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帝鸿》 正文 第1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九天 作者:羽小飞 帝鸿一直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渣,谁知有一天环视四周,发现身边每一个人居然都比他要渣。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主攻,主角渣过了头,于是被各路人马捅刀的故事。借鉴了一部分山海经的设定,但山海经的版图实在是太大了,经我默默地缩小加改编,已经面目全非,所以请勿考据,谢谢。 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恩怨情仇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帝鸿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此乃我大婚之日。 九重天上,重檐九脊顶的大殿灯火通明,从略高的渡廊向下眺望,便可见长长的仪仗沿着白玉石阶迤逦而来,锦绣翻飞,翠带飘扬,激昂的乐声向无限辽远处延伸开来,数以千计的灯笼发出的绯红火光与天际遥遥相接,宛若辉煌绮丽的晚霞,又如一匹流光织就的华丽锦缎。 一派浮华热闹的气象。 然而这声势浩大的仪式,对我和未来的天后来说,实则十分的无关紧要。 只因这四海八荒之内,不论是神族还是妖族,民风都比较彪悍。若是看对了眼,我们一般习惯直接去抢,打得过就上,打不过就被上,易于操作,简单明了。 这很容易理解——我们有着如此漫长的生命。按照我座下采鸟的话来说,若是神族活得如人族一般瞻前顾后、小心翼翼,事事都得讲点规矩,很容易就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日子过成又长又臭的裹脚布。 当然我并不歧视裹脚布,毕竟存在即合理,按部就班的生活也未必就比精彩刺激的日子差到哪里去。可采鸟听完睁大了眼睛,觉得我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根本无法理解。 我点头,告诉他不能理解是对的。就是因为思想高度上有不可逾越的差异,所以我才成了掌管神界的天帝,而他只能做我手下一个小小的御前护卫。 采鸟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并且举一反三地开口说道:“原来如此,就是因为思想上有差异,所以我老婆都生了好几窝的蛋了,而您十多万年了却还是一个悲催的老光棍?” 我:…… 没人要和不想被人要区别还是很大的,这指控真是毫无根据,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听说了他回头被司幽打得三千年不能投身造蛋事业,吾心却依旧甚慰。之后我细细体会了一下这种大仇得报的心情,终于承认自己多少还是被采鸟的无心之语给伤到了。 后位一直空悬,而那句话被我记了三万年,如今老光棍这个头衔总算能从我头上摘掉,真是可喜可贺。 因此虽然不知道即将迎娶的姜夷是圆是扁、是美是丑,我的心情仍旧很是不错。 毕竟九尾白狐,再不济总也要比一般妖类漂亮几分的,何况姜夷也称得上一句血统高贵——他毕竟是青丘之主姜回最宠爱的小儿子。而当今道法昌盛,风气开放,男男生子亦非难事。大抵不出几百年,我就能抱上暖暖软软的包子了罢。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便又好上了几分,看荼蘼花海的掩映之下,那片绯红色越来越近,便忍不住站起身来拾阶而下,迈出了大厅,信步朝着羲和殿走去。 区区一只九尾狐狸自然还轮不到我去迎接,可他若是未来的天后,我孩子的另一个父亲,那自然另当别论。 只是还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恭恭敬敬的“大人”。这偌大的端华宫中,会这么叫我的也只有一人。 我停下脚步,回头淡淡道:“何事,司幽?” 身边侍从齐刷刷地对来人低头行礼。身材颀长的青年绕过檐廊缓步而来,衣袂在熏风中无声轻扬,厚重的华服穿在他身上便如没有重量一般,他周身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仿若以烟为骨,以风作态,像是夜色中洒落的一抹淡薄月辉,极清,极纯粹。 原本我和帝晨在路边随手捡来的一条小龙,想当年瘦巴巴半死不活的样子,如今却也已长成这么一个风仪秀整的青年了,真当是岁月如梭,不甚唏嘘。 司幽默默无声地看着我,黧黑的瞳仁中流淌着沉静而复杂的光。诚然他的目光饱含深意,可惜我着实不擅长从一双眼睛里分辨别人的情绪,于是只好陪着他一起沉默。 半晌,他垂下眼帘,开口说道:“臣下斗胆求大人屏退他人。” 我颇有些意外,然想到司幽性格不像采鸟跳脱,总归不至于无的放矢,因此挥了下手遣退一干闲人,才转向他道:“说吧。” 司幽拱手道:“请大人不要同姜夷成亲。” 我一愣之后,立刻皱眉叱道:“放肆!” 即使司幽是掌管端华宫一应事务的文官,地位二人之下万人之上,此事却也还轮不到他来置喙。 我迎娶姜夷,并非单为了狐族的美色。十年之前,姜回被逼得走投无路,来此寻求庇护,便是用了这一桩婚事来换青丘上万生灵的一条活路。我与青丘已有盟约,岂能因为司幽一句话就再掀波澜? 司幽向来稳重,今日却不知为何有此失态。 我冷冷地望着他,沉声问道:“你难道不知我的安排么?“ 巨大的威压让司幽脸色瞬间惨败,可他反而直直的与我对视,凝然不动的表情没有半点波澜:“大人,臣下发现一日之前,有不明人士曾在青丘默许下与送亲队伍接触,可疑之处太多。臣恐青丘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姜夷会对大人不利。臣下冒死进谏,婚事即便不能终止,推迟几日也好,不出一天,臣必然能查出原委,请大人明鉴。” 青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国,若不是地理位置,恐怕谁也不会在意。这次联姻于青丘可说是有利无害,何必冒这样的险? 但司幽不是会为这种事说谎的人。 我忽然有些头疼,目光轻晃,侧头看向远处缥缈的亮光。九九八十一下钟声震荡着我的耳膜,姜夷的仪仗已经步入了宫门。 说实话,我并非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暴君,若姜夷真不想嫁,我也可以送他回去。但此事尚且存疑,说不准只是司幽大惊小怪误会了,姜夷其实仰慕我仰慕得不得了,很想嫁我,只是半路上无聊,所以才随便找个陌生人说说话而已。 当然我也不知道车架里这么多侍从,他有什么事一定要找个外人来说一说,但我仍旧选择给他个机会,只因我确实很强,而强大的人,终归是能拥有一些额外的权利的。 归根结底,姜回再怎么闹腾,也还是称不上我的对手。至于姜夷么,到底不过是只才几千岁的白毛小狐狸罢了。 我转回头,司幽依旧直瞪瞪地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不过是件小事,却弄得他如临大敌,实在让我不明所以。我沉吟片刻,开口对他波澜不惊地说道:“无妨,婚事照旧。此事暂时不要声张,派几个人暗中查探。” 司幽的眼睛倏忽就暗了下去,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猛然握拳,竟掐出血来,叫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是一脉冰凉:“遵旨,大人。” 看他决绝转身离去,我对他的激动委实感到莫名其妙。大喜的日子被人泼上一盆凉水,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看该发怒的都是我。若说物种不同所以交流困难,我从前与大黄明明也从未出现过类似的问题。 大黄是帝晨从人界抱回来的一只土狗,因为毛色是黄的,便唤作大黄。当年父神还在,我们兄弟二人仗着头上有人,便十分的乱来,成天混世魔王一般到处晃悠,招猫惹狗,捡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说起来,司幽就是那时候被带到九重天上的,他那时还不叫司幽,因为鳞甲是黑的,所以我们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大黑。 之后他法力见长,能化作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颜色变了,我们就在他应该叫什么上面一度很是犯难,最后还是帝晨翻书随手给他指了个名字,驳回了我叫司幽“大黄黑”的提议。也是因为这个,司幽一向要更亲近帝晨些,可见他对大黄黑这个名字确实深恶痛绝。 我年轻气盛,比不上帝晨便觉得不服,于是兴致勃勃地去书房翻看典籍,想给大黄也起个含义丰富、充满书卷气的好名字。谁知大黄却没有司幽这样的运气。养了几个月,肉体凡胎没能抗住这九天之上太过浓郁的仙气,小土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没了。 大黄的死像是一个不详的开端,七万年过去,父神去了,帝晨也不在了,身边的人和事早已离去多时,想必今时今日已然都化做尘土。大黄虽说好好地在后花园柳树下头埋着,最后也到底没能像帝晨所说,修成一只能蹦能跳能陪我的白骨精来。 回头看去,我只孑然一人。 这么算来,倒也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光棍。 ☆、第 2 章 我其实也并非特别伤感,毕竟这十几万年来随便什么遭遇,拿到四海八荒之中胡乱与别人比一比,都能找出将其甩到九霄云外的惨来。 只是活得久了就是这点不好,几乎看到什么就能勾起一段回忆来。等我回过神来,便发现思绪已经不知道绕到什么地方去了。 吉时将到。 没有我的召唤,侍从只能远远地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总管高阳却有些按捺不住,在花园那头的亭子旁一边绕圈一边跳脚。 高阳这模样十分有趣,我忍不住又看了一会,才开口叫他过来。 “君上。”高阳急匆匆地走到我跟前,搓着手期期艾艾道:“时辰已到,外头宾客都已落座……” 我猜他多少琢磨出一点司幽同我说的话,担心我面子上不好过,因而现下有些忐忑,生怕一言不查便触怒于我。 自帝晨死后,我一直闭门不出,端华宫几万年未曾有过这样的盛况。高阳安逸得久了,倒变得有些不能担事。 我无意为难于他,便颌首答道:“把我酒窖里那几壶千里醉拿出去待客,然后把姜夷带入新房。” 高阳微微睁大眼睛,花白的胡子颤了一下:“可君上,这拜堂……” 身为神族,难道还真要一一践行人族的规矩么?这拜堂也不过是余兴的节目,不想做自然就不做了,哪里需要质疑?端华宫不比从前,这些手下竟一个赛一个的不听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冒犯,真是让人头疼。此事过后,或许应该花点心思整肃一二。 我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打断他的话,勾唇凉凉地笑道:“新房外面选些可靠的人服侍,旁人不许靠近。你可以下去了。” 我的声音一时冷了几分,高阳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僭越,单薄的身体跟风中的枯叶一般抖个不停,应了声是,惶恐地低下头,倒退着躬身走了出去。 他也是伺候了我许多年的老人了,把他吓成这样,确实非我所愿。我一直觉得自己虽然外表严肃了些,但严肃里透着亲切,亲切里透着和蔼,着实是一个如春天般温暖,平易近人的好主子。 这着重体现在我从来不扣高阳的月钱,我一直坚信,对一个人好,光给钱是不够的,必须要认真地多给一点钱。 由此可见,我委实是个见识广、心肠软的好人,比如在心情不佳的此时,我甚至还记得在去新房的路上扯了扯嘴角,尽力露出一个笑来,免得一进门就吓到那只远道而来的白毛小狐狸。 然而我这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脸上,因为姜夷正直直地站在房间中央,面色惨白,脸带泪痕地恨恨将我看着,眼神真真是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 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又一跳一跳地开始疼了。 姜夷挺直脊背,双目赤红:“帝鸿,你这衣冠禽兽强取豪夺,欺人太甚,竟生生拆散我与陆郎,你就不怕天谴吗?” 带路的小宫娥倒吸一口凉气,生怕听到什么秘辛,立刻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留我一人直面小狐狸的咆哮。 说句公道话,虽不及司幽,姜夷却实打实算得上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即便脱下凤冠霞帔,散了头发,衣物凌乱,他却仍然不显狼狈,肤色白皙若雪,墨发如瀑,敛着凛凛的光华。 只是再漂亮的美人破口大骂,尤其骂的对象还是我的时候,看上去总归不是那么赏心悦目的。 自己红杏出墙,硬要说成别人棒打鸳鸯,我于是忍不住问道:“陆郎是谁?” “陆郎虽是凡人,却胜过你千倍万倍。”姜夷一脸的傲气,冷笑道:“高高在上的天帝,你除了出身好,相貌好,学识好,法术好,还有那一项比得上陆郎?” 我:…… 除了出身、相貌、学识、法术,还有什么好比的?他这话不知道是在骂还是在夸,虽说受之无愧,但也弄得我无话可说,一时沉默下来。 事情发展成这样,真是无可奈何。开始以为是阴谋,不想却是这样一桩乱七八糟的风流韵事。 近来妖族与人族交欢似乎成了一种风尚,而青丘与人界相邻,区区广野、察明二山拦得住凡人,却拦不住怀春的狐狸们。 以我活了这许多年的经验来看,一件事若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因素,几乎没有不成的,于是青丘前赴后继多了不少人狐杂交的小崽子。然而毕竟血统不纯,这些小崽子们除了修习法术的天赋不佳,还有一个要命的缺陷。 据说现在青丘狐狸们骂人的词已经从“生孩子没有屁眼”变成“生孩子没有尾巴”了,青丘原本就在没落,这么一来更是加上了好大一把火。姜回为此愁掉了大把大把的狐狸毛,千防万防,没成想他这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子竟然以身作则,也走上了这条歪路。 这真是人间惨剧,岂止是倒霉,简直就是倒霉。 “你无话可说了?”姜夷上前几步,仰头看着我,唇边泛起一抹让人觉得冷入骨髓的笑意:“悲莫悲兮生别离,你知道我有多痛吗,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我觉得他这状态十分不对劲,于是好心好意地劝道:“除了那个凡人,你没有其他在乎的东西了吗?你这样做,可知青丘会落到什么下场?” 姜夷猛地闭眼:“果然,他说的对,你一定会用这一点来逼迫我就范。” 我愣了愣,很想说我不想逼迫你就范,我只需要一只狐狸替我生一窝的崽子,所以青丘回头再换个世子过来联姻也没什么问题,然而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见姜夷忽然拔出一把尖端锋利的簪子。 我本以为这杀招是冲我来的,当即后退一步,想要避过刀刃,姜夷却手腕一转,将簪子朝着自己的胸口直直地插去。 我吃了一惊,这个距离之下也顾不得用法术,当下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了姜夷的自戕。 刀尖堪堪没入他胸口一寸之处,鲜血顺着金簪涔涔地淌出来。我抢过簪子丢到一旁,将人重重甩在地上,眼睛微微眯起,语调已然冷意横生:“你这是何意?难道你的命就这样值钱,死了便真能将所有的事一笔勾销?” 姜夷费力地用手捂着脸,凄厉的笑声从指缝之中泄露出来,一开始是压抑的低声苦笑,很快就变成撕心裂肺的大笑。 他费力地抬起头,卷起自己的衣袖,胳膊上竟然有一条细细的红线,若非特别注意决计看不出来。 “帝鸿,你果然中计了。我的命虽然不值钱,你的命却不一样了,是不是?我将毒药涂满全身,你只要碰我一下,便会身中剧毒,此毒无人能解,你就安心陪我一同去死吧。” 倒是小瞧了他。坐在家中也能无端掉下一桩祸事,这真是……看来几年不出门,所有人都已经忘了我即位之前是怎么样的人。 我唏嘘沉默一会,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将姜夷从地上提起来,一点点收紧手指。 因为无法呼吸,姜夷那难听的笑声终于停住了,脸瞬间涨得通红,双腿在半空中不住地蹬着,大张着嘴吐出舌头,涎水沿着口角慢慢流下。 我欣赏了一会他的丑态,随即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你以为抹了毒,我就不敢碰你了?姜夷,死是有很多种的。若是将你挖了眼睛,划破了脸扔到那个凡人面前,让你临死前可以见他一面,你觉得如何?” 姜夷当然觉得不如何,立刻苍白着脸猛烈地挣扎起来,想来也是用了吃奶的力气,背后爆出九条毛绒绒的狐狸尾巴,被我一把扯住两根,生生地拔了下来。 姜夷痛得大吼一声,其余几条尾巴扫过屋内摆设,轰然一声新房之内便是尘土飞扬。我一手稳稳地抓着他,一手轻抚他的脸颊,柔声说道:“说出你背后之人是谁,我或许能够饶你一命。” 姜夷惊恐地望着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将手松开一些,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才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他一直蒙着脸,我不、不知道……” 话音未完,我便随手掐断了他的脖子。 这里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司幽,震惊的表情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他像个影子一般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杀死了姜夷,便递上一方手帕,不发一言,却隐隐透着一点欢喜。 我转过头,漫不经心地擦过手之后就将手帕丢在了地上,不再看原本应该伴我一生的姜夷:“告诉青丘,这只废了,一年之内再送一只狐狸过来。” 司幽抿唇:“大人仍旧要同青丘结盟?若大人需要那块地盘,那么我们可以借助此事,直接踏平青丘便是。” “此乃下策,战争说到底,也不过只是手段。”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件事暂时不用往下查了。司幽,把常羲叫过来,明日起我要去一趟大荒。” ☆、第 3 章 司幽和常羲是我的左右手,可我更喜欢常羲,着实不能算偏心,只因这么多个手下中,他是最让我省心的那一个。比如我找他,他早就已经在门外候着,比如我说明日要去一趟大荒,其他人要么忙着震惊,要么忙着慷慨陈词,只有他转身麻利地替我准备好了行李。 常羲在手,夫复何求? 也许只再多求一副解药罢。 没错,我虽然看着很厉害,实际也很厉害,却还没有厉害到碰上流火之毒还能安然无事的地步。此毒听说产自极南之地的雷泽,无人知道制法,也无人知道解法。中毒者手臂上会出现一条红线,过一日,红线便短上一分,等一月之后全部褪去,便是药石罔效、身死命陨之时。 而我此去大荒,正是为了解毒。 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生于赤石之上,黄本,青叶,其果实可制不死药,医治流火之毒也算大材小用了。 解药自然也可差人去取,我对司幽、常羲也算信任,然则这信任到底还是有限的。 姜夷已死,如今除了幕后黑手,应当无人知晓我竟已中了流火之毒。此毒物十分贵重,若青丘有此实力,想来也不至巴巴地将小世子送到九重天上,只为求得我的一份庇护。想要我命的人,思来想去,恐怕还是在这宫中。 我说要去大荒,那些个魑魅魍魉便少不得要出来蹦上一蹦,演一出好戏来给我看了。 我当拭目以待,仅剩的问题,就是大荒距离端华宫太远,且还有个让人头疼的共工。 时至今日,上古的大神不剩几个,能让我略微忌惮的,除了久居蓬莱、不问世事的东王公,就只有被流放大荒不周山下的共工。 世事无常,端看姜夷一夜之间便从一个美人变成了想让我死的美人,又从一个想让我死的美人,变成了一个死美人,这个道理便可窥知一二。因此但凡能在滚滚时间川流之中屹立多年不倒的,一般都不会是简单的角色。 而共工就是这样一个活了好几十万年的老不死。 昔年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水潦尘埃归焉。 虽说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他那自残不够、还硬是要拖着大家一块去死的行为,实在像个疯子加傻子,但这事件至少也说明了他就算是疯子加傻子,也确实是个很不得了的疯子加傻子。 偏偏共工对所有坐在天帝之位上的人,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敌视心理。当初他与颛顼争帝位失败,自此被流放大荒,如今天下已经不是那个天下,共工却依旧还是那个共工。 多年未有人踏足大荒,我此去,还是应当收敛了仙气,免得惊动共工为好。 这么一想,就未免觉得有些气闷,况且一旦动身,我便再没时间歇息,而大荒那个破地方,更是恐怕连个沐浴的池子都没有。虽已是深夜,坐在王座上想了想,我便还是决定前往从渊一趟。 从渊位于东南面,比甘渊略大,因是个温泉泡着更加舒服,我便更偏爱它些。我洗浴之时自然无人敢靠近,四周静寂无声,天空高远。岸边凌乱散布着稚拙的顽石,柔风略过水面漾出阵阵涟漪,月光淡淡,远处黛色山川,疏淡仿若谁人不经意的戏笔。 我于是难得有些舒心,靠在身后嶙峋的山石上,仰头闭上了眼睛假寐片刻。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身后窸窸窣窣有人靠近。 那人于三步之外停住,单膝下跪,轻轻地唤了一声大人。 我以为他有公事禀告,便不怎么在意地开口:“起来吧,司幽。怎么,青丘的送亲队伍有什么动静?” 司幽却不答,站起身来竟自说自话地又靠近了些,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仍是那一副浅而淡的样子,眉头却微微拢着,眼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总归是我与帝晨一手带大,与旁人多少不同。看他神色,我终究没有斥责于他,只淡淡命令道:“下去。” 司幽却纹丝不动,表情一凝,随后僵硬地扯起唇角,一字一顿道:“大人,常羲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 我挑眉,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实在不明白常羲帮我整理个衣物,司幽是在吃哪门子的飞醋?若他真心介意,把行李拆了,叫他重新收拾一番也未尝不可,只是他这目光却着实渗人得很。 正这么想着,司幽却用修长手指松开了衣袍襟带,又去解腰侧中衣的衣带,衣衫渐退,露出白皙细瘦的腰身。他抬手取下束冠,墨色软玉般的长发丝丝缕缕地落下,流淌在肩上背上,于月光下闪着莹莹的白光,与这满湖的风景一道无比合衬,如同一副信笔而成却意境悠远的画。 原本以为他是想整理我的衣服,他却二话不说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司幽这个人,着实叫我有点看不懂。 我于是极平静地望了他许久,转而伸手一把将人拉下了水抱在怀里,捏住司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勾唇冷冷开口道:“你想干什么?” 他攀住我的手臂,缓缓贴上来。我翻过身,将他重重压在尖利的山石上,水花四溅,司幽闷哼一声,却完全没有反抗。 他是条黑龙,肌肤相贴便有凉意传来,我扣紧他的腰肢,用另一只手暧昧地搓弄他的唇瓣,语气却依旧冰冷入骨:“今日虽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新娘却并不是你。司幽,你可知这样做会有什么下场?” 司幽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偏过头隐忍道:“喜欢便该去追去求,这本就是神族的规矩。” 他的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带着点毅然决然、破釜沉舟的意味。 我欺身上前,望着他精致的眉眼,轻柔地帮他理理被湖水沾湿、贴在额上的碎发,却只淡淡笑道:“司幽,你当真喜欢我么,还是不过只喜欢我这张同帝晨一模一样的脸呢?” 司幽猛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瞳孔猛然睁大,沉默片刻,忽然就像一条脱水的鱼那样绝望地挣扎起来,我压着他,觉得这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死了之后尸骨埋在柳树下头做个收藏,想必不错。 心中念头一转,我便低头吻了上去,原本以为司幽会挣扎地更加厉害,却不想他忽然安静了下来,闭上眼顺从地张开嘴,探出舌叶与我纠缠。我用膝盖将他紧紧压死,从善如流地扫舐过他的唇齿,同时将手狠狠地探入了他的腰腹。 司幽的身体猛然绷紧,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气息凌乱,我安抚地咬了下他的舌尖,五指用力逐渐向外拉拽,血淋淋的手里边多了一颗琉璃样光华流转的珠子。 这是司幽的内丹。 司幽骤然失了修为,人形一时涣散,腿脚化为一条巨大的黑色龙尾。 “我还记得捡到你的时候,帝晨欢喜得抱着你不肯撒手,才让我没机会将你做成一道羹汤。” 我眼中莫测,略微支起身体,亲了亲他的额头,开口轻笑道:“司幽,我当年杀了帝晨得到天帝之位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恨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为他报仇?” 司幽仰起头,怒火在眼底积聚,未出口的呻吟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呜咽。他气力全无,身体已经挂不住,朝着水下滑去,只一双漆黑的瞳孔泛着水亮的光,死死地盯着我看。 我无声地弯起唇角,将手指穿过他乌黑发丝固定住他的后脑,随手丢了个术法定住他即将散去的身形,吻了吻他的唇,又顺着纤细的脖颈一路向下。 司幽的呼吸愈发粗重,试图逃开,尾稍在水底卷起巨大的水流,细碎的鳞片在我的皮肤上划过,仿若厮摩。 不是我的,终究还是成了我的,不管我要与不要,世事大抵如此,只要习惯便好。 我调整了姿势,体温变得炽热,索性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压紧在了怀里,身体贴合。 从渊之上,万顷碧波翻腾,白色的巨浪拍击着岸边的石渚,对岸的山水,远处的星光,摇曳在剔透的夜色之中,缥缈不清。 万籁俱寂,月色正好。 ☆、第 4 章 第一声报晓鼓敲响,五更至,便是我启程之时。 六重城门次第而开,朱红城墙之内,亭台楼阁,斗拱交错。正东栖灵塔孤单耸立,九十九层塔身尖利地突破丛云,将人的目光引向极高处,广袤高远的苍穹随之呈现眼前,蓝得纯粹而张狂。朝阳的金色光芒如剑一般从重重云层之中刺下,日轮之中隐约可见三足金乌引颈长鸣的身影。 金乌虽不及鲲鹏,然朝发汤谷,暮至虞渊,顺道载我去趟大荒却是足够。 有资格来送我的人不多。我不耐烦叫人跟着,就只让常羲替我备了一辆双人的木车套在金乌的背上。 常羲如往常一般的贴心,做完了该做的事,便云淡风轻地拱手立在旁边。高阳却顶了张仿佛被人劫财又劫色的苦瓜脸,佝偻着身子一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边,拉着乌木车辕犹豫良久,还是咬牙开口道:“君上,君上要去大荒,身边总要有个端茶送水的人,老臣可否也跟随左右?” 我不置可否。 他虽忠心可嘉,然则挺大一条汉子,挤出满脸褶子硬是做出这副少女送别情郎的扭捏模样,却着实让我牙酸。 常羲笼着衣袖,看我神色,便在旁悠悠道:“君上自有安排,且已有司幽右使同去。高阳总管多言了,以我等身份,如何能置喙君上行事。” 他这寥寥几句虽然不甚圆滑,但也算说出了我的意思,尤其看他站在一边嘴角含笑,身姿挺拔若兰若竹,我的心情便确实好上了不少。 可见溜须拍马一事虽说要求口才,重点却还是在脸。做人手下,假若三观不正、五官不行、六神无主,基本容易十分悲情。 高阳在这方面先天不足,只得讷讷退后一步。 我有心安抚,便拉住金乌颈上缰绳,淡淡与他说道:“我不在时,你与常羲二人共同掌管端华宫中一应事务,注意青丘与凶水的动向。” 我的敌人不少,需要关注的却只那几个。青丘自不必说,凶水的九婴则是与我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虐身又虐心的往事。 此事无关风月,简单概括,便是我年少不懂事,一不小心砍掉了他三个脑袋。 在这个世上明白人凤毛麟角,若是一样东西数量太多,拥有的人往往不甚在意,随意挥霍,最后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余生只能在后悔与自责之中度过。然而九婴与旁人不同,是一个少有的懂得珍惜自己所有物的明白妖怪,虽说有足足九颗脑袋,比别人已然生生多出了八颗,却依旧十分宝贝,当年神妖大战之时不留神被我取走了三颗,便勃然大怒,自此宣布与我势不两立。 他虽说是个明白妖怪,却委实不是一个大度的妖怪,只与我势不两立却不杀来九重天上,主要还是因为他打不过我。 是以他至今仍奔波在报仇的道路之上,平日只能盯着我的画像磨个牙过干瘾,据说每个月还要吐上几回血,真是闻者落泪,听者忧伤。 可无论如何,九婴到底也算妖族之中数一数二的霸主,若我不在宫中坐镇,对他便不能不防 高阳闻言应下,仍是婆婆妈妈地拉着我的车不肯松手,担忧地望着司幽,惴惴问道:“君上,右使看着似乎有些不好,宫里还有支千年人参,路上带着吃也好。” 因为估摸着司幽此刻着实虚弱,我是索性用外力定住了他的人形,助他收起龙尾,打横将他直接一路抱上了车的。 晨风和暖,司幽身穿一袭宽大的墨色长袍,强打了精神,扶着车辕稳住身形,不至在我面前失了分寸。他并未束发,乌墨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被风吹得翻卷,有几丝凌乱地附在苍白面颊之上,愈发显得病体单薄。 我端详他脸色,淡然对高阳答道:“不必。” 失了内丹,怎样的灵丹妙药都不能让司幽与往常无异。 他的内丹我自是不屑,却也没有还给他的意思。想要同我一起,若不能拥有与我并肩而立甚至胜过我的能力,就只有将头低到尘埃里,抛弃所有的尊严匍匐于我的脚下。除此之外,从无第二条路。 只因一个人可以对世界充满善意,却决不能对世界充满幻想。众神对我畏三分敬两分,剩下五分却不知是何心思,我想要将一颗真心赋予他人,就须防着被人捅上一刀,从此跌落王座的那一天。 我不厌恶司幽的接近,却也并不能信他。是以司幽的选择就只剩下两个:或者就保留力量,从此乖乖当好一个下属;或者就失去力量,从此认命地做我枕边之人。 而他既然已经自动自发地做出了选择,便理当早就有此觉悟。 司幽平日里就话少,如今更是侧着脸作低头沉思状不发一言,高阳微微愣神,常羲却忽然提醒道:“君上,六更了。” 六更天,金乌兀自扑腾着翅膀,已有些焦躁。 我转头,径直将视线投向身后巍然而立的巨大建筑。微微湿润的风带来若有若无的泠泠声响,塔身飞檐上悬挂的铜铃轻微晃动,在灿烂的日光之中流转出耀眼无比的金色光华。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盛世。 然盛世之下,多少龃龉。 栖灵塔,我父兄埋骨之处。从帝晨魂飞魄散的那天起,我便注定也要葬身于此,现今不过数着日子勉力支撑罢了。 纵然如此,我也还没到可以死的时候,若以身做饵仍不能钓出那些个跳梁小丑,这锦绣天下怕是要给我陪葬。 这纯粹是字面意思,我在这种事上一向实事求是,万物都有始有终,天下这种东西,说来其实算是一个易碎品。而我既然坐上了天帝之位,就得遵守七万一千三百二十五年十四天零三刻前对帝晨立下的诺言,看护这山川河流、四海八荒。 司幽抬眼看我,微微抿唇,神色依旧冷淡,却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之上,指尖轻颤,仿佛随时准备着被我甩开。 我轻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了过来,怀中一片冰冰凉凉。 高阳发出一声低低惊呼,仰头看我的车架无声无息驶上半空。劲风撕扯着身上的衣物,我松开缰绳,任由金乌舒展巨大的翅膀冲上云霄,向西方虞渊而去。 速度极快,司幽体弱,几乎有些支持不住,我设了一道禁制才将他放开。司幽差点跌坐在地,却咬牙扶着车栏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不言不语地垂下眼睫,极沉静。 我其实不大想将司幽收到床上,这么好的下属,真是睡一个少一个。然而这会儿毕竟已经坐成了既成的事实,虽说他是自己凑上来的,我也少不得要对他负责。 我便慢悠悠地从虚空之中捞出一颗珠子,随手把玩着对他说道:“司幽,你知道这是什么?” 司幽抬头,眸色幽深,语气却波澜不兴地回答:“是臣的内丹。” 我看了他半晌,勾唇:“我再予你一次机会,你现今仍可以后悔。此刻要回内丹,你便可回去,继续做你的文官。” 这种事情就是司幽,也总归需要斟酌,我觉得自己是好心,可司幽愣了愣,不知为何脸色竟忽然煞白,随即僵硬地挺直了脊背,良久开口,嗓音因为长久的沉默略显干哑。 他看着我,道:“臣……我从不因做下的事情后悔。” 我挑眉与他对视,颌首淡淡说道:“既如此,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你若是逃,我便只能杀了你。” 司幽猛然抬头,喉结滑动,眼圈蓦地有些发红。片刻之后,他收敛了情绪,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我重新收起内丹,半眯起眼。司幽却试探着靠过来,抬起手又放下,明明风早已被隔绝在外,他却仍然觉得寒冷一般地微微发抖。 我揽住他,让他偎在我的肩头,眼底笑意闪过,正想说些什么。 车前金乌却忽然长啸一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射断了车辕。一阵剧烈的震动过后,车子四分五裂,我扶起司幽安然落地,拉车的金乌却猛然振翅,兀自急掠而去。 眼前一人银色的长发,笑容阴冷,手里拎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妖族青年,道:“帝鸿,我等你许久。你看这是何人?” 他的语调阴阴柔柔,其间不时夹杂着蛇类嘶嘶的声音。我扶着司幽,并不看那被抓着的人,也笑:“九婴,真是难得,你是来给我送剩下的那六颗头么?” “许多年不见,帝鸿,你果然还是我最中意的那一个。放心,我不会生气的。”银发男人偏着头死死地盯着我,一边近乎温柔地抚摸着手中那青年的脸,随后猛地用力,拉着对方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可喜欢?” 我看着他们,感到很茫然。 九婴很多地方都与普通妖族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爱吞食其他种族的内丹,他这么做,我应该可以理解为他想与我共进午餐。可这纤瘦的青年左看右看都不是天赋异禀的样子,想来内丹应当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着实不值得他巴巴拿到我的面前来得瑟表现。 许是因为我太过茫然,九婴维持着抓人的姿势,也开始有些茫然。 然而那不知名的妖族青年看到我,眼睛里却猛地迸射出了光彩,趁着九婴略略放松,便用力挣扎起来,对我大声喊道:“帝鸿,我是陆丞啊!” 我转头问九婴:“……陆丞是谁?” 九婴的额角跳了一下:“陆丞难道不是你的旧爱吗?” 我微微眯眼:“可惜我却从未见过他。” 九婴却明显不信:“他为了你,可是甘愿出卖色相,骗了青丘那只原本要坐天后之位的杂毛狐狸。” 青丘的狐狸? 我恍然,脑海中倏忽闪过姜夷那张已然有些模糊的脸,想起了他心心念念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个名字。 陆郎, 陆丞…… 这可当真是一本莫名其妙的糊涂账。 ☆、第 5 章 我要迎娶姜夷,姜夷喜欢陆丞,而据九婴友情解释,陆丞与我,实则是一对两情相悦,却几万年不曾相见的竹马竹马、苦命鸳鸯。 这本乱账不管我信不信,反正九婴是信了,否则也不会拎着这么个姿色中等的妖族青年,便信心满满地想要与我谈条件。 我略略出神思索了一番,发现最近在我身边发生的任何阴谋诡计,都有自觉不自觉,悄然向话本之中爱情故事发展的趋势,且桩桩件件都得淋上一点狗血,当真是诡异无比。 察觉到身边司幽的身体微僵,我于是肃然撇清道:“我从未见过此人。” 陆丞猛然睁大眼睛,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将嘴里的呼救声生生咽了回去,表情瞬息万变,脸上哀恸之色几乎要满溢而出。 九婴扫了我一眼,唇边阴冷的笑意慢慢泛开,他垂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安抚宠物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陆丞的头顶,开口,声音低沉而喑哑:“你说不认识他,他身上却有你的信物。也许你只是假装不在意此人,好骗我放松,伺机夺回他;也许你当真不在意他,觉得这么一个人不值得自己承认,乃至于失了身份……不过你怎么想,其实不怎么重要,陆丞么,不过是个余兴。” 我挑眉,仍在想他所说的信物是什么。九婴却松开陆丞,随意地拍了拍手。 他的身后光影扭曲,原本的景物纷然散落,幻影如烟尘般褪去,露出掩藏其后的大片人群。我原以为这是埋伏的兵士,可仔细看来,这黑压压一片中,除少数手握兵器之外,其余人皆脸色颓败,衣衫褴褛,竟全部都是被九婴掳来的普通妖族平民。 此处为钟山脚下,烛龙昌意独居多年,比较寂寞,这一寂寞,性格就变得比较良善。他统管下的这一大片沃土,于是成了妖族十二国流落于外的民众在中陆最大的聚居之所,昌意从不费心照拂管理他们,但也确实不曾驱逐他们。 因昌意是我下属,这些妖族之人,便也算是我的子民。 九婴的竖瞳微缩,灿金色的眼睛无比冰冷,脸上神态却带着一种病态的灼热。 “足足五百,帝鸿,你知道我只要挥一挥手,便能轻易夺去这些蝼蚁的性命。你连同胞兄长都杀得,自然不会关心他们的死活,可我记得,你如今正与妖族各国周旋盘桓,争取各国支持,因此答应了他们许多条件。其中有一条,便是承认妖族地位,允许部分妖族进入中陆居住。在这当口,若你眼睁睁看着我杀死这五百人的消息传了出去,恐怕各族对你的实力诚意就该重新掂量掂量,你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帝位,怕是要不稳。” 杀人容易,救人却难,何况这些人离我足有百步之远,于九婴却是抬手便能够到。 此刻不能示弱,我淡然地与他对望:“你杀了这些人,我便杀了你。” 九婴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帝鸿,你该明白,纵然是你,千招之内也绝无可能轻而易举地伤到我。” 我懒得与九婴再做口舌计较,挥开司幽布下结界,确定纵然打起来了也波及不到他,便伸手捏了个诀。我的身前凭空出现一串金色符文,排列成圆形,中央燃起一簇灼人的烈焰,随我手腕翻转,焚风转瞬暴涨,数尺高的火墙裹挟着炼狱般的热度,排山倒海般朝着九婴直直扑去。 九婴的一头银发被漫天火光映成红色,他唇边病态的笑容却没有丝毫改变。 粗暴地将陆丞推到一边,九婴抬手,甩出一根细长的暗金锁链,惊虹掣电一般捆住了身边最近的一个女人。 热浪与烈风交错,倏忽而至,他小臂猛然一震,将那女人带到身前,除此之外竟丝毫不做防御。 绝望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小女孩的哭喊,声音凄惨而尖利,却戛然而止,想是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我皱眉,硬生生地收住杀气,火焰带起漩涡,直升而上,如一道巨大的闪电般瞬间撕裂了暗青色的天空,微微一顿后乍然爆裂,辉煌炫目的流火曳着长长的光尾,轰然投入远处轮廓模糊的山林,巨大的冲击使得地面不住震动。 飞扬的尘土中,九婴紧紧盯着我,视线如毒蛇爬过我的皮肤。他轻描淡写地扭断了手中女人的脖子,轻笑:“这才对,若人都死光了你却杀不了我,那堂堂天帝,恐怕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我既费了许多心思,手中又握有许多筹码,你总该试着与我谈上一谈。” 我不语。 九婴拉起身边一个涕泗横流的老人,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手扣上后者的脖颈:“帝鸿,我知道你离开九重天,跑到这蛮荒之地是为了什么。原本按照约定,我当在此用这五百妖族换你一件法器,可这未免太过无趣,倒不如变个要求。” 以九婴的性格,既然将背后之人的存在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便定然是觉得我必定会死在去寻药的路上。 这份自信,可真是颇有意思。 我于是微微地眯起眼睛,开口:“你想要什么?” “你看来是真不在乎这个姓陆的树妖。”九婴沙哑的声线响起,毫无感情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身影:“可你总要付出点代价的,是不是?” 愉悦的笑声在空气中泛开,他道:“我想让你,亲手杀了端华宫的右使——司幽。” 我回答:“你真当觉得,我会为了这些无关紧要之人,牺牲司幽的性命?” 九婴轻飘飘地笑道:“每个人都有价格,只不过不一定用金钱衡量。何况,你不在乎我身后的五百妖族,就当真在乎一个司幽吗?” 九婴少了三个头,智慧口才却见涨,可见脑袋里装的全是浆糊,委实不如不要的好。 我勾唇:“你说的倒是不错,可惜要换司幽的性命,你与那些猫猫狗狗加起来,仍旧只够一个零头。” 九婴眸光微闪,随即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收回了之前的话,开口道:“很好,帝鸿,我并不想为难你,既然如此,我还是换你一把腾空剑便是。此剑原本便是颛顼所有,不过被你一族夺去罢了,如今若要再度易主,想来你也不至于不愿?” 我却并未接他的话头,反而开口兀自问道:“九婴,你可知六合之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有多少双手时刻准备着将我拉下泥潭,可我为何能够稳坐帝位?只因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心狠手辣上那么一些。” 九婴微微挑眉,唇角勾起又压下,正想有所动作。我只用右手捏个印伽,攒力一催,他手上掐着的那个老人的身体骤然炸裂。四散的血肉毫无征兆地洒在九婴的脸上身上,爆炸的威力使得他整只胳膊都布满了伤痕。 内丹积聚着其主人所有的妖力,一旦被催动而炸裂,比之人族的火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九婴,乃至于陆丞的内丹,我都无法在这么远的距离下控制,能够利用的,唯有那羸弱不堪的五百妖族。 之前的攻击半路停下,自然不会是我突发善心,不过是比起鱼死网破,有了更好的万全之法罢了。九婴既然蠢到将人抓在手里,便已让我立在了不败之地,我不过是在动手之前,看看能不能再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而已。 九婴脸上果然满是不可置信,迅速与身后那群妖族拉开了距离,却已然落了下风。我抬手,于虚空之中拔出一把清明的长剑,铮铮剑鸣不绝于耳。意使剑动,我平地而起,势若奔雷向下刺出一剑,他咬牙空手来挡,狭长剑影在空中利落收放,血如红线。 因抵挡不住,九婴上身后仰避过杀着,就势一滚,袖口弹出一条金色锁链。我屈指轻轻一弹,偏开链条,锋利的剑刃划破九婴的手掌,便要扎向他的胸口。 九婴眼睛微微睁大,随即身后蓦然弹出数个巨大的银色蛇头,暴怒般嘶吼着向我扑来。我举剑斩掉一个,一脚踏上九婴的胸腹,九婴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说不出诡异的微笑。我微愣,全然忘了之前已经布下结界,不由自主地猛然回头,便见其中一个蛇头绕过了我,转瞬之间便要触及没有半点防备能力的司幽。 这一愣神,却给了九婴反扑的机会,他一手捏紧了腾空剑,不管鲜血随着剑刃淌下,驱动了另一个蛇头重重地咬住了我的肩膀。 我回过神来,狠狠挥动长剑,一迸几尺高的血液,飞溅在焦黑的土地之上,九婴的手与蛇头掉落于地,蹦跳了几下之后滚落在一旁。 九婴趁机冲我吐出一阵黑色的毒雾,我捂着肩退后一步,雾气退去之时,脚下空空如也,此处已然不见他的踪影。 所有人都一时怔住,四周静寂无声,针落可闻。 我微微眯眼,压下不慎让九婴溜了的怒气,甩去剑上血污重新将其收起,随手失了个法术将肩上的血止住,便撤了结界。 “大人……” 司幽方才反应过来,看着我的伤口欲言又止,抿唇一步步地走向了我,宽大外衫的衣摆在空中猎猎翻飞。 之前的火焰仍残留了一些,明灭之间将他额上溢出的冷汗照得清清楚楚,我心中微动,嘴角轻轻上扬,伸手便要拉他过来。 谁知被忽略许久的陆丞却一跃而起,轻而易举地将司幽一下撞开,泫然欲泣地撞进了我的怀里,大喊道:“帝鸿,你竟这般舍己救我,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关心我的!” 我:……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2节 司幽:…… 沉默片刻,我一把推开他,勾唇冷笑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陆丞啊,当年紫阳花下,你亲自取的名字。”陆丞抬头,眼角眉梢皆是情谊,甜蜜道:“你曾与我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待到花开花落,便来接我,自此再不分离。” ☆、第 6 章 陆丞原本是察明山上土生土长一棵樟子松,资质不好,一千多年仍然未能修成人形,不幸成了山野之中最无用的一个妖族……以及最生猛的一棵松树。 因树身格外高大,枝桠格外优美,他于是被山下人族当成神树,日日跪拜,年年进贡。 谁知福兮祸之所伏,东陆征战,胜者为帝,这新上任的人间帝王想要建造宫殿,竟异想天开,指明要伐了他做那大殿屋梁。 事情皆因此而起。 据说他当年全无反抗之力,眼看就要身殒,我正好经过,顺手救下了他,又赐名点化了他,一来二去,干柴烈火,两人之间便暗生了情愫,这才相约日后定当相见。 可我斜靠在一块山石之上,半眯着眼睛听完整个故事,心中却没有太大波澜,只觉得陆丞不去为东陆人间的说书事业发光发热,着实可惜。 这简单一件事被陆丞说得缠绵悱恻、一波三折,可见记忆被时光洗刷,约莫当真能变得模糊而美好。是以纵然有一天物是人非,许多痴男怨女,也仍旧能守着这一份回忆勉强活下去,老来抱着孙辈,在微温夕阳之中,叹一句:当年两小无猜,当年奋不顾身,当年爱恨情仇,无悔。 ——哪怕他们当年干过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也不过就是总角之时,相约去邻居院里摸了颗枣子,偷了个把桃。 因此我十分怀疑,所谓在察明山上相依相偎、比翼双飞,不过是陆丞的一厢情愿。我可能只是路过想打个盹,嫌上山砍树的人吵,于是随手将他们赶了回去;而陆丞化人,也不过是在那时沾了我的一点仙气。 大概看我不以为然,陆丞说完等了片刻,垂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玉佩,睫毛轻颤:“帝鸿大人,你还记得么,这便是你当年给我的信物。” 那玉佩成色不错,样式却简单,并不值多少钱,我随手便能拿出十块八块。 我看了眼玉佩,又看了眼陆丞,仔细想了想,又努力想了想。然陆丞眉目浅淡,原本就不容易叫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我回忆良久,仍旧不能记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何况陆丞所说,确实不像我的行事。不提其他,若真是我救的他,陆丞今日恐怕不叫陆丞,而应该叫小绿。我取名一向贴近生活,只有帝晨时不时掉个书袋,总喜欢给人起这种意义不明的奇怪名字。 因而那故事本来不足取信,只是陆丞眼含秋波,满脸期待的神态,却又无端让这一席话的可信度生生拔高了五分。 我挑眉,接过玉佩。 浮云逐月,篝火劈啪一声。 司幽抬眼,忽然淡淡对陆丞道:“你与姜夷是何关系?” 这一针见血的质问让陆丞脸色白了一瞬,他随即颇哀怨地望了我一眼,开口解释道:“我身份低微,只能在察明山上苦苦等着消息,帝鸿大人却迟迟不来。几万年过去,传来的却是你要与青丘少主姜夷完婚的消息。 恰巧姜夷来东陆游玩,我不忿,索性扮作凡人与他虚与委蛇,想借着他接近帝鸿大人你。此计原本是行得通的,然而九婴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掳走我威胁姜夷,竟逼他对你不利……” 得知心心念念之人始乱终弃,却不花时间消沉,而是果断出手,赶在自己爱的人之前先将自己爱的他爱的人变成爱自己却不爱他的人,若天下人都能向陆丞学习,那这世上能少多少求而不得、爱恨痴缠? 陆丞此人,我很欣赏。 我于是道:“无妨。你可曾见过九婴背后之人?” 陆丞惴惴不安地摇头。 我沉吟不语。 九婴不知所踪,麾下小妖也纷纷逃窜。此刻换了一个地方安顿,剩下的一群妖族虽逃出生天却仍如惊弓之鸟,哭哭啼啼地缩在火堆旁边,惊恐地将我望着。 他日我讨伐凶水,总要有个名目,而这些人皆是人证,其中最具分量的,自然是陆丞。 我必须找人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否则九婴回头杀人灭口,这群妖族容易人证变物证,从此死无对证。 而九婴笃定我会死在取药的路上,那么依照先前路线,很有可能还会遇上埋伏。我倒不如稍稍绕个路,亲自送他们去昌意那里,想来九婴应当也预料不到我会这般行事。 打定主意,我向司幽问道:“这里附近可有村落?” 司幽的手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烤得焦黄的兔腿递给我:“向正北有一个,我可替大人送陆丞去那里。” 我道:“现今你失了内丹,若遇见九婴,连自己都护不住。” 司幽撑在地上的一只手猛地攥成了拳头,力气大得指节都发了白。我余光瞥见,便揽他过来,脱下外衫披在他的身上,然后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兔肉,轻笑道:“后悔了?” 司幽垂下眼帘,掩去脸上的黯然神色,无喜无怒地回答道:“不曾。” 我将他的长发掬在手中,开口道:“算来,能让你亲手喂饭的,我还是头一个?” 原本以为他不会搭话,可司幽看了我一会,却回答道:“不是头一个。” “哦?”我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头一个是谁?” 司幽淡淡道:“大黄。” 我:…… “帝鸿大人。”陆丞忽然弱弱开口唤道:“我可否……可否叫司幽大人去那边单独说几句话。” 我正要拒绝,司幽去推开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道:“走吧。” 陆丞抿唇随他而去。 我不置可否。他们要谈的事,我大约能够猜到。人群中投来一道视线,我顺着看去,发现那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小女孩瘦骨嶙峋,脸上满是污泥,几乎掩盖了她的相貌,然而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我,眼底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浓重阴霾,无声地显露着她的仇恨与愤怒。 正是那个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九婴扭断了脖子的孩子。其余人自顾不暇,也就无人对她伸出援手。她之前几乎走不了路,陆丞便将她一路抱了过来。 左右无事,我走过去将小女孩从人群中拎了出来。 女孩打了个激灵,随即啪地拍开我的手,滚落在地仰头看着我,凶悍得像是一头呲牙的小狼。 我不怎么在意,只将陆丞之前烤的那半只兔子扔给了她:“吃掉,明日没有人会再来照顾你。” 小女孩愣住,待反应过来后立刻恶狠狠道:“娘是因为你才死的,我才不吃你的东西,你肯定在里面下了毒。” 我拿回兔肉吃了一口,原本只想消除对方的戒心,却不想陆丞的厨艺居然很是不错,烤肉做得外酥里嫩,香气扑鼻,甩出司幽几条街去,并且味道似乎还有一点熟悉。 这么一来,我不知不觉又吃了一些。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由自主地便咕嘟咽了口口水。 我看向她,轻笑道:“想吃了么?” 小女孩涨红了脸,想爬起来走回人群,却腿一软重新摔到地上。我眉梢一挑,终究觉得欺负个孩子有些跌份,便将这倔强的小鬼拉了起来,把兔肉重新塞给了她。 “我不吃!”小女孩咬牙撇开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我负手看他,开口道:“你既然恨我,就更应该要活下去。而你现在还太弱,无人庇护,便连一口饭食都抢夺不到。” 小女孩看向我,眼睛里像是有熊熊的火在烧:“弱就活该被人欺负,活该被人杀吗?” “弱不是罪。”我勾唇,开口道:“这世上可以没有蛟龙虎豹,却不能没有蝼蚁虫豸。若众人将弱小当做原罪,那么总有一天,强大也会变成原罪。可这些大道理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小姑娘,想要报仇,就必须比我和九婴更强。” 小女孩木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忽然凶狠地大口咬向手中的兔肉,狼吞虎咽,连嚼也不嚼地囫囵吃下去,眼圈随之开始泛红。 我站在一边,不再理会这个小鬼,立在原地静静地看向远处司幽的身影。 他身形单薄,几乎与朦胧的月色融为一体,仿佛一阵风便能刮散的缥缈雾气。这个距离角度,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女孩慢慢地停下动作,抬头看我,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哭音:“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救救我娘?我只有她了,你为什么不能救救她?” 我收回视线,默然不语。 为什么不救?因为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些人落在九婴手里,无论如何已是必死。 我当初催动那老妖的内丹,一则自然是为了速战速决地击败九婴,二则,其实是为了救下这些被九婴抓来当做人质肉盾的妖怪。 那时九婴以己度人,觉得既然我能狠下心来杀死九婴手中的那个老人,自然也能杀了他身后其余的妖族。这五百手无寸铁的累赘,转瞬之间便成了五百颗能夺人性命的炸弹,他必然要与之拉开距离,大部分人的性命也就算是就此保下了。 电光火石之间,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选择。只是这分算计,能瞧出来的大概没有几人。 而这些事情,我一向不屑解释,况且有些误会,本来就是我故意而为之。 帝鸿是个恶人,我做出这样的姿态,而他们信了,不过如此而已。 冷月如镜,星蒙如尘。 沉默过后,我看向那小鬼,唇边如往昔般勾起三分弧度,笑容肆意而无情,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我可以救,可我又为何要救?她于你是唯一,于我,却不过是蝼蚁罢了。” ☆、第 7 章 这世上大部分人连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更别说理解他人,寥寥几语,听众又是个新丧母的孩子,因此我说这些话,其实并不指望那小鬼能明白多少。 然这孩子大抵天赋异禀,经我言传身教后颇有所得,在第二天的傍晚,便干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将一把刀子狠狠捅进了司幽的胸口。 君子报仇,十年太晚,我本该想到的,但当时所有人确乎都没能反应过来。 毕竟那不过是个孩子,失去庇佑,惊恐地面对着这个世界,方才试着迈出第一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此事本不该发生,但却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她原本是被陆丞带着走的,可司幽不知为何有些置气,硬是坚持将人抱了过来,独自一人走在前面。等到了村落,所有人都多少有些松懈,那孩子却忽然发难,司幽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刀身便已没入大半。鲜血滴落,渐渐晕染开来,在地上绘出暗红艳丽的纹样。 半天赤霞。 小女孩被司幽甩落在泥地之上,斜着身子吐出一口血来,神情有些迷茫。她望向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我扶着司幽一挥手,她便化作了一滩没有生命的肉泥。 似乎我每次想做一点好事,自己一般就遇不到好事,可见我着实是做恶人的命,天命如此,违抗不得。 后面的妖族跪倒一片,口中喊着饶命,看向我的眼神与看九婴时没有什么两样。我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拥着司幽,手心染上他的血,沉默。 司幽的伤并不危及生命,却也算得重伤,不可能再伴我一起进入大荒。可既然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我若将他就这么安置在这里,回来后说不准看到的就是一堆尸骨。 “臣一时大意,请大人恕罪。”司幽推开我,身形晃了晃勉强站住,若无其事道:“臣可自行去找昌意。” 他脸色苍白,赤红的夕照仍然不能为其增添半分血色,我替他止了血,托住他的右臂,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不要逞强。” 司幽垂下眼帘,不言不语。 陆丞忽然插嘴:“帝鸿大人,我知道喧谷有灵泉,其水温和如汤,能愈百疾,离此处仅三里,或许可以医治司幽大人。” 我将目光移向他,淡淡道:“哦?” 陆丞神情一顿,僵硬道:“喧谷内路径曲折,那处泉水是我偶然发现,我常去那里挑水煮菜。” 他停住话头,瞥了司幽一眼,目光沉沉,忽然仰首直直望进我的眼睛,嘴边含笑:“帝鸿,我这条命许多年前就是你的了,你若是不能信我,可以让我先画张地图,随后杀了我便是。” 他喑哑的声音响在半空中,无端地又让我觉得有些熟悉,我回想察明山上紫阳花簇,水露浸晚石,忽然就记起了一个人。 面目仍然不清,却有一手好厨艺,依稀是个腼腆而少言的青年。那时大黄死了,我一人往东陆散心,正好遇上了他,为了同帝晨争一口气,于是心血来潮给他起了个名字。 那松树枝繁叶茂,因此取名绿城,谐音陆丞。 我在山水停留了一天时间,他就替我做了一天的餐饭,味道不错,我顺手给了他一个玉佩,说会回来接他…… 可这约定,仅仅是因为我想起端华宫中似乎恰巧缺了一个厨子,后来事多,便将其抛在了脑后,却不知陆丞竟心心念念,记了这么多年。 “若你还是不信我,那现在就挖出我的内丹,我绝无怨言。”陆丞擦去颊边水痕,希望装作若无其事,提起一口气轻声笑道:“你那年救了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天光渐暗,残阳若一抹血痕,铅云缓慢地堆叠而来,飞鸟盘旋。 司幽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开口道:“我去。” 他的衣衫浸出血色,我沉默片刻,方才对陆丞淡然道:“带路。” 去喧谷的路确实不好走,但那只是对其他人而言。我将司幽打横抱起,随陆丞入山,不过一刻钟的时候,便到了灵泉前面。 泉水蒸腾着热气,白雾与草木馥郁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将空气染得旖旎温煦。 陆丞抿着唇,远远地站着,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将司幽脱了衣服放入水中。 我正要直起身,司幽却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平静地看着我,眼睛像是一片寒潭静水:“帝鸿,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乎过任何人?” 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拨开他的手,眯眼,嘴角却轻轻上扬,开口说道:“我只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哪一个人,能值得我珍而重之地放在心里。” 司幽往泉水中央退了一步,苦笑道:“我本就不该对你有所期待。” 胸口微微疼了一下,我唇边的笑意愈深:“你无需期待,只要顺从。” 司幽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反驳,我们的脚下却忽然亮起白色的莹光,碎玉般的蓝色光点从草丛岸边升起,如同影子一般虚幻。我皱眉,想要拂去这些东西,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竟然被定在了原处不能动弹。随着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我体内的力量被一点点抽取,身体开始发冷。 耳边传来陆丞的声音:“帝鸿,你猜猜九婴为什么不杀我?这很简单,因为他要靠我,将你引到这个破魂阵中。而那女孩之所以会动手,也是因为我早在她身上动了手脚,控制了她的行为。你大概没有想到,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吧。” 陆丞长得一般,却着实是情场高手,这一场戏拿捏人心,几乎全无破绽,连我也被骗了过去,青丘那不知世事的小狐狸会栽在他的手里,不算冤枉。 我觉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开口道:“所以你说爱慕于我,也全是谎话,不过是为了骗我放松警惕?” 陆丞站在破魂阵的边缘,呼吸滞了一滞,冷声回答:“我说爱慕,并非说谎,只是这对象,却从来不是你。” 我挑眉:“救命之恩又当如何?” 陆丞抬眸,眼中戾气横生:“你这样狼心狗肺的畜生,怎么可能会好心到愿意对人施以援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虽不知为何假借了你的名字,但救我的分明是帝晨大人。一想到先前竟然因为不得已,为了给帝晨大人报仇,便将他的恩情安在你这杀人凶手的头上,我就恨不得杀了自己。然而忍耐良久,终于还是被我等来了这一天。” 我微愣,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许好笑。 原来陆丞竟是如此以为。 帝晨是父神的嫡长子,既然要继承王位,便需要一个贤德的名声。一般来说,但凡上位者只要装的足够贤德便是了,然而我那兄长七窍玲珑心通了六窍,却硬是真真正正、内外皆修的贤德。 性格不同,便分工不同,于是一些不得不做的事,他不肯做,自然需要我来动手。长年累月,帝晨成了众星拱月、受人敬仰的当世仁者;我么,出门能止小儿夜啼,简直被人避之不及。 虽我兄弟二人一奶同胞,外貌本领有十分相似,外界对我们的评价却就此截然不同。 当然我倒是并无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荣获四海八荒魔星之首,毕竟还是个首,可以充分证明我法力高强,实力过人,确实很有存在感。况且和死人没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帝晨的灵牌至今已在栖灵塔上摆了多年。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这无关紧要的名声居然还能惹出这么一桩麻烦来。救人确实不是我的风格,陆丞有此误会,实属当然。 陆丞不知我所想,见我沉默,便继续说道:“我仍然记得十里云海翻腾,帝晨大人身穿墨色暗花的锦衣,站在我的面前轻笑,晚风裹挟着花瓣吹乱他的发丝与衣袂,那是满目烟霞。他是第一个如此温和待我的人,我只与他相处一日,却能抵上我的这一辈子。” 他这样毫无保留、满是情意地夸赞我,着实让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于是忍不住开口道:“这一日,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感天动地的事。” 陆丞冷笑一声:“与他在一起,便是什么都不做,那也足够了。像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怎么可能懂得这个道理。” 我勾唇道:“帝晨从不穿黑衣。陆丞,若救你的人,其实是我呢?” 陆丞脸色白了一白,神色晦暗:“他不会是你。” 我道:“是不会是我,还是不能是我?” 陆丞退了一步,随即绷紧了脸,嘴唇却在颤,声音压得低低的:“不会是你,绝不可能是你。” 他的恐慌化作滔天的怒火,围绕在周围的光团发出刺眼的闪光。 一片白茫茫的光雾之中,我看着他,忽然明了。 陆丞至此,其实已经回不了头了。他已为了杀我筹备良久,若此时相信了我的话,避无可避地将从一个悲壮的复仇者,变成一个丑角,一个笑话。 陆丞从未真正爱过谁,也从未真正被谁爱过,我也一样。 静默良久,我弯起嘴角,淡淡道:“自然不会是我,我从来只杀人,不救人。杀死帝晨,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的这份感情我并不需要,不如就此还给他罢。 ☆、第 8 章 不知算是凑巧,还是陆丞仍残留了一点善心不想牵连无辜,司幽并未陷在破魂阵内。他没有内丹,又身受重伤,自然不能做些什么。但既然他没事,我便能安下心来对付陆丞。 大抵被人欺骗,总归不大高兴。陆丞身体僵住,恶狠狠地将我望着,很有想把我食肉寝皮之感。 “帝鸿,破魂阵中不留活人,且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说句实话,陆丞虽说确实倒霉,然而这惨事大半还是没事找事,因此哭哭啼啼、大吵大闹实在没有必要。何况做人总该乐观向上,只要想想得罪了我日后定然十分之惨,那么现在这么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想来陆丞其实不必放在心上。 我收回思绪,望向西北方模糊山影,顿了顿,轻笑道:“你当真觉得,我已是瓮中之鳖了么?破魂阵不错,与我却不算是必杀之局。” 陆丞脸色微变:“即便是你,要出来也并不容易。” 我并不回答他,只伸出手,一柄长剑在半空之中成型,火焰在我的身侧轰然腾起。我旁若无人地向前迈了一步,灼热的烈焰在身周扩大,吞食着旁边密密麻麻的光团。行走时确实能够感到阻碍,但并不成问题。 陆丞一愣,随即咬牙道:“腾空剑。” 我颌首道:“不错,你既然准备良久,就该知道有腾空剑在手,阵法困不住我。” “不错,我确实准备了很久。”陆丞脸孔扭曲,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剑,过了片刻,眼中的怒火蓦然化作唇边泛起的一丝诡异笑意:“这本该是帝晨大人继承的东西,帝鸿,你不配拿着它。” 我挑眉,觉得他表情不对,正想拔剑制住他,陆丞却将手腕凑到嘴边,丝毫没有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 皮肉被撕裂,鲜血沿着手臂淌下,将他惨白的皮肤晕红一片。