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之恋[出书版]》 正文 第1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魍魎之恋(出书版)》作者:[日]木原音瀬 文案 在大学担任助教的亮一郎暗自倾心于口不能言的佣人德马,却无法表明心迹。德马自童年起就在他身边,对急性子又任性的亮一郎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正当亮一郎打算「与其破坏关系,即使两人维持主仆身分,也要把德马留在身边」时,德马突然请辞。亮一郎无法接受,十分愤怒,对德马的态度开始显得冷淡…… 窃牛贼 序曲 白昼时虽有火烧般的阳光洒下,不过随着日渐西斜,暑气渐趋和缓。只是蝉鸣依然在庭前唧唧响个不休。 自黄昏起,整座屋子更加慌乱了起来。造酒屋(注1)「佐竹」的老板佐竹孙六因洽商之故,原本预定投宿在八里(注2)外的旅馆街,但听闻六岁的独生子亮一郎病况危急,于是慌忙赶了回来。从白天起,医生与侍女便频繁出入病人房间,但往来的人们皆面色凝重,暗示孩子的状况不如预期。 亮一郎的奶妈田中富江之子德马,不被允许接近病人的房间,只能抱着膝盖,蹲在庭院内种植的橙色百合边。角落益发吵杂起来,他看见母亲正在环绕庭院的走廊上奔跑。 德马知道,就算用尽所有方法,亮一郎的生命依然所剩无几。 他抬头仰望,像是要将下巴往前伸出去似的。房屋顶上有条大大的白蛇,盘起身体,朝天空吐出红色的舌信。大约五天前,他发现这条蛇的存在,蛇的大小最初不过就像一只狗。从前也曾有白蛇蟠踞在屋顶上,那时,佐竹家的婆婆死了。婆婆一死,蛇就消失,德马认为白蛇是吞食人性命的妖怪。 看到蛇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回应该又有人要死了。紧接着当晚起,亮一郎便发烧卧病在床,随着他的病势越来越沉重,蛇也渐渐变粗。 亮一郎这孩子的身体不大好,一旦感冒流行必会感染,卧病良久。他的母亲阿米对这个独生子异常神经质,一听到可以让孩子好起来,就立刻熬煮苦涩的草药给他喝,连虫也给他吃下。然而即使她尽可能试图把孩子关在房里,亮一郎依然故我,不愿听话。 「阿德、阿德,来玩。」 只要一退烧,他就会微微拉开纸门,呼唤在走廊上晒抹布的德马。就算德马告诉他:「小少爷,夫人会骂的。」顽皮的独生子也充耳不闻,偷偷从后门溜出屋子,不得已的德马只好跟上去,嘴里喊着:「跑这么快对身体不好!」「跳进河里会感冒的!」追在后面跑来跑去,直到日暮西山是常有的事。每当亮一郎前一天像这样玩得忘我,第二天一定发烧卧床。 阿米烦恼到极点,认为:「就是因为有人陪他玩,亮一郎才会这么乱来。」于是曾经派德马到别家屋里去做事。结果亮一郎哭了三天三夜,拼命呼唤德马,最后甚至连饭也不吃,她才又慌忙把德马叫回来。 德马并不讨厌家境宽裕的孩子特有的奔放与任性,他非常疼爱这个比任何人都亲近、倾慕自己,如弟弟般的亮一郎。当德马明白妖怪即将吞食亮一郎时,便开始思考是否有办法可以把蛇赶走——捡小石头丢它,石头却直接穿过白蛇,滚落到与面向中庭这侧相反的屋瓦上;想着蛇似乎讨厌猫,所以他试图用诱饵哄诱猫到屋顶上去,然而猫对诱饵不置一顾,只是一个劲儿地朝上头倒竖起毛,表示威吓;虽然他也曾试着前往佛寺与神社参拜,一心祈求神佛保佑,亮一郎却不见好转。德马不但知道是什么在作祟,自己也看得到,即使如此却依然无计可施,他因此心焦且沮丧不已。 他看见阿米走在走廊上,垂着脑袋,披头散发,脚步如同病人般摇摇晃晃、虚浮不稳。约两天以来,德马都见不着阿米,因为她一直待在亮一郎的房间里,寸步不离。阿米注意到德马,便穿上草履(注3)走下庭院,来到坐在地上的孩子身边,抬头看着屋顶,扑簌簌地流下豆大的泪珠。 「你也看得见『那个』吗?」 阿米指着屋顶问德马,他用力点头。 「我看见有一条白蛇。」 阿米咬着唇说:「我看见的是巨大的蜘蛛。」 她以和服衣袖擦拭眼泪,瞪着屋顶上,然后忿恨地低声说:「绝不可能把孩子交给你。」接着一个转身,横越庭院,从便门走到屋外。 太阳明明已经落下,她却没有带上随从,也没有拿提灯。看到她不寻常的模样,内心骚动不安的德马环视周围,但大家应该都把心思放在亮一郎身上吧?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德马于是独自跟在阿米身后。 阿米快步走在干燥的沙砾路上,步伐发出沙沙的声响。民宅连绵的小路上,家家户户流泄出灯光,沿途并不寂寞,然而走到桥头时,周围便急速暗了下来。 过桥时,她看见对面有提灯的火光明灭闪烁——是住在隔壁村子的行脚商人,背着唐草(注4)花纹的包袱巾走着。男人以前曾到过佐竹家,看到阿米便亲切地咧嘴而笑: 「这不是佐竹家的夫人吗?夜这么深了,要做什么去啊?」 看到行脚商人的阿米微微点头招呼之后,既不回答,也未曾停下脚步。过了桥,穿过土堤,她来到两边绵延不尽的广阔田地,灯火的光芒消失,唯一照亮道路的月光也在微云之间忽隐忽现,隐隐约约。 微温的风吹掠,沙沙地拂过道路两旁的草。突然,明亮的光横画过眼前,消失又亮起。回过神来,德马发现自己正走在萤火虫无数青白色的光点之中,明明非常美丽,他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祥,背脊一阵不寒而栗。阿米突然停下脚步站定,转过身来,道路在她身后分岔成两条,一条通往隔壁村子,一条往山中延伸。风咻咻地吹着,阿米和服的衣摆啪啪作响。 「你回去吧。」 德马摇头。 「不行,回去吧。你不能再走下去了,听懂了吗?」 听到阿米说话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德马低下头,却听见脚踏在草上的声音,阿米的草履随即映入眼帘。她以柔软的手碰触德马的头,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你是个聪明又温柔的孩子,从今以后,你要连我的份一起疼爱亮一郎。」 阿米走进了通往山中的那条路。即使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德马依旧呆立当场好半晌。他想着究竟该如何是好,想到最后,德马往通向山中的路迈出脚步。就算阿米叫他不要跟上去,他还是觉得不能放阿米一个人不管。 即使夜路黑暗,德马依然清楚自己可以跟在阿米后面。如果强烈地希望「走到她那里」,有个约莫老鼠大小的鬼就会从右手掌现身,告诉他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自德马懂事起,他的手中就有鬼。不是一般传说的那种会吃人的恐怖鬼怪,而是听话的小鬼。但是小鬼有时会「嘿——嘿——」地呼唤德马,如果听小鬼的招呼跟上去,多半会遇上更大的鬼。他知道小鬼能做的事情有限,大鬼则能做到更多事情,然而德马不想饲养大鬼,因为他觉得不可以这样做。他偶尔会看见有人饲养大鬼,但拥有大鬼的人常常遭遇不幸,而且他们大多不知道自己正在饲养鬼。 德马由小鬼带领走着,虽然看不到阿米的身影,不过如果走下去应该追得上她。他蜿蜒上山,未经整理过的道路两旁,茅草茂盛生长着,割伤了他的双腿。 走过炭窑与旁边的烧炭小屋,道路更加狭窄,成为只有猎人会行走的兽径。远处传来不知是狗还是狼的叫声,他只能心惊胆战地往前迈进。由于不习惯走在山中,德马的双腿逐渐疲惫;当它们开始如古树般吱嘎倾轧时,眼前景色突然开展。 有片小小的沼泽,阿米伫立在沼泽边上。德马慌忙将领路的小鬼收进手中,因为他想如果被阿米看到,可能会被骂。 足有五个家中池塘大的小沼泽畔有株大柳树,天上月亮的形状清晰地浮现在水面上。 「沼神大人,沼神大人……请您现身。」 阿米专心一意地祈祷。在她前方水面的月亮开始摇动,伴随着「啪沙」声响,跳出了约莫牛般大的东西——只见一只额头上有角、腹部鲜红色的癞蛤蟆在水边摇晃着。由于癞蛤蟆实在太过可怕,连平日里见惯鬼的德马,也差点忍不住叫出来,他慌忙掩住嘴。然而面对妖怪丑恶的外型,阿米一点畏惧的样子都没有。 「沼神大人,有事相求。我的孩子因病徘徊在死亡边缘,恳请沼神大人施力救他一条小命。」 巨大的癞蛤蟆发出拉动沉重板车时的吱吱倾轧声,说: 『可以是可以……』 「啊啊,万分感激。」 阿米说话的声音十分激动。癞蛤蟆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是你要让我吃掉,做为代价。』 德马背脊一震。 「这点我早有心理准备。」 癞蛤蟆大大张开嘴,德马还没看清对方是否正准备弯身往前,它一下子就把阿米吞下去了。 「夫人!」 德马从茂密草丛中飞奔而出。癞蛤蟆一个转身,一下一下地吞吐着红红的舌信,一双珀瓶(注5)一般明亮的黑眼睛凌厉地瞪着孩子。 『你是什么东西?』 德马当场动弹不得,双腿因恐惧而阵阵发抖。虽然他至今已多次见过鬼或妖怪之类的存在,不过与它们面对面还是第一次。自从懂事以来,德马常看得见不属于这世上的存在,同样的,阿米也看得见。阿米常常告诉德马:「即使看得见也要装作看不见,若不留心,说不定会对自己有害。」 『做什么?找我有事吗?』 德马心惊胆跳地问: 「夫人死了吗?」 癞蛤蟆以辗轧般「吱吱」的声音回答:『她被我吃掉了。』 「小少爷会得救吗?」 『我已经答应她了。』 德马觉得亮一郎很可怜,就算让阿米操心得很,他还是很喜爱母亲。一想到他再也见不到母亲,德马便仿佛感同身受般,胸口一阵痛苦。德马跪在嘴巴如鱼般一张一合的癞蛤蟆面前,恭敬行礼: 「请您大发慈悲,小少爷还年幼,能赐给我一点夫人的遗物吗?就算是一根头发也好。」 癞蛤蟆「咕」地叫了一声: 『已经都吃掉了哦。』 「求求您……拜托您了。」 癞蛤蟆像牛一样地咕咕叫着。 『你都已经这样拜托我了,也不是不能考虑啦。代价是……』 佐竹亮一郎粗鲁地关上格子门,脚踩绑带中统靴,喀喀地走在踏脚石上。进到家里面的他在泥土地上脱下靴子,横越走廊的婆婆探出那张像柿子干一样皱巴巴的脸,笑着说:「唉呀,老爷,您回来得可真早啊。」他只冷淡地应了声「嗯」便踏上走廊,然后又发出咚咚的脚步声走着,声音很大。 「德马,德马!」 他一边大声叫着德马的名字,一边走向和室,丢下黑色的皮包,把中折帽用力地丢在榻榻米上,接着重重盘腿坐在壁龛前,交叉双臂、皱起眉头。没多久,绑起和服袖子(注6)的田中德马走了进来,擦拭白皙额头上浮现的汗珠,绽开满脸笑意。 「……什么事这么好笑?」 德马只是带着笑,在鬓边「啪」地打了个响指。 「我生气这么好笑吗?」 德马点头,跪坐在亮一郎面前。越过打开的纸门,看得到外面的庭院,他指指庭院,右手在榻榻米上做出耙动的手势。 「什么啊,原来你刚刚在打扫院子啊?」 他慢慢点头。 「扫了又有什么用?再怎么扫,只要花瓣还没完全掉光,仍旧会一直落下,扫了还不是白搭?」 庭院中的老樱树已盛开。在无比狭窄的范围里,还紧凑地种着甘茶(注7)、常绿杜鹃(注8)、灰叶稠李(注9),绽放着花朵。在这间租来的家中,樱花原本就种在庭院里,小花则全都是亮一郎种的。 「老爷,需要给您上茶吗?」 婆婆从走廊上露出一张脸问道。 「好,拜托你。也给德马来一杯。」 「好好好。」 婆婆轻松地回答,接着回到后头,即刻送上热茶。闻到香味的同时,亮一郎「嗯」了一声,歪头想着: 「这味道好熟悉。」 婆婆一面说着「可不是吗」,一面微微点头。 「这是德马回乡时买回来的。」 「哦……」他低喃着,含进一口,乡下的粗茶有着不加矫饰的朴素滋味。上个月,亮一郎让德马回老家两星期,因为德马接到母亲病倒的电报。虽然德马母亲的病势一度沉重得起不了身,幸好医生开的药十分有效,四、五天便好了。德马表示母亲从没生过病,这回光得个感冒就卧病在床,让她深受打击。 「这么说,现在车子也能开到你老家了?」 德马绽放微笑。 「富江的身体好些了?」 他慢慢点头。 「那就好。」 婆婆边放下茶盘边叹息说:「其实啊……」 「德马不在这段时间,照顾老爷真的很辛苦呢。先不说别的,他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德马』啊……」 婆婆感慨良深地低语。虽然亮一郎语气强烈地断然表示:「有什么好辛苦的!」她却摇头道:「不不不。」 「给您送上洗脸水,不是嫌太冷,就是嫌太烫。初春早晨天气还冷,给您准备厚衬衫,您就生气说『又不是冬天,这么厚的衣服穿得上身吗?』直到睡觉前都还在抱怨。就算给您铺被窝,您也嫌离纸门太远、垫被太多不好睡,不是吗?」 在德马面前,亮一郎就矮一截。他对婆婆使眼色,啧啧咂舌暗示她别再说下去,然而女人说到兴起,嘴巴没停下来: 「要想当老爷的妻室,就必须先向德马学习老爷的『规矩』才行呢。」 亮一郎赌起气来,激动地说:「什么我的规矩?随便怎样都可以吧!」但婆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心甘情愿了,早早离开了和室。他失去发泄怒气的目标,一边咂舌说着「混帐、混帐」,一边一个转身躺在榻榻米上,就这样满腹不悦地滚来滚去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枕在对折的坐垫上趴着。 「德马,帮我揉肩膀。」 对方无声地来到亮一郎身边,跨坐在他的背上,腰椎随即感到有重量压下来。 光是想像到对方的两腿之间跟自己只隔一层布的距离,亮一郎的下体就开始发热;对方用力按压他的肩膀,淫邪的触感像是与舒服的感觉一起缓缓、深深地渲染进身体般,扩散到全身。 「我本来以为所谓大学,就是有学识、胸怀大志的人聚集的地方,不过实在不能一概而论。」 尽管知道德马口不能言,不会回答,亮一郎依然继续说: 「白天我跟助教与几个学生一起去荞麦面店,当时偶然谈到乡下的事情,我便说到自己小时候曾去凑热闹,看过公开处刑……那次应该是某些相信洋人会剥人皮取油脂的百姓发起农民暴动,结果为首者被砍头吧?你也一起去看过,应该还记得。结果我一谈到这件事,助教福岛竟然说『明治天皇治世,居然还有人相信洋人会榨取人油?太无稽了,你们家乡真是充满野蛮人啊。』」 亮一郎趴着,握拳咚地捶打榻榻米。 「我又提到麴祭的祭仪『赶牛』中,献祭的牛每年都会消失在神社境内,结果这时他再度嗤之以鼻,嘲笑我『一定是某个担任这种工作的人把牛藏起来,让它们看起来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光听就想像得出来了,你该不会长这么大了还真的相信牛会消失啊?』我实在太生气了,就把吃到一半的荞麦面从他头上倒下去,大骂他『混蛋家伙』。」 他告诉德马「可以了」,德马便从他的身上下来。面对面时,亮一郎对自己婆婆妈妈地一个劲儿抱怨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你继续去扫地吧。」 德马点头,走出和室。亮一郎依然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不过受到竹扫帚扫除庭院的轻快声音吸引,他来到沿廊(注10)。 德马仔细清扫落在黄昏小小庭院中的纸屑与花瓣,并把它们集中起来。他的脸庞白皙得近乎透明,听说东北地方出身的人们,肌肤的颜色会被雪吸收而变白,所以德马也常常被误认为北方人。他的母亲富江肤色相当黝黑,所以若说这点像谁,应该是像德马死去的父亲吧。 他的头跟脸都很小,五官十分清晰,整体来说长相像女孩,身材纤细,却具备乡下人特有的矫健身手,即使是走惯山路的亮一郎,也赶不上德马的脚程与耐力。 亮一郎十六岁时,为就读第一高等中学预备科,带着奶妈田中富江之子德马来到东京,念完预备科、本科,进入大学,去年获任帝国大学理科大学的助教。 九年前他离开乡下时,说:「我要带德马去东京。」 他父亲听了一脸惊讶:「带个不会说话的男孩子去,能派上什么用场?」 他听了之后回答:「我的毛病很多,比起啰唆东啰唆西的佣人,不会说话的德马正好。」 父亲便笑了。 虽然他是以「必须有人照顾自己身边琐事」的名目带德马来东京的,事实上却是不想把年纪比自己大的同乳兄弟丢在乡下。亮一郎决定到东京的那阵子,有人要替德马说亲,对方是隔壁村的哑巴女孩。他原本满心以为就算长得再好看,不会说话依旧找不到对象,这下可得把德马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了。 亮一郎自觉到对德马的爱恋之情是在就读中学时。在那之前,他即使听到早熟的朋友谈起附近的姑娘,也只是轻蔑地觉得「真不检点」,提不起一点兴趣。 那年冬天,亮一郎染上了久违多年的严重感冒。小时候的他也曾经病重濒死,父亲慌忙从远方请来医生,但热度依然不退,他就这样昏迷不醒了三天。第四天早晨,亮一郎的烧终于退了,醒来便看到德马累垮似地睡在自己身边。 透明到看得见血管的白色手腕、苍白眼皮上长着长长的睫毛,双唇薄而鲜红。当他一边想着「好美啊」一边看向德马时,腰际便如搔痒般微微疼痛了起来。在这之前,他虽然也觉得德马白皙纤瘦,却不曾注意过对方的容貌及姿态;反正德马就是德马,说得白话一点,容貌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亮一郎比谁都信赖这个满面笑容、无法言语的男孩子。就算把再怎样不可能的难题塞给他,只要是办得到的,他就会笑着应承下来。德马代替了年幼时离家的母亲……不,对亮一郎来说,德马就是母亲。 看着男孩脸色苍白地熟睡,他的头脑与身体都骚动不已,莫名地无法平静下来,「这家伙真的是男生吗」的疑问在心中油然而生。即使小时候曾一起站着小便过,他还是忍不住想确认。他滑出被窝,轻轻掀开德马的和服下摆,然而就算看到兜裆布,还是觉得不够……就在连兜裆布里面都想要看的时候,亮一郎勃起了。 亮一郎只好以「怀疑对方是否真是男生」掩盖初次发生的性冲动,然而在那之后,他对德马可耻的邪念并未消失。他郁闷地烦恼着「心心念念想着男性的的自己是不是疯了?」但是这件事又无法跟别人商量,再说他也无法远离德马……直到来到东京后,他才知道「男色」一词。都市的朋友告诉他「也有种男人是不爱女人爱男人的,在东京不只能买女人,也能买小孩跟男人」,他才恍然大悟,开了眼界。 「德马。」 对方停下扫除庭院的动作,慢慢靠近。 「好美的夕阳。」 年长的男人微笑点头。 「你要出去买东西吗?」 德马歪头思索,自和服衣襟中取出亮一郎买给他的纸与铅笔。 『若您想要什么东西,我去买吧?』 他写在纸上给亮一郎看。 「不,我不是想买东西……是突然想出去走走。」 他又再度沙沙地写着。 『您要出去散步吗?』 「是啊……」 亮一郎站起来,回到和室,从皮包里取出钱包、放进口袋,右手拿着中折帽,来到走廊上。德马站在沿廊,和服袖子依旧绑着。 「你在做什么?也跟我一起去啊。」 德马慌忙解开袖子的绑带,收好扫帚,跑到玄关。 本来想沿着河边随意闲晃,但出门时婆婆拜托德马买东西,两人便绕到商店街去。德马先是去了鸡蛋行与海苔店,最后进入丝线行。在店前等待时,两个看似女学生、头上结着大蝴蝶结的年轻女孩走进店里,之前明明还吱吱喳喳地大声说话,注意到德马后却双颊绯红,闭上嘴低下头。 不知是否因为白皙纤瘦,德马即使已经年届二十七,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年轻,气质如同学生一般,不知从何时起,亮一郎看起来反而年纪较长。带德马去大学时,初次见面的人必定会问:「这是跟随老师的书生(注11)吗?」 买完东西,亮一郎踏上沿河的道路,一边眺望朦胧隐约的夕阳,一边漫步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德马也跟在后面约半步距离。看到桥头茶店的招牌,亮一郎突然觉得肚子饿,这才想起午餐的荞麦面只吃了不到一半。虽然知道回去后就有晚餐可吃,他还是无法忍耐,便在茶店屋檐下的长凳上坐下,举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德马坐在自己身旁。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来点菜,放肆地直盯着亮一郎看。这孩子说话有口音又粗鄙,让人觉得是刚从乡下来的,毕竟衬衫配上西装、长裤这种西式服装在现代的都市里并没有那么少见。亮一郎不喜欢和服,除了印有家纹以外的全都丢了,睡觉时也穿着西式睡衣。和服极端不便,那种拘束感让他觉得简直就是老旧时代的余烬。 亮一郎也曾给德马穿过西式服装,但对方似乎不怎么喜欢,马上又穿回和服与裤裙。不过穿着衬衫以代替襦袢(注12),要说是穿过西式服装的残余也行,再加上硬要勉强他好像显得自己幼稚,亮一郎就随他去了。 过没多久,茶与糯米团子便送上来了。他让德马也吃团子,德马先是拒绝,但第二次再劝他便微微点头,拈起竹串。 日暮西斜,来往的人影也随之变长。人力车经过桥上,发出喀啦喀啦的嘈杂声响,戴着斗笠、兜售花草树苗或鱼板的人拉长了声音经过。 亮一郎漫不经心地看着往来行人。见到一对年轻男女相偕过桥,如夫妻般相互依偎,他忍不住偷瞄隔壁一眼,只见德马正看着顺河水而下的小船。亮一郎的个性只要一想到什么就忍不下来,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 「你有喜欢的女性吗?」 德马转过头,像是被吓到似地眨了好几次眼。 「我在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性。」 他很快地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生气似的。德马先是表现出仿佛陷入思索的模样,之后随即牵起亮一郎的手。手腕被抓住,凉凉的手指撩拨掌心的触感让亮一郎背脊一震,不过一切都只是瞬间的事。察觉到对方写在手上的话语时,亮一郎动摇了。 『我有喜欢的人。』 亮一郎看着德马,总觉得那双眼睛依旧清澈美丽地闪动着。 「什么样的女性?」 德马笑得暧昧。 「你告白了吗?」 对方摇头。 「为什么不告白?」 对方再度暧昧地笑。不知道是否因为拿出纸与铅笔太麻烦?德马就这样直接在亮一郎的手上写下『因为我想就算告白,也会令对方困扰』,或许是在意自己不能说话,抑或是对方身分高贵吧,他似乎无意表明心迹。亮一郎只回答了句「是吗」就陷入沉默,冰凉的手指也抽离了。他忍不住在意起德马喜欢的女性,想详细探问对方究竟是位怎样的人,却又觉得对这个自称不会告白的男子来说,这样的询问好像是在捉弄他。在郁闷的亮一郎身边,被关心的本人倒是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啜饮着已经冷掉的茶。 德马的性情好,即使不能说话,亮一郎也可以担保他的人品。就算他与对方身分高低有别,既然已经问了他表明心迹的事,在这份上,亮一郎觉得自己也应该为他牵个线。但身分高贵是其次,亮一郎不觉得对方会看上个哑巴男。 为德马牵线到底是因为良心还是因为其他因素?亮一郎觉得是个疑问。就算是为德马着想,打算替他牵线,自己却也认为对方实际上应该不会看上德马。明知受伤的会是德马,依旧替他牵线,到底有没有意义?亮一郎把脚边的小石头踢向河边。 他从茶店的长凳上站起来,付了帐走出店外,德马依旧跟在后头。亮一郎沿途思索,说良心什么的是谎言,其实他期待德马向对方表白后,对方无情地回绝,这样一来,那女人的影子就会从德马心中消失吧……没错,自己无法忍受德马「喜欢」别的什么人。 若此时提议「我去帮你给那女孩说说吧」,说了之后不成倒还好,万一对方也喜欢德马,自己会后悔一辈子。然而不管说或不说都会后悔,早知道会这样,不如一开始就别问「有没有喜欢的女子」便好了,但问都已经问了,也没办法。 回到家之后,依旧迷惘的亮一郎拉开格子门,站在玄关的拉门前,接着回头。不知道是否要把买来的东西先拿给婆婆,只见德马正要绕到后面的便门去。 「德马。」 男子停下脚步,回头。 「刚刚那件事……」 他微微歪头。 「那个……就是你喜欢的女子,要不要我去为你说说?如果是表明心意之类的,我也不是帮不上忙哦。」 德马直直凝视亮一郎,然后笑着摇头,被夕阳照耀的脸庞看来却很寂寥。他像是要感谢亮一郎打算为自己传达般低头行礼,然后消失在便门。看着德马消失的背影,亮一郎对于他没有对自己说「那就拜托您了」打从心底感到安心,却又极度厌恶起感到安心的自己。 佐竹个性粗鲁又坏……亮一郎听到这样的说话声从助教室大门的另一边传过来。他站在门前,鼻子上用力皱起不悦的皱纹。 「不懂得尊重前辈,又完全不知感恩,那家伙以为自己穿起洋衣服就是都市人,装腔作势得很。无论打扮再怎么洋派,从里面发出来的乡下土味是消不掉的啊。」 声音来自跟他同样担任植物学科助教的福岛。怒火中烧的亮一郎打开助教室的门,发出巨大声响。福岛与帮忙他的一个姓原的学生在里头,只见吓了好一大跳的两人正回头看。 两脚故意乓乓地踩在地上的他走进室内。看到他这副模样,福岛马上闭嘴停止说闲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摸东摸西,卷起《本草图说》啪啪地翻弄着。亮一郎走到福岛面前,拿起他手上的书丢到地上。 「与其大白天的就跟学生讲些无聊的话,不如去把上上个月的权堂山腊叶标本分类一下如何?光堆在桌子上不过是枯草、是垃圾罢了。为了省点麻烦,还是我替你叫收垃圾的来?」 他知道福岛以「压制中」为由,根本还没处理采集到的植物,所以讲话讽刺他。对方满脸通红,嘴巴抿成一条线,两手紧握,全身阵阵发抖。亮一郎背向对方,把教科书放在分配给自己使用的桌上。 「你、你不懂『礼貌』这个词怎么写吗?我比你先进峰仓教授的研究室帮忙,算是你的前辈耶!」 即使对方怒吼,亮一郎也充耳不闻。他走近架子,卷起旧报纸,拈下报纸中间夹着的叶片一角,用指尖捏扁……已经干燥得差不多了。 「而且你整理的不过都是些穷酸的低级植物。」 亮一郎转头,蔑视对方似地轻蔑地笑了。 「高级低级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没有人做,我才去做的。再补充一句,如果对方值得别人以礼相待,我便会以礼相待,因为我很注重应对时要采取适合对方的态度。」 他感到胸前衣襟被抓住,下一瞬间,脸颊旁便传来巨大的冲击声。当亮一郎感觉到痛的时候,背已经撞上白粉墙了。 「老师、老师,请住手!」 原攀住福岛的手臂,似乎打算阻止他。不知是否揍了对方一拳还无法消气,福岛的呼吸如牛般急促。原本个性急躁、常比别人先生气的亮一郎,看到对方先被惹火,怒气竟不可思议地冷却下来。 「你、你这乡下来的土包子,滚出去!」 这房间是分配给包括亮一郎在内的三位助手使用的,他没有理由出去,但看到原哀求般的眼神,要是两人再僵持下去,总觉得原莫名可怜,亮一郎便自动步出房间,走在铺设木质地板的走廊上,走下楼梯。在转角处的平台上,他看到植物学教室的教授峰仓志之介走上来。峰仓年约五十五、六岁,是位有威严有气质的男性,鼻子下面留有气派的小胡子。虽然亮一郎不喜欢和服,但他觉得峰仓穿起和服非常适合。他对峰仓点头行礼后,正准备擦身而过,却听到峰仓喊「佐竹君、佐竹君」叫住他。 「前几天去采集时,渠道不是有种少见的水草吗?找出它是什么种类的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我认为它可能是茅膏菜科(注13)。」 峰仓不断点头表示同意,下巴仿佛正上下舀动一般,然后朝亮一郎展开笑容: 「虽然详情尚未决定,不过本教室这回要发行书籍了。这本书集合全日本的植物,说来应该可以称为《日本植物图鉴》吧。我要担任监修,务必须要你提供协助。」 听到植物图鉴,亮一郎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意。 「那么,差不多要开始着手了吧?」 峰仓点头表示没错。日本目前并无网罗全国植物的图鉴,分类学也得仰赖外国学者的著书,在这样的现状下,峰仓教授常常把「由日本人的手,做出网罗全日本植物的图鉴」这话挂在嘴边,亮一郎也是大大赞同峰仓构想的人之一。 「若教授不嫌弃,请务必让我出一臂之力,这本书一定会成为日本植物学的础石。」 听到亮一郎有力的回答,峰仓满足地点头。若要制作植物图鉴,就有必要进行规模比目前更大的搜集与分类,亮一郎马上把与福岛间的纷争忘得一干二净,一边多方构思着这本书会变成什么样子,一边进入建在校舍后院的小小温室。在玻璃搭建的温室中,种植着峰仓从国外带回来的珍稀植物;尽管热带植物由于温湿度难以掌控,几乎都种不活,却还是有几种扎下了根。 管理温室的工作由助教中年资最浅的亮一郎负责。他早上最早到大学来,观察植物的状态、给它们浇水;倘若距离上课还有时间,他会仔细观察或速写。 亮一郎喜欢温室中浓密的空气,令人沁出汗的湿度令他想起家乡多沼泽的山。 亮一郎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罹患那场大病时不见了。走出家门的她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到娘家,虽然父亲遣人去找过,却始终没有找着。 有人说:「那夫人很漂亮,是被人拐走了吧?」又有人说:「那女人丢下生病的孩子跑掉,真是缺德。」最后看到母亲的是行脚商人,听说他曾看见她往镝山的方向走去,幼小的亮一郎便带着德马到山中,不知道找了多少回。 自己大病卧床不起时,奶妈的孩子德马也因喉咙得病失去声音。德马这孩子很不可思议,再怎么随便地进入山中,最后一定找得到回家的路。宛如脑中有罗盘似的他,双脚毫不迟疑地领着亮一郎走。 在山里,亮一郎一再呼唤母亲的名字。他认为母亲一定身在山中某处,对此深信不疑……这可以说是孩子的一派赤诚吧,他毫无根据地就是相信「妈妈还在」、「妈妈一定会回来」。如今他虽已完全死心,但在某个层面的意义上,过去仍旧相信着的时光,说不定比现在要来得幸福。 有一次,进到山中的亮一郎看到沼泽附近丛生的小花,在枝头绽放的花朵花瓣尖端是桃色的,非常美丽,他觉得好像母亲指甲的颜色。皮肤白皙的母亲细长的手指、宛如樱蛤(注14)般的指尖,不知为何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他将花连根带回家,种在庭院中,但花马上就凋萎了。亮一郎嚎啕大哭,于是德马第二天清早便为他从山上带回同样的花,但花马上再次凋萎,于是德马又去取花,种满庭院。尽管大部分的花都枯死了,种在池畔的却扎了根,约一个月后开花。 从那以后,亮一郎几乎每天都到山里去,带回各种各样的花朵种植。由于花朵太多太密集,庭院里有段时问开满了原野的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隔年,亮一郎去上私塾,然而他不但非常怕生,跟老师又处不惯,第二天就耍任性闹着不去上学。他父亲热衷于教育,认为即使是乡下造酒屋的孩子,依然有必要接受教育,就算用拖的也要把孩子拖去上私塾。但亮一郎非常固执,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困扰的父亲无计可施之余,只好使出最后杀手锏「我叫德马去伺候别人」,他知道儿子打从心底依恋德马,片刻不让德马离开身旁,所以以此威胁他,亮一郎才不甘不愿地答应「如果德马也一起我就去」,乖乖去上学。 亮一郎无论是私塾还是中学都跟德马一起去上。尽管德马是佣人之子,又不会说话,却会读英语与俄语,连汉字也通晓。 因为德马与亮一郎一起上学,大家便在背后批评德马「明明是佣人,却一副少爷架子」、「明明不会说话,又不工作,真没用」,让他母亲富江遭到不少白眼。即使富江恳求:「求求您了,小少爷,请您放过我们家儿子吧。」亮一郎依然攥着德马的和服衣袖,不让他离开。 然而,对一介下人异常执着,也让亮一郎受到不少讪笑。只是他觉得那些嘲笑自己的家伙,不过是不了解所谓「失去」一词的意义——既非活着、亦非死去,仅仅徒留他人期待,就此消失的残酷。想到自己过去那段思慕、依恋着母亲,哭着在山中徘徊的日子,至今仍让亮一郎痛苦得胸口都要破碎。 德马包容了他当时所有的绝望,是母亲的替身,也是理解他的人。没有人能取代德马,更不可能取代。 他听到「喀哒」一声,转过头一看,发现德马站在温室入口,不由得吓了一跳。 「怎么了?」 德马很熟悉大学的环境。采集植物或整理时,亮一郎一定会要他帮忙,所以打从学生时代起,就连教授与副教授都认识德马。 德马手拿两把伞,脸上绽开一抹微笑,在亮一郎身边蹲下,指着手工造的小池塘周围丛生的草。 「你认识吗?」 听到他问,德马轻轻擦擦手指……他似乎记得亮一郎曾经说过「这野草秋季时分开花,花的颜色就像母亲的指甲般。」话说亮一郎把这种「戟叶蓼」(注15)的花拿进温室时,福岛还生气地叫他不要种杂草。想起被对方打的事情,怒气的余烬在他心底如星火般燃起。 「我不记得有请你过来帮忙,什么事?」 德马的右手由上往下反复上下移动,这手势想表达「因为正在下雨,我送伞过来」。亮一郎进入温室前,天空是一片沉甸甸的灰色,还没下雨。 「又还没……」 他正想接下去说:「还没下雨。」此时,整个温室传来雨滴打在玻璃上啪啦啪啦作响的声音,德马得意地笑了,然后从怀中拿出纸与铅笔,接着写下『今天走出学校时,请从后门回去』。 「后门?」 德马有时会叫他从西边回家,或是让他随身带着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走正门?」 听他一问,德马再度在纸上写下些字句。 『正门有不好的东西,要是被附身就麻烦了。』 看完之后,亮一郎「哦」地低语一声。德马平日就看得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小时候起,他便一再说些让人觉得莫名恐怖的话,所以有谣言说「若是靠近那家伙,会被狐仙附身今……之类的,周围的人都讨厌他。 「我知道了,今天就不走正门回家。」 德马微微点头。 「那么,我也告诉其他人『不要走正门』比较好吧?」 德马马上写下『应该没关系吧』给他看。 「即使你这样说,不过明明就有不好的东西,眼睁睁地……」 『那东西不会对所有经过的人都造成危害,而且即使被附身,也是那人的命运。』 亮一郎顿时感到无法释怀。 「因为我有你给我忠告,所以不会被那怪东西附身,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是的。』 德马明确地否定之后,继续表示: 『一无所知地经过那儿然后被附身也好,我在亮一郎少爷手底下工作、为了亮一郎少爷而给予建议,使您能避开灾厄也好,一切都是命运。』 亮一郎无言以对。德马把雨伞放在亮一郎身边,然后很快地站起身来。德马喜欢穿白底和服,曾有学生看到德马身着白色和服亭亭而立,便对亮一郎耳语说:「那人伫立的姿态如花一般啊。」亮一郎虽苦笑以对:「男性听到这样的赞美可不会高兴吧。」却也因此重新得知「德马在他人的眼里也很漂亮」。 注意到德马看着自己,他想:「为何德马要这样凝视自己呢?」结果发现是因为自己没有转开视线。由于感觉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亮一郎便开口: 「老是看到些本来不会看到的东西,你也真辛苦。」 