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英豪I-III》 正文 第1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绚烂英豪iiii初战销金+朝朝暮暮+边城谍影 晋江高积分作品 文案 绚烂英豪是系列故事,有每一个人可以触摸到的年华和快乐。 毫不掩饰的耽美,强强cp(干净,无限制级及特写h镜头),he,军队背景,每部是独立完整的故事,亦可整体品读主人公的发展历程。 相逢,是缘分的偶然还是命运的必然? 俊美的军校高材生和年轻的基地指挥官,本来只是平行线的上下级,竟怎样就撞出了片刻心动?似幻似真,谁敢踏出那关键的一步? 拒绝,情感的波澜非他所愿。 不悔,一生的爱恋只为那一句生死相随。 明知道那朝阳般的人有鸿鹄之志,却总想将他揽在怀中,不愿放手。江扬以为苏朝宇不过是他最好的下属,可不知怎的,为了他一个绽露给旁人的微笑,便心痛如绞。只有在离别之后,江扬才恍然知道,原来过去那鸟瞰众生的岁月都是虚空,只有他的小兵,他的朝宇才是他一生漂泊的归宿…… 第一部《初战销金》,帝国军官世家的长子遇见了国际陆军精英赛的冠军,用极端的方法让对方相信自己是一个可以画出无限辽阔天空的长官。长期压抑的感情终于在一次命名为“销金”的解救行动爆发,不顾世俗和前途,江扬紧紧拥着他的小兵说,生死相随。 同期番外三篇,温馨幽默,描述了江扬的童年生活。 第二部《朝朝暮暮》,随着江扬、苏朝宇感情和工作的升级,看似必死的“海神殿之行”在悲伤里开幕。失踪十四年的胞弟意外出现的时候,苏朝宇曾相信这就是转机,却不料一场震天动地的较量已经蓄势待发。因为有爱,有死亡,喋血后的平静更像是抹不去深浓哀伤的解脱。 同期番外一篇,讲述江扬和父亲的关系,文字很淡,却相信任何一个人都能读出心领神会的触动。 第三部《边城谍影》,苏朝宇从文职调入战斗部队,维护“零计划”周全,却不想,碰见的是难缠而智慧的职业特工。程亦涵陷入亲情、爱情、友情的纠葛危机,江扬也在一次次惨败中摸索背后的核心问题所在,最终触及到的,却是令人惊心的大局。 同期番外两篇,分别为故事的温馨后续,却在甜蜜里有苦涩和无奈。 江扬苏朝宇一百问,搞笑八卦。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强强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扬,苏朝宇 ┃ 配角:苏暮宇,程亦涵,慕昭白,江立 ┃ 其它:训诫,制服,虐心 包括以下内容。请通过搜索进行定位 1,[绚烂英豪之一]《销金行动》醉雨倾城 番外《精英教育》《我的十七岁》《童年》 2,[绚烂英豪之二] 《朝朝暮暮》醉雨倾城 番外《爱未眠》 3,[绚烂英豪之三]《边城谍影》醉雨倾城 1 相逢初见时 长大後的江扬第一次见到苏朝宇的时候,他正跟著其他三个新来的军官一起穿过篮球场,漫长的穿越整个国家的旅行让他们看起来都筋疲力尽,但苏朝宇跟他们有一点点不一样,那就是,他比所有人都干净清爽。 “你们几个!”江扬喝住他们,“都给我站住!”闪闪发光的军衔让他的声音也具有了超出音量的威慑力,几个新来的只望了一眼便都转身立正站好。他们都知道,面前这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是整个基地的司令官──十六岁从军,八年之後已经晋封少将,他的成就定然跟他那个握有整个国家军事调动权的元帅父亲、那个二十年来历任帝国所有重要职位的副首相母亲有莫大关系,但也这并不足以否定他自身出众的才华。谁都知道,他指挥的几场战役都足以载入军事教科书,而他一手组建的飞豹团更是这个国家最好的特种战斗部队,足以在很多敏感的时刻完成千军万马都无法做到任务。 能在数以千计的军校毕业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江扬军团中的一员,是最优秀的学员才能得到的荣耀。当然,苏朝宇略有不同,这个最优秀的硕士毕业生在读书的六年里包揽了所有项目的第一名,甚至在国际的陆军精英赛中拔得头筹,早就是各个单位觊觎的人才,江扬为了得到他,甚至不得不给远在首都的父亲打了个电话。 此时他俊美的面容上虽然写满疲惫,海蓝色的眸子里却依然洋溢著期冀和律动的光彩,挺直的鼻梁,微翘的鼻头,还有鼻尖上星星点点的汗渍,让苏朝宇不仅没有显得狼狈,反而更加瞩目。他抿了抿线条分明、薄且淡色的唇,抬头的瞬间,海蓝色的眸子乱炸了一下──他看见江扬正从另一端快步走来,少将军衔耀眼如星,而同时,江扬看见那白皙却因为主人的气质而丝毫不显文弱的面孔上写满了一个精英军人应有的骄傲,一头刚好过肩、和眸色相映成辉的长发打了漂亮的自然卷曲弧度,年轻的基地指挥官不由皱起眉头。 “挺胸抬头,都给我站直了。”江扬一面走近他们一面呵斥道,“不要让我教你们如何做个好士兵!军校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朝宇近一米九的高挑身材让他不悦的皱眉一下子暴露在了指挥官的眼睛里,江扬挑眉:“怎麽回事?你看起来很不服气的样子?” “我没有。火车上人满为患,我和其他战友把位子让给了有需要的人,是从首都站了四十八小时才到达这里的,所以我想指挥官不应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们。”苏朝宇说得十分平静,但话音刚落,就在腿上挨了狠狠一脚,痛得几乎要跪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咬著牙,冷汗一下子就开始顺著额头往下滚。江扬冷冷看向苏朝宇身边的那名军官,问:“你知道他做错什麽了麽?” “报告长官,军人的天性是服从,不可以质疑上级的命令!”那年轻的军官大声回答。 江扬点头,冷冷命令道:“你们四个,军容不整举止轻浮,每人六小时军姿,然後再回去休息!明天都给我去到新兵训练处报道,不要以为自己从帝国军校里出来,拿了个硕士学位就如何了,到这里,都得从头学起。至於你……”他冷冷地扫过苏朝宇,“加三百个俯卧撑,下次再强嘴之前,先动动脑子。还有,”他吩咐一个路过的侍从兵,“叫服务部的人来,把他那长头发剪了。帝国军校真是越来越奇怪,这种姑娘似的头发怎麽上战场!居然还染成这种颜色!” 於是那天下午,营房中间这块人来人往的运动场上,边城毒死人的太阳底下,就多了四根人桩,到半下午的时候,两天没休息过的四个人倒了三个,倒是那个先被狠狠罚了三百个俯卧撑,然後又被强按著剪去了那一头漂亮的蓝色长发的,还死死咬著牙站著。 江扬从办公室的大窗户看出去,颇为玩味地一笑。 发生在布津帝国边境基地的这一幕,丝毫没有影响到整块内陆土地的运转状况:在北半球气候宜人的纬度和季节里,大片的广袤的山地和闪烁著美丽光芒的平原被五个国家划分开来,长达数十年的和平生活使得它们之间保持著良好的关系和礼貌的姿态。江扬统帅的边境基地则是内陆土地上的第二大边境军事组织──和最为强悍的纳斯帝国接壤的地方也有这麽一个属於邻国的基地来维护边境安全──有时候江扬会在办公室里啜著咖啡想象纳斯帝国臣服的景象。这种儿童方式的游戏会让这个24岁的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发出平常不容易听见的笑声,当然,江扬知道,这仅仅是一个伟大的计划,实施起来困难重重,更不要提他从未想过成为整个内陆霸主这回事了。 几个零散的小国家分散周围,为两大帝国提供丰富的物资和能源,它们并不是甘心被漠视的,除了有自己的政治手腕和资源优势以外,更会时不时跟大帝国进行类似联姻等等的联系,用韬光养晦的方式生存下去,尽自己的力量维持广大内陆土地的力量均衡。 江扬作为帝国最年轻的少将,主动要求来到边境基地进行“锻炼”。虽然在军部遭到过质疑和反对,但是江大元帅还是轻易地就把几万精兵和这块相当重要的边境土地划归自己儿子名下,并且指派了最得力的各色司职人员。因此,即使在远离首都的荒凉地带,交通不便、物资也不够丰富,江扬仍然非常满足。他知道,这只是他军旅生涯的初始部分,更艰难更辉煌的远在後面,而边境基地应该也一定要成为自己的培训园地,为将来至少还要延续50年的事业打下坚实基础。 如果苏朝宇和其他三个军官知道,他们已经有幸成为了江扬事业的一块地板砖的话,大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不会那麽郁闷。 新兵训练处就是原来的新兵连,现在并非征兵季节,训练处只有两个总教官和为数不多的四五个触犯了军规被送来管束的士兵。苏朝宇他们四个似乎回到了军校一年级的时候,被非常严厉地管教和训练著,七八个人挤在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宿舍里,私人物品每人只有一条配发的白毛巾和一根牙刷。每天从被褥的叠法到吃饭时的坐姿都是训练的内容,他们的教官毫不掩饰地告诉他们,按照指挥官的命令,这里的每一个学员都必须学会绝对的服从,这是军团铁的纪律。“所以,不用想他们是未来的军官或者士兵,他们在这个训练营的时候,不用比囚犯享受更多的自由。或者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囚犯不需要做那麽多的体能训练。”江扬如是说。 的确如此,苏朝宇他们每日除了一万米的限时负重跑,早晚各五百个俯卧撑,正午两小时军姿以外,还要做的训练包括托举原木,翻越障碍,野外拉练,基本搏击等等,正常情况下,训练时间均超过十四小时,每天只有一顿饭,每人一块巴掌大的粗玉米饼,做的最差的那个人没有食物。在泥水里滚了一天,第二天野战服也必须干净整齐,当然,军营不提供诸如洗衣机烘干机熨斗之类的物品。任何违规,包括衣服上有一个泥点或者跟教官说话少了一个敬语都会受到严厉的责罚,罚跑步罚站罚俯卧撑都是家常便饭。 三个月的训练结束的时候他们被安排了一次考试,在江扬挑剔的目光下,他们四个军校毕业的高材生没一个达到了标准,於是理所当然地被继续留在训练处进行强化训练。两个总教官被江扬叫到办公室狠狠呵斥了,回来自然不会给他们任何好脸色,训练强度加了一倍不说,惩罚的强度也大大增强了。 有一次江扬路过新兵训练处专用的训练场,就看见苏朝宇他们四个倒吊在单杠上,被悬空著罚仰卧起坐,他一时兴起停下来悄悄看著,听见他们报数已经报到了四百,一组做完都水里捞上来的似的。下来喝口水又吊上去继续,慢了一丝教官的武装带或者军靴就上身了,苏朝宇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有听到说要多罚一组时候才会露出恐惧来,却不敢反驳,只是死咬著嘴唇大声回答:“是,长官。”还有一次江扬半夜结束了公事一个人跑去训练营,一片漆黑的楼道里,四个年轻的军官在窗前跪了一排,借著月光洗衣服,分明都累得站著就能睡著,动作却是尽可能的慢和轻,生怕水声吵了另一边房间里的教官,洗好之後就两人一组的尽力拧干衣服里面的水,然後把湿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回房睡觉,用体温把衣服烤干。那日大概是苏朝宇当值,他没有回宿舍,而是拿了一块毛巾擦洗地面,江扬注意到他始终是用毛巾的一头──训练营不会给他们抹布或者其他的清洁工具,擦洗地板甚至擦洗厕所都必须用自己的毛巾,江扬在黑暗里一声轻笑,这小子的洁癖可真是厉害。 一直到第二年初新兵入营,苏朝宇他们四个才终於熬过了这进门的规矩,被放了出来。四个人都比刚来的时候瘦了几圈,皮肤晒得黝黑,体能有了长足的进步,最重要的,也就是江扬认为他们能被放出来的理由是,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再是帝国军校里那些最优秀的天生高贵的准军官,只是江扬军团里最普通的士兵。 休息一天以後,四个人都收到了人事部的调令,江扬通过分析他们的档案和这六个月来在训练营的表现,给每个人安排了新的职位,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接连成长为布津帝国中流砥柱的这些中层军官无一不赞叹江扬精准的识别力和决断力。 只有苏朝宇闷闷不乐,因为他的职位是总司令秘书处文员。他在第一天的工作中就始终阴沈著脸,对於女兵们投递过来的媚眼视而不见,对於上司吩咐的工作也没什麽兴趣,虽然他的直属上司──三十岁的成熟女少校,总司令二秘并没有说什麽,但到傍晚的时候,在同僚们都散去,而他还在一面抄写信封一面思考到底要怎样脱离这个郁闷的岗位时,江扬走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回去接著训练了?六个月还没学会服从麽?”江扬的声音冷淡而听不出任何波澜,苏朝宇心里还是怕的,怕那个每日练到浑身骨头无一处不痛,无一日能睡个囫囵觉,像囚犯一样被训练和管制的训练处的。他赶紧站起来:“对不起,长官。” 江扬玩味地看著他,然後笑起来:“你进来。” 苏朝宇跟著江扬走进他宽阔的办公室,规规矩矩地站在办公桌前,江扬舒舒服服地坐在真皮座椅中,姿势却毫不显慵懒,还是像平日那样,刀砍斧凿般利朗果决。 “给你一个机会说出心里话,我不会因为它而惩罚你。但是如果你不说而继续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的话,我不介意打个电话,叫训练营那边给你添一张床。”江扬十指交叠支在胸前,标准的司令官造型。 苏朝宇犹豫了片刻,抬起眼睛,直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我不明白指挥官为什麽把我放在这个都是女孩子的秘书处,我希望能被分配到其他战斗单位,当然,我最想进的是著名的飞豹团。” 江扬笑起来,然後说:“你?凭什麽敢说要去战斗部队?”苏朝宇为之气结,他档案里的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他不必像个职高毕业的小女孩一样在这里抄信封。他的脸涨红了,幸好他最近一个时期晒得太黑,看上去并不像之前那样明显:“我可以证明给您看。” “我给你一个机会。”江扬缓缓解开军服的第一个扣子,“我们比三场,搏击,射击和模拟战斗,如果你能赢一场,我就答应你的要求。如果你输了,你不仅仅要给我乖乖留在你的位置上,还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你想试试看麽?” “当然。”苏朝宇傲然一笑,在人才济济的帝国军校里,也从没有人能在这三项上讨到便宜。他曾经撂倒搏击课的教练,曾经在自由射击比赛场上一个人单挑了对方一个小队,他是国际模拟军事演习比赛的冠军,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让眼前这个贵族少爷铁腕军阀似的长官低头的。 江扬目光非常平和,他站起来说:“走,我们去搏击馆。” 苏朝宇才知道那个在新兵训练处被他诅咒了多次的指挥官有多受欢迎,一听说指挥官要出手,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蜂拥而来。江扬连军服都没换,只是解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不知道江扬从小被作为什麽样的人物培养,他的出手不仅仅是苏朝宇见惯了的自由搏击散打空手道,而是结合了中国武术,柔术甚至印度瑜伽的一种诡谲的功夫,快准狠地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打击敌人,苏朝宇用尽全力,不过支撑了五分锺,江扬的拳头就抵上他最柔软的腹部,但江扬并没有发力,身子一掠而去,低低在他耳边道:“接著来,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後他给了苏朝宇施展的机会,三分锺内看上去好像狼狈地躲闪,没有一丝还手之力,但苏朝宇自己却越来越心惊胆战,江扬就像是捉住了老鼠的猫一样,不慌不忙地玩著,忽然发力,轻飘飘一脚就出现在苏朝宇无法闪避无法还击的地方,苏朝宇被踢中膝盖旁边的一小块软骨,感觉整个腿一下子就麻木了,江扬轻巧接住了他无力瘫倒的身子,踢开穴道,把他整个人压在了训练场的地上,无论苏朝宇使出什麽手段来都只像是小孩子被父亲捉住打屁股时无力地挣扎,江扬没打算放过他,就当众把他压了整整十五分锺。苏朝宇狠狠骂他,说了很多难听的字眼,换来的只是更牢固的束缚,直到苏朝宇羞得满脸通红,老老实实认输,江扬才站起来,笑眯眯地说:“你还要再试下去麽?”苏朝宇点头,如果他的骄傲没有表达在那张羞得通红的脸上,应该可以博得更多人的信任。 接下来的射击比赛没有什麽悬念,被设计耗光了弹药的苏朝宇只能乖乖投降,江扬也没饶他,剥掉他的防弹背心把他反铐著压出射击场的时候,他自然又不得不在欢呼声中羞愤地埋著头,只恨江扬的狡猾。 第三场的模拟战斗结束得比较慢,兵力多一倍的苏朝宇在艰难攻占了敌军堡垒之後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可怖的陷阱,江扬仅剩的一支小队轻松切断了他被胜利冲昏头脑几乎忘掉的那条看上去非常安全的补给线,然後破坏了出入堡垒的唯二两座桥梁。接下来几乎半小时的时间内,苏朝宇被迫坐在他的指挥席上,看著自己压倒性优势的部队因为补给严重不足而飞速减少,直到最後变成0。江扬笑眯眯地坐在他的对面,同样好整以暇。 “回去休息,明天下班以後到我的办公室,你记得我们赌了什麽。”指挥官拿起扔在桌上的贝雷帽,在手里揉著离开。 2 特别的惩罚 苏朝宇惴惴不安地到达江扬的办公室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根柔韧的紫色藤杖。江扬把它拿在手里玩着,轻轻一撅就折了个对头弯,一松手那藤杖就弹回原状,可见其绝佳的柔韧性,也能轻松推知那东西打在身上会有多疼。更有甚者,在木制的手柄上还有一个红色按钮,按下去的时候缠在藤杖上的钢丝就会嘶嘶作响,打着蓝色的电弧,苏朝宇眼睛一缩,靠在了门上。 “把门锁好,苏朝宇中尉,虽然已经下班,但指挥大楼里仍然会有清洁工和其他加班军官走过,你如果不想让人人都知道的话,就最好锁上门。相信我,这个房间有最好的隔音设备,只要关好了门,你叫的再大声外面也听不到。” “你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苏朝宇紧紧拽着门,企图离开,“这是违法的。” 江扬扬眉笑起来:“帝国军校果然是堕落了,我记得史昂校长也是我父亲当年的旧部,最推崇用藤条来教导那些不听话的学生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挨过?哦,我忘了,你是全优生。这让你太过自负了。我命令你趴到沙发上去,把靠垫垫在肚子底下,立刻做好,不然的话我会让你用更难受的姿势挨打的。或者,你想在明天晨训的时候当众受罚?” 苏朝宇自然是没有挨过打的,他死死咬着嘴唇试图逃走,那一瞬间江扬按了某个按钮,然后门自动合拢,若不是苏朝宇闪得快,他的手指一定要受伤的。 “过来,如果你不想我叫警卫兵来铐了你明天当众打的话。”声音冷漠而权威,苏朝宇清楚这个男人的强硬和果决,不得不一点一点蹭了过去。江扬站起来,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倒在自己的大腿上,扯去皮带,撕掉裤子,苏朝宇自然慌张地挣扎着,修长的双腿使劲乱蹬,但这没对江扬造成任何困扰。苏朝宇觉得臀部一凉,然后就挨了狠狠一下。 像是火烧一样疼,藤条似乎要撕裂他的肌肉一样,疼得苏朝宇一下子就冒了眼泪出来,惨叫声抑制不住。江扬根本没有任何怜惜,藤杖狠狠地起落了十次,让十条紫色的血痕高高地肿胀在苏朝宇的屁股上,直到他不敢再挣扎,只是伏在对方腿上抽泣才停手,江扬冷冷问:“你是准备再挨十下还是现在就乖乖到沙发那里趴着去?” 苏朝宇泪眼朦胧,才知道这不过是教训他没有立刻服从命令,根本不是所谓的惩罚,他一愣间,藤条又狠狠打在大腿根上了,他慌忙认错:“不,长官,求您……”挣扎着爬起来,手指刚刚接触他的裤带,又被狠狠打了一下:“就这样过去,记着,打在肉上才是惩罚。” 苏朝宇疼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连滚带爬的到沙发那里趴好,羞红了脸,怎么也不好意思垫垫子,江扬眉头一挑,心里暗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他拎着藤杖走过去,轻轻戳戳苏朝宇的伤:“让你垫高是为了你好,脸皮薄这里就要受罪了。”说着又是一鞭打在大腿根上,喝斥道:“腿分开跪着,屁股抬起来。”随手一搬就把苏朝宇摆成了羞耻的姿势,不顾苏朝宇的惨呼和挣扎,狠狠打了十下,又按倒垫了垫子,狠狠打了十下,问,“下次是喜欢垫子还是喜欢跪?” 他落鞭非常有技巧,第二个十下都打在原来的伤痕上,第三个十下则是斜着的,每下都牵动四五条伤痕,打完以后苏朝宇的屁股都肿了起来,狰狞的紫色血痕均匀分布,把线条优美的双臀分成了若干大小相同的菱形。苏朝宇痛的只知道求饶了,哭着说以后愿意趴着。江扬看了看,扯着苏朝宇的领子把他丢在地上,命令他爬回来重新摆好受罚的姿势。苏朝宇不敢违抗,乖巧地爬回来趴好,羞耻地拿过垫子垫在自己肚子底下,让那被打得又痛又烧的臀高高蹶着,凉风吹过滚烫的臀瓣,让他羞得把脸埋进沙发里。 江扬忍着笑,冷冰冰地告诉他:“今天是第一次,我饶了你,不用你自己想到底犯了多少错,下回就没这么便宜了。听着,第一条,不遵命令,心存怨望。打二十下。第二条,自不量力,贸然挑衅。打二十下。第三条,工作疏懒,消极怠工,打二十下。第四条,对长官不敬,脏话连篇。军中都是鲁汉子,脏话也不算什么,但你是读过书的军官,也学着这些,着实可恶。念你这是头一回,我饶了你,也只打二十下,下回可就一个字一下了。”说完又是狠狠一下打在苏朝宇臀上,打得他使劲抽搐了一下,疼地惨叫,“一共多少下?” “八……八十……”苏朝宇疼得抽凉气,话都说不顺了。 “放肆。”狠狠一下又打在苏朝宇腿上,“你这是跟长官说话呢?”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怕他再打,却被他用左手死死按着腰,动弹不得,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羞耻的姿势有多难堪,何况还要打那么多下,可不能再加了,于是赶快恭谨地说,“报告长官,苏朝宇该打八十下。” “很好。”江扬看着伏在沙发上那个被冷汗浸透了前后衣襟的骄傲的小家伙,愉快地笑起来,“一次打完的话,估计你得趴一个月。今天先饶了你,从明天开始,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你到我办公室来受罚,听到没有?”藤杖在他的臀上危险性地蹭着。 苏朝宇一边抽泣一边大声回答:“谢谢长官。是,长官。” “行了,起来写检查去。合格了你就可以走了。”说着江扬笑笑,一指墙角,“跪到墙角,对着墙写,裤子不许提起来。给你半个小时,用英文,不许少于800字,写不好的话我可就叫你搬个凳子来坐着写了。” 说完又是一鞭,力道不大,却一次性贯穿所有的伤痕,顺便让苏朝宇尝了一下电弧的味道:“还不快去?!”苏朝宇拖长了声音的惨叫让任何人听了都心疼,江扬却一眼都没瞧他。他只能呜咽着应了,跌跌撞撞地滚下沙发。江扬转身回到座位上,丢了一根笔一个新本子给他便继续工作。 他无意中瞥见,苏朝宇并不像以往那些被罚过的军官一样因为疼痛和权威而完全放弃自己的尊严,拖着裤子光着屁股爬到墙角。他捡起笔和本子,一只手提着裤子,不敢系上皮带却尽可能地遮掩了一下,然后一步一步站着挪过去。江扬的办公室非常大,那个思过的墙角在房间的对角线的另一头,有超过十米的距离,苏朝宇摔了好几次,却死死撑着,都要重新站起来才挪过去。站在墙角回头瞄了瞄埋头工作的江扬,却不敢求饶,乖乖跪下,松开拎着裤子的手,伏在地上写检查的时候,挨过打的臀部就晾在空气里,因为主人的羞耻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江扬无声地笑起来:好可爱的小家伙!他果然是没有看错、没有要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江扬把手里的一份最新解密的纳斯帝国陆军训练材料看完,半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敲个响指,冷冷道:“时间到了,苏朝宇中尉,把你的检查拿过来。” 苏朝宇一哆嗦,转过身来用一种难得听到的求饶似的口气说:“对不起,长官,我……我还没有写完。” 3 检查?检查! 江扬一拍桌上的藤杖,他当然知道就算是中文检查也很难在半小时内完成八百字,这是例行的立威,他看中的打算培养成自己左膀右臂的军官没一个能逃得过去。 苏朝宇咬着嘴唇撑起来,仍然用那种困难的姿势挪到了江扬的办公桌旁,双手递上那个本子。江扬眯着眼睛看了看,苏朝宇果然是最优秀的,这份检查已经写了超过六百字,俊秀的花体英文流畅优美,纸仍然是干净浆挺。他知道自己的刑罚有多重,苏朝宇的头发都被冷汗浸透了就是证明,他要花多少力气才能稳住笔迹,不把卷面弄脏?老实说,自己带兵做指挥官也有四五年了,经手训练过的军官也有几个,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再看文字,英文写的非常漂亮,用词准确语气恭顺,结构也十分好,已经写到第四条错误了,再给他十分钟,他一定就能交出一份漂亮的检查。 江扬第一次犹豫了,犹豫要不要真的按惯例给他最严厉的惩罚,那美丽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带着惶然的哀求,嘴唇被自己咬得都是血口子,努力站直的身子微微打晃……江扬察觉到自己的心软和心疼,这让他觉得慌恐,于是他冷下脸来,不再看苏朝宇,抓过藤杖,一指沙发:“过去站好,额头抵在沙发背上,双手抱头。” 苏朝宇的脸色一白,却不敢求饶,低声回答:“是,长官。”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摆好规定的姿势,灯光下,伤痕格外狰狞。江扬用电弧打了他十下,比藤杖更痛,却不会破皮,苏朝宇痛的几次站不住跪下去,都被狠狠呵斥了,并且江扬告诉他,每一次乱动都要加五下,记在明天开始还的账上。最后苏朝宇的惩罚数目到达了一百二十下,几乎是江扬印象里自己最严厉的一次。 打完以后,江扬一指硬木雕花的装饰凳,命令苏朝宇:“把上面的花瓶挪开,坐在上面写你的检查。记住,我希望它比刚才那份更深刻更好,现在我出去吃晚饭,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写完,二十下。” 苏朝宇挪过去,被打肿的光屁股一坐下就痛得条件反射一样跳起来,江扬冷冷地看着他,说:“十下。” 苏朝宇脸色惨白,垂下眼睛,狠心坐下,却痛得不到三秒钟又摔下来,江扬面不改色:“二十下。” 如此三次,苏朝宇已经又给自己赚到了五十下藤条,那漂亮的蓝眼睛里都是泪花,实在是坐不住。江扬看也不看他,掉下来一次就加十下,说到“八十”的时候自己心里都一哆嗦,以往的军官掉下来三回他便会让他们用二十下藤条来交换一副铐住双脚的手铐,不知为什么,对苏朝宇却是有一种莫名的考验心理,情不自禁地想看他的底线。 苏朝宇死死咬着嘴唇,在江扬喊到“一百四”之后,终于强迫自己坐稳了,把硬皮本子放在膝盖上,开始埋头写。江扬甚至忘了出去吃晚饭,就静静看着苏朝宇,看他因为疼得厉害而死死咬着自己手腕,因为害怕弄脏纸而用衣襟垫着手,看着他的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就侧头用肩膀蹭蹭。等半个多小时过去,苏朝宇终于放下笔,细细检查了一遍,才抬头说:“报告长官,苏朝宇写完了。” “好,你过来。”江扬在他抬头之前收回自己关切的目光,仍然是冷淡的命令。 苏朝宇这一次是真的撑不起来了,滚下来跪爬在凳前,他努力想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江扬看着他,忍不住快步到他的身边,苏朝宇却身子明显一缩,带着恐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把本子双手递给江扬:“请您检查,长官。” 江扬拿过一看,仍然是干净整齐的卷面,漂亮的花体字,得体的英文,足足写满了四页纸,至少有一千字的样子。只是字迹都力透纸背,有些笔划甚至划破了质量良好的木浆纸,可见苏朝宇写的时候有多么痛苦。 “很好。现在把你欠的账一一记录下来,告诉我总数。”江扬把本子还给他,“这个本子和那根藤杖以后就是你专属的了,但我并不希望它们被频繁使用。嗯,你就这样趴着写就可以了。” “谢谢长官。”苏朝宇伏在地上,他心算了一下,端端正正地写下年月日,然后写上他欠的数目——二百六十下藤杖,然后恭恭敬敬地捧给江扬。 江扬看了看,他今天打了苏朝宇差不多五十下,又让他欠了近三百下,基本上他从未这样严厉地对待过其他任何一位军官,这个认知让他觉得自己有些残忍,然后他俯下身子,摸摸苏朝宇被冷汗浸透了的蓝色短发,放缓了语气说:“好了,我现在送你回去,记着你今天学到的事情!”苏朝宇使劲点头,带着哭腔说:“是,长官。” 江扬把苏朝宇的裤子提好,皮带系好,然后抱着他下楼。天已经全黑了,指挥大楼里一个人都没有,苏朝宇死死勾着江扬的脖子,偶尔碰了伤处,都痛得狠狠一哆嗦,然后条件反射般求饶道:“对不起,长官。”江扬觉得十分无可奈何,把他一直抱到底层自己的车旁边,他这种私人加班都会放司机回去,把苏朝宇小心翼翼地放在副座上,却还痛得他身子抽动几下,眼睛里都是求饶的光,却自觉坐正了身子,系上安全带,垂着眼睛,忍着疼说:“报告长官,我住在a8区4号单身宿舍,从这里沿着大路走两个路口右转就是。” 江扬笑起来,放下副座:“侧躺或者趴下都会比较舒服,我已经罚过你了,现在不希望你受到额外的痛楚,嗯?我记得a8区的单身宿舍都是两人间,你这个性子,估计要羞死了,一定要遮遮掩掩,疼死也不肯让人来照顾的,是不是?” 苏朝宇看了江扬半晌,终于确认对方不是让自己坐在这里继续受罚,才小心翼翼地侧躺下去,任何动作都能燃起后面连片的痛楚来,他皱着眉:“报告长官,苏朝宇自己能照顾自己。”又赌气般小声咕哝:“反正死不了,明天还能去接着挨打。” 江扬自然听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苏朝宇身子一缩,眼神躲闪着,手不自觉地护住了屁股。 江扬简直要笑出声来了,他发动车子:“到我那里吧。”他轻轻一笑:“你以为我是暴君么?慢慢你就会明白了……”苏朝宇却没听见后面那句话,也没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的怜惜和欣赏的光。 江扬一面开车一面拨了个电话,苏朝宇疼得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间被江扬抱起来带进去。司令官官舍是一座独立的小别墅,有警卫室勤务兵室和副官官舍,不过一般而言,江扬喜欢安静,所以除非他按铃,不然警卫们都会知趣的不出现。 苏朝宇被直接带进了客房浴室,江扬给他放好热水,语气虽然不温柔但十分柔和,说:“洗个澡,然后就去休息,我会叫人送吃的和药上来,若是实在难受,按你床头的召唤铃,勤务兵立刻就到。” 苏朝宇洗了很久,用热水敷那些疼痛难忍的伤痕,等洗好了出来才发现浴室的外间已经放好了全新的浴巾和睡衣。他刚换好睡衣出来,就听见敲门声,进来的是一个笔挺的男人,苏朝宇认出对方是司令官的第一副官程亦涵中校。 他和他一样没有穿军服,一身家居服站在门口。苏朝宇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尴尬地立正敬礼:“长官好。”绷紧双腿的动作让伤痕累累的臀部痛得他几乎流下眼泪来。 程亦涵一向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虽然年纪比苏朝宇还要小三岁,却已经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在外人眼里,是利朗果决的活标本,此刻却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个善意的弧度,表面上却仍然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是挨了大少爷的藤条么?”苏朝宇的脸刷地红了,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醒悟了似地赶快补充:“是,长官。” 程亦涵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两瓶药:“怪不得他叫我拿这个给你。红瓶是止疼化淤的乳液,外敷;白瓶是清热解毒的药丸,内服,每日三次每次两颗。饮水机里有热水,你记着吃药敷药。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别偷懒赌气,不然明天大少爷抓了现行,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苏朝宇脸红过耳,低声说:“是,长官。” 程亦涵放下药就摆手离开了。 4 他家的夜生活 苏朝宇红著脸小心翼翼地挪到沙发旁边,试了试还算柔软,才缓缓坐下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灌下去服了两颗药。折腾了一晚上,消耗又大,他自然觉得饿得要命,肚子咕咕乱叫,正烦恼的时候,又听见敲门。这次进来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他托著一个比自己胳膊还长的大托盘站在门口,清脆地问:“您是苏朝宇中尉麽?我叫安敏,是司令官的小勤务兵,司令官叫我送些东西给您吃。”说著放下托盘,盘里是用厚厚的瓷盖锅保温的一小锅鸡粥,一碟清脆爽口的拌菜心,一碟糖拌西红柿和一份水果沙拉,香气扑鼻。 “是司令官特意打电话去周师傅食堂叫的外卖呢!您赶快趁热吃了吧,夥计还在门房等著收锅呢。”安敏到底是小孩子,笑容可掬,自顾坐在苏朝宇身边说个不停。苏朝宇却是一惊,周师傅食堂是基地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餐馆,他的确是爱吃那里的招牌鸡粥,这些小菜也是他爱吃的,不过他来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又都耗在了训练处,只有一两次有空光顾那家店面,江扬怎麽竟然知道,他的心底油然升出一股敬畏来。 “咦~”安敏忽然凑过来,兴致勃勃地盯著苏朝宇问,“司令官是不是用藤条打了您?” 苏朝宇一口粥险些喷出来,这种问题从一个小孩子的嘴里问出来真是让他不知道脸往哪里搁了,却又更不好意思否认,只好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好了,我真羡慕您。”安敏兴奋地叫起来。 苏朝宇觉得头痛,他疑惑地望向安敏,对方的眼睛亮晶晶地,神神秘秘地说:“我有一次偷听到司令官跟小少爷谈到选材,才知道原来司令官肯动藤条教训的,一定是最优秀最好的。飞豹队的历任队长,没一个没挨过司令的藤条的。”他满脸希冀,“真希望到十六岁的时候,司令也愿意这麽花心思来教导我。” 苏朝宇简直目瞪口呆,一时也忘了吃饭,他可看不出江扬有任何对他欣赏的地方,对方简直是把他当打击对象麽,每次见面都没好结果。 安敏亮晶晶的眼睛转了转:“不过您仍然是最特别的,打得更惨的也有过,可没见司令给谁特意叫外卖,他连自己的三餐都常常忘记呢。” “安敏!”江扬忽然出现在门口,断然地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乱说什麽呢,军务的事情,不是你这个小孩子该管的,回去睡觉。”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只好悻悻地跑走了。 苏朝宇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立正行礼:“长官好。”当然,这次他吸取教训,刻意没像平时那样绷紧双腿,於是疼痛也就没那麽难忍了。 “是打算让我罚你军姿麽?这里是我的家,我把你当作我的客人,并不要求你谨守军队里的礼仪。但要站就站直站好,我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有一点偷懒的心思和念头。”说到後面一句的时候,已经是声色俱厉。 “是,长官。”苏朝宇连忙站直绷紧双腿,顾不得伤口疼的死去活来,大声回答。 “好了,自己说,这次是认罚还是认打。”江扬说的平平淡淡,好像只是跟苏朝宇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天气或者八卦,“认罚的话一天两小时军姿,连站三十天。认打的话一天十下藤杖,也是三十天。” 苏朝宇快要哭出来了,他可怜巴巴地看向江扬,江扬确实也心软了片刻,面上却毫不流露出来,只淡定一笑:“再告诉你一个规矩,我让你选的时候如果你跟我耍赖,结果就是两种一起罚,甚至翻了倍一起罚。所以你不用妄想做错事让我抓住了还能全身而退。这次饶了你,我数到三之前告诉我你的选择,一……” “报告长官,苏朝宇认罚。”苏朝宇没辙,只好大声回答,他想起那剩余的二百六十下藤杖和自己肿痛的屁股,可不想再挨打了。 “很好。”江扬点头,“明儿开始你还要还债,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挨打,十分辛苦,所以军姿从下周一开始罚。这期间你就住在这里,每天晚饭後,我的书房里给你留一个墙角。” 苏朝宇连忙答应了,低著头却不服气地扁了扁嘴,江扬自然没放过他的这个小表情,笑著问:“是委屈了还是不服气了,说吧,横竖今天怎样也不能再罚你了。” “苏朝宇不敢。只是……”苏朝宇觉得昨天自己还是少年老成的典范,今天绝对被还原成了十岁以下的幼童,说话做事都变得十分幼稚,“只是我住在这里,工作在您的眼皮底下,您又是火眼金睛,我……我怕是日日犯错,天天挨罚,还不完旧的就又欠了新的……”自己都觉得越说越委屈了。 江扬笑出声来,招手让他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揉著他那头被剪短了又长出来的头发笑道:“你倒想得真远,怕打怕罚就把你的本职做好,我会罚的很重,但决不会故意找你的茬子,嗯?” 苏朝宇嘟嘟囔囔地抗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扬笑得愈发开心,一把搂过苏朝宇,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我的小兵,我怎麽舍得?” 苏朝宇脸一下子羞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江扬站起来要走,却被他死死拉住衣角,然後江扬听到一个软软地求恳的声音:“长官,我疼。” 江扬多年征战带兵形成的职业化的冷漠长城一下午就被苏朝宇弄得松散了许多,这一句话更好像是挖了个洞出来,冷飕飕的风呼呼而过,吹得他心里生疼生疼的。 苏朝宇见他软下来抱住自己,轻轻蹭了蹭对方的下巴,带著浓浓的鼻音哀求道:“长官,您能让我休息两日再还债麽,真的……好疼……” 江扬搂著他,安抚性地拍拍,话却是断然拒绝:“不行,我知道你疼得厉害,但这早定下的规矩了,明儿早晨提前半小时到我办公室里领罚,若是敢迟到,我就拎你出去到球场揍,听到没有?” 苏朝宇不敢再求,只得回答:“是,长官。”然後就眼睁睁地看著对方离开,只有叹了口气回来继续吃完晚饭,调好闹锺,洗漱了上床,自己小心翼翼地把整个屁股都涂上那种药膏,那药的确很好,很快疼痛就轻多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被冷汗浸透,因为疯狂的挣扎而变得皱巴巴的军服已经被洗好烘干熨平送了回来,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那些狰狞的伤已经有些消肿,只有原来的一半高,颜色也稍稍淡了些似的,苏朝宇试了试,略略一碰还是痛的厉害,但正常活动问题不大。 江扬习惯早起,半小时前已经开著车巡营去了。苏朝宇洗漱了换好军服出门,刚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路。到达基地虽然已经整整半年了,但除了第一天和前两天,他一直被关在新兵训练处的小院子里,总司令官舍昨天还是第一次过来,当时天已经黑了,他又痛得昏昏沈沈的,周围都是整齐划一的营房和树木,叫他怎麽分得清方向?想到江扬对迟到的惩罚,苏朝宇心里一哆嗦,若是被拎到球场上,当著数百士兵剥了裤子打屁股,可真是什麽脸都没有了。他一面想著一面快步往前走,希望能碰到人好问路,却越走越糊涂,到最後干脆连自己的方位都不确定了。 正著急间,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了他的身边。“早啊,苏朝宇中尉?”车窗摇下,里面是江扬灿烂的笑脸。 苏朝宇立刻站直,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长官早。” 江扬看看手表:“现在时间是六点五十,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要提前半小时到我办公室的,疑似你只有十分锺了,怎麽还这麽悠闲地散步呢?” 苏朝宇十分郁闷,又不好意思说自己迷了路,只是红著脸垂下著头。 江扬歪头一笑:“要不要坐顺风车?” 苏朝宇看见里面真皮的柔软座椅,颇为心动,却又觉得江扬绝没这麽好心,大声回答:“谢谢长官!但是……” 江扬被苏朝宇那种又期待又害怕的表情逗得大笑出声,推开後门:“上来吧,仔细看著路,在自己的基地里迷失方向这种事情,说出去让人笑死。” 苏朝宇终於确定对方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自己,便小心翼翼地上了车坐下,垂著头却挺胸拔背,坐姿十分好看。江扬吩咐司机开车,笑眯眯看了他半晌,反手从座位後面扯出一个还没拆封的蓬松棉座垫来丢给苏朝宇:“你运气好,安敏居然在储藏室里找到了这个,拿著吧。” 苏朝宇脸一红,前座的司机和副官程亦涵似乎都没注意到他的尴尬,他才低声地说:“谢谢长官。” 江扬点头,然後不再理他,只如平常一样,仰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5 新一轮惩罚 江扬、程亦涵和苏朝宇一同站在电梯口的时候,正值上班高峰期,但是身为最高司令官,江扬却依旧保持著良好的军人礼仪和优雅,认真地站在队末一个侍从兵身後。 电梯门打开,各色军官、士兵鱼贯而入,江扬先於苏朝宇一步踏进去──就在苏朝宇的左脚踩到梯箱里柔软漂亮的地毯时,“cz”两个大字伴随著宏亮短促的警告声响起,“超载。”电梯工对这个陌生面孔没有判断力的行为表示出极大不满,随即关上了门。 苏朝宇确信,在关门的一瞬间,江扬脸上浮现出了富有挑战意义的笑容,并拢伸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狠狠一划。 指挥部大楼有50层──这意味著下一班电梯至少要在十分锺以後才能到达──苏朝宇抬腕看了看自己的表,六点五十七,离迟到标准时间,还有180秒。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力冲进办公室的时候,门口的刷卡机器还是把他拦住了。程亦涵走出来将这个撑著墙壁才站稳的军官上下打量了一遍,随即用淡淡的口吻吩咐:“您可以直接去司令办公室了,迟到总时间为330秒,当然,四舍五入过的。” 苏朝宇想到江扬把半个身子都放进柔软的皮质转椅里,无辜地玩弄著藤条说“一秒一下”的场景就不由地退了两步,没想到办公室的大门却已经被程亦涵打开,能看见江扬正在整理桌上的早报──天哪,苏朝宇心想,安敏哪点儿不好,司令官为什麽没有看中呢? “长官早!”苏朝宇立正敬礼,完美恭敬。 江扬略带深沈地笑了两声,按下按钮锁门:“首先我们来谈谈迟到的问题,330秒,你认为该得到怎样的惩罚?” 苏朝宇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回忆起昨天对方似乎确实说过,从今天开始是要他自己汇报惩罚多寡的。“呃……”他尴尬地垂下眼睛,装作在思考,其实心里一片慌乱,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办。 “为你不能及时而准确判断,10下。” “报告长官,苏朝宇认为……33下藤条比较合适。”苏朝宇用平常的声音回答,并且抬头偷偷瞥了江扬一眼,谁知道对方也在看自己,两束目光只一碰,苏朝宇便自暴自弃地投降了。 “这里的规矩是每5秒折合一下藤条,66下应该是比较妥当的数字,我想。” “是,长官!”苏朝宇不大情愿地从公文包里摸出笔记本,记下了这些数字。 “等等……”江扬眯起眼睛来,在晨光里将苏朝宇审视了一遍,这个昨天被打到爬不起来的年轻人,经过一夜休整,虽然依旧面色苍白,却保持著活力和骄傲,“70下,苏朝宇。为了凑整,当然,这四下你可以不必急著还。不过我想,很快它们就会归入正常负债范围内了。” 拖著红肿的屁股和大腿生生爬上24楼的苏朝宇,此时分外不满,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把力气发泄在纸张里:狠狠划掉了“66”,换上长相就很愤慨的一个“70”,却在数字後面用括号标出了“4”。 “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还债的问题。”江扬给自己斟了一杯咖啡,银勺轻轻搅拌,“鉴於你每天要抄写数量不算多但是也不少的信封,你可以大致确定一下还债的时间和数量──我喜欢休息,并不希望每天花过多的时间从事这样机械性重复的工作。”说著,便指指那根即使斜插在公文包里、仍然露出一点尖端的藤杖。 “报告长官,苏朝宇希望从今天开始每天20下。”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苏朝宇自己都微微一哆嗦,他知道藤杖的威力,也知道这可能意味著自己连续半个月都甚至没法顺利使用马桶。 “20?”江扬盘算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盯住了苏朝宇手中微微发抖的笔杆,“我没有那麽多时间,苏朝宇中尉。这样,每天十下,朝三晚七,视你的当日表现来增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表现好,就能得到多还一些欠债的机会。” “报告长官,苏朝宇建议全部在晚上下班以後进行。” “驳回。”江扬站了起来,苏朝宇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飞速思考了一下,还是把藤杖从公文包里摸出来。“早晨的头脑有助於思考和记忆,”江扬将藤杖折弯又反弹数次,一指沙发,“过去,按照昨天的规矩。” 看见苏朝宇臀上的伤痕时,江扬还是犹豫了几秒锺。那些昨日还红肿著的伤痕,泛出了淡淡的淤血,叠加部分的小菱形已经呈现出了青色。苏朝宇双手抱头抵在沙发背上,裤子褪到了脚踝,腰背的流畅线条在光洁的皮肤衬托下,更让人有种“免了惩罚吧”的想法。 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扼杀在头脑中。第一下,江扬毫不留情地抽在大腿根部,苏朝宇痛哼了一声,膝盖一软,却勉力站稳了,抱头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已经被粗糙剪断的海蓝色头发。第二下,选了伤痕最重的地方。江扬反倒期望苏朝宇可以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这样便给了自己在第三下减半分力道的理由。确实痛到不能忍,苏朝宇叫出来,身体却只是向前一挣。第三下,落在第二下上面。苏朝宇毫无顾忌地惨叫了,并且在藤杖离开皮肤的瞬间,软在沙发上,却又反弹似的奋力撑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对不起,长官。”江扬冷笑著:“这是早晨的部分,下班後我在这里等你。” 苏朝宇恭敬而平板地回答了,却撑著沙发站了足足有一分锺才整理好衣服,礼貌地离去。江扬注意到,当海蓝色的短发消失在门缝里的时候,他的步履是极力掩饰的轻快。 午饭时分,江扬看见餐盒里自己最厌恶的清蒸茄条後,决定把这份糟糕的午餐丢还给程亦涵,让自己最得意的副官去收拾後厨的家夥。气冲冲到了门口,却看见一群秘书处的小姑娘围住苏朝宇分盒饭,还有人问:“太激烈了吧,都咬出血来?” 从1500码以外的地方领盒饭回来的苏朝宇,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轻声笑说:“恋人嘛,怎样吻都不过分。”抬头看见江扬,脸上的表情莫名一顿,继而绷紧身体立正站稳,大声问好。 江扬点点头,便转身迈著朗朗的步伐到旁边的副官室去,片刻回来的时候,看到苏朝宇靠著办公桌,几个女孩子围著他,有说有笑,苏朝宇手上托著三枚闪闪发光的银币,好像刚刚演示完一个好玩儿的戏法。 走进自己办公室的一瞬间,江扬确定,苏朝宇的目光是追随著自己的背影的,他微微一笑──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手。 6 还债进行时 苏朝宇在下班前半小时抄完了所有的信封,并且按照上司的吩咐,把那些投递到各个军区的例行文件一一封装妥贴,然後赶在邮局下班以前,投递出去。等他从两公里外的邮局回来的时候,秘书处下班的铃声刚刚响完。苏朝宇推掉女孩子们热情的围追,在自己的座位上喝了杯水,等办公室安静下来,才拎起藏在办公桌底层的公文包,快步走到司令官办公室门口,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门自动打开,江扬坐在夕阳西下的落地窗前,正悠闲地啜著漂著两朵白色小花的绿茶,桌上的白瓷碟子里,两块金黄的酥饼看起来十分美味的样子。 苏朝宇自觉地锁好门,立正敬礼:“长官……”後面的话他实在是不知道怎麽说,只好从公文包中抽出藤杖,红著脸双手递过。 江扬心情甚好,并不打算追究他这种小小的鸵鸟行为,接过藤杖,指著那边的沙发说:“我听说你今天的工作状态和工作效率令你的上司十分满意,所以……”他刻意拖长声音,在苏朝宇产生了些许期待的时候把藤条轻巧地在手中一转,“我允许你使用比较轻松的姿势还债,伏在沙发上就可以。” 苏朝宇暗暗咬了一下牙,还是顺从地回道:“是,谢谢长官。”说完快步走过去,褪掉裤子,伏在沙发上垫高臀部,摆好受罚的姿势。 江扬刻意等了两分锺才走过去。早晨留下的伤痕狰狞地肿了起来,尽管秘书处都是带软垫的椅子而苏朝宇早晨又领到了额外的棉座垫,这样的伤痕也不会让他好过,何况刚刚听说,他半小时内徒步往返了邮局和指挥大楼,若是减掉在邮局办理手续的时间,估计是一路跑去跑回的。 “报告长官,苏朝宇应该还七下。”苏朝宇把头埋在沙发里,以为江扬是因为他没有说话而不悦,赶快补救似地大声报告,两天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习惯这种生活,所以脸又涨红了。 江扬心里觉得十分好笑,手里藤杖一转,狠狠落下,接触皮肤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苏朝宇的头猛地从沙发里挣出来,拉成一个痛苦的弧度,随即又赶快低下,手指紧紧握著沙发扶手,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惨叫,臀部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一条紫红的瘀痕飞快地肿起来。 “腿分开!”江扬呵斥道,“这并不是一种侮辱,相反的,这是一种保护。绷紧并拢双腿的确可以使你不那麽疼,但这将有可能导致严重的伤害。”藤杖敲敲苏朝宇大腿根部的瘀痕,“在你摆好正确的姿势以前,挨的每一下都不会记入清还的账单,而你知道,我不喜欢等。” 苏朝宇抽著凉气努力分开绷紧的双腿,低声认错道:“是……对不起……长官。” 江扬点点头,才又抽打下去。他打得并不快,每一次都等苏朝宇惨叫平复,身子放松下来才打另一下,这让苏朝宇充分体味了所有的痛苦。七下打完的时候,苏朝宇整个人软在沙发上,挣扎了足足五分锺,才能撑起来整理好衣服,在笔记本上记下今天还了十下的记录,把藤杖塞进公文包,敬礼要求离去。 “过来喝点水,吃块点心,我搭你回去。”江扬一面收拾办公桌一面发出邀请。 “谢谢长官。不过苏朝宇今晚有个私人约会,还有,想去自己的宿舍拿一些必需品,请您准许。” 江扬眯起眼睛看了看苏朝宇,眉毛一挑,表面上却一丝不漏:“当然可以,我希望你能在九点锺以前回到我的官舍,当然,如果你的行李比较多而且需要帮助,可以给我打电话。” “是,谢谢长官。”苏朝宇客气而疏远地回答,然後礼貌地转身离开。 关上指挥官办公室大门的一瞬间,苏朝宇腿上一软,单膝摔在了地上,臀部的剧痛让他的眼眶里一下子充满了眼泪,他扶著门把手站起来的时候,十二分地後悔答应了苏珊的约会。 江扬从监视器里看到了完整的直播,颇为玩味地微微一笑。 苏朝宇匆匆忙忙找出借口推掉了苏珊的约会,电话线另一头那个笑起来十分甜美的圆脸女孩显然十分失望,但苏朝宇实在没有勇气和信心应付一场需要正襟危坐的长时间的情感交流。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整理了一些简单的个人物品後就沿著早晨默记的路线走回司令官官舍。一路上他不由自主地为推却了那个约会而感到庆幸,臀部的瘀伤无时无刻不火辣辣的、随著步子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疼著。 江扬穿著随意的家居服,正在花园里为一棵藤蔓植物修剪枝条,他抬头就看见苏朝宇扶著门口的玉兰花树喘息,嫣红的残阳给他修长的影子镀了条金边,洁白的花瓣飘落下来,简直像是一幅动人的画作。 苏朝宇也看到了司令官,他努力站直,快步走到江扬面前敬礼:“长官,我回来了。” 江扬放下手里的工具,点点头:“很好,收拾一下到我的书房来,我有件事情需要跟你谈一谈。” 苏朝宇知道自己并没有不同意的权利,只好恭谨地敬礼,然後快步回房,等他到达位於三楼的书房时,江扬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等他了,还没等苏朝宇敲响那扇半开的门,便笑著说:“进来,锁门。” 7 意外的奖励 苏朝宇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但还是遵从了命令,江扬对於他自觉地拎来了藤杖和笔记本的行为表示出了无声的赞赏,他对挺拔站好的年轻军官笑了一下,说:“我首先要说的是,对於在军营里谈恋爱的事情,作为司令官,我是十分赞成的,但前提是双方必须有一种负责任的态度,任何目的不纯的轻佻和刻意的玩弄都会依程度的轻重而得到相应的行政处罚。我不认为一个无法操控自己情感和欲望的人有资格得到任何程度的升迁,这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 “是,长官。”苏朝宇大声回答。 “很好。”江扬翘起二郎腿,眯起眼睛看著苏朝宇,“接下来谈谈我们的事情,我在等你坦白,我的中尉。” 苏朝宇发觉自己开始痛恨思考,尤其是任何跟自己肿痛的屁股有关的事宜,但他不想等江扬说出“疼痛有助於思考”之类的判断之後让自己追悔莫及,於是他想了片刻以後说:“对不起长官,今晚我并没有跟任何人约会,或者说我临时取消了它,因为……呃……您知道的,我觉得自己无法应付一场正襟危坐的谈心。请您原谅,我并不是刻意地跟您撒谎。” 江扬笑了一下,摇摇头:“不,这是你的私人事宜,我一向以为部下有权利安排自己的私人时间,尽管作为职业军人,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是一种基本的职业素养。” “是,长官。”苏朝宇礼节性的回答以後继续痛苦地冥思苦想,他发现其实并不需要藤杖的帮助,以标准的军姿站在这里本身就足以让他肿痛的臀部受到额外的折磨。 江扬敲了个响指:“我想我必须提示你,要弄清楚任何事都最好从头想起。在过去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我想你的老师们应该不止一次地教过这种基础的研究方法,对麽?” 苏朝宇自动把时间拨回早晨按下闹锺的时侯,他开始地毯式搜索江扬今天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为你不能及时而准确判断,10下。” 噢,见鬼,苏朝宇眼前浮现出了早晨自己恨恨地落笔写下“70”这个数字的时候,江扬嘴角耐人寻味的弧度。他当时太生气以至於忘记了这笔突然发生的欠债!“对不起,长官。”苏朝宇低著头认错,“我想我忘了记录因为不能及时判断而必须受罚的十下藤杖。” “很好,忘记我仍然记得的惩罚的代价是翻倍。”江扬毫无同情心地说,“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苏朝宇中尉,我才二十四岁,要达到记忆衰退的平均年龄还至少需要三十年。”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拿出笔记本,在“70”的後面,飞快地添了一个“+20”,目光一扫间,他发现自己欠债的总数已经达到了三百四十下,这让他的臀部条件反射般狠狠抽痛了一下。 “过来。”江扬招招手。无论如何,眼前穿著家居服,靠在布艺沙发上的江扬都比白天那个穿笔挺军服,坐在宽大办公桌後的司令官和蔼许多,苏朝宇低著头蹭过去,因为以滚雪球速度增长的惩罚而产生的恐惧和担心还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是,长官。” “裤子脱了,伏到我腿上。”江扬愉快地命令,“因为你今天的表现大有进步,我准许你多还二十下。” “哦,不。”苏朝宇几乎小跳著退开,双手不自觉地捂了一下屁股又赶快放下来站好标准的军姿,“呃……我并不是质疑您的权威,我也很感激您的好意,但是……但是……”他的脸涨红了,“我不认为自己有额外的偿债能力。” 江扬纯粹是因为多年养成的严肃习惯才没有笑倒在沙发上,他沈下脸,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过咖啡,用银勺搅著。咖啡的香气和诡异的沈默一起刺激著苏朝宇的神经,所以五分锺以後,他就自暴自弃地投降了:“好吧,长官,我……我愿意,请您原谅我鲁莽的冲撞……” 江扬抿了口咖啡,依旧什麽也没说。苏朝宇放下笔记本,鼓起勇气走到江扬身边,递上藤杖。看江扬放下咖啡杯,接过藤杖,他便乖乖地褪下裤子,犹犹豫豫地伏在江扬腿上。这个像小学生一样的姿势让这个身高188公分的年轻人十分羞耻,而塞到肚子底下的沙发靠垫则让他羞得几乎要把头扎进沙发靠背和座垫的缝隙里去,他缩紧臀部的肌肉,等著藤杖携著风声落在他肿痛的屁股上。 江扬并没有著急打他,而是挪动了几次他的身子,苏朝宇惊讶地发现,被重新摆好的自己呼吸比刚才顺畅很多,江扬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会记住这种最舒服的姿势,因为你无法确定我会让你在这里趴多久,而且一旦惩罚开始,我希望你不要乱动,因为任何鲁莽的移动都可能造成意外的伤害。” 苏朝宇觉得耳朵热热痒痒的,他下意识地想侧过头,江扬却已经抬起头,并用左手按住了他的腰,接著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狠狠的一记巴掌落在了苏朝宇肿痛的屁股上。 苏朝宇毫无防备地大叫出声,严格说来这里面惊讶大过痛楚。巴掌落得很快也很重,在第五下的时候,苏朝宇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而且开始努力地挣扎。那只按在他腰上的手显然早有准备,成功地把他的挣扎只限定在蠕动的级别上。前七下非常重,而且固定只打左边,然後在苏朝宇流著眼泪只希望对方能巴掌落在另外一边的时候,江扬适时转移了战场。又打了七下以後,苏朝宇明显感觉到击打的力度变轻了,虽然红肿让他的臀部变的非常敏感,所遭受的痛苦仍然十分惊人,每一下都让他疼得呜咽和抽搐。 “这是奖励。”江扬完成了二十下惩罚,温暖的手掌仍然覆著苏朝宇红肿的臀部,低沈而富有韵律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飘浮在很远的云端又像是就贴著苏朝宇的耳边,“我想它比藤杖要好挨,是不是?如果你表现的好,我就会在晚上睡觉前,让你用这种方式多还一些债务。嗯?” 8 热情的安敏 “是,谢谢长官。”苏朝宇的声音里还带著可怜巴巴的鼻音,他试图撑起来,改变这种双腿分开,屁股像祭品一样高高翘著的难堪姿势,却发现出了一身汗的身体没有一丝力气。江扬愉快地笑起来:“没关系,我允许你休息到有力气站起来。”说著还很轻地拍了拍他红肿的臀部。 苏朝宇的身子一阵抽搐,他坚信现在就算是一片树叶落在上面也会让那里产生巨大的痛楚,但江扬温暖的手掌蘸著舒缓的乳液轻轻爱抚它的时候,他唯一能感知的竟然只是一种酥麻的享受。这让他的脸更红了。 “我希望你能从每次的惩罚中学会一些东西,比如服从,比如诚实,比如比这些更高的,信任。”江扬慢慢地说,声音里带著一些催眠的调子,苏朝宇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刷地掉了下来,在没有遭到任何严厉打击的状况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司令官的怀里哭的一塌糊涂。他肯定自己把江扬柔软的米色家居裤都哭湿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上的失控是他一向力图避免的,他一直是完美的化身,他能解决一切麻烦,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会被那些多年前的梦魇困扰,但他拒绝任何人对於他内心的刺探。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试图去相信任何人,他只有自己。苏朝宇因为这种奇异的脆弱和安心觉得心惊胆战,下意识地觉得应该远远逃开,却又无力挣扎。 江扬什麽也没有说,只是搂著苏朝宇,用舒缓的乳液安抚著他。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落地窗透出路灯朦朦胧胧的橙色光芒。等苏朝宇完全缓了过来,江扬才扶他起身,替他系好裤子,说:“去洗个澡然後回房间吃饭敷药,我想,休息是你目前最需要的。” 声音仍然非常柔和,但是却带著不容置疑地命令,苏朝宇努力在扶在他腰间的那双手的支撑下站直身子,敬礼道:“是,长官。” 苏朝宇听见水声,看见汩汩流出的热水慢慢注满浴缸,却不想爬起来跳进去,洗去身上的所有疲惫和疼痛。水已经漫出来,他挣扎著去关笼头,却不料拧反了方向,被烫得一哆嗦,再关上的时候,已经有侍从兵在走廊里大叫:“水管裂了!” 江扬站在前面,後面跟著程亦涵和安敏,他不露声色地看著苏朝宇抱膝蜷坐在角落,一身水渍。他看著勤务兵慌张擦干地面,点点头便离去了。 “要帮忙麽?”程亦涵站在浴室门口,伸出手去。 苏朝宇莫名一抖,脊背贴紧墙壁:“多谢长官,但是……不用了,我想。” 程亦涵点头:“不用连著衣服一起洗,最好脱了。十分锺後,有专职侍从兵在门外收走你的脏衣服。” 从浴室到卧室,只有十步路,苏朝宇极力想走快,免得被偶尔出来的江扬看见,却迈不动腿,因此急得冒汗。 “苏朝宇中尉?”安敏恰到好处地在苏朝宇最不愿意别人看见的时候从走廊另一端快步踱来,并且热情地搀住了他──这样苏朝宇觉得自己一头虽然难看但是颜色鲜亮的海蓝瞬间蜕变成了苍白。 “不用了……多谢……”他尽力躲开,并且虚掩上自己的房门,从缝隙里说,“我要休息了。” “这怎麽能行?没有吃东西,没有上药,怎麽就睡了呢?”安敏清脆的声音抬高了八度,基本广播到了每一个房间。他从满是口袋的衣服里摸出一瓶亮晶晶的药油,“司令让我帮您。” 苏朝宇有一个年轻男孩最单纯的羞涩,在和安敏经过长达15分锺的推让後,这种羞涩抵不过站立的疼痛,终於让步了。於是安敏在揭开浴巾看见伤痕之後,发出了惊喜夹杂著惊讶的长呼。 “会不会……”他的指尖轻轻戳了戳那些红肿,“很疼?” 苏朝宇狠狠咬唇:“当然……” “我希望自己能在十六岁以後能和您一样,”他拧开药油瓶子,倒出一些来,放在手心仔细温热著,“这些痛苦的痕迹,和能力呈正比呢!” 苏朝宇嗅到了一丝不详的味道,还没等他用“事实不是这样的”还反驳安敏,喉咙就自作主张地发出了惊人而尖锐的惨叫。臀上火燎的疼痛被药油一浸,疼得几乎爆炸──而安敏,居然压著那些伤痕缓缓地、重重地揉著。 “马上就会好。”安敏停下来倾倒药油的时候,苏朝宇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大大的“逃”字,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用手指紧紧撕住床单。他能感觉到泪水不由自主地落在发著柑橘香气的枕头上:“我想……我自己来……” 远在自己书房里查资料的程亦涵又一次听到了凄烈的尖叫声,不过这一次,声音生生断在一半,这使得他掂量了10秒锺後,直径走向客房。 门口能听见极力压抑著的呜咽,安敏安抚地说:“您别忍著,叫出来会好受些。药油是最好的,不伤皮肤,见效快……”程亦涵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从缝隙里窥视,却只看见苏朝宇全裸的後背线条都在微微打颤,还挂著水珠的海蓝色短发扎在枕头里,修长的手指紧紧扣在一处死命箍住了後脑勺,而那张面孔,一直深深埋在布料中。 十分锺过去,程亦涵端著夜宵进门,安敏才离开。 伏在床上的人仿佛洗完澡没有擦干似的,一动不动,就连程亦涵抖开毛巾盖住他都没有反应。直到程亦涵故意把盘子磕在桌面,才看见紧扣的手指松开了,许久,苏朝宇才把面孔从枕头里抬起来,颤抖著微声说:“对不起,长官……” “这是晚饭,加入了无色无味的营养药剂,维生素、葡萄糖、膳食纤维等等,我的建议你最好吃掉。”程亦涵把鸡汤的盖子掀开,又将炖菜的汤汁在米饭上浇了一些,便转身要走。 居家便服的衣角却被轻轻拽住了──若不是他从来都因为反应敏锐敏感著称,苏朝宇无力地招呼,也许就被当作蹭到桌角而被忽略了。 “长官……”他撑起半个身子来,海蓝色的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水,“苏朝宇建议……可不可以……换回昨天的药……”使用了公事公办的句型,语气却是哀求的,程亦涵侧头看了他一眼,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的腕子,拎起来,丢回床上,只是扔下一句“这件事情可以去和司令官谈”就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去了。 接近午夜,江扬摁铃叫安敏来续咖啡,却连续三次得不到任何回应。当他无奈地出来找这个实心眼、却足够灵巧的孩子的时候,发现一向对长官召唤格外敏感的安敏,正呆呆站在苏朝宇住的客房门口。 “怎麽,被这个暴脾气骂出来了?”江扬摸摸他的头。 “司令……”安敏若有所思,“苏朝宇中尉的晚饭还没吃完。我说过的,如果他吃完了就放在门外。” 江扬话里有话地“哦”了一声。 9 夜宵 苏朝宇昏昏沈沈中知道有人进屋,并且锁了门──有“、嗒”两声,证明还上了保险──意识告诉他,无论是谁,都必须清醒过来看一看,但实际上,他能做的只是睁开了眼睛。焦距模糊了片刻,画面清晰的时候,江扬站在床边,指尖有节奏地敲著桌面。 “长官。”苏朝宇深吸一口气,撑起上半身,微微颔首:“苏朝宇记得您说过,家里不必拘泥规矩,对不起,我没有力气行礼。” “这样就很好,”江扬冷冷微笑,“但这样很不好。”说完,便拿起筷子狠狠敲了敲一口未动的晚饭。 苏朝宇一哆嗦,漂亮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低低垂下去。房间里安静了大概有15秒,苏朝宇用这段时间攒足了力气,“对不起,长官。”他低声说,便伸长了手臂去拿银勺,舀起一小块浇过菜汁、但已经冷了的米饭,细细咀嚼,然後灌了一些汤,却还是越吃越慢,越吃越少,直到江扬毫不犹豫地收走托盘并且叫来了安敏:“给苏朝宇中尉叫一份热乎的饭菜来。” “谢谢长官。”苏朝宇裹紧毛巾缩在床头看著江扬的表情变化:先是挑剔的,然後退化成无奈的,最後竟然挂上了淡淡的微笑。 “这是很好的服从,但是我并不希望自己背上虐待属下的罪名。”江扬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毛茸茸的团凳坐下,用类似安敏的无辜眼神盯住苏朝宇海蓝色的乱糟糟短发。“难道不是麽……”苏朝宇心想,怀疑地看过去,有一刻甚至想用尽全身力气跳起来骂,但是他聪明地衡量了此时的处境,还是用一句“是,长官”尽快结束谈话,乖乖低下头去。 安敏叫来了一份很普通的生滚菜粥,但是热气腾腾,颜色也比程亦涵早先送来的那份更为爽口一些。苏朝宇低声道谢以後,还是用那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挺直身体、绷紧肌肉蹭在床头吃饭。 其实心里早就发出了一个24岁的年轻人应有的笑声,但是江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看了他很久,直到苏朝宇实在疼得忍不住而放弃:“对不起,长官,我吃不下这麽多……”说完这句,竟然先脸红起来,尴尬地看著桌上略大於成年男子手掌的粥碗。 江扬唰地站起来,苏朝宇身子条件反射似的一缩。“对不起,长官……希望您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他拿起勺子伸进粥碗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漂亮的手上已经托了一块手巾,端起粥碗坐在他身边了。“如果我是你,绝对会吃掉所有东西,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明天有什麽事情等待完成。” 苏朝宇花了10秒去判断江扬自己甘愿做盘托的可能性,当发现对方没有意愿说出“20下藤杖作为交换”这种话的时候,终於安心地舀起一口粥,小口喝掉。当苏朝宇把最後一片菜叶也送进嘴里的时候,他确信自己这顿饭吃得无可挑剔:快速、干净。 但是江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苏朝宇觉得面颊已经变成了户外广告牌,随时变化,一定非常丰富,时而发白时而潮红。他艰难地看了看江扬褐色的深沈的眸子,在对方还没有说出惩罚内容的时候,就仔细吮干净汤勺放回托盘,然後在飞快思考如何尽可能不用舔的姿势、尽可能优雅地把碗里的粥渍都弄干净。 “你想干什麽?”江扬终於发出了带著完全忍不住笑意的声音,“没吃饱?”苏朝宇终於知道自己的任何心思都已经完全暴露在对面这个同年纪的男人眼皮底下,於是自暴自弃地回答:“谢谢您的晚饭。” “记得吃了这个再睡。”江扬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密封的塑胶袋,里面有两颗米黄色的维c片。“长官晚安!”苏朝宇不想再给对方找到任何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理由,恭敬送客。 可是他刚刚在黑暗中把自己烙饼似的小心翻过来伏好,江扬就又一次推开门──这次只开了一条缝:“你忘记刷牙了,苏朝宇中尉。” 苏朝宇几乎彻夜未眠,疼痛成了完美贴身的睡衣,陪伴整夜。凌晨五点,他在朦胧的清醒里计算了自己的体力和行动力,决定起床──大约完成淋浴、穿衣、走到办公室的工作以後,刚好能够赶上领早晨的罚。 他刚刚擦干身子,并且准确找到了洗衣房的时候,程亦涵完美的面孔从门口探出来:“早啊!” “长官早!”苏朝宇慌忙立正行礼,夹在腋下的浴巾滑落,露出的皮肤立刻就被程亦涵的目光盯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使劲小幅度地往上拢。若不是习惯了江扬的严肃,程亦涵几乎笑弯了腰,赶紧从挂著的衣服中找到了自己的运动装,优雅踱开。 穿戴整齐的苏朝宇做贼似的穿过草坪的时候听到身後有一声充满怒气地呵斥:“站住!”回头的瞬间,江扬拎著一根长过小臂的粗壮的木制长棍从远处大踏步走来。苏朝宇胃里一紧,屁股上的伤忽然变本加厉地疼起来。 “报告长官,苏朝宇觉得自己只有早点出门才能不迟到。” “哦?”江扬剑一样的目光戳在苏朝宇眼眶底下的一抹乌青上,“看起来你对我提供的睡眠条件十分不满意?” “报告长官,苏朝宇没有!是疼得睡不著,而不是不想睡。” 江扬缓缓举起那根长棍。苏朝宇倒抽著冷气躲了躲,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来──“当众揍你”这件事情对方已经威胁过很多次了,现在正值上班时间,除了官舍里的全体人员,大概还会有好奇路过的参观者吧──想到自己的红屁股会在一上午的时间里,通过短信、即时通讯和口头描绘而传遍基地每一个角落,苏朝宇就快要哭出来了。长棍从他身侧抡了一圈,直指餐厅,伴随著听来严厉的呵斥:“回去吃早饭!” 直到他吃掉两只热狗以後,才从程亦涵和江扬的谈话里分辨出那条长相凶恶长棍只是用来晨练的兵器而并非刑具,这让他多多少少安心许多。 10 工作日 早晨的例行惩罚从开始就不轻松,江扬先用手掌却使了不小的力气揍了苏朝宇一下,因为他伏在腿上的姿势并不是昨天教过的那样标准。 “这三下不会轻松,苏朝宇中尉,”江扬高高扬起藤杖,让苏朝宇能从地面的阴影里看见自己的怒气,“本来计划用奖励的方式减轻你的痛苦,但是针对你不刷牙、不睡觉、不吃早饭的恶劣生活习惯,我改变主意了。” 苏朝宇本来计划好的解释被惨叫压回喉咙里。从来都说到做到的江扬挥舞了三次藤杖,仅仅制造了一条贯穿臀部的高高的肿痕,并且没有给苏朝宇喘息的机会就把他丢在了地下。等挂着冷汗的海蓝色短发终于从办公桌后面露出来的时候,江扬已经在桌上摆了一只装满咖啡的纸杯,眉尖一挑:“我不会为你上班时间睡觉而加罚,但是,其他的处罚就不一定,比如遣送回训练营,比如除军官名后送去后勤部队。” 于是,整个上午,苏朝宇喝掉了六杯黑咖啡,但是却不敢频繁地出入厕所——除了必经江扬办公室这条理由以外,苏朝宇在一次性买回7罐咖啡之后,觉得自己很难再从容站起来了。 午饭时分。 苏朝宇在掀开一次性餐盒的时候,跃入眼帘的是红艳艳的东坡肉和金灿灿的油炸小黄鱼,唯一的绿色来自于孤零零的一根芥兰,苏朝宇掰开筷子尝了一口,油腻的味道让他几乎吐出来,只好放弃了努力。站起来到楼道里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份三明治再加一罐提神的咖啡也许是很好的选择,但是……前提是他能站得起来,并且不会因为姿势怪异而不得不接受众人的注目礼。 苏朝宇想了想,还是把盒饭丢进垃圾箱,再次拿起笔,开始接着抄写那些每天都有而且永远非常必要的信封。“也许下午茶休息的时候,可以用开玩笑的口气请某个小姑娘帮忙带个三明治。”苏朝宇安慰着自己咕咕叫的胃,“或许还有美味的烤鸡翅和蛋挞。” 内线电话响了,苏朝宇有些惊讶,没有人需要给一个专职抄写的秘书打电话,他的电话几乎是一个摆设。但他还是接起来,因为他有义务纠正错误,把电话转接到正确的分机上面去,以防误事。 “喂?”那是一个让苏朝宇听了就会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遭。女孩子们都去休息室吃饭了,现在没人。 “是,长官。”苏朝宇垂下眼睛,心虚地回答,“您需要我现在过去么?”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2节 “你很聪明。”江扬似乎是愉快地微笑了,“我在办公室等你。” “是,长官。苏朝宇会在五分钟内赶到。”苏朝宇夹着听筒,在对方说“很好”的时候努力从办公桌下摸出了公文包,在对方挂掉电话的瞬间也丢下听筒,狠心撑起身子,这个动作让他疼得眼前一片白光炸过,大概半分钟才缓过来,然后他拎着公文包,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出门,穿过休息厅,到司令官办公室门口,敲了三下门。 “进来。”江扬没有像平时那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笑眯眯地看向他。 苏朝宇走进来,先递上藤杖,然后垂手站在他的面前。 “我听说你对午饭很不满意?”江扬问道。 “不……”苏朝宇下意识地否认,然后又赶快解释说,“报告长官,苏朝宇……疼得厉害,不敢吃油煎的食物。我知道浪费是可耻的行为,也知道不吃饭是……呃,很不好的,这种任性大概是应该折合成三十下欠账的……” 江扬眯起那双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眸,苏朝宇学的很快,他已经学会了决不挑衅他无法反抗的权威,他甚至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江扬持续做的对灵魂的深入探究,江扬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站起来,轻巧夺去了苏朝宇正准备记录的笔,然后重新坐回沙发,一指身边:“过来坐下,你走的太远了。” 苏朝宇假装听不懂这个意味深长的双关语,他垂下头:“我并不想在长官发现以后被双倍的惩罚,所以……请原谅我的揣测,长官。” 江扬拍拍沙发的坐垫:“我希望你过来坐下,因为我打算跟你谈至少三十分钟,我不认为你有必要保持这个肯定会增加痛苦的站姿。” 苏朝宇在确认了对方的态度以后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更小心地屏住呼吸坐下,柔软的布艺并没有让痛苦减少到无法感知,苏朝宇小幅度地咬牙,然后长而低地舒了口气:“谢谢长官。” “后勤部对于工作餐的质量控制低到了令人不快的程度,或许是应付了驻地6万士兵的伙食以后,已经不愿对军官的膳食进行基本改善。我知道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抱怨了,为这种小事而动摇军心颇为不值,苏朝宇中尉,对此你有任何对策么?当然,请你在开口前谨慎考虑物质成本和人工成本。” “您可以试试在指挥大楼内部餐厅里实行自助制。”苏朝宇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方面可以在不增加后勤部工作量的情况下改善口味,使人能各取所需,另一方面也相对经济,只要加上一个小小的限制就能避免浪费。” 这并不是一个非常新鲜的主意,但苏朝宇逻辑性强,简洁而有效率的回答体现了他敏捷的思维和对身边事物一贯的细微观察,江扬点点头:“非常好,我觉得你应该得到奖励。” “不,长官!”苏朝宇几乎是哀求着跳起来,他知道自己今天不能再挨更多的打了,如果他不想他的红屁股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谈资的话。 江扬笑起来:“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刚刚订了外卖,想你会喜欢的。还有,为毫不犹豫的简洁回答,你的债务获得了20下的减免。” 苏朝宇努力学着对方和程亦涵两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忍住心里的狂喜回答:“谢谢长官。” 11 转机,悄然来临 但是当他打开外卖盒子的时候,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包装精美的餐盒里有一只完整红烧的大螃蟹以优雅美的姿势静静躺著,旁边还有一只小碗,冒出淡淡的蒸汽。 他哀求似的看了正在找自己的餐具的江扬一眼。对面的盒子里,是一盘颜色明亮的炒饭,晶莹的米粒、炒到皱起了皮的青豆和玉米粒、火腿丁,还□□放整齐的半盘青菜。 “我的规矩是,可以跟我一同吃更好的饭菜,但是不许剩饭。”江扬头都没抬,专注地把四颗青豆排在筷子里夹起来。 苏朝宇知道这是变相的、严厉的惩罚,无论是为了什麽。他清楚记得军校时候的教训,刚在腿骨附近砸出一片黑色淤血後,就忍不住拿海鲜浓汤进补。结果淤血不但半个月都没有褪掉的迹象,而且疼得几乎都不能走路。而此刻他是坐在司令官锁了门的办公室里,逃无可逃,甚至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努力揭开蟹壳,他闭上眼睛,决定不要去看自己吃了什麽,但是奇异的味道还是勾引了好奇心,从而牵动眼皮打开:蟹壳里是几乎超载的豆腐蒸饭,覆著层层大叶子的绿色蔬菜,虽然有海产的味道却是彻头彻尾的素食。 他偷偷瞥了一眼江扬,忽然发现司令官也有坏习惯,对面的年轻人正把所有茄丁都从饭里拨拉出来,甩在一边。狡黠的褐色的眸子忽然一闪,就把小心翼翼地一抹海蓝色目光吓回去,“专心吃饭!”江扬愤愤地戳了戳一堆无辜的茄丁,“不许凝视长官!” 下午的信封格外多,苏朝宇根本没有买咖啡的时间。他手忙脚乱地重复著一些冗长的地址,却尽力保持字体统一、漂亮。他最不敢想象的就是,某日那个总爱冷笑的男人叫他过去,不轻不重地说“邮递员抱怨字体实在太难看而降低了投递的兴趣”。他大约能猜到後果是什麽:一次性还清所有欠账,度过训练营的一年生活後,永远在後勤部队负责采买猪肉和芹菜。 接近4点的时候,苏珊终於没有再送新的公文过来。苏朝宇趁著四下忙碌,把自己快要压扁的屁股从凳子上解放了几秒,但这需要很大勇气和力气,必须撑著桌子呈马步状。 如果他能预料到程亦涵会在这个时候进门,打死也不肯被这个看不出喜怒的人抓到这种尴尬姿势的。“请帮我顺便寄出这一封信,要从邮局後台以总部名义做二级单层加密的挂号。”程亦涵仔细研究了一下苏朝宇的屁股和座垫之间的距离,终於忍不住摆出了露四颗牙齿的黠笑。 苏朝宇红著脸低著头站起来应答,却疼得直抓桌角。程亦涵看了看桌上的一摞半臂高的信封,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顺便,听说邮局会在月末提前一小时下班,用来更换新戳和系统检查。” 苏朝宇气喘吁吁地在司令办公区外刷卡开门的时候,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大概40分锺。他十分感谢程亦涵看似不经意的提醒,於是有了充足的时间在邮局工作人员一封封检视信件的时候,找了个舒服的、不费力气的姿势休息。同样大小的牛皮纸信封从左边挨个丢到右边的过程里,苏朝宇忽然从一样的字体里看出一点什麽──似乎有种规律,玩耍似地藏在那些千篇一律的类似地址和编码里。这种工作以内、兴趣以内的好奇心使得他更加急速地向回到办公室里去好好整理思路。 桌上多了一杯咖啡,一个字体熟悉的信封。苏朝宇的头里仿佛有一架低空战斗机瞬间隆隆掠过:难道要为了这个家夥的信件,拖著疼得要死的身体,再次跑到那个肯定已经下班了的邮局去恳求寄信麽?但是信封上确凿地写著自己名字和军衔,拆开一看,里面居然是昨晚那种密封包装的维c药片。 对於这种没有配方、没有剂量、甚至没有产地标号的药品,苏朝宇向来是带著保险的态度一碰不碰的,但是信封上大气的字体仿佛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他耸耸肩,吃下去。 余下的时间,苏朝宇啜著咖啡,在纸上飞速写了很多一般人看不懂的字词,然後把一个破渔网状的图示放进了碎纸机。他专心在一个硬皮笔记本上流利写著什麽文章的时候,完全忽略了秘书处的下班铃声,直到有人站在身後。 “你的感官真是差劲得要死。”苏朝宇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沈寂在模拟指挥的小世界里太久,以致於忘记了还有“朝三暮七”这回事。 江扬不理会他弹跳起来的呲牙咧嘴,劈手夺过笔记本草草翻了几页,脸色一点点沈下来。“这是什麽?”他拎起质地良好的纸页,左手愤怒一挥,“你在国家纳税人雇你干活的时段里,想些什麽?” 冲斥秘书处小小办公室的呵斥如同一个爆炸的气球,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除了苏朝宇以外的其他人都吓走了。“报告长官,”苏朝宇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不知道江扬会不会把那根兵器长棍带来办公室,即使不带著,他也不想尝试藤杖的最大威力,“这是苏朝宇的一点建议和想法而已,呃……类似……日记?” 话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上班时间写日记,就跟开会的时候玩zua一样,在司令部里是要命的过错。江扬的眸子精准地落在藏在桌下的公文包上,恶狠狠说:“带著你的家当,十分锺以後出现在我办公室里!”但是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把笔记本还给苏朝宇。 在自己的账本上写作真是个错误的决定,苏朝宇咬咬嘴唇,实实在在的恐惧让他不敢迈开步子走到那个一天至少要去两次的办公室里。难怪要给我十分锺……苏朝宇把咖啡一饮而尽,忽然觉出了一种生死存亡般的壮烈心情。 12 对抗 江扬靠在办公桌後的大座椅上,左手的手指在瓷杯的边缘轻轻滑动,而右手则似乎无意地覆著那只惹了祸的硬皮本。苏朝宇垂著头站在办公桌前已经两分锺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随著江扬审视他的目光的移动而起了成片的产生一种麻麻的感觉,心跳慌乱,而臀上的伤则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 “你知道,凭这本笔记,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把你送到军事法庭了。”江扬敲敲那本子,“利用职务之便记录关键性的行动,如果发生任何形式的泄密,无论是无意还是故意,苏朝宇中尉,我想你将不得不面临最高可达五十年的监禁。” 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他知道江扬并不是虚言恐吓,他今天的行为的确是严重地触犯了保密条例,虽然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他的判断和推测基本命中了事实,却让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低著头,“请您原谅。但我并没有偷看任何文件。您知道的,每天的工作并不会让我有额外的时间拆阅那些经手的公文,而且,我知道什麽是不该做的。” 江扬摇摇头:“我一向相信人的潜能,而且,你应该知道你所提出的这个证据不足以证明你的清白无辜。” 苏朝宇抬起头,蓝眼睛里有一种清亮的光,说得斩钉截铁:“我没有。” “那麽,请详细解释这篇作战计划书的来历。”江扬当然是相信他在这种原则问题上的清白的,只是例行地吓唬一下,免得下次这种事情再发生并且闹出无法收拾的麻烦,“为了保证你绝对的诚实……”他一指那只放著花瓶的雕花装饰凳,“……坐上去。” 苏朝宇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死死咬著牙,尽力回答:“是,长官。”然後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挪开花瓶,想了想还是褪下裤子,正深深吸了口气要坐下去的时候。江扬忽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过来。” 苏朝宇惊讶地抬起头,对方转过头望向暮色渐沈的窗外,让人看不清那双琥珀般剔透的眼睛里到底藏著怎样的情绪:“保证你诚实的方式不止一种。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用家法的方式来对待这种军法国法的问题。你回来,自己选一个最舒服的方式坐下跟我说,我想我可以通过纯语言的方式来判断。” 江扬一直没有看向他的方向,就在他拿起茶杯想要抿一口的时候,他听见苏朝宇轻而略带嘲讽的冷笑。苏朝宇整理好衣服,转身对著墙壁,缓慢却坚决地在那个曾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木凳上坐下,他的伤比那日更重,臀部接触雕花硬木的一瞬间,他痛得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栽倒下去,指尖使劲捻住大腿内侧的皮肤才清醒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推断过程娓娓道来。 边城基地的六万将士分属八个不同的作战单位,其中专门负责打击黄金走私的黄金警卫队的存在并不是个秘密。与地方政府矿业部门及周边几个军区频繁的通信只能证明一个大的行动迫在眉睫,而且这个行动非常敏感,以至於江扬放弃了使用安全快捷的电子通讯方式,连专用的通信频道都不去碰一下,只是使用这种最标准的公文信件,用苏朝宇独特的手写字体做标示。程亦涵的那封信并不是寄到任何其他的地方──事实上,那是使平信具有快递速度的魔咒,只有在特定的时候交给邮局里专门的负责人才有效果。 江扬为这个明显带著强烈赌气色彩的违逆而有一瞬间的发愣,他从来不否定人的意志力的强大力量,但他亦不认为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吃过大亏的聪明人会选择委屈自己的身体去赌一场未知结果的气。苏朝宇是最优秀的,他怎麽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江扬皱紧了眉,他试图通过那挺拔的背影解读那个忍著非人的痛楚还可以简洁清楚地陈述推理的人的内心。但苏朝宇沈稳好听的声音好像在刻意嘲弄江扬多年来聊以自傲的判断力,他的肩膀和腰身轻轻颤抖著,声音却不慌不忙地讲述他如何发现信封的多少跟飞豹团队长林砚臣和警队大队长凌寒出入司令官室的频率成正比的事实,他如何根据秘书们的只言片语推断出行动的具体时间,他如何根据地图和信封上的地址推断出行动的地点,如何利用网络卫星图片在第一时间确定了当地的地形和居民结构。 “最後只有一个问题。”苏朝宇似乎是自嘲了,“我无法了解具体行动的人员配置。读军校的时候,我曾经关注过包括飞豹团在内的我们国家最好的几支特种部队的知名战例,虽然没有任何技术数据,但足以让我了解他们的作战特性,而为期六个月的新兵训练则让我能够对於他们的战斗力有一个感性的认识。我不认识任何其他的战斗单位的军官,既然是纸上谈兵,就请原谅苏朝宇一时的放肆和僭越吧。” 他讲完,似乎努力积攒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再也坐不稳,腰身死死绷著,手臂却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腿,身子蜷成一团,却固执地不肯逃开一旦有命令,他就无法拒绝的那个能给他带来巨大痛楚的刑具,他挣扎著,像是个雪地里无助的孩子。 早就撑不住走到他身後的江扬将他捞了起来,苏朝宇的衣服头发已经湿透了,眼皮和脸颊也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看著江扬,低声叫了声“长官”就垂下头去,竟不肯再为自己辩解一句。 “我并没有怀疑过你。”江扬从後面抱著他,一手环著他的腰,一手勾住他的肩膀,“这只是例行的私人的盘问,仅供意外情况发生的时候,让我能有所准备。”苏朝宇身子一僵,剧痛的身子让他无力推开江扬,只是死死咬著牙不说话。 “另外,我也想知道……”江扬把苏朝宇抱到沙发上小心翼翼地侧躺放下,凝视著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你到底会给我多少……呃……意外。你比我想象的更优秀,苏朝宇中尉。” 13 倾诉 苏朝宇无力地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半闭著眼睛挣扎著翻身趴好,他把面孔埋在沙发里,一边解皮带一边说:“谢谢长官。请您允许苏朝宇偿还今晚的欠债。” 江扬从那顺从恭顺的口气里解读到了对方内心的委屈和不满,他皱著眉看著苏朝宇默默褪下裤子,拉过靠垫垫在身子底下,双手握住了沙发扶手,伪装平静的声音里藏不住恐惧和痛楚:“报告长官,苏朝宇准备好了。” 江扬控制住自己拿出乳液给他敷伤的冲动,用五成力道给了那伤痕累累的臀部一下巴掌,苏朝宇立刻痛得在沙发上一跳,冷汗飞速地渗过後背半干的汗渍,喉间发出一声类似於抽泣的痛呼。 “林砚臣喜欢画油画,性格勇猛浪漫,执行任务的时候会有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敏锐和不拘一格,决断力也极强。所以我让精於情报分析做事条理分明的叶风做他的副队长。”江扬缓缓地说,“不巧的是一个月前叶风受了伤,虽然已经没有大碍,但我安排他在首都多休养三个月,因为我并不希望我的部下在服役期风光无限退役後旧疾缠身。眼前的任务非同小可,我需要找一个人代替叶风的位置。”他再次把巴掌落在苏朝宇屁股上,这次的力道只有三成。 苏朝宇自然明白江扬的意思,他目光中的狂喜却被这一巴掌打得黯淡下去,又发出一声哽咽的惨叫。 “你今天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让我觉得可以把你暂借给这个任务,但是……”江扬三成力道的巴掌又跟苏朝宇红肿的臀部来了一次亲密接触,“……你觉得如果我像平时那样用藤杖给你七下的话,你还能爬得起来去边境执行任务麽?” “我……”苏朝宇死死咬著牙,“报告长官,苏朝宇认为自己撑的住……”这句话结束於一声拖长了的惨叫,江扬的巴掌不像刚才那样,刻意躲著严重的伤痕,而是落在了早晨那道瘀伤上面,痛得苏朝宇的泪水一下子就铺了满脸。 江扬的左手按住苏朝宇的腰,右手覆著他伤痕累累的臀部,一字一句的问:“你是要继续跟我赌气,让我明天叫军医官来给你看伤,还是为你今天的僭越及违反保密条例的莽撞认错,请求我的原谅,并且暂免你近几日的惩罚,以便使你明天早晨可以登上林砚臣的座车,和‘销金行动’的特别小队一起赶赴行动地点呢?” 苏朝宇惊讶地睁大了他充满泪水的眼睛,不确定地扭过头看著江扬:“长官,我……我真的……可以?” 江扬直视他探究的目光,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朝宇猛地撑起来,顾不得臀上一片火辣辣的剧痛,企图站起来敬礼。却被江扬一把扶住,揽住了肩膀让他侧躺在自己的腿上,江扬拍拍他的肩膀,说:“你需要保存体力,纯语言的方式在很多时候也是非常有效的。” 苏朝宇小心翼翼地蠕动了下身子,确定自己伤痛难忍的屁股没有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中,也不会被激动的自己鲁莽的伤到,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皮:“报告长官,苏朝宇知道自己错了。在工作时间胡思乱想应该打二十下,越权还违反保密条例,大概……打四十下可以麽?请您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在回来以後再偿还这些债务行麽?而且……”他红著脸说,“苏朝宇不介意您计算利息。” 江扬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扳过苏朝宇的下巴,认认真真地说:“不,我的小兵,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打你是家法,而军法是另外一回事。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打你,因为我知道你这麽优秀的军官被压在秘书处的委屈和不甘心,我也知道你在原则问题上的清白无辜,就算有军法等著你,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属下的。”苏朝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他刚要开口,就被江扬玩味的话噎回去了:“我只会因为你在你的帐本上写与惩罚无关的事宜而不高兴,这一项二十下。” 苏朝宇红著脸回答:“是,长官。” “但为了出色的推理能力和对工作的热情,你的债务获得了五十下的减免。”江扬笑容可掬,“不过今晚的七下并不包含在内。”他揉著苏朝宇的海蓝色短发,佯怒:“居然这样呕人,简直是不可饶恕!” 苏朝宇觉得自己健康的心脏在狂喜和惊吓中乱跳著慌乱的舞步,早晚会被弄出病来。他才醒悟到,从接到入江扬军团的调令的那一刻,他的一生已经被交给了眼前这个跟自己同岁的司令官,被丢到训练营被闷在秘书处被按在沙发上挨打都是一种所有权的宣告,他必须把自己完全的交出去,从身体到灵魂,连尊严都不能保留……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一片悲凉,他低低地回答:“是长官,苏朝宇错了,请您责罚。” 一滴晶莹的泪水顺著腮边滑下,苏朝宇小心翼翼地翻身,不再遮掩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江扬把外套盖在他的身上,安抚著苏朝宇说:“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从表面而言,你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在行动部队里是非常吃亏的,一方面在上级和部下之间不讨好,另一方面容易给敌人可乘之机。记住,我的苏朝宇,在我的部队里,认错和求饶并不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而且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要求我的部属以保护自己和战友的生命为第一要务,生命是世界上唯一不可挽回的东西,我一直都坚信。以後你会慢慢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专制的暴君,我只是希望我最珍视的部下能够和我建立一种超越上下级的亲密关系,因为我们会一直一起走,让我们的事业像一个生命那样慢慢成长起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仅仅是因为各种原因而比你们先到的引路人而已。” 苏朝宇蜷起身子,掩饰他内心所受到的震撼。 14 被翻倍的债务 “听着,从今天开始,在你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如果有任何时候落入敌手,并且被威胁了生命与健康,我希望你忘记所有以前被教育的那些所谓保密纪律和条例,作为你的上司,我允许你用任何军事机密来换取自己和部下的生存,不用担心那个见鬼的军事法庭,一切都有我为你承担。”江扬抬起苏朝宇的下巴,直视着他的蓝眼睛说,“告诉我你记住了,并且保证做到。” “是,长官。”苏朝宇轻声地说,“我记住了,并且会尽力按照您说的话去做。” 江扬不想再逼他,所以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眼前这个骄傲而又异常优秀的年轻人让他着迷又着急。他完全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将苏朝宇驯服成一个乖巧服从的部下,但江扬并不希望那样打碎他。那双蓝眼睛里有一些他所接触不到的东西,就算是痛楚用泪水朦胧了一切,那些东西仍然在闪闪发光。江扬知道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深及灵魂的信任,虽然那可能耗费漫长的时间。 他笑起来,安抚着苏朝宇说:“我以为你明白,那天你拉住我的衣角说的那句话真是精彩极了,我简直克制不住饶了你的冲动。没想到……你的性子这么硬,今天还在这里自讨苦吃。” “长官……”苏朝宇尴尬地垂下眼睛,他当然明白,而且从第一日挨打就在利用江扬同情心来撒娇耍赖,用一种非常隐蔽的方式。但昨天那二十下巴掌和片刻的软弱让他犹豫了,他不敢想象自己被人驯服的样子,也不敢把内心所有的柔软交到外人的手里,他不敢付出信任,又无法反抗绝对的权威,所以下意识地选择自我放逐的消极对抗,并且希望对方能够接收到这个信号,并且跟他一起默契地放弃。 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理被江扬轻巧说中,苏朝宇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他不安地在沙发上扭动了一下,张口结舌地说:“我错了,请长官惩罚。” “我接受你的道歉。”江扬笑起来,“但不会因此而惩罚你,因为这是交流上的问题,我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么……”苏朝宇红着脸藏在外套里面说,“要苏朝宇拿藤杖过来么?” “今天不用了。”江扬愉快地勾起嘴角,“过来伏在我腿上。” 苏朝宇第一次没有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抵触心理,虽然他仍然觉得有些羞耻——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一个比自己小半年的年轻人产生强烈的依赖感,并且开始不愿意在他的面前戴上惯常的伪装。他把自己修长的身体放在江扬的腿上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恰到好处地放了一个最大最软的垫子,他一方面庆幸不用自己动手做这个羞耻的动作,一方面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更强烈的羞耻感。 “做得很好。”江扬把手放在他的臀上,感觉到苏朝宇下意识地缩紧了那里肿痛的肌肉,“你确定自己的呼吸顺畅,而且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的话,我就要开始了。为了对今天的一切印象深刻,我决定双倍地惩罚你。” “是,长官。”苏朝宇闭上眼睛,像他被要求的那样分开腿,他发现这个动作在半明半暗的办公室里产生了一种情色的意味,于是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江扬安抚着他,仔细观察那些瘀青,等苏朝宇完全放松下来,第一下巴掌落在了左臀最严重的伤痕上,它很轻柔,仅仅产生了热辣辣的刺痛感,更像是一种为了活血化淤而进行的拍打式按摩。 “听着,这一下是为了让你记住,身为军人,把行动写在这样的地方是非常危险。”江扬把消肿的乳液挤在手上,揉热了再小心地敷到苏朝宇可怜的臀部,这个动作引发了苏朝宇一串夹杂着舒服和痛楚的呻吟,他断断续续地回答:“是,长官。” 江扬第二下巴掌以一种相同的速度和力度落在左臀相同的位置:“这是希望你记住,以后这种事情要直接来跟我说,或者直接把报告递到我的办公室。你是受欢迎的,无论任何时候,明白么?” “是……长官……”苏朝宇在敷药和按摩中舒了口气回答,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那种在他看来非常羞耻的舒服的呻吟声。江扬自然明白,但他没有戳穿这个薄脸皮的下属的意图。 跟第三下一起落下的仍然是江扬并不严厉但十分坚决的声音:“你的惩罚本和藤杖都是家法,我不希望其中有这类奇怪的涉及军事的东西,这与我享乐主义的风格和家法的严肃十分抵触,明白么?”说的他自己都要笑起来了,只拼命忍着。 “是,长官。”苏朝宇脸又红了,他简直被这种舒适的折磨弄得快要失控了,整个身子软在江扬的腿上,一边挨打一边疗伤一边被布置工作,这感觉太怪异了。 “很好。接下来我们谈谈明天行动的事情。”江扬揉着他酸痛的肌肉,等他完全放松下来才打下一巴掌,“林砚臣会跟你谈具体的作战计划,你的推断非常准确,大概有六成以上跟我们的计划相吻合,你会很快掌握行动的每个细节的,这一点我相信。但我必须要警告你……”落在苏朝宇屁股上的巴掌毫无征兆地变成了那种真正的惩罚,让苏朝宇一下子就从那种舒服的折磨中醒了过来,痛苦地呜咽一声,忙不迭的点头。 江扬不慌不忙地继续按摩和敷药:“绝对服从林砚臣的命令,飞豹团此次行动是为了配合黄金警卫队的出击,减低行动风险和保证货物不能出境的。所以……你不要去抢别人的功劳,更不要乱拼命。记住,这次行动你的职责是保证作战计划的顺利进行,在各种突发状况出现的时候完善林砚臣的指挥。我并不需要作为参谋的你冲在第一线,明白了么?” 苏朝宇不服气地扭动了一下,却在那忽然变重了一瞬间的敷药动作的压制下乖乖屈服了,使劲点了下头。 一记惩罚似的巴掌打在了他的屁股上,江扬咬牙呵斥:“不服气是不是?你的功夫不错,但是还比不上飞豹队那些专业从事陆战的队员,这一点你必须承认术业有专攻的老话是对的。我需要你用的是脑子,如果你做不到,我不得不用其它的方式来保证你的服从了。” “噢,不,长官。”苏朝宇疼得一挣,“我记住了,我保证!!我保证您用纯语言的方式就能规范我的行为……” “我相信你。”江扬被他气乐了,巴掌自然也落不下去,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舒服的按摩式惩罚,但仍然是打一下就嘱咐一条注意事项:“记着,我不许你吃刺激性强的食物,不许喝碳酸饮料,包括啤酒在内。我要求你除了睡觉都跟在林砚臣身边,我会给你专门的通讯器,它必须24小时保持可以接通的状态。你必须记住每天给自己伤涂两次药,我会给你这种效果很好的乳液而不是能带来痛苦的药油。我会随时检查你的行为,不要妄想能够私下里打一些小算盘而逃脱我的惩罚,记住没有?” 苏朝宇一一答应着,到第十三下的时候他已经把整个身子都软在江扬腿上了,眯着眼睛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的。 江扬用一记重重打在苏朝宇臀腿之间的巴掌作为结束:“冲动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记着疼!”身子完全放松了的苏朝宇几乎疼得跳起来,在江扬牢牢按着他的大手底下使劲挣扎了两下,然后才又垂头丧气地软在对方怀里:“是,长官,我保证!” 江扬把他抱起来放回沙发上,自己站了起来,给他倒了杯热腾腾的奶茶放在手边,揉揉他的头发说:“给你十分钟整理仪容,我要收拾一下,司机还在下面等着呢,我想你不愿意拒绝我提供的顺风车服务,是不是?” 苏朝宇对于那双能带来痛苦又能带来舒适的手的突然离开感到有点措手不及,他用一声呜咽作为回答,江扬觉得十分好玩,径直到办公桌前打电话,把这个刚刚决定的人事调配告诉林砚臣。 苏朝宇整理好了衣服,捧着热腾腾的奶茶边喝边偷看江扬工作时候的样子。大概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江扬做派十分从容,纵然火烧眉毛,声音里也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点点头:“可以,就这么办吧。” 此刻也是一样,“明天早晨六点出发?嗯,很好,五点五十的时候到我的官舍接他就可以。……唔,可以,就这么办吧,保持联络。”说完就收了线,那剑一样的目光一扫过来,苏朝宇赶快将奶茶一饮而尽,把纸杯丢进垃圾桶,站起来说:“报告长官,苏朝宇准备好了。” 江扬点头,当先往前走,苏朝宇立刻跟在后面,他尽力维持严整的军人形象,顾不得他刚刚得了些甜头的臀部再次开始的疯狂抗议。 15 车中甜梦 江扬把勉强站稳在总司令专用电梯口的苏朝宇抱起来的瞬间,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几乎大声叫出来。“你不觉得……”江扬有力的手臂绕过伤处,把苏朝宇稳稳拢在怀里,使得他的头可以枕在自己肩膀上,“这样很省力气麽?” 苏朝宇红著脸把头埋在对方领口的军衔後面,装作什麽也没有听见。江扬看著跳动的楼层数字,竖起小指,在苏朝宇臀上一戳。“对不起……”苏朝宇忽然紧紧勾住了江扬的脖子,身体一缩,却尽快平复下去,声音里几乎挂上了哭腔,“长官……” 江扬在无人的办公大楼里清脆一笑:“这是你抗拒最普通的帮助的後果,我的小兵。” 为了避免司机看见从来不苟言笑的司令官抱著一个中尉走出大楼,苏朝宇在电梯口整理好军服,尽可能快地迈步跟在江扬身後。 “我要巡视完整个基地再回去,大约要一个小时──当然,前提是我没有看到值得发火的东西的话。”江扬钻进车里,座位上已经放了两只加热过的肉松面包,他递给苏朝宇一只,“但不要指望你能闲著,”他又从座椅背袋里摸出一张a4大小的纸递给苏朝宇,“这是我和副官之间的私人乐趣,你把所有空白用铅笔轻轻写满。不过最好先吃完东西再写,程亦涵最恨肮脏的纸面。” 苏朝宇忙著找到了一块相对柔软的地方坐好,大声答应,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放在自己面前的椅背口袋里──他不确定程亦涵手里有没有类似藤杖的工具──但是根据他看见程亦涵在晨练时把江扬抡了个背摔的情况,那个刀子一般的男人,力气和脾气都绝对惊人。 车子开动,苏朝宇保持著标准、优雅的姿势,比江扬慢一秒撕开面包的包装,专心吃起来。江扬随意地坐在左边,缓缓咀嚼著,专心关注窗外的每个细节。 苏朝宇饿得要死,飞速吃掉了包括袋子里的面包渣在内的所有东西,并且把袋子折成了尽可能小的形状塞在胸口衣袋里,这才拿出纸张读起来。 仿佛是程亦涵给江扬出的考题一样,有谜语,也有战略分析,甚至还有女孩子玩的找x游戏──虽然苏朝宇看了半天,两副图一模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差别,但是江扬还是用记号笔点出了一处。 司机技术很好,车速均匀,就连转弯都轻盈从容。静的出奇,苏朝宇很快便觉得屁股上的伤痛开始模糊:不好……他提醒自己,这是入睡的前兆,可是千万不要在这里睡著啊……他用笔尖戳了戳大腿,几乎疼的叫出声音来,後背瞬间泛起一层冷汗,但是意识确实清醒很多。 这些小动作,江扬尽收眼底。他喜欢周末的时候在安静的环境里走过基地的每一个角落,看自己的努力在路灯下发出生机勃勃的颜色,而此刻仿佛更加有趣一些,一个可爱的小兵,正在通过越来越频繁地自虐方式,阻止疲惫的袭击。 “当蓝方朴洽被切断……”苏朝宇读著那道只有四行字的战略判断题,却发现看不懂,“朴洽?”他使劲摇了摇头,才发现是“补给”,於是勉力读下去,“如何……在……限度……生命……反击……” 江扬轻轻笑了,他用余光看见身边的人渐渐弓起後背,垂下头去,身子跟著车的节奏左右摇晃,手里的笔掉下去了也没有反应,眼皮虽然时不时还试图睁开,但是意识本身,已然沈沈睡去。 他打了个手势,司机知趣地突然右转了。 苏朝宇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歪过去,软软搭在江扬身上。江扬勾起嘴角,从他指尖里抽出程亦涵的考题插回去,然後自己也靠在了椅背上,这使得苏朝宇刚好枕在锁骨处,既保持了呼吸通畅,也能安睡。 车厢里只有一种细微的声响,那是被强迫变成小片插在口袋里的面包包装袋正努力恢复原来的大小。江扬把它小心抽出来,孩气地展开了口,倾倒两下:苏朝宇果然是最优秀的,只通过一次教训,就深刻记住了什麽东西都要吃干净。 海蓝色的发丝有节奏地起伏著,苏朝宇的睡相很依赖,带著这几日养成的微惧和不安,呼吸极轻极缓。江扬示意司机把空调温度抬高了三度,然後僵著左半边身体把自己备在车中的长风衣展开,裹在苏朝宇身上。 苏朝宇吓得微微一抖,却没有醒过来,连续几天的刑罚和工作,加上昨日彻夜未眠,这个敏感的人丢开一切防护,用最自然的姿势蹭了蹭风衣领口,蜷起身子,紧紧贴在江扬身侧。 因为时间关系,路灯忽而提高了一个亮度,江扬及时更换了玻璃的透光度,整个车厢里只有司机仪表盘上温柔的橙黄色。 苏朝宇在睡梦里舔舔嘴唇,终於把全身的重量都丢在了江扬身上。 苏朝宇舒舒服服地睡到汽车停下来的时候,他朦胧地睡眼对上了江扬玩味的眸子,脑子里立刻炸了个响雷,他想起那份做了一半的问卷和放在腿边公文包里的家夥,立刻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结果被臀部传来的抗议疼的龇牙咧嘴。 “我听到某人的肚子正唱著催眠曲,所以决定顺便巡视一下基地招待餐厅。我记得他们有放了沙发的雅座。”江扬忍著笑拍拍苏朝宇,“指挥官请你吃这里大师傅的招牌菜,新鲜的竹笋小炒肉,据说每天都要限量供应。” 苏朝宇红著脸怨念地看著江扬,还是随著他下车吃饭。这里的沙发果然很柔软,招牌菜果然很美味,就算指挥官脸上那种显然是幸灾乐祸的笑容无法忽略,苏朝宇也无法否认这是一顿非常舒畅的晚饭。 “吃饱了,就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江扬把饭後再次睡倒在自己怀里的苏朝宇从车上抱回房间的时候,低声地嘱咐,“明天早晨五点半到餐厅,吃了早饭再走。安敏会整理好你的旅行用品的。” 16 早晨 程亦涵一直保持着军礼的姿态直到林砚臣的汽车像碰碰车一样呼啸远去。江扬站在路边不知道想着什么,突然略带愧疚地看着程亦涵:“我忘记告诉砚臣……嗯……” 若不是周围没人,江扬是死也不肯露出这种表情的——专属程亦涵这个好兄弟的表情,有着24岁年轻人普遍的懊恼和不安。程亦涵挑起眉尖一笑:“忘记交待,苏朝宇中尉身上有近100下藤杖的痕迹。比当年他自己挨得还要狠。” 江扬短叹了口气,拍拍程亦涵的肩,和他一起步行回官舍。 “这件事情上,您的情绪出现了波浪型的失控。”程亦涵清清喉咙,“当年林砚臣中校进门时是比苏朝宇更壮实的武官,都被您在七天内教训到在餐厅吃饭都只是站着吃8分钟,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对苏朝宇来说,您的藤杖,大约需要更有计划地使用。” “你错了,”江扬用从小就惯用的口气反驳程亦涵,“苏朝宇是我见过的最特殊的军官,值得我……” “你错了,江扬。”程亦涵驻足,一字一顿,也只有在私人时间里,也只有他,敢用这样的语气和称呼来跟那个骄傲的司令官对话,“我看得出他值得你用从未有过的精心去训诫,但是,你的行为越来越像是在试探他的极限——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极限后面是什么?” 被戳到了痛处,江扬不想和程亦涵对视,不自然地将双手背在身后。他从来在真相和骄傲的犹豫之间才露出对程亦涵的逃避:对面那个比自己还小的人,有着超出常人的洞察力。 程亦涵向来言简意赅,“我只是怕您一时间兴起,摸到并戳破了极限——后果是不可弥补的伤害,请您斟酌。”当冷静的判断及时说服了江扬以后,程亦涵的语气便又降低了几度,称谓也变了。 “我想去办公室一趟,”江扬改变了方向,“林砚臣跟我有私人通路,我有些事情要交待。” 程亦涵点头,心知肚明地一笑:“早餐我会送到办公室,但是……” 江扬停下脚步:“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我的好兄弟?” “您最好先回去把晨练的衣服换下来,”程亦涵笑着走掉,头也不回,大声说,“当然,这只是个建议。” 苏朝宇死死咬着牙坐在只包了一层软皮的座位上,双手吊住车顶的拉环,脸色惨白。“现在军校的毕业生怎么都跟姑娘似的!”坐在副座的林砚臣在反光镜里皱眉头,“你晕车?我的中尉?” “报告长官!”苏朝宇怨念地看着正把摇滚节奏融合在打轮速度里的司机,尽可能大声回答,“苏朝宇没有!” 林砚臣透过镜面审视了一下这个新手的坐姿和脸色,从座位下方摸出一罐饮料递过去:“喝一点,可以舒服些。” “谢谢长官!”苏朝宇接过饮料的时候,必然需要使用双手,这个动作伴随着车子颠簸过一段石子路,泪水瞬间充溢上来,苏朝宇赶紧低头,只能用死死坐稳,心里苦笑不停:若是让林砚臣看见自己因为得到了一罐饮料而满面泪水,会不会犯嘀咕呢? 他刚要打开拉环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天臀上的伤痛,于是迅速去寻找饮料的配方,却没料到看见了一种用圆圈和小点还有横竖笔划组成的外国文字。苏朝宇在军校的时候除了精修中英文,辅修了法文和日文,还因为阴差阳错选修过意大利语,算是粗略拥有世界上各个语系的拼读基础,却从来没见过这些字母。车子疯狂地跳了一下,苏朝宇痛得弯腰抱住膝盖,林砚臣拍拍司机:“照顾一下后面的兄弟。”车速慢了下来,浪漫的飞豹队长长叹一声,灵巧地翻过座椅,轻轻抚着苏朝宇的后背:“第一次坐我的车的人,反应都会比较大,吐出来就好了。” 苏朝宇打定主意不要让对方看见自己模糊的泪眼,于是闷声道谢。林砚臣夺过他手里的饮料,砰然打开后递过去:“这是上次出任务的时候秦掣趁闲买的,你算运气。” 若不是对方的联络器响起来,苏朝宇就打算不接过果汁,并且装出要吐出胃的姿势直到边境线。林砚臣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大声说:“司令官好!”苏朝宇猛灌了一口饮料,忽然开始喜欢林砚臣的风格:能把这么美味的果汁藏在军车座位下面,是个怎样的人呢? “哦哦……明白!”林砚臣瞥了苏朝宇一眼,继续说,“……我一定会的,您放心……嗯?好。喂,中尉?” 苏朝宇慌张正面面对林砚臣:“到!” “司令官在你的联络通路里等你。” 苏朝宇打开嵌在领口的通讯开关时,一个悠哉悠哉的声音传出来:“你把座垫忘在家里了,我的小兵。” “呃……”苏朝宇一时语塞,不知道当着林砚臣的面该怎么回答,只能支支吾吾,“报告长官,苏朝宇考虑下车以后买一个新的。” 江扬在电话那头不厚道地大笑起来:“林砚臣被我教训的时候,你还是军校的学生,所以这种事情不必要和他脸红,记住了?我想,昨晚的一些话,应该时刻萦绕心头才对。” 苏朝宇心虚地看看坐在旁边若有所思的飞豹队长,低声回答:“谢谢长官。”本来可以就此结束的通话,却在脸红的苏朝宇要切断联络的时候出现了问题:刚才猛灌的一口饮料发挥了作用,苏朝宇不适时宜地打了个气嗝。 “哦?”江扬的声音忽然冷下来,“让我猜猜,啤酒?可乐?还是秦掣曾经孝敬我的那种异国饮料?” 苏朝宇快要哭出来了。他绝望地看着手里有着张牙舞爪的字体的罐子,低声回答:“是第三种,长官。不过,报告长官,苏朝宇并没有……” “我允许你做解释了么?”江扬的呵斥通过无损通路清晰传来,仿佛就在对面,“不管什么理由,你违反了我的规定,我现在就可以让林砚臣掉转车头,把你送去训练营——我想你们大概刚刚走过那个灰色的营地不过5分钟吧。” 苏朝宇咬着唇没有说话。 “很好,现在你大声告诉我你的选择,苏朝宇中尉,是立刻回训练营还是在自己的账本上记下50下欠账呢?” “报告长官,苏朝宇选择后者。” “嗯?!”江扬似乎拍了桌子,“你这是在跟长官玩文字游戏么?完整回答我的问话,顺便,为你的不敬,十下。” “苏朝宇愿意选择记下50下……不,不……60下藤杖的欠债,长官!”林砚臣无辜地眨眨眼睛,舔了一下唇,目光缓缓落在苏朝宇捏扁的易拉罐上。 “很好,”江扬冷笑了一声,“现在把通路转给你的上级,然后拿出你的本子开始记账。”苏朝宇红着脸照做了,同时听到林砚臣在通话过程中嘿嘿地笑起来:“车里有大概十件。是,林砚臣明白了。长官再见。” 苏朝宇恐慌地把那罐饮料放在车门上的杂物箱里,然后尽可能快的收起了自己的黑色硬皮本。林砚臣吩咐停车,并且从后备箱里拿了几套救生衣出来充当座垫,虽然此后的路途越来越颠簸,苏朝宇下车的时候几乎没法站稳,但是林砚臣恰到好处地扶住了他,并且低声说:“你知道么,有时候,他的做法是你无法分辨利害、无法抗拒的。”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正在早晨的美妙办公时间里,一边吃曲奇,一边研究程亦涵出的考题的那个司令官。 17 负伤 由队长亲自带队的“销金行动”让苏朝宇第一次见识了飞豹团的战斗力和行动力,在距基地三十公里的小城郊外略作休整之後,包括苏朝宇在内只有七个人的行动小队就按照计划分散开始任务。苏朝宇的工作是收集情报,他打扮成风尘仆仆的传教士,只使用法语,带法国北部口音的英语及粗糙刻板的少数几个中文字词。化装成流浪画家的林砚臣背著画夹和他一起在春天的沙尘暴中艰难地沿著高速路走了两公里,然後幸运地搭上顺风车到达了预定动手的旺角山谷。 “我们的任务只是确定货物的位置并紧紧跟踪。”林砚臣把苏朝宇安顿在山谷小镇的旅店里,自己则住在隔壁的农户家中。每天苏朝宇走街串巷,操著诡异的调子问他遇到的每一个人:“请问您信仰神麽?”他依靠精准的记忆力在三天内弄清了几乎全部镇民的面孔,依照准确的陌生面孔变动情况,飞豹团小队顺利拔除了为走私分子通报黄金警卫队位置的探子,林砚臣在和江扬的例行通讯里赞叹说:“他的确值十件,长官,他简直是我见过的最适合当画家的天才,比全自动的数码相机还要精准可靠。” “很好。”江扬的声音一向是波澜不惊深不可测,“嗯,我相信你的能力……什麽?受伤了?……我知道了,告诉他回去以後一小时内给我打电话……可以……就这样,保持联系。” 躲在林砚臣的房间里,吃饱了当地著名的香茅烤鸡翅膀的苏朝宇在听到那句话以後明显被噎了一下。褐色眼睛的年轻人利落地收线,一面啜著冰镇啤酒一面把非常同情的目光投递过来,但怎麽看都是幸灾乐祸的成分大些。 苏朝宇只得端起桌上的菊花茶猛灌了三四口,鼓起勇气开口说:“那个……他是不是一直会这样……” “如果你没有犯下在他看来不可饶恕的错误的话。”林砚臣简直要被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年轻人逗笑了,“他的弟弟曾经在我手下接受过三个月的军事训练,那个小家夥,当时才15岁,居然就有一个心理学的硕士学位了。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跟咱们老大都像极了,说话一针见血又给人留尽余地,弄得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瞧见他就舌头打结,哪里还能把他当成普通士兵?就因为这个老大要教训我,然後小家夥就火儿了,吼他哥哥总喜欢把部下当儿子管,大概是因为自己缺失的父母亲情而形成一种反向的恋父情结。两个老大隔著办公桌互相瞪著,那阵势可真是吓人。” 苏朝宇也笑起来,他可以想象江扬站在他面前,就算换了最普通的士兵军服,不戴领章衔徽,那冷冰冰的目光一扫过来,估计自己的屁股还是会条件反射地痛一下,然後立刻向绕道而行的。 林砚臣就像看透他的想法似的:“还好江立不会从军,我想到要面对两个这样的老大就腿软了。听说江家还有个小女儿叫江铭,现在才八岁,长大以後不知道是怎麽个厉害角色呢。” 苏朝宇感叹了片刻,随即想到江扬的命令,便告辞离去,他和林砚臣已经搬到同一间旅舍,明天整个小队将在凌晨出发,进入山区,以伏击的形式来策应黄金警卫队的围剿行动。 苏朝宇回到自己房间,又咕嘟咕嘟地灌了杯冰水,深深吸了口气才按动通讯器上按钮,电话铃响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接通,这让苏朝宇变得十分不高兴,理论上江扬应该在第一时间接起来自前方的通讯,他到底干什麽去了?他不是应该专心致志地在办公室等自己的电话麽?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苏朝宇自己鄙视了,他好像在期待江扬对自己额外的关注,并且非常在乎这种被重视被关心的感觉,但是江扬显然还有另一个世界,就算他伏在他腿上被他教训的时候两个人很亲密,但事实上他对他的司令官的生活根本一无所知,他只是被他深入掌控的很多人中的一个。 江扬父母弟妹,甚至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刀子一样的副官才是江扬世界里真正特别而有分量的人。 苏朝宇胡思乱想著,并且为自己的这些诡异的独占欲感到羞愧,正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刚刚被他诅咒了很多次的人在电话的另一头说:“江扬。” “长官……”苏朝宇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急切和一点点烦躁叫道。 “嗯,苏朝宇中尉,你回到房间了?”江扬的声音波澜不惊。 “您在什麽地方?”苏朝宇脱口而出。 江扬沈默了一下,好像因为苏朝宇不合礼数地反问感到非常惊讶,然後他说:“我刚刚回到家里,习惯先去冲凉。” 苏朝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於是尴尬地解释说:“对不起,长官。我以为您出去了,但愿没有打扰您的工作。” “没关系,我说过,你是受欢迎的。我听说我的小兵成了本次行动中唯一的伤员。”江扬打破了有点尴尬的气氛,声音里带著调侃的意味,“这麽拼命,是故意不让林砚臣有机会得到今年的‘身先士卒’奖麽?” 苏朝宇脸一红,他犹犹豫豫地回答:“不……长官,我……”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我只是有少许的擦伤而已,并没有大碍的。” 江扬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是带著一种不容挑衅的权威,从高保真的耳机里穿出来,隔绝了一切噪音,好像一下子占有了整个世界:“你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麽?我相信你已经拉起了所有的窗帘,仔细检查过房间里没有任何窃听和窥视设备,并且锁好了门,是不是?” “是,长官。”苏朝宇感觉到一阵紧张的酥麻感流过全身。 “很好。”江扬的声音变得低沈,“到床上去,摆好你惯常的受罚姿势,把皮带放在你的臀部,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苏朝宇脸羞得通红,他确定那个小小的通讯器并不带有任何视频通讯装置,但仍然乖乖地伏在床上,褪下裤子,把皮带放在已经消肿的臀部上,低声说:“报告长官,苏朝宇准备好了。” “很好。现在,闭上眼睛,好好想想我在你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给你的命令。”江扬说完就不再说话,苏朝宇闭上眼睛,心怦怦乱跳,在他自己制造的黑暗里,他听见那边江扬一面翻文件一面沙沙地写著什麽,清清楚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平稳绵长,从容不迫。 紧张使苏朝宇在五分锺内就开始觉得手脚发麻,他试图挪动腿的位置,立刻就听到一声喝斥:“不要乱动,还有,闭上眼睛。” 刚刚因为惊吓才睁开的眼睛立刻闭紧,苏朝宇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长官。”说完他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天哪,明知道对方根本看不到,他怎麽还像个木偶一样,被对方远距离地遥控著呢? “放松,我相信这并不困难。”江扬安抚著他,还带著体温的皮带蹭著他的臀部,苏朝宇有点眩晕的感觉,累了一天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江扬等了片刻,缓缓开口:“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正式出任务,无论过去如何优秀,都一定无可避免的产生了紧张和期待的心思,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又会对於未知有一点恐惧,小小的虚荣和小小的担心,这些都是正常的。我已经听林砚臣描述过你的工作了,你虽然欠缺经验,但是你非常努力,表现也非常出色,我都知道。” 苏朝宇把头埋在床垫里,仿佛是伏在江扬的腿上,听他柔和地在自己的耳边说这些话,这让他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在一片黑暗的寂静中,只有那个声音一直存在,能够毫不费力地潜入他的心里,小心翼翼地敲著他多年来细心封存的心锁。江扬完全能够暴力地敲碎他的蜗牛壳,却怕他的一身柔软从此受到无法治愈的伤害。他一直都那麽耐心地跟他说著话,给予惩罚也提供温情。 苏朝宇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水中,奇异的紧张又奇异的安静,时间从他的身上汩汩流过,他却丧失了对它的感知能力。 “行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扬用一种低而沙哑,带著威胁意味的调子将他拉回了现实世界,“现在告诉我,你的伤到底是怎麽回事。” “它并不严重。”苏朝宇扯过床单蒙著头,“只是一片因为剧烈撞击而引起的瘀青……” “唔?”江扬在通讯器的另一头一定挑起了眉,那双剑一样的眼睛好像正盯著他受伤的腰部。苏朝宇犹犹豫豫地投降了:“好吧,我承认皮肤上有大面积的擦伤,但是长官,我保证军医已经处理了那个伤口,而且医用酒精已经让我受到惩罚了……” 江扬沈默了一下,忽然咆哮了:“我给了你坦白的机会,苏朝宇中尉!在你单枪匹马地跳到匪徒飞驰的车顶上,击毙了司机然後在搏斗中被失控的汽车甩到路边这样纯粹靠运气才没有受重伤的事件发生後,你还指望林砚臣为你隐瞒麽?”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缩缩头,低声认错。 “五十下。”江扬冷冰冰的声音说,“记下来,如果下次再发生类似事件,翻倍。” “是,长官。”苏朝宇觉得裸露的臀部不自觉地收紧了,那根皮革好像随时会化成毒蛇狠狠抽下来,他把脸贴在床垫上降温,眼睛仍然紧紧闭著。 “还有,烤鸡翅膀好吃麽?”江扬问。 “非常好,长官。”苏朝宇明显松了口气,“配加了糖的冰菊花茶非常美味。” “那全靠当地特制的香茅酱汁。”江扬非常专家地评论说,“我希望你没错过配套的蘸料。” “当然没有,长官。”苏朝宇咧嘴一笑,“林砚臣长官跟您一样,是享乐主义的高手。”说完了以後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上套了,用磁碟子装的剁椒蘸料香辣可口,他吃的十分过瘾,以至於又忘了某一条关於禁止任何刺激性食物的命令。“噢,天哪,您是真正的魔鬼。”苏朝宇哀号,“我错了,长官,请您原谅。” 江扬在二百公里以外的沙发上愉快地笑出声来:“五十下,我的小兵。野外任务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工作,无规律的睡眠和进餐本身就会使胃病发生的机率大幅度的增加,所以它不希望被额外的刺激,记住。” 苏朝宇觉得自己的胃翻腾了一下,他非常艰难地说:“是,长官。”然後一边记下多达一百下的欠债一边却忍不住低声抱怨说:“我想我的另一个部位显然比胃更需要保护。” 江扬忍著笑,让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听起来好像是强压了怒火:“趴好,没有允许你撑起身子!”不出意外地,他听到了身体慌张落在床垫上的声音,他仍然用那种苏朝宇听起来会牙齿打颤的声音说:“你的意思是说你的那个部位仍然没有恢复?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过去的一周里,你像我命令的那样每天两次涂药膏,现在应该已经基本复原了。看来我有必要喝令林砚臣来监督你每天的基本工作,你不是小孩子了,苏朝宇中尉!” “不,不!”苏朝宇慌忙停止了装可怜,“怎麽会呢,长官?我已经没事了,所以才能……才能违反您的命令去做了危险的动作。” 江扬自然也知道,只是吓唬一下:“很好,现在站起来,到墙角去站半小时军姿,不许提裤子,好好思考一下明天开始的围剿行动里你必须要做的和必须要注意的,然後就上床睡觉,不许到处乱逛。” “是,长官。”苏朝宇答应著,在苏朝宇的手指按在挂断按钮的前一刻,耳机里传来了江扬柔软如耳语般嘱咐:“摔车的伤可大可小,如果出现发烧或者其他任何危险症状,立刻叫林砚臣送你回基地来,不许撑著,听到没有?”苏朝宇心口一热,正要回答,只听啪的一声,对方已经切断了通讯。 苏朝宇怅然一叹,伏在床上把玩了半晌那个小巧的通讯器才起来,蹭到墙角罚站,他把额头抵在墙上,很久才让乱跳的心平静下来,才让脸颊不那麽火烧似的红著。 18 老大 一周之後。 苏朝宇闭著眼睛坐在大型运输卡车的後座上,林砚臣坐在他的身边,极轻地把一条保温毯搭到他的身上。苏朝宇立刻条件反射似的睁开眼睛,身子一抖,随即紧紧裹著毛毯,蜷起修长的腿,抱著膝盖,靠著车窗。 林砚臣叹气,斟酌著说:“你不知道,他到底是极心疼儿子们的。这回也不算是真砸了,老大的脾气是官大的罚得狠些,我和凌寒替你顶著呢,不过就是打两下就完了,一个大男人怕什麽?”话虽如此说,心里到底是惧怕江扬冷下脸来用家法,也不由皱紧了眉头。 苏朝宇咬紧了嘴唇,在刚刚结束的围剿中,他精准的枪法爆了匪首的头,群龙无首的走私分子很快就被击毙了大半,剩下的也都生擒了。飞豹团行动队和黄金警卫队都只有一两个人受轻伤,本来十分圆满漂亮,但林砚臣凌寒两位队长还来不及庆祝,手下专司清点赃物的参谋就报告说,只发现了相当於情报数量一半的赃物,怀疑是旺角镇的行动之後,走私分子有所警觉,在附近山区藏匿了剩余的部分。 两个队长连夜提审生擒的几个走私分子,结果是意料中的失望──在没有严格保密条例的队伍里,最原始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让尽量少的人知道真相。这一点显然被贯彻得十分好,一个小头目似的年轻人告诉他们,除了安迪,也就是被一枪爆头的那位队长,没有人知道到底剩下的一半黄金被埋在什麽地方。他打了个寒颤,低声说:“他带著八个兄弟开了一辆卡车出去,一天後回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了。” 於是凌寒唯一能做的就是延长任务时间,以安迪带人离开车队的地点为圆心,12小时卡车能到达的最远路途为半径,在茫茫的山区里进行地毯式搜寻,而林砚臣则带著队员将俘虏们押回基地。 这个意外使原本的功臣苏朝宇成了“不牢靠”和“鲁莽”的活标本,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今後的命运就是像一只倒霉的蝴蝶一样被钉死在那块名为“秘书处”的木板上,他夜以继日抄写信封的手指和被打肿的红屁股将成为教导新来军官谨言慎行的立体挂图。 林砚臣并不像他那样忧心忡忡,比如现在,这位前总司令办公室沙发的频繁使用者就端著倒数第二罐异国果汁坐在苏朝宇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苏朝宇闲聊,苏朝宇则在他的劝说中,自暴自弃地接过了最後一罐果汁,猛灌了好几口。 “怕老大是正常的,只有江立或者程亦涵这种跟他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才敢跟他拍桌子。”林砚臣似乎很有感触似的,“我和凌寒同班,六年同宿舍的好兄弟。读书的时候也都是十分优秀的人,但他跟我这种散漫人不一样,向来最细心最剔透。他父亲是国家安全司的首席执政官凌易中将,江老元帅的学弟,才把儿子送来历练。结果我们俩一个也没逃过老大的藤杖,那麽秀气的一个人,倒比我挨得还狠些。初时怕过,闹过,反抗过,只是到最後没有不服他不敬他的,赶我们都不肯走了。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他是那种最知心又最有担当的上司,简直比幻想中的还完美。凌家老爷子金牌也请了十几二十面了,都调不动铁了心跟老大的凌寒呢。” 苏朝宇想起那场异常让他脸红的“遥控”,不得不小幅度地点头:“司令官非常……非常……神奇,我只能这麽说。中校……我很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 “不清楚。”林砚臣干脆地回答,“但相信我,老大的工作非常繁重,除了我和凌寒的那一次,他从未同时教导过两个以上的军官。我想总数不会超过五个吧?毕竟他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苏朝宇想起他在军校里看到过的江扬的履历──十六岁被破格录取为海军陆战队的队员,一年後调回首都,在最高军事委员会办公室做一等勤务警卫员,军衔少尉。十八岁的时候调入空军做助理地勤行政官,十五个月後通过战斗机飞行员测试,并在当年的内部比武中摘得桂冠。同年底离开空军,回到陆军,组建飞豹小队,亲自任队长,那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年轻的少校了。飞豹小队在不超过一年的时间里成为了帝国最引以为傲的猎手团队,成功地解救过邻国被绑架的公主,押送过价值百亿以上的文物渡海回国,当然,他们的功绩还包括数件敏感不为人知的各类任务。总之,小队在江扬的领导下不断壮大,很快发展成了一个特殊的独立团,江扬自己的军衔升到了少将,他成功地完成了一个战斗员到指挥员的转变,他成为了最年轻的戍边都将官,统辖著包含三个兵种,八个战斗单位的六万将兵。所有人都知道,他手下的将兵是布津帝国的最强战力之一,假以时日,他的军团必然会成为装备最精良,将官素质最高的军团。 苏朝宇感叹:“司令官是个奇迹,他那种超人的意志力和果决本身就足以颠覆我对於高级干部子女的一贯印象。他是第一个赢了我的人。” “这一点上江立说的非常准确,他坦然承认他们家的人成功的机率是百分之百,从小严格的精英教育让他们有超乎常人的学识和能力,显赫的家世让他们很难受到刻意的贬低和排挤,他们的功绩都会因为超出必要的关注而得到合理的嘉奖。只要控制住自己,不被欲望俘虏,就很容易成为象征美好的传奇。当然,控制欲望本身也并不容易。”林砚臣说,“真是难以想象,十五岁的脑子里怎麽净放著一些这样的东西。顺便说,他们家的人都是十六岁结束教育,老大当年从军之前也是拿了两个硕士学位。” 苏朝宇很惊讶,林砚臣接著说:“有时候最打动人的是老大身上那种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文化感,你会不由自主的相信他,知道他的控制其实是为了给你更大的自由,让你在自己的天地里尽情驰骋。这是没有人能拒绝的,但是并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得到他的礼物的。” 苏朝宇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江扬给自己准备的旅行包,半旧的路易威登经典款,那只黑色的笔记本就在最下面,他的脸红了。 林砚臣和他碰杯:“所以,恭喜你成为家庭的新成员。” 苏朝宇仰头将果汁一饮而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望著窗外低声说:“我明白,被父亲保护和惩罚都没有什麽丢脸的,是麽?但……我好像已经不小心把事情弄复杂了……” 山风凛冽,林砚臣只听到前半句,他欣慰地拍拍苏朝宇的肩,然後就靠著後座休息了。玻璃朦胧的反光中,那样子像极了他们的上司。苏朝宇伸出一根手指,贴著玻璃,轻轻描摹著那个动人的弧度,在温暖宽阔的肩膀上略一停留,然後触电似的把手指缩回毛毯底下,似乎是被冰凉的玻璃狠狠烫了。 19 办公室的军姿 17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之後,所有人回到了基地,林砚臣把俘虏交给相关部门,解散队员,然後带著苏朝宇到江扬的办公室述职。 林砚臣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军容整齐,但是苏朝宇看得出,这个飞豹团历史上最勇敢的队长一定吃了江扬的藤杖:对方抹抹额角的汗,笑说:“给我的,一定会比给你的少,兄弟。我收回关於官衔大小和挨打数量呈正比的过时言论。顺便提一句,司令官的力气在发脾气的时候变化格外明显。” 苏朝宇是极其不愿意走进江扬的办公室的,他能预计到那个虎著脸的司令官一定会在抽屉里放一根新藤杖──旧的打坏了就可以换新的──但是屁股却不行。 结果,江扬比预想中冷静。这个经过了很多磨炼的军官在看见只有情报数量一半的黄金和偷渡首领被苏朝宇一枪精准毙命的死亡报告後,尽他最大的努力克制了怒气和跳起来的冲动。虽然他用家法以“管教不力”的罪名惩罚了林砚臣,毕竟那只有五成力道的十下。“那麽,苏朝宇中尉,你认为你的任务完成得怎样呢?” “报告长官,苏朝宇觉得……”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里充斥著无辜、诚实的光芒,虽然一想到刚才林砚臣那副苦脸,苏朝宇就有些哆嗦,“呃……在整体良好的情况下,有疏漏。” 剩下的半个小时,江扬喝著咖啡听苏朝宇描述了整个任务的过程,包括这个血气方刚的人是如何在林砚臣下令开始行动之前就扣动扳机,使得敌方首领立刻被贯穿了太阳穴的。苏朝宇尽可能说得一丝不漏,但是有意用带有明显辩驳意味的句子结构来叙述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某些行为。 “报告长官,苏朝宇讲完了。”看江扬半天没有回答,还是铁青著脸色盯住自己,苏朝宇飞速掏出藤杖放在桌上,并且大声报出了自己的欠债总数,然後怯生生地问,“请您指示受罚的姿势……” 江扬饮尽咖啡,往桌上一拍,指著墙角:“站过去,用你最标准的军姿,重新思考你所有的行为,直到我叫停为止。”苏朝宇几乎绝望了:这是比藤杖更加严厉地惩罚,一旦对方不点头,自己就要成为办公桌另一棵高达188公分的盆栽,日以继夜地立著。他不敢反抗,并且为自己的过错心虚,只能一步步挨过去,拔腰挺胸,张肩抬头,鼻尖和墙面若即若离。 江扬理所当然地知道身後的人的每一个小动作,他分别在15分锺、78分锺和132分锺的时候,用三支不同型号的笔精准飞扎了苏朝宇晃动的身体部分。苏朝宇能感觉的到汗珠从後背慢慢滚下去,浸泡著腰上的伤口。皮带勒住了衣服,因此汗液都积在伤处,使得浅浅的一片伤口要命地疼起来。达到标准的军姿很容易,但是保持它就需要肌肉的控制力──但是苏朝宇不知道这个没有尽头的惩罚具体是多少时间──他只知道,自己的最高记录是15个小时。 当下班锺声响起的时候,苏朝宇已经筋疲力尽。早晨才从边境赶回来,只吃了一块压缩饼干,加上十几天的埋伏和计划,他几乎没睡过几个囫囵觉,此刻,浑身的肌肉都疯狂叫嚣起来,身子也一点点软下去。 “你是逼我用藤杖把你打到标准状态麽?”江扬忽然厉声呵斥,“注意挺直你的腰,苏朝宇中尉。” 苏朝宇一抖,伸直了腰部肌肉的瞬间,便疼得几乎叫出来。江扬看见了这个无意义的抖动,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写著此次行动评价的军方日报,卷了个卷儿,狠狠打过去。不怎麽疼,却几乎把苏朝宇拍到了墙上。他赶紧站直,垂下眼睛小声回答:“对不起,长官。” 程亦涵的到来打断了江扬想说的话。 “请您解释一下这个,”程亦涵的声音听起来不悦,“我在这条信息等待传送的时候看到了,认为回答来自首都问候的回信,不能这麽写。” “这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内,程亦涵。”江扬不耐烦地说,“就像‘销金行动’的整体成败不归我父亲来评判一样。” 程亦涵职业性地微笑:“无论从家事还是政事的角度,我都觉得这份回信不妥──不巧地,副官就是要在您最烦的时候拿来最烦的事情。” “你真是实话实说。” 程亦涵一挑眉:“请您不要用儿子的身份来处理这件事情,如果这样的回信到达首都,只会让旁人认为您仅仅是个运气好极了的24岁的年轻人,还要跟自己的父亲斗气。” “这是不公正的!”江扬的声音猛然提高很多,“行动用了我一手组建的小队,并且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只是某些永久性的破坏行为……”他瞪了苏朝宇的背影一眼,“给後续工作造成了困难而已!‘并没有通过努力获得最大收益’?这样的评价我不能接受!” “伯父一直要求严格而已,”程亦涵也抬高语调,使得他忽然变得更像指挥官,“如果对评价有异议,可以在家庭会议里探讨,不需要通过回信的文字排列表达不满,同时为您在首都的众议中加上‘孩气’二字。” 江扬几乎跳起来,狠狠拍著桌面:“这样的事情,我认为自己能够处理!你身为副官,必须立刻服从命令,寄出回信。” “不可能。”程亦涵从身後抽刀子似的抽出回信,扔在江扬面前,“寄出前冷静24小时并且再读三遍,或者更换副官。”说完便理理军服,毫不张扬、毫不冲动地离开了。 江扬气鼓鼓地盯住桌面看了3秒,冲墙角大吼:“你!先回去站在书房里!” 20 新盆栽的夜晚 如果提前能够知道自己要在书房里一直站到半夜的话,苏朝宇绝对会在程亦涵第一次来看江扬是否回家、并且邀请他去吃晚饭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苏朝宇的胃後悔地抽搐了几下。 程亦涵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又来查看了一次,江扬还是没有回来。苏朝宇本来不敢跟这个能和司令官发脾气的副官说话,但是程亦涵轻描淡写地一句“毕竟我的官阶比你大”,就使得苏朝宇立刻奋力挺直了麻木的身体,大声回答。 夜里11点的时候,苏朝宇完全耗尽了力气,本来死死贴住裤缝的手终於在最近的一次眩晕以後,下意识地撑住了墙壁,并且再也不能放开。空空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汗水在军服上洇出了深深浅浅的印子,而腿上的所有肌肉都几乎失去了放松的可能。 当江扬处理完“销金行动”的所有事项,并且认真回复了一封语气客气、措辞得当的信件之後回到官舍时,差5分十二点。安敏已经放好了洗澡水,热好了夜宵。江扬一扫疲惫,半个小时以後,站在了程亦涵房间门口。 “我来传达一个想法……”江扬穿著睡衣站在门口,看著正靠在床头读推理的程亦涵,“我并不打算对副官这个职位做出任何调整。” “谢谢长官。”程亦涵抬头看了一眼那充溢了些许愧疚的琥珀色眸子,懒懒地回答,“对此我表示没有异议的服从。”江扬倚在门框上,气得笑出来:“为什麽我会有这样一个副官?” “又变主意了?实在不满意,可以向我的父亲提出退换要求。”程亦涵合上书本,用眼神示意他其实可以进来坐。“不过,我家大概一时半会儿没有另一个合适的儿子换来这里。” 两人相视一笑,一如既往地默契、明了。江扬知道,再怎样精干的其他军官也不可能如此精确把握、校正自己的言行──程亦涵从小并不和江扬如兄弟般一起长大,只是有不算频繁的会面交流。当有著医科和机工科双硕士学位的程亦涵穿著军服站在自己面前共同指挥第一场战斗的时候,江扬知道,这种奇异的兄弟感觉是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磨合了,只是彼此还小,并不能清晰感受到罢了。 “我为今天自己的言行致歉,当然,以兄弟的身份。”江扬轻声说,但并不因此感到别扭。“啊,也请原谅我的冲动,”程亦涵点头接受,“我好像一直这麽冲动,是麽?” 江扬笑:“我需要这个,你知道。累了,我需要一个全身心投入的7小时睡眠,晚安。” 程亦涵扬起书本挥了挥:“晚安。顺便,书房的新盆栽不错,真的。” 江扬愣了片刻,忽然觉得脊背一冷。 推开门的时候,苏朝宇的眸子里全是恐惧。他飞快移开了自己撑在墙壁上的双手,重新摆正姿势。江扬心里狠狠一疼,快步走过去:“回去睡觉!明天再来。” 苏朝宇的身体僵硬地一挺,微声说:“谢谢长官。”然後伸手抠住墙壁,一点点地把身子转过去,背贴墙,缓了好一阵子,才向门口走去。刚一屈膝,就被酸疼激地一抖,却不敢停留,尽力快步离开。 江扬为自己的疏忽产生了强烈的悔意,几步冲过去想要扶住苏朝宇的身子,却不想被轻轻地、但不容拒绝地推开了:“报告长官,苏朝宇还没洗澡,这身衣服还是野战时候穿的,脏得要死。”说著,竟深吸口气,大步迈出门。 只这两步,就彻底耗光了积攒的力气,江扬看见那个挺拔的背影一顿,晃了两下,就像个坏掉的大布偶一样,软绵绵地扑倒在走廊的短毛地毯上。 苏朝宇醒来的时候,能够感到脸红:自己被洗干净了,确切地说,还剥干净了,背朝上丢在平时睡的大床上,最要命的是,有三个声音萦绕周围。 “怎样?” “不碍事,伤口是普通的细菌感染,体力不支引起眩晕,缺水让血液流通缓慢,於是反应变得不灵敏──歇一天就好。安敏,拿剪刀和蝴蝶胶布来。” “是这个吗?中校?” 苏朝宇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江扬坐在那个毛茸茸的团凳上,正仔细看著自己。腰部的擦伤处传来不甚剧烈的疼痛,苏朝宇肩膀一抽,若不是有人按住了他的腰,大概剪刀下早就会鲜血飞溅。 “程亦涵也是我的私人医生,”江扬的声音柔和许多,安慰著,“汗水把擦伤泡了太久,需要处理那些发白的、死去的皮层。” 苏朝宇这才反映过来,那个用和江扬一样的手法摁住自己的人,其实是从来看不出有什麽特长的副官程亦涵──他们倒真是兄弟,连这种事情都分不出到底是谁模仿谁,苏朝宇苦笑著。 当一块形状美丽的蝴蝶胶布固定了伤口後,房间里只剩下江扬和苏朝宇两个人。“你可以不必考虑任何事情,先休息一夜,至於那具有破坏性的一枪,我们明天再谈。”江扬抖开凉毯盖住苏朝宇的身体,拍了拍他的後背,“但是现在我还不能让你睡。” 就在苏朝宇准备咬牙回答“是”的时候,江扬已经把他连同凉毯一起扶起来,拢在怀里。插著吸管的水杯递过来,那个曾经在通路中显得软而温的声音说:“一天没喝水,程亦涵建议你小口地喝半杯再睡。记住,小口的。”苏朝宇瞥了对方一眼,喉咙干疼,於是自暴自弃地不再重复那些服从性的句子,一点点啜著杯子里的液体。他虽然渴的要死,却知道只有慢慢吸收这些水份才不会伤了胃,而江扬就用带著白麝香味道的手臂环住了自己麻木僵硬的身体,另一只手端著杯子,专注而认真地观察自己喝每一口水。 当他再次被小心摆好了睡觉姿势的时候,苏朝宇的神经又一次紧张了一下:江扬从容卷起了睡衣袖子,并且活动了几下自己的手指。 ……难道……苏朝宇绝望地想,仿佛看见琥珀色眸子的俊美的年轻人忽然长出了獠牙。 “如果可以,你睡吧。”江扬用极为娴熟的推拿手法替苏朝宇放松腿部那些几乎结成硬块的肌肉,几次准确的穴位敲击使得苏朝宇痛得快要叫出来。“这项超时的惩罚本来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作为补偿,有100下债务被免去了。” 苏朝宇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谢谢长官”,也记得腿上的酸疼慢慢褪去,变成了舒适的、会热起来的漂浮感,他并不知道那杯看似无辜的水里放了精确配量的缓释泡腾粉,於是在一片不可抵挡的沈沈睡意中,失掉了所有警惕和恐惧。 睡梦里,他在边境的山沟里疯狂找著水源,忽然降下大雪,冷到哆嗦──可是很快就暖起来。半梦半醒里,他觉得仿佛有人替他拿过床头的水杯,并且抚著他的头小心喂,还擦去了後背上的虚汗。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9点。安敏送来早餐,对身体状态恢复之快很吃惊的苏朝宇心虚地问了问江扬的行程安排。 “司令啊?他在睡。” 苏朝宇几乎被红薯小饼噎死,那个每天6点就已经进行完了早锻炼的人,还在睡?“凌晨5点才睡的啊,你看,”安敏从桌上收走了江扬惯用的咖啡杯,“东西还忘在这里。” 21 咖啡时光 直到当天下午2点,江扬才和苏朝宇同步了清醒的时间区域。两人在书房里用平等而舒适的坐姿严肃谈论了“销金行动”和相关奖惩事宜。午后的书房里有柔和温暖的光线,从大大的落地窗中,能看见穿着裁剪极其合身的居家服的程亦涵,在庭院里漫不经心地边读边和安敏玩闹。 苏朝宇头一次看见喝着奶茶跟自己谈话的江扬,一个24岁的生命,用超乎寻常的智慧和预见力决断每一件事情,认真笔记,仔细思考——但是江扬似乎比任何人都想得快,很多次绕过了苏朝宇精心建立的语言屏障,直达要害。弄得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不由地低声念叨:“纯语言的方式……见鬼的……” 江扬清脆地笑了,把乳品大方地加入红茶里搅拌:“我几乎没上过学,只有为数不多的家庭教师,其中有个叫范策的,在文字和……嗯,具体来说,心理学上的造诣,非常人能比。而江立——我想你大概听林砚臣提起过——甘心去读心理学,就是受他影响。”苏朝宇垂头想了想,如果有一个比眼前的人小一号的司令官,在自己还没开口的时候就说:“你预备撒谎,苏朝宇中尉?翻倍。”实在太可怕了。 那天的谈话持续了整整3个小时,结果却是明了的:苏朝宇重新翻开一页,经过精密的回忆和长达半页的三位数加减乘除混合运算后,欠账达到了令人沮丧的370下,而且还债的方式也由“朝三晚七”调整为“朝七晚三”,理由是晚饭后还要在中午已经罚过一小时军姿的基础上再罚一小时。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3节 第二天早晨,江扬的惩罚让苏朝宇几乎没法正常走出办公室。“这是关于你鲁莽击毙匪首的惩罚,”扬起藤杖的瞬间,琥珀色的眸子一闪,刻意强调了“惩罚”二字,“我不会有任何怜惜和保留。” 七下只有两条伤痕——第二条是在江扬真的不敢继续打在同一处的情况下,而临时决定换了个地方。苏朝宇的惨叫和挣扎毫无意义,只能让痛苦加倍,最后流着泪伏在沙发上,一点都动弹不得了。江扬没有提供药品,并且狠心在十分钟后把他赶出了办公室。整天上午,苏朝宇都无法控制颤抖的手腕,写坏了不少信封,最终被江扬叫到办公室去的时候,已经绝望了。 可是桌上却是一份清淡可口的午饭和两片长相毫不意外的药片。江扬忙着一些看起来玄妙的工作,苏朝宇就蜷在沙发柔软的角落里吃饭,然后听话地站到墙角去,并且自觉地把计时器拧了一个小时。 他以为调回秘书处的工作就这样了,日复一日,朝七晚三,每天午饭后站一小时军姿,搭车回去,和江扬、程亦涵一起吃晚饭,然后在司令官和副官开始聊天的时候,独自在书房站一小时军姿,之后洗澡、睡觉,等待第二天的循环。 但是生活并不是如想象般机械。大多数时候,江扬并不真的打他,恶狠狠抓过他的领子摁倒,藤杖却只是隔着军裤敲击了几下而已,甚至有一次,琥珀色眼眸的司令官利用站起来拿资料的时间,扬手在苏朝宇屁股上拍了几下便说“你赚到了,我的小兵”。 只有那么一次,苏朝宇因为打瞌睡抄错了部门编码而被司令官二秘抓到,江扬确实狠狠抽了他一下,苏朝宇记得自己的身体因为长期没有受到类似强度的撞击而几乎让叫声震破了隔音板,江扬许久都没有再打第二下,最终长长叹气,温暖的手掌揉了乳液覆在那一条滚烫的伤痕上,慢慢地说:“我让程亦涵配新的安眠药茶给你,这次会尽可能让味道好一些。如果你再敢不喝……”他的食指和中指挺直绷紧,狠狠抽下去,发出响亮的声音,苏朝宇疼得一哆嗦,“我就找人给你灌进去。” 至于那些单调的军姿时光,苏朝宇很快就学会了用来思考问题、自己和自己做模拟战略。不出3天,江扬就发现了这个聪明的盆栽的自娱自乐精神,因此兴致勃勃地叫他过来,一指电脑屏幕:“玩赢这局,你就不必站着了。”是程亦涵主持开发的全新模拟战斗系统,摆脱了以前单一的模式和情境,并融合了军官养成游戏的性格塑造部分,可以尝试打造自己的军团。从兄弟和司令官的角度看,江扬都理所当然地成了试验第一人。 在模拟系统汇总了第一批bug送回程亦涵那边进行修改的某个日子里,江扬用柔软的充气椅和精心搭配咖啡的小点心迎接了来罚站的苏朝宇。合上了蓝黑色星空帘幕的办公室里,苏朝宇惊喜地发现,墙壁上正在上演被称为“特工三部曲”的著名系列电影。这些让人愉悦的感觉飞速冲淡了秘书处抄写信封的郁闷,以致于有一天心情极度不佳的江扬真的呵斥苏朝宇过去罚站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去问为什么。 一种奇特而细腻的感觉,像是作战必备的用来隔离紫外线的霜剂一样,被掌心舒适的温度缓缓推开、均匀铺展在身体上。有时候,苏朝宇从裹着军毯的午睡里突然醒来,会越过沙发靠背偷偷打量江扬:那个年轻人有时候也在午睡,却只是左手支住脑袋打个小盹,很快就精神抖擞地重新忙碌起来;有时候他会蹑手蹑脚地去冲咖啡,在发现了苏朝宇的偷窥以后,脸上认真的表情会突然充满了戏剧般的严肃,然后笑着呵斥:“起来抄信封去!”;更多的时候,他在工作,同时开着三条通讯线路也能从容不迫,职业性的利朗像件盔甲般遮住了他因为年轻和俊美而可能产生的任何不确定感。 苏朝宇觉得自己慢慢习惯了这些在司令官办公室里的日子。比林砚臣和凌寒的那种忠诚信任不同,他知道自己正在甘愿慢慢坠入一个巨大的陷阱里,像独身的柔弱的幼狐,带着不确定的恐惧——那个猎人,曾经在漫天大雪里解开自己脚上的羁绊,因此更有隐隐的期待——这些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人,带着怎样的笑容抚摸微微发烫的枪管呢? 当他带着这种越发愉悦的心情走进江扬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初夏。被打断了谈话的司令官和副官面面相觑。 “你怎么回事?”江扬挑眉呵斥,“站在保密区域外!”程亦涵早就利索地卷起了铺在桌上的地图。苏朝宇一抖,把右脚从离司令官5米为保密区域的不成文界定中拔出来,乖乖退了半步:“报告长官,苏朝宇来进行例行的罚站,对于打扰您和中校这件事情,苏朝宇表示……” “好了。”江扬苦笑,挥一挥手,“你回去吧,把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日历抄写一份拿来给我。” 苏朝宇对于罚站这种私人时间里有副官出现本来就表示出了尴尬和不解,好吧,他心里一沉,不得不承认,还有些生气:可是抄写日历?这种莫明其妙的惩罚? 当他抄写完毕的时候,惩罚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苏朝宇懊悔地发现,昨天是他例行罚站的最后一天。一种略带后悔和焦躁的失落感涌上来,他用笔杆敲着纸面,仔仔细细回忆了最后一次罚站发生的所有事情:江扬吃完了挑出所有茄丁后的炒饭,微笑挥手:“开始吧。”苏朝宇点头,立刻从文件夹里抽出两张数独游戏,和司令官比拼智力。江扬并没有“长官必赢”的骄傲心态,而是威胁苏朝宇如果不尽力,就把格子里的数字加起来揍他。初夏的光线里,苏朝宇的鼻尖上渗出微小的汗珠,只快2秒赢了对方的感觉,变得莫名张扬起来。江扬毫不在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问题——到底问了什么,苏朝宇觉得仿佛不怎么记得——该死的,这最后一次罚站的记忆,怎么就模糊起来呢? 那样充满了咖啡香氛的时光,是不是真的到此为止? 22 兄弟俩 隔天就是周日。 早饭时分,餐桌上只有程亦涵和苏朝宇两个人,对此程亦涵的解释是:“小少爷放假探亲,今天到城里,大少爷一早就自己开车接人去了,大概还会一起吃了午饭才回来。” 苏朝宇心里翻腾了一下,他的债还清了,他是不是应该知趣地收拾东西搬回他的单身宿舍,把客房让给江家的弟弟呢? 正想着,安敏路过餐厅门口,看到程亦涵就进来说:“司令官书房旁边的小卧室已经都收拾好了,被褥也都换了新的。” 苏朝宇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喝汤,吃烘过双面的面包片和煎得嫩嫩的太阳蛋,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快速干净地吃完了所有的东西以后,苏朝宇礼貌地离开餐厅,说是周末想出去逛逛,走着走着却走回了自己的单身宿舍,他打开门才发现,房间虽然像所有的军官宿舍一样干净整齐,同屋已经忽略了他这个终年不见人的室友,自顾把一些不用的书箱塞到了他的床下。 苏朝宇叹气,打开柜子找出毛巾来包住头发,彻底把自己的床和书桌打扫了一遍,把换下来的床单都打包送去洗衣房,直忙到半下午的时候,才满意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用自己的被子蒙住头,一片黑暗中,他假装过去的五周并不存在,他只是一个最平常的新军官,在结束了新兵训练以后被分到这间宿舍,然后一直在办公室和宿舍的两点一线中度过每一个黄昏和夜晚。 干净的被单有薰衣草味洗涤剂的香气,苏朝宇打了个喷嚏,他坐起来,咬了咬嘴唇,悲哀而勇敢地接受了自己正在自欺欺人的事实。他穿上鞋子,叠好被子,再次用巨大的白床单把床和书桌遮起来,锁门离开。 苏朝宇走得很慢,他在暮春微醺的下午第一次非常认真地观察着这个他将要安放整个青春甚至全部生命的基地。如果忽略行人们挺拔的身姿和整齐的军服,这里就好像是小而整洁的城市,整齐的灰色营房前面种着高大的梧桐,步行的人不会因为边城毒辣的太阳而耗费不必要的体力。街区之间也有小型的街心公园,用矮而整齐的灌木围着,丁香花的香气很远就能闻到。因为是周末的关系,街上有年轻的父母带着非常小的孩子,作着一些旁人看来非常幼稚但当事人却其乐无穷的游戏。跟外面不同的是,牵着狗散步的人很少,倒是军犬巡逻队的队员们和军犬们一起,迈着整齐的步子跑过人行道,每只狗都叼着一块属于它们自己的毛巾,大概是刚从训练场上回来,要去洗澡了。 回到司令官官舍的时候,晚饭的香味已经飘散了出来,江扬和江立在客厅闲谈,苏朝宇走进去的时候江扬正被弟弟逗得大笑,兄弟俩都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如果忽略明显的年龄差距,他们简直像是一对双胞胎。这个词让苏朝宇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像平时一样敬礼,叫了声“长官”,在江扬点头之后看向江立,他有些头痛要如何称呼,比自己小八岁的长官的弟弟,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高官子弟之一,直呼名字似乎有些不妥,但…… “苏朝宇学长!”江立已经笑着站起来,拉着他坐到自己旁边的沙发上,“您拿国际陆军精英赛冠军那年,我就在帝国军校的战略经济学专业读书,您可是我的偶像。” 苏朝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却对江立却毫无印象,正常而言,江立显赫的身世和英俊的相貌都应该使他成为军校里不能被忽略的人才对。 “江家的孩子只有在研究生阶段才会出去读书,用的都是化名,而且不被允许参加任何学校活动,也不会住在学校里。里奥可是冒着老狐狸发脾气的危险去捧你的场,还逼着我带他一起去意大利看你的比赛。你不知道江小少爷平时有多懒,老狐狸不在家的话,他连被子都不叠。那次居然提出在整个观赛期间替我洗衣服这种条件来。”江扬毫不留情地揭短,恼羞成怒的弟弟自知不是对手,不敢动手,只是把一记非常怨恨的白眼砸到哥哥身上而已。 苏朝宇偷看江扬:这么说,他注意到自己并不是新兵入营的那一天,而是在更久之前?