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正文 第1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节 简介 昏君因贪美色被捅死,重生只好走正直路线,结果美色不干了。 标签:宫廷斗争 年下 架空 重生 上卷 人间好时节,一川烟柳,满城风絮。 有水低低地漫过河岸,那人一身轻衫,立在垂岸的柳树下,从从容容,便已是容华照人,如日如月,灼灼辉光。 七孔桥下有篷船入洞,飞花散入流水中。 他立在桥头,只远远地瞧了那么一眼。 既见君子。 一声低低的,像是沉醉似的,他目中露出痴然神色。 后半句却始终没有从唇中吐露出来。 许久,他怅惘似的,张了张唇,却只是道:“走吧。” 上一世,便是因这一眼,这一面,这下半句的云胡不喜。 造就半生纠缠,相互怨恨,不死不休。 这一生,他已然认清,亦已放下。 不如就放过自己,也放那人一生自在,恣意潇洒吧。 第1章 去仙楼 姬允捏着白玉杯,目中无神,已然是出神了半盏茶工夫。 那人还如记忆中一般,丰秀俊朗,风姿绝世。甚或比记忆中,还要更灼灼照人一些。 盖因此时的白宸,还只是望郡白氏的芝兰玉树,是八岁能作赋,十岁善骈文,十四岁出游已经掷果盈车,少有令名的浊世佳公子。而不是十八岁便被强征入宫,作了他姬允的四君子之首,终日幽桓禁内,才气化郁气,与他无言以对,最后终是赴了个弑君谋逆的下场。 姬允倒也并不怨怼于白宸,是他小看了那人骨子里的傲气,又高看了自己的威势——他是不大好意思说魅力,他本也没有那样的东西——只是在那人提剑刺入自己心口的时候,他总算大彻大悟,了悟自己这十多年来的宠爱,于那人而言,不过是场羞辱。 了悟之后,便也就死心了。 佛祖既然要他重新活一次,想来也是觉得他死得太过冤屈。 若非他为色所迷,又长久地偏执不悟,结局何至于此? 有因才有果,佛祖是要他来了结前生业障,好入轮回吧。 他想着,如此,自己尽力补偿也就罢了。 那人想要的,他给便是。 不想要的,正好,他也给不出了。 姬允吃了半碗酒,用了几块望郡颇有声名的糕点,不觉得如何可口。 反而ji,ng神略不济,按住额头歇了一歇。 自半年前重生回来,便总是觉得疲乏。 想来是上一世死的时候,业已是个枯干的老头子,重活一世,心境到底不年轻了,总觉什么都无甚趣味。 又坐一阵,他神色寡淡地道:“回吧。” 身后的仆从便恭敬地上前,伸出手臂,他扶住了,慢慢站起来。 前后各有四名作打手装扮的侍卫开路保护,姬允从房里踱出来,往楼梯的方向走。 白宸正好从楼梯往上走。 一个往下,一个向上。 楼梯那么窄,不想狭路相逢也没法子。 姬允垂着眼皮,俯视性地打量一眼因为楼梯高度,而陡然矮了自己许多的白宸。 现在的白宸还未满十八吧,十六,还是十七来着?看着脸嫩得很,白玉似的,又清俊。因未行冠礼,不能戴冠,长发也只用缎带收拢绑紧,cha了一根古朴拙雅的木簪。 便是如此不加修饰,仍是好看得紧。 心内叹了口气。 他若不是吃了大苦头,只怕还要栽一回。 少年亦仰头看着他。 只相对于姬允的扫一眼便罢,白宸似乎是太露骨了一些。 目不转睛,眨也不眨。双目漆黑幽沉,底下又仿佛很激烈地涌动着。 姬允感到微微的不适,不自觉轻轻蹙眉。 不待他出口,自有善察上意的仆从上前去,对那人道:“我家主人要过路,烦请小郎君让一让步。” 白宸似是一怔,看看那仆从,又看看轻微蹙眉,显出一丝不耐的姬允,轻轻点一点头,自己先退到楼梯口。 姬允从他身边将要擦过时,少年忽然急促道。 “白宸。我是白宸,望郡白氏的白宸。” 姬允脚步一顿,片刻,他转过头来。 对神色仿佛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小郎君微微一笑:“望郡白氏,有子白宸,姿容似玉,清贵如兰。无人不晓的。” 第2章 今上性奢侈,好享受。 自登基以来,增建行宫,扩建猎苑。今朝独奉佛法,明帝信奉犹专,广颁诏令修建修缮塔寺。 先帝已是奢靡已极,每日从王宫御河里流出的,都是带着香气的旖旎脂粉水。 而当今明帝更有过之无不及。 十年下来,只上京苑的规模,便比先帝时期翻了两番不止,猎场脚下修建一零八连绵朱阁,专供王族狩猎宴游之用。 饶是如此,极尽奢华的上京苑,也留不住寡情的天子。 今岁明帝便对连着三年游宴都去同一个地方表示厌倦。 便登了龙舟,后面坠两百条舫船,明帝携皇室宗族,并百户高门贵族,取京渠运河航道,从王都一路而下,至望郡。 《盛朝风物志》中载语,“望郡有琼罗之花,惊蛰既发,小雨之后,飞舞如旋,天地充盈,若神女有降。” 明帝思慕神女,便以两百条船舫作媒礼,以诱神女入降,与之邂逅云 雨。 上一世姬允花了半年时间,几乎掏空国库,以巨资造龙舟,从王都一路游玩至望郡,甫一下榻,出来闲逛,便一眼捕到了绿荫柳下的白宸。 当真是以为神女化为男儿身,也要下降来同自己燕好。 至此一路疯魔下去,神兽都拉不回来。 只可惜如今是俗人治世,不止九天之上的神女不再隐现,连地上的仙人之子都留不住。 姬允看着眼前年轻的,因未生怨气和郁恨,而真正仿若神仙子的少年。 叹息地想,怀璧有罪。 从前种种,是他痴妄了。 小郎君仍注视着他,瞳仁微微张大了,像是有些惊,又似有些喜:“你,你认得我?” 何止是认得。 姬允笑一笑,这却是说不得的。 他醒来时,船队已然从王京发出,姬允因存了上一世的记忆,深知这回龙舟南巡,已是动摇了国之根本,看起来繁盛无比,却是盛得都要烂了。到白宸逼宫时,盛朝早已被蛀空,国库空虚,朝政混乱,门阀倾轧,简直一塌糊涂,若再来一场天灾,激起民怨,妥妥就是亡国之相了。 姬允被吓个半死,他再是奢侈无度,还是不敢把祖宗基业都败光了,更不敢戴灭国的帽子,便要喝令船队调头,只是姬允奢侈而不吝啬,一向是带着他那帮宗族外戚一起败家,又因深受佛法教诲,是个宽以待人的慈善皇帝,那些个贵族们早都被姬允亲自养得刁了,奴大欺主,竟是咬口不让,隐隐还有逼他就范的架势。姬允也知他们这一路准备了许多动作,一趟南巡下来,不知要刮出多少油膏,自是不肯轻易转回。 姬允气得倒仰,待要使出雷霆手段,却不得不悲哀发现,世族早已势大,他竟左右受制,动弹不得。 到最后也不过是减了百条船只,仍按着路线,于前日到了望郡。 因是初至,尚未完全安置下来,世家子弟们自然也不及召见。是以这一世的姬允,原本是还未见过白宸的。 白宸有此一问,倒也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脸上显出的喜色。 照理来说,姬允既然未曾见过白宸,白宸自然也不曾见过他。 他这样,倒像是知道他是谁,又希望他认得他似的。 姬允自然不会多情到以为白宸对自己有意。 而让白宸露出欣喜之色…… 姬允忽地笑了。 是了。 当今贵族子弟多尚清谈玄学,尚清名,气度高然,而鄙粗陋,钻营俗物的,当时不过十四岁的小郎白宸,就被当时推奉至天下第一名士,隐居山中,十年不出的白衡赞誉:“后人者,惟宸可一语耳。” 后起之秀何其多,白衡该何其狂傲,才言只有白宸能与他对谈。 但白宸小郎君之名,到底如登九霄,响彻寰宇。 只是这样的名士风流,白宸却不甚以为意,反而立下高志,要一朝入凤池,搅弄天与地。 后来白宸果然也真的入了凤池,却不是搅弄天地,而是搅弄他罢了。 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同白宸透露了消息,白宸竟亲自来堵他。 姬允也不知该不该高兴了。 要知上一世,即便他百般温柔小意,白宸待他亦疏漠已极,更不提这样主动亲近,小心期待地望着自己了。 一时慨然良多,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终是宽怀而怅然地,姬允隔着两堵人墙,对人墙之后的小郎君道:“小郎志高洁,惟凤池可居。” 却不回答自己如何认得他,亦不追究他怎么认得自己。 第3章 本朝盛产名士,其中十三州五十八郡,又以阆州望郡为最。四大姓九高门,倒有三家世居于此。其中又以望郡白氏居首。白氏先祖曾拥立太祖皇帝即位,太祖皇帝赐以九锡之礼,白氏先祖拒之不受,转头就躲进山中避世去了。有了先祖的榜样,白氏子弟一个赛一个地喜爱躲在哪个山头子里去隐居,少有以拳拳之心入朝为官的。白氏之所以百年不落,门庭煊赫,盖因百年以来,本朝的每任帝师,皆为白姓,无一例外。 是以即便白氏一门皆为白衣,也无人能望其项背,连阆州留郡顾氏,四姓“白顾陈容”的第二位,亦是不能。 而白宸,大约就是白氏一身上下,那根反骨了。 “圣君,白氏小郎求见。” 小黄门膝行进来回话时,姬允正歪在榻上,无甚兴致地,欣赏望郡当地的丝竹歌舞。 明帝骄奢,喜音乐,好美人。 自然是走到哪里,哪里都要进献最靡丽的音乐,最动人的美人。 下首还陪坐了两名王京跟来的宗室,并两名望郡的贵子,一个留郡顾氏的二郎,一个山形郡容氏的小郎君。 都是才过冠礼的年纪,面白无须,形容日失丽,身量修长——是他会喜欢的模样。 姬允稍稍动了动,为他捶腿的两个小侍女便顿下来,他也不理,身后的老奴忙用眼神示意,两人又动作起来,姬允才缓慢地道:“今日小郎君也来了?” “是的,圣君。” “唔,”姬允不确定地道,“这是第几回了,有三回了吗?” 顾二郎与容小郎君是今日才来陪坐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从京里来的两名宗室,倒是笑了起来:“凤郎,我们到望郡已经五日,白小郎求见郎君,这是第四回了。”姬允字凤与,因他本人便是极亲狭的,是以臣子们但凡与他亲密一些的,都狎昵地唤他凤郎。 只除了那人。 白宸从来是只低垂着眼皮,喊他陛下,不咸不淡冷冷清清,却又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姬允晓得他是刻意讽刺自己荒 y 无羁。 便是这样的人,却主动来求见他。还一来就是四日。 要知姬允到望郡一共也才五日,第一日还因为姬允要休整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姬允想着世事真奇妙,一件东西唯有你真正放弃不要了,它才会突然出现,刺你一刺。 却并不会使人感到多么愉悦。毕竟已经是不想要,或者不期待能得到了的东西。 再见也是无益。 姬允不想见他,但总把人拒之门外到底有些说不过去,别说望郡,整个阆州八郡,都睁眼瞧着呢。 他不大高兴,到底还是开口道:“难为小郎君每日来请安,叫他进来吧。” “是,圣君。” 小黄门膝行出去了。 在等人进来的间隙里,不知怎么,觉得不太安稳,屁股下像有东西硌着,双腿也被捶得发麻。 更觉得不愉快,抬了抬手,叫她们别捶了。 门便在此时被推开了。 迎着一团一团的明丽日光,白宸往他的视线里走进来。 姬允微微蹙着眉,脸上无甚表情,心里却在想。 的确是不能见这人的。 除非他能找到更好看的人。 彼时歌舞未歇,靡靡之音缭绕不绝,腰肢纤软的舞姬簇拥着向上首的圣君弯下腰。风光旖旎。 满堂坐客俱是美好少年郎。 姬允注视着白宸向他走来,恍惚间闻不清丝竹声,看不见满堂风月了。 白宸竟主动向他走来。 白宸竟连着四天,想要见他。 上一世的求而不得,在此刻化作了隐秘的满足感。脊背都不禁发麻了。 他一定露出了令人反感的丑态。 否则刚进门时还眼含笑意,唇角微翘的少年,怎么转瞬间便变了颜色,脸色微沉,看起来不悦得很。 白宸目光冷冷掠过向明帝s_ao首弄姿的舞姬们,又落到陪坐席上年轻俊美的世家子,最后停在明帝心满意足的微笑上,面色更冷,嘴唇不悦地抿成了直线。 也罢。他不悦,也就不悦吧。 反正这辈子,自己再不可能将他收入后宫。 已经吃不了了,看两眼,总是可以吧? 白宸不至于这点气度也没有。 毕竟他想要的仕途,想做的名臣,全捏在自己手里呢。 这样宽慰自己之后,方才那阵郁结才消散了。 姬允面上显出和蔼之色,对冷面的小郎君笑道:“小郎君来得正好,快赐座,同朕一起欣赏乐舞。” 白宸面皮抽动了动,姬允晓得他这样便是生气了。 不过是看两眼,至于冒犯成那样么? 姬允讪讪,原本想叫人将矮几坐垫安在自己身侧的心思也下去了,只正经地让人把座位安到了两位郎君的上首。 倒是白宸看见那套用具,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神色间又像是有两分落寞,低声谢过,坐过去了。 第4章 少年落了座,姬允面露关怀地垂问几句,便转开脸去,目光紧紧追随舞姬们的翩然身姿,作出与方才的兴致缺缺截然相反的,沉醉其中的姿态。 方才他不注意,恐怕露出了对少年的觊觎之情,现在只好尽力找补回来。 一舞罢了,琴笛渐歇,柳琴箜篌次第升空。 众舞姬如云般退下去,又众星拱月迎上来,捧出一名身披红销纱,手弄月牙琴的伎人。 此人姿容姝丽,体态风流,眉目中却自有一种孤高清绝。再仔细一瞧裹于此人身上,状若透明的绡纱,却是隐约能见两朵红色茱萸,坠在平坦胸部上。 此姝非姝,如此勾魂摄魄,竟是个男儿身。 他一弹一舞,竟也丝毫不乱,足下与琴音相和,如出一体,脚下错落有致,步移腾挪。端的是引人入胜。 坐上明帝似已看得痴了,定定凝望此殊,被勾去心魂了一般。 白宸见到此人,脸色也骤然一变,他转头看向姬允,见他目中痴愣,更是双唇抿紧,面冷如霜,案下双手已是攥得蹦出青筋,情绪隐忍到极处的模样。 姬允倒不是真的被迷得丢了魂,不过是见到故人,一时失神。 他竟是忘了,上辈子他也是在这样饮宴上,第一回见到姝的。姝是自幼长在妓馆里,因生得貌美,自小便受到悉心调教,十四岁挂牌之前,鸨母也很是拿大,竟说无花名可配衬自家小子,便只唤姝罢了。 如此美人,昏君明帝自也是一见倾心的。 不过既有君子白宸在前,明帝又深信自己与白小郎有天定姻缘,便也只是言语上表述了一番倾慕之情,回京之后便不再记起此人。几年之后,在一场宴饮上,姬允却重新瞧见了姝。姝被卖给了当地的一名世家子,那世家子风评不佳,一贯是喜爱折辱凌虐枕边人,姝又清傲,被折磨得很是不堪。那日姝便是被扒光了衣裳,手脚被锁链捆了,那世家子左手牵姝,右手牵了一匹獒犬,竟似牵了两条狗一般,还状若恭敬地向姬允行礼,说人究竟不如狗听话,欲将姝这条狗献给他。 那世家子搞这么一出,不过意在讽他,并嘲笑白宸罢了。他将白宸收入后宫作了男君,一代清俊名士自此殒灭,沦为可供玩乐辱弄的脔宠,好事者岂不是找到了最肥硕的养料日日口啖。且白宸与他不睦,王京无人不晓,今上那处不顶事,连小小宠侍也降服不住,那便又是一场新的可供谈资的笑料了。 每每想起当日姝空洞绝望的脸,姬允都有种被戳了肺管的滞涩感。 那几年他于国事越发不上心,整日是荒 y 无道的作态,朝中变更如暗底涌流,他虽不是全无所觉,但却因长久以来的声色犬马而有一种隔了障雾的麻痹感。是以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世家小子,也敢轻易冒犯于他。那回姬允是真的发了怒,面上却不显,只将姝带了回宫,封作了除白宸以外的,唯二的男君。至于那世家,在王京的深水里,不过小门小户,姬允动了,贵族间也只是起了一点波澜,毕竟今上已经很憋屈,朝堂由着门阀将自己左右拉扯,后宫还有个不识趣的整天跟你犟,好容易有个发泄的出路,便由他为自己的新宠出口恶气吧,是以那世家子三族尽灭,也无人去说什么。 而姬允如此感怀,却并非只为故人重见。 说来惭愧,他贵为天子,临到死前,竟无一人愿意相救于他。 当时他已经被软禁在白宸的幽宸宫里——还是他当年亲自为白宸设计监工的——只怕不日便要被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或者白宸根本连一个挡箭牌也不屑要,只待收服了朝臣贵族们,便要将他脖子一抹。 连自小跟在他身边的老奴都早被白宸收买,不肯出手助他,姬允已经是坐以待毙了,同样被软禁于他自己宫中的姝却以死犯险,潜入他寝殿欲带他潜逃。 虽说还没跑到宫门口就被白宸亲自逮住了,还被捅了心口一刀。 姬允很念姝的情意。也不知道他死后,姝是如何结局。 恐怕也是不得好死。 这样一想,愧疚更深。 姬允也等不及一舞跳完了,挥挥手,叫乐师们停下。 满堂寂静,月牙琴一个颤音。 姝抱着琴,埋头跪在地上,红绡下清秀的脊背微微凸起。 姬允这才回神过来,人大约是被他吓住了。 不由愈发地和颜悦色,他对人温言和语道:“别要害怕,朕只是想看看你,你抬起头来。” 感觉到左下方有一道几乎能穿破骨r_ou_的目光。 姬允不由分了点心神看过去,白宸抿唇看着他,眼眶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发红。 姬允不明所以,只好当没看见。 姝已经抬起头来,这样仔细凝望,更觉五官ji,ng致华丽,细眉长眼,是妖媚的勾人相,偏偏眼角有一股清绝傲气,像带了勾子,越发教人挪不开眼。 姬允心中不由一叹。 怎的那一日,站在柳树下的美郎君,不是你呢? 第5章 就是那微微僵硬的身体显出的惊惧,实在让人心疼。 姬允怜惜地想,又不好即刻去将人扶起来温言安慰。 毕竟现在明帝还是第一次见到美人姝啊。 不过,当了几十年皇帝,谁还没点技能傍身? 当下姬允便祭出十二分的演技,一脸我第一眼见你就好中意你的好色嘴脸。 对下面跪着的美人,和悦道:“别跪了,你皮肤那样薄,跪出痕迹就不美了。起来回话吧。” “凤郎委实多情,不过初见,对人就如此怜惜。”座下那两名宗室之一,用扇子抵住下巴哼笑,神色间有些嗔怒地道,“叫人眼红得很。” 明帝喜美人又性狎昵,宠信之人自然也都是貌美而善邀宠的。本来明帝便无甚威信可言,私底下更颇无忌,君臣之间如此调笑亲狎,在清明朝堂恐怕是要被谏臣的口水给淹死,在姬允这里,咳,委实家常便饭,稀松平常得很。 姬允从前是个昏君,现在重生回来,被半迫着做一个昏君,不管愿不愿意,反正短时内他身边只有这样的人——耿直清正的人看到他都是绕道走的好吗? 像怜惜美人,多情又寡情这种昏君大多都有的毛病,姬允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因了多活十好几岁,将有些人从皮子看到骨子里,再见那些美人们,其中膈应自不必提,重生之后这个毛病委实被好好地整治了一通,但却是没法根治的。 像今日陪坐的两名宗室子弟,便是上一世为数不多没有二心,专心为他奔波寻访美人的纨绔,不过这对儿小纨绔结局也很凄惨,他被软禁的时候,听说是被白宸流放到岭南去了。 是以重生回来,姬允对这双小纨绔就格外亲昵一些,这几日都是召他们作陪。 姬允掀起眼皮撩他一眼,啐笑道:“还眼红,谁昨日才又新得了两个名伎,到朕跟前来炫耀了的?” 那容家的小郎君笑道:“两名又算什么,陛下若得了姝这一个,抵得十个二十个。” “哦?”姬允一脸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表情,诚恳得他自己都快信了,“美人叫姝?” “美人为姝。”容小郎难掩骄矜地微笑,道,“姝便是我望郡一等一的美人了。” 姬允深以为然,待要认同点头,顾二郎摇头笑道:“容小郎君此言差矣,诸君难道瞧不见此时堂中,还有一名可堪为姝的美人么?” 姬允下意识往白宸望去。 只见他神色冷漠,一语不发,似悲似怒地瞪着自己。 咯噔一声,姬允的小心脏都被白小郎君那一个哀怨小眼神给戳得停了一下。 这,这是怎么了呢? 怎么露出那样伤心的神色,自己今生也不曾伤过他的自尊,伤过他的心啊。 肺腑里有酸软的情绪涌动,姬允暗叹口气。 合该上一世他能被白宸捅死。 他怎么能这样迷恋一个人呢? 何况这人还是条喂不熟,趁他病要他命的小白眼狼。 不过诸般恶果皆是咎由自取,强求而遭厄报,本是因果。 而且他种的因,由白宸亲自来给他结果,姬允到底有种圆满了的解脱感。 上辈子的禁锢,于白宸是痛苦,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神思不定间,只听得他的小纨绔接口道:”白小郎君委实丰逸俊秀,我等自叹弗如,只怕凤郎从此就要厌弃我们,爱重小郎君了。” 伤怀感慨顿时飞到天边去,姬允简直被他们的无心之语吓得心胆俱裂,生怕白宸误以为自己对他有不良企图,忙整肃神色,郑重道:“四郎慎言。白小郎君志趣高洁,乃如高堂明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尔。” 被唤作四郎的嘴角似抽了一抽,见他神色实在不似故作正直,方敛了敛神色,道:“凤郎说的是,是四郎轻狎了。” 白宸此时方对姬允行了一礼,微微扯了扯嘴角,看不出两分高兴的意思,反而有些惨淡:“陛下过誉了。” 只是他低了低头,姬允并未瞧见他的神色。 见他并不误会,姬允也就安下心来,又温言道:“白小郎一席无话,想是于此无有志趣,以后不必勉强自己再来。” 上辈子白宸极反感与他同席宴饮,常常是全程冷脸不说一字,结束之后便甩袖而去。今日虽然好一些,但看起来依旧很是不悦。想来白宸是真的讨厌,不仅讨厌他,还讨厌这种低俗的娱乐情趣。 白宸却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微微发白地,紧紧盯着他。 姬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番话听来倒像是不想看见他,不要他再来,忙补救道:“孤听闻白小郎深得乃叔真传,于金石字画上颇有造诣,朕早有心前去登门造访,还望小郎君扫榻相待。” 最后却是又顺口溜出狎昵之句,姬允忙闭了嘴,只微笑。 白宸却并没有露出受到轻侮的神色,反而眼中微亮起,他认真地点一点头:“宸恭候陛下。” 第6章 望郡乃三朝古都,曾做过三姓家史里一共四百年的王都,其历史厚重,蕴藉如许。今朝名士,多处于此。 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望郡风水阻了龙脉之故,但凡望郡立都者,王朝寿数必不满两百岁。前朝正是立都望郡,被太祖皇帝灭时不过七十四年,如人老朽之数,却已是历经十三位帝王。更有当日即位,隔日便猝死龙床的,当真可见帝王家里无亲情,彼此争斗无休,头破血流。太祖皇帝灭掉前朝之后,不顾前朝遗老涕泪痛哭,硬是立都现在的王京。 比起北方巍峨,春不常住,有雨则暴,秋风瑟瑟,冬日凛寒的糙爷们儿王京,望郡居南,沿江而立,春风一渡,柳绿花发,夏不觉暑,环水作宴,秋月梧桐,含窗听雨,冬树不枯,水不冻流,委实似个温柔女子。 大约软水养软骨,国祚才不永久。 如今望郡不出王侯,名士大家却是济济,倒掩去靡丽三分,更增高洁雅致,正可堪称风雅。 明帝就极是偏爱这旖旎风雅,上一世龙舟南巡之后,又不知微服私访望郡几多回。 虽说一多半也都是为亲近白宸去的,可这望郡他也喜欢得很,总觉望郡山水,才养得出白宸那样风骨人物。 是日小风相送飞花,姬允着素衣,踩丝履,不饰金玉,登上一辆云母车,前往白府。 一路分花拂柳,过小桥,转渠塘,姬允端坐车内,姝跪坐在他脚边,为他敲核桃。 那日宴饮之后,姬允便将姝留了下来,他是不忍几年之后再见姝被畜牲一样对待,却不可为人道。好在众人皆知他喜好美人,他便也做足了昏君的架势,整日召姝陪侍,夜里也将人安置寝殿外间。于外人看来,恐怕是夜夜春 宵,而姬允也果然日日高起。 啧,其中滋味,不可多言。 敲核桃的声音毕毕剥剥,且无断绝。 姬允听得脑仁儿疼,挥手道:“别剥了,我不吃。” 姝闻声便停了动作,双手放膝盖上,垂着头,脊背挺直地跪着。 姬允自己心情不安定,便要挑拣别人的不是,他微微不悦道:“朕很可怕吗,起来同朕一起坐。” 姝不动:“奴不敢。” 面上卑微惶恐,实则不敬不恭,一个两个都是这臭脾气。 姬允也不欲多说,只又道:“坐到孤身边来。” 这却是带了微微发沉的命令了。 姝踟躇一下,便站起来,小心地在离他稍远的边上坐了。 姬允见此又是一阵抑郁,但也无可奈何。 今生他提前将姝放到身边来,对他已无前世的再造之恩,自不会轻易对他卸下心防,恐怕这几日因他格外的宠爱,还很警惕——姝既然由别人献上来,背后自然是有主人的。 姬允有心培植心腹,原本上上人选便是姝。 奈何此姝已非彼姝,姝待他几分真心尚且不知,他却是不敢轻易交付信任。至少得姝不再对暗中主人效命才可。 做惯了只知享乐的昏君,陡然要动起脑子来,委实是件苦差事。 姬允又略按住额头,无声叹气。 也罢,徐徐图之便是。 “陛下,”默默坐在角落的美人,突然轻声道,“奴曾学过推拿之术,可缓解头痛之症。” 姬允往他看去,姝便立刻垂下了眼。 “不必了。”姬允道,见姝双肩微颤,像是立刻要跪下来请罪,又继续道,“车内颠簸,姝恐怕不好施展,不如回宫之后,净手焚香,再与孤消解痛苦,岂不更美?” 姬允语气里很是暧昧,见姝僵着身子,薄薄的一层肌肤泛出粉色,因要见到白宸而引发的一系列焦虑心绪总算安静少许,他面露笑意。 姝到底还是姝,还同前世一般不胜撩拨,想必也同前世一般有情有义。 因知一定会得到回报,姬允对姝的好,便无所顾忌。 不像白宸。 姬允从云母做的车窗看出去,白府已近在眼前。 令他微微挑眉的是,白宸竟亲自立在檐下等他。 第7章 那人着了一件轻衫,在车外等他。 东海瀛洲产的云纹水锦,据说是鲛人以海水织成,柔软不胜衣的料子,入水仿佛融化,日光下蓝光流动,又闪烁卷云,竟如海面。 宫中每年也只得不到十匹入贡,除赏赐之用,姬允都将其收起来。他喜好美人,总要见到美人最合宜最动人的姿态,只是云纹水锦,寻常人穿不出那样风骨,不是y柔弱气了,便是落拓颓势。姬允不愿伤自己的眼,亦不愿因一件衣裳,对美人产生厌弃。 后来白宸入宫,库房里堆叠的一匹匹云纹水锦,便都到了他身上。 他生的仿佛是玉骨,轻衫那么松松一罩,腰带不甚用心地系住,堪堪拢住胸前白玉似的肌肤。他今日甚至不簪发,长发如水流下来至双肩,至后背。 白宸站在那里。如玉山之姿。 车马停住了。 明帝迟迟未下车。 车外那人微微弯腰,背后的流水,又流到胸前来。 他的显出的额头,微微垂下的眼睫,和隐在鼻尖下的嘴唇。 都在隔了一扇窗的姬允的面前。 姬允坐在车内,微微闭了闭眼。 姝偷觑眼前高贵的男人。他的眼皮紧闭,闭着的眼皮下,好像仍然颇受震动,在轻轻地发颤。 姝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由控制地溜出来:“陛下不喜他,可以不见他。”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2节 姬允听着自己鼓噪的心跳,那仿佛是要震破他的胸腔,跳到白宸的眼前去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实在是想念一段清心咒,可是白宸那令他入魔十多年的身影,只在眼前晃。 他唯有反复念那八个字,将心跳一点一点地降回去。 他对自己说。 别再喜欢这个小狼崽啦。 你想再死一遍吗? 姬允睁开眼,终于听见姝的声音进到耳朵里。 他转头去看,姝窘迫地低下头。 姬允避开去看外面站着的人,食指微微抵住姝的下巴,教他抬起头,低低地一笑:“美人儿这是醋了么?” 姝更困窘,垂眼低声道:“奴不敢。” 调戏羞涩小美人有益于身心健康,姬允觉得神台都清明许多。 又低沉一笑,方缓声道:“下车罢。” 小奴为他推开车门,姬允踩着小奴脊背,下得车来。 姬允对守候已久的白小郎歉然道:“劳白小郎多等了。白小郎本不必亲自出迎,日头毒,你脸色都不好了。” 便即刻唤人来为白小郎君撑伞,转头看见姝也皮肤娇嫩地站在太阳底下,又叫住那仆役,多拿一把过来。 “谢陛下关怀。”白宸说着,脸色果然很是惨白。 姬允有些心疼。 但为君者,对臣下子民的关怀,便到此为止,不可再多了。 白宸与姝一人一把伞,反倒是姬允自己干晒着。 姝正要上前为他遮荫,白宸倒先他一步,走到姬允身侧,两人共撑一把。 “陛下贵体,请由宸为陛下遮阳。” 陡然靠得如此相近,姬允先惊,后是一僵。 少年清新香气若有若无,姬允抿抿唇,片刻,若无其事笑道:“孤送伞与小郎,小郎又反为孤撑伞。传出去,少不得要说白小郎谄媚,有碍小郎名声。” 少年郎君眉梢微微一动,垂下头去,低低道:“宸心所往,无惧人言。” 咳。 不过是提点一句,委实担不起如此情深似海的回应。 姬允心中微觉怪异,白宸莫不是没睡醒,在发梦? 怎么倒像是对他一见如故得很。 微微思索,便又恍然。 他是被白宸多年来的冷待给麻木了,竟忘记白宸本也不是一开头便待他刻薄的人。 至少在姬允明确下诏召白宸入宫之前,他们认识的那一年多里。 两人也算相谈甚欢——他到底比白宸大上一圈,有意卖弄之下,白宸对他隐隐颇有景慕之意。 正是因此,姬允动了那不该动的心思,甚至将人弄进宫里之后,虽觉得不妥,但他昏昧惯了,也并未觉得有多么不妥。 却不曾想过,白宸景慕他,又不是想做他的榻上之交。 怪他一厢情愿,想得太多。 第8章 白氏自前朝起,便是望郡世族,勋贵之家。到本朝,因从龙之功,更得了第一世家的名号,将顾陈容三大世家远远甩在后头。只是功劳太过,白氏惜毛,反而走了清贵不显的路数,名望是很有的,贵气也很贵气,就是有些像古器文物,比当世任何名贵物器还要名贵,却只能小心安置,无人可以用之。所谓有价无市。 当今天子登门造访,明帝说一句不必理会,白府上下,果真就不理会,只拿平常的礼数招待。白宸之父在前厅与明帝用过一碗茶,便如往常一样,出门邀友对谈。白家小辈们,则是出游的出游,闭门温书的温书,除了白宸,竟无人出来相见。 固然白氏家风如此,也有明帝声名在外,白氏不欲与之周旋之故。 上一世姬允来,也受了这么一回闭门羹,当时还很羞恼,只因白宸之故,强自按捺下来。后来便再未踏足过白府,只迎白宸入宫时,赏赐接二连三往白府里送,有意让注重脸面的白府没脸,权作当日报复了。 不过盖因已经体验过,心有准备的缘故,这一回虽也仍觉讪讪,但很快便丢开不管。 只一面与白宸谈笑,一面要看他的珍藏。 “陛下果然要看吗?”白宸含笑看他一眼,道,“只怕陛下觉得无趣。” 姬允是立志要同白宸建立良好的正经君臣关系,像上一世那样醉翁之意不在酒,言语暧昧态度轻狎,可是万万要不得。 姬允待要正经回答,目光一触及白宸含笑的脸,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彼时二人正穿过一道垂花门,仆役远远地跟在后头。 日光从花树间细碎地垂落下来,白宸面似白玉,一身轻衫,立在花下温柔含笑。还是看着自己。 胸口有些发热,心脏怦怦地跳。姬允只能尽力不去看白宸的脸,视线微微往上,停在少年的额头一块。 话到嘴边,便成了:“有小郎作陪,便是看乌龟生蛋,孤也是觉得有趣的。” 白宸抿抿唇,微微偏开头去,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 姬允在后面悔恨不已。 他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姬允脸皮极厚,见白宸最终也没有说什么,神色也说不上多么不愉悦,便作主将这一页抹去了。 白宸引他到自己的居处。 望郡有阮水流经,白府引水入府,造渠挖塘,有水阁两处,大小湖池十七,互相连通,皆是活水,环府而绕,又有嶙峋怪石堆作假山,山尖偶出一四角亭,天然处有人工凿痕,无不赏心悦目。更匠心巧作,院落之间非用院墙生硬隔开,而以树篱,假山,流水等自然相隔,自然之趣,蕴于其中。 是以非人引路,极易迷失其中。 突见一怪石,也无刻字,嶙峋立在水边。往上游走几步,有一条小桥,桥对面错落着几株花树,花树之后隐约可见到楼阁的檐角,亦颇雅致。 白宸停住,立在桥头的柳树下,对他一笑,像是有些羞赧,道:“过了桥去,便是宸平日所居之处了。” 一见他笑,姬允就眼前绚烂,什么也看不清,只想说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极好。 好歹克制住了,姬允笑道:“小郎居处风雅别致,不知是出哪位名家之手。” 听到夸赞,白宸更见赧意,双目中却又隐隐有些得色:“宸不欲假手于人,摸索行事罢了。” 姬允有些惊讶,凝视他片刻,又一笑:“小郎多才。” 却不多言了。 他想的是,难怪上辈子他花费大ji,ng力,倾心设计,自己还颇得意的幽宸宫,白宸半句好话也欠奉,甚至甩袖就走,后一月更是对他半点好颜色也无。 要是上辈子白宸也让姬允看过他自己设计的居处,姬允肯定就没脸班门弄斧了。 也不知那时白宸心中怎样嘲讽他的自鸣得意。 不觉脸上有些火辣辣。 白宸见他神色略淡,并不十分有兴趣的模样,抿抿唇,目中光彩也黯下来。 姬允没注意他这小变化,只觉得自己还为上一世的丢人事迹而羞愧也是忒没用,且他今生又不必再出丑。白宸亦无机会可以嘲笑他。 二人无言过桥,桥下一双水鸭交颈缠绵,做给了瞎子看。 盛名之下无虚士,白宸少年便负重名,自也不是凭空来的。 进到楼中,先是见一大石壁,置于中庭。石壁上刻字迹,满满一壁,虽为刀刻,字迹流畅优美,却是一气呵成。 “这是?”姬允问道。 白宸因方才之故,此刻已早敛了隐隐的骄傲神色,只淡淡道:“上回同叔父赴曲池之宴,随手得之罢了。” 姬允却大为震动。 这,这就是在十多年后,满朝贵子争相临摹,争相传诵的《曲池赋》?! 白宸见他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陛下?” 姬允回过神来,见白宸对未来之事毫无知情,直想告诉他,这篇曲池赋,是你入宫之前最后一篇长赋,也成了你极短的名士生涯中的巅峰之作,在此之后,世间再无望郡白宸,只多一个,被人言语轻笑的,连本名也被遗忘的后宫男妃紫辰君。 心中思绪缠绕,却无法言说。 最终,姬允也只能避开少年郎君年轻明丽的脸,一语蔽之:“没什么,小郎书法曼妙,我看得入迷了。” 白宸反倒又看他一眼,目中有些惊讶,嘴角却是翘了起来:“陛下过誉了。” 姬允瞧着他矜持的欢喜,也不由微笑起来。 上一世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十多年后,曲池赋恐怕不会太出名。 因为白宸还将有更华美之作传世。 为星辰者,自当悬于空,放烂烂之光。 花费一日,姬允对白宸的珍藏作了大观。 前朝张洞公的石刻《神武帝策》,陆寻之的《步辇图》,《二十四仕女图》,当朝书法四大名家的拓本几乎是全齐的,还有一两本是手迹,也有记述本大陆山川地理的奇书,绝迹已久的兵书,弦柱已断,无法弹奏的古琴……最珍贵的,还当属上古殷商之前的一只三足青铜鼎,上面刻满铭文,得知少年竟凭一己之力,已译出大半铭文内容之后,姬允足足半盏茶,说不出话来。 他总算知道,佛祖为什么让他重生回来了。 是要让他看清楚,他究竟怎样一手毁了国之大才啊。 两人自楼中出来,已是金辉斜阳。 云若烟丝,风动杨柳。 白宸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之色,眉目间神采飞扬,望着他的眼里漆黑而明亮。 姬允却没什么旖旎想法了。 姬允仿佛感到自己四肢热血游动,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昂扬沸腾之感了。 大约很早很早以前,也曾经有过。 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 在他还未真正领悟先皇最后弥留时刻,对他所说的,“你要讨好世家,你要拉拢贵族。顺之,则己存,逆之,则己亡”的时候。 在他还未彻底感受到贵族捧他,他便可以呼风唤雨,贵族弃他,他便无一令可达,无一事可成的时候。 在那个时候,他也曾心存高志,胸怀激荡。 今日之前,他所想,也不过是为弥补白宸上世所亏欠。到今日,却不仅仅只是如此了。 右臂沉重,他花了一点力气,才抬起来,拍了拍小郎君犹显清瘦的肩膀。 “小郎今已十六,若有鸿鹄之志,当如大鹏展翅,”他凝视着白宸渐渐睁大的眼睛,缓慢而坚沉道,“今有凤池九万里,小郎可愿扶摇起?” 第9章 明帝巡幸至望郡,适逢三月三,上巳春日宴。 彼时春林初盛,春水初生。 明帝诏望郡太守,沿阮水布锦帐十里,设流水宴。连舟水上,奏丝竹,起歌舞,至夜不休。彩灯如带,十里绵延,比之白日,繁华更胜。 三日后,仍有人从阮水中捞出金杯玉盏,阮水下游仍浮粉脂油色。 远在王京教导东宫的太子太保白宴,闻之欲怒,问太子。 太子年十一,对曰:“望郡春色,亦向往之。” 白宴颓然叹曰:“吾辈亦无能尔。” 乃掷冠于地,自出皇宫。 此后,终生不入王城。 ——《盛朝*风华志》 上一世,自小便将父亲荒 y 本色承继得彻底的太子,是如何气走老师的,姬允尚且不知。 更不知晓,这一场春宴,就是白氏与他离德的发始。 贵族们是在一场水阁里的宴会上提出来的。 上巳春宴,何不临水举行,岸边布锦帐,水上连船舫,想必美极,乐极。 姬允只着了一件丝质外袍,轻盈柔软,随着他半歪在榻上的动作,贴着肌肤,从肩膀滑落些许下来。 姬允生得倒是极好的,眉目修长,天生带着贵气。毕竟天子传一家,到他已经是第六位皇帝,一代代天子致力于收集美人,基因优化下来,想生得难看,也不是很容易。 姬允年少时微服出宫,也曾有女郎们远远抛来手帕,含情驻望呢。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姬允那修长眉眼,也渐渐不只是贵气,不语时看着你,很难让人萌动,反让人心生惧意——这大约是坐天下最高的那个位置坐久了的附赠。 此时姬允便眼皮微垂地瞧着座下,那些举杯倡议的人。他们神色间都颇恭敬,诚惶诚恐,并且很顺从——在姬允想要荒 y 作乐这上面。 若不是上一回,被他们联着逼迫继续南下,即便这一世,姬允恐怕也还不觉得自己的位置,至少在现在,坐得其实已经很不稳。 他的太子已经十一岁,足可以靠着两三个辅政大臣登基了。 姬允神色间有些懒怠,像是疲乏,许久不曾说话。 这几日他日日宴饮,夜夜召姝陪侍,瞧着倒比下船之前更荒 y 几分。 ji,ng神不济也是应该,臣子们都很善解人意地表现出了理解。 姝站在他身后,此时便主动为他捏起肩膀来。 姬允神色渐舒,终于掀一掀眼皮,道:“十里锦帐,未免太浩荡。若有贱民不知礼数,冲撞到了贵人,也太扫兴。” “陛下所虑极是。是以臣下以为,应请太守调府兵,围禁道路,不使闲杂人等靠近。” 说话的是尚书仆s,he的二公子陈唯,现于尚书台办差。他容貌秀美,又很会经营讨好,姬允从前很宠信他,一路抬举他到了尚书令的位置。 重生回来,姬允却很少召见他了。 倒不是说陈唯叛过他,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后来倒向白宸的——那些几乎都没有随他南巡过来,还在王京兢兢业业呢——就连那些逼迫他的贵族,其实也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叛过他。 他们只是一力地推动姬允向昏君路上越走越远,万事拿不出主意,只听他们的,他们不希望姬允走的路不合他们的心意,最好是朝也不要上了,国事全交予他们处理便好。 只要想做一个昏君,这些臣子都是极合心意的。 上一世姬允就做的很好,所以他的皇位坐得真是很稳,太子长到快要三十岁,他都坐的很稳。 如果不是白宸谋反,他可能会把皇位安稳坐到八十岁,把太子都要熬疯。 等他人死灯灭,盛朝也就被榨干了。 现在姬允不想做昏君了,这些臣子与他便是截然相反的两条道上的。 两不相容。 上巳之日,有多少年轻郎君女子会到阮水边上踩水踏青,欢歌起舞,互表情意。 这又不是皇家禁苑,调府兵把阮水十里都围了,陈唯是怕姬允在望郡招的怨气还不够多,荒 y 奢侈的名声还不够响啊。 白氏本就不喜他奢侈无度,这下直接奢侈到他们家门口,眼皮底下,这又会积攒多少的反感值,姬允想想脑袋就疼了。 白氏是最后一家清白户,他得保住才行。 可又不能直接驳斥回去。姬允还没忘了,上回在龙舟上,被十多个贵族逼坐在龙椅上的愤怒与困窘。 姬允揉揉额头,思索一阵,才皱着眉,不悦道:“孤闻上巳当日,阮水边上都是妖童姝女,景致非常。爱卿你将阮水都围了,孤还赏什么春?” 毕竟当了几十年昏君,不演都像,演起来更是驾轻就熟,姬允一脸“别挡着我亲近美人”的表情,不悦地将这次上巳春宴彻底否决,反而决定要微服,混入妖童姝女们中间,近距离体验一回所谓望郡风情。 贵族们也是哑口无言,竟无法找到更好的说辞去劝,只能郁闷作罢。 打发走了他们。 姬允更疲乏地,歪在榻上不欲起来。 他本不是心志甚坚之人,上一世知道如何自己会更好过之后,也就没什么挣扎地去当了昏君——不上进的日子本来过着也舒心许多。 重生回来他自知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浑噩。 可走上一条甚为艰难之路,他心中委实压力很大。 若有一人得用,他都能轻松一些。 偏偏那可用的人—— 四日前 “今有凤池九万里,小郎可愿扶摇起?” 姬允说完,不由暗暗得意。 是不是很震惊?是不是很惊喜? 是不是发现孤也不是传言中那般,真的为色所迷? 来吧来吧,承认朕是明君,愿意为朕效力吧。 白宸看起来果然很震惊,竟像是呆住了。 半晌,才半跪下来,垂首道: “多谢陛下垂爱,” 姬允含笑不语,已经准备好双手,去扶起将来的肱骨之臣了。 便听白宸下半句道: “然宸志不在此,恐要辜负陛下抬举了。” 回忆结束,姬允不由又是一口气叹出。 好好一人儿,你怎么说变就变呢? 上一世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宸慕贤相桓公,欲效之。” 他还记得当初这人说这句话羞涩抿唇的小模样呢! 怎么说变就变呢! 头上按摩的力道渐重,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小声哼了出来。 姬允抓住了放在自己头上的细白手掌,喟叹道:“还是姝,最一心一意啊。” 姝垂下眼皮,过了片刻,才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他的耳根有些发红。 第10章 上巳当日。 女郎衣盛装,鬓不别花;男子着鲜衣,腰无配饰。 若相仪,男子折枝赠花,女子亲授香囊,以为好意。 ——《盛朝*风物志》 是日天气晴好。 花重累枝,薰风相送。 阮水腾细浪,双鹤一浮萍。 岸上则有姝童妖女,鲜色逼人。 处处是入画的风景。 姬允着一身烟紫色的广袖长衫,袖口绣流云纹,足踏金丝云底靴,束青玉冠。 眉目修长,含笑非笑,眉梢间漫不经心的睥睨姿态,这是天家才养得出的雍容高贵。 出门前,姬允瞧一瞧镜中的自己,倒也不觉和平常有甚区别。 本来他平日就是这样格外风 s_ao。 倒是姝,本来便是艳若桃花的容貌,再着一身桃花色锦杉,更显肤白若脂,眉目姝丽。 嘴唇微微一抿,作出冷淡的神情来,直像是山中桃花仙,美艳而不知世事。令人生出想要狎昵冒犯的渴慕来。 姬允身后跟了桃花仙子姝,并相锦与容玉那两个宗室小纨绔,陈唯已经冷待好些日子,这回委实不好再甩脱,便连同其他几家小郎君,一道随在身后,一路往阮水边上行去。 一路途遇不少妙龄姝女,频频往他们一行人递送秋波。 有不少抛手帕和果子的,大多是往姝身上砸,相锦,容玉与其他几名王京来的公子,因明显看得出来是外来户,也颇受喜爱,其余几名望郡郎君也都各有女子青睐。 唯独姬允,一颗瓜子也没收到。 这些年轻的女郎们,一个比一个地会看人。 纵使不晓得及姬允的身份,但那种自内而外散出的贵气,委实不敢叫人逼视。分明他眉梢间只淡淡流露出懒怠之色,却已叫女郎们望步踟蹰,不敢轻易冒犯。 姬允对她们无甚兴趣,但是一点收获也无,委实太过丢脸。 他神色间越发显出懒怠,隐现不虞之色,那更无人敢靠近他了。 恶性循环,到得岸边白堤,姬允毫无收获。 若非还有旁人在场,姬允非要从姝手中抢一个荷包过来。 “主子,”才那样想想,姝便从怀中一捧各式香包里,捡了一个ji,ng巧的出来,递给他,“这个里面放了安神的药材,主子佩上,夜里可睡得好一些。” 闻之果然有馥郁的白檀香。 “到底是姝懂我。” 姬允心情和缓一些,面上也含了笑。 待要接过,便听得有一把清越声音,斜刺里穿出来。 “凤郎。” 循着人声望过去,只见白宸立在白堤尽处,身后是沧浪,水之尽处是天青。 他着了一身最简不过的广袖长袍,静静而立。却生生将这天水之色逼得退去。 只瞧见他玉山之姿,远远地,神色有种九天之外的疏淡漠然。 待与姬允目光相触,便化开春水般的温柔笑意。 姬允瞧得不真切,等白宸向他走来。 他恍惚觉得,约莫是自己看错了。 只那放出白檀香的荷包,是彻底忘记了。 姬允看着白宸向自己走来。 那仿佛是目睹星辰向自己的方向坠落下来。 前几日,白宸穿的是云纹水锦的长袍,姬允以为这就应该是俊美到极处了。 今日再看,姬允又不得不推翻前几日的论断。 白宸是有这种能力,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自己。 姬允收回目光,不能再看下去,再看就要露骨了。 白宸走到他面前,眼含着微微笑意,那形状优美的嘴唇上下一碰。 “凤郎。” 那低柔的,传送进春风里,也好像带了情意一般。 耳根阵阵酥麻。 姬允好歹站稳了,面上也控制住不要露出荡漾的情绪。 一时竟也没有反应过来,白宸什么时候,也学起他那些宠臣,唤起他凤郎来了。 白宸的目光从姬允身上,落到身后的姝,以及他手中想要递给姬允的荷包上,那温柔的神色一顿,像是有些y翳,姝接住了,微微垂下头去。 白宸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姬允身上。 “凤郎何时来的,宸去行宫的时候,凤郎已经出门了。” 姬允稍稍有些惊讶,微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少年。 俊美的面容有堪称得上温柔的神色。 姬允这下不止是惊讶了,几乎有种受宠若惊。 上一世的这一日,姬允其实邀过白宸。他于这些一向很有兴趣,还考虑过白宸身为男儿,恐怕是不喜欢簪花,特特让内务府赶了两个一模一样的ji,ng致荷包,到时相送一个,自己佩一个。 可想而知,白宸直接将他拒绝了。别说送荷包,连一同在阮水边上散散步的旖旎愿望也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白宸当时微微皱着眉,看得出是不大乐意的,说:“没什么可逛的,全是人罢了。陛下恐怕也是要失望的。” 姬允也是因此兴味索然,才无可无不可地应了陈唯的提议。 这一回,姬允自然没有想起过要邀白宸,更别说像个少女怀春一样,特特叫人赶制荷包,还学着时下里年轻女子们惯爱使的小心思,在荷包的内层里绣了两个人的名字。 那时他对白宸还没有表现出那么赤 裸裸的欲 望,是以这一点隐秘的小动作,也有令人迷醉的快感。 后来那没送出的两个荷包被他不知扔到哪里,有一日竟被白宸翻了出来。 当时两人还在床上,一轮情事之后,白宸难得有些温柔地,执起他一绺发尾,一圈圈地绕着。 姬允记得白宸当时似乎是漫不经心,又似乎是不以为然的口吻,他问姬允:“ 你这么早,就喜欢我了?” 姬允一向很少有羞耻的感觉,不敢有人让他感到羞耻。 但那回姬允几乎是羞耻得恨不得去死一死罢了。 那还是他第一回对白宸甩脸子,让他滚出去。 后来每每想起,老脸都还是会觉得热。 姬允不欲去回想上一世的事情。 那毕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这个世界还未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事情。 于是他唔了一声,并不是很在意地笑了笑:“朕原本以为小郎恐怕是不敢在今日出门,怕被女郎们堵得回不去家呢。” 白宸看了看他,说:“……那倒也没什么。” 言语中像是有模糊未尽的意思。 姬允也不去深究了,两人已经往前走一段,这时再回头一看。 别说相锦容玉他们了,连姝都不见了。全被女郎们挤走了。 她们一波 波地跟在身后,手中都攥着ji,ng致荷包,神情热切,又碍于姬允,不太敢直接扑上来。 姬允这时才算明白,当年白宸所说的“全是人罢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怪这种日子,白宸极不愿意出门了。 “难为你长到这么大,竟然没有被看杀。” 姬允慨然,白宸对他露出微微哭笑不得的神色:“凤郎莫再取笑我,再不跑,恐怕真的要被堵住回不去家了。” 话音一落,手腕便是一紧。 白宸捉住他的手,低低道一声:“冒犯凤郎了。” 姬允被他拉着快速跑了起来。 第11章 少年还没长成,但掌心已经有令人感到安全的力度。 姬允被他拉着,一路不辨方向,杨柳,春花,还有少年的发丝,都从身侧拂过。 心脏怦怦地,急速地跳动。 姬允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因为年轻的身体的气息,吸入鼻尖,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缘故。 终于停了下来,姬允脸色已经很红了,在原地急促地喘息。 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用自己的脚走过这么多的路,更别说这样没命似的跑。 白宸面色倒很平常,几息下来就平顺了呼吸,关怀地看向他。 还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脊背,弯下 身凑近他,在耳边低声地问他:“凤郎,可好些了?” 姬允喘着气:“……” 见他半点不适也无,再反观自己气都要喘不过来。 年纪带来的差距如此赤 裸不加掩饰,姬允莫名觉得郁怒。 但还是说不出话。 便要拍去少年的手,才发现手还被白宸握着,一路下来,已经起了shishi的汗意。 察觉到他挣脱的动作,白宸倒也很顺从地就势松开。 只眼睛还瞧着他,带着关怀,和一点无辜的神色。 便生不起气来了。 有什么可不甘的呢。 比起白宸,他确实是老得很了,连最大的儿子也只比少年小了六岁。 但那又如何呢。 他又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强迫足可做他儿子的少年,来满足他猥亵的欲 望。 老得走不动了,牙齿都掉光了,那又有什么紧要。 反正也不必再担心老态呈现在少年面前,会让他失去吃下去的兴味。 待终于喘匀了,姬允抬起头来。 发现他们离白堤已经很远,远远的只瞧见模糊的一条白线。 他们在一处下游浅滩,杂乱生了几株桃花树,并一片丛生的水草,再往下则是被两山夹住,斜生出丛丛绿树来,人却是过不去的。 因了地势逼仄,景致萧条之故,显是没有被太守纳入景致规划,踏春也很少人踏足。 倒有一条无人舟楫停在水边,一只白鹤停在上头,向两人仰首啾鸣两声,两翼一展,便轻盈飞去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3节 “暂时恐怕是回不去的,”白宸指指那条彻底无主的小舟,对他含笑,“凤郎可愿同宸泛水一游?” 姬允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字。 舟楫虽无人,但竟然还很新。 姬允倒不去考虑这条船是不是有主人的,反正白宸先上舟,小舟轻窄,他一人在上头,便微微有些摇晃。 姬允就有些犹豫了。 这要是一脚踩上去,踩翻了或是自己没踩稳,栽水里了。 那也未免太难看了。 白宸立在舟头,微风拂动他的宽袍广袖,面容清俊不似凡人,竟隐有遗世独立之感。 这念头不过刚一闪过,便听那仙人道:“凤郎,这小舟太窄,恐怕不好站立。” 又伸出手来,向他微微倾身,眼睛里也瞧着他:“凤郎,还是将您放到宸手里吧。” 仙人恐怕是说不出这么红尘气的话,也不会拿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珠子,像是含了温柔地,盯着一个人。 姬允瞧他一眼,无可无不可地,将手放到那双手里。 微微有些板着脸,道:”那你可要抓得稳了,若是松了,教我摔下来——” “宸必会抓得牢牢,绝不放开。” 姬允的脸板得更厉害了:“嗯。” 小舟堪堪能容下两个人。 这个堪堪,是指两人面对而坐,膝盖也互相抵住的程度。 自上舟,姬允的脸色就不大好,板着脸,嘴唇也微微抿住,看起来像是不大高兴。 白宸原本是眼中唇角都含了笑意,像是感受到他的不悦,神色也有所收敛。 “凤郎,”白宸抿抿唇,神色间有些犹豫,竟像是有两分不自信一般,他道:“可是不欲与宸同舟。” 见他如此,姬允就已经开始心疼了。 他微微放松自己,忽略两人抵住的膝盖,和小腿相贴的触感。 “不是,我只是不大习惯,” 顿了顿,又ji肋地补充,“这舟太小。” 被白宸握过的手在发麻,互相抵住的膝盖在发麻,被白宸的目光所触及到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麻。 他也不愿像个毛头小子那样,作出第一回见到心仪之人的傻态。他既非毛头小子,白宸也不该是他的心仪对象。 但他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 刚才的白宸似乎是温柔得过了,无论是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还是那双漆黑的,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 即便是在上辈子他最好的想象里,白宸待他最好,应该也不过如此了。 他想要的,也就这么多而已。 即便这辈子他不敢要了,却还是,还是难免会失态。 却又不可失态。 白宸这才抿唇一笑,点点头,道:“凤郎大约从未乘过这样小舟,是委屈凤郎了。” 委屈当然是不委屈。 活了两辈子,姬允都不敢想象过,有朝一日,除了在床上的须臾片刻,白宸愿意主动和他这样亲近。 如果是上辈子的姬允,不知会多么欢喜。 但如今,姬允也只能克制住那点不应有的悸动,伤怀地感想,若他上辈子,不曾那样逼迫白宸,白宸恐怕也会像今日这样待他罢。 白宸又高兴起来。 年轻又俊美的少年郎,一旦显出些开怀的神态,简直叫人移不开眼。 白宸的眼珠又漆黑,凝望人时,眼中深邃,不经意就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姬允偶尔被扫那么一眼,脊背就微微酥麻了。 至于少年睁着漆黑的眼睛,近乎诱哄地说:“凤郎想学划船么,不如我来教凤郎吧。” 等姬允回过神来,少年的手已经覆上他的手背了。 少年如何手把手地教他划船,又如何抱怨着这样面对面的姿势不好施展,而转到他身后,两腿张开坐到他背后,手臂从背后伸出,以几乎是搂抱他的姿势教他划船,那几乎已经是记不清楚了。 姬允的神智已被贴在耳边的shi润气息给搅散了。 天光水影,绿洲白鹤。 春色旖旎如许。 下船时,白宸说着怕他跌倒,仍口中冒犯地牵住他的手,拉了他下来。 下船之后,姬允仿佛还如置舟中,心神像岸边水草一样摇荡。 岸边错落的几株桃花开得正当其时,艳艳地红了一树。 白宸陡然松开了姬允的手,往前走。 姬允怔了怔,还不及感受被松开那一阵,陡然生出的失落感。 白宸已经折花一枝,返回他身前。 他的明净的俊美的脸上,带了点微微桃花一样的粉色。 与他手中桃花相映,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抿抿唇,在姬允不动声色的目光下,仿佛是有些紧张了,脸上也越见有红色。 但他终于是顶住了羞赧,以一种近乎直白的,莽撞的热切,对表情麻木的姬允说。 “折枝相赠,永以为好也。” “凤郎,你可明白了么?” 第12章 “宸志不在此,恐要辜负陛下抬举了。” 姬允微微蹙眉,看着眼前微微低着头的小郎君。 片刻,他问:“那你志在何处?” 风卷过处。 一树桃花开,那人折一枝来,相赠于他。 容似桃花,带了微微粉色。 “宸之所志,凤郎,你可明白了么?” 桃花纷落。 花雨后,又显出了小郎君的脸。 只是小郎君已然不小,面上神色更教人心惊——原来他竟是这样恨自己。 “昏君,你辱我至此,可曾想过有今日?” 姬允禁不住后退一步,回头一看。 却又是在他赐给那人的幽宸宫里。 那人向他走来,神色间,像是恨,似乎又不尽然。 “姬允,你当真如此宠爱他,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心口一阵刺痛。 姬允陡然睁开眼,在夜色里,瞪了头顶的幔帐许久。 直到后背冷汗渐渐浸入了身下锦被里。 他才终于大口地呼吸起来。 这连环梦做得委实稀奇,尤其是最后一场,白宸提剑向他刺来。 犹很后怕。 他将手掌放置到心口处。 那里还隐隐作痛。 竟像是又被杀了一回般。 姬允按住额头,缓了一缓。 冷汗糊了一身,愈发教人不快。 他张口喊:“李承年。” 声音却是嘶哑得很了。 外间候传的老奴才应了一声,赶快地掌了灯,掀了帘子进来。 “圣人,奴才在呢。” “朕要沐浴。” 现在已经三更过,此时要沐浴,实在是故意折腾人。 但他不管。他是昏君,想折腾就折腾谁。 李承年自然也不敢有半个不字,即刻着人下去准备热水,沐浴用的澡豆,重新熏了衣裳,又换了床单。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姬允才又清爽洁净地,重新裹进薰香馥郁的被子里。 却是睡不着了。 白日里的少年,仍浮现眼前似的。 明知是假影,挥一挥,却挥不开。 彼时云影疏淡,天光流动。 水草起伏,桃花灼灼。 少年立在身前,以一种姬允从未见过的神情,凝望着自己。 简直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那样。 过了片刻,姬允才从滞涩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微微皱了眉,声音低沉:“白宸,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已经显出了不悦之态,喊人连名带姓,而少年郎君却并不为之所退,反而向他微微倾身。 “凤郎。” 他喊,看着面色僵硬的姬允,脸上竟显出一种隐忍之色,像是已按捺了长久的时日,到今日才堪堪能流露半分。 “宸悦凤郎,”他一顿,声音竟有些沙哑了,“已然许久了。” 那隐含切切的声音,再度盘桓在脑中。 姬允仍不可抑制地觉得心口微微发烫。 长长呼吸,又翻了个身,才将之按捺下去。 一时也不由佩服自己,白日里还能做出那样不留情面的姿态。 那是他耗尽一生而终于不可得的啊,他几乎就要顺从心内那一缕渴望,点头应允了。 但到底只是几乎而已。 姬允指望着白宸助他正朝纲,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惜命。 面上发沉,姬允看着因他沉默,而渐露忐忑神色的白宸,终于徐徐开口。 “念小郎年幼,尚不知情事为何,朕不欲同你计较。”见他神色似有所动,仿佛还要说,姬允更快道,“只是这样大逆不道之话,白小郎切勿再提了。朕听不得。” 到最后几个字,眉目间已隐是y郁。 原本这才是君臣之道,君重而礼臣,臣事而尊君。君臣狎昵,君非君,臣不臣,端的是乱了伦常。 说完,姬允不待他还要如何反应,反身便走。 也不要白宸搀扶了,踩着水草洼地,径自走到不远护卫守候之处,着人去找了相锦,容玉过来,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乘车回了行在。 一路没有回头,更无话。 也不知后来白宸是如何回家去的。 只别被女郎们又堵住了才好。 姬允睁眼躺在床上,仍是不免有些挂怀。 委实白宸待他与上一世略有不同。 亲近有余,敬重不足。 但姬允以为,那是因为这一世自己在白宸面前,一直端足了明君的架势,十分正气。 白小郎何时竟对他生出爱慕之意,那便是十二分地出乎意料之外,教他如何也料不到的。 姬允左思右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甚至还想过,莫非白宸也是重生回来的。 可即便是这样随便一想,他自己已经先要忍耐不住,自嘲地笑了。 若白宸果真也重生回来,即使不对他恨之入骨,少说也是要退避三舍,来个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怨。哪还能主动亲近他,更别提作出这样痴心情状,还道心悦于他了。 思来想去,终究不得而解。 可转念一想,自他回来之后,有些事同上一世已经有了出入,比如姝,比如这一场上巳春宴。 或许白宸的转变,也在这出入之中。 若真如此,姬允就不能不深深感到了造物主对他的恶意。 上一世,他耗费半生,最后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没有得到的,最后仍然是没有得到。 死过一回,他自知咎由自取,也终于失了那份色胆,再不敢要了。 白宸反倒上赶着,要把一颗真心双手捧来送给他。 一定y差阳错,注定不得所愿。 第13章 姬允是很想躲着白宸不见的。 可是不行。他不能怂。 他非但不能躲着,还得大大方方,洒洒脱脱地,时常召白宸入见。 当然不能只召见白宸一人。望郡名士多如河中沙,亮若天之星。 今日召进十余,明日唤来七八,在岸边,在水上,在山中溪涧,在园中廊阁,或是清谈论争,或是咏诗斗书,或是分享金石宝藏。 和以众姬琴舞,不时有郎君醉而清啸,又有善琴者抱琴而自抚。 真正是风雅也极,放诞也极。 这样全部轮一回,少说也需五六日。再打乱个顺序,又召一遍,小半月已经过去——到那时日,龙舟也该返航了。既能每日接触,各方面展示自己的明君风姿,以表对白宸绝没有那等亵渎之意,让他死了那份心思,又不必与白宸单独相处,免去许多不必要的心悸,真是再好也不过。 今日亦是如此。又正好轮到了白家作东道,设宴于白府,邀众郎君前往观园。 白府有个更别致的名字,叫素水园。 盖因园中大小湖池众多,又素洁雅致之故。 素水园统共占地近百亩,可供玩赏的主园则四十七亩。上回姬允自北门入,是直接通向宅院的,所观不过园中一隅而已。 现从南门入,则园中景致,更有大观。 进园便见池广树茂,亭台楼榭错落有致,直出水中。 西有禽鸟苑,东则置水阁,平日宴饮歌舞,皆在此处。 池中有汀洲,生佩兰香草,发清雅之气。 因园广地大,园内造景又皆因水而建。白府早便备了船舫,一行人进园之后便登船,随船有乐伎,耳听丝竹声,赏沿水春色。 兴致都是很高,到下船登阁之前,已斗了一轮诗。 白宸取了一张丝帛,提笔挥袖,随手写就,便是“浩海生云波,辛苦煎人寿”之句。 满堂喝采,理所当然拔得头筹。 姬允心中微微一动,向他瞧去,却看见白宸也丝毫不避地看着自己。 他心中微颤,面上却不作出闪躲之色,反而点头微笑,赞赏道:“小郎年幼,胸怀大气,很是难得。” 只到此为止,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有好表现的,便马上接口道:“此句妙处却不止于此,上句胸怀浩荡,下句陡然一转,却是内含悲凉,竟似出自老者沧桑之口。小郎意境宽广,在下委实不如。” 有人便跟着附和。 这世上,一贯是有人清高,便有人世俗。而往往是后者居多。即便是盛名之下的士子,也不例外。 这十余日接连饮宴,每日邀请之人皆有不同,唯有白宸从未落下过,且无论哪家作东,白宸座次从来只在姬允之下,姬允言语间对其更是赞赏有加。 再不长眼睛的人,也晓得白宸圣眷多盛了,不过这对向来同美貌臣子打成一片的姬允来说,原本也不算什么。 真正让人纳罕的是,姬允这样爱重与赞誉于他,行止间却半分狎昵意味也无。 隐隐竟是有栽培扶持之意。 是以但凡对凤池有所怀想的,这几日对白宸的态度,同以前的既拜服又含妒,就略微不同,却是有结交示好之意。 只是白宸对此却无所觉,只是见姬允神色自然洒脱,竟像是对那日之事,全不放在心上,眼中不由微微一沉。 自下船登水阁,列席而坐。 姬允坐主位,白宸居他下首,其余郎君也次序入座。 席间谈笑不绝,动不动就又吟诗一首。 老实说姬允其实对这种听来风雅的宴席,实在不甚有感,还不如闭着眼睛听两支小艳曲儿,若有美人在怀,以红唇渡杯酒给他,那就更香艳了。 他骨子里到底还是重欲的,不过正经了这么些时,就颇有些熬不住的感觉。 只是对着白宸,又不得不收敛。 他可是要当明君的男人。 白宸像是一直注意着他似的,此时含笑问道:“凤郎可是觉得无趣了?” 席内便都望向他,一时有些安静。 姬允换了个姿势,看起来不那么懒懒的了,又将玉箸好好地握在手里,掀掀眼皮,道:“孤年纪大了,自是不比你们年轻人热闹,继续玩你们的吧。” 他这样说了,哪还有人敢真的继续玩下去。 纷纷站起来告罪。 白宸微一歪头,便向他微笑道:“宸近日学了一些新鲜玩法,不如凤郎也来试试?” 他无可无不可地点一点头,白宸嘴唇一翘,双手收拢袖子里,再伸出时,已成拳状握住。 这游戏名叫藏钩。上辈子他不修文术,于风雅游戏上委实不大擅长,又想亲近白宸,便从民间学了这个游戏来,两只手握成拳,猜哪只手里有东西。因姬允调戏人时,脸皮一直是很厚的,每次玩这个游戏,总要双手去握住白宸的,美其名曰要好好摸一摸,才能猜得准确。 姬允见他两手握成拳状,神色微微一变,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正常神色。 还装作不懂的样子,抬起眼皮,看向白宸。 白宸站起来,走到他身前,将双手伸到他眼前,眼中含笑。 “凤郎可要猜猜,宸哪只手里握了东西?” 还真是藏钩。 嘴角不动声色一抽,姬允左右看了看那两只手。 随便猜了一只:“左手。” 白宸摊开左手,是空的。再摊开右手,里面躺了一枚红豆。 “凤郎猜错了。”白宸翘一翘嘴角,执起桌上一只酒杯,“凤郎,愿赌服输。” 姬允只好饮下了。 有些不服,对人道:“你也来猜猜我的。” 白宸笑意更显,点头称好。 在座诸位都有些诡异地看着这两人。 白小郎君,玩这种没脑的游戏,你不觉得羞愧吗? 陛下,万万没想到,您果真如传说中一样,不学无术啊…… 不管旁人如何想。 这边两人已是玩得起劲。 你猜一回,我猜一回,猜中了手中的东西便归自己所有,猜错了,则罚酒一杯。 姬允东西送出去很多,酒也喝得不少。 赢得的却不过几颗红豆。 哪比得上他那些贵重的金玉。 姬允略从鼻子里哼一声,道:“小郎,这样吝啬可是要不得,再祭不出些要紧的,朕可要翻脸了。” 白宸似认真思索,然后从衣领里取出一枚玉坠子,拿给他看:“这枚坠子宸从小佩戴,不曾离过身。凤郎以为这个算不算得贵重了?” 姬允酒喝得多了些,此时便有些上头,瞪瞪地睁着眼睛,瞧着那枚坠子。 