德马露出惊讶的表情,却又好像打算掩饰过去似地笑了……那是个寂寥的笑容。 虽然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话,但亮一郎并未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就这样闭口不语。 轻轻点头之后,德马回去了。他回去之后,亮一郎陷入忧郁,觉得自己真是个神经粗到不行的人。 亮一郎从温室回到助教室,发现福岛不在里头,只有姓原的那位学生一个人在标本室里更换那些夹住标本当作吸湿纸用的报纸。原好像害怕亮一郎似的,战战兢兢地一直没抬起头。 亮一郎努力不把尴尬的气氛当一回事,开始速写标本。当他专心沉迷于绘画当中、连「有学生在」这件事都忘记时,原忽然出声对他说:「佐竹老师,很抱歉,能请教您一下吗?」 回过头一看,只见原手上拿着报纸,带着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直直站着。 「这个……呃,我该怎么办呢?」 探头看看报纸,中间夹着的标本已经严重发霉了。若只有一点点霉菌或脏污,用酒精之类的擦拭一下还有救,然而这标本已经开始腐败了。 「啊,这个已经不行了。」 听到亮一郎的话,原脸色发白。 「吸湿的报纸替换得太慢了。」 原快要哭出来了。 「这是老师重要的标本……怎么办,我明明有照他的吩咐,每五天换一次啊。」 「现在这季节必须三天换一次才行,而且这房间的湿气重得一塌糊涂。」 亮一郎盯着报纸之间发霉的标本。 「请你丢了吧。这是……矢野蝇子草(注16)吗?是上个月去权堂山的时候采集到的吧?这并不是特别难得的植物,教授好像也采集到同样的。」 原上下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把标本丢进垃圾桶里。在那之后,他又把两、三枚已经发霉、开始腐败的标本拿给亮一郎看,似乎在拜托亮一郎判断该如何处置。 「佐竹老师简直就像图鉴一样呢。」 原看亮一郎连书也不看,对自己接连拿出的植物却能一一说出名称,感叹似地点头。虽然亮一郎嘴上谦让道:「哪里哪里……」感觉却不坏,他本来以为原是福岛的跟班,对他敬而远之,不过开始交谈后,却发现对方说不定是个坦率认真的人。 不知是否由于下雨,天暗得比平常早。下午四点刚过,原就对亮一郎说:「我先告辞了。」然而他虽然辞别,却没有要回家去的样子。正当亮一郎怀疑到底怎么回事时,原却出乎意料地为了福岛的莽撞举动向他道歉:「白天那件事……真是万分抱歉。」 「福岛老师平常不会那样对别人说三道四的,今天他似乎有点心浮气躁,所以才……」 看着对方苦恼不已的眼神,亮一郎逐渐开始可怜起这位被夹在中间的学生,表现出「你不需挂怀」胸襟宽阔的样子,原这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紧绷的嘴角也跟着和缓下来。 沙沙的雨声变大了。当亮一郎一边心想「还下得真大呢」,一边接近窗玻璃往下望时,看到有个撑着男用大黑伞的男人从正门走出去——是福岛。他方才不在助教室,应该是待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吧。 「原——」 亮一郎转过身。 「今天回家时请走后门。」 原歪头疑惑着回答:「啊?」 「今天正门似乎有不太干净的东西。」 「老师看得到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吗?」 「不,我看不见,但有认识的人事先告诉我不要走正门。」 「老师相信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啊……」 亮一郎回答:「我不相信。」闻言,原不知道是否无法理解,说道:「老师,这样说来很奇怪呢。」 亮一郎回答:「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虽然讨厌『消灾解厄』之类的迷信,却信赖那个说自己看得到的人。」 福岛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亮一郎想,虽然这人跟自己合不来,却希望他别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门前灯火在风中摇曳,阖上粗柄日本伞之后,水便从伞阖上的尖端如瀑布般流泻而下。亮一郎从玄关进入屋内,或许是已经听到拉门的声音,还没出声叫唤,德马就已经来到走廊上。亮一郎拿出自己小心带回来、避免淋湿的包裹,递给德马。 「我也买给婆婆跟你了,等一下吃吧。」 德马接过点心包裹,露出微笑,然后把包裹递给迟些才走出来的婆婆,用手拭巾(注17)擦拭亮一郎的肩膀与脚边。 换完衣服后,时段正值晚餐时间,他在餐桌上与德马对坐而食。虽然也曾邀请婆婆一起用餐,但婆婆似乎不习惯餐桌椅这种西式作风,于是有礼地拒绝了。 如果自己不开口说话,晚餐时间便会非常安静。雨声沙沙作响到近乎恼人的程度,却挥不去这股说不出的隐隐寂寥。 吃完饭,亮一郎嘱咐婆婆把酒与点心拿到和室,并在婆婆将酒瓶拿到和室时试着向她劝酒,婆婆却说「这可使不得」加以拒绝,不过点心倒是毫不客气地吃了,然后飞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亮一郎在微暗的油灯光亮中与德马对酌,一点一点地喝着酒。纸门即使关着,雨声依旧沙沙作响。德马因为有些酒量,并没有拒绝亮一郎的劝酒。亮一郎独自欣赏着德马白晰的脸庞与颈项因醉意而渐渐染红的模样。 「对了,你吃过牛肉饭吗?」 德马摇头。 「之前我与学生一同去吃过,满好吃的,下次带你去。」 德马红着脸点头。当亮一郎拿起清酒杯,德马便往前为他斟酒。 「在乡下的父亲要是听闻此事,应该会吓一大跳说『这是什么世道,居然吃起牛肉来了』吧。」 一杯清酒下肚,亮一郎拈起一枚甜包子。 「喂,你知道这甜包子的名字吗?」 德马摇头。 「它叫胴乳(注18),然而就算吃了它,里头也不会跑出花花草草哦。」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2节 听到笨拙的笑话,德马眯细眼睛笑了,亮一郎见状十分开心,也跟着笑。他本来就是因为想看到对方听到笑话后笑开的脸庞,才买回这甜包子的。看对方带着微醺而笑的样子,让他心情相当好。 亮一郎翻身躺在榻榻米上,慵懒得像是连灵魂都要飞上天花板。听到榻榻米窸窣辗轧的声音,他睁眼一看,只见德马就跪在他身边。 德马把手掌盖在眼睛上,然后往右边指指,做出往下压的手势,意思是说「被窝已经铺好了,要睡就去那儿睡」。 「我再喝一点。」 德马立刻慢慢左右摇着头,重复同样的动作。 「不,我要喝。」 亮一郎一骨碌爬起,自斟自饮了三杯左右,突然又把头放在德马的大腿上。德马既没拒绝,也没有动,亮一郎当是男人同意了,便在对方的大腿上装睡。 说起来,亮一郎小时候,失踪的亲生母亲常常让父亲枕在她的腿上。他突然想到「不知道父亲过得好不好?」由于上个月德马曾回到乡下去,亮一郎虽然想询问他,然而拖拖拉拉之下,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现在才问起这件事,他总觉得好像有点傻气,于是便不想问了。虽然德马时常回乡下去,亮一郎却只逢新年才回老家,表面理由是有工作在身,其实是不想回去。 亮一郎是乡下造酒屋的长子,本来应该继承家业,没有资格留在大学里优哉游哉地研究植物之类的,是因为父亲迎娶的续弦生了儿子,才由得他如此。 父亲迎娶续弦时,十二岁的亮一郎正在读中学,当时距离母亲阿米失踪已过六年,新妈妈是乡下村长的女儿,年仅十九,十分年轻。亮一郎抛不下对母亲的记忆,无法适应新妈妈,这段期间当中,弟弟出生了。从那时候起,亮一郎就觉得自己好像与这个家渐渐疏离,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假的」。这种不自然的感觉逐年增强,上了大学后,由于他一年只回家两次,异样的感受便更加异常显著了。 与其待在老家,倒不如与德马一起待在这儿的家里还比较心安自在。即使回到老家,也只是对自己感到不自然一事觉得寂寞罢了,这样的乡愁仍残留在他的心中。 睁开眼皮,只见德马那双细长的眼睛正俯视着自己。不知是否因为微醺,微微半开的嘴角看来十分诱人。亮一郎的全身都奔腾着想要亲吻对方的妄想,然而男人并不晓得他的这种冲动,宛如安慰孩子似地抚摸着亮一郎的额头。 「今天回来时,我经过正门了。」 德马睁大眼睛。 「虽然你要我走后门回家,但我还是觉得只有自己逃过一劫,实在有些卑鄙。」 他将视线往上抬,嘴角歪斜成暧昧的形状。 「灾厄附到我身上了吗?」 见德马缓缓摇头,亮一郎低语「是吗」后笑了。 「我运气很好。」 喃喃低语的他在自己枕着的男人大腿上翻过身子,装出撒娇的样子,把脸埋进对方下腹部的腰带上,尽情吸进一口气,脑海中同时浮现「是否会闻到男人下体的味道」的邪念。 六月初,副教授、助手以及数名学生到五里外的谷之濑山去采集植物。亮一郎觉得自己一定会采集很多植物,便叫德马同行帮忙拿东西。 亮一郎的肩上背着采集筒(注19)走来走去,德马拿着采集夹(注20)与便当跟在他身后。自童年时代起,亮一郎便经常带着德马一起采集植物,让他帮忙整理标本,所以德马甚至比学生们还要熟知植物名称。亮一郎一边采集,一边告诉德马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不知道德马不能说话的学生们,常常误会「佐竹老师总是喜欢自言自语」。 在树林中,亮一郎找到了百合科的延龄草(注21),它的花瓣外侧是绿色的,虽不显目,但花朵正盛开着。尽管他曾来过谷之濑山多次,却还是第一次找到这植物。因为根又粗又深,他便弯下腰去把土扒开,却在此时听到身边学生说话的声音。 「今天福岛老师来不了啦。」 有个名叫伊丹的学生,就一名男性来说非常爱说话,气质则有点软派。只听见他对同是学生的原如此说道。 「他的胃似乎不太舒服吧……」 伊丹耸耸肩,呵呵一笑: 「真是那样就好了。福岛老师复杂的男女关系最近可是很出名的,热门的小道消息是『他正沉迷于吉原的娼妓』哦。」 「不要随便乱讲!」 即使原生气,伊丹也只是恶作剧似地往后退了一下。 「是我乱说吗?大家都这么讲嘛!虽然去玩玩、放松一下不能说是坏事,但也应该懂得分寸,要是妨碍到做学问,便是本末倒置了。」 见原没有反驳,伊丹便带着一脸目的达成的表情离开了。之后,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亮一郎的心中残留着不好的感觉。 福岛最近常常请假没来大学,听说是身体不舒服——亮一郎知道的仅止于此,也不想知道更多。 过去的他曾与风尘女子玩过几次……不,或许应该说是「被对方玩」比较正确。 女子的臂弯柔软温暖,亮一郎却始终未曾沉溺其中。即使在情事进展到最高潮时,他的脑袋里依旧异常冷静,越是感到兴奋,思绪便会越清晰鲜明,然后他总会莫名地思恋起德马。 尽管亮一郎无意对其他任何人表明自己对年长佣人的感情,但在「有过肌肤之亲」及「除了身体接触外,其他一概不知」的关系影响下,他不禁对娼妓说出「我有喜欢的人」,倾吐自己所有的心思。 结果娼妓简单地脱口而出「若是佣人,出手便成了。既然是像老爷您这般有情之人,那女子必定也会为您倾心的」这种话。 亮一郎并非没有这样想过。要是做出「侍寝」的命令,德马说不定会比亮一郎所想象的更轻易地答应他的要求。毕竟自己是德马的雇主,两人现在的关系是仰赖每个月所给付的工资建立起来的。即使德马侍寝,亮一郎也觉得对方似乎会把这件事归在工资的范围内。虽然他认为自己跟德马的关系并非只依赖金钱建立,却又无法扣除金钱因素加以思考。 「若是讨厌以金钱建立的情爱,直接告诉对方您喜欢她不就好了?」 的确,这娼妓说得没错,告诉对方「我喜欢你」其实就好了。亮一郎低头,闭口不语。即使对德马表明心迹,他也不觉得身为同性的德马会以恋爱之情喜欢自己,这样一来就有可能被拒绝。 被拒绝之后,自己还能像现在一样轻易地碰触德马吗?能够装醉占领他的大腿吗?亮一郎觉得不行,德马与自己一定都会变质。再说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弃德马……他露出认真的表情陷入沉默,娼妓指着他笑说: 「老爷是害怕那女子冷淡以对吧?然而要是沉默不说,她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抢走哦。」 亮一郎小心地除去草根上的土,用报纸包起来,接着打开采集筒——里头已经充满花草,丝毫没有空隙,德马见状,便在草上摊开采集夹。亮一郎将花草从筒中取出,在夹板上头整理形状,依序排好,再将另一张报纸铺在并排的花草上,然后阖上采集夹,德马用皮绳将采集夹系好,免得打开。望着德马系皮绳的指尖,亮一郎问他: 「你有意娶妻吗?」 德马抬起头,似乎觉得这问题来得没头没脑而感到困惑,把头歪向一侧。 「虽说不是现在马上,不过我想问你之后的打算。」 德马从怀中取出铅笔与纸写下: 『亮一郎少爷会娶妻吗?』 德马没有回答亮一郎的问题,反而回问他。 「我?我不会娶妻。」 『为什么呢?』 对方继续追问理由。 「若是要人煮饭,有婆婆便够了,而且我做学问很忙。」 德马笑了。但笑完之后,他没有回应亮一郎的问题。 他们将当天采集到的花草拿回大学,迅速地进行压制。至于之前已采集并分类完成的腊叶标本仍夹在报纸里,他们把那些夹着标本的报纸用绳子绑好,搬进标本室。因为数量很大,即使有德马帮忙,一行人还是在助教室与标本室间来回搬了三趟后才完成搬运工作。 搬完之后,亮一郎一边对德马说「太阳都快下山了」,一边走在夕阳照耀下的大学走廊上。此时,他听见对面传来草履啪答啪答的声音,只见一名女子奔跑着,任和服下摆随风翻飞。不曾在学校里见过她的亮一郎对于对方的模样感到讶异,那容颜神态更令他背脊悚地发冷。 过去,他曾看过描绘乡下夏日祭典时上演戏剧场景的绘画,画面血沫横飞,相当残酷,在年幼的亮一郎脑中留下相当大的冲击,记忆至今依旧鲜明。女子的容颜神态,神似出现在那张画中的女人发出濒死惨叫的脸。 亮一郎认识她,她是福岛的妻子,某次他去拜访福岛家时见过她。她的说话声音很小,个性非常从顺。 刚跟福岛的妻子对上目光,对方就攀住亮一郎的衬衫袖口。女子大幅度摇晃她的手,力气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家老公……我老公去哪儿了?请问您知道吗?」 「福岛老师怎么了?」 女人的表情崩溃,分不清究竟是悲哀还是愤怒。 「您明明知道,却隐瞒不说吗?求求您,请告诉我吧!」 福岛的妻子放声痛哭,由于声音很大,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与讲师们都纷纷聚拢过来。此时,与福岛交好的上川副教授前来,将他的妻子带到会客室。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件事的后续交给副教授处理后,其他人就回家了。第二天,亮一郎从学生那儿听说福岛留下一封书信后,与吉原的娼妓私奔了。为了捧娼妓的场,他似乎向人借贷,房子与财产都被查封了。 福岛从顺的妻子对他沉迷于灯红酒绿的世界一事一无所知,相信对方花钱是为了做学问,夜不归营也是因为研究到很晚,完全不懂得怀疑。说好听点是纯真,说难听点则是不解世事。 坏事总是传千里。被开除学籍的福岛所欠下的钱,即使亲戚们合力都还不完,剩下的就由同情他妻子的副教授一肩扛起了。 姓原的学生原本跟随福岛,现在则跟着亮一郎学习。亮一郎明明与福岛水火不容,却接下了福岛疼爱的学生,周围的人对此都感到不可思议。 进入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亮一郎原本预定带德马到附近的山中采集,结果准备途中却下起雨来,雨势大到流下窗玻璃时都会发出声音,让他们不得不打消前往的念头。 亮一郎不得已,只好将以前采集到却还不知名称的标本,拿来与国外的文献对照,查出学名。 他用放大镜检视标本,观察雄蕊与雌蕊的特征、萼片数量、叶片形状。埋首研究因而忘记时间也是常有的事。 突然他把头从正在埋首的书本中抬起,与德马四目相对。原本是想要德马陪自己一起去采集才把他从家里带来的,不过因为下雨,便让他帮忙整理标本。德马按着肚子,指指时钟,正是下午一点刚过,得知时间后,肚子马上就感觉饿了。 「原同学,差不多该去吃午餐了吧。」 在室内一隅给标本画素描的原转过头。 「是呀,肚子饿了。」 「要去外面吃吗?不过雨还是下得很大哦。」 听到亮一郎低语,站在旁边的德马在纸上写下『我去买点握饭团之类的吧』。 「是吗?那么原同学的份也拜托你一起买了。」 把钱交给德马后,原慌忙走向前说「我去」,德马伸出右手制止原,笑笑后就走出外头。原无事可做,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之后朝亮一郎道歉说「不好意思」。 「怎么了?」 「德马先生是给老师帮忙的,还是应该由我去买才对吧。」 亮一郎笑了。 「反正他也很无聊,不用在意。」 原又道了一次歉「不好意思」,之后突然望向窗外。 「德马先生真不可思议呢。」 亮一郎回问:「嗯?」 「起初我以为他是学生,结果听说是老师家里的佣人,真是令人惊讶万分。他具备知性的气质,又通晓英、俄语,也常看到他与老师一起读原文图鉴。」 「因为他跟我一起上过家乡的私塾,在那里学过英、俄语……还有很多其他的知识。」 哦,原来是这样啊……原应和似地回答,接着再度凝神望向窗玻璃的另一头,忽又叹息。 「之前,我接到福岛老师写给我的信。」 亮一郎只答了声「是吗」,没再继续问下去。福岛与娼妓私奔差不多也快一个月了。 「他为他自己对教授与副教授、夫人以及我背信忘义的行为道歉。」 亮一郎回答「是吗」。长长的沉默后原低语: 「老师什么都不问我呢。」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吧?」 亮一郎生气似地回嘴。原先是笑了,随后又垂下眼: 「他落脚之处附近似乎有赤竹百合(注22)绽放。他在信上写说很想念大学。」 亮一郎听到「赤竹百合」,猜想福岛应该是在西部落脚。 接着没有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德马回来,三人将他买来的握饭团与渍菜吃了后,其他的学生来叫原,他便走出助教室。 「福岛给原写了信。」 亮一郎简短告诉德马。只要亮一郎带着佣人帮忙采集,福岛一定会抱怨「居然让毫不相关的人参加校内研习会」。比起「有德马同行」,他似乎更讨厌「亮一郎的佣人」这件事。 德马凝视亮一郎,之后又在纸上写下了些东西: 『那位老师被色狐附身了。』 读了字面后,亮一郎歪头疑惑: 「色狐是什么?」 德马的手指在纸上犹疑,然后又动起来: 『色欲之狐。被它附身后,人会沉溺于色欲。』 亮一郎读后心一惊: 「那么你看得到附在福岛身上的狐啰?」 德马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人被狐附身,因而品德败坏,岂不是很不幸吗?」 德马低垂眼眸。 「因为我与福岛水火不容,你就认为他的事可以不用管,所以保持沉默吗?」 德马没有反驳。亮一郎抓住他细瘦的肩膀用力摇撼。 「你说啊!德马!」 德马扭着身体从亮一郎手中挣脱,然后写下: 『我看得到的妖物、精怪之多,超乎亮一郎少爷的想像。虽然看得到,却并非全都有办法解决,所以保持沉默。』 「但是……」 德马又写下: 『邻家妇人去世时,我看到她的背上有狗精。』 他想起先前邻家老妇人猝逝的事。还曾悠哉地与婆婆讨论:老妇人年纪相当大了,没有缠绵病榻,一下子就溘然而逝,对她本人来说也算是轻松吧。 说不定正如德马所言,这也莫可奈何,但他无法接受……不,是不想接受。 『我只是看得到,却不了解实际状况为何。虽不了解,但我想有怪物附身……应该是由于这人内心有些脆弱的部分吧。』 「即使如此,这人说不定已经一筹莫展了吧?与其认为什么都做不到而坐视不管,抱着说不定能解决些什么的想法去试试,不是比较好吗?」 德马看着亮一郎的眼睛,听他说话,然后再度在纸上写下: 『那是因为福岛助教与亮一郎少爷相识吧?如果您像我,看到在街上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有东西附身,您会设法为他化解吗?正如我方才所言,我可以看到大量的妖物精怪,却终究无法一一祛除他们,所以才置之不理。因为我认为,人类的人生多多少少都会受这类东西所左右。』 亮一郎只是一径咬着嘴唇。德马没有转开眼睛,只是一直凝视对方,煞后又动起手指: 『我也将小鬼养在身体里,不但没让亮一郎少爷看见过,也不想让您看见,只要我身体里的鬼不会给您带来什么灾厄就好。』 亮一郎重新看向把小鬼养在身体里的男子。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会笑着聆听并遵从他任性的要求,不会跟他计较的、他心爱的年长佣人。 「理想与现实」这词语掠过亮一郎脑海,但他始终无法咽下这口气,便背向德马。 他一直没跟对方说话。约莫过了一小时,门发出「吱」的声音,又「啪当」关上。回头一看,德马已经不在室内,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片,放在刚做好的标本上,写着『我先告辞了』。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停歇,天空从云层裂罅后显现,但亮一郎心中的云,良久都没有散去。 德马看得到妖物精怪的事,亮一郎从以前就很清楚,但德马只有在亮一郎可能受害时才会说自己「看得到」,所以亮一郎并不在意。不但如此,大家都因为德马看得见怪物而远离他,结果他就变成专属于自己的佣人,亮一郎反而因此很开心。 并非讨厌他,也不是爱恋之情褪了色,但亮一郎就是拉开了与德马的距离。他无法接受那个表示「就算看得到也无计可施」的德马,也很清楚自己器量狭小,所以加倍焦躁烦闷。 亮一郎明白,人生中不可能只有好事,连自己所属的组织中也会发生各执己见的争端,这点他能接受,但只有德马,亮一郎希望他与人类特有的鲜活现实感无缘。说得单纯点,只有德马,亮一郎希望他是纯粹的,希望他一如身穿的白色和服,不染一丝尘埃。即使亮一郎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依旧期望如此。 后来亮一郎出去采集植物时就只带上原了,持续两、三次后,原问他「最近德马先生没有跟我们一起来采集了啊」。 「他在家有些事要做,我便没带他来。」 听亮一郎随便回答后,原只说「这样呀」便没再追根究底下去了。听人问起德马,亮一郎心中悬而未解的心结越来越大,然后心思就渐渐从眼前的花草上飘走了。 「原同学、原同学。」 听到亮一郎叫,原本待在远处河边的原慌忙跑过来。 「老师,什么事?」 「呃……那个……」 是亮一郎自己叫人的,却词穷住了嘴,便对原说「休息一下吧」,然后叫原一起到树荫下。虽然在阴影下乘着凉的他相当迷惘,不知该不该说,不过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在原同学眼中,德马是什么样的人呢?」 原转过来,歪头思考。 「德马先生吗?」 「嗯。」 原便低语:「是个很漂亮的人呢……」 「就男性来说,他漂亮得太过头了。连我都觉得,要是生来有他那副长相,异性缘想必源源不绝吧。但德马先生说话不方便,实在让我忍不住想起『甘瓜蒂苦,天下无全美』的谚语。」 「我不是问他的外表,而是他的内在如何。」 亮一郎追问,原面露困惑。 「关于这部分,比起我,老师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如果我清楚,就不会问你这种问题了。」 原听了后似乎感到很有趣,笑了: 「我只在采集植物、整理标本时见到德马先生,也几乎没有交谈过,除了外表可见的部分,其他我都不清楚啊。」 原的意见很合理,亮一郎再度陷入沉默。 「您与德马先生吵架了,是吗?」 听亮一郎含混地低喃「唔唔……」,原再度笑了: 「我觉得德马先生对老师非常尊敬、全心追随。」 「尊敬追随?」 「很难用言语表达。我想,老师有多重视德马先生,德马先生就有多尊敬、多愿意追随您,不是吗?」 他尊敬、全心追随我……听原这么说,亮一郎觉得心中的阴霾至少放晴了一些。 日暮时分回到家中,德马来到玄关迎接。将采集筒交给德马、脱掉鞋子走上走廊、在和室的榻杨米上歇息后,不一会儿晚饭就准备好了。 用完晚餐,德马向亮一郎递出纸片,上面写着『有话想好好跟您谈』。亮一郎一面心想:「什么事呢?」一面前往和室,与德马隔着桌子两相对坐。 但话匣子一直无法打开,即使亮一郎问他:「什么事?」他也一径低着头。沿廊传来吱吱虫鸣。亮一郎虽然在意对方要跟自己谈什么,却也不想强迫他说,于是留下一句「等你想讲了再叫我」,然后来到沿廊上。在那儿乘了好一会儿凉之后,德马终于来到他身边。虽然接到对方递来的纸片,沿廊却太暗了看不淆楚。亮一郎便朝向放有油灯的室内打开纸片。 『很久之前我就考虑过,想回乡下孝敬母亲。住乡下的母亲年纪大了,放她一人过活让我越来越担心,毕竟我没有其他兄弟姊妹。虽然这样对照顾我的亮一郎少爷非常过意不去……』 看完之后他抬头。四目相对后,德马深深低下头。 「这、这是什么……」 亮一郎抓着纸片的指尖微微颤抖。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 听到对方怒吼,德马微微闭了闭眼,然后再度在纸片上写下: 『若能容我辞去此处的工作,小人将倍感万幸。』 亮一郎指尖的颤抖停住了,但他胸中开始轰轰地刮起暴风。 「辞了这儿要做什么?」 德马写下『回乡工作』。 「工作什么啊?你又不能说话,就算回到那种乡下地方,凭你能有什么像样工作可做?」 即使看到对方悲伤的眼眸,亮一郎也没停下口中粗暴的话语。 「像你这样身上附着怪物的人,谁会特意雇用你啊?」 男人只是一直低头垂眼,他用力抡起男人的胸前衣襟。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他直直盯着德马的眼睛。 「我在问你是不是讨厌我,讨厌到甚至不想待在我身边!」 即使对方左右摇头,亮一郎还是不能理解他这动作的意思。他粗暴地丢开德马,把他递来的纸片捏成一团,丢到他白晰的脸上。 「如果你这么想回乡下就回去!忘恩负义的东西!」 亮一郎朝德马怒吼。站起身后,他看到德马又在纸片上写些什么,于是抢走纸与铅笔,丢向庭院,不知是否掉进池子里,传来「噗通」的水声。亮一郎留下表情茫然看着庭院的德马,来到铺好被窝的房间里,衣服也没脱就钻进被子里。 正满肚子烦躁睡不着时,纸门另一边传来婆婆询问的声音:「老爷,要洗澡吗?」他粗鲁地回答不要。 「德马在做什么?」 婆婆呆呆地答了声「啊」。 「没看见他啊……」 亮一郎一下子从被窝里跳起来,乓地拉开纸门,力道之强,让婆婆都吓到了。 「没看见是什么意思?」 婆婆眨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回答「没看到他人,应该是在房间里吧」。亮一郎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走过走廊,一声不响地拉开画给德马的四叠半(注23)房间的纸门。 德马在房间里,正打开棉被柜的纸门,取出亮一郎买给他的返乡用包包,做出门前的准备。光是看到他这模样,亮一郎就一下子火冒三丈。 「你在做什么?」 听到头顶上传来怒吼,德马缓缓伏下身去。 「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不准你走出这个家!」 德马抬头,在亮一郎面前双手指尖并拢贴地,仿佛在乞求亮一郎的原谅。 「要是没得到我允许就出去,我连你在乡下家里工作的妈妈都一起赶出去!」 丢下这句话后,他走出房间,再度躺进被窝里,但怒气充塞整个脑子,转个不停,怎么样都睡不着。他无法收拾胸中狂飙的情感,像狗一样一再啃着枕头。 夜晚就在不成眠之中越来越深,过了午夜,开始下雨了。沙沙的巨大声响嘈杂地传进耳里,亮一郎把被子盖过头,闭上眼睛。 隔天早上,德马一如往常地来叫醒他。但纸门还没被打开很久之前,亮一郎就醒了。 德马平常会「叩叩」敲响纸门,若无回应便进入房间。德马打开纸门后,看到亮一郎盘坐在被窝上,面露惊讶,然后马上伏下身去。 是自己多想了吗?亮一郎觉得对方的眼睛似乎红红的。怒气虽已平息,但事情才隔一晚,他不知道如何与德马相处,便一言不发地径自从跪坐的男子身边经过。 早餐时也一样,即使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他们彼此却谁也不看谁。即使德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沉重的气氛依然延续着。剩下自己一人后,亮一郎按着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德马提出辞职请求已经过了四天,亮一郎每天都在德马来叫他起床之前就清醒,夜里不知醒来多少次。若心中骚动不安,他便手执油灯来到走廊上,微微拉开德马房间的纸门,让光线从细小的缝隙照进去,看到被窝是隆起的就安下心来。若不这样做,他便无法安心入眠。 他日夜都很不安,担心对方说不定会离开。白天时,他说要用的书忘记在家里没带来,遣原去替他拿来,再问原德马是否在家。但夜晚除了自己去看之外无法确认。 从那之后,他就没有正眼看着德马、跟他说过话了。亮一郎虽然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却极力避免与德马面对面。他感觉到:如果再跟德马谈一次,德马依旧无论如何都要辞职的话,自己就非得让德马回乡下去不可了。他就是不想要这样,所以才无法打破僵局。 那一天,亮一郎协助教授讲课直到中午,到了下午,当他正要开始辨识尚未着手的标本时,忽然被叫到副教授室去。 天气晴朗,窗子打开的副教授室酷暑蒸腾。上川副教授坐在椅子上,一边擦拭额头浮现的汗滴,一边朝脸缓慢地扇着竹制团扇。 「找你来不为别的。我想你已经听说教授接下监修《日本植物图鉴》的工作,有意让你负责其中的禾本科(注24),怎么样呢?」 禾本科……也就是白茅(注25)、野燕麦(注26)等亮一郎喜欢,也正在采集、辨识的野草。当他毫无异议地回答「我很愿意」的时候,有人慌忙敲响副教授室的门。 「抱歉,请问佐竹老师在里面吗?」 原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上川抬头看亮一郎,微微歪头疑惑。 「我们正在谈话呢,是有急事吧?」 还没允许对方进来,门就开了。原脸色苍白、慌慌张张、粗手粗脚地冲进来。 「佐竹老师,不好了!您的老家……」 原没有把话说完,就把电报塞给亮一郎。亮一郎阅读皱掉的纸面,脸上一点一点明显失去血色。 「佐竹,发生什么事了?」 上川也担心地问。但回答问题的不是被问的人,而是原。 「他老家失火,母亲与弟弟过世了,父亲也命在旦夕……」 「这可不得了。」上川说着站起身,撇下一径呆站着的亮一郎,叫学生安排人力车、打听火车时刻;顾虑到事出突然,身上的钱应该不够,还为他准备了些许金钱。 「老师,请您振作些。」 亮一郎全身无力地坐在副教授室的沙发上,原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佐竹,你快去。现在出门的话,还赶得上下午三点的火车。 听到上川的声音,亮一郎总算回神了一半。 「德马他……」 不知是否声音太小听不见,原回问:「什么事?」 「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必须带德马一起。他的母亲好像也过世了。」 「德马先生人在助教室,把电报拿来大学的就是他……」 亮一郎从沙发上站起来,飞奔出副教授室,拨开学生,打开助教室的门。 德马站在窗边,慢慢转过身来,脸色虽然苍白,从他的眼里却看不到如自己这样大的震撼。 「……回去吧。」 听到他这样说,德马慢慢点头。 回到乡下家的车站,是在收到电报隔天下午七点。虽然他们先赶去医院,但父亲已经断气了。 遗体送到叔父家中,因为家被烧掉,无处停放。约十二叠大的房间里已先停放了继母、弟弟,以及没有其他亲戚的德马之母。守灵那夜来的人非常多,不知是否因为家中是历史悠久的造酒屋,父亲的人面相当广。 对来的人道谢,又送他们走,同样的事情一再重复,几乎让他麻木,连好好感受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葬礼结束后,他才总算能一个人独处。乡下习惯在死者下葬后请客人来吃饭,亮一郎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筵席,悄悄去看烧掉的老家。大大的房子已不成样子,只有烧烂的黑色柱子、变成黑炭的树篱还寂寥地残留着以前依稀的痕迹。 绕着家周围走了一圈,然后踏进家中,焦臭味更强了。「啪啦」一声传来,他往下一看,变黑的饭碗碎裂在脚边。 日暮西山时,他回到叔父家,筵席还没结束。亮一郎只向远道而来的亲戚们致谢,便躲进最西边的房间里。这是一个六叠大的房间,叔父将这儿拨给他休息。 德马在房间里,端正地跪坐在窗边,望着外头。叔父的房子没那么大,亮一郎与德马睡同一间房。 应该是察觉到动静,德马回头,直直看着他。亮一郎仿佛要忽视对方的视线般,无言地走到房间一隅,盘腿而坐。回乡路上,亮一郎一句话都没说,即使到了叔父家,他记得除葬礼程序之外,自己没说过其他的话。 他想:德马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从出大学起,他的手里就拿着大包包,里头有亮一郎的丧服及少许换洗衣物,表示他看了电报之后,马上就准备了这些东西,跟内心受震撼,只是呆坐当场的自己不同。 凉凉的风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亮一郎不再盘腿,改抱膝而坐,听见为死者送行的筵席声响混杂在虫鸣中,自远处传来。榻榻米发出窸窣的倾轧声,纸门打开了。亮一郎感到脚步声远去,只剩他独自一人,有种无可抵御的孤独。他抱着头,蜷缩起来。 纸门再度开启,因为事出突然,亮一郎半反射性地抬头,看见德马正俯视着自己,他觉得恐怖。 德马在他身旁跪坐下来,用手里拿着的团扇扬起亮一郎的脸。搧了两三次之后,他把指尖点在榻榻米上写字。 『您累了吧?请躺下来稍事休息。』 指尖没停,继续写着。 『我会一直给您打扇,直到您睡着。』 他不禁握住在榻榻米上画动的白皙指尖。 「你不难过吗?」 德马定睛凝视亮一郎。 「你不恨我吗?」 德马什么也没说……不,是说不出来,他的话语如今握在亮一郎的手中。 「如果我没那么固执,而是在你提出辞职请求时马上让你回家,说不定就不会让你放母亲一个人去世了。」 