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遗失的历史》 正文 第 1 章 伤逝遗失的历史 作者:院落溶溶月 第 1 章 伤逝 送走友人,我关上门窗和电灯,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在桌子上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盒点酒精灯的火柴,我走到床前,擦亮火柴,点起了一盏样子极古老简陋的油灯,随着淡黄色小小火苗的燃起,屋子仿佛突然笼罩上了远古的气息。我脱下宽大的外衣,露出了绿色的肉翅。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我放心地舒展着巨翅,取出抽屉中的铜镜,借着轻轻跳跃的微弱火光,我发觉自己已老了许多,皱纹越来越深了。“谁都会有老死的一天!”我叹了口气,将油灯移至书桌上,一片朦胧的灯光下,堆着一卷卷的残简,正是司马迁的《史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所感兴趣并认真读过的,只有其中的《五帝本纪》,摊开竹简,几行熟悉的墨迹赫然入目:“黄帝娶西陵之女,是为螺祖。螺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一曰玄嚣……颛顼崩,而玄嚣之孙立,是为帝喾。” “帝喾,帝喾。”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帝王的名字,神思瞬间回到了几千年前的那段时光。 一 大殿前整齐排列着一列奴人,已昂首吹起了粗大的犀牛角,雄壮的呜呜声伴着殿内乐人击罄的悠扬声一齐传遍王城,在一片肃穆庄严的气氛中,我领着一班祭司穿过奴人的队伍,走入大殿,随之斗宜申带着一班武将也进了殿中。王在殿上高高地坐着我们行过礼后,分坐在殿两旁的桌旁,酒肉早已摆好。王先赐斗宜申三杯,以旌他这次的战功,接着伺候在一边的舞女们起舞。斗宜申此次大大地胜了鬼蜮国,显然有些得意,喝的酒渐渐多了,笑声也开始高起来。 比之于左侧的一列武官,我们这里还是比较安静的。我肉吃得很少,只静静地饮酒,看着舞女中一个显得格外高贵的女子。她一身罕见的素白薄纱,乌发上饰着斑斓的火凤凰羽毛,格外引人注目。 滴漏已滴去了小半壶水,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忽然对面席上一阵喧闹,接着一声长笑,斗宜申忽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殿中央,猛虎般一把抓住素白薄纱的女子,向高高在上的王朗声到:“我今天不要什么神兵宝甲的赏赐,就请王将她赐给我吧!”我心里一惊,见王脸色大变,连忙起身,以不容置疑的威严口气道:“放肆!这是王的爱妹燕燕公主,斗宜申,你可知罪!”见他酒力未醒,还有些犹豫之色,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气,因为燕燕公主受的丝毫委屈都会使我难过百倍,我几乎要咆哮了:“还不放手!斗宜申,你给我退下!”这一声怒吼让他完全清醒了,这个勇猛的将军在我的目光下有些惧怕,谦恭地低着头,退了回去。 不久,这场本为大将军斗宜申庆功的筵席就这样不欢而散。 日暮,我的车骑在几百奴人的护拥下回到了“鼎庐”,虽然地位上它次于王的宫殿,但规模上王的宫殿是无法与之相比的。王的殿不过是王城环绕中的一片宫宇,而我的鼎庐则是倾上万奴人之力凿空的一座大山,几丈高的洞口就是我的殿门,直插云霄的峰顶就是大殿的屋脊,半山腰那块云雾缭绕的平地就是我的高台。在隆重的节日里,那里是我代王向上天祈祷祭祀的地方,而平日则是我登高远望的极佳处所。 刚登上高台,便见不远处卷起团团烟尘,我知道斗宜申来了。身后一个小奴人在斗宜申的坐骑貔貅吼声的威慑下登时面如死灰,倒下不省人事。两旁高大的奴人连忙把他抬起,趁口角的血水还未沾污地面之时每吧他抛下了旁边深不见底的渊中。 我走回洞,下至洞口而出。