有些迟钝地,点点头道:“这个自然很贵重了…… ”上辈子,你都很少让我摸过。 觉得有些委屈,想开口说,但下意识也知道不可,便忍住了。 白宸道:“那,我握住了,凤郎可要猜对了。” 姬允很有些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场诸位无语地看着白小郎君直接当着陛下的面,就将握了玉坠的手攥成拳头了。 喂,你放水放这么明显,陛下真的不会恼羞成怒吗? 事实上,已然喝懵了的姬允,委实一点也没觉出哪里不对。 反而猜对了之后,脸上显出得意之色。 像是怕人后悔似的,迅速地把坠子抢了过来,那玉还带着主人身上的温度,握在手心,有种温润之感。 “白宸,这是我的了。”他紧紧地攥住了,认真地道,“可不许反悔了。” “自然不后悔。” 得到这一句保证,他才真正满意了似的,含了笑,又低低地嘀咕了一通:“是我的。” 姬允醉得有些不清醒了。 有人扶住了他,听得一把温柔到有些陌生的,熟悉的模糊声音贴住耳边响起。 “凤郎醉的很了,不如在此处歇息,醒了酒再回去如何?” 姬允确实觉得脚下发软,头也昏沉,不欲多动弹。关键是身边这人的气息,实在是让他很喜欢,贴住了简直不想分开。 也就索性趁醉,将自己的体重全挂到了对方身上,头也放到对方的肩膀,闭着眼皮,模糊地应了一声。 便感觉到被一只手环住了腰部,被这样半搂抱着,出了水阁。 出来之后被风一吹,原本只剩两分清醒,这下只有半分了。 姬允越发无赖地紧靠住对方,想把自己颇为伟岸的身体往对方怀里缩。 这是他上辈子练就出来的借酒装疯的功夫,经年累月,技艺纯熟,便是白宸被缠住了,也奈何他不得,只能任他施为。这一世他自然是不必再为了强要来的片刻亲密,而勉强自己作出这种小女儿的娇蛮姿态,但是人总是有惯性的,醉了之后,到底不免故态复萌。 好在身边这位的脾气,是比上一世那人要好得多了,被他如此耍无赖,也未将他撕下来,反倒怕他摔的,又搂紧了一些。 还有像是无奈的,又含着笑的模糊声音。 “你啊……还是这般…… ” 声音低低的,听不清楚便随风飘散了。 似乎是被扶着进了一间屋室,姬允感觉到自己是被放到一张柔软床铺上了。 紧接着腰间一松,那人似是要离开。 姬允也不知自己软绵绵面条一般的手,怎么忽然生出力气,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他蹙着眉,脑中浑噩,一时拿不准是要软语求他不要走,还是摆出君王的架势,命令他不许走。 好在这人不像另一个,总是让他为难。被他抓住了既不挣扎,还足可以称得上温柔地,用另一只手抚摸他有些发烫的脸。 那人温声道:“凤郎,你身上出了汗,恐怕睡不舒服,我帮你除了鞋袜外衣。” 那微带了凉意的指腹落在脸上,因酒热发散而躁热的身体,便感到一丝清凉的舒适。 姬允喉咙里微微发出模糊的,像是猫类被抚摸时而发出的舒服的声音,手不自觉已经轻轻松开。 感觉到那人的气息微微有些远了,姬允心中一紧,然后便觉脚踝被握住了。 先是被脱了长靴,又是袜子,被手指触到足心的时候,不知怎么,便觉有些难耐,微微弓起足背,脚趾也蜷缩起来。 而后那人像是站了起来,向自己俯下身,姬允感受得到对方传来的鼻息,相交缠住。 然后领口一松,那人是要帮他解衣裳了。 一颗一颗,很快解到腰部,那手指灵活而修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衣料下的肌肤被这样若有似无地接触,竟有种几近颤栗的感觉。 分明是该觉得凉爽了,体内郁热却反而又重了起来。而且那热度,径自往身下一处集中去了。 那人的手还在往下,似乎是在腹部往下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紧接着,自己那处已经微有些膨胀起来的东西,便被一双手隔着布料,轻轻覆住了。 姬允微微蹙了眉,几乎是有些难耐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随即便听得一声低低的,似有些沙哑的声音。 “凤郎,可要宸侍奉您吗?” 他到底是节制太久,方才在宴席上便有些心猿意马,此刻饮了酒,热入了体,身体有所反应,倒也不稀奇。 只是听到这一句,姬允隐约觉得不是很对,但是最要紧的地方已经被拿捏住了。 便也半推半就,蹙着眉点点头,待要张嘴提点两句,一串低哑的闷哼声,倒先溜了出来。 “唔…… ” 那人将手伸入了他的亵裤里,将那龙根握住了,像是颇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揉搓,将那里很快就揉得坚硬充血。 姬允几乎是有些受不住那样像是备受喜爱的揉法,大腿都有些轻微抽搐起来,脑中有些发白。 一时呻吟都像是有些走调了。 那双手果然很是灵巧,五指又修长,握住他全部了,还能时松时紧,叫人浮浮沉沉,一时舒悦,一时又很难耐。 他正对这样游刃似的调情有些不满,便陡然惊喘一声,屁股都紧绷起来了。 他那顶端被一条shi滑的东西给舔了。 还不只一次,那温热而滑腻的舌头,细细地舔了顶端的小孔,将那小孔里分泌出的一点清液舔干净之后,竟又张开嘴,将那头部含住了。 “嗯哈……” 他抵挡不住这样的快感,脊背蜷缩起来,身体发麻似的颤抖,大腿却又张的很开,臀部紧绷着往上挺,像是想更往那shi热的所在深处进去似的。 那人也果然一点点将他含得深入了,还用舌头,去裹住柱身吮吸。而后,主动吞吐起来。 这样的快感汹涌得让人难以克制。 他张着嘴唇,仰躺在床上,呼吸发烫,声音不稳:“嗯……快,快一些哈…… ” 那人实在是很柔顺听话,吞吐的速度果然越来越快,隐隐听到有吞咽的水声传来。 那也很刺激他似的,姬允觉得头皮也发麻了,甚至发软地伸出手去,嘉赏地摸到了身下人的脑袋。 那人在他手中轻蹭,像只小狗一样乖巧。 最后被那人含到了很深的位置,用力一个吮吸,姬允便浑身抽搐地,在那人嘴里,s,he出了一股一股的龙ji,ng。 第14章 泄出之后,身上倒是松快许多,只是虚软无力,浓浓的疲倦感也涌上来。 姬允想休息了,虽然并未全部尽兴,但他也不想随意地宠幸了谁。来路不明的人,他都不放心。 便闭着眼皮,还算温柔地拍一拍跪在床脚,两手按住他大腿,似是还想亲吻下去的人的脑袋。 “够了,你下去吧。去行宫传孤的旨意,叫姝来伺候。”顿一顿,又补上一句,“再让他带一名美人过来,要女的。” 姬允原本就是荤素不忌的,在遇上白宸之前,倒不好说偏爱男子多一些,还是女子多一些。后来就收了白宸,白宸原本便不是个走后门的,更不是被走后门的,姬允到底是心疼他,强要来给自己做了宫妃已经是委屈至极了,又委身人下,真怕他哪天想不开自裁,便自荐枕席,主动做了下面那一个。 但白宸又前面后面都是雏儿,且因两人感情不睦之故,更不希冀他能去细细钻研龙阳之道,那器虽大,活却实在烂得让人想哭。上一次床,姬允得缓上一月两月的,才能压过那点子心理y影,腆着脸继续上门去打开腿“宠幸”白宸。只是如此,不仅得不了满足,还满载一身伤痛,姬允又不舍得动白宸,自然就要在别处找补找补回来,那段时日就临幸了不少的美少年。过了一年两年,白宸算是器大活好了,姬允渐渐也能惯于承欢了,两人床笫之间才算真正得了趣味,姬允也就很少再去碰旁的人。 细细一算,姬允倒是许久不曾尝过女子r_ou_味了。 又思及这是在白宸府上,不好直接幸了男子,便叫一名女子过来,也是不错的。 只是话落许久,却并不闻应声,也不听得有人离去的动静。 姬允微觉不悦时,便听得一道低沉的,发凉的声音,惊雷一般响起来。 “陛下要唤旁人,是因宸服侍得陛下不好吗?” 姬允被这一句,吓得立时酒便醒了,还下了一背冷汗。 他霍地睁开眼,果然见床尾立着的,嘴唇嫣红发肿,衣衫略有不整,面目清俊,容色却很y郁的少年郎——不是白宸又是谁?! 姬允脱口骇叫出来。 “怎么是你?!”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4节 姬允那一嗓子叫出来,白宸脸色愈发地不好,声音几乎有些尖锐:“不然陛下以为方才的人是谁?” 这就很尴尬了。 姬允也自觉过于失态,但谁能想到这府上的主子,会口手并用地,亲自来服侍他呢? 事已至此,也只好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从床上坐起来,待要正一正脸色,却发现下面有些凉,低头一看,亵裤褪到了臀部以下,那物软软地颓在腿间,晾在两人的视线里。 …… ………… 姬允心中很有点想直接把人踹出去的冲动,到底忍住了,面无表情地,动作从容地将袍子掀起来,盖住自己腿间。 他半倚靠在床头,也不抬眼皮去看青年,一只手撑住了太阳x,ue,声音微沉,道:“你可知罪?” 趁他酒醉,对他犯出此等不敬之事,便是即刻杖毙也不冤枉了。 但姬允多少也晓得自己醉后姿态难看,恐怕是将人缠住了。否则白宸必然不敢如此。 只是他原本是要同白宸保持距离,这下倒好,连负距离交流都进行了。心中就觉得不太妙。 他倒也不欲如何责罚白宸,只想着敲打敲打,赶紧把这股长歪的苗头别正了才好。 只是左等右等,竟仍未听到白宸有何动静。 姬允到底有些耐不住,掀一掀眼皮。 便见白宸沉默地立在那里,微微低了头,脊背却挺直,嘴唇更是抿得很紧,竟像是有些死不认错的固执。 姬允不由也有些动气,见他直挺挺站着,自己训他都还要仰头,更是心气不顺,呵斥道:“给跪下!” 白宸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眼睛里,竟是微微发了红,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被那一眼瞧得,姬允就像被谁用小针轻轻戳了心尖上那么一下,泛起像是酥麻,又像是尖锐的疼意。 白宸红着眼睛,到底是不发一言地走上来,双膝一弯,跪在了他眼前。 不悦早被兔子似的青年冲得消散了,姬允暗叹口气,看着青年的头顶,缓下语气道:“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即便朕醉得不清醒了,认错了人,将你误作——你也不该忍气吞声至此。堂堂白府小郎君,侍君却在床榻之侧,你要天下人如何看你,你又要如何自处——你还想不想效先贤了?” 他这番话说的,已经是完全将白宸的不敬抹去了,甚至还一切不计地,已经是直白地点出了看重他,想让他成肱骨的心思。 这样掏出心窝子的话,但凡有点眼色的,也就该顺杆子下去了。 “宸不介意。” 可眼前的人,也不知是被下了降头,还是吃错了药,竟还在说,“宸不介意天下人如何看,亦无意再效先贤——” “宸只在意陛下罢了。” 姬允许久不能说话。 他出神地看着白宸,半晌,自语似的,道:“白宸,你怎么可能——” 后面的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在上辈子,就已经失去追问白宸心意的胆气了。 “宸的心意,难道陛下果真看不出来么?” 白宸眼眶微红,咬住嘴唇,道。 “是了,陛下如今已有姝在侧,自然是看不见宸的。” 姬允闹不明白怎么又突然扯上了姝,但瞧着白宸眼圈通红,提到姝更是咬住牙齿,倒像是发妒的模样。 即便是当下,姬允也不觉有些好笑起来。 他自然是不信的,即便是那日白宸对他说出了那样番话之后。 心旌摇曳归摇曳,姬允还不至于天真至此——上一世的他倒恐怕真的会——相信白宸果然会心悦于他。 那太无稽了。 上一世他苦求而不得,没道理这一世就轻而易举得到了白宸的爱慕。 他比都谁都清楚,白宸生的是一副剔透水晶做的心肝,怎么也捂不热的。更别提这一世,他连捂都没敢捂。 白宸如此表现,固然看起来是颇为真心,但姬允也晓得只不过是看起来罢了。 白宸究竟在盘算什么,姬允现还猜度不出,也无意去猜度——毕竟这一世的白宸还太年幼了,十七不到的年岁,再有野心,也不可能大到像上一世那样,欲取他而代之。 何况那一颗野心,姬允也明白,却是自己给逼出来的。 如今一切尚早,姬允不会再犯上一世的大错,也答允了白宸一个前程。 白宸的野心再大,只要不大过他去——姬允都掌得住,容得下。 当下姬允便哭笑不得,摇一摇头,对兀自僵着脸不悦的人道:“你瞎想些什么,你同姝能相比吗?” 不待他说完下一句,小郎君的眼睛却是更红了,他几乎是瞪着姬允的了,愤恨道:“我同他自然不能相比——” 他居然还抬手,用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又陡然委屈地,撇开脸,道:“你待他,从来都比我好多了。” 却是气得称呼都敢不顾了。 还别说,白宸这么漂亮的小模样,吃醋发作起来,竟也不惹人烦。 姬允又觉得他无理取闹,又觉得他实在有些可爱,只能勉强绷住脸,道:“放肆,朕许你cha嘴了吗?” 白宸一噎,终于还是闭上嘴,却是下巴紧绷,又气又委屈,两腮鼓鼓的。 姬允欣赏了这小仓鼠一会儿,才佯怒道:“简直不像话,白家小郎君,竟也学会同旁人那样,邀媚争宠了吗?姝是服侍朕的,同你能一样?朕亲近他,但更看重谁,你难道不知吗?” 见他不为所动,隐隐还有不服的模样,姬允不免感叹,到底是年轻,拎不清,只是到底也生不起气来。 还缓了颜色,近乎哄劝地对人道:“姝性柔顺,朕自然是喜欢的。”见白宸又转回脸瞪过来,姬允忙又道,“但是你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 即便是死过一回,仍然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只是他已经不再求了。 他看着白宸,胸内其实有许多更加缠绵的话要涌出来。 但终究也只能说这么一句:“以君之才华,日后应上青云。你是最特别的,亦是朕最爱重的。” “白宸,朕待你的心意,你切莫辜负了才是。” 姬允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态说话,便已经是定了论,不欲白宸再于此纠缠下去的意思。 白宸即便脸上仍是不甘愿,到底只能站起来,要退出去。 姬允半口气未松下来,走到门口的白宸,突然又回过头来。 “那凤郎你,还要召人来侍候吗?” 姬允怒目:“召什么召,嫌你一个气得朕还不够?” 白宸眨眨眼,被骂了,反倒露出一点高兴的神态来。 臭小子。 姬允对着已然合上的门笑骂。 出去不久,白宸倒又返回来,身后跟了端盆奉衣的侍女。 白宸抿着嘴唇,对他小小地笑了下:“宸方才惹凤郎不悦,自然要亲自来谢罪的。” 随即便挥退侍女们,自己绞了手巾,要给他擦手。 姬允瞧他神色间倒是没有不情愿,便也坦然地享受了白宸的贴身侍候,给他擦净手脸,拆簪冠,解腰带,除配饰,脱外袍。 最后着上轻软的里衣,舒舒服服地躺进锦被里。 姬允也是真的困极了,挥一挥手,叫他可以下去了。 便闭上眼皮,不一刻便睡得沉了。 只熟睡里,似觉得眼皮微微有些发痒,嘴唇亦有些难以言喻的shi润触觉似的。 倒也好眠一场。 隔日回了行宫。前夜种种,自是不再提起。 提是不提,心中难免有计较。 姬允思来想去,觉得恐怕是自己只说不做,反倒让小郎君心中没有底气。 今岁正好又轮到三年一评的品评之年,便在寻欢作乐的空里,召来阆州的中正,询问一番今岁的品评进况。 那中正口气不歇地直说了两盏茶,说两句便捋一把自己打理得极飘逸的长髯,将行过冠礼的阆州士子,从三品的顾氏大郎说到了低阶士族赵氏小郎的六品,寒门伍氏竟也得了个七品。 就是没有白氏子弟的。 姬允几欲要以为这长胡子老头故意与自己作对了,只仍未显到脸上,只蹙了蹙眉道:“朕闻得白氏家风素来清正,怎的竟没有评白氏?” 中正捋一捋胡须,竟是叹了口气,才道:“陛下岂会不知,中正评人品,乃是为了评测士子资质才德,以评入仕等级。人品定官品,若人品不高,则入仕无望。只是白氏历来家风是不入仕,便是评了人品,也是空的。三年前上一位中正,便是硬给白氏三郎评了个三品上品资质,官拜阆州别驾,谁知任帖还未及下,那白三郎已经卷起包裹躲进栖绿山里去了。后来那位中正大人出行时,还被女郎们拦街而骂……是以,”老头子顿一顿,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却作出清正之色,道,“总之臣是不欲强人所难的。” 姬允嘴角微微一抽。 费了一番口舌,总算把这胆小怕事的老头儿诓得下一场乡谈清议,一定请了白宸去参加,同其他几名品评官员,给白宸评个资质等级出来。 第15章 明帝南巡,耗费半年抵望郡,又于望郡盘桓月余,船队始返。 临行前一日,望郡落了雨。远山苍翠,山与山携袂比肩,连成起伏之状。又被天水晕出一片模糊轮廓。 从山间绵延而下的阮水,流进城郭,岸边的春花杨柳,默默温柔地垂头不语。桥洞下乌篷船随着水流晃动。 酒旗shi而不展,城墙亦显出隐约之态。 每一家的檐下,穿堂燕在泥草筑的窝里伸出半个小脑袋啾鸣,触水又赶紧缩回。 细密的雨水化作重重的水晶帘。 天地间都是笼了幻境似的朦胧。 到了夜里,空气中开始隐约浮动暗香。 轻盈若羽的花瓣,浮散在天地之间。 夜色愈浓,花颜愈胜。 似一匹墨色的绸缎,点缀了繁华闪烁的光点。 花雨如此下了一夜。 翌日一早,阶下落花已积了鞋底那么厚的一层。 未闭拢的窗轩,飞花飘洒进来,桌案烛台,一方石墨里,也都落了残花。 姬允拥被坐在床上,窗外飘花仍在飞舞。 他抬一抬衣袖,几枚花瓣从衣褶里抖落出来,柔弱无骨,娇嫩得几欲透明,真是如玉一般。 所以谓之琼罗花。 姬允坐着发了会儿呆。 才让李承年进来,服侍他洗漱。 到底是第一回目睹如此盛景,连李承年亦不住多话起来。 姬允伸开双臂,李承年弯着身子为他系腰带时,又忍不住道:“圣君,奴才一早起来,看到漫天漫地都是花,真是要惊得魂也飞掉了。” 李承年并不识字,想必也是费尽了所有想象力,才将这场花雨夸得天花乱坠。 姬允道:“哦,那现在朕跟前的,却是一具丢了魂儿的行尸走r_ou_?” 他说这话时,语气实在很平常,内容听起来虽有话外之意,但于一贯没分寸的姬允来说,却是不存在的。 但是李承年却是抖了一抖,连忙跪下请罪。 姬允放下双臂,牵住衣袖抻了抻,才掀一掀眼皮,笑骂道:“没胆子的东西,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李承年磕头告饶:“是奴才嘴笨,不会说话。奴才的心自然都是系在圣人身上的。” 姬允垂下眼皮看他,脸上似笑非笑。 这老东西倒是从来会做人得很。 上辈子悄没声儿地投靠了白宸,却是半点不露马脚,还是到最后联合白宸反咬他一口,彻底暴露之后,他才晓得内鬼是谁。 一个是夜夜相对的枕边爱人,一个是寸步不离的忠心仆人。 想他姬允一生何其可悲,最想要他死的,莫不是最亲近之人。 姬允不怨白宸,因他于白宸良心有愧;不怒背离他的臣子,因他于江山社稷有亏;亦无怪于野心勃勃的贵族,因利所往,他与贵族从来也就没有连过心。 唯独李承年,是在姬允做皇子之时,就跟着他的。 几十年,但凡姬允荣,李承年就不会衰。 姬允做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李承年便做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阉人。 扪心自问,姬允待李承年,何止是不薄。 但有些人确实是不会念恩的。 这一世重生回来,姬允对李承年何止是耿耿于怀,简直是如鲠在喉。 只是到他这样地步,万事不动声色罢了。 老东西还有点用处,姬允也不想即刻将人废了,便懒洋洋地,道:“起来罢。” 李承年又是畏惧地告了声罪,才抖抖索索地爬起来,继续为他抻已经很平整的袍角。 他倒是很乖觉,最近一些看起来无甚作用的小特权被剥了去,姬允也不再时时刻刻都叫他跟着,便越发小心服侍,唯恐惹他不快。 用早膳的时候,花雨竟然还未停。 堂前飘飘洒洒,雨后初晴的日光穿梭在越发透明的花瓣中。 流光溢彩一般的眩目。 行宫里都是王京来的人,反应自是不比李承年淡定到哪里去。 唯独姬允面色也不改一下,一口一口地,用着熬得软烂的ji茸粥,配上一口做得ji,ng细的小菜。 很多东西便是这样。 第一回惊为天人,第二次习以为常,第三遍,就乏善可陈了。 所以姬允并不觉得稀奇。 结果不出一刻钟,姬允觉得自己的脸又肿了一回。 白宸自中庭错落的花树间走出来,雨后日光澄澈,穿透飘羽似的飞花,拂了他一身的光采。 ——望郡有琼罗之花,惊蛰既发,小雨之后,飞舞若旋,天地充盈,若神女有降。 姬允原本以为这只是传说而已。 原来并不是的。 只不过下降的并非神女,而是神子。 姬允看向白宸,心里无可奈何,究竟还是只能承认:任你阅尽千帆,终归有那么一样,也只有那么一样,使你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尽日不能忘。 白宸走到堂前檐下时,已兜了满头满身的落花。 他立在廊下,身后是簌簌的飞花。嘴唇的形状漂亮地弯起,望向姬允的漆黑眼里,也仿佛是盈满了温柔地。 “凤郎,” 情人般的温柔呢喃,借了风声和花语传递过来。 “琼罗花开了。” 姬允坐在堂内的主位,漫天的透明花影随着少年的走近,笼向了他。 琼罗花期在仲春,与上巳相逢。 琼罗花开之时,邀对方赏花。 是望郡独有的,并不诉诸于口的爱意。 算上这一次,两辈子姬允总共看过三次琼罗花开。 第一回也是在今日。 姬允立在船头,白宸站在士子中间,不亲不疏,为他送行。 姬允隔花看他,想着下一年春,要再来望郡,邀白宸赏花。 只是未及下个春日来到,白宸倒先入了宫。 第二回看琼罗花开,却是在十三年以后了——后梁北上,连拔十一城,老将樊城八十一岁挂帅出征,不敌,战死。朝中无人能与之战。那是姬允庸碌昏昧的皇帝生涯里,头一回直面山河飘摇的危机。也是头一回,如此不加顾忌地,对四大世家破口大骂:食君粟米,无以解忧。如之硕鼠,国之虫蚁! 殿下寂然,无人敢言一语。 后有隐世三十五载的白衡,一身宽袍布衣,不簪发不系带,趿木屐,出栖绿山,一路折花,骑牛入京。 他以白衣之身,负手立于金銮大殿,眉目疏朗,声虽不高,而字字千钧。 “草民可与之战。” 姬允垂眸望他,这个已被传说为世外的人,这个曾经拒绝任自己帝师的人。 良久,姬允问道:“君有何智计?” “草民智计在一人尔。”白衡道,“此人出,则草民智计可行,能胜之。” “何人?” “草民族人,白氏子弟,名宸也。” 白宸囿于禁内十二年,一朝身披甲胄,冰冷甲胄衬出他脸上的凌厉战意,凛凛不可侵犯。 姬允重生之后,偶尔会想,或许一切早在白宸露出那样神色时,便已经注定了。 然而那时的姬允并不知晓,抑或不愿知晓—— 大军开拔前一夜,白宸拥抱他身体的力度,亲吻他皮肤的热度,还有那贴住耳朵的,低低的一声“等我回来”,难免让姬允生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令人手心发麻的,美好渴盼。 相伴十三年,白宸到底不是石头,想来也该对他生出哪怕一丝的情谊了吧? 半年之后,白衡之师于桐城行水之战大捷,小将白宸更是亲手斩杀后梁主将。 姬允看过最后一封战报,白衡不日班师,途中会经过阆州,白宸受了箭伤,暂留望郡休养,不随大军还朝。 姬允扔了奏报,隔日便下旨,要亲赴阆州劳军。 两月之后,在望郡的饮宴上,姬允重新见到被那世家子牵着的姝,怒而抄了那世家子满门。 不久,白衡之师抵达阆州。 彼时春盛,前日刚下过雨,琼罗花漫天漫地。 姬允亲自到城门口去接迎大军,白宸坐在高马之上,脸色苍白,想是因受伤的缘故。 然而与他四目相对那一刻,那双漆黑眼里是全然的冷漠和全然的无视,姬允那因为临别前那一句“等我回来”,而火热了大半年的心口,仿佛是即刻被冻住了,迅速地凉下来,连四肢都凉透了。 那一日,姬允都未能同白宸单独说过一句话,遑论一同赏花。 待劳军酒已饮过三轮,明月悬于中天,姬允摇晃着,往白宸休息的帐子里走。 他的脸皮从来是厚惯了的,白宸冷漠待他也不只一回,没道理这时才感到伤心。 今夜月色很好,琼罗花还在放,心上之人也已归来——何苦为一丁点不相干的情绪,惊扰了它? 姬允走到帐前,未来得及掀帐,听见那人冰冷地说: “我只恨没有死在战场上,便不必再看见他。” 第16章 宁愿死在战场上,都不愿回来见他。可见白宸是多么怨恨作他的帐中人了。 脸皮厚如姬允,也都不忍心再逼迫下去——他到底是乏了,这许多年的宠爱,无休止的追逐,使人身心俱疲。 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白宸好比山间孤月,他再是踮高脚尖,伸长手臂,总是够不到的。 他或许是该换个人宠爱了——要贴心一些,感恩一些的,不至于到头来,落得互相怨怼下场。 姬允回到王帐中,姝正跪着为他叠衣裳,见着他,立马起身来请安。 容色十分惊人,却因受过太多磋磨,昔日清高难觅,反见神色中卑微柔顺,隐隐显出些惶恐。 之前姬允还在琢磨,要如何安置这美人儿。美得太过,便成罪恶,若无依傍,恐难保存自己。 心念电转间,姬允想起当时宴会上,也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美人儿,不收入帐中,委实人生憾事。陛下果然不心动么? 当时姬允并不如何心动,此时也无甚情绪。 但他面无表情地传了人进来,拟旨,册封姝为濯兰君。 白宸既然不想看见他,他便不去招惹了。 偏偏这位如今桩桩件件,做出对他深情厚意的姿态。 连琼罗花开了,也来同他说,倒像是为他了了这桩心愿。 姬允看着他俊美的面容,上面似有温柔的含意,漆黑的眼珠也很令人心动。 他端起杯盏,抿口茶,淡道:“小郎盛情,怎好辞之不受。” 有些事他知道不是真的,好笑之余,但终究难免心悸。 他很清醒,但这不妨碍他放纵。 若非生而矛盾,言不由衷,心不由己。 何以称之为人? 午后船队要出发,姬允不去管那些殷殷切切要同他作别的官员士子,反倒同白小郎单独漫步在白堤,琼罗花漫天,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走不了几步,白宸要停下来,为他拂花。 指尖从鬓边擦过,有不易察觉的酥麻感。 姬允含笑看他,看他墨如鸦色的睫毛,垂下的眼皮,微微翘起的嘴唇,唇边有很细的漩涡。嫩嫩的耳朵,像是有些害羞,微微发着红。 这样美好的少年郎啊,怎么他就得不到呢? 白宸忽而抬起眼来,姬允清醒过来,面上还是笑着,但已收敛住那点见不得人的沉迷。 “小郎,怎么?” 白宸看着他,嘴唇渐渐抿起来,他突然道:“凤郎此去,会不会忘了宸?” 姬允不动声色地微笑:“小郎何出此言?” “都城遥远, 又美人如云。”白宸脸色有些难看,“宸久不在凤郎面前,凤郎恐怕是想不起来我的。” 他微微顿住,脸上显出犹豫,看着姬允欲言又止。 姬允心中了然,含笑道:“小郎不必多虑,以你才华,想必至少是能评上个三品上等资质的,届时拜个著作郎,秘书郎不在话下。” 白宸闻言像是呆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惊是惊住了,却明显不是多么喜的模样。 姬允心想,年纪轻轻,野心倒不小。唔,野心大些也好。才不至于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给生吞活剥了。 便更缓了颜色,温言道:“虽说位卑,却是身居中央,乃是进位之基,前途不可限量。小郎有壮志是好的,只万事皆有法度,循序渐进为佳,不可冒进鲁莽。” 白宸下巴紧绷,听见姬允的好言劝慰,面色却已是有些发白了。 他张张唇,声音滞涩:“凤郎的意思是,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亲近凤郎了,是不是?” 姬允不答。 白宸又问:“那姝呢?凤郎,你又将如何待他?” 他的脸上有微微的冷意,牙齿也咬住,声音有些沙哑了。 这种嫉妒,姬允也在别的宠臣脸上看见过,原本并不稀奇。但出现在白宸脸上,就是有一种让他心猿意马的吸引力。 姬允瞧了一阵,几乎想要抱住他,哄哄他了。 只不过,他想调教姝做心腹的用意,这是不便对白宸——至少是现在的白宸——多说的。 姬允微微沉下脸色,略有些严厉,缓缓道:“小郎君,注意分寸。” 白宸脸色越发有些发白,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宸逾矩了。” 两人静默下来,又沿着白堤走一段,花雨纷落。 白宸仍停下来,为他拂去发上的,肩上的落花。只是受了委屈般地,抿着嘴唇。 回去时,走到行宫偏门的小巷里,白宸忽而顿住,姬允停下来,他回过头去,白宸的面容在花后明艳得几乎像是幻觉。 “姝能做的,我也可以。” 姬允一时愣住,不大反应得过来,白宸说的可以究竟是什么可以。 他愣神中,白宸的脸突然清晰起来,他走到自己眼前,眼前一暗。 被白宸在嘴唇上亲了一口。 姬允睁大眼睛,而后更大逆不道的,白宸竟然把舌头也伸了进来。 退缩的动作刚刚显露,就被按住了后脑勺,箍住了腰。 被缠住舌头吮 吸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力度大得舌根都被吸得有些发痛了。 这样清晰而直白地,来自对方的渴望和占有,让姬允几乎大脑空白了,然而微微颤栗的身体,发软的四肢,心跳如擂,简直是对此期待已久一般。 从第一句呻吟克制不住地从鼻子里哼吟出来,姬允就自暴自弃地,伸出了双手,环住对方的背,同样纠缠回去。 r_ou_与r_ou_的火热相贴,唇齿间的激烈啃咬,汲取对方的气息,吞咽对方的液体。 姬允被白宸压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仰着脖子,呼吸困难地与对方亲吻。 小巷外香风飘花,行人经过。 巷子里头呼吸渐渐平缓。 姬允靠在墙上,双腿仍然软得厉害,白宸伏在他肩头,双唇不时亲吻他的颈侧。 “凤郎,”他低低地喊,舌尖轻触姬允的皮肤,激起细细密密的ji皮疙瘩。 姬允仍然有些发懵,借着平复呼吸,不说话。 “凤郎,”身上的人又喊他,“我又不规矩了。” 认错态度倒是很诚恳。 姬允勉强回了句:“你自己也晓得。” “可我对凤郎,还有很多不想守规矩。” 姬允冷冷笑一声:“哦?” 白宸仰起头来,在他下巴处又亲了下,说:“比如这样。” 又挺挺腰,在他仍旧鼓起的下 身处,顶了顶:“再比如这样。” 姬允有些发气,但对方这样的不规矩,他又实在不是很想拒绝,便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白宸得寸进尺,又伸手环住他的腰,埋头在他的颈窝里:“还比如,我想你是我的。” 姬允说不出话来了,连哼也哼不出来。 良久,姬允伸出手,摸上他的颈后,像 猫一样,温柔地抚摸。 他的声音也带了一种柔情:“那你更应该来王京,我在那里等你。” “不止是入朝为官?” 姬允垂头看他,他的那双眼珠里,因太过漆黑,看起来像是极专注,又极深情。 姬允点一点头,带了点沙哑,说:“不止。” 第17章 期月后,船队行至涿州。 一路顺风顺水,天公继续作美。至多小半月,便可抵京了。 姬允左手负立在甲板上,右手搭在额前,远眺清朗疏淡的天色。 李承年和姝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还有两名壮仆擎着巨伞,为他遮荫。 凝神看了半盏茶,姬允突然开口道:“今日初几来着?” 李承年一瞬思索的工夫,姝已经先恭敬地答了:“圣人,今日初二,三日后便是端阳日了。” 姬允将手从额头处放下来,也负到身后。似是日光照眼,他微微蹙起了眉。 李承年忙道:“主子,日头越来越毒,还是进去避着些吧,免得中了暑气。” 姬允似未听见,又问:“多久可到下个城镇,又多久可到涿鹿?中间可还有别的城镇?” 这回李承年绝不给姝抢先,快速答道:“明日可到黎阳。行程快些,三日内可达涿鹿。中间,便没有其它城镇了。” 姬允微微眯起眼睛,又看看晴朗无云的天,眉蹙更紧。 转过身来时,面上却已恢复如常,只是显出一点点被日晒之后的乏懒:“进去罢。” 李承年便很积极地走到前头,为他开道。 姝仍跟在他身侧,姿容艳绝,眼梢中又显出些难与亲近的冷清。 因未受磨难,而气度犹存。 姬允瞧着这样的姝,便对自己的重生,又会多生出些宽慰来——到底重活一世,能造一些善业,就造一些善业,也是好的。 忍不住便日常调戏起来:“姝方才唤朕什么?” 姝恭顺答:“圣人。” 只是也比上一世难收服多了。 心内叹气,面上却是微微含笑,调笑似的口吻:“说过多少回,唤我凤郎。” 姝微垂下头:“奴不敢。” 看着多水灵的一个小美人儿,怎么就恁地呆板木讷呢? 姬允待要再调戏几句,走到前头的李承年停下来。 是已经到了姬允的船舱了。 李承年为他掀开门帘,道:“主子,到了。”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5节 姬允被这么一打断,便也止住了好色行径,弯身要进去,又顿住,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姝道:“不必服侍了,今日天好,自己去玩一玩罢。” 姝垂头应是,离去之前,李承年难掩得意地瞥了他一眼。 进到船舱里,李承年将帘子放下。 未及坐下,姬允便有些忍耐不住地,又不愿显得太急迫,只左手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李承年立刻狗腿子道:“主子,奴才今早去了鸽舍,望郡又来信了。” 姬允眉眼一动,已是有些笑的神态,只语气仍像是有些无动于衷地:“拿来。” 李承年忙从袖袋里掏出一小卷竹筒,双手奉给他,偷偷瞥他脸色,才由衷似的感慨:“主子出发不过一月,信已经来了十七八封。倒是难为这两头飞的鸽子了。” 姬允正在拆竹筒上的线圈,因为有些急躁,反而不好拆开。 闻言,手中动作便微微一顿,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也难为你一个大总管,日日去检查鸽舍了。” 李承年脸一僵,又一白,忙跪下表忠诚:“奴才万事以主子为先,只恨不能事事亲为,为主子取信也是甘愿的。” 姬允懒的理他。李承年拐着弯说那人好话也罢,主动帮那人联系他也罢,他现在心情不坏,可以说是很好,也就不咸不淡地踢了李承年一脚:“去去去,老东西,成日地尽碍眼,茶也不上,已经老糊涂了是不是?” 老东西滚出去之后,姬允就彻底掩饰不住了,嘴唇咧出一种很夸张的弧度,他拍拍自己的脸,仍然没有什么作用,还有些喜悦地发烫起来。 也就不再去管,含着一种雀跃的期待,姬允将一卷白帛从木筒里抽出来,还有淡淡馨香散开。 白帛上用黑墨写着字,字迹自然是曼妙优雅,一笔一划中却显得有些谨慎似的,起笔至落尾都无勾连。不如往常姬允在别处看到那般,或者潇洒飘逸,或者狂放不羁。 但只要是出自那人手笔,姬允都是难耐喜爱的。 帛上先首,是四句小诗: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今日白堤独行,偶见杜若芳馨,欲与凤郎共之。 落款是单独的一个宸字。 姬允将那四句诗,还有那平常的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默诵。连那人的名字,也用指腹来回摩挲多遍。 才将帛书平滑地展开,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入一个带小锁的紫檀盒子里。那里头已经有十七封绢帛。 姬允也知道这是太小题大作了,简直同他上辈子偷偷在荷包里绣名字不相上下。但这是他做梦也未能想到的,比做梦还让人觉得虚幻,又虚幻得太过美好。 他要将其收藏。 即便以后虚幻破灭,也还有凭证,不至于教他以为,是真的做了一场幻梦。 收好帛书,又将扔到一边的竹筒重新捡起。 从筒里落出一串花朵来。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是鲜嫩的赤色,散发淡淡馨香。帛书上的香气便是来自它了。 姬允一怔,才反应过来。 白宸所见的,要与他共享的杜若,想来便是自己手中的这一朵了。 心中有什么沸腾起来似的。滚烫灼热。 良久,姬允才克制不住地,嘴唇微微颤抖,去碰上柔嫩的花瓣。 不知怎么,这样触感,蓦地就想起临别前,白宸贴住自己的柔软嘴唇。 嗯,当然还有耳边的喘息,令人身体微微发麻的,低哑的声线,被拥抱和抚摸时,那强烈到难以克制的快感。 姬允从混乱而 y 靡的梦境里挣脱出来,有些疲惫,下 身的黏腻更让人感到不适。 姬允睁开眼,窗外天色未明,岸边的树和山影,在夜色中隐隐绰绰。 耳中听得到被船体破开的水声,身体在微微地摇晃,但因在船上待得太久之故,已经不太能感受到。 姬允颇有些烦恼地思索着,要不要唤人进来。 只是想到白日里,那人温情的书信,胸中就有热切的暖意,身体虽然又有所反应,但对那个人的思念之情,反倒要压过身体的渴望了。 一手盖住脸,姬允低叹一声。 罢,罢。 品评想来也就要结束,届时便拟旨,叫人上京来。 心中不免又松了口气,还好当时并未强撑,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 他强自忍耐,也不过是顾虑着白宸不愿意罢了。 白宸既然如此自动自愿,他也欣然受之就是了。 这样一想,心中更是安稳许多,连这一月来的偶尔挣扎疑虑都消失了似的。 也不去管身下状态了,翻个身,继续闭眼就睡。 隔日,李承年和姝摸着时辰进来,姬允已经起了。 姬允坐在床上,身上松松垮垮,腰下堆了锦被。他支起左腿,左肘撑住左膝,手心按着额头,显是已经醒了有一阵。 李承年一连声道:“哎哟我的主子喂,您怎么醒了也不叫奴才,一个人坐着受凉呢?” 忙不迭去将掩着的窗轩全闭紧了,着急忙慌的,又要去喊御医,被姬允不耐地止住了:“你消停消停,本来没怎么,也被你嚷得头晕了。” 已经要蹭出门去的李承年硬生生顿住了,折回身来,垂头应是。 姝从屏风上取了外衣,给他披上。 “陛下,昨夜睡得不好么?” 姬允点点头,嗯了一声,声音里也仍倦倦的。 “去唤司天监的人过来。朕昨夜作了梦,要他们解一解。” 李承年忙出去唤小黄门去请人。 第18章 姝要为他穿衣,姬允止住他。 反而歪在床上,问姝:“我现在如何?” 姝飞快地抬眼看他,又垂下眼:“面色发白,眼下淡青,看起来是不大好。” 姬允便满意地,微微点头一笑:“不枉我熬到大半夜才睡,又一早起来吹风。” 姝没应声,片刻,才轻轻地说:“陛下也该顾到自己身体才是。” 姬允摇摇头:“司天监的提点是郎荣,顾国舅的表亲,朕怕糊弄不住他,少不得要耍赖。”顿一顿,又道,“对了,昨日找到闻宿之后,情况如何?” 昨日姬允要姝自己出去玩,却是要他去找司天监的闻宿。闻宿是个破落士族里出来的,因才学上佳,被格外提拔,从州府到了中央。姬允曾阅过他写的文赋,文采品格都是有的,甚至不乏风流清丽,破落士族里倒是难得出现这样人物。人既然在朝中,姬允不免好奇心起,将人召来看了看,哪知本人竟然不止生得难看,人也木讷,当下倒足胃口。 姬允挥一挥手,闻宿的仕途便也基本坏了。虽说不至于将人下放到州府里去,但出来碍眼就不行了。是以闻宿在朝中沉浮二十余年,到卸任,职位也不过是司天监里的八品管勾,司天监本就是清水部门,低职更是清得出水,且品阶太低下,朝也不必上,每日按时点卯即可。真正是既清且闲,在不易居的京城里,每月俸银刚够府里十多口人喝粥水。 这几日姬允反复研究司天监随行的名单,最后还是只好叹气,委屈自己的眼睛,择定了闻宿。 也只有这样既无沾亲带故,又急迫想要出头,毫不起眼的人最可用了。 “奴已将陛下的话传给闻大人,闻大人也一口答允了。” 姬允正要满意地点头,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此时李承年正好掀了帘,听见姬允以拳抵唇,轻微咳嗽了两声。 当下便一扑通跪下,道:“陛下,还是先请御医来看看吧。陛下千金之躯,怎么出得了半点差错?” 姬允被他这样大的反应给惊了一惊,发愣片刻,才道:“不过吹了些风,无甚关碍。” 见李承年又一个响亮的头磕下去,哭腔已起,忙止住他道,“罢罢,去唤周太医来罢。” 李承年立时转哭为喜,高喊了声是,抹一把脸,又出去请人了。 姬允看着他急匆匆出去的背影,心情略微复杂。 他自然是记得李承年上一世如何背叛他的,这使他心气始终难平。 揣着怨恨地待一个人,难免就有失偏颇。 近来李承年从他这里,受的委屈算是不少了,可他仍如此担忧自己,以自己为先,让姬允也不禁有些微的软化。 或许他是太过严厉了。 背叛他的,毕竟只是上一世的李承年,而非今世的。 这一世的李承年,对他并无半点不忠,受他如此对待,又何尝不是冤屈。 他既然已经信了这一世白宸的真心,李承年的忠心,他为什么不能信一回呢? 这样想通之后,李承年再回来时,姬允待他已是悦色许多。 倒让李承年又是满眼含泪,有些激动,又不知所措地在旁边抹袖子。 盏茶过后,小黄门在帘外唱道:“司天监提点郎荣,司天监管勾闻宿,求见陛下。” 郎荣的面色有些怪异,他小心地观察姬允的神色,谨慎地问:“圣人说昨夜,梦到了龙潜入渊?” 姬允点点头,一副没睡饱的困倦模样,道:“潜龙入渊也就罢了,大龙潜水之后,又有无数龙蛇攀云上天,兴风起雨,热闹非凡,搅得朕一夜没有睡好。” 说着,捂住唇又打个呵欠。 姬允歪在榻上,掌心撑住脸,懒散地问:“郎卿啊,这个梦该作何解?” 郎荣年已不惑,姿容却很上佳,白面美髯,双目微挑,行走有雅态,是当年乃至如今都很有名的美男子。 毕竟当年郎荣的父亲,也正是凭借美姿容,才以小望族出身的身份,得了顾氏嫡小姐的青眼,从此带着郎氏,跻身一流豪门。 只是那张保养良好的老脸现在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意来。 神态倒是恭谨的。 “圣人,好端端地,怎么会作这样的梦呢?”郎荣声音安定,像是诱导一般,从容道,“圣人想想,近来可有不如意之事?” 老狐狸,想套他话。 姬允暗暗冷笑,面上作认真思索状:“如今河清海晏,帝基深厚,还有郎卿这样的一众美……良臣苦心辅弼,”说到后面,已是情不自禁地捉起了郎爱卿的白手,款款道,“朕心甚慰,哪里有什么不如意的?” “……” 姬允边摸小手,边忧心忡忡地道,“郎卿啊,孤以为这个梦非同一般,隐有上天示警之意。莫不是朕承天之训,有哪里做得不对,上天降下旨意,要责罚于朕吗?” 郎荣淡定地将手抽了回来,肯定地道:“圣人殚ji,ng竭虑,宵旰忧勤,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绝无半点错处的。” 呵呵。 面上却显出谦虚之态:“郎卿太过奖了,虽说孤也是这样以为的。” 郎荣额角不动声色抽一抽,姬允神色一顿,又消沉下来,“……那郎卿,这个梦究竟是何意义?” 郎荣哪里敢随便解这样的梦,满嘴的星辰列宿,周易老子,同他打了许久太极。 旁边的闻宿默默无闻,姬允悄悄瞥他许多眼,眼睛辣了许多遍,多少忍得下去之后,才抿一口姝递来的茶,指指闻宿,道。 “闻卿既然也来了,怎么不说话?” 闻宿垂头列前,拱手道:“微臣才疏,有郎大人金口在前,不敢妄言。” 郎荣伸出手臂,做一个请的姿势,温和笑道:“闻大人哪里话,为君分忧乃是应当,哪有敢不敢之说。” 姬允也笑道:“郎卿说得正是。” 闻宿又一拱手,道:“圣人乃天子,本来神识便可通天。梦中有异状,恐怕是有所征兆。敢问圣人,梦中巨龙潜水,龙蛇起雨,是在何地?” 姬允一愣:“何地?” “是。巨龙潜水暗示圣人有危,龙蛇起雨喻为小人作乱。陛下梦中,先是巨龙潜水,而后龙蛇入天,兴风起雨。微臣恐怕圣人近日将有灾厄,才引起天下大乱。” 郎荣神色也僵住了。显然他一听到潜龙入水,龙蛇起雨,首先想到便是某些不可描述的圈圈叉叉,心中大乱,哪还注意到其中顺序,又哪会想到另一种可能。 只他究竟城府颇深,当下换上一副忧色,道:“不错,圣人仔细回想梦中细节,可有什么标志明显之处?” “这个么……”姬允认真回想状,“潜龙入水何处,朕便是真的记不清了,不过沉浮是水,两岸绿树而已。至于龙蛇兴风作雨……啊,朕记得,一座石碑被雷电击毁了。” 闻宿忙追问道:“石碑?怎样的石碑?石碑在何处?” 姬允皱眉思索:“……朕记得石碑是在一处码头,想来是记录捐财修建码头的善人的……至于码头……“ 连郎荣也有些端不住架子了,显出急切之色:“是何处的码头?” 闻宿也追问道:“石碑上可有刻写明确的地名?” 姬允啊一声:“是有的,石碑被劈了半边,将将能看见一个鹿字。” 郎荣喃喃:“鹿……” 闻宿已惊呼出来:“难道是涿鹿?” 失魂落魄,犹在梦中的两人相偕离去。 不久。圣意下达,今日在黎阳县靠岸。 旨意一下,不免引发一阵s_ao动不满。 黎阳是涿鹿郡下的一个小县,地贫,历来是朝廷免赋税名单上的常困户。何况两天后又是端阳日,谁都攒着,想到繁华许多的涿鹿去靠岸,好好过个节,谁耐烦去窝在一个贫困县里? 顾皇后的嫡亲哥哥顾桓顾国舅,同郎荣乃是表亲,自然是首先从郎荣那里得了消息。 姬允胡天胡地乱侃一番,还没歇上口气。 小黄门在帘外又唱道。 “大将军顾桓求见。” 第19章 唱声未落,门帘已被来人自己掀了开。 来人大跨步进来,腰间兵刃与玉佩相击,发出玲琅之声。 满朝上下,可以公然剑履上殿的,也唯有眼前的这独独一人——姬允正儿八经的大舅子,官居一品大将军的——顾桓罢了。 与时下追捧的清瘦流丽之美不同,顾桓身形高大,相貌英挺,两道挺直的眉峰下横出一管刀削出来的鼻梁,双目很深,因为体内的一点番邦血统,瞳仁中微微带了绿色,又更显出两分捉摸不透的莫测来。 顾桓走到姬允榻前,并不请安,还凭仗自己的身高优势,用那双绿色眼睛,俯视着他。 “方才臣在门口,碰到了周敏则。”目光扫过姬允略微苍白的面孔,和淡淡的黑眼圈,声音又低沉一些,“陛下圣体可是又欠安了?” 或许是常年征战的缘故,顾桓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些微令人感到不适的气势。尤其被那双眼盯住,似乎脊背都微微僵住了。 “……”姬允不动声色别开眼,措辞道,“昨夜贪凉,没有关窗,受了点风,无甚要紧。桓郎你也知,他们一贯是爱小题大……咳咳。” 话还没说完,又咳嗽了两声,顾桓的脸色微微有些发沉了。 “胡闹。”顾桓语气严厉,竟是有丝丝呵斥味道。 然而在场之人,无一人敢发异议。 姬允也不敢。 当年姬允虽然是太子,但是他的兄弟未免太多了些,到他即位时,封了王的兄弟就有八个。兄弟一多,难免就会有一两个不那么服顺的,心气儿高得能上天,想把他给蹬了自己上。而姬允之所以能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地继承家业,全赖他有一个从小一处长大,又颇有军事天赋的发小顾桓。顾桓原本是他的伴读,伴读伴到一半,被姬允他爹点名派去十三营,小五年做到了虎贲中郎将。京城防卫握在手中,姬允那些兄弟们,怎么可能怼得过他。是以姬允登帝,顾桓当属头功。而后顾桓以武力压群王,藩地无一处敢作乱。后又四方征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打下大好山河一片。 真正是功垂千古,史书列传上要浓墨一笔。 姬允的封赏也一回重比一回,而立之数,顾桓已官拜大将军,赐爵定安公,都督六州军事,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 已是到了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地步。 这就是他的大将军,权倾朝野,炙手可热。 姬允有多么倚赖他,就有多么忌惮他。 重活一世,亦是如此。 见顾桓似是真的动了怒,姬允哪还敢继续作,屏住气不敢吭声。心中着实有些懊悔,明知顾桓脾气素来古怪,最不喜见人生病,他偏想了用龙体抱恙来逼他就范的法子,更懊悔方才不该假意那么一咳,彻底把人给点着了。 顾桓待要再训斥几句,看见姬允默默不语,一副垂首听训模样,顿了顿,便转头去骂李承年:“你们都是怎么服侍的,陛下胡闹任性,你们也跟着不懂事?” 李承年立马磕头认罪,那干脆得,姬允简直没脸去看。 只是李承年好歹是他的总管,对着顾桓却是说跪就跪。顾桓在朝中威信如何,也可略见一斑了。 姬允想骂李承年一句墙头草,又略觉心虚——物似主人型,他自己都怵顾桓怵得很,又怎能强求李承年硬气。 顾桓沉着脸一吩咐,李承年即刻狗腿子地将候在外间的周太医周敏则请了进来。 看诊把脉之后,周太医对顾桓恭谨道:“顾将军,圣人是身乏体虚,又入了凉风,才感了寒气,无甚大碍,服两贴药便好了。只是天气渐热,圣人要多注意将养身子。” “身乏体虚?”顾桓低声重复这四个字,看着姬允的双目里,隐隐有些晦暗,“陛下何以身乏体虚?” 姬允目光往两边飘。 昨夜自欢梦中醒来之后,就如何也睡不着了,仅仅是默念那人的名字,就情动得难以自己。 辗转反侧,不时发出隐忍的呻吟。 终究还是伸手去握住,想着临走前,两人下半身相贴时的触感,唇舌在自己口腔里搅动时的shi黏,和贴在耳边的急促的喘息。 清醒地在手里shi了,却并未觉得十分满足。 前边释放之后,难以描述的另一处,更加难耐地发热发痒起来。 以承欢之姿j_iao 欢十余年,即便回到了原来的身体,他竟也仍然更习惯于从后面获得快感。 姬允隐隐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种微妙的,说不出口的欢喜。 若这一世仍然能够和白宸那样相交,至少他不必经历那生涩的适应期,或许就能令白宸更快地品出其中美妙滋味了。 …… ………… 真正的原因自然是过于猥琐,不能讲的。 姬允按住额头,面上一片愁苦:“郎卿未同桓郎你说吗?昨夜朕发了一宿的梦,耗费心神,自然是虚乏许多。“ 见顾桓无动于衷,姬允只好又进一步道:“桓郎啊,那梦中情状可疑,朕心中不安,便特特找了郎卿来解梦。” “便是那所谓潜龙入水,龙蛇作乱的梦?”顾桓嗤笑一声,“这样子虚乌有,怪力乱神的东西,怎可相信。” 虽然料到顾桓不好糊弄,但被一口戳穿,姬允心中还是拔凉拔凉,勉强道:“朕乃天子,上天有旨意下降,孤有所感应,也在情理之中。” 顾桓看他一眼,不置可否道:“正因陛下乃天子,更不该满口胡话,教臣等寒心。” 姬允怒极反笑:“朕受上天旨意,倒被顾将军说作胡话。朕行上天旨意,倒教你们寒了心——” 说到此,正要勃然发怒,顾桓先声夺人:“听闻陛下执意要在黎阳靠岸,是与不是?” 姬允沉着脸:“是。” 顾桓咄咄道:“因一句梦言,陛下便要擅改行程,岂非胡话?民所不愿,陛下强为,岂不是教人寒心?” 姬允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都憋得青了。 顾桓见他如此,便缓了缓神色,放柔了声音,道:“不说那些一个个娇惯的贵族子弟,陛下是金尊玉贵之体,如何受得住黎阳那等僻壤之地,到时还不得又闹起来?再两日便是端阳,加快些形程,臣已叫人在涿鹿备席设宴,届时一边饮宴,一边观看龙舟赛,陛下不是喜欢吗?” 姬允感到指尖都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了,无力感却顺着四肢,开始无限地蔓延。 这就是他的大将军,挟令他的大将军! 而他竟然无可奈何! 那就只能耍无赖了:“朕生病了,受不得颠簸之苦。”又恶狠狠地补上,“一日也受不住了。” “……”凝视着他的绿眼睛像是又好笑又好气,顾桓按一按眉心,才道,“陛下方才,不是还说无甚大碍么?” “气出大碍来了。”姬允厌烦地一挥手,“出去出去,朕要歇息养病了。” 顾桓摇一摇头,无可奈何似的,幽深的绿眸里又有隐隐的纵容。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道:“陛下,您也就拿捏住臣这一点了……从小到大,您一耍赖,臣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姬允几乎要嗤笑出声了。 他的大将军,竟也好意思说出这样话来。 上一世顾桓拥兵自重,在朝堂上每每将他驳斥得面色铁青,而群臣亦莫不以他马首是瞻,唯唯而已。又肆无忌惮提拔顾氏子弟,终于至满朝文武,四一姓顾的地步。而剩下四三,又有泰半,不说像郎荣那样与他裙带有亲,亦同他有所恩义。 可怜他坐在御座之上,满朝却只闻大将军。 大将军首肯之后,奏章到他手中,他需做的,只朱沙笔一圈足矣。大将军若觉不妥,那些折子,便根本也不可能出现在他眼前。 姬允怎么可能不感到帝位被动摇的恐惧。 只是一来,顾桓已然势大,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实是难以撼动。二来,顾桓把持朝政,各藩俱都安静如ji,藩王们夹着尾巴做人,龟缩藩地不出,年年奉上贡礼,温顺的羊一般。至于边地,在顾桓威名之下,除了后梁偶尔滋事,称得上是很和平。而朝中在顾桓一言堂下,令行禁止,上行下效,恐怕比姬允自己上手还要有条理得多了。顾桓把政的近十年里,盛朝倒真正算得上是近无内忧,远无外患——当得起繁荣昌盛四个字了。至于这三来,自然最主要还是以他昏庸资质,远不足以应对辛辣老辣的顾桓,也只好蒙着眼蒙着心,口中宽慰自己良臣干将难得,内心却是不安又恐惧地,眼睁睁瞧着顾桓越坐越大,已无牵掣之力。 以至于,顾桓竟然身死于一场不被所有盛朝人放在眼里的,与后梁的小战役时,除了不可置信,反复着人去证实顾桓的死讯之外,姬允也不知道,当时他是不是感到了庆幸。 然而他并未来得及感到权势重回手中的快感。 贵族们原本就非一条心,不过顾忌顾桓权势滔天罢了,顾桓把政时代仓促结束之后,贵族即刻乱成散沙,相互倾轧。八王亦闻风而动,各有反乱,姬允手忙脚乱派人镇压,历时三年,才平定了八王之乱。经此,盛朝大半兵力遭到损耗,十三营减至七营,可用的将才则几乎全折了。以至于后梁乍然奇袭,乘隙而进,盛朝几无还手之力,一退再退,两月间连失十一城。 姬允重生回来,见到还活着的顾桓,他心中不是不感到喜悦的,只是猜忌和疑虑,也如影随形。 他已经前所未有地认识到,顾桓于盛朝有多么大的影响力——他甚至已经左右到了盛朝的兴亡。 姬允忍不住地想,若顾桓在那场战役中并未身死,他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很长久,长久到足以令人对自己现处的位置感到厌烦与不足——恐怕造反的,就轮不上白宸了。 而半年以前,也正是顾桓领头逼迫他继续南巡。否则那些贵族,何以敢猖狂至此,将他生生逼到了龙椅里瘫坐着,起都起不来。 教姬允如何不忌惮万分。 可笑的是,顾桓却还在说对他言听计从。 嗤笑已到嘴边,眸光却不经意扫过顾桓的脸。 顾桓的脾气一向是很强硬,像是从来没有过动摇的时候,但姬允自己知道,其实不是的。 顾桓那时候还在作姬允的伴读,总是被姬允的不学无术气得头晕,不顾尊卑地,将他绑在椅子上看书习字,绑不多久,姬允被养得极娇嫩的皮肤便被勒得开始发红,姬允这时再眼巴巴地瞧着他,讨好地喊一声桓郎。顾桓便是铁打的心肠,也要化了,只能皱起一张小脸,对着姬允无可奈何地,又叹气又摇头,像个小老头,恨恨地说:“你就知道对我装可怜。”一边将缚住他的锦缎轻手轻脚地解了开。 这样子微微蹙着眉,拿他没法子的顾桓,就有些像年幼的顾桓了——对他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却又终究不忍心他受苦。 只是人终究都要长大的。 随着肩膀宽阔起来,肩上所负的,也就越来越沉重。 而顾桓要肩负的,是他背后的整个家族——或许还有他的野心。 从前的那点情谊,在这近乎宿命一般的y影之下,也就渺小得不值一提了。 但姬允终究是有些不忍心了。 回忆使人变得柔软。 喟叹似的,他摆摆手,道:“罢了,何必再提从前的少不更事呢?” 顾桓张口似想要说什么,一时却也无言。 姬允不再看他,闭上眼。 感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并不有压迫感,反而脉脉似的。 他在那目光中,渐渐放松得有些困意了。 片刻,感到被角被往上提了一提,盖住了肩膀。而后听得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顾桓无声地出去了。 姬允不知怎么,昏昏然中,也微微地感伤起来。 第20章 原本满腹不满的众人,在顾桓以大将军的名义又发了一道敕令之后,上下就此息声。 姬允:呵呵。 黎阳令临时接旨,吓到屁滚尿流,衣冠还未齐整,鞋袜也穿反了,领着一班县丞衙役的,又惊又恐地拔足狂奔,前来接驾。 见得浩浩荡荡百多条船,将破落的小码头挤得水泄不通,当即便双腿一软,若非同样面无人色的县丞县尉左右各拉住他胳膊,大家互帮互扶,恐怕站也站不起来了。 更有黄皮寡瘦的百姓,沿码头围了里里外外好几圈,惊异又敬畏地,看着这些生平从未见过的,浩美华丽的船舫。 百姓俱着麻葛所织的短褐,下裳不及膝,更有不穿裳,而直接着短裤的。脚下则大多赤足,只有少数穿草鞋。 他们惊异地看着船上,船上也惊骇地看着他们。 从王京来的贵族们,似乎是被这眼前所暴露出来的,简直如地狱一般的穷苦相给吓倒了,个个面色发白。 “……我们,真的要下去吗?”有人迟疑道,便有人纷纷附和。 这些大多数人中,神色高贵而蔑视,但隐隐又显出些畏惧。 “天哪!那人竟然没有穿衣物!”有贵女直接尖叫出来,吓得几乎要晕倒。 她所说的未穿衣物,其实只是未穿裳和鞋罢了。但这在从小仪容要求甚严的贵族门庭里,简直与赤身裸 体无异。 又有人牙齿战战:“他们简直是未开化的野人……不会吃了我们吧?” 这又更引起一阵s_ao动。 连姬允一时也被惊吓到了。 他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黎民百姓。 在他以为,像望郡见到那样,穿布衣着布鞋,连簪冠都是木制,便是所谓贫民了。上一世他到涿鹿,那里的人比古都望郡,又要更穷困些,麻葛作衣,粗布为裳。他如何料得到,黎阳到涿鹿,不过两日水路行程,竟似有天与地的差别,至衣不蔽体的程度。 他一时也不禁生出退缩的念头了。 顾桓站在他身侧,此时微微侧过头来,墨绿的眼睛俯视他,语带从容地道:“陛下,现在还来得及。” 那似乎是笃定他忍不了的语气,让姬允感到不悦。 只是他反而镇定下来,下令降帆,准备下船。 中领军顾襄带护军先下船,将百姓隔绝在人墙之后,开出通道,虎贲中郎将樊业领虎贲禁兵,护卫姬允先行。 船上一片愁云惨淡,简直像被撵下船似的。 当夜便宿于黎阳。 好在黎阳虽然穷困,豪强倒是不缺的,顾襄樊业各领一小队,将县上豪奢之府直接围了,不多时,主人家便领着家眷出来,恭恭敬敬地让出宅邸,自己住到佃户家中去。 虽说仍旧粗陋,但好歹安抚住了怨声载道的贵族们,不必再唱一出逼宫了。 翌日天色晴朗,碧空之下,云丝也无。 隐约已有蝉鸣之声。 阡陌田垄,谷黍已发,嫩油油的新绿从黄土中破出。 姬允乘了云母车,慢慢悠悠地,一路巡视过来。顾桓带了几名亲兵,骑马跟在后头。 姬允今日起了大早,说要视察民情,顾桓看他一眼,倒也并不说什么,只屏退了顾襄与樊业,亲自护卫姬允。 车子开了一面窗,姝坐在旁边,给他打羽毛扇,两名婢子一名给他剥葡萄,一名给他捶腿,李承年则在车外,随时等着传唤。 神色倦懒,面若润玉,以掌捂唇,打个呵欠的姿态,亦有种壁画里天人般的高贵。 同面朝黄土背朝天,赤脚踩进土里,热汗裹着身上黑泥滑落,后脖晒出腊r_ou_之色的农户,完全是云泥之别。 莽莽平原上,入目全是如此,既无姝色,亦无壮景。 看了一阵,民间疾苦自是没有感到三两分,姬允只觉眼皮略沉,有些发困。屁股下一摇一晃,亦不甚舒服。 便叫了李承年,吩咐停车,下得车来。 顾桓也下马,走到他身侧,墨绿的眼睛斜斜瞧着他:“陛下这又要做什么?” 不用猜姬允也晓得,顾桓其实是在问,他又要作什么。 对外所示的形象一旦深入人心,是很难扭转得过来的。 顾桓大概一直在等着看他如何作妖。 只可惜,这回姬允是真的承了“上天旨意”。 这大概是重生一回,他所拥有的,最大的筹码了。 心中不由生出一种隐秘的得意,面上倒不怎么显,只道:“将他们召集过来,朕有话告知他们。” 近处的亭长里长,并所有佃户,不一刻,诚惶诚恐地聚拢了来。 “朕奉天意,知近日涿鹿将有水患,此处地势低平,为下游之地,尔等快快举家,迁至上游处罢。” 大约是姬允双手负于身后,神色整肃的缘故,一干人似是被他唬住,面面相觑。 顾桓看他一眼,双臂交握,神色中不置可否。 待民众领了“天意”,惶惶地散去了。 姬允面有得色,忍不住向顾桓道:“朕乃天子,他们是该信我的。” 顾桓嘴角轻轻往上一翘:“陛下不妨明日再来看,看看他们究竟信是不信。” 姬允一腔志得意满,被顾桓的不以为然给扫得荡然无存,撇撇唇,郁郁道:“桓郎从来是不信我的,不说也罢。” 顾桓神色微微顿住,片刻,伸出手来,在姬允皱着眉的表情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他的下巴,微微沉吟道:“嗯……陛下这么想要臣的信任?” 姬允对顾桓的冒犯略感不虞,但顾桓的不敬之处已经太多,数也数不完,多这一样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拍开他的手,道:“君臣之间,推心置腹,不是理所应该的么?” 顾桓收回手,指尖捏在一起,似在感受方才那一点触感,面上微微含了笑意,道:“唔,陛下说得很是。是以陛下前两日,要陈唯发往涿鹿的书信,臣已看过了。” “……”姬允瞪大眼,心中立时生出十二分的不悦,那是他亲自拟的旨,由中书省誊抄密封过,发到涿鹿郡的官文。 顾桓倒是一如既往在王京的作派,所有举动,俱在他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 顾桓面上笑意更甚:“难得陛下也想得出一些周全法子,臣便叫人加急送去了。” “……”姬允眼瞪得又大了些,半晌,才咳嗽两声,神色故作镇静,又忍不住那点得意的喜悦,忸怩道,“果真?” 顾桓便看着他克制的得意神色,眼神里微微一软,点一点头。 姬允最后那一点怒意也消散了。 在于他,能得到顾桓的一点肯定,也是很难能可贵的了。 顾桓又继续道:“只是那也要陛下的梦做得数才成。涿鹿郡内,下游少说有千户,两日内俱迁至上游,难度是不小的。紧急防汛,抽调人手物资,工程也不算小。又不许船只再进出港,只怕是要惹出不少民怨。臣所以由着陛下胡闹,是因臣的偏心。旁的人,却未必如臣一般,尽听陛下之言了。” 姬允听出他话中之意,当下微微蹙眉,片刻,才冷冷笑道:“他们若是不信,也合该他们倒霉就是了。” 言语间却是并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他姬允虽然受制于人,到底是坐得高高的,从上至下地俯视,人命渺小便如草芥,说到底,其实并不在乎的。 他如此大张旗鼓,又轰轰烈烈,不过是欲验证自己天子身份,所言非虚罢了。 快到正午时候,头顶日光愈盛,巨如圆盘,明晃晃地刺眼。 树下老狗伸着舌头,奄奄地呼吸。 田埂小路被晒得裂出了缝。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6节 莫说有汛,说是有旱,倒还可信些。 姬允在置了冰桶的车中,亦觉闷热,汗透胸背,黏黏腻腻的,教人愈发烦躁。 驱车回府,正逢上一班纨绔束发冠帻,在府门吵吵闹闹的,车马齐备,说是要去河边宴饮纳凉。 姬允从窗内一扫,公主之子,王府世子,公侯贵族之子,全是些出丁点问题,就要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当即面色一沉,沉声道:“不许去。” 在场静了片刻。 信陵长公主之子,蔡阳侯世子陈瑜当先站出来,俊俏面容上有些嬉笑不正经地,向车内作了一揖:“舅舅,天这样热,这小地方又穷困得可以,冰块都送到舅舅那里了,小辈们也只好另寻些凉快去处,舅舅何苦难为我等?” 信陵是先皇的大女儿,先皇殡天之前,最宠爱的便是这个大女儿,公主出嫁之后也常常召入宫中叙话,陈瑜又是信陵长公主的独子,也是先皇最早的孙儿辈,更深得先皇偏宠。后来不久,姬允的长子出世,半岁不到便夭折,后又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先皇想来也是伤得怕了,姬允再有孩子,也就淡淡的,都不大过来看,只怕看不了几回,又没了。好在姬允是很能干,先皇殡天时,姬允膝下已又有三子两女,但受到的恩宠,自然是如何也比不上自小承欢膝下的陈瑜。 陈瑜容貌又生得好,眼睛天生带笑,嘴唇微翘,惯会讨巧地招人喜欢,是以姬允平时待这个外甥,也多纵容。 也是以,陈瑜一向在姬允跟前,是有些没大没小的,姬允明令今日所有人不许擅自出入,他也敢忤逆为之。 陈瑜一出头,方才不吭声的年轻郎君们,便纷纷附和,其中不少后来专与姬允不对付的贵族继承人,更教姬允气不打一处来。 想着让他们去淹死算了。 也算给自己了结一堆祸害。 想是这样想,一瞬间也确实掠过一些y狠念头。 但姬允到底只是昏庸,离心黑手辣又差了很远,若背上这么多条金贵性命,他自己恐怕也再不敢研读佛经。 当下深呼吸两口,本来就热,又被气得发昏,姬允简直不想看见他们。 只唤来郎中令,将他们全赶回去,又增一层守卫,原本是不许擅自出入,现在就是严禁出入了。 众人怨气在此之后,升到鼎沸,简直快要升天了。 姬允想召人来陪着听个小曲儿,都有人敢抗旨不来。 愈发气得要捂胸口,顾桓闲闲地看他一眼,道:“陛下何必同他们过不去,于自己亦无益处。” 姬允恨恨道:“总有他们跪着谢孤的时候。” 顾桓抬头往窗外看一眼毒辣的日头,像是惊异于他莫名的自信,惊讶得都忍不住带点笑意了。 道:“何必等到那时候,陛下想要谁来相陪,臣派人去请来就是了。” 是,他姬允的旨敢不尊,顾大将军的话,却是无人敢违抗的。 一时很是无趣,姬允道:“要他们有何用,有桓郎便够了。” 他是带了微微自嘲的心情。 顾桓却不知如何被取悦了一般,墨绿眼中微光闪烁,含着笑,亲手为他斟了盏酒。 到得日落时分,天色仍无动静。 众人心中愈发存怨,纷纷肚腹里怒骂着,洗漱之后回房歇息。 更鼓敲过第二遍之后,浅眠之人,耳边似听得雨打叶声,但过于细碎,并不暴烈,便也不当回事,翻身继续睡去。 翌日醒来,雨仍在下,雨势不小,但也算不得大,只不断绝地下了一夜,水都浸入土里,一脚下去,带起一裤脚的泥。 众人立在廊下,有些面面相觑。 这样的雨,在夏日将来之时,委实也很平常,并算不得什么。 甚至还有农户身披竹笠,下田耕作,为这久旱之后的雨而喜悦不已。 