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 分卷阅读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文案 林雨声(1960.10.1—1976.9.?),作家。著有兼自传、历史小说、爱情小说的《一九七六》,1976年死于自杀,卒年未满十六岁。林雨声去世后很久,人们才发现这本《一九七六》,中国的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间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被记录了下来。我们在此书中知晓了林雨声曾是一个在外界的迫使下变得极其早熟、聪慧的孩子,由此我们也看到了林雨声甜蜜与痛苦交织、填满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同性的爱情,并揭晓了他自杀背后隐秘的缘故。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impossible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青梅竹马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雨声,李言笑 ┃ 配角: ┃ 其它: 一 如果我能够,我将写下记忆里中国的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为言笑,为自己,为那过去了的时代,为这世界的将来。 时光之河永往直前,那些破碎的时光,就如同一本仓促的日历,还未来得及展平,就被无情地撕了下来。尽管我没有看到梦幻中的二十一世纪,然而我能料到,那会是一个琐屑、繁忙的时代,极少的东西能透过时光的指缝,被存留下来——而那大部分的东西,便不复存在。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专属的见证人,有的人用画作,有的人用诗歌,有的人用收藏品。我希望在自己死前,留下这样一本书,这本书见证着我和李言笑的往事,我们的往事见证着那个年代。 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即使人人都穿着或蓝或黑或军绿的衣服,然而“红色”却仍与它匹配。那个年代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无法逃脱,难以抹去。 我现在常常做这样的梦:我置身故宫前,疯狂的红卫兵们高举着主席的画像,大喊着口号朝我奔来。我苦苦哀求,祈求他们听我说几句话,向他们讲明道理,然而他们眼中有种服了毒一般的偏执,根本不理睬我。人,明明是可以辨别善恶的;但,为甚麽,这个时代如此疯狂,它夺走了数亿人的良知。 这便是中国的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犹如一场太不真实的梦魇。相比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更喜欢叫它“十年动|乱”。 这十年,可以说很长,也可以说很短。它毫无因由地发起,又在一瞬间垮台。它席卷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摧毁了无价的财富。当历史否认它的时候,许多中国人都明白了这种黑色幽默——极端荒谬的年代,极端荒谬的历史。 我叫林雨声,生在一九六〇年,十月一日,出生地点江苏连云港,无兄弟姐妹。 同辈人中,我是唯一一个用阳历庆生的。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最早的记忆中,一到我的生日,父母都歇一天假在家陪我。广场上,人们举行隆重的宴会,晚上还有免费上映的电影看。 年少的我一直以为,人们在庆祝我的生日。就因为这个,我似乎有了那麽点资本,认为自己比别的小孩子稍高一等。而奶奶告诉我,我与国家的生日交叠,这就意味着我的一生必定与国家紧紧捆绑在一起。 我一共有过三个名字。刚出生时,家人通过激烈的讨论,认定了我爷爷为我起的名字,林庆华。一九六六年,我六岁,革命刚爆发。父亲为了隐藏我这个资产阶级的小崽子,为我改了个极为大众的名字,林慕东。 这个名字一看就知道其深层意是:林家人仰慕主席。我记得当时的大院里,叫念东、献东、东时的多得是,还有最直白的——有一个一九六六年出生的小孩,每天淌着鼻涕到处跑——他父亲叫他张文|革。 第三个名字,是一九七三年诞生的,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名字——林雨声。 这个名字是李言笑帮我起的,是一个很应景的名字——当时我们正坐在后院的台阶上看雨。李言笑长我五岁,他短暂的一生影响了我短暂的一生。李言笑和我母亲一样,骨头硬朗,极其自尊、正直、宁折不屈,是肯为真理奉献出生命的。可以说是命运的造化,也可以说是性格使然,我们的结果都必将是自杀。当然,这是后话。 几年间,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亲眼见证着一些文化人、正直的君子被逼得走投无路,稍稍有头脑的人就会知道,“文|革”无疑是一场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动乱。而红卫兵们依旧高声喊着“主席万岁”、“阶级斗争是纲”…… 我不能说恨他们,我想你知道——当你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你会哭,你会痛苦,但当你接二连三地失去,直至一无所有,你就会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蹩脚的玩笑。上帝在天上饶有兴致地着你这个可怜的人,想看你会怎麽做。你抬起头给他一个笑,无论是大笑还是苦笑,都是在叙说着自己的释然:这个玩笑不可笑,但我决定,在这个玩笑里继续努力地活着。 我就是这样一种心境。 下面该说一说我的出身。我的出身对我今后的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果不是我比较特殊的背景,我应该不会遇到李言笑,我的生命也会完全不同。 姥姥、姥爷去世得早,抗日夺走了老爷的生命,我只在一张古老的黑白相片上看到过他们。当时他们正值三十而立,姥姥穿着绸缎旗袍,裹着小脚,气质典雅,笑容清丽;姥爷则生得浓眉大眼,穿着稀少的呢子大衣,腰背挺拔,显得格外精神。 我的爷爷是大资本家,他出身书香世家,却不喜欢念书,他有着发达的经商头脑。十八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年轻的爷爷在广东、福建当盐贩,赚到了许多钱。他拿着这些钱衣锦还乡,置办家业,兴办私塾,购买了面积相当的农田,雇佣贫农耕种,很快成为家乡首屈一指的富豪。 我的奶奶也出身显贵,属于标准的千金大小姐,据说她的堂叔在前清当过官。她和我爷爷青梅竹马,两人的婚姻由双方父母一手承办,婚礼极为隆重。我小的时候经常看到她留下来的嫁妆,都精致无比,有一些是大清宫殿里的玩物。 父亲一向是不怒自威的,他不苟言笑,有着一般男人不具有的压抑和稳重。只有谈及小时候,他才会神采奕奕,话也多了起来,眼睛里透出些孩童般的希冀,仿佛回到了从前。 那正是林家的流金岁月,爷爷有一妻一妾,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因为战乱,最后活下来的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父亲是爷爷的唯一一个儿子,自然是宠上加宠。 “参加典礼甚麽的,轿子是少不了的,夏天绸缎冬天袄,抗日的时候也没怎麽挨过饿,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 成天一大堆人跟着喊林少爷,都对我极好的……”父亲总是这麽回忆,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望着梳妆镜前奶奶的嫁妆发呆。 一九五二年土地改革,许多地主挨批|斗,甚至有一些地主被枪毙。但我爷爷是个好人,乐善好施,修桥铺路,人们都摸着一颗良心,没有去惹爷爷。 土地改革以后,爷爷的耕地几乎被削割没了,但依旧留下来了一小片自留地。那一片自留地是最肥沃的,风水也好。我们家人都不会种地,有的贫农想多做些活补贴家用,还回来找我爷爷,帮他做短工。 虽然家境不如以前,但依旧很安逸。没成想,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就在这麽短的几十年里,爷爷就从“老爷”变成了“地富反坏右”。 再说我的父母,他们都读过书,父亲是机械工程师,母亲曾经留洋学医,回来当了一名妇科大夫。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家产,自然就使我们家落入了文|革的漩涡。 下面就该正式讲述我的故事了。 我记事儿比较晚,而且忘性大,六岁的记忆就已经很早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五月,春末夏初,在一个昏沉的夜晚,我和父母吃过了晚饭,一直枯坐着,爷爷奶奶去东边房间里休息了,偶尔传来一声爷爷的干咳,房间里一片朦胧的深蓝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没有去开电灯,而是划亮火柴去点那盏收藏的油灯。火光忽闪忽闪的,母亲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她一口气吹灭火星,幽幽地说:“最近老是觉着哪里不舒坦,没准儿有甚麽事儿。”那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抱怨甚麽。我一瞬间觉得气氛诡谲无比。 当时爷爷奶奶都得着大病,他们的身体状况都很不乐观,置办的产业又很难立足,我们家的情况虽然还算富足,但比起以前,真的是人间天上。 “咱妈那个病,按照那位老中医说的,冲点观音土试试?”父亲低沉的嗓音响起,“我看那病悬得很,明明查不出甚麽,妈却难受得死去活来的。” “别。那个没用。” “万一有点儿用哩?” “你死了那条心罢!”母亲的声音里透着一点威严,“不会有用的。” “那要不明天我去老庙前面找个黑瞎子给算算,看能不能挺过今年?” 母亲猛拍一下桌子,却尽力地压制着声音:“那管个屁用,我学医的我不知道?她老太太了有个毛病不很正常的……我跟你说——” 父亲制止住了母亲,说:“我知道了,你别让他们听见。” 母亲便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电灯才被打开,房间里大放光明。我正眯缝着眼睛适应亮光,就觉得脑门子被拍了一下。“小孩子瞎听甚麽?我还以为你出去野了呢……”母亲叉着腰,装作威严地说,“起来,别在炕上坐着,我缝缝被子。” 我突然心情大好,心说刚才是因为气氛太压抑,我才不敢挪窝的。我从炕上窜下来,几步就跑到屋外头去了。 此时外头已经半黑了,我在家门口的青砖路上撒着欢儿,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 没人应我。 我又大声喊:“哥们儿哥们儿够意思,咱俩去买那焦栗子,你吃皮儿,我吃瓤儿,哥们儿哥们儿够意思!” 这时间壁的王姨端着饭碗打开大门,后面跟着“王钩得儿”也端着饭碗。 “俺还没吃完饭哩,”他一边飞快地扒饭一边冲我喊,“待会儿我找你,你先自个儿玩罢,晚上我去看我的小妹妹去!” “王耕耘他小姨生了个胖闺女。”王姨笑着对我解释。我“噢”了一声就没趣地走开了。 “王钩得儿”的大名叫“王耕耘”,和我同岁。还记得我们刚搬到这栋大宅子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被母亲收拾得利利落落,而他衣衫不整,满脸是泥和汗,正吮吸着大拇指,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我。 我装作小大人似的问他:“你叫甚麽名字?” “王钩得儿!”他一下子把大拇指从嘴里伸出来,很硬气地说。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介绍自己:“我叫林庆华……” 后来我才知道,“王钩得儿”原来是“王耕耘”,他小时候嘴一直很笨很笨,只有王姨能句句都听懂他的话。在我看来,他有好多发不清晰的字似乎是因为他懒得动嘴。之后,我俩成了朋友,我平时就叫他“王钩得儿”,只有装作严肃的时候叫他“王耕耘”。 王叔叔在我爷爷的地里打过长年,也打过短工,是一个看似宽厚、实际很精明的汉子。每次见到我,他都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我的头上,让我有种心安的感觉。父亲的手掌也很大,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动作。 但有一次我从村东头儿回来,路过我们家种黄豆的耕地,就看见王叔叔站在磨盘前,把甚麽暖黄色的东西往自己的破口袋里装着,他的眼神有些贪,有一些我说不出的东西。 我这个人比较小气,尽管我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但还是飞快地跑回家去告诉了爷爷。爷爷摆摆手,似乎有些忧愁:“随他去,别人占点便宜也无妨。他们家是太苦了。” 爷爷虽然是地主,但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麽坏。甚至他很善良。 有一天晚上,王钩得儿被父母逼着,要去寻找他们家丢了的大公鸡,哆哆嗦嗦地跑到我们家来。爷爷安慰他不要怕,还把我们家养的大狼狗借给他一晚上。 如果有谁来我们家借牛啊、骡子啊甚麽的,爷爷就说:“不要紧的,牵走罢。” 如果有谁家揭不开锅了,爷爷就说:“来我家拿点米吃罢。” 如果有谁答应了帮爷爷收割,却有急事耽误了的,爷爷就说:“我们不着急,先忙自家的农活儿罢。” …… 我百般聊赖,又来到了王钩得儿家。王姨挺着大肚子坐在炕上,王钩得儿盛一碗糙米饭,倒上些酱油,没有配菜,就那麽干巴巴地吃着,还吃得津津有味。我不觉有点可怜他,却又觉得这种可怜是不对的,就赶快又出去了。 王钩得儿撂下碗,走过来跟我说:“走,跟我一块儿去看我的小妹妹。”由于他吐字不清,“小妹妹”三个字说得更像是“小哞哞”。我听了就想笑。 我们在巷子里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他小姨家。家里没有一个大人,只留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呜呜地哭。 王钩得儿爬上炕,很得意地说:“你看着啊。”说完就把他黑黢黢的手指头伸到小婴儿嘴边,小婴儿闭着眼,立马张开嘴叼住那根黑手指,很专注地吮吸着,喉咙里发出小猫儿一样的“呜噜呜噜”的声音。 “你看!”约莫是过了一分钟,王钩得儿把手指拿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 出来,展示给我看。他那脏黑的手上,唯独十指尖是本色。“哗——”我从小就生长在卫生的优越环境中,看到这个未免有点恶心,但还是盯着他的手指很捧场地叫了一声。 “来,你也试试。” “不不不……”我急忙往后退着,只觉得有愧于那小婴儿。 “你试试嘛!哎呀,真没事儿……”他说完就要拉我的手,我急忙跳下炕,跑出了门。 我们一路打打杀杀,一直跑到了土沟边上。土沟是个很脏的地方,很多人都下去解手,我吁了一声就往回跑。 “嘿,有狗!”王钩得儿突然叫了一声。这两个字还算清楚,我娴熟地捡起一块石头,直起腰来问:“在哪儿?” “那儿。”他指了指沟下面,我看见有一只浅黄色的小狗在下面,似乎是掉进去了。那小狗倒很干净,似乎是谁家养的。 我扔下石头,说:“我们把它救上来。”王钩得儿好像没听见似的,捡了半块砖头吹了声口哨就想要砸过去。 “你别砸它!”我急了,王钩得儿砸狗可是一砸一个准儿,可我就是不想伤害这只狗。我就朝他扑过去,一手按向那半块砖头。 条件反射似的,王钩得儿手晃了一下,砖头掉在了地下,可是他身子一扭,我扑了个空,又被他的膝盖顶了一下,我脚下踏空,身子歪斜,立即滚下了土沟。 那种时刻我再也不想重温。我浑身沾满了污秽物,散发着恶臭躺在土沟底下。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了受惊而离开的小狗,第二眼看到了站在沟上面手足无措的王钩得儿。那一刻我真想抹颈自刎。 我勉强站起来,眼前晕晕乎乎的。王钩得儿反应倒还快,朝我大喊一声:“你等着!”说着就跑走了。沟有些陡峭,对于一个刚满七岁的孩子来说,攀爬还有些困难。我绝望地站在土沟下面,仰望天空。 不一会儿,我的父母、王姨就都来了。我的父母身经百事,此时非常镇静,父亲拿来了一根粗麻绳,叫我握住,不太费劲地就把我拉了上来。母亲数落我:“瞧瞧你疯的……” 王姨二话不说,揪过来王钩得儿就拼命地打,他哇哇大哭。我的父母就在一旁劝,说是我调皮,不关耕耘的事儿。 王姨执意要把我的衣服拿回去洗,父母拒绝了,一到家,他们就直接把我的衣服扔掉了。费了好半天劲,我才变回了一个干净的孩子。 我也挨了一顿打。父母管教我甚严,挨打是家常便饭。夜深了睡下后,我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王钩得儿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上不来气儿似的。我不禁掉了两滴眼泪,心里忐忑地想着:王钩得儿还跟不跟我玩儿了…… 这件事儿确实不怪王钩得儿,但王姨把他打得那麽狠,这令我们一家人都很愧怍,总觉得欠了人家甚麽,奶奶说:“唉……甚麽时候找个机会把这人情还回来……” 第二天凌晨,我听见有人拿土疙瘩轻轻扔我的窗户。我探过头去一看,王钩得儿正肿着眼泡,在楼下对我笑得一脸灿烂,再看他的怀里,似乎有甚麽东西蠕动着。我定睛一瞧,原来他抱着昨天那只小黄狗!我一下子放心了,又怕出动静吵醒大人,就在楼上隔着一层窗户,尽我所能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感谢。 这只无主的小黄狗,就成了我们的伙伴。我一开始叫它“阿黄”,可是王钩得儿吐字不清,叫出来的“阿黄”像是“阿花”。于是,我也就叫它“阿花”。 二 然而这一次的惨痛经历并没有使我一颗调皮的心安静下来。 孩子的天性便是玩,玩具是孩子的天使。然而,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即使是我这样的富家公子,都没有玩具可玩。我们平常的玩具是子弹壳、玻璃珠、火柴和牙膏皮。 我对一把小小的玩具枪梦寐以求,盼着长辈给买下来,但是爷爷、父母都不给我买。当时奶奶年老多病,成天只能坐在屋里。虽然她向来对我很慈祥,但我并不指望奶奶帮我实现愿望。 终于有一天,我的日思夜想被奶奶察觉了,奶奶问了我要甚麽,我说我想要街角那家店里的玩具枪。奶奶没有说话,但她记在了心里,居然第二天就给我买了回来。 我把玩着玩具枪,心里异常激动,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地孝敬奶奶。 那是一种怎样激动欣喜的心情呵!等我长大了,读了鲁迅的《阿长和山海经》,这才找到别人经历过的同样的心情。 奶奶很慈祥,对我这样好,然而她不宠溺我,也会管教我,但她的管教方法从来不像父母那样,打骂我,管束我极为严格。 奶奶在我眼中,占有着很大的分量,甚至超过父母或爷爷。她的形象总是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有些奇怪。她的奇怪,在于其气质。 她不允许自己的衣服或家甚有一点灰尘,明明只有那麽几件衣服,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就连每天都穿的黑绒布鞋,都黑得那麽纯粹,没有一丝杂色。 奶奶有一个最爱的银簪子,每天拭一拭,便插在头发上。她发黑如鸦羽时,和银簪子那麽般配;她头发灰白的时候,和银簪子依旧般配。 奶奶是大家闺秀出身,然而世事变迁,在社会巨大的变革中,她明白无法回到年轻时那一段流金岁月。奶奶知书达理,性格善良正直,性情温和却有一种令人不可违抗的气场。她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从小就给我灌输她小时候受到的教育。 四五岁的时候,我看到同村的单身汉薛五佝偻着后背走路,觉得好玩,就效仿人家;我还觉得周家的三丫头口吃特别好玩,也效仿人家。 奶奶知道后,特别生气,但没有教训我,而是让我照了照镜子,我顿时明白了佝偻的姿势有多难看,脸上羞愧无比。奶奶还带我远远地跟在周家的三丫头身后,我才发现了她那样说话非常痛苦,然而伊是天生的,改不掉。 奶奶没用一句说教,我就立马改掉了这两个坏毛病。看到我彻底改正后,奶奶才缓缓地说了一句:“清清楚楚说话,堂堂正正做人。” 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奶奶就教我习字、念古文,也给我讲一些天文学知识和绘画。她会许多种西洋乐器,比如钢琴、小提琴,但是都没有带来。奶奶特别想把它们教授给我,我也特别想学,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奶奶不管我疯玩,但是只要我去见她,就必须衣服干干净净的,脸和手没有泥垢,挺直腰杆,说话清晰。奶奶不许我跟她谈论琐碎的小事,“东加长李家短,三只□□四只眼。”只许我与她谈论文学知识。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 父母要打我的时候,奶奶会来护着我;但她并不是惯着自己的孙子,而是一直在观察我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 ,并且用一言一行感化我、开导我,在潜移默化中,我渐渐变成了奶奶想要看到的样子:会读书写字,能帮助别人,穿着讲究但朴素,说话举止悠然淡雅。 奶奶这样好,这样爱我,虽然父母和爷爷也爱我,但未曾超过奶奶的爱,超过她的智慧。当时的我就觉得,像奶奶这样的大家闺秀,是不会被时间所埋没的。即使她离去了,她的气质和品格也一直留在我们身边。 然而奶奶的身体一直在急剧地恶化着。 一九六六年冬天。 王钩得儿多了一个小弟弟,他们家更困难了,有时都揭不开锅。我们一起玩儿的时间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他就在我们家吃饭。 幸福的童年似乎结束得很早很早。此时我回顾那一段时光,总是不由得慨叹:童年是一本太仓促的书,而且常常伴随着苦涩和酸辛。 奶奶终是没能挺过这个冬天。那天晚上,她和以往一样安详地睡着了,殊不知,病痛已经折磨了她三年。更未料得,她就那麽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天早上,我刚起来,就听见很奇怪地“呜呜”声。像是有人哭,却又像是有人在唱歌。我没大在意,以为是哪条母狗要生仔,往窗外一看,只看到了大院里摆着一头巨大的纸马、一头巨大的纸牛。 我不禁惊呼一声,穿了衣服下楼去——我不知道那是甚麽,仅仅觉得好玩儿。我高呼着冲到院子里,就一把被母亲拽了过去,“啪啪”,脸上挨了两个重重的巴掌,火辣辣地疼。我莫名其妙,竟然忘了哭鼻子。 母亲的举动也奇怪,没有跟我解释,急急忙忙地朝着爷爷奶奶的屋子里去了。我愣愣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眼角有点红。我突然间看到一些穿黑色衣服的人围在爷爷奶奶的屋子外面。他们红着眼圈,像唱歌一样得呜咽着,过了一会儿,又从屋子里走出一些穿黑衣服的人。 他们的衣服那样奇怪,像古代人,又像黑无常。 之前我从未见过葬礼,现在我看着这个不寻常的院子,却突然有点明白了——一定是有甚麽大事发生了。不是爷爷就是奶奶。 我冲过去,拉住一个黑衣人追问他:“怎麽了?” 那人见了我,立马停止了唱歌一般的哭泣,说:“你奶奶……走了。”我顿时有些伤感,但没有太伤感,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父亲从那一群黑衣人中走出来,似乎有些腿软,直愣愣地说:“那黑瞎子说的,能挺过今年哪,怎麽说走就走了……”他终究还是去问了算命的,但母亲没有跟他生气。 这时爷爷也来了,他很镇定,没有流眼泪,挥挥手疏散人们,说道:“散开散开,棺材抬过来……把林庆华叫过来。” 一些黑衣人就将一具棺材放下,打开棺材盖,爷爷和父亲抬着一个甚麽白色的东西放进去。我想那就是奶奶了。爷爷重复着对父亲说道:“多大的人了,不许哭!哭做甚麽,哭就能回来啦?我一个老爷子了都不哭。等到我过去了,你们照样不准哭……” “爸!”父亲大声嘶喊着,“我没哭!” 我很奇怪,他的脸上分明有亮闪闪的东西在流动。见了我父亲这个样子,我的鼻子酸酸的,不禁也想哭。奶奶在世的时候,对我多好啊…… 我正想过去看看,却又不知道合不合礼数。一个黑衣人使劲抓住我,按住我的头,我刚想抵抗,只听“咔嚓”一声,我的一绺头发掉落在一道符上,黑衣人用写了咒语的宣纸包住我的头发,一同放到棺材里。我不禁为我的那绺头发担忧了。 母亲已经不红着眼圈了,她把我拉到里屋,给我换上一套白色的粗布衣服。拿衣服上系着白带子,带子上有一朵小红纸花。只有我和父亲穿着白色衣服,其他人都穿着黑色衣服,我不明白这是甚麽意思。 母亲拉着我走到了后院一间闲置的房子里,那间房子的中间是奶奶的棺材,上面挂着奶奶的遗像。想必奶奶已经走了一个晚上了,这些东西都准备得一应俱全。那些黑衣人都退了下去。 “磕头,”爷爷站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却能感受到他威严地说,“给你奶奶磕头。” 我这才看到棺材前面有一个花花绿绿的垫子,以前我去庙里见到过。佛像前面就有这样一个垫子,许多人在上面磕头,垫子往往肮脏不堪。 有人递给我三根点燃的香,轻轻拍拍我的肩。 其实我是不愿意磕头的,毕竟我在别人眼里都是大地主的大少爷,平时除了父母,没有人管教我。春节磕头领红包的传统,由于爷爷奶奶对我的溺爱,也没有沿用下来。 可我处于对奶奶的敬重,还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 丧事忙了一上午,吃中饭了,饭桌上没有肉,我们沉默地咀嚼着。 吃完饭,我径直来到了停灵的屋子,在小板凳上坐下,呆呆地望着奶奶的棺材。屋子里很黑,可我并不觉得害怕。 这时有人在拍我的肩。我一转头,看到是王钩得儿。王姨也站在后面,红着眼睛悄声对她儿子说:“你去安慰安慰庆华。” 口吃的王钩得儿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害怕吗?” “我不怕,”我竟然微笑了起来,“而且我还没哭过呢。” “这不对……”王姨有些慌乱似的,盯着棺材说,“晚辈的话,不哭怎麽可以。” 我们一起走出屋子,我看到阿花摇着尾巴冲我撒欢儿。那群黑衣人又走了过来,阿花看到他们,冲他们狂吠。这时阿花已经长得挺大了。他们说道:“快把狗带走!” 我们定着不动。 “赶紧把狗带走!”那群人又说。阿花继续狂吠。有两个黑衣人就来捉阿花,阿花跳起来在一个人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就跑掉了。另一个人连忙后退一步,不敢上前。 我盯着那群黑衣人,突然觉得很解气。 过了两天,起灵了,那群黑衣人又唱歌似的哭起来了,我不明白,他们怎麽又那麽多眼泪可掉。空中飘飞着烧纸钱后的黑色纸屑,我捏着三炷香,又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得到了一大捆香,怎麽用也用不完。我倒是很喜欢玩这东西,点燃一炷香,盯着那炷燃着的香,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肃穆了起来。 这一天,我百般聊赖,又点着了一根香,把它举在空中摇晃着,嘴中念念有词。突然一颗红热的东西掉落在了丧服的小红花上。我以为不要紧,竟然发了一会儿愣,硬是看着小红花着起来了,紧接着,就是白色麻制的丧服。 我着了慌,拼命拿手煽,可是火越来越大,我大声叫喊。王钩得儿突然冲了过来,把我狠狠地往地上一按,我腹部衣服着火的地方压在地上,接着打了几个滚儿,只觉得腹部滚烫,但再次翻身起来的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 时候,火竟然被扑灭了。 “哎呀……”我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还真是有惊有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感谢王钩得儿。 “没事儿,你甭告诉你爹娘。”王钩得儿很大度地说。 我自然不想告诉父母,于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我捂着被烧毁的那一块,像做耗子一样地溜过去。“林庆华!”母亲突然叫了一声,我寒毛倒竖,装作没事似的回过头来。 “过来,我看看你怎麽了。” 我偷偷瞟一眼父亲,他听到母亲这话,也放下报纸,严厉地盯着我。我想自己应该是逃不过去了,就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拿开手,亮出一大片焦黑。 自然,又是一通毒打。母亲一边打一边掉眼泪,说我奶奶走了,还不知道尊重奶奶,连丧服都能给烧坏,真是自作孽,亏得我奶奶宽宏大度。 紧接着,母亲就提着几个鸡蛋送到王钩得儿家里去了。不消说,我们又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头七到了,母亲烧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却不让我碰。相反地,她把我赶回被窝里躺着,我觉得很奇怪。我死后,是不是别人也要遵循这样奇怪的礼节? 我睡不着,溜下床偷偷听父母说话。父亲压低声音说道:“咱妈那些东西,可不好整。你说怎麽烧?” “你是指嫁妆?” “唔。那些古玩,要不就那麽留着?我倒不是贪钱,但人走了,收藏品也跟着没了,啥东西也没留下,心里实在是不好受。”虽然我看不到父亲,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一定在皱着眉头。 “自然的……别人家不是也有把遗物作为传家宝的麽?” “是啊,但是不是说头七要把东西都烧掉麽。” “要不咱们问问爸去?” “成,你去罢!” 我听见母亲走出门去,急忙跑到窗户上,看着她一路来到爷爷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出来,我觉得无聊,就从窗台上爬了下来。 约莫是过了半小时,我听见后院有响动,一看,发现爷爷和父母正在院子的一角挖坑,爷爷手里攥着一个布袋子,我猜到那就是奶奶那些珍贵的嫁妆。我不禁有些急了,六七年来,我已经熟悉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很多地方都放着奶奶的珍藏品。有奶奶留下的东西,这个家才像家。 “就在这儿罢。”爷爷小声说,把一把铲子插在地上。 “成。”父亲说。 接着,我就亲眼看着奶奶的东西被埋进去,然后一点一点被填平。 我躺在床上,愈发地想念奶奶。死是甚麽意思呢?奶奶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和她的上一次见面仅仅是一个礼拜前,我们像平常一样吃过了晚饭,就各自回屋了…… 如今奶奶就已经走了,这是我们家的大不幸,怎麽能把她的所有遗物也埋掉呢?以后岂不是就找不到奶奶的留下的痕迹了?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我匆匆忙忙地披上衣服,悄悄溜到后院那个角落。十二月的晚上冷得刺骨,但我的心嘭嘭跳个不停,浑身热血沸腾。爷爷的屋里传来鼾声,我咽了口唾沫,盯着那堆刚填起来的土,恍惚间,我似乎觉得奶奶就站在我前面,慈祥地笑着望着我。 我一咬牙,用手刨了下去。我的手指生生地疼着,指甲里塞满了泥土。有石头硌到我的手,但我很快就摸到了那个布袋子。我把它轻轻拿出来,在里面摸索着。很快,我摸到了一个凉凉的、滑滑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果然——就是那个我最喜欢的银簪子。 节日的时候,奶奶会从梳妆镜前拿起这个银簪子插在发髻上。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在我眼里,这就是奶奶的象征,上面全是奶奶熟悉的味道,那麽慈和,那麽温暖,怎麽能把这个也埋掉呢…… 我重新把布袋埋好,把银簪子死死地攥在手里,回到了房间。我的手已经冰冷僵硬得不能动弹了。这一晚上,我握着奶奶的银簪子睡觉,睡得非常踏实。 三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和父母把奶奶的东西埋起来,不光是为了遵守头七的礼节。 这两天,家里一直怪怪的。先是爷爷把最精美、古老的铜镜拆下来,用纸包着,放到了大柜子的后面,然后母亲含着眼泪把她的银镯子、玉戒指都摘了下来,放在一个袋子里,再也不戴了。父亲遣散了打工的贫农,我听见他悲怆地跟他们说,林家家道败落,再也没有佣金发给他们了,恐怕以后,我们都要去过苦日子了……事实上,我也没觉得生活条件有多大的改变,我们的吃食照样很精致。 除了我们家这麽奇怪意外,王钩得儿他们家好像也很怪。 昨天,王姨夜里来到我们家,和父母、爷爷谈了好久好久。我自然是被锁在房间,但他们谈话的内容,我都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至今记忆犹新。 王姨抽抽搭搭地说着:“唉,我们家算是完了,我大哥在人民食堂里吃饭,没有些油水,他身体又高又壮的吃不消,脾气又急,就把盘子端在食堂大厨子鼻子下面,跟他说,‘你看看这还有一星半点儿的油没?我看你们是不想干了……’ “这样一来,就是‘得罪了伟大的共产主义’,头两天他被人举报了,立即就被抓走了,又写检讨又挨批|斗甚麽的,总算写完了检讨,好像又去哪里改造,一直没有音讯。你说耕耘他舅舅脾气那麽爆,受不得屈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麽办呀?前两天我进城,看见一群红卫兵们在那儿抄家,好凶哦!见甚麽砸甚麽……” 我爷爷把烟斗在桌子上磕了磕,说:“也不是见甚麽砸甚麽,庆华他奶奶那些东西,就定是要砸的,其它跟‘资本主义复辟’没关的……” 王姨又接着说:“就是嘛!我爹年轻的时候跟洋鬼子学了点手艺,以制造小提琴为生。他这都过去好几年了,留下的几把琴我还真不舍得扔,可是不扔罢……又不知道怎麽办。前两天我们受到大哥的牵连,有几个红卫兵想来抄家,我们愣是装作没在家,没给开大门。我在家里一直抱着那琴哭…… “耕耘他爹以前是地主出身,只不过啥钱也没留下。这都是能查出来的,我看以后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耕耘和他弟弟这麽小,恐怕也难过了,你们说怎麽办?” 父亲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更是难。现在党中央不是说,‘打倒一切,全面内战’,连国家主席刘少奇,还有邓都挨批|斗了,据说北京那边死了不少文化人和地主。我们家的情况,岂不是更糟糕!” 爷爷说:“我们家注定是跑不过这一劫,庆华他奶奶也算是有福气,没有遭以后的罪。现在恐怕只有连夜把房子烧掉逃跑才行,但这又怎麽可能。” 母亲说道:“我听说那些大学生们都被流放到农村,去‘下乡’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 了;文化人和地主甚麽的,好一点就被抄家,然后去接受劳动改造,坏一点儿的都进了监狱。唉……我们怎麽办?眼睁睁地看着灾祸来了,还逃不过去。” 父亲问道:“他们跟着闹革命,咱们也跟着闹不行?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咱们家。咱们把东西该砸的砸,该藏的藏,伪装成贫农不行?” 母亲突然很威严地喝了一声,这在以前是从未有的:“别看你是大资本家出身,骨子里还是愚人的心!”她又忽然压低声音,“闹革命也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错了,他们错,你也要跟着错?你那一股子傲气去哪儿了?这样做岂不是愧对祖先?” 父亲沉默不语。王姨长叹一口气,说道:“庆华和耕耘,还有他小弟,恐怕一辈子都要背上‘狗崽子’的黑锅了,真是苦命啊。” 母亲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就这麽一个儿子,我从小严加管教,他又生得这麽乖巧伶俐,我一个做母亲的,也就是指望着他能有点出息,明年秋天庆华七岁,好入学。可老天偏偏这麽造化,怎麽就让庆华生在这样一个时候儿……” 父亲也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停课停工’了。” 我头一次听到母亲说我“乖巧伶俐”,不禁很惊讶。听了母亲一番话,我突然觉得心头很酸涩,有眼泪掉下来。似乎我对不起母亲似的,又特别想为她做些甚麽事情。 “好在咱们知道这个讯息比较早,”爷爷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我们已经把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这样……” 几个大人靠拢过去,开始咬耳朵。我伸长了耳朵也听不清,只得作罢,重新躺倒在床上,手里握着奶奶的银簪子,望着天花板发愣。 第二天早上,我见了母亲,又想起她说我“乖巧伶俐”来,就想从她的目光里寻找出一点甚麽其它的东西来,最好是疼爱。可是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严厉,甚至比平常更严厉了一点儿。 另一个不同寻常的是,我看见大厅的一角放了两个大包裹。 吃过晚饭,父亲突然把我叫到他的身边。我有些胆怯,但还是顺从地过去了。父亲望着我的眼睛,很严肃地说:“以后,你就不叫‘林庆华’了,以后你叫‘林慕东’。”他拿来一张报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三个字,“林慕东”,说:“背过。” 我很沮丧,我仅仅习了一些基本的字,好不容易学会了“林庆华”,现在又要学“林慕东”。但是我想起昨天大人们奇怪的谈话,就觉得这些事是有因果关系的,这是一个艰辛的使命,于是不敢违抗,也不敢问为甚麽,一遍遍地描着,直到记住。 母亲骨头硬,反对给我改名。父亲为我改名时,她很不屑地讽刺我父亲:“怎麽不给你儿子起名叫‘林毛|主席万岁’”? 父亲低吼一声,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关乎咱们儿子的将来,你在外面也低调点儿。接下来是一片死寂,黄昏的光斜射到窗棂上,在上面缓缓匍匐着,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看着他低着头的高大背影,心中竟充斥着莫可名状的惆怅。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 我发现了一个令我发愁的事情:奶奶的银簪子没地儿藏。作为一个孩子来说,属于自己的地盘太少了。我睡房的柜子里罢,不敢放,那不属于我,父母随时可能去拉开看;压在枕头下面罢,随时可能被发现;放在兜里罢,母亲突然要拿去洗的时候就没法子了。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放在裤子的兜子里,要洗衣服时,我故意慢悠悠地脱衣服,趁其不在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银簪子握在手里。 这是一个最不寻常的上午。爷爷、父亲、母亲都围坐在大厅里,板着脸很严肃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看透似的。我低着头拨弄着手指,根本不敢出大气。 “林慕东,如今你也半大了,不再是小孩子,我们要跟你商量两件事情,”父亲先开口了,“作为你长大成人的标志,以后我就管你叫‘林先生’,怎样?” 我的脑筋有一些转不过弯儿来,对这个陌生的称呼有一些抵触和疑惑,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父亲说道:“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不是好事。我们打算把你送到你叔叔那里住一段时间。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很长时间,我相信我们会再见面。” 我歪着小脑袋认真地听着,心里渐渐泛起一阵恐惧。“很长时间”是只多久?奶奶走后这些日子,我就觉得很漫长很漫长了,这算是“很长时间吗”?显然不是。 我问父亲:“你们在家里等我回来麽?” 三位长辈都沉默了。俗话说,“今儿脱了鞋,不知明天穿不穿”。前途未卜,孰知这一次的分别是否意味着下一次的团聚? 我突然就冒出一句大人说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麽?” 他们显然很吃惊,没料想到刚过六周岁的我会说这样的话。母亲微微瞪大了眼睛,爷爷都忘了敲烟斗,烟灰一点点地掉在了桌子上,他也没觉察。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道:“没有了,林先生。这不是我们能决定得了的,我们都无能为力,同时也为这感到抱歉……你那位叔叔是爷爷的堂侄子,比我年轻一点。他们一家是农民,以耕地为生,状况比咱们家艰难一些,你去了,一定不要挑三拣四,不要抱怨,不要表露出想家的感情,要听他们的话,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还有,”母亲也发话了,“你千万要记住,不要对别人讲家里的事,不要告诉别人父母是谁、是干甚麽的,或是在哪里。否则,不但你没有好日子过,我们也要受到牵连。” 爷爷和父亲也都连连称是,说这一点是最重要的。爷爷还说:“也不能说你是地主出身,别人问起你,你就说家里大人都是贫农,记住啊,贫农。” 父亲微微苦笑一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我留意到母亲微微蹙起了眉头,于是想起前两天母亲指责父亲不硬气云云,便说:“不,我还是不说‘贫农’了罢,这样不是愧对于祖先麽?地主又不一律都是坏的。别人问我,我就装傻。我可以吃的穿的将就一点,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我。” 这番话,让他们更加惊讶了,母亲把手罩在合不拢的嘴上,以掩饰她的激动和喜悦,爷爷虽然遭到了我的违抗,但还是默许了我,望着我若有所思。父亲微微地笑了起来,说道:“果然有我们林家的血的,才七岁啊……” 他们真的是对我刮目相看了。他们看我的眼光,突然间变了,似乎在审视一个踮起脚尖走向成人世界的半大孩子,在欣赏一个即将成熟的作品。 我又说道:“我知道你们为甚麽要把我送走,而且不能跟我一起去。”爷爷和父母似乎有些紧张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7 似的,都盯着我看。我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但我不会怪你们,我知道是‘革命’要来了,咱们家也许会受到牵连。我走了以后,依旧会做一个正直的人,刻苦读书,即使受欺负也不会惹麻烦,不会让你们担心。” 他们不那麽惊讶了,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把我当成一个大人。母亲眼角闪闪发光,自言自语地说着:“老天哪,我的儿子啊……母亲怎会不担心,只怕以后没有书读了。”她似乎很欣慰、激动,但眼角却有泪光。 父亲说:“你知道的,这一次,王耕耘要跟着你一起去,你们要去山东青岛,坐大船去。” 这倒是令我很惊讶。王钩得儿?他为甚麽要跟我一起去?他们家也有事儿麽?山东青岛?以前从未听说过。不过,“坐大船去”这个讯息让我兴奋无比。长这麽大了,我还没有坐过船呢。 我们结束了这次古怪的谈话,三位长辈盯着我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些甚麽。长大后,我回忆起这段时光,这才明白: 那天上午,我沉浸在“自己长大了,被长辈欣赏了”的自我感觉中,并没有体会到隐蔽的离别的伤痛。他们看着我,分明是在看一个陪伴了他们七年的、十分重要却不能再见的珍宝。 昨天我就猜到了,放在客厅的那两个大包裹就是我的行李。我特别想看看里面有甚麽,但是父母一定不让。 我走出了客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觉得有些无聊,又回到了客厅里。我就看着父母和爷爷聚在一堆,低着头钻研甚麽东西。我很好奇,刚想过去看,他们三个看到我进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见状也很奇怪,心里有些打鼓,不敢上前。 父亲举起手中的一个东西对我说:“这是哪儿来的?” 我定睛一看,啊!那东西即使在黑暗中依旧闪闪发光,那银光无比柔和而纯净,那不是奶奶的银簪子吗?我右手伸到裤子兜里悄悄地摸了一下,银簪子不见了。一定是我刚才起身的时候掉在了椅子上! 糟了。我这样想着,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一下子慌了神。 “林先生,我问你。这是哪儿来的?”父亲太高了语气。“林先生”三个字。此时在我听来,怎样都带着飞扬跋扈、咄咄逼人的气息。 我的脑筋飞快地转着,心想,我不能说是偷偷挖开坑找到的,那样就是“幼年家贼”。我要掩盖事实,同时还要让他们允许我留下银簪子。我咬咬牙,对不住了,奶奶,不孝小犬林慕东今天定要撒谎了。 我说道:“这是奶奶走之前给我的。她说,‘带着这个,无论走到哪儿,你都会想起奶奶。’这是奶奶最喜欢的东西,奶奶说不能把它扔掉,不然她不会安心的,银簪子就会带着煞气,会成为干扰林家的邪煞。” 我说完,父母和爷爷面面相觑,显然被我说服了。父亲把银簪子掂量了掂量,说:“咱们还是把它埋的好……” “罢,罢!”爷爷皱着眉挥挥手,“老婆子的话,我们听信的好。给他。” 父亲看了一眼爷爷,不敢违抗,双手把银簪子交给了我。 “奶奶叫你收着,你就藏好了,不要让别人看到。”爷爷叮嘱我。 我点点头。母亲要过了我的银簪子,走到墙角,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冬衣,把银簪子缝在了内衬的里面。这下安全了,我松了一口气。 母亲讲一个红色的信封塞到我的衬衣口袋里,又把衬衣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塞到包里。母亲特地让我看了一下:“这是一百块钱,不能丢啊,给你叔叔婶婶,要记得!有机会就一定要上学堂,这是作为学费的,不要乱拿!” 一百块钱!当时的一百块钱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一毛钱就能买十块糖,一百块能买多少块糖、多少把玩具枪啊! 之后,我会想起这一段应付大人的事,就暗叹自己的狡黠和早熟。那麽一丁点儿,居然就懂得用仙逝的奶奶的嘱托来保护自己,一番“煞气”、“邪煞”甚麽的,让他们不得不听信。 母亲让我换好了干净衣服,这次是雪白的袄子,青色的裤子,再跨上深灰色的包袱,乍一看还真的很养眼。父母给我做衣服,从来不遵守“红色喜庆”的原则,我常年是一身素色。他们也许是受到了出身的影响,大家的子女一般都被母亲教导要“大气、朴素、干净、利落”,就像奶奶对我们的教育。 “不可以再翻劲了啊,”母亲用她的河北方言对我说,“这一身儿,可受不得泥里爬土里滚的!” “别再滚下坡去粘一身别人屙的屎,否则可没人给你收拾。”听到爷爷带着笑说这一句的时候,我回想起以前不堪回首的经历,胃里一阵恶心,同时也感叹:要分开了,才知道爷爷也会开玩笑。 “好了,没事儿了,”爷爷看一眼客厅里的大挂钟,“现在就走罢!” 母亲有些迟疑,眼睛却望着我:“时间还没到呢罢……” “凡事不要拖拉。路上这麽长,谁知道在哪儿会给它耽搁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走罢。” 这就走了?我心里想着,突然还想再看一眼院子,看一眼我的睡房。 我们出了大门,我突然看见门口的青砖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三排座的汽车,车里坐着司机。镇上的好几个闲着没学上的小孩子都来看,我一出门,他们就把夹杂着羡慕和嫉妒的眼神投向我。 我本来也没坐过汽车,一开始想欢呼雀跃来着,但是那些小孩羡慕的目光让我一下子收敛了,觉得自己得有个大少爷的样子,就装成一副平常的样子下了台阶,拉开门坐上车,没有一点含糊的动作。我上了车,很惊奇地发现,王钩得儿已经坐在车座上等我了。 我“呀”了一声,张着嘴发愣,王钩得儿冲我苦笑一下,甚麽也没说。我看到那苦笑里带着许多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以前王钩得儿没有这个表情的。 王姨站在门口含着泪送行,我的父母和爷爷正想跟着上车,我们就看见前面张家的大门口围了一大堆红小兵。 他们都十多岁的光景,穿着墨绿色的衣服,帽子上画着红五星。我觉得这样的配色比起我的青裤白袄,真是太难看了,但他们趾高气扬的,女孩子把两根短小的、扎得一丝不苟的小辫儿甩来甩去,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红小兵似的。 张家也是比较有钱的富农,恐怕这一下子,他们家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开门!”他们大叫着,“我们是伟大领袖主席的红小兵,社会主义未来的接班人!我们奉命清除一切阻碍革命的势力……” 我听了未免觉得好笑。但现在我是“令长辈骄傲的成熟的林家少爷”,我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甚麽评论也没发表。 爷爷见状,很果断地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8 关上车门,对我的父母说:“你们照顾好孩子们,我留在家里守着!” 说完他就背着手走上了台阶,他的后背硬朗得很,没有一丝佝偻。我看到他的表情,那是一个真正男人所拥有的刚毅表情。我甚麽时候才能够像爷爷一样,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呢?父亲虽然严厉,但是他没有爷爷的果断、坚毅。 车子发动了,爷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高却没有挥动,抿着嘴朝我点了点头。我忙不迭地朝他挥挥手,但是车子已经开出去了,我愣在那里,回头张望着爷爷在风中长衫飘动的身影。他还举着手,朝这里望着,我一下子就流下了眼泪。 四 那群看新鲜的小孩子一哄而散,我转头再看王钩得儿,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和王姨在泪眼中目相对。 这就走了?离开家了?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阴郁的乌云渐渐笼罩了我的心。 路过张家门前的时候,刚刚还飞扬跋扈的红小兵们这一刻都纷纷侧目,露出羡慕的复杂神情。我装出一种恶狠狠冷冰冰的表情望着窗外,红小兵们哑口无言。我心里除了得意,还有一些别的甚麽东西,似乎是“报仇雪恨”后的快感罢。总之,这种心情有些熟悉。 我努力会想着。对了!那次阿花咬黑衣人时,我不就是这种心情吗? 对了,阿花呢?我心里一阵慌乱,却尽力地掩盖了下去,问王钩得儿:“阿花呢?” 王钩得儿抹了一把眼泪望着我,说不出话。他从小眼泪就特别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断断续续地说:“俺娘说了,阿花带不走……” 那谁来喂它?我对坐在前面的母亲说:“妈妈,以后阿花找来咱家,你喂喂它好不好?” 母亲说:“好,好。多大的人了,别叫‘妈’,叫‘母亲’。”我没有说话,在心里想,以后还有多少次叫“妈”或“母亲”的机会呢? 车子开出了村子的大门,我回头张望了一眼,突然听见“汪、汪”的狗吠声,王钩得儿也转过头去看。我定睛一看,呀!那不是阿花吗?原来它在村子门口待着哪! 它看到自己的两位小主人都走了,狂奔着跟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吠叫。司机也听到了,加大了油门。我们手扒在玻璃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可怜的黄色的小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汽车拐弯了,绝尘而去…… 似有似无的,我又听见了阿花的叫声,心里难受极了。王钩得儿一屁股坐正了,更多的眼泪掉下来。他的眼泪这样多,我甚至能听见眼泪掉下来的声音是“噼里啪啦”的。 车子行走了很长时间,我对坐车的兴趣也慢慢地被磨灭掉了。一路上都有人看我们,我也打不起精神去装一副酷酷的样子。车子朝一个方向开去,开着开着,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我们放缓了速度。有的人赶着骡子拖着大包小包再走,还有人和我一样扛着包裹。 “到码头了,先生。”我听见司机用低沉的声音跟我父亲说。 “多谢,”父亲说,“麻烦看一下时间。” “十点五十五分。” 我们下了车,我活动着麻木的双腿。王钩得儿依旧在哭,哭他的爹娘,哭他的阿花。 “还有五分钟上船,早知道快一点儿就好了。”父亲就那样在微风中催我们快跑,望着远处停泊在连云港码头的船,眼里充满了凄苦和悲凉。母亲把手轻轻放在王钩得儿的头上,以示安慰。这就是她最温柔的一面了,我有些羡慕王钩得儿,我从来都没有这个待遇。 母亲说:“你们还都没上学,去了那边,无论能不能上学,都必须找机会学习。林慕东已经识字了,耕耘呢?” “不会。”他停止了哭泣,抽抽搭搭地说。 “那让林慕东教教你罢!”母亲对我说,“到了青岛,你总会碰上一些知识人的,你一定见缝插针地学习。不学习,就没有出路。” 我点点头。 父亲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张票,交给我和王钩得儿,说:“上船要用的,拿好了啊。” 我呆住了,惊呼道:“父亲,你们不送我们去吗?” 父母也有些吃惊,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要送我们去青岛似的,父亲说:“你们自己去就行了,我们要赶快回家。你叔叔在青岛等你们。” 我心里充满了失落感,好像突然从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变成了弃儿。我无奈地接过了船票,和他们一起往码头走去。 我们坐的大型轮渡“呜——”地叫了一声,我连忙用手去堵耳朵。父亲说:“该上船了。”便推着我们往船上走。 “我在你的包袱里放了饼、年糕和一瓶水,你们在船上吃。你去了可不能挑食啊。”母亲眼里似乎有了泪花,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忍住的。她的骨头比男人还要硬,我从未见过她哭泣。 我们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了船,我心里乱乱的,却在竭力保持镇静。我刚与爷爷仓促地分别了,现在又要与父母、与连云港永远地分别麽? “我怎麽找到我的叔叔?”我问母亲。 “啊对,”她突然想起来似的,“忘了和你说,你叔叔说他挑着一根竹竿,上面挂一块红色的布,那就是你叔叔。” 父亲有些愁苦地对我说:“林先生,我会给你写信的,还会给你们寄钱的,你收到了要给你叔叔婶婶。你不是会识字了麽?如果可以的话,就给我回信啊。” 我“嗯”了一声,心中有些发酸。 乘客基本上都上船了,大型轮渡上挤得满满的都是人。我和王钩得儿站在轮渡上,扒着栏杆的边缘,与父母无言对视。王钩得儿现在倒不哭了,也许现在面临离别痛苦的是我。 我心里涩涩的,想起王姨说过的话,“不哭怎麽可以”,那麽现在,我可以哭了麽?父母怕是不让罢。我又想起阿花,想起爷爷,仙逝的奶奶,想起那些埋掉的永远见不到的嫁妆,想起爷爷铺的青石砖路……我想起一切的一切。 青岛是甚麽地方?这个名字很好听,但是它在我心中,也许永远比不上连云港。故土的分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是无可代替的。 船缓缓地开动了,我又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不会让你们担心”。我用自己的最后一丝坚强,在父母面前装出了最后一个沉稳的林慕东。我双手搁在栏杆上,微微蹙起眉,学着爷爷那样抬起手,也不挥动,就那麽定定地注视着父母,直到再也看不见…… 天空是这样的阴沉,似乎能拧出水来。我抬起头望着天空,抑制着眼泪。母亲呢,她是不是和我一样,想哭又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真的好讨厌离别。它是苦涩的,诱惑眼泪的,令人心酸。然而该来的总会来,该离开的也总会离开,而这一切的指挥者就是时间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9 。人的一生免不了会面对分分合合,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上天安排的好的,注定有缘早晚会相遇,注定离别早晚会到来。 可是,我的心里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疑惑——为甚麽村子里的狗蛋儿没走,小六子没走,福生没走,偏偏我和王钩得儿走了呢?就是因为我们家有事儿?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两家长辈的举动有多麽智慧。把我们两个小孩子送到身为贫农的亲戚家中,没有人会认得我们,查我们。 许多和我们家庭背景一样的孩子,长辈全都挨了批|斗,小孩子没人照顾,又没有饭吃,就那样饥饿冰冷地死去。那些活着的小孩子,都背上了“狗崽子”的黑锅,成天在别人的冷眼下生活。那些在文|革中家庭背景不好的适婚青年,好多都找不到另一半,有的遭人鄙视,甚至自杀。 今天我们坐汽车离家的那时候,我看见爷爷的长衫在风中飘动的情景。他那麽硬朗的人,也明显地老了下去,背虽然没有驼,但是他显然没有了年轻时候的血气方刚。红小兵去抄家的那一幕,不知为甚麽,在我心中久久地停留,挥之不去。我有一种不翔的预感,似乎闻到了血的味道。 船上很挤,我也不知道那麽多人去青岛是要干甚麽。我和王钩得儿不敢到处乱走,就趴在栏杆上呆呆地站着。 王钩得儿怯生生地问我道:“现在几点了?” “我怎的知道。”我这样说着,环顾了四周一下,看到旁边一个叔叔手上戴着一个腕表,就凑上前去偷偷看了一眼,告诉王钩得儿:“十一点半,我娘跟我说,我们天黑之前就能到青岛。” “青岛是个岛麽?” “该是罢!”我以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听王钩得儿一说,觉得还蛮有道理,不觉紧张起来:若青岛是一个岛,那麽注定不好罢,起码不如我的故乡——连云港好——与陆地分离的小岛,能好麽?