站在山脚,还未立稳脚跟,一阵疾风吹来,斗宜申已骑着貔貅来到洞口,等了片刻,随从的两千护卫兵也风驰电掣地赶到,并举起戈矛,做御敌状,斗宜申此时方下了貔貅,走到洞口,恭敬地喊了声:“哥。”我点点头,回身顺着石阶走入洞中,斗宜申穿着铜甲犀盔紧随后面。 来到正殿坐下,我未开口,他便抢先说道:“今日大殿之事,全因我酒后失言,并非有意。”我点点头,仿佛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身为兄长,我今天对你的言语也太过苛刻。本来,你立了这么大的功,要王赏几个人并不为过,况且,你又不认识燕燕公主。”听到这些,斗宜申顿时开朗起来,奴人刚把洞底的冰块捧出以消暑,他便兴致勃勃地要进一下我的不轻易让人进的地室,见他兴致如此高,我不好拒绝,只得带他走入了甬道。一路上一片漆黑,四周手持火把的奴人心惊胆战地走着,不时听见某个黑暗的角落传来“咝咝”声或低沉的咆哮声或其它野兽的声响,但一闻到我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特殊的香气,那些猛兽都一个个止息了声响,静静地退回自己的洞中。走过漫长的甬道,来到一扇石门前,几个奴人点燃了洞壁的火盆,悄悄地退下了。一个奴人不小心,撞到了一处野兽的穴,一声低低的咆哮和几声惨叫后,甬道暂时安静下来,但接着便传来啃咬骨头的“咯咯”之声。 我来到门前,抽出石壁上的一根铜棍子,石壁外响起哗哗的击水之声。这个石门是我最得意的机关,抽出铜棍,外面的水流就会冲击已经活动了的木转盘,转盘上缠绕着铜索是随之越收越紧,终于拉起了另一端连着的石门。而斗宜申哪里知道这些,他看着我抽出的铜棍,随之石门便轰隆隆地升起,感到惊奇不已,我们走进室,这里摆着无数的铜或陶制的看起来希奇古怪的东西。斗宜申摘掉了头盔,仍在地上,看着那些摆设,感到一片茫然。我笑了,顺手拿起一个用极细的麻织成的袋子,袋口系有一个铜的丝编的笼子,我从火盆中夹起一块熊熊炭火,装入铜笼,倒提着袋子,不一会儿,干瘪的袋子变得鼓鼓地,我松了手,它于是晃悠悠地一直朝上飘了去。 二 除了每年都要举行的几场隆重的大祭祀之外,我几乎没有什么必须的事情要做。作为整个部族的最高祭司,我除了偶尔在王有大伤时为王疗伤,闲暇的时间就领着一班奴人到各地的名山中采药。之所以能够有整个部族中如此高贵的地位,不仅是由于我聪明,更重要的,是整个部族的人都知道,我和斗宜申一样,是始祖黄帝的子孙,我们的父,便是黄帝之孙。虽然父在我们出生之前已死了,但我们高贵的血统仍不容任何人置疑。 春日的风是这样地怡人,我在车骑中,欢快地呼吸着醉人的空气,感到无比的愉悦。我已得了王的应允被授予少傅,与晏父太傅一起教授公主知识.我在晏父太傅外,教授公主“巧术”。这就是说,我以后每天都有至少两壶滴漏的时间和燕燕公主在一起了。 我第一次给燕燕公主展示的,便是那天斗宜申见到的东西,不过已经扩大了许多倍,甚至可以坐人了。我管它叫气球,因为我以为它之所以能飞起,定是热炭在下面施放了某种不可知的“元气”的缘故。 获得了晏父太傅的同意后,我带着燕燕公主坐上了气球下面的藤筐,点燃炭火,气球带着我们徐徐而上,它们四围系着四根粗长的绳子,绳子由地下的一百个奴人牵引着,这样不仅能够使我们随时下降,气球还可使我们遍览任何地方的风光。 升到半空后,风大了些,我站在公主身旁,不时闻到一股醉人的芬芳。我们尽情地赏着无限的美景,不一会儿,都有些飘飘欲仙之感了。 “散少傅,您真是旷世奇人!”燕燕公主转过头来,调皮地闪着一双大眼睛。 “散宜生不敢。”我依礼数答道。 公主笑了:“这不是在地上,没有晏父太傅在,你何必这样拘谨!” 听到这话,我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不久,遥遥地望见淇河了,燕燕公主出神地望着,不禁咏起从民间采得的民歌:“瞻波淇澳,绿竹倚倚。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明白它的意思。那是说:“看那淇水和澳水啊,绿色的竹子十分茂盛。有美好的君子,德行高尚,学问精深,好似一块无暇的璞玉。”