他轻轻舔了一口,抬首,头一次笑得快意而张扬:“帝鸿,来世再见。”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只觉得手中的腾空剑忽然变得滚烫无比,几乎握持不住。银白的剑身上,缓缓浮上一个手印,那位置显然便是九婴当日拼死抓住的地方。他那时虽然战败,牺牲了三颗头一只手,却已经做到了必须要做的事情。 在光球映下的莹莹绿光中,妖异的红雾看似缓慢而悠闲地从那里攀爬了上来,在片刻之内肆无忌惮地晕染开来,开出大朵大朵灼热嫣红的鲜花,如同静静燃烧着的炽烈火焰,朝着我持剑的手臂迅速蔓延。 ——是九婴的血咒。 我毫不犹豫地松手,将腾空剑抛了出去。它着地的方位泛起一阵涟漪,坚实的土地仿佛成了水面,剑晃动了一下,便开始一点一点地下沉。 这样简陋的陷阱本来就不可能要我的性命。果然,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布置,目标并非是我,而是原属于颛顼的这把腾空剑。 我皱眉,侧头看去想要确认陆丞的位置,却发现他所有的力量都被破魂阵吸干,已在那一瞬间成为了一具腐朽的枯骨,血肉脱落,石灰色的颅骨静静反射着艳红浓烈的火光。 死得悄无声息、义无反顾…… 为幕后黑手如此鞠躬尽瘁,真是不知道陆丞喜欢的究竟是谁。他太看重自己的爱情,太轻视自己的生命,而对什么东西太在意或太不在意,总是容易将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纠结,正如采鸟所说,不管腹泻还是便秘,本质上其实都是闹肚子。 归根结底,陆丞飞蛾扑火,牺牲了所有,感动的却终究不过自己而已。 “大人!”司幽强撑着披上衣服,爬上岸来却不能接近,平素淡然的脸上全是焦急,竟然朝着我的方向高呼出声。 被这一声叫得醒过神来,我回头看去,微微挑眉。 没想到司幽也有为了我,表露出这般失态模样的时候。 心中微暖,我勾唇一笑回答道:“不必担心,司幽,我没事。” 司幽闻言,眉目中的焦灼却丝毫未减,只对我大声喊道:“大人自然无事,臣急的是腾空剑!” 我:…… 看我没有反应,司幽拢起眉头,朝着阵中迈步,犹豫一下又将脚收了回去,稳了稳心神只顾劝道:“此剑已传三代,先皇帝俊曾嘱托,腾空剑不可离手,大人忘了么。” ……一个两个都只惦记着腾空剑,这年头真是人不比剑,人比剑贱。 我收起笑意,装作漫不经心道:“共工当年正是被颛顼困在不周山下,而腾空剑则可以斩断锁链,放他出来。我自然记得,但即便是我也破不了血咒,贸然接近,只会重伤。” “腾空剑落于他人之手,隐患太大。”司幽吸了口气压住自己的情绪,抿唇强作平静道:“难道腾空剑就这样归了他们吗?” 我面带浅笑地反问:“那又如何?左右陆丞已经赔了条命上去,我被他算计,赔上把剑也不算什么。” 司幽不能置信地望了我一会,面色倏忽沉了下来。他虽在阵外,腾空剑却离他挺近。我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他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那鲜血结成的花丛之中,呲的一声,与剑柄相接触的地方便被烫下一层皮来。 烧伤沿着手臂快速的向上蔓延,可怖的伤口在一息之间便已布满了司幽的胸口。 法阵被扰,大地一阵剧烈的震动,周围光球开始疯狂地打着旋儿,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风雪,青绿的雪花飘零而下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铺得厚厚一层,缓慢而坚定地腐蚀着他的血肉。然而司幽却不顾骇人的伤势,硬是咬着牙不肯松手,想将没入地面大半的腾空剑给抢回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的苍白。 我今日见到的傻瓜已经足够多了,却未料到沉稳如司幽,竟也会如此行事。他的衣袍下渗出或深或浅的血痕,下唇咬出深深的齿印。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不稳:“司幽,放手。” 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眸中浮起怒色,结印唤出一阵焚风吹散飞舞的斑斑光点,闪身过去。艳丽的虚幻花朵蓦然盛放,花瓣四散成耀眼的流光喷溅开来,纷乱的绯红与浅绿之中,我一把拉住司幽,逆着朔风退开,裹挟着金色火星的热浪轰然爆开,转瞬便将一切淹没。 强行破阵,即便是我也不能全身而退。 我咳嗽了一声,抹去唇边血迹,将司幽搂在怀里。血从我的肩膀不住涌出,涔涔地淌下,与他的血混在一起,将浅色衣袍染得嫣红。 司幽提起力气仰头看我,瞳孔有些涣散:“剑拿回来了么?” 我顿了顿,还是诚实答道:“没有。”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君上曾说过,这把剑决不能丢。”司幽茫然地睁大眼睛:“没有内丹,我终究还是成了一个累赘,什么都做不到……大人,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抚上他的脸颊,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话要留给我么?” 司幽扯起嘴角,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着我道:“若是你不曾杀了帝晨大人,那该多好,从前的日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可我也要死了,终究再没有机会了。” 我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唇靠近他的耳畔,轻声道:“其实也未必没有机会。” 司幽身体微僵。 我闲闲地说出下一句话:“我料到这一路不会平安,因此随身带了番木丸,将药给你服下,再把内丹还给你,想来你再想活上百十来年,不成问题。” 司幽:…… 我继续道:“不过你说出那些话来,我听得十分感动。” 司幽的耳根倏忽染上一层薄红。半刻钟后,他吃完了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犹自生气,但精神显然好上了许多,看上去似乎立刻就能爬起来将我打上一顿,可见番木丸的药效确实不错,只可惜骆明炼了数千年,也只得了这么一颗。 我负手长立,将喉头的腥气咽下去,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司幽,你若还能行走,便去昌意那里等上几日吧。” 司幽扶着身边一块山石站起来,闻言眉头微蹙:“如今找腾空剑要紧。大人抛下臣,想去做什么?” “为何要找剑?”我弯起嘴角,慢条斯理道:“我只要杀了共工,便能釜底抽薪。” “就算共工被缩在不周山下,他也仍有全盛时的五分法力。”司幽不赞同道:“大人您……” “司幽。”我打断他的话,语调淡淡:“你以为我是谁?” 司幽的话语顿住,半晌,他低头抿唇,单膝跪地道:“臣多言了。” “起来吧,无妨。”我将视线穿过树影横斜处,笑了笑:“司幽,你知道我的底线。” 司幽霍然抬头,坚持道:“若大人执意要去斩杀共工,请带上臣。” “原本以为你只会对帝晨说出这样的话。”我半眯起眼:“怎么,你如今愿意为我而豁出性命了么?” “臣不愿为大人死……”司幽开口,眼神灼灼,一字一句地说道:“臣只想和大人一起生。” 我垂眸,不语。 司幽肯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觉得有多高兴。因我早就知道,司幽看似忠心耿耿,其实是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棋子,已蛰伏良久。他若说愿意为我而死,大概是指愿意为了杀我而死;他说想和我一起生,那纯粹便是在骗人。 这一路上,他的行动也有许多漏洞,譬如他对我一向敬而远之,为何几日之前竟会突然接近?譬如当日他病体难支,为何执意要抱着那个女孩?譬如陆丞催动破魂阵,却又为何独独放过司幽? 他的表演十分蹩脚,而我选择对此视而不见,是因为若有些话说了出口,司幽恐怕连假装,都不会再愿意装上一装。 我将他带在身边,挖去他的内丹,只是不想给他背叛我的机会,可他这般以找死为己任,却从未给过我一个机会。 看着他沉默良久,我终究还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话说人生难得糊涂,有时却是不得不糊涂。 不说司幽,便是常羲也早已有了二心,可若是太早揭穿了他,那之后殿中堆得跟小山一般高的公文势必要我自己来写,九黎殿的修缮势必要我自己监督,入睡前一碗夜宵势必也不会再有了,连殿前的莲花恐怕都要枯死。 常羲一边日理万机地忙着谋反,一边还要辛辛苦苦管我衣食住行,即便他是个逆臣,也是个劳苦功高的逆臣。若拿下了他,眼下长年青黑,累得快要猝死的可能就会变成我,如此算来,这买卖不大合算,因此一来二去,他的命就被我留到了现在。 这样比较起来,再给司幽一个机会带他去大荒其实也不算什么,我总不能厚此薄彼…… 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会找这许多理由,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杀司幽。其实在犹豫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人在黑暗中处得久了,便会本能地靠近光明,因此父神从来偏疼帝晨,而我则喜欢上了司幽。 犹记得三月冷雨,草木萧萧。 司幽满面泪痕,眼中全是恨意,却如今日一般跪着,语气平平:“帝鸿大人,您若当真对臣有半点情愫,可否让臣最后看一眼君上的遗骨,以作拜别?” 我侧头看他,沉默片刻,轻笑:“司幽,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自此明恋变暗恋。 暗恋了这许多年。 ☆、第 9 章 我仍带着司幽上路。乘金乌取道虞渊至大荒需三日,我和他一绕路,便生生多用了七天时间。 眼前平沙莽莽,一片荒芜,地平线长长地延伸开去,在天际突兀地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截断,不周山如同一座灰黑色的墓碑静静伫立,尖锐凄厉地伸向蔚蓝的天空,焦黄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岩浆湖不住翻腾,吐纳着暗色的烟气。 即便空间广阔,漫步其中,却只觉得压抑。这便是大荒的风景,无比单调,无比荒凉——这意味着,在别人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时候,共工大概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数砂子玩,任由旷古而来的西风,一点点逐渐消磨完自己昔日凌云壮志。 自古英雄气短,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枭雄豪杰们大多不是没落,便是走在没落的路上。可没落了之后还要被禁锢在这么个地方成千上万年不能解脱,只要本来不是个傻子,就势必会被逼成一个疯子。 用采鸟的话来说,便是原本一坨屎,自认倒霉吃了也就吃了,却没想到屎里居然还有毒。 因此吃了这坨有毒的屎,共工今日却还能盘腿坐着,心平气和地与我讲话,实在让我有些惊讶。 他是一个黑面长须的高壮汉子,脸庞被风沙刮磨得有些粗糙,手脚全都被铁链层层叠叠地缠住,眼神平和,声如洪钟:“帝鸿,你来了。” 我扯着嘴角,长袍凌风飘展,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你是来杀老夫的,可老夫也等你许久。果然如那人所说,你多疑而自大,见腾空剑被夺,就一定会来这里取老夫的性命。” 共工淡淡回答道:“六合之中与老夫法力相近的,如今不到一掌之数,你今日来此,正可替老夫留在大荒,此乃天命。” “是我大意了。”我挑眉:“那人,是指常羲?” 共工语气平平地回答道:“老夫曾与他有过约定。他的姓名,老夫不便透露。” 我讥诮地吊起唇角:“既然如此,你是否也已经布下什么阵法,只等我自投罗网?” 共工眼睛微微眯起,眉目中难得流露出一丝不悦:“老夫从来不屑于这些诡道,答应他只是想要引你来此,不得已而为之。你既然已经到此,老夫便与你光明正大地战上一场。” 我轻笑道:“有备而来,以逸待劳,如何能称得上光明正大?” “不错。”共工一笑点头,随即忽然出手,伴着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毫不犹豫地扭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他在路上布了陷阱削弱你的实力,老夫用这一只手来还便是。” 我脸上的轻视褪去,换上一层凝重。 不愧是当初能与颛顼争夺帝位的上古大神,确实有其独到的胸襟气量。如此对手,确实值得我承认尊敬。我往日与共工不熟,此时却有些喜欢他了。 ……当然,他若是能将右手双腿一起扭断,我可能会更喜欢他一些。 我不语,扬手在司幽身边设下一道火牢,司幽蹙起眉头:“大人?” 我本意是叫他安静呆着,作为一个敌方内应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碍我的事,便冷着脸没有回答。 共工却忽然转头,一双黑如古潭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扫过司幽的脸,随后转向我,见猎心喜道:“好,传闻果然不可尽信,不愿以多胜少,你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很合老夫的脾性。比那看老夫和颛顼相争,最后渔翁得利的帝俊小儿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我挑起一边眉毛,开口道:“此事并非你所想,谬赞了。” 锁链当啷作响,共工坐直身体,细细打量我,一脸欣赏道:“竟然还这样谦虚,小辈之中,比得上你的恐怕没有几个。如此,能当得老夫的对手!” 我沉默片刻,轻笑:“那又如何?” 共工道:“不如老夫为你做个媒吧。” 我:…… 单身却还胆敢招惹中老年人,是我错了。但如此严肃紧张的时刻,出现这样的对话难道就没有哪里不对吗? 共工不以为意,抚着胡须眯眼道:“老夫有个手下,名叫浮游的,学识品德都好,性格耿直,颇有手段,与你相配,万般皆好。” ……万般皆好,就是已经死了,还不甘寂寞,化作一只红熊到处作恶。 我于是肃然道:“我与浮游,怕是性格不合。” 共工奇道:“你不喜浮游,喜欢怎样的人?” 生死之间仍在纠结这样的问题,可见他在这空无一物的大荒之内,确实寂寞了许久。我只觉无话可说,便随口道:“你这样的。” 共工摸胡子的手一僵,犹豫半晌,方才一板一眼地严肃道:“老夫命不久矣,其实是想托你照顾浮游一二。然你既然竟对我有意,也罢,那就按神族的规矩来,你要是能打得过老夫,老夫便跟着你。” 我:…… 有些人真是天生开不得玩笑,我正想解释,共工便是一抬手,一阵罡风扑面而来,我侧身闪过,却见他身形猛然拔高了数百丈,一脚便踏了下来,显然是一来便用了全力。 看来他大抵还是挺嫌弃我的。 我心中苦笑,纵身飞跃而起,踩着他的膝盖后撤数尺躲开,左手结印化出一柄火焰凝聚而成的长剑,剑啸直冲九天,转眼之间共工的皮肤便凹下一块,火焰如游龙一般顺着他的小腿向上蔓延。 然而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哈哈一笑,抚掌朝我当头罩下,声势无比惊人。我被风压带得身体一歪,剑刃迎上一道极其霸道的力量。 果然不愧是共工,纵然力量只剩五分,又自断一臂,仍然不可小觑。我与他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是平日,虽不一定赢,却一定不会死。可这一交手,他一副要与我打个痛快的模样,便不知要用上几天几夜,我的毒却撑不了那么久。 更不要说我胜了还要娶他。 不如假败…… 一边与他周旋,我心思变换。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金乌已飞了两个来回。激战之中,我索性避开一击,游鱼似地从共工手肘的空隙钻了过去,右手奋力探出抓住他的上唇,身形一晃便进了他的嘴巴。 光线一黯,我手心中火焰漫溢而出,向他喉头涌去。这一击非同小可,共工探手变来抓我,我正要趁他张口时出去,他却变爪为掌,竟直接扪住了自己的嘴,将我困在其中。 我立时觉得不妙,袖中弹出一把匕首想要自己开个口子出去,却听耳边传来隆隆水声。回头望去,粗大的水柱翻腾汹涌着奔泻而来,我一时根本无处可躲,生生受了这排山倒海的一击,重重地被水流拍在不周山的崖壁上。 共工出手如电地掐住我,随即轰然单膝跪倒在地上,重重咳嗽起来,不在意地抹去唇边血痕,笑道:“帝鸿,你竟能想出这种方法来重创于我,果真不错,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我也笑:“要杀要剐,那便动手吧。” “非也。”共工眉头微拢,沉吟道:“老夫原意是让你做我替身,留在这大荒之内,如今你我惺惺相惜,到底有些不忍。可世事到底无可奈何,总归老夫会遣人夺取腾空剑,改日无论如何也会将你救出来。” 我唇角一抽:“其实也没有多惺惺相惜,你不必费心至此。” 共工端详我许久,叹气道:“不想连累我?如今像你这般善心的孩子,倒是不多了。” 我:…… 他不再言语,忽地伸手探向我胸口。一股寒流随之传来,与我体内法力激烈冲撞,我只觉一阵晕眩,丹田发出璀璨蓝光,渐渐裹了我全身,竟是共工的仙辉,正一点点没入我的体内。锁链被光芒激发,不住颤动起来,活了一般从共工四肢纷纷掉落,转而缠绕到我的身上。 这封印,还是当年颛顼得胜后加诸共工,识别的是共工的法力。果然如之前所料,共工为求脱身,就必须选择将一身的修为转到我的体内。只是他的力量太过霸道,又于我属性相克,在我经脉之中胡乱肆虐,我原本就有伤在身,此刻如千刀万剐一般。 我任由锁链加身,将要出口的闷哼硬是咽下去,一笑漠然道:“你明知就是出去了,也有人等着杀你。常羲想坐稳王位,就一定会趁着你伤重立足未稳之时下手。” “可这又如何,无论怎样疯狂之事,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便做得。”共工笑得无比洒脱,开口回答:“我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纵然只能自由地活上一天,也比在此蹉跎万年要值当许多。” 我眼中映出共工的样子,怔愣片刻,方才收回来,投注向湛蓝的天空,心底忽然涌上一些羡慕。 能够自己做出选择,有时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哪怕是选择何时去死呢? 可我却从未有过这份幸运,到死的时候,大概说不上一句:此生不枉。 ☆、第 10 章 我会有此感慨,大抵还是觉得自己活得不甚痛快。 但这世上每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一定会有大大小小的烦恼。大家普遍觉得三岁稚儿无忧无虑,其实没准因为每天只准吃一颗糖,或者想玩的时候却一定要被逼着睡上一个午觉,他们也常常感到十分烦恼。 只是痛苦来来去去,人们并不会为每一件事都立一块墓碑,我们擅长遗忘,因此总能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可我有的时候终归难以坚持下去,尤其身体现在撕心裂肺的疼,共工一张决计称不上赏心悦目的黑脸,却还时时刻刻地在我面前晃荡。 “帝鸿。”他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道忧色:“你之前的伤太重,竟受不住老夫的全部修为,如此下去,怕是要爆体而亡。” 此时共工三分之二的法力已经都到了我的体内,力量无法支撑他庞然大物般的身躯,一张脸从边缘化作山石,一开口便饼渣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被铁索层层叠叠地捆住不能动弹,只好侧头避过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面带浅笑地淡淡说道:“你莫不是叫我提前说些遗言?不必费心,我没什么好说的,说了大概也没人想听。” 共工自然不会想要杀我。我若一死,这转移之法便是前功尽弃。 他沉吟片刻,视线投向司幽,道:“或可叫一边的黑龙替你承受一二。” “他比我弱上许多,伤得却比我要重,于你并无丝毫价值……”我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何况这个办法,你之前想必已经试过多次,也失败了多次,这才选定了我。” 共工脸上闪过复杂神色。 我继续闲闲道:“共工,我乃天帝,纵然是你,也不可能轻易要了我的性命。这世上,原本没有谁能要的了我的命。” 谁知话音刚落,胸口便是一阵绞痛,我重重咳嗽起来,神智略微模糊,火牢便再不能维持。司幽原本苍白的脸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他踉跄几步,身形如此单薄,同苍茫厚重的大荒景色格格不入。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3节 共工与我皆是一愣。 我偏头遥遥地望着他,想:或许司幽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罢。 再一想,这几分可有可无的喜欢也没什么用,他照样要杀我,而我回去,一定也会杀了他。 命数这种东西,当真是太过奥妙。 我却没有想到,司幽竟会直直冲过来,眼中是锐利的杀气,不是对我,而是对共工。他的身姿凌厉而优美,然对共工来说,却终究只是空架子。伴随相击之声,司幽重重摔在我的身旁,玉冠被震裂,长发漆黑如墨。 共工从喉头溢出一声叹息,道:“这黑龙碰到老夫时,有部分修为转到了他的身上,量虽不多,他也命不久矣。他既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也算是个忠仆。老夫先前倒是想岔了,事到如今,非我所愿。” 他摇头,连叹三声“罢了”,陡然起身,浑身骨骼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我着实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然而地面开始剧烈震颤,不周山像是活了过来,发出绝望的啸吟,剩余的锁链沸腾一般翻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纷纷穿破苍蓝的天空,一层又一层地攀上共工巨大的身躯。 共工却全然不以为意地高举起一只手,剧烈的光线从周围向他的身体流动,化作奔腾的水流,水柱以难以想象的声势射空而起,在极高处落下,像是盛放的璀璨烟火。流水将他全身覆盖起来,共工发出一声怒吼,身躯骤然爆开,伴随成为碎片的铁链,血肉化作水滴,如同一场大雨般洒落。 以元神做引,即便逃出去之后无人追杀,共工也不能活过七天。司幽侧身抱住我,半空中回响着共工对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帝鸿小友,保重!” 我正奇他自身不保,却还叫我保重,便见朗朗晴空忽然阴云密布,蒸腾旋转成一个贯穿天地的漩涡,其中隐隐有雷声。 司幽额头冒出冷汗来:“劫雷……” 万物得灵气而长,修炼便是夺天地之造化,一旦有所成就,便会引来九天玄雷。却不想共工逃脱颛顼封印,竟也会引来煌煌天威,且声势恐怕还不算太小。 此刻没有任何依仗,我与司幽均锁链加身,正是避无可避,正好替共工受了这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我未及思虑,便翻身遮住司幽。 一道道银光顷刻便铺天盖地而下,瞬间打造出天地之间一个无比华丽的牢笼。隆隆雷声让我听不到司幽的哭喊,我索性吻上他,空气中脉脉流动着焦土的气味。 铁链将我们捆在一起,肌肤贴着肌肤。我将他在怀中锁紧,感受到司幽的心跳。他掌心覆在我的背上,唇齿辗转,身体头一次不那么僵硬,口中溢出的呻吟却沙哑。 时光缓缓流逝,周围寸草不生,皆是焦土,只剩下我与司幽两个活物。我生受了这些劫雷,本该连动动手指的力气却没有,却仍然不肯放开他。 司幽伸手抚上我的脸,语调不稳:“帝鸿?” 我用食指抹去滴落在他身上的血,轻笑:“我要死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你果然早知道了……”他一愣,脸上表情变幻,抿唇道:“当日常羲找到我,我答应了他。但之前的话并不全是说谎,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去,碧落黄泉,我们三人仍同以前一样。” 我沉默片刻,收敛了笑意,开口淡然道:“真是可惜,我不会死,司幽。” 司幽不语,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滑过一点恍然与歉疚。我放开他,勉强支撑着倚在山壁之上,笑容里的意味连自己也不大清楚,司幽却仿佛看懂了一般,脸色青灰,探手想拉住我的衣摆,却又像是被明火烫到。 我于是笑,漫不经心道:“司幽,你不欠我的,因你欠我的,我已经全部自己拿回来了。” 司幽望着我,脸上漫开一层又一层的悲意,开口道:“帝鸿,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帝晨?” 我顿了一顿,仔细分辨他神色,唇边却泛起冷冷笑意:“司幽,你想学陆丞,可他已经死了,我……” 话音未完,司幽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就这么吻了上来,眼睛大大地睁着,眼底如燃尽的死灰。 我怔愣,心底的怒气陡然颓了三分。几万年来,我折磨的是他人,同时也在折磨自己,其实已经难以承受,却从来只能埋在心里。 万年……只因与帝晨的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不能被他人知道,我此刻却有一种冲动,想将这些隐秘的事说与司幽听。毕竟若要杀我,想必之前趁天雷降下,我毫无防备之际便能动手。既然不曾真想杀我想,既然是司幽……或者可以信他,试一试…… 云层仍未散去,辉映着昏沉的色彩,黄沙漫天飞舞着落在干坼的土地上。 我一把推开司幽,微微仰头看着天边层叠堆砌的厚重云山,良久开口,做最后一次试探:“你之前做的事,我可以当做不知道。我想了想,若死在你手上,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只有这一次,你想杀我可以动手,我不会反抗。” 司幽闭眼,脸上浮起一点惨淡的笑意,神情是隐忍的脆弱。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知道,自己一定下不了手。” 我心下一松,垂下眼帘忍不住笑了笑,随即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近前,替他整理敞开的襟口:“那我们便一同活下去。” 司幽猛然抬头,似是不可置信,半晌才道:“可以么?” 我终于笑出声来:“你不愿意?” 司幽一动不动地僵住,脸上不知为何白了一下,又迅速隐没,随后摇了摇头,跟着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来,道:“我知道你身中流火之毒,如今被困在这里……但既然你愿意信我,即便只剩几天可以相守,也够了。” 我道:“你怎知我没有后手?” 司幽惊疑地望向我。 “这封印本来是专为共工所制,只能困住我五十来天。本来这些时日也足够我毒发身亡,可惜……”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常羲机关算尽,却不想我其实只是一个靶子。解药我自然另外安排人去取了,不过三日,想来他便能够到此。常羲根深叶茂,我一直摸不清他的底细。如今要对付共工,他也只能将那些压箱底的同盟手下都拿出来亮一亮。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此养几天伤,回去便能将其一网打尽。” 司幽道:“可端华宫中,并没有谁奉命来大荒,否则常羲一定会知道。” 他顿了顿:“是宫外之人?” 我点头:“是采鸟。” 司幽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才静静道:“我以为他隐居多年,早就不问世事。” 我猜司幽有些吃味,便将他揽入怀中,笑道:“他虽忙着生孩子,可我毕竟管了他许多年的饭食。我要他来,他便不得不来。” 司幽点点头,在我耳边道:“不错,帝鸿,你总有颇多算计,叫人怎么也想不到。但他想必应当是你最后的一手棋了吧。” 我侧头,正想与他解释一二,却忽然感觉胸口毫无征兆地一凉。 那是一柄匕首,穿胸而过,那么利,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这只是暂时的,一股暖流从刃尖汇聚而来,与原本就有的两道彼此厮杀的力量绞在一起,痛感排山倒海而来,我身体一颤,呕出一口血来,却只觉得茫然。 “为什么?” 之前并非不痛,只是我既然已经习惯了,便索性一直忍着,可这从内里一点点搅碎我血肉的感觉,纵然是我也实在难以忍受。轻微的麻痹感从指间漫上来,我的视线不清,却本能地将司幽又抱紧了一些,刀刃随这动作又推进几分。 “为什么?” 我像是抱着一把利剑,抱得愈紧,伤得便愈深,分明知道原因,却还要忍不住地追问。 这世上有那么多死法,他却偏偏为我选了这最痛苦的一种。 血腥气开始弥漫,沉寂片刻,司幽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使命。 他将全部的修为都传到了我的身上,近乎莽撞。与共工不同,司幽没有术法做引导,丹田一时枯竭,这么做便是必死无疑。如今他已声若游丝,却依然句句成章。 “只有我才有可能得到你的信任近你的身,这才是常羲真正安排的杀着。帝鸿,对不起,我与你说的并不都是假话,但你心思深沉至此,又有可能与共工余孽联合,我已问清了你所有的后手,便不能再放任你活着,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黑色的长发零星挡住了他的眼睛。血不断地涌出,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帝晨?” “是。”司幽顿了顿,语气里忽然带出了浓浓的恨意:“这一刀,只是为了帝晨。” ……总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却发现身边之人其实才各个都演技过人。 我终于笑出声来,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笑得快意而癫狂,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撕心裂肺。 我平顺下气息,轻声道:“可惜了,你这样做,我顶多身受重伤,还是死不掉。” 司幽抿唇,缄默地望着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他早没了挣扎的气力,我笑了笑,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开口道:“那样杀不了我,这样才行。” 随即用力,帮他捅进了我的腹中,同时另一只手也探进了他原本就有的那道伤口,抓住两颗内丹毫不犹豫地往外拖拽。 司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猛然弓起脊背,瞳孔一下便涣散了。我视线已然模糊,眼中映不出他的表情,便索性施了个法让他睡去。 内丹被夺的感觉着实很疼,怪不得司幽那么恨我,恨到想杀了我。何况一命换他一命,将我的内丹给他,也算是两清。 并非生无可恋,只是不能不死。 铅色的天空渗出一点血痕,浓云渐渐散开,但炽烈的日光已然褪去,黄昏。 夕照将我的视野染得一片橙红,我松开手靠着崖壁,任由昏迷的司幽摔在地上。血缓缓地漫开,浸湿了脚边的黄土。神智一点点离我而去,夜色侵袭带来微寒,一点点占据着我的身体。 有些东西强求不得,何况他们一群好人杀了我一个恶人,着实是天下正道,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 只是有一句话我原想告诉司幽,却到底没有机会。 ——帝晨,其实非我所杀。 ☆、第 11 章 神族和妖族的寿命长久,便不把时间当成一回事,工作效率往往十分低下。此后过了足足一个月,常羲才正式宣布我的死讯,随后又向天下宣读了我的十大罪状,据说头一条便是谋害先王帝晨。 为示惩戒,他不允许我的灵位入栖灵塔,又因我受重伤后将内丹给了司幽,理应灰飞烟灭,肉身尽毁,常羲便在大荒不周山下临时修了个十分寒酸的衣冠冢,坟上立了一碑,碑文不言我生平,仅书“思过”两个大字。 魔头既除,四海八荒于是普天同庆,众人奔走相告,深觉老天终于长了眼睛,一个个排着队拥到坟前,只为在我的墓碑上吐一口唾沫踩上一脚,以示自己正气浩然、嫉恶如仇。 这种行为听说很是带动了那一带旅馆酒肆的生意。半年不到钟山附近的妖族们便赚了个盆满钵盈,纷纷摸着鼓起腰包,诚挚地希望我能爬起来再死上个十次八次,常羲的威望也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全是小人嘴脸。常羲用腾空剑救出司幽后,立刻封了他大护法,司幽竟也不声不响地受了。而高阳那颗墙头草,如今更是完全倒向常羲,口口声声君上君下的。” 采鸟眉飞色舞地转述完消息,在八仙桌的对面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举着酒碗喝下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才分出神来摇头晃脑地对我接着说话。 “唉,除了我,还有谁是真真正正想着您的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主上您可就惨了。将您引出端华宫,又在路上一步步削弱您的实力,同时确定司幽在您心里的地位,最后再让您最在乎信任的司幽捅上这最后一刀,啧啧,常羲这小子,手段可真是龌龊。”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真是太会聊天了…… 我原本正偏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司幽这个熟悉的人名,眉头一挑便波澜不惊道:“就算你不来,我也不至于死。” 我原本的计划,是吃了解药再慢慢解开封印。反正以共工的性格,他一定会先行出手,前往端华宫灭了常羲这个想利用于他的小人。而他俩斗个两败俱伤,我正好渔翁得利。 况且就算常羲真的派人来杀我,我虽伤重,也还有四成功力,加上采鸟相护,撑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只要拖过这段时间,一旦我伤愈脱困,常羲就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如此便能将宫中所有潜藏的心怀不轨之人全都揪出来,顺便还能除了那个让我一直头疼的共工……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共工竟以元神做引,强制突破封印,只剩七天可活,而我则被司幽所伤,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想如之前那般慢慢解开封印,那就是在等死。无法可想,我也只有将计就计演了一出苦肉计,将内丹给了司幽,从而把共工之前给我的修为全转移到了他身上,以此脱开锁链束缚,金蝉脱壳与采鸟汇合。 这样重的伤,谁都以为我就算逃了,也会魂飞魄散,而我本来也应该魂飞魄散,可我一直防着这一天,暗暗为自己留了一张底牌,这才替自己留下了假死的余地。 从未有人见过我的原身,而我帝氏一族,其实乃上古龙族。与司幽那等由蛟蛇后天化成的虺龙不同,帝氏生来便有龙珠,无需修炼,便有改天换地之能。我失了内丹,便是靠这一颗龙珠撑了下来,甚至修养了些时日后,法力竟恢复了两成有余。 “就是我一个人,也能活下来,不过处境更难些罢了。”想了想,我又补充道:“这些事虽与之前谋划不同,但总归还在我掌控之中。” 采鸟放下酒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借着身高优势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扯着嘴角笑眯眯道:“主上事到如今还要嘴硬,真是顽皮。” 我眼皮登时一跳,拨开他的手,冷冷微笑道:“不及你顽皮。” 采鸟打了个寒战,讪讪地收回手,努力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您丹田受损,成了这人间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常羲可是快要称帝了,您这个样子,怎么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阻止他?” “不会太快,常羲登上帝位,正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杀了我,也是弑君。这罪名,怕是比我的还要重上几分,毕竟我姓帝,而他不过是个臣子。因而他必须将我踩入尘土,把帝晨奉上神坛,才能让众人信服他弑君夺位的合理性,才能借帝晨的势才能有所作为。” 我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瞥了采鸟一眼,语调轻而冷。 “正是由此,常羲才会将污水全泼在我的身上,只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为先帝报仇的忠臣。等时机成熟,他再假装是因为帝家已无后人,为天下太平才不得已而占了这个位置。但想要让天下人都接受这个解释,他还需要时间。” 采鸟眯了下眼睛,试探着问道:“您要借这段时间养伤?” 我轻笑否认:“不是。” 采鸟不知道,我变成少年的样子,并非单单因为丹田受损,若不取回内丹,只靠着龙珠,我恐怕到死都会是这个样子。 而我的敌人,也并不只有常羲。 因我太强,此时共工已死,东王公隐居蓬莱,六合之内无人是我敌手,因此不论妖族还是神族,绝不会眼睁睁地看我法力恢复,重新踏上王座。 我要活着,要完成帝晨托付之事,只有主动出击一途。 “那您想做什么?”采鸟皱眉,细细分辨我的神色,收敛了平日里不正经的表情,正色道:“我拖家带口,家中还有娇妻,虽说可以帮您,但实在不敢太过冒险。” 我举杯的手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只淡淡回答:“放心,不会是什么要你拼命的事,常羲其实早已为我铺好了路。” 采鸟一愣:“什么意思?” “常羲盘算得很好,可他的计划有一个漏洞。”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勾唇似笑非笑道:“他扬的其实是帝晨的声势,若帝晨没有后人,他自可狐假虎威,可若帝晨有呢?” 采鸟瞪大眼睛:“帝晨大人有私生子?!” “没有。”我道:“可我与他是兄弟,血浓于水,他的后代能通过的一切测试,我也全部都能通过。” “……”采鸟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要冒充你兄长的儿子!?” “何必大惊小怪,这是一条捷径。若不这么做,我这副少年样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笑道:“采鸟,我当年断言,你若继续呆在端华宫中,不出千年必定死于非命,便是察觉到你身上欠缺了一件东西。” 采鸟噎了一下,咳嗽几声闷闷道:“少什么不知道,我倒觉得是比您多了一样东西。” 我挑眉:“哦,何物?” 采鸟:“……脸皮。” 我:…… 半晌过后,我点点头,平静地微笑:“我确实偶尔不要脸,但你却时常不要命。” 采鸟咽了口口水,果断地转移了话题:“主上,您要做人家的儿子,可也要常羲肯给你机会啊。” 我不与他计较,开口道:“我自会找人与我作保。” “谁?”采鸟顿了顿:“我可是人微言轻。” “不指望你。”我冷笑一声将视线投向窗外,想起记忆中那人的样子,沉声道:“是雷神玄嚣,我与帝晨昔年的好友,也是一个实打实的疯子。” 采鸟怔愣道:“他不是避世多年?已经许多年没人见过那位大人了。” 我冷笑:“你不也避世多年?我要找的人,从来就没有找不到的。我曾叫人留意过他的行踪,三十余年前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便是这里,云和国的国都——穷桑城。” 采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主上心中原来早有打算。不过东陆不比其他地方,人族聚居的地方不好大张旗鼓,穷桑城又很大,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各个地方找过来便是了。”我勾唇:“不是有你么?” 采鸟:…… “得,我这就去找。”他哭丧着脸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认命地站身来招了招手道:“小二,结账。” 他丢给对方三十文钱,却不想那小二恭敬道:“两位客官,酒水只十五文便可。” 我与采鸟对视一眼,采鸟问道:“为何与门口标价不同?” “客官大概刚从外地过来,有所不知。今天是云和国的国主,孟且大人寻回自己十三岁侄儿的大日子。”小二脸上堆出笑容,解释道:“是以掌柜的说了,今儿个只要是这个年龄的少年来店里吃饭,便全打个对折。” 采鸟虽在东陆呆了许久,却并不清楚这些事情,于是奇道:“国主不是姓楚么,这一代的,我记得是叫楚夏邑?” 小二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神色,压低声音道:“那个昏君,早就死了。他荒淫无度,残害忠良,孟氏将门之家,世代忠良,他听信谗言,竟在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派人屠了孟家满门。孟且大人因此奋起杀入皇宫,将什么皇子公主、皇后嫔妃的杀了个干净,又将楚夏邑的人头挂在宫门之上,自立为王。”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事。”采鸟喃喃了一句,眯了眯眼睛道:“再怎么说,孟且也是叛臣,可听你的话,似乎对他很有维护敬仰之意……” 小二表情一僵,竟然瞪了采鸟一眼,怒道:“楚夏邑那是咎由自取,何况自孟且大人执掌王位以来,云和国风调雨顺,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听说将军府当年有个三岁的孩子被下人护着逃过一劫,如今能找回来,我们都替孟且大人高兴。” 采鸟被他吼得后退一步,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我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接过了话头道:“这位兄弟不必动怒,我这个下属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口无遮拦惯了,回去我自会管教他。孟且大人的事,可否再跟我细说一二,我对他实在敬仰。” 小二看我几眼,哼哼几声不再追究,指了指窗外冷冷道:“几个被选出来的少年今天要到宫中滴血认亲,差不多也要从这条街上经过了吧。” 他话音落下,我果然听到有乐声传来。拥挤的人流自发地分开,让那支穿红戴紫的队伍能顺利通过,而旁边几桌也扒着窗户,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一面指指点点。 唢呐锣鼓吹吹打打,有身形相似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路过,脸上皆带有喜色。然而我的视线却在最后一个人身上顿住。那也是个极俊秀的少年,却有着一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垂头像是在出神地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行尸走肉般驾着马,宽大的衣袖有一处微微隆起。 那是一把刀。 杀人的刀。 ☆、第12章 那柄凶器常人看不到,却瞒不过我和采鸟的眼睛。那个少年隐忍着,想将所有的杀气都如那把刀一般小心藏匿起来,然而毕竟年幼,他过度平静以至于异常的表现反而让自己凸显于人群之外。 我想,他大概是想刺杀什么人,最可能的就是云和的新国君孟且。 孟且虽然看上去是个被人称颂的贤主,可也保不准哪天不经意时踩死个把蚂蚁,而这蚂蚁虽然不过是只虫子,却说不定恰恰就是那少年相依为命多年的唯一亲友。无论如何,这少年要杀孟且,自然有他的原因,毕竟这四海八荒众多自诩正义凛然之士悍不畏死、舍生取义之时,每一个都相信自己信奉的才是正理,而所杀之人也必定是罪该万死。 小二拿了钱已经离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窗外。采鸟原本也看得津津有味,闻言只好不满地扯扯嘴角,从人群中收回视线侧头看我,顿了顿问道:“主上,您讲这么一长串话,有什么意思,不如直说?” 我于是干脆利落道:“此事,我要管上一管。” 采鸟呼吸一滞,猛然睁大眼睛,看着我时表情就像是我的头上突然长出了一对角:“您这么冷酷无情、残忍暴虐、无血无泪的人,居然有想多管闲事的一天?” ……以这举世无双的口才,采鸟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真是一件让人思之不得的怪事。 我沉默片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卖人情的机会,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若救了孟且,他当然应该答应我的一些条件,比如寻找玄嚣。利用举国之力,总比你无头苍蝇一般在穷桑城里乱转要好。” 且不仅如此,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少年,恐怕与我要找之人有什么关联。 既然这样,我自当跟着此人,反正左右也无事,完全有闲暇没事找事。采鸟毕竟是我下属,虽将不满挂在嘴上,却还是垂头丧气地乖乖跟着我去看这一场热闹。 人族没有内丹,不能修炼而力量低微,寿命又极其短暂,自来便被神族和妖族小觑。而父神在位之时,更是搬来了广野山横于原本的察明山外侧。东陆通向中陆的狭长陆路于是被阻断,人族自此彻底困于一隅,随时间流逝,甚至到了不知其他二族存在的地步,只将上古传下的记忆当做荒谬绝伦的故事。 因此四海八荒的妖族和神族都将人族当成一个笑话,可羸弱的人族却也在这一片弹丸之地生根发芽,创造出了自己的繁华盛世。 东陆此时正值初春,天空清澈,桐花与柳絮一起在穷桑城中回旋飘飞,大瑶宫在熏然的日光中像是罩了一层虚幻缥缈的纱帘,重重亭台楼阁掩映在点点绿意之中,如离愁一般悠远。云和国的风景确同它的名字一样柔软,气韵如同雨后的浅云。 然而今日,印着车辙的石板路上却挤满了人群,大街上像是突然多出了十倍不止的人,百姓蜂拥而出,互相推搡着紧紧跟在少年们的队伍后面,迫不及待地挤向宫门前的广场,只为看一眼许久未曾出现在宫外的贤明国主。 人声喧嚣,仿佛有狂热的醉意流动在空气中,众人悄声议论着孟且及他侄儿孟从军的轶事,海潮般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身着甲胄的健壮兵士尽忠职守地将激动的民众拦回到广场边缘,牢牢守卫着秩序,几百个侍女们列成长队,纱衣在微风中无声轻飏。 场面如此宏大,但这些加起来,都没有一件事物令我惊讶。 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凭空树立在半空之中,薄的仿佛薄脆的纸片,其中散发着剔透黄色柔光的繁复花纹正如水一般流淌。 那像是玄嚣的手法。如果这还不能作为证据,那么当五个少年依次切开自己的手腕,由着侍女取足一小碗血放在法阵之下时,法阵所发出的神息便已让我百分之百地确认了此事。 我此前一直藏身在察明山中养伤,加上今日,在云和国也总共只待了三天,不想借此机会,简单地就从百姓们窸窸窣窣的议论中获得了诸多信息,而如今,更是连玄嚣的下落都有了线索。 只是我不明白,玄嚣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介人间帝王产生联系,甚至花大力气布下这个阵法,只为找到那个行踪不明的孟家血脉? 我混在人群之中,垂眸掩藏了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 而正当我疑惑不解之时,周围人都一齐发出了惊呼声,仅有一个碗中的血如烟气一般扶摇而上,慢慢融入了法阵之中,人选已经产生,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结果已定,请崇军大人上前。” 其余四个少年脸色煞白,面如死灰。那个身藏利刃的少年抿着唇,脸色却比他们还要苍白,目光轻晃,看了咫尺之外的大瑶宫一眼,才深吸一口气,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他竟然真的是孟且失散许久的侄儿,那么玄嚣…… 我一愣之下心思微转,立刻朝采鸟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把推开身前的甲士,悠悠然地上前,刻意地抬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语调淡淡道:“且慢,就这么定了不嫌太过轻率么。这个孟从军可是个骗子。” 事情猝然而至,使得四周瞬间沉寂下来。想来阻拦我的一干人全都愣在了原地。崇军张了张嘴,额头渗出冷汗,失声喊道:“你是什么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理会他,只环视众人,将各异的神态尽皆收入眼底,随即才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自然就是真真正正的孟从军。” 虽说旁观者清,我却更习惯置身于风暴之中,想要找出玄嚣,扰乱这个他明显分外重视的仪式自然是最方便的做法。 当然这方便大概只对于我而言,崇军胡乱被泼了一盆脏水,原本便紧绷的精神瞬间如拉得太紧的细线一般乍然断裂,他转身不顾仪态地扯住大太监的衣襟,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我已通过了测试,自然是真的,快把这犯上作乱的人给我赶下去!” 那太监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我将其看在眼里,轻笑着撺掇道:“姑且让我一试,于你本来也没什么损害,你又何必这般慌张,除非……” 见我将视线投向他的衣袖,崇军身体重重一颤。终于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他动作缓慢地闭上嘴放开太监,下唇不住地颤动着,那单薄的身躯似乎转眼便能融化在逆光之中。浓重的悲哀像是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仿佛他一辈子的努力,全部都将断送在我这一句未完的话里,如此无奈,又如此不甘。 大太监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服,看了眼崇军的表现,脸上满是狐疑。我毫不闪避地迎上他透出冷意的眼睛,伸手用指甲轻轻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血从白痕之中慢慢渗出,顺着我的手指滑落在地。毫不在乎地舔了一口,我几步从旁边桌上取过一个做祭器的陶罐,将鲜血滴了进去,等差不多了,才半是强迫地把东西塞给了呆立的侍女。 侍女反应过来,求助地看向面色冷冷的大太监。对方颌首,随后看向我,眼中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点同情的意味:“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微笑,一字一顿回答:“孟鸿。” 事情至此,除了我要花大力气想个假名字外,一切都很顺利。区区法阵自然难不住我,毕竟我也与喧嚣厮混多年,他的把戏,我自然清楚。之前已经仔细看过,相信只需改动一处符文,便能造出我是孟家后代的假象。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有人捣乱。当陶罐中的血被法阵吸收之时,崇军一脸震惊我能理解,面色惨白我也能够理解,可他忽然孤注一掷持刀向我冲来,那就实在有些不对了。可见现在的年轻人的确缺乏历练,不如我当年临危不乱、思虑周全。 采鸟不会出手,他还没到暴露的时候。况且在崇军口中喊着“孟鸿纳命来”一边朝我这边扑时,我自有数十种方法可以轻松闪躲过去。 谁知正当我在考虑用哪一种能不落痕迹之时,一道黑色箭影带着几乎化为实体的杀气毫无征兆地破风而来,如同曳着火光的流星一般坠于地面,碎石像是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般飞向天空,剧烈的震动从中心开始向外周播散。我拉住崇军入怀险险救了他一命,独自立于东倒西歪的人群之中,无形的疾风将我的袍袖和长发都倒吹着翻卷起来。 一个蓝衣的青年收起弓箭自藏身之处出来,看也不看被震动波及的百姓,径直到我面前单膝跪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喜怒:“我乃共工旧部浮游,奉命前来投入帝鸿大人的麾下。”顿了顿,他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崇军,面无表情道:“对帝鸿大人动手的人,全都该死。” 我:…… 浮游的声音掷地有声,余音在广场中不断回响。 崇军立刻就有了反应,惊疑不定道:“你不是叫孟鸿吗?” 太监艰难地从碎石之中爬起来,指着我恶狠狠骂道:“竟敢袭击大瑶宫,你果然心怀不轨!” 我:……………… 这事情的发展,实在是不给正努力进行阴谋诡计的我以一点起码的尊重。 浮游号称我的属下,竟出现得这样突然,这样恰到好处,可见表面百般逢迎的人不会是忠心耿耿的手下,而那些看似面冷话少、不听调遣,想出手时就出手的……才是认认真真想捅我刀的人。 帝鸿的名字想来很快便会传到常羲耳中,云和国已不能久待。我冷淡地瞥了浮游一眼,正准备推开崇军离开,却忽然有个小太监扶着帽子急匆匆地向这里跑来,高声冲我们的方向呼喊道:“三位大人留步,陛下有请!” ☆、第 13 章 浮游的突然出现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但除此之外,事情的发展总归还算是顺利,倒不如说——太过顺利了。 孟且并未出现,却而代之坐悠悠然在客厅正中的,却正是我要找的玄嚣。明丽的日光被窗柩分割成小块,在地面上投下点点金光,玄嚣坐在那里,仿若一个能被光线轻易穿透的淡青色薄影,他一向如此,有礼却疏离,就像是寂寂的午后时光,让人觉得舒服,但是也空洞无比。 “帝晨不在了,帝鸿几月前据传也死了。” 他将一杯茶推向对面的空位,弯起嘴角,目光温润,淡淡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你来此有何事,但旧友到访,无论如何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不愧是玄嚣,他看出了我的身份,也猜出我想隐瞒身份…… 我没有去接茶杯,而是在距茶几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定定地看了玄嚣一会,挑眉笑道:“我原本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玄嚣温和回答:“我有我的事,就像你也有你的事。” 飘零的白色水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微笑着,我却不能从中感受到任何的情绪。玄嚣从来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虽说是所谓的旧友,但不论是帝晨还是我的死,恐怕都不能让他的内心起半点波澜。 因为无情,所以从无弱点。可如今玄嚣既然会主动将自己困在云和国的狭小皇城之内,便说明有什么事情已经悄然不同了。 我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试探道:“玄嚣,你不愿意帮我,我却或许可以帮你。” “你就是玄嚣!” 闻言,一直被我们忽略的崇军却突然惊呼出声,他之前不知为何一直打着颤默默缩在门口,像是在无意识地惧怕着应该从未见过面的玄嚣。等听到那个名字,崇军眼中的恐惧忽然转成了一片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涩声道:“你就是杀了我全家的那个妖孽!” “你就是孟且的侄儿……”玄嚣将视线转向崇军,仔细地观察他的眉眼和乌发,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少年一双黝黑的眼睛上,顿了顿,苍白俊美的脸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意,嗓音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喑哑和暧昧:“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他一样,这很好。” 玄嚣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我皱眉,正想拦住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崇军,那发了狠的少年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浮游一愣,眼中顷刻间闪过冷色,毫不犹豫地拔刀挡在了我的身前。 情势并不危急,他却如此紧张。我微微诧异之后,颇有些受宠若惊、哭笑不得。 这种时候若换成采鸟,不嬉皮笑脸地躲到我的身后便算好的了。哪怕是蠢,浮游这次也蠢得忠肝义胆,深得我心。果然这世上,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老婆,以及别人家的下属从来便最是让人羡慕。 真是可惜了…… 我拍了拍浮游的肩膀,示意他将武器收起来,随后直直望向玄嚣道:“孟且在哪里?” 满室茶香,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玄嚣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水,淡然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对我说道:“我有一件宝物,珍而重之地放在手里,却不小心打碎了。孟鸿,我带你去看看罢。” 他既然这般说,照情况来看,我以为自己会看到被囚禁的孟且,或者索性就是一具尸体,一块牌位,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橙黄色的水晶。 这巨大的晶体仿若凝聚成实体的月光,占据了幽暗房间中的大半空间,莹光的波纹微微地漾动着,勾勒出其中一个模糊的人形。 火光明灭,我眯眼,发现那是一个身材颀长、全身赤裸的男人。视线逐渐上移,我与水晶中的人忽然毫无准备地四目相对,便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起——他原本该有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空洞,吞噬着一切投射而入的光明,像是一对正痛苦张大、无声哭喊的嘴巴。 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厉鬼,索自己的命,也索别人的命。 我敛去唇边的笑意,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是孟且?” 玄嚣在我身旁叹息般地轻声回答:“不错……一年前,他在我面前生生剜掉了自己的眼睛,又在自己的脸上划了数十刀。”顿了顿,他继续道:“脸上的伤好治,可失去的眼睛却没有办法。” 我道:“所以你找崇军,是为了要他的眼睛?” “当初将孟家灭门,孟且知道后很不高兴,所以后来得知有一个三岁孩子逃脱,我就没有赶尽杀绝。如今看来,阿且果然是对的。”玄嚣眼中满是温柔,理所当然地说道:“要给阿且的,自然该选最合适的。有了亲族的眼睛,他定然能早日恢复。” 果然如此,没有人天生没有感情,玄嚣既然有了软肋,便省了我许多手脚,至此已然不足为惧。 我于是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开口,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孟且那日,原本其实是想要自尽的,是不是?” 空气一滞,玄嚣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地刺向我。 “你将孟且困在这里,是因为他恨你,并且无时无刻不想着死。”我不为所动地回望他,坦然地淡笑道:“玄嚣,不要摆出这副表情,你明明很害怕……不如让我试一试,我能劝服他。若我成功了,你便替我做一件事吧。” 玄嚣拢起眉头,目光沉沉:“若将此事当成一个玩笑,就算是你,也会死无全尸。” 顿了顿,他挥手解开禁制,道:“好。” 水晶倏忽碎裂,孟且轻轻落在床上,立刻摸索着翻身跌下床,侧耳听着我们这边的动静。玄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看来我的信用还算不错。 看着玄嚣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我无声地笑了笑,随后扶起孟且,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并非劝解,而是约定。 我在孟且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压低了声音淡淡说道:“迎合玄嚣获取信任,我一月之后救你出去。” 一个人毅然求死,心里却不一定想死,只是不想这么活着罢了。被囚禁十年之久,无论是怎样虚无缥缈的希望,孟且都会伸手抓住,他答应我,并非因为相信我,只是因为他已太过绝望。 玄嚣爱上了孟且,这是我的幸事,却让孟且自此跌落了深渊。别的不说,没有衣服穿,没有美食吃,这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忍受。 这主要是因为玄嚣认为,衣服太过粗糙,会磨破孟且的皮肤,食物太过粗粝,会伤害孟且的肠胃。因此他将孟且赤身裸体地放在水晶之中,强行令他辟谷,只用法力维持孟且的生命。 孟且宁死不屈,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在我看来,他们其实原本不必相互折磨。虽然结果堪忧,但玄嚣委实是尽其所能在对孟且好,只要是孟且的要求,不管有意无意,他都会去尽力做到。可偏偏孟且性格刚烈,所有的不快与恨意都憋在心底,从来不会简简单单就说出口来…… 可见不管夫妻还是夫夫,及时沟通都应该非常重要。我相信,若非总是冷脸对冷脸,宫门口大街上那家馄饨店的老板,就不会用老板娘的洗脚布擦了大半年的脸了。 “主上,您要我查的我都查出来了。”采鸟抱胸翻了个白眼:“我倒是辛苦,您却成天里在穷桑城里游来荡去,不务正业。能不能把计划告诉我,也让属下心里也能有个底?” 夜色正浓,抽穗中的野草漫不经心地铺满了整个荒野,在春风中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那日之后又过了两天,我与采鸟在城外相约见面。 “原来如此。”我没有理会采鸟的抱怨,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当年杀害孟家老小的并非楚夏邑,而是玄嚣。然后他又借此讨伐国君,以孟且的名号登上帝位。” 采鸟撇了撇嘴,继续道:“此事有几个朝臣是知道的,可不知为何他们都保持了沉默。想来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性命牺牲了楚夏邑和孟且吧。”他眼珠一转,开口问道:“主上,您当真要救孟且,不如借他人之口说出真相,煽动民众打进大瑶宫,怎么样?” 我笑了笑:“真是天真,你以为普通百姓会为了这种事豁出性命么?” 谁篡权,谁夺位,阴谋诡计,王朝兴衰,百姓们其实从来不在乎。只有活不下去时,他们才会拿起兵器保护自己,但这并非因为这些民众有多么愚昧,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要求太低,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足够他们欢欣鼓舞。与高高在上的皇族不同,对百姓来说,往往活着就已竭尽全力,哪有闲暇去关注其他? 采鸟叹了口气:“那您说怎么办?我是不会因为一个人族,便去和雷神玄嚣硬碰硬的。” 我挑眉:“我并不准备救出孟且。” 采鸟瞪大眼睛,张目结舌道:“那十天之后怎么办,孟且发现自己被忽悠了,肯定要吹枕头风,到时候……” “不错。”我淡淡地说道:“所以我要杀了孟且。” 孟且不死,玄嚣就绝无可能腾出手来做其他的事。 局已经布好。此前我一直在穷桑城里闲逛,却将浮游留在了那里。所有的安排全通过浮游去做,届时再将所有污水都泼到他的身上,告诉玄嚣,浮游其实是常羲派来安插在我身边的刺客,祸水东引,既能不费吹灰之力除掉来历不明的浮游,又能顺便促成玄嚣与我的结盟,正是一举两得。 采鸟不能置信地看了我一会,随即疑惑道:“万一浮游告密,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得知他的动向。”我似笑非笑地回答:“何况他只以为我要救孟且,知道我真实目的的人,此时只有你一个。” 采鸟笑得勉强:“承蒙主上厚爱,所以我得多干活是吧。”他认命地摆了摆手:“那您自己小心,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其他的消息没有,过几日再来与您碰头。” 我颌首,看采鸟踏着大片柔软的青草离开。 帝晨想做一些好事,偏偏却是个好人,所以死了。既然此路不通,我便只有用自己的办法。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因为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如此选择。实在是有些人,有些事,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春草萋萋,月上中天。 我松开紧握的左手,那里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刚刚从采鸟身上取下,如今已经变得漆黑。 这种纸片,我在浮游身上放了一片,在采鸟身上也放了一片,一旦他们违背我事先设下的某个条件,纸片就会变色。 这只是一个出于谨慎而长久养成的习惯,原本以为,唯有采鸟是无论如何不会背叛我的,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 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 天上地下,只剩我自己一人可信。 ☆、第 14 章 很多人只听传闻,便觉得我心思歹毒,工于心计,毫无人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专门干些草菅人命、惨绝人寰的恶事。 传闻不可尽信,因而我在此必须澄清一句:他们的想法——其实都是对的。 