想到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候,他就在观众席的某一个角落里,吃着爆米花看自己的比赛,听着十四岁的弟弟对场上选手的表现品头论足,苏朝宇的脸腾就红了。 江立眯起眼睛反击:“哼,那是谁特意打了个电话到老狐狸的私人手机上面,撒娇耍赖地非要把冠军私藏了不可呢?”他亲亲密密地握着苏朝宇的手:“你不知道江大少爷平时有多严肃,最爱说‘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之类的,我可是他亲弟弟,还没成年就被他丢到特种部队当新兵练也罢了,教官稍稍照顾我一点他居然就要揍人!这种徇私的事情这么多年可是第一回,爸和妈通电话的时候都当奇闻说。” 江扬神色如常,抿了口茶:“是,就是这么回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凭他那个优秀程度严重与出身背景不成正比的档案,还有那个宁折不弯的倔脾气,被人整死或者一辈子窝在外联司负责翻译菜谱的几率大概各半罢。” 江家小少爷叼着冰镇可乐的吸管眨眨那双跟哥哥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那么,你为什么还揍得人家起不来呢?” 苏朝宇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不敢走,头埋得低低的。 江立蹭过来,骄傲地宣布:“苏朝宇学长,以后不用怕我哥,他从小到大都是纸老虎!” 苏朝宇客气地跟着笑了一下,小声咕哝:“那么大概江家的纸老虎也是会咬人的。” 江扬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没有错过他的低语:“的确。还能让人疼得立刻马上永久地记住教训。”声音清淡从容,带着调侃意味,只把弟弟气得在沙发上滚来滚去。 这种轻松的气氛持续到餐桌上,程亦涵早看惯了他们兄弟俩的相处方式,只是在谈话进行到高潮的时候擦擦手指站起来:“距周日晚上例行的巡视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我在车里等您。” 江扬想了想:“今晚我有一些私人的事情要做,里奥?” 江立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好吧好吧,反正老狐狸交待我瞧瞧你的基地。亦涵哥哥!!?” 程亦涵忍着笑,看看手表:“那么请小少爷守时。”说完就迈着朗朗的步伐离开了。 等江立走了,江扬看苏朝宇也吃饱了,站起来淡淡吩咐:“二十分钟以后到我书房,换军服。” “是,长官。”苏朝宇也赶快站起来,目送江扬离去以后才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对着镜子一边飞快地整理仪容一边猜测江扬的动机,每次被教训是一定要穿戴整齐的,但理论上江扬从来不在饭后教训他,一个月的军姿也罚完了……难道是因为今天提到的两年前那场比赛?苏朝宇的胃翻了个个,以“戒骄戒躁”、“把骄傲自满的情绪扼杀在萌芽中”的理由记上二十下欠债的话,大概自己也是不敢有意见的。 他一面胡思乱想地走到江扬的门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拿账本和藤杖,飞跑下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敲门喊报告。 23 比烟花还灿烂 他一面胡思乱想地走到江扬的门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拿账本和藤杖,飞跑下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敲门喊报告。 没有向惯常那样听到“进来”的命令,江扬亲自打开了门,苏朝宇一愣,江扬穿了白色的军礼服,配了红色的长绶带,胸前戴着象征国家最高荣誉的金百合,帽沿下琥珀色的眸子闪闪发光。 “长官……”苏朝宇发觉自己变得结结巴巴,眼前的江扬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英俊,简直像是老式电影里那种浪漫的王子,耀眼夺目。江扬把他拉进来,顺手关上了门。书房没有开灯,借着落地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灯光,眼前能朦朦胧胧地分辨出人的轮廓,眉目却不分明。江扬戴着丝绸手套的手牵起了他的手,苏朝宇一惊,却在对方安抚性地一握下很快放松了。江扬牵着他走了好几步,然后停下来。他用那种低沉而又温柔的声音在苏朝宇的耳边说:“闭上眼睛,我的小兵。”后者服从了这个建议,尽管下意识地紧张地支起了耳朵。 江扬在房间里忙碌地走动,大概五分钟以后,他说:“好了,睁开眼睛吧。” 苏朝宇睁开眼睛,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密合的窗帘和满地芬芳的百合花创造了私密温暖的空间,熟悉的大桌、真皮椅和沙发都被搬空了,自己站在中央柔软的地毯上,唯一的一束灯光从上而下笼罩着他,在他的脚下形成了一个满月般的光晕。 江扬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凝视着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复杂的光,苏朝宇无法分辨那里面到底都有什么,他因为不安而放弃思考。 一只紫色天鹅绒的小盒子出现在江扬手中的时候,苏朝宇的心脏停了半拍又疯狂地跳跃起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江扬走到他身边,打开盒子,一枚银色的心形安静地躺在优雅的绒面上,金色的缎带在微光中反射着变幻的光。 “为了准确的判断,勇武的战斗和精准的枪法。”他的指挥官说着,第一次在他面前低下头,能熟练操纵战斗机也能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指长而有力,灵巧地一缠一扣就将那枚银心戴在了苏朝宇的胸前。有那么一刻他们非常接近,苏朝宇能听到江扬的心跳和呼吸,能看到那与将官形象并不和谐的长睫毛,挺秀的眉淡色的唇触手可及,然后江扬用力地拥抱了他,并且把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恭喜你,苏朝宇。” 可能是按动了什么按钮,落地窗的窗帘哗啦展开,在司令官官舍的小院子里,一枚一枚的烟花弹腾空而起,在窗外爆炸,流光溢彩,把整个房间都映成五彩的颜色,江扬放开苏朝宇,但他的左手仍然紧握着他的右手,在一片震耳欲聋烟花爆炸声中,苏朝宇清清楚楚地听见江扬在自己的耳边柔和地说:“在未来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你一定会得到无数的和奖励,但是第一次,永远应该是最好的,我的小兵,希望你喜欢这个礼物。” 苏朝宇望着漫天流动的璀璨,闻言侧头,微微一笑。 江扬松开了他的手,像上司那样拍拍他的肩膀,他假装在看那漫天的烟花,藏在裤袋里右手狠狠地掐着大腿外侧的皮肤——他第一次知道压抑真正的狂喜是多么的困难,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是他的理智无法控制的,那就是情感的冲动。 他永远冷静的心怦怦乱跳,只为那个比烟花还灿烂的,微笑。 在那一天以后,江扬几乎把全部的私人时间都留给了他的弟弟。江立已经接受了外务省的调令,“这是小家伙作为孩子的第一个假期,也是最后一个。”江扬有一次感叹说,“江家的孩子都是没有童年也没有父母的,有时候我甚至想停止所有的工作,好好和家里人度个假。你知道么,从我记事到现在,我们一家五口人,只有一次曾经聚齐在一起吃饭,还是托了旁边斯诺国王访问的福。” 江立只在基地住了三天,剩下七天的假期留给自己:“想尝试一下徒步背包旅行,以后是不可能有这么浪漫的机会的。”十六岁的少年笑得非常灿烂,他和他的哥哥一样,早已经接受了这个注定的责任,纵然有再多不能言说的艰辛,他们也将执着前行,永不放弃。 但在江立走了以后,苏朝宇明显地感觉到了江扬的疏远,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了所有的私人物品,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主动要求搬回自己的宿舍去,甚至还在抄写信封的间隙写了一封感谢照顾的客气的信,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死死拽着他,让他把那封信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让他在日复一日单调客气的寒暄中保持沉默,他知道自己的舍不得最终将毁掉一切,但他仍然无法下定决心。 然后又是周末,在一次气氛颇为融洽的晚餐结束的以后,在例行的甜品时间,换了军服出来的苏朝宇终于犹犹豫豫地提出了要搬回自己宿舍的要求。江扬正要喝茶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钟,随即点头,说:“可以。”苏朝宇捕捉到那双琥珀色眼眸里一闪即逝的如释重负,他的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表面上却恭谨地微笑着说:“谢谢长官的照顾,我已经都收拾好了,今晚可以回去么?” “这么快?”江扬征询地看向他,“还是明天早晨吧,我叫司机送你。”苏朝宇摇头推辞:“我只有很少的私人物品,上周末已经抽空把那边的宿舍收拾干净了,并没有什么需要您帮忙的。谢谢长官。”江扬刚要说什么,通讯器却响了起来,是林砚臣的专用通路,这个浪漫的下属绝对不会在没有大事或者紧急情况下占用自己和他人的私人时间,所以毫不犹豫地放下茶杯,回书房里去了。 片刻之后江扬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军服,他简单地说:“林砚臣在例行巡逻中遇到了突发事件,他们确定遇到了绑架贩卖妇女儿童的团伙,现在正把三十七名被害人和二十九名武装犯罪分子送回来。我现在必须去。” 苏朝宇愣在了门口,手中的旅行包砰然落地。 24 朝宇的交换 程亦涵在那同时站了起来:“请您给我五分锺的时间换衣服。”他说完就快步离开,这种事情涉及军区和地方,总会十分复杂,但江扬从不肯因为麻烦就放任类似的事情在自己的辖区内发生。 “长官,您能让我参加这个案子麽?” 江扬转身正要出去的时候,听到了那个清澈好听,却因为隐忍的痛楚变得嘶哑的声音怯怯地问。 “到案子结束的时候你会有双倍的信封需要抄写,我想你应该好好休息,苏朝宇中尉。”江扬急著出门,他清楚林砚臣三言两语的报告後面大概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他需要保证最好的状态和最清醒的头脑,而苏朝宇会让他无法控制得走神,他很清楚。 “求您……”苏朝宇鼓起勇气,死死拽住江扬的衣角,根本不顾江扬的威胁:“放手!为你的忤逆,十下。” 苏朝宇没有任何放手的意图,反而说:“苏朝宇愿意用一百下结结实实的藤杖作为交换,长官,请您允许……” 飞快换好衣服的程亦涵大步穿过客厅,遥遥地喊了一句:“我在车上等您。” 三分锺以後,因为江扬跟平日完全不同的拖沓而等得有些著急程亦涵看到他的指挥官大步走过来,脸色铁青,後面跟著满头冷汗的苏朝宇,嘴唇上的血痕表明了训诫的严厉程度。 江扬强压著怒火,镇静地告诉暂时充当司机的程亦涵:“直接去受害人被安置的基地宾馆。” 苏朝宇坐江扬的右边,沈默地埋著头,肩膀一直在轻轻颤抖著,江扬下意识地咬自己的下唇,拍拍苏朝宇,安抚:“过来,靠著我会好受一些。” 苏朝宇沈默顺从地服从了命令,蜷起身子,枕著江扬的大腿侧躺著,那双蓝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迷雾,里面有刻骨的自我厌弃和沈甸甸的悲伤,这些都是苏朝宇所尽力掩饰的。江扬见过各种各样的苏朝宇──意气风发的青年冠军,疲惫刚强的年轻军官,孩子似的扑在他的怀里大哭,笑起来很狡猾的小兵……他一直知道那灿烂後面有无法排遣的凄凉歉疚,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去触碰那些心灵深处的往昔,但是现在…… 江扬一只手小心地给他轻轻按摩著,那里三条瘀紫的痕迹正飞快地肿起来,稍稍一碰,苏朝宇就疼得哆嗦。江扬揉揉自己的眉头,他从未这样苛责过任何一个属下,他总能完美的约束自己的脾气,绝不滥用权力和惩罚,但今天却毫无理由地狠狠打了骂了自己花了最多心思最舍不得的苏朝宇。他知道程亦涵是对的,他在失控,波浪形的失控呈涨潮趋势,为雕花凳上赌上尊严的坚持,为听到他意外受伤时的惊心,为支撑在墙上的修长手指,为赢了游戏时傲然挑起的嘴角,为烟花後面绝美的笑容,为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动和不舍,甚至为他要求离开时那样确凿和淡定的神情,竟然连军服都穿好了,东西也收拾好了,叫人怎麽拒绝?难道要他放下指挥官的架子去求他留下?怎麽可能! 江扬咬牙切齿地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拽回来,理智一次又一次强调苏朝宇危险性的同时,感情拒绝像过去一样无条件的服从,阳奉阴违地擅自指挥舌头对那个疼得冷汗涔涔的人说出了一些甚至带著些道歉讨好意味的安抚的话,这让理智气得发狂,却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来,只得摔上门和感情背对背的赌气。江扬停下手,仰靠在後座闭上眼睛,他需要一个急刹车,哄好了自己才能继续往前走。 汽车平稳地穿过一个亮著绿灯的十字路口,沈默的空气里隐约有一些仪表的滴答声。十分锺以後车子开进基地宾馆的大门,林砚臣的手下迎过来报告:“长官,队长调用了十五层以上的全部房间,请您核准!”江扬大步走,一面签字一面问:“情况怎麽样?” “基本还在控制中,中校已经叫了专业的医护人员对重伤员进行治疗。” “有队员受伤?”江扬皱起眉,飞豹队的战力会让他们在与人贩子的交火中受重伤?这太奇怪了。 “不,是……”那个年轻的少尉风尘仆仆的脸上有一种故作坚强的意味,“是救出来的那些孩子……” 江扬踏上电梯,身後跟著副官,他惊讶地发现刚刚软在车里的小中尉竟然寸步不离地跟著上来了,这一次理智成功阻止了情感不合时宜的担心和伸手给他擦擦冷汗的意图。 江扬一眼也没有看身後的人,几乎用一种风一样的速度冲出电梯,林砚臣和他的两个队员正在楼层服务台说话,看到指挥官这个样子吓了一跳,立刻用最标准的军姿站直敬礼:“报告长官,受伤的孩子们在这一层,大夫们已经进行了必要的处理,伤势太重的一两个孩子可能需要立刻转移到医院里接受手术。另外,因为我们羁押这种犯罪分子并不符合相关的法律,也只能以‘武装袭击现役军人’为罪名,拘禁在旁边基地治安监察所里面,由专门的人守著,如果您需要,我想审讯是可以立刻安排的。” 江扬点头,林砚臣再次敬礼,递上一只u盘:“现场的照片都在这里,详细的报告我会在两天内提交给您。” 忙著跟自己发脾气的江扬觉得头痛,他放弃了一向谨慎冷静的判断,用一种冷淡而又暴躁的口气说:“不要告诉我你们在枪战中因为意外和顽强的抵抗而误伤了平民,我不喜欢这种解释。” 林砚臣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扬,於是把求助的目光投递到程亦涵那里,他也注意到了跟在身边的苏朝宇,冒著冷汗,把嘴唇咬得全是血口子的苏朝宇。 “难道是小家夥惹恼了老大?”林砚臣心里想著,嘴上却解释说:“不,长官。” 程亦涵皱眉,今天的江扬的确是非常奇怪,临出门前居然对没有什麽错的苏朝宇用家法,在车里温柔地让人不能理解,出来却在处理政务上表现出异常的烦躁来──他隐约觉得有什麽事正在那个年轻人的心里发芽,他的理智知道那是一棵真正的毒草,感情却舍不得拔除它,所以让这位远比自己年龄成熟的司令官失常了。不过二十一岁的副官在心里叹了口气:拔苗助长的精英教育也有无法涉及的领域呢。 “司令官,我想去查看一下被救儿童的情况,请您允许。”程亦涵解围。 江扬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不用了,我自己去看,请你协助林砚臣中校办理重伤儿童的入院事宜,我希望能在一小时内办妥相关的手续。”说完拿起桌上的客房钥匙就走,苏朝宇咬著牙一路小跑地跟在後面。 程亦涵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林砚臣的肩膀:“他今天又去捋了虎须,你打电话的时候,正要闹起来。” 林砚臣吐了一下舌头:“敢於挑衅老大的怒火的人,一定走进了物种进化的死胡同。” 程亦涵一笑,飞快地浏览转移入院的相关报告,正要签字,却听到房间里一声压抑著的痛呼,然後就是撕心裂肺的呕吐的声音,江扬的声音穿透整个楼道:“亦涵!”那声音里带著毫不掩饰的焦急。 25 流年往事 程亦涵一笑,飞快地浏览转移入院的相关报告,正要签字,却听到房间里一声压抑着的痛呼,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呕吐的声音,江扬的声音穿透整个楼道:“亦涵!”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 程亦涵把签好的文件丢给林砚臣的队员,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江扬所在的房间。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饭店标准间,两张床上各躺着一个因为镇静剂而沉睡着的孩子,都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小的男孩子,肮脏的短发纠结成缕,隐约能看出是一对蓝发的双胞胎,惨白瘦削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床边吊瓶里还有大半瓶透明的液体。程亦涵敏锐的心翻了个个儿,他稳着手臂掀起被子——那小小的裸露的身体上仅存一只手臂,大腿根巨大整齐的伤疤表明了残缺并非偶然或者先天的事实。他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孩子,林砚臣咬牙恨恨地说:“都是这样……应该是一个诱拐、残害、控制行乞的犯罪集团。”程亦涵给孩子盖好被子,紧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毕露。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江扬听到门开的声音又叫了一次“亦涵”,程亦涵才快步冲进去。卫生间里,苏朝宇软在江扬怀里,仍然吐得撕心裂肺,晚饭和胃液早已吐尽了,一次一次的干呕之后吐出来的都是掺着血丝的黄水。洗漱台上扔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也有一对十一二岁的蓝发的双胞胎,一个扯着另一个的袖子,一个拽着另一个的头发,都是一副不服输的倔样子,胖嘟嘟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把。 “长官,我想这是一种心理强迫的神经质呕吐,您比我更能帮到他。”程亦涵敬礼,“请您先带他回去吧,我会替您处理好后续的工作的。” 江扬也知道,他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上衣口袋,把苏朝宇打横抱起来刚要走,苏朝宇却狠狠地挣扎了一下:“不……他们……也许知道暮宇……苏暮宇……他们一定知道……”那张漂亮的面孔被眼泪划得乱七八糟,眼睛仿佛没有焦距又仿佛闪着狂热如火的光,修长的腿乱蹬着,左手一拳就砸向那个平日最怕的上司。江扬皱眉却没有放开或者格挡,只是尽力侧头后仰,生生受下了。 片刻以后,林砚臣惊讶地发现,他们不苟言笑神一样的老大青肿着右边嘴角走出来,却仍然是那么严厉地呵斥道:“我要提审团伙的头目,立刻准备。” “是,长官!”林砚臣不敢多看,低头大声回答,“我这就去帮您安排。” 蜷在他怀里的苏朝宇抬起湿漉漉的脸庞:“我可以……跟您……” “当然,我会带你去审问那些人渣的。”江扬抱着苏朝宇到另一间空客房的卫生间里,投了个热毛巾,细致地给他擦脸,“不用担心,我在这儿呢。” 苏朝宇红着脸接过来,低声地说:“对不起长官,我失态了。” “没关系。”苏朝宇被揽在一个温柔的怀抱里,像是安抚一个满身疲惫的孩子的父亲那样,江扬拍着他的背,笑着说,“你是受欢迎的。” 提审像预料中的一样没有结果,那些人一口咬定这些孩子都是因为残疾而被父母卖掉的。而对于苏朝宇逼问的那件十三年前的绑架案,他更是没有印象,还轻蔑地讽刺:“我说两位,你们也太幼稚了。我们这年头做这行的很多,总不能登记造册弄个户口管理吧?不过我劝你们算了吧,我们的货都是三年保鲜的,十三年?骨头都烂光了!”他斜着眼睛瞧着苏朝宇放在桌上的照片:“啧啧,真是个漂亮的货儿,肯定直接卖去国外那些皮革俱乐部里了。那些鬼子最好细皮嫩肉的雏儿的……” 江扬一脚踹在他脸上,结束了那些龌龊话,把那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连锁着的凳子一起踹得在地上翻滚了好几米,鼻血分明地流下来。接着琥珀色短发的司令官利落地拎起他,拖过来反铐在书记官席前面的栏杆上,又将他脚上的镣铐也铐上去,这样这个男人就只能保持一个向后仰身的动作,江扬冷笑:“我要你们全部的资料,不仅仅是你的,你能拿到的全部!顺便说,这个姿势我只能保持四小时,我想你需要赶快决定。” 江扬的眉高高挑起,苏朝宇知道那是怒极的样子。男人肮脏地咒骂着,挣扎着寻找能支撑背部的任何物体,但这样长期后仰的姿势到底是违反人类正常生理结构的,腰部沉重的负担很快就让他的汗顺着头发开始往下流,脏字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惨叫着。 江扬拉开门,向门外的守卫要了一包烟,丢在地上,然后在他的腰部轻轻一击,骨头错位的喀喀声中,那带着威胁的低沉声音说:“我能提供的和我需要得到的你应该已经清楚了,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 那男人长声惨叫,沙哑着开口说:“好,我说,我都说……” 江扬把录音机打开,把他的手铐向上挪了一个,随即抽出一根香烟,点燃了塞进男人的嘴里,等他贪婪地吸了几口以后又挪开,磕磕烟灰:“说罢,我不喜欢等。如果你不合作,就算瘫在这里,身上也验不出任何伤痕,相信我。” 男人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他二十年来做的龌龊勾当,初时还是买穷人家的孩子再卖到富有又没有孩子的家庭,后来渐渐开始作了没本的诱拐和绑架,他的主顾也渐渐变成了有特殊癖好的豪富和需要新血的黑帮,到最后,他发现,把孩子的身体弄得触目惊心以后卖到控制行乞的黑帮手里,是利润最高的,这三十七个孩子,就是这半年的成就。 至于十三年前在首都的绑架案,男人满脸眼泪的哀求:“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我在其他地方……我只知道……那些年他这样的孩子去泰国和阿拉伯的销路最好……我们同行之间是不会有什么交情的,相信我……” 江扬把烟塞进他嘴里,却不解开他的束缚,回到办公桌前:“好,我希望你半小时以后有新的想法。” 说完就打电话回家,叫勤务兵送两份夜宵来。很快,那个男人整张脸都脱了色,止不住的颤抖让冷汗把地板都打湿了,开始还惨叫求饶,在江扬舒服地享受完莲子粥的夜宵以后,总算是没声了。 苏朝宇反倒有些担心:“长官,不会弄死他了吧?您……会不会很为难?” “没事。”江扬站起来,边走过去检查边说,“大概是太累,睡着了。”果然如此,江扬解开对方的手铐和脚镣,重新固定在椅子上,那家伙立刻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苏朝宇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这也能睡着?他们果然不是人。” 江扬转身回来,笑容里有一点点落寞,他拍拍苏朝宇的肩膀,带着他离开:“这有什么?我很确定他会没事,有一段时间学柔术,天天这么睡,比这更难受的姿势都有。我说过,人的潜力无限。” 26 雨夜 苏朝宇惊讶地看向那个嘴角还肿著的指挥官。他们转过楼梯,声控灯好像坏了,楼道里一片漆黑,两双军靴朗朗地踏著楼梯,初时仿佛是一前一後,然後那差距慢慢变小了,不知道是一个等了另一个还是一个赶上了另一个。那声音合二为一,江扬握住苏朝宇的手:“精英教育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都挖掘出来,习惯了也不觉得太辛苦,後来还觉得比旁人快乐些。” 苏朝宇松开了他的手,两手交叉在他胸前,从背後给了自己的长官一个真正意义的拥抱。江扬一震,黑暗仿佛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他头向後靠在了苏朝宇的脖颈旁,枕著那精致的锁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仿佛有一种相通的忧伤,慢慢反复,轻轻流淌。 他们就这样拥抱著,看楼道里小小的通气窗被风吹得打开又闭合,无星无月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浓郁的紫色,浅一些的紫色的乌云越聚越多。“也许会下雨吧。”江扬低声地说。 苏朝宇喑哑地嗯了一声。 温暖的气息在有一搭无一搭的谈话中传递著。 “为什麽不安慰我?” “我想任何有可能的解决之道比安慰更有效。你是受伤的猛兽,需要一个人舔伤口。暮宇的事情,真让人难受,很抱歉,朝宇,如果我能早一些发现……” “别对我说抱歉……我不值得同情。我和他吵架,然後把他关在门外,他求我我却还在赌气,然後他真的消失了……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她临终的时候握著我的手说,抱歉,朝宇,让你这麽多年这样难过……她说,忘了暮宇吧,你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一个人走……她说,妈妈会去照顾他的,你要放心……” “朝宇……” “我不知道,江扬,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夜里惊醒的时候会在镜子里看到他……我们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比你和江立还要相像得多……我知道我永远都会带著他的影子一起走……江扬……我也会害怕……” “以後不需要了,我会保护你的,我的小兵。” 苏朝宇收紧了手臂,笑:“不……我才知道我的长官原来也需要拥抱,并不像外表那样。”他低下头,毛茸茸的蓝色短发蹭著对方的脸颊:“江扬,你闯入我的生活,驯化了我,我爱上你了,所以愿意放弃生命中最痛苦的过往,从此……只有你……生死相随。” 江扬的身子猛地僵硬了,他艰难地侧头看著苏朝宇,蓝眼睛里流动著的是最真挚的情感,绝美的笑容为他绽放。江扬的心再次怦怦乱跳,他整个身子转过来,仿佛要拥抱苏朝宇,苏朝宇瞧著他,眼角眉梢都是喜悦,江扬慢慢抬起手臂,苏朝宇脖子侧面狠狠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江扬把他无力软倒的身子搂在怀里,两具年轻的身体隔著军服紧紧贴合在一起。一片漆黑里,江扬只听到自己的心慢慢平复了惯常的速率,沈稳,有力,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苏朝宇的唇角又烫到了一样弹起来:“我们不可以这样的,我的苏朝宇……中尉……” 苏朝宇醒来的时候,窗外在下雨,很大的雨,很响的雷,闪电打在对面营房的避雷针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被单上有薰衣草的香气,苏朝宇看看周遭,是自己陌生的宿舍,黑色的旅行包放在桌上,室友在另一边忙忙碌碌的敲著键盘。身上的伤都涂了药,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苏朝宇用被子蒙住头,心乱如麻又心疼如绞。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天晴了,室友打开窗户,惊讶地叫起来:“看,竟然有彩虹!” 苏朝宇翻身起来,阳光下绚丽的彩虹一点点褪去了灿烂的颜色,天地间一片澄澈,什麽也没有,难道有过什麽? 苏朝宇打开旅行袋,把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放进衣柜,把为数不多的几本书摆在书架上,把为数不多私人物品各就各位,旅行袋已经空了,他感觉到呼吸困难──没有黑色的笔记本,没有令他哆嗦的藤杖,什麽都没有了。他的手指划过尼龙光滑的表面,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苏朝宇深呼吸,努力勾起嘴角,转身对自己的室友伸出右手:“你好,我是秘书处的苏朝宇,中尉。” 周一上班的时候,刚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的苏朝宇收到一封来自人事部的调令。“中尉苏朝宇……即日起……调……调入……基地……情报科……任助理文员……助理文员……”苏朝宇把那封调令反复读了几遍,然後他笑了,死死咬著嘴唇微笑。 文件装袋,抄好的信封和没来得及抄写的分别摞在一起,连同没用过的笔,文件柜的钥匙,林林总总都打了包列了清单,交还给总司令二秘。私人物品少得可怜,还残留著咖啡痕迹的纸杯,压扁扔掉,没有递出去的信,放入碎纸机然後把纸屑丢进垃圾筒……苏朝宇想了想,抖了抖那只写著他军衔和姓名的信封,把里面不多的几张便笺都拿出来看了一遍,然後把它也丢进碎纸机,他看著它被滋滋地吞进去,然後碎屑落在垃圾筒里面,一片空荡荡的碎白。然後苏朝宇拎著自己的水杯和加班时穿的外套,给依依不舍的小姑娘们留了个飞吻,就拿著调令大步离开了。关上门的一刻,苏朝宇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那扇通往总司令办公室的门像平时一样虚掩著,里面那个人,一定也像平日那样,啜著茶翻著报告,笑起来的时候会很温柔,瞪眼的时候会吓得人腿软。 他登上电梯,24楼慢慢离他远去。 27 情报科的日子 基地情报科是整个边境上除了总司令办公室以外最忙的地方,它既要在有战略部署的时候抓住每一个可能得到机密,也要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汇总基地的各处调研细节,向上级提供决策要点。这种出力却不容易讨好的工作由中校慕昭白总负责,这个看起来有点古灵精怪的军人是被程亦涵从地勤部队挖来的,关於这个故事的版本大约有十几个,而实际情况是,司令官在巡视空军部队的时候登上新采买的战斗机亲身体验,有一个刚刚清扫完跑道的小兵拄著扫帚仰天长叹:“总司令官感冒了还亲自上阵,真是令人感动呐!”这句略带讽刺意味的话被站在地面做总监控的程亦涵听见,立刻回身揪住了他的领子拖进最近的办公室里。目光炯炯的慕昭白神色正常、无所畏惧地回答:“因为总司令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身上有连翘汤的味道,但是药汤会让肠胃难受,登机前也不能吃降低神经敏感度的药物。所以,听说哪怕素菜是茄丁,他也吃了一盘下去……还有,连翘治感冒,我猜。” 传说慕昭白因为这一句“我猜”而从此再也没能回到地勤部队,直接去了情报科的特训室,一年後就得到了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机会。 苏朝宇在这样性格活泼的人手下做事,居然郁闷万分。不同於抄写信封的那种纯天然郁闷,情报科忙碌到几乎没法喘气的工作差不多都来自那个自己曾经时常光顾的办公室。“总司令办公室要求核查……”“总司令办公室需要……”“总司令办公室命令……”“总司令办公室希望得到……”千篇一律的简讯命令後面都是同一个人的签名:江扬。处理密码、核对数据、开会、推理、做简报……苏朝宇有时候从整齐码放的文件里抬起头来,觉得生活简直是个肥皂剧。 情报科在办公大楼的35层,排除在电梯厢里睡著後坐过了层的可能,江扬没有上楼的需要,只有几次苏朝宇跟慕昭白他们打赌输了,被罚跑下一楼买咖啡的时候,看见过江扬。 他一身整齐到完美的军服,大踏步进门,有时候眉头紧锁,有时候笑意盎扬,但是一直保持著用公用电梯的习惯。“又输了?”他总是习惯性地、普遍性地笑笑,等苏朝宇尴尬点头後便再次陷入沈默,直到22层显示出来,“努力工作,苏朝宇中尉。”这八个字说完,电梯刚好停在24楼,苏朝宇只能立正站好,大声回答“是,长官!”,有时候他还想说句“谢谢”,但那是,江扬线条分明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因此,当慕昭白在办公室里让苏朝宇去楼下送简报的时候,苏朝宇几乎从椅子里跳起来,长时间的期待被瞬间满足,但是同时引来了自己的羞愧和尴尬,因此极力掩饰说:“为什麽?” 从来就讨厌规矩的慕昭白不厚道地大笑起来,指了指屋里的一群与会军官:“就你离门口近,快去!散会。” 江扬正在一堆地图里寻找线索,看见苏朝宇站在门口,只是一点头:“进来吧。”时隔半个月,重新踏进总司令办公室,苏朝宇看见沙发上换了新的靠垫、雕花的凳子挪去了常常罚站的墙角,而凳子上站著一颗挺拔的盆栽。 “报告长官,这是情报科最新的简报。”双手递上去,苏朝宇盯住江扬的眸子,琥珀色的眼眸轻微一晃动,继而职业性地落在纸面上。 对方花了10分锺去研读报告,并且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和进一步指示:苏朝宇飞速笔记著,用一个下属应有的恭敬姿势和语气。那个瞬间,他觉得这样的感觉仿佛也是舒服的,重新找回了以往私人空间的满足感,他微笑著,舔了舔因为刚才做报告而略显干裂的唇。 “我很高兴你没有因为职位变动而消极怠工。”江扬话里有话,把报告放在一边,手指交叉在桌面,“看来环境改变是有助益,嗯?” “谢谢长官。但是苏朝宇觉得,若是有机会变回原来的情况,更是不错的选择。” “情报科很辛苦,坚持不了了?” “没有,长官。”苏朝宇勾了勾嘴角,“比起训练营和那里,”他一指沙发,“情报科的工作实在是容易很多。” 江扬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是很快就用司令官的身份和经验说服自己找回了镇静和从容。他认真审视了苏朝宇好一阵子,手指在大门开关上一抚,门扇吱呀闭合,空气瞬间变得凝固许多。 “你知道,我的一部分生活从来都不归我做主。”江扬开口,苏朝宇居然为这麽坦诚的开篇而微微一哆嗦,“将来会有谁以什麽样的姿态踏入我的新房,早在我出生的时候,大约就有人在算计了。其实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和一个注定外的人拥抱幸福,但是,作为基地总司令官、大元帅和首相的长子,那个人,必须是个‘她’。”褐色眸子的年轻人刻意在一份报告上找到了一个“她”字,圈给苏朝宇看,“另一个前提,是‘我心爱的’。” 苏朝宇垂手保持军姿站著,把江扬的每一个字都塞进已经充斥了无数诡异感觉的心里。 “可是你不符合任何一个前提,苏朝宇。”一字一顿,江扬转了转手中的签字笔,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是因为那些句子是对我侧面的赞美,因此,谢谢,苏朝宇中尉。” 有那麽一个瞬间,苏朝宇知道自己恢复了呼吸的本能,他抿了抿唇,立正敬礼,嘴里却说:“不客气,长官。”然後道了再见就准备离开。江扬体贴地为他打开了门,却在那海蓝色的短发藏在门外的瞬间叫住了他:“等等。” 苏朝宇回身。 “我听说情报科因为慕昭白的缘故,都养成了活泼开朗的性格。”总司令官的身影从远处看去,变得更像梦境中的景色,“在里面找个美丽、聪明的女孩子,应该不是难事,我的苏朝宇中尉,你又是那样有魅力的,并不比我更老啊。” 略带讽刺的调侃,苏朝宇顺著那个语气笑了,却笑得有气无力,可是又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正在尴尬的时候,林砚臣从远处飞奔而来直冲进办公室里,把苏朝宇撞了个趔趄都没有道歉。江扬只透过林砚臣壮实的身体看见那一抹海蓝色在门口一闪而消失,继而强迫自己投入回面前的浩瀚工作里。 28 女朋友 而对於苏朝宇来说,这些话有很大的镇定作用。从此慕昭白奇怪地看见那个原来还甘愿下楼买咖啡的中尉变得出奇努力,每天早到晚退,埋头工作。甚至有一次他忘了给女朋友买的新挂坠来回办公室取的时候,苏朝宇还坐在电脑前,对著一篇浩瀚无边的密码冥思苦想。 “喂,不要太拼命,我会以为你要抢我的功劳的,中尉。”慕昭白拍拍他的肩膀,结果看到苏朝宇已经有点迷离的眸子。“哦,只是我觉得自己仿佛忽然变笨了……”苏朝宇揉揉眼睛,“借此锻炼一下脑袋而已。” 慕昭白疑惑地离开了,并没有注意到苏朝宇桌上多了一瓶超市最普遍的大号家庭装黑咖啡。此後的日子里,江扬也再没有看见苏朝宇送情报下来,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次递送报告之所以发生,也是因为苏朝宇打赌输了而得到了惩罚而已。就像基地中被宽阔路面分割的草坪,虽然汲取同一土地的养分,却始终隔望,始终沈默。 直到有一天,江扬处理完公务後,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2小时了。电梯门口站著一个勤务小兵,看见总司令疑惑的眼神,不由哆嗦起来:“报告长官……电梯检修……请您……” “没关系,”江扬拍拍小兵的肩膀,“不过,作为一个军人,请利落地执行自己的任务,不要顾忌对方到底是多大官阶的人。”说完就迈著矫健的步子拉开安全通道的大门,沿楼梯而下。 到了周末,下班之後极少有人拖延回家的时间,因此江扬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回声印在楼梯间里,发出铿锵的声音。他习惯独处和在机械动作时思考,因此直到身後的脚步声忽而杂乱起来的时候,才猛然驻足。 两双军靴从更高的楼层下来,一个声音均匀稳定,另一个则灵活跳跃。江扬为这种协和的节奏微笑了,继续自己的旅程。 “几楼了,朝宇?” 江扬脚下一顿。 “17层,再坚持一下就到啦。”一个略带宠溺的声音回答,用了熟悉的语调和速度,带著工作後的疲惫。 “都怪你,非要写完那些报告才走,多赶巧啊!”女孩子的嗔怪还伴随著拍击军服的声音。 苏朝宇愉快地笑著:“那怎麽办,司令官周末要开集结会,而慕昭白刚和‘老婆’吵架,我总不能既得罪上司又拆散鸳鸯吧?” “司令官就能想干什麽就干什麽?哼……走不动啦。背我。” “呃?” “快点。” 江扬听到这里的时候才恍然反应自己和身後一对情侣的距离越来越近,於是拉开14层的通道门,紧贴墙壁站住。从擦得剔透的玻璃中,褐色的眸子里映出一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军官,背著另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中尉,轻快地踏出每一个步点。女中尉咯咯笑著,蒙住苏朝宇的眼睛,而苏朝宇则将错就错地故意歪在扶手上,顺著力气一扬手,打横抱起女孩子。女中尉长得十分玲珑,有漆黑的眸,面颊上隐隐几颗雀斑,鼻尖却翘翘的,笑起来清脆悦耳。 两人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步态,继续前进。江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猛然推开门,不紧不慢地跟在後面。 “司令官好讨厌啊,周末也不让人家休息。” “也不是这麽说,他也有他的安排。” “那让他给你开个加班专梯,再开车送你回家喽……” 苏朝宇没有再次回答,只听见轻轻的笑。 难道我是专程来听女中尉跟男朋友抱怨上司的麽?江扬站在楼梯转角,忽然觉得步行是太耗费时间的一件事情──加上跟踪需要技巧,而他并不是十分擅长这个,於是他转进10层的电梯,用一年内使用没有超过10次的专梯直达楼下。 司机等了很久,见到江扬下来,赶紧打开车门。车子离开的瞬间,苏朝宇拉著女中尉的手出来,摘了军帽斜插在肩章中,解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显得极其闲散但是独具魅力:基地里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但是此刻江扬有种叫停车的冲动。 可是停下来干什麽呢?难道是呵斥这个军人仪容不整麽?过了下班时间啦,江扬捏著自己的手腕想,而且,那个人已经失掉了用家法去训诫的资格。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江扬对自己说,然後闭上了眼睛,任身体滑成舒适的角度躺在车里,刚才走楼梯的疲惫和烦躁,一点点涌上来。 “你不是真的怕我抢功劳吧?”苏朝宇隔著桌子笑著呵斥,“明明忙得四脚朝天了,还说不用我帮忙。”慕昭白小心扶著文件山,接过勤务兵送来的盒饭,大口拨拉进嘴里:“竟敢这麽对上司说话,军校怎麽读的?” “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苏朝宇笑得灿烂,却在心里赌气。 慕昭白的满嘴土豆丝几乎喷出来:“你怎麽跟他一个口气?当初我从特训室放里出来的时候,司令官在一边看我,我却没有任何对上级的表示,你知道,就跟我见了多莉一样,傻掉了。他就冲我这麽吼,我一直都记得。”慕昭白说著已经吃掉了一半盒饭,满意地灌了一口水。 苏朝宇失落地笑笑:“拿密码来,我替你解。若是解不开,今晚跟多莉的约会,我替你去。” “一边待著去,小子。”慕昭白坏笑著,却立刻换上了严肃的神情,清晰地说,“说真的,这些文件不用你处理,是他亲口交待的。” 苏朝宇顿时怔住了,他恍然悟到,这个有心思放朗的慕昭白做老大、工作刺激而充满激情、因此被所有人渴望著的部门,其实跟抄写信封一样──有那双眸子里的精光从24楼穿透上来时刻盯梢、关照,就是苏朝宇变成航天卫星,大约也只能充当宇宙废品。 他忽然站起来,大踏步迈出门去。慕昭白大嚼著的、翻飞的唇忽然停住了,暗暗叫了一声糟糕,心虚地拨通了江扬办公室的电话。 苏朝宇没有乘电梯,直径从35楼飞奔到24楼,停在总司令官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努力平静著自己的情绪。 难道可以这样?他愤愤地整理军装,难道可以因为一些真心话,就让一个军校毕业的全优生把整个军旅生涯都用在文职上麽?他恍然记起了那天佩戴时候的礼花和灿然一笑,於是正要敲门的手指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江扬肯定就坐在办公室里,专心吃午饭,喝咖啡。苏朝宇知道自己只要一推门进去,就可以看见那张熟悉的、仿佛是精心雕琢过的俊美面庞,听见那个可以让人觉得温暖也可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怔怔地看著不透明的玻璃里有个大影子站起来了,仿佛要走出来──於是他赶紧逃开──因为失去了被训诫的资格,苏朝宇自作主张地认为,“你是受欢迎的”条款也失掉了有效期。 江扬在监视器里一直看得到门外的人。他自从接了慕昭白的电话以後就耐心等待苏朝宇敲门。其实可以谈谈,江扬想著,如果苏朝宇真的结婚了,就可以调回来,重新充当自己忠实的部下,巩固那种超越上下级的信任。结果,他的期望落空了。就在程亦涵起身去架子上拿资料的瞬间,门口的一抹海蓝色以光速离开,没有任何挽留的可能。 “你去哪儿了?”慕昭白站在门口拦截苏朝宇。 “厕所。”苏朝宇淡淡一笑,“上司不会连这个都管吧?” “原来是拉肚子。”慕昭白拿著全办公室的餐盒出去丢垃圾,极释然地松了口气,“桌上有下个月的计划,你处理一下。” 29 结婚之前 江扬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做的事情非同小可:长达一个月的计划和联络,加上事情本身的重要性,这需要他亲自上阵并付出相当的努力。因此他格外珍惜每一段休息的时间,就在周末巡视结束时,放心地在程亦涵身後打起了盹。 忽然而至的停车动作让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司机是个极稳重的军官,急刹车只有一个可能:有需要处理的急事。朦胧里,江扬环视周围,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官舍和周围建筑,一切如常。 “我叫了急刹车。”程亦涵在副座打个响指,“步行回家。” 江扬仿佛没听明白。 程亦涵笑著伸手开了後面的车门,呵斥似地说:“下车!” “为什麽……”江扬就在莫明其妙地状况下被副官扔在离家不到50步的街道上,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司机不慌不忙地载著副官开进院子。 他带著半分怒气和半分不解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答案就在路边等他,海蓝色短发,整齐的军装,见到自己後,慌张地把倚在路灯上的身体挺直了,大声说:“长官好!” “在这里干什麽?”江扬礼貌地还礼,刻意站在离苏朝宇一臂距离的地方。他知道,按照基地的有关礼仪规定,上下级之间的标准距离就是一臂长。“这不仅仅出於安全考虑,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压力。”江立曾经念念有词地说。 “报告长官,苏朝宇在等待您回家。”一句几乎越级到过分的话,江扬竟气得笑出来:“等我回家?” “是,长官。苏朝宇是以私人的身份在等。” “那就免去这些复杂的礼仪吧。” 苏朝宇轻快地笑了,弯起来的好看的蓝眼睛里却有一层朦胧的水汽:“我是来告诉您一个消息,嗯……我觉得……以私人的身份比较好……我也想邀请您……” 江扬抬手拨弄了一下被夏风吹乱的头发,歪头看他。 “我要结婚了,长官。” 树上的蝉鸣声突然礼乐似的增大了,江扬刚进行到一半的呼吸动作卡住了,机械地眨了几下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啊……结婚?恭喜了,我的小兵。” “谢谢长官。”苏朝宇微微垂头站在路灯下,用惯常的动作,江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极不情愿拿著藤杖一点点蹭过来的人。他想抬手去拍拍苏朝宇的肩膀,就像当年祝贺过分活泼的慕昭白终於找到了肯跟他的女朋友一样,但是这个想法却被苏朝宇忽然抬头的动作给顶了回去。 “是情报科的格兰杰,长官,”苏朝宇腼腆地笑了,“聪明,美丽。” “很好呀,我很高兴,并且送上我最真挚的口头祝福──当然,一定会有令你惊讶的实物祝福。什麽时候举行婚礼?” “正是要来邀请您,先做口头邀请,然後下帖。”苏朝宇真诚地说,放松了礼数,手却不自然地背在身後,“下个月月初,格兰杰生日那天。” 江扬仔细计算了一下日子,心里却一紧,他不确定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能够顺利回到基地来。如果计划中的任务失败了或者不够完美,就要立刻奔赴首都进行最大可能的补救。“没问题,我会到场。呃……和程亦涵一起。” “当然十分欢迎,如果可以,也请邀请江立学弟。”苏朝宇答的轻快,听起来仿佛和江扬住了多年邻居一样。“顺便,我想打听一下,婚後是不是可以申请一个新的宿舍。” “可以,手续要在婚礼之前15天提交,这样才能保证你们当晚不至於要在街心公园过夜。”江扬略带调侃地说著,苏朝宇也笑了,在路灯明亮的光照下点点头,面色却冷淡平静。 “还有,格兰杰已经申请调去航空通讯连,以免破坏夫妻不能同时服役於一个部门的规定。打扰您休息了,长官。”苏朝宇盯住江扬的眼眸看了三秒,忽然立正敬礼,“我会尽快送上请帖,并再次感谢您的祝福。” “再见。”江扬的喉咙习惯性地发出了这个发音,然後只能木然看著苏朝宇离开这条街道,慢慢踱向宿舍去了。蝉鸣声褪成了正常大小,江扬看见自己官舍餐厅的灯光已经亮起来,却拔不动腿脚。初夏的风带著浓浓的花香气,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眼睛的时候,面前一片模糊。 苏朝宇在确定对方看不见自己以後,紧紧抱住了一株新生的树木,面颊贴在翠绿的叶片上面 ,疯狂汲取吸附的日光的温度。 第二天一早,苏朝宇就到後勤部索取了表格,一笔一划填好,准备拿去报批。有一项被难住了,需要目前有人签署至少为期至少一个月的“室友住宿保证”──这是基地为了保证不发生结婚後飞速离婚然後赖著两人套间不走的情况而采取的监督措施。苏朝宇看著坐在远处面色凝重的慕昭白发了一会儿呆,还是觉得应该去找总司令,至少这是诚实的要求,而不是没事找事的见面。 打开办公室门的时候,苏朝宇呆住了,坐在办公桌前的,是程亦涵。桌上干净整洁的文件夹统统移动到了地面,换上了一套看起来张牙舞爪的机器,程亦涵摘下通讯耳机站起来:“什麽事?我暂行代理总司令。” “他呢?”苏朝宇脱口而出,却後悔地要死,如果程亦涵连藤杖也代理了怎麽办?“对不起长官……”他赶紧改口,“我来找司令官签署监督保证,恐怕要见到他才好。” 程亦涵似笑非笑:“他已经在旺角镇了,苏朝宇中尉。” 当惊呆了的苏朝宇死死盯住程亦涵听完了整个“故事”後,终於明白了这些日子中的秘密到底是什麽。带人搜寻另一半黄金的凌寒,莫名失踪在旺角镇已经17天,而且手下人残缺的尸体时不时会出现在黄金警卫队巡逻的必经路线上。凌易从首都保密线路打来长途,声音还是平静的,只是说希望能看见儿子完整地回来──哪怕盖著国旗也罢。江扬心里绞疼,他知道凌寒是独子,虽有坚毅果敢的性格,但是因为遗传条件,身体并不像其他武官那样壮实,即使强撑,也未必能熬过17天的折磨,永远损失了那一半黄金事小,而精心训练出来的飞豹团精英、凌家的独子才是关键。他预感到这是有幕後推手操作的,甚至预感到凌寒还活著:而幕後人大约就是为了和自己面对面决个高下。 “这样的任务自然不能让你知道,”程亦涵拿过苏朝宇手中的表格看了看,先转接了两条通讯线路才慢慢说下去,“总司令以为,一个自己亲自调拨到安全部门的文员不必为此带上会送掉性命的恐惧。” “现在我很恐惧,长官。”苏朝宇一字一顿,“据我在情报部门分析的这些数据来看……” 恼人的电话打断了他的话。程亦涵花了7秒聆听、2秒回答、1秒挂电话,然後继续转向苏朝宇:“我只是执行代理司令官职务──最後一辆开往旺角镇的补给支援车就在楼下,还有个副座,你去不去?” 苏朝宇头一次在程亦涵面前屏住呼吸,半晌没法回答。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军官正颇为玩味地打量自己,用一种全知的目光和富有深意的笑容。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套新的特殊行动证件丢向苏朝宇:“我只让他们等五分锺。”苏朝宇深呼吸,抚摸了一下证件上银色的、微凉的飞豹团印章,转身就走,甚至忘记说那句一天要说无数遍的“谢谢长官”。 “喂,”程亦涵扬了扬手中的表格,“我要不要替他签字?你住在官舍的时间我也在场呢。” “送给您了。”苏朝宇头也不回。 程亦涵意味深长地注视著那个背影跳上等待中的补给车,沈沈一叹。他娴熟地打开了各种通讯频道,带上监听耳机,时刻关注著旺角镇的行动状况。如果知道在两天後会收到“补给车被劫持,三人程序判定死亡,两人下落不明,截获两具尸体”的通讯消息的话,程亦涵发誓,对著苏朝宇转身跑步出门的背影,他一定不会开那个并不好笑、还带著讽刺的玩笑,而是会用兄弟的方式送上一句货真价实的“保重”。 30 温柔乡 “该死的!”江扬在露台打了个喷嚏,他已经是连续第七天参加旺角山谷深处的温柔别墅晚宴了,但是真正的主人始终不曾亮相。每晚都有最一流的演出团体来表演从魔术到踢踏舞的各种节目,与会的都是真正的名流,江扬认出,其中一部分甚至是母亲做财政大臣时,家中交际晚宴上的贵宾级人物。 据说风景如画的旺角山谷有天下最甜美的泉水,在夏末季节,到神秘的‘温柔乡’别墅,品茶谈天最是雅致惬意,而能得到女主人年度盛宴请帖的人均是周围几国非富即贵的大人物。 这让动手变得非常困难,任何一位宾客的伤亡都将成为新闻报纸的头条,让江元帅和江夫人不得不陷入旷日持久的善後工作中去。 江扬穿著从发丝到脚趾都精致得无懈可击的白色夜礼服,他并不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从三岁到十六岁,他出席了母亲所有的竞选活动父亲所有的阅兵仪式以及父母共同出席的每一次晚宴或者觐见。他从小就知道应该在什麽时候表现出什麽样的状态来,六岁的时候就会拽著年轻的王後的裙摆,撒娇说您比月亮还美丽,能亲我一下吗?惹得王後以後一见到他就要把他抱在怀里,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地总要替他约会自己十七岁的女儿。 他斜倚著雕花的木栏杆,左手无意识地把玩著领子上的钻石扣,他发现自己现在无法沈静下来进行精密的思考和判断,一旦安静下来,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个有绝美的笑容的人,他搂著他说,我爱你,从此生死相随。他站在他一臂以外的地方,努力微笑,说,我要结婚了,长官。 江扬觉得心里一片酸涩的刺痛感,他记得自己读过为数不多的关於爱情的书籍,大多数非常理论,有些几乎是从生物化学的角度来阐述冲动的来源。十八岁那年曾经暗恋过空军疗养所的一位美丽的女护士,对方有鸽子般的温柔和燕子似的轻盈。他只是在日记里略略分析了自己对她的期待而已。两天以後,对方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了他的房间里,十八岁的年轻男孩还没有学会如何严厉地浇灭自己的欲望,他接受了女孩奉献的纯洁美丽的身体。 醒来的时候宽大的双人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然後他接到了父亲来自首都的电话,父亲的声音十分亲切,他用复杂婉转含蓄优雅的方式教育说,你已经长大了,爱情是一种青春期不成熟的冲动,我和你的母亲认为经历一次并没有什麽不好的。但是,我们希望你能记住,你的婚姻并不是由你自己或者我们做主的,那取决於各种复杂的政治经济军事情况的共同影响。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的话,三至五年内,你将被介绍给我国及邻近国家的数位公主和伯爵小姐,我们希望你能给她们留下良好深刻的第一印象和交往的意愿,但不希望这种国家事务中被融入太多的个人情感,以免最後的婚姻节外生枝。 这次谈话和经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坏印象,浇灭了他理论联系实际的最後冲动。江扬醒悟,他手中握有的权力足以使他表现出来的任何好恶都发生质的转变,他赞赏的花朵会被折下来插在他写字台的花瓶里,他厌恶藤蔓植物的话,生长了多年爬满整面墙的爬山虎就会在两小时内被清除干净,甚至墙壁都会被重新粉刷一遍,完全看不出任何存在过植物的痕迹。这让他不得不养成了喜怒不形於色、高深莫测的行为习惯。很多年来,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美丽的女护士,她在那一夜以後就消失地干脆利落。江扬觉得非常歉疚和难过,因为他对她并没有深刻的感情,只是对异性懵懂的冲动而已,但她当年其实是有一个很爱她的青梅竹马的,男人吹得好笛子,笑起来很腼腆。当然,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的。 从这件事情上他学了很多,他知道自己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任何欲望就会被很快的满足,但也仅仅是欲望。如果他要的更多,他心爱的人会付出非常昂贵的代价。在私人情感领域,他的呼风唤雨只能变成一场害人害己的灾难,所以他认了,这些年来清修禁欲,工作强迫他表现得像沈稳和蔼的五十岁男人,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把那些实际上同龄的人都当成孩子,关怀呵护训练保护著,有关亲情,无关爱情。 最初的时候,苏朝宇并没有让他希望付出更多,尽管那双蓝眼睛在两年以前意大利的赛场上,就已经耀花了他的眼睛,就已经让他念念不忘。江扬顺理成章地左右了冠军的毕业分配,顺理成章地驯服了那个骄傲的年轻人,然後出乎意料的,他得到了完整的信任、依赖和敬爱以後,竟然还想要的更多,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完成了最初的训练以後就把苏朝宇放到下面的战斗部队中,而是依旧留在自己的身边,甚至还找借口将他留在官舍里。白天看了一天,梦里他还会翩然入梦,梦里绝美灿烂的笑容只为他展现,梦里他轻轻吻著他的唇角鬓边,每当这时候,江扬被自己吓醒,有时候整夜都不能再睡,只好头痛欲裂地啜著白兰地等天亮。 越远离就越思念,推开他拒绝他,对那个满心期望的年轻人说一些残忍的话,然後看著他牵起一个女孩子的手。这样很好,江扬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那样优秀的孩子,应该得到长久的安宁和幸福。 江扬闭著眼睛站在露台上,风轻轻地吹著他的脸庞,背後是繁花簇锦的责任,面前是很凉很凉的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後问那个刚刚站在身後的人:“怎麽了,林砚臣?” “里面的节目要开始了,老大。”林砚臣穿著黑色的三件套晚礼服,低声说,“据说今晚温柔女主人会现身。” 江扬转身,点头,一面往里面走一面接过林砚臣手里的节目介绍翻看著:“哦,拍卖?南宋的钧瓷和拉斐尔的圣母?真是好本事,不简单的女人。” 林砚臣跟在他身後,听见他轻淡的笑声就觉得很安心,飞豹队长敏锐地察觉了这几日老大的不正常,但是又说不出来,不过他很清楚江扬惊人的责任心和忍耐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洋溢著自信和果决,这本身就足以安抚所有参加行动的人员。 江扬走进会场,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叫了杯红酒却不喝,认认真真地翻著那本拍卖名录。很有趣的拍卖条款──瑞士银行现场转帐交易,百分之十五的附加费用,还有……每位嘉宾仅可成功竞标一件物品。 “这点很让人猜不透呢。”林砚臣嘀咕,“哪有卖家不许买家多买的。” 江扬笑著摇摇头:“如果不这样,怎麽能显出‘温柔女主人’的清高和情调来呢?”他浮光掠影地翻过那些珍贵艺术品和珠宝的页面,最後两页吸住了他的目光,前一页是一对背对背跪著的男女,身子都弯折成非常不可思议却非常优美的弧度,用纯金雕花的镣铐固定著,头上蒙著很大的羽毛面具。女人露出来的一头黑发比最奢华的丝缎还光滑,身上披著薄薄的金纱,金色的丝绸围住了关键部位,露出来的皮肤像是上等蜂蜜的颜色,四肢修长完美,仅凭照片就足以让人想象得出那种润泽滑腻的触感。男人的头发看不见,腰间围著一条刺绣的红绸,身上的披著淡红色的纱,皮肤白皙细腻,像是最纯的牛奶,四肢修长柔韧,充满力度感。 “受过最好教育的尤物,能满足您一切的需要甚至幻想。”拍卖说明上这样写著,“底价:一百万美金。” 压轴戏仍然是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帷幕後面,连影子都朦胧不清,拍卖说明更简单:“无价之宝,底价:三万四千七百六十一盎司,黄金。” 江扬的呼吸停了一拍,他想了想,敲个响指,林砚臣立刻俯下身子。江扬毫不犹豫地在他手心写下一摞密码和数字:“立刻把这些发给程亦涵。” 林砚臣答应了,立刻快步出去发报。他回来的时候大厅里的灯正慢慢熄灭,能旋转的舞台升高到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发生的一切的程度,四个身姿曼妙的白衣少女盈盈地走到舞台的四角,伏跪在红地毯上,不知道按动了什麽机关,那些紧紧裹著美丽身体的衣服开始发光,让她们看起来像是四只精致的莲花灯。然後四个清秀的小童把原木的拍卖台安放在舞台的左侧,另外四个则在右侧放了明显可升降的水晶展示台,展示台的每个角落都装有银色的微型镁光灯。拍卖师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有一双活泼的绿眼睛,浓密的金发,嘴唇周围有金色的细细的绒毛。 林砚臣在黑暗中找到江扬,对方正专注地盯著台上发生的一切,林砚臣俯下身子,附耳报告:“您的复电。” 江扬接过小纸条,飞速地扫了一遍,程亦涵像他吩咐的那样,已经作好了瑞士银行的相关转帐,并且把新的帐号发给了他,而同一张纸条上的另一个消息则让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深呼吸两次才能镇静下来,他拍拍林砚臣的手:“很好,现在替我去签个字,我要参与这次竞拍。” 林砚臣惊讶地发觉,那双永远温暖有力的手冰凉冰凉的,虽然仍然干爽稳定,却那麽不同寻常。 拍卖师像脱口秀演员一样说了很多的话,场下的贵宾一次又一次地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江扬戴上丝绸手套,悠闲而又挺拔地坐在扶手椅中,膝上放著拍卖名录和竞价牌,林砚臣知道有什麽事要发生了──那最神秘的物品的竞价,正是“销金行动”中他们得到的黄金总数。 “林砚臣?我需要一杯冰水。”江扬的声音很低,里面没有紧张,只有一种预知的悲凉,林砚臣愣了一下,他知道江扬从小见惯了这种场合,一场宴会下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是常事。这七天来,在充满未知和风险的宴会上,江扬从不让任何东西入口。 “是,请您稍等。”林砚臣出去找到自己的队员,拿了自带的饮用水倒在自带的玻璃杯里,他没法找到冰块,但又不敢耽搁,等回去的时候,正式的拍卖还没开始。 “我们只提供最好的。”叫汤姆的拍卖师跟动画片里那只蓝色的猫一样趾高气扬,他滑稽地吆喝著,“每一个毛孔都不会疏忽。您记得那对美丽的尤物麽?我荣幸地告诉各位,为了让大家能够买得放心,他们将担任整场拍卖的服侍。竞拍的女士或者先生,都可以要求细看拍品,由那样的尤物捧著的、价值连城的珍品!” 江扬接过那杯水,抿了一口,身子微微前倾,盯紧了入场口。 两个发著光的白衣少女挑开帘幕,四个赤著上身,穿五彩绸裤,戴著长长羽冠的壮汉抬著一顶小轿子出来,停在展示台前。汤姆蹦蹦跳跳地过去,夸张地掀开轿帘,露出里面镀金的铁笼。笼子里面,美丽的男女以拍卖册页上的姿势跪著,柔和的光让他们披著轻纱的身体像是擦亮的银器那样闪闪发光,见惯了美人的贵宾们发出一阵惊叹的嘘声。 汤姆打开笼子门,拍拍手,那对男女立刻以一种优雅而又顺从地方式爬了出来,然後垂著头站在展示台前。 “转身,手拉手跳三下,让所有尊敬的宾客看清楚。”汤姆轻轻一挥拍卖槌,像马戏团驯兽师挥鞭子那样。他们立刻顺从地抬起系著金链子的手腕,相互拉住,像是一对配合默契的舞蹈演员那样,表演了三个旋转和跳跃的美丽动作,所有的宾客都在脚链和项圈上的铃铛清脆撩人的声音中,一闪即逝地看到了那笔直绷紧的长腿和富有青春感的肌肉线条。江扬看到很多穿晚礼服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端起冰酒猛灌了一大口。 汤姆敲了个响指,没有拿拍卖槌的左手五指分开,手掌向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顺从的宠物立刻就垂下头,分别走到展示台的两侧,曲线完美的身体用卑微的姿势,蜷跪在地,一个壮汉过来把他们项圈上的链条固定在展示台下面专用的银环上。女孩美丽的黑色长发瀑布似的铺在仅有一层淡淡轻纱的背上,被金色的丝绸包裹著的丰满挺翘的臀部绷紧成为一个富有弹性的弧度,美得令人屏息。 江扬把目光落在男子的身上,他有一种非常清淡随意的美,并没有宠物男孩那种柔弱的女孩气息,身材很高,宽肩细腰,腿很长,比例像是天赋最好的舞蹈演员那样,大概是壮汉粗鲁的动作弄痛了他,他优美的脖颈微微仰起,裸露的後背中间能看见一道浅浅的凹线,一直延伸到了腰臀之间。当他向後仰起头的时候,这道凹痕就特别明显,非常惹眼和撩人。 “老大!”林砚臣忍不住低声叫起来,受过十年以上严格的美术教育的飞豹队长能隔著衣服精确地说出人的三围,他知道任何化妆都不可能改变双瞳的距离,知道只有经过痛苦而耗时的整骨手术,人才能改变自己腿长与身长的比例,这个似曾相识的美丽身体经过大脑的仔细搜寻和比对之後,林砚臣觉得口干舌燥,“那是苏朝宇中尉啊……” 31 拍卖 “不。”江扬背对著他,非常镇静地回答,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波澜,“程亦涵确信他仍然好端端地呆在基地里面。哦,你不知道,苏朝宇中尉的双胞胎弟弟苏暮宇幼年时被绑架,只可能是他。冷静点。”戴著丝绸手套的右手轻拍林砚臣搭在椅背上的左手,“听我的命令就可以。” 林砚臣努力深呼吸,睁大眼睛看著舞台上的一切。被拍卖的每一件珍品都是稀世奇珍,观众席的惊呼和窃窃私语始终都没有停止过。为了鼓舞大家竞拍的热情,拍卖师让那个美丽的女孩子戴上嵌满碎钻的鹅卵大的蓝宝石吊坠,由一个壮汉牵著走到观众席,在每一位贵宾面前跪下,吃力地昂起头,请他们仔细验看宝石的光泽度和打磨的工艺;而男人则托著香槟塔托盘,恭谨地跟在後面,邀请贵宾们随意享用。 走到江扬身边的时候,江扬简单地摆摆手,表示他没有兴趣也不需要任何饮料,继而他们走过他,旁边的阿拉伯人抚摸著那流光溢彩的宝石,赞叹著女孩胸前细腻美丽的肌肤。 林砚臣咬著下唇,看著他们回到舞台上,才忧郁地舒了口气。 拍卖进行得很快也很顺利,世界顶级的博物馆都会争相购买的珍品一件件被新的主人占有和私藏。在只剩下两件拍品的时候,汤姆宣布休息十分锺,一支水平非常高的四人小乐队立刻就开始弹奏舒缓而又欢快的曲子。 之後,汤姆再次上台,婀娜的人形莲灯再次照亮了舞台,美丽的尤物也仍然跪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汤姆做了个手势,戴著透明手套的壮汉立刻把女孩解开,将她抱到展示台上面。她顺从如一只天真纯洁的羊羔,用最淑女的姿势坐在展示台上,穿著十几厘米高的水晶鞋的双脚斜斜点地,双手交叠著放在大腿上。 “美丽的黛丝,她像真正的公主那样,只用泡过玫瑰花的牛奶洗浴,声音像黄莺那样清脆动听,甚至能在任何您需要的时候,用第九交响曲的调子呻吟和娇喘。”汤姆仍然是用他那种夸张的插科打诨的口气介绍著,他戴上手套,手指一捏黛丝的下巴,黛丝顺从地张开嫣红丰满的唇瓣,汤姆竟然从她的舌头底下掏出两枚桂圆大小的珍珠来,他色迷迷地笑著,“当然,您也可以用各种小东西来让她保持安静,她会把它们藏好,绝不会让美丽的小脸变形,更不会像一只没教养的小狗一样弄脏您的地毯。” 林砚臣的手指紧紧握住了椅背,“简直是变态。”他在心里叫嚣著,偷眼望向他的指挥官,那琥珀色的眸子仍然淡定从容,看不出任何波澜变化,甚至在汤姆说了一个笑料以後还像其他人一样勾起了嘴角。 汤姆敲了个响指,黛丝双脚蜷起,利落地在展示台上转了个身,背对著观众,圆润秀美的手臂抬起,把长发捋到胸前,然後缓缓褪下了那层轻柔的金纱,蜂蜜色的皮肤无遮无拦的展现在了镁光灯下,夺目的滑腻,她像跳舞一样的解开胸前和腰间的丝绸,整个後背的线条就像是一只优雅的大提琴。“我将成为只属於您的美丽乐器,我的身体只为您吟唱。”黛丝轻轻地说,柔软婉转的调子,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汤姆轻轻摘去她的面具,她侧过头,那是近乎完美的侧面,挺秀的鼻子,杏核形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和丰润的红唇,没有一丝人工雕饰,足以倾城。 “黛丝和戴维都是干净的,崭新的。”汤姆压低声音,仿佛很神秘似的,“女主人从来不出售旧货,他们只是被教育得体的举止而已,没有人真正触碰过他们的身体,更是从来没有被使用过。他们是非常敏感但又非常纯洁的两只小东西,正等著您的开发。”他说著,忽然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敲敲展示台:“戴维,该你了。” 跪在另一侧的男人站起来,垂著头站在展示台前,漂亮的站姿让挺拔的背和腿显得非常耀眼。汤姆把戴著手套的手指伸到他的领子里去,轻轻一剥,红色的轻纱就落在了地上,然後他的手一路下滑,滑到了戴维的腰间,就在他解开最後的遮羞布之前,观众席里的小姐们羞涩地叫了起来。 “我想这样是不妥当的。”林砚臣意外地听见他的老大沈稳淡定的声音响起,柔和却足以盖过似有似无的乐音,穿著精致夜礼服的男人站起来,在少女们惊慕的眼光中走到舞台旁边:“我想,这种程度的展示应该在更私人的地方进行。” 戴维整理仪容的手指停了半拍,他没有抬头,在面具下的嘴角固执上扬。 “江少帅竟然光临,真让胜雪的‘温柔乡’蓬荜生辉呢。”一声清脆的娇笑之後,一只洛可可式的精致双人沙发从半空中缓缓落下,穿水蓝色宽袖立领盘扣晚礼服的美丽女子衣胜雪舒展地坐在上面,笑吟吟地说,“老元帅和首相大人近来可好?”仿佛呼应似的,她身边蜷成一团的白猫喵呜一声。 江扬微笑,点头致意:“很好,温柔女主人名不虚传,受教了。” “胜雪思虑不周,若不是江少帅解围,怕是要闹出笑话来呢。”胜雪灵动的黑眼睛盯著江扬,嫣红的薄唇笑起来的时候很妩媚,但不笑的时候就很残忍,很薄凉,“请您到这里来,可以麽?” “不胜荣幸。”江扬跃上70厘米舞台的动作快若闪电矫若狸猫,精致的夜礼服上没有一丝皱褶,朗朗的皮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笑容可掬地走到胜雪面前,捧起她伸过来右手,绅士一吻。 “我想,换一种方式来展示这个美丽的物事会更好。”胜雪轻轻拍手,“戴维,如果江少帅成为了你的新主人,请你对他表示忠诚。” 戴维一愣,他抬起头,望向站在胜雪身边的江扬,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汤姆替他取出了嘴里的珍珠,然後他优雅地走过来,单膝跪在江扬面前,从容说:“如果您问我,我能为您做些什麽,我会回答──一切。如果有来生,我仍愿与您……生死相随。”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4节 那一刻,江扬坚韧的心被生生拿走了,他真想不顾一切,忘了道德与责任,忘了职位与家世,俯身搂紧他最爱的苏朝宇,然後带他远走高飞,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和他的父辈付出一切得到的东西在一份真挚的感情面前,原来一钱不值。 他最後的理智找到了台下立著的林砚臣,他知道他不能这麽做,他必须要把他的部下好好带离危险,在牺牲一个人还是一群人的事情上,他从来没有选择。 “所谓名将,就是那些知道如何最有效率的杀死自己士兵的人。”很多年前军事理论课老师的话锤子一样砸在他的心上,把炙热的感情砸得粉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碎片封存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他知道,在以後漫长的一生中,他将无数次地在午夜泪流满面的醒来,但在这一刻,就算有千百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仍然会微笑著转身,对衣胜雪说:“您真是个奇迹。”然後他稳著步伐走下台阶,那个人在他的身後垂下了头,顺从地回到展示台旁边,安静地坐下。拍卖师举槌:“请诸位出价。” 江扬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动不动地看著这一切,他的右手握著林砚臣的左手,他的左手端著玻璃杯,平生第一次,他不得不靠站在他身边的部下来安定自己举牌的冲动,他的无价之宝,在热烈的竞标之後,成了身边阿拉伯人的禁脔。 江扬侧头,对那个笑逐颜开的胖子举起水杯,他听见自己微笑著,用平静客气的语调说:“恭喜您了。” 乐队仍然在不知疲倦的奏著轻快的曲子,但是没有人听他们的,降下来的帷幕挡住了舞台上的一切,宾客们随意地吃著点心喝著饮料,谈论著到手的珍品猜测著压轴好戏。胜雪也走下来,跟前排的贵宾们寒暄著,目光却总往江扬身边瞟,江扬微笑著一次一次举杯致意,无懈可击的优雅得体。 阿拉伯人的手下办妥了手续,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把一对尤物带到了主人的身边,他们都摘掉了面具,但阿拉伯人根据习俗给他们蒙上了黑色的面纱,只露出美丽的眼睛,主人让他们跪在椅子的两侧服侍,黛丝在左,戴维在右。江扬就在阿拉伯人的右侧,虽然观众席灯光昏暗,他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拉伯人肥胖的右手正摸进红纱底下,沿著背脊上诱人的线条,轻轻一划。 “你会成为後宫中最美丽的家具。”阿拉伯人用法语说,戴维的轻颤让他非常满意,“现在就开始练习对你有好处,相信我。”他剥去了那层轻纱,让戴维四肢著地跪在那里,双腿分开著,然後他的随从们拿来了四碟美味的点心放在那充满弹性和力度的背上,最後还加了一壶滚烫的咖啡。 戴维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阿拉伯人愉快地笑起来,像一条蛇那样低低地,嘶嘶地威胁:“至少要到晚宴结束的时候,如果你弄掉了任何东西,你将提前接受後宫严厉的管教。” “是,主人。”戴维用标准的法语回答,那声音里带著一点点哽咽,阿拉伯人不再理他,揽过黛丝,专注地看著下一个节目。 大幕拉开,舞台上空无一物,只是小帷幕前摆著那只沙发。衣胜雪坐在她的王座上,抚摸著膝盖上的猫:“最後一件东西,是真正的、会呼吸的无价之宝。原谅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它,现在,请有意者出价。每位来宾只有一次竞价的机会,请说出您的出价,我并不会根据高低来判定得主,与标底价格最相近者得。” “价格并不高,但是至少要让我们知道到底是什麽?”有人窃窃私语。衣胜雪笑起来:“不,神秘本身就足以值得。” 没有人举牌,但衣胜雪没有一丝尴尬与慌乱,专心致志地抚摸著她的猫:“如果真的没有人要……”似乎是无限惋惜地,她叹了口气。 “七万盎司。”江扬举牌,沈静地开口,林砚臣一抖,那是全部的情报黄金数量……难道他真的认定最後一件拍品是凌寒? 跪在旁边的戴维猛地一颤,咖啡壶晃了一下,一些滚烫的黑色液体洒出来,落在他赤裸的後背上,痛得他身子一软,更多的液体洒出来,盘子从失去平衡的“桌子”上滑下来,小酥饼滚了一地。 衣胜雪鼓掌,立刻有人拉开後面的帷幕,箱子上事先写好的标底价格正是七万盎司黄金,“他是您的了,江少帅。”胜雪站起来,敲了敲那只大木箱,“请您验货,胜雪去换件衣服,现在是甜点时间呢。” 闯了祸的戴维正被穿黑西装的阿拉伯保镖拖出门去,江扬不敢再看,转过头签字转账,之後匆匆走上舞台。离木箱还有七八米的时候,口袋里微型的生物识别装置已经震动确认,通过脑波测定箱子里的是仍然活著的凌家独子。江扬笑笑:“多谢夫人。”边走边很随意地摘掉了胸前佩的白玫瑰──这是动手的信号。 林砚臣按动藏在皮带扣里的发报装置,埋伏在外的数千飞豹队员立刻封锁了所有的进出通道,房间里瞬间充满了一种能让人软倒的催眠气体,名媛淑女王孙贵胄们一声没吭地都倒了下去。衣胜雪击掌两次,那张沙发被快速拉起,消失在屋顶的一瞬间,她温柔地嘱咐:“祝您玩儿的愉快,江少帅。我想,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用另一种心情。” 事先已经在领口放了解药的江扬当然没事,他直觉地知道事情会变得非常复杂,匆匆忙忙地向林砚臣做了个“追”的手势,自己则在确定没有机关之後,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他的黄金警卫队队长就蜷在里面,睡得很香。 江扬把他抱起来,他身子底下白色的床单上写著一行字:“想要他睁开眼睛,就用自己来交换解药。” 怀里的年轻人均匀的呼吸著,像一株冬眠的植物,比起离开基地的时候,明显地消瘦和惨白了。 江扬抱著他大步走出大厅,轻轻地念叨著:“对不起……对不起……”一滴泪落在凌寒无知无觉的脸颊上,江扬转过无人的楼梯,把脸埋在对方的短发中,哽咽著:“对不起,我的朝宇……” 仿佛注解似的,他听见楼道里紧闭的小房间门後面,皮带砸在肉体上的声音和咕噜咕噜的阿拉伯语夹杂著凄然的惨叫,凄厉的,悲凉的,无助的,熟悉的。 江扬猛地转身,却终究没有动,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起头,镇静地吩咐追过来的林砚臣:“除了保护贵宾疏散的必要兵力以外,其余全部调到一线。记住,千万要保证这里这些人的安全与愉快,不要……不要发生任何不必要的冲突。把凌寒护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他的声音一哽,我要去救我的小兵,他心里默默地念叨著,拢了一下头发,从容说:“我去後面。” 林砚臣僵硬地敬了个礼,目光在那扇房门上一瞥:“长官……我们的队员……已经把衣胜雪逼到了左翼的锺楼附近……” “知道了。”江扬快步离开,一面走一面打开了所有的通讯线路,利落地调配著手下的部队。 那是一张密密的天网,正慢慢收紧。江扬是最出色的猎手,就算受了致命的伤,也不会让他的猎物从手中溜走。 他无暇去想,在把心挖去做了诱饵以後,那握枪的手指会不会微微发抖? 32 旧梦 江扬没想到衣胜雪的私人警卫队竟然配备了一架非常老式的野战迫击炮。因为老得几乎生锈,估计比年轻的司令官岁数还大,所以时刻监视边境武器贸易的基地情报处对此一无所知。威力很普通,发射速度并不快,但射程很长。黑洞洞的炮口一直对著贵宾厅的方向,江扬知道疏散数百瘫痪的名流和两倍於此的随从不是一个可以在半小时内完成的任务,所以他不得不下令全线後撤,单枪匹马走进锺楼谈判。 锺楼里只有衣胜雪一个人,四面的风很大,她笑得异常甜美:“等我回到家,自然会给你小家夥的解药,今天的礼物喜欢麽?” 江扬咬紧了牙,各楼层和直升机的狙击手已经就位,但是他不敢挥手下令,牙缝里问:“你是为我而来?” “不。”衣胜雪仍然在笑,好像她真的非常开心,“我是为逝去的爱情和十九岁的贞操,帅气的飞行员,已经六年了呢。” 江扬如遭雷击,他退了半步,细细地看著她:“方珊珊?!” “我现在的丈夫喜欢看热闹,所以放我出来玩儿。”衣胜雪微笑,“为了逃脱你们家的控制,我做过一些小的整形手术,你真的认不出来,还是本来就没有记住?”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以前的事情是我的错,但是,请你不要为难我的部下,凌寒他……还是个孩子。” “我想看,你们江家的人在後悔中痛不欲生。”衣胜雪狂笑起来,凄凉的意味甚至大过仇恨,“孩子?十九岁的我更有资格被称为一个孩子吧?我没有反抗地接受了你们的安排,还不够麽?我只希望噩梦之後,能重新回归我自己的生活,这个要求,很奢侈麽?” 江扬无言,他转过头:“对不起,我知道我害了你一生,请相信,如果可以用任何方式弥补,我愿意尽力而为。” “不,不需要了。”衣胜雪笑起来,“看到你伤心绝望,比什麽都让人来得愉快。不过你比六年前更冷漠,那麽爱你的人对你说出那样的话,你居然无动於衷!我的帅哥,戴维是第几个方珊珊?” 江扬转移话题:“我想要这里平安无事,想要凌寒毫无损伤地醒过来,想要弥补你这些年遭受的不幸,珊珊,只要我有,只要你要。” 衣胜雪狂笑,她喃喃地重复著:“只要你有,只要我要!多麽动听的情话,如果被别人听见了,会误以为我是你倾心相爱的初恋情人。不,我不是。你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玉,我只是那个被迫跟你初试云雨情的袭人!袭人没想过要你娶她,但你没资格把她嫁给蒋玉菡,然後发配到西南边境上守哨所!” 江扬只有苦笑。 衣胜雪说:“我是不是已经在无意间替自己报了仇,英俊的江扬?戴维不是方珊珊?我手下的人确定他没被男人碰过,你爱他,很爱他,是不是?他也是你的手下,如果你不爱他,决不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对不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个真正的大英雄!” 讽刺的话锋利地扎到江扬心上,他知道在自己下了命令以後,林砚臣决不会为难任何一位到场的名流,包括那些明显来历可疑的拍品。他的苏朝宇,大概已经被带上阿拉伯人的私人飞机了,带著一身伤痛和无尽悲凉。江扬忽然想起拍卖会刚开始的时候,苏朝宇托著香槟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那双蔚蓝的眼睛曾经那麽深情地凝视著他,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哪怕看一眼也好……至少让苏朝宇知道,他也深深地爱著他,至少在将来生不如死的岁月里,心底还能有最微渺的一丝温暖。 衣胜雪愣住了,她看到江扬低下头,目光变得非常缥缈,一滴泪分明地落下:“是的……珊珊,这样确定的爱无论再活几生几世都不可能再遇到,你知道麽,我生存在一个画地为牢的环境里,人群里没有同类,从出生开始就有了鸟瞰众生的资本,却并不可能因此而获得真正的快乐。像是梦里才有的,他乘著彗星到我的身边,我突然发现原来过去的全部生命全部经历,都是为了走到这里来,然後遇到从天而降的他。我知道自己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力,但他是无辜的。珊珊……我想你也曾那样深刻地爱过一个人,你一定明白的,对不对?”话说的心神俱碎,偏偏又强自维持著苍凉的微笑,衣胜雪被他说得心下酸楚,想到六年前的许多过往,一下子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我希望可以用生命来换取他的幸福,只可惜……”江扬努力微笑,“我从来没有拥有过放弃生命的权力,就像我在这之前,根本不懂什麽叫爱一样。对你,是因为我不懂却要去拿,对他,是因为我懂了却不肯接受。”他微微一笑:“你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的报复方式了,恭喜你,洛沙克亲王妃。” 衣胜雪咬著嘴唇,满脸惊疑:“你……你怎麽知道?” 江扬只是根据这些日子的宾客情况、侍从的礼节用排除法粗略推测的,他自己都知道能猜对纯属侥幸,脸上却故作轻松地说:“贵国安杰洛公主对你这个嫂子的印象很好,常常跟我赞美你的能干和美貌。只可惜……只可惜他……他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的……珊珊,你赢了我,我现在请求你,放过凌寒。” 一番话柔中带刚,唱做俱佳,那般肝肠寸断的神情若是让熟悉他的人看到了,一定都会惊得下巴落地,衣胜雪自然也不例外,她看著她实际上的第一个男人,终於妥协:“让我的飞机起飞,我回到国内,就会给你解药。我们之间的事情,会让两个国家为难,请相信我和你一样,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江扬犹豫了一下,他不敢相信衣胜雪的话,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家族对於这个女人的伤害有多麽深,对方要用任何的方式来报复,他都不会意外。江扬用自己最真挚的情感来做这场戏,希望能立刻骗到解药──毕竟他不能对王妃动手,她也清楚──但他却不敢相信这种女人的同情心能够维持到十小时後。对方也擅长用语言的方式来捍卫领地,话说的客气,但如果往事被掀开,她是受害者,而他和父亲都难辞其咎,这里面的胜负立见。 “你没有选择,亲爱的帅小夥!”衣胜雪笑起来,眼睛眯著,“如果你需要,我甚至可以一并奉上那个阿拉伯大公的姓名地址电话,也许某年江少帅做了元帅的时候,有机会去访问他的国家,在他的後宫里,参加盛大奢华的晚会呢?” 江扬退了半步,脸色惨白,他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接著心口一热,一口血吐在地上,他努力直起身子,说:“好,我放你走。不过你记著,如果凌寒有事,上天入地,我都会把两笔账一起讨回来!” 衣胜雪被这口血吓住了,她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立刻在大群保镖的护卫下,登上了直升机。江扬擦擦嘴角的血,打开领口的通讯器,命令包围别墅的直升飞机後撤,让衣胜雪的飞机起飞。他无力地靠著冰凉的石墙,身子刚刚放松下来就听到程亦涵的声音:“兄弟,你的演技越来越好了,吐血是极度压抑情感的血不归经,不用担心。但是,我不认为现在已经太晚,你应该……” 江扬才想起来自己进门的时候为了安全打开了和程亦涵的直捷联络通路,刚才的话……他笑了一下,打断对方说:“不用担心,也只是演戏而已。那是《廊桥遗梦》的台词,我没看过几本爱情,可惜她看的更少。我现在下去处理後续事务,再联络。” 他不等程亦涵说话就挂断了通讯器,深深吸口气,从锺楼向外望去,能看见在另一个停机坪,经过林砚臣严格检查的名流们的私人飞机正渐次起飞,他紧紧抓著左胸,好像这样就能抑制那种剜心的疼痛。“再见,我的朝宇。”他轻轻地说,“天涯海角,我总会找到你的,放心等我……一定要等著我……” 33 豪赌 江扬以最快的速度向预计的衣胜雪的飞机迫降点奔去,黑暗从身边擦过,他能感到自己的狂乱地跳动着,完全失去了控制。从小的教育使得他对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事务都有着莫名的脾气,如果可以,江扬绝对要把这颗因为一个中尉就乱了阵脚的心脏扔给医务兵,然后冷着脸说:“换颗新的!” 可惜他不能。向间谍卫星般高速直射冲过来的林砚臣几乎是吼出来:“老大!”手臂笔直指向的地方,一架小巧而功能齐全的王室飞机在空中腾起,螺旋桨转动发出惊人的声响——江扬在巨大的风里定睛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 月光洒至的机尾,有一抹海蓝色,像旗帜一样迎风摇摆。 目瞪口呆的林砚臣不仅被苏朝宇不顾后果的行为吓个半死,同时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大:传说中那个神一样的人物,双手交叉在胸前死死抱着自己的大臂,晚礼服被扯出了深刻的褶子;他微微张着嘴,琥珀色的眸子被漫溢的恐惧和揪心而蒙住了以往的神采。 “不经过我同意……”江扬喃喃地说,并没有从中回神。他看着那个身体像孩童没制作成功的风筝一样在空中摇摆,突然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谁——允——许——的?” 若不是在提前进行的阿拉伯后宫式的惩罚中表现出完全的柔弱,苏朝宇知道,他一定会被带上飞机,前往一个传说中使用地毯也能飞起来的神奇、陌生的国度。当三个壮汉开始用皮带抽打的时候,苏朝宇便绷紧了身子,放弃任何挣扎,并尽全力哀嚎着,即使没有挨打的间隙也叫用听起来让人觉得痛彻心肺的方式呼喊。 出于对主人新欢的一点点怜惜和畏惧,三个壮汉依次停止了鞭打,苏朝宇大声抽泣着蜷起美丽的身体,躲在巨大的行李箱后面,发出令人心碎的求饶和呻吟,并用充满了恐惧的眸子环视了这些粗暴的人。 他在自己创造的休息时间里,迅速用意志抚平了身上所有的伤痛:他知道,这是他能为江扬做的最后一件事,因而更需要完美。苏朝宇仔细衡量并分析了三名壮汉的实力之后,用小鹿哀鸣般的声音向其中最强壮、并且唯一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一个表示,自己想喝一口水。面对这个被打了不到30下就痛得爬不起来的小可怜,阿拉伯壮汉并不想得罪今后可能会被主人宠上天去的尤物,离开了房间。突然将身边的人颈椎拉动错位后,苏朝宇只用了不到十秒钟便把另一人打倒、剥光,利索地塞在角落的木桶里。 好心拿水来伺候未来后宫宠儿的壮汉进门的时候,只看见一个裹着阿拉伯布料的身影,从二楼露台上飞身而下。 挂在飞机上的苏朝宇,终于后悔了。在呼啸的风里,他一动不敢动,只能死死抓住起落架。没有任何保险措施的情况下,头脑清醒的苏朝宇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是事关飞豹队和江扬的营救,苏朝宇,他对自己说,在风里大声地说,请努力,为了他。 他仔细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和体力,决定必须在十秒钟内翻身上去:这样才有可能经过底部的应急通道进入飞机里面,不至于撞上前面的大树,也不至于因为臂力不支而高空坠落。 那样未免也太逊了,苏朝宇苦笑着想,好歹,我也是司令官的“儿子”。 十。苏朝宇开始默数。 九。琥珀色的眼眸眨着:“我的小兵?” 八。苏朝宇深深吸气,前后摆荡。 七。挺身,腹肌用力,苏朝宇的脚成功勾住了起落架里面的支撑并且奋力抵住,却不想左脚一滑,半个身子都几乎悬空——六。 对不起了,长官……苏朝宇这样想着,扔掉所有所谓的勇气和意志力,面对着地面黑压压一片人微笑了,拼力一撑。 他知道江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既然宴会上,他都可以端着酒杯从容为对方摆手示意离开的样子而付出职业性的微笑,现在挂在空中的不确定感又算什么呢? 我原本只想看着你完成任务,蜷在军车一角里回到基地,然后结婚,搬进报批的新宿舍。我并不想死,江扬,苏朝宇想着,我不是一个极端的、要用极限行为证明什么的人,我只是不甘心坐在后方看你涉险。 他深呼吸,顺势摆上的瞬间踹开了安全通道,奋力蜷起身子,滚在直升机底舱。能从通道口看见地面越来越远,苏朝宇恍惚觉得自己是飞向阿拉伯:长官,苏朝宇有问题要问。如果江扬在身边,他一定是要这么说的。 嗯,你是受欢迎的,问吧。 如果我真的身处异国,您会怎么办? 苏朝宇警惕地望着坐在副座的衣胜雪,眼前却浮现出江扬狡黠的、略带无谓的神情:哦,我的小兵,听说那里风景独特,真的。苏朝宇轻笑了,在底舱里随便翻捡、武装了一阵子,拿起不晓得有没有子弹的几枝枪,从从容容地走向副座。 江扬的通讯器被忽然停止前进而改在空中盘旋的直升飞机信号干扰了。苏朝宇的声音在巨大轰鸣里用与众不同的声音频率凸显着:“我想要解药。” “但是,江扬的戴维,你能提供什么作为交换?你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衣胜雪并不害怕苏朝宇手里指着自己太阳穴的枪,她知道身为王妃,地面的枪炮、指挥和决策都会带上最高级别的顾虑。 “‘江扬的戴维’?哦,我讨厌这个称呼。”苏朝宇用焦躁而失落的口气说,“我不是任何人的戴维,我是我,他是他——而我讨厌一个在关键时刻漠视我的人。”苏朝宇冰冷的陈述传到江扬耳边的时候,这个一向镇定的基地司令官忽然失掉了这种来之不易的优点,完全不考虑整体战略战术的布置,反而把心思全部放在苏朝宇的声音上,并且飞速运用江立曾经提到的方法分析这声音的稳定度,期望以此看到苏朝宇的真实状况。 “作为交换,我可以让您看一场戏,”苏朝宇美妙地笑了出来,声音却降低了许多,“如果您给我解药,那么,请相信我这个精通体育项目的人吧,我将从窗口跃出,用您喜欢的姿势在这段高度里尽量制造夜晚美好的景象。” 衣胜雪咬了咬唇。 江扬把手掌狠狠摁在肋骨上,以防自己的心脏会因为过于激烈的跳动而冲出胸口。 “这是为什么?”衣胜雪饶有趣味地看着苏朝宇海蓝色的、纯净的眸子,“你这样漂亮,又聪明,何不找一个……” “我只是想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永远都有我的影子,”苏朝宇发出颇为放肆的笑声,“让他为他的薄情而终身梦魇。我相信您一定愿意和我看到同样的情景——确切地说,我看不到,您则可以欣赏空中舞蹈和噩梦缠身的双份戏码。” 保险栓轻响,苏朝宇推子弹入膛:“我是自私的人,只想要这一切值得。七万零一盎司黄金,我要自己的价格高过江扬买下的宝贝。”衣胜雪从头到脚打量了这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他潦草裹着肥大的阿拉伯袍子,被烫伤的脊背微微躬着,脸上还挂着因为殴打而形成的红肿,但是这一切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眼睛中的坚定和决绝。 “你跳下去后……”衣胜雪颇为玩味地看了看直升飞机盘旋的高度,“还要黄金做什么?” “我还有父母和一个弟弟。”苏朝宇的枪口在对方的太阳穴处顶出了圆形的印记,顺手从她面前的仪表台上毫不遮掩地拿走了一条录音笔,“您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已经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了,真的。” “成交。”衣胜雪不带感情地说,拿起电话,按照苏朝宇流利报出的帐号完成了转汇。接着,她从胸衣里摸出两粒密封包装的药丸递过去,圆润的长指甲在苏朝宇手心一划,语调充斥着期待,还略带骄横的凶恶:“我想看一个翻腾而舒展的……” 砰然地枪响让江扬覆在胸口的手几乎把心脏直接抓出来。 林砚臣忽然离开了他,飞奔而去。 衣胜雪的直升飞机迅速脱离了盘旋,向着异国边境高速飞去,落叶似的身影急速下坠了片刻后,瞬间舒展成了一个蘑菇形状的大影子,在月光下缓缓腾起,枭般自在从容,却又像试飞的雏鸟般飘移不定。江扬拔不动脚,只是呆呆看着,看见一抹海蓝色在银光里越发耀眼,因而眼前忽然扬起一片温热的朦胧。 34 生死相随 野战吉普车到的时候,江扬才转过身,云淡风轻的面容让林砚臣有些哆嗦,他再次领悟到老大从来不是地球人的事实,赶快低下了头。 “善後的工作交给你了。”江扬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系好了安全带摇下玻璃,“叫医疗队在这里待命。” “是,长官。”林砚臣知道这时候就算是程亦涵也没法阻止指挥官明显冒险的亲自上阵,他只能立正敬礼大声表示服从,抬头的时候,吉普车已经以f1赛车的速度冲出去了,他摇摇头,大吼自己的队员:“谁又擅自改车!?” 领口的联络器发出一阵一阵报警的声音,江扬知道是刚才长时间的通话引起电量不足,按照程序他应该在出发之前更换新的,然後再继续寻找的旅途,但是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所谓的安全规定,一把扯下通讯器丢在仪表盘底下的抽屉里。吉普车像风一样穿过谷底,驶上了盘山道,他记得降落伞最後出现的位置──北部半山,像是正在落下的娇羞的满月。 我就来了,夜晚的风吹过满山的爬地菊,低低地,毫不矫饰地不停重复著,等著我,朝宇。 林砚臣用高倍红外望远镜搜寻远方的山麓,他在通讯通路里告诉焦急的程亦涵:“看到老大的车了……天哪……他怎麽能在盘山路上把吉普车开的像战斗机一样……应该没事……那是传说中的漂移麽?奇迹的老大啊……” 在看到不远处树梢上那一点月白以後江扬立刻踩了急刹车,他扯下安全带,抑制著自己的狂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森林。高大的云杉上,一团白色正在努力的蠕动著,江扬险些没笑出声来──那个最勇敢的小兵被挂在树上降落伞裹住了手脚,倒挂著,像一只巨大蝙蝠那样吃力地挣扎著。 江扬稳住内心的激荡和狂喜,却管不住冲过去的脚步,他利落地上树,割断一部分降落伞的绞索,解开另一部分,让被裹在柔软布料里的苏朝宇惊呼著落下,并不算重地摔在铺满厚厚落叶的松软土地上。接著明亮的月光,他注意到指挥官不同寻常地迅捷动作和琥珀色眸子里货真价实的怒火,身子一缩,使劲挣扎著企图摆脱身上这些束缚逃走。但是很显然,全优生苏朝宇在解缚术上没有下过太多的功夫,他用尽力气拖著沈重的装备挪了不足两米,便被江扬成功堵截。 精致的夜礼服已经满是褶痕汗渍,甚至还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沾上了杉树油和泥点,江扬随手拢拢头发,利剑似的目光似乎要把苏朝宇扎透了似的,苏朝宇慌慌张张往後退,後背冒了一层虚汗。 “你有大麻烦了。”江扬大步走过来,嘶嘶地威胁著,一把抓住领子拎起来,同时狠狠地打了苏朝宇的屁股一巴掌。年轻的中尉被降落伞裹得束手束脚,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死死咬著嘴唇转过头去,一声痛哼都不肯发出。 江扬利落地割断绑在他身上的降落伞,也不管苏朝宇身上的阿拉伯长袍已经被刚才一番激烈运动刮得乱七八糟,直接夹在腋下带回车里。苏朝宇使劲挣扎著,江扬三下两下就制服了他,用柔韧的降落伞碎片把他四肢绑了个结实丢在後座上,然後锁了车门出去,用机械地打扫现场来安静自己的情绪,苏朝宇靠著车窗凝视著他的指挥官按照安全条例,用一只黑色口袋收集地上散落的碎绳索和降落伞残骸,有时候会忽然停下来,靠在某棵树上,苏朝宇惊心地那看见碗口粗的大树晃动两下,落了一地的叶子,他觉得呼吸一顿,努力地挪动了身子改变姿势,却眼睁睁地看到那支录音笔从怀里滑出去落到了两块坐垫的中间。苏朝宇叹了口气,放弃了捡回来的努力──他被绑得结实极了,任何微小的挪动只能给手脚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月亮从乌云後面露出脸来,寂静无人的山谷里,那个梦里梦外渴望不得的挺拔身影就在不远的朗朗的月色下,放弃了所有的坚强和骄傲,专心为他善後。苏朝宇微微一笑──就算是梦里也没有这样美妙的吧?他闭上眼睛,许多日子的疲惫一起涌来,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江扬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丢上後备箱,哄好了自己决定开诚布公地跟他心爱的小兵谈谈心里话,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却习惯性地愠怒了──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以那个极不舒服的姿态,蜷睡在後座上,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半小时前的行为给他带来了什麽样的震撼。 苏朝宇被摇醒的时候,手脚的束缚都解开了,他以一个非常熟悉的姿态伏在非常熟悉的位置,凉爽的晚风从开著的车门里吹进来,吹过因为长袍被掀起来而露出的臀部上,苏朝宇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慌张地蹬了两下腿,然而他的腰被牢牢地按住了,挣扎只能给他换来一记狠狠的拍打。苏朝宇努力说服忍受了衣胜雪和阿拉伯人的自己,暂时不要去惹那个已经发脾气的长官,但这些变本加厉的委屈火上浇油般助长了他内心的抵触情绪,他不顾那些落在臀部的巴掌,使出他在搏击方面的全部技巧和力量反抗著江扬的钳制。 江扬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苏朝宇,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反压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清脆地掴在他没穿内裤的臀部,江扬几乎是用一种咆哮的语气来诉说他的焦虑和担心,当然还有长久以来被责任死死压抑著的爱。 但苏朝宇仍然不肯放弃挣扎,他修长的腿乱蹬著,脚腕上精致的金铃的叮当声和哽咽声回荡在车里。江扬困兽般把他按得更紧,苏朝宇紧翘而富有弹性的臀瓣很快就变成了鲜的红色,烫得似乎可以烤熟鸡蛋了。 “苏朝宇,要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我有的是办法替你管!”江扬厉声,几乎是说一个字打一巴掌,“我承认我根本没办法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下属……我以为我可以放弃你……可以忍受甚至希望你跟一个能给你带来幸福的女孩在一起,但是……但是……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知道自己是那麽的爱你,你受到任何伤害都会让我忘记我的责任,一心只想著你。我根本没办法……”巴掌毫无征兆地停下了,江扬一把拉起被打得完全没力气挣扎的苏朝宇,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著一种非常陌生的火热的光芒,苏朝宇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感觉到自己的下唇被一个温暖而又湿润的空间包裹住了,他自己咬出来的伤痕被舔著吸著,某种尖锐的物体撕扯著那些被刺激的非常敏感的软组织,在他惊讶地张嘴的一瞬间,对方灵巧的舌头趁虚而入,这种小动物似的撕咬变成了一个似乎可以燃烧天地的吻,霸道如同那个控制一切的男人。 在这个远离了人群的深山林边,在经历了生死别离之後,他高深莫测喜怒不形於色的指挥官用尽一生爱恋般紧紧搂著他,忘情地吻著他,直到军校的优等生几乎喘不过气来才结束。 苏朝宇震惊地看著江扬,他试图抬起手臂却被紧紧按住了,江扬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朝宇,你是我心爱的那个他,我不管将来会有什麽样的困难和多麽强的阻力在等著我们,我只知道一点……我认定你了,这辈子,只有你,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他看著苏朝宇的眼睛,柔声说:“请原谅我之前的怯懦和放弃,我知道我已经伤害了你,才让你如此不顾生死,不过请你放心,我会用未来所有的岁月和……全部的爱去弥补你所受的伤害。我驯服你的时候,你也拥有了我,我的朝宇。” 苏朝宇努力摆脱了他的钳制,从耳朵里挖出跳下来时充当耳塞的解药,他能从对方的表情里推测出对方一定说了很抒情的话,可是他的耳边始终一片模糊,他什麽也听不清。 江扬的表情变得很尴尬,苏朝宇小心翼翼地说:“长官……这是……解药……您刚才说的话……可能都要重复一遍才行……对不起,长官。” 江扬露出那种惯常的狡猾的微笑:“我的小兵,听著……”他手腕用力,搂著苏朝宇的腰把他固定在自己身上,让他的下巴枕著自己的肩膀,一只手伸到长袍的下摆里面,不轻不重地捏了他被打得滚烫的屁股一把,笑道:“我刚才告诉你,回去我们好好谈谈要怎麽管教你这个不听命令的毛病!” 苏朝宇敏感地在他怀里一挣,不相信地看向他的指挥官,“生死相随”的口型和那个生涩霸道的深吻可不是实施家法的一部分,他知道自己一定错过了一生一次的表白──这个永远智慧从容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如果不是在生死之後的情感激荡中,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把任何抒情的句子说出口的。苏朝宇後悔地使劲咬自己的嘴唇,项圈上的铃铛一片乱响,这令他想起之前拍卖会上自己的羞耻表现,沈默尴尬地转过头,挣扎著想离开江扬的怀抱:“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我……如果我无法自己逃脱,你不会阻止那个人带走我,是麽?” 江扬把他搂得更紧,低下头,轻轻一吻那只项圈,温暖的唇接触到了苏朝宇光滑的皮肤,苏朝宇一愣,然後听到对方轻轻地说:“是的。我不会阻止,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苏朝宇在夏末微凉的风中一抖,然後江扬接著说:“无论你是否相信,如果你真的被他带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救回来。” “就像你来营救凌寒那样?” “不。是以另一种心情,不是指挥官,不会动用军政的力量,是……只是我自己,只是江扬和苏朝宇的……生死相随。” 苏朝宇的身子猛地僵住了,江扬敏感地注意到了,他关上车门,脱下身上的礼服披在苏朝宇身上。他仍然拥著他,耳鬓厮磨,琥珀对上了海蓝,利朗果决的年轻将军在心里呢喃般重复著:“我爱你,朝宇,无论什麽样的你,都已经在我心里了,我都会……深深爱著。” 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打开门,紧紧拥抱著伤痕累累的感情,从此他不需要用鸟瞰的姿势羡慕别人的快乐,不需要在孤独的沙漠中独自面对自己疯狂压抑的欲望,他知道他找到了他灵魂的另一半,他们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紧紧握著对方的手,生死相随。 江扬轻轻吻了一下苏朝宇的唇角,平生第一次,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35 归程 林砚臣彻夜未眠,看著天色转亮。飞豹团的大半队员都钻进了临时帐篷睡觉,第二班处理零碎事务的队员正边咬著热狗边收拾现场──他们都不敢看自己的头儿,那个平时能用温柔似水的眸子看著油画、此刻却满眼血丝,几乎显出狼形的人。 当那辆军车以迫降姿势停在附近的时候,这位飞豹队队长忽然跳起来,然後就看见他们的老大穿著可以用“褴褛”形容但是还能看出华美的礼服衬衫,抱著一个裹著脏兮兮夜礼服外衣的海蓝色头发的人。“长官!”他脱口而出,“医务兵!”立刻有担架送了过来,江扬凌乱但是依旧镇静的面容在微曦的晨光中显出了一些凛然的哀伤,声音却依然平稳:“让他睡一会儿。” 早晨8点,第一批边境村民上山干活的时候,一点都不惊奇有成片的驻扎的军人出现:平时就会时不时有卫星发射小分队、黄金和桥梁稽查、甚至大批的野战训练队在这里可开展示威性质的演习。大部分平民都不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发生过什麽:那些树木的消失和草皮的种植早已在黑暗中完成了。 林砚臣在临时的医务室里坐在两张行军床旁边,左边一张上面躺著依旧安静的凌寒:程亦涵从即时传送的图片里觉得药丸有些不同,估计是升级了配方的,但是不经过精密检验,绝对不敢让凌家独子尝试,因此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还处在完全的沈睡里,经过强化锻炼的身体因为太久没有吃东西进去而变得异常脆弱。右边那张上面躺著苏朝宇,海蓝色的头发被汗水塌透後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紧闭的眼睛、轻颤的睫毛和嘴唇上渗血的伤口都说明,衣胜雪家里的人和那些阿拉伯人,都已经在最及时的情况下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医务兵送来了早餐,林砚臣潦草吃了几口,把蛋饼用餐巾纸包起来,放在苏朝宇床边。“仔细照顾他们,苏朝宇中尉醒来後强迫他吃下去,”林砚臣起身吩咐手下,“不要让他们坐司令官的车,但是务必找最舒服的车辆。” 江扬为林砚臣的决定而宽心:“谢谢,这是默契而明智的决定,我正要向首都汇报很多事情。” “这是应该的,长官。”林砚臣大声回答,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江扬飞速挂掉了刚刚拨完号码的首都长途,挑起眉毛。 “苏朝宇中尉他……”林砚臣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身上有……” “我打了他。”江扬毫不隐瞒自己的行为──从昨晚和方珊珊的谈话里,他就做了这个决定──发生过的事情永远是发生过了,“他没事,只是被折腾了太多天。” 因为那些真情表露被荒唐的错过了,加上江扬始终不肯重复给苏朝宇听,因此即使醒来,苏朝宇依旧不能原谅江扬。他平静地躺在司令官官舍的卧室里,任程亦涵给他检查各种淤伤、擦伤。 “脾气不能这麽发,江扬。”程亦涵低声说,皱眉看看苏朝宇臀上已经淤紫的伤,声音忽然凶起来,“你想干什麽?” “这不是司令官的错。”苏朝宇倒抽著冷气,“这些的伤痕来自衣胜雪家的训育‘老师’和阿拉伯後宫式的惩罚。”苏朝宇说得平静而略带调侃,程亦涵沈重地叹了口气,把伤口附近撕裂的、死去的皮层轻轻镊断。 江扬只是侧过头去看著苏朝宇,并不说话,握住苏朝宇的那只手却在轻轻颤抖。尽管程亦涵是个极好的大夫,但是给外伤上药这件事未免太委屈了他的才能,苏朝宇这样想著,忍住那些火烧火燎的疼痛。“好了。”程亦涵擦擦手,“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内忌口辛辣等刺激,三天复查一次,每天上药。” 江扬拍拍这个好兄弟的肩:只有程亦涵说了“没事”,苏朝宇仿佛才会好起来一样。程亦涵只是优雅地一笑,十分锺後便穿著整齐的军服,带著工具消失在栅栏外。江扬感激地看著那个背影许久,知道这个已经两天没有休息的人是匆匆赶去实验室检验衣胜雪留下的解药。 苏朝宇闭上眼睛,不说话。 江扬伸手去抚摸他背上的淤伤的时候,苏朝宇狠狠地抽动了身体。“对不起长官……”他低声说,拉起毯子把自己裹起来,“苏朝宇可以再睡一会儿麽……” 琥珀色的眸子一颤。江扬给他拉好窗帘,又倒了半杯水放在床头的小桌上,轻轻锁好门。 但是当他经过了短暂的午睡起床後,安敏还是过来报告:“长官,苏朝宇中尉的东西是要送到宿舍还是先留在这里打包?” “什麽?”江扬碰倒了咖啡杯都没有察觉,“他哪儿去了?” “苏朝宇中尉早在3个小时之前就回a8区的宿舍去了,长官。” 苏朝宇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宿舍的,只知道现在即使裹著被子也有些冷。大概是发烧了吧,他这样想著,爬起来吃了几片程亦涵给的药,继续沈沈睡去,却还是被砸门的声音惊醒了。“苏朝宇?”是江扬的声音,苏朝宇试图撑起身体,却接连三次失败了。 那个呼唤的声音後来在持续的敲击声中转变成了呵斥、命令、要求,直到慢慢安静下去,苏朝宇才蓄足了力气大声说:“长官……” “苏朝宇?开门!”江扬的拳头狠狠砸在门上,“开门,我命令你!”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尽可能大声地说,“并不是苏朝宇不尊敬您,而是……我没有力气起来给您开门,对不起,长官……” 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 “而且,”他冲著门口微笑了,因为体力不支而大口喘著,“我没有力气挨藤杖,长官。” 此後的时间里,苏朝宇睡得不错,安静的环境下,他猜测江扬早就气鼓鼓地离开了。电子锺滴答走到下午5点的时候,被饥饿和胃里抽痛弄醒的苏朝宇终於觉得自己应该吃一点东西。林砚臣留下的蛋饼还在。他咬了一小口,冰冷粗糙的口感,味同嚼蜡,胃里泛起一阵酸意,很快就撕心裂肺地呕起来。 “苏朝宇?”那个惊慌的声音在门口瞬间响起来。苏朝宇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本想说些什麽,却被更加激烈的反胃感觉抵住了。 江扬用精制的军靴只一脚就踹开了门──他忍不住了──他可以在外面听苏朝宇睡了几个小时,可以敲门,可以叫喊,但是不能听著他的小兵在里面自己折磨自己却无动於衷。 “亦涵!”江扬习惯性地大叫,却忽然反应过来,那个本来应该风一样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副官,现在正在实验室里为凌寒的解药而忙碌。苏朝宇冷冷地笑了一声,微颤的手指伸向自己的茶杯。 江扬赶紧喂了他一口水,然後抚著他的背,帮助他顺气。谁知道苏朝宇几乎叫出声来,哆嗦著钻进被子里,紧紧蜷住身体:“请不要这样,长官……”他低著头,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所有恐惧和失落的表情,“训育‘老师’要我习惯他的抚摸,可我学的太慢了,直到拍卖前才能接受。”说著,下意识地把身体移向床铺里面。 江扬的心在空中打了旋儿,然後狠狠摔回胸腔里。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和词语安慰眼前的人,以往那些灵活多变而又听来悦耳的外交词汇统统失去了效用。他看著那头海蓝色的短发开始还强撑著枕在枕头上,後来竟慢慢滑下去,使得整个身体蜷成了最没有心理安全感时才会使用的那种姿势。 “这样怎麽行……”江扬掏出电话,“您好,a8区,叫一份外卖招牌鸡粥……”谁知道苏朝宇竟然奋力扬臂夺过电话,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我呕得难受,不要吃饭,可以麽?” “怎麽撑得住?”江扬心疼得俯身抱起这个软绵绵的人,感觉像抱了买给自己小妹妹的真人玩偶,随意的,柔软的,无助的,落寞的。“你大约几天没吃东西才会这样,勉强吃一点,好不好?” “请您让程亦涵中校帮我……”苏朝宇的声音颤抖著,“只要一针营养剂就好。”他看见江扬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愤怒的光芒,然後就听到了几乎把床铺烧出洞来的吼声,“营养针剂?你……” “这七天来,我知道我的剂量,一针就够了,每次都能撑一天多,不会很麻烦,是不是?”苏朝宇的眸子闪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我真的没有力气了,长官。” 36 他乘彗星来(第一部大结局) 程亦涵在电话里听著江扬的声音,沈默许久才安慰这个大自己三岁的人要镇静。“没关系,别强求他吃东西了。凌寒的药是真的,而且已经开始见效,我晚上回去就会帮苏朝宇,您放心。”江扬在这个略显疲惫的声音里找到了安慰,挂掉电话的时候,臂湾里倒著的苏朝宇,几乎快要睡著──但是江扬知道,这是耗尽力气和感情的结果,而不是困倦。 本来计划回来和苏朝宇一起吃披萨的室友,看见被暴力破解的门锁和坐在床边的基地总司令官後,便以最快速度找了个借口行礼离开了,并且始终没有再回来。 “我想借用您的电话,长官,”苏朝宇在他怀里认真地说,“我想给未婚妻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活著回来了。” 这个敏感词汇刺激了江扬的神经,他把苏朝宇紧紧搂在胸口:“不,我命令你,不许结婚。” 冷笑。苏朝宇被环住不能动弹,只能在江扬肩头狠狠咬了一大口,痛得对方几乎把他扔回床上:“长官,苏朝宇想,我们永远只能是这样命令与被命令的关系,不是麽?我想要我的幸福。” 江扬眼中充溢著怒火,他狠狠剜了这个浑身张刺的中尉一眼,蛮横地吻了上去。苏朝宇含含糊糊说著什麽,挣扎著,却根本无法离开那片温柔的唇。血迹从刚刚结了薄薄一层痂的伤口流进嘴里,苏朝宇被腥气刺激到,泪水毫不掩饰地涌出来。 温暖的掌心捧起了他精致的面容,江扬蹙眉看著他,一点点,一下下,不断地去吻干那些泪痕,像呵护沙漠里唯一的水源,小心而希冀,满足而真诚。苏朝宇从那片琥珀色里读出了愧疚和心碎,身体慢慢软下去:“请不要这样……长官……”他呢喃著,“我想要我的幸福,如果您不能给我……” “不,我给你。”江扬一字一顿,“跟我回官舍去,我说给你听,说那些你本来不应该错过的话。” 苏朝宇凄然一笑:“我不喜欢这样的交换,长官,既然您‘从未学习过如何去爱’……” 江扬的脸色忽然红了,他奋力捏住苏朝宇挣扎著要离开的身体,苏朝宇感觉耳边一热,一根手指把海蓝色的发丝捋到脑後,柔柔的唇忽然如此贴近。从来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基地司令官说:“我爱你,朝宇。”可惜,因为心虚,因为尴尬,因为十数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炽热而大胆的表达,江扬说得又快又含糊,等苏朝宇回神的时候,只看见一抹红扑扑的颜色从江扬的两颊蔓延至脖颈。 苏朝宇愣住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轻轻颤抖著的双臂环得更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也听见了那飞快的几字低语,但是究竟是什麽,并不十分清楚──心里刚刚开工的防御工事被彻底打断了,苏朝宇不再给修筑小队供给任何材料,并且欣喜地看著工事慢慢塌陷──即使没能分辨出来,他还是抬手,用自己低烧的体温继续加热对方脸上的一片火红:“我听见了,江扬。我听见了。” 江家因为在方珊珊的历史遗留问题上犯过错误,因此格外认真地协助儿子从首都办理各种事情的善後工作。参加“销金行动”和附属解救行动的各个小分队立功的比例骤然上升,一时间,来往与首都和边境基地的信件、褒奖不断。 十天後,飞豹团全体成员、情报科、黄金警卫队和边境巡逻分队接到了来自首都的最高级别的休假指示:他们可以在尽可能自由的范围内,不接受除了国家元首以外的其他命令,休假两天。 当慕昭白召集了所有人去bbq的时候,已经升为上尉的苏朝宇刚刚从营养剂的要命後果中逃出来,因而瞄准了任何不带刺激的肉类制品,大快朵颐。“你也要补补,”江扬带著太阳镜,在阳光下递给凌寒一串鹿肉,逼他快吃,“瘦的让人看著心疼,我怎麽跟你爹交待?”在程亦涵的医药指导下,凌寒虽然完全没留下任何後遗症状,但是仍然比其他人苍白些:“睡了那麽多天,我当自己在休假呢!” 远处传来一阵诡异地引擎发动声,林砚臣猛然跳起来:“军车怎麽有这个速度?是谁改的?停车!”苏朝宇看过去,只见那辆江扬开过的军车,正以几倍於正常的速度围著草坪兜圈子。他忽然想起什麽,费了好大力气才在林砚臣的协助下拦住了疯狂的车,并找到了属於自己的东西。 苏朝宇用满怀歉疚地目光仔细读著报告。 “格兰杰真的调去了航空通讯连,”慕昭白说,拉开抽屉找签字笔,“那地方很辛苦,不是这样一个爱吃零食的女孩子能承受的。婚期前毁约……我说苏朝宇,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实在差到让我想揍你。” “有什麽补救的方法呢?”苏朝宇紧紧攥著格兰杰的调令,“我知道这是我冲动和赌气的後果,愿意弥补。” “我自作主张改掉了她的志愿单位,调她去航空通讯连首都办公室做文秘,怎样?” 苏朝宇释然地笑了,拍拍慕昭白的肩膀:“非常感谢……我想她应该……呃……回头我请你吃饭。” “得了吧,还需要帮忙麽?”慕昭白替苏朝宇填好了一张申请保密研究室的表格,“技术工还是私人协助?” “我自己来吧。”苏朝宇笑笑,用漂亮的花体签字写下自己的名字,拎起那串亮晶晶的三维识别钥匙,“多谢。” “别跟我客气,兄弟!”慕昭白嘿嘿笑著,毫不犹豫地为面前这个级别不够申请保密研究室的人开了後门,“多莉觉得,你写的那封情书,真是不错。” 苏朝宇锁好门,首先让录音笔经过了高温喷气消毒,然後开始拆卸。他虽然不像程亦涵一样拿到了机工硕士学位,好歹是全优生,很快就在网上找到了这个外国录音笔的型号图纸,然後把做工精良的仪器用半小时分解成了无数小块。剩下的半小时,苏朝宇一一检查了这些零件的独立性能,并且证明里面没有间谍和记录工具後,放心地把它们拼回原状。 他忽然感觉有些压抑:这里面到底装了什麽,要衣胜雪这个瞻前顾後的女人把它放在最靠近副座的控制台上?江扬已经将“销金行动”的全部档案蜡封入库,如果从这里面再得到线索,那些、那些封存的档案是不是要重新打开,再来一次复查呢?浪漫的林砚臣、还处在恢复期的凌寒,包括央求自己写情书给女朋友的慕昭白,是不是都要再次陷入无尽的忙碌中? 包括他,那个也会失眠会没胃口吃饭的司令官,是不是又要藏起自己的疲惫,重新开始战斗呢? 其实,如果没人追问,谁也不知道这条录音笔的存在。苏朝宇这样想著,但是很快就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感:怎麽可以这样呢?他狠狠地捏了自己一下,果断地把录音笔插进电脑插槽。 软件无声地提取著所有波形文件。 苏朝宇从那些忽高忽低的形状里读出了说话人的心态:揪心,却装作镇定,乔装,还维持平静──毫无疑问,能做到这种状态的人,地球上绝对没有。 只有外星来的江扬。 文件提取只花了几分锺,苏朝宇带上高保真监听耳机,旋了旋音量钮。 如果提前知道自己会听到这些内容,苏朝宇一定不会选择这麽一个地方。保密室的凳子硬而小,为了让工作人员始终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和清晰思维,这里充斥著机器的辐射和诡异气味,慕昭白曾经为了解密某文件,在保密研究室里连续闷了6天,出来以後才发现後背流汗的所有地方都起满了发青的小疙瘩,害的他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天。 这样的录音,适合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後,坐在摇椅里听。苏朝宇想著,看著波形反复跳动,穿著舒适的纯棉的睡衣,即使出汗了也不会觉得怎样,啜著微微冰凉的果汁,在柔和的光线下,品味。 如果提前知道录音笔里是这样的东西……苏朝宇愤愤地敲了敲桌子上那张已经写好了正规开头结尾的《物证提取报告》,才不要费这些拆卸和写字的功夫! 如果提前知道录音笔里的声音属於那样一个江扬,苏朝宇一定要拉著他亲自过来听,让他听他声音里的颤抖、迷茫、绝望和悲伤──不管几分真实几分做戏。 如果提前知道这些声音中会有自己出现,苏朝宇一定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有摄像头监督的房间──尽管监督员是慕昭白,尽管他可能正在和多莉煲电话粥而没空注意自己──苏朝宇还是能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像熟透的桃,仿佛轻轻一剥,就能褪下那层火热一样。当他听见自己出场的时候,开始是惊讶,然後变成屏息,之後震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谈判也可以谈成广播剧,用这样独白的语调,亦真亦假的抑扬顿挫间,他,苏朝宇,是完完全全的男一号。 “像是梦里才有的,他乘著彗星到我的身边,我突然发现原来过去的全部生命全部经历,都是为了走到这里来,然後遇到从天而降的他。”江扬说得平静、感人。苏朝宇知道这是做戏,却从戏份里看到了生活的真实面目。他反反复复地听这些波形,想象自己被三个阿拉伯壮汉用皮带狠狠抽打的时候,他的司令官,穿著裁剪考究的夜礼服,跟敌手谈及他,用这样带著温婉和细数的语调。 江扬……苏朝宇盘腿坐在小凳子上了,用这种能表示放松状态的姿势聆听录音里的每一个字。 江扬。他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想起那天在山沟的车里,琥珀色的眸子里狂喜而期待的光芒。 江扬,我将交给你我的灵魂,用一种超越上下级的亲密方式,毫无保留。 当他仔细地用清醒的、第三者旁观角度的头脑去思考那些句子的时候,江扬十八岁时江家的所作所为,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全,一丝隐隐的担忧。 苏朝宇叹著气,手指却不自觉的移向刻录光碟的选项。他从衣袋里摸出自己携带的i光盘,把这些难得听见的句子逐个翻录──真是八卦啊,他忍不住笑起来,面前浮现出慕昭白的面孔,却在离开保密研究室前的十几分锺里,把这些高保真文件压缩成隐秘的格式,放在自己的p3里,伪装成军中冷笑话的录音文件。 苏朝宇把钥匙还给慕昭白(这个家夥果然在煲电话粥),心里琢磨了片刻,还是冲向24楼去了。 隔了很多天,江扬才恍然大悟,苏朝宇这个家夥是在罚站的时候听见自己和程亦涵的谈话才记住了那串长得要死的瑞士银行帐号。他忽然想起自己身边那个188公分的闷骚型大盆栽,微微笑了。即使如此,破门而入的苏朝宇从想象中突然蹿进现实,依旧吓了江扬一大跳。 “这是什麽?”苏朝宇把一只外国产的录音笔拍在桌子上,完全忘记了上尉和少将的差距,大声说,“你怎麽解释这些东西?这麽复杂的事情,瞒著我你有什麽好处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在我手里,它会有什麽後果?我在飞机上就看著它大约会记录到什麽,没想到……” 江扬被吵得头疼,不理会面前的人,自顾把录音笔插进播放机器,按下按钮。“这样确定的爱无论再活几生几世都不可能再遇到,你知道麽……他乘著彗星到我的身边,我突然发现原来过去的全部生命全部经历,都是为了走到这里来,然後遇到从天而降的他。我知道自己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力……” 苏朝宇的脸色变得红润而略带气愤似的,江扬愣住了,飞速去摁停止按钮,却不小心摁到了快进:“……根本不懂什麽叫爱一样……对他,是因为我懂了却不肯接受。” 刚带著月末报告进门的程亦涵听到了熟悉的一个段子,看见一个满面尴尬通红的指挥官对著一个脸红的更厉害的上尉,於是立刻转身锁门:“打扰了。”说完便朗朗踱开。 “这是什麽?”苏朝宇不依不饶地问。 江扬露出了略带无奈的表情,不得不承认自己生命礼服上最灰暗的一颗污斑被对方抓了个正著。苏朝宇的心里暖暖的,却不愿意饶过他,只是横眉冷对,并且再次提起对方从来不愿意在自己面前重复这些情话的事情。 “你知道麽……”江扬深深吻著苏朝宇面颊上因意外而获得的、标志著被保护、被真爱的红晕,“被你听见这些,又是一颗污斑呢,我的小兵……你要负责,嗯,全责。” the end 番外1《精英教育》 程亦涵想,如果今後因为退役而带来了无聊,他一定会去著手研究精英教育,并且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从小接受这种看似非人却容易出成绩的教育,又在同样接受这种教育的人手下做副官,因此很容易从亲身体验和客观观察的双重角度来评价这种贵族教育方式。 他郑重其事地找了一个看起来尽可能严肃、厚重的本子开始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目前看来,精英教育是在最大限度和最短时间内满足国家对於人材需求的,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弊端也是无可避免的存在著。到目前为止,精英教育暂时无法成功涉及情感领域。” 江扬很紧张,是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像蒸汽一样迅速扩展全身的紧张。他把头枕在浴缸沿上,拨通电话。 “哥?” “呃……江立,你有空麽?” “即使没空,你的电话也要接啊,而且你不是从来都长话短说麽?” “可是今天的话真的很长。” “嗯?” “那个……”江扬第一次吞吞吐吐地跟弟弟说话,“我想做个心理咨询。当然,为没有预约,我愿意以厚礼弥补,好不好?” 江立也一哆嗦,还是顺手从目前就职的首都财政部行政助理办公桌上抽了一张纸,规规矩矩给亲哥哥建了一个病例文档。 这次心理咨询以江扬把皮肤在浴缸里泡皱了才正式开始,一直持续到一向崇尚节约的司令官用掉了所有热水。他开始还用循环的方式试图打听江立对於苏朝宇的看法,却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冷笑:“不就是不知道如何搞定苏朝宇学长麽?哥,你真够迟钝的。” 江扬几乎把电话扔到水里。 “明白地说出来就好,我是专业地建议。” “我说过。”江扬诚实地说,“可惜他没听见。” 在排除学长失聪的可能後,江立终於在对方平板而毫不有趣、更类似述职报告的叙述里找到了无数幽默因子,放肆地大声笑起来,并为自己哥哥的行为感到万分荣幸和骄傲。 “你真的这麽说?真的?哥,你是我的榜样!我要把这事迹告诉爸妈去。”听说帅气的苏朝宇学长就快要变成自己嫂子,正在为手头财务头疼的江立仿佛看到了阴霾後面的灿烂阳光。 本来在浴缸里用泡沫遮盖自己从头红到脚的皮肤的江扬一听这话,瞬间恢复了基地指挥官的严肃和厉害:“不行!你如果敢说,我就……” “怎样呢?” “我就……”江扬两次试图威胁什麽,却都没成功,不得不承认江立的心理学实在优秀,“我正在争取你的赞同票,江立。” “我不会反对。”江立清脆、干脆地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不会弃权。” 统领几万军官、士兵的总司令官在浴缸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苏朝宇对於官舍的新房间实在是满意,但是浑身的疲惫和伤痛使得他没空研究窗帘到底是顺时针卷会出现夜幕图案还是逆时针卷才好,直接倒在床上,裹进被子。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有一束光线直直罩在面颊上,他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军校里:总会有满面横肉的教官查铺,就用这麽野蛮和直接的方式。 江扬穿著米色的睡衣站在门口,端一只托盘,歪著头看苏朝宇:“没吃东西就睡了?” “没睡……”苏朝宇爬起来的瞬间,向来动作敏捷的司令官已经坐在身边了,“我例行来看看我的小兵,有没有吃药,有没有休息。”苏朝宇想了一下,觉得这话里并没有其他意思,於是放心大胆地要取托盘里的咖啡,却被温柔地捏住了腕子。 “什麽口味?加方糖还是焦糖?几分奶精?或者要冲淡的纯咖?”若不是亲眼看见,苏朝宇不会相信那个在作战指挥图前都没有说这麽多话的人,会给出这麽多选项。他吃惊地望著娴熟准备各种配方的江扬,支支吾吾:“嗯……一块糖,半份奶,谢谢长官……不过,我说……” “嗯?”江扬的心情格外好,却还是习惯听见“长官”这个称呼,条件反射地重复,“你是受欢迎的,我的小兵,要问什麽?” 苏朝宇不知道,国家大元帅原来真的把亲儿子扔去做过行政勤务兵。他也难以想象,那些开会的军官如何能够从容接过这个一举一动都透著将帅气息的年轻人递过来的咖啡和茶水。可是江扬准确、快速的动作都表示,他的的确确花了很长时间和其他高中毕业的小孩一样,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敏锐看著桌上的微小动作,忙不迭地伺候。 “杯子会很热,但是必须双手捧著,因此指尖会烫起一层油皮。”江扬和苏朝宇盘腿坐在床上喝咖啡,“每次糖、奶的浓淡都因为产地而变化,我必须在放入杯子之前先尝尝,免得惹人不高兴。你知道,他们也都是呼风唤雨的人,江家的荣辱成败,也跟他们息息相关。” 苏朝宇忽然明白了江扬这时候出现的意思。 这个缺乏情感教育的人,正在用独特的方式向自己表达感情:甘心做一个勤务小兵,端来咖啡,悉心调兑,送到床头,盘坐对饮。苏朝宇忽然觉得非常温暖,因而不自然地笑起来。 江扬还在简单而平板地说著从前那些故事,因为从小经过瑜珈的调养,盘坐姿势即使复杂,呼吸依旧通畅、均匀,咖啡的香气就在两人面前被浅笑和点头的波澜推来推去。 这样,是不是开始呢? 三天後,江扬在离基地7小时车程的花园城市参加军部的高级军官边境半年峰会──其实就是变相发给将级及以上军官的十天休假时间。这种会议上,江扬只是起到出现并象征一部分军事力量、签字这两大作用,所有与会人员都是国家栋梁级军官,并非官僚,十分明白这种峰会的实质意义,因此齐心协力在3个小时内搞定了所有该办的事情,之後大多携家带口,纷纷散开,各自找快乐去了。 江扬例外。 他只能看著那些对自己来说是叔叔级别的人物捧著白兰地打桥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老婆孩子;爷爷级别的人物都被孙子带著,以极慢的速度游览这个并不大的城市,呼吸新鲜空气。身为国家最年轻、太年轻的将级军官,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以“去基层锻炼学习”为理由,早早离开,哪怕回家和程亦涵剪草坪,都不要待在那边。 这次例外。 江扬不但带了一个根本就没有实质作用的文秘以外,还在城市中心最有名的旅馆订了一套温馨的计时房。苏朝宇把整理了两次、添加了抬头和结尾依然只有2页的会议记录交给江扬以後,就主动打开行李箱收拾东西。他去浴室查看了一下设备的安全性能,摆好了洗漱用具,再出来时,吓了一跳。 司令官穿著市面上能找到的最精致的绣花白衬衫,却没有扣上面三颗扣子,而且脖颈里挂上了象征家庭荣誉与传承的精巧挂饰;熨烫妥贴、裁剪极其合身的米色休闲裤,系著有银色镶钻饰扣的鹿皮细腰带,加上铮亮的白色浅口皮鞋、精致的面容和优雅的微笑,苏朝宇脱口而出:“有非正式晚宴?” “没有。”江扬一本正经地回答,“你不是说要出去逛逛麽?” “我这身衣服真的很奇怪麽?”江扬在试衣间里郑重其事地问。 苏朝宇拿了五六件衣服进来给他试穿,几乎笑出来:“没,长官。基地司令官的眼光和品位无可挑剔。” “因为以前负责我装容的军官的父亲是时装设计师。”江扬从从容容地把自己塞进一件t恤里,又开始换裤子。 苏朝宇叹了口气,望著面前这个光华耀眼的同龄人,一时间无话可说。若是程亦涵看见了,一定会在那个严肃的、厚重的本子里再添上一句:“精英教育在某些时刻,会显出与常人不符合的高调态度,这使得他们很容易在人群里被发现、被标识、被敬畏、被疏远、被孤立。” 後来,江扬在休假的十天里,每天以牛仔裤搭配t恤、衬衫的组合出门,终於没有再次引起所到之处女孩子的围观和星探小心翼翼却不依不饶地盘问、推荐。 对於苏朝宇去买菜的建议,江扬立刻彬彬有礼地问了路过身边的一位老太太:“菜市场在哪里?”由於他早就忘记了两年之前曾经签署过“鼓励退役军人戍边就业因而增加超市数量”这种文件,因此这个提问被视作孤陋寡闻。“年轻人,很久没有菜市场这麽一说了。”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开始生活意义上的长征。 苏朝宇在踏进超市的瞬间就知道了什麽叫做来日方长。江扬列出了晚上的菜单并且飞速找到了几乎所有原料,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想吃煎豆腐的话,只有豆腐是不够的,还需要葱姜蒜、料酒酱油醋。苏朝宇耐心地教给他,看著那个从来都以全知者姿态出现的人带著小学生表情飞速记忆这些事情。 其实他没必要知道,苏朝宇在厨房炒菜的时候这样想,自己动手,看他吃到满足、而後互相微笑的感觉,一定很美,他回头看看,江扬正在一边咚咚地认真拍黄瓜,然後发出像机关枪一样的声音切土豆丝。 那盘土豆丝切得真是相当有水准,均匀细长,苏朝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野战部队学的,还不错吧。”江扬又娴熟地把葱姜蒜处理好,恢复了那种骄傲的口气:“我还会熬野菜粥,程亦涵和江立他们都不会的。” 如果知道江扬只会熬野菜粥的话,苏朝宇一定狠狠顶他一句“我也会”的。江扬虽然一直在厨房里保持著表面上的从容和安静,但是苏朝宇在电话里跟二秘助理交代完工作回头去看锅的时候,里面本来应该煎到金黄的豆腐块发出了焦糊味道,另一只锅却被江扬咬牙死死摁住。 “不会烫手麽?”苏朝宇颇为心疼地问,顺手接过被对方攥得热热的锅铲。“还好……”江扬用还没融化的冻鸡翅冰著手心,“我想问问,那条鱼……”话还没说完,掀开锅去看鱼的苏朝宇几乎被弹跳而出的东西砸个趔趄,开膛後没有立刻死亡的鲤鱼奋力挣出来,幸亏江扬一把接住,忙不迭地丢进水池里。 一屋子乱七八糟。 苏朝宇一边飞快的翻著豆腐一边愤愤数落司令官:“为什麽不按照我说的把豆腐翻面去煎呢?” “我翻过一次了!” 自己是说“翻一次”来著的。 面对这样的借口,苏朝宇实在无话可说,只能添水加料,把煎豆腐片改做豆豉豆腐花了。 “鱼的生命力真顽强。”江扬颇为悲天悯人的看了看在池中挂著一身姜片、汤汁才停止挣扎的尸体。 “那是因为你应该把它拍晕了才下锅!”苏朝宇重新搭配调料,却忽然反应过来,等回到了基地,大约江扬会用藤杖把自己拍晕,因而飞速立正,“对不起,长官,我想我刚才失礼了。” 江扬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看著苏朝宇,用能读心的眼睛细细打量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有种罕见的光芒。他擦擦手,在苏朝宇一哆嗦的情况下扑了过去,从正面环住他,轻声说:“我弄砸了晚餐。” 苏朝宇一怔,并不确定这样温柔而小心翼翼地认错是不是真的来自面前这个会大吼、会揍人、会指挥战斗的司令官。 “大约今後我还会弄砸除了军政事务以外的很多东西,”江扬在厨房柔黄的灯光下认真地说,“但是,请相信,我在很努力地学。” 都这样了,还用学吗……苏朝宇为这措辞严谨的暖暖的话而笑出来,在他怀里侧身去掀开锅盖,并且尝了一口豆豉汤汁。我知道你身後站著程亦涵和江立两个智囊团,苏朝宇用他小小的、狡黠的心思这样想著,并且恍惚觉得,在旺角镇的情话,自己在隐约中还是听见了的。 江扬从来都认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生活。 他习惯穿著晚礼服,在最高级的法式餐厅定一张桌子,然後带单支的美洲玫瑰,低头微笑著吻对方的指尖,然後拉开椅子,为对方铺好餐布,再从容坐下,轻轻扬手,服务生就会立刻知趣地过来,纸张哗哗一响,恭敬地问:“请问开胃酒是需要本店精选还是自己的携带呢?” 可是对面的人却被这种烛光的温柔光芒和复杂的刀叉礼仪面前慌了手脚,嗫喏道:“长官……” 江扬合起菜单,不忘记嘱咐:“记得用蚝油微调味道,另外,我并不喜欢在这个季节吃到茄子之类的深色圆形、带籽的蔬菜。” 苏朝宇快要笑出来了,他知道对面坐著的那个从穿著到言语都像王子一样的人,不在任何季节里吃茄子。“长官,我想您搞错了,”他一字一句,“我大概不是来访的王室公主,真的。” 那种庄重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苏朝宇把单枝玫瑰折掉茎叶,插在江扬的衣袋里,让那件燕尾的礼服瞬间有了香的点缀。“你知道麽,”苏朝宇用小叉敲著盘子,“我觉得这种晚餐真的会吃不饱。” 江扬愣了一愣,忽然觉得这个太明显的事实从来就没有被人道破过。无数公主、贵族女儿曾经坐在自己对面,小鸟般随意吃了一点牛肉粒,多数时间都在用刀叉切割却并不把食物放进嘴里。很多次自己练了整天体能,骨头都要散架,却宁可在这种正常外交结束以後回厨房喝浓汤,吃冰箱里速冻的汉堡包。 酒已经打开,开胃菜也端来。 江扬吩咐了几句,整个房间立刻再也没有服务生出现。他拿起刀叉,大快朵颐:“好吧,我也饿了,真的。” 多年来规律而有礼仪的生活,像一盘牛肉冻,虽然还是在容器中维持著大致形状,却已经被苏朝宇灵巧地划开了缝隙。江扬在这个疗养城市里找到了从未有过的新鲜和放松,以致於在接通程亦涵电话的时候,都忘记了自己是个基地司令官。 说实话,程亦涵听见那声愉快的“江扬”以後,丝毫不惊讶为什麽一向严肃的兄弟会这麽轻松。他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几件需要江扬提前知道、以便假期结束回来後让他不会太惊讶的事情,并不经意地问:“他怎样?” “嗯?”江扬以为对方没听清楚,“就按照我说的办,让他等我回来以後述职,再转调到其他部门去,我想大概安全处比较合适。这个人性格……” “长官。”程亦涵颇没礼貌地打断这些听过了一次的话,强忍著笑意,“我是问苏朝宇上尉是否能习惯法式晚餐呢?” 江扬笑出来,他虽然不知道程亦涵是否在电话里嗅到了牛排的味道,但是依旧为这种默契而欢喜:“他很好,谢谢。”电话挂断的瞬间,程亦涵翻开那个严肃的、厚重的本子,流利写道:“精英教育所养成的独特性格魅力和气质,会在任何时候显示出从容的魄力来,在控制对方情绪上,即使有所不擅长,依旧可以尽全力维持平衡。” “我想我们需要谈谈,苏朝宇上尉。”江扬在一日早晨洗漱完毕以後,坐在大椅子里,双手手指交叉呈司令官状,严肃地让苏朝宇过来。 “需要我的lv经典款公文包麽?”苏朝宇有点心虚地问,却没敢告诉面前的上司,他自作主张地在打包的时候就把这样东西“不小心”遗忘在卧室里了:毕竟这是休假,苏朝宇琢磨著,毕竟面前的江扬,正在学习和自己分享一种共同的美好。 “哦,不用,但是我觉得你需要记录一下。” 苏朝宇以为是公事,因此全力以赴地做好一个二秘助理应该做的工作。当他在纸上写下“双规”的时候,还是哆嗦了一下。虽然不至於因为贪污受贿被揍,但是如果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实施家法,他想,最近几天的生活里,一定有无数小辫子被狡猾的司令官捏在手里:比如嘲笑他不会做饭;比如呵斥他不记得摆好两人的碗筷;比如建议国家大元帅和首相的儿子穿著牛仔裤出门…… “你在认真听麽,苏朝宇上尉?”江扬的声音微微扬起来,带著半分怒气。 “报告长官,苏朝宇在笔记。”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5节 “嗯,我重复一次,报告主要就写,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的情况下,我们用什麽样合适而有效的方式进行……” 苏朝宇飞速记录,并且屏住呼吸想听到关键部分──如果是“进行还债”……他屁股上的肌肉不由地抽动了一下。 “私人约会。” 没法想象,当自己在办公室里埋头撰写一份名为“和总司令官的私人约会计划书”时,慕昭白走进来,看见,然後迅速把它通过情报科先进的通讯工具传遍基地每一个部门时候的情景。况且这份东西还要上交给约会的另一方:传说中总是带著圣人般表情的江扬。 在结束了整天计划以内的参观游玩活动以後,苏朝宇死活睡不著,开一盏小灯,蜷在床的一侧写计划书,而另一侧睡著江扬。他也累了,放松地把脖颈沈在柔软的枕头中,面孔依旧沈静。乱划了很久,苏朝宇忽然感到耳边有极力压抑著的呼吸声,江扬不知道何时醒过来,枕在一边看他写字。 “不许看……”苏朝宇慌张合上本子,眼神里带著真实的恐惧。 江扬挑眉看看他,满目怀疑,劈手就去抢。苏朝宇毕竟是军校的优等生,一躲一侧便翻到床中心去,谁知道江扬手肘一撑,身子居然弯起了漂亮的弧度,然後把苏朝宇死死压在身下,夺过本子,就伏在他的背後翻开。 “反抗是没有意义的,苏朝宇上尉,让我看看你写了什麽……” “报告长官,”苏朝宇觉得如果他还不说实话,迟早要被一个字一下折成藤杖,“这是苏朝宇的私人日记……” 江扬没有出声,却把纸张翻过一页。 苏朝宇心里狠狠疼了起来。他怕这突然发生的事情会再次把已经触手可及的温柔彻底冷冻起来。接受了教训的江扬,恐怕会在给自己一拳後,发布一个到卫星投放地点的调令,然後面无表情地看著苏朝宇在山沟的露水和月色中度过剩下的所有年华。 苏朝宇把烧红的面颊放在床垫里降温。江扬摁住苏朝宇的手腕轻轻一抖。“这麽说……”他的指尖在苏朝宇的屁股上不轻不重的一戳,“你对我们相处的方式很有意见?” “不,长官。”苏朝宇大声回答,“苏朝宇只是觉得,如果改进,就可以达到完美的程度──也就是说,不改进的话,现状也非常优秀。”这一番边打太极边拍马屁的话,让江扬心里早就笑翻了个,他完全伏在苏朝宇光洁的後背上,懒懒地说:“嗯?讲给我听。”只这一句,就打消了苏朝宇所有的疑虑。他望著窗外的黑暗,缓缓开口:“我想,江扬……呃,不……长官……” “就用前者吧。”江扬舒服地动了动身体,却还是结实地压著苏朝宇,而并不会影响这个会呼吸的软垫子的讲话功能。 “江扬……”苏朝宇试探著叫了一句,“你大概早就知道,这种温暖对於我的意义。你总是知道,我的长官。”他笑了,带著从未有过的一点点期待和一点点感伤,“我不在乎它是不是困在权力、家庭、世俗的小山谷里,也不在乎它已经承受、还要承受多少折磨,我只是相信,那个会打仗的总司令官,会带著大无畏的神情,把它解救出来。” 江扬一字一字听著,心绪渐渐变得沈静。他滑下苏朝宇的身体,侧躺著,有力的臂膀把海蓝色的头发轻轻拢在胸口:“你听。”他把苏朝宇的面颊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紧紧贴著,然後含胸低头,和苏朝宇相拥,“我很紧张。24年来,我被教育如何控制别人,如何控制自己,却没有学过如何控制爱。” 苏朝宇温顺地依赖著那丝丝点点的白麝香味道,微微点头。 “我怕有一天你会像那个她一样,在我醒来的时候,去了一个我纵使伸长手臂都永远不可以触及的地方。所以……” “所以你甚至要用自己能控制的东西,比如计划,比如规矩,来确定我一直在这里?” “你能一直保持这麽聪明吗?”江扬释然地笑起来,使劲揉了揉对方的短发,并且把鼻尖探进发丝里深深嗅著。 “报告长官,苏朝宇写不出这个见鬼的计划,实在不行的话……” “见鬼的?”江扬在他的腰上使劲拧了一把,真的让苏朝宇疼的大叫了一声,“你想怎样?” “实在不行的话……”苏朝宇的眼睛里有小仓鼠般看似无辜的狡黠,也有柔弱如鸟的求饶,“还是揍我算了……”江扬认真地坐起来,扬手就给了苏朝宇狠狠的一下,疼得他几乎跳下床去。 “我说江扬……”苏朝宇倒抽了一口气,想跑的瞬间,还是被那个琥珀色眼眸的人抓住了──这次接触的,不是手掌和留著掌印的臀部──是那浅色的、温润的唇。 连吻都是这样霸道,苏朝宇想著,放弃了挣扎,轻轻闭上眼睛,酣然承受。 番外2《我的十七岁》 江扬走进浴室的时候,并没有敲门,使得本来泡在大木桶里的苏朝宇尽力蜷缩成一个团,只露出海蓝色的、已经长起来并随意扎在脑後的头发,慌张地说:“你,你……” 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哪里不对?” “为什麽不穿衣服?” 江扬清脆地笑了出来,大大方方跳进木桶里,并且把试图要逃走的那个人扯了回来,轻松地摁进水里:“你见过有人穿著衣服泡澡?我的小兵?” 十七岁的江扬少尉下班後已经是晚上9点,他脱下脏兮兮的军服就直奔家中的浴室,却只是站在门口的花砖上。浴室里正腾著温度舒适的热气,氤氲了一切。他恍惚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毛玻璃後冲凉,动作带著军人独有的利索和速度。 胃紧紧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隔著衣服使劲摁了摁那个空荡荡的口袋,好让声音消失在肚子里。很快,蒸汽就在他脸上凝起了水珠,然後慢慢滑下来,在嘴角一顿。江扬极轻地舔了一下,又望向那个毛玻璃後的身影。他刚开始习惯几乎整天滴水不沾的日子,因为本来应该温润的、少年的唇泛起了干皮。 大约过了十五分锺的样子,他的衬衫已经塌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门极轻地响了一声,一个勤务兵捧了全套按摩的工具进来,发现另一个“勤务兵”也在场的时候,居然惊讶地“哦”了一声。江扬习惯性地去和对方对视──真的勤务兵看见了大少爷疲惫的面孔,吓得头也不敢抬起来了。 又过了五分锺,江扬才看见自己的父亲出来。这个大元帅用外交官的口气问候了儿子,自己宽去浴袍,俯卧在铺满了柔软藤蔓植物叶片的矮台上,那个勤务兵立刻行礼,开始了按摩的程序。 淋热水,绞了毛巾,从肩胛开始,一点点擦过去,力道适中才能使毛孔张开,达到最好的效果。 江扬用朗朗的声音讲述一天的见闻:从开了什麽会议、会议上的问答应对到与会人员细小的动作透露出来的性格习惯──他尽力让自己的语言精确、简练,让中心突出、深刻。享受著按摩的大元帅时不时打断儿子,补充并提点一些什麽。江扬会立刻仔细思考,答出自己的见解而并不是一味附和,然後继续说下去。 他始终看不见父亲的眼神。大元帅的眼睛闭合著,仿佛快要睡著了,其实意识清醒如晨,思维异常敏锐。江扬用保持了一天的挺拔姿态继续站著,不管是汗珠还是水珠从脊柱上滚下去,也无暇顾及声音里是不是已经带著嘶哑的调子,只是认真说──这是基地总司令官少年时代的功课,用一个一等勤务警卫员的眼光去学习如何做将官。 直到腿脚失去了麻木的感觉,并且说光了自己的所有见闻,大元帅轻轻点头说:“好好休息,明天不必早起,准备一下你的搏击和战略模拟功课,程亦涵一家会来做客直到晚餐後。” 江扬走出浴室的时候,勤务兵正在给自己的父亲捶腿。夏天的风吹过走廊,浑身潮湿的江扬大喘了几口,转身进入自己的浴室冲凉。他站在喷头下,洗掉一身的官僚气味和压抑,尽力让自己去想明天程亦涵会带来怎样不同的乐趣──甚至去想程亦涵每次带来的那种有酥松巧克力颗粒的点心──这才能转移他想泡个热水澡的欲望。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欲望的江扬知道,现在他有一双一旦坐下,就再也不想站起来的腿脚。 直到倒在床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双手上的那些红色皮层已经成了白色的泡,轻轻触摸,会感觉里面有水在蠕动似的。他挣扎了爬起来找出创可贴,将这些小伤一一包扎好。 没有穿衣服的江扬像个美院的石膏人模,拥有完美的肤色肤质和强健却不感觉突兀的身材,甚至,那种皮肤上微弹的触感和经过多年柔术训练後骨骼优雅的形状,让苏朝宇觉得有几分畏惧──畏惧这种近似不真实、仿佛触及可破的美丽,而这美丽又这样近──就在他的耳鬓颈间,加上蒸汽的朦胧,更像一个梦境。 “为什麽会有伤呢?”苏朝宇听完了江扬的故事,终於忍不住问,同时听话地把身体舒展在按摩的矮台上。 江扬此时已经围好了腰巾,在浸著柠檬草的盆中绞一条雪白的毛巾:“表层烫伤。勤务总长为了让我记住给人递咖啡必须要用双手,罚我端著咖啡杯,盛满开水,站在他最喜欢的盆栽植物边上。” 苏朝宇一震,撑起身子回头看他的时候,滚热的毛巾已经覆在腰间,江扬的手腕轻轻一抖,便准确捉到了穴位,苏朝宇觉得身体瞬间失去了力气,语调也跟著软下去:“他竟然敢罚你……” “当然,”江扬笑得很开心,用毛巾裹著手,一点点拿捏苏朝宇经常站军姿的脊骨,“为了这个不畏权贵的个性,我特意在拥有了调令权後把他从後勤部队的总长一次性升为训练营总教官──那个一米七五的国字脸教官,总是寸头,你肯定记得他。” 苏朝宇也笑了,既然这个人敢罚大元帅的儿子捧热水,那麽罚自己做了至少500个悬挂式仰卧起坐并且一直握著武装带监督全程,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了。 江扬仔仔细细敲著苏朝宇的肩胛,大概十几下後就从苏朝宇大猫般慵懒的表情里读到了“刚刚合适”的意思。他从未给除父亲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捶过肩胛,即使给父亲,也只有那麽一次而已。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周都站在浴室里看著勤务兵动作──因为看不清父亲眼眸里到底是严格还是赞许,他只能也只愿意把目光落在勤务兵忙碌的双手上,默默记下那些穴位和手势。 “我想过,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人,让我愿意放下这一身骄傲和坚强,用这种方式给他擦背、揉肩胛……”江扬的声音带著半分憧憬和半分因现实的美好而产生的满足,“那个人到底是什麽样?” 第二天,十七岁的江扬在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产生了变异,那些昨日还是白色的水泡发出了淡淡的黄色,并且伴随著疼痛。他并不知道被创可贴结实包裹了一夜的伤口因为完全不能呼吸,已经错过了最佳医疗时间,会在以後的日子里给他带来很多本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他没有包括他父亲在内的让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皱眉和倒抽冷气的样子,只是从容地吃早饭,穿好衣服,然後恰到好处地等来了程亦涵。 程亦涵在和他握手的一瞬间就参透了秘密。 “不只是握著杯子吧?”程亦涵几乎不动唇小声地问,还接过了勤务兵递来的茶,“这是开水溢出杯子而你又死死握著才能烫到这些地方。” 那时候,江扬就知道,这个小自己三岁的人,具有快於一般人的思维和绝佳的洞察、逻辑推断力,因此坦然承认了事情经过。勤务总长罚了整整一壶开水,虽然不至於完全烧开,至少能泡茶了。江扬把手指从容环在自己的杯子上,嘴角轻轻一挑,看著程亦涵:“现在我不觉得烫了。” 当两个少爷来到家庭医务兵的处所时,医务兵吓得不但不敢告诉大元帅少爷手上有伤,就连帮忙处理都不会了。“你出去吧。”程亦涵朗声吩咐,然後打开了药品柜子,只用了两分锺就备齐了所有工具。 夏日正午,才十四岁医科生的程亦涵认真地告诉面前这个表情总是冷冷的家夥一些急救处理的常识,并且利索地用消毒针一一刺破那些水泡,消毒,撒上收敛和缓释的药粉,用透气的最小号的蝶形胶布固定了伤口。 江扬一直看著每一步发生。他虽然受到过远大於这个程度的痛苦,现在却觉得非常疼。後来程亦涵说“好了”的时候,他只是在光线里怔怔看著自己的掌心,感受到有热热的冲动聚集在眼窝周围,鼻尖只一酸,居然掉下眼泪来。 连自己都觉得很好笑,他在颧骨处成功阻击了泪水,深深一吸气,为自己这样幼稚而失态的行为站起来说:“对不起。”程亦涵走到他对面,浅浅拥抱了江扬无力的肩膀,声音很平静:“你是哥哥,这样,让我也慌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关乎兄弟的拥抱。”江扬擦累了,就顺势趴在苏朝宇旁边,手臂搭上他的腰,“江立的拥抱,只是考拉般的依赖,并没有任何安慰、鼓励在里面。” 苏朝宇安静地听著,身体处於最舒适最放松的姿态。他把渗著细汗的身体在江扬的手臂里滑溜溜地一转,就和他面对面了:“请不要让我想起暮宇好吗,江扬,我觉得这些故事一点儿也不适合现在的场景。” 说著,身体就慢慢蜷了起来。 充满蒸汽的浴室里,江扬就用这样类似祭祀的姿势和苏朝宇相拥,躺在矮台上,透过毛孔渗出来的落寞,交换著对方的哀伤,却意外的,并没有变出铺天盖地的泪水,反而让拥抱更加贴近。 苏朝宇的手指在江扬後背摩挲了很久,终於使劲戳了戳肩胛下方的一块软骨。江扬在放松中感到了一丝难忍的酸痛,身体一颤。“这里疼,对不对?”苏朝宇的面颊贴著对方的锁骨,鼻尖轻触那细腻而温润的皮肤,“我只知道这个穴位,可以缓解从脖颈到脊柱的所有不适。” “你也站在父亲面前看按摩?” “谁像你那麽好运气,有元帅做父亲?”苏朝宇接著话茬,却明显地从对方的问句里听到了淡淡的苦涩,“有一次暮宇跟人打架,我去晚了,他被扭得肩膀脱了臼,医生让按摩这里帮助恢复。我问,你不是跟人家单挑吗,怎麽弄成这样?他说,是啊,我一个人单挑他们五个。”苏朝宇轻轻地笑了,江扬却感觉到锁骨处,除了水珠以外,有喷涌而出的热热的液体。 “他说,你真是最好的哥。我说,我愿意一直给你揉,因为你是我弟弟,我极喜欢你这个弟弟的。”伴随著几乎变调的声音,泪水肆意撒在江扬身体上,他忽然一撑身子,就把苏朝宇压在身下,然後深深地吻上去,用唇的温度去暖那因为回忆而变得冰冷的面颊。苏朝宇一直闭著眼睛,睫毛轻颤。 江扬醒过来的时候,苏朝宇正在灯下擦自己海蓝色的头发,极力小声,擦完了便抱著自己的膝盖,一口口啜咖啡。 “过来。”江扬开口。 苏朝宇侧头看了他一眼,把被子替他拢到肩膀:“明天我可不给你揉了,自己当心。” 江扬依旧重复著:“过来。” 苏朝宇没有理会,只是固执地用这种牢固而安全的姿势维护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心。江扬抬高声音:“过来。” 苏朝宇没办法,只能钻进被子里,凑到江扬身边。江扬拎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有时候,我也会梦魇,醒来的时候,非常希望看见一个温暖的、即使熟睡也有著特殊镇静作用的面庞。相信你也一样。”说完,顺手关掉了灯。 黑暗中,苏朝宇看著对面那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渐渐蒙上了彻底放松的睡意,然後孩气地眨了两下便闭上了。此後长久的时间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和胸口起伏的间断肌肤接触刺激他的神经。他把手指抚过对方光洁的背,沿著脊骨而下,一寸一顿,感受那种坚实的、真实的存在感。 时锺开始午夜的十二下敲击的时候,江扬清楚听见了一个呢喃:“我也这麽对你说。我愿意一直给你揉肩胛,因为你是我真爱的那一个,我极爱你,江扬。” 番外3《童年》 苏朝宇始终不知道江扬和自己到底圈在怎样一个缘分里。 童年的记忆是惨烈的,苏朝宇从来不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回忆那些压箱底的事情。他总是淡淡笑著说自己从小就长在部队大院里,满目都是军人和军人的家属,所以理所当然地读了军校,并且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以後也会在部队里找到一个漂亮的老婆,搬进某个部队大院,生几个孩子。“孩子还当兵?”慕昭白认真地问,全办公室的人都笑起来,苏朝宇也不例外,弯弯的眼睛里都是透彻的欢乐。 实际上,除了那些对未来的揣测,苏朝宇的话都是真的。他的父亲是部队炮兵连的行政参谋,母亲是个工程师,在远程网络通讯队做数据处理,两人经过那种羞涩的恋爱年代,在一颗间谍卫星的发射基地幽会然後结婚。时隔一年,刚刚确定怀孕的小两口就被和蔼的上司调到首都去做同样的职位,只是为了避免那些机器的高强度辐射伤及後辈。 那是一个整齐到刻板的部队大院,房子统一是砖红色的,只是官阶高些的住在後院的别墅区,其他军官则在前院挤单元楼。单元楼都长成一个模样,除了门牌和挂在阳台上花花绿绿的衣裤以外,看不出任何区别,幼时的苏朝宇经常在放学後踢石子回到家里时,发现有个陌生人站在“自己”家里,才恍然反应又走错了路。 但是对於苏朝宇这种尽管不好好学习也能时不时考100分的孩子来说,走错路後的鬼脸在童年的记忆里只是极不起眼的片段──他有他骄傲的、神奇的小秘密。 “你知道麽?”苏朝宇啜著咖啡告诉慕昭白,“当有一天你忽然醒悟,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和你用同样的呼吸频率同样的心跳,有同样的基因同样的血液组成,仿佛影子从地上站起来,镀上光华,长成立体的,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关键是,他和你一起长大,并有著不可分割的灵犀。” 慕昭白听得两眼放光,这个军校里医科几乎全部满分的人蹲在椅子上,神秘一笑,“同卵双胞胎?” 苏暮宇的存在,最初并不为苏朝宇所接受。 父亲出差回来带回巧克力,经过母亲巧手一掰,大多时候会分成同等大小的两半,但是不排除意外发生,苏朝宇很生气这种意外,更生气对面那个和自己一样高一样壮的人就有理由用“弟弟”这个身份拿走明显多了两块的部分。明明是最後一块鸡翅,自己都夹在碗里,苏暮宇亮晶晶的眼神一闪,带著酱汁的翅膀就会立刻飞起来,然後至少有一半偷渡到那边的碗里去了。 “真是个讨厌鬼。”趁著父母不在家,苏朝宇指著苏暮宇的鼻尖恶狠狠地骂道,“谁允许你长得跟我一样?”苏暮宇不甘示弱:“谁允许你比我出生早?”“那谁让你慢一步呢?”“肯定是你挡著我了!” 最後这场口舌之战发展到身体力行的扭打,两个海蓝色头发的孩子从客厅撞到卧室,从卧室跳到门外,从大院的林荫道追到练兵场,直到对门的老奶奶发现一向谨慎的参谋家居然没锁门,苏朝宇父母才分别在办公室收到了“孩子不见了”的通知。 有的邻居说在树林里看见了苏暮宇,也有人说苏暮宇在後勤园地;苏朝宇的位置也一会儿在陆军兵场一会儿在通讯指挥连──直到最後把两人一同从花园秋千上里抓下来以後,父母才发现,已经完全和好的兄弟俩实在是太像了,又滚的浑身是土是泥,於是,夜幕中,苏朝宇的父亲当著邻居的面愤怒呵斥并排的两个小小影子:“苏朝宇,出列!” 站出来的苏朝宇被老爹揪回客厅里,预备狠狠揍一顿,苏暮宇被勒令站在一旁看。父亲要打,母亲却在劝,闹得一塌糊涂,却都只是生气这些危险行为,而并非要给兄弟俩颜色看。最後只是扬手发狠给了苏朝宇几下,“为什麽不揍他?”苏朝宇被摁倒了还不依不饶。做父亲的只能呵斥小儿子也过来挨揍,以示公平,可是苏暮宇却死死抱住母亲的腰不放手:“揍他!我是弟弟!” 两个人站在卫生间里罚站,背对背,都不说话。直到深夜,苏朝宇父亲睡了,母亲才把两只泥猴洗干净,分别塞进被子里。本来决定这辈子都不要理会苏暮宇的苏朝宇赌气用枕头蒙住头,过了许久,听见一个小声音怯怯地问:“哥,你疼不?” “谁让我们长得一样呢?”苏朝宇在椅子里伸个懒腰,望著出神犯傻的慕昭白,“谁允许我早出生一点点呢?” 慕昭白咬著可乐吸管瞪大眼睛摇头。 “是天赐。”苏朝宇饮尽咖啡,闭上眼睛,一脸未尽的满足。 对於前院的所有孩子来说,後院那些别墅是神秘的。漂亮的军车从里面开出来,沿路的行人都会不由慢下脚步,投以敬畏的目光。而做父母的为了避免事端,也都尽可能告诉小孩子不要到後院去玩儿,以免打扰大人的工作。 “那为什麽他们的车就能开出来打扰你们工作呢?”程亦涵著告诉慕昭白,“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听到小孩子这样问。然後大人解释说:‘他们的工作被你们打扰以後,爸爸妈妈就没钱买零食了’。”趁著部门野餐时候闲谈的两人却没有因为这个解释而笑出来。 江扬就住在那里,最中心的别墅里,却极少出门。理由很简单,家里有花园,有仆人,有家庭教师,有运动场,何必去外面玩?更何况,“你跟外面那些孩子从来就不一样。”江扬从小就听周围人不停说这话,久而久之,虽然他和部队大院的其他孩子用同样的日历,同样的24小时制,却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一天当十天过,飞速长大。 “其实很无聊,”同样接受著精英教育的程亦涵坦然承认,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只有在慕昭白面前才会露出年轻人应有的顽皮,在野外party的欢笑声里躺成“大”字,“真的无聊。每天严格的体能训练,还有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学业。当然,对於我们的智商来说,那些东西都不难,只是并不充满乐趣就是了。” 程亦涵第一次见到江扬的时候,那个琥珀色眼眸的小孩子就给了骄傲的程亦涵一个下马威:对方已经开始掌握除中、英、法以外的第四种语言。虽然那时候程亦涵正在学习高等数学,也能完成中级计算机的程序编译,但是听见江扬练习拼写句子的时候,还是狠狠嫉妒了。 “可是後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第四种语言。”程亦涵笑著。 慕昭白递给他一串烤肉:“头儿用不著懂那麽多,有人替他操心。不过,那是什麽?” “那是建立在法语基础上的通讯密码,从发音到组词,除非研习过,否则听来都是无意义的。” 慕昭白哈哈大笑起来。 对於江扬来说,懂这些东西永远是必要的。他知道自己的辛苦永远不会有人明白,大家能看见的都只是车辆接送、略显奢侈的生活和拒人千里之外的骄傲,但是谁知道每日必须重复课程的烦躁呢?他从来不能因为练了四个小时武术而休息,必须毫不犹豫地在冲凉後去找范策学习。虽然身为贵族,别说家庭教师,就连父亲都舍不得动手,但是“严格”在某种意义上,让惩罚变成了各种形式的学习。 比如,范策从来不会挥舞戒尺,但是会淡淡一笑说,“三天内,读完《数据通讯基础》并带著至少30道自编习题来找我,不能完成就再去读《模拟信号传送建模理论精编》。”为了在短时间内达到最好的效果,柔术教官会把他固定成特殊的姿势睡觉,以便伸展韧带。江扬常常整夜被肌肉酸痛折腾地睁大眼睛,看冷汗顺著脊柱掉在地毯上,第二天却不得不挂著大黑眼圈早起跑步。一天不睡还能坚持,两天不睡就几乎算不对那些复杂的机工题目,因而得到更多的资料去读。江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过,只知道後来就慢慢适应了在疼痛中奋力入睡。 但是他从来没有叫停的权利。 “有时候我倒是希望我爹干脆揍我一顿算了,就像前院那些孩子被家长追著满院子逃一样,”小时候的江扬曾经告诉程亦涵,“可惜……”他继而苦笑了,抹抹额角的汗,继续重复被罚的搏击动作,“他连揍我的时间都没有,你信麽?” “我不信。”慕昭白听完转述後,摇著头发乱糟糟的头。 “那时候就预定了我要做这个人的左膀右臂,”程亦涵抿抿唇,“我每次到江家都要准备很久,因为两家必须要让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多熟悉对方,但是不能太熟悉,以防失去了监督的效用──见面的时间会一调再调,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次见到全部江家的人。” 江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用江家特有的模式,用不同他人的方式,用同样的时间,却瞄准了不同的未来。 如果真的一直这样下去,他们永远不会见面。苏朝宇就带著苏暮宇在前院闹得鸡飞狗跳,江扬则静静在书房里用冥想来平静心绪。 有一天,本来是练习身体素质的时间,教官却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老婆早产,於是扔下器械,衣服都没换就翻过栅栏冲了出去。被放了鸽子的江扬并不高兴,这只能意味著自己必须忍著韧带的酸疼去找范策弄懂从前天一直拖到昨天的一道机械传动题目。如果今天这些问题不解决,晚上再用奇怪的姿势睡觉,功课会越挤越多,最终闹到父亲那里去。 可是向来勤勉的范策在书房里睡著了。 江扬愣了半晌,从尊师和真心的角度都不想叫醒他 ,於是换上了漂亮的家居服,站在花园里做园艺打发时间。很快就有人送来饮料和点心,一个忙碌的下午忽然悠闲起来,江扬的脸上露出了清澈的笑容。 “喂!喂……” 江扬四下看了看,有一颗海蓝色的脑袋从树上探出来,缺一颗门牙的笑容十分灿烂:“把那条长棍借我用用,行吗?”江扬从来没有被人指使著做过什麽事情,此时居然放下剪刀,懵懵懂懂地捡起地上用来练习攻防的长棍,脸上却划过狡黠一笑。他隔著栅栏把棍子递上去,却狠狠戳了那个蓝色头发男孩的屁股:“谁允许你上去的?” “哎呦……”男孩叫了一声,几乎掉下来,却灵敏地翻身又勾住树枝,“你爸爸是谁?怎麽这麽坏?” “不是你该管的。”江扬冷下脸来,大声呵斥。 “切……”男孩鼓起勇气,在枝桠间攀爬了一阵子,终於摘到了那颗最先成熟的海棠果,得意一笑,飞速溜下树来,大声叫著“暮宇”,一闪就不见了。江扬对这些前院孩子的烦躁上升到了空前的地步,於是回身继续剪著月季,哼著范策常常哼起的调子。 一颗石子准确地落进盛著草莓汁的杯子里,江扬一惊,继而清脆地呵斥:“谁?出来!” 还是刚才那张笑脸,在花丛後面一闪。“谁叫你欺负我哥?”海蓝色的头发在玫瑰、百合、月季之间钻了几下,又不见了。江扬握著剪刀仔细想了阵子,忽然反应过来:缺的门牙什麽时候长回来了?小孩子的脾气即使长在特殊星球也依然是小孩子,江扬扔掉园艺工具,翻身就追过去。 “哥,有人打我……”苏朝宇听见这声音由远急近的时候,正把均匀掰开的海棠果用干净的纸巾包起来。苏暮宇跑得慌慌张张,一下躲在苏朝宇身後紧紧抱住他:“哥,哥,哥……就是他!”苏朝宇大义凛然地顺著弟弟手指方向看去的时候,江扬正捏紧拳头站在面前。 两人都一愣。 苏朝宇发现这就是後院那个贵族子弟,而江扬则发现对面海蓝色头发後面还有另一抹海蓝,小心露出来的那张脸,居然和前面挡著的这张一模一样! “你再敢这麽说,我就打断你的腿。”江扬气鼓鼓地瞪著苏暮宇,没好气地甩给苏朝宇一句,“管好你弟弟!” “住的房子大就能教训人麽?”苏朝宇在江扬转身後才小狼一样扑过去,毫不费力地就把没有防备的对方压在身子底下。苏暮宇立刻凑过来摁住了江扬的腿:“哥,揍他!” “你听著,如果你敢打断我弟弟的腿……”苏朝宇学著训练场上那些教官的凶狠,却忽然没词了,不知道该如何威胁下去,“我就……”“你就怎样?”江扬扑了一脸土,狠狠挣扎著,可对方毕竟是两个同年纪的人,“你能怎样?” 於是三个孩子固定成了很戏剧性的姿势:苏朝宇扑在江扬身上,仔仔细细思考著到底该怎麽办;苏暮宇助纣为虐地摁住了江扬的腿,还刻意摁在石子地上;从小被用精英教育来培养的江扬却没有被教导过碰见两个无赖该怎样,只是奋力挣扎──挣扎了一阵子,他就发现刚才扬言要揍自己的弟兄俩已经为到底是找老爸来揍人还是自己亲自揍发生了争议,完全忽略了还有一个共同的俘虏这回事,於是很轻易地逃脱了。 “慢慢讨论著吧。”根本不屑动手并且在心里发誓要学多人搏击战的江扬站起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就要离开。 “你叫什麽名字?”搞不清是谁问的。 “不用你管。” “一起玩吧,打架多没意思。” 江扬吃惊地回头看著说话的人,是那个没有缺门牙的──见鬼,要分出到底谁是谁,还必须要看牙齿麽──他正咬著果子,认真地建议。玩……江扬飞速回想了自己所擅长的所有技能,有语言、搏击、推理、逻辑、数学等等等等,就是没有玩这一项。 “好吧。”他答应了刚才还是敌人的俩兄弟,用试探的和期待的口气。 就这样,江扬坐在联通前後院的月洞门台阶上,花著脸和俩兄弟共同算计一只海棠果。并没有洁癖但是被教导过要注意卫生的他,就是不愿意和苏朝宇同吃一半,於是,大方的哥哥就只在弟弟的那一半上咬了一小口,然後得意地笑起来:“我爸说偷来的果子甜,果然。” 至於後面发生了什麽,江扬很快就不记得了。被其他繁重的事务占据了所有脑空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麽走出後院,跟随俩兄弟看见了那麽多一样的单元房,那麽多低官阶的军官买了肉和菜,带著平和而温柔的笑容,回家下厨。他只记得,那天他挥霍掉了积攒这麽多年的所有欢笑,即使没有比体能训练强度更大,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湿透内衣,湿透了高档的家居服。 後来,他记得恍惚间就跟随俩兄弟回到了他们的家中。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孩子的出现,并不让苏朝宇的父母惊异(“哦,我们也见过五个一起回来”),惊异的是,随行而来的那个,不但从未见过,更是聪明地一字都不透露父母的姓名和官阶。 厨房里有红烧鸡翅的味道,江扬和两个蓝色头发的兄弟站在笼头下冲凉,然後穿著略小了一号的睡衣挤在大木桌上吃晚饭。苏暮宇更加活泼一些,而苏朝宇则娴熟地帮著盛菜,摆碗筷。 “你自己来吧,吃多少随意。”苏朝宇的父亲说,递给江扬一只木勺,“不要客气哦,和他们做好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小孩啦。” 江扬并不去追究,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爹其实是国家破格连升的大将军的时候,苏朝宇的爸爸还敢不敢认这个“小孩”,只是看著一大锅香喷喷的粥觉得十分新鲜:他从来没有自己动手盛过饭。“捞果干。”苏暮宇偷偷支招,“那些最好吃。”於是江扬真的把这当成了游戏,大方地盛了满满一碗,坐在苏朝宇身边小口地喝。苏朝宇的母亲夹菜给他,并且及时制止了苏暮宇试图抢走的行为──这一切都让江扬觉得分外幸福,因为江家的晚饭,是摆好的刀叉和定量分配的食物,不管喜不喜欢,都要吃掉,没有什麽谈话,更没有哄抢和推让,勤务兵就立在一边,随时填满小少爷的盘子,直到他说吃好了。 吃完晚饭,脏兮兮的家居服已经从全自动机器里洗净烘干,江扬坐在苏朝宇和苏暮宇共用的房间里换回自己的衣服,轻声说:“我要回家啦。”躺在上铺翻书的苏朝宇弹起来:“明天我去找你,我们去……” “不行,我明天要读书。”江扬说完竟然有一丝後悔,但还是拒绝了俩兄弟的好意,毅然决然地踏出单元楼门口。 “哎,你回来!”苏朝宇的母亲追出来,笑著摆摆手,“忘了东西呢。”说著就几步赶上他,把那枚生日时候程亦涵父亲赠送的钻石扣嵌回江扬衣服的领子上,“不会走错麽?” 江扬摇头,道谢。夜幕已经降临,他知道家里一定已经开始通知勤务兵四处找人了。两颗脑袋一上一下从卧室里探出来,“回头见,”缺了门牙的那个说,依旧笑得很灿烂。 “嗯。”江扬保持了良好的礼仪,慢慢走回後院的别墅去。 如果能提前知道,这一“回头”就过了十几年才见,他一定会在那天的饭桌上多吃几个苏朝宇夹给他的鸡翅,那种酱香浓郁,缭绕很久。 “回家之後,据说他被罚的几乎站不稳。”程亦涵淡淡笑著,对著天空,枕著自己的手臂。 慕昭白已经在吃第十串脆骨了:“难道老元帅动手了不成?” “哪里。”程亦涵狠狠踢了对方的屁股,“都跟你一样?伯父只是说‘你去想想清楚’,然後就反锁了书房门,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打开。他那个臭脾气,从小就这样,就在那里站了一夜,被人抱起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的。吓得伯母大老远从办公区跑回来看儿子,顺便和伯父吵了一架。” “然後?” “嗯?” “然後呢?” “然後什麽?” “哎呀,你真是被司令给带坏了,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慕昭白著急地仿佛听说多莉有了新男友一样,快要把程亦涵摁到草皮底下去,“难道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程亦涵笑得乱颤:“结束了?”他指指远处的树荫,便服的司令官和秘书处文员搭了一套烤具,正在对吃、闲谈。 “还没开始啊……”慕昭白意味深长地挠了挠头。 时隔三天,慕昭白才成功完成了牵线搭桥的工作:先把苏朝宇的故事讲给有知遇之恩的程亦涵,拜托程亦涵用尽可能不露骨的方式转述给江扬,再把从程亦涵处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回情报科取东西的苏朝宇。以致於後来江扬头疼地揉著军帽,後悔当初答应程亦涵把这麽八卦的家夥送去发展情报方面的特长。 这麽说,我们见过面? 苏朝宇和江扬都这麽想著,奇怪地对视。 一个不敢开口问,另一个矜持著不肯承认曾经被面前这个天天让自己揍的人揍过,於是只是默契地互相点头微笑,装著明白了那些心里其实不明白的事情。 慕昭白恨地捶胸顿足,只能使出最狠的招数。 很快,江扬就愤怒地听见秘书处传出了一条旧闻,说二秘助理苏朝宇,曾经在小时候将自己打得四处逃窜。本来在座位上好好抄著信封的苏朝宇被吼到办公室里解释,慕昭白趁著这个空闲,从35楼端下来了许多点心分给女孩子们,感谢她们的合作和支持,并成功地用“国土资源部部长闹离婚分财产不均”这条新闻转移了她们对总司令八卦的好奇心。 “这麽说,你果真挨过我的打?”苏朝宇几乎热泪盈眶。 江扬狠狠撕著手里的靠垫:“从、来、没、有!” “认了吧,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苏朝宇轻快地说,但是他没有意识到,在他自己不知道慕昭白的行为前提下,这句话意味著什麽。 “苏朝宇上尉!”江扬老虎一样扑上来,摁倒了他,狠狠一拳打在背後,“你再说一次?” 虽然位置不同──这次是江扬骑在苏朝宇身上──结果是相同的,经过短暂的扭打,跟对方和解的司令官不得不丧气地承认,自己记忆中那个缺了门牙的笑容的主人,的确是苏朝宇。 “鸡翅真的不错。”他赞美到,“我至今记得。” “我只记得你说,‘我打断你的腿’。”苏朝宇大笑,“还有,谁戳了我的屁股来著?”说完,竟然自己先脸红了。 江扬抓到了重点:“那是演习,否则怎麽能这麽轻松地就用藤杖揍你屁股?可见从小就欠打。” “我居然还带你回家?真是引狼入室啊。” “後悔了?” “呃……” “回答我,苏朝宇上尉。” “……嗯……没有,长官。” 如多年前,相视而笑,虽然没有咬同一半果子,却甜在一处。 ---the end---- ========================= [绚烂英豪之二] 《朝朝暮暮》醉雨倾城 番外《爱未眠》 1(这是墓地) “……帝国第十七任首相黄清河先生,因伤医治无效,在大脑死亡三十七天后,于昨晚在首都第一帝国医院逝世,享年五十三岁……”新闻播报员非常沈痛地伴随着哀乐报道着,“代理首相职务的原副首相江夫人今晨在首都主持了黄清河首相的葬礼并致悼词,她保证,她本人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引爆首相府的恐怖分子,打击其嚣张气焰,保护帝国民众的安全……” 新任首相和军队最高指挥官的长子、基地的总司令江扬少将把玻璃杯狠狠砸在电视上,可怜的屏幕在冒出一股青烟以后彻底沉默了。他一拳砸在床板上,身子不自然地蜷成一团,心里一片空落的茫然。 他的通讯器响了,是副官程亦涵中校的频道。 “这是墓地。”他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听到惯常的“江扬”,不由得愣了一下,接着程亦涵说:“号码错了还是你错了?” “我就是个错误。”江扬扎在被子里,闷声说,“如果能预知这样的结果,我倒宁愿成为旁人眼里的纨!子弟。我想此刻他们在为之前花费在我身上的时间感到懊悔。” 程亦涵沉默了一下:“看来您已经知道了首相去世和伯母接任的事实……” “我知道的更多。”江扬压低了声音咆哮,“这意味着我必须用盖国旗的方式来交出手中的权力以平衡江家意外得到的荣宠,见鬼,真是最大的讽刺,我伟大的父亲和母亲用二十四年的时间来培养了一只祭坛上的小羊羔,我已经被打上检疫合格的紫色戳子了,我都知道!” “首相和元帅刚刚来电,希望您能在三天以后训练结束的时候,带着您的新搭档去一次首都。”程亦涵谨慎地压抑着心中的悲愤,客观陈述。 江扬冷笑:“不,我选择去屠宰场的直通车。” “江扬!” “亦涵,我不想接受那些人悲悯的目光和装腔作势的鼓励,不想用自己的尊严去给别人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你知道的。”江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三天后,我一个人去。” “我想这不可能。”程亦涵片刻以后才接上话茬,“您不可能一个人,马上就要结束的为期三十天的特别训练就是为了替您选出最好的搭档,他能提高任务的成功率和您的生还几率,您知道的。” “一个成功率为百分之三十生还率为百分之三的任务计划没有执行的必要。”江扬腾地坐起来,“你和我都很清楚,需要以盖国旗的方式为家族利益服务的人是我,我不需要无辜的部下为我殉葬。” “今天的第一名是谁?”程亦涵沉默了片刻,问,“是林砚臣中校还是苏朝宇上尉?” “都不是。”江扬回答,“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这是不公平的。”程亦涵平静地陈述,“用家法的方式减低您心爱的部下的战斗力,让他们无法成为最后被选出来的那个人,这是对您和您部下的双重不负责任,江扬,请你保持必要的冷静!” 江扬把通讯器狠狠摔在地上,程亦涵听见一阵杂音,大概三四秒锺以后,江扬捡起通讯器:“你可以冷静,但请你记住,林砚臣和苏朝宇不是你和凌寒,他们得不到像你们那样完美的保护。” 程亦涵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又涨得通红,他努力深呼吸几次才找回了自己,艰难地开口的一瞬间,江扬的哽咽清楚地传到了通讯器的另一边:“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只是个毕业不到一年的孩子,我们有什么权力,就因为他的优秀而逼他去送死?” “苏朝宇上尉还好么?”程亦涵问。 “不好,很不好。”江扬把脸埋在手掌中,努力抑止了自己不合时宜的情感冲动,“我想经过今天的教训,明天他就会被送回基地医院。” “五天前你就这样断言……”程亦涵努力让气氛不那么压抑,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江扬打断了:“他的意志力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撑下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次训练的真实意图被泄漏了……” “我向您保证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程亦涵说,“但当您把失控写在脸上的时候,我想聪明如他,该猜到了大半。” 江扬沉默了片刻,忽然深吸了口气:“如果我回不来……” “江扬!”程亦涵吼叫。 江扬无畏地耸耸肩:“……我想包括你在内的一批校级军官都不得不提前退役,如果那样,我希望你能替我安置好他,还有林砚臣他们几个,相信以修家和凌家的能力,这并不困难。” “我知道,你放心。”程亦涵听出平静的语调后面那种交待后事般的揪心,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像平日那样从容应答。 “这么多年,我总是跟你乱发脾气,对不起,还有……谢谢。”江扬缓缓说完,在程亦涵能反应过来之前,啪地关掉了通讯器,再打过去,只有单调刻板的“对方已关机”反复播放。 程亦涵丢下通讯器,死死咬着牙,手掌狠狠一挥,床头的杯子和书籍落了满地。 江扬仰面躺着,平静了五分锺就又跳起来,推开窗子,训练场上只能看见巡逻兵手电筒发出的惨黄光芒。他低头看过去,两层楼以下正对着自己窗的地方,那个人仍然笔直地站着。 “苏朝宇上尉,马上到我的休息室。”江扬声音不大,冷淡中带着威胁。那个挺拔的人影一晃,立刻大声回答:“是,长官。” 江扬深深吸了口夏夜微凉的空气,关起窗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才抿了一口,已经听到怯怯地敲门声。 “进来。”江扬毫无感情色彩的命令。 身高一米八十八公分的前国际陆军精英赛总冠军苏朝宇上尉努力稳着步子走进来,关好门敬礼:“长官晚上好。” 江扬上下打量了着这个从训练结束后就被勒令罚站在空调出水口下面的年轻军官,连续数日严苛的训练和为了确保他不能成为自己搭档的额外惩罚让他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丰润的唇变得干裂惨白,白皙细致的皮肤晒得脱皮,修长有力的腿微微打晃,仿佛连站立都成了酷刑。“这又是何苦……”情人兼上司的江扬努力压制自己搂住他的冲动,狠狠告诫自己说,“殉葬不适合他,让他恨你,让他在你永远离开后,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于是他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冰冷,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2(苛责) 苏朝宇迟疑了一下,抬眼望向那个温柔的情人知心的上司,美丽的蓝眼睛里满溢着疲惫和绝望,但江扬毫不妥协,苏朝宇只有服从,他低下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解下皮带双手递给指挥官。 皮带破空的声音是责打的前兆,苏朝宇低着头,看见皮带柔顺地垂在对方的手中,指向墙角的方向。他机械地回答:“是,长官。”然后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过去,褪掉裤子,撑在墙边。 江扬走过去,苏朝宇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皮肉因为连日的责打而呈现出一种令人担心的青紫,一条横着的瘀伤肿了两指高,是今天下午训练的时候刚刚挨的。 苏朝宇湿淋淋的身子在第一下皮带落在身上的时候就绷紧了,贴在墙面上,像一条被按在案板上的鱼,他哽咽着却不敢惨叫──临时休息站是简易房,就算是指挥官休息室也没有任何隔音措施,他不想自己的惨叫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江扬的皮带一甩,苏朝宇挣扎着站直身体,求饶被狠狠的皮带噎了回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臂死死撑住墙面,牙齿咬紧嘴唇,等到五下打完,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跪了下去。 皮带又尖锐地划过空气,苏朝宇勉力扭头看过去,从他的角度看不见江扬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根邪恶的皮带指着写字台。苏朝宇深深吸口气,努力撑起来,扶着墙挪到写字台旁,移开散落的文件伏在桌面上,双手死死攥住桌沿。 皮带在他身边威胁性地敲了一下,苏朝宇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一滴眼泪烫过脸颊,他听见自己机械地说:“对不起,长官,为了不能及时就位,加十下。” 毫不留情的十五下皮带打完,苏朝宇整个身子都已经软在写字台上了,双眼睁得失神,嘴唇上被自己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泪水和冷汗一起铺了满脸。要命的皮带破风声再次响起,苏朝宇努力挣扎着滚下写字台,按照江扬的手势,挪到旁边的沙发上,再次摆好受罚的姿势,在皮带毫无怜惜地起落五次以后,江扬终于开口跟他说话了:“为什么?” “报告长官,为今天训练的失误,更为了您高兴。”苏朝宇暗暗舒了口气,稳着声音回答,手指几乎已经抓不住沙发,却又不敢滑下去,只是死死撑着,身子都在哆嗦,低声哀求似的,“请您原谅。” 皮带警告似的地敲了一下沙发靠背,苏朝宇一哆嗦,他无望地闭上眼睛,又用那种非常机械恭敬的声音说:“对不起,长官,为了不合时宜的语气,加十下。”他不敢不说,因为如果江扬的皮带警告第二次的话,就要为“不能及时判断”再加十下了。 十下依次打在伤痕累累的臀腿上,苏朝宇能感觉到力道比刚才的二十五下要轻一些,但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仍然是疼到不能忍受,他死死咬住沙发靠垫,在脸颊底下洇湿了一大片,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你应该去遣返队报道。”江扬毫不带感情色彩地评论,“一个从来没学会过服从长官的人,无论多么优秀也没有资格进入我的特别行动小组,苏朝宇上尉,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立刻离开,情报处助理文员的职位更适合你。” 苏朝宇死死抓着沙发靠背,喘着粗气,他顺过气来,缓缓地说:“报告长官,苏朝宇在很努力地学习,请您相信。” 皮带在他旁边敲击了一下,苏朝宇几乎忍不住要转头去看那个曾经那么温柔地把他搂在怀里亲吻的男人,但是他能做的不过是死死揪着沙发布,哽咽着说:“对不起长官,加十下,为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说,顿了一下才说,“……为了……为了不能迅速学习……还有……为了不能及时判断和犹豫,再加十下。” 江扬的皮带犹豫了一下,他几乎不忍心再看那具伏在沙发上的颤抖的身体,苏朝宇却误会了,他努力想着,小心翼翼地补充:“为了违逆您,再加二十下,长官。” “起来。”江扬终于忍不住把皮带丢在苏朝宇身上,“楼道里一百个俯卧撑,做完如果集合铃还没响,你还可以回去睡一阵子。” 苏朝宇死死咬着嘴唇撑起来,颤抖着手指系上裤子,敬礼:“是,长官。”江扬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几乎是一步三摇地走了出去,在随后的一小时内,楼道里不断地传来隐约的报数声和身子不受控制地摔在地板上的声音,江扬倒在床上,死死抓着床单──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三天后的傍晚,假寐的江扬听到敲门声,他睁开疲惫的眼睛,问:“亦涵么?进来吧。” 程亦涵仔细地看着靠在办公桌前躺椅里看起来很悠闲的指挥官,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军官自从上次通话以后,绝口不再提任何关于任务的事情,安然地布置自己离开以后的一切,连交接报告和墓志铭都亲自过目,甚至在发现了一个错别字以后愉快地笑出声来,他还为自己圈定了一块墓地并且选定了骨灰盒的花样。但越是平静的外表后面就越是波澜暗涌,程亦涵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递上一只盖了保密戳的信封:“测试结果。” 3(测试结果) 江扬不接,侧头望了程亦涵半晌,把信封丢在桌上,靠着躺椅闭上眼睛:“为什么是他,我记得最后一天结束的时候,他的成绩在参加测试的十二个人里面排在了第九。” “因为太出色的历史成绩和刚刚结束的默契度测试,系统认为作为搭档的苏朝宇上尉可以使任务的成功率提高五至六个百分点,您的生存率也因此提高到了百分之四点三五,您应该知道按照权重,这足以使他胜过所有人。”程亦涵努力平稳着声音,忽略江扬死死攥着躺椅扶手的手指,“测试结果已经同步传送到首都,如果他不能跟您一起踏上去海神殿的飞机的话,相信我,他将面临军事法庭的一系列侦讯和长达一生的监禁,甚至以叛逃罪被处决。” 江扬沉默了大概一刻锺的样子,房间里有一种诡异的安静,程亦涵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江扬……伯父的这个决定……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不,亦涵。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独子,你的父亲不会在任何情况下让你陷入危险。但我家不一样。”江扬似乎是笑了,“你也知道,江立是最受器重的,小公主是爸妈的心肝。我家的孩子足够多,而且都比我金贵。” 程亦涵心里一疼,他走过去,在江扬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找不出任何有实质性意义的话语,他只能紧紧地握住那只能指挥千军万马,总是温暖、稳定、有力的手,努力把一种属于兄弟的感情传递到对方那里去。江扬坐了很久,然后轻轻拍了拍程亦涵的手:“没事了,他现在怎样了?” “在基地医院里,刚刚动了个小手术。”程亦涵清楚江扬对苏朝宇那种刻骨的挚爱,他尽量说的轻描淡写,“不是十分严重,但是需要休息和调养,我想您在出发之前可以得到两个月的准备期。” “很好,我要海神殿的情报,任何。”江扬站起来,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口气,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中似乎有宝光流动,“我不会让他死的。” 基地医院二等病房靠窗的床上,伏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军官,他的身上搭着雪白的床单,左手腕被固定在床边,手背上插着吊针。稍许长了些的海蓝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紧皱的眉头,他被积累了三十天的疲惫压在昏沈的梦境里,无处不在的疼痛一直狠狠地砸着门。 江扬站在门口看了片刻,查房的护士被他闪亮的将官军衔吓得不敢吭气,房间里另外两个受伤的军官也噤若寒蝉,恨不得立刻跳下床去找借口离开。 江扬很快就将苏朝宇挪到了位于顶楼毗邻露台的特级护理病房,移动的过程所有的护工和勤务兵已经尽可能的小心了,但是大概还是弄痛了他,发出了一两声含糊的痛哼。 “不用担心。”苏朝宇的主治医生穆少校说,“臀腿的肌肉出现了大面积的挫伤,但万幸的是韧带和骨骼完全没有问题,我想大概过一两周就可以不必卧床,如果调养得当,一个月内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 “是什么手术?”江扬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苏朝宇苍白的面色上移开,始终握着他褪淡了光泽的手指。 穆少校小心揭开盖单,指给江扬看:“臀部和皮下有些良性淤血,他的身体虚弱,手术只是为了使他恢复起来少些负担。”看见江扬紧皱了眉头观察细小的刀口,他继而安慰道:“程亦涵也是主刀,请您放心。”随后便把那透气、消毒的床单重新盖在了苏朝宇身上──只这一个动作,便让还在昏睡中的苏朝宇难受地挣了几下。 “是不是……”江扬小声地开口,让穆少校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如此表情和声调的指挥官,不禁一愣。“是不是很残忍?”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着自责和悯然。 穆少校沉默了一下,实在不敢、也无法回答,只是仔细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就知趣地离开了。 江扬在弄清了苏朝宇床头复杂的召唤铃的功能以后便打发走了所有的护士,在病房的另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躺椅,细读整个大陆上最盘根错节的黑道组织“海神殿”的资料──正是他们,在四十四天之前,绑架飞机撞毁了首相府邸,首相黄清河罹难、首相家人及工作人员死伤过百。如果不是江扬的小妹妹江铭突然高烧住院,例行述职的江夫人必然也难逃厄运。 海神殿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每一任主人都以海神波塞冬为名,他们控制着大陆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罂粟生产和贸易,他们有最先进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有传言说他们能够操控生化及核武器,他们有自己的军队和行政系统,其中最可怕的则是他们的敢死队“寄居蟹分队”,这些男女老少可能以任何身份出现在任何地方,然后引爆自己身上的高能炸弹──引爆首相府的恐怖分子相信就是其中一员。海神殿的另一秘密武器是“候鸟”,“候鸟”们专门负责对外的联络和交易,大多数队员都拥有合法的身份和职业,有一些甚至堪称显贵,所有的候鸟和寄居蟹都直接隶属于波塞冬,他们蛰伏着工作着,就算是海神殿总部被攻破,波塞冬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卷土重来。他骄傲地宣称能够他能用一只手掀起破天巨浪。许多年来,帝国和周边的几个国家对他们进行过不止一次的围剿,但最后只能成功地将他们的主力部队活动范围限制在帝国西部山区里。 这一次,江扬的任务是,擒拿波塞冬,不论死活──以此打击海神殿嚣张的气焰,同时平息民众对于恐怖主义的惶恐。当然,最重要的是,用这样一个辉煌功绩来稳固江家因为意外而得到的巨大权力──首相和元帅的夫妻搭档打破了过去数十年几大家族共治的平衡政治局面,随时可以转化成明枪暗箭的羡和妒嫉如影随形,寸步难行。 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百年来,几个国家最优秀的上百名特工都曾经试图潜入海神殿内部,但是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凌迟处死之后,盖着国旗回来的只有一个被挖去了眼睛的头颅,而另一些人则人间蒸发般失去了踪迹。所以江扬此行更可能达成的结果是在殉职之后让出手中的军权,保证下一任的帝国元帅不会姓江,也让对江家惴惴不安的人放心。 江家并不甘心这样失去长子,所以由江元帅出面,在江扬的部队里甄选了十二名最优秀的军官,进行了这次为期三十天的集中训练,希望通过综合考评挑选出一个最适合江扬的副手,从而提高他的生还率──当然,经过模拟战略系统的谨慎测评,除了江扬以外,其它人的生还几率都为零。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过去的训练中,江扬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对待他心爱的部下如林砚臣苏朝宇等人,他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可以输掉这场赢了也没有意义的比赛,在一切都结束以后退役,寻找并且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 但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江扬望着昏睡在阳光里的情人,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若是能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何必让苏朝宇多受许多苦楚?想到休息室里那凄然的眼神和伤痕累累的身体,江扬就会觉得揪心的疼,他放下情报,坐到苏朝宇床边,用干净的毛巾给他擦着冷汗,吻着那苍白的唇角,帝国最年轻的少将轻声念叨着:“对不起,我的朝宇……” 昏睡中的苏朝宇轻轻舔舔嘴唇,回应般呢喃一声,脸颊轻轻地蹭了一下江扬的手掌,仿佛是一只安睡在主人怀里的猫。 房间瑞安静极了,除了嘀嗒的仪器声以外,只有他们两个的呼吸声,相互呼应,和谐与共。 4(预定的尽头) 苏朝宇是被疼醒的,半夜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觉得无处不在的疼痛像一只饥饿的猫科动物那样,灼热地撕咬着皮肤,他口干舌燥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对方靠在床边,正望着他。 苏朝宇条件反射似地一挣,试图站起来却发现下半身被固定得动弹不得,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低声认错似的:“对不起长官,十下,为了不能及时站起来行礼。” 江扬心里一疼:“再没有惩罚了,我的朝宇。”苏朝宇眼睁睁地看见泪水顺着对方脸庞坚毅的线条滚滚而落,听见那永远淡定从容的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脆弱和歉疚,颤抖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苏朝宇愣了片刻,终于埋下头,闷声说:“江扬,我渴了。” 江扬慌张地站起身,倒了半杯水端过来,苏朝宇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咕咚咕咚灌下全部,然后侧头,嘴角努力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我没事了,回去休息,好么?” “我守着你。”江扬握住苏朝宇的手指,“从现在开始,一直到预定的尽头,一刻也不离开。” 苏朝宇抖了一下:“预定的尽头?” “是,等你精神好些,我都告诉你。”江扬艰难地支着身子吻了吻苏朝宇的额头,“我再也不会试图丢下你,你要放心。” 苏朝宇乏力的手指努力握住对方,艰难地回了一个微笑,在江扬给他的伤口喷了止痛的药剂以后,便抵不住深刻的疲倦,沉沉睡去了。 半梦半醒的时光持续了大概三四天,基地的司令官像是小勤务兵一样睡在苏朝宇身边临时搭起来的钢丝床上,每半小时会给他的伤口喷一次止痛消炎的天然药剂,用棉花球湿润他的嘴唇;每一个半小时测量体温;每两个半小时检查伤口;每四个小时叫护士来换一次药;每八个小时挂一次吊瓶。苏朝宇每次醒来都能看见琥珀色眼眸的情人温柔地守在身边,床头柜上有温度恰到好处的一樽清水,水中漂着两片新鲜的柠檬。 只有一次苏朝宇是被吵醒的,他隔着玻璃门隐约听见程亦涵无可奈何地呵斥高傲的指挥官:“你永远在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以后才知道后悔!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早晚会知道真相?他是你最亲密的人,有权要求最早得知你的困境。难道你要我把他带到你的墓碑前,给他讲一个关于爱和责任的故事么?那才是真正的残忍,江扬。” “所谓知道做不到,就是说我这种人了。”江扬清淡地笑起来,“我后悔没有让他娶了那个情报处的小中尉了,他应该有温柔的妻子和睦的家庭,过节的时候牵着两只蓝色的小毛团到家里做客。而不是现在这样子……”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亦涵,我可以坦然地给自己挑墓碑,但是给他,我做不到。” 程亦涵似乎是拍了拍江扬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 隔了片刻,江扬接着说:“我不会让他死的。”声音非常轻但非常坚决,然后苏朝宇听到朗朗的靴声,江扬拉开玻璃门回到他的床边,苏朝宇赶紧佯装熟睡,他的指挥官俯下身子,蹭蹭鬓边,温柔地说:“我的朝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生死相随。” 这誓言,早就开始实施了。 隔了几天,程亦涵和安敏一起来送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示江扬不能再减少睡眠,因为那一对黑眼圈几乎快有了舞台妆的效果。江扬以一种扭转着脊柱的姿势侧座在苏朝宇的病床上,将海蓝色头发的情人拢在臂湾里,手臂保持着雕塑般的角度,只是为了让苏朝宇能够顺畅呼吸着安眠。“俯卧实在太辛苦,”江扬极轻地说,“他需要休息。”朦胧里,苏朝宇仿佛知道这些,又仿佛只是做梦,偶尔睁眼看见那双始终没离开过自己面庞的琥珀色的眸子,还是会吓得一挣:但是,总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声说“对不起”,然后用柔软的唇吻合自己的眼皮,那种感觉比进口的缓释喷雾管用,苏朝宇每每都会轻微抖一下,然后重新沈入身体疯狂渴求着的睡眠中。 后来,渐渐蓄起了精神的苏朝宇会时常看见江扬把文件盖在脸上,仰卧在那张只有一米五长的小床上,睡得深长。但是一旦他试图去拿水杯或者按任何一个按钮,就会在触动伤口前一秒听见熟悉的声音匆忙问道:“要什么?”好几次,他都忍住了口渴,但是江扬还是睡前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他的小动作,边往他唇上擦薄薄的一层蜂蜜边解释说,要读的资料太多,竟然睡过头了,对不起,我的朝宇。 对不起,我的朝宇。这是苏朝宇在休养阶段听见最多的一句话,仿佛让对方将一辈子的歉疚都抒发干净了。每天几次间断的、都不超过两小时的睡眠,摞起来有小臂长度的资料和不规律的饮食让基地司令官确确实实感到了疲惫,但是他依旧会在清晨抚着苏朝宇的长发,给他一个甜美的早安吻,柔声问:“做美梦了吗,我的朝宇?” 苏朝宇一直知道江扬是人群中最优秀的一小撮,于公于私都只能用完美来形容,如果硬要找出一个缺点的话大概就是对待感情的态度太过内敛,常常在关键时刻不解风情。对于他们之间并不违反法律却与贵族们的主流生活态度极其违逆的真挚感情,谨言慎行的习惯和以往的痛苦经历使江扬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低调处理,有时候低调得甚至让苏朝宇有一种偷情般的幻觉。 但现在不一样了,仿佛是噩梦醒来的时候世界都会变得格外绚丽,江扬不再掩饰对他的深深爱恋,不要说私下,连护士换药的时候都毫不避讳地把他拢在怀里,一直柔声安抚着。苏朝宇懒洋洋地窝在情人怀里晒太阳的时候,有时候忽然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好像这一切都带着一种末世的狂欢。 “我不想你跟我去,是因为这个任务里,我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的搭档也一样。”江扬在苏朝宇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误,并且把整个行动计划都告诉了情人搭档。 “你从未尊重过我,江扬。”苏朝宇已经能短时间地靠坐在床头,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是用家法还是做决定,从未考虑我。” “朝宇,不是,我只是……” 苏朝宇轻轻摆了摆手:“江扬,你爱我,你用这么极端的方式爱我。你想把我打伤,送我回基地,趁我还在昏迷的时候一个人离开,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死去,然后你渴望我记恨你一辈子,忘掉你,娶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孩儿,养几个孩子,变老,退伍──不要忘记,即使死了,我们在天堂还是会看见彼此,你指望什么?指望那时候我会狠狠踹你几脚说‘江扬,你这个混蛋’么?” 长长一串话,说完后,苏朝宇几乎把面孔贴在江扬脸上,本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润。江扬无法回答,头一次在自己的小兵面前失去了语言功能,只能聆听。 “我不知道聪明的基地司令官怎么会在逻辑上犯这样一个可笑的错误,”苏朝宇大声地说,“这些都可以实现,但前提是我不爱你。江扬,你明白么,你设想的这些肥皂剧一样的故事的前提是,苏朝宇,不爱,江扬!”海蓝色的眼眸里是深刻的哀伤和痛苦。江扬僵硬地环住苏朝宇,久久不说话,只是让自己去感同身受对方的喜怒,用恋人的方式。 “你从未问过我,你从来不知道我爱不爱你,江扬。” 江扬失神地落了一滴泪,苏朝宇抬手擦干了它,继续说着:“你这个专政的长官,你从来不尊重我,从来不问我,从来不知道心疼我……你从来不知道那有多疼,江扬……我怕你打我的时候那种沉默,会让心跟爆炸了一样,都是疼痛──” “我现在问,还来得及么?”江扬打断了苏朝宇带着埋怨、带着撒娇、带着爱恋的话语,轻轻咬着他的耳垂。 “我爱你,江扬,”苏朝宇搂住他的脖子,安静地回答,“我一直都爱你,所以,你别想丢下我,我很难缠,你要相信。” “我信。”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溢了歉疚和宠溺,江扬缓了缓,镇定地说,“我不认为我们能够一起活着回来,所以我安排了一些事情,让我们最后的两个月能过得更美妙些。” 5(面谈) 江扬有着在整个帝国都数一数二的行动力,在上述谈话结束后的第三天,他们两个就一起回到了首都江家的府邸。江扬的意外出现并不是为了将任何愉悦或者安慰带给他歉疚的父母,相反的,他肆无忌惮地牵着苏朝宇的手,在礼仪森严的非正式家庭晚餐上把剥好的虾肉喂到苏朝宇的嘴里去,元帅和首相皱眉,弟弟妹妹低头,连苏朝宇本人都红着脸在餐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对此江扬不以为然:“我想在一切结束以前,我有权随着自己的性子活一回。但既然真的给大家造成了困扰,我也不便在这里碍眼了。”说完拉着苏朝宇就走:“我早就想尝尝你说过的夜市小吃呢。” 接下来的三四天内,江扬除了陪苏朝宇去给他早逝的父母扫墓的一天,剩下的时候几乎都带苏朝宇四处参加聚会,毫不掩饰地把苏朝宇介绍给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闹得苏朝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个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外星指挥官。 “你简直像是个叛逆的高中生!”苏朝宇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江扬身上,手指卷着他的琥珀色卷发笑个不停,“我的长官,我从来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开心随意。” “我没有过叛逆的青春期,也没有读过高中,十六岁就已经是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了。”江扬蹭着苏朝宇的肩窝,“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许我找回一点小小的快乐和满足感么?” 苏朝宇心里一酸,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江扬已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踢出了左腿,灵巧地用脚趾挑开床头柜的抽屉,力度恰到好处地一踢,一只硬木的小盒子就跳起来,落在他的掌心。 苏朝宇吓了一跳,随即笑起来:“不会是连追授的都给我准备好了吧?”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6节 “当然不是。”江扬跪坐起来,把苏朝宇以同样的姿势安置在自己的对面,按开锁扣,光洁的缎面中躺着一对样式完全相同的铂金亚光男式戒指。苏朝宇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他只能用咬嘴唇来平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爱你,朝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江扬拿起左边一枚内侧刻有自己名字的指环,牵起苏朝宇的手,“我知道这很傻,但是我想……你会愿意接受的……” 冰凉的指环贴着皮肤,苏朝宇感觉到有火从指尖一直燃烧到脸颊,比第一次被面前的人按在膝盖上打屁股还要强烈的灼烧感,不是来自羞耻,而是来自内心最深刻的感情,他抬起湿漉漉的蓝眼睛,把另一枚刻有自己名字指环拿起来,给对面的情人戴好,轻轻地说:“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爱你,江扬,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落地窗帘没有拉起,朗朗的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落寞的一池星辉。江扬和苏朝宇长久地拥在宽阔的大床上,苏朝宇听到刚刚与他许下一生誓言的情人喃喃地说:“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这里温暖如家。” 他转头,灿然一笑:“我会一直在,和你一起,彼此温暖。” 第五天下午的时候,江扬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据说程亦涵传回了一些紧急需要批阅的文件,苏朝宇了解情人在公务上超乎寻常的勤勉,便懒洋洋地躺在卧室的按摩椅里面晒太阳等他回来。刚躺下不足十分锺,江立的声音就随着敲门声响起来:“苏朝宇学长,你在么?” 苏朝宇知道江立大概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支持、了解他和江扬情感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开门,然后一下子就愣住了。 帝国的新任首相,江扬的母亲索菲罗兰&8226;江夫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托着茶盘的江立。 今年已经四十五岁的贵妇人比电视里的还要美,精致的妆容和窈窕的身材让她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年轻许多,简洁的家居服让她少了凌厉果决的政界强人气息,和蔼的微笑时,会给人如沐春风的幻觉。 苏朝宇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犹豫地开口:“夫人,您……”他知道江扬这几日的行为足以让江家人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头上贴上一个“祸害”的标签,在那双翡翠色眼眸的注视下,他觉得无所遁形,好像身后已经长出了狐狸尾巴一样。 “苏朝宇学长,母亲想跟你谈谈。”江立打破了紧张尴尬的气氛,把母亲让进房间,苏朝宇反倒跟在后面,仿佛是小学生被班主任叫去见家长一样紧张得手足无措。 江夫人优雅地坐下,做个手势请苏朝宇坐在他的对面,苏朝宇觉得自己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只得尽量维持着谦和又不失骄傲的气度坐下──他记得当年得了国际陆军精英赛的冠军,回国受到国王的接见也没有如此紧张。或许就因为对方是他爱的那个人的母亲,他虽然不丑,却更怕见公婆。 江立把两只白瓷杯都斟满玫瑰茶,然后垂着头恭谨地站在母亲的身后,像是个小勤务兵。 “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苏朝宇上尉,相反的,我必须代表全家感谢你,为你愿意与我的儿子一起,去执行那样九死一生的任务。”江夫人从容地说,“我只是希望问问,你是否知道江扬前日对我和他的父亲说的一些荒唐话?” 苏朝宇的心翻了一下,江扬跟父母谈判了么?谈了些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只能努力平静着自己,回答:“他并没有提过,但是,或许苏朝宇能猜到些许。”似乎无意般,苏朝宇把右手放在桌上,握住了杯柄,无名指上亚光的铂金戒指分明地闪着优雅的光芒。 “他提了三个要求。”江夫人的措辞向来简洁而滴水不漏,“如果你们双双殉职,他要求我们不可以干涉他已经安排好的合葬;如果你带着他回来,我们不得干涉他对你未来的安排;最后,如果你们一起回来,他要我们给予无保留的祝福,他说,他认定你是他一生的伴侣。” 6(承诺) 苏朝宇一震,他没想到他向来遵循谨言慎行为第一行动准则的指挥官会如此坦然地将这份感情摆在他权倾天下的父母面前,他低头想了片刻,专心致志地盯着杯子里慢慢舒展的玫瑰花瓣,轻描淡写地说:“夫人,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已经想得这样明确了。苏朝宇父母已逝,胞弟失踪十四年,怕也已不在人世,所以无牵无挂,愿意与他生死相随。人死灯灭,一了百了,苏朝宇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活着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军饷也足够花用,对死后的虚名虚利更没有任何兴趣,这一点请您和家里人都要放心。” 江夫人哦了一声,并没有搭言。 苏朝宇抿了口茶,想了想又说:“我想您比我更了解江扬骨子里的骄傲,他的确是因为这个几乎确定要送掉性命的任务而感到不甘心和愤懑,但是除此之外,他也有很多不放心,很多伤心。他除了是元帅和首相的长子、基地的司令官,也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一个很少能在生活中找到温情和爱的年轻人,我想作为他的家人,您应该也很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能提供给他需要的柔软?” “不,不仅仅是我。”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明朗一笑,“我至多只是他生命的另一半,而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半里面,是家人、朋友、国家和责任。” 江夫人被那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震了一下,她想了想,用银勺搅着玫红的液体:“他父亲是个很闷的人,不要说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了,连表情都很少,总是那样不动声色的样子。江扬小的时候,我们自己的事业正是非常为难的时期,总是把他交给勤务兵和家庭教师,这些也许你知道。” “他很少提,不过苏朝宇能猜出一点点。但我知道您和元帅都很爱他,不然不会选择留下这个正好在选举期出生的孩子。他也知道。”苏朝宇仍然非常谨慎地回答。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白衬衫上,有一种柔和而温暖的幻觉,他的睫毛长而翘,在玫瑰的香氛中,完全不像是精于搏杀射击谋略野战的军官,干净得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江夫人沈吟了一下,她惊讶于苏朝宇表现出来的洞察力和敏锐的思维能力,她早就知道骄傲的儿子如此倾心相待的人不会是凡品,但是苏朝宇仍然是超出了她的预计,她接着说:“这次事情更是让他为我们的事业去冒险,他的父亲和我,都是十分舍不得的。” “既然做了军人,想必是早就有牺牲在战场上的觉悟了,他不甘心的只是那时那里以那样一种或许并不值得的方式。”苏朝宇缓缓地说,“不过我想他不会恨您和元帅的,我更不会。” “其实我来这里,是想请你告诉江扬,他说的,我们都答应。”江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变得非常温柔,“还有,我们都希望你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苏朝宇握着杯子,愣了片刻才挤出一句:“是,夫人。” 江立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了苏朝宇说:“苏朝宇学长,我们全家很感激你为哥哥做的一切,我们会给你们最真挚的祝福。我也想请你转告哥哥,如果有万一发生,我会照顾日渐年老的父母和年纪尚幼的妹妹,请他放心。也请你答应我们,好好照顾他,保护他,一定尽全力活下来。” 苏朝宇身子僵了一下,望着江夫人翡翠色的眼睛,回抱了江立:“好,我答应。” 江立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才放开,苏朝宇知道,这个拥抱是真心实意的祝福,他微微一笑。 “如果可能,晚上一起吃顿饭吧?”江立眨眨眼睛,说,“爸妈都是特意调开了应酬回来。不瞒你说,我们全家聚在一起吃饭,上次才是第二回,没想到哥还先走了。” 苏朝宇的确是知道江扬在和家里赌气,故意每天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各种高级或者特色的餐厅,他点头:“我会尽力。” “那么,多谢你了。”江夫人站起来,微微欠身离开。苏朝宇送他们出门,关上门一边扯去领口的两颗扣子一边倒在床上,随手一抹,脊背上一层冷汗。 到夕阳西下,窗口的大盆栽在房间里投下斜斜长长的影子的时候,江扬才疲惫地出现,他走到床边,拍拍蜷睡在床上的苏朝宇:“起来了,我定了两小时后的飞机。” 苏朝宇睡眼朦胧地醒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江扬抄在怀里了。他下意识地蹬了一下,无论如何,这样的姿势对于他这样高大俊美的前世界冠军而言还是有些羞耻的,但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勾住了情人的脖子,努力睁开眼睛:“吃了晚饭再走?” “我想来不及了。”江扬亲了苏朝宇一口,放下来说,“我很期待叶舞山的蜜月旅行──没有警卫员和勤务兵,只是私人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旅行。” 苏朝宇把脊背放进柔软的床垫,手臂仍然勾着江扬的脖子:“这样合适么?我想元帅和首相都期待和你的晚餐,还有江立和江铭。” “小公主跟我并不比跟你更熟悉。”江扬放开他,平淡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酸楚,“我入伍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她记事以后我在家过夜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只是她生日时会固定寄礼物却不会出现的一个符号,她只是外交晚宴上和我配合默契的搭档,也仅此而已。” “江扬!”苏朝宇坐起来。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江扬摆摆手,“收拾一下东西,我下去告别,车子已经在门口了。”说完竟不等苏朝宇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7(远行) 华丽的餐厅里已经点起了数支高大的橙色蜡烛,酒红天鹅绒的窗帘低低垂着,桌上摆好了六份闪闪发光的银餐具和六只洁白镏金边的碟子,一家四口已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父亲像平时一样闭目养神,母亲像平日一样翻着一摞报纸,弟弟陪着妹妹打双人电子游戏,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迎着问:“苏朝宇学长怎么没有一起下来?”父亲睁开眼睛,母亲放下报纸,都看着他。 江扬微微一笑:“我订了七点锺的飞机票,想带他去叶舞山好好休养一个月,无论怎样,要先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我会直接去沃林镇。”沃林镇是预订出发往海神殿的地点,那个小小的军工城镇里,此次任务需要的飞机和装备都已经整装待发。 江元帅缓缓直起身子,随即平静地问:“不吃了饭再走么?”说着一摆手,勤务兵们立刻忙碌起来,端上前菜,斟上开胃酒。 “不了,叶舞山镇上的青笋山鸡汤非常有名,我们飞过去正好吃夜宵。”江扬仍然微笑着回答。 “哦……”江元帅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好吧,你自己安排好就可以了。” “请您放心。”江扬站在父亲面前,微微欠身。就像是十六岁第一次离开家,像是一次最平常的出游,像是短暂的假期之后又要回到自己负责的基地一样,他笑着告辞,好像很快就会再次归来。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转身一分别,或许就是天人永隔。 江立想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放在精致桌布底下,紧紧掐着自己家居服的紧绷的手指吓住,只能侧过头,轻轻地跟九岁的小妹妹江铭说:“去跟大哥说声再见,好么?” 继承了母亲金色卷发和出众美貌的小女孩站起来,举起酒杯,朗朗地说了长串优美如同咏叹调的告别辞。江扬苦笑,他走过去礼节性地亲吻了妹妹和弟弟的额头,正在这时苏朝宇拎着行李出现在楼梯口。江扬走过去接过并不沉重的行李,左手牵着对方的右手,两个人相视一笑,并肩而出。走到门口的时候,江扬还是生生停了下来,回头一笑:“爸、妈,再见了。” 江元帅心中一恸,知道这也许就是儿子的诀别,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说:“好,再见,儿子。” 江扬笑容更盛,再次微微欠身离开。 江元帅和江夫人沉默地看着那挺拔而生气勃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隐约地,外面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房间里的气氛诡异而压抑,江立低头盯着自己的空盘子,努力眨眨眼睛,让眼眶里咸涩的液体不会冲垮最后的堤坝。江夫人站起来,平静地说她必须要回到办公室处理剩下的文件,江元帅拿起叉子,从容地对小儿子说:“吃饭吧,儿子。” 今年刚满五十岁的帝国元帅靠在椅背上,啜着入口清甜入喉苦涩的葡萄酒。通往庭院的大窗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仿佛还能看见,自己的儿子一点点越走越远,然后,终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城市的灯火,正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来,橙色和金黄色相互交叠,车辆川流不息,温暖的城市,美不胜收。 江扬和苏朝宇在叶舞山镇度过了安静欢愉的三十天。两人每日被阳光叫醒,穿着纯棉的运动服爬到山顶,然后江扬把带回来的含苞的骨朵重新栽种在窗台上的小花盆里,苏朝宇则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用清晨采来的野蘑菇煲汤。有时候,江扬会和苏朝宇在院子里点一捧火,吊一只小小的石锅,月下煮东西吃──确切地说,两人经常一前一后席地而坐,根本不吃什么,只是看着锅里鲜汤沸腾,紧紧相拥。 木屋里,苏朝宇和江扬洗香熏浴,然后裹进同一条被单里沉沉入睡。一个圆月的日子里,苏朝宇呢喃着凑在江扬胸口,缓慢而投入地吻了下去,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震,随即坦然接受了这个迟到的仪式。 蜜月的意思,就是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一对相爱的人,用他们彼此的信任和宠爱,搭建起甜蜜的时光。苏朝宇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头一次发现江扬比自己醒得晚,他深深吻过去的时候,江扬懒懒地睁开双眼,略显疲惫,却满面幸福:“你知道么,我想我大概度过了太美的一个昨晚,以致于根本不想睁开眼睛。” “还会有比这更美的。”苏朝宇笑了,弯弯的眼睛里是漫溢的憧憬。 起床后的江扬没有穿上家居服和苏朝宇一起煎蛋做早餐,而是从箱子里拿出军服,佩戴整齐。苏朝宇环视了房间,认真呼吸寝具散发出来的温馨气味,并把这间留下他最美好回忆的屋子深深描画了一次──之后,两人紧握着双手离开了,除了惯用的佩枪,留下了所有标注着“江扬和苏朝宇”曾经存在过的对象。 昨天,是蜜月的最后一天。 首都旁沃林小镇的秋天明媚可爱,大部分树叶还保持着淡淡的绿色,却又在阳光下透出柔黄的光。托江夫人的福,坚定不移地推行环境保护政策,使得这个军工城市在一年的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湿润的气候和湛蓝的天空颜色──尤其是秋天,这种没有梅雨也没有狂风的季节,淡淡的云朵浮在空中变幻形状,让人随便一昂首就会觉得神清气爽。苏朝宇躺在草坪上看天空,右手紧紧攥着江扬的左手,两枚精工的铂金戒指相贴。 “是的,马上就出发了,那枚通讯器,不到极端时刻我是不会用的,我不喜欢让其它人分享自己最后的落魄样子,到时候,你知道我大概会在哪里就好。”江扬平静地说着,指尖在苏朝宇手里画着圆,“切断通讯后,请销毁这个频道。” 江扬又听了一阵子,忽然说:“他很好,就在我身边。”江扬把电话递给苏朝宇,“是亦涵。” 苏朝宇用同样平静的方式跟这个快刀性格的副官道别,谁知道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后,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看着这些预测数据,我大概不会说‘期待凯旋’之类的吉利话了,请保重,请不要委屈自己。” “我会的。”苏朝宇简短地回答后便把电话丢还给江扬,手指紧紧扣住了对方的关节,微微颤抖着。 “好了,就这样吧,兄弟,”听见直升机降落的声响,江扬坐起来,轻快地说,“我必须得肉麻地说,亦涵,你的性格真好,能容忍我这么多年。很感谢,真的。” 苏朝宇久久凝视着江扬晶莹的琥珀色眸子,听他故作轻松地说“再见,用兄弟的方式。你的脾气记得不要留给别人,那是我的。”说完就狠狠掐断了电话,然后失神地望着手中跟随他多年的多功能电话落寞一笑。 程亦涵坐在基地司令官第一副官办公室中,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刻刀,翻腕挑断了那根莹蓝色的通讯线,然后两口喝完了一大杯热咖啡。他怔怔望着永远不会再闪烁的指示灯,被突然而至的手机视频通话吓了一跳。 是江扬私人专线──是他跟外界联络的最后频道,这条线路预计会在到达海神殿后切断──屏幕上有一对热吻的年轻人,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对面那海蓝色的温柔,坚定不移。十几秒后,两人搭着肩膀冲着摄像头轻快地笑了,苏朝宇挥挥手,江扬则打了个响指。 程亦涵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屏幕里的画面天旋地转,最后仿佛是落在石头上,又滚了几圈,深深扎在秋天最后的一捧绿草中。 “江扬?苏朝宇?”他失控地大声吼,但是没有人回答,只听见直升机的暮宇声渐渐远去。 8(失散与别离) 苏朝宇把面颊贴在舷窗上,用冰冷的温度稳定情绪。 “紧张?我的小兵?”江扬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 “我害怕,江扬。”苏朝宇没有看他的眼睛,自顾地说。 江扬心里还是狠狠疼了一下,解开安全带,扳过苏朝宇的肩膀,把他紧紧搂在胸口,低头吻着他的额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朝宇,生死……” “你想说什么?”苏朝宇忽然笑起来,毫不犹豫地打断对方的情话,弯弯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以为我怕什么?生死相随我都听腻了,下次换个新鲜的。”他从江扬怀里挣扎出来,凝视着对方略带不解和佯怒的眸子,“外面在刮风,跳伞很容易挂在树上──就像上次一样,大头朝下。” 江扬也忍不住笑起来,在苏朝宇的屁股上狠狠掴了一掌:“戏弄长官,十下,坏透了的小兵。” 直升机已经爬升到了机械性能规定的空中最高限,在一片淡淡的云雾里穿行。一路向西,经过3个小时的飞行,江扬和苏朝宇看到了西部高耸却并不绵长的山脉。海神殿总部就坐落在这些山脉中的某个角落,百年来,从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金壁辉煌或古老肃穆的殿阁,还是圆木搭建或草叶覆盖的小屋。至于那些从不归巢的“候鸟”和随时更换房子的“寄居蟹分队”的踪迹,更是复杂堪比整个太阳系的行星运转情况。江扬勾起嘴角淡淡笑了,头脑中丝毫没有考虑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达成任务,反而想象着自己和苏朝宇用天然的方式葬在山谷中的原始场景。 这太不吉利了……他很不高兴自己压抑了二十四年后突然放松、以至于有点儿收不回来的想象力,偷偷瞥了一眼苏朝宇。这个双子座的年轻人正大口咬着苹果,观察视线所及范围里的所有景物。不能让苏朝宇出事,江扬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做一个自私的人,这美丽而巍峨的成片的大叶树木和险峻的岩石下,应该也只能埋葬我一个人。 “我们准备吧。”苏朝宇把苹果核塞进垃圾袋子里,指指头顶的降落伞包。江扬微笑点头,却起身先走到驾驶员身边:“降低高度,减速,听凭气流带我们去任何一个地方。”他用基地司令官的口吻吩咐,“谢谢您陪我飞过这些美丽的景色。” “我很荣幸。”驾驶员回头笑了,“能看着自己的小兵成为少将,并且载着他去完成这个任务,实在很有成就感。”江扬拍拍他的肩膀,许久才把目光从驾驶员浅浅的抬头纹上移开:这个年近40岁的刘易斯中校是自愿向江大元帅报名参加此次飞行任务的,理由很简单,在江扬十六岁初入海军陆战队的时候,刘易斯是他的班长。“小子,你不用在我面前充大,再大,能大过我么?”江扬看着同班的18岁的新兵做了282个仰卧起坐还神态自若,决定超过对方的时候被适时制止了。“没成年呢,你想怎样?”刘易斯不轻不重地吼了一句,此后却对这个贵族子弟格外照顾,当然,不是用宠溺的方式,而是恰到好处地保护。 “这个通讯台响了很久,我没有接听。”刘易斯顺着风势给了直升飞机一个柔和的转弯弧度,“保密级别太高,而且我必须切断和地面指挥中心的联系才能接听,还是要请示您,长官。” “不,您是我的班长。”江扬笑了,低头看了看通讯频率,面色忽然冷起来。所有数据都显示,这个最高保密级别的电话来自临时首相办公室,并且已经持续不断地响了8分锺。 苏朝宇拿着为他们俩特意定做的专业降落伞包,站在身后为江扬武装:“接听吧,现在的状况不适宜跳伞。” “没必要。”江扬推开刘易斯递过来的耳机,淡淡地说,“无非是一些完全不能改变事实的吉利话和若干不能实现的许诺。” “江扬,”苏朝宇低头认真地为他系紧束缚扣,“你知道么,我大一大二的时候,经常挂断家里的电话,因为我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怎么说,我怕爸妈,怕听到、想到有关暮宇的任何事情。”苏朝宇在轰鸣声里,字字清晰地说着,“每次挂了电话都会觉得很释然,仿佛解脱了一样……”他把主绳在江扬胸口灵巧地绕了个圈,手掌覆在对方心口,“后来,竟然真的再也没有人打给我了。” 刘易斯抿着嘴唇开飞机,江扬皱起眉头,琥珀色的眸子真实地一闪,躲避了一下苏朝宇的目光。江扬撑开耳机带在头上,手指放在通讯按钮上有节奏地磕打着。 许久,他叹气似地笑了,指尖一划,哒拨动了旁边的外线通讯总开关。苏朝宇震住了。“就这样吧,”江扬远眺着隐隐约约的村庄,“降低一点,别让他们发现。” 刘易斯冲着俩人做了一个竖起大么指的预祝成功手势,大声说:“凯旋!”江扬握着苏朝宇的手站在机门边,大风鼓起了他的衣衫,他用新兵的姿态给这个军阶小自己很多的驾驶员敬了个不算标准、甚至略带顽皮的礼,然后用指尖在苏朝宇手心轻轻点了三下。 两个身影飞速坠下稀薄的云层,却半天没有分开,攥着的手像新生儿赖以生存的脐带,紧紧相连。十几秒后,两朵小巧的迷彩伞花绽开,一阵风过,其中一朵便飘飘忽忽地远去了。 江扬在一片眩晕以后真的大头朝下挂在了一棵枝桠茂密却不知道品种的树上,有只幼猴蹲在叶片后面呲牙望着他。血液飞速涌向大脑之前,他从腰间解下军刀,奋力挺身切割绳索。 暮宇声越来越远,江扬几步攀上树顶,决定跟驾驶员表示安全,这架特意为任务打造的隐形高性能直升飞机已经重新升到了其它直升机无法触及的高度,并且准备掉头远去。突然,一条黑线从远处云层里冲过来,接着又有三条从近处山拗里的不同方向轻巧腾起,还没等江扬掩藏自己,四条黑线便扭成了一股,高速冲破云层,很快的,轰然的爆炸声后,刚才还盘旋着的飞机变成了巨大的火球,礼花弹似的碎片拖着灰色的尾烟飘摇而下。 “指挥官的生还率百分之四点三五,”最终报告上这样写着,“副手及其余辅助人员生还率为二乘以十的负四次方,在测评有效范围内可以忽略不计。”江扬一阵胸闷,再抬头的时候,一架类似型号的飞机拉了个侧滚飞过,撒下一片水花。只不到二十秒,湛蓝的天空重新发出了秋天应有的那种无辜的光彩,根本看不出任何战斗的痕迹。 脸上冰凉的,江扬抬手抹去面颊上的水花。注目礼一分锺后,上午十点十五分,他纵身跳入森林中。 9(特克斯) 下午四点的时候,脱去戎装和装备后换上了普通衣物的年轻人江扬终于在马不停蹄的寻找和跋涉后,看见一片小小的村落。他温文尔雅却大方的问路打动了路边汲水的女孩子,因而得到了一顿不算丰盛但是很美味的午餐。 只可惜,他和苏朝宇走散了。在跳伞之后,江扬确定他的目力所及范围里,没有任何其它一顶降落伞;为了避免迷路,他在时间和体力许可的范围内搜寻了森林,一无所获。刘易斯遇难的事实告诉他,海神殿的势力范围内,自己是个打着“质量检查通过”戳的标准祭品,而苏朝宇浑身上下都贴满了“必死无疑”的价签。那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无辜者的想法萎靡下去,江扬在森林里愤然踹断了一株小树后,发热的头脑才告诉他,如果苏朝宇真的已经死了,那么,前进就变得越发有必要──毁掉自己真爱和全部生命的波塞冬,他咬牙切齿地想着,我要你拿命偿还。 夜幕降临的时候,江扬终于抵达了边境线上、海神殿势力范围内最大的镇子特克斯。一些面目表情麻木的人在朦胧的夜色里匆匆走过没有什么车辆的路口,手里拿着从内陆运来、已经不甚新鲜的蔬菜和刚屠宰后割下来的肉。江扬倚在路灯柱子上,打量这个陌生而诡异的城市,和城市里看不出幸福与否的百姓。 朝宇,他轻声在心底呼唤,并且在路灯的光线里摘下戒指,一点点触摸那行凹陷的“苏朝宇”,然后像真的在吻情人似的,极认真地吻了吻他们的戒指。他被告知这一对戒指经过最灵验的神祷师祝福,可以像双胞胎互相感应一样汲取对方的温度,哪怕相隔千山万水。都是假的,现在仅仅隔着几座山,就已经无法得知对方的生死,江扬苦笑了一下,如果像苏暮宇一样,失踪十四年,死在何方都不知道,苏朝宇又如何感应呢? 你还活着么,朝宇? 他把失去了体温的戒指重新戴好,向最近的一家饭馆走去。 特克斯是靠低价进口邻国的原材料后加工出口而红火起来的边境贸易城市,但是由于地处山区,始终无法畅通商路,因此看起来还是略显原始。海神殿的势力最初触及这里,是因为它便利的出国条件:邻国是经济弱国、军事小国和资源大国,因此得到了格外优待的海关条件,短期的经贸活动和旅游甚至不必签证。 对于海神殿这样的组织来说,就仿佛国家默许了毒品进出口一样,行事简直方便到了不用动脑的地步。特克斯人口不算稠密,但是比起它所拥有的工商业、贸易活动来说,依旧显得多了些,于是总有一部分想赚钱的失业人口愿意从事这些不出事万利、一出事枪毙的非法行为,但是由于出国条件的隐性漏洞,海神殿在特克斯的买卖几乎从没有失手过,偶尔装在口袋里过境的药粉洒落出来,买通的海关人员甚至会默许那是便携装的面粉而已──恶性循环下,海神殿就在特克斯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培养了一批忠诚的手下,常年寻觅新血,壮大组织。 他们挑人的方法很特殊,都是单独行动,目标瞄准刚到此处的外地年青人和刚刚失业的本地孩子,通过交朋友的方式得到信任,继而介绍工作给他们,当然,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工作:从抄写、送牛奶到超市货架管理、清扫道路,应有尽有。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再挑选合适的人,发展为组织新血。由于这些人会得到高额报酬,海神殿最初呈现的面目也不是恐怖组织而是跨国集团,因此特克斯的一批年轻人以加入海神殿为荣,并乐此不疲,弄得在年度会议上,海神殿的人事负责人不得不真心承认,特克斯来的年轻人,为“寄居蟹小分队”提供了最强有力的战斗力和核心凝聚力。 于是,像江扬这样的年轻人,一副文弱不禁锻炼的长相,涉世不深的行为举止,自然很快就被盯上了。一个叫布拉提的中年大叔免费提供了一份在酒吧洗杯子的工作给他,让他跟其它伙计睡在客房里,并且在一周以后就许诺,如果“诚实又勤快、可靠的”江扬肯干,就可以先给他5000块货,做点儿小买卖。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得顺利,江扬很快就从酒吧杂务的工作里跳脱出来,成功为布拉提赚到了1700块钱,并且带回了其它三个年轻人。接下来的两周内,虽然没有见到苏朝宇,但是江扬对整个行动的进度还是十分满意的,他已经见到了特克斯“寄居蟹小分队”的新人招募总负责人,并且被对方拍了肩膀,称他为“有出息的孩子”。 如果只是普通的行动,江扬一定会在梦里都笑出来:这样不严密的组织和都是漏洞的招募过程下,混入内部实在太容易了──但是,由于近一个月都没有看见自己海蓝色头发的情人,江扬几乎养成了失眠的习惯,每天夜里都只能浅眠四、五个小时。他时刻留心着所有成员的谈话,却丝毫没有听见关于苏朝宇的任何消息。 有时候,为了强迫自己入睡,顶着大黑眼圈的江扬便摘下戒指,不断让自己想象苏朝宇已经死亡的场景──但是想着想着,强迫就变成了真真正正的担心,他总会紧紧闭着眼睛,用指尖的触觉去读戒指内侧的文字。苏──朝──宇──江扬熟悉每一个起伏笔划,就仿佛熟悉苏朝宇柔软的背脊和骨骼。想念和刻骨的担忧终于在十月来临的时候到达了顶峰,江扬觉得,如果过了生存法则规定的45天安全期,他就真的可以替海神殿宣判苏朝宇的死刑了。 这种情绪使得他接到“寄居蟹小分队”特克斯总部邀请他去面试的通知时,都没有表现出特克斯年轻人应有的激动。第二天,当他七拐八绕地到了那座看似简陋、实际上有个大院子的私人住宅里时,院子里至少有50个年龄相近的人,甚至有七八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 角落里,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和自己身份差不多,也是广受欢迎、被小头目宠爱的类型,一头乌黑的短发显得非常精神,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华贵,但是很合身──尤其是他长腿宽肩的身材,引得那几个女孩子围绕在他身边,久久不离开。 10(牵挂) 江扬正在寻思要不要和这个其它区域的红人套套近乎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转过身子来,冲着在他后背挠痒的小姑娘温柔一笑。江扬几乎大声吼出来:“为什么把头发染成这么闷的颜色?”他的情人,正在用那双全世界绝对没有替代品的海蓝色眼睛和柔和凝视,回绝那个女孩子诱人的挑逗意味。 苏朝宇并没有看见熟悉的琥珀色正努力压着步伐从院子那头走过来,他听见自己区域的小头目正在点名,便飞快地走了过去。江扬扑了个空,气得笑出来,只能看着那个穿衬衫的熟悉身体影影绰绰在一群不认识的年轻人中间转来转去,分发着面试的表格。 那个下午,江扬过得异常舒畅,不但在面试的时候得到了分区负责人高度的赞赏,并且得到了500块钱作为零花钱,理由是“买身跟其它人不一样的衣服”。他知道,自己离控制一小部分人已经不远了。 但是,江扬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跟苏朝宇说话的机会,却无数次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不得不郁闷地和其它已经考完了面试后等结果的人打牌。他随意押了些小钱,却调用一部分脑细胞仔细盯着牌面,很快地,就赢掉了周围人的大部分硬币。 “没意思,”江扬扔下自己满堂彩的一捧纸牌,“我不能总赢钱,大家都是兄弟呢。”说着,把额外得来的几十块均匀发回每人手里,然后不轻不重地说,“没输过,也就不想玩了。” 不到一分锺,他就见识到了海神殿招募的人员到底有多么强的凝聚力和传播力,围住苏朝宇的一伙人得知角落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没有输过牌,便极力撺掇自己的中心人物去剿灭对方。苏朝宇推让的过程里,只一瞥,便忍不住笑起来:江扬穿着从未这么俗气过的无袖背心和带破洞的牛仔裤,脚上随便套了一双虽然铮亮却已经磨损了表面的皮鞋,却用元帅儿子的眼光挑衅般的望着他──抑制着内心的狂喜,苏朝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去我去……谁借我50块?” 凑了50块钱的苏朝宇去跟拥有500块的江扬赌,这场游戏吸引了所有等待面试和已经考完的年轻人。海蓝色的眸子一闪,琥珀色的那双却狡黠一躲,两人默契地出着牌,表演似地整整打了一个小时:江扬先故意输掉了两场,却在第三局把苏朝宇逼得无路可走;第四局苏朝宇反扑成功,然后第五局平手──最后的结局是苏朝宇不但保住了自己借来的50块,反而还得到了150块。对江扬的遗憾叹息声此起彼伏,但是苏朝宇清楚地看见对方眼睛里全是因思念而生的愉快光彩。 “不过如此嘛。”苏朝宇把钱塞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我会让你叫我大哥的。”江扬也站起来,“小子,你也参加面试?是凭长得漂亮么?” 真是过分。苏朝宇气鼓鼓地想着,嘴上也不饶人:“总比你连漂亮都谈不上,强多了吧,嗯?” 一场在外人看来剑拔弩张的面试,让苏朝宇和江扬分别之后,不停地回味了整整一个星期。江扬的失眠加重了,因为闭上眼睛就看见苏朝宇把王牌咬在齿间装出坏笑的样子;而苏朝宇则在四处闲逛的时候,总是神经质地觉得自己看见江扬坐在街角。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寄居蟹小分队的招募工作正式结束。一辆装着80只肉羊的大卡车将100个年轻人拖进了山拗里,开始为期20天的集中训练,最终,他们当中将有10个人脱颖而出,分为五组,正式拿到那枚闪亮的胸针──除了在特定的地方买东西不必给钱以外,所有人都被告知,这枚胸针代表着月薪1500块的工作,为名为“海神殿”的跨国公司做海外贸易。 卡车里,江扬又一次看见了苏朝宇。虽然隔着十七八只羊羔,他们还是偷换了思念的眼神和微笑。飞扬着尘土的训练场里,每个脏兮兮的年轻人都有一次抽签的机会,江扬自封为领导者,高高举起手中的黄签招募同班人时,发现对面有个人也如此做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那个人,确确实实用海蓝色的眸子骄傲宣称着自己的存在,固执地带着自己身边的十几个人和他形成对峙状态。 苏朝宇,你真是…… 江扬,你简直…… 大概这就是难以言说的巧合吧,两人知趣地同时放下带着戒指的手,拨开人群来到训练场中间,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用许久不曾畅快淋漓的发泄方式诉说自己的担忧和欣喜。 那一刻,苏朝宇觉得自己就是半夜里会在圆月下嗥叫的小狼,恨不得把琥珀色头发的情人摁倒狠狠揍两下才解恨:为什么藏得那么好,甚至不试图联系我?同时,江扬的眸子里充斥着货真价实的怒火:擅自行动,侵犯长官的知情权,十下,不不不,二十下,我的小兵!最后两人扭做一团的时候,江扬压在苏朝宇后背,趁机俯身轻啄了对方的耳垂,一句潦草的“很想你”,让苏朝宇的追随者误以为对方要咬掉别人的耳朵,于是围观的几十人顿时分做两拨,花费了半分锺才把两人分开。 闹剧一样的见面在二人的偷笑里结束了,江扬久久嗅着手背上苏朝宇带着纯植物皂香气的汗味,一抹脸,让那个味道瞬间透过每一个舒张的毛孔,渗透全身。 美名曰集训的20天,其实就是洗脑并且将乌合之众变成胆量大过头脑的准人体炸弹。江扬和苏朝宇每天在黄签的同一编队里生活着,却要以敌人的姿态,弄得他很是头疼。除了时不时要制造出一些不大不小的矛盾来,两个更想的是好好说说话,并且详细计划一下后面的情况。 即使知道自己是来送死,计划中,江扬也必须将海神殿搞个天翻地覆再死──这种实在太重视国家利益而忽视任何个人因素的想法,使得他对整个打入敌人内部的活动都提不起兴趣,倒是苏朝宇在完全不知对方自暴自弃的情况下,用他堪比数码照相机和移动硬盘的大脑,收集了很多资料,并且时常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拿出来做交叉对比分析。“这其实应该是cpu的工作……”苏朝宇睡在狭小的上铺这样想着,目光却穿过黑暗落在远在对角线另一端的江扬身上,那人面朝外睡着,手臂交叉在胸前,是典型的野战就寝姿势,可以随时醒来、随时进行自我防护和攻击,“不过,如果能让江扬少些危险,也算值得。”他想起江立的那个拥抱和意味深长的话,在黑暗中苦涩一笑。 如果单纯地认为海神殿是一个收集社会闲散人员的黑帮,那就大错特错了,当江扬被带到一台和基地训练科采购的那种一模一样的身体素质测试机器前的时候,他确实大吃一惊:来自国外的塑封还没有拆,机型甚至是最新提高了数据分析速度的ps版。“听说你读过半年大学,看看这都写了什么。”小头目掀开塑封,要求江扬操作这台复杂的东西。测试机器能够用精准的机器思维给每一个参与测试的人一份身体素质报告──而机器不可以收受贿赂、不会听从威胁──如果不是亲自在后台做手脚,国际陆军精英赛的冠军和从小接受严格体能训练的基地司令官,恐怕一站在机器平台上,就会让基础指标的指针从“标准”直接跳到“优秀”。 随后而至的一些心理测试答卷和以各种形式各种时间发放、并且交叉检验的个人背景调查问卷,让江扬对传说中的海神殿刮目相看:它不仅仅有先进的技术,更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和审核制度,而层层之间绝对的上下级关系使得所有做事的人都看不见做决定的人;偶尔有看见的,无非得到了重大嘉奖或者犯了重大错误,前者会被留在总部,后者则会扔去山拗里喂野狗,总之,都不会再出现在普通成员里就是了。 两人行事越来越小心。接近训练尾声,大家都在等待结果的焦急时刻,苏朝宇意外地挑起了一场无端纷争,在集体宿舍里用极其污秽的词汇辱骂江扬,最后两人直接从平房窗子里跳了出去,并告诉所有人,他们要在远处的山丘旁来个决斗。 “你骂得真是够难听。”江扬在苏朝宇的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巴掌,“还拐带上我爹妈弟妹──当心长口疮。” 苏朝宇没有笑,认真地说:“江扬,我想我弄砸了。前天的那份信仰问卷,我一不留神添错了选项,大概做数据分析的时候,这种大权重的题目会立刻把我判定为不够忠实。” 江扬愣了一下,却没有任何担心,仿佛此刻不是在水深火热中,而是在郊游。他情不自禁地搂住了苏朝宇的脖子,抚弄那头已经长长了的、本应该是海蓝色的黑色头发,深深嗅里面的植物香氛气息:“没关系,到时候再想办法,只要我们在一起。” “江扬,你不可以这样无所谓,事关江家的……” “算了,”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忽然弓起膝盖,一抵苏朝宇的脚踝,把他摁倒在草坪上,投入地吻下去:“有牵挂的地方才是家,而我的牵挂……”经过一个多月的街头无赖式的生活,江扬完全理解了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他低头蹭了蹭苏朝宇发热的脸庞,“就在这里,朝宇,这才是我的家,丢了它,我将一无所有。” 理智终于在几乎贯穿整个秋季的思念和担忧面前投降了。苏朝宇吻过去,用问候和埋怨的双重方式,回应对方的想念和热情。 当分区负责人拿着测试结果来看决斗结果的时候,两人躺在山丘底下粗喘着,苏朝宇青了嘴角,江扬肿了腮帮,都没有力气再打下去似的。“你们两个都被留用了,回去洗干净,明天有事要做。” 11(副手) 苏朝宇和江扬站在国境线上的时候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分区负责人带着10个寄居蟹小分队的新血去做“跨国贸易”,出国的方式就是剪断边境电网,用齐步走的方式踏上异国土地。虽然反叛,但是从未如此犯过傻的苏朝宇不确定地瞥了指挥官一眼,那个刚才还佯装镇定和威猛的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咬了咬唇,故作轻松地挥舞剪刀,立刻将电网划了个大口子。好吧,既然你都这样破坏国家边境设施……苏朝宇边奋力剪着网边想,跟定了你了,我的江扬。 谁知道后面要做的事情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分区负责人在装模作样地采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毒品后,趁着四下无人,握拳在一个坐在街边等待人的、看起来只有初中生年纪的女孩子头顶一击,然后迅速把那个小身体抱起来,若无其事地放在苏朝宇身后,淡淡地说:“带回去。”就这样,一行人用绑架未成年人的方式,结束了跨国贸易,趁着夜色深浓,从未曾来得及修补的破洞里艰难回到了特克斯。 苏朝宇累得几乎散架:拖着那么多昏昏沉沉的身体回来,实在不是轻松的事情,况且,他为了一次性成功,直接用打击敌人的方式袭击了一个独自回家的文弱小男孩,这让这个帝国的军官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一路上小心照顾着那个孩子,生怕有什么闪失。 “你绑架了亲弟弟么?快走!”分区负责人略带讽刺地呵斥道。苏朝宇海蓝色的眸子里立刻充溢了怒火,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人用戏谑的方式提起苏暮宇──尤其是和“绑架”二字联系在一起──那个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只长到11岁就停止了喜怒变化的影子,那个和他一模一样,有着海蓝色头发、海蓝色眼眸的亲弟弟。 江扬看出了这一点,及时用谁也看不见的握手方式冰镇了苏朝宇如同小火山一样的脾气。他俩在黑暗里一前一后地走着,忽然,前面那个影子蹲了下去,在苏朝宇踹着石头走过的瞬间又跳起来了,伏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飞快地说:“镇静,我的小兵,我在呢。” 第三天清晨,正在啃着西红柿当早餐的江扬接到了一个蜡封的土纸信封,里面平静地躺着一枚镀银的徽章,轮廓简陋的海鹰图案上居然印着自己的名字。他把徽章带在胸口,昂首去给其它90个淘汰的兄弟炫耀的时候,发现送走其它人的卡车早就扬尘离去,其余九个有同样徽章的人正站成两队,苏朝宇对面,空着自己的位置。 一场绝对的搏击开始了。首先是规定分组的两人互斗,江扬和苏朝宇都不敢使出功夫,也不知道对方的真正意图,只能试探着掰了个平手;然后开始三人、四人、然后发展到十人混战──不懂谁要打谁、谁该打谁,江扬被无辜踢了两脚之后,根本搞不明白这种类似动物的行径到底是要说明什么。在隐约的吼叫和辱骂里,分区负责人专注而挑剔地看着十个将要送去总部邀功请赏的年轻人,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两个小时以后,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坪上已经躺倒了4个人;又过了半个小时,3个人同时被勒令停止打斗。江扬成功撂倒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以后,狠心出了一拳打在苏朝宇的后背上,然后死死把他摁倒在一堆稻草中。 “很好,年轻人!”分区负责人摆摆手,招呼江扬过来,“你是最勇猛的,可以做所有人的首领。” “谢谢您。”毕竟生生打斗了两个多小时,江扬也累得满脸是汗,他抬手随便抹了一把,谦虚地低下头,“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们两个,还有你……对了,那个胖子,也过来。”负责人坐在高处的石块上,折了一根枝干点了包括江扬的五个人出来,然后骄傲地说,“你们是最好的,孩子们,比他们五个强。” 江扬胃里一抽搐。他恍惚记得某此海神殿组织的恐怖活动中绑架了四个军校的一年级新生,传回的威胁性视频中,也是让他们如此打了很久,最后用枪逼着两个赢了的男孩子把匕首插进输家的心口。他的把慌张深深掩藏在自己紧紧掐着虎口的拳头里,揪心地看着苏朝宇,许久都听不见负责人说了什么。 苏朝宇……他皱紧眉头,你这个生存率可以忽略不计的副手──我该怎么避免这些发生?就在他边心慌边飞速找寻弥补办法的时候,听见一声提示性的呵斥:“你!” 抬头的时候,负责人手里的枝干划过其它五个人的面庞:“因为你是最好的,先挑一个。” 心脏骤然停运,江扬怔怔地看着苏朝宇。 “怎么,相处这么久都不能确定谁要服侍你?还是你太优秀了,甚至看不上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问话开始有了攻击意味,江扬在确定了对方只是要自己挑拣一个副手的时候,尽量以最平静的语气说:“我要那个黑头发的高个子。” “为什么?” 江扬舒缓了一下经过高速跳动和忽然停止运动后太过紧张的心脏,笑了起来:“我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我会要他叫我一声大哥的,你们都记得,对吧?” 所有人不怀好意的笑声里,江扬大步走过去拎起苏朝宇的衣服:“据说你是我的了?去洗干净!我不喜欢脏兮兮的副手。” 负责人深知,若想要人体炸弹和各种恐怖活动能够顺利进行,就要使这些必死的人在出动之前得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满足,之后才会死心塌地地踏上不归路。所谓副手,不过是属于要出征的人的玩物而已,他们负责“战士”的日常生活、战斗准备,也充满实力──万一预定的战士出了意外,他们则可以顶替而上。 所以,当其它几组搭档正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听见这种叫声,就觉得丝毫不意外了。被用冷水淋透后洗干净的苏朝宇被江扬恶狠狠地拖进了自己房间,过了不久,里面传来了东西砸碎的声音,然后就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惨叫传出来,连续不断的,边告饶边发出凄烈、尾音老长的呼喊。 “那小子真是条狼。”一个青着眼眶的小伙子撇嘴看了看紧闭的门,“听黑发的那个叫的多惨。” 站在他身边端着水果盘的副手变了脸色,小伙子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子,忽然笑起来:“去我房间,伙计,我也想休息了。”副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同时苏朝宇另一声带着哽咽的呼喊被江扬的怒吼生生掐断:“躲什么?我还要再来一次呢!” “过来,”小伙子不由分说地搂住副手的肩膀,拖着他往另一个房间里去,“我会很温柔的,你放心。” 12(寄居蟹的生活) 苏朝宇像一只奔跑整天后倦极的云豹,舒展地窝在江扬的臂湾里,面颊贴着对方的胸膛。他舔了舔嘴唇,攒足了力气后,突然惨叫了一声,江扬恰到好处地捂住了他的嘴,使得外人听起来仿佛是苏朝宇的嘴里被塞满了东西──两人相视一笑,滚进被单里,紧紧相拥。江扬抚摸着苏朝宇的脸庞歇了几秒,忽然狠狠击掌,清脆的声音穿透窗户后,又大声呵斥:“是很不满意我么?”苏朝宇被突如其来的声音真的吓了一跳,随后几乎笑出声来,在江扬的胸口狠狠拧了一下,小声地抱怨:“当然不满意。” “哪里……”江扬低头用自己的唇吻遍了苏朝宇的整个脸庞,最后把吻落在那有一道擦伤的锁骨上,轻轻吮着渗血的伤口。 “你这个暴君,”苏朝宇微微皱眉,却不愿意离开面前这熟悉的、很久都没有拥抱过的年轻的身体,“你一直那么粗暴的对待我,听我刚才叫得多惨。”说着,居然自己先笑起来。 江扬翻身撑在床上,把苏朝宇挤在身下,跟他鼻尖对鼻尖:“比起阿拉伯的后宫式教育,你这次的声音太没有美感了。” “你没挨过打,怎么会知道那有多疼!”苏朝宇几分真的怒气,几分撒娇,想装作生气离开的样子,却被轻巧地摁回去,“集训的时候,你真舍得下手,江扬……你不知道,即使不用皮带,用手指戳戳,我都能疼得跳起来,你居然──” 后半句话,江扬不想听下去。他默认了“暴君”这个形容词,并且发誓要将它发挥到极限。他捧着苏朝宇的脸庞专注地吻下去,用舌尖抚慰对方带着血痂的干裂的唇,琥珀色的眸子一直凝视苏朝宇,在那充满了爱意的海蓝色里找寻不变的信任。苏朝宇仅仅无谓地挣扎了几下就接受这个强行袭来、毫不犹豫的吻。 按道理说,集训营的那段黑暗日子里,苏朝宇怕极了江扬这种无可反驳的行为,无论是呵斥他跑步回去休息还是用手势布置受罚的姿势,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正在享受着来自长官的、看似高高在上却充满了安慰和宠溺的爱。苏朝宇闭上眼睛,把这几十天来无法见面、即使见面也无法诉说的焦急等待心情挥泄一空,紧紧搂住江扬的脖子,不愿放手,不想离开。 “我会加倍地补偿我的小兵,”江扬长舒一口气结束了激烈的唇舌运动,“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方式。” “果真?”苏朝宇的眸子一闪。 “为你高兴,长官。”江扬垂下眼睛,低低地说,嘴角是狡黠的笑意。苏朝宇忽然伸手到对方腋下,然后趁着江扬胳膊一软的瞬间便摁倒了他,翻身死死压住下意识挣扎着的身体。 “现在么,我的小兵?”江扬的严肃又一次不适时宜地小小发作起来,却丝毫不能影响苏朝宇的美丽心情。染成了乌黑色的长发落在江扬的肩胛上,他转头冲苏朝宇一笑,坦然在这个远离首都、远离纷争、靠近死亡、却拥有真爱的地方,放松了每一块肌肉。 特克斯的秋天正缓慢铺开,山坳里静谧的小院子中,经过几十天考验洗礼的江扬和苏朝宇,用这样的方式走进了他们共同生命中的第一个金秋。 拿到了印有自己名字徽章的江扬和苏朝宇很快就适应了“寄居蟹小分队”无所事事的生活,正日在特克斯里束手游荡,吃免费的午餐,然后在长躺椅上度过闲聊的下午。 他们用三个整天的时间详细讨论了行动的部署,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如果上级不通知,他们只能每天乖乖待在特克斯,过一种闲散到不像话的生活;如果向上级询问的话,回答也只是诚实的“不知道”三个字而已。“我们就在这里吧。”苏朝宇从后面环着江扬,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舀起一勺冰淇淋,侧头准确地喂到他嘴里,“好。”江扬说,银勺搅拌着淡黄色的甜品,“让我们就在这里过日子,根本不要管那些见鬼的家国政策和生死协议。” 十月底的时候,第一批成熟的山梨开始分装出口,不久以后,江扬就收到一个蜡封的信封,打开来看,里面只有两张火车票,是普通的客厢,通往免签证的异国城市。 带着苏朝宇,刚刚在异国的土地上站稳的下一秒,就有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哥哥!”就连江铭都没如此热情过,江扬一抖,还是轻快地抱起小女孩,让她骑坐在自己肩膀上,笑眯眯地问:“爸爸妈妈在哪里?”小女孩第一次被人这么宠溺着,惊喜地伸平手臂,一指远处。 一辆黑亮的普通轿车等在那边,面相憨厚的“父母”当着所有旅客的面拥抱了自己从远处回家来的两个“儿子”,把他们热情地推进车里。立刻被罩了头套、勒住嘴巴并且锁了手脚的江扬和苏朝宇甚至错觉是林砚臣那个著名的副手在场──把轿车开成了碰碰车的司机一路放着听不懂内容的异国摇滚乐曲,使得两人的身体失去了除呼吸以外的其它功能。 重新恢复视觉后,江扬还觉得耳朵里有一套自己会响的重金属乐器,他看了看苏朝宇,同样是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座充满阳光的小院子里,站着其它两个人:一个大约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露出了一条生锈的铁腿,身边站着的男孩却仿佛跟江立一般年纪,健硕高大,满身刺青的图案都表明了他有多爱一个名叫尼娅的人。“嗨,”他跟苏朝宇打着招呼,大约是觉得江扬太过冷漠严肃吧,“你是独鳌么?” 独鳌是称呼小组中领导者的人,苏朝宇赶紧退了一步,跟随在江扬身后,小心地摇了摇头。男孩立刻转向江扬,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准备好了么?” 于是,两个小时以后,江扬和苏朝宇就来到了一座很小的单层别墅前的玉米地里,藏在高大的杆、叶之间──当然,背着属于他们的两份微型高杀伤力炸药。 “请把这个交给特克斯酒吧里的尼娅,告诉她,我爱她和小丫头。”男孩紧了紧自己的背带,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质量普通的小钻石雕成的心形饰品,然后微笑着拍拍苏朝宇的肩膀:“伙计,你的眼睛真好看,尼娅也是蓝眼睛。”铁腿的中年把烟头在玉米杆上碾灭,杆子冒出一阵青烟,发出了滋滋匝匝的声音。他始终没什么话,先于男孩一步拨开玉米杆朝那幢别墅走去。 江扬忽然觉得想说点什么,喉间却梗住了,仿佛看见自己拉着苏朝宇的手从家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13(特克斯的十一月) 按照计划,这对父子自愿充当此次的人体炸弹,把宣称只要在位一天就要极力阻拦特克斯和本国进行毒品贸易的新任公安部长干掉。这位在上任一个月内就查掉了海神殿四次、共计三公斤海洛因的部长引起了海神殿高层的强烈不满,命令层层传达下来,到了特克斯的时候,立刻有十九对搭档报名参加──这对父子之所以中标,是因为他们的大儿子因为试图在裤裆里偷运半公斤白粉过海关,被判了终身监禁后,意外死于异国的刑讯室。休假中的公安部长就在别墅里享受私人时光,江扬紧紧攥着苏朝宇的手,这对替补搭档躲在玉米地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铁腿的老人一瘸一拐走向别墅区域,停在栅栏外。江扬看见绕到栅栏另一端的儿子从口袋里掏出了远程手枪,毫不犹豫地从隐蔽的地方开枪。老人倒下的瞬间,所有别墅警卫都冲了出来,儿子则装作疯狂,大喊大叫着说政府官员乱杀人,直到把部长本人引了出来。当警卫围起了儿子、部长铁青着脸色准备找人来解决问题的时候,江扬和苏朝宇只看见那个满身刺青的年轻人左手奋力抛出了一颗浓缩的打击式榴弹,右手扯掉了自己身体上炸药的引线。 苏朝宇被江扬紧紧摁倒在玉米叶子下面,轰然的巨响久久不能平息,浓烟升腾,火光四溅。等震波过去,俩人飞速跑回等在路边的轿车里,面色平静的负责人叫身边的小侍从打开了嵌在二人背后炸药的三层密码锁,然后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正在坍塌的小别墅。 “很好。”他跟谁通着话,“把老蟹尸体烧掉,带着dv回总部。留在那边吧,明年再回来。” 苏朝宇攥成拳头的手被江扬冷静地掩藏了。他们看见负责人摘下眼镜,吩咐开车,并且在车载电脑里调阅了父子俩和家人的所有材料,又打了个电话:“告诉特克斯酒吧的尼娅,她的丈夫光荣地成为了海神殿的永恒英雄,给她的户头上存5000块,设置十天的安全禁止提取期,我要确定两只蟹真实死亡。”车子又开始七拐八绕的时候,江扬和苏朝宇都被重新封闭了所有感官,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件事情之后,江扬和苏朝宇被滞留在异国的旅馆里,每天看着电视机中播放爆炸当天的卫星画面和警方调查情况,直到十一月来临。一场淡淡的雪冰冻了这个国家人民对于死了公安部长的慌乱,江扬和苏朝宇以旅游者的身份顺利回到了特克斯。爆炸事件给两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很长时间,苏朝宇经常会在半夜里突然坐起来,然后紧紧搂住江扬,再也不肯睡去。“没事,我的小兵,”江扬故作镇定地安慰他,自己却也因为身为高级军官而不能阻止这一切而难受极了,“没事……” “他们都是这样单纯的人。”苏朝宇的声音听来空洞,海蓝色的眸子在夜里显得闪烁不定,“都是无辜的人。” 而特克斯酒吧的尼娅却骄傲地收下了苏朝宇带回来的钻石,向所有人宣布了自己丈夫的勇猛和凛然,“你们不知道,”她涂着黑色眼影的蓝眼睛里是一种朦胧的光彩,“波塞冬给他的身体佩上了英雄的徽章,他葬在总部的英雄中间。”苏朝宇隐约猜到了海神殿会拿出怎样的伪造dv画面给她看:这种军校里的信息间谍必修课,苏朝宇得过满分。 走出酒吧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江扬倚在路灯下裹着长风衣等他。细微的落雪在苏朝宇鼻尖上形成了小小的几颗水珠,江扬仔细地吻去了它们,苏朝宇却双手抱在胸前,轻轻哆嗦着说:“特克斯真冷,江扬。” 十一月,帝国平安无事,江扬和苏朝宇又参加了几场有惊无险的抢劫、群殴事件,良心和道德底线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挑战。入伍宣誓时候决定要保证帝国人民生活安定的少将和上尉,不但在特克斯干尽了打砸抢,甚至还是爆炸事件的合作伙伴,这让两人异常痛苦,对“寄居蟹小分队”的厌恶情绪呈几何级数般增长。苏朝宇几次要发作的脾气都被江扬及时按捺下去,并且私下里给予了超越上下级关系的亲密抚慰──“这也不行,江扬!”苏朝宇气得在屋里砸东西,“我们应该抓住特克斯的头子,冲去海神殿,一枪毙了那个倒霉的波塞冬。” 江扬皱眉看着这个已经开始口不择言的上尉:“镇静,我的小兵,我发过誓,不能让你去送死,尤其是用这么无辜、冲动的方法。” “这几个月我们都在干什么……”苏朝宇使劲踹了床一脚,“我看着别人炸死了公安部长,抢了老人的存款,砸掉了一个生意的人的店铺,甚至绑架了一个男孩子!”他的失控使得江扬格外警惕,干脆冲过去,经过一番扭打后把他用被子包了起来。 “苏朝宇!”江扬在行动开始后头一次用如此严厉的长官式语气吼过去,“苏朝宇上尉你听着!这些很快都会结束,我保证!我保证我会让海神殿消亡,给予这个城市的民众最大的抚慰!” “用什么方式?把自己的尸体留在海神殿?让波塞冬也切下你的脑袋,装在漂亮的首饰盒子里寄到首相府么?”苏朝宇把一连串词汇脱口而出,而后房间里死寂了许久,江扬闭上充满怒火的眼睛,放开苏朝宇,缓缓站起来,推开了窗子。 “对不起……”苏朝宇冷静下来了,匆匆爬出被子,低声向情人道歉,“对不起,江扬,我太激动了……对不起,江扬,我觉得十下应该……” “不,我的朝宇。”江扬回身抱住了苏朝宇,柔柔地拍着他的背,“预定中,我的结局就是这样,你陈述了一个事实,苏朝宇。不必道歉……其实是我不对,”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皱起眉头看着窗外,“我还是很后悔,后悔没有在训练的时候把你揍成重伤……” 苏朝宇举起拳头,把铂金戒指抵在江扬的唇上,阻挡了剩下的句子。“江扬,”他认真地说,“我想不能这样拖下去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去总部,不要忘了,现在在首相府里办公的,可是你的母亲。” 江扬苦笑了,算是默认。 “死又有什么遗憾呢?”苏朝宇轻松地笑了,挣开了江扬的怀抱,在窗前伸了个懒腰,海蓝色的眸子闪动几下,“我有过这么美妙的时光,和我爱的人一起。” 14(波塞冬) 冬天的特克斯不算很冷,尤其是雪后,会有暖洋洋的阳光。江扬和苏朝宇被关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互相推让,靠着窗格里投下来的光线取暖。两天没有食物的生活却丝毫不能影响两人的信念,他们都知道,经过三天前的事件后,得到这样的待遇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特克斯的负责人邀请这对默契搭档在自己家吃饭,不巧地,苏朝宇看见了上次在邻国绑架的五对男孩女孩。他们都明显瘦了许多,穿着破烂的衣服,眼神呆滞,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一个执鞭的壮汉吼道:“昨天,昨天是谁吃了两块玉米饼?”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子已经抽泣起来,终于有个男孩爬到壮汉脚边,哭着求他不要打自己,然后指着角落里的另一个男孩子说:“他,是他吃的。” 苏朝宇镇静地撂倒了大汉,打开院子门,冲着所有孩子说:“跑啊!”没人敢动。江扬虽然知道这是为了尽快通向总部的极端做戏手法,在看见负责人指挥一群人乱揍苏朝宇的时候,仍然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们到底关心谁的利益?”负责人气极败坏地踢了苏朝宇一脚,又转向江扬,“怎么管教你的搭档的?” 于是,两人都被丢进了紧闭室,没食物没暖气地整整关了三天。再次出门的时候,苏朝宇心里开始沈甸甸地喜悦了一下,一辆轿车停在路边,他被踹倒了,套上了严密不怎么透气的头罩。 “总部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不管是谁捅出去的,但是,你要告诉总部,我建议以最严酷的方法教训这两个家伙,洗刷特克斯的耻辱。”负责人仔细交待了开车的人,愤然锁死车门。 苏朝宇无法握到江扬的手,但是能感到对方正在努力用出声的呼吸表示自己的存在,标注和他的距离。苏朝宇在面罩里轻声笑了,为这种奇异的感觉,明知道自己正在离死亡越来越近,却更加坦然起来。 车子飞速行驶在山路上,很快就隐没在覆了一层薄雪的山脉中。 眼罩掀开的霎那,江扬紧紧闭上了双眼,隐约中,他能感觉到这是一间大到可以容纳千人的屋子,光线充足而且美好,甚至有点耀眼。等到视力飞快调整到正常水平的时候,江扬先环顾四周,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自己身边全副武装的五个警卫人员,相隔七步,苏朝宇刚刚被扔摔在地上,头罩却没有被揭下来。越过警卫的肩膀,江扬看见,大厅倚一块天然石壁建造,几根椽柱雕刻着海神波塞冬的形象,飘逸巍峨;地面铺着光滑而铮亮的大理石,不染一尘,江扬在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乱发,伸手去整理的瞬间,五个警卫人员立刻拉开保险栓分别抵住了自己的胸口、后背、额头、脖颈和太阳穴──只要他敢咳嗽一声,大概就会立刻被轰成灰烬。 “江扬?”苏朝宇听见了开枪前预备的响声,大声叫了一句。江扬平静地看了看身边最近的一个警卫,慢慢眨了眨眼睛,得到了默许之后才淡淡地回应:“没事,警告而已,你不必说话。” 过了十几分锺,江扬始终保持着举手站立的姿势环视空旷的大厅,等待任何一个重要人物出现。不负希望的,有一个着一身银灰色紧身服装的人走出来,用红珊瑚雕刻的披风扣后,是条绣着波塞冬形象的垂地披风,那人看起来不过30岁,褐色的眸子冷冷剜了江扬一眼,一挥手,警卫们便放下了枪。 “想必是张诚?”江扬用阳光般暖洋洋的声音说,“三年前掀翻并炸毁来访使节的火车厢、两年前破解了西南边境的核电密码、一年前伪装护工把污点证人毒死在医院里──据说您一年只作一件大事,而且必然成功──今年快到年底了,您的计划是?” 张诚面无表情,回答却言简意赅:“杀人。” 江扬低低地“哦”了一声,从此再也无话。一时间,整个大殿瑞安静地只能听见外面的山风呼啸,张诚如同看书一样盯住江扬的脸庞看了足足有十分锺,终于重新开口:“江家果然送你来,勇敢。” “因为得到过更高的评价,我对这个形容词就不做感谢了。”江扬终于恢复了元帅长子、帝国最年轻少将的气度,微笑。 “证明你自己。”张诚挥了挥手,五个警卫员丢下枪,二话不说就冲了过来。江扬重新站稳的时候,五个人都倒在地上了。张诚的嘴角一抿:“果然不寻常,47秒,精彩。” 江扬依旧保持着微笑,从脖颈里缓缓扯出自己家族的银钻挂饰,晃了一下:“够么?”张诚没有回答,重新挥手,一批新的警卫冲过来围住了江扬。 当石壁后面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的时候,江扬扬起了嘴角。那种精铁钉做底的皮靴敲在地面的声响,昭示了这次的来人才非同寻常。张诚垂手站在一侧,披风紧紧包裹了一侧身体。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从后面大步走来,却气定神闲。他有一双深邃却并不阴浓的眸子,配上尾部挑起的眉,显得异常莫测和冷峻;眼光始终向前,无视左右的一切,专注而犀利;挺而直的鼻子、薄而微抿的唇恰到好处地嵌在玉色的面庞上,让人不得不感叹他的俊美。 “波塞冬大人。”张诚低声呼唤。 波塞冬穿着没有束腰的皮草,虽然不似贵胄家庭的藏品那样油亮,但是有种雄浑的山林气,江扬能看出整身衣服出自一只豹皮,精心设计过了才能如此合身──跟自己不相上下的身高,该配一只成年的山豹王吧。波塞冬踏上不远处的矮台,坐在位椅里,宽去皮草,露出里身的单衣,依旧是不算华贵但是显尽了珍奇气的暖毛针织薄衫,隐约露出贴身的白蚕丝内衣和内衣里依旧如玉般紧实的肌肉。他斜了斜身子,无尽舒适地躺在羽绒靠垫上,半晌才缓缓开口:“集训的时候打倒九人,但是身体测试只有平庸的87分;会做生意,不但会勾女孩儿,还能让副手在房间里惨叫了几十分锺,思维够快,背景调查也得了几乎满分──我说,江少帅,你太完美了。” 富有磁性的中年人声音让江扬觉得,如果不知道对方是波塞冬的话,自己是一定会跟他做朋友的。他笑了笑:“我想你搞错了,我是帝国的少将,边境的基地总司令官,来到这里是做事,而不是加入海神殿做泼皮无赖的。” 波塞冬丝毫没有生气,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江扬:“哦,这样?你来做什么事?据我所知,每次来海神殿做事的帝国军人灵魂都还在这里──你想不想跟他们叙叙旧?” “江扬!”苏朝宇终于忍不住漫长的沉默,终于大声说:“你要镇静。” 波塞冬震了一下,仔仔细细观察了罩着头罩的人:海神殿规定,所有被打上了“反叛”标签的人,死前都不会再看见太阳。他打了个响指,张诚立刻走过去,一脚狠踹在苏朝宇的肋骨上。江扬看见自己的情人痛得躬身大喘,冷笑了:“我不想见他们,我想见波塞冬。” “这么说……”波塞冬把对那个声音的怀疑打消了,转移注意力回到江扬那边,“你不信我是波塞冬?” 江扬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你的眼睛里,有别人的影子。” “胡说八道!”张诚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掏出佩枪抵在江扬太阳穴上,没想到,波塞冬却乐了:“好好好,既然你能通过能力证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江扬,那我也礼尚往来。拿东西来。” 江扬无畏地转头离开了枪口,冲着张诚的佩枪摇了摇头:“果然,这批军火在你们手里──要知道,为了重配这些精兵器,我让副官花三天时间才把帐抹匀。” 这时候,有人奉上一柄短刀,没有鞘,也不似海神殿劫来的高级军火那般精致,可是波塞冬拿起来端详的瞬间,江扬看见了透亮的刀刃被阳光穿透,反射在地面的淡淡纹路说明,那是只有精工精技、阅遍上万块骨骼、严格筛选才能制成的骨刀,由整块肩胛骨磨削得来,柔韧结实,并不比那些会生锈的刺刀杀伤力小。 “把他架起来,”波塞冬款款起身,把骨刀咬在牙齿里,自行解开外衣扣子,慢慢踱向正在被人绑在十字架上的苏朝宇,“江少帅用娴熟的搏击表示他擅长征战,我来表演个节目,表示我擅长杀人。” 话音刚落,江扬就被五个警卫死死摁在原地。“慢着……”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想……” 波塞冬始终盯着江扬,却反手挥舞了几刀,苏朝宇的头罩碎成若干段,落在地面。“没关系,江少帅,”波塞冬没有移开目光,骨刀转了个华丽的圈,落在手心,“我剥皮的技巧很高超,他会活着,我保证。” 15(苏暮宇) 没等江扬说话,波塞冬已经要下刀,按理说要从额头开始──利刃却生生停在苏朝宇惊恐的眸子前。“你……”波塞冬一时语塞,看着苏朝宇海蓝色的眸子、虽然苍白却遮不住俊美精致的面孔,“这是什么?”他怒斥张诚──没想到这个始终面无表情的人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苏朝宇。 “波塞冬,我现在以帝国少将江扬的身份跟你……”话还没说完,一个从天而降的物体准确落在江扬头上,并且很快借助他的身体骨骼溜到地面。一只大眼睛的暗金色猕猴系着银铃蹲在地面,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忽然就发出了类似嘲讽的猴子的笑声,手舞足蹈起来。若不是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光,江扬一定会抱起这可爱的小家伙认真吻一吻的。 “贝蒂,你笑什么?过来。”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从大殿的另一头走过来,开始只听见优雅的皮鞋磕击地面的声音,然后江扬看见一个着白衬衫、黑肩带的米色背带裤的背影俯身打个响指,小猕猴便乖乖蹿到那人后背,抓住了他的裤腰。 年轻人转过脸来的时候,江扬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一头海蓝色的飘逸长发松散束在脑后,垂下来的几缕遮不住流动着光彩的海蓝色的眸子,熟悉而秀气的鼻唇、身高、皮肤,居然和苏朝宇一模一样! 小猴子趁机爬上年轻人的肩膀,藏在那柔软打卷的海蓝色长发后面,呲牙咧嘴地跟江扬做着鬼脸。年轻人没有注意到这些被绑住的人,走到波塞冬身边,沈下脸,声音却还是温柔的:“弄完了要洗澡,否则我煲的鸡翅你别想吃……怎么?” 年轻人顺着波塞冬混杂了怀疑、吃惊和愠怒的目光往苏朝宇身上一瞥,惊得退了两步,紧紧抱紧了自己的肩膀。“天哪……”他美丽的眸子里忽然充斥了惊惧,死死盯住苏朝宇的面孔,无法顺利说下去。 “暮宇?”苏朝宇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暮宇!” 小猕猴看出事态有变,不敢再撒娇,悻悻地滑下主人的衣服,爬到波塞冬的座椅上去了。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步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波塞冬手里的骨刀,声音都变了调:“别!这是我哥……是我哥哥!” 江扬慢慢坐在了地上。经过这种大起大落而又戏剧化的事情,他忽然觉得自己锻炼了24年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下去,于是以最放松的姿势盘坐在地面上,看苏暮宇解开绳索,抱着浑身脏兮兮的苏朝宇,不断吻着对方的额头。苏朝宇忽然挺身回抱住了苏暮宇,没有眼泪,没有狂喜的惊叫,只是紧紧抱着,不愿意放手,并且在苏暮宇耳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波塞冬无奈地叹了口气,指着江扬说:“关起来,用最里面那间。还有,这个苏朝宇……”他俯身,极爱怜地摸了摸苏暮宇的头,“也得关起来。” “江扬?”苏朝宇松开苏暮宇,想冲过去,却被波塞冬的骨刀抵住了脖子。“没事。”江扬回头轻松一笑,“就象我说你弟弟大约还活着那样,我预言我没事,放心。” 苏朝宇怔怔地看着自己琥珀色眼眸的情人被拖进殿后的浓黑里,听见苏暮宇气鼓鼓地说:“好!你关!分别关,随便你!但是,今晚我要跟我哥一起吃饭。” 波塞冬淡淡笑了:“真的不跟我吃?” “晚上再说……”苏暮宇在时隔十四年的重逢里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奇地抚着苏朝宇头发:“哥,这么难看的颜色,是那个家伙挑给你的么?” 苏朝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死前还能看见活着的苏暮宇。他一直以为,在他意外牺牲在战场或者八九十岁老死在敬老院里的时候,苏暮宇始终还是11岁的年纪,用活泼狡黠的样子蹦跳在记忆里,像一个梦,一个真实到都朦胧了的梦。他也没有想过,在给父母扫墓的时候已经答应要全家团聚的自己,会和弟弟──真的那个是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并且引以为傲的弟弟──对坐在房间里,尽管相对无言。 他潦草地洗了个澡,将染成乌黑的头发还原成了本来的海蓝色。那只小猕猴始终在浴室里观察苏朝宇的蜕变过程,终于在他照镜子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小而尖细的叫声。 “我们一模一样,对么?是双生子啊,苏朝宇和苏暮宇……”苏朝宇摇摇小猴子的尾巴,对着镜子上缓缓流下来的水渍笑了,一滴眼泪无声地划过面颊。 尽管关在海神殿地下最深的囚室里,尽管他看不见江扬,尽管未来一片迷惘一片未知,苏朝宇却觉得异常安定。人生在这个时候仿佛达到了心想事成的地步──即使死亡,也没什么。苏朝宇穿上苏暮宇送来的不用试穿就再合身不过的衣服,在警卫的监督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囚室。他知道苏暮宇正在那里带着晚餐等待自己,两人都有十四年的话要说,时间实在不够。 即使死亡,苏朝宇想着,我却在死前拥有了江扬,还重新找到了苏暮宇,这样的幸福,竟然觉得不真实起来。 波塞冬站在江扬面前,居高临下。牢房是石头浇了树胶的,坚固不透气,仅容五人站立,两面是墙,一面是密密的精钢栅栏,一面是高强度单面反光玻璃。江扬盘坐在狭小牢房的角落里,手指搭在腹间,用冥想和瑜珈呼吸法降低消耗。 两下击掌,当两个全副武装的人进来的时候,江扬不知道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摆出了防御的架势──虽然他知道,这么小的空间里,赢的可能性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果然是精英,”波塞冬站在栅栏外欣赏着,“猎鹰一样的速度。” “多谢,”江扬略一欠身,微笑,活动了一下手肘,“这个比喻新鲜,我喜欢,马上大概会有更高的评价吧。”他警惕地看着一个拿着类似冲锋枪工具的人,沈下脸来。 “何必。”波塞冬摇摇头,锁上牢门,“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说着,两个人礼貌地上前一步,江扬简单躲避了一下,便顺从地背对着他们站好,举起双手。冲锋枪似的红外扫描工具贴脊骨而下,然后沿四肢走向头顶,甚至查了腋下、胯下等隐秘的部位。当那个金属的扫射器碰到了江扬右腿内侧的时候,忽然大声报警。 “大人,是一个种植皮下的热能通讯器,恐怕还有定位功能。”其中一人看了看警报内容,小声地说。江扬眉头一蹙,奋力转过身子贴紧墙壁。 波塞冬用意味深长地目光打量了江扬,低头吩咐了一个侍从几句,不一会儿,有两个医生打扮的人拎着一只皮箱走过来,在波塞冬脚边轻轻跪下,垂头致以敬意。 “我要看到完好的,能工作的通讯器。” 16(暖冬之寒) 江扬攥拳等待着,栅栏一开,他便立刻放倒了身边的两个警卫。医生愣在门口,久久不敢上前去。波塞冬大笑起来,招了招手,张诚立刻带了至少十五个人冲进房间,领头的三人直径走进江扬的牢房──小小的空间里立刻没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江扬只能尽力格挡,很快,又冲进来的一个人让空间彻底饱和后,琥珀色头发的帝国少将放弃了挣扎,束手就擒。从小他就被教育成为一个强者,用硬汉子的态度对待每一件事情,但是范策曾经在闲聊的时候及时矫正了他过于争强好胜的观点:“选择不会伤害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可耻。” 但是,这个选择是有伤害的。 江扬被拖出来死死摁在地面,动用了六个强壮的小伙子。探测仪在大腿内侧高声叫着确定了位置,一个带着眼镜、看起来颇为文气的医生模样的人把手伸到江扬的皮带上。 “等等。”江扬先奋力抽动了一下右手,然后安静地问道:“什么麻醉剂?我对特定的药物过敏。还有,我很在乎环境,如果能换到私人的地方进行,不动用这么多劳力,我也会很配合。” “对不起,没有麻醉剂。”那人匆匆回答,解开了皮带后,便野蛮地撕坏了江扬的休闲裤,并且把残留的部分一直褪到了膝盖以下。 江扬从未被人如此粗暴对待过,24年优雅的生活教导下,他立刻用拼尽全力地挣扎和高声呵斥对这个行为进行了指责,波塞冬一直站在五步以外微笑着,只是招手叫来更多的人围观并制止江扬的挣扎,直到他耗尽力气,并且看清了徒劳的本质。 “这才对。”波塞冬走过来观看,“我的医生技术并不娴熟,你扭来扭去,一刀切断了动脉,没有多久可以活。” 冰冷消毒棉球贴上了江扬右腿内侧敏感的皮肤,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愤然说:“你大概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再……深思熟虑一下……”向来言语利落的他知道,半句刚说完,手术刀已经割开了皮肤。 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划开表皮层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但是大腿内侧最为敏感的地方使得这种疼痛被扩大了好几倍。江扬的背脊狠狠抵住冰冷的石头地面,咬紧牙关。 预定的煎熬变本加厉了,医生在浅皮层没有找到通讯器,只能继续深入,冷汗在手术刀切割第二次的时候,湿透了江扬的衣衫。他能够感觉的到摁住他的几个小伙子因为这样野蛮的行为而下意识地松了力气──但是江扬真的不能动了,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无谓的误伤,更是没有力气反抗。他终于看见了疼痛的本质面目,并且深味其涵义:能感觉自己的静脉血一滴滴顺着皮肤流下去,江扬扭头,躲开了波塞冬灼灼的凝视。 一股血腥气倒流入胃里。江扬咬破了嘴唇,熬过了第八分锺,心里默数到了第五刀。一阵撕肉般的疼痛袭来,他下意识地挺起上身,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摁了回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地面,眼前一黑。短暂的耳鸣里,他听见主刀的人说:“就是它了,大人,可以使用。”不算清晰的视线里,仰躺着的江扬看见,程亦涵研发的那枚热能通讯器,正挂着自己的血滴,安装在了万能发报器上。 又是剧痛,江扬知道那是酒精在消毒伤口,反而安静许多。自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任何一声呻吟,却在听见通讯器成功联络到了对方总机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不……”。 波塞冬听着那短促而有节奏的联通音,看了看江扬腿上几乎有五公分长的刀口,略带歉疚但是极有成就感地笑了。 程亦涵坐在办公室里认真写着年度总结,桌上的咖啡渐渐褪去了热气。他平静而稳定地做着手里的每一项工作,用缜密的头脑思考基地的宏观状况──像过去的任何一个工作日一样,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82天,他试图让自己忘记琥珀色眸子的司令官和海蓝色头发的上尉已经82天没有任何消息了。那根荧蓝色的通讯线早已不见踪影,换上了不起眼的一个黑色接口,直通首都的江元帅私人手机。 “伯父您好。”程亦涵经常这样回答,“没有,通路一直没有联通过,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立即转接到您的频道上……我很好,谢谢……是这样的,对方没有试图联络的前提下,我们设定的生存安全期是100天,今天是……对,表示他在一定意义上还活着……是的,是这样……我尽力……好的,再见,请您早点休息。”这样的对话基本上一周就要重复一次,程亦涵已经习惯了,并且把它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午饭时间,他却没有下楼吃任何东西,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肠胃已经很难承受这种不规律的三餐。但是军部高层在催促的年度总结只进行了一半──来自上级的压力,在江扬走后显得更加苛刻了一些,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下,程亦涵的工作力反倒下降了──不吃午饭也是一种变相的惩罚,程亦涵想,要督促自己转移注意力到基地事务上来,而不是整天关注着联通江扬和苏朝宇的唯一通路。 13:23分,一个意外的响声出现了。程亦涵的笔顿了一下,在第二秒就划破了纸面:这个声响他等了太久!但是,21岁的司令官第一副官的胃里忽然开始翻江倒海,他知道,这个热能通讯器只有在供热源,也就是人体本身的热能不足以支撑的时候才会联通,仅供定位帝国最年轻的少将死前的最后位置。 程亦涵死死攥着钢笔,看着红灯闪烁,听着脆响频率加快,却忽然不愿意接起来。那边会是什么声音?江扬死前的喘息,或者一片嘈杂后,心脏音慢慢沈浸下去的整个过程?他短促地呼吸了一下,首先打开了即时录音,但是,手指放在开关上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 82天,难道缜密计划过的一对搭档真的只能维持这么短的时间么?他想到了自己长达103页的报告,紧紧抿住嘴唇。指示色块显示,通讯器的热能正在飞速降低,按照人体死亡后的热能失散频率,程亦涵隐约觉得,不排除海神殿把江扬的尸体放在冰柜里的可能──否则,这种成几何级数递减的速度,实在不寻常。 难道……被发现了?也就是说,江扬和苏朝宇暴露了。仅这一个想法,就让他几乎立刻摁下联通按钮,但是录音设备空洞的噪声给程亦涵提供了有规律的思维辅助,他犹豫了十几秒后,眼看着热能指标下降到了“过低”的预警范围。 程亦涵,你在干什么?他呵斥自己,指尖上全是冷汗。这是最后的通路,一旦失去,就再也不能知道江扬的所在──也许这是不甘心死亡的求救呢?程亦涵,你在犹豫什么?那是你的哥哥,从小就注定要一起经过生死的兄弟,是基地几万士兵的司令官,是苏朝宇的真爱,是你最默契的合作人……程亦涵! 理智和感情的激烈搏击中,程亦涵觉得受伤的是自己的心脏。热能指示已经褪到了亮红色,通路关闭的倒数正在7处闪烁。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7节 对不起,江扬,程亦涵喃喃地说,不能确定安全,我不能接听。 倒数到5。 江扬,对不起,对不起……苏朝宇,对不起…… 滴的一声,联络器冒出一阵白烟,启动了联通无反映的自动销毁功能。程亦涵的胃里因为饥饿和紧张一阵痉挛,疼得只能死死摁住,把面颊贴在冰冷的桌面,汲取凉意来镇定情绪。 隔了十分锺,程亦涵才让自己的头脑恢复到了思考问题的正常水平。他深呼吸了一下,以标准的军姿站起来,拨通了江元帅的私人手机。 “伯父,我是亦涵。刚才,来自江扬的热能通讯正式中断了……是的,我不能保证通路安全,没有接听,也就是说,从此我们无法得知他确切位置……是,是最后的通路。”他顿了一下,却依然镇定:“100天安全期就此失效,根据单方面信息,我们不得不判定,江扬少将和苏朝宇上尉在超过95%的信度上,已经死亡。”房间瑞安静极了,程亦涵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听不见江元帅的低语,他自顾说下去:“对不起,伯父,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后面的工作了。” 挂掉电话,程亦涵两步走到窗前,不顾屋里空调温暖,一把拉开合金的窗子,让冰冷的空气冲击面颊。正午阳光刺眼,他深深埋下头去,用积在窗台上的残雪狠狠搓着自己的额头。燥热的皮肤很快就让雪水顺面颊流下来,程亦涵怔怔地望着远处隐约的山峦,脸上水渍纵横,攥拳的手骨节发白。最终,他让自己抑止不住的微声哽咽变成了大口呼吸的声音,在寒冬的边境基地中,淹没在楼下其它人忙着午餐的喧嚣里。 17(十四年) 苏暮宇把一头飘逸亮丽的长发用一块素色的长巾在脑后束起来,端着蘑菇烧鸡块和几盘素菜走进来,看见跟他一模一样的哥哥正仔细研究着牢房的布局。 “不用费心思了,哥,”苏暮宇收拾了屋子里的小桌子,把苏朝宇的几件脏衣服纷纷扔到门外去,“石壁天然形成的凹陷打造成的,你就挖通了墙壁,后面可能还是石头。” 苏朝宇略带苦笑了一下:“不挖一挖怎么知道?” “我挖过。”苏暮宇走过去直视苏朝宇的眼睛,“刚被带来的时候,我在这里住过整整一个月,断了四根指甲,后来不敢了,他威胁说要拔去我的剩下六根。”苏暮宇笑着,眼睛里是一湾模模糊糊的雾气,晃了晃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整齐光滑的指甲说明他近期过得非常好,不但营养充足,而且并没有任何劳务需要做。 “他?”苏朝宇扛起石凳放在桌边,“波塞冬?” “还能有谁?”苏暮宇跟他并排坐下,像小时候两人没有带钥匙的时候坐在自家楼梯上那样,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肩并肩,连微笑的神情都来自同一模式。“这里,波塞冬说了算。刚才若不是你的蓝眼睛,过几天,我就会收到一份礼物,你的皮制成的刺青画,一定美极了。” 苏朝宇看着苏暮宇,忽然觉得这听来轻松的话语里,是无穷无尽的喟叹和哀伤,于是伸出手臂,把比自己晚出生仅仅四分锺的弟弟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好了好了……”反倒是苏暮宇拍着苏朝宇的肩膀,清脆地笑了,“我从未收到过这种东西,只是看见其它人得到过而已……你知道的,现在我更想谈的,不是这些。” 苏朝宇苦笑了,收回手来,垂下眼睛:“对不起,暮宇,我亏欠你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十四年。” “不,这不怪你,哥。我想,是我亏欠了爸爸妈妈一个永远没有机会再来的十四年。” 苏朝宇的手指被苏暮宇握住,却一颤,沉默了十几秒,他轻轻地说:“爸爸所在的卫星发射小组出了事故,泄漏的燃料把整个临时基地都炸上了天,最后我收到的只有他的半块手表。” 苏暮宇没有呼吸般坐着,一动不动。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却在准备陆战精英赛……”苏朝宇的声音有微微地颤抖,“那种肠胃方面的病变通常都很快。暮宇,对不起……我想我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个差劲到底的哥哥。” “别这么说。”苏暮宇在屏息几秒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眶却因此红了起来,话语里也带上了鼻音,“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苏暮宇轻轻咬着下唇,“我没法告诉我爱的任何一个人我还活着──而知道我活着的人,都是我不爱的。” “爸爸始终没有这么想过。他把你的照片贴满了首都的每条街道,甚至瞒着妈妈和我,偷偷去军区特勤部的部长那里送礼,请求执行国际任务的分队队员带着你的照片和所有档案──后来爸爸被调走也有这方面因素,所有人都以为他有了强迫症,但是我知道,爸爸只是不习惯以前要买双份的零食现在只要买一份就够了。” 泪光在苏暮宇的眼角一闪,很快就被抹去了。他低头小声地叫了一声“哥”,然后递过筷子去:“吃点吧,不然就凉了。”苏朝宇能体会到,装着他另一半灵魂的那具身体正痛得发抖,却佯装坚强,用兄弟间亲密的方式和成长以后的落寞来掩饰。他随便吃了几口东西,果然看见苏暮宇垂下眼睛,死死咬住了唇。 “暮宇……”苏朝宇放下筷子,捧起弟弟的脸,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你这个家伙,看着我,听我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苏朝宇一字一句,“爸妈都希望我能快乐地过一辈子,你也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了,更不觉得你丢了。要知道,家里随时都有恰到好处多一份的饭菜,他们总是希望某个时间,你能突然摁响门铃,好好地回家来──这时候桌上一定有你的碗筷,你可以吃饭,然后还有准备好的整齐的被褥和干净的换洗衣物可以用,都是估计着你的身高买了新的,不会嫌小。傻家伙,爸爸妈妈多么喜欢你……”一口气说着,苏朝宇却先哽咽起来,“傻家伙,若是爸爸妈妈见到你,怎么会哭呢,他们一定很高兴,一定会不让你睡觉,给你讲这些年所有的故事……” 苏暮宇把面颊埋在哥哥的肩头,小声地哭起来。他只有孩子的记忆,却用成年人的方式压抑着感情。苏朝宇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不断说着“对不起”,不断吻着他的额头,不断安慰着。桌上未动几口的饭菜早已冷去了,时隔十四年,一对双生兄弟在昏暗的牢房里默默传递着彼此的寂寞和思念,哀伤深浓,却不敌重逢的淡淡喜悦。 “我记得我辗转了很久后就在海神殿的后院里,绑在一条木床上,绑架我的小头目对一个执刀的人说‘砍掉他的手脚,他实在太不乖了’。”苏暮宇和苏朝宇并排躺在狭窄的床上说话,桌上一盏充电灯发出亮白的光芒,“那时候刚刚成为波塞冬的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人正要下手。我对波塞冬说,‘我的手脚可以给您做更多的事情’,他二十多岁,打量了我很久,笑着问我会干什么,我冲他抛了个媚眼说什么都可以。就这样,他解开绳子,抱我离开后院,让我完整地活到现在──其它的孩子大多被作成了恐怖的残疾乞儿,不出两三年,就都不见了踪迹。”苏暮宇在光线和投影里玩着手影游戏,眯着眼睛,猫儿一样蜷在苏朝宇臂湾里,依赖的,却丝毫看不出辛酸。 “你跟波塞冬……”苏朝宇小心翼翼地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暮宇认真地想了想,却用最小的声音在苏朝宇耳边说:“我很感激他选在恰当的时候进门,并且让我活到现在,但是,哥,我想你也不会爱上一个见第一面就强暴了你的人,对吧?” 苏朝宇的身体凭空一震。 苏暮宇枕在哥哥肘间的脑袋敏感地体会到了这个变化,于是微笑起来,大人似的安抚过去,却调皮地拍了拍苏朝宇的腹肌:“也就是第一次才会觉得痛得要死,很怕,尤其是怕门被推开的时候,进来好几个人。”苏暮宇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搂住了苏朝宇,像十一岁的小男孩,“再后来,就会习惯每天把自己洗干净,钻进波塞冬的被子里等他回来。这是生存的唯一办法,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才十几岁,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大一点了,波塞冬便知道爱惜我,”苏暮宇呼吸渐匀,声音也稳定下来,“他是极喜欢我的。后来便不肯别人碰我,生活这才好起来。虽然他想要,随时都有人伺候,但我大概不算宠物系列,我是爱人。” 苏朝宇空洞地望着房顶,紧紧攥住苏暮宇的另一只手。从小以吵赢弟弟为乐的他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聆听。 “你在说‘对不起’。”苏暮宇听着苏朝宇的心跳,忽然笑起来,“我听见了。” “哪有?我都没出声。” “别忘了,我们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哥。你的心里说什么我都能听见,甭想骗我。” 苏朝宇长长叹了口气。 苏暮宇的眸子一闪:“我一直很想你,想爸爸妈妈,想咱俩的上下床,还有露台上总没人管的彩色仙人掌,猜你是不是还只浇自己那棵红色的却不管我的桔色美人。”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坦然盯住苏朝宇的眼睛:“记恨、埋怨都是你傻透了的猜测,证明你在军队里实在被压抑了太久,以致于见了亲弟弟都只会道歉──我说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默,结果整晚只有我在说话?” 终于,苏朝宇在这个略显沉重的空气中笑出了声,和苏暮宇弯成一个弧度的海蓝色眼睛里,充溢了这些年来最安心的笑意。 18(夜谈) 深夜,江扬始终没有睡着,他注视着自己长达五公分的创口,无比头痛。程亦涵曾经为整个任务而给他普及了急救知识,其中一点就是,如果创口超过了三公分,务必缝起来──江扬记得他给那个医生模样的人提到过这一点,但是对方并没有任何回答的意思,只是一门心思看着波塞冬赞许地把通讯器连接好。 当他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知道程亦涵明智地没有接起电话来的时候,波塞冬便把所有人都骂了出去,捞起手术刀就抵在江扬脖颈动脉上。江扬没有躲,许久,波塞冬放下刀子,抱歉似地笑了:“对不起,我总是不能控制自己杀人的欲望。”江扬爽朗地笑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刚刚被强行摘取了皮下热能通讯器的人。 大腿内侧火烧火燎地疼,他在黑暗里撑着墙壁坐起来,趁着栅栏外面的光线,看见伤口结了淡淡一层血痂。江扬先拆了腰际的暗挂扣简单磨成针,又揪下自己的几根短发──他突然莫名地开始后悔在基地见苏朝宇第一次的时候就让人家剪去了那一头漂亮的海蓝色长发──就在他要开始缝、并且把衣襟都咬在齿间的时候,一个懒懒的声音在黑暗里拎一盏应急灯出现:“真的能下手么?” 对于苏暮宇和苏朝宇的出现,江扬并没有慌张,反而镇定地先开口提出自己要找个大夫的要求。倒是苏朝宇从栅栏外透过缝隙慌张地观察着,江扬被剥掉了外裤,仅仅穿着纯棉的内裤,哪怕伏在地上休息的时候,也微微分开着双腿,更不要提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没等自己开口,苏暮宇已经皱起眉头:“他强暴了你?” 江扬一愣,花了几秒锺才反应过来是自己避免碰到伤口的狼狈模样造成了尴尬的误会:“我大概没有你和你哥哥那样吸引人……我想看外伤。” 苏暮宇清脆地笑起来:“你觉得这样评价我以后,我还会给你找个大夫么?”虽然这样,但还是在苏朝宇发脾气之前就拿出电话来拨了号码,干脆利落地吩咐:“现在过来,地牢。” 苏暮宇把手指放在栅栏的感应识别器上,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朝宇一个箭步冲进去,脱下自己的新外罩,俯身盖在江扬身上,然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江扬的眼睛敏锐一闪:“不怕我逃走?” “欢迎尝试。”苏暮宇倚在门口看着没有裤子的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我在这里十几年都没搞清海神殿的所有出入口和对应路线,地图只有波塞冬才有。听我哥说你优秀到不是地球生物,嗯?”苏暮宇看见一个私人医生过来,于是让开了门口,“但是一个受伤的外星宝宝,也没什么能力跑太远,对吧?” 江扬释然地笑了:“你和苏朝宇不一样。” “当然。”苏暮宇认真地看着医生准备工具,拧亮了应急灯,“他是江少帅的最优搭档,而我只是一个玩物。” 江扬只觉得皮肤上凉凉的一针后,创口在30秒内就失去了知觉。他知道医生用了很好的麻醉剂,因而朝苏暮宇略带感谢地笑了笑。苏暮宇对于私下提供这样的帮助未置可否,索性把同他哥哥一样修长而匀称的腿一屈一伸地放松在地面上,靠着坐下了。 这个医生比起取通讯器那个显然更有医德,不仅仅认真消毒,还把创口面缩到了最小缝了整齐而小巧的三针。江扬趁着这个时间舔了舔干裂的唇,苏暮宇不知道何时从何处变出来一杯水递到他嘴边:“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你。若不是你,大概我哥也不会落到这里来。”说着,却把杯子倾斜到合适的角度,自然地勾了勾嘴角。 江扬喝完所有水,轻轻笑起来:“看样子,朝宇把什么都告诉了你,所以我不打算解释。” “江扬,”沉默了许久的苏朝宇终于忍不住开口,“暮宇是无辜的。” 苏暮宇挥了挥手,医生立刻恭敬地转身请苏朝宇宽去衣物,为他检查身上是否有遗留而未处理的伤痕。就在这时候,苏暮宇反手锁门熄灯。仅凭着月光,两个相同年纪的人互相凝视,一个骄傲华贵,一个冷静动人。苏暮宇狡黠地眨了眨不逊于他哥哥的美丽的蓝眼睛,先开口:“来的目的是什么?” “送死啊。”江扬都被自己的镇定给逗乐了,不慌不忙地补充到:“报告上的终极目标是击垮海神殿,无论生死,擒住波塞冬──当然,我肯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勇猛。” “客气了,海神殿也不是坚固不摧。”苏暮宇说完,忽然换了种语气:“早晚是死,我救不了你,怎么办?” 苏朝宇结束了检查,系扣子的时候听见这话,惊得一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已经听见江扬接过话头:“不劳费心。双生子团聚,已经超出了我对此行的预期,足够了。” 苏暮宇忽然站起来,两步跨到江扬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声呵斥道:“你死了,我哥怎么活?” “暮宇!”苏朝宇不轻不重地吼了一句。 两人都没有理会站在一边略显尴尬地苏朝宇。 “若我能选,一切都不是这样。”江扬十分平静,却带着哀伤,“若我能左右这些事情,你现在早就有了美丽聪明的嫂子!生死的选择题里,出题的不是我,所以我只能选最大利益的那项。” “哪项?” 江扬笑得十分灿烂:“你不比苏朝宇笨,何必这么问?我要朝宇活着,就这么简单。” “失败的选择。”苏暮宇沈下脸来,声音却提高了一些,“让我哥在愧疚、思念、回忆里痛苦一辈子?你和他都不知道这有多难熬,十四年,让我告诉你,年轻的江扬少将,这种迫不得已改写生命的方式实在太残忍了。” 江扬玩味着这些句子,掂量似的问:“这么说,我应该做一个‘生不同时死同穴’的标兵么?” 苏暮宇没有说话,在月光下昂起精致的面庞只是一笑一摇头。江扬久久注视着这张和苏朝宇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两人就用这样高低落差很大的姿势互相对视了一阵子,江扬细读了那双海蓝色眼眸里的所有含义,终于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了,今晚可以把朝宇留在我这里么?” “自然可以。”苏暮宇笑着说,“你是个聪明的‘嫂子’,我信。”他说完就踱了出去,没有锁门,不到半分锺却又折回来,把一只塑料袋丢在江扬面前。趁着月光,因为镇痛剂而略感疲惫的江扬发现,里面包着一条全新的休闲长裤,纯棉面料,做工虽赶不上江家指定裁缝的手艺,但也非常精致,最关键的是,江扬勉强挪动身体穿上它,居然刚刚合适。 苏暮宇看了苏朝宇一眼,“哥,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谈。” “回波塞冬那里?”苏朝宇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放慢了语速问。 “每晚都是我陪他,这样他才能睡踏实。”苏暮宇重新束了束头发,侧面淡笑的时候,有种勾人心魄的男魅味道,语气也柔和起来,让人听得舒服却不感到造作。 苏朝宇目送着弟弟转身,却突然腾起身子飞踢中了对方的膝窝,就在苏暮宇要软下去的瞬间,苏朝宇的右肘狠狠砸了苏暮宇的脖子侧面,那个跟自己一样身高的年轻人便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苏朝宇怀里。 19(孤立) “我放倒了自己十四年没见的亲弟弟!”苏朝宇咬着牙跟江扬低声吼,愤怒地指了指昏在地面的苏暮宇,“这是我跟他道歉、和好的唯一机会,我已经把他放倒了!你还要怎样?” 江扬在黑暗里看着苏朝宇,安静极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朝宇,我不能走。” “江扬!”苏朝宇气得连看也不看他,狠狠踹了墙壁一脚,“有了暮宇,我大概还能活,但是你呢?” 江扬依旧用那种神秘而傲然的笑容面对苏朝宇几乎冒火的眼眸,他勉强挪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腿脚,将苏暮宇打横抱在怀里,用周末早晨叫苏朝宇起床般温柔而亲切的动作,细细抚过苏暮宇的鬓角,把那些海蓝色的长发都整齐地叠在肩后。许久,江扬欣赏着月光下显得更加俊美的苏暮宇,随手拆下他束发的头巾,团了个团子,冲着苏朝宇一扔,继而转头笑了:“你很久没有理发,海蓝色长发的双胞胎……你们真像,朝宇,难分彼此。” 苏朝宇一怔。他忽然明白了江扬话里的含义,却不愿意立刻付诸实施。牢房门孤独地张开着,密码和指纹识别锁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发出了极轻微的滋滋声,苏朝宇舔了舔嘴唇,喉间却莫名一哽。 “你看好,”江扬一手揽着苏暮宇软软的身体,一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根本来磨好了后用来缝合伤口的针,在地板的石头上努力刻画,“进门的时候我一直数着自己的步子,也记着那些转角。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是基本可以保证你能从这里走到正殿去,甚至可以走出去。”说着,一幅图就在月光所及的地方显现出来,简陋、明了。 “走吧,一切按照我们在特克斯计划的那样做,我的小兵,你是军校国际关系最优秀的,特工科目全优,我调查过你档案。”这时候的江扬像个长官,却是个至少有50年军龄的老长官,话听起来和蔼而又不容反驳。没等苏朝宇答话,他便紧紧地搂住了苏暮宇,一脸坦然和满足:“我和苏朝宇……”他强调着这个名字,“我和朝宇留在这里。走,锁门。” 苏朝宇站起来,一步步踏出牢房,轻轻合上铁栅栏,听见锁轻快地响了一次,密码保护的指示灯也立刻熄灭了。江扬坐在那里,在苏暮宇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冲着苏朝宇甜美一笑:“快走,别让我嫉妒你的自由。” 苏朝宇展开弟弟的头巾,把自己的头发拢起来,灵巧地打了个结,重新看着江扬的时候,鼻尖微一酸,却尽力掩饰,调侃回去:“我想,我现在嫉妒能躺在你怀里的暮宇了,尽管我们一模一样。” 江扬挥了挥手。 苏朝宇转身离开,却在刚刚走出没几步后,就听见后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苏暮宇!” 他想了想,沉着地踏了回去。 江扬依旧盘坐在地面,将苏暮宇环入臂湾里,小声但是清晰地微笑着说:“如果可能,便不要回来。” 那一刻,心脏如同洗好的衣服被绞地滴下水来一样,苏朝宇听见,那些过往的欢笑沉重落下,掷地有声。 波塞冬焦急等待苏暮宇回来。他想念那个年轻身体上浴后的淡淡花香,皮肤有种缎子般的触感,却又绝不是女人般柔软,而有种健康的、阳光的、暖极了的味道。最终,一个侍从垂着头进来说苏暮宇让他捎话,今晚要跟哥哥一起睡,不回来了。波塞冬在柔黄的灯光里钻进羽绒被子中,在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过大的床上不自在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却一点都睡不着,头脑里疯狂涌起的念头多如星辰。 没有苏暮宇的温柔环拥,夜晚总会噩梦。他能看见17岁的自己用刚刚到手的生日礼物──那件精工打造的骨刀──刺进亲生父亲的胸膛。鲜血带着咸腻的味道喷涌而出,半分锺前还会把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右手抽搐成了恐怖的形状抓在胸口,指缝间暗色的静脉血和鲜红的动脉血真的发出了汩汩的声音。父亲不愿意让自己染指海神殿,“你应该出去读书”,这是波塞冬童年听到最多的话,可是父亲怎么能理解一挥手后日月变色的纵横快感呢?哪怕时隔十几年,波塞冬依旧不能理解他,那个可以十分锺里连杀四个兄弟的大哥,那个会给重病的母亲亲自摘花的丈夫,那个从来不许自己跟随左右的父亲。 然而成为波塞冬后的日子是寂寞而难熬的,所有的人都不敢正眼注视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敢轻快地笑──哪怕那些女人,各种肤色,呻吟在自己身下的女人们,她们也只是浅浅的笑,笑得那样矫揉造作。苏暮宇的出现,那个刀下真诚、年幼的媚眼,让一切有了巨变。波塞冬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一酸,可是嫉妒的引路魔鬼却把他的思绪直接牵引到江扬身上。本来应该是苏朝宇来承担,今晚是他抢了我最心爱的暮宇,波塞冬这么想着,却忍不住爬起来看江扬的资料:但是我想的却是江扬,为什么? 波塞冬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在交待完侍卫之后,苏朝宇就立刻知道了同卵双胞胎的好处:所有海神殿的低级侍卫都不敢抬头仔细观察面前这个人,只是看见那一头海蓝色便低头垂手贴墙站立。苏朝宇循着江扬的地图,轻松走到了正殿里,又从正殿里忙着清洁的若干仆人身边大方溜达出去,最终在月光下找到了正殿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只有一把锈死了的小锁,从断了几根的木栅窗看进去,里面只有几块木板和折了把柄的笤帚。苏朝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木窗从不甚结实的墙壁上整体卸了下来,翻身进去,安全地睡了一觉。确切地说,他没有睡着,和波塞冬一样清醒,只是思考不同的问题:江扬,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让人深刻绝望的孤立,还有不能回头的勇敢。 20(生存法则)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苏暮宇觉得肩胛连接锁骨的部位酸疼得要死,于是迷迷糊糊之间伸手去揉。意外地,有一只干燥却温柔的手恰到好处地伸过来,仔细拿捏那里的每一块肌肉。苏暮宇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胸口,舒服地哼了几声。 若不是他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牢狱气息,大约会维持这种小猫的姿势继续睡下去,知道被太阳晒得热热的才愿意爬起来。“我说……”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本以为会看见正啜着咖啡读报纸的波塞冬,却不想,另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琥珀色的眸子正直直盯住自己,淡色的、干裂的唇很快吻上了自己的额头。 “早安,我的朝宇。”江扬眨眨眼睛,亲昵地说。他稳稳环住了怀里的同龄人,即使苏暮宇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跌落在冰冷的地面。 苏暮宇在迷惘和酸疼中恍惚记起了昨晚的事情,忽然心里一紧。他专注地看了江扬三秒锺,然后打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哈欠,随即挺起上身搂住江扬的脖子,轻巧地挂住了,不由分说地深深吻住了对方的唇:“早,江扬。” 江扬在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的生命里,很少被人如此算计。他擅长用计谋和先发制人的气势来控制局面,然后把对方吃得死死的,任凭自己摆布──却不想,苏暮宇大胆的将计就计如此轻车熟路,让帝国少将立刻红了面颊。苏暮宇温润的唇许久才从对方的嘴角移开,满面笑意里更多的是略带嘲讽的得意和漫溢智慧的狡黠,他在江扬臂湾里肆意扭动了几下身体,换了个不会被阳光照到的舒适姿势,痛快地伸了个悠长美丽的懒腰。 “我说江扬,一个吻,有必要这么害羞么?都老夫老妻了。”苏暮宇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江扬愉快地笑了:“还装什么,你也心知肚明。” 苏暮宇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哥真是厉害,难怪你挑他跟你一起来。”说着,就把手从栅栏里伸出去,试图摸到指纹识别区。 “我没有挑他……”江扬一时舌头打结,“是军部和……嗯,是我挑中了他。”他最终没有回避苏暮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话,“我挑中他,希望他能陪我一直走,走到彼此生命的最后一刻,但并不是以这种形式。暮宇,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我和你哥哥彼此遇见,便注定了一生扶持。如果一定要找出始作俑者,大约是缘分吧。”说完,便指了指石头的天花板。 门锁响了两声,苏暮宇边努力摁着密码边抬头顺着江扬指的方向天真地看了一阵子:“我又不能揍缘分一顿,算了。” 江扬笑出来,看见苏暮宇打开牢门走出去,又轻轻推上了栅栏。“你为什么不走?” “我站不起来。”江扬指指大腿内侧,莞尔一笑,“部队的生存法则是,机会留给有战斗力的人。即使我能站起来,仍然是苏朝宇走,生存法则第二条,机会留给能有更多机会的人。” 苏暮宇点点头:“生存法则第三条,机会从来不给放弃希望的人。” “正确。所以我告诉他,如果可能,就不要回来。” “太假了吧,江扬,你明知道他做不到。”苏暮宇虽然用了极严厉的词汇,但是却笑出来。 “生存法则第四条,尽可能服从长官命令,敢舍才能得。” 苏暮宇仔细想了想,垂下眼睛:“还有么?” “有。”江扬撑着墙站起来,一步步艰难地走到栅栏前,“生存法则第五条,机会从来不忘记任何人,却从来都优先眷顾彼此扶持的人。” 苏暮宇猛然抬头,一字一顿:“我可以把这个当成一个承诺么?” 江扬笑了笑,用舌尖湿润了自己干裂的唇才继续说下去:“它就是,你尽可以收下。如果见到朝宇,请替我问好。” 琥珀色的眸子轻快地眨了眨,苏暮宇在对方重新开口之前,便转身离开了地牢──但这次不同,脚下的步子,似乎稳妥许多。 “苏朝宇哪里去了?”波塞冬切割着只有三分熟的牛排,一小块放进嘴里,有微微的血丝粘在唇上。 “我哪儿知道。”苏暮宇走过去低头吻了吻他的头顶,一敲响指,“橙汁,全麦面包,嗯……要果酱和两片火腿。” 波塞冬为苏暮宇拉开椅子:“我倒不担心他跑到哪里去,关键是你,我的暮宇。昨晚,你睡在地下了吧?” “倒也不是。”苏暮宇笑着用银刀把面包划开,自己动手卷了火腿放进去,饿极了似地大口嚼,“我哥先放倒了江扬,然后才是我。醒来的时候……”他颇为神秘地一笑,“喂,可不许嫉妒。” 波塞冬一刀刀戳着牛排,不说话。 “我在江扬怀里。” “砰!”波塞冬的银刀几乎把盘子戳成两半,牛排从光滑的盘子上飞起,落在不远处的餐桌布上。侍从吓了一跳,挪着碎步过来收拾,另有人问他要吃什么。“跟他一样。”波塞冬指指苏暮宇,“以后别这样了,山里冷,怎么能睡那种地方。” 苏暮宇倒也不答话,只是咕嘟咕嘟灌下橙汁,抓起餐巾抹了嘴角就走。 “哪儿去?”波塞冬冷冷地问。 苏暮宇倒回来,俯身又亲了波塞冬的额头一次,颇为无奈:“那到底是我哥,他在哪儿,我比你更想知道。” 江扬看见波塞冬的时候,丝毫不意外。他知道,从苏朝宇踏出牢房门的那时候起,自己就注定要在这里承受最大的压力。没有人知道苏朝宇在哪儿,甚至,凭借绝似的相貌,苏朝宇可以轻松呵斥海神殿武器储备库的人打开门,里面的东西,任他玩个痛快。因此,看见四个打手拎着长棍走进牢房门的时候,江扬撑着墙壁从容地站了起来,微一欠身:“早上好。” 波塞冬只是坚定地挥手。 牢房小到江扬没有转身的余地和反抗的空间。四个面无表情的打手进来之后,分别扬起包了皮毛的长棍狠狠打在江扬任何可以攻击的地方。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尽力在乱棍里维持着平衡,死死护住自己的头部,尽可能蜷起身子保护内脏不受伤害。殴打持续了至少有一刻锺,波塞冬叫停的瞬间,一记狠而又狠的准确袭击落在江扬膝窝上,他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面,肘部撞击着石板地面,毫不犹豫地蹭掉了一层皮。有人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肩胛,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他上半身,使得平素习惯以挺拔姿态示人的江扬此刻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 “苏朝宇在哪里?”波塞冬搬了个条凳坐下,居高临下地问。 21(不能输) “对不起,不知道。苏朝宇出门前打晕了我,我醒来时候是半夜,牢房里除了我就是倒在地下的苏暮宇──我想他也告诉您了,是我抱着他渡过了后半夜──地面冷得像冰,不能直接睡。”