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正文 第1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乱臣》作者:尘印/ 千觞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未定/未定 关键字:殷长华  岳斩霄  其他 文案 句屏大皇子殷长华生辰之日,对杂耍班子的卖艺少年岳笑儿心生怜悯, 为其赎身收为书童,赐名斩霄。 岳斩霄亦视殷长华为再生恩人,决心终生侍奉。 一丝情愫,在主仆间悄然萌芽抽长。 然而祸从天降,皇帝殷嗀横刀夺爱,欲占斩霄为己有。 在父皇面前,殷长华怯懦退却了,眼看著斩霄囚锁深宫。 ☆、乱臣 楔子 沥血残阳里,一骑风驰电掣飞驶过苍莽荒野,在蹄後扬起阵灰黄尘土,惊起了满天飞鸟。奔近大片芦花荡时,马匹终於累极脱力,悲鸣著跪倒。 “啊!──”马背上一人低声惊呼,惯性使然跌了下来。尚未碰到地面,便被坐在他身後的青年迅疾抓住腰带。 青年翻身稳稳跃落地,才松开手中的腰带,放开那人。 男人身上的鎏金战甲溅满了鲜血与尘土,发髻散乱,苍白清俊的脸庞上亦沾了不少已接近干涸的血珠,显得十分狼狈疲惫,右腿肚子还插著支箭。他努力想挺直身体,然而晃了两晃终究站不稳,踉跄坐倒在地。 他伸手握住箭身,咬了咬牙,忍痛将箭拔了出来。鲜血急飙,他却顾不上包扎伤口,仰头望住那同样衣袍溅血的青年,颤声道:“斩霄,你有没有受伤?” 青年双眼覆著条黑布带,竟是目不能视的盲人,听到男人关切焦急的询问,他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只管慢慢解开胸前衣结,将一直背在身後的一个男童抱入手里,交到男人怀中。 “慕儿他怎麽了?”乍见男童双目紧闭,男人吃了一惊,随即发现男童气息平缓,只是被点了穴道昏睡未醒,周身上下也毫发无伤,他心神稍定,抱著孩子勉力站起身,就去抓青年的手。“斩霄,你竟然赶来战场救我,我还以为你不愿再见到我,啊?──” 青年微一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将两个小瓶子丢在男人脚边,开口,冷硬清澈如寒冬里碎裂的冰棱。“里面是金创药和生肌散,坐骑也留给你。” 男人愕然,见青年点著手中的玄铁手杖转身就走,他面色惨变,拖著血流不止的伤腿踉跄追去,惊慌令他的声音亦变得嘶哑起来:“岳斩霄,别走!” 前方的人罔若未闻,挺拔身影丝毫不见迟滞,仍径自大步前行。 “斩霄,不要走──啊!”男人急著追赶,没留意脚下,被石头绊了一跤直往前摔倒,他怕压到男童,仓促间无暇细想,本能地用右手撑地,却听肘部一声轻微异响,随即剧痛狂蹿──手肘竟脱了臼。 男人坐倒在地,额头直冒冷汗,对著青年的背影嘶声哀求:“斩霄,别离开我……” 岳斩霄的脚步终於停了下来,没回头。袖袍在风中微微颤抖,倏忽轻笑,语气平静异常,却让男人本就惶惑不安的心越发往下沈。“殷长华,你忘了吗?当年我也曾求过你别离开我,可你呢?” “斩霄,我──”殷长华面如死灰,嗫嚅著想为自己辩解,被岳斩霄一声叹息打断。 “往事已矣,我不想再责怪你。今後你我也不会再相见,你自己保重。” 他背对著男人,黯然无声笑了笑,不再理会身後殷长华的呼唤,重新迈开了脚步。 “斩、斩霄……”这刻,殷长华终是确信岳斩霄竟是真的铁了心要弃他而去,五内俱焚,喉头倏地一阵腥甜上涌,忍不住咳呛起来。眼前发黑的瞬间,隐约看见点滴猩红溅染了地面黄土…… ☆、乱臣 1 “哧──”匕首寒光过处,带起一蓬鲜血,洒得铺在厅堂正中的巨幅织锦地毯上尽是斑斑血迹。 中刀的灰毛公狼发出数声濒死的凄厉嚎叫後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好!”围坐在大厅上的众人都轰然叫起好来,有些更随手解下佩戴的小饰物,抛向持刀站立在厅中的中年魁梧汉子。 那汉子袒露著上身,双臂筋肉虬结,胸口在适才与公狼的搏斗中被抓了好几条血痕,他忍痛露出笑脸,把匕首往腰後一插,抱拳连连向四座道谢:“谢各位大人,多谢……” 殷长华就端坐在主位的漆金檀木案後,也朝跪坐在他身侧的侍从微一挥手,示意打赏。 今日,正是他十六岁生辰。永稷城内的重臣除了脱不开身的,均齐聚在他的信王府内,为他这句屏大皇子庆生。这杂耍班子,也是亲信侍从特意找来,为宴饮助兴。 句屏君臣上下大多喜爱狩猎斗兽。那班子头领便投其所好,亲身上场搏杀灰狼,他恭恭敬敬地接过侍从端来的两锭金,对主座那贵气浑成的清俊少年哈腰笑道:“小人谢信王赏赐,还有个有趣的玩意儿,请信王和各位大人们慢看呢!小人这就去牵它上殿。” 他带著两个打杂的夥计捡了满地的小饰物和银两,收拾走灰狼的尸体,小步跑著出了厅堂。 众家大臣在丝竹歌舞中继续喝著美酒,高声谈笑,等那班主回来,却见王府总管匆忙入内,身後跟随一名面白微髭的锦服男子。众人不由得低声交头接耳起来:“是二皇子府里的郎总管……” “小人奉二皇子之命,特来向大皇子送贺礼。”锦服男子等王府总管通禀後,朝殷长华躬身一礼,举高手捧的雕花木匣子,恭声道:“二皇子昨晚受了些寒,身体不适,没法亲自登门道贺,特命小人代为告罪。” “郎总管言重了。”殷长华微笑著命侍从收下礼物,打开匣盖,一抹寒芒便即照亮他眉宇。看清是柄薄如蝉翼的短剑,殷长华亦为之动容。 “是斩霄宝剑!” 殷长华身为句屏大皇子,却并非句屏皇最宠爱的儿子,只因他是庶出,论尊崇,自然及不上皇後所生的二皇子若闲。上月二皇子庆生,这柄宝剑便是句屏皇赐予爱子的礼物。殷长华爱剑,当时赞了声,少不得生出几分豔羡。不料弟弟若闲居然十分慷慨,把此剑转赠与他。 郎总管笑道:“二皇子知道大皇子喜欢此物,便叫小人送了来。” 殷长华心中欢喜,当下重赏了郎总管,打发他回去复命,暗自盘算著待明日亲自去皇弟府中探病道谢。 这时厅上起了阵小小的骚乱。原来是那班主去而复返,他手里牵著根细绳,一端竟穿在头直立行走比他还高大的黑熊鼻孔上。 句屏近海,极少见到黑熊之类的猛兽。厅堂上数名舞姬都忍不住停了舞姿,小声惊叫,几个胆小的文官也微露惧色。 班主急忙赔笑道:“各位大人不必惊慌,这黑熊是小人自幼豢养熟了的,绝不伤人,还会不少精彩玩意儿呢!笑儿──” 他吆喝著拧转身,众人这才发现他後面还亦步亦趋跟了个男孩,先前给班主魁梧的身形遮住了。 男孩约莫十岁出头光景,虽然穿著粗布衣裳,却眉清目秀,俊美异常,一头乌亮黑发更衬得他小脸白嫩,如能掐出水来,只是略嫌瘦小单薄,若再丰润两分,换上华服,活脱脱便似个粉妆玉琢的下凡金童。 殷长华府里并不乏俊俏僮仆,但见这男孩与皇弟年岁相仿,样貌又出众,却偏偏生在低贱的杂耍班子,不禁替男孩有些惋惜。 “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给各位爷露上两手,听到了没有?”班主边叮嘱边将牵熊的绳子交给男孩,自己退到一旁。 男孩脆生生地应了,轻挥手中的柳条鞭子,指挥那黑熊晃晃悠悠地走到厅中,拱起两个粗大的熊掌,似模似样地向殷长华作起揖来。 殷长华身为皇族,又是庶出的长子,向来谨言慎行,远比同龄人沈静内敛,但终究少年心性,见这黑熊憨态可掬,不禁失笑。 男孩原本还有些拘谨,见主人家笑了,表情顿时大为轻松,喝令黑熊原地转了几个圈,又躺到地上慢吞吞地接连打滚。 满堂哄笑。众人直叫有趣,打赏接二连三抛入场中。班主更是眉开眼笑。 一员武将已饮到七八分醉意,哈哈笑道:“这黑毛畜生倒也听话,赐它喝上一杯。” “呃?大人,这──”班主一惊,正想婉拒,那武将的随侍已奉命将一大碗酒水放到黑熊脚边。 黑熊耸动鼻子,嗅了嗅酒香,学著人的模样捧起碗,张开大嘴便把酒水一倾而尽,还咂著嘴,似乎意犹未尽。 武将大笑,干脆让随侍将案头的大半坛子酒都端了过去,转眼也落了黑熊的肚。 这酒劲极烈,黑熊脚步立见散乱,却仍仰头嗅著飘溢在空中的酒味,跌跌撞撞便朝离他最近的一张几案扑去。 男孩从没碰到这场面,一时竟呆呆地不知所措。 “笑儿你这混小子,还愣著干什麽?”班主大急,拿了皮鞭骂骂咧咧地冲上前,劈头盖脸猛抽黑熊,想将它逼退回场中。 黑熊连挨了几鞭,暴躁地低吼,倏地扬起巨掌,一抓之下,那班主惨叫一声,半边脸立时鲜血淋漓。 众人惊呼四起。案後坐著的年迈文臣更是唬得面无人色,看著那凶性大发的黑熊张牙舞爪扑过来,他腿脚发软,根本站不起身逃离。 男孩此刻倒是被班主的惨嚎惊醒,不假思索地奔上前,用柳条鞭狠抽黑熊背脊,试图阻止它继续行凶,却毫不管用,反而激怒了黑熊。黑熊一个转身,喉咙里呵呵作响,挥舞著两只巨掌直扑男孩。 众人都替男孩捏了把冷汗。幸亏男孩身材矮小灵活,凶险万分地在黑熊腋下钻来转去,躲过黑熊几下袭击,“嗤啦”一声,左臂衣服仍是被黑熊的爪子勾到,撕裂了一大片,胳膊上鲜血长流。 厅上侍卫均已兵刃出鞘,却因忌惮猛兽,又恐刀枪无眼误伤了男孩,裹足不前。这时黑熊又是一掌拍下,男孩脚步稍慢被打中了肩膀,在众人惊叫声中整个人向斜里飞跌出去。黑熊四肢著地,吼啸著追击猎物。 眼见情势危急,殷长华顺手抓起斩霄宝剑,抛到男孩身旁,边对那些侍卫叱道:“你们还不快救人?!” ☆、乱臣 2 剑正落在男孩手边。他反应极是敏捷,急忙提起宝剑,尚未爬起,头顶掠过阵腥风,黑熊硕大的身躯已将他全身罩进阴影里。他本能地双手举剑,奋力往上一扎── 削铁如泥的剑身顷刻便没入黑熊腹中,黑熊迸出声惊天动地的嚎叫,扑地压倒在男孩身上。 侍卫们听到大皇子发话,不敢怠慢,刀剑长矛争相斫向黑熊,却有一人身法极快越过众人,一脚踢开黑熊,手起刀落,割开了黑熊的喉管。那黑熊立时毙命。 那人抹去脸上溅到的熊血,原来正是那武将,他酒意早已醒了大半,面带愧色,归刀入鞘後向殷长华请罪道:“都是微臣一时兴起,给这畜生饮酒才惹祸,累信王与诸位大人受惊了,还请信王降罪。” “此事谁都始料不及,边将军不必自责。” 这边将军乃朝中重臣,算来还与殷长华的母妃沾亲带故,殷长华哪会责难,他说著话,目光却只落在男孩身上,见他满身都沾染了熊血,动也不动,一惊,刚要嘱咐随从去探视。那班主捂著兀自淌血的半边脸,上前就往男孩身上胡踢乱踹。 “你这死小鬼,连头畜生也看不住,看老子──” “住手!”殷长华难得沈下了面色,颇有几分不怒自威。 班主不敢造次,跪地哭丧著脸连连磕头。“是小人没管教好这畜生,小人该死,求王爷开恩。” 殷长华如今只关心那男孩的生死,叫亲随乘风抱了男孩送去医师处诊治,见班主还跪著等候发落,便淡淡抚慰了他几句,打发下去治伤。 经此一场变故,众人也都没了继续饮酒作乐的兴致,陆续告辞。殷长华也不强作挽留,待送走最後一人,他拂袖,也不要侍从跟随,飘然出了厅堂。 自己也说不上为什麽,就是惦念著那生死未卜的男孩,急著想见上一见。 医师的小院处掌著灯火,乘风正站在小厢房的榻边守候,见殷长华步入,忙趋前行礼:“大皇──” “嘘!”殷长华及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望榻上。 男孩全身裹在棉被里,仅露出张苍白的小脸,双眼紧闭,呼吸听著虚弱,倒也还算平稳,殷长华登时宽了心,低声向乘风询问起男孩的伤情。 乘风也压低了嗓门:“大皇子但请放心,他之前是被黑熊压昏了,没大碍。伤口已经包扎好,大夫说是皮肉伤,只是这孩子身体瘦弱,又流了不少血,得将养些日子才能痊愈。” 殷长华颔首,光看班主先前对男孩辱骂踢打的狠劲儿,想必平时也不会善待男孩,更不可能给孩子好吃好喝的。他微叹了口气:“这孩子生在杂耍人家,也是可怜。” 乘风为人伶俐,看得出殷长华对这男孩极有好感,讨好地道:“大皇子垂怜他,是他的福气。啊,大夫那边熬的药多半快好了,乘风去拿。” 他走後,室内便只剩下殷长华和男孩的呼吸声。榻边烛焰摇动,映著男孩垂落的眼睫,在眼窝下投落两抹微颤的颤栗阴影,更让殷长华心头也发了软,忍不住坐到榻沿,伸手轻抚起男孩拂在额头的两缕柔软黑发。 掌心触摸到的肌肤,柔滑如丝缎,却略有发烫。 发烧了……殷长华怜意大盛,忽见男孩眼皮微动,慢慢张眸。 “唔嗯……”男孩眨著还有点迷茫的双眼,似乎尚未从昏厥前的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但很快他就认出了殷长华,吃惊不小,挣扎著就在榻上跪起身请安:“王、王爷,啊?──” 被子从他身上滑落,露出具纤细白皙的赤裸身体,仅下体系了条犊鼻褌。男孩脸一红,急忙又钻回被窝里。 “呵呵呵……”见他窘迫,殷长华也不禁发笑,摇头道:“乘风也太粗心,替你脱了血衣,怎麽就不记著给你换身衣服。” 他步出厢房,唤过个就在左近巡行的侍卫:“去丹墨公子那里,拿身干净衣裳来。” 府内没有跟男孩身材相仿的僮仆,丹墨是他的伴读之一,比男孩大著几岁,衣物必不合身,但如今夜已深,命人出府采办也晚了,只能暂且将就。 他返回榻边,正安慰著神色惴惴不安的男孩,乘风端了汤药回房。趁著男孩喝药的当口,乘风向殷长华小心翼翼地地道:“那班主带了一班徒弟,都在大院外跪著呢,不知大皇子要如何处置他们?” 这杂耍班子正是他为了讨殷长华欢心找来的,眼下出了乱子,乘风的面色也不好看。 殷长华倒无心怪罪,只叫打赏便是。回头看了眼男孩,颇不舍得让这俊秀灵慧的孩子再回杂耍班子操那凶险营生,正自沈吟,男孩仿佛亦从殷长华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怜悯,放下药碗,鼓足勇气颤声道:“王爷,我不要回去。” 他周身蜷缩在被子里,在榻沿频频磕头,可笑之中令殷长华胸口微酸。“我三岁时给海盗抓了,卖给班主的,求王爷救救我。” 句屏海域辽阔,海盗由来已久,猖獗时让官府也为之头疼,掳人越货更不在话下,是以殷长华并未觉得突兀,再想到刚才惊鸿一瞥之际,望见男孩身上有不不少鞭笞留下的旧伤痕,不消说,必定都是在班子里受的鞭打。他阻住男孩叩头,温言道:“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回去挨打的。乘风──” 他扭头,吩咐道:“跟那班主说,这孩子我买下了。他要多少赎身银两,叫他自己开个数。” “谢、谢王爷……”男孩一愣後眼泛泪光,道了声谢後就哽咽著说不下去。 “是,大皇子。”乘风忙应著去了,心底却忍不住叹了口气。永稷宫中和官场上男风颇盛,达官贵人家豢养几个俊俏男童的不在少数。只是大皇子素来持身严正,从不授人话柄,不料这回竟一反常态,对个出身低微的男孩青眼有加,看来是被这男孩的漂亮脸蛋迷住了。 殷长华哪知自己这亲随肚子里在嘀咕什麽,替男孩抹著泪,等先前那侍卫送来了衣裳,他见夜色已深,不再羁留,叮嘱男孩只管安心养伤,在男孩感激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男孩始终盯视著殷长华清逸的背影,直到背影被照壁挡住,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而打量起自己此刻栖身的小厢房。 与之前富丽堂皇的厅堂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比起他在杂耍班子里得与其余几个少年一起挤在辆破马车内睡觉,不啻好上千百倍。更何况这位大皇子待他如此平易和蔼。 从他被海盗掳走的那天起,将近八年,他几乎每天都在班主和师傅们的辱骂责打中度日,成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恐一个疏忽惹恼了班主,便得皮肉受苦。做梦也没想到,那麽尊贵俊雅的大皇子竟会为他擦眼泪。 那双好看又有力的手,摸著他面颊的时候,却出奇地温柔,真像……儿时娘亲的手,尽管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双亲的模样了…… ☆、乱臣 3 “你就是昨晚那个耍熊的?”一个冷淡又带著说不出轻蔑的年轻声音在男孩耳边陡然响起,将他吓了一大跳。 男孩才刚起身,穿起枕边那套大了不止一圈的衣裳鞋袜,摇晃著出了厢房想找清水洗漱,头脑仍晕沈沈的,还有点不适应院子里明亮得略嫌刺眼的朝阳,他仰头,微眯了眯眼,才看清说话的人是个陌生白净的少年,衣衫很华丽,腰间还垂著玉玦香囊,正执扇轻摇,透著身书卷气,不像仆役,更不像侍卫。 “你是……”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少年,然而少年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了对他的嫌恶,令他困惑不已。 少年哼了一声,半吊起微翘的眼梢,将男孩从头看到脚,最终嗤笑道:“贱民就是贱民,再上等的衣料,穿在你身上就不伦不类,简直糟蹋了本公子新做的衣裳。长华也真是的,怎麽就在乎起个贱民,还非要把你买下来。” 男孩恍然大悟,自己穿的原来是这少年的新衣服,低头看见偏长的袍子下摆已经沾上了泥屑,他极是过意不去,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脏它的,是王爷叫人拿给我穿的。” “信王爷是你随便叫来叫去的吗?”丹墨越发皱了眉头,眼角瞥见医师正提了药罐自月洞门走近,他自恃身份,不愿被人看到他和个低贱僮仆斗气,便摇著折扇走了,临行仍不忘嘲讽:“当了王府下人,见人也不知道要行礼,没规没距的……” 男孩呆立,不知不觉间已咬紧了嘴皮子──对啊,他怎麽就因为大皇子昨晚流露的温柔,忘记了自己身处的,是信王府。这府里每一个人,只怕随便伸出根小手指,都能轻易令他这初来乍到最微不足道的小仆役消失。 除了怜惜他的殷长华,他在这陌生的地方别无依仗,可那人,是高不可攀的皇子…… 殷长华大清早就去了皇弟殷若闲府上探病,兄弟俩闲聊片刻,殷若闲体力不支,殷长华便不扰他静养,打道回府,想著昨日大肆宴饮,耽误了一天的课业,就叫轿夫将轿子停在书房“半忘斋”前。 丹墨与另两个伴读已在书房内点了檀香,静览诗书。见殷长华入内,他一撇嘴,也不像其余两人一样,起身相迎。 殷长华倒没在意。这丹墨是边将军的次子,论起辈分也算是他的远房表弟,边将军出身行伍,长子又是个武夫,便将次子自幼就送来当殷长华的伴读,一心想让次子从文,免得被同僚看轻他边家粗鄙不文。丹墨著实争气,年纪虽轻,已在永稷数场豪门诗会中频露头角,颇得殷长华器重。 他坐定,看了几篇治国策论後略觉双眼酸胀,起身走到半开的花窗前揉著眼醒神,蓦地一怔──院中鹅卵石小径上跪著个瘦小的身影,可不正是那男孩,肩头甚至还掉了两片半黄落叶,也不知已经在书房外跪了多久。 殷长华微蹙眉,出了书房,嗔怪男孩:“你怎麽不在大夫那边养伤,跑这里来做什麽?” 听到他略带严厉的质问,男孩的头垂得更低了,小声道:“王爷把我买下了,我就该来听差……” “我府里又不缺人伺候著,你伤还没好,快回去。”殷长华好气又好笑。留下男孩,不过是对这身世堪怜的俊美孩童动了恻隐之心,可没想过要将男孩当僮仆使唤。 男孩一颤抬头,惶恐地道:“我的伤不要紧,粗活也能干,王爷──” “放肆!”一声呵斥,却是出自跟随在殷长华身後的丹墨之口,他挥扇,不紧不慢地道:“在王爷面前,你怎能‘我’啊‘我’的,真不懂规矩。” “我──啊,不、不是……”男孩略显苍白的小脸更白了,怯怯道:“小、小人知错了。” 殷长华见他怕得厉害,不悦地瞟了丹墨一眼,颇不以为然。“只是个小孩子,你何必这麽较真?”转向男孩柔声道:“起来吧。” 男孩转动著黑亮的眼珠,偷偷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丹墨,犹豫了一下,才在殷长华的微笑示意中站了起来。 “这才听话。”殷长华赞许地摸了摸男孩才到他胸口的头顶,吩咐他赶紧回房休养去。 “王爷!”男孩刚放松少许的小脸立刻又惊慌地绷紧了。“王爷是嫌我、不,嫌小人没用吗?” 殷长华有些无奈地暗自摇头,看这样子,他要是不给男孩安排点差事,男孩更要疑神疑鬼地安不下心来养伤。“等你伤好了,再来书房里做事吧。对了,你姓什麽?昨天听班主叫你笑儿,是欢笑的笑,还是孝顺的孝?” 男孩眼中闪过丝羞愧,低头轻声道:“小人不识字,只知道自己叫岳笑儿,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是怎麽写的。” 丹墨不屑地一笑,虽没说什麽,却足以令男孩涨红了小脸。 殷长华安慰男孩:“不识字也不是什麽错事。今後就让丹墨公子教你认字。不过笑儿这名字听著难登大雅之堂,得改改……”沈吟间,见男孩黑如点漆的双睛正无比虔诚地凝视著他,一脸专注,如在聆听圣旨,他不由得好笑,倒是忆起了男孩昨天剑刺黑熊时的机敏果决,道:“就叫斩霄吧。” 这孩子,质如璞玉浑金,假以时日,当能琢磨成大器。 “哼,一个大字都不识的野孩子,哪配得起那麽有气魄的名字?”等男孩被殷长华好言劝回去养伤後,丹墨才不满地摇著扇子冲殷长华发牢骚:“我说长华你是怎麽了,干嘛对那小鬼头那麽和颜悦色的?还要我亲自教他识字!我可没那份闲心!” 殷长华只道他怕男孩驽钝,笑道:“丹墨你不用担心,我看斩霄资质不错,虽然这年纪才启蒙是晚了点,不过有你指点,斩霄肯定学得快。” “这可说不准。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多的是。”丹墨打从心底不愿接近那个他第一眼就生厌的小鬼,但见殷长华已返身向书房走去,他也不便再推三阻四惹殷长华不快,只得悻悻收了声。 两人回书房看了片刻诗文,侍女送来茶点,还有一盅养心安神的石莲肉人参大补汤。原来是医师听说昨晚筵席上黑熊行凶,便嘱厨房炖了,给殷长华压惊。 殷长华喝了两口,想起男孩才是昨晚受惊吓最厉害的一个,就叫侍女将剩下的大半盅补汤给男孩送去。“待会开饭时,再挑些滋养补血的菜肴给斩霄。” 丹墨一边听,白净的脸色越发冷,轻咳一声拦住侍女,对殷长华淡淡道:“不如我去送好了,趁著用饭,正好顺便教他学几个字。” “也好。”殷长华点头,不忘提醒丹墨:“你可别像刚才那样凶他。小孩子嘛,多哄哄才管用,呵呵……” 丹墨嘴角微勾,也跟著他一起笑,目光却始终冷冰冰的。 ☆、乱臣 4 岳斩霄回到屋内,躺在榻上仍是心情激荡,想著今後能到书房侍奉大皇子,期待欢喜中又有点忐忑,翻来覆去地睡不著。眼看将近正午,他腹中饥饿,正愁该去哪里找吃的,房门忽被推开。 “丹、丹墨公子……”他害怕地忙下了榻。 丹墨拎著个多层朱漆食盒走进,往小桌上一放,斜睨岳斩霄,讥笑道:“少在本公子面前装可怜样。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挺多的,打听到信王爷在书房,就去跪著博同情。嘿,也就长华心疼你,本公子可没那麽好骗。” 见岳斩霄张口欲言,他不耐烦地道:“我没工夫听你的废话。过来!这是信王爷赐你的饭菜,还不快吃。” 岳斩霄一阵激动,过去打开食盒── 几个精致的碟子里盛著的,尽是些被人啃过的骨头鸡爪、鱼头鱼尾,几条菜根,一碗米饭也是冷的。 “看我干什麽?”丹墨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皮笑肉不笑。故意到厨房找了这些下人吃剩准备喂猫狗的饭菜,就为看男孩这刻的表情,他啧啧道:“怎麽?嫌饭菜不好啊?信王爷说你身子骨瘦小,就得多吃些骨头补补。” 岳斩霄鼻梁发酸,眼窝一热似要掉泪,急忙忍住。他虽年幼,可自小在杂耍班子里没少受师兄们的欺侮捉弄,明知这多半只是丹墨公子要给他个下马威,他也不敢将之挑明。 真要得罪了丹墨公子,他的处境恐怕更艰难,说不定还会被撵出信王府。 他默默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残羹冷炙,总好过跟随班主漂泊卖艺,饥一餐饱一餐。更何况只要能留在待他温柔如亲人尊长的大皇子身边,别说吃这些粗食,就算做牛做马,他也甘愿。 丹墨原本等著看笑话,谁知岳斩霄两眼红红的,一声不吭,将饭菜都吃了。他怔了半晌,又觉有些恶心,厌恶更深,冷笑两声後取出带来的笔墨纸砚,道:“长华要你去书房听差,那就给我先把字给学会了,不然到时叫你找本书都找不到,一天到晚误事。” 他说得难听,岳斩霄却点了点头。“小人一定会用心学的。”不用丹墨公子提醒,他也要尽快学会识字,免得大皇子嫌他愚笨,不愿再让他在身边伺候。 丹墨有心刁难他,也不从最简单的笔画入手循序渐进,提笔就写下岳斩霄三字,叫他临摹。 听说是自己的新名字,岳斩霄认认真真地照著誊写。初握笔自然歪歪扭扭写不好,免不了被丹墨奚落。他充耳不闻,又写去了好几张纸,终是将自己的名字写得纯熟。 丹墨阴著脸,这三个字一笔一划,全像足了他的笔迹。这小鬼倒确实不笨,也令他愈发不舒坦,转而拿出句屏孩童启蒙用的一本《童学》,教岳斩霄读了两遍後,便要他将这千字诗文背诵出来。 岳斩霄记性极好,居然一字不漏地背出了大半,最後几句时稍有迟疑,手心立刻被丹墨抓住,用扇柄狠抽了一记。他心中委屈,又不敢表露出来,含泪将呼痛声咽回腹中。 丹墨又打了数下,见他手心红肿才罢手,冷笑道:“信王爷既然要我教你,本公子可不能随便敷衍了事。你要是觉得受不了,不想跟我学字了,尽管去找信王爷诉苦。” “小、小人不敢。”岳斩霄咬著嘴唇直摇头。说实话,在班子里学艺驯兽时,挨打是家常便饭,而且班主和几个师父下手比丹墨公子狠多了。这点痛,比起被大皇子轻视,实在算不上什麽。 “哼,随你。”岳斩霄逆来顺受,丹墨倒似出拳打在了棉花里,激不起反应,只觉索然无味,交代几样功课後,自行走了。 整个下午,岳斩霄便在厢房内专心练字背书。黄昏时分,来了个中年仆妇替他量身,说是奉命要给他赶制几套合身的衣服。他心窝一暖,顿觉中午所受的那点委屈全都烟消云散,胸口只余感激喜悦。连大夫送来的药膳也变得香甜起来。 ☆、乱臣 5 翌日正午,丹墨翩然而至,照例带了一堆吃剩的骨头和菜渣。见岳斩霄已经换上了仆役的装束,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这衣裳才合你的身,看著像个小厮的样子。” 岳斩霄抱起换下来的那身衣物,战战兢兢道:“公子这些衣裳,小人一定会洗干净再还给公子的。”话音未落,手上已冷不防被丹墨倒转扇柄用力一敲,他吃痛,衣物脱手掉地,旋即被丹墨踩上两脚。 “笑话!被人用过的东西,本公子岂会再要?!都给我扔了,就当我施舍给叫花子了。” 这可都是上好的丝缎啊!岳斩霄一阵惋惜,但知道自己在丹墨面前没反驳的份,只得默默依言捡起衣裳,丢出了房。 丹墨今日来,除了考查昨天布置的功课,更带来好几册诗书教岳斩霄诵读。他一心想要逼这小鬼自己打退堂鼓,好摆脱这烦人的差事,选的自然都是诘屈聱牙的文字,逮著岳斩霄稍有忘词,便毫不客气地罚打手心。不料岳斩霄竟是憋足了一股劲,硬将诗文都背了出来。 丹墨大感挫败,之後数日,变著法子教岳斩霄默写诗文,处处吹毛求疵,将岳斩霄双手掌心打得青紫肿胀,可气这小鬼就是不哭不闹也不求饶,叫他更是无名火冒三丈。 责骂声时不时传到大夫耳里,他也觉这丹墨公子对岳斩霄太过苛刻,但同情归同情,总不能为了个寒微小厮去得罪王爷的表弟,唯有装聋作哑,佯作不知。 殷长华这日进宫给父皇母妃请安回来,坐下没多久,边将军登门拜访。两人沿著花苑小径边走边聊,听说次子这些天都在教岳斩霄学字,边将军对那俊美男孩的灵巧机敏印象颇深,捋须笑道:“那孩子留在杂耍班子,确实辱没了。如今跟了信王爷,是他的造化。我瞧他手脚修长,腰腿韧劲也好,可是个不错的习武胚子,若学武,再有王爷提擢,将来建功立业,大有前途。” “边将军威名远扬,如能指点他一二,那才是他的福气。”殷长华客套了几句,想起近来都没再见到岳斩霄,也不知他左臂的伤势是否已然痊愈,倒动了两分牵挂,便与边将军一起往医师的居处行去。 两人刚踏进院落,便听到一侧小厢房内传出清脆的读书声,相顾一笑,尚未走近,丹墨严厉的训斥响起:“停!背漏了一个字,给我把手伸出来。” “是。”岳斩霄顺从地摊开手掌。 丹墨边打边冷冷地道:“这篇传记要是背不全,你就别想吃饭,还有──” “丹墨,你打他干什麽?”殷长华在外越听越不对劲,清咳一声踏入房中,正想向岳斩霄询问伤情,无意中看到小桌上的饭菜,他愕然。“这就是你每天拿给斩霄吃的?丹墨,我不是说要给他吃些滋养补血的东西吗?你怎麽拿喂猫狗的剩菜剩饭给他?” 丹墨没想到殷长华竟会突然来到,微觉慌乱,但听殷长华竟当著岳斩霄的面指责他,恼羞成怒。“一个贱民罢了,吃点骨头又如何了?难不成还要天天山珍海味的供著他?长华,你干嘛这麽关心个贱民?” “混账!”边将军跟在殷长华之後走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太公当年就是苦力脚夫出身,参军立下赫赫战功,才有我边家今日的根基荣耀。你这混小子,贱民长,贱民短的,是不是要连祖宗也一块骂?!” 丹墨最怕父亲动怒,虽然心有不甘,也不敢顶撞父亲,老老实实低头受训。 岳斩霄自从殷长华步入那刻,早已从书案边起身,恭恭敬敬站著等吩咐。见边家父子因他起口角,他走到殷长华身前,小声道:“王爷,这些骨头最补身体的,小人也很喜欢吃,是小人自己想吃,才要丹墨公子拿来的。” 殷长华怎会听不出他是在替丹墨开脱,暗叹一声,更心疼他的乖巧,握起岳斩霄两只小手,见他掌心全是瘀伤,有几处还破了皮,忍不住责备道:“伤成这样,怎麽不跟大夫说,让大夫给你上药?” “小人不痛,真的。”怕殷长华又要说丹墨的不是,他忙著抽回手。“是小人太笨,总是记不住东西,才惹丹墨公子生气,请王爷不要怪丹墨公子。” 丹墨猛地扭头狠瞪他一眼,白净面皮涨得微紫,怒道:“用不著你假惺惺的装好人扮可怜!”回头朝殷长华昂首道:“我就是看这小鬼不顺眼,这教书的差事你另请高明罢。” “丹墨……”殷长华眉头轻皱,还想劝说两句,丹墨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连边将军的怒吼也只当没听见。 “这孽子,简直无法无天了!微臣这就把他带回家去严加管教,改天再叫他来向信王赔罪。”边将军气极,更担心殷长华著恼,急忙拱手告了罪,匆匆追了出去。 殷长华摇了摇头,见男孩一脸的惶恐不安,他温言安慰道:“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害怕。说起来,也怪我这些天疏忽了,没早点来看看你,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来──” 他拉起岳斩霄的手,微微一笑:“你也该饿了吧,先用饭去。” 岳斩霄听著他暖如春风的言语,早已忘了周遭一切,眼中望到的,也唯有殷长华温柔得近乎梦幻的笑容。他心尖一阵颤栗,几乎就想要跪倒在殷长华脚边,虔心膜拜。 “王爷……”他真的跪了下来,诚心诚意仰望殷长华。“小人这辈子都会追随王爷,用心伺候王爷的。” 一脸的稚气加上异常认真的表情,殷长华不禁被他逗笑了,莞尔道:“起来说话罢,别动不动就跪。旁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一个小孩子呢!还有,别再叫自己小人,我可没把你当奴仆看。” 王府里,根本不缺仆役,他不想这聪慧男孩也沾染上一身奴气,只会见风使舵,阿谀奉承。 ☆、乱臣 6 凤尾酥糕、醉琼蟹、八宝樟茶鸭……十来道岳斩霄从所未见的精美菜肴糕点由几个侍女鱼贯送入饭厅。他早已饥肠辘辘,闻到扑鼻香气,再也忍不住,腹中轻鸣。见几个侍女掩口偷笑,他不禁赧然低下头。 “坐下,吃吧。”殷长华笑了笑,搛了块鸭腿放进岳斩霄面前的饭碗里,见岳斩霄面露慌乱,张口欲言,他抢先道:“这是我命你吃的,不许推辞。” “……小人、不,斩霄谢王爷。”岳斩霄感激地在殷长华下首入了座,怕自己的吃相惹殷长华与侍女们笑话,他暗中留意模仿著殷长华的一举一动,吃得十分缓慢。 殷长华知他顾虑,料想他不敢自己搛菜,便不时往岳斩霄碗里添菜。岳斩霄受宠若惊,边上几个侍女瞧在眼里,也彼此悄悄交换个眼色──信王年少清俊,至今仍无妾侍,看这情形,莫非信王喜欢的,竟是美貌男童? 岳斩霄浑然没觉察几个侍女的异样眼神,吃完一碗饭,他起身嗫嚅道:“王爷,我已经饱了,得回去练字。” 殷长华也放下碗筷,轻啜了一口侍女奉上的清茶,漱过口,才笑道:“我待会要去书房,你也跟著去吧。日後,就由我来教你学文练字。你若想练武,府里几个侍卫统领身手都不错,让他们教你便是。” 他後面说什麽,岳斩霄都没听进去,只惊喜万分地怔怔看著殷长华。他没听错吧?信王爷居然要亲自指点他练字?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可以常常见到信王爷了?…… “怎麽?你不愿意?”殷长华见他发愣,有些诧异。 “不、不是。”岳斩霄回过神,心情激荡,又想下跪,猛地想起殷长华不喜他落跪,他忘情地抓住殷长华的衣袖,黑亮的眼瞳里尽是欢欣。“斩霄一定会好好学的。” 殷长华贵为皇子,鲜少有人与他如此亲近,虽然有个皇弟,终究并非一母所出,兄弟间客套多过亲情,见了岳斩霄此刻一脸发自内心的依赖,他心窝也忍不住一热,笑著摸了摸岳斩霄仍有点苍白的小脸,思及先前看到的那些骨头残渣,更生怜惜,暗忖今後定要看著岳斩霄用饭,将斩霄养得结实有力。 “从今天起,你就在我身边做事,不用再回大夫那边去了。” 信王爷爱男色,这消息不消多久,便不胫而走,在王府下人间悄然流传开来。众人打量岳斩霄的目光,也都带上几分诡异、讨好,自然还有一丝……鄙夷。 岳斩霄却根本没意识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只因他全副心神都已经被殷长华填得满满的,完全容不下其他。 两年来,每一天,他几乎都与殷长华形影不离。清早在入室晨风的吹拂下,为殷长华掀开帷帐,奉上侍女细心熨妥的衣物,替殷长华挂上玉饰香囊…… 书房内,为殷长华送上香茗後,他碾一砚香墨,展开洁白如云雪的宣纸,然後提笔,在殷长华的指点下临摹著各种碑帖字画。偶尔,殷长华还会握住他执笔的手,含笑纠正他的笔法。 殷长华的手,修长又温暖,整个包握住他的手,让他往往失了神,错觉那一笔竟怎麽也没有尽头。小铜炉里的熏香雾气也似乎被这安谧得接近凝滞的光阴锁住了流淌,静静的,浮在两人之间,如个繁复的结扣…… 那一刻,他甚至能听清楚自己和殷长华的心跳声。怔忪到深处,殷长华就会宠溺地在他额头轻弹一记,半真半假地揶揄:“怎麽又发呆了?” 他赧颜,借口要去练功,在殷长华的笑声中跑出书房。也只有在练武场上,握著那些沈甸甸分量十足的兵器时,他才能聚精会神,暂时忘却心里那点自己也不明白的迷乱。 几个侍卫首领的拳脚招数他早已学会,欠缺的,只是火候和力气。近来,都跟随边将军学武。 丹墨自从两年前愤而离府後,一直未曾再踏入王府。边将军是耿直武人,倒并未因丹墨之事对岳斩霄心生龃龉,反而觉得这男童坚忍又识大体,假以时日,必非池中物,便常来信王府教岳斩霄武功,发现他悟性极高,边将军更是欢喜,将一身戎马功夫倾囊相授。 “等你练熟了这路刀法,再跟我学长枪。今天你也练得累了,歇息去吧。”时值盛夏,树顶蝉鸣聒噪不休,边将军又教了半天,自觉有些困乏,就退到一旁的浓荫下休憩。 岳斩霄白嫩的脸庞也泛了红,几缕黑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精力却正旺,将今天新学的刀法反复练习数遍後,又提了弓箭练习起射箭。 “呵,斩霄真是不怕热,也不知道歇一下。” 殷长华一身轻罗软袍,缓步走到树荫下,望著远处那个正全神贯注搭弓射靶的背影直摇头,嘴里虽在责备,却掩不住赞赏,更有几分嫉妒。“我真没想到斩霄这麽喜欢练武,唉,他舞刀弄剑的时候,都快比跟著我习文的时间长了。” 边将军笑道:“这孩子练一身好武功,王爷得一个得力的贴身侍卫,岂不是美事?” “我府里侍卫多得是,哪用得著他这麽拼命练功。”看著岳斩霄背心衣衫已湿了一片,还在烈日下挥汗苦练,殷长华就忍不住心疼。 边将军干咳一声,略有踌躇,终究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信王爷,恕微臣冒犯,敢问王爷可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想收他当男娈?”见殷长华俊脸微沈,他硬著头皮道:“能得王爷垂青,是他的福分,微臣本不该多话,只是斩霄这孩子资质不错,若不能人尽其才,未免可惜了。” 殷长华轻叹,他不比岳斩霄年幼懵懂,对府里的流言蜚语也有所耳闻,况且前阵子他的亲随乘风为讨好他,还自作聪明地向他请示,是否择个吉日将岳斩霄纳了,被他冷颜斥退。没想到这闲言闲语越传越凶,居然连边将军也有所耳闻。 他正色道:“下人乱嚼舌根,倒叫边将军见笑了。我收留斩霄,不过是见他年幼可怜罢了。” 边将军汗颜,“是,王爷仁厚,微臣不该妄加揣测,惭愧。” “无妨。”殷长华恢复了雍容微笑,见那边岳斩霄连珠数箭,均命中靶心,他正想扬声叫岳斩霄过来树底下休息,乘风一溜小跑趋近。 “大皇子,二皇子来访,已经进了府。” 殷长华颇感意外,两兄弟除却宫宴会晤,平日里极少私下往来,殷若闲又是深得父皇宠爱的嫡子,真要登门造访,也向来是殷长华移步前往。他略一整衣容,与边将军刚往前厅方向走了几步,一个锦袍玉冠的俊美少年已迎面走来,笑嘻嘻道:“皇兄,这大热天的,你怎麽在练武场上晒太阳?哦,原来边将军也在。” 边将军不敢怠慢,忙跪地行礼。“微臣见过二皇子。” 殷长华微笑道:“我看书久了,出来透透筋骨。若闲,你怎麽想到来看我?” “唉,母後最近凤体违和,我这两天都在宫里陪著母後,今天好不容易能回府,路过皇兄府前,就顺路来看看皇兄。”提及母後病情,殷若闲敛了笑,突然瞥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朝这边走来,他双眼顿时一亮,指著少年问殷长华:“皇兄,这是谁?” ☆、乱臣 7 岳斩霄早在发现有访客来到时就放下了弓箭,听到这少年叫著皇兄,立时明了少年的身份,恭谨地下跪行起大礼。“回二皇子,小人岳斩霄,是信王爷的书童。” “哦,原来是你。”殷若闲朝岳斩霄又看了好几眼,转身笑道:“皇兄,你这个书童果真生得出色,难怪皇兄最宠他,呵呵……”他露出个与年岁不符的暧昧笑容,没再往下说。 殷长华与边将军均微微一凛。听殷若闲的口气,显然也知道岳斩霄的存在。看来若非府里下人嘴碎,便是二皇子一派早将眼线布到了信王府里。 岳斩霄不明所以,不知该如何应答,有些无措地望向殷长华。 “你先回半忘斋去罢。”殷长华目送岳斩霄离去,边将军心知殷氏兄弟必有私下话要说,便也告了个罪,自行回府。 殷长华这才领著殷若闲在树荫底下的紫藤椅中入座,趁著乘风去取茶水点心的空隙试探问道:“斩霄只是我的书童,哪来什麽最宠?若闲你是听谁在胡言乱语?” “皇兄,你还不好意思承认啊!”殷若闲满脸的不相信,见殷长华皱了眉,他眼珠一转,笑道:“不是,那就更好。皇兄,我挺喜欢你那书童的,想跟你讨下来,皇兄意下如何?” 殷长华面色微变。他早有风闻自己这皇弟年纪虽轻,却学足了声色犬马的玩意儿,而且最爱娈童。眼下,竟把主意打到了斩霄头上。 一点莫名的愠怒油然而生,他脸上克制著不露怒色。“若闲,斩霄他喜欢舞刀弄枪,万一一个失手磕著伤著你,我可没法向父皇交代。” 殷若闲大声叹气:“不就是个书童嘛!皇兄你也舍不得送给我。嘻嘻,我看皇兄分明对你那个斩霄宝贝得紧,还想瞒我。皇兄,我不管,我就要带他回去。” 乘风这时端了消暑的冰镇梅子汤和糕点过来,闻言一怔,碍於身份不便羁留多听,斟了茶水後悄然退下。 殷长华强忍不悦,摇头道:“他性子倔,又不懂讨人欢心,若闲你若真缺人伺候,改天我叫人买几个比他更俊俏懂事的送你府上。” 殷若闲讨要岳斩霄,一半固然是想捉弄兄长,一半也确实对那俊美少年有点动心,但见殷长华不肯松口,他不无惋惜地笑了笑:“既然皇兄不愿割爱,就算了。不说这个,来,皇兄,喝茶。” 殷长华表情略见缓和,边喝著梅子汤,心下盘算著择日定要叫总管召集府里仆役,将那些个爱嚼舌的好事东西重重责罚一顿。 岳斩霄回房略事梳洗,换掉了适才练功湿透的衣裳,来到书房正专心看书,乘风一脸神秘地踏进,向两个伴读公子行过礼後,招了招手,将岳斩霄叫到书房外的小庭院里。 “乘风大哥,有什麽事要吩咐我做吗?”岳斩霄甚是奇怪。 “没事没事。”乘风连连摇手,环顾左右无人才低声笑得谄媚:“霄哥儿,我是来恭喜你的。刚才呐,我听到二皇子要讨你回去。这二皇子可是最得皇上宠爱的,将来就是句屏的皇帝。你跟了二皇子,日後飞黄腾达,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你可别忘了多多提携我这个故人啊……” 什麽?!岳斩霄便似当头被人敲了一闷棍,险些闭过气去。听乘风还在说个不停,他颤声问:“王、王爷他,他答应了?” “二皇子开了口,王爷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嘿,霄哥儿,你就回房去收拾下,等著跟二皇子回府吧。”乘风见岳斩霄呆若木鸡,还以为他惊喜过头,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才离去。 岳斩霄仍似傻了一般立在院中,夏风酷热吹在身上,他却浑身发冷,胸口更是堵得难受。这辈子,他只想跟随待他亦兄亦师的殷长华,根本不想侍奉殷长华以外的任何人啊…… “……斩霄,你怎麽了?”殷长华送走了殷若闲,踏入书斋,就见岳斩霄站在大太阳底下发愣,不禁好笑,过去轻拍了拍他肩头。 岳斩霄这才猛然回神,用力拉住殷长华的衣袖,宛如溺水之人扯住了救命稻草,仰头哀求道:“王爷,斩霄不要跟二皇子回去,求王爷别送我走。” 殷长华一呆,随即想到必定是乘风走漏了风声,暗骂乘风多嘴。 “王爷?”见殷长华不说话,岳斩霄越发惊慌,也不顾地上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就直挺挺跪了下去,哽咽道:“王爷,斩霄只求能永远待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别的什麽都不要。” “快起来!”殷长华忙将岳斩霄拽起身,拭著他眼角不自知已溢出的一点水珠取笑道:“我又没说要把你送人,你看你,居然都急得掉眼泪了。呵,看不出你平时练武那麽能吃苦,竟然也会哭鼻子。” 原来信王爷并没有答应二皇子!岳斩霄心中的大石瞬间落了地,望见殷长华眼带揶揄,多半是在笑话他的软弱。他涨红了脸,赶紧伸手抹泪。头顶被殷长华抚慰似地轻揉了两下,听到殷长华几声低笑,他更加窘迫,忍不住朝殷长华望了一眼。 豔阳如火,照著岳斩霄红晕未褪的脸庞,更显粉嫩,宛若庭院荷塘中羞涩半开的粉玉芙蓉。长而微卷的眼睫上犹自沾著点滴水珠,亦被日光染上一抹迷离豔色…… 殷长华刹那间,竟恍惚失神。两年间几乎日日相见,早已看惯岳斩霄的容颜,可这一刻,才惊觉眼前少年青涩纤美如处子,比两年前出落得更为动人。难怪皇弟只与斩霄打了个照面,便口口声声向他讨人。 就连他,面对这麽个美少年,也难免心旌摇动…… “王爷?”发现殷长华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他,岳斩霄不安地道:“是不是斩霄说错什麽了?” 少年清澄无垢的目光令殷长华如梦初醒,暗叫声惭愧,摇了摇头,想甩开脑海中不该有的绮念,手却违背意愿揽上岳斩霄双肩,给了少年一个抚慰的微笑。“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的。” 岳斩霄至此方似吃了定心丸,欢喜过头早忘了主仆之分,冲动地抱住殷长华的腰,埋头在殷长华胸前喜极而泣。“谢王爷。” 换在以往,殷长华势必会好笑,然而此时被岳斩霄双手牢牢锁住了腰,胸口隔著衣裳亦感受到岳斩霄身上传来的热气,他只觉心神一荡,正抚摸著少年肩头的手掌也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将岳斩霄紧搂怀中,一边柔声道:“天太热,回书房去,呵呵,我还要考你功课呢。还有那张佛像,昨天画了一半,今天再教你画完它。” 岳斩霄含泪点头,刚有所消退的红晕再度回到脸上──王爷说话的语气,怎麽比从前更温柔了?还抱他抱得这麽用力,令他肩膀都有点酸疼,却又偏偏觉得说不出的喜欢。 能被长华搂著、护著,是他一生的幸…… ☆、乱臣 8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2节 “……这一笔别太使力,要用手腕巧劲勾挑……”殷长华笑著坐到岳斩霄身边,握住他的手,教他勾画佛陀的衣褶。 这样的情形,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岳斩霄觉得殷长华今天的手分外热,连带他的手也开始升温。殷长华含笑拂过他耳畔的气息,更比穿过雕花窗棂照在他脸上的西斜阳光来得灼人。 整个人,连心房都仿佛在发烫,快要被紧贴他的殷长华融化了。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微颤的身躯,手一抖,将已将近完工的佛陀像染上个大墨团。惹来殷长华几声低笑,他越发心慌意乱。 “王爷,我、我不画了……”他红著脸想挣开殷长华的手掌,反而被握得更牢。耳边几声低笑,叫他头皮为之酥麻,下身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更窜起阵莫名难耐的燥热,体内有什麽奇怪的东西似乎在翻腾著,越来越激烈,想找个出口往外冲…… “唔啊……”岳斩霄浑身一抖,轻叫出声。睁眼的刹那,亮光刺得他双目发涩,他眯了下眼,缓慢再张开,才意识到红日满窗,屋外枝头上鸟雀争鸣,正叫得婉转欢快。 方才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一定是昨天王爷教他画佛像时太过亲近,害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觉都在想著殷长华。 他睡的锦榻就在殷长华的卧床边,以便服侍王爷起居更衣。看窗纸上映出的淡红晨光,日头已高,岳斩霄赶紧朝殷长华的床上一张望,果然床帐早已挂起,被褥齐整,却不见人。 他居然贪睡过头,错过了伺候殷长华起身!岳斩霄急著坐起身,刚想下榻,陡然愣住── 胯间凉凉的,裤裆和身下的褥子也湿了。 莫非是尿了床?!他难以置信,又觉羞愧,在被窝里解开贴身裤子,湿掉的地方沾著乳白色的东西,甚至大腿内侧和男根头部也有不少。用手摸了下,黏稠滑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东西。 回想起梦中那怪异的感觉,岳斩霄隐隐然觉得这些古怪的黏液是从自己体内流出的,惊愕之余更添上几分担心,生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怪病,可又没察觉到身上哪里有不适。况且这麽羞耻的部位,又怎麽好意思找大夫看? 他正在左右为难,虚掩的房门忽被推开,殷长华身披一袭淡蓝绉纱轻袍缓步入内,边啜著手中一盏清茗边笑道:“你可睡醒了,我今早见你好睡,就没叫你。” “是斩霄贪睡,王爷恕罪。”岳斩霄下意识地就要掀开被子下床请罪,猛然想起自己下身和床上一片狼藉,慌忙拉上裤子,整个缩回被窝里,只露出脑袋,小声嗫嚅道:“王爷,能不能请你先出去一下?” 听到这前所未有的请求,殷长华大奇,反而更向榻边踏上一步。“怎麽了?” “没、没什麽……不、王爷你先出去。”岳斩霄将被子裹得更紧了。 殷长华见岳斩霄眼神躲闪,神情慌张,紧攥著被子,直觉被窝里必有古怪,好奇心大炽,放下茶盏就过去揭薄被。 岳斩霄大窘,牢牢抓著被角不放,奈何人小力弱,又不敢真个使出全力与殷长华相争,终究给殷长华夺走了被子。他脸通红,极力并拢双腿,不想让殷长华发现他裤子上濡湿的痕迹。 殷长华眼尖,却已瞄见褥子上几点精斑,一怔後顿时明白过来,嘴角忍不住微扬──他的斩霄,开始长大了。见岳斩霄仍紧夹著腿,他不由得好笑,往榻边一坐,道:“傻孩子,这有什麽怕羞的?快把裤子换了,穿著不难过麽?” 岳斩霄哪肯当著殷长华的面换衣裳,一个劲摇头。殷长华见他满面飞红,捉狭心顿起,出其不意地伸手,将岳斩霄的裤子扯了下来。 “啊啊?!──”下身骤然暴露在人前,岳斩霄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手忙脚乱想抓点东西来蔽体,却被殷长华单手擒住了手腕。并拢的双腿也给殷长华另一只手硬是拉开。 见殷长华直往他胯间看,岳斩霄又羞又急,更怕殷长华嫌弃他得病,磕磕巴巴道:“王爷,我、我马上去找大夫……” 殷长华呆了呆,旋即猜到岳斩霄心中的顾虑,取下腰间的熏香汗巾,替岳斩霄擦拭起下身,笑叹道:“斩霄,这不是生病,是你长大了。呵……” 岳斩霄绷紧的心稍有放松,然而下一瞬,又轻轻咬住了唇瓣──殷长华的动作很温柔,汗巾也很柔软,可他被碰过的地方却酥酥麻麻的,不是难受,倒像殷长华的手隔了汗巾,在他心尖上抚摸著。 身体最羞耻的器官被汗巾拂过的须臾,一股与梦中相似的异样快感倏忽从腰後升起,他浑身一激灵,抓住殷长华还在帮他擦身的手,近乎乞求地道:“不要擦了,王爷。” 往日清澈分明的眼,泛著潋滟水光……少年俊美的脸,羞红如雨後娇豔的春花……光滑细腻尚未生出体毛的两腿间,那先前还安静蛰伏的青嫩茎身仿佛也感受到了房内暧昧升高的温度,悄然颤巍巍半抬起头…… 殷长华敢向天发誓,自己并不喜好男色,对岳斩霄更从来没兴过龌龊的念头,可是此刻他如受蛊惑,竟无法将视线自岳斩霄身上移开。 少年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漂亮得无可挑剔,无声吸引著他靠近、摩挲…… 意识稍清时,他的手已经抛下了汗巾,包握住少年的脆弱。 “……啊?王爷,别……”岳斩霄惊慌失措,想让殷长华放手,却在殷长华手指来回轻柔磨蹭下周身发软,喉咙也痉挛不已。只有被殷长华爱抚的部位精神奕奕地挺立起来,硬到近乎胀痛。 身体再度被燥热俘虏,他颤抖著半张嘴,想喊,又喊不出完整的字眼。全身上下所有的知觉逐渐都随著血流汇集到了一处,叫嚣著,试图冲破束缚…… “唔唔……”几丝白液飞溅射出的同时,岳斩霄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到殷长华手上沾了白液,他羞到无地自容──他这是怎麽了,居然在殷长华面前失禁,还把殷长华的手也弄脏了。 ☆、乱臣 9 “王爷,我、我……”他语无伦次,目光更飘忽著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下颌忽被抬起,对上殷长华清俊含笑的面容。 “正常男人都会如此,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殷长华安抚著岳斩霄,眼睛却落在少年兀自轻喘翕张的粉润嘴唇上。近在咫尺,鲜嫩如含苞半绽的花蕾,吹出的气息拂到他脸上,比散逸在两人之间的淡淡体液味道更令他著迷。 胸口,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无形手掌在轻揉撩拨……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也变得粗沈起来,情不自禁地一点点慢慢低下头…… 唇瓣相触的刹那,岳斩霄如遭雷殛,猛一僵硬後周身酥软,头脑乱成一团,双手无措地抓住殷长华双肩,扭头,想叫殷长华停止这叫他心悸的奇怪举动,可嘴唇适时被殷长华舌尖挑开。那侵入的滑腻异物起初还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著,很快就大胆地恣意游走,尽情挑逗著他无处可逃的舌头。 “……嗯啊……王……爷……”一切,都似乎被搅乱了。他颤栗著阖上眼皮,在唇舌缠绵间呢喃咿唔,双手也紧紧搂住了殷长华的脖子,不如此,他怕自己会被溺死在这陌生而又强烈的快意之中。 吮吸尽少年嘴里青涩的津甜,殷长华终於强自按下心猿意马,依依不舍地松开少年已被他吻至微肿的嘴唇。 一线透明晶莹的津液如银丝般连在两人唇瓣间,暧昧到了极点。殷长华小腹发热,几乎想再度欺上,但见岳斩霄依然紧闭著双眼,睫毛不知是因害怕还是情动微微颤抖,少年紧搂他脖子的手也在无意识间拉拽著他颈後发丝,殷长华深吸进一口长气,硬逼自己从欲火中清醒过来。 斩霄,还是个孩子…… 他转而轻啄起少年粉红发烫的精致耳垂,微笑:“不早了,快起来梳洗吧。” 岳斩霄飞荡的意识这才自飘渺云端缓慢回落,睁开濡湿的眼眸,望见殷长华的笑容,明明熟悉无比,可就是透著股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意味,他不禁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小声唤了声王爷,便被打断。 “叫我长华。”听著岳斩霄嘴里吐出王爷两字,殷长华突然觉得十分刺耳,笑著轻点了岳斩霄的额头,道:“今後别再叫王爷了,知道吗?” 岳斩霄吓了一跳,怎敢逾矩,直摇头。 殷长华在心底叹了口气,再想想王府里人多眼杂,斩霄这要是一改口,难免更惹人闲话,也就不再勉强,退而求其次道:“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就叫我一声长华,没人会听到,不碍事。” 岳斩霄仍在迟疑,禁不住殷长华期待鼓舞的眼神,最终斯斯艾艾叫了声“长华”,换来殷长华清朗一笑和落在他额角的一个轻吻。 所有到了嘴边的疑问就在殷长华的气息里化作无数碎片飞散。这回他没有闪避,大著胆子凑到殷长华耳边,再次唤了一声“长华……” 初次发现,原来直呼王爷的名字,并不如想象中艰难。这一刻,他不是主,他也不是仆,真好…… 岳斩霄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从何时起,自己不再心怀顾虑,习惯了与殷长华独处的感觉。 人前,两人自然还是谨遵主仆之分,人後,殷长华就会温柔含笑望著他,比以往更悉心地教导他抚琴、下棋……趁他走神的罅隙,偷偷在他嘴角印落一吻,笑看他羞红的脸。 “斩霄你现在的样子,真叫我忍不住想再亲你两下。呵呵……” 而他,每次听著这样的话,心里某个角落总会一阵悸动,随後莫名的欢喜似地底涌泉,日复一日,不绝流泻。 一点情苗,就在他懵懵懂懂间萌了芽,像盛夏院中的碧藤萝,日夜地长。等他惊觉自己似乎片刻也离不开殷长华的时候,已是秋色清澄,叶摇黄。 这日,殷长华被母妃派来的亲信宦官季公公召进宫,踏入母妃所居的万星宫。 程贵妃就跟宫室里诸多闪耀著璀璨珠晖的奇珍异宝一样,美丽端庄而又高傲冷漠,纵使在自己唯一的儿子向她请安时,她也仅是微颔首,旋即又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模样。 媚笑,是要留给皇帝的。至於面对殷长华,她更像在看一个可以助她攫取更多权势的工具,利用和算计,早已盖过了她心底残留的那点舐犊之情。 “长华,你近来往宫里走动得越来越少了。”她接过宫女奉上的香茶,略一沾唇,便叫撤了下去,连殿内的宫女也一并挥退,仅留季公公在殿门口把风。 看这架势,殷长华知道母妃必定有要事与自己商量,恭敬地道:“娘,您今天特意找孩儿来,有何训示?” 程贵妃笑了笑,虽然是三十许人,但长年养尊处优,保养有方,容色丝毫不输於少女,笑起来益发豔光照人,然而笑意并未达到她的眼底。殷长华瞧著,背脊悄然生寒,这也是他一向对母妃心存畏惧,不太愿意与之过於亲近的缘由。 “我的长华就是聪明,句屏将来,也正需要你这样的皇帝。”程贵妃语出惊人。 殷长华不觉变了面色,低声道:“娘,您千万别这麽说,若闲皇弟他才是名正言顺的──” “长华你太畏手畏脚了,娘的心思,你还不清楚麽?”程贵妃用戴了镶玉金指套的尾指轻敲著手边的玉如意,打断了殷长华的话,轻描淡写地道:“娘十四岁进宫,能一路走到今天,得罪的人不少。若你日後不能登基称帝,咱娘俩别说荣华富贵,恐怕都无法善终。“ 她美目泛起几分森然,紧盯殷长华。“太子之位至今仍悬而未决,这位子,你就算不想坐,别人也未必会放过你。长华,这利害,不用娘提醒,你总该懂。 殷长华默然,听到母妃续道:“皇後数月来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娘买通了太医,听说那贱人已经病入膏肓,即便有回春妙手,她也拖不了长久。等她归天,若闲那小儿年幼,不是长华你的对手。你再在你父皇面前多多用心,让你父皇立你为储……” 殷长华忽地抬眸,直视程贵妃,平静地道:“娘,您找上太医,不单只是为了打探皇後的病情罢。” 程贵妃纤细的黛眉一下挑得高高的,眼里骤然露出的阴冷让殷长华也为之一怵,但很快,程贵妃以袖掩口,咯咯轻笑起来。“娘就知道,长华你是明白人。那贱人是非死不可,谁叫她总是仗著皇後的身份爬在我头上耍威风,明明我比她早入宫,还第一个为皇上生下了子嗣。她凭什麽要我对她下跪叩拜?!” 她说到最後,神情更显怨毒。殷长华只觉说不出的反感,委实不想再听下去,起身请辞。“娘,您的意思孩儿都已明白,娘若没什麽其他事,孩儿想去给父皇请个安,改天再来陪娘。” 程贵妃倒没多加挽留,道:“你父皇今早就出了宫城狩猎,娘也是趁著他不在,才召你来说些体己话。这时辰你父皇他多半还在返程路上,你也不必等,回府去罢,等明天再进宫请安。记著在你父皇面前多殷勤些。” 殷长华如释重负,抬脚没走出两步,又被程贵妃叫住。 “娘险些忘了,长华你已年满十八,该成亲了。长华你可有中意哪位大臣家的千金?也好多个姻亲势力襄助。” 殷长华一惊,“娘,孩儿还未曾想过婚姻大事。” 程贵妃轻叹了口气,点著头。“娘也听说你身边只有书童伴读,没纳妾侍。这亲事,娘会替你留意著,总得找个才貌双全的高门嫡女才配得上我的孩儿。” “孩儿先谢过娘。”殷长华勉强一笑,告退出了万星宫,带了在外候命的乘风朝宫门行去。沿途撞见几个宫女内侍,听著众人恭顺的请安,他心下也不知怎地,根本快活不起来。 他生为庶子,自小便明白自己与帝位无缘,从不曾起过非分之想,对权欲也并不热衷,只想做个与世无争的太平闲王,寄情山水书画,逍遥自在。可如今母妃却执意要他跟皇弟争夺皇位,还要为他物色妻子,不由得他平添无数烦恼。 算了,还是先回府去再作打算。今天出来之前还同斩霄约好了,要教斩霄学几首新曲。小家夥现在一定已经在书房等得心焦了…… 想到岳斩霄每次仰望自己时那专注异常的目光,殷长华纵在心烦意乱间,嘴角仍忍不住微微露出丝笑容。 ☆、乱臣 10 今天的练武场很空旷,只得岳斩霄一人。他提了斩霄宝剑,那是前些日子殷长华送给他练剑用的,左手捏了剑诀,运剑如风,练起边将军几天前教他的一路新剑法。 正练到酣畅处,忽见远处不少仆役纷纷往王府大门方向奔走,形色仓促,总管更是走在众人之前,嘴里还不断催促众人道:“快、快!” 难道是长华回来了?他一喜收了剑,却没随众人前往,匆忙折回卧房,打水沐浴。待会要跟长华学琴,总不能带著一身的汗味去书房。 他换过衣裳,径自走去半忘斋。尚未踏进书房,透过半卷的细竹帘已见到书案边背对他坐著一人,手里还握了书卷,正看得认真。 “长华──”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脸上的喜色却在那人回头之际瞬间凝结。 那是个年过三旬的陌生男人,发束金冠,一身玄色箭袖外罩天青锦缎大氅,浓眉薄唇,目如鹰隼,英挺贵气中又透著股压迫感十足的冷峻。看清岳斩霄面目的霎那,男人眼中划过丝惊豔,原本微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放下书卷,饶有兴趣地问眼前的少年:“你是何人?竟然直呼信王名讳?” 被男人气势所慑,岳斩霄脱口应道:“我叫岳斩霄,是王爷的书童。”话落才意识到这陌生人擅自闯入了王府书斋,他下意识地握上剑柄,惊疑不定。“你又是谁?” “斩霄?”男人瞥了眼他腰悬的斩霄宝剑,了然微扬起唇角:“长华倒是对你不错,连斩霄剑也赐了给你。” 岳斩霄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无端悄然泛寒,正想再问,院中脚步匆忙,府里的大总管领著两名侍女手托茶盘垂首入内,跪地将茶水高举过顶,恭声道:“皇上,请用茶。” 皇上?!岳斩霄愕然。一直以为皇帝应该是个威严的老人家,不料竟出乎他意料的年轻。 总管抬眼,猛地望见岳斩霄愣愣站在一侧,他面色大变,低斥道:“皇上在此,你还不快跪下!” 岳斩霄这才惊醒,跪倒在地。想到自己刚才冲著皇帝大声质问,脸不禁微微发了白。 “呵呵,你现在,该知道朕是谁了?”殷晸轻挥手,喝退了总管与侍女,长身而起,绕著还低头跪立的少年缓步兜了个圈子。 今日狩猎结束得早,回城经过信王府时,他一时心血来潮,想来考查下长子的课业,却听总管禀告说殷长华去了宫中请安。既已来到,便到书房小憩片刻,顺便看看殷长华平素都在读些什麽诗书,不想竟撞见这麽个美少年。 比起宫中那几个色如春花的娈童,眼前的少年并算不上如何的娇媚过人,眉宇间却别有股青涩英气,另有一番新鲜风情,也让他下身隐约发紧。 殷晸笑了──这趟出猎,不虚此行。 “大皇子,到府了。” 乘风恭谨的声音隔著帘子传进轿内,殷长华终於从满腹心事中回过神来,下了轿子。踏进门没走多久,一向老成持重的总管迎上前,神色古怪地向他禀报皇上先前驾临王府,才走。 “哦?皇上他可有说什麽?” “那倒没有……”总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殷长华并没在意,只急著走去半忘斋找岳斩霄。本以为少年必定在书房等他,却意外地不见人。他怔了怔,回头吩咐乘风:“去练武场看斩霄在不在。” “是。”乘风刚抬脚,一直跟在两人後面的总管无奈地干咳一声,不得不支支吾吾据实相告:“大皇子,不用找了。皇上今天见到了斩霄,就、就把他带回宫去了。” “什麽?!”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殷长华脑间轰的一声,似炸开了雷。待意识稍清,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父皇好男色,且最爱纤细白皙的秀美男童。斩霄这一去,哪还能逃得过? “大皇子?”见殷长华面色惨变,总管和乘风互换了个眼色,心下惴惴,正想劝解,殷长华蓦地转身,直往外冲。 斩霄,斩霄…… ☆、乱臣 11 九重宫阙,隐在血色一般的落日烟华里,暮鼓悠扬,巍峨之中更透出几分森严气象。 殷长华一口气从信王府打马加鞭,也不带随从,赶到句屏皇的寝宫青阳殿前,来时冲动发热的头脑被逐渐转凉的夜风一吹,有所冷却,有些懊恼自己太过冒失鲁莽,但想救岳斩霄的强烈愿望终究压过了一切,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命殿前太监通报求见。 他正担心父皇此刻不肯见他,那传话太监却很快返回,将他领进偏殿暖阁。 殷晸披著件宽袖暖袍,正独自坐在榻上饮酒。殷长华对这威仪逼人的父皇素来敬畏,也不敢多看,跪地请过安,起身仍低垂头,硬著头皮嗫嚅道:“父皇,儿臣听说,儿臣那个不懂事的书童斩霄给带进宫了。父皇,儿臣用惯了他伺候起居,斗胆恳请父皇准他回去。” 他说完,殿内依旧一片沈寂。殷长华心头正自七上八下,猛听父皇一声冷哼,重重放下了酒杯,森然道:“长华,你那个书童确实不懂事,不愿受朕的宠幸倒也罢了,竟胆敢向朕行凶。” 殷长华骇然抬头,宫灯烛焰下望见殷晸正冷冷地盯著他。男人颈中缠著白布,透出暗红的血渍,左颊也有道凝血抓痕。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又跪了下去。 听父皇的口气,斩霄必定是不甘受辱奋力反抗,以致错手伤了父皇。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若张扬出去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大做文章,他纵奴行刺,固然难以幸免,只怕连母妃也会被安上个谋逆的罪名。 背心衣衫,须臾被冷汗浸透。听到父皇还在冷笑,殷长华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止不住微微起了颤栗,声音也在抖:“父皇明鉴,斩霄他、他只是年幼不懂事,父皇息怒。” “呵,你倒很会护著他。”殷晸轻描淡写的一句,令殷长华的心都几乎提到了喉咙口。殷晸却已不再看他,转而拿起搁在茶几上的斩霄宝剑。 剑身寒光流转如秋水,映著殷晸凌厉的眉眼,杀气四溢。 殷晸轻弹剑刃,一声铮鸣清亮如龙吟。他斜眼一瞥跪在榻前的殷长华,倏忽振腕,将斩霄剑抛到殷长华身前。 剑光,照青了殷长华血色全失的脸。 殷晸嘴角反而勾起丝微笑,悠然道:“名剑难得,丢了却也可惜。朕还不想要他的命。长华──”他笑容遽然阴沈下来,寒声道:“你去跟他说,若他再不识抬举,嘿,就净身留在宫中当杂役。” 心知父皇言出必践,殷长华遍体生寒,再没勇气开口求情,被太监催了一声才茫然站起,跟著那太监走去寝殿。 太监走到低垂拂地的数重云龙锦帘前便止了步。殷长华勉强定了定神,掀开帘子踏进内殿,就著烛焰,一眼就看到岳斩霄全身赤裸,手脚反绑,侧躺在龙床上。 “……呜嗯……”少年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半边脸已被打得红肿,饱含惊恐绝望的眼睛霍地睁大了,露出绝处逢生的狂喜。想说话,却因嘴被布条勒著,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几声咿唔。 殷长华连忙快步上前,坐到床边替岳斩霄解著勒嘴的布条。离得近,少年身上好几处明显的牙印清清楚楚跃入他眼中,他一阵难过,移开目光,却见岳斩霄腿根内侧有几点血迹。他心跳都漏了一拍,抖著手翻过少年的身体,果然见後庭裂伤,渗著血丝。 他死死地咬紧了牙根。从得知斩霄被父皇带走的那刻起,他就知道斩霄难逃厄运,可心头始终还是存了几分侥幸,这刻亲眼得见,胸口便似遭巨石重压,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他自己都不舍得碰触的斩霄啊…… 布条一得解脱,岳斩霄再也控制不住惊吓、羞愧和难堪,颤声叫道:“长华,快救救我,长华……” 出生迄今,从未如此害怕过。被殷晸从信王府带离时,他还浑不知男人的意图,直到被推倒在龙床上,才意识到不对劲。 男人像头噬人猛兽重重压制住他的挣扎,撕开他的衣裳,咬著他的皮肉。他尚未来得及思索该如何反抗,男人已推高他双腿,用胯下狰狞滚烫的阳具抵住了他想都没想过的地方,沈腰压入。 身体像被烧热的铁棍捅了进来,他惨叫,拼命扭动想甩脱这剧痛,却只换来男人一阵大笑和下身更强烈的撕痛。 这瞬间,他脑海一片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可怕的男人。等嘴里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发现自己竟已咬破了殷晸的脖子,双手也在胡乱挥舞中抓上男人的脸。 男人震怒,一巴掌扇得他眼前金星乱舞。庆幸的是,男人似乎被他扫了兴,退出了他的身体,吩咐殿内候命的太监将他绑起後,阴著脸拂袖而去。 先前的脚步声令他以为是殷晸去而复返,还好,来的是殷长华。 “长华,救我……”他双眼瞬息不眨地盯著殷长华,唯恐一闭眼,救星就会消失。 见少年怕得厉害,殷长华更是心痛,一边低声安慰,一边替岳斩霄解开手脚束缚。 手脚终获自由,岳斩霄十指立刻紧揪住殷长华的手臂,宛如受惊的雏鸟,终於回到了成鸟羽翼庇护之下。 面对少年一脸的惊恐和求助,殷长华只觉鼻根发酸,用最轻缓的力道轻轻拍了拍岳斩霄仍在轻颤的手背,心中也终是打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气,道:“别怕,我去求父皇放你回去。” 岳斩霄见他起身,更抓紧他袖子不肯放手。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殷长华露出个最温柔的笑容。 岳斩霄心中的不安总算减轻了些,慢慢松开手。长华,不会骗他…… 殷长华返回偏殿,往榻前一跪,对还在独酌的殷晸道:“儿臣想带斩霄回府,好好劝他,求父皇恩准。” 殷晸执杯的手在半空一顿,挑了下浓眉。 “父皇,儿臣定会严加教导他的。”知道岳斩霄的安危就在父皇一念之间,殷长华暗中审视著父皇的面色,斟词酌句小心翼翼地道:“斩霄他那里有些伤著了,又是头一遭入宫,不懂规矩,若硬留下来,儿臣担心他伺候不好父皇。还求父皇慈悲,容他养好伤,学会了宫里的规矩,再进宫伺候父皇,免得再冒犯父皇。” 殷晸略觉不耐,但还是点了头──生平初次破天荒地碰到敢拒绝反抗他的人,反而更激起他的征服欲,确实不想太快玩坏这新鲜玩物。 ☆、乱臣 12 岳斩霄的衣裳,已被撕破,他赤身裹著殷长华的披风,蜷缩倚靠在殷长华胸前,两人同骑,出了宫城,沐著头顶清亮的月光往信王府行去。 他的双手,一直揪著殷长华的衣襟,即使当骏马抵达王府门口,他仍无视上来牵马的侍卫,埋首殷长华怀中,不肯下马。 小家夥这次,真是给吓坏了……殷长华无声苦笑,忽略周围人狐疑闪烁的眼神,抱著岳斩霄跃下坐骑往里走,边在少年耳边轻声道:“斩霄,已经到家了。” 乘风得了侍卫通报,匆忙迎上来,见到岳斩霄,愣了下,伸手便想将他抱过来。“霄哥儿,你怎麽能叫王爷屈尊抱著你?呃?──”手刚碰到岳斩霄一边胳膊,就被岳斩霄用力一挣甩开。 “不要碰我!”始终没出声的岳斩霄突兀叫了起来,尖锐又带著厌恶。 乘风讪讪收手,极是尴尬。 殷长华暗自叹气,原本还想唤医师来给岳斩霄上药,但看斩霄现在这样子,根本就不容他以外的人近身,便叮嘱乘风去医师处取药箱。 他抱著人走回卧房,将外间值夜的几个侍女都轰了出去,才把岳斩霄轻轻放到床上,揉著少年凌乱披散的黑发轻叹:“斩霄,这里没别人,你不用再担心了。” 终於,从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逃出来了麽?……岳斩霄慢慢仰起头,望住殷长华。强忍许久的委屈与悲恸终是一发不可收拾,只想放声嚎啕大哭,却又耻於像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又会被殷长华笑话,他使劲咬著嘴唇,封住呜咽。 殷长华瞧在眼里,胸口也涨痛著不好受,更怨怼父皇荒淫无道,可身为人子,又不得宠,根本就对父皇的所作所为无能为力。这次能说动父皇,将岳斩霄带回府,已属万幸。 他搂住少年,低声安慰了一阵,岳斩霄总算逐渐平静下来,正抹著泪,门上剥啄,乘风送来药箱。见两人眼圈发红,自然不敢多嘴乱问,放下药箱躬身告退。 “……斩霄,你後面,上点药吧……”殷长华右手蘸起一团止血消肿的软膏,又怕刺激到岳斩霄,柔声道:“我只是担心你自己上药不方便,没别的意思。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就停手。” 岳斩霄泪痕未干的脸不由涨得通红,真不想让那麽脏的部位暴露在殷长华的眼皮底下,然而一直以来,都对殷长华敬若神明言听计从,哪说得出拒绝的话?唯有点了点头,顺从地趴在了殷长华大腿上。 手指缓慢探入,撑开刚遭受蹂躏的肌肉。伤口接触到药膏,清凉中又有种难言的刺痛。龙床上的一幕重现脑海,岳斩霄整个人忍不住剧烈颤抖了一下。 “痛麽?”虽然看不到少年的表情,但少年倏然绷紧发僵的腰腿都在告诉殷长华岳斩霄的不适,他小心地想撤出手指,却被肌肉收缩的穴口咬得牢牢的动不了,试著用力抽动,正碰到裂碎的伤口,岳斩霄吃痛,抱紧了殷长华的膝盖,身体变得越发僵硬起来。 殷长华从没试过这阵仗,也不禁闹了个大红脸。犹豫了一下,左手绕到岳斩霄身前,握住少年的根茎,轻柔爱抚起来。 “长华?!”岳斩霄微惊,紧跟著,就被殷长华的抚弄夺走了思考能力,咬著唇闭目低喘,与胯间逐渐腾起的快感天人交战。 由夏入秋,两人独处时少不了唇舌缠绵。有时情之所至,殷长华就会像现在这样更进一步地抚摸他隐秘的地方,甚至也会拉著他的手,摸上殷长华同样悸动亢奋的器官。岳斩霄起初极为羞赧,渐渐地,便也抛开拘谨和窘迫,更喜欢上了被殷长华的手掌细心摩挲的感觉…… 那份温暖,直叫他身心为之沈醉,什麽也不愿深思,只想在殷长华给予的温柔和快意中永远漂浮下去。 “……嗯嗯……啊……”已经开始湿润的头部被殷长华的指腹来回搓揉,快感潮涨。 听著岳斩霄气息逐渐急促,殷长华自己也难抑情动,翻转岳斩霄,轻吻少年紧闭轻颤的眼帘。岳斩霄脸上那个清晰的巴掌印更叫他怜惜不已,只想著该如何弥补自己那无道父皇带给斩霄的伤痛。 亲了下少年不自知咬到发红的唇瓣,他弯腰,将少年已然挺立的漂亮分身纳入口中。 “啊?──”惊觉下身忽然陷入了一片奇妙的柔软湿热,岳斩霄睁眼,顿时慌了手脚。“长、长华,不要……”那是用来小解的地方,怎麽可以放进长华嘴里! 殷长华知他心思,松口轻笑道:“斩霄,你一点也不脏,别乱动。”低头,再度含入那因失去了温暖包围而微微抖动的青嫩男根。 舔弄、吞吐……这冲击,比以往用手抚摸时强烈了不知多少倍。岳斩霄张开嘴,想要大喊释放出体内涌动叫嚣的可怕快意,溢出喉咙的,却尽是近乎低泣的呻吟,连他自己听了也觉羞耻。目光迷离中,依稀见殷长华正抬起埋在他双腿间起伏的头,含笑朝他望了一眼。 长华,一定是在笑话他了……岳斩霄面红耳赤,用双手遮住了自己滚烫的面孔。 殷长华笑著用力一吮口中越来越硬热的肉块,少年猛地放开捂脸的手,瞪大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极力忍耐著射精的冲动,到底敌不过最原始的欲望,下肢抖了抖,一股热液终於破闸而出,溢满殷长华口腔。 “──长华,对、对不起……”看到一缕白浊自殷长华嘴角滑落,岳斩霄又羞又过意不去,想起身替殷长华擦嘴,可刚释放过的身体酸软酥麻,除了喘息,根本无力动弹。 “小笨蛋,这有什麽对不住的,你觉得舒服就好。”殷长华好笑地抓起一角被褥擦了嘴,将手指从岳斩霄逐渐松软的後庭慢慢抽离,蘸取了药膏继续为岳斩霄涂拭。 他的眼神,却始终躲闪著不敢再与少年接触──全身每个角落都在受情火煎熬,胯下更涨得难受,不满地叫嚣著想要闯入少年体内尽情驰骋。可真要这麽做了,斩霄铁定会当他和父皇是一丘之貉罢。 他勉力摒弃纷沓绮念,专心上药,等忙碌完,外面梆子声已笃笃敲过了二更。 替气息渐平的岳斩霄穿上衣裳鞋袜,殷长华就著烛焰凝睇少年俊美羞涩的面容,直看得岳斩霄赧然垂首,殷长华才万分不舍地长叹了一口气,拉岳斩霄下了床。 “走吧……” “嗯?”深更半夜的,长华要带他去哪里?岳斩霄有些错愕,但深信长华所做的一切必有用意,便没多问,跟著殷长华出了卧房。 ☆、乱臣 13 东城门,星光寥落。角楼上几盏气死风灯在夜半寒风里明灭摇晃。城脚下守城的兵士也聚在一块哈著热气暖手,抱怨这明显比往年来得早的寒气。 蹄声得得,暗夜里一辆马车由远及近驶来。众人顿时警觉,刚叱问了一声“什麽人”,驾车的清俊年轻人已举起块腰牌朝众人一扬,淡然道:“把城门打开。” 为首的城门管上前看了看,见是信王府的通行令牌,虽觉奇怪,也不敢怠慢,忙叫手下开了城门,目送那年轻人扬鞭策马,赶著马车逐渐没入远处浓重如墨的夜色里。 