《拣尽寒枝》 正文 第1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文案 张寒时与叶初静的七年,就是一大盆狗血泼面而来。 从轰轰烈烈开始,到惨淡收场结局,张寒时为自己总结成一句——渣渣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叶家的长房长孙,最终回到他人生应有的轨道上,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而张寒时,带着叶初静给予他的背叛一败涂地,惶惶如丧家之犬。万念俱灰时,一纸诊断却让张寒时从地狱回到这荒唐的人间。 活了二十多年,张寒时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身体竟和别人不一样…… 醒悟还不算晚,可当事过境迁,谁来告诉他,这个每天杵他家门口,比八卦小报记者还死不要脸的货是哪位?!亲,画风不对啊!! 排雷: 狗血,杰克苏。 攻前期渣,后期是个臭不要脸的老流氓。 受有生子,但详细过程描写是没有的,攻……本来也要生一生(奇葩的作者被吐槽了)=_= 其他容我再想想…… 请诸君带好避雷针!!!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边缘恋歌 生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寒时,叶初静 ┃ 配角:林森,张乐 ┃ 其它:暂无 ☆、1 天刚亮,外面就下起了雨。 张寒时被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从床上半坐起身,点燃了一根烟。 隔着灰白的烟雾,他的脸模糊不清,有些淡淡的萧索。不过即便如此,张寒时仍然是个漂亮的青年,雪白皮肤,鲜红嘴唇,浅褐色的眼珠带着点异域风情。被这双眼睛盯上,总能让人联想起妩媚的波斯猫。他的眉毛、鼻子却又格外利落英挺,将那点绮丽风情调和得恰如其分。 就像一株热烈盛放的鲜红玫瑰,吸引着人的目光。 他半撑起膝盖,沉默不语,只是一口一口地吸烟。 相比张扬的外貌,他此刻的神情阴沉,大概是由于外头的天气,又或者……因为他又梦见了那个人。真是奇怪,梦里的叶初静仍像许多年前一样,他就站在他面前,可任凭张寒时用尽全力,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他只听见叶初静对自己说:张寒时,我已决定同龙俪结婚,我们分手吧。 那声音漫不经心,又冷又轻,不知为什么,梦里的张寒时却听得清清楚楚,就像他从未忘记过一样,明明……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不知谁曾说过,背叛与伤痕远比爱更铭心刻骨,也许说这话的人是对的。 他们七年的感情,终究成了一场笑话。张寒时以为自己全情投入,叶初静必然和他一样交付了真心,可惜转眼他就丢开了他,像丢一个终于厌弃的玩物,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回忆起往事,张寒时嗤笑一声,忍不住自嘲:看吧,看吧,当初爱得要死要活,天崩地裂又如何,放在心尖上的朱砂痣明月光,最后还不是变成一团被拍打在墙的蚊子血?污糟不堪得简直触目惊心。 张寒时收回思绪,决定不再去想,如今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继续被这些往事所困,那还真是庸人自扰了。吸了口烟,让烟草辛辣的气息在体内滋长,又长长吐出,张寒时把脸藏在这些暧昧的袅袅烟雾后。 房间的空调打得很低,微凉的空气接触到他裸|露的胸膛,让皮肤激起了细小的疙瘩。白色被单下,张寒时未着寸缕,他的肉体如同他的脸一样,仿佛上帝之手的造物。仅仅随意抽烟的动作,便自成一幅画景。 吸完一整支烟,张寒时长出了口气,眉宇之间仍有萦绕不散的阴郁。他讨厌下雨。湿漉漉的雨天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这座城市却又总在下雨。 发了一会儿呆,张寒时干脆起床,进浴室冲了个澡,擦干头发,随便套了身衣服,就推开卧房的门。 “爸爸!” 刚踏进餐厅,小家伙张乐奶声奶气的童音就响了起来。 一把抱起啪嗒啪嗒朝他扑过来的肉团子,亲了一口,张寒时又拍拍张乐的小屁屁,掂了掂分量,“小胖猪。”说完,便又捏捏他肉嘟嘟的脸,十足的亲昵。 小家伙在张寒时怀里被逗得咯咯直笑,像条胖乎乎的蚕宝宝一样,扭来扭去。 “乐乐,快下来。让爸爸吃早饭。”一边有声音插了进来。是柳佳莹。他名义上的妻子。 “早。” “早。” 两人客气地打完招呼,柳佳莹就将张寒时的那份早点摆到他面前。豆浆,油条,香菇菜肉馅的包子,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中式早点。 “今天医院加班吗?”张寒时抓起油条咬了一口,就问餐桌对面的柳佳莹,“我答应乐乐要带他出去玩,如果有时间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 夫妻两人相敬如宾,平日里各忙各的,除非必要,谁都不会去干涉插足另一方的私人空间。医生的工作让柳佳莹忙起来经常早出晚归,所以张寒时特意提前询问了一句。 他刚说完,身边张乐这小家伙包子也顾不得啃了,不知道遗传自谁的那对乌溜溜的眼睛就眨巴眨巴,亮晶晶地盯向柳佳莹。虽然脸上写满了期盼,小家伙又非常乖巧,也不闹腾,也不缠人,只是看着。 “我没什么安排。”柳佳莹一笑,严肃冷淡的脸瞬间给人以一种舒适柔缓的感觉,笑起来和不笑判若两人。难怪被张寒时宠上天的张乐,一见她就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 “那好,我五点半来接你下班。”张寒时说。 …… 吃过早饭,柳佳莹这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女强人就匆匆出门上班去了。 张寒时将三岁半的小张乐送去了托儿所,回到家,又一头钻进书房,将新出炉的稿子完整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才将稿件发到了相熟编辑的邮箱。 这几年笔耕不缀,张寒时也算有了一些小小的收获,他并非科班出身,深知自己天赋有限,写的也不是什么传世名作,能有今天,不过是以勤补拙。 把邮件发送出去后,张寒时又打开工作用的企鹅,和另一位杂志编辑沟通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关掉窗口,开始专心码起另一篇稿子。工作的时候张寒时总是非常投入,时间不知不觉一晃而过,等他停下来一看,发现已过了中午。 关掉电脑起身,张寒时为自己下了一碗面条。金黄的鸡汤打底,面条柔韧雪白,几棵烫熟的青菜,一个圆圆的边缘煎得焦黄的荷包蛋,再撒上白色芝麻和翠绿葱花,简单却香气扑鼻。 他的好厨艺,还有那些弹琴,画画,舞蹈,瑜伽的才艺,都是因为叶初静喜欢他才拼命去学,现在想想真没意思,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这些东西甚至远抵不上一块面包来得实在。 唯一还算没落下的,如今大概也只剩这门下厨的手艺了。 默默吃完面条,洗了碗筷,张寒时又回到书房工作,等时间差不多,他换上衣服就出了门。 …… 去幼儿园接宝贝儿子的时候,张寒时不出意外又受到了妈妈军团的围攻,在收下不少自制小饼干,糖果之类的礼物后,才好不容易抱着小张乐突出重围。 “爸爸,我可以吃糖吗?” 坐上车,在张寒时弯腰替张乐系上儿童座椅的安全带时,小家伙看着一边包装得五颜六色的糖果,乌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 “可以,不过只能吃三颗。”摸摸小张乐的脑袋,张寒时神情宠溺,“多吃了牙疼。” “嗯。”点点头,小家伙打开糖果包装袋,不多不少数了三颗,然后剥开糖纸,本着好东西要分享的原则,将草莓味的牛奶软糖递到张寒时面前,“爸爸,你吃。” “乖。”把糖含进嘴里,糖果甜蜜的滋味似乎让张寒时的心都跟着柔软下来。 他这儿子,年纪不大,却已懂事得叫幼儿园的老师和其他孩子的家长们啧啧称叹,转而纷纷向他请教育儿经,弄得张寒时经常哭笑不得,自己哪有什么经验?他唯一的秘密,一旦公之于众只怕也过于惊世骇俗。 亲了亲儿子软嫩的脸蛋,张寒时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 半小时后,他们就到了晋江市最好的中心医院,柳佳莹就在这里上班。通完电话,柳佳莹让张寒时在停车场等她,说她马上就好。 此刻外面雨已经停了,张寒时干脆下车,斜靠着车门点燃了一支烟。 “……时时?” 听见背后那不太确定的声音时,张寒时的身体猛地颤了下,手里的香烟也滚落到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以为这辈子再无交集的人,仅仅只凭声音,张寒时就已认出了他。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他动作僵硬,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那感觉仿佛有一生那样长,事实上却仅仅只过去了一两秒。 回过头,视线迎上那对如午夜天空般漆黑深邃的眼睛,双方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缠片刻后,张寒时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的平静语调,客气地点头招呼道:“好久不见。” 站在他不远处的叶初静,就像从张寒时今早的梦境中走出来一样。他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更加老练成熟了,高挑的身材,不俗的衣着品味,加上眉清目朗、气质出众的脸庞,天生就带着一股上位者从容不迫的气度。 “时时,真的是你?” 张寒时看着他的同时,对面叶初静也已快步向他靠拢,他仍叫着两人在一起时张寒时的小名,态度亲昵自然,就好像他们分开的四年时间根本不存在一样。 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张寒时挤出笑容,努力让自己的脸色和缓一些。他与叶初静之间早已曲终人散,当年的他入戏太深,最后闹得很不好看,想来也是太傻。多亏叶家人给予的教训足够深刻,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个玩意儿,叶家要碾死他,实在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 喜欢的话欢迎收藏留言,么么哒。╰(°▽°)╯ ☆、2 他退避三舍的动作,让叶初静微愣了愣,似是有些意外。 “时时,你什么时候回来这里的?”但叶初静不愧是叶初静,他很快又勾起嘴角,眼神里多了些不动声色,“当初你不告而别,学校其他人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也派人来这找过,可他们告诉我,当初的那个地址已经换人住了。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话尾低沉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勾在人的痒处,如果是许多年前的张寒时,大概又会被这把好嗓子迷得七晕八素,但此刻,他的心却再无一丝涟漪。 “嗯,出了一些事……”含含糊糊回了一句,他并不想告诉叶初静他这几年都遭遇了什么,既然爱已随风,那么往事最好不要重提。 因为两人分手,张寒时连大学都没能毕业,就满身狼狈地从北方逃回了南方故乡。听到此时叶初静还在提及往日同学,他只觉得好笑。 他嘴里那帮所谓的好同学、好哥们儿,背地里干的恶心龌龊事,给的那些难堪,张寒时觉得自己一个男人,不至于学那些娇滴滴柔弱的女孩子一样告状哭诉,所以他从未当面向叶初静抱怨过一句。 现在想来真是自欺欺人,叶初静是什么人?难道他会不清楚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这些事?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笑那时的他不愿意看清,甚至还为叶初静找尽各种理由开脱,那帮高高在上的人渣有一句话说的对极了,他就是一贱货!难道还指望出身矜贵的叶家长孙,会为了这么个下贱货色跟兄弟撕破脸? 挺直了背,却移开了目光,再与叶初静对视下去,张寒时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而被对方发现些什么。 他是个男人,自从十六岁那年遇见叶初静,从追求,表白到最后在一起,因为可笑的爱情,因为他爱他,张寒时心甘情愿,让叶初静在床上换着花样地折腾摆弄他。他已将他变成了一个只能对着男人才硬得起来的同性恋。 张寒时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后代,但世事难料,偏偏他有了张乐。 万幸小家伙现在正在车里啃他的奶糖,黑色车窗加上阴沉的天色,足以隔绝外界探究的视线。 “以前的事我一直很后悔,时时,当年是我不对……” 张寒时对面,西装革履,贵气十足的男人款款情深,眼底柔情似水,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以为他是多么痴心不改。也许他的这番表现能感动许多旁人,却已无法再感动张寒时。 张寒时心想:或许他终于摆脱了名为叶初静的魔咒。无论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都需要力气去坚持,当伤痕太深掩盖住一切时,连这份爱或恨的力量,都会跟着一并消失不见了吧。 若按时下流行的言情剧套路来演,多年前狠心抛弃主角的负心人幡然悔悟,一朝浪子回头,主角必定感动不已,热泪盈眶,并大度表示原谅,最后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但张寒时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人活着,总得向前看,生活已如此艰难,没有人会长久停留在原地,只为等待另一个人回头。 只要想通这些不算太难明白的道理,心里也就释然了。所以对叶初静这份迟到的歉疚,张寒时连眼睫都没多颤一下,他摇摇头,神色平静地回答:“不,那时是我太不懂事了。不明白好聚好散的道理,你照顾我良多,是我该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确实该谢谢他,是叶初静教会了张寒时最重要的一课——人不能一直天真下去,总有一天你得独自一人面对这世界的风刀霜剑,即使被割得鲜血淋漓,也只能咬牙坚持,直到百毒不侵,慢慢练就出一身铜皮铁骨来。然后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再轻易伤害你。 他心平气和的态度,却让叶初静脸上原本从容的笑意消失了,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说不上来是高兴或不高兴,定定望着张寒时,像第一次认识他那样。 “时时,你变了。”他说道,好听的嗓音似在叹息。 对此,张寒时仍没什么感觉,他们已分开多年,期间他经历了许多,脾气处事发生一些改变再正常不过了。他不可能永远是那个爱憎分明,性烈如火的张寒时,不可能再一言不合,就冲上去和他看不顺眼的人干架。他折断了自己的锋芒,磨平了所有棱角,只为能够活下去。 叶初静见他并不搭理自己,无声拒绝的姿态已非常明显,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明人就站在他面前,这一刻他却觉得那人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远的……都快要抓不住了。 他刻意低头不看自己,将优美的五官轮廓藏起,只留给他一个小小的发旋,让叶初静根本无从看清他脸上的神色。手伸到一半,又克制地放了回去,遇事从来处变不惊的叶初静,这下似乎难得地不知所措起来。 “时时,你……你怎么来医院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紧?我——” “寒时!” 柳佳莹的声音从另一边突然出现,打断了叶初静,也让张寒时如蒙大赦,他赶紧抬头,回道:“佳莹!” 这一声亲昵的“佳莹”,让旁边的叶初静脸色都变了,但张寒时却顾不得那么多,他看向正朝自己与叶初静这边过来的柳佳莹,快步迎了上去——平日里穿着总非常随意的她,今天特意换了身黑色半膝裙,头发盘成发髻,脸上也画了淡妆,看上去既简洁又大方。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笑容,这个平日里一贯严肃的女子,此时脸上的笑意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幸福与甜蜜。张寒时与她拥抱,手挽着手,就像所有鹣鲽情深的伉俪,两人有说有笑,重新回到车边,看到仍站定在原地不动,脸色彻底沉下去的叶初静,张寒时似乎才想起要介绍—— “佳莹,这位是叶初静叶先生,他是……我的老同学。” 张寒时停顿了一下,才找到较为合适的称呼,毕竟剥离了他自以为是的情人身份,两人之间,便只剩下这层尴尬而又微妙的所谓同学关系。 叶初静从刚才起就紧盯着他不放,因为张寒时的话,他的脸色似罩上一层寒霜,嘴唇微微往下抿了抿。多年耳鬓厮磨,对他每一个细微的肢体语言都了若指掌的张寒时知道,那是他发怒的前兆。 但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寒时看着叶初静,脸上的微笑虽礼貌周到却又带了明显的疏离,正如歌词里唱的那样——他们已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叶先生,幸会。我是柳佳莹。”不等张寒时继续介绍,柳佳莹已面上带笑,落落大方地向叶初静伸出手。 张寒时看着叶初静,他知他在人前最善伪装,心里哪怕怄得要死,也不会在一位女士面前失了风度。果然,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两秒之后,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的叶初静便松开了握紧的拳头,与柳佳莹快速握了握手。 “柳小姐,幸会。”叶初静目光灼灼,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柳佳莹,“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时时的下落,柳小姐你能替我照顾他,我十分感激。” 他故意将话说得暧昧,柳佳莹哪里能听不出来,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柳佳莹勾着张寒时的手臂,笑容愈发甜蜜,“寒时他不大愿意提及我们相遇前的往事,害我这个做妻子的总提醒吊胆,生怕他从前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今日有幸能遇见叶先生这样关心他的老同学,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你来我往,四目交锋,空气中仿若有火花劈啪作响。尤其听到柳佳莹自称张寒时的妻子时,叶初静双目微眯,神色更显深沉。张寒时不愿再同他纠缠下去,也担心真惹恼了叶初静,恐怕会对柳佳莹不利。他轻轻拍了拍柳佳莹的手背,替她拉开副驾的车门,接着又笑着叶初静说道:“真是抱歉,今天我与佳莹约了共进晚餐,时间仓促,就不陪你多聊了,改日我再请你吃饭。” 说着,张寒时就绕到另一边,一气呵成地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哪知手腕却被紧紧扣住了。 “时时,我……”叶初静在这一刻不复沉着,他本能地拉住张寒时,微微倾身,还要再说些什么。 “……别这样。”张寒时却像被烫到了一样,他挣脱他的控制,脸上的笑竟是怎么也维持不下去了。他只能迅速坐进驾驶座,关上门,任凭叶初静敲打车窗,都不予理睬,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汽车。 直到将叶初静彻底甩在身后,张寒时紧握方向盘的手指才开始细细颤抖。 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时的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对叶初静的身份底细一无所知,只当对方是个普通转校生,他甚至还同全班同学大声打赌讨论——‘这么秀气文静的名字一定是个女孩子’,结果自然是他输了。 当他转过头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教室门口的叶初静。十六岁的他还没现在那样高大,俊秀的轮廓却已成形,他穿着合体,整个人犹如一棵挺拔的幼松,散发着一股让人说不上来的强烈气场。他黑色的眼睛乌沉沉的,就那么盯着他。本来有些心虚的张寒时,这下子又被激起了好胜心,当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这就是两人的初遇。 而现在,张寒时从后视镜望去,身形挺拔的男人依旧伫立在原地,一如当年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3 离开停车场后,张寒时一家三口去了市中心。 在一间人气火爆的新开综合商场的二楼意大利餐厅吃完饭,夫妇俩带着张乐这小家伙,在儿童游乐区玩了大半个小时,又采购了一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时,张寒时已差不多将遇见叶初静的事丢开了。 倒是柳佳莹有些担心,听到他亲口表明没事后,柳佳莹也就不再多言。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四年前当张寒时带着一身的失意辗转返回故乡晋江市,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一击——含辛茹苦将他抚育长大的母亲病重。为了治病,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连母子两人居住的那套有些年头的旧房,最后都转手卖了出去。 即便这样,张寒时仍没能留住当时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那时的他真正可以说得上是穷途末路。没住的地方,没收入来源,手里只有一张高中文凭,他几乎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咖啡厅夜间收银员,剧组龙套,甚至建筑工地搬砖,张寒时都曾干过。 后来有一次,他在工地上突然昏倒,工头和几个工友把他送进医院,检查结果让他彻底崩溃了。当时那几个工友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以及周围人窃窃私语的态度,都让张寒时万念俱灰,浑浑噩噩的他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张寒时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他遇上了在那间医院工作的柳佳莹。若不是柳佳莹狠狠骂醒他,如果不是她,也许当年的张寒时早已经从医院顶楼跳下。他很感激她。 像张寒时一样,柳佳莹只爱女人,两个人各自都有说不得的苦衷,于是一拍即合,这段协议婚姻虽没有爱情,这些年他们彼此相处却早已像家人一般。几乎死过了一回,张寒时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很珍惜。 看时间不早,两人互道了晚安,就各自回房休息。 和宝贝儿子一起洗完澡,浑身香喷喷的小家伙就像只无尾熊一样挂在张寒时身上,他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问张寒时:“爸爸,我能和你一块睡觉吗?” 平时小家伙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他要和自己一起睡,张寒时当然也不会拒绝,亲亲他软嘟嘟的脸颊,张寒时一手抱着他,又从一边的书架上抽了本童话书,“要听什么故事?爸爸给你念。” “《狐狸和时时》。”小家伙倒十分干脆。 张寒时看了宝贝儿子一眼,心里拿他没办法,这小鬼灵精之前一定听到了叶初静叫他时时。像天底下所有傻爸爸一样,张寒时一点生不出气来,谁让他的儿子这么机灵可爱呢! 书是张寒时自己的作品,加上五彩缤纷的插图,倒一点也不枯燥乏味。父子两人一大一小窝在柔软的大床里,小家伙毕竟还年幼,当整个故事讲完,他也揉着眼睛打起了小小的哈欠,“爸爸,小狐狸为什么要离开时时呢?” 见他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张寒时放下书本,摸摸他的额头,柔声回答:“因为小狐狸是狐狸,时时是人,他们两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小家伙闭上眼,嘴里小声咕哝:“那等小狐狸长大了,它……它还会来找时时吗?狐狸和时时明明是最好的好朋友……” 儿子的问题,让张寒时有些愣神,对他而言这只是个故事,并且已经结局,但在孩子的心目中,虚构与现实的边界远远没有那样泾渭分明,狐狸和时时,他还在等待他们长大重逢。 端详着儿子熟睡的脸蛋,张寒时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熄掉床头灯,无声躺了下去。 ……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张寒时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出了门。 他将车停在“蓝天”咖啡厅对面的路边。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张寒时打了把黑色的雨伞,即便只隔开一条马路的距离,他仍然不想被淋湿,透过伞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张寒时开始后悔跟人约在这时见面。 对下雨,张寒时有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大概因为跟叶初静分手还有母亲的去世,都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吧。这种心理性的厌恶感,在昨天偶遇叶初静后就越发明显,它们缠绕着张寒时,如跗骨之蛆,无法化解。在他心中有个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角落,随着年深日久,那里也正变得越来越潮湿阴冷。 张寒时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又见到了叶初静。 “张哥!” 推开咖啡馆的门,张寒时就听见了林奇咋咋呼呼的声音。循声望去,他的目光却与叶初静的对上了。那个气度清贵雍容的男人,还是那么醒目,他面带微笑,姿态闲适地坐在位子上,就像个守株待兔的猎人,看着他的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 在心底叹了口气,张寒时直想抽自己两下。 凭叶初静的手段,还有他背后叶家的影响力,就算这是在晋江城,他真要找一个人那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昨天急急忙忙离开,他那部suv的车牌可是大喇喇落在人眼里了,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怎么还那么傻,以为自己能躲过去呢? 再不愿,张寒时眼下也只能认命。他深知凭他的力量,硬碰硬对上姓叶的,无异于以卵击石,发作不得,就只能忍。而且,张寒时也不想把林奇卷进这堆破事里,他算是自己在晋江城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了。 华国娱乐业发达,虽然产业中心一直在望海市,由于辐射效应,晋江市倒也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这里拥有整个华国数一数二的影视基地,大大小小的剧组都会来这儿进行取景拍摄。 林奇就是当年和张寒时在某个剧组里结识的。按林奇的话来说,他们俩可是一起领过便当,一起躺地上扮过尸体的革命友谊。 只是跟张寒时迫于生计讨口饭吃不同,林奇跑龙套,却是因为他就读于电影学院导演系,为了体验剧组生活,才特地跑来晋江的影视基地。如今这位高材生已经毕业,正在筹备他的第一部导演处女作。 经过这几年耕耘,也算小有名气的张寒时,则答应将自己的一部免费改写成剧本供他拍摄。先前的电话里,林奇心急火燎地说他拉到了赞助,不过这位财神爷要先看过剧本,才决定是否投资。 如今见到这位财神爷的真面目,张寒时简直不晓得该作何表情——堂堂叶家下一代家主,竟肯纡尊降贵,亲自过问投资一部由新锐导演执导的小成本独立电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从张寒时走进咖啡馆起,叶初静就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个没完。眼见他来到他身边,只随意坐着,气场便足够强大的男人这时嘴角的笑意更深。 “时时,我们又见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叶初静毫不掩饰自己灼灼的目光。 张寒时微微蹙起眉头,有些琢磨不透叶初静究竟想干什么?他知自己的皮相不错,但已过了最鲜嫩可口的年纪。以叶初静的身份,如果他想玩,随便招招手,只怕就会有数不清的年轻孩子主动爬上他的床,每一个都保证漂亮干净,又纯又嫩。 张寒时并不认为凭自己还能有那么大的魅力,一个被玩腻了又丢弃的旧玩具,像叶初静这样的王孙贵公子,断断没有再回头重新捡起来的道理。 但这些话只适合留在肚子里,他再傻,也不能当面去质问叶初静。 “别站着,”看张寒时依旧倔强地站在那里不动,依稀还有着多年前的影子,叶初静不由莞尔,“时时,你和我四年没见了,乖,坐下来陪我喝杯咖啡。” 如同在安抚不听话的宠物,他的嗓音温柔得简直能溺死人,他一贯如此,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强大君王,披着柔情的外皮,只为掩饰内里的强势。伪装再完美,独、裁者始终是独、裁者,容不得任何人挑衅他的权威。 理智告诉张寒时最好乖乖听话,可情感上,对叶初静这副坦然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张寒时心里堵得慌。无论痴狂爱恨,他都已放下了,现在他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愿望姓叶的都要来破坏呢? 胸口木木的,仿佛里面塞了一团棉花,不上不下,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滋味实在让张寒时觉得难受。 “张哥,叶总,你们……”剃着板寸,着装风格颇为嘻哈的林奇挠着头,他看看张寒时,又看看叶初静,对两人间的诡异气氛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插口。两人是旧识已毋庸置疑,可妈呀!这个暗潮汹涌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听到林奇迟疑的声音,张寒时才猛地清醒过来。他在想什么?既然叶初静顶着电影投资人的身份,那么自己公事公办就是,何必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反倒徒惹笑话。 无论叶初静想做什么,都已和他无甚关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 ☆、4 林奇觉得今天真不适合出门。 他实在该安分窝在他的狗窝里,不接那个电话,也许现在也不用这么如坐针毡。 由于下雨天,咖啡厅里人并不多。 尽管挑了角落靠窗的位置,他们这一桌仍因为张叶两人的缘故而存在感爆棚。风格迥异的两人,一个风度翩翩,自信从容,举手投足都显示着他良好优越的出身,另一个眉目五官皆可入画,尤其那对颜色浅淡的琥珀色眼珠,更是剔透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们共坐一桌,两两相对,让不大的咖啡厅里起了一阵骚动,尤其是年轻的女性顾客们,更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向他们这边频频回顾。 而林奇夹在这两人中间,仿若一个超大灯泡,除了要接受众位女士目光的洗礼,更被迫近距离目睹了一番那位叶总令人耳红心跳的深情注视。 亏得他看的人不是自己。林奇暗自庆幸,要不然,就算他原先笔直笔直的,也得在那叫人怀孕的目光中招架不住,彻底弯了。 “……剧本大纲大致就是这样。”张寒时坐在左侧靠窗的位置,将打印在纸上的大纲以及几位主要角色的人物小传推给叶初静,又把整个故事的主要脉络情节挑重点讲述了一遍,“这是二稿,如果有哪里不足,我可以再修改润色。” 他尽量让态度谦逊客观,也将叶初静当作一位普通投资人对待。 正式以写作为生将近三年,而成为编剧则不到一年,林奇的这部电影,是张寒时接受的第二份相关工作。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他深知自己的短板所在,厚积方能薄发,他最大的问题就是积累不够、知识体系缺失,为了弥补缺陷,他惟有比旁人更加倍的勤奋努力。 在社会这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让张寒时迅速摆脱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正因为吃过苦,明白讨生活的不易,他才清楚自己没有恃才傲物拿乔的资格。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富魅力,张寒时的样子却让定定凝视他的男人皱起眉头,露出了又是感慨又是心疼的表情,“时时,你都瘦了。这几年我不在你身边,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这番肉麻兮兮的话,从叶初静嘴里说出来是那样自然真诚,叫人几乎又要相信爱情。一别经年,这人真真修炼得愈发登峰造极,简直可以去争一争爱情片最佳男一号的宝座,如果他还爱他,想必早已感动涕泣,可惜……张寒时摇摇头,忍不住翘起嘴角,“谢谢关心。我好得很。” 对目前的生活他非常满意,要是姓叶的能别再来打扰,就更是好上加好。比起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的情爱,工作虽苦虽累,但每一步脚印,每一分收获,每一点滴的成长,都让心踏实无比。 这些话张寒时不会再选择同叶初静说。即便说了,他十有八、九也不会赞同。当年他就连想趁学校假期偷偷出去打工,叶初静都不允许,为此两人甚至大吵了一架。 这个名字温柔宁静的男人,从来都是表面沉静无害,戾气尽数被他收进了骨子里。那次吵架之后,他就将他锁在床上百般折腾,反抗越厉害,压制便越凶狠,那些层出不穷的花样,让张寒时至今想起仍不寒而栗。最后是他哭着求饶认错,他才肯放过自己。 他将自己如同金丝鸟一样豢养,可笑过去的张寒时却傻傻以为那是叶初静表达爱的方式。倒也难怪他那些兄弟好友对他百般鄙薄,在旁人看来,自己就是个被叶初静包养的禁脔玩物吧?谁会给予一只宠物像人那样的尊重呢。 看见张寒时先是勾起嘴角一脸轻松,慢慢的,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垂下了纤长浓密的眼睫,露出落寞神色,对面叶初静的心也越发揪紧,他忍不住伸手覆上张寒时放在桌面的手,柔声说道:“时时,跟我回去好不好?让我照顾你。” 他的话却换来张寒时猛抬头,那一瞬又惊又怕的眼神简直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般,叶初静心内大恸,他怕他,即便惊恐短短一刹就如烟花般稍纵即逝,但意识到他的关怀竟让张寒时这样害怕抵触,哪怕已有心理准备,叶初静还是备受打击。 “时时,我开玩笑的。”边逼着自己收回手,叶初静边赶紧出声亡羊补牢。 见张寒时绷紧的肩松懈下来,叶初静心里发苦,面上却不得不故作轻松,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半点怨不得人。时时发脾气也好,指着他鼻子将他痛骂得狗血淋头也好,或干脆捋袖子打他一顿,都比有意无意地漠视他要强万倍。 如今他的宝贝就像只刺猬,对他戒心重重,这时候急不得,逼不得,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叶初静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和他身上的高级定制西服相比,那只表显得破旧又寒酸,表带甚至都有些磨损了,实在不像是叶初静这样身份的人会佩戴的东西。 张寒时也注意到了叶初静腕上的旧表,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本以为早就波澜不惊的心却情不自禁地涌上了酸涩。那只手表是他在叶初静二十岁生日那年送他的礼物,因为被叶家保镖盯得很紧,他不能去打工,最后只能用奖学金和母亲汇的那点生活费凑齐了钱。 当叶初静知道他想打工挣钱的真正原因,是为了给他买生日礼物时,那混蛋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整整一夜,都在不停地亲吻他,说对不起,说他会一辈子好好待他。 当时的两人多么甜蜜。 年少轻狂,张寒时曾把真心毫无保留捧到叶初静面前,冰凉的现实却最终告诉他,那人并不稀罕。叶家大少是天之骄子,生来周围便有无数人心甘情愿为他奉献,自己那颗心又值得了什么?也许一时新奇,让他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不过新鲜感总会过去,转眼他就将它扔到地上,任由无数的人将之践踏,踩为齑粉。 可人只有一颗心啊,碾碎了也就再没有了。 叶初静看完时间,见张寒时垂头沉默不语,他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低声道:“时时,已经过中午了,我在‘莲庄’定了包间,陪我吃顿便饭可好?” 商量讨好的语气,简直生怕张寒时会拒绝一样。 “那个……”作为一只灯泡、哦不,是作为导演,已经被忽略在一边的林奇这时不得不清清嗓子,“委婉”提醒那两位,他们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在。 “林导,关于剧本大纲我很满意,我会通知我的助手尽快拟定一份合同,你放心,资金方面绝不是问题。”叶初静好歹没把林奇彻底丢到脑后,他一秒恢复了从容的模样,将事情就这么拍板决定了下来。 “好,好……”林奇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土豪不愧是土豪,想到资金短缺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电影总算可以不用五毛钱特效,也能请上几个像样的演员,先前差点跑断腿愁白了发的林奇那叫一个激动。 看见林奇兴高采烈,张寒时的眉眼舒展,也被感染了这份喜悦。不管怎样,投资能谈成总是一件好事,比起他的剧本,张寒时更相信林奇的能力,他是个才华洋溢的年轻人,看上去不修边幅,却目光独到敏锐。张寒时看过他的毕业作品,出乎意料并不晦涩难懂,他很知道在商业化与张扬个性之间取得平衡。 心情一好,张寒时再面对叶初静也没那么如鲠在喉了。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眉眼都极黑,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偏偏又脉脉含情,薄薄的内双,细长的眼型,犹如国画大师笔下丹青一般写意风流,是非常完美的凤眼。 这样一双几乎能把人看融化的眼睛,如今竟有些委屈可怜地直盯着自己,再铁石心肝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何况张寒时还远未到不近人情的那步。 只是一顿饭。张寒时这样安慰自己。对方刚刚帮林奇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如果连这点要求都拒绝,实在说不过去。他也不是扭扭捏捏放不开的性格,心中既然有了计较,又知叶初静在等他回答,于是张寒时干脆地朝他点点头。 叶初静的脸色当即多云转晴,眼底似有光彩流转,好歹还顾忌着第三人在场,他以无可挑剔的优雅仪态向身边的林奇颔首,沉声道:“林导,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用顿便饭?” “不,不,叶总,我就不打扰你和张哥叙旧了!”林奇慌忙摇手,他又不是真的傻瓜,当了这么久灯泡,难道还要继续碍眼下去不成,“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有事,两位请自便,自便。” 虽然借口一听就很烂,不过显然正中叶初静下怀。 趁他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林奇故意稍稍落在后面,和张寒时小声交谈起来,“张哥,这位叶总看上去不太好应付,要不赞助的事我再另外想想办法?” “没事。”张寒时脸上带笑,他心知林奇这个朋友他没交错。“你去忙你的,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那你——” “时时?” 走在前方的高大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朝两人望来,张寒时不便再耽搁,他向林奇点点头,然后快走几步跟上了叶初静。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尝试这种类型,如果大家有什么感想欢迎留言,虽然可能无法及时回复,不过每条留言我都有认真看。 ☆、5 莲庄位于晋江城东,地处寸土寸金的闹市,餐馆前身是一座旧时官员别业,周围绿树成荫,景色幽静宜人,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逍遥惬意。 但现代化都市中,这样的返璞归真非大代价不能达成,这里的一餐饭,费用抵得上平头百姓家里大半年的收入,餐馆自开业以来,出入者无一不是名流显贵,也足可见这里的高端定位。 张寒时搭叶初静的车下来的时候,天空仍下着绵绵细雨,自称姓刘的餐厅经理举着伞,亲自带人在外迎接,那架势让张寒时心里忍不住有些唏嘘。几年粗茶淡饭的生活,让他越发看清他与叶初静这类人之间巨大的差距,过去的张寒时就是个傻瓜,无知而无畏,他究竟凭什么认为他能与叶初静一辈子厮守呢? “叶总,您好。大老板已经吩咐过了,给您留的是东南边的雅间,您看是不是现在就过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刘经理态度恭谨,进退有度,并没有一味点头哈腰,每个细节却都将“宾至如归”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接过刘经理递来的伞,叶初静亲自撑开,往身边的张寒时那里移了移,体贴温存的模样,似乎生怕他会被雨淋湿。张寒时却一阵别扭,两人共撑一伞,基本是恋人或关系亲密的人才会有的行为,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拿伞,哪里需要叶初静这样献殷勤。 碍于在人前,为这点事斤斤计较只会显得无理取闹,张寒时只得默不作声忍耐下来。 “刘经理,你去忙吧,让其他人带我们过去就行。” 见张寒时没什么太大反应,深黑色眼眸满意地眯起,叶初静转头吩咐那位刘经理,让他不必跟着,随后又自然而然去扶张寒时的肩,和颜悦色地低声问:“时时,你饿不饿?” “……”张寒时颈后汗毛倒立,差点破功,他不停告诫自己忍耐,可姓叶的实在得寸进尺,态度旁若无人,记得他过去在人前好像并不这样?张寒时满心困惑,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这个男人和他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了,至于哪里不一样,暂时却又说不上来。 他疑惑的样子让叶初静嘴角勾起笑意,时时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对他无动于衷了。想到这个,叶初静深吸一口气,依依不舍放开了搭在张寒时肩上的手。他深知自己骨子里的控制欲是多么惊人,就像一头危险的猛兽,随时可能破闸而出,尤其当对象是身边的这个青年时。 他找了他那么久,一次一次几乎快要绝望了。感谢上苍,如今他就站在自己身边,像只受过伤的胆小刺猬,但至少他是真实的,并非自己梦里虚构的幻影。 雨还在下。 莲庄内庭院深深,青石,白墙,黛瓦,从湿漉漉的石板路经过时,鼻尖若有似无飘荡着一股淡淡清香,在路两旁,可以看见分别依次摆放着许多造型古朴的大缸,缸里种植的莲花有些含苞吐蕊,有的才露尖尖角,因雨水的沁润而分外娇艳。 经过一条蜿蜒游廊,叶初静与张寒时被引至一间包厢。推开冰格纹花窗,房间正对一片荷叶田田的池塘,天上细雨如丝,鸳鸯、绿头鸭等水禽在莲叶间优哉游哉,美景如斯,再加美食,连张寒时都不得不承认,这里所提供的服务确实对得起它的高价位。 一顿饭下来,基本都是叶初静在找话攀谈,偶尔张寒时主动问一句,就能让他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交谈间,张寒时得知叶初静有意在晋江投资,这次就是来专程考察几个影视项目,华国娱乐产业蒸蒸日上,每日创造的利润何止千万,继龙家之后,看来连一直树大根深的北方叶家,也准备下场来分一杯羹。 “时时,这道鱼不错,你尝尝。” 张寒时碗里的菜已叠得老高,还没怎么吃又会添上新的,叶初静似乎怕他吃不饱一样,不停给他夹菜。桌上的菜色也几乎都是张寒时爱吃的,而叶初静自己,随意喝下半碗汤后便停了箸。 张寒时是知道他的,叶大少极少在外用饭,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他只挑最顶级的餐厅。即使这样,无论菜色多么昂贵精致,他也只浅尝两三口便止,从不破例。 与他在一起的那几年,张寒时亲眼目睹了许多之前他不会相信的事。比如叶大少每一餐吃什么,都有私人营养师与厨师商量定下,做出来的饭菜他也不马上动筷,而是有专门的人员试菜。为此,张寒时还曾取笑过他一阵,又不是旧日皇帝,难道还怕人下毒?这么极端克制,人生的乐趣简直都快少掉大半。 记得那时叶初静只笑着揉搓他的头,轻轻唤了他一声“小傻瓜”。 后来张寒时自己开始学做饭,私心里也是怕叶初静哪天真将自己给饿死了。那时候的他总天真地以为,两人在一起,自然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也许他真的是个傻瓜吧。 “时时,你吃饱了吗?”一直看着他的叶初静见他停下筷,立即出声询问,“要是菜色不合胃口,我让他们再换着做几道上来。” 张寒时摇摇头,他赌气地丢开筷子,甚至开始有些厌恶自己。明明不想的,但一看到叶初静的脸,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他这是怎么了? “时时——”毫无预兆的,叶初静就看见张寒时双眉皱紧,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抖动,整个人忍受着极大痛苦般,简直下一秒就快要崩溃哭出来,叶初静急得站起身,从檀木餐桌的一头冲向了张寒时那一头。 “时时?时时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叶初静语调惊慌,一只手小心翼翼拍抚着张寒时的背脊,完全不复人前从容沉着的模样,此时此刻,他眼里的关切几乎快像洪水般冲破堤岸,满溢出来。 张寒时急促喘了两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事。” 他努力想推开他,张寒时知道自己这是焦虑发作,而叶初静就是他的病,他靠他越近,自己就越好不了。 正在这时,包间门敲响了一下后即被推开,由于屏风阻断,还未见人张寒时与叶初静便先闻其声—— “阿静,听刘明亮说你带了个标致得不得了的新人?快让我瞧瞧——” 从画屏后转出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从他的角度看,正用手臂往外推的张寒时,俨然投怀送抱一般半靠于叶初静怀里。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张寒时,笑容也随之敛去,换上一脸意味深长,“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阿静你的老相好,早知道我就不费这个功夫来了,忒扫兴!” 体态修长,穿一袭仿古长衫的男人神色讥诮,他半倚在屏风旁,长发松松搭在一侧肩头,话虽然是对着叶初静说的,他的眼神却盯着张寒时不放。 瞳孔微缩,张寒时也一样认出了对方。他甚至忘了继续推开叶初静,就那么呆呆靠在他怀里与那人对视,他怎么可能忘记呢?当年叶初静那圈子的人里,如果要排个位的话,这林森绝对是对他抱有最大恶意的一个人。 他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细眉长眼,皮肤病态的苍白,整个人乍看好像一尊古典花瓶,若接触到他眼底的阴寒,方能明白这人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张寒时的耳边又响起那些恶心的调笑,许多男人的手指在他身上、脸上胡乱揉搓抓摸,就像被无数蛞蝓爬过那样的黏腻,令人作呕。 想到这些,张寒时忽地起身,只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时时?” 对上叶初静意外惊诧的目光,张寒时努力挤开一个笑容,“我真的没事,可能吃太饱有些不消化。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说完,不等叶林两人的反应,他就逃跑一样匆匆离开了包间。 一路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张寒时才发现自己脸色有多么难看。努力平复过于激动的心绪,他皱眉苦笑一声,遇见叶初静已超出他的预料,而林森,更是他打死都不想再见第二面的人。偏偏不想遇上的故旧一个两个冒了出来,莫非真是天意弄人? 伸手接了点水拍到脸上,水流接触到火热的皮肤,带来一丝清凉抚慰,连隐隐作痛的发胀头脑似乎都跟着舒缓镇定了一些。这时,洗手间的门发出咔嗒一声,林森又像个鬼魂一样,出现在张寒时身后。 “张寒时,我一来你就躲,你就真的这么怕再见到我?”没有叶初静在场,林森的表情和口气越发肆无忌惮,他面带嘲讽,张口就是一通奚落。 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将之呼出,张寒时挺直背转过了身,他的脸上还滴着水,目光却直直对上林森,浅褐的眼珠如同结冰的湖面,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要怕?林森,在害怕的人明明是你。不然你为什么不打开门,非得这样鬼鬼祟祟的?” 刚才张寒时确实因毫无防备而乱了方寸,却不代表他会任林森这样的人肆意作践,虽磨平了棱角,可有些东西天生长在骨子里,并将一直存续。除非有朝一日将筋骨统统折断打碎,再烧成灰,否则不能磨灭。 见林森一瞬间露出心虚,张寒时微微一笑,眼神明亮之至,“林森,现在该我问你在怕什么?你也怕丑事抖落出来被人知道吗?哦,让我想想,到底是哪一件呢——是你开车故意想撞我那次,还是你们一群人合伙给我下药,差点强、奸我那次?” 作者有话要说: ☆、6 洗手间门再被打开的时候,林森脸色不佳,他回头,眼神怨毒,“张寒时,你别狂!阿静不过是玩玩,就像四年前一样。”看见张寒时因他的话身体晃了晃,林森脸上露出一抹得色,“你最好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轻不重地警告后,林森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张寒时在原地,脸色似雪一样的白。他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被林森将四年前的疮疤血淋淋揭开,却仍叫张寒时痛彻心扉,几乎站立不稳。他不得不靠在洗手台前,大口大口地喘气。 其实他有什么不明白的?真的无需旁人再一遍遍提醒。 对叶初静而言,他张寒时什么也不是,一旦出现更值得追逐的目标与诱惑,他就会轻易被放弃。当年叶初静潇洒转身,留自己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中沉沦。为了他,张寒时曾夜不能寐,受尽煎熬。 “时时?” 因不放心,叶初静在林森离开后没多久便赶来。 “哦,是你啊。”张寒时闻声抬头,见是他,又面露嘲讽。 他眼神里的淡漠更让叶初静心惊,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时时对待他的态度,俨然又退回到先前的时候,变得客气,疏离。这一点,最最让叶初静无法忍受。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2节 “时时,”他慢慢靠近张寒时,耐着性子道,“我已警告过林森,让他别再找你麻烦,他答应我要来向你道歉,你——” 他的话让张寒时瞪大眼睛,接着就像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意却未达他眼底,“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转瞬间,张寒时收起笑,忽地满脸森寒,“叶初静,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林森做过的事,就算道歉一万遍也于事无补,别他妈恶心我了!” “时时!”见张寒时一脸厌恶,扭头就要走,叶初静也是急了,他没有多想,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放开我!” 哪里知道,张寒时就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拳就朝他挥打过来。当年的张寒时打架可是一把好手,情绪失控下,他这一拳更用尽了全力,叶初静却不闪不避,任由拳头落在他左边脸颊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拳后,两人都愣住了。 张寒时是没想到叶初静竟然不躲,他见他端正的脸很快红肿,嘴角破皮流出血丝,看起来有些怔忡,也有些狼狈。门外这时传来脚步声,叶初静马上找回反应,他关上洗手间的门,将门反锁,以防有不长眼睛的冒失鬼闯进来。 这下子张寒时也回过神,他下意识去拉门,却被叶初静抓着肩将他压到门板上,深沉的双眼直盯着他,犀利目光再无任何伪装。 “时时,”他靠近张寒时耳边呢喃着,语调又柔又轻,与他手上施加的力道成反比,“告诉我,林森做过什么让你无法原谅的事?” 当年林森他们一群人与张寒时处得不好,偶尔手下人会向他报告,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可张寒时是什么样的脾气,叶初静自然清楚,未被触犯底线,他不会像刚才那样反应过激。 这一刻,张寒时也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寻找什么。 刚刚那一拳,张寒时的手仍隐隐作痛,却也似乎将他骨子里头那点积年的怨气都宣泄了出来。再看叶初静,他们的距离是这么近,又那么远,近得彼此呼吸可闻,远得又像隔开了千山万水。体内深处滚烫炽热的情绪一瞬又重归冰冷,张寒时摇摇头,在心底叹息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叶初静微微肿起的脸,恐怕从未有人让他这么狼狈过。张寒时认识的那个叶初静,生来高高在上,他的傲慢如同他的狠戾一样,是被收进骨子里的。连林森这般嚣张的人,在他面前也生生矮了半截,只敢背着他在暗中找自己不痛快。 想到这里,张寒时心里懊悔,他实在不该这么鲁莽的。 露出歉然的笑,张寒时只能赶紧补救道:“是我不好,林森他其实也没得罪我,是我太激动了。没打疼你吧?” 他实在心虚,话语间不禁流露出一丝关怀之意,哪知歪打正着,让肿起半边脸的叶初静脸色立即缓和。 见气氛轻松起来,张寒时再接再厉,道:“你看,我们饭也吃过了,人不能总困在往事回忆里,以前觉得像天塌了一样的事情,再过几年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成年人,那些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很好,只是年纪大了,心里总想着要安定,太刺激的游戏真的不适合我了,叶先生,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可好?” 张寒时一口气不停歇说了大段,让叶初静的脸色一变再变,时时低声下气求他,话里话外每一句都在将他往外推。叶初静额头一跳一跳地疼,加上脸颊火辣辣的抽痛,几乎将他一双眼睛逼红了。 他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怕,张寒时吃了一惊,慌忙低下头,暗自思忖自己是否太过直白,惹叶大少不高兴了? “时时,时时。”出乎张寒时意料,下一秒,叶初静却笑起来。笑声如叹息一般,他伸出手,轻轻抬起张寒时的下巴,手指抚摩过的皮肤触感,倒比过去还要细腻,温润,如上等玉石,哪里有丝毫老态?“我不逼你,但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嗯?” 张寒时彻底怔住了。 他实在没料到叶初静竟会是这么个反应,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该怎么拒绝才好?张寒时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一时却张口结舌,越急越找不到词。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却叫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叶初静目光更加深暗。与其他五官一样,张寒时的嘴唇也生得极漂亮,厚薄适中,红润饱满,高兴时嘴角翘起弯弯弧度,加上那对琥珀色大眼,微微泛着湿意,妖冶又清纯,勾人而不自知。 叶初静如受到蛊惑,他缓缓低下头,对准张寒时那微微张开的红色双唇,亲吻了下去。叫人想念不已的绝妙滋味,让叶初静一手托着张寒时的后脑勺,一手紧扣住他的腰肢,不断加深这个吻。 当叶初静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并亲上来的那一刻,张寒时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腰在发抖,他的皮肤火热,他的身体违背他的意志,完全臣服于男人高超的技巧之下。他们认识七年,上床也有四年,叶初静是他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他们在一起的四年里,共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张寒时身体的每一寸,都经过叶初静彻底开发。是他教会他享受情爱的欢愉,他在叶初静面前,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直到微微麻痹的口腔里,品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完全随叶初静起舞的发烫身体才一个激灵,张寒时的头脑猛地清醒,他推开了他。 洗手间里只剩两人的喘息在回荡,张寒时竭力平复紊乱的心跳和呼吸,他的眼角染上了胭脂般的红,眼睫湿漉,嘴唇更是如同饱满艳红的熟透石榴,散发着惊人艳色。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这样疯狂,外面走廊随时可能有人经过,只隔了一道门板,他和叶初静两人,就热吻得天雷勾动地火…… “时时……”叶初静的声音分外暗哑,刚才他也彻底失控了,如果在那一刻有人要对他不利,那么毫无疑问会取得成功。无论过去,现在,将来,张寒时从头至尾都是他的弱点。 “你、你不要……别、别再过来了。”张寒时后背紧贴门板,声音结结巴巴,他羞愧难当,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叶初静失笑,黑色的双眼微微眯起,“时时,你要的。”他向来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这一刻声音更温柔得几乎滴水,“看,刚才我们多么快活。你想念我,正如我想念你一样。” “不……”张寒时不断摇头,眼神则越来越清明,浅褐瞳孔犹如一碰即碎的琉璃珠子,盯着对面的叶初静笑起来。但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真正开怀的笑容,给人感觉反倒有些凄艳。 他忽然开口说道:“叶初静,我妈死了。” 他想起母亲在去世前一天的夜里突然醒来,她絮絮叨叨,像不放心一样对自己说了许多话。那时的母亲瘦得已脱了形,再无一丝往日的明艳,她一直是个要强的女人,独自一人将他养大,起早贪黑,每日要兼几份工,即便后来生活条件有所好转,也依然故我,身体早有不适却一直硬撑,最终癌细胞在她全身扩散,以至回天乏术。 她告诉他,尊重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来的,别让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她告诉他,吃一堑长一智,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但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本已熬得油尽灯枯的母亲,情况便急转直下。 在整理母亲遗物时,他发现被她藏在病床枕头下的文件袋,打开袋子,那一叠他与叶初静彼此接吻,做、爱,甚至他主动骑在对方身上的高清无、码照,让张寒时本已摇摇欲坠的世界瞬间倾塌。 回到冰冷的现实中,张寒时的笑比哭更难看,心中更是凄惶,却自虐一般不肯停下,“她知道了我们两个的事情,也知道了我退学的事,她吐了满床血,是我气死了我妈。你告诉我,我们怎么可能再重新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7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8 中午时分,张寒时炖了小家伙张乐爱吃的排骨汤,父子俩正吃饭,恼人的门铃却叮咚,叮咚,一直响个不停。 “爸爸……”啃排骨啃得欢实,小家伙本来吃得满嘴油,见张寒时蹙起眉头,一脸寒霜,不禁怯怯喊了一声。 张寒时立刻意识到不妥,他收起严峻表情,边笑边放下碗筷,又低头亲亲小家伙油汪汪的包子脸,安慰道:“宝贝儿,别害怕,爸爸这就去把讨厌的人赶走。” 他口中那个讨厌的家伙,此时正杵在门口,锲而不舍,一遍遍按着张寒时家的门铃。听见门从内打开的声音,男人脸上立马扬起笑容,他上前一步,张口便道:“时时,我……” 话才出口,张寒时就一把拎着他胸口衣服,将他推了出去。 “叶初静!”张寒时压低嗓子,声音都因气愤在隐隐发抖,“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尽管理智告诉他要冷静,可张寒时真的忍不住了。 琥珀色眼睛亮得惊人,里面仿佛跳动着两团小小火苗,这样的鲜活,又充满生命力,正是叶初静最爱的模样。所以就算被推到走廊另一侧,后背直接重重撞上墙,他的眼底却充满溺爱纵容。 “时时,你别生气。”他软语温存,好声好气,撒起谎来眼皮都不眨一下,“厨房没酱油,我想你家是不是有,能不能借我一些?” 满肚子憋气的张寒时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竟是发作不得。这厚颜无耻的男人,张寒时简直不敢相信,他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叶初静。 这无赖从先前开始,就以“刚搬来,厨房什么也没预备”为由,跑他家借了糖,盐等调料若干,炒锅一只,而现在,他又来借酱油……去他的酱油! 张寒时如果真信了他这些鬼话,那才是傻透了。叶初静搬来的时机那样凑巧,柳佳莹刚飞美国,他便出现,再迟钝,张寒时也回过味来——这一切,恐怕姓叶的早有预谋。 只是他这样大费周折,到底是为的什么? 张寒时思来想去,想到唯一的可能,即便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心底越发紧张焦虑。而这时,小家伙张乐见他一直没有回来,爬下椅子,竟自行找了出来。 “……爸爸?”从张叶两人身后的门内,小家伙探出了他小小的脑袋。 奶声奶气的呼唤,让张寒时和叶初静双双扭过头,脸上表情迥然各异。 叶初静两眼微眯,目光深沉,张寒时却一下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他转身跑向儿子那边,抱起他,生怕被人抢走一样,“乐乐,你怎么出来了?” 趴在张寒时胸口,小家伙鼓起本来就肥的包子脸,撒娇道:“爸爸你都不回来。” “好了好了,爸爸回来了,我们回家吃饭好不好?” “嗯。” 这一大一小父子俩也不管后面还有个跟屁虫,径直进门,等张寒时回头,才发觉某人竟不请自入,跟着他们一道进来了。 “叶先生,”当着小家伙的面,张寒时不便发作,他磨着后槽牙,几乎从牙关里头挤出声音,一字一顿提醒,“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对他不客气的赶人暗示,叶初静眨眨眼,表情颇为无辜,“时时,我忙了一上午了,到现在都还没吃饭。” 张寒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他竟然还想蹭饭? “对不起,叶先生,今天我并没有招待客人的打算。”张寒时几乎要被气乐了,他丝毫不想给叶初静机会,干脆一口回绝。 “时时,”有人却打定主意要赖上他,“那你准备何时才请我?” “我什么时候……”开口反驳到一半,对上叶初静那双含笑的黑眸,张寒时突然忆起,在医院停车场那次重逢,为了尽快脱身,自己似乎确实说过要请他吃饭。一句敷衍的客套话,谁会当真? 可偏偏…… 张寒时深深看了他一眼,面前的叶大少外貌气质依然无可挑剔。他只穿着简单衬衣,袖子随意挽到臂弯,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藏青衣料却越发衬得他肩宽腿长,低调从容,整个人拥有帝王般的气场。 人明明还是那个人,张寒时越看,却越觉得陌生。那些无赖的举动,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他看不透他。 另一边的叶初静见他不说话,双眼定定望向自己,他唇角笑意加深,正要开口,谁知张寒时目光一转,竟干脆转身不理人走了。这下叶初静也愣了,他站在门口一时进退两难,心中自然一百个愿意跟上去,又怕缠得过了,反倒弄巧成拙,终是没有挪步 不一会儿,张寒时又去而复返,手里却多了小半锅排骨汤和一碗雪白米饭。 “家里没什么菜,今天也确实不方便。这些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拿回去。” 无论什么原因,既然确实应承过要请吃饭,张寒时做不来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事。他也实在怕了叶初静,只想赶紧将人打发走,天知道姓叶的借完酱油还会不会再来借别的,他不愿连吃顿饭都不安生。 “时时……” 叶初静一步步退到门外,还想说些动听情话,奈何张寒时一点不给面子,立即关了门。 门板差点拍上了他的鼻子,从未被这样扫地出门,叶初静脸色变化不定,到最后却都化作一声叹息。他站了片刻,手中端着一锅排骨汤和米饭,画面显得格格不入,意识到张寒时不可能再给他开门,才转身回到对面屋里。 见他进门,一屋子的助手保镖都站了起来。 他们在抬头之后,又纷纷低头,不敢去看叶初静手里那只可笑的卡通风格汤锅。叶初静走去餐厅,一群人亦步亦趋,不用他开口,便有人利索地将几只珐琅漆器食盒从桌面迅速撤走。 接着,一名魁梧保镖拿着筷子,模样毕恭毕敬,准备伸手试菜。筷子还未碰到那锅排骨汤,就被叶初静半途拦下。 “大少爷?” 只一个眼神,叶初静就让邢飞将疑问又都咽回肚里。 叶家已今非昔比,今日真正的掌权人是谁,有眼睛的都能看见。想起不久前保镖队长王全的下场,刚接替他位置的邢飞态度越发恭谨,他一声不吭,退至叶初静身后。 接下来,除轻微的碗筷声响,所有人大气不敢多喘,气氛甚至称得上压抑。 而叶初静脸色如常,仿佛早已适应这样的氛围,他不紧不慢,仪态完美,如同品尝什么珍馐般,把那半锅家常排骨汤配着白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小心看好他。”等到不得不离开这套公寓,去参加一场重要会议时,叶初静停下脚步,语气淡淡地向邢飞交代,“记住,有任何事都必须向我报告。” “是!”邢飞心中一凛,他不会忘记王全犯了什么错误,而他为此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邢飞和他的人留在公寓里继续盯梢,丝毫不敢懈怠。听到手下报告有动静,透过猫眼,邢飞发现住对门的那位漂亮爸爸,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旅行袋,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邢飞一脑门冷汗涔涔落下,他立即拨通了叶初静的号码。 听完他的报告,出乎意料,电话那头的叶初静倒十分坦然,「嗯,时时要出门散心就让他去,有没有派人盯着?」 “是,已经安排了一队人马。多了我怕被看出端倪。”邢飞答道。 另一头沉吟片刻,马上又道:「邢飞,你做的很好。时时没别的亲人,他能去的地方不多,小心点,别让他和孩子在路上出什么事。」 温柔关切的语气,叫人无法想象电话那头的叶大少究竟是何种表情。邢飞也不敢多想,连声应是。 …… 如叶初静预料的一样,张寒时确实没有太多选择,他驾着车,带儿子去了仅半小时车程的近郊。 那儿住着柳佳莹的父母,也就是张乐的外公外婆。张寒时与柳佳莹对他们的婚姻以及孩子的身份均早有默契,两位老人却是不知情的。他们想孙子想得紧,早些时候就一天三五通电话,念叨着要让宝贝乖孙暑假来他们这里过。 午饭后,张寒时就心神不宁,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趁假期带儿子去二老那儿住一段时间。 最近要忙剧本的事,幼儿园又开始放假,还有最要命的大、麻烦——叶初静,他突然的出现,实在叫张寒时措手不及。而一旦想到之后的每天,都可能要面对那个男人,张寒时头都大了。惹不起,躲得起,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一度以为经过这些年的磨砺,他已足够坚强,现在张寒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这点能耐,在叶家大少爷面前仍然不值一提。叶初静轻而易举便侵入了他得来不易的生活,对此,张寒时却毫无办法。 有人生来掌握世界,而他只是个普通人。 多年前曾有个天真执拗的傻瓜,选择与世界为敌,最后落得凄惨不堪的下场。这一次,张寒时已没有那样的勇气,他就像惊弓之鸟,因为明白已输不起,所以只能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9 与市区的热闹拥挤不同,晋江城西郊依山傍水,格局开阔,由于风光秀丽,驰名华国的影视基地就设立于此。基地内不仅云集了众多剧组,每逢节假日,游客们也从各地纷至沓来。 影视基地再往西两公里,就是柳家二老居住的别墅小区。 今天知道宝贝孙子要来,二老接完电话便在家等着,好不容易盼到张寒时的车,当即满面喜色迎了出来。 “外公,外婆!” 一被放下车,张乐这机灵鬼就迈开小短腿,嘴甜地奔了过去,把两位老人哄得喜笑颜开,将小家伙搂在怀里,一个劲“心肝肉”、“宝贝儿”地叫。 “爸,妈。”张寒时停好车,也上前叫人。 “小张啊,开车累了吧?来来,外面热,快进屋里坐!”红光满面,体格高大的柳爸爸连忙拉着张寒时进屋。 张寒时的老丈人经营一间古玩店,祖上颇有余财,加上为人仗义,朋友遍天下,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望。他们住的这栋三层别墅,前后都带庭院,平日闲暇时,老爷子喜欢侍弄花花草草,眼下正值夏季,院子里植物葱茏,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来,这是家里自己种的葡萄榨的汁,快尝尝。”进了客厅,慈祥富态的柳妈妈端来早已准备好的饮料点心,一边把宝贝孙子抱在膝上喂他喝果汁,一边聊起家常,“佳莹这孩子也真是的,不和我们打声招呼就一个人跑去国外,小张啊,这段日子你一个人带孩子,幸苦了。” “没有的事。”接过饮料喝了一口,张寒时摇头笑答,“乐乐很乖,而且这次机会难得,对佳莹的决定我是非常支持的。” 这不是什么场面话,对柳佳莹,张寒时打从心底里感到钦佩,她头脑清醒,热爱着自己的事业,一心扑在上面,并不断在为之努力。不像他,浑浑噩噩了这么些年,直到被人当头棒喝,才幡然醒悟。 “好,好……”柳妈妈笑得眯起眼,见张寒时这么体贴人,她心里越发喜欢。 “女孩子家家,都结婚了心还这么野,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冷哼了一声,为人传统的老爷子装模作样地将茶杯扣到茶几上。 “你这老古板,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早就不兴你那套女人结婚后就得在家相夫教子的‘体统’了!”柳妈妈眉毛一竖,骂道。 “是啊,女性也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张寒时点头附和。 其实无论男女,都不该将另一个人当作自己全部的依靠及支撑,唯有这样,当感情的基石不在,才不至瞬间落空,被贬低到尘埃里。人们讴歌永恒不朽的爱情,不正是因为这样的爱太过罕有?回到现实,多的是情到浓时又转薄,情侣变怨偶的悲剧。 正因为经历过,张寒时才明白,倾尽所有去爱、去信赖一个人,是场多么冒险的豪赌。当你发现真心错付,他并不是那个对的人,眼泪也无济于事,到头来,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柳老爷子气呼呼的,嘴角却是忍不住弯起。瞥向张寒时的目光,也是一百个满意。 他和老伴儿年近四十,才有了柳佳莹这么个独女,自然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爱得如珠如宝,老爷子也只是嘴上说说,见张寒时这样维护宝贝女儿,心里早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小张啊,二楼的房间我已经给你和乐乐收拾出来了,难得来一趟,就多住些日子。瞧瞧你,有段时间没见了,怎么好像又瘦了?”柳妈妈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拉着张寒时的手,心疼地说。 她这么一讲,柳老爷子也打量起张寒时,边看边点头附和:“确实瘦了,该补补。老太婆,记得晚上多加几道菜,我和小张喝两杯。” 柳妈妈当下应了,又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张寒时,“郊区空气好,养身体,有时间我们还可以带乐乐一起去影视城转转,听说那什么刀剧组也在这拍电影,来了好多大明星呢!” “是《唐刀》。”老爷子捧着茶杯补充。 对这两位长辈实打实的关怀,张寒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点头回道:“是,我知道了。” …… 就这样,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柳家别墅小住下来。 他暂时将叶初静带来的困扰抛开,专心创作剧本。灵感枯竭时,张寒时便会带着儿子一起到附近散心,有时帮柳妈妈做做家务,或陪柳老爷子修剪盆景,开阔的环境,舒适的氛围,对思路都大有裨益。因有的基础,从故事大纲到分场大纲,一步步完善,最后,比预计完成时间要提早一个礼拜,张寒时就把对白本,即完整的剧本给赶了出来。 这天晚饭后,张寒时将剧本初稿发给林奇,随后,又习惯性连线远在美国的柳佳莹,因时差的关系,柳佳莹那里恰好是早晨。 两人彼此交代了近况,中间小张乐挤进张寒时怀里,对着摄像头,奶声奶气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向他解释还要一段时间后,小家伙似懂非懂点点头,没有不依不饶,哭闹不休,而是乖巧地对屏幕那头的柳佳莹道了晚安,就任由柳老爷子将他领走睡觉。 “佳莹,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等到人都走了,张寒时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声。 在一起共度了四年时光,两人就像老朋友,互相还是知根知底的。张寒时印象中的柳佳莹并不常笑,此刻,她却从头到尾面带笑意,眼神温柔得像春风一样。 「啊……被你看出来了?真的很明显么?」屏幕里,柳佳莹拍拍自己的脸,低头的笑容有些羞涩,也有些甜蜜。「前不久,我认识了个人……」 柳佳莹娓娓讲述她遇见厉曼婷的经过,听完,张寒时出了一会儿神,接着便扬起笑容,真诚地道了一声“恭喜”。 他实在没想到像柳佳莹这样睿智冷静的女性,也会陷进犹如疾风暴雨一般的恋爱中,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每个人都会遇见那样一个让自己心脏颤抖,灵魂都仿佛为之狂热燃烧的人,茫茫人海,有些能修成正果,而另一些,则注定擦身而过。 张寒时当然希望柳佳莹属于前者,所以由衷地送上祝福。 「寒时,爸妈那边先别叫他们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时机到了,我会亲自向他们坦白。」 “嗯,我明白的。”张寒时也刻意压低嗓音。 华国如今已承认同性婚姻的合法性,但老一辈人中,抱着不理解眼光的不在少数。相较于柳妈妈的开明,柳老爷子是非常典型传统的中式大家长作风,要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只怕需要大费周折。 张寒时知道,柳佳莹曾差点向家里出柜,最后关头,她的前任女友退怯了。两人明明相爱,却败给了世俗的压力及眼光,比起感情由浓转淡,渐渐两看相厌,最后分道扬镳,不得不说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悲剧。 他与柳佳莹能走到一起,无非是两个都受了伤的人,互相取暖,互相舔舐伤口罢了。但人不能永远徘徊在过去,总有一天,你得从那座灰色的回忆高塔里将自己解放出来。 真庆幸,柳佳莹如今已走了出来。 「寒时……」 见柳佳莹神色中似有若无的抱歉和隐忧,张寒时心下了然,他笑着宽慰:“别担心我,佳莹。真的,人这一辈子能遇见合适的伴不容易,我们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柳佳莹曾陪伴张寒时度过了他人生里黑暗无助的岁月,现在,他衷心希望她能幸福、快乐。 张寒时想起有一次他们都喝醉了,在黑暗的露台上又哭又笑,活像两个疯子,醉醺醺的柳佳莹对他说:张寒时,要是有一天,我们能培养出感情来,索性就真的在一起了吧。 那时他答:好。 结果四年过去了,他们之间还是没能发展出任何可能。可见在这世上,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勉强不来的。比如人心,比如当你不经意回头时,有个人恰巧与你四目相顾。一瞬间,那目光便打动你,你的心仿佛开出了一朵花,挡也挡不住的悸动犹如潮水般,席卷了你,包裹了你,吞没了你。 i want you…… i need you…… i love you…… i iss you…… 沙哑女声不断重复着叫人柔肠寸断的旋律,张寒时突然意识到,是他的手机在响。合上笔记本,他暗骂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在这样的时候,他竟又想起了叶初静。 等拿过手机,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来电号码,张寒时的表情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错愕。接着,就像茫茫大海上,寂寞水手被塞壬的歌喉诱惑,他竟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 沉默两秒,电话另一头,叶初静大提琴一般磁性优美的嗓音传入耳中,只听他说:「时时,我想你了。」 「你回来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10 张寒时很想说不好。 但第二天上午,他就告别两位老人,带着儿子张乐一起回了市区。 叶初静轻而易举找到他的住址,查到他的手机号,张寒时毫不怀疑,自己的行踪完全被他监控着。这个男人,有些地方似乎变了,可有些地方,那种不动声色的强势以及他可怕的控制欲,还是一如往昔。 张寒时不想给柳家二老惹来麻烦,叶初静显然亦明白他的软肋所在,他拿捏他,就如拿捏一个握在手心中的玩具那样容易。 过去的张寒时爱他,即便叶初静做的实在过火,只消他哄一哄,他便乖乖无条件原谅。每次争吵过后,无论占理不占理,赢的那个人总是叶初静。 爱令人盲目,张寒时那会儿甚至还会检讨自己,是否也有不对的地方。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毫无个人隐私可言。他的私人邮件,短信,身边的人际关系,只要叶初静想知道,他总能知道。一旦发现他有什么瞒着他,比如和班上的女同学多说了两句话,或与人一起打球却未向他提前报告,叶大少便会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要折腾张寒时。 谁能想象人前风度翩翩、叫无数男男女女迷恋不已的叶大少,褪去伪装后,其实是个睚眦必报,占有欲超强,小心眼又善妒的男人呢。张寒时那会儿却像个受虐体制的一样,逆来顺受,甘之如饴。过往种种,现在回想起来,真叫张寒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回到现实,叶初静看来终于不耐烦继续玩那套温情的把戏,他特意打来电话,只为提醒自己,他纵容他,但不会永远纵容下去。他张寒时不过和叶大少养的小猫小狗一样,什么时候高兴了,想起了,就抱在怀里疼爱有加,什么时候不愿意要了,就远远丢开,连多看一眼都嫌厌烦。 宠物是否高兴,是否乐意被这样对待,像叶初静这样的人,却是不会去过问和关心的。而宠物若是决意反抗,现在张寒时已经知道了,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眼皮底下,惹不起,他连躲的资格都没有。 那么不如直接面对。 …… 即便心里做好了准备,当真正面对叶初静,面对他递过来的那份dna亲子鉴定书的时候,张寒时握着报告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脸上血色褪尽,眼底尽是恐惧。 “乐乐……乐乐是我的孩子!”紧咬嘴唇,张寒时努力想要表现得更加强硬,可他的眼神已然出卖了他。那是一种惊慌到极点,仿佛被逼到绝境的食草动物般的眼神。他的眼中充满了失措,焦虑,害怕,甚至绝望,如同破碎了的星光。 “我知道。” 叶初静轻抚他的脸安慰他,他的掌心能感觉张寒时在发抖,但有些事必须挑明,要不然,时时只怕是要一辈子缩在他的壳里不肯出来。稍作停顿后,叶初静便张开手臂,将面无人色的张寒时揽进怀里,亲了亲他柔软白皙的耳垂,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但他也是我的儿子。” 本来还在颤抖的身体一瞬间僵硬,张寒时头脑空白,他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甚至连挣脱叶初静的拥抱都做不到。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如同咒语般,这一认知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响,把张寒时整个人都禁锢了。他无法思考,行动,只有心脏激烈地跳动着,而深渊在他脚下一寸寸裂开。 “别害怕,时时。别怕我。” 男人的声音是如此多情温柔,他不断亲吻他的眼角,让张寒时甚至有种自己在流泪的错觉,但事实是他根本没有哭。人生多艰,而眼泪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处。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我不该放手的……时时,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补偿你、照顾你。时时,我爱你!我怕自己明白得太晚了,谢天谢地,终于让我遇见你……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伤害你。时时,你信我,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抱他抱得那样紧,饱含痛悔内疚的深情告白,差点要让张寒时相信——他是被深爱的。 而此时此刻,张寒时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把头探出了海面,他不再发抖,身体也恢复了柔软。他乖顺地依偎在叶初静怀里,任由对方带着灼热气息的吻,如烙印一般,落在他的眼角,眉心,双唇上。 不过是具臭皮囊。 张寒时在心底冷静地想着。叶大少如果那么想要,就给他好了。反正不是没做过,现在又何须矫情。 于是他主动环绕住叶初静的后颈,将身体更贴近对方,轻轻摩擦着,又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神看他。他知叶初静最抵抗不了他这副模样,果然,那人扣着他腰的手臂一下便收紧了。 “时时……!”轮廓深邃清晰的英俊脸庞微微抽搐,叶初静语调低沉,似在竭力忍耐。 身下火热的触感让张寒时发出无声的笑意,像叶初静刚才对待他那样,张寒时凑过身,脸贴脸,对准叶初静的耳朵吹了口气,边轻咬他耳后皮肤,边用甜腻的鼻音哼道:“我不要在这里,乐乐还在睡觉,去你那边……” 明目张胆的诱惑,如果还能忍得住,就不算男人了。 叶初静看了眼走廊里那扇紧闭的儿童房门,便不再犹豫,他将张寒时整个抱起,手底的重量让他有些讶异,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宝贝瘦了,可怎么会这样轻?叶初静的心微微刺痛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时时究竟受了多少苦? 他的目光充满疼惜,而他怀里的青年就像突然害羞一样,将脸紧紧埋在他胸口,真是……可爱。剥开那层敏感多疑的壳,时时还是老样子,真好。这一刻,冷硬多年的心如获新生,又变得火热滚烫,叶初静亲亲张寒时头顶的发旋,目光深邃,露出了珍而重之的神色。 大门咔嗒一声打开又关上,空荡的客厅恢复寂静,而那份dna亲子鉴定书,就那么孤伶伶地被扔在地板上,无人再问津。 …… 张寒时在第二天上午才醒过来。 断电般的意识恢复清醒,他就觉浑身快散架了,腰部更几乎失去知觉。嘴里吸着气,他努力想从黑色大床上撑起身,仅是轻微移动,却让身体各处发出尖锐的疼痛哀鸣,实在无法,张寒时不得不重新趴了回去。 “真是疯了……”张寒时喃喃出声。他露出半张脸,声音沙哑,喉咙隐隐作痛,谁让他昨天叫得那么厉害,到最后根本都发不出声音了。 此刻他身上很干爽,没有黏腻的感觉,床单什么的应该都换过了。但回忆起昨日的种种疯狂,张寒时露出的耳朵渐渐转红,他把脸藏进枕头,恨不得干脆把自己闷死算了。 正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他那点道行,在叶初静这只千年的狐狸面前完全不够看的。更可怕的是,姓叶的活似几百年没尝过荤腥一样,欲、望凶猛得令人招架不住。 到后面,张寒时甚至很没骨气地哀求他停下来,但那混蛋说什么——做人做事不能半途而废,得有始有终。去他的有始有终!从天还亮着到渐渐天黑,在数不清做到第几次的时候,谢天谢地,他终于昏过去了。 正胡思乱想,房门发出咔嗒声,从外面被推开了。 看见张寒时明明已醒过来,又马上闭紧眼装睡,门口叶初静眼里盛满笑意,他一手拿着装食物和水的托盘,一手握拳故意清清嗓子。 张寒时却将脸埋得更深,露出整片光滑背部,两侧肩胛骨微微收拢,形成两座形状美好的小小山丘。白皙的皮肤上,此刻布满星星点点的红痕,犹如玫瑰花瓣散落。 因为肤色白,所以他的身体各处都极容易留下痕迹。 叶初静将凤眼眯成细长形状,如同一头饱食后餍足的野兽,纯以欣赏的态度,打量着床上装睡的青年。 活色生香,不过如此。 时时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当然,他不穿衣服更好看。现在他就睡在自己的床上,嗯,睡相不好。丝绸薄被只盖住了他腰部及大腿的部分位置,他站立的时候,体态挺拔高挑,肩宽又不显得壮硕,现在躺着,越发衬得脖颈纤秀,腰细腿长,每一处身体比例都堪称完美。 若非要说缺点,那就是太瘦削了。 “……你看够没有?”闷闷的声音从枕头底下传来。 叶初静失笑。 “谁叫你装睡?”他走近,将托盘放到一边的床头柜上,俯下、身低头亲吻他爱的青年,“我差点将你当成睡美人,真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你吻醒。” 作者有话要说: ☆、11 只是个早安吻,不带任何情、欲意味,张寒时却着实被叶初静的亲近吓了一跳,结果他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拉到了酸痛的背肌,让他蹙起眉头,闷哼出声。 “别动,”叶初静忙压住他,“让我看看——” 视线移到张寒时腰部,叶初静伸出一只手,轻轻按揉起来。 见他心有余悸的样子,叶初静眼里流露无奈,他开始检讨昨天是否太过火了?嗯,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谁叫时时的反应那样可爱,明明已不堪承受,却倔强地忍着不出声的模样,比什么都更能激发叶初静深埋于体内的施虐欲。想要狠狠欺负他,想要让他哭,想听他发出更加动听的哀求。 心中闪过无数个阴暗的念头,叶初静的手掌却很稳。力度适中,掌心干燥,传递出的热度仿佛经由皮肤,渗入酸痛不已的肌肉,舒服得让张寒时忍不住叹息。 “我老了,经不起你昨天那样的折腾。”将双手枕在头下,张寒时眯着眼,一边趴着哼哼,一边拿眼角余光瞟叶初静。 身后传来低沉笑声,叶初静一面替他按摩,一面将一个又一个的吻落在他后背上,“别这么说自己,时时。你是最棒的。” 张寒时只笑笑,没有出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脸和肉体或许还能让叶大少食髓知味,他的心态却的的确确已老了。除了不停工作,工作,工作,挣到足够多的钱,替儿子张乐安排好今后的生活,张寒时甚至想不出多少属于个人的心愿、理想,能让他对未来抱以期待,并为之付出绝对的热忱。 他像堆燃烧过头的篝火,如今只剩灰白的残骸。 连柳佳莹都曾批评他过于暮气沉沉,才二十几岁,不去聚会,不泡酒吧,每日宅在家里闷头工作,唯一尚可算爱好的,竟是做菜。他这几年深居简出,刊载文章、出版用的均是笔名,也许正因此,才得以侥幸过了几年平淡却安稳的时光。 但人的运气总有用光的一天,何况张寒时从来不是什么幸运儿。他的好日子终究还是到了头。 “在想什么?”叶初静亲亲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张寒时勉强睁眼,他迷迷糊糊又快睡着,心中所想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想你。” 这话明显取悦了叶初静,他眉眼舒展,笑声低低的,“乖。”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张寒时闭上眼,藏起眼神里的漠然。即便痛恨叶初静嘴里吐出的那个字,现在的他却不得不虚与委蛇。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3节 在一起多年,某种程度上,张寒时了解叶初静。他可以是这世上最自私冷酷的暴君,也可以化身最完美温柔的情人,前提只要张寒时乖乖的,不去试图挑衅他,不做任何他不允许会惹他发怒的事,叶大少骨子里那变态的独占欲就会有所收敛。 想来自己昨日的表现也很令他满意,足够热情但也足够的生涩。叶大少讨厌别人碰他碰过的东西,即便那是他不要的,对张寒时这几年没被别的男人或女人沾过这一点,很显然让叶初静更加欣喜,充分满足了他扭曲的恶趣味。 如果他知道自己当年差点被林森他们那伙人扒光了轮时,又会有怎样一副表情? 张寒时甚至恶劣地想现在就告诉他,冲动的念头转过一遍,终是只能留在心里。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张寒时不敢拿宝贝儿子冒险。 叶初静眼下已知道乐乐的身份,对这点,张寒时心里其实也早有预料。乐乐长得与姓叶的太像了,除去脸上的婴儿肥,小家伙的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分明就是另一个缩小版叶初静。 之前他曾心存侥幸,现在却不敢再自欺欺人,叶初静逼得他不得不抬起头面对现实。 像叶家这样的名门世家,花团锦簇的表象下,不知藏了多少丑恶污秽。为了更多的利益,更高的地位,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东西都肯牺牲,若有人威胁到他们,阴谋诡计,串通构陷,甚至连杀人都不在话下。 有些事,叶初静不会同他说,大学期间,张寒时倒是从林森那帮人有意无意的言谈中了解了一些他的过往。 当年他不远千里从北方转学到南方,正是叶家权力斗争最白热化的紧要关头。叶老太爷隐居幕后,叶初静的父亲与三叔为下一代家主之位,斗得不可开交,双方人马旗鼓相当,但叶父却拥有一张王牌,那就是叶初静。 他是叶家长房长孙,从小众星拱月,更深得老太爷宠爱,而叶初静那位三叔,年届四十,却一直膝下无子,无论正房发妻或他养的外室情妇,竟无一人能替他诞下一子半女。 既无法制造对等优势,就只能消灭敌人手中的王牌。对方不仅同叶父明争暗斗,掐得你死我活,更直接将手伸向那时羽翼未丰的叶初静本人。 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什么兄弟叔侄,什么血缘亲情,在他们眼中统统全是狗屁,手中能掌握多少权力,对那些人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这些的时候,张寒时就该明白他与叶初静永远也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偏偏那时他就像着了魔,对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若无睹。 张寒时忽然想起叶初静的母亲,那位美丽雍容的贵妇人,她曾经对他说:除了灾难,你什么也给不了我儿子,甚至连随便一个女人都能做到的事——替他生下一个继承人,你都做不到。 真是古怪可笑又令人心寒的理由。她反对他们在一起,不是因为两人同为男人,不是因为她儿子喜欢同性,仅仅是觉得他无法替叶初静带来利益,相反会毁掉他们母子尊贵无上的地位。 在叶母眼里,孩子不过是个确保地位、增加利益的砝码。 这也是张寒时一直在担心害怕的事,如果乐乐的存在被叶家人发现、不,也许已经发现了,他真不敢想以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等着他和他的宝贝。 他不会忘记,叶初静已然结婚了。他的伴侣是与他门当户对的龙家大小姐,那场奢华婚礼,张寒时被叶家保镖用枪顶在腰后,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被迫全程目睹。 叶母真的好手段。她没有使用任何身体暴力,却将张寒时教训得丢盔弃甲,痛不欲生,直叫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而现在,叶大少有意回头旧梦重温,可同时得罪龙、叶两家会是什么后果?张寒时又惊又怕,可悲的是,他无法推开叶初静,反而得依附上去,像个最下等的娼、妓一样出卖自己的肉体,换来他的庇护。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乐乐卷进叶家这个漩涡泥潭里,他不能让他的宝贝出事。 心里挂念儿子,原先那点小小的睡意立马消散无踪,张寒时翻过身,问叶初静,“现在几点?我睡了多久?乐乐他怎么样了?” “别担心,我请了专人照顾他。” 叶大少语气平淡,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更没打算将小家伙不肯吃饭的事实告诉张寒时。 “时时,你喉咙痛不痛?先喝点水——”他语调温柔,边说,边伸手扶张寒时坐起,拿过旁边的杯子喂他喝水。 张寒时嗓子都哑了,这时也不客气,靠在叶初静怀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将近大半杯水。 “来,再吃点东西。现在是早上七点,你睡了差不多十二个小时了。”叶初静又端起碗,一口一口,将温度恰恰好的粥喂进张寒时嘴里。 被像照顾病人那样喂食,张寒时也顾不得抗拒,他的体力实在消耗得厉害,急需补充食物。他们一人喂,一人吃,之间倒难得有了些温情脉脉的意思。可惜这样的太平安宁注定短暂,不能长久。 喝掉一碗粥,填饱肚子,张寒时终于有了些精神,被叶初静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让他心里实在别扭。“叶先生,我想……” 谁知他才开口,叶初静前一秒还挂在嘴边的笑意瞬间消失,他脸色难看,问:“你叫我什么?” 张寒时眼神讶然,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叶先……呜!”刚出声,张寒时的肩膀就被紧紧扣住,那力度都让他感觉到疼痛了。他伸手,下意识去掰叶初静如铁钳般的手掌,脑袋一发热,他顾不上再维持表面的和气,“叶初静,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他气呼呼的模样,反倒叫叶初静松了手,下一秒,他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微微颤抖,对着张寒时的耳边,一遍遍说道:“时时,别这样对我。你生气骂我都可以,只是别这样对我……” 张寒时想他究竟怎么他了?怎么弄得很受伤、很哀怨的人倒成了姓叶的,还有没有天理? 叶大少生来高贵,从不屑掉价的强取豪夺,到了最后,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听话与顺从。就像一位君王,居高临下将他的奴隶踩在脚底,残酷地剥夺掉奴隶的尊严,自由,也可以是很优雅的,他将那份dna亲子鉴定书给自己,不就是要让他求他么? 说句难听的,现在睡也给睡了,他究竟还想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更,整理一下思路。 ☆、12 到最后,张寒时仍没弄清楚叶初静想怎样。事实上,他也懒得去管。只有当你深爱着一个人时,才会为他喜,为他忧,整颗心仿佛都系在对方身上,情绪跟随他每一次的喜怒哀乐而跌宕起伏。 张寒时现在关心的,只有宝贝儿子张乐。 叶初静说派了人照顾,对他的话,张寒时却半信半疑。叶大少演技精湛,他看不透他,索性也就懒得分辨。什么爱啊情啊,歉疚补偿的话,他只当是叶大少的甜言蜜语,听听就算,张寒时一句也不信。没有期望,便没有失望。更不会有接踵而至的伤害与绝望。 “我衣服呢?” 推开叶初静,张寒时坚持要起床。奈何浑身光溜溜,四下寻找一圈,才从床下角落找到原先穿在身上的衬衣,将衣服抖开,张寒时目瞪口呆,脸色腾地一下红了。 灯草灰的衬衣皱成一团,扣子都飞了几颗,关键是上面还沾着一看就非常可疑的干涸白色液体。实在没勇气将它穿上身,张寒时脸色白白红红了一阵,不得已,只能向一边的叶初静求助。 “时时……”叶大少语气无奈地看着他,明明腰还在发抖,偏偏那样倔强。知他在担心儿子,若换做以前,叶初静必定扑上去,尽兴做到他下不来床,再也想不了别的阿猫阿狗为止。可现在,叶大少不得不叹口气,认命地替他的宝贝拿衣服去了。 之前那声“叶先生”,就像一盆冷水淋在他头上,将叶初静从甜蜜中狠狠拉回现实。心中不是不失望的,他以为两人关系总算迈进一步,可时时显然不是因为原谅他,才愿意与他肌肤相亲。 心中苦涩,叶初静脸上却不能表现得过分明显,他亏欠他太多,如今时时待他再冷淡,也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谁。 叶初静想念那个一心一意,坦然率直,像一团耀眼烈火般的张寒时。 他的时时,可以钻研一道菜几个星期,只为他随口一提想吃。他喜欢柔软的身段,他就去苦练瑜伽舞蹈,让身体更加柔韧。他也可以天刚亮就跑步穿过大半个城区,去摘一枝凝结晨露的五月玫瑰回来送他。他将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照亮了自己那颗阴暗的、从未见过光明的心。 他把他宠坏了。 当年的叶初静,究竟多么自负,才会认为他可以抛却这样的美好,却不后悔? …… 张寒时两腿发软,仍咬牙换上了叶初静为他准备的衣物。不出意外,衣服从里到外都非常合身。虽不见logo牌子,光看料子做工,就知它们价格不菲。 这些细节,叶初静总能做到完美,叫人生出一种被全心全意呵护疼宠的错觉。张寒时却知道,那纯粹是他的个性使然,叶大少是个完美主义者。 