想想自然就明了。 王钩得儿很没安全感似的,又问我:“你那个……叔子如果不来接咱们怎麽办?” 被他这麽一问,我心里更没有底了,这次父母办事儿为甚麽令人这样担忧?不过我安慰他:“应该回去的,因为我们家的人都很守信誉。” “那麽你说……” 我“哎呀”了一声制止他:“你不要老问我了,我也不知道啊。” 王钩得儿看出我现在心情很郁闷,便不再问我。我则开始琢磨我自己的事情——去了青岛的叔叔家,会不会挨打?在家里的时候,父母打我打得非常狠,奶奶就劝……我可以变得很乖,但是万一挨打,有没有人像奶奶一样护着我? 想起奶奶,我心里一惊,急忙把行囊打开,掏出那件棉袄,摸了摸母亲缝好的口袋。嗯,幸好,那个银簪子还在,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在找甚麽?”王钩得儿吸溜着鼻涕问我。 “甚麽?”风浪的声音,再加上王钩得儿说话吐字不清,我一时没有听清。 “你在找甚麽呢?” “我不告诉你。” 王钩得儿讪讪地看我一眼:“我觉得你变了,庆华,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麽?” “我哪里变了?”其实我真的不想再应付与王钩得儿的对话。 “就是不一样了,庆华……” “我不叫林庆华了,”我认真地纠正他,“以后叫我林慕东。” 王钩得儿眯缝着眼睛看我,似乎有些不高兴:“林慕东?名字为甚麽要改来改去的。” “我父亲给我改的,”我不去看他,“你喝水麽?” “船下面有。” “那是咸的,海水。”我掏出水壶来喝了一口,船在颠簸,几滴水洒到了我雪白的棉袄上,我有些懊恼。王钩得儿见了就“啧”了一声,说道:“俺娘从来不让俺穿白色,说不耐脏。” 后来我们旁边休息的桌子旁,有一对夫妻离开了,我们就赶紧过去坐下。有一个满嘴烟酒臭味的大爷问我:“小孩儿,你们多大了?” 王钩得儿眼睛都不眨一下:“七岁。” “你们是按虚岁说的罢!” “是啊。” 这个老头为甚麽问得这麽详细?我在心里犯着嘀咕,生怕有哪一步办得不妥当。 “小孩儿,你们是自己来坐船的?” 我害怕他是坏人,于是灵机一动指了指旁边说:“不,我们的父母就在那边坐着。” 果然,那老头一听这话,就“噢”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我对王钩得儿说:“以后有陌生人问咱们话,就我来回答,你听着好了。” “哦。” 我们接近于麻木地望着船激起的水花,谁也不说话。我拿出年糕来默默地吃着,试图用食物堵住我心中那个流血的伤口。好想念家乡,想念爷爷奶奶,想念小伙伴们,想念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距离起航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我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双腿都麻木了。我和王钩得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情都很低落。那些原本站在船上的人都嫌累了,有的人掏出了小马扎坐着,有人直接坐在了地上。 我看到一个老奶奶颤巍巍地掏出一张报纸来,垫在身子底下,然后坐在地上。那老奶奶浑身收拾得很干净,穿衣风格简单大气,她的气质和奶奶非常相似。这位老奶奶顿时勾起了我对奶奶的想念,我一直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奶奶。我非常想过去跟她说句话,但是没有胆量。 正在胡思乱想着,有一个红小兵模样的小男孩走了过来,突然用尖锐的嗓音指着那位老奶奶说:“不知羞耻!你把伟大领袖的报纸坐在下面,是想干甚麽!” 这一声叫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众人纷纷侧目。我一惊,看那小孩子,也不过就是我这个年龄,却凶巴巴的,好像一个大人在恃强凌弱。我探过脖子一看,果然,那老奶奶坐的报纸上,印有□□的肖像。 那老奶奶好像是耳朵不太好使,就小心翼翼地问:“怎麽了,孩子?” 那小男孩气得不行,觉得老奶奶在捉弄他,张牙舞爪地竟然想要动手。不知被甚麽力量敦促着,我突然“哗啦”地一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挡在老奶奶面前,一只手死死地握住那男孩的手,然后用力扭了一道圈儿。 “啊呀——”那男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眼睛瞪圆了,大叫了一声。我松开手,盯着他恐惧的眼睛,低声说道:“快走!” 我和他差不多的年纪,但是我的个头比他高一头,他一看就知道是从小生活在贫困家庭,吃不好穿不暖的孩子,不仅比我矮,还很瘦弱。他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干涉,心里无比恼怒,但迫于我的威慑力,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我无言地站在那里,回头看老奶奶,她颤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张开没牙的嘴说:“孩子呀,孩子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0 ,谢谢你啊,你看我这个黄土没到脖子的老太婆……” 没错的,奶奶也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孩子呀……”。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但听了她的话,我心里特别难受,好像奶奶对我说“我这个黄土没到脖子的老太婆”似的。我眨了眨眼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我想奶奶应该不愿意看到我哭罢。 我把老奶奶扶到了我的位置上,王钩得儿也站了起来,看着老奶奶,不知所措。我对王钩得儿小声说:“我们走罢!” 我拉着王钩得儿左转右转,他问我道:“为甚麽要走?” 我对他小声说:“我怕那个小孩儿领着大人来找我们。” 我们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儿,靠着墙壁等待着。王钩得儿太厉害了,居然站着睡着了,还屹立不倒。看来他这些天累坏了,否则怎麽可能站着睡着。其实我也很累,但王钩得儿一睡着,我就不敢睡了,睁大眼睛看管着我们的行囊。 没有等到我印象中的“天黑之前”,船就到了青岛。我有些兴奋,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哀伤。这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城市?身在他乡,就如同枯萎的蓬草,无家可归。 我把王钩得儿摇醒,这时候已经船已经进了停泊港了,我们身边的乘客开始缓缓地流动,我们也夹在人群里,跟着走。挪动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出了船舱的门。我和王钩得儿都把船票弄丢了,至今我还有些后悔,为甚麽不留着它做个纪念。 我忽然想起甚麽:“你帮我一块找,一根竹竿,挂一块红布,那就是我叔叔。” 王钩得儿眼睛特别尖,还没等我话音落下,就叫了起来:“那不就是麽?”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啊,果然,很不起眼的一根小竹竿,也亏王钩得儿能看得见。我拍拍他的肩,以示敬佩。我顺着竹竿看下去,可是人太多了,看不见是谁在举着竹竿。 我们钻进了人群里,立即淹没在大人中间,看不到竹竿了。不过我记着大体的方向,于是把包袱顶在胸前,朝那里硬挤过去。就这样艰难地行走了半分钟,我挤开前面的一个人,突然看见那个挂着红布的竹竿就在我头顶。再往下看,我立马就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那张脸看起来比我父亲年老。 这一定就是我的那个叔叔了! 王钩得儿躲在我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声说道:“叔叔……?” 那张苍老的脸低了下来,一下子就看到了我,然后脸上的皱纹向一处挤了挤,露出一个笑容,叔叔大声叫道:“啊!淑凤你快来啊!终于给等着了!” 顿时,我就看到一个同样显年老的扎着头巾的妇女从人群中挤出来,看着我们,呲出一口黄色的长长的牙,高兴地说:“哎呀终于来啦!” 五 我鼓起勇气来,大声地喊他们:“叔叔、婶婶好!”然后把手悄悄伸到后面去捅了一下王钩得儿。他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说:“叔叔、婶婶好!” 我那叔婶特别的高兴,叔叔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婶婶拉起王钩得儿,一起向与码头相反的地方走去。叔叔的手布满了老茧,但是很宽大,很温暖,这让我感到了一丝安心。闭上眼,我就觉得是父亲将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而,事实上,父亲从未这样做过。 我这麽想着,突然就非常想念父母和爷爷奶奶。他们是否也在想念我们?接着闭眼的机会,我偷偷地流下了眼泪。我留意到,是左眼先流眼泪的。 民间有一种说法,左眼先流眼泪是痛苦,右眼先流眼泪是喜悦,和左眼跳灾、右眼跳财是一样的。那麽我的眼泪,定是表达痛苦的了? 我抹抹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对王钩得儿小声嘱咐道:“就记得叫叔叔、婶婶行了,管我叫林慕东。” 王钩得儿点点头。 我听母亲说,叔叔婶婶非常重男轻女,一开始怀上了一个孩子,医生说是女的,于是婶婶受很大折磨做掉了这个孩子。婶婶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做掉之后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叔叔婶婶非常后悔,特别想从我父母那里继过来一个孩子。 叔叔曾经到连云港来看我们,那时我还很小,没有记忆。叔叔特别喜欢我,想把我带走。按照过继的规则,也应该是长子过来。但没想到的是,我父母也只生下我一个,不能过继,所以叔叔婶婶一直忍受着没有孩子的孤单。 这下好了,我主动过来了,还领着一个王钩得儿,叔叔婶婶特别高兴。父亲对他们说,王钩得儿是他们认的一个孩子,在家和我同辈,我们也同岁。这样,叔叔婶婶就能接受这样一个孩子过来。 我跟在后面走着,心里想着,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有“革命”?他们家有没有事?是不是贫困的家庭就没有事,可是穷不是错,富也不是罪啊。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码头人最拥堵的地方。我这才发觉,青岛和连云港差不多,街道上种着松树,人们也很相似。只是当地人的口音不一样,青岛方言真是太难听了,似乎是把舌头往外挤,怎麽难听怎麽说的,一个秀气的小姑娘一张嘴就是青岛话,立刻觉得伊贼溜溜的。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在街道上一边走一边回答叔叔婶婶的问题。其实也不过“你父母身体怎麽样”、“上没上过学”、“这个和慕东一起来的小小子叫啥呀”之类的话。 他们知道我的奶奶仙逝了,叔叔说:“唉我那大婶子哎……” 看来他们管我的奶奶叫大婶子。我只知道这位叔叔是爷爷的堂侄子,但这个辈分怎麽算都算不明白。算辈分是乡下人的专长。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约莫是半个小时罢,我有些走倦了,特别想问问他们还有多远的路。但是我比较认生,不敢问。我的肚子咕咕叫着,我不停地祈祷:天啊,不要再走了,乏死我了。 好像是心理感应似的,叔叔突然冒出一句:“就快了,还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我觉得脚下一软,不想再走了。没有车子真是难!但心里又突然想起爷爷说的话:“他们一家是农民,以耕地为生,状况比咱们家艰难一些,你去了,一定不要挑三拣四,不要抱怨,不要表露出想家的感情,要听他们的话,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在恍惚中又似乎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一脸坚定地许诺:“我走了以后,依旧会做一个正直的人,刻苦读书,即使受欺负也不会惹麻烦,不会让你们担心。” 想到这儿,想到奶奶也许在某个地方慈祥地望着我,我就觉得有了些力量,能继续走下去。 双腿都走成了机器,我们终于到家了。我看了看这个“家”,就是农村很普通的红砖瓶房,没有刷漆。屋子旁边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梯子,一直通到楼顶上。顶上好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1 多瓦片都掀了起来,盖着不知哪里来的塑料皮,似乎是防水用的。叔叔婶婶家没有养狗,前门直接连接着大街。 我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个房子有三个睡房,其中一个睡房是用一块脏兮兮的帘子和客厅隔开的。整个房子都没有刷白漆,水泥墙斑斑驳驳。抬头就能看见房顶上的大梁,被烟熏得乌黑,上面还吊着一串甚麽东西,应该是香肠或者是鱼干罢。 屋角放着一个大水桶、几个盆和一个水瓢,这就是我们洗漱的地方?我开始担忧起来,母亲有没有给我带漱口的缸子,还有我的毛巾? 我在各个睡房里转了一圈,被褥还算干净,这让我宽心不少。我在床上打开我的行囊,把衣服掏出来,果然看到了我的小杯子、牙具和毛巾。我继续往下扒拉,看到了奶奶留给我的几本书,两支笔,最下面还有一个小兜子。 我把小兜解开,看到里面有一大把零钱。我非常兴奋,父母真有心啊,还知道给我带上零花钱。但是以前领到的压岁钱还在父母那里呢,他们说长大后会给我。那一百块钱,莫不是压岁钱? 我抖开衬衣,打开红色信封,去看那一百块钱。有一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十块的。我突然犹豫了起来,是马上把钱给叔叔婶婶,还是能上学时再给他们? 以后给罢,怕没完成任务,也不好保存,但万一现在就给了,他们把我们上学的钱用光了怎麽办?真是愁人。我暂时先不去想这些问题,把红信封重新装到衬衣口袋里,出了屋子。 王钩得儿终于怯生生地问了句话:“婶婶,这是算城市还是农村?” 婶婶露出大黄牙,笑着说道:“城市,城市里的一个镇,叫李家庄。” 李家庄?姓李的人多呗。 我对叔叔说:“那为甚麽你们在李家庄?” “李家庄也不一定都姓李,我们是后来搬过来的,”叔叔一进家门就不闲着,舀水刷家伙,扫了扫门口,“大院子里的另一家就姓李。” “大院子在哪儿?” “在后门喽,”叔叔忙得都顾不得抬眼,“你去看看罢!” 婶婶在淘米准备晚饭,就跟我说:“哎,你和那个谁……” 王钩得儿也不大认生了,就提醒婶婶自己的名字:“王钩得儿。” 婶婶愣了一下,我觉得好笑,就咧嘴笑了出来:“他叫王耕耘。” 婶婶也笑了,说:“慕东,你和耕耘一起去大院儿里看看罢,我们是和隔壁的老李家用一个院子,他们家有一个小孩儿,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大。” 由于王钩得儿好笑的发音,我终于笑了出来,这是我今天头一次笑,觉得心头轻松了不少。然而我还是想家,克制不住地想家。 去后院的通道靠近梯子,我们绕过梯子,就往后院走去。 很快,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很大的院子映入了眼帘。这个院子那头连接着另外一栋平房,应该就是叔叔说的那家姓李的。我们的房后放着一个鸡笼,院子里面,几只瘦瘦的鸡在院子里面踱步。院子中间摆着好几个洗衣服的大盆,盆里面放着搓衣板。院墙矮矮的,墙上面爬满了类似绿萝的植物,厚厚密密的,李家后面拴着一条大黄狗,一见到我们来,就朝我们狂吠。 “甚麽啊,”王钩得儿有些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声,“一点也没有阿花好嘛!” 狗一直朝我们狂吠,我就想要回去。这时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喝了一声,那大黄狗立即老实地趴在地下,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我们朝那个喝住狗的声音看去,就看见在墙角绿萝最浓密的地方,站起来一个女孩子。 “刚才怎麽没看见这里有个人?”王钩得儿小声说,他的眼睛寸步不离那个小女孩儿。 这时,从李家走出来一个夫人,看着比我的婶婶年轻一点儿,但腰间系着一块护腰布,脚上踢踏着一双破拖鞋,端着一个洗衣盆,怎麽看怎麽不整洁。她看见我们,就很惊喜地说:“嗬哟,这麽快!你们就是从外头来的那俩男孩儿罢!” 她说话青岛口音很重,非常不好听,我冲她笑了笑:“阿姨好。” “你好你好,你叫啥呀?” 我挺直腰杆儿,按照奶奶的要求,“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叫林慕东!” “哦,慕东,你呢?”阿姨转向问王钩得儿。 “他叫王耕耘。”我不想让王钩得儿自己回答了,就替他答道。 “哦,耕耘,”那阿姨点点头,就说道,“你们几岁了?七岁罢?我女儿六岁,终于有俩住得比较近的小孩儿了。我不说了,得去干活儿,你们玩罢!” 说完那阿姨就走了,把洗衣盆放下,就急匆匆地回到了屋子前面。王钩得儿的眼睛立马又盯着那个小女孩,然后走过去。我觉得好笑,但无奈,只能跟过去。 走近了那个小女孩,我终于看清了:她长得瘦瘦小小,皮肤有些黑,但是五官挺好看,浓眉大眼的,上唇很短,见到我们,微微一咧嘴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小牙,大大的眼睛一眨,给人留下很水灵的印象。 王钩得儿说:“你叫甚麽名字?” “我大名叫李秋萍,”小女孩声音尖细,说话却是干蹦脆儿,好像嚼花生米似的,“别人都叫我妞儿。”说完,她有一咧嘴,好露出一口白牙。 妞儿。我看出王钩得儿挺喜欢这个小女孩的。我看到妞儿的双手一直在绞着衣服,又看见她的衣服挺脏的,还有纽扣儿掉了,衣角黝黑。若是我奶奶在场,一定会暗地里想:女孩家的,要干净大方,手不要乱动,衣服可以不好看但一定要干净! 王钩得儿一直在跟妞儿说着话,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麽。我这样想着,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小白袄依旧是那麽白,鸭蛋青色的衣服一尘不染。我松了口气。 走了这麽长时间的路,我已经累坏了,王钩得儿一屁股就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坐下去。万一我鸭蛋青色的裤子弄脏了怎麽办? 不知为甚麽,在连云港的时候,有人管教我,我却经常调皮;到了青岛,没人管教我,我却喜欢规规矩矩的,有个大少爷的样子。 其实在那个时代,受□□的影响,人人都是“去性别化”,在公共场合,包括后来我在学校,男孩和女孩从来不说一句话,不对视一眼,不接触一下。如果有,就说你是“资产阶级”,一大堆人起哄,羞辱你。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最好不要谈恋爱,谈恋爱也得偷偷摸摸地进行。最好就是组织给你介绍个对象,看着门当户对,挺顺眼儿的,你俩就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谈恋爱不敢分手,一分手,无论交往深浅,都管你叫“搞破|鞋”。 我也不知道,在那个封建、闭塞的年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2 代,王钩得儿和妞儿为甚麽敢于说话,还聊得那麽开心。也许他们还小罢,也许他们还没上学罢,也许文|革刚刚开始罢……不管怎麽说,敢于对封建思想挑战,这就是他们俩强于我的地方。 我觉得没意思,就走到房前去。我闻到了米饭的香味,不觉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婶婶说:“过一会儿咱们就吃饭,你先去溜达溜达,在这儿待着也行,别走远了!” 我点点头,饿得都没有力气应答了。我走到大门前,轻轻倚着院墙。我好好地打量了这条街:土路,路上有些驴粪蛋儿,中间被车辙压了好多道子;偶尔从远处传来鸡和狗的叫声;周围都是像我们这样低矮的平房,一大片全是的,显得有些破落。 然而有一样最不寻常的东西——在我们家的斜对面,竟然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那小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刷的灰色的漆依旧很干净。窗户半开着,二楼三楼的窗户都连着小阳台。这栋楼的前面也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我猜想它后面一定有大院子;那大门不是金属的,而是一种古朴的木头,褐色中隐隐发着红,门环和装饰都是金色的,我认得那叫黄铜。 我突然就想到了我们在连云港的家。那应该称之为“别墅”了,两层的大大的房子,那麽多房间,多得数不过来,装潢精致,有种上世纪西洋的风格。 然而平房最多见,两层楼也挺多,三层四层的就少见了。只有一次我们在连云港,去城里赶大集,我见过一栋四层的楼房,奶奶告诉我那麽高一点也不好,因为没有水能压上去。 这是住家麽?谁住在里面? 我突然就对这座有着大红木门的三层楼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里面甚麽声音也没发出来,大红木门也紧闭着。莫不是没有人了?废楼?鬼楼?我又对住在里面的人有了一些羡慕。这里面的住宿条件肯定好啊,但我们家的流金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六 我们在矮小的桌子前坐下,婶婶给没人的碗里添一大勺饭。婶婶做的饭有些粘稠,而我吃不惯这样的饭,我喜欢吃的,是稀的、颗粒分明,甚至有些发硬的米饭。但是我没有说。吃人家的饭,就不允许多嘴多舌。 菜端上来了,只有一盘白萝卜。我在心里一直想着,“没有别的菜了麽?”我在连云港的时候,每顿都有好几个菜,有肉菜、素菜……何况我是向来不吃萝卜的。但只有这一个菜,我不能不吃啊。我尝了一口萝卜,好咸!为甚麽这麽咸? 我吃了一大口饭,忍不住说:“婶婶,萝卜太咸了罢!” “哦?”姑姑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道,“很咸麽?” “嗯。”我奶奶说,嘴里有饭跟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但我毕竟从小就受很严格的教育,入乡随俗,在这里太过个色也不好罢? 王钩得儿看我一眼,似乎没有觉得那麽咸似的。婶婶也没有再答话,也没有倒点水冲冲的意思。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我在王钩得儿家吃饭,他们家做的菜也是很咸的。我回家对母亲说:“他们家做的菜不知为甚麽,特别咸!” 母亲说:“因为他们家不太富裕,加盐多点儿,容易让人少吃菜。这样,就不会有一家人抢一道菜的尴尬。” 我当时觉得王钩得儿他们家挺可怜的,也觉得我们家充裕的家底真的来之不易。但一直到刚才,我把这点同情心忘掉了。我不再说甚麽,而是埋头吃饭。白萝卜很难吃,但是也没有办法,因为饿,我吃了许多。吃饭完,我往肚子里灌了一大瓶水。 出于习惯,我又接水刷了刷牙。院子里的厕所不是很脏,但是比起我们以前的厕所就简陋多了,我不是很适应。没事,慢慢来。 天渐渐地擦黑了,叔叔婶婶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叔叔对我们说:“慕东,耕耘,你们跟不跟着我去看电影?” 我们立即兴奋起来。小时候,我曾经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影院里看过一场电影,我只模糊地记得,门口卖票的老头子耀武扬威的,攥着花花绿绿的票子,似乎有多大的权利,弄得我一向有一个梦想:做电影院卖票人。但那时候儿我太小了,还没大有记忆,电影演的甚麽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很快就在奶奶的怀抱里睡着了。 王钩得儿就更没看过电影,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此时我们都很兴奋,跑出了门。 叔叔婶婶都出了门,他们一人拿着一个小马扎儿,婶婶在后面把门关上。“往这边走。”叔叔指了一条道,我们就撒着欢儿往那边走去,却看见婶婶往相反的地方走去。 “婶婶,”王钩得儿叫了一声,“你去哪儿?” “哦,我去看戏,”婶婶笑着说,“你们不愿意看戏罢?” 王钩得儿说:“我们去看电影。” 我和他们两人在巷子里穿梭来穿梭去,突然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来到了一个大广场。大广场上聚集着许多人,旁边有一个光线很强的电灯,像一只独眼在黑色的天空中发出些清冷的光。 广场的前面是一个大屏幕,屏幕前坐满了人,都拿着小马扎坐下。有的小孩骑在父亲的肩膀头上,一副威风、兴奋的样子。电影开演了,依旧有人在喧哗,还有扎着头巾的老太太在吆五喝六,一脸笑容,那一口黄牙跟我婶婶的可真是像。并不是所有的老奶奶都像我奶奶的。 电影上似乎在演打仗的东西,不过好像不是打日本鬼子,日本的小鬼子我认得。我问叔叔,他现在正看得一脸严肃认真:“叔叔,这是讲的甚麽东西?” “抗美援朝。” “啥?” “抗美援朝!” “甚麽是抗美援朝?”王钩得儿问道。 “……”叔叔看得很专注,没有回答我们,我们面面相觑。 “妞儿在哪儿?”王钩得儿问我。 我白了王钩得儿一眼:“我怎的知道。” 电影质量并不是怎麽太好,屏幕上有一些雪花点,而且黑白的镜头不住地晃动,非常费眼睛。我又甚麽也看不懂,觉得无聊,就问叔叔说:“看戏的地方在哪儿?” “出了广场,回到咱家,往你婶那个方向走,不用拐弯儿,走一会儿就到了。”叔叔终于肯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于是悄悄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人群,出了广场,按照来时的印象回家走。我一开始还信心满满,觉得心中的印象非常清晰,但走着走着,突然遇见一只大黄狗,颠颠地跑过来,一路嗅着鼻子。见到我,它立即警觉地抬起头,冲我呲了呲牙。我有些害怕,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然后快跑几步,跑到一个没人的小巷子里,躲了起来。 那大黄狗似乎对我没有甚麽兴趣,没有来找我,兀自走了。我虚了一口气,然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3 后想回到原来的路上。也许是刚才跑得太仓促了,走着走着,我就觉得不对劲儿。 我越走越糊涂,天也几乎全黑了,我根本分不出周围的房子有甚麽差别。这些平房,建得都一个样,那标志性的三层小楼,也完全看不见。 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慢慢走着的老大爷,就过去说:“爷爷,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姓林的?” “噢噢?”老大爷用手罩住耳朵,似乎有些耳背似的。 “爷爷,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姓林的!” “噢噢!”老大爷开了口,满嘴的青岛方言,“嫩索姓林的啊,俺带你去找!” 我有了一丝希望,就跟着老大爷向前走去。我们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老大爷一指:“就是这儿!” 我朝里一张望,院子里又破又脏,只有一个凸眼珠子的小女孩朝我胆怯地望着,一直盯着我的小白袄。我谢过了老大爷,心里填满了失落。怎麽办?早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就不应该自己来找。现在可好,怎样都回不去了,叔叔婶婶会不会担心?他们回不去了怎麽办? 我冲院子里那个凸眼珠子的小女孩说:“你好,你知不知道镇子里一个三层高的楼?”她也不说话,冲我愣愣地摇头。 我叹了口气,站在街边等着人过。 这时,有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孩走过来,他的步子很快很轻,一瞬间让我想起了父亲给我讲的神行太保戴宗。他手里拿着一些亮色的衣服,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最令我惊异的是,他居然穿着长衫!那长衫是浅青色的,到脚的地方翻出来些雪白的衬里。我只见过爷爷穿过灰色的长衫,在我印象中,只有极其稳重、年老的人才穿长衫,没想到这样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子,竟能把长衫穿出飘逸的韵味。 我有些发愣,都忘了问他路。等他快消失在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赶过去,急忙叫了一声:“请等一下!” 那男孩果然回过了头来。我看了他的脸,不由地连连后退,惊叫了一声:“啊——” 那男孩的脸刷白的,不是那种白皙的感觉,而是苍白;吊起来的细长的丹凤眼,红红的眼眶,饱满的嫣红的嘴唇,再配上长衫,在微弱的月光下真的很悚人。不过只一会儿,我就反应过来:人家是唱戏的。 “你好,”那男孩走过来,声音倒是很温和的,“怎麽了?” “对不起,”我揉揉脑袋,“刚才没看清,以为遇见鬼了。” 那男孩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小,显得有些空灵。他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些原色:“我刚唱完戏,换了衣服还没卸妆。” 唱戏!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迷路了,你知道戏台在哪里麽?” “知道,我就是要去那里,跟我来罢。” 我于是很高兴地跟着他走了。他一手提着长衫,一手拿着戏服,走路很轻没有声音。他的动作非常优雅,有条不紊,我想奶奶看到他,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孩子罢。 “你迷路了,是不是新来的?”他在我的斜前面给我开路。 “今天下午刚到的。” “从哪里来?” “江苏连云港。” “你住在谁家?” “我跟我叔叔婶婶住在一起,还有我一个兄弟。” “哦哦……”那男孩微笑道,“你家一定是大家罢,如果你是女孩,一定是大家闺秀。” “……”我想起爷爷嘱咐我的话,不敢说。 “你多大了?八岁?” “虚岁七岁。” “那你不算矮啊,”他回头冲我笑笑,“我比你大五岁。” 于是我很嘴甜地叫了一句:“哥哥。” 他点点头,和我并肩走,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我问他:“你唱的是甚麽?” “小生,今天我演的是《柴桑关》,我演少年的周瑜。” “你演完了,还去戏台干甚麽?” “我刚回家了一趟,本来想歇息,”他抖了抖手中的戏服,“却忘了这套衣服下几场戏还要用,所以赶着送回去。你叫甚麽?” “林慕东。” “慕东?哪两个字?” “仰慕的慕,东边的东。” “哦……”他一定是识得字的,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名字不是太好啊,咱们镇子上有人跟你重名。” “我也不喜欢,”我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仰慕主席,也知道应该说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不知道为甚麽,在这个男孩面前就是想要说实话,“你叫甚麽?” “我姓李,叫李言笑。” “言笑哥哥。” “不用叫我哥哥了,就叫我言笑,或者李言笑都可以。” 我低头去看他长衫的白衬里:“你走路为甚麽这样轻快?” “轻快麽?”他也低头去看,“也许是唱戏练出来的罢。” “谁教的你唱戏?” “我妈妈。” “你妈妈也唱戏?” “嗯,她唱花旦和青衣。” 我一开始不喜欢听戏的,但跟言笑说了这麽多话,突然对戏曲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我突然对那个寻找了好久的戏台,充满了憧憬。 “到了。”李言笑一直前方,我钻出胡同,眼前一亮,正前方搭了一个戏台,在黑暗中散发着五彩缤纷又柔和的光芒。台下是许多和婶婶一样的中老年妇女,没甚麽像我这样的小男孩。 “走了啊。”李言笑冲我招招手。 “嗯,再见!” 我们告别了,我就挤在人群里看那戏。戏台上正在演出的人是一堆男男女女,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披红戴绿,而是穿着很普通的衣服,剪着短发,意气风发。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婶婶,她没在认真地看,而是在跟一旁的大娘兴高采烈地唠嗑。 我挤过去,遭到了一大堆埋怨。我小声叫道:“婶婶!” “哎?——”婶婶的声音拐了个比京戏还长的弯儿,“慕东,你怎麽来了,电影完了?” “没有。” 婶婶给一旁的大娘介绍:“这是我侄子,林慕东。” 大娘冲我点点头,说:“慕东是罢,这孩子,长得真讨喜!但不是我说你,淑凤,一个男孩子你给他穿白袄子干甚!” “的确是不耐脏,但不是我给他做的,人家愿意穿!孩子怕啥的,孩子愿意咋来就咋来,孙大姐。”婶婶把我揽到她身边,我只好安静地看戏。我看了半天,依旧看不懂,就问婶婶:“这是甚麽戏?” “《龙江颂》。” “讲甚麽的?” “谁知道它讲的甚麽,”婶婶似乎也不想弄明白似的,“生生死死,你生我死……” 我不喜欢看这样的戏,我想看的是小生、花旦、刀马旦和青衣。我想看年仅十一岁的李言笑扮演小生,演少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4 年的周瑜。爷爷以前喜欢给我讲《三国志》,我知道里面有一个周瑜,但是只知道他最后被诸葛亮气死了。这样的人物是正面人物麽?一个心胸这麽狭窄的人,为甚麽要让那麽令人舒服的李言笑扮演呢? 呆头呆脑地看了一会儿,这场《龙江颂》完了,紧接着上来一个花旦、一个武将。我心里突然高兴了起来,打起精神看着。那花旦一边走一边唱着,武将则坐着。我隐隐地看着,觉得那厚厚的脂粉下面,花旦有一张非常年轻漂亮的脸。 我不明白,为甚麽唱戏的要化一个这麽难看的妆容?眼角吊起,脸上涂得惨白,脸两旁勾一笔黑黑粗粗的道子。他们唱的是甚麽,我依旧听不太懂,只听那花旦用婉转的嗓音唱道: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怆之气。 我继续不明不白地听着,接着又上来了许多人,陆陆续续退下去,其他人接着演。我知道演戏都是假的,都是排练好的,但这不妨碍我对这一出戏的喜爱。 差不多快完了,突然见那花旦跪下,苦苦哀求道:“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我心里一惊,惊出一些汗。 武将赶紧结结巴巴地说:“妃子,你,你,不可寻此短见啊!” “不,大王!” “妃子切勿寻此短见!” …… 这样争夺了三四次,那花旦竟抽出宝剑,自刎在戏台上!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流没流血。我喉咙一紧,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那武将又说了些甚麽,我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婶婶一拍我的脑袋:“嗨,你这孩子,戏当真的看呢?” 我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就有一些扮演侍女的很镇静地把花旦拖了下去,终了。我松了一口气,摸摸脑袋,刚才可是被吓得不轻。 “婶婶,这是甚麽戏?” “《霸王别姬》。” 我狠狠地把这个名字记在了脑子里。演员往后台走着,我伸长了脖子想看那花旦——不,现在知道了,是虞姬——想看看她的本色脸。如果我有一个那样的大姐姐该多好,可以成天唱戏给我听。我沉浸在幻想中。 我望着后台,果然看见了一抹鲜艳的桃红飘过,那个虞姬下去了。紧接着,我又看到了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站在后台,他个子高高的,身子很挺拔。他脸上没有妆,但是穿着长衫。那是不是李言笑?应该是罢。 戏台上亮黄色的光将他的脸照得很清楚,我看见他面相很好看,清秀英俊。他就那麽定定地站着,似乎在等谁。然而,最吸引我的,不过是他那极其冷淡的目光。那种眼神,透出的不仅仅是冷漠,甚至是肃杀,让人不寒而栗。 怎麽了?他看到了甚麽? 我也朝他的视线看过去,但是被戏台挡住了,甚麽也没有看到。不一会儿,我看到那个虞姬走到李言笑的面前,宽大的袍子和头饰将李言笑挡住了。他们认识?我心里升起一个疑问,随即就觉得自己挺笨的:一个戏班子的,能不认识? 那虞姬没有卸妆,我不知道她的年龄有多大。万一她是个男的呢?我知道梅兰芳,在台上那麽清秀温婉的女子,在台下一脱戏服,变成了一个大男人。这令我不太能接受。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又一班戏上来了,又是和《龙江颂》差不多的,没穿戏服没化妆,不好看。我婶婶说:“走罢,压轴的完了。” 那麽这莫不是最后一场戏?我说:“那麽就把这个压轴的看完。” “傻孩子,”婶婶拍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压轴是指倒数第二个,是《霸王别姬》。” 果然,台下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撤离,我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戏台,也跟着婶婶离开了。走远去看,戏台就似乎特别的迷人,被黑暗温柔地吞噬着,五彩的光芒无比柔和,好像仙台一样。我特意看了一眼后台,没有甚麽动静,也不见李言笑和虞姬。 七 晚上,婶婶给我们收拾了一下床铺,我和王钩得儿要睡在和客厅相连的那个床上。乡下人,似乎没有让小孩子独自睡觉的讲究。我很讲究地刷了牙、洗了脸、手和脚,就爬上床,换了我的丝质的睡衣。那睡衣很简单朴素,但通体颜色是淡淡的金色,显得很高贵。 床上不是很整洁,我不知道以前谁坐过这个床,不禁心里有些膈应。 王钩得儿脸上全是干涸的泥汗,也没洗漱就爬上床。我一看就有些不高兴,就往床里面爬了爬。我还没说话,王钩得儿先捏了捏我的睡衣:“啧啧。” “去,”我抬了抬手,觉得我们的关系没有以前亲密了,“别弄脏了。” 王钩得儿“切”了一声,我看他似乎心情不错,也不是很伤心。我的心一直都要伤透了,疼得不敢呼吸,因为想家。 但这一天真的很累,我们一躺下就睡着了。我脸冲里,不是很适应在别的床上睡觉,何况这个床上散发着不太好闻的烟火味儿。这一觉睡得很浅,醒来的时候,王钩得儿居然打着小小的鼾。我望着窗外弯钩似的月亮,想起远方的故乡,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一早晨起来,我惊觉自己已经身在异乡。我还想哭,然而哭不出来了。我多麽希望这是一场梦,我想用拳头砸枕头,但是“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啊。 我闷闷不乐,起床来刷牙洗脸,王钩得儿还没起床,我下床的时候,轻轻踩了他一脚,他都没醒来,睡得好像死猪一样。屋里不见叔叔,只有婶婶在洗衣服。 “婶婶。” “哎,起来啦?晚上睡得咋样?” “挺好的,我的叔叔呢?” “他去生产队了。” “你怎麽不去?” “我得等你们起来啊,”婶婶指了指桌子上,“早饭午饭我都给你们做好了,会热一下就热,不会热就那麽吃也行,别光顾着疯玩,别跑丢了。” 我答应了一声,然后走到桌子旁,坐下来默默地吃饭。这就是我日复一日的生活?以后都这样了?回不去了?一瞬间从凤凰变麻雀了? 王钩得儿也起来了,脸上的泥汗已经没有了,谁知道蹭在了甚麽地方。“慕东。”他打着哈欠叫我。我点点头,给他一个背影。 “你怎麽了?”王钩得儿察觉出我的情绪不高,就问我。 我心想你不济就是离开了家,你们家原先也很穷,当然适应;但我不仅是离开了家,还从富家大少爷一下子变成了父母送走的小孩,让我怎能接受。 我摇摇头,默默地吃完饭,然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5 后翻出我的棉袄,撕开母亲缝上去的那一块布,把银簪子拿出来握在手里,这才觉得有一点踏实。银簪子依旧凉凉的、滑滑的,我使劲地攥着拳头,似乎想把手和银簪子长在一起。 婶婶也去生产队了,留下我们两个小孩子不知所措。王钩得儿又去找妞儿了,我百般聊赖,又转到了大门前。我望着那带着红色木门的三层楼,此时那大门正在虚掩着,我眼巴巴地看着,又想起了连云港的家。我突然有种羡慕嫉妒的心理。 我决定给自己半分钟暂时不做大少爷,就扯开嗓子冲着三层楼叫喊:“一楼脏,二楼美,三楼四楼没有水!” 哼,谁叫你盖三楼,一楼脏,三楼没有水压,没有自来水。 还是一片寂静。 我十分无聊,正想回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啊。” 我一惊,猛地回过头,发现一个高高的十多岁的少年站在大红门前。他穿着白红竖条纹的上衣,黑色的裤子,上衣塞进裤子里,裤子绑着腰带,脚上居然还穿着一双皮鞋。他很随意地靠着,带着笑望着我。 “李言笑?” “嗯,原来你住这里。” 李言笑就住在这楼里?我顿时觉得很尴尬:“对不起啊,刚才……” “没事的,毕竟你还小。” “你住在这楼上?” “对啊。” “几楼?” “这房子都是我们家的。” 我不禁很惊讶,这样说,他们家也很富裕? “你们能住得过来吗?” 李言笑轻轻地笑了:“只有住不开的,没有住不过来的,我们一大家子全都在这里。” 真好,真羡慕他,可以和最亲近的家人住在一起。 李言笑很敏感,立即捕捉到了我的失落的神情,就说:“想家了?”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 “想家、想亲人啊……”李言笑给我一个侧面,用后背靠着红木门,把手插到裤子的兜里,“我也想啊。不过,我是戏子……” 他说话慢吞吞的,慢条斯理。奶奶就喜欢这样子,但我有些心急,听不惯他一句话像唱戏剧似的,酝酿半天:“是戏子又怎样?” “我可以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 李言笑说完,看着我,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我被刚才这句话震撼到了,久久都没有动。我突然想起他刚才说,“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啊”。这句话,真的跟奶奶如出一辙。 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啊。 这个李言笑,想必也是有一些故事的。 可是,如果不是戏子,也不是大少爷,就可以放声地哭了麽? “别琢磨了,”李言笑进了大红门,“走,我带你去玩。” “你不上学麽?” “放寒假了,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 他从院子里推出一辆自行车。自行车,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啊。他做到上面,腿垂下来撑在地上,然后说:“上来罢,我带你。” 于是我很高兴地坐了上去,双手搂住李言笑的腰。他腿一蹬,自行车就稳稳地蹿了出去。我问他:“我们去哪里玩?” “池塘边。” “池塘结冰了麽?” “有冰。” “青岛甚麽时候下雪?” “快了,再冷一点点就会下了。” “你上几年级?” “我小学毕业了,快上中学了。” 我看李言笑蹬车的腿和脚。被熨烫得服服帖帖的黑裤子,裤线很明显。裤脚也没有泥点,刚刚遮盖到鞋面上。皮鞋是深棕色的,擦得光亮,地上的泥点也没有飞溅上来。这是我头一次看除了父亲以外的人穿皮鞋。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是一个盲目崇尚节俭的时代,所有人都只愿意穿蓝、黑、灰、军绿,几乎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补丁,有的人以打补丁为荣,还有的人甚至把补丁缝得特别醒目。我亲眼看见过有小孩在衣服上划个口子,然后回家让母亲补。 倒不是不准你穿皮鞋,但是如果你穿皮鞋,每个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让你无地自容,觉得这是愧疚的事,不对的事,不美的事。 “唉……”李言笑骑着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少能看见你这样不同的孩子了。” “甚麽不同?” “很干净,有气场,一尘不染的,”李言笑顿了顿,补充一句,“我就很喜欢你这样的小孩子。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你也是一样罢?” “对啊,所以我才会喜欢跟我相似的小孩子。” “你父亲是做甚麽的?” “我父亲啊……”李言笑的语气突然变得落寞,“他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解放初期去了台湾,就再也没有音讯。” “那你母亲呢?” “昨天你保准儿看到她了。” 我在头脑里回想着昨天遇见的人:“那可不一定。” “她昨天在台上演了《霸王别姬》,她演虞姬。” “啊?”我惊叫一声,“那是你母亲?” 李言笑似乎意料到了我的惊讶:“嗯哼。” 我立即想到了那漂亮无比的脸庞:“你母亲为甚麽那麽年轻?” “我是家里面最大的孩子,我妈妈生我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她现在也只不过二十八。家里那麽多人,也没甚麽事让她多操劳。成天唱唱戏……” “你有弟弟妹妹?” “有,还有一个妹妹,但是以前她跟着我父亲来着,解放初期,跟着我父亲一起失踪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去了台湾。” “那家里你最小?” “是啊。”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的我,同样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虽然长辈管教严格,但也是养尊处优。而现在呢,真的令我黯然神伤。 我们骑了一阵儿,来到一个小卖部。 “来罢,看看你有没有甚麽想要的东西,”李言笑停好了车,把手习惯性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比如说,糖啦,玩具啦……” “你有钱?” “嗯。” “不用你破费,”我突然变得客气起来,“我带来了一些钱,当零花钱。” “我比你大,当然要照顾你。我亲戚那麽多,一到过年就发红包,用都用不完。再者说很快就要过年了,咱把旧的钱花光了再说嘛。” 我心想,攒钱甚麽时候都是好事。但是也没甚麽好说的,就跟着他进了小卖部。 我拿了一包糖和一种油炸的小零食。那个时代,无论家庭穷富,每个人都缺油水,因为当时凭借油票、肉票和两票来买东西,平均每个人一个月才有半斤油。 我们路过卖书的小店,李言笑又给我买了本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书。我问他:“你不看小人书麽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6 ?” “我看的是字儿书。你应该识字的罢?” “嗯,但是我不看字书。” “应该多看看,小人书是用来消遣的。像《水浒》啦、《三国志》啦,都是应当看看的。” “那里面的情节我都知道。” “哦?”李言笑说道,“关于周瑜的呢?” “他不是被诸葛亮气死了麽。” 李言笑笑了两声:“对啊,但是看书不仅仅是听故事,主要是看作者的文笔、构思。看书能使一个人变得不一样。” “我带来了几本书,都是孔孟之道的。” “那些也该看,但应该看多种类型的书。就像现在的孩子,成天看的书就是抗日、舍己为人、抗美援朝甚麽的,这就不全面。” “你家有书麽?” “有的,你可以来我们家看。” “我如果有不认识的字怎麽办?” “来问我,我教你查字典。” 骑着骑着,李言笑就叹了口气:“读书甚麽时候都是好的,但现在革命来了,也不晓得孔孟、传统名著以后还让不让看。也许只能看到歌颂党和战争胜利的了……” 我听着他的声音,心里有种莫可名状的悲伤,似乎隐隐地感觉,以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我们骑着骑着,房子越来越稀疏,田野越来越多。李言笑指了指左边:“那边,全都是苇子地。”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望见一片朦朦胧胧的土灰色。 “到了。”李言笑话音未落,就迅速捏紧了车闸,只听“吱呀——”的一声,车子立即停了下来,我借着惯性,脑门儿在他的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怎麽了?”我向前面看去,以为差点儿要撞到别人。他跨下车,扶住车把,然后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明白过来之后,表示抗议:“你怎麽一点儿都没有大孩子的样子。” “大孩子甚麽样子?”他还是笑着看我。 “就像我这样。” 李言笑撇撇嘴,没有说话。他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带着我朝路边走去。路边是一个向下的大坡,我们朝坡下走,有一排树木挡在前面,中间走一条浅浅的小土路。我们沿着小土路走下去,我就看见一个不大的湖,但是很清澈。湖面还没有上冻。湖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乌鸦麻雀在叫。 “没有人钓鱼麽?” “没有人钓,”李言笑在岸边捡起来一块石头,“这不是明摆着麽……冬天。” “冬天就没有人钓?” “我也不知道。” 我走到湖边,望着湖水,望着下面的碎石:“冬天也可以钓鱼。” “但是鱼很小……”李言笑没说完,就把手里的石头平平地扔了出去,但是水漂没打好,石头一下子就掉了进去。我们都有些失望。 李言笑不慌不忙,接着在湖滩上找石头:“鱼很小。以前我钓过,有鲫瓜子,有小舌头,但是都很小。” “鱼苗是不可以钓的。” “是啊,”李言笑又丢出了一块石头,这次石头在湖面上蹦跶了两下,“怀着小鱼子的雌鱼也不可以钓。” 我觉得很奇怪,“鱼苗不准钓”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早年出国留学,这是外国人的法律。中国人不管这个。李言笑怎麽知道,雌鱼也不能钓呢? 于是我就问他:“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忘了,应该是长辈说的。”他在湖边找了一块平平的大石头,坐了下来。我也走过去紧挨着他坐下来。 李言笑说:“春天真好啊。冬天总觉得舒展不起来,春天的话,我成天都玩疯了。” “你跟谁玩?” “一个人玩儿,”李言笑想从我的袖口里掏出我的手,“你冷麽?” 我缩回手:“不冷。”我的手里还一直攥着奶奶的银簪子呢。 我找了块石头在地上胡乱划拉着,李言笑在旁边一直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总觉得你很不同。” “你说过了。” “是越来越不同。” 我不知道这样的话该怎麽回答,索性不吱声。自从来到青岛以后,我的性格越来越沉闷了,不爱笑,不爱说话。我清楚这是环境变化的结果,我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但是又无法改变。 李言笑觉出我很想家,就说:“你可以试着给家里写信。你会写字麽?” “会写。” “地址知道麽?” “知道。” “那麽为甚麽不写?” 如果仅仅是纸上通信,见不了一面,那麽会使思念更加强烈。李言笑又怎麽懂得。他又在问我:“为甚麽不写呢?” “哎呀,你先安静一会儿。” 李言笑便不再说话,抬头去看天。我也抬头看天,看着看着,眼角就在浑然不觉中流出一滴眼泪。左眼先流的,没错,还是悲伤,想家。 “哎——你怎麽哭了?”李言笑一转头,就看见了我的眼泪。我不吭声,也没有吸溜鼻子,就静静地抹去眼泪,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天。 “这也是你的不同之处罢,有大家的风度,”他笑了笑,“我妹妹六七岁的时候,哭得哇哇的。你不会放声哭,应该不是天生的罢。” 我听着他安静的声音,又克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没说话,把我的头和肩膀放在他的怀抱里,我没有挣扎,就躺在他的腿上,悄无声息地流泪。 “哭罢,经常憋着不哭,是不好的。” 八 我直起身来,不知怎的突然头昏脑热,竟然拿出我奶奶的银簪子,说:“你看,这是我奶奶的东西。” 李言笑笑了起来:“出来玩儿,还带着这个东西。” “我忘了放回去。” 李言笑仔细的看着这个银簪子:“你奶奶一定是大家闺秀罢,这东西这样精致,一看就是有来头的。我母亲也有类似于这个的东西。” “我奶奶已经没了。” “去世了?” 我点点头,又有点想哭。 李言笑转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然后小声对我说:“这一定要收好,不要让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到,否则会说你是‘资本主义’。” “我知道,”我收起银簪子,“你也要保密。” “嗯,好的,我们家这些东西,全部都藏起来了。” 原来如此。不光是我们一家那麽奇怪。这样的东西,全都要藏起来麽? 我们呆坐了一会儿,李言笑问我:“你上过学麽?” “没有,明年秋天应该上。” “你想上学麽?” 我老老实实地说:“想。” “那就去上呗。” “在哪儿?” “挺近的,小学和初中挨着,如果你去上小学,我就骑车带你,十分钟就到。” “一学期多少钱?” “就几块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7 ,买书的钱。如果你没有,我可以给你。” “我有钱。” “你哪有甚麽钱,读书的钱,应该别人给你出。我给你学费罢。” “我真的有钱,不用你给我。” 李言笑半信半疑地说:“多少钱?” “带来了一百多……” 李言笑笑了,显然不相信,在我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骗人是小狗儿。” 我没说话,别人不相信你是一件很令人懊恼的事,我赌气不理他。 “看来是真的?” 我依旧不理他。 “好罢好罢,我错了,”李言笑过来揽我的肩膀,“不过一百多,也真是太多了,能买一万多块糖,那麽以后得管你叫小财主。” 我终于乐了。 李言笑打开那袋糖和零食,递给我。我塞到嘴里一块糖,觉得格外的好吃。 “你会写你的名字麽?” 我白了他一眼:“废物都会写自己的名字。” “你还会写甚麽?” “你说罢,”我想李言笑真是低估了我的水平,“你说甚麽我写甚麽。” “霸王别姬。” 我找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写出了前三个字,然后告诉他:“‘姬’我不知道是哪个字。” 李言笑看了看前三个字:“那不要紧,你能写出来前三个字我就很惊讶了。” 我刨根问底:“‘姬’怎麽写?” “一个女字旁一个类似于大臣的臣的东西。” 我歪着脑袋想,想不出来。李言笑就在地上给我写了一遍,我又描了一遍。 李言笑特别惊讶:“你是在哪里学的?” “我奶奶从我三四岁就开始教我识字、写字。” 李言笑对我刮目相看:“你算术学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九九乘法表背过了没?” 我点点头。 李言笑有点吃惊:“那麽——我说的,你应该插三年级,不,四年级!” 我一想到我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坐在四年级的课堂上,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我还是从头上课罢。” “读书还是早点的好,我就从二年级开始念的。” “算了罢……” “你应该知道,从头上就荒废了三年,那完全没有必要。人生很短,少年也很短,能节省下来学知识的时间,为甚麽要去学那些早就会了的东西呢?” 他似乎说得不无道理。我问他:“一年级讲甚麽?” “小狗叫,小猫跳……” 好幼稚的东西。我改变了主意:“那我还是上四年级罢。可是我能上就能上麽?” “能,”李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能给你找校长说说。” “你和校长甚麽关系?” 李言笑突然有些局促不安,挠挠头,欲言又止。 “校长是男的女的?” “女的。” “多大年纪?” “四十多。” “你们认识?” 李言笑摸了摸我的头:“乖,别审问我了,太不自在了。反正就是认识。” 差不多到中午了,我们要回去了。李言笑说:“可以随时来我们家找我,我那里有很多书。我们家人都很好的,不会嫌小孩子烦。” “好。” 我回了家,觉得肚子有些饿,就想找王钩得儿一块吃饭。我凭着感觉,走到后院,果然看到王钩得儿和妞儿蹲在院子里,低头弄着甚麽东西。我走近一看,他俩在地上用树枝子和稀泥。我顿时觉得王钩得儿虽然比我大一两个月,但我的心理年龄比他大不止五岁。 我冲妞儿笑笑,然后对王钩得儿说:“走罢,到饭点儿了。” “嗯,我也该吃饭啦。”妞儿嘎嘣脆地说道。 王钩得儿很不情愿地被我拽到了屋里。我故意羞他: “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看见没有人儿,摸摸小肚脐儿!” 王钩得儿脸一下子就红了,再配上带着泥的汗渍,他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白一块。如果我是这样子,奶奶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他急着辩解道:“没有的事,我和妞儿甚麽都没有。” “废话,”我道,“我也看出来你俩甚麽都没有。如果真有甚麽,你俩能蹲在一块儿玩家家酒?” “不是家家酒,我俩就是玩累了……” 他本来就说话含糊不清,再加上他很着急,我都听不出来他说了甚麽。我摆摆手,叫他赶紧吃饭,不用解释甚麽了。 