后悔之情满溢。 「抱歉。」 他用力握着对方的手指,就这样把额头贴上榻榻米。 「请你……请你原谅我。」 亮一郎颤抖着,嘶绞出声音。 「原谅我。」 他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头,轻而温柔地抚摸着,有种宛如回到孩提时代的感觉。他抬起头,德马用双手按住亮一郎的眼角。小时候的他寻找母亲却遍寻不着,因而哭泣时,德马一定会按住亮一郎的眼角,试图止住他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才没哭呢。」 说话的同时,眼泪一滴滴落下,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我……」 即使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感到对方再度抚摸他的头,他便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脑中闪过某个想法。 亮一郎抱住德马的大腿哭了,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哭着。亮一郎觉得,到如今终于可以为死去的家人哭一场了。 他在并排铺好的被窝上用双手撑着下巴说话,德马在榻榻米上写字。问德马为什么不用铅笔,德马的手指便在油灯的微光中戛然而止。他想起是因为自己情绪激动,把笔丢进了池子里。虽然应该买了一些备用的,不过德马看似也没把它们带回来。 「我再给你买新的。」 他说了之后,感觉白皙的面容微微笑了一下。 黎明过去,葬礼的客人也回去了。即使周围安静下来,亮一郎也无法入睡,一再辗转反侧。月光之中,他以单手撑住下巴,半梦半醒地凝视着用团扇给自己搧风的男子。 「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死了。」 亮一郎轻声说道,宛如自言自语。 「家也好人也好,都意外地脆弱啊……」 德马没有停下搧风的手,静静听他说话。 「不知为何,好像我总是最后被留下来的那个。」 亮一郎看着沉默的男子。 「在你看得到的怪物当中,有没有被它附身就会长命的呢?」 团扇停了下来。 「如果有那种怪物,你就把它抓起来,养着它,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不要比我先死。」 亮一郎膝行靠近德马,把头放在他的大腿上。德马用手指拨开亮一郎因汗湿而贴在额上的刘海。 「别比我先死。」 亮一郎重复说道,并闭上眼睛,保持这样,不知不觉便沉入梦乡。 醒来一看,自己宛如与德马叠在一起似地睡着了。即使躺的姿势乱七八糟,德马依旧用双手把亮一郎的头轻轻抱在怀中。 他开心得大清早就哭了一阵子,然后在心中重复了无数次「心爱的人……我心爱的人……」 双亲与弟弟做完头七的隔天,叔父告诉亮一郎有话要谈。吃过午餐后,他在起居室与叔父隔着矮桌相对而坐。叔父的二女儿——七岁的律子刚刚还在院子里玩球,但叔父给德马一些钱,要他买糖给律子吃,让他们到外头去了。 「葬礼什么的虽然吵嚷,不过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叔父感慨良深地说,亮一郎深深低下头: 「真的受叔父多方照顾了。」 叔父用手指捻着下巴的山羊胡说:哪里哪里…… 「话说大学那边怎样了?」 「老样子,只是用显微镜看着花花草草罢了。」 叔父吞吞吐吐地说:「做学问嘛,不就是这样子吗」。 「话说,我想跟你谈谈佐竹家的财产……」 他之前就想过,对方大概就是要跟他谈这方面的事情。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3节 「其实,剩下的钱也算不上什么财产了,欠债还比较多。最近几年,酒屋的生意不好,哥哥便试图设法,想新开一间日用品店,于是向人借钱盖店面,没想到快要盖好的时候就失火了。」 他第一次听说家里生意不好,吓了一跳。亮一郎虽然从进大学起就支领薪水,却因为当的是助教,金额没那么高。他租下大房子,雇用婆婆照顾身边琐事,付德马薪水,还得买必须的书籍,根本就不够用,不够的部分他便毫无顾忌地伸手向老家拿。父亲什么都不说,总是为他准备好需要的金钱。 「酿酒厂虽然还留着,造酒屋『佐竹』却无法再重建了。」 叔父唉地叹了口气。 「就算把店收起来,剩下的债务呢……」 亮一郎把手放在腿上,抬头。 「叔父,我们欠的债有多少?」 听到金额后,亮一郎脸色苍白。 「这么多,光利息都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家还有几座山吧,把那卖了……」 叔父很颓丧。 「山没了,很早以前就处理掉了,剩下的只有屋子那块地与周围而已。」 「那么把那儿卖了吧。」 「现在不行。发生火灾之后,一定会被人家说成不吉利的地方,被人砍价的。」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叔父抬起眼睛,往上望着亮一郎。 「你在东京可有中意的女子?」 叔父贸然突发此问。亮一郎苦笑着回答「没有」。 「因为做学问很忙……」 叔父深深点头道:「说得也是。」 「话说你知道圆屋的老板吗?」 「您是说足立助六吗?」 足立是隔壁港市贸易商「圆屋」的经营者,拥有三条船。听说他在出人头地之前是当掌柜的。 「是昨天吧,足立到我那儿去说:头七才刚做完,提这事不知恰不恰当,但他想把他的四女儿嫁给你。」 亮一郎「哦」地应了一声,好像事不干己。 「对方也知道我们家的事。他说:如果你娶了他的四女儿,他就帮我们担起债务。若照他的想法,他应该是打算替我们还债,但那块地要给他……」 叔父频频摩挲下巴的胡子。 「那块地很好。虽然价值远超过债务,无奈发生过火灾,现在已经卖不了那么高的价钱了,就算卖掉,应该还是不够还债。尽管可以等个两、三年,然而要是把这期间的利息钱算进来,还是一样多。既然这样,不如你就干脆娶了足立的四女儿吧,怎样?」 亮一郎闭口不语。 「这样一来可以还清债务,你在东京也可以不用烦心钱的事情,专心做学问。我见过足立的女儿,相当漂亮哦。」 叔父似乎越说越起劲,但亮一郎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示同意。 「这事来得突然,你应该无法马上决定吧?好好考虑看看,对方也说不用那么急。是说我们家也才刚遭遇不幸嘛。」 律子的声音从玄关传来,似乎是买到糖回家来了。叔父率先走出房间,亮一郎也穿过走廊,在玄关穿上鞋子,把帽子拿在手上。 「德马。」 他来到庭院,呼唤对方的名字,正在与律子嬉戏的男子转过头来。 「我要出门,跟我来。」 德马把球递给律子、摸摸她的头后,跑到亮一郎身边。 外头日照很烈,虽然找对方一起出来散步,但他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亮一郎信步走在沿河的路上,德马跟在他身后保持约半步距离。久未见他穿着的白色和服反映着炽热如火烧的阳光,看起来十分清凉。 倦人的热度令人晕眩。亮一郎坐在一棵大大的柳树下,德马也坐在他旁边,用手掌擦拭额上的汗水。 亮一郎脑中尽是刚刚叔父提出的债务之事。就算卖了遭过火灾的地,的确也只能换得九牛一毛,依旧还不完。虽想开口向叔父借贷,但叔父不仅替自己的亲兄弟料理后事,甚至连德马母亲的葬礼都二话不说地一并操办了,他无法再为叔父增添麻烦。 对亮一郎来说,最重要的是学问与德马。虽然可以继续做学问,但今后要偿还剩下的债务,养活自己都已经很勉强了,没有余力再雇用德马。 突然,亮一郎想到是否可以让大学雇用德马。虽然他没有学历,却通晓英语与俄语,又因为与自己在一起,对植物分类学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也与自己一起在私塾学过西方数学与物理学,若是资料整理或一般事务等程度的工作,应该可以胜任愉快。 若德马能在大学里工作自食其力就好了。即使他自立了,大学提供的薪水应该也不会高到哪儿去,所以跟之前一样住在一起就好。看到解决问题的出口,亮一郎松了口气,回过头,与德马四目相对。 「这么热的天要你陪我,真不好意思。」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热,微微发红的脸庞慢慢左右摇着。德马把手指伸进和服衣襟内,做出拿铅笔的动作,随后似乎发觉里头并没有铅笔,便苦笑了。 「没有铅笔很不方便啊。」 亮一郎低语着,朝德马伸出手掌。 「写在这里,你有话想跟我说吧?」 德马用左手托住亮一郎的手,开始写字: 『一个人走路,很寂寞吧。』 德马面露认真的表情。 「怎么会寂寞呢?是因为看你似乎很无聊才找你一起的。」 亮一郎慌忙抽回手掌,背向德马,感到莫名羞赧。头上唧唧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你不寂寞吗?」 他没有转回来,继续背向他发问。就亮一郎所见,自回来后就没看德马流过一次眼泪。德马绕到亮一郎前面,执起他的手写字: 『我寂寞。』 即使写下了寂寞,德马的表情一如往常。手指在手掌上动着: 『但是,亮一郎少爷比我更寂寞吧?』 亮一郎对这个在手掌上写字、对自己寄予同情的男子,感到强烈的爱意。好想用力抱紧他,亲吻他的薄唇。 听到板车发出大大的嘎啦嘎啦声从背后经过,亮一郎回过神来。虽是树荫却在路旁,几近失神令他羞耻。他站起来,快步向前走,不言不语地走着,同时听到草履稍慢的沙沙声从身后传来。 回到叔父家,家中一片安静,没看到叔父、叔母与律子。 回到后头的六叠大房间后,德马站在窗边,手指伸进和服衣襟,呼地叹了口气。目睹此景的瞬间,理性从亮一郎脑中飞走了。他抓住立在窗边的男子手臂,拉到房间一隅紧紧抱住,细瘦的身体不住颤抖,紧绷动弹不得。 抓住头发,宛如压住似地亲吻他。德马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维持这样子好一会儿之后,亮一郎以抱紧他时同样突然的动作放开德马,来到走廊上。 他穿上才刚脱下的鞋子,朝外飞奔,情绪受到很大惊吓,脑中也沸腾了。他一股脑儿地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这股无法遏抑的冲动,如果告诉对方:在西方,亲吻是打招呼的方式,并非表示特殊的感情,而是相亲相爱之情,对方会相信吗? 最后,亮一郎在附近来来回回转来转去,直到黄昏、夕阳西下后,他才死心回到家,就像个因恶作剧而回家领骂的小孩子一样忐忑不安,就算回家了也不回房间,在榻榻米客厅一面陪律子玩洋娃娃,一面心惊胆跳地想着德马不知何时会经过走廊,直到晚饭时间。 同席用餐的德马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既没有避着自己的模样,也没有转开目光。倒是做出行动的亮一郎自己沉不住气,惶惶惑惑的,筷子都掉了两次。 用完餐后,亮一郎马上就去洗澡,早早钻进被窝。因为实在太早躺上床了,来邀他夜晚小酌的叔父还怀疑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叔父出去之后,德马立刻熄了房里的灯火。显而易见,对方是顾虑到躺进被窝的自己才这样做的。 就算周围暗了下来,他依旧睡意全无。整个房间里满是亮一郎的妄想,如魑魅魍魉般昂首阔步。 对方在生气吗?还是吓呆了?他想问却不能问。心头想着要是对方在生气就非道歉不可,但双唇柔软从顺的记忆,点燃了亮一郎想要碰触它的冲动。即使他真正的心思是想钻进隔壁被窝,又怕被拒绝,毕竟这件事应该不比自己一时冲动的亲吻,而且不说别的,他就连替自己先前的亲吻编个借口都做不到。 夜晚长得令人窒息。最后,亮一郎听着虫鸣唧唧度过漫漫长夜,接近黎明时才总算浅浅入眠。 亮一郎写信给教授,说明自己必须待在乡下一段时间,处理家中灾后事宜,并试着拜托对方是否能雇用德马在大学里当职员。回信马上来了,教授在信上写:打从心底同情亮一郎身上发生的不幸,大学也已进入暑假,这儿的事不用担心。 但德马担任职员一事教授拒绝了。他带德马参加过植物采集好几次,所以教授也认识德马。就因为认识,教授认为他不能说话,万一发生不便时依然会有困扰,便断然说不能推荐他当职员。 冷静想想,教授说的很有道理,但就因为怀抱淡淡的期待,失望也大。而且亮一郎也必须重新考虑该怎么做才能将德马留在身边。 亲吻之后,亮一郎有两、三天单方面避着德马,但德马的表现实在无异于平常,让他觉得对方应该没有像自己如此在意。这样一想就觉得:对方都不以为意了,自己却一直拘泥于此,实在很奇怪。 他与对方接触时,不断想着「像往常一样」、「像往常一样」,却依旧莫名地生硬不自然,不管怎样都有隔阂,日子就这样过去,然后进入八月。 就在此时,叔父再度向他提议要不要试着跟足立的女儿见个面。亮一郎以无意娶妻为由加以拒绝,对方就逼问他是不是要贱价卖掉那块土地偿还债务。亮一郎说是,叔父提出意见:与其承担不必要的辛苦,娶足立的女儿岂不是比较轻松? 「这样或许是有点随便,但若你没有特别中意的女子,只要是心性好的,娶谁都可以不是吗?又不是娶妻之后就要被栓在这儿,你也可以回东京去,像以前一样尽情做学问,毕竟你不可能一辈子打光棍,让佐竹家断了后嗣啊,不是吗?」 叔父所言的确有理,然而说到娶妻,他还是心怀抗拒,便说着「不,我是……」等话,暧昧地敷衍过去。虽然思考良久,想方设法,但无论如何,不可或缺的还是钱,在钱的问题上,他毫无头绪。 八月爆发的暑气在中元节前后达到顶点,当夏天开始稍稍减退威力时,乡下便开始举行祈求五谷丰收的「麴祭」。不知何时起,每年都要向神社奉献牛只,所以也有人称之为「牛祭」。 祭典当天,亮一郎与叔父夫妻、律子及德马五人前往祭典举行的神社。约一个月来朝夕相处之下,律子跟德马相当亲,她用小小的手牢牢牵住德马的左手,蹦蹦跳跳地走在灯笼连绵不绝的参道(注27)上。不知是否因为夜市少见,她看到卖金鱼、卖五色糖衣豆、卖簪花斗笠等小店,便拉德马到店铺前面。 叔父从出门前就莫名其妙地心浮气躁,静不下心,虽然心想叔父应该早已过了会为祭典兴奋的年纪,到后来便得知个中原由。 参拜完神社之后,叔父邀亮一郎一个人到岔出参道的某间茶店,告诉他想跟他谈些男人之间的话题。他对叔父的话不疑有他,便与叔父一起进入店内。 即使已在屋檐下的长凳落坐,叔父还是对周围非常在意。然后有个中年男子与年轻女子进入店内,叔父便一边用大得让周围的人都回头的声音说:「哦!足立先生!好久不见了。」一边举起右手。 那是亮一郎第一次见到足立,足立有种好好先生的气质,年约六十出头,虽然态度亲切,很有生意人风格,爬满皱纹的脸庞深处的眼睛却很锐利。在足立身旁,有位头发高梳成岛田髻(注28)的年轻女子。她便是足立的女儿,名叫悠纪子,指尖白皙,让人怀疑她是否本身皮肤就很白,但白粉满满地直涂到后颈,靠近时还闻得到粉香。 叔父对亮一郎说:「我跟足立先生有话要说,你就趁这时间带小姐去逛逛市集吧。」虽然亮一郎认为自己被设计了,却也无法拒绝,便带着足立的女儿逛夜市。 悠纪子是个柔顺的女子,就算走在他身边,依旧几乎不说话。亮一郎也不努力炒热气氛,或是试图找话题,两人便默默走着。 场面实在太无聊。若与德马同行,走路时也总是不言不语,但对象换了个人,一切就都不同了。白粉的香味也很刺鼻。 「亮一郎哥哥。」 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回头,律子就在身边,德马则站在律子身后。亮一郎诅咒时机真不凑巧。德马的表情一如往常,朝初次见面的悠纪子微微点头行礼,律子握着德马的手,抬头看悠纪子。 「好漂亮的姐姐。」 听到小孩子率直的话语,悠纪子双颊微红,嫣然一笑。亮一郎向悠纪子介绍这是叔父的女儿,旁边的是家里的佣人。 「姐姐是亮一郎哥哥的新娘吗?」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问话,三个大人顿时无言。亮一郎说「待会见」便带着悠纪子逃走般离开当场。 回到茶店一看,叔父与足立正在招牌前等待。站在那儿聊了一下子后,他们与足立父女道别。直到看不见对方身影,叔父便马上问他「那姑娘如何」。 「那就是足立的四女儿,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吧?」 叔父相当兴奋。 「足立似乎也很中意你呢!他感叹『有学问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也对你正在做的学问表示兴趣十足,表示『若是很有价值的工作,我也会不吝相助』。」 与叔父兴奋的态度完全相反,亮一郎十分冷静清醒。随着亮一郎漫无目的地与之交谈,叔父的心情渐渐变坏,最后甚至在路当中怒吼起来: 「你对那姑娘到底有哪里不满?」 「没什么不满,是我无意娶妻。」 「你已经二十六岁了吧?其他像你这年纪的男人不都已经娶妻了吗?」 「我有学问要做。」 「学问可以煮饭吃?可以生孩子?娶个妻子到底有什么不好?可以把家里事都交给她,你爱怎么做学问就怎么做学问。这不难嘛,就算现在没那么中意,一起生活后就会培养出感情来了。」 面对叔父的冥顽不灵,他的怒火渐渐上升。 「我不是说过我不娶妻吗?债务就卖地来还,不够的部分我想办法尽力去补。」 正逢祭典,大家都出来玩,人多是一定的,他们就在往来行人众多的路上对骂。尽情对彼此说完自己想说的之后,无言的胶着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先转开目光的是叔父,他带着阴暗的表情低头,宛如崩溃般当场跪下,两手贴在地面,俯下头去: 「只有你了。拜托……算我求你,你就娶了足立的女儿吧。」 亮一郎吓了一跳,这儿是路当中,他不知叔父为何低头恳求自己,一头雾水地拉着叔父的手腕离开当场,逃离那些看热闹的眼光。 叔父憔悴得令人不敢相信他到刚刚还那么兴奋与生气,也没了霸气。亮一郎拽着他,把他带往后巷。他倚在商店的土墙上,用双手遮脸。 「为什么您这样积极地撮合我跟足立的女儿?」 「债务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叔父低声喃喃: 「是去年年底吧,跟我经营的批发商有生意往来的进口火柴工厂、棉纺织工厂相继破产,受到他们波及,我的店也负债,虽然你父亲帮我扛了起来,依旧不够还。这几年来佐竹的造酒屋本身生意不好,刚巧又碰上火灾,葬礼什么的也很花钱,当我已做好破产的心理准备时,足立提议想接收那块遭过火灾的地。」 叔父紧紧抓住亮一郎。 「如果你可以把那块地让给足立,一切就圆满解决了。遭过火灾的土地要是贱价求售有损名声,但你要是跟足立的女儿结婚,变成一家人,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足立应该会在那块地上成立进口棉花原料批发商,事情要是顺利,他会让我经营那间批发商。求求你就娶了足立的女儿吧,我有妻有子,可不能失去生计啊。」 这回他无法再明确地表示拒绝,而且叔父对他有恩,面对家人的死他呆然若失,代替他奔走处理葬礼等所有后续事宜的毕竟是叔父。 远处传来吹海螺的「呜——」声。叔父抬起头低语「啊啊」,麴祭也接近尾声,「赶牛」仪式差不多要开始了。 亮一郎催促叔父说「总之先回去吧」,回到神社的鸟居前。叔母、律子与德马三人在那儿等着。叔母看到叔父时便说「怎么搞的,你们俩跑哪儿去了」,对于自己被丢下一事面露些许不悦。亮一郎想:啊,叔母对此一无所知啊。 律子握着德马的手说「今年的牛是黑色的哦」,然后笑了。 当亮一郎还小的时候,麴祭之后牛只消失的事件持续了好几年。因为消失得实在太过突然,大家便传说是山神收下牛了,不知从何时起,每逢麴祭期间就习惯向神社献上一头牛只。祭典之后七日内,牛必定会被山神收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据说该年度被遴选出来为赶牛仪式提供牛只的家庭,神明会保佑他们健康平安。 「今年的牛是司郎先生家的,他家的夫人生病了,所以他们很高兴。」 叔母唉地叹了口气。参道周边人潮拥挤,但离开那儿之后人就变少了。大人们一同安静下来,只有律子很高兴似地摇晃着刚买的纸糊人偶,唱着歌。 他想了两个晚上。想老家的土地,想叔父,想德马,想学问。亮一郎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叔父与他的家人不管。 他对叔父说自己愿意娶足立的女儿,接着讨论到「如此一来,先作个约定也好」,便与叔父一同去了足立家。总之先定婚约,婚礼则等到来年夏天,亮一郎双亲过世周年后再举行。 从足立家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叔母似乎已听说与足立之女定下婚约之事,晚餐端上了较为丰盛的菜肴。 「接连的不幸虽然让人沮丧,但也是有好事发生的啊。」 叔母这样说,叔父也非常高兴,向亮一郎劝酒,因为不好拒绝,他便喝了一点。叔母也向德马劝酒,但德马也只沾了一口,几乎没喝。 回到房间里,亮一郎把德马叫来身边,与他相对正座。关于婚约一事,亮一郎至今还没有对德马提过一字半句,所以德马无疑是在刚刚的晚餐桌上得知一切的。 「我与足立之女定下婚约了。」 德马深深行礼,以手指在榻榻米上写下『恭喜您订婚』。 「明年夏天举行婚礼。虽然结婚,生活却与以往没有两样。我会继续在大学里作学问,你也就跟过去一样,在我手底下做事吧。」 德马默默地听着他的话。足立答应提供生活援助,因此,关于继续雇用德马一事,亮一郎便不用担心金钱问题了。对亮一郎来说,这是妥协之下做出的结论,结婚是出于迫不得已,其中也有对叔父的道义责任,但只有德马他无法放弃。 『对亮一郎少爷有一事相求。』 德马将指尖并拢放在榻榻米上行礼,亮一郎心中骚动不安。 『希望您准许我辞职。』 写完这话之后,德马抬头。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以前,德马请辞时会说『因为想照顾母亲』,但他母亲如今也已过世,没了家人的德马应该无处可去才是。 『我想留在此地,为母亲守墓。』 亮一郎牙关紧咬。 「你想守着坟墓过一辈子吗?」 德马点头。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很需要你,你也有工作……就是担任我的助手。」 德马先是低垂眼眸,再抬起头时,他笑了。 『就算没有我,亮一郎少爷也没问题的。』 他这样写。 「但是……」 『我离开会比较好。』 「可是啊……」 亮一郎还在思索该怎么说才能留住对方,然而对方接下来写的话震撼了他。 『是时候该……』 手指停了一下。 『是时候该放我自由了吧。』 看了这话,亮一郎才总算发觉……不,是被点醒自己有多任性。 他没有束缚住年长男子不放的自觉。过去他都认为对方待在自己身边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德马不会说话,因为自己付他薪水,很多事情都被掩盖,亮一郎看不见。 亮一郎咬着唇,德马便在这样的亮一郎面前再度并拢双手指尖贴地,低下头去。 半夜刚过,亮一郎听见某个「喀哒」的声音。黑暗之中仍旧依稀可见德马拉开纸门,亮一郎怀疑他莫非是要离家,慌忙跳起来,德马也受到惊吓般回头。 他穿着浴衣,手上什么都没拿。若是要离家,应该必须有所准备,手上也不会空无一物。 「是要去厕所吗?」 德马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慢慢点头。在这种时间,应该不会有其他原因才是。 亮一郎喃喃说「是吗」,便再度躺下。但即使躺着了,一时半刻也睡不着,此时的他开始担心德马为何迟迟不归。 他走出房间,到厕所去看,德马却不在那儿,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发现后面的便门开着,他便飞奔到外头,却因为天色太暗而什么都看不到。亮一郎靠着微弱的月光走在漆黑的路上,直到桥头,但没有人与他擦身而过。 回到叔父家后,德马依旧没有回来,隔壁的被窝已经完全冷了。亮一郎盘坐在被窝上等德马回来,但一直等到早上,德马还是没有回家。 那天,叔母在饭桌上表示「山神已经收下奉献给神社的牛」。用早餐期间,律子躁动不安地问:「德马怎么了?」连亮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回答得出来,于是不高兴地回答「不知道」。 用完餐之后,他便在家附近走来走去寻找德马。过了中午,找累了的他回到叔父家,家中却一片闹哄哄的。 律子蹲在庭院一隅哭泣。 「怎么了?」 问了她也不回答,于是亮一郎从沿廊大声呼唤叔父。叔父来到他身边,脸色苍白地重复说了两次「不、不、不得了了,发生不得了的大事了」。不知是否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话说得不清不楚。 「德马犯下不得了的事了。」 听到「德马」二字,亮一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德马怎么了?」 「他什么事不好做,偏要去偷神灵寄宿的牛。好像是他拉着牛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刚好被烧炭人看到,烧炭人去报警的。」 「怎么会……」 「似乎是下山时被抓的,刚刚警察才到家里来。」 叔父无法冷静下来,在和室里走来走去。 「本以为那家伙很听话的,真是出人意料啊。我本来觉得他身上没钱很可怜,便连他母亲的葬礼都操办了,不料他竟恩将仇报,让佐竹家蒙羞。」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他偷人家的东西耶,会有什么理由啊?」 叔父挥舞双手,情绪激动。 「如果因此让你的婚事告吹,佐竹家也完了。那家伙真令人想不到啊,雇用他这么多年,对待他就像家人一样,他居然忘恩负义,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 亮一郎转过身去。 「你去哪儿?」 叔父尖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去找警察,若没直接跟德马说到话,我无法接受。」 「不要再给家里的丑事火上添油了!德马从今天起就被解雇,与佐竹家没有任何关系!」 亮一郎不理背后的怒吼声,往外头冲去。他跑进派出所,表示想与德马会面,却因德马正在接受调查,不但不能会面,连带话给他都不行。隔天、再隔天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不管亮一郎再怎么恳求拜托,都见不到德马。 德马被捕第七天,亮一郎才与他说上话,这是因为足立与典狱长有过交情才有的特别九月初,亮一郎在负责监视的警员(注29)带领下进入监狱,他第一次看到牢房,微暗、阴湿,充满污物的臭味。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到大约中段处后,负责监视的警员停下脚步。 「这里。」 他指着的是约一叠大小的单人牢房,在粗木条嵌成的格子后头,有个人背向通道蜷缩着背。见惯的白色浴衣,似乎曾在泥土里拖来拖去,有些脏污。 「田中德马。」 被负责监视的警员叫到名字,他缓慢地转过身来,死鱼般的眼睛在认出亮一郎的同时睁得大大的。 「有人来见你。」 警员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德马低下头去。亮一郎跪在格子前朝德马招手说「来我这里」,但不管等多久,德马就是不过来,亮一郎烦躁地怒吼:「叫你过来没听到吗?」房间里头的身体这才颤抖了一下,一点一点慢慢挪到格子旁边。 亮一郎抬头看向旁边的警员,请求「能不能让我们俩单独说说话」。闻言,警员的眉头皱拢在一起,坚定地拒绝说「原则上会面必须在监视之下进行,不可以」。负责监视的警员很年轻,亮一郎便说「借一步说话」,把警员叫到走廊一角。 亮一郎悄悄往警员的制服口袋里塞了些钱,低声说: 「一下子就好。让我们俩单独说说话。若错过这机会,恐怕好几年都见不到面了。」 警员喃喃道:「可是……」看看塞进来的钱又看看亮一郎的脸。 「就只是说说话而已。我在进来这儿之前接受过检查,没带任何危险物品,真的只是说说话而已。」 警员犹豫着,最后叮咛他:「绝对不可似告诉上面的人……」之后出了监狱。亮一郎立刻跑到德马的牢房前,看到他的头无力地低垂在格子前。男子本来就细瘦,如今更是瘦得过分,令他担心。 「你有好好吃饭吗?」 德马宛如颤抖般点头。 「虽然想给你送点东西,但他们说不能带任何东西进来,连纸跟铅笔都被拿走了。」 德马一直低着头,手指也不动。 「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如果想要牛,告诉我,我买给你就是了,为什么偏要去偷神灵寄宿的牛……」 德马沉默不语。亮一郎把自己的右手伸进格子里。 「我认为你不会毫无理由就做出这种事,你把原因写在这。」 德马抬头。有点肮脏的模样看起来明明很邋遢,亮一郎还是觉得他好可爱。 「我已不再需要纸笔了。」 对方的声音细如蚊蚋。亮一郎打从小时候就没听过德马的「声音」,如今听到对方出声,让他吓得几乎跳起来。 「你、你的声音……」 「我已经能说话了。不过因为实在太久没说,还有些不顺。」 德马的声音低低的,而且微带沙哑。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可以说话的?」 德马回答「被捕的那天声音就回来了」。 「声音回来是怎么回事?」 「因为曾与沼神立下誓约,我的声音被它夺走,作为誓约证明。但如今誓约已被履行,沼神便将声音还给了我。」 「沼神?那是什么?」 德马低垂眼眸。 「对方是个妖怪,住在亮一郎少爷的亲生母亲丧命的沼泽里。」 听到「丧命」这个字眼,亮一郎的指尖微微一动。 「您说不定无法相信吧……二十年前,亮一郎少爷的母亲拜托沼神拯救生病的亮一郎少爷一命,自己却取而代之付出生命。因为我曾与沼神立下誓约,直到今日才得以说出真相,真是对您过意不去。」 德马将前额碰上牢房的地面。亮一郎将紧握的拳头放在大腿上,指尖微微颤抖。 「……母亲不是离家出走的吗?」 德马摇头。 「每当我看见亮一郎少爷因思念母亲而哭泣,心就好痛。想到若能告诉您真相,对您该是多大的安慰,便觉得保持沉默真是痛苦。」 惊讶与困惑交织,亮一郎说不出话。他还没有从德马已能说话的冲击中平复,又得知母亲离家的真相——明白母亲是为了求回自己的性命才离去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然高兴,却又悲伤;虽然感激,却又不甘心。 亮一郎觉得自己说不定没资格当人。母亲被吃掉送了命,自己才得以活下来,却怨恨母亲抛弃自己。知道事实后,当然应该感谢母亲……不,不仅感谢,同时也有被母亲所爱的安心感。即使如此,他更在意眼前无力垂头的男子。 不意间,德马从口中吐出一样东西。他把落在地上的那东西捡起来,用和服衣摆仔细擦拭。 「能否借您的手一用。」 亮一郎伸出右手后,白皙的手便从格子之间伸出来,在亮一郎的掌上放了个东西。 德马递给他的是个薄薄的白色东西,他起初以为是贝壳的破片。 「被警察抓到的时候,身上的东西都被拿走了,除了放在嘴里以外无处可藏。」 「这是什么?」 「是您母亲的指甲,好不容易得来的遗物,请您收着。」 自亮一郎来到牢房起,德马这才首度展露笑颜。 「本以为会如同戟叶蓼的花般带有些许颜色,但光这样看它,还真出乎意料地白啊。」 亮一郎将母亲的指甲放进上衣口袋,然后用力抓住从格子里伸出来的手。 「你把牛藏到哪里了?」 似乎在害怕突然生气的亮一郎,德马颤抖着身体。 「你把偷来的牛带到哪儿去了?如果把牛归还,会从宽量刑。我也会拜托有力人士……」 「我无法归还牛。」 德马以颤抖的声音断然表示。 「无法归还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杀了它们然后吃掉吧!还是把它们卖到哪里去了?」 「牛死了,所以无法归还……我也不是只有今年才偷,每年将曲祭中供神灵寄宿的牛只从神社境内偷走的人就是我。」 德马没有将视线从亮一郎身上转开。 「我与沼神约定,每年都必须向祂献上一头牛作为供品……因为自己无力准备,所以就用偷的。」 亮一郎正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此时他想起每年逢曲祭时节德马就会回乡。 「我非常清楚自己做了坏事。」 即使听到对方坦承,亮一郎也不愿相信。 「胡说!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每年都瞒着大家把牛从神社境内偷走啊。」 德马低垂眼眸。 「对人类来说的确不可能,但我可以驱使小鬼。每年我都派遣小鬼偷牛,把牛带到山脚下,而今年我牵着命小鬼偷来的牛走在山里的时候,被烧炭人看到了。」 德马趁亮一郎不注意,把手自亮一郎的指尖拔出来。然后退到对方手不能及的牢房里头。 「我之前也告诉过您,我把小鬼养在身体里,小鬼便成为我的手下,不论好事坏事,我都可以随意驱使它们去做。」 德马话说到这儿就打住,他俯下身去: 「我被逮补是好事。像我这种坏到骨子里的人,还是关进牢里比较好。也请亮一郎少爷忘了我,幸福地过日子吧。」 「我不接受!」 亮一郎砰地敲打着格子。 「我怎么能接受!我搞不懂为什么。祈求救我一命的明明是母亲,你又为什么必须奉献牛只给什么沼神?你跟那个怪物到底做了什么约定?」 对方没有回答,沉默持续良久,对方总算低低开口说话: 「我第一次偷牛的时候才七岁,觉得偷窃的行为很恐怖,良心也受苛责。好一阵子都无法直视别人的脸。但每年每年重复同样的事情,我的罪恶感也渐渐淡薄了。自从出现『赶牛』仪式后,大家都为牛不见而感到开心,所以我也不再认为偷牛有那么地『罪孽深重』。不能后悔、不能喊停,也不能寻死的我,很害怕自己的心在这过程中是不是会被身体里的鬼吃掉。」 自白仍继续着。 「我认为自己被捕是佛祖大发慈悲,他觉得不能放着我这种人不管,便让我进了牢房。我想要快点消失……想要跟身体里的鬼一起消失。」 德马抬起头。 「原本唯一的遗憾是无法将您母亲的遗物交给您。不过这下我便了无牵挂了。」 德马跪坐并以两手指尖并拢贴地,深深低下头去。 「没想到您会来见我……最后能见到您的面,我很高兴。佐竹家的人为我母亲操办了葬礼,我却做出背信忘义之事,请您代为转达我的歉意。」 亮一郎总算明白对方一心求死,同时也想:「就算拼了命也不让你死。」 「这样下定论还太早,你重新想想。」 德马定睛凝视亮一郎之后,绽开一抹笑容: 「请您忘了我吧。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对您深感抱歉。」 「德马!德马!」 德马靠在与格子相反方向的墙壁上,背向亮一郎。