因我自己就将背信弃义、阴谋诡计当成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别人的背叛,感触就十分有限。花了半天时间整理思绪,我已决定要利用一下这件事。 采鸟与常羲的人见过面,并且隐瞒了这件事。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既然还未有大军杀到,便说明采鸟暂时没有说出我的下落。若事情到此为止,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如果采鸟还有进一步的行动,那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四月春末,花晴帘影红。 我丢开酒壶,站起身来,看阁楼外蔷薇花海,深深浅浅的红色肆无忌惮地遮断了我的视线。浮游随意地倚在一根柱子旁坐着,懒懒地看着天空浮云飘过,像是只无聊地趴在阳光下,不时甩着尾巴的矫健豹子。 这些天,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会面无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说话他就静静地听着,我吩咐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做,只是永远顶着一张十分碍眼的死人脸。 虽然这人看上去着实没有什么意思,但独自在大白天喝闷酒便更加没有意思。 我侧头看了他一会,随手将桌上的酒壶丢给他。浮游眼睛也不抬地伸手接住,白开水似得一连饮了几大口,抹去嘴边的酒沫子,惜字如金道:“谢孟鸿大人。” 我重新拍开一坛子竹叶香,灌了一口坐到他的身边,笑道:“你的酒量很好。” 浮游抬头看我,黑沉沉的一双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我喝多少不会醉,因为我已经死了。” 确有过浮游已死,魂魄作恶的流言,可若当真如此,这青天白日之下的青年又是什么? 我轻笑一声,手指拂过酒坛外凹凸不平的纹路,语气不明道:“哦?” 浮游冷着一张脸,波澜不惊地解释,似乎口中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我因一点执念,神思未散。当日共工大人自觉天命已至,便索性以一身修为助我收拢魂魄,让我能以此形态存在,不至灰飞烟灭。我前来侍奉你,也是因为共工大人最后的命令。” 我慢悠悠道:“共工当真大义。” 心里却想,不管浮游说得是真是假,都已没有什么意义。 我在一月前传他以控魂之术,命他操纵大太监黄亮接近崇军。 因为孟且的请求,崇军的眼睛得以在眼眶之中多保留了几日。他被关在大瑶宫西侧,饭食全由黄亮负责,至今仍然被瞒在鼓中,以为孟且已死,成天叫嚣要报仇雪恨。 但虽崇军自觉身世悲惨,苦大仇深,可全家被屠一事,对周围这个世界的影响,比对他自己的影响要小得多。人们头一回听到他的故事,时常会在背后摇头晃脑地感慨几声,可时间久了,便只觉得日日听崇军鬼哭狼嚎委实困苦不堪,脾气差的有时还会忍不住刺他几句。 这时太监黄亮的存在就显得难能可贵。 崇军若说,我已没有一个家人;黄亮就道,我也生不出来儿子。 崇军若说,我卧薪尝胆已十年;黄亮就道,我翘首以盼等您来。 崇军若说,我心存死志誓要报仇;黄亮就道,我鞍前马后伴你左右。 真是处境相似,和谐无比,相处愉快。很快处世未深的崇军便相信了“朝中大臣对玄嚣一个妖孽把持朝政不满,因此派了黄亮来和他联系,密谋杀死玄嚣”的这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等到充分获取信任,黄亮便将孟且尚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了崇军。而今晚子时,便是按照约定,崇军逃出牢笼,前去救孟且的时候。 千语阁是囚禁孟且的地方,我让浮游去支开守卫,布下法阵,子时一到,便破坏那里的结界。从孟且获得自由到玄嚣做出反应,经我计算,大抵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这点时间里孟且不可能跑出大瑶宫,但对我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样做,便等于将浮游推到了台前。玄嚣的怒气需要宣泄的出口,浮游作为替罪羊,到时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虽说没什么人性,但既然只剩下这么些时候相处,或许应该试着对浮游好一点。 紫檀木的圆桌上摆了一些糕点,想起他似乎嗜好甜食,我便把一盘子绿茶糕拉到眼前,自己先取了一块,然后将剩下的给他:“光喝酒伤身,此物茶香浓厚,回味悠长,你可尝尝。” 浮游不言不语地拿起一块扔到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几口咽下去。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4节 衣袖因为他的动作滑下,我发现浮游的手腕上有些图样,像是几片用墨笔细心勾勒上去的青色鱼鳞,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浮游这时正动手拿下一块,闻言瞥了我一眼,一脸严肃地开口:“八万余年前,我出生于赤水之中……” “是么?”我想这应该这些图样大概有着极深的寓意,因为离子时还远,便给自己倒了杯酒,含笑等着听一个很长的故事。 “所以”,浮游咬了一口糕点,慢吞吞地接着道:“我的原身是一条鲤鱼,有鱼鳞。” 我:“……就这样?” 浮游点头:“就这样。” ……这种以为自己娶到了一个美人,结果掀开盖头却发现原来自己娶的是美人他妈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浮游却毫无所觉,说完了话便径直把空盘子递还给我,用眼神表达着浓浓的诉求:“还有吗?” “……”我无言以对半晌,只好道:“有。” 这一个下午,浮游足足吃完了十二盘绿茶糕才停下来,餍足的样子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一口酒水,看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忽然就有些感慨,便随口说道:“茶水味苦,可若他选择不做茶而成为一块糕点,味道便会截然相反,可见世上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再不济,上天也会为你留一扇跳楼的窗。人们并非看不到其中的可能,只是固执地选择一个方向不愿回头,走得越远,摔得便越狠,付出得愈多,便越发地不肯放手,一如帝晨,如司幽,如陆丞。” 浮游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开口道:“这些绿茶糕的味道其实与绿茶并无太大区别。” 他的意思,是选什么,结果其实都不会改变么? 我并不期待他有什么反映,却不想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一怔,随后笑笑,开口应道:“你说的不错。” 被喂饱了,如今又被夸奖,浮游似乎难得有些高兴,顶着张死人脸点点头,补充道:“可惜了这些糕点,御厨手艺不好,糖放少了。” ……所以他之前那句话,是单纯地在嫌弃绿茶糕味道不好么? 我沉默片刻,挑眉开口道:“再不好吃,你不也吃了许多?” 浮游疑惑地歪了下头,认真开口道:“你给我的。”顿了顿:“不能浪费。” 我:…… 他这正儿八经的模样,让我颇有些无语,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此人脑子里像是只有一根筋,别人什么意思于他无关紧要,他只做好自己要做、想做的事情便是,死心眼得很。 “罢了。”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起身,望向天际一弯勾月,淡然道:“走吧,我们去看一场好戏。” ——我说的好戏,自然是自己亲手安排的那一场。 华灯碍月,大瑶宫楼阁错落,极尽奢华,于崇军来说,却大概只是一片暗沉沉的荒野,哪里都躲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在十多岁的年纪里,人们总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崇军也不例外。因此他来到这里,想要手刃仇敌,想要救出自己唯一的亲人,相信着自己的不可战胜,于是将不能负担的重任强行背在肩上,在自己的道路上踉跄而行。然而以我的目力,却远远地看见他沿着小径快步向前,握着刀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这还是个孩子,硬是做出强硬的样子,可他的恐惧,却能叫人一眼看穿。崇军被许多人逼着,而逼得最紧的,便是他自己。 阁楼的长窗敞开着,蔷薇的香气回旋漂浮,风轻轻滑过重重帘幕。 浮游的视线落向一处,淡淡道:“孟且到了。” 果然,一个身着黑衣,脸上蒙着一层粗布的男人扶着路边的树,一步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听到崇军发出的响动,脚步便是一顿。 事情与他想象的不同,崇军倒吸了口气,立刻将刀拔了出来,警戒地望着他:“你是何人?” 这一句话暴露了他的位置,孟且并不回答,忽然动作,去势汹汹地直逼崇军,便要伸手扼上他的咽喉。 崇军瞪大眼睛,横刀挡在身前,刀影划破孟且的衣袖,带出一道飞溅的红线。 孟且将前冲之势一收,快速击出一掌,在崇军身形晃动之时变掌为爪,扣住他的肩膀,将他重重摔在地上,抬脚便要踩上他的肚腹。崇军在千钧一发之际翻身躲过,背后渗出冷汗,沾湿了衣服。 事情这般出乎意料地发展,只因我在细节之处做了一些手脚。 此前,我告诉孟且,他要一个人抓紧时间出宫,没有人会来帮他;又告诉崇军,孟且困在千语阁中只等着他去救。其他的事都是真的,只有这两句话是假的。所以在半路上碰面时,两个人便都将对方当成了必须除去的敌人。 看到这里,我不由挑眉评价:“即便过了十年,孟且身上依旧有当年云和国大将军的风范。” 打斗仍在继续,浮游开口道:“我可以直接杀了他们。” 我道:“不必。” 在最后一步却将事情弄得这样复杂,确实是我的私心和傲慢。帝晨本来不必死,可他却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负了他的从来不是命运,而是他的理想。他与崇军其实很像…… 我只是想看看,当崇军所追求的事物触手可及之时,他是能牢牢抓住,还是与之擦身而过。每件事我都留有后手,若这种情况下孟且与崇军能够相认,那么哪怕玄嚣阻拦,我也会想办法放他们离开。 浮游问道:“若没有相认呢?” 我笑道:“那么,这便是他们的选择。” ☆、第 15 章 我没有想到胜负出来的那么快。 血色漫过重重的锦衣,崇军仰躺在一片蔷薇之中,脖颈处的伤口涔涔地渗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大块地面。月色皎洁,明净的银白色调辉映在寂寥的花圃中,成片的花朵以绮丽的姿态从容延伸,几乎要压垮虬曲的枝干,浓重的绯红色汹涌地堆叠着,却像是裹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悄无声息地融入波澜不惊的黑夜。 借着武器之便,崇军撑了一些时候。但利刃能握在他的手里,自然也能握在别人的手中。孟且甩去刀身上的血痕,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要离开。 事情本该这样结束,我会给孟且补上一刀,阔别十年的第一次见面,他们将无所知无所觉地就这么一同死去——如果不是崇军睁大着空洞的眼睛,喃喃地喊了一声叔叔,声音里带着哭音。 孟且怔在当场,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转过头,脸被粗布所遮看不清表情,脊背也依然挺直,我却觉得他不堪重负,仿佛下一刻就能从一块顶天立地的巨石由内而外慢慢龟裂成砂土。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单膝跪在崇军身边。风从他的身后吹来,将他满头乌发吹得凌乱,孟且安静地看着闭上眼睛的少年,即使看不见,仍旧那么认真而仔细地看着,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疯狂。半晌,他用手一寸寸抚过崇军的脸庞,像是从长久的沉默中惊醒一般,轻轻地说道:“小军?” 没有人回答他,风吹过,大朵大朵的红色花朵摇晃着发出沙沙声。 孟且手中的刀再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俯下身,将头埋在崇军的颈窝里,感受着少年逐渐失去的体温,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颤,像是终究承受不住,却不能流泪,他早就已经没有了眼睛。 帘幕隔绝了月光,投下淡青色的阴翳。我负手,静静地在远处高台上望着他。 “孟且的伤不重,那个少年其实也尚有气息。”浮游问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了,玄嚣很快就到,要抢先动手吗?” 我沉默片刻,视线投向花园的一角,勾唇道:“不用,追孟且的人已经到了。” 采鸟若当真倒向常羲,就不会任由我与玄嚣结盟,在合适的时候将我的计划告知玄嚣,到时人赃俱获,这自然是最简单的挑拨方法。 ——而如今,宫中侍卫果真比我预估得来的早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既然采鸟已经背叛了我,便不能再留。他的位置需要有人顶替,那么浮游于我就还有用处,原先的计划自然要跟着变上一变。只要孟且活着,玄嚣就相当于被困在这里,无论我做了什么,只要离开云和国,以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定然顺其自然,不会死咬着我不放。 冷眼看着卫士们将孟且团团围住,不想再将这场已知道结果的折子戏看下去,我最后向园中投下一瞥,兀自笑了笑,干脆地转身。 “走吧,趁着玄嚣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这里,我们去云中楼取他统帅畴华一族的信物。” “主上。”浮游唤了我一声,却脚步不动,黑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我,迟疑片刻,仍是开口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想杀他们,也不打算将我推出去?” 我怔愣,回头看他,随后挑眉轻笑:“你原来知道我此前的打算?既然知道我让你插手玄嚣与孟且之间的事,只是想拿你当个顶罪的冤大头,你为何从不拒绝?” “我跟随你,只是因为共工大人的命令,你的品性如何,与我没有半分干系。”浮游道:“左右不过把命给你,反正我早就死了,如今只是具会动的尸体。” 像是觉得之前的话有些不妥,他顿了片刻,抬起头来,脸上不露波澜,不卑不亢道:“但我猜错了你的打算,你并不是当真想杀孟且,只不过想借此事引开玄嚣。可你既然不打算做恶事,为何要将自己装扮成恶人?” ……浮游不愧是共工的属下,想法一模一样,蠢的地方也一模一样。天下人都当我是个恶棍,他们却偏偏觉得我是个好人,这世上特立独行的人常常没有什么好下场,思想如此独特,真怪不得这两人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死了。 我微笑起来,淡然回答:“因为你们想什么,我都不在乎。” 浮游还欲再说什么,远处园子里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我皱眉,回头看去,只见孟且将刀刃架在领头宫正的肩膀上,对着重重包围朗声道:“我乃云和国大将军孟且,尔等杂碎速速退开,且让那妖物出来与我一见。” 他一个瞎子,竟然还能擒住一个手持兵器的武将,那么直直立于怒放的蔷薇之中,像是一柄锋利无比、渴望饮血的神兵,竟隐隐现出杀伐果断、十年囚禁也未曾磨灭的锐气。 兵士们听到他的名号先是一惊,看到他的气势又是一惊,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如蜻蜓掠过湖面,浅得几乎分辨不清。 太湖石高高低低筑成的假山之间,一条鹅卵石甬道延伸至此,玄嚣拨开翠藤,缓步而出,露出一个浅淡而温柔的笑容,声音是惯常的柔和,道:“阿且不高兴,你们就都退下吧。” 孟且收刀,宫正擦了把脖颈上的血痕,嗫喏着便躬身想要率队离开。玄嚣的视线忽然投向那人,开口道:“阿且,他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孟且尚未回答,玄嚣一挥手,宫正的脑袋便掉了下来,身子仍未来得及倒地,脑袋却像球一样咕噜噜地滚出很远,停在一个兵士的脚边,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全是不甘与不信。 玄嚣一直控制着朝臣,把持着朝政,他想做什么便去做,比如滴血认亲,又比如囚禁孟且,事后自然有人替他善后收拾,替他隐瞒原委。所有人都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一切,然而这一刻,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们才仿佛刚刚了解了本该早就了解的事实,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逃离了玄嚣,像是逃离一个可怕的怪物。 玄嚣连看也没有看这些人,抹去脸上被溅到的少许血液,对着孟且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夜里凉,我们回去吧。” 孟且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他摇头,缓缓开口道:“我不会回去的,若要回去,我宁可死。” 玄嚣嘴角微扬,语气异常的温柔:“为什么?” “为什么?”孟且冷笑几声,声音陡然抬高:“你杀了我全家老小,窜了我云和皇位,将我囚禁在此足足十年,如今又设计我与小军性命相搏,我难道不应该恨你吗?” “你被气量狭小的云和国主猜忌,虽屡立战功却被寻了借口连降三级,楚夏邑仍嫌不够,得寸进尺地想要你的人头,而你软弱的父亲为保住一家人的性命,想要牺牲你一人去迎合上意,竟在你饭菜之中下毒。” 玄嚣的笑容未变,柔声道:“你打翻饭菜,到小酒馆里借酒消愁,喝到一半却没了酒钱,便拿了我的一坛子酒往下灌。阿且,我只是帮你承担了你的责任,替你实现了你的愿望。孟家是你的负担,我便屠光孟家;昏君是你的仇敌,我便除了昏君;你说想驱逐外敌,国泰民安,我也助你一一做到。” 玄嚣的话如此理所当然,他每说一句,孟且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像是被逼到退无可退,孟且忽然笑出声来,唇角带着血。 他带着恨极的笑意,开口问道:“你说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那我说让你杀光你自己的族人,你愿意么?” 玄嚣神情没有半丝挣扎,淡淡道:“好。” 孟且哑然半晌,终于一字一顿道:“玄嚣,你这样的人,怎么不去死?” 红色的灯笼从桐树的枝桠空隙中透出光来,蔷薇在枝头摇曳着,浓烈的色彩仿佛刀刃上斑斑的血痕。 玄嚣微微眯起眼睛,逆着光的表情有些模糊。沉吟片刻,他面带浅笑地开口:“阿且,我若死了,你会高兴么?” 孟且冷冷道:“孟某求之不得。” 玄嚣笑了笑,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答案一般释然:“原来想让你高兴,其实那么简单。” 我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然而距离太远,我终究眼睁睁地看着玄嚣说完这句话,忽然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利剑刺入了自己的身体。他随即向后栽去,重重倒在一片蔷薇花海之中。红色的花瓣纷然飞舞,借着风力攀过嶙峋的假石山,回旋着升向至高的天空。 孟且愣在原地,表情近乎惶惑。 空气中传来一股血腥味,剑穿胸而过,一股戾气从剑锋之中传递而出,转瞬之间就已遍布玄嚣全身,他根本没有运用法力抵抗,只是像一个普通的人族那般任由剑气吞噬自己的生命,一息之间,便已回天无力。咳出一口血来,玄嚣看向孟且,眼中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眸子中却迸发出执着的炽热光芒:“阿且,你过来,我就要死了。” 孟且缓缓转过头,像是仍旧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 玄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开口,目光温和而平静:“我想看你笑,阿且,我已经十年未曾见到你笑了。” 孟且道:“因为我恨你,无时无刻不在恨你。” “我知道。”玄嚣道:“可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久。阿且,那天的酒,其实是我亲手酿的。” 孟且牙根咬出血来,全身忽然剧烈地开始颤抖,他丢开刀,用一只手蒙住脸,沉默地滑坐到地上。 玄嚣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目光却逐渐涣散。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描绘着孟且虚无的幻影,轻声道:“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只要你能高兴……可我只有一条命,这一辈子,就只能让你开心一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点怅然,又有一些欣喜:“阿且,我看到你笑了……真好。” 风拂过,玄嚣最后的一丝气息散去,孟且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将眼泪混着鲜血一起咽回去,脸色白得如纸一般,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一切都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 我无从知道这段感情如何开始,却在这里亲眼见证了它怎样破灭。孟且报了仇,崇军救出了亲人,而玄嚣也在幻影中看到了孟且的笑容。 所有人都求仁得仁,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寒气逐渐散去,苍白晨曦里隐隐传来远山的钟鸣。朝阳染红了东边的天际,一弯下弦月却仍然在暗色的空中闪耀着孤寂的银光。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旧的一天却仍未过去。 ☆、第 16 章 玄嚣的身体开始缓缓消散,萤火虫一般的点点蓝光在春日的软风中轻盈升起,裹着桐花与柳絮安静地融化在金色的晨曦之中,姿态绝望而又绮丽。 畴华一族的尸体会如冰雪一样消融,过程如此美丽,但仍旧代表着死亡。到最后一刻,孟且也没有朝着那个方向踏近一步。 我不知道不必埋葬玄嚣、替他建造一个墓冢这件事,对孟且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想,他终有一天会忘记此时的感受。与玄嚣不同,孟且有太多在意的东西,而生活的重负总能让人忘记一些东西,他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去悲春伤秋。 一步步走到孟且的身边,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口淡淡问道:“玄嚣死了,你要与他一起去么?” “我的眼前从来只有一条路。” 孟且抬起头扶着刀身慢慢站起来,遮脸的粗布已然掉落在地,他脸上神情却冰冷而漠然,唯有唇边的血痕能透出半分之前的脆弱,手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很早之前,我便想杀了他。他愿意为我付出自己的命,只不过是因为,这条命于他来说原本就是无足轻重。” “那你呢?”我端详着他的表情,扬起嘴角道:“你在乎你的国家,你的子民,你的家人吗?” 孟且缄默片刻,一字一顿道:“我是孟且,云和国的大将军,生来便该在沙场上驰骋杀敌,光耀孟家门楣,护着这锦绣江山,用自己的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让我云和的子民能够安居乐业。” 我踹了全身沾满血、无知无觉躺在一边的崇军一脚,轻笑道:“你已经瞎了,但玄嚣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崇军还有一口气,我可以轻易救回他的命,然后把他的眼睛给你。” 孟且微愣,随后急急问道:“小军,你能救他?”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是,还可以把他的眼睛挖给你。他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子,与你相比没有什么价值。同为丧家之犬,我想与你结盟,而这是一个交换条件。” 孟且沉默一会,皱眉问我:“你非要小军的眼睛不可?” 我不温不火道:“我不需要一个瞎子为我办事。” 孟且用一对黑黢黢的眼眶盯了我许久,随即忽然笑了一声,笑容里带着傲然与不屑:“纵然是瞎子,我也能从泥淖之中爬出来。我不知道你是谁,若你今日不救小军,来日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你偿命。你若是害怕了,尽可在此砍下孟某的头!” 我挑起眼,不疾不徐道:“挺好。那此时攻打宫门的两千羽林军,想必你也能自己应付了?” 孟且愣了愣,这才发现不知从何开始,身边宫人侍卫已经逃了个干净,远远传来兵戈之声:“即便玄嚣一死,相国冯昂就要反,可这未免太快。” “是啊,可采鸟在外面晃荡了许久,总要做些什么的。”我笑道:“当日的法阵已经让百姓之间出现了许多流言,冯昂会以清君侧、除妖孽的名义杀进大瑶宫,趁乱除掉你,总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可你不会死,崇军也不会死。” 孟且皱眉,随后猛然抬头。微亮的天空中,数百支箭如骤雨般直直向空庭而来,箭头在日月的辉映下闪出凛凛光芒,交叉着形成一道密集的光幕。 趁他愣神之际,我一把拉住孟且挡在身后。看到对方脸上的惊诧,我无声地笑了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喜欢忠孝节义之人,因为他们太好看懂,也太好控制。孟且,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扬手,耀眼的火光撕开了天幕,大风卷着火焰绚烂地喷薄铺展开来,所有的飞箭如烟火一般炸裂,迅速燃尽,残灰徐徐飘落,像是一场涤尽天地的漫漫大雪。 “妖怪啊!妖怪还没有死!” 骤然拔高的恐惧吼声穿破寂静的空气,远处手持兵刃的人群骤然惊醒般骚乱起来,冯昂已经无法压住想要逃命的兵士。 我对浮游道:“将冯昂带到这里,其余的人全部杀光。” 孟且反手抓住我的衣袖:“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掰开他的手指,在身后宫门外一片哀嚎惨叫声中看着他,淡然笑道:“我是天帝帝晨之子,自此,云和国将是我的属地,而你将会是云和国的国君,孟且。” 血一层一层地漫进来,如同一条暗红色的河流,宫门被用力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羽林卫兵士爬了进来,他用左手抓着被割开的喉管,发出咯咯的声音,绝望地仰视着我与孟且。 浮游跟在后面进来,身后是遍地枯骨间一行赤红的鞋印。他将手中的中年人随意丢在地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把朴刀插在那羽林卫的背上。 朝阳升起,朱红色的宫墙仿佛镀了一层金光,铁青色的兵器上铺展着血色的晨曦,风从亭台深廊间呼啸而过,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像是能够将人生生压垮。 那中年人被斩掉了一条腿,连滚带爬地想离我与孟且远一点,脏污的脸上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思维因为恐惧已经有些混乱:“采鸟呢,采鸟大人在哪里?快来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他不会来的,采鸟只是借你拖住我片刻罢了。”我漫不经心地说道:“此刻,他恐怕已然先我一步拿到畴华一族的信物,远走高飞了吧。” “不会的,他说他会除掉玄嚣那个妖物,助我登上王位,申时一有信号就起兵啊!” “果然如此么……”我沉吟片刻,随后无所谓地笑笑。 其实冯昂起兵是我让采鸟去安排的。玄嚣的存在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而人的野心可以被压制,却永远不会消失,总有谁会在暗中蠢蠢欲动,而我只要推他一把。 若孟且不足以拖住玄嚣,冯昂就会打进大瑶宫,争取时间让我拿到令牌。可玄嚣已死,这一手棋原本应该被废掉,但采鸟却还是发出了信号——不是为了拖住玄嚣,而是为了拖住我。 浮游打昏冯昂,皱眉道:“我去追采鸟。” “不用。”我扫了他一眼,随即拍了拍手。 一个勾着背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之前被我用了控魂之术的太监黄亮。他恭敬地跪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我:“主上,采鸟确实到房中取了假令牌,往南而去。” 我取过布包,拿出里面的精巧令牌,摩挲着上面细致的纹路,抬头看向天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采鸟,我人在这里,难道就不能去取东西了么?” ……跟了我许久,仍旧五行缺心眼。 孟且惊讶过后,面色复杂地看着我:“他背叛了你,你不杀他吗?” “杀他有什么好处?”我挑眉,一边把玩着令牌一边缓缓道:“他会将东西带给常羲,同时还会将我告诉他的话也带给常羲——‘高阳其实是我的人’。结果常羲发现令牌是假的,那么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呢?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直接对高阳动手,而是会派高阳来寻我,再遣一个真正信任的人跟在他身后监视刺探。若高阳并无二心,那自然最好;若高阳当真是我的人,那便可顺藤摸瓜。一言以概之,高阳必然会去畴华之野寻找握有真正信物的我。” 顿了顿,我微微笑起来:“所有的计谋都基于人,他们自以为了解我,却忘记我也一样了解他们。大谋者小而大之,小谋者大而小之;阳谋者阳而阴之,阴谋者阴而阳之,原本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即便他们背叛了我,照样还是要照我的意思行动。常羲,从来不是对手。” 孟且正色道:“你说这些,不怕我将话告诉那个常羲么?” 我勾起唇角,淡然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话是真的,而不是因为采鸟背叛,我为了混淆常羲,让他认为高阳其实不是我的人才说的呢?” 孟且沉默片刻,欲言又止地问道:“孟鸿……你可曾真正相信过什么人?”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有的,不然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一直不言不语的浮游望向我,忽然道:“采鸟没有把你的下落直接告诉常羲,说明他还存有一些忠心。” 我道:“我若这么简单就死了,他还有什么价值,又拿什么去换自己被抓的家人?” “……”浮游眼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情绪,抿唇从脖子上扯下一个骨质的圆形挂坠,郑重地递给我:“给你。” 我愣了愣,抬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浮游正色道:“我的骨头。” 我眉梢微挑,默然半晌,开口问道:“……炖汤喝么?” 浮游摇了摇头,声音不响,却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固执:“我的魂魄附在这块骨头上,它碎了,我便立时魂飞魄散。你收着,就可以信我。谁都不能信,太累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日光打破了晨雾冰冷的气息,他站在阳光之中,表情执着而认真。 我望向浮游,半眯起眼睛,笑了笑,随手将那挂坠丢还给他:“我自然是信你的,有没有此物全无分别。” ——有没有此物确实全无分别,我绝无可能信他,人的心思太难猜,若非必要,我实在已经不想再猜。如今带着他,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而不再有用处的那天,便将是浮游的死期。 ☆、第 17 章 铅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晨风送来铁与血的味道,黄色的云和大旗在空中猎猎招展,大瑶宫的宫门在雄浑的号角声中重新开启。 玄嚣的余威仍在,此次冯昂又损兵折将,大败至此,其后的势力摧枯拉朽般倒下,孟且的帝位近期不可动摇,纵然身体有所缺憾,崇军也可以成为他的眼睛。 不论如何,云和国之后的事已与我无关,我确实需要在东陆打下一颗钉子,但此时花力气做这一件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大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却不过只是为了将帝晨之子的存在公之于众,和孟且结盟倒在其次。 玄嚣一死,云和国于我已无太大价值。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这里,才方便我前往畴华之野做些小动作,也给一个常羲掩人耳目、派人去那里追杀我的绝好机会。 第二日,我离开东陆,前往极北畴华之野。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内,只余一件事令我头疼。 云和国一役过后,浮游与我的感情似乎莫名其妙单方面地好上了许多,从此走上了“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还是他的事”的康庄大道,简直像是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半夜里醒来、发现有人目光灼灼地站在床边守卫倒还是小事,可在一碗面条里毫无征兆地扒拉出一块芙蓉糕、对方还一脸“我特别省下来给你的我对你好吧”表情的感觉,真当是难以言喻。 我只好装作手滑,然后重新给自己买一碗吃的,一路下来,我和我的钱袋都清减了不少。这么看来,共工当初把浮游塞给我,实在是没安什么好心。但说实话,浮游虽是性格古怪,但到底还是有些许优点,一是能打,二是好养活,三是有一说一、不带拐弯的直肠子。 比如半夜我带他爬畴华之野外城的墙头时,他便很不解。司幽不解一般闷在心里,浮游却会直接问出来。 我就答道:“玄契与他现今实际掌权的远房堂侄玄姚不睦已久,我正好利用。只是虽父神曾命令神族与妖族不得踏入东陆,各方势力在那里却从来都有眼线,端华宫也不例外。如今常羲大概已经得了消息,派人到了畴华玉姜城寻我,我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进去。” 且与人谈判,就算有筹码,自己也必然需要一定的实力才有资格开口说话。但我身边现在只有一个浮游,只好直接潜进去,在玄契的卧房见他,也算是先给玄契一个下马威。虽则半夜爬墙,过程猥琐了些,但幸好我一向注重结果。 我自觉解释得很有说服力。浮游闻言于是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城墙上来来去去的守卫,面无表情,眼中却隐有跃跃欲试之感:“直接打进去?” 我沉默片刻:“你杀了眼前这些,却只会引来更多人。” 浮游理所当然地表示完全没有问题:“全部杀光。” 我:…… 自家的手下凶残一点倒是没什么,如果一个个善良悲悯,我刚将谁打成半死,转头我的一干手下就流着同情的泪水把人救活了,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可像浮游这般也很让人头疼。在共工那里分明就没有这些个事情……下属一个两个都不正常,我此刻实在忍不住自省,这莫非其实是我的问题? 长久的沉默让浮游有些疑惑,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像是准备饱餐一顿,却被驯兽师拉住的猛兽,虽然焦躁地磨着爪子,却依旧乖顺地趴在原地。 望着他沉吟半晌,我只好摸了摸他的头算是顺毛。 浮游看了看我,然后听话地低下了头。 我:……………… 他这动作虽说贴心,却着实让我有些内伤。显然我忘记了,如今我还是少年的身形。往日里做得顺手的事情,现今却很是不同。 站在原地感慨了一番后,我从袖中取出一个银质面具覆在脸上,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淡淡开口道:“走吧,我们去见玄契。” 玄契此人,虽是玄嚣的弟弟,各方面同玄嚣相比却有很大不同:他不仅是个胖子,还是个极好色的胖子,平日里以推倒众生为己任,房中术修炼得不错,法术却令人不忍直视。 当然我知道这些,绝非因为我八卦,而是因为我手下情报司的人太八卦。他们对诸如九婴到底还剩几个头,玄契每晚宠幸了哪个小妾这种事一向抱有极大的热情……即便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玄契一夜能够几次,爱穿哪个颜色的底裤。 但不想这些消息竟然还有派上用处的那一天,比如我便知道,玄契这个月的今天,必然会不带侍卫独自偷偷外出,前往一个叫陶梦的女人那里。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玄契喜欢陶梦,我很理解,也很支持。因为他要去偷情,就得离开戒备森严的城主府,这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我绑他。 原本就像一个球的胖子团成一团后,便愈发地像是一个球了。浮游在后面用刀刃抵着他的脖子,白花花的球在我脚下瑟瑟发抖,旁边躺着已经昏迷的美人。反差太大,这场面算不得养眼,但他表情不错,不枉我半夜爬墙、辛苦一趟。 看我勾起唇角,玄契抖得愈发厉害,全身肥肉俱都一颤一颤的。 原本指望他问些问题,我也好顺势把该说的说了,谁想玄契却吓得连一句话都憋不出来,我只好有些寂寞地自问自答:“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玄契抬眼胆战心惊地瞄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笑道:“因为我有一件东西,想要交给你。” 玄契微微愣了愣,想必不大明白为什么我摆出一副要劫财劫色的架势,却要给他东西。 我取出一个乾坤袋,掐诀从里面倒出一块玉牌:“你可识得此物?“ 玄契苍白的脸上又褪去了一层血色,眼睛却充血发红,又惊又疑地大声道:“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这不是在高阳手上吗?!” 果然高阳已经到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重新把令牌放起来,直视他的眼睛,淡然说道:“玄嚣死时我在那里,他死后,这信物便到了我的手上。我来此,其实只是想和你谈一个交易。” 玄契细小的双眼眯起来,似是不能相信:“你不是来杀我的?” 我不紧不慢地回答:“当然不是。不仅如此,你还可以现在就把你的下属们叫到这里,我不会阻拦。” 玄契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些平静下来,试探着问道:“你难道是那个什么帝晨之子,帝易?你、你就不怕我把你抓起来,送给高阳吗?” “你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对你还有价值。”我开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轻笑道:“高阳先来找的不是你,而是玄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抓了我,得益的未必是你。或者你希望我手中真正的畴华族长信物,就这样落到玄姚的手里?” 我的视线扫过浮游。 “况且,若有什么变故,你说不准会死在我的前面,是不是,玄契?” 玄契脸色瞬间大变,半刻钟后方才不可置信道:“这卑鄙无耻的劲,你当真是帝晨的种,不是帝鸿生的?” 我挑眉冷笑:“……哦?” 玄契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麻利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显见误会了什么,战战兢兢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帝鸿那个贱人,篡位夺权,连亲生兄弟都杀,简直禽兽不如,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这四海八荒哪个不唾弃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死了,正是大快人心,死得好,他活着就是污别人的眼,这一奶同胞怎么差别就这么大。我错了,你身为帝晨大人的儿子,怎么会和他这种小人一样呢哈哈哈…哈…哈……” 我默然,片刻后扬起嘴角,微笑道:“骂得不错。” 玄契立刻跟着露出一个笑容。 他牙齿还没露全,我便接着说了下一句话:“既然相谈甚欢,那就别急着将你下属找来了,委实太过扫兴。来,不如接着骂,到我满意为止。” 玄契:……………… ☆、第 18 章 玄契是玄嚣同父同母的弟弟,或许他们的父母偏心,将容貌智商都给了大儿子,到玄契这里,能给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嫡出身份。作为一个草包,玄契因为那一身的肥肉,连伪装成绣花枕头的机会都没有,明明地位尊崇,却被玄姚死死压制,竟只做了一个外城的城主,相当于已经被逐出了畴华权利的中心。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废物,却仍旧有人肯不离不弃地跟在他的身边。 这个人就是惟海——很久之前,我还曾远远见过他一眼。与玄契相反,他的出身卑贱,卑贱到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提起的地步,也因此对权利无比地渴望。 现今此人受命到此处接玄契,推门进来,却并未对自己的主子行礼,直直地立在房间正中,只顾皱眉看我,看似只是因为对我这不速之客的防备,我却能从中感受到他对玄契态度的轻慢。 玄嚣久在外游历,畴华实际的掌权者已经成了玄姚。惟海在赌局中下错了注,却没有同其他人一般及时收手,依旧选择留在玄契的麾下,不是太蠢,便是有更大的所图。 玄姚门下人才济济,惟海这样只在中上的资质只会被埋没,在玄契这里,他才能得到机会有所作为。 何况玄契对他的信任非比寻常……在惟海踏入房间的一刻起,这先前还在哆哆嗦嗦、快要哭出来了的胖子脊背便挺直了不少,急急道:“惟海,快救救我。” 我并不理会玄契,只顾自翻过一个茶杯,执起茶壶满上,示意浮游递给惟海,悠悠然道:“你家主子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一块肉也没少,便说明我没有什么恶意。我深夜拜访,只是有些话想说罢了。” 北陆的气候与东陆并不相干,外面积雪到了脚踝。惟海身上沾了细细的雪粒,被屋里融融的火一烤全化了开来,雪水顺闪着银光的薄甲滑下滴落,在藏青色的地毯上留下点点水渍。 他料到玄契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在这三更半夜急急地召见自己,因此提前穿好了战甲。 瞥了玄契一眼,惟海接过茶水随手往地上一泼,冷冷道:“你劫持了我的主上,却说得这样好听?有话不如直说,不需要这些弯弯绕绕。” 我笑笑,满不在意道:“你若不爱喝茶,不若我们喝酒?畴华的酒很好,火一样的烈,能够一直烧到心口。可我原本以为,你同玄契早就已经失了这样的烈性。” 惟海抬眼,黄褐色的眸子里透出冬日般的寒凉,隐隐有些阴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苦寒的外城,你们还没有待够么?”我摘下面具,站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们有哪里不如别人,凭什么不能畴华的主人,凭什么不能做北陆的主人?” 外头是阴晦的天气,夜空中没有星辰,寒气从微微敞开的门缝中沁入,烛火闪动了一下。 惟海的眼中一瞬间映出火光,又被更深的阴影覆盖。他收回与我相对的视线,顿了顿,道:“你的容貌与天帝别无二致,你是帝易?” 我颌首道:“不错,所以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惟海不语,玄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你难道想要我帮你夺回帝位?我可做不到这种事……” “恰恰相反。”我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是我要帮你夺回原本就该属于你的一切。” ……这场商谈结束得很快,不算一拍即合,玄契需要考虑,他自然需要考虑,他原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我原本也没期待这样简单就能达到目的,对此倒也不会感到太过焦躁。玄契将我安排在了城东一个不起眼的小宅子里暂且住下,院中种着重重的蓝色六瓣小花,这是唯一能在极北冰天雪地之中活下来的花卉,纤细的嫩茎冲破积雪,漫出一片花山花海,遮盖了畴华残酷的荒寒。我想,这地方大概原本是准备给玄契的哪个宠妾的。 惟海出于谨慎,在宅子周边埋伏了许多他的人,然而藏得不大好,我轻易便能找出那些暗哨的位置。 我立在门口,惟海左手牵着一匹黑马,望着我开口,语气并不恭敬:“高阳带来了你会来畴华的消息,玄姚正派人到处搜查你,若无事,你不要出门,需要什么东西就吩咐伺候的婢女,我会遣人给你送来。” 我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轻笑道:“如此看来,我倒是像被玄契金屋藏娇了。你办这种事如此稳妥,想来也是已经习惯了。” 他身边的马打了个响鼻,惟海皱了皱眉,抬手梳拢了它的马鬃,才转向我道:“若帝易大人除了闲聊再无其他事,我便告退了。” 我忽然道:“陶梦是你的人吧。” 惟海身体微不可见地一僵,抬眼像是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玄契的妻妾里十个有五个是你送去的,你用这种方式掌控他,可在这种地方,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又能有多少权势?” 四周一时安静得让人心悸。 惟海垂下眼睫,掩住一闪而过的冷锐目光:“我不求权势,只求效忠玄契大人,为他鞠躬尽瘁。” “当然,我也不会要求你背叛他,他的身上流着与玄嚣一样的血,注定要踏上权利之巅,将所有逆臣的尸骨踩在脚下。”惟海的野心如破闸之水一般漏了出来,我勾起唇角,抬手抛给他一件东西。 惟海接住,半眯起眼睛。他的手中是一枚玉简,上面雕琢着繁复的卷云,玉质透亮,其内隐隐有血丝。 我轻轻道:“我在外流离,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这玉简便送给你吧,算是我的一点诚意。” “里面是什么内容?” “ 《风神》。我想你会是最适合修炼这本功法的人。” 惟海呼吸一滞,平凡的面容上有了别样的热烈,一把攥紧了玉简:“这……不是已经失传了很久?你怎么会有这样宝贵的功法?” 我缓缓地笑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忘了,我是帝家的人。” 惟海直视我的眼睛,久久地不说话。半晌,他不动声色地将玉简收了起来,道:“多谢帝易大人厚礼,可我着实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让您看的上眼。” “这块玉简,也只有在你的手里才能发挥出足够的功用。” 我放开了声音:“我们有着一样的目的,不是么?” 我们对视良久,忽然同时大笑起来。惟海行了个礼,翻身上马,道:“帝易大人有什么事,可直接来寻我。” 他胯下的枣红马嘶叫一声,扬起前蹄,雪花四溅。惟海挥鞭,马像一支利箭般窜了出去,啼声如豆,转眼就不见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背叛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常常只需要一颗微小的火种。 我微笑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仰首,朔风割面,细雪簌簌而落,像是永远也不会停。顿了顿,我对浮游道:“你进去吧,不必陪着我吹冷风,我想在这里再站一会儿。” 浮游立在我的身后,没有半点要移动脚步的征象。这份忠心,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我也不赶他,只顾自将视线穿过阴沉的夜空,过了一会,忽然心血来潮地淡淡问道:“你会一直跟着我么?” 浮游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硬邦邦地回答道:“会。” 他答得斩钉截铁,我却轻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谁都会背叛的,单看筹码够不够。像玄契那般全心全意地依靠相信一个人,只会死无葬身之地。幸好我与玄契不同。” 我和玄契不一样,不会去全心全意地依靠相信谁。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对象。 ☆、第 19 章 以玄契的性子,我大概要等上一两日方才会有结果。这宅院里外两进,虽小却也精巧,我随意选了一件单房,便有侍女上前整理出来,倒也不错,住着便也住着,过了几日,还算习惯。 第三日的四更天,我披了件大氅,袖手看着窗外,等着一群人计划之内的造访。后半夜雪停了,只是长年天寒地冻,畴华的月光仿佛也比别处更沧冷些,天际吊着几颗昏星,无风,空气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这便是畴华之野,北陆最贫瘠的土地,积聚着千百万年来的寒冷与严苛。它地处极北,上面立着两座城池,外城与内城,形成一对不算规整的同心圆,两城之间是一圈广袤的雪原,那里有成片的冷杉林,神出鬼没的狼群,铺天盖地的白色,朔风卷起漫天的雪尘,空中有变幻的壮丽极光,如上古诸神飘扬的裙袂。 但畴华也并非处处都这样寒冷。越向内去,温度就高一些,在内城的正中间伫立着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岩浆在地底翻腾,上面温暖如春,玉姜城顺着山势而建,在万仞峭壁之上,易守难攻,住着畴华一族最有权势的人。 以往是玄嚣,现在则是玄姚。 这片土地为居住在其上的人们划好了三六九等,所有人都想朝中间爬,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却死了。死了,便连尸骨都不会留下。这是一个屠宰场,漫天的雪也遮掩不住它的血腥味。 活在这世上,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纵然尊贵如天帝,虽手握这四海八荒的权柄,却也还是不能真真正正地号令天下。妖族的诸多部族像是人族的诸侯,雄踞一方,难以管束。 如今我在这里悠闲度日,恐怕就要轮到常羲埋首于一堆奏章文书之中处理那些大小事务,从此积劳成疾,未老先衰,英年早逝,真是令人同情,可真要他交出那个位子,他却是万万不肯的,常羲一向是个有追求有理想的人,且权力的味道大概着实美好。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敲了敲窗柩,我招呼侍女进来为我添茶,却不想浮游冷着一张脸推门而入,身上带着积夜的寒气。 我微愣:“你在外面呆了一晚上?” 看来我的法力确实不同以前,门外有个人一直守着,竟然也未能察觉。又或者浮游在我身边久了,我已经开始习惯他的气息。 浮游一脸理所当然:“你不让我守在床前。”顿了顿,又道:“很多人埋伏在外面,这里很危险。” 别人做这种事,多半是为了感动想感动的人,于浮游来说,做了便是做了,这只是一种理所应当的职责。 虽说妖族与神族的身体普遍比人族要好,因为有先天真气充盈全身,从来不会头疼脑热、肾虚失调,十分方便我压榨,可让浮游日日守在外面,饶是脸皮厚如我也终于觉得似乎不大好。 不可思议地将他望着,我于是有些无奈,索性漫步而出,在寒阶上兀自掀起衣摆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浮游迟疑了一下,还是挨着我坐了,表情有点小小的茫然。 月光洒下来,蓝色的小花盛开在雪里,四周无比的静谧。 我望着院中姿态萧疏的松树,半晌,开口道:“我睡不着,索性由你陪我说几句话吧。” 浮游道:“心事太多,一直压着就会睡不着。” 我挑眉:“是么?那你呆在这里一晚上,在想些什么?” 浮游老实地回答:“想睡觉。” 我:…… 想和他闲聊想必是个错误。沉默片刻,我开门见山道:“我和共工很不同,你其实不怎么喜欢我,是不是?” 我猜以他心直口快地性子,大概会直截了当肯定地回答这句话,如此我也能顺势劝他别在我卧房门口站着,他睡他的,我睡我的,谁也不欠谁,挺好。 可浮游却愣了愣,黑沉沉的眼睛里透出一点迷茫,开口道:“我不讨厌你。”他仰头,无意识地用手指扣着身边的积雪,说:“当年共工大人被擒,所有人都作鸟兽散,我救不了他,独自在荒原上游荡,过了很久,我提着刀去找颛顼,心里想,死了也比一个人漫无目的活在这世上要好。”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5节 顿了顿,他轻轻道:“你不在了,我又是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做什么。” “哪怕我不值得信任?” 浮游沉默了一会,望向我,目光不错道:“就算是这样,我也跟着你。” 这像是假话,可他说得这么认真。 我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人实在很有意思。浮游平时没有多少表情,照理该像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我却不知为何很容易便能看出他的情绪心思。可有的时候,我却又会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顿了顿,我忽然起了一点兴味,便说道:“我同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个神族的孩子,因为太过强大又还不懂控制自己的力量,常常不小心伤到人,所以没有谁愿意跟他玩,所以总是很孤单。后来有一天,有个小姑娘忽然过来自愿接近他,小心翼翼地陪了他半天。那孩子很高兴,可半天一到,小姑娘便如释重负地跑开了。他听到那小姑娘对远处那群小孩子们喊,‘赌局我赢了,我在他身边呆了半天’,孩子愣住,硬生生地吞下了快要出口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那个孩子……”浮游怔住,看向我,有些犹豫地问道:“是你?” “当然不是我,是帝晨,那时候父神还未称帝。我后来将那群小崽子打了一顿,那小姑娘差点被我打死。我把她绑在一颗樟树上三天三夜,强迫他们即便强颜欢笑,也要陪着帝晨玩。” 浮游:…… “但这是不够的。”我站起身,看着他的表情不由笑起来,觉得他不知怎么地一下子顺眼不少:“所以我将自己做的事告诉了帝晨,他拉着我,让我一个个对那些小鬼道歉,然后罚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天一夜,我照做了。自此以后,帝晨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融入到了那些小崽子之间。” 浮游沉默了一会,道:“那你呢?” 我勾起唇角,并不回答。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我的眼底却是一片无所谓的漠然。 “闲聊到此为止,我的客人来了,该去迎一迎。”摸了摸浮游的头顶,我轻声道:“说不准就是一场恶战,小心些别死了,我身边,可是只有你一个了。” ☆、第 20 章 门被侍女打开,身着铁甲的兵士们拥着玄契进来。他躲在重重刀剑之后,肥腻的脸上是犹疑而惊恐的神色,仿佛被团团围住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他的身边站着惟海,那面目平凡的年轻人在他胳膊上虚扶了一把,玄契抖了抖肥肉,忽然就有了一点底气,奋力地瞪大了细缝一样的眼睛,对着我说道:“帝易,你那天晚上让我丢尽了面子,这件事我也不想和你计较,但留着你对我有害无益,我会直接将你交给高阳,你若识相,就束手就擒。” 果然如此。玄契生性懦弱,宁可偏安一隅做个鸡头,也不会愿意搏上一把,以帝晨的名义讨伐常羲,来夺取北陆的霸位。三天时间,足够他下定决心了。 来的共有五十人左右,除去惟海,尚有三人本事不错。我失了内丹,至今仍未复原,若靠浮游一人,对付这些杂碎自然是够的。可惟海却不容小觑,没有一天时间,他二人分不出胜负,而这里毕竟是玄契的地盘,拖得久了,必定会有援兵。 形势危急,我却好整以暇地袖手笑道:“你只带这些人来便想擒我,我也当真是被小觑了。玄契,我以为你会更惜命一些呢。” “笑话!”玄契的脸扭曲了一下:“上次不过是我大意了。如今这么多人,你还在这里大言不惭,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单纯的武力是不够的,即便有千万人,又怎么可能伤得了我?”我勾唇:“可惜啊,玄契,你仍旧什么都不懂。玄嚣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耻辱。” 提到玄嚣,就像是戳到了玄契的逆鳞,他全身都颤抖起来,脸猛然涨得通红:“混蛋,给我上,把他的头给我砍下来!” 然而他的暴怒像是投入水中的一颗盐粒,悄无声息地融化,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兵士们静静地站在原地,惟海看着他,眼神冰冷。 玄契后退了一步,脸色由红转白,慢慢地开始泛青:“我叫你们给我上啊!你,你是什么意思?” 惟海不动声色道:“帝易很有用,他不能死。要与玄姚抗衡,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 “你在说些什么?”玄契不可置信地冲他吼道:“不是你进言,让我今晚来这里抓他的吗?” “也有可能只是为了把你引过来。”我悠悠然道:“借抓捕我的名头,惟海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亲信调过来。而这里可是个僻静的好地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到。” 带着一丝微笑,我问道:“玄契,你知道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惟海冷硬地开口:“请玄契大人下令,灭松雨满门,擢升凤萧为带刀金甲卫副使。” 玄契全身都颤抖起来:“你这是要反吗?你是不是早就和帝易商量好了!” 还不算太笨,他猜得不错,我给惟海的那块玉简里只有半本功法,其余就只有一句话:想要后半本,便拿出诚意来换。 第二天惟海就秘密来找了我,与玄契不同,他本来就是个有野心的人,而我一开始想要说动的对象,其实就是他,而不是那个痴肥的色鬼。 我与他定下了这个计划。今晚惟海会铲除所有的异己,玄契会真正成为他手中一个傀儡,惟海不再满足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将成为外城真正的掌权者,不久之后,也会成为北陆真正的主人。 也就是因此,惟海只带了区区五十人,若不算上他自己,这个人数要彻底压制我和浮游,其实到底还是有些少了。他这般放心,其实是因为真正要对付的,只不过是连刀剑都拿不起来的玄契。需掩人耳目,自然是人数越少越好。 明白了即将要面对的事,玄契瘫倒在地,瑟瑟发抖,汗津津的圆脸上满是绝望。 惟海不苟言笑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纹,他志得意满地瞥了我一眼,道:“胜负已分。” 我走到玄契的身边,转向惟海,点点头,随后扬起手道:“胜负确实已分。” 形势突变,惟海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一支箭忽然毫不留情地射在了他的后背上,瞬息之间,几百支羽箭接连而至,像是浩荡的暴雨,携着杀气而来,伴随着闷哼声,那五十人纷纷倒下。 谁都没有料到这样的发展,惟海猛然回头,一把拔出了背后的箭,血滴从箭锋上坠落,他的脸上酝酿着可怖的风暴。对面的黑暗中,十多个人在屋顶上显出身形,一言不发地与他对峙,手中托着弓箭。 “我的人?”惟海的怒气微顿,不能置信道。 “不错,正是你布下的暗哨。”我轻笑:“多亏了你的不信任,我才有这么多棋子可以用。” 我可以控制别人的行动,这是九重天上的秘术。当初陆丞会,大概也是常羲传给了他。但这个术法也有限制,若像人族这般没有先天真气的,控制起来自然容易;可到了妖族和神族这里,就算是那几个暗哨一类的小喽喽,也需要配合大剂量的药物,方能施法控制成功。 我花了这么些天,才把暗哨一个一个全都拔掉,又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全都变成了我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和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合作。 惟海道:“你为何……” “因为你不可信。”我打断他:“若你成功,我也一样会是你的傀儡。我并不喜欢将自己的命放到别人的手中。” “好!好!好!”惟海连说三个好字,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原来你一开始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就算此刻我带的人少,黄毛小儿,你又能怎么样?” 他猛然收起笑容,拔出腰上的长刀,做出一个起手式,凛然生威地看着我。我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淡然道:“不必打了,你已经败了。” 惟海长刀一横,冷笑:“你未免太小看我。” 我叹了口气道:“备周则意怠,你到底大意了。我只给你半本《风神》,且又用后半本的下落逼你来见我,处处刁难,你就以为那本功法是真的,于是迫不及待地练了《风神》,可惜了,你难道就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吗?惟海,你不妨将真气转过上星穴试试。” 惟海僵了片刻,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将刀身插到地里勉强稳住身形,目眦欲裂地指着我道:“你在风神里动了手脚!” “不错。”我微笑着指了指他嘴边的血迹,闲闲道:“其实你若不把真气转过上星穴,还要过一两个月方才会发作。啧啧,惟海,你可真是听话。” “卑鄙小人!”惟海面目狰狞,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怒吼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扑过来。我随手拔出浮游的佩刀,想着他的顶门劈落。鲜血像是烟花一般盛放在雪地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尿骚气。我回头,才发现玄契的身下多了一滩水渍。 玄契见我的视线向他扫去,整个人都不可控制地颤起来,这么庞大的身躯,抖起来却像是秋风中枝头的一片枯叶。 我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起来,在他惊恐的眼神中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将他从雪地里拉了出来,甚至还替他整了整衣服。 玄契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两股战战,几乎要哭出来。 浮游正在处理剩下的兵士。 惨叫声中,我拍了拍玄契的后背,温声道:“有什么好怕的呢,逆贼已经死了。” 玄契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脚边的一个人头,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 我继续慢条斯理道:“可城中还有其他惟海的势力,今夜他们自觉胜券在握,不会有太多的防备,正好一网打尽。而这件事,只有我能为你做到,封浮游为金甲卫正使吧,我来成为你手中的利刃。你还能继续花天酒地,还能继续拥有无数的妻妾,只要听我的,你就会活得很久。” “好……好!”玄契终于哭了出来:“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干,从今天起,惟海的位子就由你来接替,去杀别人,去杀别人,不要杀我!” 他的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嫌弃地放开他,原暗哨中的一个人神色木然地扶过他,带他去屋里写下手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雪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落,遮盖了地上脏乱的血迹。畴华一族的人安眠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的尸首开始化成模糊的光点,与地上蓝色的小花连成一片,被萧瑟的冷风拉扯着卷起四散,连绵地逆着雪花落下的方向延伸,轻灵虚幻,像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这是生命之花,开在代表死亡的血泊中,自有一种上古蛮荒的美感。 这样的脏活我干起来果然顺手。今晚畴华的外城,会有许多地方开出这样空灵的花,许多人会死,但畴华会迎来新生。 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听到栖灵塔上叮铃铃的铃声伴着风声而来。 这场戏终于落幕,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属于我的一切我全部都会一一拿回来,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能完成帝晨的心愿。 