吃完饭,我记起李言笑说过让我给家里写信。我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起码能减缓一点我对家里的思念,并且让我几乎如同死水的生活有一点儿盼头。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而我,往好里说是早熟;往坏里说就是冷漠、悲观和阴谋论。一个小孩觉得生活没有盼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翻了翻抽屉,在一个抽屉里找出来一些有些泛黄的信纸。叔叔识字,但是几乎不写信;婶婶目不识丁。这些信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他们要信纸,自然没有甚麽用处。我在房间里转悠了半天,没有找到一张像样的能写字的桌子。我把一把高一点的椅子擦了擦,然后趴在上面写。 我稍作酝酿,然后写道: 爷爷、父亲、母亲: 我在叔叔婶婶家给你们写信。家里一切安好,别来无恙。我带来的东西都保管得很好。叔叔、婶婶对我们都很好,我和耕耘都过得很舒适,还交到了新朋友。前两天我们还去看电影、看戏来着。 我应该能上学,我认识一个小学毕业的朋友,他说我不用从一年级开始上起,所以我打算插班上学。我一定遵照你们说的话,能学习就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你们有事麽?要记得喂阿花。我们甚麽时候能见面呢?你们能不能来青岛看看我们?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林慕东。 我不敢说想家。如果说想家,他们一定会笑我不坚强。 这里面,有我不会写的字。比如说无恙的“恙”。遵照的“遵”我写成了尊重的尊,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个字。我打算先把这些字空着,明天去问问李言笑。 下午,我闷头睡了一觉。昨天晚上一直在想家,没睡好。晚上,叔叔婶婶从生产队回来,他们的心情看起来都不好,也许是累了一天的缘故罢。吃完了饭,我就看从连云港的家里带来的书。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有些地方能够倒背如流,觉得很无聊。明天去李言笑家里看看罢,让他教会我查字典,我再顺便向他借书。 第二天上午,我拿着信纸和笔去找李言笑。第一次去他们家,何况他们家又是大家,我出门前特意看了看,自己的小白袄和裤子上有没有脏东西。我还往裤兜里放了两毛钱,省了李言笑再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8 给我买甚麽东西。 我意气风发地往李言笑他们家走,我们两家的距离也不过就是十米,然而我没想到,这短短的十米之间,能发生这麽多的事。 我出了家门,就看见家门前的道路上走过来四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我没注意他们,没想到刚出大门,那几个男孩子就朝我跑过来,满脸的戾气。 为首的那个微胖的大男孩瞪着眼珠子咄咄逼人地说:“你家大人在家麽?” 我被这阵势吓到了,毕竟我一直是家里百般呵护的大少爷,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我那心眼颇多的脑袋暂时停工,竟然说道:“不在家啊,你找他们有事麽?” “你个白痴!”胖男孩使劲推搡了我的肩膀一下,我觉得他的拳头像锤子。他跟后面的男孩说,“搜他身!” 一个头发自然卷的男孩一把扯过来我手里拿的信纸,撕碎了,一脸的不屑。 我急了,这不是耍无赖麽!我冲他大叫:“你干甚麽!那是我给家里的信!” 那四个男孩都不怀好意地笑,卷毛说:“一个男孩家,写甚麽破信。”我彻底被惹恼了,冲上去想跟那卷毛拼命。 一个皮肤很黑的男孩拉住我,胖男孩扬起手朝我脸上打去,幸亏我反应快,挣脱出手,在脸上挡了一下。奶奶说过,打人不能打脸,被人打脸,是足以去死的屈辱。 胖男孩结实的巴掌打在了我的胳膊上,他用的力气太大了,我一下子被他打翻在地,后脑勺在地上猛地磕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有人踩住我的脚,胖男孩跨到我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然后重重地给了我的肩膀一拳,边打边说:“你小子挺蛮横,新来的罢,这麽不丁点儿就敢还手,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我用手去挡胖男孩的拳头,但是他的拳头太有劲了,我的上半身很快就被他打得像散架一样。我想用指甲掐他或者咬他,但是他也不笨,没有让我逮到机会。这时,就有人去掏我的裤兜,我想起兜里有两毛钱。我猛地一蹬腿,只听一声惨叫,兜里的手不见了,我好像踹到了谁的脸。 胖男孩的战友受伤了,他也不往后看一眼,骂骂咧咧地握住我的手腕。 完了,我心想,好像要完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使劲一扭,我顿时听到自己的手腕有卡巴卡巴的声音,整条胳膊都软弱无力了。一阵剧痛从手腕处传过来,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疼痛刺激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听到自己很悲惨的叫声,于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求饶不求饶?”胖男孩问我。 我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谁会……谁会向你求饶!” “嗬,你还真倔,”胖男孩说道,“那麽,就再看这个——” 我想好了,如果他还要继续的话,我就咬舌自尽。 突然那胖男孩“啊”地叫了一声,朝前扑来,眼珠子瞪得好像要掉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甚麽,只看见胖男孩立即跳起来,那三个男孩也扔下我,朝一处看去。 李言笑? 我又看到了他清俊的面容,但这面容上流露出来的却是无比的愤怒和冷酷。他根本不看我,我想借机站起来,但是身上特别疼,尤其是手腕,疼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 “粉红小生,”卷毛这样叫他,看来他们认识,“关你屁事!你要用唱戏的双缨枪来刺我们麽?” 那四个男孩都哈哈大笑。 李言笑说:“上次你们不认输是麽?这次又在我家门口挑衅?嗯?” 认输?李言笑曾经打败过他们? “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胖男孩从鼻孔里喷出些气,“现在你是一个人。敢踢我脖子,找死罢你!” 说完他们就都朝李言笑扑了过去,我看着着急,然而自己甚麽忙也帮不上。 李言笑仗着自己胳膊长腿长,迅速抽出手,掐住胖男孩的脖子。胖男孩不如他机灵,骂了一句,也伸出手来掐他的脖子。李言笑迅速蹲下,胖男孩抓了个空,旁边助阵的男孩突然从后面给了李言笑一脚,正踢在他的后背上,把他踢翻在地。李言笑的手还死死地抓着胖男孩的脖子,两人在地上厮打起来。 李言笑那麽瘦,而且是一对四,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 李言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刀,突然比划在胖男孩的脖子上,说:“数到三,割了你的血管!” 胖子骂了一句,似乎知道李言笑心狠手快,这时从不开玩笑,便想和解,就半是埋怨地说了一句:“你看,又想来这套,说好了不拿武器的!” 李言笑不吃这一套,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用刀架在脖子上。 旁边的男孩也不敢轻举妄动,场面一下子僵化了。李言笑的刀越来越逼近,他的声音非常冷酷:“刀就比在你的脖子上,唯一的补救措施是去给他道歉。” 他指的是我。 胖男孩骂了一句,瞪了我一眼,相当的不情愿。 场面很僵,我们似乎能胜利? 但下一秒发生的却让我的心情沉到谷底。 李言笑身后的男孩突然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把他从胖男孩身上拽了下来。胖男孩见状,就去抽李言笑的刀。可是刀尖朝着他,李言笑又攥得紧,他没有抽出来。然后四个人一起上钱,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李言笑的身上,那把刀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看了特别揪心,勉强站了起来。 李言笑不像我那样弱,他在混战中照样不被打倒在地,还将一个男孩的鼻子打出了血。他冲我叫了一声:“去找我家人!谁都可以!” 我咬着牙,跌跌撞撞地往他家里跑,那个皮肤很黑的男孩立即扑过来,想阻止我。我们就这样又开始博弈。我的手腕钻心的疼,根本使不上劲。 混乱的局面大概持续了几秒钟,他们家的大红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爷爷站在门口,很威严地喝了一声:“谁敢在我家门前撒野!” 那几个男孩一看大人来了,知道不闯大祸,赶紧连滚带爬地跑掉了。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只剩下狼狈的我们两个。 “爷爷。”我听到李言笑冲那老人说道,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刀藏在身后。他的脸上居然有一丝笑容。 他的爷爷看了看我们,不是特别着急,眼睛像老鹰一样犀利,说道:“快进来。”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林慕东。”李言笑指着我说。 他的爷爷冲我点点头,我说:“爷爷好。” “快进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太狼狈了,衣服全都脏了,裤子被撕破了,头发乱糟糟的;李言笑身上有血,但那血不是他的。最惨的是我的手,无力地垂着,一直钻心地疼痛着。最奇迹的是——我那两毛钱居然还在!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19 我和李言笑相视笑了笑,我的笑是苦笑,他的笑是真正的笑,很开心,似乎打了一场完全获胜的仗。我在心里暗想,真不愧了你的名字,这时候也能笑得出来。 我本来以为甚麽事情都没有了,我们终于被解救了,没想到的是,伴随着一声甚麽东西落地的声音,李言笑脸上惯有的笑容突然就僵硬了一下,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接着就看到他用手捂住头,很痛苦的样子,缓缓地蹲了下去。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他的爷爷也想过去看看。我们都紧张地盯着他,突然间,李言笑的指缝间流出了几道血! 九 我看到李言笑脚边躺着半块砖头,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声东西落地,不就是一块砖头麽!一定是那几个男孩不解气,有人从后面丢了一块砖头,砸到了李言笑的头上。 我们都倒抽一了口凉气,我看着那道揪心的血迹,不由地感觉自己的脑袋也疼了起来。如果我能替他分担疼痛,该多好啊。我突然就这样想。 他的爷爷凑近了看了看他,很废话地问了他一句:“有事儿没?” 李言笑没有吱声,还是用手捂着头。我心想,有事没事看不出来麽,不回答是说明他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李言笑的爷爷看了四周一圈,确定那几个男孩已经走了,就想把李言笑拖回家。无奈的是李言笑就像僵住了一样,他爷爷只好像抱一个球一样把他抱了起来。他爷爷问我:“你们家里有大人没?” 我摇摇头。我还没想好叔叔婶婶回来之后,我怎麽跟他们解释。 老人看了一眼我无力地垂着的手,就皱起了眉头,说:“幸亏我以前是个大夫,不然卫生所离这里这麽远,弄不好就更麻烦。进来罢!” 我就这样进了大红门。 李言笑家不如我以前的家装潢精美,但是一看也是富足的大家。这时,从门口冲出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急匆匆地奔到李言笑面前,看到那血,立即手足无措,想用手摸一下又不知道该怎麽弄,说道:“怎麽了?这是——” 李言笑突然把手拿下来,抬起头冲那妇人大声喊了一句:“不要你管!” 我不由地一愣,从来没有见过李言笑这麽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和那妇人有甚麽苦大仇深麽?我已经习惯了一个温暖的、柔和的、甚至有点傲气的李言笑,我从来没挺过他大声说话。 他的爷爷倒是没有多麽惊讶,只是见那妇人脸上有些悲伤的表情,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位妇人又看见了我,跑到我面前弯下腰,说:“你就是林慕东罢,怎麽伤成这样,是不是遇到那几个坏孩子了?”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庞特别年轻秀丽,眼睛大大的,很明亮,嗓音也很甜美,这不是——那位美丽的“虞姬”吗?李言笑的母亲?为甚麽李言笑要对她那样凶狠呢? 我冲她咧嘴笑笑,点点头。 我们进了屋,李言笑的姥姥还是奶奶——反正就是一个老奶奶,带他去清洗了伤口——然后给他包扎了头上的伤口。他的母亲一直想插手,但是李言笑不干,似乎跟她特别过不去。我看到李言笑疼得脸色苍白,嘴唇都要咬到出血,但一声不吭,也不哭。 他的爷爷坐在椅子上,让我也坐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 我觉得很紧张,会不会很疼?被扭那一下子的时候,已经达到了我能忍受疼痛的最大限度,我再也不想尝试一遍。 老人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我的手腕,很认真的样子,但就是这麽轻微的触碰,都让我疼痛得倒抽冷气。如果是两年前,我没准就哭出来了。然后老人一手握住我的胳膊,一手抓住我的手,很有分量地说道:“脱臼!非骨折也!” 我听了他这麽一本正经的话,未免觉得好笑,但是还没嘴角上扬,他两手就突然很迅速地一使巧劲儿,只听清脆的“咔罢”一声,我只感到了微微的刺痛,关节居然就重新连接在一起了。 “试试罢。”老人看着我说。 我有点难以置信地动了动手腕,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在看到我的手腕重新活动起来后,我真想感谢这位老人感谢观世音菩萨感谢太上老君感谢牛头马面感谢黑白无常感谢一切能感谢的东西。 这就好了?我瞠目结舌的同时,心里一阵暗喜,看来,“脱臼”不是那麽严重,不同于“伤筋动骨一百天”。 用同样的方法,老人治好了我另一只胳膊。由于有了心理准备,这次的治疗就比较紧张。 我特别高兴,看着自己两只活动自如的手,很像丢失了二十块钱又找到的感觉。我用二十块钱来形容比较贴切,我父亲作为高级机械工程师,工资最高的时候,一个月只有六十五块五。 接下来,老人给我两只手固定在了小小的夹板上,用绷带缠上,说:“要干甚麽就让李言笑帮你做,不要做太大的活动,别再扭伤手腕。” 我点点头,再看那边,李言笑的整个头已经被夸张地包扎了起来,好像沙特人一样。他在那里不停地说:“怎麽包得这麽吓人,不至于罢……” “虞姬”,也就是李言笑的母亲,对我说:“今天就在我们家吃两顿罢,我给你们做补身体的饭菜,很快就好了。” 我真的很想留下来,一个原因是我很喜欢他们一家人,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家比较像连云港的家。在这样富足的大家里生活,会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看着“虞姬”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我很纳闷:李言笑在跟他的母亲闹甚麽别扭呢?看起来,他们一家人跟“虞姬”的关系都比较紧张,这麽善良又可人的女子,究竟做错了甚麽? 我就点点头,也没有推辞。 “虞姬”问我:“慕东的父母在哪里?” “在连云港。”我落寞地说。 “他们是干甚麽的?” 我想起爷爷的嘱咐,就模糊地说:“就干活呗。” 她也没有再追究。如果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还真不知道怎麽糊弄过去。 我看着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实在觉得难受,就对他们说:“我回家换一套衣服。” 全屋子的人,包括李言笑在内,都笑了起来。他们一家子人笑声都很轻,很空灵,有种从天外飘过来的错觉。我不知道这是先天性的,还是后天养成的。 那个给李言笑包扎头的老奶奶说:“男孩儿,真讲究!” 我也不知道这是夸奖我还是嘲讽我。我没有答话,站起来说:“谢谢爷爷、阿姨、奶奶,我回去了。”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走得比较慢,在院子里,我听到李言笑的爷爷说:“下次遇到那群孩子,你不要硬碰硬,别傻到跟人家整个你死我活,没用!最好马上回家就找大人!这样硬来,你们肯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0 定打不过他们,还会受一身伤。” 接着,李言笑语气不是很重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傻子,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这种事儿,拿到明面儿上来太没意思,我是受不过那口气。” 我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如果我跟长辈这样说话,早就被打得奄奄一息了。 他爷爷说道:“受不过甚麽气!” “他们玩阴的,我如果把它端到明面上来,不是显得我无能?再者说他们那样欺负慕东,我看着就过不去!” 他爷爷有点压低了声音说:“那群男孩先招惹慕东的,你看见就告诉我们行了。跟你又无关,你受不过甚麽气!说的都是甚麽歪理!还去跟他们拼命!” 我耳朵很尖,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觉出一丝异样,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毕竟不是一家人,对我肯定不会像对李言笑那样好。我就往大红门外走。 这时,传来老奶奶的声音:“你要干嘛去?” 我以为她在喊我,转头一看,李言笑走出了屋,冲我笑了笑。 “快回来,还没包完!”老奶奶在屋里喊。 “不用了,奶奶,”李言笑笑眯眯地对她说,“您已经包了三圈了,可算不怕你孙子不戴帽子了。” 原来那个老奶奶是他的奶奶,我在心里羡慕了一下,爷爷奶奶都在,真幸福。 他的奶奶在屋里叹了口气:“唉,这孩子,养得越来越不听话。” 说完,李言笑就朝我走过来。我说:“你要去哪儿?” “跟你去你家。” “去我家干嘛?” “你不是要换衣服麽?”李言笑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我,“你这手,怎麽换?脱下来不得把衣服泡到水里?” 我一想,也是,李言笑心真细,心里就泛起一种暖暖的感觉。 我们回了家,王钩得儿也正好回屋,看到我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说:“怎麽了?你……你去干甚麽去了?” 我白他一眼:“那麽大动静你都没听着?我被人打了。” 王钩得儿目瞪口呆:“甚麽地方?” “咱家门口。我跟你说,以后出门老实点,遇着不善的人,别像我这麽倔……” 李言笑就在一旁摇头,面无表情,我也不知道他摇头是甚麽意思。 那个年代,每个地方都有欺负人的男孩,王钩得儿没有太过惊讶,笑了两声说:“早就说过男孩子不要穿白色,现在都变成黑色了。” “啊对,”我差点就忘了回来干甚麽了,“快快,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我一刻也不想穿这麽脏的衣服了。” 王钩得儿就手忙脚乱地帮我解开扣子、脱掉棉袄。因为有夹板,所以手从袖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很费劲。这时候,从黑暗中传来一个有些冷的声音:“那样,不行。” 我朝那个方向看去,只隐隐地看到李言笑靠在一旁,抄着手,两只细长的眼睛有些冷酷。我问他:“那要怎麽弄?” 没想到他甚麽话也没说,也没看我,径直走出了门。我三两步跑到了门前,没有叫他,也没反应过来,就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甚麽地方错了。他也不回头看,就那样走了出去,尽管受了伤,走路的姿势依旧很潇洒。 王钩得儿脑子转得不够快,不知道眼前是发生了甚麽,就问我:“怎麽了?那是谁?” “李言笑,”我心里有一股无名火,没好气地说,“住在那三层楼里。” “他怎麽了?” “谁知道他……他帮着我打架来着,谁知道刚才又怎麽了,大少爷脾气。”没错,李言笑给我的印象就是很“大少爷”,他喜欢的、愿意的,就心平气和去做,很温柔;但一有人被他讨厌,或者触犯了他的禁忌,他就横眉冷对。 我到底怎麽他了?我这样想着,就脱掉了棉袄,换上了新的棉袄。脱掉裤子之前,我不知被一种甚麽心理促使着,看了一眼门口,没有看到李言笑的影子,才让王钩得儿帮我脱掉了脏裤子。 我用夹板把脏衣服夹着丢到大盆里,心想还是这麽放着罢,等着让婶婶帮我洗干净。如果不是我的手动不了,我真想亲自把衣服洗出来。 我想,一定是因为李言笑特意说来帮我换衣服,而我一疏忽让王钩得儿帮我换了,他应该为这事不高兴。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怎能放在心上?我觉得,李言笑虽然生在大家,却没有大家宽阔的胸怀。 快到吃饭的点了,我想起“虞姬”邀请我去她家吃饭,又想起李言笑不知为甚麽摆出的一副臭脸,心里犹豫不决,不知道去还是不去。 正在犹豫着,李言笑不知甚麽时候又靠在了我们家的门口,打量了我一下,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去我家吃饭罢。” 我朝他微微笑了一下,甚麽也没说,还是跟着他去了。 我没有问他刚才的事,只是跟他说:“你母亲怎麽了,你要那样对她?她毕竟是你母亲啊。” “她……”李言笑显然不知道怎麽说才好,“我母亲想再给我找个父亲。” 我有些惊讶,这才明白为甚麽李家人都对“虞姬”有隔阂,而且李言笑那麽对待他母亲,长辈们也不管教。我说:“那你父亲……” “他不是去台湾了麽。” “你们没有联系麽?” “当然没有,去了的台湾人都给关起来了。” “关到监狱?” “不是,意思就是不让他们回来了,也不准通信,也不准坐船来往。” 我就想起了一首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台湾应该不是饮长江水,因为它是一个海岛。 我开导李言笑:“那她那麽年轻,怎麽可能守一辈子寡。你母亲也有苦衷,没准儿找一个伴儿,你们都会过得更好。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到底有多伤心?” 李言笑看了看四下,小声对我说:“这个我也知道,虽然我不想要继父,但我能理解她。但你不知道,我母亲她看上了谁……” “谁?” “你不要跟别人说。” “不说。” “保证?” 我伸出小手指跟李言笑拉了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稀巴烂!” 李言笑神秘兮兮地说:“她不是演虞姬麽,她看上了那个演项羽的……” 我不是特别惊讶,但还是瞪圆了眼珠子:“那个‘项羽’,多大了?” “三十多,不是很老。” “长的怎麽样?” “还好罢,长得不好能唱戏?” “你为甚麽不想让你母亲跟他好?” “因为他为人不太好,这是村里都知道的,”李言笑一副十分明白的样子,“我母亲也知道这个,她那感情,无非就是日久生情,来得莫名其妙。” 我心想感情就是感情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1 ,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不都一样麽?我问他:“那个‘项羽’,人怎麽不好了?” “嗨,他一个唱大戏的,”李言笑做出很不屑的申请,“就是特别花心。唱戏的人都这样,因为是戏子,所以就觉得人生也是戏。” 我看他说得理所应当,丝毫没意识到把他自己也骂进去了。我倒是记得,以前爷爷总是拿着一个唱本,咿咿呀呀地唱道:人生如戏…… 我不禁有些同情李言笑的母亲。 搞清这个事,我又禁不住问李言笑:“你刚才怎麽了?” “甚麽刚才怎麽了?” “就是前一阵子。” “咋地了?” 看着李言笑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似乎也不是装出来的,后来一想,他一个唱戏的,最擅长的就是假装。我很无奈,也许李言笑大少爷当惯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摆了一副臭脸?或者说,他觉出那比较丢脸,现在在这里跟我装傻? 好罢,现在由于当事人的装傻,处于一个审讯中断的状态,我也懒得去跟他纠结那些事,就暂且置之弗论罢。 十 午餐很丰盛,猪骨头是补钙的,猪血是补血的,还有一些很奇怪的菜,我没吃过,据“虞姬”说,这些菜都是能帮助我们愈合伤口的。有一道菜吃了半天没吃出来是甚麽,不咸不甜的,我不明不白地吃了一大通,后来才知道那是苹果片儿炒肉。 我有点感慨,这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还不是在过节的时候,李言笑家炒菜能放肉,说明他家真是很富有。 那一个下午我都没回家,在李言笑家度过。他领我去书房,我真的被那阵势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们家的书房简直和图书馆一样,墙壁上挂满了书画作品,墙角摆了一张大桌子,笔墨砚台一应俱全。我看到有许多英文书,我问李言笑他能不能看得懂,他说能。那时一般人都不学英语,连奶奶都不会英语。我立即对李言笑肃然起敬。 “我可以教你英语。”他认真地说。 “能用得上麽?” “能,学甚麽东西都好,早晚用得上。将来长大,即使不去留学,也一定要去国外看看。” 留学?我心想,我们家的流金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我还是说:“好,明天就开始罢。” 李言笑教我查《新华字典》,我会拼音,因此一学就会了。我在书房里挑了一本半文言文的《水浒》,李言笑没看书,出了书房。一开始我坐在椅子里看《水浒》,后来我觉得无聊,就到处去找李言笑。 我出了楼,听见后院里有动静,就走过去看。他们家的院子很大,整理得很干净,靠后门的地方种着一大片鸡冠花,地上散落一片小黑球一样的花籽。 李言笑站在院子的一头,他的脚边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他不停地弯下腰去捡石头,然后朝院子那头的一个小圈里扔。小圈是用白|粉笔画的,旁边丢满了石头。 在这冬天的午后,李言笑的鼻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他一脸认真,眉毛很坚毅,看到我,就朝我微微一笑。 “你在干甚麽?” 他也不抬头,扔出一块石头,准准地砸在白圈里:“练习扔石头。” “扔石头……”我突然就想到,他是不是要练习精准度,然后用同样的方法还击那个砸破他的头的人? 我也不知道说甚麽好,就在一旁坐下来,小声地说:“我奶奶说了,胸怀要宽广。” 李言笑抹了一把汗,靠着我也坐下来,又微微一笑,看不出讽刺的表情。我不知道那是甚麽意思,我发现他的笑能表达很多东西。 他说:“报仇的不一定不是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要等十年麽?” “不,”他又抹了一把汗,“十年之后我都二十一岁了,那些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复仇对自己不太好罢?” “没甚麽不太好的,等着我可以借你一本《刺客列传》。” 我笑了笑没说话。的确,有一些刺客是被人崇尚的。但这个年代,许多人对这些一无所知。 “总之报仇就是不太好。” 他望着天,不紧不慢地说:“我爷爷也说过这个,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以德报怨,不能忍声吞气。我更信奉血债血还,我觉得复仇是一件很快意的事,越阴险越刺激。” 我撇撇嘴角,觉得自己不像李言笑这样阴毒。 “也许是我从小的环境练就了这样的性格罢。从小我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大,家里没有人管我,我又完全不能符合这个年代,别人都统一服装统一发型,我不同于标新立异,只是按照自己的审美来,照样穿大衣穿皮鞋,这样就遭到了许多人的唾弃,甚至侮辱。”他缓缓地说道,语气就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散漫温暖,和话语的内容丝毫不相符。 我好奇道:“甚麽唾弃和侮辱?” 李言笑微微摇一摇头,似乎不太想说似的,但过了一小会儿还是说了: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因为穿着言谈与人不同,并且处在一个这样的年代,就被泼脏水,并且身上被别人吐口水……” 我有些惊讶,微微地张开嘴。如果这是真的的话,就太恶心了。李言笑经历过这样的事?他还是那个温和的哥哥、有点傲气的李家少爷,还是那个气质儒雅的小生麽? 他眼睛有些出神,接着说下去:“我小的时候,非常善良的,不忍心对别人有一点坏水儿。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心眼,不会报仇,不会算计。”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是这样啊,小时候是一个只会闯祸、疯玩的小孩,不谙世事,但早早就和家里分别,又处于一个这样的年代,我觉得自己真的和同龄小孩划清了界限,迅速变得成熟。而我不喜欢这种改变。 李言笑接着说: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上写道,有一种恶叫做戾气,戾气是一个人被恶伤害所产生的一种新的恶,戾气甚至比最初的恶更肮脏,它轻则毁掉一个人,重则毁掉整个世界。没有几个好人在平白无故的恶的侵蚀下还能保持纯洁的。我就是这样,戾气已经伴随我多年了,从一开始有人往我身上泼污水时就有了。” “可是你也没被毁掉啊?” “你觉得我没被毁掉?”李言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他突然很热切地说道:“那我要感谢你这麽看得起我。”就去拉我的手,看到那个作用类似于石膏的板子,才想起来我的手脱臼了,于是只是在我的手上轻抚了一下。 我有些想笑:“怎麽就说我看得起你?” “在你心中的‘毁掉’是甚麽意思?只有一个人去世,才叫被毁掉?我认为戾气已经毁掉了我,因为我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2 不再是那个以前的李言笑了,”他握握拳头,似乎有些恨,“不再是了,起码我的心已经不是了,不再那麽纯白了。” “……” “我恨这种转变,也恨那些侮辱我的人。即使时过多年,我也不会忘却。一直到死,我也不会瞑目,因为那些人让我曾经,那麽痛苦过……” 他说话的语气可真轻松,好像说“那个苹果炒肉挺好吃”这种话。我偷偷扭头去看他,看到他脸上也是同样的轻松,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想必他的心里,不会是这麽轻松的罢?这麽多年屈辱的历练,已经练就了他一番波澜不惊的外表。 长大后,我回想起来李言笑这天说过的话,才想到了奶奶对我说过的话:城府真正深的人从不会炫耀自己的城府,因为经历了许多历练之后,千言万语都会化作平静和微笑。 李言笑又锲而不舍地站起来丢石头。他每一块石头都稳稳地落在白圈里。他摸摸头:“我觉得自己扔得太准了罢,几乎没几次不扔进去的。” 我说:“你用这种小石头砸人?砸一百下也砸不伤罢!” “也是。”李言笑说着就蹭蹭蹭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抱了两块砖头回来,然后往白圈里扔,扔出去之后再捡回来继续扔,我也不知道他哪来那麽大的精神头。 这一下子,命中率就低多了。 我说:“你别光想着复仇,等着别把人家砸死了,那样事就大了。” “我知道。” 我接着在旁边看我的《水浒》,屁股下面坐着《新华字典》。有不会的字,我要不就查字典,要不就跳过去。李言笑练了一会儿,扔砖头的命中率又达到了百分之百。我接着献策:“你扔的时候不会不跑罢?那个人也不会傻站着让你砸罢?原地扔不是太容易了?” 李言笑一听有道理,又改变了练习,就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在不同角度边跑边扔。我本来想劝他休息会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李言笑骨子里是一个相当倔强的人。如果他允许自己休息,早就休息了。现在他不想停下来,我劝也没有用。 就这样,这个下午我就在掷石头的声音中,津津有味地读《水浒》。 傍晚,叔叔婶婶回家了,李言笑的母亲带着我前去我家说明了情况。叔叔义愤填膺的,说早就看不惯那些小子了,整天无法无天,领头那胖男孩儿他老爹杨四柱就不是甚麽好东西,整天在生产队里好吃懒做的云云。 这样一来,倒把我的伤给忘了,叔叔婶婶一直在那里声讨杨四柱,说得唾沫横飞,好像这些天他们没有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心里就想粘了桃毛儿一样的痒痒。我听了不由觉得好笑。 叔叔婶婶去大红门里给李家致谢,晚饭我在李言笑他们家吃。 饭桌上,李言笑不停地为我夹菜,我拦都拦不住。我尝到了久违的被人照顾的感觉,心里泛起一阵温暖,感觉心里变得很软很软。 李家长辈们一直在小声地笑,都纷纷跟我说,李言笑这是头一次给别人夹菜,他爷爷都没这样的待遇。李奶奶还说,我真的让李言笑转变了不少,一个人完全不会照顾别人就坏事了。 我才知道李言笑是一个从小就极度叛逆的孩子。 他们家长辈不管他,让他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大,他就以叛逆来回报。以往吃饭的时候,“虞姬”让他给爷爷奶奶夹菜,他就故意把肉片之类的好东西夹到自己碗里。 春节的时候,长辈们发了红包,按照习俗要李言笑磕头,他骨头太硬了,从来都不肯说“对不起”,不肯鞠躬,更别说磕头了。他不肯磕头,长辈们就面露愠色,没想到李言笑立即冷下脸,把红包甩到长辈的身上,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拿钱买我的磕头,我跟你们说,这买卖我不做! 那个春节,大人们都觉得过得一塌糊涂,李奶奶气得吃不下饭,首犯显然是李言笑。而他照样哼着小曲儿吃饺子放鞭炮点灯笼,春节过得优哉游哉。 中午的时候,我劝过李言笑对 “虞姬”好点,饭桌上他果然给他母亲夹了一次菜。李言笑看了看我,我就对他笑笑,心里觉得很欣慰。我看到“虞姬”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欣慰和激动,都快要流出眼泪了。 我见此情景,眼睛也热乎乎的,觉得李言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我有一个这麽宠溺自己、这麽美丽善良的母亲,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儿子的,一定比李言笑做得好。 吃饭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焦点显然是我——一个客人,但一吃完饭,我们下了饭桌,就没有人在我身边陪我聊天了,李言笑也跟长辈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轻松愉悦。 我一瞬间就想起了远在连云港的家,想当初我们家也是这样罢!虽然李家人不是故意而为,但我还是觉得,他们的亲热在强烈地刺激着我。 我被这样幸福而热切的气氛感染着,想起的却是我的家,我那荒凉又颓唐的家。我突然想带走点甚麽东西,死死地攥在手心里,把这家庭的快乐带回去一些。但那不是偷麽?理智驱使着我,让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小白袄已经浆洗得干干净净,不觉非常高兴。奶奶有轻微的洁癖,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不知道我自己是否也有洁癖? 之后,我就经常在李言笑家度过。我们看书、习字,李言笑还教我说英语。比起成天同妞儿玩和稀泥的王钩得儿,我真是太幸运了。三层楼房实在太大了,我们在房间里逛来逛去,追逐嬉戏,好像在迷宫里一样。我眼中的皇宫,也不过就是这样气派。 有一次,我们逛到一个房间,我惊喜地发现房间的中央摆着一架钢琴。钢琴是栗色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钢琴很古朴,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奶奶教我念书、教我绘画,但是她没能教我乐器。她的钢琴、小提琴没有带到爷爷家,这是她的遗憾。她曾经跟我说过:“一定要找机会学学乐器,绘画、音乐,能使一个人的素养天翻地覆。” 父亲也会弹钢琴,我想让他教我,但是他不肯。现在想来,一定是因为他怕我被打成“资产阶级小崽子”。偶尔有演出,父亲登台弹琴,谈的也都是《东方红》之类的歌曲。我觉得不好听,就没有再度要求。 于是我恳求李言笑教我弹钢琴。李言笑笑了笑,坐下来弹了一支曲子。凭感觉,我觉得这首曲子有些悲怆,就好像《霸王别姬》一样,悲怆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美。 我听得呆住了,直到李言笑手指弹起,留下一个长长的延音,我才回过神来。 那天下午,就在钢琴旁度过,其实我并不喜欢弹钢琴,刚刚起步,就觉出弹钢琴的困难。但我一想到奶奶的话,就有了些动力。李言笑夸我悟性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3 强,手指灵活。 他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弹钢琴? 我说是。 天知道,不是。 十一 剩下的日子就有滋有味地过去了。正如李言笑所说,他放寒假,有足够的时间来陪我,再也不觉得无聊透顶。我已经掌握了许多英语单词,日常用语也会说了。 钢琴却甚是枯燥,我的练习曲全部都是红色歌曲,围绕着c、g、f三个大调来,一点也不好听。我们练曲子也是悄声进行,弹歌的时候都要踩住中间的踏板,怕被左邻右舍听到,再有红小兵来砸我们的钢琴。 李言笑为此有些担忧:“一直踩住中间的踏板怎麽练习,都无法训练手指的力度了……” 我问李言笑他当初弹的曲子是甚麽,他说是苏联民歌。 我说:“我不想弹现在的这些曲子。” 他揉揉我的头,给我解释,这些曲子相对简单,指法也简单,先把基础打牢固再说。将来一定会弹到那些苏联曲子,还有一些欧美的曲子,那时候黑键可用得多了。 于是我只好耐住性子学钢琴,只要在钢琴凳上坐下来,眼前全是慈祥地微笑着的奶奶。 我和李言笑也渐渐地成了心腹之交,有甚麽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们家的长辈很欢迎我去他们家。我又重新写了一封信,查字典写出来不会的字,然后寄到了连云港。 天气越来越冷,我掰着指头一天天算着,终于快到除夕了,家里的活也多了,我和李言笑就暂时结束了功课。 这两天,家家户户都买了红鞭炮,偶尔清晨就会有“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心里却很高兴。叔叔婶婶也买了红鞭炮,放在我和王钩得儿的炕下面。王钩得儿睡不踏实了,成天担心炮仗被点燃,然后把炕炸坏。婶婶听了,笑得直不起腰。 人们穿上红红绿绿的衣服,“虞姬”穿上了红色的旗袍,长发编成髻,特别好看。连李言笑这样不喜欢艳色的人,都换上了一套酒红色的绸衣。我没有红色的衣服,只能换上干净的鸭蛋青色的棉袄。婶婶看到我,一拍脑门:“啊,忘了给慕东扯红布做新衣服了,等着啊,婶婶现在就去。” 我对红衣服没甚麽兴趣,但看自己穿的这样素气,未免太个色,也就没说甚麽。 家里要扫屋了,要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出去。虽然也是干活,但我和王钩得儿忙活得不亦乐乎,李言笑也过来帮忙。叔叔从房顶上拿下来一根长竹竿,把它跟扫帚接在一起,然后伸到房顶上扫灰尘。青岛虽然干净,但风很大,房顶上积了一层灰,扫帚一扫就扑扑簌簌地掉下来。 王钩得儿简直被这喜庆的气氛弄昏了头,叔叔扫灰的时候,他就冲进屋里,在灰尘的雨下撒欢儿。叔叔婶婶笑着撵王钩得儿,但是撵也撵不走,王钩得儿倒更来劲,手舞足蹈好像跳大神一样。 我站在屋外,看着王钩得儿傻里傻气的疯狂举动,只觉得自己的衣服也脏起来。李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说:“啧。” 天上飘下了小雪,覆盖在旧雪上,看着十分干净。我、言笑、王钩得儿、妞儿四个人就比赛吃雪,从我们家一直舔到李言笑家,舔走最上面一层最洁白的雪,看着四个孩子小狗儿似的爬过来,李家长辈都目瞪口呆。 过年真是好。 叔叔婶婶破天荒去买了肉,一大块全是肥膘。婶婶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太好了,卖肉的三儿他媳妇儿跟我认识,我俩老一块儿打麻将,这次去卖肉,她给我割了这麽一大块儿肥膘!” 当时肥肉是好的,谁家买的瘦肉多,谁家就捶胸顿足。 婶婶把肥膘仔细地剃了下来,放在锅里熬猪油。油熬出来,剩下的裹上面一炸,就是油梭子,一块一块的,这在我们看来是无比的美味。婶婶给我们每人一个小碟子,在里面慷慨地放上一些油梭子,我们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家里还有一块神神秘秘的帘子,遮盖着屋子的一个角落。叔叔婶婶从不让我们乱碰,但我们都悄悄掀开过——那是他们供奉的菩萨。新年,就买好多馅饼、小点心和水果摆在前面,一过了春节就可以拿给我们小孩子吃。 我们眼巴巴地盼望着那一天,对菩萨没有一点敬意。 我和李言笑去大桥上玩,这时河边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一些老爷爷坐在那里比赛钓鱼。我见了,就捅捅李言笑,朝他挑衅似地笑了笑,意思是:你看,我没说错罢,冬天也有人钓鱼! 李言笑使劲揉揉我的头,然后趴在栏杆上看钓鱼。我没看出甚麽门道来,反正就是得砸开冰。大老远地听那些老人讲解,好像冬天钓鱼有很多讲究,但我没听懂。 桥上是集市,一年一度的春节大集让桥头甚是热闹。我们钻进了人流中,李言笑去拉我的手。我触到他手心湿凉的汗水,滑溜溜的,就把手挣脱开。 李言笑又来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心里:“跟着我,不然你走丢了我怎麽办?” 卖布的、买吃的的,买小玩意儿的……真是琳琅满目。我们在买小油鸡的挑桶前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那些小油鸡好可爱啊,毛茸茸的,没有脖子,缩成一团唧唧地轻声叫着,让我的心都柔软下来了。 我对李言笑说:“你带钱了麽?” “带了。” 我看了看四毛五一只的牌子:“买一只罢。” 他有些犹豫地说:“天太冷,小油鸡又太小,恐怕很快就会死掉的。” “我好好照顾它。” “它终究会死的。那时候,你会哭的。” “我绝对不哭!” 李言笑还在犹豫。我见他不想买,又是花人家的钱,就没有再度要求,只是说:“那我多看一会儿。”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小油鸡,它们唧唧地叫着,在我的手指上蹭着小脑袋。 买油鸡的老大爷端着一碗馄饨过来了,一看见我们只是两个孩子,还用手摸,就很不悦地说:“叫你们家大人来买啊。” 我抬起头说:“大人没来。” “那就别碰!要是弄死一只你小兔崽子赔得起吗?”老大爷虎着脸,声调立即变了,弯下腰想去扒拉开我的手。 我正想起身走人,李言笑一下子站起来,拽住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去看他,发现他面无表情,但跟他相处了这麽长时间,我分明知道他生气了。 “没有大人就不能买麽?仗着自己一把胡子欺负孩子算甚麽本事!”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钱,语气特别冷,“我买两只,下次再对他不客气有你好看的!” 老大爷愣了愣,显然没有碰到过李言笑这样的孩子。但他不是一个很有尊严的人,一见李言笑掏出钱,尴尬地笑了笑,收下钱,找钱,然后抓两只小油鸡送到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4 我的怀里。 我连忙用臂弯抱好它们,心想上天真是照顾我,如果不是老大爷骂我,李言笑肯定不给我买。李言笑也去看我怀里的小油鸡,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问我:“喜欢吗?” 我点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喜欢就好好养着,好久都没看到你笑了啊……”李言笑感慨道。他的手滑到我的脖子上,轻抚了一下,然后说,“好暖和,让我焐焐手。” 我特别怕痒,立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歪头夹住李言笑的手。他没想到我怕痒,把手抽了出来。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一想到刚才他的手那种温存的感觉,就觉得脸颊一阵火烧。 我们花一毛钱买了一捆香,走到前面的大桥上,煞有介事地拿出三根香来“祭拜”。周围人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未免都有些好笑。因为李言笑对他看不上眼的人十分犀利,又唱小生,也是远近闻名的人物,好几个妇女对他笑:“李家小太爷?” 我等他们走了之后,对李言笑说:“我有一次玩香,把衣服点着了。” “是啊?”李言笑嘴角一扬,“后来呢?” “后来亏得耕耘比较机灵,跟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扑灭了火。” 李言笑就乐,在我印象里,他和王钩得儿的关系薄薄的,不温不火。我以为那次“脱衣服”事件会让李言笑有些厌烦王钩得儿,就很少在他面漆提起王钩得儿。但他比我想象的要大度一点儿,没有表现出那个意思。总体来说,李言笑还是个事儿少的人。 “着火了可是大事儿,真得注意。” “是啊,我就……”话还没说到一半儿,身后不远的地方就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极其突兀,把我吓得一激灵,手里的香都摔在了地上,想也没想就扎进了李言笑的怀里。 李言笑被我冲撞了一下,伸出手来拍着我的背,说道:“哎哎哎哎,鸡都被压扁了……” 我这才想到怀里还抱着小油鸡,于是直起身来去查看。果然小油鸡被压了一下,身上的毛都压趴下去了。 李言笑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幸好刚才你把香扔了,不然该烧到我脸上了,那就没办法唱戏了。” 我朝他一笑:“脸烧坏了,也没办法找媳妇儿了!” 李言笑也乐了:“你懂这些麽?” 我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懂不懂。 “我不是问你懂不懂找媳妇儿。” “那是懂甚麽?” 他没有回答,就问我:“你怎麽这麽怕鞭炮啊?” “我小时候刚出生几个月,是春节,曾经被鞭炮吓到过,好几天魂儿都没回来,之后一直就没好过来,一听见大的声音就吓得不行。” 我回忆着,以前我小时候有人放鞭炮,都是奶奶贴心地帮我堵上耳朵,我被炮声惊吓到了,也习惯躲到奶奶怀里,整个头都扎在她的臂弯里。现在她已经走了,也只有李言笑可以保护我了。 我们来到大广场上,广场上有人唱|红|歌,有人打鼓舞龙,有人在做歌颂主席的演讲。我觉得这一切活动,都不如弹钢琴那样美。弹钢琴多麽优雅,纤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划过,指尖有着温凉若水的感觉。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惜我不是真心喜欢钢琴。 旁边有人同时点了三挂鞭炮,我有了心理准备,早早堵上耳朵。鞭炮在料峭的春寒中炸开了,黄色的硫磺模糊了我的双眼,红色的碎纸满天飞舞。 我使劲地堵着耳朵,就看见几步之外的李言笑嘴一动一动的,朝我喊话,可是我听不清。 “你说甚麽啊——?”我也朝他喊。 “……” “啥——?” 他有些无奈似的,大喊道:“没事——!”我终于听清了这一句话。 我们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回家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春节就是好,能吃到许多珍贵的好吃的。村子里小孩子都互相认识,吃得半饱就跑出去找小伙伴玩,这家吃一口,那家吃一口,还拿着摔炮互相扔,当做炸药。 李言笑也早早地就吃完了饭,拿一盒摔炮要跟我玩。我对这个没兴趣,而且我对火药有一些恐惧心理。点着了得马上扔,然后就是一声巨大的“嘭”,万一扔得慢了怎麽办? 李言笑“啧”了一声说:“怕火药,怕大声,不愿意穿红色,你是不是那只野兽‘年’?” 虽然是在笑话我,但我还是觉得很好玩,就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李言笑就去找王钩得儿和妞儿玩,甩得大院儿里全是黑黑的火药。妞儿躲在王钩得儿身后,李言笑扔一个摔炮她就尖叫一声,听得我耳朵嗡嗡直响。王钩得儿拼命护着她,一副愣头青、大公鸡的样子,我看了未免好笑,但也只是笑王钩得儿幼稚。 我能看出王钩得儿喜欢妞儿,但是他死活不承认。 但我觉得,对于妞儿来说,王钩得儿只是一个一般的朋友而已,很适合玩和泥、家家酒这种游戏。倒是每次我遇见她,她总是很害羞地用眼角看着我,弄得我挺不自在。为此,我一般不去找她,尽量避免和她碰面。 叔叔婶婶发红包了,我兴高采烈地打开红包,看见里面有五张一毛的纸币,上面画着工农兵同志,婶婶说他们是精神抖擞,但我怎麽看怎麽觉得是耀武扬威。 五毛钱,这比起我的一百多来,是小财,但在别的小孩子看来,是很多很多钱,可以买五十块糖。 离家之后,我跟钱打了交道,才觉出生活的不易,也觉得父母给我带这麽些钱,也真是大手笔。父母只是单纯地不想让我受委屈,而且希望我一直读书,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到大学,到我母亲曾经去过的加拿大。 我谢过了叔叔婶婶,就往李言笑家跑。我心想,幸亏我不用磕头,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麽办,如果磕头的话,会被李言笑笑话的罢。 婶婶已经做好了红褂子,让我换上,我装作没听见,去了李言笑家,身上依旧是素气的衣服。他们家人看见我还是寻常的衣服,似乎一愣,也许觉得冷色调有些不吉利。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招待了我。李言笑的爷爷拉过我,塞给我一个红包,我给他鞠了一躬,没有拆开看。李家是大家,我想里面的钱应该多一些罢。奶奶曾经说过,别人给你的东西,不要当面拆开,那样是对人的不尊敬。 这时我婶婶进门来,李家长辈一起起身,说着客套的恭喜恭喜。婶婶看到我手里的红包,有些吃惊,急忙夺过来塞给“虞姬”:“哎呀,怎麽好意思……” “虞姬” 又把红包塞给我,说:“姐啊,咱两家多少年了,那麽生分干啥呀?慕东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 李言笑的爷爷笑笑说:“一点零花钱,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5 没事让慕东买点糖啦玩具啦甚麽的,没订婚的小辈儿我都会给的。” 婶婶这才不说话。李言笑朝我眯缝着眼睛笑了一下,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笑容真好看,我觉得他有些像他母亲。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笑是甚麽意思。 婶婶一拍大腿跳起来:“对了,看我这记性,转眼忘事儿,慕东!” 我吓了一跳,看着她。 “你爹妈那边儿来信了,刚到家的,我们还没看,你快回去看看!” 我一惊,心里“哎呀”一声,都顾不得红包了,心咚咚地狂跳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头也没回地说了声“再见”就跑回了家。我跑到院子里的时候,听到李言笑也想跟来,但他的爷爷把他叫住了,似乎觉得家信还是我一个人看比较好。 我到了家,叔叔和王钩得儿也在等我的到来。我看了他一眼,抿抿下唇,可不是——桌子上躺着一封雪白的信封,还没拆开,白得就像那最干净的雪。我分明觉得它是在躺着的,似乎有生命——带着我们强烈的思念。 我们都无言,我拆开信封,看到了还未干透的浆糊。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手指还是克制不住地战栗着。我抽出里面的信,用颤抖的手托住,逐字逐句读下去,手颤抖地越来越厉害。 读完信,我久久难以释怀,心里又“哎呀”了一声,依旧心跳很快。我咬住嘴唇忍住眼泪——我没想到,盼望已久的家书,竟是这样的内容。 十二 叔叔婶婶和王钩得儿都惊讶万分,不知道上面写的甚麽。他们都不太识字,急切地让我念给他们听。 信上说,爷爷在我离家的那天就已经去世了,整个林家在一瞬间倒塌。爷爷一直心脏有问题,那次离别时看到的红小兵们,最终找到了我们家,在屋子里大肆糟蹋东西,还指着爷爷的鼻子破口大骂。家里全是一些古董或西洋风格的摆件,当然不能逃过这一劫。爷爷气极,一口气没倒腾上来,心机突然梗死,倒地就不省人世了。 父母很快也被抓到看守所,不停地写材料交代问题。当年无比宏丽、承载着我全部记忆的林家大宅,就这样成了废宅,一些小孩子甚至从窗户翻进去,当做鬼屋探险。我们家仅有的一小片土地也荒废了,曾经受过爷爷施舍的贫农为那块土地争夺得头破血流。 心里面还提到了王钩得儿的父母,当年的旧资料被翻了出来,王姨也被送进看守所,同父母一起写“检查”。 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只听见屋外的炮仗声。 这个新年真是糟糕透顶。 婶婶开始悄悄抹眼泪,然后就哽咽了。王钩得儿坐在一旁的黑暗中,手绞着衣服,不知道在想甚麽。 叔叔长叹一口气:“叔啊——唉,慕东他爹也是,怎麽这个都告诉孩子……” 我终于知道了父母为甚麽这样着急地把我送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免于灾难。但我不要远在异乡,惦念着家人的安慰,我宁愿和家人死在一起! 我一直觉得这次别离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像一场龙卷风,把措手不及的我们吹散。因此,我一直抱有回家的希冀。我相信总有那麽一天,我会回家,父母和爷爷会欢迎我,我重新回到连云港,回到林家大宅里,一切一切的不同就是父母的鬓角添了几丝白发。 可如今,回去的希望也许很渺茫了,因为家已经没了。有人说,家就是亲人;我没有这个奢求,我只要再看一眼那个大宅就可以了——但是,但是宅子不已经被砸了麽?里面定是狼藉一片! 我真的想哭,说实话,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不哭的。我还要做出大少爷的样子麽?“成熟的大少爷”是做给长辈看的,如今他们走的走,散的散,我装给谁看呢? 我离家以后,活下去的支撑有两个:一个是回家的希望,另一个是李言笑交给我的知识技能。其中第一个占主要比例。每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家,想得心疼得揪起来,想得紧紧缩成一团,缓冲一下强烈的思念。 家已经没了,我就如同一个枯萎的蓬草,无家可归,无可葬身。 想到这儿,我的眼泪想要流下来,突然有一只胳膊从身后环住我,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哭甚麽?” 是李言笑。叔叔婶婶和王钩得儿还在家里静默,我把他拉出了屋,推了他一把,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你懂甚麽,你就说不许哭!你成天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待着,你知道我们家发生了甚麽吗……我没有家了!你怎麽会懂……” 我哽咽了,说不下去。 李言笑把我拉到大红门上靠着,和我面对面,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珠。我抬起头看他,不知道他要做甚麽。 “你听我说,”他道,“我知道你有多想家。但是哦……哭就不太好了。我从断奶后就没哭过,被人打,被人泼脏水吐口水,我把嘴唇咬出血都没哭出来。” 我突然不想听他旧事重提,但还是止住了泪水。 李言笑双手放到我的肩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那又怎样?” “我会很幸运的,所以我身边的人也会沾到我的运气。今天晚上在我们家住罢?多沾沾我的运气,恐怕事情就会有转机。” 我乐了,一把推开他往家里走去:“只是希望我别把晦气留给你就行了。” 李言笑在我身后喊:“你去干甚麽?” “回家洗漱!” 我进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靠在大红门上看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觉得他在笑。他那大家的优雅气质,被大红门映衬起来,真是无比的般配。 我进屋跟叔叔婶婶说了声,他们都没有意见。婶婶正在沉默地刷家伙,叔叔靠在破摇椅上,头朝着天花板发愣。我们这边没大有吃年夜饭的习俗,因为农活是停不下来的,如果零点的时候再弄一顿饺子,第二天大人都爬不起来了。 我迅速地洗脸刷牙、洗脚,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信双手托起,塞到我床单的下面。我觉得那封信非常沉重,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心。 