我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燕燕公主忽然回头,见我看着她若有所思,不禁脸一红,扭回了头,一丝香气幽幽地飘了过来…… 在严厉的晏父太傅不在的时候,公主是挺活泼的,她愿意来一直同我呆在一起,不仅听我讲那些新奇的东西:比如说怎样采雪莲呀,怎样到昔住山找“其状如韭而青华”能够“食之不饥”的祝余呀,在哪里能找到君子国等等,她还会讲宫里发生的许多有趣事情——就是说,除了不轻易让人靠近的王以外的有趣的人或事。 当然,迟早会有这一天的,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发现我已离不开燕燕公主了。而燕燕公主也告诉我,她有了一个令她夜夜思念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如果我向王求燕燕公主,王肯定是会答应的,然而王身边也肯定有一个人会站出来反对,他的身份和地位,王也无法轻视,那个人就是晏父太傅。 晏父太傅的家族历代都是史官,有好几个王都是他们教出来的,因此这个家族在部族威信极高。大概出于某种直觉,太傅对我怀有本能的憎恨,对王也是,不过不敢表露出来罢了。 三 斗宜申这几天拜见王时神色不大对劲,总是不时地盯着王看,因此已经被王申斥过好几次了。问斗宜申怎么了,他也不答,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许久会用极其神秘的口气说,不久你会知道的。 其实,我对斗宜申的事,并没有过多地关注。因为我自己的事情现在还没有解决。王城的大家族之间,早传言我要娶燕燕公主了,而晏父太傅定要站出来反对。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太傅,一个是名扬部族,受着鬼神护佑的大祭司,争斗起来,说不定会搅得整个部族不安呢。 这天,王城来了一队车驾,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风尘仆仆,为首的一人体格健壮,披头散发,穿着绘有牛神的长衣,眼中露出一股野气。车驾直奔王殿去了。 没多长时间,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奴人回来了,原来那对车驾来自刚刚被斗宜申杀败的鬼蜮国。鬼蜮国王子夷方代表国君向王请和,并请与王交亲,要娶王的爱妹燕燕公主。 我有些坐立不安了,担心倒不是因为夷方,而是因为晏父太傅。晏父太傅聪明过人,既然遇着这样一个时机,定会设法把我和公主分开的。 这天,我照例在王的泽地教公主“巧术”我拿出一支手指粗的竹子枝,半臂长。枝端有将无数羊的毛整齐而等长地箍起来,半截插在竹简末端。燕燕与太傅都看得莫名其妙。“取朱砂。”我吩咐道。一个奴人顷刻奉上了朱砂,我用枝端的毛蘸了些,在地下铺的布帛上,流畅地写了一段史官们熟悉的炎黄大战蚩尤的故事,这些文字,若令史官们照旧在竹简上一个个地刻,总须上百个滴壶的时间方能完成,而我完成它还未用到半个漏壶的时间,所以晏父太傅就不由得不惊讶了,他于是暂时抛弃了对我的憎恶,端起布帛仔细地查看起来,并细心地询问我了很多东西。然而公主却一直看着我们,没有说话,待到太傅沉入思索时,公主皱着眉头说:“那些字的颜色太血红,我不喜欢。”这句话把太傅从沉思中惊醒,他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说:“自古至今,史官们笔下一切的史,都是用鲜血染成的。”他面对着公主,但我依然感觉得出,那声音是冲着我这里传过来的。 晚上,鬼蜮国王子夷方正式向王提出了娶燕燕公主的请求,王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准许。接着召来了太傅、祭司和大将军,我们三人在王的殿里争论不休,虽然祭司和大将军都主张拒绝,却没有充足的理由,太傅却考虑到了边地长年的安全,部族的威望等各方面的影响,要求王将公主下嫁出去。争执一直到了深夜,大家偶尔停下来,会听到殿外不知名的鸟孤寂的叫声,在浓黑的夜间空洞地响着,愈发使人觉得这夜沉睡得深了。大殿四周的火光摇曳着,映照出四个人的身影,身影不断变幻着姿势并投射在墙上,让人觉得这有点儿像一场什么密谋。 