只姬允面色开始凝重起来。 上一世也是这样,雨势开始并不令人感到威胁,所以船队也不受影响,继续航行。只令人不安的,航行一天,雨势丝毫不见小,反有越来越暴之势,水涨船高,一日之后,水已高过河岸,到第二日,开始淹向低岸农田。 原本计划端午日前能抵达涿鹿,生生多花了两天,船队才在风雨飘摇中抵达涿鹿码头,彼时水位已高得无法靠岸,港口拥聚了大小上百艘船只。 当夜,电闪雷鸣,倾盆之雨落下,真正的噩梦才要开始。 那场雨以涿州涿鹿为中心,连下半月,中又有几日大雨滂沱,伴电闪雷鸣,剩下时日亦时断时续,y雨绵绵不绝。 涿鹿因地处平原,人口稠密,又是降雨中心,被淹没得最是厉害,短短几日,纪念古时逐鹿之战而修葺的庙堂,便被全部淹没了。 黎阳虽距涿鹿甚近,然海拔高,又地势不平,中高周低,存不住水——所以黎阳收成总是不好,才这样穷困,只是这回这恼人的地形,反而救了黎阳一命——雨水落地,便聚涌而下,天然分流。 雨连下十数日之后,四周俱陷汪洋之中,黎阳反而如海中洲岛一般,幸存下来。 姬允坐在堂中央,神色间难得显出严肃之色,他眼皮微垂,嘴唇轻轻开合:“且等着吧。” “这场雨,还远不到头呢。” 如雷鸣一般,在众人心上震了一震。 第21章 姬允即刻将黎阳令传过来,命他对下游百姓紧急撤离。 黎阳令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在廊下期期艾艾:“圣人……这点雨,不碍什么的,下一两日便停了……” 黎阳令形容枯瘦,肩膀内缩,一副畏缩姿态,是姬允平素最不喜的模样。 姬允不耐看见他,挥手打发他走:“叫你去就去。” 黎阳令满脸委屈,带着“圣人你整天闲得没事做就折腾我们穷苦人民”的愤愤,到底是不敢说什么,折身退出去,抄起衙役们,穷凶极恶地将人往上游驱赶。 y雨下了一日,到了夜里也未停歇。 众人渐渐感到不安稳了。 关于姬允所作之梦,仿佛是笼在头上的y影一般,教人怀着隐忧。 到姬允又下令,每日食物减少份例时,众人亦不如先前满腹怨言,反而更惶惶不安,望着廊下汇成溪流的雨水,低声交语:难不成圣人之梦,竟果然是天神示警? 如此连下三日,风大雨急,到夜里,终于开始震起雷来。 再一日,涿鹿发来急信,有人亲眼所见,码头一块石碑被雷电所劈,涿鹿两字,正好从中间劈开。 郎荣的脸在电光之下,越发惨白—— 圣人的梦,果然是成真了。 姬允从堂前穿过,几名私语不止的仆役见着他,立马全身仆地跪将下去,高呼圣人。 迎面而来的世家子弟们,也垂头作揖。 同往常浮于表面的恭顺不同,却是含着敬畏了。 怎么可能不敬畏呢,若非姬允执意在黎阳靠岸,现在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水上漂着呢,更不知会不会被雷电带走几个。 之前满腹怨气牢s_ao的人,此时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半声也不吭了。 郎荣更是已经捧了朝服簪冠,亲自来向姬允请罪。 姬允将梦中发生一切都早与他说明,而他到底未有相信,也未发文宣告,几乎是公然不承认姬允所作之梦。 各郡县未接到司天监所发的防汛之文,便是姬允发了私文,以姬允平日威信,不知有多少人会照办。 此事若要担责,郎荣首当其冲,是百死亦难辞其咎的。 姬允也丝毫没有客气,当即撤停郎荣一应官职,暂行收押。又临时提闻宿为代司天监提点,将姬允的梦细细写成文书,并姬允后来回想,再添上的一些细节:譬如哪些城镇雨势最剧,哪处将有山石塌方,泥石流都一一写下,以姬允奉天之意,发往各郡县,作好紧急救灾工作。 姬允从临时辟作议事堂的房中出来,闻宿满头大汗地跟在后头,神色中惊异不止,望向姬允,如望天人一般。 顾桓着大将军朝服,正在门外跪候着。 姬允脚步一顿,垂眼望着顾桓的冠顶,面上无甚表情,声音倒算得上和缓:“大将军这是做什么?” 郎荣昨日来请罪,顾桓也来求见过姬允一回,姬允没有见。 是郎荣没有相信,所以未发官文。只是郎荣信不信,委实并非特别紧要,最最主要,还是顾桓不信罢了。 若非顾大将军的授意,即便自己再不信,姬允终究是天子,郎荣再有底气,也不敢直接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现在算是郎荣替顾桓担下了。 到了顾桓头上,罪责就可大可小。往大了去,顾桓教唆司天监,以致于各郡防汛不及,使上千百姓流离失所,可当得起抄家灭族之罪,往小了去,原本便是司天监未听上意,与他大将军又有何干。 端看姬允如何定罪了。 顾桓纵然权势滔天,终究是为人臣,到这关头,到底还是要听凭姬允处置。 顾桓跪在他身前,道:“陛下承天之志,故作警世之梦。臣等未察上意,自感深负皇恩,请陛下降罪。” 只认罪,却不认是什么罪,半点口风也不露,摆明是来看姬允的态度。 禁军十三营,中有八营四十万都在他手里,百官亦莫不以他为首,姬允能有什么态度。 顾桓看似任他处置,但姬允又怎么敢轻易处置,今日处置,明日他恐怕就得退位了。 他也只能端端架子,拿拿腔调,让顾桓多跪上半盏茶,再罚个两年薪俸,收回剑履上殿的特权,半点实权也影响不到,不痛不痒地敲打敲打,也就差不多了。 末了,还要缓下颜色,将人扶起来,安抚道:“大将军忠心,日月可鉴,朕亦有赖于大将军的忠心。” 顾桓也毫不扭捏推辞的,顺着姬允的手,就站起来了。 再看脸上,哪有半点愧色,反而用那双墨绿色的瞳孔,略微压迫地看向他,让姬允实在想让他重新跪回去。 “陛下的梦,委实很准。” 姬允略略抬起下巴,作出矜持之色:“早说朕乃天子,承天之意。大将军,你也该信朕一回。” 顾桓看着他,半晌,不辨神色地,应了声:“是。” 司天监文书发出第二日,涿鹿的告罪文书便递了上来。 果不其然,以姬允名义所发的文书,根本被置之不理。 莫说防汛撤离,下雨那一日,甚至仍有商船,往来不绝。 到暴雨发作,雷电相交的第三日,涿鹿城内尚存,下游地势较低的村庄却已是被淹了大半,三日内,千户人家被没,因撤退不及,数百人丧生。伤损之数,与上世几乎没有差别。 姬允收到信时,虽早有预料,仍不免气得浑身发抖。 待冷静下来,姬允沉声叫了顾襄樊业进来,点了虎贲禁兵三十人,并卫尉两百一十人。 他要亲自去涿鹿。 天赐的机会就在眼前,他若想要真的一洗穿了太久的,昏庸无能的衣裳,在政绩上大书一笔,这个深入灾区,能够无死角地体现他的仁德爱民,全方位地展现面对天灾时,他的冷静沉着的机会,他当然得抓住。 更为重要的是,好不容易那班人自曝其短,姬允即便是还动不了那些巨头,能抽换掉的几张大牌,他一个都不会落下。 姬允倒未料到会有百姓来送行。 彼时仍在下雨,虽无雷电,雨势也不急,却也连绵不绝,水流没过小腿肚。 他们在水中整齐地跪了一长队,口中高呼天子圣人,姬允在船上看着他们,未反应过来地发了愣。 黎阳令竟然也在其中,还跪在首位。 姬允皱着眉让他起来回话,黎阳令那干瘪瘦小的脸似放光一般,膜拜地看着他。 “多亏圣人蒙天旨意,这些百姓才免于一难,在大水淹没之前撤到安全之地啊。” 黎阳令这样说,底下跪着的百姓又是连连磕头,口呼天人降世 船只冒雨前行,姬允站在船首,李承年几次劝他不过,也只好满面忧愁地举伞护着他。 姬允心中像是随着船只摇晃,也有些飘飘然。 他是未料到,受到崇敬与爱戴,原来是这样令人感到快悦的。 姬允原本并不是真正顾及到遭受着磨难的这些人。 他从小长在王宫里,高高在上,如隔云端。离尘土里的世界终究是太过遥远,想象都很困难。 相距太远,这些人的存在,便缩成了蚂蚁一般的大小。 谁会去注意到蝼蚁的性命呢? 姬允信奉佛法,却自然是没有一树一花皆是生命,这样高的修行。 之前强令他们撤离,当然不是出于爱民之心。这回亲赴涿鹿,也不过是为增加自己与贵族抗衡的筹码。 他的眼中看不见蝼蚁,蝼蚁的眼中他却如此高大。 一时之间,姬允也不由微微感到了震动。 像是蚂蚁爬到了脚趾上,微微有点发痒。 三日后,姬允在风雨大作中,上了岸。 说是上岸,也不准确。 码头已全部被淹了,那块被劈成两半的石碑连头顶浮雕,也沉没到了水里。 船舶无处停港,只能弃大船,放下小船,往城内划去。 低矮的房屋早已经被水冲垮,或者淹没。 昔日横竖交错的城池,如今像是一座巨大的,肮脏的水池。 浑浊的水中,飘浮着房顶上的茅草木板,被冲折的树木,不时浮过一具尸体,不只有猪牛ji鸭,也有人的。 姬允脸色微微发青,心中所知,与亲眼所见,差距到底是太大了。 上一世甫一上岸,他便被接到安全所在,一应事宜自有人代他打理,他整日了解些进程,在别院里消磨时日,这场大水,也就度过去了。 他虽知这场水患不小,究竟不清楚是怎样的不小,亦无那样的概念。 现在亲身置于其中,身体不由控制地颤栗,下巴绷紧得有些痛了,舌根里发麻,发不出声音来。 这才是毁天灭地之力。 小船顿了顿,仿佛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樊业护住姬允,下属上前去看,回过头来,面色微微发白。 “圣人,是个小孩,恐怕是被什么缠住,没能上来……”顿了顿,艰难吐言,“已经死了。” 姬允胃中翻滚,片刻,才转开脸,微微闭上眼,道:“绕开,继续走。” 如此,小半时辰,才到了深陷水中的府衙。 但好歹还能落脚,许多人在此避水。 仓惶潦倒,目中死似的麻木,见到姬允一行,动了动眼珠子,又垂下脑袋。 他们的身体都在雨水中泡得发白发肿了,有些在逃难过程中因刮磕撞碰而受了伤的,伤口这会翻了出来,血流出又被雨水冲去,只白惨惨的露出皮r_ou_,看着倒更可怖一些。 倒是不见受伤太重的,恐怕那些人已被隔离到别处,怕生了疫病。 姬允来时曾打过无数腹稿,他知道这场雨将何时结束,亦带了人来助他们撤离,心中亦有几条新河道开凿的路线,届时开道分流,这场水患,不久也就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来时,一定是天子降临之姿,救他们出苦难。 他也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来,眼前这些面色灰败之人,也一定会同黎阳那些人一般,对他磕头不止,敬他若神人。 但他却像被什么撕扯住喉咙一般,鼻头发酸,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无法在面临这么大的苦难的时候,为自己救世主的身份,而感到太多的兴奋。 反而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负罪之感。 樊业已经将涿鹿郡守绑了来。涿鹿郡守在水中磕头求饶,抖若筛糠。 姬允面无表情地下令:“涿鹿城中下水流通管道图,河道分布图,目前为止还未被淹没的地方,灾民现在所安置的几个地点,能召集到的所有士兵百姓,到明日正午之前,孤全都要见到。届时,可免你诛连,予你一具全尸。” 大雨如注,姬允的声音夹在其中,如切开雨幕的冰刃一般。 涿鹿郡守却似整个人放松下来,向姬允行叩首大礼。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下下去,带来的二百四十人,姬允只留了十人在身边护卫,其余的全被用去撤离百姓,开挖河道。 一日里,姬允去到城中东西南北四处安置灾民的地方,安抚民心。 将从城北返回时,又打起雷,劈起电来。 不敢再动身,当夜在灾民营中宿下。 姬允眼睁睁地看到一名年轻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哭得几欲晕厥,连下大雨,婴儿发起高烧,有药也救不回来,熬了两夜,便活活烧死了。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晨,姬允不发一语,坐船回到府衙。 “凤郎。” 甫一踏进门槛,堂中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仿佛自 y y 恶雨中穿破,直入灵魂,教人自无边的,不能言语,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抓住了一丝清凉的抚慰。 姬允睁着眼睛,像是清晰,又像是模糊。 白宸已经到了他身前,拥住他被雨淋得冰冷而僵硬的肩膀。 那拥抱的力度,让人几乎感到骨头也开始痛了。 “你终于回来了……” 但那样的疼痛,和对方微微颤抖的声音,都让姬允渴望到难以忍受。 “你终于来了……” 第22章 满世界里都往下滴着水。 冰冷的,潮shi的,贴着肌肤,浸入骨髓。 唯有抓住自己的,属于身边这个男人的手掌,干燥而发烫,热烈地传递着源源的热度。 姬允被拉着手进到内堂,被冻得僵硬的手指被白宸紧紧握在手中。 李承年端着热水与巾帕进来,白宸向他点点下巴,后者略一犹豫,便放下东西,躬身退出去了。 清醒着空白了一夜的大脑此时还未能反应得过来,姬允坐在凳上,像是有些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忙碌着,弯腰在水中拧干手巾。 带着发烫的shi软的毛巾敷上脸颊,被冻得麻木了的脸似乎被激起生命力,ji皮疙瘩冒起来,姬允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烫到了吗?”动作一顿,白宸的声音几乎听得出懊恼了,他放下毛巾,蹲下 身,双手捧住姬允的脸,眉心微微蹙着,对着姬允发白的,又微微被热气熏红了的脸仔细端详。 白宸微微抿住嘴唇,白 皙清俊的面容,因为那一点点自我厌恶,显出些微的不自信来,漆黑到有些发亮的眼睛,也稍稍显得黯淡了。 姬允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美好而年轻的,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被连日大雨冻得麻木了的心脏,好像渐渐复活似的,开始跳动起来,一下一下,越来越剧烈。 按捺不住地,他伸出手指,碰到了白宸的唇瓣,轻轻摩挲。 白宸微微睁大眼睛,那神情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似的,让姬允心中又涌起一阵激荡,指下力度不觉加大,淡色的唇瓣被揉得有些艳色的红了。 白宸睁着眼睛瞧他,漆黑眼中微有起伏,但仍然毫不抵抗,那种任他施为的柔顺,一时让姬允难以克制,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歉疚。 冒着这样大的雨,白宸来找他,几乎可以说是不顾性命了。 姬允内心当然很有触动,可他感到触动的结果,便是想要对方承受自己无处纾解的烦闷与欲 望,姬允自己也觉太过于禽兽不如了。 四目相对,眼前的人现在还不过十七岁,比上一世入宫,都还要小上许多。 姬允终究舍不得,以同样的手段,再折辱这个人,他微微别开眼,想要收回手。 白宸抓住他想缩回的手指,漆黑的眼睛定住他。 “凤郎方才,是什么意思呢?” “……”姬允羞于启齿,难得踌躇了一下。 猝不及防,嘴唇便被亲了一下。 这回换姬允睁大眼了:“你做什……” 又被亲了一下。 “是凤郎先撩我的,”模糊的声音贴着嘴唇响起,“凤郎不能撩了就跑啊……” 余下的就全被吞进纠缠的唇舌中了。 大约年轻人总是显得急躁而迫切,白宸将姬允的嘴唇含住,姬允未及反应,对方的舌头便趁隙探进来。 那shi漉漉的舌头在舔着他的牙齿,白宸的睫毛有点太长了,眨动间刷到姬允的颧骨,距离贴得太近,鼻息相闻,姬允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带点shi气的,很好闻的味道。 他的身体已为这曾经很熟悉过的气味而软化了。 而他的心灵,则从未真正有过抗拒这人的时候。 那原本薄弱的挣扎,在对方几乎称得上是用力的吮吸下,渐渐流失了。 姬允微微仰着头,脸颊还被白宸捧在手心里,这样的亲吻,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柔意味似的。 简直令人更觉得体内s_ao动,心口发烫起来。 舌头在自己口内搅动,泛着黏腻的水声,舌尖被吮吸得有些发麻了,嘴唇合不拢地,沿着合处滴下透明的汁液。 姬允简直快难以呼吸般,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吟声。 手下发软地推了一推越发靠近,几乎是压到了身上的人,他原意是想要喘口气,白宸也果然微微挪开嘴唇,下一刻,姬允的身体一轻。 白宸拦腰将他抱起来,姬允才要张口,白宸黑得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被吻得通红的脸,又低下头来,含住他的嘴唇。 “唔——” 年轻人的热情,简直令人应接不暇。 被放到床上的时候,姬允已是被亲的头晕目眩,手脚全无力气了。 头顶的身体覆压上来,总觉得还很年轻稚嫩的身体,真正相贴之后,才发现已有很高大的骨骼,足以将姬允压得翻不起身来。 模糊混乱中,姬允反而又记起自己的身份了。 试图皱着眉呵斥他,又被密密麻麻的亲吻给塞进了喉舌之中。 白宸简直有些像狗了,对他又亲又舔,爱不释口,全然忠诚的家犬一般,如果没有一边亲他,一边解他腰带的话。 不中用的衣袍很快散开了,胸口裸出大片,白宸亲吻着他,手掌覆上那因常年贪欢,稍显得松垮的苍白肌肤,有些重地推揉着,还捻起两指,在那微微凸起的r_ou_珠上,使力揪了一揪。 姬允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从鼻中发出因疼痛而漫出的哼声,一双眼睛微微带了水光地瞪向白宸,厉声:“混账——唔嗯……” 才骂出两个字,白宸嘴唇已向下去,含住了那被揪得立起来的小r_ou_珠,推来推去地用舌尖顶着它,姬允一时很难自持,眉头似蹙非蹙,像是难过,又像是愉悦极了,口里漫出了破碎的吟声。 床笫之欢最重要是相互得趣,上一世白宸被迫入宫,想来原本对男子之躯是不觉趣味的,否则两人也不至磋磨了一年有余,才渐入佳境。便是这渐入佳境,也是姬允摸索了不少路子,费心自己琢磨出来的。他致力于开发自己的敏感点,更致力于研究白宸喜欢怎么行事,久而久之,白宸喜欢咬他喉结,发狠地弄他胸口,更甚有时会舔他膝盖内弯处和大腿内侧,这些小小的,白宸恐怕自己也未注意的小癖好,便被姬允记在了心里,以在床上迎合白宸,教他在这场不甚情愿的欢爱里,也能得到一些快乐。 重活一世,这具尚称得上年轻的身体,竟也将上一世的习性带了回来。 姬允在被舔胸口这种难以言语的酥麻刺激里,全身都微微泛红了,呼吸加促,胸膛起伏,脊背不自主地微微蜷缩,白宸继续向下吻去,褪下亵裤之后,龙jg已有些肿胀地抬起头,顶端渗出些透明的黏液。 白宸一时没有动作,姬允只闻见自己的喘息声,太急促,又太粗重了,简直令人面红。 他耐不住地出声:“你还等什么——” 白宸仿佛是痴迷似的,说:“凤郎的这里,也很可爱。” 姬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下面那物,便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变得更大了呢。” 一时脊背像是有电流猛然地窜过,连脊椎都微微发麻了,姬允脸上发烫,脑内片片白光炸开,他几乎是要口不择言了:“混账,荒唐,不知廉耻……”他也不知道自己口中跑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了。 大约是在这方面,从未获得过这个人的赞美,脸皮厚如姬允,也感到害羞了。 而白宸还在继续不知廉耻,他再次覆压上来,姬允几乎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时候将自己脱得这样干净的?! 两人是赤裸相贴了,白宸的那处也蓬勃不已,紧紧地抵着姬允的小腹。 白宸低低的,泛着沙哑的声音,贴着耳垂响起。 “凤郎,待会s,he给我看,好不好?” 姬允无法去呵斥他的胆大妄为。 仅仅是被抬高腰部,打开双腿,折到对方的腰间盘住,这样的姿势,已经让姬允心跳失速,口干舌燥。 白宸蓄势待发地抵住他下面,姬允深知这物进到自己的身体里,那过于饱胀的充满感,动起来之后,更会使他神魂失所。在这深切的渴望里,又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不知从何而起的羞耻,他双手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微微闭眼,shi润的睫毛微微颤抖,某种温顺的动物,被搬上献祭的台子一般。 白宸的目光紧跟着他,一双眼似是极黑,又似极亮,他就着覆压的姿势,继续沉腰,缓慢地,坚定地,将自己嵌入到了姬允的身体里。 “……凤郎,我进来了。” 那压抑着的,沙哑的声音,随着从鼻尖滑下来的汗水,融入到姬允的嘴唇里。 姬允一时失了声,眼睛也瞪大了,被完全撑开的感觉一时过于清晰,带着丝丝的痛意,他连呼吸都不敢过重了。 白宸的话进到耳朵里,姬允缓了半刻,反应过来之后,一时难受刺激,下面竟又收缩了一下。 白宸低喘一声。 紧接着姬允的嘴唇,便被叼住,下嘴唇被用力吮了一下。 “凤郎,先不要夹。”白宸满头细密的汗,隽美的双眉此时难为情似的皱紧了,嘴唇微抿地说,“忍得太久,我怕忍不住。” 白宸好似真的对此感到羞赧了,姬允也被感染了这种羞赧一般,一时面色越发地红,僵硬着不敢动了。 白宸缓了一缓,才开始浅浅地抽送起来,十来下之后,白宸仿佛是克制不住了一般,一下快似一下,又深又重,姬允一时还能应付,渐渐就被这过于激烈的动作,给顶得不堪承受,慌乱无措中抱紧了对方的肩背,双腿也夹紧对方的腰,以免自己被顶到撞上床头。 姬允被白宸掐着臀部,那处已经被掰得很开,抽送的动作近乎狂乱和粗鲁,但又不至于令人感到粗暴,那仿佛是难耐热情下也涌动着温柔与疼惜似的,姬允在这样的情欲下几乎是全然沉溺了。 又被抱起来,两人面对而坐,青年扶着他的腰,自上而下地吞入,那撞击声听在耳里,也令人感到阵阵发麻。 相贴的小腹夹着他已经完全胀大的性具,上下摩擦中,渗出点点黏液,白宸凑上来含住他的嘴唇吮吸,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向下包住那一根,握住上下套弄。 一个深深坐入之后,姬允脊背绷直,从喉咙里低喘着,s,he了白宸满手。 泄身之后,全身便脱力地软下来,白宸仍将他抱住,温柔地舔他的耳垂,身下却仍一下一下地,凶猛地楔入他的身体里。 终于白宸也在他体内s,he出,姬允还未松口气,又被青年翻个身,从后面cha入。 姬允连呻吟也无甚气力,更何谈推拒,任由青年颠来倒去,将他顶了个通通透透,上岸的鱼一般,只能张着嘴呼吸。 下面更是一片shi黏,沾满两人的体液。 云收雨歇,白宸抱着姬允的腰,脸埋在他脖子里,还微微地喘着气。 那像是亲昵与眷恋的姿态,一时让渐从情热中清醒过来的姬允,都少了两分僵硬和尴尬,恍惚里以为两人是爱侣一般。 动一动,下 身酸胀得让他轻吸口气,声音里犹带了泄身之后的沙哑,却是不假辞色的:“起来。” 抱住自己的身体微微一僵,白宸抬起头,漆黑的,shi润的眼睛看他片刻,终究是老实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站到床边。 少年郎赤着身体赤着脚,站在床头,那是一副修长而光洁的r_ou_ 体,肌肤是隐隐透着玉光的光滑紧绷,年轻的,饱含力量的。 是比记忆中更为通透迷人的身体,姬允看了一眼,残存的身体记忆已让他头皮微微发麻。 智为色昏,他暗暗地想,真是片刻轻忽不得。 他板起脸,道:“还不把衣服穿上。” 还想要露鸟露多久。 白宸睁着眼睛看他,又垂头看看自己,像是也有几分赧然了,微微抿住唇,弯下 身捡起堆叠的衣衫。 一时静默,只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挲之声。 眼见得对方最后一根衣带也系拢了,姬允按下心中那一点遗憾,仍是面色微沉,隐有怒意:“谁让你来的。” 却是绝口不再提方才一场情事,权作一场云烟不管了。 他自知,裤子里子都已经被他亲自丢了个干净,再追究起来,终究无甚意思。 何况他对白宸,到底是心心念念色心不死,从前是求不得,只好放弃,如今对方竟肯自荐枕席,他终于是舍不得将人推开。 至于同样一个人,何以两世里竟然如此大不同,他想不透,也就不去想了。 他想着,终究这一世,他是要幸运一些的。 他这样全然不在意被冒犯的宽容,白宸想来也很惊讶,微微睁大眼睛看他,却并非多么松了口气的模样,反而微微蹙起眉,片刻,才闷声地道:“宸在家中,闻此地有水患,凤郎亦在此处,放心不下,所以赶来。” 这话中有种不加修饰的直白,纵使真假几分不知,也难免让人心动。 “胡闹,这是你说来就来的?”虽是呵斥,口气却已经软化下来。 白宸看着他,神色认真地:“看见凤郎安好,我才觉得安心。” “……” 一时猝不及防,被击中了,姬允微微撇开眼,竟然口舌发干,说不出话来了。 窗外大雨不休,密云笼头。 但连日来的y郁,却仿佛是微微裂开了条口子,洒落进一些散发着热气的光彩。 两人一时静默不语,垂眸对视,于这连绵雨声中,竟也生出一种安谧的,不为人道的幸福之感。 “圣人,” 帘外忽起李承年的声音:“涿鹿郡守王桢,求见圣人。” 两人情状,一时也不好教李承年进来看见。 姬允便张开双臂,微抬下颌,看向静立的郎君。 白宸看着他,神色中也无不愿,反而主动近身上来,为他穿袜穿鞋,系拢衣衫。 姬允久居上位,被服侍起来,一贯地坦然当然,只白宸的手指掠过颈间的肌肤时,略有颤栗,垂眸看见白宸浓密眼睫投下的y影,一时又有些恍惚。 唔,现在这人,算得是他的了么。 模糊掠过这样的念头,竟因这隐秘的喜悦,而刺激得脊背微微发麻了。 李承年打高帘子——姬允此行带的人少,李大总管少不得要兼作小黄门的活计——十来日已被摧折得两鬓灰白,形容憔悴的王桢,拖着shi透的衣摆,弯腰走进来。 王令下达,救灾情急。每日里王桢要来报汛情与救灾进程。 姬允腰有些酸,不大稳当地歪坐在榻上,很想拿个软枕在后腰垫上一垫。 他素来是身娇r_ou_贵的,一经折腾便全身地不舒坦,上一世白宸自是从不体贴于他的,事前事后也无半分温情,李承年在这方面倒格外要懂得察言观色一些,但凡他与白宸相处之后,稍一露出不适之色,暖水热茶,棉毯软枕,早已准备齐当地送上来。 奈何这一世李承年显不能未料先知,向他打许多眼色,李承年只是懵而不懂。 忍不住心里暗暗骂:这等不中用之奴才,要来何用。 王桢汇及近日工程,诸水引流,诸户安置。 白宸原本站在他身侧,大约听得无趣,自掀了帘子出去。 远则怨,近则狎。这白氏小郎也愈发地没了规矩。 “……灾情渐已逐步收拢控制之下,实赖圣人英鉴,天人之机……” 正听到此,帘子掀开,白宸一手端了一盏青瓷茶碗,一手拿了只长软枕进来,盛了热水的茶碗放到姬允面前的陶案上,长枕则置到姬允的后腰处。 他的神色自然,行为坦荡,一时在场的人都是懵着脸,看他做完这一切。 姬允要格外地更懵一些,白宸见他神色,嘴唇微微一抿,像是有些难为情,说:“茶叶大多被泡得潮了,凤郎且暂将就饮些白水,我再去找些可用的来。” 显然白宸未能领会到他真正的心情,但此时——无论何时——究竟也不好解释说:不,我只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只能微咳一声,道:“不必,白水也便足够了。” 何止足够,是已经极好了。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7节 白宸又站回姬允身侧,姬允捧着茶碗饮了一口,温热入腑,他强自按捺住了摇曳心旌,勉强对王桢沉声道:“你继续说。” 涿鹿郡守王桢的长篇赞誉只出口了一半,这下被锯了嘴一般,不上不下,难以为继。 一张口却是诉起苦来:“只是各处都要人,终究人手不够,进程颇缓慢,雨若不止,恐怕也抵不了一些时候……” 涿州二十万户人家,十之四在涿鹿,盛朝行府兵制,十人出一兵,涿鹿府兵便有五万者数。只是数目虽有五万,平日战事不兴,兵士都在田中抗锄,且多为豪族私豢,真正可用者不足十之一二。 王桢自知身家性命已然不保,然而身后家族兴亡,仍系他一人之肩。是以明知这块骨头他既啃不下,啃下也救不了他一命,却连卷包袱跑路也不敢,只能强自苦着脸咽下去。 只是将功折罪也要看是否有那金刚钻,终究是力有不逮,这几日虽是频传好消息,王桢自己却知道其中水分几何,说不准何时便要一溃千里,简直愁得发也白了,嘴唇冒出一圈水泡。 姬允倒也不是不晓得他的小鬼祟,只是世情如此,眼下又无人可用,说到底,王桢本是一早便该斩杀的,然则除他之外,无人最了解涿鹿,无人知晓该怎么同本地豪强打交道,哄劝他们交些人手,捐些粮米出来。 “人手不足,涿鹿数十万人口,你便不知去找么?连这点人也凑不出来,你这涿鹿郡守还有什么用?” 虽是如此厉声呵斥,姬允却也晓得,这便是困境所在。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抱紧利益不松手,便是他姬允也无可奈何,一个小小的待罪郡守,又能起什么作用。 但情知是情知,仍须施压,否则真是无一事可成了。 王桢脸色苦得能滴水,然而头上悬刃,他已是百死无尤,然涿鹿王氏,还尽在他手。 也只能喏喏应承下来,心中已是在盘算着,还有哪家带了姻亲的豪族,可以帮救一二。[ 正是主从皆难,心存怨怼,沉静而立的年轻郎君却在此时,声如清竹,雅然开口。 “凤郎若是拨不出更多的人手,”青年笑容清淡道,“宸此行而来,倒是带了一些仆从,敢为凤郎分忧。” 姬允未说什么,王桢却是先忍不住道:“这位小郎君,兹事体大,少年人过些家家,却是不好拿出来见笑的。一些仆从,至多十数人,又能抵什么用。” 从方才白宸随意出入,在姬允面前随性自然,又是生的这样面如冠玉,年纪也轻,免不了王桢将他当作了什么恃宠而骄,不知轻重的宠侍。 虽说姬允其实也有点这么想的意思,但却不愿别人这样说,当下不悦道:“王太守心胸狭隘,实不堪用。” 后来有人收集贵族世家之语,作《盛人语》。中赏鉴篇载语:“时白公年轻,王桢轻之。帝不悦,言之心胸狭隘,实不堪用。果如言。” 白宸似全不在意王桢之语,面上是云淡风轻的神色。 “宸之仆从,想来一人可抵十人,也或不止。” “以百人之数,一人再招百人。” 说这话时,嘴唇微微抿起,显出些矜持而倨傲的神态。 “凤郎以为,如此可够了么?” 只是看着姬允的双目漆黑明亮,分明又是有些想邀宠的小狗模样了。 第23章 姬允一时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心中微微颤动,感觉皮肤发痒,有种很难克制的渴望。 这种渴望,直到王桢惭忿退下去,白宸着人去分头行事,他一人在屋内独坐许久,亦不能消退一两分。 这真是要不得。 他覆手按住自己的心脏,这里似乎是比他以为的,更为迷恋那个人。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不过是因为他从未在那人处享过半分温存。 但凡抿出一丝甜蜜,无论砒霜蜜糖,还是忍不住咽下去。 真正是不可脱也。 白宸行动很速,当日已带着自家仆从往各豪府去。 姬允并不拦他。 当时白宸望向他的眼神,让他说不出不字。 只是王桢的话虽然使他不悦,他自己其实也承认,白宸终究是年轻,想得太天真了一些。 自遭水患以来,迫于郡中府令,与百姓压力,各豪族陆续倒也出捐了一些物资人手,姬允亲至以后,更有家主亲自来拜访,又捐出了一些。 只是捐的与他们所能给的,抗灾所需的,就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但他们礼数已到,面上已经敷衍得过去,再想多要,他们比你哭得更厉害:他们也是灾民,一年食邑收入全付大水,其受损更重,佃户的租子更收不起来,诸如此类。 声泪俱下,姬允总不能强抢。 法理之上是人情,偏偏自古最难抹开是人情。 白宸带十来个白丁,便要教他们甘心吐出口中r_ou_糜。 姬允微微摇头,不由思索着,待小郎受挫回来,要如何温言劝慰一番。 日色昏沉,天雨暂歇,白宸从外面回来。 他的脸上沾了雨水,shi了眉睫,见到姬允坐在堂中,正低头翻阅奏章。 足下微微一顿,白宸抬袖擦了擦脸,没料想衣袖也已shi了,还沾了泥,这样一擦,形容恐怕又更狼狈一些。 白宸脚尖顿时一转,想往外走。 姬允已经抬起脸来,看见了他。 “见了我,为何掉头要走?”他的声音微微发沉,隐隐含了怒。 白宸只好又转回来,但也微微避开姬允的视线。 他抿抿唇:“宸现在仪容不整,不想让凤郎看见。” 听见这不期然的回答,姬允一时竟是有些愣住了。 他看着站在门口的,神色里仿佛是有一种尴尬与羞恼的小郎君,心中微微一动。 是他想错了。 会看见他就掉头而去的,是已经再也不见的,上辈子的那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心悦于他,忧他所急。 姬允脸上微微的y郁之色淡下去,他看着白宸,缓缓地,道:“小郎美风姿,便是落拓一些,也是世所独有的。” 他顿一顿,含笑道:“我都很喜欢。” 白宸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而后迅速地,白玉面上微微浮起粉色。 他抿抿唇,又抿一抿,像是一时很害羞,几乎不知所措了似的。 姬允倒不知道白宸原来面皮竟是这样薄的,上一世他也没少调戏于他,但是白宸从来不为所动,对他冷漠到十分。但白宸越是不假辞色,姬允就越是露骨不正经,仿佛那才能抵御住对方的冰冻三尺,将真正的,涌动在心口的话语,安全地保护在面具之后,不被白宸的冷漠所伤。 姬允对这样的白宸,一时感到很纳罕,但白日里的,让他手指尖都微微发麻的,对这个人的渴望,又涌了上来。 并且比白日里更不可收拾地,席卷地淹没了他。 他看着白宸,声音微微有些发哑地,唤他:“宸郎。” 盛朝《约礼*称谓》篇云:“本朝男子,皆称郎君,或以姓氏,或以排行。以名唤之,则属亲狎。” 唇舌中含着对方名字,附以宛转回音——端的是情意绵长,似唤情郎。 上一世,姬允就是这样唤他,舌尖微微含住,吞吐而出,似是含情又生波,又似多情至情薄。 白宸眼睫微微颤动,仿佛这两字,使他感到了某种不能承受的情绪。 他凝视着姬允,他眼珠漆黑,眼中流光隐隐流动,后者在他的目光下,仍是唤他:“宸郎,你过来。” 白宸走过去,走到姬允身前,他的嘴唇抿得有些紧了,仿佛是要克制住某些情绪,又难以克制。 直到姬允伸出手指,停在他的腰间,那系得漂亮的衣带上。 “允心悦于君,”姬允缓缓地,“愿与君好。” 手指轻轻一勾,那衣带轻轻松开。 又断续地落起雨来,夜色清寒。 室内却有一种暖shi的香气,氤氲浮升。是清爽的少年气,与馥郁的帝王香缠绵交融。 床帐中,姬允与年少修长的郎君赤 裸相贴,白鱼般的r_ou_ 体覆着一层薄汗,白宸撑起一肘,侧支起身子,垂目看着困顿已极,半闭着眼皮的帝王,目中温柔,似要流淌了出来。 姬允感到那种目光,仍有些不堪刺激地,肌肤微微颤栗。 更不敢睁眼了。 他可以承受住白宸的视若无睹,并且说服自己,在日复一日中渐渐麻木,却还不能承受住对方的脉脉温情。 他还没有习惯。 他感到害羞了。 姬允难得感到害羞,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略微僵着身体,任对方细细地,一寸一寸地,以目光抚摸他。 而后,白宸低下头来,嘴唇轻轻地,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眼皮上。 “凤郎,”声音也极低柔,仿佛是含了丝绸般的滑腻温柔,嘴唇从眼皮往下落到鼻尖,又含住他的嘴唇。 唇舌交缠,含住唇瓣,温柔吮 吸。 仿佛比方才的情事,更难以克制其中情意。 原来这才是鱼水之欢。 两厢情愿,将身心全然交付,也换得温柔以待。 亲吻断断续续,却无断绝,如窗外雨。 身体都亲吻遍,白宸又执起他的一缕长发,柔而滑,带着微微的凉意。 连发丝也忍不住落下亲吻,那被亲吻的感觉仿佛顺着发梢流入心脏。 又引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姬允实在承受不住了,他将自己的头发从白宸手中扯回来。 “你,”他顿一顿,微微绷住了面容,以掩住自己的羞赧,“你也该舔够了,当自己是狗么。” 白宸张着黑而shi的眼睛,看着他,果真是像狗儿一般的。 他点点头,道:“不够。” 声音分明是极温柔,却又含着微微的沙哑, “凤郎,还很不够。” 仿佛是因长久的忍耐,使他言语也显出笨拙了。 第24章 隔日一早,李承年进来服侍姬允洗漱。 看见地上散落的腰带,衣物,他神色惊疑不定,小心地避过物什,李承年走到床帐前,床帐中隐约显出人影。 “圣……”李承年正开口唤人,一只修长白 皙的手,从帘内伸出,将床帘微微掀开一些。 帘内丰俊清雅的小郎君,一下出现在李承年的眼中。 简直像是受到了惊吓,李承年瞪大眼睛,张大嘴。 白宸伸出食指,向他摇了一摇,李承年忙闭上嘴,好歹没有真的叫出来。 白宸回头,拱起的一团里,姬允闭着眼皮,半张脸埋进被中,鼻尖微露出来,呼吸绵长而均匀,是还睡得很熟,两颊都被暖出了微微的粉色。 白宸看着他,目中温柔,嘴唇不自觉已弯了起来。 这样凝视一阵,方很不舍地,他将目光从睡着的人身上移开,自己轻手轻脚地下床来,又亲手掩上床帘。 目光再扫过李承年,脸上的缱绻温柔之色已淡下去。 他的眉目清俊,目黑而深,原本是极出众的相貌。但那在姬允面前所展现的,近乎于天真的少年情态,一经褪去,只神色微微偏淡,就予人一种不形于色的压力,使人惴惴。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质。 姬允身上也有,只是多少被他自身的狭昵之气掩住一二。 与之相比,白宸则更显出一种疏冷之意。那是长久的沉默与孤独,浸透骨r_ou_所致。 白宸淡淡地扫过李承年一眼,李承年便不由感受到一种压力,让他不得不更弯下腰去。 白宸略走到外处,才张口,压低声音道:“他昨晚累得很了,且让他多睡一些。” 李承年垂着眼,入目便是一地狼藉,正联想到方才床上景色,便听得这颇具内涵的话,一时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 白宸微笑:“如李公公所见。” 李承年顿时怒不可遏:“你——!我替你说好话,却不是为了让你以身侍主,惑乱陛下!” 白宸神色淡淡,并不为他所言而动怒:“多谢公公为白某进言,白某今日得偿所愿,李公公美言之功不可少。为表谢意,白某已为李公公远在首阳的父母兄弟,置办了丰厚田产,亦为正谋婚事的大侄,择选了贤良美妇。” 一通话,便将气势汹汹的李承年堵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了。 白宸看他一眼,微掀唇角:“李公公何必羞愧,李大人至情至义,入宫数十载,早从族谱中除名,仍时时不忘宗族,挂念亲眷。有李公公这样的亲人,是他们的福分。” 李承年面色红白交错,似惭似怒,如此变换一阵,他脸色颓然,长声叹道:“圣人性痴顽,我为其奴,未能为之分忧,反因一己私欲,引狼而入。悔之甚矣!” 白宸定定看他一阵,忽而一笑,道:“李公公想必不知,从前也有人,对白某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李承年正气悔不已,哪里肯理他。 白宸继续道:“不过亦非完全相同,他对我说的是,悔之晚矣。” 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 他抿抿唇,似是想起一些不好的事,神色里显出一种麻木的苦痛。 李承年不知他的苦痛由何而来,只微微冷笑一声,咬住牙道:“堂堂白氏子弟,却处心积虑要见宠于陛下,不惜以色侍人……无论你意图何为,若对圣人不利,也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虽有私欲,对主子的忠诚却也不假。只是私欲与忠心,总有不能相全的时候。 白宸看着他脸上愤色,片刻,道:“只有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姬允自深沉梦中醒来,仍觉得手脚轻浮,如在云端。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空气里浮着清淡的,琼罗花的香气。这种香气,姬允只在一个地方,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姬允动了动,感到那令人蹙眉的酸痛感,那隔在云端的,仿佛笼着一层薄雾的昨日欢愉,就像是梦境落到现实了一般。 竟是真的。 重活一世,他也终于没能抗拒那个人。 如上一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那人所迷,放纵自己一头脑地沦陷下去。 死过一次,也没能让他长记性。他都不禁想要嘲笑自己实在是色心不死了。 但他自己明白,不是这样。 他终究还是不甘心,上一世是他做错,亲手在那人的心里种下恨意,最终反噬自己。 是他咎由自取。 那这一世,一切回到起点,重新来过呢? 他不再逼迫他,他强迫自己松开他,他给他想要的一切。 他再没有哪里对不住他的,白宸已没有恨他的理由了。 这是新的开始。 这一世,是那个人亲口说,心悦于他。 和上一世已经不一样了。 他并不是在重蹈覆辙。 姬允一下多了很多底气,便张口唤李承年进来。 李承年即刻来了,同他一起的,还有白宸。 他们一同进来,李承年很自然地站到一边,为白宸留出了位置。 这没什么,想来白宸是起得早,李承年来唤他起床,两人便碰上了。 姬允同时看两人一眼,便略过去,只看向白宸。 白宸看着已是梳洗妥当,宽衣广袖,仪态修雅。且不知如何,平日他虽也已经是很清俊,今日却仿佛格外丰神俊貌,面容光泽,仿佛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种光彩。 看见姬允,眼睛和唇角更是不觉已经弯下来,仿佛是难以克制地想要对他微笑。 仅仅是这样,就足以打消姬允那在某一刻,迅速掠过,而后便隐匿不见的一些念头了。 他也忍不住翘了翘唇角:“我睡过头了,怎么无人叫我。” 李承年道:“难得圣人这几日能睡安稳,白小郎不许奴才扰了圣人。” 姬允也猜到是这样,只是见李承年脸上毫无惊怪之色,显是已经看破他们的事,心中就略微地不快。 姬允当然知道,一旦他同白宸发生这种关系,李承年肯定是瞒不住,也未想过瞒的。但还未在他允许之下,李承年已经全知道了,难免让他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他嗯了一声,神色有些淡:“行了,朕也该起了。”顿一顿,他眉头微皱地,“现在也不是该睡觉的时候。” 李承年讷讷称是,打来热水,要伺候姬允更衣,被白宸止住了。 “不劳公公了,我亲自服侍陛下。”他微微地一笑。 李承年没应,只看向姬允。 姬允为他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而感到满意,他点点头:“你下去吧。” 李承年欲言又止似的,最后还是退了出去。只退出去之前,飞快地看了白宸一眼。 姬允没错过那一眼,但他并不打算深究。 白宸为他穿上了衣衫,又绕到他背后,将披了一背的长发,从衣领里握出来,柔滑地躺了满手。 白宸托住他的头发,从后面贴住他。 少年身体的热度贴住了自己,姬允脊背微微一麻,而后有带着凉意的触感,轻轻地碰了下自己的后颈。 他不由轻轻地一颤。 白宸的声音,在身后贴着耳垂响起,有种温柔而沙哑的质感:“昨日叫凤郎受累了。” 唇间呼出的shi热气息,让半边身子都有些酥麻了,几乎让人站立不住,姬允勉强稳住了,道:“……还好。” 却是外强中干的,声音都带了细细的颤音。 身后的人似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只是还好吗?凤郎,这是在责怪宸郎,还不够用力吗?” “……” 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小郎君,年纪轻轻竟已经很会撩。 被撩动了的姬允,抿了抿唇,感到脸上有些发热。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不必了。” 他微微板起了声音,一副正经的口吻:“像昨夜那样,就已经很够了。” 他是真的在担心,白宸真的以为他觉得不够,然后更用力——他老了,他完全不需要这么用力。 身后的人微微顿住了,仿佛愣住似的,片刻,贴住自己背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白宸抱住他,脸上有克制不住的笑意:“唔,我以后会注意的。” 说到这里,他又顿下来,用鼻尖蹭了蹭姬允的脖颈,轻声地:“还会有以后的,是不是?” 仿佛是有着某种迟疑和不自信,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姬允就感到心软了,他转过身,看着目中仿佛是有些忐忑的少年,微微地笑了下。 “我昨日说的,不是哄你。” 他凑上去,轻轻在他的唇瓣咬了一口。 “我心悦你,愿与君好。” 上辈子,这辈子,都是真的。 只是这辈子,他才终于得到了。 所以一些没要紧的事情,他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25章 早上又下起雨。雨势颇急,不多时,堂前积水又深半寸。 姬允吃了半碗粥,便不吃了,叫李承年拿来蓑衣斗笠。 白宸望着他:“凤郎要出门?” 姬允神色不展,点点头:“今日情况不大好,我亲自去盯着。” 他眉尖微蹙,面上显出一种不知觉的忧虑之色,他本是过于贵气,而又带了点轻浮的相貌,一旦那点轻浮之色褪下去,便使他整个人都显得尊贵而端庄了。 白宸看着他,神色微动,而后他微微地弯唇,微笑:“也好。” 他也穿上蓑衣,又多拿了一把伞,为姬允撑了,两人一同出门去。 先去最近的安置点。破陋棚屋绵延数里,每户头顶一木板,几根蓬草,就算是避雨遮檐了。 这些人一贯是很能承受生活的搓磨的。只要留着命,有一瓦遮檐,便也不能让他们感到太痛苦。他们是已经麻木了。即便脸上总是一种凄苦之色,但这种凄苦也是麻木的。他们惯于做这种角色了。 见到姬允,也是一种麻木的惶恐与恭敬。 姬允召来几个人聊一聊,莫不是神色畏缩,话也说不清楚。 便觉得不耐与厌烦,摆摆手,又叫人把他们带出去。 一转头,却看到白宸被众人围在中间,他面含微笑,神色间有种佛陀似的悲悯,不知他说了什么,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显出一种生机来。 姬允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觉得有些讪讪,白宸一直是很会收服人心的,比他是要强多了。 但这也没什么好比的,他也不需要去委屈自己。 到底他是这天下之主。 白宸过来时,姬允正在喝茶。茶里一股土味,喝得他皱眉。 白宸将他手中土胎做的杯子取走了,道:“凤郎不惯喝这个,便别喝了。” 姬允被夺了杯子,掀一掀眼皮,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白宸挨着他坐下,仔细地看看他,道:“怎么了?” 他的眼中是很直白的关切:“我方才在那边瞧你,一直恹恹的样子,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姬允眉梢微微一挑,道:“你同他们聊得那样开心,还能分心看见我么?” 白宸却是毫不扭捏地点点头,说:“我总要看见凤郎,才安心的。” 那双漆黑的眼珠看着他,里面是一片纯然的真诚。 姬允定定地看他一会儿,胸口传来的细细的颤抖,几乎让他无法直视他了。 这种时候,他反而丧失他那种善于调 情的本能,变得笨拙而痴呆起来。 他也点点头,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地:“好,好吧。其实我也一直在看你。” 待看到对方微微张大眼睛,而后克制不住似的,那眼中闪出光亮来,他弯下唇角和眼睛,整个人都变得光彩明亮了。 “是吗?”他微微咬住唇,又像有些不自信地,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凤郎,你也会……忍不住一直想要看我吗?” “是啊,”姬允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这些人里,只你最好看嘛。” 白宸看着他,一时像是有些傻气似的,张着嘴无声地笑,一点也不好看了。 不。也还是好看的。 毕竟是他看中的人,怎样都很好看。 姬允克制不住自己,将手伸过去,覆住了对方放在膝上的手背。后者愣了一愣,便将手翻过来,扣住他的,然后张开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相交的目光里,都像是有实质纠缠着似的。 真是……让人再感到害羞,也不舍得挪开。 心平气和了,姬允也就问起白宸方才同他们都说了什么。 白宸正执着他的手,按摩他的指腹,闻言,便微微地一笑,道:“也没什么。” 姬允睨他一眼,也只好作出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陛下!” 棚外忽然响起樊业激动的声音,他这几日一直负责去土豪府上打秋风,当然每日都被撵着回来,被撵得形容憔悴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乍然生机勃勃 起来,姬允一时都有些怀疑棚外的人究竟是不是樊业了。 不待他问,樊业已径自在棚外大声喊出来了:“东陶县公着人送了五百担粮食过来!” 姬允闻言,也是一惊,张口道:“卿发梦了不成?” 白宸唇角含笑,拍一拍他的手背:“凤郎不如出去看看。” 两人一同出去,果然见棚外停了数十辆粮车,一袋袋粮食堆得高高,都铺了油布防雨。 负责送粮过来的是东陶县公的管家,姬允见过两回,倒也眼熟,当下确认果真是东陶县公送来的粮米,一时更为纳罕。 那管家也向前来同他请安:“我家主人不忍百姓遭此厄难,是以开仓赈粮,又着三百一十人去疏浚河路,望陛下受纳。” 虽不知一向以抠门闻达于亲友的东陶县公,如何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觉悟,姬允仍是忍不住喜出望外:“好好好,东陶县公解吾燃眉之急也!” 那管家脸上硬邦邦的,丝毫没有被帝君称赞的荣耀感,跪首谢恩之后,便领着空车回去了。 东陶县公的人甫一走,涿鹿郡公的人也后脚到了,粮食倒没有运到这里,而送到了府衙,壮丁也都直接送去了开挖河道。 涿鹿郡公手下的人,脾气又更要大一些,连客套话也不讲了,竟是冲着白宸,黑着脸道:“白小郎君所要的,我家主人都已给出了。”又向姬允跪首,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那人也走了,姬允即刻看向白宸,白宸目中黑而亮,嘴唇微微地抿住,略有些矜持的微笑。 姬允一时福至心灵,又不能确定,张大眼看他:“果真是你……” 小郎君眼中亮亮的,又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抿抿唇:“宸力所及之,虽不算多,只望能解凤郎一时之急。” 姬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热切,激荡不已——那不全然是为了这多出来的几千担粮食几百名壮丁。 他好像是有些从云端漂浮下来,踩到坚稳的地面了。 他张张嘴,又感到喉咙发紧。 满腹之语无以言表。 最后只唤出两个字:“宸郎……” 这两个字,是在昨夜情动意乱之下克制不住地喊出,等清醒过后,他也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不肯再唤出口了。 白宸看着他,忽而弯起唇,很温柔地,嗯了一声。 涿鹿郡公,东陶县公乃涿州第一门户,此两家有所表示,别的府第便也纷纷效仿。 当日里已凑了三千担的粮食,一千名壮丁。 姬允喜不自胜,待稍冷静下来,便不由十分好奇,问白宸:“涿鹿郡公,东陶县公,莫不是铁公ji在世,你是怎么从铁公ji身上拔下毛来的?” 白宸眉眼弯弯,唇边含着笑,道:“世人莫不私己,他们不肯助手,不过因为没有助手的理由罢了。” 姬允疑道:“我也不是不曾同他们说过,他们府上的兴荣,与涿州的生死休戚相关,但他们却是一贯自扫门前雪的,多一寸也不想管。” “既然是只扫门前雪,”白宸微微一笑,“便将雪堆到他们门前便是了。” 白宸道:“此次分水引流,涉及多条河道的重新规划,难免要影响到之前的居民点分布。” 说到此,白宸那张本是清雅的面容,忽地显出一种狡慧来。 “他们若是不想河渠挖到自家地底下,自然只有自己多出一些力,把河道挖远一些了。” 姬允听得明白了,忍不住失笑,难怪两公如此不给他好脸色了,任谁被变相威胁“你若不出钱出力,便只好把你家挖成河道了”,都会气到爆炸的。 只是此法虽是立竿见影,却难免有些y损。 姬允看着清雅如竹,高洁俊秀的少年,只笑:“宸郎有智计,解吾之忧也。” 东陶县公的粮食因是直接拉到了这边,百姓自然也见到这一车一车的粮食,立时拥挤着将粮车围拢了。 樊业带人把他们挡住,他们神色间就躁动起来,一种混杂着渴望与狂躁的情绪在中间涌动。 灾情已持续有半个来月了,官府虽然持续在放粮,但波及范围太大,总有不足。这种时候看到这么多粮食,难免不让人眼热眼红。 白宸眉头微微一皱,正要同姬允说什么。 姬允已微向前一步,向众人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到底他是君主,人们还是心存敬畏,稍微安静下来,但最前排的人,还是抓着士兵的刀柄,眼里有种狠色,像是随时会冲过来。 姬允看他们一圈,才缓慢地开口:“朕承天意,本应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然朕行有不当,上天于是降灾示警。殃及无辜,实乃朕的罪孽。朕日夜祝祷,恳求忏悔能够上达天听,收回惩罚。昨夜天帝托梦于朕,感朕情切,三日内必当收回天罚。” 所有人呆呆的,连白宸也是懵懵的,看着姬允。 不过他懵的和别人懵的不太一样。 他想的是,昨夜凤郎竟还有ji,ng力作梦? 大家都这么懵,姬允只好大着脸,又说了一遍:“天帝托梦于朕,言三日之内,雨必止。” 还没人敢说天降灾祸能何时结束的,众人一时在迟疑和欢喜间摇摆,白宸神色也略奇怪。 姬允没看见,只又道:“这些送来的粮食都是你们的,官府一粒不收,粮车就放在这里。从现在起,你们可按每户人头,排队领取三日粮食份额。” 与其把粮食收进仓库,让他们心怀疑虑与不安,索性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次将粮食全发出去,百姓们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些才最实在。拥有了几日份额的粮食,自然就能安抚住他们。即便有少数暴民,有官兵看着,也搅不出事来。 一时群情热烈欢动,山呼万岁之声不绝。 此处差不多,又去往下一处。 姬允将上天降旨于他,雨在三日内必停之事照本宣科,走完整座涿鹿郡城。 得了百姓爱戴无数,便同白宸一道回来。 路上白宸略显得沉默,偶尔看着姬允,神色也有些捉摸不定。 姬允志得意满,便不太注意到身旁人的神色,车驾行至府衙前,李承年已在车外撑了伞,姬允弯身站起,要下车了。 白宸在身后,忽地唤住他:“凤郎。” 姬允转过头来:“何事?” “凤郎所说,三日内雨必止,可是真的?” 姬允闻言,不由微扬眉毛,略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白宸看着他,眼中漆黑地:“凤郎,是怎么知晓的呢?” 那目光里有种灼人的热度,似是怀疑一般,姬允被他看着,忽地,他微笑了一下:“说来宸郎大概不信,近来我总是作梦,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白宸静静地,两人对视着,片刻,他问:“凤郎的梦里,梦到了这场大雨?” 姬允点一点头,又道:“不止,我仿佛梦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我。”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8节 一时雨声仿佛陡然变得大了起来,雨水滴落在车顶,噼啪地响,车内一片寂静。 静了仿佛是有很久,但也不知究竟是多久,或许不过也就一眨眼,白宸看着他,他的脸隐没在车内的y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白宸静静地,问,“凤郎有梦到我吗?” 姬允摇头,笑着:“梦到很多,唯独没有梦到过你。” 第26章 车内静静的。 白宸仿佛是凝住不能动了,但那双漆黑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很深地看着他。 “是吗,凤郎从未梦到过我吗?” 那声音似很平静,但那平静也有种不平静似的。好像静水下汹涌着湍流。 姬允不免又开始觉得,或许还是不该说得这样寡情。 何必为了哄骗自己,去伤别人的心。 他张张口,要说什么。 白宸说:“不要梦到我。” 仿佛是被迫静止之后,终于又能动了,他向姬允这边靠过来,用嘴唇碰了碰姬允的。那嘴唇竟是冰凉的。 “凤郎,你永远不要梦到我。” “……为什么?” “你不要梦到我,现在的我在这里,我是真的。”白宸冰凉的嘴唇碰到他,也引起他微微的冷噤,“梦里的我是假的。” 过了两日,到第三日正午,乌压压压了半月多的天空,竟撕破了边角,泄漏出几缕日光来。 雨到下午一些,渐落渐小,淅淅沥沥,到了日落时分,一滴雨也不下了。 久而未见的晚霞,从天际绵延到目光的尽处。 七色的虹彩倒挂在天空。 像是有人在口中含了一句咒语,吐出来之后,世界就更改了。 在百姓眼中,姬允大概就是口含咒语的人。 为君也有几十年,姬允倒还从未感受过被子民全心崇拜与爱戴。 仿佛是要将他敬若神明一般。 虽也不免心虚,到底还是飘飘然地承受了。 又感到做明君,确实让人生出一种责任与荣耀来。 姬允让樊业留下大部分人在涿鹿,只带了十几个人,又回到黎阳。 到的当日,顾桓领着一众大臣,亲自到码头来迎接了,士兵拦起的外围,更乌泱乌泱地围了一群百姓。 平民大多愚昧,只在乎自己触手可及的东西。而在他们那贫乏枯脊,被不善地对待的一生里,能有这么一次被帝君重视过,足以让他们一生感恩戴德了。 姬允对他们的轻鄙是天然而不可扭转的,他们的愚昧蠢钝,低俗卑陋,都让他感到不耐。 但在此之外,他还是感到了一种为人君的伟大。 姬允从船上下来,白宸跟在他身后。 顾桓身着大将军服,略微卷的头发利落扎起,束上青玉冠,并不戴帽帻,露出两道飞扬剑眉,直直入鬓,眉下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着姬允向他走来,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翘起来。 紧接着,他又看到白宸。 微微眯眼,顾桓走上来,向姬允拱手道:“陛下,此行辛苦。” 姬允双手扶住他,微笑:“卿代朕坐镇黎阳,也很辛苦。” 顾桓顺着他手上的力度,站了起来。 站着叙一会儿话,便挪驾往行宫去。 雨虽停住,仍有许多后事需要解决。 当先便是如何处置失职官员。 “涿鹿郡守王桢,疏忽职守,藐视君上,有违君令,按律当斩。”姬允扫台下一眼,缓慢地道,“众卿可有异议?” 诸臣面面相觑,又看向顾桓,并不敢轻易回答。 顾桓的连襟郎荣,同样也是疏忽职守,藐视君上,现在也还在黎阳的牢狱里关着。若是王桢被处置得绝不留情,还如何开口去保住郎荣。 姬允也看向顾桓,道:“顾卿,可有异议?” 顾桓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低头,道:“臣,有异议。” “哦?”姬允听见自己似笑非笑的声音,仿佛含着带凉的气息,道,“大将军有何异议?” 他的大将军站在御座之下,长身伟拔,拱手而立,端的是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气势。 顾桓道:“陛下难道忘了么,法刑司所颁的《盛典十二律》中,一地若有重大灾祸发生,未及时反应救灾之官员,罚俸三月到三年不等;谎报或迟报灾情,以致延误救灾之官员,处以降职革职之处分不等;因个人救灾不力,以致灾情未能得到有效控制之官员,则处以革职,拘役,甚或流徙之处分不等。” “第一,暴雨当日,王桢即修书请罪,未曾迟报甚至隐瞒不报。第二,水患以来,王桢陆续于城内设安民点,从各县调派人手泄洪,丝毫未有懈怠。第三,陛下才从涿鹿回来,当比臣下更是清楚,有陛下坐镇,这场水患究竟止未止住。” “是以,敢问陛下,”顾桓的声音里,有种他一贯的逼人的,压迫人的气势,他道,“官员若此,何以竟要降下此种刑罚,令天下士人寒心?” 感觉他说得好有道理,几乎就要令人信服了。 姬允有一刻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瞪着顾桓的头顶,一种憋闷与气怒涌在他的胸口,夹杂着一丝类似于失望和伤心的感觉。 这个人,这个幼时会帮着自己躲过太傅,溜出宫去耍的人,终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即便曾经一道走过一段,到了分叉口,终于不得不背向而行。 重活一世,顾桓也还是那个顾桓。他先要做他顾家的脊柱。 不欢而散。 姬允沉着脸回到内室,光是想起方才堂上顾桓软硬不吃,石头一样的嘴脸同自己针锋相对,他就太阳x,ue突突地跳,气得脑仁都疼了。 上一世顾桓死得早,他都快忘了这小子有着能气死他的本事了。 这破皇帝当来有什么用。 找个喜欢的人能被捅死,一起长大的臣子总是要给自己下绊子。每日睡得晚起得早,累得死狗一样,都还有一堆谏臣骂得你一无是处。天灾同他有什么干系,也要把锅扣到他头上,整天被追着下罪己诏,否则又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重生又有什么用,世家大族仍然凌于皇权之上,他被缚网中,身处囹圄,无处突破。又因比之上一世多了两分清醒两分不甘,稍一挣扎,更觉窒息。 姬允腹内满腔是被激起的怨气愤懑,李承年小心翼翼呈上来的茶,被他重重掷到地上。 哗啦一声碎响。 恰巧小郎君此时掀帘而入,正正瞧见他这一通发作,足下微顿。 姬允盛怒之中,仍是微微一僵。 他其实算是个脾气很好的帝王,少有龙颜大怒的时候,即便有,他也不大在白宸面前展现出来。他在白宸面前总是言笑晏晏的,上一世舍出脸面,自己装痴卖傻也想哄得白宸开心,这一世为了上一辈子的教训,便不免想让自己显得庄重沉稳些,不教小郎认为自己太过轻狎孟浪。虽则如今两人互表情意,但他总怀着一丝隐忧,觉得或许白宸还未识得他的真面目,又是少年人,心性不稳,情热情极又如何能够长久。 于是更捂紧了狐狸皮,不敢教人发现他的色厉内荏。 他面上不显出什么动摇的神色,心里却在拿捏该以什么样的语气,把这一页若无其事地揭过去。 好在白宸并没有使他太过为难,他走过来,弯下腰来看他:“怎么了,凤郎心情不佳么?” 又牵起他的手捏在手心里,轻轻地揉 捏他的指骨和手心。白宸似乎对这样动物似的亲昵小举动格外有兴趣,近来两人独处时,好像忍不住似的,总要动手摸摸碰碰。 心里因为这亲昵而熨贴,姬允垂目看见对方脸上显然的关怀之色,心中那丝隐忧又能暂时蛰伏片刻。 他回握住对方,片刻,说:“朕为君弱而无能,受人掣肘,愧对庙堂宗祖。” 姬允为君两世。一世昏庸,又兼自暴自弃,索性荒唐了个彻底。二世不愿重蹈覆辙,却已是身陷困境。世上好始尚且难得好终,遑论拨乱反正,直圆成矩呢? 敬帝修的是佛法,却并非真正超脱,世人求缘求法,求的无非是静心安宁,以蒙蔽眼耳,以安稳求存。他受不得苦难,经不起磋磨。他的心境被娇花式的养育养得很低,被高高在上的尊崇地位又捧得很高,遇事先有壮志,若不能即刻解决,便又想着退缩。 还貌似通达地安慰自己,罢了罢了,万事自有缘法,且随缘罢。 他其实很知道自己没有执掌天下,驾驭人心的天分与能力,每遇挫折,他便很想携一人之手,富贵闲人地游尽山川古原。但那一阵消极懈怠缓过去,终究不舍得轻易撒手。权力二字,托举出整个天下,谁若是真正握在手中,又如何能够不沉醉其中,生出迷恋? 这种忧虑挣扎,重生后愈发地缠紧他,被顾桓的y影一笼,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握住白宸的力度渐重,白宸看他一眼,没有吭声,反而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指,说:“凤郎可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置郎大人?” 姬允不答。片刻,神色不愉地嗯了一声。 “大将军怎么说?” 姬允听到他直接问顾桓,便明白白宸是晓得其中关节的,他倒也不意外白宸一介白衣小郎,怎么对朝中局势如此清楚,白氏子弟纵然不入世,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何况还是这位小郎君。 他蹙起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郎荣和顾桓之间,就如同我和顾桓的关系,他能怎么说?” 何况他还未必比得上郎荣在顾桓心中的地位。 “涉案官员多与顾府沾亲带故,郎大人同顾大将军更有姻亲之谊,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将军是绝不能坐视不理的。凤郎顾及大将军,所以不能决断,是吗?” 白宸三言两语道出要害,姬允颜色越发地难看了。 见他神色,白宸突然伸手,用拇指按了按他不展的眉峰。 姬允愣了一下,看向白宸,少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地弯出一种温柔弧度,并未说什么,却无端端有种令人心动的感觉。 那心动激起身体一阵颤栗,姬允有些承受不住那目光,他别开了眼,强装正经地道:“若是宸郎处我之困境,你该如何?” “大将军是国之重器,朝廷重臣,亦是贵族之首,京中贵族莫不以之马首是瞻。凤郎又自小与大将军一起长大,情谊非同常人。凤郎顾及些大将军的想法是情理之中的。” 白宸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神色很淡,提到大将军时,眼中更似有y影掠过,却又转瞬而逝,姬允全没注意到。 “只是一味地顾及,难免不成了纵容。大将军身高位重,到底是陛下之臣。凤郎顾及大将军,大将军未必就全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凤郎既然为人君,当有决断力。有些时候,不可一味地妥协,便是妥协,也需掌握态度和分寸,切勿教人完全将你拿捏住。” 姬允性偏和善,又专研佛法,三不五时要去寺中斋戒,姬允在位期间,别的建树不多,唯独在减严酷律法上贡献很大:免去自前朝以来流行已久的酷刑审讯之法,又裁撤了先帝专为掌握群臣私下交游谈话的秘密机构,又主张罪分几等,以等级论罪处刑,不至于各州府论罪混乱,发生诸如偷了隔壁家中一只ji就被判了死刑这样的事……正是因此,上一世他倒得了个仁慈皇帝的名声,全民向佛的风气也是由他带起来的。 只是人是有惯性的,一旦倾向于什么,便更向那个方向倾倒过去。姬允惯于做个风流仁慈的昏庸帝王,自然就少了能与权臣相抗的魄力。 顾桓之所以能够一手遮天,未尝不是他姬允步步退让,给让出来的。 只是这其中微妙,莫说当局者,旁观者也未必能看清。众人只道顾桓功高盖主,权倾天下,东风自然压倒了西风,哪里还注意得到西风根本是一压就倒,完全地不禁压呢?再且,即便是有人看清,也不一定敢直言。 姬允乍闻这一论调,先是有种陌生的怪异之感,而后醍醐灌顶一般。太祖当初是由各大世家贵族扶植而起,太祖本身也是前朝贵族出身,自然倚重仰赖与己相同的阶级。贵族治世的格局在开朝之初便以律法明文确立,历经百年之后,各大世家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稳踞朝堂,揽尽天下权势。世家贵族是国之基石,姬允自生下来,受的教导便是如何拉拢贵族,以世家大族之力为辅弼。只是人一旦太过仰仗手中工具,难免不为其所困,反而对其生出依赖与畏惧。百年前的太祖,恐怕也并不料到自己苦心孤诣,将世家大族全拢于姬姓周围,创出一个太平盛世,反倒累及子孙后代。 涿鹿郡守王桢,藐视天威,不顾天子诏文,坐视水祸发生,离乱百姓,其罪不可恕。然谅其悔罪之意切,补救之行速,特免其三族连坐,判以斩首之刑,宅邸抄没。 至于司天监提点郎荣,因其懈怠,疏于职守,未能确析天神托于天子之梦,以致不能够提前发出防汛警示,实不宜再任司天监首位,即日革除一应所有官衔,免其荫封。 一应相干官员亦罚俸降官的罚俸降官,革职流徙的革职流徙,不必赘提。 拟旨下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整场辩论却持续了半月有余。 起先论点还胶着于王桢,从他该不该死到该不该诛族,议事堂整日吵得不可开交,脸红脖子粗。每日辩论一散,众臣们找鞋的找鞋,扶冠的扶冠,衣冠整齐地出了门之后,又是拱手礼让,请对方先行的优雅文人了。 这还是因为姬允讨厌御史台那帮子嘴毒似刀,能一封奏疏把人骂得恨不能重回娘胎的刻薄御史们的缘故,而将大半御史留在京中,没有参与进来的结果。 随着从王桢究竟如何定罪,辩到新颁法令中的具体条律,再发散到为政理念,辩论方向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彻底没了方向,放纵不羁地向前跑去,越跑越远。 姬允每日能被气得肚子鼓起来,散会回来先要猛灌两口凉茶,让自己消消气,才和白宸讲话。 不免又提及今日辩论过程,又要气得变形,白宸捏着白陶茶盏,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杯腹,另一只手按住姬允的,安抚地微微笑着:“凤郎与他们吵了这几日,还没吵出个结果来吗?” 姬允被温热的掌心覆住,肌肤相贴间两人的温度渐渐交融,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他仍皱着眉,抿抿唇,忍住了那声到口的冷哼:“今日居然还扯到了我修佛法,以仁慈为政,便是王桢一时不清醒,犯了小错,究竟并非有意,世人谁不犯错,尚可宽宥一二——朕广建佛寺,念经拜佛难道是为给他们脱罪用的吗?事事仁慈,皆可原谅,等他们野心不足,爬到朕头上来了,欲取朕而代之,朕也任由他们吗!” 实在忍不下,他重重地吐出口气,冷笑道:“只怕届时朕想原谅,也没那个必要了。” 摩挲杯腹的手指微一顿,白宸脸色好似白了一下,他垂下眼,看了看杯中碧绿茶汤,片刻,道:“那凤郎究竟是想如何处置?” “王桢对本案负有第一紧要的责任,如何处置他,基本决定如何处置接下来的人。凤郎若是想要大杀贵族们威风,自可将人抄家灭族,这样一来,对郎荣的处置也就不会太轻,正可借此敲打权势日重的顾大将军,只是凤郎目前尚需倚重顾大将军按压藩王,阻隔后梁,此时与大将军正面对峙,并无太多好处……凤郎怎么想的?” 这几日辩论,姬允独自在堂前面对唇枪舌剑,白宸因无官职,无从听政,只每日听姬允满腹怨气在发牢s_ao,适时地在人即将爆炸之前给予安抚,也不怎么发表自己的意见。 “王桢死活有什么要紧,左右不过是拿来顶包的。我既不能拿顾桓那厮怎么办,也只好杀ji儆猴罢了。他们倒好,连王桢也要保。”姬允满脸怨气,又顿了一下,对白宸诧异道,“你之前不是说我态度应更强硬一些,别叫他们拿捏住吗?” “凤郎应该强硬,是不要让人误会了凤郎的态度,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凤郎。而形势既不许让人强硬,便应适当地有所妥协,还不能叫人看出来你是在妥协。王桢藐视天子权威,乃是忤逆之罪,罪大恶极,其无可恕。”摩挲了许久的茶杯终于碰到唇边,白宸啜了一口,微笑道,“只是凤郎可还记得,之前凤郎金口说过一句,只要王桢救灾得力,免他亲族连坐之罪。” 王桢的罪便这样定了下来。 王桢罪名既定,其他人也就好办了。尤其是郎荣,竟只是被革职,算是很给了顾桓面子,众贵族们放下心来,纷纷同顾大将军道贺。 顾桓僵沉着脸,毫无笑意地向道贺的人拱拱手,见姬允屁股离开了御座,要回内室了。抬手把身前的人挥开,大步跟在那人身后走了进去。 第27章 姬允前脚拐进屋,后脚顾桓就跟了进来。 这些日子里,姬允私下里几乎没有见过顾桓,他是被气着了,懒得看见他。顾桓想必心里也有数,也不到他跟前来讨嫌。 这下他擅自跟进来,姬允不大高兴,但也无意追究这人的失礼冒犯——主要是追究也没什么用处。 李承年呈上茶来,姬允饮了口,才撩起眼皮,看向对方:“大将军这是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大好。” 对一个人的称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很多东西。姬允平时喊顾桓顾卿,爱卿,甚或有时候唤他桓郎,私下见面还一本正经叫他大将军,以姬允素来性情,其中的不高兴就洋溢得十分明显了:我还没冲你发脾气呢,你倒向我来甩脸子? 顾桓在堂下站着。顾大将军既是朝廷第一重臣,又是姬允的亲舅子,大约是拥兵自重,大约是恃宠生骄,顾桓在姬允面前委实是不讲什么君臣礼数的,别说平时即便姬允不赐座,他自己也是要找着位置坐的。就是在朝堂上,也是时常地当场驳斥姬允,不假辞色,将姬允叱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有时却又屈颜卑膝,亲密太过。起居舍人就不止一次记录过“皇帝有疾,大将军以手侍药”,皇后也未必亲密若此。 今日他自行站着,姬允也没有叫他坐下的意思,这处不比宫内大殿,御座很高。姬允难免要微抬视线,才能和顾桓对视。 顾桓行军多年,最爱干练,不耐烦今人追求的潇洒之风,在朝中也身着劲飒,手脚束紧,略卷长发以发冠高束,五官棱角愈发突出,整个人有山松的挺拔磊落之态。 只是墨绿瞳中暗沉涌动,却并非静松岿然,临山风而不动了。 顾桓眼睫微垂,紧盯着他,面色发沉:“臣只是想问陛下,对郎荣的处置,果真不改了吗?” 听听!这什么口气! 活像是来找他问罪的! 姬允暗暗地又气了一肚子,他咬住牙齿,两腮绷紧了紧,片刻,才努力让自己火气没那么大地道:“郎荣作为钦天监之首,原应预天之法,明示天下。但他郎荣做了什么?朕留他一条性命,让他能够在家中,而非牢狱之中度过晚年,已是看在大将军的情份上。大将军觉得还不够,是想让朕给他加官进爵,继续不思进取,懈怠职守,犯下大错吗?” 说到最后,姬允已是忍不住怒意了。 顾桓看他额角气得突突地跳,眉头一皱,略后退半步,拱手道:“陛下息怒。” 姬允没从他这一句里听出多少惶恐的意思,只跟小时候实在把自己惹毛了,要让他滚了,才敷衍地说声抱歉似的。 便果然听到那厮继续道:“郎荣失职,自然该罚,陛下革职降官,臣也无话可说,亦无相帮之理。只是陛下免了郎荣的荫封……” 顾桓一顿:“陛下至少该同臣商量一下。” 姬允一下没能忍住,气得笑出来了:“顾桓,朕没你就不行了是吧?” 他点名道姓,脸上带着笑,额角青筋却突突地跳,仿佛从皮肤下要跳出来。 那咬牙切齿的意味,竟让顾桓一时哑了声,定定地看着他。 “朕同你从小一处长大,你虽是我的伴读,行军打仗,时政策论,样样都比我强。我自小没什么大志向,少时贪玩,曾经拉你去闯荡江湖。后来你助我登这极位,我还同你说过,我不要这劳什子皇位了,一点不得清净。还不如当初在江中破船里同你喝酒,醉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我可真是信任你啊,你领军打仗,要粮草给粮草,要兵器给兵器,你不听京中派去的监军的招呼,朝中有人谏你,我按下来不准给你知道,怕你寒了心……”姬允说,大约是说得太急,他有些跟不上气,静默里只有他略微喘气的声音,过了一阵,他续道,“如今皇后稳坐中宫,太子是你的亲侄儿。我还想着,等太子大了,到了可以理政的年纪,我也能偷偷懒,溜出宫去,敲你府上的后门,再拉你出去——自然是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便在京中到处瞎逛闲游,也是好的。” 一席话言辞恳切,如出肺腑,饶是一贯坚硬似铁,冷心冷肺的顾大将军,也不知回忆到了什么,目中显出几分软色。 姬允直视着他,仿佛是微微叹息地:“桓郎,你莫辜负我。” 姬允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顾桓即便原本是兴师问罪的打算,这下也无从开口了。 少时他们曾形影不离,伙同做了许多的轻狂事,现在沉到回忆里,两个人都已经不是天真的年纪,偶尔拿出来回味,都是为了希望能以这点情分,牵制住彼此。 顾桓良久地沉默不语。他的脸仿佛沉没在看不清的y影里,漆黑浓密的睫毛低垂,掩住那墨绿色的眼睛。 半晌,顾桓的声音低低地,仿佛压抑着似的,略带沙哑地响起:“陛下,说的是真的吗?” 姬允微微地苦笑,他固然是打了感情牌,但也并非不怀念从前,也真的希望,能再像从前那样。那时还未感到命运施加给彼此的压力,那时两人之间尚无隔阂,那时大笑,是真的因为开怀。 “那大将军呢?我说的这一切,都是同当年的桓郎所说的,” 姬允看着他,缓缓地,道:“大将军可还是当年的桓郎吗?” 这一句的质疑意味,就实在太露骨了。 一阵沉默,顾桓垂首道:“陛下不负臣,臣自不负陛下。” 白宸从帘外进来时,顾桓正要准备告辞,两人不期然撞了个正面。 白宸步伐微顿,倒是很从容,拱手作揖道:“草民见过大将军。” 顾桓是知道白宸这人的,自姬允到了望郡,这小郎君便对凤郎死缠烂打,甩也甩不脱,还一路追到这边来,他多少也猜到白宸和姬允之间怕不是什么正经关系,是以愈发看不惯这面目俊雅的小郎君。 顾桓看也未看白宸,回身向姬允道:“陛下修身养性,也该少搭理些不三不四的货色。” 一句训斥当场戳向姬允,姬允脸僵了僵,但顾桓已经皱紧眉头,掀帘出去了,似乎连多待一刻也觉得伤眼似的。 姬允多少觉得尴尬,白宸倒是全不放心上的模样。 走上来用手捧了他的脸,眼里还似有微微笑意,道:“怎么和大将军聊过是这么个表情?” 和顾桓的事情实在是乱麻理不清,姬允有些觉得疲累,不想多说,只道:“我把郎荣撤了官,看着是开恩,却把他的荫封也给免了,这是抄家灭族才有的惩罚,郎荣虽还活着,郎家却一夜从贵族退回了庶人。我意不在杀一个郎荣,是想削弱贵族。顾桓看出来了,这次我虽然先占住高地,又咄咄逼人,把他打发了,但恐怕他已经留了心,往下更难动作了。” 白宸看他眼下掩不住的倦色,便觉得心软,指腹轻轻在他眼周按摩,温声道:“想要动摇国之根本,本就不易,凤郎做得很好了。” 又要给他脱鞋脱袜,半跪在地上,给他按摩足底,简直比李承年还尽心体贴。 姬允不由就想起刚刚顾桓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之色,忙把脚收了回来。 白宸抬起头:“怎么了?是我手重了,弄疼凤郎了吗?” 姬允微微拧眉,伸手将人拉起来,坐到自己身边。 “……你不必做这些。”姬允顿了顿,想了想措辞,才道,“你到底是白氏的小郎君,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平白辱没自己,教人把你看轻了。” 说着,就不由想起上一世他如何对白宸。纵使让人住进最尊贵华美的殿宇,纵使自己甘心屈居人下,到底是自己把人当作禁脔,囚进了深宫之中。当时天下如何耻笑于白宸,自己果真不知吗?自己从前伤怀于白宸冷漠无情,但白宸又要如何对一个如此羞辱他的人动心动情呢? 想着,便觉得一阵细密的酸疼,从四肢百骸流窜到心口,他不得不微微咬住牙齿,忍耐住那一阵绵绵不绝,余波似的疼痛。 白宸却不知道他内心所想,他脸上若有所思,道:“凤郎是顾及方才顾大将军的话吗?” 姬允没说是与不是,只道:“顾桓他脾气一向是直些烈些,看不惯男子之间有所暧昧。并不特意针对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还没说出口的是,从前他是极风流的,对美色来者不拒。但凡他与哪个美貌小娘子或者小郎君有个什么眉目交流,若是被顾桓逮到,他能被顾桓那张黑云缭绕的臭脸给吓出噩梦来。 白宸听了这话,目光微闪,仿佛带了点恶意,但唇畔却是微微笑着的:“说的是。是以凤郎和大将军相处,也应该保持些适当的分寸,别让大将军感到不适。” 姬允严肃点头:“那是自然的。” 白宸越发笑了起来,这下眼睛里都漫出笑意了。 他一手环住姬允的腰间,脑袋凑上来,含住他的嘴唇,低声道:“至于宸,宸既不顾及世人言,又愿意与凤郎亲近。凤郎不必担心。” 拦腰的手下微用力,已将人压倒在床塌之上。 姬允被推倒在床,长发散了半个肩头,对方垂望下来的目光有种深沉的炙热,那其中的渴望也很直白,肌肤被激起一阵颤栗。 “凤郎,今天可以吗?” 之前的几回情事,总是由着白宸自己的情难自抑发生的,虽说不上是强迫,姬允倒是从未主动过,最开始还为此动怒,斥责过不知分寸,以下犯上的小郎君。 姬允也不知道白宸这是晓得了分寸,乖乖地要先问过他,还是刻意地要试探他的意思。前世的白宸冷漠不易亲近,心机却比谁都深沉,否则他不至于到了被逼宫那个时候,才恍然自己的枕边人竟暗中谋划了那许多,一朝锋芒亮出,便是要他的命。 但是如今这个会用热切渴望的小兽目光望着他的小郎君,同上一世眉目冷淡,目光里冷漠深沉,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的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之前被白宸那样对待,姬允总觉得莫名的紧张害羞,大约紧张源于忐忑与不安,害羞是因他从未感受过来自这个人的温柔。 他两眼微笑地,双手环住对方的脖子。 白宸微定了定,眼睛里溢出比之前更热切的情绪来,侧首在他的手腕内侧吻了一下。 然后俯下身来,有些急躁地低头亲吻他,姬允气息不匀地喘了喘气,他微仰起头,让对方能够吮吸他的颈侧,细密濡shi的唇舌一路向下,白宸一手解开他的腰带,一层层剥开肌肤之上的衣物,半个身子裸露在眼中。 白宸含住他的胸前,嘴唇嘬住了那粒r_ou_珠,美味似的吮吸舔弄,麻痒似的刺激感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呻吟从喉咙中泄出来,他双手搂紧了对方的脑袋,声音有些抖地:“白,白宸……” 白宸似乎实在很喜欢玩这一处,或是唇间含住用牙齿咬住轻扯,又或者用舌头打了卷地顶弄,直把姬允弄得浑身颤栗不止,肌肤微红,溢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他的腿间已完全地站立起来。他抬起双腿,以下腹贴住对方蹭了蹭,他眼梢微shi,声音沙哑,带了不能克制的一点哭意:“别,别再弄这里了……唔嗯……下面……嗯……” 白宸倒是很乖顺,又吸了两口后从胸口处挪开,r_ou_珠已是shi淋淋地肿立着了,周围也泛着一圈红印子。 白宸看着那处被自己弄出来的 y 靡景象,目光微深,对着鬓发shi乱,脸颊晕红,喘息不已的姬允道:“凤郎若是能够孕育就好了,我想要一个凤郎和我的孩子。” 上一世他无数次有过这样的念头。若是真的有了他们的孩子,他恐怕能够心平气和一些,他恐怕不会那么极端,剑走偏锋,最终走到那一步。而且这个人若是真的能够怀孕,他会不停地让他怀孕,让他不停地给自己生孩子……如此,他再也没有心力去招惹别人了吧。 姬允脑中被情热烧得有些昏沉,闻言,并不感觉到对方语气有什么微妙,只下意识皱皱眉:“孤才不耐烦大个肚子十月怀胎……要生也是你生……” 脑中又模糊地掠过,唔其实他也舍不得白宸去受这个苦。 白宸闻言,眼睛里却显出笑意,又凑上来亲亲他的嘴唇:“我生也好。只要是你和我的,谁生都好。” 姬允一时又觉得有些混乱,这小郎君……现在算是在说荤话吗? 这可真是稀奇。他活了两辈子,都没能从白宸嘴里听到过一两句调笑话,更别说床笫之间的荤段子了,他还以为白宸天生优雅端庄,是绝不同他一样惯爱低俗调情的。 不待他咂摸出味儿来,白宸却又顺着腹间一路舔吻下去了,到了下腹边缘,将他亵裤也剥了,唇舌向下,含住了他的yjg,姬允整个身体哆嗦一下,手指cha进了对方发凉的柔软发丝之间。 白宸大约是不怎么擅长口活,上次他喝醉了,白宸给他口,快感自然是有的,但老实说他有些被咯到。这次也是,但是他垂眼看间对方垂头埋在自己腿间,已经散了的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摇晃,就觉得内心渴求的满足,更胜过r_ou_体之欢了。 在对方口中闷哼着s,he出来,姬允没来得及叫他吐出来,对方已是微微皱着眉毛,已经吞下去了。 姬允有些着急:“没呛着吧?难不难受,快喝口水洗洗。” 姬允一贯荤素不忌,在放纵玩乐一事上又很放得开,只是没有人敢让他做这样的事,但他是知道男ji,ng是什么味道的。最初白宸抗拒同男子j_iao 欢,他那时候多不要脸啊,为了一具年轻美好的r_ou_体无所不用其极,白宸不愿意动,他就主动给白宸口,那种浓烈腥膻的味道让他隔日都吃不下饭,心里是极不喜欢的。何况他也不愿意仰望着对方,看见他两腮紧绷,闭眼不看自己的模样。几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那种夹杂着卑微和受伤的恶心感觉还在。 白宸摇摇头,除了刚刚险些被呛到,他的脸色倒还称得上好。 然后凑上来,似乎是想亲他,姬允下意识躲了一下。 白宸顿了顿,便要下床,姬允心里一慌,忙拉住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白宸垂着眼皮,说:“我去漱口。” 姬允脑子里白了白,心口却突然地酸软了一下。 他拉住人不放,自己坐起身来,在对方微微睁大的眼睛注视下,他亲上了去。因为并未遭到抵抗,他很轻松地把舌头也探进去。 对方的口腔里残留着苦涩的膻味,但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白宸只是稍微愣了愣,便很主动吻回来。 唇舌相交间,口中止不住地生出津液,两人捉住彼此吮吸,有些换不过气来,感觉却好极了,亲吻得停不下来。 白宸被拉住的手反握住他,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口津生甜,那点腥膻味很快被不断分泌的唾液融得不剩多少了。 唇舌终于各自分开,嘴唇都有些发肿,白宸眼里亮晶晶,又抿抿唇,像是极高兴又极害羞,他又凑上来亲了亲姬允的嘴唇。 姬允被他撩拨得很难耐,虽然才泄过,又有些觉得发热起来。 两人挨得很近,彼此感觉到对方滚烫的温度。 白宸抿抿唇,捉着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身下,他脸上有些红,漆黑眼睛热热地望着他:“……凤郎,我想进去。” 手中物事滚烫不已,尺寸和硬度都让人头皮发麻,姬允后脊椎骨窜起一阵痒意。 他衣裳都被剥得差不多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的大片肌肤因情热而显得绯红。发冠早滑落了,长发散落一背,迤逦委床,姬允一动,身后长发便跟着如水波晃动。 两人原本对坐着,姬允跨坐到白宸身上,他双手扶着对方的肩,x,ue口不住地磨蹭对方翘起的龟。 他的眼睛里带了笑,嘴角翘起的弧度含着点调情的意味:“宸郎要进哪里去?” 白宸定定地看着他,面色紧绷,一时没有说话。姬允这才想起自己从未以这样放浪的姿态对过这个白宸,而就算是上一世的白宸,也是极不喜他轻浮放纵的,不过拿他无可奈何罢了。 心里咯噔一下,姬允还没来得及敛下所有调笑神态,白宸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声音沙哑道:“宸想进到凤郎的身体里,好好干你。” 那句话游入耳中,从耳朵开始,整个身体都酥麻了,姬允眼睫颤抖,耳朵几乎是瞬间就红透了。 实在怨不得他,两世以来都是他调戏别人,没人敢调戏到他头上。他从不知被调戏是个什么感觉。何况是来自于这个人,他要以为这是情话了。 白宸似乎也没料到他反应这样强烈,有些诧异,目中却微动,他以鼻尖碰了碰姬允的,低低地喃喃:“凤郎原是这么容易害羞的么……” 好似回忆到什么,事过境迁之后,才有种彻悟之感。 原来那些年有人忍耐住羞耻,强按下自尊,竭力去讨好另一个人。而他因为心中难平,一叶障目,种种因缘际会,终于是错过了。 他低了脸,姬允并不能看见他脸上的神情。说不好是不是在笑自己,就更觉得脸热了。 白宸又抬起头来,眼中极缱绻,温柔在他眉心处吻了一下:“凤郎可爱至极,宸喜欢得不知该怎么才好。” “……” 姬允不太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熟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等他清醒过来,白宸已经托着他的屁股,扶着自己,温柔而有力地,寸寸进入了他。 身体缓慢下沉,被进入的感觉太过鲜明,姬允不得不紧紧扶住对方的肩头,眉尖蹙拢,发出了闷闷的哼声。 白宸温柔地亲他被汗濡shi的眉毛,握着他屁股的手却渐渐用力,全部没入的时候,姬允听到耳边一声喘息。 身体被撑得太满,姬允一动不敢动,两人都汗淋淋的,白宸抚摸他的脊背,安抚地亲他,姬允搂紧他的脖子,目光对视中,两人又接起吻来。 很快动作起来,白宸掐住他的腰,深顶直入,姬允被顶得腰眼发软,屁股又麻又痒,不自禁地要摇着屁股去配合对方,那填进去的脂膏,被因为进出的动作带得滑出来,shi黏黏水哒哒,平白生出许多色气。姬允被干得不住呻吟,双眼shi濛濛地含着情欲,声音沙哑地唤他宸郎,让白宸简直不能听下去,他蓦地将人压向床,抬起他两条腿,有些不能克制力道地深深顶入。 “啊!……”姬允猝然长吟,声音几乎有些变调了。 对方的动作在变得激烈起来,猛烈的撞击让姬允的呻吟都破碎化了,他有些承受不住,但对方那仿佛是用尽全力的对待,也让他心里发热,和情热一同在他体里冲撞,他只能尽力攀住对方的肩背,从喉咙里发出细碎而沙哑的呻吟声。 姬允泄过两次之后,实在累得很了,但白宸似乎还很不够,将他翻个身,从后面又覆上来,他简直要求饶了,对方含住他的耳垂r_ou_吮吸,热硬从他臀缝间挤进去,他双膝发抖,身体酥麻,又昏昏沉沉地任对方c,ao了个通透。 真正结束的时候,姬允连脚趾头也没有力气了,他浑身都酸软,被白宸搂进怀里。 兽行之后,小郎君又有些腼腆害羞似的了,小n_ai狗一样亲亲他shi漉漉的眼角,抱歉地:“累着凤郎了。” 姬允半闭着眼皮,实在是有些累得睁不开,但又不大忍心小郎君犯了错似的可怜兮兮,再且说,他的确也是爽得头皮都麻了,十分地食髓知味。 便有气无力地道:“……还受得住。” 小郎君仍小心翼翼地,道:“那以后,宸还可以这样吗?” “……”姬允这下勉力抬起了眼皮,看见小郎君眼中亮晶晶,一副吃饱喝足之后的餍足,容光焕发,比之平日又不知更亮眼多少,一句得寸进尺便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半晌,姬允又闭上眼皮,有些觉得脸热,强忍住了,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得了纵容,小郎君愈发地难以自持,那嘴唇往下,从眉心亲到鼻尖,又含住他的嘴唇。姬允闭着眼睛,心中不愿拒绝,稍微一顶便配合地张嘴,让对方缠住自己舌尖吮吸,黏黏糊糊的亲吻中,两人相拥睡着了。 第28章 灾后处理事宜稳妥行进中,河道已经疏浚,大水引流。灾户靠着救济勉强度日,豪族们趁势又买了一批奴隶。姬允同朝臣们又扯了几场嘴皮子,各有妥协退让,空出来的职位分别安排人顶了上去。经此一难,涿州人民对姬允空前地感恩戴德,姬允点了几名上一世很有些才干的官员过来,都是些为他所不喜的耿介之士,有的后来还入了白宸的麾下——替任涿鹿郡守的,便是白宸后来所结交的一位逆友,代青玄。他这样做,一来想借此安cha人手,把涿州的战果稳住;二来也将那些人放到地方上历练历练,几年之后再调入中央,把人收入自己阵营,绝了再和白宸有所瓜葛的可能。 留守黎阳的船队跟上来,龙舟掉头向北,继续往王京行去。 三月之后,船队抵达王京。 已是盛夏。 王京处北,又无水系流经,虽是人工挖了运河,气候肯定不比南部水泽之地温和。姬允回京,正是最热的时候,暑气蒸腾,天光灼人眼目,姬允在甲板上站了不过片刻,头顶巨如圆盘的太阳晃得他眼酸,热浪扑面。 回京的喜悦被扑了个干净,他赶紧地扶住李承年,躲进了船舱里。 姝一直待在舱中,姬允素来怜惜美人,对姝又更格外不同。这几日天气太热,姝面白皮薄,是最容易被晒伤的细嫩肌肤。姬允便只让他待在里头,还另配两名侍女专给他扇风,俨然一个小主子。 姬允进去时,姝跪坐在垫子上,他刚从冰桶里取出一碗冻n_ai,正用手捂着,将其捂化一些。 姬允走过去,从他手中取过碗,放到几上不用,倒先捉起对方有些被冻得红了的手指,握在手中捏了捏。 似怒道:“怎么又做这些?” 姝睫毛微微一颤,要把手缩回来,垂眸小声道:“陛下在外晒着了,回来想必想吃些凉的消暑,姝左右无事,便先准备着。” 姬允怕热嗜冰,肠胃却娇贵得很,以往度夏,总不免因为吃冰太多,要坏几次肚子,今岁却不怎么犯这样毛病。 姬允实在是觉得姝可心而体贴,那点佯怒也装不下去了,他弯起一边的嘴唇,目中似含情而笑地:“我家阿姝,怎么这么地讨人喜欢呢?” 姬允天性里实在有些多情,对美人尤其。年少时他化作贵族家的小郎君外出游历,不知惹了多少女子的相思,还曾被武艺高强的侠女从雍州一路追到楚州,姬允自然不敢娶这样凶的王妃,最后还是顾桓看不惯他为个女子整日愁容满面,摇头叹息,拔剑与那侠女比了一场,冷肃道:你既打不过我,便不必再想着打他的主意了。 后来年纪大了,沉稳一些,自然更懂得分寸。只是哄美人开心仿佛是姬允的天分,即便无心,出口仍似含了绵绵的情意。 姝愈发地低了头下去,手腕无力地垂在他掌中,刚捂过冰的手指微微发凉,皮肤柔软,指节的形状很美,仿佛握在手中的,真正是玉骨雪肌。 姬允难以释手,就这样捏着玩,还颇觉趣味地,将自己掌心与对方的相对,看相差多少。 正玩得兴起,白宸从外面掀了帘进来。 室内点的是冰檀香。姬允向佛,却嫌檀香闷人,宫中调香师便在檀香中混入龙脑,调制过后的冰檀香气清冽,若有似无,幽幽地游入鼻息中,清凉醒神。舱壁四面垂了青纱,轻薄如雾下林影,风过则缱绻而动。堂中所置云母屏风,勾描了山水乐图,宴饮流觞。旁边还置了丝竹管弦,随时能够弹唱。 白宸一进来,便见得此般风流柔曼之景,堂中两人置身于其中,执手玩乐。 含笑脸上顷刻冷淡下来,他眼中掠过姬允捏着姝的手,眉心似微跳起来,目中隐现y郁戾色,又被强压下去。 姬允瞧见白宸脸色,手下一僵,心下已是暗叹了声倒霉。 涿鹿事后,白宸并未有提回望郡的意思,姬允也不舍得和人分开,见白宸自己也不说,便大着脸,捎带着白宸一起回了京。 船行这三月,白日姬允要处理大小事务,白宸便在一旁看书写字,偶尔兴之所至,便挥毫泼墨,照着姬允神态,笔下如走蛇,很快勾勒出他的一张剪影。寥寥几笔,形神意聚。若非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人,将那人的每一抬眉,每种神态都印刻在心底,难以描画如此传神。姬允偷偷将画保存下来,收进那装了帛书的小匣子里。白宸于音律亦很ji,ng通,善抚琴,其势潇潇然,有大家之风。只是姬允并非风雅之士,只听得来笙箫筝管那等靡靡之音,听那潇潇沉沉琴声,总觉眼皮沉重,困倦不已。不过虽然欣赏不来琴音,他却喜欢白宸抚琴,因他极爱白宸抚琴时的姿态。仿佛仙人弄瑶琴,眉目泠泠然如月生光,收放之间似任天地开合。 两人朝夕相对,日夜缠绵。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大约唯一的不足,姬允发现白宸似乎忒容易吃醋了点儿。 起先姬允并不注意到白宸有什么异常,只是每次姬允召见过各家的小郎君,他在这些小辈面前一向有些不端庄的,言笑晏晏地聊了会天,再回头,发现白宸脸已冷得冰块一般,问为什么,又只委委屈屈,杂了怨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心疼得不行。到了夜里却将他翻来覆去,报复似的,恶狠狠的,几欲将他弄得散架。 直到有一次,姬允因夸了几句唱曲的小郎倌儿,大约是不大正经,有些调笑的口吻,还想叫人坐过来好好看看。结果话还没落,白宸霍地站了起来,当着诸人的面,连句告辞也没有,沉着脸就出去了。姬允连受了他好些日的脾气,现下屁股还疼得很,哄人的耐性已快告罄,又被当众撂了脸面,也一下上了火,对面面相觑的众人怒声道:让他去! 便就这么置起了气,互相不搭理。姬允开初心气儿也不平,心中愤愤:你甩脸子给谁看呢?冷战了一两日,那股子郁怒下去了,姬允便生出些懊悔:和这么个小崽子生什么气呢?上辈子你受他的气受得不少么,怎么如今重活一世,反而一点也受不得了? 越想起上一世,越觉今生已是难得,心头愈加地软下来,已经想着找什么由头去和好。 正好船队要在青州靠岸补给,姬允本是打算叫了白宸一起去城中逛逛,自己好好哄哄他。结果派去传话的人来回,白宸早已先行下了船了。当下姬允也难以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木然坐了片刻,也说不出话来,手心有种泛疼时而微微抽搐的感觉。 他未下船,在舱中百无聊赖,也无心召人来陪,便翻出小匣子里的帛书画像,一张张地小心摊开了看。看一张,心里就抽一下,把一颗心抽得皱皱巴巴,姬允简直开始怨起了自己:人又被你气得跑了,这下满意了? 后来实在要被自己的怨气淹没了,姬允不忍再看,索性上榻蒙了头睡觉,眼不见为净。 睡得不是很好,似乎做了个十分令人伤心的梦,心口闷得厉害。 姬允挣扎着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搭了条胳膊,难怪觉得胸闷,原是被压着了。 他借着天外朦朦月光,打量身边睡着的人。 那瞬间掠过很多的念头,最后都沉寂下来。他想:这人还愿意睡在自己身边,那就已经很好了。 他睡得不舒服,身上又捂了些汗,便想起来洗漱一下,他尽力放轻了动作,谁知还未起身,身边人便被他的动静弄醒了,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回去。 “别走。” 不知是梦魇住了还是怎么,白宸眼睛里有种惊惶,眼眶发红,他紧紧地攥住姬允一只手,仿佛是怕他就此消失一般。 他声音颤抖,沙哑得几近哀求:“不要走……” 姬允被他这样神色惊了一下,也顾不得被搓住腕骨的疼痛,他用另一只手捧住对方半边脸,小声问:“怎么了?” 白宸怔怔地看他,目中渐渐显出清明的神色,然后才似活了过来,他重重出了口气,握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他提了提嘴唇:“没什么,做了噩梦。” 两人之前赌气种种,这会好像都烟消云散似的,白宸亲昵地蹭他,又shi漉漉地亲吻下来。 大约是冷战都不好受,两人都显得很急切,一点撩拨就蹭出了火,气喘吁吁地滚住一团,动作堪称激烈。 事毕之后,两人汗津津地黏在一起,有搭没搭地亲吻,姬允这会儿又不嫌汗着难受了,还想着更贴近一些才好。 白宸用手指帮他梳理一绺一绺汗shi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撑起身来,手伸向床头一柄长盒。 姬允方才被干昏了头,完全不注意床头多了这个玩意,他有些懒洋洋地,问:“这是什么?” 白宸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支通体ru白的玉簪,cha入他的发间。 “凤郎发黑如墨,滑比绸缎,cha这玉簪,是极美的。” 白宸俯身看他,姬允软身躺在凌乱被褥中,鬓发散乱,双颊酡红,眼中迷蒙,嘴唇红肿,胸前仍留着青红吻痕,不止美,而且魅。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9节 白宸忍不住又覆身上去,哑声道:“宸去买了这支簪子来给凤郎赔罪,凤郎还生气吗?” 姬允总算知他下船去做了什么,本来就已经不生气了,这下更觉得心口酸软不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口中却道:“不赌气了?” 白宸垂着眼睛看他,嘴唇抿紧,片刻,道:“凤郎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是吗?” 姬允只知道上辈子他的确是经常地让白宸不高兴,他是可以理解的,他强迫他,囚禁他,他在白宸眼中可恨可鄙,自然做什么都能让他生气。但这一世,他自认自己还算得上是坦荡,又没有对不住白宸,实在捉摸不出来。 白宸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地,道:“凤郎身边的人太多,随便哪一个,都比宸来得有趣,宸却不自量力,想要凤郎心中眼里,都只有宸一个……这是宸的痴心妄想,却不能克制,总是为此而恼怒,还惹得凤郎也生气。” 姬允想过许多为什么,只不曾想过这样的缘由。白宸在他眼里光风霁月得过了头,连被囚入宫中,都终年如高岭之花,积雪不化。 他总以为白宸是冷漠心肠,重生后遇到的白宸虽然与记忆中很不相同,但他被固有的记忆所困,他无论如何也都联想不到,他不敢自作多情到那样地步:白宸原来,竟是会为他吃醋的吗? ……竟如此地在乎他吗? 这样一想,便觉心头震颤,骨头酥麻,指尖都发起了抖。 第29章 姬允一瞬间心都要软得化了,看着白宸抿着嘴唇,眼眶微红着委屈的模样,更觉得心脏都被揉 捏着,酸疼不已。 色令智昏,昏聩如他,只要能让受了委屈的小美人——还是因为自己受的委屈——高兴起来,还有什么是不肯答应的呢? 这段时日以来,姬允一改本性,貌美小郎君也不召了, y 词艳曲也不听了,好像个明君似的,正日规规矩矩地批阅奏章,同那些老橘子皮似的元老重臣议一议事,连顾大将军见了,都要挑挑眉,似嘲似讽地道一句:陛下勤勉。 明君姬允唯一的消遣,便是同白小郎君赌书泼墨,欣赏小郎君抚琴之姿……至于夜里,嗯,实在算不上是他在消遣了。 若要说对目前生活有何不满,那其实也说不上有何不满。他因执念而身死,怀着愧悔而重生。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心境到底是同上一世不大一样。再好的他也都享受过了,今生无非是重来一次,而那些亘在他心底,到死也未能满足的念想,有朝一日竟能够成真,他心中不是不感恩的,也尽力去珍惜。 只是若要一个人陡然扭转天性,即便是死过一回,那也是天真狂妄到不切实际的。 姬允捱了一阵,那种乏懒,想要把自己瘫成烂泥一样地倒在靠上,迷迷醉醉地饮着小酒,听些小曲儿的渴念从骨髓深处的记忆里浮出来,让他从头到脚,浑身地不舒适。看惯了年轻美貌容颜的眼睛,在连着只能看见一张张皱巴巴的橘子皮之后,也让他心里难受,想要唉声叹气。 虽说只要看见了白宸,那点心瘾似的麻痒,总能不知不觉地沉寂下去,甚至让他感到满足。但他总不能时时地把人拴在自己身边,眼不错地盯着看。白宸说希望他心中眼里只有他一个,他当时听了觉得有种被表白的感动,但感动感动,也就罢了。且不说这小郎君情热能够持续几时,难不成他还能再像上一世,脑门发昏、不顾一切地把人弄进宫里囚着么? 他心中有所准备,在同白宸缠绵之后,那种找不到落脚的心瘾便更痒得厉害。 便是故态复萌。他忍不住要找人来陪,便是嘴上调笑两句也是好的,他心中舒服一些。 只是不免要被白宸逮住,对方脸色一沉,他就觉得心虚。 他即刻松了捉住姝的手,脸上维持住了镇定,好像无事发生,他道:“不是说你白家的叔伯路经此处,找你谈话吗?怎么这么快回来。” 白宸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却掀了掀嘴唇,看着就有些皮笑r_ou_不笑似的:“宸回来得早,打扰到凤郎了。” 那仿佛是捉j,i,an的口吻,让姬允有些讪讪地。 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未做甚么,便真的是做了什么,那又有什么呢。 他是这天下之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但是觑着白宸神色,不知怎么,却总有些心虚。 他咳了声,将话题直接扯开了:“你家叔伯特别叫你过去谈话,可是同你说了什么?” 与旁的家族不大相同,大约各自都忙着归隐山林,与鸟鹤相伴,白氏族人之间来往并不很亲密,彼此间也少关照。小辈在外游历,若非主动拜访,像特别被当地叔伯长辈叫去谈话,其实是比较少见的。 白宸神色冷淡,道:“不过一些日常叮嘱罢了,无甚特别的。” 姬允便知他是不想告诉自己。只一时拿不准是因为这会儿被气着了,还是的确不准备告诉他。 面上却不显。姬允点点头,又强行起个话头,道:“你未及冠,想是第一次离家这样远。家中长辈确是放心不下的。” 他这样主动搭话,算是很明显的示好之意了,但白宸眉目不动,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再无别话。 “……”姬允就觉得这小郎君,未免太容易吃醋了些。 适当地醋一醋,那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情趣,姬允也愿意去纵容他那一点小性子。但是若大事小事,时不时地都要醋上一醋,耍耍脾气,久而久之,难免要让人失了耐性。 姬允没有失去耐性,他只是有些头疼。 他觉得白宸或许是误会了什么。 舱内四角各放了一只三足青铜鼎,里面盛了凿得整整齐齐的冰砖,每只都有两名侍女守着扇风,蒸发的白汽被风轻轻吹得远了,满室清凉。姬允让她们出去。 姝一向是乖觉又听话的,不必姬允吩咐,也悄无声息地跟着退了出去。 舱内只剩他们两人,或许是不看见姝了,白宸脸上不像之前那样冷得厉害,但仍抿着唇,并不问他为什么屏开左右。 姬允将那碗已经化了的冻n_ai递给他:“日头这样毒,你在外边奔波这一趟,方才你进来,见你脸上都有些晒红了。先喝这个消消暑。” 白宸眉梢微动,神态间终于有所软化。接过碗的时候,捉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 这个小郎君啊,吃醋吃得不加掩饰,哄一哄又很快露出柔软的肚皮。 姬允看着他,心中很舍不得。 他道:“明日就要入京了,小郎君可有什么打算?” 闻言,白宸动作止住了,他抬起眼看他,似乎是意料不及,嘴上糊的一圈白渍,使他看起来更有些无所适从似的茫然。 姬允仿佛并不看见,继续道:“你第一次离家入京,家中可为你准备了居所么?” 白宸此行大约是临时起意,白氏一族之间又素来比较疏离,京中不一定有族人可依傍。而他是不可能把白宸带进宫里去的,宫中除了姬允以外的男子,不是侍卫太监,就是梨园弟子,或者脔宠佞幸。 “若是无处投靠,我倒是可以荐你去……” 他原本想说,白宸此来既无可以投靠之处,倒是可以做他哪家王叔宗侄的门客,先住上一段时间,等得九品中正评下来了,便好赐官。 但他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打算,那点些微的茫然慢慢从白宸脸上退去,他放下碗,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微笑地:“白家在京中有产业,家父已同他们打了招呼。” 姬允点点头,心中微松了口气。他原本以为两人会在此处起争执,他还记得白宸在望郡时所说的话,那样执着的神态,一副宁死不肯入朝为官的姿态。 如今想来,大概只是有口无心,一时兴起。 白宸不是那么拎不清的人。 既然都已经打好了招呼,想是很久之前已经做好了安排。 姬允并不打算问他什么时候做的安排,是从涿鹿跟他上船开始,还是从望郡追过来开始,更或者是从他到了望郡就开始,那都不重要。 白宸似是突然想起来,抬起眼来,问他:“姝呢,凤郎预备如何安置他?” “姝么,”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会提到姝,姬允顺口接道,“姝自然是只能跟着我回宫了。” 姝毕竟不同于白宸,姝是作为可供赏玩的名花而养起来的,花不具备行走与自保的能力,若是太过美丽,而无人呵护,是要遭受摧残的。而若带了一身的尖刺,那又要更凄惨一些了,被刺破手指的愤恨,会全部加诸在一朵花身上。 白宸看着他,眼仁里黑而深,蓦地,他笑了一下。 “宸明白了。” 第30章 回宫已有月余。 这一趟龙舟南巡,来回耗时近一年,虽然姬允几乎将整个朝堂班子都带走了,但宫中总要留人坐镇,东宫尚且年幼,便由中宫垂帘,太子太保辅助太子理政。 一去一岁,太子都又往上蹭了一头。甫一回宫,自然有无数政务等着姬允去交接厘清:每日朝会之后,要接见各部曹的主事,听他们汇报一整年的政绩,即便每日一部曹,姬允简直都称得上是宵衣旰食,一轮下来也已是一个月过去。 而这比起上一世,已经算得上是进度可观,堪称神速了。 上一世姬允在望郡搞了十里锦幛,风流传入王京,太子年幼,已显荒 y 本色,竟直言心向往之,太子太保白宴怒而自免其职,自出王宫,此后终生不入王城。 白宴撂了挑子,宫中只剩下皇后和太子主政,太子自不必说,废人半个。皇后顾蕴乃是顾桓顾大将军的嫡亲妹妹,与其野心勃勃、权倾朝野的兄长不同,顾蕴长居深宫,不问朝政,垂帘听政都不过是摆个姿势,偶尔才叱一声歪歪扭扭好似多动症一样坐不稳屁股的太子。 这样两个人掌政,可以想象上一世姬允回宫,面临的将是如何一个让人不敢直视的烂摊子。 这一世姬允作死没那么厉害,好歹没把太子老师气得掷冠跑路,回到宫中,白宴还领着他那不中用的傻儿子,让自己听那满嘴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执政心得。 太子姬蘅,年十一,因他前头四个兄弟姐妹统统早夭,姬蘅出生的时候,姬允便提了十二分的小心,亲上大相寺,求来了空住持开过光的护身符,贴身夹在小姬蘅的小袄中。还特意建了座小寺,供活神仙似的,专门供奉姬蘅的香火,如金似玉地呵护着。总算姬蘅虽是从小病歪歪,好歹一线烛火欲灭不灭,令人胆战心惊地活到了这么大。 姬蘅身体不好,倒不妨碍他承继自己父皇的烂德行,生得是如珠如玉,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声仙童子,脑子里却实打实地是一团草包。 上辈子姬蘅长久地做着太子,眼看着自家父皇沉迷美色,越老越有风情,距离咽气遥遥无期,非常地憋气,一时想不开要去上战场,姬允想着让这连真正兵刃都没见过的小纨绔去见见世面也好,便将人托付给顾桓,带他去亲眼见见何谓杀伐。 那是一场别说顾桓,连姬允都不放在眼里的小战役。但就是那场小战役,顾桓为了护着那个失了脚上一只镶了宝钻的靴子,不肯赤足落地的草包娇气小太子,被流箭s,he死。 重活一世,姬允仍然被姬蘅那种十分熟悉的蠢相气得嘴角抽搐,几乎要爆肝。他总算是明白了,怎么他做太子的时候,愣是没一个白家人想来当他的老师,想必白氏子弟一个个都极重风度,实在不愿一次次被气得脑门发昏,青筋暴起,风度全无。 但他眼见白宴面容平静,眉目隽然,风采依旧,且每日对着姬蘅,长发仍然漆黑浓密,发顶美人尖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心中不由得十分拜服。 如此种种,这一月来,姬允愣是没抽出一丁点儿的空闲来,让他溜出宫去。 忙乱月余,总算是能够稍歇口气,这日下了朝,姬允忙忙地回宫,换了身衣裳,领着李承年出了宫。 坐在车中,姬允听着那车辘滚滚,碾过细碎的石子儿,车马离王宫越来越远,沿街市井之声逐渐喧闹起来。 耳膜鼓噪,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个人,手指尖都止不住地微微发麻。 不过一月不见而已。 姬允握了握自己的手,他为自己心头那如疯草生长起来,攥住了自己心脏的思念,而不由得感到了惊惶。 马车经过专为豪门贵族所居的朱雀大街,穿过玉带桥,拐进侧帽巷。 侧帽巷与朱雀大街一桥之隔,不如朱雀街上的府第雍容繁华,却是以少年风流,含笑侧帽著名。王孙公子,文人名士,多爱在此置些铺面小院,或开书舍画院,或办金石博展,时常有盛会,广发请帖,清谈斗诗,评文论道,是王京最风雅之所在。每逢人事任免季节,中正官员总爱来此逛逛,世家大族也时常地专派人到此来挑选幕僚。 侧帽巷之雅名,连姬允也有所耳闻。白宸说白家在京中有产业,姬允原先倒没料到是在这处。 姬允在巷口便下了车,侧帽巷并不长,一眼过去便望到了头,各户门脸都很清静,不过挂上块匾额,孤筑小院,瀚海波涛,松风阁之类,决计叫你看不出这些院落究竟是作什么使的。 白宸住在侧帽巷巷尾,一处极清净的院落,连匾额也无。 姬允戴了兜帽,轻扣了扣门上拉环。 他这段时日实在太忙,只在刚回宫遣李承年同白宸带了消息,之后便也顾不上,今日前来,却是他按捺许久,强忍不住意气出行,并不来得及同小郎君知会一声。 他在院门口等了等,才等来一个神情疏懒,眉目间略有几分清傲的小厮开了门。 “这位郎君找谁?” 李承年上前笑道:“我家主人找你家郎君,不知你家小郎君可在家否?” 那小厮也是个通透人儿,眼色极好,见姬允连正眼也不瞧他,行止间自有种旁人学也学不来的高贵气派,便敛下傲色,垂目道:“我家主人出门会友,此时却不在家。” 姬允不由轻微地皱一皱眉。 白宸从未来过王京,怎么倒有了朋友需要相会。不过他是白氏子弟,京中向往白氏出尘者历来不少,恐怕白宸一入京,便有人递了帖子,想要与之结交。 只是今日来得实在不巧。 “那你家郎君何时回来,你可知道?” 那小厮道:“我家主人未提。” 那种来时的热切与期待此时全泄了气,让他比在宫里闷着不得出门更加不快。 姬允往来路回去,心中实在失落,经过一院落,听到里面阵阵喝彩声,愈加烦闷。 “不晓得的还以为里面聚众赌博。”他皱着眉,满脸不快,“去瞧瞧,里边在闹什么。” 这样私人聚会,原是要有帖子才能入内,姬允却不管那些,他带了侍卫,又喝令李承年狐假虎威,强行要进,也引得这家护院打手亮出兵刃,正相执间,一名贵公子样的年轻人走出来,皱眉道:“怎么了,吵吵闹闹,有人敢在我这里闹场不成?” 姬允冷冷地拿眼睨他。 那人发了通恶,一转脸,先是看到李承年,神色就一变,果然看到李承年身后站着的姬允。 登时就跪了下来:“陛,陛……” 姬允冷斥:“闭嘴。” 此人却是陈唯。 “陛下,臣只是邀几位好友赏花,随性作几幅画题几句诗,不想惊扰到了陛下,实在该死。” 陈唯陪着笑,姬允一贯晓得他是什么德行,想是在船上过了一年,回来就有些憋不住。本朝不禁娼妓,但烟花之地到底庸俗,这些纨绔子弟总要找到些更风雅有趣的玩法,陈唯于风月上很有点心得,上辈子供奉了他不少好东西。 赏花赏的什么花他也懒得去理,随口教训了两句,也不打算进去了,便要走人。 陈唯又似讨好地在他背后道:“白小郎君也在里头,陛下若有兴趣,倒也不妨一观。” 姬允停住了脚,面上一时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承年便继续为自家主子发声,劳烦陈唯领路,拐过照壁和前厅,进了院内。 本朝花园庭院造景,讲究的是大观二字。从一特定视角看过去,务必要求将所有景致揽入眼中,庭院设计理念一般取疏广之意,同望郡白氏五步一小景,十步一大景,景致层峦,拐过一廊又见一峰的素水园很不相同。 是以姬允甫一进园,便见得流水散花,美妙女郎执花相闻,或坐或卧,云鬓或堆或堕,或低眉或回眸,或浅笑或嗔怒,无一不动人心神,无一不引人魂魄。飘纱亭中则传出拨弄琴弦之声,袅袅如仙乐。 其华其丽,倒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子们在聚会。 诸郎君挥毫泼墨,若是成就一幅作品,便互相传送拜读,啧叹之声不绝。方才姬允在外听到的喝彩之声,恐怕便是由此而来。 陈唯也算是在这等风月事上极有造诣的人才了,所以上辈子姬允才那么宠爱他。 姬允一贯爱极这种带了色气的风雅,此时眼中却只粗掠过美人美景,目中微沉地,看向那坐在池畔树下,身边一左一右,有两名绝色女子相陪的小郎君。 陈唯面上微笑更深,道:“这些女子都是桐花阁中人,寻常人求得她们一个青眼都不容易,小郎君却极得女郎们欢心,与之相谈甚欢,我等委实自愧不如。” 那张脸上虽是含着微笑,语气中的嫉妒却几乎要藏不住,是姬允看得多了的,小人y险的争宠嘴脸。 他姬允是无道昏君,围在他身边的,也都是陈唯这等媚上邀宠,心术不正的纨绔佞幸。若他昏得公平一些,那也就罢了,偏自阆州望郡的白宸出现之后,昏君便只专宠于他,将旁的人全晾在一边凉着,白宸显出一丝的不高兴,昏君恨不得把心肝都捧出来给他。陈唯本是在他身边很受宠信的,无论姬允去哪,身边总有陈唯随侍,可自白宸出现之后,别说随侍,他甚至连入见姬允,都要经过一层层通禀,还时常地以各种缘由被拒回去。陈唯心中又嫉又恨,却又极想知道白宸究竟是如何拿捏住的昏君,是以面上对白宸处处讨好,盛情邀白宸去各种宴会,私下里却又总要逮着机会给人小鞋穿。 陈唯明着是夸,暗里却意在挑拨。陈唯岂会看不出来这小郎君与姬允之间颇有些不清楚,私下里却借着宴饮寻花问柳,可不是在让姬允没脸。 姬允见惯了陈唯的嘴脸,从前倒也不觉得如何。貌美的年轻小郎君,即便是善妒争宠,使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在他看来也是有其可爱之处的。 现下却觉出十足的厌恶之感,只觉有股火气,直从心肺往上窜。 他也不管这火气是迁怒还是什么,只沉声让陈唯滚。 陈唯脸色一变,终究不能说什么,神色难堪地退开。 姬允脸色y晦,只盯住了树下那白衣广袖的人,片刻,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把他给孤叫过来。” 他本人却是一眼也不想看下去,拂袖去了前厅。 第31章 陈唯胆战心惊地侍立一旁,他有意挑拨,试图动摇白宸在姬允心中的地位,却不想姬允素来宽容,竟突然生出这么大的气,直觉自己怕是闯了祸事,声都不敢吭。 白宸很快地跟在李承年后边儿出来了。大约是在美人丛中流连忘返,见着他时,唇边眼中还带着笑,简直色若春花。 姬允愈发地气不畅了。 他沉着脸,起身便走,白宸微愣住,李承年几乎是恨他一眼,y阳怪气道:“小郎君架子可真是大得很,我家主人一得空便来寻小郎君,小郎君倒同别人打情骂俏得厉害。” 见姬允连衣角也要看不见了,忙口中一叠声地喊着陛下,忙忙地追了上去。 姬允上了车,李承年那不中用的东西,跑的累死累活气喘吁吁还没到眼前,反倒让白宸先钻了进来。 “凤郎。” 姬允强按着火气,冷声喝斥:“下去。” “凤郎,”对方全然无视他的怒意,反而又凑近了一些,带着期待与欣喜,“凤郎今日是特意来找我的么?” 姬允冷冷地扯了扯唇,仿佛是在嘲笑对方的自作多情:“谁告诉你朕特意过来找你,朕没那么闲,镇日同伶人歌伎厮混在一处。” 他气得厉害,已是完全忘了到底是谁整日荒 y ,不学无术了。 对他的讽刺,白宸眨眨眼。仍是好脾气地道:“宸不晓得凤郎今日特意过来,不然我不会同他们一起。” 这是要怪自己没有提前告知他,让他做好准备的意思了? 搞三搞四这样理直气壮,他很有种嘛。 白宸更凑上来一些,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脸上,似乎是想要亲他。姬允烦躁地躲开脸。 白宸两手撑住了他两边,把他困在自己身前,姬允这下便避无可避了。 火气顿时又往上冲,姬允怒瞪向他:“放肆!” 白宸垂着眼看他,漆黑眼珠静静地,他道:“凤郎许久不来找我,宸总是害怕凤郎或许已经厌烦了我,把我忘了。” 姬允猛被他倒打一耙,很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他一时又舍不得看对方伤心委屈,想要解释自己并不可能忘记他,一时又恨他同旁人牵扯,闭紧嘴不肯说一句好话。 白宸继续道:“陈大人深谙风月,凤郎也一向喜爱他。我料想陈大人该是更明白凤郎喜欢什么的,便接了陈大人的帖子,本意是想学学……” 说到此处,大约是感到羞赧了,白宸顿了顿,睁着眼望他,道:“凤郎这样生气,是因为吃醋了吗?” 姬允很想冷笑一声,天下都是朕的,朕有什么可以吃醋的。 但刚刚看见白宸同别人亲近,相谈甚欢时,那抑不住的焦躁郁怒,混杂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不安与心酸,让他一时不能理直气壮地否认对方的话。 “宸错了,往后绝不再叫别人靠近宸一步。”白宸口中道着歉,眼里却含了星星点点的笑,他低下头,趁姬允躲避不及,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凤郎可原谅宸了么?” 姬允还未完全消气,被这么偷亲一下,他板起脸来,嘴上还要维持体面:“那些女郎都是极好的,你喜欢也不奇怪。” 白宸却摇头,眼中极认真地,他道:“不及凤郎万一。” 这下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两人默默相对,姬允受不住那样目光,先别开了眼。 白宸眼中含着星点笑意,仿佛是极快活,手心覆上他放在身侧的手背,而后手指cha入指缝中,握紧了。 “宸很高兴。” 姬允莫名其妙,不明白被他发了通火,有什么可值得高兴。 “这段时日凤郎音讯全无,凤郎大概不知我心中多么不安,我渴望凤郎,却不知凤郎如何想法……”自剖心迹使人感到了难为情,白宸微微垂下眼皮,握住他的手却越发紧了些,“凤郎多少也是在意我的,我心中很高兴。” 上一世姬允看惯了白宸无动于衷的冷漠,仿佛再是绕指柔到了眼前,都不能激起他一丝波动。姬允实在很料不到,对方的心思,原是这样敏感细腻。 心神微动,心脏又有些酸软起来。 安抚的话不过脑子地便说了出来:“我怎么会不在意你呢,我待你如何你岂不知。便是在宫中,我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早些来找你。” 或许是说得太过顺溜,也怪他之前声名太差,这话听起来,倒像是随口捻来的敷衍,少了些真心。 白宸张着深而黑的眼睛,看着他:“凤郎同旁人,也是如此说的吧。” 听他这话头,姬允心中便是一紧。 不待他分辨,果然便又听得对方幽幽道:“不。姝在宫中,想必是能够日夜陪伴凤郎,自然不必凤郎时刻想着要找的。” “……” 姬允张口结舌。实在是不能预料到,本是他捉了白宸的j,i,an,到头来又变成他的不是,还没法分辨——他的确是日夜将姝放到跟前,时时召唤。 毕竟姝美貌聪慧,又知趣可人,谁不喜欢呢。 他堂堂一国之君,难不成放个顺眼的人在跟前伺候,也要被管束不成? 不免心中又叹一声,这小郎君醋性委实太大了些。 姬允觉得这样下去,恐怕不太妙。 又联想到方才小郎君与女郎同席,又更觉出一层不快来。 姬允微正了脸色,道:“小郎君镇日里不思进取,倒只想着这些无谓的事吗?” “朕乃一国之君,总不能弃天下不顾,时时挂记着私情。至于你,你既是白家儿郎,也入了王京,有宏图在你眼前,也该振奋ji,ng神,莫被不相干的迷了眼睛。” 这番话说得是既冠冕堂皇,又正气凛然,还顺道表达出了自己对小郎君的期许,以及对他行为不当的轻微斥责。姬允觉得实在很有水平,心中默默咂了两遍,仍旧觉得满意,简直突破了自己的水准。 一时已无暇注意小郎君的神情。 车厢里一时寂静,李承年大约总算是瞅着了这个空儿,爬上车来,同姬允赔笑道:“陈大人见圣人来去匆匆,心中不安,在车外边儿候着圣人教训呢。” 想起陈唯,姬允心中有些厌烦,但也摆摆手,大度道:“让他滚回去罢,少将那些歪风邪气带到朝堂上来。” 李承年诺了声,要下去了,姬允又想起来什么,叫他先等着。 转过脸来同白宸道:“你就这样从宴上不辞而别,怕是有些失礼。” 白宸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他道:“没什么要紧。” 那神色不耐中,又很有种不屑与之为伍的意思,姬允上辈子就晓得白宸骨子里很有他们白氏那族的清高意气,其实很看不上陈唯那类纨绔。推此及彼,白宸也一直都很看不上他。 姬允微顿了顿,道:“我知你心高气傲,寻常人入不了你的眼。只他们都是贵族圈子的,你以后长留京中,少不得要同他们交往,不必为此生了嫌隙隔阂。” 若刚才还带了敲打,这番话里的提携之意,就几乎满得要溢出来了,但对方并未表现出太过欢喜的颜色,反而看着他沉默片刻,笑了笑:“宸明白了。” 姬允让白宸跟着陈唯回去,同那些人打个招呼。 他在车里等着,有些无趣,便掀了掀帘子,恰巧看到几名年轻郎君将白宸送到了门口。 隔得稍微远了些,看不大清那些人的面目,只从衣着配饰之间多少能猜出是哪家的郎君。 其中有个衣着朴素些的,看着不大像是那群纨绔里的人物,倒和白宸挺投缘,两人话别时间最长。姬允原先倒不注意到那人,全因为白宸才多看了几眼,看着看着,却觉得有些眼熟,只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过。 白宸回来之后,姬允便不经意提起了那人,白宸一顿,面皮似乎紧绷了一瞬,道:“凤郎认得?” 姬允啧了一声:“那样人,我怎么可能认得。只是看你们似乎很相熟。” 那样人打眼儿看去便是寒门子弟,又灰扑扑的毫无存在感,平日他是决计接触不到这样人的。 白宸盯着他,仿佛极仔细地观察他神色。 片刻,他笑了笑:“倒确实是一位故人,未想此处相逢,不免多聊了几句——只是他已完全不记得我了。” 姬允一挑眉,有些惊讶:“竟然还有人见过你之后,能够忘记你么?” 白宸看着他,而后垂下眼睫,声音极轻,道:“是啊。” 第32章 姬允是掐了空儿溜出来,案头仍有人高的奏本等他临幸,要赶在落钥之前回宫去,是以不能带着白宸好好逛逛他治下那繁华浩丽的都城,只沿着玉带桥走了一段。 玉带桥自建成起,便有王京第一桥的名声,倒不是为它斥了多少巨资,耗费了多少工程,主要还是由于它一桥连通了王京内城与外城。 原本王京是无内外城之分的,祖皇帝立国之时,此地还是一片荒芜,被择作王城之址,才一砖一瓦地修建起来,起先是很小很小的一座,挖条护城河围了,专作军事防御之用,平时理政仍在旧朝王宫。随着代代帝业累积,政治中心北移,人口激增,王城扩建,从原先的护城河往外修出十倍,秩序等级也由最初的混乱,渐如泥沙俱下,沉淀出三六九等,如同光芒各异的星辰,拱聚在王宫周围。 内城外城之分,由始而成。 一条御河分开了京城内城与外城,一侧是巍巍宫宇,浩浩府邸;一侧是熙熙民楼,攘攘铺面。 而这弯玉带桥,则将两个世界联结起来,总算不彻底地教上下不通。 二人下了桥,又沿河堤步行。 同南方相比,北地连杨柳都甚为高大,春日倒挂三千条,沿堤绵延过去,比之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风流温柔,更添层磅礴气势。 如今时节,已是赏不到春柳倒挂之景,在宫中关了这些时日,姬允竟不发觉落木萧萧,已是入了秋。 银杏如黄蝶,于树梢跌落,在脚下片片堆叠。日色金黄,玉带桥笼在朦胧光晕中,果如一条玉色腰带,漾出粼粼金光。 二人抵肩同行,秋日阳光微暖,姬允偏过头,那张清俊的脸上蒙了层金光,漆黑的睫毛仿佛凝了细细金粉,轻眨时飞散开了。 白宸也侧过脸来看他,对他眨了眨眼。那瞬间眼中融进了斜辉,看起来极温暖。 姬允手指发颤,又起了痒意,很想要碰碰他。 然后一只白 皙的手从广大袍袖中露出来,轻轻地握住了他袖内的指尖,姬允来不及反应,那只手轻轻一触之后,已经收回去了。 好像小心愿得到满足似的,少年弯起眼睛,对他微微地一笑。 日渐西斜,钟鼓之声远远地自钟楼鼓楼传来,城门将闭。 白宸送他到玉带桥头,两人磨蹭许久,还是未说得成再见。 明明此去并非再无相见,心中却分外不舍,总觉得下次相见不知何时。 姬允叹了叹,也觉得自己行事太过于啰嗦些了。 便捺住情绪,同白宸道:“菊月之后,各州府便要将品评名单送到京中,想来也不过这一两月的事情了,你且再等等。” 他没有说自己还有私心:等白宸领了一官半职,有了入宫的资格,两人相见也要容易许多。 白宸默默地看着他,几乎自语一般,他低声道:“宸晓得,宸如今竟只有靠这个法子,才能接近凤郎了。” 那声音太轻,又模糊,姬允一时不能听清,再询问时,白宸只笑了笑,道:“届时还求凤郎能赐宸一个内廷官职。” 都说地方郡守不如京中县令,而京中所有低阶官职,自然都比不上在天子近前当差的内廷官职,若想要青云直上,自然要多多地在天子跟前露脸。 “小郎君志气不小,”姬允挑挑眉,也笑道,“允了你便是。” 车马过了玉带桥,耳边便陡然便清净许多。朱雀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各府的家仆们在扫门口的落叶,偶有装饰华丽的马车经过。 朱雀大街正街上所住的,俱为京中一等一的豪门贵戚,顾氏更为其中佼佼,大将军府坐在朱雀大街之首,与王宫仅一墙之隔。 行至大将军府时,姬允掀开帘子看了看,大将军府建造得极是辉宏,光是门脸都要比旁的府邸高大两倍不止,门前蹲着的两座石狮子有成年男子高,神态甚是威严。头顶匾额乃是整块紫檀木打造,以纯金镶边,贵气非常。 那块匾是姬允亲赐的,上面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也是他亲笔题的。 天色愈渐昏暗,各府门口已点上了灯笼,就着那模糊昏光,姬允盯了那匾额一阵,脸上无甚表情,正要走了。 见到有一人从大将军府的侧门,颇有些鬼祟地溜了出来。 因那人戴了披风兜帽,姬允眯着眼打量了片刻,眉峰才渐渐挑起来,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 “把他给朕揪过来。” 姬蘅被按着在宫中代理朝政,还全年无休,身心已濒临崩溃。父皇返京之后,他以为自己总算是能喘口气了,又被白宴捡起落了一年的课,怕他学不死似的,教他往死里学。 今日好不容易甩掉难缠的白宴,翘了课学,溜出宫来找他舅舅。顾桓作为本朝第一名将,素日的不苟言笑,一眼瞟过去,便让人腿软,想要下跪。这朝野闻名的大杀神,却惟独对自己这个外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宠爱有加。小时候姬蘅不知死活,不止一次骑过顾桓的脖子,口中驾驾地喊,把他那个杀神舅舅当大马骑,骑得理所当然,骑得无所畏惧。顾桓也都只是稳稳地托着他,从未沉过脸。 姬蘅在大将军府里好吃好喝,作威作福了一日,才在侍从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动身回宫。 哪知才出府门,迎面就被父皇的贴身近卫给逮着了。 姬蘅一看到是卫纶亲自出马,便知要完,果然一举目,便见到府门不远处停了辆车子,李承年站在车下,大约是在等他,眼里充满了同情。 