就像电影中身受重伤的人,张寒时一步一挪,艰难磨蹭到门口,他脚步虚浮,打开门时差点一个趔趄,多亏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掌及时托了他一把。 “谢谢……”他下意识道谢,抬头发现,帮他的是一位面色黝黑的彪形大汉。他穿着黑色西服,魁梧的体型犹如铁塔一般,给人一种压迫感。在他衬托下,身高也有一百八十公分的张寒时,简直成了娇小玲珑的小可怜。 邢飞与张寒时对视一眼,迅即缩回手,态度恭敬地垂下头。 张寒时感激对方出手相帮,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这人给他的感觉,比过去他遇到的叶家保镖要好很多。 邢飞的身份,张寒时一下便给猜中,怎么说他也同叶初静一起生活过几年,自然清楚他的排场,出入必有保镖相随,对于邢飞会出现在这,张寒时并没有多少吃惊。 环顾一圈,张寒时发现,这套公寓实际面积要比对门自己家大了一倍不止,黑白灰冷色调,装潢精致考究,却没什么人气,反倒冷冰冰的。 “他人呢?”没见到叶初静,张寒时不由问。 一旁的邢飞马上会意,沉声答道:“大少爷怕您担心,他去对面接小少爷过来了。” “乐乐他不是什么小少爷!”张寒时一下变了脸色,语气更是生硬。 邢飞有些诧异,他不明白上一刻还和和气气的人,怎么一转眼就像从春天到了严冬,想到叶初静的交代,邢飞还是马上低头下去,应道:“是。大少爷他去接乐乐小公子了。” 张寒时心知是自己神经过敏,可他控制不住,醒悟到他在冲一个毫无瓜葛的人发脾气,张寒时张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化解这场尴尬。他索性移步往客厅方向走去,谁知道身后的邢飞亦步亦趋。 “你……”张寒时皱眉正要开口,离两人不远的玄关那边却传来动静,转头一看,张寒时发现儿子张乐正被一个陌生女人抱着,走了进来。 抿着嘴,一脸不开心的小家伙看到张寒时,乌溜溜的大眼里迅速积满泪雾,抽噎一声,他扭着小身体,拼命朝张寒时的方向伸出两只小手,“爸爸——!” “乐乐!” 小家伙平时极少哭闹,见他这样,张寒时心疼坏了。他冲过去,一下从女人手里将宝贝儿子抱过来。小家伙也搂住张寒时的脖子,哇哇大哭,像只无尾熊一样,紧紧黏着他不撒手。 张寒时眼里的疼惜,张乐依恋的举动,让任何人见了,都能明白这对父子深厚的感情。 “乖,乖,不哭不哭。”更不用说,张寒时此刻的声音温柔几乎快化了,他亲亲儿子湿漉漉的小脸,见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又赶忙拍抚他的背,“乐乐别害怕,爸爸在这里。” “爸爸……爸爸是不是不要乐乐了?”小家伙仍哭唧唧的。再怎么懂事,他也只有三岁半,午睡醒来,发现最心爱的爸爸不见了,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不认识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惊慌。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哭闹打滚,而是憋到现在,已实属难得。 “胡说!”张寒时捏捏他肥嘟嘟的脸,故意板起面孔教训,“爸爸永远不会不要乐乐,你是我的宝贝,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最爱的人就是你!” 随后进门的叶初静见状,他一个眼神,负责照看张乐的女人便会意,她和邢飞在内的几个保镖迅速退了出去,反正这栋大楼上下几层都已被叶大少买下,现在仍被蒙在鼓里的,恐怕只剩张寒时一人。 “爸爸,我肚子饿。”对象是张寒时,小家伙瞬间好哄得很,只两三句话,他便破涕为笑,撒娇起来,“爸爸我想吃鸡腿。” “知道了知道了,你乖乖的。爸爸马上给你煮面,加一个大鸡腿好不好?” “嗯!”吧唧一声,香了一口张寒时的面颊,小家伙趴在他肩头,终于心满意足。 张寒时抬起目光,对上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叶初静,一阵沉默后,他轻声道:“乐乐他还太小,需要我的照顾,我先回去了。” 他们发生了最亲密的肉体关系,当穿回衣服下了床,张寒时却发现,面对叶初静,他竟无话可说。 他们之间究竟算什么? 在张寒时看来,这只是叶大少又一次心血来潮的游戏。当年林森他们那圈人,泡明星,玩嫩模,开群、交派对,为追求刺激,无所不用其极。他曾认为叶初静跟他们不同,现在想来,确实不同,叶大少玩得更加高端,一场包养都被他玩成了真爱游戏,而现在,勾搭有妇之夫的背德禁忌感,或许让他觉得更加刺激。 “时时……”当张寒时经过他身边时,叶初静一把拉住他。 停下脚步,张寒时笑了笑,对他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逃了。” 既然命中注定逃不掉,又何必浪费力气,拼命挣扎,姿态难看,除了叫站在高处的叶大少看笑话外,没有任何用处。 这一刻,叶初静目光定定的,他像要说什么,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放手让张寒时离开。 …… 日子就这么峰回路转,又突然平静下来。 一步步被逼得无路可退,张寒时不得不妥协,在终于认命后,他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糟。事实上,他和儿子的生活仍然照常在过,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叫做叶初静的男人。 白天叶大少日理万机,出现的时候其实不多,而晚上,两人仿佛拥有某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哄儿子入睡后,张寒时会拿着叶初静交给自己的公寓钥匙,去他那里过夜。 他们拥抱,做、爱,完事后,叶初静会将他搂进怀里,一遍遍亲吻他。有时他会在他耳边回忆过去,回忆他们相处时的点滴,张寒时却不耐烦再听这些陈年旧事,他会选择背过身,用被子蒙住头。 他这样不给面子,每次张寒时都以为叶初静会发怒,结果却每次落空。叶初静包容他,就像包容一只坏脾气的宠物,他会无奈地叹息,会亲吻他的肩膀,会好言好语,哄他直到入睡。 有好几次,他大概以为他睡着了,就伸出手脚,将他整个禁锢在怀里,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一样,一遍一遍用他低沉的美声呢喃—— “时时,你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爱上我呢?” “时时,快点爱上我好不好?” “时时——” “时时——”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3 章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日复一日,它不断消磨人的意志。这天一大早,当张寒时睁开眼,不出意料,他又一次滚进了叶初静怀里。 时间已进入盛夏,房间里就算有空调,两人这样肌肤相贴,还是叫张寒时热出了一身汗。他将搭在他腰间的那只手搬开,身边的叶初静呼吸均匀,还在沉睡。 他的眉毛修长,眼睫浓密,鼻子又直又挺,只是嘴唇偏薄,此时那双天生风流、脉脉含情的凤眼闭着,又没了清醒时刻意的伪装,深刻的五官轮廓显露在外,七分凌厉,三分冷淡,偏又英俊得一塌糊涂。 在清晨明亮的光线下,这样一张男男女女都会为之心动的脸,让张寒时都禁不住有些看呆了。 片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张寒时忙起身,进了浴室。等他离开,床上的男人立刻睁开眼,眼眸深邃漆黑,盯着张寒时离开的方向,让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等冲完凉,张寒时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推开门,迎接他的便是男人的拥抱与亲吻。 “时时……”等将人亲得气喘吁吁,叶初静才将他揽在怀中,叹息出声。 张寒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下一刻,叶初静好听的嗓音果然就在他耳畔低声道:“真不舍得你。不过下周我得回北边一趟,等事情解决就会尽快回来,我不在时要乖乖的,嗯?” 张寒时没出声,心里却开始盘算,下周的话那就是后天。叶家势力一直在北边,南方毕竟不是他们的重心,如今几个项目均已洽谈成功,叶初静实在没了留下的理由,他总要回去的。 过去的一个月中,叶大少对此只字不提,他也不能问,现在听他亲口说要走,张寒时不由松了口气。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叶初静这人,就像高悬在他头顶上的刀,叫他提心吊胆,时刻战战兢兢,那刀子又迟迟不落下,现在它终于被拿开了。 叶初静全神贯注观察他,对他脸上细微变化,自然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坏蛋。”他突然伸手,捏捏张寒时的脸颊,又低头,轻快啄了一下他的唇瓣,语气里一多半尽是无可奈何,“听到我要走,你就这么开心?” 张寒时的冷淡,叶初静从一开始每每想起便胸闷不已,到现在也俨然习惯了。无论如何,时时都必须是他的。就算现在他不肯轻言原谅,他也得把他绑在身边,一年,两年,十年过后,总有一天,时时会接受,会原谅,会相信他爱他。 “你几时出发?”张寒时突然问。 叶初静微愣,还是答道:“周一上午十点的飞机。” 静默两秒,张寒时低头,又说:“到时我和乐乐去送送你。” 声音又快又轻,叶初静差点以为听错。他眼神发亮,俊朗端正的脸更喜形于色,握着张寒时的肩膀便问:“真的?” 虽不明白叶大少为何一副激动的表情,张寒时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说完,他看时间差不多,叶初静仍没有松手的意思,不得不提醒道:“乐乐快醒了,我该回去了。” 自从那次饿了小家伙两顿饭,之后无论叶初静怎么挽留,无论他们前一晚做得有多么激烈,每天早上一到点,张寒时便会准时离开。 孩子是张寒时的软肋,亦是他的地雷。叶初静利用一次,便顺利将他收归到自己的羽翼下。但他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猎手,更深知这是把双刃剑,一旦超过了,只怕要适得其反。 “好,去吧。”心中哪怕不舍,叶初静也只得放手,在分开前,他又捉住张寒时,低头落下一吻,“时时,我爱你。” 身体微微僵了下,张寒时目光闪躲着,一如既往,并没有回应。 他走后,叶初静收起脸上笑意,快速拨通了楼下的电话,“是我。下周一的计划取消,你不必跟我一起回去了。” 「是……」电话里,邢飞的声音似是有些疑惑,「那寒时少爷还有小少爷那边——」 “他们也留下。邢飞,带着你的人小心看好他们,明白了?” 「是,明白!」 叶初静的命令,邢飞不会去质疑。至于是什么原因,能让从不轻易更改主意的叶大少,突然放弃原本要带那对父子回北边定居的计划,邢飞大概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 时间很快到了周一。张寒时信守诺言,带着儿子一起为叶初静送行。 即便走贵宾通道,机场毕竟是公共场所,叶初静并没做太出格的举动,依依不舍拥抱之后,他在张寒时耳边留下一句“等我”,便迅速恢复成那位风度翩翩,优雅矜贵的叶大少,与张寒时挥手作别。 白色私人飞机慢慢滑行,渐渐离开跑道升空。地面上,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张寒时抬起头,直到飞机机身在视野里变成一个小小的点,他才收回目光,轻吁了口气,如释重负。 “爸爸……”牵着张寒时的手,张乐这小家伙见他站定不动,他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爸爸我想回家。”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叶叔叔,爸爸是他一个人的。 张寒时自然不知道宝贝儿子小脑袋瓜里转的这些念头,他溺爱地抱起他,重重亲了口,笑着回:“好,我们回家!” 刚开出机场,张寒时便接到了林奇的电话。 两人自上次咖啡馆一别,有段时间没碰头了。林奇在电话里告诉他,看完剧本后,他相中的几位主演人选,除了一位因档期问题回绝了以外,其余的都已敲定下来,这段时间,为了电影的事林奇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眼看整个剧组班子拉了起来,他才有时间联络张寒时。 「张哥,今晚我们在安和酒店有一个开机庆祝会,人不多,你方便来吗?」林奇问的小心,他知张寒时非常低调,很少愿意在人前露脸,尽管剧组其他人都对这位神秘编剧好奇得很,林奇也始终没松口。 “大林,不好意思。”果然,张寒时没多考虑便回绝了,他歉声道,“家里没别的人,我得照顾乐乐,酒会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问。」电话那头,林奇爽快一笑,两人又聊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回到家,张寒时打开电视,让宝贝儿子自己挑动画片看,他则进厨房准备午饭。吃过饭,小家伙每天都要午睡,哄他入睡后,张寒时轻手轻脚带上房间门,又一头钻进书房,开始写稿子。 他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如此,按部就班,平淡如水,如果没有叶初静的介入,这种生活方式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完全老去的那一天。 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张寒时始终没进入状态,对着电脑屏幕,好不容易敲出一行字又删除,许久都没找到码字的感觉。硬着头皮,又枯坐大半个小时,张寒时终于放弃。他合上笔记本,明白不是没找对感觉,恐怕是他的心未定。 焦躁感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躺在自己的床上,张寒时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所以说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潜移默化,连本人都未注意到的时候,已悄然改变了一些东西。 i want you…… i need you…… i love you…… i iss you…… 缠绵女声唱着令人心碎的旋律,张寒时整个人跳起来。他拿过手机,屏幕反光照得他脸色不定,盯着那上面的号码,他却只看着,迟迟不去接。 铃声响了一阵,又沉寂下去。 当张寒时以为就此结束,停了几秒,铃声却再度奏响。 女歌手微带沙哑的嗓音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重复那段旋律,似乎要唱到天荒地老一般。不知听到第几次,张寒时如同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终于伸手,按下接听。 「时时?」 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张寒时闭上眼,微微仰头,难以形容他此刻的神情。 「时时,你睡了吗?」 「时时你说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张寒时看不到叶初静,但光凭声音,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对方的表情,他嘴角的弧度,眼睛里的光,眉毛是皱起还是舒展,所有的轮廓,所有的线条,都是那样极致的鲜明。 他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沉默半晌,咬牙出声:“叶初静,你这个混蛋。” 那边似愣了片刻,才听见叶大少苦笑道:「是,我是混蛋。时时,你骂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够补偿你。」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张寒时声音冷冽,也许因为不用与叶初静面对面,也许因为大晚上好端端的他失眠了,他态度决然,豁出去了一般,“叶初静,你知道的,我要什么。” 另一边又陷入静默,久久无声。好一会儿后,张寒时才听见叶初静在那头叹气,他的声音犹如琴弦轻轻震动,温情却又充满强势。 「时时,只有这个不行。你是我的,我爱你。我不能再失去你。」 在心底冷笑一声,张寒时未再开口,他切断通话,干脆地关了机。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4 章 最近,晋江城连日高温。 太阳每天火辣辣地散发热量,露天公共场所和马路上烫得几乎能烤肉,新闻天天提醒全城市民注意防暑降温,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抵抗力弱的老人孩子纷纷中招,市内几家医院均已人满为患。 由于是在家工作,张寒时不必像普通上班族那样,每日朝九晚五,汗流浃背地乘坐公交地铁挤上挤下,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这大概是自由职业的一项明显优势。 不过再怎样深居简出,总不能真的足不出户。 这天吃过早饭,趁着气温还没升太高,张寒时换好衣服,就准备外出采购。独自一人带孩子,也没人能替把手,小家伙张乐自然要跟着他一起出门。给儿子戴上遮阳帽,在玄关处换好鞋,张寒时就抱着他乘电梯下了楼。 刚出公寓大楼,干燥灼热的气流便扑面而来。 “爸爸,好热!”娇气的小家伙窝在张寒时怀里,已开始叫起了热。 亲了他一口,张寒时拍拍张乐的小屁屁,“乖,等去了超市,爸爸给你买冰激淋吃就不热了。” 听见有冰激淋,张乐皱巴巴的小脸舒展开,他眨着大眼睛,兴冲冲就问:“爸爸,我可不可以吃两个?一个葡萄味,一个草莓味的。” 面对宝贝儿子亮晶晶的眼神,就像天底下所有溺爱孩子的父亲一样,张寒时心软得厉害,哪里舍得拒绝。加上天气也确实热,于是他点点头,回:“嗯,可以。不过下不为例。” “爸爸最好了!”小家伙欢叫一声,不忘拍马屁。 父子俩很快上了车。 当张寒时驾车离开小区,另一辆黑色轿车也随即发动。它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一路上,都悄无声息跟在张寒时的车后…… …… 两小时后,从超市出来,地表温度已迅速蹿升至38度。天空万里无云,太阳高高悬于天际,耀目的光线将整片停车场照得白晃晃的。 连不怎么爱流汗的张寒时,额际这时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微眯着眼,避开刺眼的阳光,将推车里大包小包的食材、日用品放到后备箱。他身后,张乐带着黄色圆边的小草帽,白嫩包子脸红扑扑的,一边舔冰激淋,一边紧紧拉着他衣服,模样乖得不得了。 张寒时不忍他受罪,用最快速度放好东西,就将小家伙安置进车里。 “乐乐乖,我们马上回家了。” 细心地替小家伙擦干净手脸,随后,张寒时也坐进了驾驶座。刚发动车子,谁知那么巧,他一抬头,对面斜开两三个车位,就见林奇正和人从他那辆破吉普里下来。 “张哥!”显然,那边林奇也发现了张寒时,立即挥手热情地打起招呼。 “大林,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重新下了车,张寒时也不禁为这巧遇露出笑容。 林奇倒是爽快,他一通解释,张寒时得知电影开拍,林奇他来这间大型连锁超市,是为专程购置影片里需要的一些场景道具。作为新人导演,又是独立电影,许多事都需要他亲力亲为。 “张哥,介绍下——”打扮仍十分随性的林奇,终于像想起了什么,“这是我兄弟,殷秋离。”说话间,他便伸出手,哥俩好地勾着他身边那名青年的肩,“我们都叫他‘阿狸’。因为片子的事,最近我刚联系上他。嘿嘿嘿,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我跟他可是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张寒时偏过目光,“殷秋离”这名字,他听着有些耳熟。当他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他。 “阿狸,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张哥,这部电影他可帮了我不少忙的。”林奇兴高采烈,看得出很愿意将张寒时介绍给他身边的年轻人。 而那名个子高高瘦瘦,穿着黑t和牛仔裤,身材好到爆的青年,光站在那里,存在感已是惊人,等他终于摘下墨镜,露出的脸孔更是俊美无俦、能令少女们激动尖叫—— “你是……殷秋离?出演《春光里》男二的殷秋离?”张寒时平日不太关注演艺圈,不过因工作需要,他最近恶补过不少国内外的影片。当对面的青年露了脸,他后知后觉,终于认出这位“阿狸”,正是最近当红的演员殷秋离。 这个殷秋离,除了有颜,难得演技也不差,出道近三年,风评一直不错。 见被认了出来,殷秋离点点头,眯起了他那对眼睛。这也让张寒时注意到,他的眼珠颜色竟和自己的一样,不——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对方的眸色更接近金属质感,冷硬,犀利,像刀锋。在猛烈的阳光烘烤下,被这样的眼睛盯着,让张寒时平白无故就生出了一股冷意。 一瞬间,他知殷秋离并不喜欢他。 张寒时心想,他又不是人、民币,自然做不到人见人爱,但他自问没什么失礼不周之处,殷秋离这莫名其妙的敌意,实在叫他摸不着头脑。 “张哥,幸会。”眼神莫测地盯了他几秒后,殷秋离又忽然伸出手,笑容恰到好处,“一直听林奇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年轻的脸上再找不出刚才的敌意,刺人的锋芒似乎从他身上一下拔除,只能说,这人不愧是个演员。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偏偏在这时候,林奇似乎并未意识到两人间奇怪的氛围,听见殷秋离开口,他在一边自顾自道:“幸亏张哥不是圈中人,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见识到比你更好看的人,我看你小子以后还敢不敢那么狂?” 心底又是好笑又是莫名,在林奇这粗神经把气氛搅得更僵之前,张寒时当即伸手与殷秋离相握,笑着寒暄道:“殷先生,很高兴认识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春光里》我看过多遍,你在剧中的表现非常精彩。” 曾经的挫折,已将张寒时的棱角打磨得圆滑无比,刚刚小小的插曲,他根本未放在心上。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殷秋离的态度也缓和下来。 “嗯?哎呀——”旁边的林奇怪却像发现新大陆,他瞪大眼,边摸下巴,边来来回回打量殷秋离与张寒时,最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张哥,怪不得我当初一见你就亲切得不得了,你和阿狸站一起我才看出来,你们两个有点像啊!” 他这么一说,不光张寒时愣住了,殷秋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林奇大概因为和他们都混熟了,说话随意了些,他却忘记了张寒时和殷秋离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何况张寒时也没觉得他们两个有哪里相似。别说脸不像,他们的气质更差了十万八千里,最接近的恐怕只有身高了。 殷秋离一股明星气场,光华奢耀,引人瞩目,再反观他,简直就像把锈钝的刀,锋芒尽断,已完全不复往日的靓丽光鲜。 这可真是尴尬。 多亏张寒时反应到位,忙将话题扯开,好歹算是翻篇揭过。他、林奇还有殷秋离,三个人又聊了几句,无奈露天停车场里热浪滚滚,才没站几分钟,他们都已被逼出了一头汗。 “这鬼天气——!”林奇热得受不了,也不再客套,“张哥,那就先不聊了啊,下次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再挑个时间,我们一起吃顿饭,剧本的事我都没好好谢过你呢!” “行,你们忙,回头我们再电话联系。”张寒时点头。 林奇也干脆道了别,就往超市入口方向去了。殷秋离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张寒时一眼。那眼神别有深意,绝对不是张寒时多心。 他完全被弄糊涂了。 哪怕回到家,张寒时也没能理出头绪。他与殷秋离在之前互不相识,应该说素昧平生,可他始终有种奇怪的直觉——这个殷秋离似乎认得他。也许下次他该找个机会,向林奇旁敲侧击问问? “……爸爸?爸爸?” 被儿子摇着手臂,一遍遍呼唤,张寒时才清醒。他意识到自己正拎着一堆食材和日用品,站在家门口发呆,摇头苦笑,张寒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最近总容易走神。 叶初静离开后,他和儿子难得过上几天清静日子。可惜每到夜幕降临,叶大少的电话便会不远千里准时打来,这不断提醒张寒时,叶初静还没打算放过他。 这场游戏,叶大少不说停,张寒时就得接着陪他玩下去。 叶初静说他爱他,可经历了那么多,张寒时已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傻瓜,他比谁都清楚明白,像叶初静那样的人,所谓的爱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只要他想要的,无论东西还是人,只管抓在手里便是,何曾问过被抓住的人的意愿?不,就算明知他不愿,他也不会放手。而一旦丧失兴趣,大少爷又不想要了,他的下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裹满荆棘的玫瑰,再怎么楚楚动人,芳香扑鼻,若要攥在手心,必定鲜血淋漓。 这样的“爱”,要来何用?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六一快乐 (&039;▽&039;)? ☆、第 15 章 翌日,张寒时就接到林奇电话。 「张哥,剧本你都免费给我写了,这顿饭我是一定要请的!可别再推辞了啊,饭店地址是……」电话里,林奇态度热情,报出了一串地址,「哦,对了,要是怕乐乐没人照顾,就把小家伙也一起带上!」 关于这次的剧本,林奇问他的时候,张寒时也正有意朝编剧方向转型,传统出版业日渐式微已成不争事实,多一条路多一种选择,总归没有坏处。他当时并未想太多,既是帮朋友的忙,自然也没收取任何报酬。他不在意,不计较,反倒叫林奇一直感念在心。 前些天的开机庆祝会,张寒时推掉了,这次再拒绝,就算林奇不介意,他自己也说不过去。所以没多考虑,张寒时就答应下来。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了,张哥,今晚六点半,我们不见不散。」林奇那边的声音听上去兴高采烈。 “好,回头见。” 结束通话,张寒时特地看了眼挂在书房墙上的钟,下午一点零五分。想了想,他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张绿色名片。叶初静把名片交给他时,曾说过要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可以打上面的电话。 现在,就算不甘心,张寒时也不得不承认,叶初静考虑得要比他更周全。 他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很快通了。 几分钟后,事情安排妥当,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傍晚五点过半,那位曾被叶大少雇来照看张乐的邓女士,就准时按响了张寒时家的门铃。 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项,张寒时冲对方点点头,将儿子交到她手里,“邓女士,麻烦你了。” “张先生,你放心。”圆脸盘,中等身材,年纪在四十上下的邓女士非常和蔼。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家伙张乐眨着眼睛,挥挥小手,“爸爸再见。” “再见,宝贝儿。”看儿子这么乖,张寒时忍不住亲亲他,“爸爸跟林叔叔吃完饭就马上回家,不会耽搁太久的。” …… 林奇虽说了可以带张乐一起去,于情于理,张寒时却不能真的照办。何况他挑选的“江南”餐厅,是一家十分知名的海鲜连锁餐厅,并不适合张乐这样年纪幼小的孩子。 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十分钟,等张寒时步入包厢,发现林奇也到了。 让他意外的是,除林奇外,包厢里还有别的人在。他们有男有女,差不多坐了近十人,年纪都在二、三十上下,这中间张寒时只认得一个殷秋离。那群人原本闹哄哄的,见到张寒时,倒纷纷噤了声。 “张哥!” 人群中的林奇连忙起身,他快步走近张寒时,压低声音苦笑道:“实在对不住。我下午给你电话,不知怎么就被阿狸那小子听到了。后来他一起哄,剧组的几个朋友也都闹着要来看你,怎么拦都拦不住,他们还把我手机给没收了,你看……” 张寒时听得失笑,不忍看林奇为难,当即表示没关系。虽然不知他有什么好看的,显然林奇的这帮朋友并不这么想。又或者,是他之前一直太神秘了,人都有逆反心理,越是见不着的就越想见见。 看他没有不悦,林奇松了口气。 “来,大家都来认识一下——” 林奇拉着张寒时,从摄影师,灯光,剧中演员,挨个轮流正式介绍了一遍。双方彼此熟络后,气氛很快又热闹起来。 张寒时看似“高冷”,其实为人随和。林奇的这帮剧组朋友,都是娱乐圈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没多久便发现这点。 他们会玩,会闹,劝酒词一套又一套,推杯换盏间,在殷秋离和其他人有意无意起哄下,张寒时不可避免地被多灌了几杯。他酒量尚可,到后来也有些吃不消,忙找借口,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拧开水喉,洗了把脸,晕晕乎乎的脑袋总算清醒些。抬起头,张寒时看向镜中的自己,他喝酒不容易上脸,此时一张脸还是白的,只是眼尾处有些微红,倒像哭过一般。 许多人喝醉了,不是东倒西歪,就是撒泼发酒疯。张寒时却不同,他即便醉了,也能正襟危坐,不出声的话,很是容易唬住人。 林森他们曾有一次想找他不痛快,一帮人不怀好意,当着叶大少的面,又不能真做什么,于是他们轮流找他拼酒,结果一群人都喝趴下了,张寒时仍像没事人一样。只是回去后,叶初静要与他亲热,他一点没客气,吐了他一身。 想起叶大少当时的黑脸,张寒时忍不住低笑出声。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身边突然传来声音。 张寒时有些微醺,反应自然慢了。等听到声音扭头一看,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洗手台左边多了一个人,而那人,他认识。 “殷先生。”张寒时点点头,与殷秋离打了声招呼。 没有回答。 哗哗水流中,殷秋离只是对着镜子默默洗手,一脸面无表情。人前明快开朗的模样,好似一张假面般,被他完全剥了下来。 洗完手,他把手指伸向自己眼睛。 张寒时一阵惊悚,正欲开口,殷秋离的中指指腹上,就多了一片浅褐色的隐形镜片。接着,第二片也被他取了下来。没了隐形眼镜的修饰,殷秋离的双眸其实是普通的黑褐色。他的目光,又让张寒时感受到了那股尖锐,冰冷的敌意。 “……你也是吧?”殷秋离勾起嘴角,突然又出声。 也是什么?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叫张寒时愣了,他想殷秋离是不是也喝高了,于是迟疑道:“你说什么?” “哼,装什么装啊!” 冷笑一声,殷秋离突然将身体逼近。张寒时吃了一惊,他两手撑在洗手台边缘,上半身下意识如一张弓般往后仰。而趁他不备,殷秋离猛地捏起他下巴,力道大得惊人,一阵阵酒气随他的呼吸不断喷吐到张寒时脸上。 这人……怎么回事? 由于酒精影响,张寒时的反应迟钝了不少,一时竟没能挣脱开对方的控制。 “瞧瞧你……”殷秋离啧啧出声,他打量着手底下张寒时的脸,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多么透彻,就像浸在冷泉里的琥珀,叫人只想把它们抠出来,“你就是用这双眼睛迷惑他的吧?什么大作家,大编剧——贱货!” “你干什么?!” 惊怒之下,张寒时用力推开殷秋离。 尽管如此,对方的手指仍擦过了他眼角,瞬间的剧痛让张寒时根本没注意听他后半句话。生理性的泪水从一边眼内汹涌而出,泪眼迷蒙中,张寒时酒醒了大半,他这才意识到,殷秋离刚刚是真的想挖掉他的眼睛。 这个疯子! 殷秋离被推得站立不稳,连退几步,靠墙滑倒在地,他先是愣愣望着自己的手,随即笑起来,“什么啊,原来是真的……” 张寒时痛得发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盯着地上的殷秋离,一时弄不清对方是清醒的?还是纯粹喝醉了在发酒疯? 视力在短暂模糊后渐渐恢复,张寒时转过身,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他的左眼发红,布满血丝,从眼角至太阳穴也被殷秋离的指甲划出了一条红痕,万幸都不算严重,没有破皮流血。 “呵……你以为他会爱你?错了,大错特错!你和我,我们俩都不过只是替身。那个人他没有心……他的心已经给了住在冬湖边的那个死人!”背靠墙瘫坐在地,殷秋离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些叫人难懂的话。 张寒时懒得理他,原本正要离开,冷不丁“冬湖”两字入耳,让毫无防备的他像被施展了定身咒,一瞬动弹不得。 他的样子显然让殷秋离误会了什么,俊美的脸孔微微扭曲,他盯着他不放,语气充满恶意,“你一定不知道,叶大少的枕边人换得有多勤快。可惜自始至终,没人能住进那幢湖边的空房子,一个都没有!等着瞧吧,你迟早跟我一样,会被新的替代品取代——” 殷秋离笑声中满是恶毒,这一刻,他胸中的憋闷似乎才稍稍得以宣泄。他跟了叶初静快三年,亲眼看着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圈里人都知道,叶大少嗜好单一,从来只爱黑发,白肤,高挑的美青年。脸蛋一定漂亮,身段必然一流,床上放荡,床下清纯,最好再有一双波斯猫那般的琥珀色大眼。 他像患上了某种狂热收集癖,迷恋着寻找新玩具,很快厌倦,扔掉,再找寻的过程。 殷秋离曾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他在他身边三年,除了他,没人能留在叶大少身边那么久。结果到头来,殷秋离却发现,原来他也只是叶初静的收集品之一。 一个冷冰冰的电话,还是通过助理转达,他们这段三年的关系便宣告终结。 会接林奇这部剧,当然不光因为两人曾是儿时玩伴,更重要的,是他想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叶大少会主动投资一部导演毫无名气,低预算,小制作的电影,而且还将原定三天的行程,硬是延长了一个多月。 而遇见张寒时的第一眼,殷秋离便明白了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4节 张寒时回到包厢,气氛正高涨,林奇他们都已喝多。见他回来,有几人闹着要罚他酒,张寒时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只是想用酒精麻醉自己。 殷秋离的那些话,尤其他提到了冬湖,提到了冬湖别墅,像久已尘封的大门被打开,记忆如潮,瞬间淹没了张寒时,让他胸口裂开一般的难受。 那幢湖畔的房子,盛载着他与叶初静最浓情蜜意的时光。但也就在那里,某个阴雨连绵的清晨,叶初静说出要分手。随后,他就坐着叶家来接他的车扬长而去,张寒时浑身湿透,不断在后面追赶,呼唤,哀求,车子都没有停下。 他将他就此抛弃了。 从那以后,叶初静这个人,仿佛从他身边蒸发了一样。打电话不接,学校里不见他的人影,更不用提守卫森严的叶家,张寒时连大门口都跨不进去。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个人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 张寒时甚至放下所有自尊,去求林森他们,得到的自然只有无尽的羞辱。他们给他下药,肆无忌惮当着他的面讨论,玩够了要将他送进孟安的会所,等调、教好了,再送给叶初静做新婚礼物。 那时他神志本已昏沉,听见他们下流恶毒的计划,只觉浑身冰凉,也许是求生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那群人渣,从唯一一扇窗户里跳了出去。 幸亏那是三楼,幸亏那间俱乐部下面有个露天泳池。 当张寒时满身狼狈地回到冬湖别墅,等待他的,却是管家王伯冷冰冰的态度。他客气地“请”他离开这幢房子,眼神却像在看一个不要脸的烂货,死缠着他家大少爷不放,他眼里的鄙夷,张寒时这辈子都忘不了。 原来离了叶初静,那些奉承、和善、亲切的嘴脸,下一秒就能变得那样轻侮又冷漠。周围一切,瞬间都成了莫大的谎言,真讽刺。 …… 喝到最后,张寒时的记忆变得不甚清晰,连自己怎么离开餐厅的都记不得。醉眼朦胧中,他看人都带着重影,只觉那位身材魁梧的代驾司机怎么看怎么眼熟。 “呃,你是……”他想问你是谁,结果人家已替他拉开后车门,张寒时只好坐进去了。上了车后,他坐姿端正,看上去绝对清醒,其实人早已糊涂了。 过去好一会儿,他眨眨眼,才发现不对——这好像不是他的车。 “师傅,错了,这个……不是……我上错车了……”他语调缓慢,说着就要伸手去掰车门。 这时,身边有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捞住他的腰,将他揽进怀中。张寒时先是闻到了熟悉的古龙水味道,佛手柑的清冽混合着橡木的温暖,接着,大提琴低音般醇厚微颤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我才离开几天,你就这么不乖了?喝成这样,要是被人拐跑可怎么办,嗯?” 张寒时靠在对方宽厚的怀里,舒服地蹭了蹭,两三秒之后,才想到这声音怎么那样耳熟?这时的他,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棉絮,意识漂浮在云端,又过去好几秒,他总算知道要抬头看—— “怎么是你?” 张寒时觉得他一定在做梦。姓叶的他不是回北边去了吗? 将差点戳到他鼻梁上的手指拿开,叶大少的神情无奈又纵容,他握住张寒时的手指,亲了一下,又低下头,凝视着那鲜红润泽的嘴唇,就想吻下去。 哪知张寒时却别开脸,双手推拒,“不要,你滚开,我不要你!” 他挣扎不休,完全醉了,只是凭本能想从叶初静身边逃开。但别说现在,就算清醒时,他也不是叶初静的对手。叶大少系出名门,从小便有专人指导,精通古传散手,泰拳在内的各种格斗体术,绝非虚有其表的花花架子。 “时时,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他轻松制住了张寒时那点小猫抓挠般的抵抗,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听话,让我亲亲你。” “不!”张寒时兀自挣扎,将脸在小幅度内摆来摆去,许是酒精作祟,让他越发执拗,心底的委屈与难受此际统统涌了上来,张寒时心想他为什么要给他亲呢?他们明明已没有关系了,是叶初静抛弃了他。 他陷进往事里,仿佛又回到当年,茕茕孑立,孤独无助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叶初静就将他扔进了一场狂风暴雨中。现在,他好不容易寻得内心的安宁,生活也平静下来,他又来纠缠自己,他凭什么? “你滚!去找你的龙小姐和大明星,我不要再见你!”喝了太多的酒,让张寒时语调含糊,明明心底悲愤,听上去倒像在撒娇一般。 “时时。”叶初静拧起眉,有些头疼。 他刚处理完北边一堆事务,摆平了龙、叶两家不满的声音,就马不停蹄赶回晋江市,等到的竟是这么个醉鬼。虽然时时醉醺醺的样子也很可爱,但他的顽固与倔强也成倍增长了。 固定住手底下还在乱动的脑袋,叶初静不想真伤了他,耐着性子哄道:“不找,以后都不找别人了。时时,我只要你,只爱你。是我错了,我只是太想你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叶初静做事从不后悔,只有这次他却后悔了。张寒时离开他越久,他就越发想念。思念犹如野草一样疯长,根本无法控制,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痛苦也在不断累积,加深。 那时他太自负,时时给了他最好的,他却以为能从别的人那儿轻易得到更多。人往往就是这样,忘记轻估了你所拥有的,等到失去后,你喝水,吃饭,甚至呼吸,一切如常,又似乎哪里都不对了。 心里头像少了什么,空虚感无时无刻不纠缠着叶初静。即使找再多的人,也填不满那个缺口。似是而非,一次次失望,他拼凑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像一个习惯珍馐美馔的人,挑剔的舌头怎堪忍受粗饭劣食,身体似乎连同他的心一起彻底冰冷,欲望难以被勾起,时时曾给予他的,那种灵肉契合,如火焰,风暴,雷霆般激烈彻底,身体每寸皮肤,每根毛发都洋溢着舒畅满足的无与伦比的享受,他再也感觉不到了。 叶初静终于意识到,原来世上只得一个张寒时,而他,把他弄丢了。 紧紧抱着还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青年,这一刻,叶初静的身心又再次变得滚烫火热,他几乎想将他完完整整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时时,时时,你是我的,我不会再放开你了。答应我,你只属于我。别害怕,别躲着我,让我爱你——” “不,我不是,我……呜……呜!”张寒时拼命要否认,但他最终没能摆脱被叶初静亲上来的命运。 于是他转而闭紧嘴巴,像个固执的蚌壳,却惹来叶初静一阵凶狠的啃噬,那力度简直像要将他吃进肚里。会被吃掉,他会被吃掉!心脏剧烈跳动着,张寒时都觉得害怕了,他不由乖乖张开嘴,任叶初静的舌长驱直入,没有了任何阻碍。 可怕的暴君终于得到他想要的——那至高无上,诱人,甘美的果实。张寒时的驯服,俨然取悦了叶初静,他收敛起残酷一面,像安抚,又似奖励,在张寒时微微肿起来的唇上,转而细心温柔地轻轻啄吻。 唇齿相依,肢体交缠,整个过程看起来却更像一场战争,掠夺与献祭,征服与被征服,呻|吟,眼泪,叫喊,最终尘埃落定。 隔开一道玻璃,前排的邢飞双手紧紧扣着方向盘,他全神贯注,目不旁视,不敢再去看向后方。被叶初静拥抱的张寒时,他侧着头,微微喘息,眼神迷茫,只是偶尔无法承受一般,露出他白得耀眼的脖颈,如同一只被剪掉了翅膀,垂死的天鹅。 …… 第二天清早,张寒时睁开眼,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淫、乱至极的梦。 宿醉后的头脑迷迷糊糊,太阳穴一跳一跳,又胀又疼,等到感官慢慢苏醒,身体各处熟悉的酸痛、虚脱感,让张寒时整个人僵硬住了。尤其当他察觉到,他的后背正与另一具温热的男性躯体紧紧相贴,张寒时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他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个不是梦。 “醒了?” 叶初静微带沙哑的嗓音从张寒时身后传来,他亲了下他的肩,然后将他扳过来,正式来了个早安吻,“头疼不疼?” 张寒时还处于震惊中,显然没空搭理他,叶大少不以为忤,他知他在害羞纠结什么,一边替他按摩前额、头顶位置,让他能舒服点,一边低笑着打趣:“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那么多。时时,昨天晚上,我们两个……” “你别说了!”伸手捂住叶初静的嘴,张寒时低着头,恨不得就此消失。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真的和叶初静在车上做了,而且还是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 “好好,我不说。”叶初静闭上口,将昨夜的一幕留在心里慢慢回味。喝醉的时时,真是太美味、太可口了。如果不是为了时时的健康考虑,他其实并不介意他多醉几次。 “你无耻!”张寒时一眼便看穿他。 叶大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月光石妹子的地雷////a//// 另外在作者后台看到上一章姑娘们的留言,情绪都蛮激动,我稍微解释一下,尽量不剧透(如果讨厌任何剧透的妹子,那就跳过下面这段) …… …… …… 叶初静没有滥交,与张寒时分手后,他就基本……那啥冷淡了,身边有人是真的,殷秋离出于嫉妒,说出的是一面之词。 这本我预计写三十万就完结(按作者的尿性,不排除超字数的可能),构思的话其实在去年连载《狂兽星球》时就已差不多完成了,这本属于先有结尾才有整个故事,基调已定,某个伏笔会到最后才揭开。所以换攻基本是不可能的,望姑娘们周知。 ☆、第 17 章 叶初静回来了。 不过一个星期,张寒时平静的生活,似乎又进入了原先的怪圈。 捧着宿醉后的脑袋与酸痛的腰,从叶大少床上起身,张寒时感觉很不好,心里却仍记挂着儿子,他得去叫醒他,陪小家伙刷牙洗脸穿衣,然后给他弄早饭。 这么想着,他的一只手腕却被叶初静握住,轻轻一吻后,叶大少主动道:“时时,早餐想吃什么?” 张寒时正扣衬衣扣子,考虑了下,没有拒绝,两人床单都滚了那么多回,真没必要矫情。他现在状态实在太差,既然叶大少自告奋勇,他也不同他客气,“你去楼下毛阿姨点心店里买点豆浆,包子和鸡粥,对了,再来份豆腐花和葱油饼,乐乐爱吃。豆浆要咸浆,豆腐花要甜的。包子要素馅,不要肉馅,不要豆沙。” 张寒时一口气说完,也有些存心的意思。叶初静本来正拿手机在拨,见张寒时似笑非笑斜睨着他,他当即对那头说了句“没事”。挂断电话,他不慌不忙起身,拉过张寒时,就凶狠地吻了下去。 “呜!”奋力想将他推开,奈何毫无用处,张寒时发不出声,只能在心底大骂叶初静禽兽。不就离开了一个星期,他的腰都快被做断了,一大早这禽兽竟然又发、情! 发现他不专心,叶大少于是越发……禽兽,直将张寒时吻得腰都软了,只能靠着他勉强站稳,他才放开他。 仅仅一个眼神,他就将他勾得神魂颠倒,几近失控。叶初静心底依依难舍,不过他也知再纠缠下去,耽误了时时照看宝贝儿子,恐怕得不偿失。 张乐那小东西,是时时的眼珠子,如今他们两人在张寒时心里的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旦扯上儿子,叶初静只有靠边站的份。 …… 出了门,两人各奔东西。张寒时回对门公寓,进厨房给自己弄了点醒酒汤,而叶大少则乘电梯下楼,破天荒的亲自买早餐去了。 嘴上说说是一回事,当真看到叶初静提着便宜廉价的外卖盒,出现在门口,张寒时心里的惊讶不亚于目睹恐龙在大街上散步。 “时时,让我进去。”气度不凡的男人声音低沉柔情,即便做这种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事,依旧淡定从容,让人简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手里提的,是装有重要文件资料的公事包,而并非一堆包子,咸豆浆和葱油饼。 因为太吃惊了,张寒时不由自主听了他的话,侧身让他进门。 “爸爸!” 自己穿好衣服,张乐这小家伙噔噔噔跑到门口,一把抱住张寒时的腿,就要撒娇求表扬,哪知阴差阳错,他将抱大腿的对象给弄错了。 “……”叶初静缓缓垂下视线,看着小奶狗般黏着他不放的张乐,一脸的高深莫测。 张寒时有些尴尬,他赶紧将小家伙抱起来,亲了一下,说道:“乐乐乖,爸爸在这里。” “……爸爸?”小家伙显然有些迷糊,他看看张寒时,又扭头看看刚才他抱住的那个人,接触到叶初静的目光,张乐像受到惊吓,直往张寒时怀里缩。 “乖,”拍拍小家伙的背,张寒时温柔地安抚他,“那个……叶叔叔他买了早饭给我们,里面有你喜欢吃的葱油饼,乐乐该说什么?” 哪知平日又乖又懂事的宝贝儿子并不领情,趴在张寒时肩头,小家伙撅着个嘴,闷闷不乐地说:“乐乐不喜欢吃葱油饼了。” 张寒时:“……” 没想到乐乐完全不给对方面子,张寒时为难又担心,他怕这会惹叶初静不快。依照他对他的了解,过去叶初静就不喜欢小孩,甚至称得上厌恶。这些天来,张寒时一次都没见过他主动亲近乐乐,完全不像一个父亲的表现。 这让张寒时矛盾不已,一方面,他巴不得姓叶的能放过他们父子俩,另一方面,见他对待乐乐的态度如此冷淡,又禁不住有些郁闷。 “时时,”叶初静倒坦然,至少从表面看,他没有因张乐的不礼貌而不悦,举了举手里的方便餐盒,他沉声道,“除了你要的,另外我还打包了些其他种类的点心,让乐乐换换花样也好。” 张寒时点点头,不再胡思乱想,也暗笑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叶大少这样的身份,恐怕有一堆女人上赶着要替他生儿育女,从他一个男人肚子里生出的孩子,不被叶大少视作妖孽怪物,退避三舍,已是他胆量过人了。 怀里柔软温热的小小身体,又提醒着张寒时,这是他的血脉,他生命的延续。他的宝贝,别人不爱,自然有他来爱。 …… 餐厅里,叶大少仪态端方,吃的是平时绝不会碰的路边早点,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十二万分满意。这是他第一次坐到时时家的餐桌边,自然意义重大。 眼下,他光看着桌对面的张寒时,整颗心就快要融化般,涌动着阵阵暖流。安定,愉悦,从身到心的满足,除时时以外,在任何人身上他都不曾体会到过。 对他温情脉脉的注视,张寒时起先还能硬着头皮,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一边喝粥,一边照看儿子,偶尔伸手替小家伙揩掉脸上的食物渣。渐渐的,叶初静的眼神越来越炽热直白,像一把火,放肆地由皮肤直接烧进了他体内深处,叫张寒时难以消受。 “你这次要待多久?”他只得开口。 叶初静眼眸微动,终于收回定定的目光,听张寒时主动问起他行程,心中更是欢喜,他语调温存,缓缓道:“时时,我准备在晋江城开办一间公司,将之前几个在谈的项目整合,作为新公司的业务。这样一来,我也能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你说好不好?” 手中的汤匙差点吓得掉进粥碗里,张寒时几乎立刻想摇头,又意识到这是当着叶大少的面,忙挤出笑容说道:“晋江市这么个小地方,要说发展,也是近些年依托望海市才发展了起来,如果你要投资,望海市才是更适合的投资地,那里也是华国的娱乐文化中心。” 叶初静听他这么说,脸上渐渐没了笑容,他盯着张寒时,一双眼眸深沉墨黑,“时时,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让他装傻,张寒时也就不出声了。低下头,搅拌着碗里还剩一小半的粥,他突然间没了胃口。 见他这样反应,比说什么话都更清晰了当。叶初静起先热切的眼神也在慢慢冷却,他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神色似有些疲惫,“时时,这些日子你同我在一起,是不是从来没想过我们两个的将来?”还是——你从未相信过我们会有将来? 这后半句,实在太难堪,叶初静没能问出口。 一阵沉默过后,张寒时突然停下手里搅拌的动作,由于低着头,他的声音闷闷的,“不,我想过的。” 他的回答几乎让叶初静重燃希望,连眼神也瞬间亮起光彩,可张寒时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仿佛堕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我想过我们的‘将来’会持续多久,是一个月?两个月?嗯,也许更长久些,一年?还是两年?” 张寒时抬头笑着,那虚幻的笑容脆弱得不堪一击,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就能将它轻易击溃。把一脸害怕的儿子抱进怀里,张寒时捂住他的耳朵,又看向叶初静,“过去的每一天,尤其当我们上床做、爱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次你要用多长时间,才会厌倦我,舍弃我,或干脆毁了我?这些我都仔细想过、考虑过的。” 他无权无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每日都在为生计努力工作打拼。而叶初静,他生来就高高在上令众人仰望,是权贵中的权贵,翻手为云覆手雨。在叶大少又勾起兴趣,想要旧爱重温时,张寒时能做的,唯有保持心境澄明,告诫自己别当真,别沉溺,别在这个栽倒过一次的坑里再摔一次,站直了。 这时的叶大少,一张俊脸几乎像凝固的面具,再不复平时的挥洒自如。张寒时却不怕他那冷硬如坚冰的表情,他问他:“叶初静,不如你来告诉我,你口中‘我们的将来’,还有你所谓的‘爱’,这次的保质期是多久?”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遇,碰撞,纠缠。叶初静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是被这问题难住了。自两人重遇以来,张寒时第一次毫无遮掩,将这些尖锐的情绪彻底释放。 而叶初静被他刺得剧痛难当,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在经受酷刑,桌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他无法反驳,任何愧疚、忏悔的语言都显得太苍白。 他的沉默,让张寒时舒了口气,感觉如释重负,真是轻松愉快,“叶初静,我已不爱你了。过去爱你的张寒时,你的时时——”指了指心脏位置,张寒时脸上笑意更深,“他已经死了。” 叶初静面具似的脸终于出现裂痕,张寒时眼看着它渐渐崩塌,浓烈的悲怆从底下倾泻出来,他的眼神如同万物萧索的严冬,冰封断绝了一切生机。 原来他也是会伤心的。 忽略心头那点微弱的刺痛,张寒时目光平静,看着他曾深爱的男人的眼睛,缓缓道:“叶初静,不如你给我一个期限,等曲终人散,你我各奔东西,我也好有个准备,不必再像上次一样狼狈退场,你说这样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8 章 连日的高温,在一场大雨后终于有所缓解。 这天中午时分,张寒时出门的时候,出于习惯往走廊的另一边看了眼。对面的公寓大门紧闭,门内寂静无声,看上去倒像许久没人居住的样子。事实上,从那次很不愉快的早餐之后,已经过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张寒时再也没见过叶初静的人影。 关于那天的对话,冷静下来后,张寒时是有些后悔的。他到底太冲动了些,这么不顾叶大少的颜面,在他想要与自己玩深情那套的时候,直接将一切赤、裸裸摊开,直白得令人无可回避,毫无情趣可言。 叶大少估计面子上也挂不住,这几天故意冷着他,可惜他这些手段对他已不起作用。过去的张寒时,会因爱而患得患失,现在他幡然醒悟,明白自己原来从不曾得到过什么,也就无所谓失去了。 大少爷不理他,那正好,他求之不得。 叶初静追寻的,那个用尽全力,爱他爱到骨子里的张寒时,注定只存在于过去的记忆之中。也许用不了太久,叶初静认清现实,终于承认这点,对他们两人都会是件好事。 …… 走出大楼外,天空阴沉沉的,下一场阵雨似乎随时可能忽然而至。 张寒时不由加快脚步,他上上本反响不错,出版社与他协商过后决定再版,今天早些时候,负责这事的责任编辑打来电话,说是样书已经出来,因为是同城,两人于是约在了中午碰面。 半小时后,晋江城北闹市区。 正值就餐高峰,“蓝天”咖啡厅所在的整条繁华商业街上,酒店餐馆林立,道路上车水马龙,好不容易找到个停车位,已经离咖啡厅百米开外。踏过路边积水的小水洼,张寒时赶到咖啡厅的时候,他的编辑已提前在座位上等他。 “程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张寒时赶紧出声表达歉意。 而被他尊称为“老师”的编辑程璧,此时看了看表,和蔼一笑,“没晚没晚,正好正好。还有小张啊,都说了我比你虚长几岁,叫我程哥就行,我的样子难道真有那么老吗?” 程璧是个身量中等、面目普通的中年人。相比于平凡的长相,他的气质出众,一言一笑温文尔雅,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由于保养得宜,加上良好的修养与谈吐,他看上去倒还十分年轻,程璧本人也不服老,对张寒时总叫他“程老师”这事,一直颇有微词,到了每次见面,都要提上一提的程度。 然而张寒时一直改不了口,他这样尊敬程璧,不是没原因的。真要说起来,他能有今天的成就,除了本身的努力与勤奋,另一半都要归功于程璧的栽培提携,说他是他的伯乐,也完全不为过。 在编辑的工作以外,程璧同时也是一位资深书评人,作家,美食家。当初,他通过柳佳莹结识并发掘了那时尚默默无名的张寒时,鼓励他走上写作这条路,方能有张寒时的今日。可以说,张寒时是程璧一手带出来的。 名义上两人是编辑与作者,私底下的情分却更像师徒,张寒时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一直以来,他都像对待一位真正的师长那样,尊敬着程璧。 “小张啊,你脸色怎么这样差?来,快喝口水——”程璧十分细心,见张寒时脸色苍白,气息不匀,他也不急着谈公事,忙将桌上的水杯推给他,示意他赶紧喝点水。 张寒时刚才一路赶来,走得有些急了,这时靠着卡座的椅背,他顾不上客气,拿起水杯就喝了半杯。清凉的水流下肚,他似乎才觉得好受了些,“不好意思,程老师。让你见笑了。” 啜饮了口咖啡,程璧摆摆手,一脸不以为意,“小张,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这些事你就别跟我客套了。要是知道你身体不舒服,今天我就不约你出来了。” “昨天晚上赶稿子赶得太晚,大概有些累了。”张寒时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你啊,就是不会照顾自己。”程璧批评他,“如今你也算有了些成绩,勤奋是好事,可你也要记得‘过犹不及’!这么拼命,等把身体搞垮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何况最近佳莹不在国内,你得自己保重。前些天我和佳莹刚通过话,听说她在美国那边认识了个人?” 张寒时点点头,没打算隐瞒。在他们相熟后,程璧就向他坦承了他是个gay,对此,张寒时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他跟柳佳莹是一个圈子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类自然容易与同类走近。作为张寒时与柳佳莹共同的友人,程璧是极少数知道他们婚姻实际情况的人。 两人又互相聊了聊近况,程璧颇为唏嘘,然后他像所有热心的长辈一样,催促起张寒时,“小张啊,既然佳莹都有了伴,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张寒时嘴里含着一口水,也不知该不该咽下去。他当然知道程璧让他考虑的是什么。 但说真的,经历过一个叶初静,张寒时精疲力竭,元气大伤。他爱叶初静爱过了头,再提不起力气,也找不回热情,去全心全意爱另一个人。 “你看看你,条件没得说。长相万里挑一,性格又好,关键还会做一手好菜,怎么这么些年了,一个合适的人都找不到呢?”程璧都替张寒时要急了。他捧起咖啡杯,眨眨眼,打趣道,“要是我再年轻几岁,一定卯足劲把你追到手。” 张寒时只是笑,双方都知这话也就开玩笑说说,否则只怕程璧家那位醋坛子先生第一个不会答应。 这时正巧两人点的简餐上来了,“蓝天”虽然是家咖啡厅,但这里午市限量供应的卤肉饭亦是一绝。美味并不易寻得,若不是程璧这样的老饕曾大力推荐,张寒时估计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么个所在。 两人边吃边谈,气氛轻松愉悦,与程璧这样博学儒雅的人交谈,简直是一次舒适妥帖至极的享受,你根本不必担心会冷场或找不到话题。 “哎,说真的,最近我认识了一位姓夏的先生,他从国外远道而来,据他自己说这趟是专程来晋江市寻找失散已久的姨母。这位夏先生长得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在国外有自己的公司,是个地道的青年才俊。” 程璧停下来,看了眼默默嚼饭的张寒时,心里暗自焦急,他试探道:“我已打听过了,对方是圈里人,而且目前单身,要不我来替你们两个引荐引荐?” “咳咳!” 张寒时一口卤肉饭差点吃进气管里,他暗暗叫苦,怎么也没料到,原来程璧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竟是想替他拉红线做媒。喝下两口水,平复呼吸,张寒时清清嗓,直接回绝,“程老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暂时我真不想考虑这些,你放心,我一个人现在也挺好的。” 程璧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这样子,让人怎么放心?”说着,他又叹气出声,“罢了罢了,凡事讲究个缘法,就让一切随缘吧。” 张寒时也不由得松了口气,程璧突然热心起他的感情生活,尽管明知他是好意,张寒时仍旧有些吃不消。 两人用完饭,开始正式讨论工作上的安排。交流过半时,原先阴霾的天色似乎终于绷不住了,“哗——”的一声,天空仿佛被捅出个窟窿般,猝不及防间,大雨倾盆。 咖啡厅内,为这滂沱而至的雨势,人群纷纷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呼。 张寒时与程璧坐在靠窗位置,隔着一道玻璃,从天而降的雨点连成千万条银色的线,线与线又交织成一片泛光的盛大雨幕,路上的车流,人流,都在这片雨幕中变得暧昧模糊起来。 雨点敲打在落地玻璃窗上,犹如蜿蜒泪痕,一个劲往下流淌。 “……小张?小张?” 耳畔一遍遍的呼唤声,叫张寒时收回了愣愣出神的目光,他转过头,对面的程璧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见他总算回神,程璧不由松了口气,问道:“你没事吧?刚才我怎么叫你都没反应,窗外边有什么吗?” 张寒时沉默两秒,随即绽出笑容,摇头回答:“不,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只不过是在大雨滂沱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叶初静。当然,还有他身边的殷秋离。已三天没露过面的叶大少,搂抱着那位年轻俊美的大明星,两人从车里下来,进了马路对面的酒店。 这样的结果,他早该料到的不是吗?这一刻,张寒时只恨自己的视力太好。所有不该见的,不想见的,偏偏都看得那么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讨论完书籍再版的事宜,程璧接到了出版社打来的电话,他将样书交给张寒时,就与他道别,先一步离开了。 咖啡厅外,大雨还在下,短时间内没有停止的迹象。 张寒时下车下得匆忙,忘了带伞出来,而这里距他停车的地方,差不多隔开了有上百米,这个距离他就算用跑的,恐怕也会淋得湿透。想着再等等,张寒时又坐了十几分钟,雨势没变小,反倒越来越大。 心中焦躁感愈甚,仿佛有什么在催促张寒时远离这里,他抬头,又看了眼外面,终于下定决心。起身买完单,快步走出咖啡馆,天空中,密集的雨点也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席卷了他。 盛夏的天气,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其实就算淋一点雨也没什么,张寒时却生生打了个寒噤,潮湿、阴冷、冰凉刺骨的感觉,又像鬼魂般纠缠上他。 当他穿过马路,快要走到停车位置边时,冷不防从路上窜出一辆车,车轮卷起路面横流的雨水,张寒时毫无防备,被溅了一身。 本来身上就在往下淌水,这下更湿上加湿,亏得张寒时脾气好,没有大动肝火,只是暗想这司机真够冒失的。张寒时还没怎样,没想到那辆招摇至极的蓝色布加迪发出刹车声,反倒停了下来,并开始缓缓向后倒退。 车窗降下,里面的人却是张寒时绝不想再见到的。 “哟呵,张寒时,我们可真有缘啊,下雨天大马路上都能碰见你。”车里的林森眯起他细长的双眼,见张寒时狼狈的样子,他面露嘲弄,“怎么,你也来找阿静?不打算玩你那套欲擒故纵的把戏了?” 从以前到现在,林森对他的态度就没变过,说出的话里带着毒,非要刺上他两句才开心。张寒时站在瓢泼大雨里,淋得像落汤鸡,心情本就不好,这时更懒得搭理他。 见他无动于衷的反应,林森挑挑眉,有些意外,接着又了然一笑,“哼……什么啊,原来你根本不知道。” 张寒时觉得对方简直莫名其妙,故弄玄虚,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他到底想干嘛? 而林森却不说话,只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目光不断在他脖子、胸口、腰腹位置游移,眼神越来越淫、邪。张寒时后知后觉看向自己,才发现今天他穿了白衬衫出门,如今薄薄的衣料已完全湿透,几乎透明,湿衣紧紧贴着他的身体,简直比不穿更糟。 一瞬间,他就理解了林森下流目光里的含义。尽管气得快发抖,张寒时却站在原地一步也没退,因为他知道,哪怕自己露出一点难堪失措的情绪,都只会让林森这变态更得意。 “无耻。”双眼直视对方,张寒时的声音冻结了似的。 林森发出嗤笑,根本不痛不痒。他隔着一道车门,漆黑眼神如爬虫一般,湿冷,贪婪,充满了赤、裸的欲、望。 张寒时是他惦记了许久的一块肉,当年就招惹得他们那圈子的人蠢蠢欲动。只是一直碍着叶初静的面,才不好下手。叶大少看他看得紧,完完全全将他视为禁脔,不愿与人分享,偏偏越是这样,就越叫人心痒难耐。 当年不止林森,连孟安那闷骚都对他上了心。说来也真奇怪,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什么没见识过,什么没玩过,无论嫩得能掐出水的雏儿,还是床技了得的性感尤物,偏偏没一个能比得了他。 这个张寒时,简直天生魔性,勾人的很。 林森讨厌他,又忍不住想得到他。张寒时对他们越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他就越想把他搞上手,看他在自己身下崩溃,一边哭喊一边喘息的样子,一定带劲极了。 这么一想,林森盯着他的眼神更加放肆,“张寒时,别以为阿静现在宠着你,早晚你会落到我手上!”他发出冷笑,为了让雨里的张寒时听得更清楚,故意一字一句,放缓语调,“到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无耻’。” “……!”张寒时目瞪口呆,他还来不及反应,姓林的人渣就一脚油门,跑车引擎发出一阵轰鸣,迅速扬长而去。 …… 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先是下车匆忙忘了带伞,接着,张寒时又碰见了林森这个人渣,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口竟又杵着一尊黑脸门神。 “你有什么事?”张寒时抬抬眼皮,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问。 他的态度有些不耐,也有些冷淡,毕竟无论换成谁,淋了一身雨,又遇上一堆糟心事,都和颜悦色不起来。站他旁边的彪形大汉,张寒时记得对方好像叫邢飞?他看样子是专程在等他,可事到如今,张寒时已不想明白,叶初静的保镖出现在这是为的什么? “寒时少爷……” “别,我可不是什么少爷。”张寒时打断他。 邢飞高壮威猛的身体绷紧,这个像座沉默铁塔的男人,这时似乎有些局促。看到张寒时浑身湿漉漉的模样,他黝黑的国字脸上,两条浓眉拧起,纠结,最终改口说道:“张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去看看大少爷。” 张寒时面露讶异,如同听到了什么奇闻,不久前他才看见叶初静与殷秋离两人进了酒店,这会儿邢飞要求自己去“看看他”,这也未免太离谱了。 “对不住,我现在不方便。”尽管匪夷所思,张寒时摇摇头,仍尽量礼貌地拒绝了,“叶先生与我非亲非故,我对他的私生活也并不感兴趣,这种事……我想你还是另寻高明比较好。” 邢飞愣住,接着,他想起刚才手下人的报告,脸色马上变了,“不是的……张先生!你误会了,大少爷他——” 面对邢飞着急地想要解释什么的样子,张寒时微微一笑,说:“没什么好误会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聚聚散散原是平常。可以的话,我只希望你能转告他,如果他心里真的还有一点愧疚,就请他放过我和乐乐,别再来打扰我们父子两人的生活。那样,我会十分感激他的。” 门开了,张寒时走进去。 他不想再听邢飞的辩白,强撑着说出那番话已是极限。此时此刻,他只觉浑身从头到脚,连每一个毛孔里无不透露着疲惫。灵魂无处安放,躁动喧嚣,它们在咆哮,尖叫,似要脱体而出,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维持脸上的表情不要崩塌。 “没什么其他的事,就请你离开吧。” 说完,张寒时当着邢飞的面,将门彻底关上了。 站立良久,直到确定那扇紧闭的门不会再打开,高大的黑衣保镖终于无奈离去。 张寒时听到脚步声离开,他背靠门滑坐在地上,蜷起膝盖,将身体缩小成一团。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他的头发还滴着水,一绺一绺,犹如乌鸦羽毛般,黏在他的脸颊与额际,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苍白,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淡青色筋络清晰可见。他的表情平静而又悲伤,叫人看了,忍不住连心都为之揪紧。 循声出来察看的邓女士,不小心目睹这一幕。她没有出声,抱着仍在午睡迷糊中的小家伙张乐,又悄悄地退了回去。 …… 时间一晃而过。 那场几乎要将全城淹没的暴雨之后,接下来的两天里,又时断时续下了几场雨。等到雨止天晴,气温渐渐又炎热起来。 这几天,张寒时待在家里,一直没出门。除了陪儿子,吃饭,以及很少的睡眠休息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将自己关进书房,埋头于工作。 心无旁骛,写稿的效率自然惊人,与此同时,他的烟瘾又大了起来。身为医生的柳佳莹一直不赞同他抽烟,张寒时也自知这东西吸多了对身体无益,平日一直尽量控制,只有当他思路受限,熬夜精神困顿,或情绪起伏特别剧烈时,才会来上两支。 张乐这小东西却不依了。他蹲在书房门口,一口一声“爸爸”、“爸爸”,模样可怜兮兮,活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终于叫得张寒时心软,打开了门。 “宝贝儿,爸爸在这里。”叼着烟,张寒时还没来得及点上,他身上衬衣也皱巴巴的,头发凌乱,倒有几分颓废落拓的美,弯腰抱起宝贝儿子,他亲了亲小家伙肉嘟嘟的脸。 张乐虽然才三岁半,对柳佳莹的吩咐他可记得牢牢的,伸出两只莲藕般的小手,把张寒时嘴边的香烟拿掉,然后,他捧起最心爱爸爸的脸,一边一下,大大香了两口,奶声奶气说:“爸爸,我可不可以出去玩?邓阿姨说工作要劳逸结合,我不要爸爸这么辛苦,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张寒时几乎立刻被儿子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样子逗乐,捏捏他的小脸,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工作再苦再累,有了这么个宝贝,要他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乖,”摸摸小家伙的头,张寒时一脸怜爱,“爸爸答应你。乐乐想去哪儿玩?”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 章 父子俩最终没能成行。 张寒时带着儿子刚出门,就碰上意想不到的状况——他又一次被邢飞拦住去路。他当没看见,想从邢飞旁边经过,谁知对方身后又站出两名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他们一左一右,把走廊的路都封死了。 “让开。” 将儿子小心抱在怀里,张寒时也不与他们客气。 在邢飞的示意下,那两名保镖很快退开,接着,邢飞上前一步,两米的身高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座山峰压了过来。他垂下头,模样恭谨,又非常坚定地站于张寒时身前,叫道:“张先生。” 对此,张寒时怒极反笑,姓叶的究竟想干什么?专程派他的手下来骚扰恐吓他吗? 见他的样子,邢飞赶紧又道:“张先生,请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 “我相信——”张寒时笑了笑,一双眼睛却是冷的,“所以现在我跟我儿子可以走了吗?” “不……请等一下!” 张寒时刚踏出一步,眼前便横了条手臂。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他抬起头,看着邢飞满面为难。两人目光相遇,片刻过后,邢飞似下定决心,只听见他说:“张先生,我只是想请你去看看大少爷,他的情况很不好。” 邢飞的话,让张寒时定定愣住了。就像一个神经紧绷,准备随时应对一场恶仗的人,突然听到敌方不战而退的消息,一时间无措又迷惘,他甚至有些无法理解邢飞话里的意思,什么叫“他情况很不好”? 呆住半晌,张寒时才像找回声音,“他……病了?” “是。”邢飞面色发沉,点头答道,“大少爷回北边的那个星期,胃病就犯了。他一直忙着处理事情,几乎没合过眼,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叶初静曾严禁任何人将他的身体情况向张寒时透露。现在,邢飞却顾不上那么多,目前叶初静的状态,已不容他再耽搁下去。邢飞又看了张寒时一眼,斟字酌句道:“回来后,情况就变得更坏了,大少爷他不愿意配合医生,更不愿意治疗,反倒跑去酒吧酗酒。” 他我行我素,谁都不理,因积威甚重,也无人敢劝。喝到后来神志不清,开始吐血,吓坏了酒吧一众旁人。醉倒时,他口里只喊着张寒时的名字,助理们最后没办法,只得找来殷秋离,这才劝得他回酒店套房。 听到这里,张寒时张口无言,这一刻似乎说什么都不对。他突然想起全城大雨那天,他看到叶初静与殷秋离相携进入酒店的场面,还有林森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如今似乎都有了解答。 张寒时并不知叶初静有胃病,至少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叶大少虽然挑剔,吃得少,身体却一直很健康,极少生病。偶尔几次,大少爷若身体不适,有个头痛脑热,那便是惊天动地级别的难缠。 张寒时太了解叶初静,他想:如果事情真像邢飞所言,那么如今他违背叶初静的命令,找上自己,情况一定到了非常棘手的程度。 “……他怎么样?”迟疑了一会儿,张寒时出声问。 邢飞摇头,“仍不肯配合治疗,吃什么吐什么,今天又呕了一回血。医生说这样下去,是撑不了多久的。” 张寒时抱着儿子张乐,手臂不由收紧,他心中不是不矛盾的。邢飞话里婉转,张寒时却不能真的装傻充愣,叶初静会大失常态,跑去喝酒买醉,怎么想,都与他们那次不欢而散有关。 不知便罢,现在知道了,张寒时做不到不闻不问,冷眼旁观,就那么看着叶初静把自己折腾到死,他的心还没那么硬。 …… 原定的一场出游,到头来变成了探望。 张寒时来不及联系邓女士,只得带着儿子一起,坐上邢飞专门开来接他的车。很快,一行人就抵达酒店,乘专用电梯,直达顶层总统套房。一路上,邢飞都在用蓝牙耳机联络部署,走廊两边,每隔五米就有保镖护卫。等大门打开,尽管心里有准备,张寒时仍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本该豪华的会客厅,此刻俨然变成了一间小型医院,各种医疗仪器堆放在一边,身穿制服的医护人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而他们的神色间,都隐隐泄露出某种强自压抑的无奈及惶恐。 见邢飞来了,一位看来应该是主治医生的中年男士擦擦汗,赶紧上前道:“就在刚刚,叶先生的情况又开始反复,护士要注射生长抑素,可他将我们都赶了出来,你看——” 邢飞摆摆手,沉声打断他,“辛苦了,你们先去休息吧。” 那名主治医生原还想说些什么,目光接触到抱着孩子的张寒时后,马上没了声音。他回头,训练有素地指挥其他人退去另一边的房间。 “张先生,大少爷的房间就在二楼。”邢飞让开一步,露出他身后半弧形的楼梯,随后他低下头,朝张寒时鞠了一躬,“麻烦你了。” 对叶初静这位忠心耿耿的保镖,就算之前张寒时因他的“骚扰”而心生不悦,此刻也彻底没了脾气。事已至此,人家步步退让,谦敬守礼,难道他还能扭头就走不成? “爸爸?”小家伙张乐原在张寒时怀里安安静静,这时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张寒时吐了口气,尽量让表情放松自然,亲亲宝贝儿子的额头,他哄道:“乐乐乖,叶叔叔生病了,爸爸去看看他。嗯……让这位邢叔叔陪着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小家伙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眼神清澈,他点点头,模样听话极了。 邢飞从张寒时手里接过张乐,这个粗糙的北方汉子,捧着手里这团柔软温热的小东西,表情诚惶诚恐,平时拿枪都纹丝不动的双掌,此刻紧张得几乎快颤抖。 …… 张寒时上了楼,房间并不难找,整个跃层式的总统套房,位于二楼的仅一间主卧。他站到门口,深呼吸,然后伸手叩了叩门。 没有回应。 心里早有预料,张寒时直接推门而入。 房间里一片昏暗,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照明,没有声音,空气中似乎还残留了一丝微弱的血腥气与消毒水的味道。双眼适应过后,张寒时才看清空旷的屋子中央,那张大床上微微隆起一个鼓包。由于光线太暗,张寒时一时无法判断,床上的叶初静究竟是醒着或睡着了。 他向床边靠近,脚步声完全被柔软的地毯吸收,过程中,他不时踢到一些杂物,种类包括但不仅限瓶子,毛巾,衣物,水杯等。终于来到床边,张寒时凭着微弱的光线,将倒伏在地的输液架重新立直摆正,然后他的目光移向另一边,床上的男人背对他侧躺着,床单勾勒出暗淡起伏的轮廓,张寒时莫名知道,叶初静醒着。 只是两人静静的,谁都没先出声。 他们的呼吸声低微起伏,交替可闻。 张寒时又想起久远的过去,大少爷难得一次感冒伤风,自己必定会累去半条命。平日里,叶初静将本性掩藏于温柔表象下,生病的他,则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恶魔。他会变得极端挑剔不合作,不肯吃药,不肯吃饭还算轻的,严重时,他抗拒任何人接近,整夜整夜不合眼,只有张寒时能在那时不惧他的暴怒,给他喂饭喂药。 现在回忆起来,往昔种种,真正恍如隔世。 张寒时站得太久了,也许这让床上的叶大少感到了冒犯,他呼吸变得急促,声音嘶哑难闻地怒吼:“滚开——!” 简直就像只受伤的狮子。因虚弱而变得疑神疑鬼,难以亲近。 张寒时笑起来,“你放心,我会滚的。只要你答应按时用药,接受治疗,我马上滚得远远的,保证不再来大少爷面前碍眼。别再摆出只有你最可怜,只有你最受伤的样子,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或者身患绝症,病痛缠身,比你比我都惨上百倍!他们都在努力拼命地活着,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要死要活,浪费你的生命,糟蹋你的健康?” 听到他笑声的一瞬,原本在剧烈喘息的叶大少身体便立时僵住,他保持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时、时时?” “是我。”张寒时一口气将叶初静骂了一顿,感觉分外神清气爽,“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叶初静不敢回答,此时此刻,这个平日里呼风唤雨的男人,甚至不敢回过头。他怕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梦,他怕这又是邢飞他们找人来骗他的把戏,他怕到头仍是空欢喜一场。 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时候,时时却不要他了。在他打算两人将来的时候,时时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不爱他了。 沉重的一击,让他的心犹如被尖刀戳中,血液从胸膛中奔涌出来,身体寸寸冰冷,胸口位置却仿佛在燃烧,将他一寸寸烧成了灰。头脑麻木,无法思考,什么也不愿管,他只想忘掉时时冷冰冰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眼神。 半梦半醉,叶初静仿佛看见他又对自己笑了,还是那个又骄傲又光芒四射的张寒时,真好,真好。待到梦醒,他才发觉原来一切只是他想多了,认错了。 立于万人之上,手揽大权的叶家大少,那一刻的心灰,难以言表。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 章 幽暗房间内,张寒时眼神里没有悲喜,他的脸微微发着光,如同名匠手下的白色雕刻,完美,寂寥。看着背对他的男人,他以一种平静但又森然的语调,清晰说道—— “叶初静,你记住,你曾是我深爱的人。这一点,无论过去,现在,将来,我都不会否认。” 爱一个人,并无可耻的地方。即使结局不甚佳,然付出的感情,得到的欢愉,眼泪,都是真实无误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感情也一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镂骨铭心也好,过眼烟云也罢,与人无尤。旁人再指手画脚,妄加评断,那也只是他们的事。 “曾经我愿意把我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但现在,张寒时只剩下一具空壳,他什么也给不了你了。”停顿了一下,张寒时垂下眼睫,如同对自己立誓,“也许这很难,但再难,我们都必须学会放手。” “不,时时你别走!” 张寒时话音刚落,叶初静便翻身坐起,他猛然抱住张寒时的腰,将他压倒在床。明明虚弱至极,叶大少却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两只手臂更如铁条般,紧紧把怀里的人锁在臂弯内。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似乎生怕张寒时会就此消失,“时时,我爱你。别离开我,不要让我放手!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我已经知道了,对不起,时时……不要走!” 因为床足够柔软,被突然扑到,张寒时除吃惊外并未受伤。他只是动弹不能,这一半是因为被叶初静压在身下,另一半则出于心底受到的震动。这么多年,张寒时是第一次见叶初静完全不顾维持他冷静从容的风度,仿佛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叶大少,而成了一个普通男人,为情所困,为犯下的错悔恨不已,他用近乎卑微的语气,乞求他的原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解决。 “叶初静,你……”光叫出对方的名字,他声音便哽住。胸口仿佛被针绵绵密密地刺着,又是疼痛又是酸楚,叫张寒时忍不住眼眶发热。 他爱他,从少年到青年,那么久的时光,占据他生命的几乎三分之一。从他们相遇,相伴,分离,到现在重逢,这个男人,已如同某种顽固的印记般,烙刻于他的血肉深处。如今,他要将他从自己体内彻底剥离出来,像一个人活生生被扒皮剔骨,抽筋拔髓,又如何能不痛苦? “留在我身边,时时,别走……”叶初静固执地不愿放手,边喘息边呢喃,“时时,你恨我吧!我不放手,我情愿你一辈子恨着我,也好过你把我忘记。” 对叶初静来说,最糟糕的不是张寒时恨他,最糟糕的,是他已不将他放在心上。哪一天街角遇见,他会云淡风轻地微笑,完全视他为陌生人,最后来一句“好久不见”。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5节 光是想一想,胸口就无法喘息,疼痛异常,叶初静又神经质地开始咳嗽,血液从胃部经食管向上逆流,他冷汗直冒,却仍死死地压着张寒时不放。态度之强硬,就像国王保护手中权杖,巨龙捍卫它心爱的宝石。 房内昏暗,唯有他一双眼似乎冒出光来。 张寒时很快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察觉不妥,叶初静剧烈颤抖的身体以及咳嗽闷哼,让他顿时更加惊慌,“叶初静,你放开我!” 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想推开他,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张寒时又不敢十分用力,自然无法挣脱叶大少铁钳般的怀抱。他的手臂越来越紧,血腥气也越来越浓。一滴接着一滴,黏稠温热的液体渐渐像打开的龙头一样,不断滴落在张寒时的脸颊边。 张寒时头脑里出现短暂空白,接着,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开始拼命想从叶初静的禁锢中挣脱。他不再顾忌两人此时纠缠在一起,转头朝门口方向大喊:“来人,快来人!邢飞,邢飞——!” 房间内阴森暗淡,只剩他变了调的叫声一遍遍回荡。覆在他身上的男人似乎丧失了意识,手臂却仍纹丝不动,牢牢扣住张寒时。脸颊湿漉漉的,黏腻到不行,张寒时不知这是叶初静吐的血还是他的汗,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周围的床单枕头也湿了,鲜血的气息彻底包裹了他,感觉如置身血海之中。 他会死吗?这念头甫一出现,张寒时几乎快疯了。他用力去掰叶初静的手掌,“松手,混蛋你快松手!别这样,你别这样,叶初静!” 沉重,窒息,寒冷。 原来这就是一个人生命的重量。 喘息声剧烈急促,张寒时如同快溺水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只记得他一遍遍哀求叶初静松开手,而男人毫无反应,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不、不……”那一刻,张寒时也终于被压垮。母亲临终的景象与此际的混乱现实不断在他眼前交替闪现,让他像个孩子一样崩溃,痛哭起来—— “你这个……疯子……你赢了!叶初静你听到了吗?我答应你,我不走,放开我!混蛋……让我去找人,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与此同时,房门发出哐当一声,邢飞与其他保镖闻声而至,冲了进来。 打开灯,整间空旷的卧室瞬间大放光明,等看清床上的景象,邢飞瞳孔微缩,这个北方大汉,如咆哮山林的黑色猛虎,向外大喝道:“闫医生——!” 接下来,便是如同一次打仗般的抢救。 医护人员搬来一堆仪器工具和药物,神色肃穆,围聚在床头。邢飞他们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叶大少与张寒时分开。明明人已陷入休克,却死死抓着张寒时不肯放,叶初静那股恐怖的执念,叫在场的一众人均暗自心惊。最昂贵的药物,加上最好的医生,近半小时紧张忙乱的救治后,他的情况总算初步稳定。 张寒时坐在床边,心境如同劫后余生。 在短暂失态后,他现已恢复平静,只是目光定定的,看着床上因药物陷入沉眠的叶初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先生?张先生?” 邢飞连叫几遍,张寒时才回神,他眨眨眼,表情恍惚,仿佛刚刚梦游醒转,“嗯?哦……什么事?” “小少……乐乐他还在楼下,你看是不是……”邢飞的语气颇有些为难。刚才实在太混乱,哪怕一个成年人,冷不丁看见那么多血只怕都会脚软,何况一个孩子。为了不吓着小家伙,邢飞把他留在楼下让护士照顾。不过,由于迟迟没看见张寒时,小家伙开始闹着要爸爸了。 听见邢飞提起儿子,张寒时勉强打起精神,右手腕依旧被叶初静紧紧攥着,他试了试想抽回手,发现叶大少抓得可牢。无奈叹了口气,张寒时看看自己身上,他现下的样子实在狼狈,好好的白色衬衣几乎变作了血衣,脸上,手上也血迹斑驳,这个样子,恐怕会吓坏他的宝贝。 他只能冲邢飞点点头,请求道:“邢飞,麻烦你,替我找件能换的衣服来,再拿条湿毛巾。” “是,明白。”高大的保镖答应一声,便离开了。 不到五分钟,邢飞去而复返,带来了干净衣服和毛巾。 张寒时把身上血迹擦拭干净,衣服没办法,只得用上剪刀,好歹将那件血衣换掉,披上一看就是叶大少品味的黑色丝绸衬衣,衣服大了许多,面料坠感极佳,衬得他头发极黑,皮肤雪白,一双淡色眼眸愈加光华透彻。 “爸爸!” 这时,张乐也被带到房间门口。 一见张寒时,小家伙也不要人抱了,扭着身体站到地上,迈开他的小短腿,就朝张寒时飞奔过来。 “宝贝儿——”张开一只手,捞起小家伙把他放到自己膝盖上,张寒时所有的烦恼,失措,忐忑与不安,尽数在将儿子抱满怀后消散了,“来,告诉爸爸,乐乐刚才有没有乖乖的?” 平时充满机灵劲的小家伙一反常态,没直接回答。他偷偷瞄了瞄后边离开一段距离的邢飞,等发现张寒时在看他,小家伙低下头,老实地小声交代:“邢叔叔给乐乐吃了好多糖,还有好吃的冰激淋,嗯,冰激淋乐乐吃了两个……” 张寒时嘴角微翘,大力亲了亲宝贝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故作严肃地问,“小贪吃鬼!下次还能不能这样了?” 张乐立即讨好地蹭蹭张寒时,回答:“不能,糖吃多了要蛀牙,冰激淋多吃肚子疼。爸爸别生气好不好,乐乐知道错了。” “这才乖。”张寒时满意地拍拍他。 小家伙浑身散发着香甜糖果气息,他又腻在张寒时怀里好一会儿,才扭过脸,看向大床上的叶初静,表情不解,“爸爸,叶叔叔睡着了吗?” 顺着他疑惑的目光,张寒时沉默片刻,声音干巴巴地答道:“是啊,叶叔叔他生病了,现在需要休息。” 小家伙又看向张寒时,撅起嘴问:“爸爸,叶叔叔为什么睡着了还抓着你的手?” 这下,张寒时被问住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般,他该怎样回答?说叶初静不肯放过他,说他几乎连命都搭上了,就是不愿放手吗?张寒时感觉自己此刻正身处一张巨大的网中央,越是挣扎,那网便缠的越紧。 难道他真的避不开这段纠缠不清的孽缘? 这时房间里光线充足,也让张寒时看得更清楚——叶初静躺在床上,他看上去很糟,面色苍白,两颊消瘦,紧闭的双眼下甚至有青黑色的眼圈。他本该是个英俊至极的男人,如今却成了个恹恹的病夫。 再看他自己,就像一口干涸的泉眼,时光逐渐逝去,他也被掏空,耗尽。 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教室的窗开着。 外面夏日炎炎,知了在树叶的缝隙阴影间嘶鸣,更远处,年轻的学生们嬉戏欢闹的声音隐约传来。空气溽热,人就像被架在一只巨大的烧开的铁锅上蒸煮,十分难捱,偶尔飘过一阵蔷薇花香,才让昏沉发胀的头脑稍稍清醒。 教室里寂静无声,空出了一排排桌椅,午休时间,学生们都跑到了外面,为正在操场上进行的比赛呐喊助威。空荡的教室内,只有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吱嘎吱嘎运转着,扇出的风却都是热的。 叶初静坐在靠窗位子上,一只手撑在脸颊边,漆黑的凤眸微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他的体态修长,模样俊秀,自然做什么都很好看,在他周围,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气场环绕,将他与其他人隔开,令人只可远观,亲近不得。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很久,久得原来有同学想叫上他一起,到头来也只得作罢。当叶初静不想理人时,无人敢越雷池半步。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大多天真,而叶初静,仿佛和他们身处两个世界。 他当然与他们不同。 身为北方叶家的一员,他是这个古老世家的第五代长孙。如今,三代的叶老爷子退居幕后,四代的他父亲与他三叔,正为这家主之位斗得热火朝天。 叶初静对此其实毫无感觉,也提不起兴趣。老爷子早已发话,第五代家主之位,最终非他莫属。他的人生,看似刚起步,却早已被安排好,只消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那位三叔居然孤注一掷,又想要故技重施。 叶初静三岁以前,也曾是个天真的孩子,对身边亲人毫无戒心。在叔叔叶维良的生日宴上,他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根棒棒糖,就是这根棒棒糖,让他差点丢掉了小命。 从此,一切就变了。他的母亲扔掉了他所有的糖果零食,除自家厨子做的饭菜,再不允许他吃任何外食。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以那名仆人畏罪自杀告终。然而整个叶家上下,所有人其实心知肚明,那自戕的仆人背后又是受谁指使。对方不过是个可怜的替罪羊罢了。 就在不久前,他与林森、孟安他们外出聚会时,王全的人又从他的食物里发现了致死剂量的氰、化物成分,追查到当天某个侍应生身上,对方却因“意外”坠楼,已证实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要感谢叶维良,要不是他这位三叔如此迫不及待,老爷子也不会发话,他更不可能离开叶家。那个处处透着腐朽的地方,表面繁荣祥和,内里暗流汹涌,人与人勾心斗角,捉对厮杀,说它是家,不如说它是片战场。 他的父亲忌惮他,母亲视他为稳固地位的工具,祖父则完全将他当作叶家接班人培养,而那个曾爱抱着他玩的三叔,原来想毒死他。 生长在这样的家族中,叶初静从很早以前就明白一个道理——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足以相信。身边的林森、孟安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因他的身份奉承他,畏惧他,他们接近他无不抱着目的,注定无法单纯。连血肉至亲,一旦找到机会,都能亮出毒牙,不带犹豫地蜇他一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叶初静这次本该去望海市,到他母亲的娘家,也就是他外祖父那边暂居,直到十八岁成人。 不过这廖家,是与叶家八两半斤的一等一是非地,叶少爷怎会高兴去。他果断选了隔壁的晋江市。他虽羽翼未丰,然身份贵重,从小被家族寄予厚望,本人亦优秀至极,老爷子宠爱非常。对他的选择,叶老爷子这尊隐于幕后的大佛,睁只眼闭只眼,算是默认了。 安定下来后,叶少爷随便找了间学校插班,也是为了让日子不至于过得太无聊。 这时候,从窗外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叫闭目养神的叶初静瞬时睁开眼。从三楼教室窗口,他朝下看去—— 林荫道两旁,粉色、白色的蔷薇花开得烂漫,远远走来几个人,他们有的抱着球,有的正与身边同伴追逐打闹,年轻稚气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笑容无忧无虑。 叶初静的目光,从一开始便锁定了其中一人,深黑色的眼眸紧紧跟随着对方而移动。 楼下,张寒时本来正和同伴说说笑笑,走着走着,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神色疑惑。 在夏日阳光中,立于斑驳树影下的白衣少年,这一瞬抬眸,美好得如同林间精灵。 他的身形纤细而柔韧,像早春抽枝的柳条,因刚剧烈运动过,短短的黑色碎发湿漉漉黏在他皮肤上,上天似乎格外厚待他,别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早已快晒成烤鸡,唯有他,依然肤光胜雪,五官如画,英气的眉毛鼻子又不会叫人把他错认成女生,而那双眼睛,则仿佛有阳光住进里面,充满夺人心魄的热烈生机。 “嘿!张寒时,你在看什么呢?”身边的小伙伴拿手捅他。 张寒时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他眨着那对琥珀色眼睛,迷惑道:“没什么……”他的声音清澈,不像一般处于变声期的男孩那般粗嘎难闻,“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你小子别臭美了!” “是啦是啦,全校的女生都暗恋你,好不啦?” 几个同伴都开始起哄,一人一拳锤他。一群青涩的毛头小子,接着又奔跑嬉闹着,渐渐离远了。 窗边,叶初静收回目光。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却嘴角微勾,双眼如狐狸般眯起,心情好极了。对于这除休息日以外,几乎天天上演的偷窥游戏,叶初静上瘾一般乐此不疲。 他的心情,就像个刚发现了秘密宝藏的孩子。每一天,看着张寒时以各种各样鲜活的姿态和表情,从窗外边经过,成了他每日坚持来学校的唯一理由。 叶初静还记得,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情形不能算多么愉快。他的默不作声,让张寒时单方面误会了什么,两人虽是同班同学,之后却几乎没有交流。 因为名字,被人当成女孩子打赌取笑,叶少爷一开始的确心生不快。不过在叶初静眼里,张寒时就是一小孩儿,虽说长得还蛮顺眼,赏心悦目的,却还是小。他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和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计较。 没有想到,张寒时似乎更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总离他远远的。这下子,大少爷反倒勾起兴趣,他开始不动神色,于暗中观察他。 日复一日,窗下的少年每天经过,时而轻快跳脱,时而犹如呼啸过境的风。天晴时,他会边走路边哼些调子奇怪的歌。天阴时,他会踢路上的小石头玩。下雨了,他将课本举高到头顶,一路狂奔回校舍。大风天,有不会飞的雏鸟发出细弱哀鸣,他会趴地上寻找半天,花瓣落了他满身,蔷薇花枝刺得他嗷嗷叫唤,他不忘将找到的小鸟护在手心,身手矫捷地爬树,最后,放那唧唧叫的脆弱生命回巢。 叶初静就这么看着,看着,一天又一天,看到眼中再放不下别的,看到教学楼旁的林荫道上,蔷薇花谢,丹桂飘香,梧桐树的叶子开始由绿变黄。 似乎有什么慢慢的不同了。 直到深秋的某一天,那个有着猫一般眼睛的少年来到他面前,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地朝他质问:“说——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为什么每天都在偷看我?” 被他发现了。 其实,是叶初静故意叫他察觉的。他知张寒时脾气直率,憋不了太久,一定会找上门来,事实也正如他一步步计算的那样。 这一刻,张寒时双眼圆瞪,像只炸毛的猫,他离他极近,热热的吐息喷在叶初静脸颊边,连心也变得痒痒的。他似笑非笑,盯着他反问:“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什、什么?”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前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少年直起身,一脸无措,接着他马上反应过来,“明明是你……” “是我。”叶初静继续微笑,一点没否认,他像个老练的猎手,以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着冷静,一步步设下陷阱,“现在换我问你,你不看我,又怎知我每天都在看你?” 他心情愉悦,近距离欣赏张寒时丰富多变的表情,看他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又哑口无言的样子,手指头发痒,叶初静忍不住想碰触那近在眼前,一看就非常好摸的柔软脸颊与鲜红嘴唇,再揉一揉他那头蓬松细软的黑发。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鬼使神差下,叶初静当真伸出手,摸到少年温热真实的皮肤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也许一秒,也许两秒过后,张寒时就打掉他的手。他眼神慌张,朝教室里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并没有人,才松口气。接着,他便狠狠瞪向他,声音结结巴巴的,“你、你神经病啊……!”说着,他如同想起什么,扬扬拳头,作势威胁,“总之不准再偷看我,听到没?不然我揍你!” 可惜面红耳赤的样子,实在没有说服力。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放完狠话,年华正茂的小小少年一脸倔强,他把头一扭,迈开步子,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般,眨眼之间跑远了。 一直到他消失,叶初静才收回目光,他定定看向自己的手,修长有力的五指收拢,紧握成拳,似要将什么抓住。没多久,窗外传来脚步声,叶初静神色如常,而楼下,张寒时也停住脚步。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相持。 教室的窗开着。 有风吹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3 章 昏睡近二十四小时后,叶初静嘴角带着浅淡笑意,从梦里苏醒。 掌心中的皮肤触感真实温暖,叫他莫名安心,睁开眼,叶初静发现他梦里的少年已长大成人。 他的五官轮廓没有多大改变,此刻正斜着身体,一条腿随意盘起,半靠在床头打盹。