最后,王几乎已经决定要下嫁燕燕公主了,平心而论,晏父太傅的话确实句句中理,从整个部族的利益看,确乎利远远大于害。所以王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停止争吵,他脸上出现那种做大的决定前经常流露出的表情。我几乎绝望了,背上的肉翅轻轻鼓动着,望着王的脸。“那么,孤一人就……”说到这里,王忽然看到了我鼓起的背,并看到了一张哀凄绝望的脸。“孤一人就决定不将公主下嫁夷方了。不必多问,孤一意已决!”王突然这样说道。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我的脸涨红了,斗宜申也在看着我微笑。如果不是做在席垫上,大概晏父太傅会一下字摔倒,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看了看王,悲愤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此时,他倒似乎并不是失意,而是更深的憎恨,但那憎恨似乎并不是针对我,而只是针对王,那个部族里至高无上的领袖。 这一场关于燕燕公主的风波,就这样迅速地结束了。晏父太傅并没有像人们猜测的那样不惜动用家族的势力威胁于王。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但我总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大妥当,以晏父太傅的聪明,他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的。我也无数次地在阴阳交汇的子时登上高台用筮草占卜,或通过星斗的运行来推测,但卦象总是还未显现出意义就错乱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达道的,祭司可以精确地卜出任何人的命运,然而惟有自己的命运,是他绝对占卜不出的。 四 现在斗宜申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一向勤于军务的他,竟会一连几十天不进营地依次。他倒是经常跑来我的“鼎庐”在我的地室里一连呆到夕日重重,专心致志地摆弄我的那些盛着各种药水的青铜瓶子,虽然我一再警告他的那种危险行为,但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为我制一种能够变成蛟龙的药水吧!”这天,他突然恳求我。 我愣了一愣,一丝不安掠过脑际:“要这干什么?” “我见过你将兔子变化为蟒蛇的药水,那条蛇在地上游走了很长时间才变回兔子”他并不回答,只是继续说道,“于是我试图利用这种药水制出能够将人化为蛟龙的药水,但没有成功,终于我明白了,整个部落里惟一能做到的只有你,哥。”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 “你要这药水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但我现在告诉你任何理由,都只能证明我要欺骗你,所以还是暂时不要问我原因。”他固执地说道,“我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实在太爱这个弟弟了,虽然我明知不是我的亲弟弟,或者说,我不是他亲哥哥。我只有一个亲哥哥,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夏日一天天地逝去了,接着黄叶也片片覆满了大地,深秋到了,收获之后,照例地举行了盛大的祭神大典,飞鸽召来各地的诸侯及部族内德高望重的族长,王亲自主持祭祀。祭祀过后,照例是大宴诸侯,这次由斗宜申安排,他别出心裁地将飨宴的地点选在了黄河上,十几只并排的大舟在河面上连在一起,上面铺着厚厚的木板,乍看来,似乎是一座漂浮的小岛。上千个奴人在舟的下层排成两列,有秩序地划着舟,推着小岛在河面上慢慢地移,岛的边缘,固定有半人高的木板,以防人失足落水,几百名护卫兵手执长戈,待立在两侧。