面对德马显示坚定决心的背影,亮一郎无计可施。他低下头去,牙关紧咬。 「德马。」 从喉咙嘶绞出的声音,仿佛听得见他的悲伤。 「德马,我求你,最后一次就好,能不能再握一次我的手?」 他觉得德马似乎在摇头。 「这样我怎么能甘愿、怎么能甘愿啊。」 求求你……说着说着,亮一郎跪下了,兀自重复说着「求求你」。此时,他听到声音响起,近在身畔。 「请抬起头来,您可不能为了我这种人低声下气。」 白皙的手从格子中伸出来。亮一郎飞快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拉向自己。德马的身体「砰」地撞上格子,他便趁德马接近时从格子的空隙间揍了德马的肚子好几拳。德马一开始发出「呜」的呻吟,最后无力地缩成一团倒下。 确定德马不再动弹之后,亮一郎跑到走廊上。打开门,负责监视的警员在外头等着,他便装出慌张的样子告诉他「我来见的那个犯人好像死掉了」。 「他似乎在身上藏了毒药,你能不能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死了?」 负责监视的警员慌忙从柜子里取出钥匙,进入监狱之中。警员在德马的牢房面前站定时,亮一郎便从背后抓住他的头「锵」地往格子撞去,警员受到意外的一击,脚步踉跄,亮一郎便抓住警员的腿,让他跌在地上。即使跨坐在他身上,那人也没有抵抗,不知是否由于头部受到太严重的撞击而失去意识,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还翻出白眼。 他抢走警员手中拿着的钥匙,打开德马牢房的锁,把翻白眼的警员拖进牢里,剥下他的制服,接下来替全身无力的德马脱掉和服——看到他没穿兜裆布很惊讶,却无暇追究此事——然后给他穿上警员的制服、鞋子与帽子,把他拖到走廊上。最后,他给赤裸的警员穿上德马的和服,让他躺在牢房一角,再给他盖上发馊般酸臭的被子。 牢门再度锁上。他抱起穿着警员制服的德马,发现他轻得不像男人。 亮一郎把钥匙照原样放回柜子,然后抱着德马大大方方地走着。走到走廊上时,年长的警员从对面走过来,亮一郎用帽子遮住德马的脸,装出慌张的样子跑向年长的警员。 「不好了,有人得了急病。」 警员看着亮一郎,歪头疑惑: 「你是谁啊?」 「我是来跟犯人会面的。会面结束之后,给我领路的监视警员突然病倒了。我有些许医学知识,他看起来心脏似乎不太好,如果不立刻送他到医院,说不定会错过最佳的医疗时机,能请您帮忙叫辆车吗?」 警员睁大眼睛说「这可不得了」。 「正巧刚才警务正(注30)搭过来的车子就在前面玄关,我会帮警务正叫别辆车,总之你就先用那辆吧。」 「我知道了,我会陪警员一起到医院。」 「真不好意思,那这边请……」 亮一郎由年长的警员陪同奔跑在走廊上,顺利出了监狱,搭上人力车。之后,年长的警员才想到似地问他:「对了,警员的名字是?」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4节 「现在分秒必争,等到了医院,我会请人过来联络你们。」 他以严峻的口气反驳,年长的警员似乎退缩了,说话有点结巴: 「啊,我、我知道了。」 听到回答的同时,亮一郎说了句「到邻镇去」然后驱车前进,但出了镇他就下车,背着德马往山里去。 走在山路半途时,德马醒了,在亮一郎背上用力挣扎,亮一郎只好无奈地让他下地。他环顾四周,进而发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脸色发白。 「亮一郎少爷,您做了什么……」 亮一郎拉过德马微微颤抖的手。 「你醒过来了刚好,自己走吧。」 「惹出这等大事,您以为可以就这么了结吗?」 德马的声音宛如惨叫。 「如果被抓,我跟你一起进监狱。」 德马挥开亮一郎的手。 「我回监狱去!如果跟他们说我是独自逃走的,您就会没事。」 「我会死哦。」 德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走,我会死的。」 「怎么这样!」 「如果你想杀了我,就下山吧。」 独自踏进山路的亮一郎十分确定对方会跟上来。一如预料,他的确听见背后传来对方追上来的脚步声。 走远一点,尽量再走远一点……就在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专心走着的当下,周围开始逐渐暗了下来,天色变得有些异常,随后雨水便大滴大滴落了下来。即使如此,亮一郎依旧走下去。自己带着德马逃狱的事大概已经被发现了吧?那些小技俩究竟能争取到多少时间?他无法推估。 雨渐渐大了,也开始起风,最后变成狂风暴雨,暗得看不见路,不管往前进或掉头往回走都变得很困难。亮一郎在几乎不成路的路上停下来,德马握住他的手,简直像夜晚视觉发达的猫一般,在窄窄的路上一点一点往前进。走了好一会儿,眼前出现一间小屋。 因为附近有炭窑,看来这是间烧炭小屋,叩门也没人回应,感觉没有人在。就算进入屋内,一开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一阵子眼睛适应了,才依稀看到周围的状况。包括泥土地在内,屋内约四叠大,房屋中间有坑炉。 泥土地上放有木柴与木炭,到坑炉旁一找还有火柴,亮一郎正要给坑炉生火,德马阻止他: 「要是生了火,便会冒烟,说不定人家就会知道我们藏在这。」 亮一郎苦笑自己太单纯。 「但是这样一来会很暗,什么都看不到。」 「那边有油灯,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油,但因为这里没有窗子,短时间使用的话应该还……」 油灯中仍残留些许灯油,点上火之后,他们环顾小屋内部,约三叠大的地板以粗陋的木片拼成,只有棉絮露出、宛如破布的薄被叠好放在室内一隅,其他空无一物。 亮一郎与德马脱下鞋子,踏到地板上。一站上地板,水滴便滴滴答答地从衣摆滴落下来。穿着濡湿的衣服很冷,亮一郎于是脱掉外套、长裤与衬衫,只留底裤。冰冷的身子微微发抖,他正想着即使拿一旁的被子披上也好,回头一看,却见德马还穿着濡湿的警员制服,抱膝坐着。 「把衣服脱掉,稍微晾干一下吧?」 「我不冷。」 即使他这么说,显露在油灯亮光中的脸庞却十分苍白,嘴唇则发紫。 「你这不是在发抖吗?」 对方顽固地摇头,亮一郎也没办法强行剥下他的制服,便用手指搔着湿头发。外头就像刮起暴风雨般,雨沙沙地落下。 「雨这么大,追捕的人应该也无法轻易走上山路吧。」 一直抱着膝盖低着头的德马突然站起来,穿上湿鞋子。 「你要去哪里?」 即使朝德马问话,他也不回答。亮一郎没穿鞋,直接下到泥土地上,抓住德马的手臂。 「……我要下山去。只要我回去,一切就都可以解决了。」 「不行。」 亮一郎更用力抓住对方的指尖。 「我绝不让你去!你走出去试试看,我就在这间小屋里上吊自杀给你看。」 德马轻轻瞪了亮一郎一眼。 「您其实无意寻死吧?」 被对方说中心思,亮一郎为之语塞。 「我已充分领受到亮一郎少爷的温柔,所以请您忘了我吧……请忘掉我这个人,幸福地过日子。」 「我……」 他咬住嘴唇。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幸福的。」 德马寂寥地笑了: 「不会的,即使没有我,亮一郎少爷也会幸福。尽管说不定刚开始时偶尔会想到我,但要是您与夫人培养出感情、生了孩子……」 「我喜欢你。」 即使听到亮一郎这辈子唯一的告白,德马也并没有面露惊讶。 「我喜欢你,所以想跟你在一起。」 德马只说了句「谢谢您」,然后俯下身去。亮一郎不知该怎么诠释这句话,毕竟对方说出「谢谢」这种话本来就很奇怪。他想知道,听到自己说喜欢,对方到底是觉得讨厌、开心,还是困扰? 「被我喜欢上,对你来说或许很困扰。」 他试探似地低语,德马听到后,慌忙抬起头回答「没有这回事」。 「如果我说我想要你,你怎么做?」 德马再次陷入沉默。亮一郎想:即使没有告诉他细节,他也应该知道「想要你」这种话意味着什么吧。沉默过后,德马以颤抖的声音回答「我很困扰」。 「为什么困扰?」 「因为我无法回应亮一郎少爷的感情。」 「为什么?」 「……你已经是要娶亲的人了,这样不是不道德吗?」 听到对方举起双手怒吼「混蛋」,穿着制服的肩膀吓得抖了一下。 「我为了见你,向未来的岳父足立下跪,拜托他想办法帮帮我的忙。因为带你逃走,我让足立颜面扫地。我也不认为足立会让一个救走罪犯的男人娶他女儿,这桩婚事吹了……都是因为你。」 德马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所以,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要下山吗?趁现在还……」 「你下山又能怎样?你以为你一个人回去,我就可以无罪获释吗?我会因为协助你逃狱而被问罪,他们一定会一直追捕我,直到我被逮捕为止啊!」 「那怎么办?」 「事到如今还能怎样?」 亮一郎朝着仿佛崩溃一般,双膝跪在泥土地上的男子,火上浇油地说: 「都是因为你,好不容易总算见到你了,你却跟我说这辈子永不再见。就是因为你说了这种话,我才觉得非把你带出来不可。」 德马垂着头低声说「我要是死了就好了」。 「我真是恨我自己心存留恋,想要撑到把夫人的遗物交给您。」 亮一郎跪在德马面前。 「我不会让你死,不许你比我先死。」 德马左右摇头。 「我求求您,请您放过我吧。」 「我不是说了我喜欢你吗?你要为我活下去!」 狂刮的风喀哒喀哒地摇撼着小小的烧炭小屋。 「就算亮一郎少爷再怎么说喜欢我……您不也即将要娶亲了吗?」 听到混杂着哭泣声的抱怨,亮一郎的眼睛睁得老大。 「喜欢我与娶亲在亮一郎少爷心中或许是两回事,但我不是那种可以平心静气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爱着其他人的人。」 亮一郎站起来,抓住德马的右手臂,也没让他脱鞋子,直接把他拉上木板地。他双膝落地,跪坐当场,亮一郎抓着他纤细的双肩剧烈摇晃: 「你喜欢我吗?」 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喜不喜欢我!」 亮一郎不耐地摇晃他的肩膀,德马双手遮脸。 「如果不喜欢……」 颤抖的嘴角终于动了: 「如果不喜欢,我不会侍奉毛病多又任性的男人二十年。」 他吻了他三次,第三次时吸吮他的舌。紧抱在怀中的身体虽然颤抖,却丝毫没有拒绝他。 嘴唇离开后,德马把手放在背后往后退,像要逃走,即使如此,双方之间却没有拉开到伸手不可及的距离。 德马的双颊微微涌现血色,转红的唇如山茶花一般,楚楚可怜、含羞带怯低头的样子,疯狂挑动雄性体内凶猛的冲动。亮一郎不顾一切地开始解开制服钮扣,德马定定凝视着亮一郎的指尖,等到钮扣全部解开时,亮一郎肆无忌惮地将手伸进他的胸口。 「请、请不要这样……」 即使说不要,德马也没有抓住亮一郎的手、把它拉离自己身上,只是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从敞开的衣襟伸进去的手。亮一郎从上到下慢慢抚摸着指尖碰触到的冰冷肌肤,手掌碰到小小的、硬硬的东西。他想要看看,于是双手大大拉开制服前襟,直到身体两旁,细瘦得肋骨浮凸的胸部呈现在眼前。如雪般白皙的肌肤中,只有小小的突起与其周围染上淡淡的色彩,实在太过淫靡。亮一郎把脸凑近那淫靡的存在,用双唇含住它。 「啊……」 对方发出短短的惨叫。亮一郎用力吸吮小小的乳头。轻咬它,用舌尖来回舔舐它,使得连串叹息般的呼吸从他头上传来。亮一郎保持着把头埋在对方胸前的姿势,将手放上制服裤子。 濡湿的裤子很难顺利脱下,急躁的亮一郎拉住左右裤脚,一口气把裤子拉离脚尖。 没有穿兜裆布的德马,下半身因此暴露而出。在此之前,他明明没有表示抵抗之意,如今却红着脸,慌忙捂住两腿之间,由于实在捂得太用力,亮一郎摸不到他的前面。但亮一郎没有勉强他,而是抚摸他富有弹性的臀部,再用力抓住。 「为什么没穿兜裆布。」 德马听到后,连耳朵都红了,小声喃喃低语:「不见了……」 他慢慢掰开右手、左手,卸下下身的盔甲。或许是一旦被卸甲就有了觉悟,德马不再遮住两腿之间。亮一郎挺进身体,欺进他纤细的腰间,把手放在对方膝头,大大地左右分开他的两腿。 花芯已在稀薄的草丛中勃起了。整体看起来虽然小,却反而给人一种谦恭的感觉。前端带球形的部分宛如红莲般呈现美丽的颜色,圆润的囊袋令人联想到丰满的果实。亮一郎环抱对方的大腿,将脸埋在他的两腿之间,将莲花含进口中,天鹅绒般的触感让他执着地往上舔舐那莲花,压抑似的喘息在耳边响起,最后让它点点滴滴渗出苦涩汁液。 他托起囊袋揉捏,果实在里头如泅泳般摇晃,一旦把果实也用嘴唇含住,微小的喘息便停不下来。亮一郎抱紧他体温大幅上升的身体,把自己先分泌出的液体涂进深处,虽然不安,担心连指尖都被用力绞紧的地方是不是会被弄坏,但依然怎样都停不下来。 想当然耳,那里非常狭窄。德马虽然带着痛苦的表情闭上眼睛,却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好痛」或是「住手」。亮一郎一点一点地挺进去,总算把自己全部放进那里头。 「难受吗?」 双眼含泪的德马听到这话,故作坚强地摇头。亮一郎轻轻抚摸他濡湿的头发。 「结束了就马上拔出来。」 他听到细小的声音在耳边说着「不要」。 「我在里面让你很痛吧?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 德马用手臂环住亮一郎的脖子: 「我一直在等。」 含泪的双眼看着亮一郎: 「您第一次吻我之后,肤浅卑下的我一直在等,等亮一郎少爷什么时候会碰我。」 听到出乎意料的告白,亮一郎忽然想起那些郁闷地烦恼着「要不要钻进隔壁被窝」的夜晚。 「你一点都没有显露出心有此意的样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是吗?」 德马闭上被泪水濡湿的睫毛。 「我怎么可能去引诱一个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对我说过的人?我所能做的只有……」 说到这里,德马在环住亮一郎脖子的手臂上加重力道。 「……只有下面不穿……」 想到当时德马在和服下什么也没穿,在隔壁等待自己,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你想要我吗?」 亮一郎一面在他耳边低语,一边把腰往上挺。德马紧紧攀住他,发出小小声的惨呼。 「你这么想要我吗?」 明明说过不穿兜裆布等待着,德马却摇头。 「说谎。」 亮一郎一直用言语逼迫德马,最后让他都快哭出来了,于是不得不道歉。 「我知道亮一郎少爷至今的对象都是女性,所以心想若是穿了兜裆布,或许会扫您的兴。」 边哭泣边说出的告白让亮一郎的情绪更加高涨。德马太过惹他怜爱,让他快要失去理智。 亮一郎一边宛若野兽似地猛烈摇动腰部,一边深深吻着德马,无法餍足般地疼爱了他好多次,直到耳边的声音沙哑,最后失去意识为止。 欲望冷却下来之后,亮一郎把德马抱在怀中不放,拉过烧炭小屋的被子包住两人,一边抚弄着半干的头发,一边进行着数不清是第几次的接吻。德马双眼朦胧,身体放松无力,一切任由亮一郎摆布。 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狂暴的雨势也开始减缓。 「天一亮,我们就逃走。」 亮一郎用双手包住德马的两颊。 「逃到天涯海角。虽然不知道要逃到哪儿去,不过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你了,所以你也哪儿都别去。」 德马微微点头。 「虽然无法举行婚礼,不过只有你是我的伴侣,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人,懂吗?」 亮一郎以舌尖舔舐泪水滴落的眼角。 「不要再对我有所隐瞒了。」 亮一郎先加以叮咛,再问: 「为什么偷牛?」 被拉过来紧紧贴住自己、不留空隙的身体悚地一颤。 「为什么偷牛偷了这么多年?你跟那个沼神做过什么约定?」 「只有这件事,就请容我……」 亮一郎抓住德马的头发: 「我都已经说我这辈子只有你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还要瞒着我吗?」 德马藏起脸,缩起背,如弃猫般颤抖。亮一郎一面后悔自己缺乏耐性,一面温柔地抚摸他震颤的背脊。 「抱歉,我再也不发脾气了,所以你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德马一边发抖,一边慢慢挪近,靠上亮一郎的身体。被紧紧抱住后,德马终于开启难言的嘴唇。 「二十年前,我目睹夫人被沼神吃掉。虽然就在旁边,却无计可施,便恳求沼神大人至少能赐给我一些夫人的遗物。于是沼神大人说:今后若我每年都能主动把一头牛丢进沼泽作为祭品,持续二十年,他便还给我一样东西。」 听到「遗物」,亮一郎想起德马在牢房里递出的、母亲的指甲。 「难道那指甲是……」 德马轻轻点头。 「你是笨蛋吗?」 亮一郎怒吼: 「就为那一片指甲,你偷了二十年牛?」 「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我是个愚蠢的人,是内心被鬼吃掉的畜生。」 「我看不到你说的什么鬼!」 亮一郎怒吼。德马会去偷牛,说到底都是因为想要拿到母亲的遗物,他说「想要」都是为了谁?二十年来不能言语,却依然遵守约定,又是为了谁?他为了偷窃的罪恶感日益淡薄而心生恐惧,不禁心生求死之念,又是谁的责任?无可排遣的苦楚令亮一郎心痛,于是用力吻上那双面对自己怒吼时颤抖的唇瓣。 「你是个笨蛋。」 他在颤抖的耳边低语: 「真的是个大笨蛋!不过即使你是这么一个又笨又被鬼附身的家伙,我也不会抛下你……就算用拖的,我也要带你一起走。」 亮一郎直直看着德马的眼睛。 「每个人心里都有鬼,我的心里应该也有肮脏的鬼吧……你的鬼只是刚好能遵从你的心意,供你驱使而已。」 德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不知道你的鬼是红的还是绿的,不过别再为我驱使它们了……也别再轻贱自己,说自己是畜生。」 德马再次哭了,原本只回响于耳边的沙哑声音逐渐变大。他紧紧攀住亮一郎的脖子,久久都不放开。 黎明之前,趁天色还有点暗,他们走出烧炭小屋。风雨虽已停歇,脚下土地却泥泞不堪。德马的腿力原本应该很好,脚下却滑了好几次,亮一郎看不下去,便牵起他的手。 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一径往山上去。出了烧炭小屋约一小时左右,他们感到远处有人声传来。 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的确是人的声音,而且并非只有一、两个人。亮一郎拉着德马的手加快脚步,但人声渐渐接近。 「找到了!」 他们终于被找到。亮一郎用力握紧德马的手往前跑,然而正在跑的时候,手突然一下子被拉住,回头一看,只见德马双膝跪在地上。 「怎么了?」 「请把我留在这,离开吧。」 德马低声说,垂头丧气。 「这是什么话,站起来!」 即使去拉他的手臂,他也不动。 「我站不起来,膝盖一直抖……」 亮一郎背起不情不愿的德马往前走,但背上背了个人,脚程无论如何都会变慢。就在亮一郎咬牙逃着的时候,眼前出现岔路,他选择左边那条小路。走出宛如穿过群树间缝隙的兽径后,视野豁然开朗,狭窄的平地上有片沼泽,直径约三间(注31),旁边有棵大大的柳树,旁边有间小小的祠堂,路到了沼泽前面就戛然断了。 背上的德马「呜」地惊叫。然后对亮一郎说:「不能再往下走了,请您回头。」此时,四个警员从周围团团围住他们。 「你们是贼人田中德马,还有帮助他逃狱的佐竹亮一郎吧?」 站在他们正面的警员怒吼。 「如果你们乖一点,就会少受皮肉之苦。束手就缚吧!」 亮一郎把背在背上的德马放下地。 「你逃吧,这儿我来应付。」 听到亮一郎附耳对自己这样说,德马摇头道「我不要」。 「不要再倔强了,快逃。」 「不要。」 德马用力攀住亮一郎的手臂。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与沼神立下了誓约。」 德马非但没有转身逃走,反而挺身而出,亮一郎急急拉住他。 「逃狱是我一个人策划的,这个男人只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我利用了而已,他没有罪,请你们放过他。」 德马朝周围的警员大声叫道,亮一郎慌忙掩住他的嘴: 「不,是我自作主张把犯人带出来的,是我不好。」 德马咬了亮一郎的手指,趁他吓一跳而放开手的空档冲到警员面前,却因为站不稳而往前跌倒。警员们朝跌趴在地上的德马围上来,三两下把他绑了起来,即使亮一郎喊「住手」他们也没有停下来。戴眼镜的警员抓住亮一郎的右手臂,亮一郎感到绝望: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德马会进监狱是因为去偷盗;而他会去偷这么多只牛是为了要拿到母亲的遗物——指甲……一想到是为了这种东西,他甚至厌憎起这遗物来。 亮一郎把先前收进上衣口袋里的指甲取出,丢进背后的沼泽里,同时却也被扑倒在地面,双手从背后被反剪。 突然地面摇晃了一下,是如地震般的强烈晃动,压制住亮一郎的戴眼镜警员戛然止住动作。 「地震吗……」 低语之后,从背后传来「咕嘟咕嘟」像是水煮滚的声音。 「那是什么啊……」 听到压制住自己的警员喃喃自语,亮一郎转头看向背后。 沼泽水面简直像是沸腾一般,咕嘟咕嘟地冒出恐怖的泡泡,不一会儿后发出「哗啦」的巨大水声,一头牛从沼泽中爬出来,濡湿的牛轻抖了一下身体,一面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滴,一面慢慢地往人这边靠过来。 「那、那是什么啊!」 警员当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叫道。 「为什么沼泽里面会有牛跑出来啊?」 「我、我不知道啊!」 年轻警员大叫。当牛来到身边时,压制住亮一郎的戴眼镜警员慌忙飞快后退并放开手。又一阵「哗啦」水声,另一只牛爬出来。一听到浑身湿透的白牛低鸣,在场全部的人都僵住了。 牛只接二连三地从沼泽中爬出来,湿淋淋的牛在沼泽边上大剌剌踱步的样子,就像地狱图般恐怖。戴眼镜的警员身体连连打颤一边说:「作怪了……」 「作、作怪了,牛作怪了!」 他叫喊着,头也不回地跑开,麻子脸的警员也跟着逃走了。 「搞什么!你们打算抛下勤务吗?」 虽然年长的警员怒吼,两位警员却没回来。 「小野木警员,牛靠过来了!」 压制着德马的年轻警员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赶它走啊!」 「就算赶了,它还是一直靠过来啊!」 就在他说话的当下,牛只像是涌出来似地一头接一头从沼泽里爬上来。被牛欺上身的年轻警员发出惨叫,接连往后退。 「小、小野木警员……这太、太怪异了!」 「我知道,我知道很怪异啦!所以你倒是想想办法对付这些牛啊!」 年长警员挥起右手怒骂。 「我、我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 怒吼的年长警员即将往前倒,踉跄之下使力站稳脚步,回头一看,只见背后有只黑牛,正慢慢朝着年长的警员耸出它湿亮的鼻尖。 「呜、呜哇啊啊啊……」 年长的警员拔出腰间佩带的日本刀。年轻警员大叫: 「要是不当杀生而祸延子孙,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虽然拔出了日本刀,年长的警察却瑟瑟发抖,无法斩杀牛只。正在此时,别的牛接近他的背后,推他的背,警员往前倒下,日本刀的刀尖刚好一下刺进前面那头牛的后脚,被刺到的牛高声嘶叫,强烈地骚动不安起来,其他的牛受到影响,也情绪激昂。年长的警员脸色发白,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恐惧,头也不回地顺着路跑下山去,留下的年轻警员也慌忙追在他后面跑走。 亮一郎呆呆地从头目睹到尾,直到看不见警员的背影时才回过神来。他跑到伏在地上被绑住的德马身边,解开绳子。 「没事吧?」 德马被压在地上,弄脏了脸颊,亮一郎用上衣袖口为他擦拭。 「身上不痛吧?」 德马微微点头。 「这些牛是你弄出来的?」 对方一问之下,德马摇头: 「我什么都没做……虽然向沼神大人祈求帮助,他却没有回应。这些明明是我供奉至沼泽、献祭沼神大人的牛只,为什么现在出现了呢……」 看来德马并没有看到亮一郎把母亲的遗物丢进沼泽。亮一郎回头,只见之前吐出二十头牛的沼泽表面如今一点泡沫都没有,一片平静。 「我的母亲就是死在这里啊……」 德马哭着说「对不起」,低头行礼,额头触到地面。亮一郎朝沼泽双手合十膜拜之后,抱起坐在地上不动的男子: 「你饲养的鬼能不能把这些牛带回镇上?」 德马低语:「或许……」 「那么还给他们,把偷来的牛全都还给他们原本的主人。」 见德马面露困惑,亮一郎紧紧抱住他: 「接下来,我们翻过这座山、逃到天涯海角吧!直到找到可以让我们在一起的地方。」 尾声 在荞麦面店的榻榻米座位上,原笑着说「您是开玩笑的吧」。亮一郎虽然一再表示「我才没有说谎」,原却无法置信。 「如果老师协助他人逃狱,被警员追捕,现在怎么可能在这里悠闲地喝酒呢?太奇怪了。」 亮一郎一边说着「这个嘛……」,一边探出身子: 「翻过山之后,我与德马步行到港口,在那儿搭上开往横滨的蒸气船。因为俄国贸易商人需要翻译,我们与对方交涉,提出条件要对方支付船票,对方也答应了。接着回到东京,偷偷到大学来一看,叔父的信也寄到了,这时才得知他们已经不追究德马的罪,似乎是因为牛全都回归原主,失去了窃盗的证据,我的事也顺便就这样被带过去了。说得也是,就警察而言,让捉到的犯人逃狱,最后追捕时还因为怕牛而让犯人脱逃,这样的丑闻应该会很丢人吧?但这下我便没脸见乡下的叔父了,就这样得以继续留在大学里做学问。」 原傻眼似地应着「是、是」。亮一郎觉得索然无趣,便把清酒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啊啊,老师,下雨了。」 原望向玻璃窗的另一头。由于雨声完全被埋没在喧嚣声里,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原来外头开始下雨了。 「现在雨似乎还不大,我们趁还没下大时回去吧。」 听到原催促,亮一郎也只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挂在背心上的怀表,已经过晚上八点了。付过帐,与原一起走出店外,他估量着是否可以跑回家,雨却出乎意料地大。 「要搭车吗?」 原问道,亮一郎摇摇头。 「不,我用跑的。」 当他做好心理准备,正要往外飞奔出去的时候,原低叫了声:「咦?」 「在那里的人不是德马先生吗?」 雨受路灯照射如烟。德马穿着高木屐,手里还拿着另一支粗柄日本伞,自烟雨的另一头走来,向两人接近。 他来到荞麦面店前,朝原打招呼说:「晚安。」 「来接老师的吗?真亏你找得到这儿。」 德马绽开一抹微笑。 「话虽如此,我依然觉得会说话的德马先生很不可思议,大概是还没习惯吧?」 「知道过去情况的人常这么说……请用这个吧。」 德马将合上的日本伞递给原。 「可这是老师的……」 「亮一郎少爷与我同方向,一支就够了。」 「好啦,拿着吧。」 听到亮一郎催促,原似乎很惶恐地接过伞。在离店稍远的十字路口与原别过后,亮一郎与德马一边避开水洼,一边慢慢地走。 逃狱期间,德马已将偷来的二十头牛全都还了给它们的主人,但事隔二十年,有几头牛的主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所踪,于是亮一郎将这些牛让给叔父,牛卖得了好价钱,叔父夫妻当前的生活便不成问题了。 结果,亮一郎把家里失火的那块地卖了,偿还了债务的四分之三,剩余的如今按月归还。因为没有了钱,他们便搬到租金便宜的狭小长屋(注32),虽然穷困的日子可能要过个三、四年,却不辛苦……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雨势变大了,德马撑着伞,亮一郎环住他的肩,走进已经打烊的二手服店屋檐下。德马抬头瞥了亮一郎一眼,合上日本伞,水便如瀑布般从合起的伞尖流下来。 「你是驱使小鬼找到我的吧?」 即使亮一郎问,德马也闭口不语。 「因为开始下雨了。」 他久久只答出这一句。因为大雨,路上往来的行人变少了。亮一郎像是要把德马压在屋檐下的墙壁上似地吻他,碰触到的双唇有些湿冷。德马低喃:「有人会……」在他怀中挣扎,亮一郎用力搂过他的纤腰。 「你只要在家里等着,我马上就会回去了啊。」 德马缓缓低下头去: 「回来得迟了,我会担心。」 湿润似的眼睛仰视着亮一郎。 「明明不必再担心被捕……你是这么小心翼翼又是怎么了?」 德马只是一再重复表示「我会担心」,亮一郎将对方小小的头搂进自己的胸口。 「回家吧!如果没有来接我,你也不会这么冷。」 亮一郎用手指抚弄他苍白的脸颊,然后像是要咬上他白皙的耳垂般低语:「回去后再让你温暖起来。」没有血色的脸颊顿时染上红晕。亮一郎环住红着脸低头的情人肩膀,再度在雨中迈开脚步。 「好久没去山上采集植物了,明天我想去,但在那之前,不知道雨会不会停。」 德马歪头说:「这个嘛……」 「你也一起来吧!有片沼地有戟叶蓼丛生,如果开花了会很美哦。」 「是吗?」 如此回答后,德马抬眼瞥了亮一郎一下: 「若您今晚手下留情,我便随您一起去。」 亮一郎为之语塞,尴尬地咬住下唇,觉得有趣的德马微微地笑出声来。 注1 在自家酒窖酿酒,自行贩卖的店铺。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5节 注2 尺贯法的距离单位,一里为三?九二七公里。 注3 搭配正式和服的鞋子,材质不定。 注4 由复数曲线或卷纹组合成的连绩日式花样。 注5 日本近代流行的一种玻璃玩具,状如长颈烧瓶,以口吹气发出声音。 注6 原文为「襷褂」,以带子在背后缠成十字形将和服袖子绑起,方便工作。 注7 hydrangea acrii,额绣球的变种,嫩叶可干燥后泡成饮料,故得名。 注8 hynanthes(b)kkoch,日文名「石楠花」,其实是杜鹃科(cuculidae)杜鹃属常绿杜鹃亚属的总称。 注9 pad grayana,日文名「上沟樱」,蔷薇科(rosaceae)落叶乔木。 注10 原文为「缘侧」,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 注11 十九世纪后半赴外地就学寄住他人家中帮忙,以抵食宿的学生;后指寄宿在政治家或作家等人家中学习专门领域学问的人。 注12 穿在和服内的衣服,如内衣与中衣。 注13 原文为石持草科,在日文中为毛毡苔科(droseraceae)旧名。中文为茅膏菜科。日文的「水草」也包括湿地植物,故茅膏菜科也算在内。 注14 nitidotella hokkaidoensis,正式名称为北海道樱蛤,日文名「樱贝」。 注15 persibergii/polygonu thunbergii,日文名「沟荞麦」。蓼科(polygonaceae)一年生草本植物,常见于东亚稻田旁的渠道边,在日本因为叶互生,形状如牛额头,故又名「牛之额」。 注16 silene yanoei ako,日文名「手箱まんてま」,石竹科(caryophylceae)多年生草本,日本特有种。 注17 日本传统擦汗擦手用的棉布巾,但其实还可用来当头巾、包便当等,用途广泛。 注18 江户时代名点之一为胡麻胴乳,是一种面粉混合芝麻烤成的中空甜点。胴乳原为旧时装药、印章等携带用的长方形皮袋,但在植物采集时用的采集筒也叫胴乳,所以亮一郎才会开这个玩笑。 注19 日文原文为「胴乳」,装植物的圆筒状容器。 注20 日文原为为「野册」,两片竹扳或木板连有绳子,可将采集到的植物与吸水用纸一起夹进去。 注21 trilliu tsoskii,日文名「深山延龄草」,百合科(lili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22 liliu japonicu,又名日本原种百合,日文名「笹百合」。 注23 「叠」是日本使用榻榻米来计算房间大小的单位,一块榻榻米为一叠。 注24 poaceae,日文现名为稻科。 注25 iperata drica l,日文名为「茅」或「茅萱」,多年生草本。 注26 avena fatua l,日文名为「乌麦」,越冬生植物。 注27 通往神社的道路,意为参拜之路,通常会发展成商店街。 注28 日本江户时期未婚女子或艺妓流行的发型。 注29 原文为巡查,日本警察阶级中最低的第九级,约当台湾的一线三星。 注30 原文为警部,日本警察阶级的第六级,约当台湾的二线三星,故以警政署内的职位代表之。 注31 日本传统长度单位,约五?四公尺。 注32 日本传统集合住宅,复数住户以水平方向连结,共用墙壁,玄关各自独立。尽管战前的长屋已有厕所,却仍没有浴室。 古山茶 细雨连绵不断的六月底,佐竹亮一郎与田中德马从之前居住的长屋搬到离大学较近的炼瓦建长屋。虽说是梅雨期间,当中放晴的日子却较往年来得少,常常可以听见隔壁传来无法出外游玩的孩子在家中啪答啪答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还有因此困窘的年轻母亲的声音……里店(注33)的墙壁很薄。 昨天,亮一郎从大学回来后宣布「后天要搬家哦」,德马惊讶得几乎要翻倒手上正在添饭的碗。由于要还完老家的欠债需要钱,约十个月前,他们便从之前所居住的附女佣独栋房子搬到长屋。虽说是里店,倒有两个房间,还附壁橱,但亮一郎刚搬来的时候就抱怨「好吵」、「好局促」。 亮一郎是乡下造酒屋独子,之前都自由自在地住在大房子里,对他来说,长屋住起来并不舒服的这点可想而知,但如今没有钱,也莫可奈何。而且他与长屋的住户及孩子处得很好,于是德马明白亮一郎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么讨厌待在这里的生活,何况亮一郎爱抱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德马嘴上应着「是是是」,听听就算。 「要搬家吗?」 「是呀,开心吧?」 虽是亮一郎问德马的,不过发问的本人似乎更开心些。 「我提到现在住的地方很小,离大学又远,不方便,峰仓教授得知后便为我去跟认识的人关说,回家时我去看过了,同样是长屋,却比这儿宽敞多了。」 与亮一郎得意的声音相反,德马不安起来。 「搬家固然好,不过租金负担得起吗?家里实在不宽裕。」 关于这点嘛……亮一郎用拳头啪地拍了拍手掌心: 「拜教授关说所赐,房东说特别优待,租金跟这里的一样就可以了。」 