窗帘已被拉开,午后的阳光隔着一层玻璃,均匀洒在张寒时脸上及身上。他的睡容安详又平静,脸上细细绒毛也变成金色,整个人看上去好似被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 叶初静如同魔怔一般,就这样盯着看了很久很久,他甚至舍不得眨眼。他怕一眨眼,一切美好又会像泡沫般,啪的一声,消失不见。 张寒时身体微动,眉头蹙起低哼一声,这睡姿对他可能并不舒服,叶初静尽管不舍,还是松开了抓着他不放的手。撑起身,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他动作轻柔地将张寒时扶住,小心放平,然后再替他盖上被。 时时显然累坏了,竟一直没醒。侧身半躺在他身边,叶初静整个人瘦了一圈,此刻精神却很好。他用手臂半撑起头,一对凤眼如深黑的漩涡,静静注视着身边沉睡的青年,脸上神色安定又满足。 人人都知叶大少城府深沉,只是这一次,他却真的无法可想了。时时已下定决心要与他做个了断,他只能用一出苦肉计来挽回。幸运的是再怎么变,时时的心地没有变,他到底还是不忍眼睁睁看他死去。 这一把叶初静赌赢了。 …… 美好时光并未持续太久,房间外面就隐约传来争执吵闹声。 本来正满心欢喜的叶大少皱皱眉,他看向张寒时,发现他呼吸平稳,还在沉睡,才展开双眉,神色稍霁。只是没想到,争吵声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很快就到了房间门外。 “龙小姐,你不能……!” 随着门被嘭地推开,邢飞焦急无奈的劝阻声也跟着传入。这名尽职尽责的保镖,和他几名手下一起,用他们的身躯挡住门口,试图制止外面的人进入。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给我滚开!”尖细的女声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接着,便是一阵推搡的动静,“阿静,让我见阿静!” “龙小姐,大少爷在休息,真的不方便……” “你闭嘴!闪开!” 简直就是一幕闹剧。 叶初静面沉似水,完全没了笑意,五官轮廓因瘦削而越发冷硬凌厉,他眼神阴鸷,对上邢飞往后回顾的目光,低斥道:“邢飞,你还在等什么?请龙小姐出去!” 他心中恼怒,差点直接说出“滚”字,最后好歹忍住,没失了风度。 得到命令,邢飞毫不含糊,与另外几名保镖一起,立即将不速之客驱逐。只闻其声的女人发出刺耳高分贝尖叫,不断试图挣扎,“阿静?阿静我是俪俪啊……放开我!叶初静,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的妻子!叶初静——!!” 门被迅速关上,那凄厉叫喊声渐渐模糊,微弱下来。 叶初静来不及多想,便发现张寒时已醒了。显然刚才那些话,他都一句不漏听到了,他的眼神让叶大少头脑里嗡的一声,忙不迭出声:“时时,你别误会!我与龙俪两年前便已协议离婚,为了减少对两家的影响,才一直未将消息公开。这次我回北边,就是为了处理这事,你要信我!” 叶初静是真怕了。他以退为进,用命做赌,才好不容易把时时留在他身边,这时再出什么岔子,一切苦心就要尽付流水,时时也永不可能再接受,原谅他了。 谁知张寒时却说:“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些。” “不!时时,我要说——”叶初静态度坚决。开什么玩笑,他不趁机解释清楚,是怕时时嫌弃他嫌弃得还不够吗? 当年的叶初静,享受着张寒时毫无保留的爱。每过去一天,时时在他心里的分量就更重一分,无论到哪儿,去做什么,叶初静都会想着他。他的独占欲也越来越严重,想把时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想让他永远只注视着自己,只爱他一个人。心里总冒出许多阴暗念头,时时的注意力只要稍不在他身上,叶初静便觉得无法忍受。 这是危险的征兆,让他心中警醒,渐渐他不得不承认——时时已变成了他的软肋,他的破绽,他不再无懈可击,拥有了张寒时的叶初静,不再完美无缺。 那时候,又恰逢父亲从外边接回他的另一个儿子,叶梵瑞这个原先一文不名的私生子,一举成了叶家二少。为这,他的母亲更急于巩固他们母子在叶家的地位。种种内因外由,让他向时时提出分手。一朝放弃,便是长久错失。 而为了两个家族的利益,为了坐稳叶家继承人的宝座,他答应龙俪与她结婚,更是错上加错。 这整件事,愚蠢至极,足可令他悔恨终身。纵有千般理由,最终做决定的人是叶初静自己,他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从小受尽家人宠爱的龙俪,就像个公主,骄横跋扈,任性自我。这也是他们这个圈子年轻一代的通病,无限膨胀的金钱权力,造就了无限空虚贫瘠的内心,欲望就像座深谷,难以填满。他们面前,没有阻碍,没有挫折,当然,也似乎没有理想与奋斗这回事,从一开始,他们便坐拥着到许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精神空虚,人便容易发疯,这无关男女。 龙俪疯起来,比林森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婚后不久,叶初静便发现她吸毒,不是飞、叶子或摇头、丸那样简单,她吸的是毒中之王海、洛因。戒毒,复吸,再戒再吸,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同时她还出入各种声色场所,被人撞见不止一次两次。 连原本看好她与叶初静两人这段婚姻的叶母亦看不过去。 这场出于多方考量,唯独没有感情因素在内的政治联姻,两家人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龙俪每每在酒店夜场失态,甚至被国外媒体狗仔爆料,将她与脱衣舞猛男不堪入目的视频po到网上。一次次替她收拾善后,压下负、面报道,龙、叶两家疲于应付,当连表面功夫都维持不下去的时候,这场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 “我们分开后,她就被送到龙家在地中海的私人岛屿上休养。时时,我真的不知道……” “别说了。”张寒时摇头打断他,他没了睡意,干脆坐起身,为了照顾叶初静他昨晚一夜没有合眼,这时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静的生活似乎注定要离他远去了。如今的张寒时,就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上迷航的人,面对一望无垠、看似广阔的海面,他无所适从,困在狭小的船舱,不知出路在何方。 “时时,你累了吗?”叶大少情意绵绵,微微沙哑的嗓音在张寒时耳畔呢喃,“困了就睡会儿,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搅。” 被那催眠般的声音柔声轻哄,张寒时差点要点头,关键时刻他清醒过来,看了叶初静一眼,真不敢相信这个连眼神都在发光,看上去生龙活虎的男人,是不久前前刚刚吐血吐了半张床的叶大少。 “你……觉得怎么样了?”出于礼貌,张寒时问了一句。 听他关心自己的身体,叶初静眼神更亮,忙点头回道:“时时,你放心,我没事。”声音顿住,他又小心翼翼打量着张寒时的脸色,“时时,我答应你,会按时吃药,配合治疗。你也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见张寒时想开口,叶初静立即伸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嘘声道:“时时,别说话,听我说完。” “过去的事是我错了,我不奢求你现在便原谅我。我知你受了很多委屈,很多苦,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那时我派王全盯紧你,可他对我隐瞒了许多细节,林森他们针对你,还有后来他们给你下药的事……”说到这里,叶初静话语声暗哑低沉,他伸开双臂将张寒时抱住,脸上痛心不已,“时时,对不起。是我太混账,我知道的太晚了!” 王全是他母亲的人,这一点叶初静早就知晓,他只是没料到,在时时与自己这件事上,王全一早就听命于母亲,在她的授意下,许多事叶初静被蒙在鼓里,时时又那么骄傲,背地里即使被欺负了,也从不找他抱怨。 而他盲目相信自己的力量,忽略了人心最不可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时时那样,无条件地将全副身心,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他。这个世界上,往往更多的是因一点点利益,就能倒戈、出卖、离弃你的人。 想到这里,叶初静心中更痛。 他一遍遍说着对不起,而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张寒时神色木然,他心想原来叶初静真的不知道,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时时,琴姨的事我很抱歉。” 听到他提及母亲的名字,张寒时的身体终于忍不住颤抖,他开始想推开他,却被叶初静抱得更紧。 “时时,你要怪就怪我!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不要一直自责,把所有的包袱都背到自己身上。害死琴姨的人不是你,是那个把我们俩的照片寄给她,故意刺激她的人!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将那人揪出来,我会让对方付出代价——所以时时,答应我,放过你自己。” 捧起张寒时的脸,叶初静仿佛对待一件易碎品,他亲吻他的额头,又将他眼角不停滚落的泪水吻去。他温柔的低音如同咏叹调,一字一句,叩击在张寒时心扉上—— “时时,你背负的已够多了,现在把它们分一些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4 章 从酒店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抱起儿子下了车,他看了眼面前的公寓大楼,又回头对身后的保镖说道:“辛苦了,谢谢你们送我和乐乐回来。” 几名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煞气十足,这会儿却面面相觑,并未吱声。还是邢飞上前,一板一眼回复:“张先生,大少爷吩咐我们要送你上楼。” 张寒时:“……” 这是居民区,并非电影中杀机四伏的战场,张寒时觉得叶初静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眼下正值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连通几幢大楼的小区人行道上,忙碌一天后的人们纷纷回家,已有人好奇地看向这边。再继续和邢飞他们大眼瞪小眼,张寒时想也许不出明天,就会传出“昨日小区某某人被黑、社会找上门追债挟持”这样的流言。 无奈,张寒时只能尽量忽略身后的邢飞他们,带着儿子进了楼。等电梯的时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同一幢楼的住户们似乎默契十足,对明明很空的一号电梯纷纷走避,宁愿去挤另外两部电梯。 一路上升,到了十五楼,张寒时拿出钥匙,开门,进屋后,邢飞他们几个才终于离开。 松了口气,张寒时放下张乐,将小家伙安置好,就赶紧进了厨房。他先打开冰箱,稍作清点,便开始洗手准备晚餐。洗菜,切菜,煎炒炖煮,都是平常做习惯了的,没用多久,糖醋小排,西芹百合,一道三鲜豆腐汤便出了锅。 吃好饭,张寒时洗碗,收拾厨房,然后像往常一样,带儿子下楼消食。散完步上楼,他给小家伙洗澡,陪他看了半小时动画片,哄他入睡。 做完这一切,时间已到晚上八点。 随便收拾一下,张寒时就也躺上了床。 这一晚,叶大少没打电话来。他说要留出时间让张寒时考虑,可考虑什么?张寒时下意识不愿去想,他太累了。头脑中却犹如播放电影,之前叶初静的那些话语,一直反复不断出现。 叶大少认真起来,他那些动听情话,体贴举止,温柔似水的眼神,无一不似甜蜜的毒、药,击中人心最柔软处,谁能招架得住那样的款款情深? 张寒时只庆幸自己经历过一次,有了免疫力,好歹保住一丝颜面,没在他面前彻底溃不成军。 可他到底还是妥协了。 心里不是不懊恼的,张寒时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叶大少安静从容下的心狠决绝,他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的是,对待自己他都能这般的狠,连命都不要了。张寒时却做不到他那样。连遇见林森,他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狠揍这人渣一顿。生活好不容易稳定,如今他还有乐乐,他若出事,乐乐该怎么办?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那么一开始,张寒时便已输了。 他想破了头,仍想不出一种完美解决之道,能一劳永逸,解决掉叶初静这个麻烦。到最后,张寒时干脆闭上眼,自暴自弃地催眠自己:算了,睡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 …… 等过了两天,冷冷清清、无人居住的对门公寓又开始有人进出,叶大少身体稍有起色,便忙不迭搬了回来。只不过除了保镖,这次他还带了一大堆的医生护士。 张寒时冷眼旁观,只作不知。叶初静当初交给他的那把公寓钥匙,被他丢进抽屉深处,再没去动过。他这样漠不关心,没想到叶大少那边也全无动静,两个人好似比赛一样,看谁更能沉住气。 不过,张寒时不闻不问,却无法挡住别人凑到跟前,将事情说给他听。 每次晚饭后,当他带着儿子出门散步,总能“巧遇”上邢飞或那位闫医生,从他们口里,叶大少每日的健康起居,何时不用再吃流食,何时能起床、下地,被细细报到他面前,叫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叶初静明明没露面,又仿佛无所不在,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 光阴似箭,小半个月一晃而过。 暑期结束,幼儿园又正常开学。张寒时除了每天接送小家伙张乐,白天的时间变得充裕起来。他的新也到了收尾阶段,这部从年前开始筹备,被命名为《轮回》的,是张寒时尝试的新风格,讲述的是一个恶棍无赖死后,发现自己回到死去前的二十四小时,并不断在这一天内轮回的故事。 张寒时将两个结局发给编辑程璧,没多久,程璧便在网上直接敲他。 璧上观:「作为个人,我更喜欢第一个结局。但若从编辑和市场角度考虑,我建议你采用第二个结局,大众总是喜欢大团圆的。这类浪子回头,恶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内容,大多数读者都更喜欢在结尾处看到救赎与希望。」 张寒时仔细读了程璧发来的评论,又想了想,才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春生:「谢谢你,程老师。我会再多考虑一下。」 璧上观:「嗯,不急。《轮回》以我的预感一定能大卖,我也希望你能精益求精。哦对了,后天几家出版社共同举办了一个慈善拍卖晚宴,到时会有许多同行出席,小张你也过来吧?别总是一个人在家里蹲!」 隔着屏幕,程璧仍不忘教训自己,张寒时苦笑后,也知这位热心的编辑是为他着想。程璧有人脉,有手腕,他让自己参加晚宴,未必不是打着替他拓宽人际关系网的主意。 张寒时怎好拂了人家一番美意,敲下一个“好”字便应承下来。 …… 晚宴当天,张寒时换了一身平日不常穿的正式礼服。银灰色西式礼服中规中矩,穿在他身上,却衬得他腰细腿长,整个人如玉树芝兰,光彩照人,叫人移不开眼睛。 张寒时陪同程璧一进入宴会大厅,便有不少目光投向他们这边。接下来,程璧便拉着张寒时,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色来宾间,彼此寒暄介绍。直到这时,张寒时才发觉这不是一场普通晚宴,现场名流云集,不只业内几家出版巨头,众多资深编辑,作家前来参与,还有各行业的名人富贾,连演艺圈明星们都赶来凑热闹。 对整个晋江城而言,这都算一场轰动盛事了。 一圈下来,张寒时笑得脸都快僵掉,心想这种场合果然不适合自己。等程璧被另一位编辑叫走,张寒时也总算得以脱身。他饥肠辘辘,放下没喝两口的香槟,便直奔另一边的自助餐桌。 作为压轴重头戏的拍卖还未开始,他并不想虐待自己的胃,拿了一盘爱吃的食物,四下张望后,张寒时迈开步子,就朝宴会大厅外的观景阳台走去。 露台外灯火阑珊,夏夜晚风徐徐,连身后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都似乎被隔开一层纱,变得模糊不真切起来。张寒时躲在角落,灯光有些黯淡,这会儿却叫他莫名安心,一边吃着可口食物,他一边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清静。 但没多久,连通露台与大厅的落地玻璃门就再次被推开。 由于张寒时所处的位置隐蔽,又有郁郁葱葱的植物遮挡,后到的两人并未发觉他的存在,又或者,他们根本来不及细看是否有人。才刚走至露台边,他们便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吻得震天价响。 “……”手里端着盘子,张寒时目定口呆,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夜色迷离,两人的亲热也越发限制级,因为姿势变化,他们的侧脸这时暴露在有光一面,张寒时看清后,着实吃了一惊,他下意识退步,却撞上身后玻璃门,发出清晰的一声响。 “谁?!” 脸上架着副细黑框眼镜的男人眯起眼,镜片下的视线警惕冰冷,向张寒时这边看来。 与他干柴烈火的另一个人,则立即伸手挡住自己的脸。等看清从角落慢慢走出的张寒时,殷秋离瞪大眼,忘记再掩藏他那张作为公众人物的面孔,失声道:“怎么是你?” 这句话,张寒时其实更想问。一次慈善酒宴,现场数百位宾客,偏偏这样巧,会撞见两个他根本不想见的人。 而殷秋离身边,身形高挑的眼镜男人看到张寒时,起先有些惊讶,很快便换上玩味笑容,“寒时,好久不见。” 规矩有礼的招呼,配合他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外表气质,仿佛刚才那兽性荒淫一面都只是幻觉。 张寒时却知道,这个孟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斯文败类。 相比将恶意挑明的林森,孟安满肚子坏水,看着无害,切开方知是黑的。他曾把张寒时耍得团团转,直到他骗他喝下那杯加了料的饮料前,张寒时都天真地以为,林森他们那群人里,就属他还算个正常人。后来孟安却亲口对他承认,许多次他被整,都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个变态,以欣赏他人的痛苦为乐。 对于他和殷秋离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张寒时并没兴趣知道,据他所知,他们那个圈子男女不拘,一向乱得很。现在让他发愁的是,他该怎么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5 章 不小心撞破两人“奸、情”,张寒时认真想了一想,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朝两人点点头,算打过招呼,转身就想干脆走开,却听身后孟安一声轻笑,语气半真半假地调侃—— “怎么,老同学久别重逢,也不叙叙旧,这就急着要走?” 见张寒时走了几步又站定,镜片下孟安的目光闪烁,如同喜新厌旧的孩子找到了更想要的玩具,他松开手,毫不在意身边殷秋离难看的脸色,向张寒时靠拢。 “孟先生,”转过身,张寒时看着假惺惺靠近他的孟安,他压抑心底的不快,告诉自己冷静,“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旧可叙的,这一点,你我应该都心知肚明。” “寒时,别这样说,过去的事是我们不对。后来听说你退学,我一直十分后悔。”孟安一边说,一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愧意,他注视张寒时的双眼,看上去着实情真意切,“那时年少轻狂,没有顾忌,我做人做事未免不留余地,伤害了不少人,为此我也时常内疚。听林森说起你在晋江市,我就想着要来看看,若能碰上你,我也好当面向你说声抱歉。” 孟安姿态做足,一时倒让张寒时不晓得如何应对。过去那些事,光道歉根本无济于事,可他这样诚恳,理智亦提醒张寒时最好不要撕破脸。孟安的出身虽不及叶初静那样显赫,却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公子,与他为敌,并没有什么好处。 “寒时,我明白光道歉于事无补。今后你若有难处或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一定效劳。”说着,孟安便抽出名片夹,将一张黑色名片向前递给张寒时。 他双目灼灼,看似耐性十足,在等张寒时开口反应。而他身后的殷秋离目光中难掩嫉妒,嘴角噙着冷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张寒时知他该说些场面话,然后接下名片,彼此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欢喜。可他做不到。喉咙里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堵塞住,张张口,他发不出声音,更别提去接那张名片。 气氛眼看就要变僵。 一只手却适时地扶住张寒时的肩,手掌稳定可靠,传递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张寒时扭头,就看见叶初静的脸近在咫尺。两人差不多已有半个月没碰面,张寒时有些愣神,视线与叶初静相遇,他头脑里只一个疑问:他怎么也在这?所有该来的,不该来的,简直可以凑齐一桌麻将了。 见他发呆,叶初静一脸笑意,他低头,对准张寒时脸颊轻啄一口,态度从容,又充满不容置疑的强势,一点不避讳两人面前的孟安及殷秋离。 “孟安,你也够了吧?” 叶初静凤眸深邃,笑意未曾有稍减,一开口,却立即让孟安脸上神色变了变。 “阿静,你说的是什么话?”孟公子也并非省油的灯,很快又笑容满面,“我这次是诚心诚意想对寒时说声抱歉的,过去我们——” “别再提这些。”叶初静打断他,“时时他并不想听。” 他的话,不仅孟安,连张寒时都意外地望向他。因为他没说错,张寒时的确一点都不想听孟安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叶初静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小小警告后,他伸手替张寒时接下名片,让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这一紧一松之间,却也让孟安愈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能更加谨慎。听到林森消息,说叶初静开始查以前的事,孟安就知要糟,他可不像林森那样,认为张寒时只是叶大少豢养的一只漂亮宠物,宠物走失了,他现在想找回来。 事情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叶初静他能从自己父亲手中夺、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除异己,控制局面,掌握整个叶家。如今,他仅仅站在这,就如同一道巨大磅礴的深渊,漆黑,幽寂,深不可测。 孟安与叶初静互相算计,试探彼此底线,从表面看,双方只是普普通通几句对话,连站得极近的张寒时,也无从察觉底下的刀光剑影。 他只感觉叶初静确实变了。过去在人前,叶大少对待他的态度相当克制,别说亲吻,就连搂抱都很少,而现在,他的表情,他的肢体动作,简直都迫不及待,明目张胆,只差没说出口“这是我的人,闲杂人等滚”了。 稍待片刻,护食一样将张寒时搂在怀里的叶大少,就向孟安点头,又道:“义拍要开始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和时时先走一步。” 从头到尾,叶初静都没看后面的殷秋离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让殷秋离俊美的脸孔扭曲,身体也跟着微颤,一半因为不甘,一半则是出于熊熊燃烧的妒火。他一眼不眨,盯着相携离去的两人,因为太入神,甚至没发现孟安已回到他身边。直到下巴被用力捏住,抬起,看到镜片下孟安的眼神,殷秋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怎么,我很可怕吗?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孟安的语气很轻,手指揉搓的力道却叫殷秋离痛得厉害,他却不敢出声抱怨,忙挤出笑容,道:“没有,没有,孟少怎么会可怕?” 孟安哼笑一声,又仔细端详他的脸,不知是否由于眼镜的关系,那冰冷的目光毫无感情可言,如同审视一件货品。看够了,孟安才松开手,两人身体相贴,他在殷秋离耳边呢喃细语:“今晚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闻言,殷秋离如同听见死刑判决,脸色煞白,浑身僵硬。圈里传言这位孟公子在床上有些不良癖好,是个喜欢s、的虐待狂,他最爱挑性子烈的下手,用各种工具将人折磨得不成原形后,再像扔垃圾一样扔掉。 听说有人曾在孟公子那里待满一个月,回来后便自杀了。 这一刻,殷秋离忍不住开始后悔。 其实这些年,比起他那些没人脉、没资源的同学,要么还在十七八线苦熬,要么只能陪暴发户或制片商饭局,为一个小角色抢破头,他背靠叶初静这棵大树,得了多少助力,演艺事业上升速度已是令人眼红。只要保持现在势头,稳扎稳打,未必不能出头跻身一线。 他又何苦来哉,非要招惹上孟安这么个危险人物?如果他这时拒绝……念头刚一转,殷秋离便将之压下去。孟安是什么人?只怕对方动动手指,便能让他的演艺生涯顷刻间毁于一旦。殷秋离被一时名利冲昏了头脑,然而事已至此,他就算悔青肠子,也无用了。 …… 而另一边,叶初静陪着张寒时回到酒宴现场,他松开手,刚想说话,见张寒时欲言又止,马上改口道:“时时,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你怎么在这?”张寒时倒也直接,可问出来后,他又觉这问题实在蠢。叶大少会出现在这里,不必想,肯定是受到了主办方邀请。 果然,叶初静马上回:“我接到主办方邀请……” “哎呀,叶总!原来你在这儿,老刘我可是找你好久了!” 两人正说话,冷不防一个声音插、进来。张寒时回头一看,发现这人他认得,正是这次慈善晚宴的主办方之一,业内鼎鼎大名的出版集团老总。张寒时的几本,都在该集团下属的出版社发行。 这名刘姓老总挺着将军肚,热情地上前,与叶初静握手谈笑,“叶总啊,感谢你为这次慈善晚宴提供了资金和那么多拍品,你这么热心公益,又不求名利,把好名声都让给了我们老哥儿几个,我老刘真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哈哈哈……” 刘老总一番溢美之言,却在无意中把叶初静的老底掀了个底儿掉,什么受主办方之邀,原来这次活动幕后的支持者,根本就是他! 张寒时一时无语,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眼梢微吊,浓睫墨黑,拿余光去瞟叶初静,倒让仍故作镇定的男人露出苦笑,暗叹百密终有一疏。虽已经答应要给时时考虑的时间,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叶初静实在想他想得狠了。 注意到两人之间的互动,刘老总马上发问:“这位是……?” 叶初静趁机扶住张寒时肩膀,将他引荐给刘启伟。听见他是自己出版集团旗下作者,刘老总的态度更显热情,他大力夸赞张寒时年轻有为,知他有新书即将完成,马上拍胸脯保证,一定会给予最好的推广。 好不容易将那位热情的刘老总送走,张寒时脸上微笑慢慢消散,他看着叶初静,对方也在看他,不知怎么的,张寒时突然感觉一阵无力。他当然知晓刘启伟如此殷勤的原因不在他,自己辛辛苦苦写上十年,也未必能在对方那里留下什么印象,叶大少简单几句话,却能将他努力半天也未必做到的事轻松搞定。 张寒时已没那么多傲气,可如此差距,仍令他灰心。 作者有话要说: ☆、26 “时时……” 只用一眼,叶初静就知他在想什么,发出叹息,他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我只想让你轻松些,没有太多后顾之忧。对不起,时时,别生气。” 这些年时时过得不容易,调查的人每多挖出一点当年事,他心里的痛惜就多加深一分。他本打算直接收购刘启伟的出版集团,但这样一来,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而他迫不及待想见到时时。对张寒时,叶初静从来计划缜密,出手稳、准、狠,没有机会,他便制造机会。 听叶大少软语温言,张寒时摇摇头,很快调整心态。他没有生气,就像人们常说的,投胎也是门技术活,有些事是怎么也羡慕不过来的。他能做的,不过是努力经营好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必如此。”微微垂眸,长翘的睫毛盖住张寒时那对浅色眼珠,也将里面的情绪掩去。他就算迟钝,这下也明白,叶大少如此煞费苦心,非要说那不是因为他,张寒时连自己都是不信的。 可时至今日,比起他的内疚补偿,张寒时更想要的,是让生活重回平静安稳。这些话,眼下他却实在说不出口。 周围宾客如云,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触手可及,一时却相顾无言。 “你身体好些了吗?”沉吟半晌,张寒时还是问。 叶初静本来正定定望着他,那目光像要把他刻进心里,闻言,他立即回神,“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 “嗯。” “以后别把健康不当回事,身体是你自己的。” “好。” 两人绕圈子半天,叶初静语调温存,目光却极为幽深。他答完,便伸手捉住张寒时手腕,“时时,我——” 这时,周围掌声如潮,一下淹没了叶初静本想开口的话语。抬头朝前看,原来是这次慈善晚宴的几个主办方代表登台了。 “拍卖要开始了。”不着痕迹地挣脱叶初静控制,说话同时,张寒时的脸孔已转向了舞台那边。 见状,叶初静神色间露出苦涩,时时的心思他何尝不知。就像只傻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他不愿面对他,面对他的感情,能拖一天算一天。最好拖到自己失了兴趣,他就可以退步抽身,从此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在心中叹息着,叶初静纵然有万语千言,想倾诉的那人却根本不信。他的时时,不敢再对他抱有信任。意识到这一点,叶初静心中更痛,时时变得那样敏感又小心翼翼,为了不再受伤害,他把他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只为保护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内在。 而造成这一切,将时时伤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正是他。 这一刻,望着张寒时瘦削的背影,他们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心却仿佛隔开很远。叶初静一动不动,指甲几乎陷进掌心肉里,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去伸手将张寒时抱进怀里,再不放开。 张寒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被那灼热目光弄得十分不自在,后背仿佛在烧一样,火辣辣的,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至于台上人都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 好在不久后,拍卖便正式开始。 由于是慈善义拍,现场来宾的兴致都很高,大家重在参与。遇到感兴趣的拍品,张寒时也叫了几次价。只是每次在他之后,若有人继续出价,身边的叶大少便会直接报出一串令人瞠目的数字,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就不再开口了。 一场公益活动,他可不想到头来因叶大少的举动,而变了味。 旁边叶初静望着他,眼眸里闪动着光芒,他见他不再竞价,似乎还颇有些不解。张寒时一阵郁闷,他想生气,却又怎么也生不出来。两人所处的世界不同,一掷百万,挥金如土,在叶大少看来,只要他高兴,那根本不算什么。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6节 最后,主持人宣布拍卖会结束,所有拍品均成功拍出,本次义拍共为华国聋哑儿童康复基金会筹得善款一千余万。全场掌声雷动,一场慈善酒宴,至此圆满落幕。 “时时,我送你。” 散场时,叶大少推掉一堆邀约,只专心跟在张寒时身边,似是早有盘算。 “不了,我是和别人一道过来的。”无奈张寒时并不给面子,他摆摆手,一边婉拒,一边皱着眉四下张望。人实在太多,好在程璧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他在手机那头对张寒时连声抱歉,说他被几个同事拖住,脱身不得。 张寒时忙说没关系,收了线,他一抬头,正对上叶初静的目光。叶大少的眼神极亮,瞳仁深黑,冷不防简直能将人的魂儿都给吸走。 “我送你。”这一次,他语气里多了些强势,显然已听到张寒时与程璧的通话。 张寒时想了想,再推拒下去,反倒显得矫情了。而且习惯掌控局面的叶大少,他的容忍,只怕也是有限的。于是他点点头,说道:“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得到满意回答,叶初静眉目舒展,脸上跟着露出笑容。 宴会举办地是晋江市数一数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入口门廊连通着一个环形喷泉广场,这时由于酒宴刚散场,接送宾客的豪车座驾令人目不暇接,它们一辆接一辆,首尾衔接,场面蔚为壮观。 叶初静去取车,张寒时在酒店门口等。 对他这次选择亲自驾车,张寒时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他站在一边,身量瘦高,长腿笔直,周围车流行人如织,倒格外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这时,同样来参加这次晚宴的某位大牌明星现身酒店外,立即引来众多早已等候的媒体和粉丝们争相拍摄呐喊,场面一下变得更加混乱。 成片的闪光灯亮起,照得一边的张寒时几乎睁不开眼,他退到角落,有点被这阵仗吓到。 与此同时,却有几个黑影迅速向他接近。 下一秒,张寒时只觉颈侧传来微微刺痛,就像被蚂蚁或蜜蜂蜇了一下,并不严重。但接着,似乎怕他反抗,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觉得不对,张寒时想回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他动动嘴唇,却只能发出低弱闷哼,比小猫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完完全全被周围声浪吞没。 无人发现,也无人注意,浑身瘫软下来的张寒时,就这样被半是搀扶,半是拖拽的,迅速塞进一辆黑色汽车里。 …… 三分钟后,酒店地下停车场—— 叶初静接到邢飞来电。 那时叶初静正拉开车门,手里握着礼物,脸上仍有笑意停留,听见报告,他当即变了脸色,一字一顿,如同往外吐冰渣般,问:“什么时候的事?” 听见邢飞继续回报,叶初静不怒反笑,“好,很好。邢飞,让你的人跟紧了!时时如果有什么差池,你叫他们不用回来见我了。” 收了线,叶初静脸上已看不出喜怒。他立于空旷停车场内,灯光将他身形拉得更为颀长,影子投射于地面,那片暗影,仿佛正扩张,延伸,漫无边际。 …… 不知是故意为之或真的药量不够,张寒时并未完全丧失意识,身体麻痹无法动弹,迷迷糊糊中,他却知道自己被推进车里,对时间的感知变得不甚清晰,不知多久后,颠簸停止,车门打开,他又被人像货物一样拖拽着扔掉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头重重磕到冰凉的地面,皮肤感受到了水泥冷硬粗糙的质感,灰尘的味道直冲鼻端,但张寒时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所有感知,包括声音,气味,视觉,都变得有些缓慢和迟钝,他的眼眸半开半合,琥珀色瞳孔散开,表面一层薄薄的水光,似乎清醒着,目光却没有焦距。 有个黑影蹲下来,接着他的脸孔被扭向有光的一面,灯光摇晃着,泛出白色光晕,就像个挂在夜空中的太阳。张寒时想眨眨眼,却做不到,他听到有个粗哑的男人声音在说:“是不是药没打够?这小子还醒着没晕呢!” “我看看。”另一个模糊的人影靠近。 张寒时的脸颊被拍打着,木木的,感觉不到疼痛。 “没事,你看他连眼睛都不会眨!别神神叨叨的。”第二个稍尖的声音这样说着,又重重摸了一把张寒时的脸,发出不怀好意的笑,“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还真是细皮嫩肉,皮肤水当当的,比娘儿们还滑!难怪把叶大少迷成那样,连北边的基业都可以说扔就扔,啧啧啧!” “瘦猴,你他妈的闭嘴!给老子管好你的下半身,艹!”这个嗓门低沉的,又与前两人不同,他似乎是这帮人的头儿,说话开口有些威信。 “王哥,嘿嘿,你别生气。”被称作“瘦猴”的那声音马上示好,“我这不是想替你出出气嘛!姓叶的把你害得那么惨,这小子又不是第一次,反正他迟早要……不如咱哥几个先乐一乐,想想到时叶大少爷的那张脸,一定精彩纷呈。” 真是又恶毒又下流。一群人哄笑起来,连那有些严厉的声音都只象征性地哼了哼,瓮声瓮气道:“你们他妈的别乱来,等龙小姐到了,再听她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ath12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617 13:41:25 ath12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617 13:42:57 感谢妹子的地雷。=33= ☆、27 张寒时一个人孤伶伶躺在冰冷地面上,竭力控制身体不要发抖。 这些人说话的工夫,他麻痹的手指恢复了一些知觉,为了不被察觉,张寒时继续一动不动躺着。绑架者似乎认定他逃不掉,并未把他绑住,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张寒时认出了那低沉嗓音的主人,那个被叫做“王哥”的——王全。多年以前,他作为叶初静的私人保镖,时常跟随叶大少出入各种场合,张寒时又如何不认得? 从一开始,张寒时就不喜欢他。他那时总觉得这王全心术不正,对他表面客气,看他的眼神却不对,许多东西能伪装,一个人的眼睛往往骗不了人。现在,听他们对话,想到叶初静先前说的那些事,还有王全嘴里的“龙小姐”,都叫张寒时浑身发冷,只知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眼前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东西,张寒时心脏狂跳,告诫自己要冷静。 好在那些人并未再细细检查,他们将他留下,空荡脚步声渐渐远离,接着是铁门吱嘎被关上的动静,等周围彻底恢复安静,张寒时才微微转动眼珠,打量他身处的地方。 这应当是间旧仓库。 隔开一道墙壁,王全等人的交谈声变得隐隐约约,除头顶灯光,四周似乎空无一物,张寒时不能肯定,因药物的关系,他眼前朦朦胧胧的,只能看个大概。 张寒时手指抽动,光这样,几乎已用尽他全部力气。他不知自己被打了什么药,只觉浑身无力,眼前模糊。五分钟,十分钟过去,等药效又退了一些,半边身体才稍稍恢复知觉。 张寒时一边在地上磨蹭,试图坐起来,一边竖直耳朵,时刻注意隔壁动静,雪白的额头和鼻尖上,都因神经极度紧绷而渗出了汗水。又过去一会儿,背靠霉烂斑驳的墙壁,张寒时全凭意志力,坐直了身体,他不敢多耽搁,伸手扶住墙,摇摇晃晃站立起来。 视野里仍一片模糊,如同被蒙了一层纱,头脑也不是特别清醒,然而求生逃脱的欲望比什么都更强烈。看不清东西,张寒时便眯起眼,凭感觉慢慢摸索,一步步往前挪。 他记得……有人想开窗,被王全喝止了,那就表示这仓库并非密不透风,除了门,这儿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走到第二十七步的时候,张寒时摸到了另一堵墙,再往前,他触摸到冰凉平滑的玻璃,心里一阵激动,张寒时伸手摸索着,然后用力将窗户推开。 “嘿嘿,小美人儿,你干什么呢?”冷不丁的,猥琐的尖嗓门突然在他身后响起,“这里可是五楼,不乖哦——” 话音未落,张寒时整个人就猛地被对方压向窗台。那名外号“瘦猴”的男人贼心不死,竟一个人偷偷去而复返,他以淫猥的姿势紧贴着张寒时,双手更不住在他身上揉搓。 张寒时恶心欲呕,拼命挣扎,可由于药物影响,他动作迟滞,那点力气在对方看来,简直跟调情差不多。 “哈哈哈,美人儿,你扭啊,越扭我就越兴奋!” 尖嘴猴腮的“瘦猴”两眼发红,他急躁地扒开张寒时身上礼服,又想去扒他的衬衣,被压在下方的张寒时绝望地挣动着,他发不出声,只能从喉间泄漏出急促的抽气。拉扯间,衣服呲拉一声撕破,露出了大片光裸后背。四周景象昏沉肮脏,那皮肉却好似月夜下发光的雪地,明晃晃的,白得近乎刺眼了。 “瘦猴”看得两眼发直,他吞了口口水,喘息加重,动作粗暴地将张寒时从窗台直接拽到地上。 “……”视线摇晃,张寒时再度摔倒在地,意识到唯一的机会正在消失,他伸出手臂,指甲徒劳地抠住地面,就想往前爬。 “老实点儿!”压低声,似嫌麻烦,“瘦猴”干脆直接坐到张寒时腰上,用身体重量将他死死压住,一边解自己的皮带,他一边凑近张寒时耳畔喘气,“伺候得老子舒服了,我让你上路时少受点罪!” 浓睫剧烈颤动,张寒时此际的眼神几近破碎边缘,他死死压抑喉咙深处涌上的悲音,不想让骑在他身上的畜生更得意。他的身体像条离岸的鱼,意识陷进往日的梦魇中,只不过这次,张寒时无法从噩梦当中挣脱。 他几乎快绝望,下一秒,“瘦猴”所有的动作却都停止了。那么突兀,骤然,他就像块沉重的石头,缓慢地倒下,重重地压在张寒时身上。 很快,张寒时便闻到血味。 浓烈呛鼻的血腥气中,又似乎混杂着一丝硝烟的味道。 周围悄无声息,死一般寂静。 张寒时出于本能,想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不小心触到“瘦猴”歪在一边的脸,发现对方眉心正中开了个洞时,他浑身僵硬,几秒后,他开始发了疯一般,想要甩掉身上的那具尸体。他被彻头彻尾地吓坏了。 隔壁这时传来劈哩啪啦的交火声,张寒时却毫无所觉,他发着抖,两眼瞳孔散大,人完全迷糊了。听到铁门哐当被推开,脚步声纷至沓来,他心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那就是快逃,快逃,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时时,不——!” 一进门,就看见张寒时半个身体已经探出窗外,叶初静差些魂不附体,他的身体比头脑先行一步,冲过去,拖住张寒时,一把将他死死抱住。要知那扇窗下,不仅是五层楼的高度,还外加一地浇筑一半又遭废弃的竖直钢筋,人若不慎掉下去,简直不堪设想。 叶初静一阵后怕,两臂搂得越发紧,然后就发现张寒时在他怀里抗拒得厉害。他浑身哆嗦,眼睛睁着,目光却失去焦距,仿佛已不认人了,不断想从他手臂中挣扎出去。 “时时,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顾不上再维持他的翩翩风度,叶初静直接抱着张寒时坐倒在地,他拍抚着他的后背,亲吻他的脸颊,耐心十足,一遍遍柔声安慰。 见他被吓成这样,叶初静心里疼得厉害,脸色更是难看。不知是安抚起了作用,又或者纯粹挣扎脱了力,张寒时绷直的身体软下来,他浑浑噩噩,只知一阵阵发抖。检查后,发现他没有外伤,手上血迹也不属于他,叶初静才稍稍松口气。 见他身上衬衣被撕烂了,他脱下外套,小心把人裹住。做这一切时,叶大少眼眸深黑,一语未发,地狱却仿佛在他眼里裂开罅隙,浑身散发的气息更叫人双腿直软。 “大少爷,”邢飞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事情都解决了,安排在外头的狙击手击毙四人,加上屋里这些,一共十个人,都是系统黑名单上悬红的要犯,只是……我们没找到王全。” “被他跑了?” “……是。” “掘地三尺,把人给我找出来。”叶初静面无表情,与他平日里从容不迫,气度沉稳的样子大相径庭,他语气森寒,如一把磨利的尖刀,字字必见血,“放出消息,谁能找到这叛徒,生死毋论,云水叶氏都欠他一份情。” 邢飞脸色悚然,他挺直背,沉声应了句“是”。 说话间,叶初静低头凝视怀里的张寒时,目光瞬间柔软得不可思议,怕再惊吓到他,容貌英俊的男人压低嗓音,朝身边保镖吩咐道:“还有通知闫医生,让他带人准备着,时时的样子……不大对头。” …… 参与绑架的人里,叶初静特意留了活口。从那人嘴里,邢飞他们得知张寒时被注射了某种药物,只可惜这人是个喽啰,所知不多,据他交代,唯一可能清楚药剂成分的人,只有那个销声匿迹,如今还没被找到的王全。 回到住处,一系列检查,抽血,折腾半夜,张寒时的情况仍旧时好时坏。有时,他神志昏沉,对外界刺激缺乏反应,有时,却又能眨眼,转动眼球,对叶初静或医护人员的声音产生一定回应。 但渐渐的,张寒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不能开口说话,双目无法视物,听觉也在减弱,他的体内,某种可怕的化学药剂正在蚕食、损害他的神经系统。 短短几日,不只躺在病床上的张寒时,所有人都备受煎熬。问题当然是出在叶大少身上,他不仅自己不休息,也不让任何人休息。 这天,人到中年的闫医生终于鼓足勇气,将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的叶初静拉到了房外,一脸严肃道:“叶先生,就算你不高兴我也要说,这样下去,张先生他……只怕撑不了太久了,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沉默片刻,叶初静方才将目光投向闫医生,他瞪着他,双眼发红,一脸阴沉,“时时不会有事的,他想活下去,我会让他活下去。” 对这个偏执成狂的男人,闫医生心内叹息,先不说是否会有奇迹,就算奇迹出现或找到解药,已经造成的损害,目前谁都无法断定是否可逆。 闫医生还要再说些宽慰的话,叶大少却已然转身往回走。 他肩膀宽阔,身形仍旧完美,挺拔,每一步都很稳。 闫医生却有种感觉,此时此刻的叶初静,就仿佛一艘大船,它征服过最狂暴的海洋,对抗过最猛烈的暴风雨。如今,海面风平浪静,它却已从内部被某种无形之力腐蚀,蛀空,也许只消一击,那坚不可摧,无法战胜的表象,便能顷刻坍塌。 …… 当天夜里—— 邢飞在门上敲了三下,没得到回应,便直接推开门,走进房间。 除生命体征监护仪发出的规律嘀嘀声,整个房间里都异常安静。靠窗的位置,叶初静半跪在床边,背影沉寂,如一尊已定格万年的雕像。见状,邢飞怔忡片刻,才举步来到男人身后,俯身报告:“大少爷,龙家那边的电话——” 说这话时,他已将手里的行动电话递上去。 邢飞面前,宽阔的大床上,张寒时依旧昏睡不醒。他的脸半埋在松软的羽毛枕中,呼吸低弱,脸色有种异样的透明感。而紧紧握着他手掌的叶初静,已不知保持那半跪的姿势有多久,以至接电话时,他的动作甚至有些僵硬。 「姓叶的,解药已经在路上。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你把我妹送回来,我要看到她完完整整站在我面前,少一根头发丝都不行,明白?」 电话那头,拥有浑厚嗓音的男人倒是开门见山,只不过语气强硬,即便在叶初静面前也不见有所收敛,一听便知这人久居上位,来头不小。 叶初静听到他的话,凝固的脸部表情开始松动,嘴角也扯出笑意。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凉薄,太久未开口,他此时连嗓音都有些嘶哑,“龙毅,我当然会送她回去。希望这次你能把人看好了,别再放她出来发疯。传出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哼!」那头的龙毅被噎了一下,随即也冷笑反击,「把我们两家变成笑柄的不正是你吗?叶初静,你可真叫我大开眼界,外人都说龙家人护短偏私,可比起你叶大少,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为一个男宠,你闹这么大究竟值得么?」 “时时不是男宠。”叶初静不为所动,看着此刻双目紧闭的张寒时,他目光温柔得出奇,修长手指如同画家描摹作品,轻轻抚摸过他眉毛,眼睫,鼻子和双唇的轮廓,“他是我爱的人。” 电话那边传来嗤笑,显然龙毅是根本不信的,「叶初静,这话你骗骗别人可以,可别把我也当成那些傻子,你我是什么样的人,彼此心知肚明,何必在我面前演戏!」 “随你信不信。”对他的刻薄,叶初静亦答得冷淡,不欲多做纠缠,顿了顿,叶大少似又想起了什么,“龙毅,我这里倒有你那小孩儿的消息,是叫龙夏对吧?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想必是没兴趣知道了。” 「什么?!你说……」另一头,龙毅语调拔高,几乎瞬间失态。 叶初静却偏偏在这一刻按下通话结束键,并顺势将对方号码拉入黑名单。 做人睚眦必报的叶大少,哪里吃了亏,一定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从龙毅那儿扳回一城,他这时一脸玩味,将电话又丢给旁边的邢飞,吩咐道:“龙毅再打过来,就说我不在。” 邢飞:“是。” 应声后,邢飞的目光又在叶初静与张寒时两人间来回一遍,接着,他小心请示道:“大少爷,那龙小姐……” 叶初静未立即作声,眼里却流露出直白厌恶。 龙俪勾结王全这个叛徒,绑架张寒时,事情败露,王全逃得不知所踪,她竟还敢明目张胆,自己跑上门要挟于他。长年累月吸食毒品,龙俪的精神状态显然已不太正常,叶初静不杀女人,这一次却差点为她破戒。 整件事,已踩到他的雷区。 有一点龙毅没说错,只要对象是张寒时,他的确护短得厉害。 考虑到他和龙毅的交易,叶初静又不得不暂时按捺,“邢飞,你派几个人,今晚就送她走。” “明白。” …… 这一次,龙毅那边自知理亏,解药很快送到,而叶初静派出的人,也将龙俪连夜送回了北方。这事到此为止,从表面来看是就此揭过了。 对症下药后,张寒时的情况一步步好转,这让照顾他的闫医生与其他医护人员也跟着松了口气。每次干活,都时刻被叶大少在旁边盯着,那目光直冒寒气,心理素质再好,时间长了也实在吃不消。 到了第三天上午的时候,张寒时沉睡已久,意识终于慢慢从灰色混沌中苏醒。他昏昏沉沉,先是听到了宝贝儿子清脆稚嫩的童音,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慢慢由远及近,由轻变响,原来小家伙正在他耳边,给他念《狐狸和时时》。 头脑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张寒时却已下意识翘起嘴角,他动动手指,尔后鼻尖便闻到一股草药味。那味道苦涩中带点清香,用了一两秒钟,他才反应过来,药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接着,张寒时想睁眼,发觉眼前似被什么遮住了。他开始困惑,微微侧过头,他想伸手,把绑在眼上的绷带给扯下。 一只有力的手掌却按住了他。 “爸爸,你醒啦?”小家伙张乐兴奋至极地叫起来,然后,一个软软肉肉的小身体便扑到他身上,热乎乎的。 张寒时一只手抱着儿子,心里疑惑更甚,想开口,嗓子却如同干涸的井眼。不过很快的,便有人扶着他脖颈,小心地将水杯凑到他嘴边。张寒时实在渴得很,也不客气,一下喝掉了整杯水。他抓着喂他水的那人,闻到他身上甘冽醇厚的熟悉香气,又摸到他手腕上的旧表,虽然看不见,心中却确定无疑,他试探道:“……叶初静?” 对方立刻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揉揉他的脑袋,优美磁性的嗓音低低道:“是我。时时,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张寒时浑身没什么力气,不过还是摇摇头。捞住在他身上乱爬的小家伙,他有些勉强地扭头,对叶初静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麻烦你,能不能先扶我起来?” 叶大少应了声,两只强健的胳膊搂住张寒时,又垫了好几个枕头,让他舒舒服服靠在床头。 “谢谢。”张寒时道了谢。他现在头脑里还有点乱,之前遭遇的那些事,兴许是药物影响,眼下正犹如零碎松散的电影镜头一般,在他脑海里纷乱呈现。随着回忆慢慢变清晰,张寒时的脸色渐白,他又开始发抖。 “别怕,时时。”身边柔软的床微微凹陷下去,叶初静抱住他,“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这是在哪儿?还有……我的眼睛怎么了?”张寒时声音微涩,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抱紧怀里像只树袋熊一样黏着他的儿子,而他身边的男人,则仿佛成了张寒时此刻唯一的依靠。 叶初静动作微顿,之后便将张寒时搂得更紧,一下一下,继续安抚般轻拍他的后背,“时时,别担心。你在我公寓里,至于你的眼睛……医生说了,视力受损是受药物影响的后遗症,可能只是暂时的。”说到这儿,他又吻了吻张寒时一侧的脸颊,“闫医生推荐了一位有名望的中医,那位老先生来看你的时候,你还没醒,他开了副方子,说是先敷上一个疗程再看效果。” 张寒时总算明白,为什么他眼前一片黑暗,脸上会缠了一层又一层浸透药味的纱布。叶初静没有骗他,可这一刻,张寒时情愿他骗自己。哆嗦着伸出手,他摸了摸自己眼睛的位置。被注射药物,绑架,看东西模糊不清,那时他还以为是药效没过去才会这样,真是天真的可以。 比起从未体会过光明,更令人绝望的,是你曾见证过这个美丽缤纷、多彩多姿的世界,可突然有一天,这些都不再属于你,从此你的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那就是永恒的黑暗。眼下的张寒时,便体会到了这种能让人濒临疯狂的绝望。 由于儿子在场,他竭力控制稳定情绪,显然那并不成功,他连声音都在发抖,“我……瞎了吗?” “不,时时!”叶大少听上去比他更激动,双手用力,他将张寒时的脸转向自己,明知他看不见,仍一字一句,缓慢郑重地承诺,“我会治好你。我发誓,不论花多长时间多少金钱,我一定会治好你。” ☆、第28章 一星期后,得知张寒时的情况,远在美国的柳佳莹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北美之行,匆匆归国。当然,这次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女友厉曼婷。 柳佳莹搭乘的航班落地抵达的那天,晋江全市范围又时断时续下起了阵雨。 眼睛仍无法视物,张寒时这会儿只能坐在轮椅上,倾听窗外雨点噼噼啪啪击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虽已通过话,雨势这样大,张寒时未免还是有些担心,怕柳佳莹的航班会因恶劣的天气延误了。他这样子不能去机场接机,只好枯坐在家里等待。 在他的要求下,叶初静最终同意他搬回自己的公寓。生活当然是不方便的,住了几年的房子,一下子都变得陌生起来。因为眼睛看不见,过去视为平常的一切,像倒杯水这样的小事,对如今的他都成了艰难挑战。 张寒时当然发过脾气,甚至怨恨叶初静给他带来的灾难。如果不是因为姓叶的,他一个普通人,又怎会卷入那样的绑架事件里,叶大少那位前妻,更不可能有理由针对他。内心最愤懑不平时,他甚至曾想过,如果没有重遇叶初静,或干脆一开始两人便不相识就好了。 哪怕说出再难听、再刻薄的话,叶初静却始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对这个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跑的男人,每天像块牛皮糖一样缠着他,张寒时彻底没了办法。也许是过去吃了太多苦头,对待突如其来的厄运,张寒时的抗压神经已磨练得强韧异常,等最难熬的时候过去,明白自怨自艾,迁怒于人都毫无用处,他便冷静下来。 至少他还有儿子。 当他自暴自弃,食不下咽时,才四岁不到的张乐便跟着不吃东西,只眼泪汪汪地叫爸爸,张寒时被他叫得心都要碎了,他如何舍得小家伙担惊受怕又跟着他挨饿,张寒时告诉自己,即使为了儿子,他也得振作起来。 大雨哗哗地下,都说失明的人耳力与其他感官会特别敏感,张寒时正出神,这时却听见身后玄关处传来细微动静。 房门被打开了。 张乐这活泼的小东西刚进门,便已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 随着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小家伙像颗肉肉的炮弹一样冲向张寒时。张开双手,把他接住放到膝盖上,张寒时摸摸小家伙肥嘟嘟的包子脸,又亲亲他,才严厉说道:“不许这么调皮,要是摔了怎么办?” 小家伙在他怀里扭了扭,哼哼唧唧示意知错了。 说话间,张寒时又听到了高跟鞋接触地面发出的声响,有些凌乱,急促,离他两三米时,脚步声猛地顿住,接着,只听离开已有数月的柳佳莹抖着嗓子,似不可置信般叫道:“……寒时?” 张寒时眼前仍蒙着浸过草药汁的纱布,他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了个微笑,“佳莹,欢迎回来。对不起,我这样子实在没法去机场接机。” “别说了。”柳佳莹走到他面前,衣服布料发出窸窸窣窣摩擦声,她半蹲下、身,细长柔软的手指轻碰张寒时的脸颊,如同在碰触一件易碎瓷器,“寒时,可怜的寒时,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张寒时摇摇头,如老朋友一般握住柳佳莹的手,轻笑着安慰道:“没事的,佳莹。现在医疗科技这样发达,医生也说了,假以时日,视力是有可能恢复的。” 最开始的时候,听叶初静对他这样说,张寒时心内绝望不已。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他也有可能永远都看不见了?而现在,换作他心平气和地将这话重复给柳佳莹听,想想真是奇妙。 凡事都有两面,同样半杯水,究竟是只剩一半,或还有一半,全看自己如何看待取舍。事到如今,张寒时只能尽量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 明明他是最该被安慰的人,现在反倒宽慰起别人。柳佳莹没有出声,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到张寒时手背上。 “佳莹……”这让张寒时有些无措。他一直对柳佳莹敬佩有加,她是位性格坚毅又独立自主的女性,而现在,她却为他掉了泪,若说心里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张寒时叹了口气,将手放到她颤动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多年相处,两人间已有默契,此时无需太多言语。 原本高高兴兴夹在他们中间的小张乐,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他眨眨眼,又去看不远处的叶初静与厉曼婷,他还太小,无法理解大人们之间那股怪异又沉甸甸的气氛。 …… 三天后,在张寒时一再坚持下,柳佳莹最终松口,两人一起去了趟民政局,办理离婚登记。 出来的时候,不同于柳佳莹,张寒时脸上是带着笑的。像压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被搬开,这桩他惦记了许久的事总算能解决,他着实轻松许多。 “寒时……”柳佳莹搀扶着他,一时欲言又止,“那位叶先生我稍微了解了一下,他来头太大,只怕并非良人,你真的决定要同他在一起吗?你和乐乐两人可以继续住我那里——” “别傻了,”张寒时脸上架了副墨镜,他笑得温和,打断她,“我可不想变成灯泡,打扰你与厉小姐的两人世界。再说我们早有协议,佳莹,我受你助益良多,你不该再顾忌我,是时候去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了。” 四年前,与柳佳莹结婚时,他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绿湾小区的那套高级公寓是登记在柳佳莹名下的。手头宽裕后,他为小家庭陆续添置过一些电器家具,近两年,各项生活支出里也有大半是他在缴纳,但说到底房子还是柳佳莹的,他有手有脚,账户里尚有些存款,说什么也不能再占她的便宜。 “唉,我说不过你。”柳佳莹叹息了声,马上又接道,“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和我打电话,你现在这样,我真的不放心。” “好。” 张寒时点点头,他自然清楚柳佳莹在担心什么。他与叶初静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索性不去解释,免得她更挂念。 叶初静铁了心不愿放手,张寒时只能消极以待。他骂也骂过,闹也闹过,然而所有一切在叶大少面前都成了无用功,到头来,倒像张寒时在闹别扭耍性子一般。更激烈的手段,伤人必自毁,张寒时已不是十七八岁的愣头青,说成熟也好,失了锐意也罢,他是真累了。 眼睛还能看见时,他就翻不出叶大少的五指山,而眼下,如果无人在身旁,张寒时连自己照顾自己都成了奢望,何谈其他。 “时时。” 熟悉的嗓音传来,一直等在外面的叶初静见两人出来,原先斜倚在车旁的他立刻迈步上前,他身着沙青色衬衣,凤目深邃迷人,风采令人倾倒,边伸手代替柳佳莹扶住张寒时,嘴里边客气道:“柳小姐,麻烦你了。” 相较于他的声音,叶大少的脸色有些微冷淡,眼神透出疏离。柳佳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男人也是一副被抢了心爱之物的妒夫模样。 她微微一笑,目光毫不退怯。松开与张寒时相握的手,柳佳莹嘱托般开口说道:“叶先生,我把寒时交给你了。你要看好他,别让再他跌倒,他其实很怕疼,手指头割开一个伤口,都能叫他坐卧不宁半天。” 对于柳佳莹把他描述得那样娇气,张寒时哭笑不得,身边叶初静却不甘示弱,沉声回应:“我知道。” 他伸手抚摸他的后脖颈,在头发与皮肤的边际线那儿,有一个若不留意便不会发觉的小伤疤。男人的指腹如挠痒般轻轻划过,就令张寒时一哆嗦,皮肤也被激起细小疙瘩。 接着,他的肩就被用力搂住,叶初静以动人心魄的嗓音,立誓一般低低道:“我会小心看好他。” …… 最后,张寒时与柳佳莹互道了珍重,两人分路而行。 张寒时坐进叶初静车里,身份显赫,从来只有别人为他效劳的叶大少,此时却侧着身,细致地为他系上安全带后,才发动车子。 一路上,像是怕他无聊,叶大少一直在寻找话题,每次不到五分钟,他便要问一句累不累。反观张寒时,回答不是“嗯”便是“哦”,真真惜字如金。 曾经两人在一起,张寒时总有说不完一样的话,眼里、心中满满的都是叶初静,什么开心有趣的事都想要与他分享,白天这样,晚上依然如是,叶大少多数时间只负责倾听,若不耐烦,他会直接压倒他,做到他再没力气开口为止。 现在,张寒时面对叶初静,却早已无话可说。 “时时,我已选中了西北郊的一块地,在锦屏山一带,靠近木兰湖,那里有山有水,还没被过度开发,很幽静。要是觉得闷了,可以去附近的影视基地逛逛,医生也说开阔的环境对你身体有益,我们挑个时间,过去逛逛可好?地方你若不满意,我们就再另外找过。” 张寒时正出神,冷不防听见叶初静这话,不由得一阵沉默。而叶大少目光幽深专注,定定凝望着他。哪怕看不见,张寒时就是有一种奇妙的第六感,他知叶初静在等他回答。 这个男人,再伪装也难掩他骨子里的强势,他看似给出选择,然而选一还是二,事实上并无太大差别。他没有给张寒时走第三条路的机会。 张寒时已提不起力气再和他争辩。随便他说什么,叶初静依然在安排掌控他的生活,以爱与关心为名。想想真够让人郁闷得吐血三升,不过张寒时也得承认,对一个看不见的瞎子来说,其实无论住在什么地方,并没有太大差别,不是吗? ☆、第29章 见张寒时没有反对,叶大少像生怕他反悔一样,立即迫不及待打了几通电话。张寒时在一旁听着,倒忍不住要佩服起他的效率来。 “时时,我已联络邓女士让她带上乐乐,我们一起去看房子。到那边差不多是中午,木兰湖一带特产的白丝鱼听说肉质极好,我们可以吃过午饭歇歇脚再回来,你说好不好?” 叶初静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哪里还有张寒时说不好的余地。 半小时后,张寒时人已在直升机上。 “你没说我们要乘这个去。”他有些郁闷。 “到那里得经过一段不算短的山间公路,我怕开车路上会太颠簸。”叶初静摸摸他的头回道。说完,他又为他细心戴上降噪通讯耳机。自从张寒时眼睛出了问题,叶初静对他,几乎可以用无微不至、谨慎小心形容。 “爸爸,飞机!大飞机!”后座上,小家伙张乐激动得不得了,即使扣上了安全带,他还在扭来扭去,试图表达他的兴奋,一点没有普通孩子第一次坐直升机该有的不安或害怕。 宝贝儿子都这样了,张寒时自然没了话可讲。 叶初静嘴角含笑,内心却泛起微微心疼,时时现在眼睛不好,陌生的环境总让他特别容易紧张。知道他爱面子,叶初静并不点破,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邢飞,出发吧。”对已坐在驾驶员位置上的魁梧保镖,叶初静沉声吩咐。 “是。”邢飞答。 螺旋桨桨叶发出轰鸣,黑色的直升机没多久便腾空而起。 坐在机舱内,一路上听通讯耳机里儿子开心雀跃的声音,张寒时倒并不觉得无聊。只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们仍在天上飞着,张寒时不由纳闷,开车四十分钟也能到晋江城西郊附近了,何况速度更快的直升机。 「我们还没到吗?」他问。 前方负责驾驶的邢飞是个实诚人,他一五一十答道:「张先生,我们已经到了。刚才半小时都在庄园上空飞行,只是去主宅别墅还需要大概五分钟。」 张寒时:「……」 他早该料到的。 叶初静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大少爷口中的一块地,一栋房,需要动用直升机飞越大半个小时,和他这种升斗小民认知中的根本不是一码事。 见他不自在,叶初静马上捏捏他的手指,讨好道:「时时,你累不累?再忍忍,我们马上可以落地了。」 在心里叹了口气,张寒时点点头,不再出声。 正如叶初静承诺的,没多久,飞机便平稳降落在一大片草地上。 下了直升机,脚踏实地的感觉叫一行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张寒时脚下的地面松软又坚实,厚重的是泥土,蓬松的则是那茂盛如地毯般的青草,草叶十分细柔,打在人脚背上凉凉的,有种丝绒般的触感。明明是夏季,这儿的空气却清新又微凉,呼吸进肺里,整个人都仿佛精神了起来。 “爸爸,前面山坡下有个很大很大的湖,有好多树,还有好多好多鸟在飞,天上的云彩都被装进湖里去了!”小家伙一下直升机,不要同行的邓女士抱,反倒十分懂事地与叶初静一人一边,牵住了张寒时。自己东张西望时,不忘和心爱的爸爸分享见闻,兴致勃勃地描述他所见到的一切。 伴随小家伙稚嫩的童言童语,耳边听到树叶和草叶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更远方,鸟类的啼鸣亦随风飘至,张寒时脑海里很快便勾勒出了一副秀丽旖旎的湖畔美景。 大好风光,他身历其境却无法目睹,心里面要说遗憾自然是有的,不过儿子这样乖巧可人疼,那点小小的缺憾,相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勾起嘴角,张寒时心情明朗,他干脆停住脚步,蹲下、身,揉揉儿子的小脑袋,“乖。” 得了夸奖,小家伙搂着张寒时脖子,黏糊糊撒起了娇,“爸爸,亲亲。” 可怜叶大少孤家寡人,被晾在一边,父子两人那股亲热劲让他神色复杂,心里颇有些吃味。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得时时心甘情愿主动亲自己一下? 受众人追捧敬畏的叶大少,这一刻心中所愿,只怕说出去,也无人能信。 他一停,更后面的邢飞与邓女士都停下,陪他一起等。 张寒时看东西不便,却不可能忽略了周遭还有其他人。他很快站直身,叶初静则适时伸手,使两人双手交握。十指紧扣,感觉张寒时的手掌形状,皮肤纹路,如此完美契合自己,连骚动不安的心似乎也安定下来。 “时时,再往前一段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所房子。当年造它的人花了些心思,设施还算完备,出门不远就有木栈桥通向湖岸和别墅后面的竹林,闲暇时可以划船,钓鱼,或去林子里转转。不高兴出门,也可以在露台或房间里看湖景……” 说到这,叶初静声音顿住,意识到他的时时现在已不能用眼“看”他口中的风景。 张寒时这会儿难得心情不错,并未在意他的无心之言。另一方面,他也是想通了,尖酸刻薄不能叫他的眼睛马上转好,也不足以让叶大少远离他的生活,又何必浪费口舌,搞得大家都紧张兮兮。 他们到的时机恰恰好,提前等候的厨师已准备好丰盛午餐。立于湖边的那幢白色房子,如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在不胜娇羞中,迎来了张寒时他们一行。 …… 木兰湖里的鱼果然名不虚传,肉质细腻嫩滑,味道奇鲜无比,一顿饭下来,连一向挑剔的叶大少都十分满意。 吃过饭,小家伙张乐又出门疯玩一圈,他毕竟年幼,玩累了很快便呼呼大睡。这样一来,下午回程的安排自然搁置了。待到小东西睡醒,不知不觉又近黄昏时分,在叶初静提议下,他们留下吃过晚饭,再接着,天色便黑了。 “时时,现在天很晚了,夜里赶回城不安全,不如我们留宿一晚再走?”叶大少声音又低又轻,仿佛一片毫无重量的柔软羽毛,飘落进了梦中。他一面开口,一面用手指替张寒时在眼周及额部几个穴道上轻轻按摩。 房间里放着柔缓的音乐,张寒时此刻正躺在休息室一张沙发上,头枕着叶大少的腿,眼部又被蒙上浸透药汁的纱布,草药苦涩的香味混合着男人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加上他的手指在皮肤上按压推揉,力道适中,所有这一切,都令张寒时昏昏欲睡。 他心里虽有些知道,又懒得去计较,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几乎快要睡着。 气氛太好,不发生点什么简直对不起叶大少这一番苦心布置。所以当他细细绵密地吻下来,张寒时毫不意外。两人不是第一次,对彼此身体的每一寸都可以说熟稔异常,比起他们微妙紧张的关系,他们在床上似乎更为契合,也更加直接。张寒时不得不承认,男人的有时就是这样诚实,就算感情淡了,却依然能拥抱接吻,发生最亲密的行为。 只是这次,从沙发辗转到二楼卧房,在床上一向贯彻享乐主义的叶大少,却仿佛转了性,温柔克制得都几乎不像他了。只做一次,他便点到为止。 身心都得到充分释放,张寒时此刻懒洋洋躺在他怀里,明显感觉到大少爷并未满足,他压抑呼吸,只是亲吻他的耳垂,叹息般道:“时时,你累不累?竹林后边有个温泉,要不要去泡一泡?” 两人都出了汗,皮肤湿漉漉贴在一起,并不好受。叶初静却似毫不介意,他紧紧抱着他。而听他说话,张寒时困意一阵阵涌上,枕头柔软,被子柔软,身下的床更软的出奇,这一切迅速瓦解了他心里那点挣扎。 “不了,明天去……”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张寒时打了个呵欠,决定先睡觉。他太困了。 浓重的睡意让他稀里糊涂,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叶大少脸色一暖,眯起双眼,低笑声令他的胸膛也跟着微微震动,“好,那我们说定了。” …… 第二天,阳光明媚。由于别墅周围有山有水,又有大量的树木植被形成绿岛效应,这里的气温比起城里要凉爽许多。 在叶大少软磨硬泡下,想起自己昨夜半梦半醒间的呓语,张寒时不好赖账,于是决定再多留一天。张乐那小家伙一听便乐坏了,他马上缠着邢飞带他去湖边,掰嫩芦竹钓鱼。 在芦苇荡背阴处,张寒时坐在叶初静替他准备好的躺椅上,清风徐来,耳边听着儿子在木栈桥上跑来跑去的咚咚声响,他脸上也不由露出了放松适意的笑。 城市里的生活太闷,孩子的天性总是无拘无束,也难怪小家伙这样高兴。虽然鱼都被他吓跑,小家伙仍兴高采烈。最后,他窝在张寒时怀里,异常香甜地睡着了。 到了第三天,连日晴好的锦屏山一带,突然雷声大作,下起倾盆大雨。 外面的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由于雨太大,天与地仿佛融为一体。刷刷的雨水如瀑布般,在整片玻璃幕墙表面肆意流淌,张寒时坐在墙的另一边,哪怕看不见,单凭声音他也能想象外头风狂雨急的场面。 这种天气,看来是又走不了了。 ☆、第30章 “时时。” 移门被拉开,刚才离开一会儿的叶初静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装有药以及水杯点心的托盘,几步走到独自出神的张寒时身旁。 把托盘摆到茶几上,他俯下、身,轻啄了一下张寒时的嘴唇,又探了探他的额头,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们身处的这间静室,灰白两色的墙与地面,黑胡桃木色的家具摆设,极为简洁利落。所有棱角尖锐突出的地方,都被包上了柔软的防撞垫,张寒时经常走动的几片区域,地面都被铺上松软厚实的地毯,即便不小心摔倒,也不用担心。这两天下来,要说一点也感觉不到叶大少的用心,那是自欺欺人。 “我没事。”张寒时摇头,回道。 低低“嗯”了一声,身材高挑挺拔的男人在沙发上坐下,他拿起药片,将它们放到张寒时手心,“吃药了。” 张寒时并不像叶初静,得病就成了魔王,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把苦涩的药片送进了嘴里,接过叶大少及时递来的水杯,三两下便将药咽下肚。 “几点了?”他问。 “快十点了。”叶初静一边答,一边将玻璃杯放回托盘。随后,又端起一只青花瓷碗,白嫩可爱的小块点心,撒上糖桂花,被装在碗里,精致得犹如艺术品。叶初静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到张寒时嘴边,“来,试试这个。” 尝了口,张寒时有些意外。“杏仁豆腐?” “对。”叶大少笑起来,摸摸他的头,如同猜对的奖励一般,“味道怎么样?” 过去他们在一起,叶初静偶尔有个头疼脑热,为哄他吃药,张寒时便常会给他做这道甜点,吃了后,他会比较容易安抚。谁能想到堂堂叶家大少,背地里竟嗜好甜食,这个男人太擅于克制伪装,以至似乎刀枪不入,只有曾和他最为亲近的张寒时发觉他这点癖好。 又被喂了一口,张寒时点点头,说话有些含糊,“唔……还不错,就是杏仁的味道淡了,可以叫厨师少放些糖桂花。” 一边端碗的英俊男人沉默片刻,才听他笑着道:“好,我会跟厨子说的。” 张寒时并不挑嘴,即使这碗杏仁豆腐味道稍差点火候,他还是干干净净吃完了。不知为什么,身边的叶初静似乎特别高兴,搂着他亲吻了好几遍,直到张寒时受不了推开他,才作罢。 “乐乐呢?”叶大少突然这么热情,他实在有些吃不消。 叶初静面带笑意,那对细长优美的眼眸光华内蕴,他盯着张寒时红润的嘴唇,露出意犹未尽之色。知道他疼爱儿子,还是马上回道:“在游戏室,邓女士陪着他。今天雨太大,小家伙原先还闹着要划船去湖心岛。岛上有株四百多年的木兰树,整个木兰湖也是因树得名,可惜现在花期已过……” 说到这里,叶初静不无遗憾,他想若是早春时节,满树繁花,云蒸霞蔚,树下站着他爱的青年,那灿烂景象必定美得惊心动魄。 收回思绪,叶初静目光又定定的瞧向张寒时—— “乐乐看来很喜欢这里。”沉默了片刻,他说。 听他这样讲,张寒时心中有数,微微一笑,他索性也直截了当挑明:“这两天我认真考虑过了,这里……很好。我很喜欢,乐乐也很喜欢,我想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与柳佳莹签下离婚协议,张寒时便主动提出从绿湾小区的公寓搬走,找个安身之所成了头等大事。这几年,除了替儿子存钱,他写书的稿费版税加起来,也算有了笔不小的存款。去年晋江市地产业稍有回落时,他用积蓄置下了一套房产,房子虽不大,胜在地段不错,交通便利。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张寒时从未想过,他会再度遇上了他命里的劫,现在,他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张寒时斟酌着,想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显得不太生硬。过去他对叶初静说话从来不会顾忌什么,他们之间当然有争吵,甚至非常激烈,只是每次之后,两个人会用更快的速度和好如初。哪怕吵得最厉害的几次,事后细细回想,也是苦中有甜。 而现在,许是感情淡了,每每和叶大少共话,张寒时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障碍。即便肌肤相亲,隔阂感也不曾消失。这点,他想叶初静应当亦心知肚明才对。 一旁,见他犹豫,叶初静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声音轻快又欢喜,“时时,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儿离市区确实远了些,不过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木兰湖远离城市喧嚣,适于静养,可比起他自己,时时总把张乐这小家伙摆在第一位,这点暂时他嫉妒也没用。“乐乐的教育问题,我可以请专门的私人教师,他可以在家里……” 他还没说完,张寒时就摇摇头。重逢以来,双方其实都在有意无意回避孩子这个话题,这还是第一次深入谈及张乐的事情,可惜这次交流注定分歧严重。 “我不想乐乐重复你的老路。”张寒时态度语气都很强硬。 对叶初静少时的过往,他所知甚少,却还是隐约知道一些的。许多年前,在叶少爷转学来晋江市之前,事实上他并没有在学校上过一天课。他从小接受的,便是所谓的一对一精英教育。 想到儿子,张寒时脸上又露出温柔的笑意,“他应当有一个普通快乐的童年,和这世上大部分孩子一样长大,上小学,中学,大学,接受新知识,交很多兴趣相投的朋友,谈一两段恋爱。” 他将话说得明白,叶初静安安静静听着,然后吻了吻他的唇角,叹息般轻声道:“时时,对不起。” 他不愿在张寒时面前自挖老底,事实却是他根本不懂得该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他富可敌国,手握大权,精通六国语言,在张乐那小东西面前,他却连一句哄孩子的话都说不好。 这大概是由于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未享受过父母关爱的缘故。自叶初静记事起,他的父亲便长年累月不见人,他总忙着周旋于他众多的情妇间,人前雍容大度的母亲,背地里则恨父亲和那些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两人如经年累世的仇敌,彼此避而远之,一朝狭路相逢,必定是一场战争。 所谓婚姻,一早就名存实亡,不过是为联合云水叶氏与望海廖家的利益而扯上的一块遮羞布。都说孩子是夫妻爱情的结晶,但他的出生,从开始就与爱无关,只与利益有关。 当他遇见张寒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每一天每一天,视线追随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小少年,心脏仿佛随之剧烈鼓动,那么的真切,实在。 也许从那时,他就已爱上他。 叶初静讨厌小孩,张乐却毕竟不一样。他是时时跟自己的孩子。作为他的长子,张乐血管里流着他一半的血,这注定他不可能碌碌无为。叶初静会给他最好的,张乐最终也将继承他的一切,继承整个叶家。 眼下时机不对,这样的一厢情愿恐怕只会惹时时更反感,叶初静深知这点,自然张寒时说什么便是什么。 然而张寒时也并非那样好糊弄,“我警告你,最好别打什么其他鬼主意,我不会同意的。”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在张乐的事上,绝对没得商量。 叶初静苦笑,时时对他还真是一点也不信任,“别误会,时时。我明白你想让乐乐像普通孩子一样,我尊重你的决定。邓女士有多年幼儿看护的经验,她介绍了一间不错的私立幼儿园,就在西郊附近,路也好走,从这开车,只要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说着,他停下来,观察张寒时的反应。见他没有什么激烈的不满与抗拒神色,才接着以商量的语气,问:“乐乐可以转去那里,交些新朋友。时时,你看这样如何?” 话已说到这份上,叶初静态度真挚,话里话外赔着小心,再拒绝,倒像他不识好歹了。张寒时长长地吐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平和,“这么多年,我从来争不过你。” 叶初静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又把选择摆到他面前,左边一条路,右边再一条,却不允许他回头抽身。 “时时……” 叶大少想说什么,张寒时却摇了摇头,语气间透着一股浓浓的倦怠,“叶初静,我年纪不小了。你看看我,不是十年前十七八岁,模样再好,也不鲜嫩了。现在我的眼睛又看不见,这张脸兴许维持不了几年也垮了……” 张寒时心中满是感慨,他早已面目全非。叶初静心目中那个单纯美好的傻瓜,那个他所留恋的,全心全意爱他的张寒时,他不再是了。他给不了叶大少想要的。他如此煞费苦心,每件事,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全,仅仅是因为愧疚吗?如果不是,他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么做,值得吗?”他问。 空气仿佛凝滞了,在这股异样的沉默中,他身边的男人只是用力握住他的手,如回答一般。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7节 ☆、第31章 大雨过后两天,灿烂阳光普照大地,湖区附近一些小水潭和沟渠中的积水很快蒸发,经过一轮雨打风吹,湖岸边那栋白色房子周围,草木葱茏,植被呈现出浓淡不一的绿色,生长得倒比以往更为茂盛蓬勃。 上午九点,别墅三楼南部书房—— 相较于外头的明亮世界,房间内多少有些昏暗。方格玻璃窗前,叶初静背朝窗而坐,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实木书桌,此时此刻,无论他背光的黑色身影或周围摆设,都仿佛凝固静止的油画般,显出一种厚重质感。 邢飞默不作声,立于一侧,魁梧的体格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刚将近期调查收集的发现一五一十,对叶初静作了报告。 手指叩击着桌面,片刻后,叶初静才开口道:“你是说……琴姨的事情只怕还有蹊跷?” “是。”邢飞颔首,沉声又回,“根据张女士当年的入院记录,我们的人找到了当时几位值班护士与医生。在张女士去世前,除了寒时少爷,这些人都曾和她有过密切接触。” 叶初静“嗯”了一声,边翻看邢飞递上来的文件,边示意他继续。 “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张女士过身后,大概一星期左右,负责她病情的主治医生也突然离职了。继续跟下去,查到对方原来是主动辞职,但那位吴姓医生当时即将晋升职称,成为副主任医师,对他的离职,同院他的同事和护士们都很不解。” 说到这,邢飞又看向叶初静,接着道:“他辞职后,就和家人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定居。他开了间私人诊所,经营状况一般,但这位吴医生本人却开高级跑车,住豪宅,每两到三个月,他的太太便会到国外采购名牌服饰鞋包,一双儿女也在学费昂贵的贵族学校就读,生活十分优渥。” 停下翻阅的动作,叶初静眉峰微蹙,一对眼珠乌沉沉如同深潭般,问:“查过他的账户没?” “查过了。”邢飞不敢怠慢,立即快速答,“四年前,就在张琴女士去世前两天,这位吴医生的银行户头里突然多出了一笔七位数的巨款,此后每个月,都会有十万美金按时打到他账上。” 说到这里,邢飞语气微顿,见叶初静一脸肃然,他征询道:“大少爷,你看是否要继续追查下去?” “查。” 只一个字,却仿佛包含千钧之力。 叶初静目光森然,吩咐身边体格魁伟的黑衣保镖,“从头到尾,给我细细地查。不管背后究竟有几方在搅浑水,任何疑点都不要放过,把人都给我揪出来!” “是!”听到那声音,邢飞不由面色一整,挺直了身。 叶初静脸上不见喜怒,胸口这一刻却已然揪紧成一团,疼得厉害。时时为他母亲的事,痛苦了这么些年,而现在,真相可能远非他向自己描述的那般简单。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在自责内疚,一想到此,叶初静便几乎压抑不住心底滔天的怒意,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就坐在那。如一尊黑色大理石雕,肃杀,寂静。没人能看出叶初静此刻在想什么,连离得最近的邢飞也不能。 邢飞只是有种直觉,这个样子的叶大少最好别去打扰。迟疑片刻,这位人高马大的壮汉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报告另一桩消息,“大少爷,还有件事是关于王全的——在国内他已无处容身,我们派出的人一直追到西南边境线,终究差一步,被他逃出境了。” 王全曾担任叶家私人保镖团队的负责人多年,对他们内部的运作方式,行动安排、步骤等,都可以说了若指掌。在不久前那次绑架事件中,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得手,之后又全身而退的原因。 可惜再狡猾,他惹到的对手,却是比他更为高明的顶级猎食者。 “邢飞,通知金五爷那边,是时候收网了。”听见邢飞报告,叶初静没用太久,便恢复冷静。 “是。” 这金五爷是个传奇人物。整个东南亚,黑白灰三条道上混的,无人不知这一尊大佛,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而能得他青眼的,屈指可数。 王全大概以为他终于逃出生天,殊不知他不过是一只被驱赶的老鼠,在他前方,叶初静早已为他布下天罗地网。 “邢飞,你知道最打击人的是什么吗?” 叶初静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眼底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他似乎也未打算听邢飞回答,自顾自继续开口:“最打击人的,莫过于当你以为看见希望,在前面等着你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失望。那点未尽的希望会变成一种煎熬,不断折磨你,消耗你,直到你精疲力竭,慢慢绝望为止。” “钝刀子割肉,才是最疼的。” 说这番话时,叶初静的脸有大半埋在椅背黑暗的阴影里。 一旁的邢飞喉结上下动了动,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隐隐觉得,他身边这个一贯从容强大的男人,话里意有所指,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似乎不单只针对王全这事。 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又听叶初静在问—— “时时他怎么样了?” 邢飞很快从微愣下回神,“起床吃过早餐,寒时少爷就一直待在楼下,陪着小少爷。”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大少爷,按您的吩咐,我们已经把寒时少爷和小少爷的私人物品从绿湾小区公寓搬来了,您要不要下楼去,跟寒时少爷他讲一声?” 叶初静脸上似有挣扎,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苦笑着叹道:“不了,暂时我还是别出现在他面前为好。邢飞,替我安排一下,我得离开半天。” 中午他必须要与新公司的各级部门主管见个面。而下午,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处理。这段时间,他的日程表上已积压了一堆公务,再往后压,是真说不过去了。 时时还在生他的气,心里纵有一千一万不舍,叶初静也不得不强自按捺。那位闫医生见了都毕恭毕敬的薛老先生交代过,要尽量让时时保持愉快的情绪,身心放松,才有利于他眼睛恢复。 “邢飞,下午薛老会过来替时时看诊。老先生脾气很有些古怪,让你的人说话行事都注意分寸。”叶初静起身,不忘交代。 “是,我明白。”邢飞他一边应声,一边将手里电话收线,又朝叶初静汇报,“大少爷,直升机已经准备好。” “行了,让其他人和我过去,你小心点看着时时。” 摆摆手,他没有让邢飞护送。踏出门口时,前一刻还温柔叫着“时时”的男人,如王袍加身,再度恢复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完美帝王。 …… 楼下,张寒时正抱着儿子张乐坐在宽大柔软的皮质沙发里,神态放松。室内温湿度一直由中央智能系统调节,维持在一个令人感觉舒适的幅度内,不会出现过冷过热的情况。此时,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照在皮肤上,有一种微微温热的感觉。 这样的惬意没持续多久,张寒时便抬头,仿佛察觉到什么,他问一旁的人:“邓女士,你有没有听到直升机的声音?” 那位圆脸盘,神态和蔼的中年女士闻声朝窗外望了一眼,当然没看见什么。这栋湖畔别墅占地三千多平米,拥有上百间房,而他们现在待的这间游戏兼休息室,位于别墅东北面,从落地窗口向外,只能望见大片湖景与更远处山脉的黛青色轮廓。 “张先生,我没看见有直升机飞过。”邓女士回道。 “哦,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张寒时不以为意,语气温和。说完,他又拍拍窝在他怀里的宝贝儿子,小家伙正有些闹情绪。本来听见可以住在这,他高兴得很,当张寒时告诉他,柳佳莹不会一起搬来,并且以后也不能住在一起时,平日里活泼机灵的小东西一下子变得蔫蔫的。 即使看不见,张寒时也完全能想象他撅着个嘴,肥嘟嘟的包子脸上闷闷不乐的样子。摸索着捏捏他的小脸蛋,又亲了一口,张寒时温柔地哄道:“宝贝儿,让邓阿姨给你放你最喜欢的动画片看好不好?” 怀里的小东西蹭蹭他,哼哼唧唧老半天,才没精打采,小声开口问:“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两个了?”在这小家伙的认知里,柳佳莹不来与他们同住,那自然是不要他们了。 张寒时失笑,又捏捏他,正色道:“胡说。就像爸爸爱乐乐一样,妈妈也一样爱你。她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可她绝对不会讨厌乐乐,不要乐乐!” 对柳佳莹的为人,张寒时是相当了解的,她疼爱乐乐,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疼爱孩子。当年,在张寒时最为无助的时候,就是她伸出了援手,可以说,张乐能平安降生到这世界上,都要多亏了她。 想到这,张寒时又转头,朝邓梅的方向,态度十分客气有礼,“邓女士,麻烦你,能不能替我把手机拿来?” 为了安抚闹别扭的小家伙,张寒时只得让邓女士帮他拨通了柳佳莹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两人先聊了聊,将情况简单向柳佳莹说明,张寒时便把手机交给他怀里的小家伙。 没多久,显然柳佳莹向他保证了什么,小家伙很快转忧为喜。 张寒时重又接过电话,歉声道:“佳莹,麻烦你了。” 另一头,柳佳莹忙叫他别这样客套。接着,沉默两秒,她才又问道:「寒时……你还好吗?昨天那位叶先生的人过来,将你和乐乐的东西都打包走了,十多个人,连牙刷杯都不放过,我第一次见搬东西都那么大阵仗的!现在你住的地方,又那样偏僻,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张寒时莞尔,他自是知道柳佳莹担心他,开口安慰:“佳莹,别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还能与你通话么?” 张寒时自己并不觉得什么,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叶初静将他这样与世隔绝,远离人群视线,再加上张寒时的眼睛不便,若无对方准许,他根本寸步难行,这种行为,简直已形同幽禁一般。 ☆、第32章 听张寒时再三保证,言谈间也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柳佳莹才勉强释怀。 两人又聊了几句近况,听到柳佳莹有意过段时间回家,向柳家二老介绍厉曼婷,看来两人感情已十分稳定,张寒时也打心底里为她们高兴。 最后,他们互相道别,便结束通话。 小家伙张乐赖在张寒时怀里,看了会儿电视,等动画片放完,他“吧唧”亲了口张寒时脸颊,征求他同意,“爸爸,我可不可以到外面去玩?” 对小家伙来说,别墅周围不仅拥有绝佳自然风光,各种野兔,野鱼和野生禽鸟亦随处可见,每一片草地,每一堆灌木丛,都成了他的探险宝地。 “唔——”张寒时宠溺地回亲他,点头嘱咐,“可以,不过只能玩半小时。”一来现在毕竟是夏天,户外活动不宜太久,二来时间已近中午,玩得太累,小家伙午饭只怕会没胃口。作为孩子的爸爸,他不得不面面俱到,把什么都考虑周全。 “张先生,我替你换个频道吧?” 如今张寒时行动不便,小家伙要出门,负责看护他的邓女士自然得跟着。临走前,她这样一问,张寒时愣了愣,随即笑答:“好,麻烦你了。” 其实他眼睛看不见,电视不过听个声响,邓女士显然也考虑到这点,特意贴心地为他选了新闻频道。等她牵着张乐离开,张寒时独自一人待在室内,他将身体埋进松软的沙发椅,长腿随意交叠,双手放于腹部,姿态闲适,如一幅安静的画。 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舒服地眯起眼。黑色睫毛根根分明,又卷又翘,掩于其下的眼珠颜色受光线影响,像融化的金子般,只可惜这样一对美妙的眼睛,如今目光中却毫无焦距。 「本台最新消息,今日凌晨3时许,曾因出演《春光里》而获得金龙奖最佳男配角的影星殷秋离,于某五星酒店高层意外坠楼。紧急送医七小时后,目前,已有大量记者与影迷赶至医院,本台记者通过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了解到殷秋离的伤情十分严重。事件最新进展,敬请关注本台后续新闻……」 听到新闻中这则消息的时候,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张寒时一下子坐直身,脸上满是茫然与震谔。半个多月前的慈善酒宴上,他才刚遇见过殷秋离,张寒时记得,当时他正与孟安厮混在一起。那次碰面算不得愉快,可这才几天,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坠楼了? 他与殷秋离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可林奇是他的朋友,殷秋离又是林奇的发小哥们,出了这种事,张寒时第一反应便是联系林奇,问候一声。 用手摸索着,幸好刚才因为联络柳佳莹,张寒时的手机就放在身边。可眼睛看不见,按了几次都没按对位置,实在无法,他这一刻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连按三次ho键,打开了盲人语音辅助功能。 最后,电话是打了出去,却一直无法接通,张寒时又试过几次,结果无一例外。想到这事在娱乐圈中恐怕也属大事件,那些媒体记者只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探听独家消息的渠道。林奇的电话打不通,张寒时虽着急,心里也只能先暂时这样说服自己。 到午饭时,心里记挂着这事,相较于张乐那小东西,反倒是张寒时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喝了点汤,吃了大半碗饭。 下午,那位薛老先生准时来到别墅。 他也不说话,也不客套寒暄,来了便替张寒时看眼睛。切完脉,已经八十高龄,鹤发童颜的老先生沉吟片刻,才出声示意张寒时躺下。听到他要给自己针灸,怕吓着儿子,张寒时忙叫邓女士把小家伙抱了出去。 老先生身边,他的学生拿出一套针灸针交给他,准备妥当,老先生便开始施针,落手十分稳、准、快,张寒时还没任何感觉,细如牛毫的针尖便已刺入他头面部的皮肤,接着才是微微的酸、胀或麻。 最后,不知被刺中了哪个穴位,他很快睡了过去。 等张寒时醒来,薛老先生和他的学生早已经离开。让他意外的是,头脑里一点没有刚睡醒的昏沉,身体分外轻盈,整个人可以说是神清气爽。似乎这几年以来,他熬夜写稿工作所积攒的疲劳,只睡了一觉便一扫而空。 事实上,这当然不是光睡一觉便能办到的事。 他的眼睛虽不见起色,可身体状况如此明显改观,张寒时心知,恐怕这都要多亏那位薛老先生的妙手,心底于是也忍不住更多了些希望。 到了晚上,张寒时临睡前,又坚持打了几次林奇的手机,到最后一次,他几乎快要放弃,电话却终于接通了。 “喂,大林?是我,张寒时。我从新闻里听到殷先生出事的消息,他现在情况如何?要不要紧?”张寒时话语里的焦急并非伪装,毕竟不管怎么说,他和林奇关系很好,是彼此都信得过的朋友。 手机那头却一阵沉默,张寒时心中一沉,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大林,你……你还好吗?” 「张哥……」等了一会儿,林奇终于开口,那声音却又哑又沉,似乎强自压抑一般,还带着隐约的颤抖,「阿狸他死了。」 “……什么?”一瞬间听闻噩耗,张寒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几乎以为听错,那个俊美又骄傲的年轻人,那个殷秋离,他死了?“怎么会……” 「消息暂时还未对外公布。医生说他伤得太重了,从那么高的楼层跌落,没有当场死亡已经是个奇迹。」 林奇此刻的声音听着有种诡异的平静,但正是这种平板机械的声音,让张寒时越发替他难过,他是过来人,当年母亲张琴去世的时候,张寒时便也是这种情况。只有真正伤了心,才会连哭都哭不出来。 张寒时握着手机,一时也沉默无语,出了这种事,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 「这个臭小子,明明那么喜欢当演员。我们都约好了,以后我的每部电影,都会让他来演,无论主演还是配角,明明……我们都约好了……!」 张寒时听得实在不忍,开口劝道:“大林……你要保重,节哀。” 电话另一头,林奇的呼吸声变得又急又促,他先是哽咽着,然后终于绷不住般,嚎哭起来。张寒时听着那野兽惨号般的声音,心里也十分凄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张寒时一直未挂断电话,就那样静静陪着林奇,听他絮叨,直到他情绪稍定,又宽慰几句,才收了线。 即使结束了通话,张寒时心情仍十分沉重。无论他之前与殷秋离闹过什么不愉快,但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得不令他感叹世事无常。 再看他自己,生活已被搅得天翻地覆,他在叶大少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任其摆布,要说心底没有一点点不甘,那是假的。可这一切,在冷冰冰的死亡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叹了声,时间不早,张寒时决定不再乱想,他盖好被子,便躺下了。 到后半夜,也许是下午睡多了,半梦半醒间,张寒时感觉身边有股目光挥之不去。他睡糊涂了,说梦话一样咕哝道:“叶初静……大半夜的,别在这吓人……” 说完,他自顾自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留下立于他床边的男人,因他的话而久久无法回神。 叶初静会议到深夜才匆匆赶回,听到邢飞报告,心里不放心,悄悄过来看一眼。谁知盯着床头张寒时的睡颜,却看得入了神。 而张寒时迷迷糊糊,一下叫出他名字,似乎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就凭本能断定是他。这让叶初静的心如徜徉在云间,下一秒又好似被热油泼了一遭,甜蜜着,也疼痛着。至少潜意识里,时时没有将他彻底忘记。 放轻手脚,爬上床,叶初静伸臂将张寒时整个搂在怀里。熟睡中的漂亮青年微微挣动了一下,见状,叶初静轻抚他的背,又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嗓音磁性低沉,“别动,时时。让我抱抱你。” 在他安抚下,眼看像要醒过来的张寒时呼吸放缓,又重新进入了梦乡。 臂弯中温热真实的躯体让叶初静眯起眼,他用长手长脚将张寒时整个缠住,借着窗外月光,一遍遍打量怀里的人,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不过两天未见,叶初静却想念不已。任何理由、借口,全都敌不过真实的感觉,他的脚,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仿佛都不再受他支配控制,它们都疯狂叫嚣着同一个人的名——他的时时,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 而此刻,他就沉睡在他怀里,神态美好又安详。几缕睡乱的头发不安分地翘起,雪白额头往下,漆黑眉毛利落如刀裁,眼皮薄薄的,近乎半透明,在那下面,藏着叶初静最爱的那双眼睛。 对准那柔软饱满的双唇亲了一下,再亲一下,叶大少的心平静而又满足。那些人前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在这一刻统统远离消失了。他只想就这样抱住他,永永远远,不放开。 “时时,”他呢喃着,“我爱你。” 他失而复得的宝石。 “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第33章 也许是受林奇带来的坏消息影响,清晨时分,遥远的天际,当第一缕金色晨曦自地平线挣扎探出,又从窗户洒入室内,张寒时也从黑色梦魇中惊醒。 他满头大汗,气喘不定,手脚抽搐几下,整个人发出一声惨叫,便几乎弹坐了起来。 “时时?!” 原本抱着他睡的叶初静也猛地惊醒。他见张寒时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立即皱着眉头,将他重又搂进怀里,轻轻拍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张寒时这会儿来不及思考,已快两天没见的叶大少为何会躺在他身边,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剧烈喘息着,若不是叶初静抱住他,让张寒时确定那是个梦,说不定现在,他仍深陷于那真实得过分的恐怖梦境里。 “时时——”叶初静嗓音低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性感得要命。他亲亲他,又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被叶大少这样贴在耳边低喃轻语,换做旁人,恐怕早已被撩拨得连骨头都要酥了。张寒时却只摇头,双唇紧抿,就是不愿开口。见他这般固执,叶初静也不逼迫他,只是不断地落下轻吻,从额头,眉心,鼻子,脸颊到嘴唇,一处都不放过,边亲边不忘诱哄:“乖,告诉我,说出来就没事了,嗯?” 也许是那声音太温柔,让人一时失了警惕。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心底的惊恐却如幽灵一般挥之不去,张寒时终于忍不住,向身旁的男人倾诉,“我……我梦到自己死了。” 要亲口说出这些并不容易。梦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真实,阳光照射在皮肤上的温度,吹过脸颊以及耳畔的风声,以及最后的最后,当他自由落体重重摔到地面时,骨断筋折,脏器破裂的声响,剧痛如海啸般瞬间淹没他。梦里的时间很暧昧,叫人发疯的疼痛也许只持续了一两分钟或更短,又好似一辈子那样漫长。 疼痛如此真切,胜过一切。直到现在,因为那个噩梦,张寒时身体的每个细胞似乎仍在颤抖,哀鸣,隐隐作痛。 他仿佛又回到当年,那段不堪回首的灰暗日子。满怀绝望,已走投无路的他,爬过了医院顶楼的铁丝围栏,站在平台边缘,脚下一半腾空,二十层的高度,底下是一片坚实的水泥地。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异样明亮,照得地面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 他很幸运,在最后关头,被当时在医院值班的柳佳莹发现。一个人的生死,有时真的只在一念间。 张寒时才说完,整个人就被叶初静更用力地抱住了。 “时时……别害怕。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会让你再出事……!” 就像搬开了一块大石,张寒时说出来后,心里确实没那样难受别扭了。倒是叶初静,他叫他别害怕,他自己的声音却在发抖,比刚才张寒时还更慌张,两条手臂也越收越近,像生怕怀里的张寒时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一样。 “呜……”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张寒时痛哼了一声。 叶大少这才惊醒一般,他放松力道,语气中满是歉疚焦急,“对不起,时时,是不是弄疼你了?有没有那里受伤?” 喘了两口气,张寒时伸手,将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后才摇摇头,回道:“我没事。那个梦当然不是真的,你别太紧张。” 哪怕看不见,光凭声音和肢体语言,便已让张寒时觉察到叶大少的失态异样,虽有些怪怪的,但张寒时并未放在心上。他也想不到,明明做噩梦的是他,结果到头来却要他来安慰叶初静。 一大早的,这个不太吉利的梦,让张寒时彻底没了睡意。他一起来,叶初静自然跟着起床。挤好牙膏,杯子接上水,再将一切都送到张寒时手里,等他刷完牙,似乎有些患得患失的叶大少,又压着他狠狠亲了一通。 男人的身体构造,注定在清晨容易擦枪走火,情、欲如同火焰,风暴,漩涡,被点燃,扩散,高涨。张寒时被吻得晕头转向,就像置身于波涛狂涌的海面,等回过神,他与叶初静又纠缠在一起,回到了床上。因看不见,身体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神智尚留一线清明,咬住嘴唇,不愿轻易泄出呻、吟。 “乖——”叶初静却不放过他,他不断亲吻他眼角,用缠绵入骨的嗓音在他耳边呢喃,“叫出来。” 这可怕的男人,连声音都如同一件温柔致命的武器,诱人深陷,再将你杀的片甲不留。 下楼用早饭时,张寒时还有些腿软。 “爸爸!”小家伙张乐连走带跑,上前要抱抱。等真黏在张寒时腿上,他眨眨眼,伸手摸了摸张寒时的眼角,傻乎乎道,“爸爸,你眼睛红红的……” 盯着张寒时的嘴唇,张乐觉得比桌子上的玫瑰花还要漂亮鲜艳,于是他又喜滋滋地补充:“爸爸,你真好看!” 张寒时抱着宝贝儿子,听了他的“马屁”,此时连耳朵尖都红得像要滴血,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旁边,叶大少一脸神清气爽,面带笑意,向低眉敛首,规规矩矩站立在一边的佣人吩咐:“开饭吧。” …… 吃过早饭,叶初静不再像前两日那样避而不见,不知忙些什么,他又开始对张寒时嘘寒问暖,连吃药喂水这样的小事,都亲力亲为。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一方的妥协及另一方小心的维持中,倒又缓和下来。 张乐的转学手续也办妥了。换了个新环境,小家伙第一天尚有些不适应,到第二天时,他就已经交上新朋友,到了傍晚,他还会将幼儿园里发生的事都讲给张寒时听。 孩子的适应力有时往往超出大人的想象,张寒时也彻底放下心,开始安心养病。 从那次通话之后,张寒时便没再打给林奇,殷秋离意外身故,对林奇的打击很大,他想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林奇,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来独自平复心境的。 到了第四天,事情果然如林奇所说的,殷秋离的死讯终于被公布。可以想见,这样一个有容貌又有演技的年轻演员意外离世,如同新星陨落,令人扼腕,演艺圈和媒体一片哀悼声。 不管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这一不幸事件,确实引发了广大关注。连负责照看张乐的邓女士,她平时不怎么关心明星演员,见了张寒时,也会同他顺便讨论惋惜几句。 …… 一星期后,别墅一层东部—— 静室内,张寒时正独自一人坐在躺椅里打盹。儿子还在幼儿园,叶初静则忙他的公事去了,也没在他身边,周围十分安静。 叶大少从不会亏待委屈自己,这栋别墅不仅占地广大,受雇佣的人员亦是众多。不过他排场虽大,却知张寒时不喜这套,平日除非必要,大宅的佣人们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间风格简练的静室,是张寒时最常呆的地方。午后阳光通过大片特殊处理过的玻璃墙洒进室内,将整间房照得明亮通透,即使看不到,张寒时也能感觉到那无所不在的阳光。 静谧的氛围,极易勾起人的瞌睡虫,张寒时睡意上来,便眯了一会儿。他每日吃吃喝喝,想睡便睡,也没什么压力,自觉整个人都快长胖一圈,然而叶大少却总嫌他太瘦,尤其在床上时,捏着他的腰便说太细,每日换着花样要他多吃饭。 正迷迷糊糊,张寒时就听见有人在敲门,邓女士的声音在门外边响起,“张先生?张先生?” “邓女士,请进。”坐直身体,张寒时很快便扬声应道。住了这么些天,负责照看小家伙张乐的邓女士,是这栋别墅里少数几个能和张寒时聊聊天的人。 拉开移门,室内到处都是厚实的羊毛地毯,人在上面走没什么声音,邓女士似乎走得有些急,呼吸声急促,还没坐下,便听她道:“张先生,前两天那个意外坠楼去世的明星,叫……叫……” “殷秋离。” “对对!殷秋离!”邓女士一急,倒连对方的名字都忘记了。上次闲聊,她听张寒时说起殷秋离是他朋友的朋友,这才会急着赶来告诉他,“张先生,刚才我看新闻上在报道,说这位大明星是吸了毒,才会跳楼的!而且,他还……他还……” 张寒时听得呆愣住,片刻后,他才意识自己听到了什么。 “邓女士,他还什么?”张寒时问得有些急。 喘了两口气,长着一张圆脸,人看起来非常慈善的邓女士拍拍胸口,仿佛这才有勇气接口说下去,“新闻里都在说,他还杀了人!” “他杀的那人,来头可不小,我看新闻报道模模糊糊的,似乎都不敢讲太详细呢!” 张寒时听完,就像被雷劈中一般,这下是彻底忘记了该作何反应。最近几天,媒体狂轰滥炸下,他没再关注这事,只准备过两天,再打给林奇聊表慰问。 谁能料到,事情非但没能逐渐平息,偏偏背道而驰,愈演愈烈起来。 ☆、第34章 殷秋离的死亡,一开始只被认定为一场意外,但随着调查深入,越来越多证据出现,原先意外坠楼的说法也被推翻。事实上,在殷秋离出事后,警方便接到酒店方面报警,称在高层总统套房内,发现了尸体。 进行现场调查时,警方又找寻到诸多疑点。这间拥有观景阳台的豪华套房里,包括桌子,酒杯,床以及那把被认定为凶器的水果刀上,到处都是殷秋离的指纹和dna,被丢弃的针管内,则检测出了毒、品的成分。通过对阳台栏杆的痕迹勘察,进一步判定这里就是他坠楼的第一现场。 至于另一名死者,正如邓女士说的那样,所有媒体几乎都讳莫如深,语焉不详,或干脆一笔带过,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大众总是容易盲目跟风,被煽动引导。信息爆炸,让人心越加浮躁,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只看到小小一点,便以为看到了全部,进而轻易下判断定论的人。后续消息一经披露,原先各种哀悼纪念活动,一下又变成口诛笔伐,整件事被搞得沸反盈天。 八卦,黑料,各路“知情人士”的爆料,新闻旧闻,似是而非,真真假假。一个人的死亡,到头来竟变成这样一场荒诞吊诡的闹剧。真真是娱乐至死不休。 拜托邓女士关掉网页新闻视频,张寒时直接拨了林奇的手机号码。 第一次没有打通,张寒时继续耐心地打过去,到第五次,林奇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大林?是我,张寒时。”稍稍停顿一下,张寒时经过斟酌后,才又接着轻声询问,“殷先生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别客气你尽管开口。” 关于殷秋离的死,外界正闹得沸沸扬扬,热火朝天,他想林奇必然已听够了,张寒时绝口不提那些糟心事,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致以关心与问候。 手机另一头沉默了许久,才听林奇低低回:「谢谢你,张哥。」 他本来爽朗的嗓音,此刻哑得不成样子,可以想象林奇这段时间过得必定艰难。 「张哥,你别听新闻上乱讲,那些记者为了钱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阿狸他没有吸毒,他是被人注射了毒品!」 林奇话里透着焦急,似乎这话他已对人解释了许多遍。张寒时本以为不会再吃惊,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愣了愣,回过神,他赶忙对着手机开口道:“大林,你别急,我当然信你。” 林奇的情绪慢慢稳定,他告诉张寒时,殷秋离的尸检报告中,显示他体内确实有毒品残留,可有一点媒体却隐去了没有报道,那就是毒品可能并非由殷秋离自愿注射。 「法医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伤口,有些新伤叠着旧伤,还有些在……私密部位,警察在酒店里发现了好几盘录像带,原来那狗、日的畜生不但强、暴性虐他,还将……拍成了录影带!他该死!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他!」 隔着手机,林奇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别说与殷秋离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奇,就连张寒时都听得浑身发冷。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些能证明殷秋离才是暴行受害者的录像带,却最终没有出现在警方的证物库里,它们——不翼而飞了。 「阿狸是家中独子,殷爸殷妈的头发一夜间都白了,那畜生的家人还不放过他们,威胁要是还敢闹,就让他们一起下去陪儿子——畜生!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张寒时连听都难受,真不敢想林奇这些天是怎么坚持过来的。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经过反复渲染、增删后,当中又剩多少真相?媒体口径如此一致,他已不再天真,自然知道这世上正义与公理难能可贵,多的是以权势压人的恶劣行径。但明白是一回事,知道这样的黑暗与不公就在身边发生时,内心的激愤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这个电话他也许早该打了。 比起这些恃势欺人,真正手段狠辣的,叶初静将他弄来这里好吃好喝供着,给予充分的自由,简直称得上仁慈了。他本可以有千百种方法,令他有口难言,无声无息从人间蒸发,即使有人察觉,也永远无法开口。 张寒时摇摇头,又觉得他实在想太多。叶初静没有对他太残酷,可那又怎样?两人的地位相差悬殊,如云泥之别,重逢以来,叶大少做的事,又何曾顺应过张寒时心中真正所想? 从林奇的描述里,张寒时隐约有了自己的判断与猜测,他还是不确定,所以迟疑了一会儿,才谨慎开口问:“大林,那家人是不是姓孟?” …… 张寒时得到了答案—— 死的人的确是孟安。 殷秋离可能因被注射毒品,出现精神错乱和幻觉,他割断了孟安那变态的喉咙。 独自坐到傍晚,张寒时仍恍惚不已,整个脑袋有些发懵。直到小家伙张乐从幼儿园被接回来,直奔他身边,像扭股糖一样拉着张寒时的手,哼哼唧唧缠他,“爸爸,爸爸——我们去钓鱼吧!好不好?好不好?” 尽管一条鱼也没钓到过,小家伙却似乎爱上了这个活动。张寒时回过神,摸摸他的小脑袋便答应了。离吃饭还有段时间,傍晚气温凉爽,确实比闷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好多了。 为了陪儿子,张寒时手里同样握了根钓竿,坐到湖畔的栈桥上。小家伙张乐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张寒时身边,手里捏着根小号鱼竿,看上去还挺像模像样的。他们面前是一整片广阔碧蓝的湖面,周围的菖蒲芦苇等水生植物蓬勃茂盛,湖面偶尔有风吹过,将张寒时身上灰白色的亚麻衬衣拂起一角。容貌标致的青年与可爱稚嫩的孩子,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明快而又简单,父子俩并排而坐,一大一小,相映成趣。 刚下直升机的叶大少远远站定,一望便是好几分钟。 “大少爷。”原本负责张寒时与张乐两人安全的邢飞见了他,立马出声招呼问候。 张寒时闻声,尽管眼睛看不见,仍下意识侧转过身,“回来了?”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神态自然,毫无矫饰,叶初静看见了,先是一怔,随后这个英俊挺拔的男人,便紧紧握手成拳,他忍了忍,才勉强将眼眶中一瞬间的热意压制下去。 迈开长腿,叶初静大步上前,弯下腰,他从背后抬起张寒时的下巴,便落下了轻吻。末了,才听见他低低回答道:“嗯。” 张寒时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叶初静这样胆大妄为,突然来这么一出,下一秒空白的头脑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慌里慌张推开他,结果因为太心虚,连手里的鱼竿都掉了。看得叶初静连眼里都聚积起浓浓笑意,他帮他捡起鱼竿,放进手心,又俯身在他耳畔轻喃:“放心,乐乐没看见。” 虚惊一场,脸色发红的张寒时干脆扭过头,不理人了。 叶初静的笑容愈发明显,他望了下远方天际还算明亮的天色,又看了看表,干脆回过身,朝邢飞吩咐,让他再另外拿一套渔具过来。 于是张乐这小东西不开心了,本来就肥的包子脸更鼓鼓的,这个叶叔叔,不仅挤在他们中间,不让他看到爸爸,还干脆厚脸皮地坐了进来,真讨厌。 两张神似的脸,在近距离内对视,眸色一样漆黑,只是叶初静内敛深沉,而才三岁多的张乐,婴儿肥的脸气呼呼的,却并无威严,反倒可爱得叫人想咬一口。 他们似有默契,谁都不开口。 张乐毕竟还小,没多久便在这场眼神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小家伙不像一般孩子,他安安静静,默不作声,只是搬起他的小凳子,来到张寒时左手边,奶声奶气问:“爸爸,我能不能坐到这边来?” 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张寒时亲亲宝贝儿子,自然一口应允。于是,三个人的位置变成了叶初静与张乐在旁,张寒时居中。 金红色的夕阳映红了半边天空,他们并排而坐的身影也被拉长,变成三道斜斜的黑色阴影。影子慢慢倾斜着,拉伸着,最终交汇到一起。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美好,不被打扰,就仿佛心底纯粹的梦境成真,叫叶初静忍不住盼望着时光能就此停驻。然而,无论他拥有多么巨大的财富或权力,时间这东西,它从不为谁停留哪怕半秒。 天色还是一寸寸变暗了。 在心底叹息着,叶大少放下钓竿。他天生没什么动物缘,钓鱼不过是摆摆样子。站起身,为一边的张寒时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襟,他轻声提醒:“时时,你饿不饿?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吃饭,等明天有空再来?” 感觉阳光的热度缓慢减弱,最后干脆消失,张寒时也估摸着时候不早,他点点头,立即就有人上来,为他们将钓具水桶等杂物收走。 当叶初静握住他手的时候,张寒时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疑问脱口而出,“叶初静,孟安的事……你知不知道?” 身旁的高大男人沉默半晌,张寒时听见他回—— “我知道。” ☆、第35章 他知道。 不知为什么,张寒时心中竟不意外。 叶大少手段通天,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张寒时不认为叶初静有必要向他知会什么,可事情出了一个多星期,他不仅从未听见他提过,甚至感觉这几天的叶大少,心情似乎还特别的好,孟安和殷秋离的死,他没受一丁点的影响。 这太奇怪了。 张寒时带着满肚子疑惑,让叶初静握着手,将他牵了回去。 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张寒时便上了楼。洗完澡,他在与卧室连通的宽敞露台上,吹了一会儿风。白天的暑热已完全消散,夏夜清凉的晚风掠过木兰湖广阔的湖面,夹杂着蛙叫虫鸣,还有空气里面不知名的花香与水汽。 吹送至皮肤的凉爽气流,让张寒时非常舒适地吁了口气。 “时时。”他身后,虚掩的玻璃门被敲了敲,叶初静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露台外面。 明明摆着两张沙发椅,偏偏叶大少最爱和张寒时挤,多亏用来休闲的藤制长椅空间宽大,张寒时往旁边让了让,并没出声。他知无论说什么,叶大少也会缠上来,索性懒得开口。 刚洗完澡不久,张寒时头发半干,身上还带着一股清新的沐浴露香气,叶大少长臂一伸,就将他揽进怀里,低头大大亲了一口,他打量张寒时,神色间竟十分满足。他又揉揉他还有些潮湿的头发,眸光如柔软黑色丝绸,把张寒时从头到脚,密密包裹起来。 “时时,你的眼睛还需要静养调理,有些事……我并不想让你烦心。” 张寒时心里装着事,连吃饭都比平常没了胃口,两人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叶初静洞若观火,又如何不知?此刻,将张寒时拥在怀里,他想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开。 张寒时听了,先是神色怔忡,接着,他意识到叶初静话里所指,心里疑惑更甚,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孟安他……不是你朋友吗?” 如果说殷秋离的死,在叶初静他们这些人眼中并不值一提,可孟安好歹是他们那圈子里的,叶初静的反应未免过于冷淡了。张寒时记得,在大学时,叶大少和林森、孟安他们那帮世家公子哥可是称兄道弟,时常厮混在一起的。 谁知听见张寒时开口,问出他心底疑惑,一旁的叶大少胸膛震动,立即发出低低笑声,“傻瓜。” 他吻了下他的头发,心叹时时还真是单纯,他与孟安怎么可能会是朋友? 他恨不得杀了他。 叶初静很早以前就明白,如他这样的人,自出生起,他的身份,他所处的位置,他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这样一个道理——围绕他身边的那些人,各自都怀抱目的,唯有利益至上。他们注定无法单纯,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尤其当叶初静知晓,孟安他们那帮人背着他做了些什么之后,就更不可能了。母亲暗中干预,王全欺上瞒下,加上这些“好友”的推波助澜。他的傲慢与自负,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把他的时时,他的宝贝,亲手推进了一群对他觊觎已久的狼中间。 只要一想到此,叶初静的心脏便剧痛不已,如活生生被人拿刀子剖开,一片片切碎,取出,放在火焰上炙烤一般。 无穷无尽的后悔,愧疚,痛苦,失落,以及愤怒折磨着他,像一座休眠火山,人人以为平静死寂,然而,在深深的地底,滚烫炙热的岩浆却翻滚,奔涌着,即将爆发,失控。 比起林森,孟安为人谨慎,他与叶初静是同一类人,阴险狡诈,又善于伪装。两人又有不同,孟安疑心过重,胆魄不足,从小就爱背地里动心思,借刀杀人,自己却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要动他并不容易。 只是一个人若审慎过头,就难免压抑,一压抑,就容易变态。孟安在床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这绝非称赞,与他走得近的林森,叶初静他们,很早便都知道他这一恶癖。 “时时,自从四年前……你离开以后,我与孟安他们也各奔东西,只是偶尔才有联络。”到了合适年龄,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人生道路早被规划好,一群人要么出国深造,要么继承家业,要么准备联姻,为自己与家族带来更为庞大的利益和筹码。 “叶家与孟家生意上有往来,不过现在已经中止了,我将重心放到南边后,势必要寻找新的合伙人。”叶初静又亲昵地摸摸张寒时的脑袋,低声呢喃,“时时,你如果讨厌林森他们,我便不让他们再出现在你面前,好不好?” 张寒时听完愣愣的,有点乱,他果然无法理解叶初静这种人的思维。任何关系,在他眼里似乎都可以用利益计算衡量,他又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而且……为什么? “叶初静,你真的打算放弃北边叶氏的产业了?” 张寒时想起他被绑架那次,王全他们那些人讨论的话,他当时并不信,现在却不容他再怀疑。云水叶氏,玉京龙氏,潜龙林氏,望海雷家,这些大名鼎鼎的权贵门阀,影响掌控着整个国家的命脉,连张寒时这样的普通人,对此也如雷贯耳。 他深知北方才是叶家主场,如果把叶家看成一棵参天大树,那云水城就是这棵大树扎根的土壤。贸然终止与其他家族的生意合作,将重心大规模迁移,叶初静这样做,无异于自断根基。 叶初静露出笑容,看张寒时一脸震惊不小的模样,这个容貌俊逸,气度不凡的男人似乎更高兴了。他亲亲他,又道:“时时,别担心。” 他这么说,几乎等于承认了。 张寒时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你这么做,究竟为什么?” 笑意渐渐收敛,叶初静定定看了张寒时一会儿,才伸手,捧起他的脸,不容置疑地落下一吻后,就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张寒时的,他声音如琴弦,奏出铿锵又缠绵的旋律,“你知道的,时时。我为了什么,为了谁,你知道的。” “不……”张寒时摇头。一片黑暗中,似乎只剩下叶初静低沉醇厚的声音,回荡着,回荡着,令他整颗心都猛烈颤抖,这让他更惊慌,“不,我不知道!你不要跟我讲这些!” 张寒时下意识想逃开,叶初静只得伸开手臂将他抱住,语气无奈,拍拍他安抚:“好了好了,我不说,不说。” 这一刻,向来运筹帷幄的叶大少,挫败感几乎要从他眼里满溢出来。他的时时,受了太多的伤害,对待感情,如今固执,倔强,敏感,又多疑,他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敞开心扉,相信他爱他呢? 心底躁动不已,叶初静不得不按捺下来,提醒自己不能着急,慢慢来。 等他寻回平常心,张寒时也从失态中恢复。两个人又各自退回一步,气氛却还隐隐透露着微妙的尴尬。张寒时有些不自在,他坐直身体,神态间又似乎欲言又止。 “时时,”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他们离得这样近,叶初静当然发现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张寒时听到他问,迟疑片刻后,他咬咬牙,最终下定决心,抬头直接问道:“叶初静,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身边,刚还有些担心的叶大少莞尔一笑,时时郑重其事的,他还当什么。“时时,只要我能办到,你尽管开口。” 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要求他帮忙。叶初静说的含蓄委婉,心里却已打定主意,除了从他身边离开这个要求,无论时时提什么,他都要为他办到。 张寒时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这事如果叶大少都办不成功,那世上大概也没几个能办成了。他舔舔嘴唇,声音里还是有些紧张,“我、我想请你帮帮林奇,将殷秋离的遗体还给他父母!” 由于孟家暗中阻挠,尸检结束后,殷秋离的遗体并没有按程序,被交还给他的父母,而是以各种理由,仍封存在警方法医办公室的停尸柜里。 华国传统,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如今殷秋离的头七都过了,后事不知何时才能办成,林奇为此差点磨破嘴皮,跑断了腿,能想到的能找的关系都试过了,但在孟家人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张寒时能感觉到林奇的焦灼愤懑,却也无能为力,唯一想到能帮上这忙的,只有一个叶初静。 听到他的要求,叶初静从意外再到释然,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重新将他抱住,深深叹息着,“时时,时时,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 张寒时却似乎误会了,以为叶初静要拒绝,忙从他怀里抬起头,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我求你!林奇他是我的朋友!” 这样轻易示弱,过去的张寒时决计不会做,可这么多年了,他已明白骨气不能当饭吃。如果能说动叶大少帮忙,一两句哀求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见他为了根本不相干的人求他,叶初静眼眸深晦,脸上神色难以捉摸。幸亏这一刻,张寒时看不见他表情变化,他只能感觉到叶大少轻柔的动作,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手指一下下拨弄着他额际的碎发。 “时时,我改变主意了。” 他听见叶初静这样说道。 声音又冷,又轻,莫名让张寒时打了个寒噤。 ☆、第36章 叶大少突然说改变主意,弄得张寒时一下很紧张。 他不信任叶初静,也实在怕了他的手段。最近,他们难得相安无事处了一段时间,但对这男人的本性,张寒时自是有数,他拧起眉,心中不由打鼓,“叶初静,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他色厉内荏,如临大敌,而原先脸色晦暗不明的叶初静,见他这副炸毛样子,却笑起来。他的吻落在他唇上,带着些惩罚性质,张寒时被啃得生疼,不禁瑟缩了一下。他实在被弄糊涂了,大少爷这是在生什么气? “时时,你想好了,真的要我替你去办这件事?哪怕对象是殷秋离?” 问出这话时,叶大少心里还带着点期盼,他观察张寒时,连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却见张寒时只愣了一愣,就点点头,好似他问了一句废话。 沉默许久,叶初静终是泄气般叹了声,满怀惆怅道:“时时,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在意?” 张寒时简直目瞪口呆,他不在意什么了?瞧叶大少委屈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他了,张寒时飞快转动着脑筋,把刚才的谈话从头到尾又细想一遍,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茅塞顿开。 恍然大悟的瞬间,张寒时只觉好气又好笑,声音却冷下来,“叶初静,你希望我在意什么?” 他和殷秋离谈不上什么交情,甚至他曾一度单方面被对方所敌视。可逝者已矣,无论殷秋离曾做过什么,无论他与叶初静之间发生或没发生过什么,张寒时都不可能再去纠结。 “叶初静,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也不是我什么人,我们现在……”张寒时说到这里,声音便停住,他蓦然发现,还真不好归纳他们两个现在算怎么一回事。 他们吃住在一起,也会上床,做、爱,哦,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所有一切在旁人眼中,也许便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张寒时却心知这不是真的,已摔碎的镜子,被强行拼凑粘合到一起,看着似乎完完整整,等凑近了,才会发现上面布满裂痕。 这大概就是他与叶初静现在的状态。 “时时,不要再说了……”叶初静不让他再说下去。他一把将他抱住,坚实的臂膀僵硬又有些颤抖,张寒时刚才的每一个字,都像拿刀子在一下下戳他的心,“不要再说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不要这样悲观,我爱你,我爱你。我会向你证明,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我会爱你一辈子——” 他的声音真挚,如醇香浓烈的美酒,那诱人的气息,令人简直忍不住沉溺下去。 “时时,答应我,相信我,别放弃我。” 依偎在他怀里,张寒时就像累了。他没有再挣扎,只是闭上眼,听着从叶初静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扑通,扑通,那么的沉稳,有力。 “我……只是想帮帮林奇。”他嗫嚅着。 “我知道。”叶初静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他冷静自若的状态。他拍拍怀里的青年,心里不免又爱又怜,瞧时时的样子,他刚才大概把他吓坏了,“这事我会处理的,相信我,嗯?”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8节 他怀里,张寒时原本僵硬的身体一下便放松了。 “……谢谢你。”张寒时声音讷讷的。叶大少真痛快答应了,反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谢我,时时。”叶初静眉眼舒展,亲亲他犹如蝶翼般颤动的眼睫,笑得如同一只狐狸。“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张寒时看不见,自然发现不了男人脸上狡猾的神色,他心底有片刻的动摇迟疑,不过还是点点头,“好,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 叶大少笑意更深,“放心,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听了他的话,张寒时心里怪怪的,他是个重信守诺的人,这一刻,却觉得叶初静仿佛给他挖了个坑,而他,则傻乎乎跳了进去。 …… 过了几天,林奇主动打来电话,告知张寒时要离开晋江市一段时间。一问才知,他要护送殷秋离的遗体回家乡,顺便帮着殷家两位老人处理殷秋离的后事。 而关于殷秋离吸毒、杀人的新闻,原本在整个娱乐圈闹得铺天盖地,沸沸扬扬,也就两三天时间,便瞬间如退潮的海水,消散干净。各大娱乐网站,电视台,报纸的头条版面,又一次约好般,纷纷改换话题,仍有后续报道的,也口风一变,称案件性质尚未定论云云。 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那么多事,网络时代令信息畅通无阻,没有了媒体的狂轰滥炸,大众对事件的关注持续不了多久,就会被更多更劲爆的消息新闻转移。 正如叶初静答应的一样,他将这事处理了,速度快得令人不敢置信。 解决了这桩心事,张寒时却不见轻松,他在忐忑不安中,等着叶大少提出他的交换条件。 …… 然而,叶初静又开始变得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有的时候,张寒时早上一觉睡醒,才会发现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正抱着他睡得深沉。有次不小心摸到他的脸,才发觉他瘦得厉害,眉骨突出,眼眶也微微凹陷,只是还有骨架子撑着,才依旧显得高大挺拔。 心里隐隐刺痛,张寒时渐渐有些受不了,他想忽略胸口的那点不舒服,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因为害怕再受伤,才一层层披甲负胄,将自己武装起来,他的神经时刻紧绷,不敢掉以轻心。而叶初静,那个本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却在他面前衰弱。张寒时第一次意识到,叶大少也只是凡胎,他并非强大到不可战胜。 这天,在晚餐时,张寒时终于忍不住,他抬头,向桌对面的叶初静说:“今天我让厨房做了蜜汁叉烧和松鼠鳜鱼,你……多吃点。” 张寒时知叶大少挑剔,即使自家厨子做的菜,未必会多动两口。对饮食,他不偏不倚,看似没有任何偏好,这世上,大概也只一个张寒时才会知他的口味。 正端起碗喝汤的叶初静动作顿住,就像愣在那里,许久之后,他才知道放下碗,里面的当归鸡汤差点洒出来。他定定望着张寒时,一对幽黑眼眸几乎绽出光来,欢喜得似忘记该如何说话一般。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倒是张寒时先开了口。 两个人明明住在一块,叶初静究竟在忙些什么,张寒时却一概不知。他不闻不问,刻意忽视,叶大少也不说,细想想,两个人还真是别扭得厉害。有些话题,一旦开了个头,张寒时才发觉,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 处于失态中的叶大少迅速回神,他嘴角噙着笑,眼也不眨地撒谎:“不忙,只是公司有些需要处理的杂务。时时,你是不是觉得闷了?等过段日子,我们带上乐乐一起,去南太平洋度假好不好?” 张寒时摇头,“没有,这里挺好的。”他当然知道叶初静没对他吐实,要将庞大的叶氏产业迁移,谈何容易,这个男人从以前就如此,张寒时也不同他拐弯抹角,直接又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别再像上次那样了。” 他在他面前吐了那么多血,简直就是噩梦。 听着他的话,叶初静又变得怔怔的,完全没了人前八面玲珑,优雅自若的样子,他想:原来时时全都知道,原来在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 这个认知,如一簇小小火苗,转眼烧成连天大火,让叶初静整颗心都滚热起来。灵魂又仿佛被蜜糖包裹着,只想插上双翅,飞到天上去。他努力克制自己的双手双腿,天知道,他只想冲到张寒时面前,抱紧他,拥住他,最好将他融进自己的身体,永不分离。 压抑着激烈澎湃的情绪,叶初静只用他低沉优美的嗓音,轻声应了句:“好,我会注意的。” 但张寒时仍感受到了叶大少的目光,炽热得仿佛要将他烧熔一般。他不自在地动动手指,摸到摆在一边固定位置的汤匙,拿起来,另一只手轻触到汤盅,揭开盖,小心舀了勺汤,喝了一口。 人的适应力真的不可思议。不久前,张寒时连喝杯水都需要人帮忙,而现在,他已能自如流畅地独自应对生活里一些琐事。 叶初静看着这样的他,深邃的凤眸微凝,一瞬间脸上流露出心疼与关切之色。他巴不得像最开始那样,天天喂他吃饭,但时时还是那个倔强骄傲的时时,即便双目失明,他也绝不会容许自己落到那般田地。 时机气氛都正好,叶初静打量张寒时神色,放缓语调,似怕惊吓到他,说道:“时时,明天别墅这里会过来一些人。你不用担心,他们都是叶氏的律师团,他们会为你解释一些法律条文,你听明白后,只管签字就是了。” 张寒时一听这些,立马警觉起来。他太了解叶初静,这男人嗓音越轻越柔,就代表他越在打算什么。 “签字?签什么字?” 见他紧张得声音都绷直了,叶初静失笑,他伸手从另一头握住张寒时的手指,轻捏了捏,才提醒道:“时时,你忘了吗?你答应我的事——” ☆、第37章 翌日,叶大少的律师团果然准时而至。 一行十余人,浩浩荡荡,带来一堆法律文件。这些人里有男有女,年龄亦不尽相同,却无一例外西装笔挺,精明干练。他们围着沙发上的张寒时,因他眼睛不便,分别将文件上的内容,条条款款,详尽细致地口述给他听。 张寒时脑子里乱哄哄的。 许多艰深拗口的专业解释、名词叫他头晕脑胀,但其中一些重要的信息,张寒时还是没有障碍地听懂,理解了。他从震惊,再到迷惘,又恢复平静,最后旁边那位自称姓江的中年男士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张寒时却摇摇头,语气平淡至极,“别说了,我不同意。这字我也不会签,叫叶初静来见我。” 他声音不大,在这间装潢考究的书房内,却足够所有人听见了。在场的每个人,翻文件的,打电话的,负责解释说明的,一下便都停止了动作。 房间里落针可闻,稍等片刻,一群人才面面相觑。 “张先生……这……”人到中年的江律师一脸为难,张寒时的反应实在出乎他们预料。换做一般人,听到这样好运降临在自己头上,即使没高兴得手舞足蹈,喜形于色,也不至于如他这般冷淡。 哪知张寒时很坚决,一点没得商量,只是加重语气,说道:“让他来见我,我知道他在隔壁。”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书房是两间连通的,张寒时待的这间稍小一些,也更隐蔽私密,另外一间大书房,是叶初静平日办公处理事务的地方。 这边僵持着,自然很快有人将情况报告给叶大少。没过多久,房门打开,体格高挑修长的男人直接出现在门口。 “你们先出去。” 叶大少发话,众人哪敢多言,他们训练有素,退了出去。 房内只剩张寒时与叶初静。他们一人站立,一人端坐,张寒时将背挺得笔直,耳边听到有轻微脚步声向他接近,接着,身边柔软的皮沙发便陷下去,他被抱住了。 “时时。”叶初静叹息般唉了一声,亲亲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逗弄般捏捏他的耳垂,那里的皮肤雪白娇嫩,叫人直想咬一口。 张寒时甩甩头,拍掉叶大少带着挑逗意味的手指,没有旁人,他眉头蹙起,一脸不耐,干脆开门见山,“叶初静,你究竟要做什么?这种东西……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签字的。” 被叶大少轻描淡写,形容为只需要签几个字的那些文书,张寒时现在已明白,他果然给自己挖了个坑。包括木兰湖一带这片广大地皮,还有叶氏集团的股份,国外银行账户,其他不动产,甚至有几座岛屿,折合成的金额,是叫张寒时难以理解的庞大天文数字。 而现在,叶初静要将这几乎是他大半身家的巨额财富,全部过户转让给他。 这要他如何接受? 当年仓皇离开,最为狼狈的时候,叶初静送的那些昂贵礼物,支票,张寒时什么也没拿,更别提他们现在这样。再退一步,即便许多年前,两人感情正浓,张寒时也不会接受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这无关骨气、自尊,而是他已不再天真,明白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钱,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 “时时,我没别的意思。” 才被推开,叶大少马上又缠上来。他双手紧紧搂住张寒时的腰,让他挣脱不得,嗓音惑人,再加郑重语气,倒显出十分真诚。 “这些年你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你不信我,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这些……我都知道。是我不好,时时,可你要知道——我爱你,真的爱你。我想照顾你,一直一直对你好。”他抱着张寒时,在他耳畔轻语,手臂却格外用力,“我没办法……时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再信任我,无论我说多少遍‘我爱你’,你都认为不是真的,是不是?” 叶初静松开手,抚摸张寒时的脸颊。高傲矜贵的男人,此时的态度全然示弱,他用语言,用肢体动作,告诉张寒时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明知不该,不能,张寒时却控制不住心底的酸涩。这个狡猾的男人,不再像过去张寒时所熟悉的那样独断专行,强势霸道,他完完全全将他的软肋,弱点,摊开在张寒时面前。 这简直要命。 而见他不说话,叶大少又抱住他,甚至有些委屈地拿脸蹭蹭他,“时时,你不信我也没关系,这些股份和地产不会骗你。我只想让你与乐乐的生活有更多保障,日后要是有什么万一,也不至于……”他声音低下去,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少顷,他又亲吻着张寒时脸颊,问,“你若不喜欢这些,也可以换成其他的,时时,只要你开口,什么都可以——” 张寒时胸口胀痛又憋闷,似乎有什么将要冲破出来,他故意提高音量反问:“什么都可以?那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会摘给我吗,叶初静?” 身边的叶大少沉默了一会儿,很快的,就听他一本正经说道:“时时,我没办法将整个月亮给你,但月亮的一部分,月岩或月壤,最近nasa……” “够了!”张寒时简直要被他打败,没想到自己故意刁难的话,这位大少爷竟真的在认真考虑。 心里的动摇更甚,他一阵烦躁,挣扎着就想起身。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叶初静却不放开,他将他整个抱在怀里,一只手掌轻抚他的后背,语气无奈,又满是温存包容,“时时,你这样倔强,我该拿你怎么办?” “……放开我。” 叶初静亲了他一下,动作却极为强硬,“不放。” 伏在他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又慢慢软下来,张寒时声音里带着鼻音与颤抖,“叶初静,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放开我。” 这个男人,总是不动声色,温柔又强势,将他一步步逼至妥协。可这次,张寒时知道他一旦签下字,他们之间,这些没完没了的纠缠,也许就真的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了。 “不放。”叶初静重复一遍,话音执拗。他不是不心疼的,却仍决定把话说下去,“时时,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考虑下乐乐,他是我们的孩子。” 叶初静太了解他的软肋,出口的话一下就让张寒时陷入沉默与恐慌。他想装成鸵鸟得过且过,叶初静偏要让他抬头,面对现实。 “我说过,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我爱你。乐乐现在还小,可五年,十年,二十年后,我们还是在一起,那时乐乐都长大了,他会如何看待我们?如何看待他心爱的爸爸和‘叶叔叔’之间的关系?时时,你考虑过没有?” 叶初静声音很低很轻,每个字却都重重砸在张寒时心口,让他的身体为之颤抖。他仿佛身处巨大的,无底的深渊之中,想要挣扎,却只能越堕越深。 那道深渊的名字,叫做叶初静。 …… 半小时后—— 紧闭的书房门又被重新打开,等候已久的一行人纷纷站起身,叶初静神色从容,眼眸漆黑,他冲众人点点头,在场的无一不是人精,根本不需他再交代,便心领神会,依次回到了之前的房间。 叶初静则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 大个子邢飞上前一步,沉声报告:“大少爷,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录影带寄了出去,孟家派出的人大概不会再去骚扰殷秋离的父母。” 低低“嗯”了一声,叶初静快速翻阅桌上的文件,并未抬头。 孟家世代以家风清廉,书香门第自居,那些记录着孟安变态行径的性虐录像带,一旦流散出去,孟家的声誉将遭受怎样打击,自然不言而喻。孟家人若够聪明,收到录影带,便该察觉殷秋离的父母无足轻重,他们一直盯错了目标,怀疑错了人,真正掌握丑闻证据的另有其人。 叶初静隐藏得太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录像带,在孟家想要介入销毁前,就被他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提前截获。 稍停片刻,邢飞压低声,又问:“大少爷,那母带该怎么处理?” 在文件落款处签字的笔尖一顿,叶初静抬头,那对优雅深黑的凤眸中快速闪过一丝冷意。 孟安这种人渣,死不足惜。他与孟氏突然中断合作,已引起对方不满,而一旦曝出如此丑闻,只要利用得当,对孟家也定将是沉重一击。按叶大少的性格,他从来都是先下手为强,斩草必除根。 只是这一次,深思熟虑后,叶初静却缓缓摇头,吩咐邢飞道:“收好了,暂时先别动。” 这些录像带里,除了孟安,还有另一位主角殷秋离,一旦录像带曝光,不只是殷秋离父母,还有那个导演林奇,只怕又会被卷入是非之中。他既然答应了时时,便不会再拿这事做文章。 邢飞听他这样说,有些意外,愣了愣后,才应声称是。 这些日子以来,作为叶初静的心腹,邢飞以及许多人都十分明显感觉到了叶大少的变化。特别在张寒时的面前,叶大少简直与过去判若两人。此时,邢飞的心里也没有底。他不知道,改变对于眼前这位掌握着整个云水叶氏的男人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第38章 张寒时签了字,之后的几天,他心里却空空落落的。 叶初静迫不及待想塞给他的那些股权地产,张寒时只接受了很小一部分,即使这样,也足够他与乐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然而,他却并不觉得高兴,叶初静说的那些话,如同一个魔咒,将他牢牢困住了。 自两人重逢以来,张寒时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将对方那些甜言蜜语当真。可现在,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寒时躺在床上,背后抵着男人坚实宽厚的胸膛,他心里总有一个念头,会难以遏制地冒出来——如果他们真的十年,二十年后仍纠缠在一起,哪怕两鬓苍苍,垂垂老矣,一辈子都这样过去了,他又该如何自处? 光想想,张寒时就觉得头发都要白了。 这天,薛老替他把完脉,就一针见血地说道:“思虑过甚,于己无益。” 只简单几个字,让张寒时愣愣半晌,他不是那种偏激狭隘,容易钻牛角尖的性格,尤其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眼下,心事被人点破,他反倒豁然开朗,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事已经发生,想再多也不能改变什么,外界狂风暴雨,不如守住内心的安宁和平稳。 见张寒时脸上的郁郁之色逐渐消散,犹如拨开云雾,重现天日,那位白发耄耋的薛老先生微微颔首,眼神中流露出赞许之意。 …… 时间飞逝,一转眼,张寒时搬到木兰湖居住已有一个多月了。 进入十月,最酷热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随着秋天的脚步临近,天气也日渐凉爽起来。期间,张寒时一直在接受治疗,每个星期,薛老和他的学生都会上门来为他进行针灸。眼睛一直没什么起色,好在张寒时心性坚韧,即便吃再苦的药,身上脸部扎得像刺猬,他也从未抱怨过一句。 这天正巧是周末,薛老先生准时于午后二点钟来到别墅,在老先生的示意下,张寒时脸上的纱布被一层层揭开,随后便进行惯例的针灸,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针灸结束后,张寒时睁开眼,眨了眨,又眨了眨,随即脸上就浮现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如何?”旁边的薛老开口问。 张寒时闻声回头,虽然还是看不清东西,他的视野里却不再黑暗一片,周围晃动的人影,窗外模糊的大团光晕,他能真真切切看到了!因为太激动,张寒时嘴唇翕张,深呼吸好几次,却仍旧发不出声音。 “别急,接下来还得慢慢调理。”那位薛老先生按住他的肩头,让他重新坐下,似乎已看穿了张寒时想说些什么。 “爸爸——!” 随着这清脆的喊声,一直等在外面的小家伙张乐推开门,便迫不及待,朝张寒时跑来。 张寒时只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向自己扑来,他下意识张开手,将宝贝儿子接入怀中。心底的激动难以言表,他本已做好了一辈子看不见的最坏打算,眼下,变幻无常的命运又似乎打算对他网开一面,张寒时只能紧紧抱住怀里的儿子,等激荡的情绪稍有平复,便向一旁的薛老先生诚恳地致以了谢意。 那位薛老却着实是个怪人,听到感谢,他也不吭声,也不见多高兴,吩咐他的学生收拾完东西,便直接走人,干脆利落至极。幸亏这段时间的诊疗,让张寒时对老先生的脾气略略了解一二,才没有过分感到诧异。 有人走,就有人来。 叶初静听到消息,他扔下开到一半的视频会议,匆匆赶至。当他出现在门口的瞬间,张寒时似有所感,抬起了头—— “叶初静?”他脸上仍挂着高兴的笑容,对那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张寒时莫名有种直觉,知道那是谁。此时此刻,这些都显得无关紧要,他只想将心里的喜悦与见到的每一个人分享,“薛老说再过段时间,我的眼睛要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的……” 话才到一半,张寒时就被抱住。 一个又一个的吻,如雨点般落到他脸上,张寒时只能庆幸——幸亏他提前将小家伙张乐打发了出去。过去好一会儿,紧紧抱着他,似乎比张寒时还要更激动的男人,才用隐忍又微颤的语调,叹息道:“谢天谢地……” 两人靠在一起,接下来都没再开口。 到了晚上,有段时间没联系的柳佳莹打来电话,交谈间得知这个好消息,她自然也十分高兴。 「寒时,后天就是爸爸的六十八岁大寿,要是方便的话,你就和乐乐一起过来。等老爷子过完寿辰,我准备将我们离婚的事,还有我和曼婷的事都向爸爸妈妈坦白。」柳佳莹在那头说道。 张寒时听得一愣,片刻后才释然笑道:“佳莹,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支持你。” 两人都知要说服柳家二老,尤其是顽固的柳老爷子,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电话里又商量了半天,他们才结束通话。 张寒时靠在床头,脸上还算平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他身边,默不作声的叶大少这时凑近他,亲了一口,出声道:“时时,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张寒时正出神,听了他的话不禁有些意外。打电话时,他并未避讳叶初静,与柳佳莹谈话的内容,自然被叶大少听了七七八八。若是以前,以这男人独断专行的脾气,第一句绝对是“不准去”,而非“要不要”。 “时时……”见张寒时兀自出神不理他,有着一张英俊面孔的男人又凑过来,语气简直委屈。 “别闹了。”张寒时把他推过一边,又好笑又好气,“柳老爷子过寿,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凑什么热闹?” 听了张寒时的话,叶大少不再吭声,半晌后,却听他又试探着问:“那我不露面,就送你和乐乐过去?” 张寒时似乎能感觉到身边叶大少直白期待的目光,他只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算是同意。叶初静抱着他,明显也松了口气的样子。张寒时原本想说什么,张开口,却终是没有出声。 …… 到了柳老爷子寿诞当天,张寒时带着儿子张乐,依约准时到了柳家二老位于西郊的别墅。 秋高气爽,柳家别墅也一片热闹欢腾的景象。老爷子为人豪爽,朋友众多,院子里已摆开好几桌席面,来了不少亲眷好友。人逢喜事精神爽,柳老爷子满面红光,笑声远远就能听见。 “哎哟,乐乐,心肝宝贝儿!”一见张寒时与张乐,老爷子脸上神色更是高兴,他与柳妈妈也不忙着招呼客人了,直接上前抱起有段时日没见的宝贝孙子,亲个没完。 “小张啊,你的眼睛怎么了?”等过了一会儿,还是细心的柳妈妈发现不对。 人都已经在二老面前,自然是瞒不过去了,等张寒时把事情挑无关紧要的地方略略一说,柳老爷子当即沉下脸色,气咻咻道:“胡闹胡闹!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和佳莹两个怎么能瞒着我们?小张,你是把我老头子当外人了是不是?佳莹呢?她怎么没和你们一道过来?” 张寒时没想到两位老人的反应那样大,心里又是感动又不免难过愧疚。他知不可能一辈子瞒着他们,等事情彻底曝光,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位实实在在关心他的长辈。当年答应与柳佳莹结婚,张寒时并未考虑那样多,接下来,他却注定要让两位老人伤心了。 心念电转,得知柳佳莹还没到,张寒时忙将带来的上好茶叶递上,又笑着替柳佳莹掩饰了几句。大好的日子,柳老爷子心里虽狐疑,却不便发作,柳妈妈在旁见了,忙出声解围,好说歹说,总算说动柳老爷子去了别处。她将张寒时拉到庭院另一边坐下,趁四下无人,小声问道:“小张啊,你实话跟我说,你和佳莹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张寒时暗暗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柳妈妈如此敏锐,只得含含糊糊道:“妈,您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是女人的先天直觉,也许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了解,让富态和蔼的柳妈妈一脸凝重,“前些天,佳莹她带了一位姓厉的小姐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席间我们问起你与乐乐的情况,她也同你现在一样支支吾吾的。” 张寒时一听,便不由得在心中叹息,只怕柳妈妈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小张啊,佳莹这孩子从小被我和我家老头子宠坏了,她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就看在我们两个老的面上,多多包涵。”打量张寒时的神色,柳妈妈见他不说话,又接着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佳莹能遇上你是她的福气。夫妻间哪能没有磕磕绊绊?重要的是彼此互敬互让,有什么矛盾不愉快了,就说出来,千万不能憋在心里。我和老头子这么多年过来了,自然也希望你们能长长久久。” 柳妈妈的字字句句,都叫张寒时心里难受得厉害,这一刻他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几乎坐立难安。面对这样一个慈祥善良、一心一意为他们好的长辈,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继续欺瞒下去。 “妈,我和佳莹,我们已经——” 张寒时正准备开口吐实,恰巧这时,从院子门口那边,也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接着,他就听到了柳佳莹叫人的声音。 ☆、第39章 让张寒时意外的是,除了柳佳莹,似乎连那位厉曼婷厉小姐也一起到了。 原先热闹的院子里此时静悄悄的,只剩柳老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吼:“你要气死我是不是?!这种日子你不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一起过来,反倒跟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这样……冤孽,冤孽啊!” 听到这,即使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张寒时也心知不妙。两位老人只怕是已觉察到什么,而柳佳莹似乎也铁了心,就听她直接道:“爸,曼婷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她是我的——” “孽女,你住口!!” 柳老爷子重重拍起了桌子,巨大的响声连隔开十来米远的张寒时他们都听的一清二楚。柳妈妈这时见势不妙,忙拍拍张寒时手背,来不及多说什么,便急匆匆往柳老爷子那边赶去。 “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是你的大寿,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发那么大的火气?平白让客人们看笑话。佳莹你也是,快和你爸爸道歉!” 柳妈妈平时为人和气,轻易不动怒,但此时言语间已有了三分霜雪意。父女两人闷不吭声,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可能意识到自己确实莽撞了,个性非常独立自主的柳佳莹终于低头认错,“爸,妈,对不起。” 正在气头上的柳老爷子哼了一声,并不接话。 一旁的众多亲朋好友这时都回过味,赶紧帮着柳妈妈一起劝和,好说歹说,气氛才总算有所缓和。小家伙张乐本来正和小朋友在一边玩耍,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幕,也把他吓坏了,让他直往张寒时怀里躲。抱着儿子,轻声安抚,张寒时心里却明白,今天柳老爷子的寿宴,恐怕不好收场。 期间,柳佳莹、厉曼婷两人来和张寒时打了招呼,张乐这小家伙怯生生的,直到被柳佳莹抱起逗弄了一会儿,才渐渐放开。 天气正好,庭院里花草葱茏,伴随着人群的欢声笑语,虽然出了些不愉快,宴席还是热热闹闹开始了。 到了晚间,喧嚷忙乱了一天的柳家别墅渐又恢复平静。将最后一批批宾客亲自送至门口,按捺了一天的柳老爷子,当即沉下脸色,转身对身后的柳佳莹沉声吩咐:“跟我进书房!” 经过张寒时身边,身着一袭枣红唐装的柳老爷子脸色稍缓了缓,他拍拍他的肩,又道:“小张,你也来。” 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张寒时心里反倒镇定下来,他将儿子交给一旁的柳妈妈照看,便跟着柳佳莹和厉曼婷一起上到二楼,进了老爷子的书房。 不到半小时,书房紧闭的门内便传出一声巨响,听着像东西被砸的动静。等候在外的柳妈妈知道不好,她脸色一肃,赶紧推门而入,自家老头子的咆哮旋即如打雷般在她耳朵边炸开—— “孽障!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柳金刀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室内,地上碎开了一地残片,原先摆在柳老爷子书桌前的一只粉彩花鸟大笔筒已被摔得粉碎。老爷子面色赤红,脸上肌肉颤动,鼻翼翕张,急促喘息,显然已怒到了极处。他指着门口,手指抖动,却再发不出声音。 而他对面,柳佳莹直直站着,眼中却有点点泪光。一旁的厉曼婷站在她身边,正小声安慰着什么。离两人不远,张寒时因双眼不便,此刻只能干着急。 柳妈妈看在眼里,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她怀里本来正犯困的小家伙张乐被这么一吓,立时惊醒,他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露出害怕的样子。 “妈,你快去劝劝爸。”将小家伙从柳妈妈手中接过来,张寒时赶紧小声央求。他知按柳老爷子的脾气,发作起来,那是谁的话都听不进的,除了柳妈妈,无人能劝得动他。 “你们谁都不用劝我,哼!”柳老爷子怒意未减,显然听见了张寒时的话,他语调急促,声音高亢,“连离婚这样的大事你们都瞒着我们两个老的,小张,枉我老头子一直将你当半个儿子那般看待,你说说……你说说你们好好的,这是要干什么?要干什么?啊?!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柳老爷子这番痛心疾首的话,叫一旁的柳妈妈也呆住了。抖着声音,她问身边的张寒时,“小张,你别骗我,你和佳莹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婚两字,终是哽在了喉咙里。 张寒时一脸愧意,他低下头,只觉难以面对将他当家人一般对待的两位长辈。 他这样,比说什么话都更直接。总是一团和气的柳妈妈身子晃了晃,像是受不住打击,接着,她便悲叹了一声,带着哭腔,说了与柳老爷子同样的话:“小张,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可这次……你、你和佳莹两个是要干什么呀?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商量?你们怎么不想一想乐乐,他还这么小……” “妈!”一旁的柳佳莹不忍见张寒时独自承受二老的责问,她索性也豁出去了,“你们别怪寒时,他已经够不容易了,是我的错,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问题!你们的女儿喜欢同性,你们听到了吗?我爱女人,现在曼婷她才是我的爱人!一直瞒着你们,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柳佳莹眼底的光终于化作肆意流淌的泪,这么多年,她都活在谎言之中,尤其是要对最亲近的人隐瞒性向,努力伪装成家庭和谐美满的样子,精神压力不可谓不大。 这一次,柳佳莹找到了宣泄口般,边痛哭失声,边将压在心底的话全部倾诉了出来,“我也想让你们一直为我骄傲,让你们满意,当个听话的乖女儿,可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我做不到!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 柳佳莹突然爆发的痛哭以及她的话,让两位老人一时都愣住了。他们人至中年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独女,平时疼都来不及,别说打骂,就是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讲,而性格坚强独立的柳佳莹,自懂事成年后,从未在他们面前如此失态过。 她这番内心剖白,一听便知压抑已久,作为她的生身父母,二老的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五味杂陈。 柳妈妈擦擦湿润的眼角,强颜欢笑道:“佳莹,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你不要吓我们。你和小张在一起生活了四年,还有了乐乐,怎么突然就说喜欢同性呢?” 谁知柳佳莹一脸悲色,到了这一步,她亦没什么可隐瞒的。摇摇头,她又流下了眼泪,哽咽道:“妈,不是突然。从青春期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只喜欢同性了。我与寒时,我们是协议婚姻,根本没有真正结合过,乐乐并不是我的孩子,当然……他也不是你们的孙子。” 柳妈妈闻言,目瞪口呆,脸色一下白了。而柳老爷子,气急之下,他根本看都没看,便抓起手边的笔洗扔了出去,口中暴怒道:“孽障!你给我住口——!!” 柳佳莹这时情绪过度释放,反应迟钝,根本不晓得要躲,她身边,剪着一头利落短发,身材如模特般高挑的厉曼婷一直没吭声,这瞬间,却毫不迟疑地伸手拽了柳佳莹一把,青瓷笔洗堪堪擦过两人,飞向书房尽头的墙壁,发出嘭的一声响,碎作无数片。 碎片四溅,张寒时本来正坐在离门口较近的椅子上,受到波及,脸上被划出一道细细血线。万幸小家伙张乐被他捂着耳朵紧紧护在怀中,才得以幸免。 柳老爷子怒火攻心,已失了理智,他不顾柳妈妈的急声喝止,又抓起一边的铜镇纸掷了出去。他年轻时脾气急躁,又是个练家子,哪怕如今已六十有八,这一下用尽全力,镇纸带起一阵风声,便如一颗炮弹般声势惊人。只是急怒之下,到底失了控制,铜镇纸竟好巧不巧,飞速正对着双眼不便的张寒时飞去。 “寒时!” “小张!” 一切发生在须臾,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在柳佳莹与柳妈妈他们的惊叫声中,书房门亦被哐当一声从外踢开,电光石火间,一道黑色身影拦在张寒时父子俩的面前,硬是挡住了那危险的一击。 分量十足的铜镇纸与发出沉闷的一声撞击,接着便咚的砸在地上。那声音令张寒时整个人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鼻尖闻到熟悉的古龙水香味,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伸出一只手碰触眼前那团模糊的人影,“叶……叶初静?你怎么……” 他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可他怀里的张乐却瘪瘪嘴,肥肥的小脸皱成一团,随即便哇的大哭出声—— 虽然张寒时将他保护得很好,也尽量让他避开了争吵,可小家伙还是被这场混乱的家庭战争吓坏了。 哭泣声如一柄利剑,刺进了每个人心底,连盛怒之下的柳老爷子也乍然清醒,心里不免懊悔失措,一时却又拉不下面子。盯着这个突然出现,气度尊贵不凡的男人,以及他身后的一群保镖,老爷子惊疑不定,出声问道:“你是谁?” 叶初静却不理会,他俯下、身,手指轻轻抚过张寒时脸上的细小伤口,深邃凤眸里满是疼惜,嗓音低沉地问:“时时,疼不疼?” 张寒时一边忙着安抚儿子,一边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眼下已经够乱了,他哪里还有心思留意脸颊上小小的伤痕。捉住那只在他脸上摸来摸去的手,却敏锐地感觉到叶大少身体僵了一下,惊愕之下,张寒时脱口而出,问:“你的手怎么了?” 被他这样问,叶大少却似乎很高兴,“只是被砸了一下,不妨事的。” ☆、第40章 他这样漫不经心,张寒时当然不信。 还要再说些什么,另一边,却听见柳佳莹再度惊叫出声,“妈,你怎么了?!” 这一番连惊带吓,人上了岁数,身体不比从前健朗的柳妈妈终于支持不住,捂着胸口,似喘不上气来一般,软倒在地。这可把刚刚还闹得不可开交的一群人都吓坏了。 柳老爷子这时再也顾不上怄气动怒,他与柳佳莹父女两人一左一右,手忙脚乱地将柳妈妈扶到一边坐下。见柳妈妈面色如纸,虚软无力的模样,这一老一少都懊悔不迭,柳佳莹作为医生,此时却乱了方寸,惶惶无措。 “佳莹,”倒是一直没怎么开过口的厉曼婷比父女两人都冷静许多,“给我看看伯母的情况。”同样身为医生,她自然明白眼下柳佳莹是关己则乱,她轻推了推柳佳莹的肩,示意她让出位置。由于常年生活在国外,厉曼婷的中文并不太标准,好在交流并不成问题。 一番简单检查下来,暂时没发现太大问题。不过,柳老爷子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与柳妈妈结婚四十余年,两人感情深厚,最后他与柳佳莹都决定送柳妈妈去医院,进行更为彻底的身体检查。 几人倒是把擅自闯入的叶初静给忘在一边。混乱之下,张寒时来不及细想,他坚持要叶大少也一起去医院,车子开到半路上,才突然意识到,拥有一整支私人医护团队的叶大少,根本不需要去什么医院。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叶初静什么也没提,张寒时说什么他便听什么,这会儿他正紧握住他的手,似乎特别开心。 明明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已肿胀变形,他竟毫无所觉一般。 到了晋江市中心医院,一系列的检查,拍片后,结果很快出来——左手中指,无名指中节指骨骨折。 听到这结果时,张寒时呆了一会儿,他想起事发的那一瞬,老爷子暴怒下掷出的铜镇纸,若是没有叶初静突然及时出现,用身体替他挡住,想必那时自己已头破血流、不,也许更为严重。 身体反应不会骗人,在那短短的可能不足一秒的时间里,叶初静究竟在想什么?都说十指连心,他又是凭着怎样的忍耐力,一路佯装无事的呢? 见张寒时脸色不好,刚做完复位,左手已打上石膏的叶大少抬起头,在他的眼神下,一旁的邢飞等人会意,很快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时时,你累不累?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一场混乱风波之后,眼下已近深夜十一点,这时再回木兰湖显然不现实。而且,柳母的检查结果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知道张寒时心里放不下,为避免他跑来跑去,劳心劳力,叶初静干脆订了医院的高级病房,住了下来。 张寒时确实累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却让他没有睡意,摇摇头,有许多话他想问叶初静,比如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就好像知道他会有危险似的? “叶初静,你……是不是又在监视我?”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张寒时用了“又”,过去两人感情尚笃时,他就曾三番两次发现叶大少派人跟踪他,那会儿他年轻气盛,每次必定闹得不可开交,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平心静气。 听到他问,身边的男人沉默半晌,知道瞒不过去,他低声承认:“对不起。” 对这答案,张寒时就像早有预料,他应该生气发怒的,转念一想,要是没有对方,也许今天受伤进医院的人就成了他,张寒时心里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从叶大少口中,张寒时得知,原来将他和乐乐送到柳家别墅后,叶初静根本没有离开,不仅如此,他还在他手机上装了追踪软件,当时柳家书房内发生的一切,他都了若指掌。 “时时,原谅我。”叶初静一边道歉,一边将张寒时抱进怀里,“那次绑架后,我发誓绝不再让你遭遇任何危险。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你再出事,怕你会身陷危境而我却毫不知情!” 明知被张寒时发现了,他一定会更厌恶疏远自己,叶初静却控制不住,他想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私心里,他恨不得连时时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思维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 他的心理医生曾告诉他,这是病态,是因他幼年期极度缺乏安全感所导致的。遇见张寒时,更令他迅速地病入膏肓。 如今他已尽量克制自己,一些阴暗念头却仍不时冒出,叫叶初静忍得颇为辛苦。 而听完他的解释,碍于他手上的伤,张寒时不敢过分挣扎,心里同样矛盾。 这么多年了,这位大少爷的偏执和控制欲有增无减,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张寒时曾为此吃足教训,只因那时爱热情浓,却不以为苦,吵闹过后,每每便又如胶似漆。现如今,张寒时却是没有心力再去闹腾,他避开叶大少的伤手,拍拍他,示意他放开自己。 “明天就把软件给我卸了。”张寒时斩钉截铁说完,接着,又语气一缓,“你有什么事不能赶来见我,就直接打我电话,不要——”应付叶大少的老毛病,他也算有了些经验,顿了顿,他找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说辞,“不要试图用那种方法,来掌控别人的生活,你永远也无法如愿。” 比起被间谍软件二十四小时监控,张寒时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原没指望男人能立刻作出回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沉寂片刻,叶初静便拉住他的手,低低“嗯”了声。 宽厚的胸膛才刚刚稍离,此时又缠上来,如同患有皮肤饥渴症一般,叶初静总爱抱着他,他的吻就像火种,在他的嘴唇,耳后,脖颈各处烙上一个个印记,等亲够了,他用那勾人磁性的嗓音,在张寒时耳边可怜兮兮地轻语:“时时,我爱你。有的时候我可能用错了方法,你不要嫌弃,告诉我什么才是正确的好不好?” 暧昧温热的呼吸吐在张寒时脖子后侧,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脑里发白,只余男人的声音在一遍遍回荡,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身体颤栗,张寒时想摇头,这一刻却感觉连灵魂都仿佛受制于人。 太狡猾了。 他用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语气,缠绵委屈,却又凌厉凶狠,直击他最薄弱柔软的那处所在。比谁都高傲,比谁都强大,却一次次在他面前低头,示弱,过去,张寒时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叶初静,如今,他就他面前,一次更比一次老练,精准地试图撬开他紧闭的壳。 张寒时差点就要心软,进而掉入叶大少密密织就的温柔陷阱里。幸亏头脑中尚留一丝理智,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僵着身体,慢慢呼出一口气,努力控制声音平稳,说:“今天的事谢谢你。时间不早,你的手也伤着,早点休息吧。我去隔壁看看乐乐。” 张寒时搬出了儿子,叶大少心里再遗憾不舍,也只能松开手。等守在门外的邢飞陪张寒时去了隔壁,他轮廓深刻英俊的脸上,笑意便如融雪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 到了第二天,体检报告出来,确认柳妈妈一切无恙,只因情绪一时起伏过大,才导致血压异常。担心了一晚上,这时众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以防万一,柳家父女俩还是坚持让柳妈妈再留院观察两天。在此期间,柳佳莹与厉曼婷两人一直同进同出,而顽固的柳老爷子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暴跳如雷,柳妈妈在病床前,似乎对老爷子交代了些什么,这一家人的关系看似紧张,却已没有先前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了。 到这时,张寒时心里多少有些伤感,却觉得已无需他搅在里头解释什么,便有了离开的念头。听他想回去,这两天一直陪他呆在医院的叶大少自然毫无异议。张寒时先向柳佳莹告了别,在离开前,他特地带着儿子张乐,又去探望了一次柳妈妈。 等张寒时从病房出来,眼睛已是红红的,牵着他手的小家伙张乐眨眨眼,又懂事又关心地问他:“爸爸,你怎么了?外婆她说……嗯,外婆说等她好了,要给乐乐做好多好吃的,爸爸你不要担心,外婆她很快就能好了。” 这小东西,还以为张寒时在担心柳妈妈的病情,倒像个小大人一样劝慰起他来。听他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的话,张寒时不由露出笑容,他抱起他,亲了亲,回:“嗯,爸爸不担心。爸爸是知道外公外婆这么喜欢乐乐,太高兴了。” 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张乐还太小,尽管早慧,却一直被张寒时宠爱有加,他还不懂人心的易变与微妙,也不懂为什么只是一切照旧,外公外婆不再生气,变得和以前一样慈祥可亲,他心爱的爸爸就会那样高兴。 父子俩手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医院走廊里。 张寒时没让叶初静与邢飞他们跟来,也是怕再惊扰到柳妈妈,这时,叶大少与那几位气势逼人的保镖大概还等在楼层入口的电梯那里。 他有些走神,在扶着医院走廊扶手转弯时,冷不防与另一边步履匆匆而来的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你没事吧?”听那清朗的嗓音,应该是位男性,他扶着张寒时的肩,帮他站稳,嘴里忙不迭地道歉,一听便知涵养良好。 张寒时牵着宝贝儿子的手,还好小家伙没受波及。摇摇头,他只能看到眼前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不过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却不错,很快笑答:“没事,是我走路在想事情,没留意对面有人过来。” 对方似乎也松了口气,但很快,撞人者就发现了张寒时眼睛不便,声音不免愕然:“啊,你的眼睛……” “时时!” 两人正对话时,远远瞧见这幕的叶大少快步走近。 他长臂一伸,自然而然就将张寒时从那陌生男人的手掌间揽了过来。如同宣告所有权,他微微侧头,对准张寒时的双唇亲了一下,柔声道:“司机已在外面等,没事的话,我们回家了。” 张寒时已习惯叶大少有时突如其来的出格,只愣了一愣,便朝刚才那位撞人者的方向点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叶初静便带着他离开了。 他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自然没有发觉,那位刚刚撞到他的年轻男士,满脸怅然所失,愣愣盯着自己的手,随后又抬起头,目光一直追随张寒时的背影,直到他与叶大少两人彻底进入电梯为止。 ☆、第41章 又过了两天,张寒时接到柳佳莹电话,得知柳妈妈已出院,他也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隐瞒多年的秘密,如今都已说开,接下来就等时间来淡化矛盾。对这点,张寒时并不担心。 柳老爷子虽顽固保守,可他与柳妈妈都是很正直善良的人,绝不是那种活在旁人眼光里,面子大过天,甚至不惜牺牲子女幸福的家长。照他们对柳佳莹的疼爱,总有一天,见到女儿幸福快乐,生活安宁,他们会试着接纳这一切。 「寒时,叶先生的手伤怎么样了?这件事爸妈心里都很过意不去,等再过几天,他们想请叶先生来家里吃顿便饭,你看是否方便?」 手机那头,柳佳莹又问起叶初静的情况。 和柳家二老不同,对叶初静的来头,她是稍稍了解的,因此言语很是含蓄谨慎。她担心像叶初静这样身份的人,只怕不会稀罕他们的一顿饭。尽管先前已当面表达过歉意,那位叶先生亦不失风度,柳佳莹到底不是十六七岁的无知少女,她明白他如此大度好说话,无非是看在张寒时的面上。 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已不能用简单的“有钱有势”来概括。他领导下的叶氏集团,与另外几个大家族的集团公司,已形成了一个结构庞大的经济组织。 他们的势力不止影响华国,甚至辐射整个世界。各行各业,上至高精尖的军工科技,下达平民化的娱乐产业,都有这些家族的影子。他们的投资,可以左右支配市场走向,成就或覆灭一国大选。他们有权指挥私人军队,以这几大家族为核心,每年一度召开的“九天峰会”,更每每吸引全球关注的目光。有传言,这个庞大的经济体早已在暗中插手国际间事务,维持各方平衡。 柳佳莹问的这些,张寒时不好擅自替叶初静答应,只好如实回:“闫医生已专门看过片子,说情况不算太坏,嗯……他现在出去开会了。”想到早上出门前,叶大少边亲吻边告诉他,今天可能要晚点才回,张寒时又连忙道,“佳莹,你让二老先别忙,顾好身体才是要紧。吃饭的事,等他回来,我会帮你问问,到时我再打给你。” 「嗯,好。」另一头,柳佳莹自是有分寸。 …… 入夜,叶大少匆匆赶了回来。晚饭时,张寒时将柳佳莹的话转达,他本以为叶初静不会有兴趣,没承想这位大少爷竟满口答应,大大出乎了张寒时意料之外。 等吃过饭,叶初静陪张寒时稍坐一会儿,就不得不起身离开。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张寒时实在太讶异,也没留意口气有什么不妥。 他的话却让叶大少喜滋滋地抱住他,“我会早点回来,别担心,等忙过这阵就好了。” 叶初静并没有告诉张寒时,为了赶回来陪他吃饭,他将开到一半的会议中断,如今是不得不回去,继续主持那场重要会议。 等他离开,张寒时在露台上独自消磨了大半小时。最近天气已渐渐转凉,这里又依山傍水,远离人烟,入夜后,昼夜温差尤其明显。风吹在皮肤上,时间一久,便感觉到阵阵凉意,张寒时没再多坐,站起身,回房间睡下了。 一切都很平常,到半夜,张寒时却再度陷入死亡的梦境中。 这次他不是从高处跌落,而是沉入了深深水底。湖水冰冷刺骨,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窒息的苦闷,无论如何呐喊都发不出声音,肺部灼热得快要爆炸,他徒劳地伸手,却只能看着头顶那团光晕离他越来越远。 噩梦犹如湖底的淤泥,令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冥冥中他知道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梦境不断轮回,一直将张寒时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他惊喘了一声,从床上几乎直接坐起。 张寒时满头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发抖。四周寂静异常,叶初静仍没回来,房间里只有他惊骇不定的呼吸声在回荡着。如此的空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心脏还在噗通、噗通狂跳,这次的梦比上回还要更加逼真,后遗症也更严重,张寒时头脑里一阵又一阵刺痛不已,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捧住头,将身体裹在被单里蜷缩成一团。 等到尖锐的疼痛逐渐缓解,松开手脚,慢慢舒展身体,张寒时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他的喉咙干涩,可杯里的水刚浸湿嘴唇,他又触电般松开手,杯子骨碌碌滚落,洒出的水把床单一角都弄湿了。 张寒时呆呆出了一会儿神,他再次缩起身体,睁着眼睛,不敢继续入睡。 直到窗外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结束会议的叶大少轻手轻脚推开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幕画面。 “时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叶初静摸到湿漉漉的床单,他将玻璃杯放回床头柜上,又环住张寒时的肩,发现他的体温很低,皮肤摸上去比刚从外面回来的自己还要凉,“时时你别吓我,快说话,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张寒时愣愣的,好半天才对叶初静的声音有所反应。黑色浓睫颤动,琥珀色瞳孔里泛着湿意,他皱了皱眉,露出一丝稚气荏弱,表情如梦游一般,竟主动埋首进叶初静怀里。 叶大少也不由愣住,他按捺下心底的激动,耐着性子再三追问,张寒时才嗓音低哑,将那个恐怖的梦一五一十告诉他。听完,叶初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拍着张寒时的背,柔声道:“时时,只是个梦。现在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嗯?我就在这,一直陪着你,别怕。” 张寒时有些惊恐过度,叶初静低头亲吻他,再三安抚,他才终于肯闭上眼。待到他呼吸平稳,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男人才叹了口气,他英俊的面庞上,因为瘦削,五官线条愈发凌厉,面无表情,不见笑意时,便令人几乎无法靠近。 …… 再次苏醒时,张寒时头脑里针扎般的刺痛已消失无踪。迷迷糊糊中,脸颊贴着另一具温热的躯体,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的理智渐渐回笼,想起天快亮时的一幕,仍觉得不真实。 受到梦魇影响,无力摆脱,那种孤独,恐惧,无助的感觉,原来真能把人变得脆弱不堪。 他稍稍一动,将他搂在怀里,闭着眼假寐的男人便立时转醒。 “时时,”见他醒了,叶大少忙用好的那只手探探他额头,“感觉怎么样?” 张寒时有点跑神,过了须臾,才坐起身,开口说道:“没事,已经好多了。几点了?” 叶大少似乎在看时间,隔开一会儿,就听他回:“八点过五分。” 张寒时在心里估算一下,知道自己又睡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想起床,身边的叶初静却按住他,轻声在他耳边交代:“时时,你先等我一下。” 说完,叶大少便起身离开了房间,没过几分钟,他去而复返,随后,就将某件东西仔细挂到他脖子上。 “这是什么?”张寒时用手摸了摸,这东西颇有些分量,触手温润,呈椭圆形,一面雕刻了极为精细繁复的线条纹饰。如果没判断错,应是玉石一类的东西。 “是玉。”叶初静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 透过微敞的睡衣领口,叶初静凤眸深邃,凝视着那块挂于张寒时胸口的血玉,在白得耀目的皮肤映衬下,色泽殷红的玉石,几乎就像心脏流淌出的鲜血般,有种极致的诡丽。 “听说玉能安神,时时,你先戴着看看。” 张寒时默然,他不太信这些,而且据他所知,叶初静应该也是不信的,怎么突然……脑子里的那根筋一时转不过来,叶大少却已看穿他,亲亲他的额头,他声音里透着郑重其事,“宁信其有,我不想你出任何事。” 知道他一番好意,张寒时不再纠结,他心知叶大少给的东西,必定不是凡品,于是点点头,道了声谢。 这一刻,叶初静脸上流露出异样满足之色,他当然不会告诉张寒时,这块血玉是叶氏代代相传的家族信物,只有家主或其伴侣才能佩戴。血玉表面雕刻的天狐与蔷薇花枝图案,正是云水叶氏的家徽。 …… 不知是否是托叶初静那块玉的福,总之接下来的几天,张寒时睡得都很好,那些真实又恐怖的“死亡体验”,没再继续纠缠于他。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9节 另一个好消息,是由编辑程璧带来给他的。 张寒时最新的《轮回》,终于顺利出版。从校订,印刷,正式发行,比预估的时间要快了许多,他心知这恐怕都要多亏了上次的慈善酒宴。 程璧通报这个消息后,让他安心养病,好好休整一段时间,再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也不迟。张寒时答应下来,这段时间里,他其实也没闲着,眼睛看不见,但头脑中却仍可以进行构思创作,他将一些灵感与点子,以语音方式记录下来,为下本作品做着准备。 张寒时受过太多生活的磋磨,也曾经历人生大起大落,一次次的沉淀,打磨,现在的他,就如同一块磐石,坚韧稳定,圆滑成熟。 程璧打来电话不久,柳佳莹也再次联络上张寒时。 双方约定好时间,到了周末,张寒时便带上宝贝儿子张乐,同叶初静一起,前往西郊柳家别墅。 ※ 不知道看这文的妹子里有没有人看过作者的上一本《狂兽星球》?还是说明一下,这章所描述的九天,就是狂兽里九天科技的前身,不过这篇专注谈恋爱,所以不会展开太多。算是一个彩蛋吧。 当然故事是完全独立的,妹子们不用纠结。 ☆、第42章 相较上次闹得不可开交,这一趟,张寒时能感受到气氛明显大不相同。 他们到的时候,柳佳莹与厉曼婷也来了,柳老爷子虽有不悦,却已无之前那般气急败坏、大发雷霆,张乐这小家伙更是机灵,跑上前,嘴上抹了蜜一般外公长外公短,没多久便将老爷子哄得转愠为喜,眉开眼笑。 老爷子带着小家伙在院子里玩,柳妈妈则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屋,端出了一堆亲手做的点心小食,向来挑剔的叶大少,这次格外给面子,每样都尝了不少。待在他身边,张寒时如坐针毡,叶大少除了自己吃,他还不时会做出些惹人注目的举动。 “时时,你尝尝这个。” 这不,叶大少又举着一小碟桃酥,送到他嘴边。 张寒时完全能感觉到,周围的柳佳莹与厉曼婷她们,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令人十分尴尬。他总觉得叶初静是故意的,但私下,叶大少照顾他也是这般殷勤体贴,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我自己来。”接过那碟桃酥,张寒时尝了一块,发现味道确实很好。 “伯母手艺真好,在国外可尝不到这么好吃的中式点心。”张寒时对面,厉曼婷也发声称赞。 “厉小姐是从小就居住在国外吗?”听了她的话,张寒时不禁有些好奇。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对厉曼婷,张寒时只知她与柳佳莹一样,也是医生,更多的情况却不了解了。 这次倒不失为彼此加深了解的好时机。 “是啊,”厉曼婷十分爽快,“我的家族从几代前就已定居在美国,我的中文还是在大学里选修的,遇见佳莹后,我一直很庆幸选择了这门课程。” 听到这,张寒时他们都会心一笑,没想到这位厉小姐,竟是个坦率的直性子。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打开话题,聊着聊着,渐渐也就没那么拘束了。 直到柳妈妈和柳家的帮佣来厅里喊开饭,众人才惊觉时间已过了这么久。 这顿饭确实是便饭,柳妈妈亲自下厨,烧了几样拿手的家常菜,推杯换盏间,气氛和乐融融。柳老爷子虽有些古板固执,却是个敢作敢当的正派人,对砸伤叶初静的事,他直言不讳,表示歉意,并再次提出赔偿。叶大少既欣然赴约,态度大大方方,言明并不介意,对赔偿一事,只一笑而过。 几杯酒水下肚,先前的误伤,闹出的不愉快,算是彻底翻篇揭过。 …… 光阴似箭,一天天过去,时间转眼进入了十一月。木兰湖周边的阔叶林中,树叶开始由绿转黄,原先浓淡不一的绿意,日渐被火红或金黄取代,远山绵延,层林尽染,又是另一番别样美景。 张寒时在木兰湖一住已有两个月。 他每天坚持不懈,照着一日三餐吃药,薛老开的外敷草药方子也没断过,每周一到两次针灸,加上规律作息,平和的心态,视力一日比一日有了起色。他已渐渐能分辨出物体大致的轮廓、形状、颜色,外出也无需人搀扶,就可以独自沿着木栈桥散步一圈再回来。 眼睛好转,比什么都更让张寒时受到鼓舞。 他的新书销量也十分喜人,一个月内,便接连登上多家图书网站新书销量榜的前十。编辑程璧更打来电话,恭喜他《轮回》已入围今年寻光奖大众文学类别的提名。 寻光奖,是华国非常权威的文学奖项,它兼容并包,欣赏故事性强的作品,注重发掘新人和不知名作家。每个获奖者一般只能得一次奖,不设奖金,可一旦作家获奖,凭借寻光奖得主的头衔,就能迅速得到众多约稿与不菲酬劳,因此被视为许多新锐年轻作家的进身之阶。 一连串好消息,叫张寒时几乎应接不暇,前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不幸,此时仿佛都得到了补偿一般。 这种情况下,就连与叶初静的关系都融洽了许多。 张寒时已经很少去想那几年的不愉快,那场痛苦的分手,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最近两个月的经历,仍无法让过去的一切挥散一空,就此抹消,可想得过深,想得太多,再面对叶初静,不过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人不能与往事抗争,那些曾经,那些过往,那些伤害,它们永远铭刻定格在那,你能做的,唯有尽力调整心态,将一切交给时间,不要和自己为难。 会慢慢好起来的。 每一天入睡前,张寒时都会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这段日子,他周围的人事也发生了诸多变化。林奇处理完殷秋离的后事,消沉了一段时日,已渐渐振作,开始继续拍摄他的第一部电影。而柳佳莹思量再三,最终决定辞职,同厉曼婷一起,再次动身前往美国深造。 柳家二老自然舍不得,为了这事,老爷子又发了好大一通火气,但最后的最后,两位老人还是选择支持他们唯一的女儿,站在她的一边。在机场时,见到已不再年轻的老父老母相携出现,性格一直独立坚强的柳佳莹,忍不住泪洒当场,哭得双眼红肿。 追寻理想或承欢膝下,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张寒时向她再三保证,会常带儿子去西郊看望二老,柳佳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与厉曼婷两人登上了前往大洋彼岸的飞机。 无论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太阳每日照常升起。 又是一天清晨,张寒时起床,洗漱,擦干脸,又回到卧室,换下睡衣。比例完美的身体沐浴在晨光中,有几缕光芒恰巧从他肩头穿过,照射进床上的男人眼中。 在叶初静看来,此刻的一切,都是那样宁静而美好,仿佛一场极致的梦境。 将衬衣扣子从下至上扣齐,张寒时似有所觉。他回头,微微眯起眼,样子如一只慵懒的猫。 上翘浓密的睫毛,沾染了一层金色晨曦,那对在光芒中熠熠生辉的眼眸,清澈透明,毫无杂质。他盯着叶初静,视野还不是很清晰,只能看到男人赖在床上,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张寒时不由开口催促:“快起了,我们答应乐乐,今天要带他去游乐园的。” 听了他的话,叶大少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有些懒洋洋地讨价还价,“你先亲我一下。” 张寒时动作稍停,斜睨他一眼,正准备开口,下一秒床上的男人已跳下来,从背后拥住他,边吻边说道:“时时,我开玩笑的。” 样子谄媚的很。 张寒时摇摇头,赶紧推他进盥洗间。等收拾妥当,推门下楼,小家伙张乐早已起床,他一见张寒时,便开心地叫起来:“爸爸——!” 声音出口的同时,小家伙的人也已朝张寒时飞奔过来。一把将宝贝儿子抱住,用力亲了亲,又掂掂手里的分量,张寒时故意取笑,“小胖猪,又重了。” 亲昵的语气,却只让人感受到浓浓的疼爱。小家伙扭了扭他肉肉的小身体,抱着张寒时脖子,样子眷恋得很,“爸爸,我想玩碰碰车,还要坐很大很大的摩天轮!还有还有……” 小家伙掰着指头,一样一样,把最想玩的游乐项目罗列出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一点不像才三岁多的孩子。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语气里更宠溺得没边,“好了好了,宝贝儿,你想玩什么,爸爸都陪你。” 父子俩一亲热起来,顿时又将叶大少抛在一边。 …… 秋高气爽,又时逢周末,游乐园人潮拥挤,火爆异常。小家伙刚买票进门,便忍不住两眼放光,几乎见了什么都想试一试,哪里还记得之前的“计划”。 玩了半天,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终于肯歇口气,跟在他屁股后面当了半天保姆,向来矜贵优雅,风度卓然的叶大少,此时脸上的笑却有些僵,即使开一整天会,他都没这么累过。 见张寒时把睡着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他不由得更加心疼,时时过去一个人带孩子,还要为生计劳碌,不知又该有多累。心底微弱的刺痛感,折磨得叶初静不得安宁,他放缓语调,凑近张寒时耳边道:“时时,我来抱他吧。你歇会儿。” 听见他的话,张寒时不是不惊讶的。叶初静从未亲近过自己的儿子,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抱乐乐。他并不知道是什么突然令男人做出转变,一时却无法拒绝。 “轻一点,别吵醒他。还有……小心你自己的手。”将小家伙交给一旁的叶大少,张寒时不放心,松手的时候仍在提醒他。 还好小家伙玩累了,换了个怀抱,只哼唧两声,便又沉沉睡去。盯着怀里这团软绵绵的东西,叶大少的神色一时难以琢磨,他的手臂有些僵硬,动作甚至可以说是慎重,如同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精密的事情。 张寒时即便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能感觉到叶大少周身那股紧张兮兮的氛围,心情不知为何竟十分好,嘴角也翘了起来。 人潮汹涌。 不断有人从他们两旁擦身而过,目睹张寒时唇边笑意,叶初静英俊的面庞上一时怔怔的。四周喧嚷的声音全都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明亮的笑容,他就像看呆了般,双眼一眨不眨,就这样盯了很久,很久。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张寒时也曾说过要来游乐园,后来老爷子突然来电,将他召回叶家,两人最终没能成行。 那一天,也是他留在晋江市的最后一天。 ☆、第43章 番外 夜晚,小路。 有轻快的脚步声从开满栀子花的小径那头传来。 晕黄路灯下,少年人细长的个子被拉成一条纤秀的影子,他熟门熟路,钻过一排由法国冬青与石楠修剪成的高篱,枝叶抖动着,发出细细沙沙声,很快,他又从另一头钻出,头上顶了许多细小枝叶。 像只野生动物般甩甩头,张寒时眨着他那对琥珀色的明亮眼睛,观察这座独立住宅。借地形之便,加上灵活的身手,他迅速攀上院子里那棵有些年头的樟树,没费吹灰之力,便跨坐在其中一根粗大枝干上。 那截呈倒v形的枝杈,横对着房子二楼卧室窗户,张寒时坐在凸出的那头,向内张望。等看到了里面的人,他立时弯起嘴角,拿手里枯枝戳戳窗玻璃,见房里人注意到自己,更咧开嘴,笑容愈发开怀。 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夏季衣物下露出的肢体纤长,线条紧实流畅,并不显得过分羸弱,他眼神无邪,两条长腿晃荡着,又白又直,漂亮得几乎照亮了周围这一片昏茫夜色。 少年笑吟吟坐在树上,是那样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房里,叶初静推开窗,心里本来正有些郁郁不痛快,这时全部消散无踪。他仍故意摆出严峻的脸,手却已伸出,嗓音如命令一般,低语:“过来。” 放着正门不走,张寒时偏偏就爱爬树,似乎完全不担心危险。看他笑嘻嘻的,从枝干上爬起,又以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动作,弯腰跨过窗台。其实那树枝与窗台的距离,不过半臂,叶初静心里却仍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两手更迫不及待地握紧那截细腰,将他托举到地上。 “都几岁了,还学那些小屁孩儿爬树?” 伸手抽了一下他的后臀,以示惩戒,叶初静并不舍得真用力。张寒时却夸张地“哎哟”一声,回过头眼神湿润。那委屈的小模样,倒真像叶少爷欺负了他一般。 几乎被他气笑,叶初静拉过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问:“疼吗?” 一脸狡黠的少年摇摇头,哪里真疼了,只是从门口进,难免就要碰上叶初静那些保镖,尤其那个叫王全的人看他的眼神,张寒时很不喜欢,他不过是为转移大少爷的注意罢了。但叶初静是何许人?别说与他同龄的张寒时,就连叶父那样的成年长者都忌惮他。 远离北方,也远离了叶氏这个漩涡,在晋江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城市蛰伏三年,如今的他早已长大成人。如果说张寒时还未褪去少年人的稚嫩天真,那么叶初静,无论外表或内在,都趋于成熟完美。 “我给你的钥匙呢?”他问。嗓音沉沉,隐隐透露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高大的体格更如山岳一般,将个头并不矮小的张寒时几乎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不小心……丢了。”