总之,这次食宴的地址看起来是既安全,又非常不同于一般。 即使如此,由于这几十年来对水有一种恐惧感,我不太喜欢这个去处。我很长时间没有真正地接触过水了,即使是洗手,洗澡,我也只用不完全是水的酒来代替,有人以为我这是一种刻意的怪癖,但他们哪里知道一杯净水倾在我身上将意味着什么。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伤逝遗失的历史 作者:院落溶溶月 第 2 章 王深居宫中,每年难得出来一次,所以当他率领诸侯登上大舟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似乎心情很好,连连褒奖斗宜申的安排。 不久,舟上奏起了歌舞,这是飨神的“雍舞”。接着,王赐食,诸侯间虽然免不了一些礼节,但气氛还是渐渐热闹起来了。我四顾舟上,却没有发现晏父太傅的身影,照理说,他是绝对不能少的呀!同时,我发现舞女中也少了燕燕公主的身影,不过这是不足怪的,“雍舞”不同于一般的宫廷之乐,不是随意想跳就能跳的,连公主也不例外。 我正举杯欲饮,一抬头,一眼瞧见斗宜申捧着一个硕大的酒杯走到了王的面前,我感到有些奇怪,放下了酒杯。斗宜申诵着:“ 北至于幽陵,南至于郊止,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小大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将酒杯高高举起,看来是请王饮酒。这时,他身子突然一晃,好象要摔倒的样子,一杯酒全泼到了王的脸上!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那泼出的酒映在阳光下泛出的彩虹般的色彩。这哪里是酒,这是纯粹的一杯水。一杯水!只有我明白那一杯水倾在王的身上意味着什么。不!斗宜申也一定明白,因为刚刚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做出来的! 王忽然站了起来,脸色发绿,变得有些不同寻常,是由苍白之色逐渐变成了青绿色,紧抓坐椅的手也逐渐显出了片片鳞甲的痕迹。 斗宜申忽然变得异常冷峻,他将酒杯掷在一旁,抽出了太阿剑,剑芒寒气逼人直指向王。王忽然一声大吼,撞开不知所措的诸侯们,一下子跃出了大舟,扑通一声跳入了河里。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兀,连我也有些惊呆了。斗宜申丢下宝剑,取来一个青铜瓶子,一仰头,喝光了里面的东西,然后奔至舟边,一跃而起,也跳入了水中。 大舟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我走至刚才斗宜申所立之处,俯身拣起青铜瓶,仔细端详——它正是我盛装化龙药水的瓶子。 我登时明白了斗宜申的用意,心里忽然一紧,冲着舟上的奴人,武士命令道:“快,快下舟找到王和大将军!”一声令下,奴人脱衣,武士卸甲,一个一个陆陆续续跳入黄河,青绿的河面不久便游满了人。 直至此时,河面还是一片平静,波澜不惊。然而我能感觉得到,深逾千丈的河底,此时一定酝酿着某种神秘的变化。 我站在舟沿,出神地朝河的中央望着,真想透过那青青的河水,一直看到它的内部去。这时,河心处有一个奴人一声大喊,河中一千多人都朝他那边游了过去,但突然间,所有人仿佛出自一种天生的对恐惧的预感,又都拼命地转回身向大舟游来。再看河心处,水突突地向外冒着,如趵突泉般,并且水柱越来越粗,水面开始一波一波地向四围荡漾开来。许久水柱突然落了,水面重恢复了平静。舟上的人都望着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只见水下,隐隐地现出了一盘有如树干般粗大,长有几十丈的巨莽一样的东西。那个影子渐渐浮向水面,越来越清晰了,终于,“呼啦”一声巨响,一条十余丈长的青色蛟龙冒出了水面!它仰天长吟了一声,那巨声似吼似啼,比貔貅的怒吼更为可怖,刹时山岳都震动了,水面激起一阵波涛,冲击着大舟剧烈地摇晃起来,我赶紧指挥留在舟里的奴人将大舟往岸边划去。