德马在意的只有钱,所以若是花相同租金可以搬进亮一郎喜欢的宽敞房子,他就没有理由反对,便回答「我知道了」。 亮一郎在帝国大学理科大学担任植物学系助教,月薪虽然足够供两人生活,不过老家破产欠下的债务必须按月归还,所以手头很紧。 不擅家计的亮一郎,似乎对自己手上有多少就花多少的行为有所自觉,所以把领到的薪水全都如数交给德马。扣除还债的钱、伙食费、租金后,手头所剩无几。若能待在亮一郎身边,德马就满足了,只要有得吃便没有什么不满,但亮一郎不行,因为他是植物学者,去采集植物而需要住宿时,总不能让他露宿街头,而且也有书要买。 因为没了女佣,煮贩、洗衣、扫除等杂事全由德马接下。每天虽忙,手边依然有空下来的时候,这种时间他就一点一点地做些邻居太太介绍的家庭手工,贴补家用。亮一郎并没有说德马不能做家庭手工,但如果在他眼前做他会不开心,所以亮一郎在旁边时他就不做,这是为了体贴难伺候的主人。 搬家当天,不知是梅雨暂歇还是可以如常行动了,太阳难得露脸。亮一郎与德马把被窝、洗衣板、锅子等生活贴身使用的零碎什物用板车载着,搬到离大学较近的新租处。 雨直下到昨天,亮一郎低声吆喝着,拉车走在地面还没完全干的路上,德马则从后面推。明明没多少行李,却因为路况差,车子格外沉重。 挥汗走了约半刻钟,路面变宽了,分成人行道与车马道两边,两旁店面也多了起来,宛如洋馆(注34)的炼瓦建筑随处可见。他们走进城镇中心,马车与人力车发出嘈杂声音追过板车,此时泥水被激起,溅到他们身上,很不愉快。但即使没有泥水溅起,亮一郎与德马的膝盖以下也早已沾满了泥,变得黑漆漆的。 早上看着天空时还打从心底觉得放晴真好,如今却希望出现一些云。只要一低头,汗水就如同瀑布般滴滴答答落下。德马笑说人类还真是任性,实现了一个愿望,又会生出另一个愿望。 「咦?这不是佐竹老师吗?」 从人行道那边出声招呼的,是一位姓原的学生,他之前跟的助教已有妻子,却抛弃工作与家庭与人私奔,所以如今由亮一郎照看他。 原穿着萨摩木屐(注35)发出喀咚喀咚声走过来,抬起帽檐: 「德马先生也在……是要搬家吗?」 直到家里欠债为止,亮一郎都聘有女佣,所以德马没做过这方面的工作。他经常应亮一郎要求到大学帮忙采集植物或整理标本,所以与原也曾谋面。 在阳光照射下,原的脸看起来相当黑,本来以为是被晒黑的,却见他颧骨突起、眼窝凹陷,眼之前见面时相比消瘦了许多。 「对啊,因为在大学附近找到了不错的房子。」 亮一郎用衬衫袖口擦拭额头浮现的汗珠。即使放假,亮一郎也穿着西式服装,而非和服。 「这真是太好了,您之前一直说住得离大学太远,很不方便呢。」 原一边说着,一边把用包袱巾裹住的布包抱在胸前,有点不太自然地低下头去。 「我是很想帮忙,但有急事在身……」 「哦哦,那倒不用,行李只有这些而已。前一次搬家的时候,因为家里太小,标本跟书都已经搬到大学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无法帮忙而有点尴尬,原说「那我告辞了」并微微点头行礼后,就慌慌张张地小跑步消失了。 「原先生是哪里不舒服吗?」 听到对方问,亮一郎把拇指放在下巴小声嘟哝:「嗯——」 「你也这样想吗?他看起来似乎瘦了很多,但他自己似乎没发觉。我曾经叫他去给医生检查看看,他却没听我的。」 「而且他的脸色很难看,我好担心。」 亮一郎用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因为这儿的病无药可医啊。」 「他的心脏不好吗?」 亮一郎低低说了声「笨」,然后叹气说:「原同学迷上了一个女人,是因为得了相思病才这样啦。」 到了大马路尽头后,两人在转角转弯。走到后巷入口时,亮一郎停下脚步。 「看到了,就在那儿。」 顺着他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栋炼瓦建造的漂亮长屋,比起和服,亮一郎更喜欢西式服装,这很像是他会喜欢的居所。以炼瓦堆砌建成的房子,看起来比木造房屋牢固许多。一栋里头有五户人家,每一家占的幅面都很宽,没有局促感,里头应该也很大吧,没有长屋独特的嘈杂,而是优雅闲静地矗立着。光看建筑,会陷入仿佛迷途来到异国的错觉,但正从大门出入的是位梳起发髻、身穿和服的女子。 「这是两层楼建筑吗?」 「没错,楼下是厨房与一间房间,楼上还有两间房间。我们家是从右边数来第二家。」 德马不敢相信这长屋的租金竟然与从前住的房子一样。 「以前似乎是一对外国夫妻住在这儿,留下来的家具我们好像可以直接使用。」 亮一郎满脸得意地说「快把行李搬进去,稍微休息一下吧」,然后使劲拉动板车。但德马一来到家门前,就觉得好像被冰冷的手轻轻抚过似的,背上寒毛直竖。他想着「不会吧」,并将视线投向这户的窗子,却吓了一大跳,只见一楼玻璃窗的另一头……有个棕发的外国女子正朝这儿凝视着。 她的模样并非世间人物。他又忖:「难道……」抬头看二楼,看到上面的窗子里也有妖怪。虽然隔壁人家好像也有妖怪,但没有自己家这么密集。定睛细看,五户人家明明构造相同,只有自家那户气氛黑暗,阴沉地笼罩着朦胧雾气。 世界上有很多妖物或精怪,只是不为肉眼所见。长屋里虽然也很多,却不会对人类造成危害,最多有时会现身吓人,舔拭尘垢(注36),掀翻锅盖等而已。但那间房子的幽灵不同,他感到强烈的怨念。 「对了,这里也有个小小的庭院哦,似乎原本是造给外国的专门人士用的。长屋里有庭院,这安排还真风雅。」 亮一郎虽说是因为有教授从中关说,但租金之所以便宜似乎是别有缘由。光看一眼,就能明白这些精怪妖物之属相当厉害,如果有它们在,住在里头的人应该夜夜不能安眠吧?身体不但会变差、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还会被附身。什么地方不好租,偏偏租到这种不干净的房子……德马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亮一郎与德马不同,感觉不到妖物或精怪的气息。说普通是很普通没错,但亮一郎的迟钝不但非比寻常,说来还非常容易被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附身。 他年幼时也曾经被附身,几乎送命。想想,说不定亮一郎的寿命在那时就该尽了,但亮一郎的母亲与德马一样「看得到」那些东西,她拿自己的命来换回亮一郎,保住他的一条小命。 德马不止看得见,还把鬼养在身体里。绿色的鬼由德马的右手掌进出,随德马的意志行动。那鬼虽是从德马的身体里出来,与他的性格却大相迳庭,相当慵懒,常常一下就抱怨「真麻烦啊」。 德马把鬼取名「桑叶」。桑叶一开始像老鼠般小,却也会慢慢长大,于今已经如猫般大了。桑叶的粮食是比自己弱小的妖物或精怪,常大快朵颐,他也让桑叶吃了很多附在亮一郎身上的精怪等等。相反的,若是碰到强大的怪物,便有可能变成对方的粮食,桑叶就会赶忙缩进德马的手中。 亮一郎将板车停在房子前面后,从口袋中取山房子钥匙,抓住德马的手腕说「带你去里头看看」。站在窗边的外国女子双臂伸得长长的,如蛇颈妖一般穿过玻璃,分别拉住对面亮一郎的左右手臂,亮一郎却没有发觉自己想快点进到屋子里的心情,有一半是受到这女子的控制。 「一路走到这儿,我有点累了,先到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好吗?」 他拉住亮一郎衬衫袖子,微微低头请求。于是亮一郎轻抚德马的头: 「说得也是,一路走过来都没停呢。」 情人作势环住德马的肩膀,带他到树荫处坐下,关切地说:「还好吗?」「累了吗?」虽然亮一郎个性急躁,某些方面又有点不解世事,但很温柔。自从有了肌肤之亲后,他觉得亮一郎变得更任性,却也更温柔了。 「把头枕在我腿上吧。」 虽然没有累到这种程度——毕竟说累是为了不要进到那个家里去而找的借口——如今却又不能坦承自己在说谎。周围也没有人影,他就顺着亮一郎指尖的引导,把头放在对方的大腿上,枕在喜欢的男人大腿上真是舒服极了。 「能让我看看房子的钥匙吗?」 他躺着发问,对方闻言,说了声「喏」,像在玩似地把钥匙放在他的脸颊上,是铁制黑色钥匙。 「只有一把,到附近给你另打一把吧。」 「不用了,不用给我准备。」 「如果你没有钥匙,应该有所不便吧。」 看到钥匙,感到笨拙的指尖悄悄抚摸着脸颊与额头,德马陶醉地闭上眼睛。此时宛如刺向全身的视线却令他悚地一颤,只见窗边女子正带着恐怖的表情看过来。 「亮一郎少爷,我有点渴了。」 他抬眼向上看,便看到亮一郎的脸颊似乎很开心地放松下来。 「要水吗?我去附近找找。」 亮一郎站起来,离开去找水井。德马等到看不见亮一郎的身影后,才悄悄朝掌心对「桑叶」说话: 「……请你以老鼠大小出来。」 不一会儿,如老鼠大小的鬼就从掌心中出来,德马一边用和服衣摆掩住它,一边说: 「右边数来第二户人家里有外国幽灵,你能吃掉她吗?」 桑叶的外型看起来接近人类,但头上有两只金色的角,肌肤颜色是绿色,嘴巴裂开几近耳朵,牙齿从两端突出,蓝色的眼睛又大又圆。 「吃是可以吃啦,但我的肚子没那么饿。」 桑叶搔抓着头。 「前不久也才吃了附在小少爷身上的蜘蛛与狸猫。」 「别那么说,要是附到亮一郎少爷身上就麻烦了……现在是大白天,拜托你变成不引人注目的样子。」 桑叶嘴上一边抱怨着「真麻烦啊」,一边转身变成一只身上有银色条纹的成猫。德马跑向屋子,用从亮一郎那儿借来的钥匙打开门,桑叶便一边发出就猫来说有些怪异的「喵呜」声,一边从门缝跑了进去。德马关上门、回到树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坐下来,望向窗边,外国幽灵已不见踪影,说不定是发觉桑叶的气息,正在四处逃窜。 不久后亮一郎回来,右手拿着茶杯。 「虽然去打到了水,却忘记拿容器去装,这是邻家女子借给我的。」 他说了声「非常感谢」,然后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并把剩下的递给亮一郎。 「怎么了?不喝了吗?」 「亮一郎少爷也渴了吧?」 亮一郎闻言眯起眼睛,带着温柔的神情笑了: 「我在井边已经喝了三杯。好啦,别顾虑我,全部喝掉吧。」 因为对方催促他喝,他又喝了一口。亮一郎在他身边坐下,一直紧紧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看出个洞似的,让他无法平静下来。他实在受不了,便请求说「请不要这样看我」。 「你是我的,我爱什么时候看、爱怎么看,是我的自由吧?」 「但是……」 不管同床共枕过多少次,德马还是有些部分不习惯,紧张得双手颤抖。这样下去,茶怀里的水眼看就要洒出来,他便一口气喝干。些许的水从嘴边滴下来,他把手指移近嘴边,正想拭去,亮一郎却抢先用拇指抚上德马的嘴边。 「抱歉……」 当亮一郎的拇指伸进开口说话的双唇之间,他便发不出声音了。拇指慢慢在唇间移动,明知道身体若稍微后退,手指就会离开,他却做不到。 手指动着的当下,轻微的麻痺感在背脊流窜,让他心生动摇。听到对方对他说「舔它」,德马就轻轻舔了舔指尖。手指随即移开,只见亮一郎把德马舔过的拇指含进自己嘴里。 发觉对方是透过手指与自己接吻,德马立刻低下头,整个耳朵都红了。亮一郎抚摸德马变红的脸颊,原因根本心知肚明。却还坏心地问:「怎么了?」明明羞得连背上都快着火了,却同时不知该拿这开心的心情如何是好。 脸上如火烧般的羞红总算平息下来时,亮一郎小声说: 「借茶杯给我的是住在我们那一户右边的一位寡妇,那女子对我说了些奇怪的话。似乎是有传言说:租下那间屋子的人总是很快就搬走,里头有不属于这世间的东西。」 德马咕嘟吞了口口水。 「但我去屋里看的时候,不但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讨厌的感觉。德马,你看得到这类东西吧?那间屋子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他看向租屋,笼罩住屋子的阴沉雾气散开了,桑叶似乎已经吃掉了那西方幽灵。安下心来的同时,他也想着要怎么跟对方解释。对方因为找到便宜又宽敞的住家而满脸得意,如果老实告诉对方里头有麻烦的幽灵在,可能会非常失望。 「似乎是有妖怪,但不会造成人类的麻烦。」 他稍稍扯了些谎话。 「妖怪?」 亮一郎粗声大喊,站了起来。 「怎么可以让你住这种房子?我现在就去找房东谈。」 德马慌忙抓住生气的男人。看他这么挂心自己固然高兴,但与妖物精怪等同住,比较有问题的其实是亮一郎。 「之前住的长屋里也有很多妖怪。」 亮一郎像是吓到似的,眼睛睁得老大。 「妖物精怪随处都有,要找到一家没有的还很困难呢。那屋子里并没有特别多啦。」 就算德马告诉亮一郎理由,亮一郎还是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我之前也说过,它们都是些惹人疼的妖怪,就算会做坏事,也只到小孩子恶作剧的程度。而且如果要再搬家,找房子很麻烦的。这里价钱便宜房间又多,离大学近,也能把借放在教室里的书与标本拿回来了,不是吗?」 但是啊……亮一郎说着,依旧满脸不开心。碰上这种触霉头的事情,他似乎很难满意。 「里头也是西式的吧?请带我去看看。」 听到德马要求,亮一郎嘟哝着「哎唷……好啦」,握住他的手,不情不愿地迈步向前。打开门的瞬间只听见「喵呜」一声,桑叶猛冲出来,亮一郎「哇啊啊」地放声大叫。 「怎、怎么会有猫跑进房子里啊,明明有上锁耶。」 「大概是房东来看房子时跟在他后面进来,然后被关在里面的。」 德马说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突然想到,至今那些不愉快的传闻,说不定是由于猫的缘故。或许大家把猫在家里捣乱错当成是精怪了。」 亮一郎看看德马,「呼」地叹了口气: 「不过就是只猫而已,怎么可能让那么多人搬家啊?」 听到对方说教似地这样对自己说,德马反而讲不出话来。 可以穿鞋子直接进到里面的长屋并不多见,进门后马上就来到走廊,走廊右边是约十二叠大的宽广起居室,墙壁是木板,虽是夏天,一进到里头却沁凉宜人。这里有桌椅,以及绷着胭脂色布料的陈旧长椅,墙壁边还有简朴的架子。 走廊尽头是厨房,这里也相当宽广,通往二楼的楼梯在起居室与厨房之间。 「对啊,从上面看,景色很不错哦。」 对方拉着他的手臂走上楼梯。二楼有两间房间,一间约六叠大,空无一物,另一间则是约八叠大的宽阔房间,里头有两个长椅般大大的东西靠左右两侧墙壁放置着。 拜桑叶先来饱餐一顿所赐,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已不再有幽灵的气息。非但如此,之前群聚在窗边的妖怪们也不见了。虽然它说肚子不饿,看来也吃了不少。 亮一郎从长椅般的东西中间走过,打开位于正中央的窗子。 「来,看看。」 听他这么说,德马便往外看。由于附近地势平坦,让他眺望周围景色时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大路的车马道上来去交错的人力车,连绵商店的屋檐瓦,还有屋顶另一边水面闪烁粼粼波光的河川……习习凉风吹来,德马的嘴角自然绽放: 「这景色真美。」 「看出去的视野实在太好,不觉得自己也伟大起来了吗?」 听到亮一郎滑稽的说话方式,德马呵呵地笑了: 「话说,这个大大的长椅是什么?」 「这个吗?」亮一郎说着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 「似乎是一开始住在这儿的外国人设置的,这是西式的睡床,似乎叫做『bed』。」 虽然之前听过,但这还是德马第一次亲眼看到真正的「bed」。 「这就是『bed』吗?」 也因为稀有少见,他仔仔细细地看着。 「似乎是因为外国人到上床睡觉时才脱掉鞋子,睡觉的地方才做得这么高。要是把被窝铺在这板子上,就可以直接睡觉了。」 他一面杞人忧天地想着「睡觉时要是掉到地上可怎么办?」一边在亮一郎身边坐下,床发出小小的「嘎吱」倾轧声。 肩头被环抱的德马转过头去就被吻住了。亮一郎炽热的嘴唇,以及他混合汗味的体味,令德马如喝醉般脑袋晕眩。 「请您别这样,至少等天暗下来……」 德马以双手推开亮一郎的肩膀,并没有使出多大力气。 「为什么不行?」 对方反问令他困扰。孩子气的眼眸正俯视着德马。 「因为外面天亮着。」 「没人规定大白天就不行吧?」 亮一郎邀请似地抚摸着他的后颈,因为痒,德马缩起肩膀。 「说不定有人会看。」 「这里是二楼,谁会看到?是鸟还是天狗(注37)?」 德马陷入沉默。亮一郎驳倒对方似乎很高兴,露出满脸笑意。虽然德马非常喜欢这个男人,然而碰上这种时候,还是会觉得他令人恨得牙痒痒的。 「行李还没搬进来。再玩下去,东西还没整理完就已经到晚上了。」 德马直直站起来,亮一郎也不再坚持继续诱惑他,走到房子外面,只见庭院里有位女子,穿着矢絣(注38)的和服,头发往上梳成御盥(注39)髻,年纪约三十岁前后,站立的身姿非常美丽,眉毛细而坚毅,丰厚的唇却隐约飘散着成熟女性的魅力。 「这只银条纹的猫是你的?」 猫形的桑叶蜷曲在女子脚边。桑叶非常喜欢女性,平日里也常对德马说:「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那位小少爷啊?不觉得很蠢吗?」 「哦,刚刚谢谢你的茶杯。」 背后传来亮一郎的声音。桑叶离开女子,沙沙地跑向长屋后头。它拿亮一郎很没办法,之前亮一郎迟迟未归,德马遣它去看看对方的情况,结果烂醉的亮一郎抓住化成猫形的桑叶尾巴甩圈圈,让它非常非常生气。 看来就是这女子告诉亮一郎「家里会出现精怪」的。 「你说同住的人不太舒服,就是指这位?」 亮一郎回答「是的」,德马则低头行礼:「小人是佣人田中德马。」 女子自称千枝,轮流看着亮一郎与德马。 「佐竹先生说自己是大学老师,我还以为你应该是书生呢。」 「因为我没有妻子,所以由德马照顾我。」 听到「喵」的一声猫叫,一只土黄色的猫靠过来,看来是她所饲养的。千枝抱起猫问道: 「既然是大学老师,做的想必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学问吧?」 「并不难,每天只是拔草而已。」 千枝似乎感到不可思议,歪头疑惑。 「亮一郎少爷在大学是研究植物的。」 德马补充说明后,千枝便「哦」地回应: 「若是植物的老师,可能会知道哦……虽然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我看过一年到头都开花的红色山茶哦!世界上有这种山茶花吗?」 行李不大多,搬进家里并没有花上很多时间。亮一郎去归还借来的板车,德马则一边打扫家里,一边解开行李。当家中大致整理完毕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亮一郎汗淋淋地回到家来,德马便将绞过的汗巾与水递给他。亮一郎坐在起居室的长椅子上,一口气把水喝光,并在休息片刻之后站起来,不知为何拉上了窗边的窗帘。 「亮一郎少爷,这样屋内会变暗的。」 「因为隔壁的寡妇会走来走去啊。」 家中并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东西。德马歪头问: 「话说她提到一年到头都开花的山茶,是不是把其他的花错看成山茶了?」 千枝询问时,亮一郎断然表示「没有一年到头都开的山茶」。 「你在意那位漂亮的寡妇?」 「才不是呢!但她似乎很想知道的样子。」 亮一郎「嗯哼」地应了一声: 「说不定是看错了……我认为世界上并没有如那位寡妇所说的花。」 「为什么呢?」 「她不是说了『一年到头都开放』吗?我没看过一年到头都开放的花,也没听说过。先不提这件事,你喜欢亮一点吗?」 听到对方询问,德马便回答「嗯」。亮一郎咧嘴笑答「我觉得暗一点比较好」,然后抓住德马的手腕,把嘴唇凑到他耳边低语:「我饿了。」 「厨房还没整理完……今天晚上要去外面吃吗?」 「从白天起我就一直没吃到东西,头都快晕了。」 「我记得您白天就吃过便当的握饭团了,那样不够吗?」 对方把德马带到餐桌旁,让他俯靠在桌边,叠住上半身似地压在他身上。感觉到后颈热烈的呼吸与解开和服裤裙绑绳的手指,德马总算明白亮一郎意欲何为。 「您、您要做什么?」 对方毫无疑问地是要在这种地方向他求欢,德马慌张起来。 「给我吃好吃的东西吧。」 听到情人沙哑的声音,德马全身的皮肤都发麻似地颤抖。裤裙啪沙掉在木头地板上。 「那么请到二楼的寝室去吧,被窝也搬到那儿去了。」 「我等不下去了。」 亮一郎把手指从德马的和服前襟伸进去,拉开兜裆布的结。 「请您住手。」 抗议无效。亮一郎将德马的和服卷到背上,并以濡湿的手指碰触对方暴露出来的臀部,隐密之处被轻轻撬开,背脊一阵颤抖。明明觉得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做,身体被碰触还是感到喜悦。花芯抬起头震颤着,仿佛殷切期待被疼爱,德马紧咬住嘴唇,拼命忍耐着不让声音流泄出来。 「叫出声音来。」 亮一郎在他耳边低语,然后用右手悄悄把德马的中心包在掌中。 「炼瓦墙很结实,声音不会传出去的。我们再也不用顾虑邻居了,你就尽情叫吧。」 之前租的长屋只靠一片墙壁分隔。关于德马在两人交欢时拼命压抑不发出声音,亮一郎是知道的。 「就是为了这点才搬家的。别顾虑,让我尽情听你可爱的叫声吧。」 全身染上樱花色的德马,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是……」 ……亮一郎在德马身体里高潮了两次。德马拒绝了对方想要帮忙的提议,悄悄在厨房一角做事后清理。那张桌子是今后吃饭用的吧?想到以后吃饭时可能都会忆起今日的交欢,德马独自在羞耻感中挣扎着。 整好身上和服回到起居室,只见亮一郎倒在长椅子上打着瞌睡,应该是拉着沉重的车走了好多路,累了。看到凌乱衬衫下残留欢爱余韵的的胸口,他感到尽情贪求爱情的身体中心似乎又再度发热。 德马坐下,双膝放在亮一郎头边,专心凝视他的睡脸。他偶尔动起嘴角,好像在吃什么东西似的,惹人怜爱。德马握住对方从椅子上无力垂下的手,轻轻抵在脸颊上,脑中只浮现「心爱的」这样的字眼,心爱的、心爱的人…… 听到桑叶「喵呜」的叫声从窗子的另一头传来,德马轻轻放开手,走到外头,眼前是染成茜草色的天空及长长的影子。桑叶变成猫的样子,在树根上又「喵呜」叫了一次。 他抱起它,轻轻在它耳边说「辛苦了」。把猫藏进和服的袖子里后,桑叶就一骨碌变成老鼠般大的鬼。 桑叶从袖子下面微微探出头来,红色的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口。 「西洋的精怪笼罩着深厚的诅咒与怨念,相当美味,而且它似乎杀死过两个人哦。」 应该不是单纯迷路跑出来的,似乎是相当恶质的幽灵。 「小少爷似乎相当受吾辈欢迎啊。」 德马叹了口气。亮一郎曾对他说「不要为我驱使鬼」,他将那句话视作禁令,但无法守住是因为亮一郎非常容易被这类东西附身,德马没有祛除妖物精怪的力量,若不借助鬼之力无法保护他。 「碰上那一类的,会被一直附身到死呢。」 听到桑叶的自言自语,德马苦笑。 「真是拿你没办法。」 「德马,你在哪里?」 听到情人呼唤自己的声音,德马叫唤鬼的名字,并在慌忙让它回到掌中后回答:「我在外面,亮一郎少爷。」 搬进新家还不到半年,七月中的一个溽暑蒸腾的晚上,德马发觉那个味道。他担心亮一郎迟归,到庭院前看了好几次都没看到人影,正在迟疑要不要派桑叶去探探状况时,玄关门发出很大的「啪当」声,他一边想着「真是的,好粗鲁啊」一边出去迎接。不出所料,亮一郎心情很差。 亮一郎心情不好是常有的事,所以德马对这点倒没那么在意,但与亮一郎错身而过时,他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一阵浓郁的白粉味,德马呆立当场。 即使一起去澡堂,亮一郎也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之后,人回来是回来了,却又马上钻进寝室的床上,即使问他「要不要吃饭」,他也只冷淡地丢出一句「回来前吃过了」,于是德马只好一个人吃着冷掉的晚餐。 餐后收拾完,德马给亮一郎擦鞋。就算住在西式住宅中,可以穿鞋走进室内,在家里穿皮鞋还是很拘束,亮一郎回家来后会把皮鞋脱在玄关,换穿充当拖鞋的草履。他用旧布擦拭亮一郎乱脱的鞋子时,悲伤涌上心头,眼泪流了出来。 迟归加上白粉香,还有对自己冷淡的态度,亮一郎想必是去与女人欢爱了吧?除此之外,德马无法再作他想,胸口像是有道伤口般阵阵作痛。虽然喜欢上年纪比自己轻、毛病多、像个被宠坏孩童般的主人,然而自己只是个下人,又跟对方一样是男人,所以德马长久以来都无法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感情。即使一辈子无法表达爱意,他依然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地待在亮一郎身边,竭尽至诚,直到对方结婚为止。 当感情得到回应时,他还曾怀疑这是不是梦。对方告诉他一直都很喜欢他,还向他求爱,他感觉宛如来到天堂。亮一郎正如他自己说的「喜欢他」一样,很重视德马,对他很温柔。明明这男人毛病多,常常心情不好,一遇到什么就闹别扭,他却不曾粗鲁地对待自己,而且一旦他感情失控而口出恶言,事后必定会向德马道歉。 主人没了钱,无法雇用女佣,自己便怀着代替女佣、代替妻子的心情工作。烧饭洗衣不嫌苦,只要想到是为了亮一郎而做,甚至倍感高兴。但即使因被爱而幸福,盘据在心中一隅的不安依然无法消失,因为他知道亮一郎以前与几位女性有过关系。 如果对方对自己说「还是女人比较好」,生不出孩子的自己就只有乖乖退让一途了。 德马把皮鞋紧紧抱在胸前,簌簌掉泪。被对方这样温柔地爱过以后,怎么可能回到过去佣人的身分?互明心迹之前,即使知道亮一郎的韵事,他还是会觉得「这也没办法」,然后放弃,但如今不行。显而易见的,自己正在嫉妒那些被亮一郎所爱的女人们,他好想在自己暴露出这样的丑态之前消失。 「你在做什么?」 一回头,只见穿着睡衣的亮一郎站在入口,德马没注意到他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你在哭吗?」 他慌忙低头,拭去滑落脸颊的眼泪。脚步声靠近,亮一郎轻轻抚摸德马的头。受到对方温柔相待,他感到格外痛苦,本来已经拭去的眼泪又滴滴答答地把地板染成深色。 「为什么抱着我的皮鞋哭?」 德马仿佛在表示「不要不要」似地摇头,对方抓住他的下巴粗鲁地往上抬。 「说说看啊!如果不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 亮一郎的眼神充满困惑,然后用温柔的手指拭去德马流下的泪珠。 「是因为我没有吃你做的晚餐?如果有剩下的。我明天早上会吃。」 他一面吸鼻涕一面低头,亮一郎粗鲁地抢走德马拿在手中的皮鞋,丢向墙壁。看到对方激烈的反应,他都呆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被对方紧紧抱进怀里。 「你该抱的不是皮鞋而是我吧?」 胸口好难过,而且混杂着心痛。德马把手臂环上心爱男人的背,放声大哭。 「生气也哭,对你温柔也哭,抱紧你也哭……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德马哭得连困惑的男人睡衣肩膀都被沾湿了,之后总算回复了平静。 「您另外有喜欢的人了吧。」 听到他用力挤出来的声音,亮一郎呆呆地应了声:「啊?」 「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反正我是个男的,若您不要我了就请抛弃我吧,不必多虑。」 「等一下,我做了什么吗?」 对方抓住他的衣襟前后用力摇晃。 「白粉……」 「白粉怎么了?」 「您不是因为去与某位女性欢好,才染上白粉香的吗?」 「我才没有去找女人欢好,今晚只是去跟原吃饭……」 话说到一半打住,亮一郎想起什么似地喊了声:「对了!」 「回来在路边遇到了原的情人,她人不舒服,蹲在路边,我只好背她到原家。喝多了的原摇摇晃晃的,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我才会回来晚了。」 亮一郎天生直肠子,不懂得拐弯,不擅长说谎话。 「原的情人既漂亮又有诱惑力,妆却化得很浓,我不喜欢那种风尘味重的招摇女子。」 然后他轻轻抚摸德马濡湿的脸颊。 「我比较喜欢只在我面前展露诱惑力的人。」 容易害羞的德马满脸通红,当场低下头去。自己明明知道亮一郎很诚实,却因为一些芝麻小事怀疑他。即使如此被爱,依旧无法相信,德马对于自己的心如此贫乏感到羞耻。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6节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也是因为我今天态度很差,一点都不体贴。」 对方温言安慰,反而让他更空虚。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够了。」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亮一郎的眼睛正温柔地流露笑意。 「你知道是自己不对了吗?我这么爱你,你居然怀疑我。」 「我知道了。」 「那你主动来亲我。」 德马用力眨眼睛。 「在国外,接吻好像被视为重归于好的仪式哦!你也试试来亲我吧。」 在这之前,亮一郎曾向他索吻,德马却不曾主动过,因为他觉得自己主动案求很不像话。 「可是……可是……」 「你不想跟我重归于好吗?」 即使知道对方在戏弄自己,被这样讲的他还是无法拒绝。德马颤抖着,给了所爱的男人一个羽毛般的吻,结果这个主动起头的吻马上被亮一郎夺走。他被紧紧抱在怀里,舌头被缠绞得脑袋里一片模糊。 如果……在被爱的短短空档里,德马想着—— 如果自己这么喜欢的男人不再爱他,对他的爱褪色了,他会死、会悄悄消失,在山里让妖怪之类的吃掉,然后不留痕迹。他觉得不只是死,就算连痕迹都不留,亮一郎也不会因为失去自己而心痛。 他就这样直接被抱上二楼,受到疼爱。即使交欢的行为结束,亮一郎也没离开德马。西式睡床很窄,两个男人躺在上面,只能像贝壳般紧紧相贴,距离近得可以从背后感觉到对方的热度,德马很开心。 朦胧地睡了一下子,感到有人抚摸脸颊的他醒转过来,被情人抚摸的触感就像拿丝绢在脸颊磨蹭,舒服得令人陶醉。月光从窗子照进来,相当明亮。月色这么亮,走在外头说不定可以不用拿灯火。不意间鼻子痒了起来,他「哈啾」打了个喷嚏,抚触脸颊的手指戛然而止。 「醒了?」 「醒一会儿了,亮一郎少爷才是,睡不着吗?」 「脑子里有事在转,眼睛就合不上。」 亮一郎在德马耳边呼地叹了口气。 「在烦什么事呢?」 亮一郎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缓缓开口: 「原突然告诉我不念大学了。」 「原先生?」 在亮一郎照顾的学生当中,原算是格外认真的,对植物学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亮一郎正因为感觉到这点,所以特别疼爱原。 「为什么突然不念……是因为家里有事情吗?」 很多学生都说老家破产、没钱继续念书所以放弃念大学。要想继续读书,就必须花费相对的金钱。 「如果是碍于家中状况,我会接受,不过理由似乎是原想跟相爱的女人一起生活,然而学生身分不称头,他想离开学校去工作。因为那女人很美,他很不安,怕别的男人可能会在自己拖拖拉拉的当儿把她抢走。」 德马窸窸窣窣地挪动身躯,与亮一郎面对面。 「原先生的情人有那么美吗?」 「很美哦,是位娇媚到滴出水来的女性,她那么美艳,是男人都不会放过她的……不过我不喜欢那种既招摇,品格又低的人。我不是不明白原的心情,但学问一直作到现在,放弃了很可惜。虽然我认为即使娶了妻也可以继续求学,但原坚持不读下去了。」 亮一郎粗鲁地紧紧抱住德马。 「就在前几天,教室去野外采集,原却没有来。之后问他理由,他说身体不舒服,所以我告诉他:若是这样也没办法,不要勉强,因为最近他瘦了很多嘛。后来我从副教授那儿听说原那天都泡在大丸吴服店(注40)里,于是很不高兴地去质问他,结果他真的是在店里挑选和服与腰带,打算送给女人。」 放着学问不做而跑去选礼物送给女人,的确是令人咂舌。而且认真的原居然会做出这种诉诸感情的举动,德马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认为那女人一定是把原玩弄于股掌之上。我没那么不解人情世故,会给人家的恋爱浇冷水,然而不慎选对象是会吃亏的。送那女人回去时,我率直地告诉原『放弃那女人吧』,他马上怒火中烧,对身为老师的我说再也不想看到我的脸。」 听起来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亮一郎紧抱着德马的身体,左右摇晃着。 「唉,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生气。」 德马抓住亮一郎环住自己腰部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 「原先生不是醉到连脚步都不稳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 「我觉得酒后发生的事情,还是付诸流水比较好,您得怀着立于上位者的度量去原谅对方才是。」 「但是……」 亮一郎一脸无法接受,与幼时相仿的表情令德马心生怜爱。他温柔地抚摸亮一郎稍长的头发: 「由于我没有听原先生说过这件事,也不曾目睹他的这位情人,所以没有立场说话,但我认为,随着时间过去,他会了解亮一郎少爷打从心底担心他的心意。」 「因为恋爱无药可医啊」,亮一郎轻声低喃。听到这台词的德马胸口一阵刺痛,因为他觉得这话好像就是在说自己。他怀疑:莫非这男人在内心某处对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感到后悔。 「话说,你从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呢。」 亮一郎想到什么似地低声说: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没有特别想要的。」 「我要先说,还有欠债没还,因为没钱,买不起贵的东西。」 「真的,我什么都不要。」 「不可能什么都不要吧?不论是糖果还是点心,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听到这像是在对待小孩子的幼稚口气,德马不禁笑了。看到亮一郎狐疑地问「什么事这么好笑」,他觉得本人没意识到反而更加好笑。 「我不要糖果点心……只请您让我长久待在您身边。」 紧抱住他的手臂更用力了。 