而下一步,便是对付玄姚和高阳。 ☆、第 21 章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当绚丽的火烧云在天边铺展,初升的太阳将门前的皑皑白雪染成明净的颜色,一切便已然尘埃落定。这一天晚上畴华有许多人死去,他们的尸体和冰雪一起缓缓消融,不剩下一点痕迹,不留下一点证据。 让人不由感慨,这真是一个适合被杀人灭口的种族。 当初惟海与我密谋时,将可用之人的名字告诉了我大半,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刀下之鬼。他们满心以为“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一个个几乎全无准备,却不想事实却恰恰相反,要死的竟是自己。据说其中有一个还是在青楼里找到的,当时正搂着个小倌,准备提前庆祝惟海掌权。对此我深表遗憾,光着屁股被杀之时,想必他应当心情复杂。 但若光是如此,浮游这个位子坐得也未必很稳。毕竟威逼还要连着利诱,雷霆手段也不过只是一种手段,软硬兼施方能真正收拢人心。而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开了一场席,请外城所有还活着的有头有脸之人到场,叫玄契在席上说几句话,安一安他们的心。 因我的身份还没到亮出来的时候,浮游便代替我当了这个金甲卫正使。与玄契共同坐在主位之上。 想来共工也不会派他与众人斡旋交际,因为从未做过这类事,浮游神情木木的,别人劝酒便喝,没人理他,他就闷头吃菜,一副“我就是来蹭个饭”的表情,自顾自做个安安静静的饭桶,和身边玄契这个真饭桶简直相映成辉、珠联璧合。这不按常理的实诚作风,让那些心思各异、来探消息的人很是摸不着头脑。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个中年男人样貌的文士站了起来,冲玄契拱了拱手,眼尾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浮游的反应,笑容满面道:“恭喜主上铲除逆党惟海。这位浮游大人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臣听说当初共工大人麾下也有一位爱将名叫浮游的,不知与浮游大人与那位有什么渊源么?” 我坐在下首不起眼处,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脸上冰冷的面具,看浮游身体微僵,便给了玄契一个眼神。他立刻代替浮游道:“大概只是重名,不足为奇。” 那文士还欲再说些什么,浮游却把筷子一放,拿起手边的杯子,遥遥向他敬酒,干脆利落道:“久闻大名,神交已久,今日见面甚是快慰,当浮一大白。” 先前浮游对坐主位、扛大梁颇有些犹豫,我便教他,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不想回答,灌对方的酒便是。不想浮游倒是很能活学活用,寥寥几字,便将我事先让他背下的话全用了上去,听上去居然还算是得体。 教出了这样一个徒弟,师父我甚为欣慰。 文士也没多想,当即也举了酒杯笑道:“不敢,这杯酒当是我敬大人您的。” 两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见距离已经拉近,那中年文士立时打算乘热打铁,便打蛇随棍上地以闲谈的语气问道:“主上有您这样的少年英雄相助,真是大幸。只是浮游大人本事高强,我却一直无缘得见您的风采,真是可惜……” 浮游面无表情道:“是可惜,如今有缘相见,当浮一大白。我先喝一杯。” 文士脸上笑容虽略微滞了一滞,却到底没猜出浮游的心思,便还是道:“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一杯过后,文士再接再厉道:“我听说……” 浮游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喝酒。” 文士:………… 我:………… 转眼一坛子酒就空了,那中年文士脸色已然通红,其他人耐不住,起身想与浮游搭话,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竟然东倒西歪地醉倒了一大片。 浮游拿着酒杯独孤求败地坐着,依旧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看上去还能再战上几十坛。席间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幸存的几人再不敢上前套话,纷纷退散,默不作声地在一群醉鬼中间乖乖低头吃饭。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场面居然也有几分和谐。 ——只除了先前那个文士。 他喝得最多,喝醉了酒品却不甚好,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抹眼泪,一边哭还一边喃喃:“陶梦啊,我喜欢你这么久,你怎么就跟了那个死胖子呢!” 我:…… 玄契:…… 虽有人立刻捂了他的嘴,却还是晚了。他的声音不算响,却也不算轻。好大一顶绿帽子在头顶闪耀,玄契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桑虞,原来你一直觊觎陶梦,还有你叫我什么,死胖子?!” 眼看好好一场酒席就要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闹剧,我顿时觉得头开始疼了。即便原本不想在这场酒席上出什么风头,只想做一个低调安静的幕后黑手,我此刻也只好开口劝道:“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动怒,天涯何处无芳草?” 色胆包天这话果然不错。说到女人,玄契的胆子一下肥了。他竟冲我横眉竖目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喜欢陶梦,你有本事找个比她好看的来啊。” 我微微挑眉,玄契的气焰一下就低了下去,只是还在不快地哼哼:“而且这难道光光是陶梦的事吗?我又不是好色昏聩的人。” 他若不好色,这天底下的人恐怕都该去东陆做了道士和尚。不过也幸好玄契此人有这根软肋,送女人不行的时候,送很多女人一般都能对付的了。 我于是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手道:“臣原本就有一份礼物,想献给主上。” 暗香袭来,五个舞女莲步轻移走到堂上,各个肩若削成,腰如尺素。乐声随之响起,她们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翩然起舞。款步姗姗如踏五色祥云,舞女抬手一个转身,衣带被带动着扬起,又猛然顿住,以纤指轻拈珠纱遮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牢牢勾住了玄契的眼睛。这些人还是当初惟海准备的,最合玄契的心意,此时拿来借花献佛最是不错。 之前的不快立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玄契两眼发直,嘴边泛起微笑,只顾盯着这些女子不放。 趁他不注意,我又叫人将桑虞弄了出去。如此这般,这群人总能安稳一些。就是帝晨身上我也没花过这许多心思,谁知我刚放下心来,便有人拿了帖子上来,对玄契道:“主上,九重天上端华宫的使者送上拜帖,现在正在门外等着。” 玄契正看得起劲,闻言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不是主使高阳,没什么了不起的。叫人进来,随便给他加个位子。” 我不语,随手把玩着一个杯盏,盯着其中漾动着的琥珀色酒光,淡然地猜来的会是哪一个。应当不是高阳,或者那个叫玉衣的副使,若是他们来,拜帖上一定会写上名字。那么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仍盘算着是否能拿这来使做些什么文章,却听到身边一片抽气声,不由地抬头,杯中的酒险些便洒了出去。 进来的那人我最是熟悉不过,正是司幽。 他当日凭着我的一颗内丹勉强活了下来,可内丹这种东西,并非拿来就能用的,别人的东西装在自己身体里,总免不了要排斥。司幽不仅不能发挥出我内丹中的法力,甚至还会日渐衰弱。 事实也是如此,他清减了不少,像是时刻便能乘风而去,宽大的衣服几乎是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可纵然这样,司幽站在这里,仍是生生将那五个舞女的艳色都压了下去,微微一蹙眉,便将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心都勾了起来。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屋内针落可闻。我斜眼望去,发现浮游绷直了脊背,手已经握上了刀把,身体微微向我偏过来。 他大概是认出了司幽的身份,打算保护我。可我现在不是帝鸿,而是帝易,常羲恐怕比谁都不希望我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显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司幽不会在这种地方与我起冲突。 只是我不明白,司幽于常羲来说,当是很好的一颗棋子,怎么会这么简简单单便送到我的面前? 我正疑惑间,便听司幽道:“在下端华宫尚策,拜见玄契大人。” 玄契回过神来,紧张地搓着手,色心蠢蠢欲动,涎着脸笑道:“尚策,是个好名字。”深深地看了司幽一眼,他立刻转过头,扯了把身边的侍从,佯怒道:“快,干站着做什么,快在我身边摆个位子,让尚策坐下。” 司幽在九重天上美貌了几万年,从未惹过什么祸事,可他今日碰上的偏偏是玄契。纵然他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这色胆包天的胖子却未必吃他这一套。 司幽回道:“不必了,我来这里,是想见见帮大人您平叛的浮游。” 玄契嘿嘿笑着讨好道:“这事不急,舟马劳顿,不如今晚就在我府里住下?” 浮游一直默然,此时闻言却皱眉,开口对司幽道:“浮游是我。见过了,你就可以走了。” 司幽蓦地抬眼,视线仔细地从他脸上一寸一寸扫过,半晌才冷冰冰道:“我找的不是你,他在哪里?” 玄契不甘寂寞地插嘴:“你要找谁,不如留下来住上几天,高阳那边,我自会去说。” 看出他胡搅蛮缠之下的意图,司幽微怒:“不牢玄契大人费心。” 司幽化名尚策,此时不过不起眼的一个普通神族,虽担着端华宫的名号,身份低微,玄契若情欲熏心,真强要了他,高阳也不会说什么。他不知为何硬是用了这么一个不方便的身份,却不肯将自己的傲骨收起来,在这胖子的地盘,怕是要惹祸。 他那时能年纪轻轻地爬上高位,其实很大一部分靠得是我的赏识,自己在为人处世上还有些稚嫩。可如今帝位上坐着的已经不是我,若无相应的利用价值,还有谁会费心思护着他? 所谓红颜薄命,其实蓝颜也差不了许多。张着一张祸水的脸四处晃悠,先祸害到的常常会是自己。 等喝完手中这杯酒,又剥了颗花生吃,我悠悠然地擦干净手,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对玄契道:“主上,我有话说。” 玄契尚无反应,听到我的声音,司幽却是身体一颤,猛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漆黑干净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眼神像是要将我烧出一个洞来。 他视其他人于无物,张了张口,像是要径直过来,却又生生停住脚步,脸上满是挣扎的神色,垂下头低声道:“你果然还活着……” 司幽对我的感情一向纠结,他此刻神情复杂,当初那一刀却扎得委实干脆利落。我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只对玄契道:“主上如此行事,恐怕不妥,这尚策毕竟是九重天的人。” 玄契原本显然是对司幽势在必得,闻言一下噎住,却到底不敢同我呛声,哼哼了几声,就不甘不愿地缩回了位子上。 我继续说道:“左右主上尚无正妻,若主上真心爱慕此人,不如索性娶了他便是。” 玄契不可思议地望向我道:“你,你不阻止我?” “这本就是一件好事。不论尚策是何身份,以主上的身份,娶他都够了。天帝常羲早晚是要用到畴华一族的,若主上奉上聘礼,明媒正娶了尚策,也可算是联姻。舍弃一个小小的神族,获得主上的支持,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我的喜欢,其实从来都是建立在信任之上。而人一生能任性的次数有限,我信了司幽一次,就不会信第二次。他既送上门来,我自然要利用得彻底。 转向司幽,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我勾起唇角轻笑,一字一顿道:“你说是不是,尚策?” ☆、第 22 章 司幽想要隐藏身份,我便逼他自报门户,但他若当真坚持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也无妨。玄契要娶他,就必然不会傻到放他回去,司幽会因此身陷畴华外城,我之后若想有所安排,自然能够容易上许多。 我倒也并非是故意折辱他,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计策,闻言司幽的脸色却猛然煞白,原本就是瘦得像是纸片似的这么一个人,此时就像是一阵风就能随随便便刮跑了一般。 自他刺我那一刀开始,我们便注定陌路,但司幽如此表现,却反倒像是我背叛了他,亲手将他推给了别人。可见他口口声声道我冷清冷性、禽兽不如,其实从未真正明白我是如何的冷清冷性、禽兽不如。人们通常会爱上自己理解的东西,却常常很难理解那些自己不爱的东西,这着实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司幽的脸色这样难看,我几乎以为他要跌跌撞撞地拂袖而走,司幽身边的一个女子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那女子面目平凡,就像一个单薄的影子,之前默不作声地站在司幽背后,整个酒席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听了身旁女子的话,司幽深深吸了口气,抿紧了唇死死压住自己的失态,抬眼看着双目放光的玄契,竟没有发作,当真就这么应了这件事。 几日不见,他隐忍的功夫好上了不少。我听着身边嘈杂的祝贺声与马屁声,隔着众人看向挺直了脊背、如贞劲青竹般站在厅堂中央的司幽,心中提起了些兴趣,不由牵起唇角冷笑。 有付出当然是有所图。那么司幽,你又想要什么呢? 因这一点好奇,司幽邀我一谈的时候,我并未拒绝。浮游想要跟上来却被我挥退。有些事我并不想让他听到,且相谈的地方虽然僻静隐蔽,但玄契府里戒备森严,今日又有许多贵客,若出了什么事,不到半刻钟必会有人赶到。我虽实力有损,在这一点时间里,尚且还能自保。 雪虽停了,天上仍笼着阴云,蓝色小花清寒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残月黯然,唯有星光透出凛凛冷意,映照着苍柏遒劲的枝干上的点点白雪。 司幽停下脚步,在青砖小径的尽头回过头来,苍白安静得像是一座冰雕,坚定,却又无比的脆弱。 他半天没有声响,大概确实不知这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头,我便善解人意率先道:“司幽,那颗内丹你用着可还顺手?” 他望向我,眼底情感无比复杂,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逐渐握成了拳:“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把内丹给我?” 我不答反问道:“你不希望被救么?” 司幽垂下眼帘道:“我宁可死。” 我慢慢眯起眼睛,轻声笑起来:“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杀我?” 司幽身体微僵,却依旧冷声道:“我当时并不知晓常羲的所有计划,但与他约定杀你,我从未后悔。你这样的人,从不应该活在世上。可今日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常羲让我替他问你几句话。”顿了顿,他开口问道:“帝晨大人的尸骨,究竟在哪里?” 我沉吟不语。司幽眼中骤然寒芒闪烁,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逼人怒意:“栖灵塔中只有一个牌位,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到底将他的遗骨放在了哪里!” 我望着他,淡淡开口,语气一脉冰凉:“若我告诉你,帝晨从未留有什么尸首呢?” 司幽瞳孔微缩:“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谎么?” 我收回视线,不置可否道:“你若是不信,又何必要来问我?或者是你觉得我喜欢你,便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司幽语塞,我讥诮地弯起唇角,语气平平地开口说道:“我只是曾经喜欢你,并不是蠢,回去告诉常羲吧,同样的手法不要用第二遍。” 说完这句话,我正要打算转身离开,放他一个人默默迎风流泪、对月情殇,却不想司幽竟红着眼睛,霍然冲过来一把拉住我。 我讶然回头,司幽火烧一般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方才开口道:“帝鸿,骗你是我的错,但我太弱,要杀你,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眸色激烈:“可是你当真是喜欢过我吗?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多少算计?” 我心中微动,静静地听他开口。 司幽的眼中映着莹莹的雪光,里面藏着汹涌的波涛。他望着我,一句又一句地发问,语调里像是掩藏了许多的情绪,却又像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帝鸿,你杀帝晨大人的时候,有想过我会怎么样吗?我当年跪在你的面前苦苦哀求,望你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我能看他最后一眼,可你对我说了什么?你说喜欢我,可你又曾为我做过什么,我每晚每晚睡不着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接近你,你却挖了我的内丹……”司幽苦笑了一下,道:“你这样的喜欢,我如何当得起?” “或许如此吧。”我看着他,良久,开口道:“可你也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罢了。” 司幽红着眼眶,周身猛然颤抖了一下,咬牙道:“若看到的都不是真的,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看到的便是真的么?可人心这种东西,藏得这样深,且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又怎么能看得清?纵然日日相处,有几个人能从一被子当真一直走到一辈子? “那就什么都别信。这一点都不难,因为我便是这么过来的。”我忽然一点点扬起唇角,一步一步地靠近司幽,不徐不慢地柔声说道。 司幽愣了愣,我每靠近一步,他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终于一个趔趄仰靠在树干上。我扣住他的下巴,强迫司幽抬起头来,在他耳畔似笑非笑道:“你看,毕竟我若是毫无保留地信你,也不知要死上几次。” 司幽的身体骤然僵硬。我并不理会他,只无所谓地笑着,边从他的身上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更确切地说,是一面圆光镜。即便分隔两地,用这个小玩意,也能轻而易举地传递影像或者声音。而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法术的波动,常羲以为我见到司幽就会动摇心神,未免还是太小看我了。 “我不知道……”司幽木然嗫喏着道:“我不知道身上有这个东西。” 随手捏碎圆光镜,我挑眉,对司幽轻笑道:“你猜猜,若之前我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帝鸿,而另一面镜子恰好在常羲手里,他的身边又恰好有一些适当的人,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司幽瞪大了眼睛,又猛然闭上,半晌才涩声道:“我说那些,不是为了故意套你的话。” “你怎么想,着实已然无关紧要。”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退开一步远远望向小径的另一头,波澜不惊地开口:“弄坏了镜子,玉衣想必快到了吧。” 正是因为料到有人跟着他,我才没有趁这个机会取回自己的内丹。 司幽扶着树干站直,嘴唇咬出血来,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望向那个方向。等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你没事吧!”先前司幽身边的那个女人止住脚步,浅金色的眼睛来回地扫了好几遍,方才拔剑出鞘,警惕地盯着我,一边遥遥对司幽问道。 司幽摇了摇头,神色冰冷地开口问道:“圆光镜是你放在我身上的?” 玉衣猛然醒悟过来,转过头,冲我急急解释道:“帝鸿……帝易大人,放那面镜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保证司幽的安全。刚刚那些话,我保证听到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轻笑:“我自然是信你的。” 玉衣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来,几乎握不住剑。她咽了口口水,忽然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低头道:“玉衣无意冒犯帝易大人,其心可昭日月。若玉衣引大人不快,甘愿受罚,只是在此之前,玉衣有话要说,帝易大人可否一听?” “哦?”我回答:“常羲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玉衣重重磕了个头,方才继续说下去:“常羲大人想与您合作,共同对付玄姚。” ☆、第 23 章 从外表上看,妖族与神族其实并无太大差距,而两者的区别,在于上古流传下来的血脉传承。妖族也可以十分强大,但唯有神族可以使用五行之力,譬如共工,譬如颛顼,再譬如我。神族为天道所归,统领四海八荒的所有生灵,然数量却极其稀少,且时常内斗,一边的妖族便不免因此而蠢蠢欲动。 为了压制他们,神族便将其中部分未生反意的,迁入衡天山以南的九重天上,收为属臣,又以铁血手段清除了所有已经揭竿而起的妖族。因此如今居住北陆的,便是当年那些虽然归顺、但也反骨未除的几个大族,而畴华一族便在其中。 不论谁坐在那个位子上,北陆都是心腹大患,畴华一族尤甚。妖族与神族大战时,玄氏因畴华之野地处极北不容易被卷入,便索性一直作壁上观,之后降书递得又及时,元气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后来居上,竟一跃成了北陆实力最强的氏族。 现今常羲说出这样的提议,显而易见是想让我和玄姚相斗,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我却答应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他想利用我,我为何不能利用他?而且玉衣带来的一个情报,确实让我十分在意。 玄姚在玉姜城下的火山之中,藏了什么东西。他费尽心思将畴华的权柄握在手中,其实也是为了那件东西。 我也曾自情报司听到过类似的消息,但并不确切。真是有意思,若连获得权位都只是一种手段,那像玄姚这样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不顾一切? 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我想知道的事,总是能够知道。 离开司幽和玉衣缓步而行,视野逐渐开阔,顺着石子砌成甬路,我收敛心思跨过院门,脚步却微微顿了顿。 前面二层小楼中亮着灯,屋檐上的雪被亮光浸染,显出温暖的微黄色调,在灯火和院中的阴影交界之处,浮游独自坐在台阶上,抱着他的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显得格外突兀。 听到声响,他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目光有如实质,利刃一般扫向我,像是一只竖起耳朵、亮出爪子的小猫。 我轻笑,便开口道:“你还没去睡?” 浮游听到我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安了心,神色平静下来,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漠然样子,点点头站起来道:“等你。你到早上再不回来,我就去杀了那个人。” 我原本想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谁会在意我的死活,却不想原来我死了,也还是有个人会单枪匹马地想为我报仇。 看着灯火映在浮游的脸上,我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之前不觉得,此时却忽然意识到,与司幽周旋,我其实很累。许多年的重担一层又一层地压在我的身上,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我原本以为至少采鸟和司幽会留下,可在他们心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两相权衡,我便可以被舍弃。 并不觉得有其他人所说的心痛,我只是觉得累,可越是这种心防虚弱的时候,我便越是不想被他人的关怀好意所影响。 “司幽那时杀不了我,现在就更杀不了我。”我越过他,推门而入,淡淡道:“你不必陪着我,自己去休息便是。” 浮游站在原地想了想,又跟了进来,道:“我看你吃完饭。” 我上楼的动作不由地慢了一些,转头看去,才发现八仙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并几个小菜,不由有些讶然。 饭菜现今还能吃,说明浮游隔一会便会拿去热一热,以他的性格会做这种事,让我很有些意外。 意外之下,我便下了楼,做到桌边拿起了筷子,略微尝了一口,正想夹一块排骨,就看到托盘里有一些点心的碎渣。 我挑眉,指了指那些点心渣,道:“你还拿了些别的东西吧。桂花糕呢,你自己偷偷吃了?” 浮游坐在我的对面,闻言面无表情道:“我也饿。” 他这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失笑道: “你就给你家主子吃剩下的?” 被我一揶揄,浮游顿时茫然起来,木愣愣地看着我。 我便悠悠然继续道:“看来你对我确实算不上忠心耿耿。” 浮游面色凝重起来,严肃道:“……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去做。” 我弯起唇角,道:“什么都做?”假装沉吟片刻,我开口:“那以身相许呢?” 浮游微微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很是不能理解我刚刚的话,显然有些受到了惊吓。看他样子,我颇有些成就感,终于觉得报了来畴华一路上五脏庙的仇,于是只笑了笑,不再为难于他,只顾自将饭菜象征性地快速吃了几口,便要回房。 刚刚起身,却听到浮游闷声道:“好。” 我:…… 思考了半天,又看他难得的纠结表情,终于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正是我之前那个问题,眼皮便跳了一跳。 “那是玩笑,你不必当真。” “大丈夫一言九鼎。”浮游认真开口:“我说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便决不食言。” 我盯着他,他回望向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小心挖了个陷坑,然后浮游便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跳进去了之后还半点不后悔,一脸坚定地看着坑边的我。 ——还真没在妖族中见过这样实心眼、上赶着被人坑的,我尔虞我诈惯了,此刻反倒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这边仍在想如何应对,浮游却骤然站了起来,皱眉看向窗外,道:“有人接近。” 愣了一下,我凝神倒确实听到院子里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门上很快响起规规矩矩的三声敲门声,一个平板的声音在外面道:“主子,玄契大人那里闹起来了。他说若没有美人相陪,今晚上就睡不着,后天玄姚大人的邀请也不想去赴了。下人们劝,他便在房梁上系了根白绫说要自尽。” 来人是之前我用控魂之术摄住的暗哨之一,我派他去盯着玄契。 听到他的禀告,我不由按了按额角。 既然已经与常羲结盟,司幽自然是不能随随便便给玄契的,如今唯有一个拖字。不想才过了几个时辰,玄契便回过味来,开始这么不知死活地闹腾。玄嚣曾对我说过自己的弟弟不成器,我尚且以为是谦辞,如今看来,他嘴上竟然还算留了点情面。 玄契是我掌控外城重要的棋子,要对付玄姚还需要用到他,我当然只能去看上一眼。 浮游立刻为我披上一件长氅,我推开门,正要前往玄契所在的院落,便见到他身边的一个小厮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见到我纳头便拜,断断续续道:“大人,不、不好了,主上……主上他悬梁自尽了!” 我皱了下眉:“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不必惊慌,他不是真想死,自己会有分寸。” 那小厮全身抖着,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给了自己一巴掌,终于将剩下的一句话给说了出来:“不是,不是……是主上他悬梁自尽,可是因为太重,白绫就绷断了。主上、主上他摔在地上,断了条腿,就这么昏过去了!” ☆、第 24 章 我倒是没想到,玄契竟已胖到了连上个吊都不能好好上的地步。幸而他虽摔断了腿,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昏过去也多半是因为吓的,毕竟从小到大,他连油皮都没正经擦破过一回。 要想治好他,自然有许多灵药可用,但我却只让大夫做了最简单的处理,只因玄契这一摔,倒是省了我许多事。他疼得厉害,便成天捂着伤处哼哼,再没精力去想着骚扰司幽,我也正好借口让他养伤,将他软禁在屋中,等到了玄姚所定的日子,便直接把人搬上了马车运往内城。 白身黑尾的马交四爪如飞,长角破开暴风,在雪原中稳稳地奔跑,马车里几乎没有什么晃动。玄契闭着眼睛睡熟了,我坐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支颌看着外面的景物飞速闪过,向后掠去。浮游一动不动地靠在车壁上,视线随着我的动作移动,手习惯性地搭着刀柄,并不说话。 玄姚此时召见族人,恐怕是从高阳那里拿到了令牌,想要确立自己正统的地位。说是召见,但外城有资格被邀请的,也就玄契一人。司幽和玉衣自然有自己的渠道,而我要进入玄氏的族会,便必须顶着玄契的名头。 若玄嚣尚在,这些事大概会容易许多。他少时便曾邀我一同游历,那时我便到过畴华的内城。 与他人的印象不同,城中并不寒冷,高耸的城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经历久远的时间却不改巍峨,如一把锐利的刀子,将外面的冰天雪地与内里的锦绣繁华生生分割开来,高耸入云的火山脚下暖意融融,无数民众行走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叫卖声、嬉笑声、斥骂声,所有的一切混在一起,汇成市井中独有的喧嚣与活力。这座城像是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牡丹,以前所未有的绮丽姿态在这片冰原之中从容伸展。 即便是我,那时也有些许的动容。只是今日故地重游,心态却大大地不同。 我正感慨着,浮游忽然问道:“到城里,我能下车看看吗?” 我沉默片刻,奇道:“你竟也对游览美景有兴趣?” 浮游摇了摇头:“我听说这里有最好的刀匠,我想换一把好刀。近来杀的人太多,刀有些钝了。” 我挑眉,看向他一直带着的那把黑鞘朴刀:“我看你一直带着它,那不是你的什么本命法器?” 浮游回答:“三两银子买的。” 我:…… 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唯一一个下属,竟然一直在用一把三两银子就能买到的破刀。马车已经进了城门,玄契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吩咐赶车的侍卫带他去玉姜城中,心念一动,我便索性带着浮游逛一逛这偌大的内城。 街道两边有人搭了摊子贩卖吃食饰物,热闹得很。想起他嗜甜,我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前面,回过头问浮游:“你想吃这个么?” 他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拿刀柄指了指左边,一脸认真道:“那种比较好吃。”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个羊角辫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包橘红糕,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两条腿一晃一晃,似是有些无聊,正看着天空发呆。 左右看去,都没有见到卖同样东西的摊子,我想了想,便径直向那孩子走去。 大概从未见过带银质面具、遮了半张脸的人,那小鬼呆在原地没动,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歪了歪头,包子脸上瞬间扬起一个笑容,脆生生道:“大哥哥,你是谁啊,我在这里住,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半弯下腰,视线与他齐平,轻笑:“现在不就认识了。我叫浮游,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往旁边让了让,叫我一起坐下,大大方方道:“才雨!” 看来是个毫无警惕心的小崽子,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几岁了?” 那小鬼想了想,认认真真地掰出四根手指,才乖巧地将手伸到我的眼前道:“四岁了。” 我扫了他另一只手中的纸袋一眼,微微挑眉,笑道:“哦,已经五岁了?” 小鬼显然愣了一下,随后脸红了红,眨眨眼睛,默默地把糕点放到一边,低下头一个手指一个手指重新数过去。 我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过纸袋丢给了浮游,浮游木呆呆地接过来,事情发展得太快,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分占道路两边,全傻乎乎地望着我,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才雨两边脸蛋鼓起来,嘴一瘪,泪花就开始在眼眶里乱转,酝酿良久,金豆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嗷的便是一嗓子,边上立刻有看护的大人凶神恶煞地举着扁担冲了出来。 我一把拉过浮游,顺着街道便跑了出去,身后五大三粗、脾气暴躁的苦主骂骂咧咧地追着,看来确实愤怒,手里还都抄着家伙。后面鸡飞狗跳,有被打扰了生意、撞塌了台面的小贩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路人则事不关己地指指点点,一面哈哈大笑。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各种声音顺着笔直宽阔的街道汇成长河,流淌间似乎有一种不真实感,我们逆着长河,拨开水流,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浮游原本可以甩开我的手,却一直牢牢地跟在我的身后。分明轻松便能对付的敌手,他居然也很紧张,一手死死抓着纸袋,而被我拉着的那只手,竟也满是冷汗。 绕过一个棚子,我闪身窜进了条暗巷甩开身后的人,看着浮游脸色发白地抿着唇角,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浮游仍旧抓着那个纸袋,然而下面却早就漏了,橘红糕一路跑一路撒,这会儿只剩下了几颗。他不知所措地将剩下的糕点拿在手心里,愣愣地看着我笑。 我道:“你下次来,就不要再上那条街了,说不得会被人打死。” 浮游问道:“你不要紧?” 我敛了笑意,慢条斯理道:“若不是戴了面具,你当真以为我会去做这么丢脸的事?” 浮游:………… 看他憋闷的样子,我弯起唇角,靠在墙上,看着那几粒可怜兮兮的糕点,开口道:“吃吧,我在那小鬼身边留了银子,所以不算是骗来的。” “嗯。”浮游漆黑的瞳孔里倏忽泛起一点光,然而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只吃了一颗,又把剩下的重新放回了纸袋。 我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感到角落阴暗处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气息。浮游顿时出手,一道白光闪过,刀便插在了墙里。锋利的刀刃削下一缕头发,一个娃娃脸的青年哆哆嗦嗦地从那里爬了出来,一根杆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上面缠着一面幡,写着工工整整“神算”两个大字。 他的视线从浮游身上扫过,定在了我的脸上,求饶道:“饶命啊,我只是在那里小解,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挑眉,道:“你没听到什么?” “没听到你们分赃……”话一出口,那青年便发现不对,双手捂着头就开始往回缩。 我闲闲道:“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包糕点便杀人灭口。” 青年抬起头来,啊了一声,才直起身子细细分辨我的神色,长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原本看你与那小哥都满身煞气……是我莽撞,对不住,对不住。” 我望向他倒在地上的旗子,顿了顿,开口道:“你是算命的?” 青年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聊以糊口罢了。你要算命,我给你便宜点,一次五文钱。” 我勾起唇角,那青年立刻改口:“但既然这么有缘,其实也可以不要钱。” 见我不动声色,他试探着问道:“不知你想算什么?前程,姻缘?” 我唇边的笑容加深,温声道:“不如就算算,你能不能活过今天吧。” ☆、第 25 章 我能肯定,这个青年可说是瞬间出现在那个角落里的。有这般的身手,他之前所说的话我自然一个字都不会信。而对付这样来历不明之人,我一向都是直接杀了了事,但此人之前倒像是特意泄了气息展露行踪,这般麻烦只为接近我,那我就暂且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原本猜他是玄姚的手下,想从我这里套出些话来,便等着他花言巧语、巧舌如簧,谁知他微微一愣,便半点骨气也没有地扑通跪下,不住地磕起头来,叠声喊着饶命,简直真像是个寻常的混混。 “我就是一算命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像放个屁一样把我给放了呗。要财要色,您一句话的事情,就算是想要出了名美貌的东城陈寡妇,我也给您拿下啊。” 我:………… 眉梢细微上挑,我缓缓道:“我并没说要杀你,你怕什么?既然吓成这样,那便换一个,你为我算算前程,如何?”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感激泣零道:“多谢大人饶命,您这哪还用看啊,自然是大富大贵的命格,不过……”他的表情忽然凝住,皱了皱眉道:“不过,您最近可是遇到了许多糟心事?” 我轻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您是火命,遇水则熄,水尚玄色,您命中的小人怕是与之有关。”看我神色略变,他就叹了口气摇头道:“北方为坎,五行属水,其实您不该来这里的,说不得会有一个极难避过去的死劫。我能问一句,您到这里是干什么的吗?”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6节 我半眯起眼睛:“你问此事想要做什么?” 青年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解命解命,首先就要先了解嘛,知道了您要干什么,我才好帮您把灾厄避过去。”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笑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年因这寒凉的笑意而愣住,微微打了个寒噤。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忽然弯下腰,单手掐着他的脖子,干脆利落地把人拎起来扣在墙壁上,一面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勾唇,轻描淡写道:“胆小成这样,却对我的杀气没有半点反应,你当真以为我会蠢到相信你是个普通的算命先生?试探便到此为止,你可以选择说实话,也可以选择去死。” 青年张目结舌地望着我,神色十足的无辜,然而片刻之后,他忽然苦笑了一声,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帝晨并无私生子,便来看看,原本以为你只是个冒名顶替、欺世盗名之辈,却不想还是有些本事的。如今已能确认,帝鸿果然未死,也的确如传闻所说那般不好惹。” 他的神色沧桑,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配上一张娃娃脸,格外的违和,却又意外的和谐。 我皱眉,缓缓收紧了手,寒声道:“你是什么人?” 他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并不抵抗,只坦然地望着我说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身份虽说是假的,但我在相面判命上颇有所得,之前那些话,倒是大半没有骗人。我是盼着你死的,可却也欣赏你,在这点上倒与共工难得意见一致。” 顿了顿,他笑容加深,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你向来是看得最明白的一个。” ……性命掌握在我的手里,却还有闲情逸致与我闲扯,他这般有恃无恐,想来是对自己的脖子挺有信心,相信自己命不该绝。这里是玄姚的地盘,若此人是玄姚的人,照此看来必定还有什么后手。我假装要他的性命,正是为了逼幕后之人出手,而玄姚只要行动,便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我届时等着顺藤摸瓜便是。 只是我虽已料到他应当有什么脱身的办法,却没有想到下一刻,他的身体就骤然变大又迅速缩小。那人竟然就这么淡然地笑着,在我眼皮底下化成了一道缥缈的青烟,四散开来就此消失无踪。 朗朗晴空中跟着传来一句轻语:“残星两三点,孤雁横空飞;存心不善,有口难言;倚阑干柬君去也,望珍重!” “幻术……”我收回手,咀嚼着这两个字,片刻后眼睛危险地眯起,嘴角轻轻上扬,若有所思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种法术在四海八荒已经消失了几十万年有余,不想今日竟能有幸见到,畴华之野确是藏龙卧虎之地。 若此人当真与玄姚有关,那倒是有趣。 那边浮游已将刀取了回来,向着地上淡淡扫了一眼,开口说道:“先前削下的头发也不见了,那不是个真人。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留恋,转身就顾自向外走去,闻言随口回答道:“是一串字谜,‘残星两三点,孤雁横空飞’,将一横比作孤雁,这是个兴字;‘存心不善,有口难言’,不善为恶,难言为哑,这便是个亚字;加上最后‘倚阑干柬君去也’的门字,合起来便是指的一个地方。” 沉吟了一下,我轻声道:“玉姜城的兴亚门。” 见我离开,浮游小心地把纸包收进怀里,正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我说到了这里,心中却忽然一动,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道:“你所说的刀匠在何处?” 不知为何,浮游略有些心虚的样子,稍后退了一步,等听清了我问什么,方才恢复他一贯的淡然,开口回答道:“据说住在城西。” 我并未在意他这一点失常,只道:“你的确该换把好刀了。玄姚一事,怕是有些古怪。” 来内城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和玉衣定下了计策。玄姚早就成了畴华实际的掌权者,但这却是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丑事,这里名正言顺的主人,其实仍是玄嚣。 也正是因为如此,玄姚才对令牌这般重视,一旦拿到手,便召集族人,在三天之后开这一场族会。既是族会,玄氏一族有头有脸之人便都会到场。此事我已准备良久,联合孟且,控制玄契,其实全是为了这个时候。 玄嚣的死,一定要有人负责,这个人不该是孟且,而会是玄姚。 一个人族何德何能,可以手刃玄嚣这样一个强悍的妖族?自然是玄姚为了令牌,才暗地里遣人杀了族长,这个人便是采鸟。谁知玄嚣早有准备,临死之前将信物托付给了帝晨之子帝易,只为揭露玄姚的嘴脸。人证有采鸟、孟且与我,物证则有令牌,如今有九重天上的使臣与玄契来作保,只要将证据一一亮出来,相信大半的人都会相信这个故事。 而不信这个故事的人,当然也有要杀玄姚的理由。 族长之位,玄姚能坐,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坐?只有将玄姚拉下来,其他人才会有机会。若是玄姚这颗大树眼看就要倾倒,他们为什么不推一把,来搏一搏自己的前程? 玄姚会败,这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那青年的出现,却让我自心底感到一丝寒意。 仿佛居于上风的不是我,而是玄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倘若当真如我所想,那便该想办法拖延族会,先将事情弄清楚再说……正好玄契断了腿,倒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我想到这里,回过神来,便觉有什么东西靠近,抬眼望去,却是一只不起眼的纸鹤翩然而至。 这是我之前定下,和玄契身边被施了控魂之术的侍卫联系的办法,若非紧急,不得动用。 玄契要出事,自然与玄姚有关。 我锁眉将纸鹤拆开,顿了顿,再开口时,嘴边已是冷笑。 “族会已经开始了?原本该在三天之后,却生生改到了今日。” 难得有能让我措手不及的事,玄姚此人,倒确是不错得很…… ☆、第 26 章 我赶到玉姜城,悄无声息站到玄契身后时,正巧见到高阳站在中间慷慨陈词,怒斥玄姚以下犯上,图谋不轨。 除了端华宫的人外,此刻华厅之中分左右坐着近二十人,老少皆有,算上肃立服侍的小厮侍女,便是乌泱泱的一大片。 大抵高阳不摆出一副奴颜婢膝样子的时候,看着倒是有几分人模狗样,叫人不由信服,但又因他所说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众人便纷纷不顾仪态,偷偷接头接耳起来。屋中唯有一个中年男人背倚在没有半根杂毛的貂皮靠垫上,气定神闲地拿着一盏茶,时不时啜一口,只眯着眼看他们窃窃私语,并不发一语。 此人便是玄姚。不论他是否只是虚张声势,见这情形,我便已然知道,之前商定的计划恐怕是要行不通了。可不论有何变数,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即便想要阻止,此时也已经晚了,不知玄姚有何后手,如今只能见招拆招。 高阳说完,一抖衣袍,抬头皮笑肉不笑地望向玄姚,缓缓开口道:“人证物证俱在,逆贼玄姚,你还有何话可说?” 玄姚神情莫测,随手将茶杯放回侍女捧着的托盘上,语气无波无澜道:“高阳,你当初说要替我捉住杀玄嚣的贼人,帮我拿回令牌,让我能真正取玄嚣而代之,可才过了几日,又为何变卦了?” 高阳冷哼:“我几时与你有过约定?” 大厅中沉默片刻,玄姚再度开口,声音已是寒气四溢:“那你说的人证、物证现在何处?” 高阳将视线投向我,我皱了下眉,还是上前一步取下面具,随即从乾坤袋中拿出令牌握在手中。 座上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抚着长至膝盖的胡子叹道:“与帝晨大人长得竟相像至此,果真是帝家的血脉。” 玄姚颊边的筋肉跳了跳,目光扫过我,又停在令牌上:“这点上你们倒是说了实话。” 玄姚与高阳分庭抗礼,然玄姚既肯承认我帝易的身份,就相当于白白送了高阳一张筹码。 因此高阳脸上立时露出一些得意的神色,然而这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玄姚便接着说道:“可惜说到底不过是个小辈,你们以为我提早了族会,是想叫你们措手不及么?” 他冷硬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嗓音低哑却又满是杀气,那声音像是一把钝刀在骨肉上重重划过。 “一个只是承接祖荫的小辈罢了,凭借自己的身份,便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了吗?” 玉衣立刻闪身挡在高阳前面,手搭在了剑柄上。形势一触即发,高阳脸色微变道:“你我各执一词,孰是孰非便不是你说了算的。玄姚,你莫非想动手么?” 玄姚道:“何必动手,你说的不错,我自然是没有资格评判自己的,此事不如交予座上众人决断。” 他站起身来,负手看向先前说话的那个老人,问道:“贺光,你怎么说?” 从贺光之前的言行来看,他是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高阳的神色松了松,便听那人道:“一个只是承接祖荫的小辈罢了,凭借自己的身份,便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了吗?” 我与高阳俱都一下愣住。 贺光根本就是重复了玄姚之前的话,他的表情仍旧生动无比,却毫无自觉地说出了这些字句,理所当然到了诡异的程度。 我心底似是而非的疑惑,由模糊一点点随之变得清晰。 随即玄姚的目光扫向第二个人、第三个。 一连十多个…… 接连不断的说话声响起,每一个人都重复着贺光的情形。他们先是回答,然后是互相争辩,神色各异,就像是真的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说的却全都是同一句话, “一个只是承接祖荫的小辈罢了,凭借自己的身份,便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了吗?”只有这句单调的话一直交错回荡着此起彼伏,像是一句单纯的嘲讽,又像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催命一般。大厅里依旧座无虚席,却仿佛空旷得一个人也没有。 荒诞不羁,却又有一种古怪的真实感。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消失。 在我意识到之前,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的大厅中,所有的人都低着头背对着我。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不知身处何地。 我看到他们僵硬而呆滞地转过头来,带着略带讽刺的笑容看着我。密密麻麻的视线投向我,就像是黑暗丛林中泛着贪婪绿光的兽目,他们眼睛深处冰冷而毫无生机。 一片寂静中,玄姚在我的耳边道:“去死吧,帝鸿,反正这世上也没有谁期待你活着。” 这句话重锤一般落在我的心上,我忽然醒了过来,掌心蓦地窜出一道火焰,轰然袭向玄姚。 光影扭曲,什么东西发出尖利的嘶鸣,他的身体在火势中冒着青烟骤然崩解,我后撤一步,凭感觉走到浮游先前的位置,伸出手去将人从幻镜之中拉了出来。 浮游脸色略略有些苍白,轻声道:“主上……” 我撑了他一把,转向重新聚集成实体的玄姚,开口说道:“你迷惑我的心智,想让我去死。可惜无人期待我活着又如何?我原本就从来不是替别人活的。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把高阳、玉衣和司幽交出来吧。” 玄姚笑起来:“即使侥幸逃脱一次,你也已是瓮中之鳖、笼中之鸟,我想要的东西也已经全部到手,你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我提前族会,根本不是什么计谋,只不过是不耐烦花时间同你们虚与委蛇罢了。” 我轻笑一声,悠悠然道:“你想要的当真都到手了吗?连令牌是真是假都还未确认,便这般胸有成竹,怕是不大好。” 我那时故意先取下面具,玄姚的注意力全落在了我的脸上,并没机会仔细确定令牌的真伪。他笑容一凝,低头看向手中的东西,眼皮就跟着跳了一跳:“你知道我想借高阳引出你,再诱你拿出令牌……你竟早料到了我的真正目的?” “想要我命的人太多,我一向喜欢留条后路。那时在小巷里,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脾气秉性了吗?”我噙着冷笑回答道:“真正的信物仍旧在我手里,玄姚,你该知道要如何做。” “……小巷?”玄姚细窄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疑惑。但他并未纠结这个问题,脸上便又恢复了胜券在握的笑容:“我可以把人还给你。可你们还是逃不出畴华的。” 我道:“未必。” 玄姚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实际是把今日在场的人都囚禁起来了,所以觉得只要熬过这个危机,便有翻盘的机会?真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眼睛颜色迅速变得暗淡,像是一个无底的寒潭,内里情感却如波涛汹涌。 顿了顿,玄姚道:“他们都死了,我杀的。” 我一瞬之间只觉毛骨悚然,便道:“你不可能杀了所有人,却不泄露出半点消息。” 玄姚笑了笑:“自然是因为幻术,我用幻术维持了他们都还活着的假象。当然时间久了,还是会有人发现,比如他们的妻子、儿女、父母、侍从,所以我把这部分人也杀了。”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代表的是几千条人命,包括老弱妇孺,包括骨肉至亲。 我终于敛了笑容,蹙眉冷声道:“他们难道不是你的族人?” 玄姚点点头:“杀一个确实有点难,后来就容易多了。一个接一个的处理干净,如今畴华玄氏一族,便只剩下我和玄契那个废物两人。他们,那些只因血脉便能骑在我头上的人,现在全部都是幻影——我一个人就能代表畴华玄氏,我就是玄氏。你们是逃不掉的。” ……原来如此,我挑拨玄氏使其内乱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行得通。我擅长对弈,玄姚却直接掀了整个棋盘。这般的魄力,这样的残忍,姓玄的人,果真一个个都是疯子。 我担心的事情成真,既然已经落了下风,那便只好先拖延时间,看看有没有什么转机再说。幸而打不过别人的时候,我一向喜欢跟对方讲道理。 “玄姚,你做这种事,只是为了权力?可即便不用这样极端的方法,你也能爬到这个位子……”直直地望向他,我冷笑道:“屠尽自己的族人,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感觉?” “他们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一无是处的吸血虫罢了。”玄姚淡然道:“玄氏发展至此,已是尾大不掉,畴华已呈盛极而衰之势。极北之地如此贫瘠,他们安然占着最好的地方,享受着民众的供奉,只觉理所当然。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们投了一个好胎。我只是想撑起这倾颓大厦……” 我截住他的话头,道:“说得这样大义凛然,其实归根结底,你只是嫉妒罢了。你不恨他们仗势欺人,你恨的其实不过是仗势欺人的不是自己。” ☆、第 27 章 玄姚在三万年前仍是玄氏名不见经传的一员,身份低微,性格又不讨喜,从未被谁看好。据我所知,玄嚣临走之时,指定的继承人不是他,而是玄契。 玄契虽不成器,但易于控制,又是众人看着长大的,因此玄氏元老们大多选择支持他。然玄姚以一介旁系庶子的身份,闷声不响地看着玄契得意了许多年,一朝出手,便夺取了族长的位子,可见会哭的孩子虽说有奶吃,但早晚被不哭的孩子弄死。 只是玄姚爬上高位,却也并未作出什么让世人侧目的大事。他道其他玄氏族人尸位素餐、坐吃山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世上自然有当真能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但他并非其中之一。 大概是被戳中了痛脚,玄姚勃然变色,四周的景物陡然暗了下来,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 他冷笑一声,回答道:“虽没有证据,但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身为次子却弑兄篡位,我原本以为你是会懂的。” 他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大厅里幽灵一般四处回荡。 我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懂?玄姚,像你这般的人,自己都承认了自己因为身份低贱就不能成就大事,那还会有什么作为?世界的残酷,便在于它给了一些人与他们的能力不相匹配的欲望。你根本连玄契这样一个痴肥的蠢货都比不过,若不是因为幻术,只能被压得死死喘不过气来。可就算那一手幻术,也是别人的东西。” 玄姚身体猛然绷直,咬牙大怒道:“他算什么东西!纵然是他教的我幻术,我也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如此,我今日在小巷见到的果真另有其人。那人传授玄姚幻术,却已经控制不住他。 套出了想要的东西,我自然没打算继续激怒玄姚,微挑眉梢,就开口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身份并非一切。这世界其实公平得很,他给了玄契与生俱来的地位,却也给了你远胜于他的脑子毅力,都是天生便有的东西,那又有何区别?玄姚,以你之才,何必歆羡他们呢?” 玄姚的城府并不算太深,要操纵他的情绪很是容易。闻言他的怒气生生顿住,我便继续悠悠然道:“而既然如此,我懂不懂你,又有何关系?” 玄姚脸色几经变幻,片刻之后,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绽出亮色,道:“说得不错,众人尽皆刍狗草芥,我何必在意你们的想法。” 笑声止住,他掀起衣摆大马金刀地重新坐下,扬眉冷冷看向我,眼中有浓重的阴郁:“帝易,帝鸿……你的事我也算有所耳闻。我记得你虽一向顺从帝俊,甘心为帝晨做嫁衣,数万年来只闹出过一件大事,却因这一件事,便被勒令闭门思过上百年。那年天帝为长子庆生,高朋满座,你竟浑身是血地一步步走进会宾堂,夺过帝晨手中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随后不顾帝俊怒斥,转身在所有人畏惧的目光中拂袖高歌而去。” “不错。”我微微眯起眼睛,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云淡风轻地回答道:“那时年轻气盛,以为那天也是我的生辰……我自然也该有些任性的权利。” 他问道:“你恨帝晨吗?” 我微不可见地愣了愣,沉默片刻,随后轻笑着,竟也不由说了几句实话:“有一些人,虽然因为他的存在你失去了很多,但他能给你的却更多。这世上还没有人能逼着我喜欢谁,我若当真恨他,便早就动手杀了他,哪怕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过是在许久之前就做了选择。” 玄姚眼中有光闪了闪:“世人皆盲从,有一人说帝晨好,便有千千万万人说帝晨好。可在我看来,你却要胜过他许多。谁都入不得我的眼,可我看重你。你我针锋相对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握手言和,你将令牌给我,我助你除去常羲,重新登上帝位,如何?” ……威逼过后便是利诱么?可惜如果连帝位都要靠别人才能取回来,我也算是白活了这许多年。 心中冷笑,我正要开口与他周旋,一直缄默无声的浮游忽然对我道:“他不好,你不要信他。” 我挑眉看向他:“何出此言?” 浮游面无表情道:“他身上沾了谁的气息,很熟悉,虽然记不起来,但让我想杀了他。” 玄姚神情一凝,问道:“你的名字……可那人应该已经死了。你与共工到底有何关系?” 浮游望向他,不发一言。 玄姚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忽然蓦地一挥手,一道劲风便向我扑来。刀带起银光,瞬时迎了上去,浮游手腕一翻,空中发出一声悠扬的金石相触之声,山岳般的压力向前面排山倒海而去,止住对方看不见的攻势。 电光火石间,那人便做出了判断,武器闪电一般撤开,浮游刀锋走偏,势头便是一顿,他将前冲之势收起,上身微微后仰,旋腰当空架住无声无息的攻击,借力退出一尺。剑气陡出,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浮游险险避过,横刀斩去,破风之声中,雪亮的弧光应是罩向那人头顶,对方身形却极快,地上只溅上了几滴鲜血。 此刻玄姚已然不见,厅中只剩刀剑相碰之声。浮游刀刀皆不容情,出手老练而狠辣,却始终不能要了那隐身之人的命。两人相持,瞬息之间已对了十余招。 忽然之间,浮游全力举起黑刀,大开大合间后背便露出一个破绽。凛冽的杀气立刻直冲而来,浮游却虚晃一刀,侧身迎了这狂风一般的剑势,手上的刀向对方逼去,然而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响起,对方借武器之便,竟生生砍断了刀身,寒芒朝浮游直直而来。 原本就是为了诱其近身,如此情势下,浮游不退反进,当机立断之下丢了黑刀,手中光芒流转,握掌成拳,便击向那人的身体。 他这一招势头惊人,十米之内对方不死也是重伤,眼看便能取得敌手性命,我心中却顿时一惊,放声大吼道:“停手!” 浮游动作急顿,腥浓的血液喷涌出来,他捂着肩膀连退几步,避开接下来的杀着。我挡在他身前,皱着眉开口扬声道:“玄姚,让玉衣住手,否则我便直接毁了令牌。” 烛火闪了闪,又重新亮了起来,玄姚的身影一点点化作实体,他瞥着我,冷哼一声道:“不错,看来你猜到了。” “你借幻术让浮游与玉衣自相残杀……”我道:“玉衣手中的是巡龙剑,原本是我赐给常羲的东西,使用者杀气浓重之时,便会发出高亢龙吟。” “真是无情。”玄姚笑起来:“你刚刚喝止浮游,是为了避免他误伤到可能会在附近的司幽?他身体虚弱,别人重伤,于他便是必死无疑。可你明知那时开口,浮游说不定会被那一剑夺了性命。” 血顺着指缝流下,浮游低着头,不发一言。 我顿了顿,道:“我确实知道。” “对你来说,为你浴血奋战、对你忠心耿耿的下属,还比不上一个背叛了你的旧情人吗?”玄姚摇了摇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快意道:“真当是情圣,所谓生来高贵的帝家血脉,也不过如此!” 我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玄姚止住笑意,露出猫捉弄老鼠般的阴冷表情,视线从浮游慢慢身上扫过:“帝鸿,我也并非赶尽杀绝之人。不如这样,我与你打个赌。接下来我会给你三个时辰,时间到了,你若跑出畴华,那便算了,若跑不掉,就将令牌和命都留下来。” 沉吟片刻,我冷笑道:“好。” “别急。”玄姚又笑起来,声音轻而冷:“留下来的几人我都会直接杀了,可我给你个机会吧,浮游或者司幽,你可以选择一个带走。” 浮游的身体蓦然僵住,他黧黑的眼瞳中一片空白,右臂虚弱无力地垂在身畔,血从衣服里渗出来,一滴滴地落下。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玄姚仍然在笑。我淡淡道:“我要司幽。” 玄姚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满意地点头,道:“好,那便成交。” ☆、第 28 章 万仞峭壁之上,细雨一般的云气沾湿色彩晦暗的巨石,这些石块均未经过打磨,粗犷古朴,层层叠叠垒成高大的建筑,其上天空逐渐高远,炫目的阳光自云层缝隙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壮丽的金色光路,纵贯整个天宇,映照得云海之中星星点点,有如碎金。 即便沾染了许多鲜血,玉姜城却仍维持着它的威严凝重,我与司幽走在城中,侍从们平静地来来去去,似是对之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些是真人或是幻影,只能凭借记忆穿过重重宫门,花了一些时间,终于选择停在一处僻静之所。 此时过了一个时辰,已近黄昏。 越是自卑的人越是自傲,玄姚既然说了三个时辰,大抵不会反悔。可是靠这点时间,根本不可能逃离畴华之野。 ——幸而我原本也没打算要逃。 那时小巷中的青年故意出现在我面前,说来很是可疑。因为如今的我若是与玄姚相斗,绝无半点胜算,既然如此,他就无需设下什么圈套骗我踏入其中。可那样的人做事,想来必有其目的,若不是单纯为了好玩,那么在我看来,他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脱离控制的玄姚。 既如此,此人临走前所说的“兴亚门”,便极有可能是个转机。 虽然我并不了解他,这样猜测成功的可能性不满三成,但下注这种事,从来不会有十分把握。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赌上那么一赌。