我又拿了我的睡衣,还有银簪子,就前往李言笑家了。现在我睡觉的时候,习惯把银簪子握在手里。 他们一家人似乎都知道了我收到了一封不太吉祥的家书,表情有点担忧地望着我,但都没有说话。“虞姬”把她的小手请放在我的肩上,说:“慕东,言笑说你要过来跟他一块儿,我给你收拾了房间,带你去罢。有甚麽事儿跟我们说啊。” 我艰难地点点头。不过,不是和李言笑睡一张床吗? “虞姬”把我带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和放钢琴的屋子挨着。房间干净整洁,比叔叔婶婶的家气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6 派多了,但是没有我原来的家古朴。 李言笑就跟在我们后面,“虞姬”说:“有甚麽事儿就找你言笑哥,他就在你隔壁。”说完她检查了窗户,就下楼了。 李言笑坐在我的床上,低头去看手。我一边换睡衣一边说:“我以为咱俩睡一张床呢。” 他笑了一下,看到我的睡衣就过去捏了捏,说:“啧。” 我笑了:“怎麽跟王耕耘的反应一模一样。” “这麽讲究。” “你不穿睡衣麽?” 李言笑撇嘴摇摇头:“我睡觉不穿衣服。” 我说:“我今年就八岁了。” “我十二岁。” 我有些羡慕他,我渴望长大。 “你怕黑吗?”他问我。 “不怕,以前都是我一个人睡。” “那我去我屋了啊,有甚麽事儿喊我。想喝水不?” 我点点头。李言笑走出去,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杯子上来了,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床头。 李言笑走出门去,帮我关了灯。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透过窗帘的点点月光,觉得自己应该哭一下,但是哭不出来。我酝酿眼泪,但是眼睛愈发干涩,头脑里无比清晰。 我没有睡着,迷迷糊糊地躺了大半夜,一直在胡思乱想。我想找机会偷偷回家,然后去家里看一眼,就只看一眼,最好能和我的父母见一面,去爷爷奶奶的坟上拜一拜……这个计划逐渐明晰起来。 我握着银簪子,感受到它的温凉,心想:这是奶奶。 我突然有些恍惚,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已经是深更半夜了,炮仗声安静了下来。我的灵魂似乎有些游离身外,头脑里不知道在想甚麽,突然就下了床,走出屋子,来到隔壁李言笑的屋子。 他正在床上熟睡,胳膊露在外面。我轻轻把他摇醒,他问道:“怎麽了?” “我是谁?”我盯着他有些出神,我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是充满了迷茫和呆滞。 李言笑愣了一下,显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坐了起来,接着月光看我的脸,看了很久,认真地说道:“你是林慕东。” “这只是一个我不喜欢的名字,”我说道,“我到底是谁?” “你是……”李言笑额头上有些冒汗,“为甚麽这样问?” 我低下头有些失落:“我是林家人,可是林家已经没了,我的家也没了,爷爷奶奶都没了,我究竟是谁?” 说完这句话,四周就陷入了绝对的寂静。李言笑在思考,我在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他下了床,草草摸过一件衣服穿了,走出房间轻声说:“跟我来。” 我就跟在他后面出了房间。他走到了放钢琴的那个屋子,钢琴光滑的表面倒映着淡淡的月色,显得格外迷人。李言笑轻轻拉过我的手,放在钢琴上,一下下摸着钢琴:“这就是你。” 他翻开钢琴盖,让我的手指在黑白分明、温凉若水的琴键上滑动,说:“这就是你。” 他让我摸了摸睡衣,我感到了绸缎的光滑细腻。李言笑安静地说:“这也是你。” 他拉开窗帘,给我指了指月亮:“那就是你。” 我望着月亮出神,他接着说:“还有青岛南方的连云港,你已经被毁掉的家里,路上,镇上,地上,天上,那都是你……”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回去。” “好,当然可以,”李言笑短暂地愣了一下,“但是不要急。你还太小,又没有人接应,早晚会出事的。” “那要等到甚麽时候?” 他想了想:“等到你第一个本命年罢。” “我十二岁。” “嗯,那时候我十七岁,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 我沉默不语,心里全是这个遥远的约定。我坐在钢琴凳上,李言笑坐在我旁边,轻轻地唱道: “绿荷多少恨,回首背西风……莫叹今朝身是客,一尊未晓犹同。此身应似去来鸿。江湖春水阔,归梦故园中……人生如梦,一尊还江月……人生如戏啊,孰知分散离合……人生亦若酒啊,不醉不罢休……” 这不是戏曲,但我能听出来,他唱歌很好听,这古老的歌谣有种空灵的感觉。我笑着问他:“你是谁啊?” “我就是我呗。” “不,我还要那样的回答。” 李言笑拉我站起来,来到他的房间,然后从床下拖出来一口大箱子。那箱子通体熟褐色中带深紫,箱口镶了一层金灿灿的金属,搭扣也是金色的。箱子带着古朴的香味,我猜那一定是名贵的木材。他打开箱子,说:“你看。” 我看过去,那箱子里装的全是戏服,小生的,武生的,头冠,双缨枪…… “这就是你?” “嗯,还有很多,暂时想不起来,”他揉了揉我的头,一脸的心疼和宠溺,“你一定是很伤心很迷惘,才去问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家了。你知道没有家是一件多麽恐怖的事麽?”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事,而且我经历过,”他拍拍我的头,“乖,问题解决了没?去睡罢。” 我“嗯”了一声就跑去睡了,后半夜依旧没睡着,但是我躺在床上,感觉很安心。 叔叔婶婶对我开始小心了起来,他们觉得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怕我再度伤心。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他们让我拥有了一个临时的小家,比较温暖。 我又往家里写了一封信,地址还是林家大宅,但是都没有回音,就像针掉在了大海里一样,瞬间被湮没了。后来一想,父母都被抓去写检讨了,当然收不到我的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暖,青岛的燕子也回来了。我的琴艺提高得很快,已经练了许多首西洋曲子。那些曲子不同于中国的宫商角徵羽,外国歌一般都用黑键,而且指法调式很复杂。李言笑已经把他会的全部交给我了,每天我除了练习还有练习。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想奶奶——这是老生常谈了,另外我还会想到李言笑——他练习扔砖块已经练习了四个月了,和我开始练琴的时间是一样的,天天不间断。我真是佩服他的韧劲,我知道,他的心里还牢牢地装着“复仇”这两个字,我不禁为那些男孩所担忧。 我的英语已经说得和李言笑一样好了,我多了一个癖好——读汉英大辞典。李言笑看着我津津有味地看一上午辞典,也觉得咋舌。我的词汇量渐渐多了起来,甚至知道了“荨麻疹”、“轰炸机”、“海洋养殖”等很偏僻的词。 还有一个值得记录的事情就是,李言笑带我去了趟海边。 青岛的春天来得迟,尤其是海边,我们三月初去的,仍然觉得春寒刺骨,像冬天一样。我们沿着海岸线一直走啊走啊,走到了靠近海上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7 仙山——崂山的海滩。李言笑指着远处说,看,那就是石老人。一块特别像老人的礁石。 那天雾大,我看不清,只是隐隐地看到一个小点,就说不像。李言笑哈哈大笑说,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三分相似,七分想象。 他还给我讲了石老人的故事,但我不是特别感兴趣,因为青岛虽然很美,但这毕竟是我的异乡。连云港,是怎麽看怎麽顺眼的。 青岛也受到了运动的冲击。 红小兵是无处不在的,他们一般不去动贫农的家,叔叔婶婶就没事。他们曾去过李言笑家,在大红门上使劲敲着拳头,咚咚咚的声音甚是吓人。无奈大红门后有东西顶着,李家人死活不开门,他们也无可奈何。 后来我知道,像“虞姬”和李言笑他们这些戏子,没有唱“样板戏”,没有唱|红|歌,是要挨批|斗的。李言笑是个小孩子,也就罢了,但“虞姬”恐怕也要被拉到漩涡的中心,我不禁很担心。 二月末三月初,学校还差两个礼拜就要开学了,我去跟叔叔婶婶商量。王钩得儿见状,就说他也想上学。叔叔婶婶确实为三两块钱的学费发愁,我就拿出十块钱给他们,说先解决一下学费书费问题。他们看到十块钱,眼睛都瞪大了,问我是从哪儿来的。 我有些尴尬,说是从连云港带来的。还好,他们没有追究,问我为甚麽不提前把钱交给大人保管。但是叔叔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这眼神中带着甚麽东西。 李言笑约好了一个日子,说带我和王钩得儿去见见女校长,让我们两个插班。但是王钩得儿没有甚麽基础,恐怕要等到今年九月份,和新的一年级学生一起上。李言笑带着我去商店买铅笔和纸,还给我买了一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派克钢笔,外带墨水。 他今年又领到了新的压岁钱,一副得意的样子,似乎真当自己是大少爷。我看到他那个样子,不由得想笑。不过,我对上学充满了憧憬。 有一天我路过村卫生室,突然看到那几个欺负我的大男孩在里面,领头的胖男孩满脸全是血。我一惊,偷偷地在门口听着,胖男孩说是被“不知怎的从天而降的砖头打中了脑袋”。我在心里暗笑,你还会“从天而降”呢? 那几个男孩都没事,但是难掩脸上惊恐的表情。我看着自己转动自如的手腕,在心里想,他们也会陆续被打破了头的,因为李言笑是永不放弃的。四个多月的练习,只为长舒这一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当然,这是后话了。 十三 马上就要入学了,李言笑带着我去找小学女校长。他骑车带我,骑了十多分钟就到了,学校是一片瓦房,好几栋平房中间围起来一块空地,学校挨着一个小池塘,大门前写着几个楷体的大字“李家庄小学”。 此时还没开学,学校一片寂静,但我能想象出来孩子们上学时的喧嚣,我甚至觉得空地上尘土飞扬,一群孩子在那里打闹。 李言笑指了指一百米开外:“那个就是李家庄中学,我开了学就去那里上课。” “嗯,挺近的。” “校长就住在小学部的那边一座平房里,”李言笑一手推车,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走,不用害怕,她人很好的。” 李言笑是一个刚刚小学毕业的男孩,他就可以独自带我来找校长商量事,丝毫没有羞怯。这让我对他的敬佩油然而生。 我们走到校长的屋子前,门虚掩着,里面隐隐地传来一个女孩说话的声音。此时要说一点儿都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我转头去看李言笑,发现他的眉毛轻轻地弹了一下,表情有些严肃。他伸出手敲了敲门。 “谁呀?请进!”那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来。这是不同于妞儿那样嘎嘣脆的,而是柔柔的,缓缓的,和李言笑的语气一样平静,但是比他多了一份娇媚。 “李言笑。”他说着,门就打开了,探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的脸。她看到李言笑,脸上突然露出笑容:“哎呀,言笑来啦,后面这是你朋友?进来坐罢!” 我们就进了屋子,我看到一间和叔叔婶婶家很相似的屋子,却更干净一些。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盘腿坐在地上编席子,她看到李言笑,就笑了笑,笑容很干净,她的脸庞也是很清秀的。 “静思,坐着干甚麽,”那中年妇女对女孩说,“先不用干了,去给他俩倒水。” “不用了,老师,”李言笑客套地笑笑,对我说,“这是张校长。” 我按照事先的安排,立即乖乖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接下来就是老生常谈了,在校长家,礼貌和客套是不少的。女孩端来了水,于是就是一番喝水喝水不喝不喝刚喝过,想吃点啥不别麻烦了刚吃过,我留意到李言笑似乎有些不喜欢这些套话,一贯的微笑也消失了。 李言笑就跟张校长说起来我插班入学的事儿,我也没仔细听,李言笑办事一向是很靠谱的。现在是我和李言笑挨着坐,张校长在对面,那女孩把水壶放出去了以后,过来在李言笑旁边坐下了。我觉得很奇怪,对面不是空着一个位置麽,非得把李言笑夹起来干甚麽?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人家想怎麽坐就怎麽坐呗。我这样想着,还是隔着李言笑看了一眼那女孩,纯属表达疑惑。那女孩也看见了我,比我友好多了,朝我笑了笑。她的笑始终不咧嘴,我一看她侧面才发现她的上颌有些凸起,俗称大龅牙。 不过这女孩看起来还是挺乖巧的,但不知为甚麽我对她的印象就是有些复杂。李言笑继续跟张校长说:“慕东一直在家自学,他语文和算术水平都非常高,会弹钢琴,而且外语说得也不错。我觉得他可以直接插班到三年级下学期,或是四年级……” 我歪头去看那女孩,她却不看我了,一直侧着头看李言笑。我很奇怪,我们受到“去性别化”,从来都不敢跟异性说话,也不敢多看几眼,王钩得儿和妞儿是因为童年无忌,而这女孩子为甚麽这麽“大胆”,一直看李言笑? 张校长看我们眉来眼去的,就跟我说:“这是我女儿,叫李静思,现在上六年级,你来我们学校上学之后,有甚麽事儿可以找她去。” 于是我接着很嘴甜地叫她静思姐姐。 张校长拍了拍腿:“早上学固然是好,就怕慕东不太适应,周围都是大他三四岁的孩子……” 李言笑用脚很轻地碰了我一下,我立即说:“不会的,我不会不适应。” “那好,”张校长笑了笑,站起身来,“慕东跟我过来罢,我看看你学习到甚麽程度了。” 我就跟她去了里屋,看到隔壁屋子里有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眉眼跟李静思有些相似,想必是她的弟弟。 我进了屋,就看到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8 客厅里,李言笑和李静思坐在长椅上,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甚麽。虽然他的微笑稍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在笑啊。 李言笑看见我的目光,就朝我笑着朝了朝手。我一扭头,没有理他。张校长走过去把门关了起来,我舒了一口气,眼不见心不烦。 张校长掏出一本红灿灿的《毛|主|席语录》,对我说:“这东西,上了学可就必须人手一本了啊,里面好多东西都要背过。” 我点点头,对这东西不是很感兴趣。李言笑也有的,每个人手里都有,但我从未见过李言笑将它拿出来翻看。我每天看的,是古代作品、西方小说和英语书。 张校长就找出来一大段,让我念。我看了看,里面倒是有几个生僻字,但我很熟练地念了出来。张校长点了点头,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一支铅笔。 纸张不是很干净,隐隐透出一些比划,我一看就明白:是以前在上面写过,然后用橡皮擦去了。铅笔是一根小木头枝子上面绑一节铅笔头,我想到了李言笑为我买的崭新的铅笔和派克钢笔,不禁有些可怜校长家。辛辛苦苦操劳那麽多孩子,却要这麽节俭。 张校长给我听写了几个四字成语,还要标注拼音,我都顺利地写了下来。这难不倒我,她又给我出了道应用题,我也算了出来。 “好的,”她拿过我的笔,走出屋子说道,“慕东就插班三年级下学期罢!” 我看到李言笑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们临走前,张校长还拿了一包晒干了的茶叶,非让李言笑带着。他推脱半天,还是没有拦住张校长把茶叶硬塞到他的车筐里。 我们离开了学校,我很奇怪:“为甚麽校长对你这麽好?” “……”李言笑没有回答,在风中,他的衬衫微微飞扬,显得很阳光。 我摇了摇他:“为甚麽?” “唉……”李言笑轻叹一口气,答非所问道,“我从来不喝茶,非得让带着……” “你别插嘴,到底为甚麽?”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看来其中真的有渊源。我心里痒痒得难受,他愈不让我知道,我愈想知道。被好奇心驱使着,心里就冒出一股坏水儿,我猛地跳下自行车,没控制好还是摔在了地上,李言笑的车子剧烈摇晃了一下,差点没摔倒。他一下就扔下自行车,跑过来说:“怎麽了怎麽了?” 我站起来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 “小祖宗啊,涨行市了啊,”他瞪了我一眼,有些无奈,“咱快走罢,快到中午了。” 我一撅嘴:“不。” 李言笑看着我,说出来的话出乎我意料:“你不走,我走。”说完他扶起自行车,跨上去就丝毫不停留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走出去十几米,然后停了下来,双腿撑地,扭头对我笑着说:“还走不走了?” 我曾经也是没人敢怠慢的林家小太爷,也不是甚麽好惹的主儿;我本来想用耍赖的办法从他口中套出原因,没想到却被他摆了一道,还白白摔了一个跟头。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心中一把无名火烧得半边儿天都红了。 我奔过去,使劲儿拿拳头捶打李言笑的背,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打他。发泄完怒火,我还是没有招数,老老实实地抱着他的腰骑车走了。 可是为甚麽张校长那麽重视他嘛!还是没有搞清楚。 我想,下一次威胁他,可能要用到拆自行车轮子之类的,但他可能上前去掰开我的手,或者干脆走回家。他骨头太硬了,也是相当倔的,真拿他没办法。 我们回到家,我赌气回家吃饭,也没有跟他说再见。这一上午真是不开心,我想想那个乍一看很清秀的李静思,就觉得她呲出来的门牙越发显眼,越发难看。 李言笑从他家里翻出来两本旧书,我一看,是三年级的语文和算术。他递给我说:“下学期□□来的都没有订书的机会,你用我的罢,应该庆幸我没扔掉。” 有一次我去李家,惊奇地看到“虞姬”那一头秀丽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短的头发。现在成年女人好多都是这样的发型,扎两个小辫子的都是小女孩。这样一来,她惊人的美丽就收敛了不少,发型和她的气质根本不搭配。我认不出“虞姬”来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虞姬”看到我惊讶的眼神,很大方地一甩头发:“怎样,慕东?” “为甚麽剪这样的发型?” “都兴这个了,”李言笑的奶奶替她回答,“谁还留一脑袋头发呀,再梳发髻带卡子甚麽的,拉走你枪毙了!” “那唱戏怎麽办?” “戴假头发呀,傻孩子,”她笑着说,“而且以后不唱那样的戏啦,该唱样板戏了。再乱唱八唱的,枪毙你!” 太可怕了。我看到一边的李言笑苦笑着摇摇头。看来他摇头虽然表达的意思比较多,但还离不开表示否定的范畴。 很快就到了开学的那一天,三月一日,我头天晚上激动得睡不着觉。王钩得儿要从一年级从头上起,所以就要等到九月份再入学。他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中午和晚上才能见到我。 我特别怕他一个人在家,乱翻我的东西,把我的钱偷偷拿走花掉。但一想,王钩得儿是我第二好的朋友,我怎麽能这样提防他。尽管如此,我还是把钱藏得更严实了。 上学第一天,我穿得干干净净,背上婶婶给我缝的粗布书包,就意气风发地上学去了。李言笑骑车带我,一路上嘱咐我,我以前没发现他这样啰嗦啊。 “要和同学搞好关系,宽容一些,当然,有人欺负你就找张校长,或者跑去找我……铅笔别丢了,把书包弄得干干净净的,别去和别人争执,上课一定要跟紧老师的思路……” 我捅了捅他,表示已经听烦了。然而李言笑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到了学校,我老远就看到许多学生三五成群地往学校走,他们都穿着军绿色、黑色或蓝色的服装,背着墨绿色的书包,上面画着大红五角星,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墨绿色和红色搭配起来真是太难看了,李言笑在背地里说那是“猪血配鸡屎”。他们都不像我,我穿的还是那身青、白配,背着藏蓝色的书包,书包口压了一道白牙儿,看起来特别清爽干净。 到了学校,学生们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有一年级的小孩子,也有六年级的大哥哥姐姐。我这个年龄,本来应该上一年级的,于是我看那些小孩子,就觉得莫名的亲切。 但是学生们都没有骑自行车的,看到李言笑拉着我往这边骑,都纷纷侧目。还好,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目光,所以没甚麽太大感觉。李言笑把车子在分叉口停下来了,说:“你去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29 罢,看好班级别走错了,我中午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跳下车子,然后跟着一群学生进了平房。我在平房里转啊转啊,终于找到了三年级的教室。教室里坐了二十个人,那些学生都是十岁的大孩子。屋子已经很老旧了,墙壁都受了潮,黑板经过多年的使用都光滑如镜子,上面斑斑驳驳的。教室前面挂着一面有些脏了的国旗,讲台后面写着“为人民服务”,讲台上一个男老师正在整理教案。 我停在门口,不知道该坐在哪里。那位男老师看到了踌躇的我,就说:“你是林慕东罢?张校长跟我说了。” 他拍了拍巴掌,喊道:“安静!” 同学们立即安静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我突然觉得自己一身素气的衣服有点显眼。 “大家掌声欢迎林慕东同学,他年纪稍小点,但是已经上完了咱们学过的课程,所以跟大家分到一个班。我们希望林慕东同学能服从命令,迅速融入集体,为集体增光添彩,将来为人民服务,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做出一份贡献!” 又是这副套路。我有些无奈,但还是配合老师笑了笑,然后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我没有同桌,但是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初中的平房和分叉口。 前面一个小姑娘,哦不,应该说是小姐姐,就扭过头来看我。她一头枯涩的黄发,两条小辫子细得惊人,衣服不是很干净。我没有看她,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笔。 晨读是读《毛|主|席语录》,我没有,就把学费书费都交给班主任,他让我等一会儿,蹭蹭蹭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就拿了一本红灿灿的《毛|主|席语录》递给我,叫我保管好。 晨读完毕,老师说:“下面,大家唱一首……起歌委员,准备!” 歌名我已经忘了,就听一个女孩子起了一个头,然后精神抖擞地喊了一声:“唱!”大家就都齐刷刷地起立,然后唱起来:“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千好万好没有社会主义好……” 学生们都是一副虔诚、坚定的表情,我觉得好玩,上学果然有意思,虽然时时离不开政治,说些我不明所以然的社会主义好,但我还是兴致勃勃,跟他们对口型。 这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文|化|大|革|命在全国掀起了一股热潮,在十年间达到顶峰,我们的红|歌飘进了窗外淡淡的阳光中,刻进了我的记忆中。 老师开始讲《语文》,我发现老师讲得都能听懂。我还记得那篇课文是歌颂一个党的干部的,但那主人公是谁我就记不得了。第一天上学我还有些不适应,想着钢琴,想着李言笑,想着王钩得儿和妞儿,还有那个大呲牙的李静思。 下了第一节课,我百般聊赖地坐在位子上,好多同学都出去玩了,但我一看到空地上尘土飞扬,鸡飞狗跳,就掐灭了自己出去玩的念头。 我看到邻座一个大男孩也没出去玩,就找他搭话:“你会弹钢琴吗?” “钢琴?” “对啊,就是,钢琴。” “甚麽玩意儿?” 我很无奈地转过了身,觉得很寂寞。我望着李家庄中学出神,脑海里全是李言笑的举手投足。 下一节课是算术,老师讲方程,我照样听得懂,不过老师讲得很细致。我觉得上学学知识倒是一件乐事,但不足之处就是比较寂寞。可能是我太不合群了罢,我望着自己的白褂子和青色裤子想道。 又下了一节课,再过一个课间,就到了做操时间。那个男孩跟我说:“啥是钢琴?俺倒愿意听听!” “哎,钢琴就是……”有人找我说话,我很高兴,但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跟他讲,“就是一种琴,如果你看不到,我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明白。” “你会?” 我点点头。 他撇撇嘴,瞪我一眼,一脸的不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孩比我整整大七岁,比李言笑还大两岁,他是我们班最大的刺儿头,老师都管不住。 十四 到了做操的时间,每两个年级在小空地上做操。第二拨就轮到我们了,我不会做操,但是动作很简单,许多都是重复,我一学就会了。背景音乐还是一首红|歌,我渐渐有些厌倦了学生时代还要浸润在政治的洗脑里。 中午回家吃饭,果然李言笑在岔道口等着我,我很开心地跃上他的车后座一起走了。 “玩儿得怎麽样啊?”他居然这样问我。 “没玩儿。净听讲了。” “乖。”李言笑把手伸到后面揉揉我的头,结果却抻了筋儿。 中午回家,王钩得儿在家等我一起吃饭,一直都在问我学校怎麽怎麽样。我装作兴致勃勃地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怕他上学的兴趣被磨减。说实话,上学真的不好玩,那种新鲜劲儿,半天就消逝没了。 吃完饭,我们又回到学校。我到教室算早的,看到里面有几个学生早早地就坐在那里,我才意识到他们是离家太远了,没办法回家,所以就这干干的馍和凉白开吃午饭。 相比之下,我真是太幸运了。 下午依旧是那样上课。其中有一节图画课,我们都拿出纸笔来画画。老师还是那一个男老师,在黑板上画葵花,画得不伦不类。我看见大部分同学画的都是五角星,用铅笔描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要放学了,老师又大声说:“同学们,我们齐唱一首《公|社都是向阳花》!起歌委员,准备!” 我们齐刷刷地站起来,那个女孩就唱起来:“公|社都是向阳花……唱!” 这首歌我不知在哪里听到过,我们就齐声唱起来:“公|社都是向阳花,花儿开在阳光下……公|社教给我知识,教给我技能……” 这首歌中间有一段象声词:“东齐东齐齐东强!”唱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就疯狂地用手敲桌子,敲得当当响,我看着都觉得手疼。 李言笑带我回家去,我搂着他的腰默默地想,还不如在家待着,在学校学不到甚麽真正的东西,除了得到政治的洗脑就没有别的了。我想起那些同学们狂热的眼神,不禁觉得有些恐惧。 孩子是国家的希望,这没错,孩子从小就应当是走在前列的。然而这个时代的前列,就是盲目的歌颂和批|斗吗? 我对李言笑说:“我不想上学。” “啊?”他有些吃惊,“为甚麽啊?” “我不想变成那些同学一样。” “哦……你是指……我明白了,”李言笑说道,“你只需要看着就行了,身处他们之中,也可以做一个局外人。我这六年就是这样下来的,也没有变成他们那样啊。” “噢。初一好玩吗?” “还行,无非就是换了个地方唱|红|歌呗。” 我们都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0 笑起来。 李言笑说:“我自己一个人能唱出高低两个声部的歌。” “你唱给我听听。” 他清清嗓子,就认真地唱起来:“青青、青青,小松树、小松树,生长靠太、生长靠太,阳阳阳阳阳!” 他的嗓音很好听,但是这种唱法,把我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天,我周末的时候就去找李言笑,看书弹琴。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在十年间达到顶峰,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下酝酿着动|乱。 旱灾渐渐来临了,地里种不出庄稼,每个人都吃不饱饭。吃完晚饭,所有的活动就是躺在床上,以免消耗更多的体能。 孩子们依旧饿着肚子在玩耍,他们小小的身体里有的是能量,足够他们燃烧一整个童年。 老百姓能否吃饱无所谓,重要的是,依旧要搞运动。 每天早晨醒来,就多了一个项目:去广场上跳“忠字舞”。 我们上学的时间晚了一些,每天天还没亮透,每个人就匆匆洗漱好吃完饭,来到广场上,我和李言笑也不例外,只不过李言笑一副不为所动的不屑表情。 我们聚集在广场上,分成好几大拨人,大喇叭里就放音乐,人们跟着一边唱一边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有多少知心话儿要对您讲……”然后人们就把手放在胸部,李言笑的手就微微晃动一下,显得特别不耐烦。 “我们有多少热情歌儿要对您唱!”我不觉得忠字舞多麽好玩,纯属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每一大拨人跳舞的进度不同,我在这一堆里跳一会儿,在那一堆里跳一会儿,玩儿得不亦乐乎。 我们把手在胸前和眼前来回晃着,整整齐齐地喊:“打倒×××!打倒×××!” 我再看李言笑,他根本不合拍,不跟我们一起跳,而是在那里一手背后,一手放在腰前,在广场上来回绕圈练习走台!他还忘不了他的戏哪,我心想,“虞姬”都要顺应潮流了,你一个小孩子,那麽固执干甚麽? 虽是这样想,但我觉得京戏的确挺好看的,以后都要改成样板戏,怎麽想怎麽可惜。 还好,我认识李言笑,以后可以让他表演给我一个人看,他依旧是我眼中俊秀潇洒的武生。 忠字舞继续跳着,除了我们两个,每个人都兴奋而狂热,我也不知道他们那用糟糠和菜叶子支撑的身躯怎能释放出这样的能量。 人们从兜里掏出红灿灿的《毛|主|席语录》,在空气中“唰唰”地来回甩着,把手在胸前和眼前来回晃着,整整齐齐地喊:“打倒×××!打倒×××!” …… 忠字舞结束的时候,还有一句象声词,是“巴扎嘿!”其动作是张开双手举上天空,一只脚撑地,一只脚翘起,我七八岁的心还属于一个顽童,于是跑到一个墙角里,把小脚翘起撑在墙上。叔叔婶婶指着我乐得腰都弯了。 有一天上学,我已到了学校就感觉气氛不大对劲儿,大家都没有读书,好几个女孩子拿着小竹竿和红纸手忙脚快地做红旗。全班到齐后,老师发放小红旗,然后带着我们一起出了学校。小空地上全是学生,李家庄中学的中学生也全员出动了。我心里觉得疑惑,就问了问旁边那个男同学:“这是要干甚麽?” 那男生上次和我说起钢琴,似乎觉得我看不起他似的,就借这个机会回击我:“我们要去看毛|主|席的指示,你这个土老包子!” 我心里虽是有点不爽,但也没有太过在意“土老包子”这个词。我只是觉得心寒,让小孩的成长浸透政治,就已经不太好了,现在又要终止学习去看毛|主|席的指示? 上学不如在家好,看指示不如上学好。 我们是唱着《北京的金山上》,挥舞着小红旗走到大广场的。不只是因为太阳的缘故,还是我心理的缘故,我的动作也和李言笑一样,变得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其他饿着肚子的小孩子,其气势可以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来比拟。 大广场上挤满了人,都围在一面墙上看《毛|主|席指示》。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齐呼“毛|主|席万岁!”然后也挤到人群中去看。那里面的所有字我都认识,内容大概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活动。 我心里有疑问,李家庄是农村还是城市?《指示》上面写道,上山下乡就要加入生产队,一起劳动、干活,挣|工|分,然后和老农民一起分粮食。我回忆起,叔叔婶婶好像就是干活挣|工|分的罢?叔叔还埋怨过修筑水渠的时候,杨四柱偷懒耍滑不干活,白白拿工|分。 生产队每年年底清算一次工|分,工|分多的人分粮食也多。叔叔婶婶都是极其认真的人,他们每天去劳动,从不偷懒。 那时候不允许有自留地,土改把地主的土地都没收上去了,全成了国家的土地。但是李家庄毕竟是城市里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是种庄稼的,凭土地吃饭,靠年底的分成是吃不饱肚子的。于是一些家庭留那麽一亩两亩的土地,上头组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百姓享受一点点红利。 我还记得那次修筑水渠,男人劳动一天是给十个工|分,女人劳动一天给六个工|分。当时婶婶正在经期,她丝毫没有顾忌,缠一块破布就跳下了脏水渠。那时候女人都一点儿也不娇气,甚至以“经期依旧干活”为荣耀。 那次婶婶被脏水感染了,也一点儿不害怕,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招来的土药方,擦擦抹抹,还有口服的,愣愣是把感染给治好了,我都觉得咋舌。 至于李言笑家,我始终觉得奇怪,他们家好像没有人在生产队,也没有人种地,每个人都是文化人,过着悠闲矜持的日子,唱戏的唱戏,当医生的当医生,弹琴的弹琴,过着现实之外的生活。 李家是大家,难道他们家吃老底?还是有人去劳动,但是进进出出没让我看到?他们一家人深居简出,我至今还没有认全李家的人,他们多多少少有一丝神秘色彩。 反正“上山下乡”,与我们没关,我自然是不到年龄的,李言笑应该也没到年龄。 第二天凌晨,我怎麽想怎麽都觉得上学没意思,就跟李言笑说了声,说我在家休息一天,让他自己去上学。 李言笑居然没问问甚麽就走了,我乐得合不拢嘴,终于有一天时间可以好好玩玩了。我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就听见远处传来很嘈杂的声音,我耳朵尖,就听出来似乎是大广场那边发出来的。 怀揣满满的好奇心,我就走在了前往大广场的路上。 我远远地看到,广场聚满了人,中间还停着一辆解放牌卡车,车斗里有甚麽东西,但是看不清楚。我越发的好奇,就跑过去看。 走进了,我才看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1 到,广场上来了一个死刑犯。 那时批|斗、处决犯人都是公开的,大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之感。犯人被押在车上高调地运往广场,宣布完罪行以及个人身份就运赴刑场。大抵是有一些闲汉骑着自行车一直跟到刑场的,目睹一下子弹爆脑袋的场景,大快人心。 以前听叔叔婶婶说过批|斗、枪决犯人的情景,但我都没有看到。这种事儿经常有,所以让我给赶上了。 我心想,幸亏今天没上学,看一次判决犯人,感受一下“法|治”的洗礼,比上一百天学都有用。 后来我才清楚,那哪里是“法|治”呀,简直就是乌合之众的狂欢。 我记不清了是政治犯还是甚麽犯的,我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孩子夹在人群里,兴奋地张望着。那时的我还小,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很新鲜,很有趣,甚至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点缀。 犯人被武警押着,头垂地很低很低。一个人站在台子上,举着大喇叭高声喊着犯人的罪行。那应该是个文化人,教书的。顽童们也凑凑热闹,听听甚麽“资本主义复|辟”、“右|派”之类的不明所以然的话。 是啊,孩子们听不懂,大人们听得懂,听懂又何妨?能怎样呢? 那个发言的人说:“××犯人绰号为‘克猴儿’!”台下的孩子们便兴奋起来,反复咀嚼着“克猴儿”这个绰号。 批|斗结束了,令这群孩子最期盼的时刻也到来了。武警们押着犯人上了卡车,很威武地叉着腿站在车上,前面时双膝跪下的死刑犯。车向着死刑场驶去,人群缓缓流动着,我跟几个顽童紧追不舍地跟随卡车在道路上跑,大声叫着“克猴儿,克猴儿!” 我叫得特别起劲,还不忘仰起脸来看看犯人的反应。无奈那克猴儿就是不抬头。于是顽童们捡起地上的石头土块,往克猴儿身上乱砸。我没有朝他扔石块。他们笑闹着,饥荒也无法阻止孩子们释放能量。 我打量着车上的犯人:他的头发蓬乱,衣角黝黑,衣衫不整,老老实实地跪在车上,垂着长满杂草般头发的脑袋。这时,卡车颠簸了一下,那颗脑袋晃了晃。 我清楚地看见,犯人的脖子上紧紧地绑着一根大粗麻绳,牢牢地禁锢着他,使他动弹不得。我对他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一句”克猴儿”憋在嗓子里,最终没有喊出。 我注视着犯人。忽然,”克猴儿”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在两束目光相交的那一刹那,我的血液凝固了。我从未看见过那样的目光。 从黑色的瞳孔里流露出来的,是太多太多的哀怨、太多太多的愤恨,还有一丝无助和无奈。黝黑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格外醒目,像两把耀眼的火炬,在一瞬间照亮了我的心房,唤醒了一个孩子的良知。 或许,那位犯人不畏惧死亡,但脖子上的粗麻绳迫使他跪下,即使他眼前的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错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正直的中国是否颠倒了是非……我仿佛看到他被践踏成碎片的自尊飘零在地上…… 车子越跑越快,许多孩子被落在了后面,依然乐此不疲地叫着”克猴儿”、“克猴儿”。我跑得不慢,却停住了脚步,望着卡车渐渐远离。 尽管与骑自行车的大人一直追随着卡车去刑|场是我的梦想,尽管跑到刑场会使孩子们无比羡慕,尽管不追了就代表着没有了炫耀的资本。但犯人那双火焰般的眼睛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这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它没有大道理。正是它的残缺造就了它的完整,它也真实存在过,它并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段过往。尽管荒谬到极点,它却存在了十年。 那不是我看批|斗的第一次,却是最后一次。 其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也是关于别离。这是李言笑给我讲述的,通过这件事,我隐隐地觉得,李家无论再怎样神秘,再怎样牢固,在文|革的漩涡里也要被撼动。 李言笑的爷爷出身还算凑合,其母是贫农出身,其父是小地主。虽然与地主沾边儿,但是组织还是觉得:这样的人可以先往后放一放,小资产阶级,无关紧要。 但是李言笑的奶奶就是纯地主出身了,裹着小脚晃悠晃悠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样的老婆婆,自然就被别人盯上了,然后向组织告了密。有跟李家关系不错的人,提醒了李言笑的爷爷,说要有人来查身份,恐怕要遭殃了。 李言笑的爷爷眉头紧锁,两天没睡着觉,就想出来了一个办法:完成一次天衣无缝的掉包。 李言笑的姥姥是贫农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在青岛的西部居住,李家人就连夜把姥姥接了过来,然后连夜把奶奶送了出去。 李言笑的奶奶被送到了福建。一个原因是那是南方,运动开展得相对不激烈;另一个原因是南方富庶一些,有李奶奶最爱吃的“咸鸭蛋和花生米”。 我听到这儿就觉得有些讽刺:同样是为了躲避文|革时候的动|乱,我要北上,李奶奶却要南下。命运是不是在戏弄我。 后来一想,我来青岛没有考虑南北方受到运动冲击的大小,而是直奔着叔叔婶婶来的。 果然过了几天,组织里的人来了,就敲开大红门,李爷爷把门打开一道小缝,问他找谁。组织里的人就说,找王菊。 李爷爷就故作镇定地大喊,老婆子,有人找。 那个被掉包的姥姥,就颤颤巍巍地出来了,说您找我? 组织里的人就说,你是王菊不? 对对对,俺就是。 那人一听就皱眉头,拿出一份资料,说看看这是不是你。 姥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说俺不识字,看不懂。 那人的眉头皱得更死,就不耐烦道,你出身是不是地主? 姥姥一听就“懵”了,赶忙说您是不是搞错了,俺家三代贫农,以前还给地主婆打短工,俺二哥还是个烈士! 组织里的人一听,我的了个娘,这个叫“王菊”的老太太,简直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根儿,红得不能再红的苗儿!贫农不说,还打过短工;短工不说,人家还有个烈士!这个颤巍巍的老太太,也不像是撒谎啊,他娘的难道告密的那个人是公报私仇?害得我白跑一趟!于是就不明不白地走了。 于是这样,李家人就逃过一劫。 这件事就悄无声息地发生在礼拜一的上午,李言笑和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脸笑容,但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轻松,毕竟奶奶也杳无音讯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李奶奶患了癌症,客死异乡,连人都没找到。这个“掉包计”,成为了李家人做的最聪明、也最糊涂的一件事。 这也是后话了。 十五 我已经在学校上了两个多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2 月,青岛的春天来得晚,五月份和南方的四月份似的。 上学第一天遇到的那个男孩身体情况很特殊。他小时候右小腿伤口感染,截去了半条腿,所以平时总是拄着单拐,一条腿走路。正因如此,他十多岁才上一年级。他的胳膊和左腿都无比的健壮,简直和牛腿一般。 他仗着年龄比我们都大,身体壮实,而且不好好学习,无所顾忌,在班上成为了一霸。不光是女孩子,男孩子都怕被他欺负。他姓马,男孩子当面叫他哥,背后叫他“瘸腿马”。当时刚入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以为校园里就没有霸凌,没想到弱肉强食随处可在。 第一天我与瘸腿马说起钢琴,他坐在位子上,我没看见他的腿有残疾,还觉得他挺老实。没想到他误解了我的意思,觉得我瞧不起他没听说过钢琴,就一直和我过不去。 有一天上课,老师为了鼓励我们学习,说了一句:“要想……只要主意真。” 瘸腿马立即插了一句:“‘主意真’是谁?” 我们都哄堂大笑,其实我并不觉得多好笑,顶多算是低级幽默,但我看同学们笑得那麽欢,自己不好意思不笑。瘸腿马立刻看向我,我就住了嘴,仍旧微笑着,他就对我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把我弄得一愣。 下了课,他拄着单拐就来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说:“课堂上你在笑话我?你不好好听课笑个屁?” 我心说你也不见得听得多专注,用你来教训我?何况别人都在笑,笑得都比我欢,你就偏偏只找我?我有过上次被打的经历,所以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我发现班上的几个人都偷偷看我。 他的单拐在地上猛地一嗑,我就意识到形态有点不对劲。我左边是墙,右边他堵得严严实实的,我看了看前面空着的桌子,翻出去也许可以。还没等他说第二句话,我就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往前一荡,然后落在空隙中,迅速跑到了过道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很迅速,我都惊讶自己怎麽这样冷静和灵活。 事情立即激化了,瘸腿马就蹭蹭蹭地走到我面前,别看他一条腿没了,动作还真是灵活。他抽出牛腿一样的胳膊就想要抓我的领子,我迅速蹲下躲了过去。 我心里一阵火起,我从前可是养尊处优的小太爷,一离开家,就处处遭人欺负,受的都是不白之冤。可是你们都不知道,我也不是猫咪,我发起火动起手照样是老虎。 这样想着,我就忘记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脑海里瞬间想起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与人斗,专攻其短。” 我就伸出手去踢他撑着地的那条腿。结果使劲踢了一下,他立即用单拐撑到后面,依然屹立不倒。我稍稍有些慌乱了,他就露出一脸狰狞的样子。 我一看不对劲,就赶紧抽身往出口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 我想起李言笑跟我说,“有事儿就来找我”,于是下意识地往岔路口跑。跑过尘土飞扬的小空地,我也顾不得衣服了,一头冲进灰尘中。 我远远地看到了熙熙攘攘的初中校园,一拍脑袋,想人这麽多这麽嘈杂,我怎麽能保证能找到李言笑?找到他然后怎麽办,再看着他们俩打一架,然后李言笑受伤? 我一想到李言笑脑袋上的纱布刚刚摘下去一个月,就有些心疼,觉得自己真是狠心,这件事不能依赖别人。不能再让李言笑受伤。 我猛地一回头,咬着牙让自己冷静下来。瘸腿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看见我这盛气凌人的气焰,就有些慌神,我一把抓住他的单拐,居然趁他发愣的那一瞬间抽出来了。我大喜,立即用单拐一捅他的身子,他平衡不住,就朝后面倒去了。 我握住单拐扔到他的身上,然后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刚刚出了小空地,我就撒腿逛奔起来,奔向张校长住的屋子。我推门一看,哪里有张校长的影子,只有那个大龅牙的李静思在那里收拾书包。 我慌不择路,往后面看一眼,瘸腿马没有追上来,然后匆匆进了屋,说:“你母亲呢?” “上课呢。” “你不去上课?” “现在是课间嘛,”她冲我笑笑,“而且我下节课的书忘带了,回家拿。” 她反问我道:“你来有甚麽事儿吗?” “额……刚才班上有个人欺负我。” 李静思突然站直身子,眼睛瞪得老大,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问我:“谁?” 我有些呆住了,她身上的柔情在一瞬间消失了,眼里全都是很坚定的神情。那一刻,我觉得她还是挺秀气的。 “就是那个拄单拐的……” 话音还没落,屋子的帘子“哗啦”一掀,一个高壮的身影就进来了,瘸腿马看都不看李静思一眼,指着我气喘吁吁道:“你、你小子,他……×的……往哪儿跑!” “住手!”李静思大叫一声,就走到瘸腿马的面前,仰着脸看着他,“进别人家门不知道敲门啊?” “我……”面对一个柔弱的姑娘,他居然连辩解的词儿都没有。 “出去!重来一次!” 瘸腿马把手伸到鼻子下面抹了一把汗,悻悻地退了出去,然后喊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不可以!”李静思说道,然后打开门站在门口说,“你敢欺负他?他是我弟弟!你不想上学啦?毛|主|席说过,要团结助人你忘记了吗?你记不记得,你娘费了多大劲才让你上了学,你不觉得愧对你母亲吗?” 门外没有了动静,我看到瘸腿马张着嘴走掉了。 “他走了,你去上课罢。”李静思的表情依旧没有缓和下来,我突然看到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说明她还是害怕的。这让我对她多出了几分敬佩。 “你怎麽不害怕啊?” “没事儿,”她笑了笑,揉揉自己的脸,“我以前也挨过他的欺负,但是后来我意识到,对这种人就不能太客气。” “那……” “快去上课!”她拿出来姐姐教训弟弟的语气。 我只好去上课。本来以为瘸腿马在门口等着我,但门口空无一人,刺耳的上课铃打响了,我飞快地往教师跑,脑袋里一片空白。 刚才的纠纷已经解决了,我比较丢脸地被一个女生护在身后。那麽接下来呢?后面的日子还长,我们是同学,天天都要遇到,我不可能天天撂倒瘸腿马,也不能天天找李静思啊。想起以后要时时刻刻堤防瘸腿马,我就觉得心里很累。 上课了,我迟到了十秒钟,在位子上坐定以后,我看到瘸腿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差点把眼珠子瞪了出来,我不禁有点想笑。 不过很走运的是,瘸腿马就没有再欺负我。这样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很威武,实际内心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3 是个怂包。这件事我没有跟李言笑说,每天过得担惊受怕。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瞒天过海了,谁知有一天周末,李言笑对我说:“你们班是不是有一个瘸腿的欺负过你?” 我张大了嘴巴,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的。 “你当我傻呀,甚麽都不知道,”他继续说下去,“而且最后还是李静思帮你解决的?” 我点点头。 “为甚麽不找我?” “离太远。” “哎呀……太远?”李言笑很无奈,托了托身后的包裹。 “你背上背的甚麽?” “你别故意岔开话题,他怎麽你了?” “没怎麽我。” “以后没再找你?” “没有啊。” “那最好。” “没说谎罢?” “千真万确。” “你背上背的甚麽?” 他的表情更加无奈:“席子。” “你买的?”这回我更惊讶了,现在不允许自由买卖,如果你自由买卖,被上头发觉了,不但要没收商品,挨一通训斥,还要被查个底儿掉。 “不是,李静思给我的,她编的席子。她让我帮忙卖掉。” 看来这件事是李静思告诉李言笑的了,这个大嘴巴! “你为甚麽帮她?”我觉得凭借李言笑的大少爷脾气,他不愿意做的事,即使没理由也会推脱掉。 “我没有选择,我欠了她人情,她帮了你,所以我要帮她。” 我的眼前浮现出李静思清秀的脸,突然就想上去踩几脚,她那板牙也更加突出了。一个女孩,怎麽心机那麽多!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让她帮忙了,这样李言笑就不用帮她忙了。 李言笑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说:“没关系的,你不用有连累我的心理,如果她想见我,一定能找到理由的。” 我听着这句话,总觉得李言笑和李静思似乎有甚麽渊源。这就是他不想告诉我的事情罢?不过既然上次我耍赖都没从他口中套出来,我看自己就别想知道了。 我就问他:“你不怕被人抓到麽?” “我晚上去。” “去哪里?” “苇子地附近,已经跟买主商量好了。” 那片神秘的苇子地!镇上有传言,说五十年前,曾经镇上最水灵的姑娘在苇子地里自杀了,因此那里一直成为一些毛头小子们练胆量的地方。何况我们还是晚上去,我一听就兴奋异常:“我要跟你去!” “不许反悔啊。” “谁反悔谁是小狗!” “那晚上吃完饭就在门口等我,我们快去快回,早点到家。” “好。” 吃完晚饭,大概是七点左右,五月的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李言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推着一辆自行车,车篓子里放着李静思编的席子。他见到我,就神神秘秘地挥挥手,我朝他笑笑,跨上车后座,车子就迅速前进了,我们都觉得好像地下通讯员一样刺激好玩。 李言笑路上告诉我,李静思他们家其实很穷。每个学生每学期交两三块钱,这个数目本来就不是很大,而且都是买书的钱。张校长这个官看上去挺气派,其实挣不到钱,还不如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呢。于是李静思就偷偷编席子,偷偷卖给认识的人。 她也是晚上进行这种交易,但她一个小姑娘特别害怕,这次正好得着机会让李言笑替她代劳。我看出李言笑不是很待见李静思,但是有一些不得不和她来往的原因。 我们骑了大概二十分钟,出了李家庄,来到了那片传闻中的苇子地。其实这里没有甚麽特殊的地方,无非就是更荒凉一些。我并不觉得苇子是一种好看的植物,相反,它的出现就意味着荒凉。 天上群星闪烁,月亮隐藏在云层里不出来。 远处有一个人也骑着自行车,李言笑小声说:“应该就是他罢。” 只听那边响起了三声车铃铛,李言笑说:“没错!”就骑车窜了过去。我觉得好笑,看来三声车铃铛就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了。这甚麽年代啊,自由买卖都要搞得跟地下战似的,不过蛮有意思的。 对方是个中年男子,看我们过来就埋怨道:“俺都等了十分钟啦,这五月还真是冷飕飕的。” “叔叔是外地人罢,”李言笑笑着把席子掏出来给他,“不知道青岛六月份才开始热呀?” 没有太多话,他们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我就是那个“望风”的。 席子给了人家,钱给了我们,李言笑点了点钱——也就是块儿八毛的——然后装进兜里,我们就连句“再见”都不说,就往回走了。 我心想这就结束了?还没玩儿够呢。 可能是老天爷听到了我这句话,想让我再来点儿刺激的。我们慢悠悠地往李家庄的大门骑,我突然就听到后面有自行车链条的声音。 我悄悄往后一看,不由得一个激灵,拍了一下李言笑,压低声音说道:“快快快快快,后面有人跟着咱们!” 李言笑没被这句话惊到,而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吓到了。他偷偷往后看了一眼,说:“不必着急,说不定人家也是要回家的呢,我们稍稍骑快点就好了。” 说罢车速就上了一档,后面就有人把车铃铛拨得叮叮咚咚响,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停下,你们干甚麽的!” 李言笑一听这话,不用我拍他,也没回头,一下就把车子蹬得像轱辘生了风一般,猛地就蹿了出去,我差点仰面向后倒去,赶紧用手扯住李言笑的腰。 我一看,后面的人也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喊。就估计是组织里的人,觉得我们鬼鬼祟祟不像是好东西,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们是两个小孩子。 我真佩服李言笑的汽车速度,还有他对这一片的熟悉程度。在小巷里拐来拐去、带着我一个大活人人也难不倒他,拐弯的时候也丝毫不减速,简直把车子蹬飞了。 如果我看到李言笑的正面或者侧面,一定会发现他潇洒极了,衣服在黑夜的风中飘动着,弓下腰,双腿快速地蹬着。 后面的人也不是吃软饭的,还牢牢地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我们骑了半天才拉下他几米。我急得直冒汗,看着李言笑蹬得飞快的腿,特别想助他一臂之力。 我这才发现,十二岁的他已经开始迈向成熟了,个头也窜了不少,胳膊上的肌肉也隐隐显现出来了,抓着车把的手特别有力。我双手搂住他的腰,就能感觉到他腰间的肌肉在不停交替地收缩着,骑了半天,他一点儿也没松懈。我突然就想到,不知道他变了声之后还怎麽唱小生。 闲话不说,我这回真是见识到了甚麽是真正的惊险刺激。 李言笑不敢把组织里的人往家里带,于是在镇子里不停地绕弯子。骑了好一会儿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4 ,我发现看不见后面那个人了,可能是觉得这麽绕下去,他追不上我们,就放弃了。我就向李言笑汇报敌情。 他带着怀疑的眼光看了后边一眼,确定没有人,但还是不敢松懈,还是飞快地骑回了家。 我们下了车,汗珠子顺着李言笑的脸滴滴答答往下淌,我觉得他的脸也悄无声息地变了,变得成熟了,棱角有些分明了。但无论他怎麽变,我都很喜欢。 我们告别,然后各自回家,这一晚上真是过得精彩。晚上,我没有握着银簪子睡觉,但依旧睡得很香。 十六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青岛的天气逐渐变热,我和李言笑经常去海边玩。我们两个越来越亲密无间,好像亲兄弟一般。我猜想,这是我们家庭背景太相似的缘故。 李言笑的阴历生日在夏天,他过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去海里游泳了。他一脱衣服,我看到他穿着大红色的裤衩儿,因为是本命年的缘故。我差点笑得差点儿在海里淹死,直说他土。 那次海水里有好多海蜇,我很幸运,没有中招,李言笑的肩膀上被海蜇扫了一下子,留下一道血红血红的长印子,把他疼得抽筋了,最后是我把他拖上岸的。 之后李言笑的肩膀上就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海蜇吃起来那麽香,没想到在海里也这样厉害。李言笑直说这些海蜇是来复仇的,因为他最喜欢吃蜇头凉拌白菜。 “虞姬”果然改唱样板戏了,我看她穿着军服精神抖擞地唱|红|歌,昔日的美丽被完全掩盖了,不由觉得十分可惜。李言笑倒是照样唱样板戏之外的戏曲,我看到了他演的少年周瑜。有人想向上级检举他,但看他毕竟未成年,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也就罢了。 连云港那边依旧是杳无音讯。不过我想家的情怀似乎稍稍淡了点,也许是因为心底跟李言笑的那个约定。 我有时就想,如果母亲也是唱戏的,她会不会剪短头发去唱|红|歌呢?也许不会罢,她的骨头太硬了,简直可以跟李言笑相比。想到这儿,我就暗暗担心。信上说他们去看守所写材料了,我母亲那麽倔强的人,一定不会“认错”,那麽她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罢! 转眼间就到了放暑假的时候。 我们同学都进行了期末考试,这就算我们毕业了。考的科目有三门:语文、算术和劳动。其实说来也怪,我从小接触的都是文学,但我最喜欢数学,无论多难的思考题,我都能做出来,为此数学老师特别欣赏我。 这三门课程,我一共只扣了六分,其中数学拿了一百分。 张校长非常重视我,就建议我再跳一级,直接去上五年级。我同意了,隐隐地有些骄傲。但我算了算,等我升到初中的时候,李言笑已经初中毕业了。 那他就要上山下乡了,我岂不是没人陪了?但一想,自己这是杞人忧天,该来的总归要来的,抓不住的还不如不去抓,任它走。 这个暑假,我偶然听李静思说起了他和李言笑的渊源,我听了之后恍然大悟: 李言笑当时也是张校长一手教出来的,在班上他学习最好,被张校长视为天才,又懂礼貌,长得又好看,气质也儒雅,张校长特别意中。 