殷长华驱车疾行了数十里路,回头已全然不见城楼影踪。他略觉安心,一拉缰绳,将马车停靠在一片低矮丘陵脚下的密林边,掀开车厢布帘。“斩霄,下来吧。” 岳斩霄探出身,发现四周黑漆漆的,没有屋舍灯火,极是偏僻荒凉,终究按捺不住问道:“长华,我们来这里干什麽?” “呵呵,你怕我把你带到山里喂狼麽?”殷长华含笑揶揄,见岳斩霄一脸窘迫,他笑著抱岳斩霄下了马车。“放心吧,我才舍不得让你再受一丁半点的伤。” 提起车厢里一个包裹,他牵起岳斩霄的手,藉著头顶那点黯淡星光穿过密林,往丘陵深处走去。 干枯的枝条在两人脚下陆续发出轻微裂响,越往山坳里去,草木越茂盛,还时不时惊起夜鸟走兽。殷长华数度放缓脚步,观测地形,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他在座长满藤蔓的石峰前止步。“到了。” 岳斩霄正在奇怪,殷长华已伸手拨开眼前密密麻麻的的藤条,露出个黑咕隆咚的狭窄洞口,勉强可供一人弯腰进入。凉风不断吹到身上,显然洞穴前方另有出口。 殷长华点起个火折子,带著岳斩霄钻进洞穴,慢慢转过几个弯,几丝清冷月色果然渐入眼帘。 出口外,是个被山丘林木包围的小溪谷,因地势隐蔽鲜有人至,地面青草长得分外高。几只肥大野兔更被两人脚步声惊动,蹦跳著飞快逃窜。 殷长华欣慰地笑了:“我五年前曾和丹墨出城踏青,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隐秘的小山谷,还好我没找错地方。” 他把包裹和自己的佩剑放进岳斩霄手里,柔声道:“里面有干粮伤药,还有些银两盘缠。剑给你防身和捕猎用,你就暂且先在这里躲上一阵子。我回去会跟父皇说你已经潜逃,即便父皇下令捉拿你,过上三两个月,他也肯定不再记著此事。到时你就离开这儿,远离永稷,找个偏远地方好好过日子,记著今後凡事谨慎,别惹官府起疑。” 岳斩霄越听越惊慌,长华不要他了麽?……他扯住殷长华的衣袖,猛摇头。“我、我不想离开你啊,长华,我不走!” 他的反应全在殷长华意料之中,殷长华又何尝愿意放手,可想到父皇那势在必得的眼神,说什麽也不能再让斩霄留在永稷,沦为父皇的玩物。他拉开岳斩霄的手,强自笑道:“你要是再留在王府里,父皇迟早还会找上你的,到时我也无能为力,没法再救你第二次了。” 岳斩霄一颤,泪水犹在眼窝里打转,却没再出声──长华说得没错,而他,绝不要再踏进那个可怕森严的宫殿。 “……乖,别哭……”替岳斩霄抹去眼角不自知渗出的一点水珠,殷长华揉了揉少年发顶,最终硬起心肠,收拾起满腹惆怅与不舍,转身朝洞口走去。 岳斩霄呆立著,眼看那黑黔黔的洞穴像个无名怪物的大嘴,吞没了殷长华的身影,他心中也仿佛有什麽东西被一并吞噬了,空洞得可怕。两年来,所有的心思都是围绕著殷长华在转,如今便似突然坍了天,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 他怔了许久,对著寒凉的空气喃喃道:“长华,长华……” 山谷寂静骇人,唯有回音在响。 岳斩霄遽然丢下包裹,冲进了洞穴──纵使从今往後都不能再与殷长华相见,也得告诉长华,他喜欢他…… 循著来时的路一路奔行,将出山脚那片密林时,隔著枝叶他已隐约看到殷长华正伫立在马车旁。 还好,赶上了!他激动万分地加快了步伐,忽地望见殷长华从怀里缓慢取出一物。 殷长华除掉匕首刀鞘,刀刃在星辉里顿时折出片寒光。他轻叹,将匕首对准了自己胸膛,咬咬牙,闭目刺落,林中倏忽响起少年震惊的大叫:“长华!” 他一惊,那刀便没有扎深,但仍是在胸口拉了道口子,鲜血长流,须臾染红了衣襟,人也摇摇欲坠。 “长、长华,你这是干什麽啊?!”岳斩霄吓白了脸,手忙脚乱地冲过来,夺过殷长华手里的匕首远远丢了出去,扶著人在草丛里坐下。扯开殷长华衣襟一看,幸亏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脏腑。他狂跳的心终於落回胸腔。 昔日在杂耍班子里受伤是家常便饭,他拿殷长华腰系的汗巾替他堵住伤口,又用衣带牢牢缚紧。 “……斩霄,别、别帮我包扎,我得回去了……”殷长华想格开岳斩霄的手,动了动,就因失血感到一阵晕眩,也就作罢。对上少年痛惜又困惑不解的目光,喘息著苦笑道:“父皇绝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我只有身受重伤,才能把这苦肉计演像,好向父皇交代,让他相信是你刺伤了我,逃出永稷。” “别再说话了。”看著衣带上还在慢慢晕开的血迹,岳斩霄心疼中更升起无尽愧疚,都怪他连累了长华。见殷长华挣扎著起身往马车走去,他哪肯让殷长华负伤赶车回城,紧抱住殷长华腰身,哀求道:“长华,让我帮你先上药啊!” 殷长华出生迄今,被下人如众星捧月般供著护著,确实未曾受过半点伤,此刻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发软,想跨上马车也难,只得任由少年架起他,半拖半抱地走回林中。 ☆、乱臣 14 岳斩霄涂完大半盒金创药,殷长华的伤口终於止住了血。这时已将近黎明,星月渐隐,天穹慢慢透出寂寥的青灰色。 殷长华背靠山石而坐,一直因伤痛微皱著眉头。尽管岳斩霄在他身旁生起了火堆给他取暖,然而殷长华手脚仍有些发凉,面颊和嘴唇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显得极为苍白。见岳斩霄满脸的自责,他勉力笑了笑:“这不关你的事,别往心里去。” 岳斩霄再也忍不住,抱住殷长华的脖子,颤声道:“长华,别回去了,和我一起逃吧。我、我喜欢你,我不要跟你分开。” 殷长华整个人都震了震,他向来知道岳斩霄对自己极为依恋,但亲耳听到喜欢两字自少年口中吐出,这冲击仍可谓强烈。欣喜过後更多混乱──和斩霄一起逃离永稷吗?…… 恍惚彷徨之际,感觉少年搂抱著他的双臂更用力了。“我们一块走。长华,我们设法找船出海,去我家乡琼岛。那里远离京城,官兵一定找不到我们的,我们一辈子都可以在一起,长华,好不好?” 声声呢喃,便似世间最醉人的烈酒,捣乱了殷长华心底最後那点清明,令他完全无法定下神来思考。眼中,也只看得到曙色里少年晶亮无比的眸子,正瞬息不眨地凝望著他,那麽的认真热切,满是毫不掩饰的情意和渴望…… 这一瞬,心驰神摇,意乱情迷。他如著魔般点了点头,换来岳斩霄喜不自胜的笑容。 “长华,琼岛可漂亮了,一年到头都像春天一样。你去了,一定会喜欢的。还有啊,那儿的瓜果比永稷的还多……“岳斩霄一半是兴奋,一半也为了打消殷长华的顾虑,滔滔不绝向殷长华描述起记忆中的故土风情。 殷长华亦被少年似要从心底笑出来的欢快感染了,胸口的刀伤也仿佛不再那麽疼痛难忍,心头纵然仍有丝缕不安,均在岳斩霄的笑脸中冰消雪解。 离开永稷,也好。不必违心去娶个素昧谋面的女子,更不必勾心斗角,去跟弟弟若闲争什麽皇帝宝座…… 岳斩霄还在兴高采烈地说著,殷长华微笑聆听,眼皮却慢慢变得沈重起来,头也靠在了岳斩霄肩上,一点点,被疲倦拖进了黑暗梦乡。 “……长华……”岳斩霄轻唤两声,见人已睡熟,便小心地让殷长华躺下,用自己的大腿给他当枕头,好让殷长华睡得舒服些。 虽已入了深秋,山中仍多蚊虫。他扯了几片大树叶当扇子,替殷长华驱赶蚊虫。目光始终不离殷长华清俊的眉眼,难抑心头欢喜。 今後,就能永远和长华在一起了…… 阳光落在脸上,晒得肌肤发热,殷长华睁开了眼帘,微凝神,发觉自己躺在草地上。日头升得老高,脚边火堆早已熄灭,谷中流水潺潺,翠鸟啼鸣,岳斩霄却不在。 他吃了一惊,按著兀自隐隐牵痛的胸口坐起,见包裹仍好端端地放在一旁,更觉奇怪。起身去溪边匆匆洗漱一番,正要去找人,熟悉的身影已经从洞口钻了出来,手里还拎了一大块血水未干的肉。 “长华,你怎麽不再多睡一会儿?”看见殷长华坐的地方阳光猛烈,岳斩霄忙奔过来,将殷长华搀扶到浓荫底下。 殷长华盯著被少年丢下的那块肉,“这是?……” “是马肉。”岳斩霄拿了肉走去溪畔,边清洗血水泥污边解释道:“我早上突然想到那马车还在山脚下,追兵要是看到了,说不定会在这附近搜找。我就赶了车又走出几里路,把马杀了,连车一块推进大河里,好引追兵顺流往远处找去。这马肉是给你滋补身体的。长华你流了好多血,光吃那些干粮面饼哪行。” 那马是殷长华心爱的数匹坐骑之一,他心头微痛,但心知岳斩霄的顾虑半点没错,也不便出言责备,然而脸上终究流露出几分不忍。 岳斩霄瞧见了,他咬了咬嘴唇,原本欢快的神情笼上层阴郁,不再吭声。默默洗刷干净马肉,又找了些树枝重新生起火堆,将马肉架上篝火烤著。忙完这一切,他低头走到殷长华身边,小声道:“长华,你是不是怪我杀了它,生我的气了?” “你别胡思乱想。”殷长华即使真有不快,面对岳斩霄,也给冲淡了。伸手摸著少年脸颊上犹自青肿的巴掌印,想到自己酣然高卧时,少年却已带著伤来回奔波了好些路,心疼还来不及,柔声道:“你做得对,我怎麽会生气?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势。” 岳斩霄顿时涨红了脸,头垂得更低,声如蚊蚋:“我、我一早已经涂过药了,不碍事。”羞归羞,倒是被殷长华一言提醒,他取来金创药,揭开缠绕在伤口处的沾血布带,替殷长华换药。 ☆、乱臣 15 伤口不深,涂的金创药又是宫中秘制,药效极佳,伤口此刻已经收了口,不再渗血。岳斩霄看著那条鲜红的刀疤,眼圈不由自主地泛了红。如果可能,他宁可被匕首刺中的人是自己,也不要长华为他负伤受苦。 “……都怪我没用,连累你受伤……”他涂完药,蓦然抬头,直视殷长华,认真地道:“长华,我将来要把武功练好,就没人再能欺负我了。我也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任何伤。” 殷长华被他一脸的保护欲逗乐了,咳嗽了两声,一点他额头,莞尔道:“那个常在我面前哭鼻子的又是谁啊?呵呵,怎麽说也该是我来保护你。” 岳斩霄小脸发窘,却仍坚持道:“我是说真的。长华,等我长高长大了,一定能好好保护你照顾你的。”有些招架不住殷长华含笑凝睇的双眸,他扭头,抓过殷长华洁白修长的手掌紧握著,笑得腼腆。“我不会让你後悔跟我一起走的。” 头顶落叶飘摇,掠过远山近水。几许痴,几许真,尽在少年欢欣微绽的嘴角笑靥里。 殷长华怦然心动,拉近岳斩霄,吻上少年粉润的唇,手亦摩挲著少年青肿的半边面颊,呢喃轻叹:“还痛不痛?斩霄……” “……嗯唔……长……华……”被掌掴处,其实一直都在隐约作痛,然而这一刻,再多的伤痛和委屈,也都像日光下的雪,消融了。岳斩霄阖眼,沈醉在熟悉的亲吻爱抚里,双手紧揪住殷长华搭落在臂弯间的衣服,稳住自己逐渐发软的身躯。 明烈的日光从树荫缝隙间漏泄而下,在少年泛红的脸庞、脖子上投落一点点摇曳的暧昧光影……微敞的衣领下,光洁细致的肌肤因兴奋起了层寒粒,随渐转急促的呼吸轻轻牵搐著…… 那残留的几个牙印,也晃动著,不时刺痛了殷长华的双眼。 斩霄在父皇身下之时,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喘息轻颤呢?殷长华明知自己不该再去纠结这个问题,可心底深处始终有一股妒火挥之不去,如头蛰伏在阴暗角落里伺机扑食的阴险野兽,冷不防就蹿出来,朝他心头最脆弱柔软的地方咬上一口。 痛,更多不甘──那明明,是他呵护等候的心爱之物…… 嫉意一发,便不可收拾。他陡然搂紧岳斩霄,近乎粗暴地扯开少年的衣襟,衔住了少年胸口小巧的红点疯狂吮吸。 “啊啊?……嗯呃──”胸口被吸到胀痛,岳斩霄忍了忍,小声呻吟,想推开在他胸前移动的头颅,又怕不小心碰到殷长华的伤口,犹豫著不敢下手。迟疑间,殷长华火热的嘴唇已经贴著他细韧的腰身一路往下。 每寸被殷长华吻咬过的皮肤都仿佛被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烧得他神智混乱。直等背脊触碰到柔软的草地,岳斩霄才略微有所清醒,意识到自己已接近全裸。 睁眼,跪在他两腿间的殷长华同样衣不蔽体,下身傲然挺立,还微微跳动著,滴著透明的泪液,向他逼近。 这情形,岳斩霄并非第一次看到,然而有过昨天青阳殿内那不堪回忆的经历,他心有余悸,颤声道:“长华,不──唔……” 到了嘴边的拒绝被殷长华以吻封缄。殷长华的下身,更顶住他胯间,与他缓慢厮磨。熟稔又难言的快感很快如潮涌至,几个来回,岳斩霄半抬的欲望便已硬挺,颤栗著似在渴望更多爱抚。 “……哈啊……”少年唇瓣间漏出的含糊喘息越发粗促,音色里,逐渐染上几分本能的欢愉,他羞愧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殷长华的气息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粗重,抱起岳斩霄双腿架上臂弯,弯腰,在少年绯红的耳边暗哑著嗓子安慰道:“斩霄,不用怕,我不会让你难受的……” 他的动作却不似言语那般温柔,急切甚至有点粗鲁地沈下腰,找到了紧张收缩的入口,把自己推进向往已久的幽闭秘径。 “呃啊啊──”熟悉的钝痛再一次撕开了旧伤口,岳斩霄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力挺身挣扎,双手一搡,竟将身上的殷长华推了个跟头。 “唔嗯……”胸口刀伤恰巧被碰个正著,钻心的痛,殷长华脸色遽然发白,胯下亢奋的性器也因这意外的疼痛顿失威风,很快萎靡不振。 “长、长华?对不起。”岳斩霄惊愧交加,赶紧扶起殷长华,急著检视他伤口,还好没有绽裂。 ☆、乱臣 16 “没事,刚才是我自己太唐突了,咳……”殷长华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勉力笑了笑,鼻端忽闻一阵焦臭── “啊!肉烤焦了!” 两人适才意乱情迷,均未留意火堆上的马肉早被烤得油脂四溢,滴进火中,火舌蹿得老高,将整块马肉都卷了进去。等岳斩霄扑灭火堆,只抢出一块几成焦炭的马肉。 岳斩霄懊恼地丢下马肉,从包裹里取了些干粮递给殷长华,见自己手上沾满了扑火落下的黑灰,一摸头脸,脏兮兮的。听到殷长华几声轻笑,显然是在笑话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他脸一红,脱了衣物鞋袜,将两个发髻也解散了,走进溪流中清洗。 溪水并不深,仅到他胸口,溪底有不少鱼儿成群结队游动著。起初还被岳斩霄所惊,向四处逃散,不久似乎觉察到入侵者没恶意,便又悠哉游哉围拢过来。 马肉没法吃了,就给长华烤几条鱼吧。岳斩霄屏住气息,蓦然伸手抓住了一尾鱼儿。那鱼儿周身布满黏液滑不留手,刚出水面,就猛地一跳从岳斩霄手中逃脱,跃回水中。 岳斩霄倒被激起了好胜心,频频出手,溅起水花无数,每次都能逮住一条,可转眼就被鱼儿逃逸。 殷长华瞧得好笑,放下干粮,卷起衣裳下摆,也慢慢走下水来帮忙。 两人大呼小叫地忙碌了一番,却仍是毫无所获,岳斩霄脸上头发上更沾了不少水草落叶。殷长华终是忍俊不禁,捏了捏少年愀然不乐的脸蛋,道:“别抓了,包裹里还有干粮,够我们吃好几天的。” 岳斩霄直摇头,“吃点荤的,你的伤口才好得快。长华,让我再抓──唔……” 殷长华一根修长的手指按到他嘴上,阻止了他的反驳,俯首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低笑:“我其实,只想吃你。” 听懂了殷长华的意思,岳斩霄满脸晕红,眼神躲闪著不敢与殷长华接触,惹来殷长华一声笑叹:“放心吧,这些天我们只管养伤,不做别的。” 情澜仍在心胸间起伏涌动,但殷长华已经决定收敛起所有不合时宜的欲念──来日方长,他可不想一时冲动,再弄疼斩霄。 “斩霄……斩霄……”他闭目,轻轻吻上少年兀自沾著溪水的唇瓣,任由水草的青涩气味与少年轻颤不稳的气息将自己包围。 “……唔嗯……”少年最初是羞怯的,逐渐在殷长华声声温柔呢喃中抛开了所有的惶惑与不安,双臂一寸寸,攀上殷长华的後背,用力环抱,忘情地追逐起在口中嬉戏的舌尖。 这刹那,鸟鸣绝,清风静,唯有黑发凌乱纠缠,铺开水面,随波轻漾,拂乱了一山秋色。 “劈啪”,树枝在火堆里轻爆,跳出几点火星子,飘过溪边和衣相拥而坐的两人眼前。天心月华清柔若水,落了两人满肩霜华。 岳斩霄细心翻动在架在火堆上的数串溪鱼。黄昏时他拿了剑当鱼叉,轻松捕获好几条鱼儿,总算挽回点颜面。闻到鱼香渐浓,他欣喜地拿起一条,剥去微焦的鱼皮,吹至不再烫嘴,又将鱼骨剔除,才递到殷长华手里。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3节 “你先吃,我自己来就行。”虽说以往早已习惯了被岳斩霄和王府其他仆役无微不至伺候著,然而此时此刻殷长华就是突然别扭起来──小家夥一脸的认真和体贴让他错觉自己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未免有些郁闷。 不等岳斩霄反对,他硬把烤鱼塞回给岳斩霄,自己动手另取了一条,张口就咬。 “小心烫……”岳斩霄刚提醒了一声,殷长华已被烫到,张开口不住以手扇凉。 岳斩霄鲜见殷长华如此狼狈,噗哧一笑,倒把心底残留的那点阴影彻底驱赶到角落里。人前总是高高在上清贵从容的长华,原来也有这麽冒失的时候。不过,也只有在他面前,长华才会毫无保留吧…… ☆、乱臣 17 说不出的感动和喜悦在心口翻腾,他吃完手头的烤鱼,心满意足地慢慢躺下,枕著殷长华的膝头仰望夜空。 月明如冰轮,星辰疏淡,却有数点微弱绿光在两人周围来回飘飞。细看,原来是草间流萤。 “想不到深秋了,这山谷里还有萤火虫。”他张开五指,看著几点幽光在指间穿梭飞舞,恍惚间,竟忆起了模糊的儿时光阴。 “我记得小时候住的木屋子边上,到了晚上,也有许多萤火虫飞来飞去。有一次爹爹抓了几只装进纱囊,挂在我床头当星星,可惜第二天都死了。我那时很伤心,还冲爹爹发脾气。爹爹一点也不生气,只看著我笑,晚上又抓了更多萤火虫来哄我……爹爹他待我最好,从来都没对我发过火。我要做什麽,他都依著我……” 殷长华想象著岳斩霄儿时嗔怒的稚气模样,不觉莞尔,轻抚少年头顶,道:“对了,那你娘呢?她对你好不好?” 话出口,才惊觉自己这两年间与岳斩霄几乎朝夕不离,却居然从未想过向斩霄询问家人境况,愧意暗生。 “娘也很疼我的。”岳斩霄嘴边笑意一僵,神情黯淡下来,摇头道:“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怎麽样了。那些海盗打劫完了临走时,放火烧村子。我还听到好几人在火里哭叫……” 当日可怕的景象重现眼前,虽事隔多年,他声音仍抑制不住地发了抖:“我、我怕爹娘已经不在了。娘那时还大著肚子,根本跑不快。” 殷长华恻然,轻拍了拍岳斩霄微微颤抖的肩膀安慰他:“你也别太难过,兴许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他们要是还在世,看到我,多半也认不出我了。”想到双亲若真的侥幸逃过那场大火,这些年来必定又生了弟弟妹妹,对他只有陌生,岳斩霄心里就一阵隐痛,抓过殷长华的手掌紧紧握住,那温暖的温度终於让他踏实起来。 无论前方是风是雨,有长华陪著他,就足够了。 他回头,望著殷长华,很开心地笑了:“长华,能遇到你,和你在一起,真是我的福气。要不是你当初收留我,我现在大概还在杂耍班子里受气挨打呢。长华,我那时就想,一辈子都要记著你的恩情,好好伺候你。” 殷长华心头再次一震,当日收留斩霄,只是一时出於怜悯,却未料到少年就此铭刻在心。垂眸,见岳斩霄黑如点漆的双眼反射著月色星辉,正像以往数百个日夜那般瞬息不眨地朝他凝睇著,他心潮激荡,最终化为轻笑:“你伤还没好,今天又赶马车又抓鱼的,也累了,时候不早,快睡吧。” 岳斩霄听到抓鱼两字,情不自禁想到了白天两人溪边亲热的情形,脸一红,又隐约有几分担心殷长华再来向他求欢,乖乖趴在殷长华腿上,闭起双眼,渐入黑甜梦乡。 谷中除却溪鱼,尚有许多飞鸟走兽。岳斩霄休养两天後,伤势已无大碍,怕殷长华吃腻了烤鱼,这天晌午便特意打了只野兔。 “长华,给你的。”他撕下烤得喷香的两条兔子腿,都放到殷长华面前。 殷长华不愿独享,叫岳斩霄也来吃一条,岳斩霄却只是摇头,固执地道:“我说过以後要好好照顾你的,当然要把最好吃的留给你。长华,你就吃吧。” 这小家夥!殷长华无奈兼好笑,刚把兔子腿送到嘴边,一个耳熟的不屑冷笑从石洞口突兀传来:“好大的口气,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丹墨──”殷长华惊愕地丢下兔腿站起身,看著昔日伴读钻出洞穴,朝他走来。 丹墨身後,还跟著数十名宫中侍卫,更有个鬓发花白表情严肃的老太监夹杂其间。 殷长华认得那正是父皇身边的近侍闵义闵公公,顿时惨然色变──这藏身之处的确隐匿,他却唯独算漏了丹墨。 “我就猜长华你不会走远,多半还在京城附近躲著……”丹墨责备地望了眼殷长华,旋即盯住同样面色苍白的岳斩霄。 时隔两年,他落在岳斩霄身上的目光,依旧如当年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你竟敢劫持信王爷,不想活了?” ☆、乱臣 18 “丹墨……”殷长华艰难开口,丹墨却不容他说下去,回头对那群侍卫道:“逃犯已经找到了,押他回宫,咱们也都可以交差了。” 侍卫无不点头,几人提了绳索上前,就来捆绑岳斩霄。 “长华!──”岳斩霄很清楚自己绝非一大群侍卫的对手,焦急地向殷长华求助。眼前倏然一花,丹墨横身挡在他和殷长华之间,厉声道:“你劫持王爷,已是死罪,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旋身,对上欲言又止的殷长华,他极力压抑著嗓门,却仍难抑恼火与惧意:“长华,你是疯了傻了?还是被他灌了什麽迷魂汤?竟做出这种事!这几天宫中已乱翻了天,私下都在说你忤逆皇上,私自带人潜逃。再找不到你们两人,你母妃难逃一死,连我边家还有诸多位沾亲带故的大臣也都得遭殃。长华,你是要袒护他,连累千百人枉死吗?” 他说的,其实数天来,早已在殷长华头脑深处盘旋了无数回。每每思及触怒父皇的後果,殷长华便不寒而栗,可看到岳斩霄满脸的欢快与憧憬,他又心疼得抛开了一切顾忌,只想护住斩霄。此刻一经丹墨挑破,他再也无法装作无动於衷,整个人都抖了抖。 那近侍太监闵义也领著两个侍卫凑近身来,叫了声大皇子,神情间十分冷淡:“皇上听说大皇子被劫持出了城,也很担心。可喜今天找到了人,奴婢这就著人护送大皇子回信王府。大皇子,请吧。” 父皇总算是还念著父子之情,给他留了一丝情面……殷长华默然,在两个侍卫貌似恭敬的左右挟持下迈开脚步。 岳斩霄已被侍卫压著肩膀跪倒在地,眼看殷长华朝洞口走去,他心里一下子被无法形容的恐惧填满了,颤声大叫道:“长、长华,救救我!别……别离开我啊!” 殷长华浑身一僵,顿住了步子,却听身後丹墨低声警告:“长华,你救不了他的。当断不断,只会给你自己和大夥惹来杀身之祸。” 刚腾起的那些微冲动就在丹墨冷静到几近严酷的言语间萎缩了。殷长华死命咬紧牙根,蓦地甩开搀扶他的那两名侍卫,快步走向石洞,弯腰踏入。一路,都如逃离,更无颜回头。 “……长……华?……”天穹豔阳当空,岳斩霄却只觉掠过身周的风越来越冷,寒意一直渗到了骨子里。 为什麽,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视线?不是明明答应过他,要保护他,和他一起走,一辈子都不分开的吗?…… “长华!你答应过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的!──” 他对著吞没了殷长华背影的洞口大喊,自己也知道,那个人救不了他,绝不会再回到他面前。可既然长华早知这结局,为什麽还要给他虚假飘渺的希望?让他自以为攀上了快乐的山巅,再亲手将他推落绝望的深渊? 泪水夺眶而出,尚未滴落草地尘埃,被丹墨一巴掌打飞。 “死小鬼!你是不是想害死长华才甘心?”丹墨又气又惊,叫侍卫赶紧将人绑了,又用布带勒住了岳斩霄的嘴,才定下心神,对那太监道:“这小鬼就爱胡说八道,让闵公公见笑了。” 闵公公微微一牵满是皱纹的嘴角,算是回以一笑:“这次多亏边小公子机灵,又识大体,带咱们找到这地方,老奴回去,定会向皇上禀明,论功行赏。” “岂敢岂敢,这都是公公您指点有方,丹墨後生小子哪敢居功?”丹墨赔著笑,丝毫不敢得罪这在殷晸跟前最说得上话的闵公公。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岳斩霄,少年满面泪痕未干,眼中却已无泪,宛如两潭无波的死水。 丹墨猛打个寒噤,不敢再与之目光相接,扭过了头。 ☆、乱臣 19 此章重口味,慎入。。。 青阳殿内,檀香沈浮绕帐。鲛珠七彩流光,映在岳斩霄眸子里,仅余一片没尽头的灰暗。 双腿被身上的男人反折压在胸前,男人薄唇边犹噙著冷笑,甚至未解衣冠,只撩开了下身衣裳,便强硬地闯进少年紧致的体内,开始抽动。 “啊啊呃──”岳斩霄只在男人插入的时候发出声短促尖锐的嘶叫,随後紧抿住嘴,锁住了所有痛呼。 他的脸,已因後庭火燎般的灼痛而扭曲。双臂也起了痉挛,却被两个与他年岁相仿同样不著寸缕的姣美少年一左一右紧紧按在头顶上方,十指揪住了唯一能抓到的床褥,几乎将之撕裂。 “你真是愚蠢,以为能逃得出朕的手心?哈哈哈……唔嗯……真紧,啊哈……呵,要不是你的滋味不错,朕早就叫你人头落地。”肉体撞击厮磨的暧昧音色伴著男人的嘲笑,在殿内来回响。 逼人窒息的血腥气渐渐地,随著肉杵的进出从两人下体连接的地方飘出。血丝在抽插之际溅落,绘出几点猩红。 “怎麽不出声了?”少年一反前态地既不挣扎,也不哭喊,令殷晸享受不到征服猎物的快感,他惩罚似地加重了下身捣弄的力道,边冷笑著吩咐那两个姣美少年:“让他给朕叫出来,否则──” “是,皇上。”两个少年不等殷晸说完就已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对望一眼,一人低头开始亲吻岳斩霄布满冷汗轻颤不已的上半身。另一人干脆爬了两步,张嘴将岳斩霄软绵绵的根茎含入口中,熟练地吮吸吞吐起来,双手也没闲著,掰开岳斩霄两瓣臀丘,让男人粗大的凶器出入得更顺。 “……”身体连同内脏仿佛都被人拉扯著,在痛苦和畅快之间摇摆纠缠。岳斩霄鼻息渐粗,更使劲地咬住嘴唇,紧闭的眼帘下,隐约渗出了水光。 两个少年怕殷晸降罪,无不卖力地使出了浑身解数又摸又舔。岳斩霄强忍片刻,终於败给身体深处泛起的原始欲望,低喊著泄在那少年嘴里。少年大声咳呛,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 殷晸正深埋在岳斩霄後庭碾磨的男根亦被骤然锁紧蠕动的内壁夹得无比舒爽,迸出声低吼,放开岳斩霄已被捏得青紫的双腿,抱紧岳斩霄窄臀狂猛地大起大落用力挞伐。一轮耸动後齐根没入,停了下来,闭目,唯有喉结上下移动。 “……呼……”半晌,他才吐出口长气,缓慢抽出了自己的凶器。 半软低垂的头部兀自微微抖动,还在往外吐著白浊黏液,根部犹粘著几缕殷红血丝。两个少年却似乎完全不怕污秽,争相爬到殷晸胯间,用舌头替男人清理起茎身。 可怕的折磨终於结束了麽?……岳斩霄无力地张大了血丝隐现的双眸,茫然看著眼前淫靡的情形。眼窝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失声恸哭,可是喉咙如被什麽堵住了,痛涩之极,只能发出两声微弱嘶哑的呻吟。 “今後,还敢再违抗朕麽?”殷晸居高临下打量著尚在轻颤抽搐的猎物,眉梢的戾气令他俊脸上的笑容越发显得森冷。他推开还埋首在他腹下伺候的那两个少年,拖过岳斩霄,就著穴口处血和黏液的润滑,再次将自己送入,一手揪紧岳斩霄汗湿的头发,声音与他下身的动作一样冷酷无情。 “你记住,朕可以饶过你和长华这一回,但绝不会有下一次。” 长……华…… 努力逼迫自己遗忘的名字钻入耳中,岳斩霄突然间悲痛欲绝,再也控制不住,颤抖著任由泪水泉涌,湮没了视线里所有的一切。 ☆、乱臣 20 “……大皇子,丹墨公子今天又来求见,大皇子你看……”乘风站在紧闭的房门前,闻著从门缝窗隙里逸出的汤药味,直摇头。 自从殷长华两天前被侍卫送回信王府,连夜便发起了高烧,呓语不断,刀伤也有复发的迹象,饮了几副汤药病情才略有好转,人却始终颓唐不振,足不出户。边丹墨两度登门拜访,均被殷长华拒之府外。 听到卧房内断续响起一阵沙哑低咳,乘风暗忖今日那丹墨公子肯定又要吃闭门羹。果然,殷长华嘶声回绝道:“跟他说,我不想见他,让他不用再来信王府。” 乘风动了动唇,想劝,最终还是忍住了。那天他暗中向押送殷长华回府的那两个侍卫打听过,得知正是边丹墨带众人寻去山谷找到了人,将岳斩霄擒回宫中。大皇子最宠斩霄,必定恨极了丹墨公子。他暗叹口气,自去回话。 听乘风脚步声逐渐消失,殷长华握紧了拳头,蓦然将桌上那个不久前刚端来的药碗打翻在地。 瓷碗四分五裂,药汁溅了他满身,他也感觉不到痛,只不住喘著粗气,忽又捂住了脸,颓然坐倒在床沿。 几声嘶哑低嚎漏出指缝,如负伤的孤禽无助哀鸣。 恨丹墨带人抓走了岳斩霄,更恨自己懦弱无能,竟连回头看一眼斩霄的勇气也没有。可是,看了又如何?…… “斩霄……斩霄……”只有在此刻,他才敢喊出这名字。每一声,都仿佛在自己心头狠狠戳上一刀,痛得他浑身哆嗦,却又不想停止,反而想藉此让自己更痛,可即便如此,依然减轻不了心中无处躲藏的愧疚。 斩霄,有没有被重刑折磨?如今,是生是死?…… “笃笃!”门上传来两记剥啄,乘风去而复返。“大皇子── 丹墨还不肯走?为什麽还要来烦他?殷长华愤而咆哮:“滚!我说了,不见。叫他滚!” 乘风给殷长华前所未有的狂暴吓到,唬了一跳,支吾著小声道:“是季公公来了,正在花厅上候著,说是奉娘娘之命,务必要大皇子进宫一趟。” 殷长华背上寒气猛升,静了下来。 那天在山谷中人多眼杂,他和斩霄间的亲密暧昧想必早被侍卫们暗中张扬开去。母妃在宫中耳目众多,必然有所听闻。这次召他入宫,绝不是什麽好事。 “……呵……”他几乎能想象到母妃比刀子更刺人的眼神,惨笑一声,打开了房门。 已久违数日的炙热秋阳落了他满身,晒得他炙痛难当,他的脸,依旧苍白憔悴如寒夜里游荡的幽魂。 乘风见他失魂落魄,也不好受,想劝解几句又无从说起,摇著头,为殷长华披上一领黑狐大氅,陪殷长华慢慢走向花厅。 殷长华本已准备了承受母妃的数落痛斥,到了万星宫後却发现程贵妃非但没半点怒意,反而比往日更和颜悦色。 “唉,娘听说,你被人劫持,还被那该杀的小贼刺了一刀。看你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真是叫娘心疼。”程贵妃边叹气,边叫身旁伺候的两个心腹侍女去太医院取些大补的参茸,又吩咐季公公去拿补血药酒来。 殷长华深知母妃叫他来,绝不会只是出於关心,又不敢贸然发问,只得勉强笑了笑:“孩儿如今好端端的,没什麽大碍,娘您不必担心。” 程贵妃正在逗弄桌上一只白羽鹦哥,闻言轻抬美眸瞥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目光却了然又尖利,令殷长华如坐针毡。“莫非要等你死在娘面前,才叫不好?” 殷长华自然听懂她话外之音,嗫嚅著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幸好季公公端著药酒返回,替他解了围。 随药酒一起奉上的,还有好几个画轴。 “长华,还记得前阵子娘说过要为你物色个佳偶麽?这里就是娘精心挑选的几家千金,每个都是出色的美人儿呢。”程贵妃让季公公逐一展开画轴,呈给殷长华过目,微笑道:“你中意哪个,只管说。” 这,才是母妃今日宣召他的目的罢。殷长华痛苦地闭了闭眼,心正为岳斩霄倍受煎熬,哪里还容得下他人进驻。他深深吸口气,推开了季公公送到面前的画像。“……娘,孩儿不想成亲。” 女人笑容顿敛,落在他脸上的眼神如他所料,变得尖锐刺人。他心一寒,却不想就此退缩,跪倒在程贵妃脚边,黯然道:“孩儿真的无心成家,娘,您就别再逼孩儿了。” 季公公在旁面色大变,“大皇子,您怎能如此忤逆贵妃娘娘?还不快向娘娘认错?” “季福海,不用你提点他!”程贵妃冷然一瞥,令季公公悚然收声。她起身,垂眸望著殷长华,气怒到极点,反笑得分外和蔼。“长华,从小到大,你可从来没有违背过娘的意思。如今就为了那个勾引你父皇的下贱书童,你竟要和娘作对吗?” ☆、乱臣 21 “娘,斩霄他不──” 殷长华甚至没能说完辩解的话,一记耳光已甩上他的脸,打得他两耳轰鸣。面颊上一阵蛰痛,被程贵妃锋利的指套尖划开道血痕。 “你还敢提那小贼的名字!”程贵妃全然没了往日的雍容,浑身都在抖。气这儿子执迷不悟,更多,是恐惧。 “长华,你再这麽糊涂下去,娘也救不了你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是闯下了弥天大祸?!这几天有多少位大人轮番在皇上耳边进言,说你包藏祸心目无君长,想要置你於死地!若非娘在你父皇面前赔尽小心说尽好话,又请边将军他们联手保你,你现在早已下了天牢!” 她揪起呆住的殷长华,紧盯他双目,声色俱厉。“娘苦心谋划十多年,不惜背上一身罪孽,替你扫清绊脚石,是要看著你当上句屏的皇帝,不是想看到你死在娘面前。长华,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有不测,娘也只得死路一条了啊!长华,你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我……”殷长华张了张发白的嘴唇,却因过度的惊骇说不下去。一直还以为父皇顾念父子之情,没来为难他,原来全仗母妃和诸家大臣周旋说情,他才得以逃过此劫。 胆颤心寒之际,更听母妃怒道:“你要是再割舍不下,娘只好设法替你除掉那小贼,帮你做个了断!到时你可别怪娘──” “不要!”清楚母妃绝非虚言恫吓,殷长华面如土色,握住程贵妃双手苦苦哀求道:“娘,您千万别伤他。” “那就看你自己怎麽做!”程贵妃将他往殿门方向一推。“去!趁著你父皇暂且还未开口要发落你,立刻去向你父皇请罪!长华,娘和你,还有那小贼的性命,可都在你自己的手上捏著!记住千万不可再触怒你父皇!” “大皇子,请。”季福海将画像放到案上,扶著魂不守舍的殷长华,向殿外走去,刚抬脚又被程贵妃叫住。 女人轻撩云鬓,已恢复了气度,一览那几幅画像,随手拿起一张。“长华你无心挑选,就让娘为你做主吧。卫应侯家的千金秦冰模样端秀,家世也够显赫,就是她了。” 她慢条斯理地卷起画像,缓步上前,将画轴交给季福海,又举袖为殷长华轻拭去颊上那抹血丝,微笑道:“请完罪,别忘了求你父皇赐婚。早日为你父皇诞下长孙,我们娘俩在宫中的位子,才能坐得更稳当。” 殷长华头脑中一片混乱,隐约觉得自己该拒绝反驳,然而久在母妃积威之下,刚才那一巴掌已经打得他勇气全失,再忆起父皇的凌厉眼神,他更是不寒而栗。被季福海催了两声,才茫然拖著两条如灌了铅的腿,一步步,走出了万星宫。 长廊迂回九曲,两侧松柏擎天,深秋里依然繁花斗豔,灵鹤唳飞。殷长华眼里却丝毫看不到美景,只盯著前方青阳殿越来越放大的飞檐宝顶发愣,蓦地停下了脚步。 季福海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後,没提防险些撞上,忙急退两步,轻咳一声提醒道:“大皇子,娘娘也是为殿下您著想,走吧。” 殷长华缄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心底积攒数日的担忧,涩然道:“季公公,斩霄他,他可还好?” “嘘!”季福海急忙示意他噤声,环顾左右无人,神情才松懈下来,低笑回话:“大皇子尽可宽心。奴婢听青阳殿的人说,皇上这几天可宠著那孩子呢!每晚都要他侍寝,还挺疼惜他,召了御医为他治伤──” “够了!”一声痛楚压抑的怒吼打断了他的下文。 殷长华衣袍簌簌抖,胸口如有百爪抓挠,痛彻心肺。半晌,惨白著脸,继续前行。 句屏皇却不在青阳殿内。季福海一问殿内宫女,原来是去了御苑湖心水榭行酒。 两人折去御苑,临近重兵把守的金波湖畔,悠扬丝竹便已随风飘来。 水榭中轻纱几重飞舞飘拂。殷晸衣襟半敞,盘踞在正中的青玉长案後,啜著美酒,正听围坐在他身周的几个俏丽男童吹笛抚琴。望见垂首走近的殷长华和季公公,他嘴角微露嘲讽。 一向没将这温吞谦恭的庶子放在眼里,不料这小子竟敢阳奉阴违,倒叫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殷长华。後者虽然低著头,绷紧的身形却已将内心惶恐泄露无遗。 “呵!”想与他作对,还嫌太早。 殷长华已走到青玉案前,听到父皇这声杀气四溢的冷笑,颈後寒毛根根竖起,更无胆量抬头,屈膝跪伏在地,颤声道:“父皇在上,儿臣请罪来了。” ☆、乱臣 22 季福海也跟著扑地跪倒,不敢稍透大气。 殷晸对两人视而不见,仍慢悠悠地品著杯中酒,手还随琴笛声轻击玉案,悠闲地打著节拍。每一下,听在殷长华耳中,都似惊魂夺命的一锤。 短短一瞬,於他而言,漫长得令他呼吸维艰。纵在深秋里,贴身衣裳很快就被冷汗沾湿了。手臂忽被身後的季福海暗中捏了一把,他想起母妃的威胁,一激灵,咬咬牙,提高了嗓门:“父皇,儿臣今日前来,一为请罪,二来,有事相求。” 殷晸哦了声,终於一扬手,示意少年们缓下丝竹,瞅著殷长华始终低垂的头,笑得森寒。“你这次,难道还想求朕放他随你回府?” “儿臣绝无此意。”知道此刻自己的生死就在父皇一念之间,殷长华的额头几乎叩到了地上的织锦毡毯,满嘴苦涩难当,却不得不违心道:“儿臣、儿臣当初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犯糊涂,父皇明鉴。儿臣其实早有心仪之人,是、是卫应侯府上千金。儿臣此番特意带来了她的画像,还求父皇下旨赐婚。” 季福海急忙膝行爬上两步,将画轴高举过顶。“请皇上过目。” 殷晸叫边上侍立的小太监取了画轴,也不看,只冲著殷长华微微冷笑:“你倒也风流。不过,朕听说你往日十分喜欢他。那日去了山谷的侍卫也说,你答应过要和斩霄在一起。怎麽,这麽快就变卦了?” 每一字讥嘲,均如无情一刀,扎得殷长华心头奇痛,更羞愧到无地自容,然而听到季福海在旁两声低咳暗示,他明白自己根本无路可退,竭力挤出个难看的笑容,陪著小心涩声道:“父皇,儿臣爱的是女子,哪会真的与他厮守终生,只不过是哄哄他罢了。” “哈哈哈……”殷晸放声大笑:“好,好!既然你真个心有所属,朕就成全你。起来说话罢!” 殷长华久悬的心终於落地,谢过父皇坐起身,正对上殷晸脸上说不尽的嘲弄意味。 “斩霄,还不给朕和信王斟酒?” 殷晸放下杯盏,长笑一声,震得殷长华脑海里刹那空白── 斩霄?!也在这里?!…… 少年黑发散乱,吃力地慢慢从殷晸身後的虎皮毯子上撑起身体,挪到玉案边,提起了酒壶。袒露衣外的肌肤上分布著好几个显眼的牙印吻痕,鬓角甚至还依稀残留著些微汗光,少年的脸,却毫无表情,淡漠如个玉琢的人偶。 殷长华整个人呆若木鸡,等意识稍清,直恨不得一头撞上水榭亭柱就此死去──原来斩霄就在父皇身後躺著,只是被父皇和边上那几个娈童的身形遮住了,他又只顾著埋头请罪,竟未发觉。 他那些话,斩霄一定听到了……全都,听到了。 他直勾勾地望著岳斩霄,後者却只专心地斟著酒水,仿佛只有眼前的这两杯酒,才是他的全部。 少年眼里,再没有他的存在…… “怎麽不喝?”殷晸持杯一饮而尽,见殷长华仍呆坐著,他眼底戾气一掠而过。 殷长华猛地一震回神,面对父皇的冷笑,他惨然笑了笑,用尽全力才让伸出去的手不发抖,举起了酒杯,低声道:“谢父皇……” 一杯酒,却似重逾千斤,入喉更是像熔化的铁水,活生生地将他胸口伤口处刚愈合的皮肉再度熔毁,一直灼痛到魂魄深处。眼窝里也似被人洒进了一把针芒,疼得他无法再看清斩霄的容颜。 而事实上,岳斩霄斟完酒後便默然退回殷晸身後,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了阴影里。自始自终,他都没有看殷长华。 乘风随殷长华进宫後,就在寄停车马的角门处等候,眼见日影一点点西斜,他心头益发忐忑起来,正在担心殷长华的吉凶,忽见殷长华在季公公的陪伴下缓步走来。 他大大松了口气,快步上前去扶殷长华,却被拂开。他一愣,又见殷长华的脸色比入宫前更加苍白,双眼也定怏怏的毫无生气,对他视而不见,乘风大惊,小声问季福海道:“大皇子他是怎麽了?” 季福海摇了摇头,在宫中当了大半辈子的差,早就将世事看得通彻,也更知道什麽话能说,什麽话不能说,只道:“大皇子先前陪皇上喝了两杯酒,说是伤口有些作痛。你赶紧扶大皇子回府歇息了,应无大碍。” 乘风扭头,见殷长华已径自踏进车厢,他顾不上再向季公公打听内情,告个罪,赶著马车出了宫城。 怕车马颠簸损及殷长华的伤口,乘风一路上走得并不快,等马车停在信王府的大门台阶前时,暮色已浓。 一个瘦削身影笔直地站在门庭灯笼下,竟是丹墨。看殷长华跨下马车,他走上一步拦住殷长华的去路,道:“长华,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自己想想清楚,就算没有我带路,你和他迟早也会被逮住,你──” “我不恨你。”殷长华突然嘶哑著嗓子打断了他。“该恨的人是我自己。” “啊?”丹墨方自一怔,转瞬惊见殷长华脸容扭曲,蓦地低咳一声,一大口暗红的血溅洒尘埃。 众人齐声惊呼,丹墨和乘风急著伸手去扶,可殷长华硬是推开了两人,独自拾级而上,边走边咳。 恨丹墨,又有何用?他自己,才是天底下最面目可憎的人。莫说斩霄不肯再正眼看他,连他自己,也想狠狠啐自己一口。 “……啊哈哈……”他反常地大笑起来,更多腥甜的血丝涌上喉头,几乎要将他溺毙在一片浓重的血腥气中。 如果就这样死了,倒也算是种解脱,不用再忍受噬心般的痛楚,可母妃一定会迁怒加害斩霄。 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离了躯壳,他再次呕出口鲜血,双腿一软,晕倒在赶来搀扶的乘风手里。 “快,快叫大夫。”乘风吓得脸孔发青,手忙脚乱地抱了殷长华,冲进王府。 丹墨耳边犹自回荡著殷长华昏厥前悲怆绝望的惨笑声。始终以为这表兄身为帝子,哪会真的对个寒微小厮看上眼,无非是一时冲动昏了头,才被岳斩霄撺掇著私奔。眼下才发现,自己根本错得离谱。 他在寒风中呆立良久,最终迈开迟滞的步履,转身缓慢走远。 ☆、乱臣 23 “怎麽?还是不肯说话?斩霄,你是想挑战朕的耐心吗?”殷晸藉由龙床边的烛台赤焰,端详著胯下赤裸的少年,冷冷一哼,挺身往更深处顶进。 几声断续压抑的呻吟自岳斩霄紧咬的嘴角漏出,虽然微弱,仍令殷晸眉梢扬起几分得意。他是一国之君,就不信收服不了个小小少年。 他一边撞击著,一边伸手抚过少年汗湿绷紧的纤细腰身,滑向少年胸口──两粒小巧嫩红的乳头赫然穿上了带有幽蓝珍珠吊坠的金环,映著少年白里泛红的肌肤,分外的诡媚妖豔。 “你还真是倔强,给你穿这个时也竟然忍著不吭声,呵呵,不过朕总有办法让你开口。”殷晸律动不停,手指还时轻时重拨弄著金环,眼看少年因乳头传来的强烈刺激紧握双拳,鼻翼额头都浮起了薄汗,面色也越来越红,他微露嘲笑,忽然停下驰骋,紧抵住少年肠道深处好一阵轻旋碾磨後,将自己硬挺的肉刃一分分抽了出来。 失去了热度慰藉的穴口似乎无法适应这突来的空虚,仍在轻微抽搐翕张著,流出丝缕夹杂血沫的透明黏液。 幽幽异香,混著螭龙香炉里的檀烟,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直往人心头上抓挠。 岳斩霄的嘴皮子已给自己咬到发紫,鼻息却更粗重。 以为殷晸在那场残暴如酷刑的蹂躏中得逞了兽欲,就会对他失去兴致,不会再来碰他。可没想到等待他的,是更大的凌辱。数日来,男人对他索求得更欢,行房时甚至还拿来些甜香扑鼻的药膏抹进他体内。 冰凉的药膏很快就融化成水,方便了男人的进出抽送,更像是在他身体里点著了一把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後庭更酥痒难搔,只有在男人剧烈磨蹭时才稍有缓解。他万分不想承认这可耻的事实,可身体却与意识背道而驰,忠实地顺从欲望,紧紧含住侵入的男根,饥渴地吮吸著,希冀男人进入得更深…… 而这时,身上的男人便会大笑,边欣赏著他苦苦忍受药力的折磨,边加快了抽动,逼他在半昏半醒间啜泣、落泪。 “难受麽?开口求朕啊。”殷晸仍不紧不慢地把玩著岳斩霄胸前的金环,笑看少年急剧起伏的胸膛,了然地凑到少年耳边,沈声诱惑道:“只要你说一声,朕就能满足你。” 他的大手,滑入岳斩霄双腿间,捉住了少年已悄然半抬头的青嫩玉茎加以抚弄。 “……呜……啊呃……”药力终於占尽上风,岳斩霄猛摇头,身体里每一处都如有无数羽毛在来回拂扫,殷晸吹到他耳朵里的火热气息更几乎将他残存的那点理智都化成了烟气,可脑海尽头,仍有一丝清明──绝不向这个恣意羞辱自己的男人低头屈服。 为奴为仆,遭人轻贱戏弄的滋味,早已尝够,哪怕会惹火殷晸落得个身首异处,他也不想再重蹈覆辙,沦为他人一时兴起的玩物。 或许唯有一死,才能彻底逃脱这囚笼,才可以彻底忘却白天在湖心水榭听到的那些言语…… 长华,原来只是哄哄他,可笑他却信以为真。放他走,也无非是一时心软可怜他罢,他却会错了意。 也是,他真蠢,怎麽会天真地以为高不可攀的皇子愿意为了他舍弃荣华富贵,与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卑贱小奴亡命天涯!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呵……” 他突兀发笑,继而抿紧嘴,一缕血丝溢出唇瓣。 殷晸一凛,疾出手捏住岳斩霄的下颚逼他张开口,见少年舌尖直冒鲜血,竟是妄图咬舌寻死,他既惊且怒,对这少年的倔傲硬气却也更生出几分赏识,叹口气,抬高岳斩霄一条腿,重重贯穿了少年滚烫痉挛的後穴。 “算朕输给你这小鬼了!”他摇著头,把挫败化为欲火,纵情驰骋起来。 岳斩霄任由男人摆布,只呆呆地望著殷晸上方的床帏。明黄色的锦帐流苏在他眼前来回晃,渐渐地,变成一片越来越淡的苍白,犹如殿外飘零坠落,沾上檐瓦的寂寞飞雪。 秋逝,冬临。 ☆、乱臣 24 厚厚的雪,覆住了半忘斋小院中的鹅卵石径。枯树裹素,树下的青石桌凳也积了两寸多高的雪。 殷长华披著狐毛领锦袍,踩著积雪,慢慢地走到树下,拂开一张石凳上的雪,慢慢坐下後,就对著满园凄惶萧条的雪色发起呆来。 久久,他都没有分毫动弹,也不说话,随侍在他身後的乘风也只能跟他一起陷入沈默,心底苦笑不已。 自大皇子呕血那天起,宫中御医奉程贵妃之命来了好几拨,良方妙药不断往王府里送,大皇子的病情却一直不见太大起色,整个人清瘦憔悴得叫他看著心疼。今天好不容易见大皇子精神好了些,他力劝殷长华离开卧榻,走动下松散筋骨,不料大皇子走到半忘斋便开始发呆。 大皇子,多半是想起了和霄哥儿在书房共读的情形……乘风暗叹,劝道:“大皇子,这风又吹得猛了,回房去吧。”再坐下去,只怕大皇子触景伤情,病情又要加重了。 殷长华仍坐得笔直,仿佛没听到乘风的话,直等乘风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殷长华才起身,抬脚往书房走去。 书房日日有婢女洒扫收拾,仍洁净如昔。案头上一册书卷翻开了一半,压著沈甸甸的黑金石镇纸,正是他教斩霄读到的那页。 墙壁上,还挂著斩霄亲手临摹的一幅天女散花图,天女端丽妩媚的脸上,绘著只蝴蝶。那是斩霄作画时,他趁斩霄不备,在斩霄嘴角轻啄一口,害斩霄羞红了脸,也分了心,手一颤在天女脸上落下个墨点。 “啊,我都快画好了,这下可好,长华,都怪你……”少年一脸的惋惜。 他含笑提笔,在墨点上几笔涂抹,画就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这样不就行了,裱起来,可是幅独一无二的画。”望著少年转嗔为喜的笑脸,他低声笑:“其实这画再好看,也比不上你。我要是蝴蝶,一定停在你脸上,再也不走了。” “长华你就会取笑我!”斩霄佯怒,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与爱慕…… “……咳咳……”他抬手轻抚画像,喘息轻笑,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时候更悲哀。 乘风不忍再看,硬起心肠道:“大皇子,请回吧。过了正月,还得前往卫应侯爷府上下聘敲定婚期,大皇子保重身体要紧。” 殷长华嘴角最後一丝凄凉笑意就此凝固,目光黯淡如灰烬。 向父皇请罪後的第二天,父皇便颁旨赐了婚。依著程贵妃的意思,恨不得殷长华立刻前去迎亲,怎奈殷长华病得不轻,才将下聘之事一再推延,定在了正月後。 除非自己长病不起,否则迟早得走上母妃为他铺就的这条道路。殷长华凄然垂眸。若说最初还对这门亲事满怀抵触和恚恨,大病两月以来,心头怨气已被磨平,也看清了自己眼下无权无势,想要与父皇母妃叫阵,无异於以卵击石,更遑论夺回斩霄。 羽翼未丰前,他所能做的,只有忍耐。 乘风暗中窥伺著殷长华,见他面色一时酸楚,一时悲愤,一时无奈,最终一团漠然。他胸口发闷,想劝上几句,殷长华却静静地旋身,走出了书房。 “从今天起,叫人把这半忘斋封了。” “啊?这──”乘风愕然跟上殷长华,只听他低咳著道:“斩霄用过的所有器物,还有他留下的衣物鞋袜,也都放到半忘斋。咳,一起封了吧……” 前尘旧梦,尽锁尘埃。他喃喃笑,眼底湿意点点,尚未滴落雪地,便让萧瑟冬风吹干在鼻翼两侧。 ☆、乱臣 25 冬去悄然,春夏匆匆,转瞬又见金秋风起,卷尽天穹云霾,送来十里鼓乐,罄鸣长天,香车花灯,热闹非常。 句屏皇长子信王殷长华,今日迎娶卫应侯掌珠。 京城臣民对这场皇室盛典无不津津乐道,都道大皇子与大权在握的卫应侯家结了姻亲,这势头可著实盖过了二皇子。程贵妃一系的诸家大臣更是眉飞色舞,待金殿礼成,共赴御苑宫宴,众人向殷长华频频敬酒,争相道喜奉承。 殷长华病愈後将养了数月,气色已恢复许多。今天穿了身大红金丝刺绣喜服,发挽高髻,戴著双蟒衔珠的鎏金王侯冠,越发显得清雅贵气,对大臣们的敬酒来者不拒,很快便现醉态。 程贵妃随侍君侧,见儿子俊脸酡红,醉步踉跄,不免心疼,对殷晸道:“长华的酒量还是没长进,再喝下去,怕是回不了信王府了。臣妾斗胆,请皇上准他先去小休片刻再来敬酒。” 殷晸哈哈大笑,打趣坐在下首的卫应侯:“这新郎官要是醉倒了,今晚入不了洞房,只怕亲家翁你要来埋怨朕,为令嫒抱不平了。” “皇上说笑了。”卫应侯捻须,与周围坐得近的朝臣们尽皆大笑。 程贵妃招过两个小宫女,吩咐两人搀殷长华去万星宫偏殿小憩。那两女应了,扶殷长华绕过金波湖,丝竹喧哗已渐不可闻。 殷长华先前一直醉醺醺的,这时倏地止步,甩开她俩的手,道:“我酒已经醒了大半,自己走去万星宫即可,不用你们服侍,你们只管回席上去伺候贵妃娘娘。” 两个小宫女贪图热闹,闻言大喜,谢过殷长华,欢欢喜喜地去了。 殷长华默然注视两女走远,脸上再不见筵席上强装的半点微笑和醉意,仅余无穷苦涩。 纵使躲过了群臣无休止的恭贺,又怎生逃得过府里那个新嫁娘?他苦苦一笑,怅然往掩映在碧藤烟树间的万星宫走去。 路边,大片的丹枫层层染染,红若焰火,却有一人白衣单薄,静立在林中。 看清那人的侧面,殷长华周身剧震,气息全乱:“斩、斩霄……” 竟是斩霄!较之一年前,少年长高了,容色亦比殷长华记忆里更为俊美。听到声响,少年缓慢转过身,眉宇间英华内蕴,清冷得完全超越了他的年岁,让殷长华也觉陌生。 “……斩霄……”他应该有千言万语要向少年倾诉解释的,可被岳斩霄淡漠又疏远的目光注视著,殷长华喉头刺痛,压根吐不出个完整的字眼。 说什麽,其实都已枉然。 岳斩霄沈默地看了他一阵,挥袖,走向枫林深处。 殷长华这才瞥见少年右手里提著长剑,显然是来林中练剑的。他拔腿追上岳斩霄的背影,明知任凭自己百般辩解,也无济於事,但仍存了一线奢望,艰涩地道:“斩霄,那天我不该、不该丢下你的,可我,可我真的是无能为力。我……我成亲也是情非得已,被母妃所逼的。要是不这麽做,母妃她会对你不利,我不能再让人伤了你……” 他越说越小声,只因前边的少年丝毫不为所动,仍走得疾快。 强烈的钝痛在殷长华胸口横冲直撞,双眼更酸胀得厉害,可他依然紧跟不舍,颤声道:“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相信我。斩霄,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保住你,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 岳斩霄猛旋身,剑携寒芒,直指殷长华咽喉,阻断了他的诉说。少年开口,清冷如冰雪。“信王喜欢何人,与斩霄无关。” “斩……”殷长华这时候,恨不能夺过剑,亲手将自己开膛破腹,挖出心来给岳斩霄看,然而少年已收起长剑,头也不回地快步穿林而过。 殷长华如痴了一般,呆立著,任由红枫片片飘零,落了两肩,心亦随著吹入林中的风不断地变冷。 日日夜夜的亲昵思慕,辗转追忆,到头来,灰飞烟灭,只得两字“无关”…… 斩霄,竟恨他如斯。 “……哈哈哈哈……”都只怪他自己,连自己心爱之人也保护不了。 那天,殷长华大笑著返回宫宴上,不顾程贵妃的劝阻,一杯接一杯,饮至酩酊大醉才被人送回王府。连进洞房,也是被几个喜娘丫鬟抬进去的。 龙凤喜烛淌著红泪,满床的被褥喜幛都是刺目的猩红,只有新娘摘下喜帕的脸粉嫩如白萼。两弯纤眉笼烟月,娇怯含羞。 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只可惜,他的心,已被另一个人夺了去。他痴痴笑,随後扯过被褥挡住了新娘不解幽怨的眼神,蒙头大睡。 即使拜了堂成了亲,他也不想碰触斩霄以外的任何人。 翌日,他不理会下人暗中议论纷纷,搬进离婚房远远的一处别院,任由新人独守空闺。 ☆、乱臣 26 世间没不透风的墙,没多久,殷长华就被程贵妃叫进了宫兴师问罪。 “长华你还在拗什麽劲?卫应侯和他儿子可不像娘这麽好说话,要是风声传到他父子耳朵里,知道你冷落了新妇,还不找你拼命!”程贵妃一通埋怨,见殷长华始终默不作声,也不禁气恼,阴下脸道:“你是不是还惦记著那个小鬼?” 殷长华一颤,急忙否认:“没有。” “没有就好。”程贵妃面色和缓下来,道:“娘也不想逼你。只是皇後那贱人病了长久,还不肯死,万一那贱人命大,竟又好转过来,可就大事不妙了。好在若闲那小子不长进,只知整天与男童厮混,我看他也没法替殷氏开枝散叶,传继香火。长华,只要你赶紧生下子嗣,再有娘亲这边的大臣们为你助阵,太子之位就是你囊中之物。” 她端详著殷长华一脸的苦涩,叹道:“长华,你得罪过你父皇,娘这些年又树敌极多,咱娘俩走到这步,早就没了退路,娘也懒得再多说什麽,你自己想清楚便是。” 殷长华缄默许久,终於挤出声自己听著也难受的苦笑:“孩儿明白。” 那一夜,殷长华将自己灌得大醉,带著满身酒气,闯进了新娘秦冰的房内。 温香软玉在怀,他心底翻涌而起的,却是说不出的愧疚和自我厌恶。他吹灭了室内所有灯火,让黑暗遮掩住自己丑陋扭曲的面容,藉酒意在女人身上胡乱发泄著满腔无处可诉的郁愤。 新娘娇喘抽泣著,并不知道那个粗鲁的夫婿滴到她脸上的,除了咸涩的汗液,还有泪水。 信王妃有孕了,这喜讯传出,程贵妃喜上眉梢,担心信王府里的侍女仆妇服侍不周,干脆将儿媳妇接进万星宫,亲自经手汤水补品,又一日三柱清香敬天祭祖,祈求儿媳肚皮争气,诞下个龙孙来。 老天爷似乎也乐意襄助,十月瓜熟蒂落,果然是个麟儿。殷晸龙颜大悦,赐名慕。 宫中人尽皆沈浸在喜庆之时,缠绵病榻经年的皇後最终敌不过病魔肆虐,香消玉殒。 少了这最後一层威胁,程贵妃再无顾虑,待皇後出殡大礼过後,便指使权臣轮番上表,奏请早立大皇子殷长华父子为皇太子、皇太孙,以告慰殷氏先祖,安定朝野民心。 皇後娘家人自然不甘示弱,力持立嫡不立长。两派人马在朝堂上争斗得不可开交,最後还是程贵妃这边占了上风。在皇孙周岁大宴之日,殷晸一道圣旨,册立长子殷长华为太子。 皇储之争,总算尘埃落定。 冬至日,山岭薄雪,被正午阳光一照,数个山头连同殷氏宗庙的屋顶均泛出雪光,白得耀眼。 二皇子殷若闲待太子册封大典礼成,觑个空隙,来到兄长面前,陪他向宗庙山门外的车马走去,不忘道贺。“皇兄,恭喜你呀!” 殷长华对这皇弟多少心怀歉疚,苦笑:“若闲,你不怪我──” “皇兄你说哪里话呢?”殷若闲笑嘻嘻地压低了声音,满不在乎地道:“我本来就不想当什麽太子,处处都要规规矩矩的,不能越雷池半步,又要每天上朝议政,跟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家夥们周旋,听他们唠叨,还不把人闷死了!皇兄,你这是帮了我的大忙啊!” 殷长华看他神色,知道这皇弟说的是真心话,并非出言讽刺,不由得啼笑皆非,暗忖幸亏左右尚无大臣经过,否则皇弟这番牢骚落入臣子耳中,难免生出风波。 他摇了摇头,正想劝殷若闲日後谨言慎行些,目光无意中瞥见前方父皇那驾八骏车辇,顿时凝滞。 巨大的青缎华盖遮住了当空高悬的日头,在车辇周围投落片浓重阴影。一人就悄静无声地站在车旁,正对著远处净白无垢的山峦雪色出神。 自枫林一别迄今,已然整整两年。少年一身素白锦袍,银环束发,个头高了许多,不再似当初般纤弱青涩如处子,尽显俊美英气。 殷若闲啧啧两声:“这册封大典如此隆重庄严,父皇居然也让他随行伴驾,看来宫里人说得没错,父皇果真最宠他。” 少年陡地扭头,两道目光比山头的积雪更冷三分,落在殷若闲脸上。殷若闲心里发寒,收了声,随即就觉得自己堂堂皇子,怎麽对个男宠心生忌惮。正待说上几句场面话挽回些颜面,少年已转身往山门旁的歇脚凉亭走去。 “皇兄,你这书童脾气真大。”殷若闲讪讪一笑,却见皇兄神色痛楚,直勾勾地望著少年的背影,竟似完全没听到他的揶揄,他忍不住叹气,推了推殷长华的臂膀,道:“皇兄你若是有话要跟他说,快去啊!等父皇出了庙就来不及了。” 殷长华蓦然惊醒,三步拼作两步,在凉亭里追上了少年。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4节 ☆、乱臣 27 “斩霄,你、你还好吧?”话出口,殷长华就已懊悔。看到少年回过头来,满脸的自嘲,他更恨不得狠抽自己两个耳刮子──他这混蛋,怎地一紧张便语无伦次,偏问了斩霄最忌讳的话。 想道歉,在岳斩霄冷漠的注视下又羞愧地无言以对。他努力逼自己露出个微笑,低声道:“你长高了,再过几年,就快赶上我了。” 岳斩霄目光从殷长华充满悔恨和期待的脸上缓慢掠过,转望白茫茫的空旷天野,平静地道:“恭喜信王如愿以偿,荣登太子之位。斩霄很好,不劳太子牵挂。” 一口一个太子,便如刮骨尖刀,在殷长华体内反复扎刺,每寸筋骨都在痛,他颤抖著踏上一步,想去拉岳斩霄的手,然而少年周身散逸著拒他於千里之外的气息,令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斩霄……”他最终无力地垂下手臂,苦笑道:“是我无能,害了你。不过我发誓,日後定会好生保护你。等我当上句屏皇帝,绝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呵!”岳斩霄倏忽发出声冷笑,厌恶地望向殷长华。“太子,斩霄不是你父子争夺之物。” 殷长华急著澄清:“斩霄,我绝没有把你当玩物,我一直都喜欢你,今後一定──” “谢太子抬举,斩霄承受不起。”岳斩霄打断他,嗓音似因愤恨而变得尖刻起来:“斩霄如今有皇上庇护,何需太子你费心!况且太子已有妻儿家室,还谈什麽今後!” 殷长华如同被人劈脸啐了一口,整张俊脸都扭曲了。 岳斩霄却反而像是发泄了多年的积怨,笑得更响。“斩霄自幼为奴,受人欺凌,只求有个好主人庇佑,安稳度日,可惜太子做不到。只有皇上才能真正保我不再漂泊受苦,用不著太子再来为斩霄操心。” 他说完,甚至都不屑再多看殷长华一眼,从呆如泥雕木塑的殷长华身边擦肩而过,出了凉亭。 殷长华仍未缓过气来,隐隐听到闵义尖声尖气的声音传来:“哎呦,斩霄公子,你怎麽在这儿啊!皇上已经上了车辇,你赶紧过去伺候吧。” 他一点点缓慢转过几近僵硬的脖子,父皇的车辇已在大批侍卫的前呼後拥下起了驾,青缎华盖下的明黄纱帘随风飘舞,叫人看不清车上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只听见父皇几声得意大笑。 心瞬息间痛如锥刺,他再也无力站立,一屁股坐倒在凉亭的石栏边上。 两年来,在父皇面前竭力掩饰起所有的不甘,强作欢颜曲意逢迎,终於令父皇打消了猜忌,立他为皇嗣。眼看著离皇位越来越接近,可他与斩霄的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是否昔日一步走错,从此便回天乏力?……他凄然笑,悲凉无限。 殷晸看著垂首静立在自己眼前的少年,也在笑。眼角几丝皱纹里隐含杀气。“闵公公说,今天太子和你在凉亭里说了不少话。” 岳斩霄缄默不语,黑亮的眉梢在青阳殿的宫灯华焰里微微跳了跳,未能逃脱男人敏锐的目光。 “你不用害怕,既然你视朕为庇佑,朕又怎会来向你问罪。”殷晸伸手,托起少年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道:“三年了,你始终都不愿与朕说话,对著长华,却肯开口。呵,你心里,到底还是向著旧主。” 捏著少年下颌的手猛然用力,岳斩霄脸上顿露痛楚,下意识想扭头挣脱殷晸的手,反而被殷晸顺势一推,将他面朝下按倒在书案上。 男人一边扯著少年的腰带,一边冷笑:“斩霄,你骗得过别人,可瞒不了朕。白天你发现闵公公走近凉亭,才故意对长华说那些话,好借闵公公的嘴来告诉朕,你对长华并无旧情,免得朕加害长华,是不是?” 岳斩霄背脊一僵,耳後青筋微凸,却没反驳。 “朕说得没错吧!”殷晸已撩起少年亵衣,手指顺著少年漂亮微凹的脊线缓慢往下滑,讥讽中又带著丝妒意:“朕这三年来对你恩宠有加,莫非还比不上弃你而去的长华,嗯?” 移至後庭入口处的手指霍地向里一推,少年腰肢猛然抖了抖,绷紧了两半挺翘的半圆。 ☆、乱臣 28 “难受麽?”殷晸用手指抓住入口处垂落的一缕丝绦,缓慢往外拉。 一串珠链被慢慢地从谷道抽出,每颗珠子均如鸽蛋般大小,沾了黏液,闪著淫靡色泽,次第滑出穴口,令岳斩霄喉咙深处断续溢出极力忍耐的呻吟。 最後一粒後庭珠退出,他终於心神微松,然而身後的男人根本没打算给他喘息的空暇,撩衣扶住已一柱擎天的阳具,对准尚未来得及合拢的暗红穴口用力插了进去。 “嗯呃──”尽管被男人进入的次数早已多不胜数,岳斩霄依旧没能适应男人骤然侵入时那强烈的压迫感。他张大了口吸气,身体起了痉挛,勒得殷晸也一声闷哼。 “腿再张开点!真是的,怎麽还学不会放松!”男人皱紧浓眉,双手抓上少年紧实的臀瓣一阵搓揉,试图让少年僵硬的身体软化下来。 说来好笑,他中意的向来都是柔媚温驯身子柔软的男童,一旦蓄养的娈童年纪稍长,骨骼渐壮,开始变声,他就再无兴致沾身,打发去宫中乐坊司职。偏生轮到这岳斩霄,竟破了例。 最初是被少年的倔傲所吸引,一心想要将之彻底征服。这几年来软硬兼施,在少年身上也用过不少手段,始终没能让岳斩霄真心臣服,他受挫之余,反而更不舍得就此放手。明明岳斩霄长年习武,体格较同龄少年更为矫健有力,原本是他最不喜欢的,交欢时却叫他分外迷恋。几年来身边也陆续换了不少年幼娈童,他仍频频宣召岳斩霄侍寝。 他手底抚摸了一番,少年的身体仍绷得紧紧的,殷晸挺进至中途便被夹得无法再深入,他长吁一口气,抽身而退,将少年翻转身面对自己。 案边烛焰照著岳斩霄被迫大张的双腿,胯下玉茎耷拉著,周围竟没有半根体毛,光溜溜的一片,白嫩如幼童──两年前,少年体毛渐盛,殷晸命御医给少年涂了药,之後便再也长不出。 知道男人的目光一定在打量自己最耻於示人的部位,岳斩霄难堪地阖上眼帘。 殷晸低笑,将少年双腿扛上肩头,俯身含入了少年的命根子。 “……”岳斩霄十指紧抓住书案边角,抵挡不住的酥麻快感从被男人反复吞吐的地方蔓延周身,一点水迹,逐渐渗出眼底。 已经记不清是从哪天起,男人开始用这招来折辱他。每逢此时,岳斩霄就忍不住痛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也曾苦苦抵御体内翻涌而起的强烈欲念,可最终还是不敌本能的冲动。 耳听少年鼻息渐趋急促,殷晸得意地松了口,拿起岳斩霄的衣带,将少年已肿胀挺立的阳具绕了几圈,牢牢扎紧。在少年近似悲鸣的痛苦低喊声中,冲进少年火热的体内,大力抽动。 呻吟、喘息,混杂在肉体撞击拍打的连绵声响里,更将男人的征服欲推至巅峰。他凶狠地捣弄著,嘴唇也不忘找上岳斩霄穿了金环的乳头,舔弄撕咬,尽情品尝起少年鲜血的滋味。 两人下身衔接处,有透明体液随著殷晸的律动溢出,顺股沟淌落檀木案面,一片狼藉。 上下最敏感的部位禁不起男人一再玩弄,岳斩霄颤抖著伸手探向自己紫胀的分身,还没碰到,就被殷晸扣住了手腕。 “朕还没出来,你这麽快就想先去了?这可不行。”殷晸沙哑著嗓子笑,挺腰,奋力把自己挤进更深处,整个人趴在少年几乎被对折成两半的身上,开始又一轮狂抽猛送。 魂魄,似乎都要在这暴风骤雨般的撞击中支离破碎,欲望已经到了喷发的出口却遭堵截,岳斩霄摇乱了满头长发,呼出的每口气息都烫得像著了火。 殷晸亦在剧喘,汗流浃背,下身耸动得越来越快,觉察到少年在不断扭动挣扎,他低头,见少年的阳具头部红肿到油亮发紫,显然已至极限。他终是开了恩,突地抽出自己湿淋淋的肉刃,替岳斩霄解开了男根上的束缚。“看在你今天还算懂事,没跟长华胡乱言语,朕就让你先射吧。” “哈啊啊!──”岳斩霄浑身轻颤,失神呐喊著释出白色的精华。 男人大笑,将自己重重送回少年因高潮而酥软如棉的湿热後庭,一插到底後又抽出,再插入。几个来回後,终於在少年体内释放。 热液肆意倾注,再度玷污著这具早已肮脏不堪的身体。这可笑又屈辱的日子,究竟要到什麽时候才是个尽头?…… 岳斩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把刺目的宫灯烛焰连同上方男人的脸都隔绝在黑暗之外。 掌边,渐有无色的水缓慢滑落,流经耳孔,冷冰冰的,一如这座天底下最华丽却也最森寒的牢笼。 ☆、乱臣 29 开春,冰消雪融,一扫严冬寒气。永稷城门大开,千骑纷沓,旌旗飘扬,簇拥著殷晸的驾辇浩浩荡荡开赴西郊皇苑猎场。 这每年一度的春猎,除却数日狩猎,更要祭祀天地谷神,以祈秋收丰饶,朝中重臣尽皆随行,殷长华兄弟两人也各自骑著骏马,紧跟在父皇驾辇後。 相比皇弟殷若闲兴高采烈地盘点沿途山水景致,殷长华却鲜少开口,神情之抑郁,让殷若闲忍不住大皱眉头。 他顺著殷长华的视线,看了眼前方围以数重纱帐的皇辇,心底也多少有了眉目,无奈地摇摇头,提缰靠近殷长华,低声道:“皇兄,周围有这麽多双眼睛,你就别再一个劲盯著父皇的驾辇看。就算要看,也别哭丧著脸啊!” 殷长华强笑:“若闲,我哪有──” “皇兄,你跟我还来这套!”殷若闲微挑起眉,见皇兄一脸忧悒,倒不忍心再指责,转而抱怨道:“父皇也真是的,上次带他去祖庙,这次春猎,带哪个娈童伺候不行,偏又带上他,害得皇兄你这麽心神不宁。皇兄,到了猎场,我看你也不要去打猎了,免得一不留神,叫饿狼黑熊伤著了。” 他连珠般说个不停,殷长华连话也插不上,唯有苦笑。 随父皇出猎春狩也不是第一回,可今次父皇竟带上斩霄同行,著实令他心乱如麻──犹记得起驾时父皇拖著斩霄的胳膊将人拉进驾辇,还有意无意地回头对他投以一瞥。那种眼神,说是示威亦不为过。 炫耀,抑或警告,殷长华都已无心力再去深究。 自从册封大典之後,岳斩霄那番伤人的言语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日夜盘旋。睁眼闭眼,都是少年自嘲的笑容。惆怅悲恸纠结於胸,又根本无处倾吐。此刻人就在他前方的驾辇里坐著,他不禁又生出几分希望,只盼此行能逮个时机与岳斩霄单独相处,好将自己种种无奈苦楚向斩霄和盘相告。 斩霄恨他背信退缩,娶妻生子,又何尝知他这三年来人前强作欢颜,看似风光显赫,背转身却无时无刻不在受煎熬,过得和那行尸走肉也没什麽分别。 殷长华心潮起伏,万念流转,直等听到左右侍卫呼声高亢,他一惊回神,才发现大队人马已到了围场。 木栅栏围起了方圆百里的草地林木,里面圈养著各色珍禽走兽,专供殷氏皇族子弟狩猎玩耍。监管围场的官吏素知春猎隆重,事先更特意买了些健壮牛羊充入栏内。兽群骤见这大批人马到来,受惊奔走,一时只见草地间蹄急尘飞,煞是热闹。 众人安下营帐後,殷晸已换上了出猎用的箭袖袍服,打马当先,一箭射中了一头神骏白鹿。群臣齐声喝彩,武将们也纷纷提箭挽弓,均想在皇帝面前显下身手。 殷若闲眼见众人多有斩获,他也不甘示弱,在个亲随的指引下寻找猎物,紧赶著一头健壮角牛追出数十里路,接连几箭,均中那牛脑门。角牛晃了两晃,不支倒地,四肢抽搐一阵後没了动静。 殷晸担心爱子有闪失,带著几名侍卫一直策马跟在殷若闲身後掠阵,见爱子箭术了得,甚是嘉许。正待褒奖殷若闲几句,前方响起一声猛吼,紧跟著群兽乱嘶,仓惶四逃。 “有大虫!”侍卫失色惊叫。 殷晸定睛望去,一头黄黑相间体态庞大的老虎不知从何处钻进了围场,正追逐著兽群扑食,忽地抬起头颅迎风嗅了嗅,目露凶光,撇下兽群往殷若闲扑过来。他大惊,急叫殷若闲回撤。 父子俩在侍卫簇拥下往回奔出没多远,两侧腥风大作,又有两头吊睛白额大虎蹿出,向众人冲来,体态竟不比在後追赶的那头老虎瘦小。 三头大虎前後合围,连声狂吼。众人胯下坐骑在这万兽之王面前唬得四肢发软,直打趔趄。 见情势危急,殷晸朝那几个面露惧色的侍卫厉声大喝道:“快护二皇子走!”手底猛抽一鞭,疾冲向左侧猛虎,一箭射中它後腿。 猛虎吃痛怒吼,与右侧的同伴疯也似扑将过来。殷晸正是要引开这几头大虫,好让爱子安然撤回营帐,当下奋力连挥几鞭,策马向旁飞驰,两头猛虎咆哮著紧追不舍。 “父皇!” “皇上!” 殷若闲与那几个侍卫的心都替殷晸悬在了半空,苦於另一头猛虎仍在迎面奔来,众人胆颤心惊,连射几箭都落了空,只得拼命打马回逃。 在营帐附近狩猎的将士这时也已看到了殷若闲等人,又见有老虎在後追赶,急忙上前营救。上百人飞箭乱刀齐下,将猛虎围困其中。 殷若闲惊魂未定,挤出人群,指著父皇先前驰离的方向对殷长华焦声道:“皇兄,还有两头大虫呢,追著父皇去了,你赶紧派人去救父皇啊!” 殷长华一惊更甚,也无暇细想怎会有数头猛虎混入围场,点了多名精壮的御前侍卫,便顺殷若闲所指的方向纵马追去援救。 这边众人一轮狂砍,几乎把猛虎剁成了肉酱。 数名大臣正乱糟糟地调兵遣将,大声叫嚷著速去营救皇上和太子。皇辇上的纱帘忽被甩开,岳斩霄一跃落地,顺手夺过一名侍卫的佩剑和马匹,上马冲了出去。 “斩霄公子?!你可不能乱跑啊!”随驾的闵公公尖声阻拦。 少年充耳不闻,策马扬鞭,一袭素衣直追前方已奔出老远的殷长华一行。 ☆、乱臣 30 殷长华率著侍卫狂奔出大半个围场,前边林木渐茂,不比草地上视野开阔,当下吩咐侍卫们三人一组,兵分数路入林搜寻。 他自己也带了两人往林中行进。走了半柱香工夫,突然一声低沈虎吼飘入三人耳中,听声音,就在左近。 三人一凛,忙打起精神循声而去。拨开眼前茂盛的长草低枝,果然看到殷晸半身浴血,脸色惨白,正背靠著一株大树,持剑挥舞,与身前一头猛虎对峙著。 殷晸脚边草丛里还躺著头老虎,虎身上中了好几箭,肋下亦有剑伤,血流了一地,只有虎腹还在起伏,显然已伤重濒死。 两名侍卫立功心切,下马发声喊,齐齐杀向猛虎救驾。 殷长华也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殷晸。“儿臣救驾来迟,父皇恕罪。” 殷晸见到救兵,强自支撑到现在的一股锐气立时泄了,整个人挂在殷长华肩上,不忘焦声追问道:“若闲呢?可有平安回去?” “若闲皇弟他毫发无伤,父皇但请放心。”见父皇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大气,殷长华心底一酸,说不清的嫉意油然而生。 从小到大他都心知肚明,父皇宠爱的只是嫡子若闲。错非皇弟若闲沈溺男色,耽於玩乐,而自己生了皇长孙,又有母妃和诸多大臣推波助澜,轮番上谏,这太子之位,说什麽也决计落不到自己这庶子的头上。 他在父皇眼里,不过是个为殷氏皇朝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根本没多少父子亲情可言。否则,父皇也不会明知他对斩霄的情意,还硬把斩霄从他身边夺走…… 发现殷长华竟在这危机四伏的节骨眼上发起呆来,殷晸焦急地催促道:“还不快走?!”一瞥那边战局,那两个侍卫身上都已经挂了彩,狼狈万状,逐渐抵挡不住猛虎的攻势,踉跄後退。 殷长华醒过神,忙搀扶著殷晸往坐骑走去。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殷晸几处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的伤口上,猛地闪过个连自己也为之齿冷的念头──倘若此刻向父皇偷偷捅上一剑,父皇定无防备。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出手,只需将父皇撇在此处,想必父皇就会继那两个侍卫之後,葬身虎吻。 只要父皇死了,他就能重新得回斩霄…… 恶念既起,便如无形魔爪,紧紧盘踞住他的头脑。殷长华双手微微发抖,脚步也停了下来。 “小心!”殷晸猛地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将殷长华推开,自己也因用力过猛,坐倒在地。 猛虎一个扑跃,自两人中间飞过。 殷长华一幅衣袖被虎爪勾了个正著,顿时“嗤啦”破碎,他惊出身冷汗,这才看见那两个侍卫满身沾血均已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若不是父皇刚才及时推开了他,只怕虎爪撕破的,就将是他的身躯。想到自己先前还在想著怎麽加害父皇,他一时间羞愧难当。 猛虎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却仍凶悍异常,一击无功,落地掉转头,沈声咆哮著又朝殷长华扑来。 殷氏父子面色惨变,蓦地里一条人影翩若飞鸿,掠过殷长华的头顶,挡在他与猛虎之间。 少年反手一掌,把殷长华扫得远远的,长剑亦快如电光,直插入猛虎一只眼睛,在猛虎惊天动地的狂啸声中,从後脑勺穿出,带出红红白白的鲜血脑浆。猛虎还在狂跳不已。岳斩霄拔剑,再一剑刺破了虎腹,肠子流出,那虎终於砰然倒地。 “斩、斩霄……”殷长华惊喜交加,想不到斩霄的身手竟如此了得,更想不到斩霄嘴上虽说得绝情,仍然冒奇险赶来救他。 少年缓慢回头,漠然望著一脸激动的殷长华,默不作声,倏忽神情剧变,猛旋身── 原先中箭倒地的那头老虎竟摇晃著爬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扑向还瘫坐在一旁无力躲避的殷晸。 “父皇!”殷长华骇然惊叫。 岳斩霄瞳孔微缩,纵身急跃落在殷晸身前。 扬起的虎掌从他腹部抓过,绸衣顷刻变成数条碎布片。剧痛中鲜血飞溅,岳斩霄迅猛一剑,几乎同时割过老虎的喉头。虎血泉涌,喷得他和身後的殷晸都成了血人。 一切如电光火石发生得太快,殷长华头脑几成空白,直等岳斩霄长剑落地,人也软软倒地,他才猛地惊醒过来,急冲上前,颤抖著手想为岳斩霄包扎伤口,面对少年血肉模糊的腹部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是好。 ☆、乱臣 31 殷晸亦为少年舍命相救的奋勇震撼不已,长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叫殷长华速去唤人前来相救。 殷长华已六神无主,被父皇一言提醒才想起随行的侍卫,急忙吹响携带的牛骨号角知会诸人。 等侍卫们陆续赶到,殷晸和岳斩霄都已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一场春猎,变生肘腋,竟遭猛虎闯入,以致皇帝重伤晕厥。负责出猎事宜的官员人人自危,那监管围场的数人更是惊恐到了极点,跪伏在殷长华和殷若闲两人脚边磕头如捣蒜,满口只叫“小人该死” 。 殷长华急於救人,也没心思追查猛虎的来历,只命侍卫将那几人暂且收押,留待日後再审。 祭天典礼自然也无法再如期进行,众人匆匆收拾起营帐,待随行御医为伤者料理了伤口便返程回京。 入得永稷,已然满天星斗。殷长华以天色太晚,父皇伤重不省人事,不宜继续颠簸赶回宫城,将殷晸、岳斩霄与那两名受伤的侍卫都带回了信王府暂歇。又命乘风火速进宫,召最好的御医前来为皇帝诊治。 殷若闲心知皇兄找这借口,无非想藉此机会与岳斩霄独处,他也不点破,与殷长华一起留在父皇下榻的房内守夜伺候,趁著闵公公不注意,对殷长华悄声道:“皇兄你惦记著他,就去吧。父皇这里由我看护就行。” 殷长华看了看床上昏睡的殷晸,面色虽然灰白,气息还算平稳,并无性命之忧,他微点了下头,也不要仆役带路,自己提了灯笼,避开众人耳目,独自往半忘斋走去。 尘封三载的书斋今夜终於重启门户,拾掇一清给岳斩霄留宿用。 殷长华踏入书房时,两个侍女刚替兀自昏迷未醒的少年盖上薄被,剔暗了榻边灯烛,见殷长华入内,忙上前行礼,还没开口,被殷长华轻嘘一声截住。“这边没你们的事了,出去吧。” 两个侍女识趣地垂首告退。殷长华轻手轻脚走到锦榻边,拉开被子。 昏黄烛焰颤颤巍巍,映照上岳斩霄比殷晸更惨淡的面庞。他腹部伤口已由御医上药包扎得严实,被冷汗濡湿的眉头却始终紧皱,似乎仍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殷长华想起林中那惊魂一幕,难抑悲酸,坐在榻沿拿汗巾轻按岳斩霄额头,为他拭去满头冷汗。心痛之余,也忍不住扬起丝苦笑。 救他,已属意外,为什麽斩霄还要冒死去救父皇?…… “难道你就不恨他?”他喃喃地低声自言自语,怅惘良久,起身出门──斩霄身上的衣袍染满虎血,腹间还破了大片,得换身新的。 他找出自己一身便服,回到书房,弯腰就去替岳斩霄解衣裳。 才拉开一点衣领,昏睡中的人已被惊醒,猛睁眸,嘶声低吼:“谁?!” 看清殷长华的手还搭在他衣襟上,岳斩霄面色一变,费力拍开殷长华的手,满眼尽是厌恶和戒备。“别碰我!” 心房,都被少年的目光扎得萎缩成一团。殷长华颤抖著解释道:“斩霄,我只是想替你换掉血衣。你别这样……” 岳斩霄吃力地半坐起身,看到殷长华放在他枕边的干净衣物,他抿紧嘴,扭头,避开殷长华哀恸的注视,却望见了墙上悬挂的天女散花图。 是他画的…… 游目四顾,书房内一纸一笔,摆放的位置都与他三年前被殷晸带走那天看到的没有丝毫变化。墙角里多了几个箱笼柜子,他身下躺的,也正是当年放在殷长华卧床边,他睡过的那张锦榻。 “……我怎麽会在这里?” “我们入城时天已经黑了。你和父皇伤势又重,不宜连夜赶路回宫。就在这歇上一宿,明天再回宫不迟。” 殷长华说著话,目光一直追逐著岳斩霄的视线而移动,涩声道:“依祖制,我当了太子,本该入主东宫,可我不想离开信王府……这几个箱柜里,都是你穿过用过的衣裳器物。你所有的东西,我全都好好地收藏在半忘斋封存著。如果不是你今晚回来了,这书斋还会继续锁下去。斩霄──” 他轻唤少年,比划著自己心口,凄然凝望岳斩霄幽黑双目。“你不在的时候,我这里也一直锁著。除了你,谁也进不来。” 岳斩霄震了震,拧身背对殷长华,影子投映到墙壁上,微微战栗。 殷长华小心地跨上一步,用最轻柔的力道抚上少年双肩,含泪微笑道:“今天你肯出手救我,我就知道,你那天在祖庙说的那些是气话,对不对?斩霄,这三年多来你受尽委屈,我也和你一样,没一天真正快活过。斩霄,呃啊?──” 双手再次被少年无情甩开,他震惊,更痛入肝肠。 岳斩霄回头冷冷望著他,声音很微弱,可每一字都像世间最尖利的针,尽挑殷长华心头最脆弱不堪一击的地方扎刺。“太子的甜言蜜语,还是留著对太子妃说去罢。斩霄卑贱之人,承受不起。” 他说完,不再理会殷长华,喘息著穿起鞋子,按住腹部伤处缓慢往外走。 ☆、乱臣 32 殷长华跟著他走进庭院,又不敢阻拦,免得更惹岳斩霄不快,颤声道:“你要去哪里?” “太子何必明知故问?”岳斩霄头也不回,淡然道:“当然是回皇上身边听候差遣。” 殷长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扯住岳斩霄手臂将他扳转身。 星光寒亮,照岳斩霄苍白仍不失俊美的脸容,落下一片明暗变幻的光影。唇边一抹讥笑,狠狠刺痛了殷长华的双眼。 “你就这麽急著去见父皇?”他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脸上必定满是困惑和妒意。“他死了,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吗?为什麽白天还要拼死救他?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恨他吗?你说啊!” 岳斩霄定定看著他,最终笑一笑,反诘道:“哄我骗我,言而无信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又不是皇上。我为什麽要恨他?” “啪!”,一声脆响,打碎了夜色。 岳斩霄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面颊上很快肿起五道青紫色的指印。他应该痛的,可嘴角依旧挂著先前的讥笑,与月光投落的阴影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在笑殷长华,还是在笑自己。 殷长华衔愤挥出那一巴掌後,便懊悔到无以复加。明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好斩霄,眼下一时嫉怒攻心,居然打了斩霄。他还凭什麽让斩霄相信他,重回他身边? “斩霄,我、我……”他颤抖著伸出手,想为岳斩霄擦去溢出唇瓣的一缕血丝,可怎麽也鼓不起勇气。 突然低喊一声,冲回书房抓了案头的黑金石镇纸,又奔回岳斩霄面前。 “刚才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打你的,斩霄,是我不好,我这就向你赔罪。”他咬了咬牙,高举那方沈甸甸的镇纸,朝自己右手砸落。 骨头碎裂声细微几不可闻,一阵剧痛即刻从手背传遍全身。他痛得面唇发青,几欲昏厥,却仍勉强挤出个微笑,哆嗦著嘶声哀求道:“斩霄,别生我的气。” 岳斩霄无动於衷,只默默抹去嘴角的血丝,推开殷长华,往院门走去。 即使砸断自己的手骨,也无法求得斩霄原谅麽?斩霄,甚至都不屑再回头看他一眼……殷长华颓然跌坐在地,握住像个馒头般肿起的右手,想放声大哭,喉头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只能发出两声干嚎。 岳斩霄走出几步,就见一个嫋娜娉婷的身影立在月洞门外,正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秋水明眸。女子手中的托盘里,还放著盅正在冒热气的炖品。 看这女子的服饰气度,岳斩霄已猜到她的身份,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斩霄见过太子妃。”也不待女子开口,便径自越过她出了半忘斋。 他略一观望四下屋舍,东侧别院的灯火最亮,还有不少侍卫在附近巡走,殷晸应当就在那别院中,当下忍著腹部伤痛,一步步向那边挪去。 秦冰呆了片刻,缓步走到还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殷长华跟前,愣愣看著夫婿脸上斑驳的泪痕,想说什麽,可未开口,珠泪已婆娑而下。 她咽尽流进嘴里的苦涩泪水,盯著炖盅苦苦一笑。听下人说此次春猎险些出了人命,她特意命厨房炖了盅补气安神的药膳,向侍女问明殷长华的下落,亲自端来给夫婿压惊,偏叫她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人。 “你常年冷落我,不与我同房,就是为了他麽?”她低声问,不闻殷长华否认,泪再次沾湿衣襟。她放下托盘,拭著泪,离开了书斋。 不用殷长华亲口回答,她其实早知真相──成亲数载,她那夫婿仅在喝得满身酒气後才会进她的房,抱著她的时候,嘴里似哭似笑叫喊的,唯有斩霄两字。而自从她怀孕生子至今,殷长华更是不曾再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庭院里,只剩下殷长华一人。几声嘶哑哽咽断断续续,终被夜风吹散。 ☆、乱臣 33 殷晸这次伤势极重,回宫将养大半月後终於恢复了元气,重返金殿临朝。本待要严查围场遇虎一事,那几个监管围场的官吏竟然已经在牢中暴毙。 群臣暗地里议论纷纷,都道此时透著蹊跷。殷晸倒是不动声色,只问了狱卒一个疏忽失职之罪撤办了事,不再追查,又重赏了那两名奋勇救驾的侍卫。一场风波总算就此平息。 程贵妃在万星宫内也轻舒了一口长气,叫季福海端上属国进贡来的时令鲜果,款待入宫请安的殷长华一家三口。见孙儿殷慕在母亲怀里睡得香甜,她冷丽的面容也不觉露出丝微笑,继而又轻叹:“听说慕儿前些天染了风寒,可有好些?唉,这孩子生来体弱多病,冰儿你可得多加小心照看他。” “娘您放心,慕儿他今天已经好多了。”秦冰看著孩子红红的小脸,一阵心酸──孩子出生至今,总是小病不断,御医私下委婉地问过她受孕经过,说是殷长华酗酒後与她行房,累及胎儿先天受损,体格孱弱。她暗中大哭一场,却也无济於事,只能期冀老天开恩,保佑孩子平安长大。更不放心把病弱的孩子交给乳娘抚育,事事亲力亲为,将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程贵妃点头道:“娘也知道你亲自照料多病的慕儿十分辛苦,本宫当年选中你做我殷家的媳妇,果然没错,呵呵。” 秦冰忙站起身,恭敬地道:“这是冰儿的分内事,娘您这麽说,折煞媳妇了。”她偷眼一瞟程贵妃的面色,续道:“冰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娘答应。家父近来患病,媳妇想带慕儿一起入宫暂住,沾点皇家龙气,一来为他老人家斋戒祈福,二来也求菩萨保佑慕儿从此远离百病。不知──” 程贵妃心情正不错,闻言笑道:“你一片苦心,娘哪有不允的道理。娘待会命人去把宫中的佛阁净慈园收拾妥当,明天你就和慕儿搬进来吧,本宫也正想多些机会与我的乖孙儿见面呢!” “多谢娘成全。”秦冰大喜,眸底隐泛泪光。 殷长华坐在边上,一直缄默不语,见秦冰喜形於色,他移开了目光──祈福云云,都是托词。秦冰无非是对他彻底断了念头,不愿再留在那个活坟墓般的太子府里。 也罢,他和秦冰,名为夫妇,实则尚不如点头之交的路人,再同处一个屋檐下,只会令两人徒增伤感而已。 那边婆媳俩又聊了片刻,孩子睡醒了肚饿啼哭,秦冰向程贵妃母子告了个罪,带著孩子去偏殿暖阁喂奶。 程贵妃等人走远,望了望殷长华裹著草药伤布的右手,道:“你这伤到底是怎麽来的?可别想骗娘。娘才不信,你是在太子府内不小心摔伤的。长华,是不是春猎那天为救你父皇受的伤啊?” 殷长华苦笑:“娘,你就别疑心了。儿臣确实是在府中不慎摔倒,伤了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伤,过些日子就能痊愈。娘你不用担心。”如果母妃知晓他是为了斩霄砸断自己的手骨,绝不会放过斩霄。 程贵妃信疑参半,也不再追问,颔首叹道:“不是围猎时受的伤就好,不然娘可要於心不安了。” 殷长华一怔,随即背脊汗毛直竖,猛地从座椅中弹起身,骇然道:“娘,原来是、是你?!” 猛虎闯入戒备森严的围场,已非寻常。候审人犯又暴毙狱中,断了线索,种种蛛丝马迹,足见有人暗中作祟。他却万万没想到,会是母妃! 程贵妃反而笑了,慢悠悠道:“长华,虽然你已经当上太子,可若闲那小鬼始终是心腹大患。只有他死了,你的位子才稳如泰山。娘这次重金收买了围场小吏,放入猛虎,又买通若闲身边的人,故意把他引向虎群,可惜那小鬼命大,被他逃过了。” 殷长华愤懑之余又觉痛心,“若闲皇弟待我不薄,你何苦非要赶尽杀绝?娘,你今後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就当为慕儿积点德吧。” “住口!”程贵妃阴沈地盯著他, 恨声道:“伤天害理?呵,那也还不是为了你!没有娘替你一一除掉你父皇留在别的妃嫔宫娥肚里的孩子,就凭你这温吞脾气,别说跟若闲争太子之位,只怕早给别的王子踩在脚下了。” “娘,儿臣宁可不当太子,也不想你两手沾血……” 程贵妃嗤笑:“长华,後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娘若是不够狠心,又怎能安然活到现在?更保不住你!” 殷长华噗地坐回椅中,再也无言反驳。 “你的心还不够狠,只有等你真正坐上了龙椅,才会明白帝王之家,最不该有的,就是妇人之仁。” 程贵妃说著,忍不住轻蹙柳眉,不悦地道:“说起来,你父皇这次也真是糊涂妄为,为救若闲那小鬼,不惜只身引开猛虎,也不怕葬身虎口,幸亏你救驾及时才化险为夷。对了,长华,娘听说两头老虎最後都是被岳斩霄杀死的,那小贼什麽时候,练了一身好武艺的?皇上枕席间留著个会武功的,可不大稳妥……” 蓦然听到斩霄的名字,殷长华整个人都恍惚起来,眼前来回晃动著的,尽是岳斩霄那晚清冷讥诮的苍白容颜。少年毫无血色的唇边,还挂著殷红血丝,那是拜他一记耳光所赐。 斩霄的伤,可有好转?是否,因为那一巴掌,从此对他越发地厌恶生恨,再也不肯原谅他?…… 熟悉又深邃的钝痛再次张开了狰狞的爪牙,开始在殷长华体内撕咬肆虐,痛得他听不清母妃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麽。 ☆、乱臣 34 “这一次,你救了朕。这天大功劳,想要朕怎麽赏赐你?” 殷晸坐在榻上,望著站在榻前的岳斩霄,语气虽和往日一般无二,心底却极不平静。没人更他更清楚,岳斩霄对他的宠幸有多反感。他也知道,三年多来,少年一得空暇,就去宫内藏书阁翻阅武学典籍,偷偷苦练武功。 即便哪天岳斩霄在床笫之间突然向他行刺,他都不会觉得奇怪。可偏偏生死关头,少年竟舍命为他挡下了猛虎的利爪。 回宫後,他就想向少年问个究竟。怎奈岳斩霄伤重亟需静养,他也就暂且忍住满腹疑问。直到今天,御医终於宣告少年能下床走动,殷晸便命闵义将人宣来了青阳殿。 “想要什麽,尽管开口。”他催促少年。 岳斩霄苍白的唇瓣微动了动,下一瞬又闭上了嘴。 “你仍不肯与朕说话,真是固执。”殷晸摇头,算是彻底败给了这强脾气的少年,吩咐闵义去拿笔墨。 “斩霄,你不愿说话,就写罢。呵,你豁出性命救了朕,朕总不会让你白受这个伤。只要不是想重回信王府,其他的,朕都可以──” 殷晸没说完话,只因岳斩霄倏地一撩衣袍,单腿跪地,破天荒地在他面前开了口。 “斩霄别无所求,只求皇上准斩霄从军。” 男人唇噙的笑意就此冷凝,眯起黑眸,紧盯住少年低垂的头颅,陡然一声冷哼,杀气之凛冽,叫刚拿著笔墨折回的闵义打了个寒颤。 “嘿,你这麽卖力救朕,原来便是指望立功讨赏,好光明正大地离开朕。斩霄,朕说得可有错?” 岳斩霄按在膝头的手背横起几条青筋,却并未否认,深呼吸,朗声道:“斩霄幼遭海盗掳掠为奴,双亲生死未卜,家园亦被盗匪焚毁。斩霄此生但求戍边荡寇,灭尽海贼,请皇上成全。” 殷晸脸色彻底沈了下来,冷笑著转头吩咐闵义:“去拿斩霄剑来。” “皇上……”闵义听出殷晸已起杀机,他这三年多来也算是看著岳斩霄长大,知道这俊美少年因为脾气倔强,没少在殷晸手底吃苦,对岳斩霄颇为怜悯。想要为少年说上几句好话求情,但见殷晸目光狠戾,哪敢多嘴,只得匆忙领命而去,很快取了宝剑返回。 殷晸拔剑,轻轻一抖,宝剑一声龙吟,震人心魄。 他执剑下榻,缓步走到岳斩霄面前,淡淡道:“这剑蒙尘三载,终究还是不甘寂寞,定要出鞘饮血。” 猛挥剑,边上闵义不忍卒睹,闭起双眼,却没听到意料之中的惨叫声,他愕然睁眼── 剑刃贴著岳斩霄的脖子掠过,几根发丝立时断开,缓慢飘落地面。少年仍恭敬跪立著,岿然不动,更未发出半点惊呼。 “哈哈哈……”殷晸仰头大笑,抛下宝剑,连说几个“好”字,激赏中掩不住几分失落与感慨。“朕到底是困不住你。呵,起来罢,朕准你所求,明日便让兵部将你编入水师,离京戍边。” 岳斩霄霍然抬头,直视殷晸,确定男人所言非虚,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一步步倒退著出了青阳殿。 纵然伤势仍未痊愈,他转身跨出宫门之际,背脊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殷晸看著少年的背影,只是低笑。 闵义服侍了殷晸多年,这会也有些揣度不透殷晸的心思,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您真的打算让斩霄公子离京了?” “就算朕将他在宫中困上一辈子, 也囚不住他的心,就放他去罢。”殷晸难得地长叹一口气,旋即又笑了笑:“他那倔傲性子,有时还真和朕年少时候有那麽丁点相像。可惜朕那两个儿子,反而都没这份傲气。” 闵义陪笑奉承道:“那是他有幸,能贴身伺候皇上,日久天长,自然也沾上一点皇上您的气度了。” 殷晸失笑,随即敛了笑容,摇头道:“朕就担心他的强脾气,到了军中必遭人排挤……”不过以少年的性情,即使遭受再大的委屈,也肯定不会再回到他的羽翼之下求庇护。 金鳞本非池中物,一朝脱困风云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冲动下做的决定,对少年究竟是祸还是福。 ☆、乱臣 35 岳斩霄一步步回到自己在青阳殿後的小院。时值午後,春日慵懒,卧房内窗户紧闭略显黑暗。他点起灯烛,慢慢走到一侧角落里。 那里放著张妆台,上面的大铜镜许久都没有擦拭过,落了层尘埃。 他拿起块抹布,仔细擦干净铜镜上的灰。 入宫三年多,他从来没有照过一次镜子,只因无颜面对自己这个肮脏的身体。但今天,是例外。 他解开衣襟褪落素衣,凝望铜镜中赤裸了上身的少年。 乳头上的珍珠吊坠随著他的呼吸微微颤动,在镜中晃出一片暗蓝色的光华,妖豔诡媚。 他伸手,去掰金环搭扣。 “……唔嗯……”几年下来,金环早已与周围的肉长到了一块,此刻硬生生地剥离,疼痛犹胜当年被穿刺之时。 他合上眼帘,重重一拔,终是摘落一枚金环。吸口气,将另一枚也取了下来。 两行血珠,从破碎的乳头缓慢淌落,痛彻肺腑,他却喘息著笑了。 终於,可以摘下这耻辱的标记,不用再受男人的束缚与蹂躏。尽管他很明白,即便拿下了金环,娈童的身份仍将跟随他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摆脱。哪怕他离开永稷,远赴边关,依然会是军中人人耻笑的对象。 “呵呵……”被人蔑视也好,嘲笑也罢,都好过继续留在永稷当殷晸的禁脔。然後,在某一天殷晸殡天後,再成为殷长华的所有物。 以色事君的耻辱,一次便已足够。如果真的成了殷家父子两代人的玩物,他和殷长华,都会沦为朝野笑柄。 长华,又如何受得了被天下人戳著脊梁嘲笑、辱骂……说不定哪天,又会像山谷中那样退缩了,再度弃他而去。 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经不起再一次撕心裂肺的痛与背叛。也许唯有远走天涯,从此与长华永不相见,才能将一切不该再有的羁绊彻底斩断。所以一次次,用最尖刻的讥笑将殷长华的忏悔拒之门外。明知殷长华砸伤手骨时有多哀痛,他仍漠然无视,只当没看见长华震惊绝望的目光。 心死了,长华也就能真正放下他…… 他凄然笑,缓慢掩起衣襟,走到窗边推开久未启开的木窗,仰望横过屋檐下的数条树枝。 叶芽鲜绿初绽,一派绿意生机。千里之外的边关海域,是否能有容他重生的一片天地?…… 几场春雨淅沥,将半忘斋院门前的青苔藤蔓洗得青绿发亮。 殷长华也不打伞,直挺挺站在重新被上了锁的院门前发呆。冰凉雨丝顺著他湿漉漉的鬓角头发往下滴,流经嘴角,苦涩难言。 秦冰母子半个月前已搬入宫中,少了孩子的啼哭,整个王府变得冷清寂寥。他受伤的右手也已经可以活动,但逢到这阴雨天,手背就隐隐酸痛。他干脆告了病,也不上朝,躲在府内一个人面对无边空虚,独自舔舐心底那块始终也愈合不了的伤疤。 可惜,总有人不肯让他安宁。 “太子!” 乘风打著柄油布伞飞步跑来,急道:“你怎麽在这淋雨?万一病倒,贵妃娘娘又要降罪──” “走开,我要一个人清净下,不用你伺候。”殷长华挥手挡开乘风递过来的油布伞,一个熟悉的面容骤然在伞後露了出来。 “丹墨,你怎麽来了?”他面色大变,向满脸苦笑的乘风狠瞪一眼。 “是我非要闯进来,你不用怪他。”丹墨不顾殷长华形之於色的疏远,叹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斩霄他已经离开永稷了。” “什麽?”殷长华气息顿乱,将乘风推到一旁,抓住丹墨的衣领,焦声追问:“把话说清楚,他、他如今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得罪了父皇或者什麽人,被、被……”说到最後,牙关打颤,喉咙都痉挛了。 丹墨摇头道:“他好得很。长华,是家父告诉我,斩霄救驾有功,皇上许他参军入伍。几天前他就离京了。你一直没去上朝,也难怪不知道这事。” “斩霄……”竟在无声无息间,悄然离他远去了…… 殷长华一下子似被人抽空了力气,放开丹墨,捂著脸坐到院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呆滞著说不出话来。 丹墨沈默了半晌,低声道:“话我已经送到,告辞了。若有他的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等一等……”殷长华突兀出声,喊住转身欲行的丹墨,定定看著他。“为什麽要帮我?你不是一直讨厌他麽?” 丹墨眼里闪过丝阴郁,对殷长华望了许久,旋身离去。“我的确讨厌他,可你终究是我表兄,我不想再看你为他消沈颓唐下去。” 几声轻叹,终被雨丝盖过。 殷长华仍呆坐著,手不知不觉已揪紧了台阶石缝间挣扎冒出的青草,心乱如麻,然而千头万绪最终还是牢牢系在了岳斩霄身上。 军中武人多粗鄙,斩霄去了,会不会又受人刁难欺辱? 为什麽,他总是无法保护好斩霄?……他颓然长叹,蒙住脸,堵住了自己压抑的呼吸。 乘风看得鼻头发酸,轻手轻脚走近,打伞替殷长华遮住头顶越下越大的雨水,劝道:“太子,等你登基当上了皇帝,就能让霄哥儿回来的。” “……呵,你不懂……”殷长华苦笑。 父皇肯定是不愿轻易放开斩霄的。从军戍边,定是斩霄自己的意思。 斩霄,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所以才远远躲开他。 ☆、乱臣 36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5节 琉璃岛,句屏海域南方最大的一处岛屿,也是南方三路水师屯兵操练之所。 春夏之交,海岛已十分炎热。岛上随处可见练兵後光著膀子纳凉的兵士,三五成群,聚在一块斗酒小赌。喝到兴之所至,话头也渐趋粗俗下流,开始商量起何时再去岸上找窑姐儿泻火。 “初春坊那几个娘们够风骚,老子上回差点就乐死在她们肚皮上。等这次攒够了银子,再找她们乐子去,哈哈!” 一人抱怨道:“那家的娘们要起钱来真他娘的太狠,唉,去了,每次都给她们扒掉层皮。我看我还是找别家的姑娘吧。” 另一人嗤之以鼻,“小子你又想玩女人还舍不得花银子,嘿。你还不如──” “不如什麽?”周围几人都给他吊起了胃口。 这人已喝得半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笑道:“不如去找他啊,哈!” 他手所指的,正是不远处缓步走过的一个少年。虽然天热,少年俊美精致的脸上也挂著几滴晶亮汗珠, 仍一身戎装齐整。 “小心说话,你不要命了?!”众人无不色变,急忙堵住那醉汉的嘴,低声警告道:“听说这小子曾经伺候过皇上,谁敢碰他啊!” “哼!被、被皇帝老子睡过就了不起啦!”那人兀自挣扎著咕哝不已:“不就是个给男人玩屁股的货色嘛!还天天板著个脸,装得多清高似的,真当自己是京城来的贵人啦!还要单独占一间营房,我呸! “你就少说几句吧!……” 听著不断飘入耳中的污言秽语,岳斩霄目不斜视,继续往前方十余丈外的一处岩礁走去。 来到琉璃岛已有些时日,类似的嘲讽听得他耳朵早已麻木,明里暗里,也不知遭到过多少白眼,他权当飞过面前的灰尘,不予理会。这姿态,自然令旁人越发地以为他恃宠而骄,纷纷排挤於他。甚至还有人暗中在他的被褥上浇上污水,将他晾洗的衣物故意扯落在地,再踩上几脚烂泥。 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既不生气,也不辩解,一如初来时的沈默,只庆幸自己当日临行时,从宫中藏书阁带了不少剑谱心法,足够他练兵之余,打发军营中枯燥乏味的日子。 那方大半孤悬水中的岩礁,就是他静心练剑的地方。不过今日却已被人捷足先登── 几个年轻兵士正嘻嘻哈哈围住了一人,拳打脚踢。那人躺在沙地上,抱著头蜷缩成一团,不住呻吟。 “老家夥,还装死!”一个魁梧兵士再起一脚,朝那人踢去。然而脚还没碰到那人的脑袋,就被突然飞来的一粒小石子击中膝盖,他哇哇大叫,抱住腿连声叫痛。 “谁?!”另外几人都吃了一惊,等看清缓步走近的岳斩霄,几人脸上不由自主露出鄙夷之色,阴阳怪气地道:“哟,原来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岳公子啊!” 岳斩霄微垂眸,看了那挣扎爬起身的人一眼,是个两鬓已苍的夥夫兵。他原本是见有人被群殴,勾起幼时在杂耍班子里被同伴欺凌的回忆才出手相救,此刻更对这老人动了恻隐之心,对那几人道:“你们走吧,今後别再恃强凌弱。” 几个兵士本就看他不顺眼,闻言大怒,先前被石头砸中膝盖之人更是气歪了鼻子,冲过来就朝岳斩霄劈脸一拳。“娘的,你算什麽玩意儿?!敢来教训老子!啊呃──” 拳头被岳斩霄轻描淡写擒住,他轻轻一捏,那人顿时杀猪般痛叫起来。 另外几人眼看苗头不对,发声喊,拔出刀剑,一拥而上。 “小心啊……”那年老夥夫兵直看得提心吊胆,转眼却听一阵乒呤乓啷,众人手里的刀剑全都飞了出去。 岳斩霄剑尖逐一挥过众人腰间,削落腰系的刀剑鞘套,挽个剑花归剑入鞘,不再看这几人惨白的面色,径自走向岩礁。 这刻,无人敢再轻视这沈默寡言的美少年。众人慌乱捡起掉地的兵刃,带著满脸惊恐快步逃离,不忘撂下场面话遮羞:“姓岳的,等大帅回营,有你受的,咱们走著瞧!” 岳斩霄压根不予理会,刚练了几招剑法,那老夥夫拖著受伤的腿脚蹒跚走近,感激地向他道谢。岳斩霄一问之下,才知道老汉姓全,无妻无子,便以军营为家。常有兵士欺他年迈,向他勒索财物。老人势单力薄,一直敢怒不敢言,这次实在无钱孝敬,便被众人往死里猛揍。 “多亏岳小哥你救了我,不过那几人上头还有人护著,小哥你也要留心。唉,都怪我全老汉没用,连累你了。” 老人一个劲地自责,岳斩霄并没放在心上,只淡淡劝慰了老人几句。 事後数日,全老汉担心岳斩霄遭人报复,每天都来岩礁转悠一下,见他平安无事,也就放了心。几天下来,他也隐约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少年的来历,怜他年少俊彦偏又命途乖蹇,便特意多做些可口的饭菜点心,给岳斩霄留著。 这天午後趁著将士们都在休憩,老人又偷偷潜入岳斩霄的营房,送来碟红豆糕。 岳斩霄暗自感激老人一片好意,却也不得不提醒他:“全伯,你真不用再给我送吃的来了。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你会有麻烦。” “我老汉贱命一条,还怕什麽?”全老汉已完全视这少年为子侄亲人,只劝他快吃。 岳斩霄拗不过他,正吃著糕点。一个护卫忽然来到,不咸不淡地道:“岳公子,大帅刚回营,有事宣你,跟我走吧。” 全老汉一惊,岳斩霄也微怔,放下手里刚咬了半块的红豆糕。 他编入的,是句屏七路水师中的天枢营。入营以来还未曾见过那主帅,听说是负了皇命在外,不料今日一回来,便指名要见他。 “糟糕!多半是那几个混帐东西在大帅面前告你的恶状啊!”全老汉急得团团转。 岳斩霄目光微沈,也多少猜到些端倪,起身随那护卫走出营房。 ☆、乱臣 37 踏进大帅府议事堂的刹那,岳斩霄便知自己所料不错。那天在他手下吃了败仗的几人果然齐刷刷跪在堂下。被他砸了膝盖的那个魁梧汉子更扭过头,对他露出个得意洋洋的挑衅笑容。 “你就是岳斩霄?”坐在高处条案後的男子打量著少年,威严发话。 “斩霄见过大帅。”岳斩霄单腿屈膝行起军礼,抬头骤见那大帅的面目,著实愣了愣。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剑眉飞扬,鼻直口方,一脸不怒自威,虽是初见,竟依稀有几分面熟。 “边大帅,就是他,仗势欺人打伤了咱们,弟兄们跟他理论,他还口出狂言,藐视大帅!求大帅替咱们弟兄们做主!”众人异口同声嚷了起来。 听到这声边大帅,岳斩霄猛地明白过来──朝中姓边的武将本就没几人,这个边大帅,应该就是曾为他启蒙武艺的边子雄将军的长子,丹墨的兄长,无怪他一眼间便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想起丹墨昔日对他不假辞色的厌憎,他的心倏地往下一沈,已经预见今日之势必对自己不利,却仍据实道:“斩霄只是见不得他们欺侮老弱,并不曾伤人。” “大帅,他胡说!”魁梧汉子一把卷起衣袖,指著胳膊上两条见血的伤疤大声道:“这就是给他刺伤的。大帅,这小子目中无人,还满口谎言,大帅千万别被他骗了!” “就是,属下那天也给他踢中了一脚,哎唷,现在腰还在痛……” “属下也是,背上给他打了两拳……” 余人七嘴八舌地呼痛,争著撩起衣裳,身上果然都有青紫瘀伤。 那边大帅一挑剑眉,逼视岳斩霄。“伤势俱在,你作何解释?” 岳斩霄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那天他只是挑飞了众人的兵刃,那几人却不惜自伤肢体以图栽赃陷害於他。听边大帅的口气,显然早已先入为主,认定是他下的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也懒得再与那几个无赖小人争论,更不想要全老汉来作证,将老人牵连进这场风波,只淡然一笑道:“斩霄若有心伤人,他们今天岂还能站在这里血口喷人?大帅既然不相信我,斩霄也无话可说。” 边上侍立的多名护卫听他语气狂妄,都变了脸色,大声呵斥起来:“放肆!大帅面前,哪有你这麽说话的!” 边大帅倒不生气,扬手止住护卫们的鼓噪,问那魁梧汉子一干人:“你们说的,可是实情?欺瞒本帅该当何罪,你们也该清楚。” 众人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只有那魁梧汉子豁了出去,硬著头皮道:“属下字字属实,绝不敢撒谎。” 边大帅点了点头,猛地沈下脸,喝令左右护卫:“将他拿下!” 他手所指的,竟不是众人意料之中的岳斩霄,而是那魁梧汉子。 几个护卫均呆了呆,不敢抗命,上前将那魁梧汉子捆了。 “大帅?!大帅!”魁梧汉子惊骇大叫。边上的同伴也都看直了眼,岳斩霄亦有点始料未及。 边大帅踱下中堂,对那几人微微冷笑道:“你们以为本帅数月不在营中,就可以肆意妄为,欺上压下了?哼!你们几个平日里欺凌老弱同袍,强索财物,本帅早有耳闻。” “大帅!”那魁梧汉子还想狡辩,边大帅指著他胳膊上的伤痕,厉声道:“这伤口的形状,分明是用腰刀割的,而且创口上深下浅,是你自己划了下去又吃痛,才会力道越来越轻罢。你当本帅是瞎子,看不出来麽?!” 魁梧汉子顿时泄了气,瘫软如泥。 边大帅听他再无言诡辩,才走回案後入座,吩咐护卫将人推出去斩首。 岳斩霄一凛,虽然对这等险恶小人并无好感,但终究觉得尚罪不至死。他微一皱眉,那边大帅目光炯炯已朝他望了过来,似乎知他心中所想,正色道:“军伍之中,最重风纪。这厮今日可以为报私仇信口雌黄,诳骗本帅,他日也会谎报军情,坏我大事。唯有杀一儆百,才能肃我军纪。” 最後一句,则是对著另几人说的。那几人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已然唬软了腿,连连磕头求饶。 护卫提了还在滴血的人头回来复命。边大帅一挥手,叫护卫传首全营,以儆效尤,又下令将那几人杖责三十军棍。 眼看护卫们推著那几人出去行刑,堂上只剩下他和岳斩霄两人,他又朝静默不语的岳斩霄仔细端详一番,最终示意他起身,颔首微笑道:“家父书信中曾数次提及你,果然是个人物。岳斩霄,你的过往我也略知一二,但你既入我营中,便与其他将士无分彼此,均是我麾下儿郎。有功赏之,有过则罚,我边劲成并非趋炎附势的昏庸之徒,我不会轻信谗言来刁难你,却也不会偏袒你。你可听明白了?” 岳斩霄最希冀的,就是不再被周围人视若异类,处处排挤。听到对方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不由一阵激动,再度跪下,肃容道:“斩霄谨记大帅教诲。” “起来说话。”边劲成离座扶起岳斩霄。离得近,也才看清眼前人虽然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可一双清冷眼眸里却盛载了这个年岁本不该有的淡漠、倦怠与……沧桑。 他轻叹,拍了拍少年的肩头,道:“我听家父说过,舍弟丹墨对你多有成见。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像舍弟那样为难你。只要你恪守军纪,奋勇立功,总有扬眉吐气的出头之日。” 岳斩霄在宫中三载有余,早已见惯各色人的嘴脸,看得出这边劲成确实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他道声谢,垂下了目光。 什麽建功立业,对他而言其实毫无意义。纵使功成名就,也依然洗刷不了已经深深烙印在他身上的屈辱。他只想斩杀海寇,彻底清剿这些害他失去家园,此生尽毁的罪魁祸首。 却不知,何年何月他方可完成心愿,才能放下一切,重回琼岛寻觅或许早已不在人世的双亲…… ☆、乱臣 38 春雨烟柳,燕飞回,又开始在信王府的庭院屋檐下修补旧巢,孵化新雏。 殷长华独自坐在凉亭内,慢慢轻拨横放膝头的古筝,目光却追逐著院中忙碌飞舞的几只燕子。 又是一春至…… 距斩霄离京已经五个年头了。悄然无声间,光阴总如逝水流沙,任凭他如何百般挽留,仍毫无留恋地匆匆过。 岳父卫应侯数年前已因病辞世,秦冰以替亡父诵经守孝为由,带著孩子长居宫中净慈园,一直没搬回王府。 孩子的身体也一直时好时坏。御医对这先天体弱也无力根治,只能开些滋补丹方调理。 程贵妃好几次暗示殷长华再与王妃生上几个儿女以备不测。殷长华只是苦笑──这一生,他已亏欠秦冰母子良多,如何还能一错再错。 为回避母妃喋喋不休的劝说,他干脆常年告病,一年中除了数场不可缺位的盛典宫宴,其余时候便都推说不适,躲在王府静养,不入宫门半步。 程贵妃仍不死心,以为儿子是对秦冰提不起兴致,又物色了几名貌美少女往信王府里塞。殷长华却连眼角也没向诸女稍瞥,统统打发去净慈园服侍秦冰母子。程贵妃无奈,只得作罢。 “呵……”殷长华怅然笑,前半生尽在母妃掌控之中,当上了太子,却也失去了心中最珍视之物。後半辈子,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当母妃手中的傀儡。 “太子!太子──”乘风兴冲冲地一溜小跑奔进院中,挥著手中的信笺兴奋地道:“丹墨公子又有书信来了。” 殷长华满心忧郁霎时被驱散,喜道:“快呈上来。” 这五年来,丹墨果然守信,常向自己兄长打听了岳斩霄军中近况,传书给殷长华知晓。虽然每次来信仅不过寥寥数语,殷长华已足以慰怀。 托了丹墨兄长的福,岳斩霄在天枢营并未遭遇殷长华担心的诸般欺凌,更因身手出色杀敌有功,几年来屡遭提拔,前不久更奉命领兵征讨句屏边陲小国鹤山。殷长华喜他终得重用,又忍不住担忧起他的安危。 “不知道鹤山之战如何了?”他撕开信笺,一览後,双手微微发抖。 乘风以为信上是什麽噩耗,紧张地道:“太子,霄哥儿他怎麽了?” “……斩霄,他要回永稷了……”殷长华紧握住信笺,想笑,双眼却不争气地发了酸,他急忙仰起头,不欲让乘风望见他就快控制不住涌出眼眶的泪液。 鹤山之役,大获全胜,岳斩霄不日即将随同边劲成一起护送鹤山国的使节进京入质。 是否老天爷也见他可怜,所以才格外开恩,让他一解相思之苦? 斩霄,如今也该长得更高更壮了,有没有被海疆的骄阳晒黑?是不是还在记恨他那一巴掌?…… 往事幕幕,便如绵长画卷,重展眼前。殷长华如痴如醉,一颗心已然系到了那人身上。 鹤山使臣觐见之日定在两月後的吉日。 殷长华这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沐浴修容,换上太子朝服,早早赶去金銮殿,等著见岳斩霄。 站在金殿上,他又是期待又是欢喜,更有几分忐忑不安,不知斩霄见到他时会是何等表情。然而看到鱼贯踏上金殿的一行人,他顿时像被当头淋了桶冷水,失落到极点──岳斩霄竟不在其中。 鹤山使臣上表献贡,殷晸大加褒奖边劲成等有功将领,群臣歌功颂德,一派欢腾。殷长华置身其间,却只觉阵阵恍惚,想抓住人追问岳斩霄的下落,又根本不知道该找谁去问。 青阳殿里,森严依旧。 “岳公子,请用茶。”一个头挽双髻的小宫娥托著个茶盘,来到端坐在檀木案边的青年面前,奉上茶盏,又偷偷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脸色微红。 进内宫当差以来,身边来往的,都是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太监,看到的男人除了皇帝,就只有皇帝蓄养的那几个比女人更娇滴滴的男童,难得今天见到这麽个俊美挺拔的青年男子,而且听之前带青年入内的闵公公说,这青年还是个立了大功的军爷,怎不叫她春心萌动。只是── 这青年固然俊朗出众,面色却始终冷漠异常,浑身上下都散发著一股不容人亲近的凛冽寒气,让她想与之说上两句话也不敢造次。她又不甘心地等了一会,也没听到青年开口,只好愀然不乐地走了。 岳斩霄闻著殿内熟悉的龙涎香雾,略牵了牵嘴角,垂眸凝望自己搁在膝头的双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掌心薄薄的茧子,无不昭示著手主人的魄力,也曾在疆场上摧敌无数,让昔日藐视他的军中将士从鄙夷到信服,再到敬畏。 他看到了众人目光中的变化,也加倍地发奋,一心想用军功来遮掩掉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可今天本该随边劲成一同金殿面圣,殷晸却命闵公公将他带来青阳殿候著。 是觉得他娈童出身,卑贱之人不配踏进金銮殿?还是,对他另有所图?…… 岳斩霄眼神微暗,随即摇头,把後一个念头逐出脑海。五年的风霜磨砺,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纤美少年,料想殷晸见了他,也肯定不会再起淫欲。 不上殿,也好。不必与那个他此生都不愿再相见的人碰面,徒增伤怀…… 他涩然一笑,慢慢啜完一盏香茗,殷晸仍未退朝回殿。岳斩霄略觉无聊,更不想在这充满耻辱回忆的地方多待,当下起身步出青阳殿。 “斩霄公子,你这是要去哪?皇上还要见你呢!”闵义吃了一惊,便想拦住他。 “我只是在附近走走散下步,一会自然回来,请闵公公放心。” ☆、乱臣 39 岳斩霄信步只往清净处走。绕过几道曲折回廊,青青郁郁的一片林木映入眼帘。初夏日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林中的鹅卵石小径上摇落斑驳阴影。幽幽淡淡的塔香味顺风飘来,沁人心脾。 前方树梢缝隙间,隐约露出一角飞檐。 “……啊……呜嗯……”几声微弱呻吟倏忽响起。 岳斩霄一怔,循声走了几步,赫然看到前面草地上倒著个人。 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生得眉清目秀,一张小脸却白得像纸,正因疼痛皱成了一团。见有人来,男孩吃力地朝岳斩霄伸出小手,轻叫道:“救、救我……好痛啊……” 岳斩霄见男孩另一只手一直紧揪著胸口衣裳,显然是犯了心绞痛之类的病症。几年的军伍生涯,他心肠已被磨练得冷硬。看这男孩的穿戴绝非小太监,又倒在这僻静处,未免蹊跷。正在沈吟之际,那男孩急喘两声,脸色发青,似乎就快接不上气来。 岳斩霄心一软,上前扶起男孩,伸掌贴住孩子心口,果然发现男孩的心跳时快时慢,极是紊乱。他轻吐掌心,缓慢将一点真气送入孩子体内。 男孩喘息渐平,青紫的嘴唇逐渐恢复血色,紧皱的眉毛也慢慢舒展开来。 “谢……谢谢……”他感激地看著岳斩霄,道:“我以前好像,好像从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侍卫吗?我会叫我娘重赏你的。” 这孩子好大的口气。岳斩霄正在思忖男孩莫不是哪个亲王家的孩子,一阵匆忙脚步声已急急闯入林中。 “慕儿?你在不在里面?慕儿?……”秦冰带著两个小宫女走近,与岳斩霄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 “是、是岳公子。”她认出了岳斩霄,甚是尴尬,又担心他对儿子不利,忙从岳斩霄手里抱过男孩,埋怨道:“慕儿,你怎麽不乖乖地待在书房里练字,跑这里来了?害娘好找。” “娘,我是看见有一只漂亮的大蜻蜓飞进书房,我想抓来玩,就、就追著它跑到树林里了。刚才突然胸口疼得厉害,多亏他救了我呢!”男孩在秦冰嗔怪的注视下越说越小声,却仍是指了指岳斩霄,道:“娘,你要记得赏赐他啊!” 原来,这男孩竟是长华的儿子……岳斩霄只觉嘴里发苦,默然转身欲行。 “等等……”秦冰将孩子交给身後的宫女抱了,朝岳斩霄的背影施了一礼。“岳公子,多谢你相救慕儿。” 岳斩霄默不作声,走出没几步,男孩的气息又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慕儿,你怎麽了?!”秦冰和两个宫女大惊失色,不住替男孩按揉心口。 男孩只是一个劲呻吟叫痛,双眼泪光涟涟,望著讶然回过头来的岳斩霄,小声道:“救我……” 岳斩霄也说不出此刻心里究竟是何滋味,但脚底还是不由自主走了回去,抱过男孩,再次输入些真气,替孩子调理气脉。 “我住处还有些药,岳公子,快带慕儿跟我来。”秦冰这时也顾不上男女之嫌,拉起岳斩霄便往净慈园走。 几粒丹药灌了下去,岳斩霄又为男孩输气导息,半晌,男孩终於安静地闭起眼睛,沈沈睡去。 秦冰一直在旁守著,见状放下心头大石,将孩子抱去自己房中休息。 岳斩霄耗力甚多,自觉有些疲倦,便在榻上阖目盘膝打起坐,渐入物我两忘的境地。待体内真气行完一个大周天,他缓慢睁开双眸,目光骤冷。 对面椅中,不知何时竟坐著他最不想见的人。 “斩霄……”殷长华轻唤著五年来无时不刻不在心头萦绕盘旋的名字,欣喜又难抑悲酸──斩霄看他的眼神,依然那麽冷淡。 他勉力露出微笑:“我今天上朝,本以为能在金銮殿上见到你,你却没出现。还好我顺便过来看下孩子,在这里碰到了你。斩霄,我听冰儿说,慕儿之前发病,是你救了他。斩霄,多谢你。” 岳斩霄一言不发,没等他说完就跨下软榻,往外走。 殷长华惊慌失措,急著起身拦住去路,抓住岳斩霄的手。“斩霄,别这样──啊?!” 手腕猛被岳斩霄出其不意地一拧,钻心的痛,几滴冷汗顿时挂下额头。 岳斩霄听到他压抑痛苦的抽气声,也注意到自己拧住的是殷长华的右手,当年殷长华拿镇纸自碎手骨的一幕重现脑海,他胸口不禁微微抽痛了一下,松开了手。沈默须臾,低声道:“别再碰我。” ☆、乱臣 40 殷长华捧著被抓出道青肿瘀痕的右手,心头凄苦比手上的痛更胜百倍。五年过去了,他以为光阴如流水,能冲淡斩霄对他的恨,却没想到事与愿违,斩霄竟比当年更绝情。 这一瞬,也才惊觉,眼前这俊美冷峻,甚至可说是凌厉的青年,真的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曾经视为他一切,总是用无比虔诚的目光追逐他的斩霄了…… 可为什麽,他仍是放不下? 他哀伤又贪婪地凝望著岳斩霄冷若冰霜的侧脸,笑得艰涩:“你比五年前又长高许多,都高过我了,武功更厉害了,人也变了很多……” “是人,总会变的。”岳斩霄冷冷截断殷长华,拂袖朝房外走去。 “斩霄!──”他听到殷长华在他背後大喊,本已打算硬起心肠一走了之,然而殷长华那凄厉的声音令他错觉自己若不回头看上一眼,男人定会郁悒攻心吐出血来。 他停下脚步,缓缓回首。 殷长华目中隐约有泪光流动,脸上却带著岳斩霄最怕看到的温柔微笑,他就深深地凝睇岳斩霄,柔声道:“斩霄,不管你还愿不愿意再相信我,我只想告诉你,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回心转意。” 强作的冷漠与镇定突然就被殷长华这一句击得粉碎。岳斩霄全身都忍不住轻颤起来,他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终於让自己归於平静,波澜不兴地道:“太子爱做什麽,跟斩霄丝毫无关。” 他转身,刚走到松柏苍郁的庭中,闵公公尖锐苍老的嗓门直飘进净慈园。 “哎哟,斩霄公子,你散步怎麽散到这来了?赶紧跟老奴回去!皇上已经等你好一阵子了,快走吧!” 闵公公冲过中庭,朝跟著岳斩霄步出的殷长华告了个罪,一把拉住岳斩霄的衣袖,拖著他快步离去。 殷长华怔怔望著岳斩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被林中枝叶彻底吞没,蓦地里一股锥心刺骨的钝痛毫无预兆地升腾而起,呼出的每一口气息仿佛都带上了血腥气。 那年山谷中,斩霄惊惶无助地看著他匆匆逃离的背影时,是否也如他此刻一般心痛欲裂,肝肠寸断? “……呵,咳咳……”口中,再次尝到了久违的咸涩血味,他用力抿住嘴,将即将涌出嘴的热流生生咽下。目光依旧执拗地停留在岳斩霄背影消失的方向── 斩霄,斩霄! 一次错手,换来九载别离与愁怨。余生,又有多少岁月可蹉跎? “斩霄,我一定会让你再回到我身边的……” 岳斩霄随闵义回到青阳殿内,殷晸高踞锦榻,脸色在宫灯掩映下显得阴沈沈的,已等得极不耐烦,看到岳斩霄走近,他著实一怔。 不想让岳斩霄与殷长华在金銮殿上见面,他才命闵义将人领开,另一层私心里也颇有些蠢蠢欲动,眼下却意外地发现记忆里当年那个翩翩美少年已出落得俊挺颀长,眉宇间满是喋血沙场磨砺出的冷峻肃杀,行走之际更是气度沈稳凛然生威,云停岳峙,尽显大将之风。 殷晸原先的那点邪念顿时荡然无存,更情不自禁升起几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陌生与畏惧──那是当人面对强大威胁时才有的感觉……他微眯起眼眸。 岳斩霄也在看著殷晸。五年光阴并未在男人身上留下太多岁月痕迹,然而心细如他,还是捕捉到了殷晸鬓角里微露的一点银白。 殷晸,终究也开始老了。他在心底无声笑,神情却淡漠依旧,恭谨地向殷晸下跪行礼,朗声道:“斩霄见过皇上。” 殷晸并没有立刻宣他起身,反而下了锦榻,绕著岳斩霄缓慢踱起步来。边上闵义瞧得心惊,刚想开口,殷晸轻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略显森冷的殿内,只剩下两人。 岳斩霄垂著头,视线里仅看见男人移动的衣服下摆。这情形,与九年前他初遇殷晸时何等相似。那一次,殷晸硬将他带回了皇宫,从此一切天翻地覆。而这一次,殷晸又想如何处置他?…… “起来罢。”殷晸终於停止了走动。 岳斩霄起身,正对上男人深沈探究的目光。 “你长大了,斩霄。”殷晸笑得很冷:“朕这几年来,也听说你立下不少赫赫军功,边劲成那小子先前在金殿上还大力荐举你,为你请功讨封。呵呵,斩霄,你还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岳斩霄低头,平波无波地道:“斩霄能有今日,全拜皇上所赐。” 下颌猛地一痛,已被殷晸钳住,被迫抬起头。 男人目如利刃,冷冷扫过岳斩霄颈中,似乎想用眼神让人身首异处,却见岳斩霄仍垂眉敛目不动声色,他静了静,松了手。“退下吧。只要你忠君不二,朕不会亏待你。” “谢皇上。”岳斩霄缓步退出青阳殿。 殷晸一直盯视著他的身影,神色冷肃。 第一部 end ☆、乱臣 41 边劲成常年戍守边疆,这次难得回京,散朝後便回了边府与双亲和妻妾团聚,共叙天伦。岳斩霄在永稷无处可去,唯有回到专供地方官吏进京述职歇脚的馆驿里等著。 “岳公子,来,吃点东西充充饥。”全伯送来刚沏的一壶热茶,还有几碟糕饼。 岳斩霄这几年屡屡建功,有了军职,边劲成原本也按例拨了护卫亲兵给他,岳斩霄却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一群陌生人,便婉言谢绝了边劲成的好意,只让全伯照顾他起居,免得这年事已高的老人继续待在夥房里操劳。老人自是感激,越发尽心尽力服侍岳斩霄。 看著岳斩霄吃了几块糕饼後,全伯按捺不住好奇心,笑道:“今天你和边大帅进宫,皇上见了来进贡的使节,一定高兴,重重赏赐你和大帅了吧!” 岳斩霄一哂,赏赐也就罢了,没当场将他拿下已算万幸。他很确信,殷晸在青阳殿内,有一瞬间已对他起了杀心,只是这种事,他并不想说出来让老人为他担心,当下淡淡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岔了开去。 “闵义,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殷晸瞧著闵义在仔细收拾他刚批阅完的一叠奏折,搁下朱笔,长叹道:“朕总觉得,斩霄那孩子总有一天,会向朕报复。朕当年一念之差让他从军,倒是养虎为患了。” 闵义眼皮子不由得突突发跳,今天他就瞅著殷晸自岳斩霄走後,面色一直不对劲。听皇上这刻的口气,分明是想除掉岳斩霄。他犹豫了一下,恭声道:“皇上不必多虑。依老奴看,斩霄公子对皇上也算恭敬,况且他如今好不容易刚能出人头地,也是皇上成全他的,谅他断不敢以下犯上,自毁大好前程。” “哼,你可看错他了。”殷晸嗤笑:“那小鬼,看似恭顺,朕却知道他心里恨朕恨得咬牙切齿呢!眼下他不过是翅膀还没够硬,才不敢轻举妄动。他日若得时机,定会效仿前朝那些乱臣贼子,危及我句屏江山社稷。” 闵义越听越心惊,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上的顾虑也有道理,只是,老奴想著他要是真的恨皇上,当年春猎之时,也不会拼死为皇上挡住猛虎那一扑。” 他偷眼打量著殷晸稍霁的脸色,赔笑道:“他想离开皇上是真,但若说想要动摇句屏天下局势,凭他一人谈何容易?皇上您也实在太高估他了。再说了,咳咳,他再怎麽著,也绝不会加害到长华太子,皇上尽可放心。” 殷晸表情本已缓和不少,听到最後却重重一哼,妒意横生。“朕也就是知道长华那不争气的小子一心向著斩霄,所以才下不了决心杀那小鬼,以免伤了朕父子和气。” 想要处死岳斩霄并不难,可殷长华势必与他反目。殷氏的香火江山如今都系在殷长华身上,他也不想为了个岳斩霄,弄得父子间势同水火,甚至闹出骨肉相残的局面来。 “皇上圣明。”闵义想了想,续道:“还有一事,老奴倒忘了禀告皇上。老奴先前是在净慈园找到斩霄公子的,听太子妃身边的宫女说,慕皇孙他今天又发病了,恰好斩霄公子路过撞见,替慕皇孙医治了一番,居然颇有奇效。说不定慕皇孙的顽症,还指著靠斩霄公子治愈呢!” 皇孙殷慕的病情,一直是殷晸心头的一块大疙瘩,听闵义这麽一说,他叹了口气,硬将心中那点杀机压了下去。“他若真能治好慕儿,朕也由他去了。” ☆、乱臣 42 馆驿里的日子平淡无味,岳斩霄待到第三天上,仍不见边劲成归来。全伯却匆匆来到他居住的小院中,说是宫中来人传下口谕,要他即刻入宫。 莫非殷晸最终还是想将他除之而後快?!岳斩霄微凛,提起十二分的警觉心,随著来传口谕的小太监动身进宫。那小太监对他倒是客客气气,带著他一路走到了淡香嫋嫋的净慈园前。 “怎麽到这里来了?” 岳斩霄愕然。 “哦,是──”小太监刚要解释,一个清朗的嗓音已从门外传出:“是我要他找你来的。” 殷长华步出大门,打发了那小太监去领赏,凝视岳斩霄,柔声道:“我想见你,不然等你回了水师营,你我又要几年都碰不到面。” 岳斩霄瞪著他,胸口陡然一阵揪痛──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已经说得他自己都已疲倦,殷长华居然还不肯死心?!他俩之间,早已情冷如死水灰烬,为什麽殷长华仍看不开?堪不破? 他扭头,将那张写满殷切期冀的俊雅容颜摒弃在视线外,拂袖就往回走。 “斩霄!”殷长华急忙追上来,却不敢再去拉岳斩霄的手,只是苦笑:“你不愿见我没关系,可是慕儿他、他今天又犯了病……斩霄,求你救救他……” 原来,找他来只不过是为了要他给孩子看病……岳斩霄缄默了一刻,蓦地转身,冷漠地扬起眉。“斩霄又不是大夫,太子你找错人了。宫中有的是御医,太子何必舍近求远?” 殷长华毫不意外岳斩霄的回绝,黯然道:“几年了,御医都治不好慕儿。只怪我当年酒後、酒後圆的房,害慕儿在娘胎里就有不足。”他抬眼,笑得凄楚。“斩霄,错的人是我,可孩子无辜,不该为我承担罪孽。你就救救他,好不好?等慕儿病好了,我不会再来纠缠你的。” 岳斩霄这次沈默了更长时间,最终抵挡不住殷长华仿佛悲哀到了骨子里的乞求眼神,点了下头。 男孩这回的脸蛋比上次更苍白,整个人蜷缩在秦冰怀里直打颤。秦冰已哭得双眼通红,等岳斩霄从她手里接过男孩,她才像是盼到了救命符,喜极而泣。殷长华怕她在旁扰了岳斩霄静心施救,好说歹说,劝著秦冰一起悄然退出屋外。 岳斩霄断断续续为男孩输了几轮真气。男孩紧握著的两个小拳头终於缓慢松开,呼吸也恢复了正常,睁开还有些迷糊的双眼,看到是岳斩霄,男孩虚弱地笑了起来:“斩霄叔叔,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男孩声音还很低,精神却格外好。“那天我睡醒後就问爹爹你是谁,原来你以前是我爹的书童啊!爹说,你的名字还是他给你起的呢!……” ……“就叫斩霄吧。”清俊的少年信王垂眸望著他,温柔目光映著嘴角一抹和蔼微笑,让他看得出了神,忘记了昔日身受的诸般打骂委屈,只想紧抓住眼前人的温柔,永生永世地沈溺下去,为那人欢,为那人忧…… “叔叔,你在发什麽呆呀?”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袖。 “呵呵呵……”前梦如泡影,刹那碎。岳斩霄重重一摇头,将那些不该再逃出记忆牢笼的片段甩出思绪。 “慕儿,慕儿你醒啦!”秦冰在外听到说话声,欢喜万分地走了进来,抱过男孩,对岳斩霄千恩万谢。 殷长华随她入内,见岳斩霄鬓边微汗,不由心疼,低声道:“斩霄你也累了,先歇息一阵再回去吧。” 秦冰赧然道:“我也是高兴糊涂了,我这就叫人给岳公子送些炖品来。”说著将孩子往殷长华怀里一放,走到房门口唤过个侍女,命她去张罗炖品。 岳斩霄听著他夫妇俩一人一句说个不停, 心头便似被人抓住了慢慢地拧,痛到极点,却又无处宣泄,哪里还能若无其事地在殷长华一家三口面前等著喝炖品。下了榻,道:“既然慕皇孙已无恙,斩霄告辞。” “斩──”殷长华未来得及挽留,岳斩霄衣袂飘飘,已快步出了净慈园。 斩霄心中,到底还是在乎著他,才会连在他与秦冰面前多待片刻也无法忍耐……就像他,每每想到父皇和斩霄在一起的光景,都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聋子才好。 情到浓处情转薄,无情只是多情处。究竟要到什麽时候,斩霄才肯承认? 倾尽一生等候,可否换来那人再一次凝眸?…… 他苦笑。 ☆、乱臣 43 三天後,殷晸传下旨意,於殷氏宗亲中选了个郡主封为合贵公主,赐予新归附的鹤山王为妃。提任边劲成为南方三路水师总督帅,改由岳斩霄接掌天枢营帅印。又任命太子妃的兄长──卫应侯秦沙为送婚使,待宫中星官择定吉日後,由边劲成与岳斩霄陪护,启程护送合贵公主赴鹤山国完婚。 消息一出,边将军府上自然被前来道贺的朝中同僚踏破了门槛。来馆驿向岳斩霄宣读圣旨的闵公公待岳斩霄接了旨,也笑著说了几句恭维话,随即话锋一转,低声道:“岳将军沐此皇恩,今後可更得忠心耿耿,千万别让圣上失望啊!” 岳斩霄听懂了他话里警示,道:“多谢闵公公提点,斩霄自会留意。” 闵义点了点头,叫身後随行的小太监取出纸笔,向岳斩霄询问起父母名讳。“斩霄公子既然接掌了帅印,令尊堂也理当受朝廷封诰。” 岳斩霄心头一痛,这几年来他曾不止一次想过重登琼岛寻觅生死未卜的双亲,总苦於抽不出身,他黯然道:“斩霄已与双亲失散多年,也不知他们如今是否尚健在,而且当年我还是个不懂事的三岁孩童,都不知道双亲叫什麽名字……” 模糊不清的印象里,只依稀记得娘亲曾唤父亲为“海哥”。他又努力想了想,忆起有一次无意中看到父亲在擦拭一把腰刀。刀柄上镌刻的字他当初不认识,现在回想起来,是“观海”两字,莫非那就是父亲的名字? 他怅然苦笑:“……家父他大概是叫观海,至於我娘亲──” “观海?”闵义蓦地尖声惊叫,随即便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收声,却怎麽也藏不住满脸震愕,他定了定神,挥手吩咐那小太监退到数丈外的庭院角落里,才焦急地小声追问岳斩霄:“那你娘呢?她是不是叫嫣浓?” “这?……”岳斩霄怔了怔,摇头道:“我确实不知娘亲的名讳。闵公公这麽问,难道是认识我双亲吗?” 闵义老脸上的皱纹抽搐了一下,“老奴曾识得个故人也叫观海,不过他多年前就该病逝了。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也不在少数,老奴一时糊涂,让岳将军见笑了。天色不早,老奴也要回宫复命去,告辞。” 他干笑数声,带著那小太监匆匆离去。 全伯一直站得远远的候命,这时跑过来为岳斩霄欢喜不已:“我就知道岳公子你不是等闲人,总有一天,公子你把七路水师都接掌了,看那些从前瞧不起你的人怎麽说。” 岳斩霄还在奇怪闵义适才激烈过头的反应,听全伯说得激昂,忍不住淡淡一笑。殷晸对他已起戒心,怎会任由他继续坐大。眼下任命他统领天枢营,只是因为他尚可利用罢了。自己今後更要步步为营,绝不能得意忘形,给人抓住了把柄。 闵义直到回到宫中下了轿子,先前发青的脸色才略有好转。他默默走了几步,猛然回头,盯住身後亦步亦趋的小太监,尖声道:“刚才在馆驿里岳将军说了不知道他父母的名讳,你可没有乱记下什麽东西罢?” 小太监只觉闵公公那双平时浑浊的老眼此刻尖锐得吓人,直勾勾瞪著他,仿佛他只要一言不慎,就会被那目光活活钉死,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咽了口唾液,战战兢兢道:“回公公,奴婢什麽也没听到,没、没记下。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闵义的目光终於从小太监脸上移开,咳嗽两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就对了……”他叹口气,恢复了平时垂眉敛目的表情,走向笼罩在浓重雾气里的青阳殿。 殷晸正在暖阁里闭目养神,听到闵义归来,他伸腿,将趴在他脚边捏腿的两个美貌少年赶下了榻,问闵义:“斩霄接了旨,可有说什麽?” 闵义恭敬地笑道:“斩霄公子可高兴著呢,再三叩谢皇上龙恩。奴婢瞧他那是打心底里感激皇上。” “有这等事?”殷晸皱了浓眉,怎麽也不信岳斩霄会因为高官厚禄对他感激涕零。他哼了声,道:“他那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朕就知道,这小鬼的隐忍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他现在越是谦恭,将来反噬起来,也势必越狠,朕绝不能小看了他。” 闵义欲言又止,只在心底暗暗著急。皇上这麽说,分明仍未对岳斩霄放下杀心,他一定得想个法子才行…… ☆、乱臣 44 连续多日雨水,绵绵不绝,整座永稷城都隐在阴郁潮湿中。 岳斩霄在馆驿内耐心等待著出发之日的到来,期间殷长华又遣小太监来过几次,请他赴宫中为慕皇孙医治。岳斩霄想著不久後便将离开永稷,也就没有推辞。 给孩子看病的次数多了,孩子对他也越来越热切,叔叔前叔叔後叫个不停,这天更执意挽留他在净慈园用饭。岳斩霄想推辞,可拒绝的话刚说出口,孩子就泪眼汪汪的似乎快要哭出来,他怕孩子病情加重,只得默默应允。 席上,就只听到孩子一人兴奋的说话声,三个大人均是神色尴尬。岳斩霄更是如坐针毡,受不了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他勉强吃完碗里的饭菜,便起身辞行。 “斩霄……”殷长华忙追著他走到大门外,低声赔罪:“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慕儿他只是感激你,想与你亲近,别无他意,你别放心上。” 岳斩霄默然望著殷长华眉宇间几分歉意,扭头,冷静地道:“我前後给他输过好几次真气,调理过心脉,他的病情应该已没往日严重,就算再发作,找御医诊治便是。太子那天说过,只要孩子病好了,就不会再来纠缠於我,为什麽还非要找我来?” 殷长华被他一语揭穿,极是羞愧不安,忙解释道:“是慕儿只要你给他医治,不要那些御医近身。再说……” 他绕到岳斩霄身前,隔著纷飞雨丝凝睇青年冷峻如雪岭冰霜的俊美容颜,怅然苦笑:“我的心,你还不明白麽?又何必多问!斩霄,你嘴里不承认,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没放下过我,就和我一样,我──” “别再说了!”岳斩霄陡地低吼一声,嘶哑如伤禽困兽。 为什麽?非要将他心底最深处好不容易才遮掩藏起的伤疤再血淋淋地剥开?难道长华以为,挑破了旧伤疤,就能长出完好如初的新肉来? 多年前那一点情苗,才刚露芽就被长华残忍地连根拔起。年复一年,春风吹绿了枝头万物,可他的心,已经枯槁如朽木,永远也不会复苏。 他深深幽幽地吸了一口气,终於让自己镇定下来,淡然道:“放得下,放不下,又有何分别?往日已矣,时不再来,你我都不可能再重回九年前。太子是个明白人,一向最懂得大道理,何苦再来为难斩霄?” “我……”殷长华还想倾诉衷肠,岳斩霄已迈开步伐往前走。殷长华长叹,追著岳斩霄的背影轻声解释道:“我频频召你入宫给慕儿治病,也是为了保你平安。” 岳斩霄脚步一顿,呼吸有点沈重。 殷长华环顾四下无人,才黯然一笑:“是闵公公不久前暗地里提醒我,父皇对你已起杀机。我一再找你来医治慕儿,就是想让风声传到父皇耳朵里,让他知道,慕儿的病非你不可,好叫父皇不敢对你下手。斩霄……” 他轻轻走到岳斩霄身後,明知岳斩霄不愿回过头来看他,他仍温柔地笑了:“我当上太子的那天,就说过今後一定会好生保护你的。斩霄,我知道你现在武功高强,可我还是会保护你,哪怕你不需要。” 一字一句,岳斩霄都听得很清楚,也知道殷长华说的,全是真话,然而他心中找不到丝毫感动,泛起的,只有浓到化不开的苦涩。 在他最恐惧无助,向长华求救的时候,长华却放了手,任由他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今的补救,又有何用?! “斩霄确实不需要。”他听见自己在笑,冷淡,又刺耳。“生死由命,斩霄早已看淡,不用太子多管闲事,告辞了。”语毕,更不停留,径直拂袖离去。 殷长华呆呆地站了许久,那细雨飘到身上,渗进衣里,阴冷渗骨,令他错觉自己整个人都是冰凉的。最终,他略牵了牵嘴角,想对自己扯开个自嘲的笑容,可嘴唇一张,就滴落几滴猩红。 心痛呕血的老毛病,终究复发了。他垂眸望著滴溅在草叶上的血迹,竟不觉惊慌,反而无声笑──等他为斩霄呕尽体内最後一点血,斩霄,是不是就会回心转意了? 或许仅有如此,才能还清他亏欠斩霄的一切。 可他还想长命百名地活著,只因还没看够斩霄的容颜,还没能让斩霄重展欢笑。 夜来,几点暗淡的星芒,照著卫应侯府内鳞次栉比的屋宇飞檐。书房内点了灯烛,将两个人影映在了窗纱上。 “什麽?你想明天跟著一起去鹤山国?万万不行!”说话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面目英俊,一身深碧长袍,发束王侯冠,正是秦冰的兄长,继承了亡父爵位的秦沙。 他瞅著坐在对面的殷长华,不赞成地道:“你身为太子,怎能贸然远离永稷?就算皇上准了,这一路上来回跋涉数千里,万一你出了半点差池,我可没法向皇上交待。就是冰妹母子,也不会饶我。” 殷长华早料到这大舅子必然不肯答应,微笑道:“我当然不会大摇大摆地跟著去,我打算扮作你的随从,不必惊动父皇。反正我这几年来几乎天天在府里休养,一年也上不了几次朝。离开数月,也不会有人知晓。至於府里下人,我自然会命他们守口如瓶。” 秦沙仍大摇其头,一挑眉,直视殷长华,正色道:“长华,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绕圈子。你想与我同行,可是为了那岳斩霄?” 见殷长华微露苦笑,他面色一沈,悻悻道:“我就料到是这缘由。长华,你与冰妹夫妇间的事,我也不便多说什麽,可你居然想抛下她们母子俩去亲近那姓岳的,恕秦某帮不上忙。况且这事若走漏了风声,被皇上得知,只怕你和岳斩霄都将大祸临头。”他说到最後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我就是怕父皇对岳斩霄不利,才要暗中跟著去保护他。”殷长华来卫应侯府之前,早已盘算好了说辞,轻咳一声,叹道:“斩霄如今锋芒崭露,父皇已有些容不下他。我担心这趟鹤山国之行,父皇会暗遣杀手伤害他。斩霄若有意外,日後慕儿发病,却找谁救去?” 秦沙数日前入宫探视妹子,确实听秦冰提及岳斩霄给孩子治病之事,他向来心疼妹子和外甥,闻言虽不乐意,但思量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殷长华见他首肯,欣喜之下,只觉胸口也不像之前那些闷涨疼痛了,打起精神,与秦沙商议起诸般出行细节。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6节 ☆、乱臣 45 翌日,天空一扫连日阴雨放了晴。金阙锺鼓长鸣,繁缛的大典直至午後方告成。秦沙率领浩浩荡荡一行人,簇拥著公主的驾辇,还有殷晸赐下的几十车陪嫁之物,大出城门,踏上送亲之路。 辎重繁多,队伍走到天色将黑时分也才行进了二十多里路,在馆驿落了脚。当地官员早已接到指令,忙前忙前殷勤打点一切。 岳斩霄也被安顿在秦沙居所外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内休憩。他用了晚饭,挑亮灯芯,正待看一会书卷再入睡,突然听到院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叫道:“喂,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的,想干什麽?” 全伯在跟什麽人说话?!岳斩霄有些错愕,搁下书卷推门而出。 屋外天色已全黑,仅院落四角里扎著几个火把照明。全伯正揪著一人的衣襟,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是哪来的?说话啊!” “全伯,怎麽回事?”岳斩霄缓步走近。骤然一眼,竟觉被全伯抓著那人的身形与殷长华十分相似,他心跳猛地里停顿了一拍,但随後便就著闪烁的火光看清那人背脊微驼,脸色黧黑,还长了不少小疙瘩,颇为丑陋。 他再一眼,发现那人身上的装束倒不陌生,与他白天见到的秦沙身边的随从一模一样,便示意全伯放开那人,淡然道:“看你的穿著,你是卫应侯爷的手下麽?” 那人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几声咿唔,一边猛点头,一边指手画脚,指著自己的嘴,又摇了摇手。 全伯年迈,火气却不小,当胸又抓住那人的衣领,向岳斩霄道:“岳将军,我刚才经过院门口,就看见这厮在门口乱张望,现在又装聋作哑的,多半不是什麽好东西!侯爷家又怎麽会用个哑巴做事?这身衣服,说不定是他从哪偷来的呢!我这就把他送去馆长那里,好好请他吃上顿板子,看他还敢不敢再装神弄鬼!” 他也不待岳斩霄点头,就推搡著那人往外走。 “等等!”一人从院外步入,正是秦沙。 他严厉的目光扫向全伯,老人心底一虚,讪讪放开了手。 秦沙这才转过头,对岳斩霄不冷不热地道:“这人的确是我的近侍,多年前因病伤了咽喉,说不了话。先前我命他出去办点事,想是回来时他一时心急走错了路,才误闯到岳将军这边。有得罪之处,还请岳将军包涵。” 岳斩霄拱手道:“原来是秦侯爷的近侍,是斩霄失敬了。” 秦沙瞪他一眼,也不多话,带上那人扬长而去。 全伯满心不服气,又不敢多嘴,直等那两人都走得不见了影,他才向岳斩霄小声嘟哝道:“那人鬼头鬼脑的,绝非善类。岳将军,我看他说不定是侯爷故意派来监视你的,你要多加小心呐!” 岳斩霄扬了扬眉,真要监视他,也不至於找个哑巴。何况他适才看那人离去的步态身法,即使会些拳脚,也是稀松平安。当下安慰了老人几句,回屋继续看书。 秦沙回到自己房内,把门一关,便压低了嗓音冲著那哑巴道:“长华,你冒冒失失地过去干什麽?要不是我听到动静及时赶过去替你解围,看你怎麽收场?” “……我也想不到会被那个老仆撞到……”哑巴开口,音色清朗醇厚,赫然是殷长华。 乔装成这模样躲在送亲的人群里,倒也没被人看出破绽。他深知自己不该随便接近岳斩霄,可思慕之人就近在身边,却又如何按捺得住?幸亏自己急中生智装作哑巴,不然可就要露出了马脚。只是经这一闹,再想接近斩霄,却更加难了。 “那老仆还真是碍事。”他苦笑。 秦沙哼了声,道:“要支开那老家夥还不容易,不过就算你得以近岳斩霄的身,只怕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他识破你这个假哑巴。” “那不妨让我变成真的哑巴算了。”殷长华丝毫不意外秦沙落在他身上的错愕目光,微笑:“你不是会点穴吗?替我封住哑穴,就不用担心被人识破了。” “穴位封得太长久,对人可是大有损伤的,长华你──”秦沙本想断然拒绝,但触及殷长华眼中的固执,他闭上嘴,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乱臣 46 岳斩霄第二天照例醒得很早,梳洗完毕,仍不见全伯的身影,甚是意外。以往这时候,老人都已起身,为他送来粥点。 他出了卧房,来到全伯休息的小厢房,床上被褥凌乱,人不在。他微微一惊,走去院外寻人,却见昨晚那个驼背哑巴正托著盘热气腾腾的粥菜朝他走来。 看到他,哑巴似乎很高兴,将托盘抬至他面前。 “你是来给我送饭菜的?”岳斩霄诧然,见哑巴点头,他皱起了眉头,正想著该怎麽向这哑巴打听全伯的下落,忽抬眸,望向正施施然走近的青年男子。“见过侯爷。” “免礼。”秦沙一指殷长华,道:“岳将军,你那年老仆从今早怕是吃坏了肚子,正在随军御医处看病呢。秦某才叫他给岳将军送饭菜来。” 岳斩霄更是奇怪,全伯年纪固然大了,身板可一向硬朗得很,几年里也没得过什麽病。但听秦沙这麽说,他也不便当面质疑,只得道声谢,接过了殷长华手里的托盘。 殷长华目送岳斩霄回房,回头对秦沙暗中一翘大麽指。今天一大早秦沙就密令掌管夥食的大厨子在全老汉的粥菜里下了巴豆粉,足以叫老人拉上几天几夜,也算替他出了口恶气。 岳斩霄惦记著全伯,来不及用早饭,就寻去御医处,进门果然就看见全伯还躺在床板上,满头冷汗,脸色极是难看。他刚询问了几句病情,老人腹中一阵异响,跌跌撞撞地冲去茅房。 御医在旁直摇头,“唉,这一早上,已经拉了五六次。我看他今天是没法跟著大夥一块上路了。” 岳斩霄不由得为老人担心,道:“大夫,全伯他到底是得了什麽病?” 那御医早得了秦沙的嘱咐,哪敢吐实,只说老人多半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又道老人年迈体虚,肠胃弱,不宜太劳累奔波,最好留下来静养个几天。 “岳、岳将军,老汉我没事。”全伯有气无力地扶著墙返回,听到御医在说他老迈不中用,顿时急了。“不就是拉肚子嘛!吃上几贴药不就得了,我、我──”话没说完,腹中竟又翻江倒海般发作起来,他煞白著脸,捂住肚子又冲了出去。 岳斩霄也忍不住跟著御医一起摇头。耳听外面人声鼎沸,众人都在忙著整理行装上路。全伯这样子,的确不便硬撑著赶路。看来只能依那御医所言,让老人暂且留在馆驿内养病,等病愈了自行回琉璃岛。 过了半柱香工夫,全伯才气喘吁吁地回到屋内,听到岳斩霄要他留下,极不乐意,但也知道自己若是跟著上路,肯定会拖累大夥的行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这一日众人埋头疾行,日暮时赶到了下一处馆驿。 岳斩霄在房内刚休息了片刻,听到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打开门,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哑巴那张长满小疙瘩的丑脸。 白天途中歇脚时,也都是这哑巴给他递茶送干粮。他暗忖那秦侯爷与他往日素无交情,不来为难他这个“勾引”了妹夫的祸根已经够大度了,居然还命随从对他献起殷勤,其中必有古怪,便将送来的食物都悄悄置於一旁,并未进食。干渴时也只喝自己随身水囊中的水解渴。 哑巴此刻,又端来了几大碟喷香的饭菜,进屋摆了满满一桌子。 岳斩霄一整天粒米未进,闻到饭菜香味,不禁勾起饥肠辘辘,他略一沈吟,看见那哑巴还站在桌边等著,心中微动,走到桌旁入了座,将饭菜拨成两份,又取出自备的一双竹筷,把哑巴送来的那双筷子往对面一放,淡然笑道:“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殷长华骤闻,竟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愣住。 “怎麽不坐下?你是嫌弃岳某一介武夫,不屑与岳某同桌?”岳斩霄戒心大盛,言语里也隐约带了锋芒,脸上却依然挂著笑。 