只是在此之前,为了将胜算再往上提一提,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原本以为以司幽的性格,要带他这里还需费些波折,却不想他一反常态,只静静地跟在我身后,等停下脚步,方才侧头望向身旁陡崖,低声开口道:“他们还留在那里。你为什么偏偏要救我?” 对面高城之上,绣着阴阳八卦图样的旗子迎风猎猎招展,像是一面丧幡。我望向他,静了片刻,忽然弯起唇角:“你觉得是为什么?” 司幽迟疑了一下,苦笑道:“你的心思,我从来猜不透。” 我问道:“司幽,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说了些什么吗?” 他眉宇间划过一点几不可见的怀念:“你说,‘难为一条龙能长成这一副小蛇的样子,倒也算有趣,也罢,不如带回去,看看他最后能成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嘴边噙着笑:“妖族寿命漫长,要死其实却也容易。若不是帝晨坚持,你那般羸弱,如今大抵早已化成一堆白骨,不想竟有今日。你记得自己第一次化形成功时,身边是谁吗?” 他顿了顿,神情不知为何越发的柔和,道:“是你。” 我道:“答得不错,看来玄姚没耍什么不入流的花招,你的确是司幽。” 司幽微微瞪大眼睛,忽地沉默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总归你是不会信我的。” 我靠近一步,勾唇道:“真假自然是不一样的。” 说完这话,左手已经没入他的小腹。 司幽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我,却将要出口的一声痛呼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眶却是掩饰不住地瞬间发红。带着怒意与悲意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竟有如实质。 他会这般悲愤,实在让我不明所以。我从未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好人,我的态度也早已与他言明,难不成他以为在捅过那一剑之后,我还会继续喜欢他么? 那他也未免太看轻了我…… 我舍弃浮游选择司幽,不过是因为需要取回我的内丹。要想杀了玄姚,这几乎是唯一一条路。常羲掩藏了许多事,世人只知他与司幽联手,布局除了我,却不知我竟会将内丹放在司幽的身上。 正是因此,玄姚才会蠢到将司幽交到我的手上。我原本打算夺下畴华,制住高阳,由高阳证明我帝易的身份,随即以此为基础讨伐常羲,最后再逼他交出司幽,但如今顺序反了一反,其实也无妨。 破镜重圆终究是个无趣的笑话,我虽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却也没有以德报怨的兴致,司幽既然在我手上,我自然该好好利用。 空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擦去他颊边滑落的一滴眼泪,我望进他的眼睛,笑了笑道:“别哭,司幽,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得去死。” 司幽的脸色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他抬起手虚搭上我的肩膀,整个人都痛得发起抖来:“帝鸿,到如今我还是看不透你,你当真曾有一点喜欢过我么?” 内丹已被我拽出体外,因属性相合,一见到空气,便迅速没入了我的身体。一股极其霸道的气息迅速充盈了我有些枯竭的经脉,正是如那日一模一样的剧痛。 我没有回答,只不怎么在意地松开手退开一步,司幽失去支撑,抓着我的衣袖慢慢滑落在地,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华服凄惨地萎落在尘土之中,他却毫不在意。 “你大概连恨我都觉得麻烦吧,你总能做到这般无情,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怎么能不恨呢?” 低着头,司幽轻声喃喃道:“你杀了帝晨大人,我怎么能不恨你呢?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但是那么多年,我都下不了手,我曾经想,如果你能带我去看一眼帝晨大人的尸骨,我便原谅你;若你不娶姜回,我便停手……可帝鸿,你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 他那时重伤未愈,全靠我的内丹才能撑下去,如今我取回内丹,他已是必死。 我原本打算转身离开,听到他的话,脚步却不由略顿,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心中微微动了动,却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发一言。 司幽扬起头,乌发从他身后披下,衬得他愈显单薄,身形看上去有一种影子般的虚幻感,几乎融入温暖的夕照之中。他的身后是嶙峋的山石,于翻卷着波涛的云海之中若隐若现,透过雾气隐约可见山脚下一盏盏亮起的万家灯火。 他看着我笑起来,慢慢靠在后面的一块巨石上,道:“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欠你的,我必须报仇。即便再来一次,也是同样” 停住话头,他看向紫蓝色天幕上烧成红色的流云,开口说话,声音却轻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帝鸿,我只是不能对不起很多人、很多事。可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却一直不能说出口。” 暮色里云气浮动,投下变幻的影子,西边山后的光一点一点湮灭,司幽的剪影飘然出尘。我望着他,仿佛又看到那条瘦骨伶仃的黑龙,身上满是伤口,既悲惨又可怜,见到我与帝晨时,却仍旧高高地昂着头。 一饮一啄,皆为前定。 默然半晌,我淡淡道:“可惜我已不再喜欢你了。太迟了,司幽。” “我知道……”司幽点点头,声音涩然,转头瞥向我,唇边却仍然带着一点极浅淡的笑,竟是光华灿烂:“到现在,我才忽然有些懂了。你杀了帝晨大人回来时,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我知道,你很累。” 他抓住石壁,挣扎着站起身来,眼中有些许的安然,笑着说道:“你杀了帝晨,我却不想再被你杀了。你太累,我也太累了……” 我皱眉,忽然警醒,猛地向前一步想要拉住他,司幽却毫不犹豫地朝后一仰,白色的身影蓦然坠落,带着十里云海万点碎金消逝。 如此干脆利落,我甚至来不及看到他最后的神情。 其实不这么做,他也难逃一死,司幽却仍旧选择了自尽…… 夕阳终于沉到地平线下,夜色降临在畴华,高山之巅,安静得只剩下虫鸣。这样安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阑风静,唯有冷月无声。 ☆、第 29 章 我与帝晨在外游历之时,曾经在大幽国停留过一段时日,那里有个卖烧饼的摊子,味道不错,我便常去。到第三次光顾的时候,那满脸横肉的老板便说他要涨价,我问他原因,他却道是因为猪肉涨价了。 猪肉涨价,与一个饼要多花八文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不解,老板便笑了一声回答:“卖的饼涨价,那是因为老子想吃猪肉。” 我:………… 他说得委实在理,我不由无言以对。由此可见,看上去没有联系的事情,其实很有联系;看上去没有道理的事情,其实很有道理,世事常常如此。 活得太久,记忆便会模糊,于是久往许多事就成了过眼云烟,只有身边一直相伴相依的人才会是实实在在的,很久之前,我曾以为那个人会是司幽。可有些事一开始就已注定,因为司幽是那条备受欺凌,却在见到我与帝晨时高高扬起头的小黑龙,所以我与他便绝无可能。 ——我们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便只能有自己相应的人生,即便不是帝晨,也终会分道扬镳。 司幽死了,我却并不后悔取回内丹,想提高与玄契一战的胜算,这便是必须的一步。幸而以理智压制情感原本就是我的所长,我只是不由感慨。只是就连感慨也只能有这么一些,我不知道浮游他们能撑上多久,但想来应该不够我立在崖边感时伤秋许久。 玄姚所说三个时辰,现今已过了一半。我缓缓跨过血泊和尸体,站在兴亚门前,手触上有些锈蚀的铜钉,轻轻将朱红大门推开一条缝,飒然的山风从中穿过来,带出呜呜的声响。 兴亚门是玉姜城的北门,没有大事平时并不开启,算来已有千年未曾有人通过,防守却这般严密,看来我确实找对了地方。 肆虐的法力仍旧在我身体里流窜,但疼痛已好缓了许多,要想完全融合内丹,少则数个时辰,多则可能需要几天。力量在缓慢地增长,我等不了这么久,便只能以这样的状态对上玄姚。 我做好了许多的打算,门后的景物却并未出乎意料,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往山下,勾月静静地挂在蓝色的天幕之上。然而我迈出一步,眼前的景物却倏忽变化,整个视野仿佛有一种旋转起来的感觉,再抬眼时,我的头顶已然是有几百丈高的巨大圆形穹顶,往前看,便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烛火在角落里幽幽地闪动着,映出旁边粗糙的岩壁,钟乳石倒悬下来,不紧不慢地滴着水,上面覆着潮湿的青苔。 我像是一步便跨入了山体的内部,这个空间似真似假,兴亚门与山洞,我不知道哪一方才是被编织出来的幻境。 在指尖上燃起一簇火焰,我沿着坚实的楼梯慢慢往下走,很快穿过一条窄小的通道,光线忽然强了起来,有人警觉地问道:“是谁?” 那声音很是熟悉,今天早些时候我便听过一遍。 ——是玄姚。 我毫不犹豫地抬手,暗红色的流光卷起强烈的暴风,炽烈的热度迸发出来,直直扑向声音的来源,灼人的气流转瞬之间融化了我身边的石壁,岩浆四溅,触到冰冷的地面发出呲呲的声响。在这声响中,我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传来的是玄姚的怒吼,真是可惜,这一击并没有能杀了他。 “帝鸿?帝鸿!”玄姚大叫着,嗓音里却透着微不可见的一点恐惧,再也没有之前的处之泰然:“你使这样的偷袭手段算什么本事,给我出来!” 我弯起唇角,踩着未熄的火苗出去,看到玄姚站在一个圆形的法阵中心。与之前见到的不同,这个玄姚因久不见阳光,皮肤十分苍白,又干瘦了许多,两颊凹了下去,便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突出。他死死盯着我的样子,倒像是一个索命的恶鬼。 不过我想,若是恶鬼,虚弱到这种程度,这大概也是一个颇寒碜的饿死鬼。 只是他虽暴跳如雷,我先前的攻击却并未起效。脚边虽说都是焦土,玄姚看来却只烧掉了些头发衣物。 不过这就够了,能烧掉头发,便说明了在这里的玄姚确实是真人——既然是真人,那就会死。 见我并不开口,玄姚青筋跳动,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可能找到这个地方?” 我一边观察他神色,一边笑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玄姚,你已经输了。” “他,是他……”玄姚脸色转为阴沉,忽然冷静了下来:“他即便虚弱到了那种程度,也不肯放过我吗?竟然想到要利用你。” 虚弱? 我略微靠近了一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我也不想成为他的棋子,我与你并无什么仇怨,也不是非要得到畴华。你放了浮游他们,我可以就此离开。” 玄姚抬头冷笑:“不要再过来了,帝鸿。你以为我会信你么?那几个人,我一个也不会留。”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我已经杀了两个了,剩下的也撑不了多久。那个浮游斩杀了玉衣,身上却也中了四剑,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让人补上一刀……” 说到这里,玄姚的表情突然凝住,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怎么可能,他怎么会……” 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瞬时上前便要杀他,然而脚步踏入法阵的瞬间,却蓦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笼住了我的身体,像是有力道将我身上所有的真气全都从脚上抽出。 时机转瞬即逝,我身形一滞,玄姚便转过头来,侧身躲过了这一击,后退一步冷笑道:“没有想到吧,这个法阵会吸纳真气,维持我所有幻术的运转,对其他人来说,其实就是一个陷阱,之前的火也尽数被它吸去,帝鸿,我在这里虽然不能使用幻术,可你还是杀不了我。” “确实棘手。”我看向他,忽然笑起来:“可是玄姚,我刚刚取回了内丹。” “内丹?”玄姚蹙眉,狐疑地望着我。 我道:“因为刚刚取回内丹,真气便在经脉中乱窜,我原本想着拖延一些时候,你的法阵却正好帮我吸去了多余的法力,当真贴心。” 玄姚看着我的神色,嘴边的弧度一点点小下去。 我淡笑着往前一步,行动并无任何迟缓。玄姚不由地跟着退了一步,没了幻术,又没了法阵的庇护,他委实脆弱得很。而越是拥有强大力量之人,在失去力量的时候,便越是恐惧。 我接着逼近,一边又开口道:“这一整件事都是一个局,有他在我背后指点,我要杀你,怎么可能不做一点准备?玄姚,你可知浮游身上为何会有那样的古怪?” “你……浮游……”玄姚眼皮猛地一跳,脚下一绊,竟然跌倒在地。 我出现在这个地方,便已经让玄姚心虚了五分,其实我身上状况并不算好,现在只是硬撑着,借着他的不安虚张声势罢了。浮游有什么古怪,我也不知,不过诈他一诈,却不想玄姚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来不及多想,我又向前一步,忽然就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低头看去,便发现自己已经踩在了玄姚之前站的一个圈里。 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玄姚脸色瞬间发白,连站起来都等不及,连滚带爬地便向外爬去。胜得如此轻松,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一脚踩住他的衣服下摆,我勾唇轻笑:“告诉我,他让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姚翻过身,神色一变,忽然笑起来,大笑过后,他咬牙道:“帝鸿,并非你胜过了我,只是我一时心神不宁。你根本不清楚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我挑眉,便听他继续说道:“我脚下这片地浸满了鲜血,他让我在这里每隔九个时辰便杀一个人。他只说是为了加强法阵的效用,我却知道他另有目的。那些毕竟是我的子民,所以我便不再听从他的命令,转而自立门户。但我每天都在担忧,然后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开口问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玄姚冷哼:“除非你放我离开,否则我不会再泄露任何事。” 我其实多少已经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为了避免出现变故,与其从玄姚口中掏出消息,倒不如之后再回来仔细调查这个地方。既然玄姚不肯说,那便成全他就是。 我挑眉,正准备杀了玄姚、破坏法阵,随后离开这里,却忽然感到了一阵意料之外的震动感。 因为这地动山摇的动静,山壁上的钟乳石纷纷掉落,如一支支利剑般插向地面,发出轰然的声响,裂成碎片迸裂开来。纷扬的泥土碎石埋下来,整座山都在剧烈地晃动。 不像是幻术被破引发的变化,倒像是地震…… 我的动作陡然凝滞。 北陆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情,唯一的解释,便是天柱不稳。可这原本绝无可能发生,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三万年之远。 “除非是帝晨……”我皱起眉头,转身望向南方。 巨响中,玄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帝鸿,你算错一步,这里是山体中央,他是打算借你的手杀了我,再把你埋在这大山之下!” 我瞥向他:“你想与我合作?” “是。”玄姚敛起笑容道:“没有我,你一个人逃不出去。” “原来这便是他所说的死劫……”我并未理会他,只弯起嘴角自言自语道:“他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只能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方法来杀我。” 若我没有猜错,那人不仅利用了玄姚,也利用了常羲,他千方百计地将我从帝位上拉下来,只是为了让我无暇顾及白渊,而这场地震,便是由那里而起。 帝晨的尸骨,如今便在白渊…… 我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怒气,不知不觉竟从山壁上抓下了一块石头。黑红色的气流在我周身游走,旁边的巨石全都被高温蒸发,岩浆沸腾起来,顺着岩缝从高到低流淌。 身边的玄姚在惨叫声中被烧成灰烬,我以左手扶着石壁稳住身体,抬头望去。 上方的穹顶终于支持不住,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朦胧的月光透进来,矗立的石柱因此投下长长的黑影,随着山脉的崩裂微微晃动。 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唤着我的名字。 顿了顿,我终于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淡然地收起身边暴虐的热浪,随即抬起头回应道:“我在这里,浮游。” ☆、第 30 章(修文) 在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在之前的巨响中,一块山石从高处滚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若是以往,这样的情形自然不算什么,可如今内丹尚未融合,刚才的法阵又抽取了我大半法力,如果不能及时出去,我倒确实极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这个时代命如草芥,不论谁死上十次八次都属正常,而作为一颗略微大些的草芥,我对于这种事轻车熟路,应当算得上很有经验。依照我的经验来看,这种时候最好谁都不要信,第一个及时赶到的人可能是想救你,也有可能只是想在你身上补上那么一刀。 何况浮游被我丢下,确实有可能死在玄姚手里,若心怀怨恨,委实理所当然。 我并不想怀疑浮游,但想到了这一步,不论浮游做什么,我都不至于出乎意料。可当他真正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我却实实在在有些意外。 ——在给我补上一刀之前,他自己身上已经有了四、五个窟窿,血从他前胸的刺伤涔涔涌出来,浸透了他暗色的衣服。 场面血腥暴力又惊悚,但浮游似乎不怎么在意,他一望见我,脸上便泛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擦了把脸上快要流下来的血,提着银光闪闪、杀气腾腾的巡龙剑就要朝我这里过来。 我:…… 看上去在补我刀之前,他已经被别人补了许多刀,却不知为何还一副挺高兴的模样。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都觉得他好像需要吃点药。 因这一怔,我的防备便有些松懈,然而在这时,浮游却忽然脸色一变,蓦然拔剑,他的气势太过惊人,就像一只骤然亮出爪牙的猛兽。这变故太过突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便出了手。 浮游向我掠过来,手中的剑同时掷出,一块掉落的钟乳石随之轰然碎裂,石屑四溅,掉落在我们的身旁,砸向浮游的头上背上。 我被他的力道带得扑倒在地,我们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直到撞上一处石壁才停了下来。手上传来黏腻的质感。浮游之前并未防备,他的胸口被我轻易穿透。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巡龙剑并未发出声音,浮游的身上没有半点杀气。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想救我。 浮游看着我,眼底闪过一点茫然,像是至此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鲜血滴在我的脸上,温热粘稠。头顶的缝隙进一步扩大,白色的光从那里洒落,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呼救声,带着一模一样的血腥气,与冷风一起灌满我的肺部,刺得我胸口生疼。 缓缓地抽回手,我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一个字:“你……” 可浮游并未回答,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后自顾自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忽然轻轻松松地就站起来了。 …… …… …………站起来了? 没意识到我的呆愣,他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掸完灰尘就开始擦血,擦完血才发现我还躺在地上,于是才不明所以地伸手把我拉起来。 我:…… 这实在是太过浪费我的感情。我似乎能理解玄姚那时为何一脸见了鬼的样子了。照这样的伤势,浮游根本没有可能稳稳当当地站在这里,可他好好站着也就算了,竟然还在一脸淡然地擦血…… 沉吟片刻,我才终于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浮游语气平平地解释道:“我死过一次,共工大人为我重塑身体之后,这些小伤都能自行愈合。除非毁掉那块骨头,我不会死。” 我半眯起眼问道:“你没事了?” 浮游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左手断了。” 我立刻皱眉:“给我看看。” 浮游却面无表情地说了声不用,动作粗暴地拉过自己的左臂,咔吧一声就利落地重新接上了。 我:…… 见我沉默,浮游顿了顿,开口道:“没关系,习惯了。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出去。” 以这把自己的胳膊当柴火折的随便劲,怎么可能没关系? 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我低声一笑,配合着点点头,随后开口道:“不急,你好像装歪了,过来。” 浮游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但仍旧听话地贴过来了一些。我趁机一把拉过他,将他按进自己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笑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浮游?” 他明显吃了一惊,想要挣脱出去又生生忍住,耳根泛起一点薄红:“我答应过。” 我回忆了一番,却并没记起什么类似的约定,于是挑起眉梢:“答应过什么?” 浮游语调认真地回答:“以身相许。”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7节 我微微地愣住,过了足足半刻钟,才将头埋入他的颈窝,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么一句玩笑话,他竟然还真的当了真,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浮游的性子其实有趣得很。 原来以为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却不想原来是只呆愣愣的小王八,一戳他硬邦邦的壳,就探出双乌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人,傻得都几乎有些可爱了。 我这一笑,浮游顿时手足无措地挺直了脊背。抬起头,我抬起他的下颌开口,一字一句地问他:“你觉得以身相许,应当做些什么?” 浮游稍许睁大眼睛,略微想了片刻,方才郑重道:“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么? 将这四个字含在嘴里咀嚼了一遍,我慢慢褪去挂在唇边的笑容,垂下眼帘。 每个人其实都是通过爱上几个人来爱上这个世界,可在这世上我孑然一身许久,心便跟着一天天地坚硬起来。 多少人事成沙,我却不愿认命,总想找一个能陪在身边、实实在在的人,并且曾经一度以为那个人会是司幽。可感情这种事,单靠后天努力确实不行,而我在虐恋情深方面似乎天赋异禀。 但浮游不同,他似乎总能做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事情,似乎我一转头,他就总会默默地在我身后。 他既然能说出生死相随,我留着自己的一颗心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给他试试,换他那一条命或许也不错? 因我长久沉默,浮游疑惑道:“主上?” “不用这么麻烦,我的要求从来没这么高。”我望向他,眼中渐渐渗出笑意,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生死相随不必,会暖床便够了。” 浮游:…… 看他一下怔住,我唇边的笑意加深。这时头顶的裂缝处有人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正是此前在外城被我控制了的几个妖族。 我从来习惯给自己留下几条后路,即便没有浮游,区区一个山洞也决计困不死我。 长绳被放了下来,我一手拉住绳尾,将绳子递给浮游,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你那块骨头若还没有拿去炖汤,便给我吧。” 浮游回过神来,脸上有些发红,却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从脖子上解下那个做工粗糙的骨质挂坠。 我顺手接过来。浮游扫了那挂坠一眼,沾染着血的睫毛颤了颤,随后恢复了他平日里冷静平淡的样子,眼神却放在别处,轻声道:“如果我背叛你,你可以捏碎它,我就死了。” 我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冷酷无情之人?” 浮游张合了几下嘴巴,耷拉着无形的尾巴开口道:“是。” 顿了顿,他垂下眼睛,又缓缓地说道:“你对自己人好,对不在乎的人不好。” 我愣了愣,随后忍不住勾唇揶揄道:“拿了你的东西,你就是我的人了。若是你背叛了我,我就把它抵在云和国最好的青楼里,换个花魁回来。” 浮游竖起耳朵听着,刚有些高兴,等听到最后一句话,表情未变,我却觉得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他想了想,道:“花魁没用。我会做饭、赶车……” 顿住,又很努力地想了想,他补充道:“我还会杀人。” 我愣了愣,笑起来:“不用你杀人,已经交换了东西,即便你没用了,我也不会不要你。” 浮游抬头望向我:“交换?” “你不是也拿了我的东西?”眼睛慢慢眯起来,短暂的沉默后,我开口笑道:“那天,难道不是你偷偷把那包吃剩下的橘红糕收起来了?” 浮游默默地望着我,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过了半刻钟,他一脸小孩子偷糖吃被发现的表情,老老实实地开口:“藏起来了。” 浮游停在这里,大概觉得应该辩白一下,于是说道:“第一次有人给我买,我只是想收着以后吃。”顿了顿,他虽然面无表情,在我看来却明显颇有些委屈地接着说道:“后来馊了。” “……” 他这缩着爪子,垂头丧气的模样委实可怜,我只好说:“以后再买。” 浮游点点头,立时高兴起来。 我颇有些无语。 不得不说,这小王八真是挺好养活………… 拖了这些时候,震动慢慢停了下来,但仍有碎石往下滚落。我与浮游借着绳子从裂隙出了山洞,发现火山已经塌了大半,岩浆从崩毁的山石间涌出,汇成滚烫的长河,缓慢地顺山势朝着下面流去。山下的民房毁了大半,大灾之前,众人弱小如蝼蚁。然而玉姜城地基坚固,竟还稳稳地立在山腰之上。玄契一脸黑灰,却难得地没有缺胳膊少腿,发现我和浮游,立时满脸惊喜地带着一群侍从滚了过来。 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浮游解释道:“他是最后一个姓玄的人,也许有用,所以幻境解除后,我把他一起带出来了。” 倒是傻人有傻福。 我微微挑眉,噙着笑望向玄契道:“从此以后,你便是畴华名正言顺的主人了。” 玄契却对我的话全无反应,只急急问道:“尚策美人不是跟你一起走了吗,他在哪儿呀?” 我愣住,方才想起司幽算来,其实还是他预定了的“夫人”。 见我不答,玄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沉默片刻,颌首。 玄契怔愣,随后猛地一拍大腿,竟然就这么往地上一坐,放声大哭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好好在外城呆着,硬是被拉到这鬼地方来,又是差点被杀,又是差点被岩浆烫死!竹篮打水一场空,心心念念一个美人,还他娘的死了,尚策美人啊,你怎么就死了呢!尚策美人…………” 玄契可说是在这一场争斗中,唯一真正获益的人。可他撕心裂肺地嚎着司幽的假名,声音混在其他人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却也意外的合衬,又有一些滑稽。 我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视线穿过黑色的浓烟,像是看到了时光的那一边。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 浮游望向我,静默无言。我收回目光,对他淡然道:“我曾经喜欢一个人,与其说他是一个人物,倒不如说是一个象征,代表了一段漫长的时光。我一手带大他,看他在这世上苦苦挣扎。他虽然优柔寡断,却从来有着自己的底线,他说他是一个普通人,所以不能不恨我。正因为如此,他便死了。” 浮游瞥了大哭不止的玄契一眼,抿唇问道:“你很伤心?” 我笑起来:“不,我不会伤心,因为上面那些话都是我随口编的。” 我不会伤心,因为我从来只往前看。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你就这么好好替他哭一场吧,不要停。”静默片刻,我望向玄契,淡淡道:“除了你,再没有人会为他哭了。” ☆、第 31 章 那日过后,各地仍时有余震,派去白渊打探的人一直没有回来,而许久之前安插在白渊的契瑶也始终没有消息。 但我并不打算轻举妄动,虽然白渊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但此刻若是立即动身前往,却毕竟太过鲁莽。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需要经营好畴华,方有资格以不动应万动。而将这里直接丢给玄契,显见不是什么太好的主意。 得知司幽已死,玄契悲愤之余暴饮暴食了三天。大抵美食美酒确实能够治愈人心,重了数斤之后,玄契某日忽然大彻大悟,发现生活毕竟不像司幽,不会因为悲伤就风情万种,他实在不该这么亏待自己,在美色这方面,他虽然已经不可能在质量上取胜,但至少可以从数量上弥补,于是就此一头扎进了美人堆里,将所有的公务都留给了我。 我现今恢复了身形法力,找了个可控制的少年冒充帝易,自己只顶着个帝易手下第一谋臣的名号,倒也算如鱼得水。因为玄姚的缘故,内城空出许多位子,我便提拔了一批年轻人。 只是现今的年轻人委实不济。我正午小憩了片刻,到偏殿便发现那里已然东倒西歪了一片。 为首的沐音见我进来,勉强振起精神,跪下行礼,口中却是争辩之词,只道连日伏案批改文书,实在不堪劳累,方才有此失态。 有此失态不是他们的错。 …… …… …… ……难道还是我的错? 我于是微笑:“既然如此,不如索性休假一日,放你们与玄契一同到后殿宴饮,如何?” 沐音猛地抬头,大惊失色道:“请大人不要说这样的玩笑话。” 我挑起眉梢,冷冷笑道:“难道不是你先与我玩笑的?畴华遭此大劫,百废待兴,时时刻刻都宝贵至极,还是说,你们在这里拖延,损失的不是你们自己的钱财,受苦的不是你们自己的亲友,被破坏的不是你们自己的土地?” 沐音噎住,面露惭色,讷讷道:“是我等想岔了,只是人手确实不足。”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会,随后起身,众人不明所以地跟了出来。 我指了指地上忙碌的虫蚁,悠悠然道:“看到了么?” “大人是想让我们效仿这些虫蚁的毫无怨言、兢兢业业?”沐音点点头,眉目间却隐隐有不赞同之意:“可……” “你猜错了。”我勾起唇角打断他,在指尖倾注力量,转瞬之间,虫蚁都被突如其来的大火燃成灰烬,它们旁边的花草却丝毫无伤。 沉重的压迫感下,所有人都一时噤声。 在这样绝对的安静中,我嘴角微微上扬,轻笑着开口:“少说话,多做事,熬过这段时间便是荣华富贵,可现今……” 顿了顿,我继续缓缓说道:“牢牢记得,你们和这些虫蚁,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 我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压制这群年轻人的傲气,话音刚落,沐音却忽然抢在众人之前扑通一声跪下,这倒是很正常,只是不知为何,自此以后他每看到我,眼神都会莫名其妙地闪闪发亮,委实令我后背发寒。 但这毕竟是小事,我并未如何在意,几天之后便淡忘了。因在畴华并没有别的心腹可用,许多事我便一般都会交给浮游去做。当他没事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他吃糕点,我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看他。 那柄三两银子的剑断了之后,浮游一直没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巡龙剑见杀气便鸣响,我赐此剑给常羲,自然是有敲打之意。这样的剑,当然不能给浮游用。我原本想着替他留意一把好的,却不想浮游近日似乎对狼牙棒别有兴趣。 诚然狼牙棒杀伤力惊人,但与人对阵,别人都抽出宝刀宝剑,你却抄起一把狼牙棒,这画面毕竟不甚美好。 我只好循循善诱:“除了狼牙棒,你还有什么喜欢的吗?” 浮游挺确定地回答:“你” 略微想了想,又补充道:“糕点。” 我:…… 和这些东西排在一起,感觉实在微妙,但浮游能将我排在糕点之前,我似乎还是应该略微感动一下? 见我不说话,浮游表情委顿下来。他抿唇犹豫着靠过来一点,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忽然俯下身来抱了抱我,直眉楞眼地说道:“不要生气。” 我微怔,随即顺势揽住他,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让他好舒服地贴在我的心口,轻笑着开口道:“我并未生气。” 浮游嗯了一声,好像安心了不少,于是很严肃地点点头,推开我,淡定地起身,走了。 我:…… 浮游慢吞吞地坐回原位,发现我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于是回过头,表情看上去很是疑惑。 我挑眉与他对视,终于率先败下阵来,只好无力地按了按额角,拉过他,先揉了揉他的脑袋,才开口说道:“你之前所说的刀匠不光擅长铸刀,于其他的兵器也颇有造诣,我让他加做一把狼牙棒,想来算不得什么。” 浮游还未回答,沐音突然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一脸忠心耿耿道:“大人,这种小事请交给我来处理,您要怎样的狼牙棒,尺寸如何,刺要多长,多重为宜,几日为限?” 我动作猛然顿住,眼睛微微眯起:“沐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人竟然记得我的名字。”沐音一脸感动:“沐音愿为大人鞠躬尽瘁。” 我挑眉,语气危险:“哦?” 他愣了一下,随即正色起来,目光灼灼道:“沐音猜到了大人是谁,时逢乱世,我只愿跟随大人这样的当世强者,创下一番功业。” “大人,我从小便憧憬您。您这样的,方才是真英雄。”沐音越说越激动,仰着道:“有人从世上匆匆走过,一辈子碌碌无为,与飞鸟走兽又有何区别?大丈夫在世,自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说到慷慨激昂之处,浮游忽然皱起眉头道:“主上,他头上的发绳似乎是你的。” 气氛僵硬了一会,沐音顿时一噎,不住地呛咳起来。 我支颌扫了他一眼,漠然地弯起唇角。 沐音脸色通红地解释:“我只是单纯地敬仰大人,才想取些东西聊以寄托情思。而且我绝对只拿过发绳一类的小物件,从未、从未打过什么贴身衣物的主意!” 我:…………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劲,实在让人无言以对。 只是看浮游满脸“原来还可以这样”的表情,我眼皮一跳,脸色便不禁凝重起来,立时抓住机会打断了沐音的话,免得他带坏了浮游。 “够了,把那些东西都扔了,你下去吧。” 沐音登时如遭雷劈,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恭敬道:“是。” 退下前,他似乎有些犹豫,沉吟片刻还是小心翼翼道:“属下近日在内城搜罗到一样东西,据说是商队从白渊带回的,模样古怪……” 我眯眼,掩去眼底倏忽而过的流光:“是什么?” 沐音道:“似乎……是一个茧。” 茧? 我心头一动。 若没有猜错,那大概便是久无音讯的契瑶。 ☆、第 32 章 那确实是契瑶。 妖族与神族寿命漫长,停留在幼年的时间却一般同人族相仿,并不算长。然契瑶那一族是个例外。他们在生命的头三、四百年里都维持着孩童的样貌,直到遇到一个成长的契机,便会结茧,等破茧而出的那一天,外貌与法力便都会有大幅度的变化。 北陆毕竟还是崇尚弱肉强食的地方,即便成年后力量强大到甚至能够操控空间,他们的这个特性还是让这一族人口凋零,就算是我,万年来类似的妖族也只见过契瑶一个。 也正是由此,在结茧前,他们才会选择依附强者以期受到保护,而契瑶选择的便是我。 这族决不会背叛自己依附之人,因此我才命契瑶守卫白渊。 不过数十年前,他曾传信于我,自请擅离职守、私自在外人面前现身之罪,说在白渊旁遇见了一个聋哑的姑娘。那姑娘因为身体缺陷被村人排斥,因为不想示弱,实在伤心的时候,就偷偷跑到白渊旁哭泣,哭完了才回村。契瑶旁观了几年,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与姑娘搭话,他们由此相识。 纵然是我,也能看出契瑶这请罪的信中满是情谊。只可惜我与契瑶相识不足两百年,这也就是说,契瑶并未到该成年的时候。 再换句话说得明白些,便是契瑶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企图将“姑娘的心事”转到“姑娘的婚事”上去,人家也只将他当做年幼和善的弟弟。 弟弟这个身份,虽说进可攻退可守,但一般来说都代表了悲剧,姑娘不嫁他,可偏偏还要漂亮给他看,此事委实令人唏嘘。后来我送了十几支老人参过去,似乎也不见契瑶照着自己的心意长大,却没想到,今日竟能提前了百年见到他结成的茧。 只是这并非好事,因我一时之间首先想到的可能,便是先前的地动让那聋哑的姑娘遇险,契瑶情急之下才化了茧。若当真是如此,现今那姑娘怕是凶多吉少,契瑶难得动心一次,尽了全力却只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清醒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命沐音将契瑶泡在冷泉之中,用以助他孵化。虽然或许不该太早催他破茧,但此时实在是用人之际,七万余年也曾有过一次这般的地震,因为后来再未有过,众人便以为这次也是如此,情势其实却并非这样乐观。 父神和帝晨都曾用过各种手段稳定天柱,这片大陆因此还能撑上一段时日,但如果不进一步采取措施,脚下的土地便难逃分崩离析的结局。 这是所有人都不乐见的结果,也正是因此,我确实想不透那人处心积虑去动摇天柱的目的…… “大人。” 沐音的声音将我从神思之中唤了回来。 他眉宇间有些许担忧,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不赞同说出口来:“即便将茧带来的商队首领病了,大人也不必亲自前往,地动过后,商队刚好赶了回来,又刚好带了这件东西,首领还病了不能前来觐见大人,这件事太过巧合,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正是因为蹊跷,我才会亲自去确认对方想玩什么把戏。但这不是沐音该管的。 眼中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我漫不经心道:“内城修复得如何了?” 话题突然转变,沐音微微一愣,才开口答道:“回大人,畴华是各地伤亡最重的,内城的房屋多被破坏,我遣了兵士在冷泉边的空旷处搭了帐篷供民众居住,又分派饮食,因此情况还算稳定。但因为担心外敌趁机进犯,我与众官商议后,选择优先修补城墙,所以人手不够,民屋只修复了五成,玉姜城只修复了七成。” 才这么些时日,沐音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得上得力。 我颌首,随后将目光放在前方,黑瓦白墙的民宅歪倒在路上,断面露出的黄砖上落了些许细细的白雪,城墙被毁,冰原上的冷风便漏了些进来,带出呜呜的风声穿过长长的萧瑟街道,往日的繁华喧嚣远去,内城像是骤然之间失去了生命力。 将视线收回来,我才恍然意识到,一直跟在身后的浮游不知去了哪里。 蹙眉,我的精神几乎是一下便绷紧了。沐音看出我所想,赶紧说道:“浮游正使无事,只是刚刚被人拉住了说话。救济灾民的事务一向由浮游正使负责,他地位高却平易近人、长得又俊俏,畴华的民众对他很有好感,很愿意同他搭话。” “是么?”我微怔,随即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道:“我们回去看看。” 等我与沐音到时,浮游果然被人围着,围得人大多都是女子,且还有些越来越多的趋势。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沐音站在旁边却突然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朝着外面移了一步。 有人亲亲热热地挽了浮游的胳膊,是个极美的姑娘,髻旁簪了朵灼灼其华的桃花。 她用柔若无骨的手牵住浮游,酡红了脸颊,一双眼睛情意绵绵地望进对方的眼底,眼尾上挑,做出风情万种的样子,掩唇轻轻地一笑道:“奴家今日是特地来谢过浮游大人的,那天分粥,人群拥挤,若不是大人扶了奴家一把,奴家怕是免不了要受些伤的。” 浮游却像是个木头人,面色不动地使了个巧力,抽回自己的手,波澜不惊开口道:“我认得你。” 姑娘脸上刚浮起一点喜色,他却语气平平地继续说道:“那时我不是故意拉你的。”顿了顿,又直眉楞眼地补充道:“你那时挤得太猛,差点打翻身边一个老人的碗。” 姑娘:………… 她那绝色的脸上登时色彩斑斓,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连我看着都有些不忍,气氛立刻陷入了凝滞。 一个姿色不如她的女子趁机挤开她,冷冷笑道:“你的名声,这城里谁不知道?浮游大人不似那般以貌取人的俗人,怎么可能会看上你?” 那姑娘嘴唇一抿,回过神来,立时便又像护食的母狮子一样凶狠起来,挑眉瞪着对方道:“有人喜欢我,就是我失了德行吗?也就你这般没人要的才会这样想,我至少有脸,你有什么?” 后开口的女子不甘示弱,啐了一口道:“你有脸?我看你是不要脸!” 这么一来,场面立刻乱了起来,一时有人劝架,有人起哄,十多个女人一台戏,再顾不得浮游。浮游于是默默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抬头便看见我,脸上刚露出一点笑意,就听到一个嫩嫩的童声道:“浮游大哥哥,你劝劝姐姐吧,叫她不要吵了,父亲叫我们回家有急事。” 许多双眼睛立刻对了过来,居然颇有些压迫感。 浮游:…… 见他身体微不可见地一僵,我向他伸出手,悠悠然道:“浮游,过来。” 浮游用浓黑的眸子定定看了我一会,点点头,随后拨开前面的几人,快步到我身边,我却忽然一把拉过他。 浮游猝不及防,几乎是倒在了我的怀里。 日光徘徊在黛色鸟檐的边缘,淡薄的光影中,我微微挑眉,顺势揽住他,视线却一一扫过那些女子,轻笑一声,缓缓开口道:“看清了么,这是我的人。” 对上这群姑娘,我自然不至于用上杀气,然而她们依旧脸色煞白,最先的那个簪着桃花的女子,竟然腿一软便坐了下去,溺水般呼吸艰难,仿佛我一言便已经判了她的生死。 浮游稍微挣动了一下,垂着眼睛,耳根覆上一点薄红。 我收回目光,却并不松手。笑意泛上眼角,我对浮游轻声道:“下回别跟丢了。” 浮游蓦然抬眼,视线飞快地掠过来,漆黑的眸子里亮光闪闪,片刻后,他极认真地点了点头,承诺道:“好。” 我笑意加深,正打算接着说些什么,一个小崽子却忽然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讶然地望着我,高呼出声道:“你是上次骗我橘红糕的那个大哥哥!” 我:…… 众人:…… ☆、第 33 章 说来,这小鬼的名字,似乎是叫才雨?这么几天又正好撞见,我同他倒也算有些缘分。 只是我除了仍带着副面具,身形打扮与那时已经截然不同,也不知这小崽子是如何认出我来的,且还在这恰到好处地时候喊出这么一句话……俗话说,善恶终有报,可见无论如何,出来混确乎是要还的,只不过没想到,善恶循环原来竟是这般地有效率。 有杀人如麻、穷凶极恶的名声也就罢了,若在史书上再加一笔”诓骗孩童吃食”,毕竟不美。传闻人族帝皇死后会被人安上谥号,到我这里,“天炀帝”也就算了,若成了“天吃帝”,不知道会笑掉几代人的大牙…… 未免变成“天吃帝”,我只好在众人惊疑的表情中,云淡风轻、一本正经地开口,毫不犹豫地将这盆污水泼了出去:“我从未见过你,不过我想,你所说的大抵是帝易大人。” 浮游闻言默默地扫了我一眼,我微微挑眉,他于是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试图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那边才雨则讶异地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但通常而言,无人敢拿帝易造谣,我说的话便由不得他不信。 歪了歪头,他啊了一声,随即略有些失落地说道:“可是我看你跟浮游大哥哥关系也很好,气息又同那日相近……原来不是啊。” 想了想,他忽然又精神起来,抬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道:“帝易哥哥是那天唯一跟我搭话的呢,所以我其实没有那么生气……大哥哥你跟帝易哥哥很熟吧,什么时候叫他再来跟我玩呀,放心,我不会叫他还糕点的,反正我已经用他的那个办法,从隔壁小胖那里骗了一大堆好吃的啦。” 童言虽说无忌,其他人却不敢当真让他这么大逆不道地说下去。小崽子的姐姐赶紧从人群中硬生生地挤了出来,一把搂住他,向我告完罪,便朝着他狠狠瞪了一眼,示意他向我道歉。 才雨不解,满脸无辜地问道:“为什么?” 他的姐姐自以为隐蔽地飞快看了我一眼,然后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对他道:“再不闭嘴,我就揍你。” 才雨安静了片刻,随即眨了眨眼睛,忽然得意洋洋地笑嘻嘻道:“姐姐,你要是揍我,我就哭,你还得哄我呢。” “你放屁!”他的姐姐额头青筋一爆,横眉竖目地就去扯他的耳朵,扯到一半忽然想起浮游还在这里,动作瞬间便停在了那里,脸却因为羞恼唰得红了起来。 我不由挑起一侧眉梢。 这姑娘正是之前同人争吵、姿色稍逊的那一个,现在看来,倒确实彪悍。可在心上人面前,她硬是生生收敛了本性,做出些小女儿情态来,这是什么?这应当就是人们所说的铁汉柔情。 她手这么一松,才雨便趁机挣脱开来,几步跑到我的跟前,扯了我的袖子想拿我做挡箭牌,却猛地被一直沉默的沐音拦住。 稍稍犹豫片刻,沐音还是压低了声音对我道:“这就是那个商队首领的孙子……” 我微微眯眼,才雨站在原地,有些委屈地噘着嘴。我弯起唇角,索性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周围传来一阵勉强压住的抽气声,我气定神闲地捏了捏才雨的脸颊,淡然笑道:“帝易大人不来,我到你家做客如何?” 才雨愣了一瞬,顷刻间绽开笑颜,嗯了一声,乖乖地窝在了我的怀里。我不动声色地将他的经络探查了一遍,却并无什么特别的发现。 “我一眼看到,就很喜欢大哥哥了。” 才雨此时仰起脸,忽然眼睛亮闪闪道:“我从小就对别人的气息特别敏感,能感觉出来的,我觉得大哥哥是个很厉害的好人,跟我爹一样。你知道吗,就是我爹说你们可能会来我家,才叫我和姐姐在这里等着的。不过消息被姐姐不小心传了出去,才跟了这许多人来。” ……他父亲这故弄玄虚的风格,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一边抱着他走,一边将眼风扫向跟在身后、兀自低着头的女子,漫不经心道:“你爹莫不还是个算命的?” 才雨抿唇,笑容一点点淡下来。他想了想,耷拉着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犹豫了一会,在我耳边轻声开口:“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别说出去,我家里人会忧心的,姐姐也会不高兴。其实我爹以前也没那么神的,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说什么别人都信。别人不觉得,我却总感觉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不仅是因为气息,还因为旁的事……” 他垂下眼睛,缓缓继续说道:“我爹以往回来了,定然会给我和姐姐带东西的。有一回,他神神秘秘地塞了个铁罐子给我们,说是高价买回来、顶好吃的什么糖,我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打开,却发现里面装的其实是几块小石头。爹一路都没舍得打开了铁罐自己尝一点,想着能全留给我们,结果回到家了,才意识到自己是给人骗了。” 抽抽鼻子,才雨道:“笨笨的,才是我爹啊。” 这小崽子低着头,蔫蔫地缩在我的怀里,像是只失了巢的小雀,心里的依恋不知何处安放,于是模样委屈又茫然。 我端详了他良久,终于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未必如此,人总是会变的。” 心里却想,若他所说为真,他的父亲便很有可能与先前的幕后之人有些关系,那我也许就无可避免地要在这孩子面前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慧极必伤,才雨若是像他姐姐那般懵懂,说不定反而会是件好事。 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了,逐渐转浓的暮色中,冰花纷纷扬扬地席卷了一天一地,再走些路,便有个男子撑了湘竹骨子的绸伞立在石板小径上,瘦弱的身体在白幕之中像是一笔突兀的墨痕。 身后有人喊了一声爹,才雨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挣扎着便跳下地,跑了几步却又踯躅地停在了那男子一丈远处,张了张嘴,小声地跟着自己的姐姐唤了声爹。 “大人,我便是才堎,已恭候多时了。”那人掩唇重重咳嗽了几声,方才冲我颌首行礼,随即又对自家的孩子温和地笑了笑,道:“我担心你们,便来接一接。几个叔叔和你们的娘都等着呢,进屋吧。” 他的样貌仍旧年轻,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如何带领偌大一个商队。但在这样的时候还能保住一幢完好无缺的宅子,想来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我让浮游等在外面,只带了沐音入内。才堎倒也并不在意,只微笑着领我们进了厅堂,又为我一一介绍了屋内的十余人。 “贵客来访,贱内和我的这些兄弟们原本是应该避一避的,但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在是事关重大,我想让他们也一并听一听。” “无妨。”我放下茶盏,弯唇开口道:“你想说的事,我很有几分兴趣。” 才堎轻吁了口气,声音平缓而温雅:“大家都知道前日发生了一场地动,如七万年前那般,范围之大几乎波及了整片大陆。而据我所知,与七万年前不同,这场大难不会停止,相似的地震,还会再发生三次。” 他的话出口,我一时之间已经起了杀心,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香炉中的烟雾袅袅而上,沉郁的香气在四周缭绕,久久不散。 沉默中,有个满身肌肉虬结的大汉忍不住跳了起来,欲言又止道:“老大……你是不是又做那种梦了?” 才堎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自从白渊中捞出那个茧之后,我便常做这样的梦,里面预言之事,从未落空一次。或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便给予我们警示吧。” 这般简单就能获得预知的能力,我倒是不知道,契瑶结成的茧竟还有给人开光的效果。才堎的话,在我看来并不可信,只是他似乎有些名气,这一席话如若传出去,说不定就会使得畴华大乱,或者这便是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但这样浅薄的计策,却不像是他的手笔…… 沉吟片刻,唇边的弧度变大,我开口道:“你可还知道些别的?” 烛火闪动,幢幢黑影投在墙壁上,随着幽微的光不住摆动。 “上次的地震,诱因其实在于畴华的一个法阵。”才堎回答道:“而接下来的这三次震动,则分别与西陆、东陆和九重天有关。” 我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接着问道:“你知道具体时日么?” 才堎无奈地笑笑:“我也并非什么都能知道,这些预感不过是偶尔有之,其实多少要凭借缘分,我确实……” 他说到这里,神情忽然怔住,眼底的惊恐一闪而过,喃喃出口道:“有了,是两……” “怎么了?正巧有感觉了?”先前的大汉登时急了,一拍大腿道:“唉,大哥,到底是多久,两个月?两天?总不会是两个时辰吧!” 像是有寒气从四肢百骸渗出来,才堎打了个哆嗦,方才一点点抬起头,目光钉在他的身上,脸色竟是煞白。 “不是两个时辰,”他缓缓吸了口凉气,开口道:“是两弹指……快跑,第二次地动就要来了。” ☆、第 34 章 地震如才堎所言到来,短暂地呆愣之后,全部的人都慌乱地向门口涌去,之前那个大汉咬牙背起才堎,便要从窗口直接跳出去。我挥手稳固了厅堂,随即在一瞬间便决定杀了听过才堎那段话的所有人。 才堎的预言太过精准,不论话的真假,不管他的目的,一旦这些预言在灾难过后人心惶惶之时流传出去,就必然会使畴华、甚至整片大陆陷入混乱。无情也好,冷血也罢,困住他们当然也可以,但此时就杀了他们却显见是个更稳妥的选择。 单手结印,我正打算以大火封住出口,才雨却躲过他人伸出的手,直直地向我冲来。我原本以为他打算阻止我,因他的力量太过弱小,便不打算多做理会,却不想他冲我大喊道:“大哥哥,你那么厉害,快救救我们!” 他的眼睛一望到底,里面满是孺慕,我的动作便忍不住微微地一顿,而这一顿,便令我失了时机。待浮游从外面冲进来,屋子里的人已经跑了个干净。 沐音拉住才雨在他后颈一捏,随后看向我,欲言又止地道:“大人…………” 我静默半晌,眼风扫向昏过去的才雨,舒展眉头突兀地笑了一声,道:“不想我竟还会有心软的时候。” 沐音道:“震动还未止住,他们逃得不远,我去追他们。” “去吧。”我淡淡道:“不要留活口。”想了想,还是道:“这孩子便留着吧,我有话要问他。” 沐音应了,转身出门。 一室寂静,忽然有低低的笑声从屏风后传出,单薄的身影从那里缓步而出,却是之前早该去逃命了的才堎。 “其实不必为难自己硬要杀了他们了,反正不管如何,这消息都会传出去的。” 我挑眉道:“是你。” 才堎一笑未答。 见此,浮游立刻警戒地向我身边走了几步,自己抽出一把刀来,动作微顿,又从乾坤袋中取出刚拿到手的狼牙棒,郑重地递给我。 我:…… 从面条里的糕点到这回的狼牙棒,他这好东西要留给我的习惯,倒还真是没怎么变。 “啧啧。”才堎脸上的笑意跟着加深:“帝鸿,你可难得有这么一个一心为你的下属,共工教出来的好孩子。说起来,你可知道采鸟现在如何了?” 手指弹动了一下,我勾起唇角道:“你特意来一趟,便是与我说这些无聊的事么?” 才堎望进我漠然的眼睛里,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其实很欣赏你,可也正是因此,我不得不除了你。我是来杀你的,但我先前说的倒是实话,你该去东陆流赤国看看。以你的本事,仔细感觉一下地脉的流动,便知道我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了。” 他这声叹息悠悠远远,仿佛真将我当成了知己,反目时便不由百感交集。 我冷笑道:“你这般热情,是布了什么局,要让我往里面钻么?” “我确实未曾安什么好心,但也不屑于在这样的小事上骗你。”才堎眯起眼睛,笑着不置可否道:“我自己杀不了你,只好想些办法。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那一天不会远。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便是。” 他忽然道:“我似乎还未向你通过名字,因能使用幻术,我一人有千面,你不如叫我千面。” 我淡然道:“你不是颛顼么。” 他:………… 沉默半晌,他才重新开口道:“你早先就已经猜到了?这时候揭破,真是太不给我面子。” “猜到了一半。”我悠悠然道:“不过趁此机会诓你一诓。” “是么。”颛顼笑了起来,此时话语中才当真有了些积蓄万年的苍凉感慨:“共工被困不周山后,我许久没听人唤过这个名字了。帝鸿,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 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道:“帝晨被他的子民困住,而你则被帝晨困住,高高在上的帝王为了那些百姓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可他们当真值得么?帝鸿,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蹙眉,见他最后留下一个笑容,身形便如水面上的倒影那般漾动了一下,随即化作一阵青烟,云雾般缭绕着升上横梁,如他的话外之音一样久久不散。 浮游道:“颛顼……我以为他早就已经死了。” 他的眉目冷淡,言语间却有一股恨意。 我仰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浮沉变幻的烟气,良久后轻笑道:“有什么关系,让他再死一次就是了。” 这一震,房屋倒塌者不计其数,受伤丧命者十之五六,畴华刚刚有所好转的形势再次恶化,城郭尽墟,因为混乱,沐音到底没能把逃出去的所有人都抓回来。 我坐在玉姜城的正殿之上,即便如此,似乎也能听到民众的哭喊声。逆境会在人的心中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经过这接连的两次灾难,畴华或许在千年之内都无法靠自己重新站起来了。 一天过去,即便仍旧猜不透颛顼想做些什么,我也已经做了决定。畴华与西陆不周山在地震过后,冥冥之中似乎连成了一线。颛顼所说未必是实话,我却不能放着流赤国不管。若那里的情况与畴华之野相仿,那便不是常人能够应付的,身边并无合适的人选,我会亲自前往。 沐音拱手立在下面,低着头恭敬道:“大人,所需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坐骑选了马交,此去流赤大概需要五天。” 他说完微微抬头,目光似有探询之意,又混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以手支着头,眼风扫向他,似笑非笑道:“你若还有什么想说,但说无妨。” 沐音的神色很是纠结,他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向我问道:“大人,您要舍弃畴华了吗?”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憋了许久,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若我说是,那又如何?” 沐音猛然瞪大眼睛,嗫喏良久,委顿地垂下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话中带着冰冷的笑意,我道:“你会将话问出来,便是已经做了选择。” 沐音气息一顿,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大人,您快走吧!才堎说的话已经流传了出去,您极少出宫,我却能看出不对。城内的气氛太过压抑,如果再有人煽动,必会酿成大祸。” 若仅仅如此,沐音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本来以为有时间重整旗鼓,却不想变故来的这样快。 我皱眉不语。 沐音见我并不回应,突然无端的激动起来,涨红了脸上前一步,却被浮游拦住。他只好提高了音量,对我大声喊道:“其实我原本的使命是将您诱到兴亚门外,那里埋伏了几千甲士,大人,请您快从其他地方离开吧,畴华已经没有您的容身之所了!”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我无悲无喜地问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沐音噎住,随即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来,缓缓开口道:“我奉命去毁了那个茧,却不想契瑶正好醒了,冷泉旁本就是民众聚集的地方,我不好下手,本想另寻机会,却不想他对所有人说了一段话……他说,帝晨大人其实并非帝鸿大人所杀,而是自愿投入白渊之中,以己身镇住天柱,方才使得这四海八荒多撑了七万余年。” 沉默片刻,沐音道:“且不知为何,您今夜要离开畴华之野的消息被传出去了……他们决定在兴亚门处伏击您。” 我道:“他们是谁?” 沐音咬牙回答:“畴华的所有人。” ☆、第 35 章 契瑶所说确实是真的,但其实却并不完整。若当真是仅仅如此,我将此事隐瞒许久,岂非没有丝毫意义? 可这样的假话,常常最是真实不过,何况在别人的眼里,契瑶是我倚重的下属,他的话自然有七分可信。这七分,在平日里最多造就一条茶余饭后供人谈笑的流言,如今却成了身处灾厄之中的民众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想法,但当他们拧成一股的时候,便最是容易控制,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了颛顼的目的。现在想来,每一件事都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颛顼此人,当真是可怕,我已许久没有遇见这样的对手,竟是轻敌疏忽了。 “请大人走雾峰门,那里地势陡峭,不易设伏。”沐音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的计策中不会有这样的漏洞。”我轻笑:“与其仓皇奔逃,不如正面迎敌。何况你若是没将我引过去,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望向沐音,我忽然起了些兴趣,便随意地问道:“你放我走,难道是已经做好了什么打算?” 沐音表情变了变,脸色略微发白,整个人都像失了色一般,一双眼睛却极明亮,苦笑着摇了摇头,只从容道:“我会自尽。” 我的视线在他身上一顿,沐音接着道:“若我不死,他们就会知道是我泄露了计划;只有我死了,他们的注意力才会从我这里移开,我的家人才能保命。我不能对不起您,但这是我的决定,毕竟与我的妻儿无关。” 烛火噼啪一声,忽地幽暗下去,白色的月光从窗柩的缝隙漫进来,铺满了一地清辉,如同一泓幽幽的泉水,橘红的火光带动黑影在其中晃动,像是水面上荡起的粼粼碎波。 我将视线投向大开的殿门,一轮满月挂在墨色的天空,光凉如水,正孤寂地映射着凛凛的光华。 沉默良久,我道:“你不会死的。与天下人为敌也没有什么,左右我也已经习惯。只要拥有力量,一向能将自己的决定强加于人。” 沐音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早就知道大人是谁,自然信您。但纵然为了大人死,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您到时能在我棺材里放上一件贴身的衣物,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 这时,一直静立无言的浮游忽然默默地扫了他一眼,对我开口道:“我也能为你死。” 顿了顿,还很认真地补充道:“不用衣服陪葬。”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8节 我:……………… 最后我选择将沐音留在了玉姜城内,以后若要控制畴华,他还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穿过一片紫阳花木,我与浮游步出兴亚门外,有甲士光明正大地列阵,见我出来,他们忽然呼喝着,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兵器,刀刃反射月光,形成了一片如波涛似的广阔光海。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分开队列而来,弯腰长拜,随即垂眸道:“帝晨大人的事,臣等已经明了,君上背负恶名这许多年,是臣等之罪。” 感觉到有弓箭手埋伏在山崖之上,我顿了顿,浅笑地望向这人,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 “君上大义,臣等愿替君上讨伐逆臣常羲,这是臣等应尽之务。”文士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像是饿了三四天的人看着砧板上的一块肉:“但君上也有应尽之务。黎民受苦,为君者难道就应该袖手旁观吗?” 他的话有理有据,且软的不行,想必还准备来硬的。他与他身后的几千甲士,这些人眼中满是对生的渴望,他们有多么想活,就有多么希望我死。 契瑶的话不单单提供了一种得救的途径,更说明了一种“我其实与传言所说不同”的可能性。