卫纶神色恭敬,拱手的姿势也很标准,却无端让人觉得火大。 姬蘅拧了拧过于秀美的眉毛,他生得很有几分姬允的形韵,只是太年少些,显得青涩。 只眉目里那种矜贵,简直一副模子刻出来的,他冷冷地哼了声:“滚开。” 那股神情语气,显然是全学的他父皇。只是还未变声的少年清音,少了些他父亲那积淀已久的气势,如幼猫学虎,以为自己超凶,却一根手指头便能戳个肚皮翻起。 卫纶垂眼退到一边,姬蘅微抬下巴,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走到车前,才顿了脚步。 面上骄矜高傲消失无踪,小太子一脸苦相,很怂地小声问李承年:“父皇怎么亲自来了?” 心中又咬牙恨恨,白宴那个y险的,竟然直接向父皇告了状。 李承年抿着唇,忍住笑,道:“殿下别让圣人等久了,快些进去请罪罢。” 姬允坐在车中,脸上冷冷的,看着姬蘅耷了眉毛,自觉地在车厢一角蹭了个地儿跪了。 “父皇,儿臣来认错了。” 姬允冷眼睨他:“你有什么错?” 小孩儿老实认罪:“儿臣不该旷课,还将老师关在书阁中。” 姬允眉角一抽,敢情这趟还是坑了老师,偷溜出来的。 他一时倒是想不起来自己也是偷溜出宫来的,更不提自己年轻时候和老师作的那些对,只板着脸孔,把不学无术,不尊师重教的太子训了个狗血淋头,顺口还给禁了一月的足。 姬蘅被训得彻底恹了,生无可恋地跪坐在姬允脚边。 又听得姬允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既那么亲热你舅舅,有事无事便想着往大将军府跑,怎么还是这么一副软筋软骨头的不中用?” 一直默默受骂的小太子,终于觉得有些委屈:“不是父皇不许儿臣碰兵刃吗?儿臣原想向舅舅习武,舅舅听父皇的话,也不肯教儿臣。” 姬蘅生来羸弱,从小大病小病不断,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姬允实在怕了他的儿子们,一个一个地早夭,于是分外小心翼翼,养他如养了个水晶人儿,舞枪弄木奉这类危险玩意儿,自然是不许姬蘅碰的。直到姬蘅平安成年了,姬允才发觉这太子经年在锦绣堆里养着,被养得又娇气又草包,已经是被养得废了。便准他去了一回战场,想让他长长血气。 结果上了战场的姬蘅娇气草包丝毫不减,顾桓却因了他的娇气草包而殒命。 姬允心中忌惮顾桓,却也同样真的依赖于他。顾桓一死,各地藩王失了弹压,群起而反,他手忙脚乱平定了八王之乱,又马上遭遇后梁侵犯,实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继乏力。 盛朝迅速地在手中衰落下去,而他眼睁睁望着,却无能为力。 想到前世种种,姬允眉心突突地跳。 若是姬蘅不去战场,甚至只要不那么草包,顾桓就不会被他坑死;顾桓不死,八王就不敢妄动;既无内忧,外患后梁也就不会有机会趁他虚弱时进攻,便是入侵,朝中既有顾桓坐镇,就不必从未行过军打过仗的白宸出阵;白宸不立那场军功,就不会受尽爱戴,聚起势力,最后一朝反口,咬断他的咽喉…… 姬允心脏咚咚如擂鼓,为这连串的联想,他背后发了一层冷汗。 他勉力地稳住心神,声音却有些嘶哑了:“你果真想要习武?” 姬蘅对他父皇冷静面皮下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他天真纯洁地点点头:“儿臣不止想要学武,还想学行军打仗。像舅舅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舅舅为我朝第一名将,儿臣一直以舅舅为榜样。” 毕竟是少年人,多少都有英雄情结。姬蘅自小更敬仰他舅舅,姬允也早就看透了。 姬允此时却没心情同姬蘅心目中谁是他的第一英雄而拈酸吃醋,他声音发了沉,有种令人心脏发颤的严肃和沉重:“你若是真心,便不能嫌苦嫌累,半途而废。必要钻研透彻,若是只学个皮毛,你便不必开这个头了。” 姬蘅听了,眼睛渐渐地瞪大了,他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红,结结巴巴道:“父,父皇,的意思是,儿臣,儿臣……” 姬允嫌弃他这一副窝囊样儿,伸手指捏了他脸一把。 眼里却已经微微地笑了起来:“等父皇同你舅舅提过之后,你就跟着他学武吧。” 姬蘅几乎要跳了起来,极快活地应了声:“是,父皇!” 自然,之后娇气的小太子如何被他亲舅舅虐得哭爹喊娘,抹着眼泪哭喊我不学了,那就是后话,暂且不提了。 既载了这个浑小子,姬允索性送人送到底,准备将人送回东宫。 倒是姬蘅看见车子行进路线,忙着喊:“父皇,走这边走这边,儿臣要先去看母后。” 姬允一顿,还是让车子转了方向。 李承年觑他神色,连忙在旁说好话:“太子殿下性属仁孝,早晚前去昭华宫请安,也是合乎礼仪的。” 姬允瞥了这自作聪明的老货一眼。 他几时又说了不许太子去向皇后请安了,便是皇后与他不和,也是太子的生身母亲,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自然受得起太子的早晚问候。 他懒得理李承年,淡淡地问姬蘅:“你母后近日可好?” 姬蘅眨眨眼,大约也是有些惊讶姬允会关心母后,反应片刻才用力点头:“父皇不必担心,母后最近心情舒畅,连饭都比以往多用一些。” 姬允心想,她一年不看见我,心中当然舒畅。 但见姬蘅那一团幼稚的脸上,写满了“自家不懂事的父母总算成熟了一点点”的感动与欣慰,嘴抽之余,不免又感到了两分愧疚。 无论他与顾蕴之间如何,终究是波及到了姬蘅。 是以到了昭华宫,姬允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回来也没同你母后仔细说会儿话,一道进去罢。” 草包小太子闻言,即刻泪光盈盈,就要变成哭包小太子了。 姬允又嫌弃地捏他一鼻子:“不许哭!像什么样子。” 第33章 姬允却未直接进去,反而等在门口,等宫人一层层地通报之后,再由昭华宫的人,浩浩荡荡地迎他进去。 顾蕴身着皇后朝服,仪容端庄地站在厅前,姬允一到,一丝不苟地同他行了礼。 这是最合乎礼仪的,本应无可指摘。但即便是帝后之间,对于结发十多年的夫妻而言,每次见面都这样大费周折,也太过于生分了。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0节 前世顾蕴和他形同陌路了一辈子,至姬允被囚禁,顾蕴仍安坐在深宫中,到他身死,也未听得那边一丝动静。 夫妻情义凉薄至此。 重活一世,身边的许多事情相比前世,都起了偏差。 唯独顾蕴,竟一如当初。 姬允摆摆手,冷淡地说了声免礼。 姬蘅赶紧上前去扶起他母后,全然看不懂两人之间冰壳一样氛围似的,脸上团起得意的笑:“母后,儿臣同父皇一起来看你了。” 太子在场,姬允好歹忍住了,没说出你母后巴不得我永远别来看她。 只冷着脸闭紧嘴,径自坐到上首。 顾蕴大约也同样顾及到姬蘅,不说什么,只摸了摸姬蘅软软的头发顶,短促地微笑一下。 那转瞬而逝的微笑,使她那冷肃面容,陡如春水梨花初开,清极艳极。 顾蕴是生得很美的。 同她哥哥一样,顾蕴因混了番邦血统,鼻高眼深,又不像她哥哥轮廓太过突出,兼具了深邃与柔美,那满头的乌黑长发带了卷,更使她像个番邦小公主。 本朝对女子并不特别拘束,顾蕴小时候也爱跟着她哥哥上蹿下跳,习武弄剑,后来年纪稍大一些,生了女儿情思,便不大跟着男孩子混,只蜷在绣房中读书写诗。岂料顾蕴于诗文上竟也很有天赋,还因之在京中得了顾女士的一个名声。又是京中有目共睹的姿容绝色,大族之女,一时求亲者不绝,几要踏破了顾府门槛。 彼时姬允刚刚离宫建府,正需一位极匹配的贵家女入主王府。有好女若此,又是顾桓的亲妹妹,顾桓私下还亲自来同他说亲,姬允自然无有不允,遂三书六礼,声势浩大地迎娶了顾蕴作正妃。 顾蕴用热帕给姬蘅擦了手,姬蘅挨着她,说些嘴甜讨巧的话,多亏了还有这闻不出空气味道的傻小子一刻不停地吧哒吧哒,否则两人之间更是尴尬。 当年挑开红锦帕,下面那张面容是否饱含了爱慕与羞涩,姬允已记不大清了。十多年来,唯有彼此的冷淡相厌,日复一日累积下来,将年少本就不多的情谊消磨殆尽,重生一回,再见仍觉心中烦闷。 顾蕴自始至终没有主动和他说一句话,姬允也懒得去触个冷钉子,坐了一阵,觉得简直是浪费时间,白来这一趟。 “朕不在宫里这段时间,”姬允终于还是先开了口,道,“多亏了皇后,既要教养太子,又要坐镇朝廷,辛苦皇后了。” 顾蕴神色淡淡,道:“有太子老师与一众朝臣襄助太子,臣妾没什么辛苦的。” 这不大不小的一个软钉子,让姬允更加地憋气了。 他也记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分明刚入府那两年,顾蕴大约是因为害羞,还很放不开,但两人也算得上是琴瑟和谐,但突然之间地,顾蕴好像对他就是这样一副不想搭理,眼不见为净,甚至是有时难掩厌恶的态度了。 他脸色微沉,对姬蘅道:“你出去玩,父皇有话同你母后说。” 姬蘅张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中有些不安,但在姬允的眼神示意下,还是只有起来,老实地出去了。 临走前还回过头,可怜巴巴地道:“父皇,母后,蘅儿就在院子玩,外面好冷的,你们谈完要早点叫蘅儿进去的。” 谁说这孩子不中用,没长一副玲珑心肝的。 姬允挥挥手,赶了这个小机灵鬼快点滚出去。 屋内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顾蕴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原来的顾蕴不是这样。因她哥哥的缘故,姬允小时候也认得顾蕴,顾蕴那会儿叫他允哥哥,因他比那满脑子死板不开窍的顾桓识情解意得多,顾蕴小时候是很喜欢他的。小顾蕴爱笑爱闹,绝不是现在出了家的姑子一般,目中井水无波,偶尔才流露出压不住的厌恶之色。 “陛下将太子支走,是有什么话要对臣妾吩咐吗?” 她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盏,脸上静静地,很坦然,却毫无情绪。 姬允看着她:“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恨着朕?” 这个问题上辈子一直困扰着他,到他死也未曾得到解答。 摩挲杯底的手指微微一顿,顾蕴抬眼看他:“陛下为何这么问?” 她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姬允还未反应过来,她突然跪倒在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从未恨过陛下。”顾蕴埋着头,声音仍旧冷静,听不出一丝波动,“臣妾恨的人从来不是陛下,这点请陛下一定相信臣妾。” 不恨他吗? 姬允想起上一世,他被囚在幽宸宫的时候,中东两宫也一并被禁。他沦为昔日枕边人的阶下之囚,与白宸已至无话可说地步,却低下头,恳求白宸至少留他们母子一命,皇后多年深居宫中,不理朝政。太子锦绣草包一个,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威胁。 当时白宸是如何回他的呢? 白宸大约是觉得他可笑,冷若霜雪的脸上浮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多情的毛病是死也改不了了吗?只是可惜,我去见了顾蕴一面,顾蕴从头到尾只提过你一次,她问你什么时候死。” 原来他的身边人都这样盼着他死。 姬允没有继续追问,也不对顾蕴的话表示质疑。 人若决心掩藏爱恨,恐怕是连自己也能够蒙蔽过去的。 只是蒙蔽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如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 他与顾蕴走到如此地步,非他所愿,甚至连情由都始终无知。 却终究是无可转圜。 他站起身来,离开之前,对顾蕴说了最后的一句话:“你好自为之。” 从此君卿既别,再无相干。 姬允重回朝堂,朝政仍由顾桓把持,颁布政令,施行国策,皆井井有条,令行禁止。 饶是姬允带了上辈子的记忆,也不得不承认,上辈子他碌碌无能,昏庸无度,竟也能够安稳地坐那么久的皇位,十几二十年不曾出过什么大乱子,实在有赖于顾桓太能干了。 因之前涿鹿水患,甫一回京,便有人请了旨要兴修水利。 这件事姬允是记得的,当时朝上争议了许久,水利建设,谁都知道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大事。京渠运河便是前朝所修,自开运以来,南北货来货往,比之陆路便宜数倍不止,到如今盛朝一年财政收入,除开各州府每年收上来的课税,倒有一大半都来自京渠运河的商货往来。 只是修一条沟通南北的大运河所资不菲,成效又非立竿见影,非国力昌盛不敢为之。前朝便是因修京渠运河,耗费国力人力太过,终于激起民愤,各地揭竿而起,星火汇成燎原之势,将前朝烧了一把干净。太祖皇帝本是前朝贵族,也顺势而起,平了各地不成气候的小撮势力,又拉拢几家重要贵族,遂立新朝。 前朝以人血培育成熟的果树,就这样被盛朝顺手摘了果实。 若姬允未搞这一趟龙舟南巡,凭借祖上的百年帝业积淀,或许还可一试。 但朝中总有些心怀高大志向,而无视一切现实限制的人,总想着史册能浓墨重彩画上自己一笔。千年水利之父,听着名声就极好,说不得千百年之后,还能在史家之言中见着自己的名字。 又遭了涿鹿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一时上书兴修水利者甚众,姬允也被说得很动心,他虽然昏庸无能,却也想着能有些拿得出手的政绩,南巡又被御史们抨击甚剧,言他只图荒 y 享受,有心搞点事情挽回颜面,便要准了。 结果便是被顾桓毫不留情地怼了一通。连着三日朝会,顾桓带着他养的那群走狗,自三皇五帝,到前朝劣事,正反例子一起上,将姬允轰得体无完肤,批得惨无人色。 但姬允在朝中难得有支持者,又被顾桓骂出了火,一时怒极,竟将顾桓斥出殿外,强行通过了水利工程建设一案。 项目虽通过了,推行起来却极艰难,专家缺乏,经费不足,因牵扯到数个州府,各地豪强也互相推诿扯皮。但姬允当时并不注意到那些,心中却觉得是顾桓冷眼旁观,刻意阻挠之故,以为他诚心阻拦自己当个明君,为此更恨了顾桓几分。 项目日复一日失去活力,终于在三年之后,天下大旱,朝廷赈灾都来不及,姬允灰溜溜地叫停了这一工程,还要拉下面子,好言好语地拜托顾桓解决烂摊子。 重生回来,姬允一想起当年自己犯蠢干的这档子事儿,就尴尬得无所适从。 是以这回,不待顾桓骂他,姬允先把呈上的奏疏一本本地拍回去,照着前世顾桓骂他的剧本,痛陈其中利弊,竟将满朝说得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末了,姬允清咳一声,强自掩下得意之色,望向不发一言,执笏位于百官之首的大将军:“顾卿以为如何?” 顾桓身后的一干文武,脸上或多或少显出懵逼的神色。大约也没料到自己ji,ng心准备许久的台词,竟先被姬允全倒出来了。 顾桓面上神色不动,只那一瞬间,透过姬允眼前的十二旒珠,直视自己的眼神,莫名让人微微心惊。 不过转瞬,顾桓执笏低头,微一拱手:“臣,附议。” 这项便算掀了过去,又议起别的事宜。 先是此次南巡,自北向南,各地农事工具竟因地制宜,自发地发生了不同方向的发展,由此出现了不同的新品种,而宫中御匠久居王城,耕犁工具图纸都还是照着十几年前的在用,偶尔才作些新变化,一经对比,民间耕犁工具竟比宫中御匠所制更为合用,只是还太粗糙,也未经推广。 便在工部之下单独成立了一个新曹,专门收集民间农事工具图纸,集中到王城,统一生产改进,再向民间进行推广。 又是贵族们最热衷的丝绸瓷器,青瓷白瓷经官窑不断改进,已烧制出更具丰富层次的裂青瓷,白瓷釉色更加通透,直如白玉一般。丝绸更加薄如蝉翼,又以数种植物草jg汁液混合,染出了新颜色,想必赶在年前批准推出,必然能在贵族之中掀起一片大热,年初京中又要兴起新风尚了。 还有兵部之下的武械司,攻城的登云梯因找到更为坚韧且一定程度上防火的材料,这种材料应不应该被划为私人买卖禁品,和在火器司一群疯子的研究之下,在填充火硝让竹筒爆破的基础上,搞出了以填充弹药为基础的小型炮弹,其杀伤力惊人,但一是火药难制,稍不注意便易引起爆炸,炮弹也不易保存,且使用过程十分危险等,种种问题在朝中又引发了一场骂战。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最最重要的,三年一次的中正品评,察举孝廉。 第34章 金秋既过,桂子余香犹存。各州的中正品评名单,秀才,孝廉,贤良的举荐名单,陆续送至京中。 尚书省要对名单及举荐文章的内容进行核实,确定人才品级,以任命官职。非是经过中正品评,而是通过察举推荐的孝廉贤良,则还要同秀才一同参加考试,通过才能受任官职。 尚书省迎来一岁中最忙碌的时节,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吏部人手不够,还要从他部借调。衙内主事连休沐都不得归家,美髯许久不打理,都不能够飘逸了。 便如此,当今圣上还嫌他们不够好过,时不时要来溜达一圈,挑挑拣拣地翻出名单来看,末了,问一句:“阆州望郡的还没送来吗?” 吏部郎实在有些嫌他悠闲地晃来晃去碍事碍眼,又不敢明说,只一遍遍重复:“望郡是世家丰茂之地,中正大人是要花耗更多时间寻访的,名单也历来都是最晚送来。陛下不必每日亲至,望郡的一到,臣下自会双手奉给陛下。” 姬允点点头,说也可。 隔日照常又来。 吏部郎:“……” 这日散了朝会,姬允没有继续惯性地往着尚书台的方向拐。 他叫住了顾桓,让他朝会之后来文锦阁一趟。文锦阁是议政殿后头的一间小阁,专为单独接见大臣用的。 并不多久,顾桓便来了。 他身着大将军服,因他是极不喜今人尚雅之风的,旁的武将若非必要,平日都是着宽大袍服,头戴帽帻,脚踩笏履,虽为武人,也要作出雅士的派头。偏顾桓常服束腰袴褶不说,连内穿的犀皮甲也要罩在紫色袍服外头,倒也多亏他身型高大,刚劲挺拔,虽同时人格格不入,却也自有一种引人心折的劲洒气度。 只是腰间缺了柄配剑,不听得那金玉相击的咣啷之声,姬允总有些觉得缺了点什么。 顾桓拱拱手,便算是行过了礼。 抬起头来直视他:“陛下叫臣来,可有什么事吗?” 那目光有些扎人,姬允略觉不适,他觉得顾桓想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毕竟他连日去尚书省,那沉迷美髯的吏部郎又是顾桓提拔起来的。 本朝各州郡长官三年一任,新批官员领命上任,老一些的中央调任到地方,地方提拔进中央,每届任期一满,朝中暗流涌动,莫不紧盯着换下来的空缺,扶持自己的人上去。这件事顾桓做得最是驾轻就熟,顾氏在朝中独占鳌头,本家自不必说,便是分家旁族,姻亲世交,枝枝叶叶的,都得顾桓帮衬着打理。 顾桓掌权惯了,自姬允赐了他开府仪同三司,大将军府里的僚佐都是按的朝廷百官规制来,不过就是规模小些,实打实地是个小朝廷,许多不是很要紧的事务是只进了大将军府就结了,不必再往宫内跑一趟。吏部人事任命,虽总也要姬允过一过目,但姬允前世昏庸,既无人可用,也无心去琢磨何人能用,除了实在重要的,姬允还多提点心,别的全凭顾桓自己的好恶填人进去,姬允任他去就是了。 姬允也大略记得顾桓有几个刚弱冠的小辈,正是该入仕的年纪,想必同上一世一样,顾桓已有了安排。 但姬允这回有自己的想法,便少不得要和顾桓对峙这一场了。 只是姬允在顾桓面前犯的蠢太多,上辈子数也数不清,最后更是带着他儿子一起,直接把人给坑死了。 不由自主会觉得有些心虚。 他清咳了声,道:“最近吏部在忙人事任命,你是知道的。朕手头上正好有张名单,都是孤南巡时寻着的有识之士,或可堪一用。” 顾桓闻言,眉梢轻轻地往上跳一跳:“有识之士?” 他面含讥色,却不知怎么,微妙地有些咬牙切齿的语气:“陛下难道指的是那位,从望郡一路追随陛下至王京,却尽走旁门左道,以色入侍的白氏小郎吗?” 这一通丝毫不留情面的讥讽,让姬允的脸微微涨红了。 既羞且怒,他声音拔高了些:“大将军还是注意些说话的分寸。朕有心招揽天下之士,犹惧他们不入孤之毂中,大将军此番说话,是要远天下士,教朕担负骂名吗?” 顾桓面色沉肃,分毫不让,咄咄斥道:“既如此,陛下便应分清何为为君分忧的贤良,何为媚上邀宠的佞幸,二者岂能混为一谈?欲叫有德之士与德行不端之徒共处,不啻教清流混入泥浊,这才是真正使名士远离。” “再说,陛下既有心要做礼贤下士的明君,更应收敛自己懒散重欲的脾性。成日与美貌少年厮混,不思进取,谁能相信陛下心有宏图?” 姬允被斥得哑口无言,憋了一阵,他勉强分辨道:“……朕最近洁身自好,勤于理政,怎么就成日与美少年厮混,不思进取了?” 顾桓冷冷地轻嗤一声,显是觉得他一时热血上头,很快又要原形毕露。 姬允心头火起,又心知顾桓实在是很了解他,为此更恼羞成怒了。 顾桓见他脸色发沉,一副气得快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恐怕再开口就是要自己滚了。 微叹口气,顾桓以妥协的口吻,道:“陛下若是真心喜爱,便是酌情将人收入宫中,臣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公义与私欲,陛下心中岂能无一点轻重权衡?朝臣竟入天子帐中,要天下怎么看陛下,说陛下已将朝堂也作了 y 乱之所吗?百官文武又要如何自处?又有多少小人会借机效仿,自荐枕席,以色侍君,谋取权位,祸及朝纲?臣不敢妄言,实在此害更甚于后宫乱政,请陛下慎思。” 顾桓说的那些,他又何尝不知? 正是因为顾桓这番话,上辈子他决定把白宸纳入宫中。更异想天开,自作多情地要给白宸一个名分,教他虽不能够出将入相,仍然地位尊贵。岂知反而因此,使白宸更受羞辱。 重生以来,他总在反复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他不愿让白宸再有理由怨恨自己,他更不想再死一次。 姬允不自觉地以手指抠着扶手处凸起的浮雕,他沉默一阵,道:“桓郎肺腑之言,我心里记下了。” “只是,白宸虽年幼,却素有才名,或许桓郎也有所耳闻。涿鹿水患时,也助我许多,并非顾卿口中那等只会媚上邀宠之人。我也是看中他有经国才略,特别亲近于他。索性望郡品评名单也要到了,桓郎也可看看中正大人对他的评价。” 他又顿了顿,续道:“对了,你族中不是有子侄及冠么,今岁该要入仕了吧?” 顾桓脸上硬邦邦地,道:“是。” 姬允道:“正好,太子近来还算用功,年初满了十二,也该到了上朝听政的年纪。之前虽有了两名冼马,还是太少了些。你顾家又是太子的母家,着人陪伴太子,正是最合适不过的。” 又道:“我也还缺两个近卫,听闻你有两个从侄,自小跟着你出入武营,学了一身的本事。明儿叫他们到跟前来看看,若是不错,便跟在我身边,也不必格外演武比试了。” 这番安排实在是很隆宠了,便是顾桓再是权势滔天,天子近前,太子身边,也不是他想怎样便怎样的。 姬允安抚得这样妥帖明显,顾桓实在不能够再说什么。 但他脸上却沉得厉害,道:“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也无可阻拦。只是任脔宠佞幸入朝,只怕后患无穷。” 姬允想,让他入宫,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 便借口说乏了,不欲再谈。 顾桓到底只能含着怒意,拱手退出去。 人已经走到门口,姬允突然又叫住他。 “你以后还是佩剑吧。”姬允瞧着他,唇畔显出两分怀念的笑意,“不见着你佩剑,总觉得不像你了。” 顾桓顿了顿,他隔了半张已经掀上去的帘子,远远的看着他。 片刻,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臣知道了。” 那帘子落了下来。 顾桓由宫中内侍一直送到宫门口。 御路深长,小内侍弯腰在前头领路,拐过几座殿宇,愈发地僻静起来。 顾桓突然出了声:“陛下近来如何?” 前面小内侍依然弯着腰,只头更低了些,害怕自己被人瞧见似的。 小声地道:“陛下近来不怎么临幸后宫,也少召人来陪侍,只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姝,时常侍奉在侧……也不曾侍寝。” 顾桓嗯了声,又问:“还有别的吗?” 小内侍思索一阵,道:“陛下前些日还出了宫一趟,只带了李常侍,未曾知会别人。” 顾桓闻言,双眼微微地一眯:“去了哪里?” “小的位卑,实在不知。” 断续说话间,已到了宫门口,顾府的家仆正等在那里,顾桓挥挥手,让小内侍回去,自己上了马车。 “去查这月以来宫中车马的去向,查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 车内,男人的声音冷而沉,他曲起食指,轻轻敲击手边的小几,微绿深瞳里,泄出一丝掩藏得极深的,近乎于病态的占有欲。 “我的小陛下,最近不太听话了。” 姬允看了一阵奏章,有些心不在焉,不能集中ji,ng神。 索性便推了开,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后脑,微凉的指尖贴住了头皮,按摩起来。 “陛下,这样好些了么?” 那力道适中,不急不缓,脑子里的疲乏很快散开了些。 姬允微舒了口气,轻叹道:“姝啊,朕没你可怎么办呢?” 这样的温柔贴心,简直能叫人上了瘾。 身后的人却微微一僵,片刻,他声音微颤地,道:“陛下这话,是不要姝了吗?” 姬允一愣,才觉出自己方才说的话有歧义,大概是让人感到了不安,一时觉得姝未免太过敏感,一时又很感到怜惜。 “怎么会,朕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姬允张开眼睛,微笑的眼里显得极温柔,“便是你自己要走,朕也是不许的。” 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一直谨记的尊卑之分,浓丽的眼睫细细地颤动,他微抿住唇。 “姝可以把陛下这句话,当作是对姝的一个承诺吗?” “这有什么,”姬允含笑,握住了他的手,“姝难得求什么,朕岂有不应的?” 姝在这样柔情的调戏之下,慢慢地红了耳根。 李承年此时正好进来,见此,忍不住露出两分愤恨之色。 因了姝的存在,他最近在陛下面前都不如以前得用了。需知在从前,为陛下按摩舒缓,逗乐分忧,可都是他的份内事。 他敛下嫉妒与不平,垂首道:“圣人,吏部着人来回,说是望郡的中正品评名单已到了。“ 前头还在和美人调 情的姬允,转头就放了美人姝的手,欣喜道:“果真?” 李承年眼角瞥到姝难掩失落之色地退到了后边,心中暗自得意,声里都多了两分真心实意的高兴:“是的。老奴还特别多问了一句,白氏的小郎君,是极难得的上上品呢。” 姬允见他一脸与有荣焉之色,也无暇计较,只连叹三声好,喜道:“朕说什么,此子生来岂是池中鱼,必定有大作为。” 李承年自是连声附和。 姬允已是等待不及,起身来便要往尚书台去,姝忙着去取披风,却被李承年抢了先,给姬允系上,百忙间还给姝抛了一个示威的得意眼神。 姬允不察两人之间的暗流,只对姝道:“你在这里等着,朕去去就回。” 姝温顺地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 大将军府内。 “侧帽巷。” 顾桓口中重复了一遍,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 但那一小卷纸捏在他手指间,渐渐被捻成了细细的碎末,散于地上。 一阵令人脊背发冷的沉默。 送来消息的人跪在坚硬的地砖上,后背不觉shi了一片。 顾桓又开口了:“听说白家的那小子得了上上品之资,陛下很高兴?” 那人小心答道:“是,陛下连道了三声好,还言此子非池中之鱼,必大有作为。当即便赶去了尚书台。” “非池中之鱼,大有作为?”顾桓嗤了出声,“不过年幼竖子,受他族氏声名所推,略有些浮名罢了。陛下为色所迷,未免也太看得起他。” “既是以色事人的下劣东西,便该谨守本分,求得陛下多绵延一刻宠幸。”顾桓面目微狠,冷沉沉道,“还想着染指朝堂么?” 那人知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绝没有想听附和的意思,遂老实地低头跪着,绝不置一词。 又听得顾桓道:“李承年那边如何了?” 属下忙回道:“李承年防大人防得很紧,属下数次试探口风,送的礼也都退了回来,实在无处下手。” 这是意料之中的,顾桓也未显出多少不悦之色,反而嘉许似的,点了点头:“他对陛下倒是忠心得很,不枉陛下待他的一片心。” 属下听着口风,忙试探地:“那大人,还要继续……” 顾桓挥挥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 “罢了。”他捏捏鼻梁骨,微叹口气,道,“索性陛下 身边,我的人已不少了,便留他陪着陛下罢。” 侧帽巷。 白宸正拿着吃食,逗檐下一只毛色嫩黄的鹦鹉。 他独身居住在这个小院,倒也不会闷,弹琴读书,写字作画,或者接了帖子出门游宴,都是可打发时间的。 只是心中若有挂念,弹琴少了一人听,月色不能够同赏,夜里露珠缀在了初开的花朵上,晨起时怀抱里空空荡荡……所有种种,缺了那一人,总会觉得缺憾,不能完满。 黄昏时分,宫内传来钟声。他抬起眼,隔了重重的檐角,远远地看向那不在眼前的人。 思君不见,一日若三秋耶? 他已经度过了无数个深秋,那冷意让心脏都渐渐地冻住了。 一旦复苏,他再也不能承受那样椎心蚀骨的寒冷了。 那眉目里总带了点傲气的小厮,十分恭顺地走近来,低下 身,道:“公子,京中已收到了品评名单,公子是第一等的上上品之资。” 白宸神色未动一下,只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小厮攒了一肚皮的好话没处倒,憋了憋,又道:“公子,梧州也来了信了。” 这次眉毛稍动了动,白宸道:“说。” “那李家大侄的新妇,因与郡守家的小儿子私通,李家大侄将郡守家的小儿子给打死了,现正给关在牢里头,四处求人呢。” 白宸逗弄鹦鹉的手指微微一顿:“竟提早了这么多?” 那被逗了许久的牡丹鹦鹉,总是得不到这人手里的食儿,已快要气得咕咕叫,突然那人手一撒,吃食全进了它的小粮盆里,到嘴的气儿没了,小鹦鹉在笼子里上下翻腾,尖声连连道:“多谢美貌小郎君,多谢美貌小郎君。” 白宸唇畔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这是上回姬允来时教给这小畜生的,因姬允大方,给它许多吃的,这小畜生就很是亲近他,姬允教他说什么,小畜生学什么。 他张开唇,以口型无声地唤了一句。 凤郎。 第35章 十月将尽的时候,各州的吏事选拔都出了结果,只等岁末各州官员来京考评卸任之后,来年赐官就任了。 人事季虽然告一段落,紧随其后的秋狩、冬祀,岁末考核,朝见各国,甚至于准备年宴,样样都是大事,且多以仪礼为重,关乎国家事体,少不得都要姬允出面。 一年里最后两个月被挤成了四个月用,一直到年宴,姬允溜出宫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清。 今夜除夕,大宴皇室宗亲。 正好今岁大祭宗庙,各州藩王能赶回京的,也都赶回京来,天子一家聚齐了,更加格外地隆重。 姬允一个个认过去,发现当年叛乱的八王中,竟有半数不至。且没来的,除了扶风王,竟全是那几个祸首。便是扶风王,也是因他素来张狂,不把姬允放在眼里,遂敢出入王城之故。 上一世他以为八王是趁乱起事,这一看方知,贼子祸心,原来早已经埋得很深。 姬允之前考虑过一场酒把他们都毒死的可能性,想了几轮,实在不好c,ao作。 对诸王来说,入京也是一场冒险,各自把身家性命都看得很紧,御赐食物能验上三遍,更别说身边环绕的诸多武林高手,绝无可能让危险靠近自己一步以内。 何况那领头的祸首俱不在京,弄死几个虾兵蟹将又有何益,徒然打草惊蛇。 但是想起数年后震荡朝野动摇国本,险使国都又南迁一次的叛乱,姬允便十分地如鲠在喉,看他们饮酒,都希望他们能被呛死。 诸王现还都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又各据一方为王,很有些气盛,其中又以扶风王为最。 扶风王姬准是他姬允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相距不过两岁,二人是从小一起被比着长大的。姬准自小聪颖过人,能文善武,比少时了了,大了也没什么建树的姬允享有声名得多,很得先皇的喜爱。 就是为了姬准,先皇长久不肯立储,封王也是二子同爵。然而嫡长在前,这却是实打实地偏心了。只是终因群臣进谏,嫡长之制不可轻废,姬允虽平庸,究竟未犯有大错,若为幼弟所僭越,后世必当以此为效,人伦纲常既乱,后患r_ou_眼可期。 于是先皇终于立了姬允作太子,但终究对姬准很是偏爱,所颁所赐,莫不仅在东宫之下,位列诸王之首。 扶风王意气风发,大声谈笑,言语间睥睨天下之意甚浓。仅席上短短的时辰里,唇枪舌剑,已战了个杀机四起。 姬允冷眼瞧着,当年他靠着顾桓,总算是有惊无险安稳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给发配到了属地,让他们拱卫王室,让他们自生自灭。 不意十年之后,终于未能避免同室c,ao戈。姬允平定八王之乱时,亲手斩杀自己的亲弟弟,那瞬心里想过什么,竟已无从忆起了。 姬允又饮了一盏酒,今夜他饮酒格外多些。 偏姬准不甘寂寞,就地站起来,执了酒爵面向他,大笑道:“皇兄怎独自沉闷吃酒?你我兄弟数年未见,皇兄竟不欢迎臣弟吗?” 姬准为人潇洒豪放,结交朋友不拘贵贱,府中门客三千,俱平等相待,在京时是有名的皇族名士,很受士人追捧。 只独独左右看不顺眼他皇兄,动辄冷嘲热讽,白眼以待。 姬允从前觉得是姬准智慧聪颖,又是性情中人,舒放旷达,而自己平庸已极,自是不招总在名流之间游刃有余的弟弟喜欢,又很羡慕他自由自在,说话行事全无拘束,所以总不与他计较。 谁知那流于表面的讥嘲与不喜,深处是更深的怨恨与不甘。 姬准恨他只早生了两年,便无论昏庸草包,坐稳了这天下之主。恨他不争不抢,自有人双手捧上权与利奉献给他。更恨他理所当然,还故作宽容仁慈,全不把别人费尽心机想得到的一切当作回事,生生糟蹋了这大好山河。 字字诛心泣血,是当年姬准引颈就戮之前,亲口对他所说,被时人编为“绝世恨语”,流传后世。 不待姬允抬眼,姬准又含讽而笑,道:“皇兄斥巨资造龙舟,自王京一路巡幸至望郡,只为领回一个美人姝,实在叫臣等羞惭不已,不敢再称肯为美人一掷千金了。” 满座寂然。 姬允放下酒盏,抬起眼来。 姬准比他小个两岁,他们两个一个肖母一个似父,生得其实不大相像,比不得旁人兄弟那样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难怪从小就不谐。 姬准面貌俊朗,目似含星。数年前离京时,尚存着些少年轻浮,如今过了而立的年纪,那点子轻浮全然地见不着了。 这么瞧着,愈发有父皇盛年时的影子。 就连父皇当年也说过,他生得柔丽,性子也如妇人一般,过于优柔。反不如阿准,果决善断,颇有乃父之风。 姬准心中如此不平不甘心,不是没有理由的。 姬允在连灯烛都不敢大声了爆开的寂静里,平静开口:“扶风王饮酒过度,致御前失仪,带扶风王下去醒酒。” 这却是要把人直接赶出去的意思了。 姬准脸色微变,拧起眉毛,神色间颇有些讶异与复杂地望向他。 两名侍卫已靠近了,口中称说冒犯,便要将人带走。 姬准身边的近侍当即上前一步,抬手格挡。 两方陡然对峙起来。 虽未佩剑,却有一种剑拔弩张之势。 在座诸位屏住呼吸,一时呼吸都不敢了。 偏姬准仿佛不察,微昂下巴,神态间还颇有两分轻狂倨傲,道:“何等样货色,竟也敢碰本王吗?” 又转向沉了脸色的姬允,姬准笑道:“不劳皇兄亲自动手,本王与皇兄素来不和,这酒吃着也无甚趣味。多留无益。” 便甩袖负手于后,径自一人,大摇大摆出门去了。 姬准退席之后,姬允心情更加地坏了。加之饮了不少的酒,郁闷之下,只觉得头也痛起来。 终于捱到太子领着几个弟弟同他贺完岁,姬允也提前退了席。 夜里更深露重,初春料峭,更添几分寒意。 出了宴厅,姝忙给他系上大氅,近来都是姝贴身服侍他。 前面有段时日,李承年时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姬允看他愁眉苦脸地心烦,这段日子就只带了姝,让他别在自己跟前晃。 姝小声地问:“陛下,要走一走醒酒吗?” 天这样冷,姬允不大想在外面闲逛。也不想回寝宫,处理政务是不可能处理政务的,便招人侍寝,也提不起什么意兴。 后宫佳丽于他来说,已是前世落了尘的红粉,他冷眼看着,无心再去怜惜。 至于对眼前的人,却是更加无意了。 上一世姝落在那些人的手里,被凌辱得很厉害,身上伤痕都暂且不提,姬允碰他的时候,才发现这人竟连勃 起也不能了。人已经被玩坏了。 饶是他再色 欲熏心,也下不去那个手。 曾经历过的惨像,都以某种痕迹留在了姝身上,姬允总是记得那双死气沉沉,麻木了毫无光泽的眼睛。 上一世姬允险些因为姝被吓得萎了,心中留下了y影。这一世姝虽未曾经过大变,但姬允并不打算轻易挑战自己的龙jg是否足够勇猛强健。 一时竟无处可去。 姬允最后点了点头,道:“走走罢。” 清霜夜露,偶有微风,送来缕缕的寒梅香气。 姬允顺着那缕幽幽暗香而行,至一处荒僻所在。 那还不是姬允所熟悉的重重殿台楼阁,不是他一砖一瓦监工打造的一座ji,ng致囚笼。 它还很破败荒凉,只杂生了几株瘦梅,无人路经,梅花却自顾开得多情。 姬允怔怔地站在树底下。 前尘往事狡黠地点了点他的肩,他回过头。 那个清冷少年身着白衣,面目模糊,远远地看着他,将要远离。 姬允心头剧痛,如梦方醒。 他折了一枝梅,花瓣上凌着白霜,香气如幽息。 姬允将梅枝咬在唇间,只来得及向不明所以的姝挥一挥手,踮一踮足,他往宫墙外掠去。 第36章 姬允喝多酒,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当年仗剑肆意,为探美人花容,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风流少年。 却是忘了王宫之内,宫墙高达三丈,远非昔日探过的两人高的泥墙土胚可比。而他自己,困在御座之上数年,奢侈又懒惰,如今恐怕连当年那些闺房小院都跳不进去了。 他试了两次不果,还被巡逻禁军逮到,一时之间场面非常尴尬。 好在酒意未退,脸皮比平时更厚,姬允索性直接让他们开了道小门,还让人给牵了匹马来。 千门万户亮着灯,不时有炸开的爆竹之声,混杂了小儿的欢呼。 马蹄声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哒哒哒,急促得好像离家多年,急切返乡的归人。 姬允跳下马来,夜里寒气使他脸都冻得僵了。 他搓一搓脸,贼心不死,又跳了一回墙,所幸这回成功了,就是踩到石子儿崴了脚。 姬允从前偷香窃玉从无失手,哪知今日格外曲折。 姬允暗叹一声,宸郎你真是无一刻不折腾我。 转念一想,一切又都是他自找罪受,毋可怪人。只好将指尖梅花捻一转,甘之若饴地无声一笑。 院中无人,姬允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里面未亮着灯火,不知是否有人。 若是又逢着他出去饮宴,岂非十分地不巧,简直像是注定了无缘。 姬允这时才想起这个可能,推窗的动作止住了,他感到了犹豫。 窗轩却在此时推开了。 窗内人身着白衫,乌发尽散,容颜在清寒月光下,仿佛如玉生光。 两人隔了一扇窗,各自有些发怔,无声地对望。 对方似乎也饮了酒,手中还捏着杯盏,神情中有些茫然似的看着他。 姬允先醒来,隔着窗,将那株梅花递给他。 开口的时候,不知怎么,腹内甜蜜之语溜了个干净,他突然有些拙舌,道:“我见梅花开得很好,送来与你同赏。” 白宸仍看着他。 忽而他伸出手,越过窗框,手指轻轻地落到姬允的眉尖。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1节 然后顺着眉骨,寸寸往下,姬允张着眼睛看他,让对方的指腹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白宸以指腹有些用力地揉他的唇瓣,神情却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一个脆弱的梦。 他极轻声道:“方才我在想,你会不会突然出现。然后我推开窗,就看见了你。” “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梦见你总是在窗外,可我一开窗,你就不见了。” 他像是从未经历过好运,为此而感到忐忑。 但终于微笑起来:“你终于肯见我了吗?” 姬允微微地张唇,唇瓣里溢出的呼吸温暖而shi润,对方的指尖轻微一颤。 姬允咬了他的手指一口,道:“你不是做梦,你是喝醉了。” 醉酒的小郎君总算有些清醒过来。 似是不大好意思,白宸偷偷地觑他神色,道:“宸酒后无状,说了胡话。” 姬允本来极不好意思,见他比自己更羞赧,本性难抑,他反而胆大了起来。 他转起梅花枝,以梅枝轻点小郎下颌,唇畔含笑道:“小郎君果然梦里也时时想着我么?” 白宸张着漆黑温润的眼睛,抿抿唇,突然嗯了一声,道:“中心藏之,无日忘之。” 他的神情中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认真,姬允调戏不下去了,他耳根微烫,欲要装作不经意地收回花枝,反被握住了手腕。 “夜送春至,凤郎风雅。” 白宸微微笑着,“宸无所有,只能回送凤郎一朵。” 便执起他的腕子,微微低头,在他手腕内侧吮出一朵鲜嫩红花,与红梅交映。 手腕残留着唇舌shi滑柔软的触感,姬允险些要站不稳了,他眼睫颤动,终于收回手,勉强镇定神情,作出登徒子的姿态,道:“我深夜造访,美人竟不纳我入内,一叙深情么?” 被调戏的美人眼眉微微一弯,欣然大开窗轩,供他登堂入室。 姬允本也想逞能,从窗户翻进去,无奈瘸了一足,一脚踩实了,痛得他几要不顾形象,龇牙咧嘴地哀叫一通。 白宸忙开门出来,见他金ji独立,面目扭曲地对自己微笑,一时皱紧了眉。 不待姬允为自己的无用想个过得去些的说辞,对方大步走上来,一拦腰将他抱起,姬允懵了一懵,对方已径自将他抱进屋内了。 虽对于自己被当作个女子一般对待,多少有些感觉微妙,不太适应,倒不妨碍姬允心安理得地享受服侍。 白宸将他放到榻上坐稳了,除了鞋袜,才发现脚踝已肿起了老高,又团了瘀血,青紫一片。 姬允一向是被养得很娇贵,皮r_ou_细嫩,乍看这一伤势,他自己都不料到,一时惊都超过了痛,咋舌道:“怎么这么严重?” 白宸脸绷得紧紧,抿住嘴唇,看着好像他才是受伤的那个,比姬允更觉得痛似的。 他拿来了膏药,蹲身握住姬允的脚,放到自己膝上,以勺子挖了药膏,涂抹到伤处。 姬允略垂眼,便见到他衣衫下形状微显的脊背,覆了一层流水般的黑发,黑发从肩头滑到身前来,微遮住了脸侧。 大约药膏清凉止痛的效果极好,姬允一时不感到多么痛楚,对方臣服在自己脚下,捧着他的脚,仿佛极虔诚温顺,他突然感到心悸。 白宸垂着头,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只瞧得到露出的额头,隐现的鼻尖。但他脑内自动补出了对方该有怎样的一双眼,嘴唇的形状正合他的心意。 这朦胧的幻想,足够使他浮想联翩,心猿意马。 姬允抬起另一只脚,轻轻在对方的膝窝搔了一下。 白宸的动作微微一顿。 姬允继续搔了一下,这下更具引诱意味的,他以脚掌摩挲白宸的大腿。 白宸终于抬起头来,仿佛对他感到无奈,微抿住唇,一脸正经似的:“凤郎,我在抹药。” 偏偏眼里已经暗了下来。 上一世姬允极熟悉他这样的神色。分明不愿碰他,但是受了他撩拨,仍然会起反应。他只要舍下脸皮不顾,总能惹得对方忍耐不住,翻身上来发狠地往死里c,ao他。 姬允突然找回了一点前世的感觉,不知怎么,反而更有些热了起来。 对方如何冷漠待他伤他且不提,他是真喜欢那人在床上的发狠用劲,仿佛要融化了的那种抵死缠绵。 总有种他要将自己揉碎在他身体里,或许他也有一丁点在乎自己的感觉。 他微眯起眼,伸出舌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他微偏了脑袋,格外色气地浅笑:“我趁夜来寻郎君,良宵佳夜,难不成郎君只把时间拿来给我敷药吗?” 边说着话,足下已探到对方两腿间,他蜷起脚趾,又伸展开,有些用力地碾磨那处,心满意足地感到那处很快饱满涨大起来,几乎有些戳着了他。 白宸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他两腮绷紧,像是咬住了牙齿,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 “凤郎,别这样勾引我。” 那声音却是沙哑得很了。 姬允感受到那炽热的欲念,他想要自己。 他脊背发麻,仿佛连灵魂也快乐满足地震颤起来。 他分开两脚趾,夹住翘起的顶端,模仿手指轻轻动作,他声音也低哑下去,含着shi热的情欲与爱意。 “宸郎,我想要你。” 装着药膏的瓷罐滚落到一旁,姬允拥住身上压下来的人,两腿紧紧缠上去,两人滚作一堆,衣衫在纠缠间散落了一铺。 滚烫的热吻与急切的爱抚,两人仿佛快要渴死了,舔遍对方全身,急切地从对方身上吮吸一点雨露。 掰开臀瓣,全部没入的时候,两人都发出满足的喘声。 姬允紧紧搂住白宸的脖颈,仿佛抱住救命的稻草,又好像岸上活鱼,大口喘息呻吟。 白宸被他激出狠意,抽送愈发地激烈,汗水从他的眉尖往中间聚拢,化成圆润的一颗滚落下来,落到姬允的唇缝,顺着缝隙流进去,特别咸,姬允凑上去让他亲自己。 唇舌相交太密,几欲让人窒息,却毫不顾及。 我想要你,想要吞没你。 烛光燃到最后一刻,床帐中仍然起伏绵延,传来混乱的呻吟喘息。 姬允被抱坐在白宸身上,下 身再度被用力地捣入,他神智昏愦,脸上布满被猛烈的撞击激出来的泪痕,肿胀的性 器握在对方手中,他浑身颤抖,嘶哑地呻吟,两手痉挛地攥紧床帘,和对方的肩背,又出了回ji,ng。 床帘因为被过度用力地拉扯,挽帘子的金钩都被扯落下来。 一夜颠倒,周身浸没爱火之中。仿佛骨髓都燃烧殆尽。 于这没顶的火海里,绞缠着难为人言的,从隔世而来,未能够圆满的渴求欲念,两人相拥沉没下去。 姬允自一种刻骨铭心的酸痛感中醒来,一度以为自己怕是散成了几段。 他躺在被窝里,张着眼睛望着头顶素色的床帐顶。 从窗外投进来的几缕春光来看,想必已过了正午。白宸肯定早已经先起了,此时不在房中。 又想起是在别人府上,姬允脸皮尚且没厚到让对方家仆看尽他一夜纵欲之后的丑态。 便忍耐住不适,挣扎地撑起身,想要下床来。奈何身软体乏,还忘记了自己馒头一样肿起来的脚,脚甫一落地,他整个人直接跌了下去。 那沉重一声实在不容小觑。 正好推门进来的李承年,与他身后的白宸脸色都变了,白宸先李承年一步走上来,全然无视了旁边的李承年,像昨夜一样将姬允打横抱起,好像他是易脆琉璃,极珍重小心地放到了床上。 “可摔到哪里了么?有哪里疼痛?” 当着老奴的面,这就让姬允很下不来台了。 他有点脸僵,强装镇定,道:“无碍。” 那声音粗糙砂纸一般,嘶哑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白宸进来时本是极春意盎然,ji,ng神焕发的模样,这下简直显出一种愧疚与罪恶感了。 见他似要开口,姬允很怕他当着李承年的面,也说什么“我昨夜太不节制,累着凤郎”之类的话,简直要让他在老仆面前颜面无存。 忙打断了他:“你先出去,留下李承年服侍即可。” 白宸神情一顿,微微抿唇,他折身退出去。 李承年服侍他穿衣洗漱,对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痕迹,默不做声地以眉毛眼神做出了一番感叹。 他一时露出对自己见所未见的 y 靡痕迹的难以直视,一时又露出为主子被玩弄至此的愤愤神色,姬允偶然垂眼瞟到,更觉得几分尴尬。 清咳半声,似不经心地问道:“你怎地找过来的?” 李承年被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引开了注意,忙回道:“白小郎君着人到宫中知会了老奴一声,老奴想着陛下醒来肯定要人服侍,老奴不敢劳动他人,便亲自来了。” 姬允也猜到是如此,便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 自姬允回来,不便出宫与白宸相见,两人之间偶有书信往来,都是托了李承年在中间传信。 白宸同李承年走得近一些,也没什么稀奇的。 李承年给他束腰带,姬允抬了抬手,袖子从手腕处滑开,显出那朵颜色鲜妍的吻痕来。 姬允想起昨夜的旖旎风月,不由心神摇荡。 目光微巡,竟果然看见窗前一方案几上,红梅cha在瘦瓶中,窗外是如许春意,天青云白。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低眉垂眼,满足地微笑起来。 但是李承年偷偷地抬眼,瞧得很清楚。 姬允起的时辰倒很巧,两人正好一起用了午膳。 今日初一,虽是罢朝放假,姬允其实并没有这么闲,他还要接见一干来贺岁的宗亲戚臣。 但他实在舍不得,磨磨蹭蹭,要将这顿饭吃完再走。 岂料安稳不到一刻,白宸那总是拿眼白瞧人的小厮,看起来颇有两分气愤地进来道。 “公子,外边有人自称大将军,气势汹汹地要来我们这里抢人呢。” 第37章 姬允原本在夹饺子吃,乍闻这一声,手中一抖,饺子整个囫囵落到了蘸碟里。 他脱口骇道:“顾桓他来了?!” 白宸亦微微地皱一皱眉:“来人果然是当朝大将军顾桓?” “他是这么说的。小的看他身上杀气很重,又生了一张番邦人的脸,果真是无礼得很。” 小厮回答时,脸上既有被对方气势所震住的心有余悸,又带了两分对番人混血的不屑。 白宸便点一点头,道:“想必是他无疑了。” 姬允脸都白了,连声道:“不好不好,他怎么亲自来了?”又是气急:“到底谁捅给他知道的?” 李承年不敢背这个锅,忙不迭道:“昨夜圣人你翻墙被巡逻军找到,守夜的将领恐怕已经汇报给顾将军了。” “那他也不可能知道我往这里来了啊!” 姬允气急败坏,难为他心慌气短之下居然还思路如此清晰,一时却也没法处置,他扶住李承年肩膀站起来,又着急忙慌地问白宸:“你这里后门在哪里,快借我暂且避一避。” 他这样一副心虚又惊慌,急着跑路的作态,简直同被捉了j,i,an一般无二,白宸脸色微微地有些僵硬。 他道:“凤郎如此害怕作什么。” 那声音有些凉,内里还含着点别的意味,但姬允急得很,无暇去分辨,只道:“你不晓得。顾桓原本就极不喜我与臣属间纠缠暧昧,若是真被他捉到我在你这里留宿,只怕更看不惯你,今后同处朝堂少不得要针对你。” 他留着分寸,并不把顾桓说白宸是佞幸脔宠的字眼说出来。 但对方却未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反而脸色愈加地僵冷,道:“那么凤郎的意思,是打算瞒下我们的事,找借口同顾桓搪塞过去吗?” 姬允略微觉得这话算不得太好听,只一时也顾不上了,胡乱点头道:“只要他不亲自捉到我在这里,我自有法子应付他,绝不牵连到你身上。” 又连声催他指路后门。 白宸深深吸一口气,面上却反而无甚表情了。 他道:“束稚,送凤郎从后门出去,另备一驾马车。” 那唤作束稚的傲气小厮应了声是,径自向前领路,姬允只草草同白宸道了声别,赶紧地跟上去了。 白宸盯着那人背影消失处,袖下手指互相攥住,紧得微微泛白。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才亲自去开了门。 顾桓等在外头,眉目y沉,忖着时辰已差不多,他也不耐烦了,便即下令,命左右侍从带刀硬闯。 正此时,门从内主动打开了。 顾桓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站在门内的人。 白宸身着宽广衣袍,双手叠握身前,面目隽雅,神态从容,即便是需要仰视对方,也未显出被动的态度。 “顾大将军劳师动众,亲自拜谒敝府,”他抬手作了个揖,微微一笑,“白某不敢当。” 看似是很谦虚,实则是很狂妄了。 登时左右按剑欲怒,却被顾桓止住。 顾桓微微眯眼,难得地细细打量他。 他记得前几次所见,这个少年美则美矣,只是在姬允面前总是表现得过于温顺乖巧,他在姬允身边见多这种美貌少年,草草看过几眼,心中几乎不留什么印象。 但是白宸那句话,纵然再是天生胆气十足,也不是后辈少年对一个权势滔天的朝廷重臣,同时还比他长十多岁的长者该说得出口的。 那口吻语气,倒像是位份相等的同僚之间的寒暄。 他从容有度,那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可与顾桓的骄横分庭抗礼的怠慢,那是久居高位之后才能养出的一种漫不经心。 顾桓眸色微深,若有所思。 突然道:“白顾两府素有渊源,一在朝一在野。白氏先祖当年立誓不入庙堂,白小郎君倒与先祖遗志不大相同。” 白宸道:“人各有志。先祖有先祖的志趣,后辈也有后辈的向往。白氏管教子弟一向散漫,不拘我们做什么的。” 又微笑添了半句,道:“比不得顾氏,家教严谨,方寸皆是规矩。大将军更是功劳赫赫,深受陛下倚重。” “陛下爱重,我忝受权柄,劳苦半生,时常有感力不从心,不过而立,鬓已显白。”顾桓叹口气,仿佛果真十分遗憾似的,“倒不如你之族人,逍遥惬意,自在随心。” 两人面上微笑,机锋暗藏,一个讽刺对方培养近亲,树植党羽,成为朝中一虎;一个嘲笑对方布衣之族,山村野夫,拿不出手。 两人打过一轮太极,白宸才主动提到:“听说陛下昨夜离宫,大将军此下是出来寻陛下么?” 顾桓面上含了点无奈的笑,颔首道:“陛下生性不羁,又多情得很。兴起时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却又总是一时兴趣,都不得长久,末了还得我去收拾烂摊子。便是那些陛下曾经疼宠一时的妖童媛女,哪个不是经了我的手打发的,实在教人头痛得很。” 呵。 白宸微笑:“大将军心系陛下,也盼陛下知大将军一片心意才好。” 顾桓脸上微微一僵,他狐疑地看向对方,对方神色从容,半点瞧不出有所指的异样。 心下却不免存了y影,他陡然话锋一转,强硬道:“昨夜有人来报,陛下骑马是往侧帽巷而来,侧帽巷中唯白小郎君与陛下有所私交,不知陛下可在小郎府中?” 虽是问话,白宸倒也没指望对方真有想听自己解释的意思。 便侧身让出通道,道:“在与不在,大将军进去搜一搜便知了。” 只含着笑,又添一句:“顾大将军此举,倒像是在下窝藏了要犯,前来缉拿。” 那话里讽刺他对君主不尊的意味甚为浓厚,顾桓权当听不见,当即派人闯入进去。 任他们搜了一轮,自然是人影也见不到一个,顾桓也全无抱歉的意思,敷衍道一声:“打扰了。” 调转马头便走了。 才出了侧帽巷,顾桓便问左右:“陛下此时到哪了?” 那属下道:“方才属下的人已经回了,他从白府后门一直跟着陛下,看着陛下入了宫才折回。” 顾桓微微点头,大拇指微微摩挲马鞭上镶了宝石的顶端,眼中望向玉带桥更往前的方向,仿佛还能看见某人的身影。 他似呢喃一般,低声自语道:“陛下,臣足够纵容你了,别挑战臣的底线。” 那声音太低,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听见。 又想起什么,他微沉了脸色,道:“陛下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 “白宸此子,非池中鱼。”他目中微狠,“任其入朝,必为后患。” 当夜,有封信悄然飞入宫中。 隔了数日,又飞回了侧帽巷里的白府。 白宸展信一观:愿为君效劳。 无头无尾,但白宸微微地笑起来,将纸卷放到烛火上,任火舌舔舐干净。 自姬允冷落李承年,李承年大约也知道自己惹了嫌,一段日子里,很识趣地不到跟前来讨好。只侧帽巷这回,李承年既主动找来了,又似以往一样妥帖周全,姬允也不说什么,只又将人带在身边了。 他是绝计想不起来要问李承年之前为何愁苦的,那远在他的考虑之外。 而阉宦都是除了籍才入宫的,切完那一刀,和宫外原本的亲族家庭便是一刀两断,再没有往回看的道理。若还念着前情,往大了说,便是对现在主子的不忠,李承年自然也不可能主动提起。 白宸此番帮他一个大忙,他知道自然不是因为此人格外多管闲事,必然是要有所回报的。 主子庸弱,为奴仆者,筹划难免更多一些。 李承年同主子一样,实在是忌惮着顾桓,既不敢受了顾桓的招抚,也不敢得罪于他。他小心翼翼地在皇帝和大将军之间走钢丝,很怕哪一天就成了他们斗法的炮灰。 天降白宸向他示好,他也充满警惕。因故接近陛下的实在太多,他处处都要防范,以免被人趁墟而入。而即便如此,竟然还是被一个姝钻了空子,陛下显然很喜欢姝,却又不是将人作为内宫之中的脔宠对待。 陛下越来越频繁地带姝在身边,为此而冷落他。他苦心经营数十年,在陛下 身边得来的地位,朝夕间就要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顶替了。 他不得不感到危机。 白宸投来的橄榄枝太过及时,还附带一个让他更加动摇的谋划——他们都想把那个不该待在陛下 身边的人赶走。 他看到白宸眼中对陛下真诚的关切与担忧,也看到陛下因为那小郎君,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快活而满足的笑意。 白宸同顾桓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不会,也不足以对陛下造成威胁,却能成为自己排除异己的助力。 他在心里反复挣扎,终于说服了自己,他给白宸回了信。 姝的日子最近不大好过。 他自然看得出来,李承年对他是很有敌意的,但在之前,那也仅限于敌意,李承年还并不能对他做什么。 但近来李承年显然开始有了动作,每次抢在他之前侍奉陛下,陛下出行一定随侍之外都不必提;见缝cha针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眼药,也已经司空见惯。 姝还感觉得到,自己周围多了双眼睛。 这难免让他感到了紧张。他不知道这是李承年私下在寻他的把柄,还是出于陛下的授意。 陛下……开始怀疑他了吗? 姬允自白宸府上落荒而逃,回神之后,实在觉得过于丢脸,丢脸里迅速生出怒意,到最后简直压抑不住愤怒,便即下令彻查究竟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 只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宫,骑马路线也不隐蔽,巡夜营的,当夜打更的,甚至是沿街府上凑巧起夜,若是稍微留意,都能够指出凌晨空无一人的朱雀大街上,一单骑飞驰而过。 如此当然找不出所谓泄密者。 但若是,原本就是自他出宫之后,有人汇报了顾桓,并告之他极有可能会去侧帽巷呢? 只是他虽然从未透露过白宸住在侧帽巷,出宫时也尽量掩藏行踪,但一来白宸入京之后,饮宴交际很不少,晓得他的住址并不困难。二来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里面有多少是顾桓或者诸王安cha的暗桩,他即便是重活一世,也不能全部揪出来。他几次出宫,顾桓若是有心,自然能查得出来他都去了哪里。 调查至此,终于同以往扑朔迷离的案情一样,不了了之了。 却总归如同一枚卡在喉咙的鱼刺,分明咽下去了,但吞咽时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刮着的疼痛。 “圣人,圣人?” 姬允被李承年小声地唤回神来,见席内鹿阳王有些尴尬地举杯对着他,自觉有些失礼,忙放下撑着太阳x,ue的手,也举起杯,对人一笑:“朕不胜酒力,怠慢王叔了。” 说是王叔,其实不过是与先帝同辈的远支皇亲罢了,年少时是顶不学无术的,只因混了这么大年纪,才占着姬这个便宜姓,封了个县王,领个闲差当当。 即便是皇亲,也分着三六九等。鹿阳王虽也为王室,但小小县王,在贵人济济的京中,却委实算不得显赫。越到中年,越是无用,显到面上,就有些拘谨。 鹿阳王脸上有些讪讪的,自然是连声说着没关系,姬允只好安抚地又说了几句好话,又被陈瑜嬉皮笑脸地岔开话,才算罢了。 过年嘛,自然是要三亲六戚见个遍的。姬允在宫中宴赏宗亲贵戚,礼尚往来,一些格外贵重的王臣开宴,姬允酌情也会去。 今日正好是姬允的姐姐,信陵长公主,同她丈夫蔡阳侯设宴,论着亲疏,姬允怎么也该来的。 陈瑜很是长袖善舞,一场宴席有他在,热闹是不会少的。信陵频频掩唇而笑,显是极宠爱这个儿子。 陈瑜是信陵独子,少年虽是浮夸了些,倒也有些能耐。八王之乱的时候,陈瑜以参将入伍,竟屡获胜绩,一路拔至奋威将军。 姬允饮了口酒,心口仿佛被酒热所炙,烫得有些痛了起来。 后来陈瑜对上姬准大军,受了埋伏,全军覆没,陈瑜战死。 给姬准行刑的时候,信陵亲自来观的刑。 姬准也赴了宴,信陵身为长姐,对几个幼弟都很照拂,姬准与亲哥不睦,同信陵关系倒是很好。姬准又是素来的潇洒,陈瑜正是少年恣意的年纪,也很喜欢他,两人谈笑之间颇无忌讳。 在场其乐融融。无人能够窥见,数年后这宾主之间,犹如天堑不可跨越的仇恨。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陈瑜面上显露两分忿忿之色,而后转向他,左右看了看,道:“舅舅,今日舅舅没带姝过来吗?” 姬允一顿,看向陈瑜旁边席位的姬准。 姬准接住他微冷的目光,执起酒杯,笑道:“小世子同臣弟说,美人姝能作天人舞,只是臣偏居乡僻太久,实不能想象,小世子便有些不服罢了。” 那神情颇为遗憾一般。 “姝之技艺,我是亲眼见过的,陛下也能作证。”陈瑜鼓鼓道,很期待地望向姬允,“舅舅,你可带了他来么?且让他舞一曲就是了。” 信陵微咳一声,有些苛责地望向独子:“瑜儿,不可胡闹。” 姝毕竟是姬允的人。 但陈瑜自小被宠惯了,知道姬允不会因此觉得被冒犯而发作他,对母亲就更不以为忤了,仍是眼巴巴地瞧着他,撒娇地喊:“舅舅。” 让姝出来跳个舞倒没什么,但姬允不想称姬准的心。 他淡淡道:“姝在宫里,下次再让他跳给你看吧。” 这也是实话。 陈瑜便很可惜:“准舅舅不久便要回封地,此番错过,怕是没机会一观了。” 姬允不为所动。 陈瑜这下真的丧了气了,唯独姬准似笑非笑地,冲姬允举了举杯。 这样的宴席,姬允一般都是坐不久的,他提前退了席,转过庭院回廊,准备乘车回宫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承年小声道:“圣人,是扶风王。” 姬允皱着眉,到底是站住了,等着姬准走到眼前。 “有事?” 两人相隔很近,他那点夹杂了厌烦和不耐的神情,在姬准眼中就十分清晰。 姬准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才翘起嘴唇,针锋相对一般,奉送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皇兄竟不再掩饰,装成一个谦恭有爱的兄长了么?” 姬允冷着脸,并不理他。 姬准见他摆明了懒得与自己说话,冷冷地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扔给了李承年,李承年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接住了。 “长姐见你离席得早,竟忘了私下要送你的礼物。” 他抛了东西,转身便走:“既已给到了,告辞。” 对方似是负了气,走得很快,姬允没来得及反应——虽说也找不到什么反应可做——人已转过回廊,瞧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略微地有些疑惑,信陵即便真的有东西要给他,跑腿的任务,也派不到姬准的头上来。 但终究都无甚要紧。 姬允在廊下站一会儿,转身登上马车。 姬允不记得上一世信陵送他什么礼物了,左右无事,便叫李承年拿来看看是什么。 是个长盒子,想来又是画轴——信陵最喜欢这些,公主府里养的画师比乐师还多。 打开一看,果然是,展开画卷,原是稚儿溪头卧剥莲蓬,两个才总角的小子肩对肩,脚抵脚,颇有几分乡村质朴意趣。 也不知信陵哪里寻来的画师,竟难得不只长于浩美华丽的宫廷画风。 姬允少年行走江湖,倒确实对这些民间俗事颇感兴趣,若是平时他也一定很喜欢。 他也能感到信陵的一番用心。所谓长姐如母,信陵确实是一直都很关照他们的。姬允同姬准之间一直不和,信陵出宫嫁人之后,也时常请他们俩过府去叙话,以图增进兄弟情谊。 但结果如何呢? 姬允看着那幅兄弟相亲的画,便气不能平,也不能够欣赏了。 终究是信陵送的,不好直接扔掉。只让李承年将画收起来。 第38章 车轮滚过石砖铺就的御道,发出了缓慢的吱呀声。 李承年殷勤地添香换茶,带着点试探地道:“圣人实在宠着姝,他本是伎子出身,在圣人的庇护下,如今倒是不怎么抛头露面了。” 姬允听出他有下文,便无可无不可地唔了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李承年果然续道:“只是圣人抬举他,奴却怕他并不心存感恩呢。” 姬允微地一挑眉,最近他听了许多李承年明里暗里说姝的不是,心里多少明白李承年对姝的不满,李承年到底跟了他多年,发些牢s_ao姬允也就随他去。 何况他也挺好奇的,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眼皮子底下这俩人都干了些什么。 