「不是『长久』,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 道出他最想听的那句话后,亮一郎说了声「你真可爱」,然后把脸埋进德马胸前。 翌日,亮一郎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说「我想要便当」。他总是与原在大学附近的食堂或荞麦面店解决午餐,之所以要便当,应该是不打算跟原一起吃午饭了。 争执拖得越久越尴尬,早点和解比较好,但事情昨天才刚发生,德马认为这个好面子的男人应该不会轻易屈服。他做了有握饭团与甜煮豆子、渍菜的简单便当,用包袱巾包好递给对方。 送亮一郎出门后,他整理厨房准备煮饭,并在结束后来到井边打算洗衣服,此时住在隔壁的寡妇千枝出声叫他「哎呀,德先生」。打从一开始见到千枝,他就觉得对方有股莫名的洒脱洗练之感,后来她才坦承自己过去曾是吉原(注41)的娼妓,年岁到了,有旦那(注42)照顾她的生活固然不错,男人却在两年前因心脏病骤然逝世。靠着男人留给她的钱,她不用工作也活得下去。 「你是男妾吗?」 搬过来不过数日,交谈机会不多,对方却如此发问。之前跟她只聊过附近蔬果行的事情而已,所以德马吓得脸色发白,不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的。虽说炼瓦可以隔音,难道是做爱时尽情呻吟的声音被听去了吗?他只能这样推测。 众道(注43)虽非少见,然而不管怎么说都会被世人归为有钱人捧戏子之流的行为,两个男人如夫妻般生活前所未有。亮一郎若因为自己而被人恶意传成男色爱好者,妨碍他在大学的研究……千枝斜眼瞟向颤抖的德马,笑说「别这么害怕嘛」。 「我见过的男人多不胜数,才会知道的。老师看你的眼神呀,是男人的眼神哦。」 千枝低语,然后她干脆地坦承自己曾是娼妓。 「一开始我以为你正如自称的是个下人,但那位老师从早到晚都把『德马、德马』挂在嘴上,简直把你当成老婆看待。」 千枝不能生育,她的旦那明白这点,却还是照顾她。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即使住在隔壁,有邻居之别,但她似乎对两个男人如夫妻般生活的德马与亮一郎很有兴趣。德马拜托她务必要对自己与亮一郎的事情保密,千枝也说希望他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当过娼妓。 「怎么了呢?千枝小姐。」 「请您过来一下,我家的孩子有麻烦了。」 一来到隔壁,只见同一栋长屋一、二楼分界处有片稍稍突出的炼瓦,有只白色小猫在上面凄惨地喵喵叫。那是千枝养的猫生下的小猫,有时会在屋子前的花坛里玩耍。 「从窗子伸手却够不到,从下面也到不了那边,再加上母猫无法靠近它,请您想想办法吧。」 德马向住在附近的工匠借来梯子,救下小猫。千枝把猫抱在胸前,含泪表示:「太好了,太好了啊……」 「德先生,谢谢您啊。对了,等一下哦。」 千枝进去家里,然后拿来一包用报纸包住的东西。 「这个……请与老师一起品尝。」 打开一看,是看起来很好吃的葡萄。 「这样不好意思。」 「这也是人家送我的,我吃不完,别客气。」 亮一郎在乡下由奶妈照顾长大,嘴巴被养得很刁,最喜欢吃这类水果。但现在没有余钱买,就算是人家送的也令人开心。 「非常甜哦。那位老师喜欢甜食吧?」 「您知道呀?」 「他常常买糯米粘糕回家吧?两人份。」 说完之后,千枝轻轻抚摸德马的脖子。 「这种地方都弄红了,你跟老师在那档子事上头似乎也很火热呢。」 看德马满脸通红,千枝笑了。 「德先生这么纯情,真是可爱,如果您没跟老师在一起,我就想染指了呢。但是如果对象是我,最后应该还是没法派上用场吧?」 千枝说完有点不入流的玩笑后,抬头看向德马与亮一郎所居住的那户房子。 「是不是被男性夫妻吓到啦?自从你们来了之后,那间房子的恐怖气氛也消失了呢。」 德马搬来前,那间房子一直是附近有名的鬼屋。一问之下,才知道最初住在这儿的好像是一对外国夫妻,丈夫纳了个日本妾,结果家中上演了鲜血淋漓的惨烈场景。最后,悲叹丈夫不忠的外国妻子刺穿喉咙自杀了——似乎就是他让桑叶去吃掉的女幽灵。 被千枝狠狠调侃过之后,德马回到家中。在他们说话的期间,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他穿过走廊,这回打算真的要去洗衣服了,无意间看了一下起居室,发现便当被忘在餐桌上。他从胸前掏出怀表,现在送去还赶得上午餐时间。如果对方发现便当忘记带,或许会跟原一起出去吃。虽然他认为那样或许比较好,但如果心结还没解开,对方发现午餐忘记带了,说不定会回家来拿。 虽然犹豫,德马还是把包袱抱在胸前,走出家门。走到大学不用花太多时间,但太阳很烈,德马后悔自己没戴帽子。虽然亮一郎有买一顶巴拿马帽给他,不过因为觉得不远,他就把它放在家里了。 通过店面前,洒在地上的水就像热水般升起水蒸气。背上满是涔涔汗水,额头浮现汗珠,最后德马受不了,半路到冰店去喝了杯冰水。 抵达大学,刚好是午餐时间,许多学生走出建筑物外。德马逆着这股人群之流进入建筑物里,前往植物学教室。教室里,堆积如山的植物标本及尚未压制完成的植物紧密放置,别说亮一郎了,一个人影都没有。去助手室窥探一下,也没见到人。来时路上并未错身遇见,亮一郎似乎是发现便当没带而跑去哪儿吃饭了。 当没见到对方的德马怀着遗憾走在走廊上时,有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从对面走过来。他正想着对方好像鸡骨架子那么细瘦,却在接近时看到对方的脸而吓一跳,原来是原。原比起六月底见面时又瘦了一圈,连长相都变了。 「原先生。」 他出声叫唤。原眯细了他深陷的眼窝,那表情很难说是怀着善意,而是感到讶异似的。 「我给亮一郎少爷送便当来,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原低吟了一声「哦」,随即表示: 「你找老师啊,他刚刚从后门出去了,应该是去荞麦面店了吧。」 从大学后门出去步行片刻,就会来到做学生生意的便宜食堂、荞麦面店、面包店等连绵聚集的地方。 「这样吗?我是给他送便当来的,不过看来已经没必要了呢。」 德马把拿在手上的便当递给原。 「若您还没进午餐,就请用吧,里头没什么好菜就是了。」 「啊,不,不用了。」 原毅然拒绝,但诚实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不知是否出于羞愧,他细瘦的脸唰地红了。 「那么,我们一起吃,一人一半吧。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结果,原同意了他的提议,两人来到外头,在温室旁的某棵树下吃便当。大概是肚子非常饿了,原吃掉了四个握饭团当中的三个,甜豆、渍菜也一扫而空。看到他旺盛的食欲,德马内心暗暗松一口气。 温室周围的花坛中,百合正在开放。重瓣萱草(注44)、卷丹(注45)与台湾百合(注46)绽放着白色与橙色的巨大花朵。 「百合花的气味很香呢。」 听到德马对他说,原眯起眼睛好像要皱拢眉头说: 「我不大喜欢百合。」 这里是亮一郎照顾的花坛,原也常常帮忙。德马感觉到不光是亮一郎拉不下脸,原对亮一郎似乎也有疙瘩。 「那么,原先生喜欢什么花呢?」 沉默了好半晌,原小声回答「我喜欢山茶」,说完又沉默不语了。 「原先生瘦了很多呢。」 不知是否听习惯了,原淡淡回答「大家都这么说」。百合花香之中混杂着白粉香味,原从美丽情人身上沾染而来的香气,令德马感到充满诱惑的意味。 「身体还好吗?」 原用力伸展了一下背脊。 「虽然瘦了一点,我的身体可是健康的哦。但即使吃了又吃,看起来依旧越来越瘦。」 「明明吃了东西却变瘦?」 原陷入沉默,然后看向他这边: 「德马先生与老师感情好,应该听过我以及我情人的事情吧?」 的确如此,所以他无法否定。他迷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如实道出他从亮一郎那儿听来的话,原立刻说「那是误解啊」,很愤慨似地噘起嘴巴: 「不过是我自作主张送她东西,她到底有什么错?她从来不曾向我要东要西。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变成这样,吃了东西还是瘦,曾经病倒过,她还哭着担心我。她就是一个这么温柔的女人啊。」 看来,原说的话与从亮一郎那儿听来的差异很大。 「她是个气质高尚、温柔又美丽的女人,跟我在一起实在太浪费了。」 德马应着「是这样啊」,说: 「亮一郎少爷并非因为讨厌那位女性而劝您不要与之交往,而是认为原先生中断学问很可惜。他这人有些地方像小孩子,很急躁,有时会说得太过火,就请您原谅他吧。」 原低头保持沉默,手指插进头发里,似乎很不耐地来回搔弄。 「原先生的情人芳名为何呢?」 听到德马问,原回答「她叫雪江」。 「这名字真好听,您与她是在哪儿认识的呢?」 原沉默了好半晌,然后终于开口。 吃完晚餐后,两人前往澡堂,回程则稍微绕远一点沿着河岸走,顺便乘凉。河川两岸石头堆积,河对岸仓库罗列,在黄昏的河面投下浓重的影子。 拂过水面的风很凉爽。即使知道这样仪表不整,德马依旧将当襦袢穿的衬衫扣子打开,稍稍拉开和服前襟,看到他这样的亮一郎于是调侃他「你是在诱惑我吗」,德马轻轻瞪了他一眼。 他将白天遇到原的事情告诉亮一郎,亮一郎很惊讶。然后说到原与那女人亲近的契机,亮一郎更是激动得拔尖声音: 「站在他家前面?」 「您不知道吗?」 亮一郎踢起路上的石头: 「那家伙可没告诉我这些事。」 「是吗?有时太过亲近反而说不出口。记得是五月时分吧,在那之前,他雇用的女佣身体不适,突然要求辞职。他慌忙寻找接替的女佣,当时雪江小姐听闻此事,便去他家拜访了。」 亮一郎想起什么似地「啊」地回应: 「这么说来,我记得他有一阵子说过雇用的婆婆身体不舒服。」 「他说:雪江小姐打一开始就希望住进他家,但她是年轻女性,原先生起先也很犹豫,不过对方说自己无处可去,原先生便答应下来。然后,当天他们就发生男女关系了。」 亮一郎「咳咳咳」地咳嗽个不停,德马慌忙摩挲他弯下的背脊。 「那个认真到不行的原居然……人不可貌相啊。」 「说不定他是因为早早就向对方出手,觉得尴尬,才无法告诉大家他请了新女佣。原先生说他也自知轻率,但无法抗拒那女子的魅力。随着肌肤相亲,感情越见深厚,因为对方又美丽又温柔,没理由不喜欢。如今似乎是宛如夫妻般共同生活了。」 德马停了一下又说: 「就我听到的内容,我不认为那位名叫雪江的女性有那么坏,而且她也担心原先生身体消瘦。虽说瘦了,他倒也吃得不少,所以再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吧?」 德马的主人将嘴唇抿得紧紧的,不答话。 「亮一郎少爷?」 「你见过原的女人吗?」 「没有,我只是从原先生那儿听说而已。」 「那女人简直是在吸男人的血,坏到骨子里去了。」 对于亮一郎先人为主的语气,德马有些反感: 「就是因为您这样说,原先生才会生您的气,不是吗?」 亮一郎用力皱拢眉间。 「你中午来的时候我不在,对吧?」 「……是,我听说您外出吃饭了。」 「我本想回去拿便当,但午休时间一到,学生就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后门有位女子托他转交。那信是雪江写来的,上头说想跟我谈谈原的事情,我便被她叫出去,到荞麦面店亮一郎烦躁地来回搔弄头发。 「女人向我哭诉,说原每天晚上都向她求欢,要是不答应,原就对她拳打脚踢强迫她屈服。」 「怎么会?原先生怎么可能……」 「那女人拜托我把她藏起来。但我认为原不可能这么乱来,所以回答她除非从本人口中听到来龙去脉,否则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于是那女人要求我们俩晚上再见一次面。」 德马问「为什么晚上要再见?」亮一郎惊异地低语「笨」。 「那女人在引诱我啦!她是想引诱我掉进她的桃色圈套。」 德马感到脸色刷白。 「她打算离开原跟我在一起,我怎么可能让她得逞?虽然她自称被原拳打脚踢,脸上、四肢却一点伤都没有。」 德马因为太过惊讶,连话都问不出口。 「经你劝说,我也想过『不可以光凭眼睛所见判断一个人』,关于原跟那个女人的事情便是,一开始我想『就认可他们吧』,其实也是因为这样。但在与她对话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生气,如果她不是女人,我甚至会把荞麦面泼到她身上。」 亮一郎高高举起双手,做出要把折叠矮桌掀翻的动作。 「我不喜欢那种轻佻的女子,但即使知道她个性恶劣,她一靠近我,那股诱惑力还是令我头晕目眩。若是她主动请求同居一室,原想必立刻就缴械了吧。」 德马下意识捉住亮一郎的衬衫下摆。 「雪江小姐还会再来见亮一郎少爷吗?」 「谁知道?虽然不知事情会变得如何,但就算她来,我也不会理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劝原跟那个女人分手。」 亮一郎握住德马的手,大步走在河边路上,德马打算暗中对原的恋情伸出援手的心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原这位未曾谋面的情人,就算她只迷惑了亮一郎一瞬间,德马还是痛苦地嫉妒她的诱惑力。 「虽然我不喜欢那女人,但原日渐消瘦实在恐怖。虽然医生似乎曾经说过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但那样很奇怪。我有种感觉,那女人可能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若是放着不管,我担心原可能会死。」 德马与亮一郎谈过这些话的第二天,太阳即将西下时,他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玄关传来女人的声音说「抱歉,有人在家吗」。不是千枝,德马狐疑着「是谁呢」然后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女子时不禁屏息。 那是位貌美如花的女子。雪般白皙的肌肤,山茶花般红艳的嘴唇,有长长睫毛妆点的湿润大眼睛,脸则是小小的瓜子脸,发型虽略带旧式风格,却非常适合女人的脸形。 和服是保守的紫蓝色,但这偏暗的颜色反而更加衬托出女人反肤的白皙美丽。她的衣服后领往下拉、露出白色后颈,尽管稍稍有失文雅,但后颈线条及和服曲线配搭起来的样子酝酿出绝伦的诱惑力。 德马突然想起隔壁的千枝,因为千枝穿和服时也常常把后领往下拉。 「这里是佐竹老师的家吗?」 女人以摇动银铃般的好听声音说。 「是的。」 大大的眼睛仿佛在估价般,从头顶到脚趾骄傲地打量德马,当女人头一摆,就传来一阵浓郁的白粉香。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跟从亮一郎身上闻到的香气是同一种白粉……这个女人不就是原的情人雪江吗? 德马咬紧牙根,全身进入戒备状态。 「亮一郎少爷还没回来。」 女人眯细眼睛。 「你是书生?」 「不是,我是这个家的佣人,贴身照顾亮一郎少爷的日常起居。」 德马的口气自然而然地拘束起来。 「是吗?我名叫雪江,可以待在屋子里等到老师回来吗?」 「因为不知亮一郎少爷何时回来,让女人家等到夜深实感过意不去,今晚就请您先回去可好。」 雪江蹙起眉头。 「佐竹老师告诉我有话想跟我说,让我在家里等他哦。」 亮一郎那么讨厌雪江,德马不认为他会找雪江到家里来,但说不定他们真的约好了。因为亮一郎说过即使只有一瞬间,他也曾为雪江的魅力所惑,所以说不定他考虑与其跟雪江两人独处交谈,不如把德马拉进来三人共处。亮一郎如今人不在这儿,真伪难辨,德马只好不情不愿地招待雪江进到起居室。 他备好礼貌形式上的茶水,进到起居室一看,只见雪江仪态很差地坐在长椅上,像是胡乱躺下一般,打开和服衣摆,露出白皙双脚。雪江发现德马进到室内,才以悠然缓慢的动作把翻起来的和服整理好。 「我这样子很没礼貌,真抱歉,因为走了很久,脚很累了。」 说着,她又把手指放上和服胸前,往外拉开,丰满的乳沟一瞥可见。他这下理解亮一郎说这女人品格很差的原因了。 「这问房间可真热啊。」 德马把茶放在长椅旁边的圆桌上,然后打开背后的窗子。即使对方没说热,他也本来就打算开窗了。雪江光是人待在这里,起居室就充满了白粉香,虽然不讨厌,但光是想到这是诱惑过亮一郎的女人所拥有的味道,胸口就不舒服。德马希望亮一郎早点回家来,却也同时相反地不希望他与这女人会面。 听到「喵喵」细小的猫叫声,往窗外一看,是白色小猫在叫,是昨天德马用梯子救下的那只猫。 「千枝小姐会担心哦,快回隔壁去吧。」 对猫说话之后,他感觉到背后有人的动静。一回过头,只见雪江好像攀在德马身上似的,柔弱无力地倚着他,白粉的香味更浓了。 「您、您怎么了?」 「我不舒服,头晕目眩。」 雪江的声音细小而沙哑。 「这可不妙,请您躺下来。」 德马扶抱着雪江,让她躺在长椅上。 「胸口好不舒服。」 雪江双手抓着和服衣襟。 「请帮我松开腰带。」 「啊,不,那个……」 要把手放上女人的腰带,他还是会犹豫。 「胸口好紧,痛苦得受不了了。」 听到对方带着哭音倾诉,德马把手放上雪江的腰带。他没有替女人绑过和服腰带,要松开很花时间。明明德马松开的只有腰带,雪江却不知为何自己把腰纽(注47)解开,抓住和服的前襟,连襦袢一起大大往旁边拉开,露出白皙丰满的乳房,德马吓一大跳往后缩。 「好痛苦……啊啊好痛苦,快过来。」 白皙的手招着拉开距离的德马。他无法把半裸又痛苦的女子放着不管,战战兢兢地靠近雪江,手腕却被她捉住。她的手指不但冷,感觉起来也不像人类的肌肤,德马认识这种触感,却想不起来。不是丝绢,而是更湿润的…… 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过去,身体剧烈地摇晃。德马站不稳,于是扑倒在和服大敞的女人身上。 「非常对不起。」 他想直起身子,雪江却不放开手,反而把之前抓住的德马的手按上自己丰满隆起的胸部。他虽慌忙试图抽回手,女人的力气却很大,不让他移开手。她的手臂明明那么纤细,力气却大得像男人一样。 「请把手拿开……」 德马想把手抽回来,雪江却又把他拉过去。两相纠缠之时,德马滚到地上,半裸的雪江则倒在他身上。雪江跨坐上仰躺的男人,德马满心不情愿,但还是被她按住双手,她很快地把身体凑上对方。 冰冷的红唇碰触到他的脸颊。 「请、请住手!」 德马发出惨叫般的声音,同时玄关门打开传来「啪当」声。 「德马,我回来啰。」 是亮一郎的声音,他安下心来,女人几乎在同时从德马身上跳起来退开,一边发出「呀啊啊啊啊」的惨叫声,一边跑到房间角落。 「咦?」 德马小声低喃。他不明白雪江为何突然大叫,为何跑到房间角落。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德马,你在哪里?」 亮一郎一走进起居室就吓得呆立当场。跌坐在长椅旁的德马,以及房间角落一身凌乱和服、正在哭泣的雪江……这幅光景任谁怎么看,都会认为是雪江被欺负了。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原从亮一郎背后现出身形,一看到雪江,就推开亮一郎飞奔进起居间。被原环住肩膀的雪江开始「哇啊哇啊」哭得更大声。 「佐竹老师的佣人突然对我……」 「什么?」 原用熊熊燃烧般的愤怒眼神看向德马。 「原先生误会了,我什么都没做。」 原正要冲向德马,亮一郎插手,从背后反剪住他的双臂,制止他。 「住手!原!」 「请不要阻止我,我要杀了这家伙!」 原满脸通红怒吼,德马茫然呆坐当场,动弹不得。 「冷静点!他不可能对女人出手的!」 「这个人欺负人家的情人,老师难道要包庇他吗?」 原大声怒吼,亮一郎小声咂舌。 「德马,你到外头去。」 虽然亮一郎叫他去外面,他却手脚发抖,站不起来。原本来被亮一郎反剪住双臂,却瞬间冲到门边,接近蹲坐的德马。德马在亮一郎帮忙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然后被紧紧抱进宽阔的胸怀里。 「……这家伙没碰过女人。」 听到亮一郎的话,原发出高尖的声音「哈、哈」地笑了: 「即使没碰过女人,也该知道怎么做吧?」 亮一郎抬起德马的下巴,凑上嘴唇,德马虽然吓得想逃跑,还是被追上、夺去双唇。连舌头都交缠的激烈亲吻延续良久,这期间,原一言发地看着他们。 「德马只碰过我,他就是这样的男人!明明碰上女人就没办法,他怎么可能出手?」 然后,他朝着在屋子角落吓到似地看向他们的雪江怒吼: 「是你诱惑他的吧?因为无法得逞,就装出好像被欺负的样子吧?真可惜啊!」 原转头看雪江,以无力的声音询问她「是这样吗?」即使被问也不答话的雪江站起来,迅速地重新系好腰带。 「雪,说句话吧!佐竹老师说的是真的吗?」 原朝雪江伸出手,她却断然拒绝。 「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别叫我!」 「不要这样说嘛!」 雪江推开攀住自己的原,走出起居间,哈着腰的原从役头追上去。两人的气息完全从家中消失的同时,德马双膝脱力,跌坐当场,亮一郎用力紧抱住他。德马心痛起来,自己只是闻到女人的白粉香就怀疑对方是否移情别恋,两相比较之下,亮一郎即使亲眼目睹那种场面却还是相信自己,他因此感到开心,并以自己的器量狭小为耻。 「非常抱歉。」 亮一郎微微动了动身体。 「你在道歉什么?难道……」 「我被她袭击是事实。只是如果我更小心一点,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不是吗?」 亮一郎「唔」地低吟了一声。 「男人被来访的女人袭击,这种事也很罕见吧?」 「说得也是啦……」 亮一郎上下震动肩膀,发出「哈哈」的笑声。 「因为你很可爱啊。连女人都想染指你,也不是不能理解。」 亮一郎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抚拭德马的脸颊,手帕被染红弄脏!那是女人的胭脂,亮一郎把脏掉的手帕丢进垃圾桶。 「虽然恶劣的女人不少,但那样也太过分了。」 亮一郎边抚着德马的头边叹气: 「我把原与那女人叫来这里是想把话摊开来说,却弄得这么难看,也让你不舒服了,真抱歉。」 「我没关系,只是原先生他……」 「我再也不要管那个色迷心窍的人了!他爱跟那个恶劣女人去殉情还是干么的就随他去啦!」 尽情发泄骂完后,亮一郎站起来说「我去换衣服」。本来是为了原才安排这次谈话机会,如今却完全搞砸,他似乎为此心情沉重。虽然德马身上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反正是男的,即使被袭击也没有受到伤害。 「……德先生。」 听到庭院传来声音,他从窗子向外窥探,只见千枝抱着白色小猫站在那儿。 「我只是为了找这孩子,不是故意要听的。但窗子开着,就自然而然听到了。」 「抱歉,吵到您了。」 之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别的话了。 「那倒是没什么关系。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刚刚有个女人来过这儿对吧?」 「是啊。」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以前我工作的店里有个女人很像她。」 「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但她的名字叫雪江。」 千枝抚摸着小猫的头,陷入沉默。 「是您认识的人吗?」 千枝曾当过娼妓,她工作过的店应该就是妓馆了吧。即使听说雪江曾在妓馆工作,德马也不惊讶,甚至觉得这样还比较符合她的样子。 「名字一样。十岁左右的我还在那里受姐姐照顾时,店里挂头牌的娼妓与刚刚那个女人长得非常相似……算起来,她如今应该已年近四十了,不过方才那女人看来才二十岁上下,说不定是那头牌娼妓的女儿。」 「抱歉问了你们奇怪的问题。」千枝说完便回去了。然而德马很在意刚刚那些话,于是追在她后面跑到庭院里。 「什么事?德先生。」 「呃……关于曾与您一起工作的那位娼妓,能再多告诉我一点她的事吗?」 千枝歪头想: 「没什么特别的。往昔曾有位与刚刚那女子很相像的娼妓,名叫雪江,长得美又擅长床上功夫,所以非常红,有不少客人都是在与那女人性事正酣时死去的。」 德马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7节 「有时候的确会有一些客人在与女人上床时『升天』,然而发生在雪江身上的也太多了些。而且她非常淫荡,片刻都不能忍受没有男人,最后甚至跟同僚娼妓的情夫上床,弄死了对方,所以大家都讨厌她,暗地里骂她鬼女。」 千枝宛如回忆起来似地低语: 「虽然长得美丽,却很薄情,感觉上对男人是用完就丢。说来,成为那女人『旦那』的男人,好像精力体力全被吸光似的,每个都瘦得像蜻蜓,就像刚刚追在那女人后面的年轻少爷一样。」 虽然亮一郎说「再也不管那个色迷心窍的人」,德马心头却忍不住记挂着原与雪江,说不定是因为从千枝那儿听说有个女人与之相似的事。德马想看看那两人的状况,便遣小鬼桑叶前往原的家。 黎明时,窗外传来桑叶「喵呜」的声音。他溜出寝室,打开后门,带银条纹的猫飞奔进来,在厨房变回鬼的模样,用红色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拭着嘴巴周围。 「你让我看到了精彩的好东西,那两人缠绵了一整晚呢。」 德马的耳朵唰地红了。 「是吗?」 「但是……」桑叶嘟哝: 「那学生离死期不远了哦,因为精力气力都被那女人吸走了。」 心脏瞬间冷凉如冰。 「你是说原先生会死吗?」 「他已经被女人吸得差不多了,再几天吧。刚刚忘记说,那女人可不是人类哦。」 德马紧咬牙根,桑叶眯细眼睛: 「你应该也是因为有些许成应,才让我去看看状况的吧?光凭外表看不出来,但那副皮相下是妖怪啊。」 雪江强烈得不祥的诱惑力已超越人类的范畴,再加上那触感与巨大的力气,总令他觉得哪里怪怪的。还有千枝说的那些话——若妓馆里的人是雪江,那她杀死许多男人、到如今依然长保青春,这些也都很合理了。 「你能吃掉她吗?」 桑叶回答「不行」: 「那妖怪相当古老,比我还强,似乎是因为她喜欢吸食男人的精力与气力,有了这点,我就无法吃掉她了。」 「那么,让原先生远离那妖怪不就好了?」 「那个沉溺于色欲的学生离得开妖怪吗?」 「还有其他方法吗?」 「唔唔……」桑叶歪头思考: 「那妖怪的本体应该在其他某处,女人只是她幻化而成的形态。」 在妖物精怪一类的东西中,有些是以本身行动;有些则是本体待在他处,仅有灵魂离开化成人形而行动。附在原身上的妖怪,本体应该在别的地方。 「如果我们对付她的本体,就可以帮助原啰。」 「是啊。」 「桑叶,你知道雪江是什么妖怪吗?」 「她变化得那么像人,我看不出来,但我认为应该与人相距不远。」 桑叶嘟哝着「我要睡了」,然后回到德马掌中。厨房也亮了起来,德马便直接开始准备早餐。 得知原被妖怪附身,德马便无法放他不管。这样下去,原应该真的会死吧。尽管当下的他正沉溺于色欲,看不到周围,但原本是个很不错的青年。 要是原死了,自己那位说「再也不管那个色迷心窍的人」的主人,一定比任何人都要伤心悲痛。 当天,德马送亮一郎出门后就开始准备外出,他想去原家根除那女人的本体。虽然不知道那样的妖怪是从什么东西里产生出来的,但桑叶曾说与人类相距不远,这样说来,德马便推测可能是家中的「某样东西」。 不只长命的狐或狸,古老的橱柜或古老的家、甚至旧锅子、旧桶子也都会变成妖怪。若这东西并不很大,说不定用自己的手就可以破坏它。 之前他曾与亮一郎一起前去拜访原家,所以知道他租的房子在哪里。以大学为中点,原的家刚好与他和亮一郎住的长屋位在大学的相反两侧。因为离车站近,车夫(注48)与做学生生意的便宜食堂店面相连,旧衣店与日用品店也很多,充满生气。 「哎呀,是德先生。」 一回头,千枝站在唐物屋(注49)前朝他挥手。 「真难得啊,在这一带看到你。」 「我也是。您怎么在这儿呢?」 「朋友身体不适病倒了,所以我从昨天起代替他顾店。」 千枝擦拭额上的汗,然后盯着德马的背后直看: 「你这副模样,是要到山上去割草吗?」 德马背上背着大大的篓子,里头装着斧头、报纸以及装在瓶子里的油、火柴等东西。由于打算找到「那个东西」后可以用来破坏它或烧掉它,他便在家中收集了这些东西,却没办法说自己是要去「铲除妖怪」,只好暧昧地含糊其词「嗯,算是吧」。 「话说……昨天对你说了奇怪的话,真不好意思。」 「奇怪的话?」 「哎呀,就是她很像我以前工作的妓馆里的女人那件事啊。我担心跟你说了那些恐怖的话,会不会让你不舒服。」 千枝低垂眼眸,德马笑说「没关系啦」。 「其实我想问关于那女人,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呢?」 「怪异之处?」 「除了与她扯上关系的男人会死,有没有什么地方让您觉得她跟其他人相异呢?」 「这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很重视的呢?」 千枝频频侧头思索,似乎想不起来。如果知道她重视的东西,便能找到关于她本体的线索,然而看来并不顺利。 「因为我讨厌那女人啊,而且在我开始接客之前她就消失了,像是神隐一般呢。」 「消失?」 「妓馆一片大乱,但都找不到她。」 「我倒记得……」千枝用力眨动眼睛: 「大概是那女人不见的同时吧,有株山茶树不见了,树在妓馆后院某个大草丛里,所以大家都没注意到。那株山茶很不可思议,一年到头都在开花,我问老师的时候,虽然他告诉我世上没有一年到头都开花的山茶,但我常常在那树下玩。妓馆老板注意到这株山茶,说『这真罕见』,便将它连根掘起卖往某处去,女人刚好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消失不见的。」 德马朝千枝匆匆行个礼便跑走了……山茶……他听说过,山茶一旦长成老树,就会变成妖怪。变成妖怪的山茶会诱骗人类。如果那名叫雪江的女人是山茶妖,在树不见的同时从妓馆消失的这点便很合理。 德马来到原的家前面,把一封信递给在隔壁家门前游玩的女童,上面写着「前一天对您非常失礼,我想向您致歉,能请您来风来桥一趟吗?田中德马」。 女童拿着信,打开原租住处的格子门,片刻之后就回来说信已经递了。德马给她糖果当做工钱,她高兴地走开了。他藏在围墙一角窥探状况,看到雪江快步走出门。确认已经看不到雪江的背影后,德马悄悄进入格子门中。这时间原到大学去了,女人又被他叫到桥边,家里空无一人。 原租赁的家很大,他曾听说原的老家在乡下也算是大商家。 德马看也不看玄关,就跑到西侧的庭院里。这里的庭院也很大,几乎可以再建一栋房子了。 广大庭院里种满了植物。沿着围墙边有樱花或木兰等大树,靠近一点的地方则有葱兰(注50)韭兰(注51)等小型花草正在开花。这庭院之前经人维护整理,很整齐,然而如今杂草恣意丛生,已经相当荒废。 德马突然停下脚步,全然荒废的庭院中,只有一抹红异样地吸引他的目光,那是株山茶树,直直种在庭院正中间。山茶已经高过屋檐,比沿围墙种植的任何一棵树都要来得高。 山茶花盛开着,仿佛现在正当花季。炎夏艳阳高照下开放的花朵固然美丽,但宛如燃烧起来的红不知为何显得恐怖。盛开的红色花朵压弯了枝桠,在德马眼前噗、噗地落到地面,落在地上的花,就像一滩血水般红红地覆盖住树根。德马拾起其中一朵,花瓣冰冷湿润的触感,让他想起雪江不似人类的肌肤。 山茶树干很粗,令人感到年代确实久远。德马确信「就是它没错」,便放下背上的篓子取出斧头,毫不犹豫地往树根挥下去。 沙沙沙沙…… 明明没有风,山茶树却宛如挣扎般地大大摇晃着。德马「锵、锵」地猛力挥下斧头,每砍一斧,花朵就如冰霰噗噗掉落。 砍下第四斧的时候,他听到奇怪的「喀」一声,指尖顿时变轻了。原来是斧头的刃部从柄上脱落了,他想修理,但木柄裂开,没法可修,他又没有时间跟钱去买新的斧头,而且去买的期间,雪江就会回来。 德马环顾四周,原家与隔邻家相隔约七间(注52),这样大小的山茶树,烧起来应该不会引起火星,而且今天也没有风。 德马毫不迟疑。若不趁现在铲除雪江,接下来便会增添数不清的死者,就像在妓馆里被害死的男人们一样。而且先不说别的,他不能不帮助原。 德马用报纸包住山茶树,把装在瓶子里的油撒在树干上。这些东西是他想在毁坏妖怪依附之物后,为了净化将物品烧掉而准备的,本来并不打算用来烧死妖怪。 考虑到万一有火星,德马便从后面水井里打来满满一桶水预备着,然后在山茶上点火。借着油与纸的力量,火焰快速地燃烧起来。 「呀啊啊啊啊啊!」 一声裂帛般的惨叫传来,回头一看,原本应该已经前往风来桥的雪江就站在那儿。 「你……居然……」 雪江用宛如从地底传出的声音低喃: 「我说嘛,我就觉得奇怪才回来一看,居然……」 雪江盯着自己的眼神虽然尖锐,动作却很迟缓。她身体前弯,拖着右脚往前走,随后摇摇晃晃地往右跄踉,瞬间当场倒地。 「好烫、好烫、好烫啊……」 雪江的手脚、脸、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看似被火烧肿,然后熏黑,明明没碰到火,却像木头一样被烧烂。她像动物般四肢并用爬过来,把脸跟手伸进德马准备的桶子里。 「好烫、好烫、好烫!」 雪江粗鲁地把桶子打翻,仰躺着,像小孩子般挥舞着手脚,美丽的容颜就这样被烧毁。不意吹来一阵强风,被风一吹,火柱从山茶树上升起,雪江便叫着「噫噫噫噫噫」跳起来,像被弃置在热铁板上的老鼠一样,光着脚在庭院里跑来跑去,说时迟那时快,她忽然啪地一下子倒在花坛上。 虽然看到她被火烧的样子很可怜,但一想到她至今不知害死了多少男人,德马就觉得这也是她命该如此。他双手合十,开始念经。 又吹来一阵强风,太阳光没那么强烈了,只见刚刚还万里无云的晴空中,颜色如草灰水般的云拉动布幕似地流动着。 不会吧……他正想着,天空就蒙上灰色,雨滴啪答、啪答地开始滴落,然后立刻「沙沙」地变大,山茶上着的火一下子就消失了。 德马走进屋檐下,倒在花坛中的雪江动也不动。 「桑叶。」 听到他呼唤名字,鬼就从他的右手掌中现身。 「雪江死了吗?」 「还没死哦。有本体的妖怪要是死了,会消失无踪。看那样子,山茶的里头还没被烧到。」 「现在你可以吃掉雪江吗?」 他想:雪江虽是妖怪,但原认为她是人类。与其留下那被火灼烧过的可怜模样,不如让她消失无踪比较好。 「如果她那么衰弱了,说不定吃得掉。但差不多都被熏黑了,看来不怎么好吃。」 桑叶一边抱怨着,一边灵活地飞跃着接近俯卧的雪江。然后张开大大的嘴,一口咬住她的头。 「嘎啊啊啊!」 雪江大叫,掰下咬住她头的桑叶,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抓住鬼的双脚,一再一再地往地面摔。 「桑叶!」 不等德马跑到,雪江已经大口咬住桑叶软绵绵的双脚,桑叶发出如猫般「吱啊!」的惨叫。雪江把咬下来的双腿往花坛吐过去,然后把只剩膝盖以上部分的桑叶丢到德马身上。 