这世上的人,拿小人没有什么办法,却从来都会无限制地为难君子,仿佛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就该永远地做好事,而舍己为人,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这种想法行为是一种病,已经如传统一般延续多年。 但, 得治。 成为人柱,其实不若他们所想那样简单,且不过是权宜之计,撑不了许久。普通人无从知晓,白渊之下便是归墟。投入归墟,骨肉皆毁,七魂六魄却既存,受尽痛苦,被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永世不得超生。 因为不认同父神的办法,帝晨七万年前入了归墟,因此尸骨无存,而我与他约定,十万年内会想出稳定天柱的方法,随后前往白渊,亲手毁去他的魂魄。 帝晨说他做不到,所以期望我能活着替他做到。他期盼每个人都能得救,而我其实只希望他能好好的。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想做成点不现实的事情,毕竟还是太难。 想到这里,浮游环视四周,忽然提着狼牙棒往前走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挡在我的身前。 我:…… 感慨一下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望向那文士,他花白的胡子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清了清喉咙,对方才从狼牙棒上收回目光,回过神开口道:“臣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还请君上早下决断。” 我笑了笑,回答:“你当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文士不卑不亢道:“君上如舍己为人,四海八荒都会传颂您的功德,然君上如不依,其实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我唇边笑意加深:“契瑶所说并非全是实话。你可知,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帝晨做了人柱,却没有随便换个人丢进去么?” 看他怔住,我提高了音量,悠悠然继续道:“因为要做人柱,除了法力高深,还有一个条件,便是自愿。若非心甘情愿地咬牙撑着,不管是怎样的魂魄,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没有半点作用。” 闻言,那人的眼神刹那间便暗淡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看他如秋日的枯叶一样迅速衰败,半晌后方才开口,勾唇淡淡道:“我会去白渊。” 似是不可置信,文士身体重重地颤了一下,蓦地抬头,眼中绽出亮光来:“此话当真?” 我道:“我从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说谎。但我有个条件。” 文士急急问道:“什么条件?” “这里尚有一个违逆我的乱臣贼子。”我笑道:“将契瑶活着带过来,我要亲手杀他。” 要见契瑶,自然不是我意气用事。现在看来,他与颛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要离开畴华,必须要带上他。 更重要的是,想打开归墟需要相当的力量,共工与帝晨死了,颛顼尚且虚弱,除了我,就只有破茧羽化之后、身负操纵空间能力的契瑶可以做到。 颛顼可以利用畴华的民众,我自然也能利用,而当他们将契瑶带给我,便相当于将一颗重要的棋子放在了我的手上。 即便不行,此举或许也能助我逼出颛顼,那姑且也无妨。 ☆、第 36 章 我初见契瑶时,他还是个玉雪粉嫩、心思澄澈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只到我膝盖这么高,仰着头看我,脸上露出点腼腆的笑。 他那时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衣摆开口:“我一天只吃两顿,会数数写字,还会扫地做饭,您能不能收留我?” 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结束。 今日他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眼神空洞得不似活人,我却多少有些认不出来。 他为什么背叛我,我已不想再问。 先前的文士热切地站在我们的身边。 “契瑶。”我没有看他,只弯下身扣住契瑶的脖子,强迫他仰起头来,道:“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身边是肃杀而狂热的甲士,晨曦将天空染成苍白的颜色。千人组成的庞大军阵列在他身后,八卦旗在寒风中翻卷,突兀的破开天光指向头顶的巍峨云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契瑶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他的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却是看向了安静站着的浮游。 声音沙哑,他开口问道:“我没见过他,他对您很重要么?” 我回答:“不错。” “大人看上去过得很好……”闻言,契瑶脸上露出一点干涩的笑意来,顿了顿,忽然脱开绳子,抬手拉住我的胳膊,轻声道:“原来失去重要之人只有我,太好了。” 我反应过来,抬手便要止住他的动作,然而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化,我竟然被猝不及防地拉入一方虚空之中。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颛顼的幻境,然而定下心神,却发现略微有些不同,那是契瑶的过去。广阔无垠的白渊旁,缥缈的水雾笼了远近的景物,离愁一般寂寥悠远。铺天盖地的初生芦苇遮蔽了日光,凉爽的绿意流淌在空气中,虚幻得仿佛一触即碎。 在这里,他与哭泣的少女相识。那是个花一样好看的姑娘,破涕而笑时,嘴角会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不知为何,浮游也被带了进来,我们并肩立着,看契瑶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擦去颊边泪水。置身在这一片天地中,我与浮游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突兀至极。然而他们两个没有一人注意到我们。 万物流转,时间忽然疾驰而过,姑娘长大了些,像是一个羞怯不起眼的花骨朵某日倏忽绽放,笑嗔顾盼时,有着惊人的妍丽。然而契瑶却仍然是孩子的外表。 她来得愈来愈频繁,安静地坐在岸边空地上,某日还比划着递给契瑶一盒胭脂。 契瑶踮起脚,细细地为她画眉,随后退开一步,高兴地赞叹。 姑娘因为聋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却依旧含笑看着他,仿佛契瑶的快乐也感染了她。 契瑶顿了顿,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弯弯:“反正你也听不到,我就说出来了。我很喜欢你,等我长大了,我就有能力保护你。姐姐,到时候我娶你,好不好?” 姑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不论契瑶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的。 熏然的日光将他们的身影印上白色沙面,芦花纷纷扬扬的扶摇而上,满目烟霞中,契瑶于是餍足地笑起来,姑娘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有一日会长大,但没有谁能在原地等上这么久。事情若照这样发展,契瑶总有一天会在这里看这姑娘为他比划自己心上人的样子,若运气再差一些,对方也许还会求他以弟弟的身份,执起她的手为她送嫁,那就太过悲剧。 看到这里,浮游收回目光,终于略有些疑惑地开口:“那是他的心上人?” “不错。”我长话短说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浮游却依旧疑惑:“他为什么让我们看这些?” 我道:“这事恐怕只能问他。” 浮游一副“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的惊讶表情,但我确实有不知道的事情,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幸而契瑶并不打算让我们等上太久。 地动山摇,美好的幻境如琉璃一般轻易碎裂,景致再度变幻,这是先前的那场地震。 白渊万顷碧波化为滔天巨浪,轰然的声响中,有一个陌生的老人抚着胡子微笑:“她感受到震动,从家中跑出来找你,现在正身处险境。” 契瑶无暇顾及这老人是谁,疯了一般地从住处冲了出去,绕过芦苇荡,经过被浪击打的岸渚,却只找到一盒胭脂,怕得全身都在颤抖。 颛顼化成的老人在他耳边轻语:“化茧吧,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你才能找到她,你才能保护她。” 契瑶的眼神随之逐渐坚定,蓝色的莹光中,他的身边浮起透明的丝线,一层又一层地缭绕着,像是一朵白色的花,华美的花瓣优美地伸展着,将他重重包裹起来。他甚至等不了茧华的过程,契瑶呻吟着,身体肉眼可见地拉长,迅速得像是要将百年的时间全都补回来。 画面开始震动,影像崩坏成碎片纷扬地洒落,折射出明亮的光彩,我遮住眼睛,余光看见契瑶的身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墨黑的雾霭一点点散开,幻境之内仍是幻境,再睁眼时,山石滚滚而落,姑娘立在峭壁之下,神色惊惶。光怪陆离中,契瑶破开颛顼营造的空间,身影自雾瘴中掠出。 欢喜一点点盈满眉眼,他伸出手来,露出阳光一般的笑颜,对着姑娘喊道:“姐姐,过来,我长大了!我能护着你了!” 然而契瑶的声音传不到对方的耳中,他的样貌已然变化,于那姑娘来说,他此时不过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心有灵犀终究是个笑话,若是契瑶维持原本的样子,也许结局会有所不同。然而不知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此刻她看见他,眼中却只有恐惧,于是不由后退了一步,沉闷如隆隆滚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巨石从崖壁掉落,像有是一块厚重的幕布,决绝地遮蔽了契瑶的视线。 她死在这个时候。 他想要救她,因此强逼自己长大,可正是因为如此,她却死了。 契瑶的脸上一片空白,我读不了他的神思,却也能感觉到他心底缓缓浮起的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之后,便是排山倒海的自责与悲痛。 我总觉得,他也跟着死了。 他本来要再过百年方能化茧,其实只凭一缕精神撑着,当他要救的人没了,他自然也不必再维持着这副样子。 颛顼的大笑声中,契瑶身后的羽翅如指尖流沙一般崩落,他疲倦一般地闭上眼睛,向前倒去,颛顼按住他的肩膀,将腾空剑从他胸口穿过。 血一点点地滴落,与地面相触,发出轻响。 像是水面被投入了一粒石子,画面再一次动荡起来,琉璃般纯粹的虚空中映出一个身影,成年的契瑶立在白渊碧蓝的水面上,对着我露出一个浅笑,却像是在哭泣:“颛顼拘了我的魂魄,以我为钥匙入了归墟,随即又控制我说了那些话;可我没有背叛您。” 我望向他,沉默半晌,点头缓缓道:“我一直都知道。” “您愿意骗我,我很高兴。”契瑶眯着眼睛笑起来:“这场天灾无可避免,我没有护住她,可我想护着您。我羽化得太晚,死得又太早,我有很多事想去做,我想去大荒看看,传说那里天地没有明显的交界,能将人卷到空中的飓风裹着金色的流火,壮丽又炫目。我想执着一个人的手,和她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的年纪,我还想生两个孩子,一个男一个女,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怕他们着凉,就在晚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替他们盖上被子…………这些事,我做不了了,您替我去做吧。” “若这是天灾,那还有什么称得上人祸?”我冷冷开口:“我无法替你做这些事,但我会为你报仇。无论如何,下次替你上坟时,我会带着颛顼的头。” “何必呢。”泠泠水光中,契瑶摇了摇头,微微地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轻叹道:“我连坟都没有啊。” 他的声音飘散在苍茫雾霭中。 幻境骤然破碎…… ☆、第 37 章 被契瑶从幻境里丢出来,再睁眼时,头顶已是日光刺目,枯木披晴昼。芒草漫不经心地铺满地面,万籁俱寂,天高地迥。碧蓝天空中丛云投下银灰色的阴影,风拂过树梢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涛声。 似是怅然若失,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不知身在何处何地。 浮游环视四周,将手握紧又松开,仍旧没有什么实感:“这是哪里?” 我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放在阳光下,稍稍转动,叶片表面的白釉便折射了光线,光华流转间,清透华美得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 “这是刺锦的叶子,看来我们已经到了流赤。” 契瑶羽化后确有操纵空间的能力,却不想硬是解开颛顼的控制后,竟是直接将我与浮游送到了此地。 浮游看向我,眉头稍稍拢起:“颛顼提到过这个地方。” 我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回答:“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留在这里。” 颛顼那时特意引我来流赤,想来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为了营造出我要逃离畴华的假象,激化其他人的情绪,二则是为了保证,即便我没有陷在先前的计谋中,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的动向。 他赢了先手,而我只能见招拆招。即使我猜到了他的想法,也还是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 只因流赤确有什么蹊跷,而契瑶拼了命将我送到流赤,想必有什么深意。且他那时给我看的幻境中,还透露了一点很重要的信息——颛顼已经极其虚弱,甚至在对付年幼的契瑶时,也只能用些九曲十八弯的办法方能得计。 他在流赤国布下诱饵,只为了要钓我出来,可我咬钩的时候,久候的猎人怎么可能还安稳地躲在幕后,不出来收线? “我少有这般的怒气,颛顼能踩到我的底线,也算是种本事。”手中的刺锦化作齑粉,我淡淡道:“既来之,且安之,便让他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浮游抿唇,犹豫着开口道:“他不希望你报仇。” 我转身打算离开这里,闻言斜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我何时听过别人的话?” 浮游想了想,觉得确实挺有道理,于是乖乖地闭了嘴跟上。 也亏我从前游历了许多地方,抬眼望去,周围的景物竟然还有三分熟悉。照着记忆走,倒真叫我找到了一处城镇。 东陆被广野、察明二山所阻,一边又是黑水,几乎与其他地方生生分割开来,因此虽也被地震波及,但并不如畴华那般严重。 可即便如此,这个横卧在山脚下的城镇也衰败了许多,路有饿殍,街上行走的民众也多面带菜色、神情漠然。 视线投在我与浮游身上又迅速移开,几个乞丐试探着围上来,伸手向我讨要吃的。 我身上没有东陆发行的铜板,便随手丢给他们些银两,这些人面黄肌瘦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一个两颊凹了进去,额头密布皱纹的老人踌躇片刻,还是道:“大人,您心眼好,能不能再赏些吃的,我们……我们两天没吃上饭了。” 我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流赤的国主未曾赈灾?” 老人苦笑一声:“那些大人物的事,我等市井小民如何得知?” 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却啐了一口道:“呸,他沉迷妖术,忙着成仙呢,哪有空管我们?反正死的也不会是他!” “不要胡乱说话!”老人吃了一惊,感觉去捂她的嘴,又向我赔笑道:“她八个月大的孩子前天没了,脑子不大清楚才胡言乱语,大人请见谅。” 我挑起眉梢:“妖术?” 所有人一时都住了嘴。 我对浮游道:“去山上打几头野猪来。” 侧头重新看向这些人,我弯起唇角,微笑道:“谁能同我具体说说这妖术,就吃肉。” 东陆分为许多小国,流赤虽然处于霸主地位,但这片土地上黎民的生活依旧颠沛流离,活得好不好,大半取决于是否有个不错的国主。 然而体恤民众的国主,几乎与旱季的雨一般可遇不可求,大部分人拼尽全力,其实只为了求一份生存;而到了这一代的慕容成这里,连这都快成了奢望。 慕容成是个暴君,若这样也就算了,他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暴君。 “每一季他就献祭一对童男童女,传说宫中养了许多妖物,这都是给妖物吃了。”老人满足地揉了揉肚子,打着饱嗝对我解释道:“每天都有宫人无端消失啊,最后连一脉单传、年仅十二的太子都不见了,慕容国主却从不追查,这能没有猫腻吗?” “那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是啊。”老人叹了口气:“真是奇了怪了的,村里丢只羊羔,我们也要大张旗鼓地找呢。这慕容空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慕容成愣是一点不着急,还下了禁令不许别人追查。啧啧,据说没过半年,皇后悲痛欲绝,也跟着去了,真当是冤孽啊。” 妇人在旁咬牙切齿地插嘴:“还不给我们饭吃。” 老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转头对我道:“沉迷妖术之后,国主就不怎么管理国事……我地的父母官又被落石砸死了,大概这么一来,赈灾的事才耽搁了吧。” “听说都城那里没出什么事!”有人道:“是不是那什么妖术的,真的有用啊……” “没出事又怎么样?”妇人冷哼:“还不是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去。多少人在第二次地动时死在城门口的?” “哦?”我于是问道:“这里距离国都多远?” “您要去?不成不成,往日也就算了,现在镇子里的马都被杀了,您要是步行,没有半年是到不了的。”老人连连摆手:“我们这些消息,还是逃难到这里的外地人告诉我们的,否则我们也不知道都城的情况。” 他朝围坐在旁的人看了一圈,终于下定决心道:“不如,您还是留在这里吧,现成的房子田地都有…………” “这些倒不用。”看出他所想,我微微挑眉,开口说道:“你先替我二人准备些衣物,如何?” 喜色从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浮了上来,他连声道:“好、好,不知您喜欢什么样的?” 我自然不会留在这里,只是要走之前,还需做些准备。 浅笑着瞥了闷头烤肉的浮游一眼,我淡淡道:“颜色艳一些的,大红的最好。” 我们逃离畴华,颛顼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应该会在流赤追查我的下落,我自有办法隐没行踪,至于浮游么…… 他平日穿着的颜色一向素淡,非蓝即黑,若是突然换成艳色,再戴上一个斗笠,想来很少有人能将他和畴华城中寡言少语的武将联系在一起。 经历了许多事,我已多少算了解他,料想浮游当是穿不惯这样的衣服的,然而未曾想到,他换好了衣物走出来时,我竟有些惊艳之感。 那是一件银丝滚边的暗红色长袍,长袖拖到脚踝,上面犹有折痕,带着些许幽淡的檀香。洞开的窗户透入的微光中,布料有着流云一般的质地,却又被浮游的气质生生压住,两者奇异地契合起来。我知晓他原本就是好看的,而今日浮游立在那里,像是往日内敛苍劲的树,如今却开出了大朵绚丽的花。 “他们临时找出来的衣服,看着倒意外的不错。”我站起来,看浮游一脸窘困的样子,微笑着替他理好衣襟。 嗯,穿得整齐了,一会脱起来才更有意思。 浮游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步,茫然地扯了扯快及地的袖子,苦恼道:“太长。” “宽袍大袖才好。”我道:“因接下来数天,你要贴身带着我。” 指尖穿过他乌黑发丝,看浮游抬眼,我弯起唇角掐了个诀,倏忽身形便小了下去,取而代之,一条手腕粗细的白蛇从堆在地上的散乱衣物中爬了出来。 我的原身是龙,但在东陆毕竟不便,不如化成个相近的东西。 浮游愣了愣,向我伸手,我便用尾巴盘着他的手腕,扬起头顺势攀上脖颈,鳞片刮过他的喉结,浮游闷哼了一声,抬手来抓我。 我在他耳边轻笑:“别动。” 声音带了蛊惑,他便像块石头般硬在了那里,木木发怔,喉结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 信子在他耳垂上扫过,看他眼角发红,我索性将蛇尾顺着他衣襟的缝隙钻了下去,逗弄他胸前的突起。浮游惊弓之鸟般颤了一下,想挣扎偏又生生忍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忽然起了欺负他的心思,他不动,我便动得愈发厉害,卷着尾巴勾在他腰上,缓缓将他一圈一圈地缠住,又散了他的衣带,露出白皙的胸膛来。浮游终于忍不住来拉我,我却含住他的手指,用牙轻轻地磨着,他受了惊的鱼一样吓了一跳,身体不住向后,可怜兮兮地靠在了墙上,差点便不稳倒了下去,脚绊到椅子,发出好大声响。 我终于笑出声来,道:“怕成这样?” 浮游怔愣片刻,神色忽然认真起来,开口回答道:“不怕。” 片刻后又抿唇,万分专注肃穆地一字一顿望着我的眼睛道:“我愿意的。” 我的动作便不由顿了顿。 日光斜斜照进来,微红暮色中,他额头被我折腾得渗出汗来,眼里却没有半点退缩,仿佛对我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紧紧相贴,我能感受到浮游胸腔里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坚定有力。他原本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纯粹简单的性子。 帝晨曾言我凉薄,不论对谁都藏着一颗真心,从来只接近试探,我也一直以为如此……我原先说喜欢浮游,可这份喜欢,到底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不过是他对我有几分好,我便还上他几分罢了,远未到生死相随、海枯石烂的地步。 只是那么多人事如浮云过眼,此情此景,这个时候,我却忽然无端地想,就是这个人了,契瑶所说,能够执手相伴一辈子,白发苍苍时在日光下沉沉睡去的人。 “浮游,我喜欢上一个人很不容易……” 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我蜷起身子绕在他的心口,轻声道:“你若愿意,就不要反悔。” 十几万年了,我其实并非凉薄,只是不知心里能放上谁,有谁能让我毫无芥蒂地相信,有谁会那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一句:我愿意。 若他愿意,那我便也愿意捧出一颗心来,从此天高地阔,他便是我的归处。 ☆、第 38 章 因帝晨将身后事托付给我,我也并非没有想过在走投无路之时,早早确立一个继承人安排好所有事,然后继帝晨之后投入归墟稳住天柱。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我如今却不复想用这个办法,因这世上,已经有一个人会心无杂念地希望我活着。 那我就会活着,为他,也为自己。 既然如此,接下来便需要仔细谋划。东陆会是关键,但我现在手中,却仅有云和国一颗棋子。我需要时间,以及更多可供分析的东西。颛顼未曾说过第三次地动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但想必也不会拖得太久。早一日到流赤国都城,我便能多上一分把握。 幸而在周围转悠了一圈,我多少已经记起这是哪里。半年是那老人的夸大之辞,纵然没有马匹,从此地徒步到达都城也不过半月,于我和浮游而言,更是只需一天时间。 我原打算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做好准备便可动身。只是才过了这么些时候,我却已发现整个镇都未能见到几个年轻人。而许多人见到我与浮游,竟是异常的热情,看着我们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两块会走路的肥肉。 ……想来或许是但凡还能走得动路的,为求活命都已往国都而去;于是便剩下这些老弱病残,空守着山林却连打猎养活自己都不能。如此这般,由于身怀“徒手打野猪”的宝贵技能,我与浮游便被当成两根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眼看着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般供了起来。 未免他们纠缠多添麻烦,我索性将离开的时辰推迟到子时,多留下来些时候,便只好同他们一起吃顿晚饭。 这餐饭食意外地尚算宾主尽欢,只除了浮游因日暮时多少受到了惊吓,于是坐在我身边不发一言、闷头吃饭,于是生生比平日里多吃了两碗饭,三个窝窝头,一碗粗面,一个猪蹄,四大碗汤。 直吃得贡献食物的镇民一边称赞他“胃口佳,身体好”,一边心中滴血、泪流满面,看那脸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将我们乱棍打出城去。 唯有先前的老人一直言笑宴宴,看我替浮游乘第三碗饭时仍不动声色,等人散了,方才上前一步留住我,躬身拜了一拜道:“二位可是要走了?” 我侧头,笑容莫测:“你如何得知?” 老人叹了口气道:“活到这把年纪,我吃的饭多,看的人也多。这位大人换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是为了方便夜里赶路吧。我其实早知道,这里是留不住你们这样般人物的。望二位不要怪我先前有所隐瞒,只是我委实不能看着这小镇继续破落下去,年轻人将大半的银两吃食都带走了,留下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活活饿死了。” 我不为所动道:“既然穷到这样的地步,你又是从哪里找出那样一件华贵的衣服的?” “原来大人早就开始怀疑我了?”老人摇了摇头:“也不知您经历过些什么,疑心这样重。那是我给儿子做的,这里没乱时,家里尚有薄财。我特意选了这个接近喜服正红的艳色,就是想提醒他早点娶个喜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我挑眉:“你儿子在哪里?” 老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笑容中有三分怀念,七分涩然:“他死啦。被流民打死的,因为发不出粮食……可我知道的,他是个好孩子……三年前,他原本就是因为仗义执言,被人生生排挤出都城的,他是个好官啊。” “你的儿子是那个地方官?”我望向他,半晌,方才重新开口道:“你曾说他是被山石砸死的。” 他回答:“讳言罢了,在这里与我相依为命的人,说不定那时候就上去踹过清儿一脚……算啦……”老人轻轻地笑起来,缓缓重复道:“算啦,不要计较了。我是懂他的,他少年意气,一直是想当个好官,护着这些人的。我是他爹,自然应该从了他的心愿。” 他的话音极轻,似乎连嘴唇都没怎么动,脸颊上的肉却不住颤抖,似乎不管怎么忍着,心底的悲意仍旧不可抑制地泄露了出来。 这个老人冒着触怒我的风险说谎,又揭开自己的伤疤说上这一大通话,全部都只是为了要留住我,免得走投无路的镇民一个个饿死。可那些人即便不是杀了他儿子的凶手,也是旁观者。 我静静地望着他,心里想,何必呢…… 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背负这许多不相干的人? “是啊,何必呢……” 这句话不经意说出了口,老人听到,只是不经意地笑了一声,缓缓地摇头,费力地张嘴,声音里带出一些几不可闻的嘶哑来,道:“大概是因为我虽不在乎镇民,甚至厌恶他们,但却真真正正地在乎清儿吧。” 风鼓起他的衣袖,显得他身形愈发干瘦单薄,仿佛时刻乘风而去,然而老人的脊背挺直,模样像是风雪中的一棵老松。 我默然无语,只抬头看向无星的漆黑夜空,仿佛透过夜幕,便能和什么人遥遥对望一般。 许久之后,我方才收回视线,对他淡淡道:“去找找吧,山上有几个陷阱尚未毁去,你们可以使用。” 老人微愣,随即屈身向我一拜:“多谢大人。” “你只需谢你自己。”我拢着眉头,嘴角却微微勾起,漫不经心地回答:“只因帮你,就像帮我自己。” 老人茫然地呐呐点头,随即忽然说道:“两位大人可是要去都城凤若宫的?” 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老人垂首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之前的消息,其实是清儿告诉我的。他曾有个友人来访,那人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说,其实太子和皇后都是国主杀的,他拿他们喂养妖物。凤若宫,是个有去无回的魔窟!” 凤若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早有耳闻,但这流言却难以尽信。 流赤国主当年手植漫山桃花,只为向皇后方叶云求亲的事,在东陆各国也算是传为一段佳话。如此,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区区十六年之后,他便会翻脸不认人,对方叶云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 ……我并不知道凤若宫是否像老人所说有去无回,但无论如何,入了流赤都城,我与浮游便发现,凤若宫却有问题,而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我们根本就没有悄无声息进去的办法。 “宫墙一尺之外有屏障拦着,只要使用稍大些的术法,就会引起波动,从而泄露我们的行踪。”茶馆中,浮游手执一杯茶掩唇,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我丢了,他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伸手摸摸我,不是揪尾巴便是拉头。 我默默地将蛇尾从他手里抽出来,轻声回答:“颛顼不愧是活了这许多年,有这许多连我也破解不了的小把戏。” 浮游忧心道:“进不去?” 我冷笑道:“这世上尚且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你觉得我会用何方法?” “杀进去?”浮游想了想,兀自否定了这个结论:“煽动城外的流民造成混乱,趁机进去?”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于是道:“不必这样大动干戈,我只需借云和国探子的途径混进去便是。” 浮游:“……只有你?” 我在他的衣服里晃了晃脑袋,悠悠然道:“不错,你太显眼了。” 浮游皱眉,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坚持道:“我也去。” 我道:“你怎么混进去,假扮太监么?” 浮游开心地点点头:“好。” “……”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解释道:“当初让你穿成这样,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充当诱饵吸引某些人的注意。因为不能确定你的身份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能远远跟着你,趁他们观望的时候,我才好入宫将要办的事情办了。” 浮游头顶看不见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很是忧愁的样子。 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眼睛一亮。 我扫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也不能呆在凤若宫周围。” 浮游抿唇,耳朵瞬间便重新耷拉了下去,却还是听话地回答道:“好。” 我缓缓道:“我不会出什么事的,无须担心。” 浮游点头:“我知道。” “既然知道……”我慢条斯理地开口,顿了顿,无奈地说道:“那么浮游,你是不是能放开我的尾巴了?” 浮游:………… ☆、第 39 章 同为东陆大国,流赤国中自然是有云和的探子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探子足足做了两年的太监,而将我送进凤若宫内,却尚且是他收到的第一个任务。 不想当大官的太监不是好探子,他大概很是重视此次行动——这具体表现在自从在浮游手里接过我之后,他便一直在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对我滔滔不绝地说话。 “虽然不知道把你这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运进去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你一会都要乖点啊,我能不能得些赏赐,升官调回云和可全靠你了。说起来,上头将我在这里一丢就是这些年,到头来就是为了把你这条蛇送到宫里去,也真是奇了怪了,你难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巫蛊,放一条在别人家里,就能让人全家死绝的那种?” 我:“……” 话唠是种病,得治。 ……不得不说,自内乱之后,云和当真找不出多少能用的人了。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了安慰自己,他虽是个蠢货,但至少是个颇有些上进心且有想象力的蠢货,委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于是只好渊渟岳峙地看着他,在这个业余探子面前,努力发挥出一个业余戏子的演技,假装自己是一条真正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 “流赤自古有传说,蛇是有灵性的不详之物,被蛇咬死的人,按传统连祖坟都进不去的。” 幸而他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没有反应,便只戳了戳我的额头,无所谓地笑笑道:“等会我会把你塞在水罐里,可能有些难受,但不会憋死的。 国主慕容成在饮食上讲究,从来喝只喝无根水,用只用宫外一口方井中的井水,所以每天清晨,都会有专人用一人高的陶罐运水入宫。而今日他要在玉波池沐浴,宫内大半的守卫都会被调过去,我拖了这几天才行动,便是因为今天才是这一整个月中最好的时机。” 沐浴? 虽说被一干缺钱的民众养着,上位者普遍不缺钱,因为钱多,要求便也跟着多。可若慕容成是个娇艳的妃子,那摆开这般阵仗、避免泄露春光倒是尚能理解,但流赤国主却不折不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即便因为害怕有人趁他不备偷袭,那他另一面却又如此轻忽宫门的守卫,就不免让人觉得奇怪…… 我刚陷入沉吟之中,忽然觉得周身一凉,才发现自己已经浸入了水中,那年轻的探子冲我小心地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确定四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盖上了盖子。 忽然之间的黑暗让我有些不习惯。 扭动着身子浮上水面,我吸了口气,借此稳下心神。计划中那人只是负责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要我自己去走。 其实将身体化得小些更好,只是凤若宫内不能使用太复杂的术法,现在这样已是极限。 流赤对蛇类颇有些忌讳,若是路上不小心遇到,那回到家中,定然是要洗个澡去去晦气的。这意味着我在宫中也必须藏头露尾,免得惊吓到无辜的路人,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但蛇这种东西其实最是胆小,人不犯我绝不犯人。 ——这世上看上去危险的,其实往往没有那么危险,看着安全的,却才是会伤人最深的东西。 我刚百无聊赖地想到这里,四周的静寂中忽然掺杂进了一些水波漾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隐没在黑暗中,正悄然地接近。 那动静渐渐变大,我不由警惕,垂眸看去,心头顿时一跳。 那竟是一条黄黑相间的毒蛇。 它对现在的我来说着实称得上一句庞然大物,上半身挺出水面,高高地昂着头摆出攻击的态势,立时推翻了我之前的想法,鳞片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恶鬼不怀好意的低语。 我:…… 难道那个不靠谱的探子怕我在水罐里孤单,还特意弄了条别的蛇陪我? 若流赤的蛇都长成这副样子,那他们害怕蛇类,倒其实很有些道理…… 幸亏这蛇虽说凶恶,但到底没有我凶恶。它刚要扑上来,便被我一尾巴扫得沉了下去,痛得不住翻滚起来,扭动的身体在水底卷起许多暗流。 我怔愣之后,正打算随手结果它的性命,上方却忽然有人打开了水罐的盖子,精准地抓住我的后脖子,将我拎了出去。 抬眼,一张敷了厚厚白粉的脸便入了我的视野。 粗粝的女声响起,其中略有疑惑:“怎么是这个花色,这条黑王蛇莫非是得了什么病的?可听刚才的声响,应当是挺精神的啊。” 旁边立时有人不满催促:“林嬷嬷,别在这耽搁,管它什么花色,能咬人不就行了。迟了,事儿可就办不了了。” 那姓林的嬷嬷便跟着应了一声,就此收回了狐疑的目光。 于是完全没有机会提醒他们抓错了蛇,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随手装入一个竹篮,余光只看见那条真正的黑王蛇缓缓溜出陶罐,代替我奔向门外一簇葱茏灌木。 我:………… 真是同蛇不同命,这两人就不曾想过,我其实只是恰巧路过,恰巧被他们捞起来,恰巧是一条蛇罢了? 但说实话,这虽是阴差阳错的一件事,却也不是完全的巧合。即便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么些时候也足够我想明白了。 今天这里的守卫松懈,所以抓住机会行动的不止那个探子,尚且还有其他人马。深宫之中从来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古来便有不少文人墨客借此发挥,写出不少戏曲话本,尤记得其中有个故事中便说到一个女子将蛇放在卧房中,自己先服了解药,随后与皇帝同房;两人于是双双被咬,那女子达到了目的,同时还消除了自己的嫌疑。 我往日一向担当幕后黑手的角色,却不想今日竟然成了那条要咬人的蛇……而那一男一女特意寻了一条毒蛇,言语中又提到“咬人”,恐怕就是打算暗中对付谁。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只是借水罐进宫的方法其实并不保险,漏洞实在太多,若像我这般只是潜入倒也罢了,一旦有谁死了,只要去查,任何一个环节都能牵出主使。 硬是要运进一条蛇来,应当是有什么理由。我能想到的,便是蛇在流赤有特殊的意义,想必他们的主子跟要对付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宁可冒巨大的风险,也要让对方死了都不得安歇。 这样一来,此事就变得有趣许多。 恨与爱一样,也是一件很花力气的事情,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其实都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情感。反常的行为后面定然隐藏着一个故事,而我进宫,原本就是为了挖出隐藏的故事。 我因此安静地呆在竹篮底部的隔层中,借空隙朝着外面看,一边听那林嬷嬷的呼吸声渐渐由轻变重。他们在一处雕花大门前停下脚步,等甲士搜了身,方才迈入房内。 兵甲之声响起,有人沉声道:“等等,那个篮子还没搜。” “不行!”林嬷嬷紧张地抓住竹篮的把手,退后一步软下语气道:“德妃娘娘要吃的。” 那人皱眉,便听林嬷嬷身边的老太监道:“苍学大人见谅,不是奴才们冒犯,实在是德妃娘娘有些洁癖,她要吃的果子,别人碰一下,她就再不想动了。这是好不容易从南方取来的荔枝,您看……” 这德妃大概确实受宠,苍学稍稍犹豫片刻,还是收起刀剑,面色不虞地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林嬷嬷松了口气,转身快步走向内间,水汽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等房中景象映入眼帘,我已然知道他们想杀的人是谁。 ……流赤国主慕容成。 ☆、第 40 章 在氤氲的水汽之中,林嬷嬷将我放在案几上,同时偷偷打开了竹篮边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暗门。我照着他们的意思,悄无声息地顺着桌脚爬下。瓷砖透出凉意,稍远处是上好的白玉砌成的浴池,白雾随着水波浮动,聚散间透出隐约的人影。 在各类话本中,这样的情形通常容易令人兽性大发,可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此刻我迫不及待地进入水里,主要还是为了洗洗眼睛。 这实在是因为慕容成长得太过伤眼,虽说身为流赤国主自然应是保养得宜,但事实却证明,长得丑不丑,有时和年纪大否委实没有多少关系,真相往往比较残酷。 他此时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似在闭目养神。林嬷嬷和老太监放下东西,便都躬身倒退着走了出去。整个房间没有其他人留下,只除了另一边坐着的一个身着纱衣的美貌女子,想来便是德妃。 例外常常代表着特权,而她也确实当得起这份独一无二的恩。水光曳曳,光影交织间,那头及地的长发仿佛墨色的瀑布流泻,德妃漫不经心地捧着一个茶盏斟满了水,衣袖下滑,露出一段皓腕如凝霜雪,单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便让人不由惊艳,更何况还要加上那张千娇百媚的脸。 她将茶杯递给慕容成,笑容娇媚,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斜睨着我。 能确保所有人都离开这里,让这场行刺顺利进行的人唯有她一人。看来想杀慕容成的人确实便是德妃,而慕容成身上那股进来便能闻到、可以吸引蛇的异香,大概也是由她所为。 只是我明白德妃要做什么,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夫妻之间常有许多分歧误会,有时你以为对方是想你想得吃不下饭,其实她却是一想到你就吃不下饭。到了这种时候,寻常人家尚且可以和离,在王侯之家除了选择弑夫,却当真是毫无办法。我相信古往今来,后宫中定然有许多女人曾这么想过,但无论如何,付诸行动的毕竟不多。只因这世上除了情感之外,尚且需要考虑许多东西;而只考虑感情的人,则往往活不到能轮到她犯蠢的时候。 在我看来,杀慕容成风险太大,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德妃这样处心积虑,想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人心难测,我的想法未必就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比如我就不能理解玄契一天吃五顿,除了变得更胖外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却认为能幸福愉快地长肉,这本身就是吃夜宵的意义。 思维一发散,我想得就有些太久。见我浮在水面上没有半点动作,德妃显然是有些急了。她吸了口气,索性轻挽墨发,婀娜地站起身来迈入池中,池水抚过她羊脂凝成一样的肌肤,慕容成单手支着下颌,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德妃含笑看着他,侧身挡住我,上前攀住慕容成的肩膀,咬着他的耳朵娇嗔道:“你在想些什么,竟都不理会我?” 慕容成揽住她,回答道:“我在想幸儿,唉,空雨不见之后,他便私自出宫,到如今也没有一点音信。” 德妃低下头,掩饰住微暗的眼神,手却慢慢伸向我的位置,一边开口道:“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向来是很好的。” 慕容成冷笑:“空雨自然是很讨人喜欢的。举国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继位呢。”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9节 德妃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他毕竟是太子,他失踪了,您当真不打算派人去找上一找?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呢。” 慕容成皱眉,视线刀子一般划过德妃的脸:“幸儿才是你的儿子,你管好他就够了!” 德妃猛然抬头,狠狠地瞪向他,豁出去了一般道:“可你能这样对太子,难道哪一天就不会这样对幸儿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他失踪,你敢说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吗!” “你,你大胆!”慕容成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是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去掐她的脖子。 电光火石间,德妃一手抓住我的七寸就扔向了慕容成的面门。 这时机不可谓不准确,反应不可谓不迅速,慕容成盛怒之下,连飞过来是什么也没有去看,探手就去格挡。 他的手臂挥来,我条件反射便是一口。 瞬时一片寂静。德妃抹去脸上的水珠,后退一步,指着慕容成哈哈大笑起来:“你也有今天,去死吧,这是剧毒的蛇,不过半刻钟你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死寂中,这笑声格外刺耳,仿佛丧钟。 慕容成捂住伤口,脸色铁青地望向德妃:“为何?我自认待你不薄。” “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幸儿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托人传信,求我救救他,他受了那么多苦!” “无知妇人,欲成大道必然要有所牺牲。”慕容成靠在水池边缘,咬牙切齿道:“何况那根本就不是幸儿!” 德妃顿时一噎:“你说什么?那确实是他的字迹……”她立刻警惕起来:“事到如今,你不要狡辩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还是死心吧,这种蛇毒没有解药。” “你这个毒妇!”慕容成挣扎着站起来,扯住德妃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便要往水里压。 德妃不甘示弱,用锋利的指甲去戳慕容成的眼睛。他们如街头泼妇一般打成一团,真是好不热闹,混战中,德妃尖叫着哭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慕容成的动作忽然顿住。 “是啊,到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还是什么异样的感觉都没有?” 德妃愣愣地看了他一会,随即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我。 被忽略了许久,我早已经施施然地爬上了岸。盘在大理石的方砖上,我万分坦然地接受他们二人目光的洗礼,同时无比淡定地回望过去。 虽说原身是龙,但我此时确实、毫无疑问、千真万确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无毒蛇……可惜他们打得热火朝天未曾注意,这又怪得了谁呢? “怎么可能……”眼中一瞬间闪过惊恐,德妃跌倒在水中,一张脸上尽皆失了血色,嘴角还有一些淤青,看上去无比狼狈:“分明该是黑王蛇的!” 她的计划原本并不周密,却胜在一处,仅此一处,就能弥补所有的错漏。德妃是慕容成最宠爱的妃子,慕容成一死,把持内宫的就是她,到时推出个把替死鬼,此事便算是了了,毕竟如今灾民围城、天灾不断,这样的非常时刻,旁人很难有余裕去仔细调查慕容成的死因。 但这些是建立在慕容成必死的基础上的,现在无端半路杀出个我,她苦心积虑的筹谋便算是废了,这场颇有意思的好戏也只能落幕。 慕容成唇边带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即便你久居深宫,未曾见过这些畜生,难道连颜色都分辨不出来了么?看来有人不想我死,却希望你死无葬身之地。” 德妃低头沉默片刻,眼神却忽然凶狠起来,像是一只拼了命也要护住幼崽的母兽。她转身迈上石阶,一把扫掉茶几上的东西。茶壶掉落在地,碎片四溅,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房间中回响,红色的荔枝弹跳几下,落入碧色池水中,像是一抹刺目的血痕,缓缓沉到水底。 慕容成的脸上被瓷片划出一道红线,他摸了一把,望着手上的那点血色,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射出来:“你疯了吗?” “从前不明白皇后为什么厌恶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德妃颓然笑了一声:“不错,我是疯了,从知道你抓了幸儿关进密室,砍掉他三根手指的时候我就疯了。” 慕容成脸色一紧,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什么?” 德妃却放弃了一般不再理会他,只兀自走到墙边,绕着屋子在墙壁上寻找什么东西似地一点一点摸过去,一边不管不顾地高声喊起来:“幸儿,我的幸儿,你在哪里?母妃在这里,我来救你了。你若听到,便应我一声!” 屋外终于有人发现不对,苍学的声音传来:“主上,德妃娘娘?里面可有什么不妥?” “无事,没我传唤不要进来。”慕容成一脸阴霾地说完这句话,便出水给自己披上一件外套,随后怒斥道:“不要闹了,究竟是谁说我抓了幸儿的?” 搜寻无果,德妃蓦然回头冷笑道:“是幸儿自己!他将一张纸片偷偷夹带在了你的身上,我替你更衣之时才发现了,否则至今仍然蒙在鼓里。我便觉得奇怪,为何你极少让人进这个房间,原来就是为了藏着我的幸儿,方便随意拷打他。” “你……我倒没有想到,你竟然蠢成这个样子。”慕容成气极反笑:“我怎么可能对幸儿动手?好,既然如此,我就索性让你看个明白。” 他快步走到池边,抓住一个石雕的莲花瓣重重一扭,中间的莲蓬顿时升高,慕容成在莲子上按了数下,他们的对面就有一道门随之悄无声息地滑开。 一股诡异的凉意顺着脊骨窜了上来,过于强烈的光线让我眯了下眼睛。再抬头望去,一盏青铜人俑灯立在门旁,灯火辉煌,浓重的黑暗却在密室深处徘徊不去,光与暗分隔的地方,巨大的琉璃瓶带着莹莹幽光显露出来,有一张苍白枯槁的脸凭空悬浮在其中,缓缓侧转过来,在那瞬间一切仿佛氤氲成模糊的色块,黑色的烟雾拔地而起,无数的冤魂膨胀蠕动着冲向门外,铺天盖地地撞在无形的屏障上,污泥一般滴落飞溅。 在德妃刺耳的惊呼声和恶鬼无穷无尽的叫嚣声中,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个幽深而空洞的笑容。 他望向我们的方向,温和而妖异地笑着,轻声缓缓开口道:“你没能杀了他,真是没用啊,母妃。” ☆、第41章 浓稠粘腻的黑烟绝望地顺着门框攀爬而上,几乎要触到两人的衣摆,慕容成却像是已千百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般淡然,只面色不动在门口拍上一张符箓,那一瞬,房内忽然涌起强劲的大风,纷乱的烟雾刹那间从各处身不由己地脱离开来,翻卷着消散在气流形成的漩涡中。 这时我才真正看清房间中央的人,那或者不能被称之为人,他的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踪影,残存的躯体就这么浸泡在巨大的琉璃瓶中,浓密的头发散开,海藻一般在清澈的水中飘荡。 德妃捂着嘴,眼睛紧紧盯着那人的右手,恐惧地吸了一口气:“少了三根手指……可你,你是……” 瓶中的人不为所动地笑着,慕容成冷哼一声,代替他回答道:“不错,这是空雨,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幸儿。虽千面大人曾叮嘱我,他不在时不要进入这个房间,但我今日便破个例,索性让你看个清清楚楚。” 德妃后退一步,猛然摇着头,全身都开始颤抖:“怎么会,他不也是你的儿子吗?你做了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慕容成道:“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来过凤若宫的仙人?他其实一直留在这里,不过是隐藏了行迹,专心致志帮我炼药罢了。他传授给我长生之法,然而其中有一味药却必须以我的亲生骨血做花泥培育。” 德妃打断他的话头,颤声问道:“亲生骨肉?那幸儿呢,他是知道了此事才逃了,还是也……” 慕容成不耐烦地皱眉:“我没将他如何。要做这养料尚有条件,那人开始时心中不能有一点阴霾,这样才能在血莲生长的过程中,以怨恨绝望一点点侵蚀他的内心,而当他化身成魔的时候,他的后背就会开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花。以此花做引,我的药才算是成了。” 顿了顿,他目光扫过慕容空雨,唇角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这是一个极难达到的条件,偏偏空雨素有仁德之名,恰好能够符合。正是因为如此,千面大人才会说我与修仙一途有缘。” 德妃僵在原地,半晌才道:“你原来当真信了那老道的话,可你至今未能得偿所愿,不是说明他的话不足为信么?且国将不国,那老道可曾帮你,他现在又在哪里?” 慕容成的脸不由扭曲了一下:“这都是空雨这孽子的错……你懂什么,只要我能飞升,一群凡人的死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千面大人不过出去办点小事,只要等他回来,所有的逆臣贼子都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段话,慕容空雨却忽然笑出声来,悠悠然道:“父王,你这话说得我真想拍手叫好。就是因为你时常像这般过来给我逗乐子,我才成不了魔的。” 德妃闻言一愣,忽然偏头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动,却是欲言又止。慕容成立刻警告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才对慕容空雨道:“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便连你的手臂也一并砍去。” 慕容空雨不以为然地回答:“你杀母后的时候,我都是笑着的,难道你以为还有什么东西再能触动我么?” 慕容成怒斥:“放屁,你可当真是个无血无泪的小畜生!” ……这事情的发展可真是有趣,能亲眼看到流赤国主骂脏话,也算不虚此行。 只是慕容成大概没意识到这句话将自己也骂了进去,慕容空雨是小畜生,他就是不折不扣的中老年畜生,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他会破口大骂,我也可以理解,毕竟话不投机半句多,事到如此,慕容父子之间本也再没有什么好说,若连脏话也不能骂,真是只能相顾无言,沉默以对,那就未免太过尴尬。 “父王不必气成这样,要是气出个好歹,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我只不动声色地看着,慕容空雨却无所谓地笑笑,回答道:“你又联系不上千面老道,没有他护着,不等成仙你就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成瞪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忽然转身拂袖就走。德妃深深地看了慕容空雨一眼,便拢起襟口跟了上去。 沉吟片刻,我从角落里游了出来,扬起头缓缓开口道:“慢着。” 慕容成:…… 德妃:…… 两人的脚步立时停下,慕容成惊疑不定地望向这里,视线在各处扫了几遍,终于犹犹豫豫地投在了我的身上。 “你……刚才是你说的话?” 何必如此惊讶,他既然能接受一个会长生之术的老道士,那接受一条会讲话的蛇又有什么区别? 我于是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不错。我叫住你,是有事需要吩咐。” 慕容成的眼皮跳了一下:“不知您是……” “我受千面之托而来。”我冷笑道:“不然你真以为会有这样的巧事,德妃准备的黑王蛇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一条无毒蛇,恰好叫你逃过死劫?” 从他们刚才的对话来看,千面应当是颛顼的化名,他给慕容成这么个方子,大概是因为此人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过活了这么久,我还当真未曾听说过什么方法,竟能将普通的人族转化为妖族或者神族。东路流传的戏剧话本中,从来只有柳树槐树、牡丹梅花这些植物能够成精,却从来没有白菜萝卜能够化形的,可见人族多少也明白这个道理。想像一个萝卜若是想要修炼,清晨刚刚发愿,下午没准就被炖了汤喝……寿数太短,就连尝试的机会也不会有,这确实是无法可想的一件事。 由此看来,颛顼应当是对慕容成说了谎。 此时既然他不在,那我不妨就借用一下他的名头。慕容成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受上天眷顾与众不同,而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特别,那往往就会特别好骗。左右都是被人骗,那倒不如索性由我来骗。 刚才的话出口,慕容成脸上果然逐渐浮出喜色:“我早知道千面大人不会弃我于不顾,上仙有何事请尽管吩咐,我自去办妥。”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血莲的状况不好,这几日你可有好好照料?” 慕容成愣了一下,急急道:“我都是依照千面大人所说,每隔一日用一对童男童女的心头血浇灌的啊!难道苍学瞒着我偷偷动了什么手脚?” 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房中会有这般的怨气死气。 不知颛顼在这里到底想做些什么,他既然放心引我来此,便是不在乎我伺机破坏,但无论如何,我都应当略微试上一试。 “或许就是因为他的失职。”想到这里,我索性对着慕容成道:“无论如何,血莲已被污染。” “是哪里出了问题?”慕容成大惊失色道:“苍学竟敢这样疏忽,我这就去撤了他的职务,将他凌迟处死!” 慕容成只要出了这个门,就有可能节外生枝。 “不急,他也未必是故意的。”我吐了吐信子,一本正经地胡诌道:“你拿来浇灌血莲的人中,有些已经不是童子之身了。现今首要之务,便是先解决这个问题,免得血莲当真枯死。” “怎会如此?我选的可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慕容成张目结舌片刻,愤愤然咬牙切齿道:“小小年纪就这样,简直不知廉耻!” 慕容空雨忍不住轻笑着插嘴道:“父王,我可听人说,你十一岁的时候就去逛过青楼,还为哪个姑娘一掷千金?” 慕容成话头顿住,脸色忽白忽青。 慕容空雨却转向我道:你也不必吊着父王的胃口了,他反正左右都不可能如愿的。” 很少有人到了他这个地步,还能保持本心、与人自如地谈笑的。我对他颇有几分兴趣,便开口接话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怎么怨恨慕容成?” 慕容空雨挑起眉梢,抬起胳膊给我看了看他光秃秃的手:“我的手指被砍断了。空雨的琴艺原本极好,昼夜手不释弦,一曲过后,正是瓠巴鱼自跃,群鹤舞于丘,可如果没有手指,又怎么能弹得了琴?他这般的人,我怎么可能不恨?可我心里只要多一分这样的情绪,血莲便会在我体内长大一分……” 说到这里,他没有几分真心地叹了口气,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正是因为太恨,所以才不能去恨。” 慕容成瞪大了眼睛,额上爆出青筋,指着慕容空雨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大骂一句“逆子”作罢。慕容空雨不痛不痒地闭上眼睛,并不理会于他。 慕容成倒吸了口气,冷笑一声,方才对我一拜道:“孽子张狂,让上仙见笑了。血莲是否还有什么办法补救,但请上仙赐教。” 自慕容空雨身上收回视线,我淡淡道:“为今之计,只有釜底抽薪,杀了瓶中之人,以他的血,再辅以秘术,促使血莲快速长大。这样做虽说血莲品质会有所下降,但总比什么都得不到要好得多。” 慕容成闻言顿时陷入了沉默,他半眯起眼睛,侧头看了慕容空雨一眼,问道:“上仙有几分把握?” 我回答:“九分。” 慕容成点点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这就让苍学进来。” 我阻止道:“此事必须由你来做,效果才会好,你杀了他之后,立刻在水中滴入三滴指尖血,血莲立刻就会随之盛放。” “我来做?”慕容成微微张大了嘴,身体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我连鸡都未曾亲手杀过……” “我来!”一直被默默无语的德妃忽然开口,她发出低沉的笑声,整了整衣服,蓦然抬头直直地望向我,冷冷道:“他不想做,就由我来吧,想必空雨也不想让他这种人送上最后一程。” 慕容成连连点头:“反正只是效果不好,也没什么的。就让她去做好了,就当是将功赎罪!” 德妃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兀自从旁边的刑架上取了一把铁锤。那铁锤原本是用来一点点敲碎犯人的腿骨的,慕容空雨抬头看向曾经落在自己身上的凶器,一如既往沉静地笑着,轻声道:“母妃,不要哭,砸得准一些便是。” 他的声音虚幻得仿若一声叹息。刹那间那些黑影纷拥而起,呼啸着扑向德妃,扬起她如瀑的长发,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斑驳脱落,异样的波动从中间无声地铺展开来,像是要将所有人推开。唯有德妃在狂岚中步步向前,眼中有着燧火般的凛凛光芒。 一切如同漆黑的混乱梦境,这样的声势让慕容成目瞪口呆,等到反应过来,他连忙连滚带爬地躲到我的身后,可惜我此时蛇形的身体根本遮不住他,他只好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恐惧得连救命都喊不出来。 无视了他,我只顾看着德妃慢慢接近琉璃瓶,苍翠的光点像小灯一样燃起,缭绕在她的身边,又随着她举起铁锤的动作散去,就像从指尖倾泻而下的沙砾,瓶子瞬间炸裂,碎片和水滴如星屑一般投入沉沉的暗幕之中,幽艳而绮丽。 从之前开始便有的违和感,随着清脆的碎裂声愈发清晰,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我留在原地,视线穿过飞溅的苍色水流,那里慕容空雨露出一个微微讶异的表情,直直地跌入了德妃张开的怀抱。 黑暗潮水一般退去,橙黄的灯光突然沸腾起来,空气中的温度随之升高,慕容空雨目光闪了闪,忽然动作粗暴地推开了她的手,可下一刻,他却又像是舍不得一般,忍不住依恋地拉住了德妃的衣摆。 德妃毫不犹豫地回抱过去,像是抱着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泪水从两颊划下。 狂暴的气流终于全部安静下来。慕容成此时才气急败坏地直起身体,破口大骂道:“我叫你上前是去杀了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曾发现吗?”德妃回过头,脸上仍有泪痕,却冷冷地笑起来,开口一字一顿道:“这样的神态举止,他不是空雨,他是幸儿啊!” ☆、第42章 这桩事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慕容幸根本没有理由隐瞒身份出现在这里。如果事情当真是这样,那他笃定慕容成不能如愿便有了解释。只是若瓶中的人一直是他,那慕容空雨又去了哪里? 此刻我尚且只是疑惑,慕容成却是瞬间脸色惨败。他不能置信地指着那对母子,颤声说道:“怎么可能?空雨和幸儿长得根本就不一样!” 慕容幸扬起头,脸上满是讽刺:“事到如今,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是因为幻术,与千面做了交易的,可不是只有你一个。” 慕容成恼羞成怒道:“放肆,你的眼里还有我吗?” “你算什么东西。”慕容幸嗤笑:“你心里可有一日放下过别人?老东西,今日我已经不打算活着离开,不如告诉你实话吧,你好色惜命,自私自利,简直让我恶心。” “还丑。”德妃毫不留情地补充。 “还蠢。”慕容幸意犹未尽地补充。 “除了吃睡,别的什么也不会干。” “无能,每次都不到半刻钟!” 慕容成:…… 我:…… 句句狠辣,慕容成被戳地像个筛子一样,无力地后退了一步。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默然无语。 比起长生药,其实他更需要其他某些东西吧…… 打击过后,慕容成终于反应过来,转身便要向门口喊人,慕容幸和德妃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并不阻止他,我却甩了下尾巴施了个简单的法术,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慕容成张嘴啊啊了几声便发现了异常,一脸惊恐地看向我。我在他吃惊的目光中拉长了身形,重新化为了人身。 德妃立刻扑到慕容幸身上,无比戒备地盯着我。慕容幸对她摇了摇头,对我道:“阁下不是千面的人吧,你想要什么,不如直言。” 我弯起唇角,开口道:“我只问你一句,千面让慕容成不得私自入内,是否因为他不在的时候,你无法维持慕容空雨的样貌?” 