一开始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因为李静思学习差,就把李言笑请到她们家,让李静思多跟这个“本家的天才”学一学。 后来张校长发觉出女儿也挺喜欢李言笑的,就想干脆趁早把这事儿定了罢,不能成就拉倒,能成更好。 那时候的人政治觉悟高啊,张校长也是大家的女儿,李言笑和李静思都是“狗崽子”,估计想找根儿正苗儿红的人找不到,两只“狗崽子”倒是挺搭配的。张校长就去李言笑家登门拜访,李家长辈没有说同意,但也不反对。 于是李言笑就和李静思先做着朋友,张校长也支持,欢迎李言笑去做客。 怪不得李言笑不跟我说呢,这事儿我一听就觉得不好。 我非常不高兴,我对李静思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李言笑是我最好的朋友,没经过我的同意,说娶了你就娶了你?但转念一想,最好的朋友又怎样,那些落跑的新娘,家人不都管不住麽,朋友的话能听进去? 而且我也觉得奇怪,李言笑看样子不喜欢李静思啊,为甚麽还要跟他们保持来往?我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天我们去卖席子的时候,李言笑路上跟我说过的话。 他本来毕业后就想跟李静思一刀两断,反正初中的校长又不是张校长了。但是后来我要插班入学,他一看这事儿必须还得拜托张校长啊,就去登门拜访了。 这一次卖凉席也是因为我,因为李静思帮了我,李言笑要还一个人情,再帮帮她。 原来,李言笑和李静思来往,都是因为我啊。我的心里,就越发地厌恶李静思——虽然她帮过我;越发地自责——虽然我也没做错甚麽;越发地心疼李言笑——虽然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人真是矛盾。 我想这句话是在八岁孩子中第一个从我脑海里冒出来的。 开学了,我就进入了五年级。无非就是课程稍稍难一点儿,这也难不倒我。张校长夸我很聪明,末了还带上一句,和言笑一样。李静思在一旁微笑,我看着越发厌恶她,觉得她的微笑也一点儿都不清纯了。 以后就不大能遇到瘸腿马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年级的班里没有小恶霸,这让我更放心。不过,八岁就上五年级,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有没有。 上学的日子平稳而安逸。虽然经常去广场上看《指示》,虽然我们的生活依旧浸透着政治,但我也已经习惯了。一刹那间王钩得儿都上小学二年级了,学费是我出的。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是因为我的早熟,还是因为他的天真?童年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眨眼间我又过了一个春秋,我升入了小学六年级,很快就要上初中了。 我盼望着在初中遇到李言笑,但我一进初中,他就去了高中。中间这三年好像一条深深的、无法跨越的河,令我望尘莫及。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事儿,就是王钩得儿的笨舌头居然好了不少,说话比较利索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改过来的。 上一次看到的《毛|主|席指示》中说道,要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果然,今年秋天,有一些青年陆陆续续地来了。 没有人在李言笑家住宿,叔叔婶婶家倒是迎来了一个知识青年。说来也巧,他也姓李,名叫李亚寒,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来到了李家庄。李家庄里面,姓李的也真多。我身边的人,这麽多都是姓李的。 他来的时候十八岁,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刚刚高中毕业,但是由于家庭背景不好,受文|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5 革的冲击,他没有大学上了。但是我看他似乎也不是不高兴,问起来,他居然不是一个喜欢学习的人,大学上不上,也无所谓。 俗话说小孩儿都愿意找大孩儿玩,我和王钩得儿都很高兴家里来了一个大哥哥。虽然他白天都要去和叔叔婶婶一起劳动,但休息时间我们就多了一个伴儿。 他的卧室在叔叔婶婶的隔壁,婶婶在那里帮他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李亚寒是哪儿的人?” “江苏人。” 我微微有些惊讶,婶婶又问道:“江苏哪里呀?” “连云区。” 这个回答真是让我吃了一惊,王钩得儿却没甚麽反应,我估计他都记不住我们的故乡,“连云港”。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李亚寒,连云港和连云区的关系就好比青岛和黄岛的关系。 我一直愣在那里,婶婶似乎没注意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哟,那你们仨都是老乡啊!”说着就指了指我和王钩得儿。 我张开的嘴这才闭起来,李亚寒看了看我们,没甚麽表情。真差劲,我心想,这人只有进门的那一刻看了看我们,简直不把我们当回事儿嘛。如果是李言笑,这时候肯定就会笑一笑。 不过,李亚寒的出现立即勾起了我对家乡的思念,这种思念如此强烈,就像一场激烈的山火,怎样也压不下去。其实它一直如此,从未改变,只不过此时是一九六八年,我都要过九岁生日了,被我压在深处的记忆已经两年之久了。 李亚寒来到后的第二天,李言笑就问我:“你们家是不是来人了?” “是啊。” 他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他是甚麽意思,李言笑有他自己一套独特的表达方式。 反正一个客人来了,我该上学还是上学,该弹琴还是弹琴,生活没有被完全打乱。 但我觉得李言笑心里是不高兴的。我一直坚持给家里写信,尽管从来没有回音。李亚寒来了之后,我写信更加频繁,几乎一个月两封信。如果有不会的字,我也懒得查字典,也懒得去找李言笑,就问问李亚寒。 总之这样一来,我和李言笑相处的时间多多少少都缩减了一些,李言笑是个内心很敏感的人,他一定察觉到了。何况他还那麽大少爷脾气,可受不得冷落,那在他看来类似于被打脸。 于是,我故意在李言笑家待的时间多一些,和李亚寒聊天的时候,也都是晚上睡觉前。那时候,李言笑总不会来找我罢。 李亚寒在我们家住了好几个礼拜后,我们才渐渐熟络起来。他成天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有种读书人的呆滞麻木。其实我想,他这个人很不会来事,就是说办事、和别人交往都很不靠谱。 我们聊天的唯一话题,就是家乡。 李亚寒是来青岛读高中的,一家子也都在这边,连云区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我们聊连云区,聊连云港,怎麽聊也聊不完。我才刚刚九岁,离我和李言笑约定的十二岁,还有三年。三年我要怎麽过? 我经常看到李亚寒伏案写作,我问他在干甚麽,他说将来想当作家。我在暗地里撇撇嘴表示一丝不屑,我觉得他身上缺少一种热情和韧劲儿。 有一天周末,我和王钩得儿、妞儿一起出去闲逛,就看见一口井里泡着一团东西。王钩得儿去看了一眼,“啧”了一声。 我们也凑过去一看,我的脑袋一下子就“嗡”的一声,好像要晕倒的感觉。王钩得儿赶忙扶住我,省得让我掉进井里去。 那一团东西,明明就是一个小婴儿的尸体——脐带都没剪掉,应该是谁家被抛弃的私生子,要不就是有残疾,或者是个被嫌弃的女孩子。 尸体应该泡在那里挺长时间了,都被泡浮肿了,又白又透明的好像是气球吹起来的。我真佩服王钩得儿和妞儿,就算是妞儿,都没有表现出害怕,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妞儿还说了一句:“这是甚麽味儿?” 我一听,头又一阵晕,只觉得恶心至极,下意识捂住鼻子就往旁边跑。我靠在路边的树上,不停地干呕,满眼都是那婴儿被泡浮肿的身体。 其实我承认自己从小是挺胆小的,虽然不信鬼,但见不得死伤,而且有些晕血。上次李言笑头被打破,我就差点儿没晕过去。 以前在连云港的时候,我们的镇子里出了一起车祸,一辆大卡车把一个四岁小女孩碾在了下面,我跟随别人一起去看,只看到一团白、黄、红相交的颜色,仔细一看,不觉哎呀一声,那不是——脑浆都出来了? 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两三天魂儿都找不到,最后是喝了观音土冲的水才奇迹般地好过来。 孩子不值钱,每一家几乎都要三四个,只要都能吃饱肚子,就是谢天谢地的事情,哪里管甚麽教育。孩子得病死掉,家长也不会太伤心,每天去生产队回来,点一下孩子没少,就万事大吉了。所以这里出现一具婴儿的尸体,一点也不奇怪。 王钩得儿和妞儿就捡起石头砖块,往井里扔去砸那小婴儿,一下子井里就传来奇怪的拍打声。我无法继续想象了,不知道他们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我捂住嘴,差点要呕吐起来,就往家里跑。 王钩得儿还在后面喊:“你怎麽这麽胆儿小,你应该练胆儿!” 转眼间,就来了一个练胆儿的机会,前两天,李家庄中学出了一件大事。 我有生之年来头一次看到了救护车,因为李家庄规模很大,所以也有一个李家庄医院,里面有救护车。医院比卫生所规模就大多了,离我们学校也不远。 李言笑他们那个年级,也就是初三,课间的时候有两个男生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起来了,然后越吵越凶,最后发展成打架,其中一个男生头脑一热拿出水果刀,一下扎进了另一个男生的胸口,正中心脏的位置。 那个男生当即倒地不起,拿刀的男生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 我虽然学习好,但是每个月起码得逃学一次。这次我就毫不犹豫地偷偷溜出去,然后前往医院去看。去医院的途中要路过我们家,我就叫上了在家待着的李亚寒,我们一起去医院看。 到了医院,我们偷偷地翻墙过去,来到医院后院的一间小屋子,那里是停尸间,法医正在那里解剖伤口。小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我们偷偷探着脑袋张望着,法医在里面解剖。 解剖,应该是很吓人的事儿,但是我也没看见甚麽呀?我就觉得,自己的胆量是不是已经练成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腿都麻木了,法医突然站了起来,端着一盆水往门口走去。我们俩迅速侧身,躲到小屋子的侧面去。 法医没有看见我们,把盆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泼洒到小屋外面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6 ,我定睛一看——那哪里是水,分明就是一大盆血!那血已经不太新鲜了,有些发黑,血里面还带着一些固体的东西,应该是——天哪,我不敢接着想了,怪不得刚才看到小屋子门口的土地有些发褐色,原来那都是血泼出来的。 我的腿有些发软,又想呕吐,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李亚寒在那边倒是比较镇静,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法医又端着空盆子进去了,我刚想招呼李亚寒回家,法医又推着个推车出来了。我连忙再次躲好,再一看,天哪,推车上的人,那不就是那个男生吗?再看他胸口被刀扎的地方,已经被解剖得鲜血淋漓,肉都往外翻…… 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这样的画面,我眼前一阵剧烈地眩晕,又一个干呕,肚子里的东西都反到嗓子眼儿里了。 法医走远了以后,我们慌不择路地逃跑,我手脚软得不行。李亚寒年龄大,个子比我高,一翻身就翻过墙去了。 我个子相对矮一些,但是伸手还好,翻墙也不成问题。我脑袋晕乎乎的抬头看着——这墙怎麽这麽高啊,我来的时候没觉得这麽高啊。 李亚寒已经翻过去了,那边没了动静,他这样办事儿不靠谱的人,不会自己走掉罢?不过我一想,叫他回来干甚麽?要是让他翻回来再把我托上去也不现实啊。 我就咬着牙往上爬,手指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我的肚子里又一阵翻腾,似乎在酝酿一次呕吐,但我已经没办法捂住嘴了,在这两难的时刻,我还是选择了抽出一只手去捂住嘴,瞬间身子就没了支撑,重重地摔了下去,倒在草丛里。我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李家庄上方的天空。 十七 我的脑袋一直晕晕沉沉的,但是呕吐的感觉被渐渐地压了下去。我似乎只晕了一小会儿,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隐隐看得到火烧云昏了。没错,我的头顶依旧是天空,这个李亚寒办事儿的确是不靠谱,是被下丢了魂儿还是怎麽着,把我丢在这里也不回来找? 我的脑袋嗡嗡地响着,我抬头看着那面墙那麽高,我重重地摔下来,恐怕会摔傻罢。 如果这是小说里的桥段,我睁开眼睛后,一定是满眼白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全是人,还有人在偷偷抹眼泪。 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残忍,我头晕躺了半天,醒来却还要自己出去。我揉了揉额头,忘记了应该揉太阳穴,然后勉强站起来。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觉得自己仍然翻不出去。 周围都是朦朦胧胧的树木,在风中微微颤抖,天这麽黑,我有点胆怯了。一定要赶快出去,然后回家。这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林慕东——” 是李言笑。他出来找我了。 我想我的家人、朋友一定都出动了,他们一定找到了老师,然后得知我下午没有上学。他们应该在想,我是不是下午就失踪了? 我也顾不得心中的恐慌了,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往门口奔去。医院里还有值夜班的大夫,我不敢出大声。 医院的大铁门已经关闭了,我看了看,大铁门上横栏颇多,比墙壁好爬多了。于是我憋足一口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铁门发出刺耳的“咣当咣当”声,迅速地爬了上去。翻越铁门的时候,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裂了裤裆,但当我看到大铁门上有一根类似于高压电线的东西后,一股寒意侵占了全身。 我小心翼翼地翻过去,腿抬得老高,生怕碰了甚麽。 上天保佑我,没出甚麽事故,我惊出一身虚汗,从门上高高地跳了下来,然后一个趔趄站起身,就喊道:“李言笑!” 只一眨眼间,李言笑突然从黑暗中跑出来,抹了一把汗,很惊喜地说:“你去哪儿了?” 我朝他摆摆手:“有吃的没?” “我们快回家。” “我饿死了。” 这时候,李亚寒也跑了过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用手扶着眼镜,一抬头就看见了医院的大铁门,惊讶道:“你一直在医院?” 我瞪他一眼,这人也太不靠谱了。我也挺不靠谱的,明明知道自己有晕血症,还来练胆儿。李言笑极其聪明,就问我道:“你们俩一起来医院了?” 我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先回家再说。” 李言笑却压不住火,一把就差点儿把李亚寒推倒:“你带他去玩儿可以,要玩儿就照顾好他,你那副半吊子的样儿摆给谁看啊?” 我连忙和稀泥,说是我的不对,李言笑就更加窝火,嫌我向着李亚寒。 我也有些烦躁,就道:“哎呀别吵吵啦,他又没跟你顶嘴!你们本家吵甚麽呀!” 李言笑被我训了一通,欲言又止,觉得不好发作,就瞪了李亚寒一眼。李亚寒推推眼镜,有些尴尬,脸上还是书生的麻木呆滞。 我回家吃了饭,叔叔婶婶也满头大汗地回家了,一见我几乎瘫在地上。我有些羞愧,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叔叔婶婶说:“头一次知道你晕血。真是自找罪受,活该。” 李言笑则苦笑说我是潮巴。我也没话可说,朝他嘿嘿傻乐。我发觉出他越来越膈应李亚寒了,可能有人是天生命运相克的,第一次相见就不顺眼。 李亚寒在这里待了大概两个月,就要回连云区了。一个老乡不见了,自然是难受。李亚寒跟我说话,都是用江苏话说的,这让我百爪挠心。我想家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去,但又有点舍不得青岛。 晚上吃过了饭,王钩得儿和叔叔婶婶都去看电影了,只有我和李亚寒在屋子里。我看着他在那里收拾行李,就说道:“李亚寒,你带我一块儿回去罢,我要回家。” 我故意把“家”字说得很重很重,就是想突出:青岛不是我的家,连云港才是。李亚寒认真地看了看我,推推眼镜道:“开甚麽玩笑。” 我有些无奈:“我不是开玩笑。我时时刻刻都想逃回去。” “逃甚麽逃!”他看了一眼周围,“你叔叔婶婶都对你多好,你要是逃跑了,他们不担心得要命?再者说你去了那边住在哪里?和你的父母一起住看守所?” “不许你说我父母!” “好好好,你仔细想想,你那边的家可是空了的,去了那里就没有学可以上了。而且带走你一个大活人是那麽容易的麽?你叔叔婶婶不得送我?我走的时候是个礼拜六,他们休息。” “我不管,我已经想好办法了,你只要带我走就行了。你回你的连云区,我回我的连云港。我还是想要回去,这里的一切都比不过……” 我正说到这里,就用余光看到窗外有个人影,我立即转头一看,看到了李言笑的半个身影。因为天黑看不清,但我确定那是李言笑。他迅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7 速地往回走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暗叫不妙,也没跟李亚寒打声招呼就奔了出去。我想李亚寒一定暗地里松了口气,甩掉了我这个固执的包袱。 李言笑步子生风,往大红门里去了。我脚下也没有停,一直追了上去。这也算大少爷脾气罢,但是我却觉得是我做错了,伤了李言笑的心。 大晚上的,诺大的李宅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看电影了,但在我印象中他们一家人都没有那个爱好。初夏的晚上,他们的房子里还有些微凉,也许是阴气太重了,这让我感到瘆人。 我凭借着心里的感觉,上了二楼,一推开钢琴屋的门,果然看见李言笑坐在钢琴凳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他是真动气了罢,这就是他最生气时候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心里不停地打鼓,比期末考试还要紧张。 我悄悄地坐在他旁边,贴近他耳朵说:“你是不是想打我?” 他扭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眼圈有点微红。我说道:“你哭啦。不是说断奶以后就没哭过麽?” “我没哭。” 我笑了笑,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也望着窗外发呆:“我想家。” 隔了一会儿,他说:“可是你忘了麽,我们说好的,十二岁。十二岁和九岁差多少,你不会算数儿,还是忍不了?” 我心里不置可否,反问道:“那麽我走,你忍不了麽?” “……忍不了。” “那我也忍不了等三年。” “早晚是要回去,但是你回去,就一定不会回来。” “我不信,”我直言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自私的人。你只是为自己而活。” “这是你错得最离谱的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甚麽样子我很了解。” “这句话的离谱程度刷新了刚才的记录。” 我觉得这样的对话真的很好玩,就咧咧嘴:“我拌嘴比不过你。” “棋逢对手。” “是半斤八两。” 李言笑突然失笑了:“涨行市了啊,小崽儿。” 我看他笑了,心里一块儿石头也落了地。不过说实话,我真挺舍不得李言笑,让他这麽一整,我也甭想回去了,于是就对他苦笑了一下。 他突然伸出胳膊来环抱住我,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麽了,身体僵硬不能动。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你不要走,不要像我父亲和奶奶,一走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了。你知道被抛弃的感觉有多难受……为甚麽你说这里的一切都比不过连云港,这里的一切,再加上我,在你心中都一文不值吗,于是青岛连同我,就像一个丝毫没有价值的废物,被毫不犹豫地扔掉……” 他说到最后,完全没有了大少爷脾气的冷傲,语气几近央求,听得我越来越悲伤,很想哭,又有点想笑。不过边哭边笑一定很诡异,所以我只是抽了抽鼻子,伸出手来也抱住他。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别人。在这之前,奶奶、父母、朋友,从来没给过我拥抱。 李言笑头一次求我,我有些心酸,我在他心中究竟占多大的分量,他会这样哀求我?于是我对他轻声说:“我不走,不走。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李言笑松开我,直起身子,我一看他就惊讶道:“你没哭啊?怎麽声音像哭了似的。” “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哭的,”他把头发用手向后梳去,“这只是哭的三分之一。” 我看他这麽快就释然了,不由觉得像被骗了一样。 李言笑说:“晚上在我们家睡罢。” “行。”我不敢拒绝,如果再伤他的心,我的良心都过不去了。 晚上我洗漱完,照样拿着睡衣去了,细节不必赘述。我和李家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李家人都很喜欢我,我在他家进进出出不像是外人。也许李家长辈也看出来了我的出身和李言笑很相似,所以也拿我当亲人看待。 我在“虞姬”给我收拾的那个房间睡下了,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的门被悄悄地打开了,从外面透出来一点点光线。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就看见李言笑光着脚在我门口,神神秘秘地说:“过来呀。” 我看他一脸神秘的样子,就有些莫名的兴奋,那天晚上买席子时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我丝毫没有犹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跟着他走了。我们走到他的屋子的门口,就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我大惊,刚想低声问他二楼还有谁,他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像一条蛇一样极其灵活地钻进了半开的门。 我也跟着进了屋,悄悄关上门,侧耳听着那个脚步声,很轻盈,似乎是“虞姬”。她过去了,没有发现我们。我的心嘭嘭跳得厉害,跟李言笑钻进了一个被窝。 我们面对面躺着,头半蒙在被子里,捂着嘴偷乐。李言笑提议道:“我们比一比,谁睁眼的时间长。” 我悄声说:“好。” 于是我们在一通拼命眨眼后,开始了比赛。我的眼睛时不时转动一下,但是没有眨眼,丝毫没有酸涩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比赛我是稳拿了。 坚持了半分钟左右,我觉得李言笑有些撑不住,心里非常开心。突然,他的手在我眼前迅速一晃,低声叫道:“嘿!” 我被他吓了一跳,往后一缩,结结实实地眨了一下眼。 李言笑看我这个样子,蒙着被子笑得整张床都摇晃。我隔着被子捶打了他一下,说:“你耍赖!稀巴烂,炒鸡蛋,一炒炒到火车站!” 他强词夺理:“战争允许一切手段。” “你吓唬我的时候肯定也眨了。” “好,我认输,”他终于不笑了,“我们再来看看,谁能长时间不笑!” 我同意了。 我们清清嗓子,深呼吸了几口,然后一脸严肃地开始了比赛。我们一脸严肃地面对面躺着,本来就特别想笑,李言笑又一直装怪,扮鬼脸,做出抽搐的动作和表情,还学着京戏变脸的戏子掳大胡子。说实话是相当好玩的,但是我憋得透不过气儿来,直掐大腿,还是忍住没笑。 就当李言笑也拿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叔叔婶婶家突然传来了一声“呜嗷——”的嚎叫。那是王钩得儿的声音。 我和李言笑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然后口水几乎都喷了出来,克制不住地笑了,我们两个用被子堵住嘴,嘎嘎嘎地大乐,床吱嘎吱嘎直响。 笑够了,李言笑小声问:“怎麽回事儿?” “我怎麽知道。”李言笑有一种很好笑的想法,就是在我们家发生的事,全部都要问我,我一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准是耕耘还没睡觉,”我道,“他睡觉比较晚,现在——应该跟妞儿在疯玩。”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8 “哦……笑死我了……”李言笑又想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突然大嘴巴道:“你知不知道,耕耘他应该很喜欢妞儿。” “哦?”李言笑并不惊讶,“你也看出来了?” “……这话应该我说罢。” “好罢,”李言笑看着我,“你喜欢谁?” “我……?”我撇撇嘴,“没有。” “没有?” “嗯。” 李言笑就说:“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看见没有人儿,摸摸小肚脐儿!” 我乐了:“你也知道这个?” “嗯。”他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 我突然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亲口口,拉手手’?” “知道。”他略微一点头。 “你说……”我很神秘地凑近了说,“耕耘和妞儿会不会有?” “我觉得妞儿不喜欢耕耘,我倒是觉得她挺喜欢你的。” 我脸上一阵滚烫:“先不说这个,你说他俩会不会拉手甚麽的……” “你在想甚麽呢,”他失笑了,推我一把,我就翻了个跟头,“你才九岁啊。” 我没理他,重新爬到他身边,说:“亲口口是甚麽感觉?你跟别人亲过嘴儿麽?” “我跟谁去亲啊? ” 我歪着头想了想,说:“比如我。” 李言笑认真地看了看我,挑衅似地说:“你来呀。” “好。”我乐了,就往他嘴边凑过去。 这时候李言笑倒慌了,拿被子捂住嘴巴,说:“你玩儿真的啊?” “难不成还有假的?” “好罢,来罢。”他把被子扯下来。 于是我凑过去,看了看他无比熟悉的脸,就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去。我们都不动了,在那里保持这个动作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就重新躺下,疑惑道:“也没甚麽感觉呀。” 李言笑摸摸嘴唇,就看着我不停地乐。 我还在那里疑惑道:“好像不是这样的,甚麽感觉也没有……” “睡罢,”他拍拍我的头,“不早了。” “行。可是……” “睡罢。” “我知道,我就是再……” “快睡!” “……” 第二天,李亚寒走了,他临行前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偷偷跑掉。 送别的时候,没有了以往的伤感,李言笑就在我旁边,一直用胳膊搂着我的肩膀,好像特意给李亚寒看似的。这时候的李言笑也有些幼稚,我觉得好笑。 李亚寒走了,我和李言笑都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十八 有一天,我在李家庄闲逛,来到了打西头的小小的机床厂。我看了看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我不禁有些好奇,就到处转悠着,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铁皮房,房门虚掩着。 这和上次在医院看到的停尸间比较相像,于是我对这样的房屋产生的畏惧心理,不太敢进去。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着。 我看到铁皮房里面空无一人,这里好像是一个仓库,地上堆满了边角废料。我大着胆子走进去,就发现那些边角废料都是金属做的,泛着不同颜色的光泽。它们都是薄薄的一片儿,呈螺旋状弯曲着,应该是在机床上车下来的东西。 我在里面翻找着,找出来一条儿金色的东西,用指甲划了划,闻一闻,确定这是铜,而不是金子。没事儿,我也不指望着捡到金子,铜也很值钱,于是我就拿着这一条儿铜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交给叔叔婶婶,像立了大功一样。 叔叔拿着铜去卖废品,居然换来了两块多钱,这两块多就相当于后来的两百多。叔叔特别高兴,直夸奖我,但是没有让我再去拿一点儿。 第二天,我装作没事人似的又回到了机床厂那间小房子,没想到它的门锁上了。我才意识到那些边角废料不是垃圾,是可以回收的。我吐了吐舌头就走开了,但是听见大门里有人在议论,我过去听了听,他们好像在议论一个图纸的改动问题,我完全听不懂。 我小小的心里,就冒出了一个信念: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当工程师,设计图纸。其实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大原因就是:离那些边角废料比较近。 我还惦记着那些能卖很多钱的金属。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六八年,我的童年渐渐地逝去了。 这一年,我十岁,已经成为了一名初一的学生,李言笑则升入了高中。 当时,最好的结果是直接上中专学技术,人人都盼着考上中专,中专比高中好。但是李言笑不想提前学技术,他喜欢数学和物理,喜欢研究学术,于是继续读高中。 李家庄的高中不太好,他去了县里的高中。县高中离我们家倒不是很远,但总之不能来回跑了,他成了住校生,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他的功课也越来越紧张,这样一来,我们相处的时间就变得很少了,只有周末的一点时间。我一边想念着家,一边想念着他,只觉得百爪挠心。 李言笑很能睡觉,但是又很能吃苦,每周一去学校之前,天还没亮就早早就起床,然后用车子带我去李家庄初中。 王钩得儿也上了四年级,经过了四年政治的洗脑,他也成了一个“热血沸腾”的孩子。他成天放了学就跟着一帮红小兵打砸抢烧,我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法制已经被严重地糟蹋了,现在红小兵到处横行肆虐,想抄谁家就抄谁家,想打倒谁就打倒谁,谁被他们看得不顺眼了谁就倒霉。想批|判一个人,或想把他投入大牢,甚至想枪毙他,都是很简单的事儿。每个人都是法律,法庭、检察院形同虚设。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家和李言笑家。其实红小兵并不都很疯狂,我也是红小兵,但说实话,我并不想当。 除了我和李言笑,其他同学没有一个不想当红小兵的,即使是和我们一样的“狗崽子”,也成天为自己的出身诚惶诚恐的,生怕表现不好被人看不起。 每次我唱|红|歌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出李言笑的笑容。他的笑容让我不敢跟着一起唱。我总觉得顺应现在的潮流,是一种羞|辱。一方面是大众潮流,一方面是李言笑。我不知道孰对孰错,但我不敢说李言笑是错的。 李言笑周末回家,一定要穿上戏服唱戏,我就在一旁乐滋滋地看。太美了,一个人看一台戏,我就是嘉宾。我问起他为甚麽要这样执着,他说:“你忘了?这就是我,如果没有了戏,我就不是我了。” 一九六九年。 现在回想起来,若说一九七六年是彻彻底底的噩梦的话,一九六九年就是一个小小的预演,一场不算特别彻底的梦魇。 李言笑上高二了,我上初二。 他的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39 高中上得也不是多顺利。他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穿得干干净净十分讲究。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他是反潮流的。再加上他唱戏,还唱的不是样板戏,有许多人向上头举报他。我想劝劝他,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有时候看着他发呆,自言自语道,恐怕没几年学可上了。国家重点培养的是贫农的孩子,作为一个“狗崽子”,不批判你就不错了,还想上学?美得你。 我就问他道:“那你将来想干甚麽?” “我想学医。” “你以前不是想当老师麽?” 他轻轻摇摇头:“以前稍有些天真,以为我当当老师就能纠正那些孩子的观点,现在看来,应该是没可能的了。” “去哪里学医?” “跟我爷爷学呗,我爷爷擅长的是外科和骨科。” “甚麽时候学?” “看看罢,不知道高中能上到甚麽时候呢,最好读完了高中啊。” 谁知道,世事就是这样难料,李言笑的爷爷年事已高,在一个平静的夜晚突然就得了中风。我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走动了,只有上半身可移动,“虞姬”在一旁照料着。他在那里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腿,不断地唉声叹气。 李言笑太有主见了,见状就立即自己办了退学手续,在家一边照顾爷爷一边学医。我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李言笑今后就不能上学了,喜的是以后就能随时见到李言笑了。 这样一来,他照样天天骑着自行车送我上学、放学来接我。看到我上学,他没有一丝嫉妒的心里,照样成天带着笑容朝我挥手。我看到他,心里就多了一分心酸。 有一天我们早早地放了学,天上飘着雨,我去李言笑家玩,就看见他的爷爷再给他讲课,在一张人体血液循环图上比比划划。他爷爷倒也挺了过来,人怎样都是要活的嘛。 李言笑要当医生,我也很高兴,因为这样,我有点伤病就可以让他帮我治了。上次去医院被吓破了胆之后,我就越发地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突然发觉人是很脆弱的动物,随便捅捅哪里都能把人杀死,人活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我觉得无聊,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突然就听到楼下传来了嘈杂声。我们三个人都停了下来,李言笑对他爷爷说:“你先别动,我下去看看怎麽回事。” 他爷爷点点头,我就跟着李言笑下了楼。声音越来越大,还有“咣咣咣”的撞击声,我们下到大厅以后,这声音让我我听得都腿软了。 怎麽回事?“咣咣咣”是甚麽动静?有人砸门?是不是李言笑家?“虞姬”也从楼上下来了,一脸惊恐地探头去看。 我们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关闭的大红门一震一震的,显然是有人砸门。李言笑大叫一声:“干甚麽的!” 外面有人大喊道:“我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小兵!快点开门!”那都是一群孩子的声音。说罢,撞击门的声音更大。我吓得面如土色,“虞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蹬蹬蹬跑上楼去安定她的公公。 我惊慌地问李言笑:“这是怎麽回事?” 他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大红门,似乎要把大红门看穿一样,眼神冷得吓人。他用同样没有温度的口气说:“抄|家。” 李言笑很冷静,进屋去拖出来了一张巨大的桌子。我一看,枣木的,好家伙,李言笑的劲儿得有多大,就赶紧上前帮忙,我们一起把桌子往大门那边拖。我们还没把桌子抵在大红门的门栓上,门就一下子被顶开了,桌子一下子翻倒在地,我向后摔去,然后一个后滚翻站起来。 红小兵们如潮水一般涌进来,李言笑迎着这群疯狂的红小兵,一下子就撂倒第一个冲进来的,我一看,还是一个扎小辫儿的小女孩,头朝地重重地摔了一下,立即大哭起来。李言笑的眼神冷得吓人,我想他作为一个“狗崽子”,常年受歧视的怒火已经完全喷发出来了。 大约有□□个孩子,靠前的孩子已经都冲进来了,李言笑抓住一个就踹翻一个,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地丢到大红门外头。我没有他这样残忍、不计后果,我只是上去拦住他们,但根本拦不住,我和一个小男孩就在那里拉拉扯扯。 有一些红小兵冲进了屋子,李言笑就一个健步也冲进去,生怕他们破坏了甚麽东西。我却听到他的脚步声上了楼,还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钥匙声,立即明白过来: 他是要去把钢琴屋的门锁上。 “虞姬”也下楼了,面对这场灾难,她拉住两个孩子,不停地说:“孩子们,回家罢,相信我们,我们不是……”她的音调里带着哭腔,我看她真的要哭出来了。那两个孩子才不领她的情,对她拳打脚踢。 我突然看到院子里闪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王钩得儿!他也和红小兵一起来了!一股巨大的震惊袭击了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丢下拦住的那个孩子,一下就蹿到了他的面前。我怒火中烧,一把拉过他的领子,质问道:“你来做甚麽!李家待你不薄,你也来凑热闹?” 他理屈,惊恐地望着我,说道:“是妞儿让……” 我往他身后一看,原来李言笑第一个撂倒的小女孩是妞儿,刚才我没认出来!她带着头来抄|家!估计刚才李言笑也没仔细看,只是揪过来就打。 妞儿满脸都是土,坐在地上哭,我看着她这样狼狈,心里非常痛快。王钩得儿还辩解道:“他们家是间谍!对我们好是为了情报!他们是美国……” 我听不下去了,怒火简直烧昏了我的头,我松开揪住他领子的手,大喊一声:“你疯啦!”然后使出全身力气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他向后倒去,然后抬起一张满是鼻血的脸,骂了一声就朝我扑过来。 一个当年的朋友就这样极其不愉快地完结了,我这样想。 我也毫不示弱,这时候的我眼睛都红了。毕竟我比他高出一头,而且我觉得真理在自己手里,就跟他厮打在一起。我学着李言笑,在他的肚子上踹了一脚,他就倒地,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肚子“哎哟哎哟”直叫。 我把院子里的几个孩子都拖出去,扔在地上,然后关上了大红门。我数了数,大概跑进屋子的,也只有三个孩子。 此时我已经虚脱了,但还是一刻不停留地冲进了屋里。 屋里已经一片狼藉,茶几上的玻璃都碎了,凳子椅子倒了一地,最令我心痛的是,李家特别宝贝地挂在墙上的名画已经被扯破了。厅里有两个孩子,跟李言笑争论着,估计一个已经跑上去了。 一个男孩冲李言笑呲着牙喊道:“这是甚麽!你们明明就是间谍!汉|奸!” 我一看,男孩指着一个大大的梳妆盒,那是“虞姬”的化妆盒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0 。 我过去一把抱住梳妆盒,冲他说:“这是化妆用的,他们不是间谍,一家都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你们搞错了,快回家罢!” “这明明就是发电报的!你们这房子这麽大,一定是一个秘密基地,你们是汉奸!” 我觉得啼笑皆非,甚麽也说不出来,就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你有甚麽证据?” “我没有证据,但是我们就是知道!” “对!”另一个小孩儿也跟着叫道,“没有甚麽东西能瞒得过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小兵!” 那男孩一点儿也不听我的,李言笑一句废话也不说,抓住他的手腕稍稍一使劲儿,拇指和无名指一捏,那男孩就惨叫一声,整条胳膊都疲软。李言笑把他往地上一扔,那男孩就跑了。 我隐隐地知道,那里是一处穴位,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果然李言笑学医是懂这个的,不用脱臼,不用伤筋动骨,却能起到相同的效果,这招儿比那欺负我的胖男孩儿领先多了。 那另一个小孩儿见状,张大了嘴巴,估计以为李言笑有神力,就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我大口喘着气,望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问李言笑:“楼上有人吗?” 他摇摇头。 看来我算错了。这回我们都几乎没受伤,只有几处小擦伤和碰青了的地方,毕竟是我们对一帮小孩儿。 “虞姬”从院子里走进来,一看见这屋子和我们俩,就悄然落泪了,闲得很憔悴。她到楼上去发电报给她的姐姐姐夫,向他们求助,据说这俩人都很精明,在机关办事,替换了上一代的老干部,应该能帮到他们。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的心一沉:“我们简单收拾收拾罢。” 李言笑摆摆手:“先不必了,我要去院子里静静。” 说完他就去了后院,我也跟着去了。后院的一角还堆着一堆石头,被雨水淋洗着。 我们坐在屋檐下看雨,周围除了雨声就陷入了沉寂。雨水打在小小的屋檐下,然后水流就哗啦哗啦地流下来,有种寂寞至极的感觉。 我说:“王耕耘和妞儿今天也来了。” 他没有说话,一点儿也不吃惊,仰脸看着屋檐下的水流,过了好久才说:“你怎麽办?” “我把他撵出去了……” “不是,我是说你以后怎麽办?” “我……”这才意识到,李言笑的意思是,我毕竟和王钩得儿住在一块儿,今天闹了这麽一出事儿,我们将来都别交往了。 我苦笑了一下,说:“怎麽着都得过对不对,再者说又不是我的错。” “也不是他们的错,”他说,“是中国的错。” 我点头表示同意,只觉得很无奈。 李言笑长叹了一声:“我们生错了年代……” 我们都不说话了,四周再一次陷入了沉寂。过了好一会儿,李言笑说:“你喜欢自己的名字麽?要不然我给你改一个?” 我点点头,反正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林慕东”这个名字,还不如第一个“林庆华”呢。 李言笑闭上眼睛,好像在听雨的声音,又好像在冥想。他说:“今天雨的声音很美,要不然,就叫你——‘林雨声’?” “好。”我同意了,这个名字比“林慕东”好听多了。中国现在乱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要太过仰慕主席。 李言笑提醒我:“可以不爱政府,但是不可以不爱国。因为你是中国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权利否定自己的祖国。” “嗯。” “现在改还来得及,因为我们还没有身份证,等到将来档案都一大堆,可就不好改了。” 林雨声,好美的名字。 于是就这样,我第三个名字诞生在了这动荡不安的一天。 十九 晚上回到家,王钩得儿果然也在家里,他遍体鳞伤,呲牙咧嘴地坐在小凳子上,而我看着丝毫不觉得心疼。他见我回来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毫不示弱,根本就装成没看着,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坐在饭桌前,旁若无人地吃饭。 叔叔婶婶唉声叹气的,觉得很无奈。这件事儿,他们站在哪一边都很难。王钩得儿的错是恩将仇报,去和我们关系那麽好的李家抄|家;我的“错”就是把他打得伤痕累累。这是叔叔婶婶给我定的罪,我不认。最后他们两边儿都批评了我们,然后让我们道歉,然后和解。 王钩得儿不太想理我,但是他本来就不在理,而且也没到青春叛逆的时候,于是还是好声好气地给我道了歉,认了错。 我更加瞧不起王钩得儿,就冷言道:“跟我道歉有屁用,去给李家道歉!” 他们三人都没说话。的确,除了我,叔叔婶婶和王钩得儿以后和李家就不好相处了。 轮到我道歉了,三个人都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起下午的闹剧,依旧火气不减,抬着头说:“和解可以,不能道歉。” 这下叔叔婶婶有些恼火了,一下子就转过来批评我,意思是你就别矜持了,耕耘都道了歉你还倔强甚麽呢。王钩得儿在一旁幸灾乐祸,我心想真是关键时刻见真心,我从前的朋友,原来是这幅德行,又没有主心骨,又没有同情心,又没有骨气,干脆就一刀两断得了。 这是叔叔婶婶第一次训我,他们的口气越来越重。 “快认错!”他们说。 “我没错,”我冷冷地说,“认甚麽错?” 叔叔婶婶一愣:“还敢顶嘴?快点道歉!再不道歉有你后悔的!” 我接着摇头。叔叔竟然把手伸到我的头上,露出一脸凶恶的样子:“道不道歉?” 我一惊,这是要做打脸的准备吗?我怒火中烧,一边做好灵活撤退的准备,一边就把脖子一梗,大声说道:“决不道歉!本少爷这辈子就不知道甚麽是错,甚麽是悔!” 叔叔非常惊讶,显然没见过我这样难缠的小孩子。说完这句霸道淋漓的话,我就昂着脖子等待叔叔婶婶的反应。王钩得儿没想到我这麽不服软,有些诧异。 叔叔婶婶也许意识过来了,我真的不会道歉,这样僵持下去也没结果,婶婶就摆摆手,给我们都找了一个台阶下:“行了行了,我去刷碗儿了,林慕东,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谈这件事!” 我笑了笑,说:“我以后不叫林慕东了,我叫林雨声。我要改名。” “甚麽?”他们同时问。 “林——雨——声——”我缓慢地说,心里装的全是满满的骄傲。 这一天之后,我对王钩得儿心灰意冷,只觉得他是一个可恨的人。叔叔婶婶也让我大失所望,他们居然因为我不道歉而想打我脸。我的叛逆劲儿也上来了,我更加的想家,如果没有李言笑,我真想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二个月的一天,我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1 去上学,突然就看到李家庄中学乱糟糟的,我现在已经被锻炼得不惊讶了,进学校一看,有一群陌生的人拉着脸在我们班前面站着,我觉得很疑惑。不会是来抓我的罢,因为我打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小兵”。 后来一看,不是来抓我这个毛头小子的,因为我们班主任——一个我非常爱戴的女老师——满脸泪痕地站在讲台上,看起来无比憔悴,正在看着同学们说道:“我对不起大家,我父亲是生产日用品的,这麽多年来坑害了大家……” 我看台下的同学,各个都是一脸惊讶与愤怒的表情,我很愤怒,班上几个同学没收到过老师的教导?我们的班主任可以说是特别好的老师!但是我很无奈,我一个人,根本改变不了甚麽。 那几个人中,有一个瘦子看了看手表,就说:“行了,走罢!” 我们的老师就无可奈何地下了台,还没出教室,全班同学就冲到老师旁边,朝她身上吐口水!老师很狼狈,似乎管不了这些,灰溜溜地跟着那些人要走出去。 同学们不停地吐着口水,我这才反应过来,想起李言笑经历的那些事情,心里一阵恶心,大叫一声:“喂!”就像把几个同学拽开。 一个最靠前吐口水的女同学,家里很贫困,但是刻苦用功。女老师一直在资助她上学,她的学费书费都是老师给出的,老师为了让她考得好点儿,还加班给她讲课。这样的人就是狗,你喂它,它倒反咬你一口,我恨恨地想。 但是老师越走越远,如果我拦住老师,那麽我就一定会沾一身的口水。这样想着,我就迟疑了一下,没有跟过去。 后来,我一想起自己这个迟疑,就觉得——自责。我一想起同学们的行为,就觉得——极度的恶心。 变质的良心,比口水更恶心。 我和王钩得儿由于成为了冤家,分开睡觉。一天晚上,我睡下了,听到叔叔婶婶的屋子里又细小的说话声,就凑过去听,听到了一段让我有些惊异的话。 先是叔叔说:“……还没有音讯。” 婶婶就道:“你说咱何苦的呢,替他们养着俩祖宗,成天操劳还担惊受怕,咱们图个啥呢!你看林慕东那麽想家,要是他能回去,肯定拍拍屁股就走人,一点儿记挂也没有,他们一走,咱们剩下点儿甚麽好处?他们也真是会算计,让咱们养半天,儿子还是他们的儿子;咱们也真是傻,刚刚才想到……” 我难以置信,真不知道我婶婶是这样的人!我似乎突然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想回家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再听我叔叔说:“那可是咱亲侄子!毕竟有血缘的……我也琢磨过味儿来了,他俩越来越大了,翅膀也硬了,也不听话了,但咱也不能不管他俩呀!还是这麽养着罢,反正林慕东不是带来了那麽多钱嘛,咱们就花他的钱呗,没甚麽大不了的。” 我一惊,赶忙把钱悄悄找出来,我数了数,还剩八十五块五毛五,好多五。我把它们放在一个贴身的兜里。 应该够用,反正以后我就不给王钩得儿钱了。这些钱应该够我上完初中、上中专的了。可不能让别人拿走!不然我的前途可能就毁在这几块钱里了。 我在暗地里诅咒了一下叔叔婶婶,没想到他们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这样的人,还算是我们林家的人麽? 虽然叔叔说,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好,但我还是心里有顾忌,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故意看了一眼叔叔婶婶,眼神里颇有深度。他们都看到了,但是没有想多,因为他们跟没就没想到我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不知道是“邻人偷斧”的心理作用,还是真事,我觉得叔叔婶婶的确怠慢了我们。以前我们上学,中午回家就有做好的饭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是也能填饱肚子。 最近有好几次了,我空着肚子回家的时候,看到桌子和我的肚子一样,空空如也。晚上问起叔叔婶婶,他们就说忘记了,说得一脸轻松。我咬牙切齿,觉得他们心胸狭窄又很阴险,但是又不好发作,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在人家家里吃软饭的嘛。 我也不能总是去李家吃饭,毕竟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不想一再地占人家家的便宜。李言笑得知了这件事,就教我做饭。他会做饭,而且能把粗糙的原料做得很精致好吃。 有时候中午回家来,没有现成的饭菜,我就和李言笑一起做饭,然后坐在小桌子的两侧,头挨着头吃饭。 这期间,从连云港寄来了一封信。我几乎是怀着狂喜的心情去拿了信,心里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忐忑。拆开信,我手颤抖得差点儿把信纸撕破。 是父亲寄来的信。信上说,他们两个已经出了看守所,没有了被枪毙的危险,去接受劳动改造了,能吃饱肚子,条件还算好,有平反回家的可能。这应该是一封报喜的信,信上说家里一切安好勿念,但是我还是很担心,很想回去,总觉得这封信里头隐瞒着一些甚麽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不想在家里待着了,我就问李言笑能不能去他家,李言笑说当然欢迎。 他们家把被砸坏的东西清除出去了,他的爷爷还算镇定,只是被吓了一跳。李言笑的大姨和大姨夫来了,跟他们住在一块,也能帮到李言笑的爷爷。这样一来,大红门里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派。 李言笑的大姨是“虞姬”的大姐,两人居然相差十三岁。大姨身形像一个桶,一点儿腰身也看不出来,五官也没有“虞姬”好看。她们两人根本看不出来是姐妹,让我暗叹一树之果有酸甜。 李言笑的大姨、大姨夫就叫我“林雨声”,也不用更改记忆。我特别喜欢别人这样叫我,觉得亲切无比。 晚上,我和李言笑依旧钻到一个房间里去睡,我跟他讲了我听到的叔叔婶婶的谈话。李言笑安慰我不用担心,以后可以常来他家。 为了让我变得开心,我们还玩那个“比比谁更能憋住笑”的游戏。 其实这个游戏,我是赢定了。李言笑的惯有表情里,就有一个是微笑,这是他的习惯。而我却没有这个习惯,我可以完全严肃下来。 比了好几次,都是我赢,李言笑就想到了耍赖,于是他一下子跨到我的身上,压住我的腿,然后一手抓住我的两只手,另一只手拼命地咯吱我。 我是个特别怕痒的人,甚至连手背上给人碰一下都觉得痒。我一直在挣扎,但他已经十四岁了,个子也高,肌肉也发育起来了,我根本动弹不得。李言笑不停地咯吱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也不能挠一下,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突然,房间门被打开了,李言笑反应很迅速,一个侧翻就从我身上翻了下去,像一条蛇一样钻进了被窝,然后故作镇静地说:“干嘛。” 我紧张得不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2 行,这才看到,开门的是“虞姬”,她的脸上有小小的惊讶,说:“雨声来这边睡了?” 李言笑握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慌,然后替我回答道:“是啊,怎麽了?吓我们一跳,以为鬼进来了。” “哦……那雨声回去睡罢?” 我觉得很尴尬,李言笑就说:“别呀,那多没意思啊,他不敢一个人睡!” “虞姬”不置可否,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儿,然后用怀疑的口气说:“行罢,那就这样罢,别闹了啊,好好睡。” 门被关上了,我舒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心里特别怨恨李言笑咯吱我。我觉“虞姬”可能会觉得我是个不乖的小孩。 李言笑看出了我的不安,就在我背后用手搂住我,轻轻拍着我:“没事儿的……” 他念起了顺口溜:“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甚麽?点灯说话,吹灯拔蜡,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最后一句越说越快,我就笑了出来,问他道:“你甚麽时候要媳妇儿?” 他还是轻轻拍着我,很有节奏地说:“不要,不要,我不要……” “为甚麽?” “哪个小媳妇儿能有你好看啊,”他捏了捏我的脸,低声笑着说,“你说是罢?” 我身体一僵,被他捏过的地方火烧火燎似的,说道:“别闹!”心里却很高兴。如果李言笑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我很想问他,“你是不是只喜欢我一个人”,但是他有些犯迷糊了,就轻轻哼着京戏,渐渐睡着了。 也许我们一开始的喜欢,就超过了朋友,最后才会逐渐发展成爱情。 第二天,我又习惯性地去找李言笑,在大红门外就突然听到“虞姬”的说话声:“言笑啊,你让雨声来咱家玩可以,妈都欢迎,但是最好别让他和你一块儿睡,那样不太好罢?” 李言笑说:“妈你就别操心这个了,我心里有数儿。” 我心说“虞姬”看出甚麽来了?为甚麽要这样说?我的心渐渐地凉了下去。 “虞姬”说:“和他一块儿吃饭、玩儿倒是可以,但他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孩儿。” 她又说道:“你说万一雨声他有个甚麽病的传染给你怎麽办……” 我大吃一惊,李言笑哈哈笑了两声,说:“妈你别开玩笑了,甚麽病啊?” “感冒啊甚麽的……” 我一听,就松了一口气,李言笑说:“我和他成天腻歪在一块儿,如果他感冒甚麽的,不用睡一块儿都得传染上。妈,我抵抗力可以,你不懂医学病理,就别管这些了!” 我听了,默默地转身离开,心想,这下我真的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到处都在撵我走。我真的成了根被斩断的蓬草。起风了,我在风中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用手抹了一把,擦在衣服上。 二十 一九七二年。 我以十二岁的年龄即将毕业了,面临着激烈的升学考试,全班同学都挤破头往中专里考。李言笑本应该兑现他的诺言,带我回连云港,但他说,先把升学考试应对过去,今年长长的暑假再带我回去。我听了,无话可说。 李言笑问我:“你想考甚麽学校?师范?” “当然是中专。” “为甚麽?” “我想学机械工程专业,将来当设计师。” “目标这麽明确?”李言笑有些惊讶,随即就笑了,“好,有主见,看得见我的影子。不过你喜欢物理,学这个专业很自然。” 他又说,以为我想当作家呢,因为我写作文写得很好。我心想你怎麽能看出来我文笔好,当年的作文是八股不能再八股的文章,全部浸透着政治,傻子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作文题目是甚麽。 李言笑已经十七岁了,我们看着对方一点点长大。李言笑长得很高,也很英俊,但嗓子的发育并没有影响他唱戏时的声音。他给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唱戏的时候,用的是假嗓子。他已经演不了少年的周瑜了,我看他演成年的周瑜倒是差不多。 “虞姬”想和“项羽”成家,但是因为全家人的反对,终究是不了了之。反正也不唱《霸王别姬》了,他们两个人接触的机会少了一些。 李言笑说,他打算向他爷爷学医学到十八岁,也就是再过一年,就去医院和卫生所看看,准备当医生。转眼间我们就长大了呢,我眼前还是第一次见到李言笑的场景,他穿着戏服化着妆,长得嫩嫩的,吓了我一跳。 大考前,有一场提前的考试,是把成绩好的学生挑走,去上中专。剩下的学生再学一个月,迎来第二次考试,如果成绩很好也能入中专。我当然想第一次就稳稳当当地进了中专。 我一路上学上下来,每一个老师都夸我聪明,比别的同学小三岁,还成绩名列前茅。