张寒时视线游移不定,连撒个谎都撒不好。 叶初静显然是不信的。 “又弄丢——?”他拉长声音,漆黑幽深的凤眸眯起,将张寒时更紧贴着自己身体,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微微隆起,充满了爆发力,如同一头危险的雄狮。 原本规规矩矩放在张寒时腰后的另一只手,稍动了动,修长手指便撩开轻薄的衣物空隙,趁势钻入。手底下的皮肤有些热,由于刚刚跑动过,此时出了一层薄汗,摸上去紧致,光滑,牢牢吸附着手指,触感一流,令人简直欲罢不能。 “痒……”敏感的后腰被这样摸来摸去,张寒时眼里登时蒙上一层水雾,他受不住地扭动身体试图逃离,却被更用力扣住,随后尾椎某个位置被用力一按,张寒时整个人便软下来,再挣脱不得。 “呜……” 当那只撩拨的手移到前方,咬着嘴唇,张寒时再说不出话来。 他眼底湿润,像快融化的蜜,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不知不觉间,他已被半搂半抱着放倒在床上,叶初静居高临下,表情沉静,他的手指如同拥有魔法,令他一步步失控,混乱。张寒时感觉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琴键,在叶初静的弹奏下,不断发出低回婉转,抑扬起伏的旋律,最后在一声高亢的泣音中,他颤抖着攀向了最高、潮。 头脑中只剩一片白光,张寒时睁着眼,气喘不匀,眼神空茫。发红的眼角,被推高到一半的凌乱上衣,让他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叶初静则好整以暇,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俊秀五官如今已褪去最后一丝青涩,不笑时,那张脸便有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凌厉与深刻。 见张寒时因害羞而用手臂遮住脸,叶初静不禁莞尔,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他拉开他的手,落下一吻,极尽缠绵浓情,最后,在情况失去控制前,才放开他。 “下次还敢不敢再撒谎了,嗯?”明明是训诫的口气,嗓音却软得能滴出水来。 在他怀里缩了缩身体,张寒时猛摇头。他已吃够“教训”,轻易不敢再挑动叶大魔王的情绪。刚才的一切,虽然很舒服,却也很可怕,他的身体连同他的意志,变得仿佛不再是他了。它们不受他控制,完完全全随叶初静的抚触而颤抖,起舞。 “乖。”见他这样听话,叶初静低低一笑,又扣着他的后脑勺吻了好久。只是这次的吻格外温柔,充满了安抚意味。 张寒时还想挣动,叶初静深吸一口气抱住他,语调压抑,声音分外暗哑,“别乱动,让我抱一会儿。” 感觉到紧贴他腰臀的那处火热,张寒时果然乖乖的,不敢擅动。 他们已认识三年。 叶初静以无与伦比的耐心,步步为营,慢慢靠近,最终让这个骄傲倔强的少年敞开心扉,落入他怀中。像刚才的亲密接触,是最近几个月才有的事,一寸寸开发他的身体,教会他亲吻,触摸,享受的欢愉,尽管他们还没有发展到最后一步,叶初静却乐此不疲。 这就像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随心意涂抹属于自己的色彩,令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还要再过几个月,张寒时才满十八岁,叶初静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有些焦灼的。他快没有时间了。本来在半年前,他就该启程回北边,如今一拖再拖,老爷子那边已经暗示过几次,再耽误下去,只怕不好交代。 “你怎么了,叶初静?” 再迟钝,张寒时也觉出不对,叶大少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他总是连名带姓叫他叶初静,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晰,利落,在舌尖滚动,又仿佛深深铭记进了心底。从一开始的“喂”,之后“姓叶的”,再后来的“叶同学”,终于到现在,叶初静抱住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没事,我只是……太心急了。” 他一向自制力惊人,这一刻,心底的渴望却如见光发芽的种子般疯长着,希望怀里的少年快快成人,想让他彻底、完全地属于自己,成为他一个人的所有物,想得不得了。 天知道,他刚才究竟用了多么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更进一步。 沉默了一会儿,张寒时忽然翻身跨坐到叶初静身上。少年的脸色发红,快速亲了他一下,抬起头,眼神异样清澈,仿佛有明亮的星光焰火住在里面,“叶初静,我、我在图书馆看过书了,知道男人和男人……该怎么做,就是……就是那个……你、你……你笑什么?!” 声音结结巴巴,颠三倒四,感觉已用光了一辈子勇气的张寒时,见到对面的叶大少先是闷声低笑,最后忍不住开怀大笑,他目定口呆,接着便恼羞成怒,一拳捶在他胸口。 “好好,我不笑,我不笑了。”一边出声,叶初静一边忙伸手,揉揉他脑袋,将张寒时挣扎着要下来的身体按在怀里。 无论喜怒,他极少这样毫无保留,将最真实的情绪完全释放。然心底着实欢悦无比,张寒时的主动回应,笨拙又认真,比什么都快速有效,让叶初静躁动不安的心趋于平稳。 算了,来日方长。 “这么晚了,琴姨知道你来这儿吗?” 浑然不觉自己逃过一劫,伏在叶初静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张寒时摇摇头,“我妈她又去夜市帮忙了,不到天亮都不会回来,我让她睡觉,说我替她去,结果她把我骂了一顿,还说再敢提,就打断我的腿!” 少年特有的嗓音清澈明亮,像清晨洒满阳光的潺潺溪流,他嘟嘟囔囔,向叶初静抱怨着,态度不自觉带出些信任与亲昵。由于从小父不详,只有母亲一个亲人,张寒时很少会向同学和周围人提及自己的家庭情况,如今,叶初静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卸下心防,将心底的苦恼向他倾诉的人。 一开始,张寒时是有些怕叶初静的,觉得这人怎么老盯着他,目光阴沉沉的,十分讨厌。 直到有一次,在上学路上遇见混混勒索同班同学,张寒时把人打跑后,没想到放学后那混混纠集了一批人,将他堵在校门口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 双拳难敌四手,再怎样会打架,张寒时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的对手,当时多亏叶初静正好经过,两个人联手,把那些瘪三好好教训了一顿。 少年人爱憎分明,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后来那混混又带人堵了他们几回,最后一次,那怂货还带了刀,张寒时看见白光一闪,脑子里一抽,什么都没考虑就扑上去挡,脖子后面立即被划出道很深的口子,伤口血流如注。叶初静当时眼睛便红了,最后,他将那混混肋骨都踢断了好几根,还不罢休,如果张寒时没拉住他,也许就要闹出人命。 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叶初静一直牢牢抱着他,母亲张琴得知消息后赶来,听见医生说刀子再深点,就要伤到颈椎,性格泼辣的她又急又怕,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叶初静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张寒时觉得叶初静真是个怪人,明明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打起架来竟那样狠,有股不要命的架势。拳头起落,一下一下,就将人打得血肉模糊,一片哀嚎惨叫声里,他黑色的眼神却极冷,光看着就挺吓人的。 而在医院里,叶初静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任凭张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回想起当日种种,连张寒时自己都不知道,他脸上已露出了笑意。 而听着他嘀咕,叶初静一脸无奈,他拍拍他,“明年你就要准备高考了,琴姨是怕影响你的学业,她说的对,你啊,就是胡闹!兼职哪有那么容易,夜排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正经的人多的是,你这倔脾气,一言不合就要捋袖子,人家老板可是开门做生意的,你说你怎么应付得来?” 不仅倔,还很娇,像只波斯猫,这样的脾气再加这等好相貌,放他到外面,简直就是招蜂引蝶。就算琴姨答应,他也不会同意。 被他这样揶揄,张寒时斜眼瞪他,气呼呼的,有些不高兴,“哼……我才没那么弱,苦一点累一点算什么,就算被骂我也不怕。小时候我妈一个人带我,还要一边打几份工,为了给我补身体订牛奶,她每天就吃最便宜的酱菜稀饭,现在家里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就是……不想看我妈那么辛苦。” 前段时间,张琴找到了一份各方面都不错的体面稳定工作,在一间公司做会计。按理来说,她并不需要再这样劳累,张寒时却知道,明年高考完,他就要上大学了,要强的母亲是想尽量多挣点钱,送他去读好一点的大学。除了学费,还有各种生活开销,她都不想亏待自己。 她就是那种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不肯让她的孩子受一丁点委屈的女人。张寒时从小明白,所以读书一直很自觉,加上天资聪颖,成绩名列前茅,并不需要张琴操心。 叶初静听他谈及过去,不由心疼,又知他骄傲,见不得别人怜悯施舍,因此尽量摆出平常脸色,只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心里却暗想:是不是要提醒那位马经理再为张琴加点工资了,又怕一时做得太明显,被那位精明又泼辣的女性看出破绽,露了马脚,反倒不美。 见叶初静默然不语,张寒时也不再说话。两个人腻在一起,享受了一段自在平静时光。 “明天就是暑假了,时时,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玩。”不一会儿,叶初静显然是为了让张寒时开心起来,故意将话题转移。 他话里亲昵之意十分明显,张寒时仍有些不习惯,但一听到暑假,他的心情也不由自主跟着雀跃飞扬起来。仔细想了下,他轻声开口:“要不我们去游乐园吧?夏天到了,游乐园会放烟花,很好看的。” 张寒时从没去过游乐园。 这后半句,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听他的玩伴和父母去了趟游乐园后,回来跟他复述的。那时母亲的工作已够忙了,家里也没钱,张寒时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体谅张琴,无论玩具,零食,都从未向她提过任何非分要求。 但不知为什么,小伙伴这句带着点炫耀口吻的话,却仿佛成了个魔咒,时时回响在他脑海。 叶初静一愣,他似乎没想到张寒时会提这样的要求。他们都不是孩子了,说实话,游乐园这种地方,已不太适合他们这样年纪的去。但看到张寒时眼底隐隐流露出的渴望光芒,叶初静当然是不舍得拒绝的,于是他快速点点头,亲了他一下,“好吧,明天你跟琴姨说一声,我们去游乐园。” “嗯!”只是去游乐园而已,张寒时神色间却十分满足。小小的愿望,期盼了多年,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一直等待着能有一个人,会牵住他的手,带他去那个通向幸福与快乐的世界。 两人又拥抱在一起。 他们还这样年轻,拥有无限多的时间,任何可能的未来都在他们脚下,等着他们去闯荡,欢笑肆意,忧伤也肆意。这一刻,他们连呼吸都是甜的,彼此间没有一点距离,也没有一点裂隙。 ☆、第44章 已近黄昏时分,火红夕阳渐渐染红半边天空,游乐园里依然人来人往,无论大人孩子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路面上熙熙攘攘,张寒时与叶初静两人并肩而行,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这样的组合并不多见,加上他们出挑的外貌,一时倒成了人群里的焦点,周围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都情不自禁会多看两眼。 “时时,我们去坐摩天轮吧?”前方矗立的巨大钢结构摩天轮,高耸入云,蔚为壮观,而看着张寒时脸上放松惬意的神色,叶初静在心中酝酿许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现在?”张寒时有些讶异。 “嗯,现在。”一手抱着仍在熟睡的小家伙张乐,另一只左手虽行动不便,叶初静仍努力勾住张寒时的手,“陪我去,好不好?” 他嗓音低沉,似乎怕张寒时不答应,捏着他手指不放。 叶大少何曾这样孩子气过,张寒时弄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见他态度坚持,微微一笑,便同意了。张寒时的样子,似乎已完全将两人多年前那个未能成行的约定忘记了。 叶初静站着,定定看他,心底有种隐秘又深切的哀伤,那些埋藏得极深的情绪,一寸寸蚕食着他,让他胸口出现了一个名为缺憾的空洞,那些已到嘴边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 他们进了座舱。 摩天轮开始缓缓从地面往上转,就像一个巨大迟缓的蜗牛,一步,一步,慢慢爬高,离地面越远,离天空越近。 结构繁复的钢铁轮、盘被漆成洁白颜色,搭配五彩缤纷的乘客座舱,如同彩虹高高悬挂于天际。地上噪杂的人声渐渐远离,除机械的运转声,周围越来越安静,到达最高点时,从窗口望去,就仿佛置身于整片黄昏的晴空中,头顶流云飘过,一切仿佛触手可及。 但那仅仅只是错觉罢了。 “怎么了,时时?” “没有,”想得太入神,听到叶初静问,张寒时才意识到他发出了笑声,“我突然想大家为什么都喜欢坐摩天轮,它把你带到最高处,在顶点时戛然而止,之后,任你再怎样期望祈祷,它总是会下降。仔细一想,这过程其实很残酷,一点都不美好。” 听他这么说,叶初静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摩天轮转过一圈,降到地面,张寒时准备起身离开座舱,却被叶大少制止,他惊愕难言,身边的叶初静态度却斩钉截铁,十分强硬。 “再坐一次。”他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瓣,如此这般说道。 张寒时无法,只得继续陪着这位心血来潮的大少爷,一遍遍地坐摩天轮。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以下,天色陷入昏暗,到第五次或第六次时,整个游乐园亮起了灯光,张寒时也终于忍无可忍,“叶初静,你——” 话到一半,身边的叶初静轻嘘一声,他将张寒时搂进怀里,目光投向玻璃窗外的世界,“时时,你看——放烟火了。” 男人的嗓音柔情缱倦,这一刻犹如魔法师的咒语,啸响声接二连三,大团大团的烟花在天空中爆开,色彩绮丽,缤纷夺目,一下就将渐渐黯淡的夜空点缀得绚丽至极。 张寒时怔怔靠在叶初静怀里,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却也足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些堆满天空的紫色,红色,黄色,绿色和蓝色,浓烈耀目,在他眼底不停盛放,流转。 一瞬间,张寒时眼眶发热,感觉整颗心脏都颤抖了起来。他埋下头,试图隐藏失控的情绪,而叶初静却以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度,抬高他的脸,让一切无所遁形。 “时时,看着我——”他目光灼灼,双眼紧盯着张寒时,声音却是软的,“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喜欢摩天轮?因为就算会下降到地面,但只要你愿意,下一次,下下次,它可以一次次带你升到高空,就像人生一样,轮回起落,总有高、潮与低谷,时时,你不该害怕这些。” “我没有!”张寒时声音虚弱,却仍倔强地不肯承认。 “不,你有。”叶初静那双深黑色的双眸却已然洞悉一切,“我们曾经约好要一起坐摩天轮,看烟花,时时,你想起来了吗?” “那么久的事,我……我不记得了。” “撒谎。”见张寒时目光闪烁,仍在负隅顽抗,叶初静低笑着,惩戒般捏捏他的鼻尖,又迅速低首吻住他的唇瓣,先是重重啃咬,舔舐,如最猛烈的风暴,席卷扫过张寒时口腔每个角落,直到他因呼吸不畅,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喉间发出可怜的低呜声,叶初静才网开一面,转为细心安抚。 窗外漫天烟火,他们在昏暗狭小的座舱内拥抱,接吻。 双唇相贴,浑然忘我,叶初静将一个又一个轻吻烙印在他唇上。张寒时经历过刚才的那番激烈热吻,只觉舌根发麻,喘息着连话也说不出,嘴巴上火辣辣的,肯定红肿了。他忽然想起曾看过的某部喜剧片,某人因中毒两片嘴唇肿如腊肠,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场。 叶大少眼神闪了闪,思考自己是否太过温和,才让他的宝贝在这种时候还能走神。少顷的沉默后,这个极富行动力的男人,便再度低头,噙住了那两片泛着水光,翘起饱满弧度,仿佛在诱惑他深吻下去的的柔软唇瓣。 “不……呜……”瞪大眼,张寒时刚张口,不料却方便了叶大少的进攻,他来不及多喘口气,转瞬间即被男人再度拖入漩涡之中。 没一会儿,空间逼仄的摩天轮座舱内温度渐高,濡湿的水声以及喘息声回荡在其中,听到那些声音,张寒时羞耻得浑身发抖,他想挣扎,奈何有心无力,被叶初静高超的吻技挑弄得手足俱软,他那点推拒的力道,倒更像欲拒还迎一般。 “唔……爸爸?” 万幸的是,在情况即将失控前,张寒时搂在怀中的儿子张乐迷迷糊糊苏醒了。他小小的身体挤在两人之间,一边揉眼睛,一边呼唤张寒时,似乎还搞不清身在何方。 一听见儿子声音,张寒时如触电般,推开了叶大少的身体,人也跟着迅速清醒。 “乐乐乖,爸爸在这。” “爸爸……亲亲。”小家伙人还有些犯迷糊,搂着张寒时脖子,就对准心爱爸爸的脸颊吧唧香了一口。 张寒时眼底柔软,心里……说实话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回亲了亲儿子软嫩的小脸,眼睫低垂,倒庆幸起视力未完全恢复,让他不必去正视此刻叶初静的表情。 两人沉寂片刻,眼看张寒时又快速缩回自己的壳里,心底叹息着,叶初静终是没说什么,他微微倾身,英俊面庞靠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张寒时,声音低低道:“时时,我不逼你。” 话是这样说,他摆在座位上的手指却紧紧握住了张寒时的,十指交缠,充满了强势的占有欲。 张寒时完全挣脱不得,刚试图动一动手指,便立即被握得更紧。 一边,小家伙张乐注意到外面夜空中色彩斑斓的烟花,他发出“哇——”的赞叹,从张寒时怀里探出小身体,两只手贴在玻璃上,连眼都忘记眨,看得入了迷。 等到这一场盛大的姹紫嫣红散尽,摩天轮座舱也缓缓落地,当张寒时走出舱门,他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除了闪烁的五彩灯光与轻快音乐,开阔的摩天轮广场上早已空无一人。 根本不必问,他就知这绝对是叶大少的手笔。 没等再说什么,他身边的男人又语调温存地开口道:“时时,我在春景阁订了位子,那里新聘的厨子听说手艺不错,我们去试试可好?” 一晃眼,整个白天便过去了。眼下是晚饭时间,小东西张乐玩了大半天,已开始喊饿,张寒时没多考虑,就点头同意。 离了游乐园,坐上一早就等候在外的车,张寒时才突然想到,这几个月里,除了最开始在莲庄的那顿饭,他和叶初静还几乎从未一起外出就餐过。 约莫在半小时后,车子就抵达目的地。 下了车,叶初静早有安排,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春景阁位置最好的包厢。这家春景阁也算晋江城里极为老牌的一间高档餐馆,主打清鲜平和、追求本味的苏、粤菜系,一直以来口碑稳定,位子都需要提前几月预定。 张寒时曾和编辑程璧等出版界业内人士一起来吃过一次,对这里的葵花大斩肉还有三套鸭念念不忘许久,只是如同所有门槛高贵的饭店一样,这里的人均消费起码四位数起跳,足以令大部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普通人止步。 而此时,张寒时身处的这间包厢位于餐馆二楼,属半开放式,凭栏向外眺望,可以将楼下餐厅后花园的景色,以及更远处的江景一览无遗。 没多久,菜就上来了,味道自然十分可口,而且几乎都是张寒时偏爱的菜色。小家伙张乐玩了大半天,此时胃口特别好,连饭都多吃一碗,他还要再吃,张寒时怕他晚上不消化,没让。 照看完宝贝儿子,张寒时才顾得上自己动筷,他眼睛到底还是不便,几乎都是叶初静在替他布菜,碗碟里被堆得高高的,才吃掉一点,马上又会被夹上新的。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停下筷,向对面的男人说道:“你自己也吃。” 如张寒时照顾儿子那般,叶初静亦享受着照顾他的乐趣,这时听他开口,叶大少深邃的眉眼刹时舒展开,凤眸内光芒流转,脉脉含情,他又低又快地应了一句,“好。” 叶大少总算不再只顾为他夹菜,张寒时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都快吃撑了。 ☆、第45章 那次出游后,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那位脾气古怪的薛老先生和他沉默的学生,之后又上门为张寒时施了几次针,最后一趟时,老先生直言不讳,告诉他外力终有极限,今后他的眼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全凭造化。 老先生虽这样说,事实上,在他的妙手之下,那会儿张寒时的双眼已能清晰视物,与他过去裸眼视力50以上虽还有差距,但至少眼前不再昏昧一片。只有真正经历过黑暗,才会明白用自己的眼看清这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 云卷云舒,日月星辰每日起落轮转,从前只觉平常,但在经历这番波折后,在张寒时眼里都成了弥足珍贵的风景。 他心底十分感恩,对那位医术高妙的老先生更充满感激,倒是叶初静听见薛老那番言辞,似有些不足。 但无论如何,眼睛能恢复到这一步,都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叶初静做到了他的承诺——治好张寒时的双眼。经历了那么多,张寒时骨子里仍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叶大少这段时间形影不离的相伴,悉心的照料,他没法无动于衷。 然而,也仅限于此了。 被半强迫地留在叶初静身边,即使两人拥抱,肌肤相亲,当攀至快感的顶峰,如潮水般散去,心里却只剩无穷无尽的空虚。他再找不到过去那种由身至心的归属感,那种完完全全的信任,相信他爱他,而他,亦深爱着对方。他愿为他献出一切,奋不顾身,蔑视任何困难险阻。 叶初静说的没错,他确实害怕了。 有时早上睁开眼,发现男人的手臂紧紧扣着他,将他禁锢在怀里,张寒时甚至会生出一种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的错觉。 …… 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连绵的降雨过后,天气一日赛一日的冷,秋尽冬始,转眼之间,十二月都已过去泰半。 木兰湖周边万物萧索,连澄澈平静的湖水都似乎带上了一丝寒凉。 这一天,如同最为寻常普通的清早一样,张寒时在迷迷糊糊中,被叶初静绵密落下的吻弄醒了。 “……几点了?”被持续骚扰,张寒时不耐地伸手,将身上男人那张英俊的脸推开了。 “还早,”一边回答着,叶大少一边又扑上来,仿佛亲不够似的,实在缠人得很,“时时,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张寒时看着此刻双眼发亮的叶大少,暗想再躺下去,只怕短时间内别想起了。昨晚上叶大少就如狼似虎,做的他腰都快断了,一直折腾到半夜,就是不让他睡,这一大早的,他实在不想接下来的一天都躺在床上度过。 张寒时撑起身,床上的男人也跟着坐起,他捧住张寒时的脸,再度落下一吻,眉眼间皆是笑意,迷人嗓音带着恰恰好的沙哑,语气却郑重其事,“生日快乐,时时。” 他的话令张寒时睁大眼,露出讶异表情,再一想,才记起今天确实是他生日。天晓得,他根本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目瞪口呆的模样,俨然取悦了身旁的叶大少,男人发出低沉笑声,将额头抵住他的,揶揄道:“时时,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长记性,又忘记自己生日了,嗯?” 张寒时表情讪讪的,被对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确实不注意这些。 见他这副模样,叶初静不再打趣,而是将张寒时揽进怀中。他的时时,能牢牢记得他每一年的生日,为他准备最棒的礼物,却总忘记自己的生日。一想到这,叶初静便心口裂痛,从那块缺口里,又一阵阵涌出难过来。 时时曾那样爱他,铭肌镂骨,念念不忘。而他,却选择了背身离弃。如今再多悔恨,也无济于事,叶初静只能用加倍的爱,去弥补、填满两人之间的裂痕。 “本来零点的时候,就想给你个惊喜的,可惜你都累得睡着了……”说到这,叶大少贴近张寒时耳畔,发出一阵暧昧笑声。 富有磁性的嗓音夹杂着灼热气息,吹拂到张寒时耳后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脸色更红。 他这样也不知是谁害的!在叶大少的厚颜无耻面前,张寒时不得不败下阵来。经提醒,恍惚间他想起昨晚最后,叶初静确实对他说了什么,可他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根本未及听清,便沉沉昏睡过去。 眼下,张寒时彻底清醒,而叶初静含笑望着他,这叫他心里不由戒备,总觉得叶大少这笑里另有深意。当他环目四顾,才终于意识到,从刚才开始那股别扭的感觉是为什么了—— 将床单裹在身上,滑下床,赤脚走到落地窗边,通透的玻璃门被掀开了一条缝,白色纱帘正上下翻飞起伏,伴随着一阵阵波浪声,从外面吹进的风异常温暖,似乎还夹杂着海水咸腥的味道。 张寒时拉开窗帘,随即倒吸了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面前,是一大片蔚蓝色的天空与大海,雪白沙滩上,椰树林投射下细长散漫的倒影,阳光温暖,气候舒适宜人,哪里还有半分冬天的影子。进入十二月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可眼下,张寒时却仿佛步入了初夏一般。 这里的室内布置,秉承叶大少一贯的喜好,也让张寒时没有立即意识到,他身处的,根本不是木兰湖畔的那幢别墅。 “这里……是哪?” 用了好半天,他才找回声音,回头问他身后的男人。 体格高挑的叶大少随意披了件睡袍,慢慢走近张寒时。他肩宽腿长,腰胯紧窄,无一丝赘余,每走一步,都散发出极为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味道。从黑色睡袍敞开的领口,更露出了大片胸膛,视线再往下,甚至还可以看见结实紧绷的腹肌,以及若隐若现的人鱼线,简直像故意的一样。 即使已看过无数次,张寒时的目光还是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叶大少却坦然得很,或者说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从背后抱住张寒时,他吻了吻他的脸颊,低笑道:“这里是努克岛,离塔希提岛很近,不过你放心,这儿是私人领地,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想了下,他又补充。“本来上飞机时想要叫醒你,看你睡得那样熟,我又不忍心,时时,你喜欢我这份礼物吗?” 张寒时身体微微发颤,当然不是高兴,而是气的。瞧瞧叶大少说的都是什么话,因为他睡着了,于是他就不经他同意,把他弄来这里。他只是睡了一觉,谁知一睁开眼,就跑到了位于南太平洋的岛上!这一出,完全就是惊吓,何喜之有。 转过身,张寒时脸色不太好,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叶初静,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和我都还要工作,我们——” 哪知对面的叶初静却摇摇头,“时时,公司的事大部分我已解决,剩下的可以通过网络与电话来指挥,不会有事的。我知你要写稿,所以让邢飞他们把你的笔记本u盘也都带来了。” 听他解释,张寒时才意识到,原来叶大少前段时日早出晚归,玩命工作就是为了带他来这里。张张口,张寒时犹自不死心,“那,那还有乐乐……” “乐乐也来了,你看——”叶初静扶着他的肩,示意他往窗外某个方向看。张寒时眯起眼,白色沙滩上,由邢飞与邓女士看护着,那个蹲在一边,正玩沙子完得不亦乐乎的小不点,不是他的宝贝儿子又是谁? “时时,你真的不记得了?昨晚我问你要不要来这度假,你同意了的……”见他不说话,叶大少声音里更委屈了。 张寒时哑口无言,一时词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答应了。昨晚做到最后,他已神志不清,哪里还能记得这些。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了,那现在闹的这一出,简直就像无理取闹一般。他摇摇头,目光接触到叶初静幽深的双眼,在那里面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受伤,心里也不由有些难过。 他们也曾亲密无间,而现在,那些往日的伤痛如影随形,张寒时怕极了再从高处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于是对叶初静的任何举动,他都顾虑重重,满是防备与怀疑。在心底叹息一声,既然是他误会在先,张寒时并非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叶初静,我对不……” 话才说至一半,叶初静便用嘴堵住了他接下来的抱歉。 长长的一吻结束,高大英俊的男人揉揉他的头,安抚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只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嗯?” 张寒时眼底不由一阵酸热,他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话说开了,两人间的气氛也稍稍缓和。既然已到了这里,又是自己的生日,张寒时也打起精神,他与叶初静换上轻薄衣物,相携来到海滩边。 碧蓝如洗的天穹下,亘古的深海一望无垠,从远处海面上卷起阵阵浪潮,一规律拍打在洁白如雪的沙滩上。注视着这样的壮阔景色,渺小的个人以及更加渺小的烦恼,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连心都跟着开阔了起来。 “爸爸——!”早在沙滩上玩耍的小家伙张乐一见他,便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向他展示他刚才堆的沙堡。 一觉醒来,时间其实已至中午时分,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邢飞便来通知,说是午餐已准备好。 ☆、第46章 张寒时出生在冬至那天,据他的母亲张琴说,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冷,于是她干脆将他取名为寒时。 母亲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微笑着的。在张寒时印象中总是操劳忙碌的女人,在那一刻似乎放下了她浑身尖锐紧绷的刺,变得柔顺起来,她眼里发出光,面容姣好明艳,似一朵夭夭灼灼、开得正好的花。 张寒时很少会将母亲和花这一类柔软的形容词联想到一起,他大部分的记忆里,张琴一直是精明强干的,无论说话办事,都有不输男人的硬朗果敢,似乎世上并没有什么能将她击溃,打倒。她如同天底下所有护崽儿的母亲一样,将年纪尚幼的张寒时牢牢护在她的羽翼下。 她无疑非常爱他。 但当张寒时问起他父亲是谁时,她脸上的笑迅速消失了,眼底也黯淡无光,她一言不发,只紧紧将他抱进怀里。这个意志如钢铁般的女人,连哭泣都没有发出声音。 于是他明白了,原来他不能提这个,一提母亲便要心碎。 那年张寒时六岁。 后来,张寒时再没问过“爸爸在哪里”、“他叫什么”、“他是做什么的”这类问题,“父亲”这个词,成了他们母子间的禁忌。 …… 生于凛冬的张寒时,如今却在温暖如春的南太平洋岛屿上度过了他二十八岁的生日。 从纱帘的缝隙里,细碎阳光洒入室内,带着微热的温度打在眼皮上,更远处,海浪声阵阵规律起伏,同样催促着张寒时醒来。他躺在床上,用手遮住眼,低低呻、吟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意识慢慢回笼,张寒时终于睁开眼,然后从床上坐起。 他举起手臂,懒洋洋地伸了伸腰,赤、裸的上半身犹如一张柔韧的弓,舒展开了一个美妙的弧度。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叶大少并不在房内,张寒时直接下床,光着脚,走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换好衣服,张寒时推开房门,随后又进了走廊对面儿子的房间。把小家伙叫醒,监督他洗脸刷牙穿衣,完了张寒时一手抱起他,穿过长廊,到了餐厅。 除飞机跑道外,这幢位于海边的别墅,是岛上唯一的人工建筑,房子朝向大海,采用了大量通透的玻璃设计,出门穿过一片椰树林便是沙滩,以叶大少的眼光,他选中的地方,风景自不必说。 张寒时带着儿子到餐厅的时候,保镖邢飞已经先一步抵达,他冲张寒时恭恭敬敬地招呼道:“张先生,早。” “早。” “大少爷去晨泳了,他让我转告,如果您起来了就先吃,不必等他。” 听邢飞这么说,张寒时点点头,他将儿子放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面前的餐桌上,已摆好了各色早点,都是张寒时习惯吃的中式口味。替小家伙盛了一碗粳米粥,自己也盛了一碗,揭开青花瓷碟的小盖,张寒时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他爱吃的酱菜,乳黄瓜,什锦菜,萝卜头,被切成小块或小段,整齐码放在精致可爱的碟子里,张寒时夹着尝了一口,顿觉齿颊生香,酱瓜脆嫩清甜,酱香浓郁,滋味十分地道。 在异国他乡的遥远海岛上,还能吃到这些本土传统小菜,也真是难为叶大少了。 吃过饭,叶初静仍没回来。放小家伙自己去玩,张寒时向邢飞问了方位,便往屋子西面去了。推开玻璃移门,这里的地面被铺上了金棕色的地砖,低调又华贵,再往前,便是一个不规则的超大泳池,这个室外泳池依地势而建,连通大海,周围零星散布着椰子树与其他绿色植物,十分幽静隐蔽。 张寒时还未走近,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 清晨的阳光投射在水面上,呈现出一种醉人的碧色,水面不断荡开涟漪,在泳池中央,成熟的男性躯体正挥动手臂,在晨光里破开水面,快速游动。白色泡沫翻滚,水花四溅,晶莹的水珠反射出银白光辉,不断被抛洒向空中,又滚落回水池里。 叶初静游速太快,张寒时只来得及看清他线条流畅的背肌以及两条手臂,在水流中时隐时现,劈波斩浪,一转眼,他就到了前方更远处。张寒时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叶初静再度往回游。 叶大少在水里很快也发现了岸上的张寒时,几乎立刻就向他这边游来。 又是一阵哗啦破水声,身姿矫捷的男人,就像一条由深海跃至水面的鱼,他的皮肤闪耀着水光,其下的肌肉每一次收缩伸展,野性危险,又带着不经意的优雅,令人为之着迷。力量与美感,在他身上达到了最佳平衡。他扶着泳池扶手上了岸,又拿过搭在一旁躺椅上的毛巾,一边擦干水迹,一边向张寒时走近。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伸臂将张寒时搂进怀里,落下一吻,才听他开口问。 张寒时摇摇头,没出声。他作息很规律,一般醒了就很少会再睡过去。 昨天晚上是他的生日,儿子张乐唱完庆祝歌,切了蛋糕,他们就在海边升起篝火。躺在沙滩椅上抬头仰望,天穹广袤,星光如同铺满天空的碎宝石,无数的星子汇聚成银河,景象美得令人窒息。这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是几乎不可能看到的风景。 由于看得太入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张寒时并不记得了。 他看叶初静像是游了一会儿了,不禁开口问:“你的手没事了?” “嗯。”叶大少沉沉应了一声,便搂着他的腰往回走,“闫医生说可以适量运动,来恢复手部功能。” 不说还好,他一说,张寒时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到叶初静揽在他腰间的左手上。发觉他在看,两眼深邃,容貌英俊的男人又露出笑,他快速亲了他一下,嗓音低柔,“没事的,时时。” 张寒时不说话,他扣住男人手腕,将那只手掌举到面前,仔细看了看——由于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叶初静中指和无名指的皮肤相较于手掌其他部分显得苍白许多,指节弯曲弧度也有些异样,俨然不像大少爷说的那般轻巧。 “……能恢复吗?”沉默少顷,张寒时低低问。 叶初静漆黑的眼眸定住一会儿,随后弯起弧度,整个人神采奕奕,连回答的声音都带出了笑意,“能的。”他吻了吻张寒时白皙的额头,安抚他,“别担心。” …… 努克岛,在当地土著语言里,有梦幻、奇幻之意。 在这座梦幻之岛上,张寒时与叶初静整整待了一个星期。过完生日,干脆又连圣诞节他们也在岛上度过了。在叶大少的精心安排下,每天的行程都丰富多彩,冲浪,潜水,垂钓,驾船出海,寻找海豚或鲸群,完全不带重样的。 绝佳的自然风光,再加舒适宜人的气候,真叫人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眼看新年临近,张寒时反复提了几次,总算说动叶大少结束假期,返回晋江市。 从飞机上下来,尽管已换上厚实的冬衣,被张寒时搂在怀里的小家伙张乐还是打了个喷嚏。就连张寒时自己,对刮到脸上的朔朔寒风,一时也有些不适应。 好在接他们的车很快来了。 回到木兰湖,张寒时安顿好儿子,便联系了他的编辑程璧。从程璧口中,张寒时得知他的《轮回》已确定入围寻光奖最后一轮评审,获奖的希望很大。对此,两人都十分高兴,程璧又同张寒时约好时间,要一起吃顿饭。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0节 而听到他元旦当天还要出去,正兴致勃勃,与家里厨子商议新年菜单的叶大少一脸不高兴。 “能不能不要去?”勉强克制着心底翻涌而上的醋意,这段时间的相处,叶初静早已摸透张寒时的底线。他知态度强硬只会惹他反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走此下策,只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姿态,退一步,进三步,总有一天,一步步磨得张寒时没了脾气,长长久久,安安心心与他厮守才好。 见他这副模样,张寒时果然耐着性子,主动解释:“只是中午吃顿饭,晚上我会回来的。” 往年元旦或中秋这样的节日,柳佳莹常常要在医院值班,程璧不忍见他拖着个孩子冷冷清清,常会邀他去自己家里做客或出外聚餐,不知不觉间,似乎倒成了双方的一个习惯般。 这一次,张寒时考虑过后,还是没有拒绝程璧的一番好意。 听完解释,又得到保证,叶大少也见好就收,不再纠缠。 转眼就到了元旦当天,一早起床,张寒时拒绝了叶大少要派直升机送他的提议,他眼睛恢复良好,不愿劳师动众,坚持自己开车前往。叶大少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张寒时先去了位于西郊的柳家别墅,给二老送了礼物,陪柳老爷子喝会儿茶,下完两盘棋,才告辞离开。进市区的路上有些堵,好在他是提前出门,即便有所耽搁,最后也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赶到与程璧约好的饭店。 “小张!”刚刚走进饭店大门,身后便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程老师。”张寒时转过身,也是一脸笑意,“这么巧,你跟海哥也到了?” 说着,他就向站在程璧身边的另一个人点点头,态度十分自然熟稔。而那位被他称作“海哥”的男人,体态魁梧,身着黑色大衣,一脸严肃凛冽。他与儒雅温和的程璧站在一块,一个像冬天,一个像春天。见到张寒时,他也只是微微颔首。 张寒时显然并不介意,他拿出准备的礼物,递到两人面前,说道:“程老师,海哥,祝你们元旦快乐!” 程璧立即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刘天海,催促他接下礼物,嘴上已经说开了,“小张啊,一顿饭而已,你不要总这么客气,倒显得生分!” “要的。”张寒时脸上笑意不减。 程璧摇摇头,拿他没办法。随即便又想起什么,忙让了让,将他左手边的另一位陌生男性介绍给张寒时,“来来来,小张,我来替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夏俊树夏先生。” 程璧笑眯眯的,似乎连声音都热情了几分,他又看向张寒时,对他身旁的男人说道:“夏先生,这位就是我提过很多次的小张,张寒时。” “你好,真高兴又见面了。” 面对那只伸来的手掌,张寒时的目光不由投向对面,那是一张他非常陌生的脸,对方长相端正,笑容温和,一直到听见他开口,那清爽中又带着些别扭的独特口音,让记性还不错的张寒时恍然大悟—— “是你?!” ☆、第47章 “是你?” 望着面前的男人,张寒时一脸意外。 对方的脸他确实毫无印象,但听他的声音,还是叫张寒时想起了上个月在医院时的小小插曲。那真的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萍水相逢,两个人在拐弯时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他们的对话不超过三句,连彼此姓什么都不清楚,如果不是张寒时记性特别好,换做一般人也许早已忘怀了。 而眼下,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缘分,竟让他们在一个多月后又再度重遇。 “上次因为赶时间,我急急忙忙没有看路,真的不好意思。” 对方依然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嘴里说着歉意的话,张寒时从惊讶中回神,连忙伸手,笑着同他握了握,“哪里的话,是我失礼了。很高兴再见到你,夏先生。” “我也是。”用力回握了一下,夏俊树同样笑容满面,松开手后,他又注视着张寒时的双眼,看了片刻,小心问,“你的眼睛……没事了吗?” 张寒时一愣,没想到对方竟注意到了,他笑着回:“承蒙关心,已经大好了。” 见他们聊得高兴,一旁的程璧与刘天海对望一眼,似都有些意外,随即,程璧便惊讶问道:“咦,你们两位早就认识?” “不……” 张寒时正待摇头,夏俊树却抢先一步,将两人在医院的那次偶遇简单讲了一遍。听完,程璧的脸上已露出笑,眼神里也似有深意,道:“那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顿饭说什么也要一起吃,走走走,都别站着!” 张寒时又不傻,自然听出程璧的弦外之音,脸上仍保持着微笑,心里却暗暗叫苦。他一直低调,朋友不多,与叶初静的事,更未过多向人谈及。前段日子眼睛出了问题,有时程璧在电话里问起,张寒时也只推说暂时有朋友照应。 多年前的旧情人找上门这种狗血淋漓的事,张寒时实在耻于出口。而且即便说出来,除了换来几句唏嘘同情,对现状于事无补,程璧他们就算有心,也无力帮他摆脱困局,他知程璧身边的刘天海有些人脉和手腕,但和树大根深的叶氏相比,这点资源就根本不能算什么了。 张寒时对这位亦师亦友的编辑,一直十分敬重,眼下见程璧欢欢喜喜的,再看那位夏先生也似乎并无不悦,张寒时暗暗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便跟了上去。 进入包厢,落座没多久,程璧的另外几位朋友也都先后到了。他交游广阔,这些人几乎都是他的知交好友,大家彼此寒暄过后,点的菜也很快上桌。 程璧风趣健谈,话题一个接一个,席间气氛融洽,几乎没有冷场的时候。而那位夏俊树夏先生,从衣着服饰,可以看出他品味良好,拥有不错出身。而且难得的是,他谈吐不俗,为人谦逊有礼,配上端正俊朗的容貌,着实给人一种君子端方的观感。 张寒时对他印象颇佳,言谈间,得知他的家族几代前便已定居海外,这次来华国,他是专程来寻找失散多年的姨母。 “夏先生,你找到你那位亲人了吗?”出于好意,张寒时这样问了一声。 谁知夏俊树的神色却黯淡下来,他摇摇头,语气也有些懊丧,“这几个月我跑遍了市里的民政机构,都没有姨妈的消息。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她曾给家里寄过一张明信片,邮戳显示地点在晋江市,我真的怀疑她是否在这生活过。” 几个月前,张寒时就听程璧提过这位夏先生来寻找亲人的事,想了想,他完全能理解夏俊树此刻的懊恼,若找人找了几个月都毫无进展,那确实叫人泄气。 有价值的线索只有一张明信片,晋江城虽不能与望海那样的超级大城市相提并论,人口却也相当稠密,加上现代社会交通发达,人员流动频繁,别说二十多年前杳无音讯,就是二年,一旦断了联系,再要将人找回来也绝非易事。 “夏先生,你不要过分忧虑,只要人还在,慢慢找,总会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夏俊树双眉深锁,看得出他这几个月压力相当不小,张寒时只能尽量劝慰几句。 “多谢你,寒时。” 对方似乎非常感动,连带对他的称呼都亲近了不少,张寒时虽不习惯,想到对方从小生长在国外,笑了下,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些陈年旧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夏俊树长叹一声,这段日子漫无头绪的寻找,大概也让他苦闷异常,面对张寒时,他仿佛找到了倾诉口,又接着讲述起来。 “我的父亲是入赘到夏家的,祖父祖母当年育有三女,我的母亲排行老大,我那位姨母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最得两位老人欢心。她后来与一名华国留学生相恋,不顾家里人反对,毅然和对方私奔,从此断了音信。当时祖父都快气疯了,坚决不让任何人寻找,可这几年,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祖父嘴上不说,其实早已心软,他们只想在闭眼之前,再见小女儿一面。” 夏俊树这番话,不止张寒时,连在座的程璧等人听了都唏嘘感慨不已。见他情绪沮丧,众人纷纷出言宽慰,又出谋划策,提了些办法建议,有说登报的,有说请私家侦探的,这些都按下不提。 “今天是元旦新年,我实在不该提这些扫兴的事。”没有消沉太久,夏俊树站起身,他脸上已恢复了笑意,态度自然地举起酒杯,面向今日做东的程璧与刘天海,“程先生,刘先生,感谢两位的盛情邀请,我无以为报,先干为敬。” 说罢,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他如此爽快,纷纷拍手叫好,一时间气氛又热络起来。 张寒时却看出夏俊树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毕竟连元旦这样的日子,他都没赶回去与家人团聚,可见寻人之心何等急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除了张寒时与刘天海,一桌人都喝了不少。 张寒时由于眼睛之故,薛老交代他要戒烟戒酒,忌食一切刺激辛辣食物,从头到尾他只拿了一扎胡萝卜汁在喝,而刘天海则板着脸,浑身散发出冻气,导致无人敢上前劝酒。 等到宴席临终,一群人东倒西歪,早已醉得不成样子。张寒时与刘天海两人负责将人一一送到饭店门口,安排他们上车,离开。最后他们又折回到包间,从门口看着剩下的两人——夏俊树一头栽倒在桌面上,已人事不省,而程璧相对好一些,尚能坐在位子上,却是见人就傻笑。 张寒时无奈,他苦笑着,扭头对刘天海说道:“海哥,你去照顾程老师,这位夏先生就由我来负责。” 刘天海严酷的表情微微松动,他点点头,也没有多推辞。两人分工合作,刘天海那边轻轻松松就扶起程璧,而张寒时则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醉成一摊泥的夏俊树搀扶起来,到一半,对方差点又一头栽倒,实在没办法,张寒时只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出了饭店门口,张寒时见夏俊树醉成这样,叫他都没反应,无论请代驾或叫出租车都不太妥当,他问了刘天海,刘天海又问了程璧,幸亏程璧没醉死过去,尚能回答出夏俊树住在哪里。 得到地址,知道夏俊树在安和酒店包了房间,离这儿也不算远,张寒时干脆好人做到底,他向刘天海招呼了一声:“我送夏先生回酒店,海哥,你跟程老师也先回吧。” 刘天海是个不多话的,更不喜谦虚客气那一套。程璧曾评价他是头孤狼,他眼里除了程璧,容不下第二个人。见张寒时主动说要送夏俊树回去,没说什么,他就“嗯”了一声同意了。 两人分道扬镳。 张寒时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夏俊树弄进自己车里,这位夏先生人看上去并不壮硕,却重的要命,张寒时猜想他大概同叶初静一样,是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一类人。 车子一路平稳地开到安和酒店,下了车,张寒时又用去九牛二虎之力,扶着夏俊树,将他送进了酒店。 谁知等电梯的时候,冤家路窄,张寒时竟又碰上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彼时,林森身边正陪伴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一见张寒时,林森便挑挑眉,刚想开口说什么,他那对细长阴郁的眼睛又注意到夏俊树,见两人几乎半搂半抱在一起,他出口的声音随即化作一声冷笑。 林森这副模样,张寒时几乎不用想,就知他脑袋里在转些什么恶心龌龊的念头。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寒时根本不愿同他废话,电梯门也恰巧开了,于是他很快扶着夏俊树走了进去。 他视若无睹的模样,却激怒了林森,只听他又冷哼一声,语调尖刻,“张寒时,你胆子可真够肥的!竟敢在阿静的眼皮底下和别的男人开房,你就不怕阿静知道,把这野男人剁烂了填海吗?!” 林森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太过尖锐冷厉,让他身旁那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女或少年吓得直抖,张寒时却根本无动于衷,一脸漠然,只是在电梯门即将关闭前,嘴角扯开嘲弄的笑,对门外人说道:“林森,你尽可以给叶初静打小报告,反正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是么?” 这话瞬间戳中了林森痛处,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咒骂了一声,他就想冲上去,无奈电梯门却在此时彻底地合上了。 ☆、第48章 幸亏夏俊树将酒店门卡等都带在身上,张寒时用房卡开了门,将人送进房间,安置妥当,留下一张便条后便离开了。 下楼时,并未再遇见那个讨厌鬼林森,这让张寒时心里轻松不少。 取了车,张寒时一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二点半。他没再耽搁,发动了车子,经过某家大型商场时,张寒时顺道给儿子买了他想要很久的玩具车做礼物,随后便匆匆往回赶。 回到木兰湖别墅的时候,已临近四点,张寒时刚进门一会儿,正和邓女士在一起的小家伙张乐就欢叫着,迈动他的小短腿跑过来了。 “爸爸,你回来啦——”仰着肥嘟嘟的包子脸,小家伙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一脸期盼地望着张寒时……和他手里包装好的礼物盒。 张寒时连眼神中都带着笑意,把手中的礼物递给他,伸手抱起小家伙亲了口,“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想爸爸?”一早上就忙着出门,大半天没见到儿子,其实是张寒时自己想儿子了。 张乐抱着礼物,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很乖很想,又对准张寒时脸颊“吧唧”亲了口,惹来张寒时脸上更多的笑意。 随后,叶初静也闻讯赶了过来,由于今天一直没出门,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亚麻衣物,灰色系长裤加上靛蓝上衣,衣袖松松挽起,异常简洁清爽,却无损于他从容的气度。 停在一边,见张寒时对他怀里那个小东西的亲热劲,叶大少一语不发,看到张寒时还为小家伙准备了礼物,他脸上不动声色,只双眸越发深邃。 张寒时见宝贝儿子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礼物上面,干脆放下他,让他去自己拆礼物。随即,他才注意到旁边两眼深沉的叶初静,不知已站了多久。 “回来了?”两人目光才相遇,叶初静便扬起笑容。 张寒时点点头,应了一声。 “外面冷不冷?”不管他态度如何,叶初静已迈步迎上前,他握住张寒时的手,试了试温度。 “冷是冷,不过还好。”张寒时回答着,一面把手抽了回来。 当着孩子和其他人的面,他多少仍有些放不开。没想到下一刻,叶大少干脆两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拖进怀里,两人面对面,叶初静又凑近他闻了闻,脸色不大好看,“时时,你喝酒了?” 张寒时微愣,他自然是没喝酒的,不过因为送喝醉的夏俊树回酒店,身上确实沾上了酒气。开车回来的一路上,他本以为那点味道早就散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叶初静简直是狗鼻子,连这样都被他闻了出来。 “不,没有。”摇摇头,张寒时神色平淡,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张寒时也不打算瞒他,“是有个朋友喝高了,我送他回去,不小心沾到了味道。” 听他这么说,叶初静发紧的脸色才稍有舒缓。他很快就脱下张寒时的外套,一旁自然有佣人将衣服收走,等确定张寒时身上再无别人的味道,叶初静才算消停。他心底隐隐仍有些烦躁,就像只被冒犯了领地的动物,勉力将不悦感压下,叶初静心知自己这是老毛病犯了,从许久以前开始,对张寒时,他就拥有不正常的独占欲,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他不能忍受张寒时将目光放在别人身上超过十秒,不能忍受他对别人笑,连正常的人际交往,只要超出他的视线外,叶初静就觉难以容忍。他甚至曾派王全二十四小时盯着张寒时,当然最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此刻,他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张寒时脸上,见他脸色淡淡的,叶大少深吸一口气,要压抑本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贯从容,擅于自我约束,对任何人事皆游刃有余,但只要涉及到张寒时,这一切就都成了笑谈。 “时时,我不是要限制你什么,你的眼睛才刚好,我怕你在外面应酬总有推脱不掉的时候,所以就多挂心了些,你别生气。” 叶大少软言好语,态度温存,叫人还怎么生出气?张寒时叹了声,摇头笑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两人的对话十分平和,多年相处,对彼此的脾气性格,忌讳什么,又喜欢什么,张寒时与叶初静互相间多多少少都摸透了,若双方无意争执,那这架还真吵不起来。 望着张寒时绽出的笑颜,叶初静也像是松了口气,他扶着张寒时的腰,将他一边往里带,一边嘴里说道:“今天的晚饭要晚一点,我看刚刚空运过来的牡蛎与龙虾都不错,焗一焗,天冷吃正好。我让厨房煮了糖水,时时,你先去喝一碗暖暖胃。” 叶大少真要卯足了劲关心起人来,那绝对是无微不至,妥帖至极。张寒时没说什么,一下午又是送人,又是开车的,之前和程璧他们在一起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差不多,他确实是有些饿了。 两人到了餐厅,没坐一会儿,正说话间,依然一身黑西服的保镖邢飞就大步流星走来。他在叶初静身边立定,然后弯腰俯身,声音低不可闻,向他报告了什么。 叶大少平日里总是诸事繁忙,连今天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并不能幸免。而且看邢飞步伐匆匆的样子,事情估计还挺急的。张寒时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红豆甜汤,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他打量叶初静神色,发现对方也朝自己看来,连忙出声道:“我喝完东西,等一下还有篇稿子要改,你的事情如果很急,就去忙吧,不必顾忌我。” 叶初静稍作迟疑,便点点头,道:“公司那边突然出了些事,我会处理好。时时,你等我回来吃饭。” 张寒时笑笑,他不觉得一顿饭有什么要紧,随口道:“嗯,你去吧。我看今天外面天色不是太好,夜里不知会不会下雪,若是赶不及回来,也不要紧的。” 叶初静这时已站了起来,闻言,他坚定地摇摇头,说:“不,我会回来。”说话的间隙,他已绕到餐桌另一头,俯身吻了吻张寒时的唇,又揉揉他的脑袋,嗓音沉沉,语调低徊,“今天是元旦,一年当中的第一天,我希望能陪你度过,时时。” 叶大少情话绵绵,甜言蜜语技能满点,张寒时作势咳嗽一声,听得都不好意思了。他脸色发红,一半窘迫一半无措,不敢相信叶大少当着别人的面,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到几天前,他就开始同厨师商量安排菜单,每一道菜色,怎样烧法,做成什么口味,他都要亲自过问。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个元旦新年,什么都是崭新的,张寒时也许并不觉得,但对叶初静而言,却似乎意义重大,值得他用这样郑重的态度对待。 虽然看得出依依不舍,但叶大少最终还是离开了。 喝完甜汤,张寒时稍坐片刻,也起身出了餐厅,他沿着别墅东部的室内走廊慢慢前行,大块的玻璃将寒冬的低温挡在室外,向外望去,接近傍晚的天空有些暗淡,云层乌沉沉的,湖区周围草木凋敝,一些松柏与常绿植物虽仍保持着绿意,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萧条冷落之感。 整个木兰湖犹如一面平整的镜子,反射出寒光,湖水此时也变成了一种沉重、冰冷的灰蓝色。也许过段时间,等天气再冷下去,整个湖都会结冰也说不一定。 这个念头刚起,张寒时便忍不住笑自己异想天开。南方的冬天总是阴郁湿冷,寒气一丝丝如同幽魂,从骨头缝里钻进去,常常是人被冻得受不了,但事实上气温并没有多么低,很难令河流湖泊真正封冻。 这儿毕竟不是曾经的冬湖。 那个张寒时曾最爱的地方,或许亦是叶初静的最爱。在某些方面,叶大少还真是格外念旧。 望着窗外景色,张寒时一时有些怔忡,他稍停了一会儿,又再次迈步往前。房子很大,张寒时用了点时间,才从别墅东面走到西边。那里有个玻璃暖房,自从天气冷下来后,张寒时便习惯在那儿写稿,读书,或干脆消磨时间。 整个温室被设计成蛋形结构,入口向内,划出大概四分之一的区域,摆放了藤制加铁艺的躺椅,圆桌,甚至还布置了一个秋千架。室内温暖如春,周围摆满了各种西洋兰花,观赏蕨类,一旁的水池里,甚至还有睡莲等热带水生植物。但最多的,还是在拱门,秋千架,花墙上攀援蔓生的藤本蔷薇。 粉红,粉白,明黄,朱红,一重重铺开,花团锦簇,绮丽至极。 空气里暗香浮动,身处这样的美景之中,似乎连灵感都比往日更多了些。张寒时坐下来,身体陷进宽大而又柔软的沙发椅中,他打开摆在一边桌上的笔记本,点开文档,修长白皙的手指便开始在键盘上面快速地敲打起来。 一旦进入状态,工作中的张寒时总会很入神,但这一次,只过了半个多小时不到四十分钟,他就被花房外一阵争执吵闹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张寒时来不及反应,刚站起身,花房的玻璃门这时就被推开了。在一众人簇拥下,出现在门口的那位女士,打扮得体,浑身上下几乎挑不出毛病,她微扬着下巴,神色矜持,在看到呆呆向她望来的张寒时后,一张脸上瞬间结满冰霜。 ☆、第49章 他实在该安分窝在他的狗窝里,不接那个电话,也许现在也不用这么如坐针毡。 由于下雨天,咖啡厅里人并不多。 尽管挑了角落靠窗的位置,他们这一桌仍因为张叶两人的缘故而存在感爆棚。风格迥异的两人,一个风度翩翩,自信从容,举手投足都显示着他良好优越的出身,另一个眉目五官皆可入画,尤其那对颜色浅淡的琥珀色眼珠,更是剔透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们共坐一桌,两两相对,让不大的咖啡厅里起了一阵骚动,尤其是年轻的女性顾客们,更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向他们这边频频回顾。 而林奇夹在这两人中间,仿若一个超大灯泡,除了要接受众位女士目光的洗礼,更被迫近距离目睹了一番那位叶总令人耳红心跳的深情注视。 亏得他看的人不是自己。林奇暗自庆幸,要不然,就算他原先笔直笔直的,也得在那叫人怀孕的目光中招架不住,彻底弯了。 “……剧本大纲大致就是这样。”张寒时坐在左侧靠窗的位置,将打印在纸上的大纲以及几位主要角色的人物小传推给叶初静,又把整个故事的主要脉络情节挑重点讲述了一遍,“这是二稿,如果有哪里不足,我可以再修改润色。” 他尽量让态度谦逊客观,也将叶初静当作一位普通投资人对待。 正式以写作为生将近三年,而成为编剧则不到一年,林奇的这部电影,是张寒时接受的第二份相关工作。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他深知自己的短板所在,厚积方能薄发,他最大的问题就是积累不够、知识体系缺失,为了弥补缺陷,他惟有比旁人更加倍的勤奋努力。 在社会这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让张寒时迅速摆脱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正因为吃过苦,明白讨生活的不易,他才清楚自己没有恃才傲物拿乔的资格。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富魅力,张寒时的样子却让定定凝视他的男人皱起眉头,露出了又是感慨又是心疼的表情,“时时,你都瘦了。这几年我不在你身边,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这番肉麻兮兮的话,从叶初静嘴里说出来是那样自然真诚,叫人几乎又要相信爱情。一别经年,这人真真修炼得愈发登峰造极,简直可以去争一争爱情片最佳男一号的宝座,如果他还爱他,想必早已感动涕泣,可惜……张寒时摇摇头,忍不住翘起嘴角,“谢谢关心。我好得很。” 对目前的生活他非常满意,要是姓叶的能别再来打扰,就更是好上加好。比起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的情爱,工作虽苦虽累,但每一步脚印,每一分收获,每一点滴的成长,都让心踏实无比。 这些话张寒时不会再选择同叶初静说。即便说了,他十有八、九也不会赞同。当年他就连想趁学校假期偷偷出去打工,叶初静都不允许,为此两人甚至大吵了一架。 这个名字温柔宁静的男人,从来都是表面沉静无害,戾气尽数被他收进了骨子里。那次吵架之后,他就将他锁在床上百般折腾,反抗越厉害,压制便越凶狠,那些层出不穷的花样,让张寒时至今想起仍不寒而栗。最后是他哭着求饶认错,他才肯放过自己。 他将自己如同金丝鸟一样豢养,可笑过去的张寒时却傻傻以为那是叶初静表达爱的方式。倒也难怪他那些兄弟好友对他百般鄙薄,在旁人看来,自己就是个被叶初静包养的禁脔玩物吧?谁会给予一只宠物像人那样的尊重呢。 看见张寒时先是勾起嘴角一脸轻松,慢慢的,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垂下了纤长浓密的眼睫,露出落寞神色,对面叶初静的心也越发揪紧,他忍不住伸手覆上张寒时放在桌面的手,柔声说道:“时时,跟我回去好不好?让我照顾你。” 他的话却换来张寒时猛抬头,那一瞬又惊又怕的眼神简直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般,叶初静心内大恸,他怕他,即便惊恐短短一刹就如烟花般稍纵即逝,但意识到他的关怀竟让张寒时这样害怕抵触,哪怕已有心理准备,叶初静还是备受打击。 “时时,我开玩笑的。”边逼着自己收回手,叶初静边赶紧出声亡羊补牢。 见张寒时绷紧的肩松懈下来,叶初静心里发苦,面上却不得不故作轻松,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半点怨不得人。时时发脾气也好,指着他鼻子将他痛骂得狗血淋头也好,或干脆捋袖子打他一顿,都比有意无意地漠视他要强万倍。 如今他的宝贝就像只刺猬,对他戒心重重,这时候急不得,逼不得,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叶初静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和他身上的高级定制西服相比,那只表显得破旧又寒酸,表带甚至都有些磨损了,实在不像是叶初静这样身份的人会佩戴的东西。 张寒时也注意到了叶初静腕上的旧表,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本以为早就波澜不惊的心却情不自禁地涌上了酸涩。那只手表是他在叶初静二十岁生日那年送他的礼物,因为被叶家保镖盯得很紧,他不能去打工,最后只能用奖学金和母亲汇的那点生活费凑齐了钱。 当叶初静知道他想打工挣钱的真正原因,是为了给他买生日礼物时,那混蛋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整整一夜,都在不停地亲吻他,说对不起,说他会一辈子好好待他。 当时的两人多么甜蜜。 年少轻狂,张寒时曾把真心毫无保留捧到叶初静面前,冰凉的现实却最终告诉他,那人并不稀罕。叶家大少是天之骄子,生来周围便有无数人心甘情愿为他奉献,自己那颗心又值得了什么?也许一时新奇,让他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不过新鲜感总会过去,转眼他就将它扔到地上,任由无数的人将之践踏,踩为齑粉。 可人只有一颗心啊,碾碎了也就再没有了。 叶初静看完时间,见张寒时垂头沉默不语,他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低声道:“时时,已经过中午了,我在‘莲庄’定了包间,陪我吃顿便饭可好?” 商量讨好的语气,简直生怕张寒时会拒绝一样。 “那个……”作为一只灯泡、哦不,是作为导演,已经被忽略在一边的林奇这时不得不清清嗓子,“委婉”提醒那两位,他们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在。 “林导,关于剧本大纲我很满意,我会通知我的助手尽快拟定一份合同,你放心,资金方面绝不是问题。”叶初静好歹没把林奇彻底丢到脑后,他一秒恢复了从容的模样,将事情就这么拍板决定了下来。 “好,好……”林奇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土豪不愧是土豪,想到资金短缺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电影总算可以不用五毛钱特效,也能请上几个像样的演员,先前差点跑断腿愁白了发的林奇那叫一个激动。 看见林奇兴高采烈,张寒时的眉眼舒展,也被感染了这份喜悦。不管怎样,投资能谈成总是一件好事,比起他的剧本,张寒时更相信林奇的能力,他是个才华洋溢的年轻人,看上去不修边幅,却目光独到敏锐。张寒时看过他的毕业作品,出乎意料并不晦涩难懂,他很知道在商业化与张扬个性之间取得平衡。 心情一好,张寒时再面对叶初静也没那么如鲠在喉了。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眉眼都极黑,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偏偏又脉脉含情,薄薄的内双,细长的眼型,犹如国画大师笔下丹青一般写意风流,是非常完美的凤眼。 这样一双几乎能把人看融化的眼睛,如今竟有些委屈可怜地直盯着自己,再铁石心肝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何况张寒时还远未到不近人情的那步。 只是一顿饭。张寒时这样安慰自己。对方刚刚帮林奇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如果连这点要求都拒绝,实在说不过去。他也不是扭扭捏捏放不开的性格,心中既然有了计较,又知叶初静在等他回答,于是张寒时干脆地朝他点点头。 叶初静的脸色当即多云转晴,眼底似有光彩流转,好歹还顾忌着第三人在场,他以无可挑剔的优雅仪态向身边的林奇颔首,沉声道:“林导,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用顿便饭?” “不,不,叶总,我就不打扰你和张哥叙旧了!”林奇慌忙摇手,他又不是真的傻瓜,当了这么久灯泡,难道还要继续碍眼下去不成,“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有事,两位请自便,自便。” 虽然借口一听就很烂,不过显然正中叶初静下怀。 趁他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林奇故意稍稍落在后面,和张寒时小声交谈起来,“张哥,这位叶总看上去不太好应付,要不赞助的事我再另外想想办法?” “没事。”张寒时脸上带笑,他心知林奇这个朋友他没交错。“你去忙你的,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那你——” “时时?” 走在前方的高大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朝两人望来,张寒时不便再耽搁,他向林奇点点头,然后快走几步跟上了叶初静。 ☆、第50章 张寒时已差不多将遇见叶初静的事丢开了。 倒是柳佳莹有些担心,听到他亲口表明没事后,柳佳莹也就不再多言。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四年前当张寒时带着一身的失意辗转返回故乡晋江市,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一击——含辛茹苦将他抚育长大的母亲病重。为了治病,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连母子两人居住的那套有些年头的旧房,最后都转手卖了出去。离开停车场后,张寒时一家三口去了市中心。 在一间人气火爆的新开综合商场的二楼意大利餐厅吃完饭,夫妇俩带着张乐这小家伙,在儿童游乐区玩了大半个小时,又采购了一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时,张寒时已差不多将遇见叶初静的事丢开了。离开停车场后,张寒时一家三口去了市中心。 在一间人气火爆的新开综合商场的二楼意大利餐厅吃完饭,夫妇俩带着张乐这小家伙,在儿童游乐区玩了大半个小时,又采购了一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时,张寒时已差不多将遇见叶初静的事丢开了。 倒是柳佳莹有些担心,听到他亲口表明没事后,柳佳莹也就不再多言。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四年前当张寒时带着一身的失意辗转返回故乡晋江市,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一击——含辛茹苦将他抚育长大的母亲病重。为了治病,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连母子两人居住的那套有些年头的旧房,最后都转手卖了出去。 倒是柳佳莹有些担心,听到他亲口表明没事后,柳佳莹也就不再多言。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四年前当张寒时带着一身的失意辗转返回故乡晋江市,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一击——含辛茹苦将他抚育长大的母亲病重。为了治病,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连母子两人居住的那套有些年头的旧房,最后都转手卖了出去。 即便这样,张寒时仍没能留住当时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那时的他真正可以说得上是穷途末路。没住的地方,没收入来源,手里只有一张高中文凭,他几乎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咖啡厅夜间收银员,剧组龙套,甚至建筑工地搬砖,张寒时都曾干过。 后来有一次,他在工地上突然昏倒,工头和几个工友把他送进医院,检查结果让他彻底崩溃了。当时那几个工友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以及周围人窃窃私语的态度,都让张寒时万念俱灰,浑浑噩噩的他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张寒时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他遇上了在那间医院工作的柳佳莹。若不是柳佳莹狠狠骂醒他,如果不是她,也许当年的张寒时早已经从医院顶楼跳下。他很感激她。 像张寒时一样,柳佳莹只爱女人,两个人各自都有说不得的苦衷,于是一拍即合,这段协议婚姻虽没有爱情,这些年他们彼此相处却早已像家人一般。几乎死过了一回,张寒时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很珍惜。 看时间不早,两人互道了晚安,就各自回房休息。 和宝贝儿子一起洗完澡,浑身香喷喷的小家伙就像只无尾熊一样挂在张寒时身上,他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问张寒时:“爸爸,我能和你一块睡觉吗?” 平时小家伙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他要和自己一起睡,张寒时当然也不会拒绝,亲亲他软嘟嘟的脸颊,张寒时一手抱着他,又从一边的书架上抽了本童话书,“要听什么故事?爸爸给你念。” “《狐狸和时时》。”小家伙倒十分干脆。 张寒时看了宝贝儿子一眼,心里拿他没办法,这小鬼灵精之前一定听到了叶初静叫他时时。像天底下所有傻爸爸一样,张寒时一点生不出气来,谁让他的儿子这么机灵可爱呢! 书是张寒时自己的作品,加上五彩缤纷的插图,倒一点也不枯燥乏味。父子两人一大一小窝在柔软的大床里,小家伙毕竟还年幼,当整个故事讲完,他也揉着眼睛打起了小小的哈欠,“爸爸,小狐狸为什么要离开时时呢?” 见他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张寒时放下书本,摸摸他的额头,柔声回答:“因为小狐狸是狐狸,时时是人,他们两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小家伙闭上眼,嘴里小声咕哝:“那等小狐狸长大了,它……它还会来找时时吗?狐狸和时时明明是最好的好朋友……” 儿子的问题,让张寒时有些愣神,对他而言这只是个故事,并且已经结局,但在孩子的心目中,虚构与现实的边界远远没有那样泾渭分明,狐狸和时时,他还在等待他们长大重逢。 端详着儿子熟睡的脸蛋,张寒时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熄掉床头灯,无声躺了下去。 ……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张寒时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出了门。 他将车停在“蓝天”咖啡厅对面的路边。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张寒时打了把黑色的雨伞,即便只隔开一条马路的距离,他仍然不想被淋湿,透过伞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张寒时开始后悔跟人约在这时见面。 对下雨,张寒时有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大概因为跟叶初静分手还有母亲的去世,都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吧。这种心理性的厌恶感,在昨天偶遇叶初静后就越发明显,它们缠绕着张寒时,如跗骨之蛆,无法化解。在他心中有个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角落,随着年深日久,那里也正变得越来越潮湿阴冷。 张寒时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又见到了叶初静。 “张哥!” 推开咖啡馆的门,张寒时就听见了林奇咋咋呼呼的声音。循声望去,他的目光却与叶初静的对上了。那个气度清贵雍容的男人,还是那么醒目,他面带微笑,姿态闲适地坐在位子上,就像个守株待兔的猎人,看着他的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 在心底叹了口气,张寒时直想抽自己两下。 凭叶初静的手段,还有他背后叶家的影响力,就算这是在晋江城,他真要找一个人那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昨天急急忙忙离开,他那部suv的车牌可是大喇喇落在人眼里了,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怎么还那么傻,以为自己能躲过去呢? 再不愿,张寒时眼下也只能认命。他深知凭他的力量,硬碰硬对上姓叶的,无异于以卵击石,发作不得,就只能忍。而且,张寒时也不想把林奇卷进这堆破事里,他算是自己在晋江城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了。 华国娱乐业发达,虽然产业中心一直在望海市,由于辐射效应,晋江市倒也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这里拥有整个华国数一数二的影视基地,大大小小的剧组都会来这儿进行取景拍摄。 林奇就是当年和张寒时在某个剧组里结识的。按林奇的话来说,他们俩可是一起领过便当,一起躺地上扮过尸体的革命友谊。 只是跟张寒时迫于生计讨口饭吃不同,林奇跑龙套,却是因为他就读于电影学院导演系,为了体验剧组生活,才特地跑来晋江的影视基地。如今这位高材生已经毕业,正在筹备他的第一部导演处女作。 经过这几年耕耘,也算小有名气的张寒时,则答应将自己的一部免费改写成剧本供他拍摄。先前的电话里,林奇心急火燎地说他拉到了赞助,不过这位财神爷要先看过剧本,才决定是否投资。 如今见到这位财神爷的真面目,张寒时简直不晓得该作何表情——堂堂叶家下一代家主,竟肯纡尊降贵,亲自过问投资一部由新锐导演执导的小成本独立电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从张寒时走进咖啡馆起,叶初静就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个没完。眼见他来到他身边,只随意坐着,气场便足够强大的男人这时嘴角的笑意更深。 “时时,我们又见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叶初静毫不掩饰自己灼灼的目光。 张寒时并不认为凭自己还能有那么大的魅力,一个被玩腻了又丢弃的旧玩具,像叶初静这样的王孙贵公子,断断没有再回头重新捡起来的道理。 但这些话只适合留在肚子里,他再傻,也不能当面去质问叶初静。 “别站着,”看张寒时依旧倔强地站在那里不动,依稀还有着多年前的影子,叶初静不由莞尔,“时时,你和我四年没见了,乖,坐下来陪我喝杯咖啡。” 如同在安抚不听话的宠物,他的嗓音温柔得简直能溺死人,他一贯如此,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强大君王,披着柔情的外皮,只为掩饰内里的强势。伪装再完美,独、裁者始终是独、裁者,容不得任何人挑衅他的权威。 理智告诉张寒时最好乖乖听话,可情感上,对叶初静这副坦然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张寒时心里堵得慌。无论痴狂爱恨,他都已放下了,现在他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愿望姓叶的都要来破坏呢? 胸口木木的,仿佛里面塞了一团棉花,不上不下,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滋味实在让张寒时觉得难受。 “张哥,叶总,你们……”剃着板寸,着装风格颇为嘻哈的林奇挠着头,他看看张寒时,又看看叶初静,对两人间的诡异气氛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插口。两人是旧识已毋庸置疑,可妈呀!这个暗潮汹涌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听到林奇迟疑的声音,张寒时才猛地清醒过来。他在想什么?既然叶初静顶着电影投资人的身份,那么自己公事公办就是,何必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反倒徒惹笑话。 无论叶初静想做什么,都已和他无甚关系了。 ☆、第51章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第52章 他抬头,看着叶初静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道:“无论如何,这块玉对我来说都太贵重了,最近我没再做那些不好的梦,我想……” “时时,”叶初静却打断他,轻声劝说,“既然这样,那就不妨再多戴一段时间,嗯?说起来这玉不过是个象征符号,叶家一代一代传到现在,难免被夸大了些,我并不看重这些,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叶大少面不改色,语气平淡,仿佛他谈论的只是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而不是云水叶氏代代相传的家主信物。 张寒时心里自然一清二楚,就像旧时帝国皇帝专用的天子玺,哪里是说送人就送人的?但眼下,他也实在不愿为了一块玉继续神神叨叨的。张寒时已打定主意,就当暂时由他替叶大少保管着,之后寻个适当的时机,把玉还回去就是了。 见他不再出声,叶初静眼神微松,他牵着张寒时的手,继续沿湖岸边漫步。 “时时,今天我母亲讲的那些话,你一句都不要听。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来找你,最近她也是越来越糊涂了。” 边走,叶大少边又开口。他洞若观火,看张寒时脸上的神色,就知他心底在疑惑些什么,于是也不打算隐瞒。 从他的话里,张寒时才得知,今天的事远远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简单。廖秋茹早有预谋,她兵分两路,除了带人亲自登门,另外还联合了一批人,到叶初静新成立的公司去闹。之前邢飞急匆匆向叶大少汇报的,就是这事。 “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你不去公司处理,真的没关系吗?”听叶初静说到这里,反倒是张寒时替他担心起来。 他实在想不通,事到如今,叶大少怎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拉着他饭后消食散步呢? 见张寒时一脸紧张,叶大少莞尔。他本来要赶去市内,半途接到邢飞邓梅他们的电话,立刻决定折返。对他的母亲,叶初静太过了解,如果这次他没及时赶回,真不敢想她会对时时再做出些什么。 此时此刻,抚摸着张寒时的头发,叶初静心底满是庆幸,他低下头,再次亲了亲他柔软的唇瓣,低声安慰道:“放心,公司那边我已交给谢懿他们在处理,他们能应付的。” 张寒时却半信半疑,他声音也低下来,问:“叶初静,是因为这次新公司的事对吗?” 他这样敏锐,叶大少不免意外,接着很快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意,“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似乎在思考该怎么样继续,事情委实有些复杂。 “经过几代人,叶氏集团已发展得太庞大了,旗下的子公司分布多个大洲,触角伸至各个领域,它就像一个臃肿的庞然巨物,马力全开,无法回头,由于太巨大,也无法及时刹住车。 眼下的局面,进行必要的结构调整,精简,砍去冗余的旁枝末节,以适应新的情况和要求,是势在必行的。可家族内部一些人的观念过于陈旧顽固,他们从现有的体系制度中获益,固步自封,难以改变,这部分人又不愿放弃他们手中的权力,我只能用了一些非常手段。”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1节 在晋江市成立新公司,不过是整个改革计划的其中一环。 叶大少举重若轻,张寒时却听得明白,叶氏这样的世家门阀,各方利益盘根错节,千头万绪,改革势必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真要实行,又谈何容易。 “只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拧着眉,他一语中的。 叶大少笑起来,用力握了握张寒时的手,“别担心,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威胁,看在同是叶家人的份上,才一直没去动他们。他们每年都在叶氏集团旗下的公司领着干股,若是仍嫌我没有喂饱他们,非要作法自毙,那也怨不得我动手清理门户了。” 到最后一句时,叶初静的声音连同表情已完全冷了下来。 说到底,自上一任家主叶道山倒台后,趋附于他的一大批人树倒猢狲散,但其中仍有那么一部分顽固派,仗着自己的身份倚老卖老,其中,尤以叶家旁系的几位长辈为甚。 当初,在他父亲叶道山与三叔叶维良争夺家主之位时,他们就站在叶道山这边。之后,凭着三代老爷子留下的遗训,以及亲传的家族血玉,叶初静坐上第五代家主的位子,名正,言顺。这些老家伙抓不出错,只能隐而不发,外界渐渐却有了一些不利风评,说他不重天伦,鬼蜮伎俩,手段狠辣等等。 这次,对整个叶氏集团的资源进行重新调配、整顿,似乎终于让某些人认为时机已到,从而迫不及待起来。而他的母亲廖秋茹,最近的日子也实在不好过,她娘家那边出的事已成定局,廖秋茹一直以来倚仗的望海廖家,如今已经摇摇欲坠,不复往日风光。 叶初静侃侃而谈,张寒时在旁边听着,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唏嘘。 对待廖秋茹之前的举动,他无法认同,倒也能稍稍理解了。娘家垮台,丈夫与众多情人打得火热,也许这让她不得不牢牢抓住儿子这根救命稻草,真是一出豪门狗血剧。 这次从北方来到晋江城,无论是她自发自愿,或不小心做了别人手里的那杆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采取的方式手段大错特错。但凡廖秋茹心里对叶初静有一点顾念及母爱,也不至于联合一群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叶家人,给自己的儿子下套,来逼迫于他。 张寒时不爱勾心斗角,对世事却看得通透,他甚至开始同情起叶初静。但见叶大少神色从容,脸上看不到一点伤怀着紧之色,张寒时又有些不太确定,他问:“叶初静,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事,过去的叶大少根本提都不会和他提。 握着他的手,沿栈桥漫步于冬夜的湖边,体态修长高大的英俊男人这时停下脚步,他扭过头,就这么望着张寒时,似乎被他问住了,连一向自信的声音都变得有些不确定,“你不愿意听吗,时时?” “不,没有。”摇摇头,说实话,张寒时觉得这样好多了,至少一切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让他不至于云里雾里,像被吊在半空中,完全无法踏实。 叶初静也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我得告诉你,让你知道。” 就像过去的张寒时,每一天,他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讲给自己听。而叶初静却无法做到如他那般,对人对事,他都充满控制欲,却又戒心重重。 可现如今,面对同样满心防备的张寒时,就像两只刺猬,是注定无法贴到一起的,强行靠近,结局只会非常惨烈。叶大少为此特意去咨询了他的心理医师,按照对方给出的建议,一步一步,才好不容易换来今日能手牵手并肩散步,交流谈天的局面。 叶初静一直非常小心,不让身体里那头黑色的猛兽,冲破禁锢它的枷锁,跨越那条危险的边界。 正因为这样,两人的关系才能勉强维持在一个平衡点上。 他们出来已有段时间。张寒时停下来,回头向身后望去,远处的别墅已隐没于深沉夜色中,灯火黯淡模糊,夜空深寂,看不见星光,天气似乎越发地冷,即使穿着羊绒大衣,也挡不住寒气从衣物每一条缝隙里一寸寸侵袭入体。张寒时呼出一口气,朝他身边的人说道:“叶初静,我们回去吧?” 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叶大少微微一愣,随即舒展眉目,声音又沉又低,道了句:“好。” 他说好,而这时,湖畔刮过风,天空降下了第一朵雪花。 毫无声息,毫无重量的细雪,比羽毛更轻,落到皮肤上,迅速消融,化成水,嘴唇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张寒时还没反应过来,叶大少却已低首,噙住他的唇,轻扫了一下。 “下雪了,时时。”他说。 张寒时不由抬头看向天空,今冬第一场新雪在夜空中纷纷扬扬,洁白的雪花飞舞着,细如盐粒,寂寥宁静,它们落到草丛间,落进湖里,落在整片大地之上,仿佛一幕美好无声的电影画面。 “下雪了。”重复着叶初静方才的话语,张寒时眨眨眼,有一粒雪花恰巧融化在了他卷曲的眼睫上,仿佛一滴将坠未坠的泪水。 叶初静又低下头,吻他的眼睛,张寒时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微微颤动。叶初静低低笑出声,他安抚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凑到张寒时耳畔,用他充满磁性的美声轻轻道:“新年快乐。” 耳边被热热的气息吹过,张寒时整个人哆嗦了下,由尾椎骨向上直蹿起一股麻痹感。他彻底回过神,脸有些发热,低不可闻地回了叶大少一声:“……新年快乐。” 发出满足的叹息,叶初静伸手将他搂在怀里,心中满是疼惜与不舍,思量再三,有些话叶初静觉得也许是时候告诉他了,却又不忍破坏眼下难得的安宁温馨。 真相很残酷,可若不解开张寒时最大的心病,跨过那道坎,他们再难进一步,倒不如干脆一些。可时时若知道了,又该有多伤心? 他真是舍不得。 向来杀伐决断的叶大少,此刻竟犹疑不决,陷入了两难。 “叶初静,你……?”张寒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 又深深叹了口气,叶初静拍拍他的肩膀,尽量放轻声音:“时时,我明天想带你去见一个人,那人姓吴,你应当认识。” ☆、第53章 张寒时完全没有意料到,在四年后,他会听叶初静提起那位吴医生。 张寒时当然记得他。 吴铮亮当年是他母亲张琴的主治医生,正是他,向张寒时告知了他母亲的病情。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医生一脸沉痛,对他说他的母亲罹患晚期肝癌,并已发生了转移,治愈可能极低,手术是没有意义的,最多只有一到三个月的存活时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那时的张寒时,刚经历与叶初静分手的打击,母亲病重的消息,更是将他进一步推入了无底深渊,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不堪回首的时光。 在母亲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除非必要,张寒时几乎日夜寸步不离守在她病床边。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两人相依为命,张寒时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快就离自己而去。 那时的张琴已相当虚弱,面目枯槁,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癌痛折磨得她连进食都困难,每天只能喝一些奶和汤水维持,一支支杜冷丁打下去,止疼效果却越来越差,即便如此,生性倔强隐忍的母亲从未当着他的面喊过一句疼。 平常说话如机关、枪一样爽利的女人,那会儿吸着氧气,连声音都病恹恹的,说一句便要喘两口,张寒时脸上佯装平静,心里早已如刀割一般,为了不让她担忧,他不能将悲痛摆在脸上,常常是当面笑过,转头便躲进医院洗手间咬着手臂无声痛哭。 他没有想到,自己努力隐瞒的一切,他与叶初静的事,他在学校被林森他们那些人诬陷排挤,被逼退学的事,在最后会以那样一种方式,曝露于张琴的面前。 从小到大,她一直为他骄傲。 每一年,只要张寒时在学校得了什么奖,母亲张琴就会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收在一个专门的柜子里,家里有客人上门,她就会拉着他们,不厌其烦,眉飞色舞地向人介绍——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儿子得来的,他很聪明,你们看着吧,他将来啊,一定有出息!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却让她如此失望。 比起痛恨这个世界,痛恨那些怀抱恶意的旁人,张寒时更加无法原谅的,是他自己。 张琴的死,成了他胸口一道难以愈合的创口,碰触不得,连想一想,都会疼得无法呼吸。他为此自责愧疚,当痛苦无法承受,消极,悲观,绝望,厌世,种种负面情绪尽数冒头,在每一年张琴忌日前后,情况最为严重,他将自己弄得一团糟,甚至要借助精神类药物,才能熬过那段日子。 再度被提起那段往事,让张寒时又几乎一夜都没睡踏实,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叶初静就安排他乘上飞机,飞往另一个城市。 张寒时在一间十分普通的咖啡馆里,见到了那位吴医生。 上午十点的咖啡馆里人很少,大堂冷冷清清,张寒时一眼便望见了独自坐在角落靠窗位置的吴铮亮。人过中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吴医生,他一身便服,没有穿医生的白大褂,除微微发福以外,他的样子几乎与四年前张寒时印象里没有什么出入,依然是斯文有礼的面相。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却显得颇为焦急忐忑,眼神向四周不时游移,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在张寒时向他走去的过程中,他甚至微微起身,想要离开,却仿佛顾忌着什么,最终又不得不按捺着坐了回去。 他一开始根本没发现张寒时。 从远处走至他面前,停下,张寒时开口:“吴医生?” 直到这一刻,吴铮亮移向别处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抬起头,看见张寒时的脸,两人的视线对上,一瞬间吴铮亮的脸色就大变,他失声道:“是你?!” 张寒时容貌出挑,令人印象深刻,显然吴铮亮也记得他。只是他的样子却不像久别重遇的惊喜,镜片下的目光竟似无法与张寒时对视般瑟缩躲闪着,嘴唇发抖,放在桌面上的手也颤抖着,见了张寒时,竟像遇见鬼一般,惊骇,震恐之色难以掩饰。 这时,咖啡馆招待过来,张寒时在吴铮亮对面的卡座坐下,点了一杯咖啡,那名女招待便离开了。 张寒时呼了口气,咖啡馆暖气开得很足,对面的吴铮亮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张寒时解开脖子上的灰色围巾,在送他来这里之前,叶大少似乎怕他冷,特地替他围上了这条围巾。 早上起床时,晋江市昨天夜里的那场小雪已经停了。地面与树木枝头只覆盖了薄薄一层积雪,银白色如同霜花,太阳光一照,只怕就会化为乌有。 而在距晋江千里之外的这座西北城市,景象却截然不同,无论道路或建筑上,到处一片银装素裹,阳光照射在厚厚的积雪表面,白而纯净,晶莹剔亮,整个城市如同童话里的冰雪琉璃世界。 眼下,张寒时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他点的咖啡很快上桌,张寒时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杯子,沉寂的目光投向对面,他问:“吴医生,我是张寒时,你认得我,那你是否还记得四年前,你收治的一名叫做张琴的病人?她是我的母亲。” 张寒时话音刚落,桌子对面的吴医生脸色便愈发难看。 为了不使两只手掌抖得太厉害,他用右手紧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大概因为太用力或紧张,连指关节都泛白了。 张寒时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他,等待对方回答。 好半天,吴铮亮举起他那杯已冷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之后长长吐了口气,他脸色依然灰白,肩膀彻底垮下,透着一种明知大势已去的死心。 他依然不敢看张寒时,只垂着头,哑声回:“我……当然认识。” 接下来的半小时,吴铮亮向张寒时讲述了一个他的故事。 吴铮亮出生于华国一个贫穷的山村,通过本人刻苦学习,不懈努力,他顺利考上了大学,从此知识改变命运。从医大毕业后,他在晋江市仁心医院肝胆外科任职,一路慢慢从最普通的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离副主任医师也仅一步之遥。 张琴,就是他在即将晋升副主任医师前接收入院的病人。 一开始,他只是将对方当成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绝症患者,虽然很不幸,但他这个职业,每日里病人来来去去,吴铮亮早已看惯了生死。张琴入院时,病情就已很危重,作为医生,吴铮亮明白这位张女士已经时日无多,他只有尽自己能力,减轻对方痛苦,在最后不多的时间里,能让她尽量舒服一些。 她有个漂亮得过分的儿子。 这点倒是让吴铮亮印象深刻。其实不止他,每天,住院部年轻的护士们都在叽叽喳喳,谈论那个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每天风雨无阻,守在妈妈病床前的美貌青年,今天说他带了自己熬的鸡汤,明天又说看见他眼睛红红的从洗手间出来,一定是哭过了。 长得好,又那样孝顺,得知他是单亲家庭,只有他妈妈这么一个亲人时,许多小护士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吴铮亮虽没有那样感性,却也唏嘘不已。 人生无常,除一声叹息外,他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分心关注这对不幸的母子。因忙于职称评定,吴铮亮将重心几乎都放在繁忙的工作上,一不小心,却让他的家庭陷入了危机,他的妻子突然向他提出离婚,并表示要一双儿女的全部监护抚养权。 这让当时的吴铮亮猝不及防,为此差点焦头烂额。 婚姻的隐患其实早已存在,工作多年,身为医生的吴铮亮收入尚可,但上要供养父母弟妹,下要抚养一双儿女,加上吃穿住行,无一不要花钱,他每月的工资几乎并不能剩下多少。全职在家照料他与子女的妻子又十分追求生活品质,她早有不满,经常发牢骚,埋怨吴铮亮是个榆木疙瘩,在医院累死累活,只知挣一份死工资。 