江扬即使浑身都疼,说话仍然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字字铿锵。 波塞冬轻蔑地吹了个悠长的口哨。没有摁住自己的另外两个打手立刻扬起长棍,间隔着打下去,落在臀腿上,却挑拣了刚刚缝合过的伤口附近。江扬在挨了第一下以后就庆幸有大夫料理了它,现在伤口虽然再次裂开,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他在心里数着每一下疼痛,一直数过了30,才看见波塞冬投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挥了挥手。 “苏朝宇在哪儿?”依旧是那个问题。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声音回答:“对不起,无可奉告。” 地面的影子倏地变长了,波塞冬的皮靴出现在眼皮下,许久,他才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江扬发丝里漫溢的冷汗说:“我会让他们打断你的腿,信么?” “当然信。”江扬知道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的发抖,却明白那并不是害怕,而是长久不吃东西后身体支撑不住的第一征兆。“但是你不会。你还需要我迈动双腿,带你找到苏朝宇,对么?” 波塞冬站起来,悠然开口:“再陪江少帅玩一轮。” 又是一场剧痛过后,若不是整个地牢里突然断电,江扬知道,自己绝对撑不过三十记闷棍称为“一轮”的第三次。 “怎么回事?”波塞冬的声音不悦,电话里张诚的声音似乎更加不悦:“是苏暮宇,苏暮宇关掉了总闸。顺便,属下正在做的数据分析资料都因此而丢失了。” “暮宇?”波塞冬恶狠狠地咬牙念叨,随即挥手带走了四个忠实到每一下都会用尽全力来揍的打手。江扬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足足趴了半个小时才能勉强撑起来。他恍惚间笑出来,只因为想到了小时候看家里的勤务兵清洁长毛大地毯,地毯平平地被压在草地上,四个侍从兵站在不同方位,机械地挥舞木棒,你一下我一下,直到完工。 苏朝宇推上总闸的那个瞬间,听见并不隔音的楼上有暴躁的大吼。随着网络被他切断,大吼变成了口不择言的大骂,张诚跺地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从早晨醒来就没有消停过。不但先冲进财政管理的小房间,用跟苏暮宇一模一样的笔迹提走了全部现金“去买喜欢的东西”,甚至悠闲地来到“寄居蟹”的训练基地,以“波塞冬大人让你们回家好好过年”为理由边散发现金边解散了一部分武装。当苏暮宇吃完早饭开始四处寻找苏朝宇的时候,苏朝宇却大方地跟厨子说:“刚才的早点,再来一份,我带去给我哥哥”。 刚走到平时跟苏暮宇喝茶的长廊的波塞冬,听侍卫说完武装被解散不久,就接到了来自中枢通讯的电话,说卫星定位仪器在断电以后被拆除了,现在无法监测到海神殿势力范围内的“领土和领空”状况。“修复啊!”波塞冬站在殿后的庭院中间,不知道先要去看所剩无几的寄居蟹分队还是关注卫星信号,只能大声吼电话那头倒霉的报告者。 “对不起大人,断电以后的拆除工作是破坏性的,我想最快的解决办法就是买新的。唔……3周,最快。” 这条线路还没挂断,另一个电话已经打进来,张诚冷漠地说:“我看见苏朝宇了,正从我下面的空地走过,怎么办?” “射……”终究,“杀”字未出口,波塞冬咬牙说,“射断他的腿,让他跑!” “等等……”张诚的声音忽然沮丧起来,“对不起大人,那个‘苏朝宇’已经发现并呵斥了属下,那是苏暮宇大人。” “废什么话!若是射伤了暮宇,我弄死你!”波塞冬气极败坏,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从高保真的扩音器里直达张诚的耳朵,震得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的人狠狠一哆嗦,明知道通讯中枢离喝茶的小院子就是跑也要跑个十分锺才能达到,张诚还是不由地站直了身子,仿佛波塞冬就在面前似的,垂下了头。 波塞冬挂掉电话的瞬间,一抹海蓝色从长廊那头转出来,轻快走来。 “你是谁?”波塞冬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暮宇。”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从胸口摸出什么配饰晃了一下,波塞冬的语气立刻软下来:“你不是在通讯中枢么?” “嗯?” “混帐!”波塞冬在那个瞬间忽然恍悟,就是苏朝宇站在面前无辜地说“我是苏暮宇”,他也未必能够立刻分辨清楚,更何况站在楼上俯视的张诚。但冲过去为时已晚,把被苏朝宇糟蹋地乱七八糟的通讯中枢搜了个遍,波塞冬连苏朝宇的影子都没看见。 “我决定去殿外几处可休息的温暖地方看看,但是,任何人敢动朝宇,立刻就死。”苏暮宇挑起眉毛,斩钉截铁。 “随你……随你!”波塞冬转身就往地牢走,恶狠狠地说,“见到你哥哥,告诉他,玩够了早点回家!” 疼痛一点点蔓延着,江扬觉得有点冷,伸手摸的时候,前胸后背都是冷汗。他哂笑着,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出身海军陆战队还是该为那些带有讽刺意义的“预见性”的经历而感到一丝尴尬。年轻的自己所在的机动班,曾经因为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严重技术失误彻底输掉了一次大规模演习后,被上级长官用类似的方法一一教训过。刘易斯班长第一个被拖出队列,两个健硕的二级士官挥舞军皮带,一下下狠狠打在背上,直到那个平时像山一样的汉子膝下一软,撑不住跪下去。江扬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从小到大都在呵护和爱抚里渡过,虽然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教育方式,但从未挨过任何打,他真心害怕,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都会流露出来的恐惧。 前几下并不那么难忍──江扬撑着地牢的墙面,强迫自己活动腿脚,免得淤血,同时回忆着那些过往──但皮带的铜扣摔在皮肉上的时候,他清晰记得,自己的身子下意识一翻,居然躲过了另一下。短暂的惊呼传来,这个行为在海军陆战队里被视为和临阵叛逃一样不可饶恕,上级长官沉着地解下自己的皮带,一指江扬方才趴着的那片水泥地面,不轻不重地说:“让我来教你如何做一个好士兵。” 几乎爬不起来的刘易斯班长忽然撑起来,趔趄地扑过去握住了那条已经高高扬起的皮带:“报告长官,他还未成年。”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刘易斯班长又平白多挨了重重的十下,军服上渗出暗色的血迹。他始终没说出“这是江大元帅的长子”这种话来,尽管江扬知道,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整个班的惩罚都会被立刻免去。“如果那样,你还怎么混?”刘易斯班长第二天还坚持出了早操,在凛冽的晨风中扣紧了风纪扣──他特意穿了带防护层的陆战服,这样,渗血的伤口便不会从衣料上被看出来──“大约江大元帅会立刻把你调离这个部队并且大发雷霆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普通士兵的生活,仅此而已。” 江扬把刘易斯的话铭记在心,然而此刻,他却有深浓的悲伤:那个在晨风里啃面包的人,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只在军部留下出任务意外牺牲的记录而已。 又怎么是意外呢……江扬的胃里抽搐了一下,泛酸的感觉异常明显,他微微弯下身子,闭上眼睛,黑暗里却能看见报告上刺眼的生还率“二乘以十的负四次方”。为了海神殿一行,已经有太多的哀伤铺满了他认知领域的各个角落,江扬强忍了饥饿和疼痛,在地牢里站直身体,琥珀色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江扬,不能输。 22(勇敢者的赌注) 对于波塞冬提出的问题,江扬始终以客气而完美无缺的答案来应付。虽然疼痛难忍,他却始终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跟对面那个眼睛里有血光的男人谈话。波塞冬从口袋里摸出一摞纸牌的时候,江扬甚至好奇地微笑起来。 “我谈累了。”波塞冬把两脚搭在对面的椅子背上,张诚立刻转身出去,找了个靠垫塞进波塞冬背后才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你一问三不知,江少帅,显然,你没把我当朋友。” “确实没法做朋友,不是么?” “谁说的?”波塞冬娴熟地洗牌,“不打不相识,相识要相知──我说江少帅,咱们不谈这些事情,玩点儿别的,大约有益于促进我们之间的友谊小萌芽生长,嗯?”这个鼻梁笔挺的男人眯起眼睛,用大么指和食指在鼻尖附近比了一个孩气的手势,意在说明微小。 “哦?”江扬搓了搓手,“什么玩法?四季青,一条龙,双扣还是分花色?” 波塞冬饶有趣味地看了看这个方才还一脸正义的少将,将信将疑地把牌匀开在桌面:“江少帅懂得还不少。” “那是自然,海军陆战队的经典消遣,每一样我都玩得不错。” “可惜这些我都不爱玩,咱们来点儿新鲜的如何?” 江扬犹豫了几秒锺。他清晰读到了波塞冬眉目间的冷漠和残忍,并不知道后面要面对什么,因而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一个勇敢者的赌注,不知道江少帅是不是玩得起。” “我不喜欢赌。”江扬干脆地拒绝了。波塞冬只失望了一秒种,便站起来,慵懒地伸了伸胳膊,对张诚挥手:“走,我们去帮暮宇找他那个该死的哥哥。” 江扬觉得,那个瞬间,他的心脏被拿走后抽干了血液重新放回胸腔,不然不会跳得那么轻飘飘,几乎要从喉咙里飞出来。“赌什么?”冲着波塞冬的背影,他几乎脱口而出,“身无长物,不知道波塞冬大人看中了什么呢?” “波塞冬大人”这几个字咬得清晰而讽刺,波塞冬驻足回头哂笑:“我是那种人吗,江少帅?我怎么会为难一个囚犯呢?既然赌,自然是赌点跟你我无关的,这样才能坦然胜负,对吧!” 未等江扬回答,张诚已经走出去,波塞冬回身把崭新的扑克牌摔在桌上的时候,一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被拽进来,扯到椅子边。“跪下,朝着江少帅。”小姑娘手里攥着一块半新的抹布,大气不敢喘,即刻照做了。 “把双手放在椅子上。”张诚呵斥。小姑娘的手因为长期浸在冰冷的雪融水中洗抹布、然后裸露在风里擦地板,骨节异常粗大,仿佛外面只包了薄薄一层皮,而那层皮也是粗糙暗红,布满裂口,看上去,更像一株发育不良的植物。江扬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望着波塞冬:“赌她?我家里有比她更美更好的无数锺点女孩。” “不不不,”波塞冬从贴身的胸衣口袋里抽出那把骨刀,甩在椅子上,小姑娘吓得惊叫起来,却被张诚一巴掌掴得没了声音。“赌她的手,江少帅。如果你赢了,我就不必把苏朝宇乱跑的怒气撒在她身上。” 那个瞬间,江扬发誓,如果没有这道倒霉的铁栅栏挡着,他一定冲过去揍死这个面容精致但心地变态的男人。他稳住心绪,强迫自己回想擅长心理分析的范策给他讲过的狂躁症和强迫症的表现,并把那些特征一一对照在波塞冬身上。“好,我跟你赌。”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说完了这个句子,右手狠狠砸在栅栏上,高声呵斥:“没人长眼睛么?开门!” 波塞冬为对方看似无名实则积压已久的怒火而笑了,优雅打开了栅栏门,并恭敬地请江扬落座。江扬只是站在桌子边,冷冷一笑:“开局吧,虚礼就免了。”说着,便把扑克牌放在手里劈劈啪啪用四种手法洗了个通透。 “江少帅太认真了。”波塞冬接过洗好的牌,却只拿了最上面十八张,悠闲地扯过一只不锈钢托盘来,从最下面的三个三角形架构起,形成一个三层的金字塔。纸牌崭新,因而笔挺,金字塔以很美的瘦长等腰三角形呈现,牌面向外,四个花色清晰可见。 “赌个又快又简单的。江少帅也搭一个,端着托盘蹲下再站起来,塔不倒,她的手就归您处理了。” 江扬几乎掀翻桌子,却强忍着怒火,一张一张摸牌,数齐了十八张,便把托盘撤过来摆。几乎站不稳,腿上的疼痛还火烧火燎,小姑娘被压抑的哽咽断断续续,江扬心神不宁,手心里居然很快就聚起一层冷汗。 镇静……他告诉自己,并举起托盘,从三角形的空隙里窥视波塞冬好整以暇的眼神。他慢慢屈膝,慢而又慢,尽管对方的视线让这个平常的蹲身动作充满了屈辱感,帝国24岁的年轻少将仍然专注地如同一个小学生。 仿佛有一阵寒风吹过,江扬蹲下之后忽然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顿了三秒,才深深吸气,说服每一块肌肉重新支撑起自己无力的身子。就在即将成功的瞬间,江扬只感觉大腿内侧一热,便知道刚刚凝了血痂的伤口又被撕开了──分神的一秒锺,他听见了小姑娘绝望的惊呼和波塞冬不被控制的掌声──十八张扑克牌散落一地。 喧闹里的死寂。江扬微微喘着,安静感受静脉血顺着皮肤滚下,一言不发。张诚把骨刀架在女孩的手腕上,不理会她撕心裂肺的求饶。波塞冬缓慢抬起一只手,悬在空中。江扬知道,如果他再不说话,当那只手轻描淡写地挥下去的时候,必然要见一片惨烈。 “还挺难。”江扬稳着自己的声音,俯身在桌下把地上的纸牌一张张捡起来。头向下,血液冲向头顶,江扬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糊涂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向对手屈服。他没法漠视一个陌生人的痛苦,尤其是在特克斯的那些经历发生后,他更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冷极的东西叫做忍耐,要在必要的时候,冰冻所有感情,封锁任何阻碍前进的念头。捡起来,重新来……他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江少帅这是?” “您是老手了,我还年轻,失败得快,学得也快。”江扬故意把第一个字咬得很重。 波塞冬的手慢慢放回桌子上。他不相信面前这个满身是棍伤的人能够成功,别说再来一次,就是再来十次也未必可以如愿。带着蔑视和看好戏的心情,波塞冬伸手示意江扬可以继续。 琥珀色眼眸的帝国少将在地牢昏暗的光线里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忽然扬声呵斥:“闭嘴!”抽泣声立刻惊恐地缩了回去。江扬麻利地布置好纸牌,端住那个冷得像冰的盘子,慢慢屈膝。 朝宇,别回来。江扬垂下目光看着纸牌,眼前却是苏朝宇的影子。那个188公分身高的人,经过了48小时的旅行,在训练场上罚站,被乱剪后的海蓝色短发倔强挺立,后背上的汗渍一圈又一圈。 朝宇,远走高飞。江扬漠视了大腿内侧的疼痛,专注看着纸牌塔。苏朝宇在集训基地的指挥官办公室里被揍得爬不起来,勉强伸过来想讨个支撑的手臂也被自己无情甩开。 朝宇,回到首都去,过属于你的生活。江扬屏住呼吸,重新试图站起来。躺在病床上的苏朝宇高烧不退,干裂的唇发出模糊的呢喃,护士听不懂,但江扬能听懂。他说,“别打我,江扬,听我说……”。 江扬站定的瞬间,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托着完整纸牌塔的托盘摔在桌子上,江扬把双手背在身后站住了,强笑道:“我还不错,是不是?”他不敢动手去擦额顶的虚汗,因为左手正在背后死死掐住右手,几乎见血──抖得如此厉害,为什么,江扬? 23(愿赌服输) 波塞冬在江扬面前吃掉了整份丰盛的午餐,而江扬,则坐在对面,安静地坐着,等待波塞冬兑现他的诺言。放走了小姑娘以后,作为赢家,江扬笑着说赌注他就要一碗米饭。 “我不砍掉她的手已经是恩惠,你居然还敢多要东西?”波塞冬高高挑起眉毛,狠狠剜了江扬一眼。 “相信我的手比她的手值钱。”江扬言简意赅,“下一轮,我赌自己的手。” 波塞冬骄傲地笑了。“加一碗闷得软软的白米饭。”他吩咐厨子。 结果,江扬已经观察波塞冬吃掉了大部分午餐,自己的赌注还没来。尽管从小有多次水米不进的经历,江扬依然觉得难受:棍伤加上大消耗和刚才令人窒息的心理压力,面对眼前的食物,他的胃里抽搐般地不自觉地搅动着,非但不饿,反而几乎呕出来。波塞冬时不时将菜品介绍给他,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江扬镇静地回应了每一句话,却必须要时不时调整坐姿来转移想吐的感觉。 当一碗白米饭被端上来的时候,波塞冬把它放在自己面前,毫不客气地吃了两口。正准备把鹅掌夹进碗里的瞬间,他忽而抬头笑了,舔舔嘴唇:“真是抱歉,我以为这是我的。”说完,就把那尝过了的米饭推到桌子对面去。江扬优雅地欠身:“这是我的彩头。”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把这用几乎能让心脏停运的赌换来的高热量食物,吃了个精光。 午饭后的第二轮赌,开始得更令江扬兴奋一些。波塞冬准备了1500张幻灯片,美名曰海神殿基地全景,要一一展示给江扬看。 “只是这1500张中间有四张,确切地说,两对,是相互矛盾的。每张5秒锺停留时间……”说着,手里的遥控器已经点开了第一张图片,江扬吃惊的瞬间,图案隐去,下一张立刻浮现出来。“找到他们的编号,我便给你看剩下500张──”波塞冬把遥控器设置好,端正放在桌子上,“那是你们花了17个特工都没有打探到的,我花掉4个亿,在国外到底买了什么?” 江扬没法坐稳硬木的椅子,更害怕被疼痛分神,于是撑着桌子站住,虽然听着波塞冬说话,眼神却停留在飞速闪过的幻灯片上,大脑急速运转。 整整125分锺。当“the end”字样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江扬完全撑不住身体,慢慢滑进硬木的椅子里,闭上眼睛,锁紧了眉头。头脑几乎爆炸,空空如也的胃里突然接受了一整碗米饭,糖份和能量安抚了脆弱的伤处,让他此刻不想回忆到底几号和几号重复而更想美美睡一觉──幻灯片里的诸多细节他都拿不准了,唯一清晰地居然是挂着几个人头的刑架和亮着工作指示灯的通讯中枢──江扬,你真没用。他自暴自弃地在内心辱骂着自己,刻骨的疲惫几乎要把他完全俘虏。 几十秒后,江扬坐直了身体,解开袖口的礼仪扣,把微有擦伤的腕子摆在桌面上,朗声说:“234号和185号矛盾,另一对,我不知道。” “别这样啊!”波塞冬打开另一个文件,500张没有翻到正面的照片闪烁着等待江扬的下一个回答,“即使这500张你不想看……你的手,也真的不要了么?” 即使那种带着怜悯的语气让人有冲上去踢爆他的头的冲动,江扬还是戏剧性地长叹了:“愿赌服输啊,我看不出,真的。” “爽快人!”波塞冬“啪”地一声关上投影仪,招呼张诚过来,却鄙夷地瞥了江扬的手腕一眼,“换右手出来吧,江少帅。” 筋疲力尽的苏朝宇蜷在海神殿正殿的地下室里,从口袋里摸出早晨剩下的半块面包,掰成小块放进嘴里。嚼30下,嚼到淀粉在嘴里发出了酸涩味道,胃里充满了饱胀感才咽下去。他只花去了半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江扬计划中三天完成的工作,只是谁都不知道,这对亏了苏暮宇的帮忙。“小时候捉迷藏,你就很少赢过我。”当两个“苏暮宇”碰巧在海神殿背后的储藏间里遇见的时候,苏暮宇立刻把哥哥踢进了有指纹密码的枪械室里。“咱俩不统一行动时间,你要怎么玩得爽快呢?” 在苏暮宇半装傻半演戏的配合下,苏朝宇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远离苏暮宇的地方,用同卵双胞胎惊人的默契撒谎,然后肆意妄为。 此刻,他饿得前心贴后背,却把面包仔细包裹好,放进衣袋里。江扬,他很久没曾吃过东西,苏朝宇想着,在阴影处站直了身体。外面一片阳光明媚,跟布津帝国的每一个冬天一样,干燥、温暖。苏朝宇记得儿时曾经和苏暮宇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玩耍,比赛看谁能没入雪堆里看不见了,那种单纯无邪的快乐渐行渐远,当眼前的任务和深浓血色挥之不去的时候,苏朝宇甚至能明显感到时光从眼前轰轰烈烈地跑过去,风一样卷走了过往所有的欢笑。 他从半地下的窗口里注视着外面的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江扬,等着,我马上就能回去。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不在的这24小时里,无形的压力有没有将他最爱的人压倒。我要倒在你怀里好好睡一觉,江扬,你环着我,让我们用这种最放松的姿势睡一觉。既然已经做到了尽人事,那么下一步,让我们听天命。苏朝宇深吸了一口令人清爽的空气,了然微笑。 江扬望着扎紧了大臂的止血带,认真地问:“你技术如何?” “放心。”波塞冬卷起自己的袖子,“你问问他?” “大人是练习过的。”张诚毫无感情地说,“上个月,被大人剥皮的那个国安部特工,唔……尸体大约还在,过了七个小时才死。江少帅要不要先看一眼?” “哦,佩服。”江扬耸耸肩,冷笑,“我在国安部看过照片了,谢谢。” 波塞冬把骨刀咬在齿间,抓过桌上没喝完的半瓶红酒,咕嘟嘟便倒在江扬腕子上。江扬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第一刀下去后,自己的静脉血和红酒融在一起。 苏苏麻麻的疼痛立刻爬上肩头。波塞冬仔细观察了一下表层划伤后的血液流动,真心实意地开怀笑了:“真不错。所以我舍不得砍它下来……挑断韧带就好,你还能留个念想。” “多谢。”江扬点头笑了,同样真心实意。随后,他注视着波塞冬灌下一大口红酒,骨刀在酒香里转了个华丽的圈,朴拙但是锋利的刃尖悬在刚刚划开的浅浅伤口上。 挥刀的瞬间,江扬听见“等等”这个词语几乎已经在自己嘴边成型──右手,可以拨通程亦涵的电话,可以抚摸苏朝宇的面颊,可以夹起安敏做的菜肴,可以开门,可以指挥,可以玩闹,可以受伤──只是不能失去。 “等等!”这个词汇终于出口,却不是江扬。张诚快步走过来,恭敬地把电话递到波塞冬面前,“大人,抓住苏朝宇了。” 24(汇合) 波塞冬看着被装在麻袋里的苏暮宇,哭笑不得。 “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苏暮宇大人!”张诚狠狠踹了来领赏的侍卫一脚,“滚!” “我只是发脾气,跟他们说,‘你说我是谁’,结果!”苏暮宇灰头土脸,气鼓鼓地说。波塞冬气到最后,居然无奈地笑起来:“算了,跟我看个好戏去吧。江扬少将跟我打赌,输了他的右手。” “我不去。”苏暮宇表现出对于酷刑的漠视,“我要去把我哥弄回来。” 波塞冬眸子一亮。 “他自己困在地下室里,我正回来拿钥匙。” 梦里,被重新扔回地牢的苏朝宇,仍然能够反复看见一个场景,苏暮宇在率领50人活捉惊诧不已的自己的时候,在耳边对他轻声说“再不回去,他就要给整死了”。于是,苏朝宇醒来的时候,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和弟弟立刻去看江扬,因此波塞冬的出现令他几乎跳起来,尽管这个海神殿的领导者只是坐在他身边翻杂志而已。 “干什么?”苏朝宇把脊背贴住墙壁,警惕地开口。 波塞冬用颇为怜悯的神色打量了苏朝宇一眼,啧啧赞叹:“跟暮宇一模一样!好相貌,好身材。” 苏朝宇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飞速扫视了跟着波塞冬前来的四个贴身保镖,机智地转换话题:“我想见我弟弟。” “昨晚太累,他还在休息。”波塞冬扔下杂志,几步走到苏朝宇床边坐下,柔润修长的手指在口袋里一夹,拿出手机递给他,“看看这个。” 苏朝宇全身肌肉紧张了几秒,还是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波塞冬把目光在对方白皙皮肤包裹下恰到好处露出漂亮线条的锁骨上留恋了一阵子,终于决定仔细看看那双半带警惕半带思念的蓝眼睛。 手机上带着波塞冬的体温和香水气息,是一款可以远程定位的军用高端型号,轻轻打开盖子,苏朝宇的瞳仁立刻放大了。波塞冬挑衅似的灰色眸子对上了苏朝宇清澈的海蓝色,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怎么了?”苏朝宇尽力稳定自己的声音,攥着手机的手心在几秒锺内就布满了冷汗。 “照片里,你应该瞧得出来。”波塞冬恰到好处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机插回衣袋里,迈步往外走。苏朝宇知道这伎俩,于是冷冷看着他的背影,并不说话,果然,波塞冬在门口停住了,回身诡秘笑着说:“折腾了一夜,他也还在睡。”苏朝宇咬紧了牙,从齿缝里吐出了波塞冬期待已久的话:“我、要、见、他。” 波塞冬拍手,四个保镖靠近一步,“想见江扬容易,为了避免你们串通逃走,我得做些看来放心的保证。”苏朝宇飞快地站起来准备反抗,波塞冬却冲着他轻轻摇了摇手:“你这样,我会不放心的。” “怎么才能放心呢?”苏朝宇朗声问。 “让我的人打你40下,确保你没有能力逃走,答应么?” 苏朝宇的心里沉沉地疼了一下,许久都没有说话,紧攥的拳头因为长时间没得到血液供给而微微发麻。他闭上眼睛,没法做到江扬那样狠心、横心说“不”,只能看见照片里自己的温柔情人以极其尴尬的姿势被摁在桌面上,手腕上一片模糊的血红。 “好。”苏朝宇放松了身体,缓缓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完美而健实的肌肉来,“避开要害──否则我一定反抗。” 波塞冬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欣赏似的微笑,猛一挥手。 上午的地牢里,会有从天窗投下来的一抹柔光,淡淡的颜色,铺展在地上,苏朝宇在波塞冬和四个保镖的夹道陪同下,踉踉跄跄地踩着隐约的光亮走向江扬所在的牢房。身上的淤伤正在疯狂地扩张领地,苏朝宇每走一步都几乎疼得软下身子去──有个保镖给了他膝窝狠狠的十下,以致于现在略微曲一曲膝盖都觉得肌肉撕裂般疼痛。 一间比其它房间都窄小的牢房面前,波塞冬输入密码拉开了牢门。四个保镖松开了苏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撑在门口,轻轻地冲着角落里轮廓分明的大影子叫了一声:“江扬。”为了减少消耗并且集中精神,江扬整夜都在以印度瑜珈呼吸法背贴墙壁睡着,即使现在醒来,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微微颔首,均匀呼吸,能指挥几万军官作战的修长手指扣在膝盖上。阴冷的牢房里,他泰然的姿势看起来像一株即使还在淤泥里也奋力向上蓬勃生长着的莲。 听见轻呼,江扬平静地睁开眼睛,脸上绽出一个亲切的笑意,冲苏朝宇轻轻招手:“朝宇?到我这里来。”苏朝宇想要上前去,却被四个保镖死死制住。“只有一小时。”波塞冬简单地说,拍了拍手,立刻有人把苏朝宇踢进房间里,“我会给你们一个私人的空间。” 波塞冬在监控室里,从落了灰尘的显示屏里看着江扬把苏朝宇用极其宠溺的方式搂在怀里,揉着那一头海蓝色的长发说:“别看这里狭小阴暗,功能到挺齐全。”然后两人顺着江扬手指的方向,朝着摄像头一同微笑,苏朝宇甚至还摇了摇手。波塞冬极为阴沈地勾了勾嘴角,转向从昨晚起就一直等在监控室里的张诚:“苏暮宇呢?” “按照您的想法,他现在应该在去往特克斯的山路上,带着他的亲信团队。他以为咱们的小队阵亡在那边已经整整两天了。”张诚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是亢奋的。 “很好。”波塞冬不耐烦地关掉显示器,再也不理会苏朝宇和江扬故意亲昵给所有人看的姿态,“开始吧!三个小时以后封锁海神殿的所有联络通道,之前记得给我亲爱的暮宇发个信息,告诉他……”波塞冬抚摸着自己随身的骨刀,冰冷的眸子在刃面的寒光反射里闪烁着,“他的亲哥哥,和那个琥珀色眼睛的美少年,都在我掌控里。” 25(上司和情人) “笨透了的小兵。”江扬一点点吮着苏朝宇背上深深浅浅的淤痕,“你答应这种事情干什么……” “看了那种照片,换做你也会着急!”苏朝宇靠在江扬怀里,把刻着自己名字的戒指在对方的脖颈里来回摩挲。 江扬清脆地笑出来:“好,就算我没了右手,你预备怎样?” “至少能安慰你。”苏朝宇略带嗔怒地狠狠捶了情人的后背一下,“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长官?” 江扬淡淡笑了,半晌无话,只是一吻苏朝宇的鬓角。苏朝宇就这样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抚慰自己身体上变本加厉疼起来的伤痛。 “苏朝宇上尉?” “嗯?江扬?” 江扬把苏朝宇的依赖的面孔从自己怀里捧起来,生生地、毫无感情地推开一臂距离:“苏朝宇上尉,请端正你的姿势!”苏朝宇吃惊地看着一会儿如暖阳一会儿如寒风的情人,只能半信半疑地坐直了身体。 “我现在以长官的身份通报,通讯器的损失意味着后方完全失去了我们的踪迹,估计葬礼的准备工作就要开始了。”他思忖了一下才继续说,却丝毫没改那个严肃而不容反驳的语气,“考虑到军部开支和国家预算等诸多问题,葬礼并没有你的份儿。” “江扬!”苏朝宇冲动地扑过去,却被拒在怀抱外。 “现在我是江扬少将,基地总司令官,你的行动直属上司,我的朝宇上尉!你所要做的就是听我说。” 一句命令使得苏朝宇腿上的伤痕加倍疼起来,他直直盯住江扬毫不显哀伤的琥珀色眸子,咬住下唇:“长官,苏朝宇对这个决定有异议……” “驳回。”江扬用手势强调了语气,“必要的时候,我命令你逃生,我命令你选择我的死亡,并且,我命令你毫不犹豫地保全自己。”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 “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失去跟我说‘不’的权力,直到事情结束!” 牢房瑞安静如夜。大约已经接近正午,本来淡如云晕的光线明朗起来,剑一般在石壁墙面投下锐利的一条亮色,江扬如玉的面孔就在这条光线里闪烁着光芒。苏朝宇被那光芒狠狠刺到了,愠怒加上悲愤,却不能开口,于是发了狠,一记勾拳就扑向江扬过于镇定的面孔上去。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微微发抖的拳头被另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住,抵在对方激烈跳动的心口。 “现在,我以情人江扬的身份……”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避开苏朝宇背上的淤伤,把他重新揽进怀里,让那海蓝色的发丝贴着自己的胸膛。苏朝宇忽然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略带慌乱的心跳声,毫不掩饰地向他传递了一个讯息──能力超乎常人的情人,也是会害怕、会犹疑、会恐惧的。“请你听听,你的情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多难受。”江扬的声音软下去,“这是在要求自己的死亡和爱人的生存,比起要求陪葬来说,我更喜欢这个选择。” “我不喜欢!”苏朝宇大声地说着,挣扎起来,恶狠狠地把双琥珀色眸子里的愧疚堵回去,“这个选择太差劲了,你是要我带着……” “……愧疚、思念和痛苦过一辈子?”江扬学着苏朝宇的声音说,“你跟苏暮宇果然是双生子,连句式都一模一样……朝宇,我的小兵,你听好……” “现在你是谁?”苏朝宇尖锐地反问。 江扬温柔地眨了眨眼睛:“我是江扬,情人江扬。”对于这个身份,苏朝宇点头表示接受,于是江扬说下去:“你听好,务必忘记我,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的话……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爱情也不例外。过几年,你就可以为自己青春懵懂的爱情和誓言笑起来了。” “这又是哪部爱情里的桥段呢?”苏朝宇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承受这种事情?先是苏暮宇,然后是你?” 江扬顿了顿,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我不想暮宇再次失去你,另外,我跟母亲谈过,江立和小铭始终需要一个大哥,而爸妈需要一个……呃,哪怕不正式,也需要一个大儿子,更需要为此次失败做出公众可以接受的弥补和善举。” 苏朝宇许久都没有再次说话,只是把自己和江扬的手指互相紧扣,沉沉地呼吸着。倒计时的锺敲起了三分锺的闹铃,江扬期待地看着苏朝宇,飞快说下去:“亦涵需要朋友,我的身体需要回到首都去,这些都要靠你,朝宇。我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看见你,因此必须……” “够了。”苏朝宇突然挥手,江扬的话被截断,表情也因为苏朝宇脸上的冷漠而从焦急变成了错愕。“我答应你这些霸道的、难缠的、无理的条件,所有。”苏朝宇一字一句地说,却情不自禁地搂住对方的身体,面颊紧紧贴住那柔软的琥珀色的发丝,“除了一条。” 他昂起头,望着江扬笑了:“别再要求我忘记你,江扬。” 倒计时滴答,苏朝宇撑起身体,用自己略显干裂的唇,贴上了另一片刚才说了很多话、但现在却归自己主宰的唇。 靠近特克斯的山路上,站着十几个人,虽说从同一车队里下来集合,但是明显分为两拨,互相眦目对视。寒冬的山里格外阴森,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戴一顶水獭全皮缝制的暖帽,穿着柔软的雪兔皮毛大衣,两手抄在小巧的羽绒袖笼里,虽然踏一双上好的翻毛软靴,却还是因为长时间暖逸的生活而冻得跺了跺脚。 山风呼啸,几乎淹没手机响铃。苏暮宇低头看了看号码,清澈的海蓝色眸子里忽然充满了柔情蜜意,圆润的指甲挑开翻盖,话筒贴在唇边的下一刻就是一句轻柔的:“爱人暮宇。”他始终用“很好”、“是啊”和“好”顺从地回答着那边的问话,并且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人试图大声喊什么的前一秒微笑、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站在身边的一个银灰色长发的男人忽然发难,一拳揍得那年轻人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不会有这样的命令!”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吼起来,“波塞冬是我们的首领,不会──”长刃断喉的瞬间,银灰色长发的年轻人只和苏暮宇交换了一个短暂而隐密的眼神。 “我也没办法。”苏暮宇秀而挺的鼻尖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弧度美丽的嘴角略带歉意一勾,“我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银灰色长发的男人持滴血的长刀而立,唬的对面一行九人不由地退了几步。 “波塞冬怎么会让男宠出来做事?”被揍倒的人满嘴含血,望着同伴抽搐的尸体充满恐惧地大声喊出来。 特克斯冬天的风吹来,干燥刺冷。苏暮宇的右手从袖笼里抽出来,白净匀长,用手心的温度仔细暖了暖微红的面颊,骨节分明的腕子掩着淡色的唇,一个字从齿尖送出:“杀。”说完,竟从从容容地踱步站到一块山石上去了。 不出十分锺,九具尸体就以各种姿态倒在挂着残雪的山石里。银灰色长发的男人带头,把这些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分别塞进两辆车里,而后宽去外衣盖住了车顶盖。有人拎来汽油均匀地泼在上面。 “老大。”银灰色长发的男人走到苏暮宇身边,颔首弯腰,递上一只海神波塞冬形象的打火机。苏暮宇大方地接过来,冲他点头:“辛苦了,万飞。”而后就潇洒挥臂,将燃着小巧火苗的打火机准确丢在车顶上。 瞬间大火。 苏暮宇环视四周,除了万飞,仅剩三人和自己同行,他低头沈吟了片刻,往更高处的山石上走了几步,捡了一块干净平坦的坐下,注视着下面残酷的温暖,举目轻声说:“我是什么人?” 万飞拭着血刃低低答道:“五年来,您始终是波塞冬。” 脚下是伴随着爆炸的大火,万飞和另一人正在把剩余两辆车开上另一条山路。扔掉皮帽,苏暮宇的海蓝色长发鼓荡在风里,挺秀的眉宇微微一拧。手机上有两段视频,一段是四个经过严格挑选、苛刻训练的波塞冬专职保镖正拿着木杖殴打一个海蓝色头发的人,那人毫不反抗,只是尽力保护了自己的要害,蜷在地板上;相比之下,另一段则温馨不少,开始是苏朝宇和江扬热吻,后来进来的四个保镖把苏朝宇拖出牢房。 “暮宇,你在哪里?你还安全吗?想念我吗?缺了你的海神殿实在是太安静了。”波塞冬的文字信息映入眼底,苏暮宇居然笑出声来。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条火红的长巾,把闪着光彩的海蓝色长发紧紧束起来,而后取出手机里的si卡,指尖一弹,直径丢入山沟中。 “老大!”万飞发动汽车,摇下玻璃大声说,“我们要去特克斯赶场子了!” 苏暮宇抿了抿唇,从容褪下手笼,宽去大衣,露出里面一身精致而贴身的皮衣和耀眼的挂饰扣──象征着波塞冬权力的白金项链在这个年轻人脖颈上发着绝美的闪光。 波塞冬在半小时候以后就收到了手下发回来的卫星图片,两辆越野车呈现废墟状焦黑在路边,雪地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忽然笑起来。 他有点想念苏暮宇了,在这个不适时宜的时刻,想念那个会把海蓝色长发蹭在自己胸口的男孩,那个眼睛里始终清澈如泉的苏暮宇。不管现在的苏暮宇是不是已经在特克斯的寒风中理着头发微笑,波塞冬眼前始终是十四年前的场景。 海蓝色的头发被冷汗塌透,小小的、新鲜的、散发着年幼味道的身体神经质的抽动,却不说话,死死咬着枕头,尽力保持能让波塞冬舒服的姿势;扭过脸来,漂亮的蓝眼睛里漫溢恐惧和泪水,波塞冬的指尖沾着苏暮宇的血迹,在那还没有褪尽稚气的面颊上轻轻一划:“喜欢吗?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没有听到如同其它孩子一般绝望的抽泣,苏暮宇只是缓了口气,藏尽哽咽,轻声说:“好。”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8节 波塞冬的视线有些模糊,屏幕上焦黑的车辆里,似乎有一个熟悉而美的笑容,始终波澜不惊,淡淡的,带一丝骨子里的调皮。 十一岁的苏暮宇抱着波塞冬的腿,唇上咬出层层叠叠的血迹:“每天五个人,不要再多了,好么?”十四岁的苏暮宇会拿来热毛巾覆在波塞冬打架的淤伤上,缓缓揉着,笑着问:“又去单挑10个人了?”十八岁的苏暮宇抱着那只捡来的猴子贝蒂,坐在波塞冬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嗜血的波塞冬剥下背叛者的皮。波塞冬自己都不记得,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杀掉了所有玩弄过苏暮宇的人──尽管最初的时候,苏暮宇就是海神殿知名的玩物,十来岁的新鲜气息和柔顺的脾气,所有人都喜欢,波塞冬也乐意把他赏给有功的人。 到底什么时候呢?波塞冬有点头疼,过往的记忆慢慢模糊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因为苏暮宇受伤和难过而杀掉多少甘愿为海神殿付出一切的兄弟,十四年打拼,面临最终决胜局的时候,只有海蓝色头发的苏暮宇站在自己身边,用依旧柔和的声音说:“累了就歇歇吧。” 波塞冬,他在屏幕上吃力地写出自己的名字。这到底是谁?是那个男宠一样的孩子,还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自己? “暮宇,你放他走。”波塞冬试图找回往日的威严。 “不行。”苏暮宇眨眨眼睛,右手死死攥着白金的波塞冬项链,“死了太多人,不在乎他一个。” 哦,就是这时。波塞冬恍然记起来了,就在五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对自己同父异母兄弟的死无能为力的时候,苏暮宇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已经是不可推翻的首领。未满二十岁的干净面庞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气度和威慑来,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海神殿做主的,其实是那个整日带着贝蒂在树下玩闹取乐的苏暮宇,那个眼眸清澈极了的男孩。 “您早就应该杀掉他。”张诚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波塞冬一震,继而摇了摇头:“不。他死了,有一部分精锐的力量会掀翻海神殿,而现在我要完完全全地夺回自己的位置。” “五年前您就开始这么干了。”张诚的话里带着讽刺。 波塞冬阴阴地微笑,搓了搓手指:“那时候的苏暮宇,除了死亡,无所畏惧,而现在可不是……”他敲击了几下键盘,一对画面出现在屏幕上,实施监控录像表明苏朝宇和江扬在各自的房间瑞安静休息着,“他的亲哥哥,我就不信,不信他那对漂亮的眼睛里能容下自己亲哥哥的血。” “若是苏暮宇反扑?” “他没有这个机会。”波塞冬把双脚放在桌面,眯起眼睛来享受安静的时光,“海神殿坚固不破,分散在外的人员不敌殿内一半──再说,有谁知道他掌握了波塞冬的权力?” 张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26(交换) 苏朝宇知道现在自己被关到江扬隔壁去了,但是他始终无法听到、看到对面那个人。贴着冰冷的一扇光洁墙壁,苏朝宇蜷起身体,告诉自己要尽力减少运动和思考,多休息。 “江扬……”他用自己的热气蒸腾出一小块地方,指尖轻轻写着这个爱称,看字迹化成水滴,慢慢慢慢地洇开。 对于波塞冬的出现,江扬表示出一定程度上的欢迎。 “我听暮宇说过,江少帅此次的目的就是捉我回去?” 江扬礼貌地欠了欠身:“现在看来是不能了。不过请相信我,会前赴后继地有人来,直到把海神殿彻底清洗干净。” “然后都被我砍下头来,装在盒子里送回首都去?”波塞冬得意一笑,拍了拍手,立刻有随从送来了折叠小桌和咖啡。“我们应该谈些别的,江少帅,比如合作,比如双方的利益。” “可以。”江扬虽然一瘸一拐,仍旧保持着良好的姿态走过来,优雅地坐在波塞冬对面,直视那一双寒风般锐利的眸子,“你做好所有人的名单统计表,经过军部确认就可以完成从匪徒到平民的转化。” 波塞冬当着江扬的面用银刀切下方糖一角,只把零碎一点点糖块扔进咖啡里推到江扬面前:“苦咖啡比较利于清醒,少将。” 江扬并不喝:“这样旷日持久地拖下去,我也很累。若是这个方法不能合作,我还能够提供另一种方法。” “洗耳恭听。” “我是很好的人质,用来要胁边境和首都都不错。” 波塞冬似乎有那么一瞬的心动,直勾勾地盯了江扬片刻,咂了咂嘴,把咖啡一口饮尽半杯:“好主意!只是,我要如何保证布津帝国最好的狙击手不会埋伏在规定地点等我出现呢?” 江扬的指尖碾住衣角,心里为海神殿情报的丰富而震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怎么会,我们不是在谈双方的利益么?” 波塞冬拍手,张诚递上一本装帧精美的相册。江扬翻开一页,就几乎要吐了出来:照片里的9个人是帝国特种部队第一批精英狙击手,在四年前得到首都勒令不惜代价击毙波塞冬的命令后,就一直野人般驻扎在深山老林里,而没想到,集体屠杀照居然拍摄于他们出发后的第三个星期。 始终把双手藏在银灰色披风里的张诚却在此刻伸出了右手,江扬微微一震。那是一款钢制的假肢,手背上刻着主人的名字。他指着照片,报出了每一个人的精确名字和死法,和图片一一对应,江扬深深吸了口气,不再说话。他曾经看过这份计划书,知道行动本身是没有任何后援保障的,而那些狙击手们,都是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江扬清晰记得,他们一行人从父亲的办公室里走出去,玩着手里新发的精英徽章,笑声朗朗。 “后面还有些照片,”波塞冬指挥张诚翻给江扬看,“飞豹团的第一队缉毒小组,还有边境黄金警特殊小分队和……” 江扬毫无征兆地出手,逆序扣合了相册,齿间一字一句:“就谈到这里吧,关于合作,我想意义并不大。” “不不不……”波塞冬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遥控器来,轻轻一摁,背后不透明的墙壁上立刻褪下一层黑暗来,隔壁的景象清晰可见。苏朝宇蜷在地板上,安静地睡着,突然间,有一群人破门而入,惊醒的苏朝宇只来得及反抗了几下便被太多人堵在角落里,房间没有施展拳脚的地方,江扬把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目睹一切发生在不到30秒内。 “合作与否,慢慢考虑。可以先看一场激情四射的演出,我保证,我手下的男孩们技巧都很高超,足以让你的苏朝宇上尉提供声色俱佳的表现,一轮不够,还可以再来一轮。” 江扬咬紧下唇,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单面反光的玻璃,苏朝宇绝对不可能听见、看见自己,但是他仍然把目光锁定在已经被摁在地面的情人身上,用凝视表达愤怒。 波塞冬一扬手。张诚走出去,很快,江扬就看见苏朝宇的衣服被七手八脚撕了个精光,后背和臀腿上被保镖打的淤痕清晰可见。 “这是苏暮宇的亲哥哥,波塞冬,如假包换的亲哥哥。”江扬努力使自己维持平静。 “我连暮宇都舍得赏给其它人,更何况毫不相干的一个哥哥?”波塞冬撇了撇嘴,不屑地敲着咖啡杯,“若是他在,我会邀请他一起观看。” 江扬挺直身体,决心一赌:“那就叫他来吧。” “可惜暮宇替我去特克斯办事了。”波塞冬摊开手,坦诚地露出了一个三十岁男人优雅的、带着歉意的笑容,“下次,我答应你。” “苏暮宇是什么人,你我都很清楚。”江扬慢慢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波塞冬被这威胁似的句子刺中了,眼珠轻转,最后把目光落在苏朝宇挣扎的身体上。江扬用眼神跟他交锋,却头一次感到微微的紧张:他忍不住去看苏朝宇在对面挣扎,也忍不住去设想可能到来的残忍场景──江扬!你这是怎么了?他的心在质问自己关键时刻的优柔寡断,但是爱却用更大的嗓门吼道:江扬,那是朝宇! 波塞冬的指尖有节奏地磕着桌面,沈吟良久,最终释然地站起来,摁下了手机上的一个按钮。几乎同时,江扬看见对面彪悍的汉子把苏朝宇拽过来死死摁在玻璃前,野蛮地分开了他的双腿,有人正在宽衣,苏朝宇挣扎抬头的瞬间,和江扬正好对视。 明知道不可能看见,江扬却坚信,苏朝宇的眼神精准无误地落在自己眸子里。年轻的少将喉间一动,习惯了在重任和情感面前压抑自我的他,一时间无法抉择。 脱了精光的汉子走过来,脚尖踢踢苏朝宇的淤伤,蹲下身子去。 “等等。”江扬脱口而出,甚至在下一秒就质疑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发声,“我考虑你的提议。” 波塞冬怀疑地看着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迟疑了片刻。 已经有第二个人在宽衣,先前那个甚至压在苏朝宇身上狠狠拧着那些淤伤。江扬看见苏朝宇把面孔埋在手臂间,于是冲着波塞冬愤然挥拳。波塞冬退了两步后轻巧地挡住,恰到好处地按下了通知的按钮,趁着江扬松口气回头观察的瞬间,波塞冬锁死了牢门,透过栅栏望着江扬叹气:“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啊,江少帅。” “把苏朝宇带到我这里来,这是谈合作的基础。”江扬提高声音,确定苏朝宇已经被放开后,几步冲到门口,“顺便,友情提示,如果苏朝宇被这么多人分享过的话,我想我大概再也不会在意他了。” 波塞冬的眼睛里闪烁起一种角子机般欢乐而又变幻多端的光芒:“你太冲动,我不放心。” “要怎么放心?” “弄伤你自己。”波塞冬简短而尖刻地说,“我是很宽容的,允许你自己动手,可以控制伤势轻重。” 江扬盯着单面反光玻璃,看见有人扔过一套新衣服,苏朝宇正在勉强把它套在身上。昏暗的地牢里,24岁的帝国少将江扬毫不犹豫地把左肩狠狠砸向石壁,却没法抑制脱臼的剧痛,疼得无法站稳,膝盖生生磕在地面。“可以么?”他歇了几秒锺,奋力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栅栏前,不顾得冷汗沁满鼻尖,右手死死攥住门。 波塞冬没有想到一个看似贵族少爷的年轻人会这样决绝勇敢,心里暗自感叹着,却不打算放过看好戏的机会:“精彩。但这只是保证,想要苏朝宇和你关在一起,我们需要交换。”挂着冷汗的江扬只能用几乎能把对方烧成灰烬的目光表示同意。 27(仅凭听力的表演) “这不可能。”江扬拒绝了波塞冬的条件,“不管你听说了什么版本的传言,我都只能告诉你,家法是隐密实施的。” “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家法的严厉,以后好用来管教手下人。”波塞冬把一根粗壮的藤条隔着栅栏递给江扬。 江扬没有接,用这些宝贵的时间深深吸了几口气来稳定左肩剧痛的脱臼伤。面对这些军国大事和爱人安危的抉择,他不想再延续24年来锻炼的那种大局为重的思维观念了──既然注定要做祭品,又何必拘束感情──江扬想了想:“我可以让你听到家法的实施,但如果有任何一双眼睛在偷看,我会立即知道,并尽全力把它们挖出来……”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恶狠狠的,甚至比波塞冬还无情,“镶在漂亮的骨刀上做装饰,如何?” “成交。”波塞冬愉快地说,向隔壁挥了挥手。“40下,我希望。” 江扬清脆地笑了出来,右手捂住左肩,虽然疼得直冒冷汗,但笑容却灿烂如阳光:“家法从来都是家里人说了算,不过你放心,既然我要换他从此和我关在一处,就一定会让表演精彩。” 苏朝宇站在江扬面前的时候,吃了一惊:那个会多种拳法的身体健康的指挥官,面色居然如此惨白,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体一侧,站立都因此而变得不是那么容易。 “江扬……”他艰难地开口,立刻被张诚冰冷的假肢左手推进牢房里。他靠在光滑的玻璃墙壁上理好衣衫,试图走过去的时候,江扬忽然伸出右手。 苏朝宇一怔。 “忘记了我们的手势,苏朝宇上尉?” 刚刚从几乎被强暴的恐惧里挣脱出来的苏朝宇退了半步,先是不解地看着面前陌生的情人,又看了看背向栅栏门坐着的波塞冬,而后迟缓地摇了摇头。 “在我说翻倍之前,你有十秒锺的时间。” “江扬,你现在是谁?”苏朝宇绝望地问。 “指挥官江扬少将。顺便,还有六秒。” 苏朝宇缓慢地解开皮带扣,一点点把牛皮的铜扣皮带从裤子上抽出来,却十二分不愿意递到江扬手里。这种场景让他想到了集训时候的休息室,毫无理由的责打和无尽的疼痛。 “翻倍。”江扬没有感情地说。 苏朝宇忍着泪水把皮带递到江扬手中,声音里明显带着哽咽:“对不起,长官。” 皮带指向墙角。 明显不太合身的裤子在苏朝宇刚站稳的时候就自己掉了下来,即使知道只有江扬能看见,苏朝宇的脸还是彻底红透了,带着极大的不安全感和淡淡的羞耻。他摆好姿势,听见江扬一步步走过来,那让人听了脊背生寒的声音随便地说:“十下,我的小兵,你本来只需要五下。”苏朝宇本来想用深呼吸来稳定情绪,但是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毫无征兆地,极狠的一下就落在屁股上,撕裂皮肉般的疼痛让他立刻惨叫了出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软下去。 有坚定而赞许的击掌声传来,波塞冬没有转身,声音还是那样稳定:“精彩极了,我忍不住要打搅江少帅。” 苏朝宇听见江扬沉重的呼吸声,随后,又结结实实地挨了第二下。 “江扬……”他的膝盖抵住墙面,断断续续地说,“请不要打我……” 江扬强迫自己不要去听这些带着求饶语气的话语,他知道自己下手多重:波塞冬是在海神殿组织里长大的,对这些事情的力度、效果了如指掌,很难蒙混过关。他呆呆望着苏朝宇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忽然希望那种疼痛能立刻转移到自己肩膀上来。苏朝宇早就站不住,只能抓住石壁上天然的凸起死命支撑,前日保镖用木杖留下的痕迹从腰际一直漫过膝窝,实在没有给他留下可供下手的其它部位。 江扬咬牙,高高扬手的瞬间听见苏朝宇低声说:“江扬,你知道这有多疼么……”那个瞬间,江扬确信自己听见了两个心跳声,自己的张狂而慌乱,苏朝宇的紧张而恐惧,一前一后,合成了极不和谐的调子。第二下皮带抽打过的痕迹正飞快肿起来,细小的淤血点就在琥珀色的眼眸注视下涌起来。 一样狠的第三下。 江扬说服自己这是交换,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紧紧环着他的小兵,用残忍来换取夜晚的时候不用再贴着玻璃墙壁感受温度的微弱变化判定海蓝色头发的情人在哪里。 江扬保持着他的精准度,灵巧避开了所有看起来严重的伤痕,皮带宽阔而且没有装饰的尖端都落在不甚影响行动的部位,尽管如此,苏朝宇的惨叫还是由大声变小,盖不住指甲抠断在墙壁的清脆声响,数到6的时候,苏朝宇已经跪在地面,伤痕累累的臀腿暴露在地牢不甚新鲜的空气里,肌肉不自主地抽动着。 “站起来。”江扬攥紧了皮带,狠抽墙面。苏朝宇凭空一抖,努力攀着那些石壁上微小的凸起,一点点支起身体来。江扬忽然两步挡住苏朝宇的身体,冷笑起来:“别忘记我刚才说的,我会把偷窥的眼睛剜下来,替你镶在骨刀上做装饰。” 波塞冬并不以为尴尬,把略微偏转的头又转了回去:“我怎么确定他站起来了?” “我说过,这是仅凭听力的表演。”江扬转身,眼神在苏朝宇膝窝上的青色伤痕上停留了两秒,只用了一半力气一抽,苏朝宇的膝盖磕在地面的沈闷声响立刻伴随着惨叫响起。 “站起来!”江扬对着那单面反光的玻璃吼,怒视晦暗光线里的自己:一身潦草的休闲服,黯淡的面容,握着皮带的手臂经络分明。他从反光的边角处看见了苏朝宇──他不敢直视,只能偷窥──那个会给自己熬蘑菇汤的海蓝色头发的情人,已经重新哆嗦着站直了,面颊贴在石壁上,根本看不见表情。 因为连续挥臂,江扬觉得左肩的脱臼处疼痛难忍,第九下落在苏朝宇身上的皮带也偏离了既定位置,擦过一条木杖的淤痕,留下了浅而绯红的肿胀。苏朝宇呻吟着,却更多的是为力度的变化明显。他想回头的瞬间,第十下稳稳落在大腿上,声响清脆,淹没了他的低呼。 知道惩罚结束,苏朝宇软软地蜷在墙角。江扬扔掉皮带,撕开上衣扣子,忍着疼剥下自己的外罩盖在苏朝宇身上,继而走到门边:“我们的交换完成了。” “不得不说……”波塞冬从椅子上站起来,张望了苏朝宇一眼,礼貌地欠身微笑,“江家的家法名不虚传。我不会食言,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和他住在一处。” “我是应该表示感谢吗?”江扬冷冷地讽刺道,“如果你还想用他来威胁我,就拿药品和食物来。” “相信我,江少帅,”波塞冬转转眼珠,“暮宇每天都给他哥哥按时送三餐,没有食物的,只是你。”苏朝宇在疼痛里猛然睁大了眼睛:距离自己从伪装苏暮宇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江扬居然粒米未进!他挣扎了一下,看见琥珀色发丝的背影,熟悉的轮廓依旧挺拔美丽。 “鉴于刚才的表演精采绝伦,我会让人拿吃的和药过来。”波塞冬浅浅地打了个哈欠,随便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要离开,“不过仍旧只有一份。” 28(特克斯酒吧) 苏朝宇对江扬伸过来的右手表示了明确而坚决的拒绝。他极不信任地看着面前的琥珀色的眸子很久,终究垂下眼睛,往墙角蹭了一点点,低声说:“对不起,长官……” 江扬几乎跳起来,理智却用讽刺地咳嗽声提示他,栅栏外正有列队的保镖集体经过。他冷冷注视着那些面无表情的人端枪匆匆往地牢另一端而去,听着所有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后,积累几个小时的疲惫终于沉沉压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苏朝宇身边坐下来,左肩疯狂的肿胀趋势让他有一点点极少见的不安全感。 苏朝宇抬头望着他,海蓝色的眸子里还有未干的泪水。他已经穿好了裤子,但仍然紧紧裹着江扬丢过去的外罩不肯松手,受伤的猫儿一般,把整个身体都尽可能地藏在衣物底下。他开始还警惕地看着江扬,但是当江扬抬手抹掉了额角的冷汗后,苏朝宇的眼神立刻温和下来,只是仍旧不肯说话。 江扬右手握着左肩,把下唇咬在齿间,认真地捏了几下,以便确定脱臼的具体情况,却还是忍不住疼得挺直了身子,后脑勺抵住墙壁。几乎无力的左手被另一只冰冷的手微微抖着握住的时候,江扬一惊。苏朝宇不知道何时挪过来,沙哑着声音说:“我来接好它,长官。” “别……”江扬试探性地伸手出去,苏朝宇果然神经质地躲开了,于是他便不再勉强,“我答应了波塞冬打伤自己,等明天他看见这胳膊能活动,大约又是一场折腾。”他尽力让自己藏起痛苦,让脸上的从容看来真实可信,“就这样吧,不是什么大问题。” 苏朝宇慢慢慢慢地挪回墙角去,却离江扬近了一些。两人都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彼此对视,倚在石壁上歇息。江扬看见苏朝宇渐渐地没了力气,本来支撑着的脊柱软下去,很快就蜷在地面,似乎要睡了。 “苏朝宇,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只能拿来自己被撕坏了旧衣服铺在地下,强行塞进苏朝宇的身子底下,“这种冬天的温度,怎么可以睡在地下?”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立刻让苏朝宇精神起来,低低地答应了几句什么,便枕着那些衣服重新躺下,也不闭上眼睛,只是怔怔地望向栅栏外面熟悉的空旷房间:波塞冬听赏家法全过程的长椅还在那里,冬日难得一见的一缕阳光落在上面,光柱里能看见细小的微尘忙碌来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扬被饥饿和疲惫镇压到快要睡着,隐约听见身边的人低声叫“江扬”。苏朝宇醒着──或者说没有睡着──眸子里却有一些混沌:“江扬?”他不确定似地低下头,“不知道这样可以么……长官……” “你存心呕我,我的小兵。”江扬俯身细细打量着他,“我是你的江扬,不是那个该死的长官。” 苏朝宇仿佛放心一些,但眼眸仍旧不甚清澈:“你多久没睡了?” “没关系。”江扬轻抚他的头发,“我好得很。” 苏朝宇吃力地摇摇头,咬牙撑起身体,江扬伸出右臂提供支撑──这次,苏朝宇没有拒绝,勾着那结实的臂膀,窝进对方怀里。江扬便把全身重量放在墙壁上,右臂湾中,牢牢环住自己的真爱。 “你睡一阵,我困了就会叫你。”苏朝宇说着,挪到江扬肩侧,把在自己身下暖热了的衣服搭在脱臼的肩膀上,免得关节着凉,“生死相随,你最爱说的……若我活着,你便不能折腾自己。” 江扬盯住那苍白却依然美丽的面孔许久,终于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眼前海蓝色的眸子仿佛果然变成了大海,摇曳着,摇曳着,便不清晰了,便不见了。 奉命来做牺牲品的基地司令官,布津帝国最年轻的少将江扬,在政府恨之入骨的海神殿地牢里,歪在情人兼搭档的身边,安心熟睡着,呼吸均匀深长。 一双上好的软牛皮靴踩着特克斯街道上的积雪前行,另有几双样式差不多的陆战靴跟在后面。 “老大,尝尝这个。”银灰色头发的万飞驻足。穿着牛皮靴的人转过头来,掩在风衣帽子里的面庞微微一侧:“什么?”冒着晶莹油珠的烤肉递到面前,风衣里裹着的年轻人露出了略带羞赧的微笑:“多谢,总有人记着我爱吃这个。” 万飞脱下手套,在寒风里先尝了一块,靠在路边的栏杆上大嚼,苏暮宇只是歪头看着等。一个蜜色的小脑袋从风衣宽大的帽子里出来,闪亮的眼睛也盯紧了那串烤肉。“坏贝蒂。”苏暮宇伸手逗它,小猴子便抱住他的指尖盖咬起来,仿佛为没有吃到好东西生气了似的。万飞挥挥手,随行的其它几人便休息下来,一同坐在路边吃烤肉。 “味道不错,你鼻子好。”苏暮宇只吃万飞拿过来的几串,贝蒂从帽子里跳出来,蹲在简陋的桌上拨弄啃完的骨节玩儿。 “过两天开始打架的时候,鼻子好可没用。”万飞没有笑,剔干净烤肉上面的灰渣子才递给苏暮宇,“老大可不能输。” 苏暮宇递给贝蒂一块肉骨去吃,轻笑:“输了便输了,大不了再做十年宠物,总有离开这里的时候。” “那我便再守老大十年。” “波塞冬放过我,还能留下你们这些帮腔的?”苏暮宇压低声音,锐利的烤肉签子尖环着在座的几个人一转,“你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老大这是赶我们走?”万飞挑眉,旁边几个人也善意地笑起来,用表情明示了自己的立场,“老大不帮我打掩护,我早就被剥皮了,现在肯定是个人皮刺青盘子,给老大盛东西呢!” “真恶心!别提这东西。”苏暮宇朗朗地笑起来,在冷风里敲了个响指叫来五扎啤酒,“我们喝了酒就去办事。” 万飞一甩自己银灰色的头发,舔舔嘴唇,饮下第一口。 特克斯酒吧里正欢歌笑靥。摇滚歌手在简陋的台上用沙哑的嗓音吼着一些听不太懂的句子,高等级的女侍不畏寒冷,冬日里也只穿一条比底裤略长的牛仔裤,露出有几处挂脱了丝的黑色丝袜下紧紧包裹的修长腿型;级别略低的女侍者端着泛灰的盘子走来走去,麻木地收拾着桌上带药粉气味的锡纸和注射器。时不时有肥胖的男人在这些小女孩身下捏一把,她们便发出装腔作势的尖叫,然后快步离开。 苏暮宇的目光落在一个涂着蓝色眼影的女孩子身上,万飞看见后,便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冲她勾了两下。 女孩子警惕地盘算了一阵,走过来蹲在苏暮宇膝下,美一笑。 “我喜欢你的蓝眼睛,过来。”苏暮宇把她揽在臂湾里,从衣袋里摸出一个浮雕刻花的银盒子,弹开盖,里面是海纳花萃出来的指甲油,明亮芬芳。女孩子依偎在苏暮宇怀里,从容收下盒子,带着钻石戒指的手就握住了苏暮宇的皮带。 “尼娅。”苏暮宇毫无感情地推开她,“小礼物送你,给你半个小时,去找毕振杰来。” “老板不在,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尼娅?”她玩弄着指甲油盒子,两手依旧不断摩擦苏暮宇的膝盖。 看出了身边年轻人的厌恶,万飞掏出自己的佩枪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尼娅一震,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快去,我们老大要的是你老板来陪,不是你。” 尼娅极恐慌地站起来。“告诉毕振杰,他有大生意了。半小时内我看不见他,你就等着做人皮盘子吧。” 尼娅慌慌张张地跑开,鞋子过高的跟扭了好几次。 苏暮宇目送着那个背影离开,狠狠剜了万飞一眼,噗哧笑出来:“我说过,别提那个倒霉的盘子。” 一行人都笑了,万飞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她就是那个炸死公安部长的小蟹的老婆?怎么变成这样?” 苏暮宇觉得莫名口渴,却没有喝桌上的水,谨慎地拿出随身的小水瓶抿了几口:“我看厌了这一切。” 毕振杰恭敬地推开一个小间的门,苏暮宇看了看,是个光线柔和、温度适中的房间,便走进去捡了上首的皮沙发坐下。万飞等人站在身后,毕振杰坐在对面,还没开口,就听见苏暮宇说:“是时候干活了。” “老大从来都这么言简意赅。”毕振杰揉了揉手指,“这么说,现在殿内已经乱了?” “对。”抱着贝蒂的苏暮宇漫不经心地圈着它的尾巴玩儿,嘴里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我需要你的人──波塞冬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暮宇在外面还有人,所以我先多谢你的信用。” “哪里话!”毕振杰爽朗地笑起来,“五年来,您才是波塞冬。若不是您控制着海神殿,整个布津帝国都会给那个野蛮人炸平了。” 苏暮宇想起首相府的案子,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大皱眉头:“他到底背着我干了这么多……这次是殊死之战,不过,留意两个人。”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一张图片递过去,很明显地,毕振杰对“自己老大”的身影出现在地牢里表示惊讶和不解。“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是我亲哥哥苏朝宇,旁边那个琥珀色头发的,是我……”苏暮宇这才略略放松下来,从容拈起桌上放着的点心咬了一口,“好吧,我‘嫂子’。” “哦!”毕振杰觉得惊奇,又不敢多问,只能把两张面孔牢牢记在心里。“要保证他们活着,不惜代价。至于波塞冬……”苏暮宇舒展身子在沙发中扭了扭,“随便你们吧。” “那个牲口!”毕振杰嚷起来,“我宰了他!他拦住我多少人多少‘面粉’?这么多年被这牲口整,这次……” “别吵……”苏暮宇揉揉太阳穴,“我累了,要在这里睡一。”说着,竟搂着贝蒂,枕在沙发扶手上,孩气地蜷起身体,闭上了眼睛。万飞挥挥手,携着毕振杰和其它几人离开,轻轻锁门。 “这是攒了十四年的辛苦,”万飞伸了伸懒腰,“老大该一个人好好休息了。” 29(生日聚会) 程亦涵走进房间的时候,桌前只坐着慕昭白。这个古灵精怪的情报科首领此时却没有了往日那种潇洒的神情,把四只酒杯排了一排,一杯杯斟过去。“迟到了,罚!”他举杯冲着程亦涵一挤眼睛,却自己灌下去。 “把我们家的好酒都喝光了,你!”凌寒端着一盘干烧黄鱼从厨房里走出来,抬手就给了慕昭白一巴掌,狠狠打在背上,“今天是给我过生日呢,醉了可没人扛你回去。” 慕昭白差点呛到:“凌队……您是陆战精英,在下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文职,干什么使这么大劲儿?”程亦涵不理会两人的斗嘴,直径往厨房去,刚进门就听见飞豹团里著名的林砚臣中校说:“小寒?拿酱油来。”程亦涵禁不住笑起来,林砚臣回头看见做事利朗果决的司令官副官,不由红了脸,赶紧猛翻锅里的栗子鸡块。 程亦涵作为江扬的第一副官把慕昭白从地勤部队里挖出来,于是成了铁哥们儿;凌寒、林砚臣是六年同寝室的军校好友,同时被江扬当“儿子”管教,收至麾下;加上苏朝宇曾经在飞豹团、情报科供职,这六个年轻人又都正是差不多年龄,差不多脾性,便非常要好,偶尔聚在一起,才都从帝国军事人才的身份里跳脱出来,恢复年轻人本来的心性。 林砚臣端着鸡块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凌寒摆好了碗筷,于是走过去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什么,凌寒却笑起来:“行了,大家都知道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凌寒一指正在挑剔盯着酒瓶看配方的程亦涵,“他装出严肃的样子来,你不看看混在他身边的都是什么人?”慕昭白大笑:“指桑骂槐!我就是情报科的,怎样?你们俩,跑不了。” 程亦涵闲品了几口葡萄酒,得意一笑:“什么时候结婚?” 林砚臣扯掉围裙坐下:“过完生日再说。” “喂,”凌寒捞起筷子就抽在林砚臣手背,“这事儿我同意了么?” 布津帝国边境警卫队大队长凌寒的生日晚宴就在他的独立军官宿舍里以这样毫不正经的对话拉开了序幕。 “给江扬。”凌寒端起第一杯,环视其它三人,“等他凯旋。” 程亦涵一震,慌张附和:“凯旋。” 四杯上好的葡萄酒被一饮而尽,同样出身贵族的凌寒站起来,用极优雅得体的姿势为他们斟酒,末了,盯着窗外的冬日天幕,却用同样的语气说:“给苏朝宇,平安返程。” “平安。”其它三人默契地小声说。 第三杯才轮到自己,凌寒笑着接受了他们的祝福,并且在慕昭白的起哄下激吻了林砚臣。生性浪漫的林砚臣红了脸,束着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盯着和自己同寝室、同生死过的爱人,突然回吻过去。 “嗯,48秒,还是砚臣略胜一筹。”慕昭白极坏地笑起来,“送你礼物,接着。”说完就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只三角形的礼盒砸过去。凌寒笑着拆开,却从里面拿出两打质量上乘的内裤──各种花色、材质俱全,并且一对对仔细包在一起,还“体贴”地注明了不同的使用时间和地点──四个人大笑起来。程亦涵并没有刻意为凌寒准备什么,却带了四瓶家庭私藏酒,从年份、色泽和酿酒师的亲笔签章上看,是任何一间酒吧都不可能拥有的珍品;林砚臣则把一块倾尽了好几个月薪水才得来的兽头佩玉系在爱人腰间。 “还有一份,”程亦涵拿出一个暮蓝色的盒子来,“来自缺席的江扬。”席间一片寂静,凌寒打开盒盖,却一顿,屏住呼吸说:“这个……我不能收……” “胡说呢,”程亦涵示意林砚臣和慕昭白过来看,“望角镇那次,到底也没从窝点里抄出你惯用的佩枪来。江扬偷偷监听了一天你的网络端口,才知道你心仪凡&8226;奥利德的设计,于是送给你弥补遗憾。” 一只小巧轻盈的黑色佩枪静静躺在盒子中,扳机处挂着一张典雅的便笺,上面有“生日快乐”四个字。凌寒拿起它来把玩,才看见枪托上深深镌着自己的名字,底部是誉响整个大陆的枪支设计师凡&8226;奥利德的签名,一行细小的编号“no1”则更让他吃惊。 “礼物早就到手了,我都忍不住拆开看了一次。所有的武器设备报批手续和登记手续都办妥了,也就是说,拿来即用。” “他早就备好礼物?”凌寒收好这价值不菲的佩枪。 程亦涵啜了一口酒,平静点头:“是的,一直到年底之前所有人的生日礼物,他都准备好了。可惜呀,”他觉得话题有点沉重,于是转而拿慕昭白调侃,“你没赶上。” 可是没有任何一点笑声露出来。程亦涵有点尴尬,慕昭白拍拍他的肩膀:“通讯丢失的事情,我们早都接受现实了。苏朝宇和江扬都活着,我相信。” “边吃边说吧。”林砚臣动手把鸡块分给程亦涵和凌寒,故意盛了一勺栗子肉扔在慕昭白盘子里,“就你晦气。” “这是我那年骨折休养的时候,这张是军校……二年级?”凌寒指着照片说。桌上的饭菜几乎没剩多少,四个人挤在一处看往日的记忆。 “三年级。”林砚臣接茬,“这张,他非要去参加当时的狙击手突击团报名,要我在门口给他记下这光荣一刻。” “然后通过了身体检查、射击测试、情绪测试等等等等繁杂的测试,最后关头,我爹生生把我揪出来了。”凌寒无奈地摊开手掌,“他总这样,阻拦我往英雄的方向发展。” “你是独子,凌家的力量又举足轻重,换作我是你爹,也不让你去。”程亦涵悠闲地吃着点心。 “为啥?我小时候,我爸就鼓励我向英雄学习。”慕昭白说。 凌寒沉沉一叹,想了半天才说:“话题可不是我勾起来的──据我爹说,那年的这批狙击手,十个人,全部都死在了海神殿。” 程亦涵挑眉,气氛一下变得冰冷。 “军部特意挑选血气方刚、志在报国的军校毕业生,那十个人,是国家最年轻最好的狙击手。给他们的秘密指令是潜伏在特克斯附近的山脉里,不惜代价击毙波塞冬。”凌寒合上了相册,目光落在江扬送的礼盒上,“一个以‘戍边’高调出发、却完全没有后援支撑的任务。每人军服上的姓名都被剪下来,和被剥了皮的照片一起,分批寄送回来。但是,那阵子海神殿气焰太旺盛而我们失败又太多,于是再没有人知道这十个年轻人的存在。前几天才听我爹说起来,去年军部新招募的第二批狙击手已经训练完成,可以出发了。又是十个人,活生生的十个人。” “可是苏朝宇他们已经在海神殿了!”慕昭白嚷起来,“难道不等个结果么?” “等什么?”程亦涵极不礼貌地打断他的话,“他们看来,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从稳定民心的角度看,他们宁可江扬的尸体永远别被送回来。” “别这么说……”林砚臣握了握程亦涵的手,“那枪真漂亮,等我明年生日前,说什么也要把我的那只扔了,让老大买新的给我。” 程亦涵深深吸了口气:“既然要说这些,不妨说到底。请援了得到首都回复,第三次驳回。目前,我半年内不能再递交同样的报告。” 慕昭白愣了愣,咕嘟灌下半杯红酒。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江扬和苏朝宇的遗物,和这批十人狙击手的遗物一起送回来。”程亦涵从来都这样滴水不漏的表达、从来都这样不紧不慢的叙述和从来都这样淡定的表情激怒了慕昭白,他大吼了一声“程──亦──涵!”之后,却被对方坚定的手势吓住了。 “我会着手安排一批军官的去留,尽力控制他们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慕昭白,我会安排,而林砚臣,就要靠小寒了。”程亦涵说得很温柔很诚恳,“江扬处理好了大部分事情──其实他和我都相信,能不能回来,更多是凭运气而不是勇气──上周我和江大元帅通过话,确定了首都那边对于任务成败的内部判定,最多等到年底。” 半天没说话的慕昭白冷冷扔出一句:“等海神殿拿他俩祭新年以后?”他猛然拍桌子站起来,一字一句,“豁出去了,谁叫我是情报科的?”打开随身的电脑,慕昭白沉着脸先打开了一个特级加密的信箱,又输入了一行长得吓人的密码:屏幕上只有一个名叫x的通讯人发来的两行几乎看不明白是什么的字母。 “这是?”凌寒皱起眉头。 “邻国间谍通过我们直投首都的信息,他们发现海神殿可能内讧了。”慕昭白终于恢复了职业素养,劈里啪啦敲着键盘,把它们转化成可以阅读的语言,“首都那边没有任何反应,但是我想,一个好端端的恐怖组织,不会没事就自己打着玩儿,对吧?我猜……” “江扬他们?”程亦涵一惊一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林砚臣两眼放光,紧紧攥着凌寒的腕子。 “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慕昭白挠挠头,“泄露特级机密啊!没有老大罩着,我大概是完了。” 程亦涵舒展双臂拥抱了慕昭白。 这一个意外得来的消息在战略上其实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四人不可能越过首都直接行动,更不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集情报进行分析──但仍然是令人愉悦的,程亦涵想,好歹证明自己那个琥珀色头发的兄弟还有那个海蓝色头发的下属,说不定真的有一天,会乘着直升机回来,哪怕伤痕累累满面疲惫,至少,还骄傲地活着。 30(十个和九个) 苏朝宇醒来的时候,居然在江扬怀里。他努力坐起来,谁知头一阵剧痛。“再睡一阵子。”江扬低头吻了吻他的蓝眼睛,“退了烧的小兵更应该好好休息。”苏朝宇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意识坠入模糊之前的所有事情,并不那么完整了,恍惚间记得仿佛叫了几句“江扬”,又仿佛没有出声。他环视四周,其它的东西没怎么变,只是地上多了一只用掉一半的药膏,还有一只盖了片报纸的小碗。 江扬把苏朝宇的身体靠在自己左半边身子上,伸出右手吃力的端过碗来递到苏朝宇嘴边:“虽然凉了,喝一口也是好的。”剩了大半的米粥递到嘴边,苏朝宇却偏过头:“你一点都不吃,这怎么行?” “你又低估了你的长官,苏朝宇上尉。”江扬稳稳端着碗,眼眶下一圈乌黑再也掩饰不住,“趁它热乎,你也热乎的时候,我就喝了一大口。”说着,便强行让苏朝宇又吃下一点。 “江扬……”退了烧的苏朝宇觉得身子轻松许多,急匆匆地说,“暮宇这么久没有出现,我觉得事情不对。” “我知道。你发烧的时候,张诚带着大约有四五队保镖和有枪支的人从这里走出去,另外……”他指指悬在栅栏门顶上的一抹晶莹说,“摄像头也关闭了,这就很奇怪,除了撤销监视这个原因外,唯一的解释就是,监控中心没人值班。” 苏朝宇想了想:“连布津帝国元帅送来的儿子都不理睬,为什么呢?” 江扬被他逗的又气又笑:“问你弟弟!”说着就在苏朝宇的面颊上蹭了蹭,大猫一般,而后认真地问:“怎样,那些伤……” “好多了。”苏朝宇知道,在他发烧的时候,江扬肯定把半管药膏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尽管送来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做好了最基础的消炎工作,“倒是你,脱臼超过48小时,就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就算作我的惩罚吧,”江扬眨眨琥珀色的眼睛,尽力一笑,“毫无道理的责打。” 苏朝宇一怔,随后花费了三十秒的凝视才读懂了那一层琥珀色的宠溺后面深埋潜藏的忧伤与难过。他自嘲似地轻轻一笑,垂下眼睛,仿佛能看见江扬歪着身子环住自己,在海神殿阴冷的地牢里小口小口的喂米汤,谨慎地擦药膏。 江扬再也撑不住几天来疲惫的袭击,哪怕苏朝宇这一会儿不说话,就不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苏朝宇终于认真地回吻过去,用自己的唇湿润对方干裂出血腥气的唇,小声说:“江扬,我都知道。” “我退无可退。那些屠杀的照片实在让人反胃,你又被威胁着,无论他说什么,权益之下,我必须要同意。”江扬终于同意和苏朝宇平分剩下的冰冷的米粥,一点点喝,含在口中暖热了,方才缓缓咽下去。 苏朝宇望着栅栏外一片令人心焦的空旷,略一叹:“那些狙击精英,就这样……牺牲了?” “对。没有国旗和哀乐,甚至没人知道。” “我还记得那个红榜贴出来的时候,”苏朝宇靠在栅栏上,仰视头顶的微曦光芒,“他们的照片和名字都在,我只能羡。听说还有一个是军校射击王,三次满分蝉联技能赛单项冠军。传言组委会看见他第四次报名的时候,就拒绝他参加。”苏朝宇淡淡笑起来,“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两排、十张标准免冠照片,我认识的一位学长就中间,最显眼。” 江扬捧着空落的粥碗陷入了沉默。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苏朝宇猛然回头,看见几个褴褛的保镖挂着疲惫的神情端着盘子走过来,一袭长风衣一闪,张诚已然站在面前,钢制的假肢右手握着红珊瑚的披风扣,声音听来让人觉得非常厌恶:“还活着?” 保镖把几块馒头和一点看上去就让人没有胃口的小菜塞进来,苏朝宇盯住张诚:“让暮宇过来看我。” “他在帮波塞冬大人处理急事。” “哦?”苏朝宇狡黠地笑了,“是后事吗?我想不出,一个男宠能处理什么大事、急事呢?” 张诚停了一秒才发出尖锐的笑声:“对你弟弟的身份,你倒看得透!不过,波赛冬大人的需求,也是急事!” 苏朝宇心里一梗,却听见江扬缓缓接上话茬:“我跟他不一样,我想见波塞冬,他贵人多忘事,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总要说说吧。” 张诚审视了江扬软绵绵的左臂一阵子,褐色的眸子里露出赞许的微光:“改天一定谈。”说完,便呵斥着几个保镖:“走!再磨蹭,我先剜出你们的心,再挂到‘背叛者之墙’上去!” 目送着带波塞冬神像图案的披风消失在远处,苏朝宇狠狠一捶栅栏:“果然出事了。” “别急,”江扬的眸子有那么一刻的恍惚,继而又恢复了平静。他拢了拢搭在左肩上的衣服,慢慢皱起眉头:“朝宇,再讲一遍狙击手的故事。” “嗯?” “五年前,军部要求他们不惜代价狙击波塞冬……”江扬像个小学生般喃喃地说,“然后……” “……挑选了十个精英的军校毕业生,我也只是知道这件事而已。” “几个?”江扬猛然抬头,眼眸里的期待一览无余。 苏朝宇挑眉:“十个。那两排照片,每排都是五个人,我记得很清楚。” 一抹神秘慢慢爬上江扬年轻的面庞,他闭上眼睛顿了顿,嘴角终于勾出了来到海神殿后极少看见的弧度,微笑而答:“朝宇,那张屠杀照片上,只有九个人,我也记得很清楚。” “九个?”苏朝宇一震。 “对,九个。”江扬示意他过来说话,“为了向我证实不是作假,张诚报出了每一个人的完整姓名和死法,虽然我不认识照片上的每一个人,但是基本可以肯定事件的真实性。” 苏朝宇刚才在心里盘算的关于苏暮宇下落的事情完全被这个突然而至的消息搅乱了,他不得不转而跟上江扬的思维:“也就说,第十人现在还在执行着狙击任务?不不不……江扬,五年了,我觉得……” “这才是关键。一个人,五年来没有任何音讯,军部不找他也就算了,海神殿既然能抓住九个,难道真的没办法抓到第十个吗?换言之,九个精英,怎么就被一网打尽了呢?” 苏朝宇苦涩一笑:“‘背叛者之墙’?”江扬点头的那个瞬间,苏朝宇觉得他们又回到了边境基地,25岁的指挥官坐在阳光下洋溢着咖啡香气的办公室里,娴熟处理各种事务,嘴角挂着自信而超然的微笑。“不过……”苏朝宇把自己从这总不切实际的回忆里拼命拽出来,“如果我是波塞冬,大约会在满载而归后,把背叛者也一起干掉。” 江扬敲了个响指:“聪明。我还未想到这里。”他远目着栅栏外的灰暗石壁,自语般问:“他在哪里?”这个问题真棘手,苏朝宇想。两人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开始沉默着回忆,开动各自堪比cpu的大脑,将各种资料、线索拆开后再重组。 “我只能想到这几件。凌寒好像考进过复试;我认识的那个学长……并不是最出众的,他个子很矮;”苏朝宇隔了几分锺后才开口,“还有,传说那个蝉联冠军的家伙很有射击天分,因为他惯用左手。” 江扬猛然一震:“你确定?” “不确定。”苏朝宇苦笑,“这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也都是‘听说’。” “朝宇,这很重要……”江扬强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栅栏前,右手紧紧攥住了栏杆,刚要开口的时候,却听见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在地牢里短暂回荡:“张诚!”参破谜底的苏朝宇大惊失色。 31(戏码) “苏暮宇!”波塞冬突然一拳砸在饭桌上,吓了所有人一跳。张诚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同用餐其余人,他们便知趣地纷纷放下没吃几口的饭菜,沉默退出房间。 “您又不适时宜地发脾气了。”张诚毫不为惧,低头切割牛排,“他们苦斗了这几天,好不容易休息一下。” 波塞冬痛苦地皱眉,使劲戳着盘子里的西红柿:“他什么时候勾搭了毕振杰?!” 张诚咀嚼着烘烤恰到好处的薄饼,没有回答。诺大的餐厅里只剩下坐上首的波塞冬和坦然端坐他右侧的张诚,躲在远处的男侍从头都不敢抬,小步小步地往门外挪,偶然碰响凳子,便惊得几乎跳起来。 “苏暮宇是暖床的猫,柔弱。您光着身子的时候,却忘记它还会伸爪子。”一个不甚优美的比喻弄得波塞冬几乎恼起来,挥舞银刀指着张诚的太阳穴:“注意你的言行!” 张诚饮了一口当地特制的烈酒,淡笑:“我们还剩不到两千人,苏暮宇剩的更少,几百人而已。若要反扑,正是时候。” “那个山坳里,肯定还有有暮宇留给我的厚礼!”波塞冬气结,想到昨晚被苏暮宇花私房钱购买的烟雾弹困在山谷里的事情就大为光火。 “探子不是查过了么,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头已经挂在背叛者之墙上了,那是苏暮宇的人!” 张诚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单凭谣言和一个人的推测……” “够了!”波塞冬拿餐刀把盘子敲出了一个豁口,“两天之内,海神殿内休养,我要等我的暮宇送上门来。”说完,便大步踏出门去。隔了几分锺,方才离开的诸多小首领陆续回到餐厅,狼吞虎咽地吃完快要凉了的午餐,各个面如菜色、形容憔悴。只有张诚,坐在位子上连续叫了四杯烈酒,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终于发出了一闪即逝的精光。 苏暮宇连续打了六个喷嚏后,终于在万飞面前承认,自己不是正在被波塞冬惦念,而是真的感冒了。连续几天奔走在特克斯各处,苏暮宇无数次亮出自己的波塞冬挂坠,无数次冷眼纠正对方关于“男宠不能出来做事”的错误判定,无数次谈及金钱交易,实在累得不行。贝蒂正坐在他的肩膀上打瞌睡,小脑袋忽然撞进苏暮宇海蓝色的长发里,便吓得一激灵,眯着眼睛爬起来,干脆抓住一个发卷,紧紧抱住。 万飞往窗外望了一眼,拨亮炉火,展开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床棉被,劝苏暮宇休息。“你,到我这里来。”他朝玩弄苏暮宇长发的小猴子一瞪眼,小家伙便悻悻地溜下苏暮宇的肩膀,钻进万飞宽大的棉风衣里。苏暮宇昏昏沉沉地钻进棉被,低声问:“有我哥的消息么?” “还是跟昨天一样,波塞冬宣称江扬已经死了,绝口不提苏朝宇。”万飞雕塑一般守在门边,“别担心,您最了解他,他会把最重的砝码放在最后关头。” “我知道。前天我没有停止网罗特克斯的海神殿头子,他便说杀了江扬……”苏暮宇苦笑,“我哥值得什么样的交换呢?” 万飞愣了一下,望着面前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人,一时无语。他知道,这对海蓝色的眸子在十四年里看尽了杀戮和残酷,已经变得万事不惊──也正是这样永远参不透喜怒的眼睛,让万飞觉得莫名安心,仿佛随时可以找到寄托似的──尽管从外表看来,苏暮宇是那样雅致,没有经过一丝世故洗礼。 “算了,到时候再说。”苏暮宇淡淡地回复了自己一句,闭上眼睛,“我睡了,劳烦你替我守夜,多谢。” 总是这样客气……万飞搂着快要睡熟的贝蒂,望向玻璃窗外的落雪,微笑。十年前,万飞身为新晋的保镖,陪着刚刚开始嗜好杀戮的波塞冬狩猎,不小心弄丢了一只极稀罕的金耳水獭。“我让他抓这个去,水獭自己溜了。”苏暮宇小声地说,惊恐不定的眸子望着波塞冬,托起腕子,上面伏着一只小巧的变色龙。波塞冬反手一巴掌把苏暮宇打得退了两步,却在愣了几秒后重新揽过他来,小心擦着他嘴角的血渍,柔声安抚:“这东西咬了你怎么办,扔掉。” 苏暮宇略微动了动身子,满脸倦色。万飞知道,这几日极辛苦的辗转和斗智斗勇是对苏暮宇十年小心经营的检验。“我只想离开这里,”早些时候,苏暮宇终于第一次向万飞说明了这一切的终极目的,“无论多少钱的交易,都答应他们……我想回家。” 苏朝宇的叫骂声穿透好几间牢房,远远地就到达了站在门口的张诚的耳朵里。他皱起眉头,厉声问身边的看守:“是那个苏朝宇在喊么?” “可不?都一夜了。”看守打个哈欠,“骂得可真难听。” 张诚伸手,跟随的保镖立刻把饭菜递到他手里。“我去让他闭嘴。你,禀明波塞冬大人,我会尽快带东西过去。” 保镖一溜烟跑开。 当他走到栅栏前的时候,苏朝宇骂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够了!”张诚呵斥,“省着你的力气,多活两天!” “给我大夫!立刻!马上!” 张诚向角落里张望了一下,只看见几件衣服的潦草遮盖下,江扬的身子不自然地蜷着,脱臼的左臂垂在外面,扭曲成了令人揪心的弧度。 “他已经发烧了!”苏朝宇满眼血丝,嘶哑的嗓音加上疯狂的形容,和那个极其雅致的弟弟竟没有一丝相似,更像是一只离群的孤狼。 张诚怀疑似的看了看江扬,又看苏朝宇:“没有大夫。” “胡扯!”苏朝宇从齿间迸出两个字,拳头狠狠砸在栅栏上,“难道波塞冬死的时候不需要大夫么?”张诚的眼睛里慢慢燃起怒火,苏朝宇却义无反顾地大声说:“用这种方式打击敌人实在是下作极了,有本事就让他养好了伤,好好打一架……” 张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钥匙开门,然后!啷把栅栏门摔合:狭小的空间里立刻变得拥挤,软在地下的江扬发出了类似劝解的几声痛哼,苏朝宇握紧拳头冷冷看着褐色眼眸的敌人,咬牙切齿:“打吧,他死了,我也不独活。”说着,一拳直直击向张诚的心口。 只这一瞬间,苏朝宇就看见那颗褐色眸子的骤然一顿,于是他灵巧躲避着栅栏外保镖目瞪口呆地凝视,专注攻击张诚左侧。素来以沉默和冷血着称海神殿的张诚发出了类似困兽般的断喝,终于在一记旁人看来躲无可躲的重踢时伸出粗壮的左臂,一挥大手,死死抓住苏朝宇的脚踝,像掷飞球一样把他砸在墙面。 清晰的惨叫声传来,江扬勉强动了动胳膊,却没法起来。苏朝宇眼冒金星,强撑着爬到张诚脚边,试图站起来。 “你还要打?”冷冷的声音问到,同时脚尖一踢,就把苏朝宇俊美的面孔踹到一边。苏朝宇深吸了一口气,挺身拖住张诚精绣的长披风,继而向上攀着一把捏住了那没有什么温度的左手腕,用哀求似的语气说:“退烧药,算我求您,好么……”张诚身子一震,微微侧头,苏朝宇努力让自己的含义都表达在海蓝色的眸子里,抬头直视对方诧异的眼睛:“您的左手……实在厉害……” 张诚触电似地挣脱了苏朝宇的手,利索地开门、离开,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苏朝宇盯着那个背影很久,终于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来到含笑的江扬面前,小心把他的左臂调转回不会伤到软组织的角度,并扶他坐起来:“怎么样,合格么?” “很棒,苏朝宇上尉。”江扬忍痛笑着,“但愿他的语文科目拿过优,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得到结果了。” 等待是难耐的。苏朝宇不能保证张诚完全明白他攻击对方左侧身体的真正用意,事情已经过去,他只能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当时确实看见了张诚狐疑和试探的眼神。 “但我们必须想到,如果是张诚背叛了狙击精英们,那么……”江扬沈吟了一下,还是握了握苏朝宇的手,“我们大概活不多久。”苏朝宇点头微笑,惨白却仍显得干净的笑容在几乎沈到浓黑的地牢里居然如星空般灿烂。他的手指在江扬的掌心微微划了两下,算作回应。 抵不住沉沉的疲惫来袭,苏朝宇和江扬很快进入了浅眠。摄像头的一抹晶莹忽然发出了淡红色的光芒,几秒即逝,嵌在一边的工作指示灯也如此闪烁了几下。江扬却如同潜伏在夜里的大枭般敏锐,忽然张开眼睛,锐利地目光立刻锁在摄像头上。他沈吟良久,终于举起右手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射击动作,而后还略带调侃的、用牛仔的方式吹吹了模拟枪口的食指指尖。 “江扬?”苏朝宇观察了一阵。 “我在跟我们的射击冠军说话。”江扬微笑,随即拢了拢衣服,真心实意地打了个哈欠,重新和苏朝宇抱在一处取暖,“他也没睡呢。” 32(对峙) 微曦晨光中的海神殿,淹没在一片雾气中。大雪过后远目,它更像一尊依山而建的雕塑,有一种睥睨天下却七分邪气的诡异。 裹着皮长衣的万飞伏在山顶的雪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谷,若有所思。忽然,冻得哆里哆嗦的贝蒂从背后踏雪而来,钻进他的帽子里,万飞略一回身,果然,只穿着紧身棉服的苏暮宇已经到了眼前,也学着他的样子伏在雪地里。 “开玩笑,老大!你病死了,我可丢下这些人立刻逃走。”万飞嘟嘟囔囔,却脱下自己的皮衣,抖开盖住苏暮宇。苏暮宇摇头笑笑,立刻裹进这带着体温的衣物里,毫不掩饰自己的寒战。 “怎样,办法可行么?”苏暮宇问。 “可行。”万飞沉着应答,“只是这太奇怪了,老大。我觉得打架这事儿,靠凑巧是不稳妥的……” “你总是这么稳妥。”苏暮宇利索地顶了半句,却听不出半点责备,反而充满淡淡的骄傲和喜悦,“让我觉得非常放心。”万飞愣了一下,继而垂下眼睛,低声地唤了一句“暮宇”后,便再也没有说话,银灰色的长发贴在雪地上,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呢?我也想不通了。”他攥了一块干净的雪,轻轻舔食,“你忍了快十年,终于不流一滴血就拿到波塞冬的徽章,却要这么多人陪葬去毁了它?” 苏暮宇静静望着跟在自己身侧快十年的人:“我没有权利选择要别人陪葬,但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现在集结为战的,不过是各自可以讨到各自的好处──你的好处是什么?” 万飞嗤笑了,端详着那海蓝色长发下的一抹温柔笑容:“好处就是可以离开山,找个海过日子。” 太阳升起来了,雪地里也一片暖洋洋,贝蒂从万飞的大衣里爬出来,踩在雪地上玩耍。苏暮宇的嘴角勾起了淡然的微笑:“一个人?” “还能怎样?” “如果输了,我会输掉属于自己的所有生活;如果赢了,我可以自由支配海神殿所有财富。”苏暮宇指着远处现出了清晰轮廓的房屋,声音铿锵起来,脱去了少年玩耍的脾性,换上了罕见的沉着和坚定,“我会带着属于我的一份,远走高飞。”说完,便望着万飞,满目憧憬。 银灰色长发的男人把眸子移开了那么一个瞬间,却忍不住又移回苏暮宇脸上。迟疑许久,他终于释然地笑了:“好,我再跟老大十年。” “只十年么?”苏暮宇勾勾手指,贝蒂乐呵呵地跑过来,把冰冷的小脚插进苏暮宇的衣袋里取暖。“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你知道的……”能够支配海神殿所有力量的年轻人面颊绯红,“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害怕被爱的感觉。” 阳光拨开云雾,直射裹着雪壳的山脉,遥远的地方,有亮晶晶的光芒闪烁不定,灿烂如钻。 波塞冬头疼得整夜睡不着觉,失败、流血和背叛让本来就多疑的他变得更加焦躁。已经有五年的时间,除了苏暮宇,他不碰任何漂亮的男孩女孩,这次却破天荒地抓住了好几个侍女陪床,却在半夜把她们一一轰出门去,血红着眼睛光脚在寝殿里发脾气。张诚被内侍叫醒后赶来的时候,波塞冬正野蛮地撕扯着平日里负责清晨前预备起床事项的男侍的衣服。 “求求您……”男侍死死抓着手里烫过的热浴巾,“求求您,我父亲起就在这里做事了,我是忠心的,我甚至没有离开过海神殿一步……” 波塞冬将毫无还手之力的男侍剥了个精光,摁在桌上,抽出骨刀劈手一戳,那刀便打着精致的颤站在男侍的耳侧,引来一声尖细、恐惧的惨叫。“闭嘴!敢出一声,我割了你的舌头!”波塞冬单手摁住男侍的腰,另一只手三下两下便脱去了自己的睡袍,饥饿地扑了上去。 男侍呜咽了两声,一动不敢动。 但是波塞冬忽然停止了发泄的准备工作,半分尴尬半分恼怒地抄起男侍端来的漱口杯,挥臂朝门口一甩:“滚!你怎么在这儿?” “只是提醒大人,您不要过于劳累,”张诚毫不为惧地躲开了杯子,带红珊瑚雕饰扣的长披风裹着大半身子,在殿内的柔黄灯光下显得削瘦如剑,“胜负就在几小时内,您要想好。” “滚……”既是说给身下抖得如落叶的男侍,也说给张诚听,波塞冬咬牙切齿,任凭自己的皮肤在不算太冷的空气里起了一层夹杂羞耻和愤懑的鸡皮疙瘩,眼睁睁看着张诚踢了慌张的男侍一脚,两个身影齐齐消失在寝殿外。 第一缕晨光已经照进房间,波塞冬迟缓地裹上自己的睡袍,看着杂乱的、充满各种女人气息的床铺,忽然非常厌恶自己:那个会在睡前喷上淡香的暮宇,那个会在清晨睡得跟小猫一样的暮宇,那个会在半夜时候探头看星星的暮宇──那个杀回来的暮宇,为什么,我为什么还在想着他? 正在焦躁的时候,有个裹着厚重棉服的侍从小跑进来,浸过水的泥塑似的软在波塞冬脚下,气都喘不匀:“大……大人……外面山……顶……站了好……多人……”波塞冬一怔,看见张诚大踏步走过寝殿门口,于是立刻换好了衣服出门。 早晨的阳光格外明媚,反射雪地晶莹的颜色,让光线里充满了五彩的感觉。波塞冬站在殿前的空地上的海神波塞冬雕塑旁,昂首一望:对面的一道不算宽阔的横切山壁上,齐刷刷站了三排人马,分别持着重型狙击枪、轻型远程炮和肉搏兵器。有几个大胆的士兵喊“跟着暖床的猫,是没法混下去的”,突然有几条精准的火光冲下来,方才还能亮开嗓门的人便纷纷倒地,鲜血汩汩而出,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居高临下,波塞冬仔细打量了对面的地势,忽然想起苏暮宇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时间里曾经偎在自己肩头说过这个形容词,并且扬起清丽的笑容说,山壁离得这么近,易守难攻,却极适合建一个观景台子,可以看尽远处的山脉。后来,他还兴致勃勃地招了几个学地质和工程的大学生去实地考虑了山壁──若是没有这场苦战,观景台上,怕是已经多了一个修长匀称的身影,海蓝色的长发打着卷,迎风鼓荡。 三排密实的人马遮住了雪壁的顶面,高处的狂风吹起了所有人的衣服,发出呼啦拉的摄人声响。张诚的怒斥传来:“狗东西们!死在哪里了?防御!”这时候才有几个慌慌张张的保镖拿了防暴盾牌来挡住波塞冬──波塞冬眼眸一闪,居然笑出来:“苏暮宇只有这么多人,是不是?” “千真万确。”张诚的机械右手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他厌恶地弹了弹手腕的连接处,伏在波塞冬耳边小声说:“但是局势并不有利,波塞冬大人,我们处在……” 波塞冬举起右手打断了这个深思熟虑过的句子。他看了张诚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去准备带苏朝宇出来。我要一些明显可见的伤痕。”张诚想了想,决然大步离开。 雕像的投影渐渐短下去,波塞冬面前的人墙也懈怠许多,但是雪壁上秩序依旧井然依旧安静,没人进攻,甚至没人再开枪。波塞冬掏出手机,丰润的指甲盖一挑,屏幕便缓缓翻起,苏暮宇灿烂如花的笑靥出现在面前,这让目前占据着海神殿的波塞冬极其不悦,他飞快按下了快捷键,酝酿好了所有词句。 “您所呼叫的用户已经销户。”机械的通告取代了苏暮宇总是略作娇态的声音传来,即使实在这样还未刀枪血战的时候,也显得非常刺耳。波赛冬愣了片刻,怒气飞快聚集胸腔──他招了招手,便有个伶俐的保镖走过来,“活捉苏暮宇。”他说。 保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一边答应着一边退下去,却为难地望着对面高耸的雪壁皱眉。许久,他才把这个命令传递下去,吩咐一小队人马潜行前进。 33(一无所有)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9节 双方的僵持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时候,波塞冬的手机毫不意外地响起来。一个陌生、定位在国外的号码试图接入,守在身边的通讯工飞速检测了通路的安全和来源,紧张地低下头去,嗫喏道:“是苏暮宇大人……” “暮宇?”波塞冬满面怒色,声音却温婉如春。“站在顶上,又吹风又冷,当心着凉。” “没关系。”苏暮宇开心的声音传出来,“我穿了那件全獭皮的大衣,暖和着呢。倒是你,干吗不站在阳光下暖暖?” 波塞冬眯起眼睛来望着对面,依旧没有在三排人墙之中看见海蓝色的影子。他一边笑着回答“这倒是”,一边大步跨出雕像遮蔽的阴影,昂首站在光线里。这个暴露的动作让所有举盾牌的人都吓了个半死,慌慌张张地准备转移,就在这个瞬间,一枚闪亮的子弹高速飞过来,任何一块盾牌都没有来得及掩护,波塞冬只一愣的功夫,子弹就射中了心口。 没有流血,甚至没有惊恐,波塞冬静静伫立,看着那枚橡皮子弹被自己的防弹衣弹在雪地上,发出了无辜而晦暗的光芒。“跟你开个玩笑……”苏暮宇大约看见了直播,笑出声来,“别生气,你打开看看。” 早有等候在一边的安全工人剥开弹壳,露出一张卷得十分工整的小纸条来,苏暮宇清秀的字体在上面展开,是一行令波塞冬恼羞成怒的数字。“苏暮宇!”他的怒吼几乎不用电话就可以传到苏暮宇的耳朵里,站在身边的几个保镖里,终于有人忍不住轻轻堵了一下耳朵。 “你的私房钱比我多。”苏暮宇不再笑,“大部分来自非法交易,因此,瑞士银行账户里的积蓄,我先收了,回头替你捐给国家,好不好?” 波塞冬冷笑:“你疯了,暮宇。非法交易?难道你指望我做服装生意赚钱?或者开个酒楼?苏暮宇,你不要太高估自己,海神殿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我是苏暮宇,不是什么。” “你是爬了我的床才活下来的小野猫!苏暮宇!当年我晚一步进门,你就丢掉了手脚,只能躺在垃圾堆边当乞丐!” “错了。”苏暮宇的声音骤然冷下来,“当年,若不是你要赚人肉钱,就不会四处绑架了50个孩子──我就不会在这里。” “哈哈哈哈,暮宇,你还是个孩子呢。”波塞冬从来不对回忆往事感到任何温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雪壁,忽然一喜──壁下隐秘的小道上,有几个身影正在开始攀爬。“一切都是海神波塞冬主导的机缘,既然你爬了我的床,暖了我的身子,就不该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苏暮宇宛如冬阳般温暖的笑声传来,波赛冬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个总是带着清馨薄荷香气的、略略勾起的嘴角。“非分么?”苏暮宇轻声问,却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想要回我的生活,非分么?” 波塞冬目送着他的突击小队爬上雪壁,指示性一挥手,立刻有另一队人马出发开始攀爬,同时大部分主力都缓慢地向雪壁投下的阴影处集结。“暮宇,如今我们是必要分出个高下才行么?毕竟有十四年苦乐与共,我想……” “不用了,谢谢。”苏暮宇毫不客气地打断波塞冬的话,“高下已经分出来了,你年长我整整十二岁,却输掉了波塞冬的地位──我想,胜者更有权利决定如何了结。” 波塞冬的面色由红转白,很快就聚集了平生所有的怒气。自负和羞耻感在同一时间喷发,平素就被苏暮宇暗自认为有暴躁症的波塞冬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迫切地想杀人,想看见鲜血喷涌而出后,无生命的身体用轻盈地姿势倒下的美丽角度;他也迫切地想见苏暮宇,想把这个从来都柔顺如猫的年轻人的身体狠狠压下,恣意撕碎;他最想的,就是听见苏暮宇略带哭腔的声音,像是求饶,又像是强撑后的微喘──只可惜,除了十四年前初见的一夜,这种听来悦耳的音调再不可得。 “更何况,我不爱你。”苏暮宇轻松地说出来,用积攒十四年的勇气,满腔畅然。“再见。” 海神殿依托群山,坐拥观景雪壁,站在巨大雕塑下的波塞冬眯起眼睛来,觉得手机屏幕上那海蓝色长发下的面孔有点陌生──他忽然开始遗憾,走到了这一步,他几乎一无所有。 连爱都没有。 那些千金为苏暮宇置办房间的豪气,十年如一日栎木烧高山冷水泉给苏暮宇沐浴的坚持,那些万里送海鲜替苏暮宇解馋的奢侈,还有刀下只有挚爱再无兄弟的浴血,都在对方挂起电话的瞬间烟消云散。波塞冬清晰地看见三排人马后侧的雪堆上,朗朗踏上一个人来,修身的长大衣由上好的獭皮制成,闪烁着油亮的光芒;看不见表情,却能看见他挥手,不轻不重地一句“是时候了”出口,下一秒,攀在雪壁上的人纷纷坠落,雪沫石渣裹着爆炸声和火光,惊响整个狭长的山谷。 “大人,要怎么办?”胆小的参谋人员怯生生地问。波塞冬远目苏暮宇绝决的背影,挥臂大喝:“一个都不留!” 攀在岩壁上的冲锋战士收到了来自雪壁顶面的热情招待,各种火炮和近距离枪械的声响接连不断,如同年关各家各户炫耀爆竹烟花般此起彼伏。晶莹而错落有致的攀着点上,会有全副武装的人直直下坠,毫无声息地落在山谷中,他们之中很少有人能够再次爬起来开始新一轮攀登,大多数,像是被采下便丢弃的玫瑰,软软摊开,猩红一片。 波塞冬让一半部队集结在雪壁附近开始向上攻击,另一半则绕道小路包抄。从这个单一而苛刻的地理位置上看,波塞冬的打法实在毫无新鲜之感,苏暮宇只是站在制高点上的盾牌后面,静静观察状况。 如果类似情形持续超过一个小时,苏暮宇想──他甚至有些高兴地想──这样就不用施行自己的应急方法,只要耐心歼敌,终究可以胜利。“老大!”万飞的惊呼炸开耳边,苏暮宇想都没想,凭空敲了个响指,立刻有十人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推出了拆卸型的简易炮筒。毕竟还是晚了半步,头顶一架轻型战斗机已经呼啸掠下,炮火打击之处,惊叫鲜血一片。 34(变局) “不逃的人,都有钱赏!”万飞撕破了喉咙,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吼了一句,“趴下,都趴下!”话音刚落,苏暮宇已经沈下脸来果断挥手,一枚闪着黄色光芒的炮弹跃起,直直冲着飞机而去,正中机尾;叫好还没完全爆发出来,第二枚已经腾空,飞机慌张间躲避了一下,却没法躲过中弹的命运。苏暮宇的表情始终非常不悦,甚至有点厌恶,万飞舒展手臂重重搂了一下他的肩膀:“谁让这是战斗呢?” “生死何其重,”苏暮宇强笑,万飞看见爆炸后的一片飞机残骸带花冲过来,于是脚尖在苏暮宇膝窝轻轻一戳,就将他飞速摁倒在雪地里。轰鸣过后,残骸落在俩人身后50米开外的地方,松了一口气的万飞听见那个波澜不惊的声音带上了半丝自嘲和苦涩说,“生死何其轻。” 空袭给苏暮宇组织的人马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大批的人在轰炸中丧命,有一部分已经开始逃走,尽管万飞开枪击中了领头的那个,但是随着有此意愿的人逐渐增多,苏暮宇不得不皱起眉头。“吩咐那十只蟹准备,”年轻的波塞冬海蓝色的目光里更多的是对这个命令的抵制,“告诉他们,毕振杰会给他们的家属最好的抚慰。” 波塞冬的先头部队第一人爬上了顶面,并且英勇地砍杀了六个人,直径冲着苏暮宇而来。万飞只是冷冷看了一眼,抬手屈指,对方的英雄眉心间骤然中了一弹,直挺挺地倒下去。 “暮宇,撤。”万飞掩护着自己陪伴十年的人,同时挥手让所有人往雪壁连着巨大山体的另一端撤离。更多的敌人攀爬上来,跑得慢的只能留在宽阔的顶面上苦战,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因为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连天的惨叫声而梦魇终生。 忽然间,整个雪壁顶面都静下来了。苏暮宇刚好跳过了一块标记界限的石头,稳稳落在万飞怀抱里,回身的时候,突出山体的那块差点被自己作为观景台的雪壁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万飞诧异地问。 远处有人喊“快跑”,苏暮宇思忖了几秒,断然挥手,“开始。” 波塞冬以为苏暮宇还是那样温柔,做事总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当他被七八个保镖团团围住,眼睁睁看着高能炸药将雪壁沿着与山体结合最薄弱处生生轰下来的时候,心脏真的有点承受不住打击,猛然一跳之后就沈入了几乎永恒的平静。 开始还是剧烈的晃动,然后随着几声沈闷的爆炸声响,整块雪壁都开始抖动,巨大的雪块和山石滚滚而下,在线条粗犷、景色壮丽的群山映衬下,更像是巨幕电影。估计惨叫声会不绝于耳,但是波赛冬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只能听见石块有节奏有规律地沿着逆反与结合方向的方式飞快炸开,只几分锺过去,存在几十年、整块可以搭建观景台的雪壁,全部化成了飞溅的雪块、石块和沫渣,将波塞冬最精锐的突击小队和一半用来冲锋的部队都砸死在狭窄的山谷里。 他从地下捡了一只单筒望远镜眺望。苏暮宇还站在对面,身后剩下的人马虽然已经衣衫褴褛、精神萎靡,但是数量仍不算少。海蓝色的发丝掩盖下,他的面容有些疲倦、有些忧愁、甚至有些恐惧,但却发散着一个25岁年轻人应有的蓬勃朝气和坚毅果敢。 “苏暮宇!”波塞冬山体崩开后令人心悸的死寂里清晰呼喊。有一两声微弱而不甚明晰的呼救和惨号传来,像是风中飘荡的回应。保镖们有的逃命有的安静地死在身边,嘴角流出暗色的血液,眼睛没有闭上,眸子里塞满了惊惧,波塞冬缓缓站起身来,如同每次狩猎归来沐浴前一般,抖掉满身灰尘和山风的气味──但这次,没有已经在浴缸里浅浅睡着的苏暮宇等待他一起洗澡,他必须独自穿过四散逃命的慌张人群,避开带着暗色血迹的地面,大步往海神殿地下的牢间走去。 另外一抹海蓝色正等在那里。波塞冬的脾气意外地降到历史最低点,因为平静而显得更加温润的面孔甚至吸引了不少人注意,他们纷纷改变了逃跑的路线,转而重新跟随波塞冬。波塞冬也毫不亏待这些人,从衣袋里摸出大把的纸币匀匀地撒在身后。 随着跟从的人越来越多,波塞冬从口袋里抄出自己备用佩枪丢给第一个回心转意的男孩,命令他作为首领集结人马。 地牢近在咫尺。波塞冬推弹入膛,眼前已经浮现出了苏朝宇反抗的场景。那就射死琥珀色眼眸的江扬,他盘算着,并为自己设计的连环的招数而略微感到一丝安心:用江扬威胁苏朝宇,再用苏朝宇威胁苏暮宇──事关爱,所有人都会动容、推让、不顾一切──除了自己。 波塞冬踹开地牢的第一道大门,从苏暮宇说再见的那一刻起,爱已经在边境能冷死人的温度下赤身裸体冻结在雪壁上,现在早已崩塌坠落,永久埋没了。 载着苏暮宇的越野车飞驶下山,海蓝色眼睛的波塞冬紧闭眼睛横躺在后座,双手覆在心口。借口修建观景台,苏暮宇早就带地质人员仔细衡量了这块多年横亘海神殿面前的雪壁──那阵子,他总看见碎石掉落,隐隐不放心而已──结果令人惊讶,地质人员在雪壁后侧和山体的结合处发现了巨大的、自下而上的裂缝,宽可容纳一个成年男子。如果雪崩或者任其发展,早晚都是大祸。本来苏暮宇只是想过了年关就筹划搬家,另建海神殿的同时,完成计划里一部分武装力量的解除工作,却不想江扬和苏朝宇的突然出现,将所有事情的脚步都推快了好几倍。 虽然早就知道波塞冬本人不服气做傀儡,暗地里办下了很多意在向苏暮宇示威、挑衅,同时令人发指的事情,炸平首相府就是之一,但是苏暮宇还是对波塞冬的实力没有一个绝对而精确的估计。25岁的他,并不像哥哥苏朝宇一样精通战争和打斗,他只能用长时间的积累和思考来达到目的,慢慢运作,小心防范。 车骤停。 35(分离和开始) 苏暮宇几乎摔下座位的同时,万飞已经拉开车门:“到我车上来,我还是不放心。”说完便扶着苏暮宇下车,警惕地掩护他换进另一辆越野车中。后座放着防弹衣和枪械,苏暮宇不穿,只是静静歪在靠背上歇息。万飞小心转着方向盘,车速提高却尽力保证平稳安全,从反光镜里观察苏暮宇的容颜。象征波塞冬地位的白金挂坠从脖子里滑出半边来,苏暮宇没有察觉,累极了似的,一动不动。 “暮宇,别睡了。”万飞最后还是忍不住叫他起来,“等一下我要和你分开,直到将波塞冬逼到死路。贝蒂我会一直带好,你放心。但是,请务必要……” “当然。”苏暮宇冲他笑起来,突然睁开的蓝眼睛里充满期待,“我等着去那个有海的地方过日子,和我爱的人。” 万飞几乎把车开进沟里去,慌张转回正道上的时候,苏暮宇快要笑弯了腰:“你至于么?真是不稳妥的家伙。” “我哪儿值得你爱……”万飞红了脸,把车开得更小心,“老大就是老大,至于海,我就随便一说……” “那我也随便说说。”苏暮宇掩藏了眸子里的尴尬和失落,声音低下去,却还是温柔地说,“辛苦了,万飞。” 万飞没有应答,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忠诚和行动力。车子一转弯,又有十五辆车跟上来,一同前往海神殿。在白雪地和阳光的辉映下,仿佛磨砺多年的好剑,出鞘的瞬间,风舞电掣,直达目的。 冬日的地牢格外阴冷,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投射在晦暗的地面,偶尔一两盏白炽灯惨白的光芒更是显得不真实极了。一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盘坐在地上,阳光下的面庞因为多日的饥饿和伤势不愈而显得苍白,他的肩头早就肿得老高,甚至没法穿进衣服里面,只能把略显肮脏的外衣搭在身上,简单地遮挡一下寒冷。 张诚如同冬夜般深邃酷冷的眸子一直死盯着江扬,直到波塞冬的皮靴有节奏地狠狠叩响山石地面。他拢了拢身上的银灰色长披风,仔细校正了一下红珊瑚挂饰扣的位置,朗声说:“大人。” 波塞冬把配枪在手中一转,飞快地站在了栅栏门前面,只一瞥的瞬间,脸上的惊诧和失望立刻一览无余。“苏朝宇呢?”他吼到,张诚立刻挥手指了另一个方向,“你怎么搞的?身为我的护卫,外面乱成一团,你却躲在这里?” 被高声呵斥了的张诚丝毫没有畏惧,眸子一炯:“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分开来关──逃了任何一个,大人都会比看见我在这里出现还失望吧!” 一句话让本来就火冒三丈的波塞冬顿时急红了脸,回身就是一脚猛踹在张诚的小腹。始终站得笔直的男人还是禁不住疼痛,弯腰撑了很久才能尽力跟上对方的步伐。 “在带三重密码的隔离地牢,”张诚倒吸着冷气紧随波塞冬,适时地把他引向正确方向,“江扬鬼主意实在太多,苏朝宇又是精英赛的冠军,因此……” 转眼就是牢房,波塞冬根本无暇顾及忠心耿耿的护卫说了什么,手指一一摁过触摸屏,很快就通过了三重防护后直达牢房内部。苏朝宇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站在墙角,攥成拳头的两手青筋毕露。“跟我走,给你一分锺思考时间,否则,就和你弟弟在地狱里见面!”波塞冬举枪直逼苏朝宇眉心。 “江扬呢?” “死了。”波塞冬面无表情地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丝毫不给苏朝宇反悔的机会,“你还剩苏暮宇。” 苏朝宇的眸子里几乎冒出火来,却因为枪口抵在头顶,并不敢轻举妄动。张诚见状,慢悠悠地踱步进来,按照刚才波塞冬踹自己的力度狠狠给了苏朝宇一下,不同的是,这一下踢在膝盖上,苏朝宇却立刻跪了下去,同时听见膝盖骨沉重的扭动响声。波塞冬的枪口也紧跟着那一头乱糟糟的海蓝色发丝移动,始终保持着最好的射击角度。 “大人放心,他若想跟您打斗,至少要休养一星期。”张诚几下便制住了能在陆战精英赛上打败国际搏击高手的年轻人,两下撕开他的外罩,胸口露出的几块刚刚形成的淤血显得非常狰狞,如果忽视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打出的青色长条痕迹,就像是在苏朝宇健康而紧致的皮肤上,设计了浓朱砂的纹身。他死死扣住苏朝宇的肘关节,苏朝宇下意识地反抗着,疼得冷汗直冒。 “果然是让所有人恐惧的张诚──我说要看见清晰的伤痕,你够狠。”波塞冬饶有兴致地说。张诚用谨慎的动作把海蓝色头发的人从自己手中移交过去,波塞冬一拖一拽,苏朝宇便踉踉跄跄地被拖出了牢房,伤痕累累的身体蹭在冰冷的地面,然后尽力爬起来,跟上了波塞冬焦急而大跨幅的脚步。 “你去处理掉那个。”波塞冬精准地把握到了苏朝宇的伤势,猛然一捏,海蓝色眸子的年轻人咬死了嘴唇才没有发出声音。 张诚大步走开,直奔关押江扬的牢房而去。 “江扬!”苏朝宇大声吼。 栅栏一阵脆声,仿佛被强烈地晃动了,半颗琥珀色的脑袋探出来,空旷的地牢里响起另一个稳定而温柔的声音:“朝宇,再见。” “如果你敢动江扬……”苏朝宇似乎忘记了疼痛,尽全力挣扎,波塞冬则像扑住了小耗子的饱食的猫儿,一纵一收,肆意让他拖延时间。张诚的枪口已经探进牢房栅栏。苏朝宇绝望地撕扯了几下自己的肩臂,却被波塞冬轻而易举地推出了地牢大门。 尽管用了消音弹,苏朝宇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扳机扣动后机械装置传动的微响和一个成年男子身体倒下的沉重碰撞声。他的脚步一顿,回头的瞬间,就被波塞冬一拳揍在面颊,顿时便有细细的血丝从嘴角侧面涌出来,绝望的眸子顿时失去了所有光彩,黯淡下去。“江扬……”苏朝宇低声呢喃着,松开了跟波塞冬较劲的手,身子一软就低头伏在地面,但他很快便用类似于豹的姿势飞身跃起,用头狠狠撞击了波塞冬的腹部。 谁知道波塞冬料到了苏朝宇看似突然的袭击,灵巧一躲,便看着他扑到对面的墙壁上后自我防护着滚开。想都没想,波塞冬手指一抽动,一颗子弹便朝着海蓝色头发的陆战精英呼啸而去──幸而在躲闪的过程中射偏,否则苏朝宇定然已经躺倒血泊中了。 惊诧和慌张当中,苏朝宇挣扎着撑着墙壁爬起来,把火烧似飞速肿胀起来的面颊附在冰冷的石墙壁上,汲取那透心冷的温度。一阵阵轻微的抖动传过来──起初,苏朝宇以为那是自己的颤抖──尽管和张诚成功连线,并且确定了对方长时间卧底的身份;张诚也按照计划将江扬和自己分别关起来,但是苏朝宇还是为刚才的枪响莫名心悸。如果这个始终以银灰色披风遮挡身形和左臂、以发丝下始终无温暖的眸子遮挡情绪的人是通吃两派的狡猾家伙,那么,刚才江扬的一声“再见”便真的是他能听见的情人的最后声音。 36(狙击精英) 但是,苏朝宇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乱跳的心转移到墙壁上,轻微的震颤越来越大,他能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颤抖而来自外界。“张诚!”波塞冬押起苏朝宇快步冲出去,脚步略微有些慌乱。 难道是苏暮宇?苏朝宇心里一惊一喜,继而沮丧得无以复加:欠弟弟的十四个美丽年华尚未开始偿还,另一场血腥已经蔓延过来。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暂时忘记了江扬,满眼都是苏暮宇的影子,满耳都是苏暮宇清脆叫“哥”的声音──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苏朝宇踉跄走过时不时就能看见尸体的长廊,直直前往大殿,血腥气越来越重,可以听见惨叫和快刀割喉、一枪毙命的各种声响,他忽然觉得有点头晕,恍惚间,身后有另外两个脚步声出现。 “快走,废物。”张诚使劲推了推一个低头猛跑高个子侍卫,毫不留情地骂道,“等着你们出力的时候到了。” 苏朝宇在余光里看见,那个带着大帽子的侍卫边走边接过张诚递上来的利刃,将耷拉在耳边没有包裹进去的一缕琥珀色头发齐根挑断──江扬?苏朝宇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那个琥珀色头发的情人已经多天没有吃过正式的食物,甚至连水都没怎么喝。虽说这个精通印度瑜珈的人可以用高端而神秘的呼吸法减少消耗,虽说张诚在将二人分开前,拿了半杯纯净水过来给江扬,但是苏朝宇清楚记得,他紧紧抱住了面前那个帝国少将的时候,发现对方衬衫的下摆是湿的。“没事,”江扬说,“我不敢吃东西,一直出虚汗。”苏朝宇离开那件牢房的时候,再次看了看江扬的左肩,肿得老高,微微碰一下,竟然发硬似的。 “侍卫”稳步跑在张诚身后,不远不近。几人粗重的喘息声交叠在狭长而阴晦的走廊里。苏朝宇拖着满身的淤伤挪动步子,却能清晰听见身后有人无声地说:坚持,我的小兵,我就在这里。 手中的弹盒已经换了四次,倒在身边的尸体数以百计。张诚知道这是战争,但是交战的双方并不是苏暮宇和波塞冬,而是蛰伏十四年的积累和多年嚣张积累的罪孽。从地牢通往殿门口的路程不过快行二十分锺,张诚却觉得已经走了整整一生。 枪口有微微的白烟冒出来,一个裹着彩画帽子的年轻男孩倒在地下,还试图捡起掉落的武器补射。张诚想都没想,用一个新换上的子弹射穿了对方的手腕,继续前进。男孩的惨呼惊天动地,波塞冬却充耳不闻,拖着苏朝宇向外走。张诚忽然觉得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心涌上来,听着那些惨叫声,一向面无表情的护卫皱紧眉头。精制的铁底皮靴踩过尸体的时候,发出噗噗的响声,张诚恍然看见还没有得到这件红珊瑚荣誉披风时候的自己,正拿着沾满了血迹的利刃站在夏日耀眼的光芒下,满目血光。 “我向您表示了绝对的忠诚,”年轻的张诚指着零落在地面上的九只手掌,声音冷如冰。他还穿着野战狙击装,脸上也涂满油彩,不说话的时候,非但看不出表情,甚至听不到呼吸──刚才的十分锺里,他站在十人一列的队伍中,第一个跪下来恳求波塞冬的饶恕,并且亲自砍下了其它九人的右手。“这样他们在地狱里也没法射击,”张诚一脚踢开正在竭力抓着他裤脚叫他“叛徒”的战士,面向波塞冬单膝跪下,手指轻轻握住海神殿最高权威的脚面,“我将永久忠心于您,永久。” “远远不够,孩子。”波塞冬亲昵而温柔地把他冰冷的手指放进张诚的领口里,一节一节抚摸他因为垂头而显得极其突出的脊骨骨节,“我需要更多的。” 死寂。 张诚始终记得那一片死寂,如同他们十人在军部的元帅办公室里听见命令后一样。尽管现在只剩他一人还活着,他还是能看见其它九双同样同仇敌忾、同样年轻的眸子。“我先签字。”为了鼓舞士气,身为狙击队长的张诚第一个在志愿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如果知道这一写,就把自己写进了消失的历史中,张诚一定会再次考虑一下,至少考虑自己有一头金色卷发的、会拎着便当站在射击馆外一直等到天黑的温柔的女友。 死寂中,他看见有人从身后捡起尚且温热的手掌,然后剪下尸体衣物上隐蔽的姓名阶级章,分别装入小盒子里,摆在波塞冬面前。波塞冬一一审视过去,认为合格之后,便亲自封上盒盖。当他走到最后一个空盒子面前的时候,张诚已经站起来了,不算突出的身高在虎背熊腰的众保镖之间却显得凛然。他把右腕抵在桌角,沾满了兄弟血液的利刃轻压骨节交接处。“我要向您表达我完全的忠诚,完全的服从。”他低头垂目说,“只想苟活。我将再也没法举枪,但是我能做您的猎犬。”话音刚落,他把身子往桌角重重一顶,只觉得手腕间钝痛,之后身子便在众人的惊呼和波塞冬略带钦佩的目光注视下,软倒在地面。 能看见对面躺着的九个兄弟的身躯,歪七扭八。张诚听见波塞冬轻快地说:“暮宇,给我的宝贝开个荤。”立刻有一个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走过来,端着轻快的步伐,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多年来都被张诚忽略的右手,挥臂一抛。几条成年的比利牛斯山犬飞奔而出,立刻扭作一团。“叫大夫吧,他很勇敢。”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对波塞冬轻声说。 张诚始终忘不了那一天。那标志着曾经蝉联冠军的、可以带着闪闪发亮的帝国中尉军衔的人从此只是海神殿的一个底层保镖。他敛起所有表情生活在众人的鄙夷和畏惧中,渐渐学会了用装了假肢的右手做任何事情来隐藏自己是个左撇子的事实。但是每到深夜,低吟的闹锺会在众人都睡熟后叫起来,狙击精英便会不顾一天的辛苦,一跃而起,在月色下用左手举起佩枪,巩固自己的本能──那带着长长影子的身影虽不高大但是挺拔,平举的左臂稳定如同海神殿所在的蔓延山脉。 37(再见,万飞) “你断后。”波塞冬拖着几乎已经力竭的苏朝宇回头吼了一句,愣神当中的张诚立刻快步绕道,去另一侧准备应对苏暮宇的突然袭击。隶属于波塞冬的人越来越少,至少有30个苏暮宇的人把他们围在正中,却因为杀红了眼的波塞冬和弹无虚发的张诚而不敢上前,只是机械地跟着他们三个移动。一直沉默的裹头巾的江扬抬腿到一定高度,狠狠劈下来,把一个比他矮半头但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生生揍晕在地上,然后迅速冲进了包围圈,团聚在波塞冬周围。 一个身影从殿下拾阶而上,不慌不忙。波塞冬站在阳光下,右手将长大衣的扣子一股脑撕开,露出了裹身的软甲,爽朗地大声呼唤:“暮宇!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说着,脚尖一钩一蹬,苏朝宇便跪在海神殿正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上,头被摁得低低的,脊骨在贴身的衣物上勾勒出了一个完美而优雅的弧度,仿佛祭坛上精心挑选过后由众人送上的神祭品。 那个身影没有停顿,还是用那样轻快的节奏走来,渐渐清晰的轮廓显得非常美丽,让波塞冬眯起眼睛凝视了很久。突然,张诚一声低低的“糟糕”打破了所有安静与和平,他回身便走,刚制的假肢在腰间一抹,佩枪被抡起腾空打了个转,精准地落回假肢的掌中。 “那是万飞,跟您问好来了。”苏暮宇已经款款来到波塞冬面前,站在十步以外,丝毫没有关注他哥哥苏朝宇的情况,只是笑着跟波塞冬说话。枪声响起来,万飞连续射击着那30多个保镖,张诚则悠闲地一一处理苏暮宇的人马。 江扬混战在两群人之间,目光时不时地去看苏朝宇。明媚的阳光下,波塞冬用枪口抵住苏朝宇的太阳穴而立,精悍的身材和苏暮宇那一身精心修饰过的装扮显得非常不协调,有那么一刻,江扬甚至想到了蓝眼睛的长发的男孩误入了暴戾的恶魔家的童话故事。 张诚在混乱中和江扬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对方和他一样,并不知道万飞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到底是哪个,甚至不知道名副其实的波塞冬杀回来的真正目的。若不是这个前帝国军人躲闪及时,万飞的几枪几乎要了他的命。当一颗子弹准确落在波塞冬脚边的时候,波塞冬下意识地往前跳了半步,手指在扳机上一滑一弹──力气再重几分,苏朝宇的脑袋会被立刻轰开,逃过一劫,纯属侥幸。张诚微微怔了一下,他知道,这种条件下,只能自保。 银灰色头发的万飞冲过来的时候,冲苏暮宇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颇具安全感的微笑。张诚正被几个难缠的人围攻,万飞急速装好了新一发弹药,直射对方头颅──飞冲而至的江扬扑倒了万飞,在他耳边急切而小声地说:“不要!”子弹擦着张诚的钢制右手飞过,披风一甩,他回头的瞬间一枪贯穿了两人,再抬手扣动扳机的时候,万飞正将江扬推到苏朝宇身边──子弹穿心而过,喷涌的鲜血溅了江扬满脸。 喽罗们都惊呆了的瞬间,开始四散而逃,张诚大步走过去,一连三颗子弹,分别穿透了万飞后背的不同地方。万飞的身体晃动了几下,并没有倒下。 苏暮宇的惊叫声穿透整个殿阁。“站住!”万飞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想扑向波塞冬的一瞬间便被踹倒在地。江扬的心跳生生顿住,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苏暮宇,那个声音已经撕开了破音的年轻人握紧了拳头驻足在距离波塞冬七步的地方,往日美丽的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气。万飞伏在地面粗喘着,手心里抓着自己粘稠暗红的血液。他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却太微弱,即使是江扬也又凑近了一步才勉强听清楚。 “再见,万飞。”苏暮宇稳定着自己的声音,“谢谢你陪我。”他的眸子一直落在万飞大幅度起伏抽搐着的身体上。 张诚缓缓蹲下,枪口抵上万飞的后脑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苏暮宇想让自己的声音尽力平稳,却没法抑制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看见爱人倒在面前的颤音,“住手,张诚。我命令你!” “对不起,我只听从波塞冬大人一人的命令。”张诚低头沉沉地说,手指一勾──枪响后,苏暮宇的身体凭空往前冲了冲,固定成了一个看来美丽又痛苦的弧度。万飞只是轻轻一挣便不再动弹,血液顺着弹孔汩汩而出,流过额头眉角,在被发丝遮得不甚分明的脸庞下汇聚一摊,缓慢地铺满了石头地面的凹陷处。 “好得很!”波塞冬侧眼望了望优雅擦枪口的张诚和忙着将万飞尸体拖走的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喽罗”,继而转向还未从震惊和悲愤中拔出脚步的苏暮宇,“到我们安静谈谈的时候了。” 江扬拖动万飞的时候,真真正正地抖了起来。长到这么大,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来自骨子里的恐惧──如果张诚是两方通吃的家伙,那么非但他不能活,他的苏朝宇也会像万飞一样,变成阳光下的尸体,毫无生命感──那会笑的眸子,会皱的眉头,都将变得晦暗,再不可得。他偷偷瞥了张诚一眼,那个男人依旧用铁样的表情杵在波塞冬身后,一动不动。 “我等您很久了,长官。”半夜造访的张诚在纸上写道,“下官隶属特殊狙击小分队,代号zf16。请您检验。此次任务出发十人,死亡九人,生存一人。”流利工整的笔迹,完全出自左手,出自这样一个在他人眼里从来都不把任何人的生命视作生命的波塞冬的冷血护卫手里。江扬那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个不说话、只动笔、到最后吃掉了所有纸页的张诚,在昏暗的光线下握住了那只钢制的手掌。即使后来张诚为了做戏,当着自己的面打伤苏朝宇并把他拖到另一牢房里关起来,江扬还是充分信任了这个男人──他果断利朗,性格如刀枪,该不是善于变化的狡猾之人──但是如何解释身体尚且温热的万飞的尸体呢? 38(目标是你) 江扬只能看见苏朝宇的后背,脊骨突出了优美曲线的后背,尽管被屈辱地摁低了,仍然显得不屈;他只能看见苏暮宇的红眼圈和隐隐泪水里的愤恨,对眼前的片片血污,用一种故作坚强的方式疯狂抗议;他只能看见张诚的右手玩弄着腰间的佩枪,假肢上露出了医师和拥有者的嵌刻名字;他只能看见波塞冬昂首挺胸的影子因为日光和纬度的缘故被拖得老长,盖住了自己的脚面。 他见惯了生死。从海军陆战队开始,他就忘记了如何表示害怕,一次次各种各样的极端状况下,他曾经近距离格杀过匪徒、远距离狙击过敌首,甚至在无法保留的前提下向重伤的战友注射过超剂量的麻醉剂。他从来都知道如何做一个心如钢铁的兵,在必要的时候变身利刃,除了荣誉和任务,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确信,这件事,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小兵也知道,背负父母双亡和胞弟失踪两宗梦魇,苏朝宇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还活着的人认真对待,因此做事总是那样绝决、骄傲。江扬盯住了那个背影,深吸气的时候,却被空空如也的胃里泛酸的感觉刺激到了,几乎张口就吐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全部恐惧都来自被摁倒在波塞冬脚下的情人和情人头顶的枪口。一举不慎,波塞冬只需半秒做出反应,枪声过后,一切都会朝着痛极的方向发展。 面对自己莫名的恐惧,他在心里自嘲似地笑起来,顾不得被自己强行接好的肩胛疼得后背直冒冷汗,恢复了一个侍从的样子,规规矩矩站在波塞冬身后。 苏朝宇,请相信我;江扬,请相信张诚和自己……他对自己说,缓慢地伸手进裤袋里,摩挲着张诚偷偷塞给他的枪。 苏暮宇的眸子一闪,声音嘶哑:“放开我哥,该还给你的,都还给你。” “暮宇……”波塞冬温柔地揉了揉苏朝宇的头顶,仿佛揉着苏暮宇用柠檬草擦过的头发,“你怎么能这样就放弃了要得到的呢?十四年苦争,到头来就都还给我了?” “它们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只想要我哥哥的命,其它的,都归你。” “好暮宇!”波塞冬笑起来,眉目灿烂,“这是为我着想呢?不过我倒是要端一次架子了,除了你哥哥的命,剩下的,你都拿去吧。” 苏暮宇咬了咬嘴唇,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往前走了半步,张诚立刻举枪,遥遥地瞄准了苏暮宇的眉心。 “我倒要看看,”波塞冬的语调此时才冷下来,“没有万飞,也没有苏朝宇,你有了一切的日子怎么过?” “彼此彼此,没有了我,你的日子怎么过?” 波塞冬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他明知道苏暮宇一语中的,却不愿意为了一个眼睛里有大海的温柔和坚定的男孩子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苏暮宇。既然没有爱,何必勉强?” “不勉强。”苏暮宇上前一步,清晰地说,“跟十四年前一样,我只想活着,只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波塞冬用枪口把苏朝宇的头使劲抵得更低了:“表示给我看,向他一样。”张诚站在一边没动,苏暮宇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个裹着大半面孔的喽罗、跪着的苏朝宇和站着的波塞冬、张诚后,也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观望万飞扭曲的尸体。 海神殿里传来隐约的厮杀声,本来站在一边的一群苏暮宇的喽罗低声嘀咕起来,有人悄悄拔腿往后退了一步,张诚几乎只是歪了歪枪口就让试图逃走的人立刻长眠了。喽罗们大惊失色,纷纷贴着墙壁站了一排,不敢再有任何动静,只能吃惊而恐惧地看着两个老大──曾经的波塞冬大人和他海蓝色头发的男宠苏暮宇对峙。 “暮宇……”苏朝宇微声呼唤,却被波塞冬狠狠一脚踹在腰上。 一个喽罗突然爆发出疾呼:“波塞冬大人!”然后立刻举起砍刀冲向苏暮宇。“我证明给您看,我将永远忠于您!”他挥刀的瞬间,苏暮宇伶俐地躲开了,短促的呼叫声过后,苏朝宇勉强抬头的时候,却是那个变节的喽罗倒下去,眉心有一颗红痣般的弹孔。 张诚轻轻地笑了,用一种全知的态度,冲着波塞冬笑了。那个嘴角勾起的弧度实在诡异而罕见,波塞冬觉得心里微微一抖,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目标错了,”他说,“你应该击毙苏暮宇。” “是么?”张诚挑眉,从容不迫地用左手灵活地卸下自己的假肢,左手立即跟上来,灵巧地抓取了佩枪后把假肢扔在地上。“又错了……”他的声音不知怎的,莫名暖了起来,“我的目标是你,大人。” 在波塞冬反应过来之前,枪口已经抵上右边太阳穴。 张诚不慌不忙地挑起食指,推子弹入膛,清脆的响声让波塞冬凭空一震。 呼吸声会在一片冷酷的风声里变得格外清晰,苏暮宇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破碎在风里,用一种极其无情的速度,但是有一个瞬间,他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事情变化太快太复杂,苏暮宇想,他现在最愿意做的就是扑进苏朝宇的怀里,用小时候最常用的口气说“哥,我们回去吧”,但是充满血腥气息的海神殿阶上,对峙两方的命运环环相扣,任何一点疏漏都会把本来就够残酷的现实折腾得让人更加难以接受。苏暮宇缓慢抬手捋了捋自己海蓝色的长发──发梢上全是雪珠──对面雪壁突然倒塌,山谷间的寒风一时间失去了防线,卷起积雪直直扑向海神殿。以往的冬日里,太阳高悬的时候,殿阶上都会温暖如春,有一种沈甸甸的安全感。苏暮宇轻轻一叹:那种感觉早就注定不可再得,而且自己也再不是那个可以抢鸡翅、可以耍赖的苏暮宇,很多事情都要一肩挑起,然后一身承担。 但是,谁来鼓励我撑下去呢?苏暮宇苦笑着望着万飞那结了血块的尸体,昂起头来,用尽可能平和的口气说:“我要怎么换回苏朝宇?既然你已经彻底输掉了,不妨用他做最后一笔生意。” 波塞冬的眸子里有冰霜:“当着你哥哥的面,伺候我一次。我满意了,你就带着你哥哥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找到你。” 39(惊变) 张诚的喉间一动,波塞冬却恰到好处地感应到了:“你!”他微微侧头,挑眉怒斥,“叛骨!你指尖一动,我立刻让苏朝宇脑袋开花。” “张诚,你冷静。”苏暮宇把经过保养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放在领口的扣子上,一拧,牛角的长扣柔柔地弹开,露出了贴身的兔绒夹衣。“不就是伺候他么,你也看着──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所有的喽罗们都低下头去,尽管膝盖哆嗦到不能稳立,却没有任何人敢拔腿逃走。这是小行星撞地球的恐惧,是两败俱伤的血拼,而他们,则是注定要陪葬的。这种时候,他们只能顾及到不要让寒风吹裂了脸上本来就僵住的皮肤,只能祈祷两方的争执拖延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而苏暮宇不这么想。他很快就解开了长大衣的全部十颗扣子,一撩两襟,线条分明的肩轻缩,整个身体的傲人比例和完美弧度就暴露在风里了。他笑了,笑的眼睛都弯起来,带着诱人的光彩,手指在胸前一划便解开了兔绒夹衣的拉链。 “暮宇……”苏朝宇哽咽的声音传出来。意外地,他没有被波塞冬打断,因而飞速说下去,“不要这样,暮宇……” “哥,”始终微笑的苏暮宇缓缓蹲下身子,然后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你不必看。伺候他,我做了十四年,驾轻就熟。忍了十四年,再来一次何妨?”他骄傲的声音忽然软下去,“这是我最彻底的软弱,哥。” 苏朝宇只能拼命调整眼球的角度才勉强看到苏暮宇舒展了双腿开始解长筒皮靴上的银簪扣:“对不起,暮宇,对不起……”他的声音淹没在靴子脱离棉袜时发出的轻微“噗”声里,听见靴底轻磕地砖,苏朝宇只能看见苏暮宇站了起来──大约拎着自己的靴子吧──只穿了棉袜的两脚因为寒冷而不自然地缩了缩。 多天没有食睡,半碗米粥只是不至于让自己虚脱而亡,江扬觉得口干舌燥。他已经用缓慢但是静绝的动作将佩枪拿出来,只是没有找到任何杂音作为掩护来上膛。他难以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尽管从小到大,江扬都是作为指挥者被培养的,这使得他能够轻易控制一些事情,并且养成了主动控制别人的习惯。而现在,被动地站在这里目睹一切发生,简直和自己历来果敢的作风完全违背。他记得自己执行过的特殊任务,在整个警卫队完全没辙的情况下,他接到指挥官的命令,出手先击中卧底同事的致命处,然后在敌方哗然的一秒内果决地干掉了匪首。但是他现在做不到。看见那个海蓝色头发的人以极其难受的姿势跪在地面,体味到自己强行接驳好的肩胛发出摄人的疼痛,感受到后背的冷汗在衣物上结了薄冰,他知道,那只因为饥饿、疲惫而不被控制地感到无力地右手肯定无法做到准确击毙波塞冬而不造成任何形式的遗憾──根深蒂固的精英教育和家国荣誉感也不能抵挡挚爱就在枪口下的深刻心痛,江扬飞速思考,仔细衡量着各方利弊,希望自己能够做出最适时宜的判断。 苏暮宇冲着张诚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拜托,请不要用这么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不值得。”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顺手把自己的靴子分别扔了出去。 波塞冬本想说点什么,却被身后一阵惊叫和躁动吓住。回头的瞬间,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似曾相识的大衣朝自己冲过来,张诚飞也似地掉转了枪口,于是波塞冬便毫不犹豫地对准大衣的心口处扣响扳机。谁知道手腕处一阵钝痛,枪口被忽然而至的有力手指死死攥住,子弹射中了殿外悬梁,闷声落地。 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为什么站在身边的一个喽罗会用如此优秀的擒拿术,波塞冬的右臂中了一枪的同时,那个人的腿又踢出了诡异的角度,狠狠踹在了他的胸骨上,而背后的苏朝宇则稳、准、狠地勒住了他的喉管──“要活的!”一个镇定而充满雄浑气的声音大吼的同时,苏朝宇已经卸掉了波塞冬正奋力试图射出第二发子弹的武器。 那个瞬间,江扬确定自己跟苏朝宇有精确而表明含义的对视,他分明看见了海蓝色眼眸里刻骨的仇恨,被结了薄冰的冷汗和血水凝成一缕缕的发丝下面,苏朝宇发红的眼球只在江扬的面颊上停留了一秒。 不会放过他……苏朝宇的心自言自语:是他,抢走了暮宇无法挽回的十四年,也是他,让暮宇经历了这辈子最不堪的事情!如果他活着,暮宇今后会永远被“海神殿”三个字笼罩。这些念头只一闪,甚至在江扬交换眼神以前,苏朝宇就已经下了决定。 江扬到底晚了半步。脊骨骨节错位的声响在张诚射杀其它喽罗的、有节奏的枪响里格外刺耳,苏朝宇奋力站稳身体,肩胛抵住波塞冬的后脑勺,右臂死死箍住他的喉管,肘一挑。陆战精英赛里,这个可以瞬间致死的动作是列为绝对禁区的,哪怕是它的预备动作都会被立刻叫停,但是现实里,没有人拦得住。 最后一个喽罗贴着雪白的积雪堆滑下去,后心口的血口汩汩涌着冒热气的红色液体。波塞冬失神的眸子里最后一抹精光褪去,抽搐到扭曲的身体从苏朝宇坚实的臂肘之间软下去,无声摊倒在地面。江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攥成拳头的双手青筋毕露,头脑里轰然响作一片。[qiu/dg] 40(死寂) “贝蒂,好样的。”苏暮宇蹲下去抚摸了刚从殿外悬梁上跳下来的小猴子的头顶──它被万飞集训了三天,知道要在扔靴子的暗号以后,用人所不能及的动作挂着大衣冲过悬梁──并且把拴在它身上的那件属于万飞的长大衣解下来。 “抱我,好么?”他说着,却不理睬贝蒂惊吓后哆哆嗦嗦的眼神,自顾将那件被诸多射击高手打穿的万飞的大衣紧紧裹在身上,“我想要你抱着我。” 江扬几步抢过来,波塞冬的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帝国少将抡起右臂狠狠出手,苏朝宇立刻被打得一趔趄,膝下一软就摔在地下。“怎么可以……”江扬的声音梗在喉咙里,被牵动肩头肌肉而引起的剧痛打断了。 张诚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把枪口在衣服上轻轻蹭干净,抬头的时候,苏暮宇已经捡起一把散落的钢刀走过来。江扬忍痛飞身拦在张诚面前,字字铿锵:“这是我的人。” 苏暮宇并没有停下脚步,被一巴掌震到头疼的苏朝宇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对不起。”张诚毫无感情地声音这样说,仿佛对自己,仿佛对江扬,仿佛对苏暮宇,也仿佛对着空气,“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海神殿的最后一声枪响结束了狙击精英的生命。尽管用左手,尽管是毁灭性的自我射击,张诚却保持了一个帝国军人良好的作风,用最为果断和大无畏的方式将两分锺前还混乱不堪的局面彻底理清。 卷着散雪珠和血腥味的寒风吹起了苏暮宇身上裹着的万飞的长袍,依旧站立着的人只剩下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兄弟和帝国少将江扬。奇怪的是,三人并没有任何眼神和心灵的交换,只是各自伫立于诡异的静谧中,奋力呼吸,仿佛停止一秒就会窒息而死一样。 清脆的耳光声在打破了死寂后迎来了新的死寂。江扬身子一晃,面颊上只留下淡淡的手印,而大幅度颤抖着的暮宇、笑起来眼睛会弯弯的很好看的暮宇,跪在地上,眼泪落进地面尚有体温的血洼中。 半下午的太阳换了一个偏低的角度,光线也意外柔和起来。因为骤然失去了雪壁的防护,高耸的海神殿台阶上豁然灿烂。三个长长的身影如同碑文般清晰,盖住了地面蔓延的深深浅浅的血色,仿佛是黑夜提前降临的碎片,慢慢扩大,最终凝成深浓的死寂。 苏暮宇的手臂把苏朝宇拦在飞机舱门外,一脸坚决:“他不行。” “暮宇……”苏朝宇肩上扛着张诚的尸体,勉强抬头的时候,看见江扬已经带着波塞冬的尸体钻进机舱里,“他并非你想的那样,给我十分锺,我解释给你听,好么?” “没有十分锺了!”飞行员从机舱里探出头大声呵斥,“磨磨蹭蹭!通讯中枢都毁了,没法联络地面!付我的租金高也不行,我还有正经班次要飞,你们快点!” 苏暮宇的蓝眼睛在张诚的尸体上瞥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钻进机舱后部的厨房里去了。江扬已经系好了安全带,正在把随手捡来的兔皮坎肩裹在受伤的左肩上。苏朝宇把正在慢慢僵硬的张诚的尸体放在波塞冬身边的瞬间,飞机开始滑翔;当他蹲在江扬身边说话的时候,苏暮宇提前租来的隐形小客机已经直冲云霄。 “这就回去了,江扬,坚持一下。”苏朝宇紧紧握住江扬的左手,用力一攥。 江扬没有说话,只是回以一个抱歉形式的微笑。许久,他才在安全带过紧的束缚里挣扎了几下身子,声音里带着轻微地颤抖,轻声说:“我想拥抱你,朝宇。”他看着对方高高肿起的半边脸,满目愧疚:“我太冲动了,朝宇。可你也不应该……” 苏朝宇忽然欣然一笑,撑起身体,不顾衣装褴褛、浑身伤痕,搂住了江扬的脖子,仔仔细细吻着他因为几日断食而变得突出的锁骨。他的嘴角因为肿胀和流血而发烫,皮肤上有汗渍,咸涩,也不似平日那般顺滑,但是苏朝宇吻得专注投入,并不在意,用沉默的方式表达劫后余生的后怕和狂喜。 “没想到,我们还活着。”江扬的声音在渐渐恢复镇定,右手却不自然地抚摸着苏朝宇已经打缕的头发,“可是波塞冬……这事儿没完呢,苏朝宇上尉。” “是,长官。”苏朝宇的唇吻上了江扬的面颊,“回到了首都,随便你罚。”说着,两片温暖湿润的唇便移向江扬略显苍白、甚至暴起干皮的唇上,“只是我再经不起任何失去,暮宇也一样。我不能让一个恐怖分子再次毁掉暮宇的生活──你知道,他如果活着……” “他就是波塞冬,唯一一个波塞冬。”江扬说得缓慢而清晰,“苏暮宇永远是受害者,跟海神殿权力层没有任何关系。” 苏朝宇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向来公正的指挥官会在没有回到首都、甚至挨了弟弟一巴掌后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意味着,江扬要在军部会议上把苏暮宇的身份完全隐藏,这个秘密将要从他身上开始,一直延续到所有人都忘记了还有海神殿这回事。这种完全违背其作风的事情让情人感到吃惊,苏朝宇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看看自己的弟弟,对方却阴沉着脸蜷在座椅里,机械地抚摸着膝上的小猕猴。 “暮宇并没有自愿来海神殿,事实证明,自从他做波塞冬的五年来,没有任何一起恐怖袭击来自他指使。这件事情今后不要再提,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背着相关的包袱痛苦一生。”江扬一口气说完,没有给苏朝宇任何接过话茬的机会就又开口:“有热水么?我想喝一口。” 41(高空的归宿) 仅仅是苏朝宇找到纯净水、斟了一杯的瞬间,江扬已经吐得撕心裂肺。胃里没有任何食物,大口的胃液参杂着血丝翻上来,却全部折进椅背上备好的垃圾袋中。江扬镇定地握住袋子口,吐完两次后,竟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摔回椅子里。 苏朝宇慌了神,抱起江扬为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透过不算厚实的衣物,苏朝宇的指尖摸到,琥珀色眼眸的情人的身体,在这样一个寒冬里,发出不真实的热度,而这带着危险信号的热度正肆意从胸口向上爬升着。“江扬……”他用指尖冰着对方的面颊,“很快,我们很快就会降落,我们就要回家了。” 江扬努力呼吸着,花去十秒平复情绪,开口的时候却还是抑制不住声音的微弱:“呼叫这个号码……”他抓过椅背上简陋的圆珠笔,把一行数字写在苏朝宇手背上,又写了几个需要头脑转译一次的单词密码,“告诉他们,我们要降落,机上所有人员没有身份,只有命令。还有……”看着苏朝宇已经用唇形和自己的眼神核对了密码的真实含义,江扬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降落区准备医护车。” 苏朝宇转身的瞬间,忽然觉得身后的气流快要将自己吸出去,机身莫明其妙地晃动了一下。他回头的时候,只看见苏暮宇死死拽住安全扶手,衣衫被疯狂的气流鼓起来。苏暮宇轻摁按钮,机门慢慢闭合后,他便从容地走到座位上,双手捧着橙汁啜了一口。 苏朝宇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抚摸着正在啃饼干的贝蒂的脑袋。“对不起,哥。”苏暮宇在苏朝宇要走向驾驶舱的时候轻轻地说,“对不起,我无法忍受。” 海蓝色的眸子一炸,苏朝宇恍然发现,原本僵挺在波塞冬和万飞身边的那具张诚的尸体早已经不见了──他身子一震,冲到最近的舷窗边,只能看见白而密的云雾气罩住了广袤的、隐约可见的沙漠,有零星闪过的苍鹰竖起翎毛,滑翔在万里高空。 剩下的旅程里,苏朝宇始终没有和苏暮宇说任何一个字。张诚半夜里站在地牢月光下行军礼的样子,仿佛魂魇一般时刻缠绕在眼前。江扬昏昏沉沉地睡在椅子里,很难想象,这个曾经开过战斗机的人居然会在飞机偶然的晃动后吐得昏天黑地,可见体内的平衡指数已经降到了极低的标准。苏暮宇抱着贝蒂蜷坐在座位上,接二连三地灌着白开水,中途接听了几个电话,弄得本来就不算专业的飞行员在驾驶室里破口大骂。 苏朝宇听见苏暮宇妥善安抚好了毕振杰,并且“大方地”把海神殿所有剩余物资都移交给了这个帮他赢了战争的男人。“我一个人都没带,”苏暮宇说,“不需要,除了万飞和哥哥,我谁都不需要。” 城市就在眼前。 过了这么久的山林生活,苏朝宇的眼眶居然有一瞬间是胀胀的,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他轻轻推醒正在发烧的江扬:“我们就要降落了,江扬。”年轻的帝国少将脸上写满了25年来所有的疲惫,抬起眼皮的瞬间,像是突然老到了50岁。江扬舔了一下唇,挣扎着将安全带又束紧了一点,勉强微笑。 守夜的晚会即将开始。 程亦涵走下基地医院楼梯的时候,慕昭白正发来短信,问调几个炮兵来放烟花的事情落实了没有。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程亦涵边笑着回复短信边想,全新的一年──当首都的新任“代理”司令官走进基地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将是新的了。 夜风吹冷面颊,他站在医院大门的楼梯口长长舒了口气,听见不远处的饭厅里有大批的士兵走出来准备去狂欢,笑声喧嚣。本来,在元旦时候看望受伤官兵的工作应该是江扬做的,每年,这个琥珀色眼眸的人都会精心签每一份康复卡片,夹在花束和礼物里放在伤员床头。看见高高在上的帝国少将微笑坐在床边,任何一个官兵都会有种被宠爱到了般的错觉──而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宠爱,江扬用严苛的态度挑剔军队事项,却用包容的心对待每一个部下──大约苏朝宇不会这么想吧,程亦涵笑笑,似乎看见了苏朝宇第一次局促地站在屋子里,即使疼得要跳起来,还是坚持行礼的倔强样子,随即就想起了与自己相处与共多年的兄弟江扬,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慕昭白说,江扬那个家伙是全军的表率。当时程亦涵正和情报科这个看起来从来没正经的家伙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发呆,听见这话,只是淡淡一笑。“若不是看见他吃定了苏朝宇,我肯定不会敢把多莉的身份公开……哪怕是公开给凌寒他们……”慕昭白在冰冷的空气里舔了舔嘴唇。程亦涵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生气对方因为自己是摩羯座、又叫山羊座这个事实,就把克隆羊的名字用作了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的代号。 想到这些,程亦涵忽然不愿意走进狂欢的队伍里去。他恍惚想起,那个琥珀色眸子的哥哥早就破解了“多莉”这个密码,曾经多次以借宿为名带慕昭白住进元帅府的客房,然后再开车送到程亦涵订的约会地点。江扬,多谢。程亦涵曾经这么说,而对方只是轻轻拍了自己的肩膀。 江扬从来都用这样淡定和从容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事务,包括生死。程亦涵抬头仰望空中零星的烟火,苦笑了片刻,却接到了慕昭白催促的短信,对方已经换上了打情骂俏的私话,让自己不得不立刻迈步出去。 42(回来了) 忽然而至的一抹亮光让程亦涵那快要被新年的柔软气氛彻底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一辆医护车从黑暗里疯狂地开过来,两个明晃晃的车灯猛然刹在医院门前。被清扫后堆在一边的落雪飞起了一层,因此让程亦涵的视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模糊。 他只看见一抹熟悉的海蓝色从门里探出来,所有的神经便触电似的一抽动,两步冲过去将那看来熟悉极了的面孔死死拥住,仿佛那人远在天边似的,竭尽全力大喊:“天哪……你!”没想到那人蜷起膝盖狠狠给了程亦涵的腹部一踢,程亦涵没有任何防备,痛得一躬身,才听见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大声呵斥:“你是谁?闪开!” “苏朝宇你……”程亦涵扶住了车顶才站稳,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两个医护兵抬着简易担架往急救室里去,而另一抹熟悉的海蓝色正慌慌张张地跟在身后。 仿佛看了个电影,程亦涵眼睁睁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苏朝宇”追着远处的那个走了,忽然反应过来担架上有可能是谁,却发现自己拔不动脚。手机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慕昭白狡猾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程亦涵佯装镇定地接听,开口却说:“江扬……” “嗯?”慕昭白似乎吃着什么东西,愉快地说:“快来,炮兵就位了,这次有四个顶级礼花弹。” “慕昭白!”程亦涵已经恢复了神智,声音清晰宏亮,“要四个情报部尖兵,要你,立刻到基地医院,器材准备,联络通路准备!”大约慕昭白有一瞬间的发呆,程亦涵抑止不住激动而略带哽咽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了:“他们……回来了……” 帝国边境的新年如此不安静,如此安静。 不安静的是,来自首都和军部的电话、信件、视频通话已经27个小时没有间断了,各种级别的保密电话让程亦涵不得不从情报科弄了10个通讯员才能完美处理;安静的是,洗净了一身伤痛的江扬始终沈在昏睡里,呼吸均匀,表情放松。 苏朝宇就睡在旁边的病床上,但并不是自愿的乖乖躺着的,被柔软的皮带固定在床铺上而已。苏朝宇的精神状态略微好一点,每次醒来都要求照顾肩胛中度损伤的江扬,但每次都会被面无表情的军医死死摁回去。程亦涵轮值的那天,不得不看着自己挂着吊瓶也不忘记帮情人调节点滴速度的苏朝宇,无奈地说:“帮我个忙,你这个浑身裹着纱布的家伙,躺下睡一夜,行么?” “我要照顾江扬。”苏朝宇头也没回,轻轻活动着江扬左手的骨节,有节奏的,慢慢的。 程亦涵打了个哈欠:“照顾好你自己吧,苏朝宇少校。” “嗯?”苏朝宇敏感地回头,“少校?” “对,今天傍晚升的,荣升的还有这位,”程亦涵正在裁纱布,大剪刀在江扬面前晃了晃,“帝国最年轻的中将,江扬。” 苏朝宇长久地注视着情人微微翕动的鼻翼,抬起没有扎针的手,为他拭去了鼻尖上的虚汗。这又有什么呢,他想着,不管你是少将、中将还是上将,甚至元帅──苏朝宇的心里一遍遍重复着那些称呼后面的名字,哪怕这种条件反射已经牢牢地建立很久了:你是我的江扬,永远不升,不移,永远如此,生死相随。 程亦涵成了基地里最忙碌的人,不仅要监督江扬的所有医疗事项,更要处理两具来自海神殿的尸体:让所有痛恨江家的势力都极度失望,尸体并不是江家长子和陆战精英赛的冠军,而是海神殿的首领和一个高级头目。苏暮宇始终用平静诚实的口气回答各种部门高级军官一轮接一轮的提问,按照程亦涵替他组织好的词汇小心签写证供。 “我不管你是海神殿的什么人,”程亦涵揉着太阳穴,在送走了首都军部情报中心的一个中将后,在空旷而压抑的会议室里安慰苏暮宇,“我只知道,苏朝宇和江扬都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关于万飞的尸体,大约在整个事情结束之后,就可以归你处理了。” “多谢。”苏暮宇的礼貌和优雅让程亦涵惊讶,尽管在长达十年的医科学习中,他从未见过如此相像的双胞胎,却还是能从苏暮宇的眸子里读出和苏朝宇完全不同的东西来。哥哥的坚强写在脸上,而弟弟的隐忍,则深深埋在看不出深浅的眸子里。 苏暮宇在被不断问讯的时候是没有什么自由的,每天被四个看起来和颜悦色但实际上连手表里都带麻醉针的军官“保护”着人身安全,往返于基地宿舍和指挥部大楼之间。他像每一个同龄的人一样,好奇、活泼、能吃、能睡、智慧、新鲜,但是与众不同的是,苏暮宇身上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味道,在一次例行的核查提问中,他看着指证过无数次的屠杀照片,重复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我真后悔自己活着,”苏暮宇笑着说,程亦涵因此而绷紧了神经,生怕这个弟弟继承了哥哥冲动激动的特点,一时间干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没想到,苏暮宇始终笑着,虽然笑到最后已经感觉不到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他仍然说:“被拐卖、被强暴、被波塞冬逼着看杀人、被逼入内讧里、被带回来、被询问……当然,我知道自己还会被释放,被安排、被保护──我可以要求自己做点什么吗,长官们?” 自从那以后,关于海神殿主力消亡的取证核查小组再也没有对苏暮宇进行过任何问讯,所有的资料都从慕昭白整理的简报和实时通讯里截取,对于疑义的核实,也是亲自到苏暮宇的软禁房间去小心提问。苏暮宇长时间像猫一样坐在窗台上,因为身高的缘故,腿脚并不能伸展,因此脊背弓成了漂亮的弧形。看守士兵说,夕阳下面,楼上那个海神殿分子,就端一杯橙汁,抱着那猴子,一直坐在那里看,早上方才沉沉睡去。 43(新生) 私下里,苏暮宇将程亦涵列入了不具威胁的行列──虽然对方比自己小三岁,但是在诸多事情上都用哥哥的身份照顾、保护着他,像万飞。苏暮宇很多次看见慕昭白和程亦涵走在一起,不由地羡慕。久而久之,程亦涵的态度也就从谨慎看待海神殿相关人员转变成了接纳一个朋友,他问起过万飞,苏暮宇沉默半晌,终于在让司令官第一副官感到自己唐突的时候接上了话茬:“波塞冬把我赏给他。那天我伺候了十几个,他进来的时候,我蜷在墙角,站不起来。” 程亦涵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肩。 “你知道他说什么?”苏暮宇轻笑,“他喝了很多,脑子却不糊涂。他说你起来,我帮你洗洗。我不想任何人碰我,他就端着毛巾坐在马桶盖子上看着我。他喝得眼睛都血红,然后把我抱起来,扔进被子里。” “我怕极了,没有一点力气,整个房间里都是各种男人的气味,我想吐。他也钻进被子里,我不被控制地开始哭,他看了我很久,看睡着了。我枕着他的大臂,开始吓得不敢动,睡梦里他冷,一扯被子就把我包住……很暖和,真的,很暖,我甚至做了个梦。” “他没动你。” “不止。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不见了,中午以猎到一只美极了的山豹王为交换,在我这里住了三天,照顾我,煮很难吃的汤面,陪我睡。他说,你太小了,爱惜身体吧,留给你爱的。” 程亦涵递上纸巾。苏暮宇接过来,攥在手里,晶亮的泪顺着面颊一直往下流,流过脖颈,似乎一直流进心脏里去。“我决定留给他,他是第一个知道爱惜我的人,他让我知道‘被爱’可以不必带着恐惧和痛苦,他说你愿意的话,我多陪你几天。” 最终,万飞的尸体以“无辜殉难者”的身份还给了苏暮宇。一对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在近郊的公共墓地里对坐了整个下午,争吵,沉默,谈心,然后紧紧相拥。贝蒂蹲在万飞简单干净的墓碑上失神地看着那束被寒风吹卷了叶子的香水百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它是聪明的生物,懂得在主人脱靴子的号令以后,带着万飞的大衣冲过横梁伪装敌人,但是它永远不会懂得,那个会在冬夜里温暖抱它入睡的男人的微笑和幽默,再不可见。 相比之下,张诚的事情就复杂许多。江扬在呵斥了四个情报科文员后,终于相信,那批狙击手的资料确实消失得一干二净。每一次送来的文档都在原本印有zf16号的地方换上了略显发黄的白纸,一个“已销毁”的红色印章格外扎眼。就连江大元帅都在电话里说:“既然如此,我们只能为他遗憾了,连军衔都不知道,无法处理后事啊!” “如果我死了,您便不用为我遗憾。”江扬的左臂被完美固定,软骨和组织损伤正在慢慢恢复,他高挑着眉头,忘不了此次行动的本源意义,依旧和自己的父亲质气,“我已经是中将了,即使牺牲,也可以连升两级,直接追封元帅。” “江扬……”苏朝宇担心地在江扬背上戳了戳,却仍然拦不住那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指挥勤务兵去定做墓碑:“要一个跟我先前预定的那种一样的墓碑,就放在烈士墓地,要终年能见阳光的地方,不要任何花纹,背后写……”他沈吟了一下,“就写zf16好了。” 海神殿一战,江扬代表正义和江家获得全胜,由江扬讲述、程亦涵修改撰写的关于波塞冬被误伤致死的报告也已经上交。媒体的宣传攻势强烈,一时间,全国的百姓都知道,边境的安定团结,多亏了帝国最年轻的中将。 “真是的。”江扬合上报纸,不轻不重地扔到苏朝宇怀里,“看看,这都是什么记者。新闻报道像骈文,就差没写我是救世主了。” 苏朝宇浅浅一笑,在病房里收拾着东西,并未回答。他从窗口望下去,看见苏暮宇已经和程亦涵等在车子旁,才坚定地说:“我这就去首都了,您保重,长官。” “苏朝宇!”江扬气鼓鼓的样子像小孩,不由自主地拎起自己的东西跟在他身后,“我都不回去,你回去干什么?” “和暮宇去扫墓,看看老家。”他轻声回答。 江扬沉沉叹了口气,对此并没有表示任何疑义。最终,他也不情愿地钻进车子里,跟随兄弟俩一起飞往首都。