再看蛟龙,它似有无限的悲愤,在水中翻腾着巨涛。大概河面上未上舟的奴人引起了它的注意,它猛然俯下身子,一口咬住两个奴人,,把他们衔至半空,又一口将两人的身体咬成两半,把死尸甩入河中,接着再衔起,咬死,再衔,再咬,一具具汩汩冒着鲜红的血水的死尸纷纷从空中掉落,河面不久便到处漂浮着半截半截的尸体,血水浸透了黄河宽阔的河面。 舟上的人由于急着靠岸,并没有注意河面的变化,忽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呼地冒出了一条黄色的蛟龙!它刚冒出水面,青蛟龙立即向它游了过去,两条龙刚碰面,便撕打了起来。大舟更剧烈地颠簸着,舟上的人已立不大稳,有些文官早跌落了水中。天色不久前还是晴空万里,这时竟黑云密布,呼呼地刮起了一阵阵的狂风,河面上千层叠浪。龙的长吟声,人的悲惨叫声不绝地传来,来不及返回大舟的奴人,大部分都被那翻滚着的惊涛巨浪淹没在了河中,那些跌入水中而又不识水性的文官,也无一幸免地葬身鱼腹。在这一片混乱中,大舟终于靠了岸。武士们大都游了回来,他们都是斗宜申的部下,军纪严明,即使如此混乱,却并不惊慌,在我的指挥下,一批一批地护送着船上的诸侯下岸。最后,大舟只剩我一个人了,舟上还有一百名武士侍立着,我走到舟边,手扶护板,静静地望着两条龙在河中缠绕在一起,互相撕咬着。许久,一个百夫长突然走了出来,跪下道:“散宜生大人请下船。”我沉重地摇了摇头,仍望着那两个争斗的对手,说:“不了。”话刚出口,一百名武士呼啦啦全跪了下来,百夫长又大声说道:“斗宜申将军有令,不能使散大人受丝毫伤害!”我转回身,凝视着百夫长:“如果河中相斗的,一个是我所爱的弟弟,一个是我的亲生哥哥,那我会受到伤害吗?”百夫长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想再说什么,抬头一看,我已转回身去了。 两条龙相斗很长时间,现在终于都显得十分疲倦了,站在舟上,我能看到江上随处都漂浮有泛着青色或闪着金黄光芒的大如手掌的鳞甲。青龙大概已不想再战,慢慢地游离了黄龙,黄龙似有所察觉,长吟一声,追上去,缠住了青龙,青龙却竭力要挣脱。黄龙最后转头,看了我一眼,又一声长吟,拉着青龙向水中潜去,青龙此时任由黄龙拉着,只是遥遥地注视着舟上的这个人,一声又一声的长吟,好象要嘱咐什么,终于,两条龙在水面消失了,水底舞动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终于看不见了。我无力地跪在舟上,心如刀绞,很想哭,像人类那样滴出大滴大滴的泪水,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薄暮之时,百夫长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我,我向漫无边际的河面望去,不知是血水还是夕照的原因,水面一片赤红,这使我想起了晏太傅的话:“自古至今,史官们笔下一切的史,都是用鲜血染成的。” 后来,护卫军将我送下了大舟,大概是斗宜申事前早做了安排吧,部族的护卫军全部出动,没有将我送回鼎庐,而是将我一直拥到王城,拥上了王的宝座。由于部族人都知道我是黄帝的子孙,没有人反对我,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晏父太傅也没反对我,不过,他看起来衰老多了。 五 第二天,我回到了鼎庐,护卫军全待立在洞外,走进去,却发现里面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我无力地在大厅里坐了片刻,点燃火把,走入甬道,到了尽头,我惊奇地发现石门已被打开,我轻轻地灭掉火把,刚想偷偷上前看个究竟,便听见晏父太傅的声音:“部族里新的王,进来吧!”我只好慢慢地提防着走了进去。刚进去,石门便轰然一声关上了。“你……”我本想说你怎么知道如何关上我的石门,但话未出口,便看到他的身旁还躺着一个人,她紫衣长发,昏迷在地,正是燕燕公主! “燕燕!”我大叫一声,想冲上去,但见晏父太傅突然提起了铜剑对准燕燕公主,盯着我。我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在说完我要说的之前,站在那里!”