便又敷衍地唔了一声:“又怎么了?” 李承年听到这个又,仿佛是嫌他乱嚼舌根子似的,心虚下又有两分委屈,道:“圣人最近偏宠于姝,老奴是明白的,老奴不比姝年轻美貌,更不如他解意,便是腆着脸有心想要伺候圣人,圣人肯定也是要嫌弃的。但老奴对圣人的一片忠诚,又怎么是个心有二主的轻浮伶人可比的呢?” 这话说来恳切,但上辈子背他弃他,勾结白宸造反的,可不正是眼前信誓旦旦表着忠心的老奴么?而他口中的轻浮伶人,却不顾生死,要帮他逃命。 自然此时情境又不同上一世。姝既然不像上一世草草过场,就失了利用价值,成功地到了他身边。姬允又如此宠他,背后的人想必是很看重他的,姝对他自然不如上一世全心全意。 姬允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所以偶尔看到姝眼底闪过的心虚,他虽然感到失望,倒也并不吃惊。只念着上一世姝待他的好,心中总想着如何怀柔策反他,不大要紧的,闭闭眼也就不管了。左右现在他身边耳目众多,是不多这一个的。 至于李承年,姬允现在一听他自表忠心,便总觉得有些想笑。 李承年见他竟然不骂自己嘴油,只微微地讥笑不语,莫名地心往下沉了沉。他实在是不明白圣人为什么待他不如以往宠信了,只能又扣一个锅在姝头上。 他心中惶惶,定了定神,仍道:“圣人事忙,自是无暇注意。老奴却不止一次注意到姝行迹可疑,偷偷摸摸,有次甚至看到他在房中烧东西,老奴事后去查,看见烛台里残存了信纸的边角,必是秘密与什么人在联络。” 姬允点点头:“那他与谁在联络,又联络些什么,你可知道么?” 李承年一顿,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姝防范很紧,老奴还不曾查到。” “那就等查到再报,捕风捉影的事,不必再说给朕知道了。” 姬允略微不耐烦,止住了李承年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 回到寝宫,姝正立在门口。他身量单薄,提着一只灯笼,在寒风里等他。 姬允心中一软,快步走上去握住了他被冻得僵了的手,温言斥道:“怎么又出来等,真不怕冷么?” 姝乖顺地垂着眼,轻轻摇头:“姝怕陛下回来晚了,灯不够亮,看不稳路。” 李承年在旁边翻了一个就你会献殷勤的白眼,愈加热忱地对姬允道:“圣人,奴方才已遣人先回宫了,此时热水该是备好了,圣人快些去暖暖身体。” 姬允懒得管他们的明争暗斗,只松开姝,径自往前去了。 李承年自觉该是占了上风,遂又得意剜了旁边儿的姝一眼。 姝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虽然是打发了李承年,但姬允对此不能不在意。 他着人查过姝的来历,倒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姝的父亲原本也是个平官小吏,只因族人犯了错被抄家,连累他们也被连坐。姝的父亲被流放,中途就禁不住奔波劳苦去世了。母亲被充作官妓,那时候姝还在他母亲肚子里,倒是幸免于难。但在官署下设的伎坊里出生,似乎也谈不上多么幸运。 因姝生得漂亮,自小便被ji,ng心调教,是准备送给达官贵人做礼物的,老鸨又拿乔,不大让他同别人一起去哪家府上陪宴侍席,是以也看不出姝同哪些贵人密切来往过。 唯一能够确定的,恐怕也只有望郡这一点了。姝自小在望郡长大,其主子必然和望郡是有联系的。 然而望郡世家大族何其多,白氏顾氏容氏,四大姓里三大姓都在这里了,更遑论别的。 顾桓自不必说,姬允心中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光在他宫里当值的,凭借上一世的记忆,他认出来的钉子就有四个,前段时间他还借口撵了两个出去,没撵完一是不想让顾桓起疑,二也是因为顾桓总要再安cha新的进来,他还不如提防这两个已经亮明身份了的。 但若是顾桓,他一向都最厌恶男子断袖,何苦还送一个上来,自己找自己的不快? 而姬准的王妃是容氏女,同样很值得怀疑。姬准上一世起兵造反,能一路打到王京,可不是靠了京中诸多里应外合的眼线么? 除了这两个头号嫌疑人,其他的藩王贵戚,也不无可能。 白宸同样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李承年无疑是很有用的,他原本还想着要布置一番,未曾想姝手脚本就很不干净,倒和那一心一意护着凤郎的姿态很不一样,省了他很多事。 白宸盘腿坐在树下,用树枝无意识地划着地面,自言自语:“姝第一次面圣,没能成功靠近凤郎,中间几年却也过得并不太糟,必然是有人庇护他。” 而他开始辗转流落他人手中的时候,却正好是在顾桓身死之后。 若真是那人…… “……顾桓可真有意思,不止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凤郎,还要上赶着把美少年也上供给凤郎么?”仿佛自叹不如,白宸扔了树枝,微微冷笑,“我可不如大将军,有那么宽广的胸襟了。” 姬允说要李承年拿证据,不然不准再说。李承年拿不出来,就不能给姝泼黑水,便十分地难受。 遂愈加热衷于寻找姝的把柄,到了日夜监视的地步。 姝本来一直忍让,这下终于也忍不住了,直接告到姬允跟前,言他无意得罪李承年,更无意取代李承年的地位,李承年却始终看他不过眼,处处针对于他,他实在不堪承受李承年的手段。 姝说着,大约是觉得委屈,眼睛微红起来,脸上却绷得紧紧。除了在姬允面前总是温柔顺从,他其实骨子里很有些清高自尊。 他脊背挺直道:“若姝实在不见容于李常侍,姝自请去洒扫庭院就是了,不必碍着他的眼。” 李承年此时正好不在,不然听了简直要鼓起掌来:快滚滚滚,看把你给惯的,什么下九流货色,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姬允不是李承年,自然不巴望着他滚。 他也知道近来李承年是过分了些,略微感到头疼,但李承年越来越大胆,多少也是自己默认的结果。 他总不能一直让姝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边柔顺贴心地待他,一边又转头将他给卖出去。 便拿捏住不轻不重的口吻,道:“你以为李承年针对你,只是因为你动摇他的地位么?” 话中所含深意让姝一下变了脸色。 见他神色动摇,便知他做间谍实在没什么经验,难怪连李承年都很快发现他的不对劲。业务水准这样差,若非姬允睁只眼闭只眼容忍他,他哪里有机会近姬允的身来,更别说盗取情报。 姬允声沉沉,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因为这一句,姝脸上彻底白了,他浑身力气似乎被抽了干净,使他跪不住了,软软跌坐在地。 他总是心存侥幸,期冀对方或许没看破他拙劣的演技。 但朦胧薄雾终于从眼前散开,对方看清了他的实质。 但他也实在是有种直白的傻气,嘴唇颤抖着却不知道辩解,只以一种认了命的绝望,无助地等着姬允的宣判。 仅仅如此,姬允就感到心软了。 他微叹口气,手抚摸上对方绷紧的脸。 “你不能离开那个人,到朕的身边来吗?” “那个人给你的,朕同样能够给你。”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2节 “你心中其实不愿意伤害我,对不对?” 那美丽的睫毛柔弱地颤动,渐渐shi润,泪水落到姬允的手指尖。 白宸对他的自信感到惊讶,惊讶得简直要显出一种刻薄来了。 “凤郎可真是相信他啊。”他凉凉道,眉梢几乎忍耐不住嘲讽的弧度,“凤郎对每个有二心的人,都这样地宽容么?” 姬允心中清楚,白宸既不晓得他与姝有怎样的前缘,自然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待他如此宽容。 只装作听不见他话中讽意。 白宸却不肯轻易略过,突然微笑起来,道:“凤郎既然这么信他,不如试一试?” 姬允斜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他,只是他终究与你从未有过节,何以这么容不下他?” 白宸原本脸上难掩恶意,闻言却静下来。 他定定看着姬允,道:“凤郎果真觉得,姝同宸之间,该是毫无过节的吗?” 姬允便想起之前白宸吃醋情状,一时无言,又觉得对方可爱可笑,便真的笑了起来:“你啊,醋性实在太大了些。” 他说这话的语气,虽是含着无奈,却又实在是宠溺的。 年快过完了,藩王也打点行装,准备回各自的封地去。 别的人都算了,姬允实在不想放姬准回去,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却一时又没有正当理由扣住他。 只能再三挽留,迟迟不准行。 这日姬准又上书请辞,姬允已找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诸王已经都先行出发,唯独留下姬准一个,已是于礼不合,十分反常了。 终于只能批准。又假信陵之名,说不舍弟弟远离,令他正月之后,才能起行。 姬准得了旨意,气得立时笑了出来。竟不顾传旨的人还在,讥嘲道:“皇兄若果真忌讳臣弟,将臣弟一刀砍了便是,啰哩啰嗦,实在叫人生厌。” 姬允知道后,气得一把摔了手中玺印,愣是将其摔破了一个角。 这边兄弟俩怄气怄得厉害,太子那边又出了事故。 姬蘅自说要同他舅舅学武,姬允便索性将人扔给顾桓不管了。 顾桓同姬允是不一样的,宠着姬蘅的时候是真宠,狠的时候也是真狠,姬蘅现在时常不是这里青了,就是那里肿了,每日回宫都要偷偷地抹眼泪,还不敢让旁人晓得,怕舅舅听了又要笑话他,说他同父皇一样,娇气得很。 姬蘅自然是极崇拜父皇的,他生来便知,父皇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最尊贵,是他自小便奉为神明的男人。他的一言一行皆仿效着姬允而来。父皇的高高在上,父皇的风流多情,还有父皇的奢侈糜烂,他不知好坏,只觉得那都该是父皇的行事,一股脑儿地全化为己用,也没人说他的不是。 但他开始同舅舅学武,日日相处之后,总是听到舅舅提起父皇,说他太过娇气,说他总是心软,说他让人c,ao心,然后便转到他身上,说他和父皇一个样儿。姬蘅年纪还太小,拿捏不准舅舅话里的语气。但他觉得那些都不像是夸人的词儿,所以舅舅再这样说他,他就很不高兴。 他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娇气,更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和父皇一样。 这日姬蘅在校场习骑s,he之术。宫里新进了一批宝马。姬蘅在顾桓手下c,ao练有段日子了,也该有匹自己的马驹,顾桓便让他挑,姬蘅眼睛倒是毒得很,一眼相中了脾气最差的那位。那本是大宛进贡来的蒲稍宝马,素有千里之闻。只未经驯化,性子尚烈。 顾桓自然不许,直言姬蘅如今水平,驭不住这样烈性的。 姬蘅受了打击,脾气反而上来,更非此马不可了,不管顾桓还要斥责,已经翻身便上。 谁料还没坐稳当,那蒲稍就发了脾气,翻腾着把人给从身上撂下来不说,还要再补一蹶子。姬蘅吓得心胆俱裂,大脑空白,却突然被飞身扑上来的人搂住,而后马蹄落了下来。 顾桓当场咳出血来,jian到姬蘅惨白的脸上。 彼时姬允正在同司农讨论春耕事宜,乍闻顾桓被马踢了,当即从座上站了起来。 震骇道:“顾桓他如何了?!” “大将军现在昏迷不醒,小的赶忙来问陛下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姬允已经一本奏折摔了出去,大怒:“还问什么问!事从紧急,还不赶着去找太医!大将军若有不测,朕扒了你们的皮!姬蘅呢!让他滚进来!” 姬蘅面色惨白,眼圈通红,上一世顾桓因他而死,他也露出这么一副惨象。 姬允看着越发怒气上涌,隐隐还感到了不安。 上一世是没有这个事发生的。 姬蘅既不向顾桓习武,顾桓当然不用为救他而被马踢一脚。 但顾桓确实是为救姬蘅而死的。 思及此,姬允脸也跟着有些白了。 马的一蹄子是直接能把人给踩死的,何况还是惊怒的时候。 顾桓被踢断了两根肋骨,昏迷不过半日,便醒了过来,实在全赖顾桓自己身体强健,和整个太医院的倾巢之力。 待顾桓意识清醒一些,能见客了,姬允便携着一直在宫中禁足的姬蘅,亲自登门去了。 顾桓脸色苍白,本就显得太深的轮廓,因为病中消瘦,几乎有些嶙峋起来,连眉间都难得显出憔悴,不如以往威严厉色——断骨离肺部太近,他连呼吸都是觉得痛的。 姬蘅红着眼睛鼻子,站到顾桓床前,小声地喊舅舅。 顾桓微微抬手,大约是想摸摸他,抬到一半他就皱紧眉头,额头渗出冷汗。 终于还是止住了,他看着姬蘅,声音慢而又慢,沙哑道:“殿下最近不可习骑s,he了,臣不在,其他人护不住殿下。” 姬蘅原本还强忍着,闻言,眼泪珠子啪地就滚落出来,什么绝不在舅舅面前哭的话全忘记了,稀里哗啦地哭起来,连顾桓嫌弃他怎么又哭了都顾不上了,哭得岔了气,打了好几个嗝。 见他要哭个不住,吵得影响顾桓休息,姬允让人把他给带出去,到外面尽情哭去。 小哭包一走,便陡然安静下来。 室内郁着很浓的一股药味,顾桓恹恹躺在床上。 姬允没见过如此脆弱的顾桓,上一世顾桓死的时候,他没能见到最后一眼。尸体运回京,他也只摸了棺木,没有忍心看他的死状。 顾桓道:“……你也别怪他,谁都料不到的事。我已吩咐下去,不会生乱的。” 姬允闻言,略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桓大概以为他带着姬蘅亲自来赔罪,是怕底下的人怀疑顾桓受伤是他布置的,引起哗变,才特意来安抚。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与顾桓之间,知交于年少,却相疑至今。顾桓揽权、把持朝政,处处掌控自己,但自始至终,他也从未真正伤害过自己。 连最后身死,也是为了护住他的江山皇位,为了保存他的继承人。 大忠似j,i,an,抑或大j,i,an似忠。 他重活一世,反而更看不清了。 他脚下终于动了动,走到顾桓床边。 微弯下腰,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进被里,又掖了掖被角。 “早日好起来。”被那双微绿的眼睛注视着,姬允又道,“蘅儿离不得你。” 对方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姬允终于认输一般,叹口气,道:“我也离不得你。” 听了这一句,那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微微地显出一丝笑的意思来了,衬得那苍白的脸上都有了些气色。 “嗯,”他低声地一笑,“臣知道了。” 笑声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又皱起眉来。 姬允也就不好跟他再计较这点口头之快。 姬允不便久坐,又赐了一堆的名贵药材之后,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李承年小心地问:“圣人,怎么不问大将军姝的事情?” “问什么问,他为了蘅儿差些丢了命,朕还怎么问?让人寒心么?”姬允白他一眼,道,“即便真是他的人,也不好再计较了。” 李承年被他发作一通,却不住嘴,仍小声嘟囔:“那圣人果然就放任姝不管了么?他是别人的人,老奴始终不放心。” 姬允没好气道:“有你在旁边没日没夜地盯着,他想出幺蛾子都不能,朕放心得很。” 回到宫中,却被人通报姬准来过,等了许久等不到姬允,已经走了。 姬允奇道:“他来干什么?” “扶风王脸色不佳,”小黄门怂怂地缩了缩脖子,“奴才并不敢问。” “……” 另一个小侍从怕被骂,紧接着道:“是姝公子伺候着王爷的,奴才们不清楚。” 姬允一愣,便看向姝。 姝略微茫然,道:“王爷只独自饮酒,没有和我说过什么。” 姬允摆摆手,道:“罢了,现在时辰晚了,明日再着人去问问就是了。” 结果第二日,等天子使者去到扶风王的临时宅邸,竟发现已人去楼空,姬准跑了。 第39章 姬允心口一跳,大为惊怒:“跑了?!” 姬准跑了,使者只带回一封敷衍告罪的信。 大致是讲藩王久留京中于礼不合,心中惶恐不安。又言昨日家书抵京,小儿高热不止,心中忧虑,急切想要归家。又解释了昨日原本准备入宫辞行,奈何久等皇兄不至,只有不辞而别,望勿怪罪云云。 表文恭顺有礼,情真意切,一看就不是姬准本人的手笔。必是哪个幕僚怕他自己动笔把皇帝给气死,给代劳的。 姬允草草览过,一时不知其中几分真假。他大约记得姬准的确是有个儿子高烧夭折了,却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想来就是这阵儿了。而以扶风王之性格,不打招呼便跑了这种行事,其实也实在不足为奇。 若仍是上辈子的姬允,恐怕着人斥责一顿,也就罢了——所以姬准才这么有恃无恐。 他总是作出张狂乖戾的姿态,反倒让姬允误以为他的心计太流于表面,不以为真。 但姬允记得那场由姬准掀起头的叛乱;记得多少将士宗亲死于他手;也记得手起刀落时,姬准怨恨而不甘的神情,和手足之血染出的一片腥红。 那成了他心头的刺,渐渐腐烂,烂成一桩心病。 姬准趁夜私逃,牵扯到那桩心病,实在触动了他的逆鳞。 脑中有片刻的混乱,仿佛又闻到浓稠的血腥味道,他眼睛微微发了红。 “扶风王抗旨离京,北大营统领荀羽,虎贲中郎将樊业,共领五十人前去追捕,捉拿扶风王归京。沿线各驿,如遇姬准相干等人补给,不得放行。” 姬准最早也是昨日城门关闭之前才走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他迅速传令下去,待要下意识喊让顾桓进宫,又想起来顾桓还在床上躺着奄奄一息,心下更沉了几分。 挑这个时候跑,莫不是以为顾桓伤重,便无可忌惮了吗?! 姬允眼中y翳更深,大步跨出殿外,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了。 他转回身,深深地看了脸色发白的姝一眼。 “扶风王跑了?” 白宸略微惊讶,他收回白玉节般的手,放下鸟食,道:“凤郎最近举止奇异,迟迟不许姬准回封地,姬准心中起疑是一定的,以姬准性格,不辞而别也不足为奇。” 但又隐约觉得,姬准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怎么会突然连夜就跑了呢? 他低眉沉思片刻,问:“姬准临走之前和谁见过?” “扶风王入宫去过,是那位姝伺候的。” 白宸若有所思:“若是凤郎身边宠爱的人,向姬准透露凤郎已容不得他的意思,姬准心里那点怀疑,恐怕就不能不当真了。” 他又问:“凤郎如何了?” 束稚敛眉道:“陛下着人去追捕了,似是怒极。” 白宸微微拧眉,难不成姝竟是姬准的人,同姬准说的也是真话,并没有骗他? 只是凤郎一向对姬准宽宥有余,却突然这样防范起来……他止住了,没有任自己再想下去。 只道:“派几个人去,到必经的官道通行处截住他们。” 姬准连夜跑了,想必急着赶路。水路既慢,航路单一极容易被逮到。小路险难不易行,耗时更长,而且这躲得太明显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姬准没必要和凤郎摊牌。走官道是最快的,凤郎不管他让他走是最好的,即便被逮住了,自然也找得到话说,有个回转余地。 姬准连夜赶路,才走出王京,却遇到一伙拦路匪寇。 姬准一行三十余人,除了有两名自小培养的死侍,还有数名自江湖中重聘而来的高手。来者不过七八人,与他们且战且退,竟也耗费不少时间。 一通波折下来,伤亡虽不严重,马匹却被惊得四散,跑了大半,追回来也不过两三之数。 荀羽樊业急驰追来时,正好赶上姬准收拾狼藉。姬准等人被团团围住,若不想真的顶上叛逆之名,只有缴械,跟着荀羽、樊业回京了。 姬准看着神色轻松,半点儿不觉自己抗旨离京是多么大的罪责,还有心情说笑:“本王许久不在京,盗匪倒是比以往更猖獗了,数人也敢袭我三十余众,皇兄真是治国好手段。” 荀羽虽然名字文雅,相貌也颇俊秀,只是长期对着军营里的刺头儿,难免脾气爆一些,闻言便要发作起来,被樊业按住了。 樊业向姬允拱拱手,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陛下知人知己,不为己所不能。陛下自登基以来,以大将军为国之辅弼,使内无忧而外无患;又不行苛政,不兴战事,使百姓休养生息。东西两市早晚热闹不休,城内可夜不闭户。敢问王爷,若是十年前,可能想见今日帝京繁华吗?” 姬准的回应只有一句嗤笑,道:“外人拢权下的蜃市浮华,皇兄夜中竟也能安枕吗?” 顾桓靠在床头,他受不得风,肩上又披了层衣。 听来人汇报之后,他略微皱起眉毛,道:“陛下仁柔,姬准拿准他这点,一贯是肆无忌惮的。此次姬准回京,其乖张不逊,总算让陛下动了防备之心。但姬准是陛下亲弟弟,人又已经控制住了,他未必狠得下心再做什么。” 所以姬允才只让人将扶风王捉拿回京,其余一概不提。 “陛下先前已错失一次良机,让扶风王得以占据一方为王。”顾桓脸色苍白,说话时断时续,不时还伴有咳嗽,但那眼中,却已经显出同以往一般的狠辣之意,“眼下陛下对姬准猜忌正浓,绝不能再错过了。”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仿佛要咳出心肺一般的咳嗽,顾桓脸都涨出紫红了,他忍住疼痛,喘息匀了,才沙声道:“去传信。同他说,如他所愿,这是最后一次。” 他目中晦暗不明,唇边扯出一个似讥似怒的弧度,道:“陛下不愧是多情之人,将我的人都要哄到他那边去了。” 姬准悠哉悠哉又回到京城府邸,姬允令他禁足,也无所谓地耸一耸肩,整日在家饮酒待客,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极为坦荡。 转眼便到上元夜,华灯满城阙。 前些时各坊间的花魁大比,已数年不参加的桐花阁也报了名,自然拔得头筹,今岁便轮到桐花阁的花车游行。 桐花阁一向大手笔,此次甚至请了宫中御匠亲描花车彩绘,更添富丽辉煌,姬允上一世因故未能亲历那场极致热闹,遗憾非常,今世竟然有机会重历,也难得很有兴趣。 便趁着黄昏偷溜出宫,穿过朱雀大街,穿过玉带桥,见到身着月白锦袍,背影清隽的少年郎站在柳树下。 姬允越走越慢,心中仿佛太满了,沉甸甸地快要溢出来,他站在桥上,看着那个背影,向自己转过身来。 此时桥上街中,已经有些拥攘。明月悄悄地越出山头,挂在树梢上。 各家檐下衔了纸糊的金鱼兔子样式的花灯,灯火掩映在丛丛树中,打眼瞧去,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月亮悬在一弯玉带上,桥下流过的船儿,漾起一波弦歌绝处的细纹。 白宸走上桥来,手里提着一盏懵懂稚拙的兔子灯。 走近了,不等姬允笑他,他自己先笑起来。 “途经卖灯的老叟,说宸夜着锦服,冠履如新,必是要去会心上人。”白宸说着,仿佛也有两分困窘,但眼眉还是温柔地弯起来,他将兔子灯递给姬允,“还说这灯,一定能哄心上人开心。” 姬允接过灯,左右看了看,还是忍不住笑了:“那老叟恐怕对无数路过的郎君说了这样的话,又或者以为宸郎的心上人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子呢。” 说是这么说,灯还是提得好好的,还抽空问一句:“这灯是密密封好了的,若是燃尽了,要怎么续呢?” 这却难住了无所不知的白小郎君,他困惑地按一按眉,有些为难地笑了:“那恐怕得找到那老叟问一问才知了。” 两人同行,竟也不觉得浪费时间,果然又绕回那老叟所在之处,那老叟见他们俩一齐出现,姬允手中又提着灯,听了他们的话,哈哈笑道:“不过一个消遣玩意儿,原本就是玩过了就该扔的,根本便没准备着还要续火。” 又看向他们俩:“两位看着是大富之家的公子,一个破灯而已,何以舍不得呢?” 这番话听着,却总有种不入耳的感觉,姬允略感不快,心中觉得这老叟怕是不会做生意,也懒得计较,只转了身便走。 两人走得远了,还听到后边拖长了的,仿佛刻意说给他们听的声音:“哈世间情,如露如电,过眼云烟呐。” 盛朝向佛,连街边老叟都能随口胡诌两句佛门偈语。 姬允不知该怒该笑,只又不快哼了一声。 那段小cha曲,姬允倒不放在心上,反而白宸神色郁郁,还想把那个兔子灯给扔了。 姬允当然不许,护住了灯,道:“既然送我了,怎么还有拿回去的道理?” “这东西寓意不好,”白宸抿住嘴唇,“宸本来便不该送这样的东西给凤郎。” 姬允不由好笑:“白小郎君经史博纶,竟然也信这些莫须有的吗?” “凤郎心中从无珍重畏惧之人吗?”白宸轻声道,看向他的目中似沉进深水之中,仿佛平静,底下却无从知晓。 “宸已经容不得半句逆耳之言了。” 姬允到底是不许白宸把兔子给扔了,两人提着一盏简陋的灯,在灯市中闲逛。 花车游行还要再等一等,但已经是锣鼓喧天,热闹极了。扎总角的孩童串着龙灯穿街过巷;姑娘们着了新制的春裳,三两结伴,执扇掩住欢声笑语不断;酒楼伎坊里,传来阵阵的喝彩叫好之声,想必又是哪个才气横溢,惹来赞赏;每家灯铺前也都凑了猜灯谜的人,唧唧喳喳,热闹不休。 姬允置身于这繁华热闹之中,心中便也有种安慰之感。 他时常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天下之主,这天下太大了,背在一个人肩上,没有人能全然地心安理得。他坐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却处处受限,总觉无能为力,心中难免发虚。 好在眼下仍是盛世太平。 迎面却撞到一行人。 姝作了一身贵家小公子的打扮,锦衣玉带,头发也束成时下年轻小郎君喜欢的样式,全部束到脑后以缎带绑起来。他本来生得格外艳丽,这下愈显出粉面桃腮,只眼梢微吊起的傲气,显得不好亲近。 因是迎面相遇,姬允连掉头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让白宸也瞧见了。 姬允偷眼一瞥,见到白宸原本含笑的脸,几乎是瞬间冷了下来。 心道不好,还说什么盛世太平,眼下他自己就要不太平了。 姝已经走了上来,大约顾虑是在宫外,只简略地躬了躬身,也跟着别人喊他:“凤郎。” 白宸的脸色,这下简直可以称作是y沉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他怎么也来了?” “……”姬允顶着白宸仿佛捉j,i,an似的质问,一会儿心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硬着头皮,强作出无所谓的姿态,道,“姝他说从未见过京中的元宵盛会,很是好奇,左右无事,便将他带了出来,看看也好。” 虽这么说,却忍不住向姝斜了一眼,有些不悦。 姬允再是多情,也不可能在明知小爱人惯爱喝醋的前提下,还将醋源带在身边,给两人幽会添堵。 姝既然求了他,带他出宫也没什么。只是一出宫两人就分开了,姬允只派了侍卫跟着他,让他自己去好好玩,到了时辰在宫门口见。 哪晓得京城这么大,竟然也能迎面撞上,姬允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好运气了。 姝也是,看见自己竟不晓得避一避么? 白宸面目僵冷,对姝似笑非笑:“凤郎待你,可真是极尽体贴,所求无有不应了。” 虽然隔了点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目光y冷地戳着自己。 姝没有同以往一样避开,反而微微抬高下巴,与对方不善的目光对个正着。 或许是身上最大的秘密将要不存在了,他的良心终于能够安稳,他终于不感到卑微到了尘埃里——至少是落了地——他多少有了些底气。 姝微微敛眉,道:“凤郎待姝如何,姝铭感五内,牢记在心。不劳白小郎君挂怀。” 分明已经入了春,姬允却突然感受到从白宸身上溢出的阵阵寒气,他莫名打了个冷噤。 两方既然已经会师,姬允之前做的安排便都是无用功了,索性破罐破摔,将两人都带着,看了一场冰火两重天的花车游行。 花车以白象为驾,象上驮着名男子,踩在象背上作飞天舞。花车则以白玉为栏杆,雕镂了玉兰牡丹诸多富贵花草。车上桐花阁的女子或坐或站,或琴或舞,轻绸罗衫,笑意嫣然,仿佛九天神女乘云车,下凡尘。 车行处俱是水泄不通,金银绡纱掷了满车,姬允也抛了一枚玉佩,却不知究竟抛进车里没有。 他随着人潮涌动,等反应过来时,身边人都被挤散了,白宸在两三层人之外,虽然还能看见,却无论如何挤不过来了。 姬允这才觉出未免太挤了,呼吸都不畅起来。 这时手却被握住了,姝仗着身形瘦弱,又柔韧,硬是挤出一条路来,对他说:“凤郎,姝带你出去。” 那声音被淹没在漫天的焰火声人声中,姬允听不清,只随着他走。 不知肩膀被撞了多少下,鞋也被踩丢了一只。 总算走出了人山人海,到了河岸边,人声陡然远去。 两人形容都颇狼狈,姝脸上还印了两个唇印。不知哪家大胆的姑娘,趁乱亲上去的。 姬允忍不住哈哈大笑,姝一脸莫名,但看着他笑,也有些不知所措地,腼腆地笑起来。 焰火此时正好在他头顶上绽开。 他眼中映出灿烂烟火,笑如春花盛开。 姬允神色柔软下来,忍不住道:“你今天这样,就很好。” 他想,纵然他此生诸多遗憾,总算至少保住了这一个。 姝看着他,仿佛是欲言又止。 姬允觉得自己大概猜得出对方要说什么,但他对姝总是存着怜惜,不忍心说太伤人的话。 所以他笑着,道:“你若准备好有话同我说,我便听着,你若还没准备好,我们就先回去。” 他静静看着对方,等了一等,对方只咬住唇。 他宽容地微笑:“走罢,回去找他们。” 便转身欲走,衣袖却被牵住了。 姝张张嘴:“再,再等等……” 他的神色张皇,还有种焦虑感。 这种焦虑和姬允见多了的,告白前的焦虑又有些不同,仿佛在等待什么,但因为等待的是未知,又更感到不安畏惧。 姬允微微感到疑惑,待要问。 便闻到破空一声,一枚箭矢朝姬允飞s,he而来。 姬允脸色大变,同时看见姝比他更为大惊失色似的,脸色即刻惨白下来。 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得呆住了,不晓得动了似的。 姬允反应更快一些,他的身体自动回忆起曾经遭过的暗袭,比脑子更快感应到危机,他迅速后退身体后折。 但箭矢的尖部近在眼前,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脚踝一痛,好像是被石子儿之类的东西击了一下,他保持着向后折腰退步的姿势,一下站不稳,就这样跌在地上。 那箭矢方向很寸,本是直直s,he向他的脑袋,这一陡然生变,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 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姬允已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姝这时才回过魂来,后怕不已,也跟着腿软,跌倒在地。 他爬到姬允身前,张手护住他,声音又惧又怒,尖利得破了音:“你们做什么!你们怎么敢伤他!” 这话落在姬允耳中,却如针刺一般。 他猛地抬起头,极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前的人。 姝这才惊觉情急之下,他那明显知道来人的语气,几乎是直接承认,他是刻意带姬允来等这波刺客了。 他脸色一变,慌乱道:“陛下,你听我解释……” 话音未落,两枚箭矢从暗处又s,he出来。 这下避无可避了。 呲啦两声脆响。 姬允眼睁睁看着那两支羽箭被拦腰截住,两枚小箭自箭身中端穿过,将羽箭刺了个肠穿肚烂。 白宸刚刚赶到,及时拦下这两箭,来不及松口气,又立即张弓搭箭,瞄准树中藏着的人影。 那人见已暴露,并不恋战,树影一阵摇动,一个黑衣人迅速向外窜出。 “追!” 白宸厉声疾斥,才赶上来的侍卫也毫不迟疑,只留下护卫姬允的人,其余纷纷掉头,往刺客消失处追去。 白宸这才扔了弓箭,疾步走到姬允跟前,蹲身下来,神色紧张地仔细看他:“凤郎可有受伤?” 姬允摇摇头,虽然有惊无险,但仍感到后怕,也毫无说话的欲 望和力气,他扶住白宸的肩膀,想要站起来,腿脚却软得厉害。 他又要跌回去,被白宸扶住了。 他索性靠在白宸身上,扫了一圈跪在自己眼前的人。 最后在垂着头,仿佛不能面对自己的那人身上停留片刻。 他总是过度高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地位,他也不知自己是从何而来的自信。 大约他的确是没有什么自知之明。 死过一次也没能给够他教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犯同样的错。 他闭了闭眼睛。 他被白宸半搂半抱着,走到牵来的马车前。 上车之前,他听到身后一声极微弱的:“陛下……” 他没有回头。 第40章 陛下微服遇刺,当即全城设防宵禁。 上元夜热闹到一半,百姓便被全部撵回家中,花车游行亦被打散,因受太多关注的缘故,桐花阁还为此遭了一场盘问。 姬允回到宫中,几乎彻夜未眠。 烛火哔啵又燃断一截,终于等到去追刺客的侍卫回来。 “那刺客身手敏捷,且颇善逃脱之术,他引着我们在全城兜了个大圈子,几次险些将我们甩脱……” 姬允没兴趣听他们追捕过程中如何惊心动魄,声音沉怒地打断了他:“人呢?究竟抓到没有?!” 侍卫被这一通骂,也不敢称委屈,只头更低了一些,道:“我等只跟到了永安巷,那人便消失了。” 永安巷,正是姬准离京之前所居的府邸,他走了姬允也一直保留着,现在姬准回京,便又打扫干净了住进去。 之前姬允心中已隐有所感,现在终于听到这个消息,竟也不觉得多么震惊痛怒,反而如一根梗在喉咙的刺,终于被他狠心咽了下去,划破喉咙,口中漫出血腥味,痛得他手指都跟着抽搐,又终于感到了轻松。 “中领军将军顾襄,巡防营统领荀羽,领三百人前往永安巷,无论何人,无论地位,挨家挨户搜寻,务必将刺客捉拿归案。” 他将颤抖的手指隐入袖中,声音里仿佛也弥漫出一股腥气:“若有违抗,不必禀报,一切便宜行事。” 上元夜,姬准本在府上设宴,款待当世名流。 正是丝竹歌舞不歇,觥筹交错的时候,有人疾步进来,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 却是宫中眼线递出来的消息,无头无尾,只有一句话:姬允着人来捉他了。 彼时姬准还不知道姬允被刺的消息,又事出紧急无暇思考,只是联想到姬允最近对他防范非常,想当然以为姬允这是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当即颜色一变,散了宴席,自己带着亲卫,欲从后门逃脱。 才出后门,却正正遇到顾襄领着一支先行骑兵,堵住他的去路。 顾襄乃是顾桓长兄的子嗣,是顾桓的亲侄。顾襄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已到了中领军将军的位置,一来仰仗了顾氏与顾桓的荫荣,二来也是因他确实长进,自小文武双全,出类拔萃,引人侧目的缘故。 时人皆以顾襄为小顾桓,顾襄也确实以这位叔叔为人生榜样,将顾桓的话奉为圭臬。 姬准一看到来人是顾襄,心中便沉了下去。 上回他私自离京,姬允尚且只派了樊业与荀羽来捉他。荀羽领巡防营,又宿来是刚直不阿的品性,樊业领虎贲卫,则是姬允的近属亲卫,两人多少都代表了姬允的私心,他也因此忖度姬允对他尚且未有杀心,才敢跟着两人回京。 此时想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却是他小看自己那位仁慈宽善的哥哥了。 姬准面上倒还镇定,只有些皮笑r_ou_不笑地,道:“上元之夜,顾领军怎么气势汹汹地跑到本王府上来了。” 顾襄神态中与他叔叔有两分相似,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或许道行还不够,不太能收放自如,微微眯眼的时候就显出两分y狠。 他沉声道:“下官此行为何,王爷心中难道不知吗?” 姬准一心想套他的话,脸上只作出无辜神色:“皇兄禁我足就罢了,难道在府里设宴也不行了么?” “王爷莫要顾左右而言他,王爷若非做贼心虚,怎么偏偏此时带着亲卫从后门溜出来?” 顾襄一抬手,骑兵迅速将姬准围拢在中间:“还请王爷交出行刺陛下的刺客。否则陛下说了,下官不必禀报,一切只便宜行事。” 在顾襄说出行刺两个字的时候,姬准心中就咯噔一下。 他几乎是瞬间得出一个结论。 他完了。 无论本应该呆在宫里,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侍卫的姬允,是怎么还能被行刺的;也无论怎么就认准了人在他手上,要他交出那个莫名其妙的刺客。 早在他得到消息,决定先跑的时候,他就完了。 他若不跑,顾襄来了,他还可以声辩,莫说他本就不知道府上还有这号人物,即便刺客真的藏在了他府中,他也能够一口咬定认不得。 但他却在这个时候跑了。 那刺客究竟和他有无关联,已经不重要。 他已经用行动承认,刺客是他派的了。 姬准电光火石间回想起来,刚才递给自己的那条消息,里面并没有提到姬允被行刺。或者是因为被瞒得太严,他的人压根也不知道姬允为什么要捉他,或者就是那递来的消息,也和那个刺客一样,是设计好的。 若是后者,他恐怕不知道从哪步开始,就已经陷进对方织的网里。 而他走了一步最坏的棋,他被将军了。 不。 就算他不跑,结果难道会不一样吗?他们既然已经决定让刺客藏到他府上,姬允也已经派了顾襄过来,还带着违令者斩的旨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顾襄难道还怕找不着借口定他的罪么? 反而如果只要他能突破出去,只要他能联系上就近的藩王,告诉他们姬允容不下他们已经是事实,只要诸王联手……他还有一线生机。 姬准眉目一凛,心中已瞬间做了决断。 永安巷就在朱雀大街侧出的一条街中,与大将军府相隔很近。 顾桓病中无趣,让人端了棋盘在他膝上,他每日靠在床头,自己跟自己对弈,也能下半把个时辰。 对方刚刚吃掉了自己的一个走卒。 正这时,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刀剑相鸣之声。 他闭目侧耳,又仔细听了听,唇边缓缓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有些冷酷的微笑来。 那只过了河的走卒已经被吃掉了,大帅前毫无遮掩,而走卒身后,是早已等待好的车。 铿锵一声。 将军。 扶风王私匿逃犯,意图逃跑之后被禁军拦截,还公然武装抵抗。 数罪并起,罪同谋逆。 永安巷动起手来之后,顾襄就近从大将军府借调大将军私兵五百,前往讨逆。 如此重围之下,姬准饶是背生双翼,也难脱囹圄。激战之后,姬准亲卫皆被斩杀,他本人也被顾襄一剑勒住脖子,囚进车中,押入天牢。 所谓扶风王叛乱,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宣告结束了。 姬允得报的时候,几乎不能置信。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3节 他还记得上辈子是姬准最先打出勤王之师,其余藩王虽有异心,却还不敢太过轻举妄动,姬准此行将他们鼓动,怕晚了连热羹都吃不上一口,也跟着直上京师。顾桓刚刚身死,姬允正是疲敝之时,这一场叛乱来得声势浩大,猝不及防,他手忙脚乱,耗时两年,折损朝中泰半将领,才勉强平息了叛乱。 而导致了这一切,势如破竹,一路打到王京城下,险将他拉下马来的八王叛乱之首,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制服了。 东方微白,腥风血雨早已隐在夜幕之后,安静默然地退场了。 姬允独自在殿中,从深夜坐到天明,他终于动了动,站起身来。 大约是凝固成一个姿势太久,肌r_ou_骨骼都感到近乎疼痛的酸乏。 接下来是按部就班地审讯问话,除开行刺一件,始终未能找到刺客之外,他们在扶风王府中搜到私造武器,y豢兵士的证据,以及与朝中某些重臣私密来往的书信。 其实本朝王爷大臣私养兵武,结党营私,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比如顾桓自己就大张旗鼓地养着一批私兵,这批兵士在十三营中意思意思地挂了个名头,却是成日驻扎在大将军府中,还明目张胆地称作是顾家军。此次顾襄借调的,也正是顾桓这支私兵。 这样的约定俗成,无事时自然是无事,但一旦出了事,便都是头顶明晃晃的刀刃。 罪证确凿,扶风王姬准,最终以弑君谋逆罪论处。 行刑前一天,姬允去见了姬准最后一面。 囚室还算干净,还配有坐几。姬准身着囚服,坐在几前。他身份贵重,即便入狱,待遇也比旁人要好一些的。 只是连日的牢狱生活多少让他失了往日神采,狱中自也比不上熏香暖床,大约不好安眠,他眼下一片青影。但在对着姬允时,他眼中仍浮出姬允眼熟的倨傲,仿佛多年以来对他的不屑,但或许形容憔悴,到底是失了味。 姬允站在他身前,微微垂眼,无声地俯视他。 姬准微仰着脖子看他,突然勾起唇,笑起来:“从前我总觉得,你处处不如我,不如我聪明,不如我有手段,更不如我有治世之志治世之能。父皇派给我们的差事,哪件我做得不比你好?而你呢,你只会三心二意,一味贪图安逸享受。你知不知道你私自离宫,在外游历那两年,我多么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回来?你唯一比过我的,不过是你先我出生两年,但就是这两年,你就压在我头上,我一辈子不得翻身。” 这些话仿佛曾经听过,连谈话的背景都似曾相识。 姬云记起来,上辈子也是在这间牢房,姬准也是这样的怨恨不甘,对自己说了这些话。 大约是第二次听到,姬允已觉不出几分震撼。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甚至有些冷漠:“是你心生妄念。” “哈,不错,是我心生妄念,更是我自以为是,竟以为只有自己聪明,将别人都看作是傻子,殊不知我才真正是蠢透了顶。我竟蠢到不知自己是共叔段,竟看不出皇兄这样的好演技,竟蒙蔽我三十余年。皇兄手段如此高明,我有何不服,只有甘拜下风罢了哈哈哈哈。” 姬准仰头大笑,那笑声几乎有种凄厉了,与此同时,他眼中却流出两道仿佛血泪一般的血水来。 他仍笑着,脸上却血泪交加,看起来颇为可怖。 姬允一惊,姬准这模样显然是中毒的症状,他全然没有料到,只下意识要喊太医。 姬准却又忍不住讥讽而笑:“事到如今,皇兄何必还做出这样姿态。” 话未说完,姬准口中也溢出了乌血,因为毒入肺腑,他脸上迅速地起了变化。 看他情形,姬允便知他是自饮了金屑酒。 生金入腹剧毒,以金屑撒入酒中,赐给身份贵重的犯人饮下,也算给他们一种尊贵体面的死法。 姬准摇晃着站起来,姬允不由大退半步。 扑通一声,姬准却在姬允身前跪下,口中血流不止地道:“弟弟自承技不如人,输给皇兄。只求皇兄能饶我一双子女性命,他们尚且年幼,于此毫无干系。” “罪弟姬准,愿自裁以谢罪。” 第41章 姬准既已伏诛,剩下便是搜其党羽,彻查发落。 因有搜出来的密信,姬允自己心中也大略有个名单,两相对照,这项进行得倒很顺利。 姝作为姬允遭刺时的目证人,自也遭了讯问。但姝并非普通人,乃是姬允身边的爱宠,姬允也不负他素来的昏庸名声,亲自同刑狱司打了招呼。 是以不过略关几日,姝便毫发无损地出来了,还是李承年亲自来接的人。 看得出李承年有多么不情愿,看他的眼中是丝毫不掩饰的厌恶,甚至于是仇视了。 若是往常,姝定是权作看不见的,这回却有些承受不住。他避开那仿佛是在斥他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目光,沉默地登上车。 便看见昏暗车内,正中间坐着一个人。 姝惴惴不安地跪在车中,姬允并没有叫他如此,但他并不得意忘形到以为自己犯下这样大的错,姬允却肯捞他一把,自己就果真无事了。 姬允果然也没有让他起来。 车内垂了帘幕,光线透不进来,一片静静的昏沉里,姬允垂目望向他。 那目光透过眼前的人影,落到上一世更加枯瘦的脊背上。 大抵这世上的爱恨,都是有其情由,需要等价交换的。 上一世姝待他忠心若此,正是因为自己救他一命之故,何谈其他呢?所谓恩爱,有恩才有爱,这一世他于姝无此恩情,却还想着姝能够如前世一样待他,终究又是他自作多情,生了痴念。 他花了些时间来承认这个事实,却又感到几分疲惫,或许还有些心凉。 在这沉默里,姝越发觉得手脚发凉,心中慌张起来。 他忍不住抬起头,急急道:“陛下,姝真的不知他们……” 姬允却抬一抬手,止住了他。 他面上看着是很平静,仿佛无喜无怒,道:“你想说,你虽然将我带去河岸,却不知道他们想要行刺,是吗?” 姝张着嘴,原本要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心脏骤然发紧,随即无底洞似的,往下摇摇沉去。 他在狱中为自己想了很多种解释,他的确背后另有主人,但他从未想过害姬允,他做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偶尔递些不那么紧要的日常消息出去。 那人虽是要他带陛下过去,但他绝没料到会有刺客!那人竟然敢,竟然敢……他就不怕万一,万一弄巧成拙呢,万一那箭再低一寸呢? 然而就是他的没料到,他自以为的不可能,他的无意为之,让陛下陷入险境。 他保持着张开的嘴型,顷刻之间眼中聚满了泪水。 姬允心中是愿意相信他的,愿意相信他不会凉薄至此,狠心到能置自己于死地。 甚至看见对方红了的眼眶,沾shi的眼睫,他就已经感到心软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 “孤不敢再信你了。” 他低低地叹息,似也感到了伤心,声音低下去,几乎有种沙哑了,“……你走罢。” 啪嗒一声,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姝怔怔地看着他,眼睫上还沾着泪意,仿佛不能明白他说的话。 却又突然醒过神来,他爬到姬允脚下,拽住他的裤脚,泣道:“陛下……” 姬允任他拉着哭求,听那哭声由大至小,哀求由强渐弱,才以两指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道:“你到底服侍过孤一场,这辆马车还有赠你的盘缠,且去吧。” 姝再想紧紧揪住他,但那衣料滑不沾手,姬允一抽,便抽回去了。 姝只能握住空空的手心,睁着shi润发红的眼睛看他,声音极轻:“陛下你曾经说过,不会赶我走的。” 姬允微微一顿,想起来,他的确是说过那样的话。 他还记得那时姝垂着眼睫,耳朵红透的模样。 他闭闭眼,道:“忘了罢。” 到下个路口,姬允先下了车。 马车哒哒,送着那里边儿的人,一路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从此大约是再无相见了。 而他原本是以为,至少姝是能够一直陪着他的。 姬允独自步行,走一走着,便觉得太累。他走不动了,只能停下来。 回头一看,却发现原来只走出了很短的一段,马车留下的辙痕仍然蜿蜒着过去。 他心里一瞬浮起很多的念头,他想,此刻着人去追,想必还能追得回来。 那念头如滚涨的沸水,激烈地冒起泡。他感到身体僵硬,仿佛有另一个人在c,ao控他,想要将他从原地扯起来。 然而他的双足却始终如钉进石桩的钉子般,稳稳当当,丝毫不动。 他终于继续往前走了。 李承年忙忙从身后跟上来,他也终于反应过来,姬允亲自来,竟是要将姝赶走。 一时又震惊,又觉得太便宜了姝,但总归是去了一桩心病,又得意欢喜起来。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姬允心中沉郁,信步乱走,不觉便上了玉带桥。 李承年有心想要陛下展颜,开心一些,便顺口讨好:“圣人可要去见白小郎君么?” 姬允却全不同往日那样,每回出宫私会小白郎,面上倒是装得沉稳矜持,却连腰间玉穗都是经过了三挑四拣的。 他只偏头睨李承年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又往前走了一段。 突然开口道:“白宸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他?” 他这话问得不轻不重,好似平时一样兴起啐他两句的语气。 但姬允才遭手足派人行刺,又是被身边宠爱之人所背叛,李承年一时拿不住姬允的态度,只提起了小心,谨慎赔笑道:“圣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呢,老奴心中只记挂着圣人安危,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姬允神情不冷不淡,似嗤笑似不屑地,李承年心中越发惴惴,又稍稍地透了点缝:“不过因着圣人格外看重那位小郎,老奴才多加留意一些。” 姬允微微地冷笑,也不再多说。 行至白府小院门口,李承年知趣地上前,正要叩门。 一枚信鸽从院顶上方掠过。 姬允眼中掠过一丝y翳。 经了行刺一事,现在暗卫时时隐在姬允左右,不敢再稍微疏忽,此时反应出奇敏捷,已跟着飞掠上去。 那只鸽子大约是被养得太肥了些,竟不及振翅飞高,就被徒手抓住。 取出信鸽脚上系着的小纸筒,姬允展卷一览:勿使姝再入宫。 字迹清隽雅致。曾经在京中,一字可抵万金。 白宸没料到姬允会此时过来,匆匆出来迎他,脸上是全然的惊喜,眼里都溢出了喜意。 迎面却触及姬允的面无表情。 以及李承年手里揪着的,一只怂着小圆脑袋,仿佛委屈,见了他,还咕咕细叫一声的肥鸽。 白宸顿了顿,却始终神色自若,微笑着仿佛还有些不解。 姬允见他神色,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小郎君府上的鸽子喂得这么好,作什么浪费来送信呢,不如烧来吃了。” 肥鸽凄惨地又咕了一声。 白宸颜色这才变了——当然不是因为心疼一只不合格的信使。 白宸看着面无表情的姬允,那一瞬的慌乱之后,竟很快镇定下来,甚至很大方地承认了,说:“你知道了。”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方矮几,旁边坐着尊小火炉。 姬允来之前,白宸正在烹茶。 上一世白宸经常煮茶,姬允虽不受他待见,一碗茶还是能喝上的。白宸的茶一向煮得很好,除开火候、茶饼、水源颇为讲究,调料也很合他的口味。 姬允来得很巧,正好能吃上第一碗,茶香甘醇浓厚,谓作隽永。 白宸将茶碗递给他,那个动作极眼熟,姬允略微恍惚,接过茶碗,吃了一口。 味蕾泛起久违的记忆,仿佛回到上一世,他与那人对坐吃茶。只是眼前水烟氤氲,他竟一时辨不清对方神色,是冷如霜雪,或是含着腼腆的笑意。 “他从未招惹你,也绝不可能挡你的路,你这么处心积虑地要除掉他,”他道,“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要什么,凤郎岂不知么?”白宸放下侍茶的长柄,抬眼看他,道,“他待在凤郎身边,就已经碍了我的眼。” 不知如何,他说此话的时候,脸上竟全无昔日姬允所见的腼腆纯真,他神色冷淡,却又咬住牙齿似的,使得脸上略微扭曲。 这种神情姬允并不陌生,上一世每回他强迫白宸,或者惹了白宸不高兴,白宸便是这种强自忍耐,又不甘心的神情。 甚至在最后自己被捅那一刀之前,也对他露出这样神色。 姬允感到自己心中有粒小小的黑点,在看到这样的白宸之后,迅速地氤氲扩大起来。 他道:“所以你就收买李承年,联合起来将姝排挤走。甚至在上元那日,刻意给姝创造和我独处的机会。你说的不如试一试,就是这样试的,是么?” 所以那日,白宸才能这样快地赶到他们身边,简直像是一直尾随着他,然后为他拦下那两箭。 “那你可猜到他是带了刺客候着我么,还是说那刺客原本就是你的人呢?”仿佛在做一个合理的推测,姬允逻辑清晰地捋道,“既能够于我有救命之恩,又能彻底将姝挤掉,还聪明地栽赃给姬准。” 他微微笑着,不禁要赞叹对方了:“白宸,如今你年纪虽小,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心机。” 足可窥见白宸后来所为,都有其先兆。 可叹上一世他竟丝毫未有看出来,而至后来,分明白宸已露端倪,而他宁愿装作不知,不肯深究,终至身死沦亡。 痴蠢使人死。 不知是因为被他说中感到了心虚,还是如何,白宸面色发白,嘴唇微颤,道:“凤郎,你竟是这样想我的吗?我在凤郎心中,原来是一个用尽心机,不择手段,将凤郎安危视若等闲的人吗?” 他声音有些尖刻起来:“不错,我是生了妒心,入了魔障。我每每想起他竟能够总是待在凤郎身边,心中就如虫蚁啃噬,想要发狂。我的确收买了李承年,我不愿看见他,我想让他消失,有谁比同样嫉恨姝,又是凤郎身边人的李承年更合适呢?” “而姝,他从来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可能主动求凤郎带他去看上元花车。我心中起疑,才将计就计,果然远远地见他带着凤郎往偏僻处走,立刻赶了过去。凤郎却因此怀疑人是我派的,”他仿佛受尽委屈,眼眶鼻尖都微微发红起来,“我怎么可能让凤郎受丁点的伤害,我怎么可能让凤郎有一丝一毫置于险地的可能性,哪怕只是作戏也不可能。” 他的告白听来偏执而诚恳,姬允不是不心动,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明白,白宸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搞这样的把戏。 他只是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每个人都说爱他,怕他敬他,最后都背弃他。 仿佛他姬允的真心便是铁打的,磕着碰着从来不会受损。 他受了刺激,任谁都能联想出两分动机,口中控制不住,也想要伤别人的心。 他也不敢相信,无法理解,白宸为何能对他展现出如此激烈的情意。 分明他们不过认识数月,在此之前毫无相交。 于是他道:“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在追求欲 望的时候,没人能保持姿态,会露出渴望的嘴脸,会急不可耐,会丢人现眼。 人因为有所求,才会失态。 白宸静了片刻,而后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道:“我想要凤郎,我想要你只有我一个。” 他的神色笃定而坦然,几乎显出一种理所应当。显然心中已经这样想过无数遍,甚至为此做好了准备,等着他的兴师问罪。 狂妄至极。 姬允一时只觉得不真实,几乎要忍不住嗤笑出来:“白宸,你在发梦吗?” “先别说你我同为男子,你以后难道不成家不娶妻?”对方显然有话想说,姬允止住他,“你娶妻或者不娶妻,孤自然是无从置喙。但你这意思,却是要孤散尽后宫与宠幸,与你独好?” 白宸抿抿唇,竟反问了一句:“难道不可以吗?” “我待凤郎便是如此,除了凤郎,我谁也不要。”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因而近乎有种诚恳到天真的意味。 饶是此刻,姬允也不由觉得心神微微一荡。 他总是不能抗拒来自这个人的告白,仿佛漂浮起来,又要失去自控力。 但他已接连受挫,虽不至十年怕井绳,此时竟也勉强能扛住,道:“孤从前只以为你年纪轻,又自小高人一头,难免任性些。同孤在一起,吃醋受委屈是免不了的,你发发脾气,也都由着你去。不曾想你竟有这么大的野心,恐怕再得意的佞幸,也不敢如你一般了。” “孤不可能答应你,别说孤的皇后,孤的三宫六院,不可能因你一人废置。便是你自己,又能长情几时?”他道,“姝已经被送走,不必你再费心竭力地谋划,也算了了你一根刺,但也仅此而已了。白宸,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不是一个被孤养在身边的一个讨好小玩意儿。” “孤不可能与你这样纠缠一辈子。你若是觉得不公平,受屈辱,” 姬允一顿,那话沉在心中如有千钧,吐出来却又轻而易举。 他道:“不如趁早散了吧。” 第42章 (上卷完) “你仔细考虑。” 姬允要将人从自己身边推开,却又不能忍受这么快得到回答,只能落下这么仓皇一句,落荒而逃。 他出了侧帽巷,脑子里空得很,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方才同白宸都说了什么——仿佛想不起来,就可以当作自己不曾说过那些撇清关系,伤人的话。 但始终有一股污浊气盘桓于内,令他心胸抑闷,甚至感到一种抽搐的痛感。 原来他胸里那颗跳动着的东西,这样地喜欢那个人啊。 他咬紧牙齿,竟尝到喉咙里弥漫出的一股血腥气。 大将军府里血腥气又要更浓一些,姬允来时,医师正在给顾桓换药。 顾桓是个不听话的,医师嘱他至少躺个三月才能行动,不到一月他便爬起来,还去院中练了套拳,回来就伤口恶化。 老医师急忙赶来,气个眉毛胡子一齐乱抖,又慑于大将军威严,不敢多教训,只能在重新换药裹纱布的时候,暗搓搓地下手格外狠一些。 饶是顾桓一贯很能忍得病痛,在老医生销魂蚀骨的手段下,也不由龇牙咧嘴,发出阵阵嘶声。 但见姬允跨门而入,又迅即整顿神色,咬牙蹙眉,忍住不叫唤了。 姬允听闻顾桓伤口恶化,匆匆赶来探望。得知情由,不由发怒:“伤得这么厉害,不好好养着,作什么死呢?” 老医师乐得有人教训这不听话的病号,手下动作越发慢腾腾,想趁机多听些壁角。 顾桓察破这老儿心机,心中不悦,便要让其退下,姬允眼一瞪,更怒道:“大将军有伤不治,难道还要讳疾忌医了不成?” 姬允少与顾桓疾言厉色,总是仰仗他的时候更多些。乍然被这样一通斥骂,顾桓倒也不见怒色,只有些无奈似的,道:“是,臣领陛下心意就是了。” 只是又道:“臣也并非想要作死。只是扶风王所在封地谯州,与后梁毗邻。扶风王意图谋逆,自然该当伏诛,只谯州失了藩王坐镇,后梁恐怕以为有机可乘,非要生事不可。后梁那起贼子,可不会礼貌等臣伤愈之后才兴兵进犯。” 姬允一默。 他自然也明白顾桓的这层忧虑。上一世他才登极位,顾桓便谏他姬准心有不臣,宜早除之。他对幼弟尚有手足之情,不忍加害,便是以藩屏保障的理由,把姬准封到了偏远谯州,以抗后梁。 他是流放他,也是在保他。而那数年里,姬准也的确将后梁拒之门外,边防守得很紧。 谁料终究是祸起萧墙,兄弟反目。姬准事败身死之后,后梁也趁隙而入。 如今姬准提前死了这么早,后梁的确是个麻烦。 姬允捏了捏眉心,道:“后梁如今也是夺储正剧的时候,便是有意进犯,又能成什么气候,何况还有刺史裴度盯着。再且说,本朝又不是没人了,别说樊氏素来将门之府,荀氏近年也颇奋进,便是顾襄,想来也能抵挡一面了。除了他们,也还有无数好儿郎,何至于要你亲自带伤上阵。你且安心养着就是。” 是了,眼下盛朝既未经过八王之乱,顾桓也还在,后梁甚至还在内乱中。后来带领军队,势如破竹,一路拔城而下的新梁帝段匹焕,此时恐怕才刚从市井接回王宫,还在兄弟们脚下被当球踢。 天命都站在他这边,还有何可惧? 只是姬允平日昏庸,难得说出这样条分缕析的见解来,甚至还y示他交出权柄。 顾桓微微挑眉,却只道:“小子顽劣,岂堪大任。” 姬允原本也只是试探一下,并不指望顾桓能够识相,因此倒不觉过分失望。 只话锋一转,又道:“信陵这几日一直求见孤,说既然不能找到刺客本人,怎么就能评断是姬准派的人。孤答不上来,只能不见她。” 顾桓道:“刺客匿入扶风王府中,是陛下的一众侍卫亲眼所见,这是人证。在扶风王府中搜出来的私武密信,这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在,没得抵赖。长公主爱护弟弟,难免偏激一些,陛下别往心里去便是。” 姬允闻后不语,片刻,又道:“别的也罢了。只是那刺客始终捉不到,孤难免心中不安。” 说这话时,他眼睛盯着顾桓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痕迹。 但后者神色自如,全无半点动摇。 “刺客既然是受人指使,主使者既已伏诛,自然不会再出现了。陛下若仍不放心,臣也可夙夜执卫,保护陛下安全,绝不让陛下受半点损伤。” 姬允看着他,慢慢地点头,道:“得大将军此语,孤真正放心了。” 又聊数语,姬允告辞。 坐车回宫的路上,姬允蓦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年纪尚小,不明白为何天子要头戴十二旒冕,眼前都遮得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老师答他道:“天子是天神之子,真正的贵不可言,目不能视,应具神秘威严,因此不可叫旁人看清。” 而父皇却告诉他:“那是为了不看清底下人。人孰无过,大礼不辞小让,大事不拘小节,你若将他们的错处看得太多太清,难免面目可憎,无一人可用了。所以戴着旒冕,是要叫你有些不要紧的,当不看见也就罢了。” 那日被石子敲过的脚踝还青着没有好全,姬允按了按,有隐隐的痛感。 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刺客眼里的沛公,恐怕只是姬准罢了,顺便再捎带上一个姝,否则他脚上不会受那一粒石子。 他充当的不过是那把剑。 而他却也甘愿做那一把剑,将计就计,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这才是他不见信陵的真正原因,他不敢。 至于项庄是谁,姬允闭了闭眼,戴上那顶十二旒冕。 姬允近来经历大变颇多,整个人都有些沉郁起来,平日下了朝,常常独坐许久,不说一字。 李承年心中忧虑,想了各种法子来逗圣人开心。他只恨自己不能再年轻美貌一些,在圣人面前装癫卖傻也好,圣人能笑一笑便好了。郁气长期瘀在心里,憋出心病可怎么好呢? 他每日冥思苦想,本来就稀疏的头发又愁没了不少。偏还有人来找他的不快,有司告他收受贿赂,贪腐不端。 他作为姬允身边最亲近的奴才,姬允的饮食出行都得靠着李承年,自然是有人想方设法要来巴结,连大将军也想拉拢他,做自己的眼线呢。李承年忠心是很忠心的,大将军的钱烫手当然是碰不得,但那些不碍事不要紧的,挑挑拣拣也就大大方方地收了。姬允除了偶尔讥他眼皮子浅没见过钱,也不曾说过他什么。 李承年御前行走数十年,自认独得恩宠,虽然曾经也出现过威胁,都被他先手拔除了,很是得意,圣人身边到底只有他一个最为忠心信得过。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点原本连瑕疵也算不上的问题,竟被姬允拿来借题发挥,竟要贬了他,去那荒僻院子里照料梅树。 他既不甘心,又极度委屈。不顾姬允身边守卫亮着锋芒的兵刃,扑上去抱住姬允裤腿,老脸也不要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圣人嫌了老奴,老奴知道,也不敢再忝求圣人恩宠。可老奴毕竟侍奉了圣人一辈子,对圣人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圣人何以如此狠心待老奴哇?” 让他一个做过中常侍的人,重新做起那最低贱的活计,便是别人的口水,也能够把他给淹死了。 姬允好歹没把这蹭了自己一裤腿眼泪鼻涕的人给从腿上撕开,他让他抱着,垂眼看着哭得很是动容的老奴才,记恨之余,也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自然说不出口他是在记恨上辈子的李承年。那让他如鲠在喉,心口发堵的背叛,让他时刻能浮起对李承年的厌弃与恨意。但他却又清醒,这辈子的李承年一无所知,却要承受他的迁怒,何其无辜。 为不曾发生过的罪业而先审判他人,那是神佛才有的资格。姬允虽为天子,却仍旧不敢妄称神佛。 且他心中还有另一个打算,既然这一世他已经从源头抹了白宸反叛的可能性,李承年的背叛自也无从谈起。便是李承年再有异心,他如今做好防备,自然不必像上一世猝不及防,而且盯着这颗熟悉的钉子,也比现找桩子上哪里有钉子容易得多。所以他忍下心中不时涌起的厌烦不耐,仍旧留着李承年在身边。 本来到这里没有任何问题,李承年私底下虽然仍然动手动脚,但还在他的忍受范围内,李承年也还未显露一丝不忠之意。 但他突然地害怕了,他不敢冒这个险了。 同上一世一样,白宸再度搭上了李承年这条线。 他不敢去赌,白宸会不会再度利用李承年,做出上一世的事情。即便他能盯住李承年,白宸再度反叛他也能避免上一世的结局。 可他仍然害怕了。 他害怕任何可能引发白宸做出上一世那样举动的可能性。 他要将这一丝可能性也完全抹杀掉。 他道:“正是念着你侍奉朕多年的情份,朕才留下你一命。” 挥挥手,示意侍卫将号哭不止的李承年拖下去。 中常侍李承年御前惹怒圣颜,被贬官卸职的消息,透过重重宫墙,传到侧帽巷的时候,白宸正在窗前临一树桃花。 春日渐盛起来,城中还不觉得,郊野里山桃已经开遍了。 白宸记得东山上遍植桃树,每到芳菲时节,粉霞如蒸如蔚。 从前姬允频频与他提起东山上的桃花,极尽溢美之词,夸张得如舞如蹈,只是想要哄得他一起去看。 但他一次也未答应过。 他不知道现在邀姬允去东山赏花,会不会已经太晚。 他听完了那个消息,也不多么受影响,笔下仍是很稳,将树下两个人影仔细地,认真地勾描全。 树下人对坐饮茶,花落如雨,在两人身边积了一地。 他听到束稚的惊叹声,颇为不舍地道:“公子,真的要将这幅画送给那位么?” 又转念一想,之前公子同那位吵了嘴,数日都郁郁不欢,为了哄回那人开心,才特特画了这样一幅画去求和,自然尽善尽美才好,又怎么会舍不得呢? 