为了挽救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他需要钱。 而钱从哪里来?正当吴铮亮一筹莫展,无法可想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号码经过伪装,无法追踪,吴铮亮毫无头绪,根本不清楚是谁。他一开始只以为是什么无聊幼稚的恶作剧,但电话那头接下来说出的一连串信息,却叫他不寒而栗。 打来这通电话的神秘人物,似乎对他了若指掌,包括他开什么牌照的车,他的妻子姓甚名谁,儿子女儿几岁了,甚至连当天他妻子带孩子住回了娘家,都一清二楚。最后,在吴铮亮吓得彻底没有了胆气时,对方向他提出了一个交易——用五百万美金,买一个女人的命。 那个神秘人只给了他三天的考虑时间。 在巨大的金钱诱惑面前,又面临婚姻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吴铮亮心里的魔鬼占据了上风,他只用一天时间,便做了决定。 对面似乎同样非常急迫,很快的,作为提前预付金的二十万美元就打到了他的户头上,换算成华国货币,就是一百多万的巨款。 鬼迷心窍,收下买命财,现在,轮到吴铮亮动手了。 ☆、第54章 张琴的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毕竟一个身患晚期肝癌的绝症病人,上消化道大量出血,是最为常见,同时也是最严重的并发症,而且是导致患者死亡的最主要原因。没人看出异常,只除了心里有鬼的吴铮亮本人。 他也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找上他,没有人会怀疑主治医生开出的药,尤其对象是一个本就已经没有治愈可能的病人,要将一次蓄意谋杀,伪装成患者病情突然加重,最后不治身亡,实在太容易了。 做完这一切,吴铮亮才突然开始后怕。然而,他已经无法回头。 那个神秘电话里的陌生人向他承诺,剩下的钱每月里会分成十万美金依次打到他账上,直到完全付清为止。与此同时,对方也警告他,如果不愿身败名裂,就别妄想报警揭发,没人会相信他,所有人都只会把他当作一个冷血的杀人凶手,到时候,他的家庭、工作、婚姻,他这些年的努力奋斗得来的一切,就全完了。 对方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吴铮亮根本不敢声张,他的婚姻保住了,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回了家,因为太害怕事情败露,加上仅剩的一点良知折磨着他,吴铮亮很快便从仁心医院辞了职,举家搬到了千里之外的这座城市。 他开始了新生活。 …… 吴铮亮低着头,讲述完这些,他似乎松了口气。 一直压在心底多年的沉重秘密,终于大白于日光下,这位吴医生他如同等待判决的犯人,两只手紧握着咖啡杯,额头冒出的汗打湿了鬓角,面色发灰,表情却又有种异样的解脱之感。 张寒时就那样盯着他。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者说,他不能。张寒时人坐在温暖如春的店堂内,灵魂却仿佛已与外面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他想,吴铮亮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一切,究竟是他在做梦还是现实呢? 人的情绪都有个临界值,心理上的震撼或愤怒若到达极致,反倒变得一片平静,世界仿佛从张寒时身边远去,只剩吴铮亮的自白不断回荡着,回荡着,渐渐变作无数纷扰杂音,在头脑里充斥,像一列列高速运行的火车,由遥远的方向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所有感官都淹没于那股黑色的狂潮中。 在理智之前,身体已率先作出反应,张寒时一下站起身,面前的咖啡杯碟倾翻在地,发出破碎的脆响,连同整张咖啡桌也偏离了原位,桌脚与地面迸发尖锐的摩擦,他的双手抓起对面吴铮亮的衣领,将对方整个人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胸口剧烈起伏,张寒时急速喘息着,那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通红一片,仿佛两团烈焰在熊熊燃烧。 他的样子太吓人,眼神里隐隐透着一股疯狂,简直要将吴铮亮整个撕碎一般,令人心胆惧寒。被迫与那样的目光对视,人到中年的吴铮亮似乎无法承受,整个人抖如筛糠。 “我……我不想的!我没办法,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吴铮亮叫喊起来,声音嘶哑难闻。由于被攥住衣领,他那张斯文的脸庞涨得血红,五官扭曲,连颊边的肌肉都抽搐抖动个不停。他满头大汗,试图掰开张寒时的手,镜片底下,那双眼里也飙出了不知是惊恐或愧悔的泪水。 “是我鬼迷了心窍,可那时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的太太要跟我离婚,她要带走我们的两个孩子,我还有老父老母,一个弟弟和妹妹,我的父亲他腰椎不好,母亲心脏也出了问题,动手术都需要一大笔钱!” 说着说着,浑身虚软,如一根湿答答软面条的吴铮亮,改为紧紧抓住张寒时手腕,他涕泪交加,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歪斜,再不复曾经作为一名医生的斯文儒雅派头。 “求求你,求求你——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可你妈妈她得的是绝症,她本来就没多长时间好活命了,我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我做这事不是为了我自己啊!我、我也是被逼——唔啊啊啊!!” 听到那个屈从心底贪欲,泯灭了道德良知的懦弱男人还在试图为自己的罪行狡辩,张寒时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他怎么能! 被紧紧抓住了双手,张寒时干脆抬起腿,一脚,便把吴铮亮踹得倒飞出去。 狂怒之下,他用尽了全力。那一瞬,张寒时头脑里一片空白,理智被焚烧殆尽,只剩下滔天恨意,他真的想杀了这个既贪婪又冷血,为钱可以灭绝人性的畜生。 男人沉重的身体撞到卡座边缘突出的部分,接着又向旁歪倒,最终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惨嚎声,在地上打滚喊救命,已毫无形象可言。 奇怪的是,只有三两个顾客的咖啡厅内,没有任何人上前来帮忙。 张寒时一双眼睛结冰,他盯着地上的吴铮亮,又看到一旁桌面上闪着银光的刀叉,还想上前,整个人却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 “时时!”叶初静的嗓音又低又柔,如同一整片广阔的深海。他一直在路旁的车里紧盯着咖啡馆内的风吹草动,一见情况有异,便立刻冲了进来。稍稍用了些技巧,将怀里还在挣扎的身体牢牢扣住,叶初静不断亲吻着张寒时僵硬冰冷的脸颊,试图软化安抚他。 “放开我!”张寒时怒吼着。 叶大少不放开。非但不放,还更用力地将他抱紧在怀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时时——”他语调平静,被张寒时用同样充满仇恨的目光盯着,叶初静面不改色,神情从容,他用无限包容与宠溺的语气,低低道,“别为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不值得。” “法律会制裁他,给予他应得的审判。时时,你要想想乐乐,他还那样小,他需要你,还有我……也需要你。” 叶大少声线低沉,好似动听缱绻的旋律,终于触动了眼睛发红的张寒时,他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就像一个耗光电量的人偶。 而在叶初静说话的同时,不远处的斜对面,另一桌客人此刻站立起身,朝他们这边走近。那是两名普通顾客,打扮寻常,毫不起眼,年纪都不过三旬出头,他们一左一右,搀扶起仍在地上哀嚎的吴铮亮。随后,其中一名高个子从身后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将脚步踉跄的吴铮亮双手反剪,铐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高个子身边另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出示证件,他表情严肃,声音洪亮地宣布:“吴铮亮,你被捕了。” 原来是两名便衣警员。 而面部扭曲纠结,正痛哼不已的吴铮亮彻底傻掉一般,他那张涕泪纵横的脸上,眼镜不知飞去了哪里,瞪大的双眼似乎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见他脚底生根,一动不动,那名高个子警员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然后,他和他的同伴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冲叶大少方向谨慎地点点头,两人就分别抓着吴铮亮的胳膊,准备将他带离现场。 “警官,我冤枉!我是被人骗来这里的!你们不能抓我……对了,我被人袭击了,就是他,就是他——”吴铮亮显然已陷入了完全的恐慌,他语无伦次,神态癫狂,如嗑药一般,之后竟将目光投向张寒时,指控道,“是他袭击了我,他要杀我!你们不能抓我,该抓他!我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们不能——” “吴医生!”那名矮矮胖胖的中年警员打断他,“我们已掌握了你涉嫌蓄意杀人的相关证据,请你不要再试图狡辩转移视线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等等。” 正在吴铮亮吵吵嚷嚷,那两名警员一边警告一边押解他经过时,已安静下来的张寒时突然出声。 高个子警员立刻有些紧张,而那名年长些的矮个警员则下意识向他身后望去,接触到叶大少的目光,他和他的同伴才一起停住脚步。 张寒时并未发觉,或者说此时此刻,他根本懒得去关心这些。他只是扭过头,看向那个狼狈不堪,精神错乱一样的吴铮亮,问:“做决定时,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你的父母妻儿终会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是这样一个冷酷贪婪,为了钱可以泯灭人性的魔鬼。你口口声声为了家人,可你——不配。” 张寒时的话语很平淡,没有任何激烈言辞,却叫吴铮亮如受重创,他的眼神黯淡无光,整个人迅速而彻底地萎靡了下去,如同被抽走了魂灵。直到被带出咖啡馆,他都没有再开口。 现在,只剩下张寒时与叶初静。 将张寒时的身体转过来扳正,见他挺直脊背,并不说话,叶初静叹息着,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张寒时的脸颊。 沉默半天,张寒时本来似乎已恢复平静,这时候,他却在那小心翼翼的碰触下浑身轻颤,抬起头,他连声音都哽咽了,“叶初静,我妈她……” 他面前的叶大少轻嘘了一声,那目光宁静而又深邃,他拿过一旁的围巾,将那温暖细软的织物一圈圈重新绕到张寒时脖颈上,又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压进怀里,低语道:“时时,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如果觉得心里难受,就哭出来,不会有人看见的。” 叶初静将他拥在怀里,鼻尖尽是熟悉的气息,僵直的后背被轻轻拍打,男人温柔低醇的嗓音更如同催眠一般,有着一种奇妙的力量,张寒时倔强地硬撑了许久,此刻他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牢牢封锁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在那声音里,唰地一下,流淌下来。 ☆、第55章 玉京城,酒店顶层套房内—— 整个人失魂落魄,怔怔流了半天眼泪,张寒时此刻终于睡着了。 叶初静陪在他身边,替他盖好被,深黑双眼定定凝视了好一会儿,确定张寒时已经睡熟,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他才俯身亲了亲他红肿的眼角和额头,起身离开了房间。 卧房门外,一众保镖等候在外,见他出来,为首的邢飞刚想开口,叶大少一个眼神扫视过来,他随即噤声。 “时时昨夜整晚没睡,别吵醒他。”叶初静边向另一侧的书房走去,边沉声嘱咐。 邢飞应了声是,转头向他身边的两个手下压低嗓门道:“小王,你和虎子两个守在这儿,小心点,别弄出动静来。让兄弟们都各就各位,提高警惕。” 身材同样高大,长相却十分秀气的王硕与另一边的刘虎立刻点点头,异口同声道:“明白,队长。” 面色黝黑的邢飞没再出声,只微微颔首,便跟在叶初静身后,穿过走道,匆匆进了总统套房南侧的书房。 “情况如何?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没有?”刚坐定,叶初静便出声询问。 邢飞关上房门,随后上前一步,报告道:“我们的人已彻底调查过吴铮亮的底细,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几次通话,都是对方主动联系的他,那笔每个月定期汇入他户头的钱,已确定是从境外银行的某个离岸账户汇出,而开户人,目前我们还在与迪拜银行方面交涉,需要一点时间。” 听到这里,叶初静嗯了一声,道:“小心点,不要打草惊蛇。” 对方煞费心机,只怕也是想要隐藏身份不被发觉,究竟是为什么,对方非要置一个本已时日无多的女人于死地,只能等一步步深入调查挖掘下去,找出原因了。 叶初静一直以为,张寒时只是普通家庭出身,如今,确认他母亲是遭人谋害,那个指使吴铮亮的元凶仍然躲藏在幕后,其真面目尚未被揭发,整件事也愈发扑朔迷离。 沉吟片刻,叶初静双眉深锁,说道:“你们尽快去查清楚,不管害琴姨的人是谁,一定给我挖出来!” “是。”邢飞表情肃穆,他稍顿了顿,打量叶初静的神色,补充汇报道,“大少爷,还有件事,关于四年前寄给张琴女士的那些文件和照片,我们已查出是谁在背后弄鬼。” 闻言,叶初静抬头,目光直直看向邢飞,“说。” “是……”邢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呈禀,“是您的前妻,龙俪龙小姐。” 起先,不止邢飞,连叶初静本人都以为,这事与他的母亲廖秋茹八成脱不了干系,但这一刻,从邢飞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一向从容沉稳的叶初静也不禁面露惊讶,“是她?!” 邢飞点点头,接着又道:“除此以外,我们还查到在张女士过世后,龙小姐仍多次派人暗中盯梢寒时少爷,他们……害得他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 邢飞不敢有所隐瞒,将调查到的真相原原本本报告叶初静。包括张寒时那段时间的遭遇,他干过的那些又苦又累的活,住最便宜的地下旅馆,以及龙俪的人数次三番,暗中到他的工作地点上门威胁恐吓,让他不断被辞退,情况一直持续了有三四个月才停止。 即使连邢飞这样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保镖,在讲述这些的过程中,都不由语调发沉。他难以想象,那位和和气气,从来不会盛气凌人,对他们说话总是轻言慢语的张先生,竟然曾吃过那么多苦头。 听完这一切,叶初静沉默不语,他用手撑住额头,久久之后,方才听到他极深地叹了口气。 “龙俪自己不可能知道这些,去查一查当年是谁给她透的口风。” 胸口一阵赛过一阵抽痛不已,叶初静仍有条不紊地吩咐邢飞。龙叶两家常有往来,他也算从小就认识龙俪,她就像个骄横跋扈,被宠坏了的公主,唯我独尊,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当年她跑到叶初静面前,说要同他结婚时便是如此。不知道则罢,一旦知晓张寒时的存在,她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做出那样的事完全在意料之中。 身为龙家千金,没有什么能限制龙俪,她的道德观极为淡薄,有一种孩子般的恶毒与残忍。龙俪没有痛痛快快解决张寒时,叶初静相信她只是准备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玩死他, 之所以没能继续,恐怕是因为当时叶初静恰巧发现她吸、毒,送她去进行强制戒毒,导致龙俪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自顾不暇。算一算时间,都能一一吻合对上。 叶初静心底不知是庆幸抑或后怕,只越发痛恨起当年的自己。因自负狂傲而被蒙蔽双眼,他究竟错过了多少发现真相的机会? “大少爷……” 邢飞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几乎从未见叶初静露出过这样苦痛难言的表情。他心目中的叶大少,遇人遇事从来不动如山,从容自如,他惯于将情绪内敛,让人摸不透他真实的喜怒,而非现在这样。 “邢飞,你说时时他会不会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叶初静声音微哑,泄漏出他发自心底的不确定。 憋了半晌,如一座黑色铁塔般的沉默保镖摇摇头,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张先生他人很好。”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待到心情慢慢平复,叶初静才舒了口气,抬头吩咐邢飞,“你先出去吧。等时时醒了,马上通知我。他刚刚经历了那些事,情绪不稳,中午都没吃东西,你派人去问一下餐厅,有没有开胃一些的菜,或者炖点汤准备着。另外让其他人嘴严些,别再提今天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伤心。” 邢飞一一应了,随后他问:“大少爷,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停留一天?” 稍作思索,叶初静就摇头,回道:“不,夜长梦多,今晚就连夜飞回晋江市。” “明白。” 邢飞很快退出书房,室内安静无声,外表恢复如初的叶大少翻开一旁堆叠的文件,又开启电脑,开始高效率地处理公务。 没一会儿,他摆在桌面上的手机便嗡嗡震动起来。看了一眼显示在屏幕上的号码,叶初静那极深又极黑的眉目微凝,随后却不再理会。电话震动声又持续片刻,便归于平静。 …… 大概是由于情绪释放过度,张寒时这一觉睡得很沉。 从午后一点钟左右,一直睡到夜里八点,他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那时叶大少早已处理完公务,他不忍叫醒他,索性也躺在床上,将张寒时小心抱在怀里,仔细端详他的睡颜,仿佛看不够似的,注视了一遍又一遍。 他一醒,叶初静便察觉。 细密如雨点般的亲吻也跟着落了下来。 直至张寒时完全清醒,并受不了推开他为止。 张寒时的眼睛仍红肿着,这让他想起之前在叶大少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的一幕,不由耳根发红。想到吴铮亮,继而又想到母亲张琴,心中仍酸涩不堪,先前充斥在整个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与愤怒,却奇迹一样的减弱了许多。 额头被轻轻抚摸,接着,叶大少温存体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时时,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张寒时点点头。他眼皮红肿,喉咙沙哑,但眼神清明,声音中亦多了份坚定,“我睡了多久?现在几点?” 房间里开着灯,令人难以判断具体的时间,从叶初静口中,得知自己睡过了一整个下午,如今已是夜里八点,张寒时起了床,走到一边的落地窗前,将窗帘拉开。 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一片沉沉的夜色。 地面上的路灯与霓虹灯闪烁,而玻璃外的天空中,洋洋洒洒,星星点点,尽是白茫茫的大雪。身处安静温暖的室内,张寒时听不到外头北风凛冽呼号的声音,但光看那些夹杂在风里的大片雪花,它们打着旋,互相碰撞,摩擦,由天而降,就能知道现在外面的天气有多恶劣。 离开那间咖啡馆的时候,张寒时犹记得阳光不错,将路边人行道,树木枝桠上的积雪照得白莹莹的,十分晃眼。 没想到一觉醒来,已是这般天昏地暗,大雪封城的景象。 张寒时愣愣出了一会儿神,就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叶初静向他走近。身高腿长的男人在他背后站定,随后便伸开手臂,搂住了他的腰,将脑袋搁到他肩上,语气里也似乎有些怏怏不快,“时时,雪太大,今夜飞机没办法起飞,你忍一忍。明天等雪停或转小,我们立刻动身离开。” 与其说是在安慰他,不如说叶大少是在向他撒娇。觉察到他的情绪,张寒时摇摇头,道:“我没关系的。倒是你,在担心什么呢?” 听了他的话,叶大少只是更用力抱紧他,并不出声。他心里确实有点隐隐的担忧,玉京市不比云水城或晋江,相反,这里是龙家的地盘。最近几个月里,龙毅气不顺,一直在找他麻烦,他虽不惧对方的挑衅,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然而,该来的却似乎怎么也躲不过。 ☆、第56章 一夜过后,那场仿佛要将整座城掩埋的风雪终是停了。 由于大雪封路,玉京市内出现了严重的拥堵现象,几条交通要道车辆都大排长龙,最后,叶大少直接安排了直升机。 当一行人抵达机场,准备登机时,迎接他们的却是远处的一阵引擎轰鸣声。 那声音从机场跑道那一头由远及近,犹如某种兽类的咆哮,动静巨大,让人想忽略都不行。转眼间,就见四台黑色suv像是狂飙的野马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疾驶而至。 沉重车轮碾过,被清扫铲除到跑道边缘的积雪如烟花般四散飞溅,橡胶轮胎与沥青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最终,这几辆车以一个非常惊险的距离,堪堪停在叶大少他们两米开外的地方。 几乎在它们出现的同时,叶初静便紧紧扣住了身边张寒时的腰,周围的邢飞他们也是神情紧张戒备。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光是气氛,张寒时就已察觉出不对。 眼前这几台车来势汹汹,横亘在他们与飞机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给他们送行的。 张寒时心里正惊疑,很快,车门打开,从四部车里陆续下来了一些人。这十来个人无一例外都身着黑衣,身形魁梧,脸上不苟言笑,严肃至极。随后,其中一人走到中间的那辆车前,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龙先生。” 车里的人下了车,出现在张寒时与叶初静他们面前。 那是个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的男人。他披着件黑色的军装大衣,身躯伟岸,目光锐利,在张寒时身上稍作停留,便紧盯着叶初静,发出一声冷哼。 “叶初静,你避而不见那么久,这下总算撞我枪口上了,这玉京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方么?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 男人的语气极为狂傲张扬,本身亦是存在感惊人,他的气质与叶大少截然相反。叶初静从容沉着,不急不迫,而这男人却是咄咄逼人,充满侵略性,若非要形容,他们一个是暗潮汹涌的深海,一个则是广袤荒原上呼啸的暴风。 气场同样强大的两个男人,应是王不见王,敬而远之,可现在他们分立两边,眼神在空中碰撞,相持,厮杀,谁都没有退让。 云层低垂,天空晦暗,连周围空气都尽是肃杀。 直到张寒时动了动,叶大少立刻收回目光,才结束了两人间这场眼神的交锋。 “别怕,没事的。”叶初静低首,在张寒时耳边轻语。 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显然来意不善,张寒时有些吃惊,却还不至于到害怕的地步,只觉得莫名。这些人是谁?他们想干什么?对面为首的那个男人被尊称为“龙先生”,让张寒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和联想。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没错,只听身边的叶初静随即开口道:“龙毅,你弄这么大阵势要做什么?玉京那么大,整座城也没被你们龙家人全部买下,难道我来这里还得特意通知你不成?” 一手扶着车门,见叶初静这只狐狸还在同他兜圈子,龙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道:“少废话,告诉我人在哪儿?” 叶大少只挑挑眉,故作惊讶道:“谁?” “你玩儿够了吧,叶初静?”对面的龙毅浓眉蹙成一个川字,眼神如刀,像一头蠢蠢欲动的危险猛兽,却又似乎有所顾忌,而不得不强行按捺,“你的飞机机师在我手上,今天要是不给我答案,就别想离开这里,我龙毅说到做到!你知道我的。” 说到这儿,这个叫龙毅的男人又看向张寒时,目光危险,口中直道:“还有你的这个宝贝疙瘩,如果不想看到他受伤——” 他还未说完,叶大少前一秒谈笑自若的表情瞬间便阴沉下来,那双凤眸凝望着张寒时的时候,总是脉脉含情,而眼下,里头却仿佛有弥漫着暴风雪,他字字如冰,嗓音令人打心底里阵阵发寒,“龙毅,我只说一次,不是人人都畏惧你们龙家人。” 龙毅的脸色更臭了,不过好歹没再试图挑衅叶初静,只是嘴里仍道:“你也吊了我好几个月的胃口,把人交给我,这事就算扯平了,我们之间的账也一笔勾销。” 听他这样说,叶大少重又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回:“龙毅,人本就不在我手上,你要我拿什么交给你?”说着,他话锋一转,“而且,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那个向我透露消息的人,我曾答应过对方要守口如瓶,成全你,就等于大大得罪了对方,于你没有损失,可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龙毅气得牙痒痒,他深恨叶初静这副阴险狡诈、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模样,偏偏眼下却是投鼠忌器,情急之下,他连叶初静的名字都不叫了,直接哼声道:“姓叶的,你少跟我玩花样!不就是想让我欠你人情么?只要你肯帮这个忙,就算我龙毅欠你的,行了吧?” 僵持半天,龙毅总算肯让步,承认他是来找叶初静帮忙的。尽管一开始他和他的人来势汹汹,一点都不像有求于人的样子。 见他退步,叶初静也才松了口风。他不再兜圈子,直接说了个地址,得到具体地点,龙毅向周围他的手下挥挥手,本来呈扇形散开,将叶大少与张寒时他们包围的一群人,立刻训练有素地后退到安全距离。 之后,连一句招呼都没打,龙毅便急不可耐地上车离开了。 对方来去匆匆,一眨眼,那几辆拦截在张寒时他们面前的车就又呼啸着疾驰而去,让人简直摸不着头脑,对方究竟是来干嘛的? 见张寒时一头雾水,叶初静笑着亲了亲他,解释道:“龙毅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就被他养在身边,后来那孩子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这几年龙毅一直在找他。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对方下落,所以——” 之前龙毅与叶大少打哑谜般的对话,一度令张寒时如坠云雾中,经过他这番解释,张寒时总算恍然大悟,“可是,如果那个弟弟他不想被找到……”说到这,张寒时脸上不禁浮现出担心,龙毅一看就非良善之辈,谁知他的弟弟是因为什么离家出走呢。 叶初静一眼便知他在想些什么,忙又道:“时时,你别乱想。那孩子现在过得很好,目前正受一位大人物的庇护,即使龙毅知道他的下落,也未必能接近他。” 他这样一说,张寒时才放了心。 更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从飞机起飞升空再落地,一路上都没再出现意外。 …… 风波迭起的元旦新年后,生活有条不紊,似乎重又恢复到正轨。 张寒时陆续从叶初静口中得知,当年母亲张琴身亡背后的一些细节,叶初静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总是很小心谨慎,一边亲吻,一边紧紧将他拥抱在怀中,似乎生怕勾起了他的伤心记忆。 毕竟这件事几乎已成了他的心魔。 如今真相大白,知道张琴是被人所害,张寒时仍时不时地会走入死胡同,他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如果最后他没有让母亲那样失望,她去的时候,是否就能安心一些?即便他心里也清楚,除了为难活着的人,这大概是个永远无解的问题。 之后,得知整件事已经立案,吴铮亮被刑拘,指使他行凶的幕后主谋,警方和叶初静的人也在不断追查,张寒时心中五味杂陈。他该感到一丝高兴与安慰,一想到母亲最后的惨状,胸口却仍一阵阵抽痛不已。 “谢谢你,叶初静。” 他对叶初静道谢,发自肺腑。因为张寒时知道,如果没有他,没有借助他的力量,母亲的死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永远无法得到获悉真相的机会。 而那个容貌英俊的男人,只是望着他,因他的疏离客气,目光里有一些难言的伤感。随后他抱紧他,亲吻他头顶的发旋,沉声道:“时时,开心一点,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被叶大少抱在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一下下心跳,一直以来,张寒时都拒绝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但在这时,在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之后,他说他只希望自己快乐,张寒时的双眼终于忍不住微微湿润。 “叶初静,你不要对我太好。” 叶大少却笑着亲他,“不,还不够。不及过去你对我好的百分之一,时时。” 张寒时心底更加难受,声音也不由更低:“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叶初静。” 那么汹涌,深沉,浓烈的爱一个人,无所保留,无所畏惧,他再也不能够了。 叶初静拥着他,久久不语,最终只落下一声长叹,“没关系的,时时。只要你肯相信我,相信我仍然爱你,就已足够。我会等,一年,两年,十年,我会一直等下去。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再次相爱,好不好?” 承诺字字句句,伴上恳切央求,如魔鬼的诱惑,又似天使在低吟,这一次,它们成功印刻在张寒时心口,让他再难以拒绝。 叶初静这个男人,就仿佛高高悬于夜空正中的一轮皎皎明月,温柔恬静,任张寒时将心里那道围墙筑的再高,再厚,仍敌不过那洒落一地的盛大月光。 ☆、第57章 莲庄位于晋江城东,地处寸土寸金的闹市,餐馆前身是一座旧时官员别业,周围绿树成荫,景色幽静宜人,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逍遥惬意。 但现代化都市中,这样的返璞归真非大代价不能达成,这里的一餐饭,费用抵得上平头百姓家里大半年的收入,餐馆自开业以来,出入者无一不是名流显贵,也足可见这里的高端定位。 张寒时搭叶初静的车下来的时候,天空仍下着绵绵细雨,自称姓刘的餐厅经理举着伞,亲自带人在外迎接,那架势让张寒时心里忍不住有些唏嘘。几年粗茶淡饭的生活,让他越发看清他与叶初静这类人之间巨大的差距,过去的张寒时就是个傻瓜,无知而无畏,他究竟凭什么认为他能与叶初静一辈子厮守呢? “叶总,您好。大老板已经吩咐过了,给您留的是东南边的雅间,您看是不是现在就过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刘经理态度恭谨,进退有度,并没有一味点头哈腰,每个细节却都将“宾至如归”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接过刘经理递来的伞,叶初静亲自撑开,往身边的张寒时那里移了移,体贴温存的模样,似乎生怕他会被雨淋湿。张寒时却一阵别扭,两人共撑一伞,基本是恋人或关系亲密的人才会有的行为,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拿伞,哪里需要叶初静这样献殷勤。 碍于在人前,为这点事斤斤计较只会显得无理取闹,张寒时只得默不作声忍耐下来。 “刘经理,你去忙吧,让其他人带我们过去就行。” 见张寒时没什么太大反应,深黑色眼眸满意地眯起,叶初静转头吩咐那位刘经理,让他不必跟着,随后又自然而然去扶张寒时的肩,和颜悦色地低声问:“时时,你饿不饿?” “……”张寒时颈后汗毛倒立,差点破功,他不停告诫自己忍耐,可姓叶的实在得寸进尺,态度旁若无人,记得他过去在人前好像并不这样?张寒时满心困惑,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这个男人和他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了,至于哪里不一样,暂时却又说不上来。 他疑惑的样子让叶初静嘴角勾起笑意,时时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对他无动于衷了。想到这个,叶初静深吸一口气,依依不舍放开了搭在张寒时肩上的手。他深知自己骨子里的控制欲是多么惊人,就像一头危险的猛兽,随时可能破闸而出,尤其当对象是身边的这个青年时。 他找了他那么久,一次一次几乎快要绝望了。感谢上苍,如今他就站在自己身边,像只受过伤的胆小刺猬,但至少他是真实的,并非自己梦里虚构的幻影。 雨还在下。 莲庄内庭院深深,青石,白墙,黛瓦,从湿漉漉的石板路经过时,鼻尖若有似无飘荡着一股淡淡清香,在路两旁,可以看见分别依次摆放着许多造型古朴的大缸,缸里种植的莲花有些含苞吐蕊,有的才露尖尖角,因雨水的沁润而分外娇艳。 经过一条蜿蜒游廊,叶初静与张寒时被引至一间包厢。推开冰格纹花窗,房间正对一片荷叶田田的池塘,天上细雨如丝,鸳鸯、绿头鸭等水禽在莲叶间优哉游哉,美景如斯,再加美食,连张寒时都不得不承认,这里所提供的服务确实对得起它的高价位。 一顿饭下来,基本都是叶初静在找话攀谈,偶尔张寒时主动问一句,就能让他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交谈间,张寒时得知叶初静有意在晋江投资,这次就是来专程考察几个影视项目,华国娱乐产业蒸蒸日上,每日创造的利润何止千万,继龙家之后,看来连一直树大根深的北方叶家,也准备下场来分一杯羹。 “时时,这道鱼不错,你尝尝。” 张寒时碗里的菜已叠得老高,还没怎么吃又会添上新的,叶初静似乎怕他吃不饱一样,不停给他夹菜。桌上的菜色也几乎都是张寒时爱吃的,而叶初静自己,随意喝下半碗汤后便停了箸。 张寒时是知道他的,叶大少极少在外用饭,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他只挑最顶级的餐厅。即使这样,无论菜色多么昂贵精致,他也只浅尝两三口便止,从不破例。 与他在一起的那几年,张寒时亲眼目睹了许多之前他不会相信的事。比如叶大少每一餐吃什么,都有私人营养师与厨师商量定下,做出来的饭菜他也不马上动筷,而是有专门的人员试菜。为此,张寒时还曾取笑过他一阵,又不是旧日皇帝,难道还怕人下毒?这么极端克制,人生的乐趣简直都快少掉大半。 记得那时叶初静只笑着揉搓他的头,轻轻唤了他一声“小傻瓜”。 后来张寒时自己开始学做饭,私心里也是怕叶初静哪天真将自己给饿死了。那时候的他总天真地以为,两人在一起,自然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也许他真的是个傻瓜吧。 “时时,你吃饱了吗?”一直看着他的叶初静见他停下筷,立即出声询问,“要是菜色不合胃口,我让他们再换着做几道上来。” 张寒时摇摇头,他赌气地丢开筷子,甚至开始有些厌恶自己。明明不想的,但一看到叶初静的脸,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他这是怎么了? “时时——”毫无预兆的,叶初静就看见张寒时双眉皱紧,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抖动,整个人忍受着极大痛苦般,简直下一秒就快要崩溃哭出来,叶初静急得站起身,从檀木餐桌的一头冲向了张寒时那一头。 “时时?时时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叶初静语调惊慌,一只手小心翼翼拍抚着张寒时的背脊,完全不复人前从容沉着的模样,此时此刻,他眼里的关切几乎快像洪水般冲破堤岸,满溢出来。 张寒时急促喘了两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事。” 他努力想推开他,张寒时知道自己这是焦虑发作,而叶初静就是他的病,他靠他越近,自己就越好不了。 正在这时,包间门敲响了一下后即被推开,由于屏风阻断,还未见人张寒时与叶初静便先闻其声—— “阿静,听刘明亮说你带了个标致得不得了的新人?快让我瞧瞧——” 从画屏后转出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从他的角度看,正用手臂往外推的张寒时,俨然投怀送抱一般半靠于叶初静怀里。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张寒时,笑容也随之敛去,换上一脸意味深长,“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阿静你的老相好,早知道我就不费这个功夫来了,忒扫兴!” 体态修长,穿一袭仿古长衫的男人神色讥诮,他半倚在屏风旁,长发松松搭在一侧肩头,话虽然是对着叶初静说的,他的眼神却盯着张寒时不放。 瞳孔微缩,张寒时也一样认出了对方。他甚至忘了继续推开叶初静,就那么呆呆靠在他怀里与那人对视,他怎么可能忘记呢?当年叶初静那圈子的人里,如果要排个位的话,这林森绝对是对他抱有最大恶意的一个人。 他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细眉长眼,皮肤病态的苍白,整个人乍看好像一尊古典花瓶,若接触到他眼底的阴寒,方能明白这人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张寒时的耳边又响起那些恶心的调笑,许多男人的手指在他身上、脸上胡乱揉搓抓摸,就像被无数蛞蝓爬过那样的黏腻,令人作呕。 想到这些,张寒时忽地起身,只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时时?” 对上叶初静意外惊诧的目光,张寒时努力挤开一个笑容,“我真的没事,可能吃太饱有些不消化。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说完,不等叶林两人的反应,他就逃跑一样匆匆离开了包间。 一路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张寒时才发现自己脸色有多么难看。努力平复过于激动的心绪,他皱眉苦笑一声,遇见叶初静已超出他的预料,而林森,更是他打死都不想再见第二面的人。偏偏不想遇上的故旧一个两个冒了出来,莫非真是天意弄人? 伸手接了点水拍到脸上,水流接触到火热的皮肤,带来一丝清凉抚慰,连隐隐作痛的发胀头脑似乎都跟着舒缓镇定了一些。这时,洗手间的门发出咔嗒一声,林森又像个鬼魂一样,出现在张寒时身后。 “张寒时,我一来你就躲,你就真的这么怕再见到我?”没有叶初静在场,林森的表情和口气越发肆无忌惮,他面带嘲讽,张口就是一通奚落。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2节 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将之呼出,张寒时挺直背转过了身,他的脸上还滴着水,目光却直直对上林森,浅褐的眼珠如同结冰的湖面,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要怕?林森,在害怕的人明明是你。不然你为什么不打开门,非得这样鬼鬼祟祟的?” 刚才张寒时确实因毫无防备而乱了方寸,却不代表他会任林森这样的人肆意作践,虽磨平了棱角,可有些东西天生长在骨子里,并将一直存续。除非有朝一日将筋骨统统折断打碎,再烧成灰,否则不能磨灭。 见林森一瞬间露出心虚,张寒时微微一笑,眼神明亮之至,“林森,现在该我问你在怕什么?你也怕丑事抖落出来被人知道吗?哦,让我想想,到底是哪一件呢——是你开车故意想撞我那次, ☆、第58章 动身前往望海市前夕,张寒时与编辑程璧再次通了一个电话。 两人本来约好同行,晋江和望海市之间路程不算远,乘坐高铁也仅需一个半小时左右,但由于叶大少的缘故,最终还是变成了一行人浩浩荡荡登机的局面。 飞机起飞后,叶大少和他的助手们便围坐在机舱中部的圆桌前,忙着开会讨论与整理各类资料。隔开一段距离,张寒时和程璧坐在宽大沙发上,两人前方隔断墙上的液晶屏幕里,此时正播放着经典电影,而从刚才开始一直尽量保持淡定的编辑程璧,这下终于忍不住了。 他斜睨着张寒时,似笑非笑,压低声音道:“小张啊,这位叶先生就是之前你说的一直在‘照顾’你的朋友?” 程璧眼神促狭,张寒时被他不带恶意的挖苦弄得有些赧然,显然他什么都识破了。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程璧识人无数,一见叶初静,他就已看出张叶两人之间交情匪浅,绝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试问什么样的朋友,会连你渴不渴饿不饿,想喝水还是果汁,水要热的还是温的,都无微不至、一一体贴问明呢。 而当得知对方就是大名鼎鼎的叶氏集团总裁,说实话,程璧的心里更大大吃了一惊。好在程璧也算是久经风雨,自然不会过多将震惊表现在脸上,而张寒时的为人程璧是清楚的,他这样故意隐瞒,只怕里面另有什么隐情。 此刻和张寒时两人有了独处的机会,程璧才小心试探着问了一句。 张寒时显然明白他的一番好意,对这位一心栽培他的编辑,张寒时不忍看他为自己担忧,于是露出笑意,将整件事挑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略略说了一遍,以宽他的心。 即便如此,程璧一路听下来,仍是敛了笑容。他看向圆桌的方向,巧的是,忙碌之中的叶大少也抬起头,朝张寒时他们这边望了一眼。那一眼自然流露出关切之意,并无一丝刻意。 见状,程璧叹了口气,又看向身边的张寒时,他温和儒雅的面庞上有一些担忧,“小张,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不好置喙什么。只是这位叶先生……来头太大,他能一直喜爱你,真心待你自然最好,若不然……他们这样的人,只怕动动念头就能将一个人的人生碾成飞灰,你要小心。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你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承担,我们认识这么久,刘天海与我也有几个朋友,一些小忙我们还是能帮得上的。” 程璧说出了和柳佳莹几乎相同的一番忠告,话语间的提点维护之意也很明显,张寒时心下感激,不由笑道:“程老师,谢谢你。我现在……挺好的,你和海哥,还有佳莹,你们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许多,我很庆幸遇见的人是你们。” 张寒时是个容易知足感恩的人,在经历一连串变故之后,那时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危险和糟糕,能遇上柳佳莹、程璧、刘天海和林奇他们这些朋友,接受来自于他们的善意,看到人性中的闪光点,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唉,你啊……”见他如此,程璧叹了口气,摇摇头,却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感情的事,谁都不能铁口直断。 程璧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如果许多年前,有人对程璧说——他会和刘天海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流氓头子成为一对。程璧一定会大笑三声,引为笑谈。偏偏最后,处事圆滑,善与人结交的程璧,真就和那只独狼走到了一起。 有的人哪怕重复一万遍“我爱你”,没感觉的依然没有感觉,而有人什么也不说,你每次一见他却脸上发烫,目光不知该往哪里安放,想看他又不敢,整颗心“噗通噗通”直跳,无法控制,亦不能平息。 对一个人的感情,有多重,有多轻,只有当事人心里才最明白。 感情以外,旁人只能是一个见证者。 程璧看到不远处,那位每隔三十秒到一分钟就要抬头,朝张寒时这里看上一眼才能安心的叶大少,他那温情脉脉、毫不忌讳他人的目光,没多久就让程璧觉得:大概是他杞人忧天了。 …… “对了,还有件事——”喝了口茶,程璧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沙发里微侧过身,对张寒时低声问道,“小张,你还记不记得那位夏俊树夏先生?” 张寒时一愣,他自然记得,只是程璧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上面令他有些意外。那天的元旦聚会上,前来晋江市寻亲的夏俊树喝的酩酊大醉,张寒时将他送回酒店后,就离开了。这段时间一直没再联系,也就渐渐忘了这茬。 “夏先生他还好吗?”他问。 程璧点点头,答:“他很好。聚餐后的第二天,他就曾联络过我,打听你的消息。说要向你当面致谢,他很不好意思,那天他喝得太醉,看了便条,才知是你送他回来。” 程璧曾有意替张寒时与夏俊树两人牵线,如今知道叶初静的存在,自然也就断了心思。 张寒时这时听了他的话,不在意地笑笑,说道:“举手之劳而已,谢就不必了,希望他能尽快找到亲人。” 没想到程璧却没有接口,看他脸色有异,张寒时不由奇怪,“程老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程璧一哂,答道:“其实……前几天夏先生就找到了他那位失散的姨母。” 张寒时奇了,这明明是好事啊,怎么程璧却一脸复杂难言的表情? 程璧复又叹道:“你不知道。当初夏先生的寻人启事,就是刊登在我们出版社下属的报纸与杂志版面上的,那位自称姓夏的女士,她的电话还是我们的编辑接的,她说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报出的年龄姓名等一些细节也都吻合。” 事情到这都还很正常。 “接下来,我们自然马上联络了夏先生,他也十分高兴,可偏偏……”说到这里,程璧又忍不住摇头叹息,“偏偏那位夏女士对夏先生提出的见面请求统统拒绝了,她开口便要一百万,才同意和夏先生见面。我们出版社在其中斡旋了许久,她都没松口,只说这是夏家人欠她的,一定要见到钱才同意双方见面。” 张寒时听着,也一脸吃惊。这事简直离奇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在阔别二十多载之后向至亲之人狮子大开口,索要百万巨款? “该不会是骗子吧?”张寒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程璧苦笑,“我们当然也怀疑过。但夏先生向那人提出的一些问题,对方都能回答上来,真是奇了……夏先生为此苦恼的很,他向家人说明情况后,他的祖父和父母亲都准备要来华国,听说也就在这两天。” 说完,程璧长出了一口气,表情感慨。 张寒时同样唏嘘不已,夏俊树在晋江市辛辛苦苦奔走了好几个月,快要以为没希望时,又峰回路转,那个人竟自己出现了。但没想到,到目前为止的结局,又是如此不尽如人意。 两人聊得投入,没注意到另一边叶初静已经布置完工作。 “时时,你们在聊什么?” 直到西装革履,气度雍容的叶大少停在两人对面,张寒时闻声抬头,目光与叶大少相遇,他没什么戒心,就回答道:“我和程老师谈起了一位朋友。” 哦了一声,叶大少在张寒时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见一旁程璧的目光,他随即点头致意,“程先生。” 程璧也笑回:“叶先生。” 两人言笑晏晏,程璧温文尔雅,而叶初静更是谦和客气,并无半点架子,只要他愿意,一举一动都能得体而完美,让人根本挑不出他的错来。 不过叶大少志不在此,他很快又将注意力全部放到张寒时身上,一双凤眼漆黑深邃,嗓音低沉柔和,“那位朋友怎么了?” 张寒时微愣,没想到叶大少竟会对这感兴趣。事情没什么可隐瞒的,张寒时很快就将他和程璧刚才谈及的,向叶初静又复述了一遍。 叶大少眉头微皱,竟很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最后,他得出的结论与张寒时相同,认为其中有诈,整件事更像一场骗局。 …… 不知不觉,飞机就抵达了望海市。 在酒店稍作休整,午饭时,程璧婉言谢绝了叶大少的邀请,他交游广阔,自有去处,更不愿在张寒时与叶初静两人之间充当灯泡,和张寒时约定好晚上参加颁奖仪式碰头的时间,他就先一步离开了。 吃过饭,叶大少特地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陪张寒时四处逛了逛。 这座城市娱乐业发达,街面两旁,商店内外,随处可见巨幅明星海报或广告。叶初静不再讲究他那些排场,他拉着张寒时,从东城逛到西城。吃路边小吃,进影院排队买票看电影,被不认识的孩子撞了一裤腿的爆米花,张寒时以为他会挥袖而去,没想到他却只是皱了皱眉。 张寒时感觉越来越怪,从飞机上叶大少非要和他们聊那些他并不感兴趣的话题开始,那怪怪的感觉就已经存在,此时更达到了高峰。等电影散场,张寒时终于忍无可忍,谁知叶大少却一脸无辜,反问他:“时时,你不喜欢吗?” 张寒时因他的话一时怔忡,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叶初静所做的一切,都是过去的自己喜欢的。只不过那时,总是他在迁就叶初静,陪他听音乐会,陪他看画展,陪他扬帆出海……他爱他,因此总时时刻刻想要他开心。 “我只想让你开心。” 而今,在电影院散场的人流中,叶初静握住他的手,对他这样说道。 ☆、第59章 寻光奖颁奖仪式在傍晚六点准时开始,之后还有一场庆祝酒会,供文化界及出版界各路人士交流畅谈,因此举办地选在了望海市某高档五星酒店内。 张寒时与编辑程璧到达大厅时,仪式现场已来了不少人。程璧人脉广博,没过多久,便有不少他的同行上前与他打招呼。寻光奖这样的文学奖,到底还是讲究一些格调,大家开口闭口寒暄应酬起来都有些文绉绉的,现场禁止拍照摄像,虽也来了一些媒体记者采访,却完全不似娱乐圈明星盛典那般星光灿烂,浮华喧嚣。 接下来,便是按活动流程走。 先是主持人上台,宣布颁奖仪式开始,介绍主要出席嘉宾,接着,又邀请寻光奖评委会主席、同时也是华国作家协会主席的梁文音先生上台致辞。 致辞完毕,主持人再次上台,开始按照名单和事先安排的颁奖顺序,一一宣布获奖者与颁奖嘉宾。轮到张寒时上台时,因他出色的皮相,以及最近大热《轮回》造成的话题度,倒是令现场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不少人事先都在猜测,这位一直以来都十分神秘低调的作者,这次的寻光奖上是否会现身于人前。张寒时不能算新晋作者,他这几年前前后后,已顺利出版了好几本,算得上高产,成绩亦是稳中有升,到这一本《轮回》,凭借出色的构思,打动人心的情节,一举夺魁,也算厚积薄发,情理之中。 只是他每次出版的书,作者名均使用的是化名,更无任何照片流传,因此身份一直鲜有人知。 各种猜测,在见到张寒时本人后,都化作了种种诧异、惊艳、羡慕或其他复杂难明的心思,好歹在场的都是自诩身份的文化人,短暂骚动后,大家稳定下来,现场掌声雷动。 颁奖仪式结束后,便进入了宴会阶段。现场来宾纷纷开始自由走动,或和相熟的故旧谈笑风生,或寻找新朋应酬说笑。张寒时领完奖从台上下来,身边就被一波又一波的人簇拥着,几乎没了喘息的时候。 好在程璧在一边替他挡了不少人,即便这样,张寒时仍收名片收到了手软。其中一些是出版商,一些是编辑约稿,有些则是请求采访的记者。此刻,张寒时才总算体会到寻光奖为什么会被称为作家的进身之阶,在它的光环下,功成名就的光耀大道似乎已在他脚下徐徐铺展开。 人流来来去去,面对各式各样的恭喜溢美之词,张寒时不得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一笑着回应。一圈下来,他忙着应酬,根本顾不上吃东西,整张脸笑得发僵,真是比熬夜写了一晚稿子都累。 寻了个机会,张寒时向编辑程璧招呼一声,总算得以脱身,离开了宴会现场。沿长长的走廊,向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到达男士洗手间门口时,从虚掩的门内传出的声音,让张寒时捏住门把手的动作顿住了—— “哎……连一向标榜客观公正的寻光奖如今都不行喽!你看见今年大众文学类别的奖颁给谁了没?哼哼……就凭一张脸……”一个阴阳怪气的尖细声音如是说道。 “还不知道是怎么被选上去的呐!讲不定就是靠他那张小白脸,才让评委会相中的。”另一个男声更低沉一些,他拖长调子,语气慢悠悠的,却仍掩盖不了其下浓浓的酸意。 也许是在酒会上多喝了几杯,他们声音挺大,张寒时在门外听得眉头直皱,琥珀色眼眸内也仿佛跳动着火焰。他自然听出门内两人在评论的“小白脸”正是他,想到自己付出的努力,被对方妄加臆测,用这么简简单单一句“靠脸”就全盘否定,说没有怒意那是假的。 手上不由用力,洗手间的门被张寒时砰地一声推开,门内,两名正解开裤链在方便的男人被吓得一哆嗦,纷纷回头—— “谁……” 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瘦的那个就像根电线杆,脸上没几两肉而显得尖嘴猴腮,十分刻薄,他正要回头开口骂,看见一脸霜雪,神色严苛的张寒时,立刻没了声音。 他一怂,他身边那个中年谢顶的胖子也立刻把头扭了回去,想假装没看见张寒时,奈何动作太过生硬。 背后说人在先,这事捅出来并不光彩。更要命的是还碰上了正主,看张寒时的表情,显然他都听到了,两人只能在心里暗道晦气,匆匆忙忙方便完,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张寒时,就硬着头皮,与他擦身而过。 从头到尾,张寒时什么也没说,光用沉默的目光,就让那两个背后嚼舌的小人噤若寒蝉,如芒刺在背,忙不迭离开了。 多亏张寒时的好记性,这两个人他都认得,不久前,程璧才向他一一指点介绍过,对方正是这次寻光奖提名名单上,与他一同入围的作者。 张寒时本以为这圈子里人人自持身份,没想到的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表面一团和气,暗中却也倾轧得如此厉害。想来他这次得奖,挤掉了一些人进身的希望,那自然是要遭人嫉恨的。 “不遭人嫉是庸才,别太放在心上。” 正在这时,他身旁忽然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张寒时侧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隔开一丛绿植,就见一旁不远处的女士洗手间门口,那位德高望重的文坛泰斗梁文音先生已经站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梁先生。”张寒时忙出声问候。 他心里不是不意外的,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合,在撞见那两个心怀嫉妒,背地里出言不逊的宵小之后,又会遇见这位受人敬仰的长者。有时候,这人世间的重重际遇机缘真的是令人完全难以预料和捉摸。 梁文音已年逾八旬,精神面貌却十分好,此时她穿一身墨绿团花旗袍,银白头发松松挽成髻,稳重大方又优雅,她戴着一副眼镜,即使脸上满布皱纹,镜片下的目光依然睿智安详,由于年高德劭,人人都尊称其一声“先生”。 听见张寒时问候,梁文音脸上一松,轻笑着问:“还进去吗?” 张寒时因她的话而回头,才发现两人都站在洗手间外,实在有些不雅,他忙摇头。 梁文音见状,立即笑眯眯朝他招手,见张寒时走近,她冲他眨眨眼,语调很是活泼,“既然如此,能否陪我同行一程?” 这位年长女性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在梁文音的自传中,她曾自述她在年轻时最最叛逆不过,别人不让她做的,她偏要去试一试,做一做,方才满意。之前那两个冒失鬼的话,显然她也都听到了,身为寻光奖评委会主席,哪怕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一般人通常也会考虑避嫌,但她似乎完全不惧流言,偏要反其道而行。 除了偏执的疯子,只有内心极为安宁强大之人,才能如此。 张寒时很快收起惊讶,他伸出手,也笑道:“荣幸之至。” 当梁文音挽着张寒时的手臂,再度出现在酒会现场,自然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那一高一矮的两人也混在人群中,见了这幕,他们心中有鬼,脸色更是难看,趁着众人目光都聚焦在梁文音与张寒时那边,两人灰溜溜地退出了宴会厅。 …… 九点左右时,酒会圆满结束。 张寒时在大厅门口附近找到编辑程璧,程璧是个夜猫子,他此刻又被他的几个朋友缠住,一群人还不够尽兴,准备去酒吧再聚。程璧问了他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张寒时没多考虑便拒绝了。自从眼睛出问题,叶大少就看他看得很紧,完全不让他再抽烟喝酒。 没两分钟,张寒时随身带的手机在衣袋里震动起来,叶大少的电话就仿佛算准一样打了过来。 「时时,你出来了吗?」 电话里,叶初静的声音似乎有些哑,张寒时心里奇怪,还是回答道:“嗯,我现在正要从酒店正门出来。” 「好,我让邢飞在门口接你,他会送你回住的酒店。我有些事……脱不开身,外面冷,你把外套穿上,围巾围好。」 张寒时一边答应着,一边心里更奇了,他加快脚步,出了酒店门口,果然就见邢飞开着车早已等候在外。 坐进车内,关上车门,张寒时问驾驶座上的邢飞:“他人呢?” 邢飞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位,这位忠心耿耿的保镖小心地往后看了一眼,虽然叶大少有命在先,可在张寒时明亮如火的眼神里,事先编好的理由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黑色轿车在望海市繁华的霓虹灯下飞驰,没多久,车子就停在城东高级住宅区的一栋建筑前。 张寒时下了车,就行色匆匆地进了别墅内。一路上,叶大少的保镖们神色怪异,他们想拦又不敢,于是张寒时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二楼卧室。 推开门,主卧内灯火通明,原本半靠在床上,手里正翻书的叶大少闻声抬头,一见张寒时,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叶初静不愧为叶初静,他很快又镇定如初,“时时,你怎么来了?”说着,他又看了眼跟在张寒时身后的邢飞,“没事了,你出去吧。” 张寒时不管这些,他大步走到叶初静床前,看到旁边的输液架,又看见叶大少苍白的脸色,不由低下声音,“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要瞒着我?” 此时叶初静虽有些病容,却无损他英俊容貌,合上书本,微微一笑,他拉着张寒时的手让他坐下,接着,似乎嫌扎在手背上的针头碍事又想拔掉,幸亏张寒时眼疾手快阻止了。 见张寒时毫不放松地盯着自己,眼看是糊弄不过去的,叶大少尽量放松语气,说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不想你担心。” 不想让他担心,于是躲着他,张寒时也不想再纠结叶大少的神逻辑,开口又问:“是哪里不好?” 叶初静那次胃病吐血,对张寒时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颇深,导致他现在一听他不舒服,就忍不住往那方面想。 而靠在床上的叶大少纠结了半天,才低声道:“是……急性肠胃炎。” 张寒时这下彻底愣了,他想到今天下午,他们两个在街边小摊吃的烤串,虾饼和牛肉馄饨,叶大少非要陪着他,碰这些他从来不碰的食物,如今张寒时活蹦乱跳,一点事没有,他怎么也没想到,肠胃娇弱的叶大少爷却吃坏了肚子。 知道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张寒时的嘴角便忍不住翘起,见这个死要面子的男人此刻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他不由心底一软,说道:“医生说能吃东西吗?要不我给你弄点吃的?”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就都愣了。 “要!”叶大少黑色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犹如黑夜之中被点燃的火炬,他紧紧握住张寒时的手,语调甚至有些发颤,“时时,我想吃你煮的淮山粥,加一点黄、冰糖,好不好?” 如此小心翼翼,带着点期盼,又生怕被拒绝,张寒时即便很快清醒过来,拒绝的话却怎么也不忍心再说出口。 ☆、第60章 尽管挑了角落靠窗的位置,他们这一桌仍因为张叶两人的缘故而存在感爆棚。风格迥异的两人,一个风度翩翩,自信从容,举手投足都显示着他良好优越的出身,另一个眉目五官皆可入画,尤其那对颜色浅淡的琥珀色眼珠,更是剔透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们共坐一桌,两两相对,让不大的咖啡厅里起了一阵骚动,尤其是年轻的女性顾客们,更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向他们这边频频回顾。林奇觉得今天真不适合出门。 他实在该安分窝在他的狗窝里,不接那个电话,也许现在也不用这么 由于下雨天,咖啡厅里人并不多。林奇觉得今天真不适合出门。 他实在该安分窝在他的狗窝里,不接那个电话,也许现在也不用这么如坐针毡。 而林奇夹在这两人中间,仿若一个超大灯泡,除了要接受众位女士目光的洗礼,更被迫近距离目睹了一番那位叶总令人耳红心跳的深情注视。 亏得他看的人不是自己。林奇暗自庆幸,要不然,就算他原先笔直笔直的,也得在那叫人怀孕的目光中招架不住,彻底弯了。 “……剧本大纲大致就是这样。”张寒时坐在左侧靠窗的位置,将打印在纸上的大纲以及几位主要角色的人物小传推给叶初静,又把整个故事的主要脉络情节挑重点讲述了一遍,“这是二稿,如果有哪里不足,我可以再修改润色。” 他尽量让态度谦逊客观,也将叶初静当作一位普通投资人对待。 正式以写作为生将近三年,而成为编剧则不到一年,林奇的这部电影,是张寒时接受的第二份相关工作。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他深知自己的短板所在,厚积方能薄发,他最大的问题就是积累不够、知识体系缺失,为了弥补缺陷,他惟有比旁人更加倍的勤奋努力。 在社会这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让张寒时迅速摆脱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正因为吃过苦,明白讨生活的不易,他才清楚自己没有恃才傲物拿乔的资格。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富魅力,张寒时的样子却让定定凝视他的男人皱起眉头,露出了又是感慨又是心疼的表情,“时时,你都瘦了。这几年我不在你身边,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这番肉麻兮兮的话,从叶初静嘴里说出来是那样自然真诚,叫人几乎又要相信爱情。一别经年,这人真真修炼得愈发登峰造极,简直可以去争一争爱情片最佳男一号的宝座,如果他还爱他,想必早已感动涕泣,可惜……张寒时摇摇头,忍不住翘起嘴角,“谢谢关心。我好得很。” 对目前的生活他非常满意,要是姓叶的能别再来打扰,就更是好上加好。比起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的情爱,工作虽苦虽累,但每一步脚印,每一分收获,每一点滴的成长,都让心踏实无比。 这些话张寒时不会再选择同叶初静说。即便说了,他十有八、九也不会赞同。当年他就连想趁学校假期偷偷出去打工,叶初静都不允许,为此两人甚至大吵了一架。 这个名字温柔宁静的男人,从来都是表面沉静无害,戾气尽数被他收进了骨子里。那次吵架之后,他就将他锁在床上百般折腾,反抗越厉害,压制便越凶狠,那些层出不穷的花样,让张寒时至今想起仍不寒而栗。最后是他哭着求饶认错,他才肯放过自己。 他将自己如同金丝鸟一样豢养,可笑过去的张寒时却傻傻以为那是叶初静表达爱的方式。倒也难怪他那些兄弟好友对他百般鄙薄,在旁人看来,自己就是个被叶初静包养的禁脔玩物吧?谁会给予一只宠物像人那样的尊重呢。 看见张寒时先是勾起嘴角一脸轻松,慢慢的,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垂下了纤长浓密的眼睫,露出落寞神色,对面叶初静的心也越发揪紧,他忍不住伸手覆上张寒时放在桌面的手,柔声说道:“时时,跟我回去好不好?让我照顾你。” 他的话却换来张寒时猛抬头,那一瞬又惊又怕的眼神简直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般,叶初静心内大恸,他怕他,即便惊恐短短一刹就如烟花般稍纵即逝,但意识到他的关怀竟让张寒时这样害怕抵触,哪怕已有心理准备,叶初静还是备受打击。 “时时,我开玩笑的。”边逼着自己收回手,叶初静边赶紧出声亡羊补牢。 见张寒时绷紧的肩松懈下来,叶初静心里发苦,面上却不得不故作轻松,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半点怨不得人。时时发脾气也好,指着他鼻子将他痛骂得狗血淋头也好,或干脆捋袖子打他一顿,都比有意无意地漠视他要强万倍。 如今他的宝贝就像只刺猬,对他戒心重重,这时候急不得,逼不得,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叶初静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和他身上的高级定制西服相比,那只表显得破旧又寒酸,表带甚至都有些磨损了,实在不像是叶初静这样身份的人会佩戴的东西。 张寒时也注意到了叶初静腕上的旧表,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本以为早就波澜不惊的心却情不自禁地涌上了酸涩。那只手表是他在叶初静二十岁生日那年送他的礼物,因为被叶家保镖盯得很紧,他不能去打工,最后只能用奖学金和母亲汇的那点生活费凑齐了钱。 当叶初静知道他想打工挣钱的真正原因,是为了给他买生日礼物时,那混蛋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整整一夜,都在不停地亲吻他,说对不起,说他会一辈子好好待他。 当时的两人多么甜蜜。 年少轻狂,张寒时曾把真心毫无保留捧到叶初静面前,冰凉的现实却最终告诉他,那人并不稀罕。叶家大少是天之骄子,生来周围便有无数人心甘情愿为他奉献,自己那颗心又值得了什么?也许一时新奇,让他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不过新鲜感总会过去,转眼他就将它扔到地上,任由无数的人将之践踏,踩为齑粉。 可人只有一颗心啊,碾碎了也就再没有了。 叶初静看完时间,见张寒时垂头沉默不语,他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低声道:“时时,已经过中午了,我在‘莲庄’定了包间,陪我吃顿便饭可好?” 商量讨好的语气,简直生怕张寒时会拒绝一样。 “那个……”作为一只灯泡、哦不,是作为导演,已经被忽略在一边的林奇这时不得不清清嗓子,“委婉”提醒那两位,他们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在。 “林导,关于剧本大纲我很满意,我会通知我的助手尽快拟定一份合同,你放心,资金方面绝不是问题。”叶初静好歹没把林奇彻底丢到脑后,他一秒恢复了从容的模样,将事情就这么拍板决定了下来。 “好,好……”林奇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土豪不愧是土豪,想到资金短缺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电影总算可以不用五毛钱特效,也能请上几个像样的演员,先前差点跑断腿愁白了发的林奇那叫一个激动。 看见林奇兴高采烈,张寒时的眉眼舒展,也被感染了这份喜悦。不管怎样,投资能谈成总是一件好事,比起他的剧本,张寒时更相信林奇的能力,他是个才华洋溢的年轻人,看上去不修边幅,却目光独到敏锐。张寒时看过他的毕业作品,出乎意料并不晦涩难懂,他很知道在商业化与张扬个性之间取得平衡。 心情一好,张寒时再面对叶初静也没那么如鲠在喉了。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眉眼都极黑,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偏偏又脉脉含情,薄薄的内双,细长的眼型,犹如国画大师笔下丹青一般写意风流,是非常完美的凤眼。 这样一双几乎能把人看融化的眼睛,如今竟有些委屈可怜地直盯着自己,再铁石心肝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何况张寒时还远未到不近人情的那步。 只是一顿饭。张寒时这样安慰自己。对方刚刚帮林奇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如果连这点要求都拒绝,实在说不过去。他也不是扭扭捏捏放不开的性格,心中既然有了计较,又知叶初静在等他回答,于是张寒时干脆地朝他点点头。 叶初静的脸色当即多云转晴,眼底似有光彩流转,好歹还顾忌着第三人在场,他以无可挑剔的优雅仪态向身边的林奇颔首,沉声道:“林导,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用顿便饭?” “不,不,叶总,我就不打扰你和张哥叙旧了!”林奇慌忙摇手,他又不是真的傻瓜,当了这么久灯泡,难道还要继续碍眼下去不成,“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有事,两位请自便,自便。” 虽然借口一听就很烂,不过显然正中叶初静下怀。 趁他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林奇故意稍稍落在后面,和张寒时小声交谈起来,“张哥,这位叶总看上去不太好应付,要不赞助的事我再另外想想办法?” “没事。”张寒时脸上带笑,他心知林奇这个朋友他没交错。“你去忙你的,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那你——” “时时?” 走在前方的高大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朝两人望来,张寒时不便再耽搁,他向林奇点点头,然后快走几步跟上了叶初静。 ☆、第 61 章 张寒时听得快懵了,那个吴铮亮死了?怎么会?又是谁想要他死? 虽然这种为了钱可以出卖灵魂,悖离良心操守的人死不足惜,但并不应该是现在。 “我们一直在追查当年收买吴铮亮的幕后主使者,离真相越来越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对方警觉起来,才想杀人灭口,干脆来个死无对证。”邢飞也一脸肃容,如此分析道。 听他这样说,张寒时从震惊里回神,失声追问:“当年的主使者是谁?” 摇摇头,邢飞缓声回道:“目前我们查出来的,只知那个设立于迪拜银行的离岸账户,开户人是一家贸易公司,再往下查,发现这家公司注册的地址电话都是虚假的,只是个空壳——也就是通常我们说的皮包公司。” 他的话令张寒时眼里不由露出失望神色,邢飞又马上补充说明:“张先生,请放心。线索看似断了,但已经查到那家公司的注册法人,大少爷吩咐我们加紧深挖,应该还会有新的线索出现。而且吴铮亮被灭口这事,证明对方已经乱了阵脚,被买通的凶手是一个犯事的帮派打手,那人收钱办事,我们已查到帮派头目是谁。这次情急下,对方做的不会再像四年前那样干净,这又是一条线索。” 听到这,张寒时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母亲张琴的死,他心里忧急如焚,但他更深知别人愿意出手相帮,那是情分而并非义务应当。他无权无势,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他更不清楚自己的母亲究竟惹上了什么人,才在已经身患绝症之际还招来了杀身惨祸。 之前叶初静一直偷偷隐瞒他,于暗中进行着调查,渐渐有了眉目后,才向他挑明。如果不是叶初静愿意不计代价,差手下人去追查这么一件四年前的旧事,也许张寒时便永无机会得知真相。 过去,他背叛了他。现在,叶初静用这样一种叫张寒时无法拒绝的方式,试图进行补偿。张寒时深知这个男人是道无底深渊,再掉下去一次,必将万劫不复。他害怕极了。 可天性使然,此时此刻,张寒时却无法心安理得享受他人付出的一切,并认为是天经地义。 他向邢飞道了谢。 而见他情绪稳定下来,邢飞也松了口气。 “张先生,我们还不清楚对方究竟察觉了多少,在事态没有彻底明朗化之前,大少爷命令我们随身保护你,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邢飞说得极诚恳,张寒时也并非那种不开窍的。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那个神秘人物,既然能神通广大,买凶在看守所内把吴铮亮灭口,那么在叶初静步步紧逼之下,对方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想到这儿,张寒时连忙又问邢飞:“叶初静那边呢?有人跟着吗?” “大少爷身边有刘虎他们负责,请不用担心。”邢飞一板一眼答道。 张寒时定了定神,又拨通编辑程璧的手机,说明了一下情况。他当然没有将事实全向他透露,只编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告诉程璧他会多带两个人,而程璧也很体贴,立即表示没关系,更没有多问。 …… 程璧这次来望海,除陪同张寒时参加寻光奖颁奖仪式外,亦是为了替《美食美馔》杂志撰写一档亚洲饮食专题。 他本身是个老饕,长期与各家美食杂志画刊及电视台餐饮栏目保持着合作关系,而这次,恰逢望海市举行“亚洲美食之旅”活动,来自亚洲多国的知名资深厨师云集,每日空运各种新鲜食材,现场为来宾制作种类丰富的特色佳肴。 美食节举办地位于市中心某酒店内,等程璧匆匆下了车,走进酒店大堂休息区,他一眼便看到了张寒时以及他身边两名身材魁梧的黑衣保镖。 “程老师。”张寒时忙起身招呼。 他原就长得好,此时长身鹤立,姿态修美,加上两名保镖护卫在侧,真让人不注意都难。张寒时本人倒是不太习惯的样子,程璧尽管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程璧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自然不会给人难堪,为了不让张寒时更加尴尬,他清清嗓,很快迎上去,嘴里连道:“抱歉抱歉,我来晚了,路上有点堵。” 此刻他斜背着一个装摄影器材的包,戴一顶深灰圆帽,搭配同色围巾,姜黄色开衫毛衣下,是一袭灰绿衬衣,显得既时尚又年轻,除了编辑,食评家,他还擅长摄影,所有经他手的美食评论,相关配图几乎都是由他亲自拍摄。 “人都来了,那么就进场吧。”程璧气质儒雅,他朝邢飞与王硕两个点点头,又热情地拉起张寒时的手,边走边道,“这次的美食之旅,不止泰国的西瓦纳大厨,日方的中岛大厨,我刚收到消息,听说今天文雀大师也来了。小张,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文雀大师擅长烹制的罗汉斋和素佛跳墙?” 一说起吃,程璧那是滔滔不绝,热情高涨。决定来这,一是他接到活动主办方邀请,二是为张寒时这次得奖做一番小小庆祝,也算工作休闲两不耽误。 活动在酒店六十六层的观景餐厅内举行,这里也是望海市相当知名的一间自助餐厅,餐厅布局呈圆形,透过落地玻璃窗能360°远眺市中心繁华的街景,而位于中央的巨大环形工作台,则能让到此的顾客将厨师烹煮食物的过程看的一清二楚。 张寒时他们到时,现场已来了不少人。 由于是活动期间,每个特色档口都布置了各国国旗,方便食客们辨认挑选。一顿饭到后来,程璧如鱼得水,忙着品尝各色菜肴及拍照,而张寒时也暂时放开心里的担忧,好好享受了一番充满亚洲风情的美食之旅。 直到他们离开餐厅,都没什么特殊或异常情况发生。 一行人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张寒时坚持先送程璧回住的酒店,但当他们找到车,邢飞准备替张寒时拉开车门,意外也就那瞬间发生—— “趴下!” 张寒时其实并未反应过来,他只听邢飞沉声喝吼了一声,随后,感觉到左臂外侧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时,他整个人也被邢飞保护性地压到在地上。 过了一秒或者不到,张寒时一片空白、整个呈短路状态的脑海里才意识到出事了,他抬头看,发现程璧仍站着,马上喊道:“程老师!” 程璧好歹也跟了刘天海多年,被张寒时绷直的嗓门一叫,他立时清醒,马上双手护住头部蹲下。 说时迟那时快,在张寒时叫出声的同个刹那,另一边的保镖王硕就势一滚,以车辆为掩护,从黑西服下拔出枪,瞄准刚才袭击出现的方向“砰砰”就是两枪。 他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某种条件反射一样,几乎在瞬间完成。 “邢飞,邢飞!” 在王硕与袭击者交火的同时,张寒时尝试性推了推邢飞的肩膀,他不敢叫得太大声,就怕声音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张寒时被压得快喘不过气,身高达两米、像座铁塔一样的邢飞,几乎将他完完全全压在了身下。此刻,邢飞一动不动,样子俨然不对劲,让张寒时心里越发恐惧。 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小张,你别动!”借着车身作掩护,一旁的程璧猫着腰蹭了过来,他脸色苍白,神情却还算镇定,一面告诫张寒时,一面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 “邢飞中枪了。我数一二三,你小心点抓着他的肩膀,我们把他抬起来。” 张寒时听得喉头发紧,但他知道眼下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刻意忽略周围的零星枪声,他对程璧点点头,两人数到三,便合力将邢飞沉重的身体扳开一条空隙,张寒时迅速从他身下爬起,程璧则二话不说,用脱下来的衣物按压在邢飞手臂的伤口上。 浅色的衣服迅速洇上了暗红的鲜血,十分刺眼。 “小张,你快脱掉他的衣服,检查一下还有哪里受伤。” 程璧说完,张寒时便立即行动,他们让邢飞靠着车身,张寒时脱掉他的西服和衬衫,发现邢飞穿着防弹衣时,两人都不由松了口气。张寒时不敢耽搁,又快速帮邢飞脱下防弹背心,检查过后,在背心后侧找到了两颗弹头。 “身上没有其他出血和创口,可能是受到子弹冲击昏过去了,肋骨估计也断裂了,我们得快点送他就医。”程璧看了眼两发子弹的位置,快速做下判断。 “张先生,这是车钥匙——!”另一边,长着一张秀气娃娃脸的王硕此时一脸肃杀,他对着无线耳机快速交代完毕,随后又“砰砰”连开了两枪,迅速回头,将钥匙抛给了张寒时。 点点头,张寒时知道叶初静的车几乎都是特别定制,不止有防弹玻璃,车身更经过处理,寻常子弹无法穿透,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躲进车里。他们掩蔽在车右侧,而袭击似乎来自左前方,这倒为张寒时提供了便利。 他按下智能锁,打开车门,然后又与程璧两个人合力,将邢飞抬进车后座,随即,张寒时又拉开驾驶座前门坐了进去,他发动车子,对仍在与袭击者交火的保镖提醒道:“快上车,小王!” 王硕一面点头,一面再次开了几枪,由于众多车辆以及停车场方形立柱的掩护,双方火力彼此压制,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这种平衡终被打破,张寒时两手紧手抓着方向盘,冷静无比地倒车,打方向盘,然后一脚猛踩油门,黑色车身犹如一头巨兽般,咆哮着往停车场出口冲去。 见事败,两名偷袭者也顾不得掩藏行踪,他们浑身连头到脚包裹在黑色作战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冲到了车子必经之路上,举枪便是一通疯狂射击。 子弹噼噼啪啪,如冰雹一般打在车窗前挡风玻璃和前盖上,玻璃虽没碎,却迅速出现点点白色裂纹,张寒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没有减速,直直向那两人撞了过去。 生死攸关,这是一场胆量的交锋。 最后关头,那两名袭击者率先败下阵来,在张寒时几乎快撞上他们时,两人争先恐后往两旁闪避,唯恐慢了一步,成了车轮下的牺牲品。 ☆、第62章 从袭击发生到摆脱那两名枪击者,不超过五六分钟,张寒时更不敢停留,他驾驶着车子,争分夺秒,直接赶去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院。 半路上,邢飞就开始吐血沫,程璧判断很可能是断裂的肋骨在搬动过程中发生移位,碎骨刺穿了内脏。万幸的是,医院很快就到了,邢飞迅速被送入急救室,没多久,又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张寒时心神不定,如坐针毡。他的手臂也被子弹擦伤,却根本顾不上处理,程璧和王硕都在劝说他,张寒时仍坚持要等在原地不走,他怎么能心安理得离开?说到底,邢飞这次是为了替他挡子弹才伤成那样的。 枪手的目标一开始就很明确是他,一击不中,他们很快又连补了两枪,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对方非常专业,用上了消、音器,提前埋伏在地下停车场内,专门守株待兔,等张寒时他们下来再一举伏杀。 可究竟为什么? 张寒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究竟有什么价值会让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想除掉他? 他坐立不安,走来走去,一旁的程璧与王硕眼看劝解无效,也没了办法。之后,王硕不知用什么办法,拿来了一些绷带和消毒水,程璧惊魂一场,此时脸色也很难看,他接过王硕手里的东西,拉住失魂落魄的张寒时,说道:“小张,你的手臂还在流血,就算你心里过意不去,不想离开这,至少让我替你稍微包扎一下。” 张寒时下意识想摇头,“程老师,我没……” “时时!” 就在此时,伴随熟悉的声音,叶大少带着人匆匆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张寒时回头,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被大踏步走近的叶初静张开双臂抱进怀里。 “谢天谢地……!”叶大少语调微颤,在人前总是不露声色的男人,此刻所有人都能听见他大大松了口气,无论他的表情还是他的声音,都充满显而易见的庆幸。 “你受伤了吗,时时?”说着,叶初静又松开他,目光上下打量,语气紧张。 “没有,”张寒时赶紧摇头,“只是手臂有点擦伤,是邢飞救了我。他现在还在手术,医生说他可能有内出血,都是我,要是今天我没有坚持出门就好了……” 从事发到现在,张寒时一直寡言少语,努力不将真实情绪表露出来。直到此刻,他才仿佛拥有了倾诉的,琥珀一般的眼底,内疚浓烈得再也藏不住,倾泻了出来。 叶初静见了,拧起眉毛,他不顾程璧、王硕以及身后的谢懿他们在场,低下头,安慰般亲了亲张寒时的双唇,手掌又在他背后用力摩搓了几下,才放低嗓音哄道:“保护你是他的工作,不要太自责,时时。我向你保证——邢飞不会有事的,我会找最好的医生医治他。先去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好不好?” 叶大少柔情似水,语气软得几乎要叫人连心都酥了,他旁若无人,仿佛世界只剩他与张寒时两人,视身后瞪着眼,表情震惊的助理谢懿等人为无物。 他的声音就像带有魔力,张寒时慢慢恢复镇定,他从原先焦躁,不安,愧疚的状态中恢复,点点头,就和程璧一起到另一边的等候区坐了下来。 叶初静抬头,凌厉的目光扫向一旁的保镖王硕,沉声道:“王硕,你把细节再和我汇报一遍。” 出了这种事,王硕也自觉脸上无光,他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但这次并非害羞,而是被人挑衅到头上的那份憋屈与耻辱感所致。他将经过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遍,末了又道:“对不起,大少爷,是我们疏忽了。队长和我都没料到对方的动作会这么快,而且是在酒店这样的公共场合——”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辩解。”摆摆手,叶初静语调严酷,漆黑的眼底闪烁着冰冷的光,“别让他们离开这座城,把人找出来。” “是!”王硕挺了挺身。 “要活口。”叶初静复又补充。 说完,他就将目光转向张寒时那边,见程璧正在给他包扎,叶初静神色微松,回过头,又朝他的助手吩咐道:“谢懿,你去通知六等星能源公司代表,午餐后的谈判推迟两小时。” “好的,明白。”精明干练的女性立即点点头。 接到叶大少指示,不一会儿,谢懿他们又行色匆促地离开了。 两个多小时后,手术室外的红灯终于熄灭,从主刀医生口中得知手术很成功,邢飞断裂的肋骨已被复位,左侧胸腔中大量的血凝块和积血也已清除干净,通过冲洗胸腔,对破损的部位进行止血后,他的情况已转危为安。 到这时,张寒时的心才总算落定,其他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安顿好邢飞,叶大少软语温言,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张寒时跟他一起离开。行凶者还未落网,附近说不定还有别的杀手潜伏,叶初静不想拿张寒时的性命冒险,不得不小心为上,出了这样的事,他几乎一刻也无法忍受张寒时不在他的视线。 攻击显然是冲着张寒时来的,这点毋庸置疑。 但叶初静仍在邢飞病房外布置下足够的人手,以防不测。一切安排妥当,他就对一旁的程璧说道:“程先生,为安全起见,你也跟我们一道走吧?” 程璧一愣,事态已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没有推辞,颔首同意了。 …… 叶初静与六等星能源公司的谈判地点,挑选在了望海市城东的一处园林式酒店。 张寒时的伤势虽不太严重,叶初静仍坚持给他喂了消炎药和止疼片,下车后,叶大少又亲自将张寒时安排进了客房。 “时时,你先睡一会儿好不好?”叶大少放轻声音,摸了摸张寒时的额头,“放心,王硕他们就守在门外,我不会再让你出事的。” 张寒时很想摇头说不,困意却一阵阵袭来,很快的,他就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心里仍留有一点清明,张寒时能感觉到叶初静小心避开了他缠着绷带的右手臂,在一件一件帮他脱去衣服。然后,他又体贴地扶住他,让他躺在温暖松软的大床上,将枕头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给他盖好了被子。 张寒时连摇头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想问叶初静究竟给他吃了什么,动了动嘴皮,声音却根本发不出来。 叶初静则仿佛看破了一切,他的亲吻缠绵缱绻,温柔又强势,在张寒时耳边低低轻语:“……只是一点安眠药,你受伤了需要休息,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深沉嗓音犹如一个漩涡,不断拖拽着张寒时的意识,一步步陷进更深的黑暗里。 混蛋。 张寒时心里气急了,但此时药效的威力彻底显现,先前惊心动魄的历险经历,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神经极度紧绷,让疲惫和困顿如一涌动的潮汐,吞噬着张寒时仅存的一点清醒神智。 最终,他没能抗过药力的侵蚀,进入了梦乡。 确定他已睡熟,叶初静一眨不眨的黑色眼珠才动了动,他俯身又亲了亲张寒时的额头,依依不舍离开了。 …… 张寒时这一觉睡得又深又沉,当他再度清醒的时候,发现已是第二天早上。 大概是睡久了或药物的关系,张寒时脑袋有些发沉,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叶大少的那栋别墅,而非先前的酒店客房。对此,张寒时已不想再说什么。 叶初静并不在房间里。 张寒时憋着气,他掀开被子起床,走进比一般人家房间还要大的盥洗室,洗漱完毕,换上干净衣物后,就推开房门。 “张先生,早。” 守在门外的两名保镖立马回头,客客气气地和他打招呼。 “早。”就算心里还生着气,张寒时却不是会迁怒的人,他冲那两人回以问候,问道,“叶初静呢?” 两名保镖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才回道:“大少爷昨晚带着副队长和虎哥他们去处理那两个枪手的事,刚回来不久,他们现在正在楼上开会。” 张寒时面露惊讶,他自是清楚这些叶家保镖们嘴里的“副队长和虎哥”指的是王硕与刘虎,真正令他意外的是,叶初静为查明昨天的袭击,竟一夜都没睡吗? 这一刻,张寒时心里五味杂陈,叶初静故意给他下药,他之前还气得要命,听了这番话,心底的怒意却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再难聚积起来。 “张先生,大少爷吩咐过了,他让你别担心,队长的伤势目前很稳定,那位程先生我们也已经将他安全送回了酒店,现在有位刘天海先生正和他在一起。” 听到这些,张寒时神色更是一松。他抬起头,又问面前的两人:“我现在去找叶先生,不会不方便吧?” 两名保镖先一愣,又接连摇头,先前开口的那人又再次回道:“大少爷他在楼上书房。” 知道了叶初静具体在哪间房,张寒时道了谢,就准备去找他。对这次袭击,他心里的疑问比谁都要多。 ☆、第63章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3节 书房门被叩响,看到张寒时出现在门口,房间内,正和手下人谈话的叶大少马上停下,他起身,就朝张寒时迎了上去—— “你醒了,时时?” 张寒时点头,看叶初静精神还好,但眼底有些血丝,身上的衣服也俨然是昨天的,看来确实是一整晚都在外面忙碌,他忍不住就说道:“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面目英俊的男人低笑出声,连眉眼都弯了起来,他飞快地轻啄了一下张寒时的唇瓣,然后回头对王硕与刘虎等人吩咐道:“都先出去吧。” 一群叶家保镖纷纷应是,动作十分训练有素,他们很快依次走出房间,临了还不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房门。 此时房间里只剩叶初静和他两人,张寒时放松下来。对叶大少昨天的行为,张寒时能明白他的动机,又难免有些余怒未消,如果是过去,他肯定又要为此与叶初静大吵一架,现在张寒时却明白光生气解决不了问题,有些话还是要摊开来说才好。 “叶初静,我不喜欢昨天那样。下次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替我做决定前,能不能先考虑下我的感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要你学会尊重别人很难,但至少在做决定前换位思考下,想一想如果是你,别人将你蒙在鼓里,给你下药,你会不会高兴?” 依照张寒时对他的了解,叶大少何止会不高兴,只怕那个人休想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张寒时态度平静,语气不疾不徐地讲道理。他太懂得叶初静,深知这男人披着温柔似水的外皮,内里根本是个唯我独尊的暴君。从过去到现在,除了张寒时,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于如此在他面前叫板。 张寒时话出口,叶初静原本带笑的表情便微微凝滞,他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英俊的脸有一半被阴影笼罩,看样子似乎真在认真思考反省。片刻之后,他抱住张寒时,亲亲他的额头,叹声道:“对不起,时时。你不要生气,我下次……不会再那样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叶大少演技一流,一时间,连张寒时也无法确定他是发自肺腑抑或只是随口敷衍。推开了他,张寒时正色道:“下不为例。” 叶初静漆黑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少顷,才听他应声道:“嗯,下不为例。” 事情说开,两人一起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不用张寒时再问,叶初静牵着他的手,便主动将昨天那次袭击以及之后调查得到的结果一一告知。 “两名枪手的身份目前已经确定,他们都是受雇佣的职业杀手。至于谁雇了他们,这两人并不清楚,他们只是拿钱办事。不过一行都有一行的规矩,他们不知道,不代表介绍这笔买卖给他们的中介人也不知道,我们找到了那位掮客,从他口里挖出了一个人名。” 叶大少语气轻描淡写,张寒时却知,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查出这么多信息,绝对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因此,在叶初静交代调查经过的时候,张寒时安安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更没急着发表什么意见,一直到叶大少提到了人名,张寒时才有些激动难捺,追问道:“查到是谁了么?” 他身边,叶初静微微颔首,然后大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并不急着回答,“时时,你还记不记得——先前我让邢飞他们在查的那个离岸账户?” 张寒时愣了愣,随即点头,他当然记得。 “现在看来,无论那个账户,还是之后买凶将吴铮亮灭口的幕后主使,加上昨天的事,我们手里掌握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张寒时惊讶地张张口,却没发出声来。他心里一阵阵激动,又有些惶恐,照叶初静话中的意思,从四年前到四年后,所有的事,这一连串的阴谋,竟都是同一人所为!那么究竟是谁,对他和他的母亲如此深仇大恨,非要把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快? 叶初静没有让他等太久,他搂住他的肩膀,又在他脸颊及唇上安抚似的轻吻了两下,才谨慎问道:“时时,你对赵培贤这名字是否有印象?” 从小到大,张寒时记性都很好,而对于叶初静提到的这个人名,他搜肠刮肚,脑海里却毫无印象。 “没有,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答得非常确定。 叶初静拍拍他,又问:“那么琴姨呢?时时,你再好好想一想,琴姨有没有跟你提到过对方的名字?” 张寒时摇头,“不,我妈她若是跟我提起过,我更加不可能忘记。”说着,他看向叶初静,双眸如太阳照射下的泉水,清澈又明亮,“叶初静,你别瞒我,告诉我这人究竟是谁?他和我妈又有什么关系?是他害了我妈对不对?” 见他情绪激动起来,叶初静赶紧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叹息道:“时时,你别急。这事说来话长,听我慢慢跟你讲好不好?” 做了几次深呼吸,张寒时总算恢复镇定,见状,叶大少才放心,他开始将事情向张寒时娓娓道来。 赵培贤今年已年届五十,表面上他是个规行矩步、踏实本分的商人,他的另一重身份,却是某位道上大佬的东床快婿。而说起他这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妻子高千芸,这个高千芸,正是潜龙市高家上一任家主高耀祖的女儿,排行第二。 “高耀祖一共育有四个子女,他的大儿子多年前已在某次社团火并中不慎身亡,剩下二女儿、三女儿和最宠爱的小儿子。”说到这里,叶初静看了眼张寒时,才继续接了下去,“最近潜龙城出了几件大事,高耀祖与另几个家族的当家人齐齐身亡,如今是一片乱战……原要接替他父亲位子的高骏臣,也在不久后被刺杀。高耀祖的四个子女里,只剩高千芸和她的三妹高千茹。” “二女儿高千芸想要将他的丈夫,也就是赵培贤推上家主宝座,她妹妹高千茹自然不肯答应,目前两姐妹已反目成仇,势同水火。另外,还有高家的几支旁系,也对当家人的位子心存觊觎,但要说胜面最大的,还是高耀祖的两个女儿,她们背后都各有支持者。” 叶初静分享了大段别人的家务事,依然没说到点子上,张寒时听得直摇头,神色疑惑,“我不明白……” 这些自己闻所未闻的家族恩怨、倾轧,究竟和他还有母亲张琴的死何干? 接触到他疑惑的目光,叶初静又叹了口气。这个英俊的男人望着他的目光里,竟有些叫张寒时说不上来的悲悯与怜爱。让他心里越发惶惑不解,为什么叶初静要这样看他? 此时,叶初静又抱住他,仿佛要通过拥抱这种方式,将力量传递给他。 “时时,高千芸的丈夫赵培贤,就是昨天雇凶袭击你的主谋。每月定期汇钱给那位吴铮亮医生,最后又将他灭口的人——也是他。”叶初静用双手捧住张寒时的脸,吐出的一字一句,皆十分清晰,“他就是杀害琴姨的真凶。” 叶初静的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张寒时整个被震得恍惚不已,完全忘了反应。 “挖出他的名字后,事情就好办不少,当年的许多旧事也被翻出,有些是你未出生前的事了——”无论张寒时多么震惊,叶大少低沉的声音仍在继续,“琴姨她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人,却有证据表明,她曾和对方在一起生活过,这个赵培贤……很可能就是你的父亲,时时。” “你胡说!” 从怔愣中回过神,张寒时迅速挣脱了叶初静的双手,他语气激烈,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只是凭本能否认这一切。 “你胡说!”他瞪着叶初静,咬牙切齿,又重复了一遍。 叶初静在决定吐露这些时,就已预料到张寒时会有这般过激反应,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是伸开手,动作强硬又小心,把想要挣扎的张寒时压进怀中。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抱住他。 叶大少精通格斗擒拿技巧,张寒时被他禁锢在怀里,怎么也挣脱不得。竭力挣扎了半晌,张寒时似乎终于认命,他眼圈发红,语气仍然固执,来来去去重复着低喃:“你胡说,不是真的……” 然而,无论张寒时口中如何否认,心底却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同他说:叶初静不会拿这种事欺骗他,他没有胡编乱造,他说的,也许就是真相。 张寒时整个人仿佛正经历前所未有的重压,他的胸口和脑袋里闷胀刺痛,快要炸裂,他的情绪和理智激烈撕扯着,就像两股不同方向的力量正在角力,所谓真相,竟如此沉重,残酷,面目狞恶。 “父亲”这个词,对于张寒时和母亲张琴绝对是个不能谈论的禁忌,在他脑海里,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一直以来都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一个他想象虚构出来的形象。 这些年,特别是有了张乐后,他已不再会去过多思考这些,但幼年与少年时期,张寒时曾不止一次暗暗想过,他的父亲为什么会离开他们。也许他去世了?也许他还活在某个地方,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许许多多的设想中,却没有一个,比现如今更加令他遍体生寒。 ☆、第64章 番外 张琴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固执要强的女人,即使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的那会儿,一个人悄悄大哭一场之后,她就再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她不想让别人可怜她。 张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儿子。 然而,病情恶化的速度却很快,最终她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她的傻儿子,每天陪伴在她身边强颜欢笑,安慰她不会有事,他一定不知道,有时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傻孩子。 