殷长华朝思暮想,也无非盼著岳斩霄能对他重露微笑,这时见到岳斩霄的笑容,他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跳得厉害,似乎即将蹦出口,哪还注意到岳斩霄话里机锋,急忙点头,在岳斩霄对面入座。 一时情急,膝头重重磕在了凳子上,他险些跌倒,忙按住桌子稳住身形,却又把筷子碰落了地。他赶紧捡起筷子,脸上热辣辣的,好在涂著易容药物,也看不出来。 岳斩霄见他手忙脚乱的,十分笨拙,也不觉失笑,招呼他先吃,等殷长华吃了好几口饭菜後,他暗自细察,确无异样,这才开始吃起饭菜。 几口入肚,他蓦地发现,这几样菜肴,居然都是他在信王府时最喜欢吃的。 醋溜黄鱼酸甜适中,清炒白玉鹅脯选的是最嫩滑的部分,银丝鱼豆腐羹里放了补中消暑的茨实…… 这等厨艺,绝不可能出自馆驿里的厨子之手。送亲使团中有御厨随行,专司负责公主与卫应侯的膳食,可御厨虽然能烧一手好菜,又如何清楚他昔日口味? 难道……是殷长华在众人离京前,吩咐御厨的? 一块樟茶鸭腿被送到他碗里。他震了震,瞬间竟怔住──犹记得初次与殷长华同桌共食时,殷长华搛给他的第一样菜,便是条八宝樟茶鸭腿。 ……“这是我命你吃的,不许推辞。”殷长华似乎怕饿著了他,不停往他碗里搛菜,很快就高高堆起…… 回忆就如布满尖刺的荆棘,缠绕住他的心脏缓慢收紧、再收紧……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逼自己将过往封印,此刻却发觉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他死盯著碗里的鸭腿,握著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青筋浮现。 殷长华一时冲动搛了鸭腿给岳斩霄,见岳斩霄面色不对,才省起自己太过冒失,怕岳斩霄起疑,急忙低头扒饭,耳边猛听一声大响。 岳斩霄重重放下了碗筷。殷长华不明白他为何发怒,捧著饭碗不知所措。 岳斩霄缄默片刻,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饱了,你把东西收走吧。” 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殷长华指了指岳斩霄碗里那条鸭腿,示意他快吃,却换来岳斩霄冷冷一笑。“我最不爱吃这些东西,快拿走。” 殷长华伸出手还想比划,岳斩霄已冷著脸离开饭桌,走到一边烛台下执起书卷,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殷长华只得收拾了饭菜碗碟,默默离去。走到庭院中,忍不住回头,窗纸上映出岳斩霄的影子,仍一动不动地在灯下览卷,他黯然收回目光,看著托盘上都没吃上几口的菜肴,无声苦笑。 这几样,都是斩霄当年最爱吃的。他特意亲自督著御厨精心烹饪,没想到竟遭斩霄扫地出门。 斩霄,是真的想把过往种种都一并抹杀掉麽?…… 他在渐升渐高的皎洁月色下怔忡许久,终於失意地走出了院子。 ☆、乱臣 47 岳斩霄手里虽然握著书卷,心湖却仍因那条鸭腿微澜不止,目光压根儿没有落在书页上,只盯著案头缓慢流淌的白色烛蜡发呆。 蜡炬成灰泪始干。长华,却又要到什麽时候,才会死心,不再来纠缠他?…… “……你为什麽还不明白?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了……”他听到自己的喃喃低语在空荡荡的房内响起,空洞落寞得令他自己也觉害怕。 更声笃笃,骤然敲响,震碎了夜间死寂。岳斩霄猛然回神,叹息著抛下书卷,取了一身干净的贴身衣物推门而出,踏著洒落在青石板上的银白月华向院中一隅的水井走去。 以前就寝前沐浴,全伯都会将热水送来他房中,如今老人不在身边,他也懒得去厨房找热水,提起一桶井水,便开始宽衣解带。 刚脱下外袍,他眼神猛冷,脚尖一挑,已将脚边一枚碎石踢起,直射院门外晃动的黑色身影。“谁?!”这快半夜三更了,谁还会往他这里来?莫不是有歹人潜入? 念头还没转完,碎石己击中了那黑影的肩膀骨。那人一跤摔倒在地,手里的东西也“啪”的碎了。 瓷碗碎片飞开一地,几个白白圆圆的东西滚了老远。 岳斩霄定睛一看,却是几个犹自冒著热气的包子,他不禁哑然。这时月光也照上了那人黧黑的面庞,一脸的疙瘩。他暗自摇头,走到摔得狼狈的哑巴身边,皱了皱眉道:“你怎麽还没睡,还端著包子在我院前晃来晃去的?” 殷长华爬起身,揉著还有些酸痛的肩膀,连比带划大作手势。岳斩霄耐著性子,总算大概看明白了。 “……你是说怕我之前没吃饱,所以给我送几个包子来充饥?” 殷长华连连点头。 岳斩霄心窝没来由地一暖,想到自己先前还对这哑巴冷颜相向,微起歉疚,静默了一下,走过去捡地上的包子。 都已经脏了,还吃?!殷长华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想抢先夺过包子丢掉,一时大意没发现包子边上有一块碎碗片,被割中了手指,血顿时冒了出来。 岳斩霄吃了一惊,忙将殷长华拉到井边,用水替他清洗伤口。心下微微浮起几分恍惚──这哑巴手上的皮肤虽然也很黑,却甚是细腻,不像军中那些整天舞枪弄棒的武人般粗糙…… 掌中的手突然抽了回去,他一愣。t 殷长华急急拿了块汗巾包起受伤的右手,才松了口气。他脸上手上涂的这种黑色易容药物易融於水,再这麽擦洗下去,就要露出破绽了。他用左手蘸了点桶里的井水,在井口石栏圈上歪歪斜斜地写道:包子脏了,别吃。我再去拿几个来。 岳斩霄本想拒绝,但想对方如此热心,不忍心泼冷水,便点了下头。 殷长华欢喜地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後岳斩霄喊了声“等等!”,他一惊,正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岳斩霄已缓步走到他面前。 见哑巴目露惊疑,岳斩霄微微一笑:“你也给我送过几次饭菜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又是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笑容……殷长华一时竟看得痴了,直等岳斩霄眼神一凛,他才惊醒,用左手在地上写了两字──程错。 “程……错?”这名字倒也特别,岳斩霄笑了笑,随即正色道:“之前是我失礼,不该对你摆脸色,还望你别往心里去。” 殷长华连连摇手,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奔出了院子。再不出去冷静一下,他怕自己就会融化在斩霄难得的和颜悦色里。 岳斩霄目送那微驼的背影匆忙消失,沈思须臾,轻叹──与这个程错相识不过两日,他已看得分明,这哑巴虽是卫应侯的手下,但对他极有好感,一心想讨好他。 参军五载,军营中不是没有人对他示过好,可大多都是觊觎他的容貌,心怀龌龊念头。他一概不假辞色,便有几个不知进退的,也均在他手底下吃了苦头,从此对他望风而逃。 不过这程错虽然目光躲躲闪闪的,始终不敢与他直视,他却直觉此人并非淫邪之徒,多半是因为自身貌丑,又哑又驼,才会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极尽小心。 “呵……”哑巴应该尚未知他底细罢,若哪天知道了他的过往,只怕就会像周围大多数人一样,明里对他恭敬,暗中,极尽鄙夷。 毕竟,这个肮脏的身体,连他自己也耻於面对,更何况旁人。 殷长华拿著几个包子返回院门口,一眼就望见岳斩霄坐在井边,微垂头,安静地凝视著井口,仿佛正在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嘴角还带了些微自嘲。 天心月华如霜雪,将岳斩霄周身都笼进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烟水中,分外孤寂清寒。 斩霄禁足深宫,独自一人时,是不是也时常如此,靠发呆来打发没尽头的屈辱和孤苦?可每次在旁人面前,却又用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不肯露出哪怕一丁半点的脆弱与无助。 他一直自以为这些年来活得辛苦,可斩霄,远比他更哀痛……殷长华一阵心酸,眼窝也开始发涩,他急忙擦了擦眼角,故意放重脚步走上前,将包子塞进岳斩霄手里。 包子是重新蒸过的,很热。 岳斩霄默默吃著,殷长华就默默看著他。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斩霄刚开始与他同桌用饭时,总是偷偷学著他如何入座,如何拿筷子,如何剔鱼骨……认真地模仿著他的一举一动,唯恐失了礼,被他笑话轻视,遭他嫌弃疏远…… 那时的斩霄,满心满眼,只有他。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样…… 岳斩霄吃完包子,见哑巴还在怔怔地看著他,目光里几许凄楚,居然依稀与记忆里殷长华的眼神重叠了,他一震,随後暗嘲自己怎麽回了趟永稷後,就整天胡思乱想。他定下心神,对殷长华道:“夜深,你快回去睡觉吧,多谢你的包子。” 殷长华万分不舍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冲动上涌,蘸水写道:你之前是不是不高兴?有什麽烦恼事,说出来可好?写完就见岳斩霄俊脸变色,他不禁大悔──好不容易才接近斩霄,他怎麽就得意忘形,浑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 对不住。他慌慌张张写下这三个字後,不敢再逗留,疾步出了院子。像做贼一般地偷偷摸回自己的卧房,才叹了口气。 能每天与斩霄见面,听斩霄与他说上几句话,已经是他在永稷时连想都不敢想的幸事,他可千万不能再冒失,将这难得的机会搞砸了。 ☆、乱臣 48 打定了主意,殷长华其後的路途中,便越发尽心尽力地为岳斩霄打点一日三餐。 秦沙亦非蠢人,几天下来自然看出殷长华坚持同行,无非是为了想要接近岳斩霄。他大为光火,但毕竟君臣有别,不好真个向殷长华兴师问罪,再转念一想殷长华迷恋男子,总胜过纳上成群姬妾,生下孩子威胁到秦冰母子俩的地位,便硬是把一股怒气按了下去,途中眼开眼闭,权当没看见殷长华往岳斩霄身边走得频繁。 边劲成旁观者清,也瞧出了几分端倪。这天正午,骄阳四射。大队人马赶了半天路,在一处果林边乘凉歇脚。边劲成下了马,走到岳斩霄旁边一坐,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溪流旁清洗果子的驼背身影道:“斩霄,你那新随从真是勤快,一停下来就替你摘洗果子。我身边亲兵十几个,可就没一个像他那麽机灵的。” 岳斩霄听出他话里揶揄,尴尬地道:“让边大帅见笑了。” 边劲成纠正他:“斩霄,我不是说过你已经接掌天枢帅印,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叫我大帅了?” “斩霄叫惯了,不易改口,边大帅莫怪。”岳斩霄笑了笑。对边劲成,他向来心怀感激,从不愿失了礼数。 边劲成拿他没办法,摇摇头,见那哑巴已洗干净果子,用衣摆兜了朝这边走来。他轻咳一声,低声叮咛岳斩霄:“那人始终是秦侯爷的手下,我瞧他对你太过殷切,其中恐怕有诈,你要小心为上。” 岳斩霄颔首道:“我明白。不过程错他武功平平,而且这些天走来,他并无异样,应当不会闹出什麽大动静来。” 边劲成想到岳斩霄身手卓绝,也就放下心,一拍岳斩霄的肩头笑道:“以你的机警,天下也没几人能算计得了你,是我多虑了。” “哪里。边大帅提点,斩霄多谢还来不及。” 殷长华已走到一半,见边劲成和岳斩霄两人言来语去,相谈正欢,他胸口顿似被人打了一拳,隐约作痛。 “咦,那人怎麽站在那里不动了?”边劲成注意到殷长华带著敌意仇视的目光,一愣後不觉失笑:“斩霄,你那随从似乎不高兴呢!” 岳斩霄不由得转头望去,正与殷长华的视线碰了个正著。 想到自己满眼的不悦和嫉妒都落入了岳斩霄眼里,殷长华慌乱失措,扭头便走,直到转到秦沙的马车後,确定岳斩霄再也看不到他,他才背倚车轮坐了下来,对著那几枚果子无声苦笑。 心系之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无法更进一步与之亲近,只有靠著伪装才能求得斩霄的一个微笑,寥寥数语,还要看著斩霄与他人谈笑。 他这一趟,还真是自寻折磨。 白天的暑气临近黄昏时分,凝成了大团厚重乌云,黑压压地悬在众人头顶上,似乎随时都可能砸落尘埃。秦沙忙叫众人加紧赶路,刚隐隐约约地看到下个城池的城楼影子,一场豪雨已倾盆而至,间或还滚过几个响雷。 众人忙著避雨,秦沙听到合贵公主在马车内不时被雷声吓得失声惊叫,便过去安抚几句。t 岳斩霄一一检视过那些装著公主嫁妆的车上都披上了蓑毡,不至淋到雨,自己一身衣服几乎被大雨浇了个湿透。倏地,一柄油布伞遮上他头顶,挡住了纷飞雨珠。 他转眸,就看到了殷长华。 雨伞撑在他上方。为他撑伞的人,却在雨中,只用一块大汗巾将头脸包住,露在外的双眼里,满是浓烈到他无法忽略的关切。 “……程错,你……”他静了一下,伸手握住伞柄,想把伞推回去。殷长华却忽然将伞往他手里一塞,抱头逃也似地冲回秦沙的马车。 岳斩霄怔了半晌,回头,秦沙已从公主处返回,正盯著他,面色十分阴沈。 t “阿嚏……阿嚏──” 殷长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止住,摘下包头的汗巾,上面已染了几处黑色污痕。他庆幸自己刚才躲得及时,不然这张脸就要被暴雨冲出原形了。 秦沙跨进车厢,便见殷长华一脸污七八糟的狼狈样,忍不住气往上冲,替殷长华解开了哑穴,压低声音怒道:“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哪像个太子!那姓岳的究竟有什麽好的,让你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还装下人装出瘾来了?我看你也别继续跟著了,回永稷求皇上直接下道圣旨,革了岳斩霄的军职,再废了他的武功,发回你府里为奴,免得你整天为他丢魂落魄!” 殷长华也不动气,低咳两声,才觉喉咙里舒服了些,取出易容药物边往脸上擦边叹道:“我和斩霄的事,你不懂,就别再过问了。唉,如果能让斩霄回心转意,就算要用皇帝交椅来换,我也愿意。” “你说什麽疯话?!──”秦沙气得不轻,直想把这昏了头的妹夫揍上一顿出气,拳头已经在衣袖里捏得咯咯作响,最後还是压住了火气。 打伤了殷长华,痛的是妹子秦冰的心。 归根究底,祸端就是那岳斩霄。他似乎低估了岳斩霄在殷长华心目中的地位,再任由殷长华沈溺下去,恐怕迟早会出大乱子。突又想起宫中流言,说岳斩霄进宫前,还曾勾引殷长华一同私逃过,他更觉不安。 这殷长华要是哪天鬼迷心窍,再闹上这麽一出,太子之位肯定是保不住了。唇亡齿寒,届时他秦家也不免跟著遭殃。 一定,要想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殷长华仍在忙著涂抹药物,所以并不知道,秦沙的目光,穿过了被狂风卷起的车帘,落在远处岳斩霄的身上,森冷骇人。 ☆、乱臣 49 句屏的雨季,长而闷热。一行人就在烈日和暴雨的交错侵袭里忙碌赶路。夏蝉逐渐销声匿迹时,送亲的队伍终於抵达碧蓝耀眼的大海边。登上当地官府一早奉命备妥的船楼,扬帆直驶琉璃岛。 鹤山国由深海中多座岛屿组成,从琉璃岛前往,尚需航行多日。众人到了琉璃岛,鹤山国的迎亲使节早已等候多时,参拜过公主与卫应侯,禀称鹤山王将亲率船队,於下月十五月圆之日前来迎接公主。 秦沙见对方礼数周全,颇为满意,当下安顿了众人,静待鹤山王来迎亲。 是夜,秦沙於帅府里大摆筵席,宴请迎亲使节。一干送亲将士均在列作陪。众人奔波良久,今晚总算卸下了肩头重担,无不高声谈笑,开怀痛饮。 岳斩霄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此刻喝了好几杯,已有些头晕眼花。见众人仍在畅饮,他於是悄然离席。 殷长华也在席上不起眼的角落里坐著,目光自始自终都围绕著岳斩霄打转,发现岳斩霄脚下打飘,他不放心,便悄悄尾随跟了上去。 帅府外,喧嚣不再。海上月色特别的亮,岳斩霄踏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独行,走到平时练功的那方岩礁边。 白天湛蓝澄澈的海水入夜後就变成了幽邃的深蓝色,被海风吹拂著,拍打岩礁,溅开无数带著海腥味的泡沫,转瞬退去,留下一片平滑如镜的沙滩。许多小虾蟹四处爬动,很快又被再次袭来的海水覆盖,冲刷到更远离大海的地方,抑或被浪潮卷回大海。 岳斩霄一手扶岩石,一手揉著发热胀痛的脑门,凝望身前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的海潮,突兀笑。 他想他今晚是真的喝醉了,竟破天荒想起了遥远得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儿时回忆。他还是个刚学会自己走路的孩子,光著小脚在沙滩上摇摇晃晃地走,捡拾那些五彩斑斓的贝壳。 双亲就跟在他身後,笑著叮嘱他别贪玩,小心被海神婆婆带了去。t 那时他以为海神婆婆是最可怕的,直到和岛上别的孩子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海盗掳上船後,他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比海神更可怖的人。 被掳的好几个同伴因为不听话,被活活抛进了大海里喂鱼。原本,上了贼船後,他们的命运,也就和那些被浪潮携卷的虾蟹贝壳一样,生或死,已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即便到了今日,他依旧摆脱不了宫中的阴影,更忘不掉自己最想忘却的那个人…… “唔──”双眼辛辣刺痛,仿佛就快有灼热的液体滑落。酒意也在胃里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他张嘴,恨不得能将多年来所有积压的情绪都连同酒水吐个干净。 殷长华就站在岳斩霄身後数丈开外,见岳斩霄醉得厉害,一阵心疼。 “呃啊……”吐光了腹中最後一点酒水,岳斩霄喘息著直起腰,边解开沾了污物的衣裳,边往海水中走去,准备洗去一身的浓烈酒气。 斩霄想干嘛?!莫非一时想不开,竟要自寻短见?!殷长华大惊,苦於哑穴被制叫不出声,急忙冲了上去。 岳斩霄醉意醺然,耳目也远不及平素灵敏,直等殷长华的脚步奔近,他才听到,猛回头,杀气凌厉,但随即认出了来人,满身杀机便似潮水退了回去,大著舌头道:“是、是你啊──呃?” 手臂被殷长华拽住了,直往岸边拖。他不满地甩开殷长华的手,道:“我要洗澡,别、别管我。” 殷长华如释重负,暗笑自己紧张过了头,下一瞬,目光却凝住了── 月色照落在岳斩霄赤裸的上半身,如给这具矫健有力近乎完美的肉体抹上层诱人的珠光,然而殷长华怦然心动之余并未漏过那些伤痕。 腹肌处几条浅淡的白痕,是那年春猎被猛虎抓伤的。另有数处或深或浅,是不是这几年来征战中负的伤?……可真正令殷长华心悸震惊的,是岳斩霄有些残破的乳头。 这,是怎麽回事?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尚未碰触到岳斩霄,就被後者拍开了手。 “我的身体,很丑吧?吓到你了?”头脑仍在晕眩,岳斩霄看不清殷长华眼眸里究竟是什麽情绪,可便是用脚趾想,也猜得到对方心里一定很惊讶,更多厌恶。 “哈哈哈……程错,你难道不知道,我本来是什麽人吗?”他指著自己破损的乳头,大笑:“这里曾经被皇上穿了环,当我能摘掉的时候,都已经和皮肉长在一起了。只有用力扯,才能把它拿下来──” 殷长华再也听不下去,张开双臂紧搂住岳斩霄,几乎想把岳斩霄整个人都嵌进揉进自己体内,深深地藏起来,让所有人从此都无法再伤害到岳斩霄才好。 只恨自己,当初救不了斩霄。 ☆、乱臣 50 发烫的脸颊上逐渐感受到湿气,意识到哑巴在颤抖著无声流泪,岳斩霄猛地将人远远推开。“你哭什麽?呵,我不需要别人来可怜。走开,我要洗澡,不用你在边上看著。” 他不再理睬殷长华,摇摇晃晃地往海里走,直至腥冷的海水漫过他胸口。 身周浪涛波涌,有海鱼灵活游动。 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在溪水里抓著那些滑不留手的鱼儿。长华也下了水,帮他一起抓鱼。两人忙碌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还沾了满头满脸的水草和落叶。 长华飘散在水面的黑发,也如同有生命的水草,轻抚著他的双肩,缠绕住他的脖子,和他的头发纠结在一起,难舍难分…… 长华落在他脸上、唇间的吻,缠绵又温柔,夺走了他所有的心神,只想就这样,两个人永远地相拥著,在这潺潺溪水中永远地沈醉下去…… 可世事,终不如他愿。 长华已经上了岸。而他,却还溺在昔日回忆里。 “……呵呵呵……”哀痛,就像海水,不断地侵袭著他的身体,将他故作坚强的铠甲一点点腐蚀掉,剥出那颗旧伤累累的心,再一次恣意冲刷、挤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任凭他如何逃避,如何用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皆是枉然。 江湖遥,庙堂远。岁月婆娑逝,浮华纷繁後,泛上心头的,始终还是那个早已镌刻进魂魄深处的影子。 “……长……华,长──华──”这瞬间,他再也无力承受决堤的灭顶痛楚,朝著汹涌大海嘶声呼喊起在心底深锁了九年的名字。 也只有在这刻,在浩淼无边的大海中,可以抛开一切顾忌,尽情宣泄。 殷长华呆立在沙滩上,听著岳斩霄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他喉咙里热热的,闭目,锁住即将再度肆流的热泪。究竟该如何,才能为斩霄解开心里的死结,让斩霄不再折磨自己。 “……长──华──”海水中的人已经喊到声嘶力竭,更像是在哀号哭泣。 殷长华深深地吸了口气,走近岳斩霄,再次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一回,岳斩霄似已心力交瘁,没有再挣扎,任殷长华将他带上岸。双脚出了海水,他一软,坐倒在沙滩上,木然望著面前起起落落的潮水,陷入了沈默。 殷长华以为会在岳斩霄眼里看到泪光,可是那双眼中冷冷闪动著的,只有激烈烧尽燃殆後的绝望。 心死的人,才会看不到任何未来。 殷长华忽然觉得心头奇痛,颤抖著张嘴,想说点什麽,才省起自己哑穴未解。他於是在岳斩霄身边坐了下来,替岳斩霄清理起头发衣服上沾到的海草、沙粒。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慢。喧嚣的海浪声在这刻也似乎消失了,天地里静谧得出奇,只有斩霄的呼吸和心跳,一声声,落在他心上,虽近,却又那麽地空远。 月过天心,他拿掉了岳斩霄发丝上最後一点沙子,用手指当梳子,将湿漉漉缠在一起的头发梳理整齐,微一犹豫後,小心地用双臂环抱住岳斩霄冰冷的身体。 “……”始终如石像的岳斩霄终於缓慢扭过头,开口,声音沙哑。“程错,你喜欢我麽?” 殷长华万没料到岳斩霄会突然直截了当地向他发问,震了震,不敢对视岳斩霄双眼,慌忙垂首,又重重点了下头。 “呵……”耳边,传来岳斩霄一笑,倦意阑珊。“别傻了。我曾是皇上的娈童,你再跟我接近,也会被人一块耻笑。” 殷长华连连摇头,伸手正想在沙中写字,岳斩霄已长身而起,叹著气往来路回走。“之前你看到听到的,全都忘了吧。还有,既然已经回了琉璃岛,府里自有护卫执事,明天起也不必再劳烦你给我送饭菜。多谢你这一路上的照顾。” 幽幽叹息随著他修长孤寂的背影逐渐远去,最终被深沈的夜色彻底吞噬。 殷长华如痴了傻了一般,坐在空旷无际的沙滩上。身後海浪拍岸,夜风低鸣,仿佛还带著岳斩霄先前的声声呼号,悲凄如失所无依的雏鸟。 怎能忍心,再任由斩霄在风雨飘扬的大海上孤独漂泊?…… “嗯?长华你想回永稷後求皇上将岳斩霄调任京城?”秦沙眼里掠过丝异样神情,几分酒意也醒了大半。 酒宴直闹腾到夜半才结束。他回到房内,殷长华已在等他。哑穴得解後第一句话,就说回京後要向皇帝请旨,大出他意料。他替自己斟了茶水,轻啜一口後笑道:“那天我说了这法子,你当时还不爱听。怎麽今天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殷长华苦笑:“我是想等斩霄自己回头的,可依著他的性子,就算我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也未必肯自愿回来。琉璃岛又和永稷相隔千里,我总不能常年留在这里。” 他直视秦沙,正色道:“父皇对斩霄颇有戒心,恐怕不肯答应。到时还得请你帮我一同进言,让父皇召他回京。我想过了,斩霄身手那麽好,以後就让他教导慕儿习武健身。父皇应该不会反对。” “事关慕儿,我这当舅舅的当然得出力。”秦沙含笑点头,心里却冷冷地哼了一声,打定主意,绝不能让殷长华如愿。 那个岳斩霄,处处乱了殷长华的心,更是殷长华顺利登上句屏皇位的绊脚石,非除掉不可。 ☆、乱臣 51 岳斩霄一直睡到第二天午後才被斜照进房内的阳光晒醒。宿醉已清,见自己还披著昨天的脏衣服,他忙起身换了,推门想去井边提水洗漱,一眼,就看到哑巴正在院门口的椰树下坐著。 见到他,殷长华欢喜地站了起来。t “我昨晚不是叫你不用再来伺候我了麽?你……怎麽又来了?”岳斩霄微蹙眉,殷长华却咧嘴一笑,转身兴冲冲地跑出院子,片刻後返回,端了饭菜,自顾自就往屋内送。 岳斩霄无奈摇头,洗漱完,踏进房内。 饭菜比往日来得清淡,还多了盅醒酒暖胃的土茯苓葛花炖肉汤。殷长华不住打著手势,示意他多喝点汤水。岳斩霄也不知为何,忽觉鼻根发酸,慢慢喝著汤,低声问:“你今天一直在外面坐著,就为了等我起身?” 殷长华只是无声笑。 这世上,怎麽还有这种比他更傻的人?岳斩霄惘然,想劝哑巴别再在他身上白费光阴,可面对哑巴一脸满足的微笑,他话到了舌尖,终究说不出口。 算了。反正不用多久,等送亲之事告成,这程错就得跟著卫应侯回京,从此与他再无瓜葛。他现在又何苦非要急著赶人,伤了对方? 他长叹了口气,抛开纠结,专心用起饭菜。刚吃了几口,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放落碗筷。 “斩霄,你起了。”来人正是边劲成,他打量了岳斩霄两眼,笑道:“我听说你昨晚喝多了,如今没事了吧?斩霄,你的酒量可真是差劲,哈哈,今後我少不得要陪你多练练酒量。你是我句屏第一良将,酒量可也不能给人比下去。” “边大帅取笑斩霄了。”岳斩霄恭敬地请边劲成入了座,心知边劲成来找他,绝不会仅为了看他醉态,多半是有要事相商,当下对殷长华道:“我与边大帅有事要谈,你暂且退下。” 殷长华自打边劲成出现,就止不住一股子酸气直往上冒,可又不能硬杵著不走,只得低头告退,站到了院中。 房门很快被岳斩霄关上,隔断了他的视线。 边劲成听殷长华脚步声走远,这才一肃面色,道:“我刚接到急报,七艘运送贡品的大船在东海被朱天那贼子给洗劫了。东二路水师救援不成,还中了朱天的计,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又是朱天!”岳斩霄眼神转冷。 句屏多年来海盗猖獗,其中势力最大的一股,纠集了数千人之众,俨然已成海上霸主。首领朱天身手不凡,被其他盗匪尊为“鲨皇”。岳斩霄这几年铲除了不少海盗,也曾领兵前往朱天在东海的老巢血鲨屿,想剿灭朱天这个海盗头子,奈何走漏了风声,扑了个空无功而返。 他略一沈吟,道:“朱天如此猖狂,不尽早铲除必将後患无穷。边大帅,可要斩霄前往剿匪?” “此贼不除,句屏海域一日不得安宁。不过眼下送亲之事尚未了结,是否出兵,还得由那卫应侯爷定夺。我来这之前已向秦侯爷禀明此事,他却未表态,我也不便擅作主张。”边劲成是武人出身,素来只推崇军功,颇瞧不起那些世袭的贵胄公子哥儿,边说边摇头。“我看他八成是不想多事揽这麻烦上身了。” 岳斩霄叹道:“只怕不惹麻烦,麻烦自己也会找上门来。公主远嫁鹤山,朱天那厮怎会不知?他有胆劫持贡品,再来劫公主的嫁妆也不出奇。” 边劲成一拍大腿,道:“我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找你商量,看该如何防范那海盗头子才是。” 两人一样的心思,当即取出海图,聚精会神研究起策略来。 殷长华还在院子里站著,离得远听不到屋内两人说话声,透过窗上半卷的竹帘,却清清楚楚看到边岳两人并头相谈,状极亲密。他越看越觉心口堵得慌,蓦地气血翻涌,一阵难受,急忙捂著嘴离去。 刚转过墙角,喉咙里又痛又痒,他忍不住干呕一声,放开手,衣袖上已染了斑斑血迹。 他闭目喘息片刻,终於将嘴里还在继续往上涌的血腥味压了下去,苦笑著把沾血的袖口卷起来。 要是被秦沙看见了,铁定不肯再为他封闭哑穴。然而他很明白,嫉妒,才真正是那把看不见的利刃,一分分,剜著他的心。也更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把斩霄带回永稷,不能再让斩霄留在琉璃岛。 能坐在斩霄身边,陪著斩霄说话的人,从前是他,将来,也只能是他。他不在乎还要等待多长久,才能重新迎来那一天,可绝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将那个本属於他的位置拱手让人。 t 数日後,岳斩霄与边劲成正在部署兵力,加强对琉璃岛周边行经船只的搜查。永稷特使驾临,传来了殷晸的圣旨。 贡船遭劫,东二路水师受挫,龙颜震怒,责令南路水师讨贼,由正坐镇琉璃岛的卫应侯秦沙亲持大局,务必清东海贼寇,振句屏国威。 秦沙领了圣旨,回到屋内,便立即找来殷长华商议。“岛上三路水师,最多只能分两路去剿匪。再过些日子,鹤山王就要来迎亲,我这边肯定还得安排下精兵良将,以防事态有变,还要跟随公主至鹤山,等大婚礼成,才不负皇上所托。” “那是自然。”殷长华颔首。鹤山刚臣服句屏,焉知那鹤山王是否真心归附还是假意投诚,岛上留守将士必不可少。至於攻打朱天── 他咳嗽两声,道:“边劲成在这里驻守多年,由他领兵清剿盗匪,最合适不过。可让他带上一路人马去打头阵,引开那夥盗贼的主力,第二路人马便可趁虚而入杀入血鲨屿,找回被劫的贡品,端了盗匪的老巢。” 秦沙目光闪动,“兵分两路,法子是不错。不过打头阵的人,可就有些凶险了。” 殷长华面无表情,冷冷地道:“疆场之上本就风云难测。况且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生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秦沙似乎也嗅出了殷长华言语里那丝醋意,微扬眉,轻笑两声:“好,就这麽定了。让边劲成打头阵,皇上点名要我支持大局,我怎麽也得带上一路人马去会一会那海盗头子。护送公主去鹤山完婚之事,就交由岳斩霄罢。” “如此甚好。”殷长华说了一阵话,已觉有些不适,扶额往椅背上一靠。 秦沙见他神色疲倦,了然地道:“我早跟你说过连日封穴会大伤元气,你偏不听,如今知道滋味了吧?回房好好休息,我找御医煎贴安神药,迟些给你送去。”他一边摇头,一边还是替殷长华将哑穴重新封住。 殷长华这几日暗地里确实又呕过几次血,自知体力不支,於是不再强撑,返回自己房中。坐在椅中听著围墙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操练声,怔了半晌,微牵了牵嘴角。 莫怪他用心歹毒,故意想置边劲成於险地。眼看心爱之人与他人光明正大地谈笑,自己却只能躲在面具背後独自咀嚼失意和妒火。这等煎熬,天下又有几人能受得了? “……你在想什麽?”秦沙不知何时已进屋,手里端了碗药汤,笑一笑,将药碗递给殷长华。“喝了它就睡吧。出兵之事,我自会安排。” 殷长华喝完药汤,就觉倦意上头,慢慢垂下眼帘,顷刻,便已靠著椅背入睡。秦沙一直在旁站著,见殷长华睡熟,他脸上的笑容最终隐去,仅余一片森冷。 ☆、乱臣 52 殷长华从来没睡得这麽香甜过,翌日醒来仍觉浑身懒洋洋的,梳洗後也不想出门。午时秦沙来到,给他端来些饭菜,此外还有一碗与昨天相同的安神药。 “御医昨天说了,这药得连喝上几天,多多卧床休养,才能把元气补回来。伐贼之事我也已吩咐下去,只等这几天里海风转向,就可出兵偷袭血鲨屿。长华你不用操心,只管安心养好身体。” 殷长华不虞有他,端过药喝了,没多久,又被睡意拖去了黑甜乡。 之後数日,他均在房内休息。那安神汤药果然颇有见效,几天下来,殷长华胸口不再发闷,只是仍精神不济,日夜昏沈沈的,极是嗜睡,而且醒来的间隔也越来越长。 这天黄昏时,殷长华才被饥饿感唤醒,睁眼见房中黑乎乎的。风吹在紧闭的窗户上,窗纸发出类似撕裂的声响,十分刺耳。 他茫然听了好一阵,突地意识到,风向转了。 秦沙已经离开领兵琉璃岛了吧?所以白天都没来叫醒他用饭。他下了床,推开门,果然门外树影摇动,刮得好大风。 他只披著件单衣,微觉寒气,回屋加了件袍子,倏忽想起岳斩霄身上一直穿得单薄,不知道起了大风後,斩霄有没有及时添上衣物。说起来,他已经好几天都没去给斩霄送饭菜了。 思念的冲动一旦成形,就迅速占据了他整个心绪。他略事梳洗,朝厨房走去。 人呢? 殷长华端著盘饭菜,来到岳斩霄居处,却见房门虚掩,屋内也没有灯火。他愣了愣,点起案头蜡烛,摆好碗碟,等了片刻,窗外夜幕已完全落下,岳斩霄仍未回来。 他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正想出去找人,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殷长华一喜,忙打开房门。 来的,是秦沙身边的一名近侍。他面色焦灼,看见殷长华,不由得松了口大气,边走边嚷道:“原来你在这里啊!侯爷出海前吩咐过我给你送饭送药。东西都在你房里放著呢,快回去吃吧。” 殷长华大失所望,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那些饭菜,又朝那人比划一番。 “你是说要等那个岳将军回来一起吃?”那近侍看懂後忍不住失笑:“昨夜风向一转,岳将军就已经先率人前往血鲨屿了。等他剿匪回来,你这些饭菜早就馊了,哈哈哈……” 什麽?!殷长华耳边便似突然炸了个响雷,霎时间,头脑里全成空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浑身都发了抖,陡地一把揪起那人的衣襟,张嘴想质问,喉咙里却只能挤出几丝嘶哑的气流。 “你干什麽?”那人恼怒地扯开他的手,见这哑巴丑脸扭曲,眼睛发红,他心底不禁有点发毛,不敢再跟这古里古怪的家夥说话,悻悻地走了。 殷长华的手脚仍因这巨大的惊变而簌簌轻颤。难怪这些天他总是昏昏沈睡,一定是秦沙在安神药里做了手脚,好支开他,暗中捣鬼!他猛一跺脚,冲了出去。 “站住!大帅府邸岂是你随便能闯进来的!快走,走!” 边劲成正在自己院中练习刀法,忽闻院门口值守的亲兵大声呵斥,他微一皱眉收了刀,走到门口,藉著檐下灯笼,见被亲兵拦住的,正是那个常向岳斩霄献殷勤的哑巴,不禁奇道:“你来这里有何事?” 看到边劲成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殷长华最後一丝希望就此破灭──以身涉险的人,居然真是斩霄! 他已经无暇去细想秦沙究竟是如何下得军令,抖著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写起字来。 边劲成没等他写完最後一笔,两道浓眉攒得更深了。“你要我派船送你去血鲨屿?那边即将有一场恶战,你去干什麽?你家秦侯爷有大军护著,不会有闪失。” 殷长华恨恨地拗断了树枝,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保持镇静,抓住边劲成就往边上拖。 “放肆!”几个亲兵全都勃然色变。 边劲成也是一怔,但他到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抬手阻止亲兵上前,随殷长华走到一旁僻静处,道:“你可是有什麽紧要事?啊,这是?──”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7节 一方雕刻著盘龙的金印被殷长华递到了他眼前。天色虽黑,边劲成目力好,仍辨认出印上“毓德行宝”四字,大吃一惊。 毓德,正是太子殷长华的封号。这哑巴竟然身怀太子印章,又是与卫应侯一同来的,十之八九是太子遣来暗中督查军情的密使。 他刚要对著印章下跪行礼,却被殷长华拦住,顿时会意对方不想暴露身份,当下低声道:“阁下但请稍後片刻,我这就去安排船只。”言毕快步离去。 殷长华收起金印,仰望夜空,心也如这夜色般,一片沈黑。 斩霄,千万别出意外…… ☆、乱臣 53 海上风起云涌,遮住了星月,唯有远处遥遥数点暗红的火光明灭闪烁,透出几分诡谲。海浪拍打著船舷,一波接一波,令可载数百人的战船也左右摇晃不定。 岳斩霄挺立船首,双脚似在甲板上生了根,巍然不动,只凝望前方那分不清是夜色还是海面的一团漆黑,良久收回了视线。 瞧这天象,一两天内,将有暴风雨,不利於他们偷袭血鲨屿。况且他此行虽然带了七八艘战船,真正可用的兵士却仅有百人。战船上看似披坚执锐多不胜数的“将士”,均是用稻草树枝扎制的假人。 ……“兵不厌诈。本侯爷想过了,先扎些假人伪装成将士,将盗贼的主力引开,本侯爷再亲率大军直入贼穴,杀他个措手不及,夺回贡品。” 数日前,秦沙将他和边劲成召去密谈,定下声东击西的计策後,笑吟吟地直把目光在他两人间打转。“这负责引蛇出洞之人可得智勇双全,得尽力与敌周旋,拖延时间,绝不能给贼人看出破绽,坏了大计,不知两位谁愿意担此重任?或者边将军你可有何人举荐?” 这计策,说穿了就是让先去的那队人马以身做饵。岳斩霄见边劲成张口欲言,他怎能坐视这常年照拂提拔他之人赴死,便抢先拱手请缨:“斩霄不才,愿领军令状出战。” 秦沙哈哈大笑:“岳将军大败鹤山,攻打这小小的血鲨屿自然不在话下,就依你所言。由你带领百名精兵,打这头阵。” 边劲成面色微变,“秦侯爷,光凭百人怎能──” 秦沙不等他说完就冷下脸,截道:“军中主力得随本侯爷歼敌,还得留够人手镇守琉璃岛,保护公主。公主若有半点差池,哪怕我等尽灭海贼,也功不抵过。边将军,你不必多说了。” “可是──” “边将军,你难道想越庖代俎,代替本侯爷发号施令?”秦沙咄咄逼人。 “不敢。”边劲成无奈地闭上了嘴。 岳斩霄听著两人争执,始终缄默不语,心底却无比豁亮──秦沙,是想借此机会置他於死地! “岳将军……”身後传来一声吞吞吐吐的呼唤,打断了他的回忆。 岳斩霄回头,见那兵士欲言又止,淡然道:“何事禀报?” 那人低声嗫嚅道:“弟兄们都在私下说,就咱们这几号人,怎麽够跟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匪打。卑职看大夥儿似乎都有点乱……”听到岳斩霄一声冷笑,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下去。 岳斩霄丝毫不觉意外,这秦沙拨给他的所谓百名精兵,其实大多是营中执役打杂之人,根本跟精悍两字扯不上边。此刻未战先怯,阵脚已乱。 他默然望了眼甲板上三三两两坐著的兵士,猛地抽出腰悬短剑。森寒剑光,映上他冷峻如冰石的俊美面容。 那人以为岳斩霄怪他扰乱军心,要拿他问罪,唬得连退几步,跪倒在地。余人听到动静,也都一惊,停止了窃窃私语。 岳斩霄目光掠过众人脸上惊怯、狐疑、迷惘各色神情,最终落在斩霄剑上。 五年前,他离开青阳殿时,殷晸叫住他,望了他好一阵子,将斩霄剑赐还给他。“拿去罢!就算入了军营,你也曾是朕的人。若有人敢对你不敬,斩了便是。” 闵公公在旁,一个劲给他打眼色,要他赶紧叩谢此等圣眷殊恩。他却深以为耻,多年来只将此剑压在箱底。这次临行前,终是取了出来。 他弹指,轻叩剑身,在清越龙吟声中转身回望黑黔黔的大海,平静地道:“一旦开战,你们只管守住战船,分散敌军。杀敌之事,我一人足矣。” “岳将军!”数名兵士都愕然叫了起来,他们都知道岳斩霄武功精深,与鹤山国一战後更是声威远播,可单凭一人,如何敌得过千百对手?! 岳斩霄背对众人一扬手,压下了众人的喧哗,聆听著海风呼啸,浪潮起伏,嘴角泛起丝苦笑。 秦沙既然已对他起了杀心,即便率领大军攻入血鲨屿,也必定不会来救援他。想要替自己和这些稀里糊涂成了炮灰的兵士杀出条生路,只能凭运气放手一搏。 ☆、乱臣 54 浓重的黑云如块巨大的幕布,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随著越刮越烈的海风舒卷翻涌,像锅快煮沸的墨汁,看得殷长华胸口喘不过气来。 脚下的船只亦被风浪吹打得来回摇晃,幸好船上舵手均十分老练,虽然自琉璃岛出发後,这两天内遇上过几个大浪,都有惊无险地避过了。众人打起精神,驾著船朝前方已隐约可见灯火的血鲨屿赶去。 又行了半柱香光景,在船头负责了望的一个兵士突然叫了起来:“咦,那边怎麽一片通红的?啊,是著火了!” 殷长华一怵,冲到船首,果然见前边几块陆地上火光熊熊,将半边夜空也烧红了。浓烟火舌间还夹杂著隐隐约约的厮杀呐喊声。 看这情形,双方恶战正酣,却不知斩霄可有凶险!殷长华整颗心都悬在了半空,拼命打著手势,催水手加快船速。 那几人出发前都受了边劲成吩咐,要听命於殷长华,当下众人齐力,将船只驾得飞快。 渐近血鲨屿,逼人热浪已吹得殷长华面庞生疼。等水手刚将船停稳,他便迫不及待地冲过踏板下了船。撩开扑到脸上的烟雾,他见不远处有几拨人正打得热闹,看穿著,句屏水兵已稳占上风,将被困在中间的黑衣汉子步步紧逼。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黑衣盗匪血肉模糊的尸体,也有少数水兵。殷长华红了眼,张嘴想叫,却怎麽也喊不出岳斩霄的名字。 他揪住一个正好奔过他身旁的句屏水兵,才比划了两下,那人已不耐烦地甩开他。“这里也快烧起来了。你还杵著干什麽?还不赶紧一起帮忙去把贡品搬上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殷长华顺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众多兵士都在火海里来回奔走,将无数个箱笼抬上战船,场面十分混乱。他又接连拦住几个兵士,想打听岳斩霄的下落,那几人哪有耐心看他指手画脚,均不理睬他。 殷长华心急如焚,游目四顾,蓦然望见一处火势未及处露出半艘战船残骸,残破的桅杆旗子在风中飘动,上面绣著“岳”字。 那是斩霄的帅旗! 他充耳不闻身边几个兵士的催促,踩著满地尸体,一脚高一脚低地向那边狂奔而去。 战船搁浅处,有大片背风的山石,大火尚未烧过来。殷长华匆匆一扫战船四周,只有几个水兵和黑衣盗匪的尸体。再往前,盗贼的尸体接连不断,一直铺向地势渐高的山坡。 这些盗贼的尸体,大多数都是被一剑封喉,脸上甚至没太多惊恐痛苦之色。似乎是因为出手者出手太快,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死亡的降临,便已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这多半都是毙命於斩霄手下!斩霄一定还活著,殷长华精神一振,循著尸体往山上跑。 山坡看著不高,但多嶙峋怪石,极难攀爬。好不容易爬到顶上,殷长华已累出一身大汗。正抹著汗,头顶一个焦雷,紧跟著豆大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将下来。 山顶上,尸体明显少了许多。他一边抹雨水,一边竭力张望,看该朝哪个方向继续寻找── 越来越密的雨幕里,突然有个红色的影子闯入他视线。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斩霄是谁! 殷长华欣喜若狂,随後发现岳斩霄披头散发,衣上溅满了血迹,才将一身素衣染成红色。人也有些踉跄地慢慢倒退著,显然是在恶战中负了伤。 他心疼地拔腿奔上前。离岳斩霄还有数步之遥,岳斩霄已听到动静,猛转身,斩霄剑隔空指著殷长华的喉咙,厉声叱喝:“谁?” 殷长华刹住脚步,擦著满脸雨水,手顿时变成了黑色。料想脸上的易容物已被这大雨冲了个干净,再也遮不住本来面目。 斩霄一定会恨他刻意欺瞒吧?他苦苦一笑,踏上半步,却听岳斩霄又问了一遍:“谁?” 殷长华愕然。这时空中倏忽亮起道闪电,宛如条巨大扭曲的白色蟒蛇,撕开了雨幕。 岳斩霄的俊脸,也被闪电照得雪亮。他紧闭著双目,眼皮上笼了一层紫黑色。 斩霄的眼睛?……殷长华毛骨悚然,如果不是哑穴受制,必定惊叫出声。手已先於意识,颤抖著伸到岳斩霄眼前,轻轻挥了两下,不见岳斩霄有任何反应,他张大嘴,半晌,发出呃呃两声,嘶哑到极点。 他的斩霄,瞎了…… 岳斩霄脸上肌肉微一抽搐,左手疾伸扣住了殷长华的手腕,掌心传来的肤触似曾相识,他慢慢敛去了杀气,放开手道:“你是……程错?” 殷长华点头,立刻就想起岳斩霄再也看不到他任何举动,心痛欲裂,泪水夺眶而出,转眼便与雨水混在了一起。他哽咽著拉住岳斩霄的手,在他掌心写起字。才写了两笔,就被岳斩霄甩开。 ☆、乱臣 55 “你想知道我的眼睛怎麽瞎了?”岳斩霄竟反常地笑了起来:“当然是跟朱天那贼子打斗时,被他洒了毒粉弄瞎的。不过他也被我夺了刀,还劈中了他的脸,应该活不了。我也算替自己报了仇,哈哈哈……” 殷长华听他笑得几近疯狂,心知岳斩霄定是一时受不了这双目失明的打击,他咽下喉间奔涌的热流,伸臂试图抱住岳斩霄,刚碰到对方的身体,就被岳斩霄狠狠推开。 “我只是瞎了,又不是瘸了!不用你扶,我自己也能走回去!” 他一边怒吼一边往前走,却不知道前面坡边有方泥土被暴雨冲刷得松动,脚底一滑,人已摔了出去。 殷长华想都没想,急忙伸手拽住岳斩霄的左臂。被他一带,两个人都沿著斜坡滚落。幸好落地处的泥土已被这场猛烈的大雨泡软,两人滚了满身泥泞,并未伤到筋骨。 岳斩霄以剑支地撑起身,耳边只听到雷电交加,雨声滂沱,双眼也仍蛰痛难当,可他依然摸索著往前走,想要逃离这片!人的黑暗。才跨出两步,就绊上块石头,再度摔倒,短剑也脱手而飞。 这次,他坐在泥水里,任由暴雨无休止地浇淋,动也不动。 他真的已经瞎了,连几步路也走不好,从此只是彻头彻尾的废人一个,还谈什麽征战杀敌?…… “呵呵呵……”笑声起初很低,越来越响,最终变成狂笑。他不断用力捶打著地面,似乎想用这毫无意义的方式来转移无处可去的怨愤。 殷长华见他近乎自残的举止,揪心地痛,冲上前抓住岳斩霄已经蹭破了皮的双拳,也不顾还沾著泥泞,低下头,去舔伤口渗出的血丝。 咸涩,发苦……一如蜿蜒流进他嘴里的雨水和泪水。 “滚开!”岳斩霄像被侵犯了领地的负伤野兽低声咆哮,挣脱殷长华的手。“用不著你来同情我!你走!” 深藏在孤傲敌意背後的绝望和自嘲更令殷长华的心阵阵悸痛,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年,正紧抱双臂,蜷缩在森冷空旷的青阳殿内,眼中盛满悲哀、惊恐、戒备,更多被人抛弃的彷徨无助…… 他再次挪近,紧紧抱住岳斩霄,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对方被雨水淋得凉透的身体,尽管他全身上下的衣裳,也同样湿透。 岳斩霄终於被激怒,猛地将殷长华按倒在地,扼住他脖子,嘶声道:“你听不懂我的话麽?叫你滚,为什麽还来纠缠?你以为我瞎了,就有机可趁了?你是不是跟那些无耻之徒一样,就想著我的身体?哈哈……” 一次次出生入死,也慢慢地以为自己能用血和汗洗脱往日的耻辱,可老天爷终究还是看不起他这肮脏卑贱的人,重新将他打回原形,推进黑暗的无底深渊。 多年的努力刹那间尽付东流,他注定,只配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在旁人的鄙夷指点里苟且偷生。 一个目不能视的废物,再活著,也不过是给人当做茶余饭後的笑料。 “呃呃──”卡在喉头的手越来越重,殷长华几乎窒息,费力想扯开岳斩霄的双手,却怎麽也拉不开。就当他快晕厥过去时,岳斩霄遽然放开了他。 他摸著还在作痛的脖子刚大口喘息两下,惊见岳斩霄坐起身,双手在地上一阵摸索,找到了宝剑,凄厉一笑,横剑便往颈中刎去。 殷长华直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力死死捉住岳斩霄执剑的手,眼看岳斩霄仍不松手,他一口咬上岳斩霄手背。 “唔──”岳斩霄猝不及防被咬个正著,一痛,本能地松了手,剑掉落泥泞。殷长华怕他再去捡剑,更用力地抱紧岳斩霄。心情激荡之余,什麽顾虑都被他抛诸脑後,他颤抖著吻上岳斩霄冰凉的嘴唇。 哪怕怀中人瞎了、聋了、残了、废了,也永远是他心里最割舍不下的啊……斩霄,可懂?…… “滚……嗯唔……”这个程错,看似憨厚,竟敢趁人之危来轻薄他!岳斩霄怒到极点,挣开对方环抱住他的双臂,扬手就是一掌,正中殷长华胸口。 “呃!”殷长华喷出一大口血,双眼发黑。第二口血还没吐出,已被扑上来的岳斩霄再一次推倒在满地泥泞中。 电光频闪,照亮了岳斩霄漆黑湿透的发,惨白的脸,还有说不出的疯狂和悲凉。 “你们心里,都认定我就是个玩物,对不对?呵!好啊,既然你想要,我就满足你,哈哈哈……” 殷长华一边咳血,一边摇头,可岳斩霄根本看不到他的否认,仍在歇斯底里地笑著,手摸索著伸到殷长华腰间,去扯他的裤子。 斩霄,清醒些,别这样……殷长华费力挣扎,下一刻,就被岳斩霄扇了两个耳光,双耳轰鸣。 ☆、乱臣 56 他无力地喘息著,嘴里涌出的血混著雨水泥水流了他满脸,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再也看不清身上那人的表情,只在双腿被强行分开抬高的时候绷紧了身体。 进入,是超出他所有想象的痛。他瞪大了眼睛,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类似兽类濒死的嘶哑低鸣,然而这悲鸣根本改变不了他的处境,反而像是催情的媚药,让撕裂他身体的人愈加亢奋,更凶狠地挺腰往里力挺,入侵到更深处。 “你想要不是吗?那我就给你!”岳斩霄用力喘著粗气。深陷对方身体里的感觉,原来竟是如此火热奇妙,瞬间将他最後一丝理智也击得支离破碎。 他狠命重重一顶,齐根而入。将男人僵硬的双腿紧压在胸口,开始疯狂起伏,追逐起最原始的快感。 “……”身体,似乎都要被由里而外地贯穿,撕碎。殷长华张著嘴,随身上人的律动断续发出无意义的暗哑呻吟,又立刻被雷电风雨声遮盖。 梦里想过无数次,能再抱住斩霄,重温当年旖旎,可从没料到,两人生平最亲密的碰触,竟是发生在此时此地。而斩霄,却看不到他,甚至都不知道,抱的人是他。 “……呵呃……”真是天大的讽刺,他想笑,血就和雨水倒流著灌进喉咙里,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他拼命吸气,双手在岳斩霄又一个猛力顶进下紧握成拳,可旋即便被岳斩霄掰开。 身心,已彻底被本能俘虏。岳斩霄十指交叉著嵌进殷长华痉挛发僵的指缝里,牢牢揪紧此刻脑海里唯一的存在,下身也加快了撞击。 强烈的快感全被积聚禁锢在两人衔接磨蹭的狭小空间里,不断沿著脊柱攀升。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粗重,突然放开了殷长华双手,转而抓住殷长华被冷汗和雨水打得湿透的紧绷臀瓣,用力向两侧掰开,疯狂地往男人滚烫收缩的身体深处发起攻势,嘴里甚至吐出了自己从来连想都没想过的污言秽语:“叫啊!为什麽不吭声了?哼嗯……还、还夹我,哈啊……看我不戳死你!嗯嗯……啊啊────” 高潮迸发的刹那,他忘乎所以地叫了起来。 所有的不甘和力气,似乎都随著欲望一并发泄了出去。他浑身发软,疲倦地趴倒在殷长华身上,低喘。 整个人,仿佛都将从被对方包容的地方开始融化了……满耳的雷电雨声变得很遥远,世界一下子安静异常。心跳却响如擂鼓,血也在沙沙地流,宛如那年半忘斋墙外的碧罗藤,被秋风吹拂著,枝叶轻响…… 身下的躯体,也很温暖。多年前,他曾时常枕在长华大腿上入梦。长华的膝头,很暖,叫他分外安心…… 雨仍下个不停。殷长华半晌才缓过气来,想推开还重重压在他身上的岳斩霄,却发现岳斩霄鼻息微微,竟已睡著了。表情已不复先前狂乱,显得十分平静,嘴角还微弯起个弧度。 殷长华蓦然间觉得鼻根一阵发酸,身体仍酸痛不已,他的手却下意识伸了出去,轻轻环住身上的人,小心地抚摸著岳斩霄湿漉漉的头发,笑得凄凉。 倘若斩霄今後都能像这刻般安静地留在他身边,他这生,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雨幕里,骤然响起阵脚步声。 殷长华倏忽惊觉,微抬头,依稀望见远处正有十来个模糊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他大惊,急忙将犹在沈睡的岳斩霄推到身旁,忍著下身钝痛,匆匆收拾好两人凌乱的衣物。 刚理妥,那群人已经走近。 为首那人满脸凝重,正是秦沙。战事已大获全胜,他正准备扬帆回琉璃岛,却听送殷长华来血鲨屿的兵士禀告说找不到人,不禁又惊又急,疾命人四处搜寻。 他一眼看到殷长华坐在泥水里,脸上的易容之物已被雨水冲洗干净,忙下令亲兵原地等候,快步上前用背影遮住了身後诸人的视线,才点开殷长华的哑穴,颇不乐意地低声责备道:“这凶险之地,你来干什麽?嗯?──”他目光微瞥,已看清睡在殷长华身边那个满身泥泞的人是岳斩霄,一凛,提脚踢中了岳斩霄的昏睡穴。 “你、你还踢他!唔──”殷长华一气牵动肝火,又吐了几口血,勉强压下喘息,吃力地把岳斩霄抱了起来,盯住秦沙闪烁躲避的眼神,一字一句警告道:“不准再加害他。” 秦沙知道自己的伎俩已被殷长华识破,强自笑道:“长华你误会了,是他自己主动请缨出战,我──” “不用多说。”殷长华打断他的辩解,垂眸凝望岳斩霄紫黑的眼皮,涩然道:“斩霄的眼睛已经给毒瞎了。秦沙,你听著,斩霄若再有任何闪失,我也不会独活。” 秦沙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乱臣 57 体一晃一摇的,仿佛还在战船上破浪行进。断肢残骸带著血雨飞过眼前,漫开一片怵目惊心的猩红,继而又变成浓重的黑暗。 他挣扎著想冲出这片骇人暗色,可手脚像是被绑住了,怎麽也动不了,连眼皮也沈重地无法抬起。昏昏沈沈间,只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时而还捏开他的嘴,给他灌下药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天,他意识终於稍有清醒,睁开眼,依旧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东西。 摸了摸手边,是柔软的床褥被子,不再是那晚泥泞不堪的地面…… 陷入昏迷前的那些混乱场景突然间涌入脑海,他一僵,咬住了唇──那个人,只是怕他寻短见,想救他而已,他怎麽会头脑发昏,竟出手伤人,还不顾程错的挣扎强行施暴?! 那时的他,跟以往他最鄙视的那些恃强凌弱的禽兽,有何分别! “醒了?”一个男子声音倏地响起,离他很近。 是卫应侯……岳斩霄一震,神智彻底清明,慢慢从床上坐起身,侧耳听了一阵。 浪花水声不绝,偶尔还划过海鸟嘹亮的鸣叫。周围的空气里,弥散著咸味,却没有那晚记忆里的刺鼻血腥气。 手里摸到的被褥,质地柔滑细腻,显是上等料子做的,绝非军营战船上所用。 “这是去哪里?……” “回永稷。血鲨屿已破,找不到朱天那厮的尸体,想必是被大火烧成了灰烬,他手下贼人业已伏诛,公主昨日已由边劲成领兵护送,跟随鹤山王回国成婚。本侯爷自当带著夺回的贡品回京向皇上复命。”秦沙笑了一声,也听不出什麽喜怒。“这次破敌,你居功最伟,本侯爷会向皇上据实禀告,请皇上论功行赏。” 岳斩霄面色微变,道:“朱天中了我几掌,面门也被我砍中一刀,多半活不了。只是……斩霄身为天枢营主帅,怎可擅离职守,擅自回京?还请秦侯爷让斩霄回琉璃岛。” 秦沙淡然道:“岳斩霄,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已经命御医看过你的双眼,他也束手无策。就看回去後,宫中其他御医有无妙方替你解毒了。难不成你不想重见光明吗?” 岳斩霄神色一黯,不再坚持要回琉璃岛。隔了一会,低声问道:“敢问侯爷,那、那程错他人呢?” “他啊!”秦沙的回答让岳斩霄大吃一惊:“本侯爷返回琉璃岛,清点船上将士时,才发现不见他的影子,说不定是失足落海了。” 程错失踪了?!岳斩霄彻底怔住,随即身体起了微微颤抖。那个程错,一定是遭此凌辱不想再看到他,所以才让卫应侯这般说辞罢。 秦沙将目光转向船舱一侧的角落里──殷长华就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屏气敛息,目光温柔又酸楚,瞬息不眨地望著岳斩霄,仿佛岳斩霄身上,有他永远也看不够的东西。 他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朝殷长华打了个出去的手势,故意放重脚步,与殷长华一同出了船舱。 碧海晴空,阳光炽烈,照著殷长华藏在披风软帽下苍白清俊的面孔,也未能添上几许血色。他手扶船边围栏,默默远眺海天一线,半晌,用手捂住嘴,堵住一轮压抑的咳嗽。 秦沙站在他边上,见状唯有摇头。那晚离开血鲨屿後,殷长华在船上就开始频频吐血。他吓得不轻,想替殷长华输些真气止住伤情,殷长华却似乎怕他再加害岳斩霄,抱著人死活不肯松手,更不容他靠近,叫他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赶回琉璃岛,他立即召来御医把脉。殷长华起初还坚不吐实,最後被御医追问到没办法,才说出是受了岳斩霄一掌。 秦沙气到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就去将岳斩霄宰了,但思及殷长华的威胁,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耐。 无论如何,总不能拿殷长华的性命和他秦家的身家富贵当赌注,而且岳斩霄已经是个瞎子,御医也未必能令其复明。殷长华现在固然痴心得紧,过上几年,或许就对个盲眼的废物不再有兴致。 更何况……他看了看还在闷声咳嗽的殷长华,微笑道:“岳斩霄虽然盲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别被他听出你也在船上。万一露了馅,恐怕他宁愿跳海游回琉璃岛,也不肯再跟你同舟回永稷,呵呵……” “我知道,所以才要御医给他服药,趁他昏睡带他上船。”不用秦沙这番“好意”的提醒,殷长华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任凭他百般委曲求全,岳斩霄都不会领情,一心只想远离永稷避开他。 纵使天下人都笑他痴愚,又如何?情之所至,他早已病入膏肓,只有斩霄,才是他余生唯一的救赎。 ☆、乱臣 58 血鲨屿一役,全歼海贼,重获贡品。捷报传回永稷,殷晸龙心大悦,待秦沙一行凯旋回京後,便大肆封赏。见岳斩霄双目失明,他连说了两声可惜,心中原有的几分忌惮却也就此消散。 一个瞎子,再也不可能有什麽威胁。是以当翌日秦沙与殷长华联袂觐见,请求殷晸降旨将岳斩霄留在永稷,也好方便为慕皇孙医病,殷晸欣然应允,还赐了根寒铁手杖给岳斩霄助行,又下令为他修建府邸。 冬雪陆续飘零时,岳斩霄从暂居的馆驿搬进了赶建而起的将军府。 “岳将军,前面是门槛,小心些啊……”全伯扶著他往正厅里走,老眼始终红彤彤的。 都怪他这把老骨头不争气,一场腹泻,没能跟著岳斩霄同行伺候,病愈後他就急著往琉璃岛赶,途中在馆驿里听说岳将军已随卫应侯回京,便又急匆匆地跑回永稷。找到岳斩霄时,却惊见他盲了眼。老人心痛不已,得知原委後更少不得把那贼头子朱天连同秦沙都咒骂了一通。 “当心,左脚边有花瓶!来,来,坐这里。”他领岳斩霄在花梨木椅里入了座,看著岳斩霄眼上覆的黑布带,一阵心酸。“岳将军,你先歇著,我这就下厨做饭去。” 光听老人语带哽咽,岳斩霄就知道全伯又开始自责,他淡漠的脸上微露无奈,道:“全伯,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这双眼是杀敌时所伤。就算你当时随我一起回营,我也一样逃不过这劫,你没必要怪罪自己。” “唉,总之都怪老天不长眼,好人反而没好报。”全伯强忍悲痛,给岳斩霄沏好一壶茶後,自去厨房忙碌。 岳斩霄安静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良久,放开手杖,摸上蒙著双眼的布带,苦笑。 暂居馆驿这些天里,宫里也接连来了好几名御医,说是奉命为他诊治双眼,结果个个都道查不出朱天用的是什麽毒药粉,无力施救。他失望之余静心一想,也就释然。以殷晸对他的戒心,即便御医能医好他的双眼,殷晸也不会答应。遣御医来,也不过是做个样子,为了在百官面前显示下帝王眷顾功臣的恩德罢了。 初失光明,他确实难以接受,但数月下来,怨愤已大减。隐隐然觉得这似乎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从此,看不见殷长华,不必再为殷长华眼里的悲哀乞求而心烦意乱。 而事实上,自从他回永稷以来,殷长华一次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哪怕有几次他被宫人请去净慈园替慕皇孙医病,也只有秦冰陪著孩子,不闻殷长华的声音。 想也是,一再遭他冷嘲热讽地拒绝,长华的心便是铁打的,也会动摇了罢。如今他又双目失明,长华终究开始对他失去兴致,不再来纠缠於他。 “……呵……”这正是他希冀的结果。 他与长华,本就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老天爷开了个玩笑,才让他俩相遇,现在,该是让一切烟消云散的时候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过手杖,起身跨出两步,“!当”一声,撞倒了花架,花瓶落地粉碎。 “哎呀!花瓶碎了!”全伯捧著碟刚炒好的鸡蛋踏进厅堂,见状赶紧冲到岳斩霄身边,将他带离那些花瓶碎片,叹道:“岳将军,你眼睛不方便,就别随便走来走去了。唉,我知道你不喜欢闲人,可今後府里总得找几个下人来帮忙,不然哪天我老汉病倒了,谁来伺候将军你?” 岳斩霄微微一笑,其实住在馆驿的数月内,他百无聊赖,便日夜苦练耳力,以期一日终能以耳代目。双目既盲,他的听觉反而加倍地灵敏起来,近来风吹花落,虫声呢喃,均不在话下。 刚才他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故意踢倒花架,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听风辨形,躲过四下乱飞的碎片。不过要是照实说,肯定会惹老人更担心。他也不点破,点了点头,道:“我自会小心。” 全伯又上下仔细审视了他一通,发现并没受伤,这才放心,拿来簸箕扫帚清扫碎片。 听著碎瓷片相互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岳斩霄竟想到了那晚月夜下水井边打碎的碗,还有滚落在地的几个包子。那张长满疙瘩的黧黑面孔亦如水中月,恍恍惚惚地从他心底浮了上来,他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杖。 这半生,他自问光明磊落,唯独愧对程错。回永稷的路上,他也曾经旁敲侧击,几次向秦沙提起程错,秦沙始终不露半点口风。岳斩霄最终放弃了追问。 即便找到了程错,除了道歉和让两人难堪,他又还能做什麽?那个人的心思,他一清二楚,却无以回应,只因他的心,早已为殷长华成了一片荒芜。 ☆、乱臣 59 漫天的雪,如无数被撕成碎屑的棉絮,缓缓地从天空飘摇纷落,罩上青黑色的屋瓦墙头……将永稷城内冰封的街道再次铺上一层凄清的白。 街市上罕觅行人,商铺也大多门户半闭,唯有车轮碾过,压出几条杂乱痕印。 “咳咳……”几声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漏出车厢。 “太子,今天这天气实在冷,你病还没痊愈,不如回府歇息吧?”乘风赶著车,听车内人咳得厉害,忍不住放缓了速度。心里直叹气──太子出了一趟远门,抱病回府,静养了许多天,仍时不时地咳嗽,病得不比多年前伤心吐血那次轻。他看著都为殷长华难过,可偏生殷长华不知爱惜自个身体。这天寒地冻的,人人都只想躲在屋里烤火取暖,殷长华却执意出门。 “我没事,你只管赶车就是。”殷长华掀开一点窗上的棉布帘子,透过满天飘舞的雪花,遥望前方那座府邸惘然出神。 最後一次偷偷地见斩霄,还是在回京的归途中。那时他已竭力屏住了呼吸,然而斩霄的耳力十分犀利,仍听出了他的存在,幸好秦沙在旁搪塞过去。他怕被斩霄察觉,便忍住冲动,没再接近斩霄。回王府後又因旅途颠簸劳顿,掌伤病情反复,直至今日,方觉精神了些,再也耐不住相思之苦,冒著风雪出了信王府。 蹄声得得,离岳府越来越近。乘风长吁一声,勒停马车,上前拍响紧闭大门上的门环。 应门的家丁是新近才进岳府当差的,听说太子来访,他有些手足无措,正急著要往里通报,被殷长华清咳阻止。 “本王自己去找岳将军即可,不用你带路。” “这……”那家丁还在犹豫,殷长华与乘风已越过他,径自入内。 府里仆役本就寥寥无几,隆冬里也都窝在屋内取暖。殷长华主仆一路上都没撞见人,绕过长廊,未近後院,便见庭中开满腊梅,香雪花影,竞相浮豔。 一人素衣黑发,正撑著手杖静静地伫立梅下,似乎在细品风中幽香。 殷长华私底下也曾著人询问过为岳斩霄诊治的几个御医,知道岳斩霄复明无望,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亲眼看见岳斩霄双目蒙著黑布带,一股尖锐的刺痛还是在体内翻搅起来。 他深呼吸,正要开口,却见岳斩霄轻挥左袖,周围梅树立时落英缤纷,无数娇黄花瓣携著碎雪将岳斩霄笼罩其间,一片玄影亦随之挥出。 手杖每一记点出,均中一朵落花。梅瓣簌簌扬扬,在他身边落了满地,竟没一瓣沾上他衣裳。 乘风看得咂舌不已,殷长华也是惊喜交加。这份身手,放眼天下,只怕也鲜有几人能与之比肩。岳斩霄失明後,竟能在短短半载内便至此化境,必定少不了彻夜苦练。一念及此,他更为岳斩霄心疼。 岳斩霄扣指弹开掠过他面门的最後一瓣梅花,蓦然朝两人站立的方向拧过身,一顿手杖,容色冷峻。“你们两个,是什麽人?” “霄哥儿,是我。”乘风急忙回话,他可不想被岳斩霄误以为是擅闯入府的歹徒,命丧杖下。 听出是乘风的声音,岳斩霄怔了怔,面色微变尚未说话,殷长华已逸出声轻叹,取过乘风一直捧在手里的一袭银貂毛领大氅,向岳斩霄走去。“斩霄,这几日天冷得厉害,我来给你送件袍子,披上吧。” 岳斩霄俊美的脸容彻底笼上层阴云──时至今日,长华居然还来送殷勤。难道长华不知道,他的双眼,永远也不会有重见光明的一天了?为何还要如此执著,不肯放手?! “……斩霄,穿上吧……”发现岳斩霄在微微颤栗,殷长华抖开大氅,想为他披上,被岳斩霄用手杖隔空一拦,推了回去。 “太子美意,斩霄心领。我府里简陋,有辱太子玉趾,太子请回罢。”他一指大门方向,面无表情地下著逐客令。 殷长华已受惯他奚落疏远,唯有苦笑。 边上乘风却看不过眼,忍不住插嘴道:“霄哥儿,太子冒著风雪大老远地给你送御寒衣服来,你何苦这麽不近人情?你可知道太子这阵子都──” “乘风,别多嘴。”殷长华不想乘风抖出他的病情,惹岳斩霄起疑,急忙喝止。乘风满心不甘愿,但还是闭上了嘴。 殷长华望著岳斩霄脸上似乎千年不变的冷漠,苦笑著将大氅递到他身前。“把衣服收下,我走就是。” 岳斩霄眼角跳了跳,忽然提高嗓子叫道:“全伯,全伯──” “来啦来啦。”不一刻,老人就边跑边呵著热气暖手,匆忙奔近,骤见多了两个陌生人,他吃惊不小,正要质问,岳斩霄已冷著脸道:“全伯,替我送客。” “霄哥儿,你莫太过分了!当年是你苦苦哀求太子救你,太子可怜你,把你从那杂耍班主手里买下来,好心收留你供你吃穿,你才有今天。你如今倒好,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 乘风气不过,愤然出声指责,可岳斩霄无动於衷,丝毫不理会他的怒气,拂袖扬长而去。 殷长华黯然神伤,叹口气,将衣服交给兀自摸不著头脑的全伯,带乘风离开了岳府。 乘风一边赶车,一边越想越是为殷长华抱不平。“太子,你对霄哥儿掏心掏肺,可他呢?半点都不念旧情,真是看得让人窝火。唉,太子你也别怪我多嘴,为什麽你不告诉霄哥儿,你之前跟著他一起去的琉璃岛,还几次为他伤心呕血犯病呢?” “要是说了,恐怕他更会气我一路上欺瞒他。”殷长华轻咳一阵,疲惫地靠上车厢板壁,闭目长叹。 为情所苦,再伤再痛,他都从未怨怼过斩霄,只因今日的一切苦果,都是昔日他自己种下的。而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拿自己的病情去向斩霄乞怜。 他要的,是斩霄回心转意,而非施舍般的同情。可他真的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等到斩霄回头,像当年那样,笑著再叫他一声“长华”。 寒风吹起车帘,将数点雪花送入车内,沾上脸面,刺骨的冰寒。他一连打了几个寒颤,心绪也如这无休无止的大雪一般,茫然乱飞,终归凄白苍凉。 ☆、乱臣 60 这年的雪,下得特别长久,厚厚地覆盖了句屏境内大半州府。直至暮春深浓,方开始消融。永稷城内,也扫尽积雪,大开城门,迎来了贵客。 鹤山王蒙泉率领百人使团,携带了诸多奇珍特产前来拜谢赐婚之恩,还带来喜讯,说是合贵公主已有喜,正留守鹤山宫中安胎。 殷晸原本还对这鹤山王心存戒备,但见蒙泉执礼恭顺,厚币卑辞,显然是在句屏水师手下吃了苦头後真心惧怕句屏天威,便宽了心。他有意要在这新降伏的属国面前炫耀国力,於是在宫中设下盛宴,集文武百官,一同款待鹤山王一行。 席间歌舞曼妙,觥筹交错,十分的热闹。殷长华身为太子,自然逃不掉这场合,坐在龙椅玉阶下第一张长案後,正与鹤山王蒙泉隔空坐了个面对面。 那蒙泉二十来岁,并不似之前众人想象中昏庸无能的模样,身材高大,肤色古铜,宽额下一双浓眉斜飞入鬓,极是英武逼人。 注意到殷长华在打量他,蒙泉一笑,状似友善,殷长华却隐隐然觉得此人的笑容极不舒服,当下移开视线,转而观赏殿前十余名武士正在表演的剑舞。 蒙泉也聚精会神地看起剑舞,待众武士收剑退场,他大力击了几下掌,高声赞道:“世人尽传句屏将士英勇,果真不假,无怪疆场上能所向披靡,威慑天下,小王佩服。” 这几句马屁拍得其实颇为过火。句屏近海,国人大多熟习水性。有这得天独厚的优势,水师固然在诸国中矫矫不群,但论陆上兵力,比不上出了名骁勇善战的玄龙大军,也没有邻国赤骊威力十足的独门火器。不过奉承话人人爱听,殿上百官均有些飘飘然起来。 殷晸也面露得色,正想说上几句客套话。蒙泉一指坐在他身侧的一名满面皱纹的干瘦褐衣老者,道:“这位百里寂先生是小王的师父,也是我鹤山国内第一高手,近年来刚闭关练成一路新剑法,还想请贵国高手赐教一二。” “这──”好端端一场宫宴,比什麽武!殷晸不悦地皱了下眉头。那百里寂已起身离席,步入殿中,慢慢拔出腰间佩剑。 剑身灰蒙蒙的无甚光彩,离他较近的数人看得清楚,竟是用普通的木头削制而成。老人瘦削的面容也泛著灰黄色,仿佛常年食不果腹,两道灰眉稀疏倒垂,一双细目微翻间却气势冷厉,令人全无小觑之心。 坐在殷长华下首的二皇子殷若闲笑道:“今天这场筵席,可是专为鹤山王你洗尘而设,比武就太煞风景了。这位百里先生若真想比试,改日也不迟!” 蒙泉微扬嘴角,还未答话,他身旁随从里却有人清脆地笑了起来:“看来句屏是怕输啊,不敢跟咱们百里剑师比试。” 这人不过十七八岁,皮色白净面目清秀,一笑左边脸颊还露出个小酒窝,语气貌似天真,声音也不高,但又恰好让周围诸人听得清清楚楚。 殷晸父子与群臣不由得都变了面色──到这刻,众人自然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执意要挫下句屏的锐气。 武将中有性子暴烈的当即按捺不住,向殷晸请战後,拔出了腰刀。此人镇守京畿,身手自是不凡,刀法精妙,数招间便已挥出一片刀影,将那百里寂罩了进去。 句屏君臣正瞧得眉飞色舞,那人猛地闷哼一声,腰刀落地,人也踉跄退後几步才站稳,右臂血流如注。 百里寂木剑一挑,将掉地的腰刀拨到那人脚边,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丝不屑,冷冷道:“得罪了。” 那人羞愤难当,连刀也耻於捡起便垂首退回席间。其他武将急於替句屏挽回颜面,虽然见百里寂剑术厉害,仍硬著头皮向他挑战。百里寂也不多话,几下便又令对手弃械挂彩。 待最後一个武将也败下阵来,殷晸面上阴云密布,看了看席间,也就边子雄将军等几员老将尚未出手,但这几人都年事已高,就算勉强上去比试,也无非多几个人丢人现眼。 蒙泉瞟了眼殷晸铁青的脸,朝面目无光的句屏群臣拱手笑道:“刚才多蒙贵国高手承让,呵呵,不知还有哪位肯下场赐教?” 百里寂亦仗剑傲立,目光自句屏群臣脸上逐一扫过,见无人应战,他略一扬眉,道:“莫非句屏再也没人可以与老夫一战了吗?” 几个老将气不过,可知道自己即使上场,也是自取其辱,只得忍气吞声,向蒙泉和百里寂怒目而视。 蒙泉朗笑两声,召百里寂回席间坐了,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啊!小王本以为贵国英才济济,总能找出一二与家师切磋武技,没想到……” 他一瞥殷晸越发阴沈的面容,笑而改口道:“不过今日宴上怎麽不见贵国岳斩霄岳将军?想当日他领兵与我鹤山作战,英勇无敌。小王虽未亲征,也听臣下提过他的风采。小王生平最是敬佩英雄人物,听说他也在永稷,皇上何不命他前来一见,也好让家师向岳将军讨教高招?” 殷长华听到他最後那句,心头不由得一凛。这蒙泉嘴里说得谦卑,其实是不忿兵败於岳斩霄之手。让百里寂来比试,无非是自恃百里寂剑术高强,想借这机会除掉岳斩霄,一雪前耻。 ☆、乱臣 61 殷晸自然也听出了眉目,淡淡道:“岳斩霄双目早已失明,不良於行,叫鹤山王失望了。” 蒙泉愣了下,目光闪动。“小王对岳将军神往已久,若不能见上一面,实为此行憾事,请皇上成全。” 