初中数理化最难的题,也难不倒我。据说李言笑当年也是这样。可能是近朱者赤的缘故罢。 班上有许多学习很刻苦的学生,他们家里都是贫农,全部指望着自己考出农村。我跟他们比,也落不下他们多少。 第一次考试前,我就觉得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好,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因为暑假就能回家了,我想家心切,再加上学习很累,每次洗头都要掉一大把头发,我成天担心自己变成秃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一次考试落榜了,我没有考上中专。老师们都对我极度失望,一直帮我分析原因。没有人知道,我是因为想家,分了心。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上了中专的同学,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在第二次考试好好发挥,不然就不回连云港。 发了榜,一回家,李言笑就问我结果怎麽样。 其实我根本不想哭,但是觉得李言笑为我付出了这麽多,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妈又当朋友,我没有考上中专,再不哭一鼻子,实在对不起他,就挤出来了两滴眼泪。 李言笑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儿了,他很生气,一巴掌就扇在我的肩膀上。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我后来才知道,他生气不是因为我落榜了,而是因为我哭。他不哭,也不肯看到我掉眼泪。李言笑就是特别,我承认好多时候自己还是捉摸不透他。 剩下的一个月就简单多了,“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引用李言笑一句比较矫情的话来说,就是“我没有选择。” 当时没有试卷,都是老师手动印的讲义,我这一个月做的讲义,比前三年做的讲义都多。 第二次考试来临了,我果然不出所料地——考上了中专,去学机械工程。 虽然叔叔婶婶待我不像以前了,但还是很高兴,祝福我末了,还不忘说一句——你中专的学费,也要自己出。 暑假来临了,一下子学业全无。李言笑准备兑现他的诺言——带我去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3 连云港。我们是这样打算的,给各自家里留一张小纸条,然后连夜奔赴港口,现买票。反正青岛到连云港的船天天有,一天两趟,我们可以赶晚上的船。 李言笑特别擅长制定详细的计划,他甚至享受这种繁琐的过程。他甚至把最佳藏行李的位置都找了出来。我在家里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包裹,他就过来看着我,“啧”了一声说:“好像落跑新娘一样。” “谁?” “你呗。” “去!” 我把奶奶的银簪子和我的钱放在最贴身的口袋里,这是两样最珍贵的东西。李言笑说,船票他出,我想他一定比我富,因为他压岁钱特别多,平常还有零花钱。他不是特别大手大脚的人,所以也攒下来了不少。 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叔叔婶婶: 我一直想回家一趟,就在这个暑假行动罢。你们劳动忙,不能带我去,我就让言笑陪我去了。放心,我们钱够,我也熟悉连云港,不会有事儿,请不要找我们。我们往返坐船,到达连云港后回家并去找我的父母,晚上暂时住在我家里,预计停留一周左右。 勿念。 林雨声。 我写完了这个纸条,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打算第三天晚上我们跑掉之后,放到吃饭桌子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我叔叔婶婶不会识字啊?” 李言笑说:“还有王耕耘呢。你跟他闹僵了之后,就当他是影子罢?” 我叹了口气:“我一走,他不定多高兴呢。”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特别激动兴奋,一想到要回家,要看到我的故乡了,我就抑制不住地想笑。六年啊,六年的思念都能酿酒了。 第二天,李言笑找到我,眉头紧锁说:“你再回去准备一下,我打算今天晚上就走。” “为甚麽?” “因为罢……”李言笑看了看四周,把我拉到一旁,说,“我母亲想让我去相个媳妇儿,约好的明天上午。” “这麽早?”我瞠目结舌道。 “不算早,现在都是这样,先不结婚,就是亲家先来往着,等到过了二十去结婚,”李言笑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抓住重点,“关键是我不想要媳妇儿!我才不想去找一个小姑娘,我还没工作呢,甚麽都没有呢……” “那李静思他们干麽?” “他们不干有甚麽理,我又不愿意。其实前一阵子她们已经找到我了,想谈谈这个事儿。我一看,李静思长得越来越不好看了……” 我乐了,说:“这回咱们真成了落跑了!” “没办法,”李言笑很无奈,“没法从容地走了,因为明天上午就要去相亲。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疼。” 我试探着问道:“那你将来也不要媳妇儿?一直都不要?” “没想好,”李言笑搂住我的肩,揉揉眉心,“还没准儿呢,反正我不想要,现在也不是时候。” “要还是得要,”我教导他,“那个男的不得成家立业?” 他笑了一下,看着我没说话。 睡觉之前,这一个晚上我过得浑浑噩噩的,心扑腾扑腾跳得极其欢快,又紧张又兴奋。我都害怕叔叔婶婶听到我的心跳。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王钩得儿,他也成了大小伙子,喉结隐隐地突出了。他跟李静思一样,也越长越难看了,青春期骨骼发育,显得尖嘴儿猴腮的,再加上我看他不顺眼,总觉得他长咧巴了。不过无所谓,他一定也想家,我很快就能走了,他还只能很妞儿和稀泥玩。 晚上,大家都睡下了,我没有换睡衣,世界钻进被窝。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钻进被窝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我一声不敢吭,连大气也不敢出,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等待着李言笑给我的暗号。 大约过了一小时,我手脚在大夏天的晚上变得冰凉冰凉的,就听见屋外头传来一声“喵呜——”。这时李言笑和我的暗号,他学猫叫一向学得很像,于是我们就用这个做暗号。 我一个激灵爬起来,给李言笑打了个手势,叫他等一会儿,然后手哆哩哆嗦地把枕头下的纸条放在桌子上,用一双筷子压着,然后从床下掏出一个扣着的脸盆,打开脸盆,下面就是我的行李。我把行李往肩上一背,然后摸了摸钱和银簪子,就蹑手蹑脚地出门了。 我出了门,李言笑冲着我乐。夏夜的温度很宜人,再加上微风和月亮,我觉得很舒服。即使没睡觉,我也精神抖擞。我们走出去好远,他才说:“现在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大家都睡了,我们快一点去港口,船是十二点整起航。” 我点点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去拉住他的手,然后我们加快了步伐。 第一次从港口走到家里,大概用了五十分钟的时间,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无比紧张,和李言笑小跑了起来。 我们很快就出了李家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连查自由买卖的组织里的人都没有。四周黑漆漆一片,李家庄门口的电灯发着阴冷的光,还一闪一闪的。但是我已经顾不得害怕了,几步就跑出了李家庄,还不住回头看着,真跟落跑新娘一样。 我们不停地跑,一路上就看见了两个人,还是匆匆赶回家的样子。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慢下来走一会儿。我们离港口越来越近了,人稍稍地多了起来,看来也有和我们一样的人,赶夜里的船。 我们进入了港口,就听见一个人用浓厚的青岛方言大喊:“卖票的嘞——青岛到连云港——” 我们一听很高兴,李言笑就过去说道:“同志,买两张票。”我们买了票,那人就说:“还有二十五分钟开船。”看样子他是船上的工作人员。到这里,我已经稍稍放下心来了,心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剩下的全是激动。 我们在码头等着,二十五分钟无比的漫长。终于登船了,我看人也不多,不用去船舱里占床铺,就在船上找了一个靠边儿的位置,望着天上明亮的月亮和星星。我特别想高唱一首歌,但还是忍住了。李言笑对我说:“庆祝我们落跑成功!” 我就笑了笑,握了握他的手。 周围没有人,本来乘客就不太多,大晚上的,他们都躲到舱里了。我问道:“我们要不要也去舱里?” 李言笑说:“最好别去,那里面可脏了。” 我笑道:“我发现你的洁癖比我厉害啊。” “嗯,反正青岛和连云港离得很近,几个小时就到了,不要紧。你要是冷,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坐着,还可以眯一觉。” “不用,我不冷。我身上全是汗。” 我们就看天,看月亮,看船下的流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一次我有人照顾,觉得感觉真不错。这样坐船才有意思,夜行船比日行船要好,人少比人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4 多要好。 我们举头望明月,用水代酒,吹着夏夜的风,也不知是睡没睡着,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几个小时,身上的汗都被吹干了。夜风把我的心也吹得平静下来了,我开始想:到了连云港,我该怎麽回家呢? 我们家离港口挺远的,上次去港口是坐汽车,还大概坐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走的话,应该得走半天罢? 我把心中的担忧给李言笑说了,他说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没甚麽好办法。他就安慰我,那是下一步的事儿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反驳道:“那未雨绸缪怎麽解释?” 他耸耸肩,说本来很多道理就是相悖的。 我有些快睡着了,包裹就滑落下去。李言笑说:“我帮你拿着兜子罢。” 我点点头,交给他,然后继续打瞌睡。我又快睡着的时候,就听李言笑说:“好像船要到港了。” 我一个激灵,“啊”了一声,垂下去的头就抬了起来,心突然又急剧地跳了起来。 连云港,连云港,连云港! 连云港养了我六年,青岛养了我六年。其实说实话,我认为青岛的风景更好一些,但是连云港的风景我是怎麽看怎麽顺眼。毕竟这是故土,每个人跟自己的故乡之间都有一条血脉在相连。 胡思乱想之间,船缓缓地停了下来,我们第一个走下了船。我的脚踏上这块熟悉的土地的时候,只觉得心都在颤抖,不忍心踩下去,又特别想永远踩在这土地上。我最想干的事情就是:趴在连云港的土上大哭一场。 李言笑抬头看了看天,说:“你看,天都快亮了呢。” 我也看了看东边的天空,果然,在船上没有注意,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了。这一夜我没有睡觉,但还是精神抖擞,激动得难以自持。 连云港,连云港,连云港! 此时港口的人还比较稀疏,当然,也有赶凌晨的船的。李言笑从他们家偷偷拿了一块手表,告诉我现在是五点。 “你认得回你家的路吗?” 我点点头,心说路可远着呢,但是在敌不过想家心切,就对他说:“我们现在就走回家去罢!” “行,”他同意道,“我就是怕你走不动。” “不会的。”我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李言笑就跟在我身边。 走了半个小时,天越来越亮了,街上偶尔有牛车路过。李言笑就问我:“要不要我去拦住一辆牛车,让他拉咱们回去?” 我白他一眼:“人家不让牛踢死你?” 李言笑笑了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你这算不算衣锦还乡?” 我正在想事儿,没注意听,就说:“为甚麽?” “因为你已经考上中专了,而且还带了这麽多钱。”他笑道。 “这些钱都是我父母给我的,牛车少爷,”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兜子,“你帮我拿好了,不然钱丢了的话,咱就不是‘衣锦还乡’了。” 我们走啊走啊,腿都麻木无力了,穿过一个小巷的时候,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一辆自行车,挡住了去路。我正想把车扶起来,李言笑就笑道:“这是天无绝人之路,还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嗯?”我没太明白。 “这是送咱们的一辆自行车啊。” “这,”我有点瞠目结舌,“顺手牵羊不太好罢?” “这车子太破了,明显是不要了,但在咱们来讲才是个宝贝,”他蹲下来,拨了拨车子的链条,“你看,已经坏了,人家一定不要了。” “那坏了你还要干甚麽!” “没事儿,我会修。”李言笑说着就蹲了下去,我满怀希冀地在一旁看着他。那车链子好像是松了,坠了下来,他拽了拽链条,刚想摆弄一下,就把手摆在眼前,说:“真是破车。”我一看,他手上全是黑色的油和灰尘。 他看了一眼车上,说:“肯定是没人要的,车上积了好多灰。” 我笑道:“咱们成了捡破烂的了。” “毛|主|席说过,不要鄙视伟大的无产阶级。” “这是毛|主|席说的?”我怀疑道。 “当然是。” “别胡扯了,我背《毛|主|席语录》可是比你用心,我们毕业考试都是背语录。” 说话间,李言笑已经把自行车修好了,扶起来跨上去,也顾不得灰尘不灰尘的了,我坐在后座上,两个人一下就蹿了出去。只不过,这个破自行车蹬一下就“咯噔”一下子,显然链条还是有毛病。反正只要能骑就行了,我希望它不要散架。 我在后座上,像小时候一样搂住他的腰,克制不住地笑着,直指挥道:“往右拐!往左拐!一直直行!” 李言笑就很严肃地说一声:“林队,收到!” 一辆破破的自行车,载着我们直奔着家而去。 二十一 我一路都在催促李言笑,因为我希望在天亮之前感到。如果天亮了,人多眼杂,看到我们进入被抄家荒废了的老宅,恐怕会惹来麻烦。李言笑也想到了这个,把车子蹬得直抗议,嘎吱嘎吱响的声音入耳不绝。 我们的镇子不像李家庄,没有分明的界线,越过田野,经过果园,再路过一片水塘,房子就渐渐地多了起来。我的心里充斥着莫可名状的心情,看着这些无比熟悉的景色,心都要飞了出来,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一切都那麽熟悉,天空都似曾相识,这可是我阔别六年的故乡——连云港! 我们路过了那个脏脏的土沟,我曾经掉下去过,沾了一身的污秽,甚至都有想死的念头,但现在我觉得那个土沟都无比的亲切。我跟李言笑讲了那个故事,他说:“那麽恶心你还觉得亲切,是不是受刺激了?” 果然是异乡人,李言笑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没有我这种特殊的感情。 他一边骑车,一边说:“不过,我觉得连云港也很好。” “那就对了。”我开心地晃着腿,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自豪感。 “因为爱屋及乌嘛。” “甚麽?” “没甚麽。”他敷衍道。 不过刚才我听清了,是“爱屋及乌”,也就是说,李言笑喜欢连云港是因为喜欢——我?一定是这样的!我心里很开心,如果他一辈子都只属于我一个人就好了。 骑到了房子多的地方,我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李言笑“啧”了一声说:“这不是和李家庄一模一样麽,看着李家庄还看不够?” 我笑了笑,此时已经顾不得跟他拌嘴了,就抓住他的衣服伏下身:“别让别人看见我。” “不会的,”虽然嘴上这麽说,他还是挺直了身子,“你走的时候是六岁,现在都十二岁了,只要不是在意你,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嗯。”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呼吸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5 有些不畅,双眼瞪大了看着路边的房子,怎麽看也看不够。逐渐地,离我们家越来越近了,我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无论看到甚麽,都已经发生了,不必纠结,也不要伤心。 即使是看到了我们家被碾成平地,都要坦然地面对。不能再流泪了,不然会被李言笑笑话的。可是——现在想这些有甚麽用啊,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拍着自己的胸口。 拐过一道熟悉的砖墙,就要看到林家老宅了,我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双手不知不觉间抓紧了李言笑的腰,他也不吱声。 林家老宅的侧面映入眼帘,我的心狂跳起来,却用很平静的语气小声说:“就是这儿。” 爷爷奶奶和父母没有了,房子就是家人,就是血亲。 李言笑轻轻地“哇”了一声,语气很轻很轻,似乎怕吵醒甚麽东西似的。我们在老宅前下了车,我抬头环视,心就有些发沉。 我的家,果然成了被洗劫一空的房子,两面窗户被砸掉了,大厅的门虚掩着,石头台阶上还有一些垃圾碎片,整个房子似乎落了一层灰,毫无生气。就像一位老人进入了耄耋暮年,只剩下苟延残喘和一丝微弱的希望,等待着远归的孩子。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家是活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也平静下来,就能感受得到它沉稳的呼吸。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它的怀抱里。 我眼睛一酸,特别想大喊一声:“我回来啦!”但是我没有喊,也没有流眼泪,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很冷静地走上台阶,缓缓推开门。 我的动作很轻换,像是生怕弄疼了甚麽。 那一刻,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我就觉得,我的一家人还在里面,坐在大厅里喝茶、唠家常,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饭菜,我正正衣襟走进去,奶奶的笑容就迎了过来:“饿了罢?马上就吃饭。对,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 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啊…… 我想起这句话,就看了一眼身后的李言笑,他也看了看我,似乎安慰我不要怕。 推开门,我眼前的一切都幻灭了,大厅里的情景果不出我所料。我们家的装潢都是古典风格、中西方结合的,全部是“资产阶级造|反|派”。因此,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砸烂了,奶奶的梳妆镜砸得只剩下渣滓。屋角结起了蜘蛛网,地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墙角还有一泡狗屎。 这破败的景象和之前的记忆重叠起来,我眼前又出现了幻觉,抬起头,眼睛呆滞不能动,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 我来到隔壁的屋子,那间屋子里只放了一个大衣柜,是枣木的,呈现一种令人安心的栗色,上面也覆盖了厚厚的灰。由于枣木质地非常坚实,那柜子只有一个门被砸出了坑。我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甚麽,就跑到衣柜后面,去看那道缝。 果然!我咬咬牙,爷爷做的事果然是靠谱的。我把衣柜后面塞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个大纸包,厚厚的。李言笑很好奇:“这是甚麽?” “这是我奶奶梳妆台上的镜子。” 我颤抖着手打开纸包,果然,一面锃亮如新的大铜镜展现在眼前,我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林家以前的流金岁月,李言笑一声不吭,显然也想象出了我们家以前的景象。当然,大厅里破败的样子一定也让他回想起了李家被抄|家的经历。 “要带走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不做个纪念麽?” 我犹豫了一下,又摇头。 “为甚麽呢?” “让它待在这里罢,”我重新把镜子包好,放到橱柜后面,“哪个林家的浪子回来的时候,还可以拿出这面镜子看看自己。” 李言笑点点头,拍拍我的肩。 我转过头,悄无声息地流下一滴微不足道的眼泪,然后勉强笑了一下:“还可以拿出这面镜子看看自己,还可以提醒自己,我是谁。” “嗯。” “还可以提醒自己,我们是林家人。我们是在短短几年被毁掉的林家人。” 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压到肚子里去。李言笑从后面抱住我,一手环在我的肩膀上,一手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我发现你长大了,雨声。你真的长大了,而且变得很不同。” 我转过头轻声道:“才发现?” 我挣脱出他的胳膊,然后走出屋子,向后院走去。后院,我只惦念着一件事——奶奶的嫁妆,会不会给红小兵挖了去? 那个埋嫁妆的地方,倒是平平整整的,掩盖得很好。那个袋子,是否还安然地躺在泥土里?我突然就想到了成吉思汗的万马踏青冢,总觉得有些相似。 我还牢牢地记得那个地方,就用手刨了下去,一如当年的那个晚上。 果然,我的手碰到了那个熟悉的东西,不禁松了一口气。结实的袋子已经有些烂了,但嫁妆还完好无损,只是沾了些泥土。我很虔诚地双膝跪地,把它们又埋了回去。 奶奶。 我回来了。 我朝楼上走去,李言笑跟在我的后面,不住地打量着。 楼梯上也堆满了家具的碎片,我突然有些感慨,就笑道:“我应该感谢红小兵,感谢没有把楼梯给我砸了。” 李言笑也跟着我笑笑:“亏你还笑得出。” “庇荫不忘种树人,过桥不忘铺桥人。” 李言笑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快去报答红小兵罢!” 我这才明白自己失言,也笑了笑。 我上了楼,看到楼上稍稍好一些。其主要原因是,楼上的大厅里空荡荡的,没甚麽摆设。父亲的书房里摆满了古董瓶,那可是他的宝贝,平时我碰一下都不可以,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被砸碎。我犹豫了一下,先去了我的屋子。 我的屋子关着门,我推了一下,发现门反锁着。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谁锁起来的?李言笑去推了一下,也很意外。 “是不是你长辈锁起来的?” 我心中充满了不安:“可是,这说不通啊,他们为甚麽要把我的屋子锁起来?” “也许是不想让你的屋子被砸烂,毕竟你是独苗苗,又那麽小就离家,你长辈肯定想你心切,如果你的卧室被砸,可能像砸他们身体一样疼。” “先不管这个,你说他们锁上之后怎麽出去?跳窗?” “有可能。” 可是这不大可能啊,我的长辈都是文绉绉的样子,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我母亲,都没有跳窗的前科啊。而且林家老宅的一楼很高,论身手也只有我能跳了。 我突然一个激灵,颤抖着声音说道:“会不会是……” “甚麽?” “他们有人还在里面?” 说完,我就一阵打颤,心里泛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我的脑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6 海里浮现出许多情景,这些情景都不该出现,但它们的的确确出现了。比如说,我的母亲在几年前就在这屋子里…… 我想起母亲那能与李言笑比拟的硬骨头,想起似乎隐瞒了甚麽的信件,突然就在这夏天的早晨冒了一身冷汗。 李言笑的表情也有些变化,显然是跟我想到了一处,就跑下楼,说:“它到底是甚麽情况,我们进去不就知道了!” 我跑下楼,一边往楼梯口跑着,一边回头看着:“你怎麽进去!” 我跑到后院,抬头一看,我屋子的窗户大开着,心里稍稍放松了点儿。李言笑行动能力还真是强,搬来了两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叠罗汉似的摞在窗户下面。我刚想托他上去,他就跑到院墙角,远远地助跑,然后以惊人的弹跳力和速度冲上了桌子,又借力跳了一下一把扣住了卧室的窗户。 我看得瞠目结舌,要论身手,我绝对比不过李言笑。 李言笑凭借两条胳膊把整个身子都撑了上去,我不禁又紧张起来,问道:“看到了甚麽?” “甚麽也没有,啊呸,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很正常!”他撑在上面回答我,“我说对了,你父母只不过想保护你的房间,不想它被砸烂。” 我松了一口气,眼前的恐怖景象全部消失了。李言笑的脚没甚麽着力点,但他在墙上乱蹬一气,以很难看的姿势掉进了窗户里。 我有点想笑,但还是很迅速地爬上了两张桌子,李言笑从窗户里伸出胳膊,把我也拉了进去。 果然,和我六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床,橱柜,窗帘,地毯……由于窗户大开着,一直通透着空气,所以连霉味也没有,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李言笑说:“你们家房子虽然没我们家的大,但是也够豪华的啊。” 我开心地说:“收拾一下,我们晚上就可以在这里睡啦!” 我环顾四周,发现唯一的不同就是床头多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小小的,被很精致地表装了起来。我很好奇,走近一看,是一张我的黑白色百天照,我瞪着大眼睛坐在地上,似乎有些恐慌。相片下面写了几个字:吾挚爱小孙林庆华。 那是奶奶的笔迹。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了,字也有些褪色了。这一定是奶奶去世前留下的。我把照片拿下来放在手掌上,鼻子酸酸的。 李言笑过来看了一眼,说:“你小时候好可爱啊,不过……没有现在好看。” “是吗?”我笑了笑,把相框好好地擦了擦,放在包里。 “怎麽是‘林庆华’?” “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我就把前两个名字的来历说给李言笑听,他很感慨,说真是时势造名字。 门锁已经被李言笑打开了,我们走出屋子,来到我父亲的书房。我一打开门,就惊呆了:数十个古董瓶付之一旦,整个书房的地上都堆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碴子,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一个也不剩地被毁灭了。 我苦笑,那些宝贝,中国文化的瑰宝,居然是这样的下场。文|革的目的,究竟是甚麽?要毁灭一切吗?我们最后的生活,都将是一片虚无? 不,还有忠字舞,还有《毛|主|席语录》,还有批|斗会,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还有毛|主|席。但是,这些古董瓶子,妨碍这些东西了吗!? 你们有权利不尊重我们家人,但你们没权利毁坏这些古董!这是中国古老的文化遗留品,你们毁灭了它们就是否定了中国!你否定了中国,就是否定了自己! 我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李言笑在一旁感慨道:“这简直就是圆明园的下场……” 我把头靠在李言笑的肩膀上,极度悲伤地说:“言笑,我的家没了……”他就轻轻抱着我,拍着我的后背,念叨着:“悠,悠,吃白菜,悠罢的悠罢的吃白菜。悠,悠,吃白菜,悠罢悠罢他吃白菜……”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这都是甚麽乱七八糟的!甚麽吃白菜!” “这是我小时候奶奶给我唱的,”他继续拍着我,“哄我睡觉,哄我睡觉……但是我的奶奶也不在了……” 我们又回到了我的卧室,把床收拾了一下,无言地坐在床上发呆。那种感觉,《木兰诗》里有过极其含蓄的描写:“……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李言笑说:“你去找你的父母麽?” “去。” “甚麽时候?” “今天下午罢。” “不见不罢休?” “不,”我喝了一口水,“我只找一天,找不到就不找了。” “你似乎不太想念你的父母。”李言笑躺倒在床上。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似乎也不太想念奶奶了。我不知道为甚麽,但是我不喜欢这种变化。” 他没有回答,而是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伸了个懒腰:“突然想睡一觉。” 我一看他这麽舒服,也在我六年前的床上躺了下来,打了一个滚儿,我们两个撞在一起。我出了主意:“要不我们先睡一上午,下午再去找?” “感谢林少爷开恩,”李言笑松了一口气似的,“我累得够呛,走路外加骑自行车载人外加翻窗户。” “我是不是沉了?” “沉了好多,”李言笑感慨道,“再也不是六年前了……” 他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一个累赘似的,我一个翻身爬到李言笑的身上,不服气地说:“你肯定更沉!而且我还长高了呢。你嫌我沉,看我不压死你!” “压不死的,”他笑了笑,“你对于我来说还是小孩。” 我刚想翻身下去,李言笑一把搂住我的腰,说:“亲一下。” 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做这种事儿了,我以为还是那样简单的触碰,就搂住他的脖子,低下头去。谁知道,李言笑突然掰开我的下巴,然后舌头在我的嘴里轻轻搅动着,我一下子乱了分寸,闭上眼睛,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 李言笑牢牢地抱住我的腰,我动弹不得,只好认真地回应这个吻,学着李言笑的举动,心里有种很奇怪又很幸福的感觉。 结束了这个漫长的过程,李言笑捏了捏我的脸,说:“这才是你说的亲嘴儿,你那个只能叫‘戳一下’。” 我推开他,脸上还是滚烫的。我一定脸红了,而且很红,就像猴屁股一样。我特意看过辞典,“亲吻”这个词的意思是,用嘴唇接触以表达喜爱,那李言笑一定是喜欢我的了?但是,如果他有了媳妇儿,是不是也会喜欢她,然后就不喜欢我了? 那太可怕了。 不过我没有想那麽多,起码现在的李言笑只喜欢我,我就满足了。天越来越亮,阳光甚至有点刺眼,但我们相拥入眠,睡得很香。 二十二 一觉醒来,已经是夕阳斜射,都快天黑了。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7 我们一天一夜没睡觉,困得实在抵不住了。还是李言笑先醒来,动了一下。由于他抱着我,我也醒了。我们谁都没想到会睡这麽长时间,不过这样可好,连着睡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去寻找。 肚子有些饿,李言笑就出去转了一圈儿,买回来两个馅饼和两份老豆腐,连着人家的碗一块儿买来了。我觉得他真是神通广大,黄昏居然能买到当早餐的老豆腐。李言笑管这东西叫豆腐脑。 他则说,不是他神通广大,而是店老板比较个色,傍晚卖早晨的东西。 吃了晚饭,我又不想动弹了,而且还觉得困倦。李言笑悄悄去井里舀了水,我们洗漱完,又接着连轴睡。在自己家还是好,睡眠质量特别好,感觉很安心,似乎有甚麽屏障在保护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外面天还是黑的。李言笑拉着我的手,所以我不敢乱动,就一直睁眼望着天花板发呆。过了很长时间,我手脚都麻木了,扭头一看,没想到李言笑也醒了,也在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立马抽回手,伸了个懒腰,心想白白让我等那麽长时间,原来他也醒着。我们洗漱吃饭,然后就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去找我的父母了。 出了门,我突然觉得有些无力。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世界这样大,我怎麽去大海捞针一样找两个人?李言笑提醒我,我可以问问别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看到一个年轻妇女走过来,就上前去问道:“同志,请问你知不知道这家人去了哪里?” 那妇女有些莫名奇妙,看了看破败的林家老宅,又看了看我,摇摇头。待她走远了,李言笑说:“她那麽年轻,估计不会知道这麽多,你应该问问老人。” 我们就坐在台阶上等,路过的人都看我们一眼,我就拿衣服挡住脸。等了好一会让,一个老大爷赶着骡子走过来,李言笑就走上前去问:“同志,请问你知不知道这家人去了哪里?” 老大爷有些耳背,说:“哦,哦?你是说这家人啊?他们走了!” 我一听,就觉得有希望,就站起来。老大爷一看我,脸上露出很惊讶的神色,指着我说:“哎呀,你是不是那个……那个……” 我一听,心里就“嗡”的一声,心说过了六年,我还没变样吗?我就赶忙装糊涂:“我是甚麽啊?同志,你认错人了罢,我头一次来这儿。” 老大爷似乎没听见似的,直摇头,还说:“你不就是庆华吗?对,也对,这都多少年了,应该长大了!” 我张着嘴说不出甚麽来,李言笑就说:“同志,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家人去了哪里?” “唉,想当年我在他们家打短工,没想到世道就这麽变了!这家的男同志去劳动改造了,女同志据说是去了一个工厂,哦哦好像是加工棉花的。唉,转眼间大地主就成了干最苦最累的活儿的人喽……” 最后一句话,我怎麽听怎麽刺耳,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成分,就冲老大爷嚷嚷:“你说你打过短工,是不是批|斗他们的时候你也掺和了?是不是……” 李言笑赶忙拉住我,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好先不发作。李言笑说:“同志,你知不知那男同志在哪个地方改造啊?” “这我不清楚,”他接着看我,“还能有错?你不就是那个庆华吗……” 我们没有理他,赶紧走了。 棉花加工厂?我母亲去了那里?我们走到人多的地方,又拦下了好多人询问棉花加工厂在哪里。终于有一个人能回答出来,他说市里有两个,往村庄南边走两里路还有一个。 我们谢过了人家,就决定先去村庄南边的那个厂子找找。李言笑用太阳定位,我们就不停地朝南方走去,我心里总有一种预感,我离母亲越来越近,这次能遇见我母亲了……我母亲见到我,会是怎样的心情?她会不会哭?她会不会变老?…… 我们走了半天,头顶顶着大太阳,走得口干舌燥,都没有看见一个厂子。我们在路边坐下来,李言笑让我不要动,等在这里,他去四周看看。我就坐下来,李言笑跑了出去。过了好久,我以为他迷路了,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他,李言笑蹬蹬蹬地跑回来了,满头大汗,说他找到了,是我们走偏了。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噌”地就站起来,跟着李言笑走去。果然,我远远的看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厂子,似乎是废弃的厂子,但那的确是一个——棉花加工厂。我母亲就在这里工作?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 我鼓起勇气,向看门的老大爷问道:“同志,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的人?她是不是在这里工作?” “我不知道啊,我带你到里面问问罢。” 我的心一沉,如果母亲不在这里,我们还要辗转到其它的棉花加工厂。 我们跟着老大爷走进厂子里,我一进屋就有甚麽东西呛到了嗓子里,我咳嗽了好几声。屋子里光线很暗,顶上的小灯泡一闪一闪的,房间里密不透气,噪音十分大。整个屋子都是飞扬的棉絮,隔几步就是一个小桌子,许多妇女戴着大口罩在里面工作,她们的头发上、口罩上、睫毛上全都是棉絮,每个人都大汗淋漓。 这就是棉花加工厂?最苦最累的活儿?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用袖子堵住口鼻,老大爷对一个妇女说:“问你个问题!” “啥?”那妇女摘下口罩喊道。 我冲她喊:“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的人!” “认识!”她喊道,然后招呼我出屋。我的心狂跳起来,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我母亲在里面工作,她不应该把我带到母亲身边吗?为甚麽叫我出屋? 我疑惑地跟了去,妇女把口罩上的棉絮弹掉,然后说:“你是她儿子?” 我愣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摇摇头。 “那如果你不是她儿子,就不能跟你说。”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说:“我就是她儿子!” “她呀,”妇女“啧”了一声说道,“来了之后吃不消,而且成天去广场上挨|批|斗,一大堆人喊着打倒地主婆,她简直受的不是人受的罪,最后……” 我的心嘭嘭地狂跳起来,她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李言笑在后面莫名其妙。 “她自杀啦!” “怎麽?”我只觉得两眼翻白,差点没昏过去。 “啧啧,自杀啦!据说就在一个水塘子里,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啦,才找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水塘子……” “现在她还在那儿吗?”我颤抖着问了一句。 “傻孩子!”她瞪我一眼,“怎麽可能,找到了就给捞起来啦,就地埋了!” “埋在哪里?” “不知道——这种事儿,谁也不愿意瞎打听!” “这是甚麽时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8 候的事儿?” “哎哟!都一、二、三,三年啦!我一直在这里工作,那是后她挨|批|斗,革命小将给她脖子上绑一圈儿破|鞋,说她是□□手下的大小姐,成天祸害百姓,等着□□反攻大陆哪……” 我走了出去,身体有些摇晃,脑海里不知道在想些甚麽,腿脚都机械麻木地走着。李言笑也赶忙跟过来。 挨|批|斗,溺亡,自杀,就地草草掩埋,这就是我那极其自尊自强的母亲,努力一世的下场!竟如此悲惨!辛苦操劳一世,到最后却被打|倒,还被冠以不堪的男盗女娼…… 我没有落泪,心中的怒火烧干了眼泪。但是这种仇恨不同于小时候爱欺负的仇恨,那种仇可以报,而这种国仇家恨,我无从宣泄。我爱中国,中国包括政府和人民还有历史等等,但是我已经对前两者失望了,只剩下一些压箱底的东西可让我爱,那麽虚无,那麽不堪。 走出去老远,李言笑紧紧跟在我后面。我一转身,把头贴在他胸口,然后用拳头一下下砸他,哽咽道:“三年前你不让我回来,如果我回来,也许就能见到母亲了……现在我母亲都没了,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李言笑伸出手轻轻抱着我:“嗯,都是我的错,我不让你回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们草草地吃过午饭,决定去劳改的地方找我父亲。我们问了许多人,踏上了漫漫寻找之路。 一路无话。 去了好几个劳改的地方,我都没有找到我父亲。那里面的劳改犯一个个面黄肌瘦,好奇地看着我。他们以前都是知识分子,现在却成了这副样子……我想起了父亲,他不会也成了这个样子罢! 我们找了一天,无果,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林家老宅,倒头就睡。这一天晚上的梦十分凶煞,我梦到母亲满脸鲜血,抓着我的腿让我不要走。我慌乱中一脚蹬向她的脸,把她踢翻了出去。一个激灵爬起来,发现我把被子蹬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李言笑问我:“今天接着去找?” 我沉吟了一下,说:“不去了。” “为甚麽?” “不去了。” 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并不轻松。林家的长辈,三个死了,一个生死两茫茫,我的心情怎能轻松?但是不知为甚麽,我就是不想再找下去了。 是不是不想面对父亲?万一他也死了,我该怎麽办?我必须有一个寄托——父亲还在那里,还在我的故乡——活着。 就让这个寄托永远地在我心中罢。 我们上了船,直奔青岛。一共在连云港待了两天,一天用来回家和睡觉,一天用来找父母。我以为会找很长时间呢,没想到这盼星星盼月亮的旅途只进行了四天。其主要原因是我的不坚持。父亲母亲,对不住了! 我们在黄昏回到了家,婶婶一见到我,就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叔叔很生气,不过也很无奈。我才知道,前两天他们和“虞姬”都一直在港口等我们。叔叔扬起巴掌想打我,但是想想又叹口气放下了手。 我许诺了叔叔婶婶:以后再也不私自出远门了。王钩得儿则在一旁幸灾乐祸。 李言笑家比较温和,因为毕竟他是从犯,而且他已经十七岁了,家里不是特别担心。他们家又来了四口新成员,就是李言笑的二叔二婶、大舅舅大婶子。他们一家子人口很多,但如果这些亲属不来的话,劳动力就比较少,再加上一个中风的老爷爷,“虞姬”自然是忙不过生计。 至于李言笑,他觉得那些都是远房亲戚,没甚麽血脉联系,有与没有,无非是能不能帮上忙的区别。他倒是希望李家更清静一点儿。 他们家的“大宝贝”——也就是李言笑,失而复得,一家人的心情接近狂喜,事事都顺着李言笑的意思来。于是,“虞姬”为他安排的相亲就不了了之,据说是定亲费都给女方了,李家就自认赔了一笔,但他们家相当于一个大财团,不差那点儿钱。 我照样去弹钢琴,李家人都管我叫“雨声”,这令我很开心。我已经会弹非常难的西方歌曲了,现在我可以当李言笑的老师了。 暑假过去了,我要去青岛市里的中专读机械工程专业。我花自己的钱安排了住宿,然后收拾好了行李,只等着开学的那一天。 临走的那一天,李言笑一直把我送到学校。他站在风中向我招手,我幻想眼前的李言笑穿着一身白大褂,白大褂在风中飘动。明年,他就可以出师了,正式成为一名医生。 中专离李家庄不是很远,我一周可以回家一次。尽管这样,还是会想念李言笑。不过,我已经不是那麽想家了。开学了,我们要填档案,档案上的父亲母亲,我就都改成了叔叔婶婶。我太想专心念书了,不希望因为“狗崽子”的身份,而终止学业。 就像李言笑那样。 也许我的骨头比不上李言笑那样硬,他是宁折不屈的血性男儿,而我可以为自己的利益牺牲一些东西。当然,这是大部分人的性格,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了。 读书生活非常艰苦,在学其他文化课的同时,还要学机械工程,各种各样相关的物理知识,我觉得有些应接不暇。 这还不是最艰苦的,我们的宿舍极其简陋,条件很差,根本没铺地板,都是泥地。我们班二十个男生挤在一个屋子里的两个大通铺上,每个人几乎都必须侧着睡才能躺得下。 除了我,其他同学都是贫农出身,是国家重点培养的根正苗红的工农兵子弟。他们不太讲究,睡前也不洗漱,几乎人人都患有脚气。我成天进进出出很小心,睡觉的时候也缩成一团,生怕被传染了脚气。 宿舍通风也不是很好,每次一进屋,都会闻到一股不好闻的味道,熏得我脸都绿了。 夏天实在热,我们上完一天的课,都大汗淋漓。我们就每人接一盆水,然后就站在两个大通铺的过道上草草冲洗一下。由于地方太小,只能五个人同时洗,每天得换四拨。 有一天,我们回宿舍,都闻到一股特别恶心的味道,其他人还好,我都快要吐了。我们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是甚麽东西散发出来的臭味。突然就看一个同学用钎子把地上的泥翻起来,就骂道:“啧。” 我们看过去,随着地上的泥被翻出来,臭味一阵阵扑鼻而来,恶心至极。我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几乎要呕出来。原来,我们每天都在宿舍里冲澡,水就渗到地下去,外加上我们出的汗和各种污秽,都在泥地里一层一层地堆积。 每个人都用各种东西把表面上的泥翻起来,然后扔到垃圾堆里去。我一看,每个人都在干活儿,我闲着不太好,就也跟着一起铲泥。 最后,终于把脏脏的泥垢铲除了,我终于还是在茅房里吐了出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49 来。我从小在很卫生、整洁的环境里长大,即使来到青岛,也有很多时间是在李言笑家度过的。他们家也一尘不染。 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环境,但受不了又能怎样?我能进来读书,已经是上天的照顾了。其他同学也以为我是贫农出身,只不过是天生比较娇贵罢了。 有时候我和李言笑在一块儿睡觉,都是他抱着我,然后我把胳膊随意地搭在他的身上。现在李言笑不在身边了,也没有干净舒适的大床了。大通铺上人挤人,让我有种错觉,有时候就会在睡梦中以为身边的人是李言笑,就伸出手去抱,结果把我旁边的同学弄得莫名其妙的。 他会把我的手推开,于是我也醒了,他就说:“别把手往我腰上放!” 我不屑一顾地说:“切,谁稀得放啊,再说又不是甚麽大事儿,我跟我好朋友睡觉的时候都是这样。” 那个男同学就要起哄,我说:“你想多了罢,我好朋友是男的,比咱们都大!” 他脸上就露出很奇怪的表情,甚至有些鄙夷。我更加奇怪,这有甚麽不对吗?但这时候的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我立即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难道我和李言笑,真的有些亲密过头?和其他的朋友不一样? 但是我无暇去考虑这些,一天到晚,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不过,令我欣慰的是,上了中专以后,搞政治的机会少多了,我宁愿读成书呆子,也不愿意做偏执的红卫兵。 同样是没有脑子,我还是做知识的奴隶比较好,而不愿意做政治的奴隶。 二十三 李言笑每周都去学校看我,给我带好吃的,换洗的衣服。我给他讲了“泥地风波”,他也觉得挺恶心,就说:“如果住在家里该多好啊。” 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别多想,那是不可能的。李言笑就说:“我们家在离中专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小房子,是平房。因为太小,我们没住在那里。” 我说:“你就别想那个了,我怎麽可能一个人住在那里,做饭吃饭,就没有时间学习了。” “不,”他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住着,给你做饭洗衣服。” 我笑道:“怎麽听起来像老妈子似的。” “嗯,”李言笑毫不介意,“老妈子就老妈子,只要你一直要我这个老妈子就行了。” “你家里不会同意的。” 其实目前这样的情况,就已经让我满足了。起码我还能吃好喝好,宿舍里的好多男生都舍不得在食堂买菜,成天就着咸菜吃馒头。青岛王哥庄的大馒头特别有名,分量很足,许多青岛人都对米饭不屑一顾,觉得只有吃馒头才能吃饱。 我们念完了第一学期,我以很优异的成绩升入了二年级。整个年级只有我是十四岁,老师和同学们都把我当成天才对待,同学里也没有欺负人的。 又到了暑假,我好似解放了一样回到了家,喜气洋洋的。李言笑笑我:“只不过就是三年有期徒刑外加两个月缓刑,就把你乐成这样。” 我心情好,不愿意跟他贫嘴。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穿着白大褂,在李家庄医院工作。有时候,他也会接诊一些骨科病例。 我偷偷问他:“像你这样不好的出身,怎麽这麽顺顺溜溜的就找到工作了?” 李言笑说:“似乎你对这个结果不大满意啊。” “不是,少贫,你怎麽做到的?” 原来李言笑的二叔在政府机关工作,抹掉并替换了李言笑原来的档案资料,把他包装成一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但是医院里有人听闻过他的大名,对他持怀疑态度,一直紧盯着李言笑,妄图找到他“反|动”的证据,报告上头。 但李言笑尖得很,他在医院缄默不言,只是埋头工作,关于任何是非都不关注,甚至连无关痛痒的的评论也不发表,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觉得他不会说话,在暗地里叫他哑巴。 怪不得李言笑一到家就跟我说个不停,把我烦的要命,原来是白天憋了一天的缘故。我还记得李言笑一个月的工资是四十九块五。 不算多,但是如果养活两三人,还是能吃饱肚子、不挨饿受冻的。 我这个暑假有作业,像一条绳子拴住了我,不让我出去疯玩。但是练钢琴的时间还是有的。但是暑假期间,李言笑还是要工作,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也只有晚上了。 很多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李言笑是老师,该多好啊,我们就可以拥有一个共同的假期了,我就不用在白天他上班的时候想念他了。但是转念一想,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辛苦耕耘,却挨|批|斗的女老师,就觉得还是当医生比较安全。 晚上我们依旧一起睡觉,依旧抱在一起,有时还会亲吻。想起那男同学鄙夷的目光,我也丝毫不在意。 有的时候,我还去李家庄医院找李言笑,看他工作。外科病人比较可怕,农村人一般没有大的伤口是不会去医院的。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被镰刀割伤的老农,伤口极其深,而且没有做好消毒,有些感染,伤口往外源源不断地渗出带着血的黄脓。 我看了,只觉得脓液特别像脑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但是李言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动作麻利地挤出脓液、消毒、包扎,好像多年的老医生一样稳重。 还有骨科病人。 骨头受伤的原因多种多样,一些原因啼笑皆非。还有许多脱臼的,一般是小孩子,我看着那些狂哭不止的小孩子,就想起了当年被胖男孩扭胳膊的我。 李言笑的爷爷当初为我治疗,还说道,“脱臼!”、“非骨折也!”,弄得我想笑,李言笑没有那麽啰嗦,他往往手一指身后,惊叫道:“看那是甚麽!”小孩子就停止哭泣,好奇地张望,李言笑就在这一秒钟之间把腕骨接好。 训练有素。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词语。李言笑的爷爷算是培养出了一个高徒。 自从那次“落跑”之后,李家人对李言笑有求必应的态度淡了许多,“虞姬”又开始催着李言笑去相亲。 李言笑烦得要命,但是没有在我面前表达出来。 我问他:“现在你也有工作了,为甚麽不去呢?” “就是不想去。” “问的就是这个,为甚麽不想去?” 他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我喜欢你,而且不会喜欢别的姑娘。” 我一下子脸红了,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但这不是一回事儿,你有了媳妇儿,我们可以照样做朋友……” 李言笑叹了口气:“傻瓜。” 其实我说的是违心话。我根本不想李言笑去找对象,我希望他永远只喜欢我一个人,因为我也喜欢他,无论是恋人的喜欢,还是朋友的喜欢,李言笑都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我已经从六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0 岁的小孩子,成长到十四岁的少年。李言笑也到了十八岁——最美好的年龄。小时候的我们盼望着长大,长大以后又那麽希望回到小时候,那个烦恼很少的年代——起码不用纠结这种喜欢到底是不是那种喜欢。 其实我一直就喜欢李言笑,但是小时候,我不用面对这种纠结,我可以想,这些事长大了再面对也不迟。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即使我没有长大,李言笑也长大了,喜欢是双方的事,成长逼迫我们去面对。 于是,变故就出现了。 其实这个变故一点也不突然,它伴随着成长。 “虞姬”终究带着李言笑去相媳妇儿了,我也鼓励他去,于是李言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过程是后来李言笑给我讲的。 变故就出在一个傍晚,那个下午李言笑去相亲,夕阳西下,我估计他们回来了,就去找李言笑。我刚刚抬手敲门,门就打开了,一个比较陌生的面孔——尽管比较陌生,但我还认得,那是李言笑的二叔——探了出来,凶巴巴地说:“你这个兔崽子就是林雨声?” 我一下子愣了,连连后退,不知道甚麽地方得罪了他。 “虞姬”就立即出了门,一脸奇怪的表情,把我拽了出去,还拼命给李家二叔使眼色。他看在“虞姬”的面子上,很无奈地回屋里去了。 “虞姬”把满腹狐疑的我带到一个密不透风的巷子里,小声问我:“雨声,你要还认我是阿姨,就对阿姨说实话。” 我点点头,心里还是充满了怀疑。他们家人是不是觉得我偷了李家的东西? “你喜欢李言笑吗?” 我愣了一下,是这件事儿?李家都知道了吗?糟了,一定是李言笑全招了。我刚想垂死挣扎,摇头表示否定,就想起了李言笑为我做过的种种,想起他对我的关心和喜欢。我觉得如果否定,也太不厚道了,就点点头。 “虞姬”很惊讶,说:“你想和他在一起?” 这让我怎麽回答呢,我不知所措,继续点点头。 “没有可能改变吗?” 我摇摇头。 “这是指……”她说话很艰难,“没有可能,还是否定我的话?” “基本上是……没有可能改变。” “虞姬”双手捂住嘴巴,美丽的大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泪水,她拍拍我的头,哽咽道:“作孽啊,老天,真是作孽……以后不要来找言笑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也长大了,以后也要相个媳妇儿的。行了,现在你回家罢,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情,就烂在肚子里罢。” “虞姬”说完就走了,我还靠在墙上发愣。 我没有想别的,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这一句上,“他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麽快?看来李言笑一相亲完就都招了,然后李家人都知道以后,立即把他送到了别的地方。 我腿一软,李言笑在哪里呢?会不会离这里很远? 糟了……我立即就往最坏的地方想去,万一是像青岛到连云港这样远的距离,我该怎麽办?越想越绝望,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向前划去,喉咙里堵着三个字:“李言笑……”我在日暮中抱紧了自己,好像李言笑抱我的时候一样。 我回到家,站在家门口,看见李家的大红门已经锁上了。看来,他们家彻底不欢迎我的到来了。我在青岛的“第二个家”就这样把我拒之门外了。 这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李言笑这个家伙在哪里呢?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我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第二天一起来,我都出了黑眼圈儿。我把作业先一放,一等到快八点就急匆匆地往李家庄医院赶去。八点钟,医生最晚的上班时间。 我一直在想着,如果李言笑不在医院里,我会是怎样一种心情,会不会连魂儿都丢了?我想明白了,我是喜欢他的,而且是——那种难以启齿的喜欢,那是爱情。 我狂奔到了医院,好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接近了李言笑的接诊室。尽管我也不知道,为甚麽要蹑手蹑脚。 我几乎是憋着一口气看向门里的,当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干净的白大褂的时候,腿都软下来了,一夜的担心都化作了一身虚汗,却不由自主地想傻乐。我刚想冲进去找李言笑,突然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去上趟厕所,一会儿就回来。” 那不是——“虞姬”的声音麽?她也来了?说完就响起了脚步声,朝门口传来。我冷汗冒了一头,看看两边的走廊,都又长又干净,丝毫没有遮身的地方。 眼看着“虞姬”就要出来了,我不可能被她逮个正着罢,那也太丢脸了。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我“人急跳墙”了一回,连看都没看,就撑着一旁的窗户跳了出去。 飞出了窗户,我才发觉过来这是二楼,而且还不矮,应该能创造我爬树翻墙跳楼的新纪录。不过我都已经跳出来了,已经没办法飞到另一个窗户里了,已经避过“虞姬”了,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我落地的一刻身子有些向前倾斜,就连着打了三个前滚翻,把俯冲力全部释放,才风尘仆仆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都挺疼,但都不是致命的疼。如果只有脚着地的话,恐怕脚踝会折断。 