自己的身体情况,张琴又怎会不清楚?她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人终有一死,可张琴真是舍不得,她死了,儿子就只剩孤伶伶一个人了。 知子莫若母,张寒时这次回到晋江市,就像把魂儿丢在了别处,人也瘦了一大圈,那时张琴就知道,她的儿子一定在外面受了大委屈。而能把他害成这副模样的,除了那位叶家的少爷,张琴不作他想。 从姓叶的把她儿子拐上了那条路开始,张琴就一直在担心。她太明白,如果喜欢一个人甚过了自己,你会忍不住付出更多,而在一段感情里,爱得更多的那个人,总是会更吃亏。 张琴就怕张寒时吃亏。 如今,她的担心终于成了真。张寒时太像她,不仅固执的倔脾气,就连爱一个人,都是一样盲目又奋不顾身,像是扑火的飞蛾,不被烈焰燃尽成灰,就不知道疼。 这傻孩子,还自以为隐瞒得很好,他和叶初静的事,张琴其实早知道了。 她还记得有那么一次,姓叶的上他们家做客,张琴烧好了一桌菜,就到儿子房间喊他们吃饭。在门口,她却见两个人在房间里偷偷摸摸亲亲抱抱。儿子没看见她,但那个叶初静,张琴很肯定他注意到她了,然而,他仍紧紧抱着她儿子不放,那眼神更不像一个少年人该有的。 张琴为此生了一段时间气,连着好几天没搭理张寒时,可她那个傻乎乎的笨儿子,往姓叶的那里跑得却更勤了,把她气的。 常年为生活奔忙劳碌,张琴为人泼辣彪悍,管教起张寒时来,常不假辞色,总说要打断他的腿,但事实上,从小到大,张琴根本不舍得动他一根小手指头。自他降生那天开始,日复一日,眼看他一天天长大,牙牙学语,会叫妈妈,会走会跑,会自己拿勺吃饭了,张琴心里的庆幸也越来越深——幸亏她将他生下来了。 见儿子每天那样高兴,有时连做梦说梦话都在叫叶初静的名字,张琴实在不忍心,也许儿子和她不一样,也许他会遇上对他真心以待的人,也许他与叶初静之间会有个好结局呢? 这么多的也许,终是抵不过冰冷的现实。 儿子回来了,什么也不肯多说。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悲伤,里面仿佛有什么正在破裂、消亡,张琴胆战心惊,如同看到多年前那个熟悉的自己。不知是怎样一种因果,她的儿子竟和她一样,走上了一条相同的路——深深爱上一个人,再狠狠地心碎。 躺在病床上,日夜受病痛折磨,即使心里有许多牵挂和不舍得,张琴还是越来越虚弱。眼看着儿子为了治她的病,每日往返奔波,最后连他们母子住的房子都变卖了,却仍回天乏术。看着他红着眼睛,还要在她面前故意装出快活的样子,张琴嘴上不说,心里止不住一阵阵酸疼怜惜。 思索良久,张琴选了一天特地将儿子支开,然后,她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时,听见她的声音,另一头的男人如白日见了鬼,他语气慌张,话里话外充满防备,往日情分早已随风不知消散到了哪里。没有理会男人的慌乱,张琴告诉他,她快死了,她还告诉他,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对那个为名为利,能轻易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抛下的男人,张琴只盼着他心里仍有一点良知和负疚,她只希望在她死后,她唯一的孩子能被他的父亲所接受,不会孤身一人。 张琴有个秘密,那个男人并不知道,张寒时也不知道。她想如果对方哪怕良心稍微发现,她就将秘密告诉他,满足他出人头地、名利双收的膨胀野心及。 电话那一头,男人沉默良久,他并未直接表态,只说要想一想。 张琴起先信了,而当她再打过去,对方的手机却提示已关机。那个男人避她如蛇蝎,无论张琴如何尝试,号码都再也打不通了。对这么个结果,张琴意外又不意外。这么多年了,她从一开始怨恨入骨,到慢慢的释然,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人,时间已冲淡了一切。 比起爱或恨,更多的,可能只是不甘罢了。郎|心如铁,对方却连这样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再给她。 张琴又等了几天,男人的电话始终都没有打来。 有一天半夜时分,张琴突然从梦里惊醒,往事纷繁杂芜,回忆如潮水般涌现,令虚弱不堪的她忍不住眼眶湿润。 尤其看见趴在她床边正打盹的儿子时,张琴费力挪动着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这些天里,他每日都忙于照顾自己,根本谈不上好好休息,有时一连好几天只睡两三个钟头,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眼下,他整个人瘦得越发可怜,连下巴都尖了。 借着病床前的那盏小灯,张琴目光柔软,竟十分清明,只一遍遍打量着张寒时——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盖住了额头,呼吸声轻浅,睫毛微微抖动,眼窝处的皮肤也隐隐泛出青灰色,看得出睡得并不安稳。 果然没一会儿,在张琴的触碰下,他就浑身一颤,醒了过来。 “妈……” 看见她,张寒时睁着眼睛,露出了迷途孩子一般无助迷惘的神情。 最近他时常会露出相似的神态表情,这也是张琴拖着一口残气,不愿就此闭眼的原因。她怎么能放心将他一个人独留在这世上,一旦自己不在了,这份沉重的打击也许会压垮他的。 张琴费力喘了两口气,示意张寒时扶她坐起来,她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字缓缓道:“时时,妈妈有话要与你讲——” 这一夜,张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太担心了,以至于开了个头就不能停止,方方面面,每个细节都想替她的孩子考虑到。说到一半,聆听的张寒时就再也忍耐不住,连日的恐惧,无措,痛苦,悲伤,不断累积叠加,不断折磨之下,让他迅速泣不成声。 她的傻儿子,其实从小就是个聪慧懂事的孩子,她这是在交代遗言,他又怎可能听不出来。 一颗颗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不断滴落在张琴瘦骨嶙峋的手背上,也像敲打在她的心上,让她心脏抽紧,语调也微微哽咽。可有些话不说,张琴怕自己再没机会说了。 她前半辈子活得太顺遂,上天几乎由着她挥霍肆意,一次一次,她做错了许多事,为情爱所累,偏又识人不明,让关心她的人失望透顶,以致到了后半辈子,要经受生活毫不留情的挫折打磨。 黯淡岁月中,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她一手抚育长大的张寒时——她的宝贝。张琴用自己半生坎坷换来的教训,告诉张寒时不要重蹈她的覆辙,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时时,你要坚强。” 张琴已经很累了,但她仍温柔抚摸着张寒时的背,一遍又一遍,不知停歇。他哭得这样伤心,连话都说不出,只是不断抽泣、落泪。二十多岁的人,这一刻却像个做错了事而惊慌失措的孩子。 “无论发生了什么,要坚强起来。妈妈希望你能开心,健康,平安,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不重要……”她声音低弱下去,瘦得皮包骨的手腕也垂落下来。她仍有许多话来不及说,但虚弱至极的身体状况却不允许张琴再继续下去,她又陷入了近乎半昏迷的睡梦中。 第二天早上,张琴睁开眼,看到儿子瘦的那可怜样,人又清醒了些。 这傻孩子,大概哭了一个晚上,上下眼皮如同烂熟的桃子,都快肿得睁不开了。张琴催促他去买点吃的,别饿肚子,如今她病情越来越重,捱过了今天不知能不能捱得过明天,没有她的吩咐,张寒时一步也不舍得稍离片刻, 可作为他的母亲,张琴又怎忍心看他忍饥挨饿,最苦最难的时候,她都没短过他一顿饭。 “听话……去吃点东西,别叫我担心。”见他还在犹疑,张琴声音有气无力地催促。她知道,只要她使出这句杀手锏,无论什么事,她这个傻儿子就都会乖乖照办。 在儿子离开后不久,护士就送来了一只文件袋,说是指名要给她的。张琴将牛皮纸的袋子随手塞进枕头下,她没什么精神,意识如漂浮在海面之上,载浮载沉,浑浑噩噩的。在她心里,不过只剩下一个念头——等儿子回来,她得将昨夜没来得及说完的,都告诉他。 张琴又等了一会儿。 四人间的病房门被打开,她费劲地抬起眼皮想看清楚,无奈视野里越来越模糊,只能望见一片白色在晃动。与此同时,她耳边很快响起了那位吴医生异样亲切的问候—— “张女士,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第65章 等张寒时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叶初静放开他,又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叶大少体贴地保持着缄默,没有过多开口,因为他深知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都是一桩悲剧,任何言语安慰都显得太无力空洞。如果他得到的情报没错,那么赵培贤十有八、九就是张寒时的父亲,虎毒尚且不食子,而有的人,却比野兽还更狠毒冷血。 叶初静低下头,在张寒时唇上落下一吻。 他知张寒时现在并不好受,但长痛不如短痛,叶初静见他情绪还好,于是快速将一切和盘托出—— “因为事情已经很久远了,许多线索都不太好查,不过我们还是查到三十年前,赵培贤曾在晋江市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酒店餐厅经理,名不见经传。 大约一年后,他在工作地点偶遇高家二小姐,高千芸那时差点遭人绑架,是赵培贤出手相帮,才令她躲过了一劫。这件绑架案当年还上了晋江晚报,着实轰动了一番,英雄救美,男才女貌,一时被传为佳话。之后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没多久便闪电结婚,赵培贤也辞去了酒店的工作,跟着高家二小姐回到潜龙市,从此以后,他在老丈人的支持下,生意越做越大,也算平步青云了。” 说到这,连叶初静的声音里都多了点感慨,“如果不是为摸清赵培贤的底细,我们还真想不到他在认识高千芸之前,就有过一位原配妻子。当时刊登两人婚讯的报纸新闻,没有一家提过这件事,应当是被下了封口令,后来一查,果然如此。而赵培贤的发妻,我让手下的人加紧查了,基本可以确定……就是琴姨。” 叶初静停下来,他不放心地再度观察张寒时的一举一动,在起初的激动抗拒和挣扎后,张寒时此刻如老僧入定,他眼睫低垂,脸部的线条依旧漂亮至极,但却像凝固的白色石膏像一般,带着些漠然。 深吸了一口气,他这副模样,让叶初静心口不禁抽痛得厉害。再怎么调查,他们也无法再得知当年变故的具体细节,但凭这些找出来的线索,一一拼凑,整件事的脉络并不难理清。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原本在一起的两人,其中一方见异思迁,变心离弃,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他背叛了另一方,剩下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叶初静心中有愧,他回想起当年,在答应与龙俪结婚,决定抛下张寒时的那一刻,自己是否想过会像今天这般追悔莫及,心疼如绞。 “时时,我已派人取得赵培贤的dna样本,他究竟是不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只要通过鉴定——” “不需要。” 在沉默良久之后,张寒时终于开口。 他摇头拒绝,语气斩钉截铁,虽然眼圈有些发红,但眼泪始终倔强地没有落下,“我从小就只有我妈一个亲人,是她独自将我拉扯抚养大,我没有父亲。” 对他来说,那个叫做赵培贤的陌生人,只是个杀害他母亲的凶手。 “他不是我的父亲。”张寒时抬起目光,双瞳湿润,映出此时叶初静一脸疼惜的表情,他微微扯开嘴角,笑了起来,“叶初静,你不要同情我,我不需要谁的怜悯。” 叶大少一声叹息,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张寒时的面部,从饱满的额头,脸颊,再到下巴,手底下的皮肤微凉,在他掌心随呼吸小小起伏、轻颤着,“时时,我不可怜你,我只是……心疼。” 张寒时故作坚强的样子,比什么都更令叶初静难受,那感觉就仿佛有人掐着他的喉咙,捏住了他的整颗心,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痛。叶初静牵起张寒时的手,将之按到了他心脏的位置,“你感觉到了吗?这里——”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张寒时挣脱不得。 看着他认真到执拗的眼神,尽管荒谬,张寒时却不由自主信了他的话,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在痛苦地痉挛,和他胸膛内那颗破碎的心一起发出了悲鸣。 这世界上,没有谁能代替谁,去完完全全地感受对方所遭受的痛苦及悲伤,没有什么将心比心,因为幸福总是相似,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同。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可为什么,这个叫做叶初静的男人,又一次轻易地撬开他的外壳,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上回在玉京市,张寒时已在他面前失态过一次,当时被叶大少抱着,他哭得停都停不下来。张寒时不想再这么丢脸,可现在眼底一阵阵酸热,仅仅因为叶初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在心里划下的防线几乎又要崩溃。 实在太没用了。 “叶初静——”咬紧牙关,张寒时硬生生将眼里的湿意又憋了回去,他努力维持声音稳定,“吴铮亮已经死了,这个赵培贤,他如果……” 叶初静揉揉他脑袋,立即知道他要说什么,“别担心,时时。赵培贤很狡猾,但目前为止,我们已掌握了许多的线索与证据。他还不知道是谁要对付他,甚至……” 见张寒时询问的眼神,叶大少微微一笑,也不打算隐瞒,直接又道:“他心里有鬼,以为是你察觉到了什么,现在雇了人在查他。四年前,姓赵的大概认为你并没有威胁,又毕竟是他的……所以才放了你一马。眼下却正是高家两姐妹阋墙,家主之位竞争到白热化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一旦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他的所作所为被曝光,无论黑白灰哪条道上的,都容不下他,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就算潜龙城那些亡命徒也一样。高千芸背后那几位有影响力的人物,更不会再支持他。” 说罢,叶初静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神却依然冷冷的,看向张寒时,才又柔软温情起来。他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张寒时的耳垂,两人在一起时,叶大少总恨不得与张寒时变成连体婴,他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每时每刻在一起。 “时时,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派人袭击你了?” 原来如此。 听叶大少抽丝剥茧,将调查出的实情一一挑明,张寒时方才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放心,我不会让他有第二次机会,再对你不利。”这一刻,叶初静低沉的嗓音中,透露出彻骨的冰冷。 张寒时听了,并没有太多抵触的感觉,即使脸上没有表现的露骨,他心中同样有恨,在了解这些真相之后,他的愤怒比起叶初静来,只多不少。 只要一想到母亲张琴,想到她的遭遇,张寒时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克制不住浑身高涨炽烈的怒火,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叶初静赶紧又抱抱他,用亲吻,抚摸,拥抱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对外赵培贤是个身家清白的商人,伪装得天衣无缝,司法如果不足以制裁他,我们手中这些情报,只要交到对的人手上,也足够令他翻不了身。这点不用担心。”为了安抚他,叶初静如此说道。 接着,叶大少又放软口气,央求道:“时时,如果你不反对,这些事情就交给我处理可好?” 张寒时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他并非傻瓜,自然明白叶大少这么小心翼翼,不过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他想对一个人好时,总是那么温存体贴,眼下更是体贴过了头。 但张寒时无法拒绝,就仿佛蜜蜂无法拒绝花蜜。凭自身的力量,想要为母亲讨还公道,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张寒时想到还躺在病床上的邢飞,长长吁了口气,如果单靠自己,他根本等不到那一天。 张了张口,他很想说句“谢谢”,恍然间,却发觉最近已对叶初静说了太多次感谢。 无论财富,权势,地位,名还是利,这个男人什么都不缺,他告诉他,他只想爱他,让他开心。就算欠了他的,如今叶初静也已还清了,再看自己,两手空空,他又该拿什么来回报? 叶初静对他的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观察细致入微,见他的脸色,自然立即有所觉察。 “时时,你不要……” 他话到一半,嘴唇就被堵住了。那贴上他的触感温热又柔软,张寒时捧着他的脸,微微仰起脸,自他们两人重逢以来,第一次主动亲吻了他。 这一认知,仿若晴天劈下的霹雳,打在叶初静头顶心正中,让这个向来强势的男人,彻底丢掉了他的从容与镇定,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完完全全呆住了。 他的时时,吻了他。 多少次梦里都在想的事,如今成了真,叶初静张着手臂,却不敢抱住近在眼前的人,他怕自己又在做梦,只要一伸手,这虚幻的美好便会顷刻间垮塌,化作一捧沙砾,从指缝溜走。 当叶大少还在患得患失的时候,一吻过后,张寒时迅速坐直身体,他直直看着似乎反应不过来的英俊男人,眼神明亮,并没有丝毫扭捏躲闪,他说:“叶初静,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再变回过去那个爱你至深的张寒时,即使这样,你也愿意与我重新开始吗?” ☆、第66章 又过了几日,叶初静结束与美国六等星能源公司的商业谈判,便与张寒时一起动身返回了晋江市。 因为替张寒时挡枪而受伤的邢飞,也被转入了晋江一家私人康复医院。做完手术后,邢飞人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还需躺在床上静养一段时日。张寒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即便连邢飞本人也言明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可说到底,邢飞还是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的。 救命之恩,张寒时无论如何都想要报答。他看邢飞住在医院单间里,每日除了医生护工,只有他还有王硕、刘虎他们这些人来探望,一问,张寒时才得知包括邢飞在内的叶家保镖,许多都是无亲无故的孤儿。 他们从小由叶氏收养,之后就被教授各种知识与技能,根据资质能力不同,在他们成年后,一些人被安排进了叶氏集团下属的各子公司,一些像邢飞、王硕他们,则成了抵御危险,保护叶家人安全的扞卫者。 想到不久前,叶母对待邢飞他们目使颐令的态度,似乎也就不奇怪了。 知道邢飞没有亲人,张寒时索性每天都炖些滋补养生的汤,再驱车前往医院给他带去。有曾经照顾张琴的经验,做这些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并不费事,倒是邢飞每次都诚惶诚恐,非要张寒时再三劝说,他才肯喝掉那些补汤。 就这么过了几天,开始还能逼着自己,装出一副大度模样的叶初静,终于忍耐不住。这个表面不露声色,内里其实既霸道又小气,独占欲超强的大少爷,心底里已对他的保镖嫉妒得快出血,偏偏又碍于张寒时的面发作不得。 他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安排一场袭击,让自己也中个枪受点伤什么的。 经过这么多挫折风波,张寒时好不容易答应和他重新开始,叶初静心里其实非常清楚,他会答应的原因,就像现在为邢飞做的这些一样——均是出于一种欠了人情,想“还债”的心态。 即便如此,叶初静仍喜出望外,这就像一个行走在无边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找到久盼的绿洲,渴望得太久,就算一切可能只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也顾不得了。 …… 这天,刚在楼上书房和谢懿他们开完会,叶初静便放下工作,坐电梯下楼,进了别墅东北角的小厨房。 “时时——” 他像只悄无声息接近猎物的猫科动物,拉长声调,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正看着火的张寒时。 “你怎么走路没声的?”被他吓一跳,系着围裙的张寒时回头瞪了他一眼,若不是叶大少提前出声,他真要被他吓死。 叶大少不以为忤,厚颜功底日渐增长。面对张寒时的抱怨,他低下头,从太阳穴,脸颊,再到嘴唇,不漏过任何一处,落下了轻吻。最后,他甚至还在张寒时的下巴上轻轻咬了咬,然后满意地看到怀里的人眯起眼,露出很舒服的神情,仿佛一只享受着冬日暖阳的猫。 不得不说,叶初静太了解张寒时,甚至超过了他自己,他熟知他身体的每一处,熟知他的喜好,比起两人磕磕绊绊的感情,他们的身体要契合多了。 “汤熬好了?嗯……我来尝尝。”亲完张寒时,叶大少一手抱着他,一手就揭开灶火上的棕黑色瓦罐盖子。 已炖煮了多时的牛髓汤眼下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切成块状的萝卜在汤里上下翻滚,大根的牛棒骨被斩断,内含的丰富骨髓经反复炖煮,完全融进了汤水,整罐汤已经被熬成了相当浓的奶白色。罐盖才一打开,浓郁的香味便直冲鼻子,令人的唾液根本不受控制,在口腔内大量分泌。 “别动,”把盖子重新盖上,张寒时打掉了他不规矩的手,“这是给邢飞炖的汤。他的断骨需要重新长合,得多补充蛋白质和钙质。” 叶大少一听,心里那叫一个酸,他那张英俊的脸迅速垮了下来,一面蹭着张寒时,一面可怜兮兮地问:“那我的呢?”自从上次的淮山粥之后,他已很久没再尝过张寒时的手艺。“时时,我想吃你做的菜。” 即使明知他是装的,接触到叶初静的目光,张寒时还是仍不住心软了,“你想吃什么?晚点我再做。” 抱着他的叶大少眼睛一亮,不假思索,报出一串菜名,都是些过去他喜欢吃,张寒时也拿手的菜色。 点点头,张寒时一一记下了。 邢飞这次受伤,他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这几天他都在给对方炖各种汤汤水水,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避讳叶初静的意思,而叶大少表面风平浪静,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张寒时——他其实在意的不得了。 若以前,他不痛快,那么谁都休想再痛快了。而如今,这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能一连克制好几天,对他来说已着实不易。 张寒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出口的承诺,就必当努力兑现。既已答应叶初静要试着重新开始,哪怕心态无法再和过去一样,事事以他为先,将叶大少摆在第一位,可面对他如今小小的要求,张寒时当然不会拒绝。 …… 晚餐时,搬到木兰湖这么久,张寒时第一次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菜。除叶大少喜欢的,更有儿子张乐爱吃的排骨汤和拔丝苹果,这一大一小,这顿饭的胃口都特别好,看他们吃的这样开心,连张寒时也忍不住多添了一碗饭。 吃过饭,又散了一会儿步,张寒时便接到林奇的电话。 自从殷秋离那事之后,张寒时已有一段时间没和林奇联系过了。他只知林奇一直在忙他的电影,这次接到对方来电,林奇告诉他电影已经杀青,目前完成了前期拍摄工作,开始进入到后期制作阶段。 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林奇的电影处女作能顺利完成,张寒时听了,自然也十分替他高兴。 对他的恭喜,电话另一头林奇却显得很沉稳,反应甚至有些平淡。好兄弟殷秋离的死,让这个年轻人改变了许多,曾经的他不修边幅,飞扬跳脱,现在却内敛了不少,从两人的交谈中,张寒时就能察觉一二。 说实在的,张寒时有些意外——听到他的祝贺,林奇似乎并不显得太高兴,甚至连语气都有些低落。张寒时出于关心,对着手机又问了一声:“大林……你没事吧?” 林奇起先不肯说,在张寒时的追问下,他才低声将实情吐露:「……阿狸在出事前,他的戏份就已拍完,我本想将这部电影当作对他的一个纪念,可我最近跑了几家发行公司,他们无一例外,都要求必须剪掉阿狸的戏份,才愿意继续谈合作。这帮混蛋,阿狸他是无辜的!」 林奇口中的阿狸,张寒时当然清楚他指的是殷秋离。对一个明星来说,即便曾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已被叶大少压下,即便人都不在了,可吸毒、杀人这样的丑闻,真真假假,仍具有不可小觑的杀伤力,甚至是毁灭性的。 无论对故去的殷秋离本人,或对林奇的电影,在引发关注度的同时,它也极可能毁掉这部电影。 张寒时倒不意外没有发行商敢于冒这种风险,而林奇看来也不愿意妥协,事情就难办了。 这方面张寒时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安慰了林奇几句,便结束了通话。林奇的坏心情也影响到他,蹙着眉头,张寒时轻轻吐了口气。 叶初静与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对着笔记本佯装处理公务,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在偷听张寒时与林奇的电话。听他叹气,叶大少立刻凑过来,亲了亲他,又说:“这事我可以想想办法。” 张寒时心知他听见了电话的内容,倒没有多想,只是不放心,“会不会很麻烦?” 叶初静摇摇头,“并不是什么很难解决的问题。时时,你别担心。你忘了吗?林奇这部电影的赞助人还是我,赔本的买卖我可不会做。” 对神通广大的叶大少来说,这世上恐怕没有“很难解决的问题”。何况电影的剧本是出自张寒时之手,得知影片发行遇上了麻烦,叶初静又怎可能袖手旁观,说什么他也要让电影顺顺利利上映。 …… 在叶初静一口应承张寒时之后,果然没两天,林奇就又来电,告知张寒时——事情解决了。 这一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 林奇也像恢复了一些精气神,他热情地邀请张寒时,说是好久没聚聚了。如今电影收官,相比之前的忙碌拍摄,林奇也空了下来,想到确实很久未见,偶尔联系也只是通过手机,张寒时没多推辞,痛快答应下来。 两人约在了晋江市内一间特色餐馆。 隆冬时节,最过瘾的莫过于三五好友相聚,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一走进店堂,人声鼎沸的景象,再混合着鼻尖飘过的一阵阵肉类香气,令人不禁蠢蠢欲动,食欲大开。 张寒时很快见到了林奇,发现很长时间没碰面,林奇瘦了也黑了很多。他剃着个平头,人倒是很精神,见了张寒时,马上起身招呼他在他们那一桌坐下。 除了林奇,到场的还有几位他剧组里的朋友,这些人张寒时也认识,都是上次在一起吃过饭的,一回生二回熟,双方很热络地寒暄问候后,他们点的热气羊肉也上桌了。 一群人不再废话,纷纷开吃。 这家店声名在外,一到冬天便顾客盈门,店里主打的就是这热气涮羊肉。与平常火锅涮羊肉不同,热气羊肉是指不冷藏、不冷冻的羊肉,吃的就是一个新鲜。这样涮出来的羊肉不易烂,肉质鲜嫩软弹,滋味绝佳。 一帮人围坐在桌边,吃得额头冒汗,却也十分过瘾。 ……夜里码这个,全是吃的,简直折磨。 ☆、第67章 火锅的精髓就在于热闹,这里不必讲究西餐那一套礼仪,一桌人聚在一处,谈天说笑,只管放开了肚子吃,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平易近人,自在舒适的氛围,餐馆才吸引得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一顿饭吃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到最后,林奇的几个剧组朋友都是捧着肚子,全无形象,成大字倚靠在座位上,口里直呼过瘾。 从众人的交谈中,张寒时也得知,这顿饭之后,他们就要各奔东西,这些人因林奇这部电影相聚,如今拍摄工作结束,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自然得打点行装,各自为生计或理想继续奔忙。 结了账,一行人结伴走出店门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他们都不由缩着脖子,抱着手臂,纷纷打了个激灵。火锅店内温暖如春,加上饱餐了一顿,连张寒时额头上都有些出汗,这时被冷风一吹,那滋味真是冰火两重天。 张寒时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他抬头望了望街道上空的天色,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阳光也被遮挡,虽是中午,看上去却像到了黄昏时分。 看样子又快下雪了。 张寒时心想着,嘴里也跟着呼出了一口白气。 晋江市地处南方,冬天偶尔也会下雪,有时甚至是雨夹雪,不过多数时候都下得不大,极少会出现玉京或云水那样千里冰封,风雪肆虐,将整座城市封锁的情况。 “张哥!” 张寒时正看着天色,不远处,林奇和他的几个朋友互相道了别,马上回过身朝他跑来。 “多谢你这次能来,这部电影你帮了我很多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总之,还是谢谢你。”林奇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看着张寒时目光却很诚挚。 “大林,你不必这样,再说除了剧本,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张寒时忙摆手。 哪知林奇却一脸正色道:“不,张哥,你就别瞒我了。” 张寒时被他说得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他这样,林奇吐了口气,说道:“上次阿狸的事,那些负、面报道是怎么被压下去没声的,他的遗体被扣在法医停尸间,孟家人暗中阻挠殷爸殷妈,最后又突然收手,还有这次——”林奇看着张寒时的眼睛,缓缓一桩桩一件件说着,“还有这次电影发行的事,本来没有一家发行公司愿意同我谈合作,突然过了两天,麻烦就迎刃而解了。这些都在与你通话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张哥,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林奇并不傻。他看起来虽大而化之,但作为一个颇有才华与想法的年轻导演,林奇拥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 张寒时无言以对,他并没在林奇面前透露过他拜托叶初静暗中帮忙的事,谁知还是没有瞒过对方。沉默了片刻,张寒时苦笑道:“大林,其实……不是那样的。” 没想到林奇竟点点头,回答:“嗯,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张哥。” 他知道?讶异地张了张口,张寒时这下真的大为意外。看他这样,林奇立刻笑开了,说道:“张哥,你现在……和那位叶总在一起了吧?” “大林,你怎么……” 张寒时一脸吃惊,都忘记了要掩饰,林奇见状,又向他解释:“你忘了吗?我好歹也和你们俩在蓝天咖啡厅一起喝过咖啡。在警局内我也有几个朋友,而且这次与我签下影片发行合同的,就是叶氏集团下属的影视公司。” 林奇回想一开始的时候,正发愁电影投资的他,突然接到那位叶总助手的电话。一次还能说是巧合,但三番两次被同个人出手相帮,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归结为凑巧或意外了。 他只是个毫无名气的导演,与这位叶总非亲非故素昧平生,对方却一次又一次为毫不相干的他解决问题和麻烦。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张寒时。 这是最合理合情的解释,要推导出它,并不需要太缜密的思维。 “忙完后期制作,我会去欧洲和北美参加几个电影节,所以可能又会有段时间不能碰面了。张哥,别的我也不多说,就是谢谢你。能交上你这个朋友,是我的幸运,另外也替我谢谢叶总。我林奇承你们的情,铭感在心!” 林奇张开手臂,与对面的张寒时大力拥抱了一下,随后就放开他,转过头,就道:“张哥,你快过去吧!” 张寒时听了,目光下意识顺着林奇望的方向,移了过去—— 街对面,穿一袭黑色大衣的叶初静孑立于人流之中,周围行人来来去去,街面车水马龙,张寒时与他隔开一条街,恍如隔开一道银河,无数星光奔涌而过,张寒时呆呆出神,一时忘了反应。 叶初静从街对面向他走来,而林奇不知何时已然离开,直到被拥在怀里,张寒时才从神游天外中清醒。 “叶初静。” 伸出手,张寒时摸了摸叶初静的脸,而叶大少也回应般,低头在他掌心亲了亲。 “你怎么来了?”张寒时神情疑惑又意外。 “开完会,我想你和你那位导演朋友也该差不多吃好了,就过来看看。”叶初静说的随意,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毫不避讳周围眼光,搂着张寒时,神态亲昵。 张寒时却敏锐察觉出他在隐隐不高兴,抱着他的手臂也有些紧绷,不由问:“怎么了?” 别扭了一会儿,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气息的英俊男人才道:“时时,你是我的,不要让别的人抱你。” 张寒时一听,呆住片刻,想到刚才林奇临走前的那个拥抱,不禁失笑,“林奇是我的朋友,他要我转告——谢谢你帮了他这么多。叶初静,我既答应你重新开始,就会尽力而为,可如果你不能相信我——” “不,我信,我信。”叶初静连忙摇头,他打断张寒时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对不起,时时。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也不会阻止你交朋友,别生气了?” 叶大少如此赔着小心,张寒时还怎么生得出气,何况他本也没有不快,相比过去,叶大少的脾气已收敛了太多。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张寒时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连一个能说的上话的人都没有,无论吃饭,上课,去图书馆,没人敢接近他,他被叶初静打上标记,然后被彻底地孤立了。 至少现在,叶大少还能讲道理,而非过去那般独断专行,难以沟通,连他的人际交往都要干涉。 张寒时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试着让心态平和下来。 过去的裂痕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得过了头。张寒时一寸寸伸出触角,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迅速缩回壳里,而叶初静对待这样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耐心。 吐了口气,张寒时扬起笑,就问对面的人:“你吃了没?下午公司还忙吗?” 见他露出笑容,心知这事就算揭过了,紧盯着他的叶大少也如释重负,颔首回道:“已经吃过了。下午我还有一些文件需要处理,二点半有个会要开,不过不会占用太久时间。时时,你跟我先去公司,等我开完会,我们再一起回家好么?” 虽然自己开了车过来,但见叶大少说得恳切,张寒时考虑了下,还是点点头,应道:“好。” 听他答应了,叶初静表情舒展,一对眼睛又亮又深,他笑容满面,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不得了。 …… 说起来,这还是张寒时第一次去叶大少的新公司。 平时工作,两人属于各忙各的,毫无交集,这次被叶初静带到他的公司,张寒时才知公司位于晋江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圈内,那里的天海大厦一整栋楼都被叶氏收购了。 下了车,叶初静便带着张寒时直接乘电梯到了顶层。 电梯门打开,穿过一条白色走廊,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巨大而宽阔的房间,不,也许说大厅更为准确。这里的设计十分简约,以白色为主,白色的办公桌,白色的地面,搭配各种玻璃隔断,以及几何线条装饰,通透明亮,又充满了未来感。 “叶总。” “总裁。” 正在忙碌的谢懿他们几个助手,男男女女,个个容貌出挑,衣饰得体,见叶初静出现,他们忙起身迎接。 见到他身边的张寒时,几个人均愣了一愣。 谢懿不愧是叶大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才惊讶不过一秒,她就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着招呼道:“张先生。” 后面的几人也很快收起讶色,纷纷问候。 谢懿,李斯璐和陈州他们,最近都时常出入木兰湖的别墅,张寒时对他们也不陌生了,别人客客气气打招呼,他自然也一一礼貌地回以了问候。 “时时,你累不累?”叶大少嗓音温和,眼神如同含了一汪春水,“要不先到我的办公室去休息一下?里面有房间,你可以睡个中觉。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等忙完我再来叫你,我们一起回家。” 他知张寒时这段时间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平日若不忙,都会眯上一两个钟头。叶初静问得自然,并不避讳着谢懿他们。 张寒时则有些尴尬,面对谢懿他们炯炯有神的目光,他只能强自镇定,应道:“嗯,好的,你不必顾忌我。” 叶大少也点头,他与张寒时手牵手,进了他那间大得过分的办公室。这里与外间谢懿他们的办公区域在风格上一脉相承,穿过一大片玻璃隔断,叶初静就将张寒时领进了另一间房。 室内桌椅寝具,样样俱全,但四面几乎都是玻璃,显得有些过分通透。张寒时正这么想着,就见叶大少拿起一边的遥控器,按了几下,接着,白色的风琴帘便自动缓缓降下,片刻之间,就令整个空间变得私密又宁静。 两个人,站在一张大床前,十指紧扣,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暧昧。 “时时……”叶大少的声音如同受到蛊惑。 张寒时赶忙咳嗽一声,推了推他,“谢懿他们不是还等着你开会?快去吧,别迟到了。” 叶初静抱着怀里的人,几乎不想撒手,他低头亲吻张寒时,直到将他的嘴唇吻得又红又肿,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叶大少还是选择放开他,“等我回来。” 说完,他终于万分不舍地离开了。 被留下的张寒时脸色发红,平复了呼吸,他到处走了一圈,又在书架上抽了本书,半靠在床头随意翻看几页,周围安谧的气氛,加上枕边若有似无的熟悉古龙水味道,让他很快抵挡不住睡意,沉入了梦乡。 ☆、第68章 张寒时醒来的时候,他看了一下床头的电子钟,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他差不多睡了三个小时左右,有点长了。 躺在温暖松软的被窝里,人也懒洋洋的,张寒时翻了个身,又眯了一会儿,结果又差点睡过去。在躺着和起来之间纠结了片刻,想到叶大少他们在外面兢兢业业工作,自己却高床暖枕,呼呼大睡,张寒时逼着自己掀开被,起身下床。 他的脚踩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张寒时弯腰将之捡起——是刚才入睡前他翻看的那本书。大概因为他睡着了,才不下心跌落到地上。书的内容相当深奥,讲述的是各种空间维度、时间、物质、能量以及描述它们的物理法则和物理常数。说实话,张寒时勉强看了几页,就已觉力不从心。 这些理论……或者说猜想、假说,实在是玄之又玄,张寒时没想到叶初静不仅在木兰湖别墅,连他的办公室里,他都在看这些。真是一点都不像他了。 张寒时将书摆回原来书架上,穿好衣服,又去相邻配套的盥洗间洗了把脸,等到人终于精神了点,他返身走至休息间门口,准备去外面看看叶初静忙完没有。 他拧开门把手,走出玻璃宫殿般的休息室,往前再走一段,就是叶大少的办公室。由于空间太广大,这间到处纤尘不染的办公室内,一个人若开口讲话,甚至会带出一点回响。 张寒时走到一半,便停下脚步,因为他听到了叶大少正在和谁交谈的声音。 “嗯……我知道了。谢……以后这些……你可以和李斯璐、陈州他们看着办,不必再通知我……行了,我自有分寸……” 张寒时听得皱眉,除了叶初静的声音,巨大的空间里似乎还回响着某种电磁干扰般的噪音,那些刺耳的噪音一阵阵的,非常规律,忽远忽近,刺得人耳朵生疼。 张寒时在一丛绿植旁停了一会儿,被栽种于白色大盆内的凤尾葵生长得异常高大,将他整个人几乎都遮住了。等确定叶大少应该已通完话,周围那奇异的噪声也一下消失,张寒时松了口气,从盆栽后面转出来,往叶初静的方向靠近。 那里摆着唯一一张办公桌。桌子仍然是白色系,非常宽大,它被摆放在一扇呈不规则梯形的窗边,办公桌后,叶大少正低头忙碌,他快速地翻看着文件,不时签字。 窗外的天空仍一片晦暗,充足的人造光却让办公室内十分透亮,不至于显得压抑。平整光滑的桌面以及银色电脑屏边缘,阵阵微光反射入张寒时眼中,也让他视野里的叶初静变得不真实起来。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4节 听到脚步声,沐浴在光晕里的叶初静抬起头,当与张寒时四目相接,这个容貌极为英俊的男人立刻绽出笑容,“时时,你醒了?” 说着,他放下笔起身,高挑挺拔的体态显露无遗。叶初静迈开步子,从办公桌后绕到桌前,伸手顺便揽住张寒时的腰肢,将他拖入自己怀里,“睡得好吗?”他边问,边低头快速亲了他一下。 张寒时不再发呆,他点点头,“挺好的,就是一不小心有些睡过头了。” 叶大少笑意更深,他揉揉他的脑袋,又亲了他一下。刚睡醒的张寒时,眼神明亮,嘴唇红润,本来就白的皮肤这时更因充足的睡眠而微微泛出粉红色,令人几乎忍不住想咬一口。叶初静爱不释手地亲了又亲,最后见张寒时实在被他弄得烦了,才停手作罢。 “我这里还有几份文件要看,马上快好了。时时,你饿不饿?要不我让李斯璐他们拿些点心和茶饮过来?” 听他这样说,张寒时点了点头又摇头,“别麻烦了,我不饿。你忙你的,我等你。” “嗯,那好。” 张寒时心想既然已耽搁良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叶初静放松手臂,他就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自行坐下了。 “刚才你是在和谢懿通话吗?”张寒时又想起先前的事,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桌面,上面摆着叶大少的手机以及固定电话。 闻言,原本正准备绕回办公桌后的叶大少走到一半,这时却忽然停下了。 “没有。今天谢懿有事情,开完会我就让她先下班了。”他注视着张寒时的眼睛,表情波澜不惊,有些奇怪地反问张寒时,“时时,你听见什么了?” 张寒时摇摇头,本来只不过随口一问,现在他倒有些不确定了。他明明听到叶初静在吩咐什么,仔细回忆,头脑却迷迷糊糊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叶大少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真的是他搞错了吧? “没什么,”他笑起来,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张寒时没太放在心上,随便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大概是我睡糊涂了。” 叶大少莞尔,他解开领带,呼出口气,随后就坐下来开始重新批阅文件。 …… 过了几天,张寒时接到编辑程璧的电话,通话过程中,程璧一个劲追问张寒时——上次的麻烦是否已解决?要不要他和刘天海帮忙云云。 见他们对待自己如此关心备至,张寒时心内十分感动,这世上多的是锦上添花,能雪中送炭的却少,何况程璧差点因他的缘故而受牵连,张寒时是知道刘天海对程璧的着紧程度的。两人能不计较,反而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无论怎么说,这份情张寒时都记下了。 程璧很紧张,张寒时耐着性子解释,告诉他不必担心。 他与叶初静从望海刚回到晋江市,叶大少就展开了行动。 为了不让他过多想起伤心事,叶初静总在事情办妥,大局已定后,才谨慎地在张寒时面前稍微提一提。比如他已把搜集的证据材料,送到了高家三千金高千茹的手上。再比如,最近一次高家族会,高千茹突然发难,将这些证据直接甩上台面——包括赵培贤多年来做假账,将高家的大笔资金转到他的私人户头,还有违反道上规矩,对普通人痛下杀手等等。 抛妻弃子,继而心狠手辣地想赶尽杀绝,赵培贤的行为固然令人不齿,但比起他亏空家族资金,中饱私囊来,实是巫见大巫。 原本支持赵培贤夫妻俩的几位族中长者纷纷倒戈,高千茹成了最大受益者,她顺理成章,一举登上家主宝座。而高千芸因受不了刺激,直接举枪射伤赵培贤,之后便提出离婚。 心心念念要置张寒时于死地的赵培贤,在叶大少暗中推波助澜下,如今已是一只没牙的老虎。爬得多高,摔得就有多重,他可能最后都不明白,究竟是谁在幕后想要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可能。 前几天还跟着张寒时,贴身随扈以防万一的王硕和刘虎他们,这两天都恢复了正常轮值,很显然,这也代表赵培贤已经不再是威胁。 「没事了就好。」 手机另一头,程璧大大舒了口气,他在张寒时再三保证下才放心,接着忽然想起什么,直接又道:「对了,小张啊,我现在抽不开身,晚点我再将改编合约发到你邮箱,注意查收啊!没什么问题的话,或者还有什么要求,就通知我,我再跟雷霆娱乐方面去谈。」 “好,知道了。”张寒时握住手机点点头。 「记住,有什么不满意的就直接提,你现在寻光大奖得主的身份,许多人可是趋之若鹜的。」程璧念念叨叨,似乎生怕张寒时性子软,吃了亏,恨不能各方各面都一一提点到。 对这样照顾他的程璧,张寒时忙笑着答应了。自从得奖后,各种约稿函就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另外,还有多家影视娱乐公司伸出橄榄枝,要和张寒时谈《轮回》的影视化改编事宜。 这也是寻光奖不设一分奖金的原因——奖项本身的含金量,足以令一批又一批的作者前仆后继,视获奖为毕生的荣耀。 这方面,程璧显然经验丰富,张寒时全权委托了他,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程璧最后选定实力最为雄厚的雷霆娱乐。这间总部位于望海市的大公司,在整个华国娱乐圈内地位举足轻重,靠一己之力,白手起家的总裁雷振,更充满传奇色彩,被许多人视为教父级别的人物。 …… 到了晚上,听张寒时一脸崇拜地说起这事,叶大少心里颇有些吃味,连带语气也酸溜溜的,“其实他也没有三头六臂,就……那样吧,普普通通的。时时,你看见他真人一定会失望的!” 叶大少心怀嫉妒,毫不顾念交情,竭力“诋毁”某位远在望海的旧友。而张寒时对他幼稚的行为,其实早看透了,他这会儿只是笑,嘴角弯起,毫无阴霾的笑容比一室的灯火更明亮。 “时时……”叶初静如受到诱惑,连声音都低沉下来。 “爸爸,爸爸——!” 气氛正好之际,清脆欢快的童音却将一切都搅合了。 张寒时的心肝宝贝——小家伙张乐一手拖着个比他人还要大的枕头,一手抱着睡前故事书,直奔了进来。 他迈开小短腿,由于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当。好不容到张寒时面前,小家伙完全不顾一旁叶大少发黑的脸色,挤进他与张寒时之间,又费力撅着小屁股,爬到张寒时膝盖上,“吧唧”、“吧唧”两下,对着心爱爸爸的脸颊香了两口。 “爸爸,我今天可以和你一起睡吗?爸爸,你给乐乐讲故事好不好?” 小家伙磨人精一样,黑色大眼忽闪忽闪的。见状,叶大少俊脸更黑,还没等他开口,张寒时抱起儿子回亲了一口,已笑眯眯答道:“可以。宝贝儿,你想听什么故事?” 说完后,张寒时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叶大少,他扭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抱歉,乐乐已经很久没和我一起睡了,今晚我想陪陪他。只能委屈你去隔壁房间,或者我去隔壁……” 叶大少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那张大床,别说躺三个人,就是再多几个也绰绰有余。但他心知张寒时在儿子面前仍然放不开,也不强求,起身揉揉张寒时的头,形态细长美丽的凤眸如两汪深潭,勾魂摄魄。 “没事的,我去那边。”他俯下、身,在张寒时额头亲了亲,“早点睡,晚安。” “你也是,晚安。” 叶初静目光灼灼,张寒时莫名脸颊发烧,目送他离开,憋牢呼吸的张寒时才敢大声喘气。真要命,最近他与叶初静无论是在床上床下,都太合拍了,以至于他一个眼神,张寒时浑身就仿佛被点燃一般。 ☆、第69章 由于要忙《轮回》改编的事,张寒时只能将新书的写作计划暂时搁置,好在有了经验,这次再将自己的改编成电影剧本,张寒时自我感觉得心应手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眼看年关将近,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农历新年对所有华国民众而言都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 叶初静更是提前了半个月,就开始准备,当他询问张寒时春节想去哪里度假时,张寒时考虑了下,忍不住问道:“你不用去北边吗?” 跟了叶大少这么多年,张寒时自然清楚每逢农历新年,整个云水叶氏上下,无论嫡系正支或旁系亲属都会济济一堂,这是自五代以前便延续至今的叶家规矩,叶初静作为现任家主,断断没有缺席的道理。 听他这样问,叶大少眉目弯弯,低笑道:“时时,我陪着你不好吗?” 哪知张寒时却摇摇头,正色道:“叶初静,你不必这样。”他虽不喜欢叶家人,可从没有要叶初静和他的家族决裂的意思,“如果因为我,害得你和家里人闹得不愉快,我也于心不安。” 张寒时的话让叶大少怔怔半晌,随后,他才吐了口气,将张寒时抱在怀里亲了亲,轻声呢喃道:“抱歉,时时。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叶家大权虽基本已收归他的手里,但他的父亲叶道山还有他那位弟弟叶梵瑞,这两年隐而不发,却并未彻底死心,最近这段时间更是小动作不断。 叶初静太想和张寒时在一起,补偿这些年亏欠他的,却忘了这样极可能将张寒时推向风口浪尖。 见叶大少一脸依依不舍地蹭着自己,张寒时不禁失笑,“你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叶初静直起身,他深邃的双眸凝视着张寒时,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想陪你和乐乐过了除夕再走。” 嗯了一声,张寒时没什么异议。 “时时,我会尽快赶回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到时我们再去好不好?” 对上叶初静此刻的目光,张寒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应了声:“好。” …… 临近除夕,木兰湖别墅内也到处张灯结彩,门口挂上了灯笼,门框边也贴好了春联,让这栋本来大得冷冷清清的房子,如今也添了一些热闹气氛。 就在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里,张寒时接到远在大洋彼岸的柳佳莹的电话。手机那一头,柳佳莹的声音喜气洋洋,她告诉张寒时,她和厉曼婷已经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决定在不久后的二月十四日情人节那天举行婚礼。 张寒时对此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他真没想到柳佳莹与厉曼婷两人这么快就能走到一起,甚至做通了顽固的柳老爷子的思想工作。 「爸妈我已经将他们接到美国,这个年我们准备就在美国过。寒时,如果你方便的话,就带上乐乐一起,我想邀请你来参加曼婷和我的婚礼。哦,对了,如果那位叶先生愿意的话,就让他也来。」 张寒时听了,忙点头回道:“当然方便,你和厉小姐的婚礼我一定会参加,恭喜你,佳莹!” 两人又聊了聊近况,得知彼此生活安好,都十分高兴。 晚点的时候,张寒时向叶初静说起这事,叶大少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才绽出笑容,说道:“既然要参加柳小姐的婚礼,那么我们的行程不如就安排在北美,像大峡谷,黄石公园,好莱坞环球影城,拉斯维加斯,还是有一些地方可玩的。你说这样可好,时时?” 这么安排一举两得,张寒时自然没有意见。 …… 到了除夕当天,张寒时与叶初静都起了个大早。 南方不兴过年吃饺子,但叶大少是北方人,被他软磨硬泡,张寒时答应了他要包饺子。吃过早饭,两个人就开始忙碌,和面,拌馅,再把白菜韭菜等切碎,将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再将拌好的饺子馅放入皮中,由中间向两边将饺子皮边缘捏好。 叶大少动作笨拙,却兴致勃勃,最后连小家伙张乐也来凑热闹,结果饺子没包成几个,他肥嘟嘟的包子脸却很快成了个大花脸,把张寒时逗得不行。 等差不多收工,张寒时抱起儿子,拿毛巾将小家伙脸上的面粉仔细擦干净后,才放他下地去玩。再看叶大少,英俊的面庞也多了几道白色痕迹,张寒时忍住笑意,招手让他过来,便举起毛巾,也给他擦了擦。 两个人没有说话,但这一刻,他们之间洋溢的气氛却是那样着温馨而恬静。叶初静目光沉沉,他凝望着张寒时,仿佛要看到天荒地老,眼神里更像装了千言万语一般。 直到张寒时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叶大少才收起目光,他珍而重之,温柔无比地落下一吻,心底一片满足。 午饭他们随便吃了点饺子,到了晚上的年夜饭,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叶大少让厨房精心准备的各种大菜、冷盆、热炒、点心,加上热气腾腾的火锅,温馨撩人,丰盛热闹,一顿饭从五点一直吃到八点,张寒时放下箸,连连摆头,他实在是吃不下了。 而一旁的小家伙张乐早已迫不及待,拉着张寒时便要去放鞭炮和焰火。过去父子俩过年,这是固定节目。 “好了好了,宝贝儿,爸爸知道了。”磨不过他,张寒时抱起宝贝儿子,又扭头看向叶大少,问他,“叶初静,你也来吗?”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叶大少心情一阵激昂,他忙点头,起身跟上了这父子俩。 当明亮的焰火从地面窜向空中,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如花朵绽放,又似漫天的碎宝石,小家伙张乐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声欢呼,而叶初静搂着张寒时,似乎怕他冷,将脸紧紧贴着他的,不时亲一下。 在最后一串炮竹喧嚷吵闹的噼噼啪啪声中,他们回到屋里,张寒时平日基本不看电视,叶初静更是如此,但这一天,他们都默契地坐下来,靠在舒适的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守岁,准备迎接新年到来。 “时时,你尝尝这橘子。”从两人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个橘子,叶初静剥开皮,掰了一瓤橘肉,就送到张寒时嘴边。 张寒时正抱着儿子,小家伙手里攥着压岁钱,一脸心满意足,他从早上起闹腾了一天,此时迷迷糊糊,窝在张寒时怀里已快睡着了。由于腾不开手,张寒时低头就着叶大少喂食的动作,将橘肉吃进嘴里。 橘子汁水丰富,酸甜可口,十分消食开胃。 叶初静看他吃得开心,眉目微弯,喂得也更勤快了。吃完大半个,张寒时摇头,叶初静顺势就把剩下的吃了。 两人边吃水果,边闲聊谈天,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当新年钟声响起,电视内一片欢呼庆贺之声,张寒时与叶初静彼此相望,静默片刻,又不约而同开口—— “新年好。” “新年快乐。” 张寒时微愣,而他面前的叶大少则低笑出声,他情不自禁拥住他,仿佛有一腔柔情无处倾诉,他不断亲吻张寒时的脸颊、耳垂,在他耳畔叹息道:“时时,我真高兴……” 张寒时回过神,他的眼里仍有矛盾,却还是腾出一只手,在对方宽厚的背心慢慢的,轻轻的,拍了拍。 大少爷一高兴,张寒时就连后半夜也没能休息好。 大年初一的早上,张寒时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他浑身酸痛,用了好一会儿才爬起床,看时间早已错过了叶大少登机的时间。急急忙忙梳洗完毕,张寒时推开房门下楼,从王硕他们的嘴里,果然得知叶初静已经离开晋江市。 “张先生,大少爷让你多睡一会儿,他说他到了北边就会给你电话。”一脸纯良的保镖王硕如是说道。 面对王硕正直的目光,张寒时脸色微红,慌忙点了点头。他又回到楼上,小家伙张乐已经醒了。新年穿新衣,张寒时给他从头到脚换上新衣服,喜庆的红色让小东西看起来就像个大红包一样,虽然小小年纪,张乐却已遗传了叶初静俊丽的眉目,眼下更是粉雕玉琢,憨态可掬,别提有多可爱了。 对准他胖乎乎的脸颊亲了几下,张寒时才放开他。 按照华国传统,正月初一这天不出门,张寒时陪着儿子玩了半天,午饭时,叶初静的电话便打来了。到了晚上,叶大少又来了两次电话,即使已没什么好讲,叶初静仍不愿挂断,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间,张寒时就睡着了。 初二那天,张寒时便带着小家伙张乐去了晋江市内,给程璧和刘天海他们拜年。 没想到在程璧家里,他又碰上了许久未见的夏俊树。 “寒时!”夏俊树端正俊朗的脸上笑意盈盈,一见张寒时,他就十分高兴。 “夏先生,新年好。”张寒时点点头,也礼貌地回以问候。 “好好,也祝你新春快乐!上次多谢你送我回酒店,我一直想要道谢,无奈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夏俊树边说着,边看向他抱在怀里的张乐,“这位是?” “我儿子。”张寒时回,又亲昵地拍拍小家伙的背,“乐乐,快叫夏叔叔。” 小家伙一点都不怕生,立即嘴甜地叫道:“夏叔叔,祝你春节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听到张寒时有儿子,夏俊树愣了愣,但他很快恢复过来,被小家伙张乐的机灵劲逗得喜笑颜开,忙塞给了他一个大红包。看得出夏俊树很喜欢孩子,没用多少时间,他就和张乐打成一片。 程璧这时端了果盘出来,见一大一小玩得高兴,他笑眯眯地对张寒时说道:“小张啊,既然来了就吃过中饭再走,等下还有几个朋友要过来,刘天海弄到了很新鲜的北海道鳕场蟹,你一定要尝尝。” 张寒时也不客气,笑着应了。 一顿饭热热闹闹,宾主尽欢。有脸盆那么大的螃蟹,硕大的蟹脚敲开一部分,再放到炭火上稍稍炙烤,浓郁的蟹味便飘散开来,蟹肉雪白,味道鲜甜,肉质厚实、富有弹性,直接上手撕着吃,最为痛快过瘾。 吃过饭,一群人围坐在客厅谈天说地,由于有程璧在,气氛一直相当融洽。在交谈中,张寒时得知夏俊树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联系他那位“姨母”,想到程璧先前曾跟他提过这事,张寒时忙问了问事情的进展,不料夏俊树却大皱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连程璧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我的祖父寻女心切,他千里迢迢从欧洲来到华国,明知对方提的要求不合理,极有可能是一场骗局,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将对方要求的一百万打了过去。结果收到钱,对方就音信全无,连唯一的手机号也打不通了。” 听到这,张寒时心知夏俊树他们遇上了骗子,感慨之余,忙又问:“夏先生,你们报警了吗?” 夏俊树却摇摇头,道:“钱倒在其次,主要是家里的两位老人都伤了心。在我父母亲的劝说下,祖父才终于答应先回去等消息,他和祖母都年事已高,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就想替他们圆了这个心愿。没想到,事情却这么一波三折……” 夏俊树蹙着眉头,说话间,脸上便带出些黯然,“我同父母商量过后,准备顺着银行账户这条线索,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我想,无论对方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她既知道那么多夏家的情况,应该与姨母她大有关系才对。”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对夏俊树的困境,张寒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尽量宽慰几句。 看时间差不多,张寒时就带着儿子张乐一起,向程璧与刘天海两人告别。见状,夏俊树和程璧的其他几位好友也纷纷起身告辞。 程璧与刘天海一直送他们到了公寓外,才返身回去了。 张寒时牵着儿子张乐的手,正准备取车,回头却恰巧看见孑然而立,形单影只的夏俊树,他不由心底一软,招呼道:“夏先生,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夏俊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连连摆手,“不不,太麻烦你了,我等计程车就好。” 张寒时却笑笑,“不麻烦的。现在大过年的,计程车只怕也不好等,快上车吧!” 见张寒时坚持,夏俊树也不再推辞,他连声道谢,十分礼貌客气,却能看出他其实很高兴。而对这位夏先生,张寒时从一开始印象就不坏,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总之就是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车子平稳地上了路,交谈中,张寒时得知夏俊树已不再住在原先的酒店里。 “我的父母不习惯住酒店,因为不清楚还要逗留多久,所以我在桂园购置了一套房产。”夏俊树这样解释道。 张寒时颔首,桂园是晋江市内相当高档的住宅小区,心知夏俊树来历不凡,他倒没有过分吃惊。 将对方平安送达目的地——一幢三层的花园式洋房前。夏俊树非常热情地邀请张寒时进屋喝杯茶,张寒时婉拒了两次,实在敌不过对方盛情相邀,最终还是同意了。 “寒时,我的父母都是很好客的人,你不必拘束。他们若是知道我在晋江能交到像你和程编辑这样的朋友,都会很高兴的。”夏俊树的样子很是兴高采烈,忙不迭地将张寒时父子俩往屋里引。 进了门,夏俊树的父亲似乎临时有事出门了,而夏俊树的母亲,是一位十分优雅漂亮的中年女性,听见有客人登门,她就忙从楼上下来了。 双方甫一照面,张寒时便不由吃了一惊,而夏母一看到他,也像愣住了一般。片刻之后,她就脸色大变,连身体也晃了晃,这位气质优雅的贵妇人此刻全无仪态,她步伐不稳地急急冲向张寒时,又紧紧拉住他的手臂,不肯放开。 张寒时怔怔的,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夏母嘴唇颤抖,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妈妈,你这是……?” 场面堪称诡异,一旁的夏俊树语气充满浓浓疑惑,他完完全全糊涂了。 ☆、第70章 “妈妈,你这是……?” 夏俊树惊疑不定的声音,似乎终于让他的母亲恢复了一丝沉着。这位优雅的贵妇人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张寒时的面容,一对妙目中隐隐有泪光浮现,她激动得异乎寻常,完全不似乍见一位陌生人该有的反应。 “你、你是一颖的孩子吗?” 她微泛哽咽的话更让张寒时与夏俊树都呆住了。 张寒时很肯定,他不认得对方,也不知对方口中的那人是谁。 虽然刚才一照面,他就差点将她错认成了已过世的母亲张琴。仔细一看,眼前的这位女士岁数约莫在五十开外、六十不到,两鬓虽有些斑白,然而气质雍容端庄,五官更是相当陌生,与张寒时记忆中操劳的母亲相比,全无一丝重合之处,眉眼间勉强也只有两三分相似,说起来真奇妙,有那么一瞬间,张寒时却被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包围,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见张寒时困惑的样子,夏俊树不得不上前扶住他母亲夏一曼的肩,轻轻拍抚道:“妈妈,我想你弄错了,这位是张寒时张先生,他并不是……总之,你先放开他,有什么话我们再慢慢说,好吗?” 夏俊树只当母亲是因为太思念自己的妹妹,而有些精神恍惚了,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夏一曼却瞪了他一眼,“我怎会认错?”说着,夏一曼便又将目光完完全全投向张寒时,“他和你的小姨长得这么像,这么像……” 话到一半,夏一曼便因情绪激动而哽咽得不行,眼泪更是滚滚而下。 留下张寒时与夏俊树两人面面相觑,又由于夏母的话而惊诧莫名不已。小家伙张乐原本抱着张寒时的腿,见夏一曼泪如雨下,哭得好不伤心,他眨巴眨巴眼睛,从衣兜里掏啊掏,掏出了之前程璧塞给他的进口奶糖,然后举高小手,仰起脸,“阿婆——吃糖糖——” 被张乐这小不点儿这么一搅局,正哭得止不住的夏一曼不禁愣了愣,她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赶紧拭了拭泪,接过小家伙手心里的糖果,又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破涕为笑道:“乖孩子。” 事情到了这步,夏一曼如此言之凿凿,连夏俊树都开始有些动摇怀疑,他看向张寒时,神色一时颇为复杂,“寒时,要不你稍坐一坐,我给你去泡杯茶。如果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好说开了,免得大家闹得不愉快。” 张寒时看了眼夏俊树,又望向打量着他的夏一曼,对方的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哀伤,还掺杂着激动,期盼,急切等种种情绪,所有这一切都真真切切,没有一丝伪装的痕迹。张寒时胡乱点了点头,说实在的,眼下连他脑子里都有些乱。 他从未想过夏俊树来晋江市寻亲这事,兜兜转转一圈下来,竟会和他自身扯上什么关系。 双方在客厅内坐了下来。 这过程中,夏一曼拉着张寒时的手,未肯稍放,刚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追问:“你叫寒时?你今年几岁了?成家了没有?这孩子是你的吗?”她的目光看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正剥糖吃的小家伙张乐,又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一连串问题,刨根究底,实在有些失礼了,忙歉然一笑,“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没吓坏你吧?” 张寒时摇摇头,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夏……女士,我想你可能真的弄错了,我的母亲姓张,单名一个琴字,我随的就是母姓,而且她过世已经四年了……” “什么!你……你是说她已经……?”才稍稍平复的夏一曼听闻噩耗,又是一阵恍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泛滥。 张寒时手忙脚乱地抽了面纸递给她,夏一曼却不断摇头,表情满是痛苦纠结,她像是回答张寒时又像在自责,不住呢喃道:“不是的,我不会弄错的,这么多年,家里的老照片被爸爸当年一气之下付之一炬,俊树这孩子他认不出,可我怎么会忘记一颖的样子?她当年就是我们姐妹当中最漂亮标致的一个,而你的长相,几乎和她一模一样!都怪我,若我能早点劝说爸爸消气,如果我们能早点来找她——” 张寒时确实肖似母亲,可这世界上,长得相似却无血缘关系的人也不是没有,这事发展实在太离奇,张寒时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夏俊树手中端着茶和点心过来,他见夏一曼再次落泪,悲伤的不能自己,忙匆匆放下托盘,坐到她身边安慰:“妈妈,快别哭了。你的心脏不好,你忘了阿尔芒医生的叮嘱吗?他说你的情绪不可以过分激动,那对你的健康不利。” 夏一曼只是摇头,她扶住夏俊树的手臂,哀声道:“俊树,你的小姨她……她已经不在了!” 说完这句,本已泣不成声的夏一曼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后她整个人就软软地倒向夏俊树,昏了过去。 “妈妈!”夏俊树脸色大变,他焦急地扶住她,一边按揉她胸口位置,一边朝张寒时急声喊,“寒时,我母亲的病犯了,拜托你去楼上将她的药拿来,就在二楼走廊左边第二个房间,进门柜子的第一层抽屉里,白色的药瓶!” 他的声音又快又疾,带着微微的卷舌音,但张寒时听的很清楚,知道情况紧急,张寒时二话不说,起身直奔楼上,很快找到了夏俊树所描述的药瓶。 等到喂夏一曼吃了药,情况稳定下来,一旁的张寒时额头也出了一层薄汗。他心有余悸,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的到来,会让夏俊树母亲如此大的反应,甚至到了突然犯病的程度。 之后,见夏一曼的状态稍好了一些,夏俊树才敢移动她,将她送回了房间卧床休息。这时,之前带着家里帮佣出门采购的夏父也恰巧回来了,夏俊树忙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说明一番。相比夏一曼,夏父的反应要冷静许多。他的长相与夏俊树有七八分像,面型端方,眉目疏朗,只是人更为严肃一些,他朝张寒时点点头,上前伸手道:“张先生是么?鄙人罗文轩。” 张寒时连忙递出手掌,与对方握了握,“罗先生,请叫我的名字就好。” “那好,寒时。我年纪虚长你一些,就不客气了。”罗文轩点点头,“今天这事真的很抱歉,我们寻人心切,言谈行动间多有唐突不周之处,还望你多多包涵。” 罗文轩说得客气又恳切,张寒时忙摇头,“没有没有,是我太唐突了才对,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夏女士。”说到这,张寒时又不禁忧虑起来,“夏夫人的病,不会有事吧?”如果对方因他而受刺激过深,出个什么好歹,那真的就是他的罪过了。 罗文轩微微一笑,道:“无碍的,我太太这是老毛病了,吃了药卧床静养个半日就好了。” 听到这话,一直提心吊胆的张寒时才大大松了口气。 而罗文轩神色一整,又道:“寒时,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张寒时忙回,对方毕竟是比自己长一辈的人物。 罗文轩考虑片刻,然后叹了口气,“我太太作为家里的长姐,她这些年一直在思念她的妹妹,这次更坚持来华国亲自寻人,她虽心情急切,但依我对她的了解,断不至于胡乱认人攀亲。这点,希望你能明白。” 张寒时颔首,示意自己理解。 “一颖……哦,一颖就是我太太的小妹妹。我们接触不多,我和太太结婚时,她便已离家求学,一年之中难得回家几趟,后来更是……” 罗文轩停住声音,看样子有些难以启齿。张寒时之前已从夏俊树、程璧他们的谈论中了解到夏家最小的千金与人私奔的事,此时倒不觉得难理解。毕竟这事对一个大家族而言,说出来多多少少有些不体面。 张寒时这么想着,罗文轩也在打量他,一面看,他一面点头道:“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一颖的样子我还是有印象的。寒时,你知不知道,你的容貌……实在是像极了一颖!” 张寒时微微睁大眼,这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了。如果第一个夏一曼这样说,他还能解释对方只是认错人,现在,连张寒时自己也有点动摇了。 罗文轩看上去非常可靠稳重,并不像那种会信口开河的人。 “父亲,毕竟人有相似,你和妈妈会不会是——” 站在一边静静聆听的夏俊树这时忽然开口,大概因为太离奇,他同张寒时一样,时至此刻脑筋仍转不过弯来。 罗文轩看了他一眼,没急着反驳,而是又转向张寒时,客气地征询道:“所以我才想要弄清楚,无论是一场误会还是……总之寒时,能否借一步说话?” 看样子,罗文轩是想和自己单独谈,张寒时没考虑太久,到了这一步,他自己也想搞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家伙张乐乖得不得了,他大眼睛乌溜溜,看完这个,又看看那个,却一点不吵闹。张寒时弯下腰,从沙发上将他抱起,亲亲他肉乎乎的小脸,和颜悦色地与他商量:“乐乐乖,爸爸要和这位爷爷离开一下,你和夏叔叔待在一起,等爸爸回来好不好?” 张乐听了,清澈无垢的目光又投向夏俊树,早前在程璧与刘天海家中,两人早已混熟,此刻小家伙并不怕生,很快就点点他的小脑袋,“嗯。” “乖。” 张寒时将儿子交给夏俊树,对方也看着他,表情中有些歉然,谁能想到本来只是想请人进门喝杯茶,哪知茶没喝成,却发生了如此戏剧化的变故。 “麻烦你了。”张寒时望着他说道。 夏俊树清醒过来,他抱着张乐,讷讷道:“不,不麻烦的。” 随即,罗文轩便邀请张寒时上了楼,进书房不知谈了些什么。 时间没超过半个小时,张寒时与罗文轩两人便又双双下楼。夏俊树打量自己父亲的脸色,看不出端倪,他把目光又移向张寒时,他的表情就令夏俊树难以准确形容了,有些神思不定、精神恍惚的样子。 “寒时,你还好吗?” “爸爸——!” 夏俊树的担忧声和张乐的叫声几乎同时响起,直到这一刻,张寒时整个人才像从不知名的地方回来了。他蹲下、身,抱起儿子,又对一旁的罗文轩与夏俊树点头致意,“对不住,我现在有点乱,我想我需要静一静。” 罗文轩很快颔首,他叮嘱夏俊树,将张寒时父子俩送至门外。 “寒时!” 当张寒时打开车门,准备坐进去的时候,欲言又止的夏俊树终于拉住他,沉声道:“我很抱歉,寒时,我真的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 张寒时勉强一笑,打断他说:“这世界充满变数,无论你我,谁都无法预料还没发生的事。” 真的不能怪夏俊树或者别的谁,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夏俊树紧紧拉住他的手,语调真挚,“寒时,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弟弟,我都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一点。” 张寒时被他那声“弟弟”弄得又怔愣片刻,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没再作声,只点点头,就告别对方,开车上了路。 母亲去世,而他的父亲人面兽心,比魔鬼更恐怖,张寒时只有儿子张乐,哦,也许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叶初静,他从未想过在这世界上,他可能还有其他亲人。 驶离桂园后,张寒时头脑里仍乱糟糟的,由于状态实在太差,他怕继续开车会出事,毕竟后排还坐着他的宝贝,他不能拿儿子的安全冒险。 靠边停了车,张寒时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然后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掏出手机,拨通了叶初静的号码。 此时的叶大少,正远在千里之遥的北地,参加他的家族年会。张寒时静静将手机按在耳边,事实上,他根本没等多久,电话便迅速接通了。 「时时?」 手机另一头的叶大少声音带着些沙,并不刺耳难听,反倒令人感觉十分慵懒性感。 而一听他熟悉的嗓音,张寒时就情难自抑地两眼发热,他想他终于逃不过叶初静这个魔咒,这男人光简单叫着他名字,他混乱动荡的心就如同受到抚慰,趋于安定。 ☆、第71章 华国北部,云水城,叶宅。 今天是正月初二,所有叶氏族人不论亲疏远近,集聚一堂,这本该是个喜庆热闹的日子,但自上午开始,外面的天气就不怎么好,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朔风卷起雪片,将道路,庭院,房屋都尽数笼罩遮蔽其间。 云水城南,赓续近一百五十余年的叶家老宅,今时今日,依然固守着整条朱雀街,这里的房屋布局疏阔,每栋屋舍间都隔开了相当遥远的距离,与周围高楼林立寸土寸金的景象格格不入。沿街道修葺的高耸围墙如一条明确的界线,将墙内与墙外分割成为两个世界。 大雪到了中午都没有停息的意思,屋顶,廊檐,树木枝梢上,都已堆叠起一层厚厚的积雪,天地之间,风雪弥漫,除此以外,仿佛再无一物。 然而,叶家主宅内波诡云谲、激流暗涌的险恶气氛,却比外头的坏天气还要更甚几分。 起因是家族聚餐时,上代家主的叶道山,竟公然带着他与情妇所生的第二个儿子叶梵瑞及儿媳、孙子孙女出现于人前,这无异于当众打了叶初静的脸,而作为叶道山的正牌妻子,廖秋茹的脸色更别提有多难看了。 虽已认祖归宗,好歹摆脱了私生子的名头,但这般重要的场合,基本仍没叶梵瑞什么事,如今叶道山突发此举,必定事出有因,叶家人个个人精,立即就嗅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风向。 巨大的长餐桌由北向南,一路铺开,是专门为了每年一度的家族聚餐而准备的。叶初静端坐于主桌主位上,整个餐厅那么多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没有一个能掩盖过他的光芒,他就如同一位天生拥有无可置疑地位的王者,气定神闲,稳若泰山,谁都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动摇。 “哥,好久不见。” 在周围人或明或暗的打量中,叶梵瑞径直走到叶初静身侧,笑容满面地打起了招呼。他眉眼间与叶道山有七八分像,剑眉星目,下巴方正,看上去是那种很正直可靠的长相。相反,叶初静长得既不像他父亲,也不像他母亲,而是随了他祖父的样貌。叶老爷子生前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迷倒过无数男男女女。 叶梵瑞的长相也可算仪表堂堂,和叶大少一比,却不免相形见绌,萤火之明,如果与天上的日月光辉相比,那实在是很黯淡的。此刻,他与叶初静待在一处,如果不说,没人能猜得出这两人是兄弟。 事实上,他比叶初静只晚出生几个月,但从一开始,两人的命运轨迹就有着云泥之别,他们一个是众星捧月、叶老爷子钦定的家族继承人,另一个却是自出生之日起,就背负着不名誉身份的私生子。 此时,周遭那些视线,称刀光剑影也不为过,叶梵瑞能言笑晏晏,一派镇定,倒是大大出乎不少人意料之外。 相较于他的热络,叶初静的态度不冷不热,显得疏离多了。不过这种场合,叶初静也不愿弄得太僵,免得不好收场,耽误了他和时时接下去的行程安排。而且,周围这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反应,他的父亲这样做,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呢。 “既然来了,那就入座吧。”他语气淡淡的。 这事就算尘埃落定。 坐在叶初静右手位置的廖秋茹即使咬碎牙齿,心底恨出了血,却不得不继续端坐在那,摆出她叶夫人的姿态来。在那个野种转过头叫她茹姨时,笑得云淡风轻,仪态万方,放在台布下的双手却早已攥得指节发白。 “哥,你在南边一待就快半年,小桃和豆豆如今快满一周岁了,我上个月还和父亲商量着想去探望你,顺便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想让你给豆豆还有小桃这两个孩子取个正式响亮的大名。” 席间,叶梵瑞又频频借机向叶初静攀谈,他口中的“小桃和豆豆”,是他的一双龙凤胎儿女。 叶初静放下手里的刀叉,又举起装清水的玻璃杯抿了一口,才道:“孩子取名这样的大事,还是让父亲来决定为好。” 位于他左手位置的叶道山此时却板起脸,哼了一声,“你年纪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还不知道要收收心!那么多大家闺秀排队任你挑拣,你说你怎么就偏偏被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他再好,也生不出孩子!我们叶家的血脉不能断,你既不愿再婚,也不愿人工代孕,我的意思,不如先把梵瑞的两个孩子过继一个给你。” 叶道山说出这番话时,并未刻意压低音量,原本因进餐多少有些动静声响的叶家餐厅内,出现了短暂而诡异的安静。 许多人之前都在猜测,叶道山今日带着叶梵瑞一家出席的目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他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掩饰得再好,这一刻,廖秋茹还是一不小心碰翻了手边的红酒杯。她急急看向叶初静,虽然一直恼恨他处处忤逆自己,眼下,廖秋茹却巴不得叶初静能更“不听话”一些。 “父亲,过继就不必了,您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替我考虑。” 无论叶道山还是廖秋茹,叶初静哪边都未受影响,他的语调依然从容不迫,凤眼眯起,显出了几分与平日不相同的威严,面对周围窃窃私语的叶家人,他又稍稍提高音量,说道:“今天机会难得,不如就在这里将事情向在场的诸位宣布,关于叶家第六代继承人,我已有了明确人选,这些都已列入我的遗嘱中,一旦我因突发疾病、人身意外事故或其他紧急情况身故或丧失民事行为能力,届时,我的律师团便会公开我的遗嘱——” 此话一出,整个叶家餐厅更是静悄悄的。 叶道山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他没想到叶初静竟也是有备而来,他实在小看了他这儿子…… 一顿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任凭菜色如何精致,也令人食不知味,叶初静分外想念张寒时的手艺,哪怕只是一碗粳米粥,也比眼下的山珍海味要温暖舒适得多。 在这个“家”,连每一道砖石缝里似乎都散发出阴谋与腐朽的气息。 总算熬到结束,叶初静便直接离开了餐厅,他刚拐到外面走廊,叶梵瑞又从身后叫住他,跟了上来。 “哥,对不起。我并不知道父亲他有这样的想法,要是我事先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我对父亲说过——你还年轻,继承人的事不急于一时,可……唉!” 叶梵瑞急于向他解释,但叶初静并没有多少耐心去听,他目光深沉,直盯着对方就说道:“叶梵瑞,这里没有第三人,你和我也不用装什么兄友弟恭,我已知道当年龙俪拿到的那些照片,是父亲和你在背后捣鬼。” 他的父亲一向忌惮他,而偏爱他的私生子,与龙家联姻助叶初静稳固了地位,反过来说,却也撼动了叶道山的家主之位,他自然不会乐见其成。结果婚事并未如他们所愿告吹,龙俪将矛头对准张寒时,害得他在那之后受尽磨难,每次一想起,叶初静胸口便是一阵便剜心刺骨的痛。 叶梵瑞眼下还在他面前做戏弄鬼,实在令人不齿。 “哥,什么照片?我不明白——”叶梵瑞骇极而笑,他大摇其头,就像是真的完全不明白,“这事怎么又扯到龙小姐?” 叶初静同样在笑,眼神却如长廊外的风雪一样冰寒刺骨,“龙俪不断戒毒又复吸,向她提供毒、品的人是谁,叶梵瑞,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很干净么?” “我没——”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收敛起笑容,叶初静抬头望了望被玻璃移门隔开的走廊外,他低沉优雅的嗓音如从云端降下,“我留你到现在,别逼我动手,有些事,有些人,你们最好不要再碰,这话你也去转告父亲。” 说完,叶初静便懒得再看一眼,留下目定口呆的叶梵瑞,独自沿长廊行远了。 刚回书房,就有下属来报告,说他的母亲廖秋茹在餐会结束后,回到房间便大发脾气,陷入了歇斯底里,如今吵着非要见他。 “大少爷,您看这事——?” 揉了揉眉心,叶初静挥挥手,说:“我知道了,就说我马上过去。” 叶初静住的地方,与廖秋茹平日起居的地方不在一处,到达现场后,叶初静才知来禀报的人描述得算轻了,整间卧室满地狼藉,几乎所有能摔的东西都已摔碎了,而廖秋茹本人精神状态也极差,她披头散发,又是哭又是笑的,虽说指名要见他,当叶初静真的站在她面前时,廖秋茹却仿佛根本认不出这个儿子。 看她狂乱的眼神,手里拿着剪子,将插花用的高档花材当作仇人一般剪得支离破碎,叶初静莫名地知道,他的母亲很可能已疯了。 叫来家庭医生,将廖秋茹搬动到另一间房里,等一切收拾安置妥当,叶初静的手机便震动起来,这一天他还未真正开怀过,只看了眼屏幕,叶初静的眼神却在刹那间变得柔软。 “时时?” 对着手机另一头,轻轻叫了一声,他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听到张寒时的声音。 ☆、第 72 章 鬼使神差之下给叶初静打了电话,张寒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才勉勉强强把整件事说清楚了。 「我马上就安排飞机回来。时时,你不要着急,没事的。」 那一边的叶大少俨然冷静多了。 不知是他的安慰起到了效果,或者因为将事说出来后,负担没那样重了,张寒时人也稍稍镇定了些,他长舒了口气,对手机那头的叶初静嗯了一声。 结束通话,张寒时回头望了望后座上的宝贝儿子,小家伙此时睁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也看着他,“……爸爸?” 张乐这小不点儿,人虽小小一只,却继承了张寒时与叶初静良好的基因,脑袋瓜机灵得很,他已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只是到底年纪太小,不能很好理解。 而张寒时见连宝贝儿子都在担心自己,他心中一暖,笑着说道:“乐乐乖,爸爸刚才有点累,现在已经好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父子俩感情深厚,小家伙见他笑了,也跟着高兴起来,自然什么都听张寒时的。 按下一旁的音乐播放键,张寒时给儿子放了他爱听的儿歌,在轻快甜美的童音里,再次发动了汽车。 …… 第二天,即正月初三,原定要在北边停留三天的叶初静,由于张寒时的那通电话,匆匆提前了一天,在清晨五点不到的时候,就赶回了木兰湖。 张寒时躺在温暖的大床中间,因昨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睡得并不安稳,叶初静一吻他,张寒时就醒了。 “吵醒你了?”嗓音低沉的叶大少又低头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对不起,时时,我本想早点赶回来的。雪太大,飞机一直无法起飞,只能等到现在。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 张寒时眯着眼摇摇头,并不介意的样子。他伸出手,摸了摸叶初静的脸,有些冰,和吻他时的嘴唇一样,仿佛将北地的风雪也一并带了来。 “你睡过没有?”因为刚醒来,张寒时的声音微微沙哑。 “在飞机上眯了一会儿。” 张寒时看他眼里的红血丝,有些不信,他睡眼惺忪,朝床另一边让了让,然后掀开被子一个角,对面前的男人说道:“来。” 叶初静愣了愣,他知张寒时这是身体醒了,脑子却还糊涂着,趁他反应过来前,叶大少动作利落,片刻之间便脱去外套,上床,钻入了张寒时留出的被窝,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冷……”被叶初静拖进怀里,张寒时犹在迷迷糊糊。 “乖,一会儿就不冷了。”叶大少又亲亲他,语气温柔得要命,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张寒时若有平日一半警觉,就该知大事不妙。最后,冷是不冷了,可他的腰……不提也罢。 两人才分别两天,叶初静就像头饿了不知多久的野兽一样,差点将他连骨头都啃净了。 “来,时时,喝点牛奶。” 此刻,臭不要脸的叶大少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端来牛奶,金枪鱼三明治卷等早餐,殷勤备至,差点就要亲自上手喂了。 接过牛奶,一口气喝掉半杯,张寒时才觉嗓子舒服多了。他的眼角仍有些红,瞳孔湿润,人也懒洋洋的,靠坐在床头,一副被疼爱过度的模样。 叶初静见了,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怜惜,他在床沿坐下,将张寒时揽入怀里,一只手贴在他腰后轻轻按、揉推拿起来。 “那位罗文轩先生是怎么说的?”趁着张寒时在吃早餐,叶大少一边替他按摩,一边问。 张寒时拿起三明治卷咬了口,他回忆昨日与罗文轩详谈的种种,回答:“罗先生问了我一些关于我妈的年纪、体貌特征这些问题,我本以为只是一场误会,可没想到细节都能对得上,夏夫人的妹妹右手腕内侧有块蝴蝶形的红色胎记,我妈在相同的位置也有这样一个胎记。” 一开始张寒时还不信,随着越来越多细节惊人吻合,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夏家人常年生活在法国,夏一颖在西班牙求学,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西语。以前张寒时一直很奇怪,小时候他们家明明那么穷,可他的母亲见识、眼界,皆与周围底层的街坊们完全不同。她一直坚持让他读书,送张寒时进她能力所及内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学校里不教的,她就在家教,张寒时的法语还有西语,就是从小受她熏陶,被她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教出来的。 “罗先生说我妈很可能为了躲避家人,所以特意改名换姓,他说难怪他们用原名找了那么久都毫无头绪。他与我商议尽快做个亲缘鉴定,可我不知道该如何答复,自从我妈去世之后,我从没想过……”眉头紧皱,说着说着,张寒时放下手里的三明治卷,没了胃口。 叶初静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个大概。他先前调查赵培贤,资料显示对方曾在欧洲留学,学成归国后,琴姨也差不多在那时同他一起出现在晋江市。由于时间紧迫,叶初静并未来得及深入再查下去,没想到后面竟又扯出了这样天大的隐情。 他用力揉揉张寒时的头,又对准他蹙起的眉心亲了一口,“时时,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还有我。去弄清楚求个明白心安,也总比一直坐卧不宁的好,你说是不是?” 时时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别的亲人了,冷不防却得知事情可能并非如他所想,面对未知陌生的将来,他这是在害怕了。 叶初静如今能做的,只有鼓励他,让他不那么忐忑。 在他的目光里,张寒时认真考虑了下,动摇的眼神慢慢坚定,最后点了点头。 ……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5节 张寒时再联络夏俊树时,对方一家人显然比他还要急切,双方很快就约好了时间。 也不知叶初静如何操作的,各种材料及手续很快就办妥,翌日下午,他就陪着张寒时去了市内权威的鉴定机构。 几乎在他们到达的同时,夏俊树和他的父母也来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制服、拎着医用冷藏箱的陌生女士。经解释,张寒时才知在前天,也就是遇见他的当日,夏俊树便紧急联系了他的祖父祖母,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家人都不赞同他们来回奔波,也是为了慎重起见,这位陌生女士箱子里装的,正是夏家多位亲属的dna样本。 才初四,鉴定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本应还在休假,叶大少一出手这些却都不再是问题。反正他们到时,实验室的相关人员已经早早准备就绪了。 从张寒时、夏一曼身上采集了测定所需的样本,加上冷藏箱里的样本,接下来就是等待。 夏一曼看上去比上次冷静了许多,只是见到张寒时,她又忍不住两眼垂泪。张寒时陪着她在专门的休息室坐下,说了一会儿话,她脸上才渐渐有了笑容。 几小时后,鉴定实验室便出具了结果。 张寒时拿着报告书,手指不安地放松又捏紧,一时却不知该不该打开。 叶初静目光整个落在张寒时身上,见他一脸紧张,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肩,问:“时时,要不我来帮你看?” 听到叶大少的话,张寒时沉默少顷,他摇摇头,又笑了下,“不了,我可以的。” 叶初静不再强求,只用力握紧他的肩,陪伴在他身侧,仿佛要以此给予张寒时力量一般。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张寒时感觉心跳的没那么快了,就将那份轻得很沉重的报告书打开了—— 双眼盯着鉴定结果那栏,张寒时一言未发,看了许久,生怕看错。 而不远处,拿到另一份报告的夏俊树他们,神情更多的却是欢悦与激动。夏一曼更是急急起身,朝还愣神的张寒时过来,一把将他抱住了。 “寒时,我是姨妈啊!一颖她不在了,幸好还有你……还有你……” 紧紧拥抱他的那双柔软的手,哽咽的话语,悲喜交集的眼神,无不真情流露,也将张寒时从怔愣里唤醒了。 张寒时目光低垂,睫毛微微颤动,他眼底发热,看着扑进他怀里的夏一曼。身体僵了一会儿,张寒时终于伸出手,回抱住了对方。 “姨妈……” “好孩子,好孩子!”夏一曼显然是个感性的人,她又一次潸然泪下,啜泣着说道,“这些年我们都没有一颖的音讯,更不知道她已有了孩子。这个傻姑娘,她怎么能那么倔呢?情愿吃那么多苦也不愿回家来,爸爸和妈妈其实早后悔了,他们只是拉不下面子,如今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办法见了……” 张寒时也被勾起伤心事,不禁无声垂泪,想到母亲所遭受的苦难,仅仅只因所爱非人,比起固执怄气,母亲她也许只是觉得无颜再去面对家人。 见两人哭得伤心,叶初静和夏家父子纷纷上前,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将张寒时与夏一曼的情绪安抚下来。 “现在时间不早,我在春景阁定了包间,不如我们先换个地方,边吃边继续聊。罗先生,夏女士,两位意下如何?” 叶大少举止优雅,气度不凡,过去的一下午,他对张寒时的那份呵护,更是体贴入微,生怕他饿了累了冻了,罗文轩与夏一曼他们都看在眼里。对两人的关系,他们心里也有了些数。 这时对他的提议,他们自是欣然同意。 ☆、第73章 那顿晚饭后,隔天,夏俊树与他父母就从晋江市动身,要亲自将好消息带回仍在法国的夏家其他家族成员。 本来他们是邀了张寒时一道同行的,夏俊树更告诉他,全家人都盼着要见他。不过由于柳佳莹与厉曼婷的婚礼举行在即,张寒时答应在先,他只好向夏一曼、罗文轩解释了原因,取得他们谅解后,张寒时答应结束北美之行,他会马上飞欧洲,前往法兰西与他们团聚。 到了初六那天,早上起床,张寒时就将自己与儿子的部分随身物品收拾妥当,装进一只皮箱里。单手抱起儿子,张寒时推开房门,叶初静这时已在外等候着。 体态修长挺拔的英俊男人,只随意站着,就自成一道风景。叶初静看见张寒时,便含笑走过来,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皮箱。随后,他又低下头,大大手掌遮盖住小家伙好奇的眼神,就对准张寒时的双唇深吻了下去。 因顾及怀里的儿子,张寒时微微仰高下巴,被动承受着,很快满脸通红。叶初静这两天越来越得寸进尺,也不知是被什么刺激了。等他终于亲够本,放开张寒时,张寒时气喘不匀,瞪着他,话也说不出。 小家伙张乐此时终于重见天日,他看着心爱的爸爸脸红了,嘴也红红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好像要哭了。小家伙转过头,同仇敌忾地瞪着满面笑意的叶初静。 坏人! “时时,我们出发吧。” 叶大少笑意不减,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一点没受影响,他牵起张寒时的手,就说道。 等上了机,叶初静给张寒时和张乐两人盖上毛毯,挨着他们身边坐下,轻声对张寒时说:“时时,飞机还要飞很久,而且美国与华国有十多个小时的时差,你尽量多休息一会儿。如果怕睡得不舒服,你和乐乐还可以去机舱上层的卧室休息。” 嗯了一声,张寒时点点头,叶初静考虑得比他还要周到,他自然不会反对。虽然暂时没什么睡意,张寒时仍合上眼闭目养神,中间吃了点东西,接着,又去睡了一会儿。 最后,在叶大少一个又一个细碎的吻里,张寒时被叫醒,他们到了。 …… 下飞机的时候,美国西海岸加州艳阳高照,仍然是上午。 他们到达的圣迭戈市,位于加州西南部,终年阳光充足,气候舒适宜人,哪怕冬天,依然很温暖,可以说四季如春,十分宜居。 在酒店安顿好后,张寒时就联络了柳佳莹,告诉她他们已经平安抵达。张寒时没和她交谈太久,明日就要举行婚礼,想来柳佳莹必定是忙碌不堪的。 打完电话,张寒时就走到酒店套房外的阳台,这里面朝一大片蔚蓝海岸,港口整齐停泊的白色帆船游艇,茂盛高大的棕榈树林,都能尽收眼底。阳光明媚,景色迷人,张寒时只穿了一件衬衣,风吹拂在皮肤上,一点都不冷,反而相当舒服,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这时的他扶着雕花栏杆,忍不住探出身,深吸一口气,然后又舒展身体,尽情伸了个懒腰。 “时时,你在干什么?!” 下个瞬间,叶大少紧张的声音就从张寒时身后传来,来不及回头,他就被叶初静用力抱住,往后拖去。 “这里是高层,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万一摔下去……下次不准再做这么做了,答应我!” 叶初静绷紧声音,满目严峻。张寒时被吼得一愣一愣的,都快忘记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眼珠,看着叶初静的眼神里充满疑惑。张寒时依旧不明白,他只是伸个懒腰,为什么叶大少一副天塌了的紧张样子,他在害怕什么? “叶初静,我这么个大个人了,不会掉下去的。”张寒时笑了笑,试图缓解气氛。 “还笑?”叶大少非但没能被安抚,蹙起眉头,眸色更深,他捧起张寒时的脸,下一秒就狠狠咬住了他的唇。这个吻与平日里截然不同,带着明显的惩罚性质。 在叶大少凶狠的攻击中,张寒时很快溃不成军,他的嘴唇被啃咬得又痛又麻,几乎快没有知觉,连呼吸都被夺走,然而叶初静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才终于知道怕了。 直到张寒时在他怀中彻底软化,叶初静停下,眯眼追问:“下次还这么做吗?” 被他欺负的狠了,张寒时倔脾气也上来了,他别过头,不出声,更不要去看叶初静,以无声表达反抗。这些日子,叶初静处处宠着他,几乎什么都顺着他,张寒时不明白,他只是在阳台看了会儿风景,叶初静的反应怎会那样大? 见他这样,叶初静气极反笑,他用指腹轻轻揉着张寒时红肿的嘴唇,明明是极温柔的动作,却偏偏令人毛骨悚然。 “时时,听话,别让我生气。” “我没错。” 张寒时回的强硬,心里其实已在打鼓,他最怕叶初静这个样子。过去他把他惹到这地步,接下来肯定要遭罪,他太了解叶大少的手段了,刚才的吻,只是个小小的警告而已。 明白归明白,张寒时并不觉得做错了什么,要他按头认错,他万万办不到。而且,叶初静的样子也有些奇怪。 他不愿两人再走过去老路,定了定神,就抬起目光,注视着他面前男人的双眼。 “叶初静,你怎么了?”他问。 两人生活在一起,叶大少掩饰得很好,但他最近似乎总有些焦躁不安,这点,张寒时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看——我不是好好在这里?”张寒时说着,就伸手,抚摸那轮廓深邃、结了冰霜般的俊脸。 大概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叶大少脸部肌肉微微抽紧,接着,就像是冰遇上火,他浑身的寒意迅速消融了。 “时时。”叹息着,更用力地抱紧怀中人,叶大少语调有些闷,“我怕你出事,我怕你不见了,现在你找到了亲人,我又担心你不要我了。时时,我爱你,可我越爱你,就发现担心害怕的东西也越多。” 听到这里,张寒时不由笑了起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看似无所不能的叶大少,原来也会纠结这些事。 “那么如果我不要你,你就真会让我离开么?”张寒时问他。 