他一再求见,殷晸倒也不好再回绝,正自沈吟,先前发话的那个少年忽又噗嗤一笑,对坐在一旁的百里寂小声道:“我看他们是给百里先生你打怕了,哪还敢再出来丢人啊!只好装聋作哑又当瞎子了,嘻嘻。” “薄青,别多嘴。”蒙泉故意沈下了脸。那少年扮个鬼脸,笑嘻嘻地不再说话,但边上离得近的几个句屏臣子都已听到了,无不恚怒。 殷晸面色铁青,再也无法装作没听见,召过闵义,命他速去岳府,宣岳斩霄进宫。 殷长华自从那天给岳斩霄送冬衣遭拒後,他数度登门造访,都吃了闭门羹。想趁著斩霄去净慈园给孩子治病时看上一眼,结果岳斩霄听到他的声音,便拂袖离去,竟是不给他丝毫情面,也令他无计可施。待会总算可以见到斩霄,他自是欢喜,却又担心岳斩霄被硬逼著与那百里寂比武,会吃大亏,一时心头乱极。 席上重又奏起丝竹,酒过数巡,闵义终於领著岳斩霄入殿。 岳斩霄双目仍覆著黑布条,穿了身玄色刺花的宽袖朝服,越发显得气度凛然。蒙泉从他踏进金殿的那刻起,黑眸便顿时一亮,不住朝他打量。等岳斩霄见过驾,蒙泉朗声笑道:“岳将军果然相貌出众,难怪我鹤山将士都说岳将军是少有的冰美人,呵呵。这天公也忒不作美,偏让岳将军目不能视,句屏从此少一良将,实在是可惜了啊!”说著又连叹几声,语气甚是轻薄浮滑。 殷长华大怒,碍於场合不便发作,一张脸已阴了下来。岳斩霄也扭头转向蒙泉的方向。尽管隔著黑布,蒙泉仍觉岳斩霄的目光似乎穿过布带在“看”他,原本戏谑的笑容变得不自然起来。 “鹤山王是以为岳某盲了眼,就不堪一击了?”岳斩霄来此前,已从闵义口中得知比武之事,又听这鹤山王对他评头品足,十分轻侮无礼。他生平最忌人提他貌美,因此言辞里也毫不客气,轻轻一顿手杖,寒声道:“听说百里先生剑术高超,岳某不才,请先生赐教。” 百里寂脸上皱纹牵了牵,傲然道:“老夫从不与残废之人交手。” 岳斩霄本就毫无表情的俊脸更冷三分,倏地一挥左袖,扬起股劲风,直袭蒙泉── “啪!”,蒙泉手中的酒杯被无形真气击得粉碎,笑容顿僵。他身边随从尽皆色变。 百里寂倒挂的两道灰眉猛然立起,神情凝重,再无轻蔑之意,缓步走到岳斩霄身前丈许处立定,拔剑出鞘,比了个起手势。“方才是老夫眼拙,多有失礼,还请岳将军不吝赐教。” “好说。”岳斩霄薄唇噙上丝冷笑。 殷长华那天虽然见识过岳斩霄击飞落梅的神功,但心底终究不踏实,正想出言阻拦,那百里寂已一振手腕,剑如出洞毒蛇,直刺岳斩霄眉心。 边上几个句屏臣子都不禁惊呼出声,殷长华更是捏紧了酒杯,眼见岳斩霄刻不容缓之际微侧身,险险避过木剑,他一颗狂蹦乱跳的心才落回胸腔。 百里寂一招落空,低吼一声,木剑破空舞出千重幻影,招招袭向岳斩霄要害,然而看似凌厉无比的剑招每次总是差著一两寸,擦著岳斩霄的衣服而过,刺不中岳斩霄。 两人腾跃挪移间已飞快交手数十招。殿上诸人都看得惊心动魄,屏住了呼吸。百里寂久攻不下,眼里掠过丝杀气,木剑连环劈刺,风声惊人,左手却自袖中抽出柄匕首,缓慢向岳斩霄腰间扎去,没发出半点声响。 殷长华所坐的位置正好将百里寂此举瞧得一清二楚,惊怒交迸,大声道:“百里先生,你暗箭算计个盲人,不觉羞惭吗?” 百里寂老脸一红,攻势不由得略缓,岳斩霄已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手杖穿过剑网,快如电光,先後点中了百里寂两边肩井穴。 木剑匕首同时落地,百里寂一个倒翻跃回案後,僵著老脸道:“岳将军身手卓绝,老夫甘拜下风。” 句屏总算挽回了颜面,殷晸先前一直绷紧的面色也有所和缓,给岳斩霄赐了座,向蒙泉冷笑道:“鹤山国可还有谁认为我句屏国中无人,不妨一并下场比试。” 蒙泉本打得如意算盘,想藉百里寂羞辱句屏,更要将大败鹤山的罪魁祸首岳斩霄斩於剑下,没想到百里寂竟不敌个瞎子。听到殷晸语带威胁,他干笑两声,起身一揖到地。“小王适才失言,还请皇上见谅。” 他提了酒壶,走到岳斩霄案前,笑容可掬地往岳斩霄面前的酒杯里斟著酒,边道:“岳将军如此英雄,蒙泉今日有幸得见,不枉此行。来,容小王为岳将军斟上一杯,权当为先前赔罪。请!” 话说到这份上,岳斩霄倒不便再对这鹤山王冷语相向,举起了酒杯。 蒙泉瞧著他仰头饮酒,突然疾伸手,出其不意扯落了岳斩霄蒙眼的黑布带。 ☆、乱臣 62 “你做什麽?!”殷长华早在蒙泉斟酒时就戒心大起,唯恐这笑里藏刀的鹤山王对岳斩霄暗施诡计,暗中紧盯他一举一动。蒙泉伸手的刹那,他便已不假思索地边喊边冲过来,挡在岳斩霄身前,怒斥道:“鹤山王,休太放肆!” 蒙泉著实一怔,待看清殷长华满脸不加掩饰的袒护之情,他眼眸微眯,了然地笑了笑:“小王只是见岳将军武艺高强,不相信岳将军真的无法视物,才有所得罪,倒让毓德太子受惊了。” “你──”殷长华还想指责,猛听龙椅上殷晸一声干咳,他霍地惊醒,一望四周,见群臣的脸色都十分的古怪暧昧,顿知自己刚才太过紧张失态,默然返回自己案後。 蒙泉又朝岳斩霄泛著紫黑的紧闭双目看了两眼,试探问道:“小王也略懂些医理,敢问岳将军的双眼,可是被毒瞎的?” 岳斩霄拿了布带,正待重新系起,闻言一顿。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8节 “看来小王没猜错。”蒙泉微笑,转向殷晸道:“我鹤山国内有种产自深海的海草,有补骨生肌的奇效,用来治眼疾,也颇有灵效。小王敬岳将军是个人物,如皇上恩准,小王愿带岳将军回鹤山,设法为他医治双眼。” 殷长华在旁看清蒙泉的目光不时在岳斩霄脸上打转,显然起了邪念,更何况蒙泉前一刻还想借百里寂的手除掉岳斩霄。姑且不论蒙泉所说的海草是真是假,斩霄若真的跟此人去了鹤山,哪还能全身而回?他不等殷晸开口,抢先道:“鹤山王美意,先谢过了。只是永稷到鹤山千里迢迢,鹤山王何不著人将草药送来永稷,也可免岳将军长途奔波之苦?” 蒙泉嘴角微勾,“小王也不想劳累岳将军奔走,只是那海草一旦出了海水,三天内便得及时入药,否则效力全失。” 殷长华不由语塞。 殷晸居高临下,将各人神情尽收眼底。他自然绝不乐见岳斩霄双目复明,然而见殷长华处处护著岳斩霄,一股久违的醋意忍不住直泛胸臆。 时隔多年,他这长子对岳斩霄的情意却未减分毫,为了岳斩霄竟然在金殿上大失城府,不成体统。一国未来之君,怎能心有牵挂,轻易被人左右?日後又如何驾驭臣下,号令四海? 岳斩霄,始终是妨碍殷长华真正成为句屏之主的拦路石……殷晸双掌慢慢捏紧了龙椅扶手,蓦然沈声笑道:“鹤山有此良药,再好不过,就让岳斩霄去鹤山试上一试,或许真能医好双眼。” “父皇!”殷长华愕然,父皇如此睿智之人,难道竟未看出那蒙泉对斩霄虎视眈眈?可捕捉到殷晸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气,他猛一激灵,立时明白过来父皇是想借刀杀人,除去斩霄! 蒙泉目露喜色,道:“既然如此,小王就──” “且慢!”殷长华高声打断了他,深吸了口长气,在群臣诧异的注视之下走到玉阶下,恭恭敬敬地道:“父皇,您前些天还跟儿臣商议过,要岳斩霄出任七路水师统帅,练兵以防玄龙。岳将军有要职在身,不宜离京远行,还请父皇三思。” 殿上群臣从没听说此事,都觉意外,相互交头接耳打听起来。 殷晸一怔後大怒,殷长华竟不惜冒激怒他的危险,信口雌黄,想要留下岳斩霄。可如果他当堂拆穿殷长华的谎言,只会让鹤山国人与大臣们得知他父子间龃龉不合。他这儿子也正是吃准了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自曝其短,才敢铤而走险罢。他转念间压下怒火,不动声色地道:“朕今天多喝了几杯,倒把这事给忘了。岳斩霄身居要职,确实无法离京,只能辜负鹤山王一番美意了。” 殷长华如释重负,蒙泉难掩失望之色,群臣也在暗中嘀咕,均觉皇上竟将如此高位授予个娈童出身之人,大为不妥,一时豔羡、嫉妒、鄙夷种种神情都有。 众人窃窃私语声中,岳斩霄静坐如磐石,淡漠依然,仿佛根本没听到周围人的闲言碎语。 “斩霄──” 宫宴散後,殷长华匆忙送走了鹤山王一行,便急著回头找人,终於在快出宫门的长廊里追上了岳斩霄。後者脚步一顿,却只拿背影对著他,一言不发,疏远之意不言而喻。 殷长华苦笑道:“你是不是气我不让你去鹤山国医治双眼?斩霄,那蒙泉绝对没安好心,你要是真跟他去了,性命堪忧。” “……我知道。”岳斩霄波澜不兴地道:“我眼睛虽然瞎了,人还没傻,多谢太子方才出言相救。” 殷长华刚想叫岳斩霄不必如此客套,可岳斩霄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淡然续道:“皇上此刻应该气得不轻,太子还请赶紧回去向皇上请罪,今後也别再过问斩霄之事。斩霄贱命一条,不值得太子为我与皇上交恶。”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得下你的,还说这些干什麽?”殷长华怅然长叹,叹息才到一半,身後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季福海匆匆赶过来,抹著汗凑到殷长华耳边小声道:“太子,贵妃娘娘著急见你,快去吧。” 殷长华眼神微暗,不用多问,他也猜得到是自己先前在金殿所为已被人通风报信告知母妃,想跟岳斩霄道声别,後者却已然衣袂飘飘快步走远,他唯有无声苦笑著摇了摇头。 ☆、乱臣 63 程贵妃近年身体已大不如前,半倚半坐靠在湘妃榻上,脸上妆容豔丽,可脂粉施得再厚,也遮不住她额头细细的纹路和泛白的唇色,只有目光比以往更毒辣。 看著缓步走近面前的儿子,她声音也越发地尖锐:“长华,你已经快而立的人了,怎麽做事还如此轻率莽撞?这几年来你一直托病不出王府,大臣们早有微词,说你疏於朝政,庸碌无为。你再激怒父皇,这太子位置就坐不稳了。你──” “娘,儿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您不是很清楚麽?”殷长华平静地望著母妃的怒容,竟微微笑了。“儿臣忘了,娘您真正关心的,只是儿臣能不能当上句屏皇帝,至於儿臣这些年来是否过得快活,您也不在乎。” “太子,您怎能对贵妃娘娘这麽说话呢?”季福海在旁听出了一身冷汗。 程贵妃竖起柳眉,气道:“娘想助你当上皇帝,还不都是为了你?长华,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姓岳的迷了心窍,分不清好歹。”说到气愤处,忍不住轻咳。 季福海急忙上前给她捶背顺气,程贵妃闭目喘息片刻,气息稍平,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不提那孽障。长华,不管你乐不乐意,你已经是句屏太子,早就没了退路。你给我打起精神来,绝不能让你父皇改立若闲那小鬼为皇储。” 殷长华沈默了一刻,直视程贵妃。“娘您又想对付若闲皇弟了?娘,您看您这两年一直身体欠安,就别再多事,当为自己行善积福吧。儿臣也不会让您一错再错,再造杀孽的。”说完不等程贵妃发怒,径自转身离了万星宫。嘴角自始自终噙著缕苦涩。 再看不惯母妃的所作所为,那也毕竟是他的至亲之人,总不能向若闲皇弟挑明,陷母妃於骂名。 怕母妃暗中遣人对皇弟下毒手,殷长华之後多日频频往殷若闲府上跑,与皇弟一同煮茶品茗,下棋论诗,几乎形影不离。 月余一晃而过,倒也风平浪静。他担心母妃仍不肯善罢甘休,自己又总不能成日羁留在皇弟府里,苦思良久,终於想出个法子,向父皇献策,让殷若闲与邻国赤骊的储君池雪影联姻。 赤骊历来以女主临朝,殷若闲一旦入赘赤骊,程贵妃即使有心加害,也鞭长莫及。而有了赤骊做姻亲盟友,句屏亦无需再忌惮北方强国玄龙日益强盛的国势。 殷晸显然深晓个中利害,对殷长华这提议大为首肯,不日便派秦沙为特使,前往赤骊为女皇祝寿,并为二皇子殷若闲提亲。 程贵妃得知此事後,在万星宫内气得拍著桌子,直叫不妙。 “皇上如今正想著如何废黜长华,改立若闲那小鬼为太子。长华可真是糊涂了,竟向皇上出这种主意,岂不正中皇上下怀?若闲身为嫡子,本来就多大臣拥护,要是再娶了那赤骊储君,更加如虎添翼,随时都能取长华而代之。” 季福海心底也直打鼓,道:“娘娘,这可怎麽办?秦侯爷已经往赤骊去了,就算派人半路拦截,恐怕也拦不住。” “即使拦得住秦侯爷,皇上也还会派第二拨、第三拨人去。”程贵妃已慢慢冷静下来,坐回椅中,目光前所未有地冷。“要保住长华,只有釜底抽薪。” 殷晸病倒了。 一向体健的皇帝突然染恙,群臣自是惊疑不定,几家大臣入宫探视,均被程贵妃的心腹太监季福海以皇上病重亟需静养为由,阻拦在青阳殿外。 群臣更觉蹊跷,暗地里向御医打听,御医也是支支吾吾言语闪烁,被问急了,才偷偷吐露殷晸是因常年荒淫纵欲,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而且这病最易传染,一旦得上,无药可医,闵公公就已经被染上了,卧床不起。群臣听得胆战心惊,哪还敢去探病。 殷长华深居简出,数天後才得悉这消息,心念几转,立刻想到必定是母妃使的手段,面色剧变,连夜赶入宫中。 深夜的青阳殿内烛影重重,浓郁的药香味里不时飘起殷晸几声嘶哑的喘气声。 男人躺在龙床上,保养得法的英俊面庞已在短短时日里彻底凹陷下去,眼窝嘴唇均色呈青紫,十分骇人。 程贵妃就坐在床沿,拿著蘸了清水的帕子替殷晸轻拭额头冷汗,眼泪一滴滴滚过面颊,落在殷晸脸上。 殷晸似乎被她的泪水烫著了,吃力地张开紧闭的眼帘,挥手就朝她脸上掴去,嘶声道:“贱、贱人,你给朕下毒,还哭什麽?滚!滚出去≈not;──” 程贵妃轻易按住殷晸无力的手掌,眼泪仍流个不停,却露出丝笑容。“皇上,臣妾这麽做,也是情非得已。无论如何,臣妾也不能让皇上废掉长华。” ☆、乱臣 64 “朕、朕什麽时候说过要废黜他了?”殷晸瞪住程贵妃,睚眦欲裂。“贱人,这些年你在後宫胡作非为,害死了好几个怀上朕龙种的妃嫔,那年春猎又想加害若闲,以为朕都不知道吗?朕始终念在你是长华的娘,也没追查下去治你的罪,你不思悔改,居然向朕下毒,你、你这毒妇!” 他还想要大声斥骂,然而一阵猛咳令他气喘不已,再也说不出话。 程贵妃边摇头,边继续用帕子为殷晸擦著脸上的汗水,缓缓道:“臣妾入宫这麽多年,皇上你心中想什麽,臣妾难道还会不清楚吗?皇上你虽然立了长华为太子,可还一直偏心若闲。长华一天没登基,臣妾的心就一天不安宁。” 她声音越来越轻柔,拿著帕子的手也移动得越来越缓慢,最後停在殷晸口鼻之上。 “……唔……”殷晸被湿帕子捂住了口鼻,呼吸不畅,不禁奋力挣扎。 他虽然中了毒,终究是男人,垂死挣扎起来那力量甚是惊人。程贵妃一时竟被他推开。她眼神骤冷,整个人扑到殷晸身上,用全身力气压制住男人乱动的手脚,一边扯过被子将殷晸连头蒙住。 男人在被子底下剧烈抽搐著,程贵妃的面容也扭曲得厉害,却仍死死紧压住殷晸。 慢慢地,殷晸动作渐缓,最终停止了挣扎。从被子下露出的脸一片青紫,双目怒凸,死不瞑目。 程贵妃颤抖著伸出手,想替殷晸合上眼皮,可抹了几下,殷晸的双眼依旧睁著,无法合起。她呆了片刻,倏地泣不成声:“皇上,臣妾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上路,会陪你一块去的。” “娘娘……”季福海仓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寝殿,隔著珠帘迟疑地道:“太子他来了,非要见皇上。娘娘您看──” “让他进来罢。” 程贵妃抹去满面泪痕,搂著殷晸的尸体,抬起头,望向在季福海引领下走近龙床的殷长华。 “……父、父皇他?──”殷长华乍见殷晸恐怖的脸容,打个冷颤,浑身发僵。“父皇他、他死了?” 程贵妃反常地轻笑:“是啊,长华,你父皇他已经殡天了,今後,你就是句屏的皇帝,娘也终於可以放心了。长华,明天你就将你父皇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再替娘打造棺椁,娘要为你父皇殉葬。” “什麽?!”殷长华震惊万分。 程贵妃已不再看他,低头轻轻抚摸著殷晸的脸,目光罕有地温柔。“皇上,从今往後,你都是臣妾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殷长华本来还想质问父皇的死因,可听著母妃的喃喃自语,悲从中来,哽咽著跪倒在程贵妃脚边,颤栗难言。 虽然憎恨过父皇横刀夺爱,也不齿母妃的毒辣手段,然而这两人毕竟是他的生身父母,却要双双离他而去,留他一人面对更为孤寂的岁月。 殿外晨锺苍凉响,震落了夜露丹枫,天际青霾渐散,红丸般的旭日才刚露半点轮廓,转瞬即被片浓重的云霞遮蔽。 永稷天穹一片阴暗,仿佛亦同百官一起沈浸在帝崩的哀痛中。 岳斩霄在府中听全伯禀告殷晸病逝的死讯後,呆了许久,都没有动弹。 “岳将军,你这是怎麽了?”全伯见他整个人都似僵住了,忍不住替他担心。 “……没什麽……”岳斩霄最终慢慢从胸腔里吐出一口积压了多年的郁气,拂掉飘落肩头的落叶,缓步走向庭院深处。 殷晸死了。那个毁了他一生,带给他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的男人真的死了。 不是没想过亲手杀死殷晸雪耻,可每每这念头在心里刚浮出个头,就被他按下。殷晸,始终是长华的爹啊……他无法想象,如果殷晸真的死在他手里,届时长华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他。所以再多恨,也都悉数深埋心底。 所幸,从今天起,他终於可以从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大阴影里挣脱出来了,但为何他此刻心中竟没半点该有的欣喜,代之而起的,反而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呵呵……”他茫然低笑。 “将军,将军!”全伯从院外一路嚷著走来,“宫里来了人,说太子请你入宫有事商议呢!” 岳斩霄静了下,旋即又开始笑──长华啊长华!为什麽还依旧执迷不悟?纵使殷晸已死,他两人,也早就永无未来可言…… 他渐渐越笑越响,震开了飘过身前的落叶飞花,坠落一地寂寞与斑驳。 ☆、乱臣 65 小太监领岳斩霄去的,正是青阳殿。 昨夜还恢弘肃穆的宫宇此刻一片罗!,上百名工匠正聚集在周围,抡著铁锤、铁锹,敲砸著雕工精美绝伦的玉墙金柱,拆除屋瓦木梁……碎屑尘土溅扬得到处都是。 殷长华就站在边上看著众人拆房,一身素白孝服上已沾了层灰,神色沈痛中又有几分解脱,见岳斩霄走近,他急忙上前将岳斩霄带到远离灰尘的地方。“小心,别给碎石头溅到了。” 岳斩霄甩开殷长华的手,冷漠地道:“这是在干什麽?” “父皇已归天,这青阳殿,也该拆了重建……”这样,是否能帮斩霄抹去心底最哀伤的那些晦暗记忆?殷长华紧盯著岳斩霄,不舍得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斩霄,往後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你我,我──” 岳斩霄突然发出声嗤笑,捣乱了殷长华原本想好的满腹说辞,噙著丝不屑转过脸,颈中几条青筋在秋日照耀下微微鼓起。 “太子,不,如今该称呼你皇上了。”从他嘴里吐出的字眼明明很恭敬,可那冰冷的语气就是让殷长华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君臣有分,请皇上莫再信口开河,陷微臣於骂名。” 殷长华苦笑,想要放下身段继续游说,瞥见数名大臣周身缟素,正面带悲戚朝这边行来,他不得不将已到嘴边的话强自忍住。 那几个大臣是来找殷长华奏请登基之事,看到岳斩霄也在,众人神情登时都露出几分古怪,互相使著眼色。 殷长华心知自从那次金殿宫宴上他对岳斩霄关心过头,关於他俩的流言便在百官间传得绘声绘色,也难怪岳斩霄对他更加敬而远之。此刻见众人暗中挤眉弄眼,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著岳斩霄借机告辞。 “太子?太子──咳咳咳……”发现殷长华心不在焉,一人大声干咳起来。 殷长华终於硬逼自己从岳斩霄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耐著性子听众人奏事。 先帝出殡、新皇登基、祭天祀祖…… 一切,繁琐得令殷长华心生厌烦。而比起诸多繁文缛节,他更难以忍受自己与岳斩霄的距离变得越发遥远。从前,他尚可悄然前往岳斩霄府邸探视,如今想要出宫,就有大批宫奴侍卫诚惶诚恐地赶来护驾,根本做不到掩人耳目。想再召岳斩霄进宫一见,岳斩霄却数度推托拒不入宫。 闵公公原先是被程贵妃下令囚禁天牢,殷长华念在闵义曾向自己通风报信,暗中对岳斩霄颇多维护,对这老太监倒是存了几分感激,并未依循祖制送闵义陪葬先皇,只叫人将之释放。 谁知闵义出了牢狱,来到御书房朝他三跪九叩後,翻来覆去劝谏殷长华让岳斩霄辞官归田,离开永稷。 “闵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朕与斩霄的旧情,朕如今终於可以让斩霄重归身边,你却要朕逐他出京,是何居心?”殷长华不悦地皱起眉头。 闵义频频叩首,额头上都磕出了血,任凭殷长华怎麽追问,他就是死活不再开口。殷长华一气之下,将闵义打发去看守皇陵。 风声传到朝中那些老臣耳中,群臣免不了忧心忡忡,都道新皇帝耽溺先帝男娈,大失国统,绝非社稷之福。谏章隔三岔五送到殷长华案头,劝他以国事为重,更有甚者,弹劾岳斩霄奸佞祸国,要新皇帝将岳斩霄革职严办。 殷长华怒极,有心拿那几人开刀,思及自己刚登基,贸然处罚重臣,只会引得群臣迁怒岳斩霄,更陷岳斩霄於不利境地,便强忍火气,按兵不动。 年轻时的草率冲动,令他尝够了无休止的悔恨和痛苦。这一次,他不会再意气用事,再让斩霄受伤害。 然而尽管理智告诉他,大局未稳前不宜与岳斩霄太过接近,但元宵宫宴上,看到岳斩霄难得地前来赴宴,他心底所有强自压抑的思念就此泛滥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宫宴散後,他再也不顾旁人诧愕诡异的眼神,硬是来到岳斩霄身边,以孩子病重为藉口,哀求岳斩霄一同前往净慈园。他知道岳斩霄无法抗拒这个理由,果然,岳斩霄俊脸上没什麽表情,却还是默默点了下头。 ☆、乱臣 66 两人一前一後,在宫中缓步走著。很快,岳斩霄就意识到脚下的路并非通往净慈园,冷笑一声,转身朝宫门折回。 殷长华心慌地跟去,在凉亭处截住了岳斩霄,一番倾诉却只换来岳斩霄一如既往的冷漠回绝。後者甚至不给他机会再多说,扬长而去。 “斩霄、斩霄──”他追逐著前边的背影,惶惑又心痛──日复一日的追悔与等候,难道始终都不能让斩霄回头麽? 多年的痛楚蓦然间爆发,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步赶上岳斩霄,紧抓住岳斩霄握著铁杖的手,不让他走。一边颤抖著凑近脸,试图吻上梦中渴慕无数回的人。 “斩霄,别再对我这麽冷淡。你心里,明明一直还有我的啊!为什麽就是不肯承认?!” 这一刻,他冲动地想告诉斩霄,自己就是程错。可话还未说出口,岳斩霄俊美的面孔已泛起最令他心悸的憎恶。一掌挟怒意朝他当胸拍落。 “住口!” “斩──唔嗯……”胸口如遭铁锤重击,鲜血夺口而出,染红了他的视线。 又两掌接连而至,他难以置信地徐徐倒地,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极力伸长手,想要扯住岳斩霄溅血的袍角,最终抓到的,仅有冰凉空气。 两天後,他才在御医大力施救下醒了过来。 皇弟若闲追问之下,得知他是被岳斩霄所伤,为他大鸣不平,要他下旨捉拿潜逃出京的岳斩霄。他却再三告诫若闲,千万不得将此事声张出去。 即使被斩霄伤得再重,他也不想让斩霄背负上弑君的罪名。 他曾以为,斩霄这次是真正被他激怒了,不会再出现他面前。没想到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斩霄居然带著殷慕闯入千军万马,救他突出重围。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斩霄却又决然离去。 “……别……走……” 漫长的回忆终於被越来越多溢出嘴角的血沫湮灭,殷长华单手抱了孩子,费力拖著伤腿往前挪动,一边嘶声呼号,希冀能换得岳斩霄回头。然而黄昏的风冷冷刮过,将他的乞求无情地吹散在荒凉旷野,前方的人始终没再为他停下脚步。 一身染血素衣,在他益渐模糊的视线里不断地摇晃著,摇晃著,最後融进了天际那半轮暗红似血的残阳里,终归一片昏黑…… 双耳,再也听不到殷长华的声声呼唤,岳斩霄这才稍微松开自己紧咬著的下唇,满嘴的血腥气告诉他嘴唇已被自己咬破,他也不擦拭,反而加快了脚步。 又走出几里地,他身形逐渐变得迟缓下来,最终从喉咙深处漏出声闷哼,双腿一软,撑著手杖慢慢跪倒在地。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左侧腰腹之间,此刻开始轻抖抽搐。指缝里渗出的血丝,赫然是诡异的青黑色。 “呵……”越来越明显的晕眩感直袭脑门,岳斩霄喘息著笑,却发觉自己喉头的肌肉也在一点点僵硬。 枪林箭雨的战场上,他既要保护殷长华父子,又要杀敌,乱中一时不慎,被一支飞镖射中腹部。当时他也没在意,随手将之一拔,但等杀出重围纵马飞驰的时候,他才发现伤口处又麻又痒,还呈不断扩散之势。 那支飞镖上应当喂了毒,他没及时运功逼毒,以致毒性已随血流深入脏腑。 如果长华知道他中了毒,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带他去有人烟处求医。如今句屏境内到处都是捉拿殷长华的眼线,长华一旦暴露行踪,很快就会再引来追兵。而他中了毒,非但无法出手御敌,反而会成为长华的累赘。 一个满身污秽的瞎子,又何必再去拖累长华。就这样毒发身亡,兴许才是他最好的结局,不必再一次次在长华的苦苦哀求声中备受煎熬…… 蒙眼的布带上,逐渐传来湿意。 曾以为那个醉酒之夜,自己在海边就已经将所有的眼泪尽数流干,可现在,竟怎麽也锁不住还在缓慢溢出眼窝的泪液。 “……呃唔……”同样青黑色的几缕血丝从他发青的嘴唇涌出,混了泪水,苦涩难言。 生命到尽头,他终究,放不下长华。 他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已麻木,手也无法再握紧手杖,整个人顿失倚仗摔倒在地,挣扎了两下,渐被毒气夺走了最後一点残留的意识…… ☆、乱臣 67 夜风低吼,掠过空旷黑暗的荒凉大地,宛如饿马嘶鸣。不多时,风声中真的响起几声马嘶。 一个男子全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策马由远及近驶来,手里还提了盏火光摇曳的气死风灯。骤见前方地面趴伏著一人,他警惕地勒停坐骑。朝岳斩霄的背影打量了两眼後,男子愕然跃下马背,快步上前翻过岳斩霄的身体。 “斩霄,果然是你!”男子惊喜地叫出声,转眼就因岳斩霄青黑的面色敛去了所有喜悦。他疾伸手一按岳斩霄颈中经脉,发现还在微弱跳动,略松了口气,取出把锋利的匕首在岳斩霄两个手腕上各划了一刀。 暗红发黑的血,即刻汩汩冒涌而出。 男子收刀,抱了人翻身上马,扬鞭飞驰,须臾消失在夜幕里。 晨曦乍绽,照红了潺潺流出山涧的一条清溪。流水几曲,绕过隐藏在树丛中的两间茅草屋,其中一间顶棚上还嫋嫋飘起些炊烟。 男子端著碗刚煮好的白粥从厨房出来,走进隔壁房内。 很简陋的屋子,除了两张胡乱搭就的木板床,四壁萧然。此刻靠墙的一张床上,正躺著岳斩霄,面色虽然仍透著点青气,但比昨夜已大有好转。 “还没醒啊……”男子随手将粥碗往地上一放,摘下了斗笠,露出张方正俊脸,剑眉飞扬,竟是边劲成。 他走到岳斩霄床边,抓起岳斩霄的手,将包扎在手腕上的染血纱布小心解开,明知岳斩霄听不到他说话,他还是忍不住摇头叹道:“你也太大意了,还好我昨晚路过,及时替你放了毒血,手头又正巧有些解毒药,不然你这次真是凶多吉少。” 为岳斩霄双手伤口都换过了止血的金创药,重新包扎停当,边劲成从床尾包裹里翻出套干净的换洗衣服,正准备替岳斩霄换掉血衣,屋外响起阵马蹄声。 “哥,我回来了。你看还有谁来了?”边丹墨扬声高喊。 边劲成一喜,弟弟两天前外出采买米面油盐,迟迟未归,他生怕丹墨遭遇不测,昨晚出去寻找却意外地撞见了岳斩霄,他急於救人,只得先行返回。听到丹墨已平安归来,他欣慰地踏出茅屋。 “这趟没遇到什麽凶险吧?呃?皇上──” 丹墨正从马鞍後搬卸采购回来的食物,他身边赫然跟著殷长华父子。 边劲成急忙跪下行起君臣大礼。 殷长华苦笑阻止:“家国已破,你们也不必再对我这亡国之君拘泥这些俗礼了。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丹墨相救。” 昨晚他悲郁攻心晕厥过去,幸亏被路过的丹墨救起,还力邀他到兄弟俩暂居处医治腿伤。殷长华对边劲成多少心存芥蒂,本不愿前往,但孩子醒後直叫肚饿,他心一软,便点了头。 三人叙起近况,原来边子雄已在年前叛军攻打永稷的战役中以身殉国。丹墨带了母亲和嫂子乘乱逃出京城投奔兄长,途中又遇叛军,与嫂子走散了。边老妇人因水土不服又担惊受怕,一病不起。 丹墨安葬了老母亲,好不容易才找到兄长。其时边劲成手下人马数月之前与叛军数度交锋,伤亡惨重,倒戈相向者亦大有人在。边劲成自己也身受重伤,眼见官兵大势已去,边劲成便同弟弟藏身山中养伤。 “待末将伤势痊愈,当追随皇上讨伐朱贼,重振我句屏河山!” 边劲成慷慨陈词,殷长华脸上的苦笑却更深,摇头道:“你们在山中消息不通,也难怪。如今玄龙大军趁我句屏大乱借机入侵,前几日更介入我与朱天的战事中,以致我麾下兵马几乎全军覆没,要不是斩霄赶来营救,只怕我已经命丧沙场了。一个朱天,已是棘手,再加上玄龙,我殷氏想要复国谈何容易!” 想起斩霄离去时的绝情,他心口又是一阵尖锐刺痛,咳出口血来。 “父皇!”殷慕吓白了小脸,紧张地抓住了父亲的衣袖。 边劲成一惊,还没来得及细问战局,丹墨已脸色大变,扶住摇摇欲坠的殷长华往屋里走,边对兄长道:“哥,快拿救心丹丸来!还有,皇上腿上也受了伤,得重新上药包扎……” 殷长华刚踏进屋,就看见了床上昏睡的岳斩霄,他顿时震惊地甩开丹墨的扶持,扑到床边。 “斩、斩霄,你怎麽会在这里?你……” 下一瞬,殷长华便发现岳斩霄的脸色青白憔悴得异常,双手还缠著纱布,他回头,对跟在丹墨身後进屋的边劲成投去询问的目光。 ☆、乱臣 68 “他中了毒。”边劲成被殷长华眼中骤然腾起的敌意唬了一跳,不敢隐瞒,将昨夜遇见岳斩霄的情形如实相告。 殷长华怔了半晌,垂眸凝视岳斩霄,苍白的嘴唇哆嗦著,表情似悲又似喜。 丹墨担心不已,拿了块干净手帕想叫殷长华拭去正缓慢溢出嘴角的血丝,殷长华却摇了摇头,伸出手,如同触摸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宝物般,轻柔抚过岳斩霄的脸,喃喃笑:“傻孩子……” 怕连累他,所以宁可让他误会,也依然狠心背转身,暗中独自担负起所有的伤与痛。但斩霄可曾想过,如果真的就这麽走了,他这辈子,更无法原谅自己! 殷慕站在一旁,看著父皇脸上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的神情,他眼里突然闪过丝恨意,暗暗咬紧了嘴唇。 岳斩霄悠悠醒转时,已是翌日午後。脑海间仍有几分昏沈,腰腹伤口处传来阵阵牵痛,却不像那天毒发时麻痒无比。 毒性,似乎解了?他混沌的意识逐渐变得清醒,双臂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小心!你还有些余毒没拔尽,手上的伤口也没还结疤,太用力会崩裂。”边劲成一直在屋内守著,忙过来替岳斩霄垫高枕头,好靠坐得舒服些。 岳斩霄一下子就听出了边劲成熟悉的声音,句屏兵乱之後他就不曾有过边劲成的音讯,还以为边劲成或许已经战死疆场,此刻故人相逢,难免惊喜。“边大帅,是你救了我?” “我那晚见你晕倒在地,就把你带回来了。”见岳斩霄气色好了许多,边劲成大为宽慰,道:“看来我那些解毒药剂还算有用,不过剩下的余毒,就得靠你自己逼出来了。对了,你已经睡了快两天,我去给你盛点粥来。” “边大帅──”岳斩霄想说自己去取即可,不用劳烦边劲成,後者已快步走了出去。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床边,却没找到寒铁手杖,料想是边劲成那时急著救他,忘了将手杖一齐带上。 也罢,那是殷晸所赐,本来就该随著那男人的逝去一同尘封永久,没什麽可惜的。他无声长叹了口气,靠在床头发起呆来。 连老天爷也不愿意收他这个不洁之人,今後,他又当何去何从? 也许,伤愈後,该是时候重回琼岛了。不论双亲是否还在人世,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应该能容得下他罢。 只不过去年元宵宫宴那天他打伤殷长华後,便遣散了全伯和府里所有仆役,打算从此回家乡终老。出海多日,结果仍没能凭儿时记忆找到琼岛,还被夙敌朱天在半路上截了去。但愿这次的运气,不会再像上回那麽糟糕。 他正想得出神,一阵粥香顺风飘近。 岳斩霄刚想道谢,就敏锐地觉察到那人的脚步声与边劲成有所不同,他一凛。“是谁?” 来人没回答,气息压得很低很轻,似乎在刻意屏住呼吸。步履有些拖沓,慢慢挪到床头边,终於开了口:“……斩霄,是我。” 是长华!他居然还是没能摆脱长华!岳斩霄几乎是本能地一挥手。“走开。” “!当!”,粥碗坠地粉碎。 “怎麽了,长华?”丹墨在隔壁厨房听到动静,忙冲了过来。 见殷长华的衣裳下摆溅得都是粥水,正苦笑著弯腰收拾满地碎碗片,他气往上冲,拉起殷长华,朝岳斩霄怒道:“姓岳的,你究竟还要折磨长华到什麽时候才肯罢休?当年长华无权无势,救不了你又不是他的错,况且他为保你性命也已经尽了力,你难道真要长华当时与你一块被处死才高兴?” “丹墨,你别说了。”殷长华瞧著岳斩霄越来越凄厉的表情,心里越发地痛,喉咙里涌起股腥甜,他急忙用手捂住嘴,堵住即将爆发的剧咳。 丹墨也看到了,非但没住口,反而更提高了嗓门,愤然道:“小鬼,你别以为就你一个人最可怜,全天下都欠了你。告诉你,长华多年前就为你伤心到──” “丹墨!──”一声严厉的怒吼,打断了丹墨的控诉。 他还不甘心,可殷长华双目尽赤瞪著他,丹墨终究不敢在这皇帝表兄面前太过造次,缄口不语。 边劲成在隔壁也被争执声惊动,走过来见此情形,向丹墨使了个眼色,示意弟弟别再火上浇油。 殷长华深呼吸,差一点,丹墨就要将他的病情都抖出来了,可他绝不想藉此向斩霄博同情。他咽下口中血腥,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对岳斩霄柔声道:“地上有碎碗片,你别下床,免得踩伤了脚。我再去给你打碗粥来。” 他转身,殷慕小小的身影蓦然奔进屋,扯住殷长华的胳膊,眼泪汪汪地道:“父皇,慕儿好想母後啊!父皇你什麽时候带慕儿去找母後?” 屋里四个大人的面色都变得尴尬起来,殷长华更是怕孩子童言无忌,刺伤岳斩霄,忙低声哄道:“父皇现在还有要事跟边将军他们商量,你先出去玩,听话。” 殷慕咬了咬嘴唇,绽开个笑容脆生生地应了。“慕儿知道了。父皇,等找到了母後,我们一家三口今後都不会再分开了,是不是啊,父皇?” 殷长华看著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根本答不上话来。耳边只听“咯!”一声轻响,岳斩霄翻身下了床。 “……斩霄……”他伸手去扶,可岳斩霄面无表情地微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乱臣 69 “边大帅救命之恩,斩霄永铭在心。大帅有要事商议,斩霄不便多留,就此别过。”向边劲成所站的位置拱了拱手,岳斩霄丝毫不给对方开口挽留的空暇,摸索著就往茅屋外走。 “斩霄!”殷长华慌乱失措,拖著伤腿疾步上前挡在了门口,哀求道:“你身上有伤,余毒也还未清,万事等养好伤了再说,好不好?” 边劲成也附和劝道:“是啊,斩霄,皇上说得没错,你别意气用事。” 岳斩霄薄唇牵搐了一下,猛挥袖一掌扫开拦在他前方的殷长华,不顾丹墨发出的怒叱,快步走出了茅屋。 “这小鬼也太无情无义!长华你当初真不该收留他!就该让他死在杂耍班子的猛兽爪下。” 丹墨气到口不择言,见殷长华被适才那一掌推得跌坐在地,也不起身,满脸的凄凉,他更为殷长华不值。“长华,他压根不把你当回事,不领你的情,你又何苦再为他牵肠挂肚,就忘了他吧!” 边劲成直皱眉头,低斥道:“丹墨,你少说两句!” “哥,我有说错吗?” “……咳咳……”殷长华倏地张嘴,接连呕了几大口鲜血,面色亦如金纸,十分骇人。 “父皇,父皇!”殷慕急叫,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边氏兄弟也不禁慌了手脚,将气息微弱的殷长华扶到床上,喂下几粒护心丸,等了片刻,仍无起色。 丹墨面如死灰,蓦然从喉咙深处爆出声嘶吼,旋身就往外冲。“我去把那姓岳的混帐叫回来!” “丹墨?──”边劲成追出茅屋,想叮嘱弟弟切勿冲动,惹恼了岳斩霄,事情只会更棘手,却见丹墨已跨上坐骑,头也不回地纵马飞驰而去。 斩霄体力远未恢复,兼之饥饿无力,又没有手杖探路,在山间行走得很缓慢,没走出两三里远,身後蹄声急骤,一骑追了上来。 “岳斩霄,你给我站住!” 丹墨跳下马,挥著鞭子没头没脑地往岳斩霄身上抽,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长华当年怎麽就会瞎了眼喜欢上你!岳斩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马上跟我回去!” 岳斩霄闭著嘴,也不闪避,任由马鞭雨点般落下,转瞬已挨了数十鞭,衣衫也被鞭子撕烂了好几处。他才微微一挑眉毛,抓住鞭尾一甩。丹墨立足不稳,踉跄连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倒在草丛里。 “刚才那顿鞭子,就当是斩霄偿还丹墨公子昔日教我识字读书的恩德。你再纠缠不清,别怪斩霄得罪了。” 岳斩霄漠然丢下皮鞭,转身就走。 丹墨气得浑身发抖,可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岳斩霄,他双眼都急出了血丝,冲著岳斩霄的背影咬牙切齿道:“有种你走了再也别回头!长华已经为你病得半死不活,他死了,你也别後悔!” 岳斩霄脚下一滞,以为丹墨说的是他去年宫宴後打伤了殷长华,他沈声道:“那几掌我并没用全力,有御医倾力医治,长华绝不至於有性命之忧……”话虽如此,心里依旧微起痉挛。曾想用那三掌彻底了断两人间的羁绊,却仍无济於事…… “呸!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胡涂?” 丹墨爬起身,冲到岳斩霄面前劈脸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道:“当年你被闵公公带回宫中,长华自责无法保护好你,心痛吐血,大病了几个月才好,可从此他就落下了这病根。刚才又被你气到心疾复发,吐了好多血,恐怕、恐怕……”想到可怕处,他喉头似被梗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岳斩霄呆若泥雕木塑,好一会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的,都是真的?” 丹墨愤而咆哮:“长华都快死了,我还骗你干什麽?!要不是为了长华,我才不会来找你回去!……” 岳斩霄万分不愿相信,然而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丹墨公子向来自恃出身高贵,瞧他不起,若非长华确实危在旦夕,丹墨绝不屑拉下脸面来找他。 风起,明明是午後,阳光热辣照上身,他却脊梁发寒,茫然听著丹墨还在源源不断吐出口的怒骂,整个人,都被无形的恐惧攫住了。 ☆、乱臣 70 “咳……”在又一次被撬开牙关灌下数颗药丸後,殷长华终於止住呕血,喘息著睁开双眼。 边劲成高悬的心总算暂时落了地,见殷长华费劲地扭头张望,他会意,忙道:“皇上是在找慕太子吗?他之前哭累睡著了,末将怕太子醒来会吵到皇上,将他送到隔壁睡去了,请皇上不必担心。” 殷长华宽心地点了点头,仅是这麽个简单的动作,他已累出身冷汗,疲倦地正待再度阖上眼皮,蹄声得得,驶近茅屋,丹墨去而复返。 边劲成见他只身返回,心一沈,试探著低声问道:“怎麽,没追上岳斩霄吗?” 丹墨沮丧地摇头。 殷长华涩然笑了笑:“丹墨,斩霄要走,就让他走吧……咳咳,我、我大概也命不久矣,不该再缠著他──” “长华,你胡说什麽晦气话呢?!” 丹墨颤声打断他,殷长华嘴角那些怵目惊心的血迹更刺痛了他的眼,他不忍再看,垂首道:“为何先前不让我告诉那小鬼,你为他伤心吐血?你为他心痛了十多年,他却什麽也不知道。长华,你为什麽要这麽死心眼?” 殷长华笑得倦怠,一颗心早已为斩霄沦陷,即便吐尽鲜血就此身亡,他也无怨无悔。丹墨怪他执迷不悟,他却隐约觉得,自己其实早就预见到了这结局。既然年复一年的等待与忏悔,都换不来斩霄回头,那干脆就用自己这条命,还斩霄余生平静罢。 没了他的纠缠,斩霄也应该不会再那麽痛苦为难。而他,也能永远从求不得的绝望里解脱了。 若说遗憾,他只恨自己终究没能为斩霄抚平心底的伤痕,让斩霄重展笑颜。 几点腥热的液体随著他一声压抑低咳涌出口,他在边氏兄弟的惊呼声里摇了摇手,闭目躺回床头,轻声道:“我累了,想睡一会,你们出去吧,不用管我。” 丹墨白净的脸一阵扭曲,只听殷长华尚在喃喃地自言自语:“我若是醒不来,就只能劳烦你俩照顾慕儿,带他去云州离安县找他母後,还有乘风和一些朝中旧属。咳,慕儿体弱,我也不图他日後匡复殷氏皇朝,只要他能平安长大,安稳度日,足够了。如果……如果你俩今後还能遇到斩霄,别、别怪他,也不要向他透露我的死讯,我不想他可怜我,呵……” 边氏兄弟瞧著殷长华唇边那抹自嘲又透著无限悲凉的笑容,均觉胸口堵得慌,更想不出该说些什麽。 一片悄寂中,遽然响起个饱含了太多情绪的声音,清冷如旧,却难得地起了战栗,脆弱似一击即碎的水中薄冰。 “长华,你……你不会死的……” 岳斩霄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屋檐茅草在他微微抽搐的俊美面庞上笼了一层阴影。他颤抖著踏入茅屋,一步步走向殷长华。 边劲成一愣,问丹墨:“你不是没追上斩霄吗?”看见弟弟脸上浮起几分复杂表情,他略一思索後,也就明白过来。弟弟是与岳斩霄一同归来的,让岳斩霄屏气敛息地待在屋外,也是为了诱殷长华吐露心里话。 “走吧,哥。”目的既已达到,丹墨猛扭头,拉著边劲成出了茅屋,顺手带上门板,将一室清净留给了屋内那两人。 殷长华怔怔望著靠近自己的人,突然把手放到嘴边用力一咬──很痛!却也明白地告诉他,眼前的岳斩霄并非幻影。 喉头热流上涌,眼窝也刺痛起来,他竭力伸长胳膊,将岳斩霄拉到床沿坐了,颤抖著手轻抚上岳斩霄的脸。 透明的泪,濡湿了覆眼的布带,正顺著面颊无声流。 记忆里,斩霄年少时在他面前流泪,早已久远得像是前世浮梦,又出奇地清晰。 他永远都记得,那是个豔阳如火的下午,半忘斋里夏蝉鸣啭,荷塘中的粉玉芙蓉羞涩半开。 少年在听到他承诺,绝不会将其转送给二皇子若闲後才转悲为喜,不再落泪,长而微卷的眼睫上还沾著点滴水珠,被日光染上一抹迷离豔色,刹那间,乱了他的心…… 从此情根深种,千般爱怨万分难舍,满心,满眼,只看得到斩霄一人。 “…别哭……”这一刻,殷长华似乎又望见了月夜大海边醉酒悲嚎的人,胸口全被柔软到近乎发痛的疼惜填满了,他小心地为岳斩霄抹著泪水,温柔轻笑:“我还活著呢,你不用这麽难过,咳咳……” 岳斩霄浑身都因殷长华剧烈的一轮咳嗽声而颤栗,他紧抓住殷长华还在帮他拭泪的手腕,嘶声哽咽道:“我听丹墨说了,你、你早就落了吐血的病根,为什麽从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你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那次元宵宫宴我绝不会打伤你。我──” “我就是不想你觉得内疚。”殷长华微笑著截断岳斩霄的自责,用另一只手轻揉了揉岳斩霄簌簌发抖的头发,云淡风轻地道:“斩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心里,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你的伤……”岳斩霄想阻止,可殷长华已吃力地从床上支起上半身。岳斩霄不忍心再拒绝殷长华这小小的要求,又想殷长华多半是有话要跟他说,不想让隔壁的边氏兄弟听到,於是搀扶殷长华慢慢挪下床。 两人沿著溪流绕过个小山坳。日头西斜,正缓慢隐入对面的青山背後。霞光云海、峰林归鸟,均在一片朦胧的暮色光影里浮沈变幻,很不真实。 殷长华强撑著走到片草地间,胸闷气喘,再也没了力气,坐到地上。喉咙里仍在痛痒,可他的心情非常好,向陪著他一起坐下的岳斩霄轻声笑:“斩霄,今天的黄昏真是美,我很久都没看过这麽漂亮的落日了。” 岳斩霄却怎麽也笑不出来,殷长华每一声夹在虚弱微笑里的咳嗽都像锋利一刀,扎刺在他心尖上。他解下罩袍,裹紧了殷长华一直在轻颤的身体。“起风了,回去吧。” 殷长华不想动弹,历经十二轮春秋,才换来此刻梦寐以求的一个拥抱,如何舍得匆匆放弃与岳斩霄并肩依偎的机会。他断续低咳,近乎贪婪地凝视著岳斩霄,发现岳斩霄覆眼布带上的泪印被风吹干了,又渐渐透出湿意,他心痛地揽住岳斩霄,让斩霄的头枕在他肩窝处。 被斩霄重新依靠的感觉,比他想象中更充实美好。他满足地笑了,柔声安慰还在努力压抑悲哀的人:“我只是旧病复发,休养上一阵子就会痊愈,死不了。斩霄,你再哭,我可要笑话你了,呵呵……” 肩头上,湿意更深。“长华,对不住……” 岳斩霄是真的後悔到噬脐莫及。 这些年来,长华每一回的乞求与期待,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次次用冷嘲热讽和决绝的背影将长华一步步推向绝望的深渊。以为两两相忘是他俩唯一可走的路,结果却逼得长华身心俱伤,奄奄一息。 他颤抖著握住殷长华冰凉修长的右手,耳朵里彷佛又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刺得他周身每根骨头都开始痛。那个夜晚,殷长华为了向他赔罪,高举镇纸,砸碎了自己的手骨。而他当时,竟能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为当日的冷漠无情感到不寒而栗。 “长华,你的手……还痛不痛?”他沙哑著嗓子问,满脸尽是愧悔。 “傻孩子……”明白斩霄在想什麽,殷长华用尽全力搂住岳斩霄战栗不已的肩膀,微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斩霄,你嘴上说得绝情,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我,不然那晚在海边,你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 岳斩霄猛地从他肩窝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你、你是──” 殷长华本来并不想揭穿此事,然而此刻却有股强烈的冲动驱使著他坦承一切。也许是这一回死亡的阴影太过逼近,他怕再不说,可能就永远没机会说了。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9节 他边咳,边抹去岳斩霄脸上犹湿的泪痕。“对,你想得没错,我就是程错。斩霄,我怕你不愿意见到我,只能乔装改扮跟你相见,还让秦沙封了我的哑穴装哑巴,并不是有心要欺骗你。斩霄?……” 看到岳斩霄的脸容在渐沈的暮色里越来越苍白,殷长华的心跳也有一刻为之停顿。斩霄,是不是生气了? ☆、乱臣 71 ‘……’岳斩霄张大了嘴,喉头肌肉因这惊人意外痉挛著发不出声音,以往堆积在心底的种种疑团却都在这刻得以解开──为何他面对程错时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何程错会对他那麽殷勤,甚至熟知他最爱吃的那些菜肴?为何他伤心之时,程错的眼神比他更痛苦无望? 若非爱他至深,长华怎会甘心抛弃太子之尊,屈身为仆,只为能伴随他左右?可他在双目被毒瞎的那个晚上竟出掌重伤了长华,还、还对长华做下了一个男人最难忍受的事! 强大的负罪感须臾如潮水覆顶袭来,这刻,岳斩霄简直无地自容,脚下不自觉间已後退了两步。‘长、长华,我……’ 殷长华以为岳斩霄恨他欺瞒,想要躲开他,顿时慌了,费力站起来去拉岳斩霄,却脚下虚浮,一个趔趄,摔倒在岳斩霄脚边。他紧抓住岳斩霄的脚踝,边咳边喘苦苦哀求道:‘我真的是太想见你才出此下策,斩霄,你别生气!别再走,斩霄!’ 岳斩霄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激荡,跪地扶住殷长华,在殷长华耳边颤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骤然听到自己奢望了多年的承诺,殷长华反而愣住,连咳喘也停了,半晌才颤巍巍地追问:‘真……真的?’ 看到岳斩霄点头,殷长华一下被狂喜冲刷得头脑微昏,眼前也有些发黑,刚笑了一声,下一刻就被黑暗夺走了知觉,倒在岳斩霄肩头。 ‘长华?长华!’岳斩霄大惊,探过殷长华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 ‘长──华──’这时远处也传来几声呼唤,丹墨久不见殷岳两人回茅屋,放心不下找了来。 他走近,见殷长华双目紧闭倒在岳斩霄怀中,不由变了脸色。‘你对长华做什麽了?岳斩霄,你要是再敢伤长华,我就算打不过你,也决不饶你!’ 岳斩霄没理会丹墨浓浓的敌意,只用最轻柔的力道抱起了殷长华,带著丝酸涩又释然的笑迈开步伐。 不用丹墨警告,他也不忍见长华再为他心碎伤怀。 殷长华这次的病情比前几次更严重,兼之经历大悲大喜,伤神耗心,连躺了多日才稳住病势。 岳斩霄已逼尽余毒,便每天断续为殷长华输气疗伤。边氏兄弟也在山林间四处寻觅草药给殷长华补身。这山地处僻远,山里倒是藏了不少野山参、黄!之类的上好草药,拿来当饭吃也绰绰有余。 满山草叶飞黄,秋色渐浓时分,殷长华在三人悉心照料下已能如常起居走动,人却瘦了一大圈,面色也透著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清减。 之前那些米面油盐已然告罄,丹墨又出山采购了一趟食物。这天回到茅屋,带回了一个惊人消息──句屏已被玄龙吞并,沦为属国,由玄龙皇帝的胞弟紫阳王玄晋镇守,朱天则被册封为摄政侯,辅佐紫阳王主理朝政。 殷长华自从玄龙大军侵入句屏,便早已隐约料到会有这一天,苦笑一声,与表情沈重的边氏兄弟一同陷入缄默。 岳斩霄看不到三人的神色,但也想得到那君臣三人必定心情糟糕,正想出言劝慰,倏忽侧耳凝神聆听,随即飘身而出,走进不远处的另一座茅屋。 边氏兄弟将原来的屋子让给殷岳两人居住後,新建了间茅屋栖身,怕殷慕吵到殷长华养伤,便让殷幕与他两人同住。此刻殷慕正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捂著心窝低声呻吟。 ‘怎麽突然又发病了?’岳斩霄有点担忧地蹙了双眉,脚下已自然而然走近殷慕的小床,准备为孩子输气。手掌刚贴到殷慕胸口,猛被男孩用力拍开,他愕然。 ‘别来碰我!’殷慕喘著气,怒视不知所措的岳斩霄。‘我最讨厌你了!为什麽非要死赖在我父皇身边不肯走?真不要脸!告诉你,父皇永远都是我母後的,你休想抢走父皇!’ 岳斩霄从未想到以往一直对他很恭敬,开口闭口叫他叔叔的殷慕竟对他怀著如此深的敌意,整个人都怔住了。 殷慕吃力地下了床,推开还站在床边的岳斩霄,就往外跑,小脸上全是从没在人前流露过的憎恶。 最初几次被岳斩霄相救时,他确实心存感激,然而偶尔有一次,无意中听到父皇和母後在岳斩霄走後的谈话,他所有对岳斩霄的好感都化作了愤恨。 原来,就是这个看似冷若冰霜的岳将军,害得父皇和母後貌合神离,也令他长居深宫,一年也难得能与父皇见上几次面。那刻,他就暗自咬牙发誓,一定要替可怜的母後出这口气。 经过岳斩霄几次施救,他的先天心疾其实已经好了许多,发作时也没以前那麽疼痛难忍,但他依旧隔三差五地喊疼,让父皇将岳斩霄请来净慈园为他治病,还故意留岳斩霄用饭。 看著岳斩霄在父皇和母後面前显出万般不自在与难堪黯然,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腾起报复得逞的快感。 那天当著岳斩霄的面,他更是一个劲地吵著要父皇去找母後,终於成功地逼走了岳斩霄。他心里一阵得意,以为岳斩霄这回总该知难而退,谁知丹墨偏要多管闲事,又把岳斩霄给找回来了。他暗中恨得牙痒痒的,碍於父皇病重,只能隐忍不发。 昨天他听丹墨说父皇的病已快痊愈,他也打定主意,不能再让父皇继续待在这里,再和岳斩霄在一起。 殷慕气呼呼地奔到殷长华所住的茅屋外,小脸上的怒气在踏进门的时候便已收敛,转为一脸悲伤。他抹著眼泪,朝坐在床沿的殷长华扑了过去,抽泣道:‘父皇,慕儿想母後想得好难过,我们到底什麽时候出发去找母後啊?’ ☆、乱臣 72 殷长华这些天都沈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见到孩子,顿时被勾起了心底的烦恼。无论如何,秦冰母子都是他此生逃避不掉的一副重担,他暗叹,轻拍了拍殷慕抽噎起伏的後背,柔声道:‘慕儿,先别哭,慢慢说话──’ 殷慕‘哇’的一声,也不管边氏兄弟也在场,反而哭得更凶了:‘父皇你是不是不想去找母後了?慕儿就知道,父皇你讨厌我!讨厌母後!’ ‘父皇怎麽会讨厌你呢?’殷长华不禁慌了手脚。 ‘那我们明天就走,去找母後,好不好,父皇?……你说话呀,父皇!’ 殷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和嘴唇都发了紫,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厥。殷长华心疼之极,不停为孩子擦眼泪,连声道好,只求哄得孩子不再哭闹伤身。 岳斩霄就伫立在窗外,听著屋内殷长华温柔万分的低声劝说,他愣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厨房灶上正小火煮著为殷长华准备的老红参炖山鸡,香味和蒸气不断地从瓦煲盖子的小气孔中溢出。 ‘熟了啊……’岳斩霄喃喃自语,拿起瓦煲,又取出个汤碗,把瓦煲里的鸡肉倒出来。 这本是他这两个多月来已经做熟了的事情,今天心不在焉,竟将鸡汤倒到了自己拿著汤碗的手上。他一痛松手,汤碗直往下掉。好在他反应敏捷,及时伸手一捞抓住快摔到地上的汤碗,但碗里的鸡肉连同汤水仍是泼洒了一地。 他无声苦笑,去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淋著烫红的手止痛。 清凉的水令手上的灼烧感逐渐消失,心里某个地方,却彷佛还被一滴又一滴烛油般滚烫的鸡汤慢慢滴著,蚀出丝丝裂缝,每一丝缝隙都在颤抖灼痛。 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不再躲避,可他却忘了殷长华有家有室,那斩不断的骨肉亲情,始终是他和殷长华跨不过的天堑鸿沟…… ‘……你怎麽了?’丹墨的声音突兀响起。 他跨进厨房,看到地上狼藉,岳斩霄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叹口气,拿扫帚扫干净地面,把瓦煲里残余的鸡汤都倒在碗里,对岳斩霄道:‘我看你神思恍惚的,这鸡汤,就由我替你给长华端去吧。’ 他走了两步,不闻岳斩霄出声,回头,见岳斩霄依然站在水缸边发呆,他白净的面皮忍不住掠过阵阴影,带了几分严厉低声警告道:‘我之前看到你站在窗外,我也不管你都听到了什麽,在想些什麽,总之不准你再动离开的念头。长华的身体刚有那麽点起色,绝不能再受打击了。你听见没有?’ 岳斩霄总算恢复了动弹,将脸转向丹墨的方向,嘴角牵出个艰涩笑容,轻声道:‘丹墨公子,你其实,一直喜欢著长华吧?’ 丹墨面色微变,整个人都震了震。岳斩霄不等他回答,怅惘一笑:‘我小时候想不通,为什麽你会那麽讨厌我,後来我也就明白了。’ 这一次,丹墨沈默了更长久,最终冷冷地打破了厨房里压抑的气氛:‘对,所以我见不得长华对你好,可更加见不得长华为你伤心欲绝……’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话,端著鸡汤匆匆离去。 岳斩霄抚摸著手上还在隐约作疼的水泡,心潮起落,终是从胸口深处缓慢吐出口长气,慢慢地出了厨房。 屋外秋阳暖,山花随风烂漫开。但他的眼前,永远还是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他就顺著溪水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找了个晒不到阳光的阴暗林地盘膝坐下,静听风动,流水逝,脑海里空荡荡的,什麽也不愿去想。 ‘……斩霄?斩霄……’ 不知过了多久,殷长华焦急的呼唤伴随著窸窣脚步声逐渐靠近他背後。 ‘原来你在这里。’殷长华欣慰地松了口气,坐到岳斩霄身旁,莞尔道:‘我还以为你又走了呢。斩霄,天已经黑了,回屋去罢。’ 一根细长的竹竿塞到岳斩霄手中,他一怔。 ‘这是我刚才替你做的新手杖。来,试试看,合不合适?要是觉得不称手,我再重新替你做一根。’ 岳斩霄抚摸著还残留殷长华体温的竹杖,百感交集,最後点了点头。‘很好。’ 听到殷长华喜悦欢朗的笑声,他心窝酸胀到几乎难以自持,原先横亘在心间的某些东西却也簌簌地崩解了。 ‘长华,你别胡思乱想,我那天已经说过,不会离开你的。’他含笑站起身,点著手杖走在前边,如此就不用担心会被殷长华发现他蒙眼布带上微湿的痕迹。 ‘不管长华你今後要去哪里,我都会陪著你,保护你,照顾你……’正如他年少时暗自许下的心愿──好好地为奴为仆,伺候长华一辈子。 瞬息间,也释然了。他与长华的缘分,大概也仅止於此。他只是奴,却非要忘了本分任性逾矩,妄图独占长华一生的宠爱,才会招致上苍对他俩的惩罚折磨罢。兴许,只有不再奢求什麽,才能平平安安地守著长华终老。可为什麽他的心,会剧痛如割?…… ‘斩霄,慢点走──’殷长华大病初愈,很快就被越走越快的岳斩霄抛在了後面。 岳斩霄一惊回神,缓步返回到微微喘息的殷长华身畔,歉然道:‘对不住。’ ‘你跟我还这麽客套做什麽?’殷长华半真半假地埋怨,用手扶住岳斩霄的肩头喘了几口气缓过劲,与岳斩霄并肩慢慢往回走。 暮色已深,所以他并未注意到岳斩霄脸上的忧悒,只仰望著夜空明暗闪烁的迢迢银汉,边走边微笑:‘这山里的景致,真是不错。不知道到了琼岛,还能不能再看到这麽美的夜色……’ 岳斩霄仍在走神,隔了会儿才愣道:‘琼岛?’ ‘没错。’殷长华将目光从漫天星光移到岳斩霄脸上,後者惊愕的表情让他觉得一阵心酸,也更坚定了自己来找岳斩霄之前便已下定的决心。他挽住岳斩霄微颤的手,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回家乡去吗?你我明天就起程去琼岛,往後就在那边定居。’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岳斩霄方寸全乱,停下脚步。‘那、那慕太子呢?’先前长华不是还答应了要带殷慕去找娘亲吗? 殷长华更用力地握紧了岳斩霄的手腕,低声道:‘我已经将慕儿托付给边劲成两兄弟,请他们送慕儿到他母後身边。斩霄,从此天涯海角,就只有你我两人,再也不会有人来阻扰我们。’ ‘可是,你就不想复国了?’岳斩霄仍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长华真的愿意为他放弃帝位权势,甚至抛妻弃子? ‘斩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殷长华伸出手,拿走了随风飘落在岳斩霄黑发上的一片枯黄落叶,微笑,看透世情的通彻。 ‘世事如潮,有起便有落。一将功成万骨枯,百年富贵能几何?玄龙并吞诸国已是大势所趋,我纵然能再召集旧部将士,也无力回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了殷家的私利让更多人去送死,连累句屏百姓再受战乱之苦?况且……’ 他深深凝眸,望住对面那个牵动了他半生心绪的人。‘登上句屏皇位,并非我所愿。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一人。’ 心房,就快承受不了殷长华的浓烈情意,岳斩霄颤声道:‘你想过没有,这麽做,慕太子会恨你一辈子。’ 殷长华轻叹,斩霄说的,也是他心里最难解的一个结。扪心自问,他这些年来确实亏欠了秦冰母子良多,然而看到岳斩霄已因他这声叹息面露凄凉,他胸口不禁热血上涌,将那些许愧疚尽数湮灭殆尽。 已经错手失去过一次,在无穷无尽的悔恨绝望中痛苦挣扎了十二年,才换来斩霄回眸。前路纵有再多风雨崎岖,他也只想与斩霄携手同行。 他轻轻解开岳斩霄蒙眼的黑布带,拉低岳斩霄,在他紧闭微颤的眼皮上印落一吻。‘慕儿和旁人怎麽看我,我也管不了。我最怕的,就是你离我而去……斩霄,我不能再失去你……’ 近乎乞求的呢喃最终融进了几声低咳中。 岳斩霄喉头哽咽著,什麽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殷长华在寒风中颤栗的消瘦身躯。 隔著衣物,他也能触摸到殷长华皮肤下凸出的骨头。所幸长华的体温,仍跟当年一样温暖。心跳一下下,撞击在他胸口,那也是他跟著殷长华练字学画时最常听到的声音。 半生漂泊辗转,怨过,错过,逃过,到头来最让他安心依恋的,原来还是长华胸膛间的方寸天地。 ☆、乱臣 73 东海深处,碧水连天。银鸥恣意!翔苍穹,偶尔一声鸣叫,敛翅停落在一面白色船帆的桅杆顶上。 船是艘上下双层的大型渔船,几个肤色黧黑的渔夫正在甲板上齐声吆喝,将张大渔网从海中提上来。里面满满的海鱼都在蹦跳挣扎,还有不少贝类。 殷长华戴著顶遮阳的竹笠,靠坐在上层船舱的栏杆边,看了一阵渔夫杀鱼煮饭,扭头朝身旁的岳斩霄道:‘今天抓到几尾与前些天不同的鱼,斩霄,我们终於可以换下口味了,呵呵。’ ‘再忍上几天,等到了琼岛,我们就能吃上新鲜果蔬了。’ 岳斩霄安慰著殷长华。戍守海疆多年,他固然早已闻惯了带著腥味的海风,过惯了以鱼类为主食的日子,可殷长华毕竟常年居於永稷,锦衣玉食,近来连吃了好多天的腥咸海鱼,肯定已经腻味,只是怕他担心,长华每次用饭时总是装作兴高采烈,让他好笑又感动。 为了他,这个曾贵为帝君的男人真的是不惜放下了一切。 岳斩霄犹记得他和殷长华从茅屋出发的那天,殷慕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牢牢拽著殷长华的胳膊死活不肯放手。 他在旁听著也觉刺耳揪心,料想殷长华心中一定更不好受,但最终殷长华仍是硬起心肠,掰开殷慕的小手,将孩子塞到丹墨手中,拉起他的手转过了身。 ‘父皇!我恨你们!你们永远都别想安稳在一起!我恨你们!──’殷慕在他俩身後声嘶力竭地哭号诅咒。 岳斩霄不禁为这小小孩童的切齿恨意打了个寒噤,殷长华已然觉察,握紧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走吧,斩霄,别回头……’ 他默然,最终无声笑了笑,与殷长华快步前行,终将殷慕的哭叫抛在了脑後──既已选择踏上这条路,他与长华,注定已无法再回头。 两人一路上十分小心,用了化名,时而乔装改扮成樵夫农户,又专挑偏僻山路行走,有惊无险地躲过好几次盘查,来到东海之滨。 岳斩霄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在海上徒劳无功地盲目寻找,便想雇个认得琼岛所在的渔夫带路前往。其时已入深秋,渔民们忌惮海上恶浪,大都不肯进出深海,但见殷长华拿出枚赤金镶羊脂玉的腰饰後,几个渔夫不免动心,答应出船将两人送上琼岛。 天公也极为作美,连续航行多日都是晴空朗朗,风平浪静。昨天更听船老大说离琼岛仅剩数天路程,他激动之余,竟有点忐忑不安起来。虽然这些天已向船老大打听过,琼岛上仍居住著不少渔民,可他依旧害怕踏上岛後找到的,只是双亲的坟冢,甚或双亲早已葬身在当年那场大火中,尸骨无存。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岳斩霄忍不住在心底摇了摇头,听到木梯上传来蹬蹬脚步声,当即收起愁绪。 来的是船老大,五十开外,瘦小精悍,仍如年轻人般袒露著被海风日头常年吹晒得发红的上半身。 他将手里一个冒著热气的大海碗放到两人面前,一笑,露出半口金牙。‘今天运气不坏,除了大鱼,还打到些平日难得吃到的稀罕货。来,来,两位爷,尝下我老黄的手艺!我给你们打饭去!’ 他转身下楼,一会又端上来两碗米饭,忙前忙前,伺候殷长华和岳斩霄用饭,分外殷勤。 殷长华身边向来奴仆如云,并未在意,只忙著给岳斩霄搛菜剔鱼骨,丝毫没发现船老大眼带贪婪,尽往他两人身上转悠打量。 一顿饭吃完,船老大收拾了残羹碗筷下到甲板,立刻被手下几个渔夫围住。‘黄老大,怎麽样啊?那两个果真是肥羊?’ ‘嘘──’黄老大忙叫那人噤声,把众人都叫到底舱里。 关上舱门後,他才面露得色道:‘这次我可瞧准了,那两个人光是腰带鞋头上,就缝著不少珠宝。他俩随身携带的包裹里,肯定还有更多金银财宝。那天随手给咱们的那枚挂饰,就能换几条大船呢!要是把他俩的宝贝都拿了,咱们今後还用得著在大风大浪里拿命换饭吃吗?’ 几个渔夫的眼珠子也不由得发了光,‘那黄老大你的意思是?……’ ‘还不容易?!’黄老大压低嗓门,伸手比了个砍头的动作。‘那两个,一个是瞎子,另一个又病怏怏的,咱们随便在他们吃的东西里下点打渔用的麻药,等他们手脚发软,就把他俩宰了,再往海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 ‘这恐怕不行吧?’一人犹犹豫豫地道:‘黄老大,你忘了这个月可是海神婆婆的寿月,这杀人的勾当做不得啊!万一触怒了她老人家,咱们几个也没法平安回到岸上了。’ 船上讨生活的人最是敬畏海神,经这人提醒,众人均露出几分惧色,却又抵挡不住贪念,齐刷刷把眼睛望住了黄老大,等他拿主意。 黄老大倒也不敢触犯这世代相传的禁忌,阴著脸点起水烟烟抽了几口,最後敲了敲烟杆道:‘这往琼岛去,不是得先经过个礁盘吗?咱们也不用动手杀人,就把他俩丢在那,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不就得了。’ ‘还是老大你想得周到啊!’众人七嘴八舌地恭维起来。 黄老大得意地呼噜噜吸著水烟,在舱内油灯昏暗的火光里眯起了眼。 ☆、乱臣 74 渔船在翌日近黄昏时放缓了行进,两个渔夫还将原先绑在船尾的一艘小木船也抬上了甲板。 殷长华瞧得奇怪,问黄老大,後者伸手朝前一指,笑道:‘程爷,这船上备的清水已经用完了,咱们得去前边那小岛上取够淡水才能继续上路。’ 殷长华凝目,果然见前方蓝绿色的海面上隐约高出点陆地的影子,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舀起碗黄老大刚叫人送上来的鱼汤,吹凉到不再烫手,端给岳斩霄。 岳斩霄尝了一口便微皱眉,放下碗道:‘今天的汤味道有些怪,这鱼似乎不太新鲜,别喝了。’ ‘最多也是用昨天吃剩下来的鱼做的罢。’殷长华正口渴,拿起碗就喝,确实滋味不佳,但拿来解渴也挑剔不了这许多。 喝完鱼汤没多久,他脑海里便开始发晕,恰逢一个浪头打来,船身有些倾侧,殷长华晕得越发厉害,忍不住趴在栏杆上喘气。 ‘怎麽了?’岳斩霄微惊。 殷长华揉了揉两侧太阳穴,仍觉头昏脑胀,腿脚也有点发软,怕岳斩霄担心,他勉强一笑:‘我没事,只是头晕而已。’ 黄老大从甲板上抬起头朝他俩嚷道:‘程爷,今天风浪大了点,你这是晕船了。前面就快到小岛了,你不如上岛走一走,接个地气也就舒坦了,不然等晚上起了风,海浪更大,我怕你撑不住。’ 这时渔船离小岛仅有里许,海水已由深蓝转为变幻凝厚的幽绿色,水下礁石参差丛生,大船吃水深,已靠不过去。 众人合力将小木船放下海。黄老大提了两个储水用的大木桶扔上船,力邀殷长华一同前往小岛。 殷长华只觉头越来越晕,心想这船老大的土法子或许管用,便在岳斩霄的搀扶下踏上小木船。 黄老大坐在船尾,手里两柄桨划开两道白浪,直向小岛驶去。 殷长华双足踏上小岛,第一眼险些被落日里色彩斑斓变幻的地面照得看不清东西。隔了一会才看清原来这整座小岛竟然是由片方圆数里的巨大七彩珊瑚礁石聚成,有些地方还长年累月积起厚厚一层贝类残骸,浅处则仍可见海水轻漾,各色豔丽的鱼儿游动其中。 他从没见过这等美景,一时走走看看,倒忘了头晕,对岳斩霄笑道:‘这珊瑚岛上要是再长上几棵树,可算得上是人间仙境了──’ ‘你说这里是个珊瑚岛?’岳斩霄俊脸蓦地微一抽搐,低声道:‘糟了!’ 珊瑚礁盘里根本蓄不起淡水,那船老大常年行船,不可能连这都不清楚,故意将他俩骗上岛,必有阴谋!之前那味道怪异的鱼汤里肯定也被做了手脚! 他来不及向殷长华解释,疾道:‘长华,你快看看那船老大去了哪里?’ 殷长华见他脸色凝重,也知道事态有变,举目张望,只看到那艘载著两个木桶的小木船还停泊在他们来时上岸的地方,船老大却不见影踪。他顿知坏事,忍著头晕拉岳斩霄跑到小船边。 木船底竟被凿了个洞,海水正慢慢涌进船内。 离岛十余丈的海水里,一人正游得飞快,往大船而去。大船上的几个渔夫也忙著调转船头,只等接应了黄老大便扬帆离去。 殷长华惊怒交迸,‘船老大,你凿穿木船,把我们丢在岛上是何居心?!’ ‘程爷,待在岛上,你就永远不会晕船了。’黄老大得意大笑,随後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殷长华气得说不出话来。 岳斩霄脸上如罩严霜,气运丹田,将清冷的声音随风远远送出:‘黄老大,你在鱼汤里放了什麽?不想死,就别再乱来。’ 黄老大从水中冒出头来换气,嗤笑道:‘一个瞎子还这麽大口气,笑死人了,哈哈哈……’ 岳斩霄已听明他所在,竹杖轻挑起小木船里的一个木桶,发力一甩。那几十斤重的木桶立时飞了出去,在海面上划过道弧线,正砸在黄老大脑袋上。 黄老大一声惨叫,头破血流,顷刻便将身边的海水染红了一大片,奋力涌动的身影也缓了下来。 大船上那几个渔夫见岳斩霄如此神力,全都慌了,也顾不上等黄老大追上来,扯足了帆全力开船, 黄老大大惊,边游狂喊了两声,大船非但没放缓速度,反而行得更快。他破口大骂道:‘他娘的一群小兔崽子,竟敢撇下老子独吞宝贝!老子让你们跑!遇上大浪叫你们这群兔崽子个个沈海底喂鱼去!啊────’ 又一声惨叫响起,他咒骂骤断,挥舞著双手在海中胡乱扑腾起来,身边血水越冒越多。 殷长华仔细看了看,只见黄老大周围有好几片硕大的背鳍在来回盘旋,显然是被黄老大的血腥味吸引过来的。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向岳斩霄道:‘有鲨鱼。这船老大谋财不成,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他叹口气的工夫,黄老大整个人已被拖下了水面。 ‘那你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那鱼汤里多半下了药,你喝了才会头晕。’岳斩霄本来还想设法将黄老大拖回来逼讨解药,这下来了鲨鱼,他也束手无策。 殷长华吹了阵海风,此刻已不像在大船上时晕得厉害,料想那船老大手头也不会有什麽剧毒之物,道:‘我已经好多了。倒是这下大船也开走了,你我恐怕──’他苦笑,没再说下去。 这个季节,本来就绝少有渔船进入深海捕鱼,更别提驶近这座礁石小岛。岛上没有淡水,他俩迟早会渴死。 岳斩霄紧抿著嘴唇,半晌才挤出一句:‘这里离琼岛不远,我们看能不能把木船补好,总不能坐以待毙。’ 殷长华想说两人手头连枚钉子也没有,想要修补木船谈何容易,但见岳斩霄的嘴唇皮子都发了白,不忍再打击他,与岳斩霄合力,将大半已沈入海水中的小木船拖上了岸。 两人一阵忙碌,将另一个大木桶拆散了,用碎木条填补船底的洞,又将两人的外衣袍子撕成布条,填满木头间的小缝隙。推入水中一试,海水片刻间就浸透了布头,漫进船内。 这结果,早在殷长华意料之中。他苦笑两声,拍干净手上的木屑坐到地上,拉了下岳斩霄的胳膊,叹道:‘这破船看来是没法修好了。你也别白费力气了,坐吧。’ 岳斩霄僵立许久,终於慢慢在殷长华身边坐了下来。 最後一丝暗红的日光也被幽蓝的海面完全吸敛,气温开始下降。岛上又无树木岩石遮挡强劲海风,寒气大盛。 殷长华大病刚愈,只穿著贴身衣物,便有些难抵寒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岳斩霄默默张开双臂,搂住殷长华。他的身体很热,抱得也很紧,很快就驱散了殷长华身上的寒意。呼出的气息吹过殷长华耳畔,拂起丝缕长发。 ‘长华……’他在海水拍岸激起的浪花声里低声道:‘对不起,如果不是陪我出海……’ 就知道斩霄又要开始钻牛角尖了,殷长华微笑著打断他:‘去琼岛是我提议的,你可别往自己身上揽。撞上这帮见财起意的歹人,也是我运气差。生死有命,我从来没怪过你。呵呵,况且这小岛景致不错,又远离人群,永远也不愁会有人来打扰你我,死後也没人会来分开你我的尸骨。’ 岳斩霄胸口阵阵发酸,最终颤抖著凑上殷长华的耳朵,毅然道:‘长华,我不会让你死的。’ ☆、乱臣 75 岛上食物十分充足,海鱼、螺贝信手拈来。殷长华贴身还带著个火折子,用木料生起个火堆正好烤食。 但寻遍整座礁岛,都找不到半点淡水,白天又被日头曝晒。到第三天上,两人的喉咙干燥得如要冒出烟来,嘴唇也裂开了好几道细微的小血口子。幸亏下午有头海鸟飞过岳斩霄头顶,被他一掌击落。 鸟血腥气冲鼻,两人也顾不上嫌弃,痛饮一番後总算稍解干渴。 可这时节,海鸟也不是好抓的,绝少飞来小岛。之後数日里岳斩霄只打落了一头,那点血根本不足以解渴。两人最後就盼著老天能降场雨水,等到望眼欲穿,天气依旧好得出奇。 殷长华体质虚弱,已先支撑不住。白天只能尽量在岳斩霄用珊瑚礁石搭起的遮阳处躲著,即便如此,仍日渐昏沈。 这天清晨醒来後,他全身乏力,连坐都坐不起来了。眼看岳斩霄越来越急躁,他强打起精神想说上几句安慰话,开口就是阵嘶哑之极的喘气声,咳了两声,眼前发黑,竟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依稀觉得有点温热的液体滴到嘴上。干枯龟裂已久的嘴唇顿时如同久旱的土地遇到甘霖,拼命吮吸吞咽起来。 等满嘴都充满了熟悉的血腥味,殷长华终於恢复了一点神智,喘息著缓慢睁开沈重的眼皮。 