虽然并不乐意回到那个可以将自己送向墓地的家庭,但是江扬真心愿意时刻陪在苏朝宇身边,他看见哥哥始终握着弟弟的手,时不时讲些笑话,但是弟弟的反应实在寥寥──和江立不同,苏暮宇看似活泼,内心的自闭却在万飞意外身亡后变本加厉地发作了。 也许首都也是休假的好地方。 在和程亦涵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里,江扬渐渐陷入浅眠。飞机有节奏的机械声让他觉得恍然回到了出任务的那天,班长刘易斯的胜利手势,终究为他带来了神赐般的好运。 大约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继续上路,江扬的意识模糊起来,勉强侧头,看见苏朝宇正在和苏暮宇同翻一本杂志,便安心地睡下去:包扎伤口并不意味着掩藏痛苦,而是为了更好的新生。 绚烂英豪第二部“朝朝暮暮”正式完结! 【绚烂英豪ii】番外《爱未眠》 (1) 布津帝国的江元帅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大儿子。 旁人眼里,江家永远是出现在报纸头版的微笑代言人,挺拔的父亲、优雅的母亲带着玉树临风的大儿子、聪慧俊美的二儿子和娇美可爱的小女儿,五口人亲密无间。彼时年少,三个孩子中只有江扬刚刚开始走进公众视线,一举一动都被媒体密切关注,甚至连帮同班的战友买了包饼干都被杂货店老板拍下来,送给小报副刊当爆料。 但是江大元帅知道,江扬不叫自己“父亲”已经多年,具体起因早已经因为繁重的公务而忘记,总之,他也习惯了这种形同陌路的生活方式,当江扬被派去边境基地的调令发下来后,江大元帅甚至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欣慰──充溢元帅府的那种冰山一样的气氛,终于在江扬不住在家里后,略略开始融水。 方才程亦涵的一个紧急电话,让融了一半的冰山整体轰然崩塌。江大元帅镇静地接听,镇静地挂掉电话,甚至还镇静地向来送咖啡的勤务兵道谢,却在之后,发现自己方才五十岁的手开始莫名地哆嗦起来。 索菲罗兰&8226;江夫人有个尽职尽责的贴身秘书,除了有高超的公文撰写技巧以外,还熟知夫人的生活癖好和行为特点,因此听见电话那头那个温文的声音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惊讶,她以为,帝国的元帅又要例行问候妻子有没有按时就餐了。 “夫人正在做新财政政策的推行演说,大约40分锺后给您回电,可以么?”贴身秘书在后台注视着一身职业装、站得优雅极了的首相,恭敬回答。 “立刻转达我的意思!”声音忽然莫名凌厉,吓得秘书一哆嗦,“否则我枪毙了你!” 贴身秘书一怔。她从大学毕业起就开始充当各种政要的笔杆子和接线员,深知即使普通的从政官员都会时刻稳稳把握自己的情绪,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更何况,电话那头的,是布津帝国功绩最显赫的元帅。 演说在江夫人得体的言辞下暂停。后台,秘书哆嗦着递上电话,江夫人接听。 “喂?”她狐疑地望了秘书一眼,果断地走进隔间,但是电话那头仍然没反应。 “喂?翰韬?”她试着呼唤了丈夫的名字。 许久,有一个哽咽的声音传过来:“索菲,是我。” “怎么了?”江夫人的神经从江扬离开之后就莫名紧张。 “我想……”那个哽咽的声音强自镇定下来,“我们失去大儿子了。” 第二天的晨报上,特邀通讯员用大篇幅写了索菲罗兰&8226;江夫人在重要政府演说上意外通知暂停、接下来又语无伦次的事情。“我认为江夫人精干的外表下掩藏了真实的年龄和真实的身体状况,”评论这样写道,“希望国家能够拨给公务员更多更长的休假吧。”反讽的关切语气让江家继海神殿事件后再次走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江立在财政部的工作时间经常受到万人瞩目──虽然没有任何难听的话传到耳朵里,琥珀色头发的江家二儿子依旧觉得很难受。 在和邻国的外交晚宴上,不怀好意的某官员抱起江铭笑说:“你长大以后,会不会比妈妈更出众?”时值江家公关危机,这个问题甚至让在座的江立难堪,没想到江铭甜美地笑了,露出新换的洁白牙齿:“我的妈妈,是最好的首相。”绕过了重心的回答赢得了在场所有王公贵胄的掌声,江夫人一脸释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的气氛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对精英教育十分抵触的江铭哭闹着说“我讨厌做小公主”并且离家出走9个小时后,江立发现,自己为了图个轻松而匿名写到报刊去的言情被主编查了个底掉,并且“错误地”登在了娱乐副刊上。 “爸爸,我想去职工宿舍住一段时间。”江立并不知道现在提出这件事情是太不合适的──因为心情不好闷在房间里的他根本不知道,巨大的元帅府一楼江铭的房间里,江夫人正在厉声呵斥每一个进门的仆人。 “去吧,照顾好自己。”江大元帅没有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表情。半个小时后,江立才在出门的瞬间得知妹妹离家出走的消息,惊得半晌无语,更把自己的行径视为不孝。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闷到几乎要发飙的江立,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在一群慌张的侍从兵中间穿过,走向另一个陌生街区。 谁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江家的慌乱在慌乱中收场,江铭被平安找回来,江立却真的住在了一居室的公务员宿舍很少回家。十天以后,已经能够重新控制自己情绪的江大元帅给二儿子打了个电话,平静地讲述了江扬的事情。 江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年纪失去大哥。长自己八岁的江扬从来都以完美的形象出现,是他一直以来最贴心的榜样。哥哥会冲破束缚带自己去意大利看比赛,会愿意和自己一起偶尔去染个头发,会在责骂降临的时候巧妙化解──会在危机来临的时候,第一个走出去,并且永远不走回来。 江立哭了整整一夜,用默默流泪的方式,没有吵到隔壁的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应该绝对保密,但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平息绞痛,因此无措地穿着睡裤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 精英教育教会他处事的方式方法和不怕打击、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却从没有告诉他如何面对爱的生长和毁灭:当一份珍贵的感情渐行渐远,如何挽留,如何缅怀,如何重生,他只能在跌跌撞撞的路途里自学。 他终于知道了长子的沉重压力。江扬在江家教育的路途上磕得伤痕累累,因此江立自己便学会了绕行──现在轮到他了,等他学会如何从死亡的阴影里爬出来的时候,江铭才能顺利长大,并不再因此受困。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集体进入了年底之前最忙碌的季节。江大元帅要负责征新兵的全局工作,江夫人在写新年度的政府计划,江立在财政部小升一级,因此不得不肩负起结算和预算的工作,就连江铭都在忙着准备家庭教师给予的各种考核,并且一心想要换掉几个她觉得已经才尽的老师。 没人提起江扬,这个琥珀色眼眸的江家长子。十一月的时候,江铭曾经问过一次大哥的下落,立刻被二哥用芒果布丁堵住了嘴巴。“大哥的任务保密呢!”江立抚摸着小女孩金色的卷发,柔声说。当时江大元帅不在,而江铭开口的时候,江夫人刚刚换好了家居服坐下。江铭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戳着布丁小声念叨:“那大哥就不会送我生日礼物了,对不对?”江夫人一愣,立刻放下了水果刀巧言解围,端着一盘水果就上楼去办公。等餐厅里就剩下江立和江铭的时候,金发的小姑娘忽然掉了眼泪。 “好啦,过来,让我看看你委屈的小脸。”江立强笑着逗她。 江铭深深吸了口气,坐正身体,不信任地看着面前的二哥,一字一顿:“大哥已经死了,对不对?” 那个瞬间,江立清晰地看见,巨大的冰山碎体顺着冰河远去。他并不知道江铭在睡梦里被吵醒,听见了江大元帅整夜的叹息和江夫人强压抑下的抽泣,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江扬那样,用自己的教训来引导小妹妹免受伤害。 失去了江扬,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十二月来临,万事进入收尾阶段,江大元帅忽然清闲下来。仿佛一根撑了太久的橡皮筋,猛然一松手,居然软软地懈下来,他被流感击中,发起高烧。对于一个一生戎马的前海军陆战队“金鸥”徽章获得者来说,感冒就像吃饭时候筷子打滑、没有夹起鱼丸一样正常。江大元帅借此休了个长达十五天的寒假,整天闲在家里。 刚刚不用挂吊瓶,他便坐到电脑前,浏览一年中没有看过的一些东西,比如江铭的文章、江立的背包旅行游记,比如同年军校同学的聚会照片等等。五十岁的江元帅沈浸在回忆里,望着昔日健硕的哥们儿都已经花白的头发,感慨万千。聚会照片并没有完全在硬盘里,程亦涵的父亲把一部分个人照片放在江元帅的私人邮箱里──这个邮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此时的江元帅兴致勃勃,竟然顺利记起了密码。 打开的瞬间,他就几乎碰翻了咖啡杯。 里面有一封江扬寄来的邮件,主题是简单的“我的近照”四个字,打开来,里面有五张数码照片,时间都是今年4月。阳光明媚的基地里,江扬穿着笔挺的军服站在花坛前,微微勾起的嘴角上洋溢着年轻人最幸福的微笑,一尘不染的军靴和耀眼的军衔发出可爱的光芒。剩下几张是合影,程亦涵、苏朝宇分别出现在照片中,每幅图片下面都有简单的说明文字,千篇一律是“我和xx于x年x月x日在x处”。邮件内容更是简单到刻板:“附件里是您要求寄送的若干照片,请您过目查收,江扬。” 江大元帅有点生气。“要求寄送”?这是什么词汇?他明明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周末,江扬离开家的时候,他跟儿子说,“寄几张你的照片给我吧”,江扬站在门口朗声说“是”,之后转身撑伞钻进车里。 他沉沉叹了口气,啜了一口咖啡,把身体重重放进椅子里。要怎么跟这个儿子说呢,他琢磨着琢磨着,忽然觉得眼眶一胀: 真的,要怎么说呢,我的大儿子,已经不在了。 结果,这一场感冒居然拖拖拉拉了整十天才有好转的迹象。江元帅每天依旧早起锻炼身体,依旧不吃勤务兵的做的早饭,而是自己剖个橙子,面包加培根片,就着热奶茶便算吃饱了。但是,几乎把公务转手给自己提携的副手以后,江元帅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江扬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一张两米五长、两米宽的大床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江扬喜欢又大又宽的荞麦枕头,但是自从进入海军陆战队以后,便更习惯长年不用枕头──经常算帐算到头晕的江立便大大方方地把哥哥的枕头抢走,在里面加了白菊,倒也睡得舒畅。寝具是一色的暮蓝,沈静清爽,整洁馨香;床头的小阁子里码着一排或多或少都跟军务有关的书籍,一摞o几根笔,一只嗓门特别大的闹锺,仅此而已。 江元帅注视着这间自打江扬出生起就分配给他的房间,忽然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于是推开套间门,进到书房里去。勤务兵每天都给帝国少将的屋子里开加湿器,只因为房间里有个顶天立地的全木大书橱,上面架了移动折叠的木梯子,江扬经常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和纯棉袜子,在阳光下端着咖啡坐在梯子上看书。有时候,江元帅会来书房跟他谈话,好几次江扬甚至都惊得把咖啡泼洒,慌张站起来,立刻又恢复了军人的笔挺,只是脸上的沮丧,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江元帅打开梯子,也坐上去,信手拿来一本《绘画鉴赏》翻开。晨光淡淡,昨夜飘雪,因此光线里有细小的微粒,更给人朦胧的幻觉。江元帅忽然明白了儿子脸上的沮丧:穷人挤牙膏的休假日子里,又适逢没有外交筵席,没有大家族聚会,能有片刻读读闲书,实在是幸事──这么说,我来跟他谈话,真的打搅了他的欢愉时光么? “当然没有,您请坐。”江扬赶紧把两脚塞进扔在一边的拖鞋里,娴熟地斟茶递过去,“本想明天向您汇报基地的状况,不妨现在就说吧。”江扬站在书桌前面,用一个属下最标准的姿势,讲那些听来繁冗、官腔的事情,但条理清晰,事无巨细,往往累了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用餐时间。 这种习惯从他十六岁进入海军陆战队开始,延续了整整八年。江大元帅沉沉叹了口气,合上书本,随意地插回架子上:无论如何,这个习惯是身为父亲的他强迫儿子养成的,开始只是不放心儿子的言行,希望能够引导他不要走弯路,后来,积怨下,这变成了父子互相折磨精神的有利武器。不知道多少次,江元帅看着结束了外交晚宴后在车里就累得睡着的江扬,躲进浴室冲凉,十五分锺后带着工作报告到书房里见他,一站又是两个锺头。他很想让儿子坐下,但是儿子却倔强地一昂首,声音淡淡的:“不用了,谢谢您,我应该站着说,这是礼节。” “都怪你,翰韬。”江夫人蜷在被子里,眉眼间完全失去了首相的风采,更像一个最普通的、为儿子担忧的母亲,“八岁那年的事情,你是躲无可躲的罪魁。” 江元帅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按铃叫人:“浓茶,煮得热热的。” 那时候的江家,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喜得二儿子江立的意外更让家庭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中。八岁的江扬跟父亲就像跟那些多年不相往来的远亲一样陌生,跟母亲更为要好,完全是因为她需要边恢复身材边照顾只知道大哭的江立。弟弟的出现,让江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并不是因为宠爱顿时转移了方向──从未被真正宠爱过(至少江扬自己这么想)的他发现,父母亲和家庭教师们更加急切地开始在他身上试验各种精英教育的方式方法,功课意外地繁重起来,各种体能训练也出奇严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因为江立在隔壁整夜哭泣,使得他没法静心做题,一拖再拖的数学功课终于被家庭教师告到了江元帅那里,加上几日过重的搏击教学和惩罚,江扬夜里发起高烧,昏昏沉沉地,居然撑到第二天早晨,接着爬起来去做体能早锻炼。 “瞧你的状态!”江元帅淡淡地讽刺,“这要如何做哥哥?自己去告诉你的体能老师,功课加倍。” 江扬毫不犹豫地去了,直到在训练场地里因为血糖过低晕倒,这飞轮般高速运转的课程才顾及到他,猛然刹车──这一切,意外出差的江元帅丝毫不知道,等他回来的时候,江扬已经恢复了活力,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爸爸”或者“父亲”这个称呼,从江元帅和大儿子的生活交集里,彻底消失了。 一消失就是十六年。十六年间,江扬是一个温文礼貌的贵公子,是一个雷厉风行、言出必果的勇猛将官,是一个体贴细致的哥哥,也是一个柔情似水的模范情人,却始终不是江元帅的大儿子。 始终不是,将来无法再是。 江元帅在这些天的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江夫人经常被噩梦惊醒,紧紧抓着被子挡在胸口。好几次,江元帅希望以更亲密的夫妻的方式来缓解妻子的不适,却被坚定地拒绝了:“翰韬,我们可以做爱,甚至可以再要一个、两个孩子,他还可能是一个男孩,琥珀色头发,琥珀色眼眸,甚至长得比他还要好看,比江扬更加勇敢、出众──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是我们的大儿子了,永远。” 忍受不了失眠的困扰,一个江夫人出国访问的日子里,江元帅半夜1点吩咐勤务兵收拾了江扬的房间,自己走过去睡。他也并不真的睡下,钻进江扬的天鹅绒被子里,却按铃叫人:“浓茶,煮得热热的。” 等待茶的过程中,他随手拉开儿子的床头柜抽屉,里面躺着两只塑料圆盒,扁平的,螺旋盖子,一只绿一只蓝,里面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变质。他有点生气地看着这些“垃圾”,淡淡问送茶的勤务兵:“这些是怎么回事。” 勤务兵低声回答:“大少爷吩咐过,屋里的东西都要留好。” “这是干什么的?” “对不起,元帅,大少爷不让说……” 江元帅挑起眉毛,杯子不轻不重地一磕桌面:“他大还是我大?” 勤务兵缩了缩肩膀,只能小声回答:“报告元帅,这是一盒盐块和一盒糖块,大少爷不想吃东西或者没时间吃东西的时候拿它们调水喝,懒得找水就可以直接吃──大少爷是要回来了么?那我明天就把这些都换了新的。” 江元帅示意他可以走了。 勤务兵前脚出门,帝国的大元帅就冲着这些东西笑起来,为江扬孩气的举动,也为自己对儿子喜怒的漠视。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干涩的眼眶流下来,纵横在脸上,流过刚刚冒出头的胡子茬。他赶紧拿起江扬的被角便擦,却不想,越擦越多,仿佛洪水溃了堤坝,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只能把枕巾捂在脸上,直到天色发亮,才沉沉坠入睡梦中。 梦中的江扬八岁,穿紧身的小礼服出席国宴,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他也穿精致的防护服练习器械格斗,脱下衣服的时候,汗水会浸湿贴身的小背心。 11月30日,江立提前回到了家里,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吃饭──本来预定圣诞节和农历春节的时候家里人聚聚,但是圣诞时江夫人要远赴时差9个小时的国外谈外事,春节也要带着江铭出国访问,因此,江扬生日,这个让人不知所措的日子居然成了江家团聚的唯一时光。 但这是相对的团聚。江立的房间要装新窗户,因此不得不住在哥哥房间里。他端着咖啡坐在书柜的折叠梯子上强迫自己相信,高自己半头的哥哥很快就会踱着步子进来笑着呵斥:“给我下来!大人的书,小孩不许看。” 窗外是渐黑的天色,有零星落雪。江立听见江铭在楼下用清脆地童声不断喊着“二哥”,便伸个懒腰踱下楼去。很快就是新一年,江立在淡淡的蛋糕香气里想,新的一年,让我忘了江扬吧,让我忘了那个会笑会闹的哥,让我重新做回江立── 但是,我可以吗? 结果江大元帅的手下意外多出了不少琐碎工作,热腾腾的晚餐在苦等里变冷,最终,向来有耐心的江夫人首先拿起刀叉:“吃饭吧,吃完早点休息。”江铭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望着一桌子佳肴,却礼貌地对侍从兵说:“可以送一份芒果布丁到我房间么?谢谢。”说着就端了一杯果汁跑走了。 江立强笑着为母亲斟了杯酒:“我们元旦的时候再聚一次就好,妈妈。” 江夫人抬头:“你快乐吗?”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0节 尴尬的沉默。 江立看着空出来的父亲的座椅,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生活真是艰难,但是看看哥,就会觉得很好。我去哥的基地,看见他在房间里放盆栽,绿油油的。他没事了就擦那些大叶子,结果叶子都非常挺拔青翠,我觉得我哥就像那个大植物。扎根很稳,努力向上长,很努力,它长了很久,累了闲下来的时候也看着阳光,却从来不知道,土里那些喜阴的小昆虫,多么感激这一片凉爽。” 江夫人饮尽红酒,自斟一杯。 “哥哥的事情,我很难过,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挑今天一起吃饭,大约是想说什么吧,结果又没有机会说。”江立一点都不饿,把盘子里的蔬菜切成均匀的一段一段,“咱家的人机会太多,也太少,就在太多太少里面,很快过了一生。” “你才多大,儿子?”江夫人的声音很稳,有些嗔怪,“这些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但是我喜欢你这点,江扬从来不说,他心里想了什么,从来都只告诉自己,这点上,像极了你爸爸。” “所以哥选择了苏朝宇学长。”江立说,“人不会闷一辈子,哥在基地里过得比家里轻松多了,我想。” 江夫人已经喝了三杯,于是江立捂住杯子口,坚定地夺过来。 “江铭什么都知道,”江夫人揉了揉额头,“我已经请了心理医生,过完元旦会和她谈谈。” 江立笑了:“我不就是心理医生么?” “难道你心理没有障碍吗?”江夫人仿佛外交家,尖刻反问。 江立怔了怔,低声承认:“我的心理学基本白学了──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 江夫人颇为理解地笑了,拍拍江立的肩膀,捧了一杯橙汁站起来离开。 “妈妈……”江立突然叫,“祝福的话,哥应该听得见吧。” “当然。”举止优雅的女首相驻足回身,对着窗外的夜色举杯,“生日快乐,我的大儿子。”说罢,微笑盯住了同样动作的江立,“我相信这都是噩梦,梦醒了,我们都会重生。但我们需要时间,对么。” 江立没有回答,灌下所有酒,被浓厚的味道冲地几乎流泪。他舔舔唇,叫来勤务兵把几份凉菜打包:“送到我车上,我要回财务部。” 直到元旦,江元帅都没有任何机会回家好好吃顿饭。他忙碌于突然而起的一起刺杀案件,两个少将在肉搏中撕断了手臂韧带,还有一个老中将因为失血过多在医院的隔离监护室里躺了整整两周。夜晚加班和半夜突然而至的铃声让他渐渐忘记了江扬,生活在一片混乱里莫明其妙地找到了自己的步点,一切,仿佛都正在回归正常。 元旦前夜,江元帅收到了二儿子打来的慰问电话,正在闲聊的时候,另一条保密线路响起来,江元帅利落地用一句“就这样吧,儿子,新年快乐”便结束了谈话,很快接起第二个电话。 静谧的夜里,江元帅仔细听着电话里程亦涵父亲熟悉的声音,若有所思。“哦,我知道了,多谢。”他挂掉电话,交叉手指坐了一会儿,唇却神经质地哆嗦起来。他始终静静坐着,大约有一分锺光景才重新拿起电话,手指撕扯了卷曲的电话线:“我要直升机,立刻。” 程亦涵是优秀的大夫,也是尽职的帝国军官。在换好了衣服一头扎进急救室里整整三个小时之前,他给自己的父亲打了电话。明知道习惯早睡早起的父亲已经休息了,他仍旧让响铃不依不饶地叫了八、九声,直到父亲略带怒气地拿起电话来。 生活永远是不上排行榜但最好的作者,不用什么手法,就把故事讲得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程亦涵用简报式的语气讲述了今晚的突发事件,立即分析了自己的看法:“江扬和苏朝宇的身体状况绝对不适合任何形式的调查笔录,剩下的一个,是海神殿内部人员,已经软禁。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封锁在基地医院内部,以及您和我之间。” 但是,程亦涵的父亲穿着睡袍坐在床边发呆,怎么能不告诉江元帅呢?那个因为失去儿子,曾经在午休时间望着电脑里江扬的照片便痛哭失声的父亲,那个深爱长子却从来说不出口的父亲。 术后的江扬醒得很快,远远超出程亦涵对他伤势的判断,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用仅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抓过毯子,盖在累极伏在旁边钢丝床上的副官身上,伤后无力,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做的拖泥带水,终于惊醒了浅眠的程亦涵。 程亦涵慌忙站起来,一面检查那些仪器一面观察着江扬,最后他叹了口气:“我说江扬,你能不这么要强么?” 江扬想露出一个微笑,但却终究没有力气,惨白的脸色和憔悴的面容都说明这个年轻人的意外醒来仅仅是因为昏迷中也无法忘怀的责任:“亦涵,我和苏朝宇回来的事情,请立刻通知首都军部,但要以绝密的方式,苏朝宇上尉受了重伤,不能接受任何笔录,而苏暮宇的存在也请暂时保密……还有……”他的声音微弱而带着颤抖,但思维却清晰如同任何一个神情气爽的早晨,“……替我草拟复职报告……” 程亦涵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毫无办法,只能一一答应着:“你放心,在你的身体恢复正常以前,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宝贝的,复职需要的报告和手续表格我都准备好了,过两天你过目签字就好。还有,江元帅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 江扬“哦”了一声,休息了片刻才点头说:“辛苦了,朝宇呢?” “在隔壁监视病房。”程亦涵用棉球给江扬润着嘴唇,“你知道,他的伤远比你要轻。” “挪到我身边吧。”江扬放任自己强撑着的身体滑进温暖的被子里,闭上眼睛柔软地说,“再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他,我会比较安心。” 程亦涵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打算开两句玩笑,江扬那里却没了声息──刚刚的思考和命令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令这个铁打似的指挥官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程亦涵转进隔间的时候,看见苏朝宇艰难地在昏睡里侧了侧头,额上的冷汗说明他仍旧睡不稳。“这一对……”程亦涵嘟囔一句,衡量半天还是觉得现在移动这个188的病号绝对不是好主意,因此给了他一针植物配方的缓释剂,才又转出去为江扬盖好被单,将点滴调到最舒服的速率──程亦涵独自忙着这一切,不敢让除了慕昭白和少数医官以外的其它人知道指挥官的归来,因此,即使累得快要睡着,仍然小心翼翼。 远处突然而至的强光束让他提高了警觉,飞快把百页窗紧紧闭合,然后一个电话打到了基地机场去呵斥:“谁给的降落许可?” “来自首都军部,长官。”调度员毕恭毕敬,“机上人数不详,军衔不详,保密级别,超常。” 江元帅在程亦涵父亲的陪同下以最快速度到达基地医院的时候,程亦涵还没来得及换下医生的消毒长袍。他极谨慎地将江扬的头部在枕头上摆正,回身想叫人送自己的军常服过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扎眼的元帅肩章。 “长官……”他慌张立正敬礼,又恍悟自己没穿军服的事实,语气即刻软下去,“伯父您好……父亲……” 江元帅忽视了这个副官的存在,上前半步,坐在江扬床边。琥珀色头发的儿子刚刚被接好了肩胛,额头上的冷汗还未擦尽,眉头皱着,仿佛非常不满意的样子;唇上是一层干皮,几条深刻的血口。 “江扬腿内侧有经过处理的刀伤,肩胛脱臼发炎,胃粘膜也有损伤,好在都不碍事;其它皮肉伤只需静养。”程亦涵小声说着,垂手站立。面对自己父亲和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伯父,他深知这个新年礼物的性质无异于地雷,将所有已经重新摆好了生活轨迹的、均匀行驶的列车,炸得弹起,然后重落。 江元帅轻轻点头,手指抚过儿子的面颊。瘦了,他想,微笑着看着昏睡的江扬,脸色也不好,但还活着。眼眶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酸胀,江元帅自顾地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自嘲,也似乎缓解尴尬的气氛,更像是重逢后狂喜到巅峰的愉悦表露,他低下头,深深亲吻了儿子低烧的额头,闭着眼睛的时候,热辣的触觉顺着面颊滚滚而下,不被控制,不受束缚。 (2) 抬起头来,他又是镇定从容的帝国元帅。江扬却对此格外敏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半天才找到焦距──看见江元帅的瞬间,他下意识地要撑起身体来,却牵动了肩胛的伤,痛哼一声,便软下去。 “不必起来。”江元帅的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死死摔下去,“好好休息,江扬。” “对不起……”江扬提着一口气缓缓说,字头模糊字尾吞音,“我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说完,他闭着眼睛粗粗地呼吸了几下,尽可能大声地说:“这段……日子,您可好?” 江大元帅落寞地揉了揉太阳穴,轻叹:“我关心的,不是这些。” 谁知江扬眼睛里立刻绝望地一闪,扬起颤抖的声音叫:“亦涵?” 程亦涵早已经过来,俯低身子:“哪里难受?” 江扬的呼吸频率极高,却拼尽全力一把抓过程亦涵的领子耳语:“吗啡,立刻,谢谢。” 程亦涵身子一震,眸子里立刻炸开了怒火。碍于江元帅和自己父亲在场,他只能狠狠剜了江扬一眼,咬牙小声说:“疯了!你要干什么!” “那就扶我起来……”江扬艰难地挺了挺身子,“快……” 程亦涵叹了口气,手臂穿过江扬腋下,试图把这个187公分的少将撑起来,却意外发现对方透气保暖的病号服已经湿了后背,向腰际一摸,也全是冷汗。他心里狠狠一疼,立刻松手扶江扬重新躺回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右肩:“我这就去。” “请您稍等。”江扬强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笑出来。他深吸气看着自己的父亲,只几秒,便被对方眼里混杂了习惯性严肃和莫名温柔的光芒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调转目光去注视摆在盘子里的苹果。 程亦涵很快便带着一剂药回来,忧心忡忡地站在江扬床前,江大元帅自觉站起来换到空阔的地方去坐。程亦涵缓缓卷起江扬的袖子,针头抵在静脉血管皮肤上,一字一句:“会很辛苦。” “我知道。”江扬几乎把三个字说成一个字,看着液体被极慢地推进自己的身体,温柔点头。 江大元帅很惊讶于自己儿子的强大意志力。当江扬居然自己强撑着坐起来,开始用简单明了的语言陈述自己关掉通讯器后的所有行动时,程亦涵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程亦涵一眼,指指手术准备间的大门。程亦涵蹙眉,还是带着针剂尾随父亲走进去。 “我的意思……”江大元帅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报告”。 江扬一怔,垂下头去,昏昏沉沉的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讲得不得面前帝国元帅的心。 “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江元帅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说。 “对不起……”江扬打起精神,立刻转变了陈述方向,“除了胜利结果以外,下官确有不妥当行为……” “江扬!”江元帅的大手狠狠捶了床板,震得江扬一皱眉,“我说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些!下官?你打算跟我怄气怄到什么时候?嗯?你以为我跟你伯父飞过来,就是为了提前听到这个流血牺牲的故事?” 江扬被对方的怒火震住,下一个“对不起”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咽回去,右手死死摁住了胃部,脸色忽然变得极难看。 “我很担心你,儿子,我不知道你……”忙着发脾气的江大元帅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细微变化,而江扬早就控制不住,歪在床边呕起来,伤痕累累的后背蜷成了一个令人担心的弧度。 “亦……”江扬看见自己的胃液混着血丝,“亦……涵!” 一双大手从后面抱住了他,江大元帅把自己25岁的儿子轻轻揽在胸口,不让他用力撑住身体,并且恰到好处地抵住了胃部,恶心的感觉立刻平复很多,吐得脱了力的江扬便不由地把全身力气放在手臂上,极尽依赖。 程亦涵冲出来的时候面色很难看,只看了看地上的呕吐物便拿来了漱口水:“请伯父放心,江扬平时胃不好,现在空腹,才会这样。” 江元帅拿过杯子,递到江扬嘴边。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抖,奋力伸过右手去接──若没有父亲在场,他就会任凭程亦涵端着,毫不客气地漱口,然后不管不顾地摔进被子里,睡到觉得舒服了为止──但突然出现的父亲给他增添了莫名的困扰,多年冷战形成的礼节习惯让他觉得温柔都是不真实的,因此哪怕冒着失手的危险,也要自己端。 “我来。”江大元帅坚定地把杯子握在手里。恰逢军医官敲门,端来两份夜宵,一份是慕昭白点的猪扒堡,给一直在急救室忙碌的程亦涵,另一份装在掌心大小的隔热保温锡纸盒子里,一看便是为江扬特制的柔软食物。 “想不想吃?”程亦涵先检查了盒子外面营养师和医师的签字,然后征询病人的意见,“不要勉强。有调味酱汁的一点流质食品,帮助你的胃恢复工作能力。” 江扬已经恢复了神色,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是惨白的。他空洞地看了前方一阵子,眼睛里骤然恢复了光泽,一看便是攒足了力气才说话:“我要吃,吐胃液实在太难受了。” 程亦涵苦笑着递过餐具,又被江元帅在中途成功拦截了。 “我来。”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先用尝味勺自己吃了一口,才换了消毒的大勺舀给江扬:“像江铭吃过的奶羹,却什么味道也没有哪!”说着,食物就递到嘴边,江扬愣了一下,只能低头吃掉,却下意识地呕了一下。从来就对茄子这种蔬菜抱有极大敌视态度(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的他,敏锐地尝到了酱汁其实是茄汁,但是父亲的第二勺已经送过来。程亦涵看着江扬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慌忙翻检配料表,心里狠狠一疼。他正要向江大元帅解释的时候,江扬却极轻地摇头了,张开嘴,乖乖地咽下第二勺,接着,第三勺,第四勺。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江元帅看着自己已经25岁的儿子虚弱地品味那无味的营养餐,坚持咽下去,忽然非常想抱住他。根本不记得多久以前抱过他,江元帅细细想了一会儿,仍旧觉得困惑,仿佛连父子最平常的拥抱都是给记者作秀的表演──那种时候,江扬的身子是坚硬的,像青涩的坚果,有不可一世的顽固,但刚才,在自己怀里吐得一塌糊涂的儿子却完全是意外丢失了房子的小小寄居蟹,柔弱一览无余。 江扬觉得陌生而独特。他从来都不记得父亲的怀抱是什么样子,相反,公孙策偶尔把做题倦极睡熟了的自己抱回床上去,那个书生的、文弱的怀抱,反倒明显起来。他苦笑了一下,望着面前鬓角花白的父亲,想说一句客气的“谢谢您”却又怕破坏了这种水晶杯子般难得一见、易碎易消失的感觉,于是只能呆坐。 若不是程亦涵父亲及时提醒,四小时后还有军务会议,已经觉得胃里难受的江扬就要再吃几勺非常难吃的营养餐了。向来果决的江元帅放下调羹,淡淡一笑:“晚安,儿子。”没等儿子回答便匆匆吩咐了程亦涵一句什么,大踏步地出门去。程亦涵追出去,过了一分锺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江扬床头。 “对不起。”江扬在自己右脸上比划了一下。 程亦涵苦笑,伸手去擦那淡淡的血痕:“我父亲话少,但是厉害,你知道的。” 江扬深吸气:“为了吗啡?” “嗯。爸爸只说‘学医不是帮他逞强怄人’,立刻就动手了。”程亦涵扶着江扬躺好,重新固定了点滴,神情自若。 “是我不好。”江扬知道程亦涵同样出身精英教育,吃过苦,却极少被如此教训──又是在隔间里,几乎当着江家人的面,甚至打在脸上──自己和父亲冷战的惯常的行为,为何掀起这么大动静? “只一巴掌,无所谓。”程亦涵看着江扬在被子里合上眼睛,便拿起猪扒堡大口咬起来,“饿死我了……你睡吧。” 直升机的灯光忽然大闪,十几秒后掉转方向远去,江扬沉默地体味着光线的变化,看程亦涵潦草吃着夜宵歪在桌边写材料,终于抵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在吗啡的镇定作用下,缓缓沈入深层睡眠。 当苏朝宇已经蓄足了精神,能够长久地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看些轻松愉悦的,在阳光灿烂的露台跟来探访的苏暮宇聊整个下午的时候,江扬仍然没有恢复健康。 他每天大概有二十个小时都在睡觉,手背上插着吊针的针头,后来几条惯常注射的血管泛起了青色,针头都移到肘弯里去。他只能吃营养医生规定的清淡的食物,偶尔醒过来,也常常没有力气说话,往往只是闭着眼睛听程亦涵报告完最必要的事务,用最简单的言辞回复了就又疲倦地睡过去。有一段时间林砚臣和凌寒甚至私下里担心那个搏击天才的指挥官会从此失去亲自动手的能力。 到农历春节前两周的时候,江扬终于恢复了活力,虽然包括程亦涵在内的几名军医官一致认为指挥官仍然需要进一步的休养,但这并不影响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劫后余生的好心情。他遵从医嘱地每天吃补养身体的营养药品,不做剧烈的体力活动,只处理海神殿行动的后续事务,大多数时间他会和苏朝宇一起,悠闲地散步、喝茶、聊天,甚至收养了一只总在自家官舍附近溜达的长毛黄狸。苏暮宇偷偷给这只黄猫命名为“小扬”, 不仅仅因为它的琥珀色眼睛,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家伙永远都是一副非常神气的狮子派头,对待任何侵犯都严肃之极,常常把无意冒犯的贝蒂追得四处乱窜。对此连苏朝宇都非常同意,因此对那只猫格外优待。 基地里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江扬作为最高指挥官,负有留守军营以及安抚军心的义务,在过去的几年内,他都没有过年回家的习惯。“回去做什么呢?无非是无休止的国宴、招待会和联欢晚会。”江扬这么跟程亦涵说过,“难得的假期,我宁愿在房间里看看书,听听音乐。” 但这一年是不一样的,在复职报告审批通过,复杂的交接事务完成之前,江扬所有的义务和权利都由代理司令官全权负责,他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留在基地的理由,然而始终没有成功。 “回来以后你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这不合适。”程亦涵了解他和家里的多年积怨,劝说,“爸爸告诉我,伯父曾经看着你的照片掉眼泪。” 江扬一副决不相信的表情,终究却拗不过要回去扫墓的苏朝宇。程亦涵看到拎着苏朝宇的行李、跟着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后面上车的江扬时,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因此被江扬抡起左臂在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以示对方医术不错、自己身体不错,肩胛完全康复。 布津帝国最勇猛睿智的元帅江翰韬正在早晨的阳光中做几十年不变的晨练,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是他仍然能轻松地撂倒家里的警卫员。很长时间以来,程亦涵的父亲和几个军部的老哥们儿都推荐他改练太极:“年纪大了就要做些柔和的锻炼”,但他一直都不肯接受。 直到前阵子,在大儿子出发前往海神殿以后,向来钢硬果决的江元帅真的找了一个太极高手作教练,每天穿着柔软的丝缎太极服,随着舒缓的古筝曲,不慌不忙地推手、揽雀尾的时候,似乎就可以把自己和所有的军政事务都隔绝开来。 如果那个精通瑜伽和中国武术的儿子还在…… 这个念头永远会在太极舒缓了精神以后浮现出来,江元帅放纵自己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在每天属于自己的两小时锻炼时间里,尽情思念着那个二十四岁昂然的生命,那个永远得体地微笑着却永远看不出任何情感波澜的年轻人。 在获知了江扬历劫归来以后,这种自我折磨变成了一种愈发深刻的自我反省,江元帅将这种倾向进行到底,并且在江扬养伤的一个多月里面,试图找出与儿子相处的新方式来,急切地在江立身上小心试验。 第一天,赶报表到半夜的江立被带着加了糖的热牛奶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门口的江元帅吓了一跳,他一面道谢一面非常不客气地大口灌了下去,还得寸进尺地耍赖说:“有面包吗?全麦的,谢谢。” 江元帅被小儿子滑稽的表情逗地笑了起来,随即心里却一酸──如果是那个大儿子,怕是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欠身礼貌地说“谢谢,您辛苦了。”然后捧着杯子,垂首站着,等自己训话吧。 第二天,江立在餐桌上被很少回来吃晚饭的父亲问起工作上的事情,他刚刚认认真真地讲述了对于最新财政政策的看法就被江元帅打断了。那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父亲问:“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江家智商超常的小儿子几乎把餐叉扔到桌子上,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脸红过耳,小声回答:“还……没有……我想……这件事情,并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 江元帅若有所思:“你们的爱是荒唐的,但是,始终不应该瞒着家里。” 自此有心理医师执照的二儿子发现了父亲的意图,江立觉得自己有义务尽可能地帮助在这几个月里憔悴了不止一点半点的父亲,于是他在父亲做实验的时候努力模仿向来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揣摩哥哥可能的反应的时候,江立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了江扬的不容易,于是给养病中的哥哥打了不止一次的、非常抒情的电话,以至于某次江扬终于忍不住非常疑惑地问:“我说,你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江立被噎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眯眯地说:“是的,我手头有个研究实践项目,一定需要你的配合……很简单的……唔,放心,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和精力……只要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嗯,就这样没错。” 江扬耸耸肩膀,尽管还有疑惑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对于江立宛转表达了希望他回家过年的要求绝不松口。 除夕当日的上午,江立睡了个懒觉,到太阳暖洋洋地晒进窗子的时候才揉着眼睛起来,随便洗漱了就裹了睡袍、穿着拖鞋下楼吃早餐,一面走还一面打哈欠。但走到餐厅的时候,他所有的困意一下子被吓走了──本该参加国宴、阅兵、发表新年演讲的父母,本来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的父母,都穿着得体的家居服,坐在餐桌旁。江立立刻向后转,回房间换衣服,而江铭则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江立当然知道这种不寻常是为了什么。他昨天晚上还跟苏朝宇通过电话,打听哥哥的行程──被江扬称做“碧眼小狐狸”的他最擅长曲线救国,而苏朝宇则非常心虚、婉转地告诉他“不能确定,一切皆有可能”。 “敢说任何关于我回家或者不回家过年的事情,我就揍死你。”江扬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年轻人战战兢兢挂掉电话,先是威胁,而后朗诵般抒情地说,“今年的年关,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真冷,江扬……”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赶紧钻进被子里,关掉壁灯。江扬大笑着也缩进去,揽过苏朝宇在怀里,低低地吻了一下:“还冷么?” 苏朝宇无奈地笑起来,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劝江扬回家过年”这件事情上到底应该处在哪个利益集团里,因而抱住了江扬的腰,什么也没说,沉沉入睡。 当江立换好了衣服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江大元帅就叫勤务兵送来了特制的除夕早点。很久没有类似的欢快的气氛了,江立不自觉地笑了笑,叉了一块金黄的酥饼吃起来。 “儿子,你哥有没有说几点回来?”江夫人看似不经意地问。 “呃……”江立十分小心才没有让刀叉戳坏餐桌布,“我……我也不知道他……” “没关系,吃饭吧。”江大元帅不想听见二儿子说“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因此默认他最后半句是“不知道几点回来”,草草地打断他的话。气氛瞬间沈入尴尬,好在江铭有意无意地解了围。她拿出四个精致的小盒子,按照父亲、母亲、二哥的顺序放在每个人面前,认真地说:“爸爸,妈妈,哥,新年快乐。” “什么礼物?”江立放下餐具去拆。 江铭扁扁嘴,非常瞧不起他似的:“不是礼物,是压岁钱。” 江大元帅爽朗地笑起来,摸摸自己女儿金色的大波浪卷发,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张五元纸币,而江立的盒子里则是由硬币组成的,数一数,一块零七角。 “难道你是按照年龄的十分之一给的?”高智商的江立狐疑地看着做事爱兜圈子、古灵精怪的妹妹。 “当然!为了给你们发压岁钱,我推了花园里老大的一块草坪!还洗了十几个碗。”江铭振振有词,看江扬的座位空着,只能把剩下的一个盒子小心揣进口袋里。 江大元帅愣了愣,忽然体会到了家里园艺工的不易:不但要收拾残局,甚至要付给江铭报酬──虽然报酬不多,却要帮她瞒着家里──这让他在这个郁闷到极致的年关,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江立却没有笑,只是盯着自己的一元七角,看着身边始终空着、已经空了快半年的椅子,深皱眉头。 晚上的直播晚会和例行演讲进行前,江家门口停了至少七八辆车,都是来催促江元帅和江夫人的。平时从不迟到的夫妻俩,这次却约定好了似的,固执地坐在客厅里各自看着不要紧的演说材料,在心里安慰自己:江扬,一定会在这短短的时候走进来,满面疲倦,但是真心实意地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结果,等到最后,江扬都没有出现──甚至一个电话都没有。江大元帅首先站起来整理好礼服,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江夫人略略上妆,出门的时候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索菲?早些回来。” “我会的。希望他也会。” 江立望着临近年关,天空中越来越多的礼花,终于忍不住再次拨通了苏朝宇的手机。江铭已经在不情不愿里暂时睡着,诺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人埋头喝着咖啡。 “是苏朝宇学长么?我是江立。” 苏朝宇显得有些慌张:“哦……我是……呃……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江立尽可能愉快地说,“哥在你身边么?”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细细碎碎的声响过后,一个和惯常没有两样的声音传过来:“老弟?新年快乐!” “一起快乐!”江立决定继续他的迂回政策,“你快回来吧,领江铭给你的压岁钱。” “嗯?”江扬轻轻笑着,很快就破解了弟弟的狡猾:“替我放进账户吧,继续帮我做基金定投,辛苦了,老弟。” “哥……”江立的情绪瞬间跌倒最低点,“爸妈在家等了你一天……” “我和朝宇、暮宇在包饺子,面粉都掉进电话里去了。”江扬轻松地笑着,听不出一点半点不高兴,言语里却是果断的拒绝:“替我各处拜个年。” “喂,哥……” “江立么?我是苏朝宇。” 仅仅几秒锺,电话就换了接听的人,江立心不在焉地跟苏朝宇闲谈了几句,甚至跟苏暮宇也礼节性地问了问新年好,只能挂掉电话。漫长的晚会越来越无趣,他机械地坐在客厅里嚼着爆米花,看屏幕上时不时闪过父亲端坐微笑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岁的生命一片苍白──包饺子……他深呼吸,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从来都跟神一样的哥哥系着围裙,和温和而善良的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坐了一圈,笨拙地试图把面片捏在一起,时不时为了电视晚会里蹩脚的笑话而开怀大笑。 不真实哪……年轻的江家二儿子站起来,拉开窗帘的瞬间,被突然而起的一个大礼花弹吓了一大跳。 “三!二!一!新年好!”电视里和花园里留守的几个勤务兵一起高声叫起来,香槟盖子扑扑乱飞,嘈杂一片。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忽然觉得异常烦闷,一头扎进沙发上的羽绒垫子里,死死闭上了眼睛。 江夫人比丈夫更早到家──她来不及卸妆、来不及等待报纸的采访,甚至来不及向贴身秘书发红包,匆匆忙忙进家门的时候,高跟鞋绊在门口,若不是一个女佣扶了一下,她是一定要栽在地毯上的。 江扬坐在沙发里啜着冰可乐,见了她,便站起来,几步走过来说:“新年好,妈妈。” 这只是想象。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江立抱着靠垫睡着了,几乎滚下来。桌上吃了一半的爆米花散发出不真实的奶油味道,可乐都不冒气泡了──“妈妈?”江立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您回来得可真快。” 江夫人有些落寞,脱去高跟鞋,直接踩在地毯上,倚在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给我拿点吃的来,儿子。” 当江立端来了加热过的金枪鱼三明治时,江大元帅也进门了。本来是大步大步跨进来的,结果看见客厅里仍旧只有母子二人,江元帅在礼节性地问了妻子一声好后,便准备转身离开这个郁闷的空间。 “爸爸……” “什么事,儿子?”江大元帅在上楼前一秒回头看了二儿子一眼。 (3) “唔……”江立十分头疼,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哥说,祝您新年快乐。” “多谢。他也一样。”一如既往的清淡,江大元帅心下明白一切,却无能为力,只得一步步踏上楼梯。平日里的疲倦和哀愁,统统压在年关,彻底爆发,他觉得楼梯有点扭曲,于是紧紧握住扶手,却再也无法一步两阶地上去了。 一束车灯光在院子里一晃。 “哪个部门的车还没走?”江夫人吃了一点东西,也准备去睡,习惯性地透过落地窗望了院子一眼,“为什么不停进来?” 困得不知道东西南北的江立走过去拉窗帘,含含糊糊地说:“没事,一辆出租车而已。” ……出租车? 江立忽然清醒如晨,出租车!他呼啦一声扯开窗帘,看了一眼就飞奔出去。 江夫人疑惑地站起来,江元帅在最后三阶台阶上顿住了步伐。 裹着长风衣的一个人走进来,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琥珀色的军人式的短发,站在门口微笑:“新年好!” “儿子……”江夫人几步便从客厅移动到儿子面前,和他紧紧相拥。 “回来了?”江大元帅一步两阶从楼梯上下来,江扬松开母亲,垂手站好,清晰地说:“我的祝福迟到了,祝您新年快乐。” 还是没有称谓。在江大元帅心里难受的瞬间,不知道何时醒来、或者根本未曾睡着的江铭几乎是跳着从楼上下来,女佣忙不迭跟在身后。 “哥!”小女孩如同一颗子弹似的重重撞在江扬身上,一把抱住他的腰:“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江扬觉得回忆压过了现实,仿佛眼前的甚至不真实起来。和特克斯接壤的国外,他记得也是这样的情景,那个瞬间,江扬只觉得紧张──他从不知道有个妹妹是这样的感觉,小小的,柔软的一个小宝贝,会紧紧抱住自己,用尽全力,依赖的,信任的。 江扬俯身抱起江铭,高高举起来转了一个大圈,金发的小姑娘发出了惊呼,随后清脆地笑了。江夫人忽然转过身子去假装咳嗽,江元帅则放松地坐在沙发里,端茶的手,微微发抖。 “小心你的肩,哥。”江立不知道该怎么迎接这个甚至看起来有点陌生的家伙,只能在父母之前先开口。 江铭恰到好处地送上装有两块五角的压岁钱,江扬心满意足地收下,把放在门边的大便当盒子拎起来,略带羞赧地微笑:“我和朝宇包了饺子,海鲜蔬菜馅的。” 江立埋头大吃,江元帅只咬了一口便点头说:“不错,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包饺子。”“是我和朝宇。”江扬将这几个字咬得非常清晰,江夫人听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敦促江铭多吃。 “他的身体恢复得如何?”江元帅话里有话地问。 “很好,多谢您关心。”江扬并不吃,他早就和苏朝宇、苏暮宇吃过了年夜饭,此时只是端着红酒看其它人,“他比我好得快些。” “就住在家里吧。”江元帅啜了一口酒。 江扬沉默下去。江立还是大口吃着美味的饺子,大嚼里面整颗整颗的虾肉,却在桌布下狠狠踹了自己哥哥一脚。江铭有感应,瞥了一眼二哥后,便用美丽的大眼睛紧紧盯住了江扬。 “我不……” “没关系。”江元帅淡淡笑着,举杯示意儿子跟他一起喝,“不要勉强自己,在你的职务复原以前,还有几个月玩的时间。” “我只是想说,”江扬挺直身体坐好,深深吸气,“明天,我想接苏家兄弟两个过来做客。” 这个新年,江家的人都聚齐了。江元帅站在楼上看着江扬把江铭介绍给苏家两兄弟,微微一笑。他走进自己办公室处理了一些事情,然后仰头躺在大椅子上晒新年的太阳。 大儿子回来了。终于。江大元帅从未感到这么放松,这么惬意。但是惬意里又有一点点落寞,是为了那个十几年都没有出口的称呼么?他略带嘲讽地冲落地玻璃倒影里的自己笑了笑,不会这样小肚鸡肠吧,居然和儿子计较这个──但他到底是我的儿子──好在他曾经每天都用那个称呼跟自己说话……江大元帅有点头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和自己辩论下去,干脆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电话响起来,是程亦涵的父亲。 “我说程非中将,你的宝贝儿子为什么没来我家领压岁钱呢?”江元帅毫无顾忌地跟自己的莫逆之交开玩笑。 “关于海神殿的报告,我现在传给您一份。”说着,江元帅手边的传真机就开始了全自动运作。 “这么快?亦涵真是勤奋,我以为要到年后。” 程中将却丝毫都不开心似的:“我画线的地方,大约您应该注意读读。” 洁白的a4纸张慢慢地一张张摊在机器里,本想欢喜过新年的江元帅大略看了几眼署名“江扬”但实则为程亦涵撰写的海神殿行动报告,脸色立刻冷下来。 苏暮宇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喝果汁,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客厅里墙壁上的江家合影。摄影师技术很好,抓住了江家每一个人最灿烂最美丽的样子。“那是四年前,”江立看见江扬正在和苏朝宇一起逗江铭,于是坐到苏暮宇身边,“江铭才不到5岁。” 苏暮宇简单地笑了笑。 “我听哥哥说,他听苏朝宇学长说过你。” 苏暮宇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直接问我吧,何必兜这一个大圈子。” 江立为对方加了半杯果汁:“我只是好奇,双胞胎的感觉,是怎样?” 苏暮宇看看远处的苏朝宇,思索了一会儿便长叹:“双胞胎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他是哥哥,总是照顾我的,这是我的优势。” 江立点头:“江扬也一样,所以,当他说不回来过年的时候,我觉得战争一触即发了。” “你太聪明了。”苏暮宇主动和对方碰杯,“说了这么多话,中心还在自己哥哥身上。” 想用亲情为筹码感动苏暮宇、顺便借苏暮宇说服苏朝宇、让苏朝宇说服江扬的计划在这个海蓝色眸子一闪一闪的年轻人身上彻底失败。江立看不出,这个看似沈静的年轻人的眼眸里,到底藏了多少故事。 “江扬?”江元帅站在楼上大声地呵斥。 客厅里一震一静。 跟江铭玩空战棋的江扬站起来,冲弟弟使了个眼色,又拍拍苏朝宇的肩膀,便飞快迎出去,边上楼梯边恭敬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处理?” 江大元帅没有如往常一样直径走进书房,而是一拳砸开书房虚掩着的门,冷冷吼了一句:“进去。” 苏朝宇局促地站在客厅正中间,苏暮宇放下果汁,离开了他瞩目已久的挂画,冲着江立欠身微笑:“新年快乐,江立,打搅这么久,我们该回去了。” “朝宇哥哥?”江铭灿烂地微笑,“没事,爸爸跟哥哥说话向来这样。我们再玩一盘。” “不行,他还没去程伯父家拜年呢。”江立略带歉意地看看学长,转而安慰江铭,“住得很近,随时都能来玩,不好么?” 江铭优雅地点头送客,端着空战棋上楼去。 苏朝宇和苏暮宇站在门口,听见楼上隐约传来激烈地争吵声。 “真的……一直这样?”苏暮宇露出半分嘲笑半分不信的表情。 江立沉沉叹了口气:“有事的话,我会不分时间地打你的电话,学长。招待不周,真是抱歉。”说完,江家的二儿子只能听着书房里碎了什么东西的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挺拔而相似的背影远去。 江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和程亦涵共同撰写的报告居然掀起如此巨大的浪涛。关于波塞冬的死亡,报告里说是混战中的误伤,但是带回来的尸体却是最要命的不利证据。 “还不如当时烧掉!”程亦涵在冷气肆意横行的解剖室里咬牙切齿地指给江扬看,那时候的江扬甚至没有痊愈,却被程亦涵强行拉过来,“脊柱骨骼拉脱,窒息而死!谁的手笔?” “尸体不回来,江家的事情永远完不了。”江扬皱眉,脸色因为心情和身体都不好而变得非常难看,“瞒。伪装。写假报告。这是我的命令。立刻执行,出事了就全推在我身上。” “疯了!”程亦涵用解剖刀在江扬面前比划着,“这个根本瞒不住!要作假,当时必须立刻作!”他吼了两句就冷静下来,搀住站立久了就会显得虚弱的的江扬,“军部的四层、19个军官要审核,七大元帅都要签字才能归档,没法瞒过这么多人,江扬。” 江扬撑不住房间里的寒冷,一步步往外走,程亦涵扯下解剖服跟出去,听见帝国最年轻的中将声音里带着颤抖:“必须瞒。是苏朝宇干的。” 而眼前,则是最后一轮审核──传真的报告通过程亦涵的父亲后递交到自己父亲手上,前面六大元帅的签字说明,这个年关,江家必定要过得极辛苦──五个“存疑”,一个“保留意见”,字字清晰如同原件。 江扬穿着从苏朝宇那里找出来的衬衫和休闲裤,却以军人的姿势站在书桌前听江元帅说话。在自己出发去往海神殿后,程亦涵以小自己三岁的年纪和大无畏的精神扛起了基地的所有事务,在代理司令官没有到来前,承受了来自外部和内部的所有压力,加上他快刀般的性格和一个理工科高才生的细致作风,开罪了军部从上到下的不少人。当海神殿的报告递交上去后,刚刚回到首都、吃完年夜饭的程亦涵就被军事委员会“礼貌地”带走做调查,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程亦涵的父亲是国家里为数不多的佩戴“金鸥”的中将──其它“金鸥”徽章都在如江翰韬这样的元帅或者壮烈牺牲的烈士身上。虽然他军衔不高,但低调处事的个性使得程家在帝国不可被小觑,因此除夕当夜,程亦涵父亲就动用了所有关系,希望跟儿子通话,然而,都失败了。最后,电话只能打到自己的老哥们儿这里来,求助,夹杂着对两个孩子如此玩笑处事的不满。 江元帅非常恼火,以致于在江扬平静地听完事情发展趋势后回答“哦,这样”的时候,顺手就砸掉了咖啡杯。大儿子只是安静地看着,琥珀色的眸子沈静如宝石。江元帅希望儿子可以将真心的恐惧流露出来一些,好让亲人知道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而只是一个25岁的年轻人──可是,江家长子规规矩矩地站在房间正中央,垂手垂眉想了一阵子,抬头的时候依旧镇定从容:“报告的内容,是真的。波塞冬死于搏斗误伤,仅此而已。对于没能带回活口,下官非常惭愧。” 江元帅用右手死死掐着左手,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苏朝宇干的,为了他弟弟,是不是?” “您高估了他,并且不喜欢,甚至厌恶他,因此才有了这样无端的猜测。下官只能说,不是。” 一个“下官”,彻底将江元帅的怒火燃到顶点,他多么希望对面这个年轻人能以儿子的方式跟自己谈话,坦然直面自己的无助和错误──身为一个刚刚知道丧子之痛的父亲,身为一个刚刚知道如何爱儿子的父亲,身为一个刚刚发现儿子失而复得的父亲,江元帅气得心脏直疼,自己又怎么会怪罪儿子呢?海神殿那样九死一生、今天不知明天状况的情境下,这些报告的漏洞和过错,甚至刻意隐瞒的初衷,都能被很好地化解。 连问三次,江扬依旧不松口:“报告是真的,长官。” “程亦涵在军事委员会吃苦──当然,没有人敢拷打一个中将的儿子、帝国军事理工科的天才──但你在这里和苏朝宇过年!江扬,我对你很失望。” “我希望您能用平常的思维方式来看待这份报告,”江扬不慌不忙地说,“而不是给苏朝宇带上一个‘祸害’的标签后,带着怒气去思考。” “江扬!”江元帅拍了桌子,“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事情我不要管,任凭程亦涵在军事委员会撒谎么?” 江扬不语。 “好,既然你不顾你的兄弟,我立刻就签这份报告。”江元帅拧开钢笔,“你知道我笔下的权重。” 江扬盯着自己的父亲:“您准备批示什么?” “若我不是你的父亲,你还敢向一个元帅这么发问么?” “我敢。”江扬字字铿锵,“因为事关我最好的副官,最贴心的兄弟,最优秀的机工人才!” “果然没有白教你!”江元帅的嗓门也提起来,“我批‘驳回’!” 江扬愣住了。他知道出自七大元帅之首的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军部将成立海神殿报告审查小组,把参与海神殿事件的所有人员一一隔离审查,甚至不惜斥资远赴特克斯取证。毕典菲特虽然被苏暮宇很好地安抚了,却仍然活着,海神殿的正殿尚在,崩塌的雪壁无可恢复。等到局面变得如此棘手的时候,不要说苏朝宇,就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年轻的帝国中将在帝国元帅面前低下头去,眼前浮现出程亦涵熬得枯黑的眼圈和明显瘦了一圈的身体。他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甚至是自己回到基地的日子里,程亦涵几乎没有睡过一个超过6小时的觉,喝咖啡的剂量也成几何级数般狂涨。“请您帮帮亦涵。”江扬的声音微微哽咽,“我始终不会漠视他,为刚才对您的不敬,下官致歉。” 又是一个“下官”!江元帅恨恨地把他们的报告副本揉了个团:“我只要一句实话,事情是不是苏朝宇做下的?” “不,是我。”江扬回答地简明干脆。 “撒谎!” “没有,长官。”江扬的眉尖挑得老高,“是我杀了波塞冬。报告里说得很明白,苏朝宇被击昏,直到战斗结束都没有苏醒。而我为了不承担多余的责任不受到多余的审讯,命令亦涵作了假报告,说波塞冬死于误伤。” 江大元帅几乎把那个纸团在空气里捏到消失,咬着牙:“出去,不想明白了,就别来找我!” “是,长官。”江扬转身就走,恭敬地关了书房门。他确实不想再来找父亲说任何话,于是在“出去”的命令下,不顾江立的追逐和呼喊,直径走出了江家的大门。 半下午,街道上是来来往往拜年归来的人群,小孩子冻得通红的鼻头和手中鲜艳的节日气球非常匹配,他们口袋里揣着压岁钱从街道上跑过,路面的残冰面成了天然游乐场,有人摔跤有人则自如地滑了过去,哭声笑声一片,嘈嘈杂杂。 江扬有点冷,他仅仅穿着衬衫和休闲裤就走在温度已经零下的布津帝国首都街道上,引起瞩目一片。程亦涵一再叮嘱,肩胛千万不要受寒,否则就会很麻烦──亦涵……江扬在空旷的街心公园坐下,在寒风里缩紧了身体,对不起,亦涵…… “谁叫我摊上你这个倒霉的兄长?”在深夜里第一次和程亦涵设计好说辞后,江扬记得自己立刻就躺了下去,再也没力气坐起来。程亦涵认真地为他插好一夜所需的吊瓶,拧了拧旋钮,还不忘记问一句“会不会流速太快了”才翻到旁边的行军床上和衣靠坐。 “亦涵,辛苦了,这个谎言,没准会在今后让你很为难。”江扬在沈入昏睡前模模糊糊地说。 程亦涵开一盏书灯,翻开笔记本劈劈啪啪敲着键盘:“少废话,你养好了伤,我就不为难了。” 几只广场鸽懒洋洋地飞过,似乎都不愿意把爪子沾上雪似的,只是拼命跳啊跳啊,最后站到了没有落雪的长椅上,挑衅似地瞧着江扬,发出咕咕的声音。两对琥珀色的眸子对在一起,在眼睛大小上占了优势的江扬苦笑着站起来,站在空地上用活动腿脚的方式取暖。这是新年么?他随便抬头看了看雪后那干净得不真实的天空,叹笑着低头的瞬间,眼前一黑,忽然有种生疼的感觉,令他几乎流下眼泪来。 右手捂住了左肩,江扬走了整整半个街区才找到一间开门的商店,店里卖糖果,甜腻的气氛让他觉得舒服很多。 “苏暮宇。”熟悉的声音说。 “暮宇,我是江扬。” “嗯?” “朝宇在么?” “他去买吃的了,有事么?” “我想……如果我在你家一直住到返回基地之前……可以么?” 苏暮宇语塞,他并不反感,甚至挺喜欢这个琥珀色头发的同龄人,但是早晨他刚刚见识了对方堪比高级酒店的家,从任何角度来看,江扬都没有借宿的必要──尤其是除夕之夜,苏朝宇连劝带逼把他赶回家里去住以后。“我当然……呃,没问题。” “谢谢。”听起来,江扬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在理士道7街的糖果屋,你能过来接我么?” 苏暮宇再次语塞。 “带件暖和的大衣给我,可以么?” 苏暮宇无奈地仰望天花板,根本不知道哥哥的帝国中将情人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年关流浪汉。 “还有,这通电话的一块六……不不不,一块七。谢谢。” 苏朝宇站在门框附近无奈地跟苏暮宇耳语:“这是怎么回事?” “你上司,我怎么知道?”苏暮宇打开他哥哥刚买回来的橙汁,灌了一大口,“回来就特别自觉地进屋去了,一会儿跟我要柜子钥匙,再看的时候,床铺都收拾好了。” 苏朝宇使劲揉着自己的头发,走进以前自己和苏暮宇的卧室,关上门。 “对不起……”江扬坐在窗台上看书,显得有些落寞有些伤心,“我又回来了。” “什么话。”苏朝宇凑过去,柔软的唇在江扬的额头上吻住,“这里永远有你的地方,只是,没有你家那么宽敞漂亮。” “但是有你。”江扬掐了一片窗台植物的叶子放在书里做书签,回吻过去,“我决定过完了元宵就回基地。” “这么早?”苏朝宇担心地看了看门口,“暮宇他……” “你可以多留几天,直到我复职再回去。” 苏朝宇苦笑:“回去容易,你住哪儿?” “飞豹团驻地。那是我自己的地盘。我就不该回来,朝宇,每年过年我都不回来,留在驻地做体能训练,自得其乐。今年我想,江扬,你这个固执古板的家伙,你该回去,陪朝宇,也陪自己过个年。于是我就回来了,但是回来有什么意义呢?”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望着窗外,语气略带埋怨,略带气馁,略带伤感和无奈。 “最近我会处理一些事情,你不用操心,管管我的吃喝就好。”江扬微笑着,“多陪陪暮宇,我知道他的心情始终不好──万飞的事情到底有我一半责任,我又住过来,他却没表示拒绝──替我谢谢他,好么?” 苏朝宇吃惊地看着一天要看几十次的情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才使得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柔软的话。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想了想便答应了,出去的时候,体贴地关上了门,那个瞬间,他看见自己的情人就坐在窗台上抱着膝盖,若有所思。 (4) 江扬就在苏朝宇的首都的家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他只出过一次门,因为勤快的苏朝宇把他记了重要电话唯一通话密码的纸当作废品丢了出去,只穿着睡衣睡裤的江扬愤愤地踏着毛拖鞋冲到单元楼下,在垃圾桶里又把它找了出来。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不修边幅,饭也吃得潦潦草草,经常听见电话铃响起来就神经质似的冲进房间──有时候是江立打来的,苏朝宇很担心自己那个脾气突然增大了一百倍的上司会把他家的玻璃敲碎,当然,用他坚固不摧的手提电话。 “不想听,说点别的吧……我能处理……你不上班么?哪儿这么多闲工夫?真是要命……快点说,说完挂了,我在等重要电话!”江扬就这么插着腰站在饭桌前大声呵斥小自己8岁、一副高中生长相的弟弟,苏朝宇甚至能想象对方无奈的、忍耐的表情。苏暮宇毫无顾忌地吃着饭菜,并且经常能够恰到好处地把握江扬的脾气的火候,在对方最大声的时候及时放下筷子堵住耳朵。常常的,等江扬坐下重新开始吃的时候,桌上已经没剩什么东西了,他也毫不在乎,只管喂饱自己,又反锁了房间门,继续说着一些说了很多遍的话,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若不是知道他是在打电话,苏朝宇一定会认为自己的上司得了暴躁型的语言强迫症和自闭症。 所有的话,都是为了程亦涵。江扬豁出自己的所有关系,缜密地梳理利害联系,从源头开始,一一摆平这个棘手的麻烦。他知道,父亲也在运作,只是用了和他不同的路线方针而已。江扬打定主意不要动用父亲赐予他的任何关系,却还是逃脱不了“江元帅长公子”这样一个称呼。程亦涵已经被军事委员会带走整整7天的时候,江扬终于鼓起勇气打通了王后的电话。那个“您比月亮还美丽,能亲我一下吗”的赞美,在时隔十几年后依然波动在王后心里,她仍然没有放弃要把自己十七岁的美丽女儿嫁给江扬的念头,因此对这个琥珀色头发的帝国中将格外热情。 当天晚上,江扬穿着家常的衣服出去逛了一趟商场,买了价格令兄弟俩咋舌的许多衣服,然后便以王子的步调踏出了普通军官单元楼的门口,走进租来的豪华轿车里,直到深夜才回来。 不善饮酒的江扬一进门便用可以说是“撕”的动作剥掉了紧身的夜礼服,直径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苏朝宇始终没睡,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江扬却摆摆手说:“没事,让我吐干净。” 凌晨4点,洗去一身奢华酒香的帝国中将抱着暖水袋蜷在被子里微微发抖:“朝宇,给我一口热水喝。” “喝完还吐!过阵子吧,好么?”苏朝宇把胃药数好了摆在桌上,红红绿绿一堆,“拼了命喝,你疯了。” “我没办法。”江扬被胃里的刺痛弄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解开睡衣的第一颗扣子,指着颌下一块淡淡的红色吻淤痕说:“嫉妒么?”抬眼看苏朝宇,却满目温柔的凝视。 “嫉妒得要死。”苏朝宇给江扬换了个更热的热水袋,浅笑,“却不是为这个倒霉的公主,而是程亦涵──我问你,如果被带走的是我,你也这么拼命?” “不要这么像,朝宇……”江扬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却因为牵动了痉挛的胃部而大皱眉头,“如果是你……我就不这么担心。” “为什么?”苏朝宇把不高兴直接写在脸上。 “因为我会和你一起进去──军事委员会必须带走‘江扬和苏朝宇’,而绝不单单不是‘苏朝宇’。” 苏朝宇笑出声来,两人都为这个有些过于甜蜜和矫情的对话而交换了会心的、略带不好意思的眼神。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认真地凑过去仔细鉴赏了一下布津帝国第一公主留下的痕迹,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我要报复”后,就对准那块毫不遮掩的皮肤,狠狠吻了上去。 第二天一早,苏朝宇就被电话铃吵醒。为了不影响江扬休息,他和苏暮宇挤在另一间房里,于是不理会弟弟的叹气和翻身,立刻接起了分机。“朝宇,我回到家里了。”程亦涵的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带着颤抖。苏朝宇睡意全无,终于知道江扬昨晚入睡前的那一句“这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别叫醒江扬,让他睡,替我谢谢他。等我歇两天,会去你家做客,欢迎么?”程亦涵有气无力,一句话喘了好几次。 “当然欢迎!你到底……”苏朝宇明知道军事委员会的“笔录”绝不轻松,却没想到那个快刀性格的副官连声音都变了调。 “没事,我很好,只是4天没睡了。”程亦涵的声音低下去,很快就换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跟苏朝宇说话,“对不起,我是程家的私人医生,他需要全面检查。” 晨光里,苏朝宇听着电话中的嘟嘟声,莫名心酸。他知道这一切都起源于海神殿冲动的一扬手,都起源于自己对苏暮宇那绵长到近乎疯狂的歉疚和想念,源于江扬对自己的保护和爱,源于一个兄弟对兄长的承诺和一个长官对属下竭尽所能的呵护。他深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要如何把这一周来零零总总的事情转述给苏暮宇,并且不产生误会──海神殿事件中,苏暮宇始终是个受害者,始终表达着自己对于既定事实的服从和对死亡的泰然,这让苏朝宇觉得更加揪心。 他想偷偷看一眼熟睡中的弟弟的面孔,然后列一个谈话提纲──谁知道苏暮宇正蜷在被子里瞪大眼睛看着他,清晰地问:“程亦涵……没事了?” “呃……是……”苏朝宇语塞,不知道从何说起。 “请替我和万飞谢谢他。”苏暮宇认真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他顿了几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去做早饭。” 江扬在疯狂地睡了24小时后,饭也没吃就冲去了程亦涵家里,隔天方归。“太过分了,”他愤愤地咬着苏暮宇准备的全麦面包,仿佛那是军事委员会那批人的脑袋,“他们就用反复循环提问的心理压迫法,整整审了亦涵三轮,最后一轮四天!”江扬狠狠一刀劈下去,面包和餐桌布都成了两截,“四天不让他闭上眼睛,在静音房间里反复问那几个同样的问题──你没见亦涵什么样子,瘦得吓人,脸上没有血色。”苏朝宇不语,苏暮宇站在阳台上浇花,水都溢出了盆沿儿也没有反应。 当天下午,江扬准备再次去程亦涵家陪自己的副官熬过最难受的这几天的时候,江立的一个电话,让他立刻火气大冒。毫无意外地,江立还是委婉地劝他回家去住,江扬一眼识破,逼得自己的弟弟最后无奈地说:“哥,求你了,至少回来看看我行么?” “你有什么好看?从你出生,我看见你就烦!”江扬跟弟弟发脾气的时候会有一种孩子气的所向无敌。 “爸爸威胁说,如果你不回来,我也甭想进家门──当天我该劝住你,但是我没有,我错了……我说,哥……” “那你就外边住着!江家给你的零花钱,好歹住半年三星酒店还是够的吧,不够的话,哥给你。”江扬冷冷笑道,“他说,我不想清楚就不要找他──我还真没想清楚,是谁送大儿子去送死,是谁在书房揉了中将的报告,是谁坐视莫逆之交的儿子在不见阳光的房间里做笔录!” “这话太自负了,哥。”江立静静地听完,一字一顿,“你以为,如果没有七大元帅统一签字,军事委员会怎可能这么轻易地就遵从了王后的意愿呢?你以为你的报告揉成团就算了么?爸爸为了修正它,用掉的废稿都有两篓子!” 江扬只是质气,头脑里根本不曾把这些问题当作问题考虑过。他以为自己在孤军奋战,听见弟弟这话,干脆扔下一句“这就是我的自负”后,便利索地挂掉电话。 “我走了,晚饭在亦涵家里吃。”江扬恢复了温柔优雅,冲着正无奈看自己的苏朝宇一笑。他侧身拉开门,死死怔住了。 “哎呦!”坐在门口沙发上跟贝蒂翻图画书的苏暮宇吓了一跳。 江立局促地站在门口,握着自己的手机,身后跟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爸爸敢说敢作,你知道的,哥。”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苦笑了。 苏朝宇的父母留给兄弟俩的唯一遗产就是这套标准大小的两居室,如果一定说它有多好,只能用“器物齐全,安全可靠”来形容。当屋子里的常驻人口达到4个,加上时不时会有凌寒等回首都过年的朋友来往的时候,苏朝宇经常恨不得大吼一声“立正”,让所有家具们都站到墙壁里面去,腾出更多的空间给这些活泼的同龄人。 江扬对于江立的意外出现没有表示出任何欢迎,甚至代替房间的主人──苏朝宇和苏暮宇──把自己的亲弟弟的皮鞋绝决地堵在门口的擦脚垫以外。“不要以为这种苦肉计就可以骗到我!”江扬咬牙,“我从来就不是会心软的人!当然,都是他逼的。”江立是彻彻底底的弱势群体,夹在江元帅和哥哥之间进退两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远去的背影,然后孤独地坐在楼道里。 “江扬,你回来!”苏朝宇从厨房窗子里探头大吼,“为什么反锁门!” “为了不让你放那个小家伙进门!”25岁的帝国中将在不远处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霸道地离开,留下气极败坏的苏朝宇、抱着玩味心态观战的苏暮宇,和楼道里欲哭无泪的江立。 事情结束在第二天中午,从程亦涵家里归来的江扬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亲弟弟居然真的像流浪猫一样在楼道里坐了整整一夜,而房间里海蓝色头发的兄弟俩已经两顿没有东西吃,做哥哥的那个,饿得眼冒凶光。 当天晚上,苏暮宇在宽大的、父母用过的双人床上接待了小自己8岁的江立。洗过热水澡的财政部高级职员红着脸爬上床,只挤在边缘的半米宽度里。苏暮宇颇为玩味地看了对方一眼,揉了揉头发:“你说,为什么要让哥哥和哥哥睡在一起,弟弟和弟弟睡在一起呢?” 江立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尴尬产生,准备去敲隔壁的门,以便于让苏朝宇换过来的时候,听见里间传来了表示“请勿打扰”细微响动。他的脸更红了,只能又蹭回苏暮宇那边去,搬起枕头翻到了床的另一端躺下。 苏暮宇毫不客气地踹了对方一脚,笑道:“起来吧,我睡客厅里。明天再叫俩傻哥哥把这件事情好好想清楚。”说着就裹着睡袍轻松踱了出去。江立松了口气,刚刚关灯缩进被子里没过十分锺,门就悄悄地开了。苏暮宇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掀开双人被子的一角,钻进去。 江立几乎是弹起来:“你要干什么?”黑暗里,翡翠色的眼睛分外明亮。 “找不到空调遥控器……”苏暮宇的声音打了个寒战,“我冷。” 于是,俩倒霉的弟弟便裹了同一床被子对坐聊天,从“去年过年没有这么冷”开始,一直说到了愿望、理想,还有正在经历的美妙时光。 而隔壁,江扬和苏朝宇确实进行着“请勿打扰”的事情。琥珀色眼睛的帝国中将钻进下铺,苏朝宇还是在生气,并且狠狠地把长官从床上踹了下去:“程亦涵家里去睡吧!”说完了却又“唉”了一声,主动让了半床被子出来:“小心着凉,你倒霉的胃。” 江扬紧紧环住苏朝宇,就那么单纯地环着,讲了许多话。关于程亦涵,关于海神殿,关于苏暮宇,关于他和苏朝宇“荒唐的爱”。苏朝宇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评价任何事情,他的面颊贴在情人温热的胸口,用亲密而唯一的方式诉说自己的感受。他知道,面前的人,不再是挥手间千军万马调转旗头的长官,也不是习惯了奢华美艳的元帅长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在身边、因为亲情冷战而困惑而忧伤着的同龄人。因此,苏朝宇并不想做任何语言上的劝解,只是让感同身受的体会透过皮肤和对方交融,用这种情人的方式表达他最大限度的包容和理解。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1节 我懂,我都懂。苏朝宇的心说。 谢谢,我最亲爱的朝宇。江扬的心回答。 元宵节当天,苏朝宇房间里的人达到了空前的数量。恢复了精神但是脸色依旧惨白的程亦涵带着刚从老家飞到首都的慕昭白过来做客,却在路口撞见凌寒和林砚臣边笑边追打着过来。锅里的汤圆白白胖胖,苏暮宇炒的几个菜色香味俱全,8个年轻人举杯,不约而同地微笑,饮尽。 “作为长官,我讲两句。”江扬端着热茶站起来,模仿说话最罗嗦的国安部上将的声音,凌寒笑着在桌子下面踩了他一脚,慕昭白更是带头鼓掌。 “过去的一年,是光荣,而,值得纪念的,一年。”说完,他自己就撑不住先笑了,“我谨代表我自己,向各位,致以最真诚的谢意。没有你们的扶持,我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快别说了,房间温度都开始下降了。”程亦涵接过苏暮宇递来的一碗汤圆,“我们都知道你的下一句是什么……明年,你们,都要继续好好干活。” “啊,既然彼此这么心有灵犀,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谢谢大家。”江扬绷着笑脸坐下,被苏朝宇捏地笑出来。“真的,前阵子我躺在基地里整天睡,觉得非常疲惫,像是模拟死亡了一次,于是更觉得,现在我所拥有的,绝对值得一辈子的精心呵护。” “这话,说给朝宇得了,别骗着我们一起听。”慕昭白从来不在嘴上饶过长官,并且适时地一把抓住了苏朝宇的右手腕子从桌下拽出来──结果拽出两只,两只紧紧扣着手指的手。 八个人都笑了,特别是苏暮宇,笑得真诚,却不掩饰哀伤。他低头看着碗里的汤圆,咬了咬唇。你最不爱吃这个,我知道……他看见万飞大皱眉头的样子,可是现在你不在,我也要生活,一定的,好好生活。 聚餐变成了笑话筵。慕昭白讲着讲着就站到了窗台上去,连一向很少有极端表情的程亦涵都笑出了声音,江立虽然没有跟哥哥的这些军官们如此贴近,但生来性格开朗的他,早就和比自己年长的人打成了一片,直到电话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号码,瞥了瞥江扬,便大步站起来去里间接听。 十分锺后,他一回身,发现自己神一样的哥哥正啜着绿茶倚在门框边等他,外面欢笑仍然不断。 “是爸爸。” “我知道,”江扬说得轻描淡写,“他的电话永远这么适时宜。” “爸爸说,明天下午,他开车来接你去别处。4点。不要提前吃晚饭,也不要穿礼服、军服。” “干什么?”江扬挑起眉毛。他想到自己穿着t恤和牛仔裤出现在国家大元帅面前的场景就觉得很搞笑。 “我也不知道……你去么,哥?” “说实话,不想去,我后天早晨9点的飞机,回基地。这是命令还是邀请?” “爸爸说,如果同意,这便是一个邀请;如果你不同意……就算它是个命令好了。” 江扬冷笑:“请转告江大元帅,下官准时恭候。”说话间,听到苏朝宇在外面叫他们兄弟俩吃水果,江扬便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隔日下午,江扬真的穿了苏朝宇的休闲长裤和立领毛衣,外面罩了一件长风衣,站在街口等着父亲那辆加长的豪华座车缓缓出现。说实话,十八岁以后他极少会乘那部集帝国最新科技于一体的黑色防弹车。如果是正式场合,军部会派车接他,毫无个性的黑色奔驰,前面坐着司机和副官,后面有小型的吧台。如果是出席非正式的晚宴,他会自己开他的酒红色bw,宴后彬彬有礼的送某位伯爵小姐回家──自驾车的英俊少将永远是少女们憧憬的对象。 江家的每个人都习惯了各自乘车前往相同的目的地,有时候母亲会给江扬打个电话,嘱咐他几句诸如“少喝酒”、“好歹吃些东西”之类的。而父亲永远是一个冷淡而又严厉的眼神,带着告诫和警醒的意味。 江扬在街口站的笔直,一身墨绿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悠然地滑过,清脆的铃声和空中的鸽哨相互回荡着。浅蓝色的天空中,层层叠叠的都是白云。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阳光照在身上,一点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江扬裹紧颈间的海蓝色围巾,怅然地舒了口气,白雾似的呵气在干冷的空气中,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一辆鲜红色的流线型跑车停在江扬的面前,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后才恍惚反应过来,江立前阵子仿佛是买了一辆这样的跑车,还兴致勃勃地把照片发到哥哥手机上炫耀了好几次呢。 江大元帅一身妥贴舒适的休闲服,戴着茶色的风镜,自己开着车。他很年轻的时候就身居高位了,为了给下属上司放心的感觉常常不得不让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10岁以上,长年除了军装只穿黑西装。这些年保养得当,又坚持每日锻炼,身材丝毫没有走型,一旦换上这些淡色的休闲服,看上去却像是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不过三十多岁似的。 江扬愣了片刻,还是微微欠身:“您好。” 江元帅推开车门,笑说:“上车。” 江扬再次欠身一礼,说:“请您让我来开车吧。” 江元帅舒展着身子靠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拍拍方向盘:“这么信不过我的技术?我可是开过装甲车的人呢。” “这是规定的礼数,下官不能让您来开车。”江扬说完,便垂着头站在驾驶座旁边的车门旁边,恭顺而固执。 江元帅眉毛一挑,却压抑了怒火,深深吸了口气说:“好,这是命令,命令你上车,坐在这里。”说着拍了拍副座。 江扬习惯性地敬礼,对面小卖部里七八岁的小女孩一直好奇地望着这边,终于清脆地笑了起来。江元帅也笑了,他扯扯儿子的休闲裤:“得了,看着跟神经病似的,上车,约好时间了。” 江扬沉默地点头,欠了欠身终于从车后转过,轻轻关好车门,拉上安全带,在副座上挺胸拔背坐成标准好看的姿势,恭顺地垂着眼睛,像是在专心致志地观察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 江元帅也不再说话,熟练地发动了汽车,车子沿着部队大院的主干道奔驰而出。 天色慢慢暗下去,夕阳西下,漫天酒红色的云霞,江扬瞥了一眼他的父亲,惯常的江元帅总是安从容镇静而又十分威严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已经习惯了不去凝视父亲的面容,他擅长用纯语言的方式来判断元帅的喜怒心思,偶尔还会观察军靴或者手指的细节,这些已经足够他做一个好下属了。 但现在不一样,金红色的晚霞下穿着休闲装的江元帅神色很温柔,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有深邃的智能和岁月的沧桑,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爬上了几条细细的鱼尾纹。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江扬的身上暖洋洋的,甚至不合时宜地有点犯困,他忽然开始想念苏朝宇──那个可爱的、蓝头发的小兵仿佛每次跟他一起坐车都会犯困,会信任而且依赖的把全部体重都放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心满意足。 江元帅从后视镜里捕捉到了儿子嘴边温柔满足的弧度──那不是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节性微笑,那琥珀色眸子里闪烁的幸福也绝不是为了跟父亲的单独相处。 “儿子?”江元帅灵活地转了个弯,车子驶上通往郊区风景区的高速公路,“帮我开瓶矿泉水好么?” 江扬又恢复了那种客气疏远的微笑:“当然。”说着俯身从座位底下捞出一瓶水,拧开了递给江元帅。江元帅喝了两口便示意够了,他并不渴,但江扬在过去的十五分锺内已经两次舔过自己有些起皮的嘴唇了,并不口渴的元帅只是希望他和儿子,能像任何一对普通的父子去郊游那样,在车里随意地开着玩笑,分着喝同一瓶矿泉水。 江扬只是拧紧了盖子,把瓶子放好,重新坐正,挺直的脊背与靠背若即若离,再次舔了舔嘴唇。 江元帅的心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掉头回家,面前是十几年父子积怨的冰山,能从容调动整个国家武装力量的元帅第一次心里发虚,他知道自己害怕,害怕所有的努力只能让那冰层变本加厉地厚实起来,怕自己再次把事情搞砸,就像那个新年夜一样──几乎奄奄一息的江扬用注射止疼吗啡的方式来撑起身子,前胸后背一片令人担心的潮冷,却稳着声音,用下属的方式汇报工作;撕心裂肺地吐过了,颤抖着手指也要接过杯子自己漱口。 是否,属于江翰韬的大儿子,早就失去了;留下的,只有江元帅最好的下属江扬? 跑车的速度慢下来,从高速路的出口驶进了一条通往落雁湖风景区的岔路,江扬知道那里有出名的火山温泉,首都里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周末去度假,仿佛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还是一家三口的江家,也曾经去过。 只是那些温暖的记忆,都太过久远了。江扬没有任何熟悉和怀念的感觉。窗外,安静幽远的群山一眼望不到边,路的两侧溪流淙淙,高大的枫树密密层层,只是隆冬时节,丝毫看不出暮秋时满山红叶层林尽染的美景,干枯的巨大枝杈指着天空,反倒让人生出几分萧索和敬畏的感觉。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很大,澄澈的夜空里,有一弯新月,这月却是带着氲的,朦胧不清。 车子驶入林间深处的一处表面看来毫不起眼的山庄,大概是事先已经交待过,女老板早等在了门口,她不过三十多岁,有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样子。 江扬下车,始终谨守着下属的分寸,落后半步跟着,江元帅跟女老板寒暄的时候,江扬已经断定这并不是一家普通的度假山庄,而是军部直属的疗养机构,那些彬彬有礼的服务员显然个个都是身手了得的职业护卫。他愈发不明白父亲到底要做什么,只静静跟着。 女老板引着他们先乘坐了一段非常平稳的电梯,然后沿着室内仿天然的石阶走了大概六七分锺的样子,然后在一扇推拉门前停住了脚步,她用一张特别的磁卡打开门,又请江元帅做了指纹验证,门才缓缓打开,女老板恭谨地退到一边,请他们进去。 这是一间完全由防弹钢化玻璃构建的温泉浴池,位于山顶,两面被山石包围,一侧是密密的森林,另一侧正对首都,能遥望到那如同银河落九天一样璀璨的城市,天顶也嵌着一块巨大的玻璃,隐约可见那弯新月已经被浓云遮住了。房间很大,几乎全部都用来容纳温泉浴池,池壁由光滑的琥珀色岩石堆砌而成,池底铺着白色的鹅卵石,热腾腾的白色蒸汽覆盖在水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江元帅对女老板打了手势,她便欠身离开,片刻就亲自送来了晚餐,江元帅等关好了门,才说:“先吃些东西,快六点了,饿了吧?” 江扬点头,微笑:“还好。”说着就走到窗边餐桌旁边,替父亲拉开椅子,摆好餐具,等父亲坐好,才在对面坐下了。 桌上只是简简单单的三道菜,一道桂花糯米藕,一道清炒笋丝,中间摆着一只焖着的双层瓷煲,江扬刚要去打开,却被父亲拦住了。江元帅递过摆在一边的厚手套:“小心烫。”江扬倒是愣了一下,大概十几年的光景,他都不习惯被照顾的感觉,承担责任,照顾别人,是他的义务。 江扬接过手套,表面上依然是平静恭谨的,他一面道谢一面掀开瓷煲,把盖子放在旁边。里面是炖成奶白的一道川鲫鱼汤,热气腾腾,上面漂着简单的几片萝卜。不知道厨子是用了什么方法,保持了鱼身的形状又剔净了刺,鱼肉细嫩,鱼汤更是清鲜诱人,配着香软的米饭吃,十分舒适过瘾。只是饭桌上气氛压抑沉默,一方面是多年习惯使然,另一方面则是江扬太过戒备,他已经知道,这种功夫汤决不是一会儿就能煲好的──父亲煞费苦心,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江元帅几次想寻出些轻松的话题来,都被江扬不超过三个字的回答给堵了回去,直到两条小鲫鱼都已经失去了踪影,白瓷盘里藕片和青笋也只象征性的剩了一点点的时候,江元帅终于下定决心,直奔主题,他用汤勺随意搅着碗里已经冷了的鱼汤,缓缓开口:“通讯器丢失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不起……”江扬立刻放下筷子回答,可话刚出口,就被江元帅挥手打断了:“我们会担心和难过,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而是因为我们是你的父母,所以,你不必道歉,相反的是,亲手把儿子送入那样险境的我们,才是真正应该道歉的。” “可是……” “不要‘可是’,我想你接受父亲的道歉,好么?”江元帅不再掩饰他的疲惫和感伤,沉沉道,“我曾经以为,我永远……没有机会了。跟墓碑和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江扬尴尬地回答,习惯性地欠身颔首。江元帅从来不会给他任何形式的体罚,最凶不过是吼一句“你自己去想清楚”,但江扬知道,自己心里对于太过精明又感情太过内敛的父亲始终是难以产生亲近之心,此时这些柔软的话,则比任何严厉的指责和命令更让他紧张。 江翰韬也并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他心里隐隐期待儿子任何情绪的波动,就算不被这些柔软的话语所打动,至少他应该冷笑,或者指责,指责一个亲手签署命令,让亲生儿子去送死的父亲没必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但江扬仅仅是垂下眼睛,礼节性的说“是”。幸好不是“是,长官”,江翰韬安慰着自己,却也无法说出准备好的言辞,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玻璃浴室里面,只在餐桌上有一盏羊皮纸的手工吊灯,浓浓的橙红光芒在水雾弥漫的空间里显得非常温暖,曾经以为永远失去、只有在梦里才能重见的儿子就坐在餐桌的对面,父子之间相距不足一米,可这短短一米却隔着永远无法弥补的十几年。 江扬也并不习惯这样的谈话方式,但他并不像父亲那样烦恼着,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略显冷漠的父子关系,而且不认为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他很有耐心,静静等着。 如果不是女老板盈盈地走进来送浴衣和沐浴用品,大概父子俩会像是武侠里对战的绝世高手那样,僵持对峙到精疲力竭。江元帅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他在女老板出去以后,从从容容地拉开高领开衫的拉链,脱了衣服,钻进水里去了,并且招呼江扬:“江扬,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温泉能放松身心,让人更坦诚。” 江扬从未有过跟父亲共浴的经历,十七岁做勤务兵的时候,他习惯了站在浴室外间的按摩台旁边,跟裹着浴衣出来的父亲汇报工作。他皱眉想了片刻,也脱了衣服,却不下水,而是直接穿上了准备好的浴衣,捧了毛巾过来,挺拔站在池边,像个勤务兵一样,垂下眼睛:“请您指示。” 江元帅靠坐在水池中,他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几枚池底的鹅卵石,几乎要把它们捏碎一样,他真想跳起来,狠狠地把面前的儿子揍一顿,却极力压抑着。隔着朦胧的水汽望过去,有跟自己一样琥珀色头发和眸子的年轻人就像是年轻时的自己,固执,倔强,在阳光灿烂的微笑后面,藏着刻骨的悲伤和孤独。 “我知道,签署海神殿任务命令的那一刻,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儿子。”江元帅缓缓松开手,平静地陈述,“那是一种最彻底的背叛和伤害,我知道。那时候你肯回来,肯带上称谓,跟我说一声再见,我很感激。” 江扬看不清父亲隐在白雾里的表情,只觉得四壁的黑暗都慢慢拥进了这间奢华冰冷的房间,他仍然垂着头,微微一笑:“不,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活着回来了,所以,您不必再放在心上。” 江元帅凝视着水雾中那个朦胧的白色身影,叹了口气,说:“如果没有后来的奇迹,如果那真是诀别……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那就是最后的温暖回忆。儿子,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的心已经被我伤透了,是不是?” 江扬默然,然后轻轻地说:“于公于私,我都非常尊敬您。” 江元帅惨然一笑,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自己沈到池底,半晌才钻出水面,池边的江扬仍然站在那里,挺拔如同标枪。 “好,我再问一句,如果可以选择,你要的是今天的生活么?” “是。”江扬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没有选择过去的一切,也许我不会遇到苏朝宇。浮生半日的快活,已能赚众生活上百年,何况是那样执着不悔的,生死相随。” (5) “我不是为你们的爱情来跟你吵架的,江扬!”江元帅提高了声音,但要表达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无可奈何,“尽管我无法接受那样一种在我看来过于荒唐的爱!” 江扬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嘲讽的神情写在了脸上,他只是微微一笑,欠身恭谨说:“对不起。”然后他想了想:“如果下次再有阿波罗阿西娜之类的组织出现,我仍然会尽我的职责,只是,苏朝宇太年轻也太单纯,请您不要给他追随我的荣幸,我就会很感激了。”这几句话说得平静恭谨,江元帅知道,这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示弱和请求,没有任何讽刺意味,却绝不是一个儿子的方式。温暖的水流环绕中,他忽然清晰地接收到了儿子那种深入骨髓的自我放逐──江扬也许并没有否定父亲,他否定的是身为儿子的自己。 江元帅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好,我尽力。”江扬不再说话,只是用优雅的欠身来表达谢意。 又是半晌令人尴尬的沉默,江元帅再次缓缓开口,他侧头,静静看着那边玻璃反光中儿子模糊的影子,仿佛是那些噩梦般的日子里,常常出现在梦里梦外的幻觉。他说:“我以为你走了的那段日子,曾经翻看过你的房间。看了很多东西,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亦涵甚至已经把我基地官舍里的私人物品都检视、分类、登记过,高级军官的遗物都需要经过这些手续,我很清楚。”江扬平静地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似的。 才25岁的年轻人几乎是用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死亡,想到那时候送到首都来的、江扬亲手撰写的墓志铭和亲自挑选的墓碑样式图,江元帅心里狠狠一疼,隔了片刻才说:“我才知道,元帅和首相的儿子,少年的时候会因为常常饿肚子而不得不在床头抽屉里放一罐子糖,会因为诡异的柔术姿势疼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连喝口水都是一种奢望。” “您不必在意,习惯了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江扬笑得云淡风轻,“如果睡不着,只是因为不够累。如果不是习惯了只靠少量的食水维持最好的体力,我也许不可能活着从海神殿出来,真的。我记得十一岁那年春节,王宫里举办通宵晚会,到半夜的时候王后赶我们这些小孩子去客房睡,我并没有比在家里睡得好。” 江元帅猛地坐直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那不是你那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安稳觉,你会记到现在么?” 江扬退了半步,侧头躲闪着父亲灼人的目光,低声说:“我现在睡得很好,请您放心。” 江元帅身子软下去,他靠着温暖的池壁,疲惫地摆了摆手:“我欠你一个永远不可能重来的童年和少年,任何的歉意都无济于事,我只想知道,要怎么才能补偿你。江扬,你怎么会喜欢电影的?” “如果您指的是我的电影电视制作硕士学位的话,您不必介意,那只是因为好奇。我必须在您选定的范围内读一个学位,我选了数学,另一个可以由着我的兴趣,可是那时候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安安稳稳的睡觉。那时候我还小,却也知道,那是唯一任性的机会,所以我想,读艺术吧,轻松一下,学着浪漫。我不会画画,钢琴只会弹用来卖弄的三十个小节,所以,我就去学电影导演了,一年读别人三年的课程,也不觉得辛苦,然后渐渐知道,生命中原来不必总是那样的精确和严肃,原来生活是那么美妙的事情。”江扬说着微微一笑,光洁如镜的玻璃墙上他看见自己被缩小了的影子,仿佛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扛着沉重的摄影设备,透过镜头,用另一种角度另一种心情看这个朝夕相处的世界,夸张变形的广角,细致入微的长焦,五颜六色的滤镜,那些戏剧化的悲欢离合,一一上演。 “我看了你的毕业作品,看了你读书那两年前后所有的学生的作品,我在那里面发现了客串演员的你,会说话,会笑的少年的你。”江元帅笑起来,“儿子,你真让我惊讶。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种状态的你,自信,骄傲,带着一点自以为是的天真,会在头上围一块白毛巾,唱山歌说方言地追求女孩子。” 这不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场合,江扬想着,他想大喊一声“解散”,让那些少年的自己远远跑开,让那些曾经有过的梦和憧憬不要再来干扰他的心境,但他心里很清楚,那短短的一年多是他这辈子最自由和快乐的日子,那里面承载的是他全部关于青春的幻想,他永远也无法忘怀。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江元帅敛去笑容,微声叹息,“逼你放下那一切,入伍从军,一定很难为你。” “没有什么。”江扬淡淡一笑,“能预知最坏的结果,会更珍惜手里拥有的,心里经历过的一切。何况,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想我很适合军营。” 江元帅努力回忆,他恍惚间记得,十六岁的江扬住在影视基地里,每周打电话回家寥寥数语都带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兴奋,他凭借优异到近乎无可反驳的剧本让所在团队得到了当年首都大学生电影节的最佳影片,甚至单人提名专业的新人导演奖。仅仅提名而已,江家不希望给娱乐版增加任何有深远影响的头条,更不真的想让儿子成为布津帝国的第n代导演领军人物──以低调为名,江扬被禁止参加任何一个领奖仪式。他沉默地服从了命令,回家的日子常常整天躲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后来被命令12月份入伍的时候,那张还嫌稚气的脸上仿佛露出了很失望的神情,他当时说了什么?江元帅冥思苦想,儿子说:“是,都听您的安排。”儿子转身回房,他的卧室整夜灯火通明,第二天纸篓里全是撕碎的手稿。很多年后翻阅他当年的笔记,江元帅才知道,当时的江扬已经拿到了一笔新锐导演扶持金,带着得力的团队,他生命中的第一部长片几乎马上开机。 三天后,十六岁的儿子带着几件简单的衣物离开家,成为海军陆战队中最年轻的士兵。 然后,这么多年,匆匆走过,儿子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旁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事业,父亲的却清楚的看到,那些属于青春的光芒已经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淡去,留下的是远远超出他年龄的成熟和睿智。 江元帅觉得难过,也觉得难受,几十年来士兵们心目中的他是威严而又和蔼的,虽然性格沈静寡言,但仍然是极懂人心思,也极擅谈判谋略之术,他带出来的兵有不少后来都成为了帝国的栋梁。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地敬他爱他,这一辈子,大概江扬是江翰韬元帅最成功也最失败的作品,那双洞悉世事的鹰般眼睛唯一看不透的,大概也只有自己儿子的心思了,正应了那句“关心则乱”的老话。 江元帅揉揉眉头,打起精神,跳过郁闷而感伤的话题,故作轻松地说:“儿子,仰着头跟你说话,我觉得挺累的,下来吧,你不冷么?” 窗外呼啸的风吹动树林,隔着厚厚的玻璃仍然能听见沙沙的声音,江扬身上加热过的浴衣几乎已经凉透了,估计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以后,天空渐渐的被紫罗兰色的浓云覆盖,已经看不见那一弯新月了。 “是。”江扬回答,他放下毛巾,脱了浴衣,在距离江元帅两臂以外的地方下水,然后停留在一臂开外的距离,半靠着池壁,找了另一处供人休憩的弧度坐下,一言不发。 江元帅被这种诡异的沉默和刻意拉开的距离震了一下,他知道无论如何歉疚如何悲伤的思索过,要好好补偿儿子,自己终究是无法放下父亲和元帅的双重架子,去向儿子道歉,并且说一些柔软而且抒情的话,或许说了,对方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接受。所有帝国最雷厉风行的元帅能做的只是努力克制住自己勃然大怒的冲动,合上眼皮,伸手扯过一块毛巾,随意擦洗着平静情绪。 江扬避免跟父亲的眼神交流,他望着窗外,灯火璀璨的城市仿佛像在天边那样遥远,他的苏朝宇是否捧着最喜欢的柠檬凉茶,偎在沙发上等他回家? 像只猫那样的苏朝宇,像只老虎那样的苏朝宇,他的苏朝宇……江扬发现他无可救药地开始走神的时候,脸上那种心满意足的淡淡微笑和幸福的光彩已经难以掩饰,所以他飞快地把毛巾浸透了水,在脸上抹了一把。 “十六岁的时候,我失去了父亲。”江元帅假装没有看见儿子的掩饰,放任自己沈入尘封已久的回忆中,缓缓地说,“他当时是最年轻的帝国上将,在部队被四倍以上的敌军包围的时候,用自己的指挥部为诱饵,拼上自己的性命,却拯救了一场战役,换来这几十年短暂的和平。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一直都很忙,我在王宫里长大,太后和妈妈是读书时的同学,一直很照顾我。我像一个公子哥那样,精通品酒、莳花、鹰猎、鉴定等等一切的雕虫小技,并且因此而洋洋自得。虽然按照传统在帝国军校读书,却挑了最轻松的战史研究系,只想轻轻松松地在研究所过一辈子。如果他没有过早的离开,我想我应该会娶一个贵族小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过一辈子吧。” 江扬听得很专心,祖父是布津帝国军界的传奇,特级战斗英雄,阵亡后追封为元帅,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不过任何传奇或者故事都会在岁月的风烟中慢慢迷失了本来的样子,江扬从来不知道无所不能的父亲有过怎样的年少轻狂,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跟祖父相处的,是亲密和谐,还是如现今的他和自己,在彼此折磨中,举步维艰? “父亲走了以后,他的集团军内部群龙无首,军事委员会几次调停都事与愿违。父亲的旧部们既没有办法服从军部委任的新指挥官,又没有办法自发推举出一位能服众的继任者。双方争执了大半年,彼此几乎要兵戈相向了。”江元帅想起那些年轻时候的往事,颇有些感慨似的,“后来经过旷日持久的协商和妥协,彼此都退了一步,由军部委派还没从军校毕业的我成为新的集团军领导人,很难想象吧,一个军校学员,没有任何经验,却要统领十几位将级以上军官和数以万计的士兵。我记得第一次例行会议的时候,我几乎无法集中心思听完他们的报告。”江元帅笑起来,伸长手臂拍了拍江扬的肩膀,“你的表现,比你父亲当年,强多了。” 江扬居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垂下眼睛:“习惯了,我只是尽自己的义务而已。” 江元帅看着儿子,接着说下去:“那些军政事务对于我而言,太过复杂又太过辛苦,我从没想过会成为职业军人,那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暂代指挥官,撑过了一天、一个月、顶多一年就可以交接了一切,回去做我的大少爷。不过我始终知道,交给我的,是父亲的生死兄弟、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所以哪怕是暂代,也必须竭尽所能。那段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身体仿佛也不知道累一样,学战略战术权谋谈判,也学机工技术通信工程,短时间内把旁人穷尽数年才能学完的课程通通记忆和消化,但那只是一部分,更难以领会贯通的是书上没有的经验,还有基于知识和经验的直觉判断。到第十个月的时候,我终于爬不起来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何苦要这样撑下去呢,回去做我的甩手大少爷友多好,‘特级战斗英雄的儿子’这块金牌足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何苦呢?” 江扬难以置信地皱紧了眉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全军的表率、七大元帅之首的父亲竟然想过只作一个纨!子弟。 江元帅理所应当地发觉了他的惊诧和不相信,于是笑了起来:“你呢?江元帅的长子真的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过一辈子,江扬,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三个月内将你手中所有的责任都交接出去。你还年轻,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事业,甚至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一年四季度长假,每天都在鲜花的芬芳中睡到自然醒,和你爱的人一起。” “这是一个玩笑么?”江扬回答,他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可能的。” “没有不可能,只要你想,只要你要。”江元帅强调,“江扬,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现在的我不想再替你选择,我想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一辈子太短,转眼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已经没有了。”江扬微微一笑,“那些为我舍命的部下,我已经放不下。彼得潘长大的时候,会自己折断翅膀,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牵挂和放不下,从此甘心承载那些飞翔的梦想。当年您会撑下去,也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放不下,是么?” “不。”出乎意料地,江元帅断然否认,并且朗声地笑了出来,“那时候我还不到17岁,怎么会想到这么深刻而沉重的道理呢?只是梦见了爸爸,微笑的很年轻的爸爸,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仿佛是夕阳西下的原野,我们隔着山峦和河流,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一直看着我。如果我放弃了,他也许会很难过。” 江扬心里一阵酸楚,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那种能够依赖的父子亲情,他只能沈静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他是任何人,除了好父亲和好丈夫以外。我知道妈妈跟他结婚到去世只有五年,而他在家里前前后后只呆了不足三十天,妈妈病重的时候他在索丝亚战场,等他回来的时候,妈妈墓碑前的小树已经绿了两回了。爸爸从来只把我当做不成器的儿子,他活着的时候,我的确也在变本加厉的强化着他的这一看法。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一枪毙了我的猎隼,我当着他的面砸了一地东西,转身要走的时候,就听见枪响了。”江元帅抬起左手,小臂上有一个清晰的弹孔的伤疤,他很温柔地抚摸着它,缓缓地说,“这不是什么战斗的辉煌印痕,只是源于暴怒的父亲和儿子的一场失去理智的火并。他说,‘我废了你架鹰的手’,如果我不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这只手真的废了。” 江扬被这平静讲述后面的惊心动魄深深吸引了,他听着,看着父亲永远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多了一些藏得很深的暗涌,层层往事里蕴着滔天巨浪。他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江元帅笑了起来,“很疼,也很没有面子,所以我记得我大步离开了,从客厅到门口,有很多的勤务兵想过来帮我,却没有人敢动,我走到门口,叫出租车回王宫,刚到门口就昏过去了。他赶来看我,远远地站在门廊里,我想大概是进来汇报工作时路过看一眼吧,于是就装睡,他站了片刻便走了,没有一句话。然后两三年没有回过首都,我们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通过,直到那次战役以前。他回到家里,那天晚上,他进门我就出门,去西山猎场度假,直到他离开才回来。” 他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语调微微有些颤抖,却仍然是顺畅平静的:“他阵亡的消息传回首都以后很久,我收拾他遗物的时候,从一个包得很严实的纸袋里,发现了一只全牛皮的猎鹰手套,很精致,么指食指和中指上有双层保护,大概是拿了我的手套过去比过,合适极了……” “怎么可能?”江扬说完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父亲的讲述中,不禁红了脸,又退了半步,靠在池壁边。 “他始终没法理解我的乐趣,也绝不会支持,但那是某种程度的致歉,为了对自己的儿子开枪。”江元帅笑了一下,然后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难过,因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仿佛要跟我说什么,我却只是摔门离开。所以江扬,你是个厚道的孩子,比我要强的多。在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里,想起来就让人格外的揪心。”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江扬,然后就笑了一下,摆摆手说:“别说‘对不起’,听我说完,好么?”江扬只得不再说话,脸也更红了,好在双颊本来就被水蒸着,看起来也丝毫不嫌突兀。 “一年又一年,一切都渐渐成形,后来就遇到你妈妈,然后结婚,再后来我也做了父亲。”江元帅干脆不理江扬的反应,径直说下去,不过这回倒是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堪称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水面上江扬的影子,说,“每个孩子都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你永远只会觉得这是一句很矫情的话。那时候我跟自己说,我要做个最好的父亲,不让我的儿子经历我经历过的一切,不让我的儿子走弯路。别笑的那么放肆,儿子,我很认真的。” 江扬连忙把略带讽刺的笑容收起来,却不敢说话,只怕自己一开口笑声就再也憋不住。江元帅抬头望了他一眼,却沉沉地叹了口气:“很可笑是吗?” “不……”江扬习惯性地认真思考着回答,“从成效上看,您的策略完美的完成了既定目标……” “但方法上还有待进一步改进?”江元帅难得地勾起嘴角,笑着说,“别说这些报告上的套话,你倒不如直接说──你是我儿子,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父亲和儿子之间,原本是不可以这样相处的。我是个最差劲的父亲,对么?” 江扬习惯性地说“不”,说完了却自嘲式的一笑:“小时候我很羡慕普通家庭的孩子,尽管他们没有专属的运动场和轿车。” “对不起。”江元帅盯着儿子和自已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的眸子柔声说,“对不起,儿子,这件事情,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江扬愣了愣,忽然觉得父亲仿佛和自己空间置换──平时在对话的时候说“对不起”的总是自己──父亲坐在对面,温泉淡淡热气缭绕在两张很相似的面孔之间,仿佛浴室里蒙雾的镜子,江扬看见自己,又不是自己。 “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说实话,刚出生的时候你很丑,皮肤又红又皱,头还很大……”江元帅用手比划了一下,似乎又觉得有些小,再扩大一点的时候,自己也笑了,“我拿过枪,操纵过远程爆破,但是却不敢抱你。那么小的一个生命,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有意外一样。更神奇的是,这个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我赋予的,他一辈子都要管我叫爸爸。于是我就想,让他长得慢一点,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去爱他。” 江扬听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误入了父亲的陷阱:他并不想因为这些柔软的话就放弃了十几年如一日的抵抗,毕竟,那些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丢失的,永远不会再得。可是他忍不住听下去,他从不知道187的自己还曾经只有44那么一点点,这一切,比所有的军政事务都来得有意思。他的心里有个淡淡的声音说,很想听,真的。但是他的胃却不这么以为。多年不规律的饮食和近些年繁重的工作给了这个铁打般的人一个脆弱而柔软的胃,而海神殿前后所有的伤害让不舒服变本加厉地严重了。慢性的胃病像是一只冬眠的兽,以任何饥饱和情绪的激烈变动为食,锋利的爪子和牙齿随时会狠狠地撕咬那个柔软的部位。江扬不露声色地在水下用右手按住了胃部,如果不是在暖洋洋的水里,他的脸色一定已经变得煞白,此刻却还保持着红润的样子。 江元帅仿佛无知无觉:“第一个孩子,我和你妈妈手忙脚乱,甚至搞不清楚要给你吃什么好。毕竟没有玩过,我们很兴奋,真的。” “玩过?”江扬脱口而出,却飞快意识到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微微抿了一下唇,对自己父亲居然说对儿子是用来“玩”的而感到不快,但是他没有任何表达,只是微声说:“对不起……” “生气了?”江元帅像观察5岁小孩子一样观察着江扬微妙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你听了不高兴。但我在讲实话,我和你妈妈只能尝试着给你最好的,但开始你小,不知道合适与否,等你知道了,却又不愿意说出口。我和你妈妈一直麻痹自己说,是的,这样的江扬会很坚强勇敢,他会快乐的──但是你快乐吗,儿子?” (6) 江扬语塞。他想说自己不快乐,却又觉得这会让父亲伤心,可也觉得如此闷下去,首先疯掉的肯定是自己。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在温泉水里,江扬看着波纹里的自己,半晌无语,又被沉默和胃痛折磨得受不了。因此他只想尽快结束谈话,回去苏朝宇那里,情人递过来的一杯热开水足够安抚他所有的疼痛和不安。于是江扬接着说:“我很理解,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我做了您要我做的事情,守护了我要守护的人。只要以后也能这样,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必因为让你去送死而愧疚,更不必因为愧疚而拉着你在这里说着许多话。你不相信更不会接受。”江元帅缓缓地说,“或者更直接些,不必假惺惺地道歉,只要不动苏朝宇,我们还是可以做别人眼里和睦的一家人,你还是会做我的好下属,是不是?我和你之间不用像在办公室里那样疲惫地在语言的陷阱里寻找对方真实的意思,虽然都驾轻就熟,但是这个场合,我讨厌这种方式,江扬。” 江扬愣了一下,随后说:“对不……”话还没有说完,他忽然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只能死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深深吸了口气,才稳着声音回答,“对不起。” 江元帅看着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点头:“我知道了。”说着竟撑起身子,披上旁边的浴袍自顾走出浴池,“胃疼就不要忍着了,这就叫司机送你回去。既然明天要飞,今晚早睡吧。” 江扬死死咬了一下嘴唇,用一种几乎是慌张的方式翻上来,胡乱裹上浴衣,一瞬间似乎是忘记了胃疼:“请您……” “你要说什么?”江元帅面沈如水。 “我请求您,放过他……”十八岁时的往事就算没有后来的再相见也一样刻骨铭心,江扬很清楚,布津帝国的元帅甚至只一个眼神,苏朝宇就会干净利落地消失到一个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去,从此那海蓝色头发的情人就会像那些摄像机后面的笑容一样,都在心里却再不可寻。 吃饱了饭并没有任何运动,江扬在水里泡了许久,水压和沉重的精神压力一起折磨得他腹痛如绞,他慢慢弓下身子,一只手死死攥住了父亲的衣襟,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胃部,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什么都听您的……爸爸……” 江翰韬的指甲划破了掌心,海神殿任务之前,儿子含笑回头,说:“爸、妈,再见了。”的情景无数次午夜梦回,然后就是更远的过去──刚会说话的儿子,小小的柔软的脚使劲踢着自己,笑着叫“爸爸”;刚刚开始读书练武的儿子,繁重的超出年龄承受能力的功课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会委屈地叫“爸爸”;十来岁的儿子,见到自己就会低下头敛去笑容恭敬地说“您好”、“是”和“对不起”。在镜头前会礼节地和自己拥抱的儿子,身子却是僵硬陌生的;满身伤痕的儿子,却固执地拒绝自己任何形式的关心……现在他最想听的话儿子已经说出来了,但他为何还这样难受? 江扬大口喘着气,飞快地说下去:“我可以调他去下面的连队,甚至可以不再见他,但我不能放任他去一个我永远……” 江元帅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转身,蹲下身子,一把搂住儿子,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巴掌:“你是在跟你的父亲说话么?我现在用我的尊严和江家的荣誉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和你们的感情。我欠你童年和少年永远无法挽回,但最少,可以让伤害不再继续。”他捧起儿子的脸,想接着说些抒情的话,却终究说不出口,只抚弄了几下儿子湿漉漉的头发:“回去吧,我想,苏朝宇会好好照顾你的。这个季节边境风硬雪疾,既然是回去养病的,就别太逞强。” 江扬在父亲的臂湾里哆嗦,不被控制。他觉得冷,却又不知道是该跳回温泉里暖一暖还是穿好衣服回到苏朝宇的家里收拾行李。许久,他空荡荡的头脑才重新被思维和逻辑填满:“谢谢您……” 江元帅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强笑道:“说说就算了么,真心谢我,就给我个表示。” 江扬慌了一下,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取“表示”一词背后的意义。琥珀色的眼眸里是爱抚、心疼和一些期许,江扬不确定地站直了身子,伸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的父亲。和面对闪光灯的那些礼仪不同,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像个最孝顺体贴的大儿子,把头放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手掌抚着他的后背,轻声说:“谢谢您。” 江元帅的身子有一瞬间的颤抖,他能感受到即使泡在温泉里、掌心因为疼痛而依旧冰冷的江扬的真心实意的感谢。 顿了两秒,江扬听见父亲说:“做我大儿子可以么,江扬?”几十年带兵的经历让这个句子在胸腔里产生了很大的震动,江扬的手掌抚着的地方,甚至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这是一个父亲最无奈最软弱的请求,压抑着哽咽,试探性地,几乎不报任何希望。 江扬放开了父亲,胃痛有所缓解,他垂手站着。 “这不是一个‘保护苏朝宇’的交换。”江元帅的慌张有那么一瞬写在脸上,他觉出了自己的失态,飞速补充,“我真心希望……一天就够……你能做我的大儿子。” “我想打个电话,”江扬抬头微笑,他不想错过这个可以跟父亲索要更多对苏朝宇有利的要求的机会,也想试着变成一个大儿子感受一下,于是他说,“我让秘书延期我的机票。” 江元帅缓缓露出一丝浅笑,但江扬知道,那是真心实意的幸福,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感激。江元帅看看手表:“22点31分47秒。一直到明天这个时候,你是我的儿子。” 江扬温和一笑,待要说什么,父亲已经转过身去,大步离开,沙沙的水声中,江扬清楚地听到父亲喃喃地说:“……谢谢,儿子……” 江扬的胃痛了一夜。他在自己房间里辗转反侧,最后终于忍不住坐起来自己去找热白开。几个轮值的勤务兵站在走廊里轻声说笑,看见大少爷出来,都慌得扔下了手里赛马的排行表。 “替我倒杯热水来。再找一只暖水袋。”江扬皱眉吩咐,却不是一个少爷看见勤务兵的快乐而愤愤,他只是胃痛。 “把水壶拎上来,给元帅换上。”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勤务兵急促吩咐刚刚抛开的小兵。 “元……”江扬刚开口就想起了关于儿子的约定,觉得自己即使是在外人面前也应该做到才算厚道──毕竟这里牵扯苏朝宇──他换了个称谓:“父亲没睡?” “是,元帅在忙急务,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 江扬深吸气,决定进去看看。临走,他瞥了一眼那张赛马的表格说:“押‘世纪顶点’吧,内部消息。” 仅仅是一份关于基地代理指挥官的行政认定书而已,江元帅改得专注而细致。江扬刚刚被狠狠呵斥了,理由是“这么晚不睡,带着你那个破烂的胃跑来跑去做什么”,他被勒令抱着羽绒的抱枕坐在靠背椅上看研磨机磨咖啡豆,一粒粒比自己眸子颜色深些的果实颗粒变成了香浓的咖啡,江扬听着那机械的声音,几乎快要睡着。 “困了就去睡,我这就好了。”江元帅敲敲桌子,江扬惊醒,揉揉眼睛便端着咖啡过来,恭敬地摆在父亲桌上。“当儿子的意思不是要你陪着我熬夜,去睡吧。” 江扬抱歉地笑了笑,狠狠地把那句“是”咽回肚子里:“我坐一会儿吧,睡不着。” “我不知道你的胃病这么严重。”江元帅没抬头,他怕给儿子看见自己的忧伤──儿子只有25岁,却有一个52岁的胃。“常常疼?” “也不是。”江扬刚喝了热水,又吃了父亲找出来的胃药,觉得舒适很多,“偶尔。呃……很少……”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江元帅,却恰巧被对方带有质疑意味的眸子抓个正着,因而匆忙改口:“唔,不注意的时候就会疼。” 半个小时以后,江元帅伸了个懒腰,工作结束了。江扬为父亲铺好了被子,握住门把手说:“晚安,爸爸。” “虽然我不想以言情里那种‘万一你疼醒了怎么办’的理由来挽留,但是……”江元帅狡黠地笑了笑,“2点多了,你回去折腾着睡不着,倒不如睡在我这里,好不好?” 江扬抗拒地退了半步,却不小心抵了门锁一下,高级的锁弹响一声。“同意了?真爽快哪……”江元帅钻进被子里。 江扬看了一眼那宽阔的大床,苦笑着绕到另一侧躺下。 “你睡了帝国首相的位置……”江元帅背向儿子开了个玩笑,然后就没了声音。江扬警惕地看着父亲,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后悔答应了做一天儿子的要求,这也许会让他面对一个父爱泛滥到难以接受的对手──他承认,如果父亲敢转过身子来搂住他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跳起来逃回苏朝宇的被子里去──弥补,也不能这么大密度、高强度。 可是父亲始终保持右侧的睡眠姿势,后来甚至打了两个畅然的鼻鼾。江扬在黑夜里渐渐放松了警惕,抵不住疼痛以后深刻的疲惫,沈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江扬是被戳醒的。江元帅已经洗漱好了,让没有被惊醒的江扬觉得相当诧异。“儿子,起来吃早饭。”江元帅毫不客气地掀掉了帝国中将的被子,使得江扬几乎是在一秒锺里坐了起来,用枕头紧紧护住了自己开了一颗扣子的睡衣。“早,爸爸……”琥珀色眼眸的帝国中将被丢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他觉得自己是一直在做梦。 江立有事出门、江夫人带着宝贝女儿出访邻国,早餐桌上只有江家父子俩。儿子煎了个丑陋的太阳蛋放在爸爸的盘子里,后者则带着挑剔的眼光尝了一口,然后诚恳地说:“我们还是让厨子动手吧。” 上午,江扬在父亲的陪同下去江家的私人医生那里,零零碎碎的中药和应急的西药一大包,各种吃法和剂量写了满满两张a4纸。江大元帅拎着药包,穿着最普通的外罩和西裤,跟裹着海蓝色长围巾的儿子并肩走在首都中心边缘安谧的小街道上。司机不在,豪华车不在,警卫员不在,父亲和儿子,都在。 路过一家宠物商店,江扬进去给收养的黄狸买挂牌和项圈,结帐的时候,他拎出一件并非自己选择的、很小号的衣服告诉收银员说弄错了。“我买的。”江元帅停止了对一袋狗咬胶的研究,笑着解释:“我听小铭说,苏朝宇的弟弟有只猴子?” 江扬一愣。 “我喜欢有智慧的动物,替我问贝蒂好,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 江扬半信半疑地把那件很快就会让贝蒂欣喜若狂的、带花边的小开衫塞进购物袋里。 这个帝国元帅一定是疯了……他这么想着,跟着父亲出门,仅仅是做一天儿子,何必如此激动──想到这里,他突然一愣。父亲平稳地迈步走在自己身边,一脸幸福,一身满足,仿佛那些金光灿灿的徽章都暗然失色,此刻,身边的儿子才是全世界;也仿佛儿子转眼就会不见了,因此格外抓紧这些可以相处的时间,用军人的高效率来利用每一分秒一样;更像是这些分秒给了他惊喜,用孩童探究的目光观察,毫无保留地变成一个容易满足、容易妥协、容易感动、容易沮丧的人。 “爸爸?”江扬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嗯?”江元帅随意地应答。 “哦……没怎么。”江扬找不出下一句话来接茬,只能搪塞。但是他忽然觉得很踏实,很安全,因为一句顺其自然的、肯定的回答。 他们在一家很有特色的私家菜馆吃了午饭,父子俩都说服自己抛弃了公文腔调,用诚实调侃着这些年的生活,然后惊讶地发现彼此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严肃和无趣。饭菜很美味,饭后的甜点和茶都极好,重要的是,这个下午是江扬25年生命里第一个跟父亲共度的下午,而同样的,对于帝国元帅而言,他也第一次知道,原来能跟儿子说得不只是枯燥乏味的军政事务,原来他们也可以像别的父子一样,肆意聊天。 他们直到傍晚才回到家里,偌大的府邸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江元帅换了得体的家居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江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故作镇静地用银勺挖江铭的芒果布丁吃。江元帅忍着笑走下来,径直去厨房,江扬忙跟上去,却被关在门外:“你?打仗也许不错,却不能成功杀死一条鱼。餐厅等着去,别吃凉的了,回头又要胃疼!” 江扬只好把吃了一半的布丁塞回冰箱里,焦虑地坐在餐厅里,只差拿个灭火器防身。江元帅做了简单的四菜一汤,三文鱼色拉,西湖醋鱼,清炒小棠菜,罐焖牛肉和草菇炖鸡,主食是姜汁海鲜炒饭,他们家向来是中西结合,江扬一样一样地尝了一遍,那个被数万将士神一样的崇拜着憧憬着的元帅就坐在对面,品着开胃酒看着,笑道:“比苏朝宇做的如何?” 江扬愣了一下,垂下眼睛,想了想才说:“其实朝宇在军队呆了那么多年,并不怎么会做饭,做来做去就是那三五道菜而已,不过,总是让我吃的很舒服。” 江元帅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笑说:“我也只会十来道菜,年轻的时候跟老御厨学的,多年不做,恐怕是退步了不少呢。”说着也夹了一筷子鱼肉尝了尝。 “爸爸。”江扬主动站起来给父亲盛饭,低声说,“很美味,超出我的想象,真的。我很喜欢。” 房间里很温暖,水仙花在青瓷刻花的浅盆里盛开,淡淡的清香和诱人的饭菜香味充盈了身心,夕阳透过大落地窗照在江扬的身上,他吃着美味的饭菜,忽然觉得非常舒适,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福的错觉。 温暖而幸福的,家。 江扬觉得这个词很陌生,“元帅府”或者“官舍”是他惯常称呼这座房子的词汇,“家”太抒情也太不符合实际了,他常常这样想,但现在,仿佛在这样温暖和谐的时间里,一切都变得那样自然而然。 “爸爸……”江扬欲言又止。 “怎么?”江元帅征询的看着他,随即微笑,伸手缓慢而坚决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如果你想吃爸爸做的饭,回来就好了,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你的家。” 江扬一怔,在他能反应过来以前,敏锐的帝国元帅已经放开了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低头吃饭。江扬放下筷子,然后笑了:“您能欢迎他么?我离开之前,您和妈妈给我的承诺,还有效么?” “很为难。”江元帅索性也放下筷子,啜着葡萄酒坦然回答,“我不想骗你,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圈子太小太窄,容不下你们的爱情。” “可是……”江扬的声音高了半调,可就在他开始发脾气前一刻,江元帅按住了他的肩膀,“听我说完。” “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豪门骨子里是步步惊心刀光剑影,一步踏错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就算你辞了所有的公职,一心做个纨!子弟,也仍然有一大套礼节定法管着,丝毫错不得乱不得。你这么爱他,可曾为他想过,他真的适合么?他跟着你走进来,会快乐么?”江元帅一晃手里的水晶杯,晶莹的红色液体顺着透明的杯壁缓缓流下,在夕阳的光芒里,格外动人,“你不必捏紧拳头,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拆散你们,相反,只要我有能力,我会尽力护着你和你爱的人的,你放心。只是我想,年轻人总是任性冲动的,有些事情,应该交给岁月去验证,我们,都不必妄下结论。” 江扬想把“生死相随”的誓言讲给父亲,话到嘴边,却又发现那并不能驳倒父亲这番“相爱容易相处难”的论证,只有忍了下去,气鼓鼓地不说话。 江元帅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听着,我的儿子,我认了苏朝宇,不仅仅因为你爱他这个缘故,也为他的优秀和识大体,更为了他为你舍命的绝然。只是,我们须得约法三章。” “我是不会……”江扬抢着说,却又被父亲打断了。 “别急,我不会提出一些要你先娶妻、生养个孩子之类的奇怪条件的。听我说完,好么,儿子?”江元帅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盯着江扬的眼睛说。 江扬只好乖乖闭嘴,认真听着。 “第一,三年之内,你们不可以正式注册结婚,尽管同性婚姻是合法的。第二,在你们结婚以前,我希望你能将这段情感保密,原因我想不用我说了吧?第三……”江元帅略一沈吟,“你们还都年轻,将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我只能说,苏朝宇是个好孩子,如果你们最后不能在一起……我希望他仍然能做你的好下属,好朋友。” 江扬愣住了,江元帅皱眉,随即柔声问:“怎么了,儿子?如果你真的觉得太过苛刻……” “不,谢谢您,爸爸。”江扬回答,“我以为……您和妈妈,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 江元帅愉快地笑出声来:“谢你自己吧,如果没有发现他对你是这样重要,如果没有发现我们绝不能失去你这个儿子,我是绝不会接受你要娶个男人并且我将没法有孙子这个事实的。” 江扬笑不出来,他知道这对于父母或者家族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他不知道父亲花了多久才说服自己接受一段他没法理解的感情,他咬了一下嘴唇。 江元帅再次握住他的手,这次江扬没有躲也没有僵硬,父亲缓缓地说:“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天大的事,只要不是违背天理良心,我怎么舍得不让你如愿?欠你的童年和少年,用以后的日子还,可以么?” 江扬带着一点犹豫和试探,握住了父亲的手,温暖有力的手,轻轻带着颤抖,鹰一样的眼睛里隐约闪着柔软的光芒,那样期待的。 “不,爸爸。”江扬微微一笑,“您给了我生命,过去的一切,不是您一个人的错。谢谢您,真的。做您的儿子,我觉得很幸福,至少,现在我这么觉得。” 江元帅的笑意慢慢从眼角眉梢显现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用那种作报告般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很好,以后我们要在现在的基础上,继续改善。江扬中将,请继续努力。”说着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江扬也笑了,笑着说:“是,长官。爸爸,也请您继续努力。”说完,他站起来,走到父亲的身边,俯下身子,张开手臂,拥抱了他闹了十几年别扭的爸爸,温暖的怀抱和尽力拥紧他的臂膀,他听见爸爸比平时略快的心跳声,那一刻他确定,他就是江家的大儿子,因为被爸爸和妈妈深深爱着,因此要好好珍重自己的儿子。 这种积蓄了十几年的情感让这个拥抱持续了大概三十秒,然后江元帅放开儿子,看看手表,19点50分27秒。“回去吧。”江元帅拍拍儿子,“明天的飞机,今晚要早点睡,药方和药我叫人送到苏朝宇那里去了,省得你‘不小心’忘在家里。另外,四舍五入之后,你欠我2小时41分锺,嗯?” 江扬微笑,点头:“好,爸爸。”说完竟跑到楼上,回来已经穿上外套,匆匆道别便快步离开。江元帅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儿子的背影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江元帅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端上了桌子。滚金边的白瓷碟子里,丑陋的太阳蛋无辜地趴在那里。“早啊,爸爸。”穿着蓝色围裙的江扬端着另一只盛着可疑物体的盘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充满活力地打了个招呼,“我秘书说春节期间机票紧张,让我等有折扣的时候再回去。” “早啊,儿子。”江元帅错愕,继而欣然。阳光爬上格子的餐桌布,果然是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啊。 the end =============================== [绚烂英豪之三]《边城谍影》醉雨倾城 1(入职飞豹团) 春暖花开的三月,两只小巧的黄鸟忙碌地飞来飞去,这对年轻的夫妇已经选定了一棵健壮美丽的杏树作为未来一年生儿育女的新家。布津帝国最年轻的中将,有一头琥珀色短发的江扬,在暖洋洋的春光里,抿着香浓的咖啡,畅然地呼吸着这甜美的春的气息。 官舍里的勤务兵和警卫兵们都尽可能的放轻了脚步,没有人在院子里大声喧哗,那个坐在周末午后的阳光下看燕子衔泥,风筝来去的年轻将官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酣然入梦。 只有电话铃声,永远那么慌不择路的急急催着。江扬立刻睁开眼睛,从手边茶几上拿起电话,沉着应道:“江扬。” “老大……”另一头精通绘画的飞豹队长林砚臣中校用一种少见的犹豫语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江扬把身子放肆地舒展在躺椅上,像一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凭经验,用这种语气的林砚臣应该不是要谈公事,何况现在是这么悠闲的周末的午后呢? “有件事情……可能……唔,确切的说是有必要再征求一下您的意见。”林砚臣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仍然带着那种略显尴尬的试探。 “怎么了?”江扬愉快地笑起来,“如果是为了跟凌寒吵架这样的私事,我或者应该要求你们俩带着‘家当’来一趟我的办公室,我们好好‘谈谈’?” 可以想见林砚臣在电话的另一头一下子涨红了脸的样子,江扬把腿脚舒舒服服地跷在团凳上,仰起头,湛蓝的天空中,两朵白云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悠闲滑过。 “不……小寒和我……都很好,长官。”林砚臣艰难地给自己开了头,然后用一种自暴自弃地语气一口气说完,“我打给您是想就苏朝宇少校入职的事情跟您确认一下。” “哦?”江扬皱了皱眉,“我记得你在两天前就把今年飞豹团的测试结果送到我的办公室了,苏朝宇的成绩在选拔考核中综合排名第一。而我也跟你谈过,将他调入飞豹团历练是我希望的,而且他本人也很乐意。你现在还要跟我谈什么呢?我已经承诺过,虽然他对我而言是重要而且特别的,但既然交给了你,你只需要把他当成今年考入飞豹团的普通军官安排职位就可以了。砚臣,我一直都信你的分寸和能力。” “是……老大……”林砚臣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并不是对于苏朝宇少校调入飞豹团的事情有质疑,他的成绩和履历都是最好的。也并不是担心您的态度……只是……老大,说实话,我……就算您不高兴我也必须要说,我不能让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带兵经验的人做飞豹团副队长的职务,这是不公平的,也是非常冒险的!” 江扬“腾”地坐直了身体:“副队长?飞豹团是我手下最精锐的部队,虽然说只有两千多士兵,却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苏朝宇的确非常优秀,但我不认为他能够胜任副队长那样需要大量经验积累的职位。林砚臣,我想你应该记得,从十八岁就开始执行任务的凌寒是国安部最好的特工,我将他调入飞豹团的时候,职位也只是一个班长。我相信苏朝宇自己绝对不敢跟你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是,你立刻送他回来,我会好好教训他的。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是谁给了你类似的暗示?” “不,不是这样的。”林砚臣连忙解释,他了解江扬在政务上的严谨认真,他习惯性地搓搓手指,决定不再绕没必要的弯子,鼓起勇气说,“他是一名少校,老大,我是一名中校,除了我以外,整个飞豹团只有七位校级以上军官,都是我的副团级副手,如果给他其它职位,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无法决断。” 江扬指尖敲敲桌面,想了想说:“砚臣,他的提升速度太快了,还不到两年,平常的军校毕业生应该还没轮到第一次升职。虽然他的每一次晋升都是他应得的,但是,我想在未来的两年内,我不会再给他任何程度的提升。至于现在,你不妨把他当成一个最普通的刚刚考进飞豹团的军官,忽略他的军衔好了。”他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军衔是国家的,职位是你的,量材而用即可。” “那么……”林砚臣显然是松了口气地样子,“我给他一个加强排?” 江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说,砚臣……” 林砚臣因为这种语气哆嗦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大声报告:“是,长官,我立刻将他调入夜鹰侦察连任副连长,请批准!” “驳回!”江扬断然地回答,“我说过,他虽然跟着我出过任务,但是他骨子里太骄傲又太理想主义,让他执行任务大概没问题的,让他带领两三百人,你舍得,我可舍不得。夜鹰不错,叫他调入吧。至于职位……” 林砚臣死死捏着电话,小声说:“连长……真的……不行……” 江扬仿佛没听见一般,接着说下去:“夜鹰侦察连的新兵班,给他一个就行了。” “这个……不好吧?毕竟……苏朝宇少校的军衔……”林砚臣如释重负,却小心翼翼地问。 江扬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要是不服,你该怎么管就怎么管,管不过来的话……” 林砚臣感觉自己某个部位的肌肉忽然颤抖了一下。 “……管不过来的话,送回来我替你管!”江扬利落地说。 “是,长官!”林砚臣得到尚方宝剑,无比开心地吐吐舌头,挂断电话以后,他对旁边正削苹果的凌寒长长一叹,“老大的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啊……” 凌寒手里长长的苹果皮断在地上,这位国安部前最佳特工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你如果不想试试一如既往的藤杖,就好好干活。” 与此同时,从基地办公区到飞豹团驻地的班车上,一个蓝色短发的年轻少校正靠着窗昏昏欲睡,苏朝宇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喷嚏,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2(约法两章) 苏暮宇也颇为心有灵犀地打了个喷嚏。他感冒了,抽出纸巾来擦,手机却不识相地叫了一声,有短消息进来。用湿巾擦干净了手,苏暮宇阅读起来。是江立,文字一如既往地热情,带着淡淡地客气:“来家里做客吧,江铭上次输了一关电子游戏,一直耿耿于怀。” 苏暮宇吸了吸鼻子,在春天的暖阳下回复:“这周装修房间,大概要爽约了。真抱歉呐……”合上手机,他走进一家丝毫不起眼的咖啡馆,要了拿铁。精致的打扮很快就吸引了一个女孩子坐到对面,苏暮宇抬眼看了看,笑得非常职业化:“辛苦了。” “愿意为您效劳。”女孩子宽去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银行职员的制服,薄唇一嘟,一声响亮的口哨划过没什么人的咖啡馆,“美式,谢谢。”她从文件袋里摸出一个蜡封的扁盒子推到苏暮宇面前:“这些钱够您从从容容地活到180岁。” “多谢,辛苦了。”苏暮宇打开钱夹给来送咖啡的侍应生付小费,顺便一语双关──整整100块,聪明的侍应生接过来以后立刻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基金会怎样?” “分别用四个假名捐了四笔大小不同的,剩下的这些钱,都还算干净。”女孩子从口袋里摸出四张烫金的押花名笺递过去,苏暮宇扫了一眼便吩咐:“以后每年都这么捐,名笺就毁了吧。” “您不必这么低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女孩子始终没有正视苏暮宇的眼睛,而是专心搅着自己的咖啡,但回答却非常恭敬谦卑。 苏暮宇微笑,但是这么优美的笑容却只有空气看见:“万飞果然没错,‘候鸟’里,你是最稳妥的一个。至于低调么……”苏暮宇略微思忖了一下,咬了咬下唇,“十年金钱如废纸的生活,我大概一辈子低调不起来。” 女孩子终于抬头,清澈一笑。 “回吧,保持联系。” “今年的投资盈利怎么处理?” “捐。” “哪儿?”女孩子掏出记事本。苏暮宇歪着头想了想,喝了几口口味实在烂到家的咖啡后才说:“算了,划到毕振杰账目上,抚恤那些因为我而死的人的家属。” 女孩子面有难色:“可不是小数目,您能保证流向吗?” “毕振杰敢拿一分,就让海神殿的诅咒永远跟着他。”苏暮宇饮尽咖啡,先行离开,临走时把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放在桌上,是给女孩子的谢意──象征爱情的粉水晶挂坠,女孩子脸红了,她从来都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老大可以洞悉手下的每一件事,包括她订婚的消息。 尽管有了江扬一诺千金的保证,但当苏朝宇真的站在团长办公室外喊报告的时候,身经百战的飞豹队长林砚臣还是觉得头痛,稳着声音说:“进来。” 苏朝宇和林砚臣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极好的朋友了。销金行动里的合作已经亲密无间,而后面海神殿行动前的特训中,他们俩更是相互扶持,撑过了最难熬的岁月。江扬有空的时候,会把他们几个都叫到指挥部去玩儿,私下里打打闹闹已经习惯了,忽然要作真正意义上的上下级,让林砚臣觉得非常尴尬,他只能长话短说的传达了江扬的命令,补充说:“对于你的军衔而言,班长是太委屈了……不过我想……大概……也是一种从基层开始的锻炼吧。” “是,长官。”苏朝宇敬礼,然后继续戳在那里,等待林砚臣下一个命令。 林砚臣忽然很想抽烟,他和家教严格的江扬、程亦涵还有凌寒不一样,也不像慕昭白那样对尼古丁过敏,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穿着有洞的牛仔裤,把长长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招摇过市,一群玩儿艺术的人聚在一起,有时候觉得没有烟就不能说话。 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军校,跟干净到洁癖的凌寒同住,总算把那些毛病都改了去,到部队又遇到江扬这样的上司,自然没机会重新开始那种不健康的嗜好。不过现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林砚臣真想用烟雾来模糊那双闪闪发光又看不出情绪变化的蓝眼睛。 “我相信指挥官的决定。”苏朝宇终于开口,努力缓解房间内的低气压,“我来这里,是为了真真切切的了解基地的精英兵团,来切实地学习如何做个好士兵。” 林砚臣摆手,想了片刻忽然从办公桌底下摸出一罐啤酒来向苏朝宇丢过去,苏朝宇敏捷地接住,却不打开,笑着说:“他不让我喝有酒精的、带气的,你知道的。” 林砚臣悻悻地呸了一声:“老大现在管得越来越严了。” 苏朝宇玩着那罐啤酒,笑着说:“前阵子从海神殿回来,他胃病犯了,长官被蛇咬了,我自然也得跟着怕井绳呢。” 林砚臣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自己也不好意思开手里的啤酒了,只得用桌上的钢杯子灌了口水,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老大怎么跟你说的,说老实话这件事情很麻烦。你并没有参加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而是直接参加了入队考核,无论成绩多么优秀,总会被人说闲话的。当时我没有对指挥官提出反对意见,是因为以你的军衔,调来也是做连长以上的职务,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但现在……”林砚臣苦笑:“你是读军校出来的,不知道底下的兵有时候很难管,会让你急得想要撞墙。夜鹰的连长袁心诚上尉性格很严厉……唔,怎么说呢,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在他手下当兵,会非常辛苦。” 苏朝宇笑起来:“我想总不会比海神殿行动前的训练更辛苦了吧?我并不是为了清闲才到这里来的,林砚臣。” “我知道。”林砚臣连忙说,“这只是朋友的提醒。” “谢谢。”苏朝宇真心实意地说,他的神色忽然尴尬了一下,然后正颜敬礼,用极正式的语气报告,“指挥官的命令苏朝宇向林砚臣中校通告两件事,第一,苏朝宇少校只是最普通的一名调入飞豹队的军官,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而苏朝宇与指挥官的私人感情必须保密;第二……”苏朝宇停顿了一下,红着脸接着说:“第二,苏朝宇少校的任何失误都必须毫无隐瞒的报告指挥官并接受指挥官的私人教育,这一点请林砚臣中校配合监督。” 刚刚轻松下来的林砚臣显然更尴尬了,他能做的不过是站起来还礼,大声回答:“是,林砚臣遵命。” 3(夜鹰) 苏朝宇真正到了夜鹰侦查连的时候,才知道林砚臣说的“辛苦”并不包含任何夸张和修饰。连长袁心诚上尉今年刚满三十岁,他不是军校毕业生,是真真正正从列兵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的,左颊的陈年伤疤让他刀削般严肃的脸在沉默的时候都带着三分诡异,发怒的时候则显得格外狰狞。苏朝宇和其它三十名新调入的士兵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就领教了夜鹰连长的独特手段──清晨六点锺的集合之后,连旗下便戳了三十一根人桩,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袁心诚才穿着迷彩服出现,几乎没有正眼看这些站军姿超过12小时的士兵,简单挥挥手:“夜鹰不是混的,解散,二十四小时待命。” 苏朝宇很快就知道了“24小时随时待命”意味着什么。夜鹰侦察连的使命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依靠最先进或者最原始的侦察工具调查最复杂的敌情的尖刀侦察兵。为了适应极端的任务条件,袁心诚会在任何时候拉紧急集合,完全不会顾及士兵们的饮食起居。士兵们往往在撑过了强体能训练的一天之后,刚刚把自己丢上床铺,就会被催命般的集合铃拎出去,运气好的时候可能是三百个俯卧撑结束就能回去睡一觉,倒霉的时候很可能要集体列队跑五十公里越野。有一次甚至是在规定的洗澡时间内拉紧急集合,四十多个一丝不挂的大男人被堵在集体浴室里头,狠狠冲了四十五分锺冷水以后才哆哆嗦嗦地被放出来接受规定的惩罚。私人时间几乎没有,苏朝宇几乎是用一种倒计时的心态等着每个月一天的假期──可以在晨曦中搭上回指挥部的班车,和那个他爱着的琥珀色眼镜的年轻人一起吃顿饭,相拥着睡午觉。 “3月27日,01:3702:12a,35。” 苏朝宇头痛欲裂地从梦中醒来,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穿好野战服,记录下今天的睡眠时间,等他把本子塞进背包背着东西跑出营房的时候,非常悲哀地发现轮值记录睡眠时间的他不幸成为了本次集合的最后一个到达者。连长袁心诚拎着武装带走到他的身边,毫不犹豫地让那条邪恶的沉重的皮带跟他的大腿接触三次,冷漠地命令:“100个,取消早饭。” “是,长官。”苏朝宇立刻出列,指挥自己酸痛的肌肉开始按照苛刻的训练营标准做俯卧撑,一面报数一面支起耳朵听着教官对于下半夜训练的安排。 如果说这些还能忍受的话,那么分配给苏朝宇的九名新兵则让他感到空前的烦闷,有几次苏朝宇甚至想把自己的军衔扯下来扔到江扬脸上,大声地质问他说:“少校衔的班长,太过分了吧!” 当然,苏朝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lv经典款公文包就锁在储物柜里,那足以压制他的任何怒火。 