我站起身来,望了一眼二楼高高的窗户,真是太佩服自己的身手了。 林雨声,你不愧是人中豪杰。 但是我顾不得多想,“虞姬”上厕所能用多长时间啊,我没有时间了。我几乎是四肢并用冲上二楼的,一看屋里没有“虞姬”,就几乎是狂奔向李言笑,大喊道:“李言笑!” 他看到我,微微一笑,似乎不是很惊讶,把手指放在嘴边说:“嘘……”我这才勉强按耐住一颗咚咚直跳的心,看到边上的病人都被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 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他说,但他没有多说话,只是笑着往我的手心里放了一张叠好的纸,然后拍了拍我,微笑道:“我们真有默契,我就知道你回来。” “你……”我立即把叠好的纸放进口袋里,还想说些甚麽,李言笑就轻轻推了我一把: “没时间了,我母亲快来了,回去看看这张纸就好了。” 我咽了口吐沫,不由觉得这张纸沉重起来,摸了摸口袋,就转身出了门。出了门,我依旧像做贼一样看了看周围,然后飞奔下楼梯,出了医院,心里乐开花儿一样的开心。 我实在忍不到家里再看,而且如果有甚麽事儿纸上没有交代的话,我还可以返回医院再找机会见李言笑,于是我绕进了一个巷子里,打开纸认真地看了起来。 李言笑的字体规规矩矩的,很好看,纸和白大褂一样一尘不染。 一共是两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看完后,出于读书人的职业病,总结了一下:一共分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1 四个内容。 第一个内容是交代了昨天下午去相亲的过程,他不想让我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过程大致如下: 女孩和李言笑同岁,出身也不太好,所以才找到了李言笑。那女孩倒是长得非常水灵,扎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穿着灰绿色的军服。“虞姬”和女孩的母亲谈了谈之后,就是孩子们的面谈。 女孩的父亲被整得挺惨,但她丝毫没有怨恨,也属于被洗脑的革命小将,张口闭口就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把李言笑弄得特别烦。 用他的原话来说,儿媳婚姻,把婚姻整得跟搞革|命似的。 总之是没谈成,女方倒是挺中意李言笑,但是他一心都在我身上。“虞姬”倒是很喜欢她自己看中的儿媳妇,直问李言笑为甚麽不喜欢。 李言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就直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虞姬”吓了一跳,生怕自己的宝贝儿子“搞破|鞋”,就说是谁,能不能让她见见。 李言笑说:“成天见到,还没看够麽?” “虞姬”更是吃惊,把记忆中的女孩子全都过了个遍,都猜不出是谁。 李言笑毫不遮掩,就直说了是我。 “虞姬”大吃一惊,其实是没有完全理解,就道:“交个朋友连对象都不找啦?将来一辈子一个人?” “不是,”李言笑依旧很平静,“我喜欢雨声,将来我们在一起。” 据李言笑说,“虞姬”当场就哭了,她终于理解了李言笑是认真的,认真地喜欢上了我,一个男孩儿。她觉得喜欢男人的男人是没有前途的。 于是,之后就有了“虞姬”和我短暂的谈话。 第二部分内容是和我约会,他希望晚上能见到我。他说家里晚上都锁门了,但他相信我可以找到办法去李家的后院,然后用石头轻轻敲他卧室的窗户,李言笑就跳下来,和我一起出去待在一起。 我心里觉得好笑,搞得好像间谍战一样。那麽今天晚上就冒险一下? 第三部分内容是说以后的安排。 李家人,除了得中风的爷爷,全都知道了我们的事,就决定在一个月后把李言笑送到另一个房子里。这个“另一个房子”我是有一点印象的,它离医院和中专都不远,我抱怨住宿条件差的时候,李言笑就想和我一起去那里住。 这就相当于关禁闭,李家长辈以为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儿,这样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但没想到我们还有地下通讯。 怪不得“虞姬”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原来是一个月后的事儿,反正早晚的事,早说就早让我绝望。“虞姬”也太狠了。 李言笑说,因为长辈们各有各的活儿,不能陪他一起去那里住,所以就没有人像现在这样监视他了。他说让我开了学之后去那个房子里找他,我就不用住宿了。 第四部分是“情书”,李言笑在里面写满了老套的甜得掉牙的话,我却丝毫不觉得烦,一句一句读完了,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他说自己是认真的,如果我是女孩,他就希望我嫁给他;但我是男孩,他还是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把这封“情书”放在胸口,胸口立即被填得满满的——都是爱情的甜蜜。 二十四 终于盼到了晚上,我等到全家人都睡着之后,偷偷地下了床,准备去找李言笑。我猫着腰出了门,在这夜深人静之际,我在心里想,李言笑也真是,他出来找我比我出来找他容易得多,他还非得让我跑一趟。 不过,一想到能见到他,我心里就心花怒放,好像考试得了第一的那种高兴。 我去他们家后院看了看,他们家后院紧挨着另一家的后院,如果我想要直接进去后院,必须先去那一家的后院,那样的话,如果被人抓到,会成哑罢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人家一定会以为我是小偷,那样会很麻烦。 我跑到大红门前,打算从前门翻过去,再跑到后院去找李言笑。 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院墙比较高,我想尽办法都怕不上去。最后,我在前门徘徊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很冒险的方法——李家的隔壁跟他共用一面院墙,而隔壁那一家的大门是和医院的门差不多,上面全是横竖交错的铁条,比较便于攀爬。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先爬上隔壁家的门,然后爬到隔壁家的院墙,再一点点挪到李家,然后跳下去。这些动作的难度极其之大,我一边想着,就一边抹了一把冷汗。但是我无从选择,只要能见到李言笑,我骨折都没事儿。 我趴到隔壁一家的门上看了看,还好,院子里没有狗,而且这一家和李家一样神秘,我至今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应该不会惊动住家。 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去,铁门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晚里,这样轻微的声音都好比炸雷一样。我静了一会儿,让刚才出的冷汗都蒸发掉,然后咬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像一只猴子一样迅速爬了上去,然后趴在铁门的上端考虑下一步怎麽做。 显然这一步是最难的,这基本算得上是“高空作业”了,如果下面有人看我,一定觉得我是在耍杂技。从铁门爬到院墙上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想来想去,想得脑袋直疼,也没有好方法了,只能用笨办法了。 我站在铁门上,然后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身子立即向前荡去,双手死死地抠住院墙,然后下半身垂在下面。我松了一口气,望了望脚下,如果掉下去,也顶多是扭了脚。我的脚在墙上乱蹬一气,想要找到落脚点,但是墙上光溜溜的,未果。 我的双手还有些脱力,关节生生地疼着,眼看就要掉下去。 不行,我咬着牙想,如果掉下去,就要重来一回。重来一回,很大一种可能就是出现相同的结果,而且,恐怕我不再有这麽大的劲儿了。我双手已经疼得麻木了,在这急情之下,我就想到了一个非常惊险的办法—— 我蹬了一下墙,身体就像一个摆锤一样左右晃动起来,待到晃动得最剧烈的时候,身体几乎呈水平状态。我鼓起全身力气用腿勾住院墙,然后以很难看的姿势趴了上去。 院墙的截面还没有我一个人宽,我筋疲力竭地趴在上面,当做短暂的休息。真是的,休息的时候都在练平衡木,全身的肌肉也得不到放松。不过,刚才的动作真是太惊险了,在平衡木上休息总归要好一些。 我握了握手,手指头的关节钻心的疼,几乎不能伸直了。我笑了笑,不过接下来的步骤就难不到我了,顶多就是细心一点,防止掉下去。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看了一眼下面,立即有些眩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高啊,如果不是为了李言笑,我才不会在高空耍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2 杂技。 我不敢站在院墙上,只能骑在上面,双脚蹬着,屁股一点点蹭过去。虽然这样不太优雅,而且裤子轻则弄脏,重则咧裆,但我依然无从选择。 眼看着,就要爬到李家的院墙上了,我的心一阵狂跳,加快了步伐。终于——我够到了李家的院墙,刚想把屁股挪过去,就听见李家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似乎是铁链条甩动的声音。 甚麽声音?我的汗蹭蹭地往外冒,脑子飞快地转动着。难道院子里有人?但是谁会大半夜的等在院子里?难道是李言笑?我一想到这儿,立即肯定了这个猜想,变得很兴奋,就挪了挪屁股,把头探过去想一探究竟。 这个动作太过鲁莽了,我一看过去,下面立即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汪汪”声,伴随着狗链子的“哗啦哗啦”声,我就着月光,隐隐看到下面居然有一只巨大的狼狗,一看到我,就抬起前抓往上扑,差点都要够到我的腿。 我立即被吓得魂飞魄散,把腿倒腾到一边,然后丝毫没有准备地跳了下去——或者说是掉了下去——掉到了院墙外。 落地的一刹那,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且高度也不够我做出选择,我落地的时候一点缓冲都没有,就觉得做左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整个人都向左瘫软在地上。 大狼狗还在狂吠着,我心里很着急。这样,会引来人啊。我咬着牙站起来,尽管左脚踝疼得厉害,我还是飞快地跑进了最近的小巷,然后蜷缩在一面墙的凹陷处,完全隐蔽在黑暗里。 果然,我听见一声低沉的声音喝住了狗,然后传来大红门的门栓被抽走的声音。那应该是李言笑的二叔或是大舅舅。他走出大红门,四处走了走,看了看,还到我藏身的小巷里张望了一下。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心简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这五秒钟是最难熬的五秒钟,丝毫不夸张地来说,简直和五年差不多。还好,我躲得很严密,他没有看到我,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大红门里。 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黑暗中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揉着我肿痛的脚踝。这时候,脚踝依旧传来阵阵剧痛,关节上肿起了一个馒头一样的包。 李家人真阴险,一定是为了防止我过去,就现养了只大狼狗,这招真绝。我把除了李言笑之外的李家人骂了个遍,“虞姬”和李言笑的爷爷也不放过。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没法去找李言笑了。大狼狗没法避开,我的脚又弄成了这个样子,怎麽翻墙过去?李言笑也没有告诉我养了只大狗,可能是下午才买来了一只狗,他没法通知我。 刚刚在黑夜中发生的一切变故,李言笑也许都不知道。他也许已经睡熟了;亦或者,他在醒着,等待着我敲他的窗户。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如果他醒着,一定会听到狼狗吠叫的声音,但他能不能想到,是我的到来惊扰了大狼狗? 恐怕不会罢。 我突然特别想念李言笑——和他隔着一面墙,强烈地想念他。我想念他夜里温暖的怀抱,还有他的嘴唇,他的微笑……脚踝还在钻心地疼痛着,这让我更加想念他。我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张了张嘴,在心里喊道,“言笑……” 黑夜中,我不想回家,我悲观地想,一直待在这里好了,等他们第二天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冻死了——不对,这是夏天——不管了,不论是甚麽原因,反正第二天我就是死了,李言笑一定会抱着我哭,尽管他几乎不哭。李家人会觉得很愧对我,从此,我就有了“为爱而死”的英明传世…… 我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似乎被自己感动了。但很快,我就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你又不是小孩儿,这样感性干甚麽?想这些没用的!现在赶快想办法! 我思索了半天,考虑了全部的可能性,觉得今天去找李言笑不太现实了,于是还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回家。明天再想办法去医院找李言笑。这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我预言道。 我艰难地站起来,眼前一片金星,原本有些亮光的地方都成了黑暗。我咬牙挺住,克制住钻心的疼痛,扶着墙往家里挪去。 刚刚走出小巷子,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大吃一惊,难道李言笑的二叔没有走?一直在上面埋伏着?这下可要给逮个正着了。我现在崴了脚踝,身手可没有以前那麽机灵了。一转头,一个黑影从我头顶上掠过,把我吓了一跳,黑影稳稳地落在我前面,然后迅速站起来,朝我走过来。 我定睛一看,那不是李言笑吗?他肩上背着一个包,正冲我乐。 我刚想惊喜地叫出声来,他就捂住我的嘴巴,然后握住我的手,带着我飞快地跑了。我脚踝使不上劲儿,没法跑起来,趔趄了一下,差点儿就摔倒。李言笑就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楼主我的腿,把我抱了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费劲儿。我们跑了大概五分钟,来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地边,坐在一堆砖头上。 我乐开了花,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出乎意料。 李言笑说:“今天下午刚刚买了条狗,我就猜晚上它会把你吓到,我就打算着去找你。没想到你来得这麽早,我就听见二叔下去找人了。我二叔回去了,我就赶快翻墙出来。” 我说:“那只狗怎麽没叫?” “我毕竟是他的主人之一啊,而且我给它东西吃了。” 我就道:“那狗也真够烦的。” “等着我总要等到一天,找机会把它卖给做狗肉的。” 我嘿嘿地笑起来,把头靠在李言笑的肩膀上。 他从背后把背包取下来,然后说:“你的脚扭伤了,我给你看看。” 我很惊讶:“你带了甚麽?” “膏药、云南白药甚麽的,”他很得意地说,“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用腿肚子想想就知道你的情况。” “切,吹牛罢你。甚麽腿肚子。”我把脚搭到他的腿上,他摸了摸我的脚踝,就说: “真苦了你了,把你吓了一大跳罢?” “嗯,我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唉……”他叹了口气,“我们家人也真够狠的,以前那麽喜欢的一个孩子,瞬间变得像仇人一样。” “没事,我明白。咱们两个的事儿没人能接受,他们没有告诉我叔叔婶婶,我就觉得他们很宽宏大量了。” “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嗯。” “你愿不愿意?” 我白了他一眼:“这算求婚罢?戒指呢?” 李言笑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摸摸我的头:“这种东西,早晚会有的。我母亲都没有戒指,瞧瞧你的待遇。”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穷追不舍地问我:“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3 你愿不愿意?算了,你就说,你喜不喜欢我?” 我又白他一眼:“你说呢?我三更半夜跑去找你,摔下了墙崴了脚……” “哎呀,”他打断我,“你就不好正面回答我一下?” 我觉得很好笑,李言笑真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不过一想到他在顶着那麽多压力,我就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安慰,就说:“我喜欢你。” 李言笑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是那种喜欢吗?” “哪种喜欢?”我脸红了,低下头不敢看他。 “我能打你麽?” “我能装傻麽?” “就是你父亲对你母亲的那种喜欢。” “是啊。” 李言笑把药敷到我的脚踝上,轻轻揉了揉,然后给我贴上膏药,我觉得好受多了。我们坐在夜风中,依偎着对方,感觉无比的安心与惬意。我说:“你明天上班会不会犯瞌睡?” “不会啊,”他轻轻地笑起来,“我一想到我母亲很严肃认真地看着我,就一个激灵,瞌睡全没了。” “唉……你母亲在那里监视你,我都不好去找你了。” “你可以一直等在那里,她去上厕所的时候你就迅速溜进来跟我说两句话,一个上午差不多能上两三次厕所,平均一次七八分钟。我上厕所的时候,你可以去男厕所跟我……” “哎哟,你无聊不无聊。” “挺可行的啊。” “我还有作业呢。” 李言笑从包里掏出一把扇子,一边在我们周围扇着,一边嗤嗤嗤地挠着腿:“你有没有被蚊子咬到?我腿上被咬了两个包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脚上有一个大包。” 李言笑絮絮叨叨地说:“我本来想啊,我就从院子里挖一个洞,绕过地基,一直挖到外面的街道上。平时我就该一块瓷砖作掩护,晚上我就偷偷地钻过去找你。但是后来一想,咱们很快就去那个小房子里一块儿住了,用不着……” 我笑起来:“那个工程量太大了。” “但是一天大一点儿,总能打通罢?” “那样贼如果发现了,就麻烦了。” “贼就是我们。” “呸呸!快呸!”我拍了他一把,“我们哪是贼!” “偷情嘛,”他丝毫不脸红,“偷‘情’,总归是偷了东西,不是贼子麽?” “一边儿去,谁偷情,我们是转移到地下展开如火如荼的革命的先进分子。” “那我们如火如荼罢?”他说着,就摸了摸我的脸,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 我连忙说道:“哎哎哎哎,起来。” 李言笑很乖,就起身说:“以后我隔一天就在晚上找你。我们再待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回去了。” “别这样,你还要上班。” “那你说怎样罢。” “隔两天罢。” “行。” 李言笑把我的头扳过来,然后在我的嘴唇上点了一下:“现在我们订婚了。” 我白他一眼:“戒指呢?” 李言笑大笑起来:“你能不能不这样煞风景?” “不能。”我也笑了。 李言笑搂住我,扇子一扇一扇的,轻声说道:“睡罢。” 说完,他就唱起了花鼓戏,咿咿呀呀地很好听,我真的要睡着了。李言笑的手在我背上一下下拍着,然后摸了摸我的脸,再到脖子…… 我一下子坐起来,挠着自己的脖子:“痒痒!” 李言笑也被我吓了一跳:“我发现你煞风景的功底不是一般的强啊,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切,”我正正衣领,“以为我睡着了,所以就要耍|流|氓?” “不是。”李言笑哭笑不得,也说不出甚麽话来。 …… 我们坐了好一会儿,就回去了,我依旧是他抱回去的。我一下子对两天后的夜晚充满了期待。我们搞地下战!地下战! 第二天,我的脚踝已经好多了,但依旧肿痛着。叔叔婶婶发现了,我就说是昨天碰到了,李言笑帮我治好了。 二十五 果然,这个夏天,我们每人都没有爽约,隔两天就去会面一次,晚上聊聊天,看看月亮,自在得很。李家人却以为他们把李言笑包裹得很好。 有时候我会提醒李言笑装得像一点儿,故意跟家长说要去见我,显得不高兴。李言笑说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家人不会想太多。 其实可能是我多虑了,李家人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聪明,如果我是家长,看到自己正在关禁闭中的孩子丝毫不烦躁,而是依旧成天乐呵呵地上班,吃饭照样不减,一定会觉得反常,但他们一家人好像没有怀疑。 也许他们是小瞧了我们的力量。他们觉得我们不是认真的,或者,他们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必然将我们分开。 有时候,我还会心血来潮去医院找李言笑。但是往往要等很长时间,“虞姬”才出去一趟,我就在门外向李言笑招招手,笑一笑。李言笑手里的活儿放不下,也抬起头对我笑一笑。时间长了,医院的好多病人都认识我了,以为我和李言笑是兄弟。 一个老大妈曾经对我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啊,真难得。” 就仅仅为了这个微笑,我可以动力十足地跑来回五里地,爱情真是人无尽的动力。 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候,李家的长辈就把李言笑“人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那个屋子。那里离医院更近,李言笑每天走路上下班。 但是,那里离我们家很远,而且我不知道去那里的路,他每周末才回一次家,我们每周只有两个晚上的相处时间,加起来不到四小时。 也好,爱情历久常新,成天腻歪在一块儿也不见得是甚麽好事儿。我有时候对李言笑苦笑道说:“我都觉得我们是梁祝了。” 只是,我头一次这麽盼望着开学。 还好,半个多月并不难以忍受,过了两个礼拜,我就要开学了。开学的头一天,我要走两个多小时去学校,谁也没有送我。但是我依旧很高兴,因为李言笑和我约定好了,他会在我去学校的路上等着我。 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着,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看见李言笑站在远处的路边,冲我挥手。我远远地看着,发现李言笑已经很高了,瘦削匀称,脸庞俊秀。我才察觉到,他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了。十八岁,多麽美好的年龄,花样年华。 古书上管男子二十岁叫“弱冠”,但古人似乎比较重视十六岁,没甚麽十八岁的别称。 我跑过去,李言笑一把抱住我,在我的头上揉了揉,就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房子,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我很高兴地跟他去了,来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村子里大概就不到十家人,里面很冷清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4 。但是我不喜欢热闹,李家庄就太大了,怎麽走都走不到边似的,我更喜欢这样寂寞的小村子。 我们的家在村头,是一个很普通的瓦房,一瞬间我以为那是叔叔婶婶家。 不过走进屋子,我就看到屋子里面干净多了,房顶一点也不黑,墙壁都是雪白雪白的石灰,家具摆放得很整齐,床铺也很干净,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 我打哈哈道:“你这简直就是一个病房啊,全是白色。” “嗯,”他冲我笑笑,“我喜欢白。” 我绕道后院,看了一个不大的后院,立马有三个字跳进了我的脑海:“百草园”。这是我在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里看到的。因为这个院子里全是杂草,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有的都长到了腰。 我说:“你不整理整理?这麽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李言笑微笑了一下,就弯下腰指着一棵小植物对我说,“你看看这是甚麽。” 我凑过去看了一下,就看到了长长的、有些发青色的叶子。我有些惊讶:“何首乌?你这是想搬造一个百草园?” 李言笑摇摇头,又让我看另一个植物,上面有深蓝色的小颗粒,抱成一团团一簇簇。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是乌袍,叶子和嫩芽可以治疗肝脏腹泻。” 原来如此,这里是李言笑的中草药院子。我真觉得她就像一个赤脚老医生一样。 还有很多很多叫得出名字的植物,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中药材。我还看到了传说中的曼陀罗,它居然开着喇叭花一样的花。李言笑说,有时候晚上他失眠,就嚼曼陀罗的花籽来缓解失眠。 我说:“你还会失眠?” “嗯,”他轻描淡写地说,“想你睡不着。” 我看着他眼底下浅浅的黑色印子,很心疼,宁愿让我来替他受罪。 我这才发现有很多植物是种在花盆里的,被李言笑伺候得绿汪汪的。靠院墙有一大排绿薄荷,大概有五六盆,李言笑解释道:“晚上睡觉,我就把它们搬到屋子里,蚊子绝对不敢靠近,都不用挂蚊帐。” “挂蚊帐多省事儿,你要是用薄荷还要搬来搬去,多麻烦。” “麻烦一点儿也好,蚊帐里面太热了,不透气。” “嗯。” 李言笑骑车把我送到了学校。这里离学校特别近,骑车五分钟就到了,走路也只需要十多分钟。李言笑说他们家的人几乎不来这里找他,所以我可以放心地住在那里,今天晚上我就可以不在大通铺上睡觉了。 到了学校,我跟同学们打了个照面,把书塞到桌子里,然后手脚麻利地把洗漱用品分成两拨,一小拨放在宿舍,暂时先空着床位,一大拨放在李言笑家。以后就几乎告别大通铺了,虽然说是给我空着床位,但那些同学肯定会把我那不足一平方米的床位霸占。一想到他们汗津津地躺在上面,我就再也不想去睡大通铺了。 那个挨着我的男生问我在哪里住,我故意说在我那个朋友家住。看着他就像吃了苦瓜加醋一样的奇怪表情,我好像恶作剧得逞了一样。 收拾好了东西,我就按照记忆朝家里走去。只在短短的十分钟内,我心中的“家”就更换了位置。我和李言笑的家才叫家,叔叔婶婶的家不是我的家。因为那里没有亲情,也没有爱情。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李言笑把饭菜做好,摆在桌子上,在门口等着我回家。 一瞬间,我几乎有泪如泉涌的冲动。 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终于不用搞地下战了,终于不用爱得那麽苦了,终于不必用“爱情历久常新”来自欺欺人了。 他从身后环抱住我:“同居生活快乐!” “去。”我推开他,自己却笑了。 李言笑做的菜很好吃,而且他不像叔叔婶婶那样抠门儿,一顿饭只做一道菜,而且不放肉,多多放盐。我常常想,如果我从小吃得比较好,也许现在就长到李言笑那麽高了。 吃完饭,我们一起学习,李言笑看医学的书,我趴在床上预习功课。有甚麽不会的地方,就问李言笑。关于专业知识,他自然是不知道,但如果我有物理题不会做,他都能代劳。李言笑在我心中,无异于神一样的存在。 睡觉前,他果然把五盆薄荷都搬了过来。屋里只有一张床,床的一边靠墙,一边摆满了薄荷,屋子里弥漫着薄荷醉人的清香。不过现在的蚊子十分疯狂,我们还是拉上了蚊帐。 我们冲过澡,早早地躺下了,我睡里边。李言笑说:“晚上起来上厕所,小心别踢了花盆。” “嗯。” 我们在蚊帐里躺下,我看着洁白的轻轻垂下来的蚊帐,就想起了小时候看的一本西方故事书。里面有精致的配图,其中一个图片画的就是公主的闺房里,有一张大大的床,床上挂着高贵的酒红色床幔,流苏优雅地垂下来,一切都那样的矜持。 虽然蚊帐不敌那床的华贵,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躺在里面,身边触手可得的就是自己最爱的人,我心里有种强大的安全感。 “晚上起来上厕所,小心不要踩到我的肚子。” “好的,那我踩着你脸过去。” 我偷偷扭过头去看李言笑,看到他一脸惊诧的表情,好像我真的踩到了他的脸一样。我咯咯地笑起来。 他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然后伸出手不停地咯吱我:“敢笑话我,看我不让你笑个够。” 他很熟悉我身上的痒痒肉,一直在挠我的肚子和脖子,我立马蜷缩起来,双腿挡在肚子前,但还是阻挡不了他咯吱我。我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简直要笑到抽搐,在床上翻滚来翻滚去。我笑得嗓子都哑了,他才放过我,我不停地揉着肚子和脖子,躺在床上喘气。 “下次别咯吱我了,太难受了。” 李言笑摇摇头:“就是因为你难受才咯吱你嘛,不然有甚麽意思。” 我“啧”了一声,心想这人怎麽这样,就去咯吱他的肚子。没想到我怎麽捅,他都不笑,一脸平静地看着我。我只好没趣地收回手,闹了个大红脸。 “为甚麽你不痒痒呢?” “因为我没有痒痒肉。” “废话,”我瞪眼道,“我问的就是你为甚麽没有痒痒肉。” “我也不晓得。” “睡罢,”我打了一个哈欠,翻了个身背对他,“我困了,明天还要上学。我要是起不来的话,六点十分叫我。” “这麽早就困了?还没到九点呢。”他诧异道,就贴上我的后背,胳膊搂住我的腰。 我已经习惯了他抱我睡,就在他胳膊上一下下点着:“是啊,我觉多。你如果觉得早,躺床上来干甚麽!” “你要撵我走吗?”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唔”了一声,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5 然后看也没看就伸出腿去踢李言笑,他没有防备,滚到了床边上,大叫道:“哎哎哎,别闹,我就要掉下去了!” 我立即收回腿,就想象出了李言笑张牙舞爪地掉在五盆薄荷上的情形,又咯咯咯咯一通乐。李言笑装作一脸阴霾地看着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即缩成一团,说:“下次我不敢了,你千万别咯吱我!” “这还差不多,你怎麽知道我想咯吱你?” “你不是总是说,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麽?” 危机解除了,我松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李言笑把头贴近我的耳朵,然后小声叫我:“雨声。” “嗯?” “我爱你。” “嗯,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能感受到他的喘|息和胸脯的起伏,耳朵一阵滚烫,“为甚麽说这个?不是‘我喜欢你’麽?” “我升华了,”他嘿嘿地笑了两声,“你甚麽时候升华一下子?” 我摇摇头,觉得这种肉麻话说不出口,脸红到了耳根。 “雨声,”他一手抱住我,一手捏着我的脸,在我耳边哈气一样地说道,“我想……” “你快别想!”我刚想推开他,他就立即起身,手握着我的手腕,把我压在了下面。 “不能不想,我那麽喜欢你,你想想,从甚麽时候我开始抱你睡觉?” 我把视线移到一边,想了想说:“我九岁的时候。” “嗯,现在你都要十四岁了,我已经抱了你五年,从五年前就开始想了。” 说完,他就低下头来吻住我。我的手腕被松开了,但我想了一下,没有推开他,就闭上眼睛乖乖地抱住他的脖子。夏天天气闷热,我们都没有穿睡衣,只穿了短裤,□□的皮肤贴在一起,让我一阵躁|动,心嘭嘭地跳着。 结束了这个长长的吻,李言笑直起身来,眼神有些迷离,鼻尖上挂着小小的汗珠,脸上也出现了浅浅的红晕。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李言笑,一时间看呆了。 他要脱我的短裤,我立即抓住裤腰,缩起腿说:“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毛|主|席说过,晚上应该睡觉。” “这是毛|主|席说的?”李言笑乐了。 我举起右手发誓:“千真万确,骗你是小狗!我背《毛|主|席语录》比你认真。” 没想到,他霸道地一把拽下我的短裤,笑道:“我还记得,《毛|主|席语录》里面还有一句:晚上睡觉要脱裤子!” “毛|主|席还说过这个?” “千真万确,骗你是小狗!”李言笑一脸认真地说。 我哭笑不得,他真是厚脸皮,抢我台词眼也不眨一下,我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李言笑掰开我的腿,我才意识到糟糕,这次是玩真的,而不是简单的亲吻和贫嘴了。一想到自己都没有看过的地方现在一览无余,脸上就像火烧一样。 我很想伸手去遮盖,但一想,那简直就是螳臂当车杯水车薪蚍蜉撼树隔着靴子挠痒痒一点儿作用都起不到,于是我只好举起胳膊捂住脸一叶障目。 我的心跳得很快,脑袋胡思乱想着,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紧张和恐慌,就像一个诚惶诚恐的上门小媳妇儿一样。后来一想,我们刚刚戏式“订婚”,我不就是那刚上门的小媳妇儿麽? 我又想到这一夜我也许就要那甚麽了我突然庆幸自己是个男的如果是个女的我就会被冠以搞破|鞋之名但是忽然又想起来如果我是女的我们就不会说话了李言笑也许就不喜欢我了没准儿我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喜欢王钩得儿然后就想象出了妞儿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样子我在绝望之中又想到了诸如无力回天心如刀割心急如焚心慌意乱心力交瘁心灰意冷之类的成语我甚至在胡思乱想中还觉得学成语的最佳时刻就是这样的时刻因为这时候大脑的转速快得能超过光速的一百倍可惜并不是哪一个学生都能面临它。 我眯着眼,睫毛不停颤抖着,看到李言笑靠了过来,在我的身下轻抚了一下,安慰道:“不疼的,别怕。”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轻抚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还没打完,就感受到了清晰的疼痛。这种疼痛很尖锐,我全身都乏力了,只想变成一滩水,软软地渗下去。不过我没有出声,咬紧嘴唇,双手抓紧了床单,头向后仰去,觉得可以释放一些痛觉。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这样清晰可感的痛楚,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 但是我突然感到恐慌,想逃,想抓住甚麽让我安心的东西。我张开手臂,让李言笑抱住我,他把我的手按下去,然后我们十指环扣,他轻声道:“别怕,别怕……” ……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李言笑,额头上全是汗湿的头发。浓浓的困意席卷了我,刚才他已经拿毛巾给我擦了身上,现在正忙着换床单。 “你快睡,”他对我说,“已经九点半了,明天你该爬不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就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但心依旧跳得很快,眼皮也在兴奋地跳动着,眼前全是刚才的情景,怎麽也抹不去。不过,这总比苦苦相思好多了,胡思乱想比失眠好多了。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二十六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李言笑拖起来吃饭洗漱的,整个过程出于半睡半醒中。他骑车子送我去上学,还好,没有迟到。 学校里的情景就是老生常谈了,我照样上课听讲下课发呆,觉得多多少少有些无聊。但是一想到晚上就可以见到李言笑,我就动力十足,一整天都充斥着兴奋感。 同学和老师都叫我“林雨声”,现在每逢下雨,我和李言笑就会坐在屋檐下看雨,就像四年前那个黄昏一样。那个黄昏,我迎来了自己的第三个名字。 每次我们看雨,李言笑总会笑着指着雨帘对我说:“雨声,你看,那就是你。” 我们都喜欢站在雨中抬起头,眯着眼睛,感受雨点掉在脸上的感觉。轻轻的,痒痒的,很舒服,就像恋人的手。 有一天晚上,我们早早地躺下要睡觉,就听见大门口传来“虞姬”的声音:“言笑?是妈,妈来看你!” 我非常慌张,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就要往衣橱里躲。李言笑不紧不慢地穿上拖鞋,捂住嘴轻声笑了起来:“怎麽就跟捉|奸似的?” “有病!”我汗都滴下来了,觉得李言笑真不是常人,小声说,“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可是你躲那里是不行的。” “少废话!”我从衣橱里伸出脑袋,“那你说我躲在哪里?花盆里?” “虞姬”敲大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李言笑一把把我揪出来,按到床的最里边,然后堆起一床被子掩盖我,就去开了门。 “虞姬”说:“哎呀,这麽半天才开开门,我儿子睡了罢?今天来晚了,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6 妈不多待,给你把脏衣服拿回去就好。” 李言笑说:“衣服我都自己洗了,你不用帮我洗。” “虞姬”不听他的,说:“天儿凉了,妈给你拿来了秋衣,别逞能啊,该穿棉袄就换上!”说着,她一把就拉开了衣橱。我听见衣橱“吱嘎——”的声音,想想就觉得后怕,心想如果躲在衣橱里,那就完了,果然李言笑是了解自己的母亲的。不过冷汗还没下去,我又打了个激灵:我的一些衣服还挂在衣橱里呢! 果然,“虞姬”好像是翻出来了我的衣服,疑惑地说:“哎?这是你甚麽时候的衣服?” 李言笑丝毫没有磕绊地说:“这是前两天李静思送给我的,她亲手缝的。” “虞姬”将信将疑:“人家静思多懂事儿!你也不觉得愧对人家,啊?她还惦记着你哪?你瞧瞧人家……不过这也小了点儿罢。” “对啊!”李言笑理所当然地说,“她都好久没见着我了,以为我还没长高。她找到我的时候看到我这麽高,都觉得很惊讶。” “是嘛!啧啧。” 我捂着嘴有点想笑,李言笑编谎话的功底也真是太强了。 “行,”“虞姬”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我拿回去给你洗一洗。” 李言笑赶忙拦住:“哎哎,不用,这还没穿两天呢,都拿回去我穿甚麽呀!” “额……行,那妈就拿这些,走了啊!” “再见。” “哦对,”她好像想起一件事儿似的,小声说,“你薛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娟,你甚麽时候去看看啊?” 小娟?甚麽小娟?“虞姬”给李言笑找的另一个相好? “妈,我工作忙,等着再说罢。” “你这孩子……行,妈走了,好好的,别累着自己。”“虞姬”说着就走了,关上大门走远了。我松了一口气,把被子推开揉了揉胳膊。李言笑笑眯眯地走进来,用手给我比了个“okay”。 我问他:“谁是小娟啊?” “嗯……我母亲他一个老姐们儿的女儿,非想让我去见见。” “唉……”我叹了口气,“你说咱们这样一直瞒着也不行啊,你母亲那麽年轻,她肯定要盯着你一辈子娶妻生子,咱们怎麽办?” “不行我就跟他们闹掰,就怕他们一直缠着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李言笑选择了娶妻生子,抛弃了我。然而我在悲恸欲绝的同时仍然觉得高兴,因为起码李言笑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了。至于我,无所谓的。 很快,二年级的上半个学期就过去了,我们迎来了寒假。我和李言笑都回去了,他再一次被“关禁闭”。这样见面的时间再一次变少了。李言笑每周都去我们的小家照顾花草,我就掩人耳目地跟他一起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这是一九七四年,我十五岁了,李言笑却要结束以“一”字开头的年龄了——他今年就要二十岁了。在当时的农村,这个年龄不找对象,已经是很晚的了。街坊一些多嘴多舌的老太婆多次想做媒,给李言笑找个媳妇儿,但是每次相亲李言笑都看不上人家,李家长辈也拿他没办法。 那位“小娟”吹了,其他的李家人还在那里自欺欺人,觉得只是李言笑的心气高,毛病多,将来一定会找到媳妇儿成家的。“虞姬”还算明智,明白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她清楚李言笑还一直惦记着我。 又到春节了,我们按照每年的习惯,一起去大桥上逛集市,烧香玩。今年的春节恰逢大雪,我们惊喜地踩在雪上,望着漫天的雪花飞舞。当年卖小油鸡的挑担已经不见了,想起那时的情景,我仍然有些感慨。我们的家里没有活物,然而我是喜欢小动物的,就总想买个小宠物回家。 我们走到一个小摊前,看到摊上摆的全是一些《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画像、毛|主|席奖章等等,我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摊主是个大肚子的妇女,正在吃一碗馄饨,转过头去跟相邻的摊主大声聊天。我没太在意,当我们俩都要走过这个地摊儿的时候,那个妇女突然间转过头来,我一瞬间就惊呆了——那个大肚子的妇女,分明是李静思。 她已经当母亲了?我在惊诧的同时,立即意识到她已经十九岁了,生孩子的话,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虽然她的脸还是年轻少妇的脸,可是她身材有些臃肿,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脏兮兮的里子都翻出来了。明明是最美好的年龄,她却显老成,失去了少女的轻盈。 很快,李言笑也认出她来了,李静思一抬头,也看见了我们。她很久没见到我们了,“哎呀”了一声,就站起来说:“言笑!慕东!” 我没有更正她我叫林雨声,而是嘴甜地叫道:“静思姐姐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你也新年快乐!慕东长这麽高啦。” 虽然她在跟我说话,但她的眼睛一直躲躲闪闪地看着李言笑,李言笑冲她笑了笑,就很平静地去翻她摊上的一本介绍某个干部的书。他的眼睛里只有淡然,看不出其它任何的东西。 我在心里埋怨了他一句,你倒没事儿了,留下我和李静思在那里四目相对,怎麽说我都不是很喜欢李静思,叫我说些甚麽呢。 没想到李静思没有跟我说话,而是很熟练地对李言笑说:“看看哪一本喜欢就带走罢。”说完就开始介绍他手里的那本书。 我看李静思的眼睛一直在看李言笑的脸,就狠狠地盯着她,想道:看甚麽呢,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啊?如果你欣赏他还嫁给别人? 后来一想,不管怎麽说她都是母亲了,那样想实在是太失礼。 李言笑翻书的时候,李静思就遮遮掩掩地问他:“你现在住在哪里?是在家吗?” 李言笑头也不抬,很简短地回答她:“是。” “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托你的福,还好。” “唉……”李静思有些感慨道,“这都多少年没见着了,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有对象吗?” 李言笑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她,一声不吭,似乎很专注地看着书。 李静思尴尬地笑了一声。我立即出来打圆场,问她:“张老师现在怎样?身体好麽?” “哪有,”她苦笑了一下,“给调到别的城市里了!” “是啊?那应该恭喜升迁……” 李静思摇了摇头,立即打断我:“不是,调到别的城市去改造啦,甚麽音讯都没有了,这边就剩下我和弟弟,我养活他,供他上学,日子别提有多苦了。” 说“日子别提有多苦了”的时候,她的眼睛还离不开李言笑。我心说,你这意思,是想让我们支援你麽? 李静思丝毫没有被刚才的尴尬影响到,依旧不依不饶地问他道:“那你……” “我买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7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7 这本书,”李言笑站起来,掏出钱递给她,并冲她笑了笑,“辛苦你了。” 李静思愣了一下,连忙把他的胳膊推出去:“不能不能,怎麽能要的你钱呢,你快拿好,这本书算是我送你!” 两人推了半天,李言笑还是硬把钱塞给了她。 我在一旁看得不耐烦,但走的时候还是对李静思说:“姐姐再见!姐姐要注意身体!” 她轻轻拍了拍肚子,冲我笑着絮絮叨叨地说:“谢谢!没事儿,这都是老二啦,你姐姐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我们走了出去,我问李言笑:“你怎麽对她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啊?” “甚麽表示?”他淡淡道,扬了扬手中的书,“买书,就是表示,而且也是帮助。” “可是……”我觉得我们说的“表示”似乎不一样,“她毕竟喜欢过你。” “我知道。不仅是喜欢‘过’我,现在也喜欢,但是我们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我不喜欢她,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没有人逼迫她选择,于是必须自己好好走下去。” “你怎麽知道她现在还喜欢你?”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别回头看。” 我心里奇怪,克制不住地想要回头看。我们走出去好远,我觉得应该没事儿了,忍不住回头,就看见李静思坐在小马扎上,一直远远地看着我们这边,眼神呆滞,脸上挂着一丝落寞的笑,但她的脸上好像有亮晶晶的东西。 那种眼神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好像鱼刺在哽,心里硌着一个甚麽东西。 我们买了长长的挂鞭,装在袋子里,李言笑还给我买了果脯和瓜子。我们边走边看,闲聊着,他一手拎着袋子,一手牵着我。李家庄里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大名,都认得这个当年的小生,看我们牵着手,都很诧异地议论纷纷。 不管我们的处境有多麽不堪,总比李静思好罢,她当年怎麽说都是一个在书香家庭中长大的女孩,现在却过着又苦又累的生活,既要养活弟弟和儿子,又要怀着第二胎,充满了市井之气。 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对劲儿,一开始只是装作看不见,并用奶奶的话诅咒她们:“东加长李家短,三只□□四只眼。”我觉得为此松开手,对不起李言笑。还是坚定地走下去罢。 但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能用心理暗示自欺了。他们都是一副鄙夷的表情,弄得我很不自在。再看李言笑,居然一脸得意的样子,丝毫不为那些闲言碎语所烦恼,一副“瞧瞧我的媳妇儿,羡慕死你们”的表情。 我很疑惑,他这是甚麽心态?我轻轻地想抽出手,但李言笑握着我的手,握得很使劲。我一下子就来了气,想甩开李言笑的手。不过当着这麽多人的面儿让他下不来台阶不太好,我就悄悄对他说:“虽然咱们没有错,但你也不用显摆罢。” 李言笑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意料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我的手。我松了口气,李言笑是一条只有我能管得住的狗,对别人比较狠心,对我很关心,大部分时间是吃软不吃硬,只有一小部分时候是软硬不吃。 但我能感觉到李言笑是很不高兴的,也许他觉得我退缩了,觉得我胆怯。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我能感觉出来。 我们在桥头点燃了挂鞭,我依旧堵住耳朵,开心地看着挂鞭迸发出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响。 我们出了集市,来到了人少的地方,我们不约而同地面对面站着,看着对方。我忍不住笑了,说:“言笑,新年快乐。” 他也笑了,说道:“还有呢?” 我抿了抿嘴,不敢看他:“我去年喜欢你,今年接着喜欢你。” “嗯,乖,我也是,”他摸摸我的头,“给你看看新年礼物。” 我很惊讶,高兴地说:“这是何等待遇,还有礼物啊。” “嗯,”他很得意,“以后年年都有。” 说完,他就解开棉袄的扣子,从怀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只小猫,后来定睛一看,是一条深灰色的围巾,展开一看,两边有两道雪白的线,显得很干净。 他满脸笑容地看着我,我欣喜道:“从哪儿买的?还是谁送你的?” “我织的,”他更加得意,就抖了抖围巾,要给我戴上,“怎样?” “骗人。”其实我有些相信,因为这围巾仔细看去,有一些针脚乱了套,不是很整齐,虽然不影响整体效果,但一看就是菜鸟织的。 “谁骗你谁是小狗,我向我大姨学的。” 他已经给我围上了,我的脖子上暖暖的,毛线弄得我的脖子有些痒痒:“你织了多长时间?” “从去年新年就开始织了,织了一年,主要是我没有时间,晚上还要瞒着你,你睡下了之后我偷偷织半小时。” 我抽了抽鼻子,有些感动,揉着围巾说不出话来。李言笑给我整理了围巾,轻轻拍了拍我的脸,然后抬起我的下巴,凑了过来。 我十分惊慌,推开他轻声说:“别在这里,会有人看到的!” “哪里有人?” 我看了看眼前,果然没有人。我刚想说话,他就吻住了我的嘴唇,动作很轻柔。但他也知道分寸,只碰了一下就分开了。 我的脸立马又红了,看了看身后,没有人看到我们。我松了一口气,说:“走罢。” 李言笑“嗯”了一声,搂过我的肩,准备回家。他的身体突然间僵硬了一下,眼睛发直。我急忙说:“怎麽了怎麽了?” 他轻声说了一句:“今儿出来没拜菩萨,总是遇见不该遇见的人。”我也向前看去,就看到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妇女。 那是他的母亲,“虞姬”。 二十七 我和李言笑逛完街正准备回家,就看到了“虞姬”站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我们,一脸的阴霾,有乌云在她的脸上涌动着。 我不寒而栗,身体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李言笑悄悄握了握我的手,似乎叫我不要担心。他叫了一声“妈”,就走上前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虞姬”瞪了我一眼,然后就严厉地盯着李言笑。 不过她还算是挺有教养的,我们走近的时候,她也只是低声对李言笑说了一句:“回家。” “不。”李言笑说。 “甚麽?”她大吃一惊,皱起了眉头。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言笑得知失言,解释道,“我会跟你回家的,但是,我是想说,我和雨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说完看了看我,我也看着他,轻轻点头,手心里全是汗水。“虞姬”也看了看我,然后又死死地盯住李言笑,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 “妈,我知道这在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是我就是喜欢雨声。这在我们眼里不是男女的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8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8 问题,我也不是闹着玩儿,我只喜欢他一个人。这段时间我们遮遮掩掩,过得很苦。如果你们一直要我们隐瞒下去,我们也只好跟你们玩躲猫猫。” “虞姬”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胸口,我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她问我道:“我知道李言笑是因为我们从小便管着他,甚麽事儿都由着他来,他就耍性子,不让别人管。但雨声呢?你将来不想过上好日子麽?” 我对这个问题很诧异,就如实回答了:“想。” “那你为甚麽要缠着我们家言笑?”她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了,我拼命在心里想,不要发火,不要发火,这里还有人呢…… “妈!”李言笑在我旁边呵斥了一声,“不是他缠着我,我们都是自发的。” “好,”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就算这样,那雨声为甚麽愿意一直跟他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他啊,”我大胆地回答,“您问我想不想过好日子,我给您的答复是想,只有跟李言笑在一起才能过上好日子,如果我们分开,我们都会很伤心。” 李言笑又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心也都是汗水。 “虞姬”甩了甩短发,我觉得她的脸庞很憔悴。他想让李言笑娶妻生子,也是为他好,我有些心疼“虞姬”。她低头看了一眼我们拉在一起的手,冷言道:“松开。” 我们都愣了一下,我刚想抽回手,李言笑就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对他母亲说:“妈,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跟你……” 突然间,“虞姬”失去了控制,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叫你松开!”然后就扑了上来,抓住我们的胳膊强行拽开了。 我心里一惊,在我心中美丽温柔的“虞姬”竟然有这样的一面,我觉得不寒而栗。李言笑很着急,显然也没见过他母亲这个样子,说道:“你干甚麽!你们觉得,这样就有用麽?” “虞姬”的头发乱了,斜搭在额前,她也不用手拨一下,微微低着头,愤怒的喘着气盯着我们。那眼神实在是太恐怖了,我不敢看。 李言笑也定定地看着她道:“妈,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样要死要活地想嫁给我父亲的。我们和你们当时的处境,是一样的。你能理解我们麽?” “虞姬”还是没有说话,神经质地盯着我们。 “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了,妈,你们不要天真,只要我们都活在世上,我就一定要和雨声在一起。就算你们把他逼死,我也会一辈子一个人,他就像一道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长在我的心上。” 我本来以为局势稍有缓和,谁知,“虞姬”又一次扑过来,这次她昏了头脑似的,立即冲到我的面前。我有一秒钟发愣的时间,于是没有躲开的机会。李言笑也丝毫没有意料到,他母亲会在我的脸上留下重重的一巴掌。 这个巴掌太狠了,我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向后倒去摔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奶奶说过,打人不能打脸,被人打脸,是足以去死的屈辱。而我终究是逃不过这样的屈辱。 我眼前一片金星,如果这是别人,我一定会冲上去拼命,如果我不这样做,李言笑也一定会帮我复仇。可是这是李言笑的母亲,一个我们希望从那里得到理解的长辈。我不知道该怎麽做。 我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抬头去看李言笑,希望他给我一个答复。他也是极其自尊的人,明白被人打脸是足以去死的屈辱。如果他不表态,那麽我一定会瞧不起他的懦弱,然后立即掉头走掉。 李言笑双手握拳,咬紧牙关,看着“虞姬”。他生气了罢? “虞姬”撇了撇嘴,眼里留下两道憔悴的眼泪,头发全乱糟糟地堆在脸上。她指着李言笑像疯子一样地大喊:“我白养你了!以后你不是我儿子!” 令我更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李言笑走上前去,给了“虞姬”一个巴掌,也非常的使劲儿,她和我一样,也向后摔去。我愣了一下,忘记了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我想让李言笑表态,也只不过就是训斥她几声的小把戏,没想到他这样狠心。如果是我打了我的母亲,也许我就被逐出家门了。 李言笑冷言用英语说道:“以牙还牙。” 我愣了一下,“虞姬”听得懂英文麽?可是,打自己母亲的脸,有些过分罢?我叫了一声:“喂!”拉住李言笑的手,不知道该怎麽办。 李言笑没有理会我,居高临下,冷冷地对“虞姬”说:“母亲,哼,母亲算甚麽。从小到大,你觉得你是一个完全合格的母亲麽?你把你想得太重要了,你把李家想象得太重要了!你们加起来,都不足雨声的一只手!你说话算数,以后我们断绝关系,永不来往,我和雨声住在那个房子里。现在,我最不希望的事儿就是你们去找我。” 然后他转头对我说:“我们走。” 我匆匆地跟着他走了,回头看一眼“虞姬”,她还坐在地上发呆,也许是不相信刚才的一幕。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受刺激过度,从此就疯了罢? 