慕容幸皱起眉头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回答:“你猜得不错。” 我道:“既然是这样,想必他现在已经到了。” 慕容成眼中透出喜色,慕容幸却弯了眼角,不置可否地淡淡道:“他到不到与我已经没有关系。王兄已经被我平安送出宫去,又被消除了记忆,想来总能放下那些重担,好好地过这一辈子。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德妃抓着他衣服的手骤然收紧:“你胡说什么?我是盼着你能活下去的啊!” 慕容幸微微笑着道:“没手没脚,我已经残废了,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德妃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不期望你能像空雨那般厉害,给你起名一个幸字,是希望你此生平安喜乐。” “我这辈子过得很好啊。”慕容幸道:“你看我身上的伤口,那么多,那么狠。一想到这些伤害没有落到王兄那里,而是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就觉得很高兴。老东西一刀一刀剐下皇后的肉、强迫我吃下去的时候,我想,要是换成了王兄,他一定要疯了,想到这里,我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保护了他,是我保护了王兄。母妃,我从小的时候开始就很憧憬王兄,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可现在我终于能碰触到他了。” 德妃愣愣地望着他,开口道:“那我呢,你可曾想过我……” “我当然是想着您的。”慕容幸抓着她的手摸上了铁锤的把柄,蛊惑一般地说道:“去吧,母妃,为了我杀了慕容成那个老东西。” 德妃抿唇望向缩在墙角的慕容成,垂眸,缓缓地点了点头。 慕容成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转身想要逃开,却腿一软跌倒在地。我冷眼旁观,待德妃一步步走到慕容成跟前、目光呆滞地举起了铁锤,方才施施然道:“颛顼,你再不出来,慕容成可就死了。” “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死了也罢。”话音刚落,房间中央便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烟气逐渐凝聚成形,苍色的波纹荡开朦胧的虚影,一个年迈的道士拢着衣袖淡然微笑,开口道:“帝鸿,几天未见,我甚是想念啊。” 他换脸就如换衣服一般,我挑眉笑道:“你这次挑选的样貌可不怎么样,颛顼。” 慕容成的血漫过他的鞋底,颛顼却连看也未曾看上一眼,只对我叹了口气道:“杀气太重……契瑶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妖族罢了,你又何必如此?我原本以为他已经没有自己的意识了,却不想他竟拼死保留了一点神魂。但废物就是废物,这归根到底还是没有什么大用,你现在还是落到我的手中了。” “你这般胜券在握。”我道:“可你要凭什么杀我?” 颛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着回答:“慕容空雨换成了慕容幸,你是不是以为血莲绝不可能开花,自己已经胜了?” 我半眯起眼,片刻后猛然警醒,抬手就准备杀了慕容幸,却不想德妃忽然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抱住了我的腰。趁此机会,颛顼甩手扔出一个人头,朗声道:“慕容幸,你看看这人是谁?” 慕容幸的表情顿时僵住,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双手并用,努力地爬了过去,用力地将那个人头抱在怀里,像是要把它嵌进身体里。 像是有石子投入平滑的水面,黑影再一次骚动起来,慕容幸扬起头,脸上沾染着鲜红的血迹,对着颛顼开口,语气有着诡异的平静:“为什么?” “我原本就不可信。”颛顼弯起嘴角:“是你将他交到我的手中,是你害了他。” 地面因他的话摇晃起来,第三次地震随之开始。黑烟翻卷着发出悚人的尖叫,被飓风搅动撕扯着消解,所有的怨气纷纷涌向慕容幸,他再次睁眼,眼中一片血红。 倏忽间,所有的声音都骤然消失。什么东西从慕容幸的后背舒展开来,仿佛被那些黑影所浇灌,在虚空中肆无忌惮地生长,重重叠叠的血色微光凝聚成莲花的优美形状,纷繁的花瓣遮蔽了屋顶,一片寂静之中,我几乎能够听到花冠成形的簌簌轻响,那浓烈有如火焰的赤红像要倾泻而下一般,深深烙在我的眼底。 颛顼出神地感叹:“血莲盛开了,真是美丽的景象。” 原来如此,原来颛顼的目标一直都是慕容幸。即便温润和善如慕容空雨,心中也不会毫无阴霾,只有自以为替人牺牲、所以满心欢喜的慕容幸才能做到这一点,他才是最合适的花肥! 颛顼道:“帝鸿,你凉薄了一辈子,几次稍微心软,就像这般输得一败涂地。你之前不杀慕容幸,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血莲一旦盛开,就会追逐养料,而这里便是你最合适。” “那可未必。”我冷冷地看着失去了意识、向我慢慢移动的慕容幸,勾唇回答道。 他睁大了眼睛,就这么飘在半空中,大半个身体都被硕大的花瓣覆盖,手中却依旧牢牢地抱着那个人头,执着又可怜。 “你救不了他的。”颛顼摇头劝道:“除非宿主醒来,否则血莲是杀不死的,你何必挣扎?别人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你上次的伤还没有好全吧。” 我挑眉淡淡回答:“那你不如在原地看着。” 颛顼笑起来,应道:“也好,那我就索性留在这里,等着给你送最后一程。” ☆、第43章 之前说要救慕容幸,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而特意显出人形触动屏障,又激颛顼留在这里,其实目的也不在于这个流赤的二皇子,却是为了确认另一件事。 我与慕容幸两厢对峙,他的身上竟长出一根藤蔓,重重挥向我的方向。我侧身避开,他一击落空,反而带下屋梁来。这样的动静,外面的人再也按捺不住,苍学推门冲了进来,在颠簸中勉强稳住身体,看到里头的情形,神色便是一凝。 德妃攀住墙壁站起身来,急急喊道:‘’快,那是二皇子,先去救他!‘’ ‘’那已经是妖物了。‘’苍学不为所动地望了慕容幸一眼,又看了看角落里慕容成的尸骨,便果决地拉过德妃道:‘’娘娘,第三次地震已经开始,这里太危险,我们先出去再说。‘’ 德妃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放肆,我叫你去做什么,你去做便是。‘’ 苍学眉头一扬就要发怒,却听到外面有人呼喊。先前送荔枝的老太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把扯住德妃的衣袖道:‘’娘娘,无论如何,先出去要紧,这里要塌了。万望娘娘保重贵体,先出去再说!‘’ 德妃仍在犹豫,苍学只好道:‘’我留在这里救人,你们先走。‘’ 德妃看了慕容幸最后一眼,这才咬牙点了点头。 ‘’这样的情形下,你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颛顼坐在一个尚且完好的案几上,优哉游哉道:‘’我劝你还是专心对付血莲为好。‘’ 慕容幸身上的藤蔓逐渐增多,游蛇一般缠向我的手脚。我捏出一个印珈,爆炎瞬间释放,抛洒着炫目的光焰轰然席卷上他的身体。慕容幸被高温逼退一步,那些燃烧的藤蔓却像是溺水者绝望的手指不屈不挠地扫了过来,我闪身避过,疯狂的攻击便直直地落向了我身后的德妃几人。 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慕容幸的容貌模糊了片刻,颛顼的话却硬是拉回了我的注意:‘’你的帮手到了。‘’ 我抬头,一抹红色的身影落入我的眼帘。天光透过残破的屋顶流泻进来,金灰色的细小尘土如星屑一般围绕着光柱旋动,浮游像是锋利逼人的刀刃,气势惊人地劈开湛蓝的天幕,随后举起了一把狼牙棒。 我:…… 狼牙棒?! 虽然视觉效果差了一点,但狼牙棒大开大合之下,便轻松消去了血莲大半的花瓣。然而那伤口蠕动了几下,转瞬之间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浮游落在我的身边,同我并肩而立,稍稍皱眉问道:‘’那是什么?‘’ 我回答:‘’血莲。‘’ 浮游愣了一下才点点头,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又点点头。 ……我想他大概不知道血莲是什么。 沉默片刻,我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开口道:‘’不管那是什么,先困住他,只要无法吸收养分,一段时间后,他应该就会自己凋亡。‘’ ‘’你想的太简单了。若这样做,血莲多久才会死,你知道吗?‘’颛顼冷笑道:‘’你们能撑上多久,半年,一年?‘’ 我侧头勾唇:‘’你可听说过擒贼先擒王?‘’ ‘’你莫非要对慕容幸动手?没用的……‘’ 他话音未落,我便挡开涌向我的虬结藤条,留下浮游一人抵挡血莲,转身后撤几步。颛顼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我现在不过是个虚影,你是不可能伤到我的。‘’ ‘’当真如此么?‘’我攻势不减,却掠过了他,一手掐住了唯一能抵抗的苍学的脖子,冷冷笑道:‘’我可是奇怪得很,他们三个区区的人族,是如何在刚才血莲那样的攻击中活下来的。‘’ 颛顼的脸色倏忽沉了下来。他的视线扫过苍学,眼神冰冷毫无温度:‘’哦?‘’ 嘴角的弧度加大,我道:‘’自畴华一事以来,有个疑惑就一直压在我的心里。以你计划的周密程度,为何会留下一个感觉那样灵敏的孩子在身边成为隐藏的祸患?又为何在地震发生时屋里十多个人都跑了出去,却唯独放任商队首领唯一的儿子在危险的地方不管不顾?我猜,才雨其实就是你吧。你一向擅长借刀杀人,可杀契瑶时却只有亲自出手,那样庞大规模的幻术消耗了你太多力量,你无法再像以前那般远距离操纵幻影,所以只能冒险隐藏在近处。‘’ ‘’很不错。‘’颛顼死死地盯了我一会儿,忽然仰头大笑起来:‘’那天在街上,我原本只想与你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想就露了破绽。罢了,我确实杀了那小鬼顶替了他的身份,此时也确实身处这三人之中。可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血莲已经开了,除非唤醒慕容幸,否则无法阻止他大开杀戒。唯有更大的刺激才能令他清醒过来,可惜慕容幸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我杀了,你还能做些什么?‘’ 勒着苍学的手收紧,我挑眉淡淡笑道:‘’这不劳你费心,你只管去死就够了。‘’ ‘’你能从这些人中分辨出我么?‘’ ‘’何必麻烦?‘’我松开手,绯色的大火骤然盘旋着拔高数丈,尖啸着投向委顿在地、惊恐地瞪大眼睛的数人。颛顼的脸色微变,身着道服的身影扭曲,烟雾一般渐渐消失在灼热的空气中。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摇了摇头长长叹息道:‘’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因为惜才,就一次次的手下留情……‘’ 话音戛然而止,苍学与那个老太监燃成灰烬,身后浮游已然陷入苦战,我皱了下眉,伸手打算拉德妃起来,却不想一条手臂粗细的树藤骤然越过浮游,朝我直冲而来,我抬手格挡,德妃忽然趁机挣脱开我,朝着慕容幸跑去。 她此时早已不复刚才的仪态万方,脸上沾染了灰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瓦砾上,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蜿蜒的血迹。骚动的黑雾编织成黑网向她逼近,然而她的姿态如此决绝,像是投入火中的飞蛾,连血莲的攻击也跟着缓上了一缓。 慕容幸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来,他青黑的脸上已经没有新鲜的血肉,露出下面星星点点的森然白骨,烟雾缠绕在他的身上,浓稠得像是沼泽中的污泥,蠕蠕着翻滚,表面不住冒出散发着恶臭的气泡。然而他的后背,血莲巨大的花冠沉沉地压下,像是静静燃烧的赤红妖炎。分明是如此浓墨重彩的颜色,却沉静幽邃如月影。极致的丑陋和极致的美丽交相映衬,有些诡异的和谐。 但美丑对德妃来说没有意义,她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慕容幸静静地望着她,忽然缓缓举起一只手。德妃怔愣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泪水从颊边划下,她随着慕容幸的动作张开怀抱,绽放出一个极其美丽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就这么定格在了脸上。一根藤蔓从地下钻出,干脆利落地洞穿了德妃的身体。 ☆、第44章 我留下德妃,确实是试图用她来唤醒慕容幸,却未曾想到结果会这样惨烈。 但其实仔细想来,他们原本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好结果。被血莲附身,不是死就是杀光所有的人再死,绝无第二种可能。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但上天在关上门之时给你打开一扇窗户,也许只是给你留下了一个跳楼的机会,踏出了怎样的一步就会有怎样的结局,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侥幸。 耳边鼓荡着呼啸声,黑影借着风势凝聚,张牙舞爪地扑向德妃,却在触及她衣袂的一刻倏忽散开。 “幸儿……”身上纱衣灌满了激烈的气流,巨大的鸟翼一般扬起,德妃微微地笑着,手抚上沾了血的藤蔓,表情并不意外。她就像是看着一个不小心折下她悉心照料花枝的顽童,脸上带着些许责备,更多的却是纵容与慈爱:“别哭,母妃不疼……” 但慕容幸大张着的红色眼睛其实并无半点湿意。已经成为妖物的少年只是不紧不慢地收回树藤,将德妃拉回身边,动作僵硬地举起手来,打算给她最后一击。 德妃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去上去抱住他。这个动作扯开了她的伤口,鲜红色的血顺着身体流下来,染红了两人的衣物,远远看去,就像是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血莲的花瓣垂落下来,覆在德妃的身上,近乎贪婪地吸吮着这甘美的液体。慕容幸的动作有了一丝迟滞,德妃抬起头,深深地望进他可怖的血色双眼,喧嚣的风声中,涩然的话语颤抖着响起:“不要怕,幸儿,是母妃不好。母妃总是陪着你的父王,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能找空雨去玩。但是母妃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让你能有更好的生活,后宫里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女人……” 她这样虚弱,眼见已经不能活了,于是便拉着慕容幸,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讲给他听。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才那么小的一点点,皮肤又红又皱,难看得不得了,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我是可以为你豁出命去的。我想看你慢慢长大,看你娶妻生子,等你穿上大红喜服的时候,我就牵着儿媳的手对她说,我最重要的儿子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好好地珍惜。可是幸儿,你只活到了十三岁……” 悲意漫过她的眼角,德妃落下泪来,小心翼翼地抚上慕容幸的脸颊。少年的侧脸如野兽一般无邪又冷酷,然而慕容幸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德妃看到了这细小的变化,忽然绽出了一个澄明粲然的笑容,道:“是母妃没有用,母妃救不了你,但至少可以陪着你死。” 慕容幸的目光闪动,似乎就要对此做出什么反应。然而下一刻,德妃的笑容倏忽冻结,随机伴着飞溅的鲜红血液消逝在他的眼前。 一把剑贯穿涌动的黑影,以势不可挡的千钧气势没入德妃的身体。慕容幸伸手抱住她,眸色变幻,定定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失去气息,终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戾气自他充血的双眼中一点点褪去,片刻过后,他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压抑嘶吼,猛地抬起头看向剑飞来的方向。 黑气疯狂地旋动起来,我周身燃起金色的火焰,拦住那些化作实体的悲意与恨意,漠然地回望过去:“她死了么?若还没有死,我可以再补上一刀。” 一旦清醒过来,血莲便开始凋谢,慕容幸的身体缓缓化作细砂,自下而上地消散。 他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却依旧固执地一手抓着慕容空雨的人头,一手抱着自己母亲的尸体,愈是凶狠,便愈是显得无助。 牙缝中泄露出隐忍的呜咽,慕容幸全身染血地跌落在断壁残垣之中,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带着冰冷的笑意,我开口问道:“慕容幸,你现在恨我么?” 慕容幸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你是什么意思?” “事情简单得很。我不相信德妃能够就这样唤醒你,所以就只好自己动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波澜不惊道:“相比爱,怨恨更容易在人心里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如今看来,在你面前杀了德妃确实见效更快。” 仿佛没有听懂我的话,慕容幸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是啊,我恨你,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他逐渐透明的脸上慢慢显露出清晰的恨意,然而黑影却开始违背他的意愿,纷纷化作缤纷的光流,曳着长尾自屋顶的破洞穿出,烟火一般消失在天际。脚下的震动减弱,我望着慕容幸,顿了顿,轻声开口道:“时间到,一切都结束了。” 缭乱的萤光骤然熄灭,一息过后,慕容幸的身体如沙山一般崩落,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他最后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诅咒你,愿一辈子没有人会真心待你,愿你不得好死、众叛亲离!” 不得好死,众叛亲离么?人人都是这样骂,真是没有一点新意。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方才收回视线,唇角如往昔一般扬起三分弧度,侧头对浮游道:“我们走吧。” 浮游却立在原地未动。他身上沾染了斑斑血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察觉到他的视线,我心中略略一动,面上却只是慢条斯理地向他投去一瞥,开口问道:“怎么了?” 浮游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的是我杀了德妃这件事?”我收紧了手,脸上却带出云淡风轻的笑来,语调轻而冷:“我以为自己方才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了。” “那是骗他的。”浮游摇摇头,理所当然地开口道:“那个少年本来就要清醒过来了,这时候杀没有任何必要,我知道,你只是不希望他醒来时,发现母亲死在自己的手上罢了。” 他抬首,认真地继续说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有些事,不说出来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微愣,像是第一次见到浮游般细细地上下打量他,半晌,忽然弯下腰来扣住他的身体。 浮游登时下了一大跳,模样活像只炸了毛的猫。我终于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任我抱着,一边茫然地仰头望着天空,像是在努力地回想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抓着他肩膀的手松开,却将他更深地嵌入怀中,闭上眼睛道:“我不把那些话说出口,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做一个恶人。我从来不擅长对别人好,可从今日起,我会学着对你好。” 浮游傻乎乎地怔愣着,随即手足无措地回抱了过来,想了想,保证似地开口说道:“我也对你好。” 抚上他的发丝,我于是轻笑起来,果断道:“既然如此,虽然时间地点都不甚合适,但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就在这里成亲吧。” 浮游:…… 显然是不大明白我所谓的“既然如此”是怎样自然而然地得出来的,浮游表情空白地瞪大了眼睛。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我微笑,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手上一痛,眼风扫去,就看到之前那条被我李代桃僵的黑王蛇正吊在我的手腕上,试图将毒牙埋入我的皮肤。 我:…… 眉头一挑,正要随手杀了这不知好歹的长虫,浮游却一把将它从我手中抢过,重新放回自己的肩头:“进来时看到它在花园里乱爬,怕它死了,我就顺手捡来了。” 我扫了那黑蛇一眼:“你捡这东西做什么?” 浮游弯起眉眼道:“它跟你像。” ……难不成我化了一次蛇,全天下的蛇就都跟我相像了?何况我变得分明还是条白蛇。 眼皮跳了一下,我不由问道:“哪里像?” 浮游亲昵地摸了摸它的头,回答道:“黏着我的样子像。” 我眯起眼睛,看向那条黑王蛇。应该是怕光,它此时避开了浮游的手指,正不遗余力地往浮游的衣服里钻。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几分相似…… 微微挑眉,我捞过这条蛇,浮游挺紧张地伸手来阻拦,却被我一眼看得收回了手。 “放心,既然你想养这东西,我就不会扔了它的。但它至少得学些规矩。” 我微笑着,然后将这嘶嘶乱叫、试图反抗的黑蛇扭起来,狠狠打了一个死结。 浮游:………… ☆、第45章 拿回黑蛇,浮游脸色颇有些纠结,但总体上对我的无理取闹采取纵容态度。因为他看上去太好欺负,我便想得寸进尺地再欺负他一些,却见他手忽然一顿,若有所闻地转头看向凤若宫的正门,皱眉道:“有人进来了。” 附近的人因为血莲,此刻都已经跑了个精光,偏偏正是这时,却有人不知是为求财还是来救人,竟这么巴巴地赶了回来,可见我当真是运气不好。而我运气不好的时候,通常会期望别人也运气不好,微微勾唇,正盘算着怎么对付来人,笑容却骤然凝结在了我的脸上。 颛顼一死,此后只要回九重天将常羲的事情了结,再想办法暂时稳住天柱、找回帝晨的魂魄,这次的危机便算是告一段落。 也因尘埃落定,我心里紧绷着的弦便跟着松上了一松,于是并未特别注意来的是谁,然而此时仔细分辨,我却意识到这气息未免太过熟悉,熟悉到我甚至有片刻的失神。 冰凉的感觉滑过我的脊背,血液上冲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胸口,我无法移动,只能看着一抹白色的身影信步而出。 察觉了我的异状,浮游毫不犹豫地拦在了我的身前。 朝他摇了摇头,我抬眼看去。 明净的初夏日光自树叶缝隙中落下,光影斑驳中,那人的脸上挂着一抹如轻风拂过湖面一样的淡笑,雨月一般温雅闲寂,厮杀过后阴暗沉郁的空气,仿佛因为他而变得倏忽澄澈明净起来——即便长相相同,但只要见过他,就没有人会将我们二人弄混,因为帝晨与我,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应该称作什么,他的出现如此出乎意料。岁月太长,已经模糊了记忆,只是经历许多事,兜兜转转、蓦然回首,他却仿佛一直都在原地。指尖有轻微的麻痹感,我深吸了一口气唤回自己的神智,对着这不速之客缓缓开口道:“帝晨?” 来人安静地望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时光。温煦澄澈的声音响起,帝晨开口道:“许久不见了,帝鸿。” 我闭了闭眼睛,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颛顼将你的魂魄附在了什么上面?” 帝晨一笑未答,视线掠过浮游,又重新投向我:“不用这么惊讶,颛顼总归是做了些好事的。这些年来你过得不错,帝鸿,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过这人似是共工的旧部……” 他的话中似有深意,我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后正要回答,却听到浮游犹豫一会,忽然收起了武器端端正正地站好,对帝晨鞠了个躬,一脸认真地开口道:“大哥好。” 帝晨:…… 见帝晨没有反应,浮游不安地回头问我:“辈分称呼排错了?” 帝晨闻言咳嗽了一声,忽然微微地笑起来,温声开口道:“应该是没错,浮游弟媳。” 我:…… 时隔七万余年的见面和我想象中颇为不同,他们二人在那里相谈甚欢,让我很有一种错觉,仿佛帝晨等会便能摸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来,笑眯眯地塞到浮游手中,嘱咐他要努力生个大胖小子。 所有奔涌的情绪一时都被荒谬感压了下去,未曾来得及有什么触动,浮游便已经将我一腔离愁别绪驱赶得干干净净。 要出口的话于是不上不下地噎着,半晌,我终于哭笑不得地长长叹了口气,对帝晨道:“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杯茶,剩下的事慢慢聊?” 流赤已是满目疮痍,我们行了许久方才找到一个还算完整的茶馆。老板伙计都已经不知所踪,浮游便自己动手烧了一壶水,又自后头伙房里寻出一些东西,等袅袅娜娜的热气自茶壶嘴中冒出,已经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我与帝晨相顾无言。 一片沉默中,唯有浮游没心没肺地埋头喝着茶,间或吃块点心。 不知颛顼用了什么方法,帝晨坐在另一端,竟完全没有已死之人该有的样子。 他随手把玩着一个白瓷瓶,那里面装了一捧骨灰。德妃和慕容幸的尸骨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他便索性将两人一起敛了。以帝晨的行事,他会这么做倒也不算太奇怪。 四海八荒之中,能让我真正挂心的并不多,如今他们都好好地坐在我的面前,我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随手替浮游重新满上茶水,沉吟许久才开口道:“司幽死了。” 轻纱般的纤云在碧蓝的天幕中缓慢流动,遮蔽了太阳投下淡青色的阴翳,暖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土腥气拂动帝晨的衣袂发丝。 “是么……”他听到我的话,动作停顿了一下方才抬眼,嘴角轻轻上扬,开口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我知道,死的人太多了。我谁都不愿牺牲,于是只好牺牲自己,可却没有一点用处。世事从来如此,凭着一腔热情投入其中,才发现很多东西与想象之中的并不一样。我现在常常想,父神那时的决定,或许才是正确的。” 不周山的天柱损毁,西南处不稳,迟早累及其他的地方。而父神那时想到的办法,便是消减天柱的负担,避免大陆倾斜,延缓地震的到来。东陆独立于其他地方,唯有一道狭窄的通道相连,其上居住的又是羸弱的人族,正是最好的选择。 父神驾崩后,正是因为不想舍弃东陆与居住其上的几千万人族,帝晨才会封锁了消息,随后投入归墟,以己身暂时镇住天柱。 以往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若非颛顼,事情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帝晨,这从来不是你的错。” 帝晨笑笑,转移了话题:“我听说青丘多了不少没尾巴的小狐狸?” 我回答:“是。”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帝晨掩唇思考道:“父神禁止妖族与神族进入东陆,其实不是怕他们侵扰人族,恰恰相反,父神是在保护他们。天柱不稳的消息不能传出去,否则会引起恐慌,父神只有先用这种办法,才能防止东陆崩塌时有妖族和神族被牵连。可你一上任,便默许甚至鼓励二族打破这条禁令,青丘的狐族居然还生出了许多混血的后代……” “确实如此,毕竟以我之见,天柱不稳的事是瞒不了多久的。届时凭我一人,或许不能阻止二族毁了东陆。” 我淡然回答道:“当初父神毫不犹豫地打算牺牲东陆,便是因为自上古以来,人族和其他二族就没有多少牵连。因为不能修炼,人族毫无反抗的力量,在是否毁去东陆一事上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发言权。我需要同盟,就只能在妖族和神族之中寻找,而唯有利益,才是最大的保证。所以这些年,我便索性任由二族在东陆发展势力。” 帝晨直直地看着我,片刻后垂下眼睫轻笑道:“也就是说,你果然未曾想到真正稳住天柱的办法。” 一瞬间的讶异过后,我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不错。” “你没能做到我托付给你的事。”帝晨直直地看向我,脸上仍旧带着轻风一样的笑意,温声道:“帝鸿,你还记得那件事么?” 我微微怔愣,随即皱起眉头道:“早已经忘了。” “可我分明还未曾说过是什么事……”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10节 帝晨摇了摇头,笑道:“那年我们生辰,你却被父神派出去剿灭凿齿一族,回来的路上被上千妖族围攻,差点重伤身亡。因自觉时日无多,担忧自己百年之后你会与我争夺帝位,父神那时,是真的想要你的性命的。你被关在禁闭室里,我持剑守在房门外,足足过去百年,才逼得他改变了主意。” 手中的茶杯炸裂,热水顺着指缝流下,我却浑然未觉,只勾唇问道:“帝晨,有些事,我说忘了,那便是忘了。” 气氛静谧却又暗潮汹涌。 帝晨眼中滑过一道晦涩的情绪,偏头望向清晰遥远的天空,在极高处,那蔚蓝的颜色仿佛被金黄的日光稀释,呈现出软玉般的色泽,像是笼着一层青白雾霭,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他道:“今日旧事重提,只是因为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你心性不稳,父神临死前,仍旧记挂着此事。未免你日后揭起反旗,他留给了我一个术法,虽然只能用上一次,但也足够了。” 帝晨话中隐隐有杀机。浮游身上现出蓬勃的怒气,瞬时抽出一把匕首,反手横在他的颈前。冷气自脊背而上,一点点蚕食着我的思绪,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帝晨,看似冷静漠然,其实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帝晨,你想做什么?” “你早该猜到了,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帝晨浅笑低语:“我站在颛顼这一边。帝鸿,你让我觉得失望。父神是对的,你活着,对谁其实都没有好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没有半点的波动。我端详了他许久,随即取过他身前的茶水,连同着不曾说出口的话一饮而尽,重新露出无所谓的神情,起身笑了笑道:“可惜我如今却不想死了,天下人的想法与我何干?我若是死了,谁来替我养着浮游?” 帝晨却道:“帝鸿,两个同样寒冷的人靠在一起取暖,未必就有多么深的感情。” “这事恐怕不由你说了算。”我挑起眉梢,侧头对浮游道:“我们走。” “你们走不了了。”帝晨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还没有发现么,法术早就已经发动了。” ☆、第46章 帝晨说完这句话后,我眼前忽然出现一抹暗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中一般,那黑色的影子訇然展开,逐渐变得沉重,大网一样遮天蔽日地倾泄而下,余光中只见到浮游竭力朝我伸出手来,视野一黯,等我再度睁眼,已经身处于另一个奇异的空间。 分不清上下左右,一片沉凝的黑暗中,唯有无数形制不同的门幽幽地发着光。环视周围,没有发现浮游和帝晨的身影,这里似乎只有我一人。 看来那个所谓的法术只针对我一人,浮游没有被牵连,这是唯一的好事。 自称为天帝以来,我就未曾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但总有人找各种理由来杀我,以前是因为我坏事干得太多,现在则主要是因为我以前坏事干得太多。 我多少已经习惯,却从未想过帝晨也会想要我的命。 我们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就是我,我的眼中就是他。原本以为,正如我希望他活着一样,无论如何,帝晨应该也是希望我能活着的。 或者是他变了,或者是我错了…… 不过如此而已。 我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收起心绪,向着虚空中伸出手去,然而什么也没有碰触到,抬脚踏上墙壁,空间便伴随着我的视野颠倒。眼前是一扇红色的木门,像是尘封许久,上面甚至挂着蛛网。 心里没有来由地烦闷,我不由皱了下眉,用手覆上红漆剥脱的门板,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木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苍凉血道,踏入其中,便觉暮色里有寒气浮动,遍地尸骸堆积成小坡,在最高处,有人扣着一个兵士的喉咙,俨然就是我年少时的模样。 他的身上沾满了血,眼睛是极深沉的黑色,像是能够吸收周围所有的光亮。少年稳稳地踩在尸山之上,像是一株汲取血肉而生的曼莎珠华,姿态从容,其实却比他对面的兵士更为绝望。 “是父王派你们来的。”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意外的镇定沉稳,开口却是诘问:“他想杀了我,为帝晨继位铺平道路。可他总是忘了,我也是他的儿子。” 兵士双腿不住地蹬着,脸因为憋气过久而涨成了猪肝色,少年顿了顿,笑起来:“我不讨厌帝晨,也不打算去嫉妒他。反正帝晨有的,不过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 这一幕让我愣了一下,略有些恍然——不曾想我原来也有过这般狂拽霸气的青葱岁月,也难怪当年父神请来教习我们法术的老师,没几个月就都因为我的请教切磋,一个个吓得扔下职责、远遁他乡。 虽说父神气得扯掉了许多胡子,但我当时还是觉得,从一些小事里就可以看出,这分明应该归结于他给的月钱太少,或者那群老头子学艺不精而自惭形秽。 比如我尚年幼之时,有个头发花白、还有些秃顶的老妖曾考校我:“一根鱼竿与一大筐鱼,帝鸿大人,您选什么?” 我懒懒道:“那就选鱼吧。” 他便做高深莫测状,摇头道:“不对,您可听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鱼没了就是没了,鱼竿却可以用上一辈子。此次是帝鸿大人您输了,既然如此,您这个月的功课……” 我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老师,是你错了。我选了鱼之后,便把它们全卖了,用得来的银钱买上许多鱼竿,再将鱼竿交给别人收取租金。有了钱,自然想买什么鱼,就买什么鱼,何必自己辛辛苦苦去钓?” 秃顶老妖:…… 虽说他回头便跟父神哭诉,辞了我老师一职,累我在宫门口跪了一宿,但因他的表情委实十分有趣,导致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所以此事倒也还算值得。 这些陈年旧事如今出现在门后,思索片刻,我已经明白了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大陆之外分为四海,而四海至远之处,便有八荒环绕。但从未有谁能踏足八荒以外,只因其外空无一物,唯有时空夹缝,与白渊下的归墟相通。 一旦卷入夹缝之中,也并非不能全身而退,只是需要对抗心魔,也正是因此,常有神族和妖族中的大能为求突破,主动进入这里。但我和帝晨虽四处游历,却从来不会提起此地,因为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我不可能勘破自己的心魔。有些东西埋得太深,已然成为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常常能决定性格。 帝晨和父神选择将我困在这里,真是煞费苦心…… 我正在出神,却被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打断。只这片刻之间,少年已经生生扯下那兵士的一条手臂,微笑着道:“你替我去给父神传个话吧,就说让他放心,我不会觊觎王位,就是很想杀了他,让他做好准备。不过回去只需要脚,传话只需要嘴,你的手,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 兵士吓得涕泗横流,我叹了口气,抬手掐了个诀,金色的火焰瞬间席卷了他的身体,少年丢开他的尸体后退一步,蹙眉看向我,随即眼中现出惊异神色:“你是什么人?” 被自己这么问,感觉委实微妙。我打量了他一会,随即勾起唇角,开口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今日该是你的生辰。” “是帝晨的生辰。”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你长得和我很像,用了幻术?” 这时刻保持冷静的习惯真是让人头疼,我施施然地走近了一步:“我和你长得像,自然是有原因的。你不是很奇怪帝俊为何屡屡排斥你,今天甚至还想置你于死地么?” 少年沉默。 我轻笑了一下,随即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因为,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 少年:……………… 离开夹缝要紧,心魔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去掉的,那也只好下点猛药。 见他愣在原地没有反应,我于是接着随口胡诌道:“找到机会接近你并不容易,而且我近来才发觉这个事实。帝鸿,过来吧,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话音落下,少年目光闪动,不由自主地朝着我的方向前进了一步,却猛地顿住。他深吸了口气,冷冷地笑起来:“你说什么,难道我就信什么吗?” 啧,当真麻烦,看来多疑确实是种病,需要治…… 我只好回忆了一下德妃那为了儿子毅然决然的模样,然后随便从地上拔起一把剑来,将剑柄递给他,开口道:“你若是不信,就杀了我吧。” 少年浓黑的瞳孔中映出我的模样。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我,眼眸深处的神情难以捉摸。 我侧头笑了笑,手腕一旋剑刃便干脆地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然而疼痛并未如预想中那样到来,银白色的剑光迎上了一道强劲的力量,少年挑开我手中的剑,眼底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 “我还是不信你。但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可以任性些,至少能够骗一骗自己。” 我的心底疼了一下,他却微微笑起来,试探着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背,将头埋在我的胸口,心满意足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默默无声地僵立许久,我才环住他,像是安慰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少年动了动,开口问道:“我不会是一个人了,是不是?” 我怔愣了一下,仰头看向昏黄的天空。断剑残肢在夕阳下扭曲成散落的片段,鬼魅一般摇曳,地上投下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影,其实却只有一个人。 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像是有无形的狂风卷起,沙尘飞速侵蚀了我的视野。血色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天一地,旋转的景色在黄昏的劫火中伸展开去,我似乎走过小巷,绕过绿意盎然的墙角,湿润的草香中,一座茅草屋出现在我的眼前。篱笆上缠绕着垂挂的藤萝,打开的窗户中,星星点点的烛火晕出温暖的橙黄色光芒,无星的夜晚,屋中人的脸因此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我回过神,不由地感到讶异。 在窗口坐着的,正是应当在夹缝之外的浮游。 ☆、第47章 浮游不应该在这里。而既然我因为身处此地,所见多为虚景,那么这一幕大概也是由我心魔所化。 事到如今,因为已经见过了许多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的事,我对很多东西便都不甚在乎。 只是此刻静静立在白茫茫的雾瘴之中,我仿佛伸手便能触到这一盏点燃的灯,于是忽然就没来由地觉得心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并非毫无感觉。或许也正是因此,无关那个身影的真假,回神过来,我已经站在了茅草屋的门口。 手指在露出斑驳木纹的门上叩了几下,便有脚步声响起。月光洒在来人熟悉的冷峻面容上,我弯起眉眼,轻笑道:“浮游。” 不曾想到,浮游却愣了愣,眼中转而泛起茫然的神色:“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笑容顿住,我半眯起眼:“你不记得我?” 浮游沉吟片刻,面色平静地抬起头:“我住在这个村里二十载,这里少有人来,我也从未见过你。” 心沉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便见身后忽然亮起幢幢灯火,鳞次栉比的房屋在白雾中次第显现,那俨然还是个规模不小的村子。 ……看来此浮游确非彼浮游,眼前的景象也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编出来的一个故事。大概人到了极限时候确实才能发挥潜能,若是早些发现自己写书的天分,我或许就会成为四海八荒写话本最好的天帝,和当天帝最好的家。 可见世事当真难料,人毕竟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其实没有谁能够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了解自己。 而如今看来,我大概属于最复杂的那一类。浮游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以至于到了现在,连我都开始疑惑,自己的心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沉吟片刻,我于是道:“是我认错了人。只是远行至此,我还未能找到落脚之处,可否借宿一宿?” “不行。”浮游回答:“屋里养了蛇。” “哦?”我略挑眉,便见到有黑黄相间的蛇从屋梁上吊了下来,蜿蜒地攀上浮游的肩头,赫然便是凤若宫里曾经见到的那一条。 眼皮跳了一下,我道:“你养这东西做什么?” 浮游已经打算回身关上门了,闻言便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它自己受伤了,游到我屋里来的。” “其实……” 我立时一把撑住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视线扫过那条昂着头、敌意满满地冲我吐信子的毒蛇,微微的笑起来:“我也受伤了。” 浮游沉默片刻,开口道:“医馆往右。” 我眉梢微挑,随即捂住胸口,锲而不舍地咳嗽了几声:“恐怕撑不到那里,我快死了。” “……”浮游脸色平淡地望了我一会,随后道:“棺材铺往左。” 我:…… 因为共工吩咐的缘故,浮游从一开始就自个儿凑上来在我身边小奶狗似地转悠,时间久了,我倒忘了他对生人其实是个慢热的性子。 “罢了,我这就走。”一动不动地望了他许久,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只是不曾想到人不如蛇。”话音落下,我便装作不经意地探向那条毒蛇,浮游立刻后撤了一步想要避开,可惜他的动作到底不如我快。他身形刚刚一动,我便已经拉住那蛇的尾巴,不动声色地重重掐了一下。 乍然吃痛,黑王蛇毫不犹豫地反身就是一口。 手腕上瞬间多了两个牙孔,我心满意足、气定神闲地收回手来,舔去顺前臂蜿蜒流下的鲜血,冲着浮游笑笑:“我被你养的蛇咬了,这回你可要对我负责。” 浮游:…… 许是头回见到我这样死皮赖脸的,他怔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 我索性推开他,进门环视一周,便分外自来熟地在那张梨木床上一坐。 浮游跟进来,皱眉定定看着我,踌躇片刻方才说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这么下去也没多大意思。”我抚过他放在床头上的匕首,轻笑着开口:“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顿了顿,故意露出了手上尚且新鲜的伤口,我继续道:“……你别说了,我也不听了,如何?” 浮游:…… 这世上很多人犯了错,往往都会认真反省一二,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事情到底怪不怪自己,如果真的是自己的错……就会好好想想该怎么推卸给别人。 但浮游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一旦被我说服,做了决定要照顾我,他便认真得几乎有些过头。 我终于还是住了下来,浮游替我做了一桌的菜,味道意外的不错,但说实话,我仍旧更想吃些蛇羹。 ——只因到了晚上睡觉,我如愿以偿地挤在了浮游的身边。床有些小,我便和他紧紧贴着。 这是件好事,唯一的问题便是有条蛇生生地挤在中间。 为了挤进这个狭小的空隙,它直挺挺放浪不羁地戳在那里,同浮游头顶着头颇温馨地睡着,然后将整条极沉重的尾巴都搭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起身盯着它看,它嘶嘶叫着昂起头,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 一刻钟过去,我弯起唇角,慢吞吞将这黑蛇的尾巴塞进它自己的嘴里,随手就把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听到响动,浮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习惯性地向着枕边摸了一下,却碰了个空,立时便清醒过来。 我按住他,面不改色道:“无妨,刚才外面有老鼠跑过,那条蛇毕竟野性难驯,就兀自出去追了。” 窗外有虫声阵阵,衬得夜色愈静。 浮游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便要下床。这么沉默寡言、冷冰冰的一个人,却对一条蛇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似的。 我直起腰来,蜷起一条腿打量他,轻轻嗤笑了一声,开口道:“不过是个畜生罢了,何必如此。” 浮游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想了想,开口道:“不一样,它很重要。” 我挑眉,不紧不慢地开口,言语间却已经带上了点隐隐的怒气:“是么?” “是。”浮游抬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黑得像是能将人吸进去一般:“它跟一个人很像,可我却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了。” 我怔了怔,道:“你以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浮游目光直愣愣地看向我:“以前?” “是啊,以前……”逆着月光掩住神色,我用手指划过床沿,看那上面古旧的痕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抬头望向他,我道:“你该记得我的,浮游。” 浮游眼底闪过一丝讶色,那点讶然放大,倏忽如烟火一般绽放,似是将他整个人都点亮了一般。 “你是…………” 我含笑点头。 浮游继续道:“……出村去闯荡,许久未归的铁柱哥?” 我:………… ☆、第48+49合章 浮游仍旧出门去寻那条黑王蛇,我于是也无法安然入睡,索性一个人在院子里席地而坐,看夜色光凉如水。 也许是我心情不佳,后半夜竟下起雪来。对面的村子不知为何仍旧灯火辉煌,大雪纷然而落,白茫茫的连缀了天地,仿佛一道素雅的帘幕,低矮的平房掩映于其后看不分明,唯有星星点点的烛光从重重刺槐掩映下浮现出来,像是在黑暗中缓缓盛开的花。 这景象似乎触手可及,又好像离我很远。寒风吹过,我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便想起身去找浮游,却见到他手里捧了什么东西,正朝着我走来。 ……莫非是来送御寒的衣物? 我挑了下眉,索性停下动作,反而伸展身体懒洋洋地往篱笆上一靠,侧头看向他,微微笑道:“难得你还有闲心顾着我。” 浮游走近了听到我的话,便不由愣上了一愣:“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才看清他手里捧着的正是那条破蛇,不过大概是冻着了,成了直挺挺的一根棍子,黑黄相间的身体上还挂着一点冰渣。 沉默片刻,我道:“这东西死了?” 浮游垂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给人感觉却颇有几分抑郁。 “没死,不过也醒不过来。” 我于是轻笑一声,朝着旁边挪了一挪,示意他也坐下,接过那黑王蛇端详了片刻,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浮游眼睛一亮,问道:“什么办法?” 我弯起唇角:“先在这里生起一堆火……” 浮游点点头。 我悠悠然地继续道:“然后把头斩掉,再烤至八分熟,撒些个盐巴香料,尝来定然别有一番滋味。” 浮游:…… 他无言以对半晌,站起身来想了想,语气平平地开口道:“镇子里有一个医馆。” 医馆是救人的,并非是救蛇的,浮游若一脸淡定地抱着条蛇进去,没准人家以往自己要医治的是失心疯。 我瞥了他一眼:“即便要去,至少也该等雪停了。” 浮游道:“不必。” 我还在想是怎么个“不必”法,周围景致便像是突然融化了一般晃动扭曲起来,倏忽过后,我与浮游便站在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周围是来往人群,头顶是青天白日,正对面便是一家医馆,黑底的招牌上写着“济世救人”四个大字。 立刻有伙计热情地迎出来,大夫抓着蛇一阵揉揉捏捏,这长虫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一切发生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那大夫伸手管浮游要钱的时候,我还略有些恍惚。 浮游神色没有什么异样,开口平淡道:“没钱。” 大夫的细眼撑开一条缝来:“没钱,没钱你怎么能涎着脸来看病?脸皮虽然不值钱,可也不能这么浪费啊。不成,你要么就留些东西来抵好了。” 浮游问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大夫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贱兮兮地扫了我一眼:“要么就把蛇留下,做药;要么就把人留下,刷碗。” 浮游:…… 原本想要开口,见此情景我却闭上了嘴,施施然地看浮游会作何选择。 我猜想浮游会犹豫片刻,他却干脆利落地指了指我道:“留他。” 纵然知道这不过是幻境,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留我?” 浮游回答:“一条命总比你要重要些,你不过刷几日的碗罢了。且你本来就是被蛇咬了,一旦毒发,呆在医馆里,救治也会方便许多。” 大夫得意地扬起下巴:“既然如此,那就成交。” 浮游冲我点点头,转身就走。我半眯了眼睛看他的背影,大夫凑上来喜滋滋道:“我还没使唤过你这般长相气度的人呢,去,给爷打点洗脸水来。” 我转向他,微微笑道:“滚开。” 大夫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暗暗咽了口口水,却还是坚持道:“不、不管是谁,欠钱还债,天经地义。你要么干活,要么、要么就拿钱来!” 我闲闲回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大夫吃了一惊:“你……” “我并非打算自尽。”弯起唇角,我气定神闲地开口道:“我说的命,是你的命。要钱还是要命,你可想清楚了。” 大夫:…… 一刻钟后,我从医馆信步而出,浮游却已经不见了身影。想了想,我索性顺着街道随便逛逛。真是没有想到我的内心世界居然如此丰富,街边倒颇有些有意思的小玩意。我停在一家糕点店前,站了一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唤我。 转身看去,原来是帝晨。 他沐浴在阳光之下,唇边带着笑,眼神却有些悲悯:“你又弄丢了一个人。” 一瞬间的恍惚,我神色平静道:“不过是幻境,不能当真。” 帝晨道:“当真如此么?如果没有共工,你与浮游的关系大概也就不过如此。即便是现在,他也未必是真的喜欢你。归根结底,也许只是一份忠心罢了。共工死了,浮游需要重新找个能跟随的人,其实换成谁都可以,哪怕是一条蛇呢?” 他这循循善诱的模样,很像外婆给天真无邪的小外孙讲鬼故事,故事内容被拿捏的毫无破绽,不失长辈之尊又能引人心惊肉跳一脸蠢相,只是故事终究是故事,虽说真理不定掌握在谁人的手里,但道理一定掌握在能言会道之人的嘴上。 我于是轻笑,不以为然地反问:“那又如何?” 帝晨却只摇了摇头,用疏离而冷静的语气道:“即便能在寒冷中给予温暖,可你对暖炉会有什么感情么?你于浮游,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眉梢细微上挑,我不置可否地回答:“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你的猜测。” 帝晨道:“你将他人放在心上,可对方却未必如此。他们未必不关心你,但选择是一件残酷的事,这世上重要的东西太多,于是便要分出个高地上下来,而他们心里,永远有比你更要紧的东西,父神是这样,司幽是这样,采鸟是这样,那么浮游也不会例外。” 世上本没有道理可讲,并非付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尤甚。妄图用感动留下谁只是一个笑话,当一个人不在意你的感受,便根本不会去在乎你到底付出了什么。 我沉默片刻,开口道:“……可浮游与你是不同的,帝晨。” “你当真不曾发现么?”对面的人淡淡地笑起来:“我并非帝晨,我就是你自己啊。” 我愣了一下,便看到白雪自头顶飘摇着落下,像是轻盈的碎羽。失神凝望的片刻间,周围的景象再度变化,我身处一个洁白无垠的空间,尘雾阻断了视线,一切都化为了遥远微茫的背景,我只能看到一行小小的脚印在前方延伸出去。 这情形毫无缘由的熟悉,缓步跟着那脚步前行,我却看到了一个孩童在及膝的雪地里踽踽独行。 他咬着牙艰难地走着,嘴里不时呵出白气,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萧索的伤感,我看了半晌,才恍然回忆起这个一脸倔强,方才四、五岁模样的孩子正是我自己。 但我的印象中并没有这一幕,然而毕竟年代久远,或许只是因为记忆模糊。 那孩子终于停下来,脚印的尽头是一块墓碑,千年古玉所筑,碑身上雕刻着繁复华贵的花纹,光线变幻,就像有浅蓝色的线条在其中游曳。 美丽,但是冰冷,那是母神的埋骨之处。 纷扬的雪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仰头看着雪花落在碑顶,忽然想起,原来我也是有母亲的。她在生我和帝晨的那年难产而死,父神需要找一个人来发泄自己的怨恨,他选择了我。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父神厌恶我,原来也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不想去记得。 片刻后,那孩子弯下腰来贴着墓碑坐下,单薄的身体被雪一点点盖住。我安静地看着,忽然觉得胸口被谁攥住,闷闷地疼,像是眼睁睁看着什么人愈行愈远,却无计可施。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表情空茫,像是僵住了一样。刘海被化开的雪水浸湿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尖汇聚,缓缓滴落在衣服上,洇出一片暗色。良久,那孩子将头抵在墓碑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轻轻道:“母亲,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我沉默地看着他,最终抬起手臂,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顶,手却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他在那里,却又不在那里。 ……原来这就是我的心魔,委实无趣得很。 我望着自己收回的手,顿了顿,便虚靠着墓碑和那孩子并排坐下,仰头看向冻住的铅水般昏暗的天空,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道:“你连母神的面都没有见过,找她又有什么用呢?” “帝鸿大人?” 正感慨着,一个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倏忽响起,我侧头,看到浮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侧,愣愣地望着我,脸上浮现出喜色。 这幻境真是贴心,我想要见谁,便会有谁出现。 ……既然只是一个幻影,那么我以前从来不曾说出口的话,此次是不是可以试着说给他听? “浮游。”我扯起嘴角,抬眼望着他,缓缓开口道:“若没有共工的嘱托,你或许根本不会与我相识,即便相识了,也不过等同于路人。你知道么?因为你来历不明,我第一次见你,其实是想杀了你的。我自己不是好人,便也不大愿意相信别人是好人,若你没有利用价值,大概早就死在我的手上。” 浮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接着道:“我大概确实如他人所言,是个冷清冷性之人,但其实我在一直在向着他们的方向走,只是走得太慢罢了,等不及我走到他们的身边,他们就开始跑向其他地方。可只要回头看一眼,便能看到我还在向他们的方向慢慢地走……” “我知道。”浮游低声说:“我等着你。” 我于是站起来,抬手抱着他,用脸颊蹭了蹭他额前的碎发,低下头去亲了他一下,微笑着道:“你会留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信守承诺,可我总想抓住些什么东西,所以从来不会去戳破。浮游,我很喜欢你。神族的一生是很长的时间,若有一人相伴我白头到老,我只希望是你。” 浮游闭了闭眼睛,睫毛轻轻地颤着覆盖出半圈阴影。他轻声道:“不是因为对共工大人的诺言,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也离开你,你一定会很伤心。你不高兴,我便也不高兴。” 顿了顿,他开口,一字一顿地肃然说道:“我也喜欢你,帝鸿。” 那眼神里有许多柔软的东西,即便这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我仍然感到心里被某种东西填得满满当当。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慢慢地弯起唇角,没话找话地问道:“这里下着雪,你穿得少,冷么?” 浮游却微微愣了一下,回答道:“这里没有下雪……” 眼皮跳了一下,我问道:“那你看到的是什么?” 浮游:“……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沉默半晌,我方才开口,试探着问道:“你莫非……是真正的浮游?” 浮游一脸疑惑地点点头:“是啊……” 我:………… 意识到浮游是真的的那一刻,幻境倏忽碎裂,有水倒灌进来,瞬间淹没了我们两人。 未曾想过这么容易便能脱离夹缝,我不由有些愣神。周围已是蔚蓝色的水层,浮游拉住我迅捷地向水面而去。金色的阳光刺目,我闭了闭眼睛,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岸边。 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十分难受,浮游却十分高兴的样子:“我们出来了。” 我环视四周,发现这里竟是契瑶曾经呆过的白渊。 微风摇动着芦苇的叶子,空气中氤氲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随手施了个法术弄干我们二人的衣服,我才望向浮游,皱眉开口问道:“这次能出来不过是侥幸,你不应该跟来。你在幻境中可有什么不好的遭遇?” 我的语气近乎严厉,浮游愣愣地望着我,摇了摇头回答:“没有,一直是一片黑,我一路走就遇到了你。” ……一片黑,难道浮游心中竟然没有半点心魔么?也难怪他能将我带出来。 我哑然片刻,随即失笑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涉险。帝晨那时任由你跟我进夹缝么?” 浮游想了想,回答道:“他只微笑地看着,没有半分动作。” “是么。”我沉吟道:“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直接去九重天。” 浮游一如既往地点了点头,一个声音却猛然插了进来。 “晚了,你现在去九重天,不过是自投罗网。” 我眉梢微挑,转头望过去,便见到了一个久违的故人。 “九婴?” 他歪头看着我,阴阴柔柔地笑起来,银发笔直地垂到脚踝,半遮住他那张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许久不见,帝鸿,我很是想念你。原本奉命来杀你的人是我,却不想被帝晨抢了先。可我猜你这样的人,总归不会就那样呗困住的,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你。” 我打量他,微笑道:“特意等着我,就为了找死?” “何必有这样浓厚的敌意?”九婴轻柔地说道:“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告诉你,你辛苦杀了一遍的颛顼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暂时蛰伏。他那时用言语诱导你留下德妃的性命,然后分了一魂三魄在那女人身上,借此避过了你的真火烧灼。帝晨去那里取骨灰,其实就是为了收回颛顼的魂魄。” “哦?”一片长久地沉寂过后,我缓缓地弯起唇角,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打算背叛颛顼么?” “我从未效忠于他,又何谈背叛?”九婴不屑道:“一个老不死罢了,若不是因为想杀你,我又何必与他合作?” 我半眯起眼睛,没有什么表情地问道:“那么,你如今是想与我合作?” “我其实最想杀了你,然后将你的头做成最最精美的酒器,日日把玩。这想法到今天仍旧让我全身颤栗。” 九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顿了顿,随后万般不舍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颛顼的目的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我毕竟是一地之主,大陆当真毁了,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东王公不怎么管事,能与颛顼对抗的恐怕也只有你。所以我决定先杀了颛顼,再来杀你。” 我道:“你总该先出示些诚意。” 九婴眨了眨眼睛,阴冷地笑着,身上的森森鬼气使得周围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那我便先告诉你一些消息吧。帝晨现在死而复活,顶着的是你之前‘帝晨之子’的名头,且公开表明,在一月之后要投身归墟祭祀天道,以此来给颛顼恢复争取时间。现在颛顼身边能用的共有四人,一是帝晨,二是常羲,三是我,四么……则是采鸟。” 我皱起眉头,听九婴继续道:“我猜你比我了解许多,这几人可都不好对付。在我看来,唯一的突破口在采鸟。” 我轻轻吐出口气来,道:“你抓住他的弱点了?” 九婴笑起来,那模样像是一条正吐着信子的毒蛇:“不错,我知道颛顼把他的家人藏在了哪里。” 跟卑鄙无耻的人合作有时候委实十分方便,在颛顼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九婴就已经开始留意该如何扳倒此人,不知不觉已经布下许多暗线耳目,此时便全派上了用场。 我不曾想过,颛顼原来将采鸟的家人关在了从渊,采鸟的眼皮底下。 要想消弭这场危机,唯有彻彻底底地杀了颛顼。可要杀他,就先要找到他的藏身之处,而想布好这一局,采鸟就是那颗缺少的棋子。 再一次回到九重天,我没有多少感慨,浮游却隐隐有些高兴。 “我第一次到你长大的地方。”浮游想了想,斟酌了半天用词,还是干巴巴地说道:“很好看。” 山风习习,远处可见羲和殿重重的层檐。