晏父太傅的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威严,我于是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动。 长久的沉默,如死般的静寂中,似乎听到洞外甬道上有脚步声响,但仔细谛听,却什么也没有,大概是静中的幻觉吧。 “刚刚死去的王是一条龙,并不是人类。”晏父太傅终于开口了,我一惊,抬头望着他。 “你此时一定会想,他怎么会知道?我知道,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并且,我还知道,你就是他的弟弟,你也是条龙!”我微震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下去,“上古传言黄帝乘龙升天,那条龙就是你的哥哥,你别忘了,我是太傅,是一个史官,以我的智慧,历史上任何的阴谋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你哥哥是杀害黄帝的元凶,你们龙族是我们整个部族的仇敌。可叹啊,部族里这些愚昧无知的人,竟然在百年后奉他们的敌人为王!不过,或许你当年劝戒过你的哥哥,但他还是谋害了黄帝,并在百年后,以为他的罪行也无人知晓之时幻化为人形来统治人类。这一切,身为黄帝真正子孙的斗宜申和公主竟丝毫不知,你们隐藏得可真好啊!” “我既然知道了这一切,就应该担负起拯救部族的责任,我隐瞒了你的事情,对斗彝申揭露了王的真面目,不要想我是对你心慈手软,只是我考虑到,假如斗宜申在与王的决斗中死去,有能力领导整个部族的,只剩你一人了。结果不幸被我猜中,黄帝最后一个子孙也死掉了!”他闭目长叹一声,“让一个异物来统驭人类,我心不甘啊。”无奈的苦笑浮了上来,“但为了不让你们龙族得以世世代代手你们的驱使,我不得不痛下毒手,将我的公主,斗宜申的妹妹,这黄帝的最后一个子孙杀掉!因为我只道,龙族的人一生只忠于一个爱侣,一旦她死去,他是终生不会再觅偶的!”我发狂地冲了上去,只听见太傅微弱的声音传来:“没用了,公主的心,已挖走了!” 就在这一刻,洞外忽然一声大喊,接着杂乱的脚步声,然后甬道内猛兽的怒吼声,晏父太傅一惊,立即拉动机关打开石门,门外有一个人误踏入了虎穴,已被猛虎咬掉了双肢,晏父太傅奔过去:“斗宜申!”他大叫一声,几乎晕倒。我急忙转回身,冲出洞口,猛虎被我身上的药气逼退,我扶起气息奄奄的斗宜申,他全身赤裸,水气淋漓,显然是刚从河中出来不久。我发现他的两只胳膊已经没有了。 “哥!”他最后微弱地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远处死去的妹妹,有看看我,凄惨地笑了以下,表示他全明白了,就在这一瞬间,斗宜申断了气。 “弟弟!”我一声大吼。晏父太傅早已颓然倒地,昏了过去。 我把斗宜申,抱回洞内,手忙脚乱地拿一切药水给他灌,可全都无济于事。我再一次无力地跪倒,又看到了死去的燕燕——她双颊微红,还是那么美丽。我感到我的世界将要消亡了,我三个最爱的:人我的哥哥、弟弟和爱人,都凄惨地死去!了都死去了!!我跪在那里,紧闭双眼,然而一股热潮在体内翻滚,鼻子酸酸的,两行泪水滚出了眼睛,这些水在脸颊上流着。我的脸慢慢地变绿了,手上的鳞甲也越来越清晰。 终于,一条长长的青龙怒吼着冲出了甬道,在鼎庐里四处游窜,一声声长吟,震得整座大山颤抖不已,响声自鼎庐里传出,一直冲向云霄,荡漾在天地之间…… 六 我轻叹一声,坐在书桌前。谁能想到,今天在这里过着书斋生活的一个老头子,竟会是当年的一代帝王,一个被史书称为“帝喾”的人呢? 看着我曾经统治过的人类今天一片繁荣的文明,我又感到了些许安慰。什么都逃不出晏父太傅的预测,除了燕燕,没有一个女子能打动我的心,爱了一个死人几千年,我无怨无悔。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地球上将不复有龙族…… 第 2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