「桑叶、桑叶!」 桑叶在德马怀中哭叫着「好痛、好痛」,德马第一次看到桑叶这么轻易就受伤。 「不过几十年的鬼,怎么可能敌得过活了几百年的我!」 雪江拖着脚,慢慢接近抱着桑叶的德马。曾经那样美丽的容颜被烧毁,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德马一点一点地持续往后退,自己只能看到妖物或精怪,无法驱除它们。因为有桑叶在,才能教它用吃掉对方的方法处理。 「可恶的人类,几乎要把我烧死,我要你好看!」 德马抱着桑叶,在倾盆大雨中拔腿狂奔。但木屐踏在湿掉的踏脚石上很滑,他咚地跌倒,慌忙爬起来。当他正要伸出手捡起掉出去的桑叶时,有人从背后抓住他和服的背布。 德马被往后拖,倒在地上。雪江坐在仰倒的德马肚子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 「唔咕、唔咕咕!」 烧烂的脸无声而恐怖地笑,那丑陋的恶鬼模样,就连在地狱图中都未曾见过。 「雪江,你在庭院里做什么?」 原的声音传来,然后渐渐靠近,德马如同落入睡梦中般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德马人已在室内,手脚非常局促,无法动弹。他马上发觉自己的手脚被绳子绑住,腰被捆在柱子上,身旁是化成猫形的桑叶,后脚被啃断,软弱无力,同样被绑在柱子上。 这是个有壁龛的六叠大房间,角落有和式座灯发出朦胧的光。之前他与亮一郎一起到原的家来玩时,曾在这间房间里享用过茶与点心。外面雨声很大,沙沙作响,虽然不知昏迷了多久,不过应该可以确定现在已经入夜。 德马悚地打了个冷颤。他穿着濡湿的和服,所以很冷。看向隔壁的桑叶,只见它弓着背,变得小小的。 「桑叶,别管我了,请你快逃吧。」 桑叶打开一只眼睛,呆呆地摇了摇猫头。它只把脸变回鬼的样子,因为如果保持猫脸无法说话。 「我没有脚,不能走路。」 「那么,就请你变成老鼠大小藏在某处吧,这样就可以从绳索中挣脱了。」 「我因为没了脚,所以无法变幻大小……原本是怕那学生大惊小怪很麻烦,才化成猫形,但化成猫就已经很勉强了。」 「而且……」桑叶继续说: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 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寒意,德马的背脊颤抖。他很庆幸那时没有直接被杀死,反过来说,他也不知道现在对方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子活下来。在雪江眼中,自己应该很可恨,被大卸八块都不够,应该是原帮他说情,阻止雪江的吧。 「至少请你回到我手里吧,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受苦。」 桑叶摇摇头: 「我没了脚,如果没有把脚捡回来就这样回去,我就会变成一个永远都没有脚的鬼了。」 纸门唰地打开,雪江的脸、手、脚……眼睛与嘴巴等全都被绷带包裹住,头发凌乱,只穿着襦袢。她拖着脚接近德马。 「你醒了?」 从绷带的缝隙中可以看到雪江的眼睛,非常地红。 「真亏得你把我弄成这副样子,要回复原样得花上多少年啊。」 连往昔如山茶花般美丽的唇,也被烧得暗红焦烂。 「之所以没有让你死得痛快,是因为我心头之恨难消啊!」 雪江在德马面前抱住膝盖蹲下来。 「你呀,是学者老师的男妾吧?你是怎样用这张顺从的脸蛋拐骗他的啊?」 绷带一直包到指尖的雪江,用力搔刮德马的脸颊,着火般的痛楚窜过右颊。 「我就把这张学者老师喜欢的脸蛋,烧得像我一样焦黑吧?让你知道活生生地被火烧是什么感觉。」 雪江从襦袢的衣袖中取出火柴,啪嚓地擦了一下点起火,并把小小的火焰拿近德马的脸颊。 滋的一声,传来头发烧焦的臭味。德马下意识吹熄火柴,火焰消失了。 雪江高高举起右手,掴打德马的脸颊。她的手臂虽细,力气却很大,铁锈味一下子在嘴里扩散开来。 「雪,你在做什么?」 原穿着浴衣,从纸门另一边看向这里。 「我要烧了这男人的脸,就像我被烧一样。」 雪江满不在乎地回答。原叫着「不行」并跑进壁龛,抓住雪江的手臂,拉她站起来。 「这样做的话,他说不定会死。」 雪江微微歪头,似乎感到不可思议,原脸色发白地摇头说「不行、不行」。 「要是杀了人,就会变成杀人犯了。」 雪江把手放在嘴边,呵呵一笑: 「就算杀了他,让人家找不到不就好了?这里的庭院很大,找个地方埋了就好啦!」 「绝对不可以。」 雪江不高兴地眯细眼睛,用力紧握放在胸前的双手。 「我都快被杀死了耶!这个男人用火烧我,让我又热又痛,在地上挣扎打滚,真的很痛苦啊!」 眼泪一滴滴从泛红的双眼掉落。 「我碰上了这么痛苦的遭遇,你都不想帮我报仇吗?」 原带着痛苦的表情,把视线从抓着他的雪江身上转开。 「如今已非旧时的江户(注53),要是报仇,寻仇的一方也会受罚。他点火烧你固然不可原谅,但我们应该带他去警局,让国家制裁他。」 雪江来回挥动双手。 「就算他受到国家制裁,我心头之恨还是难以消除啊!要是不把我受到的对待回敬给他,我会不甘心得晚上都睡不着。」 「不可以这样,雪江,你听我说。」 雪江抬起下巴指向德马: 「对了,这家伙不是人。他如果不是人,就可以杀了他吧?」 「你在说什么啊?」 原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摇撼雪江的肩膀。 「这只没有脚的猫其实是鬼,是这家伙豢养的。这男人是妖怪,驱使鬼尽做些坏事。」 「不是的!」 德马大叫。 「我是人类,雪江小姐才不是人。」 「不要说谎了!不是人的是你吧?」 雪江攀在原的胸前说「喏,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吧?」原轮流来回看着雪江与德马,困惑尽写在脸上。 「雪江小姐是山茶妖,她诱骗男性,吸取他们的精力魂魄,让他们衰弱而死,是很恐怖的妖怪。」 「够、够了别再说了!」 原用双手捂住耳朵。 「我听不懂!说什么脚断掉的猫是鬼,还是妖怪什么的,我怎么样都无法相信!」 「你看看我嘛!」 雪江大喊,把包着绷带的脸凑近他。 「我被烧烂,到处都包着绷带对吧?整个身体都阵阵刺痛耶!为什么我要承受这种事啊!我又没什么错,可怜的人是我,不对的是那个男人吧?」 原双眼圆睁,看着雪江。 「对,你没错,错的是德马先生。」 「对吧?所以……」 「但是,不可以杀人。要是杀了人,会被佛祖教训的。」 雪江用包着绷带的手啪地打上原的脸颊,细瘦的原摇摇晃晃、脚下不稳,咚地倒在榻榻米上。雪江很焦躁地走出六叠大房间,原抚着被打的右颊,无力垂头。 「德马先生,为何你要对雪江做出那么恐怖的事?」 原慢慢地转向他。 「美丽的容貌被烧烂成那样……她明明是个人品好又温柔的女人,你居然会让她说出『杀了你』这种话。」 「我烧的不是雪江小姐。」 原摊开双手,焦躁地颤抖: 「但是雪江全身都被灼伤了,不是吗?明明遭遇那么恐怖的事情,因为她说不要去看医生,我才给她包上绷带。她全身都已经受了严重的伤,哭泣疼痛,眼泪流个不停。」 「说不定您不相信我,但雪江小姐是庭院里那棵山茶树的妖怪。因为我烧了那棵山茶,身为妖怪的雪江小姐才被灼伤的。」 「你看了那妖怪的和服吗?」 桑叶在德马身边说,原左顾右盼环视周围,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当他发觉身形是猫、却只有脸呈现鬼样的桑叶时,大叫「哇」一声往后退。 「那个女人的身体都已经被烧成那么焦烂了,和服却没有被烧焦,对吧?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这是什么怪物!」 原格格打颤,一面指着桑叶。 「如果不快点离开那女人……不,不是女人,应该说是妖怪……你会死哦。」 「你才是妖怪吧?你不要说雪江坏话,为了雪江,叫我去死都可以,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我们已经约好要永远作夫妻了。」 桑叶顿时咯咯地笑出来: 「你、你笑什么?」 即使德马很尴尬,桑叶依然用拔尖的声音笑着,没有停止。 「你要是想死就去死吧,随你怎么死。妖怪哪有什么真心诚意啊?你要是死了,那女人只会去找新的老公。」 原半开的嘴角因恐惧颤抖。 「快点把我还有我主人身上的绳子解开,让我们回家,你就赶快被那个山茶妖害死吧。」 「明明是怪物,说话却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桑叶摇晃着肩膀。 「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试着砍下那女人的头看看,即使身首异处,那女人依然不会死,也不会流一滴血,因为她就是山茶嘛。」 桑叶咯咯笑完之后,就变回猫脸「喵呜」叫了一声。原双眼圆睁,又捏捏脸颊,紧紧盯着桑叶的脸,表情像是被狐狸捉弄了一样。好像在嘲笑困惑的原似的,桑叶又「喵呜」叫了一声。 原带着一脸烦躁的表情站起来,走出房间,砰地关上纸门。桑叶保持猫的外型闭上眼睛,就算德马叫它,它也不回答。 被绑住的手脚很痛,德马微微挣扎了一下。应该是多亏了原,他才没有被雪江杀死,明天应该会被送到警局吧。 德马曾因窃牛罪进过监狱,那时连亮一郎都被牵扯进来,给他添了很多麻烦。虽然后来把牛都还归还给了原主,因此没被问罪,但这回有雪江做证人,她幻化人形如此神似,就算再怎么说她是妖怪,应该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一想到可能又要给亮一郎添麻烦,德马就好想哭。他是因为亮一郎才想去帮助原,铲除雪江,却反而本末倒置被对方抓起来。自己不但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派不上一点用场。 外头依然沙沙地下着雨,有时还会听到雷声。纸门的另一头传来脚步声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却听不到说话声。 「……雪、雪……今晚就不要了。」 从纸门的另一头,传来原虚弱的声音。 「你讨厌拥抱像我这样全身被火灼伤的丑陋女子吗?」 「今天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况且你有伤在身,我不能做有害你身体的事。」 「没关系啊,我想要你。」 「雪、雪,德马先生在隔壁,他会听见的。」 「让他听见又有何妨?如果你没那个心情,只要躺着就好了。」 桑叶的脸突然变成鬼的模样,咯咯地笑了: 「色欲的妖怪真是残酷啊!男人明明都死到临头了……即使对方不情愿,她还是要把人家的最后一滴精力榨干。」 桑叶的声音很大,倾盆大雨都掩盖不了,但是纸门另一头并没有传来回应的声音。它原本觉得对方大概决定装作没听见自己的戏言,但好一会儿之后,它听见巨大的「咚咚咚」脚步声,纸门「砰」地被用力拉开,雪江穿着襦袢来到壁龛,拿起放在房间一角的和式座灯,朝德马丢过去,油飞溅四散,榻榻米起火,虽然德马的衣服被雨淋湿所以不易着火,他脚边的榻榻米却开始燃烧。 「雪!住手!」 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这种男人跟鬼,赶快把他们烧死最好!」 「别做傻事啊!」 原拿起坐垫,试图扑熄德马身边的火焰。他把上身往前弯,但雪江踢上他的肚子,原往旁边飞出去倒下,雪江用发红的双眼,俯视着手忙脚乱的原。 「雨还在下,光是烧了这两个家伙,不会酿成太大的火灾。」 「你到底想怎样?」 原低声喃喃说,雪江「呼」地懒懒回应: 「如果做男人派不上用场,你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干脆去死吧!」 燃烧榻榻米的火烤到德马,即使隔着濡湿的布,还是感觉得到热度。他窸窸窣窣移动脚想避开火焰,火却卷上他的脚,又热又痛。德马拍打着脚尖,宛如被丢上岸的鱼。 「呜哦哦!」 原大叫着跑出壁龛,桑叶在身旁「嘎」地叫喊,火延烧到猫毛上了!德马想吹熄火焰,火却很难熄灭。桑叶左右摇晃身体挣扎,雪江却指着它大笑。 「桑叶,请回到我身上。」 德马下令。 「要是就这样回去,我的脚就没了。」 桑叶只有脸化成鬼样,大叫说。 「没了两脚,总比就这样被烧死要来得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手被绑在柱子后面,火应该很难烧到那里,快啊!」 当德马张开手掌,要让桑叶回来的时候,水「啪沙」一声洒在脚边,又「啪沙」一声,德马脚边的火熄了八成,烧到桑叶的毛的火也是。原丢下浴桶,踩熄剩下的火焰,火一熄,没有了座灯的室内便暗了下来。 「明明这么有趣,为什么要扫我的兴?」 从隔壁房间透过来的微暗光线中,原左右摇着他发白的脸: 「你、你怎么做得出这么残酷的事情?居然打算烧死人?简……简直跟怪物一样。」 雪江的眼睛猛地往上吊,瞪着原。但她不意间又面露温柔,把原本固定襦袢、如今却只是挂在腰际的腰纽解开,微笑着接近原,装作要抱住对方似地把腰纽缠上原的脖子。 「原先生!不行!」 德马太晚出声。回过神来,原的脖子已被腰纽缠住、用力勒紧。 「唔唔唔!」 原翻出白眼,口中喷出泡泡。 「请、请你住手!原先生会死的!住手……」 德马大叫,但雪江没有松开手,正当他想「说不定不行了」时,一团黑色的东西瞬间飞奔进房间,撞开雪江,雪江被撞飞到壁龛,松开勒住原的脖子的手。原被放倒在榻榻米上,喉咙发出「嘻——」的巨大声音后,开始「咳咳咳」地剧烈咳嗽起来。 全身湿透的亮一郎站在房间正中央,连皮鞋都没脱就站上榻榻米。确定雪江瘫坐在壁龛,动也不动了之后,亮一郎为德马解开被绑住的手脚。 「也给我松绑吧,小少爷。」 发现猫形鬼脸的桑叶时,亮一郎「哇」地大叫: 「这猫是什么东西啊!」 「是、是我的鬼,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请您替它松绑。」 亮一郎带着畏怖的表情替桑叶松绑。亮一郎放两人自由之后,转头看向原与雪江。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告诉我德马没有来吗?听你这样说我才先回家的。但我还是不放心,回来看看,结果听到惨叫。我心想不妙,进到你家一看就看到这副样子,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原垂着头,雪江郁闷地咂舌。 「我问你们做了什么!」 「你的男妾几乎要把我给烧死耶!你看看,我被烧伤成这样!」 雪江在微暗的光线中徐徐解下脸部的绷带,绷带下显现的脸烧得又红又烂,恐怖得令人目不忍睹。看到这光景,亮一郎屏息,却又用力抿紧嘴角,朝雪江怒吼: 「德马不可能毫无理由就这样做,是你不好。」 雪江用红通通的眼睛瞪着亮一郎。 「你想包庇杀人凶手吗?」 「你不但没死,即使被烧伤还生龙活虎的,不是吗?居然还企图杀死原,你才是杀人凶手吧!」 「你的男妾是驱使那边那只鬼的怪物!」 雪江指着桑叶。 「驱使鬼也好、怪物也罢,只要德马依旧是德马,我都无所谓。比起你这种不知检点的女人,德马还比较惹人喜爱呢!」 原呆愣愣地看着这两个人,雪江用力咬紧牙根,拖着脚走出房间。亮一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跌坐在当场的德马「站得起来吗」。 「……我想没问题。」 德马不想让对方担心所以这么说,但桑叶在旁边简短地低声说「他的脚被烧伤了」。 即使德马不情不愿,亮一郎依然掀开他的和服裤裙下摆,他的双脚从脚踝以下都被熏黑,变得红红的。 「这怎么回事?」 「我没办法避开火……」 看到德马周围的榻榻米都被烧得焦黑,亮一郎总算会意过来。 「这是谁做的?」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亮一郎转头看原。 「是你吗?」 德马看向畏惧的原,插嘴说: 「不是原先生,是原先生帮我把火扑灭的。」 然而亮一郎的怒火一旦点燃就无法平息。 「为什么这么过分,放火烧他?如果没有放火,德马就不会被灼伤了!」 外头雷声轰隆隆大作,仿佛在表达亮一郎的愤怒,原一句理由都没有说,紧紧握住双手,垂着头。 「我搞不懂你们!德马,你也是!到底是烧了还是没烧,给我解释清楚……」 亮一郎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视线的前端是雪江的身影。她先前出了房间,如今又回来。亮一郎咕嘟吞了一口口水,只见她手中握着一把菜刀。雪江高高举起菜刀,朝垂着头的原飞奔而去。 「原!快逃!」 亮一郎怒吼,一把抓起手边的桑叶往原丢过去,原吓一跳,为了避开桑叶而把身子转过去。 啪擦! 菜刀擦过原的手臂砍进榻榻米,原大声惨叫站起来,逃到房间角落。雪江「啧」地咂舌后拔起砍进榻榻米的菜刀,瞥了在房间角落发抖的原一眼,然后与站起来试图保护德马的亮一郎对峙。 「亮一郎少爷,请您快逃。」 德马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叫。 「我怎么能丢下你离开!」 「我也会逃走……也会逃走的!」 「你的脚明明被烧伤了,还能走路吗?」 待在德马身边的亮一郎拿起几乎被烧坏的座灯,应该是打算以此对抗菜刀吧。雪江的力气很大,当德马被压在庭院的地上、脖子被掐时,就亲身感受到了。一想到万一亮一郎受到伤害,甚至可能被杀,德马便担心得不得了,一时间忽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打算铲除雪江。 两人一点一点逼近对方。雪江首先冲向亮一郎,亮一郎虽然用座灯挡了下来,却渐渐往后退,是因为被雪江巨大的力气推搡所致。 「呜哇啊啊啊!」 原本蹲在房间角落的原冲出来,从背后用力抱住雪江的肚子。见雪江动摇,亮一郎便往她的手臂冲过去,想要夺下菜刀,却被击倒。桑叶也用前脚跳起来咬住雪江的头,却被摔落下来。抓住她腰的原也被甩出去。 亮一郎跌坐在当场,雪江袭击他。德马站起来往前跑,脚上的皮肤一下被磨得脱落,宛如走在针上一样剧痛,但他毫不在意,冲过去想抓住雪江的右手臂,却被轻易挥开,咚地倒在榻榻米上。 「德马!」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8节 亮一郎跑过来,整个人扑在倒地的德马身上,试图保护他。 「亮……亮一郎少爷。」 德马在男人身下挣扎。 「不、不要!请您快逃,亮一郎少爷!」 要是被砍,马上就是死路一条——就是因为知道这点,亮一郎才会掩护自己。 「请您不要管我,快逃、快逃啊……」 亮一郎覆盖在德马身上,德马搥打着他的胸口。要是亮一郎因为保护自己而被砍、死掉的话……光是想像那一瞬间,他就快要疯了。 「你还真是宠爱这名男妾啊。」 他听到雪江的笑声从头上传来。 「我就把你们一个个送上西天!」 德马越过亮一郎的肩膀,看见雪江高高举起菜刀。亮一郎的手指保护似地紧紧抱住德马的头。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微暗之中,雪江的惨叫与隆隆雷声几乎同时响起。闪电似乎落在近处,随着「轰」的一声,屋子摇晃了一下。雪江手里拿着菜刀,宛如石头般定住,然后咚地向后仰倒。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亮一郎朝背后转身,慢慢接近倒下的雪江。只见雪江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半张,像人偶般动也不动。 「她……她死了吗?怎么了?」 在三人的眼前,雪江就像是被吸进空气里似地一下子消失了。一阵扑簌声传来,剩下的只有白色的襦袢以及缠绕她身体的绷带。 「我搞不懂。」 亮一郎搔抓着头。 「我看到的是幻象吗?那女人究竟是什么?原,跟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莫非……」德马寻思,随后如幼儿般四肢并用,在地上爬行,并打开拉门。亮一郎走过来问他:「你在做什么?」 「请您打开雨窗。」 附壁龛的六叠大房间面向庭院。打开雨窗后,德马轻轻地吁了口气,自德马背后望向庭院的原则小声地叫了一声:「啊!」 「山茶……」 落雷打在盛开的山茶树上,树干从中间裂成两半,只见雨也浇不熄的白色轻烟正隐约从裂开的缝隙中往上飘。 德马的双脚脚底都被灼伤,皮肤被磨掉,寸步难行。 「夜这么深了,会给医生添麻烦……我可以等到明天早上,没关系的。」 即使他这么说,亮一郎也充耳不闻。天空中轰轰雷声尚未平息,他背着德马默默走着。雨滴落在德马握着的日本伞上又弹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亮一郎也不管现在是三更半夜,肆无忌惮地咚咚敲着医生家的冠木门(注54)。 虽然医生说双脚不会因为灼伤烂掉或断掉,但毕竟伤在脚上,很不方便。一边揉着半合的眼睛,一边涂软膏、包绷带的老医生嘟哝着「这下可辛苦了」。让医生处理完伤口,打算回家时,雨已经完全停了。由于直到接近黎明时分仍找不到人力车,最后亮一郎只好背着德马走回租住的房子。 「很重吧,真对不起。」 即使道歉,亮一郎也不回答,紧贴着的背后传来对方正在生气的感觉,德马觉得没脸面对亮一郎。 亮一郎取出钥匙打开门后,隔壁屋子一下子亮了起来,手持油灯、身着襦袢的千枝来到庭院里。 「老师找到德先生了啊。」 「嗯。」 「太好了。」千枝往下顺抚着胸口说: 「老师他啊,一直急得大声乱喊『德马不见了、德马不见了』,真是不得了!一问之下,他说你没回家,我便跟他说『就算是猫,偶尔也会想要出去散步啊,等会儿说不定就会回家了』,但老师根本不听,结果连我也渐渐不安起来,开始担心天亮时就会看到德先生变成河上的浮尸了。」 「让您担心了。」 在亮一郎背上的德马微微点头行礼。千枝的视线突然停留在他的脚上。 「德先生,您的脚怎么回事啊?」 「啊……没什么的。」 「这个白痴被人家烧伤了啦。」 亮一郎大声怒吼,连德马都被吓到,然后进到屋子里。 「亮一郎少爷,不能那样说话啦,千枝小姐是担心我们才出来的……」 对方不回答,直接带他上二楼,让他坐在床上。虽然亮一郎很明显的是在生气,对待他的动作却很温柔。 这个男人明明就连自己的换洗衣服都没拿出来过,却翻箱倒柜拿出替换的和服,放在德马的身边给他。德马换下湿了如今又干的和服,亮一郎一直紧紧盯着他换衣服的样子,并在德马把腰带绑好的同时大声说「你这笨蛋」。 「被烧伤的女人发疯乱来,又像烟一样消失,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被亮一郎当头怒骂,德马背脊一阵颤抖。 「非常对不起。」 见他深深低下头去,对方更生气地骂:「我不是要你向我道歉,而是叫你解释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德马把至今的来龙去脉……听了千枝的话得知雪江是山茶妖,想铲除她却反而被抓住,差点被烧死,以及落雷劈死了山茶妖等等事情……依序说明。 他以为说出原因对方就会接受,但亮一郎连话都还没完全听完,怒气便有如熊熊烈火: 「你为什么一个人去!」 不管说什么都一直被骂,德马连回答都害怕。 「你采取行动之前,为什么不先跟我谈谈?」 「亮一郎少爷有学问要做,如果拿这种事情去烦您,会给您添麻烦。」 「原是我照顾的学生耶!说到底,这是我的问题。而且你未经考虑就一个人冲进去,然后差点被妖怪杀死,不是吗?」 听到对方说他未经考虑,德马也有点被刺激到。 「我不是一个人去,还有鬼……有桑叶在。」 「桑叶只是一只不像样的猫,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它不是猫,它本来的型态是鬼,只是幻化成猫而已。」 「是鬼也好是猫也罢,问题是紧要关头它没有用啊!」 虽然亮一郎至今曾多次受过桑叶的帮助,但现下这种气氛不好提这个。场面接下来已经是亮一郎的天下,他一一数落德马独自采取种种行动,到最后,连幼年时发生的鸡毛蒜皮小事也被他连根挖出来责备德马。 他知道是自己不好,给对方添了麻烦,让对方担心。虽然的确有在反省,但像这样一直听类似的抱怨也会催人昏昏欲睡,直到黎明泛白,德马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我的话你有在听吗?」 德马慌忙掩住嘴边,挺直背脊。亮一郎用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德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亮一郎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坐在德马身边,然后两肘撑在膝上,抱着头。 「我的说教很烦人吗?」 「啊……不,我正心怀感恩地听着呢。」 「我之所以一再一再对你生气,是因为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你替我想我很高兴,但要是因为这样而受伤可不行。」 亮一郎抬头。 「我的家人已经只剩你一个了。」 他用拇指轻抚德马的脸颊。 「我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孩子,只要有你在就好……但如果连你都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德马不忍目睹对方悲伤的表情,垂下眼睛。 「我会诅咒这世界,每天哭哦!」 他抬起德马的下巴,亲吻他。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心痛的声音渐渐漫上德马的胸口。亮一郎是幼年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德马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是个爱哭鬼、被宠坏的孩子,容易寂寞,自己恐怕让这辈子爱他胜过一切的男人担心得要死了。 「真的非常对不起。」 他深深地低头致歉,欢喜与心疼,以及几乎满溢出来的情爱让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来。 「想哭的应该是我吧?」 亮一郎一边抚摸德马的眼角,一边短短地说了句。 山茶事件后第三天,原带着昂贵的长崎蛋糕前来探德马的伤。德马在床上撑起上半身,亮一郎则拿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把长崎蛋糕递给德马后,原后退三步,双膝落在木头地板上,朝他跪下。 「之前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别这样,原先生!请把头抬起来。」 「不,请容我致歉。承蒙德马先生救我一命,若不是你从雪江手中救下我,我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会被山茶妖女害死吧。」 将上半身傲然地往后倾、靠在椅子上的亮一郎出言不逊地说。 「亮一郎少爷!」 德马十分尴尬。然而原一脸极端认真地低语:「不,诚如老师所言。」 「直到前天为止,我都很不对劲。每天晚上……说来可耻,我满脑子都只想着要与雪江欢好。」 「据说山茶妖的性欲特别强,这也是当然的。」 见身段放得极低的原一直道歉,不由得同情起他来的德马便如此安慰他。 「即使性欲强,面对我与德马,她的诱惑力就没有那么强大了。」 原正打算反驳「那是因为……」随即又闭口不语。他知道德马与亮一郎的关系,尽管本来想说「如果对女性兴趣缺缺,她的诱惑力对你们当然也……」不过聪明的他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肚子里,说:「我想是我的心太容易动摇了。」 根据原的描述,那株山茶树是他五月底从平常来往的园艺商那儿买来的。这园艺商知道原在研究植物,向他提及有株稀有的山茶。听对方说这山茶树一年到头都开花,他只一笑置之说没见过这样的山茶,但在园艺商热情推销之下,原买下了它。 园艺商搬来的树相当高大漂亮,却没有开花。他认为:果然是园艺商信口开河。但因为喜欢山茶,他便将它种在庭院中央。然后隔天,雪江来访求职,想担任住在宅子里的女佣。他与雪江发生男女关系的隔天,山茶就开花了。 早上睡觉,直到将近中午才醒来的原来到庭院一看,之前连花苞都没有的山茶竟然开了大约五朵花。依品种不同,有些山茶很晚才开花,他想这株应该就是属于这种迟开的吧,但从那之后,花每天都开,七月都过了,花期还不见结束。 原很兴奋地想「说不定这是新的品种」,欲求之心却在此时萌芽。要是告诉教授,教授便会马上叫他把山茶花拿到学校里研究,即使发现的人是原,研究成果也一定会属于教授。如此一想,他决定:何不自己研究这株山茶?幸好山茶树虽大,却有沿围墙种植的樱花、木兰遮着,从外面很难看到,所以不会被来往的人发现。 自从山茶来到家里,原就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因为要是客人看到一年到头都开花的山茶,便会觉得稀奇、传出风声,说不定会传到教授耳里,这样一来就不能独自研究了。 远避人群虽然也是为了掩藏花的秘密,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认识的人看见雪江。雪江是位魅力四射的美女,既妖艳又温柔。原在与女性交际方面很晚熟,雪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一开始,他无法相信这么美丽的女子会跟像自己这样的学生在一起,他绝不是那种充满男子气概、孔武有力的人,缺乏自信的原,很害怕雪江会被别的男人抢走。 雪江强烈的性欲掀起原的不安。淫荡的雪江在家里常常向他求欢,原一开始非常开心地回应她,但交欢渐渐地变得辛苦。他虽然喜欢雪江,然而力量、体力都开始跟不上对方了。 要是原没有回应雪江的求欢,她就会朝他面露不满。连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无法满足,原觉得很痛苦,便开始送对方一些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珍贵的发梳或发簪,昂贵的和服或腰带。虽然雪江对这些礼物也表示相当程度的开心,但最令她高兴的还是欢爱。 即使交欢次数减少,原对雪江的感情依旧不变,但雪江就不同了,她开始常常不在家。他很在意,便尾随在她后头,却看见雪江与陌生男子进入荞麦面店(注55)。原踏进店里,把在二楼即将与男人发生亲密关系的雪江拖也似地带回家里。 原责备雪江不忠实,雪江便坦承不讳自己的身体很寂寞。即使原尽可能配合她,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渐渐的,原必须时时紧盯着雪江,与此同时,他对学业的兴趣也转淡了。他便是从这时候开始想与雪江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的。即使雪江性欲强、不能一刻没有男人,但他觉得如果娶她为妻,她可能就会因此安定下来。 「那株被落雷打到的山茶……雪江,我已经将它连根掘起,送到庙里火化掉了。」 原感慨良深地叹息。 「真不可思议,之前明明那么喜欢雪江,试图回忆时却好像遥远地被雾霭笼罩似的,淡薄而朦胧。那时候的我说不定真是哪里不对了。」 「没错。」 亮一郎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 「即使我说那女人交不得,你依然充耳不闻。如果你乖乖听我的,德马也不会受伤了。」 「真的很抱歉。」 每当亮一郎数落原什么,原就可怜兮兮、诚惶诚恐、点头如捣蒜。 「亮一郎少爷,别再提我的事了。」 亮一郎不悦地皱拢眉心,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你在发烧吗?脸好红。」 「没什么要紧的,医生也说这两、三天可能会发烧。」 他骂德马「这可不行」,然后把德马塞进床上的被窝里。小时候因为亮一郎容易生病,德马总会拼命阻止他从被窝里出来,这回立场颠倒过来了。 德马乖乖躺下,坐在床边的亮一郎不知是否对此感到满足,好像对待小孩子那样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胸口处的被窝。 「话说回来,原,女佣要怎么办?你需要有人来代替那个妖怪吧?」 听到亮一郎有些坏心的询问,原摇头。 「对女性我是深深受到教训了,暂时不想见到她们的脸。」 「烧饭洗衣怎么办呢?」 「饭在外头吃就可以。洗衣……算了,总会有办法的。对女人……就算是年老体衰的老婆婆我都敬谢不敏,总觉得压迫感很强似的。」 「原先生,雪江小姐只不过刚好是妖怪而已。」 「哎呀,你是运气太差,遇上妖怪比中彩券还要来得难哦!」 原的口气明明很悲惨,亮一郎却肆无忌惮地取笑他。德马轻轻拍了一下亮一郎的大腿,像是在提醒他不要这样。 「如果我没有伤成这样,我想可以去您那里帮忙照顾。」 原身体往后退,说「这、这、这、这可使不得」。 「我不能再给德马先生添麻烦了。」 「的确,而且德马还要照顾我吧?」 听到对方理所当然地这样对自己说,德马有点呆住,但亮一郎的表情实在认真得可以。 「不过要是没有女佣,原先生也会有些不方便吧。」 「哦哦,不用担心我,德马先生请好好养伤吧。」 突然,德马的脑中浮现千枝的身影。 「至少洗衣这件事,我去拜托认识的人看看吧?」 「对方是位女性吗?」 原战战兢兢地问。 「虽然是女性,却不是妖怪哦,是一位人品非常好的人。」 原虽然兴趣缺缺,却或许是否因为明白自己一人负担家事很困难,所以消极地低喃:「可以先见个面再决定吧?」 他随后表示:「我已叨扰多时,不能妨碍您休养……」站起身来,却突然「啊」地轻叫了一声: 「对了,有样东西要还给德马先生……虽然我已经带来这儿,不过放到庭院之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有东西还我?」 好像已经算准时机似的,寝室门的入口处传来桑叶「喵呜」的叫声。桑叶化成银色条纹猫的样子,双腿根部裹着绷带。雪江死后,听亮一郎说它把被咬断的腿接回去就复原了。 「佐竹老师叫我留下它,直到德马先生的伤痊愈,但这只猫一直催促我,说它无论如何都想回来。」 「而且跟原讲话好无聊。」 猫的脸一阵扭曲之后变成鬼的脸。 「虽然腿接回去后身体就变好了,但肚子饿使不出力气,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少爷身边果然比较容易有许多妖物精怪等聚集。」 