九名新兵都不笨也不差,相反的,他们的战术技巧水准大概是整个帝国士官中的翘楚。班长苏朝宇是国际陆军精英赛的冠军,班副吴小京曾经连续六次蝉联全国武术冠军,通讯员肖海是整个集团军双多向飞靶射击的第一名,康源凭体能第一和文化成绩第一这种毫无反驳余地的资本、从山沟里在没有任何后门情况下考入帝国军校等等,每个人都各有所长,而且无一例外的都拥有非常显赫的历史成绩,也全都是江扬亲自从各处挖来的精英。所以飞豹团夜鹰侦察连五班的成绩在整个连队的周记录中连续四次垫底以后,苏朝宇可以理解江扬的怒火,对于林砚臣突然开着车出现,叫他一起回基地指挥部也没有感觉到任何意外。只是在整个班级例行接受连长袁心诚的惩罚时,苏朝宇的擅自离队让本来就十分不满的班级成员立刻响起嘘声一片,袁心诚只能用武装带将所有未出口的抱怨狠狠打压下去。 正值周末,但江扬仍然在办公室,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纸篓里数个揉烂的纸杯都明显说明了年轻的指挥官的忙碌程度,苏朝宇获准进门以后就站在门边,自觉关好了门。 江扬放下笔,招手让苏朝宇过来。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甚至连电话都没有通过,此刻彼此打量,苏朝宇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瘦了,江扬。” 同样的话差一点就从江扬嘴边溜出来,但他毕竟忍住没说,将眼睛里的思念干净利落地掩饰起来,摆摆手用指挥官的标准姿态坐直身体,毫不犹豫地指向沙发:“摆好你的姿势,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他很想搂住情人的脖子,告诉他夜鹰的训练强度,告诉他自己这一个月来从来没有连续睡过一小时以上,但他还记得江扬终于答应他参加飞豹团入团考核的时候说过的话:“三个月,你撑得住我便答应你调入野战连队,否则,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情报处。” “是,长官。”自知理亏的苏朝宇只有敬礼,把藤杖递给江扬,规规矩矩褪下军裤,伏在沙发上。从海神殿的事情结束以后,江扬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他,而一个月的完全没有联系让苏朝宇既不能确定情人的心情也不能了解训诫的严厉程度,他小心翼翼地回过头,企图观察江扬的表情。 凉飕飕的藤杖在苏朝宇臀部上蹭了一下,苏朝宇一哆嗦,他简直没法想象一个穿着军靴的人怎么还能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于是苏朝宇彻底放弃抵抗,把脸埋在臂弯里,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等着既定的惩罚。 江扬仅仅挥舞了三次藤杖就把苏朝宇从伪装坚强的小壳里拽了出来,打在臀部下方的第三下疼得苏朝宇根本没办法保持顺从的姿势,他在沙发上狠狠挣扎了一下,泪水一下子铺了满脸。 藤杖停下来,江扬俯下身子,拍拍苏朝宇的腰,说:“老规矩,既然这是惩罚,我不会有任何的怜惜和保留,保持你的姿势,不要等我说‘翻倍’的时候才后悔。” 4(永不失望) “是,长官。”苏朝宇流着眼泪回答,手指死死握着沙发扶手,努力吸着气忍着。 十下结结实实的藤杖打完的时候,苏朝宇能感觉到那些伤痕正争先恐后地肿起来,火烧一样疼着,再加上连日高强度的训练,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爬起来。 “疼痛有助于思考,苏朝宇少校,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被惩罚了。”江扬站在沙发旁边,藤杖甚至就放在苏朝宇的臀部,还威胁性地敲了敲。 苏朝宇努力呼吸了三次才能稳着声音回答:“报告长官,苏朝宇没有带好兵,班上的每一个人或者都是非常优秀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但是,整个班级的成绩却是最后一名。对此苏朝宇应该负责。” “很好。”江扬听完,藤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俯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苏朝宇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在这样的情形下勾住江扬的脖子,他低声回答:“对不起长官,但……苏朝宇尽力了……苏朝宇的个人成绩是全连最好的……” 狠狠的一下让苏朝宇的话断在一声痛呼里,然后他听见江扬沈稳的声音说:“这是你的第二个错,作为班长,只顾自己不顾整体,也太差劲了些。”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2节 “江扬……”苏朝宇低低地叫了一声,“明天要做五十公里越野,请允许我记帐……江扬?” 江扬几乎要为那软软的、带着些许求恳的声音说服了,在种种压力下每天工作超过14个小时的他根本不想继续挥舞藤杖,他心中想的是要将他深深爱着的人抱在怀里,好好亲吻,好好安抚。 “注意你的用词,苏朝宇少校。”江扬攥紧拳头,声音里却听不出一丝波澜,“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思考,为什么十个最优秀的士兵组成了最差劲的团体,我想,疼痛有助于你的思考。” 说着手腕一翻,藤杖再次狠狠地落在苏朝宇的臀上,让那个满身冷汗的人疼得惨叫一声,低低求饶道:“是,长官,苏朝宇记住了。” 仍然是十下,但是力道轻了一半,江扬小心地把伤痕落在相对不会影响活动的部位,但这十下打完,他清楚地看到冷汗顺着苏朝宇的头发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毯上,苏朝宇已经没有力气惨叫了,他伏在那里,粗重地呼吸着。 “我想……”苏朝宇艰难地开口,“对不起,长官。苏朝宇没有带好兵,大概是因为三个原因……”说话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在臀部剧痛的折磨下变得非常困难,他努力说的连贯:“第一,苏朝宇没有参加飞豹团的新兵训练而直接参加了入团考试,名不正,言不顺。第二,五班的每个人都非常优秀,也非常骄傲,苏朝宇的表现不足以让他们给予忠诚和信任。第三,五班的任务特殊,训练量比其它的班级要重不止一倍,苏朝宇没法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也不可能向上级申诉,所以,更不能服众。” 江扬把藤杖一转,说:“说得不错,一和三都不该怪你。现在我想听你说说第二条。”话说得严厉,心里却终究不忍,转身倒了杯热茶过来,半跪在沙发边喂给苏朝宇喝。 苏朝宇大口大口地把整杯水都灌下去,连日训练加上刚刚的惨叫让他的嗓子不堪重负,喝了水才觉得好些。江扬保持跟他视线相平,征询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苏朝宇鼓起勇气说,说着眼泪却又掉下来,咬着嘴唇,“对不起,长官。请您……请您这次慢一点……让苏朝宇好好想……” 江扬舍不得再打他,刚想说什么,通讯器却响了起来,那急切的铃声显然是来自首都高保密级别的专线,于是他只能站起来,把苏朝宇的笔记本丢过去,呵斥道:“好好反省你的错误。记住,如果下周你的班级成绩还没有进步或者你的个人成绩退步的话,按今天的,加倍。”说完,自己才回到办公桌前接起通路。 苏朝宇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根本不想动弹分毫,却不得不捡起笔记本,强撑在沙发边写检查,手腕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能精确控制十七种枪械和若干精密仪器的手指似乎连一支笔都握不住,最后终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枕着沙发靠背,只望着江扬发愣。 一个月的时间让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瘦了至少两圈,他仍然维持着平时的从容,靠在扶手椅上,右手扶着通讯器,左手一下一下按压着颈椎。电话的另一头是他的父亲,布津帝国七位帅的统领江翰韬元帅,父子俩谈的始终是公事,大多数时候江扬都在倾听,回答一两句诸如“是,好的,请您放心”之类的话,偶尔他会皱起眉,语调和声音听不出任何变化,那揉着颈椎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轻轻敲敲太阳穴,然后用客气却坚决的口吻说出自己的意见。通话整整持续了三十五分锺,才在江扬“请您放心,请您保重身体”之类的客气话中结束。 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江扬站在窗边望了片刻,沉沉的暮色中,有零星的一些灯光亮起来,在指挥官办公室的高度,他望不见换去戎装牵着爱人孩子的手,逛超市,遛公园的部下们,但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始终如一地奉献着他们的全部青春、忠诚乃至生命。 江扬看了很久,直到街灯渐次亮起,才拉上窗帘。 苏朝宇看着情人挺拔的背影,忽然就再忍不住泪。 “怎么了?疼得厉害?”江扬走过来,依旧是半跪在他身边,拧开沙发旁边的地灯,在暖洋洋的橙红色光芒里吻了一下苏朝宇的额头,一面给他擦眼泪一面悄声安抚,“好了,今天没有惩罚了,别哭了,这么个大男人,哭成……” 话未说完,已经被苏朝宇一把搂住,苏朝宇几乎是用尽全力般抱着他,然后江扬听到那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江扬,我知道,我都知道。” 江扬一僵,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紧紧抱着苏朝宇。苏朝宇接着说:“江扬,我爱你的全部,我不需要一个完美的、神一样的长官,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过去,现在,将来,一直都会在……” 江扬试图用替苏朝宇搭上一条外套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却没有成功,苏朝宇肆意地搂紧他:“我无所不能的长官,让我来告诉你,我们相爱,并不是说你需要在你已经很长的守护名单里面添上一个我,更不需要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上最高安全级别的标志,我们在一起的意思从来不是说我成为了你的责任和义务,而是说,我会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守护你珍爱的一切。江扬,你刚才的样子,很落寞,叫人看着难过。” 永远都是不露声色的样子的江扬微微苦笑了,他的手指抚过苏朝宇的脸颊,四目相视,他说:“从婴儿时期结束之后,我便不再有哭的权利。这世界公平而又冷漠,眼泪永远不会令疼痛停止,但我很自私,很固执,我想我爱的人,永远不失望。” 5(拆改) 苏朝宇凑过去,吻住江扬略有些干的唇。江扬闭上眼睛,房间里非常安静,但江扬能听到,苏朝宇正用一个深情的吻告诉他,从此以后,我的疼痛,由你施与,你的疼痛,有我分担。 一片朦胧的橙红色光芒里,那双藏了千言万语的蓝眼睛静静凝视着江扬,两个人长久地相互拥着,良久,江扬一面蘸着药膏给苏朝宇敷伤,一面说:“最近有一些麻烦,涉及飞豹团,但我想应该可以解决。” 苏朝宇并不多问,只是说:“你放心。我想我很快就能学会。” 江扬歉疚一笑:“如果不是非常时期,我会亲自教你带兵,很多事情,你原本不必摔得这样惨。”说着拿出早准备好的两个厚实的硬皮本递给苏朝宇:“是我十六岁当兵时候的日记,还有二十岁第一次带兵的笔记,那时候还没有飞豹团呢,飞豹小队里加上我只有十个人,我也是少校班长呢。你抽空看看,或许很有帮助。” 苏朝宇一愣,江扬仿佛是故意的又仿佛是无意地替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往他生命过往的窗──那些尘封的往事,那些他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痛苦过、迷惘过、快乐过的年少的日子,他就这样坦然地,放心地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江扬理所当然地看透了苏朝宇所有的心思,他在苏朝宇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说:“我不是你高深莫测的长官,我是你深深爱着的,江扬。” 苏朝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江扬一把抱起来,直接带到旁边的指挥官私人休息室,放在沙发床上:“好好歇一会儿,我有事情要交代林砚臣。之后会派人送你们回去。” 苏朝宇笑起来:“你不会真的要揍他吧?林队一路上都紧张得要命。” 江扬也笑,把止疼的喷雾和药膏递给苏朝宇,又给他倒了热水放在枕边小茶几上,说:“飞豹队的每个人,我都一样严厉,真的,我的小兵。” 苏朝宇用被子细细裹住自己,垂下眼睛,非常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江扬又叮嘱了几句,便大步走了出去。 江扬回来的时候,苏朝宇还在半梦半醒中,他迷迷糊糊地望见那个挺拔的身影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房间里没有开灯,江扬靠在扶手椅里面,狠狠揉着眉头,苏朝宇已经完全清醒了,却忍着没动,在微弱的光线里,那个总是以完美状态示人的指挥官正肆意地舒展着他的疲惫和困扰,隔了片刻,他才站起来,在苏朝宇额头上一吻,低声说:“起来了,我叫司机送你们回去。” 门口站着军容整齐的林砚臣,但嘴唇上的咬伤和惨白的面色都说明了他无法自己开车的事实,程亦涵带着一摞文件等在办公桌旁,江扬只有轻轻拍拍苏朝宇的肩膀,又嘱咐了林砚臣几句才放他们离开。 苏暮宇已经将父母留下的唯一房间改装得令人吃惊。一个高超但是不得志的设计师拆除了一堵非承重墙后,重新将格局划分,拉高天花板的吊线和墙角延伸线,似乎无形中扩大了房间。墙壁是雪白的珠光粉面,半人高的若隐若现雏菊图案的涂料和砖色踢脚线、整合木地板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对比,苏暮宇又把旧家具挪到地下室去,统统换上可以伸缩折合的精巧用品──甚至,他前后改了四次主意,把以前昏黄的壁灯改成了凹在墙面内的节能灯管,又搭配了颜色沈稳中性的窗帘和床上用品。他抱着贝蒂坐在刚刚散尽了毒气的房间里啜着橙汁,颇为得意地想到,如果苏朝宇回来,第一反映一定是讶然张嘴,然后迅速飞红面颊,低头鞠躬:“对不起,走错门了。” 本来江立按照哥哥的吩咐很是好好的“照顾”了苏暮宇一番,却一次次失败地发现,年龄差距是绝对不可忽视的,尤其是苏暮宇比他年长整整八岁。 为了不引起外界注意还能带苏暮宇散心,江立特意预定了江大元帅某部下的连襟的亲弟弟开的高尔夫球场,揣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因为隔着多层关系,不好嚣张地免费来去。苏暮宇颇为大将风度地从对此项运动意兴寥寥,最后变成了当天的全场高分,和江立渡过了愉快而轻松的时光。领班送来帐单的时候,江立尽量不动声色,暗地里几乎吐血,他刚要拿笔签字的时候,苏暮宇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矿泉水,从衣袋里拈出一张亚光的小卡片递给领班:“。”这就意味着折扣,在财政上想要自力更生的江家小儿子特意瞥了一眼这张卡的号码和电脑里刷出来的积分,并且再一次吐血:no9和整整75万分!回去的车里,苏暮宇把卡送给了江立:“我也第一次用,似乎还不错,是吧?” 从那以后,江立就私下里改变了和苏暮宇交往的方式方法,从一个准成熟男人型的贵族少爷变成了天真烂漫的高中男生。事实上,他未满18岁的年龄充其量是大学一年级的本科生,虽然已经正式调动到外务省做政务工作了,可是在苏暮宇面前,就像倒霉的狐妖,会立刻被撕掉所有伪装,打回儿童的原型。 “‘碧眼小狐狸’也不灵喽!”江铭尖刻地挖苦二哥,同时很不屑地戳戳对方充满青春活力的涂鸦t恤,“真幼稚。” 江立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暗自感叹,如果不和苏暮宇认真接触,有谁会看见这个25岁年轻人海蓝色的眸子里真正藏着的秘密呢? 林砚臣呲牙咧嘴地歪在后座,占据了大半座位,苏朝宇只能贴着门,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淡淡哀愁。 “别这么看我……”林砚臣苦着脸扭动了一下身体,“老大就是个雷神,专轰没顶的屋子……”这个奇怪的比喻让苏朝宇不厚道地笑了出来。汽车转过一个弯,彻底驶出了基地指挥部的管辖范围,在边境公路上狂奔。 “这些有一半都因为你!”林砚臣恨恨地拧了苏朝宇一下,“你就这么笨,带个兵都垫底,怎么搞的?” “我哪里能摆平他找来的这些宝贝精英?”苏朝宇又气又笑,心里却是沮丧的,“飞豹团规定了不进行任何形式单打独斗的比拼,但那个吴小京,始终没放弃要跟我打一架的念头,我不打,就落下‘花瓶’的称号,‘国际陆战精英赛冠军’立刻成了幌子。” “你不会这么小心眼吧,苏朝宇少校?” “这不是关键。”苏朝宇沉沉叹了口气,“只有你我和少数几个高级军官知道,五班的存在,就是为了在下半年供给首都军部高层的,要做的都是贴身保卫工作──哪里容得一丝张扬和火急的性格?” “你倒明白!”林砚臣笑着撑起身子来,换了个姿势勉强坐稳,“所以我派了袁心诚打压他们。”说罢,他舔舔伤痕累累的唇,苦笑着转移了话题:“替你挨的一半你给我记好了,下次还给我;另一半,你明白么?” 苏朝宇沈吟片刻,看看前面专心开车的司机,又看了林砚臣一眼,方才点头:“猜到一些,不知道对不对。”林砚臣示意他说下去。 “不算五班,飞豹团招新的比例骤然缩减,这是第一;先前专属飞豹团的两个机工班搬走的时候,我正在操场上罚仰卧起坐,结果今天,他们出现在了基地,这是第二;我去炊事班领夜宵的时候,听见司务长告诉后厨,‘枭’秘动连的加餐现在要分成8份送去不同的连队──这一切都证明,飞豹团正在艰难地进行一项大规模行政变动,但具体变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林砚臣靠在柔软的座椅里,使劲搓了搓自己的面颊,叹息声清晰可闻。苏朝宇也没有再说话,他从对方的无奈里读出了“bgo”这个字。大约过去了五六分锺,林砚臣望着窗外渐渐荒凉的景色,终于开口:“没错。首都直达命令,45天前就到了基地,勒令在三个月内完成对飞豹团的拆改重建。”苏朝宇几乎吃掉自己的舌头,同时恍然理解了琥珀色眼眸的情人为什么会如此头疼欲裂──亲手组建起来的优秀团队,仅凭天高皇帝远的首都一纸公文,便要……拆,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苏朝宇脱口而出。 林砚臣笑出来:“拽文!这一句,就表明老大揍你揍得对。难道你指望老大现在玩酷,然后等着军部派人来拆咱们?” 苏朝宇怔了怔:“就这样着急?我没看出飞豹团组织关系网的任何致命弱点。只怕拆改是幌子,裁军减权才是重点吧。” “这才算是个陆战精英。”林砚臣随便夸了他一句,就在汽车转弯的时候,疼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没等坐定,他就愤愤地低声说:“连江元帅都对拆改议案没辙,七大元帅里四个签了字就算通过,而议案里的所有证据都是片面曲解,中心意思只有一个……”碍于司机的存在,而回到飞豹团之后,苏朝宇可能没有机会跟他如此深谈,林砚臣放低声音,淡淡地说:“江扬中将年轻,握兵权过重;飞豹团太精,功盖大军,仅此而已。”苏朝宇咬牙听着,挺秀的眉毫不客气地挑得老高,齿间时不时磨响两声。林砚臣相信,如果那份议案出现在面前,海蓝色头发的少校一定会立刻把它撕个粉碎,狠狠嚼烂。 6(忙里偷闲) “知道了,就这样吧。”程亦涵挂掉电话,冲着江扬微笑,“恭喜,预定的电话会议取消,意外得来三个小时休息时间,我的长官。” 本来紧攥在手中的笔忽然就被掷在桌面,江扬解开军服的风纪扣,立刻倒在皮椅里闭上了眼睛,却孩气地凭空敲了个响指:“咖啡,不加糖奶,我的服务生。” 程亦涵佯怒,把一摞准备好的文件狠狠摔在桌上:“起来签字!” 江扬长叹了几声,不清不愿地撑起身子,大致看过了那些文字便翻到最后一页签写。一杯清茶递到面前,他略带不满地抬头,不出所料,对面是程亦涵温和的眸子:“小心喝死了,江扬,浓咖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是要命的副官哪……”江扬啜了一口清热明目的苦丁菊花,心里感叹程亦涵的周到细致,却不愿意表现出来。 “说到副官……”程亦涵沈吟了一下,“昨晚我和父亲通过电话,月初被刺杀的那个军事科学研究所高级工程军官,大概又要做个死不瞑目的人了。” “哦?”江扬签完文件,捧着茶细品,“不是已经定案了么?有预谋的刺杀,虽然目的不详,但基本方向就是要武器机密。” “定案是定案,可军部不甘心──培养一个高工军官花去的时间和金钱不可挽回,偏偏这个上校又是保密项目的技术总指导──所以一直努力找凶手。他的副官目睹了全过程,本来可以提供线索,结果……” “怎样?” 程亦涵遗憾地摇摇头:“重大刺激后,精神分裂,别说人脸,现在连白天黑夜都不认识了。” 江扬愣了几秒,苦笑而叹:“就这样?跟肥皂剧一样。” 程亦涵夹起一块半糖准确地扔进江扬的杯子里:“自从海神殿以后,我的日子一直过得跟肥皂剧一样。托您的福,长官。” 江扬大笑:“什么话!拿着国家的高薪还这么罗嗦,看来,分给你的福利房,我要考虑收回了。” “什么东西?”程亦涵的语调抬高八度,“福利房?” “对对对,”江扬忍着笑,尽可能严肃起来,“d2区的一套两居室,供给20-25岁之间的青年军官,我替你申请到了。唔……”他认真地翻开桌边的o瞥了一眼,“d2区15号楼,3单元6楼,右手。” 程亦涵怔在当场,半天没话说,仔细想了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说江扬,这房子……嗯,我的意思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有?” “当然不是!”江扬坐在椅子里转了个圈,准确地重新转回来,“有婚约的军官才行啊。” “江扬!”程亦涵噌地站起来,脸上写满了被戏弄后的无奈,“我和慕昭白并不如你和苏朝宇一样……” “好了好了……”眼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几乎要越过桌子揪起自己的领子,江扬投降认错,乖乖递过那张表格:“是飞豹团一个军官的,批复下来后,他却被强行调去首都了。房间没法退,我想你和他应该偶尔用的到。” 程亦涵望着表格,咬了咬嘴唇。他理解江扬这个轻松的玩笑后面有多少不轻松──甚至是压抑──军部正在用绝决的手段否定这个优秀的年轻人所作的、被大家公认为成功的一切,琥珀色头发的江扬即使再成熟再老练,也终究只是一个25岁的年轻人,可他即将、并且正在经历的一切,是其它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多谢。”那些玩笑的感激终于化成了一句最普通的、常用在两人之间的话,程亦涵折起表格夹进自己的惯用的文件夹中,笑了:“明天就让他去领钥匙。” 江扬揉揉眼睛:“离预定的会面还有多久?” “三小时多一点儿,”程亦涵回答地干脆利索,“天气不很好,飞机起飞就晚,时间估计会迟些。” “我睡一阵子。”江扬疲惫地站起来,那个瞬间,像一个重伤未愈的病号。他推开卧室门的时候,程亦涵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指挥官的位置上,接着夹书签的地方翻开一摞资料。江扬本想道谢,却又觉得仿佛多余,他扶着门框看了几秒,终于忍不住倦意来袭,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哈欠后,潦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 苏朝宇的生活因为江扬的私人教育而变得出奇糟糕。当天他帮林砚臣上好药后回到驻地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袁心诚却在楼道里专门等着他,厉声呵斥立刻响彻安静到诡异的楼道:“我说过不止一次,过了熄灯时间,要么回来挨罚,要么不要回来!” 就连“基地指挥官的命令”都不起作用,袁心诚毫不留情地在苏朝宇原本就疼痛的臀腿上又摞了十条武装带痕迹后,因为苏朝宇理直气壮地反驳语气,加罚了左右一共100个单腿蹲起。苏朝宇哪里蹲得下去,没出20个就软在地上。袁心诚倒也不着急,拎着武装带站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敲打:“数学没学好吧,该报19了。” 凌晨2点20,软成了一摊泥巴的苏朝宇被袁心诚扛起来扔进宿舍里。其它九人大概正在酣眠,苏朝宇撑着门框才能勉强站住,大腿肌肉不被控制地哆嗦着。黑暗里,他颤抖着脱下被冷汗完全湿透的军服,准备爬上属于他的上铺。 脚下一软──他用力蹬踏梯子的时候,大腿肌肉不识相地抽搐起来──海蓝色头发的班长滑下梯子,半个身子下意识地扑在下铺。吴小京发挥了“夜鹰”的良好素质,低声一叫然后飞快弹起来,飞起一脚就把“偷袭者”踹到了窗边。脸盆架砸到了书桌,台灯摔在地面。 整个五班都醒了,擅长越野的康源拧亮台灯。脸色惨白的班长被只穿短裤的武术冠军抵在窗台上,前胸后背只剩冷汗,嘴唇上薄薄的血痂又被咬破,诡异地红了一片。 “对不起……”苏朝宇知道这些人白天都受到了袁心诚严厉的惩罚,此时被吵醒,一定又愤怒又沮丧,于是他赶紧俯身去收拾散落的洗漱用品。苏朝宇站不稳,只能半跪着收拾,一言不发。 7(单打独斗) “那不是我的,班长,”康源冷笑一声,“上面写着吴小京的名字呢。” “抱歉,我没注意……”苏朝宇尴尬地把放错的毛巾换了个地方,却没想另一个声音响起来:“牙刷也错了,你把肖海的插在我那里了。”苏朝宇一愣,抬头的时候,只看见九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却不知道那个“我”到底是谁,再看牙刷,都是同一款式,只是颜色微差。 “肥皂,左边第三个应该和第四个换位置。” 苏朝宇忽然非常愤怒,把已经拿在手里的皂盒重重拍在桌子上:“给你们10秒,熄灯睡觉!” 吴小京二话没说,转身就走。苏朝宇本来觉得可以放心的时候,没想到吴小京向寝室门口走去。 “站住!”苏朝宇厉声喝斥,“打扰了你们休息是我不对,闹到袁上尉那里,挨罚的就是全班!” 吴小京慢慢转身,手指离开了门锁:“吵醒大家也有我不对──既然如此,这个班内的矛盾就班内解决吧。我们开个班会?” 这是明显地挑衅了。苏朝宇从进门的瞬间就知道,无论是从呼吸声还是睡觉姿势来看,整个五班都醒着,严格地说,都在装睡。苏朝宇还知道,值夜教官为了保证辛苦的飞豹团官兵在没有高强度集训时不少于7小时的正常休眠时间,会不停巡视整个大楼──整整10层──袁心诚怎么就刚好在苏朝宇回来的时间里准确站在班寝室门口呢?愤怒的小火焰很快从火烧火燎的臀腿上蔓延到拳头,苏朝宇解开衬衣扣子,一字一顿:“全体都有,紧急班会准备,班副留下。” 八个兵齐刷刷扯过凳子坐下,吴小京和苏朝宇怒而相视,没人冷静。 “把你的决斗邀请和这个‘班内矛盾’一次性解决,”苏朝宇说,“大半夜的,三十招就够了,碰到对方身体就算赢。” “我不跟你打。”吴小京瞥了一眼苏朝宇身上的武装带痕迹,“等到你背后嚼舌头说我‘欺负’你的时候,我就洗不清了。” 苏朝宇冷笑:“现在是我在发邀请──错过了,你不要后悔。”看着对方的眸子里有隐隐的心动,苏朝宇被冲动和骄傲完全淹没,这些天来班长的委屈和忍让终于冲到了顶点,“我知道会有飞豹团的严厉惩罚等着,不管你信不信,既然我是基地指挥官直派下来的军官,指挥官自然也不会饶过我,但是我认为这样下去,对你我都不好。”对于“指挥官直派”这个词汇,五班发出一片低而短的嘘声,更坚定了苏朝宇的意愿,他看着吴小京漆黑的眸子说,“特没劲,不是么?” 话音刚落,同样脾气火爆的吴小京已经出了第一招,苏朝宇轻盈还击。两人都是高手,避开了柜子椅子,打得沉默而凶狠。三十招很快过去,苏朝宇和吴小京默契地停了手。“再来三十招。”苏朝宇微喘着回答,汗水从疲惫至极的身体毛孔里汩汩而出。吴小京毫不客气,侧身飞踢,苏朝宇打起精神格档,但是已经再也没了宣战时候的勇猛,臀腿上的伤痛变本加厉地发作着。 一个疏忽,吴小京的脚狠狠踹在苏朝宇膝窝的一块青紫上。苏朝宇忍不住痛呼,差进扑进整齐端坐观战的五班战士中间,下意识地挺身一翻,重重撞在桌子上。书籍、台灯稀里哗啦掉了一地,灯泡摔得粉碎,响声惊天动地。 “再来……”苏朝宇撑着站起来,为自己而生气,面目莫名狰狞起来。 “胜之不武。”吴小京拍拍短裤,敬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军礼:“得罪了,苏朝宇少校。”他大步出门,在走廊里大声说:“报告长官,五班有事故!” 苏朝宇气得咬牙,一横心就扑上去,挥拳就揍。袁心诚恰巧赶在苏朝宇将没有还手、嘴角都青了的吴小京死死摁在地下的时候出现了。“这是干什么?”他吼道。 整个楼道都醒了。 在愤怒的苏朝宇被两个上尉拖出寝室摁在楼道墙壁上、并且通知了林砚臣的时候,整个飞豹团都不用睡了──盛怒之下的袁心诚拉了整个新兵连的紧急集合,宣布提前进行全负重50公里越野后,召开集会。 苏朝宇站在林砚臣办公室里,感到在空调温度下,身上的汗水正慢慢褪去,换上的则是冷静之后异常清晰的逻辑思维。飞豹团最优秀的高级军官林砚臣一瘸一拐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电话边向基地报告。苏朝宇安静地看着,当着林砚臣的面扣好风纪扣,整理肩章、臂章、徽章、奖章,并把军帽扣在头顶,还拉直了军裤熨烫笔直的褶皱。 “我是不是应该站到外面去?”苏朝宇颇为心虚地问,却不为自己的错误做出任何后悔表情。 林砚臣头疼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好兄弟:“是的,马上就去──我以兄弟的身份提醒一下,这件事情犯了飞豹团的大忌讳,惩罚是示众的。” “我知道。”苏朝宇站得笔直,越过窗子,能看见夜色中,整个新兵连正列队喊着番号、背着巨大的全负重背包,鱼贯而出。 3点17分,在拒绝了林砚臣以兄弟方式发出的“喝杯热水再去”的邀请后,苏朝宇就笔直地自觉地罚站在阅兵台上最显眼的位置,和随后也出来监督的林砚臣互相对视。 新兵连集体列队完毕的时候,已经是早晨9点──飞豹团的越野不同于其它,山地草地沼泽地一应俱全,跑回来的所有人都湿了衣裤,形容邋遢,甚至希望可以在和暖的阳光下晒一晒冻得哆嗦的身体。他的五班比大部队晚回来了至少40分锺,因为每人背上的野战背包都比其它班大出一圈,一看就是加了砖头的超负荷负重。最擅长奔跑的康源依旧第一,却没有以往嘻笑的神情,直径躺在地面,大口喘息着。袁心诚洪亮雄厚的声音穿透晨风:“提前进行的训练,是因为新兵连五班的班长苏朝宇少校引起班内矛盾。”新兵连100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聚在以标准军姿挺立了至少5个小时的苏朝宇身上,他目视前方,却依旧能够感觉到,这些带着愤恨的目光里,五班九人尤其明显的怒火几乎把他烤熟。“请林砚臣中校指示!” 林砚臣上前一步,顿时从身上带伤的军官变成了雷厉风行的飞豹团最高指挥者:“全体都有!立正!”整齐的声音使得刚刚吃完早饭回来的其它连队不由地驻足。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就瞥见一辆山地越野军车呼啸而来,门禁处的士兵不但没有盘查,反而立正行礼。苏朝宇微微侧头跟着看过去,心脏大幅度地跳跃了几下:一个着正式军服的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跳下车子大步走来,肩上中将的军衔闪闪发亮。 “我直接告诉老大,比通过飞豹团值班教官层层上报好的多。”林砚臣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军服,以此为掩护凑在苏朝宇身边说,“老大很生气,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苏朝宇抿了抿唇,想说一句“谢谢”的时候,林砚臣已经上前几步去行礼了。袁心诚迅速整理队伍,新兵连的所有人仰望着阅兵台上精神抖擞但是只在传说中出现却难遇活人的飞豹团创始人江扬中将,纷纷屏住了呼吸。 “各位辛苦了。”江扬言简意赅,“今天来不为别的,处理这桩违纪事件而已。林砚臣,通知全体‘夜鹰’在礼堂列队,新兵连解散,五班和袁心诚上尉留下。”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有力,隼一样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定在苏朝宇身上停了几秒。 “解散前,还有两句话。第一,飞豹团是我始终庇护的孩子,你们要有绝对的安全感和信任感;第二,飞豹团是我最在意的孩子,你们要在第一条的基础上……”他顿了顿,换上严厉的口气,“保持时时刻刻的自律和尊严!” 没有人敢说话,更没有平日里军队呼喊震天的回应,江扬轻描淡写地一笑:“按刚才的要求,解散。通知后厨,补充早餐。” 8(示众) 苏朝宇知道,飞豹团是整个边境基地方圆百里中最忙的部队,除了每天坚持不懈地各种训练以外,经常出任务也使得整个团队几乎没有集体驻扎一处的机会;加之飞豹团天生骄傲和野战第一的个性,就连军部高层来视察都只用露天阅兵台,因此那个简单装修的礼堂只有两个用处:节假日联欢会和示众惩罚。苏朝宇站在礼堂正中的台面上,看着底下站了夜鹰侦察连的全连共150个官兵,军衔最高的三人是跟他一同到了基地指挥部、被江扬晒在操场上六个小时的学弟,他们交换了怀疑的神色后,把担心的目光投在苏朝宇身上。 江扬始终没有进来,隐约能听见他在礼堂大厅里呵斥着什么。苏朝宇站了足足有20分锺,铁青着脸色的江扬才用毫不温柔的动作拍开了正厅的大门,大步走上台,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十个人:除了五班,还有袁心诚。 “事情很简单,”江扬似乎有些气不过,抬手松开了风纪扣,还交叉着活动了几下手指,“我直派了苏朝宇,他却不能在五班服众;五班吴小京向值班教官透露苏朝宇晚归;而后苏朝宇在打扰了别人休息之后用挑战语气引起了争斗。”江扬一气说完,却突然用右手狠狠摁住了胃部,缓了几秒锺才继续,“夜鹰侦察连少校苏朝宇,身为班长,犯了不团结和骄傲好胜的错误,是飞豹团最大的忌讳之二,所以召集所有‘夜鹰’,进行当众的惩罚,以儆效尤。”他句子简单,却说明了所有事情,目光凌厉一扫,夜鹰的连长立刻高声下了“立正”的口令。 江扬狠狠地皱眉,不仅仅因为胃疼,更因为身边那个少校班长略带愤恨的一瞥。他心里犹豫了片刻,狠心没有对苏朝宇作出任何表情,哪怕在对方看来,面无表情恐怕也是一种表情了。 飞豹团的规矩全部经过江扬亲笔签字,此刻就挂在礼堂最白净的墙壁上,字字清晰。江扬本有意给苏朝宇和吴小京一个真正单打独斗解决问题的方式,却又十分疑心这个最公平的解决方法的不公平之处:刚被自己呵斥过的吴小京一定知道了少校班长有指挥官做后台,不敢使出任何力气比,而身边的苏朝宇带伤,无法尽全力──从结果上讲,吴小京赢了,苏朝宇的威信彻底扫地,不要说三个月,就连三周大约都待不下去,只能落得被自己悻悻带回的下场,两人都没面子;更糟糕的是,如果苏朝宇赢了,那么长官护短的把柄就会被全体夜鹰牢牢记住,从此之后,众人看这个少校班长的眼神里,大概会更多几分鄙夷和忌惮。 江扬烦闷地用几秒锺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终于决定听从苏朝宇“我并不是要求你在你长长的保护名单里再加上我一个”的决定,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个棘手的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的少校班长立威立得名正言顺,而不是带着“指挥官亲信”的阴影。 朝宇……江扬用看似冰冷的眼神瞪了对方一眼,却在心里轻声说,我们试一试,彼此信任,自主,你可准备好了? “林砚臣。”江扬柔软了声音,皱起眉头,“拿杯热水给我。”林砚臣飞快跑开了,几十秒就回来,手里是捏扁了形状的纸杯,温热的水,他低声说:“老大,胃疼的话,可以换个……” 苏朝宇清楚地听见了这一切,很想看看情人的表情,可是他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不敢回头,只是听见江扬淡淡地说:“什么话!飞豹团是我一手组建的,他,”他指了指苏朝宇,略带咬牙切齿的愤怒,“又是我亲自送来历练的,我没找你管教不力的麻烦就很好了。” 林砚臣苦笑着敬礼回答了一句“是”,只能乖乖站在一边。 苏朝宇听见自己的心跳,看见江扬向自己伸出右手。 他喉间略微动了动,用颤抖的手指解下自己的军装皮带递到对方手里。几个尚且满脸稚气的夜鹰成员低下了头,林砚臣无可奈何地高声呵斥:“全体立正!不许把目光移向别处!飞豹团的规矩不是说说就算了!” 苏朝宇能感受到那种几乎穿透面颊的刺热,他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办。礼堂里有至少150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管愿不愿意,都没人敢移开目光──包括那三个和苏朝宇同行并知道江扬有多严厉的军官。 “不要等我说翻倍再后悔。”喝了热水的江扬轻松很多,脸上没有了难受的表情。他向来不怵在飞豹团成员面前展示自己的喜怒苦痛,因为这是他目不转睛盯着护着的队伍,是他在布津帝国边境真正意义上的“所有”。而面前这个紧张到把下唇咬的没了血色的人,则是他25岁生命里,一旦失去就再也得不到的“所有”。两个处在不同世界里的所有抗衡着,使得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江扬真真切切感到了心里一疼。 苏朝宇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自己的长官,江扬叹了口气,回以一个两人默契的眼神──他怎么舍得叫人拎条长凳过来,把他的小兵摁倒了揍?最关键的是,这个小兵只是犯了任何一个新兵班长都会犯的错误,而苏朝宇一帆风顺的军校历程,让这个错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扩大化了而已。可惜紧张到已经哆哆嗦嗦地伸手去解风纪扣的苏朝宇显然错过了江扬的眼神回应,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气得闭目休息了十秒锺,然后吼了林砚臣上来示范飞豹团受罚的规定。 “背向,脱下军常服上衣,保留衬衫;双手抱头,两肩打开,双腿分开,保持姿势正直;清晰报数。”林砚臣乖乖比划,弄得全体夜鹰成员大气都不敢出。谁都知道,他们果敢利落的林老大曾经因为演习成绩下降5个百分点就把一个机工班训得之后几个星期见了他就绕道走,而如今,老大被更大的那个“老大”命令示范受罚姿势,噤若寒蝉。 苏朝宇只能照做,汗水未干的后背被礼堂里冷漠而诡异的空气冰地一哆嗦。江扬走近一步,一甩皮带,硬挺的黑色牛皮在空气里爆发出清脆的破空声,然后抵在苏朝宇后背上。 海蓝色头发的苏朝宇一抖。 “袁心诚抓到你,有我的不是,我忽略了应该给你充足回程时间这回事;但其它事件,你要负重大责任,抬头看着墙上的规矩──6下,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为第一句带着歉意的话,几乎回头跟他的江扬讨价还价,这种想法很快就被一记狠狠的皮带抽了回去,他只能改口报数,并明显感到,在示众的时候,江扬的手下完全没有“情人”这个词汇。 他仍然没能成功地把痛呼抑制在第一下结束以内,后背不自觉地向后弯起了一个略带躲避意味的弧度,结果得到了江扬非常准而狠的第二下,结结实实打在同一条伤上面:“保持你的姿势,少校!” 苏朝宇把不被控制就要奔涌而出的泪水生生堵了回去──但忍痛的、疲惫的身体至少要找出一处发泄的空间──开始他尽可能扩大报数的声音,用来转移自己对皮带撞击后背的声效的注意力,但能坚持的,不过三下,苏朝宇的声音慢慢带上了抑止不住的哽咽,低下去,低下去,甚至得到了江扬毫无感情地呵斥:“大声!” 当然,伴随着一记落在前一条伤痕上的重击。 他趁着数过了3后的短暂空隙里飞快地想,为什么,这些注定的痛,一定要来么? 臀腿上的伤痕很快就和后背连成一片。4下之后,江扬的短暂停顿是犹豫的表现。他不知道还有那里是没有伤痕的,只能咬牙从肩胛处开始落第5下。苏朝宇已经站不直了,连续两天挨罚,这个平日里翻山越岭都面不改色的年轻人大喘着,呼吸粗重。于是江扬狠心连续打了2下,生生让这个国际陆军精英赛冠军膝盖一软,死死磕了下去。林砚臣吓了一跳,冲上台来的瞬间又顿住了:“老大……” 江扬把皮带扔还给苏朝宇:“整理着装。” 苏朝宇颤抖着双手系好皮带,根本无法把肿起来的后背挺直,放进裁剪合身的常服里,咬牙死撑的时候,江扬的声音再次响起来:“24小时禁闭,林砚臣,带他走。” 林砚臣驻足不动,江扬冷冷挑眉:“去!飞豹团的规矩是我定的,就要带头遵守。我承认苏朝宇是我最器重的军官之一,对他的惩罚更是要比他人严厉,否则,我岂不是落下包庇袒护的罪名?”说着,目光就落在五班吴小京身上,狠狠一剜,那是真的愤怒。吴小京不敢低头也不敢挪开目光,更不敢装作没看见,只能拼命睁大眼睛,快要瞪出泪水来。 苏朝宇被林砚臣半拖半搀地弄出礼堂的瞬间,听见江扬高声通告全体夜鹰侦察连:“苏朝宇的过错和委屈,你们都看见了,记住……”虽然没有听见后面说了什么,淡淡一个“委屈”,就让苏朝宇不争气的脾气飞速降到了最低点。 飞豹团就用这样严厉到苛刻的手段培养了服务整个布津帝国边境安全的陆战人员──确切地说不仅仅是陆战,飞豹团只有五个空战班,却都以一当百。江扬看着自己亲手圈地规划、并参与挖了三天地基建起来的飞豹团驻训场在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狠狠捏碎了手里的矿泉水瓶,仅剩的十几毫升水撒在军服上,他毫不在意,只是埋头思考,思考三个月的整改期,思考苏朝宇,思考他的能掌握的一切一切。 终究,他还是忍不住拨通了林砚臣的办公室电话。 “老大。” “怎样?” “在禁闭室里了,情绪还算稳定。” “这就好。有伤,就别给他吃任何油腻的东西。” “呃……”林砚臣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又不能不说。 “哦。”江扬苦笑了,闭上眼睛靠在汽车座位里,调整了一下耳机的角度,“我忘记了规矩,飞豹团的禁闭是没有食水的。” “也没那么野蛮。”林砚臣想尽力让气氛轻松一点,“五小时会送一次水进去,虽然不多,但是够喝。” “替我好好照顾他。”江扬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非常模糊,看不出到底是揪心还是歉意,又不得不在林砚臣面前把话说出来,于是仿佛不那么理直气壮似的。 林砚臣的回答果断干脆:“是,我知道该怎么做。” 江扬满意地挂掉了电话,在不算漫长的旅途里沈入浅眠。除了程亦涵在身边的几小时睡眠,他整整40个小时未曾进入深度睡眠,加上胃病时不时骚扰,身体状态非常不好。 多亏有了身边这些可以交心交肺的人……他想着,程亦涵、林砚臣、凌寒、慕昭白等人的面孔像电影胶片一样帧帧层层滑过,多亏了有苏朝宇──尽管苏朝宇带他不少麻烦──有他在左右,自己的柔软就不必总是和硬壳摩擦,那些不愿让外人瞧见的伤痛,也找到了最温和的医疗。 可是朝宇,我今天是不是出手过重了呢…… 外务省的工作对于年轻的江立来说,比以往的工作要稍微轻松一些,虽然责任更加重大,但因为过去有差不多十年的工夫他每周至少参加一场国宴,于是旁人看来晦涩的外交辞令礼仪甚至绵里藏针的交涉对于他而言都驾轻就熟。唯一的麻烦在于他不得不总是出差,现在他就在距离布津帝国上万公里的异国,躺在国宾馆舒适的床上用简单的瑜伽伸展动作来舒缓整日飞行之后的疲惫。 他的私人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他的身份特殊,所以私人手机也是军部特别供应的,虽然不像哥哥的那只一样坚固不摧,功能却也差不多,能够全球定位,能够根据号码显示出号码持有人的全部资料等等,此时超大的高清彩屏上,蓝头发的英俊青年正愉快的微笑着──居然是苏暮宇。 江立抓起电话,苏暮宇是个低调忧郁到神秘的男人,而又在某些方面惊人的无所不能,他不喜欢跟人深交,也不喜欢麻烦别人,主动打电话过来,还是第一次。 “喂,江立么?我是苏暮宇。”苏暮宇的声音比苏朝宇要低而且柔,听上去就能想象到对方脸上温柔而谦和的微笑,但跟笑容不代表快乐或是悲伤一样,这声音也永远听不出悲喜。 “暮宇哥哥?”江立愉快地倒在柔软的靠垫上,“还没睡么?”说完才忽然想起,这个国家跟家里有快7个小时时差,这边已过午夜,那边却还是晚饭时间。 “嗯?”苏暮宇显然愣了一下,“你在国外?会不会打扰了你?” “在西法尔顿共和国,不过没关系。”江立连忙说,“刚洗完澡,没什么事。” “哦,那就好。”苏暮宇松了口气,但显然还是有一点歉疚的,“我只是想请你替我问问江扬中将,我哥最近好么?” 江立愣了一下:“呃……” “很为难么?你知道,朝宇每周会跟我通一两次平安电话,但最近三周他都没打过来,手机也总是关机,我知道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总是不踏实,所以想请你帮忙,如果……”苏暮宇有一点点担忧的口气,却始终非常礼貌。 “没问题,我尽快跟我哥通电话,让他打给你。” 江立笑起来,“我哥也真是,把‘嫂子’藏得那么好,连你都不让通电话了呢。” 苏暮宇似乎笑了:“是我嫂子藏了我哥!” “喂喂喂!分明我哥是……” “胡说,那是他仗势欺人……” “我怎么觉得他们是你情我愿的呢……” “哼,我哥是敢怒不敢言……” …… 江立和苏暮宇说着说着就闹起来,两个人像小孩子那样吵闹了一会儿,苏暮宇清脆地笑出声来,江立在床上滚来滚去,后来两个人都忘了打电话的初衷,竟海阔天空地聊了半个多小时。 他们谈论的主角苏朝宇此时伏在禁闭室的钢丝床上,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发了低烧,于是格外的渴水,每五小时200l的定量根本无法满足正在发热的身体,他的唇上起了一层干皮,常常和血痂一起,被不小心地咬进嘴里。 涩涩的,咸咸的,带着些许腥气。 仅仅五平米的隔音禁闭室安静地令人窒息,无法关闭的明亮刺眼的白色荧光灯把用玻璃钢做了全部内部装饰的房间变得异常冰冷可怖,苏朝宇能看到的只有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豆腐块大小的监视窗高高地悬在天花板上,透过隔着铁栏的钢化玻璃,只有卫兵们的靴子走来走去。 因为在军校里始终是学生的领袖、老师的宠儿的苏朝宇终于领略到了禁闭室的威慑力──有一刻他甚至觉得,只要有人进来,哪怕是他最不喜欢的吴小京,他都会激动地立刻、马上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拥抱的。 苏朝宇闭上眼睛,但是又睡不着,腕子底下还压着一摞信纸,如果24小时结束的时候他无法交出一份长达一千五百字的深刻检查的话,他的麻烦就不会结束。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几乎失去了组织文字的能力,他觉得自己的字已经开始张牙舞爪,然而这张牙舞爪也是慌张无力的。 在撕坏、揉乱了大半打信纸以后,苏朝宇终于写出了一份还算过得去的检查,他把它折好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倒头就昏睡了半日,睡睡醒醒,时间的概念变得很模糊,就在他快要被这吓人的沉默、孤独和痛楚折磨地开始烦躁时,袁心诚终于奇迹般出现了,还打开了禁闭室门上的监视小窗。苏朝宇甚至觉得他那张有些狰狞的脸在这一刻都像发着光一样了。袁心诚检查了苏朝宇的检查才放他出来,走出禁闭室的时候外面正是阳光灿烂的上午,飞豹团绿化带里面种植的丁香花正在盛开,空气里都是甜美的味道,苏朝宇忽然意识到江扬的“家法”比禁闭要好熬的多,真正折磨人的永远是长时间的虚空感,他几乎无法自己走路,晕眩的感觉一时难以消失,袁心诚显然很清楚,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随口骂道:“新兵蛋子!”却在苏朝宇几乎摔倒的时候一把捞住了他,半拖半搀的弄回宿舍。 9(无保留休假) 午休时间,正在洗衣服的吴小京,正在写信的肖海,正在睡觉的康源等人都被呵斥列队,袁心诚把苏朝宇丢进队伍,大声吼道:“指挥官特批,夜鹰侦查连五班所有人获得二十四小时无保留休假,但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飞豹团驻地。” 十个人一起答“是,长官。谢谢长官。”袁心诚不想计较苏朝宇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的滥竽充数行为,从从容容地从十个人中间穿过去,在吴小京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在康源腿上踹了一脚,“都给我注点儿意!别等着我挨个削你们。” 说罢,弹弹肩膀被苏朝宇弄出的一道皱褶,大步离去了。 “全体……解散。”目送袁心诚离开以后,苏朝宇嘶哑着嗓子喊出口令,说完自己先撑不住,抢步到桌边抓起水壶,钢制的水壶里面还有前天剩下的半壶水,他一口气灌下去。过去的24小时内,明亮的灯光、冰凉坚硬的钢丝床和背上的伤痛都让他的睡眠质量极差,再加上前日的彻夜未眠,此刻,苏朝宇已经无暇顾及饿得没有感觉了的胃,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在噩梦般的四个半小时睡眠以后,苏朝宇头疼欲裂地醒了过来,他能感觉到后背全是冷汗,那些伤肯定肿起来了,而且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被汗水杀得生疼,像是无数个小针在扎,无数张小嘴在咬一样,难过极了。苏朝宇居高临下地观察他的房间──16平米的营房里面摆了五张上下床,每张床上都整齐划一地摆着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军帽和武装带放在被子上面,位置和角度都一模一样。房间瑞安静极了,但开着的窗外传来极震耳欲聋地歌声,苏朝宇知道快要到开饭时间了,他的江扬不会在这里,不会有人温柔地给他上药,亲着他的额头说安慰的话,然后送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甚至半跪在他的身边,一勺一勺地喂他。 “江扬……”苏朝宇用被子蒙住头,轻声地呼唤着,“我疼得厉害……” 风沙沙地吹过营房前挺拔的白杨,这一次飘来的,爆炒的辛辣气息,苏朝宇剧烈地咳嗽起来,痛得泪流满面。 苏朝宇又躺了一阵子,决定在所有人都没回来之前去冲个澡,洗去一身的疲惫,然后……或者应该给江扬打个电话?他想起琥珀色眼睛的情人狠狠按住胃部,疼得咬嘴唇的样子,立刻担心起来。 苏朝宇艰难地翻下床铺,拿了换洗的衣服就去公共浴室,找了最靠里的喷头自己冲洗着,温暖的水流像情人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慰着那些疼得发慌的伤痕,苏朝宇拒绝思考未来,在慢慢充满蒸汽的浴室里酣然享受着,完全不管军队八分锺沐浴时间的规定。 如狼似虎的飞豹队员已经将跺椒鱼块和辣子鸡丁抢得干干净净,每个人都吃得过瘾极了,尤其是意外得到假期的五班。他们在班副吴小京的带领下,满面红光地打闹着回来,并且在走到寝室所在楼层的时候,决定比赛谁先回到寝室,用翻跟头的方式。 吴小京连续做了十一个漂亮的空翻,理所当然地第一个回到房间,他撑着门看到康源被刚擦过的地板滑了个屁蹲,不厚道地拍着门大笑起来,其它人也跟着闹成一团。可直到闹够了,也没听到班长苏朝宇例行的呵斥,疑惑地望向那张上铺的时候,才发现被子狼狈地卷了一堆,那个高个子的班长,并不在那里。 寝室对面水房里,一套军常服撒了洗衣粉泡在脸盆里,和擦得!亮的镜子相互孤独地对望,只有一只硕大的蚊子,毫无目的地盘旋着。 吴小京纵身一跃,啪地拍死蚊子,手臂一挥,像是个将军一样指挥着整个五班:“都去找人。” “一身伤还敢玩失踪!”吴小京跳下窗台,一面洗手一面愤愤。 整个五班悄无声息的地毯式搜索进行了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一无所获的吴小京进了公共浴室,弥漫着的白色蒸汽和不绝于耳的水声都说明里面有人,湿化的地面给武术冠军造成不了任何麻烦,他几乎是以一种无声无息方式,接近了最里面的隔间。 不小心把肥皂掉在地上的苏朝宇正艰难地弯腰去捡,毛巾搭在背上,皮肤蒸得红红的,在他发现吴小京并且迅速退了一步,几乎贴墙站定之前,吴小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苏朝宇臀部和大腿根上的伤痕,一道一道半指宽的瘀伤,已经消肿却还呈现出一种令人担心的红紫色。苏朝宇退一步的动作显然牵动了这些伤痕,疼得咬紧嘴唇,死死攥着毛巾,半晌才缓过气来,尽量柔和了声音说:“怎么?班里有事?” 也没少挨武装带的吴小京知道那绝不是袁心诚或者江扬的皮带留下的痕迹,他侧头看过去的动作让苏朝宇紧张地又退了一点点,身子几乎已经贴到了冰凉的瓷砖上,底气不足地呵斥面前军容整齐的班副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好。” 吴小京抬头盯着苏朝宇,一字一句地说:“指挥官真的会罚你?” 苏朝宇眼见瞒不过去,便干脆大大方方地回到喷头底下,一面冲洗着身上残留的肥皂泡,一面回答:“当然,我说过,做错事的话,他是饶不了我的。你放心,前天的事,在他那里还没完呢,算账是早晚的。” 吴小京得以更加细致地观察了那些伤,与袁心诚凌乱地打法不同,藤杖的伤痕排列得非常整齐,每一下一定都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了回去,然后转身大步走了。 苏朝宇苦笑,他自军校时期就习惯了跟人挤公共浴室,如果没有这些太私人的伤痕,他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窘迫和尴尬,但现在仿佛是最私密的东西被暴露在了阳光底下,让他慌张而不知所措。他只能尽量快地洗好,换上衣服回房间──他还是怕的,如果吴小京跟安敏一样喜欢大嘴八卦,那夜鹰他是真的混不下去了。 苏朝宇把脏衣服丢进脸盆,也没力气洗,只能硬着头皮回寝室,热水舒缓了疼痛的神经,他现在觉得自己可以趁这个时间好好睡一觉了。除了吴小京,所有人都在。肖海躺在他对面的上铺,闭目养神,每只手托着一本厚厚的通讯黄页,正在练稳。康源在看书,还有人在写信或者看电视,没有人注意他。 苏朝宇舒了口气,艰难地爬上他的上铺,蜷缩在被子里,放松了身体。 就在他恍惚要睡着的时候,一阵急促走过来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的浅眠,随即整个床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10(指挥官的表哥) 苏朝宇撑起眼皮,吴小京放大的脸出现在他的枕边──武术冠军用一种杂技般的动作挂在上铺的床栏上,一只手还端着一碗方便面,从苏朝宇躺着的角度都能看见里面热腾腾的汤汁。 “起来吃点东西!”吴小京用一贯恶劣的呵斥口气,但眼神却是关切的。 苏朝宇客气地道谢,推辞,但并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相信吴小京一定会知趣地离开,哪怕离开以后愤愤地踢桌子也罢。 吴小京的确是恼了,他狠狠推了苏朝宇一下,手里的面汤为这个激烈的动作荡漾着,苏朝宇并不想给自己的假期添上一项清洗床单的工作,他艰难地撑起身子,说:“我下去吃,谢谢。” 吴小京等着,目送苏朝宇起身,披上外衣,穿上裤子然后挪下上铺,他才下来。肖海睁开眼睛,假装仍然在练稳,康源把书举高,仿佛真的在看书,每个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两个,苏朝宇被这种无声的伪装无意的目光看得很不自然,他又说:“谢谢。” 吴小京把方便面放在桌子上,苏朝宇暗暗咬牙,深吸气在方凳上坐下,拿起筷子,再次强调:“多谢了。” 吴小京非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拉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一副监督并且有话要说的表情。 苏朝宇艰难地吃了一口,并且第一次发现他向来不齿的健师傅清汤排骨面非常美味,暖洋洋地足够安抚那超过24小时没吃东西的胃。 “你不是指挥官的表哥吗?”吴小京郑重地开口。 苏朝宇差点被一口汤呛死,他充分理解了消息传播过程中的扭曲,他咳嗽了两声,才能回答:“怎么会?你觉得我和他……像么?” 吴小京像鉴定古董一样盯着苏朝宇看了半晌,看得苏朝宇觉得自己汗毛都立起来了,只能低头呼噜呼噜吃着面条。 “的确不是很像。”吴小京从兜里掏出一根红色的火腿肠,利落地用牙齿咬开,掰了一块丢进苏朝宇的碗里,“但有人说你们是远房亲戚。” 苏朝宇一脸无可奈何,他嚼着火腿肠,干脆不再解释。肖海已经肆无忌惮地转过头看着这边了,康源放下了书,坐到了相邻的桌子旁边,拿起搪瓷杯子一边喝水一边不住地往这边瞄,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写信的沙沙声也听不到了。 基地总指挥官的八卦显然比他们手上的任何一件事都让他们感兴趣,苏朝宇庆幸实情仍然是个谜,并且决定回去一定要建议江扬加强指挥官私人事务的保密工作。 吴小京不负众望地再次发问:“那么,为什么你的违规会惊动他亲自过来呢?” “我想也是为了杀一儆百罢,毕竟飞豹团是他的心血。”苏朝宇想了想,又飞快地补充说,“也因为我是他直属的军官,他很生气,我想。” 吴小京若有所思,一面掰着火腿肠丢在苏朝宇碗里,一面又说:“指挥官对待下属,一向宽和。” 苏朝宇当然不能说江扬只对最器重的军官挥舞藤杖,他喝了两口汤,说:“是的,所以他并没有追究其它人。” “你说他会跟你算帐的。”吴小京不依不饶,丢在碗里的火腿肠溅起汤汁一片,“你可以告诉他真相。” 苏朝宇抬头看着吴小京,然后笑起来:“是我不对在先,没必要连累所有人。之前的‘私人教育’……”苏朝宇不理会一片狐疑的眼神,自顾喝完碗里最后两口热汤,“……是因为我只顾自己拿第一。” 所有人都知道他没说出来的是什么,全连垫底的成绩也让这些向来自命不凡的人很愤怒。吴小京替所有人说:“下个月我们得用点儿心了。” 康源立刻跟上一句:“让那个暴君的连长知道我们的实力。” 肖海作了个射击的动作,说:“没错。” 苏朝宇尽量稳着身子,一只手暗暗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吴小京:“赌气也不在一时,等我好了,再跟你打过。” 吴小京的目光落在地板上,然后顺着往上看,忽然一脚踹过去。任何躲闪对于伤痕累累的臀腿来说都非常吃力,苏朝宇尽力往后撤,只求卸去一半的力道。 那看似凶狠的一脚在距离苏朝宇下巴还有1公分的时候生生停住了,吴小京维持着那个杂技般的侧踢:“我等着。但我瞧不上你这种不合时宜的逞强。凳子是铁的,真的。” 苏朝宇苦笑,待要说什么,吴小京已经一个跟头翻上了他的上铺,把苏朝宇的被褥卷起来丢给旁边的康源,自己才下来,不由分说把自己的被褥换到上铺,盘膝一坐,大有几分占山为王的匪气。 而康源已经趁隙把苏朝宇的被褥铺好了。 肖海在柜子里翻翻找找,然后丢了一个小铁罐的活络膏下来,苏朝宇觉得这么下去所有人会要求参观“指挥官的私人教育成果”,于是无可奈何地把自己丢进被子里,装作威严地呵斥所有人说:“准备熄灯,睡觉!” 时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娓娓地说:“布津时间,晚上十点整。” 寝室里诡异的沉默了一秒,然后吴小京带头,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发出了善意的嘲笑声,这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巡逻的士兵来敲门才压制下去,那个被嘲笑的班长却知道,从那一刻起,这些人,是真正的接受了他,不再把他当作只能依仗指挥官羽翼庇护的花瓶。压抑的委屈和不满都仿佛找到了疏解的通路,苏朝宇不自觉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却不留神牵动了伤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来。这声痛哼让这些出身士兵的人再次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善意地关切。苏朝宇闭上眼睛,在这笑声中,也笑了。 第二天,苏朝宇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训练场的时候,袁心诚已经握着武装带在那里等他了。虽然知道面前这个少校班长被狠狠罚过,但是“迟到就是延误战机”的警训始终是飞豹团诸多要紧的条款之一。 “50个悬挂式仰卧起坐。”苏朝宇自觉地报告,然后艰难地走向那根被磨得几乎发亮的单杠。 11(半日闲) 刚刚结束了热身运动的吴小京正在和康源压肩,瞥了一眼苏朝宇,二话不说,立刻翻身挂上了单杠。 “喂……”苏朝宇的话被袁心诚狠狠地打断,铁面连长走过来瞪眼睛骂道:“想代人受过?太嫩了吧。翻倍。新兵蛋子。” “是,长官。”吴小京在空中做了个鬼脸,身子一挺,刚好躲过了袁心诚怒极挥过来的武装带。 苏朝宇被勒令在树荫下站着监督,他略带不情愿地看着自己的班副身影翻腾,心里并不好受。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行么?”苏朝宇对着做完了100个悬挂式的吴小京苦笑,“谢谢,别带任何形式的怜悯,真的,相信我。” “就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班长。”吴小京愤愤地踹了单杠一脚,“你有本事上去补50个啊?就你?”他说着,还装作孱弱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苏朝宇气得瞪他,却无可奈何。 “你就看见了怜悯,没看见愧疚?”吴小京撑开自己的眼皮凑到对方脸边,在海蓝色的眸子里看自己的倒影。 苏朝宇一怔。 吴小京不屑地笑了:“我坏,我不服气──但是我有错认错,决不逞强,你呢?我就瞧不上。” 苏朝宇笑了,他确定自己笑得宽厚大方,真真正正地像一个班长。“是,我逞强,我骄傲──但是我有不满就说,从不遮遮掩掩,你呢?我也瞧不上。” “啊呀呀!”吴小京忽然振臂大呼,“快来听哪,班长又欺负小战士了!”远处的康源、肖海他们狐疑地看了一眼,并不在意。苏朝宇不轻不重地踢了对方一脚:“能正经点儿吗?” 吴小京笑得心无芥蒂:“长官,我很正经。现在我确定这个只混到一个班长职位的少校,似乎并不如我想的那样──我擅长突袭,来日方长吧!”说着,他把一直搭在树枝上的军服罩在汗涔涔的头顶,从阳光下穿过训练场,直奔水房而去。 以后的一个月过的再正常没有了,袁心诚上尉连长照样把苏朝宇少校班长呼来喝去,照样在半夜拉紧急集合,照样在沼泽草地山丘间开着野战吉普驱赶着负重二十五公斤以上的士兵长途拉练。 飞豹团改组艰难进行,林砚臣变得脾气极大,经常冷不丁地就出现在训练场,阴着脸四处转悠,吓得所有教官不敢造次,罚的项目也格外狠起来。苏朝宇常常因为是班长而得到许多额外附加,但是幸运的,他手下的九个兵总能让可怕的数字立刻变成十分之一的大小,众人一起在整齐的“夜鹰五班,决不一般”的恶搞口号里完成各种项目。 吴小京在一个凉爽的傍晚终于问起了关于海神殿和销金行动的具体事实,苏朝宇只是笑着说他是指挥官的好搭档。“我这么著名,你该不会从不知道我吧,”苏朝宇在小卖部里买了一个冰镇西瓜,小心翼翼地捧回班里去,“这就是说,你从前都是故意的。” “我从未说不是啊!”吴小京做了个很傻的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海蓝色头发的班长身边,“只是我从不认为此苏朝宇跟报道里的苏朝宇是一个人──功臣怎么会甘心来下面的连队?” 苏朝宇乐了:“难道你就不怕我是指挥官的便衣吗?” “那我们岂不是早就废了。”吴小京有点不好意思,却不再多话,临近寝室门口的时候,自然而甘愿地,为他的少校班长开了门。 此后,五班的成绩开始逐渐变得非常骄人,集体扩展项目也终于不再是吴小京和苏朝宇的个人比拼,肖海学会了在苏朝宇冲锋的时候给与无保留的掩护,而康源则任劳任怨地背起最困难的负重。他们长期霸占着连队和团里所有的荣誉,班级寝室里的一面墙上都是流动红旗,这种转变之迅速类似电影,简直让人怀疑苏朝宇以私人身法发出了“得到第一就奖励一万元”之类的刺激誓言,以至于有一次林砚臣给江扬打电话例行报告工作的时候甚至开玩笑说:“起码叫苏朝宇少校把‘卫生标兵’留给别的班级吧。” 打完电话以后的第四个小时,江扬就轻车简从地出现在了苏朝宇的寝室门口,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左肩扛了一箱漂亮美味的苹果,右肩扛了整箱的啤酒,径直打断了正在进行的班会。在其它人不知所措的时候,江扬轻快地招呼苏朝宇:“还不过来帮忙!” 后来的时光大概会像最美的梦一样永远留在五班所有人的心里。没有带中将军衔的指挥官轻巧地用脚带上门,笑着说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他随随便便地坐在苏朝宇床上,能用一只手像杂技演员那样连续地抛接五个苹果,打个响指就能让其中一只准确地飞到一个看傻了的兵的手里,“明天你们还要训练,所以啤酒不能管够,意思到了就好。”江扬笑着说着,亲自给九个兵开了啤酒依次递到手里,自己只端着苏朝宇的杯子喝热水,“酒不多,你们尽兴。” 苏朝宇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看着江扬从容应答,给与每个人无差别的关照,像和蔼的父亲又像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时不时两道充满了思念和爱恋的目光在空中一碰,两个人的嘴角便默契地滑过一丝甜蜜的微笑。苏朝宇隔着军服摸着颈间挂着的定情戒指,忽然,双颊一片火热。 在擦得像镜子一样的地板上堆满了空了的啤酒罐的时候,轻松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九个兵争相拉着江扬爆料,苏朝宇的出彩和出丑巨细无遗。苏朝宇若不是接受到江扬偶尔递来的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一定会无法控制地开始紧张的。对于吴小京诚恳地认错,江扬给与了毫无保留的赞赏,并且敲个响指,叫:“苏朝宇?” 苏朝宇正咬着半个苹果盯着自己的情人看,倒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敬礼,垂下眼睛:“到,长官。” 江扬轻快地摆手:“不用这么紧张,来,跟你的班副掰一场,趁着我在这里,省得回头心诚罚得你们爬不起来。” 吴小京自然跃跃欲试,而其它的兵也开始起哄,苏朝宇不得已只能应战,走到寝室中间。 江扬转着美丽的琥珀色眼睛看了看他们俩,一面利落地把剩余的苹果平均分给所有人一面吩咐拉起架势的两个人:“大晚上的,你们明天训练也需要保留体力,掰个腕子就好。”说着把自己的那一个苹果放在苏朝宇这边,笑道:“我赌他赢。”军营里没有不好赌输赢的,本来因为长官在场都压抑着,见江扬带头立刻欢声雷动,转眼吴小京和苏朝宇身边都堆满了苹果。出于对能连续做100个单臂俯卧撑的武术冠军的信任,吴小京的苹果堆明显高大不少。 江扬用那种能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势下达了“开始”的命令以后不久,沈浸在幸福中的苏朝宇就输掉了第一局,被江扬开玩笑似的拍了一巴掌。第二局他打起精神,在一分锺内把开始轻敌的吴小京死死按在桌面上。第三局两个人都认了真卯足了劲,僵持了很久,吴小京手臂上青筋暴露,而苏朝宇则开始冒汗,江扬笑吟吟地看着,八个兵开始齐刷刷地给两个人加油,仿佛他们也能使上劲似的,咬牙切齿捋胳膊挽袖子。 在僵持了十分锺以后,苏朝宇终于发挥了野战兵耐力更好的优势,艰难地把吴小京按倒,输家们顿足捶胸地发出一片嘘声,吴小京则叫嚣着再来一次:“这次换左手!”江扬笑着拍拍吴小京的肩膀,安抚揶揄几句,然后站起来对所有人说:“差不多熄灯时间了,我也要回去了,家里还有这么高的文件等着我呢,再呆下去我的副官一定会开始通缉我这个擅离岗位的指挥官了!你们都准备休息吧,苏朝宇送我下去就好。” 吴小京勇敢地说:“长官,班长最近很辛苦,您不要再打他了!” 江扬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起来:“好!”说着还赞许地拍了拍苏朝宇。 当中将和少校一前一后地走出寝室的时候,江扬仍然知道背后跟着九道担心的、好奇的、崇敬的目光,他克制着自己去拉苏朝宇的手的冲动,直到楼梯转角才一把搂住苏朝宇,紧紧吻住。 苏朝宇使劲一挣,在江扬耳边轻声说:“这里,有摄像头的,24小时。”江扬吓了一跳,向来谨慎的他在一个多月的担心和思念里备受煎熬,以至于忘了这里是边境基地最精锐的部队营房。他慌张要离开的瞬间被苏朝宇反手一拽摁在墙上,苏朝宇蹭在对方的怀里,肆意抱紧,压抑着笑起来:“我的长官啊~~~”笑着就吻上对方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唇。 江扬在他臀部轻轻一拍,没作任何挣扎地酣然接受那朝思暮想的带着苹果香气的吻。 “朝宇……”江扬模模糊糊地说,“真的,很想你。” “我也是,江扬。” 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甜美的暮春的夜晚,微微的风里已经没有一丝料峭的寒意,丁香花开得很盛。无月的夜里满天星斗,都在闪闪发光呢。 12(刺杀) 一周以后的一天,江扬在他的办公室里睡着了,连续四十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这个年轻人累得几乎虚脱,以至于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一把抓过手机砸在墙上,手机饰件上镌着苏朝宇名字缩写的银坠清脆有声。 军部特别设计制造的高级军官专用手机就算从100米的高空落下也能保持完好的通讯功能,那铃声仍然不屈不挠地响着,整个手机都发出嗡嗡的振动声。 江扬撑起身子,捡起手机,按下接听键的一瞬间他又恢复了指挥官应有的镇静和从容:“江扬。” “下官是程非中将的第二副官,顾阳少校,保密号码为f47a68942d。”对方急促地呼吸着,却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说,“为紧急突发事件,奉命寻求您的帮助……” 江扬花了六分锺听完对方的报告,握着手机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声音里却仍然听不出一丝波澜,他说:“好,我都了解了,请放心,正式调令将于半小时内下达,夜鹰五班,提前出动。” “程亦涵。”江扬放下电话便把最信任的副官叫到自己办公室,“昨天凌晨程非中将在回家的路上遇刺,第一副官莫贝宁中校殉职。” 程亦涵铁打一般的身体晃了一下,他咬着自己的下唇,惨白着脸色问:“中将本人……我的父亲……怎样了?” “对外的交代是重伤昏迷,在直属医院加护病房抢救。但实际上……”江扬皱眉,程亦涵变得非常紧张,疾走两步抢到江扬身边,一拳砸在桌子上:“到底怎么了?” “左颊擦破点皮,贴个创可贴就好。”江扬安抚地拍拍程亦涵的手,表情却不像他的语气那样轻松,“刺客是精密策划过的,目的是伯父管的那份零计划,这回如果不是莫中校舍命,只怕就……” 程亦涵的眼圈一红,摆手:“莫中校十几岁就跟着我父亲,他才刚满三十岁,前阵子父亲还说要亲自去喝他儿子的满月酒。我没有亲兄弟,他像我的大哥。” 江扬已经习惯了厮杀和生命的流逝,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麻木,相反的,他因为感同身受而格外敏感,他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军部的命令是夜鹰五班,提前出动,保护伯父和随行专家到基地旁边的清水镇,‘零计划’所需的研究中心和试验基地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刚刚跟父亲通了电话,他同意你随行。” 程亦涵刚要道谢,随即生生忍住了:“不行,江扬,这个时候我要是再走了,你一个人怎么……” “不用担心。”江扬清脆地笑出声来,“我有参谋室秘书处和副官办公室的三四十人帮衬着呢。离了我的程大副官,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的。”说着还狠狠地拍了程亦涵一把,“回去守着伯父吧,我这里你放心。” 程亦涵想了想才点头,却不道谢,笑问:“我这可就走了,你没什么事要嘱咐的?” 江扬本来已经翻开文件,闻言顺口回了一句:“你又不是苏朝宇,没事就得我盯着……”话音没落地他便反应过来,难得脸红了片刻,靠在椅背上尴尬一笑,想了想才说:“任务方面,我相信他的能力,和别人一样的风险,我很清楚。我所担心的是父亲那里。只能说,尽量不要让他负担军部高层的贴身保卫任务吧,无论怎么说,因为我的缘故,也太敏感了些。” 程亦涵一笑而去,江扬知道,那是种无声的承诺。才二十五岁的年轻指挥官伸了个懒腰,再次把自己沈浸到文件的海洋中。 如果不是凌寒意外出现在基地指挥大楼下面,江扬就会完全忘记吃午饭这件事情。程亦涵已经乘直升机飞往边境机场,以便赶上最快一班飞往首都的班机──那边是乱糟糟一片事务要处理,况且苏朝宇带着夜鹰五班很快也要到首都,单就是人员安置,程亦涵就已经开始头痛。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3节 江扬一样头疼。当他饿到又开始胃疼的时候,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精干的二秘可以调来用,于是点了一份最普通的军官午饭。这时候,通路不识相地叫起来。 “报告长官,这里有个酷似凌寒队长的人……” “什么?”江扬怀疑自己幻听了,说话一向言简意赅的哨兵怎么会说“酷似”这种词语?况且凌寒出入指挥部大楼的次数并不比自己少多少。 “废什么话,我就是我!”一个声音嚷起来。 江扬挑眉:“小寒?” “江扬,是我,我没有军服军衔了,证件也不在手里。” 江扬从他所在的楼层看下去,隐隐能看见一个穿着跟凌寒确实“酷似”的人站在门口,一群警卫兵包围着他。即使觉得蹊跷,江扬还是放任午餐变冷,下去看个究竟。 “见鬼吧,就这样,我就被勒令遣返首都休养了!”向来沈稳安静的凌寒跟整个边境的最高指挥官使劲拍桌子,仿佛手里的一纸安置令是从江扬抽屉里拿出来的一样。 江扬揉揉太阳穴,无奈地问:“吃饭了吗?” “没,早晨空腹抽血以后,我一直在跟大夫吵架。”凌寒毕竟是从十八岁起就供职国安部的特工,看见江扬为他订了一份午饭,情绪慢慢镇静下来,“我承认我的肺底隔膜粘连是旧伤,很多年了,还是我第三次出任务落下的。但年度考核的时候,我从不输人,虽然再也到不了顶尖,到底比大多数人都强。要不然,怎么就进了飞豹团?进去了,也从未给你丢脸吧。” 江扬把一杯热茶推过去给他,点点头:“我自然知道。” “随便几个大夫,几张片子,就立刻卸了我的装备勒令休养,怎么搞的?有没有人管管这些所谓的军部专家?” “有。”江扬沉着应答。 “谁?”凌寒脸上是孩子气的凛然,仿佛知道了姓名以后,就要立刻揪他出来狠狠揍一顿似的。 江扬翻出那张被揉成团又展开的飞豹团改组军令,一指下面的九个签字:“七大元帅加上国安部长和陆军总司令,九分之一的概率,你猜。” 凌寒拿过签字看了看:“不猜,我知道。” 江扬淡淡笑着:“是谁?老实说,连我都不知道。程亦涵推论了半天也锁定不到主导者。拆飞豹团、卸任我的警卫大队长,这种事情……” “就是他……”凌寒指着“凌易”的签字,咬牙说,“他当年鼓励我去做特工,到头来后悔了,这是拖我出来的最快办法!” 江扬面对这个前国安部的优秀特工、和自己共同成长过的朋友,毫无芥蒂地哈哈大笑了。他想起自己和父亲之间或多或少或长或短的矛盾,极为理解地拍着凌寒的肩膀,弄得送午饭进来的第二秘书十分诧异。 “吃饭,堵上你的嘴。”江扬打开盒子让凌寒先挑,对方也不客气,拿走了有酱牛肉的一份,气鼓鼓地吃起来:“给我找一套军服和军衔章,我不走,赖定了你这里!” “别这样,论年龄你还是我哥哥呢!”江扬跟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吃东西,褪去了中将的叱咤,更像个温和的邻家弟弟,“你爹‘指使’这种气话,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说。你知道的,飞豹团拆改是军部给我的威胁──如果成功,就相当于解除力量,如果不成功,至少也可以表示,军队大权不是江家的。其中的复杂,包括爸爸以及各位长辈不得不签字的苦衷,新老两代人慢慢交接的艰辛,相信聪明如你,我也不用说什么。所以,首都你要回,一定要回,而且是立刻、马上。” “江扬你……”凌寒为上司不懂自己的愤怒而气结。 “听我说。程亦涵家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要接程伯父和若干工程师来基地,夜鹰五班护送。我想让你回首都把疗养手续都办好,然后跟他们一起回来──千万不要和程亦涵联系──跟紧他们,低调回基地,向我报告。当然,告诉砚臣是无妨的。” 凌寒低眉笑了:“这么狡猾的长官!你知道的,程亦涵忙、苏朝宇地位不够,很多内部的消息只有靠我打听,对么?” “对对对……”江扬挑剔着饭里的茄子丁,笑叹,“逼急了……他们就这样卸走了我的大队长,我要反击。” 凌寒不说话,大口大口吃着并不算好吃的军官午饭,用力咀嚼,似乎要把一身的委屈都咽下去似的。 13(夜鹰出发) 苏朝宇正带着五班在训练基地的山野里打埋伏。一场不大不小的伏击演习,五班的目标是躲过机工连的追击以后全歼四班。按照昨晚的计划,苏朝宇他们都穿足了伪装,静静地伏在四班必经的水沟边。吴小京抓了一只四脚蛇放在手里玩,小家伙慌慌张张地要逃,却总也跑不出去,最后干脆软在他虎口上。就在吴小京觉得无聊放下它的一瞬间,小家伙几乎是竭尽全力钻进草里,手忙脚乱地飞奔而走。 康源不厚道地笑了一声,立刻被苏朝宇踹了一脚:“注意点儿。输掉了演习,袁大头罚死你。” 正说着,直升机的声音从远处而来,在静谧的树林里,显得格外清晰。“隐蔽!”苏朝宇低声断喝,五班的十个人立刻各自摆正了身体藏进简易工事里。 大约过了有一分锺,直升机才来到了他们附近。吴小京瞪大眼睛从密织的防护网网眼里看着天空,喃喃地说:“太不厚道了,不是说机工连追击吗,怎么空战班都来了!” 苏朝宇没有说话,只瞥了天空一眼就觉出了事情并不是“不公平”和“非常态演习”这么简单──天空里盘旋着整整8架直升机,是降落在飞豹团训练营地的所有数量。“等过了盘查就撤防,转移,重新规划。”他沉着地下令。如果袁心诚打定主意要空地结合把五班歼灭,苏朝宇觉得,没必要手软下去。 正想着,领头的飞机一个俯冲就冲着五班的埋伏工事下来,很快,袁心诚的喊话就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五班,全体出来立正。” “去你大爷的!”吴小京第一个扯掉了防护跳出来,指着天空中还没开始降落的四架飞机大骂,“直升飞机很了不起么?很大?很牛吗?机工连都上天了,是不是下次要招个超人班啊!” “闭嘴。”苏朝宇虽然也是怒气冲天,但仍然适时宜地拉住了吴小京,并且在袁心诚走过来之前就用惩罚警告了这个比自己还冲动的兵。 “躲得还挺严实,我找半天。”袁心诚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空对地高端射线透视仪器,“集合。” “这是不公平的,身为班长,苏朝宇必须说,这对整个演习都是侮辱,您动用了……” “好了好了……”袁心诚制止了苏朝宇愤怒的控诉,一改往日的凶悍,一脸温和,“都上飞机,演习无限期中断,夜鹰五班接受首都军部命令,立刻,马上出发。” 程亦涵在三天以后就看见了穿着休闲服的苏朝宇出现在自家门口,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修长的腿随意交叠着,看了一会儿报纸,又拿出手机来仿佛在发短信,直到有另一个矮个子的、看起来像混混似的小青年走过来,苏朝宇才不情愿地站起来,顺着林荫道溜达到远处去了。 这是换岗。程亦涵拉上窗帘,继续收拾自己的行装。 他回到首都的全部事情就是安抚精神高度紧张的母亲,甚至连父亲的面都没有看见。到了医院,程亦涵出示了军官证以后,却被秘密告知,莫贝宁中校的尸体正在情报分析科做详尽的弹道检查,35天之内不能接触外界人。程亦涵只能遗憾而返,却在一楼的取药处看见了爱穿一身米色休闲装的凌寒。对方带着茶色的太阳镜,只在一个小护士走过的瞬间,恰到好处地摘下眼镜微笑──但目光却落在程亦涵身上:警告、神秘、冷漠。程亦涵知道事态已经发展到了非常要紧的状况,否则,好端端在警卫大队干活的凌寒不必要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日子里出现在首都,这么巧的,出现在自己该出现的地方。 父亲始终没露面,只通过电话得知,情况很好,八个高级工程师紧锣密鼓地完善零计划,整体工作进度是76%。程亦涵把几件柔软好穿的衣服放进随身的箱子里后,公用通路响了起来,贴身警卫康源报告说,有人要进来。 没想到是苏朝宇。虽然苏朝宇依旧穿着刚才在窗口看见的那身休闲装,但是程亦涵知道,衣服里、皮肤上,各种高科技的复杂装备绝对已经将这个人武装到了牙齿,要伤人或者要自杀,都是几秒锺就能完成的。海蓝色头发的少校立正行礼,规规矩矩地报告:“夜鹰苏朝宇,例行安装警报仪器,请您配合工作,谢谢。” “别怄我了。”程亦涵苦笑,指指自己的行李,“就它。” 苏朝宇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仅有2厚、小指甲盖大小的警报和自动密码锁装置,把程亦涵的行李箱扣了起来,从外观看,行李箱上只是多了一个美丽的挂饰,显得华而不实。 “最近怎样?”程亦涵递过一杯咖啡问。 “不能喝,给我杯水吧。”苏朝宇笑着推开了,“挺好的,我负责全局,就是跑来跑去辛苦些,好在马上就回去了。” 程亦涵拿了干净的杯子给苏朝宇,拧开封装的纯净水倒了半杯。 “这么小心?”苏朝宇一饮而尽。 “还不都是被国安部的人逼的。”程亦涵苦笑着,自己也喝了两口,“这水有股太纯净了以致于不真实的味儿,喝得我直反胃。” 正说着,苏朝宇的通讯器就叫起来,他抱歉似地笑笑,手指轻轻在耳廓里透明色的呼叫机器上抚过,仔细聆听,末了,“t4和t3换岗,t9协助。”他简短地命令,“夜鹰注意,5秒后进入第五状态待命。” “程非中将已经从技术中心出发了,我们也该启程。”苏朝宇拎起程亦涵的行李。 “我来。”程亦涵笑着接过自己的东西,“真把自己当贴身警卫了──我还要你伺候?”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以朋友的身份摇头笑着,替程亦涵打开了门。22岁的帝国中将第一副官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一声长叹后便绝决地锁了门:这一场风波,会将自己申请在月末的休假完全冲走,悠闲放松的时光,可以和慕昭白骑车到水库去放风筝的时光,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14(梦醒时分) 苏暮宇倒是一点也不知道苏朝宇回过首都的事情,他去了南部的小岛度假,理由是“旅行团的服务小姐很漂亮而且热情得无法拒绝”,但他并没有参加任何旅行团,跟正在那里参加会议的江立邂逅的时候,两个人都十分意外。 江立毫不怜惜地把昂贵的西装丢在大礁石上,卷起袖子认真地在退潮留下的浅水湾中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亮晶晶的小瓶子,半瓶海水,几颗白石,瓶壁上爬着一大一小两只蜗牛,石缝里躲着一小一大两只寄居蟹,一只指甲盖大的螃蟹飞快地爬来爬去。 苏暮宇坐在晒得热热的礁石上,喝着冰镇啤酒看海,风吹动他的海蓝色长发,侧影有些落寞,但嘴角仍然挂着那种惯常的可以被称之为微笑的弧度。 江立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在他面前晃着那个亮晶晶的瓶子:“寄居蟹丢了房子就会很落寞,就像你。”粉红色的小寄居蟹正用它的螯足测量瓶底那些随意扔着的贝壳,试图把自己柔软的尾塞进一个明显小了几号的残破螺丝壳中,看上去慌乱而无所归依。 苏暮宇眯着眼睛看了片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敲敲瓶子,那小寄居蟹立刻用非常不协调的动作拖着房子藏到小石子底下去了,于是苏暮宇笑起来:“我一直想住在海边。” 江立耐心听着,把瓶子举得高一些,透明的瓶底使得他们仍能清楚地看到自以为安全的小家伙的一举一动,两个人坐得很近,几乎肩膀靠着肩膀,都看着瓶子里的小寄居蟹又都看着反光里对方的眼睛。苏暮宇接着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没出息地靠这么个梦活着。” 阳光很灿烂,海滩上有穿泳装的女孩子们嬉笑着打排球,金光灿灿的海面上,年老的夫妇蹬着脚踏船缓慢的从他们面前滑过,目光平和神情幸福。“现在,梦醒了?即使你在这里?”江立把瓶子塞到苏暮宇的手里,抱着头平躺在礁石上,毫不客气地说,“因为没有了‘梦里人’,梦便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苏暮宇笑起来:“我忘了你有心理医生的执照。” “还没有。”江立吐吐舌头,“他们说要等我满十八岁。不过……”他躺在那里,用一个低低的角度注视苏暮宇高而挺拔的背影,白衬衫在风里显得很飘逸,而人则因此更显孤寂。他于是非常孩子气地伸出一只手指,在苏暮宇背上写写画画:“不过……你的心思,都写在你的微笑里。” 苏暮宇被那种柔软的触觉弄得痒痒的,不由自主笑出声来,干脆也躺下来,盯着那双翡翠色的眼睛说:“写了什么?” 江立把那只亮晶晶的瓶子放在两个人之间,盯着苏暮宇缓缓地说:“因为生命里最急切的关于‘回家’和‘平静生活’的幻想忽然实现,从而对未来感到茫然。因为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猝然离去,从而对渐渐地停止悲伤而感到歉疚。暮宇哥,虽然无法抹去曾经的痕迹,但海神殿已经跟你再无瓜葛。” 苏暮宇苦笑。 “忘记很难,前行很难,既然是最真最美的一段感情,何妨带着它上路?”江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洁白的螺旋状小贝壳,丢进瓶子里,小寄居蟹立刻如获至宝地钻了进去,大小正好,重新变得伶俐而又神气。“那是忘不了的,那是最美的,那都是你的。” 苏暮宇挪开目光,他把别在领子上的风镜戴上,遮起那双总有千言万语般的海蓝色眼眸,江立专注地看着他,苏暮宇仍然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忽然,两行清泪就沿着腮边飞快滚落。 江立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着,直到夕阳西下,涨潮的海水没了脚面。 苏暮宇把瓶子里的小寄居蟹放归大海,江立说:“去吃海鲜?我请。” 苏暮宇说:“好。” 整个布津帝国里,除了个别已经被以“笔录”为由羁押的目击路人和少数军官外,没有人知道谨慎低调的程非中将以损失第一副官的代价活着。如果说零计划是瞒不住国内外同行的既定事实,那么谁保管零计划就成了各大特工组织想要知道的秘密:即使无心知道计划内容、无心和布津帝国为敌,至少可以关注其发展。 军部以为自己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了,事实看来也确实如此,只是这个刺客──确切地说,这个年代里,他(或者她?)没有荆轲的莽勇,更多的是全副武装和周密计划──怎么得知了程非中将的任务,又怎能够在刻意安排的下班时间里准确在路人中识别出一身便衣的他呢? 程亦涵在火车的摇晃里头疼极了,乱画的白纸上只有几个别人看不懂的字符。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喝些热水,一个声音说:“李主任,我来吧。”海蓝色的头发一闪,身影就已经在热水器边上了。就在苏朝宇离开的瞬间,看上去已经睡着了的吴小京从从容容地弯腰系鞋带,就把一个边描口红边走来的女孩子死死堵在狭窄的过道尽头。 “麻烦您,借过。”女孩子说。 “过……过怎么借呢?”吴小京一副无赖状,顺着女孩子的裙子往上瞄,就是不让开他抵在对面隔挡上的腿。 女孩子气得几乎跳起来。“李主任,喝水。”苏朝宇把杯子放在火车窗边的小桌上,吴小京立刻为她让了道:“嘿嘿,玩笑玩笑,美女,请用我借给你的‘过’吧,别客气。” “嘴真贱!”女孩子气冲冲地走过去,跟苏朝宇擦身而过的瞬间,苏朝宇把程亦涵恰到好处地挤进了硬卧隔间。 “美女……切……”吴小京瞥了苏朝宇一眼,“丑死了。” 程亦涵笑起来,吴小京愤愤地哼了一声,继续保持他那个半睡不醒的样子,等待8小时长途跋涉的结束。 苏朝宇也笑了,之后便望着窗外,这次回首都是重要的任务,所以他没有联系苏暮宇。海蓝色头发的少校从海神殿回来以后一直有些阴郁的弟弟非常担忧,尤其是这次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通过电话了,但他知道苏暮宇过的不错。在凌寒塞了个纸条给他以后,这种感觉就更加确凿了:“我在爱丽斯群岛度假,阳光沙滩美女,美极了──暮宇”。苏朝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羡慕暮宇的悠闲,也感慨自己的劳碌,虽然这劳碌也是自找的吧。 火车平稳地走在通往边境的路上,程亦涵看了看硬卧车厢,觉得非常放心。特意选择了前后均为平民百姓的一节车厢,两个隔间里分别是四个工程师和两个夜鹰,自己和父亲以及四个轮值的夜鹰又占一间,而苏朝宇和吴小京无间断的循环护卫三个隔间,出于国际影响,军部认为刺客绝对不可能选择这种公众场合动手。那个装着零计划总则和大纲的箱子,就放在程非中将的床铺上──中将本人正在闭目养神,一杯热茶在密封的杯子中不断蒸出白色的气体。 列车长走过来的时候,丝毫没有对这一行人感到任何疑惑。虽说都是帝国军人和高工,但他们清一色休闲打扮,神情自若,“李主任”甚至和海蓝色头发的“秘书”在靠窗的小桌子上慵懒地玩着扑克牌。 “这里,有人吗?”列车长是个大嗓门,苏朝宇抬头的时候,正看见对方戳了戳自己的旅行包。尽管里面有两支高性能消音枪,苏朝宇还是装作不耐烦地说:“是我。” 列车长瞥了他一眼,摁下对讲机:“过来吧,这儿有四个空铺。” 吴小京忽然瞪大了眼睛,就连本来沉着的苏朝宇也挑起了眉毛。 15(惊魂) 因为一节软卧车厢的水箱意外漏了,因此那里的20个人不得不在一片抱怨中拖着行李任凭列车长把他们安排到其它地方去。“全额退费,一定全额退到您账户中……”列车长不耐烦地一一应答,把四个乘客丢在苏朝宇他们所在的车厢里便急匆匆地往别处去了。 一身米色休闲装的凌寒始终带着茶色的太阳镜,二话没说就拽住一个路过的乘警,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把我的行李放上去,右手边,上铺。”乘警本想摆出“国家铁路警察”的姿态,却在凌寒掏出的一张百元钞票前面低下了头,赶紧帮助从软卧换来的贵公子安置。另一对母女两自己动手把苏朝宇和吴小京的行李都扔在地下,非常不满意地坐下了。女儿拨通电话的瞬间,就几乎委屈地哭出来:“爸爸,好讨厌哦,爸爸……”吴小京一个箭步抢过去拾起行李包,紧张地几乎发抖:他的包里放着可以在极端时刻使用的高能炸药,足够将整节车厢轰得干干净净。 苏朝宇站起来的瞬间,本来守护程非中将的康源便自然而然地换到了程亦涵身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第四个乘客狠狠咳嗽了几声,把自己的咖色手提箱塞进了下铺和地板间的空档里,然后端着茶杯去找水,回来的时候,母女俩正在和苏朝宇交涉换铺位的事情,于是这个年轻人就端着水杯暖着手心,靠在窗边等。 程亦涵能感觉到对方身体并不好,不说话不是因为他沉默──手腕上朋克的挂饰证明这是一个钱足够多的年轻人,足够爱玩爱闹──运动鞋,裁剪漂亮的牛仔裤,宽阔的漆皮腰带,白衬衫,刺绣外罩,脖子里是色晦的一小块玉。但是这样年轻的身体却因为咳嗽而发着隐隐的寒意,他只站了片刻就觉得有些累,喝了一口水,沉沉一叹。 “你坐吧。”程亦涵站起来便退到隔间里去。 “多谢。我感冒了,还是离大家远一点。”年轻人笑了,样子很阳光,嘴角翘翘的,牙齿排列不算完美但是非常健康,最重要的是那个眼神,真诚地带着歉意,因为水蒸气的模糊而有一丝朦胧。只是那声音因为感冒而低沈虚弱,飘飘渺渺的,除了咳嗽的时候,几乎不大声。 程亦涵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观望着苏朝宇不得已把行李扔去了凌寒对面的上铺,空出中间的地方给吴小京,那个年轻人捧着水杯,看了看剩给自己的下铺,柔声说“多谢”,整个车厢,便又陷入了陌生人融入后有些尴尬的沉默。 天知道凌寒如何混到了这节车厢里,或者说完全是太巧的一个巧合,程亦涵替浅眠的父亲拢了一下毯子,蜷在铺位上细细思索整个零计划被打断的所有细节。苏朝宇坐在那个感冒的年轻人对面,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和阴影的游戏──8小时的旅程仿佛漫长到了极限──就在康源随意打了个哈欠的一瞬间,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吓得苏朝宇几乎跳起来:“请问……” 苏朝宇几乎是用异样的眼神盯住了声音来源,于是那个本来就不大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对不起,打搅您了……” “哦,没有。”苏朝宇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怎么?” “几点了?”年轻人因为窗外照进午后暖洋洋的光,于是略略放松了原本高高立着的衣领,温暖地晃了晃脑袋。 “差8分三点。”苏朝宇笑笑。年轻人再次说了似乎时刻准备着出口的“多谢”,便艰难地从床铺底下拖出自己的箱子,翻翻找找半天,拿了一个药盒出来,黄铜的,看起来非常沉重。苏朝宇本来无心和任何陌生人交谈,但是对方小心翼翼地动作却引起了这个帝国职业军人的高度警觉。 年轻人先是铺展了纸巾,又拿了三片药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摸出水果刀来,仔细将本来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药片生生割下一半来。苏朝宇禁不住笑起来。 “我有过敏症,医生嘱咐半片都不能多吃。”年轻人轻轻咳了几下,却难受地捂住了喉咙,再抬头的时候又是歉意满目,“别传染你。” “没事。”苏朝宇淡淡地笑了,把目光投向远处。列车长正开始第二轮巡查,已经走进了他们车厢,正在呵斥一个扫地的乘务员。年轻人把小刀放在桌上,在列车一晃一晃的节奏里一手扶着药盒一手端起水杯,先喝了一口水,发觉忘记把药放进嘴里,就尴尬地笑了笑,瞥了苏朝宇一眼,确定对方没有将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才把两片半药放进嘴里,一口吞下。 说实话,苏朝宇的余光把对方的动作尽收眼底。他刚刚在跟母女俩争议之后,就收到了凌寒尖锐而刻薄的眼神,直指那个感冒的年轻人。 列车长已经踱到了程非中将附近,在中铺休息的康源佯装伸了个懒腰,打了响亮悠长的一个哈欠。扁帽下,列车长的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苏朝宇忽然想站起来,却又觉得对面的年轻人重新握住了那柄刀。犹豫的瞬间,列车长擦得!亮的皮鞋尖一转,竟一个箭步跨进程亦涵父亲所在隔间里去。 康源急速翻下来的瞬间,苏朝宇已经冲了进去,整个人堵住了隔间出口,狠狠一踹;程非中将已经醒来,警觉地贴墙而坐;冥想的程亦涵也不只是文职,一眨眼就把列车长摁低了;康源则轻快地掩住对方口鼻,只轻轻一抬肘,列车长的颈椎就和脊椎形成了非常难受的角度,只几秒锺便痛苦地既无法发声又无法挣扎。 苏朝宇从容地回身,后背一阵冷汗。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水杯里的水面大幅度晃动,应该是刚刚离开不久。海蓝色头发的少校为自己疏忽了后方而后怕着,趁着四下无人,低声吩咐:“各夜鹰,高级警备。”话音未落,就听见列车长一声能出气后的惨呼:“你们……” “闭嘴。”苏朝宇示意康源堵住隔间,然后他亮出袖口里藏着微管枪械,抵在列车长太阳穴上,同时出示了军官证,“帝国军部少校苏朝宇,特殊任务,希望你配合。” 惊恐写在了这个“刺客”脸上,苏朝宇一字一顿:“目标?支持人?给你50秒。” “什么……”列车长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威风,甚至疯狂地颤抖着,“我要拿东西……” “30秒,拿什么?”苏朝宇的枪管迫近。 “杯子……”列车长的身体不被控制地下滑,康源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隔间里的人立刻恢复了微笑的神色,程亦涵揽着列车长坐在自己身边,递上烟。一对换班的乘务员走过,面无表情。 苏朝宇眯起眼睛,枪口始终没离开对方的头部:“10秒。” “杯子,我拿杯子,危险……”对方已经语无伦次。 程亦涵看了一眼自己放置在桌上的杯子,已经滑到了父亲那面的边缘,冒着热气的咖啡随时都可能倾倒。列车长目光呆滞,两手冰冷:“我……我就……按规定……杯子……” 康源的喉间动了动,抬手抹了额上的汗。苏朝宇把微管枪递给程亦涵后便沉着地走出去,重新坐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衬衫全部都湿了──如果列车长真是那个刺客,他迈进房间的一瞬间就能干掉程非中将,干净彻底──苏朝宇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在剩下的旅行时间上:布津帝国标准时间,下午三点整。 “怎么了?”年轻人重新回来,好奇地问。 “误会。列车长以为我们中间有人没买票。”苏朝宇尴尬地笑笑,随口转移话题,“去看风景了?” “哪儿有,”年轻人苦笑,“都快到了边境,有什么风景?我去厕所。” 帝国少校侧着坐好,放松过于紧绷的肌肉和神经。从他的角度,能勉强看见,吓得惊惶失措的列车长摘了制服帽,看着程亦涵的军衔点头哈腰,低声说是。 列车停靠在布津帝国边境最远的一个车站的时候,车厢里除了苏朝宇一行人和凌寒、感冒的年轻人以外,基本没有别人了。那对母女早在四点锺的时候就又一次换去了别的车厢,再也没有回来。 正是大漠落日圆的好时光,苏朝宇微笑看着窗外凝固的、熟悉的风景,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他知道,再过10分锺,进站后会有至少20个职业军人便装等待,专车已经备好,自己的使命也快要完成,而琥珀色头发的情人,一定正在三心二意地吃着晚饭,等待他的小兵归来。 程非中将和八个工程师都整理好了行装,装扮成矿业考察团的一行人说说笑笑,或倚或坐;自从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就一副冷冰冰、谁都看不入眼的凌寒,此时重新带上了茶色的墨镜,占据了靠门口的唯一出口;而那个感冒的年轻人则喝尽了杯子里所有的水,再次吃了两片半药丸,拖出他虽然小巧但是精致的行李箱,缩在温暖的外罩里,低头听音乐,坐等开门。一切都是安全的,苏朝宇转了转手表底盘上隐秘的开关,打开了能联通夜鹰各个行动成员的通路。他伪装系鞋带,踢了踢地毯,跟程亦涵说:“李主任你看,这么干净,够三星级标准了吧。” 远在站台口等候的林砚臣也听到了这句“没有危险,第三状态戒备”的密令,向几步以外佯装打电话的袁心诚挠头一笑。 大约是因为药力作用,年轻人打了个哈欠,使劲掏了掏耳朵,重新塞上耳机的时候,列车员毫无感情地声音响起来:“好了好了,终点到了啊,都下车,快点,东西别忘了拿!”年轻人和苏朝宇他们友好地道别,尾随凌寒而出,康源领头,苏朝宇押尾,一行人鱼贯而出,一下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接站人群里。“李主任!”苏朝宇见一个小姑娘低头慌慌张张走过来,大声叫道。程亦涵头也没回,敏捷地往父亲身边一凑,和小姑娘擦了个肩。苏朝宇觉得自己快要成神经病了,看见任何非帝国军人的人都觉得不安全──他克制着自己隐隐而来的烦躁,一捋头发便打开通讯器:“林砚臣,五站台口。” 16(第五站台) 当苏朝宇看见林砚臣带着假发、穿着紧身牛仔裤站在站台口的地下通道里卖素描头像的时候,还是从莫名的压力里跳脱,笑出声来。和略显尴尬的飞豹队长交换了带着戏谑的眼神后,苏朝宇明显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把悬在喉头的心摘下来,放回胸腔好好安抚一阵子──有至少十个快速移动的身影朝自己走来,那是安置好的便衣接应员。 身后有莫名加快的脚步声,苏朝宇胃里一沈,手腕一抖把枪械放在袖口就立刻回身──凌寒脸恰到好处出现了,伴着一句轻飘的“警惕”。苏朝宇咬了咬下唇,吴小京的声音突然在耳机里出现:“什么?走哪儿?” 苏朝宇脸色一变,眼看离林砚臣不过十五步距离,对方已经在收拾简陋的小画摊了,可是康源带着两人犹豫地离开了大部队。程亦涵回头质疑的瞬间,苏朝宇又听见了康源的声音:“11点方向不好走。” “警备……”苏朝宇觉得事态不对,尽力在嘈杂里不引人注意地大声说,但是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夜鹰的回应,吴小京甚至停住了本来应该前进的脚步。 前方的一个背包族突然回身,相机的强闪光和连拍瞬间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苏朝宇本能地扑向程非中将所在的方向,膝盖却被人用什么东西狠狠划了一刀,疼得一软,立刻磕在地面。人群大乱,甚至有枪声响起。苏朝宇用两秒锺恢复了视力,奋起拨开惊叫着软在自己身上的老太太,朝着背包族乱扑的后背就是一脚猛踹。凌寒早扔掉了行李扑倒了另一个人,冲过来的林砚臣和其它便衣却被慌张的人群阻断了来路,只能鸣枪示意遣散。 零计划……苏朝宇在对方毫不示弱的扭打里占了上风,却始终没有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找到程亦涵和程非中将。直到吴小京“看我”的一声惊呼逼近耳边,所有处于混战里的人才找到了重心。 早在上车前,国安部就发出了“鸡蛋不要装在一只篮子里”的命令,零计划的核心光盘由程非中将保管,程亦涵负责工程启动密码,而一名夜鹰需要携带最容易被发现的零计划图纸──体积不能缩小,纸张又太多──为了避免背叛泄密,只选一个忠贞度有保证的“局外人”携带,成了极端时刻相对保险的办法。因此刺客知道,谁的随身行李最大,谁就最可能拿着机要。虽然三者缺一不可,但一旦拥有图纸,零计划就再也不是布津帝国的专利了。吴小京抢夺了这个任务,笑称“要给我做英雄的机会”,从从容容地把所有图纸都放在自己的手提箱里,并且在外层放置了高能炸药。 一张纸团在空中飞起。吴小京的高呼引起了所有刺客的注意,他飞身而起,重新掌控了纸团的瞬间,一声枪响便把他灵活的身影毙了下去。惊叫的人群四散,冲在最前方的是那个遍体鳞伤的背包族,林砚臣得到了机会,一发命中刺客的小腿,饿虎扑食一般冲上去,一拳就把对方打得昏厥过去。 有锐利的东西从身边擦过──若不是苏朝宇推开了凌寒,国安部长的儿子大概就要失去鼻子了──那东西扎进苏朝宇的胳膊中,钝痛,却并没有大量流血。就在这个时候,完美保护了程非中将和程亦涵的肖海用微管枪械精确地射出一发子弹,直指通道口。苏朝宇在疼痛里抬头看的时候,只有一个身影撞翻了几个人,在豁口一闪即逝。 “老大别急,”林砚臣被笨拙的小护士包扎伤口,疼得倒抽冷气,“苏朝宇没事,伤在大臂,不知道被什么刺进去,不碍事。背包族审过了,纯天然被抓来做替死鬼的小混混,问出来的信息基本没价值。” “好好……”江扬几乎摔掉电话,觉得后背只冒冷汗,却不得不维持一个司令官应有的镇静,“所幸是零计划和中将、工程师都安全。” “倒也不是……”林砚臣语塞,“吴小京扔弃的那张图纸被主使人撕走了小半张。” “这都是次要的,我只关心我的人。” 两头都沉默了,林砚臣舔了舔干裂的唇,看小护士系好绷带,便一瘸一拐地走到手术室前张望:“吴小京状况不好,子弹穿腹部而过,不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 江扬捏碎了一只纸杯,手指被开水狠狠一烫,疼得跳起来:“告诉基地医院,倾力。如果有什么特殊需要,别怕花钱──超过了预算的话,还有我。” “是,老大。”明知道对方看不见,林砚臣还是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江扬那从来都镇定温和的声音,在一片血色狼藉里,是所有将士最好的镇定剂。他所提供的倚靠几乎没有边界,但是并不会给人不真实的缥缈感。每次回到基地,林砚臣都会觉得莫名放心,仿佛自己的生命只有在这个模子里才能恰到好处地用尽全部一样。这瑞安放着尚且年轻的梦想,是江扬的,是所有人的,他们默契地守护着同一种东西,无论生死,超越级别,不惜代价。想着想着,林砚臣就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迎上刚刚走出检查室的凌寒,和爱人紧紧相拥。 睁开眼睛的时候,苏朝宇看见程亦涵正在属于自己的病例报告上签字。 “看我的技术。”程亦涵掀开托盘上的盖布,露出一只柳叶型的飞刃,还挂着血丝,模样非常狰狞,“你的,特意留着给你瞧瞧。” 苏朝宇掩饰疼痛而笑:“你的怪癖。没有慢性毒药吧?” “死不了。”程亦涵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醒了,我就可以睡了。顺便,我父亲的事情江扬已经安排好了,前往清水镇的计划推迟,你带着夜鹰好好休养──还有,吴小京还在监护期,虽然其它几个军医不肯开口,但是我能保证,他也死不了。” 苏朝宇长长舒了口气。 “至于这次事件,夜鹰不承担任何责任。”程亦涵披上外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补了一句,“现场查到了逃逸刺客丢失的窃听设备──夜鹰的所有频道都被破解了,他甚至从里面发号施令,让吴小京用图纸诱敌。” 苏朝宇大皱眉,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康源和吴小京会忽然做出反常举动,也忽然明白了自己接收器里静得出奇的终极原因。程亦涵走后,苏朝宇乖乖吃了护士送来的镇痛药片,盯着盘子里还散发血腥气的凶器,若有所思。 17(翻倍) 江扬一下下捏着自己的睛明穴回答:“是,下官会立刻做好。”他忽然尴尬了一下,在电话那头传出了对听见“下官”这个称呼不满意的声音后,低声说:“我知道了,爸爸。”挂掉电话的帝国中将拿起十分锺前传真过来的资料仔细阅读,刚才父亲一句“别亏待自己的身体”让他莫名暖起来。 距离夜鹰五班回来已经三天,甚至连吴小京都从重伤里转醒,可以吃医院的配餐了,江扬却仍然没有和苏朝宇见面。一方面是因为他忙得脚不沾地:接连不断的刺杀给了军部极大的心理压力,区区一份军事机密级别的零计划一夜间成了考验布津帝国军事实力的问卷,显得尤其重要;另一方面,江扬真心希望自己的小兵好好睡几天,洗去一身疲惫以后能够有个放松的长假。在夜鹰五班离开的几天里,他时不时会幻想自己接到“苏朝宇殉职”消息时候的样子,总会浑身一哆嗦,接下来的十几秒里不知所措。好在江扬的心智已经远远超过了25岁的同龄人,他很快便能用理智搅乱孩气的天马行空的设想游戏,然后立刻打个电话给程亦涵确定真实情况。 火车站刺杀事件未结,程非中将着急前往距离基地一小时车程的清水镇研究所,五班却伤痕累累、几乎无法再次动用──江扬头疼地皱起眉,笔杆轻轻敲打着桌面。 “报告长官,苏朝宇少校正在门外等候,但是他并没有预约……” “放行。”对于警卫兵的汇报,江扬几乎不用思考便作答了。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稳步进来,一身夜鹰特制的野战便装,加上他瘦了些,更衬托得挺拔干练。苏朝宇站在保密距离外,微笑着敬了个礼,朗声道:“长官!” 谁知道江扬早就跳起来,一把将他捉住了丢在沙发上,却有意无意地很好保护了还扎着绷带的伤口。琥珀色头发的长官像个饿急了的小狼,把毫无还手时间的少校摁到靠垫里去:“知道错了吗?” 苏朝宇慌张挣扎了两下:“错?呃……” 江扬凶狠地压低了身子:“我要翻倍了。”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浑身上下狠狠一哆嗦,半迷茫半怀疑地说,“20下,长官,为了……” 话还没说完,江扬就坏笑起来,琥珀色的眸子里溢满得胜的喜悦:“为什么呢?翻倍。”说着便吻上去,一如既往地霸道。“翻倍,十分锺,吻到你知道错。” 苏朝宇紧紧抱住爱人的肩膀,忽然对那日在火车站的搏命而后怕起来。 江扬从来都说道做到,果真吻到苏朝宇忍不住了,勉强推开对方,含含糊糊地问:“什么错,江扬……” “你忘记了我的要求,忽视了自己的健康。”江扬抱他起来,在他身后塞了一个柔软的靠垫,然后自顾整理起着装来,“瘦了,还有伤。” 苏朝宇苦笑:“非常时刻,并非演习──夜鹰不是混的,你也知道。” 江扬冲了一杯奶茶给他:“等这事结束,你要回首都去做全面检查,我可不想要个玻璃似的情人……”他再次坏笑起来,“如何尽兴?” 比江扬还大半年的苏朝宇居然被说得脸红了,只闷头喝奶茶,不说话。江扬倒也不在意,大大方方端了杯温白开,坐在他身边等着。等了几秒,苏朝宇才无奈地抬头:“我来不是专给你吻的,江扬……”他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正了声色,“关于火车站的刺杀,我有些想法,指向的核心很惊人。” “哦?”江扬伸长胳膊拿了o和水性笔来,略带嗔怪,“早不说。” “你给我机会了吗?”苏朝宇气鼓鼓地说,表情跟一个能出生入死的夜鹰精英队员一点都不搭调。 苏朝宇的叙述永远都是逻辑清晰的。 出发前,军部从首都向夜鹰五班直投了一批最高端的通讯器:透明小巧,浅层嵌入皮肤或者佩戴在衣物上都可以,主控器则像普通的男士腕表,却拥有甚至可以无线连接军队内网做简单查询的诸多高级功能。就凭苏朝宇的智商,拿到厚如传奇的说明书后,还头疼了很久才能搞定它的所有使用方法。可是问题就出在这批通讯器上,如此高端,布津帝国甚至从未使用过,怎么就轻易被一个刺客破解了呢? “他甚至在里面发号施令。”程亦涵这么说过。后来苏朝宇才知道,吴小京之所以停步、之所以抛出诱敌的图纸,都是通讯器里所谓的“苏朝宇命令”──而康源他们也都听到了一个“极类似苏朝宇的”声音的命令。由于事前把这个通信系统宣传得太好,以致于所有夜鹰都没有想到,对方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们。 “因此,不排除内奸的可能性。”苏朝宇说,“所有通讯器材的经手人都有可能是、或者至少是向对手提供了通讯波频。” “未必如此。”江扬思忖片刻,“波频也可以搜索。” 苏朝宇一笑:“条件太苛刻。干扰和迷惑频道有十几个,想要精确到我的波段,除非近距离、较长时间、安静条件下搜索──不说别的,近距离,怎么可能。” 江扬陷入了沈思,笔杆轻轻滑过纸面,反复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图案。末了,他把已经写了若干要点的纸丢进碎纸机里,伸了个懒腰,居然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我能保证我手下队员的信仰忠贞……”苏朝宇顿了顿,继续说,却被江扬笑着打断了:“如何保证?” “他们个个都是很好的军人,正直、勇敢、善良……” 江扬睁大眼睛,略带嘲讽:“善良到要你被我当面揍?” 苏朝宇苦笑:“江扬,你知道,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 “我会对你提出的疑点做深入调查。”江扬叹了口气,“说实话,很痛苦,我不愿意怀疑跟我共事的每一个人,但是此时却不得已把所有人都列为嫌疑,包括你,苏朝宇少校。” “我知道。我也知道飞豹团改组后出现这样的事情,对你是多大的难题。江扬中将终于有了可以给人抓握的把柄,想必,觊觎你职位和江家荣誉的人,正在偷着乐呢。” 江扬迟疑地点了点头,盯紧了面前年轻的少校。他忽然意识到,这种对话的基础是彼此毫无保留地信任和了解,包括在对方最难的时候、做出最不可思议举动的时候仍然保留的最大限度的体谅。他释然地轻笑了,苏朝宇亦然。25岁的帝国少将张开双臂,苏朝宇便自觉地偎进去,没想到江扬却先说“我很累”。 “我也一样。”苏朝宇海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等春忙过去了,我们一起休个长假如何?” “哪里?” “去我们爱去的地方喽。” “做什么呢?” “做爱做的事情。”苏朝宇一字一顿,满面狡黠。江扬漫不经心的回答被噎了回去,脸颊上有那么几秒的绯红。他看了苏朝宇一眼,却只能低声回答“好……好……”,然后拥紧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小兵。 18(兄弟)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扬便又一次失去了和所有亲近的人谈话的资格。他整日坐在案头忙于接听各种电话,阅读各类材料,然后从中得出自己的分析,再把分析整理成可以实践的指导方针,下放到各处去。这是一个复杂而艰巨的工作,没了程亦涵的协助,显得格外庞杂。 程亦涵已经开始着手零计划的开发。八个高工分别从不同角度讲述了零计划的要义──为了保密,只有他的父亲程非中将是唯一可以对零计划做出全盘统筹的人,当然,这么说也不绝对,另一个全局总监已经在刺杀中身亡了。零计划看起来并不复杂,却涉及了动及整个传统武器系统根基的东西,不仅仅是器型革新、技术提高,而几乎是扭转全局战斗力的“万金油”,由此要产生的新功能兵种、新作战方案则更为复杂。即使是布津帝国数一数二的工科天才,程亦涵也被这些复杂的数据和原理搅得头痛无比,甚至半夜里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总觉得自己误解了关键环节,以致于某日江扬笑眯眯地带着甜点前来拜访的时候,程亦涵阴郁的面庞让大自己三岁的哥哥觉得,这个副官的脑容量已经濒临崩溃。 “累死了,江扬,这真不是个好主意。首都的条件怎么也比这里强多了,零计划应该留在心脏地带。我是个副官,不是科学家……啊,这么说仿佛有点过分,我是学工科出身的。但是江扬,所有的设备都在清水镇,晚去一天,我就要用人脑的方式计算那些只有电脑能算明白的事情!我说江扬,夜鹰难道只有五班可以用么……清水镇之行……” 江扬忧伤地看着他向来如快刀般利朗果决的副官如同家庭主妇一样絮叨,并不说话。程亦涵觉察到了这一点,苦笑着吃着美味的甜点:“我真是累了,而且很多天没看见我爸爸、8个高工和门口那个勤务兵以外的人。” “从你和苏朝宇他们回来算起,才不过8天!”江扬跟副官抢了一块布丁,滋滋有味地品着,“忍忍……后天,后天就让五班出动。吴小京不能出任务以外,其余九人都归你。” “归父亲。”程亦涵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吧。” “什么?” “你来干什么?” “看你。” “送点心而已?”程亦涵挑眉,“杀了苏朝宇我也不信。” 江扬笑着就出拳,灵巧地停在对方鼻尖前方,威胁性地晃了晃:“别拿他说事儿。”程亦涵躲都没躲,只是偷笑。 “嗯,是有事。”江扬正色,“问吧。” 程亦涵愣了一秒种,继而从容地低下头去:“输了。” 两兄弟互相看了看,用毫无芥蒂地方式互相瞥了对方一眼,略带不屑。继而,他们选了在阳台上的大沙发上并肩而坐的方式谈下去。程亦涵忍了很久的问题终于一一出口。 “这么说,从去年元旦前莫名的刺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对。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那时候伯父就已经处在里面,甚至就是下一个目标──后来你被军事委员会带走,程家莫明其妙地到了风口浪尖,于是针对伯父的计划延后了。” “跟我想的基本一致。这个刺客……每次说到这个名词我都想笑,像500年前,穿越了。”程亦涵啜了口咖啡,沈下脸,“这个人要零计划,不惜折了大圈子,我不懂。” “不懂什么?觊觎零计划的国家、组织、理由,我能写出一本书来。” “如此大费周折,必定胜券在握,否则哪里能耗得起?” 江扬颔首。 “这么说,你也在想这个问题?” “当然。胜券是什么,这是核心,只可惜未知。” 程亦涵苦叹。他终于理解了江扬的苦心,自始至终,坚强的指挥官没有向他透露任何刺杀以外的信息,生怕涉及亲情的时候,自己的兄弟会意外乱了阵脚。用默默的保护方式,轻描淡写地告诉程亦涵情况,再派出最关心的人护送折返──江扬用他的坚韧和包容,织了浩瀚的披风,将他认为值得的每一个人收纳其中,悉心呵护。 “伯父必死。”江扬握住程亦涵的手,“这是终极目标,因为对方知道伯父的忠贞,性命和零计划共存亡。时到如今,我不得不说出这个现实,亦涵,对不起。” 程亦涵狠狠咬着咖啡杯,不说话。 “敌暗我明。苏朝宇甚至怀疑内奸。我坚定维护伯父,零计划其次。所以,两件事,希望你能听下去。” “好。” “第一件,如果伯父有任何意外,我想请你,我的好兄弟,在退无可退的时候接手零计划,或者只是单纯地,活下来。” 程亦涵望着明媚阳光下露台上的花朵,目光纯净。 “第二件,我会倾尽全力阻止任何不必要的意外发生,以兄弟的名义,做出我不需要任何担保的誓言。” “我信。”程亦涵很快接上了这一句──他甚至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从来都拙于表达自己情感的江扬,带着甜品站在自己门口的基地指挥官,轻轻合着自己的手,用力将骨节一握。程亦涵在酸疼里咬牙,然后倒在沙发上,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江扬?” “嗯?” “我真的累了。替我拿毯子来好么,这里很暖,我睡一下。” 江扬依言照做,然后坐在离他一臂的地方。 他想说,亦涵,你小我三岁,这些事情,本来都应该我替你承担。他也想说,亦涵,你应该休个长长的假,到冰岛去看雪猴泡温泉,去爱尔兰的古堡窗前读书。但是他必须说,亦涵,你要准备着在这场看不见的阴谋里成为第二个注定的牺牲者。残忍。但是更残忍的就是你在一切发生的时候没有心理准备。这个恶人,必须要由我来做。 他回头看的时候,程亦涵居然已经陷入浅眠,原本就瘦削些的面孔更加黯淡了。江扬不敢出声,只是安静坐着,不管自己的办公室里各种加急文件和电话已经快要爆炸。他用闲人的心态注视着兄弟的睡颜,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感伤。 19(你是谁) 一种相似的感伤也正流淌在千里之外的江立心里,这个外务省最年轻的科级干部斜斜靠在床头,精致的衬衫敞着领口,领带随意丢在地上,按着手机看文件,眉头紧锁,不自觉地折磨着嘴唇。甚至连敲门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都懒得抬头,只随口应道:“请进。” 信息锁啪的弹开,走进来的并不是端着热牛奶的侍从兵,江夫人拍拍儿子的肩膀,江立吓了一跳,慌张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坐直身子,微笑:“您回来了?” 江夫人假装没看见儿子的小动作,把一只精致的盒子丢过去,江立像只大猫似的敏捷抓在手里,忍不住欢呼:“黑白子甘草糖!”江夫人笑着在旁边的小沙发坐下:“别给小铭,她正换牙呢。” 过度早熟的江立和江铭只有在甘草糖的面前会显出真正的孩子气来,最早发现这种糖果的江扬曾经收到过江铭的投诉,抱怨年长八岁的二哥凭借身体优势抢走了整盒的糖果,并且一晚上都吃光了,害得江扬十分担心弟弟的牙,不得不特意给家庭医生打了个电话。 江立把一颗糖扔进嘴里,十分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却抢在母亲开口前学着哥哥惯常的口气说:“甘草清热解毒,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嗯,既然给了,便不能后悔,随他去吧。”果然逗得母亲忍不住笑出声来:“倒也寄了一盒给你哥哥,不知道苏朝宇是不是也像你们几个这样喜欢。” 江立抓抓头皮,把糖盒子塞进床头柜,想了想才开口:“您的意思是……?大哥决定的事情,我想不会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也许时间会检验一切,就让他们顺其自然吧。” “我想说的并不是他们的事情,儿子。”江夫人顿了顿,才沈静道,“我想问你,关于苏暮宇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江立一震,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几乎咬破了的嘴唇,甘美的甜蜜似乎正慢慢酝酿成淡淡的酸涩。江夫人已经接着说下去:“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并没有百分之百的说出实情,我和你们的爸爸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孩子,但这并不代表无节制的纵容。苏暮宇是颗定时炸弹,你们比我们更清楚,不是么?” 江立差点忍不住要死死按住他的枕头了,仿佛能用这种方式遮掩他的手机──存了苏暮宇每一条短信,也存了各种各样让他迷惑和警惕的调查材料,江立十分不愿意去怀疑那个笑起来很明媚却很忧伤的年轻人,他更不愿意跟母亲谈论这个他自己都不愿意细想的话题。 江夫人理所应当地知道小儿子的心思,她瞥了一眼藏匿手机的角落,轻轻叹了口气:“越是权倾天下,便要越懂得节制,我听你爸爸说了飞豹团的事情,细想也不是坏事,只苏暮宇这一件事,就足以毁了他手里的一切,甚至是江家的一切。” “我想,哥大概想过……”江立回答的底气不足,“也许您应该跟他谈谈……” 江夫人摆摆手,微笑:“你跟他不一样,他很像你爸爸,骨子里比谁都浪漫,是天生的骑士,宁愿死也要维护高贵的信仰,绝不妥协,有时候会非常苛刻地要求自己。而你更像我,做任何事都会更多地考虑实效,是天生的享乐主义者,永远不会让自己太难过。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江立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重复,“我知道。” 江夫人点点头,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膀:“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孩子,只是太多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让咱们家容不下一丝的怀疑。没有不可能被有心人挖出来的秘密,我们倒是无妨,只会害了他们。” “我知道。”江立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重复,“我有分寸。” 江夫人俯身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亲,低声道“晚安”,江立回吻了妈妈,他闭着眼睛问:“妈,你知道哥哥不会放弃苏朝宇学长的。” 江夫人看着儿子的睫毛因为紧张不自觉地颤动,她笑起来,扯扯儿子身上被粗暴对待的衬衫:“洗个澡再睡,你知道,我们永远不会抛弃彼此,不会放弃希望,天大的事情,只要不亏了天理良心,我和你们爸爸都舍不得不让你们如愿。” 江立惊讶地望向妈妈,江夫人正款款地走出去。“妈?”江立撑起身子轻声叫。 “嗯?”江夫人扶着门把手回过头来。 “没有什么……”江立侧头微笑,“我可以约陆雅珂公爵的小女儿吃饭么?” 江夫人笑着摇头:“不行,等你满18岁再说。” 江立仿佛十分愤懑地跌回床垫。“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小扬,虽然你们完全不同,但那种应酬不会让任何人愉快,我很清楚。”江夫人便走出去边说,“我们始终希望,你们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哪怕是太难,哪怕要太久。” 江立看着门再次关闭,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挖出手机,思虑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拨通了苏暮宇的电话。 “喂?江立?”另一头的苏暮宇听起来心情不错,“弄到新的球茎了?”他们两个最近都迷郁金香,收集了不少奇特品种的球茎,都养在江家有整面玻璃墙的封闭式天台上。 “不,暮宇哥哥,这么晚打过来,我其实只想问你一句话。”江立一字一句地说。 苏暮宇被他难得一见的凝重口气唬了一下,随即笑道:“嗯?别告诉我你在参加电视答题,我可不擅长那些诡异的边缘知识。” 江立一点轻松的心情也没有,他问:“你是谁?” 苏暮宇愣住了,他握着电话的右手神经质地一抖:“我是苏暮宇。” “苏暮宇是谁?”江立的声音平静从容,仿佛是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叫过新来的实习生,拿出报告核对最简单的数据。 苏暮宇深深吸了口气,重复:“你知道,苏暮宇是我,一直是,只能是。” 江立惨然一笑,在挂断电话的前一刻,他悲伤而又冷漠地说:“我不相信。” 20(三人会谈) “我不相信。”苏朝宇腾地站起来,当着凌寒的面,对江扬一字一句,“没有内奸,车站的刺杀无法完成。” “你别忘了,咱们车厢里还有近20个陌生人。”凌寒皱眉,“还有碰了程亦涵一下的小姑娘、摔在你身上的老奶奶、撞了康源的清洁工──如果一定要神话对方的技术,一秒种的身体接触,杀了你都可以,贴个频道的转接器更没问题。” 苏朝宇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闷着。凌寒又说:“我就看那个年轻人不对,那对母女也不对。” “一个病号,连走近中将的隔间都没有过。” “不,他眼里有种我不信任的东西,朝宇。我是特工出身,我10岁就开始做跟踪的任务。” “是什么?”江扬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在纸上随意涂涂画画的习惯,轻声问。 凌寒沈声说:“是安静。他太安静了,对周围事物的不敏感到了迟钝的地步。” 苏朝宇无力地笑:“我感冒的时候,还曾经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这说明不了问题。” “我认为他演过头了!”凌寒反驳。 “好了好了,让我想想。”江扬停下写写画画,把几乎拧在一起的两人的眼神拨拉开,换了个话题。“小寒跟着一起去清水镇吧,慕昭白带一拨情报科的精英和文员供你们差遣。” “我可不敢差遣他。”凌寒笑着,随意活动自己的手指,“那是亦涵小弟的心系,回头折腾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一个“小弟”叫得极其肉麻,江扬也放弃了不苟言笑的表情,放松了神经。 “清水镇的房间布置是凌寒亲自带着做的;飞豹团分出去一个机工班、一个特种班、一个夜鹰班,还有一个加强排循环值周;慕昭白负责情报和通讯解析;凌寒就扮作闲人跟着中将──豁出去了,为了零计划,所有的精英力量都放在清水镇。”江扬递给两人一人一份报告书。 苏朝宇担心:“那基地这边……” “这是我的地盘,还怕了一个人不成?”江扬微笑,“放心,最精英的给了你们,剩下的倒也不至于不济。顺便说一句,昨天,最后一批飞豹团改组人员送走了,现在的飞豹团非常动荡,林砚臣想冲我挥拳也不是一天两天,照顾他的情绪。” “就这么拆了?”苏朝宇的心思在报告上,冒冒失失地问。 “随便他拆?”凌寒挑眉反问,却是冲着苏朝宇,“老大的辛苦经营不是邀功。虽然我不知道如何运作,但是从工种上能看出来,新组建的所谓‘精练简洁的战斗小组’都是残疾。” 江扬颔首,苏朝宇看了看两人的欲语还休,轻笑了:“是让我猜呢?” “当然,请猜。” 苏朝宇狠狠剜了一眼能说这话的基地指挥官后,开动脑筋不足五分锺就抓住了关键所在──江扬整日在行政报告上为甚至一个小小的调动权限设定而谈来谈去,终极目的就是掌握飞豹团改组的决定权──之后,这个看上去阳光满面的家伙,但如果触动了他的挚爱就会让他变成悬崖边的雄狮的江扬,将飞豹团的各个工种表面上拆了个七零八落,甚至比首都的军令还要不留情,之后分散组合。只是他并没有将任何一套完整的工种组在所谓的战斗小组里,于是,即使出一个小小的边境侦察任务,就有至少动用两个战斗小组才能凑起所有专业领域人手。 想到这里,苏朝宇的话却已经讲到了未来去:“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飞豹团的这种建制非但不分散,反而会在以后形成更容易结合的力量,即使真的因为战争原因打乱了阵脚,飞豹团‘残疾’着也能运作──大家会逐渐习惯不完整组合的单兵任务。” “精彩。”凌寒拍了拍手,“只是老大以后带兵就要费周章了,毕竟,类似陆军精英赛冠军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挖掘调教哪!” 一句话,既戳到了指挥官又牵带着损了苏朝宇,凌寒只是端着茶杯笑,江扬专注于案头的某个细节,过了几秒反应过来时,两个手下已经在桌边暗自扭打在一起。 “你们慢慢打一会儿。”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发自内心地笑了,“四小时后有雨,准备出发。凌寒把护甲穿上。” “为什么?”国安部前最优特工皱眉,“碍事。”他伸手捋头发的一秒内,指间已经夹了快刀,“我能自卫。” 江扬的眼神温和许多:“自卫什么,只是怕阴雨天气冷了你的旧伤。我翻过了你带回来的检查报告,还是小心些。今后指望你长久给我卖命呢。” 凌寒淡笑,眼睛里有一种孩气的光芒。苏朝宇的蓝眼睛和江扬对了大约有五秒锺,没有说话,却明白对方的意思。在江扬面前,似乎他也变成和程亦涵同年生的“弟弟”,享受被关注和宠爱的感觉。 虽然看起来平等,但是苏朝宇知道,他得到的远远超出自己想要的。 清水镇距离基地仅一小时车程,如果不顾交规飙车的话,大概40分锺也就进入了镇子范围内。江扬在小镇市中心包下了宾馆三楼的十个房间,早在十几天前就收拾停当了。那宾馆是清水镇著名的住宿之地,从表面上看,并不是一个需要格外保护的计划最好的落脚点:由于清水镇有边境短途机场,又离国际铁路站很近,因此往来布津帝国和邻接国的商人、政客、旅游者骆绎不绝,更不乏经营非法行当的,三教九流共同织成了巨大的关系网。但是也就因为邻国的一对秘密政客正在店内住宿,江扬打赌,不管幕后指使者什么来头,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在不知来意的外国政客面前动手。 程亦涵苏朝宇住进305,隔壁304是父亲和凌寒,房间毫无特征,冷清,甚至经常虚掩着门。而始终有人不断看守巡视的那个紧闭房间里,只有伪装成程非中将的一名国安部特工和一个装满了草稿纸的黑色皮箱。 21(两只包子的故事) 工程立刻开始,复杂艰巨。8个高工每人拥有一个独立部分的密码,每天8点开始工作,晚10点准时休息;而他们睡前需要依次用密码打开今天完成的工作,此时,白天休息的中将和程亦涵将从10点到次日早晨8点做整合校正测试。也就是说,零计划处在24小时运作中,而能掌控全局的程家父子,在忠贞度上都得到了布津帝国毫无保留的信任。 守卫工作依旧,苏朝宇的轮值时间只有4小时,其余的都可以自由支配。说是这么说,他从来没有闲着过。 第二天早晨,程亦涵回来就立刻躺倒,一个字都不想说。苏朝宇为他开了加湿器和暖风后才放心地下楼去。他穿着深兰色的休闲裤和圆领米色t恤,漫不经心地在大堂里转了转后,踱到街道上,以一个准特工的敏锐和漫游者的潇洒,绕整个宾馆一周检查工作。 他对一家锺表店橱窗里的展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店员探头出来问“需要什么吗”,苏朝宇用阳光般迷人的微笑回应,遗憾地摇摇头,指着自己腕子上的看似同款式的表:“买贵了,下次会光临您这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店门口挂着的一串铜铃,却沈下脸来,几乎不动唇地低声说:“狙击5号点!睡了么!枪口都快掉出来了!”余光里,苏朝宇看见对面高楼上有一秒种的人影恍惚,然后又归于平静。 突然从店里出来的一个年轻人和他擦肩而过。苏朝宇看见了对方的面孔,仿佛有些面熟,却又叫不上名字,于是下意识地追上去,又觉得无甚意义,因此跟踪得相当不专业。 苏朝宇低头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死死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正是跟踪目标。对方小麦色的皮肤上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正闪烁着警惕地光芒:“你是谁?要干什么?” “对不起……”苏朝宇温和而有礼地道歉,指指宾馆,“我住在那里。” 年轻人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换了一只手拎纸袋:“我也是。” 苏朝宇便用那种萍水相逢的客气和亲和力跟这个看着眼熟、但实在叫不出名字的人一同前进,几步就迈进了宾馆大厅。前台上,国安部的外勤特工总长正在伪装大堂经理,调节一对外国游客的矛盾,苏朝宇投以了陌生人应有的关注。电梯口,年轻人终于忍不住这样尴尬的沉默:“你到底想干什么?” 拿了免费晨报的苏朝宇无奈一笑:“对不起,我觉得我认识你,但是想不起来。” “对不起……”年轻人挠挠头,“我刚到这里,还不认识任何人。当然,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作我的第一个朋友。” “好。”苏朝宇非常不礼貌地伸出了左手。年轻人一愣,便爽快的也伸出左手。那是一只温润暖和的手,在初春的天气里,丝毫不显干燥,苏朝宇紧紧一攥,然后顺手摸了摸衣服口袋:“糟糕,房卡忘在屋里了,我去找服务生。”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4节 电梯刚好开门,年轻人微笑点头:“再见。” “刚才那个房客,查。”苏朝宇倚在前台吩咐情报科的女文员,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密封袋,小心翼翼地揭下了左手上的指纹、气味记录膜扔进袋子里,“送检。” “于希,青年摄影家,前天下午入住,预定离开日期是4天后。” 苏朝宇的大脑开动了一下,并没有找到任何匹配的记录,只能警惕地回到楼上去。 “进展?” “顺利。” “讲多一点。” “很顺利。” “……” “我要钱。” “事后。” “不是那份。” “多少。” “5000块,零花。” “十分锺后到帐。另外,你暴露在我的人面前了。” “你不信我。” “现在信了,你能把我的人扔上火车送走,就能拿到零计划。” “目标就目标,什么零……这个名字很倒霉,零就是没有,就是没目标,没目标我怎么混……” “够了。” “再见。” 他仿佛走进电影片场,因为他清晰地看见自己,大雨天站在弄堂口,胡乱套着10块钱一件的地摊t恤,布质的校服裤子过于肥大臃长,拖在地下,浸泡在雨水里。 一个影子晃过眼前,他没有任何敌意──尽管和家人吵架以后,打架才是惯例,但是他没有这么做──甚至有点亲近,对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裤。不同的是,对方有伞,而他没有。 伞下的学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开始找门牌号,并且在他家门口驻足了。他知道不好,于是抄起一块碎石料往墙上猛拍:“站住!” 对方的手敲门的手僵在空中。他从空气中闻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好学生”的味道,这个一身校服的人侧过头看了看半身校服的他,居然一反好学生气弱、胆小、正直的形象,非但没有跑,反而镇定地说:“9弄71号,孟帆,你认识吗?” “就是我。”他此时才看清当时自己的面孔,几分狰狞,几分落魄。 他和好学生并肩站在弄堂口的包子铺房檐下,好学生给他买了两个包子,一个素的,一个肉的。他跟后妈吵架,又跟亲姥姥吵,因为没有吃中饭和晚饭,饿得厉害。高中年级的男生都这样,宁可饿着也不要道歉,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复杂诡异的家庭。 “班主任要求你明天去上课,刚转来就敢逃学,你牛。”好学生说。 “你是谁,我在班里没见过你。”他并不吃惊,班主任叫住在附近的学生带来如此这般的“问候”,实在平常。 “慕昭白。你转来的第一天,我在首都比赛;第二天我回来的时候你就翘课了;今天是第三天。” “比什么?” “航模。” 他不说话,吃完包子还津津有味地吮了手指:“我去。保证不迟到,迟到了就说自己是(7)班的。打死也不说是(8)班。” 好学生友好地、带着点默许地微笑了。 “有个条件。” “……”好学生语塞,不知道要不要答应。毕竟只是班主任派给的任务,对付这种成绩品德的双差生,他明显功力不够。 “包子钱我不还了。” “哦哦哦,好,算了……”好学生忙不迭点头,“你去上课吧,我再请你吃两个都行。” “那就算我为你去的。欠我个人情,记着。” 好学生几乎用伞揍上去。末了,他看了一眼被雨水冲刷得模模糊糊的小板子,非常骄傲地说:“肉包子7毛,菜包子5毛,一共1块2。要么还钱,要么上课,没商量。我不欠你,班主任把我身边的空位子留给了传说中的你,以后谁欠谁的还说不定。顺便,我是班长。”说完,好学生就大踏步走进雨里,泥点子劈啪甩了一裤脚。 他看见自己疑惑的眼光,对方往住宅区反向走了。 “你不住在这儿?” “换四次车就到了。” 再也无话。他听见自己的心说,明天去上课吧。 “换四次车就到了。”他在梦中呢喃后拔腿就追,裹着被子滚下床来,撞到桌角,杯子直直落在头上,没碎,但是冷水浇了一脸。定了定神,他翻上床去继续睡,不知道是不是清醒,反正把胸前湿了的被子换到脚下去了。 305的苏朝宇清楚地听见了楼上的异响,停止了手头上的工作。许久再无动静,他便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煮了一壶咖啡给隔壁紧张工作的程亦涵送去。 22(车祸) 第二日工作依旧,苏朝宇为程亦涵备好了早餐就离开房间,好让他安静地休息。走廊里的一个飞豹队员几乎睡着,苏朝宇走过去拍醒他,严厉地一挑眉。队员吓得慌忙立正──在这个保护中将的任务里被亲随的少校抓到疏漏,他的军旅生涯基本可以宣告结束了。“回去睡吧,叫人来替。”苏朝宇拍拍他的肩膀。 走廊里很快就剩下了苏朝宇和另一个卫兵,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对方被少校军衔吓到了,赶紧低头。苏朝宇微笑着,却忽然想到江扬。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在同样年轻的笔记本里写下的那些经验,更像是对朋友的倾诉,毫无保留,而苏朝宇知道,那时候的江扬,唯一的朋友就是笔记本。 “现在我则可以跟你说,用不着笔记本了。”江扬在甜品店里望着苏朝宇,琥珀的眸子里闪烁精光,“我不喜欢香草味道的任何冰淇淋,换过来!”说着就强行把自己咬了一口的那个塞进苏朝宇手里。那是阳光明媚的首都,苏朝宇坐在空调口下,暖风阵阵,将这个环境吹得如同梦。苏朝宇望见肖海出来替班,便立刻下楼继续例行的检查工作:他甚至希望那个影子一样的刺客赶紧冲出来──危机结束以后,他想和他的江扬,那个瘦了的江扬,去山顶湖烤鱼、露营,挤在一个睡袋里,紧紧相拥。 大厅里只有零星吃过早饭在阳光下喝茶看早报的人,苏朝宇也坐在落地窗边,接过大堂经理递来的散发油墨香味的纸张。“政府颁布了新的税法令呢,f13版。”苏朝宇恭敬地道谢,竖着读了几行横排的字,忽然微笑起来,立刻上楼去做准备了。 “中将12点到达,勿迎,照旧。” 江扬开着一辆卸掉了几乎所有装备的军车在边境一级公路上飞驰。虽然林砚臣吓唬他说,如果指挥官再离开,那么基地就真的要唱“空城计”了,但是江扬还是无法放心那个跟自己父亲同生死过的伯父,更重要的,他的心每天都在问:不想念你的小兵么,江扬?沿路的景色逐渐从生冷的训练基地变成了烟火气十足的半牧区,江扬从反光镜里看见笨拙的拖拉机艰难地爬上公路,再转到另一边去,还有放假在家的孩子骑着大马撒欢,远处,一座小小的城市正露出灰色的尖角来。 他把车速提了一个档,并且撤下了车前的敞篷。风夹杂着青草的气味扑面,江扬微笑──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不到百米以外,一匹枣色马儿从路基下一跃而上,轻松站在中央,马背上的那个背影年轻、削瘦。江扬心里一抽搐,知道踩刹车也来不及,紧急制动后的缓冲也会将对方撞出老远,于是他狠心打轮的同时死死踩住了刹车,性能不甚良好的军车在离马儿五六米处钝响着转了个别扭的圈,侧翻入路基下面。江扬早就松开了方向盘,蜷起身子紧紧护住头部,晃动平息之后,他忍着倒挂在车中、脑袋充血的难受,从座位下面抄出逃生锤抡向玻璃,却悲哀地发现,防弹玻璃即使碎了,依旧坚守岗位。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想去拿口袋里的手机,却更悲哀地发现那个坚固不摧的玩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来,现在正躺在离自己一臂距离以外的玻璃附近,工作指示灯正闪烁着天真灿烂的光芒。 叹了口气,他开始试图慢慢地把自己从座位里分离出来──幸亏是草地──江扬沮丧地想,如果是石子地面,经过强烈碰撞,此时他已经同车子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起来了。 马蹄声渐近。江扬敏锐地抓住了身边的逃生捶,直觉告诉他,倒霉的事情,远没有结束。 苏朝宇在装备室里穿好衣服,把那些小巧而锐利的工具一一藏在衣服里。刚结束夜间护卫程非中将的工作的凌寒进来卸装备,顺便笑话他:“见情人,带刀干什么?” “我觊觎零计划很久,杀了江扬,然后携赏金出逃。”苏朝宇慢悠悠地说着,没丝毫正经,心情因为那个琥珀色头发的人的来访而high到了制高点。凌寒搅拌着红茶偷着乐,突然而至的内部保密电话响起来,茶勺一震,他米色的休闲裤上登时多出一片茶渍。 “倒霉催的……”一夜没睡的凌寒站起来去摘墙上的听筒,非常没好气,“凌寒,请讲。” 苏朝宇已经收拾停当,灌了小半杯水。 “对不起,朝宇。”凌寒的声音都是冷的,“我收回刚才的话。”他放好了听筒,飞速把刚刚卸下的佩枪子弹又装回去,“江扬出了车祸,边境3号公路,b52节点附近。” “节点附近!”刚才还能温和微笑的苏朝宇几乎把整个楼道的人都吼出来,“节点就表示有咱们的人!” “冷静,我的夜鹰班长!”凌寒端起苏朝宇喝剩下的水,哗啦就浇在那个正在狠狠瞄着窗台上花盆的人头顶,海蓝色的眸子一震,很快就平静下来。苏朝宇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只用了几秒锺来缓和情绪,立刻打开了通讯器材:“全体注意,1号状态。” 23(爆炸) 江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刚才的马蹄声停在车子附近,他看见一双飞豹团的军靴朗朗地迈过来,便以为是自己人。对方是个应急高手,江扬透过裂得乱七八糟的玻璃看见,那个皮肤黝黑的人拿着一套细小的工具活动了一阵子,就将后扇车窗撬开了一个孔,一只浅褐色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孔在掏动下慢慢变成了一个洞,紧接着就伸进一只手来摸索不停。 “往右。”一只脚被扭曲了的座椅卡住了的江扬一厢情愿地指挥着对方开车门,心跳莫名加快。没想到那骨节分明、瘦长柔润的手直直伸向左边,指尖触到手机的一刻,江扬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传说中的陷阱,于是伸长了胳膊去抓住对方。 已经晚了,手机从他眼前晃过,被拎出了窗外。 “谁?”他再次开始努力把自己的右脚从狭小的缝隙里拔出来,并且大声质问。只可惜对方并不会给一个深陷这种尴尬境地的人回答,江扬听见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说:“我是b52节点成员,江扬中将行车事故,请求医疗和工程支持。” 江扬用尽全力砸断了座椅的一处塑料连接,掌侧鲜血淋漓。他掰开座椅接合处,奋力爬出来,用逃生捶击碎了被这个不名身份的人撬开的玻璃。车窗很小,他并没有贸然伸头出去,而是先扔出一只座垫。半晌没有反应,江扬找了支点踹掉了整个车门,翻滚,找隐蔽,端枪,瞬间完成──空阔的草原上并没有人,除了他和一辆废掉的车子,只有几只无辜的牛在踢着地面的泥土,而能救命的手机不知去向。 苏朝宇站在楼下。凌寒已经带人去接应江扬了,楼上没有人休息,武装到牙齿的飞豹团成员正以各种身份在楼道里做着各种事情,但都极其警惕。 “早啊!”摄影家于希从转角处走来,印着“我就是我的作品”的t恤衫前胸后背都湿了一片。 “不早,9点多了呢。”苏朝宇毫无心思,只是礼节性地回应,并且职业性地打量了对方──有一种新鲜的感觉,苏朝宇不知道这是质疑还是好奇,于是浅笑。 “我出早场,拍到了集市。做什么呢?”于希抹汗,站在门口。 苏朝宇继续浅笑:“晒晒太阳,等我的姑娘。” 于希乐了,却也只是嘴角上挑而已,浅褐色的眼睛笑得弯起来:“祝你好运,我上去洗澡了。” “谢谢。” 苏朝宇并没有把这个萍水相逢──甚至连相逢都算不上,苏朝宇把他当作了假想敌才意外认识──的人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蹲在门口对面的一个乞丐身上,对方用报纸遮了半张脸,嘴角的肌肉正在不停地动,苏朝宇眯着眼睛盘算着,如果这是对方的情况报告点,那么刺客应该在哪里呢? 许久,乞丐都只是蜷着身子保持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苏朝宇看得有些厌烦,转过眼睛去瞄了瞄大厅里的情况:一切正常,国安部的外勤总长甚至给一对背包族情侣办了入住手续。 乞丐突然站起身子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垃圾箱边把什么东西丢了进去。苏朝宇转身跟上对方,同时打开通讯器:“a1,翻垃圾箱;a2,继续观察;a4接应我。”转过一个拐弯苏朝宇适时宜地停下来买了本时尚杂志,眼看着一个扮成邮差的飞豹队员随意往住户门口投递着直投广告,渐渐追上了乞丐。 “报告a0,一个吃光了的白薯……剩下大约3公分,还有白薯皮……”苏朝宇听见a1的报告,不由地狠狠一扯杂志,封面上的西装男子顿时被揉得面目狰狞。 “报告a0,目标在居民区花园里睡了,是否跟进?” “报告a0,街道正常,大厅正常,305房间正常。” 苏朝宇怔了怔,听见集合了程亦涵、程非中将、凌寒、肖海的305房间正常,便觉得安心些,可是又忽然品出有些什么不对,却一时间说不出来,只能吩咐a组继续观察。他顺着平日里巡查的路线踱回宾馆门口去,锺表铺可爱的店员姑娘摇手冲他笑。苏朝宇忽然想起那对带着疑惧的、警惕的──漆黑的眸子。 ……你是谁?要干什么?…… ……早啊!…… “a3!”苏朝宇呼叫他的远点观测兼狙击手,同时快步走向宾馆,“405在干什么?” “报告a0,看不到,窗帘放下来了,是不是还在睡。” “立即查!”苏朝宇的胃里一紧,脚下加快几分。 他看见“大堂经理”已经拿着钥匙上楼的时候,忽然整个大厅都颤抖起来,伴随着爆炸响声。苏朝宇下意识地卧倒,却在面颊贴到了擦得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时,看见程亦涵的呼叫灯突然亮了起来。 江扬铁青着脸色站在公路上,一个卫生员正一筹莫展地看着指挥官流血的手掌,轻声吩咐身边的人:“伤口挺深的,用蒸馏水稀释一下消毒酒精再拿来。” “稀释什么!”江扬吼了一句,吓得凌寒差点拔出枪来。他劈手夺过了卫生员拿着的消毒酒精,哗啦倒在自己右手上,痛得眉目都变了形状,不由自主地躬身,军靴把草皮碾平了一小片。 “包起来……”他倒吸着冷气说,“凌寒载我回去。” 从后视镜里,凌寒能看见指挥官痛得头疼:酒精深入伤口的效力是持久的,江扬的左手腕掐着右手腕,身子埋在座位后。“逞什么强。”凌寒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扔到江扬身上,“右上角的蓝色盒子,缓释胶囊,咬开了滴在伤口上。” “这个人怎么能知道我的行动!”江扬的话语里带着愤恨,突然抬高的嗓门让本来就对这句讽刺带着试探心理的凌寒慌地一哆嗦,“宾馆怎么样?” “暂时没有消息。”凌寒转了弯,车速提高,“应该没问题,宾馆唯一有嫌疑的几个住客今天一早都出去了,三楼都是咱们的人,对面就有24小时的循环狙击手──凌寒,讲。” 通讯器里传出外勤总长气喘吁吁的声音:“召回!中将遇刺。” 车速立刻快了一倍。 江扬撕下凌寒的通讯器,几乎是怒吼:“零计划!” “呃……是江扬中将吗?”对方为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 “零计划!”琥珀色眼眸的指挥官吼道,他知道零计划的存亡等于他生命力极其重要的一批人的存亡。 “报告,零计划安全,中将安全,凶手在押。” 凌寒的眸子一炸。江扬长叹了一声,把身体跌回座椅里:“小寒,给我一瓶水。” 24(哀伤深浓) 苏朝宇站在门口,被江扬狠狠剜了一眼后不敢再说一个字。 “让您受惊了。”江扬给程非中将行礼,擦过了缓释胶囊后乱裹着的右手格外扎眼。 “伤得重么?”程非中将显然是被这接二连三的刺杀磨得根本没有了脾气,甚至习惯了似的,手里始终拎着零计划的提箱。 “皮肉伤而已。晚辈已经安排了新处所──虽然改制了,但是飞豹团战斗力依旧,24小时后,零计划移师飞豹团驻地。现在那边正在快速改建通讯网。” “很好。”程非中将爱抚地摸摸江扬的头,微笑道:“瘦了。” 江扬从小便极少享受如此亲密的待遇,一时间不习惯,便微微缩了一下肩膀:“倒也没有……” “你好好休息,我要去见匪徒。给我五个人。” “叔叔……”江扬拦了一下,“他的目标是您,晚辈认为此时……” “我只问一句,我的第一副官到底死在谁手里?” 受了一点轻伤的程亦涵站在被轰掉了天花板的房间里,轻轻踢了江扬的军靴一下。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蹙眉思索了片刻,吩咐下去:“凌寒带三个国安部的精英去。”他四下里望了一眼,发现整间屋子如果不是还在楼体里,几乎成了废墟,于是无奈地接了半句,“苏朝宇也跟着。” 程非中将把零计划的提箱送到江扬手里,大踏步离开房间。 程亦涵拉过残存的、失去了靠背的椅子坐下,望着长他三岁的指挥官:“叫军医吧,穆少校待命。” “别跟我说这个。”江扬吹了吹桌面上的灰土,干脆坐在桌子上:“也太嚣张了,居然用这种方法!”他抬头看着仅存不到一半的天花板,怒不可遏,“就住在405?” 程亦涵点头。耗了太长时间,用尽太多力气,他现在只想睡觉。 “不是我说什么……苏朝宇也太……”江扬咬牙。 一声惊呼从隔壁传出来,程亦涵一怔。江扬跳下桌子,脚步却生生顿住,半晌,他重新踱回来站定。 “刺客我认识,从火车上就跟着我们了。”程亦涵脸色很差,说话也没了往日的果断,“那个感冒的年轻人。他入住比我们晚,自然可以准确地住进405。凌寒和我还都活着,只因为当时围住了父亲帮忙解密一个小文件,否则……”他指指地面上炸断了的钢筋水泥板,“我就和凌寒并排坐在这个沙发上。” 后怕的感觉如同老练的妖怪一般,轻而易举地就将江扬死死捏在手心里。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走过去拥抱了程亦涵:“对不起……” “都过去了,”程亦涵恢复了一点活力,强笑道,“现在我更关心,这些死伤,到底谁是指使。” 江扬的目光越过程亦涵的肩膀,从失去了窗框的大缺口里,看到路面上有待命的消防车,还有警卫在驱散围观人群。对面楼上的狙击手不在隐藏,端着狙击枪近乎神经质地瞄准每一个可疑的地方。尘土和火药味道里,程亦涵紧紧握住了江扬的手,指尖冰冷。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在经历了飞豹团改制这样棘手的事情后,无奈地又一次体会到了刻骨的哀伤。 “姓名?” “……” “姓名!” “……” 程非中将站了起来,凌寒瞥了一眼已经被狠狠揍到蜷在地下的刺客,拦住了长辈的去路。“叔叔……”他低声说,用更为亲密的关系来缓解对方冲天的怒火,“让我来吧。” 程非中将并没有疑义,有些血红的眼睛始终紧紧盯住了对面那个年轻的面孔:“不说名字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副官死?” 刚刚被重击了面颊,年轻的面孔扭曲异常,嘴角青紫中渗着血迹。他垂着头,吃力地摇了一下。凌寒轻轻一叹,宽去外衣,摘下了腕上的通讯器,踱到对方面前。他注视着这用轻型炸药炸掉了房顶后,咬着利刃直扑零计划而去的人,忽然觉得有种怜悯之情。这人只穿了最普通的圆领t恤衫和牛仔裤、运动鞋,一头黑发如果不是因为冷汗渗透,一定蓬松光亮。看起来他并不是那种可以硬扛的汉子,凌寒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特工。 同是国安部特训科的老师教育出来的手下,两人立刻明白了该做什么,三下两下就用宽而柔韧的布条将刺客的双脚和凳子腿死死缠在一起,又解开了反绑在椅背后面的右臂。年轻人轻轻呢喃了一声什么,却抵挡不住两人把他死死架住。凌寒走过,以往总是略显孩气的脸上有一种让人冷到骨子里的煞气,他握住了年轻人的手指关节,终究没有下手,而是又问了一次:“姓名?” 没有任何回答。 四指的指根关节一阵钝响,凌寒已经分别将它们拉脱臼,然后深深折向手心里。年轻人发出了不被控制的惨叫,本来紧紧绷在绳索中的身体立刻软了下去。苏朝宇低下头去,垂手站在程非中将身边,没说一个字。 “姓名。”凌寒说得很慢,留给对方充分的思考时间和品味痛苦的时间──这是一个特工的必修课──尽力让自己不要去看对方的眼睛,凌寒记得老师这么说,那眼睛里会有泪水,而泪水会模糊你的判断。 有那么一刻,苏朝宇很想大声说“停”,但是他知道,这个房间里唯一有权利这么说的只有程非中将一人。但是眉头紧锁的中将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怒火,足以将这个图谋不轨的人烧成灰烬。莫贝宁中校死在面前的痛苦记忆让这个经过真的高烈度战争的中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不在于自己生命何时终止,而在于失去的惨痛。他不知道那个刚满月不久的婴儿以后会不会知道自己父亲到底什么模样,他只知道,在不算很长、但是也绝对不短暂的自己的剩余生命里,有关零计划的所有血色,都将随着日子的逝去而愈加深浓。 凌寒深深吸了口气放开了那只完全不能活动的右手。帮忙的两个特工松开了那只手臂,接着绑起左手。“先前做特工的时候,你的这门功课及格了么,小寒?”程非中将冷冰冰地问。 凌寒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最起码做不到用极端手法在极短时间里成功逼供。他瞥了一眼那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将军,低声说:“对不起,长官,生疏了。”说完,他走过去攥住了那条颤抖的手腕,将对方的左手四指又一次捏住:“姓名?” 黑发慢慢抬起来,凌寒等了几秒,毫不犹豫地将食指拉到脱臼,死死捏住。 25(魇) 年轻人终于用尽全力抬起头来看着跟自己几乎同龄、但是正在折磨自己的人,勉力微笑了:“你也不愿意这么做……” 凌寒的目光从那湿润着的眼睛上移开,轻轻拉动了那根冰冷的中指。 “不愿意,就别这样了吧……”年轻人呢喃了一句,重新垂下头去。凌寒齿间磨响了两声,不顾程非中将不耐烦地轻声咳嗽,劈手就扼住对方的喉咙将他的头固定成了极其难受的、向后仰着的角度:“最后一次,姓名。否则你的手指就不止是脱臼这么简单了。” 年轻人的眸子里迷惘了片刻,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在凌寒松手的瞬间,一个嘶哑却温和的声音说:“孟帆。” “主使人?” “不知道。” 孟帆的头再一次被架住了,凌寒让自己表现得愤怒、失控:“不要逼我动用手以外的工具!” 孟帆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眨了眨,然后似乎是笑了一样弯起来,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弧度。“真的……不……知道……”被抵住了喉结,他说的断断续续,却很努力,“拿……钱做……事……” 凌寒松开了手,转向程非中将:“还要问什么,长官。” “没有了。”程非中将冷漠的站起来,却并没有离开,只是走到孟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安静地看着,许久,而后突然挥臂给了他一记极狠的耳光,打得他身子一颤,几乎呻吟出来,没等他有力气偏过头来,又是一下,更狠。大约刺激了耳朵,孟帆费力地晃了晃头,再抬起来的时候,满目失去了焦距的茫然。 “你欠得太多了,”程非中将一字一顿,“这些东西不是‘不知道’就可以敷衍的。你没拿到的东西就在隔壁──它不重要,迟早有一天它会写进军事学院的教科书里给所有人读──你抢走了很多人活着的权利,现在,你想还,也来不及了。”拳头就在孟帆头顶,苏朝宇和凌寒互相看了一眼,却谁也不敢劝。 “中将。”江扬大大方方地推门进来,递上后备队从车祸现场找回来的手机,“首都专线,江元帅。”他看见孟帆软绵绵的手和湿透了的衣衫,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在程非中将离开房间的瞬间,江扬轻轻握了握凌寒冰冷的手,低声说:“离开这儿吧,交给我了。” 孟帆凝视着自己裹成了粽子的手,语气里是几分哀叹:“没有夹板么?” “闭嘴!”江扬回头怒吼,转身接着呵斥苏朝宇,“苏朝宇少校,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赢到了一次彻底的惩罚──当然,任务没完,我还要你干活,暂且记下,咱们回头再算!” 苏朝宇战战兢兢地看了变成狮子的情人一眼,只能绷紧身体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军礼:“是,长官!苏朝宇知道错误了,下面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废话!”江扬从未像今天一样被人兜得团团转,因而怒气格外明显,几乎不像是原来的他,“我再失望的时候,后果就不是你能承担的了!” 本来站在屋里执行保卫工作的三个国安部特工面面相觑,都闭紧了嘴巴,垂手站着,低头听帝国最年轻的中将拍着桌子呵斥一个军姿标准的少校──而国家动大力气抓捕的匪徒,却安静地坐在五花大绑的椅子上,任凭军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这时候,凌寒在走廊里叫人去接应散落在各处的情报科人员,三个特工得了特赦一般飞速冲出去,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军医站起来小声说:“长官,这就好了。”江扬挥了挥手,军医“啪”地盖上医药箱就要走。“等一下。”指挥官终于恢复了正常思考问题的样子,语气柔和很多,他扬起右手示意了一下,“帮我看看外伤。” 苏朝宇像是个宴会上完全被冷落了的孩子,略带愤恨地注视着孟帆。就是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人,这个前几天还告诉自己是个“青年摄影家”的“于希”,居然将一个中将约会少校情人的日子破坏得鸡飞狗跳。 谁知道江扬只让对方留下了医药必需品,没好气地冲着苏朝宇低吼:“没眼色!给我包上!” 苏朝宇哭笑不得地看着离开的军医,小声说:“长官,军医刚走……” 江扬长叹了一声,用完好的左手揉了揉脸,仿佛把标示着“我是指挥官”的那张面具撕掉了,立刻贴上的这张略带委屈的年轻面孔叫做“我是受伤的江扬”。 “快点,包好了我们就跟他死磕。”