岳斩霄就坐在他身边,橘色近似血红的晨光落在脸上,那肤色仍是苍白的,与蒙眼的黑布带相比,越发怵目惊心。同样苍白的嘴角微扬起点弯度,‘长华,好点了吗?’ ‘……好、好多了……’嘶哑依旧,但至少,有了说话的力气。 岳斩霄欣慰一笑:‘那就好,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起身快步走远,过了一会拎回来两条已开膛破肚斩去头尾的海鱼。 木料在两天前已用掉了大半,只剩下一块船板作为最後不备之需,两人则开始生食鱼肉。今天也不例外,岳斩霄将鱼撕成碎块,喂殷长华吃饱了,自己才拿著剩余的部分,背对殷长华慢慢吃。 随後数天的运气似乎不错,殷长华每天昏睡时都能喝到鸟血,然而随著神智渐清,他心里也逐渐起了疑云──鸟血的味道,与最初的大不相同…… 这日,看到岳斩霄又提来几条海鱼,殷长华的疑惑亦到了顶峰,盯住岳斩霄比前几天更苍白,甚至仅能用灰白来形容的脸道:‘你身体也不好,我们吃你打下的海鸟就行了,不用你再费神去捕鱼。’ 岳斩霄眼角猛地跳了下,正在撕鱼的右手也停住了动作。 ‘咳咳,斩霄,你怎麽、怎麽这几天都只用右手?’殷长华忽然用力抓住岳斩霄一直缩在身体後侧的左臂,硬拖到面前。 几道深深的伤痕纵横交错,分布在手腕脉门上,最新的一条,血迹犹未干涸。 ‘这是抓鱼时在礁石上划破的。’岳斩霄急著解释,可殷长华一声苦笑,令他再也说不下去。 ‘到现在,你还想骗我?’殷长华望著那些狰狞的伤痕,心抽痛到恨不能将几天来喝的血尽数呕出来。‘你让我喝你的血活下去,可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活著还有什麽意思?斩霄,不论生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懂不懂?’ ‘我懂。’ 岳斩霄已从被识破的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低下头,继续专心将鱼肉撕成小块,缓缓道:‘所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们都得想办法活著。也许再过几天,就会有船只经过这里。你放心,我还撑得下去,不会比你先死的,不然你就喝不到血了。’ ‘你──’殷长华已经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胸口撕裂般的痛楚,紧握住岳斩霄的左手,全身都在轻颤。 感动,更多害怕──他若死了,斩霄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跟随他而去,就如他一样。 本以为两人同生共死,是天经地义无需言明的默契,但真正临到生死关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愿意见到斩霄死去。 他的斩霄,已经饱受多年委屈,好不容易才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怎能为了他再把性命赔上! 刹那间,他冲动地想叫岳斩霄别再管他,带上最後那块船板自行游离礁岛,说不定还能侥幸避过鲨鱼群,遇上过往船只获救。虽然那样的机会渺茫得近乎痴人说梦,总胜过陪著他在这里等死。可他更清楚,斩霄绝对不会听他的。 ‘我不喝。’ 翌日,当岳斩霄将新割开道口子的左手伸到昏昏欲睡的殷长华嘴边时,殷长华奋力摇了摇头,边解下自己束发的绸带,要替岳斩霄把伤口包扎起来。 岳斩霄不理会他,干脆钳住殷长华的下颌逼他张开口,将滴血的左腕凑了上去。 ‘唔……’硬被灌下几口鲜血後,殷长华逮著空隙急喘了几口气。目光无意中瞥向海面,遽然凝滞。 ‘斩、斩霄!’他陡地放声大叫,欣喜若狂。‘有船来了!别再割血给我喝了!是真的,我没骗你!’ 视线里,果真有一片帆影朝小岛而来,不是幻觉,更非海市蜃楼。 他用尽全力挣脱岳斩霄,冲上小岛地势最高的一处礁石,连连朝帆影挥手呼救。 岳斩霄循声急纵到殷长华身边,提起最後那点丹田之气,声音便如海水波纹般一层层,送出老远。 帆影愈近,是艘小渔船。殷长华几乎已能看到船头站立的人影轮廓,激动万分,拉起岳斩霄踉跄奔向岸滩边。 ☆、乱臣 76 ‘哗啦啦!’,一只铁锚被扔下水,船头之人架起跳板,上了岸。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肩宽腰细,一身麻布短打,光著双脚。腰间还挂著个竹篓子,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在日头下闪著浅铜色的亮光。青年面容十分俊秀,飘扬的黑发下一双眼睛更是明亮清澈。他惊奇地打量著近前的殷岳两人。‘你们也是来这里采珠的?你们的渔船呢?’ 殷长华愣了下,随即醒悟。他和岳斩霄的外袍早已撕烂了,身上只穿著短衣,又被困多日,只能用海水洗澡,太阳晒後全身结起层白花花的盐花,更加上蓬头垢面,跟野人似的,难怪会被青年认作了渔民。 他顺水推舟道:‘在下程错,那位是我同伴,姓岳。我们想去琼岛附近打渔,没想到船在这里触礁沈了,幸亏天无绝人之路。’ ‘那可真巧。’青年爽朗地笑了:‘我叫海生,就是从琼岛过来的。等我忙完,你们就跟我一起先回琼岛吧。过些天,岛上有大船去陆上城里采办年货,你们可以搭船回去。’ 殷长华大喜。岳斩霄更料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家乡的人,激动之余就想打听父母的生死,但听这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比他还年轻些,未必知道当年的事情,还是等到了琼岛,找几个老人询问来得可靠,便强自按下冲动,道了声谢。 ‘我看你们大概也渴得厉害了,我船上有水,等著。’青年回船取了罐清水给两人,随後将披散的头发在头顶扎起个发髻,口衔一柄小刀,利索地下了水。几个折身,如同一尾灵活的大鱼,在水下珊瑚丛中穿行自如。 殷长华拿绸带小心包扎好岳斩霄还在微微渗血的左腕,和岳斩霄一人一口,轮流喝著罐中比黄金更珍贵的清水,均庆幸天公开眼,让他俩绝处逢生。 ‘还好你我熬了过来,长华,这次老天爷也在帮我们,你说是不是?’岳斩霄笑著握住殷长华的手,‘闯过这一劫,我们今後一定能否极泰来,太平度日了。’ 满脸欢喜与憧憬,就在殷长华眼前,同当年山谷中那个青稚少年的笑容重迭了。自从两人言归於好以来,这还是斩霄初次在他面前笑得如此轻松自在。殷长华一时竟瞧得痴了。 倘若真能与斩霄远离红尘纷争,安然相望到老,此生,再无遗憾…… 黄昏,海面金波轻涌,一点帆影融在落霞烟澜中,绚烂如绘。 甲板上炊烟嫋嫋,青年正盘坐在个小炉子旁煮著鱼汤,眼看熟了,他招呼坐在他对面的两人一同来吃。 ‘多谢海生兄弟,我俩就不客气了。’殷长华拿碗盛了两条鱼,照例先为岳斩霄剔去鱼骨。 一顿饭吃下来,他俩与海生也已熟稔,知道他是琼岛土生土长的岛民,自幼起就水性极佳,跟著岛上老人做了采珠奴。 句屏渔民大多以打渔为生,也有少数人专事下深海采摘珍珠。 采珠这活计虽然获利颇丰,但全靠运气,一年到头也未必能采到值钱的上好珍珠,远不及打渔稳当,而且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葬身鱼腹。有时冒死采到枚好珠,又会遭人觊觎,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大多数渔民都不愿干这营生,只有最穷苦的人走投无路了才会铤而走险下海采珠,一旦家境宽裕了,也就收手改行。 珠宝商贾时常找不到愿意采珠之人,干脆直接向官府买些囚犯官奴,强迫他们下海,贱称珠奴。 久而久之,囚犯出身的采珠人越来越多,采珠几乎成了句屏人最不屑的贱役行当,所有的采珠人都被呼作珠奴,备受歧视,动辄得咎。珠奴为避祸,也往往绝少与外人来往。 海生以为殷岳两人也是渔民,因此对他俩并无避忌。又见岳斩霄盲眼,手腕也受了伤,顿起怜悯之心。‘你们在小岛上渴了多天,身体也快垮了。到琼岛後不妨先到我家住著,也好把身体调养过来。’ 殷长华连声道谢,褪下手上一串镶嵌舍利子的沈香木珠,想赠给这古道热肠的青年,权当去他家吃住的花费,被海生一笑拒之:‘出海在外,谁没个闪失?你俩已经够倒霉了,我再拿你们的财物,不就成了趁火打劫了嘛!来,别客套了,多喝点鱼汤补补元气!我舱里还有点活血的药酒,正好合你们用,我去给你们拿来。’ 殷长华与岳斩霄均想这海生虽是个珠奴,气量著实不凡,他俩要是再硬塞给海生财物,倒是把人小觑了,便不再提。 等海生拿了药酒回到甲板上,三人围坐饮酒,谈笑风生。 海生性情豪爽,酒量却是寻常。两盅落肚脸就红了,大著舌头向两人告了个罪,和衣往甲板上一躺,倒头便睡,很快传来微微鼻息。 殷长华拥著岳斩霄,倚在船舷边静享劫後余生的安宁。 月光皎洁如洗,温柔地照拂著无边无际的大海。耳边,除了海浪声,便是岳斩霄清晰的呼吸与心跳。 岳斩霄嘴角一抹微笑,更叫殷长华情难自已地低下头,在岳斩霄唇上轻啄一口,换来後者羞恼的低声抗议。 ‘长华,船上还有人……’ ‘他睡著了。’殷长华轻笑,转而吻向岳斩霄变红的耳根。沾著海盐汗水的咸味涌入口中,醉人的蛊惑。他忍不住将舌尖伸进岳斩霄耳孔里,探索起未知的更深处…… ‘别再闹了……啊!……’岳斩霄一颤,想推开殷长华,从耳鬓传来的酥麻却令他喉咙发干,呼吸渐沈。 ‘唔嗯……’甲板上躺卧的人陡然含糊不清地发出声响,殷长华和岳斩霄都吓了一跳,幸好海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梦周公。 岳斩霄虚惊一场後,再也不容殷长华胡来。殷长华暗笑斩霄还是跟当年一样腼腆怕羞,却也不再逗他,将头往岳斩霄肩头一搁,抱紧怀里同样升了温的身体,静待欲望在海风中逐渐平息。 潮声如诉,月华似水。浩淼天地间,一片空寂,彷佛只剩下他俩存在。 ‘……斩霄……’他在睡意来袭前微笑:‘今後我们买艘渔船,白天出海打渔,晚上就在海上饮酒赏月,过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呢喃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乱臣 77 青蓝凝碧的海水,如情人张开双臂,温柔环抱著怀中的岛屿。时值深秋,岛上依然绿树成荫,花开满坡,仍是一派春日风光。 一群孩童正在银白的沙滩边追逐嬉闹。其中更有调皮的,抓起一把沙子,趁著蹲在旁边缝补渔网的中年男人不备,偷偷洒进男人衣领内,得意地逃开,引来那中年男人抬头笑骂:‘你们这群小鬼,找打啊!咦?──’ 海面上,正有艘渔船平稳驶近。 男人眯眼瞅了瞅正在船头降帆的人,道:‘原来是海生回来了啊!你娘这几天都惦记著你呢!赶紧回家给你娘报个平安去吧!’ ‘知道咯!马叔,我这就去!’海生高声应了,将船靠岸、下锚,领著殷长华和岳斩霄上了岸。 殷长华沿途留心看了下,琼岛上居民不算多,大多在琼岛北侧的小山坡脚下搭建木屋居住。南边大片平地则开垦成田地,种著各家的粮食蔬菜。 海生家坐落在山坡拐角处,几间木屋,用青竹篱笆围著,十分幽静。篱笆里还养了群鸡,正低头啄食,见有人走进院子,咯咯一阵叫,煞是热闹。 ‘娘,我回来啦!’海生推开虚掩的屋门,不见人影,又发现倚靠在墙角的农具也不在,他哦了声,对殷长华道:‘我娘准是去田头忙活了,你们先在屋里歇著,我去找她,顺便摘点新鲜蔬菜回来。’ 他走到门口,一拍脑袋回过身来,笑道:‘我这胡涂的!你们好多天没洗过澡了,後院有清水,你们正好洗个澡,衣服就先穿我的将就一下吧。’ 他打开箱笼,翻出两身干净衣物,带著殷岳两人走去後院。 沐浴处是个简陋的草棚子,顶棚吊著盏暗淡油灯照明用。几根粗竹筒连成个水管穿墙而入,将清澈的山水蓄入一口大水缸中。 殷长华和岳斩霄多日都没有好好梳洗过,看到清水只觉浑身发痒,等海生交代离去後,两人便开始宽衣解带。 几瓢清水浇上身,殷长华惬意地抒了口气,用丝瓜絮擦洗起全身,扭头见岳斩霄正在摸索水缸边的皂角,他忙走过去道:‘我来帮你洗。’ ‘不用,我自己能洗。’岳斩霄下意识地摇头,即使殷长华再落魄潦倒,在他心目中,始终都是当年清贵无比的主人,怎能让长华纡尊降贵来伺候他! 然而殷长华仅是笑了笑,捏碎几枚皂角,捧起岳斩霄有些凌乱的头发搓洗起来。 ‘长华,不──’ ‘你手上有伤,不方便,还是让我来帮你吧。’殷长华用微笑堵住了岳斩霄未出口的拒绝,舀起一瓢清水慢慢淋上岳斩霄的头顶,冲去皂液。 水珠纷纷,沿著黑发流淌而下,滑过岳斩霄的脸颊、锁骨、胸膛……油灯火苗摇曳,在肌理流畅又挺拔的身躯上投落一点点诱惑的阴影。 殷长华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岳斩霄的裸体,可他此刻依旧被牢牢吸引了目光。胸腔深处,逐渐涌起许久都未曾有过的躁动。冲动之下,他撩开岳斩霄缠绕在颈後的发丝,深深吻了下去。 ‘啊!……’湿热的唇落在肌肤上,用力吮吸,彷佛要将他的血肉都吸出去。岳斩霄整个人都颤栗了一下。 ‘斩霄,斩霄……’殷长华从背後环抱住自己梦中浮现过无数次的身躯,顺著岳斩霄微凹的脊梁一点点往下吻,印上真正属於自己的痕迹。 他的双手也缓慢地在自己的领地上巡游著,抚过岳斩霄上下移动的喉结、升温发烫的胸膛……直至擦过岳斩霄胸口已发硬立起的乳头。 记忆里那残破的伤口顿时在殷长华脑海里翻腾而起,他甚至不敢去想象斩霄当年是如何被父皇穿上了乳环。心痛中更挥不去愧疚,他颤抖著扳转岳斩霄,低头含住了一粒暗红的乳头,轻舔深吸。 岳斩霄俊脸忍不住微微扭曲。自从离开皇宫後,他的身体就不曾再被人如此抚弄过。尽管明知此刻与他亲热的人是殷长华,然而在他漆黑双眼前浮起的,竟是殷晸布满欲望和讥嘲的脸。 男人紧抓住他的腰,伏在他胸口,用滑腻的舌头来回舔弄著他被穿环的乳头。淫靡的气味,与无处可逃的绝望一起,笼罩在他四周,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呃呃……’他本能地抓住殷长华双肩,想阻止对方进一步的举动。 殷长华却把岳斩霄的推拒当做了情动,心底欲火越发高涨。重重一咬嘴里的乳头,他将岳斩霄上半身抵在水缸边缘,疯狂地亲吻著目光所及的每一寸肌肤。 ‘不──啊!’拒绝的字眼在下身被一片柔软湿热包围时惨遭腰斩,岳斩霄张著嘴,发出自己也觉羞愧的低喊。 殷长华含糊地笑,双手分别按住岳斩霄轻颤不已的大腿根,埋头,将岳斩霄的欲望根源吞得更深。那没有半点体毛的下体光洁得仍像他昔日记忆里那个青涩少年,也让他忘乎所以地摆动著头部,努力吞吐口中越来越肿胀硬挺的肉块,执意想让斩霄与他同样狂热沈沦…… ‘长华……啊……’快感与些微抹不掉的厌恶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折磨著岳斩霄已接近溃堤的神智。腰眼倏地一麻,他低喘,将欲望尽数交付在殷长华嘴里。 ‘斩霄……舒不舒服?’殷长华抬起头,抱著剧烈喘息的岳斩霄并头倒进水缸旁的草地里。 他的下身也已经挺立到疼痛,可他还是忍住了立即长驱直入的冲动,吐出口中那些黏稠白液,用手指蘸了些,探向岳斩霄紧绷的臀丘。 久未遭异物造访的入口猛被手指侵入,岳斩霄全身僵硬。 ‘斩霄,松开点……’艰难地挤进一个指节,就遇到了更强的阻力,殷长华有些焦灼地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嘴唇,低头去吻岳斩霄,试图让身下人放松。 唇瓣相触的刹那,他才惊觉岳斩霄不光是身体,连牙关都咬得紧紧的,双手更攥紧了手边的青草,青筋毕露。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10节 斩霄是在极力忍耐……意识到这点,殷长华停下了手,嘴角露出丝苦笑。他早该想到的,过了好几年屈辱承欢不堪回首的日子,斩霄肯定对这等行径深恶痛绝。纵使心里愿意,身体却无言抗拒著他的求欢。 ‘……长华?……’身上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手指也离开了他的身体。岳斩霄一愣,随即一阵不安便自心头蔓延开来。他咬了下嘴唇,慢慢张开双腿,低声道:‘继续啊,长──嗯唔……’ 热炭般的唇瓣覆了上来,以吻封缄,却不同於之前的激烈。 殷长华这次吻得很慢,逐寸逐分地探索,最後再度含住了岳斩霄胯间软垂的性器,几下吮吸,就让那肉块重新抖擞起精神。 听著岳斩霄压抑在喉间的粗重气息,他淡淡一笑,将手指伸向自己身後。 穴口被自己手指缓慢撑开的感觉十分怪异,更多羞耻。殷长华微皱起眉头,忍著胀痛不适,藉由黏液润滑把手指推进更深处,抽动了一会,自觉已不似最初那样紧涩,他呼出口长气撤回手指,抬起臀,扶住岳斩霄已然一柱擎天的男根对准自己後穴,咬了咬牙,缓缓往下坐。 ‘啊呃呃……’身体最敏感的部位被一点点吞噬进了一个潮热紧致的空间,快感直冲头脑,岳斩霄忘形地溢出声呻吟,紧跟著他就回过神来,骇然道:‘长、长华,你这是干什麽?快、快停下,啊啊──’ ‘你难道不喜欢麽?’殷长华沙哑著嗓子笑,表情却透著痛苦。 只勉强吞进了头部,後庭就已被撑开到极限,有些撕裂刺痛,原本亢奋的昂扬也因之萎缩了。但想看斩霄为他痴狂的强烈欲望盖过了一切,他按住岳斩霄汗津津的胸膛,深吸一口气,一坐到底── ‘啊哈!’两个人,不约而同叫出声。痛与欢,难分难辨。 身体像被穿在了坚硬发烫的棍子上,殷长华一时竟不敢再动弹。努力吞咽著唾液,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稍微适应了体内还在微微跳动的硬物,开始抬起腰,再坐落,上上下下地缓慢套弄起来。 从不知道自己会有这麽疯狂淫荡的一刻,可只要想到在自己身体内进出的,是斩霄的一部分,看到斩霄脸上交错浮现的情欲与痴醉,晕眩般的快意便占尽上风,连肉体的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 ‘斩霄,你舒服吗?斩霄……啊呃……’他仰起汗水淋漓的脖子,在起落间低声呻吟,呢喃。 ‘不……唔,长华……’岳斩霄的呼吸也越来越粗促,仅存的一线理智拼命想叫殷长华停下来,然而身体是最忠实的,在殷长华又一次将他全根吞没时,情潮决堤,湮灭了一切。 他忍无可忍地低吼一声,猛地挺身坐起,反客为主,将殷长华掀翻在地,牢牢钉在了身下,拉开男人双腿,在那个紧致得快要将他勒毙的方寸禁地里凶狠地抽动起来。每一下,都恨不得将男人捅穿。 ‘啊啊啊────’身体几乎被弯折成两半,殷长华嘶声呐喊,用力搂住岳斩霄的脖子,用力吻著青年脸上淌落的热汗。 肉体拍打撞击的声音,充斥了小小的草棚。汗水混著津液在抽插间溢流,润滑了他俩连接的地方,让岳斩霄进出得更为顺畅。 这一刻,被欲望禁锢太久的两人完全抛开了禁忌,甘愿沦为本能的俘虏,如同两头发情的兽,不顾一切地抱紧彼此,翻滚纠缠,吞噬掠夺著对方的气味,乃至血肉,掠夺对方的所有。 高潮来临之际,岳斩霄遽然抽身而退,拉起殷长华,将人背对自己紧按在大水缸边,从背後狠狠贯穿了男人痉挛火热的谷道,大力操弄。他的手也绕到殷长华胯下,抓住男人半软的命根飞快撸动。 太过强烈的刺激令殷长华失神地仰起头,浑身的肌肉都开始颤抖收缩,体内更是猛地绞紧,如漩涡般吸引著岳斩霄更用力地往里深入。 ‘长华,我们一块……唔嗯……’重重顶了两下後,他颤栗著趴伏在殷长华流满汗水的背上,停止了抽耸。 掌心,很快被来自男人的热液染湿。 两人耳边,尽是对方急促紊乱的喘息和心跳声…… 半晌,两人粗重的呼吸终於平缓下来。 岳斩霄张开嘴,轻咬殷长华汗湿的耳垂、脖子、肩膀,双手抚摸著殷长华胸前微凸的肋骨,嗓音低哑而恍惚,更带了三分惶惑歉疚:‘长华,为什麽?’ 雷雨夜那一次,是阴差阳错。可这回,长华明明想要拥抱他的,为何还容他以下犯上恣意侵犯? ☆、乱臣 78 “呵……”殷长华拧转头,抱住岳斩霄潮红的俊脸,深深吻,在唇舌缠绵间轻声笑叹:“只要你喜欢就好……” 再驽钝的人,也听得出殷长华话里的情意,岳斩霄喉头一热,正想说话,蓦地面色微凛── “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他俩就听到海生在院外大声道:“程大哥,你们人呢?是不是还在洗澡啊?” 岳斩霄这才省起自己还停留在殷长华体内,不由得红了脸,急忙退出。殷长华亦怕海生冒冒失失闯进草棚子,高声道:“就快好了。” “不急,你们只管洗,我和娘正好做饭。” 殷长华匆忙洗涤一清,担心海生久等起疑,便先行换上衣服,迈著酸痛的两腿,慢慢回到屋内。 一张木制饭案上已经摆好了几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海生正端了几碗米饭从灶房过来,看到殷长华,他两眼著实一亮。“程大哥,原来你长得这麽神气,一点也不像个打渔的啊!” 殷长华一笑,倒是有点後悔将脸洗得太过干净,万一被人识破了身份,可就大祸临头了。转念又想这琼岛孤悬海外,人多闭塞,应当不会有人能认出他,稍觉安心。 这时一阵香气扑鼻,一个妇人端著锅鸡汤走了进来。 “娘,小心烫,我来拿吧。”海生忙走过去,从妇人手里接过砂锅。 殷长华也从条凳上站起身,唤了声伯母。见那妇人虽然已年过四旬,布衣荆钗,却生得一张白嫩的瓜子脸儿,目如秋水,年轻时定是个娟秀动人的美人儿。 妇人已从儿子口中听说过搭救殷岳两人之事,回了一礼,道:“程相公不用多礼,先夫姓郭,你叫我郭大婶就是了。”她说话也是柔声细气,十分娴静,兼之谈吐文雅,丝毫不似个粗鄙的乡野村妇。 三人入了座,等著岳斩霄来後再开饭。 郭大婶朝殷长华打量了好几眼,终究难掩疑心,道:“我听海生说,你和朋友是来琼岛打渔,途中沈了船。可看程相公你相貌堂堂,这身气度,哪是我们这种粗人能比的?” 殷长华也知道自己的样子与渔家农夫实在相去太远,清咳一声据实道:不瞒郭大婶,我和朋友确实不是渔夫,是来这里寻人的。船夫见财起意,把我俩丢在了孤岛上,多亏遇上令郎才得以脱困。” 他转向海生,道:“之前我俩也是怕再遇到歹人,才有所隐瞒,还请海生兄弟你多包涵。” 海生有点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你们被人坑惨了,也难怪会有戒心。” 郭大婶仍是将信将疑,想再盘问,竹杖点地声渐近,岳斩霄业已梳洗停当,点著手杖从後院走来。 殷长华忙走上前,领岳斩霄在饭案旁坐下用饭。 郭大婶自打岳斩霄出现,明显愣了一下,吃著饭,目光直在岳斩霄脸上打转。殷长华略觉不快,碍於对方是海生的母亲,不便出言询问,眉头却已皱了起来。 海生也注意到了,他向来心直口快,奇道:“娘,你盯著人家看什麽?” “没、没什麽。”郭大婶微窘,低头吃饭。 岳斩霄倒是想起了此行初衷,放下碗筷,道:“大婶,我想打听个事。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这岛上有对夫妇,男的应该是叫观海,他们还有个儿子,幼时就给海盗掳走了。那对夫妇如今可还在世?” “啪!”,筷子从郭大婶手里掉落在地。她一张脸瞬息间血色全无,发白的嘴唇抖了两抖,颤声道:“你、你是什麽人?打听这干什麽?” 殷长华和海生见她似乎被吓到了,都愕然停了箸。 岳斩霄看不见,黯然道:“他们是我爹娘。我这些年一直在外漂泊,直到今天才重返故里,想──” 他没能说完,只因郭大婶突然急喘一声,整个人往後仰跌了下去。 “娘!”海生就坐在她身旁,急忙抱住她,又掐人中又灌清水。 片刻,郭大婶终於悠悠醒转,颤巍巍伸长手去摸岳斩霄的脸,声音似哭又似笑:“娘就觉得自己一定见过你,笑儿,笑儿,原来你还活著……可、可你的眼睛怎麽、怎麽瞎了啊?……娘心好痛啊……”泪水扑簌滚落,她泣不成声。 三人全都怔住。 岳斩霄好一阵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轻颤著握住了女人还在他脸上摩挲的手掌。那温柔的触感一下子勾起了他儿时记忆,他再无怀疑,跪倒在女人脚边嘶声道:“娘,是我,我回来了。” 郭大婶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笑儿,娘这些年做梦都在想你啊!那些该死的海贼把你抓了去,还纵火烧死了岛上不少人。你爹他为了救我,也给坍塌的屋梁砸死了。娘多亏了乡邻们接济,才能顺当把你弟弟生下来拉扯长大。娘还到处求人,打听你和被掳孩子们的下落。後来有出海回来的人告诉娘,他们在海上看到好几具小孩子的尸体,都已经被泡烂了,给鱼咬得残缺不全。娘那时以为你也遇害了,真想一死了之……还好,还好老天爷大发慈悲,让你回家了……” 岳斩霄也是悲不可抑,呜咽著说不出话来。 殷长华轻叹,知道岳斩霄经年累月,心中积攒了太多的苦楚,是该痛痛快快哭一场,便选择了静默,任由岳斩霄尽情宣泄。 海生在旁愣了半天,终是上前一手一个,将还在抱头痛哭的母子两人拉起身,道:“娘,哥哥,我们一家团聚,该高兴才对,你们别再哭了!” “海生说得对。”郭大婶抽噎著胡乱抹去满面泪痕,抬头仰望岳斩霄俊美面容,爱怜无限。“笑儿,快告诉娘,这些年你都是怎麽过来的?还有,你的眼睛……究竟是怎麽了啊?” 岳斩霄不想吐露自己和殷长华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当年被海盗卖到永稷为奴,幸亏遇到在京经商的程错,见他可怜,替他赎了身,留他在身边帮忙打理营生。如今句屏已被玄龙吞并,他俩怕再待在京城惹来祸端,就变卖家业打算来琼岛避难。至於他的双眼,则是多年前生了场重病瞎掉的。 郭大婶听得时悲时喜,中间自然又掉了许多眼泪,转身对殷长华深深一福到地,感激涕零地道:“程相公,多谢你救了笑儿,将他养育成人,我这做娘的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殷长华连称不敢,看著眼前一家三口,固然替岳斩霄高兴,心底深处,却有点难言的失落悄然滋生──这刻,他就像个多余的外人…… ☆、乱臣 79 斜阳残照,田埂尽头野草丛生,两座土坟在黄昏血色光线里更显凄凉。 郭大婶挽了个藤篮,带著岳斩霄一行来到坟前,指著较小的一个坟头哽咽道:“娘一直以为笑儿你已经不在人世,才拿你的衣服鞋子起了这衣冠冢,明天就让海生把它推平了。” 她从篮子里取出瓜果饭菜等祭品,在大坟前摆放整齐,点起三炷香递给岳斩霄。“笑儿,给你爹上个香,告诉他,你平安回来了,让你爹在泉下也可以安心了。” “哥,小心,地上有碎石头。”海生见岳斩霄落跪处有几块细碎石子,忙拨到边上,免得膈痛兄长。 每年扫墓,他总见娘亲在坟前以泪洗面,自责当年没照看好孩子,以致孩子被强人掳走,死得凄惨,他也为自己从没谋面的父兄唏嘘不已。如今兄长意外生还,却又双目失明,更叫他同情心起。他噗通跪倒在岳斩霄身边,对著墓碑认真地道:”爹,你放心,海生会替你照顾好娘和哥哥的。” 殷长华默默站在岳斩霄身後,瞥见墓碑上刻著“亡夫郭君观海之墓”,心头一动,问岳斩霄:“令尊姓郭,怎麽你却姓岳?” “这──”岳斩霄和海生都愣了下。 郭大婶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抹著脸上泪水道:“我娘家姓岳,先夫是入赘到我家的,第一个孩子出世,就随了我姓,海生才是随父姓。” 民间贫苦男子无财力娶妻,入赘女家并不罕见,殷长华颔首,疑虑顿消,也未留意女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 琼岛上居住的,不过百来户人家。哪家有什麽动静,很快就会传遍各家。两天後,好几个平日里与郭大婶最相熟的邻居提著礼物上门,庆贺她与失散多年的儿子团聚。见岳斩霄生得俊美,偏又盲了眼,都不免为他惋惜。 郭大婶与海生忙著杀鱼宰鸡,又去邻舍借碗借椅凳,中午在门前大树下开出一大桌丰盛饭菜。众人围坐著高声谈笑,比过年还热闹几分。 那中年男子马叔也在,还从自家拎来了两瓶自酿的果酒。喝了几盅後,他一张黝黑的面孔开始发红,话也多了,冲著岳斩霄笑道:“笑儿,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马叔啊?你小时候可是常来找我家那香萍丫头玩的,还说长大了要娶她当新娘子呢!哈哈!” 殷长华坐在岳斩霄的边上,也插不上什麽话,只含笑听众人七嘴八舌地闲话家常,一边轻啜酒水,闻言一口酒顿时喝岔了,他捂嘴闷咳,在桌子底下伸腿,轻踢了岳斩霄一脚。 岳斩霄心知殷长华肯定在心里笑话他,俊脸微红,尴尬地道:“马叔,小时候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马叔长叹了一声,摇头道:“说起来我那丫头也是命苦啊!八年前她那汉子出海打渔遇到龙神风,连尸体也没找到,丢下丫头和她刚出世的女儿。我一直想替她再物色个好人家,可她那时说什麽也不肯再嫁。唉,现在她想通了,可又找不到能托付终身的人。再过几年我也老了,捕不动鱼了,到时谁来照顾她母女俩?” 说到烦恼处,他咕咚咕咚连灌了自己好几盅,打个酒嗝,醉醺醺地朝郭大婶道:“大妹子,今天趁著高兴,我说上几句你可别生气啊!你看笑儿也老大不小了,眼睛又看不了东西,总得给他找个媳妇才好照应。依我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家丫头嫁过人,还拖著油瓶,就让他俩做个伴,你看怎麽样?” 其余几个邻人怔了怔,都道是桩好事。 有个胖妇人也已喝得半醉,没发现岳斩霄和殷长华的表情均冷了下来,兀自热心地问起殷长华有否成家,竟是要给殷长华也扯上段红线。 郭大婶自从儿子回来,心里也正在为岳斩霄的终身大事发愁。这岛上未嫁的姑娘本来就没几个,她曾经托媒人想为海生说门亲事,姑娘家都嫌贫回绝了,更不可能看得上个瞎子。听马叔这麽一说,她转忧为喜,道:“马大哥,你家闺女如果肯迁就我的笑儿,我求之不得呢!不如──” “娘──”岳斩霄终是开口,声音和他的面色一样清冷:“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婚姻大事,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郭大婶想追问个清楚,但看著岳斩霄冷峻冰寒的脸容,突然对这儿子起了阵莫名畏惧,不敢再说什麽。 几个邻人眼看势头不对,都停下起哄。 马叔讨了个没趣,好在他性子直,倒也没往心里去,端起酒盅道:“原来笑儿你有喜欢的姑娘了,那就当马叔多嘴,我自罚一杯。”说著一饮而尽。 “来,来,大夥别光顾著说话,吃菜啊!不然菜都要凉了!”海生也在旁打圆场,起身为众人斟酒布菜。 筛过一巡酒,众人慢慢放开了拘束,重新有说有笑起来。殷长华却已没了胃口,嘴角自始自终挂著丝淡然苦笑。众人谈得正欢,都没在意。 杯盘狼藉,人散尽。 郭大婶和海生收拾著满桌碗碟,殷长华帮不上忙,信步走到後院中,遥望长天,轻吐了一口气。 “长华……”轻巧如叶的脚步声来到他身後,一双手随之按上他肩头。 岳斩霄先前在席间听不到殷长华说话,已敏锐得觉察到男人心情低落,果然跟到後院,就听见殷长华在喟叹。他凑到殷长华耳际,低声却没有犹豫。“你放心,我不会成亲的。” “我知道。”殷长华微笑转身,凝睇岳斩霄一脸的执著。从来都不曾怀疑过斩霄的决心,但这次── “我怕你拗不过你娘亲日久天长的劝说。” 之前郭大婶被岳斩霄拒绝後,虽然没再说什麽,殷长华却看得出她有些不甘心。他深知郭大婶这类人,平时看似柔弱谦卑,一旦认准了,也往往比常人更顽固。尤其郭大婶爱子心切,肯定千方百计想促成这亲事。 岳斩霄忍不住在心底叹气,长华想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所以他才急著来找殷长华。“我已经想过了,我们明天就去附近找片空地,搭上两间屋子搬出去住,就不用再听我娘提这事了。” 殷长华心头微震,“你才跟家人团聚没几天,真舍得离开他们另择居处?” “知道他们平安,我已心满意足。长华,你才是我最不想分开的人。”岳斩霄执起殷长华的手,淡然一笑,映著身後红日云天,风华绝世。 殷长华心头纵还有万千不安,这刻也都被岳斩霄的笑容驱散,他难抑情动,抱住了岳斩霄,闭目,沈醉在只属於自己的气息里。 这、这?! 海生端著碟刚切好的水果,瞪目结舌地站在後院门口。 想端水果来给哥哥他俩醒酒的,结果却叫他望见这一幕。 傻子也明白,两个大男人搂抱得如此暧昧,绝不正常。难怪兄长方才一口拒绝了亲事,原来兄长所说的意中人,居然是个男人! 海生一时间窘迫万分,想出声,张了张嘴,却又怕惊动娘亲,便生生忍住,蹑手蹑脚地转身走开了。娘亲年纪大,身子骨又向来单薄,经不起太多大喜大悲,他可不想娘亲给气病了。 ☆、乱臣 80 “什麽?笑儿你要搬出去?” 饭案上,郭大婶正在给岳斩霄盛鱼汤,拿勺的手陡地停在半空。边上海生也惊讶地放下了饭碗。 “为什麽?”看著岳斩霄脸上慎重的表情,郭大婶意识到岳斩霄并非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手忍不住抖了下,惶然道:“笑儿,你是不是嫌这里太简陋,嫌娘服侍得你不周到?还是──” “娘,你别多心。” 岳斩霄伸出手,握住了郭大婶微凉的手掌,道:“我只是觉得这里住上四个人太挤了,你看我和程兄占了海生的卧房,害他只能夜夜打地铺,总不是个办法。今早我已经跟程兄出去走了走,发现有片空地还不错,正好搭上几间屋子住人。离这儿也就一两里路,我回来看望娘也方便。” “可是,娘不在你身边了,今後谁来张罗你的衣食起居啊?”郭大婶红了眼圈。 殷长华一直缄默不语,这时清咳一声,正色道:“伯母你尽可放心,我会照顾好斩──呃,笑儿的。” 岳斩霄也道:“娘,有程兄与我同住,你不用担心。” 郭大婶愣了足有片刻,终於抹了眼角泪珠,勉强露出个笑容,柔声道:“笑儿,你跟娘到里屋去,娘有话要和你说。” 岳斩霄微一迟疑,颔首,起身随她离了饭案。 郭大婶掩上房门,让岳斩霄坐了屋内唯一的竹椅凳,她也在对面的床上坐了,对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儿子端详良久,哽咽著轻声道:“笑儿,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喜欢那程相公,才不愿成亲,还想住出去?” 岳斩霄微微一震。 不用岳斩霄亲口承认,光看他的神情,郭大婶已经明了,举袖拭泪,眼泪一滴滴渗在袖口上,很快晕开了一片水迹。“笑儿,娘不胡涂。娘这几天看那程相公瞧你的眼神,就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你。可是笑儿,你要想清楚啊!你眼睛瞎了,程相公他现在确实是对你好,肯照顾你,但将来呢?说不定哪天他就厌倦了,会嫌弃你是个累赘,不要你了。那时你老了,又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怎麽办?你已经吃了这麽多的苦,娘不想再看到你受罪啊!” 岳斩霄薄唇轻扬,“娘,我相信他。” “笑儿啊──” “我相信他。”岳斩霄重复了一遍,嘴角的微笑平静又执拗,让郭大婶再也无法劝说下去。”娘,他不会离开我的。” 郭大婶终是放弃,含泪道:“好,好,娘不说了,只要你过得开心就是了。”话虽如此,终究难言悲酸。她长吸了几口气忍住抽噎,起身从衣箱里找出匹布头,往岳斩霄身上比划了下,道:“快过年了,娘这里有布,刚好给你做身新衣服。到时你搬进新家,总不能还穿著你弟弟的旧衣裳。” 岳斩霄心窝一暖,“多谢娘。” “我是你娘,谢什麽!”郭大婶嗔他,顿了顿,低声道:“还有,吃完饭,你把程相公他自己的那身旧衣服拿来给娘做个衣样子……你弟弟的衣裳,程相公他穿著也不合身。娘左右是闲著,布又有多,顺手也给程相公做身衣服。” 岳斩霄听娘亲这麽说,等於是默许了他与殷长华,欣喜地点了点头。 殷长华和海生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在饭案边僵坐了半天,才见郭大婶和岳斩霄返回。郭大婶更是双眼红红的,显然哭过一场。他俩也不便多问,只得埋头吃饭。 等用完了饭,殷长华将岳斩霄拉到了後院僻静处,道:“刚才你娘都跟你说些什麽了?” 岳斩霄听出他忧心忡忡,突然起了捉狭心,故作消沈地长叹,摇头不语。 “到底怎麽了?”殷长华越发著急。 岳斩霄暗自好笑,慢吞吞地道:“我娘说,你将来多半会嫌弃我这个瞎子,她不放心我和你在一起。” 殷长华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娘她已经知道了?” “如此最好,她不会再来逼我成亲。”岳斩霄面对殷长华,笑道:“我娘还说,要给你这儿媳妇做身嫁衣呢!” 殷长华总算明白岳斩霄先前那副沈痛模样是故意装出来逗他的,好气又好笑,抬手在岳斩霄额头轻弹一记。“小鬼,你什麽时候居然学会捉弄我了!” 心里那点忧虑却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喜不自胜,揽住岳斩霄,莞尔道:“告诉你娘,叫她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把你交给我就是。我若是嫌弃你,就让我像那个船老大一样,掉海里喂鲨鱼去。” “这琼岛边上似乎没有鲨鱼吧……” “那就喂王八。” 岳斩霄忽觉两人此刻的对话简直和两个孩童没分别,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真正的一脸轻松。 殷长华目不转睛地瞧著岳斩霄与年少时一般无二的无忧笑容,胸口情意翻涌,眼窝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湿润了。他将人搂得更紧,低声道:“斩霄,再笑一下给我看。” 觉察到男人吹到他脸上的呼吸发了烫,岳斩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挣脱了殷长华的环抱,点著竹杖往厨房走去。“我们整天饭来张口的,什麽活都让海生和娘做,也不象话。走,帮他们劈柴去。” 见他害羞,殷长华笑著摇了摇头,收起绮念,追上岳斩霄并肩而行。 岛民淳朴热心,听说郭大婶家要起新屋,左邻右舍有力气的都来帮忙。没几天,数间木屋已矗立起来。院子里养了些鸡鸭,一片土地也由海生和几个後生翻垦了,种上晚熟的作物,只等来年春季便可收成。 屋内的床柜桌椅也是各家东拼西凑送来的。殷长华过意不去,回头一看身边恰好还有点散碎金银,便都让海生拿去分发给帮忙的乡邻,算是谢意。 入夜,他在油灯下翻看著自己那几件精致绝伦的随身饰物,皱了皱眉头。随便一样,都价值连城,但也因为太过贵重,拿出去肯定会招人疑窦。他想了想,拿起枚镶珠的玉佩往地上一砸,顿时碎开。 岳斩霄盘踞床上,刚打完坐,朝殷长华这边转过了头。“什麽东西打碎了?” 殷长华从碎玉屑里捡起那颗宝光流转的珍珠,笑道:“光是颗珠子就不会让人怀疑了。海生说再过十来天,下月初一马叔他们会出海进城采买年货。到时请马叔帮我卖了这颗珠子,换艘渔船回来。过了年,我俩就可以驾船捕鱼去。” 岳斩霄想象著两人日後笑看烟霞,渔歌夕阳的逍遥日子,悠然心动,拉殷长华到床沿坐下,将头枕在殷长华大腿上。那熟悉的温暖令他从心底惬意地轻叹了口气。 终於,能和长华安安静静地两相厮守…… “斩霄……困了麽?……”发现岳斩霄一脸慵懒,殷长华有点心疼。这几天斩霄都跟著大夥一块伐木,肯定累著了。 他宠溺地抚摸著岳斩霄散落在他膝头的黑发,拎过条被子正要给岳斩霄盖上,岳斩霄一笑抬头。 “砍几根木头,哪里累得倒我?” 他一把抱住殷长华,一起倒进床头,对殷长华的耳孔哈著热气,双手也顺著男人的腰身慢慢往下滑。“今天是乔迁之喜,我们可要好好庆祝一下。” 听懂了岳斩霄话里赤裸裸的欲望,殷长华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 “你硬了,长华……”岳斩霄低声笑,用自己已经硬挺起来的部位压上男人同样坚硬的地方,仅是隔衣磨蹭,就成功地让殷长华发出声闷哼。 “斩霄,你学坏了,呵……”嘴里抱怨著,心里却是得意的。 他自己也不曾想过,居然会心甘情愿地躺在一个比他年轻的男子身下,任由那人在他曾经贵为帝皇的身体上为所欲为。可对象是岳斩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他甚至窃喜那昔日冷若冰霜拒他於千里之外的人,如今竟主动来亲近索求他。 想到岳斩霄那天在他体内疯狂的撞击进出,殷长华只觉全身每一处肌肤都像被点著了火。他勾下岳斩霄的脖子,沙哑地吐出露骨诱惑。“进来吧……” 回答他的,是岳斩霄颤栗著凑上的唇瓣,跟滑进他衣底的手掌一样滚烫灼人…… 海生向最後一户帮忙的乡邻送完银子,回到家,发现娘的卧房里亮著灯,映在窗纸的人影却一动也不动。他吃了一惊,跑去敲了两下门,也没回应。他一急,干脆直接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郭大婶就坐在床边,垂头看著铺开在床上的一身贴身衣物,面色苍白如纸。 “娘?娘!你怎麽了?!” 海生连喊了几遍,郭大婶纤瘦的身子抖了抖,终於回了神。 “娘,你发什麽呆呀?”海生惊疑不定地走近床边,“咦,这不是程大哥的旧衣裳吗?”破旧归破旧,衣服布料却是比他和娘穿的不知好了多少倍。衣服上还用金丝线绣著繁复精美的飞龙云彩,被灯焰映照著,金光闪耀,几乎照花了他的眼。 郭大婶一震,赶忙把衣服卷了起来,强自挤出点笑容道:“是啊,娘是拿来照个尺寸,想给他做身新衣裳的。” 她声音也在颤抖,哆嗦著从柜子里拿出套已经缝制好的新衣,对海生道:“这是你哥的,刚做好,娘这就给他送去。” “娘,天都已经这麽黑了,夜里说不定有野兽出没,你明天再去吧。要不,我替你给哥哥送去?” “不用。娘自己去就行了。” 郭大婶不顾海生的劝阻,捧起衣服,提了盏油灯径自出门,留下海生独自发呆──娘亲今晚,实在有些古怪…… ☆、乱臣 81 夜幕如纱,笼罩著岛上草木。 小木屋内,彷佛生了炉子,热浪袭人。 床上的被褥,业已被两人的汗水濡湿,皱成一团。凌乱的喘息声中不时还夹杂著一两声床板的吱嘎轻响。 “呵……这张床,哈啊,也、也太不结实了。长华,你说是不是?唔嗯……” 岳斩霄双臂撑在殷长华身侧,边笑,边重复著世间最销魂蚀骨的律动。每一下起伏,都换来身下躯体一个剧烈的抖动。男人缠绕在他腰间的双腿也不断蹭著他腹侧,令他欲火更炽,然而他的动作,比那天轻缓收敛多了。只因那次欢好後,殷长华连著几天都身体不适。 虽然殷长华在人前掩饰得极好,更没向他吐露半点埋怨,但好几次他半夜里都听到长华翻身时,发出轻微呻吟。起初他还不明所以,追问长华。长华声音里难得带上几分狼狈,支吾著不肯说。他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自己那天不知节制,将长华那里伤到了。 他最清楚,这种有违天道的行为,对承欢者而言,痛楚其实远大於欢愉。所以尽管情动,却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肆意驰骋,抽送时更用起了巧力,时不时停下撞击,轻轻旋磨、碾动…… “啊……”酥麻混著疼痛,在四肢百骸间流淌著,殷长华忍不住将双手插进岳斩霄垂落在他脸旁的头发里,紧搂住那张他怎麽也看不够的俊美面容,喘息著吻了上去。汗水淋漓的腰身也更用力贴紧岳斩霄,磨蹭著自己被夹在两人腹间的性器,追逐起燎原快感。 “很舒服是不是?长华……那这样呢?……呵呃……长华……”岳斩霄也彻底沈浸在给予男人更多极乐的快感中,不断喃喃呼唤殷长华的名字,一边变换著姿势,逼殷长华发出更嘶哑的呻吟。 分不清是忍受,还是享受,抑或两者兼有之。欲仙、欲死,本就仅有一步之遥。 “笃笃──”门板上突然响起两下敲门声,声音并不算大,却惊得床上两人瞬间僵硬。 岳斩霄怔愣过後,欲望退却,杀人的冲动腾空而起。“谁?!” “笑、笑儿,是、是娘……”女人明显被岳斩霄的厉声呵斥吓到,嗓音抖得厉害:“娘是来给你送新衣裳的。” 岳斩霄无奈地长吸一口气,抽身而退,与殷长华匆忙套上衣物,理了下散乱的头发,打开门。 郭大婶白皙的脸早已涨得血红,偷眼一瞥殷长华和床上皱巴巴的被褥,她垂下头,将手里的衣裳放到岳斩霄手中,嗫嚅道:“笑儿你明天穿上试试,要是不合身,再拿来让娘改。” 被娘亲撞到这种尴尬场面,岳斩霄也觉窘迫,放好衣物,道:“娘,夜都深了,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太平,我送你回去。” 见岳斩霄已提起了倚靠在门边的竹杖,郭大婶忙道:“不用了,娘带著油灯呢,看得清路。”她犹豫了一下,道:“笑儿你要是不放心,让程相公送我就行了。娘……也正好有几句心里话想跟程相公说。” 殷长华顿知郭大婶此行送衣裳来只是借口,多半是有话要交代自己,又不便当著儿子的面说,他於是拦住岳斩霄,道:“我来送伯母回去。” 岳斩霄也听出了娘亲的意思,担心娘亲为难殷长华,不禁面露忧色。“娘──” 郭大婶柔声道:“娘只是想和程相公聊上几句,笑儿你别多心。”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岳斩霄也不好再说什麽,点点头,听著娘亲和殷长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今夜云层极厚,没有月光,星子在幽远的夜空里忽明忽暗的闪烁著,似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著尘世间那些渺小生灵。 郭大婶慢慢地走在前面。油灯的火焰一晃一晃的,透过铜罩子透出来,带了丝血一样的暗红色,混著林中错落参差的树影,将她原本娟秀的面孔染上几分幽诡气息。唇闭得死紧,嘴角的肌肉却在轻微抽搐。 殷长华默然跟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她脚步越来越缓,他清了清喉咙,道:“伯母,你有什麽话要赐教,但请直说无妨。” 郭大婶脚步顿止,纤细的双肩都开始发抖,但最终她还是转过身。 从女人双眼中迸射出的,是殷长华从所未见的凄厉目光。女人的脸,在火光里也扭曲得有点可怕。 殷长华心一寒,刚想开口,郭大婶“噗”的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他脚边。 “伯母?!你、你这是做什麽?” 他愕然,下意识地弯腰,想扶郭大婶起身,郭大婶却膝行著往後急退两步,躲过了他的搀扶,以额触地,凄声道:“皇上面前,哪有奴婢赐教的份。” 殷长华色变,勉强笑道:“伯母,我只是程错。这玩笑话,可不是能乱说的。” “奴婢也指望这不是真的,可我先前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笑儿他、他叫您长华。我听岛上出海归来的人说过,去年永稷城被义军攻破,皇上殷长华也失踪了。你们又从永稷来,您就是皇上。” “那……是我的字。伯母,世间人就算同名同姓,也没什麽稀奇,你──” 殷长华还想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郭大婶霍地抬起头,双眼发红直勾勾望著殷长华,竟似要滴出血来。他一震,脸上强撑的笑容也僵住了。 “名字可以雷同,可年岁呢?还有皇上那身衣物,上面可是依照宫制绣得五爪腾云雷龙,除了皇上,谁敢冒著杀头抄家的险穿著它?您说姓程,那正是皇上母妃程贵妃的姓氏。” 见殷长华张口欲言,郭大婶牵了下嘴角,竟笑了,却比哭更悲凄。“皇上是不是奇怪,我一个海外乡妇,怎麽会知道这些?不瞒皇上,我曾是青阳殿的宫女,伺候过先帝。” 殷长华愣住,随即疑云顿起。“那、那你又怎麽会来到琼岛?” 宫中上千宫女,四年便会换上一轮。未获帝王宠幸又无主人愿意将之留下的均被遣散出宫,但大多会由官府指配给京中大臣家做妾,或是发去边关与戍边将领婚配。这郭大婶论姿容,在当年必为男子倾慕,不愁找不到权贵栖身,不至於流落到琼岛这等海外边荒之地。 郭大婶苦苦一笑:“皇上,您还没明白奴婢刚才说的话吗?我、我伺候过先帝,还怀上了身孕。皇上您的生母程贵妃容不下宫中别的女人生下龙子,在我之前,已经有几人因为怀了龙种,被程贵妃暗中害死了。幸好那时皇後娘娘也有了身孕,程贵妃她只顾著对付皇後娘娘,没注意到我这低贱宫娥。可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眼看快瞒不住程贵妃的耳目,我只能去向闵公公求助。他找来个侍卫,也就是後来海生他爹,偷偷把我送出了宫。我俩怕事情败露被程贵妃找到,只能一路往远离永稷的地方逃,最後在琼岛落了脚。” 殷长华越听越离奇,“闵公公他为何要冒险帮你?”那闵义在内宫当差多年,已是百炼成精的人了,哪肯为个小宫女得罪贵妃? “奴婢的外祖母,和闵公公是亲姐弟。”郭大婶双眼血丝隐现,道:“奴婢知道皇上不信,皇上可以去问闵公公。还有当年宫里负责给宫女们例行验身的戚婆婆,她是第一个发现我有了孕,可怜我,也帮我隐瞒著。皇上问她还记不记得青阳殿的嫣浓,就知道奴婢没撒谎。” 殷长华不由得直摇头,事隔多年,郭大婶所说的戚婆婆说不定早已作古,至於闵义,被他贬去了看守皇陵。叛军大举攻入永稷,宫室尽毁,殷氏皇陵也未能幸免。覆巢之下,闵义多半也难逃被叛军杀害的厄运。 突然间,闵义当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的情景闯进了脑海。 “皇上,求皇上降旨让岳将军辞官离京啊,皇上……”老人拼命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磕头,很快皮破血流,将苍苍白发也染红了。 殷长华犹记得老人那时的双眼也跟此刻的郭大婶一样,布满了红丝,宛若泣血。心头如被什麽重物猛地捶打了一下,几乎停止跳动。他脸色霎时惨白如雪。 一直不明白闵义为何坚持要让岳斩霄离开永稷城,这刻,却有个令他浑身毛骨悚然的答案呼之欲出──郭大婶和皇後当年差不多同时有孕,而、而斩霄,和皇弟若闲年岁相仿……闵公公一定是早就查知到了什麽内情,所以才会冒死苦谏,想要分开他与斩霄…… 头脑间血气上涌,他身形一个踉跄,撞上背後一株大树才未倒下,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彷佛被人用绳索紧紧勒住了脖子,垂死时发出的那样嘶哑骇人。 “笑儿、笑儿他是……” 郭大婶点点头,凄然一笑,泪水扑簌簌滚落草间,哽咽道:“皇上您应该已经想到了。笑儿他就是先帝的骨血,皇上您的亲弟弟。” ☆、乱臣 82 有那麽一刹那,殷长华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寒气刺骨的空间,从头冷到脚,身体里的血似乎也都被凝结起来了。 “……不是……” 两个字,却几乎花费了他毕生的力气,才从打颤的牙缝里挤出。他垂眸望向还跪得笔直的郭大婶,忽地发笑,轻声道:“伯母,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皇上!”郭大婶悲哀又怜悯地看著殷长华灰白如死人的脸,抽泣道:“您何必再自欺欺人?您跟笑儿真的是兄弟,不能再在一起,做、做这禽兽般的乱伦之事。否则日後下了九泉,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啊!皇上,求您放过笑儿吧!他已经受了太多苦,我不要笑儿他再背上这大罪,死後都不得超生啊!” 殷长华茫然听著她声声悲泣,只是摇头。 怎麽能放手?他和斩霄都已说好了,将来要泛舟碧海,月下行酒,过神仙也羡慕的逍遥日子…… 他颤声微笑,转过身。“伯母,你快回家去吧。我也该回去了,他一定等我等得心急了。” “皇上──”郭大婶急得顾不上君臣男女之别,扑上前紧紧拽住殷长华的裤脚,嘶声道:“皇上您要是不肯离开笑儿,我只好把真相告诉笑儿,让他自己拿主意。我知道笑儿他喜欢您,可这是乱伦,会遭天谴的,笑儿他也承受不起的啊!对,我这就去跟笑儿说!” 殷长华遽然一震──要是让斩霄得晓这秘密,知道自己竟是被生身父亲当做玩物玷污玩弄了数年,斩霄会作何想? 那段屈辱的日子,已是斩霄心底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如果再听到这不堪的真相,斩霄定会崩溃,甚至,会疯掉…… 巨大的恐惧瞬间揪紧了他的心脏。看见郭大婶已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回奔,他猛地大吼一声:“站住!” 郭大婶唬得脚都软了,颤巍巍扭过头来,见那个平时总是雍容含笑的男人正死死瞪著她,清俊的面孔上杀气弥漫,她竟错觉殷长华会冲过来掐死她,心胆俱丧,噗通又跪了下去,浑身瑟瑟发抖。 可殷长华什麽也没有做,仅是看著她。眼神越来越黯淡,最终浮起认命的疲倦。 “……起来罢。”他轻柔地道,平静异常,嘴角却有点殷红的血丝缓慢淌落。 郭大婶失声惊叫。 殷长华静静地抬手擦去那抹血丝,笑了笑。“过些天,我就随马叔他们的船只离开琼岛,今後也永远不会再回来找笑儿。” 郭大婶惊愕中又难掩狂喜,朝殷长华接连叩首。“谢皇上──” “不用谢我。”殷长华叹息著拉起郭大婶,定定凝视女人哭红的双眼。“我只要你发誓,终此一生,你都绝不能把他的身世秘密告诉他。他若知道,受不了的。” 郭大婶得他允诺离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一个劲地点头,当下对天起了个毒誓。 殷长华心里终得安定,轻咳两声後放开了郭大婶,缓步往回走。 他和斩霄的木屋就在前方,还亮著暖黄的油灯火,在他视线里一点一点地变亮,终至一片白…… 意识到自己双眼已模糊,殷长华再也无力继续前行,颓然坐倒在草丛里。 曾深信不疑地以为这一次,终於能够和斩霄平淡厮守到老,到头来,竟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象。他仍被宿命狠狠地捉弄摆布了一番。 可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母妃。 如果不是母妃为了巩固她母子俩在宫中的地位,痛下杀手,郭大婶又怎会为避祸远遁天涯,斩霄也不会流落民间,更不会沦为父皇的娈童。他与斩霄,又何至於沦落到如此绝境。 “报应……都是报应。娘,你看到了麽?”他喃喃问,猛用手捂住脸,堵住就将爆发的哭嚎。手掌所及处,已满面泪痕。 十多年来,一次又一次地被斩霄嘲讽、冷落、撇弃,伤得再重,痛得再深,他都未曾放弃过,然而这一回,整个世界均被无情摧毁,真真正正地彻底绝望,万念俱灰。 前一刻,还在天堂之巅,下一刻,便已被推落万劫不复的地狱,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头顶有夜枭扑翅飞过,在摇曳的树丛枝叶间落下几声怪叫,似乎也在嘲笑他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 他枯坐半晌,最终抹去泪,在夜风中调匀了呼吸,起身向木屋走去。 岳斩霄坐在桌旁慢慢喝著茶水,也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心神不宁。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屋门,他不禁一喜。“长华,你回来了!” 殷长华推门而入,看到岳斩霄灯下的笑容,心如刀割,几乎又要吐出血来。他深呼吸,竭力逼自己逸出声与平时无异的微笑。“你怎麽还没睡?” “你去了这麽久还不回,我哪里睡得著。”不过听长华语气轻松,岳斩霄倒是放下了担忧,道:“我娘她没为难你吧?” 岂止为难……剧烈的刺痛翻搅著肺腑,殷长华轻颤著伸出手,摸上岳斩霄垂落在脸侧的乌亮鬓发。爱不释手,可用不了多久,他就无法再碰触眼前人一丝半毫。 “长华?” “……没什麽。”殷长华强吞下满嘴苦涩,故意笑得大声:“你娘怕我亏待你,要我好好地宠你疼你,不然她就要把你领回家去。” 岳斩霄红著脸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心里却没半点怀疑,抱住殷长华的腰身就往床上拖。“还不知道是谁疼谁呢?呵呵……” 笑声淹没在两人缠绕的发丝里,他轻啄著殷长华微颤的嘴唇,向男人宣告自己尚未餍足的欲望。 此时此刻,来自对方的每一个亲昵举止都如最尖利的一根毒刺,深深地往殷长华心口最脆弱的地方扎了下去。痛不欲生,可他没有推拒,只是紧闭起双眼,禁锢住那些就快失控奔流的泪水。 既然已决意斩断一切,那麽至少在离开前,把自己能给斩霄的所有快乐尽数交付…… “……长华,你……哭了?” 在男人脸上游移的唇无意间蹭过眼角,尝到眼帘下渗出的咸涩泪液,岳斩霄不觉迟疑地缓下抽动,小声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呵,怎麽可能?”殷长华用笑声遮掩起一切,摇动著腰,还用力夹了下体内的硬物。 快感潮涌,岳斩霄低哼一声,理智顿失,将心头那点疑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紧抓住殷长华的腰骨,猛一挺身,在男人暗哑的呻吟声中开始了又一轮激烈撞击。 等待离别,或许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酷刑,所以之後的那些天里,殷长华选择了彻底放纵贪欢。 几乎一得空暇,他就搂住岳斩霄,与之沈溺在不分昼夜的肉欲中,让自己没有机会去想任何不愿想起的东西。而等喘息渐平时,他与岳斩霄一起坐在半开的窗子前,慢慢用手指梳著岳斩霄汗湿的头发,轻声向岳斩霄描绘著院子里长得茁壮的庄稼。 “……那青菜比刚种下去的时候肥壮了许多,葫芦也开始爬藤了。啊,院子那头两只公鸡在打架呢!斩霄,你听到了没有?还有,今天对面山坡顶上的云彩也比昨天漂亮……” “长华……”岳斩霄从他怀中转过头,隔著蒙眼的布带“凝望”他。“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渔船,去鹤山国吧!长华,你还记得鹤山王说过他国中有能治眼疾的海草吗?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都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那海草。” 他握住殷长华修长的手掌,笑了:“长华,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样,还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们住的屋子外那些鸡鸭、庄稼……” 心,都已经因斩霄脸上的憧憬和微笑而刺痛、萎缩了。殷长华喉头抖动著,吐不出只字片言。只因他知道,那是他俩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奢望。 他一点点收拢手臂,抱紧怀中人,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把流走的光阴锁住。然而日头还是在他眼前缓慢地坠了下去,徒留一片凄豔的红,将天空涂抹得如化不开的血。 日落月升,复日出。 ☆、乱臣 83 临行的那个夜晚,他取出了乔迁之日海生送来的一坛酒,与岳斩霄月下大醉,然後疯狂地欢爱,直至天色破晓。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11节 身体像是在碎石上碾压过,无一处不在隐约酸痛。他吃力地穿好衣裳,又去灶上为岳斩霄做好了早点,端到房内。 岳斩霄还在被窝里酣睡,嘴角微弯起点笑意,似是梦见了什麽高兴的事情。 殷长华轻手轻脚地坐到床沿,朝岳斩霄痴痴凝睇许久,伸出手,轻抚岳斩霄黏在额头的几缕黑发。 他已经把动作放到了最轻,但岳斩霄还是被惊醒了,宿醉未消,迷迷糊糊地道:“长华,你怎麽这麽早就起来了?” “今天是初一。马叔他们就要出海,我得过去把珠子给马叔。”殷长华温柔地笑道:“早饭我已经给你做好了。天还很早,你只管睡觉,等我回来叫你起床,一块吃。” 岳斩霄这十来天床笫间频频鏖战,确实觉得有点疲倦,闻言点点头,没多久,再度堕入了梦乡。 殷长华脸上仍挂著凄凉微笑,在已睡著的人身边坐了很久很久,最终起身,悄然走出了木屋。 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很慢很慢,如坠了千钧重物,可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回头。 淡白飘渺的雾气,锁住了淡红旭日,笼罩著清晨的琼岛,树木房屋都隐在雾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枝头偶尔响起几声清脆婉转的鸟啼声,将宁谧撕裂了道口子。 海生向来起得早,坐在自家院门口砍著柴禾。劈完一大堆後,他抬手抹著脸上的汗水,忽见有个人影穿过薄雾,正朝他走来。 “程、程大哥,是你啊……”他认出了来人,忙站起身,紧张地在衣襬上擦干净双手,突然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说话也结巴了:“你……你的头、头发……” 白雾里,殷长华的衣服头发也已沾上不少朝露。原本乌黑的两鬓,竟现出了丝缕花白。 见海生一脸震撼,殷长华却平心静气地道:“早晚都会变白,也没什麽好奇怪的。” 这些白发,就是在这十多天内急速冒出来的。揽镜自照的时候,他心里意外地没有悲凉,只庆幸斩霄看不到。 海生也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挠了挠头,道:“程大哥,你是有事来找我娘的吗?她还在睡,我去叫她。” “不必了。”殷长华摇头,将一封折叠得很仔细的信笺递给海生。“我待会就搭乘大船离开琼岛。这封信,是留给你哥哥的。他找我时,你替我念给他听罢。” 把信塞到呆住的海生手里,殷长华旋身就走。 “等、等等──”海生终於回神,两步追上殷长华,看著男人痛苦又决绝的表情,他鼓足勇气道:“你真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找我哥了吗?” 殷长华眼神一凛。 海生垂首,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那晚娘去给哥哥送衣裳,我担心娘回来时走夜路不太平,就去接她,正、正好撞见你和我娘在林子里说话。我……我怕你们尴尬,就一直躲著没出声……” 他越说越轻,抬头见殷长华神色冷肃,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把那秘密告诉我哥的,我也不想他难过。” 殷长华紧绷的面容稍有松懈,怅然苦笑:“既然你都听到了,就该知道,我除了离开,别无选择。”仰天长吐了一口气,他狠下心,大步远去。 海生握著手中那封信,怔立风中。半晌回头── 郭大婶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眼中泪光闪烁。 “……娘……” “娘没事……”郭大婶伸手抹泪,可怎麽也擦不干净。“娘也不想那样逼他的,可他们两个,真的不能在一起啊……” 岳斩霄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醒来时仍有几分慵懒。听不到殷长华的声音,他翻身下床,在饭案上摸索著。 粥碗已经凉透。 长华怎麽去了这麽久还不回来?他略觉诧异,却也没太往心里去。梳洗後将那些粥菜端到灶上重新煮热,等殷长华回来再一同用饭。 静静等候了长久,觉察到窗外吹来的风中已逐渐带上了傍晚特有的寒意。岳斩霄再也沈不住气,拿起竹杖出了门。 长华在琼岛上没几个认识的人,这麽晚未归,莫非是被娘亲叫去了? 木屋里点起了油灯。郭大婶和海生面对面坐在饭案旁,两人的目光却都落在案头那封书信上,黯然无语。 “娘──”屋外突然响起岳斩霄一声呼唤。 郭大婶娟秀的面容掠过丝惊慌,虽然知道这一刻终会来临,但听到岳斩霄找来,她仍是乱了阵脚。海生全看在眼里,叹口气,过去打开屋门,将岳斩霄迎进屋内。 “娘,海生,你们今天有没有见过程错?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找马叔交代事情,到现在还没回来。” 岳斩霄说著话,已听清屋内并没有第四个人的声息,眉头拧得更紧了,转身道:“我再去别地方找他。” “哥,不用去了……” 海生艰难地喊出声,见岳斩霄惊讶地回头,他一时间直想打退堂鼓,可哥哥迟早会知道实情,他硬著头皮嗫嚅道:“程大哥他已经跟著马叔他们的大船走了,他今早来过这里,留了封信,要我转交给你。他还说,不会再回来了……” 他以为兄长听了定会震惊万分,但出乎他意料,岳斩霄竟没露出半点震怒,只有些发愣,忽地叱道:“海生,你胡说什麽?他只是去找马叔,请马叔帮忙卖掉珠宝,换艘渔船回来。等来年,我们还要出海捕鱼去,还要──” “哥!”海生不忍再听下去,颤声打断岳斩霄,抖著手拆开了那封信。 “……程大哥信上说,他、他想念慕儿,实在没办法再在这举目无亲的琼岛待下去了。他要回去找慕儿,今後也永远不再回琼岛。他说对不起你,要哥哥你从此忘了他……” 海生一边说,心里一边堵得难受,又觉奇怪,抬眼道:“哥,那个慕儿……是谁啊?哥?──” 发现岳斩霄呆若木鸡,一张俊脸更惨白得完全失去了血色,海生悚然收了声。 岳斩霄起初还以为海生在撒谎,但听到慕儿的名字,已知这信确实是殷长华亲笔所留,他的心也随之缓缓往下沈,往下沈,直到漆黑一片的无名深处。 长华,为什麽?……在他最快活的时候,又一次将他抛弃…… “……你不是说,要回来和我一起吃饭的麽?……”他木然笑了笑,点著竹杖往屋外走。 海生被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吓住了。 郭大婶在旁早已珠泪婆娑,这时再难强忍,冲上前抱住岳斩霄僵硬的身体,哭道:“笑儿,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就痛快哭出来啊!不要这样笑,你不要吓唬娘啊!笑儿……” 岳斩霄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悲泣哀求,只是轻轻推开她,继续往前走,恍惚微笑:“他现在肯定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得赶紧回去把粥菜再热一热……” 郭大婶“噗通”在他身後跪了下去,放声大哭:“笑儿,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找你的,你醒醒吧!笑儿,娘求你醒醒啊!……” “娘!”海生忙著弯腰,把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娘亲扶起身,猛听一声巨响,他骇然抬头。 院中那株合抱粗的老树竟拦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树冠轰然倒塌砸在地上,激起满地尘土,惊得院中鸡鸭四下飞跳乱叫。 岳斩霄缓缓收回手掌,全身的力气彷佛也已经随著适才那惊天一击消失殆尽,渐渐地,从手到全身,都开始颤抖。竹杖似乎也承受不住他的哀伤,“啪”地从中折断。 巨大的悲恸,如盘石压得他腰背也逐渐佝偻起来。张嘴想狂喊怒吼,可挤出喉头的,仅有一两声毫无意义的干涩低嚎。微弱,嘶哑,被风一吹即散。 十二年前,长华答应与他远走高飞,他信了,从此换来最灰暗的一段人生。岁月轮回,他终於被长华打动,掩埋起遭人背弃的伤痛,再次对长华的允诺信以为真。结局却是如此的可笑、不堪。 那个男人,究竟要欺骗他多少次才肯罢休?! “笑儿?笑儿你怎麽啦?”发现岳斩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後整个人似是不堪重负跪到了地上,郭大婶又是惊慌又是心痛,甩开海生冲了过去,费力去拉岳斩霄,却被推开。 “别管我!”岳斩霄站起身,摇晃著向前走出两步,蓦地一个踉跄再度倒地,再无声息。 “笑儿!” “哥!” 郭大婶母子齐声惊呼,上前将岳斩霄翻转身,见他脸庞和嘴唇在暮色里都透出一片惊人的苍白,已晕厥过去。 “快,快扶你哥进房去!”郭大婶与海生一人一边,将岳斩霄搀到海生的床上,掐了会人中,岳斩霄终於缓慢吐出口郁气,恢复了知觉。 郭大婶悲喜交加,怕岳斩霄悲怒攻心再昏过去,便叫海生细心照看著,自己匆匆跑去灶上煮姜汤。 ☆、乱臣 84 岳斩霄从不曾得过什麽大病,可这一次,真正地病倒了。醒来後就不言不语,任凭娘亲和海生如何想方设法引他说话,他始终毫无反应,如个无生气的蜡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到了第三天上,郭大婶再也坐不住,请来了琼岛上唯一懂些医理的蒋大娘替岳斩霄把脉。 那蒋大娘是接生婆,平日里替人医个头痛肚疼倒还差强人意,遇到岳斩霄这等模样也只能摇头,经不住郭大婶哀求,开了几贴去火压惊的汤药。郭大婶灌岳斩霄服了,仍是毫不见气色。 眼看著儿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似个活死人,郭大婶一筹莫展,这天在灶上做著饭,想到心酸处便忍不住掉泪。 海生也来到厨房帮忙,低声劝道:“娘,你别哭了。哥哥只是一时伤心过头,等过些日子,应该就会好转的。”劝归劝,他心里也没半点底,说到最後,连自己也苦笑起来。 郭大婶被他一说,反而越发地伤心,丢下锅铲,坐到灶旁的小木凳上掩面低泣。 海生顿失慌了手脚,正急得想跳脚,院外响起个迟疑的女人声音:“郭大婶,你在家吗?我是香萍。” 海生和郭大婶都愣了下。香萍正是马叔的女儿,平时极少会来串门,今天不知被什麽风给吹来了。郭大婶忙拭了眼泪,一边往外走一边应道:“在,在。” 一个布衣清秀女子正站在篱笆外,手里端著个还在冒热气的砂锅,见郭大婶眼圈红红的,她轻声道:“我今早碰到蒋大娘,听她说笑哥病了,我正好给我家妞儿炖了山鸡汤,就送点过来给笑哥补补身体。” “香萍,你太有心了,多谢你了。” 郭大婶忙著请她到屋里坐,香萍肤色微黑的脸蛋一红,将砂锅交到郭大婶手中。“郭大婶,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妞儿,就不进去了,改天再来探望笑哥。” “这怎麽好意思呢……”郭大婶还想挽留她,香萍已欠身一礼,匆忙走了。 郭大婶捧著砂锅,数天来一直紧锁的愁眉倒是舒展开了少许。看香萍的样子,想必是听她父亲提过有意将她许给岳斩霄,她自己也有几分乐意,才找个因头来接近岳斩霄。 要是能有个女子陪在斩霄身旁,日久天长,斩霄总能慢慢忘了那段不该有的孽缘,重新振作起来罢。 郭大婶有心撮合儿子与香萍,第二天便借口请香萍帮忙缝制鞋子,将香萍请来家中。 两人做了会针线活,眼看日头近午,便下厨煮了些鸡蛋面条。郭大婶盛起一大碗,道:“海生在田头干活,我给他送饭去。香萍啊,就辛苦你帮我照顾笑儿了。” 香萍知道郭大婶是故意让他俩有机会独处,红著脸点头道:“大婶你放心,我会照看好笑哥的。” 她端了面条,走进岳斩霄房内。 床上的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她的脚步声,仍平平躺著,如果不是胸口尚在微弱起伏,就跟尸体无异。 香萍之前已听郭大婶提过岳斩霄的病情,亲眼看见不免又一阵难过,她试探著走到床边,轻声道:“笑哥,我是香萍,你还记得我吗?” 岳斩霄毫无动静。香萍又叫了两声,仍得不到半点响应,她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碗,将岳斩霄半扶起身靠在床头板上,挑起一筷子面条吹凉了递到他嘴边,柔声细气地劝他进食。 她说了好几遍,岳斩霄依旧似泥雕木塑,对她不理不睬。 香萍失望地放下碗筷,呆呆看著岳斩霄消瘦凹陷的面孔,忍不住哽咽道:“笑哥,你小时候挺快活的一个人,还常常逗我笑,怎麽现在、现在变成这样了?笑哥,你就开口说句话吧,你这个样子,你娘和我看著都心痛啊!笑哥……” “……出……去。”很轻的两个字,却令香萍惊喜地收了眼泪。 “笑哥,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出去。”岳斩霄终於转动了一下脖子,朝向她,好些天粒米未进,他已接近虚脱,嗓音更是嘶哑干涩之极,每一字,都像是费尽全力才挤出的。”我不想见任何人,别来烦我。” 香萍愣住,可看到岳斩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她无法再厚颜逗留下去,红著眼圈从床沿站起身,将要走出门口时,听到岳斩霄在喃喃自言自语。 “……骗子……长华,你这骗子……” 她不知道岳斩霄嘴里的那个“长华”是谁,但话里悲愤之意直听得她鼻头发酸,回头低声问:“笑哥,我听爹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就是“长华”吗?你是为了她,才病倒的麽?” 岳斩霄缄口不语,嘴角两侧的肌肉却都在轻微抽搐,神色凄厉。 香萍已知自己所料不差,眼前人的模样让她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当年乍闻夫婿噩耗时,也是悲痛欲绝,如行尸走肉般消沈了许久,对岳斩霄同情更甚,含泪劝道:“笑哥,我不知道你和你的意中人怎麽了,可你别再把什麽都憋在心底,只会伤了自己,也害郭大婶她担心。我明白你心里难受,当初妞儿他爹过世的时候,我也恨不得跟著他一块去了,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笑哥,人一辈子哪能样样都顺风顺水的呀!有时候,只能认命……” 她说著说著,反倒勾起了自己的伤心旧事,捂住嘴不让自己在岳斩霄面前哭出声来,低头匆忙往外走。 “香萍?” 郭大婶挽著个空篮子送饭回来,刚到篱笆外,就见香萍抽噎著奔了出来,听到她叫唤也不停步,径自走了。她惊疑不定,忙跑到岳斩霄房中,见岳斩霄木然靠坐在床上,床边矮脚小几上还搁著满满一碗面条,显然香萍也没能让岳斩霄开口进食。 她大失所望,更不敢向面无表情的岳斩霄追问什麽,端起那晚已冷掉的面条,泪珠子一滴滴直往碗里掉,哀声求道:“笑儿,你就吃上一口吧!你想饿死自己,让娘也心疼死吗?笑儿啊……” 任凭她苦苦哀求,岳斩霄依旧不言不动。郭大婶终是无计可施,流著泪走了出去。 听著娘亲略带踉跄的脚步声远去,岳斩霄轻声道:“我不会认命的。” 临近黄昏,红日半坠山崖後,鸟雀归巢。