「你不要随便乱讲!」 亮一郎指着桑叶怒骂。 「你这只怪猫!虽说是鬼,在紧要关头却派不上一点用场,不是吗?」 「我派不上用场真抱歉啊。」 桑叶露出倔强的表情,不悦地嘟起嘴巴。 「你可以不用再回来了,让原好好地疼爱你吧。」 「佐竹老师,我有言在先,若要养猫,我还是宁愿选择养普通的猫。」 原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请求。 「至今我可是吃掉了不少附在你身上的妖物精怪耶,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桑叶来回地搧着带银条纹的尾巴,啪啪地拍打亮一郎的脚踝。 「哎,好痛,你这家伙!」 桑叶变回猫脸,高傲地抬起下巴,发出轻轻的乒乓声下楼梯去了。亮一郎虽想追上桑叶,德马却拉住他的衬衫,阻止他。 「桑叶说的是真的。我让它吃掉了不少妖物精怪呢。」 「我才不管!」 亮一郎心情转差,显得很恐怖,原像是要避开危机似的,慌忙说「那我就此告辞」,离开了房间。亮一郎朝他背后怒吼:「把那只猫带回去!」原小声回答:「只有这点请饶过我吧……」 亮一郎不悦地抿着嘴,双臂交叉在胸前,全身散发着不高兴的气息,德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哎呀,这下该如何安抚这位小少爷的情绪呢? 注33 指租赁处。 注34 日本的西式住宅。狭义来说,大正到战前昭和时期建的西式建筑特称为洋馆。 注35 一种台板较宽,系白色粗鞋带的男用木屐。 注36 日本江户时代相信有种妖怪会在浴室出没、舔拭浴桶上的污垢,外表像小孩,舌头很长,脚上有钩爪。 注37 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如人形,红脸长鼻子,背上有翅膀。 注38 将箭羽化成意象图案的花纹,现在常画成方向相反的两条成对连续图案。 注39 将束起的头发在发髻上盘成8字型,剩下的卷在上头。一种江户时代上年纪的女子梳的发型。 注40 吴服店即和服店,一七一七年「大文字屋」吴服店于京都伏见开设。一九〇七年大丸吴服店设立,为今日连锁百货「大丸」的前身。 注41 旧东京江户风化街。 注42 老板、夫婿之意。此指照顾艺妓的固定有钱有势男性,通常会负责该艺妓退休后生活,常娶之为妾。 注43 日本旧时对男色行为的称呼。 注44 herocallis fulva varkwanso,日文名「薮萱草」,萱草科(herocallidaceae)多年生草本,萱草之变种。萱草在旧的克朗奎斯特分类法中属百合科(liliaceae),花干燥后即为实用之「金针」。 注45liliu n,日文名「鬼百合」,百合科(liliaceae),又名「虎皮百合」。 注46liliu forosanu,日文名「高砂百合」,原产于台湾,在日本是归化植物。 注47 穿着和服时固定用的多条细布条,外面的宽腰带只是装饰。 注48 拉三轮车的人。 注49 古董旧货店。 注50 zephyranthes dida,石蒜科(aaryllidaceae)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日文名「玉帘」,别名风雨兰、白菖蒲。 注51 zephyraa/zephyranthes grandiflora,石蒜科(aaryllid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洎夫蓝拟」(拟似番红花之意),别名红王帘、风雨花、花韭、红菖蒲、假番红花。 注52 约十二?六公尺。 注53 东京古名江户,一八六八年改名。 注54 有枋的门,明治以后多指没有屋檐的门。 注55 二战以前,荞麦面店常被当作现今的咖啡店,可以待客等人。二楼常有包厢,可供人密谈会晤,甚至男女偷情。 笹鱼 「赏花?」 德马一边回答「是」,一边将油灯放在两张床之间的西式茶几上。微白的光映在玻璃窗上,窗边很寒冷。月历上虽已是春天,夜晚还是很冷,炼瓦建造的家令寒意格外容易浸染身体。 「之前您不是让我去了权堂山采集吗?」 「嗯。」 亮一郎盘坐在睡床的被窝上,搔抓似地摩挲下巴。他的背上披着深绿色的睡袍,那是德马前几天在唐物屋找到的,之前是外国人穿的,因为尺寸太长而卖不出去,所以变得相当便宜。他觉得亮一郎应该会喜欢,便买了下来,对方十分开心,几乎每晚都穿。 「进入山腹小路尽头处的矮樱(注56)差不多也该到可赏玩的时节了吧。」 「说得也是……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啊?最近采集你都没跟着来,不是吗?」 「我听原先生说的。」 「嗯……」亮一郎微微点头: 「一直都跟吵得要命的学生在一起,许久没有跟你单独两人悠闲赏花了,去一趟也不错……好,去赏花吧!」 德马回到自己的睡床,在一端坐下。 「是原先生问我要不要去赏花的。」 「为什么原会来邀你?」 「不只是我,他问我与亮一郎少爷,以及隔壁的千枝小姐要不要四人一起去赏花。」 听到千枝的名字,连对绯闻漠不关心的亮一郎也察觉到了。 「难道原迷上了千枝小姐?」 「似乎是。」 亮一郎像猫头鹰般「哦、哦」地回应了之后,又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说「为什么那家伙不找我谈啊」。 「不管是在大学或在研究室里,那家伙跟我相处的时间都很长,但关于千枝,他在我面前连一个字都没提起过,为什么会跟你说啊?」 「不是因为害羞吗?而且我常常跟千枝小姐聊天。」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面对亮一郎一脸怎样都无法释怀的表情,德马轻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亮一郎少爷会调侃原先生啊。」 「我才没有像你说的那么爱调侃他啦。」 亮一郎不悦地噘起嘴唇,德马说着「是是是」,巧妙地避开话题。 「我想找机会拉近原先生与千枝小姐的距离。要是贸然让他们俩单独出去,彼此都会很尴尬,所以我想我们不妨也一起去。」 「但千枝小姐每隔一天都会去原家嘛,那家伙不会自己想办法啊?」 原因为聘请淫乱的茶花妖为女佣,差点送掉性命。从那之后,他就超乎寻常地畏惧女性,连雇用老婆婆帮佣都不要。但对于住在隔壁的千枝小姐,由于德马拍胸脯保证「她不是妖怪,绝对没问题」,于是总算能拜托她做些女佣的事情。千枝过去虽然曾为娼妓,却是位人品好又温柔的女性,原这次总算喜欢上活生生的女人了。 「正因为平常就在身边才尴尬啊,我无论如何都想帮帮原先生。」 亮一郎耸肩说「陪同赏花之类的事,我倒是无所谓」。 「妖怪什么的风波不过是去年夏天的事,他明明说过已经受到教训,对女人敬而远之了。」 「我倒认为这样很好哦,唯一挂心的是千枝小姐比原先生年长不少。」 「年纪什么的无所谓啦!不管怎样,这回的对象至少是人类啊。」 只因为第一次遇上的是妖怪,亮一郎的标准就变得相当宽松。他「呼——」地叹了口气,骨碌倒在睡床上,德马于是对他说:「我把灯熄了吧。」 「话说回来,你的脚怎么样了?」 「脚?」 「夏天时,你的脚不是被灼伤了吗?之后怎么样了?」 「脚底已经痊愈了,我记得亮一郎少爷也看过了吧。」 「再让我看一次。」 德马坐在床上,用力举起双腿。 「那样我看不到,你到这边来。」 ……德马有种亮一郎在引诱自己的感觉,却又觉得对方或许只是单纯想看看脚底。他走近亮一郎的床,不让对方期待过多。 「上来这边。」 他照对方的话上了床,有礼地跪坐,亮一郎顿时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我说你呀,这样子我看不到你的脚底吧?」 德马尴尬地俯卧说「那么我就失礼了」然后伸开双腿,亮一郎抓住德马的右脚踝,往上高高抬起。 「哇啊!」 德马轻呼了一声,在睡床上翻了个身,仰躺着。对方抚摸他的脚底,他觉得痒,左右摇晃身体。 「亮一郎少爷,不要,请不要戏弄我。」 一想到说不定会伤到对方,他就无法把对方踢开,最后右脚总算脱离恶作剧的手。然而还来不及松口气,高大的身体就整个覆上仰躺的德马。 即使再喜欢这个男人,被对方紧紧盯着还是很不好意思。德马收起下巴,低垂眼眸,额头被亲吻。嘴唇往脸颊、鼻尖移动,最后夺去他的唇。 他们舌头交缠,亲吻许久。男人抚摸德马的头发,摩挲他的脸颊,德马偷偷地问对方:「要做吗?」 「不行吗?」 「不是……只是我可以把灯火熄掉吗?」 亮一郎瞄了一眼油灯,低喃:「不熄掉也可以吧。」「但是……」话还没说完,德马就「哈啾」打了个喷嚏。 「冷吗?」 「不,没那么冷。」 亮一郎缓缓抚着德马穿着襦袢的肩膀。 「你穿得这么薄,都不觉得冷吗?」 「我已经习惯了。」 亮一郎牵着德马的手让他直起上半身,把自己的睡袍披在他穿着襦袢的肩膀上。 「这样亮一郎少爷不就冷了?」 「没关系。」 连睡袍前襟都整理好后,亮一郎执起德马之前放在凌乱被窝上的手。 「你的手好温暖。」 亮一郎抚摸摩挲德马的右手之后,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掌。 「我这是要打傲慢的桑叶。」 德马噗哧一笑: 「虽然桑叶经由我的手出入,却不会待在我的掌心里啊。」 亮一郎抓着德马的手没放,直接牵向自己穿着睡衣的两腿之间,显示男性存在的物事在两腿之间微微硬了起来。 「可以用你的手帮我做吗?」 听到带着热度的声音请求,德马回答「是」,掏出亮一郎的雄蕊,用手指握住,温柔而缓慢地在手中孕育它。因手淫而变大的那物事,看着就觉得惹人怜爱得不得了。亮一郎脸颊泛红,仿佛显示已有快感,表情也充满诱惑。 「亮一郎少爷。」 「什么?」 「如果您不讨厌,呃……」 德马欲言又止,亮一郎抚摸他的脸颊说「说清楚」。 「能让我含着这个吗?」 亮一郎像是吓到一般,眼睛睁得大大的。 「若您讨厌就算了,我说了奇怪的话,很抱歉。」 「不,我完全不介意。」 看亮一郎吓到的样子,德马本来考虑打消念头,但他想:如果对方讨厌,应该会半途阻止他吧,所以便把脸凑近亮一郎的下腹。虽然亮一郎曾经疼爱过自己的那里,自己主动去疼爱对方的东西却还是第一次。 他毫不犹豫地亲吻上去,一舔拭前端,亮一郎的腰就微微摇了摇。德马舔拭周围,拨弄中段部分,将它导进自己嘴里。同样是身体的一部分,耸立的那里却非常炙热,德马陶醉地爱着亮一郎的雄蕊。当对方这样对待自己的时候,他虽然羞耻,却很舒服,于是也想让亮一郎舒服,就像亮一郎对他做的一样。光是舔拭那挺直的中心,自己的下半身就开始发热,明明没有碰它,它却自己硬挺起来。 「德马,够了。」 感到对方抚摸他的脸颊,他抬起脸,雄蕊沾着德马舔上的唾液,光亮亮的。他很在意亮一郎那困扰似的暧昧表情,不禁问「您不喜欢吗」。 「你这是在哪儿学的?」 德马低垂眼眸。 「因为亮一郎少爷常常为我做。」 「不可能只因为这样,你老实说是在哪儿学的。」 对方以严厉的口气质问德马。德马用手背擦拭濡湿的嘴边,带着泫然欲泣的心情说:「是千枝小姐。」 「她说我……呃,关于性技巧方面还是处男,所以教了我许多。」 亮一郎低喃着「唔唔」。对德马来说,此举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让对方开心,结果看对方好像只是被惹得不高兴,他开始难过。 「真的非常抱歉,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没什么,我不是在说讨厌。」 亮一郎用好像在掩藏什么似的微妙口气说,然后把德马抱向自己。 「你那样做……会觉得舒服吗?」 德马不了解亮一郎的意图,歪头思索。 「含着我的东西,你会觉得舒服吗?」 德马连耳朵都红通通的。他把脸埋进亮一郎肩口,亮一郎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 「老实说,你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如果不说出来给我听,我不知道。」 这种事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亮一郎的手指肆无忌惮地隔着兜裆布探索,「呜!」德马不经意地惨叫一声。 「这里变硬了呢,舔我的东西让你觉得舒服吗?」 对方一边套弄般抚玩德马的花心,一边逼问「回答我」,他颤抖似地点头。 「为什么这么容易不好意思?」 亮一郎在他耳边笑。 「我的怎么样?老实说。」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9节 「……亮一郎少爷的那里……相当可爱。」 德马用沙哑的声音低语。 「是指很小吗?」 听对方口气认真地回问,德马慌了。 「不,我觉得亮一郎少爷的很棒。」 「哪里棒?」 「问我哪里我也很难说……呃……大……大小吧……」 德马总算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亮一郎的肩膀不停微微抖动就是明证,他忍住笑似地用力抿住嘴角。德马很不甘愿,用力捶打亮一郎的肩膀。 互相以言语嬉玩、戏弄的当下,德马的兜裆布被剥掉,后庭被抚弄,里头受到摩擦的感觉令背脊一悚。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边拭去德马高潮前分泌出来的液体,一边慢慢拓展后庭。手指在身体里出出入入,他一边抖着膝盖,一边忍受像要起鸡皮疙瘩的感觉。此时,亮一郎在他耳边低语: 「这样做,你也会舒服吗?」 他没有回答,对方舔拭他的耳孔,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 德马用双手紧紧抱住亮一郎的脖子。 「我为亮一郎少爷倾心。」 「嗯嗯。」 「所以,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亮一郎少爷对我做的,我都开心。」 他一这样说,那手指便从至今被抚弄的部分抽出来,亮一郎移开德马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一下子仰躺在床上。 「今天就照你喜欢的做吧。」 他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就照你喜欢的方式来宠爱我吧。」 见亮一郎屹立的分身与被玩弄得几乎酥麻的后庭,德马总算了解没有被说出口的部分。 「我、我做不来。」 「为什么做不来?只是骑在肚子上而已啊。」 「可是……」 「让我看看你随自己的意动起来的样子。」 充满热度的眼神凝视着自己。自己主动将雄蕊带进身体实在可耻,没有比这更不像话的了,但一听到亮一郎对他说「让我看」,他就无法抵抗。 德马跨在亮一郎的肚子上,随后缓缓跪下,将腰的位置对准屹立的东西上方,并把手放在亮一郎的肚子上,慢慢把腰放下去。但是炙热的尖端一碰到自己的窄处,他就非常害怕,又抬起腰。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亮一郎脱口说「你很坏心耶」。 「你要玩弄我几次啊?」 「我没有玩弄您。」 「那你什么时候要给我啊?」 听到对方出言催促,德马总算将炙热的尖端含进自己体内。由于被撑开到近乎麻痹,所以没有抵抗,即使如此,他依然害怕戳进自己体内的炙热物事,花了些时间才将亮一郎全部吞进来。 「德马,快点动。」 听到对方等不及似地如是说,德马拼命扭动腰。过去他一直都是被索求、被尽情摇撼的对象,自己主动采取动作,无论如何依旧生涩。 「呼……啊……嗯……」 他一边小声喘息,一边在腰部用力,睡床吱嘎倾轧。快感从来回搔刮自己身体内部的行为中逐渐产生,感觉到中心贲张起来,德马悄悄将右手伸进襦袢之中。 「这可不行。」 亮一郎把他的右手拉出来,德马都快哭了。 「为什么不行。」 「你能光靠动腰达到高潮吗?」 至今他从来不曾不靠碰触就射精。 「……我不知道。」 「那你试试。」 连自己抚弄分身都不行,德马于是心急地摇晃腰肢。即使感到亮一郎在体内射精,德马的分身却一直贲张着,无法到达最后的时刻。 「亮一郎少爷。」 「什么事?」 「请您……允许我。」 他用颤抖的声音请求。 「允许你什么?」 「用……用手……」 「用手怎么样?」 「请允许我抚弄自己。」 听到对方说「不行」,德马紧咬嘴唇。 「但是,我好难过。」 「为什么难过?」 「那是……因为……」 「什么东西难过?你说说看。」 亮一郎一边坏心地说着,一边顺溜地解开德马襦袢的腰纽,前襟大大敞开,耸立的中心暴露在男人眼前。亮一郎用指尖轻轻弹了弹德马贲张的欲望。 「啊。」 德马小声叫着,挺出胸膛身体反仰。贲张的花心不被允许碰触,施加其上的刺激即使只有一点点,都让他舒服得全身快麻痹了。 「这样做似乎让你感到很舒服啊。」 「请、请不要这样。」 德马挣扎着,却在看到自己的下半身时吓了一跳。因为他觉得,从油灯微明的光线中浮现的、将男人深深纳进体内的欲望尽显的姿态,还有被弹弄就泌出喜悦蜜滴的分身,都极端地低劣。连结合处都看得那么清楚……一想到自己这样淫乱不像样的姿态可能已经暴露在所爱的男人眼底,因兴奋而火烫的身体就立刻退烧。 「不、不要!」 他慌忙想抽开身体不再与男人结合,腰部却被抓住。 「放开,请您放开手。」 「怎么突然这样?」 德马动了,所以身体结合处分开,但马上又被拉回去。他骑上亮一郎的大腿,要射出来的感觉让德马紧抓亮一郎的肩膀,小声叫喊「啊」,忍在身体里的东西偏偏在这时候射在亮一郎大腿上。他之前都悄悄处理掉的,却在这种时候一再失态,尽管想擦掉,附近却没有布,德马用双手盖住脸,感到实在太丢脸、太可耻,于是哭了出来。 「怎么了?为什么哭?」 「让您……让您看见我这不像话的样子,觉得丢脸。」 「不会不像话,你很可爱。」 「才不可爱,我是不知羞耻的人。」 亮一郎把哭着摇头的德马抱过来,亲吻他。像是被舌头温柔的动作安慰似的,德马也战战兢兢地把舌头卷上去。 「我说不定是变态呢。」 亮一郎一面抚摸德马的头一边说了句。 「看到你羞得不得了的样子,我就好兴奋。」 德马满脸通红,请求说:「请让我拿块布来。」 「布?」 「我在您的大腿上失态了,请让我擦擦。」 「无所谓啦,反正还会再变脏。」 「可是……」 「你打算只让我吃一次吗?」 对方眼珠往上转窥探他问,他回答「不是」。亮一郎咧嘴笑了: 「在我大腿上失态的你,非常非常可爱。」 德马整个耳朵都红了,紧咬住嘴唇,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份生涩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惹得亮一郎非常开心。 决定去赏花那天,虽然远处微有朦胧雾霭,天气却很好。千枝做了四人份的便当,原则带着铺巾与水筒等东西。明明是去赏花,亮一郎却肩背采集筒,让德马拿着采集夹。看到亮一郎这模样,原有些惊呆地说「老师跟平常一样嘛」。 权堂山坡度虽缓,却有点高。亮一郎、德马与原走惯了山路,没什么问题,但路况不佳的兽径对千枝来说有些辛苦。还好亮一郎一直走岔出去,千枝因此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哎呀,好可爱的堇花(注57)。」 当亮一郎不知第几次岔到别处去时,千枝指着自己所坐的石头边上的堇花。 「那是紫花堇菜(注58)。」 原蹲在千枝身边,用手指弹着惹人怜爱的小花。 「不对哦,原,那是翠峰堇菜(注59)。」 亮一郎朝两人接近,折下一朵淡紫色的花。 「看它的茎,长有密密的细毛对吧?而且不说别的,它还有香味。」 原似乎很尴尬地低声说:「是这样没错呢……」千枝把对方递给她的堇花凑近鼻尖,高声说:「哎呀,真的耶,味道好香。」 「不愧是学者老师啊。」 千枝不断感叹,亮一郎得意洋洋。此时德马在离亮一郎有一小段距离的树下呼唤他。 「……亮一郎少爷,不可以打扰他们。」 「我才没有打扰他们呢。」 「必须尽量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啊。」 「但是那家伙搞错名字了啊,我没办法放着不管。」 虽然德马觉得现下这种时候,花的种类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不过要是说出口可能会被骂,所以他抓着亮一郎的手腕。 「我在那边找到了土佐小贝母(注60),虽然乡下有很多,但在权堂山还是第一次看到。」 「什么?在哪里?」 他带着亮一郎往草丛去,却见桑叶就在土佐小贝母淡黄绿色有紫色纹路的花下头。 「喂,阿桑,你走开。」 亮一郎发出「嘘、嘘」的声音挥手驱赶。不知为何,今天的赏花连桑叶都化成猫形跟来了。自受伤以来,桑叶说化为猫形「不会无聊」,便常常以猫的姿态晃来晃去,不常回到德马手中。 桑叶顶着猫脸咧嘴而笑,一口就把土佐小贝母如百合般惹人怜爱的花吃下肚。 「你、你这畜生!」 见亮一郎举起右手,桑叶就如嘲笑对方般地挥动着尾巴跑掉了。亮一郎满脸通红地追上去。桑叶说的「不会无聊」大概就是指捉弄亮一郎吧?虽然看着令人提心吊胆,但亮一郎不是个会记恨的人,尽管会抱怨东抱怨西,看起来还是很宠爱桑叶的。 一行人途中不断绕去别的地方,近午时总算到达矮樱树下。 「真美呀!走这么些路真值得。」 千枝将手挡在额前,像要遮住阳光,嫣然一笑。这是片丘陵,约有十株矮樱疏落种植其上。花朵盛开已极,即将凋谢,风一吹花瓣就纷纷飘落。他们在平坦之处打开大块铺巾,四个人坐在上头赏玩花朵。之前被亮一郎追赶消失踪影的桑叶,突然冒出来「喵呜」叫着,接近千枝。 「这不是老师家的小桑吗?你跟来了呀?」 被千枝一摸,桑叶就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总不能在千枝面前跟猫扭打起来吧……亮一郎只能生气地抿紧嘴巴。桑叶好像觉得惹亮一郎生气、不甘心实在好玩得不得了,恶作剧奸笑的表情有时会变回鬼的脸,逼得德马慌忙「啧、啧」咂舌提醒它注意。 亮一郎被惹得一肚子气,仰躺在铺巾上,翻个身就把头咚地放上德马的大腿,闭起眼睛。即使已经在木头地板上穿皮鞋过西式生活,亮一郎还是会说「你的大腿枕起来舒服」,在睡床上常常要德马把腿借他枕。 但现在可不是两人独处,男人枕在男人腿上很奇怪。当然,千枝跟原都带着忍俊不禁的表情看向他们。事到如今,两人都明白德马虽为男性,对亮一郎却是宛如妻子般的存在,所以德马也别无选择,但心里有一点怨主人不懂得在人前收敛。 「千枝小姐,从这里走下去不远处有条漂亮的小河,有种叫做豆瓣菜(注61)的植物正在开白色的花,非常漂亮哦,要不要去看看?」 原邀请千枝离开,两人走到河边,不见踪影,说不定是在体贴他们。说真的,德马对此很是感谢。 即使两人不见踪影,亮一郎也不睁开眼睛,动也不动,看起来像在睡觉。花影落在亮一郎脸上,春风吹动他稍长的头发,缓缓摇曳。远处鸟儿吱喳鸣叫,这是时间宛如静止般的安稳时光。 淡桃色的花瓣如翩翩蝴蝶般落在亮一郎颊上,他原本打算悄悄拈起,主人却一下子睁开眼睛。 「抱歉,把您吵醒了吗?」 「无所谓,因为我没睡。」 亮一郎慢慢爬起来,抱住德马的肩膀,把脸凑近他的脖子。 「不行,亮一郎少爷,要是他们两人回来……」 明明说了不行,对方还是吸吮他的脖子。德马的脸庞自然而然染上嫣红。 「就算被看到,我也无所谓。」 亮一郎咧嘴而笑。 「因为原似乎想与千枝小姐两人独处,我也想跟你独处啊。」 手指密密交缠,他们久久反复互相触碰与亲吻,就差没有脱掉衣服。在接吻的空档,亮一郎的肚子「咕」地响了。 「肚子好饿啊,他们俩去得真久,该不会是在草丛里相好吧?」 再怎么说这也……说着说着,德马也在意起两人迟迟未归。 「肚子饿还可以忍受,但是口好渴。」 水筒里的水在行路之间就已经喝完了。虽然很迟疑,德马与亮一郎还是走下来到小河边,来到大蓟(注62)盛开的小路,在哗啦哗啦流淌的小河边上,看见两人并肩坐着的背影。水边豆瓣菜绽放的白色花朵,在风中摇曳生姿。 「我很感激原先生的心意,说喜欢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 他正想出声叫唤,又打消念头。走在隔壁的亮一郎也停下脚步。 「千枝小姐才没有上了年纪呢。」 千枝声音上扬「啊哈哈」地笑了。 「我已经三十啰,是个标准的中年妇人了。原先生二十一岁吧?去找更年轻的好女孩吧。」 「我就要千枝小姐。」 原的声音很固执。 「是吗?谢谢你啊。但是老女人一下就会惹人厌烦了哦,我不是说原先生会这样,而是因为男人大体上就是这种生物。」 「我不会花心的。」 千枝沉默了一下子。 「也是呢,原先生说不定会成为一位好丈夫,但我不行。」 「千枝小姐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比自己年轻九岁的男人还是毛头小子,你不喜欢,是吗?」 原拼命逼问。这个气氛之下实在不好去喝水,也不适合问他们要不要吃便当。 「原先生,直到三年前,我还在吉原当娼妓。」 至今健谈的原顿时陷入沉默,亮一郎也吓到似地嘴巴半开。关于千枝的背景,德马甚至连亮一郎都没提过。 「虽有年老的旦那替我赎身,但这位旦那也在两年前过世了。他已经是儿孙满堂的老人家了,这也是没办法的。」 「你至今还喜欢那位旦那吗?」 「我跟那个人之间与其说是男女关系,倒比较像父女。有钱的隐居老人想找人照顾,我也差不多要脱离那一行洗手不干了,对彼此来说都很刚好。」 千枝站起来,走近水边。 「啊,这里有赤竹(注63)呢。在我们家乡下,老人家说赤竹叶掉进河里会变成红点鲑(注64),那是真的吗?」 千枝看着河面对他说。 「……赤竹是不会变成红点鲑的。」 原很快地站起来。 「我不在意千枝小姐的过去。在这个文明开化的时代,把过去的事情拿出来批判根本没意义。等到年纪一大、过了四十年之后老得满脸皱纹,根本看不出谁是谁了。」 原双手紧握。不知是否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肩膀激昂地耸起。 「千枝小姐觉得我怎么样?」 「我觉得您是位温柔的小少爷。」 「你没有把我视为一个男人吗?」 德马轻轻拉了一下亮一郎的衬衫,暗暗要求他回到樱树下。当两人正要转身的时候—— 「我认为您是位好男人哦。但我就算再年轻十岁,就算喜欢原先生,也不会与您结为夫妻。」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喜欢我,为何……」 千枝将脚边的小石子「哗啦」丢向河面。 「我的身体不能生孩子。」 千枝短短地低语,岛田髻后颈发际线的细毛被轻柔的风飘飘拂过。 「膝下无子女的夫妻也很多啊。」 「知情而结为夫妻,与不知情而结为夫妻是不一样的吧。年轻时,也有些与我相好的男人说过:没有孩子也无所谓,还不是一个个抛弃了我。为我赎身的旦那儿孙很多,已经不想再看到婴儿的脸了,我也乐得轻松。」 「这样不是很懦弱吗?」 原居然用这种口气说话。 「从一开始就说不行、不行,什么也做不到。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过去我清楚,现在我也很明白。」 「原先生,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对于说喜欢我的男人,如果他不喜欢我的全部,我是不会干休的。原先生现在觉得可以,但今后能够完全都不动想要孩子的念头吗?」 千枝用坚定不摇的明确声音说。 「两年后、五年……十年后,如果原先生起了想要孩子的念头,哪怕只有一次,我都无法忍受,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心、器量又狭小的女人。」 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没错,原没有不诚实到可以说出「才不是这样」,也没有强势到可以说出「那也没办法」。 耳边只听见小河潺潺流动的声音,德马抓住亮一郎衬衫的手下意识地抓得更紧了。 亮一郎突然握起德马的手,踢开周围的草走着,高声说「啊——肚子好饿啊」。千枝与原吓一跳似地回头。 「你们在这里啊?差不多该吃便当了吧?肚子饿了。」 亮一郎看都不看两人一眼,在小河边喝水洗手。 「说来我肚子也饿了,来吧,原先生?」 千枝站起来按着肚子,原也僵硬地回答「嗯嗯」。接着,四人回到樱树下,享用千枝做的握饭团、煎蛋卷以及甜咸煮昆布。此时桑叶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吵闹地叫着「喵呜、喵呜」,亮一郎虽然一脸不悦,还是把吃到一半的煎蛋卷砰地给丢给它。桑叶之前只吃妖怪物精,最近连人类的食物也来者不拒,很快地就变得乱吃一通。 千枝与来时无异,原的表情却明显地黯淡下来。用完餐,千枝说要洗筷子,下到小河边,德马发现水筒里没水了,也跟在千枝后面来到河边。 「德先生,这趟赏花行是您安排的吗?」 小河边,千枝一边洗着筷子一边问。 「是。」 「从那位小少爷的口气听来,他似乎对我有意,但是不行哦。」 千枝的表情潇洒、毫无留恋。与原不同,她看来有种历经情爱艰辛、度过多次大风大浪才会有的沉稳。蹲在河畔的千枝小声叫了声「啊」。 「德先生,您看那个。」 德马顺着千枝指向的岸边定睛细看,只见垂到水面的赤竹叶宛如逆着水流般,不可思议地动着。就在此时,赤竹变成了红点鲑的样子,离开枝干,哗啦跳进水面游走了。 他觉得那是……妖怪,小到不用叫桑叶来吃掉的妖怪。亮一郎会吸引大小妖怪物精,茶花也好、红点鲑也好,千枝这方面的体质说不定也很强。 「原先生,这样不行啊,赤竹的确是会变成红点鲑的嘛。」 千枝嬉玩般地摇晃着赤竹,但变成红点鲑的叶子就只有那一片,其余的都骨碌碌打着转儿往河下游漂去。 「好想有个好女孩让原先生照顾啊。」 千枝静静地说。 「不是现在马上也无所谓,好想让他照顾可爱的女孩子哦,因为他很认真,一定会变成一位好老公的。」 然后她不意间咯咯笑了。 「话说回来,德先生的老公即使长大了,还是像小孩一样呢,那样子很麻烦哦。」 「他人很温柔。」 「看就知道啦,他对德先生是打从心底着迷呢……对了,我教给你的『那个』,你试了吗?」 千枝压低声音问,德马低着头陷入沉默。 「咦?行不通吗?我还没看过有哪个老公会讨厌『那个』的呢。」 「……他似乎很喜欢。」 德马回答,连耳根子都红了。千枝又笑了,然后抬头看着朦胧的天空。 「过去呀,要是我喜欢的男人跑了,被别人睡走了,我就会像是发了疯似的,到处乱发脾气、一个劲地哭喊要去死。但不知是否因为年岁老大、远离了男女情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狂热了。」 千枝低语「好想看原先生的孩子哦」。 「之前我讨厌看人家的小孩,但我想看原先生的孩子。看来我也被磨去了棱角,不像以前那么尖锐了呢。」 千枝轻轻的叹息,被和暖的春风吹散了。 赏花结束后,原在回程中虽然变得比较寡言,却也并非一径沉默不语。照理说被拒绝了应该很沮丧,但不知是否顾虑到千枝,他努力表现得一如平常。虽有亮一郎与德马在,原还是绕远路送千枝回到长屋前,千枝微笑说「今天我很开心,谢谢你」便进到屋里去了。 「原,到我们家来。」 原正要回去,亮一郎却留住他。 「今天我想喝一杯,你陪陪我。」 原被亮一郎半强拉进起居室。德马慌忙跑到厨房,亮一郎虽会在晚间小酌,却是偶一为之,量也不多。不出所料,酒瓶几乎空了。德马握紧钱包,悄悄告诉亮一郎「我去买酒」,就到外头去了。 亮一郎与原似乎打算彻夜饮酒直到天明。一谈到植物,这两人就有说也说不完的话题。德马有种感觉:就算亮一郎与原相互劝酒对酌,畅谈花草之事,重点的那一桩却什么都不会问,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德马快步走在早春尘土飞扬的步道上,往酒铺而去。 注:本篇篇名「笹鱼」是日本岐阜县飞驒地方的传说,「笹鱼」是指长在「笹」(赤竹)上的虫瘿,其实是昆虫在上面产卵,造成组织异常肥大,当地传说笹鱼会掉到河里,变成岩鱼(红点鲑)。 注56 prun jaasakura,日文名「山樱」。在日本,与之类似的品种也被称作「山樱群」。 注57 堇菜科(vioceae)堇菜属(vio)植物的统称,日文名「堇」,在日本狭义来说指紫花地丁(vioandshurica)。 注58 vio grypoceras,日文名「立坪堇」。 注59 vio obta,日文名「匂立坪堇」。 注60 fritilnia shikokiana,百合科(liliaceae)多年生草本,跟川贝同属。 注61 nasturtiu offiale,又名水蔊菜、西洋菜、水田芥等,日文名「和兰芥子」,十字花科(brassicaceae)多年生草本。 注62 cirsiu japonicu fischex dc,日文名野蓟,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 注63 原文为「笹」,指一部分禾本科(poaceae)竹亚属植物。在日本一般指比竹子小,包鞘不会从茎脱落者。包括赤竹属、华箬竹属、大明竹属、青篱竹属等部分植物。 注64 原文为岩鱼,通常指鲑科(salonidae)红点鲑属(salvel)的总称。 后记 大家好,我在holly novels(注65)的第十一本书,氛围稍有改变,是关于明治时期植物学家的故事。这本书是由杂志刊载作加上另外特别加写的故事集结而成的,与其说是植物学家的故事,不如说是妖怪故事……无论如何,我觉得它是走专门领域发烧友路线的。然而一旦想以这种路线写下去,就停不了笔,一路写出来了。亮一郎角色的原型是以某个人为模特儿的,读到这个人的传记时,自己也莫名地开始想种起植物来,但我连种仙人掌都会枯死,怎么可能照顾植物?于是便打消念头了。 至于这个奇妙的书名,说不定有人会问:「这是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是暂名,用着用着便习惯、觉得亲切了起来,就这样继续用在novels单行本上了。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是非常直截了当的书名(注66)。 担任插图的依田沙江美老师,这次承您画出氛围美得令人陶醉的插画,非常开心。另外特别加写的故事是我把彩色插图的拷贝放在眼前,受妄想驱使之下写成的。插画捕捉到两人的性格,我看到时就觉得很开心,非常感谢您。 一直承蒙照顾的责任编辑,一路行来,这已经是第十一本书了~~今后我想还会有许多琐事,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下一本holly novels是将会成为系列作的吸血鬼故事,如果您有兴趣购读,我将非常感激。那么,蒙各位阅读到这里,非常感谢。 下一本书我们再会吧。 木原音濑 注65 指日文原出版社的书系名称。 注66 此指原文书名。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