江扬用脚尖指了指完全动不得的孟帆。 苏朝宇依言,咬开了缓释胶囊滴在不浅的伤口里,轻轻涂着药粉。江扬毫不掩饰地狠狠踩了苏朝宇一脚:“轻点!” “这是个技术活儿!”低吼的苏朝宇心里很感激这一脚,这说明,至少现在,这个几天没见的情人不会再装出“老大”的样子来吓唬他,尽管他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情。 “我哪里好意思跟军医喊疼?”江扬理直气壮地说,尽管声音很小,还是被孟帆听去,并回应了一声清晰地哂笑。 没有让苏朝宇完成绷带的蝴蝶结,江扬忽然抽回手,用牙齿系了个死结,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孟帆面前稳稳停住:“觉得被冷落了是吧?好,现在开始,陪你玩儿。” 天气阴晴不定。内陆的春天总是这样莫名,阳光忽然藏在云里的时候,光线会暗得让人心慌。凌寒站在宾馆门口看几个国安部的特工交接任务,一直沉着脸。“让你们凌队给看看。”伪装大堂经理的外勤特工总长扔过一把枪去,凌寒凭空接住,淡淡地问:“怎么了?” “袖管装置不利落,只能单颗,不能连发。”第一次出任务的小特工还没有摆脱爆炸的惊吓,小声说。 凌寒蹲在地上拆枪,熟练到几乎不用思考。当他还是18岁的时候,江扬还在尽兴地读着那个充满活力的fa学位。他们这拨同在军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候已经有了各自不同的出路。作为国安部最好的特工之一,凌寒的记忆科目是97分,因此他甚至记得自己第一次拆这种枪械的镜头:诺大的教室里只站着六个学员,每人都神情紧张。事关下一阶段训练的去留,初入国安部的他们需要独立拆卸一支从来没见过的枪──那么小,每个零件都经过处理,一旦操作错误,工作台自动亮红灯,表示出局。半小时过去,教室里只站着两个人了,凌寒用冰冷的手指拎起最后一个螺丝放在粘板上,立正行礼。“出去晒太阳。”他的老师说,“紧张的时候,温暖是最好的镇定剂。” 于是他选择蹲在时有时无的阳光下拆这种从那以后他就经常使用的武器,很快就找到了毛病:滑动膛里有一根头发,卡住了连发机关。抬头的时候,程亦涵站在面前。 “下次小心,佩枪连着你的命呢。”凌寒笑着把枪丢回去,迎上程亦涵的面孔时,笑容却僵住了。 “父亲不知道以前的事。”程亦涵略带歉意。 “不怪叔叔。”凌寒移开目光,“年轻气盛,那是一辈子的教训。” “按道理,我还得叫你一声哥哥,所以,替父亲向你致歉。”程亦涵真诚地欠下身子。凌寒想了几秒,叹了口气,点头接受。 “我打电话去催慕昭白他们快点转移过来。”程亦涵要走,气氛实在有点尴尬。 “亦涵,这事儿……江扬告诉你的?” “不,只要是指挥官手下,档案都经过了我的手,一一细读,默记于心。” “全部?” “是。国安部代号为‘金舟’的特工凌寒,曾经因为刑讯不当导致当事人意外死亡,停职三个月。但是档案里也写了,那是逼不得已,高浓度炸药就在隔壁,还有十五个人质。” 凌寒苦笑着,以往澄静的眸子里多出了和年龄不符的东西。他沉默了片刻说:“档案里有没有写,他死了,炸药还是炸了,我和三个副手拿着证据从窗口跳出去?” 程亦涵的表情一怔。“没有,”他飞快地说,“但是写了你负伤疗养。” 闷雷声在远处响起,第一批情报科的职员从车里走出来在宾馆门口列队,慕昭白并不在其中。凌寒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唇,没有再说话。程亦涵迟疑了片刻,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走过去站在这个长自己5岁的兄弟身边,轻声说:“有些事情就是梦魇,我想,醒了就会好。” 前国安部最佳特工倚着柱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语气依旧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云淡风轻:“对,我相信。” 26(重逢) 江扬叫了随身的审问专家进来以后,就带着苏朝宇离开了。荷枪实弹的保安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任何一个进来的人,警笛在空洞地呜呜叫,小镇的居民大概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事情,都纷纷围观,不愿离去。 窗帘被唰拉一下合上,江扬从叹气的青年指挥官的形象里脱身出来,转脸就是一副凶极了的模样:“苏朝宇少校,你解释解释今天的事情吧,以便我们以后算帐的时候,有据可依。” “报告长官……”苏朝宇站直,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苏朝宇跟孟帆照面两次,但是因为他脸上有伪装粉底、伪装肌肉结构和有色隐形眼镜,因此均未清晰判定出他到底是谁。事实证明,他从火车上起就跟着我们了。” 江扬的语气里带着讽刺:“哦,后来怎么反应过来了?” “眼睛。”苏朝宇心虚地回答,“我突然记起第一天锺表铺前的偶遇时,他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而今天则变成了浅褐色。” 江扬没有任何表示,依旧怒气冲冲。他不仅仅因为这场看似有惊无险实则生命悬危的事件而发脾气,更因为他的小兵,就住在这个匪徒楼下──事实证明,如果匪徒是半夜来了兴致轰掉屋顶,那么苏朝宇绝对会在自己的床上被天花板拍成扁平状──对此,这个有点无畏过头的小兵,居然没有半丝后怕。 “至于他是如何得知您的行踪,苏朝宇暂时不知道。如果长官您同意,苏朝宇希望去参加审问。” “驳回。”江扬没好气地说,“去跟着程亦涵,同时把手下的夜鹰重新调配一下,八个高工依旧要互相保密,协同行动,零计划开发继续。我要去程非中将那里做电话报告,首都想知道整个事件的经过──为什么刻意挑了这么偏僻幽静的地方却仍然免不了麻烦!” “是,长官!”苏朝宇转身出门,却听见身后有个柔软的声音:“苏朝宇?” “长官。”海蓝色头发的少校回身重新站好,目光直视对方。 “吃点东西再去。”江扬说,同时整理了一下着装,反倒走过来先为苏朝宇开了门,“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做呢。” 苏朝宇回到夜鹰休息室,并且开始享用队员们给他留的午饭时,江扬就坐在临时布置的办公室里处理后续事件,无所不能的副官程亦涵需要充足的休息,于是指挥官只能亲自写各种冗长繁杂的行政报告,忙得连水都没功夫喝,但他的私人电话偏偏在这时候不知趣地响了起来,超大的彩色外屏上,八岁的江立笑得阳光灿烂,新长出来的小虎牙比牙膏广告上还洁白光亮。 江扬接起电话,夹在肩膀上听,手里仍然没停笔,飞快地说:“长话短说,我很忙。” 比照片上大了不止一倍年龄的弟弟难得一见的忸怩了,犹豫了片刻,才委委屈屈地说:“哥,我……五天没有见过苏暮宇了。” 江扬皱眉,十分没好气地回答:“这不是很正常么?‘多照顾暮宇’并不是说你需要把他揣在口袋里,我不想朝宇担心,仅此而已。”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江立接着说:“哥,我想我把事情弄砸了。” 江扬放下笔,一面揉着眉头一面回答:“怎么了?苏暮宇不简单,却绝非尖刻薄凉之辈,是你太自负,还是他太敏感?” “我不知道。”江立干脆地回答,并且简单扼要地将几天前的事件复述给哥哥听,最后他问:“我觉得在你和亦涵哥哥那样的回护之后,他没有权力在我们面前否认真相。” “你错了。”江扬柔和了声音,缓慢而坚决地说,“第一,苏暮宇是朝宇被绑架了十四年的亲弟弟,是海神殿事件的受害者,这是事实,不需要有任何程度的质疑。第二,任何人都有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的权力,我想在经历过许多我们根本没法想象的噩梦之后,苏暮宇需要的是真心实意信任和彻底的安宁,江立,他是苏朝宇的弟弟,就是我的家人,所以他从来不欠我什么,更谈不到我们有权怎样,我们没有任何权力对别人的生命指手画脚,明白么?最后,我希望你也能把他当成自己家里的人,给予无条件的信任和回护,不要怀疑,不要试图去证明什么,好么?” 江立愣了一下,说:“可是……” “我都知道。”江扬笑出声来,“妈妈和亦涵都说过我,但就算他不是朝宇的弟弟,对于一个被强制改变了命运,、落入那般不堪的情境十几年的孩子,我没办法不原谅,没办法不回护,请纵容我的任性,好么?” 江立咬了一下嘴唇,半晌才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哥。” 江扬给自己冲了杯热咖啡,一面抿着一面说:“嗯?” 江立艰难地组织语言,口才向来不输大哥的他却半晌没法知道从何说起,最后还是江扬清脆地笑起来:“难道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却不知道如何道歉?” 电话的另一头,碧眼小狐狸的脸腾就红了,他几乎要不自觉地点头,咬着嘴唇回答:“我忘了,苏暮宇不是案卷中的一个名字,从来不是。” “咱家向来是你最会护短,从来帮亲不帮理的,这事,真不像你的风格。”江扬重新拿起笔,一面随意写写画画一面肆无忌惮地笑话弟弟,“如果实在不好意思,我叫朝宇去劝暮宇,苏暮宇倒也不至于真跟你怄这种气。” 江立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隔了片刻才说:“我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分析。” “再好的星相师也不能推演自己的命运,江立,你钻进牛角尖了。”江扬极快地打断他,“对自己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客观和公正。” 江立苦笑:“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在失控,哥,我想知道你……” “我的十七岁?”江扬笑起来,“那不切实际,我在当兵,大多数时候都在服从命令,并没有被赋予说‘不’的权力,而你有。当然,这个权力很昂贵。” “所以我想他不会原谅我了。”江立自怨自艾,第三次沉沉叹气。可以想见,意气风发的小狮子此刻一定是垂头丧气,像是霜打的茄子。 “他会的,我想。”江扬的目光变得很温柔,“你要相信,人心的广博和宽容总是超乎你的想象,我的宝贝弟弟。” 江立正准备叹气的时候,他的哥哥又非常无良地补充:“你知道,好的品牌都具有延续性,苏暮宇是苏朝宇的亲弟弟啊。”十七岁的弟弟一下子被逗笑了,他恨恨地威胁说要把这些话都告诉那个“广博和宽容超乎想象”的苏朝宇学长,“这是报复,哥,为你的毫无同情心!”他学着江扬惯常的口气说,但却无法达到那种令凌寒林兹等人听了就会打颤的效果,反倒让江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等笑够了江立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地说:“我会去道歉,如果他不肯接受,请让苏朝宇学长替我转达。我知道,我用一个孩子气的任性,破坏了他刚刚恢复的对正常生活的信心,我不确定这种伤害是否可以弥补。” “我想可以,只要真心实意。”江扬柔和地拍拍听筒,仿佛是拍着弟弟的肩膀那样鼓励着,“你是最好的,我一直认为你能帮他,他没有什么朋友,而你比谁都擅长与人交往。有你在首都盯着他,我和苏朝宇都会比较放心。” 江立强笑着应了,却在挂上电话以后,怅然地舒了口气,哥,你知道么,我对自己,都无法放心呢。 直到傍晚,慕昭白才带着一大摞整理好的材料从情报总部赶过来。宾馆大厅里有两个新改建后的夜鹰小组正在开小范围集会,低语布置任务,苏朝宇陪着程亦涵坐在沙发上喝茶,只有一盏昏黄色的玻璃吊灯还亮着,慕昭白一身非军装的打扮在这种环境里看起来更像是要住店的。 “对不起,宾馆不对外开放。”一个边境警卫员冲过来。慕昭白平伸的手臂几乎碰到了程亦涵,但是身体被死死推了回去。 “这是基地情报科的头儿。”苏朝宇淡笑。警卫员不好意思地敬了个军礼,将这个套头衫、破洞牛仔裤、运动鞋的家伙松开了。 “这是材料,前五个小时的,江扬指挥官征求你的意见。”程亦涵把一摞a4纸递过去。慕昭白草草答了一句“荣幸之至”就开始读,飞快地,十五分锺不到就扔下东西:“麻烦了。” “怎么讲?”苏朝宇饶有兴趣地问。 “都是实话。”慕昭白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块豆馅的点心递给程亦涵、苏朝宇和辛苦挺立在周围的警卫们,让这些见惯了上级压下级的底层士兵觉得受宠若惊,“经验和理论都告诉我,在心理施压的提问法里,准备好的说辞会被不断重复,一模一样;只有事实才会被重组,有略微差异,视情绪波动而定。” “专家所见略同。江扬看完只说‘心理素质真好’,经过你这里求证,看来我们只能换方法去审了。”程亦涵沈吟了一下,就要打电话。 “别!”慕昭白几乎跳起来,指着程亦涵的鼻子一字一顿,“把穆少校那套什么针剂收起来,我瞧不上!” 程亦涵气极反乐:“哦?你打算怎么办?” “针剂只能甄别真假,并不能挖掘秘密。”慕昭白振振有词,“这不人道!而我就擅长挖掘秘密。” “你快去吧,已经熬倒一个专家了。”苏朝宇笑道,“那家伙的废话跟你一样多。” “什么话,我从来都字字珠玑!”慕昭白从包里变魔术似的摸出两只美艳的苹果揣在套头袋鼠衫的口袋里就走,还不忘记拍拍拦住自己的那个警卫:“你说,是吧?” 孟帆觉得十根手指里的八根都已经不属于他了。裹在纱布里的关节痛得钻心,他甚至觉得疼痛像个小虫子,一路从骨节咬上大臂,几乎爬满全身。他难受地缩了一下身体,身边两个实枪荷弹的特种兵忽然托枪、上膛、瞄准,几乎是一气完成。他无奈地舔了舔很久没有碰过水的下唇,微声说:“别紧张,我只是很疼。”说完便垂下头去,调整了一个略微舒服一些的姿势,闭目养神。 疼痛在一片血液流通不畅的酥麻感里变弱,变弱,变弱。 他看见自己站在雨里,有个穿校服的影子说:“换四次车就到了。” 那个穿校服的影子在馆里打篮球,他看见自己坐在看台上微笑。 “下来一起啊!”穿校服的班长慕昭白说。 “差下生……老班,你和他搅在一起干嘛?”这些句子出自他人之口,分明私密,却毫不小声,甚至是有意说给看台上的人听。 “差你个大头鬼!”慕昭白三步上篮,个头不够高,球撞击了篮板后蹦蹦跳跳地远去了,“孟帆,去图书馆不?” 他看见自己得胜似的站起来,拎起已经背了6年的书包一步步下台阶,迎上了背着精致运动背包的慕昭白,一起走出体育馆。他用沉默和内向战胜了活泼的篮球兄弟们,赢得光彩夺目。 “有这些脑子,你为啥就不能多记两个数学公式?”慕昭白在考试前恨的牙痒痒,用孟帆攒了四个月钱买来的那本超级厚实的《世界航空母舰最新图鉴》拍他脑袋,砸得咚咚有声。 他看见自己几乎疼的跑开,还是勉为其难地继续算下去,在一堆函数关系里摸索答案──为了慕昭白也死活要把这题给算出来啊,他鼓励那时候的自己,慕昭白换四次车来他家讲题,回去的时候,换三次以后就没有巴士可以坐了,要步行,穿过五座天桥,两个红绿灯口,往南,在一片职工家属区里,东北角的第一幢楼,4单元,8楼,右手第二门,那就是慕昭白的家。 孟帆记得清清楚楚,但他从来没有去过。慕昭白很热情地邀请他很多次,他总是推辞。慕昭白说没关系,怕远可以住下,我家的沙发展开就是个床。这让他更不好意思了,每次讲完题目,慕昭白深夜回家,孟帆总是站在巷子口说:“对不起,那女人讨厌一切男人,包括我,否则你可以住下。”慕昭白总是说:“没关系,真的,我快跑几步就有车坐。” 他看见自己在黑暗里看着表,10点40,快跑也没用了。他觉得很不舒服,从心里,到身体。 孟帆勉强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依旧被绑在椅子上,只是对面值班的俩战士,不知道何时换了一拨。门上有铿锵的叩击声,新换来的战士板着脸去开,孟帆对来人有莫名的恐惧──他没有秘密,他已经把目的全盘托出,任何痛苦都不能带来新的突破,他只剩自己的计划和计划中的计划,这些,是不能说的。 “吃饭没?”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说,齿间咬着脆脆的什么东西。孟帆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停止。 “报告长官,没有!”战士回答到,身体绷紧了。 “去吃吧,苏朝宇中校同意了,但半小时必须回来。”进来的人直径走向垃圾桶,飞快而准确地大咬着苹果,极力吞咽,很快便把吃得完美极了的果核丢在垃圾筒里。咕嘟一声,异常惬意。 嚼着苹果的人转身的瞬间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的汁水,咬肌只鼓动两下就停止了。慕昭白把整块整块的苹果肉生生咽下去:“孟……帆?” 27(小概率事件) 慕昭白看见自己站在雨里说:“换四次车就到了。”巷子口的男生非常瘦,个子不高,面庞倒是圆润,眼睛漆黑明亮,穿着洗毛了边的t恤站在包子铺的屋檐下面,专心致志地把剩下的一点食物放进嘴里。末了,跟他摇摇手,一吮指尖。 “孟帆!我不管你爸爸离婚再婚、你姥姥古古怪怪非要留下,也不管你后妈带了小妹妹、讨厌连你爸爸在内的一切男人,更不管你爸爸妈妈后妈姥姥小妹妹统统不喜欢你,”他跑得精疲力竭,喘了口气,“告……告诉你,你……明天要是再敢不来上课,我弄死你!” 孟帆站在几乎50米以外,瘦瘦的身体更加显得单薄。慕昭白知道他听见了这些他最敏感的词汇,不会再跑。 “有你沈迷军舰的功夫,数学不至于只有9分吧!好歹考个两位数啊!”慕昭白把卷子揉了个团子砸到对方的胸口,孟帆捡起来,在阳光晦暖的巷子口打开,展平,没好气地指着上面大大的“92”说:“揉错了,你的。”慕昭白气得踹墙壁。孟帆的姥姥从狭小的窗子里探头出来骂:“作死!小小年纪就挖人家墙根!” 两个少年突然从好学生和差下生的对立转到了统一战线上,孟帆二话不说就拉着慕昭白走,七拐八绕地走了许多路,蹲在路边的麻辣烫摊点上涮香肠吃。慕昭白不禁辣,泪水鼻涕横流。 “喝点水。”慕昭白拿了一只纸杯站在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见过的同桌面前,半弓着腰,喂到孟帆嘴边。 孟帆显然渴坏了,喝完之后半晌没说话。 “我真后悔进来。”慕昭白从袋鼠衫里摸出纸笔,愤愤地摔在面前的桌子上,“后!悔!这两个字你会写吗?” “会。”孟帆答得铿锵,一如当年许诺慕昭白一定按时上课。 “你写个给我看!” “手疼。”孟帆微笑,“后悔的后,是后来的后,就是一个劈开的人封住了口,是那些事情过了就不能再提,那些路走了就退无可退。” 只有军靴撞击地面的巡逻声在走廊响着,慕昭白一愣。 “后悔的悔,是无悔的悔,就是心里每当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都觉得这就是人生,就是每当走出一步的时候,心里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孟帆抬头,漆黑的眸子里恢复了神采,“我会写,一直都会。” “我知道你说了实话。五个小时的记录我都看了。你有毛病啊,干什么不行,你就是去贩卖毒品都行,我看不见,管不到,图个清静!”慕昭白逐渐失控,“你要零计划干什么?装饰你的军舰?或者单单为了证明你自己?就这么一个破毛病,十年了,哥们儿,你改改,行不?” 孟帆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不客气地责骂和质疑,他温和地摇摇头,一如富贵公子,完全没有匪徒的无畏,他似乎有点怕这个帝国军官的脾气了:“晚了。我试着改了很多次,都没成。但是零计划与我爱证明自己的毛病无关,这是意外,完全是意外……” “扯蛋的意外!”慕昭白怒吼,看似温柔顽皮的他在迸发出这个声音的时候,就连和他同桌三年之久的孟帆都吓了一大跳。“我恨不得现在给你一梭子子弹算了!你知道这个传说中的‘意外’后面是什么吗?是无穷无尽地审讯,刑讯,直到零计划开发完毕,刺杀事件人、物对证,你就会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渡过一个短暂的夜,第二天,会有人请你出去检查身体,一针镇定,一针深度麻醉,一针氰化钾。”说到这里,慕昭白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没了!你的航空母舰你的梦想,什么都没了!” “已经没了。”孟帆的坦然和诚实让慕昭白有彻底揍他一顿的冲动,“这一票50万,我赌上的是自己的命。结果额外附赠了同桌重逢的入场券,我很开心,真的。” 慕昭白忧愁地看着对面那个即使多年后依旧瘦而安静的人,把纸杯放在手里一圈一圈地捏,捏热了。 “你知道我说了实话,从元旦起,首都的刺杀就是我做的。从火车上我就坐在苏朝宇周围,用最原始的办法搜索他的频道,盗取,命令那几个特工改变计划。火车站的袭击只是试验,我想看看,为了这个50万的东西,你们花了多少功夫。结果,很惊人。” “生生搜索到了频道?”慕昭白不信地看着对方,“静音实验室里都受不了,耳机里会吵得要死。你居然在火车上……” “下车前那一刻很安静,我的仪器非常好,只用了7分锺。苏朝宇摆弄地毯的瞬间,我都要吵疯了,怀疑自己会从此失聪。”孟帆笑得非常清澈,排列不算整齐但是洁白的牙齿一如慕昭白印象里的那样。 “在火车站附近的垃圾中转站里我窝了三天。吃没有变质的面包,半听可乐……”他的重心似乎不在于突出困苦而是回忆数量,“这些东西很难找的。然后我办了一些事,把自己打理好,住进宾馆。” 慕昭白打开记录一一核对,娴熟地在重点字词上面打着红圈圈,仿佛给这些字符判死刑一样。很快,他就觉出了有些不吉利──对面坐着自己三年的同桌,一个必死的嫌犯,这习惯,多多少少有点过分。 “喂,我是来审你的。”他说。 “真的?”孟帆面露惊喜之色,很孩气,“我以为你特意来叙旧。” “扯。”慕昭白从来都这么跟孟帆说话,几分不屑,几分任性。不屑并不是因为瞧不上,而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能令他这样优秀的人也自愧弗如的东西,是淡淡的、酸葡萄的嫉妒;任性则是回访了最狂放的年少时光的结果,他对自己的同桌格外惦念──甚至坦诚地跟程亦涵提起过──“一个聪明、专注、执拗的男生,我的同桌,他让我知道,世界上原来有朋友可以这么做。”程亦涵宽厚地笑了一下,随即换上狡黠:“我去买醋。”“多买两瓶囤着,”慕昭白记得自己笑着说,“他跟我重逢的几率比我抛弃你的几率还小。” 结果,这个小概率事件发生了,用这么轰轰烈烈的方式。 28(一千万) “简易炸药需要一点点纸絮做铺垫。宾馆卫生部的大妈给了我半斤废纸──里面有贵处的假报纸清样。早晨5点,今天的日报肯定没来,我疑心,把它们拼起来,看见了那个消息。江扬是劲敌,他认识我,我必须拖住他。” 慕昭白大吃一惊:“还有谁是你不认识的?” 孟帆耸肩一笑:“不知道。我以为江扬会认识我,可惜他忘了。” “难道你做这行很多年了?”慕昭白始终不愿把事实和自己的同桌联系在一起,因此宁可用疑问代替高智商的定论。 “高中毕业以后到今天2643天。”孟帆认真地想了想,“第1529的时候我出席了一个王公筵席,身份是某集团董事长的独子,套另一份商业情报而已。20万,一票,贵得可疑,难度果然高。江扬看穿了我绝对不是富贵场里的人,以为我是高级窃贼,因而尾随了我几乎整晚。” 慕昭白没有做任何笔记。他觉得用不着,一头是自己直接负责的上司,一头是曾经一起挥霍掉年轻时光的朋友,手里的笔成了房间里最多余的东西。眼前这个人的行为习惯、语言风格,他全都了如指掌。 “时间很紧,既要保证江扬的车祸又要及时回到现场,我跑了一身汗──好在幸运,节点的卫兵非常善良,很好骗,而且……”孟帆毫无芥蒂地笑起来,“牧民的马又便宜又好骑,虽然我并不确定江扬一定会停车,但是这个险,值得冒。”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慕昭白不想听这些,这些东西供词里都写了,他烂熟在心,但是这个问题问得底气颇为不足,为了缓解这种要命的尴尬,他故意调侃,“别告诉你姥姥病危、妹妹考上了昂贵的艺术系、妈妈下岗爸爸待业。” 孟帆不厚道地笑了,仿佛那些根本不是他的家人,只是随便提到的名字而已。“当然没有,姥姥前年去世了,妹妹的男朋友很有钱,她现在穿戴最好的,已经怀孕了,只等着结婚。爸妈都活着,还挺好。” 慕昭白终于笔记了一点什么,孟帆努力想看见,未果。情报科的头儿听见了这些他所不知道的消息之后,更加迷茫:“你吸毒?” 孟帆大笑。 “搞了别人的女人?” “我不喜欢女人。”孟帆的戏谑少了些,虽然这话是不正经的,但是一脸落寞和愤慨,“就像她不喜欢一切男人。我要钱的目的很荒唐,喂,你不许笑。” 慕昭白点头:“说吧,你知道我不爱笑话人。” “你考进军校后,我想当空军,可以看看真的航空母舰。以前一起混的哥们儿给我一个方法,说可以跳过那些苛刻的文化、生理检查项目,直接进去,只要5万块打点──5万块也可以赊账,用军人工资来还。” “别告诉我你被骗了。”慕昭白没好气地说,他真的想狠狠嘲笑对面这个看似聪明绝顶、但现实照进了梦想时候就会完全昏头的人,但是他做不到。“这种骗人的把戏通常都会让你去做一份所谓的‘预备职业’挣些钱,然后你就一步踏错,永不……”说着,他从孟帆眼睛里读出了“bgo”的含义,自语般的推断戛然而止。 “真的?你真的就这样去了?”慕昭白拍着桌子站起来。 孟帆在椅子上放心地扭了扭身体。他知道对面坐着的人不会突然端枪对他进行任何警戒,如果他要求一下,说不定对方会立刻将他解开。“真的。只是这份预备职业是个黑洞,我隐隐觉得自己要踏错的时候,已经没法回头了。” 慕昭白为孟帆又倒了一小杯水,静静地送到嘴边。 孟帆抿了抿:“监听间谍,真的,为某商业部高层服务,在深山老林里挖个地窖,跟高辐射的仪器在一起,24小时监听国内外经济情报。我想到,20多岁的自己走进去,出来的时候就是50岁了,还能活30年──前提是我没被辐射弄死。” “自由有价,他们大概要你赎?”慕昭白的声音冷冷的。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5节 “1000万。1000万就够他们把我顺利弄出国外,多到足够封我的口。” “神经病!”慕昭白揉了带水的纸杯疯狂地摔在墙面,大幅度挥舞着手臂冲着孟帆吼起来:“孟帆你这个傻子!这个故事你以为好听么?英雄么?有意思么?神经病!1000万!你哪里去找1000万?找到了1000万,你还完整地活着吗?你也相信有了1000万他们就放你走?你是不是傻掉了?喂,你敢不敢看我?说话!说!”他抓住孟帆的衣服奋力晃了几下,孟帆慌张地看着对方,却被绑得紧紧的,无力挣扎。慕昭白一推,孟帆连带凳子轰然倒地,响声震天。 守在门口的警卫冲进一批来,有的拖着凳子和人到角落去用枪抵着,有的扶起慕昭白,还有的立刻呼叫更多增援。情报科年轻的中校失落地蹲在墙角,一如流浪汉。他失神地看着忽然嘈杂起来的房间,沉重地叹气挥手:“没事没事,都出去吧。” 江扬坐在房间沙发上,头向后仰着,闭目养神;凌寒刚从程非中将那里换岗回来,正在宽衣卸枪;程亦涵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凌寒,回头看的时候,苏朝宇怔怔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累心。”江扬突然说。 “我们都以为你睡着了。”程亦涵笑了笑,“事情结束了。” 江扬伸了个懒腰:“但愿如此。零计划的进度?” “30分锺前的报告是94%。不过越向后越慢,估计还要一周。”程亦涵优良的基础学科教育让他的行为和语言都异常精准。 凌寒依旧闷着,静静地喝水。江扬想了想,轻声说:“小寒?” “什么也别说。”凌寒打断对方说下去的欲望,抬头的时候表情很从容,“今天的失落,只是事后突然知道了自己的轻狂曾经多么要命而已。放心,江扬,我很好。” 江扬用沉默的一点头表达了自己的默契的谢意。 苏朝宇还在窗边出神,江扬用一根香蕉砸他,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敏捷地接住了,却一愣。 “想什么呢?”帝国中将问道。 “为什么我们这么挫败。”苏朝宇看了看,屋里都是亲密无间的自家人,于是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失败,“孟帆并不强悍,只是用了我们思维高速路的辅路──我们觉得自己跑得很快,追出一段才发现可能把敌人扔在后面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只是敌人却在辅路优哉游哉。” “这并不是说我们这么多人算不过他一个。他并不算绝顶聪明,只是做事非常稳、准,胆量也出乎意料地大。”爆炸现场的亲临者程亦涵说。 凌寒饮尽绿茶,又续一杯:“当时我就说,这家伙不地道,没想到,还是轻敌了。” “你怎么瞧得出来?”苏朝宇问。 29(入夜) 凌寒淡笑:“若是我想藏,你从我的眼睛里绝看不出秘密。喜怒都只给想看的人看。特工唯一的破绽就是眼睛,无数训练使然,眸子都太安静了,几乎与世无争,只有接近自己的目标时才会闪烁。” “那砚臣过的是怎样艰苦的日子啊……”苏朝宇苦闷地挠了挠头,程亦涵先笑了,江扬心里装着其它事情,想了想,竟噗哧笑出声音来,凌寒则仿佛没听懂一样站起来去苏朝宇身边的报纸架子上那资料,冷不防地一拳砸中苏朝宇的大臂麻筋,把他死死摁在窗台上揍了几拳。 “你们猜……”江扬慢慢地说,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的警卫大队长揍夜鹰班长,“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逃……逃跑……”苏朝宇被捏住了喉咙,差点闷住,好在凌寒恰到好处地停了手,“在押送的路上,他应该会逃。”“要跑应该趁现在。人困马乏,各路人马混乱,容易伪装。”凌寒从专业角度给出了意见。 程亦涵摇头:“这里是三楼,他除非跳窗──但是不是还能跑,就有待商榷了。如果从门里冲出来,更不可能,我看那个肖海擦了一天枪,拿瞄准镜瞄苍蝇,一定闷急了,孟帆正好出来当靶子。加上绑成个粽子,总不能用滚的。” 苏朝宇不厚道地笑了一下:“我同意亦涵的意见,路上加强防卫。” 江扬反倒不说话了,看看程亦涵,看看苏朝宇,又看看凌寒,仿佛茫然无错的样子。实际上,这三个人知道,如果江扬头顶能有一块即时显示着状态的牌子,此刻一定是标明了“我在算计”的。 “出发前,让穆少校给他一针镇定,加些剂量。本想今晚就放倒他,安全带回,但慕昭白说要磨他一夜,我同意了。”江扬搓搓指尖,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似的,“轮流睡一睡吧。后半夜容易出意外,我和苏朝宇先睡,再换你们。” 慕昭白打开那些绷带,仔细看了看孟帆的手掌骨节。他只略微一碰,就听见孟帆倒抽着冷气。骨节都已经肿起来,但从连接程度上看,并无大碍──尤其得知了动手的人是凌寒以后,慕昭白反倒放心多了。 “你不怕我杀了审讯官以后逃走?”孟帆苦笑。 “就你?”慕昭白毫不怜惜地揉了揉对方食指的关节,痛得孟帆叫起来,“你跑一个给我看看。本来欠我一屁股债,又多一条。” 除了双脚,孟帆的上身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他丝毫没想过要偷袭,更不想伤了自己脱臼又接好的手指骨节,于是放松地坐着,任凭慕昭白替他活动。疼痛钻心,但是他似乎无知无觉。 “怎么办?” “拌什么?” “你说!” “嗯……拌土豆丝吧,多放姜粉。” 慕昭白气得跺脚,愤愤地用活络油揉着孟帆的骨节:“废话特别多。” 孟帆一笑:“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饿死你算了,省得我看见你就不舒服。”慕昭白没好气地骂,手下却轻了很多。重逢的幸福在于回忆的交集,互相交换视角,以期获得更多,但是慕昭白宁可自己现在是在楼下值勤,冻得哆里哆嗦,根本不知道刺客姓谁名谁。也许五六年后的某一天,他和江扬他们说起这个春天,会依稀听见有个瘦弱但是无畏的刺客被秘密处决了,仅此而已。 孟帆活生生地坐在面前,两手骨节肿得发亮,时不时低声呻吟着,还是那么半分不正经,半分忍不住。怎么办?慕昭白问自己,他可以带着一份空白的审讯报告回去,但是改变不了面前这个人杀人的事实──妄图窃取零计划,是举国瞩目的犯罪行为,不管窃取者是要供给国外还是自己拿着图纸画画玩儿,都会被全国最精锐的军队追击、通缉。 但是……慕昭白用一部分理智和逻辑来试图说服自己,孟帆是个好人,种种迹象表明他根本不想杀人,否则何必绕了那么大的圈子?这家伙不想让爆炸牵连更多的人才想把帝国中将用车祸堵在来的路上,以期对方能遣出一批人马去营救指挥官。尽管车祸实在太真实、差点跟天花板坍塌一样要了江扬的命、以致于他已经因此而大发雷霆,但是孟帆毕竟做了。 “谁让你们把报纸都做的这么真实?”孟帆鼻尖上有因疼痛而生的冷汗,依旧是那副若有若无的微笑样子,仿佛在嘲笑国家安全部门过于安全的举动,“就不怕真的发错了?” 慕昭白看着自己的老同桌,觉得非常头疼。因为另一部分理智和逻辑告诉他,孟帆是一个杀了人的人,而最爱捉弄人的命运把局设在了死胡同里:死者中有人叫莫贝宁,而莫贝宁曾经抱过逗过、曾经陪伴过呵护过的小男孩,是程亦涵,是帝国的机工科天才,是程非中将的独子,是自己的“多莉”。 想躲过,那是不可能的。 1000万的故事让慕昭白精明的头脑彻底死机了。他从不知道一个梦想的力量可以如此巨大,让聪明的人昏头,让理智的糊涂,他更不知道一个人的理想主义可以爆发到如此的巅峰状态,以致于粉身碎骨都不回头。孟帆试探着屈伸胳膊,甚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喂。”他从来都这么叫慕昭白,“我说,今晚你们是不是不打算让我睡觉?” “理论上如此。”慕昭白把他重新绑回去,“但是我的话起决定作用。” “我该怎么贿赂你?”孟帆发现这次绑得舒服多了,虽然还是没有逃走的可能,“身无长物,也不能许你什么。” “你诚实地答我一问就好。”慕昭白又给了他一杯水,才准备离开,“事到如今,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接受注定的结局了。” “没有。”孟帆坦然地耸肩,“我爱证明自己的这个毛病会在要输了的时候变本加厉地发作,你知道的。” 慕昭白脚下一滞,惊看孟帆的时候,满目怆然。 “这次输的可是我的小命哪。”孟帆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我身上有伤,真需要休息。” 30(遁逃) 慕昭白缩着肩膀走在春夜的寒风里,圆领的袋鼠衫不能提供任何遮挡,他只能拉起衫后的帽子扣在头顶,越发走得像个贼。路灯晦暗,几乎所有临近的店铺都因为早晨的爆炸而早早关了店门。小镇子的居民淳朴而胆怯,对这些复杂的利益关系吓得束了手脚,街道跟战后一样死寂。慕昭白觉得非常沮丧,一方面因为买不到任何可以让孟帆果腹的吃食,另一方面则是为老友重逢的震怒、揪心而深深折磨。他踢飞了好几个石块,其中一个撞击了电线杆,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头一望,不禁有点糊涂自己的方位。 好在这个军人很快找到了一块磨蚀的简易路牌,发现自己已经在愤愤中走过了七个街口,不禁讶然自己的步伐之大之快和镇子之小。 江扬的命令不可违背。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是凌寒和林砚臣,没有驳倒上司命令的魅力,也不是程亦涵,可以大声呵斥指挥官,更不是苏朝宇,可以软硬兼施。虽然被江扬器重,平日里拍着膀子称兄道弟,但是这种时刻,江扬的话就是军令,一旦违背,轻则检查,重则可以停职处分,甚至上军事法庭。 “断食水,静观变。”江扬黑着脸说,还在为车祸而大怒。慕昭白听了程亦涵的转述,却还是走在夜风里──为什么? 孟帆打哈欠:“我身上有伤。” 慕昭白看见一家尚且亮着灯的铺子,走过去的时候,老板娘正要关窗子。 “还有吃的吗?” 老板娘木然地掀开蒸屉,里面孤独地躺着三个冷了的大包子,形状可怖,有一只大约是给人展示内馅而掰开过,又生生拼回原状。“一块钱,都拿走。关门了。”慕昭白捧着装了包子的纸袋往回走,忍不住闻了一下,油腻腻的,味道并不好,但这是街上唯一还算干净的食物。 他想到高二的时候踢足球崴了脚,孟帆就替他在课间去食堂打饭,很凶地呵斥掌勺的师父:“要两份一两的米饭,不是二两!”慕昭白直到后来才在同学的闲言碎语里听说,原来一份二两比两份一两要少──无论怎样,他是吃不了那么多的,但是孟帆总是这样打饭,而且还能连汤都端回来。有时候想到那个1000个教职工和学生同时用餐的、500米开外的食堂,慕昭白就觉得很感慨,肯这样“伺候”了他一个礼拜的,不是哥们儿,又是什么呢?一时间,手里的三个冷包子显得很逊色,慕昭白红着脸在夜色里匆匆把纸袋折了个好看一些的形状,加快了脚步。 还有一个街口的时候,慕昭白终于看见了一家正在卸货的服装店,老板娘捧着热牛奶在呵斥小工。他走过去花了5块钱借用了店里的微波炉,冷包子变成了热腾腾软绵绵的夜宵,帝国情报科拿着高薪的中校忽然觉得心满意足。 宾馆里沈入寂静,大部分调配人员都休息了,康源带着五人的小分队在走廊上巡视,待命的情报科军官觉得无聊,凑在一起小声聊天,悉悉嗦嗦的。有人掏出一包花生和大家分享,“真成老鼠了”,康源嘲笑他们,却也一起吃起来。 405房间的门口始终站着一个精神高度集中的哨兵,他悲哀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喉间吞咽了两下。门是虚掩的,里面还有两个看守,层层叠叠的防卫只是为了那个紧紧绑在椅子上的孟帆。 这个年轻而苍白的人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头低垂,长睫毛轻微地颤动,仿佛受了噩梦惊扰。屋里的看守懒洋洋地起来倒水,硕大的饮水机罐子咕嘟了一声,孟帆忽然抬头,另一个守卫立刻托枪对准了他的眉心,孟帆只能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慢慢地说:“我能喝一口么?”守卫知道江扬“断食水”的命令,只能相对无言,弄得本来准备喝水的那位也放下了纸杯,悻悻地坐在一边发呆。 时间慢慢流逝,岗位换了三批,要喝水的要求两次被拒绝以后,孟帆再无声息。凌晨3点25分,新守卫换进来,两方交接的时候,被捆着睡去的孟帆似乎是做了个噩梦,身体猛然一震,不知怎么,居然连凳子带人翻倒在地下,大约砸到了肩头,疼的轻声呻吟。守卫都大吃一惊,继而相视一笑,孟帆也摔醒了,尴尬地望着正在交枪的四个人,略带羞赧地以一个滑稽的姿势躺在地面。几十秒后,新换进来的守卫用职业性的动作把孟帆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连椅子一起拖回房间正中去。 短暂的慌乱并没有带来任何惊扰,江扬和苏朝宇睡得深沈,程亦涵和凌寒共做一份数独游戏,却都心不在焉。 3点40分,鼻子灵敏的守卫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抬头的时候,大片大片的血渍已经从孟帆的左锁骨处蔓延开来,发出浓浓的腥气。所有士兵都有基本医护常识,知道那个部位有一条可以要命的大动脉,因而立刻慌了手脚,唤进医务兵。孟帆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多谢”,就被主治医师穆少校和两个守卫抬到了桌子上。止血的过程很快,孟帆安静地任由他人摆布,却因为疼痛而皱紧眉头。 “这是旧伤。”穆少校是个沉着冷静的人,虽然有时候被学弟程亦涵嘲笑为“冷静到木讷”,但是关键时刻,他的言行都能稳定病患和家属。“放心吧,不碍事。只是,这伤口愈合了表层却不愈合内部,我想问……” 话音未落,孟帆就因为穆少校食指的一次轻微摁压而猛然一颤,大颗的泪珠滚出眼眶:“疼……” 穆少校一愣,迟疑地松开了些,暗色的静脉血再一次涌出,他叹了口气,重新压回手指。孟帆已经失声叫出来,大幅度挣扎了一下,几乎滚下桌子去。 “很痛?”穆少校从未见过如此状态。 “我有疼痛极端反应……”孟帆的唇色因为失血而惨白,“以前用镇定剂……一点五倍剂量……” 穆少校透过镜片观察了片刻,冷静的头脑思忖了几秒锺后,打开急救箱配了一只针剂:“对不起,没有任何命令,也没有经过检查,我只能给你快速的浅麻醉。” “多……谢……”孟帆的身子几乎蜷起来,声音渐微,“但是……” “通知指挥官,顺便叫我的医疗小队带器材来。”穆少校头都没回地挥了一下手,两个侍卫匆匆离开。孟帆虚弱地挣扎了一下,想说什么,脖子一昂,却疼得呻吟。 穆少校俯身去听。 “但是……”孟帆嘴唇歙合了一下,猛然伸右手抓住了穆少校手里的针剂,只一掰一拧,针头就扎进了对方的皮肤,整管药剂推入的时候,孟帆已经挺身而起,把左手攥成拳堵住了那些呻吟。有成队的人走来的声音,他却不慌不忙,忍痛看着穆少校渐渐失去了行动能力后才从从容容地扣好急救箱,抡起来敲碎了玻璃,背着它和自己最后的赌注纵身一跃。 31(我认识他) 江扬红着眼睛站在房间,一群医务兵正在处理几乎失去所有知觉的穆少校,苏朝宇从碎玻璃处探身一望,一道血迹蹭在三楼的外置下水管道上,一直延续下去。街道被丛丛的手电筒光芒耀成了舞场,一队队紧急列队的士兵忽然蚂蚁似地散开去,没入远处的黑暗里。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不用针剂放倒孟帆的理由不仅仅是审讯那么简单。如果要万无一失,他明显可以在抓到孟帆的那一刻就像打晕苏朝宇一样一拳把这个妄图窃取零计划的人揍晕过去,然后按照凌寒说的,“放进麻袋里拖回基地毙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确定,聪明如同程亦涵等人,知道孟帆草率地用轰掉房顶的方式拿零计划,不过是诸多打算里比较失败的一步而已。 “如果我是孟帆,我肯定会做好这样的准备,一旦屋顶掉了,却得不到零计划,我就不逃──贴近了,反而能看出零计划的破绽。”程亦涵在去睡觉之前,给江扬留了这样一张字条,此刻,字条就在江扬的口袋里──但是,江扬并没有期待是这样一场逃脱,穆少校被放倒,提前准备了一处不致命伤口的孟帆居然真的跳窗而走,非但没有引出背后的黑手,反而让自己越发显得束手无策。 “跟你们俩没关系,不用这样。”江扬冷冷地瞥了一眼轮值的两个士兵──他们已经在发抖了,尽管带有空调的房间温暖如春。两人得了特赦,飞快奔离江扬的视线。那目光已经含着杀气,仿佛充满煤气的房间,一丁点小火花都会引发轰轰烈烈的爆炸。 “顺着管道爬下去的,不知道去哪儿了。”苏朝宇边研究现场的痕迹边随口说。谁知江扬狠踹了凳子一脚,厉声吼道:“大声说!” “报告长官!”知道自己的情人已经变成了火山,苏朝宇只能立正敬礼,朗声回答,“孟帆是顺着窗口的管道爬下去的,夜鹰一班二班已经展开了搜索,目前匪徒下落不明。刚才守卫说他曾经在睡梦里摔倒,据下官推测,这是故意之举,只是希望提前准备好的伤口迸裂,得到医疗的机会……”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根本没有在听,咬牙看着窗外,心里纠缠了很久的愤怒和失落终于爆发,一连串的失败让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为什么飞豹团要对零计划负责?”江扬记得自己看见这个任务指令的时候,几乎是火冒三丈,但是他又极明白,这就是政客们设下的生死擂台,而且,如果想要飞豹团继续存在,自己就没有说“不”的权利。 更麻烦的是……江扬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他活泼可爱的情报科科长。这个二十五岁的帝国中将攥紧了拳头,气得肩膀微微发颤。程亦涵已经在向父亲解释整个事情经过了,至少十个情报科的职员在房间里拍照查证,走廊里是飞速行动着的各路士兵,一律低语,听来如同夏日的闷雨,让人没来由的心烦。 偏偏有人不识相,选在这个时候冲进门来,而且大喊了一声“孟帆!”后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江扬猛然回头,看见慕昭白之后就又习惯性地把头转回去,但是略一思忖才发觉不对,干脆两步走到他面前:“你说什么?” 本打算把事情瞒到成熟的时候再解决,慕昭白一时语塞:“我说……那个叫孟帆的刺客哪儿去了?” “去他爱去的地方了。”江扬敛起笑容用嘲讽的口气开玩笑的时候,就显得非常可怖,慕昭白虽然从未接受过藤条的教育,但仍然觉得汗毛一根根立起来。“中校,预定要审他一夜的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买包子。”慕昭白迅速把纸袋拎起来挡在自己和江扬的眼睛中间,阻隔炯炯的目光,“我饿了。” “后厨提供的夜宵有四种点心两种饮料,还不能满足?” “我……”慕昭白求助似地环视一圈,手下那些平日和他厮混惯了的职员全部低头忙着手里或有或无的工作,唯一敢看他的,除了江扬,就剩下苏朝宇。而那海蓝色的目光分明是在说:“老板真的怒了。” “下官请求和您单独谈谈。”慕昭白垂头丧气。 “先找我的文职第一秘书预约。”江扬用愤恨的眼光剜了渗着油渍的纸袋子一眼,挥手:“苏朝宇,通知所有分队,在不误伤的情况下,得孟帆而捕之;拒捕的话,留个能说话的就行;情况紧急的,直接击毙。”说着,人已经奔楼下而去了,脚步匆匆。 灌了一肚子冷风的慕昭白忽然涌起一个气嗝,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冲着江扬的背影一字一句地吼道:“我!认识他!” 江扬步子一顿,立刻从走廊尽头抽身回来,使个眼色给康源,慕昭白立刻被扭倒了。 “长官……” “认识他?不避嫌就罢了,你审过后他便逃之夭夭,不抓你,抓谁?”江扬几乎动手打人,看见苏朝宇警告似的眼神才略微冷静一些。 “他跑不远,长官,他身上有伤,他自己说的!” “呵!”江扬听出慕昭白话里明显的悲悯,便知道他的手下并不涉及纵逃,因此语气缓和些,“我们都知道。他带着流血不止的伤放倒了穆少校,然后从三楼生生逃掉了。你的朋友很酷,真的。” 慕昭白的上下牙齿在打架,他几乎是深深吸气才能完整说出一个句子来:“让我去追,长官,我大概猜得出他会去哪里。” “驳回。”江扬飞快地说,几乎咬着慕昭白的字尾巴。气氛一片尴尬,苏朝宇握着通讯器不知道要不要下命令,屋子里干完了活的情报科人员都看着他们活泼开朗的头儿忽然变成了悲情主角,被一个夜鹰精英死死抵在墙角不能动弹。“我不能再错,昭白。”江扬觉出了自己的失控,因而降低语调缓缓地补充,话里有话,却不指望慕昭白能明白,“这次我们失去了太多东西……总不能赔家底吧!” “长官,我和孟帆是……” 32(包子,又见包子) “是敌对两方。”江扬适时宜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毕竟,一个情报科的中校跟试图窃取零计划的人交往甚密决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想在刺杀事件之后再去军事委员会的秘密审讯处捞自己的手下,因而绝决地堵死慕昭白所有的希望。“告诉我往哪儿追,然后你在我的房间里禁闭。” “南面那种平房群落之间会有窄巷相连,易守难攻,还有类似的居民楼都可以查,他应该在里面。”康源放松了慕昭白,方便他讲话。“长官,请收回您的命令,孟帆也有他的苦衷……” “闭嘴!”江扬很生气一向聪明绝顶的慕昭白在这种人人都盯着看的时刻的犯傻行为,因为一指自己房间,“进去!不要逼我派一个班守着你!” 慕昭白喉间动了两下,迟疑地走进房间。门就要关上的时候,他忽然递出纸袋子来:“带给他,可以吗?还是热的。” 江扬把那双手生生推进门里,狠狠摔上门,反锁。 但这之后一直把自己和第一秘书官关在临时办公室里处理与军部的沟通、情报分析等等琐碎工作的江扬不知道,不到半个小时之后,慕昭白不仅擅自出来了,甚至还跟夜鹰的a组一起开始了地毯式的追踪。 午夜的小镇寂静得让人发慌,巴掌大的蝙蝠以一种比燕子还迅捷的速度掠过电线杆和屋顶,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声音更可怕。夜鹰的队员都端着枪,慕昭白也被苏朝宇强行套了一件防弹服,理由是“他不会对你开枪不代表你不会被误伤”。他被四名夜鹰队员围着,由苏朝宇亲自跟着追踪孟帆。他们警惕而谨慎地走过窄街和转角,安静的夜里,只有房檐上的猫睁着大眼睛不安地望着他们。 他们搜索的街区位于宾馆正南1000米左右,是城镇里比较繁华的地区,每天清早都会有小规模的市集,贩卖新鲜的蔬果和少量的日用品,因此整个街道都比较杂乱,很多行人道都被街边居民占用,搭成供应早点的街棚或者停放充当摊位的三轮板车,地上也不太干净,年深日久的污渍遍地都是,有些地方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液体。 苏朝宇小心翼翼地贴着一侧的墙走,仔细地搜索了每一条岔路,但昏黄的路灯底下,仿佛一切如常。 “根据你对他过往的描述,我信任你的判断,但是,请不要忘记,你是一个帝国军人,昭白。”苏朝宇几乎是不动唇,但字字清晰。 慕昭白忽然在一条极窄的巷子前停住了脚步,苏朝宇望进去,那里面黑洞洞,连盏路灯都没有。苏朝宇指挥队员贴着巷口的墙埋伏好,却怕扰民不敢用照明弹,只是打开了狼眼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探查,在照明范围内的15米,柏油路面上,一只狗夹着尾巴飞快地低头跑过。 苏朝宇皱皱眉,还没下命令,慕昭白却大大方方地转出来站在巷口,叫道:“孟帆?” 一片寂静,连回音都没有。 “孟帆?”慕昭白略略提高了嗓音,仍然没人回答。 旁边康源已经在耳机里低声报告:“街道r174长度377米,宽度23米,住户14,约53人,无其它出口。” “孟帆?我知道你在,出来!”慕昭白几乎是运足了气喊了。 两侧住户的灯开了两盏,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和老太太咳嗽的声音传出来,但巷子的尽头仍然一片漆黑。 苏朝宇给慕昭白打手势,叫他注意隐蔽,但情报科的科长显然对此不予理会,他狠狠跺着脚,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狠狠地扔了进去。 四个兵整齐划一地下意识卧倒,苏朝宇一把将慕昭白拉到自己身边,隐蔽在墙后,随即皱眉:“你的包子?” 慕昭白咧嘴一笑,不置可否。 巷子尽头一个穿拖鞋的男人打开了自家的院门,带着浓重睡意的破锣嗓子狠狠地诅咒着,他手里拿着一盏白色的应急灯,亮极了。苏朝宇清楚地看到,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巷子里除了一个小小的脏水洼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人,而且,最让人吃惊的是,刚扔进去的那袋包子也不见了。四个队员已经冲进去对住户进行彻底的搜索,苏朝宇非常希望通话器里能传出“确认目标”的报话,但不幸的,只是清一色的“没有”而已。他咬了咬嘴唇,通知其它几组注意围堵,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本想用情谊捉到孟帆、至少用情谊保护孟帆还能活几天的苏朝宇知道,在私自让前任上司跟随并且生生“放走”了敌人后,他的好日子不长了。如果说刚才孟帆跳窗只是个意外,那么现在发生的一幕,不仅匪夷所思,而且罪不可赦。 肖海还要往另一侧搜寻,苏朝宇狠狠挂断了通讯,拍了一下他的钢盔:“收队,回去洗洗睡了!”说着咬牙切齿地给了一脸释然的慕昭白一拳:“看来我被你害死只是时间问题!” 只顾庆幸孟帆成功逃脱的慕昭白直到江扬听完苏朝宇的报告、呵斥旁边记录的秘书官回去休息、并且锁了门的时候,才忽然明白了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所说的并不是危言耸听。 他们的指挥官冷冷的琥珀色眼睛依次扫过站得笔直的三个人,前国安部最佳特工凌寒、情报科长官慕昭白和前陆军精英赛冠军都狠狠哆嗦了,房间里舒适的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几度,牙齿都被冻得开始打颤了。 江扬的目光停在苏朝宇身上,苏朝宇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鼻尖,保持标准的军姿,他真恨不得披件隐形斗篷或者化身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间临时办公室不大,江扬的办公桌和秘书的书桌之间仅隔一道布帘,江扬拉上帘子,指着里面呵斥苏朝宇:“进去!” 苏朝宇吓了一跳,求助似的看看江扬,但对方紧抿着的唇和铁青的脸色彻底把他的解释和求饶都堵了回去,苏朝宇只能敬礼,故作镇静地挑帘进去。 “报告长官!”凌寒壮着胆子说,“下官请求出去协助夜鹰进行扫尾工作!” “驳回!”江扬斩钉截铁地说,“放心,我不打算教训你,凌寒中校,虽然名义上你仍在‘休养’,但最近这种非常懈怠的状态我很不满意!站在这里好好听着,我希望尽快看到实质性的改进!” “是,长官!”凌寒敬礼,大声回答。 江扬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慕昭白面前,一字一句地说:“你也站在这里,听着你的部下是怎么为你的徇私付出代价的!” 33(学生和老师) “老大……不,长官,这……”慕昭白一时竟乱了章法,虽说听过些关于“家法”的传言,却毕竟没有见过,只得努力解释,“是我……” “他放你出来,是因为你求他,晓之以理是不成的,便‘动之以情’。”江扬断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需要解释我也能猜的出来。不过,我和苏朝宇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你听着,对于亲密的部下和同伴,我永远会给予毫无保留的回护,但并不代表无原则的纵容。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说完竟不管慕昭白,径自转身走进里间,狠狠拉上布帘。 慕昭白把求助的目光投递到凌寒那里,凌寒只是笔直地站着,专注地盯着布帘上褪色的小黄花。 江扬走进来的时候,苏朝宇非常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但他的情人只是哼了一声便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右手。苏朝宇乖乖地递上早就握在手里的皮带,退了半步,打算顺势蹭到墙角去。 “回来!”江扬冷冷断喝,手里的皮带敲敲桌面,“伏在桌上!裤子脱了!” 苏朝宇的脸腾得红了,这种小学生般的丢脸的挨打姿势已经很久不用了,何况外面还站着凌寒和慕昭白。他犹豫地抬头,把求恳的目光递到江扬那里。 “翻倍!”江扬甚至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直视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允许你撑在墙角是对于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军官最后的尊重,但你今天做的一切让我觉得你不配拥有这个权利。再翻倍前,给你五秒锺。” 苏朝宇的心里确确实实冷了片刻,但是他知道,在爆发的琥珀色火山面前,说什么都等同于火上浇油,为了避免在吃了翻倍的苦头以后得到更重的惩罚,还不如一开始就无条件服从命令。于是他飞快地挪开文件,褪掉裤子,平平趴在办公桌上,使劲攥住了桌沿。 江扬挥舞皮带,毫不犹豫地在苏朝宇屁股上揍了一下,苏朝宇大口喘着,却强忍着没叫出来。 “检查你自己的姿势,我是这么教你的么?”江扬说着又抽了一下,苏朝宇疼得死死咬着嘴唇,慌忙挣扎着从椅子上拽过靠垫,垫在肚子底下,因此臀部也就更分明地翘了起来,上面两条红印子正飞快地肿起来。 苏朝宇红着脸蚊子般低声说:“对不起,长官。” “我听不见!”一下更狠的皮带抽下去,慕昭白和凌寒都哆嗦了一下,他们都知道只有打在肉上才是这样清脆的声音,而苏朝宇几乎带着鼻音的嚎叫增添了悲惨的效果:“对不起,长官!” “保持镇静!”这次是两下连着的重击,凌寒清楚地看到布帘子因为激烈的破空气流晃动了两下,江扬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绝对的威胁意味,“我想程非中将已经睡了,如果你不希望我给你持续到明天早晨的私人教育的话,苏朝宇少校,我认为你应该把心思放在检讨错误而不是无谓的嚎叫上。” “是,长官。”苏朝宇断断续续地回答,“苏朝宇在很努力地想,请您……” 语音被一记重重的皮带和一声哽咽打断了,慕昭白攥紧了拳头,嘴唇动了动,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却被凌寒一把拽住。凌寒看着慕昭白,轻轻摇了摇头。 布帘里面苏朝宇不停地认错,巨细无遗地报告从拗不过前任上司柔软的求恳私自放人开始,直到放任孟帆在眼皮底下溜走的每个细节,任何犹豫和避重就轻都逃不过江扬的眼睛,毫无例外地都会狠狠挨上一下皮带。 “打在肉上才是惩罚。”凌寒几乎不动唇地低声告诉慕昭白,“别动,老大的家法从来不欢迎参观。” “可是……!”慕昭白急了,鼻尖几乎贴在布帘子上,“我不能……” “苏朝宇放你走的时候应该想到这种结果了。”凌寒捏住慕昭白的腕子,“你少去火上浇油。” 江扬确定了每个细节,放下皮带的时候,苏朝宇的整个臀部都已经变得又红又肿,火烧一样疼得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整个人软在桌子上,只有大口喘气的力气了。 “行了,你对你的错误已经认识得够清楚了,回头自己记下来,等闲了再谈怎么罚!越来越不像话!”江扬随手把皮带放在苏朝宇屁股上,却在苏朝宇企图撑起来的时候又给了他一巴掌,“没有允许你起来,就趴在这里反省,直到我说你可以休息为止。” 苏朝宇的脸涨得更红了,他企图要求改为罚站,但话没出口就被一记凶狠的巴掌噎回去了。苏朝宇为之气结,想强行撑起来,但是江扬摁住了他的腰,抓过军服盖在他身上,安抚性地拍了一下,然后问:“你有意见,苏朝宇少校?” “不,长官!”苏朝宇努力大声回答。江扬看都没看他,直接从旁边挑帘出去,瞪视着慕昭白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慕昭白看看帘子,又偷偷求救似的看看凌寒,凌寒小幅度地摇摇头,暗示他有什么事最好等江扬脾气过去了再说,这个动作被江扬抓了个正着,他狠狠瞪了黄金警卫队的大队长一眼,说:“凌寒中校,你想说什么?” “不,长官。”凌寒连忙站直,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大声回答。 “那就好,去协助程亦涵进行后续工作,我最近很忙,不想一个一个教育你们,听到没有?”江扬摆摆手。 “是,长官。”凌寒连忙敬礼,不厚道地丢下慕昭白和苏朝宇,大步离开这个龙卷风活动的中心,还很体贴地锁好了门。 江扬在秘书的办公桌前坐下,想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该是这样感情用事的人,慕昭白中校,是我看错了么?” “这个……老大……呃……长官……”慕昭白被今晚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震得有点语无伦次,他试探性地抬头直视那双威严的琥珀色眼睛,江扬也正探究地望着他。然后江扬长长舒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冷茶,说:“把你们的事都说出来吧,我希望知道详情,你也可以放心,仅限于你我,嗯,还有里面那个,我保证连程亦涵都不会知道。” 太长的故事,那么多年,那么多钱,慕昭白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十分踌躇,他盯着江扬看,飞快地算计着,他知道说服面前的指挥官,放过孟帆无异于天方夜谭。但他仍然想试试,就算赌上自己的前途和拥有的一切。 江扬很有耐心,他双手交叉着支在桌上,用眼神鼓励着慕昭白。 “能救救他么?”慕昭白艰难地开口,“他不是坏人,真的。” “他是谁?”江扬眉尖微挑,沉着地问。 同桌?同学?兄弟?慕昭白不知道如何准确地定位他们的关系,他最后只能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江扬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也给慕昭白倒了一杯,然后示意他坐下说。 慕昭白一口气将茶灌下大半,才犹犹豫豫地开始讲述自己和孟帆的旧时往事,年少时的快乐时光在此时此地回忆起来,不免十分悲凉。慕昭白渐渐有些激动,眼圈也红了。 江扬听得很认真,初时还抱着些分析孟帆的个性背景以作行动参考的想法,等慕昭白讲到那个交换的时候,不免皱紧了眉,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 慕昭白吓了一跳,立刻闭嘴,看着江扬,江扬十分尴尬,只好扭头狠狠呵斥帘子里的:“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一直伏在桌上不敢乱动,因为气愤和近似羞辱的惩罚而变得通红的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他这几日一直没有休息好,此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又累又乏,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不免有些犯困,正迷迷糊糊,便被这声呵斥惊醒,下意识猛得撑起来,摆在屁股上的皮带自然“啪”地落在了地上。 江扬理所应当地猜到了他所做的一切,在帘外命令道:“整理着装,给你半分锺!越来越不像话了!” 苏朝宇慌忙整理好衣服蹭出来,迎面便遇到了慕昭白歉疚的目光,他正想回以一个表示没关系的微笑,江扬已经指着角落里的折叠凳子:“搬过来坐,”随手拿了纸笔扔到对面,“既然不愿意思过,就做记录吧。” 很明显地,江扬在走进了帘子里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脾气又一次不适时宜地爆发了,因此并没有非常严厉地教训他私自放人的小兵,一会儿功夫那些红肿就消了不少,而且折叠凳子上面还覆盖着薄薄一层海绵软垫,但苏朝宇坐上去的时候还是免不了龇牙咧嘴地哆嗦了一下,拿着钢笔哀怨地看了江扬一眼,但江扬却好像没感觉一样,托着腮看着慕昭白,说:“我大概了解了,但是,很遗憾,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能原谅的范围,毕竟,已经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他也是无辜的!”慕昭白有些失控地站起来,几乎捏碎纸杯。 “我知道。”江扬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仿佛要将混乱的思绪一一理清楚,隔了半晌才抬头,看着慕昭白,柔和地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昭白,我想在事情结束前,你需要放个长假。苏朝宇?” 苏朝宇依旧在为刚才的事情愤愤,纸上只有鬼画的几个字符。他本不想理会琥珀色头发的暴躁的情人,但是碍于慕昭白在场,只能马上放下笔,腾地站起来敬礼,大声回答:“到,长官。” 江扬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到了“生气”的含义,只好拼命忍着说软话的冲动,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吩咐:“派四个人,一辆车,叫凌寒亲自送昭白回去。你把小寒这边的工作都接过来。” “是,长官。”苏朝宇大声回答。 江扬摆手,苏朝宇离开以后,他却敛了笑容,对慕昭白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管孟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你看见了,他为了他的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理解你所有的回护,但是我想你必须切记,如果他得手,要失去生命的人,就会是亦涵的父亲,甚至是亦涵。” 慕昭白身子一震,嘴唇微微颤抖,仿佛要说什么。江扬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说:“爱人和朋友,这选择太痛苦,而且,你原本不必要去答这份必然伤心的选择题,我来替你答,好么?” 慕昭白看了江扬半晌,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有温润的光,他想了想,终于站起来敬礼:“是,长官,慕昭白愿意服从命令。”江扬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末了,重重一握。 两个人近距离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慕昭白敬礼,在四名夜鹰的“贴身保护”下离开,隔离室的门一关,他便无法抑制地微微翘起了嘴角,泪水终于忍不住,他低低地呢喃:“对不起,亦涵。” 苏朝宇在站岗,站在椅子和监视器之间,不是标准的军姿,而是半倚着办公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本来例行在这里值班的凌寒已经因为明天的押送任务而回去睡了,苏朝宇这几日休息得极不规律,再加上高度紧张的执行任务,现在也早已经疲惫不堪,可这间办公室里没有沙发,苏朝宇并不想坐在那仅有的一张覆着薄海绵垫的折叠椅上面,于是只好像罚站一样戳在屏幕前。 刚才的疼痛早就慢慢消减,但是苏朝宇依旧非常生气,不为惩罚本身──私放慕昭白并没有捉到孟帆,本就是他不对──而是江扬再一次把“仅限你我”的家法公开化。上一次是在海神殿,苏朝宇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惊恐里忍到最后的。他确定,如果波塞冬回头看,江扬就是豁出性命也会护住自己,但是,因为撑在墙角、一次次磕在地面上的是他,身后还有一个冷冰冰的呵斥声音,因此他变得不确定了。苏朝宇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种温润如斯的感情也可以脆弱如此,在关键时刻竟然丝毫不吝惜露出獠牙来。 虽然挫败,虽然是指挥官……苏朝宇无聊地在定时记录册上写下一排跟不同编号摄像头对应的“安全”字样,心里却非常不舒服:虽然如此,可我是你的小兵,江扬,你说过的,有且仅有一个的小兵。 凌晨四点左右,气温下降得很厉害,临窗的办公桌前就算开着空调也总有阵阵寒意袭来,苏朝宇已经拨过电话给值班服务员,叫他们送条毯子上来。隔了十分锺,他果然听见敲门声,监视器里,一个穿制服的服务生站在门口,手里挽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于是苏朝宇头也没回地吩咐:“请进。” 服务生开门进来的同时,苏朝宇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哈欠。他揉揉眼睛,准备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提神茶,随口一指折叠椅的靠背:“毯子放那里就可以,辛苦了。” 服务生跟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朝宇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威胁──几不可闻的呼吸,敏捷无声的脚步……苏朝宇不动声色,似乎是随意地跨了一小步却封死了对方的退路,左手猛击对方的后颈。那服务生果然不同寻常,竟在退无可退的状况下猛然扭身侧滚,躲过了第一下。苏朝宇另一只手已经同时拔出了手枪,猛然扑伸过去压倒对方,枪口抵着他的后心,低声喝道:“双手扶墙,慢慢伸出来。”子弹上膛的声音为他的语音添上了无可辩驳的威胁感。 “警惕性很高,不过,是我。”那人果然乖乖地举起双手,语声里却带着笑意。 “江扬?”苏朝宇松了口气,心里揣测着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总是会在自己念叨他后第一时间出现的秘密,一面收枪一面随意地问,“怎么回事?吓我一跳。” 江扬在苏朝宇的压制下艰难地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朝宇忽然恍悟了似地弹起来,快速立正、敬礼:“对不起,长官。”随后脸一冷,不满地低下头,而后更加艰难地试探着问:“您是来……执行……的吧?”他艰难地吞口口水,说:“明天还有任务……所以……能不能……” 江扬盘膝坐在地板上,托着腮帮看着苏朝宇,苏朝宇果然慌乱起来,立刻递上他的笔记本,检查还没写好,不过错误都列明了,连建议的惩罚标准都写了,甚至还因为刚才的呵斥翻了倍。 江扬略略一翻就把本子放在一边,随即起身,这个动作把苏朝宇又吓了一跳,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随即低下头,手已经放在皮带扣上了。 江扬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冷着脸伸出右手,他走到苏朝宇身边,一手握住苏朝宇已经开始解皮带的手,然后就把他的情人拥进了怀里,略带尴尬、但是轻轻地吻了一下额头,柔声说:“生气了?”虽然用了疑问的口气,意思却是笃定的。 苏朝宇仍然低着头,想了想才说:“报告长官,苏朝宇没有。” “那很见鬼。”江扬皱眉,盯着苏朝宇,心里却知道,暴怒以后的任何温柔行径都只会被贴上两种标签:间歇性精神分裂,或者故意示好。但是这两个答案都不是江扬渴望对方得出的。事实上,就连这个无比智慧的指挥官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场斗争里他输得如此惨,几乎要倾家荡产地去陪一个搞不清哪里来的毛贼玩性命游戏。他知道自己脾气很差,自从飞豹团改组以后就基本没有好好笑过。一个25岁的年轻人,用几十倍于同龄人的速度长大,却遗失了过程中一些必要的喜怒哀乐,这使得江扬在孟帆的事件上竟然比其它人更加敏感。他有些伤感,有些愧疚,望着苏朝宇,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不起,10下可以么?”苏朝宇猛得从江扬怀里挣脱出去,抽出皮带狠狠拍在桌子上,“皮带比藤杖好挨,如果您可以现在兑现苏朝宇所有的惩罚……苏朝宇会很高兴。” 江扬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却仍然沉着平静,干脆坐在办公桌上,笑着说:“好,我们谈谈。” 苏朝宇赌气地立正,敬礼,大声回答:“是,长官。”失去了皮带的野战服仿佛有些下滑的趋势,于是苏朝宇紧紧并拢双腿,臀部的肿痛因而再次开始疼极的叫嚣。 “疼得厉害?” “不,是苏朝宇应得的。”苏朝宇开始认错,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他所有的错误,相当于口述了一篇长达2000字的深刻检查。 江扬静静听完才说:“我委屈了你。” “不,长官。”苏朝宇知道长篇大论的辩驳和解释都没用,反而过度简洁的回答会让大多数人无所适从。 不过江扬是那种纵然火烧眉毛也能保持镇静的少数人,他沈吟了一下,才说:“苏朝宇,我是你的江扬,不是长官。” “都是你。长官。”苏朝宇决定把所有的回答控制在三个字以内,以一当百的噎死长官情人。 江扬敏锐地注意到那个称谓的变化,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拿起苏朝宇的皮带把玩着,说:“我能猜到你的心思,不过我想听你自己说,朝宇,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是,长官。”苏朝宇狠狠地剜了琥珀色短发的情人一眼,狠狠地回答,并且对江扬做出的“请说”的手势视而不见,站好标准的军姿。 江扬愣了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让你失望了,对么?” “不,长官。”苏朝宇言简意赅,“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苏朝宇今晚的行为违反了军纪,应该受罚。” “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又一次的,自私的牺牲了你。或许比以往任何一次更严重,并不是为了保护,只是因为……”江扬顿了一下,苏朝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标准的下属模样,这让江扬有些难过,他觉得措辞变得很艰难,“只是因为……呃……该死的习惯……”说完他征询地看着苏朝宇,隐约的期待对方能对自己最不擅长的承认错误有所反应。但苏朝宇像是佛陀旁边的侍者,专心致志地盯着写字台上的一个笔筒,军姿标准,一言不发。 江扬心里局促起来,他了解海蓝色眼睛的情人对自己近乎于溺爱的包容和比大海更深刻的爱,他也知道,自己总是习惯性地在做决策的时候牺牲身边的人,但这一次不一样,他挑衅了骄傲的小兵的尊严:“我总会在你面前失控,我一直知道,只是永远知道做不到。”江扬转过身望着窗外,已近凌晨,小小的清水镇几乎没有一丝灯火,漆黑的夜空中晴朗无月,漫天星斗,他勾起嘴角苦笑,像个孩子那样困扰地用手指梳了梳鬓边的短发──自己其实从来不知道25岁的年轻人会如何珍视感情与尊严,自己所有的梦想和骄傲已经在16、7岁的时候被消磨的干干净净,这些年早已习惯了不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必要的时候化身利刃,只有责任和义务。 但我错了,真的,我的小兵。江扬从玻璃的反光中偷看苏朝宇,在心里默默地说,我错了,以往的指挥官可以用任何方式只求达成最佳效果,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江扬心里疼成一片,想把他的小兵揽在怀里好好安慰,却又莫名恐惧──他从来不怕拒绝,不怕失败,但现在,他却真真切切地害怕了,朝宇一个心寒的眼神,就足以将他彻头彻尾地冻透。 苏朝宇在这种诡异的沉默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只能看见江扬黯然苦笑的侧影,一时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隔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微微抬眼,瞥向江扬。 江扬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立刻回以期待的眼神,苏朝宇立刻不着痕迹的退了小半步,再次垂下眼睛:“对不起,长官。” 江扬心里难受,又只能侧过头盯着反光里的小兵,他忽然发现苏朝宇的姿势变得有些不自然──没有了皮带的军裤似乎正试图脱离控制。这让江扬一下子几乎忍不住笑起来,面上仍然是不露声色,正襟危坐,勾勾手指:“过来。” “是,长官。”苏朝宇往前蹭了半步。 “到我这里来。”江扬干脆地指指自己面前20公分的地板。 苏朝宇咬牙,他早就知道他的情人向来软硬不吃,打蛇随棍上最擅长不过,他刚演了好下属,那边立刻就变长官,丝毫不落被动。苏朝宇恨恨地走过去,用一种标准的军人式步态,在江扬指定的地方立定站好。他发现艰难地维持他的军裤仍然在它该在的地方变得很困难。 江扬跳下桌子,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变得极近,苏朝宇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江扬那种不知道真的假的、带着玩味和挑衅的目光给激怒了,于是背着迷你降落伞就敢从高空跃下的陆战精英赛冠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几乎冒火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的中将情人。 江扬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单膝跪在苏朝宇面前,一捋手中坚韧的野战皮带,将它穿回苏朝宇的野战军裤上,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重新系好。这种平常人闭着眼睛也能做好的简单动作,江扬做的专注而细致。苏朝宇不由怔住了,江扬扣上皮带扣,顺势搂住了苏朝宇的腰,头抵着苏朝宇的身体,片刻才缓缓说:“对不起,朝宇。” “没关系。”苏朝宇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就后悔地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恨恨地一脚跺向江扬的软皮鞋。 向来敏捷的指挥官根本没有试图去躲,苏朝宇狠狠踩了情人一脚,还碾了几下,然后咬着嘴唇扭头看窗外,气鼓鼓地骂道:“混蛋!” 江扬握住苏朝宇的手腕,在他惯常戴戒指的手指上亲了一下,认真回答:“是,朝宇。” “这甚至比波塞冬那次更难熬!”苏朝宇试图推开江扬,却被抱得更紧,那些被竭力压抑的委屈都因为情人半夜化身服务生的投怀送抱而争先恐后的冒出来,苏朝宇死死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喜欢这样,无论是当成表演的道具还是警示的教材,江扬,虽然……那些都是我应得的,但我宁愿你回家以后翻倍惩罚也不愿意……” 江扬更紧地抱住了苏朝宇,还没等他开口,苏朝宇却接着说:“我站在这里值班的时候想了很多,我理解你,江扬,我知道你在逼慕昭白,我也知道你会对我如此严厉是因为你正试着信任我、把我当成你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你的守护对象,我都知道,江扬。”苏朝宇深深舒了口气,握住江扬的手,“我都知道,只是还是会委屈和尴尬,我……”苏朝宇说不下去了,他凝视着江扬琥珀色的眼睛,然后他轻轻地、带着一种不确定吻上江扬淡色的唇,“你都知道,是么?” 江扬没有说话。 苏朝宇吻到一半,忽然狐疑地看着对方的眸子:“你不知道?” 江扬的眼眸有一瞬间看起来很朦胧。他轻轻抚着苏朝宇的后背,小声说:“对不起,我的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少校身子一僵。江扬低语:“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就如同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为这一句既考验智商又考验口才的情话,苏朝宇气得笑出来。江扬半严肃半认真地望着他的小兵,眉目含笑。 “我不喜欢这样,江扬。我不喜欢自己成为一个教具,虽然极端时刻长官甚至有权利放弃部下的生命。”苏朝宇一字一顿,“我不想自己以后变成你的示范‘亲者严’的教科书。” “对不起,朝宇。我想我最近变得……让你不认识了?” 苏朝宇不语。 “这种陌生让你真的怕了。我知道。”江扬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苏朝宇的肩膀上,近乎于依赖地抱着。“飞豹团改建、孟帆行刺引爆、你带班失败、吴小京重伤、程亦涵父子生命堪忧、慕昭白和孟帆的关系……”他越说越小声,最后近似于低语,“这些,让我质疑了我拥有和信奉的很多东西。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到足够大,足够知晓所有的事情,可是最近我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如何与你相处。我可能是……”他的面颊借着1的身高劣势在对方肩膀上轻微地蹭了一下,“我可能是想跟自己发脾气,而不是你……但是……” 苏朝宇深嗅对方身上几乎褪尽的白麝香气息,闭上眼睛:“我说,江扬……” “所以,请接受一个情人江扬的道歉吧,为今晚,为飞豹团,为我拿自己的最爱在工作上赌输赢这样不负责的冲动。” “我接受。”苏朝宇这次毫无反驳可能地吻下去,不再给江扬任何说话的机会,许久,他望着脸都被闷红了的帝国中将,嚣张地说,“但我要补偿,江扬。” “是,少校。”江扬从衣袋里摸出o,又顺手摘了挂在苏朝宇前胸口袋里的伸缩笔,以一个秘书的标准姿势单手让笔伸展成了标准长度,笔尖戳在纸上,“情人江扬在记录。” 苏朝宇不管这是多么可爱多么温馨的场景,只是说:“你向我保证,以后不要对自己如此苛刻,好么?” 江扬刚写了个“以后不要”,便立刻停笔了。对面站着的这个海蓝色眸子的年轻人,用再简单不过的句子戳穿了禁锢在江扬身上长达十数年的软甲。软甲尽管保护了身体,却时时磨擦皮肤,长久以来,似乎快要成茧──但是江扬习惯了有软甲的日子,竟能残忍地注视自己伤口,遮掩,然后继续。 苏朝宇不动声色地观察情人眼里的柔软,握住他的手:“你要跟我学,学爱你爱的人,江扬。不是保护,不是苛求,也不是遮掩宠溺和责罚呵斥,是爱。” 笔尖里渗出的墨水由一个小点慢慢扩大,江扬慌张地看了看那滩墨迹,无所适从。苏朝宇知道那是对方最真实的表现:帝国的中将在这种明显而直白的分析面前,像个搞不懂定理的学生。苏朝宇抓过笔,把不规则的墨迹涂成一颗心。他知道,自己此时是个被动的老师,教会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什么是爱,如何去爱。尽管对方略显霸道和笨拙,教学的路也许漫长,也许那句被普通情人每日重复万次的“我爱你”永远不会从帝国中将口里吐出,但是苏朝宇知道,这个学生品学兼优,真真正正是他最大的骄傲──尽管有的时候,学生会跳起来欺负老师。 34(意料之外) 凌寒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两条公路基线在远处交汇为一点,即使睡了一个舒服的整夜,也感到十分疲倦。若不是肖海提醒,他几乎错过了发车的时间,跳上车的时候,慕昭白已经歪在一个正襟危坐的夜鹰队员身边打盹,两个熊猫似的黑眼圈说明了他的情绪有多么差。 “凌队……”慕昭白有气无力地说,“你几岁。” 凌寒没有回头:“我比江扬大两岁。干嘛?” “唉。” “说吧。”凌寒终于从副座探身回头,用极不舒服的姿势望了慕昭白一眼,“我最恨别人说话说一半。” “难怪指挥官不理解我,有代沟。” “代沟?”凌寒又气又笑,“他敢揍你,你信么?” “程亦涵说年长三岁就有代沟,我和他只不过少挖一年的沟而已。” 凌寒没好气地转回身子去,继续看开车。 “他不理解,我和孟帆的关系很好,真的很好,就是那种可以互相担当的很好。我经常不写抄写作业,孟帆就替我抄,一个字一个字描,后来老师都看不出。他其实是很好的人,很好的学生,当然,成绩不好而已,你如果跟他接触就会觉得……” 凌寒毫不犹豫地摆手打断他:“会觉得孟帆是一个坚定的人,他想要自由,想随心所欲,他想把他所能控制的事情做到最好,再难也做,不惜代价。只要这件事情对他的自由有益。” 慕昭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跟国安部行为分析科的蒋方少将什么关系?” “那是我供职的第一个部门,蒋少将是我的老师,他在大学里任教的时候我就选他的课。”凌寒简洁地回答,“我分析过70多个危险分子,孟帆在性格上并不特殊,只是他要的东西,出乎意料地剔透。” “那你们就不想……” “不想。”凌寒的回答带些揶揄,“我不想成为第二个苏朝宇。昨晚你也看见了,指挥官是如何教育儿子的。” 夜鹰们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涵,只是面面相觑。 慕昭白悻悻地闭嘴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他必死无疑,对吗?” “对。穆少校说,他锁骨处的旧伤不涉及血管,但因为服用了特殊的药物,伤口基本没有愈合,但不影响健康──这被推测为故意的,这种药物剂量要求很高,多吃一点都会出事,没有其它服用可能。他杀人了,江扬不会留情。” “我会一直记着他。”慕昭白轻轻地说,车子晃动了一下,他挣扎着把放纵在座椅里的身体摆正,“记着他在最难的时候,我帮不到他。” 凌寒没有说话,车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司机偶尔换挡的时候发出的机械声响。江扬的电话打断了尴尬,凌寒仔细听了一阵子,犹疑地问:“什么意思?” 江扬做着解释,凌寒望着右侧的后视镜,一辆运草料的小型机动车正笨拙地跟在身后。“怎么可能?”凌寒似乎咬牙,“孟帆也不是妖精,清水镇搜遍了都没有,这不可能。” “确实没有踪迹,我在做最坏的打算。” “什么?” “孟帆抢在我们前面,正在,或者已经到了飞豹团驻地。你到达以后务必协助林砚臣加强警备,有任何可疑先盯着。” 江扬似乎又说了一阵子,凌寒心不在焉地听着,鹰一般的目光盯住了公路远处的田地,始终用指尖敲着钢制的手机外壳,目光随着后视镜里妄图想超车的草料车的影子左右转动。“……正在,或者已经到了飞豹团驻地……”凌寒心里念叨,转而在反光镜里观察车中的每一个人,他皱眉,不顾江扬正在交待的一些事情,忽然啪的一声合上手机大叫:“停车!” 司机吓得一哆嗦,不经离合减速就狠狠踏了刹车。车身随即一震熄火,凌寒铁青着脸色发现,草料车深深地亲吻了他的军车。慕昭白和后排的两个夜鹰摔在车底板上,爬起来慌张问:“怎么了?” 手机重新单调空洞地叫起来,凌寒看了一眼,没有接听,瞪坐在慕昭白身边的夜鹰:“发车前谁检查性能?”司机根本不敢看他,战战兢兢地回答了一句“我”,就立刻低头在杂物箱里翻照检验单。凌寒摸出佩枪上膛,指着坐在慕昭白后面一排的夜鹰队员:“下车,查,车底也查。”又指着司机:“你,去跟后面的人解释。” 夜鹰飞快绕到了车尾巴处,司机也停止了翻找,把跳脚大骂的少数民族大叔拉到一边去鞠躬赔礼。后备箱打开,车底的一些防护器具卸下来,一个夜鹰甚至照了照这辆特殊设计给边境的军车的底盘凹槽。 “凌队,您要找什么?”一个夜鹰说。 “孟。帆。”凌寒咬牙。 “那怎么可能。”那个夜鹰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车上一直就只有咱们几个。” 凌寒一直愤怒地瞪着看,始终没说话,就连比他还愤怒的草料车大叔发动车子离开时,也没有回头哪怕是示意一下。诡异的一片沉默中,机动车的突突声渐行渐远,凌寒果断地挥手:“追。” 慕昭白始终安静地低头坐着,听见这话时,悚然抬头,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却更像是担忧:孟帆,你到底想要什么? 手下的队员起初并没有明白,几秒锺内,忽然有人恍悟了身边少了一个人的事实,飞身冲进驾驶座。没有钥匙的仪表盘显得格外空旷,夜鹰愣了愣,把身子埋进空档里开始做强行发动准备。 凌寒已经朝向草料车拔腿追过去,却意外发现身后自己的军车并没有跟上来,不得已,他鸣枪示意,没想到却吓坏了车主,草料车开足了马力,在一处小路路口一转弯,钻进了不甚茂密的玉米田里。凌寒又拼力追了片刻,大幅度呼吸终于引起了肺部的不适,粘连的旧伤让他疼的眼前发黑,不得已掏出手机向江扬报告:“人跟丢了。” 电话那头冷了片刻,终于,江扬说话了,能听见在强压自己的暴怒:“请对刚才不听我说完情况就挂掉电话说明理由,凌寒中校。”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司机就是孟帆了。”凌寒底气不足。 “很好,我是不是应该说,你很聪明呢?” 凌寒语塞,不明白自己的计划哪里有问题:装作没发现对方,故意检查后备箱,让对方放松警惕,真的欲逃的时候追上去,凭借国安部优秀特工的实力,绝不会……可现在这么说,仿佛太自欺欺人,孟帆,确确实实丢了。 “为什么拒绝接听我的电话?” “我以为自己能万无一失地制住孟帆,在我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司机的前提下,而且他有伤,我希望能跟随他找到幕后集团。对不起,长官。这是下官的重大失职。” 江扬被凌寒气得失去了所有脾气,声音因此而冷静地不像世人:“挂断前,我只剩一句话没说。引他逃,但不要追,看准方向,通知节点成员,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凌寒中校,你离b52节点只有不到800米。”对方挂断了,忙音让人焦躁。 强行发动的军车早就追了过来,一车队员看着他们的凌队失神地坐在路边,把懊恼和愤恨地目光投进了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 35(底线) 大块大块的面胶遇水融成泥状,很快就塞住了出水口。用食指一戳,糊糊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泡,大批污水倾泻而出。孟帆拧大了阀门,干脆把整颗脑袋塞过去冲,短效的染发剂剥落,褐色头发国字脸而且满面雀斑的司机立刻变成了黑发黑眸的年轻人。 他从笼头下直起腰来的时候,头狠狠地晕了一下。自从第一场刺杀之后,他再也没有睡过5小时以上。孟帆用柔软的大毛巾包住湿漉漉的头发,使劲揉。大把大把的头发掉下来,他看了一眼,费力地用鞋底把它们蹭进卫生间的角落里。经常用高效能伪装,孟帆已经习惯了脱发,习惯了本来红润的面色变得惨白,脱皮,干裂,甚至,下颌向耳侧,起了大片的红疹子。他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不出来。外面阳光明媚,甚至有两只鸟儿就在窗口空调上调情,一只热情主动,一只欲语还羞。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只是为了玩耍,一次次从帝国最好的特工、特种兵手里逃脱。对于零计划的渴望从一次次血腥里蜕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噩梦。仿佛离军舰的梦想越来越远,孟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笑。 电话里冷冷的声音越发不满起来,从起初呵斥进度太慢到现在边骂边威胁要换人,孟帆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无数次接近程非中将,无数次离零计划的手提箱只有几米远,孟帆掐破了手心,告诉自己说,绝不杀人,还有机会,一定要等到不伤人也能夺取的机会,一定……机会却永远不等着他。莫贝宁中校胸口中弹,整个身体死死压在孟帆身上,一点点变沉重,一点点变僵硬。孟帆听见他仿佛自语也仿佛质问般地说:“值得吗?” 值得吗? 不知道。孟帆摸出一盒乳液,擦在几乎干裂的脸上,两颊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浓烈的抗敏精油味道熏的他几乎流泪。模糊里,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再也回不去背着书包在巷子里数脚步的年龄,回不到那段纯净到连输一场比赛、逃一节课都会耿耿于怀的日子。 房间电话响起来。孟帆一时间不适应,但突然记起自己已经被飞豹团没收了手机,只能忍着锁骨处隐隐的伤痛歪在沙发上接听。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6节 “钱在门口,保重。” “喂!” “还有什么事儿?” “零计划没到手呢。” “我们要换人了。” “理由。” “你没资格问。” “那你等等,我要先看门口的钱是不是够数。” “不够。任务未完成,只有十分之三。” “那也是钱来着。” “给你1分锺。” 孟帆拉开门,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标准宾馆餐盒,拾起来,看了半天,然后直径走到隔壁去敲门。显然,门里的人都没有料到大家之间隐秘了这么久的默契会被如此打破,孟帆头发未干,一脸愠色地站在门口,屋内一个壮汉飞快地用枪口指着他。 穿着白t恤的孟帆从从容容地走进来,不顾对方低声的威吓,就轻快地用脚踢上了门,倚在门板上微笑着说:“你们知道,我不怕。” 一屋子人都沉着脸不说话。既然同做一件事,本应该很亲密,但直到现在,孟帆才第一次看见电话里那个冷冰冰的声音的真实主人。没人给孟帆甚至倒一杯水,更不用说请他坐,大家剑拔弩张地瞪着,只有孟帆微笑。 “你们忘记了我的本职就是窃听。如果我都做不到窃听贵处的任何一台手机,在那个见不得人的组织里,我是混不下去了。” 屋子里除了孟帆以外的其它四个人都开始下意识地试图关闭手机,结果在他带着清晰嘲讽意味的笑声里,持枪的壮汉终于忍不住狠狠地跺脚骂道:“去你妈的!” 孟帆厌恶地撇了撇嘴:“接下来的话大概更伤自尊心……呃……你们的,不是我的。原本定好无论成功与否今天在此见面,你们买通了人,问出来提前回驻地的车只有凌寒指定的那一辆,可是,不太厚道吧,兄弟?你们买通了司机!” “那不挺好么?”跟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冷冰冰的,带着不屑和几分自然而然的掩饰。孟帆瞪过去:“我清空了油箱,车子半路抛锚我才能既出了清水镇又逃开追捕,可是,我清晰地在仪器里听见你给司机说:‘油箱没检查呢,小子!’” 这一句学得惟妙惟肖,还捎带了口音,四人中的首领面色由正常转向涨红了一阵子,持枪的壮汉傻乎乎地乐了一下,立刻被同伴狠狠踹了一脚。孟帆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神所及之处,或坐或立的几个人都暗暗担心,他们不知道,一个看似温文的人如果怒了,会是什么后果。 “多亏我的易装工具还够用几次,多亏草料车大叔好心但怕惹事的,多亏国安部特工骄傲轻敌,这是巧合,玩命的巧合。我命大而已。如果我不是反应快,你们连这十分之三都不用付了。”孟帆把餐盒抛起来,扔在地上。 “你想怎样?” “我一分钱都不要了。” 屋里的首领眼睛逐渐放光,却又立刻冷下来:“已经上了船,船已经开走了,想离开,喂鲨鱼吧。” “我跟你们航完全程,还附赠卸货服务,不要钱,只要求你们把我平安放到岸上去──然后,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从此大路朝天,一人一边,井水不犯河水,鸡犬……” “够了。”首领恨地直咬牙,“当初你们头儿推荐的时候,没说过你废话这么多。” “那当然。”孟帆振振有词,“那是窃听,主要是人家说,我不能说。我想我们的头儿一定告诉过你我……”即使首领再次不耐烦地挥手想打断对方的话,但是孟帆抬高了声音用气势压住对方的话头,坚定不移地说下去,“……智商有178,不会不知道你的人在火车站失败以后就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把他们骗上火车,不会不知道你们早就嫌我动手不够快准狠想要换人,不会不知道这种低级宾馆内线电话只要卸开了外壳就可以用我的设备看出从哪个房间打出来吧!另外!”他因为这些忿忿而牵连了自己的伤口,疼的一吸气,声音低下来,“另外,别忘了,你的手下一人一双硬底皮鞋,在监听人员门口放东西,还指望我听着电话就分散了注意力听不到你们──傻透了。” 屋里的人又下意识地在硬挺的黑色皮鞋里局促地挪动了脚趾几下,一直举枪对着孟帆的壮汉的枪口缓缓降下来,甚至换了个手,他举累了,面前这个人非但没有什么威胁性,甚至因为有伤而显得虚弱,可是他又太聪明,几乎洞悉所有事情。雇了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干事,是福气,更是把重磅的地雷当球踢。 “聪明是一回事,能干活是另一回事。说过你好多次了,每次做事能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吗?都混这一行了,你还指望自己干净?首都那次,若不是我们的人在身后给了那个副官几枪,你还能活到现在?” 孟帆的眼睛里有凶光:“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杀人犯。” “这行,你说你的手干净,有人相信吗?” “最初我就说过,不杀人,这是我的底线。” “所以我们替你杀啊,只是推倒你身上而已,激动什么!” 孟帆静静地看着对方,首领在狡猾的笑了笑后,递过一根烟:“我带你走。” “唉。”孟帆把烟拨拉开,“我知道的太多了,是吧。” “不,是太少。你很单纯。” “哈!”孟帆愉快地笑出来,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纯净水。“我单纯?这是我听过的最不着四六的评价。” 首领的面色再次由正常转红,继而由红转白,终于在孟帆大段大段开始讲话之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够了。” 36(凌寒的教训) 凌寒看着窗台上刚刚被服务生浇过水的小花,目不转睛──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江扬用187公分的身高优势挡住了身材适中的国安部优秀特工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凌寒在心里默念对面有一朵盛开的、孱弱的、美丽的花朵,假装对对方琥珀色的冰冷眸子视而不见。苏朝宇则押着慕昭白安静地站在门口,仿佛已经修炼地连呼吸都隐藏起来。 “你们俩出去,锁门。”江扬平静地说着,坐在临时办公桌后面,双手交叠着放在桌面上,冷冷地看着凌寒。 苏朝宇飞快地回答“是,长官”之后就把慕昭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了出去,然后礼貌地弹开门闩,轻轻关门。 “我又害了一个人。”慕昭白懊恼地几乎拿头撞墙。 “跟你没关系。”苏朝宇松了口气,“当然,前提是你不知道司机就是孟帆。” “我当然不知道!”慕昭白愤怒地跳起来,“我没认出来!直到他拧走了车钥匙!” “那你为什么不报告?”并不是责备,但是仍然带着明确的质问意味,苏朝宇看着慕昭白的眼睛问。 慕昭白忧愁地看着窗外,半晌不说话,后来缓缓开口:“我差点喊出来。但是我想……”那个瞬间,慕昭白的幽默活泼开朗大方消失殆尽,整个人显得脆弱之极,手臂抱起来,后背紧紧抵着墙壁。苏朝宇拍拍他的肩膀,用以安抚。 “我不知道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死掉会是什么感觉。朝宇,你们是战斗人员,经历过生死,我是文职,我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你想,一个……一个曾经那么要好的人,活蹦乱跳的,忽然就成了尸体,再也不能说话不能微笑──孟帆这样,孟帆杀了的那些人也是这样──我非常厌恶现在的自己,真的,朝宇。” 苏朝宇无奈地一耸肩,贴着墙根站住了,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块能迅时补充vc、提供能量的糖果递过去:“西柚的,不讨厌吧。” “不。”慕昭白阴着脸,潦草地接过来吃,“后勤部又给飞豹团换了口味,这种好事从来轮不到基地。” “因为飞豹团是亲儿子嘛。”苏朝宇淡淡地笑,“他最近脾气坏得很,飞豹团拆改的事情在军部由低阶军官挑头、高层谋划,大有逼宫的架式,弄得江元帅都不得不签字,目前仍然进展艰难;加上零计划──对了,你都没和亦涵谈谈?” 正说着,屋子里传来拍桌子的声音,江扬大吼:“这是理由吗?” 慕昭白一怔,随即缩了缩肩膀,举起双手:“我不跑,我保证──咱能换个地方坐坐吗,我不想再听第二次,真的。” 凌寒自知理亏,多数时间并不说话,只是和江扬目光对视。后者自知是长官,又长时间心情不好,却比凌寒小了两岁,于是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和对方目光对视──对视久了,两个猎手里终究有一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半步:“长官,我没有想到孟帆居然敢大明大方地坐在我身边,那么近,我以为他受伤了,会低调行事……” 江扬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桌子上:“这是理由吗?” “不是,长官。” “那你把它说出来干什么,凌寒中校?” 凌寒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畏惧的光芒,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皮带扣上,降低了音调说:“这是陈述客观事实,并不是狡辩,长官。” 江扬没有说话,但是似乎极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凌寒立刻从容地解下了自己的皮带,先从内层剥掉了执行任务时候用的绞杀钢丝才紧紧握在手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接二连三地失误,让局面陷入被动,信任变成了失望,对不起,长官,30下。” “打到你没有军医搀着就站不起来吗?”江扬咬牙。 凌寒的眉尖微微一动,一些远去了、但又走得不是很远的回忆正在回头向他招手。他想说什么,终究未出口,上前一步把皮带整齐地放在江扬桌子上:“对不起,长官。” “告诉我,凌寒中校,用这条皮带让一个人没法站住,你出手几下?” “最多10下,长官。” “那我也用不了更多。”江扬的表情稍稍柔和一些,这让凌寒确定了对方是在压抑自己的脾气,而不是要开始动手实施家法。 “能多大限度地解决问题?” 凌寒犹疑地看了对方一眼,实话实说:“我曾经让一个双面间谍在第27下的时候供出了联络电话。” 江扬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你能扛多少下?你被训练过如何熬下去,我知道。” 凌寒被对方的谈话方式和内容完全打乱了思维。前国安部综合实力排名第一的特工“金舟”曾经创下过逻辑科目98分的骄人成绩,却在小自己两岁的指挥官的逻辑面前一头雾水,这让他非常沮丧、自责,甚至,有些没来由地愤怒。“生理极限反应推算结果,67下,但家法……” “那个数字我比你更清楚。” “如果我不愿说,死也不会说。”凌寒一字一句。 江扬终于点了点头:“看来我是对的。你和苏朝宇,与林兹不同,你们俩个骄傲易怒,苏朝宇是因为经历不够丰厚又太优越,需要‘家法’快刀斩乱麻──你呢?18岁起就开始正式执行任务的特工,比现在国安部15个特科科长都不差;而特工训练让你吃尽苦头──为什么你也骄傲易怒?” 凌寒终于明白了对方绕圈子的含意,只是为时已晚,他已经按照江扬的计划为自己造了一只巨大的陷阱,现在只能毫不犹豫地跳进去。识实务者为俊杰,如果他不主动跳,后面立刻会有人踹,他坚信。“骄傲刻入骨髓,以致于棋逢对手就失了镇静;急于挽回失败,以致于另一次失败近在眼前时却瞻前顾后乱了方寸。” “还有……” “对不起,长官,与此有关,但关联不大,让您失望了。”凌寒大胆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意料之中的,江扬并没有生气,反而理解似地点了点头,“也有我的考虑不周。事后弥补。但我岂是一点半点的失望?” 凌寒低头不语。 “如果孟帆炸车,恭喜,你可以盖国旗了。”江扬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忽然抬高了声音,“这不是拍电影,我不是导演!对方出什么招数不是套好的,玩的是大家的命,一旦输掉零计划,百万人因此而战的局面,到头来可能只是因为你‘失了镇静’、‘乱了方寸’!这从来不是你想要的,但是关键时刻,还是你的骄傲说了算,对吗?” “对不起,长官。” “道歉无益。你丢掉了‘疗养’期间的所有补助薪金和假期后三个月内的所有休假机会,凌寒中校。这是严厉的惩罚,对你,远比挨30下皮带有效得多。” “是,长官。”凌寒的回答变得直白简短,他大约知道江扬吼完了就会放自己走,然后换进下一个倒霉的人来继续。说实话,在这种时间撞这样一个指挥官的枪口,凌寒确实觉得自己不明智。 江扬顿了顿:“再过4小时,大部队要回飞豹团,期间,我给你弥补过错的机会,路上我要读到你对此次事件的所有报告。事无巨细,深刻扼要。” “是,长官。”凌寒敬礼,把皮带归回到自己的军裤上,等待江扬恶狠狠地说:“叫慕昭白来。”或者“把他给我弄进来。”没想到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只是收拾着自己桌上一堆不知道什么功用的资料说:“帮我叫穆少校来。” “怎么?”凌寒脱口而出,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被骂得不敢还嘴。 江扬苦涩地摇头:“没什么,胃疼。” 37(预感) 慕昭白忽地一下站起来:“凌寒?” 门只刚开了一条缝,苏朝宇已经冲过去拉开了。凌寒一脸惊愕,却被苏朝宇紧紧搀住:“歇一歇吧,你跟慕昭白在这里,我替你整队。” “不能歇。”凌寒被苏朝宇架起来,几乎不用使劲就被像大花瓶一样搬到了房间角落的沙发上。慕昭白早就让开了空间,把靠垫都移到一侧,充满歉意地看着对方,紧张得不敢说话。 苏朝宇柔声安抚:“别理他,你有什么工作都交给我。” 凌寒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管不顾地推开苏朝宇,重重坐了下去:“事情很多,我还要写一份报告。” 苏朝宇几乎吃掉自己的舌头:“你……” “我好好的。”凌寒戳了戳自己的腿,“纯语言的方式。” 那个瞬间,一种叫做不平,甚至叫做嫉妒的颜色在苏朝宇的面孔上飞速弥漫开来,他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凌寒打断:“江扬胃病又犯了。”古怪的表情没来得及收起来,苏朝宇只能尴尬地挠挠头离开。 “对不起。”慕昭白嗫喏。 凌寒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说:“没事,我们的麻烦都很多。” 江扬看着桌上黄黄白白的药片,面无表情地依次往嘴里丢,努力地咽下去,穆少校在一边盯着看。看了几秒后,他自觉有些失礼,先低下头去。江扬回以了一个自知理亏的微笑,淡淡地说:“再不敢偷懒了,以后我按时吃。” 离开前,穆少校认真而略带恳请地说:“胃疼可大可小,事情结束后去下官那里做个检查吧。” “好,辛苦了。”江扬显示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态度,更像个听话的小孩。他知道这是自己无奈的选择,胃疼的次数和烈度与日剧增,他不想因此而耽误了比胃疼更要紧的公务,因而变本加厉地虐待着自己柔软的内脏──而这只口袋并不如苏朝宇那样会对他有莫名的好脾气──后果可想而知。他决定在这种关键时刻给自己放30分锺假,休息一下,于是挪到沙发上躺下,用手感很差的靠垫抵住了胃,蜷在那里。 没过多久,江扬就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穆少校给他的药片有强力的舒缓成分,弄得他非常想睡,试图挣扎起来的勇气被隐隐的疼痛和深刻的疲惫压制下去,甚至,有人进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只是说:“我要睡了。” 那人似乎出去了,又似乎回来。江扬只知道对方用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贴了他的额头,然后一直坐在那里。不知道多久,江扬逐渐从药力昏沈里找到一点清醒,终于看到一抹熟悉的、带着关切的海蓝色目光。仿佛镇静剂,他忽然放松地微笑起来,立刻恢复清醒:“该走了?” “去哪儿?”苏朝宇递过半杯热水。 “回飞豹团。我跟凌寒谈完那时,只剩四小时。”江扬灌下所有水,一勾苏朝宇的肩膀,借力坐起来。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怔怔看了几秒,忽然就搂住了他的长官情人:“江扬,你只睡了9分锺。” 江扬顿了顿,掩去尴尬,在他的小兵怀里笑:“我糊涂了。” “我想你休个假,江扬,等事情结束了,丢下你见鬼的责任和无所不在的操心,试一下被宠爱的感觉,尝一下放纵的味道,好不好?”苏朝宇说得很慢很清晰,字字句句都不放过江扬眼神里的敷衍,把那些他不喜欢的光彩生生逼回去,“哪怕天天在家里睡觉,抱着猫看书喝茶,无所事事,闲的发霉──你歇一下,行吗?” 江扬咬了一下唇,迟疑地说:“好……” 苏朝宇敏锐地堵过去:“指挥官的一言九鼎,虽然我不打算一一找你兑现,但只有这条要追究到底。” “哪条?” “别对自己那么苛刻,江扬,我跟你说过。” “我错了,”江扬把干燥的唇贴在苏朝宇额头上轻吻,那些细小的干皮蹭着额头,沙沙的痛,苏朝宇听见那个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指挥官小声说,“朝宇,我改正。这无关公务,这是情人江扬的一言九鼎。” “再歇一会儿?”苏朝宇担心地给江扬按摩着眉心,“你的脸色很差。” 江扬靠在苏朝宇肩膀上,闭目苦笑:“哪里睡得着?养养神就很好。” 苏朝宇不再说话,隔了很久,他忽然感觉到江扬搂着自己的手微微收紧了片刻,然后江扬猛地离开他,到办公桌旁抓起正在充电的手机,按了几下号码又挂断,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苏朝宇,柔和地说:“我要跟首都通个电话,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下,好么?” “是,长官。”苏朝宇并没有感觉到不悦,敬礼后就准备离开,江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凑过来在苏朝宇耳边轻轻啄了一口:“对不起。” 苏朝宇侧头一笑:“我理解,这是纪律,应该的。” “很见鬼。”江扬把他送到门口,低声笑道,“军级以上将领的合法伴侣可以代接公文和电话,但不能拆阅或旁听。” 苏朝宇被“合法伴侣”那四个字窘了一下,双颊微红,待要说什么,江扬却调皮地将他向外一推,顺势关上了门。那一刻,苏朝宇清楚地看见,他的长官似笑非笑,轻却清楚地说:“放心,我的小兵。” 江扬坐回办公桌前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沈稳,他想了想,直接拨通了江元帅的私人手机。 接电话的是江元帅的第一副官秦月朗少将,他比江扬大十岁,也是贵族出身,风度翩翩,深栗色的卷发和同色的深邃眼眸迷倒了不知多少布津少女贵妇,绯闻不断,却始终没有成家立室的意愿。 “江扬。”江扬报上名字,“我希望能立刻和元帅通话。” 秦月朗在电话那头轻笑一声:“元帅刚刚结束了一个会议,到下一个会议开始前,大概有25分锺小憩,已经吩咐过了不许打扰。” “我坚持。”江扬毫不犹豫,“请替我转达。” “请您稍等。” 秦月朗说完,江扬听见朗朗的军靴声、敲门声以及低低地谈话声,然后秦月朗对他说:“已经替您转接,您有15分锺。” “对不起,爸爸。”江扬在江元帅接起电话后立刻道歉,“我有急事要跟您商量。” 江元帅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不悦,轻笑道:“为了零计划、飞豹团还是苏朝宇?” “都不是。”江扬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笑了,“为了我自己。” “嗯?”江元帅直起身子,先关掉电话录音器,才回答,“你说。” “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爸爸。”江扬闭上眼睛,斟酌词句,说,“我忽然觉得,海神殿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38(宽容和接受) 江元帅沉着的“嗯”了一声,却不作任何评价,江扬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仿佛父亲就在眼前:“我会想,也许根本没有人想要零计划,他们的目的,跟海神殿事件,或许是一样的。” “为什么?”江元帅言简意赅,他对待其它下属都是非常和蔼而又耐心的,但唯独对儿子,向来是尖锐得不留任何余地,多年以来,江扬跟父亲说话就会下意识地紧张,他知道诸如“直觉”、“感觉”这类的说辞在父亲那里是绝对无法通过的,因此更头痛了。 “我没有证据。”江扬回答,“但梳理了海神殿事件以后发生的种种,我不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绝对独立的,而且,如果对方的目的并非零计划,并非飞豹团,而是……我……,那么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所有的讲不合情理也就都可以理解了。” “我对哲学和逻辑学从来不感兴趣,江扬。”江元帅的声音里仍然听不出任何波澜,但话已经是十分重了,“你的位置,是容不得一丝想象和演绎的。” 江扬咬了咬嘴唇:“对不起,但我是认真的。”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江扬。”江元帅淡淡地评价,“以前的你,能够绝对冷静和客观地审视周遭以及自身的喜怒哀乐,总能在绝境的时候做出最恰当的决策,就算牺牲你在乎的东西也在所不惜,你一直是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但是现在……是因为苏朝宇,让你变得柔软,而且瞻前顾后。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一个指挥官的大忌。” 江扬注意到父亲用了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他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冒出来,这甚至超过了他刚刚想到真相时那一瞬间的毛骨悚然,他知道,关于苏朝宇的一切,才是真真正正让他刻骨恐惧的。 “您不认为幕后有人操纵,这一切仅仅源于巧合?”江扬故作镇静地问。 “恰恰相反,江扬,除非你退伍并且不问世事,否则,你永远会处于风口浪尖。每件事,都有人盯着你做呢。如果程非中将或者零计划出了任何纰漏,你都不用想升到元帅了。”江元帅回答,“说到这里,海神殿的事情挖出来就足够让你停职审查了,费尽周折搞零计划,似乎并不是聪明人该做的。” 江扬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完全无从辩驳。 “许多事情我不能过问,你也太没有分寸了些。”江元帅接着说,“江立这几天不大对劲,我想你知道原因,越显赫越低调,这句话应该时时铭记于心才是。” “是,对不起,请您原谅。”江扬毕恭毕敬地回答,“我会跟苏暮宇谈的。” 江元帅的眉毛一挑:“过问你该过问的事情,做你该做的事情,盈亏都是失职,记着。”最后一句话已经是声色俱厉,说完,竟没给江扬回答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江扬再打过去,便只有秦月朗客气礼貌、却不容辩驳的回复:“元帅正在开会,请您留言预约。” 外间的苏朝宇正在审查当天的监视报告,江扬临时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他的情人站在那里,满目疲惫:“苏朝宇,进来。” 苏暮宇的猴子贝蒂悻悻地坐在厨房门口的擦脚垫上,愤愤地挠着门板。它的主人走进去并且反锁了门已经超过1小时了,厨房里不断地传来咚咚地切菜的声音,但没有任何香气飘散出来。猴子从来就没有耐心的美德,它上窜下跳,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包括把苏暮宇最喜欢的一盆桔色郁金香拨拉到地上,摔碎了花盆的球茎惨然地碎在地板上,但苏暮宇始终没有走出来。 苏暮宇靠在厨房的操作台上,他记得自己本来是想要做炸洋葱圈当下午茶的点心,午后的阳光很灿烂,刚弄来的锡兰红茶很香浓,新鲜的柠檬切开了能让整个楼道都闻见香气。苏暮宇发誓自己本来有个好心情的。 但现在,厨房和苏暮宇一样狼狈不堪,菜板上全是洋葱的碎屑,苏暮宇的脸上满是泪痕。这是怎么了?苏暮宇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冷水用力地冲洗着脸颊。放在微波炉上的手提电话响起来,忙着跟自己发脾气的苏暮宇拒绝接听,干脆把整个脑袋都放在水龙头底下冲。但那电话比他更执着,在响了整整15分锺以后,苏暮宇终于湿淋淋地抬起头来,抓过电话,手机外屏上显示“私人号码”。他已经恨透了这些所谓的“保密措施”,只想把手机摔到墙上去,却又忍了,他按下接听键,仅仅靠深吸一口气就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愉快:“喂?” “暮宇?”电话那一头传来一个极其相似的声音,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怎么不接电话?” “哥?”苏暮宇扯过毛巾,奋力擦干自己,拧开厨房门走出去,“怎么是你?江扬在你身边?” 苏朝宇心虚地望了望身边闭目养神的江扬,江扬立刻睁开眼睛,把苏朝宇搂得更紧些,在他的脖子边蹭了蹭。 “嗯,很久没给你打电话,今天难得清闲。”苏朝宇试探着问,“心情不好?” 苏暮宇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粗暴地扯着湿了半边的衬衫,笑着说:“没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哪有什么不如意的?你是江立的外援?” 苏朝宇心虚地笑起来:“他说……” “江立还是个孩子,我知道。”苏暮宇终于脱下了湿淋淋的衬衫,流畅的腰线暴露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像是嵌了条金边,“该道歉的是我,我吓到他了。” “暮宇,你跟江立说的,都是真的,是么?”苏朝宇坐直了身子,柔和地问,“我恨不得立刻回去好好陪你。” 苏暮宇清脆地笑起来:“我吓他的。波塞冬可能很爱我,我猜,像江立那个年纪的时候,一次顶多两个人而已,那种一天十来个禽兽的情境,不过是最初的一两年里的戏码。习惯了,也不觉得太难过,真的。” 江扬握住了苏朝宇的左手,轻抚他的后背,苏朝宇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苏暮宇!” “抱歉。”苏暮宇立刻跟上一句,“他来道歉,我却仍然在怄气。满心只想着‘好,我全告诉你’,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孩子。” 苏朝宇沉默了片刻,边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玻璃窗,片片微尘飘浮在空气里,他缓缓地说:“暮宇,其实,你也是个孩子,一半在不堪和悲伤中飞快长大甚至老去,一半却始终是十一岁的少年,我都知道。” 苏暮宇把脸埋在手心,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嘴角却仍然带着笑容,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哽咽:“哥,你想太多了,好好执行任务吧,不要为我分心。我很好,真的。” 苏朝宇满心酸楚,却不知道如何解劝,远隔千里不能提供一个温暖的怀抱,甚至连拍拍弟弟的肩膀都做不到,他死死握住江扬的手,柔声对苏暮宇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暮宇,我很担心你,不如……”苏朝宇望向琥珀色眼睛的情人,在得到肯定的鼓励以后,他接着说:“不如你到我这里来住些日子,换换心情,我很想你,真的。” 贝蒂跳上茶几,小爪子安抚地拍了拍主人的肩膀,苏暮宇抬起头,柔和地微笑了:“我大概不是当兵的料……最近找个学校补习功课,也许会试试考大学,虽然这对我这样小学都没来得及毕业的家伙显得太困难了些。” “不会有问题的。”苏朝宇立刻回答,无良地出卖说,“江扬连小学都没有上过还考上了研究生呢。”江扬被他气得无声地笑起来,抚在他后背的手立刻不安分地钻进军裤里,在苏朝宇的屁股上轻轻捏了一把。苏朝宇狠狠瞪了情人一眼,嘴上仍然毫不留情地揭短,历数那个神一样的江家大少爷的糗事。 苏暮宇果然被逗笑了,却嘱咐说:“你那里毕竟不同首都,一切都要小心,若是忙起来,也不必太惦记我,我知道你有江扬护着,很放心。快到时间上课了,我走了,免得因为迟到被罚站在楼道里,实在太难看了。”说完便真的匆匆挂断了电话。 江扬亲亲苏朝宇的额头,柔和安抚着他,苏朝宇却推开情人,走到窗边遥望首都的方向,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终究没办法当面请求暮宇放弃波塞冬的身份。” “没关系,慢慢来。”江扬站起来,从后面环住苏朝宇,“我才知道自己的翅膀薄如蝉翼,对不起,我的朝宇。” 苏朝宇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爱人:“高处不胜寒,你有你的没办法,我理解。暮宇还是个孩子,他这样玩火,早晚谁也护不住他,江立给你的那些材料,我看了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但我还是要请……” 江扬把一根手指放在苏朝宇嘴唇上,不让他说下去:“不要说请求,你和我之间,早已不分彼此。你知道我会像护着你一样护着你的弟弟,只要他低调一点,小心一点,我便不会太为难。” 苏朝宇转过身,扬眉粲然一笑:“我会跟他再谈的,江扬。不过,如果他和江立……” 那灿若朝霞的笑容让江扬忍不住轻抚他的脸颊:“不,那绝对不行。” “为什么?暮宇受过那样多的苦……” “江家不会允许两个儿子都爱上男人!”江扬望向窗外,一字一句地说,“朝宇,我不得不告诉你,在江立和我之间,如果有一个人的性命需要为家族的利益牺牲,那一定是我;如果有一个人必须为另一个人的幸福让路,那也一定是我。” 苏朝宇愣了片刻,他伸手握住爱人的手──永远温暖的手指仍然稳定有力,却冷得像冰。 “不能争取,不能抱怨,只能接受。”江扬抱紧苏朝宇,沈静地说,“现在的我也会害怕,真的。” 千里之外,苏暮宇半躺在沙发上,窗台上,十几盆郁金香争奇斗艳的绽放,绝色的影子被阳光一寸寸地拉长,贝蒂闹累了,就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苏暮宇轻抚它的金色绒毛,带着自嘲地苦涩一笑。 39(老大和老大的儿子们) 江扬说要立刻赶回基地处理要务,但是必须回飞豹团安顿好程非中将再说,因此,林砚臣知道他那雷厉风行的老大说了四小时后到基地,就绝对不会四小时零一分才出现,因而早早就派了两队侦察兵去探路况,确保自己管辖范围内不会发生“老大又翻车”的荒唐事件。 距离他接到飞豹团拆改的命令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期间他和江扬交谈、切磋、争吵过无数次,甚至因为苏朝宇的缘故被家法狠狠教训过,但是现在他对自己的长官丝毫没有脾气。有时候,生性浪漫的他会觉得,江扬一定是在部下的伙食里放了迷魂药──至少是苏朝宇那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效忠于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善于用暴力解决问题的老大呢?自从第一次被江扬在办公室里揍得乱七八糟后,林砚臣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半开玩笑地跟凌寒说,关于此事的思考,随着军龄增加,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至于到底有多高,林砚臣自己也拿不准,只是他觉得,站在这个高度上,他已经快要无法思考了。 拆改重组成功的一个新分队刚刚完成了野外新式武器狙击训练,正整队回营地吃饭,看到林砚臣站在门口,便齐刷刷地喊了一句“老大”。林砚臣随意敬了个军礼,目送背着拆分过的地面简易狙击炮的队伍离开。 那个瞬间,林砚臣忽然觉得自己离答案已经一步之遥。他出神地望着没有树荫的笔直的公路尽头,若有所思。 难道就是这句“老大”?江扬始终在教他的儿子们如何成为别人的老大,尽管在他面前,儿子永远是儿子。儿子意味着权利,老大意味着义务,林砚臣有阵子爱读哲学,因此忽然看到了其中所谓“对立与联系”的复杂关系:儿子们从老大那里拿到了被完全信任的权利,虽然他们也要对另一部分人尽些义务──老大却只有义务,他毫无保留地回护每一个儿子,不偏不倚,其中的辛苦,儿子们也只是半知半解罢了。 事情总是越想越复杂的,林砚臣不确定江扬真的希望他们每一个儿子都懂这些,因此更加疑惑。疑惑的神情在路尽头出现一团黑影的时候开始变大,林砚臣不由地挑眉:这种事情,也就是他的老大才能做出来,江扬的车队浩浩荡荡,毫无掩饰地从远处驶来,根据明晰的等级划分,林砚臣甚至目测就知道,第二辆车里一定坐着持零计划的程非中将和他那个神秘莫测的、年轻的老大。 “我不会低调地回来。”江扬昨天在电话这么说。 “那也不用这么高调……”林砚臣心说,却不由自主地理好了军服,站得笔直,目光里一半敬佩一半担忧。 江扬只喝了一杯水就开始上上下下视察林砚臣收拾好的基地宿舍大楼。本来安安稳稳住在楼里的50个新改组的小分队统统被勒令搬到训练场后面用来练习搞平地伪装的小丘陵上搭帐篷去了。江扬站在计划分给程非中将住的房间里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最后把目光落在窗外一片片整齐小巧地帐篷之间,忽然沉沉叹着问:“砚臣,这样对你,是不是很不公平?” “是,老大。”林砚臣尽力让自己的回答变得柔和,但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伤感。 江扬转身拍了拍窗台,示意他坐过来。“我最近也很累,不得不承认,军部那些希望削权的人还是成功了一半,飞豹团改组伤了我的元气。这儿……”他修长的手指狠狠戳着墙壁,“这儿是我的根基。” 年轻的帝国中将用一种略带感伤的目光望着窗外,新开辟的驻扎营地里,几个小分队正在用手势集合整队,勤务连分发着食物和日常物资,一片有条不紊的忙碌,一种没来由的亲切。末了,江扬低下头去,狠狠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说:“军部的直达命令让我很难接受,飞豹团改组后紧跟着就是零计划的保护任务,我已经没有力气去争辩这里面到底有多少阴招,只是……”他似乎对未来的失去了所有信心,但眸子里却仍旧漫溢着坚定的光芒,“也许为零计划忙碌了这些日子的人都累得没有心情去想我们到底在干什么,但是我始终知道,飞豹团终有一天要经历痛苦才能真的站直,作为指挥官,我自私地希望这个痛苦能波及最少的人就爽快地过去。” “所以,这次把要紧的军事计划低调挪到边陲小镇但是只动用很少亲信──除了要让敌方误会以外,难道……” “是,砚臣。”江扬那带着歉疚和伤痛的眸子吓倒了向来果敢的林砚臣,“我很自私,我希望我的兄弟们能扛起这份痛苦,给更多的兄弟们重生的机会。但是……我似乎错了,砚臣,孟帆的后台我大概有数,这种以卵击石的行径就是自杀,用同归于尽的方式。” 林砚臣能明显感到,他那个向来说话斩钉截铁的老大此刻有点语无伦次。身为战斗部队的队长,林砚臣是这场变故里第一个被要求承担痛苦的人,他已经熬过了最难受的时光,现在,轮到江扬、轮到夜鹰、轮到此次出动的几个机动作战小分队了。如果零计划失手,无数罪名就可以在阴谋着削权的政客那里被立即冠冕堂皇地提出来,对于江扬本人来说,损失了白手起家的部队的伤感也许很快就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过去,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共同出生入死的手下来说,一切辉煌和牢固感情都被否定了,身处战斗一线的官兵,会让“飞豹团”三个字永远成为不能提及的关键词。 江扬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坐着,希望用沉默来掩饰尴尬,但是,专业学习绘画的林砚臣更快地捕捉到了老大脸上一闪即逝的疲惫和失落。 林砚臣觉得有些难受,他想做一件事,却不敢。终究,生性果敢浪漫的他只是低低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新的小分队整合训练已经有了很大起色,老大,给我半年,飞豹团可以一样精锐。” “我毫无保留地信你。”江扬这么说着,却摇了摇头。林砚臣并没有觉得意外,他知道,他无所不能的老大又犯了否定自己的毛病。林砚臣迟疑了一下,右臂搭上了江扬的肩,轻轻拍了两下:“老大,这是您的地盘,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生性对太过绝对的判断有反感的江扬挑眉看了林砚臣一眼,弄得对方赶紧缩回了手臂,改口加了一句:“呃……我这样想……而已……” “谢谢。”琥珀色眼眸的指挥官忽然笑得像个25岁的年轻人了,以前──总像一个饱经历练的元首。“这个兄弟的鼓励,”他指着自己的肩膀,“我很喜欢,也很需要。” 40(一生的辅佐) 整栋基地宿舍楼在半个小时之内住满了6层,程非中将带着零计划走进房间的时候,桌上已经放了程亦涵刚刚拿过来的实时报告,进度是98%,已经进入了高保密级别的最后冲刺阶段。 由于一堆需要经验和外交手段的事情都丢在那里,而最后的研发过程是八个高级工程师的小组综合交替工作,因此程亦涵个人已经退出了零计划研发,恢复了指挥官第一副官的职位。 江扬亲自盯着安排好了所有职位以后,在程亦涵的房间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才推门进去,程亦涵正在墙角的书桌旁急急敲着键盘,看见他进来便停下手中的工作,手指却仍然放在键盘上:“怎么了?私事?” 江扬想了想,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程亦涵把身体放松在舒适的靠背椅中,笑:“那下官就不站起来迎接您了。请长话短说。” 江扬不知道怎样把慕昭白的故事转述给他的情人,而且他十分了解极度理智的程亦涵其实也有需要呵护的柔软,毕竟只是个22岁的年轻人。也正是这个年轻人,在过去的三年里,给了自己无条件的协助和超乎上下级的支持,自己又怎么忍心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呢?江扬心里颇有些踌躇,于是准备让长满外交词汇的藤蔓覆盖残忍的现实,也许这比赤裸裸的真相要容易接受。江扬顺利地给自己开了个头,不过不超过二十个词以后就被打断了。 程亦涵身体前倾,凑过来上上下下的看着江扬,目光里带了些担心,关切地问:“苏朝宇少校怎么了?” 江扬一时语塞。 “这种关键时刻,是他还是你这么不顾大局?”程亦涵抓起旁边的钢制密封杯,喝了一大口早凉了的苦茶,把杯子狠狠地顿在桌子上,“江扬,我不得不说,最近你有些失控!” “嗯?”江扬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关于他和苏朝宇感情的揣测,回答道,“是,我急于挽回那些失败,我想飞豹团的拆改令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和这么多年的努力,这让我变得瞻前顾后,偏又碰上那么个不要命的……那个孟……”他的语音忽然一顿,程亦涵正征询地看着他,江扬花了10秒锺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和缓,然后说:“那个刺客,孟帆,我正是希望跟你谈谈他的事情。” 程亦涵不屑一顾地撇嘴,双手回到键盘上,盯着屏幕开始新一轮的忙碌,边敲边说:“那是法院或者军部秘密行动部队的责任,与您无关,长官,您的麻烦够多了。我也一样。” “事关慕昭白。”江扬立刻接上一句,程亦涵的动作显然因此一僵,然后基地第一副官那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说:“一个苏暮宇已经够了,您不能再往自己的身上绑定时炸弹了,长官。” 江扬不能抑制地叹了口气:“亦涵……” 程亦涵用一个非常坚定的手势阻止了他的话,靠在椅背上,微微侧头望着窗外,缓慢却坚决地说:“不,江扬。我并不是你普通的下属,而是从出生起就预订了辅佐你一生的命运,这些年,我确定你值得,所以,我不会、也不能因为我的缘故,给你制造任何的危险或者增添任何麻烦。我需要做的,始终是且仅是替你解决麻烦。”他转头看向江扬,微挑嘴角:“你放心,该怎样就怎样,不必考虑我。” 江扬一时怔住了,片刻才苦笑:“我叫朝宇看着他,尽力让他置身事外。他和孟帆,是要好的同学。” “哦?”程亦涵笑起来,“你怕我打翻醋罐子才特意跑过来?江扬,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体贴了,我想我应该感谢苏朝宇少校,是么?” 江扬的脸一红,他不自然地拢了拢琥珀色的短发,笑道:“好吧,我承认,苏朝宇那个不知道后怕的性子让我很头疼,于是也想借机让他远离现场,我越来越不像正直忠勇的帝国中将了,没办法。” 程亦涵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江扬对面,一把搂住年长三岁的指挥官,一字一句地说:“帝国中将也是要吃饭,要恋爱,要哭要笑的活人,我拒绝辅佐一个神,真的。” 两个人的手紧紧一握便又分开,江扬叹了口气,又说:“亦涵,你有没有觉得事情仿佛并不是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我是说,我怀疑零计划仅仅是个幌子,幕后操盘的人,要的更多。” 程亦涵担心地看着他:“你怀疑对方的目的是你本人?” “没错。”江扬心事重重地回答,“但刚刚元帅……嗯,爸爸说我想得太多了。” 程亦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伯父的判断,若是大费周章只为了整你,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但愿如此。”江扬颇为敷衍点了点头,一面匆匆离开一面说:“我要回基地一趟,很多让我惴惴的事情,我想我必须立刻再打扫一遍,这里就交给你了,亦涵。” “放心,我的长官。”程亦涵随口应了,又回去工作。夜雾很浓,半边月隐在云雾之中,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光晕,程亦涵飞快地敲着键盘,却终于在江扬离开后十分锺忍不住站起身来,猛地推开窗子,夜风扑面而来,街灯晦暗,稍远些的建筑物只有影子,但他知道,他所爱的那个男人此刻也一定就在50米外的飞豹招待所里彻夜无眠。 我想,我可以相信你的,是么,昭白? 41 林砚臣曾经不止一次地跟凌寒说:“除非有一个程亦涵那样的副官,否则升任指挥官一定是一种非常的折磨。”对此凌寒也非常同意,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把林砚臣从浪漫的梦中戳醒,说:“不过那样的副官是限量定做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干活比较好。” 此时正是阳光灿烂的早晨,飞豹团新组建的小队已经背着负重开始了例行晨练,喊着整齐的号子跑过办公楼的窗前,林砚臣在团部送来的报告海洋中奋笔疾书。 最令他郁闷的是,飞豹团改组以后,江扬向首都的报告里略带不满地提到“战斗力需要一个相对中长的恢复期”,结果军部立刻分别从国家各个尖锐部队里慷慨地调拨了15个相关技术人员到飞豹团“提供技术指导”。明摆着是监督……林砚臣从这些人刚刚出现在飞豹团就非常恼火,且不说他们分别来自15个不同部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到达基地需要负责接应,更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刚好赶上零计划从首都移到清水镇,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谁有心情去理会这15个看长相就知道来者不善的专家? “他们哪里是来帮忙的?”无奈之下 ,林砚臣把那份倒霉的、来自武装直升机技术监督的空洞荒唐的所谓“漏洞报告”一本正经地念给程亦涵听,贴着内线电话听筒抱怨道,“简直是越帮越忙。” 程亦涵也忍不住笑起来,一面应着一面说:“想来父亲在机械工程领域有一定声望,你把他们的资料给我,我大概可以旁敲侧击一下。” “我不认识!”林砚臣愤愤地翻找,“有四个人我根本没照过面。想来也是,我是个粗人,他们都是知识分子。” “可不要连我也打击了,我会不厚道地向指挥官报告的,你言语攻击他的第一副官。”程亦涵笑起来。 林砚臣长长叹了口气:“副官大人,来一趟吧,知识分子留给你处理,我去搞定我手下的粗人们。” “好……”程亦涵望着窗外微笑了,“我这就起来。” 林砚臣这才恍悟程亦涵最近一段时间都是上夜班的,此时应该刚刚睡下,他不由十分歉疚,道歉的话还没出口已经被程亦涵堵了回来,才刚满22岁的年轻中校叹了口气:“没关系,心里有事,反而睡不踏实。”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林砚臣果然在开窗透气的时候看到程亦涵一个人穿过巨大的操场走近团部大楼,甚至像最普通的军官一样从口袋里掏出钱夹给执勤的卫兵验看证件。其中一个年轻的卫兵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指挥官第一副官,颇有些激动的样子,程亦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声“辛苦”。 就在这时,另一个勤务兵抱着比自己还高的一摞报纸从团部大楼里走出来,背对着程亦涵他们艰难地顶开玻璃门退出来,程亦涵侧身给他让道,他却忽然脚一滑,报纸撒了一多半,幸亏程亦涵一把扶住了他,否则这个年轻人就会一路滚到台阶底下去。 这个戴眼镜的小兵一面低着头道歉一面去捡那些报纸,程亦涵说了声“以后小心”便快步跑上台阶,林砚臣早泡好了菊花茶等他。 程亦涵轻松调到了这些人的资料,用了一些听起来非常话里有话的方式跟他们电话沟通。除了四个武装直升机的技术人员大概在野外的屏蔽区,其它“知识分子”一听是程非中将家的公子打电话问好,都诚惶诚恐,纷纷端正态度。一忙就是一上午,林砚臣和“粗人”们打完交道回来,程亦涵依旧耐心地不依不饶地拨打着剩下四个没有通的电话。 “野战模拟区的信号屏蔽技术太好了。”林砚臣挠头,“事情不能做太绝,是吧?” 程亦涵乐了,只能一起下楼去食堂买午餐。等排到他们的时候,他随口要了一荤一素的标准餐,掏钱包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小羊皮皮夹已经不翼而飞。 林砚臣一面不动声色地替他刷卡一面低声说:“仿佛早晨我还见过你拿了……” 程亦涵也皱了皱眉:“钱到没什么,只是证件麻烦得很。”林砚臣只能宽慰他说:“飞豹团的团部大楼里肯定丢不了东西,我一会儿叫参谋替你去问问。”程亦涵连忙拦住他,只要想象一下扩音器会将“心思细密性格谨慎的指挥官第一副官”马马虎虎地丢了钱包的事情广播得人尽皆知,他就会觉得非常丢脸,他使劲嚼着标准餐里的水煮芹菜,愤愤地摇手,含混地说:“没关系,低调些,非常时刻,不要给大家制造紧张情绪。” 林砚臣难得捡了个程家少爷的笑话,不厚道地笑弯了眼睛,故作镇静地拍了拍程亦涵的肩膀,使劲忍着不笑出声来。 到最后这件事到底还是被用扩音器广播了整整两天,每天三遍,理由是团部司务长认为大楼门口年轻哨兵“拾金不昧”的行为应该表扬──哪怕捡的是程大副官的钱包也一样。虽然钱包在下午就完好回家,甚至连硬币都一个没丢,这个22岁的年轻人还是十分孩子气地不高兴,直到林砚臣催了三四次才按照礼节给团部勤务班写了一张感谢的便条。 苏朝宇觉得自己又回到刚到基地时那种每天抄信封坐办公室的生活了,他跟慕昭白住在同一个标准间内,门口守着四个轮班的夜鹰,从昨天开始,8点起床,10点睡觉。醒着的时候,慕昭白拿本书靠在窗前神不守舍地翻,而苏朝宇则在必要的晨练之后回来坐在他对面,有时候也拿本书,或者给他的指挥官情人发条短信──虽然从昨天算起来,指挥官刚刚离开了不到36小时。 现在,他在写信。老实说他非常惦记家里弟弟,尤其是前阵子江立肆意地闯了祸,心虚地向哥哥们求援而苏暮宇又拒绝接受道歉以后,苏朝宇的归心如果能实体化的话,肯定已经射穿了几打的箭靶,因此提起孟帆,他就格外的没好气,这令总试图给孟帆争取同情票的慕昭白非常困扰,总是使劲抓自己的头发,搞得来打扫的小服务生都笑话他们:“怎么两个大男人的房间,满地都是头发呢?”每当这时苏朝宇就会甩甩他宝石般明亮的海蓝色短发,简洁明了地证明地上那些都跟他没关系。 苏朝宇度日如年地过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清晨,他去指挥楼给林砚臣送例行的看守报告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坐在指挥官席的竟然是凌寒。 凌寒一脸疲惫,他飞快地扫了一遍苏朝宇没有营养的看守报告,说:“很好,请继续保持警惕,苏朝宇少校。另外,砚臣累了,死活不肯起来,我代理一下。”凌寒打着哈欠往肚子里灌咖啡,“还想问什么,少校?” 苏朝宇笑着点头说“没什么”,敬了礼,却不肯走,顿了顿,终于脱口而出:“他什么时候回来?” 凌寒扑哧笑出声来,却什么也不说,只看着苏朝宇。 苏朝宇被他看得脸红,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凌寒面前表现出与江扬特异的亲昵来,颇有些尴尬地想岔开话题。 “不知道,他的莫测,谁也不知道。不过……” 凌寒笑起来,“江扬三岁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从小就让人讨厌的个性,难为你能忍。” 苏朝宇愣了一下,忽然对自己的情人肃然起敬──能跟从小就认识的、像凌寒这样的贵公子毫不留情地挥舞藤杖的家伙,到底有一副怎样的铁石心肠? 国安部的前最佳特工凌寒毫不费力就看出了苏朝宇的心思,摆摆手说:“那时候有一些事情,所以我需要他的铁腕,把我从自我厌弃的泥潭里拖出来──不过你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我可不想他因此而得意洋洋。”凌寒哼了一声,接着说:“不过大概他什么都知道,所以后来这些年,他只用纯语言的方式,唉,有时候我倒宁愿他揍一顿就算了。” 苏朝宇忽然十分好奇他们的过往,却又不好意思多问,正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凌寒便不再说下去,苏朝宇也知趣地告退离开,一路上都在惦记着他琥珀色眼睛的情人。 42(魔法师的咒语) 江扬亲自调配了飞豹团夜鹰连队最精锐的加强护卫排负责程非中将的安全保卫,调配具体岗位的现任排长是苏朝宇在军校时的学弟罗灿中尉,他有紫罗兰般耀眼的头发和同色的眼睛,从军校时期起就把苏朝宇当成唯一的偶像,本科毕业以后,更是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资格,追随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分配到边境基地的苏朝宇来到这里,并且一起挺过了地狱般的新兵集训。后来苏朝宇遇到的堪称传奇的销金行动、海神殿行动等等,更让罗灿记忆里那个高大的榜样般的影子嵌上了一条金边。以至于前几个月苏朝宇突然以班长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并且给他敬礼的时候,罗灿差点没跳起来。不过罗灿始终认为是苏朝宇带来了好运气──在来到飞豹团若干周以后,他终于摆脱了每日的训练和演习,开始了生平第一次真枪实弹的任务。 凌晨6点半,罗灿和肖海作为轮值的护卫人员全程陪同着程非中将的例行早锻炼,比起那个一见面就罚长达6小时军姿的基地长官江扬,罗灿认为这个只在军队报纸上见过的高级将官程非中将要好相处得多,每天晨练结束,程非中将就会在团部大楼底层的面包房买两只好吃的蓝莓蛋糕和一袋加了麦片和鸡蛋的早餐奶,放在一只漂亮的不锈钢餐盒里给儿子做早点,同时轮值的守卫也永远没办法成功推辞掉长官埋单的咖啡和酥皮蛋挞,今天也不例外。 罗灿端着咖啡和肖海随意说着闲话,五分锺前,中将刚刚走进旁边的卫生间,当然在他进去之前,两名护卫已经彻底地检查了所有的角落,保证连一只苍蝇都没有以后才请中将进去,自己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肖海左手扶着16的背带,右手腕上挂着程非中将的点心盒子,样子十分滑稽,因此被罗灿肆意地嘲笑了。二十一岁的天才枪手非常不服气,斜着身子一脚踹过去,罗灿弓腰躲开,几乎把咖啡洒到肖海笔挺的军服上,肖海不敢再闹,只能愤愤地轮着拳头威胁:“等班长回来,我要告诉他,排长欺负下属!” 罗灿果然乖乖闭嘴,笑着灌下最后一口咖啡,把纸杯捏扁了丢进旁边的废纸篓,非常不正经地给肖海敬了个礼:“我错了,可千万别告诉师兄。” 肖海也被他逗笑了,靠着镜子玩儿着他的背带:“排长会怕班长?” 罗灿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摆手说:“在他面前我可不敢装长官,那双蓝眼睛一扫过来,我立刻就给打回原形了。” 肖海不由十分好奇,正想接着问下去,忽然听到程非中将的隔间里传来“啪”的一声。罗灿十分警觉,猫似的大眼睛闪了一下,立刻掠到门边,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长官?” 隔着木门听来,程非中将的声音十分沈闷:“没关系,水箱盖掉在地上而已。可能还要一阵子,不必担心。” “是,长官。”罗灿回到盥洗台旁边,继续跟肖海闲聊,“我真羡慕你们几个,能跟着师兄……嗯,其实不只是我,帝国军校里有一票人会嫉妒得要命。” 肖海嘿嘿一笑:“都是女生吧?” 罗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笑骂:“胡说八道,女孩子已经被仇恨的火焰烧成灰烬了,剩下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男子汉,像你这样的,再来几十个也不够我们塞牙缝的。” 肖海回了一拳:“我才不信,上面说要淡化个人崇拜。” 罗灿跟肖海半真半假地扭打起来,凭借身高优势把对方按在盥洗台上,用一种非常夸张的语调感叹说:“军校里大家都叫他‘蓝头发的巫师’或者‘会走路的谍报分析机’,事实上他像个魔鬼一样知道一切。就算坐在太阳伞底下喝了一下午咖啡,他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在越野项目上是抄小道回来的。至于学生们最头疼的考试范围,他根本不屑于去猜──再小心的出题教官只要跟他说十句话,考题内容就不可能再是秘密了。而你知道,如果国际陆战精英赛的总冠军、学生会主席想跟你聊天,就算是再倨傲的教官总是不好意思不理就走人吧?何况我不认为有人能拒绝师兄那种温暖的微笑。” 肖海不厚道地笑起来,于是罗灿干脆在他的腋下狠狠挠上几下,肖海一面挣扎一面笑起来:“虽然不服气,还是得说……” “说什么?”罗灿死死压着肖海,恶声威胁,“哼,你们几个的帐我记着呢,等回头闲下来,非好好算算不可。” “还是得说……”肖海笑得喘不过气来,“长官所说的基本符合实际……” 罗灿满意地放开对方的一瞬间,肖海已经敏捷如豹地反攻了,他把罗灿压在底下,让他漂亮的脸死死贴在冰凉的瓷质盥洗台上:“最明显的就是追踪演习的时候,班长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判断’目标的位置,他简直就像是事先知道一样。当然,那不像考试题是事先就定下来的,而是根据气象地理等等随机出现的,这只能归功于惊人的判断力和观察力。否则,你以为吴小京还有我们几个,这么容易就被他收服得死心塌地?” 罗灿虽然被压着还是得意地笑起来:“能学到他的十分之一,就足够当个好兵了。” 肖海放开罗灿,对着镜子理了理军服,比了个瞄准的姿势,信心满满地说:“什么十分之一,我早晚超过他。” 罗灿蘸着水梳理他被揉得一团糟的紫罗兰色卷发,非常理解也非常不屑地“切”了一声。 “有人吗?”清洁阿姨在门口问,罗灿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野战表上清晰地显示现在时间7点30分──距离程非中将走进里间方便,已经过去了10分锺。罗灿一个箭步冲到程非中将的隔间,敲门问:“长官?” 里面没有回答。 “中将?”肖海也紧张地凑了过来,背靠着门,端着枪对着卫生间的大门口,侧头问。 仍然没有回答。 罗灿拽了拽门,不出意外,门是从里面反锁的,两个人对看一眼,肖海立刻撤了半步为罗灿警戒掩护,罗灿握住门把手,底下狠狠一脚踹开木门,侧身,以门为掩护,小心向里面望去。 卫生间里面,雪白的陶瓷马桶孤独地张着嘴,地上扔着通风口的百叶窗和排风扇,水箱盖子上留下了两只清晰的军靴印子,罗灿不顾肖海的警告,两步跳上水箱,抬头望去,透过那四四方方足可容一人通过的通风口,能看见明亮的湛蓝色天空,此时,朝阳初升,云霞漫天,两人念叨了半天的苏朝宇少校,正在办公室里向凌寒询问指挥官的行踪。 43(惊变) 如果江扬的手机没有在这个时候不识时务地响起来的话,他一定会放任自己多睡一刻锺。他撑开眼皮略带恼怒地抓过电话,却忽然一激灵,礼貌地说:“爸爸?早上好。” 江瀚滔沈稳地“嗯”了一声,然后问:“你程叔叔还好么?” “截至昨晚的报告,一切正常,”江扬客气地回答,也有点心虚,“我还没有阅读今天早晨的报告。很抱歉让您担心了,爸爸。” 江元帅沉默了大概二十秒,然后说:“但愿一切平安。” “您亲自打电话,是……”江扬从父亲的语调里嗅出一丝不祥,不顾礼节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脱口而出。 “前天深夜,莫贝宁中校的住宅遭遇了入室抢劫,因为这件事属于地方警署管辖,所以军部直到五分锺前才得到消息……已经确定,莫贝宁中校的遗孀和幼子,去向不明。” “哦。这样。”江扬的声音仍然镇静从容,身子却一僵,几天前那些看似过度的联想再次一股脑跳出来:“我会尽快处理的,爸爸,请您放心。” 江元帅似乎是点了点头,只说:“放手去干吧,一切有我。” “是,谢谢。”江扬回答,“请您保重身体,我会在事情结束以后第一时间向您汇报的。” “关于上次你提到的……” 江扬灵巧地抓住了父亲话尾的片刻停顿:“爸爸,那是我太不冷静了。”虽说如此,他却死死抓着枕头,不肯松手。 “好。”江元帅在挂断电话的前一刻柔软了声音,“注意安全,嗯,苏朝宇也一样。” “我会的。”江扬的脸颊上掠过一丝红晕,“谢谢,爸爸。” 被惊扰了良好睡眠的25岁的年轻指挥官伸了懒腰,对着镜面手机随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琥珀色的短发,然后心事重重地冲进卫生间洗漱。他知道麻烦又来了,所以,他现在迫切地想和他的小兵在一起,无关安全与否,只是方便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到温暖和依靠。 他还不知道,此刻距离罗灿和肖海发现程非中将在卫生间内神秘失踪,仅仅还有1分37秒。 “立刻进入紧急事态,所有人待命,另外,切断所有非面对面通讯,封锁中将所在的大楼,尽量不打草惊蛇地撤出所有人,要把握速度,要干净。同时,”程亦涵这样命令负责军官,“通知爆破班组,立刻准备。” 林砚臣、凌寒和程亦涵在飞豹团团部大楼的保密会议室里,罗灿和肖海垂头丧气地站在旁边,飞豹团的副队长叶风等17个校级高层军官刚刚散去。 “亦涵!”凌寒在其它人散去以后无可奈何地望向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奋笔疾书着什么东西,走过去抽出笔,坐在他对面,一字一句地说,“程叔叔在那座楼里。” “我知道。”程亦涵惨然一笑,“所以这个命令只有我来下。虽然最后作决定的只能是指挥官,但作为副官,我必须替他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并且让他知道,不必顾忌。”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7节 凌寒一震,随即长长叹了口气,努力用轻松的口气笑骂:“江扬那个家伙,哪里修来的这般好运气?”说着站起来,拍了拍程亦涵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鼓励:“我去现场,你放心在这里等着就好。另外,我很不满呢,这里出事了,对方甚至可能监听线路,电话都不能打,回去享福的指挥官抛弃了我们。” 程亦涵被他几乎逗笑:“我会想法通知他的。江扬向来有神通,你知道的。” 凌寒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摇着手指说:“只有你这种被江扬洗过脑的小弟弟才会这么认为。” 程亦涵真的笑起来:“回头我会报告给指挥官的,凌寒中校。” 凌寒笑着拍了拍程亦涵的肩膀,之后敛了笑意,握住了程亦涵的手,极严肃地说:“这时候我不说‘不要担心’,我只说……” 程亦涵抬头看着他。 凌寒清浅一笑,挑眉傲然道:“他会没事,我保证。” 程亦涵眼底涌起一股暖意,他拍了拍凌寒的手,低下头努力稳住声音:“谢谢。” 凌寒抽出自己的手,潇洒出门:“我去协助砚臣。” 程亦涵玩味地看着对方灵活的身影在面前消失,忽然失掉了所有在文件上努力的热情,只是空洞地看着门锁弹跳了一下,完美锁住。他一下下狠狠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疲惫,深刻的疲惫,总以万能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程亦涵,能感到自己的情绪犹如暴风雨前的潮水,暗波汹涌。 站在灌木从后的凌寒其实不算飞豹团的直属军官,因此根本无法插手事情,只能在四周敏锐观察、分析。他扔掉了在办公室里揉着程亦涵脑袋叫 “小弟”的大哥哥形象,重新变成了那个英俊而略显冷漠的特工。凌寒注视着几个军官正在用手势指挥大楼里的无关人员撤离,不由地沉沉叹了口气。刚才开给程亦涵的玩笑,简直让他自己都笑不出来了:事关亲情友情爱情的生死,即使从来都被教导要雪藏感情的他,也觉得忧心忡忡。任何伤亡的最终核心都指向程亦涵,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公文的人,那个始终爱淡淡笑着的22岁的年轻人──同龄人只不过刚刚步入工作领域,肩上不会挑起这样沉重的担子。 觉得长久以来放在脚踝附近的微型配枪不太舒服,凌寒把它取出来,仔细地挂进肘内,并活动着胳膊调整细微的角度差异,以便让它能在关键时刻顺利地被握在手中。已经证实了那四个所谓在“野外信号屏蔽区”工作的武装直升机技术员其实就是江扬等人一直愤懑的“敌方”,此刻一定在大楼内部。且不说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式弄到了天衣无缝的证件和批文,最让人头疼的是这伙人至今甚至还没有被帝国最精锐的特种部队抓到影子。许久没见面的吴小京已经伤愈,用“首都直派技术员刚刚到场”为由,集合了8个高级工程师从那栋看起来平静、实则非常危险的大楼内离开。 44(预知的悲凉) “江扬?”程亦涵的声音显得心事重重。他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窗前远眺训练场,“吃早餐了吗?” “我正要打给你,什么事?” “嗯……”程亦涵欲语还休,“我说一件事,你要保持冷静。” 杯子里的果汁一晃,江扬挑眉。他的副官从来不这么说话,加上莫氏夫妇失踪的消息,江扬忽然生出了警惕,却装下去:“哦,好,你说。” “穆少校的切片结果出来了,江扬,你的胃,情况不乐观。” 江扬沉默。 “长官……”程亦涵的声音似乎带着哽咽了,“请……” “谢谢。谢谢你诚实地告诉我,亦涵。”分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曾请穆少校做任何检查,分明知道自己只是胃疼而不是绝症,江扬让自己的声音起来半分悲痛半分预知,边说着边穿军服,“我想,我需要冷静一下。” 挂掉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出门。基地的司机惶急跟在身后,出于安全考虑,江扬颇为后怕地打量了熟识的司机一眼,顺手指了指空地上最不起眼的一辆小车说:“要它,去飞豹团。” 程亦涵狠狠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几乎可以断定,无论是谁,一定有人听见了这段谈话。至于他们怎么混进飞豹团,第一副官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么久以来的诸多事件都证明,这拨人有比江扬还灵的神通。如果说这是一场游戏,那也太不公平,江扬所处的永远是下风,而且越来越没有翻身的可能。他俯身向楼下望去,训练场上大家忙忙碌碌,似乎看不出异样,但是相隔不远的、父亲所在的大楼,一定已经充满了火药气息。 这是一个局。程亦涵捏着电话想,无论终究目的是什么,都躲不过血肉拼杀。“叔叔必死”,江扬曾经说。不幸的……程亦涵掐着自己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想,这就是一语成谶。 江扬花了不到2小时就到达了飞豹团驻地,技术极好的司机对这种违规的超速行驶也只能暗自皱眉头。到了飞豹团团部楼下,车刚刚停稳,林砚臣和苏朝宇已经一前一后地迎了出来。当老大的至少看上去仍然镇静从容,他边走边听林砚臣汇报关于飞豹团内部混入了内奸而程非中将已经失踪等等的事宜,听到最危急的状况也不过是挑挑眉,说:“好,我知道了。”然后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苏朝宇:“你立刻去看好慕昭白,另外调配一下穆少校的人手以及后勤接应事宜,做好最坏的准备。” 苏朝宇犹豫了一下,不肯定地叫:“长官……?” “放心。”江扬破例停下来,安抚地拍了拍苏朝宇的背,用低低的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亲昵地说,“答应你的,我会尽力做到。”说完,又交待了几件事让林砚臣去办,自己大步跑进飞豹团的指挥大楼,直奔会议室。 程亦涵早已等在那里,随身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投影屏幕,各种高精尖的探测、窃听装备摆了一屋子,程亦涵正盯着电脑看数据分析。 江扬走进来,没等程亦涵反应过来就从后面搂住了小自己三岁的副官弟弟,程亦涵的身子一震,一面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一面强笑道:“才几天没见面而已,不用这么热情的表达你的思念,小心苏朝宇少校吃醋,虽然慑于你倒霉的家法,他不一定有这个胆子吧。” “亦涵,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担心、紧张、难过的时候就会喋喋不休?”江扬更紧地拥住程亦涵,优美沈稳的声音有很强的安抚作用,“不要担心,不管对方是要零计划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他们。不要因此而觉得歉疚,保全生命是我的原则,一直是,永远是,决不会因你而破例,嗯?” 程亦涵艰难地转过头来,鼻尖几乎和江扬撞在一起:“你从来没怀疑过他?” 江扬微笑:“当然,我花了很久才能理解,父母永远不会背弃子女,你在这里,所以我无条件地相信程非中将的忠诚。” 程亦涵低头想了想,随即欺近一些,江扬反倒下意识地闪了一下,避免两个人的姿势太过暧昧,程亦涵纯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觉得你仿佛知道什么了。” “坏消息。”江扬回答。 “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请说,我的长官。”程亦涵离开江扬地怀抱,回到他的座位上,认真地拿了笔和纸准备记录。 “首都军部家属院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受害者是莫贝宁中校的家属,目前,莫中校的遗孀和幼子去向不明。”江扬随手把出事的大楼平面图调到大屏幕上,一面仔细观察一面告诉程亦涵,“我有充分地理由相信,那一大一小跟程非中将一起,被困在这里。程叔叔太重情义,对方胁迫了孤儿寡母,他哪里舍得不去?”他的手指气势恢宏地指向大楼的核心区域,潇洒地划了个圈。 程亦涵手里的笔掉在键盘上,又滚到桌子上去了,明知道江扬没有回头,他仍掩饰尴尬般端起杯子,抿了口水,说:“爆破班组已经开始工作,32个狙击手已经埋伏好了,如果你需要,武装直升机立刻出动。” 江扬把6层的平面图都研究过一遍,然后锁定了顶层正在细看,手指沿着消防的通道一寸一寸地研究,闻言一顿,转头看向程亦涵:“嗯?” 程亦涵扭头躲闪着那双剔透的琥珀色眼睛的探究,咬着嘴唇回答:“玉石俱焚有可能是牺牲最小而又最安全的方式,长官。整体爆破不会损坏存放在保险箱中的进度副本,零计划可以在两周内恢复,我确定。” “但程叔叔和莫家的……”江扬往程亦涵的位置走过去,“我有时候觉得你比我还可恨。” 程亦涵没有拒绝那个兄弟般的拥抱,他被江扬环着,轻轻拍着,他努力呼吸,可最终仍然是忍不住回抱。