海生扛著锄头也从田头返家,离著木屋还有段距离,竟意外地看见岳斩霄慢慢地跨出了屋门,走到院中。 “哥,你终於肯起来了!”他撂下锄头,惊喜地奔上前去扶岳斩霄。”哥,你好多天没吃东西,身体虚著呢,先坐下来。” 郭大婶正在灶下准备晚饭,闻声也从厨房走出,连声叫岳斩霄赶快进屋去,免得受凉,又欢喜地问他想吃什麽。 岳斩霄却不理会娘亲和弟弟,挥袖拂开海生就往外走,脚下无意中踩到了那天断裂的竹杖。 他俯身,将两段竹杖捡了起来。 ……“这是我刚才替你做的新手杖。来,试试看,合不合适?要是觉得不称手,我再重新替你做一根。”…… 殷长华那时笑得温柔,话里更充满了期待和讨好…… 握著手杖的指节已因用力而泛白,岳斩霄沈默许久,将竹杖一头插入另一半开裂处,轻点竹杖飘然走向院外。 “笑儿?笑儿!”郭大婶愕然,更怕岳斩霄一时想不开做出什麽傻事来,忙对海生道:“快!快把你哥追回来──” “知道啦,娘!”海生和娘一样的心思,没等她说完,便已快步跟了上去。 ☆、乱臣 85 岳斩霄尽管目不能视,脚下走得很快,充耳不闻海生在他身後的呼唤,一个劲地往前走。 他去的,正是曾与殷长华住过短暂时日的小木屋。 院子里的那些鸡鸭在他病倒後,已经被海生捉回了家中饲养照看。没了人居住,木屋四周连鸟雀也难觅踪迹,唯有晚风吹动著屋顶的茅草树叶,瑟瑟响,凄凉如诉。 木门也被海生上了锁。岳斩霄一掌震开门,缓慢步入屋内。 每一个角落里,彷佛还残留著殷长华的气味。他默然坐到床沿,抚摸起曾和殷长华一起盖过的被子,一起睡过的枕头。 ……“等过了年,我们就一起出海捕鱼去……” 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却已衾寒,枕冷,人杳杳。 摸索的手移到枕头里侧时,突然停了下来──枕头下硬硬的,藏有异物。他掀开枕头,摸了两下,已知是几件饰物,当是殷长华留给他的。 弃他而去,却留下这些,是要他後半辈子睹物思人?还是觉得有愧於心,想用这些财物来补偿他? “哥……”海生业已追到门口,见岳斩霄脸上挂著他从所未见的讥诮笑容,他心里一怵,不敢再出声。 岳斩霄抓著那几样饰物,一寸寸握起了拳头,缄默片刻後,倏地长身而起,对著床凌空拍出一掌。木床发出声闷响,转眼便被掌风震成了一堆碎木片。他又接连数掌挥出,木屋顿时摧枯拉朽般倾塌。 海生险些被坍下的屋檐砸到,急忙退後,正担心兄长会不会被砸伤,岳斩霄已从弥漫的的烟尘中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明天和我出海,我要回陆上找他去。” 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长华弃如敝屣。哪怕长华躲到天边,他也要将殷长华找出来,当面问个清楚。 海生一惊,没想到兄长居然仍如此执著,他极是为难:“哥,程大哥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了,你、你又何必再去找他呢?再说我的渔船不大,只能在琼岛附近打打来回,去陆上那麽远的路途,大风大浪的,恐怕走不了……” 发现兄长面色越来越冷峻,他心虚地嗫嚅道:“整个岛上也就马叔和另外几户人家合夥买了一艘大渔船。哥,你就算真想去,也得等马叔他们的船回来。” 岳斩霄明知海生说得不错,可满心郁愤难平,哪还有耐心等待,冷然道:“你怕风浪,我找岛上其它人陪我去也一样。” “哥!”海生受不了他激将,涨红了脖子正待反驳,岳斩霄已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他无奈地叹口气,紧跟而上。 郭大婶已在家中等得忐忑不安,见岳斩霄和海生归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岳斩霄说要出海去找人,她惊愕之余,试图打消岳斩霄这念头,岳斩霄却根本听不进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只淡淡地坚持道:“我心意已决,娘你就不用多说了。” 郭大婶一阵气苦,”笑儿,娘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海生一直在边上没吭声,这刻终於安慰娘亲道:“娘,既然哥哥一定要出海,我陪他去,我们总能平安回来的,你就别操心了。” 知道自己无力阻止,郭大婶只得含泪点了点头。也没了心思用晚饭,自去替兄弟俩收拾明日启程要带的衣服行李。 岳斩霄冷漠的脸色终有缓和,道:“海生,多谢你。” “你是我哥,不用这麽客气。”海生回著话,心底却苦笑不已。人海茫茫,哥哥想找到那个刻意躲避的人谈何容易。更何况他那艘小渔船能否驶过变幻莫测的深海,安然抵达陆地尚未可知。 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旭日冲破云层,将万道金芒倾洒在碧海上,又是一个和风微澜的大好晴天。 马叔和七八个同行的乡邻蹲在甲板上,喝著热腾腾的鱼粥,都说这次出海天气不错,照这行船速度再走上十来天就能靠岸。 “这次得给我家闺女和她小丫头扯上几匹好看的布头,再买上它十几坛子好酒拿回家屯著慢慢喝。”马叔几口喝完了粥,又去锅旁舀粥,见一人衣发临风,正安静地站立在船尾,忍不住高声道:“程相公,你也过来喝完粥吧!”,一边摇了摇头。 这个程相公,看著俊雅雍容,人却著实古怪。自从那天跑来说要跟船一起去陆上购买年货,搭上他们的大船後,一直沈默寡言,大多数时候就矗立在船尾遥望琼岛的方向发呆。他虽然好奇,又总觉得这程相公身上散发著无形威仪,也不敢贸然打听,只能将疑虑压在了肚子里。 殷长华缓慢回过身,两鬓白发比离岛之日又多了几缕,朝阳温煦,也融不开他眉宇间的苦涩。他走到锅边盛了一碗粥,情不自禁想起临行前给斩霄煮的粥菜,心脏顿时像被人攥紧了,根本食不下咽。 斩霄此刻,一定在憎恨他的又一次逃离罢。倘若可能,他何尝愿意离开斩霄,可天意弄人,注定他和斩霄无法相守到老,唯有忍痛放手,换来郭大婶守口如瓶。 再怎麽被斩霄怨怼怀恨,总好过让斩霄得知那最不堪的身世。 他端著碗,黯然回到船尾。早从多日前开始,就已经看不见琼岛的半点影子了,可他依然不舍得放弃每一个遥望的空暇,尽管视线尽头,除了连成一线的蓝天碧海,什麽也看不到。 人离开了琼岛,他的心,却早已被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绑缚在斩霄身上,难以割舍。船离琼岛远一寸,那绳索便更紧一寸,揪得他心肺肝肠都在颤栗。 就快受不了胸口翻涌而起的强烈撕痛,殷长华低咳两声,喘息著闭起了眼帘,静待喉咙口那股熟悉的血腥味散去,才慢慢睁开眼。 出海这些天来,他心痛的老毛病也变本加厉地复发了。好几次血都已经涌到了嘴里,又被他硬是咽了下去。有时候他甚至错觉,自己只怕等不到上岸,便会因心伤呕血倒下。 他苦苦一笑,端起粥碗喝了两口,忽然望见远处海面上逐渐升起片帆影。 十来艘三层高的大船前後相连,正快速朝他们的船只驶来。船头插满色彩斑斓的旗帜,猎猎飞舞,看著绝不像是渔船。 马叔和其它人也看到了这支船队,冲到舷边手搭凉棚看了一会,他惊道:“是鹤山的船。” 殷长华一凛,不由得想起了当日宫宴上那笑里藏刀咄咄逼人的鹤山王蒙泉。眯眼,果然隐约看到那些大船上站立著不少兵卒,铠甲兵刃在阳光下濯濯生光。又听到马叔急著叫大夥转舵,对鹤山国十分忌惮,问起原委,马叔叹道:“程相公你是不知道,自从句屏变了天,这鹤山国的船只就开始在海上横行霸道起来,截住咱们打渔的,逼著咱们给他交银子。从前咱们是怕海盗,现在又得躲著这帮鹤山的吸血虫,唉──” 他絮絮叨叨发著牢骚,对面鹤山的船队已越驶越近,见马叔的渔船在掉头,最前的那艘大船上众人发出阵高喊,直向渔船逼近。 “糟了,糟了,这次逃不掉了!” 马叔连连跺脚,冲到舵盘边使劲打向,那大船已离马叔的渔船不过数丈距离。船上兵士扭动机括,船头陡地飞出十多条碗口粗的长铁链,链头带有大型爪钩,呼啸著横空落在渔船上。 十多枚爪钩尖利无比,一下钉穿了甲板,深陷入内。马叔和众人大惊失色,想将爪钩拔出,却根本搬不动这些沈甸甸的铁家夥。 大船上一个头领模样的男子大笑道:“这回看你们还往哪里逃?”他一挥手,舵手发力绞动机括,铁链嘎嘎收紧,将渔船拖了过去。 殷长华眼看情势不妙,想到自己身上虽然穿的是海生的衣裳,但样子实在不像个渔民,难免会招人猜疑,便趁著混乱悄然後退到船舱背後,从甲板上抹了把灰土往脸上涂。 这时渔船已被拖到大船边,鹤山船队的其余船只也都赶了上来,将渔船团团围住。 几个兵卒垂下条绳梯下到渔船上,逮住马叔盘问起来。马叔哪敢与这些带刀的兵卒硬拼,只得忍气吞声奉上些碎银,赔笑道:“军爷,我们都是琼岛人,这快过年了,就想上陆地去买些年货,还请军爷通融,行个方便。” 几个兵卒抓过碎银,又在渔船上草草搜索一番,确实不见有什麽值钱的东西,便放开了马叔,从绳梯返回大船上,叫舵手收回铁链。 马叔等人均松了一口气。 大船顶层的甲板上站著一人,身披白狐裘,一手提壶,一手执杯,正自斟自饮,一直笑嘻嘻地在看热闹,倏地望见了殷长华躲在角落里的身影,他目光一凝,细看两眼後,变了面色。 “别放走他们!”他高声下令,遥指殷长华,道:“快!抓住他!” 殷长华只觉这声音依稀有点耳熟,下意识地抬头,恰好与那人的目光凌空对个正著──白净清秀的一张脸,左颊还有个小酒窝,正是当年随蒙泉进京的使团里那个几次三番出言嘲讽句屏的少年人。此刻少年眼神里,充满著与当日相似的嘲弄意味。 这少年,一定认出了他!殷长华心底直叫苦,没想到在这茫茫大海上,竟然冤家路窄,被人识破了身份。 ☆、乱臣 86 “是,小侯爷!”大船上数名将士应了声,顺绳梯迅速攀落,手持刀剑就向殷长华围上来。 马叔愕然,他倒是个热肠之人,想著殷长华是郭大婶家的客人,既然跟了他的船出海,总不能让人在他眼皮底下出了差池,上前想打圆场,被一个兵卒一脚踹开。“滚!别杵著碍事!” 其余的水手急忙扶起马叔,恨鹤山将士蛮横,却都敢怒不敢言。 殷长华连退几步,後背已撞上了船舷。忙里一瞥那小侯爷,见他嘴角尽是猫捉耗子般的讥笑,他暗自苦笑,转身一按船舷,在众人惊呼声中纵身跃入大海──句屏曾大败鹤山,他这落难皇帝要是落入了鹤山人手中,必将受尽羞辱。 几个兵卒疾冲到船舷边往下张望,只见海面溅起好大片水花,殷长华的衣裳在水中微一浮现後便沈入水中,不见踪影。这几人急忙抬头朝那少年禀告道:“小侯爷,这人不见了,怕是被海鱼拖了下去。” “哼!句屏皇族,水性怎麽可能那麽差劲?”小侯爷抛掉了酒壶,足尖在甲板上一点,整个人便似只白鹤翩然跃起,轻飘飘地跃落到渔船上,俯身一望海面,之前的水花已然平息,海面微波荡漾,不见异样。 他微蹙眉头,冷笑道:“我看他多半是躲在船底呢!真是老天开眼,让我薄青练兵途中撞到他。嘿,拿住此人,回去可是天大的功劳。” “小人这就下水去搜!”几个兵卒立功心切,都自告奋勇地请起缨来。 小侯爷一摆手,阻止众人,道:“用不著你们,本侯爷自有办法。”目光一转,望向马叔等人,笑得天真,微微弯起的眼眸里却流露出几分杀气。 “既然人在你们船上,就该你们去把他请回来。” 马叔等人兀自摸不著头脑,小侯爷已随手指住个水手,叫兵卒将此人捆绑了抛进大海。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连声求饶,鹤山国兵卒毫不理会他的哀求,三两下就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抛下了渔船。 “啊啊────”那人长声惨叫,落入海中,声嘶力竭地才喊了几声救命便沈了下去。 小侯爷站在船舷边看了一阵,提高了嗓门道:“句屏皇,我知道你就躲在下边,出来吧!你逃不掉的,又何必连累自己的子民白白送死?” 他又笑了两声,见水面仍无动静,哼道:“看来你是非要我把整船人都丢下去了!” 马叔和余下的水手均已面如土色,见鹤山兵卒又来抓人,众人心一横,均想与其被绑住了沈海,倒不如冒险逃生,都抢在兵卒前自行跳入海中,奋力游离。没游出几丈,鹤山兵卒乱箭齐下,射死了好几人。马叔肩头也被射中一箭,痛得直骂娘。 殷长华入水後便憋足了一口气,游到渔船底下,只望那小侯爷以为他已经溺毙海中,等鹤山国的船只驶离後,他再设法回渔船。不料没多久,一重物猛地落水,他隔著海水,看到那竟是渔船上的水手之一,手脚被绑,挣扎了两下後,就在他眼前缓慢往下沈。 那人一双眼睛犹如死鱼般突出,布满惊恐、绝望、愤怒、指责,死死地瞪著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麽,却只吐出连串气泡,之後更冒出缕缕血丝。 殷长华恻然,但知道自己一旦游过来相救,就会暴露行踪,只能硬起心肠,看著那人沈到了深邃幽蓝的更深处。心底对那小侯爷不由得起了几分寒意,想不到那少爷貌似天真,手段却极为毒辣。 他又等了片刻,肺中空气几近耗尽,一蹬水稍将头脸露出水面换气,正听到小侯爷那番狠话,紧跟著马叔等人纷纷落海,身中乱箭,鲜血将四边海水染成一片猩红。 “句屏皇,你以为躲在船底不吭声,就可以逃过了?你再不现身,可别怪我将他们赶尽杀绝!”头顶上,再度飘来少年的威胁。 殷长华暗叹,心知此番脱身无望,也犯不著再连累这几个无辜渔民,当下游到视线开阔处,道:“我随你们走,放他们平安回去。” “呵呵,句屏皇,你还真是体恤臣民啊!”小侯爷得意地打个手势,叫兵卒停止放箭,将渔船舷边的绳梯放落,好让水中诸人爬上来。 殷长华攀著绳梯刚回到渔船上,几柄刀剑呛啷出鞘,交叉著搁在了他脖子上。 小侯爷噙了丝冷笑踱到殷长华面前,打量著他一身粗布衣裳,啧啧两声,朝边上的将士喊道:“你们都来看看这句屏的亡国之君,居然扮作渔民躲到这海上来了,可不像只丧家之犬嘛!哈哈哈!” 鹤山将士也都跟著哄堂大笑。 众人的羞辱和嘲讽,早在殷长华意料之中。转眸见马叔和幸存的几个水手都已狼狈不堪地爬回甲板上,人人身上挂彩,神色间尽是茫然和不知所措。他长吸一口气,直视小侯爷。“这几个都是不知情的打渔人,放他们走。” “嘿,杀他们,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呢!”小侯爷不屑地昂起头,倒也没再为难马叔等人,吩咐兵卒将殷长华押回大船上。 “等一下……”殷长华忽地停下脚步,回头对马叔道:“回了琼岛,别告诉郭大婶母子我被鹤山国的人抓走,就说我上岸後便和你们分道扬镳独自走了,知道麽?” “啊?”马叔诧然,但在殷长华沈静又疲倦的悠远目光注视之下,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看著殷长华被兵卒们左右挟持,沿绳梯攀回鹤山船舰上。 船队浩浩荡荡,与渔船擦肩而过,驶向青蓝色的深海。连片帆影旌旗,最终融入海天一线。苍穹深处乌云渐浓,昭示著将有风雨来袭。 ☆、乱臣 87 一场大雨过後,天空重归湛蓝。 海生检视过木船上的器具,见并没有缺损,安下心,转头见岳斩霄挺拔的身影仍如生了根般站在船头,一动不动。黑发和衣裳全都被刚才那场大雨淋得湿透,水珠子顺著发梢衣角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淌,他唯有摇头叹气的份。 与兄长出海也有好些天了。老天帮忙,最初一路上都还算风平浪静,前几天起断断续续地下起雨来,好在雨势虽大,却没刮飓风,他这艘木船总算勉强挺了过来。 不过接下去的行程中,是否还有这样的好运气便不得而知了。而兄长的情形,更令他不安。一路行来,兄长的脸色始终阴沈得骇人,更不与他多话。 他重重叹了口气,开始张罗食物,看著锅中逐渐飘起的热气,人却陷入了恍惚。得知兄长身世的那刻起,他与娘亲同样的震惊,也觉娘亲做得没错,然而如今,竟有些动摇起来。 兄长究竟该不该与殷长华在一起,只有当局人自己才最清楚。看看兄长现在的样子,娘亲和他,或许真的做错了…… 可懊悔归懊悔,都已经改变不了什麽。殷长华既然有心躲开兄长,这一走便如泥牛入海,说不定两人再也没有相见之日,到时他该如何才能把兄长劝回家去? 想著这些烦心事,他就忍不住头疼,长吁短叹。 接下来的数天航程,就只有他的叹息和鸟鸣海风相伴。岳斩霄的表情也一天比一天森冷,看得海生心底阵阵发慌。 这天午後,始终空旷无物的海平面上逐渐有点帆影驶入海生视线之内。 “前面有船!”初冬时节,几乎不会有渔船进深海打渔,他诧异地跑到船头眯眼张望,看了片刻,认出那居然就是马叔的大船。 “咦,马叔他们怎麽那麽快就回来了?往年这时候大概还没上岸呢?……” 海生还在嘀咕,旁边一直像个木头人般站著的岳斩霄嘴角微一抽动,终於有了反应,扣住海生的手腕,低声道:“真是他们回来了?快把船开过去!” “知道了,哥。”手骨都被兄长捏得发痛,又不好抱怨,海生跑去桅杆下将两面船帆全都扯开,朝著大船全力驶去,心里却在奇怪,难道是殷长华途中改变了心意,让马叔他们又把船开了回来? 木船靠近大船时,大船上放下了绳梯,将海生弟兄俩接上大船。马叔奇道:“海生,你们两个怎麽驾著小船出海来了?” 海生一边忙著把自家木船系牢在船尾後拖曳,一边回话:“马叔,我是陪哥哥来找人的……对了,程大哥呢?” 他环望四周,不见殷长华的影子,又发现马叔肩头包扎的白布上染著褐色血迹,大吃一惊。再看其它水手,也都个个有伤,神情委顿,面带悲伤。 “……马叔,你们这是怎麽回事?还有其它的人呢?” 马叔苦笑著还没开口,岳斩霄已飘然跃到他面前,面如严霜。“程错呢?” “他,他呀──”马叔一下结巴起来,他可是答应过那个程相公,不把被俘的消息告诉郭家兄弟的,但对著岳斩霄冷峻威严的脸容,舌头竟似打了结,愣是说不出原先编造好的谎言。 “他人呢?!”听不到回答,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在岳斩霄心头升起,声音更严厉了三分。 马叔心胆一寒,硬著头皮支吾道:“笑儿啊,那个程相公他上了岸之後就不辞而别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海生张口欲言,岳斩霄已先逸出声冷笑:“以你们的船速,根本不可能已经到过陆上。马叔,你以为我眼睛瞎了,就能糊弄我?” 马叔黝黑的面皮涨得通红,海生怕兄长再说出尖刻话来,忙道:“马叔,你就直说吧,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马叔还在犹豫,边上一个水手红著眼睛道:“咱们前几天不走运,遇上了鹤山国的船队。程相公给他们抓走了,还连累我们死了好几个人。”想到枉死的同伴,他口气也变得极为不善,碍於大家都是琼岛的乡邻,才忍住了火气,没恶言相向。 见瞒不过,马叔苦笑:“唉,也不知道程相公是怎麽招惹上鹤山国那个什麽小侯爷的。那帮人心狠手辣,已经杀了船上几人,我怕再被鹤山国的人回头追上来赶尽杀绝,也没心思再去买什麽年货,早点回琼岛是正经。” 鹤山国?!岳斩霄霍然一震。 海生也是吃惊不小,他知道殷长华的真实身份,顿知事态严重,偷眼一望兄长紧绷的俊脸,嗫嚅道:“哥,这怎麽办?” 岳斩霄薄削的嘴唇紧抿成一线,握著拐杖的手指也已捏到发白。当年鹤山一役,尽折鹤山数万精兵良将,海面飘红十里,继而被迫向句屏称臣纳贡,鹤山人对句屏可谓恨之入骨。 而今长华,却落到了鹤山人手中…… 想到长华将会遭受到的种种折磨,岳斩霄不寒而栗,深吸一口气,才将胸口翻江倒海般的浓烈不安压了下去,沈声道:“去鹤山。” 马叔等人已被鹤山国人吓破了胆,闻言连声劝阻。 岳斩霄罔若未闻,只扭头“注视”海生。“鹤山我是一定要去的。海生,送我到那後,你就自己回琼岛去吧。跟娘说,不论我回不回来,她都别再为我伤心。” 兄长这话,怎麽听都像是在交代遗言!海生不满地道:“哥,你这说的什麽话呢!我们哥俩一块出海的,要回去,也要一起回。” “海生……”这一刻,岳斩霄不禁有些愧对这个硬被自己拖著蹚浑水的弟弟,心底暗暗打定了主意,鹤山之行再多凶险,也得保海生平安,不能再让海生陪著他以身涉险。 ☆、乱臣 88 鹤山之名,源於岛国特有的一种大鸟,性情凶猛,不畏虎蛇。岛上人将之视为先祖图腾,以神鹤称之,大鸟出没之地也就成了神山。 鹤山皇宫就坐落在山头,依山而建,险峻雄浑。朱红色的宫殿屋顶在满山苍翠中分外显眼,一条长长的赤石台阶从山脚蜿蜒著通向宫门,宛如天梯。 “句屏皇,你也走得太慢了吧。”小侯爷薄青换上了一身绛紫色的隆重华服,手摇折扇,居高临下,看著在数名侍卫挟持下缓步而行的男人,眼里闪动起猫捉弄耗子的几分残忍光芒。 殷长华对少年的讥笑选择了沈默以对,只是慢慢拖动双腿,费力挪步。 他走不快,自从被俘那天起,他双脚脚踝上就被锁上了粗重的铁链,末端还拖著个大铁球,每迈一步,脚腕处的皮肉便被镣铐铁圈磨蹭著,早已皮破血流。薄青见了,还“好心”地叫人给他清洗伤口,用的却是咸涩的海水。伤口碰到盐水後,更是钻心地痛。 身上的衣服,也被兵卒拉扯之际撕扯得破破烂烂,落魄潦倒,一路上,没被鹤山将士少嘲笑奚落过。 不过,更大的折辱还在前方等著他罢。鹤山王蒙泉,将会如何处置他这个阶下囚?是剥皮抽筋?还是杖毙坑杀?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绝不会让他痛快死去。也许趁早找个机会自行了断,还可以少受点活罪,然而身为皇族的骄傲,不容他在敌手面前示弱自尽。 “少磨蹭,走快点!”押解他的几个侍卫怕薄青怪罪,叱喝著用刀柄在殷长华背上狠抽了两记。 殷长华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回头扫了那几个侍卫一眼。虽然落拓,几分皇者锐气犹在,那几人气息一窒,腰刀举在了半空,倒不敢再往他身上抽。 “句屏皇好气势!等到了殿上,你再尽情耍威风吧!”薄青一撇嘴,冷笑著拾级而上。 走完数千级的台阶,殷长华两个脚踝已被磨得血肉模糊,似有无数尖针在轮流戳刺,裤脚和鞋子都给血水染红了。 两排血脚印,歪斜著停在了乌金王座下。 “句屏皇,别来无恙啊!”王座上的男子朗声长笑,在空旷殿宇内激起阵回音。 殷长华默然望了眼,蒙泉王座两侧高高矮矮,站著不少臣子。众人脸上表情各异,幸灾乐祸有之,也有人义愤填膺,更多则是咬牙切齿。 小侯爷收起折扇,得意地单膝跪地,向蒙泉行礼道:“薄青见过国主。句屏皇已带到,请国主发落。” “薄青,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起来吧!” 薄青嘻嘻一笑站起身,道:“这是老天爷开眼,才把咱们鹤山的大仇家送上门来。国主正好杀了他,祭奠我鹤山死难的万千将士。” 众臣群情激愤,纷纷附和道:“薄小侯爷说得是!杀了他!” 一个文臣更厉声呵斥起挟持殷长华入内的几个侍卫:“这人目无国主,拒不跪拜,你们怎麽也不懂规矩,任由他放肆!” 几个侍卫面露惊慌,怕国主降罪,侍卫头领急忙操起腰刀狠狠砸向殷长华右膝内弯,站得近的几人都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骨头断裂声响。 痛,一下子从右膝蹿遍全身。殷长华面色惨白,却仍凭一股傲气支撑著身体挺立不倒。 那侍卫头领提刀正准备如法炮制,去砸殷长华的左膝,被蒙泉及时喝止。 “住手!” 蒙泉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悠闲地步下王座,走到殷长华跟前,瞅著他满脸的冷汗和两鬓白发,状似惋惜地叹道:“当年永稷一别,小王还想著日後有机会再去拜会我那岳丈大人呢!没想到他壮年早逝。句屏到了你手上,短短时日就亡了国,呵呵,句屏皇,你这皇帝,当得可真是无能啊!” 众人已知国主是要尽情羞辱这昔日宗主,都顺势讥笑起来。 殷长华根本无心与蒙泉做口舌之争,只忍痛沙哑著嗓子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风凉话,就不必说了。” “句屏皇到此田地,居然还傲骨铮铮啊!”蒙泉眸底滑过丝嘲讽,突然抬脚,踢中了殷长华的右膝。 “唔!──”殷长华再也难忍剧痛,跪倒在坚硬冰冷的石砖上。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就要被这直钻骨髓的奇痛夺走意识。 蒙泉脸上依然笑容不减,垂首看著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故作为难地道:“小王也不想委屈句屏皇,不过嘛,就这麽轻易杀了你,我鹤山国臣民可不会答应。你说,小王该如何发落你是好?” 几个机灵臣子顿时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有提议将殷长华凌迟曝尸的,也有人力主火刑,蒙泉只是含笑聆听,时不时还略点下头,似乎颇为赞赏那几人的点子。 殷长华听著众人嘴里层出不穷的酷刑,自知在劫难逃,心底倒也没任何惧意,也或许是因为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被右腿越来越强烈的痛楚所掌控,冷汗留个不停,脑海里晕眩一波胜一波,耳边的各种声音也逐渐变得遥远……身体晃了两下,终於倒地失去了知觉。 ☆、乱臣 89 醒来,眼前一片昏黑,身上阵阵发冷,双腿竟似已麻木,感觉不到存在。 他呆滞了片刻,眼睛开始适应四周,辨明自己置身处是间水牢。双腕被高高吊起,锁在了屋顶垂吊下来的镣铐里,双膝以下全浸泡在一池子冰冷腐臭的水中,难怪已无知觉。 水牢中没有油灯,仅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子泄进来,照在黑黝黝的水面,偶尔反射出几点白光── 水里,竟半浮半沈著不少已被浸泡到惨白的细碎肉块,有的甚至还连著点骨头毛发。 看清那应当是属於人类的尸骨残骸,殷长华毛骨悚然,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地直翻酸水,只是他许久未曾进食,只发出几声干呕。 “哟,醒了啊!”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隔墙响起。 沈重的铁牢门很快被打开,两名狱卒举著火把走了进来,踏著搭在水面的木板走到殷长华身前,一人还故意将火把凑近殷长华照了照,刺眼的火光令殷长华不得不眯起双眼。 那人瞅著殷长华火光里仍惨白无血色的脸,对个头较矮的同伴笑道:“听说这人就是被夺了皇帝宝座的句屏皇帝,瞧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难怪连自家江山也守不住。哈哈哈!” “句屏仗著国力,杀了咱们鹤山多少将士,逼咱们称臣纳贡,活该被灭国!”那矮个狱卒说来咬牙切齿,阴著脸将手里一碗饭菜送到殷长华嘴边,恶狠狠地道:“要不是国主有令要留你一条狗命,老子现在就一刀宰了你。快吃!” 殷长华闭目不语。再饿,也不可能受这等卑微狱卒呼来喝去,更何况那碗饭菜一股馊味直冲鼻端,也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 见殷长华不吃,那人更是生气,猛地伸手捏住殷长华的下巴就要将饭菜强行喂进他嘴里,却被高个子同伴及时拦住。他愠道:“你这是干什麽?” 高个子笑道:“人家好歹是皇帝,咱们可不能怠慢了。句屏皇既然不爱吃这饭菜,咱们另外准备去。”边说边朝那矮个直打眼色,拖著他走了。 听两个狱卒脚步声消失,殷长华才缓慢睁眸,涩然苦笑。一国之君,如今竟沦落到了遭狱卒欺侮的田地,可想到昔日句屏对周边小国恣意征伐,横征暴敛,也怨不得旁人。 一切,都是风水流转,报应不爽。 时光在死寂的水牢中近乎凝滞,殷长华身上的寒气却不断加深,全身都忍不住微微发抖。昏沈之际,那两人又返回水牢。 高个狱卒手中,还端了个大海碗,里面满满一大碗肉汤,正冒著热气。他笑著把肉汤端到殷长华面前,道:“看你冻的,脸都发青了。这可是我俩刚刚特意为你煮的,热乎著呢!喝吧。”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12节 他在火把里笑得十分轻蔑,但殷长华此刻已快受不了水中阴寒,看到这碗热气腾腾的新鲜肉汤,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难抵诱惑,低头往碗口凑去。 那高个子嘴角扯开个冷笑,忽然伸手捏住殷长华的下巴迫他张大嘴,将大半碗滚烫的肉汤往他口中倒── “啊────”殷长华失声痛叫,浑身剧颤。 那人却不为所动,把剩下的肉汤一点不剩,全灌进殷长华嘴里。看著殷长华痛苦喘气拼命摇头,整张脸都痛得扭曲了,两个狱卒放声大笑,丢下碗扬长而去。 殷长华发出一连串咳喘,声已嘶哑。嘴巴、舌头、喉咙、连同五脏六腑彷佛都被沸腾的铁水烫过,火辣辣地灼痛。 这刻,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晕死过去,也好少受点活罪,可身处水中,双手受制,就算想把自己打昏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垂死般的剧烈喘息。蓦然喉头一阵腥甜,连吐了几口血。 鲜血滴在水中,很快泛开涟漪。好些条黑不溜秋的小鱼原先不知道躲在池子哪个角落里,此时都被血腥气吸引游了过来,围在殷长华身边慢慢打著圈子。游动一阵後,似对殷长华不感兴趣,又逐渐散开,开始去啄食漂浮在水中的那些碎尸块。 这些尸块,原来就是被这小鱼咬食成这样的,而自己,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沦为鱼群的口中餐…… ……“告诉你娘,叫她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把你交给我就是。我若是嫌弃你,就让我像那个船老大一样,掉海里喂鲨鱼去。”…… 这,算不算是一语成谶,惩罚他离开斩霄?殷长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两个狱卒似乎并不想就此放过他,没多久便又返回,两人手里还拿了火盆烙铁。 “还没死啊?你还挺经得起折腾的嘛!”高个狱卒一边嘲笑,一边从烧得通红的炭木中提起烙铁,与同伴走向殷长华。 炙人的热浪直逼面门,殷长华骇然,奋力挣扎起来,却被矮个子狱卒牢牢揪住头发,被迫仰起脸。高个狱卒冷笑一声,将烙铁对准殷长华的额头按了下去。 “吱──”皮肉焦臭的味道立刻伴随著殷长华暗哑的惨叫在水牢里弥散开去。 等烙铁提离,殷长华已然晕厥。额头肌肤一片焦烂,被烙上了一个“囚”字。 “这样才像个阶下囚,哈哈!”高个狱卒移动著手头的烙铁,还想找下一个地方下手,那矮个子摇了摇头,道:“我看他可没那麽硬朗,万一弄死了他,可不太好向上边交差,还是改天再来吧。” 高个狱卒抬手连扇了殷长华几个耳光,见他仍低垂著头毫无动静,自觉无趣,便放下烙铁,和同伴离开水牢。 “!啷”一声,厚重的铁门被锁上,隔断了一切。 “国主,听说你抓到了句屏废帝?” 冷冰冰的女人声音,在石室里响起。 女子全身裹在黑袍里,雪白的脸颊两侧各绘了株黑色花朵,妖媚中透著股说不出的诡异。正用比袍子更漆黑的双眼冷冷注视著坐在对面蒲团上的蒙泉。“为什麽不尽快杀了他?我听青儿说,大臣们都在议论,为何不拿他来祭奠阵亡将士?” 面对女人毫不客气的质问,蒙泉竟不动怒,反而恭敬地微笑道:“巫女大人,我留著他,当然有用处。我听闻半年後,炎雪国要为储君选妃,我正打算送王妹前往。如果能结下这门姻亲,也就能攀附上大国玄龙。” “你想向玄龙称臣?”巫女的眼神变得更尖锐。 蒙泉微微一扬唇角,“当今乱世,玄龙独大,各国都依附玄龙求自保。我鹤山国小势弱,就算偏安大海,也迟早会招来玄龙铁蹄。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投诚,免得惹来兵祸,待他日我国力强盛了再做打算。那个殷长华,可不就是我用来结交炎雪和玄龙的一份大礼麽,呵呵。” 巫女冷然道:“夜长梦多,万一被句屏废帝逃走了──” “巫女大人,你大可安心。”蒙泉胸有成竹地笑道:“那殷长华不足为虑,凭他一个人,根本别想能逃得出水牢。况且,进了水牢,他从此就是个废人,就算出了去,也翻不了天。” 听他说得笃定,巫女垂下眼眸,不再多言。 蒙泉告辞出了石室,笑容敛去,眉头微皱起一丝疑惑──被巫女一言提醒,他倒是想到了殷长华尽管已是亡国之君,但总该有死士追随,怎会突兀地出现在一艘从琼岛出发的普通渔船之上? 莫非殷长华兵败後,将孤悬海外的琼岛当做了新巢,在那培植兵力以图东山再起?岛上应当有其党羽,获知殷长华被擒,肯定会赶来营救罢…… 水牢里日夜昏暗,唯一的那缕光线透窗而入,照在殷长华面庞上,惨无血色。那天被烙伤的地方起了不少大小水泡,有几处已破,渗著淡黄色的脓水。 比起额头的伤,他口腔喉咙里更是一片溃烂。 几天来,那两个狱卒嫌给他灌沸水热汤还不够解气,还弄来了辣椒水取乐。直到昨晚看到殷长华接连呕血,那两人倒也有些慌了,生怕弄死了这重要的人犯难以交待,便没再来折辱他。 殷长华业已被疼痛折磨得晕死过去好几次。醒来,总错觉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可喉头火燎般的奇痛告诉他,这噩梦并未结束。 几声脚步逐渐接近牢门。是那两人又来了麽?他一寒,勉力抬起沈重得像灌了铅的头颅。 一点暗红火光随著开启的牢门,从来人手提的朱纱灯笼里泄了进来。那人高挽云髻,一张俏丽脸蛋被火光映著,带了几分惊惶,竟是远嫁鹤山的合贵公主。 “是……是你……”殷长华口齿不清地艰难挤出两个字後,喉咙一阵蛰痛,只能喘气。本以为句屏被灭後,这和亲的公主肯定也难逃厄运,说不定已遭鹤山王加害,见她出现,略觉宽慰。 “皇上,是我。” 合贵公主声音压得很低,踩著木板走近殷长华,看清他额头烙上的“囚”字,她忍不住掩嘴惊呼,眼圈也泛了红。“皇上,他们竟然把你折磨成这样……我、我这就回去找药膏。” “不、不……用了……你快、快走吧……”殷长华吃力地摇了摇头。既已命不长久,也不必再去连累这已出了嫁的远房妹子。 合贵公主知他顾虑,低声哽咽道:“皇上放心,我怎麽说也为鹤山王生下一女,他不会真来害我的,我──” 门外狱卒倏然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王妃,时候不早,请回吧。待会上边要是来人看到了,咱们也担当不起。” 合贵公主乃是花费重金偷偷买通了狱卒才得以入内,闻言不敢再耽搁,抹了眼泪匆忙告别。 ☆、乱臣 90 翌日,合贵公主果然又潜入水牢,还带来了伤药,交代那两个狱卒给殷长华上药。那两人收了公主不少好处,也没再为难殷长华。待公主走後,胡乱替殷长华涂了点药。 公主不敢惊动宫中人,自然也没向太医讨药,拿来的只是些普通止痛的药膏。涂上几天後也没什麽大起色,殷长华额上依旧脓水不止。嘴里喉间的伤口也越发严重,到後来便开始吐脓血。至於公主带来的滋补食物,更是无法下咽,勉强喝下两口败火清毒的汤水,转眼就呕了出来,还夹带著紫黑血块。 公主见了,心急如焚,但也无计可施。 殷长华已隐约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反而强撑起精神安慰她:“别……难过,我、我就快……咳……解脱了……” “皇上,你别再说话了……” 公主拿帕子替他抹著淌落下颌的血丝,一条雪白的绢帕很快就被染红,想到自己前两天依稀听说鹤山王要将殷长华押送给玄龙皇帝,届时殷长华的下场肯定更为凄惨,她不忍告知殷长华,唯有暗自掉泪。 殷长华咳出几大口瘀血後,喘著气,遥望窗口那丝缕微弱青光,失了神。 斩霄……斩霄,可还在为他的不告而别伤心愤怒? “呵……咳咳……”是恨是怨,他都快偿清了。 这个本就羸弱的身体,终於再也无力承受更多,即将走到尽头。这样也好,等此身腐烂,一切烟消云散,他也不用再承受命运的摆布捉弄,不必再品尝所求不得刺骨锥心的痛苦了。 赤石砌就的城楼,被正午的日头照著,远望如火。 海生扭头,朝身边的岳斩霄轻声道:“哥,前面就是鹤山都城了。” 岳斩霄微点了下头,涂了泥巴灰土的脸上看不出什麽表情,薄唇却始终紧抿著。 与海生日夜行船,一路经历了好几场海上大风雨,幸亏海生驾船的本事不错,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鹤山国,但那艘木船也已磕碰坏多处,他俩将木船丢弃在登岸的那片礁石湾里,几乎没有休憩,就直往都城赶。 沿途打尖住宿,他也留了意,并未听到关於殷长华的传言,想是鹤山王尚未处置殷长华,然而他一颗心仍绷得紧紧的,根本轻松不起来≈shy;──长华有心疾,又伤过病过数次,如何经得起牢狱酷刑。 一定要尽快找到长华…… 听到城门口守兵的盘查吆喝声逐渐清晰,他长长吸了口气,抛下满腹杂念,与海生混在进城的人群里,走向城门。 他俩头戴斗笠,腰挂竹篓,一身渔民打扮,并未引起兵士注意,很轻易便混进城内,找了家僻静小客栈落脚後,岳斩霄叫海生闩上房门,从怀中掏出了殷长华留下的那几样饰物。 灿灿珠光宝气,顿时将房内照得亮堂起来。 仅靠他和海生两人之力,要在这陌生的鹤山国救出殷长华,绝非易事,万一打草惊蛇,只会令殷长华陷入更危险的境地,需得有七成把握才能动手营救。 这些珠宝,或许能帮上他的忙…… 年关将近,薄青这天恰逢闲暇,便由管事陪同著,逐一检视起准备送往宫中和大臣府上应酬的年货。见均已具备妥当,便淡淡赞了那管事几句。 那管事连说不敢。薄青却揉了揉眉心,往檀木椅里一坐,叹道:“国主明年就要赴炎雪结亲,让我给准备好赠送炎雪王族上下打点的厚礼。我们鹤山国除了海产,又哪有什麽真正拿得出手的宝物?时间偏又这麽紧迫。” 管事笑著提醒:“小侯爷,咱们鹤山虽然是小国,所产的珍珠珊瑚,那可都是宝贝啊!” 薄青没好气地哼了声,悻悻道:“当年鹤山兵败句屏,多少珍稀宝物都给搜刮走了。国中如今能找到的,恐怕根本入不了别人的眼。” 那管事眼珠一转,赔笑道:“说起这,小人倒想起件事。前几天有两个珠奴在外求见,说是采到了几颗上好的鲛珠,不舍得贱价卖了,揣著来都城想找个好买家。小人当时见他俩脏兮兮的,就叫人把他俩轰走了。要不,小人再去找那两人来?” “两个珠奴,能有什麽好宝贝?”薄青嗤之以鼻,但近来正为礼物之事头疼,想了想,还是微颔首。“找来看一下也好,如果真是上等的深海鲛珠,倒也送得出手。” “是。小人这就去办。”管事兴冲冲地走了。 薄青返回书房,看了阵子书卷,和衣上榻正待小睡片刻,管事来到书房,恭声道:“小侯爷,人已经带到了。” “哦,叫他们进来。” 薄青懒洋洋地一手支颐,半坐半卧看著管事领了两个男子鱼贯入内。 管事行过礼後,见身後那两人还站著,靠前那个年轻人更愣愣地直盯著薄青看,他忙训斥道:“这位就是薄小侯爷,你们还不快行礼!” “是,是。”海生屈了一膝下跪,脸上不自禁地有点发热──没想到这小侯爷如此年轻,而且唇红齿白,活像个漂亮的女儿家,比琼岛上那几个肤色发黑的姑娘好看得多…… 薄青没留意海生,只对另一个仍戴著斗笠拄杖而立的男子皱了下眉头,暗恼这等粗人不懂礼数,懒懒地道:“听说你们有上好的鲛珠要卖,呈上来。” 那戴斗笠的男子压低嗓音应了声是,薄青正觉得此人声音听著依稀有点熟稔,那人脚上一滑,衣袂带风,已如魅影般欺近软榻。 有诈!薄青尚未来得及闪避,肩头一麻,已被那人右掌按住,顿时像压上块大石头无法动弹,他张口正要呼救,那人左手轻弹,一颗黑乎乎的圆丸不偏不倚飞进他口中,随後抓住薄青下颌,往上一推。 “唔!”圆丸顺喉直下,薄青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他也已经看清那人双眼覆著黑布带,满脸污泥仍难掩俊美轮廓,不由得惊叫道:“岳斩霄!” 管事在旁看直了眼,前两天这两个渔民找上门来,暗中向他塞了件贵重首饰求他通融,他这才极力向小侯爷引荐这两人。此时方意识到这两人绝对来路不善,惊慌失措,色厉内荏地喝道:“大胆!竟敢对小侯爷无礼,你们不想活命了?” 岳斩霄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反手凌空一掌,将那管事打昏过去。 海生恐管事醒来叫囔,便取出绳索把人捆了个四马攒蹄,嘴里还塞上团布头。 薄青见识过岳斩霄的身手,知道即使自己叫来府里的侍卫,也不是对手,强作镇定道:“岳斩霄,你潜入我鹤山,想干什麽?” “殷长华呢?他被关在哪里?” “原来你想来救人啊!”薄青变色道:“我绝不会帮你的,你不用枉费心机了,呃唔──” 按在他肩头的右掌倏地加重了力道,他半边身体如被针刺,白净的脸也疼得有点变了形。 “帮不帮,由不得你。”岳斩霄撤了掌,冷然道:“刚才那粒,是慢性毒药。没我的独门解药,你就等著半年之後肠穿肚烂而死吧。” “你!”薄青惊怒交迸,腾地从榻上跳了起来,挥拳就朝岳斩霄脸上打去,下一瞬拳头便被岳斩霄擒住。後者五指用力收紧,薄青哪吃过这等皮肉苦,不禁连声叫痛。 海生瞧得於心不忍,劝道:“哥,你轻点。” 岳斩霄也只是想给这小侯爷一个教训,并不想真的伤了他,轻哼著松开了手。 薄青揉著犹在酸痛的拳头,脸上阵青阵红,却也不敢再莽撞行事自讨苦吃,咬了咬嘴唇,干笑道:“好好,既然你们非要去送死,我就带你们去。” ☆、乱臣 91 夜半,一勾残月高挂云端山巅,清辉冷冷,拂照著鹤山宫城。 一顶小轿从山脚直上宫门,在门前的赤石平台上停了下来。 值夜的侍卫头领看到掀开一角轿帘的紫衣少年,甚是诧异。“薄小侯爷,这麽晚了,您还要入宫?” “事发突然,本侯爷也只好深夜来见国主了。”薄青叹著气,放下帘子,嘱咐轿夫往里走。 侍卫们素知这薄小侯爷在国主面前极为得宠,毫未起疑,恭敬地目送小轿离去。 岳斩霄就在轿内,侍卫上前查看之际,他一直将身体紧贴在轿顶,耳听离宫门侍卫已远,他才轻如柳叶跃落薄青身旁,低声道:“离牢房还有多远?” 薄青想到肚子里的毒药,对岳斩霄是又怕又恨,打不过,便忍不住在嘴头上耍刻薄:“待会就能见到你要找的人了,你急什麽?” “最好别给我耍花招。”岳斩霄寒声警告对方。 至今为止,一切进展得如他所愿,他却总觉得太过顺利,隐约腾起些许不安,然而到了这刻已无退路,只望能快刀斩乱麻救出长华。 轿子高高低低,又走了盏茶工夫,最终落地,四下一片沈寂。 “走吧!”薄青率先下了轿子。 岳斩霄听声辨形,紧跟著薄青走了一段路,鼻端逐渐闻到淡雅怡人的熏香味,他一凛,疾扣住薄青的手腕。“这是哪里?” 牢房里,不可能有熏香…… “岳将军,小王已恭候多时,别来无恙啊!”一人朗笑声中走近。 “……鹤山王。”岳斩霄面上如罩严霜,猛挥手,将薄青甩到了角落里,凝神聆听著蒙泉的脚步声,心里掠过丝懊悔──他还是太过大意,没料到那小侯爷居然不怕死地敢算计他。 听蒙泉这口气,分明早已得了小侯爷暗中通风报信,知道他会趁夜潜入宫城。说来说去,自己终究吃了目不能视的暗亏。 蒙泉含笑走近,藉由宫灯烛焰打量著岳斩霄,一别经年,眼前人虽然穿著寻常渔家衣裳,风华依旧,他心头不觉有些发痒,朝正狼狈爬起的薄青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对岳斩霄笑道:“此地乃是小王的书房,周围也没有侍卫埋伏。小王绝无恶意,想你我也算得上是故人重逢,岳将军不必如此见外。” 岳斩霄在他说话当口,已听清楚附近确实没有伏兵,对蒙泉的有恃无恐更生出几分戒心。 他略一缄默,沈声道:“放了殷长华。” “哈哈哈!”蒙泉大笑三声,瞅著岳斩霄越发冷峻的脸色,慢悠悠道:“我若不放,又如何?呵,我如有不测,殷长华也难以善终。这其中利害,不用小王多说,岳将军也该明白吧!” 岳斩霄握著竹杖的拳头紧了紧,却又缓慢放松。这个鹤山王,还真是吃准了他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手。不过,既然蒙泉未设伏兵,还跟他侃侃而谈,显然事情尚有转机。 “你有什麽条件?” 蒙泉嘴角的笑容突然更深了些,径自往书案後入了座,边斟著酒水边道:“岳将军果然是聪明人。呵呵,小王也就实话实说。当年金殿一见,小王对岳将军极为仰慕。如今句屏已改天换日,无岳将军容身之处。将军一身武功若就此埋没草野,岂不可惜?小王愿请岳将军为我鹤山座上宾,统领三军,不知岳将军意下如何?” 这鹤山王,居然也想来收罗他!岳斩霄淡然道:“多谢鹤山王抬爱,只是在下早已厌倦了沙场杀戮,恕难从命。” 这回答,早在蒙泉意料之中,他笑了笑,啜著美酒,缓缓道:“岳将军何不再斟酌一二?此事对你、对殷长华,可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岳斩霄本已渐失耐心,暗中提气,打算趁蒙泉不备,擒住蒙泉逼他带自己去救人,但听到蒙泉最後一句背後的威胁意味,心念数转,最终还是不敢拿殷长华的安危来赌。 “我要先见殷长华。”找到长华之前,虚与委蛇或许才是上上策。 “岳将军但请宽心,小王自会让你们见面,呵呵……” 蒙泉欺岳斩霄看不见,一双眼肆无忌惮地在岳斩霄脸上流转,越看越是心动,却别有一丝酸溜溜的异样滋味泛上胸臆。当年宫宴之後,他便派出探子在城中查探,对殷岳两人间的纠葛也颇有所知。 要让岳斩霄死心塌地留在鹤山为他所用,只能从殷长华处先下手…… “……咳……呃唔……” 几声比昨日更暗哑虚弱的喘息在水牢里回荡,听在殷长华耳中,似乎在宣告著他又向死亡迈进了一步。 这两天,合贵公主都没有出现。他昏昏沈沈间依稀听到那两个狱卒在嘀咕王妃被人发现常往水牢跑,多半遭国主禁足了。 没了公主打点,那两人对他自是厌弃,除了每天给他送来一点吊命用的薄粥汤,对他几乎不闻不问。 殷长华却对现状已心满意足──生命将到尽头,他不想任何一寸光阴被人打扰。每一分清醒的时刻,他都用来追忆与斩霄相识迄今的点点滴滴。 握著斩霄的小手教他临帖画画……看著斩霄在日头下挥汗苦练拳脚骑射…… 某个慵懒的冬日早晨,斩霄隔著床帐轻声唤他起床,他心血来潮地想逗逗斩霄,故意屏住了呼吸不出声。斩霄慌张起来,掀开帐子来推他,他突然抓住斩霄拖进被窝里,惹得少年惊呼嗔怪,直叫:“长华,你骗人!”。他得意地笑,低头,用亲吻堵住了少年淡红的唇瓣…… “……呵……”从不知道自己的记性如此好,居然清晰无比地记得多年前斩霄的每一个回眸,每一句言语,惟独不愿再回忆起两人在琼岛上的那段日子。 缠绵到刻骨,以为最终守得云开月明,是往日所有痴妄的结束,却竟是一场梦魇真正的开始……幸好,一切终将落幕。万般爱欲痴缠,与那个不该浮现於世的秘密,从此皆随风逝。 一生中,终於能好好地保护斩霄一回…… 他无声笑,宽慰又苦涩。 沈重的铁门外蓦地响起狱卒惶恐的声音:“拜见国主!” 蒙泉?!殷长华吃力地抬起头。 两个狱卒打开了铁门,擎了火把快步入内,将水牢两侧角落里的落地烛台点著了,牢房内终是透出难得的光亮。 蒙泉清咳一声踱入牢房,骤见殷长华额上的烙印,他一愣,随即将严厉的目光投向那两个狱卒。“你俩好大胆!是怎麽伺候句屏皇的?!” 那两人大惊,齐齐跪倒在地,嗫嚅著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将句屏皇放下来!” “是,国主。” 两个狱卒忙爬起身,过去打开了殷长华双手镣铐,将他拖出水,扶到池子边。一松手,殷长华就摔倒在地。 双臂被吊绑多日,早已麻木,跟浸泡在水中的两条腿一样,失去了知觉。殷长华喘息一阵,才用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动能力的手肘支地,勉力撑起上半身,看到自己小腿的刹那,整个人都呆滞了。 骨裂的右膝紫黑肿胀得吓人,最可怕的是膝盖下的两条小腿,布满了被鱼啃咬的伤口,脚踝以下的皮肉更几乎已被咬噬殆尽,裸露出惨白的骨头。 “唔……”恐惧和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腾,殷长华再无勇气对自己的双脚看第二眼,颤抖著阖上了眼帘。 蒙泉走到殷长华身旁,垂头看著殷长华的伤势,露出点残忍的笑意,口中却长叹一声,道:“都怪小王疏忽,累句屏皇受罪了。” 这罪魁祸首,还来假惺惺地猫哭耗子假慈悲!殷长华只觉讽刺,嘶声道:“你若想杀我,只管动手,若要看我哀求乞怜,就请回吧。” “句屏皇误会了。”蒙泉堆上满脸笑容,语气之诚恳,连自个听著都有些信以为真。“只要句屏皇愿意与小王合作,小王自会命御医为句屏皇悉心医治,包管句屏皇康复如初。” 殷长华终於缓慢睁开了双眼,想不出自己还有什麽用处,值得蒙泉一反常态地来相求。 “句屏皇想必还不知晓,岳斩霄已经来我国中找你了。”看到殷长华遽然一震,蒙泉微笑:“小王钦佩岳将军是个英雄人物,有心延揽他留在鹤山大展拳脚,可惜岳将军似乎不太愿意,呵呵……” 斩霄……竟然仍是找来了……那封信,他自认写得极尽无情,还不能让斩霄对他断念吗?殷长华一时万念纷沓,干涩皲裂的嘴唇战栗著,好一阵才抑住满心悲酸,直视蒙泉,一字一句道:“你要我替你当说客?” “句屏皇若肯说服岳将军留下,小王立即召人为你疗伤,决不食言。不然嘛──” 蒙泉笑声里带上浓浓威胁:“小王只好得罪了,将你献去玄龙。是生是死,就由句屏皇你自己定夺。至於岳斩霄,他当年领兵杀害我鹤山万千将士,我国中臣民无不恨他入骨。小王不过是爱惜他的才华,才想留他一命。他如果还是不识抬举,小王也保他不住。句屏皇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忍心不管岳将军了麽?哈哈哈!” “咳咳……呵呃……”一缕血丝伴著几声剧咳溢出,殷长华将视线从蒙泉暗藏狠戾的脸上移开,在蒙泉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个了然的讥笑。 身为皇族,早就见惯了太多的勾心斗角,他根本就不会相信蒙泉。无论他愿不愿意合作,这鹤山王都会斩草除根,置他於死地而後快。 他闭目,等一轮咳喘稍停,才微弱地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蒙泉以为殷长华终究难抵活命的诱惑,不禁面露得色。 ☆、乱臣 92 午後,冬日暖烈,洒满了开满巨大睡莲的湖面,波光花影,潋滟辉映。 殷长华周身裹著一条棉毯,坐在湖心凉亭的青藤木椅里。 将殷长华提出水牢後,蒙泉召来宫女替殷长华换去一身破烂血衣,梳洗干净後抬到了凉亭。知道殷长华根本无法行走,蒙泉放心地留他一人在此,自去找岳斩霄。 椅旁的石雕小香炉里,嫋娜吐著浓郁的香雾。那是蒙泉特意命宫女点上的,用香气遮盖掉殷长华身上各处伤口残留的血腥味,以免岳斩霄起疑。 殷长华就在湖面微风里断断续续地低咳,蓦然整个人一僵,直视前方── 透过缭绕眼前的氤氲白雾,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正跟在蒙泉之後,点著竹杖慢慢走过湖上七曲长廊,一点点闯入殷长华的眼内。 魂牵梦萦的容颜……他忍住了喉间刀割针刺般的痛楚,咽下所有咳喘,贪婪地凝望著走到他身前的岳斩霄。後者紧抿著嘴唇,面无表情,然而轻微颤动的袖角已将他出卖。 “咳──”被两人忽略在旁的蒙泉不得不干咳一声打破沈寂,笑道:“两位既已见面,有话但说无妨。” 丢给殷长华一个警告的眼神後,蒙泉退到凉亭外的长廊上。 沈默,依旧横亘在殷岳两人之间。 风过,拂起岳斩霄鬓角发丝,凌乱舞,一如他纠结如乱麻的心绪。 以为自己会愤然痛斥殷长华的叛离,可听著对面那人压抑虚弱的呼吸声,他竟无法发泄心头的怨怒和委屈。连吸了几口气,他低声问:“长华……他们可有折磨你?” “没有。”很快便将阴阳两隔,没必要再让斩霄为他担忧受惊。殷长华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如常,甚至,还带了点笑意。“我不是已经留了书信给你麽?你怎麽还要找来?回去罢!” 岳斩霄愣住,随即浑身都在抖。幻想过许多次两人相见时的情景,长华或许会羞愧,或许会无言以对,可从没想过长华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反诘他。 一路风雨行舟,日夜思慕担心,忽然间似乎变成了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为什麽?……”不相信,那个曾经追逐他多年的人就此待他如陌路人。“为什麽要离开我?不要拿慕儿当借口,我要听你说实话!你说啊!!!” 最後一句,声已沙哑。 殷长华目光温柔,在岳斩霄扭曲的俊脸上流转著。心如锥刺,所以他用笑声来掩饰自己就快超出承载冲破胸口的强烈撕痛。“既然你非要问个水落石出,那我就告诉你。跟你亲热的时候,只要想到你被我父皇睡过,我就觉得恶心。我曾以为我可以装做不在乎你的过去,可真的和你在一起之後,我才知道,其实我根本做不到──” “殷──长──华──” 愤怒到极点的一声嘶吼震碎了平静湖面。岳斩霄面唇苍白得如隆冬雪。猛伸手,紧揪住殷长华的胸口衣物,将人拎离了藤椅。 附近巡走的侍卫都被这声大喊惊动,纷纷朝凉亭这边围拢过来。 蒙泉在长廊上一直假装欣赏风景,实则未错漏殷岳两人的一举一动,听到殷长华那番话,顿知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怕岳斩霄一怒之下痛下杀手,殷长华固然死不足惜,自己可就少了个攀附玄龙的礼物,忙跃至岳斩霄身旁。“岳将军,切勿冲动!” 岳斩霄此刻已听不到外界任何动静,只嘶声问殷长华:“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 殷长华深深凝视著岳斩霄脸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沈重的悲哀绝望,心痛得彷佛已被人摘了去,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心软,不能功亏一篑…… 他不忍再看岳斩霄的表情,於是闭上双眼,轻咳著笑道:“我是说,你的身体太脏了,我受不了,呵……” 蒙泉大皱眉头,直觉岳斩霄多半会将殷长华立毙掌下,暗中力凝双掌,准备救人,却惊诧地发现岳斩霄只是如泥雕木塑般呆立著。 半晌,岳斩霄木然笑了笑:“……我懂了……” 早该明白的,背负著满身污秽,他根本就配不上长华。那些美妙近乎梦境的欢爱温存,充其量不过是长华在可怜他,施舍他,他怎麽就当了真?! 恨自己为何要来鹤山自取其辱,连最後那点自欺欺人的假相也被无情撕破…… 他轻轻地将殷长华放回椅中,转身,走出了凉亭。 长廊上几个侍卫想拦下他,手尚未碰到岳斩霄的衣裳,便被岳斩霄竹杖一撩,立足不稳摔进湖中。 岳斩霄更不停留,从赶来支持的侍卫中间晃身而过,飞快掠过湖面。 “拦住他!”蒙泉急忙下令,回头,对椅子里那个面色灰白毫无生气的人冷笑道:“殷长华,你骗得了岳斩霄,可瞒不过我。你想气走他是不是?嘿!那种尖酸刻薄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倒也够心狠,看来你是不想活命了!” “鹤山王,你难道真以为我是三岁无知小儿,会相信你的承诺吗?”殷长华淡淡讥笑,强忍至今的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夺口而出,溅得棉被上尽是殷红。 居然,给这个看似懦弱无能只剩一口气的亡国之君给摆了一道!蒙泉恼羞成怒,喝令两名侍卫将殷长华押回水牢,抬头见众多侍卫已经追著岳斩霄的身影出了花苑,他提剑出鞘,疾步追去。 宫城之外,便是大片葱郁山林。靠近山巅时土壤变成了赤红色的岩石,寸草不生。 临近悬崖一侧用石头堆著座数人高,十丈见方的巨大石台,三面均有一条石阶通上高台,正是鹤山国的祭祀神坛。 岳斩霄就挺立在祭坛上,面朝悬崖。头发衣袂在山顶强风里狂乱飞舞,似乎转眼就会被大风吹落悬崖,掉进山脚怒啸拍岸的海潮中。 追兵不敢擅自登上祭坛,只挽弓搭箭,包围住祭坛严阵以待。 蒙泉匆忙赶至,轻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放下弓箭,提气朝岳斩霄扬声道:“岳将军,前边已无路可走,下来吧!小王担保,绝不伤你分毫。” 高台上的人依旧背对众人,沈默无声。 蒙泉挑了挑眉毛,抬脚往祭坛上走。 “国主!”见他以身涉险,离得近的几名侍卫都变了脸色,急著劝谏,却被蒙泉挥退。 蒙泉走到离岳斩霄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锵啷”一声,丢掉了手中配剑,以示自己并无恶意,微笑道:“岳将军,殷长华既然不容你,何不弃暗投明,到我鹤山军中一展抱负?” 他盯著岳斩霄後颈隐现的几条淡色青筋,继续下猛药:“殷家人老的荒淫无耻,少的无情无义,岳将军又何苦再为那等人烦恼──” “住口!”一声低吼打断了他的下文。 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蒙泉期待的痛苦与不平,他不禁暗露得意笑容,陡地惊见岳斩霄扬手,将竹杖抛下了悬崖。 他吃了一惊,以为岳斩霄一时间想不开,竟要自寻短见,忙纵身跃到岳斩霄身前。 微微西斜的阳光正照在岳斩霄苍白俊美的脸颊上。几点风干的水痕无处遁形。 见惯了岳斩霄的强硬傲气,蒙泉一时竟有点愕然,些微莫名怜意却也悄然涌起,他略一沈吟後,收起心头原有的几分轻薄,正色道:“小王敬你是个人物,诚心结交,所言句句出自肺腑,绝非有心轻慢你。再说,难道岳将军就甘心做一辈子的瞎子,不想重见天日了吗?” 岳斩霄神情略有震动,没逃过蒙泉锐利审视的目光。他知道岳斩霄内心已有动摇,心中窃喜,谨慎地向岳斩霄走近一步。“岳斩霄,你若还不信小王的诚意,我愿先替你治好双眼,如何?” “……我……”岳斩霄刚吐出一个字,面色遽变,怒道:“蒙泉!你──” 一支短小的袖箭,就在他疏忽的那瞬,刺中了他腰间。 袖箭的尾端,握在蒙泉手中,他用另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岳斩霄,看著岳斩霄的怒容,轻笑道:“小王自知非将军对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得罪了。” “滚……”岳斩霄抬掌,想击飞这暗箭伤人的小人,然而手掌勉强刚碰到蒙泉的衣襟,就无力地垂落。所有意识也都在蒙泉渐变模糊的笑声里化为混沌。 箭头有毒……这是岳斩霄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个念头。 ☆、乱臣 93 微蹙的剑眉,淡红的薄唇,漆黑的长发散落在素缎枕上,在床头宫灯暗黄火焰的勾勒下,隐隐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情色暧昧。 蒙泉坐在床边,目光闪动,已对昏睡中的人注视良久,未几,抚额低笑。 他似乎,真的动了心。 “呵呵……”他笑著摇了摇头,起身取了披风,大步走出寝宫。 殿外冰轮皎洁,年前的最後一个月圆之夜。 巫女的石室里烛火通明,她的脸色,却比往日更阴沈,黑眸里带上了罕见的指责,望向坐在对面的蒙泉。“你要我炼药为屠杀我鹤山数万将士的仇敌医治双眼?国主,请恕明姬难以从命。” 她冷笑一声,打断张口欲言的蒙泉,语气咄咄逼人:“国主当年去永稷,不是还打算取此人性命为我将士报仇,如今怎麽倒行逆施,想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蒙泉早料到巫女的反应,按捺住性子听她数落完,肃容道:“那岳斩霄身手卓绝,是难得的将才。如果能归降於我,我鹤山国得此良将,定能傲视周边小国。再假以时日厉兵秣马,未必就怕了玄龙大国。就这样杀了他,岂不可惜!” “可他曾杀我──” “巫女大人!”蒙泉不等她说完,就笑了笑:“他也只不过是殷晸老贼手里的一柄剑。殷氏已灭,如今他既然落到我手中,正好由我来当这柄利剑的新主人。” 明姬容色稍霁,声音仍一如先前冰冷:“国主想得倒是不错,只是,他肯为鹤山所用麽?” “我自会设法说服他。”蒙泉自信满满。 明姬朝他瞥了一眼,不再多说什麽,起身离开蒲团,走到供奉著玄鹤雕像的神龛後,掀开了黑色布帘。 帘後,竟是个比石室大了数倍的天然洞穴。石壁上凿了不少凹洞,里面点著四季长明的鲛油灯。火光摇曳,照亮了洞穴中央一个深蓝色的小水潭。 几株鲜红如血的水草就在水中飘来晃去。细看,那水潭越往下颜色越深,最後已是墨黑一团深不见底,而水草的根部也一直往潭底深处延伸著,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明姬跪在潭边,从黑袍底下伸出只雪白的手,轻轻摘了一段水草。 “我会制药,国主请回吧。” 蒙泉大喜,谢过巫女,眼看时辰已晚,当即辞行。 回到寝宫门前,已过了三更。他正急著去看那个应该还在床上晕睡的人,执事的宫女禀告说薄小侯爷先前来求见,现在还在书房等著呢。 “这小鬼,又有什麽要紧事?”蒙泉皱眉,但还是转身向不远处亮著灯火的书房走去。 薄青背负著双手,正烦躁地在书房内来回走个不停。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一扫愁容,兴奋地朝踏进书房的蒙泉迎了上去。 “国主,我听侍卫说,你已经把那姓岳的擒住了。快把他交给我大刑伺候,逼他把解药拿出来。” 蒙泉失笑:“我白天不是已经让御医给你诊治过,根本就查不出你中了什麽毒。依我看,岳斩霄那样的高手肯定不屑用毒,他多半只是吓唬你,给你吃的压根就不是什麽毒药。” 薄青垮下脸,直摇头。“姓岳的说是慢性毒药,御医查不出来也不出奇。万一是真的,我可不就给他害死了。国主,你就将他交给我审问。是真是假,我都要叫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想到恨处,不禁咬牙切齿,白净漂亮的面孔也变得狰狞起来。 “这可不成。他中了迷药,还得睡上个一天才会清醒。”蒙泉既已心动,哪肯把岳斩霄交由他人处置,劝薄青道:“你不用著急,等岳斩霄醒了,我会劝他交出解药。” “他肯乖乖地交出来麽?直接用刑不就行了,何必费那麽多周折?”薄青不满地咕哝著,但国主既然都这麽说了,他只得点点头,不情不愿地告退出了书房。 他坐在轿中,始终担心著身上的毒,越想越是窝囊。从小到大呼风唤雨惯了,还从没吃过这种大亏。偏偏平时对他极为纵容的国主忽然转了性,不帮他也就罢了,居然还一个劲地偏袒起岳斩霄。 “哼!”他一拳打在身下的锦垫上,磨牙。 动不了姓岳的,回去拿姓岳的那个弟弟出气也一样! 海生正做著梦,海上原本风平浪静,慢慢地起了风,海浪越来越大,他和兄长乘坐的木船剧烈摇晃,蓦然一个滔天巨浪打来,木船倾覆,他整个人也飞了出去── “啊!”身体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他顿时痛醒了,睁开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在刺目的蜡烛光里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俊俏脸蛋。 “小、小侯爷!”他揉了揉眼睛,按著还在隐痛的腰骨站起身。看到自己腰上明显的一个鞋印子──不用说,他是被小侯爷踢下床的。 再一望薄青身後,空无一人,海生残存的睡意不翼而飞,心也揪紧了。昨晚兄长押著小侯爷入宫救人,他起初也想跟去帮忙,兄长以太危险为由拒绝了。他想到自己不会武功,去了说不定反而成为兄长的累赘,便留在府里等消息。眼下只有小侯爷一人返回,难道兄长竟已失手? “我哥呢?” “哼,他已经成阶下囚了,你别指望还有谁会来救你!不过嘛──” 见海生面露惊慌,薄青倒敛了怒容,用折扇托起海生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手头,应该也有解药吧?只要你交出解药,我可以放你一马。” “我没有解药……”海生一边摇头,一边心虚地垂下目光。那天他暗中问过兄长,到底给小侯爷吃了什麽毒药,才知道兄长只是随手搓了颗泥丸,哪来什麽慢性剧毒。但要是照实说,小侯爷没了顾忌,他可就处境堪忧了。 “没有?!” 薄青压根不信,暗忖这家夥定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扬手一巴掌打得海生半边脸立时红肿,再一脚将海生踹倒,踩住他肩膀厉声道:“你不肯说是不是?我倒要看你能嘴硬到什麽时候?” 海生接二连三遭他打骂,脾气再好也不禁火了,暗气这小侯爷长得好看,却原来是个蛮不讲理的主。伸手抓住小侯爷踩在他肩上的脚踝用力一扭,他虽然没习过武,常年迎风破浪,臂力极强,小侯爷猝不及防,竟被他结结实实掀翻在地。 “贱珠奴,你还敢还手!”薄青气急败坏,一个挺身压住海生,一手叉著他喉咙威胁道:“快给我交出来!”另一只手已伸进海生怀里去找解药。 “呃……咳咳……”海生被他扼得直翻白眼,脸皮也发紫了。 他双手拼命胡乱挥舞著,抓上了薄青的胸口,想推开他。入手竟是两团酥软,他好奇地用力一捏,又有弹性── “啪!”又一记耳光甩上他的脸。耳鸣眼花中,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却也像被火烧一样跳了开去,白净的面孔涨得通红,嘴里更是蹦出一连串的咒骂。 “淫贼、色魔……” 海生捧著热辣辣胀痛的脸,神智倒是被彻底打醒了,一时难以置信,声音也结巴了:“你、你是、是女的?……” 这个刁蛮骄纵的小侯爷,居然是女儿身!难怪他第一眼,就觉得小侯爷比他以前见过的姑娘都标致。 “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是──” “你给我闭嘴!” 薄青又气又窘,有心想把海生再痛揍上一顿,听到外边打更的路过,怕海生大声嚷嚷闹得府里人尽皆知,便压低声音警告道:“你要是敢向别人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再把你剁烂了喂狗!听到没有?”又狠狠瞪了海生一眼,转身离去,将两扇房门摔得震天响。 海生呆了半天,挠头。这也不能怪他啊!光看那小侯爷的狂妄劲儿,谁会想到竟是女扮男装。不过这下算是把人得罪狠了,他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一时惴惴不安起来,躺回床上後辗转难眠,情不自禁又想起适才摸到小侯爷胸部的奇妙感觉,他脸一热,越发地心猿意马,哪还睡得著觉。 ☆、乱臣 94 头脑昏沈沈的,全身也都像陷在棉花堆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鼻端,闻到丝缕馥郁暗香── 他这是在哪里?……岳斩霄思绪有片刻空白,慢慢忆起祭坛上那一幕,一摸腰间,伤口处已被包扎。再摸索身周,触手处柔软温滑,是在床上。 眼皮上,传来阵阵异样凉意。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蒙眼的布带,伸到半途便被一只手扣住手腕拦了下来。 “别碰。”是蒙泉的声音,带著笑。 岳斩霄一惊,想挣开蒙泉的钳制,却发现浑身发软使不出力气,不禁变色道:“你对我做了什麽手脚?” 蒙泉笑一笑,放开了手。“放心,你只是身上还有些余毒未清,再休养上几天就会恢复。先前我刚给你的双眼敷了草药,不出意外的话,再换上两次药,你就能重新视物。” 岳斩霄本已准备怒斥蒙泉暗算於他,闻言倒不便发作,沈默了一会,才道:“我说过,不会为鹤山效力,鹤山王无需再在岳某身上浪费灵丹妙药。” 寝宫内侍立的几个宫女听他出言不逊,都脸色微变,蒙泉却丝毫不以为忤,笑道:“此事暂且不提,是去是留,也都由岳将军你双目复明後自行定夺,小王决不强求。” 对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岳斩霄再也无言反驳,闭上了嘴。 蒙泉目光炯炯,朝岳斩霄又看了好几眼才收起心头萌动,一指床脚正冒著淡紫香烟的赤金香炉,对那几个宫女道:“小心伺候岳将军,如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国主。”宫女们看懂了他眼底的威胁,全数跪伏在地,目送蒙泉离去後,众女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揭开香炉盖子,加了点熏熏香粉末进去。 紫烟缭绕而起,暗香更浓。 岳斩霄就在满室沁人心脾的幽香中,恍恍惚惚地再度堕入了梦乡。 薄青手摇折扇,将脚步放到最轻,慢慢掩到石室门口,望见正盘坐在蒲团上的女人背影,她轻轻撩起袍子下襬,一步一步蹑手蹑脚走到巫女背後,刚张开嘴想大喊一声,巫女冰冷的声音已先响起。 “青儿,我知道你来了,这次又想出什麽花招来捉弄我?” 见被识破,薄青顿时泄了气,往巫女身旁一坐,揽住她嘻嘻笑道:“好姑姑,我哪敢捉弄你呀?我是怕你一年到头待在这里闷得慌,才想来陪陪你,逗你开心嘛!” “你不害我担心就好了。”明姬仍是训斥的语气,冷冰冰的脸上却难得地浮起了一丝笑意。常年深居石室,也只有这个与自己最亲的侄女会经常来探望她,为她一解寂寞。 薄青低头,看到明姬手里拿著药钵玉杵,正在捣弄血红色的草药,奇道:“咦,这不是海神藻吗?姑姑你捣它干什麽?”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13节 “国主要替那个岳斩霄将军医治盲眼。再敷上一两次草药,那姓岳的应该就能复明了。” “什麽?!”薄青一怔後叫道:“姓岳的残杀了我们那麽多将士,国主是中邪了麽?居然还要为他医眼?” 明姬停了手里的活,冷冷地道:“中邪未必,著迷是真。我看国主是对那岳斩霄动了心,才会对著仇人大献殷勤。” “姑姑,这怎麽可能?你别胡说!”薄青腾地站起,直跳脚,白皙的脸也气红了。 明姬斜睨她一眼,淡然道:”国主提起那岳斩霄的时候,那种眼神,可瞒不过我。” 薄青呆了一刻,似个被斗败的蟋蟀,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嘴里喃喃地直叫荒唐,心底却已信了。怪不得国主不愿意把岳斩霄交给她审问,今天早朝後她逮著蒙泉旧话重提,国主又推说岳斩霄神智未清,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让她把人带走。 原本来石室,一为探望姑姑,二来想请姑姑出面,逼国主向岳斩霄追问解药之事,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明姬摸了摸她的头顶,在心里了然地叹了口气。这侄女自幼丧母,被父亲当做男儿抚养,从小出入宫帏,与蒙泉最是亲近。小丫头自己稀里胡涂,她却是将薄青平日里对蒙泉的依赖之情看得清楚,安慰一脸沮丧的薄青道:“青儿,别难过了。” 薄青素来要强,闻言反而激起了好胜心,暗忖怎麽也不能便宜了鹤山的大仇人,便将自己被岳斩霄硬逼著服毒之事告诉了明姬,恨恨地道:“姑姑,你可千万别让那姓岳的重见天日!依我说,你干脆在这药里下点毒,把他彻底毒瞎了。” 明姬一惊,随即斥道:“别胡说!你要是真中了毒,更不能得罪姓岳的,得治好他,才能让他拿出解药来。” 见薄青不服气地低下头不吭声,怕她意气用事,劝道:“你只管回府去吧。解药的事,我自会提醒国主。” “就怕国主现在眼睛里只看得到姓岳的,哪还管别人的死活啊!”薄青嘀咕著,忿忿不平,暗自盘算著该如何想个法子对付岳斩霄才好。 第三次敷上草药後,岳斩霄又在整日香气流溢的宫中晕沈沈度过了两天。 这日黄昏,他被眼皮上阵阵瘙痒唤醒。伸手想揉下眼睛,却像上一次那样,被守候在床边的蒙泉拦住。 “呵呵,先别碰。” 蒙泉看著包裹岳斩霄双眼的纱布上已经看不到半分海草的朱红色,药力已被悉数吸敛,他微微一笑,拉岳斩霄下了床。“今天天色不错,出去走动一下如何?” 岳斩霄这些天大半时候都在昏睡,闻言点了下头。腰部的箭伤已然愈合,人却依旧四肢无力,行动困难,他便没有拒绝蒙泉的扶持,由蒙泉牵引著缓步走出寝宫。 两人去的,是後山。人迹少至,沿途惊起不少珍禽异兽,划碎了山林寂静。走出一片苍翠老林後,蒙泉停步,替岳斩霄解开了眼上的纱布,含笑看岳斩霄缓慢地睁开双眸。 一点久违的光线就随著岳斩霄小心翼翼开启的眼帘落入他眼中。远方是铺满斑斓晚霞的橘红色天空。夕阳半沈在变幻漂浮的云絮里,将掠翅飞过的一列海鸟都染成了金色…… 他在追逐远处风光,蒙泉却在凝望他光彩夺人的双眼,轻笑道:“如何?我说过会让你复明,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岳斩霄终於把目光转到蒙泉脸上,旋即便又移开──这鹤山王眼里的光芒,他太熟悉不过。 “无论如何,斩霄先谢过鹤山王这份大恩。”他说得客气,疏远之意却也显而易见。 蒙泉嘴角笑意僵了一下,终究不死心,道:“岳斩霄,小王对你真心结交,你何必如此客套?” 恰逢一片落叶飘过,粘在了岳斩霄头发上,蒙泉顺势拂向岳斩霄鬓边,想摘下落叶,岳斩霄却往後一仰,躲开了蒙泉的手,面对蒙泉眼中流露的几分不快之色,他淡淡地道:“鹤山王若真是诚心,还请先将宫中的熏香撤了吧。” 蒙泉一笑,甚是尴尬。他怕岳斩霄伤愈後逃脱,便让宫女在香炉里加上了令人久闻後酥软无力的药物,不料岳斩霄已然识破。他干咳两声,道:“小王也是担心你信不过,会半途不辞而别,才不得不为之。今日起,自然会叫人撤了熏香。” 他打量著岳斩霄的表情,顺著岳斩霄的视线,遥望天际越来越浓烈妖娆的大片火烧云,微笑:“天下大好风光,我鹤山也有,不比句屏逊色,岳将军以为然否?” 听到句屏两字,岳斩霄心脏深处便似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了一把,熟悉的疼痛再度浮起,搅乱了一切。他轻颤著向前走了两步,想让最後那丝缕落日余晖照暖自己冰冷的身体,可吹上身的凉风,透骨发寒。 曾经欢爱过後,他和长华凭窗而坐,让凉爽的晚风吹去一身燥热。 “……斩霄,今晚对面山坡上的云霞比昨天更漂亮……”长华搂著他,轻抚著他的头发,在他耳畔温柔低语。 当时的他,听著长华拂过他耳边的平稳呼吸,只觉世上幸事,莫过於此。如果再能复明,看上长华一眼,死了也已无憾。 只可惜,梦境总是破碎得令他措手不及…… 这双眼,今後纵能看尽天下,却惟独挽留不住长华的身影。 他在逐渐降临的昏暗暮色里闭目,用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地道:“鹤山王,我可以留下来,不过,你得放了殷长华。” 蒙泉先喜後愠,“到这地步,你还念著他?” 岳斩霄重新陷入了长久的缄默。就当蒙泉等得渐失耐心时,岳斩霄转身,俊美的脸上如同戴了个面具,看不出任何悲喜。 “殷长华对我始终有救命养育之恩。句屏当年征讨鹤山,也是出自殷晸的旨意,由我领兵出战,与殷长华无关,就请鹤山王高抬贵手饶他一命。我弟弟海生尚在薄小侯爷府中,请鹤山王赐他一艘船只,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送殷长华回句屏即可。” 心灰意冷到极处,此刻,他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根本不想再见任何人。 