白宸也细细凝望画中的人,眼中也露出极为不舍的神色,却道:“不了。” 束稚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白宸指尖轻轻抚上画中人的眉眼,目中眷恋,他低低地道:“不能给他了。” 诸事忙乱,到了二月底,人事命令才陆续下来。 为显出自己爱才,姬允还于朝晖殿中接见了一批青年才俊,亲自任命,以示鼓励。 白宸自然是在其中。 姬允隔了眼前旒冕,隔了高高的御座,看向台下站着的白宸。后者微低着头,似乎是要在圣上面前表示恭敬。 姬允从未见过他如此,心中略微有种无法言明的不适感。 但他随即抛开了,按照名册,一个个点下去,终于到了白宸。 “望郡白氏宸者,少有才名,尤擅骈赋,为高士所推……兹命其入翰林,领著作郎……” 长长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白宸突然越众而出,上前一步,低头拱手道:“臣以不才,忝受陛下青眼,心中惶恐,夙夜不安。实性鄙陋,不敢入紫微凤池,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另派臣出任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宰相门房七品官。中央的权力资源岂是偏僻地方所能相比,何况是还天子门下的职缺。须知著作郎一出来,都是望着中枢的三省六部去的,正是世家子弟们出将入相的绝佳跳板。 这个传说中惊才绝艳的白氏小郎君,舍了这么条青云梯不走,非要往那坎坷行,也不知是城府太深呢,要在地方上挣履历展拳脚,还是单纯地脑壳有包。 姬允脸上也微微沉了下来,诸人只道他是被拂了颜面,所以不悦。 却听得姬允道:“小郎心意已决?” 白宸仍然拱手,低头不起,道:“臣意已决。” 一片寂静里,姬允盯着那人头顶,慢慢地,道:“小郎既执意如此,便去地方上历练历练,也好。” 又正赶上扶风王身死,势力尽去,谯州大洗牌的时候。白宸自请去谯州,姬允也没阻止,当即便准了。 但他准得太快,分明是带着点恶狠狠的,撒气的意味。 诸人得了官位,谢恩之后便要退下。 白宸走在最后,姬允瞪着那片背影,眼看便要迈出门槛了,终是叫人喊住他,让他留下来,单独叙话。 白宸回过身,重又走回来。仿佛要刻意提醒两人身份似的,仍是微低着头。 那样的恭敬与柔顺,简直要让姬允心中憋出一股邪火了。 “你作这幅样子给谁看?”他冷冷地,几乎不能克制自己,讥声道,“还自请出任地方,你连正经都不顾了吗,赌气使性子也该有个限度。” 看着对方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姬允越发地怒不可遏。 “把头抬起来!” 白宸依言抬起头,姬允总算瞧清他的神色,却不由得惊了惊。 对方眼眶通红,连鼻子也是红的,似是强忍着。 他道:“陛下看见宸狼狈模样了,可满意了吗?” 姬允不能看见他哭,见他哭,自己首先就觉得心疼起来,又有些慌神:“你,你这……又哭什么呢?” “陛下的意思,先前已同宸说明白了,宸也不至那么没眼色,继续纠缠陛下。”白宸红着眼睛,仿佛是惨遭抛弃的痴心人,又不肯怨自己的心上人,只又委屈又伤心地,道:“只是宸尚不能够就在陛下近旁,却要眼看着陛下同他人暧昧欢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宸修为不够,只能暂时远离。” “陛下说宸是任性赌气,宸也受了就是。因为陛下大约永远不明白,陛下于宸心中的分量。” 他这样一示软一表白,姬允就已经要忍不住心软了。 他甚至想,反正自己重活一世,后宫形同虚置,他对旁人也难以再生起什么兴趣。便是只宠着这一个,又能如何呢? 前朝立男后的都有,他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也已经有了太子。 但是这么一通思绪在心中起伏过,终究又被他按下去。 他到底是怕了。 他道:“既如此,你出去冷静冷静,想通再回来吧。” 白宸离京那日,在城门外的柳树下等了许久。 束稚陪着他,眼看着日暮黄昏,城门将毕,才小声催了催:“公子,那位想必不会来了。” 白宸没有反应。 他站在柳树下,暮春时节,柳枝已垂地了,他的衣袂连同柔弱柳枝一起,随风而摇。 束稚禁不住腹诽:“公子这样不舍得,何苦非要往外走呢?” 白宸听了,眉梢终于动了动。 “他是那样念旧情的人,却将姬准杀了,李承年废了,”白宸轻声说着,齿间抿出一点苦涩的味道,“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 他早该怀疑了,他只是不敢去承认,所以蒙蔽自己。 但对方终于露出冷酷的一面,他没法再自欺欺人,前尘在眼前尽数铺陈开。 那些蒙了灰的,却让人始终无法正视的前尘。 他不得不暂时避让,给对方时间,也给自己时间。 城门已闭,白宸终于没能够等到那人出现。 姬允最终没有去送他。 他站在高大的宫阙上头,远远望着城门的方向。 夜风灌满他的袍袖,隐约送来了极淡的花香。 那是不知何处开着的,桃花的香气,带了前尘旧事里的一点艳色。 终于被风又吹散了。 上卷 完 第43章 番外一:弟弟 近来姬允夜里睡不安稳,总是颠三倒四地做些怪梦,梦里耗费ji,ng神,白日里便有些恹恹的。 身边服侍的人又换了新的,到底不如原来的好用,对他的眼神常常不能领会,总要他亲自开口,才能反应过来该添茶还是该加衣。 越发地心情不佳。 “陛下,信陵长公主求见。” 连至亲也要来找他的不快。 姬允按按眉心,仍是道:“请长公主回去。” 话音尚未落下,长公主竟只身格开侍卫,已径自闯了进来。 姬允见她如此不尊礼数,心中更觉不悦,又恐兵刃无眼误伤了她,忙斥向侍卫:“愣着做什么,把兵器放下!” 又向信陵怒道:“站住!连你也要同逆贼姬准一样了吗!” 信陵到底不敢同姬准一样,她站住了,没有再往前一步。 她比姬允长了近十岁,是先帝的第一个公主,从小被教养得雍容高贵,便是发怒,也是气势端庄。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4节 她严妆高髻,脸上亦是隐现怒容:“我若不硬闯,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我?等陛下将姬准的一双孩子也杀了之后吗?” 这话落在耳中,却仿佛是在指责他滥杀无辜,姬允闻之愈怒:“意图谋逆,本是诛族之罪。朕念他天潢贵胄,不加连坐,已是开恩。难道还要留着逆贼之子坐养成患吗?” “那陛下这是要让他绝了后嗣吗?”信陵眼眶蓦地一红,她拔高声音,尖利道,“陛下,阿准是您的亲弟弟!” “那他造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他的亲哥哥!” 还有你的阿瑜,也是他的亲侄儿! 姬允堪堪忍住了后半句话,他气得面色发青,脑仁里微微地发白。 这段时日里,他总是避免想起姬准,不去想上一世姬准挥兵入京,也不去想这一世疑点重重的刺杀。 他只告诉自己没做错,这一世姬准仍有反心,而他不愿重蹈覆辙。信陵只是不知道,她不能预料后事,只为了自己的弟弟变得如此冷酷而感到伤心愤怒。 他明白这一切,也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却仍旧避免去想那张临死前不甘而怨恨的脸,也不能面对信陵的声声指责。 信陵仿佛失望极了,她脸上有种极深的悲哀。 “陛下可还记得么?当年陛下任性离宫,外出游历,在南疆染了时疫,眼看要不行了,却遇到正好云游到那处的神医云决子,救了陛下一命。” 姬允当然记得,他也是那次万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才觉到生命多么可贵,不是拿给自己作天作地无病呻吟的,病愈之后便打点行装,急驰回了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太子。 但信陵此刻提起,姬允心中蓦地微微一突,又觉得不可能。 便听信陵道:“阿准他听说域外有神医,亲自带人去神医庐前守了一整夜,才将人请动出山。陛下想必知道,域外常年风雪不断——陛下,您不是一直不解,阿准后来怎么患上了腿疼的毛病吗?” 姬允身形微微一晃,记忆铺天盖地涌上来。 姬准讥嘲而悔恨地同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私自离宫在外游历那两年,我多么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姬准时常会想,姬允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那他也不会迟迟下不了狠心了。 但他趴在姬允的背上,那个念头又要下去一些。 姬允背着他走得直喘气,还抽空和他说话:“阿准,阿准,你不要睡,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姬准已经昏昏沉沉,快要陷入昏睡,被他这么催魂似的一叫,又勉强回过神来。 这是姬允姬准第一次随猎。原本姬准不到年纪,是不准来的。但他硬是求了父皇跟来,还一门心思要猎个厉害的,甩开了侍卫闯入深林中,姬允得知后找过去时,姬准已经受伤不能行走了。 两人一直走到边缘,才遇到了一直寻找他们的侍卫,姬允救了他一命。 后来姬准想,因果报应,这都是要还回去的。 都说帝王家中无亲情,姬准生来早慧,又只小了姬允不到两岁,两人是同时开的蒙。他尚年幼,已显出比姬允更聪明的天赋,又格外好强,处处想要比过自己那个温温吞吞、不学无术的哥哥。 他努力得到了父皇更多的宠爱,心中越发地将姬允视作竞争对手。 可偏偏那人完全不像是天子家中的人,从小就喜欢拉着他东跑西玩,捧着各种从宫外淘来的垃圾小玩意儿,一股脑地送给他,一边献宝地说:“这个可好玩啦,小准你肯定没见过,我托阿桓带了好多,都给你。” 简直有些没心没肺。 姬准烦死了,那些伪劣弱智玩具他八百年前就看不上眼,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哥哥脑子里进了什么水,一根竹编蚂蚱都能啧啧称叹大半天,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 烦虽烦,他的殿里倒不至于放不下这堆破玩意儿,便让人收了扔库里,虽然不理也不玩,也都好好地存着。 他自己是天生对亲情淡漠,只有一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心,他努力上进他不甘于原地,他将自己的哥哥视作对手,目标是打败他,成为最尊贵的那一个。 偏偏那个对手却试图用亲情将他套住。 他心中不屑也不耐,竟也逐渐感到被捆缚的感觉。 那人在南疆快要死了,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同朝中大臣商议政事。姬允不在,他在朝中更加如鱼得水,父皇信任他,大臣们拥护他,好像他才是国之储君,他迷恋这样被赞许被追捧的感觉。 但他蓦然感到一阵细细的,类似于针尖扎入心口的痛感,绵延不绝地从体内涌出来。 他突然想起那堆了小半个库房的粗劣玩具;想起姬允哄他出宫去玩,一路紧拉着他手,防着他走丢;想起母后去世,姬允肿着哭了许久的眼睛,还大人似的抱住他,拍他的背,一边哽咽一边说阿准不要难过,还有哥哥在;还有那次林苑狩猎,姬允背着他,单薄的脊背其实有些硌着他,但他昏沉欲睡中,也觉得很心安。 他暗暗与姬允较劲了十来年,却还未计划到姬允死的那一前景。骤然得知,反而慌了手脚,觉得不可能,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心中的惊惶,同那绵密的刺痛感一起发作,让他难以承受。 他得知域外有神医,打点礼物行装,亲自去求了神医出山。 后来他常常后悔莫及,为自己那时候的优柔寡断,他失去了一个除掉姬允的绝佳机会。 姬允病愈回宫,又是正统的东宫太子了。姬准缺了那两岁的资历,就永远赢不过他。 而姬允与贵族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在他眼里统统被加倍地放大成了无能与昏庸。 心中不甘愈烈。 他自认自己能力更为出众,有实力将人取而代之,那为什么不呢? 但他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哪里有什么万全的准备呢,不过就是等他完全能狠下心的时候。 但他一贯宽容仁慈,对他次次退让的兄长,这回终于撕下伪装,首先亮出了锋芒。 原来一直是自己误会了他。 帝王家中无亲情,他明明一直嗤之以鼻,到头来竟仍然被蒙蔽了。 他的哥哥,真是极好的手段。 他在狱中喝下那杯金屑酒,五内如焚的痛苦使他眼前模糊起来。 那段段的,尘封的带了沉重血腥味的记忆突然涌进来。 他看见自己陈兵都下,他看见信陵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他看见城门口的尸山血海。 而姬允和信陵再见他,目中再无丝毫软色,他们出现是为了观他的刑。 记忆不等他张皇失措,继续迅速回溯。 他看见自己短短的手和脚,眼前还有个勉强能够走稳路的胖娃娃。 那胖娃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啊摇。 那胖娃娃笑得傻乎乎的,又仰头去问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女子:“母后,这个娃娃,就是我的弟弟吗?” 那女子姬准觉得熟悉,但终究时隔太久,他也不怎么认得。 “是啊,小准是小允的弟弟,小允要护着弟弟哦。” 那声音非常温柔,凝望自己的目光也充满了爱意。姬准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怎么,觉得鼻头发酸起来。 那胖娃娃手忙脚乱起来:“弟弟哭了,母后,怎么办啊?” 他伸出短短r_ou_r_ou_的手指,努力去抓住了那个胖娃娃。 他张了张嘴:哥哥…… 却只发出了n_ai娃娃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记忆最终回到人生开始的地方,此生清零,前事再无所知了。 姬允又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姬准惨死的形状犹在眼前,他眼里流着血泪,却像两人尚且未生隔阂时候那样,依赖地喊他哥哥。 心脏仿佛被人捏在手里用力地揉,他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喉咙也被扼住。 涔涔冷汗腻了一背,他沙声地唤:“李承年……” 过了片刻,有人掀帘进来,小心地问他:“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这声音年轻一些,少了一种李承年那老货特有的油滑。李承年也很少喊他陛下。 姬允这才想起来,李承年已被他赶走了。 姬允垂垂眉毛,有些厌烦地摆摆手:“无事,下去吧。” 那内侍见他不像没事的样子,有些犹豫,只胆子到底不如李承年那么大,终究听话地退下了。 姬允拥被在床上坐了一阵,衣内冷汗已经快被夜风吹干。禅房不比宫中,多少有些简陋,会透风进来。 姬允素信神佛,也时常有入寺参禅的习惯。半月前姬允说要到大相寺禅修,朝中众臣劝了一阵,劝不过也只好任他去。 姬允的床正对着一面墙壁,墙面无任何装饰,只书了一个占了半墙的禅字。 即便窗外月色朦胧,那个字也清清楚楚。 姬允盯着那个字,盯了半晌,而后披衣下床。 大相寺位于京郊的山中,自前朝便已建寺,是一座百年古刹了。 寺内深幽寂静,只有青竹叶在簌簌摇动。 姬允绕过禅房回廊,来到住持门前,屋内竟还未熄灯。 姬允正欲敲门,里面传来老住持了空浑浊的声音:“施主直接推门便是。” 姬允顿了顿,推门而入。 了空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串佛珠,正在闭目诵经。 姬允并不打扰他,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发现凉得很,便只碰了碰嘴唇,并不喝。 了空诵完一段,才睁眼,对他施了一礼:“施主造访,老衲照顾不周,失礼了。” “是我扰了住持清修,原是我的过错。”姬允摇摇头,又道,“住持夜里仍然诵经念佛,我自愧不如。” “不敢当。”了空又施了一礼,道,“施主深夜来访,可是又做了梦吗?” 姬允捏着杯子,片刻,才垂下眼,道:“我为往事所困,夜夜入梦。不得解脱。” 了空不语。 姬允继续道:“住持曾说,种业得果。那么为了避免那颗结果,先把业障消除。住持,这样做可有错么?” 所以他将白宸从自己身边推开,将李承年废弃,将姬准……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去避免一世引发结局的诱因。 ……结局总该有所不同了吧? 了空须眉皆白,无人知他的年岁,姬允第一次见他时,了空似乎已经是现在的这幅模样。有人说他古稀,有人说他耄耋,终究都只是传言。 他眼中仿佛是老朽之人即将腐朽的浑浊,又好像遍历红尘,胸中早已分明,不过垂眼俯看世间,了此余生罢了。 了空捻着佛珠,道:“施主有心结,所以不得解脱。施主若是要问老衲,老衲只能送施主一句话。” “陛下,人心所指向的,是命运。”捻佛珠的手指一顿,了空半阖的眼皮突然完全睁开了,那浑浊的眼睛盯住他,道,“而人心最善变,又最不易变。” “陛下既掌握不住,又何必自苦呢?” 又半月后,大将军顾桓领朝廷百官,赴大相寺,亲迎明帝还宫。 大赦天下。 前扶风王子女因避一难,信陵长公主念其失怙,收养至膝下。 番外:弟弟 完。 下卷 第44章 三年后 惊蛰之后落了一场雨,地底下万物耸动,抿了那点shi意,都争先从土里冒出头来。 从郊野到王城,草色由浓渐淡。从城楼上往远处望,墨色迁延,远山已披绿着青。 姬允在城楼站着,眼睛望着城门下远远延伸出去的官道,迎面的风沙让他有些张不开眼。他却不肯回宫里去,非要亲自来等。 午时已过了,日头虽还称不上毒辣,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也很刺眼睛。 他微微眯眼,以避开日光。 又问旁边的人:“怎么还没到?” “兴许是在路上有些耽搁了,陛下要不先回去等?”新的中常侍徐广宁,低眉顺眼地劝道,“左右白大人回来了,也是要先入宫禀明陛下的。” 姬允不说话,徐广宁便也识趣地不再劝。 大约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不如故,新人用熟之后也就成为了老人。 姬允的那些习惯只要稍微用点心,都能记得住,最初那点勉强不适应已经彻底没了,现在姬允用着徐广宁已经用得很顺手。 且徐广宁还有一点好过李承年,他永远懂得看主子的脸色,以主子的心情需求为优先,从来不会自作主张。 姬允养过太多有自己主意的,他已经厌烦了。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隐约听到地面震颤的声音。 那是大批人马践踏地面的声音。 姬允往官道的尽处望去,只见得一片尘烟滚滚。 率先从尘烟里出来的,是一马当先,身披银甲,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君。 他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那人,看见那人由远至近,眉眼一点点地清晰,仿佛是从记忆里奔出来,隔了前世今生,隔了阔别的三年,那身影终于再次鲜活地撞进了他眼里。 他的心脏骤然发紧。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白宸一行已到了城门口,姬允亲自下城迎接。 白宸跃下马来,解下头盔,要向他行礼,姬允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他。 手心下的皮r_ou_骨骼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形状了,结实而紧绷地,散出一种灼热的烫意,姬允几乎要被烫了手。 那温度从手心直烧到心口,姬允忍住心头热意,话在喉咙里滚过两遭,才终于滚落出来:“……你回来了。” 白宸仍就着被扶住的姿势,微微低着头,姬允看不到他神情,只听到他声音微微沙哑地,道:“是。陛下,宸回来了。” 姬允一时拿不准他是自称的臣,还是宸。 但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那些无谓称谓都没什么要紧。 原本去岁冬天白宸便应该返京述职的,不料刺史裴度母亲突然去世,裴度要辞官守孝,又逢着年末,替换的人一时下不来。后梁得了消息,趁空偷袭,强占谯州辖下数县。 白宸时为长史,见无人主持大局,排众而出,点兵出阵,竟将来犯者尽数驱逐。且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后梁皇帝竟御驾亲征,坐镇后方。白宸遂带了不到十人,趁夜偷袭后梁营帐,竟将后梁皇帝s,he死于帐中,后梁因此大乱,匆忙撤回。 白宸s,he杀后梁皇帝一事传回王京,掀起如何风浪暂且不提。姬允心中震撼之余,也不由觉得,这小郎君,平日看着是只温顺还没长牙的小n_ai狗,放出去一阵,才发现委实是只能撕咬猎物的狼崽子。 还好这一世他及早醒悟,白宸的尖牙利爪,终于不是对着自己。 姬允将人扶起来,犹觉不够,又拍了拍白宸的肩膀,道:“此番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白宸直起身来,姬允才惊觉,三年前差不多与自己同样高的人,如今已经高出自己至少一个脑袋了。 白宸也已不是当年陌上人如玉的全然俊雅,那俊雅中添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他目中微深,盯着姬允。 姬允几乎要怕他还像三年前一样,说出些不得了的话。而且还是当着身后的文武百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白宸盯着他,道:“陛下赐什么,宸就要什么。” 提上来的一口气瞬时落了下去,落得太凶猛,反而有种失重的感觉。 姬允略过那点不适,笑了起来:“卿能夜探敌营,取其皇帝首级,当为冠军之功。便封卿为冠军侯,并领冠军将军,如何?” 这样的封赏实在算得上是很厚重了。 白宸倒算得上是很沉稳,面上微微笑着,不见得多么欣喜若狂,只又要行礼谢恩。 姬允这次没拦着他。 一行人在城门口逗留一阵,便即入城。 沿街已站满了人,挤挤攘攘地,白宸行经处,便爆出惊天的欢呼声,其中有大部分都是女子的尖叫。 实在不难理解。白宸少年便以贵士风采而负盛名,如今又以骁勇果敢传王都,又是人所共认的风雅俊美,更难得是还未婚嫁。 如何不成为少女们的闺中梦话呢? 花果绢帕不断绝地掷向他,甚至还有从楼上的窗户扔下来的。多亏白宸穿戴了盔甲,否则遭这样多的爱慕一通砸,便是座石雕也要被砸出个缺口来。 姬允坐在车中,脸上神情渐渐地不大好看起来。 “这些姑娘家,未免太不自矜了。” 徐广宁偷偷地觑他,姬允看着是不悦的模样,可等了等,也没有等出姬允继续再说什么。 他只是越发不快地,蹙紧了眉毛,又不得不忍耐似的,微微地抿住唇。 因了这些女郎们的热情,硬生生花了多一倍的时间,车队才进了宫。 大将军顾桓已经在宫内等着了。 自然顾桓不是特意等着,他没有这么闲。 这三年里,顾桓权势仍然极盛,只姬允如今在政务上到底多上了些心思,又借着上一世的便宜,在几处大事上颇有决断,倒也挽回些英明的名声。一些老臣见他竟然还有些救,有事也就越过顾桓,直接禀给了姬允。有了这些告小状的,又是半截身体都入土的,家世名望都很高,顾桓也轻易动不得,便不好再独断专行得厉害,面上好歹收敛一些,不再把什么事都挡住不让姬允晓得。奏本卷宗虽仍是先经过大将军府,但都一一誊录下来,每日呈给姬允阅览一遍。小事便也罢了,大事上却也要姬允的首肯。 如此一来,姬允与顾桓双重执政,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政治清明。 今日顾桓照常在大将军府里处理完政务,也不交由别人,自己拿了誊录过后的卷宗,遛弯儿似的进宫来。 正好便撞上回宫的姬允一行人。 姬允没料到顾桓此时会来,步下微顿。 顾桓已走上前来,拱拱手,就算是行了一礼:“陛下。” 又望向他身后,正好与白宸目光相对,嘴唇扯出个半笑不笑的意思来:“白小郎不愧是白氏子弟,年纪轻轻,便有这样一副好胆识,只身闯敌营不说,连对方的皇帝都死于小郎箭下。真是代有才人出,我等该要隐退了。” 白宸神色谦和,道:“大将军过誉。晚辈不过是初出茅庐,无知所以无畏。远远不及大将军数十年累积的手腕魄力。” 姬允站在中间,听着两人你捧我迎地礼尚往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就是无端端觉得不大顺耳,仿佛能嗅出其间的一点火花味儿。 他也没心情去咂摸这两人之间结了什么怨,只含着笑,轻飘飘地转了话题,道:“顾卿怎么这个时候入宫,可有什么事么?” 顾桓看他一眼,晃一晃手中卷宗,有些要笑不笑地:“陛下见到白小郎,莫不是连这个也忘了不成?” 平日这些卷宗都有专人去取,哪里需要劳动顾桓亲自送来。 突然被这么一怼,姬允简直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只是平日姬允被顾桓怼习惯了,虽然不大高兴,也只道:“倒劳烦大将军亲自送来一趟。” 夜里本是有一场为白宸准备的接风宴,顾桓既然正好撞上了,也不刻意回避,大方地留下来,一起入了席。 席上一轮推杯换盏之后,姬允便对白宸及他一干手下论功行赏。 听到白宸被封冠军侯时,顾桓神色尚且没什么变化,再听得冠军将军,顾桓终于皱了皱眉头。 冠军侯也罢了,虽然白宸不过六品长史,一跃封侯,简直可谓是一步登天,但白宸此次确实功高,封侯便也罢了。 只冠军将军虽为杂号将军,却已经是能够练兵领军的实职了。 当即站出来,竟直接开口打断了还在唱旨的徐广宁。 “且慢。” 徐广宁陡然被截了话,一下哑了火,犹豫地望向姬允。 纵然顾桓权倾朝野,一向都是目中无人,但当场打断圣旨宣唱,也实在过于猖狂。 姬允神色不虞,但还是忍了下来:“大将军有话要说?” “陛下如此封赏,”好似全不注意到他语气里的不快,顾桓竟真的全无顾忌,道,“怕是不妥。” 姬允勉强忍住火气,微扯嘴唇,道:“哦?如何不妥?” “诚然白宸少年英雄,立下大功,封爵受禄都是应当。只是白宸到底只上过那么一次战场,年纪又太轻,便要拔擢为将军,想是难以服众。陛下如此封赏,却不是他的荣宠,反而是将人放到风口浪尖,是要害了他了。” 他说得仿佛头头是道,于是姬允也点点头,状似认同地道:“大将军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方才在城门口,孤已当着众人的面将话放了出去,若是转眼便把话吃回去,岂不是叫那些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好儿郎们寒了心。” 顾桓挑了挑眉。 他倒是没料到,姬允竟还留了这么个心眼。知道自己一向对白宸没好感,断断不会纡尊降贵跟着去城门口,才巴巴地跑去接人,趁他不在的时候先下了一道旨意。等他知道之后,木已成舟,也来不及阻止了。 而更让顾桓不快的是,白宸回京之前,姬允虽在朝会上提过要封白宸为冠军侯的事,却丝毫未提及冠军将军。 他的陛下,这是原本就打算绕过他,自作主张。 顾桓眼底微微掠过一丝翳影,口中却道:“陛下虽是金口玉言,有心拔擢也不能废了礼制,自古以来没有一步登天的道理。白宸立下奇功,陛下对他也颇有殊宠,封他冠军侯也就罢了。只仕途一道上,白宸到底年轻,入仕也太短,还是个文职,若不加历练便委以军事重任,终究太过儿戏。若为后世效仿,乱了套数,更是贻害无穷了。” 姬允险些气极而笑。 他想,若真要说起为后世仿效,贻害无穷,怎么也漏不掉你大将军把持朝政,只手遮天的事迹才是。 他与顾桓正相持不下,白宸却执起酒爵,站起来道:“大将军说得是,臣以机巧立功,陛下封臣为冠军侯,已是隆宠。臣感陛下厚爱,但实资历尚浅,能力微薄,尚不足以担此重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姬允哑然一阵。 他知道白宸这是看出他与顾桓之间,彼强此弱,所以自己站出来婉拒了,实际上是给他台阶下。 他能感到白宸不想让自己太难看的心意,却更感到了那种被掣肘的,无能为力的羞耻,让他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用力地扇了一巴掌。 第45章 最终姬允还是改口,虽仍封白宸为冠军侯,官职却从正三品冠军将军,直落到五品散骑郎了。 虽然如此,三年从六品散官长史到五品台郎散骑,本来散官入台郎不啻于阶品上升,同时还进位一品,还是随从天子的近臣,已足算得上是平步青云了。 虽然本朝有功便封爵,天子兴起也封爵,遍地的公侯伯子男,爵位含金量委实不高。但在官职进位上,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章程。官阶等级,仕宦资历,就任资格,升迁秩序等等,莫不囊括在官资评判标准中。姬允张口便要拜一个入官三年的弱冠儿郎为将军,的确也不合规矩。 只是有人定规矩,自然也有人破规矩。 以顾桓的履历来看,十年间从五品虎贲中郎将到一品大将军,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规矩。而便是这样一个将规矩视为无物的人,有朝一日来教训他要守规矩。 气得姬允一看到顾桓那张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脸,就觉得牙齿发痒。 更可气的是,这厮竟全然不觉自己越来越乖张,眼见他脸色不对,还作出莫名其妙的模样,反说他近日脾气越发大了,动辄发怒,行事暴戾,如何能够做得一个明君。 姬允一想起前两日朝会,便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了。 原是挨着京畿的一座小县城里,一名叫钱贵的家奴仗着主人家的势力,平日里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回又去占了一户娄姓人家的田产,还把人家的闺女给糟蹋了,那姑娘不堪忍受闲言秽语,投河自尽了。 那娄老汉的婆娘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闺女,老汉又怕别人是惦记他那几亩薄地,不肯再续弦,便只一人含辛茹苦将闺女拉扯大。本是准备着把一半田产挪给闺女做嫁妆,嫁个好人家。哪晓得遭此横祸,田产没了闺女死了。娄老汉气懵煞了,竟扛起锄头,在那人途经路上,把人堵住用麻袋套了,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这下便了不得了。那钱贵的家人如蝇闻到血气,一起哄上来要娄老汉偿命。娄老汉如今已赤条条无牵挂,竟索性逃到京城来告大状,告那钱贵侵占田产,j,i,any 掳掠,作恶多端。 这样的状子京城尹每日不收十封也要收到八封,虽然钱贵显是咎由自取,但又实实在在是娄老汉自己杀了人。这一通恩怨纠缠下来,审起来必定拉拉杂杂揪扯不清,满眼是可预料到的麻烦。况且即便最后真判下来了,娄老汉也决计没好果子吃。 京城尹自诩良善之辈,娄老汉已经一无所有,不忍让他再遭刑狱之苦。便扔到一边,不打算管。 谁知那娄老汉被轰出府衙,犹不死心。镇日蹲守在府衙门口,京城尹一出现便围上去诉冤情。京城尹简直烦不胜烦,某日与同僚喝酒,便诉了通苦。 那同僚却是御史台的人,三年前因太过耿直,对天子出口不敬,而被贬谪地方,去年才从地方上调任回京,仍是做他的御史。京城尹原以为同僚遭此一贬,好歹该学了些教训。哪晓得同僚听后,竟是火冒三丈,还把无辜的京城尹也斥骂一通,当即便驱车回家,写了一封谏疏,隔日上朝就当场念了出来。 直言如今豪强世家纵容奴才行凶作恶,鱼r_ou_乡里。奴才虽为恶行,豪强却为恶源。若再不整治,恐怕国之台基,都要被这些恶源给腐坏了。 本来姬允对这样难分难解的案子也没什么兴趣,但是这耿直御史说的话正好戳到了他肺管子,又好巧不巧的是,钱贵的主人有个兄长叫钱通,正好在顾桓手下做校尉。 于是这桩理不清的案子,姬允便不得不cha手了。 于是天子升明堂,亲自审起这桩刁奴行凶反被杀的案子来。 这案子麻烦的还不止在行凶者复为被害者,受害者反为行凶者这样的反转。更麻烦的其实是在于,这案子牵扯到了侵占私田。 自古以来土地农桑是国之根本,本朝行的却是以ji,ng少治凡多的贵族绝对统治。自太祖立国,对功臣贵戚广行分封,一代代开枝散叶地传承下来,到如今天下土地几乎都成了贵族们的私地——不是自家传下来、后又增补的封地食邑,就是买下别人手中的私地,变作自己土地。 然后他们再把地租给底下的农庄庄主,朝廷若是收五分赋税,他们便租出七分,中间便可获取两分利润。而且拥有封地食邑的,大多又都有减免赋税的权利,如此一来更是利润可观。 而且土地承包肯定又不止这两环,庄主又租给佃户,佃户再租给农户。层层下去,落到最底层的农民身上,恐怕十分也未必能交得起这样的重税。 到姬允登基的时候,已经出现大片土地抛荒的情况,土地抛荒并非是因为土地太多种不过来,反而是因为农民租不起地,所以才无地可种。 那时姬允才登基,尚有一片壮志。曾经就这情况施行了数次垦荒政策,规定谁垦荒,土地就归谁。在这样充满诱惑力的条件下,农民们兴冲冲地扛锄去垦荒,头两年倒也颇见成效,但贵族们岂能坐视耕出肥田而不眼红。随即拿出白纸黑字的地契,就原先这片土地该归谁而扯起皮来,又或者以利以势,将新垦的土地从农户们手上又给抢了来。 姬允无论如何料不到,轰轰烈烈的垦荒之后,紧随而来的竟是蝗虫过境般的土地兼并,情形甚至比原先更恶。 遭此沉重打击,姬允才意识到贵族势力多么难以撼动,才算真正有些理解了,父皇临死前同他说的,要拉拢讨好贵族的话是什么意思。 心凉之下更生怯意,索性也同先人一样走保守稳妥的路子,将这事抛开不管了。 如今姬允到底是多活了一世,心性不如之前那样摇摆懦弱。再且本朝重农,宰杀耕牛都是可判死刑的重罪,更何况是强占私田,还强掳民女,使人自尽。 之前气势汹汹要娄老汉偿命的钱贵家人,此时已完全缩了脖子,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本来他们也不是不想大喊冤枉,矢口否认的。但钱贵作恶张狂,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摞证据直往眼前戳,别说冤枉了,累得他们还要忙着先洗脱自己的嫌疑,声称绝无牵扯进去呢。 判决很快下来,钱贵多行不义必自毙,死得不冤。然而娄老汉为泄私愤而杀人,虽谅解其情,罪终不可免。遂押赴刑狱司,在狱中了此余生吧。 纵是如此,娄老汉也不住地谢恩,涕泪满面,布满沟壑的脸上全是遭了大难之后的悲苦凄怆。 姬允见了,也不由感到两分恻隐。 汲汲营营大半生,最后竟落得个孤家寡人,无依无傍。 让他莫名感到有几分寒意,从后背爬上来。 娄老汉一案告一段落,钱贵侵吞私田却还未开审。 姬允有心想要惩治土地兼并,所以借题发挥。 钱贵主家钱能恐怕全没料到,自己竟因为一个奴才撞到了枪口上。然而不知被何人暗中提点过,钱能被收捕时,尚且满面惊惶,口中称罪不已。到上得殿来,竟只一口咬定自己对奴仆所为毫不知情,便是翻出了地契,也只说是钱贵供奉,他并不知情钱贵以怎样的手段得来。 这一番强词夺理,姬允一时竟还拿他没法子,只怒而将人收押。然后朝会的时候,听取大臣的意见。 稍微敏感些的大臣,都能闻出姬允准备严厉处置钱能一案背后的意味。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那几乎已经是诗里才会出现的形容。在贵族压制和藩王各据一方,四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姬允没像前几个皇祖考那样,被赶得南北来回逃命,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或许是皇位坐得太安稳,陛下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竟想要拿他们开刀了。 姬允看着座下一些人并不怎么掩饰地撇撇嘴,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勉强忍住气,并不发作,只更沉了声音,道:“钱能包庇奴才纵恶行凶,夺人田产污人清白,最后使人自尽。众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便有人上前道:“这些恶事本钱贵一人所为,娄老汉既已杀了他,也算两罪相抵,以命偿命了。” 又有人道:“素来只有主罪及奴,哪里有奴才犯罪,牵连主子的道理?钱能不过是管教奴才不当,且听闻那钱贵对母亲也是不孝不养,想来这等人原本便是不堪教训之徒,钱能哪里又有什么大的过错呢?” 一群人这样说,自也有人看不惯钱能行事,或与钱氏有旧怨的,要针锋相对地怼回去。 像脾气过于刚硬的,比如那写状子的御史蓝玉,更是直接掷了手中笏板,怒道:“钱贵作恶累累,难道钱能果真毫无所知?诸君与那钱能难不成是穿了同一条裤子,怕把他的底 裤扯了,自己也要光屁股不成!” 这话实在低俗又直白,一些人直接涨红了脸,举着笏板指着他“你”了半天,一时竟想不到如何驳他。 姬允在上面听着,也不由按了按额头,己方辩友实在太过粗俗。 难怪在明知上一世蓝玉刚直无私,后来为白宸所重用,他也打算扶植此人的前提下,三年前他还是一脚把人踹出王都,准备让蓝玉同那拨出去的人一起,到地方上历练历练——至少学学该怎么文雅一点说话。谁知三年后回来,蓝玉不仅本性未变,反而还学会了本地的一些下流俚语,骂起人来更加地通俗易懂了。 眼看互相又要吵个没完,顾桓执笏向前,站出一步,道:“蓝御史空口白牙全凭一张嘴,便要给一众臣子定罪,未免太轻率。钱贵为奴不守本分,还横行霸道鱼r_ou_乡里,死不足惜。钱能身为主人,未尽到管教之责,致使惨案发生,确该领罚。但究竟是否有意纵容钱贵行凶,也该收付有司审问,眼下结果还未出来,陛下便要问刑,未免视法度为儿戏。只有暂且搁置,等结果出来再行处置。” 暂且搁置。 姬允细细品味了这四个字,唇边不觉露出了两分意味不明的冷笑。 自三年前他回宫,开始有意cha手政事,顾桓也识相每日给他誊录卷宗交以来,看着君臣之间是很和谐,但只要有什么事姬允和顾桓意见相左,顾桓若不能劝服他,便能以程序繁多,准备不足为由,暂且搁置,搁置着搁置着,就再也没了下文。 想来顾桓既要独掌朝政,又要让他保持着点体面,不至于因为太失落而做出冲动的事来,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姬允似笑非笑道:“这回大将军又要搁置多久?” 顾桓神色不变,全不觉出他话中讽刺意味似的,道:“这都是刑狱司那边主理的,臣如何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审出来,又能审出个什么结果?” 这时候他倒又知道刑狱司不归自己管了! 姬允一路憋着口气,回到寝宫便一拂手,又要摔落一支玉瓶。那玉瓶里cha了一株已经颜色渐衰的桃花。 姬允动作一滞,那力道便卸了大半,花与花瓶都得以幸存。 前几日东山游宴,正好轮到白宸随侍。大约见花开得很好,便折了一支送他。 但其实那日白宸不止送了他一人。 他捧了一束,逢人便送,好像一个过于俊俏的卖花郎。女郎们收到花时尽是满面绯红,后来却得知女伴也有,京都里平日高雅大方,和和气气的闺秀们,为此吵了好几架。 他看着这株分与众人的桃花,时时意难平,时时想着要扔掉,桃花却始终好好地开在瓶中,直到萎谢凋零。 他知道白宸再也不会单独送给他花了,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在信中夹了两朵芬芳的干花寄给他,说想与他同赏。 甚至以后可能连附赠也不会再有了。 望鹤楼。 南去仙北望鹤,并称双子楼。去仙楼以身处飘渺云波间,如在九天仙阙,却无仙人神女,所以唤为去仙。望鹤楼原先却不叫望鹤楼,而名极天阁。因望鹤楼本是前朝皇帝修来以通神的神楼,所以本来由于规制,除了宫阙、箭楼、城楼、钟鼓楼与塔寺之外,京中少见超过三层以上的高楼。但望鹤楼却足有九层,修成一座五面的塔楼形状。五角檐下各缀了青铜铃,最顶端的阁楼里,还有一顶巨如人身的青铜钟器。 传闻登楼时,若九层青铜铃同时震鸣,此时敲钟,所求便能上达天听,求得天神护佑。 只那修楼的皇帝一家都灭尽了,可见天神并不关心俗世,也无心去保佑。 所以到了本朝,去仙楼开成一栋酒楼,名人士子斗酒吟诗,彻夜不休。望鹤楼则开作一家戏楼,每日都由教坊司里最受追捧的歌舞伎人献舞献乐。 姬允贪图享受,喜好美人音乐,自然对望鹤楼情有独钟。自三年前南巡回宫,就更是频繁地出入此楼。虽然极天阁整个被改成了望鹤楼,但第九层那单独的一间厢房,仍被唤作是极天阁,专门是留给姬允的。 近日教坊司写了一支新曲,姬允便兴起出宫,要去望鹤楼听曲子,还点了散骑郎白宸随侍。 姬允坐车,白宸骑马跟在车子旁边。 两人中间隔了一道竹帘子垂下遮住的车窗,两不相闻。 只偶尔颠簸一下,那人勒马靠近了,隔着帘子问他:“前方有块石子硌住轮子了,陛下还好么?” 密密的竹帘细细地漏了些缝,姬允隐约能够借两分漏进来的微光,瞧见外边那人的一片衣料。 但也仅此而已了。隔了那么密密的一重,还看得见什么呢。 但他也没有让人掀帘,只在车内坐着,声音很稳,听来甚至有些寡淡:“无妨,继续走罢。” 目光却几乎胶着在了竹帘子上,只盯着对方那张被帘子挡住的脸上。 “是,陛下。” 那人恭顺地应了,勒马走开。 直到那点细缝已连窥视那人的一片衣角也不足够了,姬允这才将目光收回来。 下车的时候,姬允不知怎么走了神,脚下踩空了一步,身体一歪,眼见着要跌下来。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姬允站稳了,还并不来得及说什么。 那只手已经很快收了回去。从始至终,那人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的皮肤一下。 即便如此,白宸仍是微微垂目,道:“臣冒犯了。” 姬允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微微开合几次,终于只是嗯了一声,又觉太冷淡,添了一句:“无妨。倒是多亏卿扶了一把,使孤免于出丑了。” 对方只微微低头,道:“这是臣的本分。” 如天底下最恪守本分的臣子,那人显出全然的恭敬与顺从。 三年前那个莽撞热切,脸上发红地说着想要对他诸多不规矩的少年,终于是亲手被他推开了。 两人进到望鹤楼,便有仆人迎上来,领他们去极天阁。极天阁在最顶的第九层,以姬允的性子,断断不可能每一次都委屈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遂问计于能工巧匠,只是不等那帮子没用的东西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倒是姬允自己偶然见到宫女提桶到井里,汲完水再转动滑轮,便不费力地将水桶转上来之后得了灵感。叫人从楼顶的藻井垂下来几条粗绳,以滚轮相连。绳子两端则固定住能容纳三到四人的木箱,一侧做成拉门的款式,供人出入。再以人力转动滚轮,小屋便能升上去,不必辛苦人自己爬楼了。 人在贪图舒适一道上真是才思泉涌。 姬允使用得很惬意,又第一次带着白宸来,便有些忍耐不住,有些炫耀地问道:“你觉得这东西如何,可还方便省力么?” 白宸见他神色中难掩得色,目中微微一软,但那柔软情意尚未从目中泄出来,他已微微垂下睫毛,敛去眼中神色。 只点点头,道:“的确别具匠心。”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5节 顿了顿,又道:“只是到底不大安全,陛下贵体,以后还是少乘为好。” 姬允知他是尽臣子本分,但听得这么一句谨慎的劝告,心头还是雀跃两分,活泼泼地跳起来。 只面上还是矜持着:“卿的关怀,朕记住了,下回不乘就是了。” 言语间已到了极天阁,姬允摆摆手,仆人便懂事地退下了。 白宸为他推开门,看见里面的人时,瞳孔不由微微一缩。 姬允越过他的肩膀,已看见里头的人,不由喜道:“先生竟已到了。” 那人站起来,朝他拱一拱手:“圣上有所召唤,草民怎敢不应。” 这人着一身布衣,人近中年,形容清矍,看着有种清直之感。即便是向姬允作揖,也像是竹子被风吹弯些许,风止住很快就又挺直了。 那人又转向白宸,面上不复那点疏离的客气,却是已经带了和缓之色,他正要说话。 却被白宸抢了先,他突兀地开口道:“陛下,这位是?” 姬允为他的无礼微微诧异,不由转脸看他,一时没注意到那中年男子脸上也是掠过一丝惊讶,又很快敛去。 姬允也无心计较白宸那点无礼,只笑道:“小郎年轻,不识得先生也是有的。不过傅衹傅知雅,傅先生的名号,你总该知道吧?” 傅衹号知雅,十多年前辞了江城太守,避世隐居。傅衹时有才名,德行亦为人所推重,当时名士白衡称之为“知雅之士”,傅知雅这个名号,便是这么传开来的。傅衹隐居之后,朝廷欲征辟白衡为官,白衡道:“知雅不出,我何能为?”于是不就,甚至随后也入山避世,十年不出栖绿山。 他们一在南一在北,遥以诗文相和,一时传为美谈。 白宸既为白衡为数不多甚为宠爱的侄辈,即便不曾见过傅衹,听总是听过的。 白宸旋即露出恍然之色,敛眉向傅衹作揖:“傅先生高名,家叔时常提起,却未能亲见一面,今日得见仓促,晚辈失礼了。” 傅衹轻轻颔首,已不见了方才的亲近之色,只道:“小郎多礼。” 姬允见他们互动之间颇为冷淡,不由颇为感慨。 上一世傅衹作为白宸最重要的幕后军师,步步筹谋,让人心惊胆寒。而今两人初次相见,却也不过寻常问候。 只是见这一幕,他心中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两分宽慰。 他想,还好这一世是自己请动了傅衹,先将人拉到了自己麾下来。 上一世后梁侵犯,白衡入京,白宸通过白衡与傅衹结交,随后傅衹入了白宸帐下作幕僚,一路谋划,终于将姬允从王座上拉下马来。 重生之后,姬允总是在想如何避免上一世的结局。他自然可以像对姬准那样先下手为强,让白宸和他身后的那一干人永远别进入官场,别出现在京城。这无疑是最简单的法子,一劳永逸。但他不能说服自己,上一世既是他对不住白宸在先,使人心生怨怼,终至祸起。重活一世,难不成又要换一种方式,将人的抱负志向,剥夺毁尽吗? 姬允到底读多了佛经,所谓因果报应,他不相信这样就能逃得脱,所以一心想要弥补,圆上那个缺口。 何况若真的要把后来跟着白宸的人都除了,那朝廷里除了白蚁蛀虫和顾桓的人,还余得下什么呢? 最好的法子,自然还是化敌为友,将人收为己用才是。 屋内却不止傅衹一个人,还有几名官员,都是之前被姬允借故调出京的那批人,最近才被调回来。 他们还道自己出京是遭了贬谪,谁知三年就又被调回来,还都是或原位或右迁。今日又被姬允私下召来议事,莫不面面相觑。 正狐疑间,伎人们已经到了。 极天阁是一室两厅的格局,姬允令乐师歌伎在外厅唱曲,外厅和内厅以门帘相隔,他们便是在内厅谈事情。 姬允扫一圈众人,缓道:“实不相瞒,朕今日召诸位来此,是为避开顾桓耳目。朕晓得诸位俱是国之栋梁,只因或与顾氏有隙,或不满如今贵戚当权,朝纲混乱,常有胸怀不展的愤懑。而朕虽为天下之主,却为权臣贵戚所制,不能立法度正朝纲。是以朕今日在此,便是想问诸位,” 外间的曲子已稀稀拉拉,柔媚温婉地弹唱起来。 姬允的声音在这乐曲里被拉出一种很长的,破碎的回音。 众人皆盯着他,绷紧了下巴,漆黑的眼里仿佛有细微的暗火。 或许他们也在日复一日的抑郁里,昏暗里独行了很久,很渴望有一道烛火能在前方亮起来。 上一世是白宸给他们点亮这星火。 这一次姬允打算自己来。 “你们还愿意为朕效命,创一番事业吗?” 第46章 筝弦转急,外间已换了首激越的曲子。 内间诸人心中已有预料,却仍不免神色震动。 只是又纷纷垂目下去,不对上他的目光。俱是思虑未定的情状。 在一室的沉寂里,白宸率先站起来,掀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宸愿为陛下驱使,死生不顾。” 语落铿然,和着铮铮琴音,如金玉相击。 紧接着傅衹也站起来,朝姬允拱手道:“陛下既能为民所想,水患之时亲赴涿鹿施救,又能不循私情,止叛逆于未发之际。可堪称为仁明善断。草民虽为布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寥寥数语,倒是将姬允捧得很高。姬允未料到自己在傅衹心中竟有如此评价,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众人却难免受到感染,终于纷纷拱手,道:“愿为陛下效劳。” 日暮斜阳时分,姬允才同白宸从望鹤楼出来。 姬允抖擞起来的ji,ng神还未散尽,同白宸说话的时候,目中映出彤彤晚霞,愈显得灼灼发亮起来。 那简直是少年人才有的盛气了。 白宸从未见过这样的姬允,他第一次见到姬允,姬允已经是高贵而懒散,像是对什么都不大上心的模样。 在他未曾参与过的,姬允的从前的岁月里,对方竟然是这样的——也同他一般,心怀热切,洋溢到脸上来。 白宸贪看他目中光彩,心想,为了保住对方这样的神采,他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想了想,却发现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凤郎要的,他都愿意捧来给他。 而不想要的,他就好好地藏起来,再也不让他烦心了。 钱能的事暂时是被顾桓压下去了,但姬允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缝隙,谋划着借此给土地整治打开一个缺口,自然不愿就此干休。 望鹤楼的那间阁楼便就此被充作了姬允的私人议事厅,每隔几日姬允便借着听曲的由头去望鹤楼,与换装而来的官员们商讨国是。 其中有个叫耿朔的年轻人,父亲原本只是地方上的丞郎,没什么优渥身世。但敌军来犯时,耿朔父兄悍勇不退,拼杀至死。朝廷感其忠义,特加抚恤,封了耿朔死去的父兄为县伯县男,由耿朔嗣他父亲的爵位,又召辟耿朔入尚书台作台郎,正好是在刑狱那曹。 姬允要对牢里的钱能下手,自然就少不得要多劳动耿朔从中动作。 所以别人都还罢了,极天阁聚会,只有耿朔是几乎次次都来的。 这日商议,耿朔又带来些新消息。 “臣私下里找机会又讯了那钱能几遍,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前面还说钱贵所为他一概不知,后头又自己说他让钱贵去盯着那些不肯卖田的人,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乖乖把田卖了。”耿朔还奉上一张名单,“臣还套出一些名单,已叫人去查探过,确有其事,这些人的田都是被钱贵以几乎白拿的价钱买下来的。一揪一个准。” 姬允大喜,小心将名单收好了,得意地哼了声:“孤倒要看看,顾桓还能怎么跟我犟。” 白宸将耿朔送出去,折回来时,发现姬允大约心情舒畅,已又多喝了几盏酒,此时正举着杯箸,摇晃着走到歌伎近前,歌伎也不敢动,眼看姬允就要这么倒在她身上了。 白宸眉头一蹙,快步走上前,直接捞住了他的腰,把人揽回自己怀中来。 姬允被猛然这么一挡,美貌小娘子近在眼前却碰不到了,不由浮起了不快。 他仰起绯红的脸,见着眼前的人,脑子里偏又卡了一下。 唔,真是奇怪。 他一看见这人,就想不起来要生气了。 “陛下,说过多少次,酒量不佳便少饮些。” 偏那人还喋喋不休,教训他似的,语气也不好,还将他手中杯箸也取走。 姬允无端觉得委屈,口中嘟囔着还给我,一手又伸出去抢。 这下对方将他的手也握住了。 “陛下,别闹了。” 姬允挣了挣,纹丝不动,醉意朦胧里盯着面前的人。 他其实并不醉得十分彻底,还认得出眼前的人,也看得清对方微蹙着眉,不耐似的神情。 他觉得特别地难过。 如同潮水一样地涌上来,淹没他的理智。 其实他真的很不能忍受来自这个人的不耐和厌烦。 每次对方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都能难受很久。 他眼中莫名涌出泪来,但他并不察觉,只以为自己应该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白宸,你不要这么对我。” 当然事后姬允就很后悔了,好端端的命令式句子,在他舌尖拐了个弯,从不能变成不要,倒像是哀求。 他何时需要低姿态到那样的地步呢? 连上一世他也不能像这样在白宸面前露软。 又是丢脸又是尴尬,简直恨不能把吐出来的话,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捡回去吞了。 但此刻他已经是被迷了心窍,那颗心脏太酸太胀,蔓延到四肢,让手脚也微微抽搐起来,手下动作和说出来的话,都全不受他控制。 白宸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他用那双重获自由的手紧紧揪住对方的衣领,眼前是一片晕眩而模糊,他却片刻不眨地紧盯着那张脸。 而后用力地亲了上去。 他充满了急切与渴望,啃噬对方嘴皮的动作几乎有些凶狠。 但被强吻的那个人无动于衷,毫无反应似的,白宸紧闭着嘴皮。 然后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容抗拒的力度,将人从自己怀中推开——却又不是完全拒绝地推开,一只手仍搂着他的腰。 白宸垂着眼睫,他的嘴唇抿得很紧,眼里是一片无底洞的墨色,那墨色仿佛是沉到无尽深渊里似的,如此近乎显出一种绝望的姿态来。 “凤郎,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对你呢?” “是你自己说,你不能同我在一起。” “为此我不得不离开你,到现在才敢回来见你。” “你这样,又究竟置我于何地呢?” 姬允不能回答,只能装作酒醉听不懂,仍然揪着他不肯松手。 但他也只是这样,不依不饶地揪着,既不往前一步,又不肯彻底放过他放过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牵扯着,不想考虑所有左右为难的事情。 白宸仿佛是要被他气笑了似的,他牙齿用力地并在一起,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磨牙声。 “凤郎,我给过你机会了。” 白宸咬牙切齿地放出那样的话,姬允也微感不妙,觉得自己这样来回动摇,实在拖泥带水。 但本性难违,他能一而再、再而三栽在这人身上,自然有其 必然性,由不得他控制。 所以当白宸挥退旁人,拉扯着他,将他压向床榻,用力亲下来的时候,他不仅没想起来要呵斥,反而头皮发麻,兴奋得浑身颤栗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了。 自白宸离京,他也不是没宠幸过别人,但他这个壳子里的灵魂似乎是真的老朽了,看着鲜美诱人的年轻r_ou_ 体,也觉得意兴阑珊起来,总是提不起劲。 几回之后,越发地乏得厉害,又不好叫医师来看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只作出忙于国事的姿态,渐渐地冷淡下来,不再召人了。 但眼下只被吮 吸了嘴唇,就眼前金光乱闪,耳边一片呲啦乱响的过电声,大脑兴奋到空白,太阳x,ue阵阵发跳——是姬允丝毫未料到的。 他一时无暇从自己过于激烈的反应里回过神来,甚至也考虑不到现在不停止,过后该要怎么收场。 他手脚发抖,仿佛快要渴死一般,抖抖索索地纠缠上去搂住对方的身体。 亲密无间的那一刻,甚至满足得落下泪来。 而在凶狠进出的间隙里,白宸睁着那双墨沉沉,隐隐泛出红色的眼睛,无声地俯视他。 那双眼里的晦暗锋芒,熟悉得让姬允不得不偏开头,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睛。 万幸的是,姬允所担心的事后尴尬场面并未出现。 他先醒来,没来得及仔细看身边人熟睡的神态,便看到白宸睫毛微颤,也要醒了。 他忙闭上眼睛,只好又装起睡来。但对方不知在做什么,手臂还拦在他腰上,总之似乎是不打算起床的样子。 他装了一阵,装不下去,也只好睁开眼。 不料一下四目相对,白宸正盯着他瞧,因猝不及防,目中温柔之色还未散尽。 姬允一瞬间福至心灵,大约猜出方才那一阵白宸都在做什么了。 一时竟首先怀疑起一夜大睡过后,自己脸上是否生出些不干净的东西,比如眼屎之类的。 而本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说辞,这会儿已灰飞烟灭,消失殆尽。 他一时怔得无话可说,白宸已垂下睫毛,迅速收敛好神情。 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是淡淡的了。 “昨夜冒犯了陛下。”他顿一顿,微微抿住嘴唇,似带了点强自隐忍后的疏离。 “以后不会了。” 白宸说了那样的话,事后也果真对他恭顺有礼,保持距离,与之前并无不同。 而姬允当时既装了醉,事后又感到了后悔,这下白宸主动找了台阶下去,他自然也就当作无事发生。 二人又作出君臣相得的姿态来,整日里相对,倒比旁人还要来得更正经。 而一旦稍微隔了点距离,不那么近得几乎模糊了。姬允看着在议事上屡有见解,将利弊得失条分缕析的白宸,就不得不承认,上一世他因自己的一厢情愿,愚蠢昏昧,的确误了对方太多,也误了天下太多。 这日朝会,以白宸目前官资,虽然勉强够格上朝,却要远远地排到几乎殿外头去了。别说议政,里面就算是打起来了,都未必能听得清。 姬允因此特许他站到前头来,只是就这件ji毛蒜皮的小事,朝臣都能上纲上线,与他打一通嘴皮子仗。 姬允听着那些与规制不符,于礼数不合的话就太阳x,ue突突地跳,很想冲他们骂:你们还给那个最于礼不合的人提鞋舔脚呢! 莫名被提鞋舔脚的大将军脸色也很不好,他微抬下巴,半掀着眼,像是对眼前的事又不耐又厌烦,只冷冷地在旁边看着。 眼见吵着吵着,姬允就要憋不住发飙了,才站出来道:“陛下既对白宸格外看重,便让他站到近前就是了。索性陛下任性的时候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当着朝上文武百官的面,这话说得实在很不客气,但于威势煊赫的大将军来说,这点不客气又实在算不得什么,需知还有当堂被宰辅所废的皇帝呢。 而原先还和姬允抬杠,纠缠不休的诸人,此时都突然消音,不吭声了。 姬允气得要死,到底忍住了,没有不识相地斥责顾桓不尊,只传话让白宸到前头来。 这才开始正经地议起事。 上一世因姬允怠政之故,原本先皇三日一朝会,到了姬允这里直接演变成了一旬一朝会,这一世姬允倒也试过想把朝会改回原来的三日一开,但自来是由勤入懒易,由懒入勤难,众臣过了十多年舒舒服服的日子,谁愿意一朝回到苦哈哈天不亮就要起床入朝的时候? 于是姬允振臂一呼,无人响应。 也就只好灰溜溜地把手放下来。 这样一来,积压的公案等朝会上处理根本来不及,所以一般都直接交由大将军府处理,朝会上基本就只由各部曹做工作进度报告。然后中间休息一次,朝臣们到旁边偏殿饮食,休息后继续开大会。 经过一早上的催眠感染,众臣们几乎都扛不住了,无不歪七扭八昏昏欲睡,连偷摸聊小天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等开完会赶紧回家睡大觉。 这时蓝玉才举着笏板,从人群里站出来,道:“臣有本奏。” 姬允已打了无数个哈欠,撑下巴的手也来回换了不下十次。 这下终于提起了ji,ng神。 蓝玉道:“禀陛下,臣要弹劾司隶校尉钱通,一直在通过其族弟钱能,强占私田占为己有。” 第47章 “据微臣所知,钱能一直在地方行凶作恶。他在府中y养了一班打手,平时不露面,只不时扮作土匪强盗,专去别人家中盗窃抢劫。劫来之资尽被钱能拿来修葺别墅豪宅,购置铺面地产。不到十年,钱家便一跃成为当地首富,而其兄钱通在京中又如鱼得水,在钱通y蔽之下,钱能更是猖狂无状,竟直接强抢他人田产。钱能先是同农户商量,想要以极低的价格将田买来,有怂些的,见着钱能与他那帮凶狠家仆,也就从了。遇着不肯的,钱能就派打手去毁坏农户庄稼。没了收成,农户缴不起租子,这时候钱能再佯装大善人地出现,以近乎白拿的价格把地买过来。如果对方仍然不从,钱能就再派打手,将那家的壮劳力都打得卧床不起之后,自然是钱能想怎样就怎样了。而一旦见识了钱能的这些手段,又因着地方县令与钱氏连襟,都一个鼻孔出气,百姓状告无门又无力反抗,也就只能任钱能为所欲为,作尽丧尽天良的恶事了。” 饶是姬允已先知道些大概,此时听到其中细节,也不免悚然一惊。 在锦绣堆里生,也在锦绣堆里死的人,满眼所见,无不歌舞升平,一派繁荣昌盛景象。姬允到底是想象不到,就在皇城脚下,世道竟已乱成如此怪象。 他脸上真正显出怒色,而或许是因为近来较少沉迷美色的缘故,神情中少了以往那种疲乏倦怠,此时怒上眉梢,竟显出一种威严之态,教人不敢直视。 “蓝玉,你所言当真吗!” 顾桓脸色也不由微变,他也没料到此中还有这些破事儿,狠狠地往钱通站的位置剜了一眼,钱通受了他一记,脸色也即刻惨白,当即便站出来喊冤道:“陛下,万不可听信谣言啊!蓝玉大人与臣素有龃龉,从前就对臣颇多不满,前些日臣之从弟因故招祸,蓝玉大人更是借此攻讦,污蔑臣莫须有的罪状,臣实在不堪忍受,还望陛下明察!” 蓝玉本不是汉人,原本就气性耿直,在北地呆过几年后更显彪悍。方才他就着稿子念了那一车轱辘的文章,已经憋得厉害,此时闻言怒目一张,当即将手中笏板掷向钱通,破口大骂道:“滚你的狗犊子!你算哪根葱值得老子特意对你不满,难道克扣兵士抚恤,带人上酒楼饭馆不付账,放任家仆当街纵马飞奔的不是你?!他娘的,老子早想揍你丫挺的了!” 钱通脑门被笏板的角给磕破了皮,登时流出血来。钱通是在军营混的,脾气原本也不小,自然受不得这等侮辱,当即也满面通红,口中骂着,挽起袖子要来揍蓝玉,身边人连忙去拉。 登时你拉我衣袖我扯你纶巾,你砸我笏板我扔你鞋底儿,吵骂声穿透大殿宝顶,直冲云霄,简直乱成一锅沸粥。 眼看着大朝会变成了聚众斗殴现场,姬允习以为常地眼角抽搐。而顾桓则完全事不关己地抱着手臂旁观,姬允猜他巴不得能一直吵到散朝。 直到侍卫持刀上来,把两拨人都拉扯开了,姬允才沉声喝道:“都吵够了没有!” “要不要领你们去宫门口,给你们架个台子,轮流上去比比谁吵得更凶更久?!” 众人犹自愤愤,哼哼唧唧,勉勉强强地才消停下来。 而钱通顶着刚才撕扯途中被扯歪的冠戴,和脸上的数道红痕,往前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陛下看到了,这帮人何等凶残,简直如同化外野民!不究真假,不讲证据,便要将臣屈打成招,这还是在陛下眼前,若离了陛下的眼,还不知道他们要猖狂成什么样子!” “……”姬允瞧着对方那蓄满络腮胡,一脸凶相的壮硕汉子哭哭啼啼梨花带雨,就浑身都不得劲儿。 他忙眼珠往上翻了翻,不去看那败坏自己心情的一张脸。 缓了缓,才要说话,已有人站了出来,面上微微含了笑意地,垂目看向楚楚可怜的钱通。 “钱大人何以说没有证据?” 声音温暖和煦,听来简直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钱通都不由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对方究竟说了什么之后,脸上才显出怒色:“你什么意思?……你谁啊!” 从钱通的一脸莫名,足可看出大朝会根本没人在听。需知朝会开始的半个时辰里,就耗在了讨论白宸的事上。 而钱通既是武将,还因为实在长得太粗野彪悍,想装文雅也装不来,干脆自暴自弃,彻底不习文艺,自然也就不怎么听闻白宸的名声。所以不认得白宸,也实在是很正常。 只是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大群,本来也不可能互相全都认识,能眼熟就不错了。不过即便不认识,通过对方的衣冠服饰,也能推测出对方的官资地位,绝不至于到需要问你是谁的尴尬地步。 钱通故意这样装疯卖傻一问,却是看出白宸官位低于自己,还在这时候来触自己眉头,刻意羞辱他罢了。 寻常人被这样撂了脸面,即便涵养风度上佳,没有当场发作,脸色也至少会显出尴尬。 但白宸面上微笑丝毫不变,仿佛是张壳套在了他原本的脸皮上面。 他也并未理会钱通的话,只目光淡淡地掠过他,而后转向姬允。 不知是否错觉,姬允总觉得他的视线穿透了珠旒,在自己脸上停顿了片刻,才移开。 但并不等姬允分辨清楚,白宸已垂下目光,又是恭谨恭顺的模样了。 白宸道:“陛下,臣前些日于宴上偶遇刑狱司的耿朔大人,耿朔私下给了臣一份钱能自己画押的字据。而按照字据上的地址,也在钱能府上找到了钱能授意奴仆行凶的名单,罗列详细,并且都添了标注,包括这些人抵抗过几次才得手,又是何年何月得手。