毫不迟疑地摇头,叶初静目光深邃,定定注视着张寒时的眼睛,“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所以时时,不要逃,不要让我发现你想要离开我,因为到时,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发疯的。” 这话说得简直无赖至极。 张寒时却早有预料,他一点也不意外,对叶大少半真半假的威胁,心里也不觉害怕了,真奇怪。也许是因为两人重逢以来,不断磨合相处,让张寒时知道,他不再是过去的他,而叶大少也不是曾经的叶大少,他们都变了,或多或少。 所以张寒时这一刻能放心地摸摸他的头,给他一个微笑,说:“叶初静,你不会的。” 而回应他的,是叶初静更紧密的拥抱,以及他火热的吻。 结果到最后,张寒时也没能弄清楚,叶初静突然那么紧张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 时间很快到了次日,柳佳莹与厉曼婷的婚礼,如期在一艘豪华游轮上举行。 到达现场,乐队演奏着轻快的音乐,船舱内外和甲板栏杆上,到处装饰着银色和白色的气球,以及洁白的玫瑰与百合花。厉曼婷的家族在当地是个有名望的大家族,现场宾客众多,举目望去,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到了预定时间,仪式便正式开始。 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中,两位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出现在众人眼前。厉曼婷穿一袭曳地鱼尾长裙,高挑动人,裙摆上缀满银色暗纹与水钻,而柳佳莹则一身别致的希腊式婚纱,褶皱层次丰富又素雅飘逸。两人手牵手,走到台前,脸上均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在现场司仪的安排下,仪式并不冗杂,两人的誓词简单却打动人心,彼此交换戒指后,她们便亲吻彼此,连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她们的幸福气息。 早已准备好的气球与白鸽一齐放飞,来宾们纷纷起身,以掌声恭贺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寒时手里牵着儿子,和叶初静站在后几排,他看到前排那位顽固的柳老爷子,此刻趁人不注意,眼角也有泪光在闪烁,本来张寒时还有些担心,这下更彻底放下心来。 …… 白色游轮渐渐远离大陆,徜徉在蔚蓝大海上,甲板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们尽情享受着海风,阳光,美食美酒,全然不觉时间流逝。 在仪式结束后,张寒时就上前对柳佳莹、厉曼婷道喜祝贺。由于今天她们两人是主角,要应酬众多客人,张寒时很识趣,聊了几句,就不再多谈了。 接着,他与叶初静带着儿子,一起去了下面的船舱。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主餐厅里也有不少人,不过还是相对安静的,三人吃了点东西,又说起了这趟游轮的目的地夏威夷群岛。 做远洋航运发家的厉家,今番也是大手笔,所有前来观礼的来宾,都可以享受一次为期两周左右的圣迭戈与夏威夷群岛往返之旅。当然,若有事,你也可以提前离开。 吃了饭,小家伙张乐就把持不住了。要说这次除了柳佳莹、厉曼婷外,谁最开心?约莫就属他了。 小家伙此刻坐在张寒时腿上,哼哼唧唧,摇来摆去,像个肥嘟嘟的不倒翁。他从未坐过这样大的轮船,看什么都新鲜有趣极了,这会儿更迫不及待,想要到处“探险”一番。 “叶初静,你去忙吧,我带着乐乐就可以了。”张寒时说道。他可不会忘记叶大少是个大忙人。这次随同他们的保镖王硕,刚才已找了他几次了。 “嗯,我让王硕派两个人跟着你。”叶大少到底不放心,他这次带的人手不多,毕竟是在别人的船上,大张旗鼓,喧宾夺主未免不像样。 张寒时没他那么小心谨慎,这是婚宴,会出什么事呢?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第74章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第75章 尽管游轮管理方尝试了各种可能的维修与补救方法,但正如王硕分析的那样,因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船体外围被撕裂出好几个大洞,损坏情况太严重,不断渗进船身的海水压力,也在使破损进一步扩大,最终,“白珍珠”号的船长米勒不得不发出遇险信号求救,对全船人员发布避难通告,并下令弃船。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已不是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年代。如今每一艘游轮上,都配备了足够全船人员逃生乘坐的救生艇,根据《国际海上人命安全公约》的要求,现代游轮的救生艇必须能一次性装载船上全体人员的125的容量,也就是说,每一位船上的游客和船员,都有125个救生艇座位。 除救生艇外,在每间船舱内还配有救生衣,不光在房间里有,在游轮上的各个公共场所、各个紧急集合地点,都备有富余的救生衣可以提供。 为小家伙张乐穿上儿童救生衣后,张寒时才给自己也套上了救生衣,他们在广播和现场船员的指示下,前往甲板集合。 “大家不要推挤!船上有足够的救生艇可供每个人乘坐,请各位排队按照秩序离船,让妇女和儿童先行!” 负责维持秩序的船员们,配合着船上的广播,一遍遍声嘶力竭,重申着这些话。但在一艘逐渐沉没的大船上,把生的机会优先让给他人,这本身就是考验一个人道德底线的时候。因此,仍有不少惊慌失措的乘客你推我挤,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被王硕他们保护在中间,张寒时紧紧抱住怀里的儿子,小家伙被周围的景象吓坏了,却没有哭,张寒时鼓励地亲了亲他,然后举目四顾——倾斜的甲板上,到处都乱糟糟的,哭泣,呐喊,甚至叫骂声汇成一团,附近海面上,只有游轮灯光折射出一些微弱的波光,有部分救生艇已顺利下水,而更远处,只剩下一片漆黑。 身处茫茫的太平洋中,四周全是海水,而他们正在沉没。这种感觉张寒时难以形容,仿佛咽喉被死神之手缓慢而切实地扼住,声音全挤在喉咙口,令人只想不顾一切,大叫大喊,来发泄绝望恐慌的情绪。 张寒时四下找了一圈,可惜人太多了,他没能发现叶大少的踪影。世事难料,先前叶初静离开咖啡厅,张寒时怎么也没料到,短短一个小时不到,他们会就此失去了联系。 “亲爱的,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在视线巡梭的时候,除了争先恐后的人群,张寒时也看到一位父亲将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双手递给已登上救生艇的母亲,自己却并未急着与他人争抢位子。他还看见一对银发苍苍的白人老夫妇,彼此双手紧握,站在船舷,仿佛整个世界的骚乱与他们无关。 灾难面前,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却也总有闪光点伴随出现。 此时,终于轮到张寒时他们登上救生艇,几乎同一瞬间,张寒时的视线不经意一扫,就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发现了厉国安他们一行,但他还是没看见叶初静。 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深,他把小家伙交给了同行的柳佳莹与厉曼婷,拜托她们道:“佳莹,厉小姐,麻烦你们替我照顾一下乐乐,我去找厉先生问问情况——” 柳佳莹他们来不及开口阻止,张寒时便向甲板另一头挤了过去,负责他安全的保镖王硕让两个手下留下照看,他自己和另一人也很快挤开人群,跟上了张寒时。 “厉先生,厉先生,我是张寒时!”那一边的厉国安等人也正准备登上另一艘救生艇,张寒时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人潮,满头大汗地叫停了他们,“对不起,请问你们有没有见到叶初静?爆炸发生前,他接到厉先生你的通知,赶去会议室了!” 张寒时顾不上冒失与否,他现在只想知道叶初静的下落,以及他是否平安。 头发衣服凌乱,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狼狈的厉国安摆手制止了身边人,他看出张寒时的焦急与担忧发自肺腑,于是亲自回道:“叶先生之前确实与我们在一起,后来他从那名嫌犯嘴里得知某个人名后,就告辞离开了,再后来游轮就发生了爆炸,我们也不清楚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张寒时原以为厉国安他们应该知道叶大少的下落,眼下看来,这一希望也破灭了。张寒时胡乱道了声谢,头脑里乱糟糟的,他问身边的王硕:“小王,你说叶初静会不会回去找我们了?” 王硕微微沉吟,答道:“整艘游轮眼下都在紧急放送广播,通知避难,大少爷他就算回去找我们,听到警报,也该知道我们不可能留在原地,除非在半路上,他遇上了什么麻烦,被困住了。” 这次出行,叶初静带的人手不多,连王硕在内,一共四名保镖。去审问那名嫌疑人时,他更是把所有人都留下来保护张寒时,自己孤身前往。 听到王硕的分析,张寒时心跳如雷,手心直冒汗,他咬了咬嘴唇,抬头毅然道:“小王,我要回船舱去找他。” 王硕大惊失色,忙道:“张先生,这万万使不得,大少爷吩咐我们——” “我不管他命令你们什么,现在他不在,我不想继续站在这浪费时间,你们也别想阻止我。”不等王硕讲完,张寒时就打断了他,语气极为坚定。 而看到他的眼神,王硕知道劝不住,改口道:“张先生,我们陪你一起去。” 他们迅速找到了“白珍珠”号的船长米勒,将情况说明,那位人到中年的大胡子船长立刻派了几名船员协助他们搜索。 进到舱内,张寒时才知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糕很多,底下几层船舱由于船身倾斜已开始进水,部分地方甚至完全被海水淹没了,张寒时他们只能往上层走。 “这样太慢了,我们分头找!”在五层的走廊里,张寒时对王硕他们吩咐道。 游轮太大,时间紧迫,正将整艘船无情吞没的海水并没留出多少时间给他们。虽然王硕并不赞同,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快速分工后,他们就带着对讲机,分头行动。 王硕他们留在五层继续搜索,张寒时和另一名船员则去了船舱六层,在被称为黄金大道的商店街上,这里原先汇聚了各种精品店和餐厅,眼下却是一片狼藉,由于撤离得匆忙,这一层甚至发生了火灾,大量浓烟充斥在走道内,令人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况。 “咳咳!”张寒时弯着腰,眼睛被烟雾熏得发红,在经过某间店铺时,他和身旁的船员一起动手砸碎了橱窗玻璃,找了两条毛巾捂住口鼻。 这一层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张寒时打着手势,正准备和那名船员一起离开。下一秒,那名身着白色制服的年轻船员,胸口就绽出大团红色血花,他整个人因弹药的冲击力而扑倒在满是碎片的地面上,浑身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张寒时脸上、身上都被溅到了温热的鲜血,他连眼都忘记了眨,就这么愣愣看着那名船员倒下。 下一刻,从某间店铺内就闪出两道黑色人影,对方全身包裹在黑色野战服内,头面部戴着防毒面具,手中有枪。很明显,正是他们袭击了那名年轻船员。 「啧啧啧,看看我们找到了谁?」防毒面具下的声音低沉嘶哑,对方粗鲁地扯掉了张寒时捂住口鼻的毛巾,一人拿枪指着他,一人捏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不屑,「叶家大少爷的心肝宝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我们又见面了。」 对方的手劲很大,张寒时感觉下巴骨头都快被捏碎了,更令他恐惧的是那人的声音,虽然隔了一层面具听不真切,却莫名让张寒时熟悉。 见他惊恐的表情,那人嗤笑一声,摘下了面具—— 张寒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防毒面具下的脸、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上面布满了各种可怕的伤痕,有些像是刀割,另一些则像被火烧出来的,几乎大半张脸,都光秃秃的,充斥着各种扭曲暗棕色的瘢痕,一直延伸到脖子下。那人的一只眼瞳孔灰白,就像死鱼眼,显然已瞎了,而他剩下的那只还算完好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张寒时,里面充满了怨毒的光芒。 配合他那副尊容,三分像人,倒有七分更像鬼。张寒时本已认不出他,一接触到对方的眼神,他失声道:“是你?!” “是我。”咧开嘴,王全似乎很享受张寒时眼底的惊骇,那张完全毁容的脸因笑容更加扭曲恐怖,他用枪管抬起张寒时的下巴,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们想不到我还没死吧?哼,我王全没那么容易死!啧啧……瞧这细皮嫩肉的,你说我该怎么招待你,才能好好报答你那相好的‘恩情’呢?!” 他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站在他们身边的那个黑衣人应声倒下。王全的反应也算快了,他一把拉过张寒时挡在身前,用手臂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举枪瞄准了张寒时的太阳穴。 “叶初静,我知道你躲在这!我警告你,别他妈轻举妄动,不然子弹不长眼,你的小宝贝可要遭殃了!我数三下,你他妈再不出来,就别怪我王全心狠手辣!” 说罢,王全便作势用枪管顶了顶张寒时的脑袋。 周围的浓烟加上脖子被牢牢摁住,让张寒时呛出了眼泪,渐渐开始呼吸困难。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力试图掰开王全的手臂,喊道:“叶初静,别管我!船要沉了,你快走……呜!” 王全在他脖颈上狠狠施加了力道,张寒时被挟制着,眼前不由发黑,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一。” “二——” 还未数到三,从王全与张寒时斜对面的一家钟表商店内,一个高挑的身影就从烟雾中缓缓出现。 “放开他。” 叶初静举着枪,沉声命令。他穿着黑色衬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有擦伤,形容虽狼狈,却无损于他稳重的气度,此时那对黑色凤眼里,光芒更是凌厉。 “真是情深意重,可你别弄错了——”王全的声音尖刻,他用唯一一只眼睛盯着叶大少,手里紧扣着张寒时的脖子,丝毫不敢放松。姓叶的单枪匹马与他们周旋到现在,就连他最后一名部下也在刚刚被他干掉了,这让王全不得不加倍小心谨慎,嘴里仍嗤声道,“现在下命令的人是我!把你的枪慢慢放到地上,再踢过来,你最好老实点,别耍花招!” 说着,王全再次用枪指了指张寒时的脑袋。 被烟雾呛得眼泪直流,但因脖子被扼住,张寒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大少真的照王全的吩咐,缓缓蹲下、身,把枪放在地面踢过来,他不由心急如焚。 “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叶家大少爷竟也有今天!你们两个,今天谁都休想活着离开这条船,哈哈哈、呃——” 砰、砰两声,王全得意猖狂的笑在他可怕的脸上凝固,定格。在他精神放松的瞬间,两颗子弹分别擦着张寒时身体,射穿了他的脖子和肩膀。 王全沉重的身体倒在地上,他死死瞪着叶初静变魔术般从左手变出的第二把枪,喉咙就像破烂的风箱,嗬嗬漏着气,地上迅速蔓延开大滩血迹。 “时时!”叶初静三步并作两步,拉起因冲击而一同倒地的张寒时,“其他人呢?为什么你没上救生艇跑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有没有哪里受伤?” 被叶初静上上下下紧张抚摸着,张寒时握住他的手,一边的耳朵内一阵阵耳鸣,他摇摇头,边咳嗽边出声道:“我、我来找你。” “胡闹!” 捡起被扔到一边的毛巾,掩住张寒时的口鼻,叶初静扶着他就问:“时时,能自己走吗?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张寒时点头,勉强自己站直了身体。他只是个普通人,短短不到几分钟,就有数人在他面前死亡,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可他更明白,现在不是怕的时候,游轮马上快要沉没,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用对讲机联系上其他搜寻的人,张寒时和叶初静正准备离开,哪知扑倒在地的王全竟还没死透,他嘴角咧开了一个狰狞诡异的笑容,窸窸窣窣从身下掏出一个类似遥控器的黑色装置,按下红色按钮的同时,以口型对张寒时与叶初静说道—— 去死吧! 叶初静迅速连补两枪,但为时已晚。 轰隆,轰隆——!! 巨大的连环爆炸声响彻耳际,张寒时只觉天旋地转,整艘船似乎快要解体一般,发出“吱嘎”、“吱嘎”的恐怖声响,不断有各种灯饰,管线,大块天花板,从他和叶初静头顶坠落下来。 火光四起,灼人的热浪滚滚袭来,两人一路狂奔,就像死神在背后追袭,张寒时只觉心脏狂跳,几乎就要蹦出口腔,他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眼看出口近在咫尺,又是“轰隆”一声,这一次的爆炸离两人极近,在感受到火舌可怕的热度之前,张寒时整个人就被冲击波掀飞了—— “时时……!” 他只来得及听见叶大少短促的一声惊叫,头部便重重装在金属舱门上,随即失去知觉,陷入了昏迷。 ☆、第76章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6节 张寒时先是听到耳边一阵阵规律的波浪声,随后,他昏沉的意识才一点点的,如抽丝剥茧,逐渐复苏。 低低呻、吟了一下,张寒时这一刻只觉头痛欲裂。他勉强将眼皮睁开一条缝,头顶大片蓝得毫无杂质的晴空便映入了眼帘。慢慢的,记忆回笼,他想起爆炸发生时的那一幕,头却更痛了。眼下他的整个身体都晃晃荡荡的,就如同漂浮在水面之上,将视线从万里无云的天空收回,稍稍转动脖子,张寒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漂流在海面上。 哗啦一声,张寒时抬起浸在海水里的一只手,然后他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痛,半撑起身体,打量周围的情况——他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一大块应当是木板之类的漂浮物上,四周一片茫茫的海水,望不到边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更看不到任何陆地或船只的踪迹。 动动身体,张寒时发觉另一只手被什么缠住了,他的目光慢了半拍,往右边看去——在另一边,叶初静的手掌紧紧抓着他的,他双眼紧闭,黑发湿漉漉的,上半身趴在木板上,肩膀以下的大半个身体却几乎全都浸没在海水里,脸色也异常苍白,似乎没有了意识。 “叶……叶初静……”心里发急,张开口,试了好几次,张寒时才发出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出的嘶哑声音。 着急地推了推叶大少的肩,发现他根本毫无反应,张寒时这下更慌张。他自己的骨头也在嘎吱嘎吱作响,几乎散架了一般,大概是之前受爆炸冲击波影响,他浑身到处都疼,尤其右半边脑袋,更是一跳一跳的抽痛不已,除了头晕目眩,整个人还一阵阵犯恶心。 张寒时判断自己很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回想起先前的爆炸,能保住小命活下来,这本身已是一个奇迹。 “白珍珠”号不出意外应该沉没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如何脱险的,想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叶初静救了他。张寒时还不知儿子张乐还有柳佳莹、王硕他们都怎样了,无论多么忧急如焚,他如今只能在心底祈祷——在最后的爆炸发生前,他们都已平安地逃出生天。 再次快速打量周围,此时天已经亮了,张寒时却不知道具体时间,也不知道他们的方位,四周除了海水仍是海水,没有任何参照物,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太阳的位置偏低,一时却无法判断究竟是上午或接近下午。 看到泡在水里的男人,估摸着身下那一大块木板应该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张寒时咬牙,拎住叶大少的两只胳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从海里拉了上来。 直到此刻,看清叶初静浸没在海水中的部分、身体,张寒时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从喉咙深处发出了近似哽咽般的抽气声,他鼻子发酸,几乎忍不住要当场落下泪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因为所有的伤都落在叶初静的身上。他的整个背部,几乎已没有一块好肉,到处皮开肉绽,一部分皮肤被烧焦,甚至还有玻璃碎片深深扎在里面,另一部分伤口的边缘,则因长时间浸泡在海水里都泛起了灰白色。 张寒时根本不知该碰哪里,似乎哪里都是伤口,他摸上去冷得像冰一样。心底一片惊慌,张寒时不由伸手探了探叶初静的脉搏,尽管微弱,发现他仍有呼吸和心跳时,他整个人忍不住发抖,大口大口喘息着,发出了呜咽。 由于没有任何医疗设备,张寒时只能用手,替叶初静挑出那些仍扎在他皮肉里的碎片残渣。明知不该,明知这种时候,他必须尽可能保存体内水分,张寒时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扑簌扑簌,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迷失在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上,搜救不知何时才会来,张寒时看过一些报道,知道海难救援的难度,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失踪者,被找到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 张寒时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并期待奇迹出现。 太阳渐渐升高,张寒时终于能断定时间是上午,如果判断准确,他们大概正沿洋流,在向南漂流。 到了正午时分,气温升高,两人毫无遮蔽,完完全全暴露在大太阳底下。炙热的阳光猛烈烘烤,张寒时很快被晒得头晕脑胀,考虑到叶初静的伤势,他脱下了上衣,盖在他身体上方,搭了个凉棚。 饶是如此,由于伤势太严重,又没有得到妥善处理,叶初静还是发起了烧。他整个人烫得吓人,呼吸滚烫无比,嘴唇也很快干裂起皮,张寒时只能抱着他,小心不碰到他的伤口,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到了晚上,他迷迷糊糊醒来了一会儿,又很快昏睡过去。 遇险的第二天,两人依旧在海上漂流。叶初静的烧也仍然没退,因为一天一夜未曾进食进水,加上失血,高烧,他变得很虚弱,甚至出现了脱水症状。 第三天,又拖过一日,叶初静的情况已相当糟糕。 “时时……”他不断叫着张寒时的名,一只手仍紧紧抓着他,眼睛虽睁着,人却已不太清醒,“……对不起,时时。” 他一遍遍道着歉,嘴里接二连三说着胡话,接着,这个平日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又开始哭,仿佛遭遇了这世上最为悲惨的事。他一边哭,一边双眼痴痴凝视着张寒时,像个执拗的小孩子一样,追问他:“你原谅我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时时?” 张寒时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明白又不明白,叶初静在为何而道歉。他知他快不行了,过去所有的怨怼,不甘,恨意,这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生命流逝的感觉很奇妙,叶初静此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全无一丝过去意气风发的模样,张寒时轻轻抚摸他的脸,仿佛看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站在教室门口的少年,他眼神平静,脊背笔直,犹如一棵悬崖边的幼松,苍翠挺拔。 只一眼,这个人就映在他眼底,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像一个烙印,从未曾抹去。 “我原谅你。” 低下头,吻了吻叶初静干涩起皮的嘴唇,张寒时两眼布满血丝,他定定看着叶初静,多么期待下一刻他能睁开眼。然而,男人仿佛睡着了一样,趴在他腿上,一动不动的。 没办法,张寒时掰下了嵌在木板上的一小块金属片,对准自己手腕,划了下去。 “活下去,不要死。你如果死了,我就永远不再原谅你……”温热的血液从白色皮肤间流淌出来,张寒时将手腕举到叶初静嘴边,声音干哑,“我会与别的人在一起,和另一个人相爱,快活地过完下半辈子,我会慢慢把你忘记,直到再想不起你是谁为止。你听见了吗,叶初静?” 他的血流进了他嘴里,因血液的滋润,发白起皮的干燥嘴唇终于恢复成妖异的红色,等到手腕伤口自然凝血,张寒时抱着叶初静,摇摇晃晃睡倒在正随洋流浮动的木板上。 他细细喘着气,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慢慢流逝,天与海连成一线,那亘古而荒凉的无尽之蓝下,连一只海鸟都不见飞过。张寒时心知即便他把自己的血喂给叶初静喝,他们也撑不了多久的。 他的喉咙里就像一把火在烧,干渴无比,周围都是水,张寒时却要竭力克制自己饮用海水的疯狂念头,他一直未放弃求生的努力,到此刻,心下却难免有些绝望。 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到了这天半夜,雷电的光芒划破了古老的苍穹,人也已陷入脱水的张寒时,随即就被震耳欲聋的雷声震醒。 一道道闪电如青色大蛇,摇首摆尾,照亮了远处整片海域。他看见本来平静的海面掀起波浪,黑色的云层低垂海面,云和水之间几乎混为一体,先是一滴,两滴,接着成片成片的雨水便劈头盖脸,瓢泼而下。 天降甘霖,张寒时仰起头,像个疯子一样,边笑,边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喝着。在这一刻,这些雨水俨然变成了世间最美味珍贵的东西,在艰难的绝境中,生命因它们而得以存续。 他不忘含上满满一口雨水,再小心将这些得来不易的淡水一口一口,用嘴渡给叶初静。 此时,风浪越来越急,他们两个待的那块木板,也开始上下颠簸得厉害。张寒时忙脱下救生衣,将之穿到叶初静身上,尚处于昏迷中的男人毫无所觉,任他施为。张寒时又展开衬衣,将自己的一只手与叶初静的紧紧绑在一起,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木板边缘。 又一次浪潮袭来,张寒时身边拖着叶初静,不断浮浮沉沉,几乎数度处于灭顶的边缘。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 凭着极为顽强的意志力,张寒时熬过了持续动荡的后半夜,熬过了这场猛烈的风雨侵袭。破烂的碎木板晃晃悠悠,飘飘荡荡,最后咚的一声,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闻声,趴伏在上面,几乎已精疲力竭的张寒时猛地抬头,他松开泡得发白痉挛的手指,在晨曦的微光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初静……快看,是……陆地,是陆地……!” 他语不成声,嗓音激动得发颤,事实上,他们刚才撞上的就是一块黑色礁石,一海浪已将他和叶初静送到了海岸边。 人的潜力总是无穷的,明明连抬一根手指都困难,此刻张寒时却能扶起叶初静沉重的身躯,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礁石遍布的海滩,跌跌撞撞,往岸上走去。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张寒时就开始两眼发黑,走一步晃一晃,似乎下一秒就要站立不稳。他饿了三天三夜,仅凭一点雨水支撑到现在,整个人早已是强弩之末。 拖着沉重步伐,双脚踩到松软干燥的沙面时,张寒时嘴角翘起笑容,他们安全了。才笑一半,他的身体便终于像耗尽电力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在昏过去前,张寒时仿佛感觉有一双手,紧紧的,紧紧的,拥抱住了自己。 ☆、第77章 张寒时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用各种宽大树叶搭建而成的简易窝棚里。他手腕上的伤口也经过了处理,上面糊着一层绿色植物捣碎而成的汁液,向外边望去,远处就是大片沙滩,一波接一波海浪翻卷起白色泡沫,起伏不定,不停冲刷着海岸。 环顾四周,张寒时发现叶初静不在身边,他急忙爬起身,走了出去。 光脚踩在沙地上,洁白细腻的沙子吸收了阳光,让脚底热热,痒痒的,十分舒服。在一望无际的沙面上,留下了一长串足迹,一直延伸到远处。张寒时顺着足迹往前,沙滩另一边树木茂盛,植物葱茏,甚至能听见鸟类的鸣叫声,张寒时边走边看,他知自己先前想错了,这里并非什么陆地,而应当是一座不知名的海岛。 能绝处逢生,被风暴送到这么一座有树木植被动物生长的岛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张寒时不敢奢求太多。 最后,足迹到了尽头,张寒时也停了下来。 他看到前方不远处,赤、裸着上半身的高大男人正坐在两棵椰子树交叠而成的树荫下,他的面前升起了一堆火,手里正拿着由细树枝串成的烤鱼,缓慢转动着。 张寒时没出声,而叶初静却仿佛感应到了一般抬起头,他看到他时,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鱼,起身向张寒时快步走来。 “时时,你醒了?”他捧住他的脸,吻了一下,“头还疼不疼?” 张寒时摇摇头,他之前右半边脑袋撞出了个大包,此时一觉醒来,头晕想吐的情况却已经好多了,“我睡了多久?你怎么跑这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叶初静小心揉揉他的脑袋,回道:“你睡了差不多一天半。我抓了几条鱼还有一些贝类,怕烟熏到你,所以离得远了些,鱼现在差不多烤好了,来——” 叶初静牵着他的手,两人来到那堆篝火边重新坐下,架在火堆之上的几条鱼都已烤至两面微微焦黄,正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叶初静将最大的一条递给张寒时,张寒时也没客气,他实在饿得狠了,甚至顾不得烫嘴。 说实话,由于没任何调味,鱼烤得很一般,但腹中饥馁,再加鱼肉本身很新鲜,味道倒也并非难以下咽。张寒时吃得很快,一条鱼没多久便都进了他肚里。 “慢点,小心烫,这里还有。”看他这样急,叶初静很快又将第二条鱼递给他。 一连两条鱼下肚,加上一些贝类海藻,张寒时摸摸肚皮,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吃饱了?”叶初静笑着亲亲他,用舌头舔去张寒时嘴角的鱼肉残屑,又将砸开的半个椰子放到他手中,“渴不渴?喝点椰汁。” 抱着半个椰子慢慢喝着,张寒时才想起叶大少的伤,他赶紧放下椰壳,催促道:“叶初静,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这男人表现得太淡定,张寒时差点快忘了他仍重伤在身。在他连声催促里,叶初静才转过身,露出了他背后那些依然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其中有些已开始结痂,有些却仍在发炎脓肿,张寒时伸出手,又不敢真的触摸,眼圈却忍不住又红了。 “没事了,没事了。”叶初静回过身,抱住了他,低沉的嗓音一遍遍安慰着,“只是看起来比较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的。” 叶大少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寒时自然不信。如果真的没事,他又怎会高烧到神志不清的地步。探了探叶初静的额头,发现他的体温已没有先前一碰就烫手的程度,张寒时才稍稍放心。 他打量四周,问:“这座岛上还有其他人吗?我们如果被困在这里,外面的人找到我们的几率是不是微乎其微?还是我们自己要想办法离开这,找到回陆地的办法?” 叶初静见他问了一连串问题,忙亲亲他,安抚道:“时时,你别急。听我说——我先前穿过这片海岸边的树林,往岛的深处走了一段,发现了一座淡水湖,湖那边还生活着一个原始部落,应当是这座海岛上的土著居民。” 听到这儿,张寒时眼神发亮,可惜叶初静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他听叶初静说:“结果我与他们言语不通,而且这些土著看起来十分排外,他们将我赶回了海滩,根本不允许我再靠近湖边。” 幸亏这座岛屿周边物产十分丰富,张寒时与叶初静两人短时间内还不至于为填饱肚子犯愁。 再看向手腕上的青绿药汁,张寒时神色恍然大悟。而叶初静也知他在想什么,握住他手腕,叶大少也不嫌脏,他用近乎虔诚的姿势在伤口附近亲了亲,解释道:“他们的酋长对我身上的救生衣很感兴趣,我用它交换了一些草药。时时,答应我,下次不准再伤害自己,就算为了我也不行。” 张寒时不置可否,没有出声。当时叶初静都快因脱水而死了,他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多,就算再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那样做。 “草药还有吗?”见叶大少目光灼灼,张寒时赶紧转开话题。 叶初静点点头,从一边拿出了个用椰子壳打磨而成的碗,看这工艺显然出自岛上土著之手,揭开碗口的树叶,里面还剩大半草药捣碎而成的浓稠绿色汁液。 “转过去,我给你敷药。”叶初静背后的伤,一些已经发炎,张寒时当然不能不管。这岛上居民能在此繁衍生息,肯定有他们的独到之处,虽然不知草药效果如何,好歹也是聊胜于无。张寒时擦干净手,舀起一些药汁,动作小心翼翼,敷在了叶初静伤得最严重的部分伤口上。 尽管已放轻手脚,但药汁渗进伤口,还是令叶初静浑身肌肉紧绷。整个过程里,像生怕张寒时难受,他却一声不吭,硬挺到了最后。 敷完药,两个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时时,那个部落虽然很原始,我在他们酋长的住所,却看到了许多他的‘收藏’,里面甚至还有一台无线电通信设备。那台设备看外观还很完整,如果它能工作,那么我们说不定就能联络到外面。” 叶初静的话让张寒时重燃希望,但很快的,他又沮丧起来,“可你也说了,当地土著不欢迎我们,我们甚至没办法靠近那个湖。” “别急,”叶初静揽住他的腰,对准他的嘴唇又亲了一口,“总有办法的。” 两人眼下流落到这座岛上,连具体方位都弄不清楚,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知道急不来,张寒时仍忍不住挂念,“不知佳莹他们都怎么样了,是否已平安脱险?我真担心乐乐……” “柳小姐他们既已登上救生艇,那就应该比我们安全。救生艇上都配有船桨、指南针、信号灯、食物和水,他们获救的希望很大。放轻松,连我们在海上漂流几天都能撑下来,他们一定也会没事的。” 叶初静一番劝慰,张寒时也知眼下想再多都无济于事,只能慢慢放宽心。 …… 夜幕降临,一海浪重复着规律的节奏,风掠过海面,又吹向岛上,大片植被亦发出如浪潮般规律的沙沙声。在那个以树枝、叶片和藤蔓搭建而起的简易窝棚外,张寒时与叶初静燃起了另一堆篝火,他们在火堆旁并肩而坐,抬头仰望两人头顶那一片深蓝星空。 岛上的昼夜温差并不大,即使到了夜里,温度也只是比白天稍稍低了一些。除了风声,波涛声,以及燃烧的干燥树枝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四周十分安静,张寒时甚至有种错觉,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身边的男人。 “叶初静,我们在海上漂流时,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那些话?” 紧挨着他的叶大少闻声侧过头,而看他的表情,张寒时就知他不记得了。想想也是,那三天里叶初静除了昏迷,就是因高烧在说胡话,他能记得那才奇怪了。 “时时,我说什么了?” 张寒时微微一笑,他看着他的眼睛,在叶初静漆黑深邃的瞳孔里,仿佛全世界的星光都被装进了里面,张寒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轮廓深刻的脸,缓缓开口说:“你向我道歉,求我原谅你,你说你知道做错了,这十几年你一直在后悔,你求我不要死。” 见叶初静一瞬动容的神色,张寒时笑意加深,“真奇怪,我明明好好的,而且我们分开也不过才四年多,哪有十几年那么长?” 那时叶初静的表情……张寒时说不上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痛苦,好像他真的曾永远失去过他,所以才那么伤心欲绝。他想起他做过的那些古怪的关于死亡的梦,梦里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就像他确实曾经历过那样。 但怎么可能呢? 张寒时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理智告诉他这十分荒谬,可他控制不住一遍遍回想,越想,那怪异的感觉就越纠缠着他,一些过去张寒时忽略的东西也渐渐浮出了水面。那天他在阳台上,叶初静为什么会那样神经过敏、大发脾气?是怕他会跳下去吗?像梦里一样? 张寒时看向他,浅色眼珠一眨不眨,问:“所以叶初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第78章 面对张寒时仿佛直直望入他灵魂深处的眼神,叶初静沉默良久,最后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捧住他的脸,在张寒时额头上印下一吻,嗓音沉沉,问:“时时,你相信人有来世吗?” “什么……”张寒时先是愣住,随即拧起眉毛,生气道,“叶初静,你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吗?别拿这套神神鬼鬼的把戏来糊弄我!” 见他气鼓鼓的,叶初静赶紧拍拍他,安抚着说道:“别生气,时时,我开玩笑的。” “这一点都不好笑。”张寒时根本不吃他这套。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别生气了,嗯?”将他整个抱在怀里,背部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叶大少软语温存,好一会儿,才终于把炸毛的张寒时安抚住了。 “我知道人没有来世,没有重活一次,我们所拥有的,只有这一辈子。做错了事不会有后悔药可吃,而错过的人……有时也只能永永远远地错过了。我们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蝴蝶扇动翅膀,每个微小的决定、每一次选择,都足以影响未来,让人生走上截然不同的方向……这些我都知道。” 如同呵护着宝贝一般,将张寒时紧紧搂在怀里,叶初静一下一下亲吻着他,“正因为明白,我才庆幸,庆幸自己这次找对了方向,让我终于找到你。时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一次又一次,我几乎都快绝望了……” “叶初静,你到底在说什么……”张寒时扭过头,想看清此刻他身后男人的表情,他是越听越糊涂了,这都哪儿跟哪儿?这几年他确实深居简出,可叶大少若真铁了心,以他的通天手段,要找到自己也不过时间问题。 见张寒时疑惑不解的样子,叶初静又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时时,其实我并不是——谁在那里?!” 说到一半,叶初静便突然住口,并警觉地向不远处一丛灌木丛投去目光。 茂盛的树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寒时也紧张起来,下一刻,他却瞪大眼,一脸愕然。 “你们是谁?”他问。 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两个人,他们的皮肤棕黑,身上涂抹着白色与绿色的纹身彩绘,除了腰部缠绕了一圈藤蔓和两片粗麻织物以外,没有穿着任何衣物。而看他们的身量,年纪应该不会超过十二三岁。 只是两个孩子。 “时时,我认得他们。”叶初静拍拍张寒时的肩,示意他别紧张,又解释道,“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湖边部落的人,部落里的成年人对外来者很警惕,这些孩子一直处于闭塞的环境,从未接触过外界,他们可能只是好奇。” 被他一说,张寒时也就明白了。 而那两名部落的孩子原本还有些战战兢兢,见叶初静与张寒时收起了敌意,他们很快比手划脚,叽叽咕咕对他们说起话来。 “叶初静,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奈何语言不通,张寒时听了半天,都没弄明白他们的意图。 叶初静摇头,随即也举起手,用肢体语言和脸部表情,试图与对方沟通。鸡同鸭讲,忙活了半天,张寒时和叶初静两人才确定,这两个孩子一个叫库鲁一个叫穆扎,他们正如叶大少猜测的一样,没有恶意,只是出于好奇心,因此偷偷溜出部落,来海滩这边找他们。 由于这座岛上物产丰饶,又没有足以威胁到生存的大型食肉类猛兽的威胁,整个部落虽然原始封闭,但这些土著的心性却十分单纯,这一点,从他们发现叶初静,只是将他赶回海滩边,却没有进一步采取过激行为就可见一二。 库鲁和穆扎这两个小家伙,心思更是纯朴简单,他们因叶初静在部落时露的那一手格斗技巧,而对他崇拜不已。这样的意外收获,叫张寒时与叶初静两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被他们一打岔,之前两人的话题不了了之,好不容易劝服两个小家伙回去,夜已深了,在海上不吃不喝漂流了三天,张寒时的身体到底还未完全恢复,他很快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了。 在他睡着后,叶大少又忙碌了一会儿,添了足够的干树枝以防火堆中途熄灭,他人也钻进窝棚,抱住张寒时,双眼看不够一样细细打量,从眉毛,眼睛,鼻子,再到嘴巴,越看心里越是欢喜。 “晚安,做个好梦。”在张寒时额上亲了亲,叶初静这才心满意足抱着他,闭上了双眼。 …… 第二天一大早,库鲁和穆扎就又来了,他们甚至还带了一些之前张寒时与叶初静两人敷的草药。 而作为回报,叶大少教了他们两招古传散手,把两个小家伙高兴得不行。 接下来的大半天,他们都跟着张寒时和叶初静,一起下水捕鱼,搜集贝壳牡蛎等,双方虽然言语不通,随着相处时间增加,已能用一些简单的手势与对话来进行交流沟通。 张寒时也得知,库鲁和穆扎都是部落酋长的孙子,在族中拥有很高的地位,怪不得连白天他们都能堂而皇之来海边,而不受阻拦。 和叶初静商量了一下,张寒时对着库鲁和穆扎比划,用手势和刚学会的简单土语,询问他们是否可以说服酋长,允许他们借用他的‘收藏品’,来向外界求助。由于这段话颇为复杂,张寒时并不确定这两个半大孩子是否听懂理解了。出乎他和叶初静预料的是,到了晚上,库鲁和穆扎吭哧吭哧抬着他们爷爷的个人‘收藏’——一台无线电发报机与配套的手摇发电机,便直接过来了。 之后,他们在一边好奇地围着叶初静,看他捣鼓那方方正正的‘盒子’,不时叽叽咕咕两句。 幸运的是,这台老式无线电发报机虽然有些年头了,零件保存却相当完好,稍一修理,便能投入使用。小心调试完毕,叶初静就按下电键,发送了一长串由“滴”和“嗒”组成的摩尔斯电码。 “谢谢你们。”在叶大少忙碌的时候,张寒时面对库鲁和穆扎,诚心诚意地表达了他的谢意。 有些东西,即便双方语言不通,也能通过眼神表情很好地理解。库鲁和穆扎两人,似乎知道他们帮上了忙,此时咧开嘴,露出雪白牙齿,稚嫩的脸上笑容无忧无虑,十分开怀。 …… 在岛上的第三天,库鲁和穆扎毕竟年纪还小,很快就被族人察觉他们在帮助张寒时和叶初静,东窗事发后,两人被他们的爷爷、也就是部落酋长禁了足,自然不能再来海边。 而那台无线电发报机,叶初静、张寒时并不想跟对方起冲突,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又被重新抬了回去。 “放心吧,信息已经发了出去,搜索可能会花掉一点时间,但收到我们的消息,结合洋流流向,时间,算出大致方向和距离,外面的救援迟早会来的。” 叶初静搂着张寒时,这样安慰他。 然而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没等到救援,倒是先迎来了一场猛烈的风暴。 原本平静的海面巨浪滔天,狂风夹杂着暴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甚至让皮肤微微泛起疼痛,大自然的狂暴之力,让天与海、天与地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只剩一整片银白色的盛大雨幕。 暴雨倾盆,简陋的树棚自然抵挡不了如此剧烈的风雨,很快摇摇欲坠。张寒时和叶初静两个人只能躲到树下,但风雨太大,他们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好在暴风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待到雨止天晴,浑身湿漉漉的两人四目相对,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不由失笑出声。 “看来我们得再找材料,搭个更结实点的窝。”张寒时嘴角犹带笑意,他看了眼有一大半被沙子掩埋的窝棚,这样说道。 经历了不久前的绝境,从决定原谅叶初静的那一刻开始,张寒时的心境便已发生改变。这几天在岛上,与叶大少两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最简单的生活,除了对儿子张乐与其他人的记挂惦念外,内心深处,这几乎便是张寒时曾经梦想中的未来。 叶初静望着他的笑容,如心有灵犀,他牵住他的手,亲吻他的嘴唇,问他:“时时,等乐乐长大,我们就搬来这,再搭一所房子,什么都不用考虑,每天看着日升日落,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你说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让人心都变得柔软,他的目光搅动着张寒时的意识思想,在他脑海里荡起一圈圈涟漪,这股渴望的骚动不断向外扩散,扩散,让灵魂为之共鸣震颤。 看着他的眼睛,张寒时被那眼神牢牢吸引,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神色间却如同立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承诺。 他们在暴风雨过后的沙滩上拥抱、亲吻彼此,甚至忘了要重新生火,去找材料搭建新居所的事。 到了傍晚,在海平面尽头,金红色的晚霞铺满半边天空,狂暴的海洋此时也已恢复了宁静。 在阵阵规律的波涛声中,张寒时披着皱巴巴的衬衣,脖子,胸口,手腕内侧,到处都是一个个红痕,浑身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种极度冶艳诱惑的气息。他将头放在叶初静的肩膀上,半坐半靠,双脚踩着湿沙子,任潮起潮落,海浪打湿他的脚背,他只微微眯着眼,睫毛又长又翘,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叶初静却不舍得放开他。他一边亲吻,一边缓缓抚摸张寒时依然白皙的脖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像在聆听什么,接着突然出声道:“时时,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经他提醒,张寒时也竖起耳朵,开始仔细分辨倾听——除海浪声外,似乎确实有某种声音,正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可闻。 “是……汽笛声?”张寒时语气有些不确定,他站直身体,与叶初静一同向海平面远眺。趁着最后一缕天光,他看到在他们左手方向,有个黑色黯淡的轮廓出现在海的另一边,这发现让他激动不已。 “叶初静,你看那边——是船,有船来了!他们找到我们了!” 相比张寒时的惊喜,叶初静则显得镇定沉着许多,他打量那艘渐渐显出轮廓的船只,内心疑惑,如果真的是救援,未免来得有些太快了。 对方看到沙滩上燃起的篝火,很快就派出了冲锋艇,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叶大少盯着那艘白色冲锋艇,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小心!”面临危险,本能占据上风,叶初静紧扣住张寒时手腕,两人一起卧倒在沙滩上。几乎在转瞬间,哒哒哒的枪声响起,不远处的沙面被子弹射出一排弹坑,白色的沙粒与海水一同飞散四溅。 岸上,叶大少拉着张寒时就地滚了一圈,开阔的沙滩几乎没有任何遮蔽,两个人就是活靶子,叶初静只能抓紧对方还未上岸的短暂先机,赶快寻找掩蔽。 张寒时起初惊呆了,任由叶初静拉着他跑,要命的子弹亦紧随而至。直至两人躲到了一块矗立在沙滩边的礁石后面,张寒时喘着气,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被攻击了,对方根本不是救援,而是来杀他们的。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破水声,张寒时瞳孔微缩,明白袭击者已经上岸了。 “哥,别再躲了,你这次逃不掉的。” 一个阴恻恻的男声越过礁石,伴随着海风的声音,传入张寒时与叶初静的耳内。 ☆、第79章 “哥,别再躲了,你这次逃不掉的。” 听到那声音,张寒时身旁的叶初静神色微动,有些意外,又并不特别吃惊的样子。 很快,一群武装精良的人员就包围了他们。对方有备而来,而张寒时与叶初静手无寸铁,躲藏没有意义,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子弹,在十来只枪口对准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干脆握着彼此的手,从礁石后站立起身。 叶初静并没有看其他人,目光直接投向为首的那人,说道:“叶梵瑞,我早该料到是你在捣鬼。”出现在他和张寒时面前,一脸志得意满,也是唯一没有佩戴面罩的男人,正是他那未同父异母的弟弟,“看来你没有把我先前的警告放在心上。” 叶梵瑞听他这样说,低低笑出了声,“哥,你真以为父亲与我会因为你的几句话而忌惮收手?从一开始,父亲与你、我与你之间就注定不能善了,谁让我们身上都流着叶家人的血呢?” “你算什么叶家人?”叶初静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虽然形势明明处于不利地位,他的气度、神态,却仍如同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叶梵瑞,你充其量不过是个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除了父亲,谁会承认你是叶家人?” “住口!”失态地吼出声,叶梵瑞喘了两口气,才又换上那副温良谦恭的假笑,“哥,你是想激怒我么?这对你可没什么好处,还是说,你想保护什么人?” 叶梵瑞也并非傻子,在叶初静掌握整个叶家后,他和叶道山隐忍不发,相反他还在人前做足了兄友弟恭的戏,足可见其城府深沉。 阴森的视线往叶初静身边扫去,叶梵瑞仿佛这才注意到张寒时,脸上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看见他们彼此握在一起的手,叶梵瑞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出声道:“哦……我差点忘了!哥,这位就是你当宝贝一样藏着护着,不让人见的‘大嫂’吧?” 张寒时眉头微皱,他之前没见过叶梵瑞,眼下从他与叶初静的对话中,对他的身份,张寒时却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位叶家二少,长相和叶父倒是极为相似,仪表堂堂,看上去为人正派,但那仅仅是看上去如此而已。 此刻一边倒的形势,也许让叶梵瑞认为不必再费心伪装,他的表情做作浮夸,一双眼游移不定,更显得心术不正,张寒时对他完全没有好印象。 “叶梵瑞,你想怎样?”叶初静手指更用力地握了握张寒时,直接开门见山,“王全他们那些人能混上‘白珍珠’号,也是你和父亲在背地里策划安排吧?” 虽用的是疑问句,叶初静的语气却极为肯定。之前,王全在东南亚一带几乎已被金五爷的人逼得走投无路,如果这中间没人出手干预,他不可能还活着,更不可能在‘白珍珠’号上弄出那么大动静,导致整艘游轮沉没。 “哥,你的命可真够硬的,连那样的爆炸都没能把你解决掉。”叶梵瑞见此时胜劵在握,也不拐弯抹角。 这话等于承认了爆炸事件与他相关。 张寒时在旁听了,不禁心中发寒。全船的乘客加上船员,那可是将近千条人命,为了权势、地位和利益,原来真会有人如此丧心病狂,视那么多无辜者的生命为无物。 张寒时心底惊骇,他着实被叶梵瑞的所作所为吓到了。见他这样,叶大少安抚地捏捏他手指,随后便看向叶梵瑞,说道:“叶梵瑞,无论你和父亲再怎么处心积虑,都是徒劳,我失踪已经快一个星期,我的律师团应该已将我的遗嘱公布了吧?” 叶初静条理清晰,嗓音沉着,他的话让前一秒还笑眯眯的叶梵瑞瞬间变了脸色。一下被说中心事,叶梵瑞来不及维持他虚伪的笑容,五官也扭曲起来,恨声道:“哥,你可真是太会演戏了,连茹姨都被你骗过,你什么时候有了儿子?我们这几年一直有派人留意你的身边,没想到……” 没想到百密终有一疏。在他们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叶初静竟已有了继承人,他甚至连权威机构的dna亲子鉴定书都准备好了,这让原以为他只是在虚张声势的叶道山一派措手不及。 “这几年,你们往我身边送了那么多人,真是辛苦了。”叶初静语气淡淡,眼中却充满嘲讽。 他早已知道,叶道山为了弄清他到底还行不行,陆续往他身边安插了不少人。叶初静不动神色,配合他们演了这出戏,因太过思念张寒时,渐渐的,他开始不可自拔,痴迷于从他人身上寻找过往的影子,可惜最终叶初静却发现,谁都不是他的时时。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痛苦与煎熬便越发难捱,它们日夜折磨着他,令他不得安宁。 叶梵瑞脸色更显难看,“哥,原来你早都知道了。”说完,他长出了一口气,又从身边的雇佣兵那里接过一支枪,将枪口对准了叶初静,笑声阴沉,“不过那又有什么用,你现在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放心,在没有得到父亲想要的东西前,我不会杀你。” 叶初静的遗嘱公布,确认叶氏下一任家主是个才不到四岁的小毛头,他身上流着叶初静的血,无需什么鉴定书,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个孩子的五官轮廓,简直如迷你版的叶初静,这也让原本精心策划了‘白珍珠’号游轮爆炸的叶道山一派意料不及,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令叶梵瑞他们想不到的是,遗嘱最后还附加了一条,若这孩子有任何意外,叶初静名下所有的叶氏股权、资产都将委托相应机构捐献出去,叶家其他人一毛钱也休想捞到!为保障这孩子的安全,叶初静也真的是煞费苦心,他拉上了整个叶氏集团作陪。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龄幼子,如今却已坐拥云水叶氏的大半壁江山,叶梵瑞他们处心积虑,到头来却发现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又怎么能不咬牙切齿。 眼下的情况,活着的叶初静显然比死掉的他要来得更有价值。 而叶梵瑞他们这帮人所图的,即便张寒时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对方口中的那个孩子,张寒时莫名就知道是张乐,得知儿子平安无事,他来不及松口气,就被上前的那些武装人员反扣住手腕,将他和叶初静强行分开,往另一边拖去。 “放开我!”意识到不妙,张寒时竭力挣扎,其中一个抓着他手臂的雇佣兵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英语,就伸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张寒时一个趔趄,如果不是被反剪着双手,他几乎站立不稳,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张脸也很快肿了起来。 巴掌声异常响亮,让所有人的注意都一瞬集中到张寒时这边。一旁的叶初静瞳孔收缩,他反手一下侧击,速度奇快,肘部重重撞上身边一人的胸骨,发出“喀”的一声,在对方因剧痛身体佝偻的瞬间,夺过那人手里的枪,扬手就往另一边开了一枪。 巨大的枪声中,原本位于叶初静右手边的雇佣兵应声栽倒,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抓过左侧那名被他撞断胸骨的可怜家伙,以他为挡箭牌,瞄准不远处的另外两个举起枪的雇佣兵,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四下枪声。 两个身着迷彩作战服的雇佣兵又倒了下去。叶初静扔开手里的尸体,脸上染血,眼神凌厉,抬手又是一枪,那个刚扇了张寒时一巴掌的大个子,尚来不及出声反应,即被爆头。 这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短短两三秒之间。 张寒时在身边那名雇佣兵被击毙时反应过来,他一脚踢在另一个抓着他手臂的雇佣兵膝盖上。趁对方失去平衡,他猛地挣脱控制,又蹲下、身,抓起大把沙子,抛向叶梵瑞在内的其他几名武装人员。在那些人视线受阻,下意识躲避的瞬间,他快速跑向叶初静。 大概没料到两个手无寸铁的人能翻起什么浪花,叶梵瑞和他带来的人难免心存轻视,疏忽的代价却是惨重的,眨眼之间,他们一行十来个人里面,接近一半都被叶初静解决掉了。 翻身再次躲进礁石后,叶初静摸摸张寒时肿起半边的脸和破皮的嘴角,满眼心疼。 “我没事。”张寒时笑了下,事实上那个雇佣兵的手劲很大,他半张脸都麻木了,可眼下显然不是黏黏糊糊的时候。 现在叶初静手里有了武器,但一人对上多人,情势仍凶险万分。 碎石飞溅,子弹不断从两人的头顶,身侧飞过,有些打在礁石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叶梵瑞那批人在空旷的沙滩上毫无遮蔽,但他们的火力更甚于叶初静与张寒时,天色渐渐昏暗,这些拿钱办事的雇佣兵久经阵仗,很快就从最初的混乱中找回步调,他们趴伏在沙面上,一边开火,一边匍匐前进,显然打算绕过礁石,从左右包抄。 更糟糕的是,叶初静手中那把枪的子弹很快用光了。 而叶梵瑞心机深沉,他似乎早已等着这一刻,不禁得意道:“哥,你束手就擒吧!我们的第二批增援马上就到了,你一个人再厉害,又能挡住几波?别傻了!” ☆、第80章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第81章 华国,云水城。 急救中心紧急通道的大门被推开,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急救推车,一人高举输液袋,另一个则手持呼吸气囊,他们都额头渗汗,步履匆忙,神色间流露出紧张。 “左下胸腔与左腹部枪伤,可能有积血,血压降至70/40,脉搏120。” 听到急救人员的报告,早已接到通知,等候在急诊通道的医生快步上前,揭开染血的白色医用被单查看伤情,同时出声问道:“呼吸音如何?” “左胸减弱,伴有呼吸困难,但情况尚算稳定。” “立即安排胸、腹部扫描!” “医生!”跟随急救人员而来,一名身穿职业套装,年龄约莫在四十左右的女士这时突然喊停了周围忙碌的医护人员,她神色极为郑重,“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叶先生平安脱险。” 为首的那名医生愣了愣,随即又点头道:“谢懿女士,请放心,我们会尽力而为。” 毕竟这整个医疗中心,都是由叶氏投资建成,它领先亚洲,处于世界顶级水平。而这位等待急救的病人,他的身份更是举足轻重,谁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7节 一群医护人员很快推着急救车进了手术室,而谢懿留在走廊里,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着那头简洁明了交代—— “是我,他回来了。” …… 一周后,身受重伤的叶初静在医疗舱内苏醒。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助手谢懿安排他出院。 “叶总,您的身体情况还不稳定,闫医生建议……” 叶初静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个眼神,便制止了他的助手接下来的话。 “谢懿,马上替我去安排,我需要尽快回研究所。”他的嗓音低沉动听,五官依然深邃瘦削,黑色的凤眼则如寒潭一般,在经历漫长光阴后,变得冷寂幽深。 “……是。”谢懿看着他的眼神,心下一时诸多感慨。她已在他身边快二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这个坐拥无尽财富的男人一直郁郁寡欢,外界都说他是个疯子,沉迷于那些尚未成熟,不被社会承认的科学假说,甚至斥巨资成立了专门的科技公司与大型实验室。而最终,他们的产品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科技革命,那些曾嘲笑他的人都闭上了嘴。 他们都错了。 谢懿没停留太久,很快离开,去处理相关出院事宜。 叶初静已从医疗舱被转移到普通病房,墙上的宽屏电视正播放着新闻,内容是有关第35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场馆修建的进展报道。看了一会儿,叶初静就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大得过分的房间内变得寂静无声,有些冷清,叶初静身穿病号服,即使这样,依然无损于他沉稳的气度。眉心皱起纹路,叶初静深深叹了口气。他的眼前正频繁交替闪现着一幕幕画面,其中最多的,是张寒时满脸泪水,伤心欲绝的模样。 心脏抽痛不已,叶初静的头脑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明确——经历这样长久的时光,一次次失望,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无法放手,他做不到。 还有什么,能比得而复失更令人痛苦难捱? 思念犹如狂潮,以前所未有的剧烈凶猛,迅速席卷吞没了他。现在,叶初静满脑子都是张寒时的影子,他的眼泪,他哭泣的样子,都让叶初静心如刀绞。 谢懿的办事效率极高,她没多久又折回,向叶初静报告事情已办妥。 …… 翌日清晨,叶氏冬湖研究所。 “叶先生,你是说——” 研究员王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满是震惊,他推推眼镜,看着面前这个即便坐在轮椅上,气势依然强大的男人。见他神色严肃,一点不像在开玩笑,王良也反应过来,连忙摇头道:“不行,这太危险了。你的身体情况不适合进行这样连续的穿梭,代价太大了!叶先生,你应该知道,通过‘机器’制造的‘门’跨越两个世界,人类的将被粉碎成原子再重组,这个过程是极不稳定的,任何细微的差错,都可能使你就此消失,无法到达目的地,更无法返回原世界。” 王良一番警告下来,叶初静没有出声,只是在他说完后,开口道:“王博士,我很清楚过程充满危险,但有些事我必须要去做,我也愿意承担随之而来的风险。所以请你告诉我,再次启动‘机器’,需要多久的时间?” 王良怔愣无言,可毕竟叶初静才是老板,过了片刻,他就转过身,双手快速在白色操作台前按下指令。轻微的嗡鸣声中,操作台上方的空中出现了一幅虚拟全息地图。 “在启动‘机器’前,找到能实现穿越的合适地点才是关键。”王良一边说,一边继续输入指令,三维虚拟地图上,一个个红色光点被标出。“每个世界都存在着薄弱点,在这些地点,自然的基本常量,例如光的速度,重力,大部分质子等都存在衰减的现象。像这里——” 王良的手指点在某处红点,虚拟地图随即放大,并出现具体坐标。 “北纬20°40°、西经35°75°,闻名遐迩的百慕大三角区,就是一个薄弱点。当然,还有其他的地方。在这些特殊的衰弱区域,两个世界间的壁垒通常非常的薄,通过释放适当的能量,并将之对准合适的地点,就可以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实现穿越。” 叶初静点头,对这些说法他并不陌生,他曾无数次听实验室的科学家们阐述解释相关理论,如今他自己也算半个专家。 “我希望在实验室再次启动‘机器’,重复之前的过程。”他说道。之所以将整个研究所设立在冬湖,原因无他,正是由于这里也恰巧是一个薄弱点。 王良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叶初静问。 “是这样的,叶先生。”面露难色的王良沉吟片刻,之后,他又在操作台上输入一串指令,那幅地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某个装置的三维图形。整个装置看起来就像个沙漏,但仔细观察,就会发觉它比沙漏可精细复杂多了。 “这个带原子电荷的触发器,用它我们可以创造出爱因斯坦—罗森桥,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虫洞,打开通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门’。但目前‘机器’存储的能量已经不足,就算勉强打开‘门’,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说到这里,王良又看向叶初静,直言不讳道:“人为打破两个世界的壁垒,制造时空涡流,需要非常巨大的能量,我们的时代还无法制造出这么强大的装置。一旦‘机器’携带的能源耗尽,虫洞将瞬间关闭,至少数十年内,我们都无法再启动它。叶先生,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即使这次能侥幸成功,你也将永远困在另一个世界,无法回来。” 王良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叶初静沉默少顷,抬起头,说道:“王博士,你的意思,无论成败,我都只有这最后一次的机会?” 王良看着他,点点头,神色严峻,“是的。” 叶初静思考良久,最终长舒了一口气,他回头,向身后的助手交代道:“谢懿,你去安排一下,让李斯璐、陈州他们都回来,我要见他们。” “叶总……”此时此刻,人已老大不小的谢懿,一反她精明强干的女强人形象,忍不住眼角发红。 “傻姑娘……”叶初静摇摇头,近些年,他极少这样亲昵地称呼谢懿,“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多说。这么多年了,你们为叶氏集团尽心尽力,我上已无父母,下无子女,以后公司就交给你和李斯璐、陈州他们了,这也是你们应得的。” 在谢懿的印象中,这个英俊的男人正如他名字一样,总是安静阴郁,他极少谈及私事,更不会与人说如此感性的话。但在这一刻,他却仿佛想到什么开心事,瘦削的脸上满是淡淡笑意。 见到这一幕,谢懿便知道,他真的已铁了心。在看不见的那边,一定有他情愿豁出性命,冒着极大风险也要回去的理由。 …… 一个月后,冬湖研究所。 巨大的实验室内,人员忙碌来去,但秩序井然,门口两侧,成排的电脑监控设备一字排开,时时汇报滚动着各项信息。在更前方,则是一大片空旷地带,粗大的电缆管线一路向前延伸,最终汇聚在一台足有三层楼高的沙漏型合金装置底部。 “叶先生,我希望你记住,两个世界的时间并不同步,加上时空涡流的影响,更会产生一定的偏差值,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更久,都是有可能的。” 叶初静身旁,博士王良忍不住再次提醒。事实上,不必他多说,叶初静对这些风险都心知肚明。这时,庞大的装置底部,银色金属门自动开启,露出了类似操作舱般的内部。 在谢懿,王良等人的目送下,叶初静没有犹疑,他的每一步都很稳。 “叶先生,还有一点——”待叶初静进入装置内部,博士王良又出声道,“物质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根据守恒定律,在同一个世界,无法有两个‘自己’同时……” 没等他把话说完,反射着银白光芒的舱门便紧紧闭合上了。接着,装置的边缘就出现了一圈蓝色光芒,伴随着阵阵嗡鸣声,光芒越来越强,整个庞然巨物开始缓慢转动,最终变成底部向上,顶部朝下,就像是将一个巨大的沙漏由上至下颠倒了一样。 很快的,广阔空间内就响起电子合成的女声警报。 「系统启动倒计时开始。」 「系统启动倒计时九十秒——」 「系统启动倒计时八十秒——」 …… 倒计时最初每隔十秒报响一次,王良和谢懿等相关人员抓紧时间,纷纷向后撤到门口监控台位置。最后关键的十秒钟,操作系统开始每秒自动倒数。 抬头看着实验室上方屏幕的时钟数字一秒一秒跳动,谢懿眼眶湿润,她默默在心底不断祈祷,希望一切顺利。当时钟数字跳至零,她身旁的王良当机立断,对着话筒命令:“启动装置。” 一直待命的研究所工作人员随即按下按钮—— ☆、完结章 深夜,云水城,叶宅。 邢飞在房间检查了一遍枪套里的配枪,确认没有问题,才把枪塞回了腰间。今晚轮到他与王硕他们值夜,叶家从上到下守备森严,从大门到内宅,需经过好几重安检设施,但即便如此,邢飞仍要确保没有一处遗漏疏忽。 黑暗的天空中无星无月,占地广大的叶氏宅邸,连片别墅群布局疏落有致,又遥相呼应。四周静谧无声,所有东西都沉浸在夜色之中,树影摇曳,房屋只余黯淡的轮廓。 邢飞准时到达他所负责的区域,接替上一班轮值的人员。 “邢哥。” 浓眉大眼,长相一脸忠厚的刘虎上前来,邢飞看他欲言又止,面色沉重,心底已猜到了几分,问:“大少爷是不是又在喝酒?” 刘虎点点头,答道:“刚才他发了好大一通火,现在关着门,谁都不让进。” “队长那边怎么说?” 听邢飞问起王全,年轻气盛,是个直肠子的刘虎心里藏不了事,他忍不住面露鄙夷,摇头道:“他什么也没说,只让我们别多管。” 邢飞听了,黝黑的国字脸上眉头紧锁,他伸掌拍拍刘虎的肩膀,吩咐他:“虎子,你和弟兄们回去休息吧。下半夜就交给我和小王他们,等下我会去看看大少爷的。” 等刘虎离开,邢飞上了楼,穿过一条长廊,他来到某扇紧闭的门前。正要举手敲门,位于走廊尽头的窗外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电光,紧接着,轰隆一声,剧烈的雷鸣在邢飞耳畔炸响,连空气都仿佛瑟瑟发抖。 约莫两秒后,邢飞又听到另一声巨响,这次的距离更近,几乎就是从门的另一边传出。邢飞二话不说,手握住门把,却发现房门从内反锁了。 “大少爷!大少爷?您没事吧?” 用力拍了几下门,没得到回应,邢飞当机立断,训练有素地后退两步,抬腿,踢门。 哐的一声,在邢飞的重踢之下,门应声大开。 “大少——”他紧张的声音戛然而止。 光线昏暗的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沙发、茶几甚至地毯上,到处都是空酒瓶,它们横七竖八,随处可见。宽大的真皮沙发前,体态挺拔的男人背对着邢飞,此时因他的声音转过了身—— “我没事,只是打雷。” 醇厚的嗓音如大提琴的琴弦低低颤动,叶初静整了整凌乱的衣裳,短短片刻间,他就仿佛脱胎换骨,从之前颓靡不振的状态中恢复,又变回了那个矜贵从容、风度翩翩的叶家之主。 他看了眼腕间的手表,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极黑,盯着他的保镖就问道:“邢飞,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这奇怪的问题让邢飞愣了神。但看叶初静的样子,并不像因醉酒而神志不清,尽管心下有些惊异,邢飞还是下意识回答:“大少爷,现在是2015年6月10号。” 刚说完,邢飞便看见叶初静明显松了一口气。 “邢飞,准备飞机,我要立即动身。” 现在已是深夜将近十一点,听到如此突兀的吩咐,邢飞疑惑更甚。但一接触叶大少的目光,他所有的疑问又都咽回了肚里。作为叶初静忠心耿耿的部下,邢飞垂下头,沉声应道:“是,我马上去安排。” …… 华国,晋江市。 一夜过后,早上六点,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也让张寒时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 他从床上猛地坐起,打量周围,发现自己仍在房间里,剧烈急促的喘息声才稍稍平复。屋里空调打得很低,张寒时感觉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毫无意外,又是一脸汗水与眼泪。 他又梦见了叶初静。 最近的一段时间,张寒时每天都在不断重复经历相同的梦境。在梦里面,那个曾背叛他的男人最终死在他怀里。即便从梦中醒来,张寒时仍能清晰回忆起梦里那份深刻入骨的悲伤与痛苦,胸口被掏空一般,让他难过得无法自己。 张寒时深吸一口气,他用力擦干泪,点了一根烟。 灰白色烟雾下,他撑着脑袋,拼命回想,却还是记不起梦里叶初静说了些什么。湿滑温热的血液涌出伤口,叶初静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明明每个细节都是如此真实、清晰,但他却无法想起叶初静说了些什么。 那应当是很重要的事。 张寒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他与叶初静分开已有四年,可张寒时最近满脑子都是他。安眠药也吃了不少,却毫无效果,张寒时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走火入魔。 吸完一支烟,待到情绪渐渐稳定,他干脆掀开被单,起身进了浴室。 洗掉浑身烟味,张寒时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他站在洗手台前,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段日子因为睡眠不好,他的脸色很差,此时下巴、发梢都滴着水,眼角发红,愈加显得面容苍白憔悴。 又发了一会儿呆,张寒时才深吸一口气,振作起精神。擦干头发,随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爸爸!” 张寒时刚走进餐厅,他的宝贝儿子就迈开小短腿,啪嗒啪嗒向他扑来。小家伙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起头,眼睛黑溜溜圆滚滚,像只小奶狗一样,“爸爸,你起来啦——” 看见心爱的儿子,最近一直精神焦虑的张寒时,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放松下来。蹲下、身,他一把抱起儿子肉肉的小身体,放到手里掂了掂,“小胖猪。” 说完,张寒时对准小家伙白嫩的包子脸,亲了一口。 小家伙开心得直笑,黏着他不愿松手。 “乐乐,快下来。让爸爸吃早饭。”一旁,他的妻子柳佳莹脸上笑意淡淡。 “早。” “早。” 两人互相笑着问候完,张寒时坐下,餐桌上的早点很家常,柳佳莹将香菇菜肉馅的包子和油条递给他,张寒时接过,拿起油条刚要咬,脑海里刹那间却闪过了一幕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这种诡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愣住了。 “这次的交流机会非常难得……全市医院仅有五个名额,很多人都递交了申请,还得再等半个月,差不多才能知道……寒时,寒时?你还好吧?” 柳佳莹开口说到一半,发现张寒时怔忡的样子,她连叫几声,张寒时才回过神,忙道:“佳莹,我没事。真对不住,刚才我有点走神了。”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了,柳佳莹不禁有些担心,“寒时,你的脸色很差,最近有没有好好休息?要不今天你和我一起去趟医院,我来安排你做个体检?” 听她这么记挂自己,张寒时笑了笑,摇头道:“佳莹,你别担心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什么的,就是晚上没睡好。对了,你今天加班吗?我答应乐乐幼儿园放学后要带他去玩,要不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张寒时将话题岔开,柳佳莹知他脾气,也不再坚持。她微微一笑,点头回道:“我没什么安排。” “那就说定了,我五点半来医院接你。” “好。” 到了下午,张寒时将三岁半的儿子张乐从幼儿园接出来,放到车上。顺势也把手里的糖果和饼干袋子放在一边,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一脸馋相。 “爸爸,我可以吃糖吗?” 张寒时摸摸他的小脑袋,眼神宠溺,“可以,不过只能吃三颗。” 说到这里,张寒时就再次愣住了。 眼前这一幕又好像曾经发生过,熟悉的不得了,摇摇头,张寒时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睡眠不足,才会产生这样奇特的幻觉。 小家伙这时已剥开糖纸,将牛奶软糖递到张寒时面前,“爸爸,吃糖。” 定了定神,张寒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乖。” 将车开到晋江市中心医院的时候,原先阴沉压抑的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雨已停了。 停好车,张寒时掏出手机,拨通了柳佳莹的号码。 “佳莹,我已到了,现在正在门诊大楼西面的停车场。嗯,好,我等你。” 收了线,张寒时总觉心烦意乱,他也不知怎么了,只是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这让他整个人都坐立不安。回头看了一眼正啃奶糖的儿子,张寒时放心下了车。 雨后的空气湿润清新,正觉憋闷的张寒时长出了一口气,他靠着车门,下意识想点根烟,又不知怎么的,在半途收回了手。 张寒时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抬头仰望天空。 下了快一天的雨,此时天色反倒没之前那样阴沉,乌云渐渐散开,从云层的罅隙中,甚至还泄出了一缕阳光。 张寒时微微眯着眼,线条漂亮的侧脸也沐浴在金色光线中,他看得入了神,并未注意到身后不远传来的脚步声。 “……时时?” 直到那声低柔的呼唤从他背后响起,在那一瞬间,张寒时整个人猛震了一下。那嗓音是如此熟悉,仿佛一个温柔而永恒的魔咒,将他牢牢锁在原地。 嘴里的烟滚落到湿漉漉的地面,张寒时如坠梦中,他慢慢回过头—— 这时,恰巧有光照进他的眼,而叶初静,正从那片光芒里向他一步步走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了,撒花 ★,°:☆( ̄▽ ̄)/:°★ 本来上一章就准备完结,留个开放式结局,想了想,那样估计会有不少妹子找我谈人生,我自己也觉得不够圆满,所以有了这一章,与开篇相呼应。叶初静重新返回到张寒时所在的世界,时间线重置了。(这里先为叶大少点根蜡烛。) 为了写最后的结局,才有了全文二十多万字,觉得自己真是蛮拼的。 _(┐「e:)_ 之前作者说过本文的灵感来自某两部电影的影响,现在也可以放出来了,一部是刘镇伟导演的《无限复活》,另一部则是邓肯·琼斯执导的《源代码》,脑洞都很大,推荐!(`?;039;) 接下来就是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或还有哪里不清楚的,欢迎留言,我尽量在番外里补全。 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你们能一直追到最后,么么哒!?(? ???w??? ?)? 下本《无限重生》还没存稿,估计要过个一星期左右攒一些存稿后再开,篇幅不会太长,讲的是一个恶形恶状的无赖混混,不断在一天当中轮回,慢慢改变,最终与好基友相亲相爱的大团圆故事。如果喜欢的妹子,可以点书名先收藏→《无限重生》 也欢迎直接收藏作者专栏,新文早知道!╰(°▽°)╯ → 溺爱海湾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王福昌在叶家已待了近五十年,时间太久远,其他下人甚至都已说不上来他的名,年轻一辈只会尊称他一声王伯。 可在许多年前,他也才二十出头,那会儿没人叫他王伯,他们都直接喊他的名字。王福昌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叶家时的情形。 那时叶老爷子尚健在,身为一家之主,他容貌英俊,风流倜傥,拥有强健体格,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也风华正茂,虽说他们都对家主的位子虎视眈眈,暗地里颇多龃龉,至少表面上,这个家还是一团和气的。 再后来,大少爷叶道山娶了望海廖家的小姐廖秋茹,两家联姻,这番天作之合,着实羡煞了旁人。然而,在叶家工作的时日长了,王福昌渐渐也看出一些门道,比如大少爷与廖家小姐之间毫无感情,人前的美满恩爱不过是伪装,婚后没多久,夫妻两人就各行其是,连住都不住在一处。 夫妻关系冷淡到连老爷子都看不下去,他发了话,终日在外流连的大少爷才总算收心。 一年后,小少爷出生了。 作为叶家嫡孙,他从一出世身分就注定贵重。老爷子更喜出望外,抱着孙子当众宣布这孩子他会亲自教导,等到成年后,他就是下下任叶家之主。直到这时,有心人方才回过味,看来在叶老爷子心里,对他三个儿子的表现都不甚满意。 又过了几年,老爷子退居幕后,逐渐将云水叶氏的大权下放给他的三个儿子。这一举动,也拉开了叶家三位继承人的夺位大战。叶二少最先出局,剩下身为长子的叶道山与排行老幺的叶维良叶三少,两派人马继续斗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 王福昌那时被老爷子相中,负责照看小少爷的生活起居。可以说,叶初静是他看着出生,又一手带大的。他小小年纪,外貌脾性却都像极了年轻时的老爷子,因此在叶家孙辈中,独独他深得叶老爷子的宠爱与欢心。 当家主之位的争夺到达白热化,一直将小少爷带在身边教导的老爷子突然放手任他离开。而作为贴身管家,王福昌也跟着叶初静辗转千里,在另一个城市,他亲眼目睹他认识了一名少年,两人越走越近。 他的侄子王全告诉他,那个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少年姓张,无权无势,没什么身份也没什么背景,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王福昌那时想:他会攀附上来,大概是看中了小少爷的背景家世,想从中捞点什么好处。这样的人,王福昌看得多了,对于叶家这样的世族显贵,每一天,都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钻。 小少爷只是年轻气盛,一时贪图新鲜罢了。 王福昌依然每天定时向老爷子报告,包括与叶初静在一起的那位姓张的少年。而老爷子果然对小少爷十分宠爱,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交代——既然要在南边住一段时日,那孩子的身份也算干净清白,那就随阿静喜欢,他身边有个伴,总比从外面找一些不检点的人乱来要好得多。 一眨眼两年过去,原定十八岁成年后就要返回北方云水城的叶初静,却像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迟迟不愿动身。日复一日,王福昌才意识到,他小看了张寒时,也低估了他在小少爷心里的分量。 老爷子那时身体已大不如前,连催几次,在他动怒之前,小少爷才点头答应立即动身。 王福昌是松了口气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不久后,张寒时竟也来到北边,与叶初静上了同一所大学,两个人又住在一起,一晃就是四年。 这四年里,叶老爷子过世了,没有他的掣肘,继任家主之位的叶道山终于彻底撕开伪装,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打压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将私生子从外面接回,入了叶家族谱。 那时的王福昌已改口称叶初静为大少爷。他仍能清楚记起,情况最为严峻的时候,大少爷几乎被自己的父亲架空了权力,还遭遇到好几次的暗杀。 后来,留学归国的龙家小姐主动提出联姻,王福昌记得两人小时候,还是个孩子的龙俪一见叶初静,就缠着他,非要当他的新娘子。 那天的天色昏暗,外面下着大雨,叶初静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夜。而王福昌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再怎样喜爱张寒时,有些东西却是刻在叶家人骨子里的。 他猜对了,又似乎猜错了。 叶初静与张寒时终于分手。 为了让他们一刀两断,王福昌在夫人廖秋茹的授意下,做了个决定——他将张寒时从冬湖别墅里赶了出去。而这套别墅,事实上已被大少爷一早写在张寒时名下,只是他并不知道。 这个决定,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令王福昌后悔不迭。 如果他没有将张寒时赶出别墅,那么他是否还会活着?是否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一连串悲剧? 婚后没多久,那位龙家小姐就本性毕露,她还染上了毒、瘾,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戒毒又复吸。大少爷为此焦头烂额,终于在两年后提出协议离婚。这让龙俪大受刺激,她口不择言,将张寒时自杀身亡的消息和盘托出。 大少爷几乎发了疯。 包括王福昌在内,谁都没有想到,那个有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最终会走上绝路,在母亲重病不治后,他选择从医院顶楼跳下,当场死亡。 证实了死讯后,叶初静性情大变。整整两年,他不见任何人,也不与人说话,天天待在冬湖边的别墅里,试图用酒精麻醉自己。酗酒差点毁了他的身体,而在两年之后,他突然开始沉迷于各种未被证实的潜科学理论,投入巨资在冬湖边修建研究所,为此还成立了专门的公司。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然后许多年过去,关于叶氏掌门人疯癫的流言渐渐都没了下文。 王福昌隐隐有种感觉,大少爷他应当已知道当年的旧事,奇怪的是,他拒绝任何人靠近冬湖别墅,却唯独把他留在身边。 也许这是因为身为管家的他,曾见证过两人在这里的生活。别墅里所有陈设,包括台灯,壁画,家具,那人爱听的唱片,喜欢的电影,坐的沙发,常翻的杂志,一切都维持着原状。 作为这幢别墅的老管家,王福昌如今两眼已昏花,走路也不太利索了。他老了。一年到头,有时他根本见不到叶初静,有时神出鬼没的男人又会好几个月都不走。 而即便住在这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交流。 大少爷总会坐在那人常坐的位子上,一动不动,有时一待便是一整天。 然后王福昌便知晓,他又在想那个人了。 只是这次,大少爷回来后却似乎有些不同了。他在别墅住了一个月,亲手把所有的东西都细细整理了一遍。在做这些的时候,他眉宇深邃,全神贯注,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做完这一切,叶初静找到了王福昌,开口就对他说道:“王伯,你年纪也大了,下个月开始就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这里,我会另外派人过来打点的。” 王福昌抬起头,他头发花白,脸上满布皱纹,此时抖着嘴唇,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找到他了。”叶初静那双阴郁的黑色眼睛此刻绽放出光芒,他的嗓音低缓又柔和,慢慢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找他了。” 王福昌从小看着叶初静长大,他已有许多年没见他这样笑过。 现在,他的大少爷如同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当时那个眼神明亮的年轻人还住在这里,整栋房子都充满了活力,处处洒满阳光,并非今天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每一次,当张寒时因为什么开怀大笑,他的大少爷便也会受到感染一般,不由自主地跟着露出笑容。 回忆过往,王福昌不得不承认,他错了。 第二天,叶初静就离开,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退休前的最后一晚,王福昌如同平时一样,扶着楼梯扶手,颤颤巍巍上了楼。他手里拎着一串钥匙,检查每一扇窗户,灯光,将房门一一都关上,锁好。 在走廊尽头,有一道门这么多年了一直紧紧关闭着,门的后面,是那人曾经的卧室。每隔一段时间,负责清洁的佣人们会来打扫,只有这间卧室,大少爷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此时此刻,看着紧闭的门扉,里面仿佛有什么在驱使王福昌打开它。 钥匙发出清脆碰响,上了年纪的老迈管家转动门把,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 王福昌的眼力已大不如前,记忆力也在衰退,他移动目光,慢慢环顾,发现房间里的摆设和许多年前一样,它们都被收拾得很干净。每次叶初静回来,都会睡在这里,王福昌无法想像,大少爷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入睡的。 床头柜上,摆着一只黑色漆木盒,盒子没有锁,王福昌鬼使神差地伸手打开了它——里面整齐码放着好几只一模一样的旧表,这些手表的表盘和表带磨损严重,指针不再走动,看起来都已坏掉了,也并不值什么钱,眼下,它们却被珍而重之地收装在高档漆盒内。 不及多想,王福昌又看到在盒子旁边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豆青色的瓷坛。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王福昌突然又睁大眼,浑身控制不住颤抖,老泪纵横。 他认出了那东西,在叶初静最为颓废消沉的日子里,他天天抱着这坛子不撒手,里面装的,是那个人的骨灰。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8节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刺耳刹车声中,张寒时整个人因避让失去了平衡,往旁边的露地花坛里倒去。他手里抱着的一摞书本和学习资料也撒了一地。 脚踝处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大概是扭到了,手臂上也擦破了皮,此时火辣辣的。娇艳欲滴的虞美人迎风招展,从一地乱红中撑起身,张寒时抬头,瞪着那辆开上了校园林荫道的新款柯尼塞格跑车,心知能这么肆无忌惮招摇过市的,十有八、九又是孙盛西、林森他们那帮纨绔子弟。 当白色车门向上升起,那个讨厌鬼林森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张寒时一点都不意外。 “哟,张寒时,抱着这么多书是去图书馆呢?真是爱学习的好学生。” 林森眉眼细长,肤色苍白,阴阳怪气的声音加上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真叫人窝火得很。明明差点撞了人,这混球却毫无歉疚愧意,张寒时懒得理他,弯下腰,开始把地上散落的书和资料一一捡起来。 他和林森那帮人从一开始就不对付。自从他上次把孙盛西堵厕所揍得哭爹喊娘后,这些人总算消停,已很久没再来招惹他。今天林森不知吃错什么药,又来找他不痛快,刚才的事,若说他是无意的,骗鬼都不信。 “麻烦让让。”做的笔记此时被林森一脚踩在上面,张寒时压着火,声音绷得紧紧的。 此刻跑车另一边,孟安也下了车。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他镜片下的目光闪烁,嘴里阻止道:“林森。” 林森一声嗤笑,那只脚终是移开了,张寒时捡起笔记,拍掉上面的灰尘,又对不远处的孟安点点头,转身抬脚就要走。整个过程里,他连看都没看林森一眼。 “张寒时,你傲什么傲?你有什么资格?你把孙盛西打的半个月不能见人,还真以为孙家怕了不敢动你?如果不是阿静,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张寒时越无视,林森偏要来撩他,他抬起一只手臂拦在他面前,张口就是好一顿奚落。 面对挑衅,张寒时并未像平常一样反唇相讥,只是抬起头,就这么看着林森。 他双眼明澈,如浸在泠泠清泉中的琥珀,加上两人身高相若,近距离与他相视,即便林森,也下意识屏住呼吸,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真是受上天偏爱,盯着他,就让人移不开目光,连魂儿都几乎要被吸走。 “滚。好狗不挡道。” 林森心猿意马之际,张寒时红色的嘴唇开合,言辞粗鲁,与他那张漂亮脸蛋格格不入。说完,他似乎不想再同他废话,直直撞开他,干脆地走了。 张寒时是个直脾气,与叶初静在一起后,为了不让他难做,他已收敛了许多。要不是孙盛西那天偷偷摸摸尾随他进厕所,被发现偷拍后,嘴里仍污言秽语、不干不净,张寒时也不会忍无可忍将他暴揍一顿。 他爱叶初静,为了他,张寒时可以处处忍耐。但凡事皆有底线,姓孙的踩过了线,张寒时本就不是那种一味忍让,由着人作践而不反抗的怯懦性子,对打了孙胖子的事,他一点也不后悔,可他也清楚,这事后来是怎么摆平的。正因为清楚,他才尽了最大的克制力,不去理会林森此刻的冷嘲热讽。 被直接撞开到一边,林森望着他背影,从他牛仔裤包裹下两条笔直长腿,到挺翘臀部、窄细腰身,视线舔舐一般,赤、裸裸不加掩饰。他对头也不回离去的张寒时冷笑,神色愈发阴冷,“张寒时,阿静不可能护你一辈子,到时我会让你哭着求我!” 林森语调虽轻,张寒时耳力却很好。他脚步微顿,最后还是没回头,径直离开了。 晚点下课后,张寒时回到冬湖别墅,正要拿跌打酒来搽,叶初静晚他一步,也回来了。 “怎么回事?” “没。”张寒时摇头,笑了下,“不当心摔了一跤。” “怎么这样不小心?”叶初静边问,边握住他脚踝,细细查看一遍,“还好,没伤到筋骨,把药酒给我。” 张寒时依言将药酒瓶子递给他,叶初静让他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到一边,“忍着点。” 说着,他用一只手轻轻托起张寒时受伤脚踝,放到自己腿上。从视觉上来看,张寒时双足皮肤白皙腴润,骨肉匀停,足弓曲起微微弧度,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和他身体其余部位一样长得极好。 叶初静眼下却没心思欣赏,他将跌打酒涂在张寒时脚踝扭伤处,用修长手指打着圈按摩,力度适中,一直揉搓到皮肤发红发热为止。 张寒时定定望着他,他看着眼前眉目英俊的男人低垂眼睫,一脸认真,几乎就忘记疼痛,心里如同被冬天的太阳晒过,热烘烘、暖洋洋的。 “叶初静。”他叫。 等叶大少闻声抬头,他快速倾身,对准他的嘴唇亲了一下。随即张寒时眉眼弯弯,露出白白牙齿,笑得无比开心。 微愣之后,叶初静迅速回神,他将张寒时拉进怀里,唇齿相贴,几乎把张寒时吻断了气,才放开他,轻咬了咬那红肿润泽的唇瓣,他表情似笑非笑,问:“还闹么?” 张寒时一脸失神,琥珀色眼珠如同蒙上了一层泪膜,他喘着气,脸色发红,却撑起身跨坐到叶初静双腿之上,环住他脖颈,低首又吻住了叶初静薄薄的双唇。 一吻终了,叶大少眸色深沉,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充满侵略性。他扣住张寒时腰身的手掌也发力,将他紧紧贴向自己怀抱,又用手指摩挲他脸颊—— “时时,这可是你自找的。”他语气温柔得可怕,有一种冷静压抑的疯狂。 …… 张寒时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 朝床头电子钟的夜光表盘看了一眼,时间是早上五点零三分。 张寒时不知他怎会又梦到那么久远的人和事,想想真是年少轻狂,他那时和林森他们那批人怎么处都处不来,谁都看谁不顺眼,为此打过架,闹过很多不愉快,而如今岁月更迭,早已经物是人非。 孟安死了,林森因飙车跑车失控冲出路面而半身瘫痪,龙俪吸毒过量死亡,这些张寒时知道的世家子弟,他们以高高在上的睥睨姿态,肆无忌惮地活着,到头来又一个个都不得善终。 昨天,张寒时刚过完他三十七岁的生日。和叶初静分开又重遇,十年之后又是一个十年,算起来,他们两个差不多也纠缠了有二十多年的光阴。 张寒时仍记得当年,叶初静突然再次出现,他一味痴缠,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跑,像一块牛皮糖,韧性十足。后来他着实被磨得没了脾气,一步一步的,这个叫做叶初静的男人,又一次缓慢而切实地介入了他的生命。 这十年里,他替张寒时查出了母亲张琴的真正死因,揪出了真凶,还顺藤摸瓜,从冒名顶替他母亲身份的人身上,调查出当年母亲与她的大学室友,两人互换身份回到华国的旧事。她们年龄身高相仿,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张寒时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大概在她心里,对那个心狠手辣的赵培贤仍存有一丝疑虑或考量,才会故意隐瞒她夏家小姐的身份。 经历这些变故之后,张寒时终于顺利找到亲人,与他们相认。 夏家是个大家族,除了张寒时的外祖父外祖母两位老寿星,他还有两个姨母姨父,以及一堆表兄弟姐妹。每年,他们都会邀请张寒时一家子来法国小住,对于张寒时和叶初静两个人的关系,他的亲人们都十分开明,表示了支持与祝福。 往事如烟,张寒时正出神,他身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环住他,将他拖入怀中。 “怎么不多睡会儿?”男人的嗓音低沉磁性,又带着刚醒来的沙哑,伴随着轻吻擦过耳朵,十分动听撩人。 “睡不着。”张寒时摇摇头,翻身换了个姿势,与叶初静面对面,脸贴脸相对。同样也已经三十多岁的叶大少眉目依然极黑,他眼神深邃,除了笑时眼角会多出几条表情纹,几乎与过去没有变化。 从很久以前开始,张寒时就喜欢看他,他喜欢他安静从容的神态,也喜欢他无可奈何的表情,更喜欢他情动意乱时,眉心微皱,低声难耐喘息的样子。 “看什么?”叶初静低笑出声,捧起张寒时的脸便印下一吻。 “看你怎么不会老。”张寒时回。 闻言,叶初静的笑容立即更大了,雨点般的啄吻也不断落在张寒时额头,脸颊,嘴唇上。有句话他没有对张寒时说,那个数年如一日不见老态的人,明明是他才对。 等他亲够了,张寒时才问:“今年我们还没去法国探望过姨母他们,我想趁着年底飞去巴黎,你觉得呢?” “都听你的。”叶初静又亲亲他,“年底我会安排出时间,顺便我们可以去欧洲玩一圈。” 这么些年过去,张寒时一直留在他身边,这让从小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叶初静慢慢安定下来。他的独占欲依然强烈,但为了张寒时,他逐渐学会了克制自己。 不去干涉张寒时的交际,他的朋友圈,他的工作,给予他充分的自由和尊重,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叶初静做到了。 两人在温暖的被窝里又说了一会儿话,叶初静搂着张寒时,如搂着一件宝贝。他边笑,边故意贴近他耳边,低声问道:“时时,昨天的蛋糕怎么样?” 叶大少的厨艺十年如一日毫无寸进,不过他做甜点的手艺却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从最开始简单的杏仁豆腐,到每一年张寒时生日,他亲手烤的蛋糕,味道完全能媲美一众五星酒店的高级点心师。 听他这么问,张寒时恍然想起昨晚的荒唐,他根本没吃到什么蛋糕,姓叶的流氓将奶油全涂抹在他身上,把他当成了一块美味点心,整个吞吃入腹。即使已老夫老妻,张寒时脸皮仍然是薄,被叶大少如此调戏,他不由得脸色发红,恼羞成怒道:“不要脸!” 臭不要脸的男人此刻大笑出声。 他重又抱紧他,在他的眉心,珍而重之地印下一吻。 “我爱你,时时。” 张寒时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叶初静的。 十指交缠,两人无名指上的对戒交相辉映,反射出了银白色的光芒。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