江扬感觉到他的弟弟在怀里剧烈地颤抖着,然后肩膀上一片温暖的湿润。 45(贸易谈判) 林砚臣撞开门冲进会议室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看见这种堪称“暧昧”的场面──神一样的老大江扬温柔地环着向来不苟言笑的副官程亦涵,而那个惯常像扑克牌一样没什么表情的程亦涵把脸埋在江扬怀里,偶尔还能听到几不可闻的抽泣。 林砚臣眨眨眼睛,悄无声息地退了半步。江扬放任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带上门,被撞门的声音吓了一跳的程亦涵推开江扬,低着头飞快地整理着情绪。隔了半分锺,飞豹团长堪比美声男高音般气若洪锺地喊“报告”时,向来利朗的副官已经抬起头,一切如常。 “进来。”江扬沈静地吩咐,他随意地坐在桌子上,一只手搭在程亦涵的肩膀上,程亦涵抬头看了看,随即打掉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了。谢谢。另外,请您在下属面前注意形象。” 江扬歪头看了看程亦涵的眼睛,确定他的副官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平静多了,才利落地跳下桌子,在会议室中间的位置坐下。林砚臣这回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瞄见端坐正中的江扬和坐在另一边敲着键盘的程亦涵才放心大胆地走进来,敬礼报告:“报告长官,大楼周围400米无关人员已经疏散,另外,三十分锺之前,大楼内部官兵56人已经按首长的命令撤出,飞豹团鹰眼特勤分队队员已将所有人隔离审查,目前证明无敌人渗入。” 江扬点点头。 林砚臣接着汇报:“爆破班组在十五分锺之前开始爆破准备,预计工作将在35分锺后完成。” “程度?”江扬向来言简意赅,程亦涵暗自咬了一下嘴唇,却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4至7秒完成原地爆破,25秒内楼体粉碎式原地坍塌。”林砚臣回答,“50名防暴机枪手已经完成了直径30米的无死角包围。” 程亦涵仿佛没听见一样,瞪大眼睛,专注地敲着键盘,计算机却突然发出报错的声音,江扬看了他一眼,林砚臣也迟疑了一下。 “布置救生设施,不要贸然开枪。”江扬命令,“另外,叫凌寒在隔壁休息室等我。” 林砚臣踌躇了一下,忽然立正,刷得敬了个礼,报告说:“长官,请您不要……” 江扬看着林砚臣。 “凌寒中校过往不愉快的经历决定了他并不适和做我方的谈判代表,如果实在没有专门的谈判专家,林砚臣愿意替他去!”林砚臣飞快地说完,“请您允许!”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江扬摇摇头,认真地看着林砚臣说,“两年多了,你和我都很清楚,那件事始终在他心里。虽然过去我一直用极端的方式将他强行拖在泥沼之外,但那始终是表面的。眼前的事也许能帮他解开心结,我想给他一次机会,当然,会先征求他的同意。” 林砚臣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垂下眼睛,想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说:“如果凌寒和苏朝宇异地而处,您会希望用这种可能会让伤害加倍、甚至可能威胁生命的方式解决问题么?” “一样的,我会尽力保证手下的生命安全,同时建议他们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江扬微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想他们心里有颗不知何时就突然爆炸的炸弹。” 林砚臣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足足五分锺以后,他才敬礼回答:“请您……” 江扬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说:“放心,小寒做了十几年特工,我会告诉他,任何时候以保全自己生命为第一要务。若你真的不放心,我叫苏朝宇跟他一起去──陆战精英赛的冠军,虽说没有经验而且冲动,要拖小寒出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砚臣难得眼圈一红,敬礼道:“是,长官。林砚臣明白了,让小寒自己选择,是最好的……我相信您,这是始终不变,深及灵魂的信任。” 林砚臣拉开门出去的时候,凌寒正好要推门进来,林砚臣担心的表情几乎写在脸上,凌寒只好偷偷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林砚臣回头征询地望向江扬,后者反倒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说:“小寒?我正要找你,砚臣也留下吧。” “对不起,长官。”凌寒敬礼,“有紧急军情,我想立刻向您禀报。” 程亦涵抬起头,关心地望过来,江扬皱眉,做个手势让凌寒说下去。凌寒把手里的档案袋递给江扬:“半小时前对方递盘,已经查过,一等品。” 江扬拆开,里面只有两张一次成像的照片,一张是程亦涵的父亲、帝国股肱程非中将,另一张则是年轻的莫贝宁夫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人质前面都挡了一张早晨开始售卖的晨报。 “价钱开出来了?立刻调谈判专家。”江扬一面细看那两张照片,试图找出些许线索来一面吩咐,话音未落却猛然抬起头来,盯着凌寒问:“你进去过了?” “是,对不起,长官。”凌寒立正敬礼,“情况危急,而您的预定到达时间是30分锺以后,我们等不起。” 江扬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林砚臣,然后赞许地望着凌寒:“很好,情况?” “中将安全,莫家遗孀幼子安全,对方有不止3人,精通狙击、巷战等,疑为相关方面专业谍报人员。另外,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们已经掌握了大楼内的通讯、检查及自我防卫设施,强行突击必然威胁人质安全。”凌寒毫不犹豫地回答,“至于谈判方面,对方拒绝与除您以外的任何人沟通,并且威胁如果一小时内您不能给他们一个答复的话,他们将首先射杀莫夫人。” 46(军部的命令) 江扬皱了皱眉,林砚臣已经忍不住开口:“对方应该已经拿到了零计划和拥有启动密码的程中将,这个要求实在不合常理。” “并不是解释不通,他们也许会怕我像程亦涵准备的那样不留余地,所以……无论如何,在这个地方,我才是最好的挡箭牌。”江扬摆摆手,示意林砚臣稍安毋躁,继续问凌寒,“我信你的分寸,据你观察,他们有几成可能真的做出极端的事情?” 凌寒沉默地脱下野战上衣,抬高左臂,惯常挂着微型枪的左肘内侧空无一物,他挽起袖子,房间内的三个人都看见,一道分明的灼痕烙在白皙的肌肤上,林砚臣心疼地吸了口气,险些立刻冲过去。 “仅仅是警告,他们一枪打断了枪套上的系带。”凌寒放下手臂,用一个眼神安抚了林砚臣,一面穿衣服一面回答江扬刚刚的提问,“所以我相信他们的决心和专业素养,也正因为如此,下官不建议指挥官亲自赴险。” “可惜出题的不是你我。”江扬毫不犹豫地回答,可话没说完就被程亦涵打断了,22岁的年轻副官站起来挡在江扬面前:“但您必需选择伤害最小的选项,另外,您的级别,是没有随意选择亲自参与这种前线作战的权利的。” “请示首都最高军事委员会。”江扬耸了耸肩膀,“这是纪律,我很清楚,电文必须详实明确说明零计划以及程中将目前的状况,立刻去办。” 程亦涵知道不可能说服江扬不管里面的三条人命,他看了看一旁站着的林砚臣和凌寒,还是柔软了声音,说:“江扬,事到如今,我倒越来越觉得你的怀疑……” 江扬用一个手势坚决制止了他说下去:“若是那样,我进去,程叔叔和莫家的一大一小还有一线生机。程亦涵中校,我命令你立刻替我请示首都,马上!” 林砚臣和凌寒都是冰雪聪明的人,几个人又合作多年,早已十分默契,此时也明白了大半,他们对看一眼,凌寒沈静开口:“江扬,朝宇怎么办?” 江扬靠坐在椅子上,面色依然平静沈稳:“我知道,他明白。砚臣,你现在立刻去为强攻做准备;小寒组织后援事宜,我想他们至少会要架飞机,在边境才敢动手吧?” “老大!”林砚臣忍不住叫出声来。 江扬微微一笑:“不用担心,谁想要我这条命,也没那么容易。你们两个马上去,暂时……还是瞒着点苏朝宇吧。” 两个人都了解江扬的强硬,只能敬礼离开。一时间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只能听见各种机器微微的蜂鸣声,江扬望着窗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仅仅是发呆,手指下意识地把白金戒指从颈间拽了出来,轻轻抚摸。 打破这种诡异的寂静的并不是首都批示电报的滴滴声,而是江扬的私人电话,来电显示是“保密号码”。 “江扬。”江扬接起电话,语气恭谨,他的手机能让几乎全部保密级别的手机号码无所遁形,对方的身份可想而知。 “儿子!”布津帝国现任首相索菲罗兰&8226;江夫人温柔又不失干练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江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看表,除非在国外,不然这个时间比父亲更忙碌的母亲绝不会有空给他打电话,他柔和了语气回答:“妈妈?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你爸爸也一样。”江夫人飞快地说,“军事委员会的命令连你父亲都无法阻止,你明白我的意思。” 江扬愣了一下,接着他就听见发报机滴滴地响了起来,他瞥见程亦涵站起来看了看那个纸条,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我有分寸,我会尽力,谢谢。”江扬甚至带着微笑回答,“请您放心。” 江夫人显然非常地不放心,江扬听到母亲的贴身秘书轻轻地催促:“对不起,夫人,内阁会议已经开始一分锺了……请您……” “再见,我爱您……还有……爸爸……”江扬飞快说完,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关机,然后用内线电话打给苏朝宇:“到团部会议室,立刻,马上。” 程亦涵递上字条,上面四个铅字触目惊心:“保零计划”。 “我已经调请军部下达正式命令,江扬,你知道不可能……”程亦涵被江扬镇静到极致的脸色吓住了,飞快地说,“军部根本不可能在20分锺内就召齐七大元帅、国安部长和陆军总司令做出这样的决定,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回的余地,江扬,你不需要……” 江扬只是笑着拍了拍程亦涵的手,带着强烈地安抚意味:“没有必要,我心里有数。” “这不是开玩笑的,江扬!我必须说,你的个人英雄主义正在不恰当的时刻莫名发作!”程亦涵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他把一摞文件狠狠地摔在江扬桌子上,“你进去了并不能保证把爸爸和莫家人救出来,只是平白多赔一条性命!” 江扬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直到苏朝宇在门口喊报告,才对程亦涵说:“替我给军部回电,就说……嗯,江扬誓死完成任务。”说完便站起来亲自去给苏朝宇开门。 苏朝宇反被长官情人异常温柔的举动吓了一跳,正拿不准是敬礼还是拥抱的时候,程亦涵在后面冷冷道:“苏朝宇少校,指挥官正打算跟你诀别。”苏朝宇的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他们要你进去?”说完还没等江扬回答,苏朝宇已经一把抱住了他的情人,低声说:“生死相随,我跟你一起。” “不,这次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替我做。”江扬一字一句地回答,“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会尽力做到,不会轻易放弃……”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也因此变得非常温柔,琥珀凝视着海蓝:“我不会轻易放弃我的生命,以及,可以预知的,和你一起的幸福时光。” 苏朝宇一震,刚要说什么,程亦涵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接起来听了片刻,便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江扬:“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在等您。” 47(绝版信任) 苏朝宇一震,刚要说什么,程亦涵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接起来听了片刻,便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江扬:“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在等您。” 江扬放开苏朝宇,接过电话,恭谨地说:“老师?” 苏朝宇有些尴尬,不知道是否应该退出去,程亦涵拉住他,低声解释:“杨上将以前是江扬的战略老师,这时候打过来,大概也是为了眼前的事情,你在这里就好。” 刚满33岁的杨霆远一级上将是布津帝国的奇迹之一,他是真正的战场魔术师,最擅奇谋,参与的七次战役都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完胜,其中三次甚至是以少胜多,和他交手过的敌军将领提起“杨霆远”这三个字,无不恨得牙痒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谋略。 此时最高军事委员会no6号私人休息室里,杨霆远以一种非常不像军人的姿态盘膝坐沙发上,直属于他的首都防御总指挥官华启轩少将靠窗站着,修长的双腿一屈一伸,手里端着热咖啡,看似悠闲,实际上却没有一刻不全神戒备。 杨霆远非常为难地捏着他的军帽:“江扬,元帅不方便出面,所以我必须打给你。” 江扬“嗯”了一声:“我明白,刚妈妈来过电话,我已经猜到了。我知道这是我的……” 杨霆远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江扬,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听任何关于‘责任’的牺牲宣言,我打给你也并不是为了帮你的父母记录遗嘱。” 江扬脸一红,他向来骄傲,真心实意佩服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这位有些不修边幅的哥哥般的老师恰巧是其中之一。杨霆远对他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却句句都敲在痛处,跟他用兵一样高效有力。 “我现在……并不像旁人想的那样镇静自若。”江扬沈吟了一下,用一种平日很难得见的非常坦诚而信任的语调低声说,苏朝宇和程亦涵都同时看了过来,江扬握住苏朝宇的手,接着说,“我也有我的舍不得,放不下。” 杨霆远轻声一笑:“做最正确的决策,你过去一直做的极好。这次……元帅和首相都不能出面,但还有我。”江扬身子一震,黑发的总司令官的声音非常温柔:“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弥补。许多事情,你不能不柔和,不能不糊涂……不能不妥协,江扬,我希望你能明白,并且做到。” “可是……”此时的江扬彻底不像指挥官了,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用请教的口气,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能拒绝的时候,只能接受,不是么?” “不完全是。”杨霆远从来都如此有耐心,语调听起来让人觉得莫名安心,“这个过程里,有人学会逆来顺受,却也有人破茧而出。当然,我必须得承认,有时候,运气也非常关键。” “我真的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哪,老师。”虽然说了很悲观的话,江扬却已经稍稍轻松。杨霆远此时带给他的,不止是安慰和鼓励,更多的是勇气。25岁的年轻指挥官知道,身为陆军总司令的杨霆远其实是自己的直属上司,掌管一线的指挥调度,也只有他敢在这样有去无回的场景之下,跟人坦然地谈到运气──这种让每一个战斗人员都觉得非常不靠谱的词汇。 杨霆远挠了挠头,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才说:“没关系,你周围大概会有一两个非常幸运的人吧,比如……嗯,成绩很好,又一帆风顺?” “唔……有……”江扬怀疑地看了看苏朝宇,心里却在想,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师是如何得知的? “气场很重要,江扬。我们都彼此依靠着才生活下去,深及灵魂的信任并不是能轻易得来──既然你们做到了,那就放大它,用它。这是一个机会,巩固你们的信任,都学着坚韧一些。”杨霆远下意识地和华启轩会了个眼神,对方举起咖啡杯,在空气中微笑一碰。 江扬一愣,思索了片刻,仿佛在语音停顿里找到了杨的真正用意,因而试探着问:“如果这信任绝版了呢?” “跟书籍一样,要绝版的都很贵。” 杨霆远竟然轻声笑了笑,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多了几分坚定不移的、甚至类似命令的感觉,“我的价值观里,生命、深及灵魂的信任都是比技术图纸更宝贵的东西,江扬,我始终说,你一直知道如何做最好的选择,这一次也一样。” 江扬难得地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马上要开会,我得挂了。”电话那头有勤务兵过来催促的声音,杨霆远飞快地说,“听说边境的蜜瓜非常不错,如果价格合理,带两个给我吧。就这样,好吗?” “谢谢您。”江扬站起来,声音有点激动,“老师再见。” 程亦涵和苏朝宇紧紧盯着他们的指挥官,看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挂掉电话,沈吟良久。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苏朝宇回握江扬的手,意外地发现,他的情人的指尖温暖而柔软。 “江扬,”苏朝宇担心地说下去,“你不可以……” “没有不可以。”江扬回味了一下刚才的电话,浅笑,“我的小兵,我需要一个拥抱,你能提供么?” “当然。”苏朝宇哽咽了,张开双臂,把琥珀色眸子的情人紧紧搂在胸前。他发现自己在发抖,不被控制,觉得分外难堪,因为害怕自己的柔软让对方更进退两难。 最终,江扬站起来,在苏朝宇的耳垂上轻轻一啄:“跟我看看首都的正式军令,然后,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没过五分锺,程亦涵就从传真机里抽出了清晰新鲜的首都军部直达命令。七大元帅里,坐第一把交椅的江翰韬决不会容忍自己再次把儿子送入虎口、却碍于高位重权,因此一个“弃权”写得惊心动魄;国安部长凌易的另一个“弃权”跟随其后,隔一栏,便是一串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同意”──只有一个笔锋坚定字形飘逸的“反对”醒目地落在最右边,孤独却不屈,下面是那个让江扬在此刻的痛苦里挣扎着找到了一丝光亮的名字:杨霆远。 48(一生挚爱) 程非中将坐在靠近门边的角落里,对面坐着带着庞大的耳机、紧紧盯着大型监听仪器的孟帆,两边各有一名黑衣人持着枪警戒着,而莫贝宁的夫人小张抱着孩子,由另一名黑衣人挟持着,堵在房间另一头的角落里。 当头领的抓起一个包装粗陋的面包,丢给孟帆,然后冷冷地问:“情况怎么样?” 孟帆被砸了一下,却连一个愤懑的眼神都没有,他摘下监听耳机,捡起面包,撕开包装纸,一面嚼一面回答:“对方启用了额外的通讯线路,5分锺前我搜索到了江扬的通讯频道,现在飞豹团队长林砚臣和边境黄金警卫队大队长凌寒正按照命令到团部指挥大楼里面,很遗憾,那里有额外的信息屏蔽设备,无法监听。” “你们什么时候放人?”程非中将沈静开口,“我说过,你们不放他们离开,我是决不会说出零计划的启动密码的。” 首领从容扯下脸上的黑色面罩,他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脸色因为长年不见阳光有种病态的惨白,相貌并不出众,是那种在人群中一下子就会被淹没的类型,笑起来的时候甚至有些谦卑的样子,乌黑的短发,唯有额前垂下一缕白发,配上他惨白的面色和黑极的眸子,竟有三分诡异。他笑了笑,说:“我在等江扬中将,如果您很着急,不妨亲自跟他谈谈。” 程非中将心里一震,冷笑道:“这算盘打得不错,不过你们或许算错了一点──他的地位,并没有亲自赴险的权利。” 首领抱着椅背坐着,幽然地望着窗外:“他会来的,我确信。” “你认识他?”程非中将脱口而出,隐约意识到自己多年只搞后勤科研等文职任务,竟在无意间落入巨网,猎手要的远远超出他预计支付的范围。 “还未有此种荣幸。”首领邪诡一笑,“不过,可以称得上是神交已久。”说完便不再理会程非中将,只吩咐守在窗边的手下:“鸣枪示警,他们也太拖拖拉拉了些!”又喝斥吃完面包正在大口灌水的孟帆:“好好干活,不然仔细你的小命!” 孟帆哆嗦了一下,他的眼圈下方有深刻的黑晕,这几日几乎是夜夜不能成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这五个人闯进他和之前那伙人住宿的饭店里的样子。首领那时候也仍然是这样温和谦卑的微笑着,给他们之前那个首领鞠了一躬,说:“就到这里吧,你们辛苦了。”房间里的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齐齐一声枪响,每个人的眉心都多了一颗红点,然后汩汩地冒出血来。孟帆记得自己的冷汗将前胸后背都湿透了,软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闭目等死。然后首领走到他的面前,浅浅一躬:“那群饭桶唯一作对的事情就是雇佣了你,孟先生,以后请多多关照。”他能怎样?想要活下去,就只能点头,于是他飞快地点头。 “是,先生。”孟帆低着头,应了戴上耳机,手指忙忙碌碌地摆弄那些线头接口。 江扬叫了林砚臣、凌寒回来,再加上程亦涵和苏朝宇,五个人细细研究了程非中将被困的大楼平面图,最终敲定了撤离和救援计划,同时林砚臣汇报了爆破班组的工作进度:“还有16分锺就能完成,可以确定恐怖分子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但他们不敢贸然行动。” “很好。”江扬镇静听完,“他们大概赌我们会投鼠忌器吧?我偏不让他们如愿!”说着打了个响指,“林砚臣,给技术班组下命令,把完全爆破、坍塌时间再缩短百分之三十。” “江扬!”苏朝宇忍不住叫出声来,“你不可能在……”话没说完他已经恍悟了自己失礼的事实,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 江扬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狠狠瞪他一眼,让他哆嗦半晌,而是毫不掩饰地把他揽到自己身边,笑着说:“我知道,这是双刃剑。如果留足了时间,他们在逃跑以前,会先杀人质吧?”接着又对林砚臣说:“记住,我要爆炸一开始的时候足够剧烈和震撼,务必保证。” 林砚臣看了凌寒一眼,镇定开口:“长官,这不是拍电影,高能炸药也不仅仅会产生华丽的焰火效果,请您再仔细考虑苏朝宇少校的提议。” 江扬想了想,却不让步:“你们都不必说了,这本来就是死中求活的险棋,片场都会有意外,更何况战场?哪有百分之百保证成功的事情!”他说着,忽然意识到房间里的四个人都用非常愤怒的眼神盯着自己,不得不停下来,一只手握着苏朝宇的手,一只手拍拍程亦涵的肩膀,用眼神安抚着凌寒和林砚臣,无可奈何地说:“不碍事,大家恪尽职责就好,这些年来,多谢了。” 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让几个人都难过起来,苏朝宇低声说:“江扬,我陪你。” “不行,对方指明我一个人去,是吧?”江扬看看凌寒,凌寒点头:“我想他们不敢让陆军精英赛的冠军随行,挑衅亡命徒的耐心绝对不是明智的决定。” 江扬点头:“我信你们的分寸,只有一个要求……”琥珀色的眼睛里温柔和戏谑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果决与凌厉,他环视房间里最亲密的四个朋友和部下,一字一句地说:“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不要有任何的迟疑和其它考虑,我会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记住。” 四个手下犹豫片刻,到底是程亦涵沈静敬礼:“是,长官,请您放心。”凌寒林砚臣也沉默地敬了礼,苏朝宇却不动,隔了良久,才说:“长官,请您记得江扬答应苏朝宇的事情。” 江扬摆手让其它三个人都出去准备,却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把苏朝宇拢进怀里,低声说:“你知道,病人手术以前,都要家属签字的。”他的手握住苏朝宇的手,十指握得太紧,以至于彼此都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苏朝宇听见江扬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命,交在你的手中,只为……你是我的……一生挚爱。” 49(死中求活) 苏朝宇一震,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江扬,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不再会苛刻的对待自己。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无异于送死!” 江扬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这是正式的命令,我不去,就要顶着‘临阵脱逃’的名声过一辈子。” 苏朝宇狠狠地在江扬胸口上捶了一拳:“你不要一副永远成竹在胸的样子,看着就讨厌!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知道,你在外面,一切都有得谈,你一旦走进去,赤手空拳,以一敌众,我们就失了所有的先机 。” “死中求活,这是里面三条人命唯一的机会。”江扬略带忧郁地微笑,目光凝视着窗外,五百米外的大楼已经被扎眼的萤黄色警戒线围起,武装直升机呼啸盘旋,黑衣的狙击手蓄势待发。 “只要里面的人还想活,就没问题。”江扬转过头,看着苏朝宇,说,“你放心,虽然这个局要的是我的命,但,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投降的。”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后方。”苏朝宇急急地说,“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既然想明白了,更应该相信在没得到你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会做。” “跟海神殿一样,命令已经下达,如果我不去,江家的麻烦就不会结束。”江扬把他爱的人揽在怀里,“对不起,这是我的责任。” 苏朝宇皱了皱眉头:“我想元帅和首相不会认同你的这种个人英雄主义,而且,刚刚亦涵跟我说了首相的电话。包括刚刚杨上将的电话,他们的意思你比我更清楚!那就是,根本不必理会军部的命令,你的任何决定他们都会支持,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比任何人都爱你。” “我不能接受。”江扬断然地说,“六万官兵,有七成是祖父的集团军,传给爸爸,然后又传给我,很多将士祖孙三代都在这个部队服务,视荣誉胜过生命,我没有权利让任何人背上贪生怕死的骂名。另外,我也不想在这次事件以后被调去负责军需后勤,这种污点,一生有过一次,就再不能翻身。”江扬和缓了声音,笑得非常温柔:“相信我,把你的好运气分给我,好么?” 苏朝宇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被江扬紧紧环住了腰身,狠狠吻住,一如平日,吻得霸道之极,如同撕咬一般掠夺着苏朝宇的呼吸,舌尖灵巧而又熟练地探索着所有的敏感地带。苏朝宇初时还不甘心地企图推开情人,继续讲道理,可江扬一如既往的强势和霸道,顺势把他按倒在桌子上。两人在纠缠中渐渐变得温柔缠绵,都忘了这里是戒备森严的飞豹团团部办公室,都忘了重任在肩大战在即,忘了身份忘了责任,只是那么静,那么紧地拥着对方,细细品尝。 这一刻极美如同最珍贵的梦,瞬间爱已燃烧到极致。 似乎只是一瞬间又似乎过了千年,他们深沈的爱化作这一刻的刻骨柔情,只愿沈溺在这梦中再不醒来。 一声枪响,惊心动魄。 苏朝宇猛然睁开眼睛,江扬正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和浓浓的爱,苏朝宇微微一怔间,一滴冰凉的液体已经落在脸颊上。他的爱人放开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我这就下去了。” “好,我信你。”苏朝宇放任那液体在脸上慢慢蒸发,快步走过去,将爱人的手紧紧一握。 首领看似悠闲地坐在视线最好的地方,透过高倍望远镜的镜头,他能看见琥珀色短发的年轻司令官从团部大楼里走出来,旁边跟着海蓝色短发的少校和利朗果决的副官。首领从旁边拿过狙击镜,开玩笑似的瞄了一阵子,然后问身边端着狙击枪的手下:“17,你的有效射程够么?”17看了看天光,又瞄了一阵子,然后沉默地摇了摇头:“他再往前走05米,就够了。” 江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停下脚步,叫过凌寒低声嘱咐着什么。首领冷笑:“果然是帝国最好的特种部队创始人,他是量着步子走么?” 孟帆忍不住瞥了一眼,却被首领在脑袋上狠狠一拍:“盯紧些,我要知道他们的详情。” 程亦涵拿出一支透明薄膜般的通讯器,小心翼翼地贴进江扬的左耳廓,江扬低着头让他弄,笑着说:“怎么又是通讯器,上回可害我狠狠挨了好几刀。” “这个更安全也更小巧,万一被人发现了,你自己揭掉就好。”程亦涵把江扬琥珀色的卷发整了整,让它们完美地掩盖在耳朵上面。江扬刻意紧挨着苏朝宇,左手偷偷勾着对方的右手。程亦涵启动了通讯器,又去忙碌其余事宜,江扬从军服领口里拽出戒指,指着对苏朝宇调皮一笑:“给我一个祝福吻。” 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强笑着低头真的亲了戒指一下:“一切小心。” 江扬微微低头,顺势在他耳边飞快地说:“记住,引爆密码520,务必要快。” 江扬说完不等苏朝宇反应就走,一面脱下军服上衣丢给他,一面到凌寒、林砚臣和程亦涵身边又嘱咐了几句,林砚臣才拿过扩音器,有力地通知大楼里的人:“江扬中将同意与你们谈判,他将在5分锺后,独自进入大楼,请保持镇静!重复一遍,5分锺后,江扬中将将独自进入大楼,请保持镇静!” 等对方用变音器处理过的声音发出了放行的信号以后,江扬最后一次握了握苏朝宇的手,从容跨过警戒线,一步步走向那座被占领的大楼。 苏朝宇情不自禁地跟了几步,江扬回头,用严厉的眼神警告了他,林砚臣和凌寒一左一右,死死拽住了海蓝色短发的少校,苏朝宇看着江扬越走越远,他拽过林砚臣胸前挂着的高倍望远镜,静静地看着江扬走进大楼,缓缓转身,看他的情人对他微微一笑,那是在说:“放心,我的小兵。”安全铁栏飞快地落下,那挺拔的身影温柔的笑容,都再不可见。 苏朝宇紧紧抱住怀里的军服,冰冷的将星贴着他的脸颊,他努力大口大口的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江扬,你要记住,我在这里。” 50(见面) 江扬转身的一瞬间,有一种莫名的酥麻感就顺着脊背爬了上来──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十六岁以前,这意味着他正被一个以上的摄像机或者照相机对准,而十六岁以后,往往这种感觉会跟着乌黑的枪口一起出现。他微微侧头一瞥,果然看见一支小口径的自动步枪正紧张的瞄着自己的前胸,大概是16a2,有效射程超过500米的步枪如果在这个距离开火,被击中的人大概就不是胸前开个洞就算完的了。于是江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对方的命令。 坐在四层会议室里的首领通过监视镜头看到了完整的全过程,他摘掉变声器,从怀里掏出镜子和配套的梳子,蘸着水梳理着鬓边的头发,末了一笑,对着程非中将问:“您说,我是不是应该下去迎接一下江扬中将的大驾光临呢?” 程非刚刚把自己从不可抑制地歉疚中拯救出来──仿佛看见帝国七大元帅之首、江扬的父亲江翰韬元帅就坐在自己的对面,悲伤和憔悴都清清楚楚地写在眼角眉梢每一条岁月的痕迹上面。就像海神殿事件那年的年底,程非中将甚至害怕因为工作或者其它任何原因去见自己几十年的好兄弟──对方依然沈稳从容,会很和蔼地微笑、拍属下的肩膀,但一旦闲下来,整个人就仿佛被抽去了精魄,无悲无喜,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岁月风过,三十天,恍若三十年。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是怎样无可弥补的伤痛?程非死死咬了牙,若非被一支冰冷的手枪顶住了额头,他几乎要跳起来与那诡异的首领搏斗了。首领敲了个响指,拿出通讯器吩咐:“小4继续警戒,10请江中将上来,台阶要慢慢地上,千万别摔着。”说着,得意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江扬听见脚步声,然后一个有些稚气的女孩子的声音用冷漠的语调说:“双手抱头,双脚分开,不要动。”江扬沉默地照做,却在那个一身紧身衣的女孩子走到他身后,左手用枪顶着他的腰,右手从头到脚地开始搜查他的全身时侧头微微一笑:“辛苦了。” 代号10的女孩子哼了一声,毫不温柔地拍拍打打,一丝一毫都不肯马虎,江扬自顾说下去:“言情里常说,女孩子做了杀手也会有一双柔软纤长的手。其实……一入江湖深似海,其中甘苦,又怎么是外人能明白的?” 江扬能感觉到女孩子按在他大腿上的手指轻轻一顿,果然,那是一双因为长久的力量性练习而骨节微微有些变形的手,丝毫没有她这个年纪应有的丰润和细腻,江扬什么都不说,只是淡淡地、带着无限地怜惜叹了口气。 “10报告01,货物干净,请求运输。”女孩子的枪口仍然顶在江扬腰上,甚至比刚才更重,江扬低着头,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对方以及那个藏身暗处、始终没有露面的步枪手。 首领的回答是类似于莫氏电码的敲击,女孩仔细听完,抵着江扬的枪口一划,命令道:“向左转,走20步,上楼。” 对镜头与光影有深刻研究的江扬当然知道自己的四分之一侧面也非常迷人,他唇角一勾:“好,是你的20步么?” 身材相对娇小的女孩子手里的枪顶得更紧了些,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要废话,快!” 江扬放在脑后的右手调皮地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就往前试探性地迈了一小步。 10看到那个手势的时候,稍许楞了一下,从小受到严格而冷酷的训练并且有多年实战经验的她确定自己绝不会在一个英俊的男人面前失去理智和判断,事实上,只要通话器那头的01一发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让子弹贴着手工精制的野牛皮腰带扎进平滑结实的肌肉,击中柔软的内脏。这个有温暖的琥珀色眼睛的男人就会毫无抵抗力地倒在她的面前。血会从他的淡绿色军装衬衫中大片大片地渗出来,看起来像是浓黑的泼墨,但他并不会立刻死去,那双眼睛会死死地盯着她,带着绝望、痛楚和哀求,她享受猎物的痛楚,尤其是有着美丽皮毛的猎物,那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到最后她会心动,她会忍不住在他的颈侧再补一枪,子弹射穿动脉的时候,血会猛然喷射出来,在阳光下看过去,像是在闪闪发光,温暖的血液会溅在她的脸颊上,舔一舔,咸而带着腥气,像是这没有尽头的苦涩岁月。 但眼前的江扬仿佛是精心雕琢的玩偶般完美,面对枪口居然一丝未露紧张,笑起来的时候,还有那么几分玩世不恭的精灵味道。若是……10仿佛看见自己的手,一只纤长柔软的手,在江扬肩上一抚,那结实平滑的肌肉轻轻颤抖一下,细微的,撩人的。 她挑起嘴角,比着江扬的那个弧度,轻轻地笑了。 江扬在楼梯转角的时候把这种混合了残忍和幸福得笑容尽收眼底,他心下悚然,面上却不露出分毫来。 常年擦得光可鉴人的楼梯上映出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影子,江扬有意隐藏自己顶尖搏击高手的能力,军靴把地板踩得咚咚响,女孩子比他矮了至少30厘米,却在江扬刻意两次加快脚步以后仍然影子一般跟在身后,神情依旧冷淡,非但丝毫不显狼狈,呼吸心跳都平稳得如同闲庭信步。江扬在心里苦笑,凌寒果然是对的,敌方是职业极了的特种战斗人员,如果计算赤手空拳还必须保护三个人质的自己有多少生存几率的话,估计那个可怜的数字会从“零”一下子跳到负值。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走上四层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达宿舍楼里原本的活动中心,这里在大楼用作零计划研发以后被改成了会议室,此时程非中将惯常坐着的正中间,坐着一个小职员般的男人,脊背微驼,双肩微微耸着,抬起头的时候,额前那缕白发格外的显眼。 “少帅早安。”首领站起来,像是一个公司里底层不得志的小职员那样,给江扬鞠了个谦恭到谦卑的躬,带着同样的微笑说,“费了这么多心思才将您请到这里,真是荣幸哪。” 51(天蝎之心) 江扬觉得脊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能做的只是指挥嘴角用非常自然地方式勾勒出一个惯常的带着贵族意味的弧度,用指挥官般和蔼客气的口吻回答:“辛苦了。” “请坐。”首领仍然用那种非常恭谨的态度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进来的代号4的年轻人在江扬身后,飞快地拉开了一把椅子,10在江扬肩膀上使劲一按。江扬不露声色地顺从于他们这种莫名整齐因此十分诡异的连续命令,在首领对面坐下。 首领用一支造型细巧带着锋利的放血槽的飞镖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说:“冒昧请您过来,只是因为倾慕已久,总想着闻名不如见面,况且,我这几个不成器的手下,也想跟您叙叙旧。” 江扬不露声色地“哦”了一声,虽然是匆匆一瞥,他却已经看清楚了4、10以及首领01的长相,其中任何一个都不是那种能够让人过目不忘的类型,事实上,他完全想不出来他在哪里见过他们。 “既然是叙旧,就不想被外人打搅,请您谅解。”01微微一笑,“如果您有任何会让外面的人听见我们对话的工具,我想您不妨暂时交给小4保管,他虽然年轻,却是极细致稳妥的。” 4果然绕到江扬面前,安静地等在那里,这个年轻人跟凌寒一样高,相貌虽然只能算的上平常,但却把自己打理得非常干净,鸽子般温柔的灰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一种无辜的天真。 江扬心里一动,他确定他的卷发完美地掩饰了那只透明的通讯器,而且程亦涵保证过,它的反监听功能是最好的,没那么容易就暴露。于是他轻轻一笑,说:“您真是客气,刚刚……不是已经搜过了么?” 首领站起来,又是极度客气地鞠躬,然后竟突然快步冲到江扬的面前。江扬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10死死按住了肩膀,而本来在窗边警戒的17也侧了半个身子过来,狙击枪像条受了惊的毒蛇那样,慢却稳的昂起了头。 江扬镇静地看着首领,手心仍然是温暖干燥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 首领消瘦苍白的手指冷得像冰,他像是江家常年高薪聘用的特约服装师帮他试身礼服时那样,用一种谦恭的方式一寸一寸地抚过每一块骨骼和肌肉,然后非常轻柔地掠起江扬耳边的卷发,手指描摹着耳骨的轮廓,最后那蛇信子一样的手指停留在通讯器上,轻却坚决地一拔。首领拿着那像水晶那样透明的通讯器,对着光看了看,然后使劲一掰,通讯器内部浅蓝色的光束无力闪了几下,便彻底熄灭了。首领踱回他的座位,似乎很失望地摇了摇头:“这样不好,江少帅,真的不好。” 江扬试图说些什么,却在开口前被阻止了,首领抬起左手然后落下,说:“4!” “咔哒”一声,4已经摆好了标准的立射姿势,枪口对准了墙角抱着婴儿的莫夫人。 “放下孩子,站起来。”4沈静开口,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声音相当好听。 莫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求助地看了看程非中将又看了看江扬,首领好整以暇,似乎是无意般瞥了孟帆一眼,孟帆立刻会意地站起来,先检查了铐在椅子上的手铐,然后拿胶布封住他的嘴,然后沉默地坐回他的位子,戴上监听耳机,低下头。 “放下孩子,站起来。”4毫无感情色彩地重复。 江扬猛地站起来,喊道:“不!” 首领看都没有看他,只是非常温柔地对莫夫人说:“小4什么都好,就是太没有耐心,您还是按他说的做吧。” 10的手腕一翻,重重地砸在江扬肩胛上,他疼得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却仍然奋力稳着声音对首领说:“对不起……请您原谅。” 首领微笑:“道歉有用的话,叫警察干嘛?” “放下孩子,站起来。”4的声音愈发冷漠,他的手指轻轻一扣,能清楚地听到子弹上镗的声音,“三,二,……” “放过他们,你们要什么都……”江扬飞快地说,首领始终没有看他,他的肩胛又挨了更狠的一下,仿佛骨头都已经被震裂,痛的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断在那里,只能死死咬着嘴唇防止惨叫不受控制地跳出喉咙。 莫夫人绝望地看着那双冷如冰原的灰色眼睛,纤瘦的身体一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哆嗦着发白的嘴唇亲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看着程非中将,颤声说:“拜托您,好好照顾小宝。”说完把孩子放在旁边,缓缓地站了起来,努力撑住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江扬已经被冷汗!透了全身,他奋力抬起头,叫道:“不要……”他想说“不要伤人,一切都可以商量”,只要对方肯跟他谈,他不认为他会输掉所有的本钱……就在这时候,枪响了。 江扬被强制按倒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4扣动了扳机。首领仍然用他的飞镖搅着咖啡,17仍然望着窗外,孟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表情也看不清楚。程非中将闭上眼睛,扭过头,眼泪早已止不住。10还是带着那种残忍而幸福的微笑打量着她身边的江扬,手指抚在那已经被冷汗浸透的、线条优美的颈间──他在颤抖,他的颈动脉温暖有力的搏动。 江扬握紧了拳头却无力反抗,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暴行,看着子弹打穿那个清爽秀气的少妇的身体,看着血不受控制地从那些弹孔中流淌出来,她的身子被强大的冲击力掼在墙上,她在第一声枪响以后已经死了,但枪声并没有停止。 15枪打完,4沉默地吹吹微微发热的枪管,然后对着首领微一欠身,房间里硝烟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婴儿发疯似的哭泣,莫夫人的尸体慢慢瘫倒,子弹贯穿了她的身体射进墙里面。 17转过头来看了看,然后用一种听了会让人牙齿发涩的声音嘿嘿地笑起来,江扬这才注意到,17不同于其它几人,竟有一张俊美程度堪比明星的脸,说得更确切些,是半张。左脸天使右脸魔鬼,他的右眼只是一个缝得扭曲丑陋的伤口,贯穿右脸的伤疤让他的右嘴角永远像小丑那样向下弯折,唇线亦不分明,完全隐没在了大片起伏的伤疤之间,他的声音亦像是损坏的唱片那样,嘶嘶地让人听了就难受。 “小4的技巧越来越高超了。”17说,“真是美丽的星座图,火红的天蝎之心那里你开了两枪?” 4微微一笑:“您客气了,偏了4厘米,那一枪应该穿过心脏,血液喷洒的角度才比较完美。” 江扬感觉到他竖起的汗毛上结了一层冰,孩子的哭声和女人临终前的惨呼让他的心乱的失常了,要怎样,才能让程非中将和孩子幸存呢?从这一群已经疯了的人的手中要怎样才能夺下无辜的性命?江扬知道自己已经把掌心掐出血来,却仍然找不到任何疼痛的感觉。 52(引爆倒计时) 4非常闲适地走过去抱起已经哭得断了音的孩子,柔和地抚弄着,若不是旁边莫夫人的遗体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浆,简直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温柔的大哥哥。婴儿很快停止了哭泣,首领继续搅着他的咖啡,17侧过头去盯着窗外,10一寸一寸抚摸着江扬挺直的脊背,触到那些突起的骨节的时候,她会刻意停下来,那么微微一顿,体会那富有弹性的肌肉完美的触觉。她很喜欢这个男人的侧影,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这种毫不设防的坦然,她想要把他摁在桌子上,从上到下,仔细捏拿每一寸皮肤,用她不算美丽的手指,和温柔的力道。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只能听见通风扇扇叶转动的声音,窗外扩音器中传出林砚臣宏亮优美的声音:“楼上的人注意,请在180秒内与我方联系,否则我方将采取非常措施;重复一遍,请在180秒内与我方联系,否则我方将采取非常措施。” 飞豹团此刻在战时状态,武装直升机在窗外盘旋,有几次离大楼很近的时候,甚至能看见里面黑衣的狙击手。17侧着身子看了看,然后说:“正面7条爆破引线,不知道按钮在谁手里,不过他们大概是认真的。” 首领想了想,抬头看江扬,然后愣住了──刚刚被狠狠地震撼和打击了的25岁年轻中将好整以暇地坐在他的对面,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那脸色因为刚才剧烈的疼痛并没有恢复成初时的红润,但也并非01想象中的惨败,不但平静从容,甚至还有一丝悠闲的意味。 10站在他身后,不得已地退了半步──如果她的手指还不离开江扬的肩膀,那么他们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就会彻底沦为老板和按摩女,但她的目光始终在江扬身上,他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和线条优美的喉结,都是她目光描画的对象。 “接通与他们的通路。”首领不得已转过头去,吩咐一直低着头、强忍着恶心的孟帆,“另外,搜索他们的指挥频道,我想知道谁拿着按钮。”17端着狙击枪,从狙击镜中扫视底下忙忙碌碌的若干军官,在苏朝宇脸上停了片刻,低声骂道:“比电视里还漂亮。” 江扬从自己睫毛的空隙里观察房间里的几个人,表面看来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但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孟帆身子一抖,余光瞥了过来。通讯器……江扬心里一震,不好,他跟苏朝宇说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通讯器已经启动,难道……难道孟帆已经听见了那句话,但很显然,他并没有将这个重要的信息告诉面前的首领。 他不露声色地长长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忽略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安静地思考对策──只要让程非中将和那婴儿逃得性命,就已经足够了。对不起,我的朝宇…… 江扬被自己不合时宜的分心吓了一跳,然后自己微微勾起了嘴角──那样几生几世都也许无法遇见的深刻的爱,怎么会舍得就这样放手? “我想,您是了解我的。”江扬看都不看房间里的几个人,虽然睁开了眼睛,却专心致志地瞧着天花板,语气悠闲,“您应该相信,我的部下对我服从程度,远远超过您的想象。只要我决定了,他们都是不顾一切的人。”江扬微笑,竖起右手的食指晃了晃:“包括,毫不犹豫地引爆这座大楼。” 一支冰凉的枪管抵在了江扬的额头上,他知道那是4,一只手抱着刚刚被哄睡着的婴儿,一只手拎着16a2,枪管狠狠地按在光洁的皮肤上,江扬听见枪栓已经被扣紧,子弹已经上镗,但琥珀色短发的年轻中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依旧带着他那迷死人也气死人的微笑。 “你是故意的。”首领断然地说,他的句式是陈述的,但江扬知道他正隐隐的期待自己的回答,他笑着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在被人用枪抵着额头的时候,显然需要勇气。 “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救人。”江扬语调非常平静,“原计划是一个换三个,现在只能换两个了,但我仍然认为值得。”他撑起身子,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盯着首领,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您也应该跟我得出相同的结论,毕竟……唔,对您而言,这是两个换五个的交易。” 17微微侧头看了首领一眼,察觉到江扬探究的目光又飞快地转过头去,江扬微微一笑,望着窗外接着说:“以您对我的了解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靠运气成功的赌徒。一切都已经安排好,如果您不拿出些谈判的诚意,而是以为你们的残忍足以震慑我,让我因恐惧而放弃谈判全然服从的话,我想,是时候不得不告诉您,您错了。” 江扬清楚地听见身后的4轻轻吸了一口气,而首领的面色阴晴不定,转变了好几次,他接着说:“‘必要的时候放弃所有的人质,包括我本人。’这是我确凿无疑的命令,请不要怀疑我部下的忠诚与判断。” “你为什么会进来?”首领沈吟片刻,问。 “服从命令。”江扬看着他,仿佛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好笑似的,“如果我不进来,你们的任务不是要彻底失败了么?” “都没有命了,还谈什么服从。”女孩子在他身后幽幽地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从语调中推测出她的情感的变动,江扬微微侧头,温柔笑道:“我16岁进军营,到现在差不多十年了,已经死过很多次。这一次也一样,时时可死,步步求生。” 10顿了顿,重新伸手的时候,从肩头一路捏了上去,直到脖颈。江扬知道,只要一个手势,10就会立刻爆发出巨大的力气,让自己死得非常难看。但是10左手的指腹温暖地抵在他的颈动脉上,缓缓向前移动着,终于在锁骨上方的一处穴位上停下来。 江扬有片刻的吃惊,因为他确认10内心里的一部分正在把他当作自家男人专心伺候着,用尽心尽力的方式,舒缓他的紧张和疲劳;而另一部分的10依然不放弃杀人的终极目标,右手在他喉结上下移动着,随时准备出手。江扬从容地动了动喉结,10猛然停住了,仿佛那个深爱她的男人在低声道谢,她有些惊喜,但依旧深藏于心,只是和4平静地对视了一次而已。 首领捏紧了拳头,江扬好整以暇,隔了片刻才说:“如果你们不想死,最好接通通路,让我跟他们交待几句。” 孟帆摆弄着那个非常庞大和复杂的监听机,忽然拉开半边耳机,低声说:“对不起,他们……好像已经进入了引爆倒计时……” 53(00) 首领脸色一变,随即呵斥:“联通与楼下指挥中心的通路,要快。”10不等吩咐已经一把拉起江扬,她的力气大得吓人,如果不是亲身体会,江扬绝对不敢相信如此这个貌似娇小的女孩子身体里蕴含着这样惊人的力量,这也是对方决心和能力的又一次证明。 江扬尽量维持着优雅气度地站了起来,4始终用枪指着他,10握住了他的手腕。孟帆调弄了几个按钮,然后林砚臣洪亮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会议室:“请让我方与江扬中将通电话。”通过高清晰的摄像头,能看见林砚臣身后,定时引爆器正在嗒嗒的响着,每秒跳动一次,硕大的红色字体正显示到“102”。 “林砚臣中校,先停止引爆倒计时。”江扬沈稳的声音在任何时候都有很大的镇静作用,程亦涵和凌寒立刻出现在屏幕上,独不见苏朝宇。 林砚臣大声地回答“是”,回头吩咐身边的小兵,计时器立刻就停了下来,定格在“96”。 “我很好,程中将也一样,你们暂时要保持镇静。”江扬看到他心爱的小兵出现在程亦涵身后,海蓝色的眼睛里是尽力掩饰的担心,他克制自己,飞快地命令,“180秒为限,如果我没有跟你们再取得联系,立刻重新启动……” 一句话没有说完,首领已经啪的关上通讯器,4见机立刻一脚踹在江扬膝窝上,左手拧住他的手腕,右手在刚刚受过伤的肩胛上狠狠一掌。江扬左肩本就有海神殿落下的旧伤,刚刚已经痛到难以忍受,现在这下更像是火上浇油,他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此时又不能真的反抗,4便顺势将江扬按跪在地上,揪起他的头发,让他的脸对着首领。 窗外传来清楚地三声枪响,前两声的间隔很短,然后隔了大概15秒,才是第三声,江扬深深吸了口气,稳着声音冷笑:“飞豹团的规矩,两短一长,意思是,誓死服从命令。” 包括首领在内的四个人不由自主地都望向窗外,武装直升机一次又一次逼近了大楼的盘旋,黑衣的狙击手探了半个身子出来,枪管在上午的阳光中闪着幽幽的光。 “我要程中将和那孩子活着。”江扬一字一句地打破房间里的凝重的气氛,“否则,我会叫这里的所有人来陪葬,相信我,我是认真的。” “而我要零计划,要一架飞机,要驾驶员,要你陪我们到边境。”首领居高临下地俯视傲气依然的帝国最年轻中将,说,“你付得起么?” “只有一架飞机。”江扬断然回答,“你们面前的人是整个布津帝国最好的战斗机飞行员。” 首领站起来,走到厚厚的防弹玻璃窗旁边,摆手。4立刻把江扬从地上拽起来,狠狠一拧他的左臂,押着走到首领身边。首领轻轻敲了敲玻璃,江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距离大楼150米外的空地上,林砚臣、凌寒和程亦涵都在,忙忙碌碌地部署着。 “我要她。”对方嘶嘶的像蛇一样的声音几乎贴在他耳边,“要她,送零计划的启动盘片进来。另外,飞机要停在大楼的门口。” 说着甚至体贴地递上了望远镜,江扬顺着首领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海蓝色头发的少校靠在一辆医疗车上,正侧着头跟身边短头发的小护士说着什么。 江扬的心跳停了半拍,声音仍然是清淡镇定:“不可能,楼前的空地不足以让小型飞机起降,我可以叫他们派一辆车。” “好,要你的车。”首领回答地干脆利落,笑道:“帝国中将的座驾,想必防弹的安全性好得很。” 江扬的手指敲敲玻璃,笑道:“对,甚至比这个更好,狙击步枪都秒不了你。至于启动盘片……很抱歉,我不记得有这种东西存在。零计划属于绝密,只有最高军事委员会的相关负责人知道启动密码。” 首领盯着江扬琥珀色的眼睛,把他按在玻璃上:“我要的是独一无二的零计划。别告诉我,作为行动的最高指挥官,你不知道程非随身携带着启动光盘。” 江扬似乎是笑了:“人已经在这里,随身携带了什么,还要别人送进来么?” 01略微嘲讽一笑,对10说:“拿来。” 10把程非中将惯常携带的那只手提箱放在桌上,她那双并不娇美好看的手指却灵活异常,只靠听力和手指的细微感觉,很快破解了简单的密码,推开箱子。 江扬担心地望过去,那里面惯常是放着储存零计划的关键节点、图纸、启动光盘等等,如果这些东西落入敌人手中,零计划相当于已经失手。他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发潮。 箱盖推开,里面只有一只包装非常精美的纸盒子,再拆开,烤蛋糕的香气飘散出来,01走过去,用食指沾了一点,舔舔说:“鲜奶油,蓝莓口味,是你副官的最爱,是么?” 江扬看向程非,程非不能说话,那眼神确实确凿的愧疚,江扬笑着摆了摆手,说:“这不是关键,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忽然转过身来,抱着肩膀看着01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不必再在零计划上兜圈子了。00,张思杰,他还好么?” 01的瞳孔缩了一下,没有说话,房间里其它几个人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了一丝惊诧,江扬大大方方地坐在窗台上,说:“四年前,我凑巧发现了思杰的身份──纳斯帝国常驻布津的特种工作人员,并且策反了他,当时落网的相关人员有上百人,按我国军部的说法──纳斯帝国情报机关的半壁江山被毁得彻底。按你们的编号推断,大概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人吧?” 4和10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17的狙击枪突然调转了枪口,顺势抵在江扬的太阳穴上,嘶哑的声音说:“这张脸,这个声音,都是拜少帅所赐,正好,这是个答谢的机会。” 江扬忽然觉得一股凉气从头灌到脚──这些必然被判处了秘密死刑甚至终身监禁的职业特工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为什么目标直指零计划和自己的性命?联想到之前首都特派技术员参与飞豹团的改制而这些人又天衣无缝地混在其中,当然还有孟帆……江扬记得清清楚楚,慕昭白拿来的审讯录音里,孟帆说:“监听间谍,真的,为某商业部高层服务,在深山老林里挖个地窖,跟高辐射的仪器在一起,24小时监听国内外经济情报。我想到,20多岁的自己走进去,出来的时候就是50岁了,还能活30年──前提是我没被辐射弄死。” 为商业部高层工作的孟帆,为赎回自己自由跟某些神秘人物合作的孟帆,居然,出现在这里? 那一瞬间,江扬忽然明白了长久以来让他抓狂的种种不能控制无法预测──他和他的飞豹团从来都是撕破敌人心脏的利剑,却不知道,真正致命的威胁恰恰仅仅是所谓的自己人。 54(最后的骄傲) 25岁的年轻人在触目惊心的事实中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关于“信仰”和“忠诚”的任何问题,专注于眼前,江扬毕竟不是被冰冷冷的枪管抵着太阳穴还能走神的非人类。 “你还记得老大的样子么?”01不露声色地按下17的枪口,问,“记得他是一个怎样温柔腼腆的年轻人,他临死的时候说,他很羡慕你的手下。你是他唯一想追随的人,可惜,你并不领情。” “思杰的事情,我无权过问。”江扬艰难地呼吸,说,“我……我被告知,他已经任职于国安部秘密部门,改名换姓,此后一切都不能再提起。他……是怎样……?” “纳斯的人,哪里会放过他?国安部,哪里会常年派驻足够的特工保护一个投诚的人?他们都在监狱里,17和10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刑讯,我跟在老大身边,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莫夫人的遗体,嘴角勾起一个淡漠残忍的弧度,“比这惨得多。” “我不相信。”江扬艰难地找回了自己,说,“如果思杰死于你们纳斯帝国的特工之手,你要零计划做什么?你要我的命做什么?你既然把全部的忠诚都给了思杰,你应该知道,他绝不会希望你拿我的血去给他做祭品的。” 01还没来得及说话,4已经开口:“我只想活着回家。” “小4的妻子是跳芭蕾的,非常漂亮,我们到布津的时候,他的儿子也刚刚满月。”17开口,努力想笑一下,但却因为脸上的伤疤显得非常狰狞,“我的身份是个小有名气的偶像派歌星,不过那只是曾经。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并不在乎死。”他终于笑出声来,那声音却像是嘶哑的动物的悲泣。 “他们几个能出来,是托了你们的人的福。当然,我国的国安部也出了力。”01断然打断了17听得人耳根发麻的笑声,说,“至于谁有能力,谁玩这个游戏,为什么玩儿──绝顶聪明的江扬,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江扬点了点头,安静地听着:“想必我国的那些人要的是我的命,而贵国的国安部,想要零计划。” “我们不是一群想对你实施自杀性攻击的人。”01用望远镜看窗外,这使江扬看不清楚他的眼神,01看见程亦涵戴着耳机不停地向这里张望,接着说,“陪我们回国就好。能绑架布津帝国最年轻有为的军级长官到我们那里,再加上零计划,我想,我方的官员们不会吝惜给老大一枚烈士勋章的。还有,我想你应该跟你的士兵们进行例行通讯了,不过这次,我希望你只说:‘我很好’。” 江扬只有点头,他再次走过去,苏朝宇仍然站在屏幕的角落里,他短短地说完这几个字,孟帆就在01的示意下挂断了通讯,江扬利用这个空当,对旁边的程非中将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坐在另一侧的程非中将被懊悔打击地抬不起头来,他给江翰韬元帅做了大半辈子的副官,一生自问无愧于战友和兄弟,却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一种太过莽撞和轻率的态度踏入了疯狂的圈套中。如果江扬真的答应了对方的条件,恐怕会比死更难过。 “死生何其轻。”江扬说,“知道我为什么明知道这是个圈套还要走进来么?” 10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江扬,阳光照在他琥珀色的卷发上,看上去好像是镀了一圈小小的光晕那样,非常漂亮。 “我不会派人送零计划的启动光盘进来。如果‘保零计划’是军部最后一个命令,我必须完成,这是我最后的骄傲。”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确凿无疑的杀气,令4这种最冷血的杀手都心下一凛,江扬敲了个响指,“是生是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8节 10从4手里接过孩子,手指沾了些奶油逗他,孩子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认真一吮,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10极其温柔地看向江扬,手指慢慢滑到婴儿的脖子上,停下。 “再死一个人,我立刻叫这里化作一片废墟。”江扬决然一笑,“我会叫你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和梦想,化作泡影!这不是威胁,我用我的生命和荣誉发誓,说到做到!” 他已被逼至绝境,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英气逼人,此刻更带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绝然,凛然不可侵犯。 在场诸人都是微微一震。 凌寒戴着耳机坐在安全线外,身边站着林砚臣,勇猛浪漫的飞豹团团长已经放弃了所有现代化的指挥手段,仅靠字条和传令兵与各个战斗单位保持联系。苏朝宇看似悠闲,仍然靠在救护车的旁边,几个漂亮的小护士都围着他,但他的心思显然都放在了大楼里面。夜鹰五班的9个兵全副武装,显然已经做好了强行突破的准备。程亦涵和凌寒当然知道这个向来视命令如金钱,视金钱如粪土的少校班长打算做什么,对于这种明显违纪的行为,他们不仅仅没有喝止的立场,甚至连劝阻都做不到。凌寒甚至拍着苏朝宇说:“到时候我也去,给你做副手,毕竟多些经验。” 程亦涵对此什么都没说,他现在反倒闲下来──首都军部在正式调令以后就再无消息,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在凌寒、林砚臣这两位一线指挥官准备改变行动方案的时候给予必要的意见,在噩梦成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联系那些最不愿意听见这些消息的人,比如,自己的母亲,比如,江扬的父母。 程亦涵怅然地叹气,他抬起头,五月的天空,明丽得像一整块最上乘的翡翠,阳光温暖极了,只是天空中没有雪白的鸽子盘桓飞翔,只有两架最先进的武装直升机,带着一种令人恐慌的巨大噪音,循环往复。向来崇尚唯物主义的副官有些恍惚,他知道江扬无论实战技巧还是谈判能力都是人中翘楚,但此时此刻,任何模拟数据算出来的概率或者再辉煌的历史成绩都无济于事。程亦涵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慕昭白说用这样的手势,真心实意地为对方祝福,就能得到上天的垂青。22岁的年轻副官闭上眼睛,在心里告诉自己,我相信,你会没事的,江扬。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程亦涵肩膀上,他抬头,慕昭白蹲在他面前,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一只手覆住他握紧的双手。 程亦涵一震,他的理智告诉他,指挥官的第一副官应该把负责看守的苏朝宇少校叫过来好好呵叱一顿,然后勒令他们两个一起回飞豹团的招待所里坐着,但他的感情却不这么想。一天之内,失去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二允许自己的依靠的人──父亲和兄长,他那颗向来冷静如刀如剑的心,也开始因为害怕而颤抖了。 55(暗号) 程亦涵没有拒绝情人的拥抱,他安静却紧紧地扣着慕昭白的肩膀,直到两个人都觉得呼吸困难才放开,慕昭白说:“我听说孟帆在,下一次通讯的时候,我会想办法的。” 苏朝宇从远处走过来,停在程亦涵面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长官,苏朝宇认为这种时刻任何助力都能够帮助指挥官获得一线生机,所以请中校过来,请您原谅。” “比我预想的更好。”程亦涵回答,“谢谢,真的,无论是从朋友还是战友的角度,都是。” 苏朝宇微笑,然后说:“我想去放火。” “什么?”程亦涵抬头,“这很冒险。制造任何混乱都会给指挥官机会,以及危险。” 苏朝宇挥挥手,罗灿从待命的夜鹰五班中站起来,跑步到他们这里,敬礼,递上一只大号喷雾瓶:“夜鹰7排w4仓库存有k025高浓度金属速溶剂1kg,已经派人送过来了。” 程亦涵看着他们,不说话。t “我已经算过,江扬……嗯,指挥官最理想的结局就是在爆炸前想办法让人质出来,他自己跟着匪徒去边境,但你和我都很清楚,他不会走的。”苏朝宇声音非常平静,海蓝色的眼睛锋芒内敛,他看着那座大楼,认真地说,“我希望能够在底层的金属窗框上喷洒金属溶解剂,那楼里的玻璃窗都是特殊设计的,爆炸的时候不容易粉碎脱落,逃生太难。虽然这个东西只能让高强度钢发生微小侵蚀和相对较大的形变,但也许能给他争取一秒锺的时间……” “是生与死的一秒锺。”程亦涵立即明白,“我赞成。林砚臣中……” “不,我亲自去,罗灿和肖海掩护。”苏朝宇断然地说,听起来倒像是在下命令,“我刚刚已经测试过,也咨询过技术兵相关注意事项,我会做得比任何人都仔细。” “不可以,苏朝宇少校。”程亦涵一下子站起来,“你知道警戒线的位置都是指挥官亲自定下来的──越过了就很可能进入对方狙击射程!” 苏朝宇看看自己的野战表,又看看了太阳:“再过7分锺,阳光的角度会迫使守在那里的狙击手至少向6点锺方向转15度,我会有5到7分锺完成作业并安全撤回。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坐在旁边的凌寒和站在他身后的林砚臣已经被他们的话吸引过来,林砚臣说:“我跟你一起过去。”凌寒踩了飞豹团团长一脚:“然后对方望远镜里发现我们四个人少了两个?”然后凌寒说:“我和小慕尽量拖延与对方的通话时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自己一切小心。” 苏朝宇点头。凌寒已经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那些复杂的设备上,并且招呼慕昭白过来帮忙,不轻不重又丢出一句:“最好戴个防弹盔,太漂亮的海蓝色,我都会嫉妒的。” 苏朝宇忍不住笑起来,吴小京早拎了三个走过来:“班长,还是让我也去吧。” “不行。”苏朝宇断然拒绝。 “我已经好了!”吴小京嘟囔,“不要阻碍我成为英雄。” “罗灿擅长判断埋伏,运动射击也是最好的;肖海的射击远程近程都没得说,适合这个任务。你的擒拿格斗派不上用场,在这里等我,早晚有机会让你立功。”苏朝宇接过防弹盔,一面说一面带着肖海罗灿去对方看不到情况的救护车里面换衣服,吴小京非常着急地跟在后面,还在试图解释着什么,急得直跺脚。 孟帆戴着监听耳机,但现在这些高科技的设备在对方的人肉通讯全面启用之后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但孟帆并不把这一切告诉01,他埋着头坐在那里,看似繁忙,表面平静内心却慌乱极了。 “孟帆?”耳机里的干扰性信号忽然安静下来,慕昭白的声音响起来,孟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四个前纳斯帝国间谍──他们四个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帝国中将的身上,于是他用小指在麦克上轻轻敲了一下。 慕昭白在线路的另一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问:“还是老规矩?” 孟帆又敲了一下。 “好,现在告诉我,人质还好么?”慕昭白的声音有些急切。 孟帆努力吸气,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莫贝宁夫人的尸体已经冰冷,并且开始僵硬,地板上横流的鲜血大多凝固了,渐渐变成暗红发黑的颜色。 两下敲击,短促,飞快。 不仅仅是慕昭白,旁边的林砚臣,凌寒,甚至程亦涵都变了脸色,毕竟,他们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枪声。 “程……程非中将,还活着么?”程亦涵坐着没动,却在听到慕昭白的这句话时,一下子转头看过来。 一下轻敲,慕昭白捏着冷汗等了很久,敲击声都没有再响起,程亦涵重新把目光投向大楼,一个字都没有说。 “孟帆,我……”慕昭白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想去拉程亦涵的手,程亦涵却仿佛无意地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警戒线的另一侧去了,还叫了康源过来吩咐着什么。慕昭白只能自己努力说下去:“还记得以前……考试的时候,我们的暗号么?” 那边半天都没有声音,然后慕昭白清楚地听见,轻却坚决的一声敲击。凌寒已经找来另一副耳机,全神贯注地监听这种奇怪的对话。 慕昭白在操作台上乱摸,林砚臣体贴地递上自己传令用纸笔。凌寒看着慕昭白写写画画,无可奈何地摘下了耳机,对林砚臣耸耸肩,说:“完全听不懂,不是任何一种发报码,对方大概在用指腹摩擦麦克风上的防风套,长短轻重,是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暗号,我猜。” 林砚臣望着天空,然后突然把挂在胸前的望远镜拿起来,仔细观察起大楼来,敷衍地嗯啊几声。凌寒为之气结,循着林砚臣的目光看过去,明朗的天空里,连只鸟都没有。 林砚臣看了大概20秒,突然命令:“立刻,叫直升机部队,缩小警戒半径至少07米,飞行高度降低15米!快去!” 凌寒知道对方是认真的,不敢怠慢,立刻亲自拿过传令旗,将刚刚的命令转做旗语通知了直升机上面的部队。林砚臣盯着直升机部队完成调度,才松了口气,说:“该死的,a2的巡逻路线正好挡住阳光。嗯,小寒,刚才你说什么?” “没什么。”凌寒理解地回答,“大概小慕能给我们一些进一步的消息。” 林砚臣走过去叫程亦涵:“亦涵,那里还是你去盯着,苏朝宇这趟太凶险,我帮他警戒更合适。” 程亦涵点头,旁边几个节点的机枪手显然都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做好了火力掩护的准备。林砚臣把传令兵叫到自己身边,背着手故作悠闲地看着。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一身接近地面颜色的灰色野战服,带着他的兵和他现在的长官,隐蔽,卧倒,越起,推进,掩护,接近大楼,然后开始迅速而细致地给每一扇装了强化过的防弹玻璃的钢窗框喷高浓度金属腐蚀剂。 “真他妈的像个游戏。”林砚臣喃喃地说,“不过,玩儿的可是自己的命呐。” 56(蓝莓蛋糕) “我……不……想……死……在……这……里……”慕昭白不到30秒就解读出了孟帆断断续续敲了将近两分锺的信号,写在纸上给凌寒和程亦涵看。 “指挥官活着,他就活着。”说话的是程亦涵,声音冷到骨子里,慕昭白悚然回头看他,程亦涵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指挥官不在,我的命令一样有效,告诉他。” “这样……”慕昭白捂着话筒,犹豫不决,一面是朋友,一面是情人,他很清楚莫贝宁的死对于包括程亦涵在内的程家人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下属,那种伤痛,不输于失去了一个儿子,“军部追究起来……” “有指挥官顶着,有我,你告诉他就可以了。”程亦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在江扬开玩笑的时候被称为“程大副官表情的经典款”。 “还有程中将。”凌寒在慕昭白后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两个人都活着,我去跟我爹要免死金牌。” 慕昭白被拍得一缩肩膀,他拉过麦克,低声向孟帆重复了刚才程亦涵和凌寒的保证。孟帆迟疑了片刻,然后又发出一串长长的暗号,却在发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来,用一种非常公式化地口气说:“江扬中将将在15秒后与贵方开始例行通话,请准备。” 凌寒连忙正襟危坐在摄像头前,并且把程亦涵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让慕昭白站到他们身后去,对方的屏幕上应该只能显示他的腿:“你冒充苏朝宇。”凌寒嘱咐,“站在这里别动。”程亦涵则没好气地把自己的军帽从肩章中抽出来,向后丢过去:“戴上,压低点。” 江扬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程亦涵和凌寒都暗自捏了把冷汗──仅仅三分锺的光景,江扬的脸色比刚刚还要差,嘴唇紧紧抿着,能清楚地看到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 “我没事。”江扬声音是努力克制的平稳,他勉强一笑,对程亦涵说,“你也知道,我的胃……大概拖不了多久了。以后你要监督小寒、砚臣、朝宇他们几个,尤其是你自己,按时吃饭休息,免得弄得像我一样……唔,你一定知道早饭对于工作的重要性!”挂断通讯前,江扬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程亦涵立刻站起来,走到旁边问林砚臣:“早晨罗灿他们拿回来的那个点心盒子呢?” 林砚臣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苏朝宇,那三条伶俐的影子已经完成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作业,但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敌方狙击手的观察点,水平距离不足5米。 “一枪就够了。”林砚臣捏了把冷汗,自顾告诉程亦涵,“对方发现他们的话,一枪可以射穿三个人。苏朝宇少校真是……”当画家的搓了搓手指,一时没办法非常精确地描述自己的感受,脱口而出:“光彩照人的杰作呢。” 程亦涵笑起来,却带着一点怅然:“苏朝宇少校像大海又像天空,变幻莫测,却有谁也比不上的包容力。别看我,这是指挥官日记中的句子,海神殿那阵子,我例行整理的时候看到的。那时候才知道,他刚来基地那阵子,我们指挥官隔三差五就要一个人偷偷跑到训练营去偷窥。后来还说,只有苏朝宇少校,他看不透底限,有时候会有一种完全掌握了对方的幻觉,但对方的确就像是大海那样,暂时的退却只是为了下一次的爆发。” 远处的苏朝宇正好完成了全部的作业,他向这边看过来,比了一个“完毕,立即撤回,请求掩护”的手势,林砚臣立刻停下跟程亦涵的谈话,用旗语指挥a1、a2两架直升机进行掩护。程亦涵看他忙碌,就往夜鹰五班待命的另一个角落走过去,吴小京和康源带着其它的几个兵,正紧张地观察着班长们的情况。 “我想问一下……”程亦涵走过去,刚一开口,几个兵立刻齐刷刷地站起来敬礼:“长官好。” 程亦涵摆手:“我想问一下,早晨士官肖海和罗灿中尉带回来的那个点心盒子在什么地方?” “长官饿了?”吴小京冒冒失失地问,语气相对鄙夷,对这位好像比自己还小的校官在这时候还想着吃东西表达了充分的不屑,因此被康源暗暗地踩了一脚。康源敬礼,回答:“报告长官,在团部刚刚分给此次参与行动的夜鹰队员专用休息室里,差点让这几个人给分了,班长不让,说有可能是重要证物,没打开就直接锁进他的装备柜里了。” “他用几号柜?”程亦涵飞快地问,一面叫过传令兵,“叫司务长把夜鹰休息室里所有的装备柜钥匙拿过来!” “报告长官,班长用001号柜。”康源话音未落,程亦涵已经冲过去。 吴小京皱眉,然后问其余的几个兵:“蓝莓蛋糕这么好吃么?”几个人齐刷刷地摇头:“报告班副,不知道!” 吴小京的“切”字断在一声枪响中,他们几个一下子跳起来,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望过去。工兵们飞快地在临时指挥部周围搭起防弹护盾。林砚臣顾不得线路被窃听,抓过通讯器大叫:“a1、a2注意火力掩护,四层会议室!” 此时,苏朝宇他们三个人距离警戒线只有200米。 苏朝宇在枪响的一瞬间,向左侧滚开,他听见子弹穿入肉体的声音,还有一声低呼,来自侧后方,他一面滚开一面叫:“罗灿?” “师兄……”罗灿的声音非常痛苦,苏朝宇飞快地瞄了一眼四楼的射击点,一点瞄准镜的闪光。 “肖海,向七点锺方向撤退!”苏朝宇断然命令,一滚身子跳起来,一把扛起罗灿,自己大步向四点锺方向冲过了过去。 肖海仅凭听力就能差不多判断出对方枪械的型号,知道这是能连发速射的新型狙击枪,甚至可能配备了红外线追敌功能,苏朝宇背着一个人还敢站起来冲,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丝犹豫,立刻也跳起来按苏朝宇的命令向另一方撤离。 枪声又响起来,苏朝宇清楚地看见子弹落在自己身边不到1米的地方,他不敢把罗灿背在背上,一直扛在肩膀上,能感觉到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罗灿在含混中低低地说了些什么,苏朝宇却完全听不见,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件事──逃生。他不敢跑直线,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种距离这种枪,能逃脱一命的概率实在太低。 第三枪开的失极了水准,苏朝宇听到枪声立刻下意识一个侧滚,看到那子弹落在他和肖海之间,离他们都至少有10多米的距离。狙击步枪从射击点的窗口里掉下来,在地上摔的粉碎,苏朝宇清楚地看见那扇窗户的缝隙里,琥珀色的卷发一闪即逝。 与此同时,林砚臣派遣的火力掩护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密集的子弹压着对方不得不离开能够射击的那扇窗,并且放下了钢质的内层防弹窗。苏朝宇和肖海趁乱撤回了安全地区,穆少校早带着担架和急救器材等在一边,早有几个医务兵冲过来抬走罗灿,苏朝宇只来得及潦草地给林砚臣敬了个礼,说:“都搞定了。”说完接过吴小京递过来的手纸抹了抹额头脸颊上的血,大步向医疗队的方向跑过去。 57 江扬被4和10死死按在墙上,01感觉自己的冷汗已经将后背都湿透了,17蜷在墙角,抱着自己的右手啜泣,一声声哀鸣像是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引得那个婴儿也不停地哭起来。刚才谈判开始前,江扬已经用堪称低声下气的方式请求首领松开了程非中将嘴上的封条。此时程非中将粗重地呼吸着,急切地想知道到底下面发生了什么,却没法在这种紧张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刻开口。 刚刚,在第二枪瞄准了苏朝宇的后脑的时候,江扬突然发力,一下子撂倒了看守他的姑娘,将挡路的01踢地撞在玻璃窗上。17的瞄准因此受到了震动,才偏开目标。第三枪还没等打出,江扬已经一掌就劈断了17发力的右手,顺便将那个略显纤瘦的身体踢到房间的角落里,17再也拿不住枪,因此狙击枪从窗口落下去──这一切在不到7秒的时间内完成。站得略远的4放下婴儿,抄起枪冲过来抵住江扬额头的时候,后者已经恢复了刚才那种非常顺从的状态,配合地举起了双手。 外面火力掩护的枪声不绝于耳,首领趔趄地站起来,只能示意4和10把江扬狠狠按在墙上,自己飞快地关窗并放下内层防弹钢窗。整个屋子都被密集的火力震住了,就算是贴着耳朵大声喊叫也听不到对方说的是什么。01一挥手,所有人都各找隐蔽伏低了身子,10毫不客气地把江扬的双手铐在身后,4的枪管始终贴着江扬的身体,丝毫不敢再放松。 枪声持续了大概40秒,然后林砚臣沈稳优美的声音又响起来,他说:“警告,贵方如果再不投降,并继续此种挑衅行为,我方将采取严肃举动。重复一遍,这是警告,立即投降,交出人质,这是最后的警告。” 江扬艰难地趴在地板上,10几乎骑在他身上,4最先站起来,然后问:“头儿,怎么办?” “再投降一次?”01讽刺地说,“你没有忘记秘密军事监狱吧?” 4的身子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突然冲过去把01按倒在桌子上,枪口指着他的后脑勺,阴冷冷的声音说:“我,要,回,家!你他妈的再敢提一个字废话,我崩了你!” 17的呻吟声渐渐平复,10随手把江扬铐在桌子腿上,叫4过来看着这个危险人物,自己翻出药箱来给17固定断骨,动作温柔之极,像是邻家的大姐姐。 “不能再拖了。”01平复了呼吸说,“江少帅,我要你立刻下令准备飞机和车。” 江扬被非常难受地按在桌子底下,额头上抵着4的枪口,但他的声音仍然镇静从容,跟平时与程亦涵喝茶吃点心时唯一的不同就是语调里带了十二分的傲气:“程中将和孩子到达安全区域,车子立刻就到。下次通讯前如果你们还不能决定的话,我会放弃谈判。” 17哭着说他不要死,10把他搂在怀瑞安抚着,4的脸色发寒,枪口狠狠在江扬的额头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压痕,江扬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丝毫不退。 01想了很久,孟帆都不再拨弄他那些机器和麦克,4掐了17一把,他便扁着嘴收了哭声,整整一分锺的时间房间瑞安静极了,只有武装直升机呼之不去的噪音声隐隐传来。 程亦涵重新出现在临时指挥中心的时候,手里拎着那个不锈钢的点心盒子,凌寒和林砚臣看他表情都围过来。罗灿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子弹只差4就会扎进颈动脉,但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苏朝宇换回了普通的野战服,也跟在林砚臣身后聚了过来,只留慕昭白一个人守着联络机。 “大家看看这个。之前指挥官的话有玄机,我猜是指这个东西,幸好苏朝宇少校没有把它丢进垃圾桶。”程亦涵面无表情,推开饭盒。里面不是撞得稀烂的蓝莓蛋糕,一摞图纸整整齐齐地叠在一侧,另一侧则是厚厚一叠光盘,“刚刚检查过,是零计划的关键图纸、启动光盘还有一些重要节点的程序代码。” 苏朝宇惨然一笑:“他果然只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不全是。”程亦涵飞快地说,“大楼的保险柜里还有一份副本,而且比这个更全面和完善,甚至包含了所有的参考资料,失守的话绝对是重大失职。” “没有启动光盘也一样?”林砚臣挠挠头,他向来最头痛这些理工技术,到现在都打字仍然是“一指禅”,写报告和画图纸一律用手写板搞定。 程亦涵点点头:“因为计划尚未彻底完成,所以保密程序并不复杂,最重要的是,始终没有写入非法解密时启动自毁的代码。” “怎么办?”凌寒仰望大楼,已近中午,团部的炊事班一路小跑着往这里送盒饭和饮料,代号为a3的直升飞机已经起飞,准备换下警戒了一个多小时的a1,“再拖下去,我怕歹徒耐心用尽……”凌寒停了一下,艰难地说,“简单而言,那是一群因为对生活的不满,而怨恨他人的危险分子,甚至……有些变态。” 苏朝宇沉默半晌,然后说:“我带人强攻。” 58(转移) “那是送死!”程亦涵飞快地回答,“刚才江扬一定做了什么,否则,你们三个都回不来。” 苏朝宇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窗,然后又移到地面上那一堆狙击枪的残骸上,他忽然微笑了:“生死相随,不是说说就算了的。” “我们这些人,不是给他们耍着玩儿的。”林砚臣说着,却按住了苏朝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首先要确定老大的状况。还有,真要强攻,也是我带尖刀连,夜鹰是侦察部队,老大给你的任务始终是后方接应。” “去他的。”苏朝宇把这句带着流氓气的话说得心平气和,“我同意用更专业的部队,但谁也别拦着我。” 凌寒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慕昭白突然使劲向他们挥手,几个人立刻围过去,凌寒想带监听耳机,苏朝宇一把握住,啪的掰直了中间的合金钢梁,一头抵在自己耳边,一头还给凌寒。凌寒哭笑不得,只得忍了,凑过去听着。孟帆的声音再次出现,说得仍然是刚才那一番公事公办,一个字的改变都没有。 “亦涵,叫老张把我的车到警戒线旁边。派一辆医用电动车过来接程中将回去,确定中将安全以后,撤走武装直升机,所有机枪手后退五十米。然后……唔,叫苏朝宇把车开过来,这里会打开大门,车子一直开到大堂里。另外,准备一架七座飞机,我亲自送他们去纳斯边境。”江扬非常平静,一件一件交待完,然后说,“办好所有的相关手续,安排护航。” 程亦涵飞快地笔记,然后敬了个标准地军礼:“是,长官。另外……” “什么?”江扬笑得很愉快,虽然4的枪口就没离开过他的后脑勺。 “您说的事情,我会尽力去办的。早饭的确非常重要,不仅是苏朝宇少校他们,我自己也会按您说的做的。”程亦涵非常恭敬又不失亲近地说。 “很好,15分锺之内办完。”江扬吩咐,“就到这里吧,保持联络。” “等等。”01突然开口,“国际陆军精英赛的冠军开车,实在太危险。要她,冠军身后30米医疗车旁边,第三个女护士。” 程亦涵瞥了一眼:“如果她不会驾驶汽车的话,我们希望可以换人。” “那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01狞笑,然后猛地挂断了通讯。 “我去跟她说。”苏朝宇把那副被掰得诡异的“耳机”丢还给凌寒,立刻就过去了。 程亦涵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慕昭白体贴地把自己的耳机让给凌寒,站起来凑到程亦涵身边,揽着他的腰说:“我们那儿的小中尉,格兰杰,差点嫁给苏朝宇那个,不仅不记恨他,知道这里辛苦,甚至还常常寄各种礼物回来。哄女孩子这件事,虽然跟他的工作能力比,还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在咱们这群人里,绝对是翘楚。不用担……” “我不担心他。”程亦涵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要轰走耳边嗡嗡叫的苍蝇那样无情无义,此时他没有任何调笑的心情。程亦涵走到林砚臣身边,说:“我想看一下爆破班组的工作报告。” “完全按指挥官的要求。”林砚臣摊开双手,“是口头报告,4至5秒全楼爆破,17秒内粉碎式坍塌。指挥官的车怎么办?刚刚他开来的那辆好像……” “用父亲的。”程亦涵飞快地说,“都是军部统一配车,敌方看不出来。” 林砚臣点头,立刻吩咐了人去办。说着苏朝宇已经往这边走过来了,小护士被他牵着手,眼睛都哭红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她才17岁,只是护士学校分配来实习的孩子。”苏朝宇跟林砚臣说,“16岁的时候她爸爸送了辆i给她,车开得不错,但军部那种加长的奔驰车对她来说可能还是会有点困难。” “200米直线,很容易的。”林砚臣柔和了声音,蹲在小护士面前说,“不用担心,我们都护着你呢。” 小护士看了看苏朝宇,苏朝宇握紧了她的手:“别怕,我会在后备箱里保护你的。” 林砚臣狠狠瞪了苏朝宇一眼,却没办法说什么,只得表面温柔,内心愤然地点了点头。 苏朝宇看穿了他的腹诽,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好了好了,他出来,这些违纪随你举报,我认了。” 林砚臣被人一下子看透了心事,不由窘得红了脸,端起望远镜假装观察敌情,苏朝宇一笑,正巧程非中将的司机开了他的座车过来,他便带着小护士去适应车况了。 江扬面无表情地看着10解开程非中将的手脚束缚,程非中将站起来活动了几下麻木的腿脚,担心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江扬。 “孩子留在这里。”01刚刚做出了最后的结论,“你做人太绝太狠,我们不能不防备,何况今天……” 江扬非常平静的替他补充:“胃癌三期而已,生存率超过50。不过放心,就算是已经扩散了的晚期,我仍然不会甘心给你们几个陪葬,你们不配。”他表演的天赋极强,外表丝毫看不出关于胃癌的事情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01讪讪地笑了一下,眺望窗外,那辆黑色的加长奔驰已经停在警戒线外,俏丽的小护士紧张地握着方向盘。 “孟帆,叫他们打开所有的车门,我们需要确认那是一辆干净的车。”01吩咐,“等车进来,就放人。” “不可能。”江扬沈静的说,“程非中将走一米,车走一米。” 01盯着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果断决绝,一丝不让,于是他只能悻悻地点头。 “对不起……先生……那个……”孟帆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 01一腔火气正没出发泄,他立刻把那种杀人般冷酷的眼神递到孟帆那里去。 “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撤到一层。”孟帆看起来非常慌张,“那个……我知道一层有个小传达室,既方便观察,又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射击死角,易守难攻的。” 江扬对这个弄得他的副官某一方面柔软的情绪十分低落的人没有任何好感,他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接过了10手里的婴儿,这个孩子已经被喂食了镇静剂,现在无知无觉地睡着,弱小,柔软。江扬非常难过,他紧紧的抱着孩子,心里说:“对不起,宝贝。” 首领在思考,孟帆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拿过去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江扬随便扫了一眼就知道孟帆在夸大其词,甚至有些胡扯,但这个人实在是高明──先伪装恐惧,然后再将谎话说的高潮迭起,论点论据单独听起来都有理极了。若非入了歧途,倒真是人才。江扬想着,又觉得自己好笑,竟然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真成了职业病了。 孟帆花了大概7、8分锺,终于说服了包括01在内的四个人。01简单地布置了一下,他让程非中将走在最前面,4一只手架着17,一只手拎着他的枪紧跟着,10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江扬,手枪顶着他的腰,江扬抱着那个熟睡的婴儿。抱着小型便携式通讯中端的孟帆低着头跟他们后面,01警惕地断后。 59(我爱你,朝宇) 警戒线后的临时指挥中心里,苏朝宇、凌寒还有林砚臣正在为谁藏在后备箱里接应老大的事情争论不休,慕昭白戴着耳机倒是逃得了一时清静,程亦涵几次想要劝解都无从插口,甚至有一次三个人一起转过头来呵斥这位常常暂代指挥官职位、备受尊敬的第一副官:“没有你的事!”弄得程亦涵十分哭笑不得,只好悻悻地坐在一边观战。 三个人各有理由,论动机而言,谁也不能跟苏朝宇比急切,论现场应变,谁也比不上林砚臣,论经验丰富,自然是凌寒最优,而且凌寒还非常鄙视地看着海蓝色头发的少校说:“你这么长,后备箱里藏不住的。”弄得苏朝宇十分生气,简直要藏给他看了。 最后还是程亦涵解围,说:“苏朝宇少校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毕竟指挥官无论要做什么,一定会跟你再见一面,再说几句话的。林砚臣中校是飞豹团长,这里几百人要你指挥,也留着。凌寒中校辛苦一趟吧。” 苏朝宇忽然想起江扬临走时交待的事情,只好点点头,看着凌寒在林砚臣的协助下整理装备,做着准备,问程亦涵:“引爆器在哪里?” 程亦涵犹豫了一下,苏朝宇平静补充:“指挥官要求引爆的命令会通过暗语的方式告诉我,我必须立刻执行。” “你能做到么?”程亦涵望着大楼叹息,“这个不厚道的家伙,你会因此歉疚一辈子的。” “我不会。”苏朝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戒指从项链上取下来戴在手指上,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他的判断,相信他对我的保证。如果……他真的回不来……我会很难过,因为就像他说的,这样的爱一生不会再有。可是我会好好生活,会尽力让自己幸福──铭记于心,但仍然勇敢前行。他很放心,你也要放心。” 程亦涵低头,熟练地按动密码,从指挥台下拿出一只仿佛家用电视机遥控器一样的东西,又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立体钥匙:“启动红色按钮后,引爆器会在5秒内完成充电、放电,插入钥匙,绿灯亮起时就点火引爆,死生在你一念之间。” 苏朝宇接过来,米灰色的面板上,红色和绿色的按钮闪烁着无辜的光芒,他在这种时刻忽然想到五彩缤纷的圣诞树,是啊,琥珀色眼睛的晴人说过,要在圣诞节的时候,两个人去遥远的北方看冰雕,住在当地人用冰雪筑成的圆顶房子里,裹在同一条毯子里看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木柴在炉火里劈里啪啦的燃烧,房间弥漫着烤土豆和地瓜的香气。 那样的美好,是不是只有在梦里?一转身,就是天人永隔? “时间太仓促,爆破技术班组出动了全部的工作人员,在机枪手的掩护下刚刚完成作业,只打了不到600个钻孔,用了74公斤炸药,雷管的数量倒是达到了技术要求,会分12响引爆,从底楼开始原地坍塌。”程亦涵展开爆破示意图给苏朝宇看,“整体爆破时间是5秒,我不认为足够逃生,这不是变魔术。” 苏朝宇细细看着那图,然后问:“能确定他们的最后位置么?” 程亦涵点头,指了指慕昭白说:“他跟孟帆达成了协议,孟帆已经关闭了定位屏蔽,现在我们能够精确地定位他们的监听设施所在地。” “给我一辆防弹车。”苏朝宇一敲那个图纸,下定决心,“我会冲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或许有的救。” “你怎么不说要个坦克?”林砚臣已经帮凌寒藏好了,回到临时指挥中心,听到苏朝宇的话十分气闷地回答,“当时选定这座楼改建成科研基地,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原本是用来做防卫演习的,位置独特,钢混结构,楼体、玻璃全防弹,地下还有防空工事。爆炸的时候,六层楼‘坐’下来,赶巧了别说防弹车,装甲车也给砸扁了,除非你开辆坦克。” 苏朝宇傲然一笑:“我不想死,但这个运气,却是必须要赌一把的。”他握紧了戴戒指的手指:“事到如今,只有赌默契了。” 程亦涵叹气:“事到如今,苏朝宇少校的意愿是无法更改的,林队,你调一辆强化装甲野战车过来吧。苏朝宇少校……” “我知道。”苏朝宇用力拥抱了程亦涵,“谢谢,我保证不会逗留,让自己的生命陷入危险之中。成败,都是我们彼此的命罢了。” 程亦涵点了点头,林砚臣只好叫传令兵去准备。敌方的通讯已经再次联通,他们已经确认了机枪手的后退和车子的准备妥当,交换马上就要开始。 苏朝宇也找到一副望远镜,他担心地盯着几百米外大楼的钢制大门。江扬首先走出来,停在铁闸门内,双手举着,隐约能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不用问,枪一定指在身上。 第二个出来的是程非中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端着16a2式步枪,瞄准的自然是他的后脑。 “请在枪响后,首先启动汽车,缓慢向前进。任何突然的加速,急停都可能被认为是挑衅,后果自负。”孟帆在通讯频道里一字一句地说,得到肯定地答复以后,枪声响起。 苏朝宇放下望远镜,走到小护士身边,非常温柔地蹲下身子:“别怕,不会有事的。” 小护士眼睛通红,却已经擦干了泪痕,甚至还补了粉底和睫毛膏,她看着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替我报仇么?” 苏朝宇心里一酸:“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如果呢?万一呢?”小护士追问。 “指挥官会保护你的,我们也都一样。”苏朝宇回答。 小护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那你呢?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忘记了……” “我们都不会忘记你的,都很感激你。”苏朝宇知道自己是最容易让女孩子动心的那个类型,尤其是眼前这个孩子还不过17岁,在蜜罐里长大,看的听的梦的都是年轻英俊的白马王子与公主传奇般的邂逅。小护士果然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痴痴地看着他,惨然一笑说:“你都不肯骗骗我吗?” 苏朝宇知道,这一趟绝对是生死未卜,少女颈上的十字架闪闪发光──她或许因为宗教信仰的关系,只会服役于二线后勤部队,现在却要比着她冲在最前面,而她却从来不是一个像他们一样的职业军人。苏朝宇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女孩子的左手,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会永远记得你的。记得你是最勇敢的士兵,和,最好的女孩子。” 女孩子一把抱住苏朝宇,苏朝宇由着她,温柔地劝着:“差不多了,去吧,慢慢地开,不要停也不要快,到离大门还有15米左右的距离再放缓,听指挥官的命令。别怕,凌寒是最好的特工,他会一直在后面,你是安全的。” 女孩子使劲点了点头,苏朝宇温柔地把她的系得紧紧的安全带打开,又嘱咐:“这不是普通上路,不要系安全带,应对突发事件更有余地一些。” 林砚臣走过来,拍拍苏朝宇的肩膀,低声说:“时间差不多了。” 小护士脸色一白,林砚臣已经俯下身来,对她做了个鬼脸,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加油!”她毕竟还是孩子,而又习惯了飞豹团老大向来严肃的脸,这一下竟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使劲点了点头,缓缓发动了汽车。 车头超过黄色的警戒线的时候,程非中将迈出了第一步,一个人一辆车,竟然以几乎相同的速度前进。凌寒艰难地把自己放在后背座椅底下,此刻也不由感叹小护士的勇敢──车开的慢而稳只需要技巧,但能够在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将技巧发挥的如此出色,不能不说是胆识起了绝对的作用,或许应该感谢苏朝宇少校刚刚的鼓励?凌寒恶趣味地勾起了嘴角,顺便感叹,那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琥珀色头发的家伙,怎么就中了奖呢?小时候各种晚会自己去的多了,而江扬不是抽奖的时候连包餐巾纸都没得到过么? 程非中将觉得阳光刺眼极了,半个上午呆在房间里,仿佛外面山河变色,已经过了一生一世,他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不可抑制的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远处的儿子和部下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身后,挚友的儿子还在敌人枪口底下,他甚至被命令不能回头。如果这是一场噩梦,为什么还不醒来? 程亦涵抱住父亲的时候,程非中将的脸色惨白,只是说:“我想安静一下。”林砚臣使个眼色,肖海和康源已经一左一右上来陪着他回休息室去。苏朝宇看了看,然后问程亦涵:“我想这时候,你应该过去……他心里一定非常难过。” 程亦涵转过头来看着苏朝宇,叹气:“我……要等江扬出来,就像父亲也需要时间,才能面对江元帅一样。” 苏朝宇望向大楼的方向,车子稳稳地停在距离大门不到15米的地方。他的望远镜锁定了情人,对方仿佛也有所感应一样,在他的镜头里,看着他微微一笑。 苏朝宇觉得鼻子一酸,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勉强自己,勾起嘴角,也微微一笑。 01已经显出焦躁来,江扬比他镇静地多,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知道,这个经历了背叛与再背叛,经历了特工训练和敌方严刑逼供的人已经出现了非常严重的精神问题,经不起一点刺激。 江扬问:“让她送我们去机场,还是换我开车?” 01咬着嘴唇冥思苦想,17几乎哭起来:“让他去,不然开门的一瞬间我们就会被藏在暗处的狙击手爆掉,砰!” 4有些不耐烦,啪啦啪啦玩儿着枪栓,那婴儿不安地在10的怀里扭动几下,10堪称温柔地拍了拍他,江扬用很温柔的眼神鼓励着她,还说:“谢谢。” “我想……”孟帆缩在众人之后,小声说,“我们应该回刚才那屋子里去思考……站在这里想问题,活像个枪靶子。” 01还没说话,4已经狠狠一脚踹过去,孟帆抱着头一溜滚,缩在角落里发抖。然后4看了看外面,说:“大概的确得回去,要叫他下命令撤掉天上这两只鸟,不然的话,我们一探头,就必死无疑。” 孟帆已经忙不迭地爬回传令室了,哆嗦着说:“我去准备通路。” 01只有点头,4当先就走,10把江扬拽回大楼,17用他完好的左手拉上了关闭铁闸。 “我还有个要求。”江扬看着01一笑,声音非常柔软,“我要跟我的情人告别。” 10静静看着他,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襁褓。江扬努力做的哀怨悲伤,却强自一笑:“我会很感激。” 01不耐烦地挥手:“要快,不要等我耐心用尽。” 江扬回头,发现孟帆大概是太过害怕,竟然已经把整台通讯设备拖到墙角去了,自己缩在机器后面,连头都不敢抬,大概是害怕4那快而不可预测的子弹。但线路倒是已经接通,麦克和耳机都已经准备好了。 江扬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短发,揉了揉脸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干净利落而且精神抖擞,然后才坐到屏幕前,先叫程亦涵下命令撤去巡视的武装直升机,等苏朝宇出现在屏幕里,他才柔软地呼唤:“苏朝宇?” 苏朝宇一抖,慕昭白已经知趣地让到两旁,海蓝色眼眸的年轻少校让自己看起来情绪不错,笑着接听:“嗨,江扬。” 镜头里的江扬静静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清澈而又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苏朝宇的左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右手,呢喃般轻轻地叫:“我的江扬。” 江扬怅然地叹了口气,琥珀色的眸子中只有苏朝宇的影子,这种时刻,眨眼都是一种太奢侈的事。 “朝宇,对不起,谢谢,还有……我爱你,至死不变。”江扬忽然发现,在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面前,任何词藻都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他简短地说完,却舍不得离开挪开目光。苏朝宇看见情人永远沈静从容的面容仿佛被突然注入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复杂而难以言说,却都是太深太深的情感。 江扬的手指抚上冰冷的屏幕,能描画那完美的线条,却感受不到最贴心的温暖,苏朝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怔怔几乎落泪。 “我爱你,朝宇。”第一声爆破声响起的时候,苏朝宇听见他的情人再一次低语,轻柔,清晰。苏朝宇喃喃地回答:“你不回来,我就不再爱你。” 爆破声尖刺地响起来,橙红色的光炸眼得闪了几下,灰黄色的烟雾随即从楼体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出来。通路已经被毁,嘶嘶的噪音尖锐地虐待着耳膜,苏朝宇一时间动弹不得,他低低地说:“我爱你,江扬,比任何人都爱。” 底层是最先爆破的地方,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慑人的火光一瞬间把整个房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天花板上大块大块的混凝土和钢筋一起砸下来,但却因为房间极小,是结构间的缘故并没有一下子坍塌。 江扬被猛烈的震动一下子甩到机器旁边,被骗了的01疯狂地咒骂着他,4双眼血红,挣扎着稳着身体向江扬所在的方向扫射,10完整地听完了江扬的每一句话,内心一直被江扬撩拨的弦彻底断掉,仿佛觉得所有的幻想和白日梦跟现在这个相比都苍白无力,觉得自己是战火纷飞年代里一个逃亡的妇人,此刻最重要的,就是将她的孩子还给父亲。10近乎疯狂地把孩子丢向江扬的方向,然后向正在乱扫一气的4开了枪,4在咽气前给自己报了仇。17在哭,左手举枪试图瞄准江扬,他背后的玻璃因为钢架被喷了溶蚀剂,本就不是那么牢靠,此时震动剧烈,一下子掉了下来,将他砸得满脸都是血。外面的空气冲进屋子,还活着的01立刻放弃追杀江扬,转身从窗子往外爬。17也反应过来,趔趄着紧随其后。 江扬身手敏捷地接住了婴儿,遵循紧急求生法则也为了躲避流弹,他退到了墙角,努力稳着身子闪到那一堆机器后面,还没站稳,只听一声巨响,头顶一块巨大的钢混废件砸落下来,他只能尽力把孩子护住,接着眼前一黑,身体的姿势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身上腿上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这时候全部6次爆破已经完成,整个大楼已人力无法抗衡的速度正坍缩下去,灰黄色的粉尘像蘑菇云般腾空而起。距离大楼不到20米的空地上,凌寒把小护士死死护在身下。 程亦涵刚戴上防尘眼镜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正以恐怖的速度冲进正在坍塌的大楼,转眼就淹没其中。灰黄的粉尘和碎屑在爆炸巨大的冲击力推动下,鞭子一样抽在现场众人的身上脸上,机枪手们早已戴好风镜,此刻却不由得都低下头去。程亦涵的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侧头──原本坐在那里的苏朝宇早已不知去向,一副耳机,一支遥控引爆器,无辜地躺在狭小的座椅上。 旁边的林砚臣走过来,他没有带任何防护设备,却仍然站的笔直,他拉过通讯器,沈静命令:“工程小组准备,医疗小组准备,搜救队准备。消防队立即出动,洒水灭尘。” 早已等在另一侧的消防车立刻开始作业,十数条银龙般的水柱直指大楼,顷刻间就将满天的沙尘灭了大半。林砚臣扯开警戒线冒着倾盆大雨般的降水直冲进了现场,绝望嘶吼:“老大?” 凌寒缓缓直起身子,在雨水中畅快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小护士仍然伏在地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糊了精致的妆容。凌寒跳起来,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正从他身边冲向废墟的情人。 林砚臣转身搂紧凌寒,捧着他的脸不相信似的看了半晌。凌寒紧紧的抱着他,两个人都淋得透湿,林砚臣说:“你还在这里,你还在这里。” 凌寒看见自己向来不掩饰悲喜的情人泪流满面,不由痴痴回答:“我还活着,我没事。” 废墟中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林砚臣和凌寒一起望过去,废墟中还露着汽车的半截后备箱──苏朝宇不是一个满脑子只有殉情这样滥俗桥段的言情迷,他像一个最好的特种兵那样,要救人。 “来人!工程兵!都他妈的给我上,先把车拖出来!快!”林砚臣跳起来,大声地吼着,完全不顾身份地位。工程兵部队早已准备好了拖车和绳索,再加上苏朝宇配合,不到2分锺就将程非中将的座车拖了出来。军部特别为高官配置的座车有高强度的防弹外壳,再加上苏朝宇并未莽撞地冲进大楼内部,仅仅到达了原来外墙的位置,所以车体只是凹陷了几块,甚至并没有受到太过剧烈的冲击。 消防部队的水枪已经停止,程亦涵和慕昭白也冲了过来。苏朝宇砰的撞开车门,抱着一个勉强还可以称为“人”的东西趔趄地走了出来。林砚臣和凌寒一起冲过去,小护士也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苏朝宇手上抱着的“人”便惨叫一声,真的晕倒在地上。 那“人”竟已被生生腰斩为两截,腰部以下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柔软的大肠被拖在外面,最可怕的是这人还未死去,急促的呼吸着,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流。 60(生日快乐) 他努力睁着眼睛扫过每一个人,又看向废墟,然后用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狞笑,一滴血顺着额前那缕白发无力滚落,他的手指动了动,苏朝宇凑到他耳边,听见他低低地说:“思杰,我来陪你了……” 苏朝宇忽然觉得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已经用尽,不仅仅无法在撑住那半截尸体的沉重,连自己的体重仿佛都不堪重负,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陆军精英赛上意气风发的冠军,那个只身从千米高空跳下的中尉,那个一个人冲进爆破现场的年轻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手指死死拽着车门,却无法再撑起身子。终于,一声哽咽突然奔涌扭曲着迸发出来,像是困兽,濒临绝境的困兽,受了必死的伤,左突右冲绝望的兽,一声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嘶哑的哽咽着,众人不由都侧过头去,谁也不忍再看再听。程亦涵脱下身上的军装,沉默地打在那颤抖地压抑着悲伤的身上。 飞豹团的副队长叶风少校向来负责支持工作,他为人沈稳端正,是那种让人会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的人。这一次跟以往一样他,他仍然不是火线军官,却已经调配好了所有的工程救援人员,10名训练有素的搜救队员带着他们的搜救犬早已整装待发。叶风一声令下:“搜索一切可能的活体目标,以及,存有零计划的黑色保险柜。各小组组长注意与指挥中心保持联络,所有人员注意保护自身安全。” 人和狗以整齐的步伐尽量安静地冲进现场,苏朝宇已经努力稳住了身子,他缓缓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对讲机,平静命令:“小京,把我之前交给你的东西拿过来。” 林砚臣和凌寒已经被程亦涵呵斥着去换掉身上湿透了的军服了:“还要你们干活呢,真发烧了,这儿可不就成耍我一个人了?”慕昭白则负责送小护士回医疗队。现场只剩程亦涵陪着苏朝宇,他明知道这时候应该立刻通知江元帅,至少应该回去陪陪父亲,却不愿意接受甚至宣布“江扬殉职”的事实,更觉得不能将苏朝宇一个人留在这里。此时苏朝宇的表现更让他吃惊,他上前一步,握住了苏朝宇的肩膀。 “我没事。”苏朝宇抬起头,那俊美的容颜惨白却充满斗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跟他耗上了。” 程亦涵担心地望着他,手指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苏朝宇少校……” “没关系。”苏朝宇轻描淡写地回答,脱下程亦涵搭在他身上的军服,客气地递回去,望着那片废墟,“以前,我每年都会挑一张照片,去更新寻找暮宇的启示,我也收到过军部给我的、父亲事故后留下的半块手表,我亲手下葬了母亲,把父亲的手表放进另一只骨灰盒中。我……你放心。” 程亦涵反倒不好再说什么,正好吴小京拎着一只包得非常严密的塑料口袋出现,苏朝宇便过去接过来。这时林砚臣和凌寒也赶了回来,飞豹团团长自去和副团长商量工程挖掘车的工作方案,黄金警卫队大队长则不放心苏朝宇,一路急匆匆地赶了回来,直接问道:“这是什么?” 苏朝宇沉默地拆开,抽出江扬的军服来,对程亦涵说:“他早已经算尽了所有的可能,这是为了方便搜救犬的工作,我猜。这种时候,一秒锺都可以决定生死。”程亦涵愣了一下,立刻在联络通路中下命令,不一刻,穿着明黄色搜救制服的搜救队队员和他们穿着明黄色防护马甲、同色防护靴的狗就已经集结完毕,苏朝宇非常珍重地把叠好的军服放在塑料布上,才和程亦涵凌寒一道退开几步。 “人力和犬力都严重不足。”凌寒无可奈何地评论,“搜救犬每工作三十分锺必须休息,警犭大队也被拆了,这些,已经是最后的家底。” 苏朝宇看着搜救犬认真而虔诚的表情,忽然微微一笑,说:“尽人事听天命,我相信他和我一样,不会轻言放弃。我也相信,一生从未愧对天地良心,上天何必待我如此薄凉?” 大楼的建筑图纸已经复印了无数份后贴上了防水保护膜,分发到搜救队员手里,带着简易防尘面罩的队员们正各自忙碌,试图从多个角度完成挖掘工作。拆改后的飞豹团资源奇缺,只有一台中型挖掘机吃力地挥臂上下。 尽管现场人多手杂、各级军官之间关系复杂;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指挥官的尸首就在楼底,因此不敢乱来;加上机械、警犭、人力都成了稀有资源,程亦涵本来担心清理工作会是不小于此次事件本身的一个大麻烦,但是,副队长叶风在统筹这些事情上,素来有铁腕。12个工程小队有条不紊地轮休轮作,清理工作一直到夜晚还没有任何倦怠迹象。从各处拆来的强光灯将废墟照得白天一般,只是因为季节变换的缘故,夜里非常冷,军大衣已经由勤务兵送到各个军官手里。 苏朝宇被勒令站在警戒线外观看,程亦涵始终陪着。但每一次警犭狂吠,苏朝宇都会不管不顾地跳到现场去看,一惊一乍的激烈情绪波动终于在午夜的时候褪成了近似麻木的冷静。刚刚接过任务的分队长在亮处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人高喊着传话、记录:“1:03a,搜寻结果,无异常。”苏朝宇只是呆呆地站着看,仿佛无知无觉。 凌寒一脸倦色地走过来,把一支小巧的瓶子塞到苏朝宇手里:“喝口热水,跟我说句话。”苏朝宇攥着瓶子,目光从凌寒肩上越过去,始终不离开废墟和忙碌的工程小队。 “这样……”凌寒话里有话地轻声建议,“先去餐厅吃点东西,然后我给你配一套衣服、工具,你也来干。” 苏朝宇的蓝眼睛里终于有了半丝很快就平复下去的波澜:“我不会拖工程进度。我想要快点见到他,尸体、毛发、军靴……任何东西都行。” 凌寒给苏朝宇整理了一下潦草裹在身上、只是昭示“我穿了”而已的军大衣,让它真正变成能遮挡风寒的衣物,然后拍拍他的肩:“也行,你先去吃饭。” “我不会去吃饭。我想要快点见到他,尸体、毛发、军靴……任何东西都行。”苏朝宇面无表情地重复。 凌寒一怔,征询似地看着程亦涵。副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算了。倒是你先歇一歇吧,好和砚臣替换着。” 风变大了,一队休息好了的警犭整齐地踏入废墟,项间厚而软的长毛鼓荡起来。几处插标清理疑难状况的红旗猎猎有声,苏朝宇如同标杆似的站着,恍如回到了那个热死人的夏天。他下了火车,被一个矮自己1的人呵斥,持久地站在空旷的驻训场上,那时候,琥珀色的眸子时不时在窗口出现,玩味的,挑剔的。苏朝宇是骄傲的,偶尔能和那眸子对视一秒锺──后来他们经常对视,苏朝宇习惯、甚至依赖于从琥珀色里读出生命的斑斓来。现在,他觉得有点冷,但是恐惧让他始终不肯拔脚转向温暖的地方去,仿佛这一迈步,世界就会天地颠倒一样。他只想站着,只想看见他的江扬,尸体、毛发、军靴……任何东西都行,只要那是他的江扬,只要看见。 天色转晴转亮的时候,清理过的废墟露出了狰狞的本色。喝牛奶吃面包的队员们工作了一夜,都累的不肯出声,抓紧早餐时间休息,好继续等待下一个命令。苏朝宇终于觉得有些累,试图弯曲一下膝盖,可是这一弯,就重重跪了下去,幸好刚换了林砚臣去休息的凌寒始终瞟着他,箭步过来将188公分的前世界冠军抄在怀里。 凌寒无奈叹气:“如果你不回去休息,我就打昏你。” 苏朝宇感觉一瞬间虚汗就湿透了全身,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高强度实战之后的疲乏让身体不顾意志的力量,叫嚣着要求休息。“我怕我一躺下,就会神经质地惊醒。”苏朝宇平静陈述,并且更努力地试图撑起来。 凌寒一掌劈在苏朝宇颈侧,毫不犹豫,苏朝宇的身子一挺,毫无悬念地晕倒在凌寒怀里。国安部前最佳特工虽然外表看上去文质彬彬,力气却远胜一般意义上的彪形大汉,把188公分的前世界冠军往肩上一扛,直接丢进林砚臣的私人休息室。忙了半夜,刚刚进入梦乡的林砚臣疲惫地睁开眼睛,只看到情人把一张纸压在床头柜的杯子底下,做了个“不急,醒来再说”的手势,沈甸甸的眼皮就压了下来,他再次进入了梦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半上午的时候,五月末的太阳渐渐把整片空地都晒得热热的。精神抖擞的拉布拉多巡回犬已经因为长时间在烈日下工作变得有点打蔫,舌头耷拉得长长的。工地里只有脚步声和机械的挖掘声,嘈杂而寂静。 临时指挥席搭了凉棚,凌寒拿着苦丁边喝边指挥着工作,程亦涵也在,沉默地敲击键盘。 “有时候我会误以为你在写。”凌寒探头看了一眼,自小受特工训练的他每分锺阅读量超过2800字,随便一扫,就知道是行动的终结报告,字句客观冷漠,完全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公正评价,“我得说,我开始佩服你了。” 程亦涵依旧盯着他的屏幕,手指轻盈运作:“这是我的职责,因为是最后一件,所以一定要做得最好。” “最后……”凌寒看着程亦涵,然后点点头,“我们这群人都太骄傲,低头,一生一次。” 程亦涵什么都不说,只是埋头作业,电脑偶尔也会发出报错的声音,程亦涵脚下的垃圾桶里,一张一张被揉烂了的餐巾纸渐次堆积起来。凌寒从屏幕的反光看程亦涵──双眼微红,鼻尖微红,脸上却没有一丝泪痕。 林砚臣是被窗外的犬吠声惊醒的,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身边的苏朝宇也警惕地醒了过来,他知道搜救犬的吠声代表目标的寻获,因此也顾不得跟林砚臣同床共枕的尴尬,一把抓过挂在旁边一架上的军服往身上套。 林砚臣拿衣服的时候瞥见了凌寒的条子,他楞了一下,随即拍拍苏朝宇的肩膀,说:“嘿,兄弟,穿错了,你看肩章。”苏朝宇此刻仍然头痛欲裂,判断力也不如平时那般敏锐,闻言也不疑有假,转头去看时,只觉另一面的颈侧又被人狠狠一击,随即身子便软倒下去。 林砚臣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安顿好了过度劳累的少校,换上军服,点燃了凌寒的条子,看着“苏朝宇醒来,就再打晕他,锁门”这几个字消失在余烬中才匆匆跑下楼去。 楼下临时指挥处已经只剩了慕昭白留守,程亦涵和凌寒都冲到废墟的西侧翼去了,林砚臣走过去的时候先看到的是程亦涵,凌寒扶着这位向来如一柄快刀的副官,后者半弓着背,几乎在干呕。 林砚臣三步两步冲过去,遇难者的遗体已经清理出来,盖上了一块白布单子。“不是老大。”能隔着衣服精确度出别人三围的飞豹团老大毫不犹豫地断言,凌寒愤愤地踩了他一脚,低声说:“就你蓝精灵!是莫贝宁夫人。” “我记得她穿白纱的样子。”程亦涵缓缓直起身子,说,“非常丰润的美丽女子,捧着火红的大丽菊。” 凌寒拍他的肩膀,程亦涵固执地拒绝了这个兄弟的安抚,转身大步往回走,淡淡吩咐:“按规矩办吧。” 凌寒立刻追了过去,林砚臣还是忍不住俯下身子掀开白布──那下面,被散落的建筑碎片砸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勉强被完整拼好,仅剩破布片的衣物遮掩不了血肉模糊的身体,半个还算完整的乳房上,能清晰地看见子弹穿胸而入的痕迹,淡淡的尸气让人有少许反胃的感觉。 林砚臣站起来,摆手让队员们继续工作。对色彩非常敏感的他忽然注意到,四只搜救犬的明黄色的搜救靴上系着不同颜色的饰带,两红两黑。温暖的阳光下,林砚臣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红色代表该犬被训练对活体敏感,而黑色……那是被称为寻尸犬的工作犬啊。 苏朝宇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夕阳西下,他的身体经过一整日的强制休息,恢复了大半。这个最好的特种兵仅仅用了35秒就穿戴好了全套军服并且冲到了林砚臣私人休息室的门口,他使劲拽了两下以后才发现,门竟然被反锁了。 苏朝宇开始疯狂地踢门,咚咚有声,但没人理他,而且实践证明,飞豹团团长私人休息室门也绝对是质量过硬的一流产品,精英赛冠军的拳打脚踢顶多给它挠挠痒痒,苏朝宇不由为之气结,委屈和伤心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咬着嘴唇靠在门上,戴着戒指的手紧紧抓在心口上。 “班长?”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苏朝宇立刻吼:“吴小京,帮我撬门!” 吴小京立刻打开了休息室门上巴掌大的监视窗,苏朝宇清楚地看见一串亮晶晶的三维钥匙晃了一下就消失了,一根剥开了的火腿肠伸进来,吴小京说:“你先吃饭。” 苏朝宇为之气结,不过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吴小京的专注和执着,于是立刻接过火腿肠,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像对待仇人一样狠狠嚼着,但还没等咽完,两片涂了草莓酱的吐司又递了进来。苏朝宇把它们想象成林砚臣和凌寒,飞快地吞进肚子里。 “喂,如果……”苏朝宇边嚼边试图威胁,但一瓶500l的乳酸饮料被顺了进来,还体贴地插好了吸管。 苏朝宇呼噜呼噜地开始吸饮料的时候,吴小京飞快地打开了门。一肚子火的夜鹰班长正拿大门撒气,一脚踹出去,已经开了锁的大门立刻四两拨千斤地闪开了,若不是身手利落,苏朝宇怕会闪着自己的腰。吴小京早飞快地跳到门外去了,叫嚣:“我去照顾罗灿排长。” 苏朝宇愤愤地把喝空了的饮料瓶砸向他过分活泼的班副,虽然没有命中目标,但所有的脾气都在这狠狠一甩中发泄干净,他在夕阳中站了片刻。浓烈的火烧云把半边天空染成美丽的金红,冷冷的夜风却嚣张地刮了起来,吹得人身子一阵阵地打颤。大多数工作人员已经下班,挖掘机也已经停止了工作,只有轮值的搜救小队还在不屈不挠地寻找着最后的希望。林砚臣一个人站在飞豹团团部大楼长极了的影子里,沉默如同一杆标枪。 苏朝宇大步走过去,林砚臣迎着他转身,然后凄然一笑,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一枚磨损严重的军靴挂扣静静躺在艺术家的掌心,苏朝宇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夕阳柔和的金红色光芒让那枚亚光的铂金小饰品上笼了一层非常温暖的光晕。苏朝宇强迫自己稳着手指伸手过去拿,但剧烈颤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挂扣被拿起来又从指间滑落,苏朝宇蹲下去捡,然后看见一滴一滴的液体打在地上,不受控制。 那是什么时候,他从飞豹团风尘仆仆地跑回基地指挥中心的指挥官官舍,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周末还在自家的办公室忙公事,苏朝宇只能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睡午觉打发时间,因为委屈和愤懑,连军服都没换下来,一心打算晚饭前就回营地,让上司情人也尝尝被冷落的味道。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明媚的好时光。他的情人却已经不在书桌后面了。苏朝宇坐起来的同时,门开了,江扬拎着一只小提箱走进来,另一只手捧着茶盘:“醒了?”说话间把茶盘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倒了茶递到情人手里。 茶水清香,点心美味,苏朝宇正准备边吃边跟情人艾萨克娇的方式抱怨他的冷落,江扬已经在他面前席地盘膝坐下,毫不客气地搬过苏朝宇的左脚放在自己铺了一条棕色皮革的膝盖上──为了表示气愤,苏朝宇甚至室内鞋都没换,军靴和主人一样风尘仆仆。 苏朝宇当时自己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那个被六万官兵景仰着的、神一样的老大细心地先用软布擦去军靴表面的浮尘,拆下鞋带,然后在不同位置挤上七八块绿豆大小的鞋油,再用一只浅驼色柄的鞋刷细致均匀地摊开到军靴的每个角落,直到无处不亚光为止。这些事他做的自然而然,甚至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苏朝宇聊着飞豹团。手工制造的天然鞋油并没有刺鼻的化学气味,反倒有一种淡淡的甜杏仁般的香气。右脚也擦好之后,江扬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左边军靴上鞋油的吸收程度,然后满意地又把它搬起来,依旧放在膝盖上,继续用那只浅驼色鞋刷由慢而快细致自如地刷着鞋面,每个细微都角落都不错过,直到皮革渐渐泛出珠圆玉润的光泽才停手。对于大多数军校毕业生,给高年级的学长擦军靴几乎是一种必修课,但苏朝宇从来没见过任何人比江扬更认真地做这项简单极了的工作。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拒绝用鞋蜡之类的化学产品,只用一块细绒软布,由鞋头至鞋尾循着同一方向高速地舞动手臂,直至军靴变回洁净堂皇的本来样子,又给鞋带细致地擦了油,晾干,亲手穿回军靴上,系好,才满意地收拾好工具站起来,说:“我去洗手,等下一起去吃饭吧,然后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像意识流的电影,只有隐约的声音和连续不断的图像,没有背景音乐,没有,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任何媒介多余的辅助渲染。江扬指尖里夹了一丝鞋油,苏朝宇就拿着用修指甲的工具帮他小心地拨,偶尔抬头,爱人侧面的弧度清晰可见,是的,清晰可见,即使人不在面前,即使苏朝宇没有学过画画,他也一样能勾勒情人的侧面,专注、美丽,脸上泛起淡而亮的光晕,他们不说话,彼此一心一意满足着小小的幸福,光影短长,一切都如同设计好一样,温心,温情。 废墟前的苏朝宇闭上眼睛,记忆里的那一天,窗外也是这般夕阳西下,金红色的天空,斜斜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赖在沙发上不动,直到情人无可奈何地回来抱他,他才像只小老虎一样跃起来气势非凡地把毫无防备的对方按在沙发上。 “什么要……这样?”他问,低声的,带着一点点用不好意思小心包裹起来的幸福憧憬,“你怎么会……海军陆战队学的?” 江扬把苏朝宇环在胸口,低低地回答:“不是,以前家里工作的阿姨教的,她说……给心爱的人擦皮鞋,就像是以自己的方式爱一个人,摒弃规则,包容缺憾,要全情投入,然后才能彼此生辉。” 苏朝宇凑过去吻情人的嘴唇,江扬低低地说:“很高的标准,我总是做不到,所以只能用这样笨笨的方法……” 温柔的语音犹在耳畔,那微笑的人和温暖的怀抱却再不可寻。苏朝宇记得自己曾经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试图用同样的方式向爱人表达相同的爱意,可专司勤务职责的安敏总比他要快得多。穷人挤牙膏般的休闲日子里,苏朝宇永远只能看见江扬光可鉴人的军靴气势昂扬地立在玄关旁实木的鞋架顶层,军靴侧面,铂金的装饰扣,优雅地发着光。 拍醒苏朝宇的是凌寒,他拿着检验报告,说:“在废墟里发现的半只军靴已经验过,无人体组织残留,有较严重的硝烟反应。” “只是一只靴子而已……何况又没有发现组织残留……老大不一定……”林砚臣拍着苏朝宇安抚,“明天整个地基都会露出来,到时候再查一查防空工事里面……” 苏朝宇的眼睛忽然一亮,抬起头来:“地下有防空工事?为什么不立刻核对位置,开始发掘?” 凌寒真想把自己的情人抽一顿──绝望后的希望万一变成了失望,要苏朝宇如何担当?他摇头:“不可能。虽然他们最后在的房间里确实有防空工事的入口,但那是由密码锁控制的,有打开的权限卡的只有三个人。” 苏朝宇安静地听着,路灯依次亮起,他的蓝眼睛闪闪发光,右手插在裤兜里,死死攥着那枚靴扣,掌心生疼。 “指挥官本人,总参谋长,以及,飞豹团轮值团级干部。”凌寒解释,“现在基地并没有真正意义的总参谋长,所以那一张开门卡一直在程亦涵中校手中,刚刚确认过,指挥官的皮夹和其中所有的证件都在团长办公室的保险箱里,程亦涵中校的,还有本月轮值的林砚臣的,自然也不在里面。没有可能会在那几秒锺内想办法弄开密码门躲进去的。” 苏朝宇楞了片刻,低头想了想,然后说:“我知道了。” 凌寒和林砚臣交换了一个担心的眼神,凌寒刚要继续劝,搜救队那边又传来了新的消息。“发现目标黑色保险箱,箱体安全,确认与描述相符。”第四小队大声报告。林砚臣立刻把回去陪父亲的程亦涵叫回一线,让他组织技术小组立刻开箱检查。同时,第二小队的寻尸犬大声的吠叫起来,不一会儿便挖出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被建筑部件挤压在一起,已经无法分出彼此,狰狞骇人。法医已经拿到了江扬的牙齿检查报告,立刻过来开始进行比对分析,苏朝宇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晚上7点锺的时候,现场仍然有十来个搜救员带着他们的狗工作着,所有可能藏友幸存者的隔避空间都已经被细致地搜查和清理过,废墟的渣土已经被清除掉了至少三分之二,技术专家和指挥小组都不得不宣布放弃寻找幸存者,因此6点锺换班的以后,犬只一律换成了黑色束带的寻尸犬以提高效率。 苏朝宇的手机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是苏暮宇。“哥!在忙么?”苏暮宇心情相当愉快的样子。苏朝宇裹紧凌寒刚刚送来的军大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难过,甚至还微笑:“没有什么可忙的了。怎么?心情这样好?” 苏暮宇立刻不厚道的大笑起来,说:“哥,你又过糊涂了,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喂喂!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苏朝宇的脑海里一片空落,他甚至想不起来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苏暮宇非常生气地叹了口气说:“万恶的军队啊!今天是五月三十号,咱俩的生日呢!” 苏朝宇感觉整个人一震,所有的苦苦支撑仿佛都走到了尽头,委屈和难过,无助和无奈像一座看不见的山沉沉地压倒了他,他死死攥着那枚军靴扣,手指一遍一遍地抚过内侧那清楚的字母“j”,暗自悲凉,我的江扬,这,就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苏暮宇没有意识到哥哥的异常,像个孩子一样非常开心地汇报:“你还记得楼下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外国大婶么?她居然还记得我,记得咱俩的生日,特意烤了那种非常好吃的巧克力慕斯蛋糕给我们,上面嵌了整整52颗大樱桃。她还埋怨你怎么不回来,毕竟十四年了,我第一次在家里过生日呢!哥?” 苏朝宇把嘴唇咬出血来,但声音仍然非常自然:“对不起,暮宇。我可能还要过阵子才能回首都。” “没关系!”苏暮宇飞快地说,电话的那头传来吮指头的声音,“她说等你回来,她还会烤一次蛋糕给我们的,比这次的还要大还好好吃!你带江扬也来最好不过。” “好的,暮宇。”苏朝宇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倾泻而下,声音里也带了一点点哽咽,“生日快乐。” “哥?你怎么了?”苏暮宇敏锐地听出苏朝宇的异常,连忙追问。 “没有什么,只是很开心……很开心你回来了。”苏朝宇深呼吸,努力微笑。 苏暮宇明朗的笑起来:“噩梦醒来,新生开始,哥,也祝你生日快乐。” 苏朝宇挂断了电话,一下子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噩梦醒来,新生开始,生日快乐……我应该快乐,江扬,这是你希望的,是么? 61(铭记。忘记) 天色渐渐暗下来,8点的时候,工程队再次换班,法医们已经通过鉴定确认了新发现的尸体都不是他们的指挥官,同时,程亦涵带领的高级工程师技术小组已经检查了全部图纸,确定零计划安全。首都军部对“零计划安全,中将安全”的结果表示满意。苏朝宇仍然在废墟清理的现场,捧着凌寒给他的保温瓶等消息,林砚臣和凌寒倒着班吃了晚饭,也不敢懈怠地盯在一线。跟凌寒的冷静客观、苏朝宇的伤心欲绝不同,其实林砚臣心里还有那么一丝微渺的希望──也许,某块构件搬开,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就会走出来,抖落满身征尘,笑骂:“你们几个,磨磨蹭蹭,都该好好收拾了!” 一个搜救队员牵着他的狗撤到形同虚设的警戒线外,先细心地给狗铺好了防寒搁潮的临时休息垫,放了加热过的狗罐头和干净的温水,又给它搭了条毯子,才一路小跑去食堂买饭。金色长毛的大狗几口吃光了它的奖励,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却又不肯在主人不在场的情况下睡去,只转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现场的苏朝宇等人。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9节 苏朝宇知道,工作犬跟它们主人之间都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强大信任和默契,静静地看着它疲惫地伸着懒腰,想沉沉睡去却又不放心,固执地看着主人离去的方向,焦虑而又落寞。苏朝宇忽然觉得非常难过,对林砚臣说:“已经熬了30多个小时,不必再用这种高强度的搜索方式了,人困马乏,劳民伤财,他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林砚臣叹气,他知道苏朝宇的意思,可内心深处却希望这种放弃的命令下得越晚越好。凌寒到底是从小被训练的特工,纵使心中悲痛难以自已,却仍然能不露声色地低劝林砚臣:“就这样吧。对亦涵、程家叔叔,还有苏朝宇都比较好。这样搜,希望太大,失望太大,从现在开始适应这个事实,大概是必要的。” 林砚臣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叫过叶风下命令,搜索小组顷刻就整队撤出了大半,苏朝宇看到队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安抚着自己的搭档犬,用微笑鼓励着彼此。因为现场只留一个工程小队继续清理现场灰石瓦砾的缘故,强光灯依次关闭,一盏接一盏,像是落幕后的舞台。 苏朝宇一个人走进废墟里面去,找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强光灯已经完全熄灭,周围的建筑物里都星星点点的亮着橙色的灯。飞豹团里那些被指挥官亲自慰问过、嘉奖过的战士们也许会哭,招待所里那些倾慕指挥官的小服务员也许会哭,基地里很多因为江扬的出色而找到自己人生定位的人也许会哭,可是,活着的人的悲伤总会过去,日子久了,不会有人记得住这个25岁的年轻人的音容笑貌,他,会成为历史教科书上一个苍白的名字,顶多再配张标准照。或许他的传奇经历会被写成拍成电影,很多人会感慨他的成就惋惜他的英年早逝,因为他切合了他们的心理诉求,就像百年前那个早逝的天才词人。可他呢?他在哪里?再多的鲜花也会在岁月流逝中慢慢枯萎,再鲜活的记忆也会逐渐褪色,包括自己,苏朝宇想,自己也会慢慢老去,然后死去,再没有人会知道那个雷厉风行的指挥官会非常任性地诅咒茄子的生产甚至存在;没人会知道刻骨骄傲的指挥官其实是大导演雷托纳托的忠实崇拜者;没人知道他喜欢在周末的下午坐在窗台上看电影周刊,洗完手不擦干而是蹑手蹑脚地接近正在舒适地晒着太阳的黄狸,把水珠忽然弹到小猫的耳朵鼻子上,让它吓得一下子毛都炸了,噌地逃走,有时候甚至会撞到家具…… 世界依旧,可他真的死了。 苏朝宇非常安静地坐在断壁残垣之间,放任自己思念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爱人,有时候会微笑,有时候会流泪,厚实的军大衣完美地包裹着他的身子,他不觉得冷,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好像,被你抱在怀中。 没有月亮的夜晚,漫天都是明亮的群星,边境没有后工业时代的喧嚣和繁杂,也没有都市无处不在的大气污染,能清楚地看到壮观的银河和美丽的仙后座星云,就像几年前。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离开的时候,都是这般明朗的夜空,他一个人过。夜风轻轻的,冷冷的吹着,苏朝宇干脆躺下,以后会怎样呢?“失去”这件事上面,他已经不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但所有的经历只能让痛苦加倍。 关于江扬的一切。 他记得他一个人向那座已经不复存在的大楼里走去,铁栏落下,他对他说,放心,我的小兵。 他记得他调皮地说,给我一个祝福吻。 他记得他沈稳冷漠地伸出右手,然后皮带指向简陋的写字台。 他记得他说,站在那里,疼痛有助于思考。 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骄阳底下他眼睛里的玩味。 他记得童年时的偶遇,精致的家居服上有草莓汁的甜香。 他忘不了,他忘不了他的出现,为他的生命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信任、默契、疼痛、还有快乐。被撕开的地图找到了他的另一半,截然相反却又本是一体,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生命于是完整。 他忘不了,他忘不了他们的爱,他们为彼此带来的悲伤,还有,深刻而美丽的幸福。 苏朝宇闭上眼睛,蜷起身子,悲伤的时候用后背来面对这个冷漠的世界,悲伤的时候,隔绝自己,一个人细吮那些流血的伤口。 江扬,再陪我一夜,二十六岁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学着一边铭记你,一边忘记你,爱你,想你,像你爱我那样,爱自己。 62(我回来了) 漫漫长夜,最冷最深沈的黑暗总会过去,26岁的阳光一定灿烂,苏朝宇半梦半醒,放任自己在现实和记忆中飞奔,耳边除了风声,只有清理废墟的工程兵们铁铲撞击砾石的声音,偶尔轻声交谈的声音,都被夜风打成飞散的音节,断断续续地传入耳畔。 漆黑的天幕慢慢褪去颜色,闪亮的星辰渐渐暗淡,黎明前总是最冷。苏朝宇蜷紧了身体,然后,他突然听到一串清晰而微弱的敲击声。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幻觉,苏朝宇想,要不就是巧合。他坐起身子,工程兵的小队长正吆喝着让队员们休息片刻,把热水和夜宵分给他们。有几个人还点了烟,边抽边跟同伴们聊着天。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苏朝宇分明地感觉到心脏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如此剧烈,甚至连呼吸也显得非常困难。 苏朝宇伏下身子,屏住呼吸,用默默读秒的方法计时。 五十七。 五十八。 五十九。 六十。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三短,两长,三短,间隔六十秒,重复,国际通用求救信号,sos! 苏朝宇戴着戒指的手抚在心脏的位置,努力让自己用冷静客观的方式去思考和判断。 一步一步,谨慎地靠近声音来源,苏朝宇单膝蹲下,一只手撑在一块四方形的冰凉金属上,半边露在外面,半边埋在瓦砾之中。那声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指尖立刻感觉到了微微的震动。苏朝宇用一直攥在手心里的军靴扣飞快地敲了三下,隔了六十秒,又重复了一次──国际通用救援信号,“已理解”。 里面沉默了片刻,苏朝宇感觉他的心脏马上就要爆炸了,那种紧张感甚至超过了他亲手引爆整座大楼的时候,甚至超过林砚臣把这枚军靴扣交到他手里的时候。 嗒嗒嗒嗒嗒嗒,间隔六十秒,再次重复,嗒嗒嗒嗒嗒嗒。──国际通用求救信号,“请求帮助”。 幸存者!确凿无疑的幸存者!苏朝宇一下子跳起来,对正在休息的工程小队大呼小叫,叫他们立刻清理这附近的瓦砾灰石。在团长办公室旁边的私人休息室里浅眠的林砚臣和凌寒也醒了,守着父亲彻夜难寐相对无言的程亦涵父子也都站起来了。团部大楼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操场上的强光灯砰砰地亮起来,几十人的工程小队立刻开始新一轮的挖掘,苏朝宇站在离现场最近的地方,救护车呼啸而来,穆少校带着12名医务兵准备好了担架和所有的急救用品。 “是地下防空工事!”林砚臣忘情地搂住凌寒,前国安部最佳特工放任他在几百人面前这种不靠谱的行为,只是紧张地盯着铁铲的每一次上下翻飞。 “还记得我的钱包么?”向来不苟言笑的程亦涵激动地喊起来,“是被偷了!他们偷了卡,一定是当时就打开了这里,并且卡住了机关,让它再不能锁上。” 程非中将面色木然,两只深刻的黑眼圈挂在脸颊上,江元帅听完了所有的报告以后只是看着他几十年的兄弟说:“你回来就好,我很……高兴……”说完便匆匆挂断了视频通讯,程非知道,自己的命是江家长子25岁的生命换来的,莫贝宁的妻子和孩子也死了。他无法不把责任归咎于自己的一时冲动,辞呈已经递了上去,他想,他真的老了。 防空工事的入口很快露了出来,刷卡器自然早就坏了,特种工程兵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拆除了锁定机关,搬开了厚达14的高强度钢制门。林砚臣摆手让工程兵们退开,几个高级军官围拢过去,谁也不开口,急切却又害怕,怕底下的人不是他们的老大,怕重新燃起的希望再次被劈头浇透。 婴儿的啼哭声忽然响起来,众人都不由得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程亦涵死死拦着不让父亲下去,林砚臣拿过扩音器喊:“你已经被包围,请立刻放下武器,我们将派救援人员入内搜索。重复一遍……” 话音未落,一件东西突然携着风声飞了上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准确无误地砸在林砚臣的手腕上,然后落地,虽然力道不大,却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凌寒低头一看,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上次后勤部队采买的压缩饼干,江扬说这个东西‘一股臭南瓜味儿’。” 苏朝宇已经甩掉笨重的军大衣,叼着狼眼手电筒,顺着钢制的梯子向下攀爬了,凌寒和林砚臣一左一右掩护着。 此时,浅灰色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颗星,启明星在遥远的地平线闪闪发光。 防空工事深达6米,苏朝宇的军靴踩到柔软的土地上的时候,手指还紧紧攥着铁梯。他甚至不敢转身,只要没有最后看见,其实,希望就一直会在心里。 因为你,我相信奇迹,他说。 相信我,把你的好运气分给我,他说。 苏朝宇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下面的黑暗,婴儿的哭声仿佛就在身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说:“终于把你等来了,我的小兵。” 啪,钢制的手电落在地上,苏朝宇没有动,是梦,就不要让我哭着醒来,是梦,在我微笑转身的时候,你就会跟我告别。是不是我不动,你就会一直在那里,我的江扬? 有什么携着风声砸了过来,苏朝宇不躲不动,高能巧克力棒狠狠地砸在陆军精英赛冠军的肩膀上,然后啪地落在地上,被砸了地方生疼生疼,闭上眼睛再睁开,仍然是漆黑的地下防空工事,耳边依然有婴儿的抽泣声,是真的,不是梦。 苏朝宇猛然转身,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在距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带着他最熟悉的笑意,闪闪发光。 苏朝宇像一只敏捷的大猫,一下子扑了过去,用尽全力地踢打面前的人,拳头碰到的肌肉温热而富有弹性,让他安心,他知道他还活着,他也一样。一直坐在地上的江扬不躲不闪,只是一下子把苏朝宇搂进怀里,紧紧抱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找到我了,我的朝宇,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苏朝宇死死咬着牙,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扣紧了江扬的背,没有一句话,只是越扣越紧,两个人紧紧贴合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呼吸困难还不肯放手。 没有什么比一份珍贵感情的得而复失更令人叹息,而也没有什么,比一份珍贵感情的失而复得更令人狂喜了。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不再爱你。” “只要你回来,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十指握在一起,一个会心的眼神就交换了最矫情的情话,然后都笑起来。江扬指明自己的右脚踝和左边肩胛都受了很重的伤,活动不得,因此命令:“叫砚臣,要两个人,一副担架。” 苏朝宇根本不理睬,只顾着把腰间的防卫佩枪卸下来随手扔在地面:“不用,我背你上去。” 江扬飞速想象了一下少校肩上趴着中将的效果图,挑眉厉色:“你冲进大楼的帐还没算!我命令……” “我认罚!”找回了情人的苏朝宇喜上眉梢,才不管对方心疼多过愤怒一百倍一千倍的伪装出来的严厉,一抄手就把江扬背起来,让他抱着那个一直哭却没得到任何关注的婴儿,敏捷地攀上了铁梯。 苏朝宇26岁的第一缕阳光已经普照了大地,暖洋洋地抚着每个人的身体,晨光中,鸟鸣阵阵,欢声雷动。 程亦涵第一时间给首都军部和元帅府发电报:“零计划安全,程非中将安全,江扬中将,安全!” “我回来了。”江扬躺在担架上,环视他的基地,他的部下,他的士兵,他的兄弟,他的爱人,轻轻地说,“我回来了。大家,都辛苦了。” 63(天长地久the end) 狂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演化成了繁杂,无数需要提交的报告和资料,无数需要调用、归还、翻新的物资,无数杂七杂八的事情。工程小分队为了重建大楼调研的时候,彻底拆除了防空工事,发现隔离日需区和江扬所在的那个枪械区的应急卷闸门居然是闭合的。 “不可能是老大关上的,那闸门必须从日需区内部按钮。”林砚臣潦草地吞咽午饭。 凌寒耸肩:“江扬是天神,他可以搬了饼干和食水,再从拉下的闸门里……”他比了个搞笑的姿势,“幽灵一样穿过来……” 林砚臣大笑:“虽然有人拉了老大一把,但他毕竟要护着那个孩子,因此跌落的时候不能完美控制落地的角度,当时已经把脚踝摔伤了,动都动不得,否则也不会抡肿了胳膊拿压缩饼干敲入口钢板发信号,都这样了,还在日需区和枪械区之间乱走?” 凌寒思索了片刻,忽然问自己的情人:“孟帆的尸体?” 林砚臣压低声音:“工事都拆光了,最后17也找到了,但没有他的。所以我怀疑是……” 正说着,程亦涵端着他的淡蓝色餐盒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慕昭白跟在身后,想叫住对方,却又没发声,只能沮丧地找了个角落吃饭。凌寒和林砚臣对看了一眼,都明白了其中缘由,干脆一起搬了餐盘过去劝慰慕昭白。 程亦涵带着最终报告的定稿来找江扬签字,没想到,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刚挂上点滴,仿佛睡了。桌上的五只苹果一看就是苏朝宇放在那里的,因为每只上面用小刀剜出了“我的江扬”的字样,经过空气氧化,微微泛黄。程亦涵笑笑,干脆专注地削起来,苹果刚转两圈,他猛然回神,就发现江扬正笑眯眯地盯着他:“左撇子!” “我从来都用左手削苹果。”程亦涵很不满意长官偷窥的行为,“正经事情是,签字。” 江扬慵懒地伸出双臂,程亦涵挑眉看了几秒,过去帮他靠坐。指挥官随手翻开报告草读,不理会程亦涵喃喃的“明明自己能动”的抱怨。报告非常完美,可以上交,亦可以入档。江扬立刻签了字,指了指大概有十几公分厚的参考资料:“这些,我就不看了吧。” 程亦涵淡笑:“我例行公事,报告必须附有相关的完善的参考文件供指挥官参考。” 江扬象征性地胡乱翻了几页:“也不能白白让你搬来。听苏朝宇说,你和慕昭白……” “很好啊。”程亦涵的谎撒得自然极了。 “你看过莫贝宁的伤痕弹道报告,是小口径远射程的,而孟帆和他,是肉搏。昭白知道吗?” “他的职位和军衔都不足以看到这些机密文件。”程亦涵的回答颇有点公事公办的口气,“我甚至答应过孟帆,指挥官活着,他就活着。” “我知道。”江扬握住小他三岁的弟弟的手,“这决定很难,但实实在在救了我一命。我相信,在我站上去的一瞬间打开工程入口的人是他,他一定是有意这么干的。而我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已经挂在工事入口梯子上的孟帆甚至试图拉住我,可惜,军靴脱落了。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堆满了食水,足够吃一个礼拜。我相信是他,无论是因为惜命而立功,还是因为单纯不想伤人,总之,我回来了,你,我最好的副官,绝版的副官,没有你的许诺,苏朝宇扛出来的就会是我的尸体。” 程亦涵看着窗外,一字不说。 “但我更理解你的愤怒。孟帆参与盗窃国家机密,直接威胁叔叔的性命,也是他,引着我们所有人一步步走向不可收拾的结局。但是……”江扬强迫程亦涵和自己对视,“孟帆不是慕昭白,就像苏暮宇不是苏朝宇一样,双胞胎也不行。” 程亦涵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报告夹扣好:“多谢,江扬。我还需要想一想,事关内心,马虎不得。” 江扬点头,程亦涵敬了个军礼:“下官去提交报告,请静养。” 如果真的如同杨霆远上将说的那样,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气场”,而且这东西还分方圆大小、性质好坏的话,慕昭白目前的气场已经彻底卷起铺盖逃走了。除了程亦涵的脾气以外,他还要忍受停职检查的厄运。不管怎么说,那夜在巷子里,是他有意无意地放走了孟帆,使得对方的计划如燎原般蔓延到了飞豹团团部。 江扬对此并没有特别生气,只是把停职的时间从规定的两周扩大到了两个月而已。“如果愿意,不超过半年时间,都可以。”江扬一边签字一边说,“超过三个月的话,要给人事科报告,派人助理情报科的工作。” 慕昭白知道,这是惩罚名义上的长长休假,于是收拾好东西,买了回家的机票。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健在,但他跟父亲的关系向来如同老师和学生──没办法,父亲就是个老师,刻板、古董。已经有三年没回家,慕昭白登机的瞬间,确信自己是期待这次旅途的,不管为了什么,总之,换个环境,养个新的气场,好歹有用。 几乎快过了飞行时间,按理飞机应该滑行到指定位置准备起飞的,乘务员却还在广播请最后一位乘客登机,一遍遍,不厌其烦。慕昭白颇为愤愤地盯着自己身边的位子,9排c座,里面没人。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直到三四分锺以后,才有个连声嚷着“大家久等了,对不起啊”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落在自己身边。他觉得非常厌烦,干脆扭身继续睡,在起飞的摇摆和轰鸣里,努力驱赶徘徊在自己眼前的那些画面。 孟帆站在屋檐下说:“包子钱我就不还了。” 孟帆双手抱头,急得嚷嚷:“好了好了!先求tanα再求sβ……我记住了,别敲头了行么?” 孟帆面露惊喜之色,很孩气,“我以为你特意来叙旧。” 空乘小姐轻拍肩膀:“先生,鸡肉米饭和牛肉面,您要哪种?” 慕昭白迷迷糊糊地说:“随便。” 空乘愣了一下,放下一盒牛肉面就照顾其它好脾气的客人去了。倒是迟到的那个人替他接过餐盒放在小桌板上。 “谢谢。”慕昭白保持了应有的礼节。 孟帆微笑:“不客气。” 飞机在气流里颠簸了一下,慕昭白愣愣地看着迟到的邻座,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一定是幻觉!他强迫自己转头打开餐盒,看见面条就失去了胃口。有一只手把鸡肉米饭换过来:“我爱吃面,给我吧。”一直善于明确表示感情的情报科科长忽然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能彻底开始信仰命运的美好和这些故意的巧合。 “没什么秘密,我怕婴儿饿死了,就在你长官身边放了些吃的。然后关上日需区的闸门,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孟帆一口气“走”下去,弄得慕昭白非常窝火:“走到了吗?” “快了……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的,就找到了一个出口。谁知道是哪儿,反正一顶窗就出去了,门口只有一个巡逻队员,离我500米。” 慕昭白忧愁地看着他:“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生活!过日子!” 孟帆笑得很灿烂:“我从进入监听行业那天开始,一切身份都是假的了。我重新办了身份证,再弄份保险就能过得不错,毕竟以前有点积蓄。”他踢了踢座位下面的一只棕色手提皮箱,“现金哦!” “伤呢?” “没事。”温润的声音,带着感激的眸色,孟帆轻声说,“都会好起来的。” 客机从巡航高度下降了一些,穿过云层,盘旋在城市上空,慕昭白啜着酸奶看着同桌就坐在自己身边,恍然如梦。 七月的首都永远如蒸笼一般,闷得人发慌,热得人发狂。布津帝国的行政中心在市中心以西十五公里的地方,以王宫为中心,若干各具特色的美丽建筑整齐地排列在种着高大梧桐的街道两侧。 “江家动手了,很快,而且力道不小。” “是。”一声轻笑,“商业监听案和零计划泄密案,都不得不……” 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另一人问:“情况怎么样?” “商务省的首席行政官助理已经畏罪自杀,国家军事科学院副院长被判定泄密,在被捕前,已经精神错乱。” “这么说,非常干净?” “这是当然,他们,毕竟不够狠。” 午后的阳光灼热而刺眼,垂柳柔软的枝条挡住了望向花园的视线。“江扬,还真是个幸运的小孩儿呢。” “他的翅膀上,有若干太美太锋利的羽翎。” “那么,就让我们一根一根地,都收藏起来。” “的确,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会引发人的欲望。”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 此时的江扬,正躺在元帅府花园茂盛的紫藤花架下,怀里拢着苏朝宇,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来都有些朦胧。 风轻轻地吹过,藤叶和藤花沙沙地响成一片,侍从兵蹑手蹑脚地把冰镇酸梅汤放在大少爷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苏朝宇和江扬半睡半醒,苏朝宇轻声地叫:“江扬。” 江扬朦朦胧胧地蹭了蹭他的鼻尖,低低地答:“嗯,朝宇。” 属于我们的幸福,还长着哪。 ──第三部完──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