蒙泉鉴貌辨色,心知岳斩霄确实想与殷长华从此一刀两断。他本该高兴,但胸臆间翻腾而起,竟是嫉妒──那个殷长华,三言两语间就足以让岳斩霄心伤如斯,若不除去,将会永远是横亘在他和岳斩霄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 他微勾起唇角,用一个寓意不明的微笑掩饰起杀机。“既然岳将军愿意留下,小王自然不会再为难殷长华,就依岳将军的意思办。” ☆、乱臣 95 晨锺悠扬,荡开山巅缭绕翻滚的轻云薄雾。 百官络绎入殿早朝,叩拜行礼之後,几名大臣相互使个眼色越众而出,向端坐在高处的蒙泉道:“臣等听闻国主已将当年大败我鹤山的岳斩霄擒获,国主神威,臣等佩服。听说国主还替他治好了盲眼,敢问国主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蒙泉一怔,他早已勒令得知此事的侍卫宫女不得泄露口风,不料仍是走漏了风声。见几个老臣一脸的兴师问罪,他一挑双眉,道:“岳斩霄身手不凡,又善领兵。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鹤山正亟需将才整顿军威,本王有意招延他,他也愿意留下效命,想必众位大人定会乐见我鹤山得一大将。”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更越众而出,当场大声反对道:“国主,姓岳的双手染了我鹤山多少将士的鲜血,国主要留他,恐怕军中将士都不会服膺。” 这人身材高瘦,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正是蒙泉即位前的授业太傅,向来为人耿直,直言无忌,颇得蒙泉器重。 他的话立刻得到殿上众人的附和,众人纷纷出列道:“章太傅所言甚是,还望国主三思而後行。” “此人乃是我鹤山大敌,国主切勿一念之差养虎遗患啊……” 薄青站在一旁,垂眉敛目不出声,心头暗自得意。 这消息,当然是她自石室归来後,暗中命人散播出去的,鹤山都城不大,没两天便已闹得满城皆知。国主即便有心袒护岳斩霄,也得掂量下惹恼满朝文武的後果。 “够了!”一声严厉的呵斥盖过众人七嘴八舌的奏请,震断了她的思绪,也令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蒙泉目光凌厉,掠过群臣,看得众人都不安地微垂下头,他才道:“攻打鹤山,殷氏皇族才是真正发号施令之人,岳斩霄不过是奉命行事。这浅显道理,诸位大人总该明白。” 众人听他铁了心维护岳斩霄,均觉泄气。 那章太傅犹自愤懑难平,想到这些天来,他和多名大臣已经几番上书,请国主尽早杀了殷长华,以免再生变故,国主却不置可否,益发地不满,高声道:“国主爱才,要招揽姓岳的,臣等也不敢非议,但为何又迟迟不处死句屏废帝?莫非国主竟忘了句屏是如何欺压我鹤山国的?” 蒙泉缓缓道:“章太傅言重了。句屏犯我疆土,屠我将士,这血海深仇,本王从无一日淡忘。留著那殷长华,也是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便宜了他。本王已决定了,这月末的祭天大典上将他作牲礼,生祭神鹤。” 章太傅与余人转怒为喜,齐声道:“国主英明。” 薄青却大感意外,那天探望姑姑时,还听姑姑提过国主打算把殷长华献给玄龙,怎地没几天就改变了心意? 凝眸望高处,触及蒙泉嘴角隐含的一抹冷笑,薄青直觉,国主此举肯定和那个岳斩霄脱不了干系…… “国主,你真的要拿殷长华祭天?” 退朝之後,薄青到底沈不住气,跟在蒙泉身後往後宫走,追问道:“姑姑说你本来想将他当礼物送去玄龙,结交玄龙皇帝。杀了他,这份厚礼不就没了?” 蒙泉止步,回头看了薄青一眼,面上难得地没对她露出笑容。“殷长华一天不除,岳斩霄心中便不可能真正放得下这旧主。要让岳斩霄死心塌地为我所用,殷长华非死不可。” 薄青因他言语背後不加掩饰的杀气打了个寒噤,背脊悄然冒起股寒意。她自幼与蒙泉熟稔,最是了解蒙泉城府深沈,一贯笑里藏刀,纵然有天大火气也鲜少会在人前显露,如今却全无往日镇定。 国主,是为那个姓岳的乱了方寸……她暗自不甘心地咬了下嘴皮子。 蒙泉全瞧在眼里,忽道:“你既然见过你姑姑,岳斩霄医治盲眼之事,是你声张出去的?” 他虽然在问,语气里十分笃定。放在平时,薄青也不怕承认,最多撒娇一番敷衍过去,此刻却哪敢招认,心虚地强自一笑:“国主,我可没有──” “没有最好!”蒙泉打断了她,意味深长地道:“我一向当你是我的得力臂助,你可别像章太傅他们那群老古板一样食古不化,让我失望。” “薄青不敢。”听懂了国主的警告,薄青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 蒙泉严厉的神色终於稍有和缓,嘉许地轻拍了拍薄青的肩膀,道:“你中毒之事,我也已经问过岳斩霄,他说给你吃的那粒只是泥丸,根本不是什麽毒药,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 薄青嘴一张,想说岳斩霄所言未必是真,但想到国主现今一心向著岳斩霄,肯定听不进她的质疑,她只得装出欢喜的样子,谢过蒙泉。怔怔望著蒙泉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宇深处,一股被疏远抛弃的感觉直泛胸臆,说不出的难受,却又找不到人发泄,她拿起扇柄当鞭子,对著周围的花草一阵乱抽,边把贝齿咬得咯咯作响。 姓岳的,凭什麽抢走她的国主?! 窝著满腹怨气,薄青打道回府,刚黑著脸在门口下了轿子,就听到府里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快!快抓住他!别让他给跑了!”管事气急败坏地大叫。 薄青一皱纤细的眉毛,循声寻去。转过厅前的照壁,见几个侍卫正按手按脚逮住了海生拳打脚踢。 管事正在叫仆役拿绳索来绑人,看到薄青走近,忙著请功道:“小侯爷,这小子刚才偷偷翻墙想逃跑,还好大夥机灵,没让他逃了。” 薄青心情本来就糟糕透顶,一听更加来气,抬脚就往海生身上狠狠踢了两脚。”想逃?我这就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海生吃痛,张嘴刚要喊疼,薄青猛地想起这小子知道她是女儿身,怕海生在众人面前口没遮拦,将她那晚的糗事抖露,赶紧一把捂住海生的嘴,拽起他衣领就走。 她一直把海生拖回之前住的客房里才放手,劈脸又给了两记耳光,厉声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逃跑!” 海生好歹是个七尺男儿,被她又打又骂的,终究怒了,捧著涨痛的面颊气道:“我又不是你府里的奴仆,凭什麽不能走?你一个姑娘家,怎麽这麽凶悍,动不动就打人,跟母老虎似的!小心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闭嘴!你是什麽混帐东西,敢来教训我!” 薄青白净的脸气到通红。她从小丧母,又被父亲当作男子抚养,女子该学的德红言容自是一窍不通,至於女人家该有的矜持柔顺更是与她毫不沾边。年届双十尚无人问津,私下里也听过不少人在背後闲言碎语地议论她,她虽然装做满不在乎,心中到底有些引以为耻。海生这话正踩中了她的痛脚。她大怒,抡起扇柄就朝海生没头没脑地乱打一气。 海生叫苦不迭,抱头四处躲闪,煞是狼狈,见薄青仍追打不休,他无奈,一骨碌钻进了床底下。 薄青自恃身份哪肯跟著钻床底,一时倒也拿海生没办法,气呼呼地骂了声缩头乌龟,坐到床边直喘气,一会儿又想到了今天国主对她的冷落疏远,一阵气苦,鼻子酸得厉害,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海生在床底听到了,直是匪夷所思。听薄青哭得伤心,他反倒起了内疚,爬出床底,偷眼一看薄青梨花带雨的泪脸,忒是楚楚可怜,他愈加慌了,解下腰间的汗巾递给薄青擦眼泪,歉声道:“小侯爷,刚才是我胡说八道,你别哭了。” “滚开!”薄青一扇子敲在他手背上,怒道:“谁要你的脏东西!” 海生讷讷缩回了手,等了一阵,薄青还在抽泣,他忍不住壮著胆子安慰薄青:“我之前真的只是说的气话,你别当真。小侯爷你长得这麽、这麽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都来不及。” 薄青柳眉一竖,就想再甩一巴掌上去,但见海生脸色诚恳,不是在说反话,她便按捺住了没动手,自嘲地笑:“我都快死的人了,就算有人喜欢又有什麽用。” 她腮边还挂著泪珠,一脸的幽怨,海生看得胸口发热,冲动之下脱口道:“小侯爷,我哥给你吃的只是泥丸,根本不是什麽慢性毒药,你不会死的。” 薄青原本还将信将疑,得海生证实,心里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又气自己愚蠢,竟被岳斩霄一粒泥丸骗得团团转,暗中咬牙。 海生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以为她还不相信,道:“我没骗你。我和哥哥来鹤山,只为救人,哪有携带什麽毒药呢。” 听到“救人”两个字,薄青心头突然一动──国主如今正迷恋那岳斩霄,决计不会轻易放手,想要国主断念,只有釜底抽薪,从岳斩霄下手。 只是岳斩霄身手不凡,又有国主庇护,想杀他,难如登天。兴许,该想个法子,让岳斩霄主动离开鹤山…… 她略一沈吟已然打定主意,抹了眼泪,对海生微微一笑:“早说嘛,我也不会拿你来出气了。刚才打痛了你,可对不住了。” 海生愣愣看著她颊上露出的小酒窝,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几拍,红著脸嗫嚅道:“没、没什麽,我不碍事。” 真是个贱骨头,她稍假辞色,这贱珠奴就服帖了。薄青在心里鄙夷地撇了撇嘴,打量著海生先前被侍卫殴到鼻青眼肿的脸,笑道:“你还挺老实的,就是不够聪明。就算给你逃出了府,你也帮不上你哥的忙啊。呵呵,救人的事,还是由我来安排罢。” “小侯爷?你是要帮我们?”海生愕然,这小侯爷的性子,也变得未免太快了点。 “算是,也不是。” 薄青模棱两可地抛下一句,不再看海生困惑的脸,轻摇折扇,起身离去,留下海生一头雾水地对著她的背影发呆。 ☆、乱臣 96 除夕之日,鹤山都城一大早便被笼罩在弥天的檀香烟雾中,让人几乎无法看清都城上方的天空与云日。 氤氲烟云,自都城最高之处祭天神坛飘来。 每年一度的岁末祭天大典,原本就是鹤山最盛大的庆典。今天的都城,更为这场盛典而躁动沸腾,盖因被俘的句屏废帝将在大典上当做人牲,生祭神鹤。 都城百官尽皆守候在祭坛之下,等著见证这时刻,每个人的脸上,流溢著扭曲的复仇快意,隐在祭坛周围的檀烟後,得意又狰狞。 祭坛高台中央摆著张巨大的!木长案,满桌子的香烛果品之外,赫然还有两头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牛羊。巫女明姬今日换上了一袭绣满飞鹤的华丽黑色长袍,正双手高举酒器伸向上空,口中喃喃轻颂祭文,蓦然回身,蘸了几滴杯中美酒,弹向肃容跪立在供桌前的蒙泉。 “天赐神水,佑我鹤山。”祭坛下,百官鱼贯跪伏,齐声颂祷,声动云霄。 远处,一辆铁笼打造的囚车车轮辘辘,碾破了烟雾,驶向祭坛。 “……先祖诸神,庇佑来年风调雨顺,社稷长安……” 听著前方此起彼伏的祈告,坐在囚车里的殷长华竟忍不住笑了──此情此景,与昔日他率领永稷满朝文武祭天之时何等相似。不同的是,当日他是君临句屏的帝皇,今天却是任人宰割的祭品,绝妙的讽刺。 有烟飘近,刺激著他溃烂的喉咙,他开始难以自控地咳嗽。暗红的血点点滴滴,落上衣襟。 衣服,是今天一早两个宫女来到水牢为他换上的。并非囚衣,而是一身崭新的帝王袍服,远观十分的华丽,近看布料蹩劣,针法粗糙,是坊间伶人穿著的戏装,特意用来羞辱他这个废帝。 他已大半灰白的头发也给宫女梳起,簪上顶木制的发冠。两个宫女看他的眼神含著怜悯,在他询问之下,告诉他今天将被押解祭坛当人牲。 他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如常。只因对於一个垂死的废人而言,死,才是最终的解脱,甚至他还有些庆幸自己不用被送去玄龙再遭受又一轮折辱。 “来了,来了……” 百官中有人注意到了这辆驶近的囚车,开始兴奋地叫嚷起来。几个站在最外的侍卫待囚车经过时,更是捡了石块往铁笼里扔。看著殷长华无力躲闪,被砸中多处,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 薄青一身华服,站在靠近祭坛石梯的地方,眼看囚车越来越近,她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心头暗自焦灼──怎麽还不来?…… 宫城深处,几株苍松翠柏掩映著两间茅舍,隔绝出一片小天地。 岳斩霄挺立在茅檐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茫然出神。那天色,一如他心境,无边无际的荒凉与空寂。 自从答应了蒙泉留在鹤山後,他就把自己幽闭在此,成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麽,又该想些什麽。但一得空暇,殷长华那天的尖刻言语便又在他脑海里泛起,字字如刀,刺得他体无完肤。 一阵急促虚浮的脚步声朝茅舍奔近,岳斩霄终於自怅惘中回头,微蹙起眉。双眼复明之後,他坚持不愿再在蒙泉的寝宫中居留,蒙泉於是特意为他修建起这处茅舍,供他独处静养。每天只有个小宫女会来此送膳洒扫,可听来人步履踉跄,并不是那个宫女。 “岳、岳将军──”一个宫装美妇神色慌张地冲到茅舍前,又回头望了望身後,见无人跟踪,她雪白的脸色才稍有放松。 是合贵公主。岳斩霄方自一怔,正奇怪这早已嫁做鹤山王妃的公主为何如此神情慌张地来找他,合贵公主已经焦声道:“岳将军,快!快去救皇上!” 岳斩霄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殷长华,胸口一痛,强作漠然道:“斩霄不明白公主在说什麽。” 合贵公主急得泪水尽在眼眶里打转,“今天是鹤山国的祭天大典,我也是刚知道他们要拿皇上当人牲祭天。岳将军,现在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什……麽?”岳斩霄一时竟懵了。“蒙泉答应过,放、放他离开的……” “岳将军,你怎麽就相信了呢?”合贵公主直跺脚,遥指宫墙外烟雾燎天的山头。“皇上已被押送去祭坛,再迟就来不及了,岳将军──” 她还待央求,刚才那个表情呆滞的人陡然间似乎清醒过来,白影倏忽轻晃,已飞快从她身边掠过,越过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一直吊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了下去,“噗通”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喃喃祈祷菩萨保佑皇上吉人天相,化险为夷。 囚车终於停在了祭坛边。 押车的侍卫打开铁笼子的门,将殷长华拖了出来。殷长华赤裸的双足早就被水牢中的鱼群啃食得几乎只剩白骨,根本无法自己行走,被两个侍卫架著,在百官的嘲笑声中拖上祭坛,带到蒙泉面前。 “句屏皇,你今天气色还不错啊!”蒙泉笑著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侍卫放开殷长华,一把揪住了殷长华的衣襟。 抓著这个昔日的强国宗主,他有种难言的快感,彷佛自己已经反败为胜,征服了句屏大地,笑容也越发地张狂。“这身衣服,倒也和你般配。句屏皇,本王让你最後风风光光地上路,你可满意?” 殷长华把对方的奚落当成耳边风,沈默不语。这时候,任何惊恐、哀求、愤怒,丝毫改变不了他的处境,只不过令对方更为得意。而事实上,他几近溃烂的咽喉也已快夺走他言语的能力。 等不到意料之中的反应,蒙泉脸一沈,但随後露出个恶意的微笑,凑近殷长华道:“有件事,不妨告诉你。我已经替岳斩霄治好了双眼,他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懂得知恩图报,愿意从此留在我身边,呵──” 他故意顿了顿,瞅著殷长华骤然睁大的眼眸,慢悠悠地道:“你的岳将军,从今往後,就是属於我的了。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要不是你那天话里伤透了他,我可没这麽容易就得到他,哈哈哈……” “……呃……啊啊──” 一声饱含了灭顶痛楚的呐喊,如伤禽嘶鸣,打断了他的笑声。殷长华终於失去了最後的冷静,双目血丝隐现,宛如即将滴出血来。 那是他的斩霄,是他一个人的斩霄…… 死亡,也远不如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更令他五内俱焚。他猛地抬起唯一还有点力气的双手掐上蒙泉的脖子,下一瞬,双手已落入蒙泉掌中。後者轻哼著一拗,殷长华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双腕脱臼的声响。剧痛刺骨,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句屏皇,你注定输了,认命吧!”蒙泉冷笑一声,将痛得面无人色的殷长华丢到明姬脚边。“巫女大人,吉时将至,就请神鹤来享用供品罢。” 明姬微眯眼,瞥见祭坛四角那四个大铜鼎里的巨大柱香已然焚烧去了大半,她轻移莲步走到供桌旁,拿起摆放在桌上的一把牛耳尖刀,一刀扎进了白羊的心口。 白羊的悲鸣顿时响起,被捆缚的四肢一阵猛烈痉挛後停止了挣扎。汩汩血水,随著尖刀的拔离从心口喷出,流入明姬早已备好的一个银盘里。 明姬如法炮制,将边上的牝牛也宰杀了,蓄了大半盘鲜血,全淋在殷长华身上,随後取出支黑色短笛吹了起来。 笛声尖利刺耳,几个转折後,天空中忽然飘来两声同样尖锐嘹亮的鸣叫。数点黑影穿破烟云迅疾向祭坛飞来,赫然是几头体态庞大的黑羽巨鹤。 明姬与鹤山君臣都面露敬畏之色,跪伏在地。 几头巨鹤被浓重的血腥气吸引,盘旋著越飞越低,争相用锋利无比的尖爪和长喙撕开供桌上的牛羊,啄食起鲜肉内脏。其中一头黑鹤体型较小,被同伴排挤在外,它低啸不已,极是急躁,倏地一展双翅,朝殷长华扑去。 一股腥风直扑面门,殷长华本能地用尽全力翻了个身,黑鹤从他头顶飞过,转而厉啸一声,停落殷长华背上,喙爪并用,几下便啄破了衣衫,撕下几丝皮肉来。 殷长华痛到极处,连呻吟声也发不出,耳边模模糊糊的,只听到众人在兴高采烈地大笑、欢呼,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竟也笑了,尽管那只是喉咙深处含糊不清的两声咕噜异响,带出些血沫与淤血碎块。 这,是否就是老天爷和殷家列祖列宗惩罚他父子兄弟逆乱伦常的天谴?如果是,就由他一人承担了所有罪孽吧。斩霄,是无辜的……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会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他逐渐感觉不到背部的疼痛,脑海里缓慢流过的,一页页,尽是泛黄的旧日画卷。每一幅,都是他的斩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宛如要将他溺死其中。 就这样,让一切结束罢……他慢慢地闭拢了眼睛。 ☆、乱臣 97 岳斩霄飞步掠上山颠,隔著老远便望见祭坛下围满了人,那高高的祭坛上更有好几头巨鹤在满地血泊中啄食著什麽,他霎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等意识稍有回复时,人已经冲到祭坛下方,推开身前的人群往里闯。 “站住!” 守护祭坛的侍卫军急忙从四处涌来,试图阻止岳斩霄再接近祭坛。岳斩霄此刻已然红了眼,劈手打得离他最近的一名侍卫筋断骨折,夺过那人手中刀,寒光过处,血雨飞溅,撂倒了多人。 蒙泉一直好整以暇地噙著冷笑,站在祭坛一角观看神鹤享用血食,忽闻坛下起了骚乱,一条白影在人堆里飞快杀近。他定睛看清来人竟是本该在宫中幽居的岳斩霄,不由惊怒交加──再三勒令宫中得知此事的近侍在祭天大典结束前不得向岳斩霄走漏风声,但显然还是有人多了嘴。 他也来不及去细想究竟是谁坏事,回头看了眼殷长华,见他後背已血肉模糊,但身体仍在颤抖。他眼底杀气一闪,拔剑出鞘,向殷长华走去。既然事已败露,更得立即除掉殷长华。 黑鹤见蒙泉逼近,以为是要来与它争夺猎物,颈中一圈羽毛都竖了起来,挥舞著巨翅飞起,直扑蒙泉面门。蒙泉不敢伤了神鹤,竟被它逼退好几步,觑个空隙虚晃一招引开黑鹤,正待上前结果殷长华的性命,祭坛下响起岳斩霄一声长啸,裂石穿云,他气息不由得一滞── 岳斩霄运刀如风,迫退身前一大群侍卫,纵身急跃,沿著祭坛石阶登上高台,见蒙泉持剑站在血泊旁,他飞刀急掷,正中蒙泉握剑的右臂。 “岳斩霄!──”蒙泉低声怒吼,佩剑“当啷”坠地,他紧捂著臂上血流如注的伤口,瞪视岳斩霄。“是谁向你通风报信的?!” 明姬亦吃惊不小,忙走到蒙泉身边,为他止血包扎。 岳斩霄却压根没将他的质问听进耳中,只颤栗著走向浑身浴血俯卧在血泊中,还在微微抽搐的男人。 不愿相信,这个背部皮肉翻绽惨不忍睹的人,就是长华……他跪倒在殷长华身边,抖著手将人翻转身,望见殷长华被烫伤的面容,他彻底呆住了。 这真是他记忆里那个清俊雍容的长华吗?为什麽他双眼能视物时,长华却已鬓发灰白,容颜不再…… 黑鹤呱呱叫著,飞过来还想吃食,被岳斩霄陡起一掌斩中脖颈,颈子顿时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落地再无声息。其余几头巨鹤本来都在啄食牛羊,见同伴遇难,尖叫著飞到岳斩霄上空盘旋不已,似乎想为同伴复仇,又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进攻。 几滴水珠从天而降,落在脸上,流经嘴边,有点苦,有点涩……是下雨了麽?……殷长华吃力地睁开沈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岳斩霄含泪的双眼。 斩霄身後,长天空邈,烟云冉冉。 “……”他牵了牵嘴角,无声笑。他一定快死了吧,才会出现幻觉。可斩霄,为什麽要哭? 别难过……他想伸手为斩霄拭去滑落脸颊的泪水,可脱臼的双手根本无法动弹,想说话,溢出唇瓣的只有血丝。 “……长……华……”这一刻,岳斩霄整个身心都已被强烈的心痛涨满,原本纠结於胸的那些委屈与怨怼,全被怜惜驱逐到了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为殷长华驳上脱臼的手骨,抱起殷长华上半身,轻声哽咽道:“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想扶殷长华站起,也才惊见殷长华双足满是伤痕,白骨裸露,几乎不成人样。那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指尖轻颤著摸上那双脚,他终是确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啊啊啊啊────”震愣过後,凄厉的嚎叫划破了山巅的风。 那是他的长华啊……琼岛上那一次次欢爱之际,长华压抑著呻吟,在他身下喘息颤抖,情动到深处,就会用修长的双腿盘上他腰身,用力绞紧他,双脚蹭著他腰侧,入骨的缠绵…… “他、他伤了国主!还杀了神鹤!”祭坛下的文武白官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大声鼓噪起来,声浪喧天。 侍卫也都集聚其下,只因未得国主号令,不敢擅闯祭坛拿人。 蒙泉推开还在为他包扎伤臂的明姬,嫉恨地瞅著岳斩霄手中奄奄一息的殷长华,道:“岳斩霄,交出殷长华,我尚可赦你无罪。” 岳斩霄终於用左手轻轻抱起已因失血过多晕死的殷长华,缓慢起身,扭过头,双目血丝纵横,目光却如死灰,毫无温度,蒙泉竟也不由自主脊背微寒。 “只怪我错信了你。”岳斩霄沙哑著嗓子说完这一句,猛挥右掌,一股劲风直袭蒙泉。 蒙泉容色遽变,大喝一声,腾身疾往後跃,险险躲过了掌风,脚下却已踏空,好在他反应敏捷,凌空折身,在石级上接连几点,安然落地。明姬就没他运气好,被掌风余波扫中,半边身体立时发麻,一跤摔倒。 众人大哗,蒙泉亦担心岳斩霄对明姬痛下杀手,下令侍卫解救巫女,生擒人犯。数百侍卫轰然应和,争相从祭坛三侧的石阶冲上。 岳斩霄凄凉一笑。带著重伤的殷长华,背後又是悬崖危海,恐怕今天就要与长华葬身於此,但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眼看西侧石阶上的侍卫来得最快,即将上到平台,他跃到西边角上的巨大铜鼎边,用尽全力踢出一脚。 那重逾千钧的铜鼎竟被他踢翻,顺台阶一路翻滚而下。侍卫大骇,纷纷躲闪,一时阵脚大乱。 “别伤我姑姑!”混乱中,小侯爷薄青大喊著越众而出,径自冲上了祭坛,挥扇就朝岳斩霄扑去。 明姬大惊:“青儿,你不是他对手,别乱来──” 薄青已冲到岳斩霄身前,攻势不停,却在打斗间忽然向岳斩霄挤了下眼,低声疾道:”你这样是闯不出去的,只有跳海逃生!我已经在崖下安排好人手,接应你们回我府中暂避风险。” 岳斩霄微微一愣,不确定自己该否相信这小侯爷。 薄青听到身後侍卫的杀喊声迫近,急道:“你还犹豫什麽?再不快走,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再坏,也不过是和长华一同命丧大海,就姑且一试。岳斩霄刹那间做了决定,一掌轻击上薄青肩膀,将她逼得连退了七八步,旋身,抱著殷长华冲至祭坛靠近悬崖那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 身体急坠而下,他也看到了离海面上方数丈高处的崖边伸出几根粗毛竹,支开一大面渔网,想来就是小侯爷让人布好的。就在心念转动间,人已经落到网上。那渔网用了特别的绳线制成,极为牢固,承受了岳斩霄和殷长华两个人的下冲之势仅是微微往下一沈。岳斩霄借著网面反弹之力,一个挺身已稳稳立定。 毛竹那端,深深插在悬崖岩石的缝隙里。几个男子正背贴悬崖,一字排开,站在崖边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上,见岳斩霄毫发无伤,均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赫然是海生,看到岳斩霄双目有神,又惊又喜,小声叫道:“哥,你的眼睛真的治好了!”随即望见殷长华满身是血地躺在岳斩霄臂弯中,不知是死是活,不禁骇然:“程大哥他、他怎麽了?” 岳斩霄略一打量海生,见他安然无恙,倒是信了那小侯爷薄青是真心襄助,踏上羊肠小道,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从这边暗道走!”另外几个男子手脚奇快,收起渔网,又将毛竹斩断抛入海中,领著岳斩霄和海生钻入前方山壁上一个狭窄洞口。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快步奔近悬崖探头俯视,只见海面浪花翻涌,已看不到人影。身後劲风拂来,蒙泉也上了祭坛。 “国主!”侍卫们齐齐跪下请罪。 蒙泉铁青著脸,不理会侍卫,走到崖边往下望,毫无所获。 薄青甩著酸痛的胳膊走近,道:“国主,这片海域暗流最急,我看他们肯定活不了──”被蒙泉冷眼一横,她顿时说不下去,咬了咬嘴唇,见蒙泉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抽出条手帕想为蒙泉包扎,却被推开。 “就算是尸体,我也要把他俩找出来!”蒙泉眉眼间一片冷冽,转身,头也不回地步下祭坛,一边厉声下令:“传令下去,封锁城门,彻查城中一切可疑之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若有打捞到那两人的尸体,即刻呈上领赏。” “是!”百官和侍卫齐声应和。 一场祭典经此一闹,难以为续,众人纷纷议论咒骂著,逐渐散去。只有天空中那几头巨鹤仍留恋著没吃完的牛羊,呼啸几声後结伴飞落供桌,继续争食。 薄青怔立高台,远眺人群中那似乎遥不可及的背影,一阵心酸。 “傻青儿……”明姬走到她身边,轻嗔道:“国主已经走了,你还愣在这儿看什麽?赶紧回去找医师诊治下肩膀,可别伤著了筋骨。” 薄青终是回神,她生性好强,故做潇洒地笑了笑:“这点小伤,我才没有放在心上呢!”见明姬张口欲言,她忙道:“姑姑你放心,我这就回府去。”收起折扇,快步下了祭坛。 ☆、乱臣 98 祭天之日,都城各条街巷原本热闹非凡,但封城令下,集市立变冷清。街头不时有披坚执锐的兵士走过,气氛十分的紧张。沿街不少商铺门可罗雀,干脆陆续关了铺子,街头越发的空荡荡不见人影。 侯爷府周围也添加了不少人手把守,戒备森严。位於府邸深处的内宅门口更是布了里外三层亲兵,平时在内宅执事的仆役均被赶了出来,几个医师却来来回回地忙碌进出。 西侧一间厢房门半掩著,飘出些淡淡药香。岳斩霄就坐在床边,大气也不出,只盯著床上犹自不醒人事的殷长华。 男人一身血衣已被脱去,上药包扎,换上了干净衣裳。满脸血污也已擦净,面色比雪白的衣领还来得苍白,找不到半分血色,然而让岳斩霄最为心悸的,是殷长华身上更多的伤势──右膝骨碎,口舌咽喉被烫得溃烂化脓。 听适才那几个医师诊断说,那些伤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即使全力施救,也最多保住殷长华一条命,想要恢复如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震惊,继而懊悔万分,恨自己为何一时失意就轻易信了那蒙泉,险些害得长华葬身鹤腹。 纵使那天被长华嫌弃,他也不曾真正恨过长华,更不要长华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啊…… “……长华……”他颤抖著摸上男人灰白的鬓角,额头扭曲甚至有点狰狞的烙痕,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站在富丽堂皇的信王府厅堂上,战战兢兢指挥著黑熊耍欢,引得堂上众人哄笑。 高坐在主位的少年信王也被逗乐了,俊颜含笑更增风华,温雅清贵得叫他一时间竟看呆了。信王望向他的目光,也十分温和,令他如沐春风,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贵气又温柔的信王爷…… 往事历历在目,眼前人却已伤痕累累。 一阵强烈的酸楚直冲喉头,他抓住殷长华露在被子外的手,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快哭了出来。“长华,就算你没法再喜欢我,也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受一丁半点的伤。长华……” 海生端著碗医师刚煎好送来的汤药,轻手轻脚走进厢房,见兄长满脸凄楚,双肩一直微微发抖,正在不断低声细语,哀求床上昏睡依旧的殷长华,他胸口也似被杂草堵得生疼,几乎透不过气来。 之前看到殷长华那遍体鳞伤时,他的惊愕丝毫不亚於兄长,心底更充满了歉疚──如果不是娘亲以兄长的身世相威胁,逼殷长华离开琼岛,殷长华也不会落入敌手,遭此酷刑折磨,落得半死不活。 “哥……药来了……”他定了定神,强忍悲痛,将药碗递到床边。 岳斩霄却彷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到来,只管继续对殷长华说话:“我知道你嫌我脏,今後我绝不会再来碰你的,只要你别再丢下我,让我能守著你,看著你平安过完後半辈子,就、就足够了……” 海生实在看不下去兄长一脸的绝望,虽然不清楚殷长华究竟对兄长说过什麽,可只要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殷长华为了让兄长断念,才狠心说的刻薄话,他一时喉头热血上涌,只觉自己要是再不说出真相,坐视兄长伤心欲绝,就快被罪恶感溺毙了。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几案上,涩声劝道:“哥,你别难过。程大哥他、他其实是太喜欢你,才迫不得已离开你的,你不要再误会他。” 岳斩霄静了一瞬,回头,茫然道:“你说什麽?” “是娘,是娘逼他走的……”见岳斩霄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海生竟被他目中利光惊到,但既然已开了口,不可能再把话收回,他心一横,当下将那晚自己去接娘亲,在林子附近看到的情形悉数相告。 “……哥哥你和程大哥是、是亲弟兄,娘亲说你俩不该、不该在一起,才逼著程大哥离开。程大哥他走的那天,头发都变白了许多。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比谁都痛……哥,娘也不是有心要害程大哥变成这样的,你别生气,哥?──” 发现岳斩霄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惨淡,最後犹如垂死之人,眼珠也似乎被冻僵了,定定地停止了转动。海生悚然收口。 兄长,果然承受不住这打击……他不禁後悔自己多嘴,更觉房内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硬著头皮借口要去厨房烧茶水,退出厢房。 跨出门坎的那刻,终究不放心兄长,又回首望了眼。岳斩霄依然维持著那姿势,整个人彷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如樽毫无生气的泥像,目光比起琼岛重病之时更空洞无物。海生忽觉害怕,不敢再看,低下头逃也似地离去。 他才奔到院子里,身後厢房内传出岳斩霄一声嘶哑之极的干嚎,如落入陷阱逃生无望的伤兽濒死时发出的绝望哀嚎。 薄青刚好踏进院落,皱眉道:“你哥这是干什麽?鬼哭狼嚎的,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藏在我这儿麽?” 海生黯然道:“皇上他伤成那样,我哥肯定伤心透顶。小侯爷,待会要是见到我哥,你别再指责他。我怕哥哥他心情不好,会迁怒你。” “哼,谁要你来装好人了?”薄青白了他一眼,想到殷长华在祭坛上的惨状,她兀自有些不寒而栗,心底不觉打了个突。要不是她将殷长华擒回鹤山,後者也不会遭此劫数。万一岳斩霄追究起来,岂不糟糕? 正越想越後怕,厢房门忽被打开,岳斩霄慢慢走了出来。 满院阳光落在他身上,也没能给他苍白泛青的面孔添上丝毫暖意。他如孤鬼游魂般走到薄青身前,漆黑的眼睛定泱泱地望住她,直看得薄青背脊一阵发毛,脚下也不由自主地悄然往後退了一步。 海生怕兄长向薄青发难,忙出言解围道:“哥,这次你能救回程大哥,还多亏了小侯爷帮忙呢!” 岳斩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终於开口嘶声问薄青:“为什麽要帮我?” 薄青听他口气,似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松了口气:“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罢了。”她咬了咬嘴唇,扭转头,不愿让岳斩霄和海生看到她脸上的失落和不甘。“我只是不想你留在鹤山,分了国主的心。” 岳斩霄略一思索,便已想通。“那合贵公主向我通风报信,也是你安排的罢?” “没错。如果是鹤山国人来传信,你未必肯相信,所以我派人暗中留字,将这消息透露给合贵公主,让她找你去救人。”薄青回头,正色道:“国主已下令封城。这几天你们就暂且躲我府里避下风头。等句屏皇伤情稳定些,我自会想办法送你们安全离开鹤山。” 岳斩霄缄默片刻,确信这小侯爷并无阴谋诡计,点了下头不再多言,默然返回厢房。两扇木门在他身後关起,隔断了他投在地面的孤寂影子。 房外的一切纷扰,均已与他无关。他的眼眸里,只有床上气若游丝的殷长华。他一步步走回床边,对殷长华凄然凝望许久,慢慢地跪了下去,拉过殷长华发凉的手掌,将脸深埋其间,堵住自己所有就快控制不住破喉而出的哭泣,然而几丝呜咽,仍是挣脱了禁锢。 冰凉的泪液,一点点,溢出指缝。 “……呃啊……”昏睡中的人突然轻微动弹了一下,喉咙里响起点嘶哑微弱的痛苦呻吟。 “长、长华!”岳斩霄颤抖著抬起头。 背如火燎,痛彻脏腑。即便睁开了双眼,眼前仍是阵阵发黑。好一阵,视线才逐渐清晰起来,让殷长华得以望见自己最熟悉的那张容颜。 泪痕班驳,满脸哀绝,一如他晕迷前所看到的。可这里,已经不是那座血腥气冲鼻的祭坛。头顶,是床帷锦帐,斩霄身後的碧色窗纱上,依稀映著摇曳的枝叶…… 他,还活著……意识到这点,殷长华浑身每一处伤口都开始肆虐作痛。 眼看殷长华周身轻颤,额角头发全被冷汗染湿、岳斩霄恨不能以身相代,替殷长华受了这些苦楚。他摸了下床头的药碗,已不再烫手,便拿起碗,小心地避开殷长华背後的伤口将他上半身扶起,哽咽道:“长华,喝药吧。” 见殷长华依然神情迷茫,似乎尚未从惊吓中清醒,他越发心酸,低声道:“我们现在是在薄小侯爷府内,暂时不会有危险。等你的伤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啊……殷长华一时竟惘然。隔了一会,见岳斩霄仍端著碗,目不转睛地望著他,等他回应,那专注的神气,就如当年那少年,无时无刻不追逐著他,视他为一切…… ……”长华,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样,还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们住的屋子外那些鸡鸭、庄稼……” “……咳……呵呃……”他陡觉心房如同被人用烙铁狠命烫了一下,痛到萎缩。斩霄确实复明了,可他却已垂垂将死,再也不是斩霄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老天爷真是残忍,连他最後能留给斩霄的那点好回忆也要抹个干净。 他硬起心肠,竭力逼自己挤出个嫌恶的表情。“我、我说过,你太脏了……你、你还纠缠我干什麽?你走!……” 岳斩霄只是目光凄楚地凝视著殷长华,放下碗,轻轻为殷长华擦去溢出嘴角的血丝,一字一句轻声缓缓道:“长华,到现在,你还要来瞒我吗?海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殷长华一震,喘息骤急。 “……你怕我娘说出真相,我会受不了,才离开,对不对?可长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在了,我活著,还有什麽意义?” 岳斩霄惨笑,眼里透出令殷长华心悸的狂乱与决绝。“殷晸究竟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我兄长,我都不管。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他伸手,撩开黏在殷长华唇边的几缕灰白发丝,不理会男人嘴唇上还残留著血迹,就低头深深地吻了上去,觉察到殷长华微微摇头闪避,他反而加重了力道,用力吮吸起属於对方的气息,似乎想用这方式让殷长华明白他的决心。 今生此世,早已为眼前人彻底沈沦,无路可回头。只要想到会失去长华,那种恐惧和绝望,远远盖过了他骤闻身世时的震惊慌乱。 他揉著殷长华的头发,嘶声重复著:“……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你……长华,不要离开我……” 缓慢流进殷长华嘴里的泪水咸而苦涩,近乎哭泣的执著哀求更让殷长华无法再吐出任何拒绝的言语。他挣扎著抬起手,想抚摸安慰眼前如孩子般伤心的人,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剧痛袭来,在岳斩霄渐变遥远的呼唤中失去了知觉。 “长华?……长华……”探过殷长华的鼻息,发现男人只是再度晕厥过去,岳斩霄因惊恐而狂跳的心终於落回胸腔,仍紧搂著殷长华,一遍遍轻抚殷长华凌乱干枯的头发,凄然微笑。 “我一定会带你回琼岛的。长华,你不是说过,我们还要一起出海,白天打渔,晚上饮酒赏月,过神仙般的逍遥日子吗?你那晚说的话,我都记得,不准你反悔……” 喃喃低语,最终化为呜咽。 ☆、乱臣 99 鹤山国的新春佳节,因封城禁令而冷清异常。都城臣民也都人心惶惶,不知何时才能解禁出城。负责缉拿要犯的将领几乎已把鹤山周边海域和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翻了个遍,仍是毫无眉目。这天上朝向蒙泉禀报时吞吞吐吐,都不敢抬头看国主日渐阴沈的面色。 “哼,原来我手下尽养了些无能之辈,这麽多天,连两个人都找不到!”蒙泉冷笑著扫视群臣,看得几个将领面如猪肝,羞愧得无地自容。 放在以往,他绝不会如此沈不住气,然而连日搜寻无果,妒意和怒火已经快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他垂眸望了眼自己包扎得严实的右臂,目光更冷。从无一人,能视他如无物。这个耻辱,绝对要向岳斩霄讨回来。 薄青一直冷眼旁观,这时清了清喉咙越众而出,激慨地道:“岳斩霄行刺国主,其罪当诛。既然城中找他俩不著,极有可能是已经潜逃出鹤山,回了琼岛。薄青愿出海追捕人犯,哪怕抓不到他俩,也要捣了他俩在琼岛的老巢,烧他个片甲不留,免留後患。请国主恩准。” 几个将领急於戴罪立功,也都纷纷向蒙泉请缨。 蒙泉一扫众人,见群情激愤,他便是有心要再庇护岳斩霄,也说不出口。他目注薄青,忽道:“我听岳斩霄说过,他弟弟在你府里,可有此事?” 薄青一愣,还好反应快,颔首道:“薄青正想押上此人一同出海,有他这个人质在手,要逼岳斩霄露面就容易多了。” 蒙泉沈思须臾,轻拍了下坐椅扶手。“就依薄小侯爷所言。若见岳斩霄和殷长华,务必生擒。若不见,血洗琼岛。” “是,薄青定不辱命。”薄青肃容跪下领命,嘴角闪过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两日後,一艘巨桅船舰缓慢驶出了鹤山都城的船港,其後还尾随著数艘载满兵士的小型战船,乘风破浪,剖开碧蓝如丝缎的海水,滑向大海深处。 银鸥点点,追逐著大船旗杆顶上绣著“薄”字的巨幅旗帜上下飞舞,沿途撒下连串鸣叫。 “……真烦……” 躺在上层甲板的藤椅中,已晒了半天太阳的薄青抱怨了一声,觉得海面风浪开始变大,她懒洋洋地裹起紫色披风,下了船楼,径直来到底舱。 舱底照不到日光,即使在白天,也一片黑暗,仅靠舱门两旁的几个油灯盏闪著些许微弱光芒。 薄青在舱门上快慢不一地拍了几下後,门开了。 “小侯爷,你来了。”开门的是海生,忙一侧身,将薄青迎进门内,又迅速关起舱门。 “我来看看句屏皇的伤势如何了。”薄青站了一阵,藉由舱内的油灯,总算适应了昏暗。 靠墙摆放的一张长榻上,赫然坐著岳斩霄,正端了药碗,喂躺在他胸前半昏半醒的殷长华喝药。慢慢喂完汤药,又替殷长华擦了嘴边的药汁和血丝,服侍殷长华重新躺回榻上,他才凝视著男人蜡黄如金纸的面庞,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没什麽起色……这舱底空气又浑浊……” 薄青默然。已经让府里的医师用了最好的药,岳斩霄也每天为殷长华输气疗伤,可惜殷长华伤得实在太重,仍在鬼门关前徘徊。 海生安慰兄长道:“哥,小侯爷好不容易才把我们偷偷送出鹤山。要是被随行的将士发现了,小侯爷也会有大麻烦。我们就在舱底再忍一忍吧。程大哥他是贵人,一定会化险为夷的。等回到琼岛,慢慢调养个一年半载,总能痊愈。哥──” 见岳斩霄脸上苦笑越来越深,他闭上了嘴。虽然不懂医术,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殷长华命在旦夕,就算能度过这关,人也废了。 三人瞬间都陷入沈默,惟有殷长华虚弱的呼吸声在舱内回荡。最终岳斩霄怆然一笑,打破了死寂。“不管怎麽说,我还是得谢过小侯爷。” “我说过,我只是帮我自己,你用不著谢我。”薄青这些天来亲见殷长华的惨状,她终究是女儿家,不比男子心肠刚硬,多少动了恻隐之心,又见岳斩霄用情深重,她对两人羡慕之余,也有心成全,才想出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 她并不担心此举会走漏风声,只因大船上的,都是她府里亲兵,忠心不二。棘手的,是後面那几条战船。那些将士都是蒙泉临时拨给她调遣攻岛之用,万一被那些人看到殷岳两人在她船上,事情可就败露了。她边摇著扇子,边盘算著下一步。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乱臣 作者:尘印 第14节 星河渐隐,旭日喷薄,将海水染上清晨特有的橘红色。 薄青的船队已经远离鹤山国海域,她巡视过船楼,便登上高处,传令升齐船帆,开动舵桨全速航行。驶到正午时分,大船已将原本紧跟在後的那几艘战船甩出了数里之遥。 照这速度,等她抵达琼岛时,那些船还早著呢。届时她只需在岛上随便找个无人居住的空旷地方放上一把大火,就说已将人犯及其党羽付诸一炬,也好向国主交差。 正想到得意处,一名亲兵快步上了船楼,恭敬地将一个白蜡封口的小纸卷呈给薄青。“这是後边战船飞鸽传来的信函,请小侯爷过目。” “啧,有什麽要紧事,要动用飞鸽传信?”薄青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函,才瞥了一眼,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两个字“回来”,一笔一划遒劲有力,竟是国主的笔迹。墨痕犹新,显然是刚刚写就。 难道国主就在随行的战船上?!薄青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下了船楼,冲到船尾栏杆边眯眼一望。 那几艘战船正扯足了帆,劈风斩浪急速追来。当前一艘船上的将士还不断挥舞著双手,高声呐喊。虽然隔得远,听不真切,但多半是在催促大船返航。 薄青心头发慌,这时当前那艘战船上嗖嗖数声,朝天射出多支响箭,连珠七发,又吹起号角,正是鹤山军中召集将士撤兵返程的信号。 “怎麽回事?……”大船上的兵士全都面露诧异,议论四起。水手也不禁放慢了手脚,船速渐缓。 战船已越逼越近。两船相距半里时,薄青已看清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登上甲板伫立船头,却不是蒙泉是谁?蒙泉身边还跟著个干瘦老叟,仗剑而立。 居然连百里寂也来了!薄青大叫糟糕,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落了国主早已设下的圈套。 “是国主啊!” 她身後甲板上的兵士也看到了蒙泉,其中几人是薄青的心腹亲信,知道殷岳等人在船上,见国主亲临,顿知事态严重,焦声问薄青道:“小侯爷,这可怎麽办?” 薄青也正一筹莫展,这时两船间的距离又接近了一些,她几乎已能看见国主正面带怒容瞪著她,越发心慌意乱。 百里寂面色冷漠,持剑遥指薄青,气运丹田,一字一句响彻方圆数里内的海面。“薄小侯,交出殷长华和岳斩霄,尚可将功折罪,若再偏袒要犯,便是与鹤山为敌,休怪老夫木剑无眼。” 话音犹在海风中飘荡,他已抬脚力踢,将堆放在甲板上的几个浮子踢上半空,落在两船之间的水面上,随即一声长啸拔身而起离了战船,在浮子上借力几个腾跃,已落到大船上。 薄青对这不苟言笑的,百里寂本就畏惧三分,此刻更是心虚,情不自禁往後退,撞到一人身上,回头竟是海生。 “小侯爷,他们追来了!”海生是被百里寂惊动,从舱底上来一探究竟,见战船离大船不过十来丈,不禁慌了。 百里寂眼睛朝甲板上一扫,没发现要捉拿的人,他灰眉微扬,高声道:“老夫百里寂,想再向岳将军领教高招,请出来罢!”说完,仍不见岳斩霄的踪影,他目中掠过丝杀气。“岳将军不肯现身赐教,老夫只好得罪了!”t 木剑一挥,已将挡住他去路的两个兵士逼退,剑风凌厉,直向薄青当胸袭去。 “小心啊!”海生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就往薄青身前一拦,胸口凉凉的一痛,衣襟已被剑气划破── “海生,让开!”一声低叱蓦然响起。白影快若魅影扑到海生身後,抓住他後颈衣领一抡。海生整个人向斜里飞跌出去,总算逃过了开膛破腹的厄运。 薄青瞧得心惊,奔到海生身边,见他胸前仍是被剑气撕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渗著血水,幸好岳斩霄及时出手相救,并未刺深,只是皮肉伤。她这才松口气,骂道:“你又不会武功,冲出来干什麽?滚一边去,少给我添乱!” 海生捂紧伤口,狼狈不堪地爬起身,嗫嚅道:“小、小侯爷,我怕他伤到你,才、才──”见薄青瞪圆了杏眼,他不敢再多话,面红耳赤垂下了头。 这傻小子!薄青也不知该气还是该感激,板起脸将自己的手帕丢给海生。“算了算了,快把伤口按紧了。”扭头,那边厢百里寂已一步一顿,走到岳斩霄身前丈许处。 “岳将军,久违了。”百里寂面色凝重,干瘦的脸皮微微一抽,扯出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昔日一战,老夫对岳将军念念不忘。这两年老夫潜心闭关钻研,新近练成一路剑法,还望岳将军不吝赐教,请!” 岳斩霄手中抱著昏迷不醒的殷长华,紧抿唇,视线越过百里寂肩头,对面的战船已然近在咫尺,将士们正在蒙泉号令之下降下几条宽大船板,搭上大船船首。 蒙泉狂热的目光隔空牢牢攫住了他,沈声道:“岳斩霄,这次你们插翅也难飞,就莫再负隅顽抗了。只要你交出殷长华,我可以既往不咎,赦你无罪。你不妨──” 他没能再说下去,只因岳斩霄用一声清冽冷笑打断了他所有未尽的说辞。耐心终於被彻底耗尽,他阴著脸,用没受伤的左手打了个手势,战船上的将士齐声呐喊,争先恐後踏著船板冲上大船甲板。薄青手下亲兵未敢阻拦,转瞬就被团团包围。 蒙泉在数名贴身侍卫的簇拥下也踏上了大船,对目光躲闪的薄青冷冷一笑:“你胆子可真不小,居然学会了骗我。不过就凭你那点心思,想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还差远了。给我过来!等回了都城,再来治你和你手下的罪!” 薄青面色苍白,鼓起勇气求情道:“国主,句屏皇已经是个快死的废人,国主你就放过他们吧。” 蒙泉大怒:“你是中了什麽邪,竟然吃里扒外帮著鹤山的仇家说话?!你──”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岳斩霄趁著诸人不备猛一旋身朝船尾飞掠,他顾不上再责骂薄青,厉声道:“快抓住他!” 百里寂不等他下令,便已如影随形,紧追在岳斩霄身後。 岳斩霄扑向的,是吊绑在船尾以备逃生用的小木船。今日之势,他几乎毫无胜算,再留在大船上,只会更令薄青进退两难,连累大船上数百号人的身家性命,倒不如冒险一博,或许还有转机。 即便最终逃不过一死,至少也得和长华在一起。 ☆、乱臣 100 他朝臂弯里仍昏睡若死的男人望了一眼,笑得凄凉,却没有犹豫,立掌如刀,飞快斩断了悬吊著木船的数根粗绳索。 木船自船舷飞坠海面,溅起万点浪花。 他紧抱殷长华纵身一跃,身在半空,背後百里寂尖啸破空的剑气已袭来。 “岳将军,接招!” 光听剑风,这百里寂的剑术比之永稷宫宴时更为犀利狠辣。如果转身反击,就等於将长华置於凶险境地。岳斩霄深吸一口气,选择了忽略── “哥──唔呜──”海生急得刚开口,便被边上的薄青眼捷手快按住了嘴。 他还在挣扎,薄青干脆一指点了他的哑穴,凑上他耳边低声警告道:“想长命的,就别再乱出声。” 众人惊叫声中,岳斩霄背後鲜血飞溅,人却毫无滞留,不偏不倚跃落了木船中。他轻轻将殷长华放下,扯起船帆,又操起船桨划了几下,背後剑伤处剧痛如割,血也滴滴嗒嗒地流个不停,顷刻就将他背後衣物染红了。 小船在海浪中颠簸得厉害,也或许是因为大船上人声太过嘈杂,殷长华紧闭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两下,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最初似乎尚未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但很快,就看到了那些大船上飘扬招展的鹤山旗帜,还有将士们在日光照耀下闪亮的盔甲刀剑。而岳斩霄一身的血衣更叫他触目惊心。 “……斩……霄……”他微弱地呼唤著,明知此刻的自己,根本没力气为斩霄包扎伤口,他还是心痛地半抬起手。 长华居然醒了?!岳斩霄惊喜地丢下船桨,跪到殷长华身旁,握住了男人的手。 青白,消瘦,腕骨边缘像念珠般突起著,可他却觉得无比安心。 “长华……”他温柔微笑:“我们已经离开鹤山都城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岳斩霄──”大船上,传来蒙泉响亮的喊声:“我再给你最後一次机会,不想跟著姓殷的陪葬,就赶快回大船上来!” 上百支点燃的箭矢被将士架上弓弦,齐齐指向海面上随波逐流的小木船,只待国主一声令下,便是众箭齐发。 岳斩霄没有理会蒙泉,事实上,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殷长华的存在,连背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也已感觉不到。他只是继续柔声与殷长华说话,憧憬著回琼岛後的美妙光景。“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就能一起出海捕鱼去了,长华,你说好不好?……” 听不到岳斩霄任何回答,蒙泉脸色铁青,狠狠望著岳斩霄的背影,一咬牙。“放箭!” 带火的利箭离弦急射,如漫天流蝗飞火,呼啸著向小木船罩落。 岳斩霄终是惊觉,一跃而起,回身挑起船桨,击落飞近木船的来箭。他背上负伤,出手自然不及平时迅准,两支箭穿透了他的防守,射中船舷。他急忙两掌扇灭了火苗,大船上的将士已是欢声雷动,搭箭上弓,又一轮劲射。 这次众人学了乖,箭矢大都冲著船帆而去。帆布一沾火箭,立时燃烧起来。岳斩霄忙著扑火,却哪里阻挡得了不断飞来的火箭,船帆火势很快越来越旺,火舌沿著桅杆一路蔓延,舔上甲板,黑烟呛人。 蒙泉一个手势,示意将士暂缓射箭,大声道:“岳斩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难道你真想陪那个废人葬身火海麽?” “……咳……”殷长华被烟气熏得直咳血,见岳斩霄身形已变得有些迟缓,仍在奋力扑打四处的火焰,他苦涩一笑,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斩霄”。 岳斩霄眼前正一阵阵的发黑,目力也开始模糊,自知失血过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即将不支昏倒。这次,应该再无生机,他干脆放弃了扑火,踉跄著走向殷长华,在逐渐逼近的热浪中抱紧男人,低声呢喃道:“长华,我在这里,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他眼角,有水光闪烁,嘴角却含著满足的微笑。殷长华看得整个胸口都在酸痛,颤抖著抬起手,抚上岳斩霄的脸。 这一生,能得斩霄生死相许,他已知足,可怎麽舍得,怎麽舍得真的让斩霄陪他共赴黄泉? 斩霄历经半生坎坷,才刚刚得以重见天日,还有世间无数大好风光可看…… “……斩霄……走吧……”他痴痴凝望岳斩霄,彷佛要用目光将对方的面容永远收藏起来,手却一点点自岳斩霄脸上收了回来,柔声道:“别管我了,咳……回、回大船上去……听话……” 岳斩霄怔住,转瞬了然地笑了,摇头道:“这回你别想再丢下我了,你不用再劝我,说什麽,我也不会走的。” 就知道是这个答案,殷长华连咳几口血,舔了舔干枯开裂的嘴唇,喘息著费力一指远处甲板上的水囊。“我、我好渴,斩霄,水……” “我这就去拿。”岳斩霄忙转身,忍著晕眩绕过甲板上一簇簇的火焰去取水囊。 殷长华眷恋万分地用视线追逐著岳斩霄的背影,边伸手,拔下了绾发的簪子。 岳斩霄刚弯腰捡起水囊,猛听大船上众人发出一阵惊叫,他心头蓦地里像被什麽重重螫了一下,心跳顿止,骇然掠回殷长华身旁── 殷长华手握的发簪已刺进了自己的咽喉,猩红得刺眼的血丝,正从伤口缓慢冒出。他望向岳斩霄的眼神中却没有痛楚,平静又温柔。 “……”岳斩霄喉头的肌肉都痉挛著无法出声,双腿一软,瘫倒跪地。 震骇的表情落在殷长华眼中,心痛的感觉,便如海潮,淹没了全身。 这一次,他真的将要永远失去斩霄了……斩霄,一定又会怪他,恨他罢,可他,只是想好好地保护斩霄,让斩霄好好地活下去…… 他艰难地微微蠕动嘴唇,想叫斩霄别难过,再笑一下给他看,然而仅能含糊不清地吐出点声音,更多血沫,溢出嘴角。他的眼帘,也终於缓慢垂下了。 “……不……” 怎能相信,长华就这样在他眼前,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再次弃他而去,永永远远…… “不!!!──”岳斩霄狂吼,双目尽赤,自己也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抑或绝望。 一个高大身影跃落他身後,冰冷剑尖随即抵上他的後颈,他却罔若未知。 “……岳斩霄,就擒吧。”蒙泉左手往前一送,将剑往岳斩霄脖子肌肤里更进几分,看著一缕殷红染上剑身,他心里竟无半点得意,反而深感挫败。 这个殷长华,居然自行了断,让他享受不到半分报复的快感。不过,无论如何,岳斩霄终究还是他掌中物,尽管他心知肚明,岳斩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殷长华以外的任何人。 他刻意大笑几声,掩饰起内心的不甘,寒声威胁道:“跟我回去,我还可以留姓殷的全尸,让他入土为安,否则就要他跟这艘木船一起化为灰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岳斩霄只死死盯著殷长华灰白的面容,木然道:“他已经死了……蒙泉,你以为我还会独活下去,为你所用吗?” 蒙泉听出他萌生死志,不免心惊,激将道:“岳斩霄,不管怎麽说,我让你双眼得以复明,你不图报恩,还向我行刺,岂是大丈夫所为?” “……呵……”岳斩霄终於回过头,定定望著蒙泉,苍白的脸上露出丝讥笑。“我欠你这份人情,现在还你就是。” 猛地疾伸双指,便向自己双目戳去。 蒙泉早已觉得岳斩霄的话不对劲,心生警惕,见状大吃一惊,飞快拦住岳斩霄的手,回手虚晃一招,用剑柄击中岳斩霄一侧太阳穴,将人打昏过去。 “国主!”百里寂也飞身跃下小木船,提醒道:“火势就快烧到这边了,还请国主及早回大船上。” 蒙泉犹为岳斩霄方才的决绝心悸不已,定了定神,归剑入鞘,提起岳斩霄,在百里寂襄助下跃回大船。 “轰”的一声大响,被烧至焦黑的桅杆从中断开,上半截带著乱舞的火舌重重砸在殷长华附近,熊熊火焰,将殷长华包围其间。 海生自始自终目睹著一切,眼看火苗就将烧上殷长华的衣角,他睚眦欲裂,奈何哑穴被封,人又被薄青抓著动弹不得,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隔了火焰烟雾,蒙泉也在注视殷长华,眼里闪动著无人能懂的复杂之色。 ☆、乱臣 101 烈火浓烟,遮住了整片天空。目光所及处,尽是血一样的赤色。肆虐乱舞的火舌,一点点,吞噬了殷长华的身影…… “长华!!!” 岳斩霄嘶喊著睁开双眼,才发现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窗外松柏苍翠,身下,是张竹榻,正是他曾经居住过的茅舍。身上也已换上了干净衣裳。 一个垂髫小宫女被他适才的大叫声吓到,战战兢兢地道:“岳、岳公子醒啦,奴婢这就去找国主来。”拎起裙角便往茅舍外跑。 岳斩霄一个挺身想跃下竹榻,背後剑伤剧痛入骨,又摔回榻上。他咬紧牙关硬逼自己坐起身,喘息一阵後,穿起摆放在榻尾的布鞋,慢慢下了竹榻,挪到门外。 清晨的天色澄亮通透。远处有两只雀鸟飞过,落在宫宇飞檐一角,一跳一跳地追逐嬉闹。一切宁静安详得似乎什麽也没有发生过,但背部一阵又一阵牵搐的疼痛告诉他,梦境中的全是真实。 他彻底,失去了长华…… 蒙泉快步行来,远远地就看见岳斩霄坐在茅舍前的草地上。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岳斩霄跟前,清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然而岳斩霄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目光茫然,毫无焦距。 所谓哀莫大於心死,说的大概就是岳斩霄如今这模样罢。蒙泉很不甘心地在腹中苦笑两声,叹口气,大声道:“岳斩霄,我知道你一定想跟著殷长华一起走,不过死之前,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之後你要死要活,我也不会再来管你。” 听到殷长华三字,岳斩霄散乱的眼神终於有了点变化,撕心裂肺的痛又开始在体内横行无忌,可他仍沈默静坐。长华已逝,没了余生的归属,世间任何事,於他都全无意义。 不闻岳斩霄答话,蒙泉笑了笑:“怎麽?你怕我使诈,不敢跟我去?岳斩霄,我若是有心算计你,趁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早就可以为所欲为,何必等到现在?”见岳斩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他颇为头疼地摇了摇头,干脆一把拽起岳斩霄,拖著人就走。 岳斩霄已了无生趣,也不反抗,任由蒙泉牵著他在宫城中七转八拐,最後踏入一座石室。 巨大的神龛里,供奉著一樽玄鹤雕像,展翅欲翔,样态狰狞。岳斩霄顿时忆起了那日祭坛上长华遭黑鹤啄食的惨状,本就苍白虚弱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蒙泉却不停步,掀开神龛後的漆黑布帘,领他步入。 帘後油灯明灭,别有洞天。石洞中央还有个深蓝色的小水潭。一人全身赤裸,浸泡在水中,脖子以下被几株血红的水草缠绕包裹著,满头长发飘拂在水面上,熟悉的灰白。 “……呃……长……华──”岳斩霄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下一刻猛地挣脱蒙泉的搀扶,飞扑到水潭边。 真的是长华。闭著双目,神态安宁如犹在母体内沈睡的婴儿,没有丝毫惊惧、痛苦。露在水面上的鼻翼微弱翕动著,昭示著他尚有呼吸。 绝处逢生,也不足以形容岳斩霄此时的震惊和狂喜。他战栗著伸手,想去碰触一下殷长华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不如此,他怕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 指尖尚未碰到殷长华,他身後响起女子冷漠的喝止:“别动他!” 明姬黑袍曳地缓步走近,对水中的殷长华凝视片刻,严肃的神情才略见放松,道:“他伤得太重,才刚开始有好转的迹象,你要是万一惊动了这些海神朱藻,朱藻不再生出汁液,就麻烦了。” 岳斩霄一惊,把手收了回去,细看水下,果然发现那几株水草长满了密密麻麻肉眼几乎难辨的小突起,每个突起中间还有个针眼大小的小口在不停开阖。与他以往见惯的珊瑚之类颇有些相似,但这奇特的形状却是他头遭所见。 丝缕淡红的黏液,就从水草无数小口中缓慢渗出,裹上殷长华的身体。 “这朱藻是我鹤山特有,你的双眼就是用它入药治好的。”蒙泉也走到潭旁,对岳斩霄解释道:“除了祛毒,它遇上异物,还会分泌汁液,内服外敷,有活血生肌起死回生的奇效。只是我国中也仅有这为数不多的几株,而且朱藻吐尽汁液後,得过上一两年才能再生。就是我蒙家子弟,若非身负重伤,轻易也不舍得动用这宝贝。” “……为什麽你肯救长华?……”岳斩霄激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可是记得清楚,蒙泉之前一心想置殷长华於死地,现在竟不惜倾力相救,怎不叫他心底发寒?“你想要什麽交换条件?” 蒙泉朝岳斩霄充满戒备和疏远的黑眸对视半晌,终是勾起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条件嘛,自然有。等我哪天想到了,我自会让你知道,哈哈……” 岳斩霄心头的不安更深,待要追问,蒙泉已大笑著转身离开了石洞。他愣了一阵,抛开千头万绪,重新将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到殷长华身上,舍不得将目光稍离。 懒得再去思索蒙泉的意图,只要长华安然无恙,便已足够。 蒙泉伫立在石室外,眺望著东方云翳深处隐约的日头,嘴角始终噙了丝嘲讽。听到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身後,他也不回头,淡然道:“巫女大人,你是不是想来责问我,为何要救姓殷的?” “明姬确实不明白。”明姬冷冷地道:“难道国主对那个岳斩霄仍未死心,还想藉此挟恩图报,将他留下?恕明姬直言,岳斩霄纵然留在鹤山,也难忘旧主。国主向来睿智,怎会看不清楚?” 蒙泉低笑,带了几分难得的失落。“我就是因为已经看清楚了,才救殷长华。我本以为只要除掉姓殷的,再假以时日,定能将他从岳斩霄心头抹去,让岳斩霄彻底效忠於我,呵,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岳斩霄根本不可能对殷长华忘情,如果殷长华真的死在了火海中,岳斩霄定会恨我一辈子,更别提还会为我所用。” 他回头,见明姬欲言又止,不禁微微一笑。“我知道巫女大人想说什麽。没错,论公论私,我都该尽早杀了岳斩霄以绝後患,可谁叫我就是下不了手。” 明姬雪白的面孔仍绷得紧紧的,显然对蒙泉的做法极不赞同。“明姬以为,国主可不应该是这麽意气用事的人。诸位大臣要是知道了国主用我鹤山至宝去救句屏废帝,也会诟病国主胡涂。” “只要巫女大人不声张出去,谁会知道呢?况且,人嘛,总难免有犯傻的时候。”蒙泉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转瞬,眼中却升起令明姬一凛的寒气。“就像薄青,此番居然帮著殷长华他们潜逃。嘿,我念著薄家先人建国有功,才勒令知晓此事的将士绝不得泄露口风,否则被朝中那些老古板得知,少不了要治她叛国之罪。到时恐怕我也保不住她。” 明姬焉会听不懂蒙泉的威胁,扑地跪倒,低声道:“明姬谢过国主大恩。青儿年少不懂事,明姬往後一定对她严加管教,不让她再胡乱行事。” “如此就好。”蒙泉颔首,对石室望了一眼,最终叹口气,拂袖离去。 ☆、乱臣 102 尾 声 三月初,鹤山气候渐炎,出海捕鱼的渔民也开始多了。大大小小的渔船扬帆起锚,驶向深海。 一艘中型渔船行出大半天後,逐渐脱离了船队,扯足油布帆,独自朝著海天一色处前行。 海生跑前跑後,定好绞盘,又架起铁镬煮饭,正忙碌间,舱门被移开,岳斩霄打横抱了殷长华,缓慢走上甲板。 “哥,你带程大哥出来透气啦!你们先坐著,饭菜一会就好。”海生忙放下手里的活,把一张藤编躺椅端到甲板中央。 岳斩霄点了点头,将殷长华小心地扶上藤椅躺平,怕男人刚有起色的身体经不起海风吹袭,便又替殷长华盖上张棉被,只露出苍白无血色的清瘦面孔,额头上的烙痕被阳光照著,无处遁形。 他心酸地轻抚过那个丑陋扭曲的“囚”字,动作很轻,但还是将原本昏昏沈睡的殷长华惊醒了。男人虚弱地转动著眼眸,目光在岳斩霄脸上流转不已,嘴唇轻启,却发不出声音,只挤出几丝微弱的气流声。 “长华,今天精神有好一点吗?”岳斩霄柔声微笑,知道殷长华无法回答他,所以他只管温柔地自言自语:“你的脚冷不冷?我帮你搓搓吧。” 他盘坐在殷长华脚边,为男人除下鞋袜,将男人双脚拢在怀里,耐心地推拿按揉起来。原先白骨裸露的一双脚,已经生出了新肌,捏上去软软的,没什麽力量。 ……“朱藻可以治好他的内伤,助他肌肉重生,不过他的双脚经络大都给咬食断了,即使再生,没有数年的悉心调理,不可能站得起来。至於能否恢复如初,像常人般行走,更得看他的造化了。还有,他那天用发簪扎破了自己的喉咙,多亏他当时重伤无力,那一刺没能致命,但还是伤到了内部,今後只怕都没法再说话。”…… 两天前,明姬终於宣告,殷长华的伤情已然趋稳,不必再依靠朱藻的药力续命,同时也冷冷地告诉他这残忍的事实。 殷长华那时也醒著,望向岳斩霄的目光中满是渗到骨子里的悲哀和颓丧。 一个既瘫又哑的废人,活著,也只能是旁人的累赘。 岳斩霄完全明白殷长华在想什麽,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还能拥抱长华温暖的身体,聆听长华轻缓的呼吸,一定已经是老天爷可怜他俩,格外地恩赐。 此生此世,早已被长华束缚。什麽,也比不上失去长华更令人绝望。 他从胸膛最深处轻舒出一口气,抬眼,发现殷长华哀伤的眼神正凝望著他,他将殷长华的脚掌抱得更紧了些,腾出一只手伸到被子底下,握住男人修长的手,轻声道:“长华,别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出海去,一块打渔,喝酒赏月呢,呵呵……” 海生在旁张罗饭菜,听著兄长温柔到极点的轻笑低语,眼角不由得发酸,忙装作躲避灶里烟火扭过了头,偷偷拭泪,胸口涩涩的,却又悄然升起点说不出的羡慕。 无论如何,兄长他俩终究得以厮守。不像他,自从被擒回都城後,就被蒙泉下令关押收监,再也没见过小侯爷薄青。临行之际他一直暗中期待著能再看到小侯爷一眼,然而直到船只离岸,都没有盼到小侯爷的身影出现。 高高在上的小侯爷,果然不是他这低贱珠奴能企及的。他不是不明白两人间的天渊之别,可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胸口那道已经结疤的伤口又开始隐约作痛,他揪著自己的衣襟,试图驱散这痛楚,却无济於事。 鹤山都城,祭坛之巅,山风将蒙泉的黑色披风吹得飞扬而起。他负手挺立,遥望深蓝海面上的点点帆影,出了神。 “国主……”薄青走到祭坛下,看著蒙泉透著寂寥的背影,目露忧悒。 蒙泉听到了她这声不太响亮的呼唤,微扬眉,一甩披风,折身走下祭坛,淡然问薄青:“我不是罚你禁足侯府,闭门思过麽?怎麽一个人跑这里来?” “我──”原本已准备好了接国主的训斥,不料国主语气平淡,并未动真怒,薄青反而愣了愣,支吾道:“姑姑说,今天国主把句屏废帝他们放走了。国主,你真的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怎麽,你也跟岳斩霄一样,还怀疑起我来了?”蒙泉无奈地叹气:“既然我留不住岳斩霄,又舍不得杀他,就干脆放他们走罢。岳斩霄欠了我这份大人情,日後我要用到他的时候,不愁他不对我俯首听命。” 他说到最後一句,眉宇间已扫尽忧色,染上几分狡黠,哈哈一笑,从薄青身旁擦肩而过。走出两步,突一顿,回头道:“我下个月即将起程前往炎雪。采办礼物之事,你可得抓紧了。” “是,青儿知道。”见国主不再执著於岳斩霄,薄青心头欢喜,一挥折扇,快步追上蒙泉的步履,边走边商量著诸般出行事宜。 崖下海涛拍岸,惊起千堆雪浪,又复消散,平静湛蓝如水面倒映的天穹。 银白的沙滩,玩耍的孩童,篱笆围栏内的木屋……都与年前一般无二。 海生挂念娘亲,一路快步走在前边,先进了屋。岳斩霄抱著殷长华,怕颠簸到男人,所以他走得很慢。 “长华,我们回到琼岛了。之前我们住的那座木屋已经被我打烂了,这几天我们先在娘亲家暂住。长华,你别生气,那时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气疯了,才砸烂了屋子。明天起我就去伐木,重新盖座比原来更大的屋子,还要养上更多的鸡鸭,给你煲汤滋补……” 看到娘亲从木屋里奔了出来,岳斩霄停下了脚步,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笑儿……”郭大婶冲到他俩跟前,满脸愧色与惶恐。 她已听海生说了此行遭遇,但亲眼得见殷长华憔悴孱弱地躺在岳斩霄臂弯里,似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不复当初的清俊雍容,不禁又惊又悔,跪倒在地,哽咽道:“皇、皇上,是奴婢的错。我不该逼你离开,害你变成这样……都、都怪我……笑儿──” 她瑟缩著拉住了岳斩霄的袖角,低泣哀求道:“娘真不是有心要害他的。笑儿,你别恨娘啊……原谅娘,笑儿……” “娘,你别这样,让哥哥他俩清净点吧……”海生跟在郭大婶身後,不忍娘亲一把年纪还在地上跪著哭求,走过来好说歹说,将娘亲劝回了屋。 自始至终,岳斩霄都缄默著。 埋怨也好,憎恨也罢,都已无法让时光倒流,遮盖起他最不愿知道的真相,抹去长华所受的痛苦…… 他怆然阖上了眼帘。 脸颊上,倏地被指尖轻触了一下。他惊喜地垂眸,正对上殷长华凝睇的目光。 无需言语,太多的关切,太多的怜爱,尽融在男人双眼光影之中。 头顶有风过,花叶蹁跹如雨纷飞落。恍惚间,彷佛回到了送亲途中的那个雨天。 长华一把雨伞,为他挡去了风风雨雨,自身却被滂沱大雨淋湿。露在裹脸汗巾外的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浓烈到他无法忽略的关切。 似水流年,浮生辗转,纵使山河易主,世道沧桑,他的长华其实一直都在那里,默默不变地望著他,一如生辰宴席上那一瞬间的凝注,从此便是他一生一世的归宿。 他笑了,低头,吻上殷长华灰白的鬓角。 “我没事,长华,只要我能在你身边,就够了。”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