拐到一个小巷子里,李言笑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说:“没事罢?疼不疼?” “没事儿,你刚才如果不把话说得那麽绝就好了。”我伸出手来抱住他。 “不绝怎麽行?我早就想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嗯,我理解。但是你想啊,她舍不得恨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来恨我。我又不了解她,万一她甚麽时候来给我整个偷袭甚麽的,我怎麽办啊?” 李言笑乐了:“你真是长大了,我应该管你叫‘大尖子’。” “甚麽是‘大尖子’?” “就是指很精明的人。”李言笑用他的脸贴住我的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我立即感觉舒服多了,没有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了。 “嗯,真舒服,好像一个小火炉一样。”他打哈哈道。 我推开他,和他一起走出巷子:“我们今晚住在哪里?” 他想了想:“我们回家,我们的家。他们一看管不了我们,一定会告诉你叔叔婶婶的。那一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行。”我也打算豁出去了。其实我有些怀念以前波澜不惊的日子,小时候多好啊,没有愁事儿。我看着李言笑决绝的眼神,总觉得有些危险。 我们绕回到桥上买了些菜,直接去了我们的家,这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李言笑去做饭,我拿出教科书来看,看了一会儿就累了,拿出镜子来照,看到我的脸上有五个分明的指头印。我躺在床上揉着自己的腿,心想着:这个春节过的,真是糟糕。 李言笑是不是这样认为?这是不是他期望的结果?我都无从知晓。 第二天,集市仍然在进行,我去大桥上买东西,居然偶遇了叔叔婶婶。他们好像是有备而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9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59 来,料到我要来买东西一般。果然,李言笑说得对,他的母亲会告诉我的叔叔婶婶的。他们比“虞姬”更强硬,更闭塞,叔叔只是阴着脸问了我几句话,看没有希望,就低声吼道:“滚罢。” 好的,反正我们在他们眼里,早就成为了累赘。 但是我嘴比较硬,就说道:“凭甚麽不是你们滚开?” 叔叔婶婶愣了一下,叔叔就暴怒着过来追我,婶婶没拉住他。我很擅长跑步,而且有所准备,一下子就蹿了出去,一路跑回家。 这个春节过的,真是糟糕。 不过,起码,以后就不用面对家庭了。 我渐渐地从失意中走了出来,开始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像模像样。墙上种了紫藤,桌子椅子都擦得光亮如新,桌布也换成了素雅的方巾。不过一切都还差一点儿——一只小宠物。 不过,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寒假一过,我就要上学,李言笑要上班,没有人照顾宠物。 那个年代,只要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全部都是拿死工资。我还记得李言笑在医院里升官了,每个月拿六十二块。 我作为一个学生不挣钱,还要不停地花钱,再加上水费电费和买菜的钱,这六十二块就变得紧巴巴了。我把从连云港带来的钱数了数,还剩六十多块,也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我把这些钱全数交给他,让他保管。他说这是压箱底的钱,不到紧急时候不用。 我本来以为他改不掉大少爷的性子,依旧会大手大脚花钱,没想到他在一夜间变得勤俭持家,比我还节省。我觉得很欣慰,但是特别心疼他,心疼他的义无反顾。 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我,舍弃了其他全部东西,包括李家,就从富家大少爷沦落到一个经济困难的小医生,这让我有种愧疚感。 医院给每个医生都发一大包饼干,我让李言笑饿的时候就吃,但他坚决不吃,带回家留给我。这加深了我的愧疚感,李言笑应该时常是饿着肚子的。 李言笑的自行车也老了,频频出毛病,他总是动手去修。那时一辆自行车要一百二十多,这在我们是天文数字,把我们自己榨光了也得攒半年的钱才能买新车。 我开学了。 我终于沦落到和班上的男生一个处境的人了。我提出要终止学业去工作,李言笑很生气地说我目光短浅。不管我们怎样揭不开锅,李言笑总能有办法让我读书。 当然,除了读书之外,我也节俭得可以。我的鞋穿破了好几个洞,才换新的,去集市上偷偷地买胶鞋,还要按揭;买菜一定买最便宜的,往往在大桥上转了个遍,选择一家价钱最低的,然后兴冲冲地回家,大喊道:“又省了一分钱!” 我本以为“虞姬”会受刺激,神经不正常,没想到我低估了她。她还是值得人尊敬的,因为她仍旧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一个下雨天,我顶着雨去买菜,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站在街边,看到我就犹犹豫豫地迎了过来。我一看,那不是“虞姬”吗?一个月未见,她居然冒出了细细碎碎的白发!我的心立即揪了一下,她一定是为我们,或者说为李言笑——操碎了心。 尽管我很可怜她,但还是保持了一份警惕,远远地跑开了。她一见我躲开她就着急了,招着手冲我喊道:“雨声,等等!阿姨没事,就想给你个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 她欣喜万分,颠颠儿地迎上来,一脸期待地说:“雨声,阿姨好久没见着你们了,言笑还跟你在一起罢?” 我不知道她要干甚麽,保不齐还上来扇我一个巴掌,就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表示,不置可否。 “阿姨没别的意思,上次的事儿还要跟你道歉。如果你不想回答,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还知道他在哪里罢?” 我看她这麽诚恳,就不好意思再为难她,点了点头。 “那就好,”她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东西,往我手里塞,“你拿着,这是阿姨给你们的,阿姨想通了,怎麽着李言笑都是我的孩子,你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也算是阿姨的半个儿子,阿姨不能再逼你们了。但是那天咱们都做得太绝了,言笑不认我是妈……” 我低头一看,那居然是一沓钱,非常厚,用猴皮筋儿整整齐齐地扎着。 “虞姬”抹了一把眼泪,我看到她的眼角已经有细细密密的鱼尾纹:“我找过他了,想给他钱,可是他死活不要,也不认我……我一想也是,我这算是个甚麽妈啊,这麽狠心,明明知道你们一定过得很不好,都赌气不管你们……” 她用手捂住嘴,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看着她,心都像绞碎了一般的痛。我把钱塞回到她的手里,说:“阿姨,我们过得挺好的,不需要你的钱。” “没事儿,咱们慢慢来,”她拍拍我的手,“你拿着这钱回去,给言笑也行,自己留着也行,阿姨一定要给你们这个,因为你们一定过得不好,我心里过不去。言笑他太倔了,我就知道他死活不肯要。” 我心说那是因为他很有骨气,很有自尊,而不是倔不倔的问题。我想了想,飞快地说了一句:“阿姨我们过得很好真的不要你的钱!”说完我就甩开“虞姬”,飞快地跑走了。 她追了上来,但是立马就被我甩得越来越远。她在我身后喊道:“那你回去告诉他,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回家!回家——” 我远远地听着,心十分痛,只想找一个地方,蹲下来好好地大哭一场。 回家。 回家。 “虞姬”心疼李言笑,这是自然的;但是我就不心疼他了麽?眼看着他一圈一圈地瘦下来,瘦得皮包骨头,我却甚麽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辛苦地操持着这个家。 我实在忍不住了,绕进一个小巷子,不顾雨水搭在我的肩膀上,蹲下来环抱住自己,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我特意留心了一下,没错,是左眼先流泪的,表示伤心。言笑,我爱你,但是我已经不敢爱你了,因为你爱得太苦了,也许把你的性命都搭上了。我不要你做冻死鬼饿死鬼,那样,我就会做一辈子良心上的罪人。 你回家罢,回你们的李家,不要再为我担心了。起码在那里你可以吃个饱饭,在那里你可以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 不要为我担心。我知道,就算把你赶回去,我也会一辈子一个人,守着我们两人的记忆,但我宁愿牺牲自己的一辈子,来成全你的一辈子。 我抹了抹眼泪,确定自己眼圈上的红色消失了以后,就回了家。李言笑正坐在灶台前呆呆地望着柴火,似乎在为下一顿饭发愁。他见我回来了,急忙问道:“下雨了,你被浇湿了没?”我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装出坚定的口吻,对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0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0 李言笑说: “言笑,你回家罢,以后我们分道扬镳。” 二十八 此时距我们离家已经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的苦苦支撑,我本来以为我们会习惯这样贫苦的生活,一辈子走下去,但“虞姬”的出现打破了我脆弱的、一触即发的神经,我心痛得难以自持。 李言笑没有吱声,似乎被平底锅打傻了脑袋一般,缓慢地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我,许久才说:“你在说甚麽?” 我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又呼了出来:“言笑,你回家罢,以后我们分道扬镳。” 他声音颤抖了起来:“为甚麽?” “不为甚麽,你太操劳了,回家罢,回家你可以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不必为下一顿饭发愁。”说完,我咬紧嘴唇,以免自己反悔。 “雨声?”他声音抖得厉害,朝我走来,似乎不相信我是一个人似的。 “言笑,”我叹了口气,“你听我说,一个人最重要的事情是甚麽?”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生存。” “对,没错,我还记得这是你跟我说的,一个人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而非爱情。你和我在一起,有爱情,但是我们也许再也吃不饱饭。” “我可以多去加班,然后多挣一些钱,如果你吃不饱,我可以拿出……” “好了!”我打断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心疼你,你看看你都瘦成甚麽样子了!听我的,你先回家,在家里住一段时间,我可以接着爱你,我们……” “不,”他坚定地说,“如果我回家,他们就不会让我再次找到你。” “那你就在家里待着!”我的怒火也上来了,“总比你做饿死鬼强!我要让你活得很舒服,不再有成天发愁的事!” “雨声,是不是我母亲找你了?” “嗯。你怎麽知道?” “我猜就是……你要她给你的钱了麽?” 我摇摇头。 他松了一口气:“生存的确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目的,但如果只有生存,和牲口有甚麽两样?既然我有了爱情,我就把爱情看得比生存更重要?” “你不要说胡话!” “我没有说胡话,”李言笑也渐渐地提高了声调,“是谁求着我教他弹《梁祝》,是谁跟我说最欣赏梁祝为爱而死?林雨声,你究竟是不是林雨声?你想让我爱林雨声,还是想让我爱以前的林雨声?” “我宁愿让你爱以前的林雨声,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去爱别人,爱上女孩,然后和别人一样成家立业……” “我再说一遍,我爱的是你!” “我不要你爱我。” “可是我喜欢的是你!只喜欢你,而且是那种喜欢。” 我彻底发怒了,冲他吼道:“是,喜欢,只是喜欢!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是喜欢有甚麽用?你多大了,十岁?八岁?断奶了没?为甚麽这样天真!” “雨声,你怎麽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为甚麽天真?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雨声吗?” “是,”我摸摸自己的脸,“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没有那麽多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因为不是说喜欢的就一定能在一起,不喜欢的就一定不能接受!” 李言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好久,他才说:“我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 “少贫。你不要再大少爷脾气了,你觉得只要你喜欢的,就一定能得到吗?没错,我也喜欢你,暂时和你在一起——这是为了不留下遗憾;但是我们都是男的,全世界的人都不愿意我们在一起,我们,是没有可能的!喜欢算甚麽?你觉得你能违抗结婚生子吗?” 他依旧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麽你能违抗吗?” 我眼睛酸酸的,有点想哭:“你不要管我,我一辈子一个人终老也不关你的事,我只要你好好的,不要再跟家里人闹翻,正常地拥有一个家庭,变得很幸福安逸……” 李言笑眯了一下眼睛,我居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泪光。他说:“笨蛋!你怎麽这麽笨!我没有大少爷脾气,我就是很爱你!所以我没有想那麽多,就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这有错吗?你想让我正常地拥有一个家庭,变得很幸福安逸,你觉得有可能吗?究竟是我天真,还是你天真?” “就算是我天真,你就打算一直和家里那样下去吗?”我冲他喊道,“我真要谢谢你那麽看得起我,为了我可以舍弃你全家!” “我真的可以!” “言笑,喜欢很重要,但没有那麽重要,你以为,你以为我——喜欢钢琴吗?我弹钢琴,是为了奶奶,一个人要学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舍弃自己喜欢的,才叫长大。” 他更加难以置信:“你不喜欢弹钢琴?” “对,没错!但是我会尝试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你应该顾全大局,选择了你喜欢的——我,也就是放弃了其它的一切,你有这种胆量吗?” “有啊!” “就算你有这种胆量,你有那个与之匹配的经济条件吗?” “你,是要赶我走……”他呆呆地看着我。 “不,我不是要赶你走。” “那你说这些的目的是甚麽?” “我们都各顾各的罢,我们散了罢!” “我不要再跟你吵!”我心烦意乱,这事彻底被我搞砸了,一扭头就进了院子里的小屋子。 我坐在床上生闷气。我真的是心疼李言笑,不想看到他为了我们的生活而那麽辛苦,不想看到他一个人顶着我们的非议,不想他那麽义无反顾地跟家里人绝交…… 我知道即使我们走散,我也永远不会忘掉他,我不会再爱上别人,那样我就会一辈子一个人。但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我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了,我宁愿亲手毁掉自己的一辈子,来成全他的幸福,我想让他做一个正常人,仅此而已。 可是他为甚麽不懂? 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不知道李言笑在干甚麽,在哪里。我走出院子,发现他还站在院子的中央。他一直抬头,好像在看雨,脸上流动的不知道是雨珠还是眼泪。他哭了麽? 他抬头眯起眼睛看着雨,落寞地笑了一下,又侧过头来看看我,微笑着说:“雨声,下雨了,这就是你。如果每次我哭,天都下雨,该多好啊。那样,你就永远看不到我的眼泪了……” 我愣了一下,他真的哭了麽?我刚想走上前去拉住他,他就一甩胳膊,走进了屋子,说:“让我一个人静静,晚上之前不要来找我。” 我一愣,心想你还来脾气了,就继续回去生闷气,赌气不理他。后来,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心里充斥着一团乱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罢,睡着了就能忘记饥饿了。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1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1 醒来之后,已经是晚上了,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我的肚子依旧咕咕叫着,周围没有人,一片寂静。我想起李言笑的那句“晚上之前不要来找我”,那麽现在是晚上了,我可以去找他了罢?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爬下床去他的屋子里找他。没想到我看了一圈儿,都没有半个人影。我一下子担心起来,他去干甚麽了? 我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个小时,天彻底黑了,我打开灯,这才发现桌子下面放着一些东西。我疑惑地走过去看了,发现是一颗小白菜、半杯米、几个佐料瓶、几个钢镚、一个小布兜。 我把布兜拿出来,感觉里面有东西。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心里不觉得“呀”了一下,这不是我给他的六十多块钱吗?一分都没有少。 我发了一会儿愣,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儿,其它的甚麽也没有找到。我想找的是他留下的纸条,但是没有。我也想看看有没有其它的钱或者食材,没想到除了桌子下面的那些东西,甚麽都没有,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他把我们一起生活所留下的一切都给了我,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可是——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吗?李言笑就是靠这些东西,来辛苦地维持着我们的生计麽?他是怎样做到的?他一定十分辛苦,却在我面前表现出轻松的样子。我真的遇不到像他这样爱我的人了。我的心又一次抽痛起来。 我想了想,把米倒出来一半洗了,又择了半棵小白菜,放到锅里生火做饭。我脑袋里无法思考,李言笑去了哪里?是不是对我完全失望了?我还盼望着他回来,盼望着我端上饭菜的那一刻,他会回来,像往常一样跟我轻松聊天,哪怕是装出来的轻松。 可是我没有等到他。我吃完了饭,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甚麽也没带走,那他能去哪里呢?我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个李言笑拎着买来的东西,兴冲冲地回到家,迈过门槛,抹一把汗,冲我喊道:“又省下来了两分钱!” 我的眼睛酸酸涩涩的,然而没有泪,只有苦笑。我的确想散伙,但是——难道就要这样散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明明知道对方还好好地活着,却要装作甚麽也不知道,把以往的记忆和爱情压在心底,即使碰到了也要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 我使劲摇了摇头,又不是小说里面的桥段,想这些东西有甚麽用! 不,李言笑一定会回来的!我就这样一直枯坐到深夜,还是抵挡不住睡意,躺在床上睡着了。梦里,全是李言笑。他的笑,他唱戏,他摸摸我的头,他把我护在身后,他冲我说,“我爱你”…… 又梦到李言笑在前面冲我笑,我伸手去抱他,他却不肯,一个闪身躲开了。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家里依旧只有我一个人,他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的神志开始模糊起来——世间究竟有没有李言笑这个人? 难道以前的九年都是幻觉?我做了九年的长长的梦?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人中,坐起来望着那一堆小东西发呆。我做起来的时候,那一堆东西中突然有一个小小的发光点,似乎是甚麽东西反射了月光,一晃而过。 我皱了皱眉头,盯着那里,然后下床打开电灯,低着头靠近那一堆东西。是甚麽东西在反光呢?不会是白菜,是钢镚吗?不对,我否认了,钢镚没有那麽光亮,刚才的反光很亮眼。 奇怪。我在心里暗想,用手扒拉开那个小钱袋,突然就看见地上有一个小巧的东西。我一看就呆住了——那是一枚戒指! 我把戒指拿起来,看到这是一枚钻戒,通体是光溜溜的银子,上面镶嵌着一颗不小的钻石。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可能是李家的传家之宝。 可能李言笑为了不弄丢它,就把它压在了钱包地下,这样我拿起钱包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但没想到我是蹲在地上翻钱包的,于是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它。 为甚麽要在这里放一个戒指呢?难道李言笑没来得及把它送给我? 我稀里糊涂的,把戒指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正好合适。我愣了一下,这是巧合,还是说李言笑偷偷地量过我的手指?我这样一想,突然在心里“噢”了一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李言笑被关禁闭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偷偷在一个寂静的地方坐下来聊天。 他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嗯。 你愿不愿意? 我白了他一眼,这算求婚罢?戒指呢? 他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摸摸我的头:这种东西,早晚会有的。我母亲都没有戒指,瞧瞧你的待遇。 这种东西,早晚会有的。这一定是我们订婚的戒指,但是李言笑没来得及把它送给我,我就要将他赶跑了。如果他已经对我心灰意冷,是绝对不会留下戒指的。还是说,他希望我一个人守着我们两人的记忆,保存着记忆,而他抛弃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自己走向前去? 我究竟是甚麽人啊。太过分了。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揉揉眼睛,抬头望着天花板,不让它们落下来。 彻夜难眠。 我一直在想,难道我的爱情就这样终结了麽?是我希望我们散伙的,而李言笑走了之后,我又是这样的自责。我究竟做了甚麽?言笑,你能原谅我麽?我的初衷真的是为你好。 我把戒指握在手里,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用了过来。 这是甚麽样的感觉呢?我皱着眉头,毫无头绪地回忆着。哦,对了,我不是以前经常握着奶奶的银簪子睡觉吗? 糟糕,银簪子还在叔叔婶婶家呢。虽然我把它藏得密不透风,但我不能回去拿了。还有我的几件衣服都在那里。我得找机会把它们拿过来。 我把戒指戴在手上,一夜都睁着眼睛。我在想:如果李言笑就此与我永别,我要去哪里呢?这里——自然是待不得的,这里有我们曾经的爱情,一切一个人的时光都会变得无比的寂静与空虚。 叔叔婶婶家——也是待不得的,他们巴不得我们这些累赘离他们远一点儿。 我只能去学校了。毕了业,去哪里呢?应该去单位的宿舍罢。我不会找别人共度余生,将一辈子一个人。 想到宿舍,我又一个激灵。李言笑甚麽也没带,他这个晚上在哪里度过呢?医院的员工宿舍?那里恐怕没有多余的位置了罢。 天——他不会回家了罢? “虞姬”说,他已经找到过李言笑了,那麽她一定也跟李言笑说过,实在待不下去就回家。那麽看来,李言笑十有八九是回家了罢? 天马上就要亮了,远处传来了几声鸟叫。我坐起来看了看窗外,这场雨真是没完没了了,一直淅淅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2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2 沥沥地下个不停。我的心中渐渐浮出了一个信念:我一定要把李言笑找回来。我想起了《乱世佳人》里面斯嘉丽的经典话语:明天我一定得想个法子把他给追回来,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本书实在李言笑家的书房里囫囵吞枣般读完的。当初给我震撼最大的就是这一句。我在心中把这句哈默念了一遍,然后就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去找李言笑。 我打算先去李家找他,虽然我知道去那里的后果是甚麽。李家人中,只有“虞姬”比较开明,而且和我的感情最深,其他人简直把我当做陌生人。现在的李家,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狼窟虎穴”,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言笑,等着我罢,我看着门外的雨帘说。 今天我一定得想个法子把他给追回来,毕竟今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二十九 差不多是早上七点半,我估摸着李家人已经都起来了,于是我整装待发,拍了拍自己的脸,就出门了。 我跨上了自行车,心想李言笑这家伙也够绝的,甚麽东西都不带走,是要把自己逼死麽?我骑了一下,就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我立即向下面看去,发现链条都已经没有摩擦了,怎麽蹬都走不动。我很无奈,心想那就走着去罢,就把自行车放倒在地,走着上路了。 我心里很忐忑,李家人会是甚麽反应?没事,顶多就是揍我一顿呗。但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是——如果李言笑不在他们家,那麽我去哪里找他?应该先是医院,然后呢? 无所谓了,先迈出勇敢的第一步是最重要的。 大概走了四十多分钟,我来到了熟悉的大红门前。我先做贼心虚地向后看了一眼,叔叔婶婶家的大门紧闭着,他们应该是去干活儿了。今天是周天,他们也不能闲着。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敲了敲门。似乎又出现了幻觉,我觉得还是几年前,一个十分寻常的日子,我来找李言笑玩,看书,练钢琴…… 但这种气氛立马就被破坏了,里面的大狼狗还在,就一下子狂吠起来。我特别想听到李言笑叫一声:“雨声!” 一个纤细的声音喝住了狼狗,不是李言笑,是“虞姬”。她说:“谁呀?” 我忙不迭地喊道:“我,雨声。” “啊!”她很意外似的,“雨声!” 说完,大红门就打开了。“虞姬”似乎有甚麽顾虑似的,回头望了一眼屋子,然后说:“你有甚麽事儿,在这儿跟阿姨说罢。” 我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如果李言笑回家了,那麽她一定会问我:“是不是来找言笑的?”但她问我有甚麽事儿,一定是李言笑没有回家。他到底去哪儿了?他能去哪儿? 我愣了一下,说:“言笑昨天下午走了,一直没回来,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回家了。” “虞姬”也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说:“昨天下午到现在?” “嗯。”我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虞姬”和李言笑一样敏感,就问我道:“你们发生了甚麽?最近怎麽样?” 一阵委屈席卷我的心头,我说:“上次你找到我,我就回家跟他说,让他回家,他就生我的气,在房间里不出来,然后就悄悄走了。” “虞姬”脸上似乎透过一丝愤怒,我觉得很奇怪,我有甚麽错,明明是为了你儿子好。 她问我:“李家庄医院你去了没?他会不会在那里?” 我摇摇头:“没去。” 她咧了咧嘴:“保不齐是在那里!总之,是你让他不高兴了,如果不是你……” 我一听就有些火大,冲她说道:“阿姨,你在说甚麽?我怎麽说也是我为了李言笑好,我做哪一件事儿前不是先想着他?你那样说我,我心里实在是觉得难受!” 她又一下子翻了脸,皱起眉头说:“我做母亲的,岂不是比你更难受!养一个儿子养了二十多年,被你给夺去了,你就跟他在一起了多少年?因为你,他都不认我这个妈了!” 我心说跟我有甚麽关系,是你儿子追的我。我气不过,刚想出门,她就叹了口气,说:“你跟我来。” 我疑惑地望了望她,不知道“虞姬”要干甚麽。她冲我点了点头,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带着一份顾虑进了屋子。他们一家人都闻声下来了,我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一家人,就是李言笑的二叔和大姨夫两个男人,他们两人都是一副严肃甚至是仇恨的眼神,看得我不寒而栗。 我战栗了一下,立即有种极度不祥的感觉。李言笑的二婶和大姨都没有下来,偏偏下来了两个男人,这是要干甚麽? 我双腿微微张开,做出最好的抵御的姿势,回头看了一眼“虞姬”,惊讶地发现她紧紧地锁上了门,也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糟糕,我冷汗都出来了,心想,这回真是进了狼窟虎穴了。“虞姬”这个人本来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不该唱花旦应该去变脸,我怎能轻易听信她的话? 我转过头,看到其中一个男人已经走到我面前,满脸横肉动了动,说道:“你他×的就是把我侄子拐跑的那个小子?” 我已经没心思跟他们整这些嘴上的胜败了,他们这是想关门打狗?我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都甚麽时候了,赶快镇静起来,想想下一步的办法! 两个男人都逼近了,“虞姬”站在门口那里,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我的脸,做出“茶壶状”,骂骂咧咧地说些难听的话。 这就是“虞姬”?那个一开始美丽善良、忍声吞气的少妇? 她昨天跟我和颜悦色地相劝,还要给我钱,如今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嘴脸,一看就知道——昨天她是顾忌李言笑。那时我和李言笑还密不可分,如果怠慢了我,李言笑会更加仇视她。而现在,李言笑已经离我而去,她本来就对我憋着一肚子的火儿,没准儿觉得是我把他的儿子撵跑了,正好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我突然想起李言笑说过的一句话,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们彼此。 现在看来,我都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我不清楚他们要干甚麽,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李言笑的大姨夫飞出一脚踢过来的时候,我的怒火被点燃了,身手一下子调整到最佳状态,一下子向侧面倒去,然后迅速地接着几个后滚翻站了起来。 李言笑的二叔挽了挽袖子,似乎有些惊讶,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说着:“他×的这个小子也不是一般人!” 我心说你才知道啊。“虞姬”在我身后尖叫一声:“反正他都是没人管的人了,你们快上啊,打死就打死罢!” 我心中立即暴怒了,原来你们的目的都不是揍我啊,而是打死我!以为李言笑不在,我就是病猫了吗?这是甚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3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3 麽大家,简直就是日本小鬼子汉奸国民党高层黄世仁罗马教会撒旦钟馗极端组织!我把我头脑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骂他们,然后在急情中想到了一个迫不得已的方法—— “满脸横肉”冲着我又是一拳,我轻松躲了过去,一步就蹿到了“虞姬”身前,她尖叫一声,我就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在她的后脑勺上敲击了一下,她立即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与人斗,专攻其短。与多个人斗也是如此。 我冲两个男人喊道:“都不要过来!谁敢伤害我,我就杀死她!” “满脸横肉”和李家二叔显然没有想到这样的情景,他们一定是低估了我的能力,以及我的阴险的程度。 “虞姬”双腿不停踢腾着,手抓住我的胳膊,似乎想还击。我想起李言笑交给我的人体骨骼学,摸了摸她手腕部的关节,然后轻轻一捏,她就惨叫一声,手顿时垂了下去。 果然是四两拨千斤的穴位。 别看我是孤身一人,依旧占据了上风。我说:“快给我把门打开,我要走!”“虞姬”仍然嘴硬,吃力地骂道:“小兔崽子,你快放开我!” 我咬咬牙,强迫自己想起“虞姬”打我的那一巴掌,想起她刚才的可恶嘴脸,狠下心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没错,对于这些阴险的人,就要以黑吃黑。 “现在我们扯平了,”我冷笑道,这时候我的表情一定会把自己吓一大跳,“快点开门!” “虞姬”慌了,连忙去抽门栓。 “满脸横肉”和李家二叔面面相觑,眼中都要喷出怒火,但也无可奈何。 大门开了,我心中大喜,心想这样就解除了一场灾难?我真是太厉害了。我松开掐住“虞姬”的手,走了出去,结果这个动作就成了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儿。 我一抬头,就愣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大红门也被锁住了。 我立即慌了,“虞姬”就是我开门的钥匙,如果她没了,我就没有了钥匙,那麽就一定得忍受李家人的关门打狗之计。 我连忙回过头,去找“虞姬”,没想到的是——她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我身后就是两个高大的五大三粗的身影——“满脸横肉”和李家二叔。 完了,我终于冒出这样一句话,这次是真的完了,无论之前有多幸运,都逃不过这一次—— 在劫难逃。 我回过神来,立即就冲到了大红门前,去乱拨了两下门闩子,发现那不是上锁的,我大喜,手忙脚乱地拔出门栓,但是好像有些锈住了,我一使劲儿,怎样拔都拔不出来。 我急得汗都流下来了,心说能不能让老天眷顾我一下啊?刚刚把门栓拔得有些松动,就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后脖领子,把我拽向了后面,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倒在地上,用手捂住脖子,不停地咳嗽着,特别想呕吐。 李家二叔蹲下来好像想说一句话,我心想你这不是找死吗,是真没脑子还是假没脑子,都说侄子像叔叔,那个比狐狸都要精的李言笑居然是你侄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把我打死,还不如我把你打残。我抬起脚就冲着他的面门狠狠得踹了一脚,把他踹翻了过去。这一脚真是太使劲儿了,我估计他半天爬不起来。然后我就借着这个力向后冲去,迅速地爬起来,接着去拔那个门栓。 但是解决了李家二叔,还有一个“满脸横肉”。他虽然胖,但可不含糊,跑到我的身后,我早有准备,伸出手在他的肚子上打了一下,但他的肚子简直就和海绵一样,一点作用都没有。我有些慌了,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做甚麽了。 “满脸横肉”出击了,他太有劲儿了,一个巴掌就把我掀翻在地,然后还没等我爬起来,就又踹了我一脚,正好揣在我的肚子上,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特别想呕吐,抱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翻过来翻过去。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咬紧牙关用仇视的眼神看着“满脸横肉”,他狞笑了一声,露出一个可怖的表情,就走了过来,我一看不妙立即一个翻身,还没等翻完一个跟头,我还在背朝他的时候,我的后脑勺上就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一种夹杂着麻木的剧痛传来,我嗓子眼儿里一阵恶心,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这次昏迷,我根本就没有做梦,只是觉得嗓子、后背和胸前都受了伤,隐隐地痛着,硬拽着我不让我进入深度昏迷。 似乎有一个人抱着我,我的胳膊被硌着,感觉很不舒服,但是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能动一下。突然间,脸上好像落上了甚麽东西,我的眼皮一跳,那是雨,还是人的眼泪?我一惊,是不是李言笑找到了我,现在正在抱着我哭? 不会的,我否认了这个猜想,李言笑不是那种人。 又有几滴水落在我的脸上,那应该是雨水,因为温度是凉的。我这样一思考,就渐渐地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眼前就一亮——是李言笑! 他抱着我,我看周围的环境——似乎是我们的家!但是为甚麽会有雨点?难道是屋漏了? 全身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着,李家人真是太歹毒了,我一直疑惑,李言笑有仇必报而且揍人眼都不眨的性格是从哪儿来的,看来是祖传秘籍啊。我凭着感觉,觉得后脑勺好像给包扎上了。看来李言笑已经为我处理过伤口了。 我的神志还不是太清醒,但心里传来一阵狂喜,心想老天真是眷顾了我一次,我从小到大就昏迷了两次,第一次我醒来之后还要自己回家,这一次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李言笑微笑着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笑容,真的很想哭,但觉得这是一件高兴事儿,应该笑才对。但是又哭又笑一定非常诡异,李言笑摸了摸我的头,用轻松的语调调侃道:“糟糕,给他们打傻了。你说我怎样才能复仇?让李家庄再多两个傻子?” 我想笑,说不出话来,一通咳嗽,他就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但一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儿,就特别想哭。我抓住李言笑的衣服,把头埋在他的怀抱里,留下了一滴眼泪,说道:“言笑,我错了,我喜欢你,我们还是在一起罢!” “嗯,乖,”他温柔地笑了笑,“不说这个了。” 果然,是右眼先流眼泪,这是喜悦的眼泪。 我躺在他的怀里,我们就这样拥抱着。太好了,终于又回来了,又回到了幸福的从前的时光。他轻轻哼着奇怪的童谣:“左边三下鼓,右边鼓三下,两边一起打,中间裂道缝儿!”然后就拉过我的手指去看那个戒指。 我问他:“你一晚上去哪里了?” “我在医院门口待着,而且,在这之前,我还……”他从旁边拿起一个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一个熟悉的包,我就惊叫起来:“那不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4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4 是我的衣服嘛?还有——银簪子?” 我又是一通激动,他办事儿这麽利索?真是跟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看来他一开始就没有想和我分道扬镳,而是做了更长久的打算。李言笑笑嘻嘻地说道:“我还回家把我的钱和戏服都偷出来了,这样我们就财大气粗了!” 他说着就喘了几声粗气,装成是“财大气粗”的样子,我哈哈地笑了两声,嗓子里还有些不适。 他又接着说:“哼,早晚我得把钢琴大卸八块偷回来。” 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李言笑在身边真是好。昨天我是犯了甚麽病,要我们分手呢? 李言笑把我轻放在床上,说:“你渴不渴?” 我摇摇头,他说:“乖,我去整饭了!” 我们吃了晚饭,就感觉到非常疲惫,李言笑一天一夜没合眼,我也几乎没睡觉,我的神经一直紧张着,期间还爱了别人的一通打。 我们早早地就睡下了,以后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李言笑躺在我旁边,我听着他熟悉的微弱的呼吸声,心里无比踏实,还有些激动。他拉过我的手指,在戒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觉得有些痒痒,就抽回了手:“你别逗我笑!” 他一个翻身压到我的身上,微笑着对我说:“你看,不如再……” 我呆呆地看着他,脸有些微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颗星星坠入了银河,或刺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坚硬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颗星,有时好几颗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天空颤动,使星星一时迷|乱起来。 有时一个单独的流星刺入天空,拖着极长的尾巴,红色、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把天空照亮了一角,好像拉开光明的序幕,透进一些乳白色的光。余光散尽,黑暗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 三十 于是,我们又恢复了以前的安逸生活,或许,比以前还要好一些——李言笑从家里拿来的钱,可是个不小的数目,我们终于可以买一些稍贵的菜了,也不用饿肚子了。前一段时间,过得真是不堪。不过,再怎麽不堪,都比不上没有李言笑的痛苦。 我在学校一直保持着优异的成绩,上课考试来都如鱼得水。 我已经升入了中专的三年级,我十六岁了,李言笑二十一,他已经陪同我过了十个生日。明年,我的人生画卷也将徐徐展开——我将以十七岁的年龄成为一名年轻的机械工程师,去工作。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我就可以帮李言笑操持家事了。 有时候我照着镜子,就会觉得很陌生。我是个不爱照镜子的人,也许一个月都照不了一次。因此,我再次站到镜子前面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孩,一个开始踮着脚尖迈向成人世界的男孩,他很自信,也很英气。 或许李言笑比我更熟悉我自己。 王钩得儿还是那副老样子,吊儿郎当的,不学好。他也快十七岁了,但是我们的道路完全不同。妞儿在两年前就搬走了,我猜他可能是失意的,可能也淡忘了。他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因为——他根本不想上学。 我一直觉得他不想家,即使上次我会连云港,他也没有表示出羡慕。我不知道王姨和王叔在他的心里究竟是甚麽样的分量,我也不想知道。 一九六九年的那场事故,已经让我对他的感觉降到了冰点以下。 现在他不学习,似乎也没甚麽工作。据说我叔叔婶婶对他一点儿也不好。 据说,只是据说,前一阵子我叔叔婶婶大吵了一架,原因是我婶婶依旧受到革|命的影响,神神叨叨的。有一次她看见叔叔用报纸擦玻璃,拿过来一看,那个报纸上印有毛|主|席的画像,于是立即向上头举报。 叔叔也不是傻子,他把报纸烧了,一口咬定是他们吵架了,婶婶公报私仇,用这件事诬蔑他。这种事儿也没法调查,于是上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件事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那个年代真是疯狂,夫妻两人互相举报的案例有的是,哪对夫妻不是同床异梦? 他们三个人相互嫌弃。相比之下,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说来,我已经不太想家了。想家的感情,自从那次从连云港回来,就变得越来越淡,好似一壶被冲了一次又一次的茶。 只是偶尔——偶尔——在梦里仍会回到那个破败的林家老宅,掏出铜镜,提醒自己——你是林家人,不要忘了,林家在这几年间就被毁灭了。 可是啊,青岛不是已经成为我的故乡了麽? 十六年间,六年在连云港,十年在青岛。青岛养我,比连云港还多四年。关于连云港的记忆已经变得如此淡薄,它们偶尔在我发呆的时候掠过我的脑海,轻轻悄悄地,不带走一点东西,只是在我的心头荡起极其微小的涟漪。 只是,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去大桥头上香——母亲、爷爷、奶奶。我不敢给我父亲上香,因为他生死两茫茫。即使他也不在这个人世,我也不会给他上香。我觉得,他一定还活着。 我已经完全适应了青岛的气候,这里的风俗人情,适应了这里的大馒头蘸酱——一开始我很讨厌大馒头。 说来也是,李言笑在这里,他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他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那麽这里也就成为了我的故土。 我和李言笑依旧亲密无间,我们越来越“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能传达许多话语。我们两个男孩能走到一起,真的要怀着一颗感恩之心,我们在一起太不容易了。 我本来以为任何事情就这样了解了,我们可以一直过着幸福安逸的日子,没想到一场绝无仅有的灾难席卷了我们。 如果跟这个事故相比的话,之前的事情都不叫事情,只能叫哄小孩玩的把戏。 因为这场灾难,给了我们致命的打击。 一九七六年。 这时已经是一九七六年了,全国运动的高|潮都已经过去了,一部分人都从疯狂中醒悟过来了,眼看着政治狂|潮就要过去,批|斗|会甚麽的也少多了。 李言笑是个很敏感的人,他立即感受到了这种压迫后的放松,似乎是在一个冬天的禁锢后死而复苏的春天。 眼看着前方的路越来越宽阔,我还差几个月就要毕业了,站上自己朝思暮想的岗位。我们的心情都越来越好,李言笑也在这个时候晋升为医院的专家级大夫。 和他一起晋升的,还有五名老大夫,李言笑是年龄最年轻的,还没到二十二岁。医院为了奖励这批晋升的大夫,就举办了筵席来庆贺。 变故就由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5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5 此开始。 其中一位晋升的大夫是大地主出身,虽然这麽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战战兢兢,但依旧遭人嫌弃,有的被他医治好的病人反过来朝他身上吐口水。 但毕竟这个老医生医术高超,医院很器重他,就让他晋升了,成为专家大夫。其余被邀请到席的人一看见这个老医生,就很不乐意,纷纷离席,说是“不跟地|富|反|坏|右一起吃饭”。 老人当即就落泪了。 这麽多年的辛苦耕耘,这麽多年的忍气吞声,以为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没想到在庆贺的宴席上照样受别人的歧视。 李言笑受到过这个老人的教诲和点拨,而且两人的出身相似,就一直特别尊敬他。看到这样的场面,他的逆反心理就上来了,大声说:“太好了,崔医生!(那位老医生姓崔)我们今天六个人吃两桌饭!” 其他人也没理,但是就按耐不住了,指着李言笑和那名老医生破口大骂。李言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冲上去就使出杀手锏扭断一个人的手腕骨。 那群人都吃了一惊,连连后退,不敢起冲撞,但他们也不是甚麽等闲之辈,在党里都是替换了上一辈的老干部,有官职有党籍的人,这样一来就不干了,轰轰烈烈地闹到了上头,组织里立即派人把李言笑和那名老医生抓了起来。 李言笑被放到青岛郊区一处劳改的地方做苦工,那名医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班里做一套卷子,模拟测验。我们要毕业了,每个人的心中都紧绷着一根弦,我也是如此。那一刻,我真想就此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不,最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救了。 但是我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救我的人只有李言笑,现在他自身难保,谁来救我呢?于是我只好咬着牙打起精神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找那家劳改所。 没有给学校打一声招呼,我就这样上路了,之后几乎一直都没有去上学,我遗憾地与理想失之交臂,在毕业的一个多月前,我失学了。但是,如果言笑安然无恙也行啊,我理想的职业跟他比起来,算个甚麽呢? 我找到了组织里的人,向他文明了情况,就动身去找那家劳改院。我没有自行车,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走到了那家郊区的劳改所。 整整一天,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担忧,简直是一片空白,甚麽都思索不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这麽多年的辛苦耕耘,这麽多年的忍气吞声,以为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没想到在应当庆贺的时候照样被命运打倒在地。 我走近劳改所,是一个中午。我脚步突然间放慢了。我心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心情,有点恐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理智逼着我前进,不停地前进。我费了一番周折,苦苦哀求劳改所的人,终于被告知:明天的上午九点钟才可以得到十分钟探望的时间。 我送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分明是想赶我走。想要见到李言笑,必须还要等一天,而且劳改所里不能停留。他们以为我无法等候,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我在劳改所的大门前熬了一晚上,我没有带吃的,只带了钱,但没有地方花,我一天多没吃饭。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已经饿得头脑发昏,站起来都没有力气了。我此时看上去应该无比憔悴,风尘仆仆的,但是我还是打起精神来,让劳改所里的人兑换诺言。 他非常吃惊,没有想到我还在那里,就只好带我去找李言笑。 我们是不能触碰的,探望室由一块玻璃与外界隔着。我和李言笑站在玻璃的两侧,四目相对。 我们相对两无言。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在那里一定过得不好,瘦了一圈儿,黑眼圈也出来了,我还隐隐看到他被衣服遮盖的地方似乎有伤痕露出来。但他和我一样,都强颜欢笑着,好让对方放心。 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哭了起来。 他依旧微笑着,笑容是那样的温暖。他张了张嘴,我不用看他的口型,都知道他是在说——别哭。 别哭。 别哭,雨声。 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耳边仍然响起了“别哭”的声音。我含着泪拼命地点头,他伸出手来在玻璃上摸了摸,我终于明白——他是想要揉揉我的脑袋。 我用口型问他,甚麽时候能回家?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的心情沉到了谷底。他还是微笑着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他的手心里写道: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我心如刀绞,实在憋不住了,这麽多年来,我哭过几次?我哭得更厉害,然而不忍心让李言笑看到我这麽难受的样子,于是把手指咬在嘴里,拼命地克制住自己。 我接着点头,心想一定要等你回家。一年,三年,十年,无论多长时间,我都会等。 然而我终究是没有等到他回家。 我又上了几天的学,后来的一个周末,我正准备再去看望他,突然听到消息:他已经没了。 没了? 开哪门子的玩笑。 不可能,李言笑这样的坚强,谁没有了,他都不会没有。我坚决不相信。 尽管嘴上说着不相信,去劳改所的十多里路,我是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完的,跑得我胸口好像炸开了一样剧痛。然而,我找到的却是一座坟,还有一段根本不是故事的解释。 在劳改所里,他的大少爷脾气依旧存在,忍受不了别人的屈辱。劳改还算是好的,关键还有批|斗|会甚麽的,一大堆人拿着《毛|主|席语录》打他的脸。李言笑哪里受得了这个,于是果断反抗,把几个党|员打成重伤。他的事情越来越大,最后组织决定:枪毙。 李言笑当然不会让别人结果他的性命,自己在狱中自杀了,最终甚麽消息都没给我留下,只知道他的手心还有四个没褪色的字:等我回家。 我在他的坟前坐下来,我一直像这样坐下去。连一具棺材都没有,就这样被草草掩埋。劳改所里吃不饱穿不暖,下辈子,你是不是要做饿死鬼和冻死鬼了?我笑着对他说。 我趴在坟上睡着了,梦中,我梦见他手脚冰凉地躺在我的身前,我去摸他的太阳穴,甚麽生命的迹象都没有。我把他的身体放正,一边笑着,一边亲吻那死去了的嘴唇…… 我被惊醒了……我走回了家……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知觉,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否哭过。我恨他,明明跟我说要等他回家,为甚麽永远也不能回家了? 还是不要爱情了罢,爱情在这个年代,是太过奢侈的游戏。 请原谅我,这就是末尾,这就是结局。故事到这里,就算没有一个圆满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6 一九七六 作者:阿赦 分卷阅读66 的句号,也该有一个残缺的休止符了。 我恨这个时代,恨一生中打压我们的所有的人,让我们死去得这麽痛苦,以至于……除了彼此,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容纳我们。 我们是紧紧依偎着对方取暖的小猫,现在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想,我也要给自己一个了结了。我们林家的直系血亲,就此从这个寒冷的世界上销声匿迹罢。 你们并不知道我在伏案写作时候的心情,我已经知道他的死讯,却必须强迫着自己从一开始写起,从一九五九年写起,从我们相识、相知、相爱写到终结。 强迫着自己写那个永生不会忘却,然而再也不忍心提及的人。 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如果不是为了写这个故事,我早就要去那个世界里陪着李言笑了。如果你们觉得这个结尾太过仓促,我也没有办法。言笑的坟建立得也很仓促,他的去世也很仓促,有一些东西注定空缺。 我知道,这些年的祖国是一个错误,然而在这个错误即将过去的时候,他却离开了,这真是命运的造化。 我写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当这段历史过去之后,我希望后人能看到它。我希望像我们这样的青少年,不要再犯傻,不要再把自己的头脑交给政府,不要再以为政府重于人民和国家。 爱国,爱党,爱人民,这没有错。 但不要爱错误的它们。 请你们,一定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为了这世间千千百百个雨声和言笑。 为了这世界成千上万个林家和李家。 为了多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雨声在这里给你们跪下了! 如果你们答应我,我就可以在一九七六年的一个黄昏,安详地给自己一个了断。 林雨声 于一九七六年九月。 ——end——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