这地方掩藏了许多血腥,然而就像一把杀人无数的利剑,即便剑刃上鲜血淋漓,剑柄也依旧会保持光鲜亮丽。 但这些事浮游不懂,也不需要懂,毕竟尔虞我诈这种事和做饭一样,家里有一个人懂就足够了。 我于是笑笑,开口道:“是很好看,但我四处游历,在这里待的时间其实不长。等颛顼的事情结束了,我便带你一起去看看这四海八荒的大好景致,那才是我真正长大的地方。” 浮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的要和九婴合作?” 我道:“颛顼重伤,恐怕是真的。若当真如此,就有可能是颛顼借助九婴引我来此,布下一个陷阱想除掉我。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听九婴所言直接前往从渊。” 浮游怔了一下,问道:“那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见一个人。”我闲闲回答:“采鸟。” 浮游不解,我便耐心地继续解释道:“那四人中,最容易掌控的便是采鸟。我了解他,便极容易猜到他接下来的行动。采鸟将妻子看得比谁都重要,那么我便让他亲自去从渊解救家人,不论那些人是不是在哪里,也不论从渊是不是个陷阱,我的局都能以此开始。只要逼出颛顼,那就代表着胜负已分。” 浮游点头,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我:“但颛顼死了,不代表天柱会稳当。” 看他眼神,我不由笑道:“放心,我不会选择投入归墟。只要没有颛顼,天柱再撑个几百年没有问题,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浮游顿了顿,挺坚定又有些别扭地说道:“你死了,我也跟着死。” 我微微挑眉:“啧,会威胁人了,谁教你的?” 浮游干脆利落地出卖了身后献策之人:“九婴。” 我面色不变,心里却给那心眼和头一样多的老妖物狠狠地记了一笔。浮游却转头看向通向此地的小径,警惕道:“有人接近。” 我按住他的肩膀,对他安抚地笑了笑,随即将视线投向小径的尽头,淡然道:“是采鸟到了。” ☆、第49章 来人便是采鸟。他一言不发地立在我的面前,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脸上多了许多胡茬,衣襟上甚至还有些许酒渍,让人看着颇有几分别扭。 许久未见采鸟,不想他竟憔悴邋遢至此。不过既然他的妻子渊晟被囚,采鸟变成这副模样倒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他当年与渊晟相识在扶桑木下,不过三天两人便成了亲。自此之后,采鸟就常双眼发光地同我提起渊晟,说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会看孩子能打流氓,真是温柔善良美丽动人无人能比。一天跪三次搓衣板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溢美之词,可见采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渊晟,后来生了几只包子,更是老婆孩子一把抓,见人便傻呵呵地炫耀自己那一大家子,收了不少红包,烦得端华宫一干人等差点没拿剑戳死他。 我当日正要找个人牵制常羲,便随手提拔了采鸟,只因觉得他身上有这九重天上少见的一份真性情。事后总结,我那时确实太过天真,采鸟痴情,却未必等同于忠义,亲疏有别,他愿意替渊晟两肋插刀,自然也意味着——若有必要,他就会为渊晟插我两刀。 一个人心中能容纳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活了万年有余,这般朴实无华的生活常识却都未能吃透,实在应该算是我自己的错。 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旧事从脑子里揭起来,我于是一时恍惚,唏嘘了片刻方才弯起唇角,正打算开口,采鸟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跪下,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说道:“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为了引采鸟出来,也为了防止他向颛顼泄露我的行踪,我在给采鸟的流言末尾加了“渊晟”二字,看来委实有效。 他愈是紧张,便愈是容易利用,甚好。 我于是半眯起眼睛,轻笑一声,缓缓地说道:“你可以安心,我不会责罚你,你还有别的用处。只是采鸟,‘主上’这个称呼,却已不是你能叫的了。” 采鸟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脸色骤然煞白,膝行着想要靠近我,却被浮游皱眉拦住。 “主……帝鸿大人……” 他猛地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我,眼底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然而这神情只持续了片刻,采鸟短暂怔愣了一下之后,便垂下眼睛苦笑了一声,将瞳孔深处涌动的情绪收敛的一干二净,此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只咬牙道:“您当日就曾嘱托我安排好渊晟的去处,是我大意,方才中了常羲和颛顼的计谋,到头来竟还连累了您。若您仍旧不肯原谅我,我这便自刎谢罪。只求帝鸿大人能出手救我妻子儿女一命。” ……言语间倒是颇动情,然而这话却未必是真心实意的。我花心思将他引出来,本就不会为了往事随随便便要了他的命,小小的为难也不过是想杀杀他的锐气,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做出该有的姿态来。 而比起其他人来,采鸟虽说算得上粗枝大叶,但也毕竟在端华宫中浸淫了多年,对我的意思自然心知肚明,现在这般行事,便是为了向我示弱。 我于是不置可否笑了笑,坦然地将采鸟晾在原地,顾自执起酒杯啜了一口。 然而我尚未沉吟完毕,旁边浮游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望向满脸坚定、长跪不起的采鸟:“你想死?” 采鸟毫不犹豫道:“不错。我当日因一己之私置帝鸿大人于险地,原本就该以死谢罪。” 浮游很是钦佩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双手捧着递给采鸟。 我:…… 采鸟:…… 他面色猛然顿住,颇尴尬纠结地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张目结舌道:“你……这是何意?” 浮游理所当然地回答:“肯用性命补偿错处,你是条好汉……佩刀借你一用,送你上路。” 采鸟嘴角抽了抽:“…………其实我自尽不想用刀。” 浮游在乾坤袋中掏了掏,索性拿出弓、弩、枪、棍、刀、剑、矛、盾、斧、钺、戟、殳、鞭、锏等一干兵器,乒乒乓乓地一股脑丢在采鸟面前。 采鸟咽了口口水,默默地将身体后仰了一些,求救似地看向我。 我侧过头,眼观鼻鼻观心地重新斟了一杯酒,默默地灌了下去。 采鸟只好无语凝噎地收回视线,目光在那堆齐全的武器中一一扫过,随后很努力地确认了里面没有的东西,方才谨慎地开口道:“其实,我比较想用狼牙棒。” “狼牙棒?”浮游皱了皱眉,踌躇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从乾坤袋中取出珍藏许久的狼牙棒,神色勉强地对采鸟道:“帝鸿给我的,很好用……借你,死了以后还给我。” 采鸟:………… “……咳咳。”我放下酒杯,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按住浮游的肩膀叹道:“罢了。采鸟,你起来吧,我到这里,不是为了杀你,原本就是为了帮你的。” 采鸟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地站起来,拍去膝盖上的尘土靠近了一步,又讪讪地停下,对我说道:“您果然知道渊晟他们的下落。”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颛顼如今虚弱,自然会将筹码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我缓缓开口,一边端详采鸟神色。 采鸟抿唇摇了摇头:“九重天由常羲把持,我已许久未曾见到颛顼那狗贼。” 看来采鸟不知道颛顼身在何处……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渊晟此刻就在从渊。” 采鸟蓦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曾经去过从渊。” 我回答:“你忘了,颛顼最擅长幻术,以此遮掩痕迹于他并非难事。” 采鸟恍然大悟,安下心来那跳脱的性子便又起来,恨恨道:“当初看他老脸老皮,却偏偏喜欢变作小孩模样,就知道是个不正经的老王八。待时机到了,迟早将他抽经扒皮做成一碗王八汤。” 我不理会他,只悠悠然道:“九婴会助你潜入从渊,但他并不全然可信,我们需要谋划一番。你将如今九重天的事同我细细讲上一遍。”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11节 “近来九重天上发生了许多事,但归根结底也就这几件重要的,只是……”采鸟面色变得古怪,欲言又止道:“……有一个人,您一定要留心。” 我挑眉,弯起唇角缓声道:“你想说的可是帝晨?” “是……”采鸟抿了下唇,还是摇头开口道:“只是如今的帝晨大人,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他了。” ☆、第50章 采鸟的意思,帝晨只是颛顼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影,因为采鸟既未见过帝晨吃饭,也从未看到帝晨睡觉——至于要不要去茅厕,他尚且还没亲自论证——但这些证据已能说明现在的帝晨并非真人。 不过在我看来,帝晨虽然有所变化,但绝非采鸟所说是个区区的幻影。相处十多万年,他的音容笑貌我不至看错。 见我沉吟不语,采鸟便识相地闭上了嘴。一片安静之中,我抬头看到远处身影晃动,显然是九婴的人如约前来,看到采鸟在此,不知是否应当靠近。 我放下酒杯望向那个地方,便有一青衣人飘然而出,单膝跪在我面前恭敬行礼。我目光一顿,微微讶异道:“是你?” 来人是个女子,面目平凡到进了人堆里便再也分不出来一般,正是畴华时见过一面的玉衣。 “回帝鸿大人的话,玉衣在地震中摔下山崖,被九婴大人所救,侥幸取回一条命。为报恩情,如今为九婴大人效力。” 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弯起唇角道:“我似乎记得,你应当是常羲的亲信?” “我不曾背叛常羲大人,只是想替他留条后路。”玉衣不为所动,只静静道:“常羲大人对您的执念太深,只要能与您一争,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常羲大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上一走。” “是么。”我笑容渐淡,转而问道:“九婴的消息到了?” 玉衣不动声色地朝着采鸟瞥了一眼,我淡淡道:“不用避着他。” 玉衣方才开口回答:“从各种迹象来看,九婴大人已经确定颛顼就在九重天上,只是具体位置仍旧只有帝晨大人和常羲大人知晓。” “颛顼魂魄受损,果然只能靠九重天的王气温养。” 我思虑片刻,缓缓微笑起来,言语中却透出一丝冷冽:“既然如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许多。你可准备去见一见渊晟了,采鸟。” 要想找出颛顼,其实不大容易,因他现在不过是抹不完整的魂魄,可以将自己随意塞在任何地方,比如别人的身体中,比如伙房角落的酱油缸下,再比如端华宫东南角茅厕门口那个狗洞里,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但事到如今颛顼不能不杀,除了想出点办法,委实没有其他办法,是以迎难也唯有直上。幸亏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没脑子的人,在我看来,要找出颛顼所在,关键在于设置一个导火索。 两日过后,采鸟便奉我之命前往从渊。我予他一块圆光镜,镜中反射出那边的情形。 未到从渊前,采鸟急得什么一般,然而真到了地方,他却久久立在水畔巨石之上一动不动,似是有往事自脑中浮光般掠过,脸上神色跟着沉了下来,竟没了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眼锋如刀,却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色彩。 近乡情怯,概莫如是。我正感慨,浮游却皱起眉,低声不解道:“他是不是不会游泳?” 我:………… 采鸟原身虽是个扁毛的大鸟,毕竟不是凡物,区区洑水还是信手拈来。视野变换,两柱香后,他已潜入水底。 那是个水晶宫般的去处,四周皆是蔚蓝一片,日光从顶上投下来,形成几道金黄色的光路,游鱼从中穿过,漾起层层水波,亦真似幻。 采鸟毕竟无心欣赏,立时取了犀角点亮,借着莹莹火光四处打量。这在平日里并无多少用处,但此刻颛顼虚弱,借用燃犀却多少能看透一方幻境。 采鸟的目光落到身边一块巨石上,他快速上前几步,用苍白的手指描出虚空中大门的形状,轻声道:“帝鸿大人,这就是关着渊晟她们的地方?” 自圆光镜并不能看到幻影之后的东西,我顿了顿,淡淡道:“应当没错,你砸门试试。” 实则以九婴和颛顼的行事风格,渊晟未必就被关押在此处,要救她也绝不可能这样容易。这样浅显的事,采鸟其实也应该能想到,他毕竟没有蠢到这个地步——只是这世上许多事,都说旁观者清,却不知有时当局者宁可迷。 果然听我言辞笃定,采鸟丝毫没有多想,脸上浮上一层喜色,喃喃自语道:“我终于能救你了,渊晟。” 可在这关键时刻,他的神情却陡然僵住。采鸟退开一步拔剑,环顾周围突然从角落里缓步而出的兵士,表情惊疑不定:“怎么可能,九婴应该已经将所有的守卫都处理掉了。” 领头的军官冷笑:“我等就是奉九婴大人之命前来。” 采鸟低下头默了半晌,手指用力,生生将圆光镜掐出一道裂痕来,哑声道:“帝鸿大人,这是您的安排么?” 他这般惊讶,着实不该。早在他于云和背叛我之时,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半倚在软榻之上,不为所动地看着。 按照安排,采鸟这里闹出的动静会将很大一批人引过去,端华宫中就会相对空虚。且如此行事,也是为了消除九婴的嫌疑,让他不至于过早暴露。 “你无情起来,果然比我还狠上几分。”九婴阴阴柔柔地笑起来,执起一枚白玉棋子:“我已依你所言,将你在此的消息卖了出去,想来帝晨和常羲也快到这里了。” 我偏头看棋盘上的形势,一边不咸不淡回答道:“能坐收渔利,对你来说应当是好事。” 九婴颌首道:“自是如此,只是若没有了你,我怕是反而会感到寂寞。” 我落下一子,随即笑了笑道:“那你何不索性真真正正站在我这一边?” “寂寞总比没命好。”九婴将手中白棋投入棋篓,叹了口气道:“我输了,你等的人也到了。” 我们此刻在端华宫外一处凉亭中,触目所及是一片红枫灼灼,小溪清清浅浅地曲折流过,上架一座石质拱桥,晚风荡开风中馥郁桂香,有两人在秋色之中并肩踏桥而来,另有甲士团团围住凉亭,严阵以待。 九婴起身让开一步,将我一人留在亭中,对帝晨一拜道:“在下不辱使命,逆贼帝鸿在此。” 帝晨不语,常羲却哈哈一笑,眼风扫过我,刻意抬高了音调道:“许多年了,帝鸿,你总是信错了人,今天总归还是我棋高一着。” 我悠悠然道:“胜负还未可知。” 常羲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擒不住你一个?” “或许我最后会败在你们手下,可却也必能拉九成以上的人为我陪葬。” 我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唇角微微上挑,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傲然道:“你们哪一个先来送死?” ☆、第51章 此言一出,无人敢应。 常羲脸色白上了一白,却勉强将百般情绪压了下来,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我并不理会他,只将目光投向帝晨。 若说这里有谁能和我一战,大概就只有帝晨一人。此番不立刻动手,也是为了探一探他的底细。 帝晨抬眼,温言道:“帝鸿,你此生此世都该留在归墟之中的,也省得别人费心麻烦。” 入了秋,山风颇有些刺骨的冷,此情此景,却不知为何熟悉得令我有些想要发笑。然而思虑良多,觉得像是静默了一辈子,其实也不过一怔而已。 我缓缓踱步上前,抽出腰上长剑,微微屈指轻弹剑身,雪亮的寒光颤动,轻微龙吟令众人脸色微变。 “帝晨大人请退后。”常羲狠狠瞪了我一眼,沉声道:“布阵!弓箭手准备……” 帝晨唇边却露出一丝微笑,伸手按住常羲,开口缓缓道:“帝鸿,你不是这般没有算计的人。特意困在这里,倒像是为了留住我与常羲……一直跟着你的浮游到哪里去了?” 他说得虚泛,常羲却是了然一惊,皱眉看向我:“将端华宫中的兵力一点点分出去,你的目标在颛顼大人?” 我挑起一边眉梢:“如今想到了,也不算太蠢。” “不愧是帝晨大人,委实是真知灼见。” 九婴见状立刻变了口风,在一旁凉凉叹道:“在下羞愧,此时听了你的话方才茅塞顿开。能看懂帝鸿的果然只有帝晨大人一人而已。” 帝晨但笑不语,常羲也懒得同九婴胡搅蛮缠,只急急道:“我先去看看。” “且慢。”帝晨直直地看着我,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我倒觉得,我们现在赶去看颛顼的安危,方才是中了帝鸿的计谋。” “说得不错。帝鸿和我一样,想来根本就不知道颛顼大人在哪里,正等着我们给他带路呢。” 九婴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转向常羲道:“他们两个心意相通,我们两个似乎都有些多余了。来来,我看还是咱们凑做一堆算了。” 常羲极嫌弃地拂袖避开他,再看向我时,脸上却换成了极得意畅快的神色:“帝鸿,你的计谋都被看穿,还是不要挣扎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他这表现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似乎我一倒霉,他就特别地高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即便我与常羲有些过节,他也不该把我当节来过,更何况我与常羲似乎也称不上有什么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不过他可能是要失望。 我好整以暇地笑笑,开口道:“你们该知道,我做什么都喜欢留条后路。” 帝晨模糊地笑了两声,目光有些漂浮地望着我,语调中带出温和的意味:“我自然是知道你的。你想做什么,帝晨?” “我确实是打算将你们拖在这里,然而浮游去做的事,却与你们想得不同。”我道:“人的目的复杂,做事就会有迹可循,然而我不为别的,只想杀了颛顼而已。” 常羲脸色变幻:“你是什么意思?” “有人告诉我,颛顼就在这九重天之内。所以我便叫浮游绕城放了一把火。此火乃我本源之力所化,又以阵法加固,等闲之人绝无可能逃得出去。除非你们三人前去营救,否则颛顼此次必死无疑。” “帝鸿,你疯了么……”常羲拧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颊边的肌肉不自觉跳动了一下:“城中尚有几万活人!” “这世上有谁完全无辜。”我笑容得四平八稳,开口反问道:“何况这些人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恶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在场众人果然犹疑起来,此时天边亮起红光,竟比晚霞还艳了几分。帝晨双眸锁住我,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淡去,良久道:“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罢了,常羲、九婴,你们在此留住他。” 常羲挺剑而立,便要与我一战,却不想九婴忽然出手,趁他不备攻向他的后背。常羲其实一直有所防备,然而九婴之前故意接近,此刻毕竟靠得太近,身形又如鬼魅一般,这一掌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常羲身上。 他们二人实力原本在伯仲之间,九婴得了先手,手中长鞭分成四股,分别向常羲手脚而去,尖刺倒扎进他的皮肤,带出刺目血痕。常羲无法,只得纵身跃开一丈,勉强以剑抵挡。 金石之声中,我轻轻地掸了袍子,站在原地看这场好戏。 帝晨目光一凝,微微蹙了下眉,忽然对常羲提醒了一句道:“小心。” 我正想这要怎么个小心法子,却见帝晨一挥手,早已布置好的弓箭暴雨一般朝着这里落下。挡开逼近的一支箭镞,我抬眼看去,便见帝晨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偏殿方向快步走去。 那里原本是司幽的住处,帝晨投入归墟后,他的身体一向不好,我便安排他在那里将养身体,若颛顼在那里,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帝晨就这样放弃了常羲,甚至以常羲做饵来拖住我们,实在有些不像是原来的他。颛顼的生死,对他难道真的就这样重要?旁人常说看不懂我,如今却轮到我看不透别人,真是天理循环,天网恢恢。 我半眯起眼睛,目光遥遥地落在他背影消失的地方,自嘲地一笑,便听见对面九婴咬牙道:“帝鸿,你袖手旁观,是要坐山观虎斗么!” 九婴自从少了几个头后,只剩下嘴上功夫,实力却大大受损,因为对着常羲,竟连挡开飞箭的余裕都没剩下多少,委实十分无用。 我以术法筑起火墙把箭拦在外面,正打算杀了常羲干净,却不想有一人忽然扑了上来。九婴咦了一声,抽身猛地后退一步,怒极非笑道:“玉衣,你找死么?” 来者果然是玉衣。她扶住常羲,看也不看身上伤口,只道:“九婴大人曾答应过我,不伤常羲大人的性命的。” 九婴道:“这确实是我答应过的条件。不过这常羲,真的值得你这样不要命的相帮?你那时生死未卜,他可是连找都懒得找你一回。不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投靠了我么?” 常羲闻言脸色一沉,又惊又怒道:“玉衣,原来是你一直往外传递消息。” 玉衣的脸色稍稍苍白,犹豫片刻后,却还是劝道:“您与帝鸿大人相争那么多年,何必呢?何必要将命也陪进去呢?” 常羲神色微顿,随即忽地仰头大笑起来,朗声道:“人人都说帝鸿手段可怕,心机深不可测,我却偏要与他作对。同为神族,以我之才,为何要屈居于帝鸿之后,当个万人之上却永远一人之下的庸才?在这世上走一趟,籍籍无名与鸟兽何异?踏上九重天的第一刻起,我就已经决心让四海八荒记住我的名字!” 九婴事不关己地笑了笑,随即又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评判道:“所以你就处处学帝鸿,穿衣打扮,行事作风……只可惜,学得太像,偏偏少了一分气度,又丢了自己的风骨。” 常羲傲然的神色一下僵在脸上,忽而化作苦笑。他垂下头,缓缓摇头,轻声开口说道:“或许当真如此……” 一片死寂中,唯有他低低的笑声,真是何其渗人。场面很是凄苦,许多人中,似乎唯有我不解其意。 乍然听到这个说法,我不可思议地将常羲上下打量,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说出口来:“他哪里像我?” “……”常羲猛然抬头,目眦欲裂道:“帝鸿,你是在折辱我吗?” 九婴在旁啧啧称奇道:“他与你明争暗斗多年,帝鸿,你竟没有一点感觉?” 我恍然:“他当年那些个莫名其妙的小打小闹,原来不是因为公文改多了太忙,才闹别扭生了怨气?” 常羲:…… “你这样可怜,我都不忍杀你了。”九婴颇同情地拍了拍常羲的肩,眉眼间的幸灾乐祸却几乎要漫溢出来:“帝鸿也算是阴谋诡计的祖宗,你那一点伎俩,实在不该拿到他眼前去看的。” 常羲色厉内荏地冷笑一声,开口道:“即便如此,这回你们也算是败了。我已经拖住了你们,而浮游为了照看阵法,也不在这里。这点时间,足够帝晨带颛顼离开。” “你可知计谋的最高层次是什么?”我道:“那便是你们明明已经猜出了它的内容,却还是乖乖被骗了。” 常羲呼吸一滞:“你……难道?” “不错,浮游无须等在城外,因为那火根本不是我本源所化。”我缓缓道:“恶人的身份实在好用,我这么说了,你们便都信了。从刚刚的表现来看,帝晨已经失了与我一战之力,浮游胜过他绰绰有余。想必现在,颛顼已然落到了我们的手中。” “……不愧是你。”常羲错愕之后,轻轻笑起来:“你原来什么都想到了,只可惜啊,即便到了这一步,你也未必能找到颛顼。” 我微微挑眉,听常羲继续说道:“因为即便颛顼就在你面前,你也决计猜不到那就是他的真身。” ☆、第52章 他说的如此确定,看来颛顼确实将自己塞进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东西里面。此事我早就料到,所以并不惊讶,因此只道了一声“是么”,便打算去找浮游。 然而常羲见我如此,不知为何却忽然激动起来,胸口剧烈地上下浮动,双目赤红道:“帝鸿,你到如今也还不肯将我放在眼里吗?” 因为心情还算不错,我便停下脚步,将视线重新投向他,颇无所谓地开口:“何出此言?” “哈哈哈哈,何出此言……”常羲猛然推开搀扶他的玉衣,仰天长笑了几声,一字一顿地涩然说道:“帝鸿,若换成是颛顼,你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话就放过他么?你不杀了我,就表示我的死活对你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 这话讲得倒也没错,我稍沉吟了片刻,听见一旁九婴发出看好戏的嗤笑。 下一刻,常羲便惨淡着脸色扑了过来,不偏不倚地倒在了我的脚下,声嘶力竭地吼道:“帝鸿,杀了我!不能胜你,那我至少也死在你的手上!” 他的脸色灰白,玉衣的脸色却更加灰白。大概是因为常羲这引颈受戮、一心求死的模样,颇惊世,颇骇俗,所以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只好道:“我已应了玉衣不杀你,便决计不会食言。” “那个女人又懂些什么——”常羲厉声大笑起来,抓着我的衣袖摸索过来,执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弯起嘴角显出略略陶醉的样子,微笑着开口道:“帝鸿,动手吧。” 不知为何身后起了些鸡皮疙瘩,我难得有些迟疑。 玉衣脸色愈发灰败,瞪着我的眼神十分古怪,古怪中有些愤懑,愤懑中还有幽怨。与此同时,九婴在旁悠悠然开口叹道:“因爱生恨,可怜啊可怜。” 众人顿时又静了一静。 常羲却还攥着我的手腕,心无旁骛地看着我的眼睛,兀自道:“杀了我,这六合之中,我只愿死在你一人手上。” 玉衣眼角终于渗出泪水来,忍不住一下扑到了常羲身上,哭喊道:“不,我不要你死!” 常羲道:“不,我一定要死!” 玉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常羲道:“你管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玉衣道:“你管我管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我:………… 他二人真是在用生命谈情说爱。 对话没完没了地继续了下去。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身上吊着两个拉拉扯扯的人,我感到很无奈。 微微叹了口气,我终于开口道:“常羲,到此为止如何?这时间,想必也拖延得差不多了。” 常羲的身体顿时一僵。 “做出这一场闹剧,想必是为了让我不能过早与浮游汇合。” 顿了顿,我云淡风轻地继续开口道:“可从之前的表现来看,帝晨的法力已经大不如前,浮游应当能够轻而易举地自他手上夺过颛顼……那么,颛顼到底想做的事情,你可否为我解释一二?” 常羲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有力气轻轻地笑了一声,回答道:“不愧是你。可即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口的。这一辈子,我总要胜你一次,哪怕是借别人的手呢?” 我微微挑眉,正要继续追问,就听到稍远处一个孩童的声音传来,抬眼看去,却是已经死了的才雨。 “帝鸿,能否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你要找的,毕竟也只有我一个罢了。” “……颛顼。”我半眯起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开口道:“未曾想到,你竟还留有使用幻术构筑出身形的气力。” 化成才雨样貌的颛顼身后跟着帝晨和浮游。浮游手中拿着一块材质上佳的温润玉石,眼中却有些迟疑。 颛顼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摇了摇头道:“不过打肿脸充胖子,咬牙撑着罢了。我的魂魄本体已经落在了浮游手里,你们什么时候想杀我都不甚要紧。”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投向九婴,轻笑道:“帝鸿,是你胜了。可我死了,你却毫发无损,这恐怕不是某人希望见到的结局。” “此言很是有理。”我跟着转向九婴,淡淡道:“你觉得如何?” 九婴阴阴柔柔地歪头笑起来,拍了拍手道:“我自然是想坐山观虎斗,你们若不能两败俱伤,我会很为难。” 伴随他的拍手声,数千人执剑从角落中钻了出来。那些剑均非凡品,原本是为了对付颛顼的,此刻却全指向了我。 “你与颛顼此刻都无援兵。”九婴笑道:“不如就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做个伴,如何?” 帝晨曾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愤世嫉俗之人,或许自小受人冷眼相看,才会全身竖满刺变得面目可憎;贪财俗气之人,或许曾经身无分文在市井中打滚求生,才会不知不觉中染了一身市侩凉薄之气。哪怕是真真正正罪大恶极之人,若看着他从小到大,一步步长成现今的模样,或许都只会心生怜悯。所以这世上没有不能谅解之事,没有不能原谅之人。 然而话虽如此,我归根结底,却其实也不过一介凡人,当不了他所说的圣人。既是凡人,那便只好从自己的立场看人,以自己的好恶行事。 不论有何理由,选择了与我敌对,那就只好请他们付出些代价。 视线从得意的九婴、垂头的常羲、焦灼的浮游、浅笑的帝晨和面无表情的颛顼身上一一扫过,抬手压住额角,我半眯起眼睛发出好整以暇的轻笑:“九婴,既然早就料到你会反水,难道我竟不会做一点准备么?” 九婴脸色微变:“你手上已经没有能用的人了。” 我并未回答,只轻描淡写地弯起唇角望向他,照着他之前的样子拍了几下手。 形势瞬间倒转,那千人中忽然有人倒戈,将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身边同伴的身体。于此同时,他们背后也忽然涌出了其他伏兵,采鸟抬手瞬间斩杀数人,随即对我大声道:“帝鸿大人,依您所言,端华宫内九婴和常羲的人均已被镇压。” 九婴后退半步,吃了一惊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你真以为,我会因为一己之私,便随手弃掉采鸟这样好用的棋子?” 我冷笑了一声,开口慢条斯理地解释:“我曾看重的人,毕竟不会是全然的草包,他若不假死,你怎么可能放心与我联手?采鸟在这里原本也有一些势力,再加上我与他见面之后教予的控魂之术,已能掌握端华宫三成人手。但要与你和常羲对抗,就必须让你们放松警惕,所以我才让他去救渊晟之时,和我一起演了这么一场戏。那时围困采鸟的兵士,由你和我一起安排。你以为是必杀之局,却不想经我之手,那支队伍中至少有一半是采鸟的人。” 九婴将手抚上胸口,垂下头,忽然耸动着双肩涩声笑起来:“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你了,却仍旧棋差一招,罢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止住笑声开口道:“不想到了最后,我与颛顼都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那便动手吧。” 我勾唇收回目光,正要开口,颛顼却突然插话道:“帝鸿,你可知浮游为何没有立刻杀了我?” 浮游会将帝晨和颛顼带到这里,确实出乎意料。但在我看来,事情应当还在掌控之中,否则浮游绝不可能这样应对。只是看颛顼的样子,似是觉得自己此次还是能够逃过一劫…… 我偏头看去,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不动声色地开口:“愿闻其详。” 颛顼道:“只因我如今与帝晨一体,我死了,帝晨也不能独活。” 我沉默片刻,方才回答道:“帝晨的死活,已经与我无关。” “何必如此无情?”颛顼似笑非笑道:“你可知帝晨为何会站在我这一边?不曾经历过的人,绝不可能了解归墟之下有多可怖。为了从里面出来,帝晨那时不得已与我做了三个约定。一是保护我的性命,二是助我毁去天柱,三是不得自尽。他做出种种事情,不过是被我控制了而已。” 目光轻晃,我将他的话放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刹那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这感觉不过一瞬,片刻过后,我只笑了笑,听不出情绪地缓缓说道:“是么,可那又怎么样?难道只因这点理由,你就像让我饶了你的性命?” “非也。”颛顼脸上褪去笑意,郑重道:“我只求与你一战而已。若你胜了,我束手就擒,且会将自己与帝晨的联系断开;若我胜了,你便放我离开此处……如何?” ☆、第53章 这样的口头约定没有多少效力,不论是我还是颛顼,若是输了想必都会轻易反悔。因此颛顼这样说,定然是布了什么局,且我一时竟有些看不透。 又或许他只是想要拖延时间…… 采鸟见我沉吟,上前一步急急道:“帝鸿大人,如今大好场面,您切不可答应颛顼!” ……确实如此,这种时候同意颛顼的提议,不是蠢,那便是傻。颛顼一死,许多危险便可消弭于无形,我大可不必冒这样的险。 颛顼却道:“帝鸿,像你这样的人会迟疑,便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赤红夕光中,他笑得笃定。 帝晨一言不发地站在浮游身侧,仍由兵士用剑指着自己,唇边带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来,雪衣乌发被落日染出一片温暖的橙红,依稀往日模样。 我于是开口:“颛顼所说,可是真的?” 帝晨淡然道:“确实如此。” 我再问道:“你想活着么?” 帝晨笑着回答:“大抵不想。” 风从树梢上刮过,几片枯叶打着转儿缓缓飘下,天边三两黑点,是飞鸟归巢。 我收回目光,凝望微微泛红的天空,许久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道:“还记得当年父神想杀我,你执剑守在我门前么?我那时想,我欠你一条命,如今有机会便还给你罢。” 采鸟大惊,还欲在言,颛顼却打断了他欲出口的话,大笑道:“真是痛快,多年不曾与人真正一战。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目光微凝,冷笑道:“哦?” 颛顼举起手中兵器,答道:“可否许我以腾空剑应战?” 他手中正是我在前往大荒时被九婴算计、之后就此遗失的腾空剑。此剑原本就归他所有,当日父神趁虚而入,在颛顼封印了共工之后,便立刻出手诛杀了他,并将腾空剑据为己有,临终前还嘱托帝晨决不可轻易丢弃此物。 这样的东西,自然算得上是上古神器,但以颛顼此时强弩之末的状态,应该连腾空剑力量的十分之一都难以发挥出来,想要凭此胜我,正是天方夜谭。 不知道他有怎么样的打算,索性便以不变应万变,让他将所有的手段使出来看看。 我眯起眼睛,片刻后笑道:“又有何不可?” 若要比试,这里当然不够施展。我便与颛顼移动到了端华宫中一处练武场中。 此处位于峭壁之上,崖下寒气浮动,深不见底。周围人围做一团。飒飒山风灌满衣袖,将长发吹得翻飞。场正中央颛顼岳停渊峙地挺剑而立,姿态颇挺拔,只是孩童身形配上这严阵以待的模样,倒是不禁让人想要发笑。 我问道:“你不换个样子?” 颛顼干脆答道:“形貌没有什么要紧,我也没有多余的法力可以浪费,如此便可。” 说完便向我冲来,剑带起银光,风驰电掣般直指我的咽喉。 ——这样猴急,看来倒不像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懒懒避开,反手借势击向他的后背,同时手心漫起粲然的火光,猛兽般毫不留情地狂扑过去。 颛顼双脚未及站稳,索性以手撑地跃出一丈,腾空剑亮起鬼魅般的幽幽绿光,光芒瞬间扩大成光幕,凭空架住我的攻势。两边力道相撞,发出山崩地裂之声,一时间尘土飞扬,他趁机重新拉开距离。 大致了解了颛顼此时的实力,看来我以往确实未能真正发挥腾空剑的威力。 但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抬手,两道烈焰互相缠绕着轰然而上,在至高处砰然飞散,裹挟着悲鸣的风声自各个方向袭向对方。赤红的火焰与血色的天空仿佛融为一体,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堆叠而来,那重量似乎能将人生生压垮。 然而颛顼沉静地立在原处,竟打算以力抗力,狭长剑影在空中收放,生生划出一道圆来,火势撞上绿色幽光形成的巨盾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空间跟着微微扭曲起来,眼看便要消散。 颛顼眼中泄出一丝笑意,却不想那烈火却忽然散得更开,以极快的速度藤蔓一般顺着巨盾攀援而去,形成一张无可挣脱的蛛网,将他包裹其中。 虽然不能直接造成伤害,但过高的热度令颛顼解开腾空剑造出的结界,焰光骤然积聚,尽数涌入他的身体,倏忽爆裂开来,颛顼以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他原本就没有和我对抗的实力。我将他踹翻在地,用脚碾着他的胸口,居高临下地淡然道:“是你输了。” 颛顼用舌头舔去嘴角溢出的血沫,点点头道:“是我输了,你可叫浮游捏碎那块玉,杀了我便是。放心,帝晨不会死。” 我静静看了他半炷香的时间,方才开口对浮游道:“动手。” 变故发生在那一瞬间,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短短片刻,颛顼忽然抬手,腾空剑以破空之势向我而来。他保存着这样的余力,难道就是为了缩短距离拉着我赔命?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若我没有准备,这最后一击之果断狠辣,定然令我避无可避。 可我却恰恰料到了他会如此行事,因而侧身一闪堪堪避过腾空剑。剑出如流光,朝崖下急射而去,与此同时,浮游手上用劲,玉佩俱成烟粉,颛顼与之一同化作烟雾散去,脸上却不知为何仍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我皱眉,便觉得脚下忽然晃动起来。 莫非这便是第四次地动?可颛顼分明已尸骨无存…… 这时帝晨忽然开口道:“腾空剑。” 我蓦然回头,看向那快要隐没在云海之中的兵器,就发现那纹着细密符文的剑身上竟光芒大盛,这仙芒赫然便是属于已死的颛顼,颛顼魂魄根本不是附在那块玉石之上,而一直隐藏在腾空剑中! 他提出比试,最后拼死一击,其实不是为了杀我,诸般行动误导,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毫发无损地逃出这已如铁桶一般的包围圈。 “帝晨小儿!”颛顼在半空中重新显出身形,大怒的声音响起:“为了显露我藏在腾空剑中之事,你竟私自发动地震,你竟然敢!” 我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帝晨静静站在原地,自脚开始从下到上一点点消散,却在一片地动山摇之中笑得浅淡,心中顿时一沉,再无暇他顾。 轻微的麻痹感从指尖弥漫上来,全身的肌肉绷紧得发痛,我张了张嘴,却只能道:“帝晨……” 这是我第二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他一旦做了选择,我便无从置喙,从来如此。 “颛顼说的不错,但我做了第四次地震的祭品,所以现在便要消失了。” 帝晨脸上带出一些温暖的笑意,四周嘈杂,他的声音却一丝不漏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因为复活之时那三个约定,我有很多事不能做,思虑良久,既然不能阻止,不如就让地动提前发生。颛顼措手不及,而你在此,想来也绝不可能让他再有所补救,这是最好的时机。” 他的话让我近乎无法理解。 喉头涌起一些血腥气,我凝目死死地盯着他,一步一步靠近,随即开口问道:“你就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替自己想一想么?” 帝晨目光平静地落在我的身上:“帝鸿,我并非如你所想。我也会怨,也会怕,在归墟的几万年,远比我想象之中难熬千倍万倍,我后悔了。我很疼,你无法想象那种钻心蚀骨、没有尽头的疼痛,那个时候,我很恨你,恨你为何不曾阻止我,为何身处此地的不是你。” 我闭了闭眼睛,听他继续缓缓说道:“……到那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原先是怎样的人,如今又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人。帝鸿,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父神让你做了所有的脏事,背了所有的骂名,他对我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若我不够好,便是辜负了你。所以我才用尽全力,一步步走到如今,心一天天的坚硬起来,转身回望,却发现自己连初衷都忘记了。原本在这世上,我们就只能对少数人好。” 眼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情绪,我问道:“颛顼的行动其实大半由你诱导,是不是?” 帝晨怔了一下,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表情,随即苦笑着叹了口气回答:“其实还要久得多,天柱被毁之后不久,我就开始考虑修补的办法,结果到最后也唯有‘先破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一途。因此我才利用颛顼,布下这一个局,只是这个方法,我如今却不想用了。颛顼所制的法阵,这最后一步并不完整,但无论如何,这片大陆也都将彻底崩塌,四海八荒无一能够幸免。现在还来得及,帝鸿,带着浮游去夹缝吧,只要去过一次,便有办法找到路径。唯有在那里方能躲过一劫。” “其他人又当如何?” 帝晨摇了摇头,笑容未改:“其他人的性命,其实已经与我无干。是我自己用所谓‘黎民百姓’的笼子装了自己,作茧自缚却还想让你学着,岂非可笑?帝鸿,我唯希望你能活下去而已。” 他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连那笑容也变得透明而虚幻。我伸出手去触碰他,帝晨轻轻地回抱住我,开口道:“我忘记很久了,现今终于记起来。在这世上,我真正在乎的,其实只有你一个。” 手中蓦然一空,仿佛流砂四溅开来,即便收紧双手也再无法触及。 黄昏天边的纤云散去,稀稀落落吊起几颗昏星,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帝晨化作的银光在飞尘之中消散。 自此之后,天地间再没有他的存在。 ☆、第54章 帝晨消失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蓦然空了一块,从骨髓里泛出冷战来。脚下是接连不断的震动,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哀嚎,浮游仍在和颛顼缠斗,我却像是失了力气,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以多欺少,共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么?”颛顼已然不支,趔趄了几步勉强架住浮游一招,出言挑拨。 浮游不语,采鸟随即冷哼道:“打不过我们,就像改成斗嘴了吗?我们可没多少时间陪你玩,你还是早点去死来得正经。” 颛顼不屑开口:“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 采鸟被戳中痛脚,面色一白又一青,半晌方才压着怒气道:“若非你算计,我怎么可能背叛帝晨大人?你说我是小人,你又算得什么东西?老了不死,偏拖着全天下人为你陪葬!” “采鸟小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颛顼搓着牙花子道:“生在六合之中,你可曾想过这四海八荒之外是何情形?天道弄人,想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一辈子只能困在这弹丸之地,与庸人为伍。” 浮游忽然插嘴:“你破坏天柱,是为了离开这里?” 颛顼道:“不错,我正是打算毁了大陆,引天道干涉,随后吞噬其获取力量脱开禁锢——正是因为我早年得了这个上古流传下来的法阵,帝晨那厮才会与我接触。哈哈哈哈,若天下诸人知道自己敬仰的帝晨竟是这样的恶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浮游皱了一下眉,忽然道:“出去了又能如何,你在这里得不到的东西,在哪里都不可能找得到。” 颛顼一愣,眼瞳中渗出渗人的凉意,随即从喉咙里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寻得到如何,寻不到又如何?这世上大半人活得浑浑噩噩,我却不能这样,既然活着,便自当快意随心,宁可负天下人,也决不负自己的心意。看看天上的红月,天道已经出手了,还有谁能阻止我。” 毕竟是活了十几万年的老不死,穷途末路不失枭雄本色。浮游和采鸟皆是静了一静,我终于微微将脸侧向那里,寒风擦地而来,将我头发衣袂吹得翻飞。 颛顼立时凝神警惕,我静静地扫了他一眼,弯起唇角开口道:“你太吵,闭嘴。” 他脸色数变,勃然大怒地操控腾空剑破风而来。我站在原处未动,颛顼因我未采取任何动作疑惑了一瞬,攻势却并未停止,伴随极大的声势,爆炸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腾空剑绿色的残影消失在烟尘之中,颛顼意识到它已经准确地击中了我,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喜色,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便生生僵住。 我用手指夹住剑锋,腾空剑的刀刃自那一点开始缓缓崩解,铁屑反射着红色的寒凉月光,随风飘摇着落在地上,像是干涸的血渍。 “怎么可能,那可是腾空剑!”颛顼浑身如此锋芒,摇着头不能置信地后退一步,若有所觉地低头,方才发现自己的肩上出现了一簇细小的火焰。然而在讶色出现在他脸上之前,那火苗便冲天而起,带着让人睁不开眼的热气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身体。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颛顼就已经哀嚎着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熊熊大火。 我缓步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慢慢提了起来,眼睛如寒潭静水,漠然没有半点波动:“不必拖延时间了,你已经别无选择。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发动那个所谓的法阵吧。” 颛顼张大嘴发出嗬嗬的声音,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发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简,月光照在上面,似是有所呼应,天上的血红满月竟如心脏一般搏动起来,发出炫目的光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震动了视野,壮观的红色极光横陈开来,其间出现墨痕一般的污渍,逐渐扩大,向着我与颛顼的方向激射而来。 颛顼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开口道:“你得了天道之力,至少替我出去看看。” 我面无表情地收紧左手,火光大盛,他终于化作一团灰烬散去。黑影于此同时融入我的身体,我闷哼了一声,四肢百骸都升腾起一股热流,在我经脉之中快速流转起来。 帝晨死前未曾说明他的计划,我却多少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天柱一旦有了裂痕,就再难恢复如初,所以帝晨才会协助颛顼引来天道,准备在最后将这股力量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我成为新的天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不会让他好过,要接受天道之力,这天下还当真没有几人,即便是我,此时也着实难以忍受,像是在油锅里被煎炸一般疼痛。 不知帝晨在归墟之时,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浮游丢了手中武器,朝着我冲了过来,我从未见他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停在一尺之外,再也不能接近一步。敢夺天道之力,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与所有人隔绝开来,且这个距离还在不断扩大。 其实还有选择,我此时仍然可以破开空间,如颛顼此前计划一般,带着浮游一同离开这片大陆,然而我到底抛不下帝晨留给我的这份执念。 浮游疯了一般想用拳头破坏那道无形的壁障,我着看血从他的指缝流下,顿了顿,开口道:“浮游,够了。” 他猛地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向我,呼吸些微凌乱,样子落在我的妍丽,却无比鲜活生动。我看不够似地看着,慢慢露出一点笑意,将所有的心思勉力压住,语调淡淡道:“我们以后或许还能见面,但还是不要再见了,因我最后终归没有选择你。” 浮游像是想说什么,我摇摇头止住他,转开了视线,开口接着道:“能和你相识这一场,于我已经很足够了,只是对不住你。从我们相识以来,总是你付出得多些。以后你可以去找沐音,我在畴华花了不少心思,而他尚且还算忠心。即便没有我,你应当也能照顾好自己。只是那些个点心要少吃些,对身体到底不好;晚上也别抱着狼牙棒睡,什么时候就硌到自己。你那直眉楞眼的性格容易得罪人,若是不小心惹了事,就去找沐音撑腰。冬天里别忘了关窗……旁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了。” 距离越拉越远,浮游脸上却忽而平静下来,过了片刻,他开口,淡如白水,却理所当然:“你不选择我,我可以选择你,我同你一起。” 我闭上眼,平平静静地说道:“这是命令。” 话落,红月猛地收缩,随即崩裂,化作红色光点向远处朦胧远山散去。周围只剩我一人。 ☆、第55章 尾声 事情过去十年。 地震终于完全平息,妖族和神族自不必说,人族竟也从这灾难中留存了下来。因我之前的安排,为了不损害自己在东陆的利益,妖、神两族都对其伸出了援手。 采鸟选择了同家人一起隐居,常羲和玉衣倒是未死,只是被贬到了大荒,接替了当年共工蹲了上万年的位子。 总归是个还算不错的结局,且这之后,我的名声倒是意外好上了不少。 因为如今四海八荒已经没有什么说得过去、又愿意卷入世俗之中的人物,沐音便抓住机会,借我的名与势,竟成了新一位的天帝,而我则莫名其妙地被他尊为了太上皇。 被天道困在小小的端华宫中,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虽则有些无聊,但其实也还能过得去。不知为何,这情形据说还颇有人羡慕,常有父母语重心长地叫孩子学我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从前我做过的事似乎都被一笔抹消,倒是帝晨因为帮助颛顼而遭人唾弃,即便他改变的只是术而非是道。大抵好人成佛需历经千辛万苦,有些许污点便永世不得翻身,而恶人成佛却只需放下屠刀——用采鸟的话来说,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能不能被原谅,关键看你以前够不够浪。 我于是倚在一颗樟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似笑非笑道:“哦?” 采鸟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道:“帝鸿大人,不提这个,我来这里,其实是因为今年家中新添了一口人,想请您给那小崽子赐个名字。” 大概是觉得我在这里无所事事闲得很,近来许多人都喜欢隔着端华宫大门来找我说话,让我多少能知道些外头的情势,采鸟便是其中之一。 懒懒地收回视线,我随口道:“第十一个了吧,那就索性叫慕容十一。” 采鸟目瞪口呆:“……我只是叫您帮我取个名字,您怎么连姓都给我改了。” “你那姓配上什么名都难听得紧。”我冷笑一声,回答道:“或者就叫采花贼,似乎也不错?” 采鸟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叹了口气道:“唉,您这脾气愈发得糟了。再憋上些日子,大概能将来的人都呛回去。不过我知道,您日日在这里坐着,等的其实也就只有一人。” 我半眯起眼睛,采鸟抖了一抖。待我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又抖了一抖。 我道:“你莫非是觉得,我出不去就动不了你?” 采鸟苦笑了一声:“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便是同您道别。从今往后,我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反正您大概也不需要我来陪着了。” 我挑起眉梢,静静地看着他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来,对我郑重道:“我虽然进不去,但只要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就能穿过这道屏障。帝鸿大人,临走前,这样东西有人托我一定要交给您。” 他将手中之物抛进来,我抬手接住,才发现这竟是恢复如初的腾空剑。 采鸟道:“为了修复这东西,花了我不少心思,连东王公也去求了一求。欠您的,这样也算是还了一些。” “即便是腾空剑,也破不了天道设下的这道壁垒。”我微微皱眉,抬眼看向他,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您忘了,腾空剑还有许多别的作用。当年颛顼败在帝俊大人之手,大人正是用这把剑暂时封印了他。腾空剑能温养魂魄,即使冲破了封印,此后颛顼也一直附在这把剑上。” 我仍不解其意,采鸟却冲我极有深意地笑了笑,随即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离去。我愣了愣,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看他消失在角门的台阶下。 偏西的日光拉长了采鸟投在地上的黑影,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东西,他带着许多年前的往事,消溶在微温的夕照之中。 栖灵塔上金铃在微风中发出冷冷轻响,那声音同清冽幽香的青草气融在一起,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12节 剑鞘触手寒凉,我收回目光,摩挲着上面雕琢精细的花纹,兀自笑了笑,随手将它挂在了团团簇簇的花球旁边,转身就要回房。 身后却有人轻声唤道:“帝鸿。” 脚步一顿,我回头,看到浮游站在紫蓝色的花簇下,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却目光闪闪地说道:“我来找你。” 未曾想过再见到他,我诧异,然而诧异之下,又有欣喜,欣喜之外,却是终于还是连累了他的懊恼。 诸般情绪之下,我道:“你将自己的魂魄附在了腾空剑上,只为了将自己变成个死物,好进端华宫来……你何必做这样的事?我曾说过,这里别人都可以来,唯有你不能来。” 浮游却摇了摇头说道:“你叫我不要来,说是命令。可我呆在你身边,不是因为忠心,而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的话,我不打算听。” 停了停,他又道:“你不在,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一直担忧浮游同我一起被困在这个笼子里……然而淡淡的一句话,我却觉得心被攥住了一般,所有想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 将未曾出口的一声叹息咽下去,我唇边到底还是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浮游靠近一步,我朝他伸出手去。 空气中弥漫着沉丁花的香气,金色夕光里,我缓缓开口道:“你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我便再也不肯松手。浮游,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不小心就大结局了,字数比最前估计得要少很多,不管怎么样,完结撒花~~~~ 谢谢一直支持我的亲们,长评啦地雷啦每次我不想写的时候,看看这些就有了动力(__)特别是几乎每章留言的几位亲,看评论简直让我每天都有好心情,真的很感谢。 正文就到这里,也许还会写番外?看情况吧,如果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就告诉我呀~~ ☆、番外 长沟流月去无声,红尘多少事,其实也不过几个黄昏罢了。时间如流水,转眼已过了万年有余。 因为天道设下的屏障,这些年都未曾向外踏出一步,我原本该觉得无趣,然而因为有浮游在身边,却从未有一次觉得憋闷。偌大端华宫中只有我们二人,可在我看来,此地却比从前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时更要热闹了许多。 又是一日,窗外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素白了整个天地。浮游自附在腾空剑上之后,身体便多少有些虚弱怕寒,我想了想,索性准备了火锅端到床边,与他头挨着头,凑在一道暖融融地就着奶白色的汤水烫肉片吃。 平日里沐音会送来现成的吃食,这算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上一回心血来潮,还在东陆人族称为过年的那段时候,我们两人接连吃了十来天的饺子。我这一辈子中亲自下厨的次数加起来也算是屈指可数,因为不熟练没算好数量,第一天包饺子便剩下些馅,觉得可惜,第二天就多和了点面,于是又剩了点面,再到第三天又多了点馅,第四天又和了点面…… 还是浮游终于看不过眼,撸着袖子过来替我生火烧水剁馅,却不知怎么的点燃了灶台旁的柴火堆,锅里的饺子倒没事,就是伙房给烧没了。 浮游为此颇自怨自艾,此时也不怎么说话,只顾端着个碟子埋头吃肉。 肉片自然要蘸了调料方能入口,我抬眼看他,却发现那浅浅的碟子里装的是金黄色的蜂蜜。 这又咸又甜的口味真是别出心裁。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暗自摇了摇头,挑眉笑了一声道:“浮游,好吃么?” 他百忙之中抬头望了我一眼,想了想,用筷子夹了肉片递到我的嘴边。 我俯下身,一手牵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近前,却未曾动那块肉片,反而自然而然地覆上他的嘴唇,舌头一卷便将他口中的肉夺了过来。 浮游面色轰然便红了个透,近些年不知怎的,他愈发地容易害羞。 我弯起眉眼,意犹未尽地在他唇边舔了一下,方才拉开距离,好整以暇地笑道:“有些东西,总要抢着才好吃。” 浮游原本就用被子裹着自己,此刻整个人大惊失色地后退,几乎要陷进了被窝中。我失笑地将他从里面挖出来,柔声道:“裹得这么严实,将自己弄出一身汗来,是想叫我给你换衣服吗?那你说不准就下不了床了。” 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浮游的脸瞬间又红了一些,几乎要蒸腾出热气来。他木然地将手中剩下的肉片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几下,才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直愣愣言简意赅道:“我生气了。” “哦,是么?”我挑起一边眉梢,想了想便作势起身。浮游一愣,立刻扑过来拉住我的衣袖。我闷笑一声,随即将视线投在他紧紧抓住不放的手上。 浮游很是为难的样子,既不想松手,又不想服软,于是便保持着这个样子,沉默了片刻,还是抿唇坚持强调:“很生气!” 握住他的手放在怀里暖着,我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无奈道:“虽然我被困在这里,但你却不是。若真的讨厌我,离开端华宫其实也无妨,我再重新找个人陪便是。” 浮游却当了真,一下便僵住直直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脸上看出端倪,过了半晌,才皱眉斩钉截铁道:“我不走,若有别人来,就打死。” 他话里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逗弄他委实太有意思,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开口道:“这也便是说,你想要一个人留在宫中么?” 浮游迷惑不解地看着我,我接着说道:“为了破解屏障,我托沐音和东王公尝试了许多办法,最后终于有所收获。前些日子,东王公遣龙伯之国的巨人投下钓饵,将背负东海上岱舆和员峤两座仙山的六只神龟钓了起来,转而用以支撑东西南北四块大陆。虽累得两山就此漂流到了北极,沉没在茫茫大海之中,端华宫外的禁制却因此减弱许多,如今离真正突破这层壁垒只差临门一脚……” 浮游问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看他神情,我怔愣了一下,方才回答:“你不想走么?”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很好。”浮游说道:“而且只在这里,你才不用防备别人。我知道,从前在外面,你不曾有一次真正睡得踏实。” 红泥三脚炉旺旺地烧着,锅中汤水沸腾,袅娜的蒸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表情,我却依旧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浮游从来就是这样简单纯粹的人。 伸手搂住他,我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因为在乎,便总会患得患失,我其实一直担心,时间愈长,浮游反悔的可能便愈大。即便我愿意,除了傻子,有谁会希望被锁在这牢笼般的地方几千年、几万年? 然而此刻,浮游却这般认认真真地告诉我,他就是那个傻子。胸口像是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我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心疼。 曾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的命数,然而许多年后,到底是遇见了浮游,于是自己的事便再也入不得眼,只盼着他能高兴,只怕自己对他仍不够好,却忘了反过来,他大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为了让浮游安心,在端华宫中再住些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 想了想,我于是开口道:“其实不出去也无妨,但只我们两个,总归有些冷清。我刚说过要找人来陪我们……” 浮游立时如临大敌地瞪大眼睛。顿了顿,我勾起唇角继续说道:“浮游,替我生上一群小包子,如何?” 他呼吸一滞,木愣愣地望着我。 “禁制变弱了,想来宫中多上一两个活物应该没太大的干系。” 我笑了笑,故意沉吟片刻才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不过你原身是鲤鱼,莫非生的是鱼蛋?不过只要是你生的,我便都很喜欢。” 浮游傻乎乎回答道:“没有生过,我也不知道。” 我道:“我们替他取个很好的名字,教他许多东西,看他一点点长大。等他比我们都高了,就带着他出去闯荡,东陆山明水秀,尚有很多不曾踏足的地方。等我们都老了,就在山顶上搭上一个茅屋,每天牵着手看日出日落,死的时候,就葬在同一个地方。” 浮游看着我,片刻后,轻轻道:“好。” 从背后环住他,窗外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我微微地笑起来,对浮游开口道:“今晚换个地方睡,我带你去栖灵塔后面的山坡上看雪景。” 浮游问道:“有点心么?” 我回答:“带一大盒子去。” 我认定了他,便守着他,待到两鬓霜华。 且尽流霞,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一下大家的意见,番外就写这篇吧~于是正式完结啦 帝晨的番外嘛,咳咳,其实我对他实在是没有爱啊,这也是一个复杂的人,跟帝鸿一样不用第一人称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写起来好费脑细胞……不过感觉大家对他的理解似乎有一点偏差,其实帝家的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帝晨才是本文最大的boss,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如果不是他最后牺牲,原本帝鸿是绝不可能同意去当这个天柱的,所以…………咳咳,说得太明白不好嗯【望天】。对此帝鸿多少是猜出来了,所以才说是“帝晨的执念”。不过帝晨那个时候说的话确实都是真的,实在是个很矛盾的人哦……恩恩,所以帝晨的番外就让我略过去吧【喂】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2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