臣着人探访过后,都一一能够对上。” “钱能既自称对奴仆所为毫不知情,又该如何解释名单,和那份他自己画押的字据呢?” “一派胡言!” 话音才落,钱通便霍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白宸怒目而视,骂道:“你是哪家竖子,竟敢这样口出狂言!钱能至今还在狱中,你又是从哪里得来一份所谓画了押的字据,怕不是你自己编造,信口雌黄污蔑于人!” 白宸仍不理他,只从袖中取出两份书文,由内侍接了递给姬允。 道:“前些日臣于宴上偶遇刑狱司的耿朔大人,耿大人私下给了臣由钱能画押的字据,其中罪状不可细数,臣不敢私藏,所以奉给陛下。” 钱通数次被白宸无视,也实在觉得憋气。闻言,又轻蔑地哼了一声:“耿朔又是谁,刑狱司何时竟轮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主持了?钱能一案早在之前便由刑狱司专人审讯看管,耿朔得了证词不报给主事薛昶薛大人,反倒私底下给你,也不知是有什么说不得的原因。” 说着,他还寻求认可地,将目光移向后边站着的薛昶,薛昶却避开他的目光,脖子一缩,低了低头。 钱通不由一愣,再转视线,正对上面色晦暗,y冷看着自己的顾桓。 白宸听得钱通的嘲讽,并不显出怒色,反而越发地温和,他缓声道:“是啊,耿大人何以不将证词交给自己的上司,反而给在下这等微末之辈,的确是有说不得的原因。” 他转向目光左右漂移的薛昶,再停到脸色越发y沉的顾桓身上:“您说是不是,薛大人,顾将军?” 他话中意有所指得太明显,在场之人无不感到了一种突然微妙的尴尬气氛。 白宸面上微微带了点笑意,不躲不避地与顾桓对视,顾桓面色沉冷,渐渐地,那锋利的眉梢末端,才往上挑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出来。 他道:“白散骑初入官场,恐怕不知所谓在其位谋其职,同样,越俎代庖也是大忌。只念在白散骑年幼无知,不予计较。而刑狱司内部审案向来有其固定流程,案件未定之前,一应过程不得向外泄露。耿朔身为刑狱司职官,知法犯法,应以贬谪。而其证词未经刑狱司考证,亦不足取信。至于本将军这边,日前已经收到刑狱司的结案,钱能管教奴仆不力,使奴仆胆大妄为,应处杖责赔款。此案到此结束,已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 不容反驳地这么一通说完,顾桓挥一挥手,直接宣布道:“今日朝会到此毕了,诸位散了吧。” 饶是姬允脾气再好,为君再弱,也不由遽然变色。 他猛地从座上站起来,信手从御案上抓了方镇纸,往地上猛力一砸。 “谁敢走!” 他这一声怒到极致,到中途就破了音。 众臣子一时之间踌躇原地,进退无措。左瞧瞧勃然大怒的姬允,右瞅瞅神色深沉的顾桓,心中也都知顾桓此举实在有些太过,便是个泥性子也要被搓起了火,就有些担心姬允要拿他们来发作。但那担忧在心里只过了一遍,到底还是更顾忌一手拿捏着自己身家性命,仕途前程的顾桓,便都不敢妄动。 顾桓也站住了,转回身来,抬抬眼睛,直望向御座上的姬允:“陛下还有事?” 姬允面上隐隐显出怒极之时的青色,面皮也微微地抽搐,他咬紧了牙齿,强自忍耐怒气,道:“原来你还知道朕才是皇帝啊,” 却实在忍耐不住,声音猛地撕裂似的拔高:“朕还以为这天下姓顾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不由都是一变。 饶是大家都对顾桓掌权的事实已是心照不宣,但也都有志一同地对姬允保持了表面的恭敬与顺从,口中仍旧只将姬允唤作是陛下。 但姬允偏扯破了这一层遮羞布,将朝堂上长久以来的微妙平衡彻底打破,如同宣战一般,他厉声道:“把涉案人员带上来,朕要亲自再审一遍。” 他微眯起眼睛,扫过台下众人,最终定在顾桓脸上,语速缓而沉,一字一句地道:“朕看看,谁还敢拦?” 因为情绪过于激愤,姬允眼里甚至浮出了血丝,使得他脸上显出一种近乎狠厉的神情。 众人不曾见过这样的姬允,一时过于震惊,也终于感到了对君上应有的畏惧,纷纷垂下头去,气都不敢大声喘。 连顾桓看着他,一时都微微怔住,仿佛避其锋芒一般,不再言语。 于是钱能从监狱里又被提出来。 钱能本是不学无术之辈,狠毒常有,脑子却不常有。之前不知被谁提点过,言之凿凿说钱贵作恶与自己无关,只是进大牢之后,提点的人可能就再懒得管他,被耿朔一提审,三言两语便撬出了话,在字据上画了押。 如今字据呈到堂前,钱能惊慌失措,想要分辨,却是颠三倒四越扯越乱。 偏此时,白宸慢悠悠地,闲闲道:“依微臣之见,钱能蠢钝如猪,倒也真不一定能干出这么多事来。八成是背后谋划之人看钱能无足轻重,要他做替死鬼呢。” 人在绝望之时极易狗急跳墙,先前被审讯,钱能不住地往哥哥钱通抛眼色,钱通都只做不见,心中已是又急又气,再听得这么一挑拨,真的便要认定自己要当了替死鬼,心中怨气哪还忍得住,当即指向钱通,愤愤不已道:“钱通!你忘了你这官位是靠谁来的了吗!若不是我上下打点,你以为你能平步青云?朝我张口讨银子倒是勤得很,现在怎么装哑巴了!” 钱通如被点着似的,当即跳了起来,大骂道:“你瞎说什么!我何时向你讨了银子!分明是你一直上赶着送我,我又怎么知道你那些银子是什么不干净手段得来的!” 眼看着又要演变成了两兄弟互相扯皮,姬允不耐烦地一皱眉,正要发怒。 白宸已抬手,按住了要站起来与钱通对骂的钱能,道:“你也别想着洗刷罪名便胡乱指责别人,就算钱通一直靠你银子打点,也不能说明什么。” “什么不能说明什么!要不是他钱通贪心不足,指使我干这干那,我好好的至于和全村的人过不去吗!他自己在京城升官发达了,自然是不管我在村里被人指着脊梁骂!” 钱能骂着骂着,竟还真情实感地委屈了起来。仿佛他是被钱通压迫的无辜小白花一般。 白宸默了默,才道:“口说无凭,可有证据吗?” 钱能便报出他与钱通私相往来的一本账簿,还有一摞书信,这下人证物证俱在,钱通面色又白又青,要不是被人拉着,估计很想上来一脚踹死他。 案情就此明了。钱氏兄弟罪大恶极,均处以抄家之刑,所贪土地尽还原主。 在诏书里,姬允还提到,以此为警,显出现行土地法已其弊无穷,为免更多惨案发生,将进行第一轮土地改革方案。 诏书来时,顾桓正在院子练一套拳法 自钱能一案之后,姬允便强制恢复了朝会,虽还不曾开口要顾桓裁减僚属,但每日奏疏要先入宫这一点,已经将姬允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了。 顾桓称病不朝,每日却在庭院里打拳练剑,天子派人来宣读诏书,他也没有迎接的意思,仍自顾自地一套打完了,才慢悠悠地擦着汗走进屋。 天子使者也不敢说什么,勉强镇定地宣读完,才颤巍巍地,请示一般道:“大将军,接,接旨吗?” 顾桓才抬抬下巴,由身边的侍从将诏书接了。 也不忌讳使者还在,道:“是我容忍陛下太过,倒纵得他越发地不像样子了。” 姬允听到使者转述顾桓的话,眉毛抽动了几番,方才抑住怒意,冷笑了一声:“如今朕既不按着他顾桓的意思行事了,还要往他身上开刀,他自然有诸多不满,只怕还想效伊霍行事呢。” 他上辈子就是太过忌惮顾桓,心中总是怀着隐忧,怕对方也仿效前朝故事那样,一个不满意就随意废立自己,对顾桓言听计从。 但为帝王者,又有谁真能甘心当个傀儡,任人摆布? 上一世尚且能忍,重生一回,却是不愿意再憋屈下去了。 姬允又着使者向大将军送去慰问诏书,大意左不过是念其身体许久不豫,不忍大将军劳累,不若暂且放下杂务,安心休养一段时日。 且又开始重整禁军队伍,搞土地改革,话里话外,行为举止,要收权的意思都已是昭然若揭了。 动作太大,白宸都露出一些不妥的意思来。 “大将军如今势头正盛,又掌着军队,陛下何必这样急进?”白宸微微蹙着眉,面上隐有忧色,道,“大将军强势惯了,又本不是善容忍退让之辈,陛下相逼太紧,恐怕反而激怒于他。” 听他这样说,姬允不由露出一点诧异的颜色来,道:“我还以为你很厌恶大将军,怎么倒为他说起话来。” 白宸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道:“臣对大将军,自然是说不上有丁点好感,臣比陛下更想给顾将军吃些教训。只是,”他顿了顿,后头的话仿佛是被他收了回去,只道,“如今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呢。 白宸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又迅速地从角落里溜走了。 姬允没有花力气去深思白宸的话,只脸上笑意渐渐淡了,在那一贯倦怠慵懒,漫不经心的脸上,少见地显出了一点晦暗的神色来。 “是时候了,否则他恐怕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说到此,仿佛又感到了愤怒,他咬了咬牙,“真将我当作是傻子,三年前他做的那些事,我丝毫不知么?” 他的声音近乎是自语,但并不是为了刻意避讳白宸,所以白宸还是能听到个大概。 三年前姬允被刺客刺杀,看来果然是有隐情,大约也是顾桓的手笔。 而白宸的心也慢慢地沉落下去,在袖下攥住了手指。 凤郎什么也没忘记,他曾遭受过的,他都记得,他都会一一地讨回来。 第48章 三年前放出去的那拨人如今都已回到凤池,姬允自三年前开始蛰伏,到今日终于显出雷厉风行的气势来。 钱能一案是个火引子,很快烧到其他世家身上去。百年高门,富丽光鲜之下,哪家没有点泛着腥臭气的y晦事迹。 便是信陵公主,也没能扛住天子软硬兼施的威吓与请求,主动散了百亩田产出去。只是继姬准一事之后,越发怨姬允怨得厉害,转头就上大相寺清修去了,让准备登门告罪的姬允扑了个空。 这是摆明了气得不想见他。 姬允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气不起来。不得已做了那只儆猴的ji,长姐只是不肯见他,已很给他面子了。 他腆着脸硬是登堂入室,但公主府大约是得了信陵的命令,茶也不肯给他喝一口。姬允干巴巴地坐了一阵,也觉得无趣,要起身走了。 恰逢陈瑜携着一名少年进来,那少年看起来该比陈瑜小上一些,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已能想见长大后的眉眼身姿了。 姬允有时候觉得,血缘这个东西,真是做不得假的。它将上一代人的意志,以换个壳子的形式,继续在下一代传承下去。 姬允眼瞧着两个年轻人往自己走近了,一时动也不能动,只定定地望住了那个少年。 陈瑜神色飞扬,不住地在那少年耳边说些什么,而那少年脸上淡淡的,看着像是有些不耐烦地微微抿住唇。但少年人不善掩藏,眉眼间不时的轻舒微蹙,分明也是认真地在听对方讲话。 不然也不会等两人都跨过门槛了,才看见姬允杵在这里。 陈瑜登时慌张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站到了少年身前,结结巴巴地喊了声:“舅,舅舅,你怎么来了?” 是了,三年前天下大赦,乱臣贼子姬准一双儿女因此幸免于难,被信陵收到膝下抚养。 虽然免罪,到底是逆贼之后,便是信陵,也是小心不让他们碰上姬允的。 三年里姬允没见过姬准的遗孤,再见时才惊觉,那孩子也长得这么大了。 那少年见到是他,便很快地垂下眼,并不直视他。 到底和父亲不同,姬准永远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不像这样,垂下头去,好像随时要消失一般的存在感。 姬允话在喉中滚了滚,原本想问:你同你姐姐,在姑母府中过得好不好。 但终究不免有惺惺作态之嫌,姬允终于把目光从那少年身上移开,只对陈瑜道:“……过来看看你母亲。” 陈瑜脸上还有紧张之色:“母亲她去大相寺清修了,舅舅不如去那里找母亲。” 说完又觉得赶人的意味太过明显,更紧张地提了口气起来。 难得见一向圆滑的侄子这样如临大敌,姬允也不知该不该取笑一番,但终于笑不出来,只点点头:“这便走了。” 但始终心有记挂,到了门口处,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目光在陈瑜身后垂着头的少年身上掠过,他张了张嘴唇:“阿瑜,你是兄长,要多照顾弟妹一些。” 陈瑜不知有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总之是很用力地点了头。 而他身后的少年,那颗头颅仿佛是不堪重负,垂下去一直没有抬起来过。 当朝长公主尚且躲不过,遑论其他世家,是以改革浩浩荡荡地推行起来,豪族们亦被迫纷纷或卖或捐,将土地从手中散了部分出去,这片空出来的田产重又分配给下去,便是史载中“壬午变法”的发始。 要这些人松出手中利益,无异于自割腿r_ou_,自然是怨言不休,消极抵抗都已经算是最温和的方式了。 光是小型的武装抵抗,就已经镇压了三波。 一个是异姓王沈弼,祖上曾因和太祖一起起义,而被封王,到今日门楣凋敝,地位已是大不如前。又被下令收回最后仅剩的封地,如何肯答应,因此祭出太祖曾赐的金牌,自言正义之师,召集为数不多的府兵与临县欲行反叛之人,cha了根旗幡便要自立为王。 虽是乌合之众,但向来是暴动最易引发激情,打砸抢烧的杀伤力也颇大。姬允责令当地郡守发兵镇压,那郡守却丝毫不谙军事,又是个贪生怕死的,沈弼还未杀到时就先带着妻儿跑路了,倒白白让沈弼捡着一座豪华府邸当作大本营。简直把姬允气得嘴上燎出一圈水泡。 再想要派人援兵,掌着军权的顾桓却自称在家养病,暂时出不得门。 “……”姬允脸色发青地咬了咬牙,“这厮到现在还想让我先低下头,去求他吗?” 这两年他自己是练了一批自己的私兵,最近也将十三营重新改组一番,其中几个营的首领了换成自己的人。但远水不解近渴,这些又是他的宝贵珍藏,万万舍不得这会就拉出去送人头的。 沈弼那边战报频传,嚣张得了不得,已大言不惭放话说要直取京师了。 正是恼怒万分的时候,白宸风尘仆仆地从衙内回来。 改革变法牵连甚广,又是极容易得罪人的差事,虽有姬允亲自牵了头,但具体行事却要有人打理,老家伙们都爱惜羽毛,心中只想届时晚节不保不说,恐怕命也保不住,纷纷推脱。倒是白宸这一流,因无派系,只受姬允指使,所以理所当然地领了要职。 白宸便领了其中督办一职,本来这位置该是德高望重之人坐,但姬允手下得用的都是些刺头小年轻,没有谁的资历辈分真正能压人一头,又见过白宸的进退得宜与灵巧手段,便也都不说什么了。 自是日夜忙碌,脸上黯淡,眼下都有了一片青影。 姬允才将战报扔到地上,正好白宸进来,便顺手捡起来一看。 迅速浏览一遍,还明知故问一般,向他道:“陛下怎么发这样大的怒?” 姬允仍气得厉害,连话也不想说。要不是来人是白宸,又看见他脸上疲惫之色,他恐怕也要忍不住对人发一通火的。 见他不答,白宸倒是自己答了:“陛下担心沈弼嚣张,无人镇压,是吗?” 又揉了把倦意不止的脸,笑道:“陛下何必担忧?所幸青州离得不远,臣跑一趟便是了。” 姬允眉梢一跳,紧接着便皱起眉来:“说什么呢?” “臣见过战报,之前也着人留意过一些。都是些散兵游勇,规模不过数千人,所行的也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之事,便是朝廷不出兵,他们也折腾不了多久。”白宸道,“只是放任他们行事,到底是无辜百姓遭殃。且陛下此番若是弹压不住,威信立不起来,接下来便很难再继续推行改革了。” 姬允不由一默。白宸句句切中要害,他心中也知这只出头鸟若是不打下来,那些唯恐看不到他笑话的世家们怕是要趁乱翻了天。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6节 只是,“顾桓不肯派兵,你独自去又有何益?”见白宸张嘴便要说什么,姬允马上皱眉阻止他,“别说你之前一箭s,he死后梁皇帝的事迹,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以为潜入敌营,一箭s,he死别人主公这样的好运气,还能发生第二次?” 之前白宸立了这样大的功,朝野一片赞扬,他也只好把不满与后怕憋在心里,隐忍不发。眼下见白宸似乎还想提他的光辉事迹,登时怒从中来,不留颜面地斥了他一通。 白宸被这样教训一通,脸上倒不见什么委屈受辱之色,反而像是被骂ji,ng神了,眼中都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有点笑的痕迹:“陛下不必担心,臣不至于狂妄至此。上回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才……” 见姬允瞪起眼来,又要开口骂,白宸忙弯眉弯眼地笑道:“好了臣不提了。陛下应该还记得江城郡守未战先逃,将一城军民全扔在了那里。沈弼不过盗匪流寇,又出师不义,行事不端,城内早已怨声载道。臣也闻知江城兵士已自发组织抵抗,只是缺了主心骨领导,难免不能同心,散了战力。臣去这一趟,不过是将他们聚起来拧成一股罢了。” 白宸说得轻巧,但上辈子迫不得已上过战场的姬允心里很清楚,指挥一帮毫无纪律,且从未接触过的兵油子,哪是嘴皮子碰碰就可做到的。 而且那边正是s_ao乱未已,姬允又怎么敢放心让白宸去呢? 姬允只皱着眉,不回答。 白宸笑意盈盈地,却道:“陛下莫不是在怀疑臣,不能胜任么?” 姬允直觉他现在笑得让人心烦,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突然心情这样好。 但该说的仍要说,便皱眉道:“此行危险,朕不放心你去。” 白宸眨眨眼,眼中笑意愈深:“唔,陛下原来是在担忧宸的安危么?” 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姬允不由微微一顿。 自那晚之后,两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粉饰太平。姬允便以为,应该是就此掀过去了。 如今白宸猝不及防抛出暧昧的引子,他不能应对,不得不先别开眼。 白宸见他回避神态,眼中不由微微黯淡下来,只仍撑着脸上笑意,道:“陛下虽然担忧臣子安危,但臣既为陛下臣属,本来便要为陛下效生效死的。陛下提拔臣,不也是为了臣有朝一日能够得用吗?” 姬允无可反驳,于是最终白宸还是去了青州江城。 只临行前,姬允拨给他一队自己的私兵,好歹能够护他这一路的周全。又发了檄文,要青州刺史援兵相助。 青州不远,快马加鞭五日也就到了。 江城郡守退走,江城算是落入了沈弼手中,沈弼口上叫嚣很凶,约莫还是心虚,怕姬允派人来打他,白宸到时,远远地看见城门口都驻上了兵,城楼上已cha着沈弼自己的旗子,迎风招展,内外戒严。 若真的要打,从外攻破,凭着这数百侍卫是不可能的。想要进城内去,这班护卫人数又太多,也是不可能的。 而自沈弼叛乱起一直文风不动的青州刺史,所谓青州援兵,白宸是一开始便不指望的。正如他之前所说,沈弼治下无能,大批滞留在城内的兵士百姓才是最易策动的。 路上他已谋划了差不多,当即便让这班侍卫在驻兵最薄弱的西城门外附近待命,等城内放出信号弹,准备随时进城或者掩护撤退。 然后便点了几名护卫,趁着深夜驻守空虚,随自己夜缒入城。 当然这些姬允事先都是毫不知情的。白宸简直不知生了副什么样的心肝,单凭他俊雅文气的相貌,是决计看不出这人做起事来,有时候简直不要命的——饶是姬允已经真真切切见识过两回,都还是不能够预料得到。 江城的郡守府邸和官衙都已经被沈弼征用,路上行人不多,大多紧紧闭门不出,即便街上的零星几个人,见着沈弼下属穿戴的青衣甲装,也马上纷纷回避,生怕被截住又是一顿抢掠。 这世上大约没什么真正揭竿而起的义举,大多是被压迫者从被压迫的废墟上起来,然后变成新的压迫者。 压迫从未消失,只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又换了一拨人。 沈弼治下无能,又苛刻暴戾太过,即便江城原先的僚属守将被迫听从于他,也满怀怨愤。白宸私下去了封信,顺道附上些银钱珠宝,敌人内部防线便已打破了。 然后又寻摸着找到与沈弼打游击的反抗军民,出示姬允的亲笔诏书,又表达了一番天子始终不忘记你们的人文关怀,不几日已成了游击队队长,人数扩充到上千人。 沈弼自己如今也不过才三四千人的兵力,一大半还是能随时反水的。 足可一战了。 都说以德服人是收服人心的好方法,沈弼时常不以为然:一来有些人天生下贱,专喜欢给脸不要脸,给三分颜色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敢对他动辄指手画脚了;二来他的家族虽然是没落了,祖上荣光仍在,这些什么下三滥货色,也值得自己压抑脾气本性,对他们好言相待吗?三来他起事,原本便是要图自己快活,若还顾忌那么许多,左右受掣,像当今天子一样被挟制,那他就是做了天下之主,又有什么乐趣? 是以即便他也知道很多人不服他,那又如何?他原本做的就是杀头买卖,自然快活一时是一时,敢对他出言不敬,敢对他评头论足,难道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暴力自古受到诸多口诛笔伐,却仍生生不息,究竟是有其原因所在的。不想保持沟通,不愿与之结好,却仍要保持自己的权威,那还有什么比冷酷暴戾更有效的统治方式呢? 温和的方式往往牵牵连连揪扯不清,若是只想使人畏惧且闭嘴,还是暴力来得更有效。 于是沈弼连杀数名胆敢进言的僚属之后,耳边终于得以清静下来。 于是也无人告诉他,白宸已领兵包围了官衙。 直至火光冲天,刀剑争鸣声都冲到眼前,沈弼才从椅子上惊得摔了下来:“怎么回事?!” 白宸身着银白甲胄,逆着光跨过门槛,清隽雅致的脸上沾了几滴别人的血,唇边似含笑,眼中却又浮出仿佛杀人无数的血气,无端显出一种可怖诡异,令人胆寒的英俊来,好像一个白面玉修罗。 他手中刃锋还往下滴着血,来路蜿蜒了一地的血迹。不知他这一路要斩杀多少人头,才能汇成这一小溪般的血流。 礼不可废,白宸提起血淋淋的剑,还向已然吓得瘫软的沈弼作了个揖。 “得闻沈天王初登大宝,白某特意前来拜访。” 沈弼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白宸脸上含着森森笑意,提剑走到自己面前。 他嘴唇发白,蠕动一番,方才抖着音地喊出来:“来,来人啊……护驾!” 他脸上是全然的惊惶不知所措,又不可思议,不住地往后缩,整个人几乎要躲进了身后的椅子底下。 沈弼张皇四望,并不见有援兵,脸上更见惊恐,他指着白宸:“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这样胆小如鼠,令人厌恶的模样,分明与那个人毫不相似——那个人在自己带兵冲入的时候,仍坐在高位之中,安稳地一动不动。 只望向他的时候,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竟然是你。” 片刻,那人扯一扯嘴唇,又说了一句:“果然是你。” 那声音太轻,以至于往后无数年里,他从一个又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梦境中惊醒过来,在蚀骨钻心的痛楚里,一遍遍地,自虐一般地,默念那两句话时,竟不确定哪句是因自己承受不住痛楚,于记忆中篡改而成。 眼前一时模糊,仿佛回到当年。 他也是如今日一般,提剑闯入大殿。 y沉沉的殿宇里,那人抬起眼来,与他冷冷对峙——两人就此分崩离析,再无转圜之可能。 而爱恨不能相抵,那人也始终不肯入梦。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从此都遍寻不得。 白宸眼前一黑,一时痛彻心扉,手中几乎要握不住那剑柄。 而沈弼惊惶之间,竟也眼尖地从中瞧出两分生机。 他迅速拔出腰间佩刀,往白宸身上扎去—— “大人小心!” 白宸眼前刀光一闪,随即清醒过来,正要躲避,身后已有人拔刀砍向沈弼,刺耳的刮骨声之后,沈弼整个手腕被砍了下来。 沈弼抱住鲜血如注的断手痛嚎在地,这次白宸不给他趁隙偷袭的机会,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惊变只在一瞬,白宸倒也很快镇定下来,对刚刚出手相助的人拱手道:“多谢。” 那人是姬允的贴身侍卫,也是近年才提拔上来的,对他抱拳道:“大人多礼,陛下责令属下一定护卫大人安全。” 白宸微微一怔,想起临行前那人紧蹙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一时软涩不已。 他有多不舍那人不时流露出的,想要掩藏,却掩藏不住的爱意,就有多害怕那人知道一切之后,又如当年那般,脸色苍白地说: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但方才那股坠在心底的恐慌,此时终于还是稍稍被拽上来些许,悬吊吊地吊在胸口,虽然不能安心太平,总算不至于教他喘不过气。 人在真正无能为力的末日到来之前,即便再困难,也想要勉强多偷生几日。 甚至那不怕死的思念紧随其后,已经在催他快些返程了。 第49章 白宸从京中出发不到一月,便传来大捷战报:江城收复,沈弼伏诛。 姬允还是看到战报才知道,白宸竟是只身潜入城内现募兵士,同时策反敌将里应外合,一举攻入沈弼府邸,斩下沈弼头颅。 一时简直不知该夸他智勇双全谋略过人,还是骂他冲动莽撞不计后果——但凡进城时候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是被那些看起来就不靠谱的游击队揭发举报,他先被沈弼的人发现了怎么办?他一个人就算以一敌十,又如何能敌一百,敌一千? 不能够深想,否则冷汗和怒火一起涌上来,他可能要先背过气去。 好在白宸虽然乱来,总算是毫发无损,还领军收复了一座城池,比之单骑闯入敌营s,he杀敌首的骁勇,又更显出为将者的智勇谋略来。 一时闻名朝野,还未抵京,已接到快马加鞭送来的天子谕旨,迁散骑郎白宸为四品振威中郎将。 结果白宸才入京,还未来得及入宫复命受职,京中又起了一场暴动。原是因为变法之故,城中近来不稳,一些浑水摸鱼之辈也瞧中时机,专行偷盗劫匪之事,因是小打小闹,又数目太多,巡防营都懒得去管。不料却让他们发展壮大起来,还起了一堆“行义会”“浩然帮”之类充满天地正气的名字。 虽然名字都很一言难尽,但终究有了自己的ji,ng神指引,而一旦有了凝聚一处的向心力,内部自然会因此沉淀出三六九等的组织结构。 小打小闹发展出了规模,变得组织化专业化,杀伤力便不止是成倍地增长,很快成了城市安全的一大隐患。 白宸回京,正好赶上这群人ji,ng心策划的一场集体暴动——攻占下九街。 下九街原本并不叫下九街,甚至最开始并不是真正的一条街。而是随着王都内外城界限开始分明,当时内城有九大街,被戏称为上九街。既然有上九街,相应也该有下九街,而那些住在外城,偏僻穷困的人便自嘲为下九街人,其中又以住在外城最边缘的锦绣街人最多。锦绣街名虽起得富丽,住的却都是些穷困潦倒,从天南海北聚过来的人,各种勾当不见天日,也没人去管,是每个城市里都存在的y暗角落。 比起锦绣,下九流倒也确实更适合他们,于是渐渐流传下来,原本只是统称的下九街,倒成了锦绣街的别名。 此番暴动,领头者也大都出自锦绣街。他们揪住世代住在此处,如y沟里的臭老鼠一样的百姓的痛处,扬言要与尸位素餐,食人血r_ou_的贵族们划清楚河汉界,自行治理下九街,互不相干。 姬允对此自然嗤之以鼻,这帮人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专来给他找不痛快,也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然而几轮镇压下来,却并没有太大的成效,反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动越发地频繁起来。 白宸返京,便正好赶上他们又一次的大规模暴动。 白宸此行江城平叛,去的时候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几百护卫,回来时身后却浩浩荡荡跟了三千人马,都是感他恩德,自愿追随而来的民兵将士。 白宸一向都很会收服人心,他那样的品貌才情,便是站在那里冷若霜雪,也有人前赴后继地为之心折,莫说是以神兵天降之姿出现,为他们排忧解难。 白宸带来的三千人本该候在城门十里外,不得擅自入进。然而城内事态紧急,姬允一边继续派兵镇压,一边直接下旨,令白宸带他的三千人前往增援,将锦绣街那帮不法之徒一锅端了。 白宸赶到之时,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大书着锦绣街的牌楼下面堆了半人高的沙袋,对方前排作战人员举着盾,中队一溜地扛着火铳箭簇,再后面则是步兵压阵,旁边居然还坐了两尊自制的粗劣炮筒——也不知道是对方哪淘来的宝贝人物给搞腾出来的,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俨然是个小型军队了,难怪朝廷数度围剿都宣告失利。 而两方作战,难免要互相喊话示威。在这上面,朝廷自诩威武之师,难免要顾及身份颜面,不能放开了骂。但对面就少了这许多忌讳,又都是混迹市井惯了的,用词难免格外低俗一些,直把荀羽气得七窍生烟,头发都炸了起来。 荀羽数度剿人不利,自尊心和面子上都过不去,早就已经上了火,再被这样一通指着鼻子挑衅,更是脑门嗡嗡地响。竟指挥部下在箭簇上抹上火硝油,准备在对方阵营里来个火烧半边天。 正要下达指令时,已经抬到半空,正要落下的手却被强行截住。 荀羽怒而回头,见是白宸一手握住他的腕子,他要挣还挣不脱,登时怒从中来:“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敢对本官如此不敬!” 因事发突然,姬允急诏令白宸援兵,荀羽这边却还未得到消息,所以一时对白宸的出现并没有准备。而且近来白宸风头太过,朝野简直要将此人传得如神了一般,自小也算得是人中龙凤的荀羽哪里忍得,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乍然见着人,还如此冒犯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荀羽同樊业一样是将门之子,而且因与皇族通婚之故,沾着了一点天潢贵胄的贵气,便自觉与那等完全粗鲁的武夫又有一些不同。这样教养出来的子弟,难免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只是又没见过太大世面,一次败北就视为抹不过去的今生耻辱,迈不过去的人生大坎。 白宸懒与少年人心性一般见识,脸色都没变,只微微沉了声音:“大人想清楚了,这是在城内,锦绣街里居住的都是我朝百姓,这样火流星的箭s,he下去,大人是要把这里烧成灰烬吗?” 荀羽正在气头上,更受不得对方说教一样的训斥,仿佛把自己当作垂髫小儿,无知后辈。但眼前这人分明比自己还要小上不少岁数,哪里来的脸敢自充前辈。 原本心中觉得有三分不妥,此时也全被妒忌与怒意挤到角落里了,当即荀羽一皱眉,不过脑子地道:“这些贱民,不事生产不思上进,反而整日想着怎么到处祸害,不如烧死干净——啊!” 最后一个净字的话音还未完全落干净,荀羽只觉手腕一痛,忍耐不住一下痛叫了出来,却是白宸两指捏住他腕间骨头用力一搓,几乎要把腕骨搓得移了位。 “荀家家训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白宸冷冷道。 “你不如也一把烧了自己,回炉重造一遍。” 荀羽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除了对面那帮臭流氓,还要被己方队友怼。 一时太过惊怒,竟至哑口无言。 白宸却不理会他铁青脸色,往对面看过去,微微蹙起眉,这帮人看着是趁乱搞事,行动却很有组织性,不像是一般的聚众暴动,不然朝廷也不至于几次都没能收拾掉这帮人。 他问:“那两座炮筒是怎么回事?” 他第一直觉是这帮人私底下弄了个小作坊自己造的,因为他刚刚看到火炮,一眼便看出火炮与兵武库中的规格不一致,而且两门炮直径相差甚大,做工非常地糙,简直让人怀疑炮弹填充进去能不能打出来。但是天子脚下造火炮,巡防营得是有多瞎才能没察觉到。巡防营是顾桓直系,专负责京城防营,不可能这么没谱。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火炮根本是这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偷偷摸摸运进京城来的。 而且还是这个时机,趁着姬允大动作搞变法,君臣之间,皇权与贵族之间矛盾急剧激化的时候,突然就有这帮带枪带炮的乱民跳出来搅局,白宸身处漩涡中心已久,有时候会有种莫名的直觉。 这水浑得不自然,像是有人故意在其中搅动。 荀羽正是气头上,闻言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你瞎了吗?这帮人平时摸ji逗狗的,作乱也是小打小闹,陛下仁慈,以为把他们打一顿就老实了。没想到他们能力倒是不小,连大炮都搞来了。陛下已下了命令,这帮匪首是留不得了,务必剿杀干净。” 白宸眉心一跳,终于觉出是哪里不对劲了。 就像行军会派急先锋或者先遣队一样,这帮锦绣街里的匪类,是完全被人当作枪使,先来探路了。 那两尊火炮是吸引火力的巨靶,有没有用是两说,勾 引着朝廷向其开炮却是实打实的。无论双方战至多么激烈,或者说越是两败俱伤,隐藏在这些人后面的幕后主使就越高兴。 白宸莫名觉得这套手法很是令人熟悉。 电光火石间,白宸突然想起,两年前后梁新帝段匹焕登基,一改后梁先帝龟龟索索前瞻后顾的毛病,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而年前段匹焕正颁布了新的军事法令,以战养战明晃晃地被列为法令第一条,其昭昭野心四境皆知。 正好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姬允偏偏选在了这时候变法。 国内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纠缠在其中,池水先被搅浑了,这时候再cha一只手进来,也无人觉察。 有人能从草蛇灰线看出伏笔千里,只这心念电转间的功夫,白宸已将来龙去脉大致理了个清楚,而双方弓箭手已各就位,只等各自首领一声令下了。 白宸蹙紧眉,突然道:“对方首领是谁?” 荀羽接二连三被白宸打断,简直快要被这人给烦死了。要不是看他身后还跟了三千人的份上,早让副将把人给叉走了。 他不耐烦道:“作乱就是作乱,管他姓甚名谁又有何益处?” 白宸全当听不见:“其中一人是否名叫江充?” 这些造反的匪首早就上了通缉名单,白宸知道倒不稀奇,荀羽听了也没有联想太多,只顺口冷嘲:“是又如何?难不成这人是你故交旧识吗?” 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还真让荀羽误打误撞猜到一二。 江充本是京畿附近的桃县人士,勇猛好斗,又爱路见不平,素有任侠之名。然而一次行侠仗义中,江充错手杀人,为避牢狱之灾而窜逃到锦绣街,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江充被白宸招抚,社会危险分子顺风成长,原本别歪的苗子竟也长正起来,成为了抗击后梁的一名干将。 若要仔细一算,上辈子白宸第一次认识江充,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人在没找到正事干的时候,无聊空虚之下,极易游走在违反乱纪的边缘,江充该是其中一个典型: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头,挥霍着无处发挥的ji,ng力,也不知道泄了多少私愤。 那时的白宸仍然被锁在宫里头,只是不比内宫嫔妇,姬允并不怎么限制他行走,甚至特许他可以自由进出宫苑。只是已经沦为世人笑柄,白宸并不觉得这点赏赐的自由是对自己的恩宠。他本不是能够受制于人的性格,更莫说是被强按着头使他服从。他心中胶着着屈辱与不甘,长期下来,足以蒙蔽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将那点本就说不清的朦胧情愫压制得无处可以落脚,反而催生出另一种模糊的念头。 那种念头尚很不清晰,却已经支撑他能够冷着脸咬着牙地度日。而在遇到合适的人事之后,那模糊的念头渐渐地在脑中拼凑出了形状:何以我要受制于你呢? 而这句话反过来咂摸一遍,就咂摸出了新的意味。他不愿受制于姬允,却难以控制地联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姬允也如现在的自己一般,受控于自己手下呢? 甚至他脑中所浮现的,都是那人被自己所囚所禁,终日只能面对自己的画面。而那画面如果要再具体再深入,就更不可控地让他联想到那人在床笫之间的种种情态了。 那瞬间仿佛火花沿着指尖往心脏一路开遍,他莫名感到了一阵来自灵魂发出的愉悦的颤栗。 人心不可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早早地生了心魔,不仅未能拔除,反而任它在心底肆意生长,将他如蛹裹在其中,只是破茧而出后的东西,终于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对面是江充,是那个曾经随他抗击后梁,也曾经跟着他闯入皇宫,逼宫篡位的江充。 无论是作为自己曾经忠诚得力的部下要保住对方,还是为了不使幕后之人坐收渔利,他都应该避免这一场无谓的战斗。恰好他还知道如何能够劝降对方。 但也正因为对面是江充,他几乎不敢有任何行动。他连自己认识傅知雅的事,尚且不敢让那人知道,又怎么敢流露出自己对江充有所了解的一丝一毫的痕迹呢? 荀羽却显然不能体会到他内心纠结,还分外理所当然地对他下了指示:“待会传令下去之后,你和你的人作后翼,随时准备增援以及给我们殿后。” 这一番安排,荀羽自觉自己十分地宽容识大体,竟然没趁机公报私仇,让白宸的人作前锋去送人头。 然而白宸神色凝重,仿佛经过一番极艰难的抉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又一次抬手拦住了正要挥手下令的荀羽:“且慢。” “……” 接二连三被打断,荀羽真的要气成个木奉槌了。 便嘴一张要破口大骂,却听白宸道:“暂时别下令,让我带十个人过去,先与他们谈。半个时辰之后,若是没能劝降他们。荀大人再出兵不迟。” 荀羽保持了大张的嘴,片刻才合拢来,他拧眉道:“你说什么,失心疯了吗?” 即将开战之际,突然说要单枪匹马去劝降对方,不是犯了失心疯是什么? 白宸也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 他明知道自己将要走进一条似曾相识的暗巷,那条路他曾经走过,知道路的尽头有什么,那里没有他想要的一切,反而使他痛悔交加,经年未消。 但没得选,他不得不走进去。他不可能放任旧部被就此剿杀,也不可能明知渔翁在后,还鹬蚌相争。 白宸只带了几名亲卫,穿过横亘两方的沙袋牌楼,进到对方的地盘里。 江充吊着眼角眉梢,又张狂又不屑地抬着下巴睨着眼前这个白面俊目,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年轻小郎君。 “就你,还想收服老子?” 那副神情,那句话,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同上一世毫无差别。 白宸心口仿佛坠了千斤巨石,一直往下沉,沉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白宸终于不得不感受到,仿佛有什么在暗中推着他,将他按到上一世走过的路径,使他照着上一世的轨迹,一点一点继续走下去。 第50章 姬允在宫里等消息,有些烦躁不安,一直在殿内来回踱步。 江充,江充…… 他口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声音,但神色里有种咬牙切齿的狠意。他的眼角不时地抽动一下,看起来就更有两分说不出的神经质了。 人的宽容和恩德都是有限度的,他可以把未发生过的事当做不存在,毕竟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与此世无尤。他甚至能够不计前嫌,将那些人延揽到身边重用,以避免重蹈覆辙。 但那也仅限于上辈子的事在此世尚未露出任何痕迹之前了,一旦出现苗头,他就放弃怀柔姬准,不再姑息李承年,甚至连姝,他也不敢纵容了。 他是被蛇咬过的人,纵然不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但也绝不敢再同东郭先生一样养着中山狼,他已经吃够教训了。 在得知作乱的有江充这个人之后,姬允眉心便突地一跳,脑门上的血管隐隐发胀。 他想起上辈子这个人的威名赫赫,也想起这个人领兵围困他的宫殿,甚至他逃跑失败,也仰赖于这人看守严密,及时给白宸透了口风。 而江充因为身份低贱,威名渐起之前,姬允自然是不知道这人此前龟缩何地的,至于江充如何与白宸相识于微末,照上辈子他与白宸之间的关系,白宸更不可能让他知道了。 却不料江充原来是出自锦绣街的下九流货色,还一出场就敢造反。 就连你主子这辈子还乖乖地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姬允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冷笑了出来。 白宸回京的时机真是巧,正好能赶上去平叛。 江充面上终于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盯着白宸,眼睛微微眯起来:“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 白宸神态从容地微笑着,好似全不在意周围又更聚拢半步的刀枪剑戟,他道:“太阳底下无秘密。阁下因莽撞行义,开罪了当地府衙,不得不隐姓埋名,连家也不敢回——阁下这一出金蝉脱壳倒是落得干净轻松,只是不知家中老母与妻儿将凭何生存呢?” 江充瞳孔一缩,脸上一下显出亡命之徒的y狠来:“你威胁我?” 白宸敛眉,温和道:“不敢。只是见阁下虽然行事鲁莽不经大脑,不过屡次行义,接济贫困,倒也算得上是有两分正气。如今为人利用,做了别人刀斧犹不自知,在下不免觉得可惜。” 江充心中突然浮起有些怪异的感觉: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年轻究竟是他妈谁啊?竟然一副长者口吻,连夸带贬地来教训我?? 却不知怎么,一时辩驳不得,只好歪扯起嘴角,很大佬似的冷哼一声。 白宸继续道:“阁下如何得到这些火炮武器的,想必比在下心中更清楚——阁下看起来一穷二白,怕是买不起这些物资——那他们为何以白菜价,或者甚至是白送给阁下,阁下心里难道没点儿数么?天上竟果然有馅饼掉下来,助阁下行逆么?” 白宸语气虽然温和,但话里话外骂他蠢的意思简直要溢出来了,江充眉头一跳,脸色发青地想:这人真的是来劝降,不是来找揍的吗? “以这两门破大炮,阁下难不成也以为能对朝廷如何么?倒是阁下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恐怕很配得上一句卖国贼。” “……”江充大字不识,虽然感觉出白宸拐着弯地骂了他很多,但就是找不出词来回,一时非常憋屈,但只听到最后三个字,仿佛被点炸了,几乎要跳脚起来,“你说谁呢!” 白宸闲闲一笑:“哦?这两门大炮不是你从隔壁后梁军火商偷运来的吗?用别人的枪打自己的人,完了人家恐怕还会感谢你先为他们试出了京城防御水平——卖国贼冤枉你了?” 江充一下又被堵了回去,但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白宸的话,脸色不由发青,看着很想拿刀砍白宸,或者是砍他自己。 白宸见状,心觉差不多了,这人脑筋本来就有些直,一时转不过弯来,骂通了也就好了。 便道:“阁下既有一身的本事,又何必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造反乃是诛族之罪,阁下家中本已为你牵肠挂肚,不得安生了,还要让他们为你死于非命吗?” 江充脸上还绷着,但微微抽动的眉角,显是已经有所犹豫了。 干大事者不能拘于小节,不能困于儿女情长,一旦有了这些柔软的负累,人心不免动摇,便要思归了。 但他背了人命在身,又哪里敢归家,为家中再添祸端呢? “阁下走到如今田地,也无非是困境所逼,步步至此。只悬崖处尚可勒马,阁下何必自暴自弃,一条黑道走到底?”白宸很适时道,“阁下若就此罢手,在下虽然没甚本事,勉强可保得阁下一家无虞,还可举荐阁下入伍。体面地挣来军功,一门上下俱得荣耀,不比亡命之徒来得好一些吗?” 叛军投降了。 乍听这个消息,姬允自然是欣喜的,没有谁比他更心疼自己的一兵一卒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策。 既然江充带着他的人降了,壮劳力又珍贵,本朝也一向优待降兵俘虏,姬允更没有不收人的道理,便下旨将江充一干人收编了,甚至还宽容地让江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统领。 而白宸屡建功勋,先后平定两波叛乱,原先那份圣旨分量便不太够了,姬允重又拟旨,拔擢白宸为偏将军。 但凡会看一点眼色的,心中都微微打起了鼓:陛下这是真的要和大将军干上了啊。 偏将军属杂号将军之末,姬允之前欲拔白宸为冠军将军,被顾桓一手按了下来,这么短时间里,姬允就让白宸连升数级又做了“将军”,显是啪啪在打顾桓的脸。而白宸之所以只到了偏将,而不是原先的冠军将军甚至更高,恐怕已是姬允顾忌顾桓,不想让他太过难看的缘故。 白宸新迁,不免要应付几波迎来送往。等全部来客终于都告辞了,白宸脸上微笑便淡了下来,他抬头往宫阙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轻蹙,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安的神色。 束稚送完客回来,不提防瞧见自家主人这副神态,公子心思素来深沉,他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将忧色浮到面上来过,心下不由一惊:“公子,怎么了?” 白宸被这一声惊得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敛下眼掩住情绪,道:“没什么。” 但心神始终不定,白日里姬允的态度让他难以捉摸。他原本想好了百般说辞,甚至连自己为何晓得一个从未谋面的乱贼家中破烂事都找好了借口,但姬允只论功行赏,夸赞之余,又骂了他一顿不知死活冒险深入敌中,只对江充一事不闻不问。 姬允不提,他更不能开口,不然真是此地无银了。 凤郎为何不提?为何不拐弯抹角探我口风?凤郎果真信我到如此地步?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什么? “公子!” 束稚惊呼声起,白宸被惊醒过来,才看到自己手背一片通红,隐隐要起了水泡,原是他刚刚去拿刚煮好的茶,却没拿稳,全部洒在了手背上。 奇异的是,他竟丝毫不觉得疼痛。 束稚忙忙地去取来药膏,给他涂上,清凉裹着火辣辣的疼痛,白宸终于稍稍有了些知觉。 他垂下眼,看着红肿的手背上,渐渐起来的几个水泡,不知怎么,心中竟奇异地感到了几分安定。 凤郎既对他大加提拔,想是还很需要他。顾桓如今尾大不掉,积威深重,是凤郎的心腹大患,而隔壁蠢蠢欲动的后梁,想必也蛰伏不了太久…… 白宸缓缓地,无声地出了口气,但那口气并未出得全,有半口堵在心肺处,使他脸色仍然有些难看。 壬午变法的大半年间,除了沈弼与江充两次,中间还有大小暴动无数,都不成事,不必赘述。 到近年关,变法已初有成效,明文列出来的空置土地有十之三,这些土地全部归于朝廷,由朝廷立法,符合条件的农民即可申请购买土地。 但是这个购买也有权限。农民只能拥有土地三十年,期间不能私下转卖,只能转租,而且需报衙门备案。而三十年后若未进行手续补办,土地便要还给朝廷。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非购买,算是一种一次性长期租赁,但一次性租赁三十年,与终生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土地被死死限定在买下的农民手里,固然能够打压贵族兼并土地之风,但过了十几二十年,新生的人仍然没有土地可种,那时又该怎么办;以及第一轮土地租赁时间到期之后,又会扯出什么皮,那都是可以预见的混乱,姬允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子孙后代在太庙对着自己的灵位大吐苦水,抱怨祖宗给自己埋了一个又一个坑的场景了——他自己就总是这样做。 但那都是往后十数年的事情,至少暂时是不用忧心了——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一劳永逸的法子,永远是先出现问题,才能针对性地补上漏洞,这不是反应滞后,也不是未有先见之明。 很多时候你做下一个决定,不是因为没猜到会有后患,而是在这个时候,它就是解决现状的最好的,或者唯一的办法。 每个皇帝都希望本朝能够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但盛朝能不能捱到百年之后,连姬允自己都说不准,他能不把祖宗基业现在就毁自己手上,已经算是功德无量,至于百年身后事,他实在是顾及不到了。 这些问题都还很遥远,随便想想都嫌太多。到开年后,将要试行的土地购买法才是变法的高 潮,而这又会闹出多少事情,经过这大半年,姬允已经有种模糊的概念,随便想想,头已经开始发痛了。 而自变法以来,除了明确站定的保皇派与大将军一系,每日在朝堂针锋相对之外,还有中间派见风使舵墙头草,今日 你说得不错,明日 你说得很对。 朝堂上风云诡谲,气氛非常紧张。 而大将军顾桓,已称病半年未有上朝了。 这日宫宴,姬允派人去大将军府请了三遍,顾桓仍是不至。 姬允终于掷了手中筷子,道:“大将军身体既然一直未能大安,想必也没有ji,ng力处理公务,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家养病,将手中事务都移交下面的人处理吧。” 临到年关,望鹤楼愈加地门庭若市,每日来往络绎不绝。 姬允便衣混在其中,每每从后门进入,倒也未曾引起过注意。 今日姬允又召了几名官员,到望鹤楼商议政事——主要是讨论如何收缴顾桓的军权。 上回宫宴一事,姬允当着众人的面,放话直言要顾桓交权,算是与顾桓撕破了脸。话虽然放了,但之后具体要如何动作,就是看在顾桓手中握着军权的份上,也需要细细考虑。 这才有了今日望鹤楼一议。 议至中途,众人隐约听到楼下有s_ao乱之声,起先还不在意,渐渐那s_ao乱更大了,姬允莫名眼皮一跳,他止住了正激昂声沸的众人,派人下去察看。 察看的人还没回来,众人已经听到了比较清晰的刀剑铮鸣之声,面色不由都是一变。姬允神色还算镇定,迅速将刚刚誊下来的文稿藏于袖中,道:“情形有变,诸卿速乘云梯,从后门出去。” 众人不敢耽搁,簇拥着姬允出去,那云梯一次只能载四人,姬允带着徐广宁和另两名官员先进去,剩下几人乘下一趟。 云梯有两股粗绳连着,上下都是晃晃悠悠地,不知是否因为失重的感觉,姬允始终觉得心内不安稳。 到终于落了地,门从外打开,姬允猝不及防看见了门外披甲戴胄的顾桓。 而下一刻,顾桓身边的将士,迅速将姬允等人团团围拢。 第51章 姬允脸色铁青,眼角抽搐地盯着顾桓,怒道:“顾桓,你做什么!” 顾桓执剑上前,向他拱手道:“臣闻此地有反贼作乱,正好相离不远,带兵前来平叛。” 停了停,续道:“不想陛下在此,惊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他的大将军府离望鹤楼十万八千里远,相离不远个头,而且哪个神经病造反要选在一个戏楼! 姬允前脚说要顾桓交权,后脚顾桓就带兵来围困自己,这不是逼宫是什么! 姬允一时还没感到被威胁的惊慌恐惧,只觉得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愤怒,他气得浑身发抖,张口便要大骂。 突然听得巨大的一声,身边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重物摔落的声音,木片残渣四jian,姬允始料不及,来不及躲闪,倒是顾桓反应很快地上前,挡住了要飞到姬允身上的木片。 等巨响一阵阵消弭,姬允透过被遮挡的缝隙,才看见原来是刚才升上去的云梯不知怎么突然不受控制,急速落了下来,摔在地上烂成一堆。而碎木板下慢慢洇出一滩血迹,恐怕是那几个等第二拨乘梯的官员的。 刚刚同姬允一起下来的两名官员见此都不禁脸色煞白,一边庆幸,一边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唯有顾桓脸色未变,拍了拍落到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尘,回身对姬允道:“乘这云梯未免太危险了些,虽然省力,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失了控制,枉丢性命。”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姬允道:“陛下说是不是?” 这云梯刚刚姬允乘坐都还好好的,即便真的有故障,也不是这么前后脚的时间马上出事。 顾桓这是故意杀ji儆猴做给他看,如果顾桓有心,他在刚才乘梯的时候,就已经像这样,从九楼直坠下来,摔成一滩r_ou_饼。 姬允终于慢慢地变了脸色,在如有实体,危及生命的威胁面前,那愤怒虽然丝毫未减,但之前被挤到一边的恐惧终于大张旗鼓地冒出来,与愤怒的情绪各站一头了。 他惜命,他认怂。 顾桓见他白了脸不说话,虽然一心想要给这人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让他别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能够为所欲为,但看见姬允张大了瞳孔,显出一点畏色,心中也还是有些发软了。 只是脸上还是没什么软化迹象,甚至有些冷厉的意味,他道:“陛下千金之体,不宜身处危险。请由臣护送陛下回宫,护卫陛下安全。” 这却是要时刻看守他,甚至于软禁他的意思了。 姬允微微咬住了牙根,但在团团士兵包围之下,刚刚还目睹了一场形状可怖的死亡景象,这时是说不出一个不字了。 更丢人的是,姬允上车的时候,因为腿软使不上力,差点跌下来,还是被顾桓扶了一把,才站稳住了。 而十分不巧地,藏于姬允袖中的字稿,因为他刚才动作过大,不慎掉落出来了。 姬允眼睁睁地看着顾桓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大略扫过之后,他挑了挑眉。 随后顾桓也上了车。 姬允一贯贪图享受,车内总是宽敞舒适,豪华ji,ng致。软椅桌几一样不少,再添两三个宫女捶背捏肩,剥果倒酒,都还能余出两分空裕。 但如今车厢内只有姬允顾桓两人,连徐广宁都被顾桓撵了下去,姬允却莫名觉得逼仄不已,从顾桓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太过强烈,如有实质般充斥了整个车厢,仿佛空气都被这个人攫走,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起来。 姬允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来,心中虽然憋着不少气,但那点底气和气势,在对上顾桓的脸之后,就丁点儿也发作不出来了,甚至心跳加速,不安得几乎有些手抖。 顾桓将那几张手稿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眉毛似挑未挑,唇边似笑非笑,看着莫名有两分y郁瘆人。 “臣该庆幸陛下,只准备架空臣,还没打算要臣的性命吗?” 姬允眼皮一跳,头皮发麻,敏感地觉出了这话里暗藏的危险。 他勉强镇定神色,道:“大将军自言身体不佳,朕念在大将军辛苦,想为大将军分忧解劳。” 顿了顿,又有几分不能够忍受自己气势太弱,半讥半讽地又添一句:“倒是大将军兴师动众来此,看着不像是身体不佳的模样。” “社稷有难,臣就算是卧病不能起,也不敢耽误。”顾桓道,“莫说只是今日小小s_ao乱,若是哪天陛下如有不测,臣亦毫不犹豫,当挥兵勤王。” 这番表忠心的话,在姬允耳里,听来却没有太多感人的意味,反而被他品出了几分威胁之意。 “是吗?”他抬起眼皮,直视对方,道,“或许朕该庆幸,今日叛贼只在望鹤楼作乱,并未直指宫廷。” “陛下的确应该庆幸,只是庆幸之余,陛下也该多反思为君为政之道,否则朝堂不稳,”顾桓丝毫不避讳他的盯视,反而接住了,目中沉沉,道,“谁也说不准,下一回反贼们,又将在何时何地起事了。”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就实在太明显,几乎是要明着逼他收回之前的一系列变法了。 纵然姬允心知如今处境不妙,密谋被顾桓瓮中捉鳖抓了个正着,物证也被自己亲手奉送上去,现在还被顾桓看管着,有如案板鱼r_ou_,动都动不得。 但到底是长久做了帝王,被这样威胁,骨子里的脾性反而被激出几分。 他咬住牙,压不住怒气地道:“顾桓,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 顾桓细细咀嚼了这四个字,仿佛是低低地笑了下,忽然欺近姬允,车厢内瞬间被缩小到只容两人存在一般。 近到鼻尖微触,呼吸相闻。 姬允不由睁大了眼睛,一时惊得睫毛都不敢动了。 “陛下,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得寸进尺吗?” 第52章 他这话里仿佛有许多未尽之意,姬允顾不上去思索,只眼睁睁看着那墨绿色的瞳中似泛起汹涌波涛,浪潮里倒影出他自己茫然而惊悸的脸。 他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顾桓,你想做什么。” 这一声又轻又弱,带着压抑的沙哑和颤抖。 顾桓却被这一句惊醒了,他好似从某种不能自禁的臆想中回过神来,目光微微变幻,沉沉地盯着眼前的人,从他的脸上,移到姬允刚刚受惊时,衣领微挣开的颈侧。 这目光丝毫不比刚才的令人觉得好受一些,反而更加晦暗深沉。 姬允头皮发麻,觉得自己颈侧都在飕飕发凉。 正这时,两人突然听见外边有清朗声响起:“陛下可在车中?微臣白宸,求见陛下。” 这突兀一声完全打破车内沉默,缠绕在两人间的诡异气氛消散两分,姬允从胸内长出一口气,听到这人的声音,全无来由地,他突然有些安定了下来。 这种情绪不由自主会显到面上,他眉眼一松,嘴唇微微上扬,张口便要喊白宸进来。 却被顾桓截住,先一步开口道:“陛下方才受贼人惊扰,现在不宜见人。白散骑请回吧。” 姬允不由怒而瞪向顾桓,顾桓刚才起伏不定的神色却已经不见了,现在只余冷冷的y沉,他向姬允道:“叛贼还未全部落网,臣不敢放松警惕,陛下也还是小心的好。” 姬允心知他在满口胡扯,不过是为了隔离自己,当下也气得冷笑:“大将军一口一个叛贼,但迄今为止,除了大将军,朕还真没见到所谓的叛贼究竟在哪里。” 顾桓倒是一点听不出他的讽刺似的,还道:“自然是因为臣将危险都从陛下 身边隔绝了,否则陛下以为自己还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吗?” 姬允简直要被他的大言不惭震惊了,气得脑子里发懵,一时没忍住,脱口道:“三年前刺客一事,你也敢放这样的话吗?” 姬允说完就知道自己过于冲动了,三年前无论真相究竟如何,他自己是怎么想,都已经翻篇了。他将这件事压在心底三年多,只有偶尔梦中惊醒时,才敢忍着寒意与痛意,勉强回忆。 而他顺着那条疑点重重的线索,将计就计弄死了姬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是同谋。他明面上既然已经接受刺客是姬准的人的事实,在这时候拿出来掰扯,既不明智,也无意义。 但他实在耿耿于怀,顾桓的手段狠绝,他从小就自愧不如。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7节 “若是那个人的准头再差一些,或者我的反应再慢一些,”他咬住牙,“顾桓,你是不是就准备顺势拥立太子了?” 顾桓之前隐约猜到姬允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姬允识时务地不提,他也乐意装作不知。其实就算姬允知道是他又能如何呢,即便是猜忌他,对他有隔阂,还是得依靠他。 但是或许人都是善于自欺的,在窗户纸未捅破的时候,总还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并不那么坏。 只是既然已经破了,掩饰除了徒增虚伪之外,不再有任何意义。 顾桓神色不怎么变化,既无被质问的心虚,也无被冤枉的怨愤,他语气很淡,甚至有种坦然:“陛下,臣若是真想拥立太子,三年前陛下就不会毫发无损。今日陛下,也不会在这里质问臣的忠心了。” 却是承认三年前的事都是他一手策划了。 饶是姬允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亲耳听到了,还是不由心口一跳,骇然变色。 而白宸的声音又在车外响起:“既然大将军与陛下在一处,陛下受惊不宜见人,臣禀给大将军也是一样的。情势紧急,还请大将军拨冗见臣一面。” 顾桓眉微一挑,片刻,他掀帘下了车。 车帘被掀开时,车内的姬允与车外的白宸正好目光相触,白宸本是紧蹙着眉,看到他之后,眉眼迅速温柔化开,仿佛是叫他安心一般,对他眨了眨眼。 只是不过一瞬,帘子垂落下来,重又隔住了两人。 顾桓接过白宸递来一张羊皮卷,推开一揽,又神色不动地将羊皮卷卷好。 他看向白宸,微微笑道:“白小郎年纪轻轻,倒是有几分自己的本事,这么大张的边境防卫图,想必花了不少人力物力。” “后梁野心勃勃,近来更是动作不断,提前早做打算自然没什么坏处。”白宸拱拱手,对自己如何得到这张图避而不谈,只道,“大将军是国之良将,镇守四方,这份东西对大将军想来应该有些用处。” 顾桓手中掂量着那本羊皮卷,似笑非笑道:“却不知白小郎想用这个,从本将军这里换取什么。” “换什么说不上,这样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合适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它的作用。放眼望去,没有谁比大将军更知道该如何使用这张图了。”白宸谦恭似的微微一笑,“大将军一片忠心,满朝文武有目共睹。而如今外患将起,正是陛下倚重大将军的时候,若是这时候君臣不谐,恐怕要让外人钻了空子。” “大将军该比臣更清楚,何以大局为重。” 顾桓脸上并不显出被说动的颜色,反而微微一哂:“本将军二十万大军常年边境戍防,都不敢说外患将起,白小郎话里的意思,却好像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要打过来似的。” 顾桓素来神思警敏,白宸并不意外他能品出自己话中的深意。他自然不想暴露自己,只是在这节骨眼上,顾桓形同逼宫,软禁了陛下。目前朝中又无人可挡顾桓的锋芒,以卵击石或许太夸张,但也足够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到时就只便宜伺机而动的后梁了。 如此便只有同顾桓谈判一途,只是想要打动顾桓,筹码自然不能一般。 白宸敛眉拱手,道:“大将军说的不错,臣的确知道后梁何时会兴师入侵。” 顾桓终于挑起了眉。 “臣伏了眼线在后梁,探得他们近来厉兵秣马,不日便要兴师。这也是为何臣将这张羊皮卷交与大将军的原因。”白宸道,“后梁新帝段匹焕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近几年后梁迅速壮大起来,大将军心中想必也有计量。如今大将军与陛下互生龃龉,现下又出了这样的事,大将军也猜得出内外如何猜疑大将军心意,太子如今年已十五,继承大统已是绰绰有余,纵使臣相信大将军并无此心,如何禁得住众口铄金? 陛下对大将军的猜忌也正是来源于此,臣在此直白地问大将军一句,如今大将军挟制着陛下,究竟是想废了他,还是不想?” 这问得可算是大逆不道了,连顾桓似乎也未料到陛下 身边的人,竟然敢这么问他,一时神色巨变,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白宸却也不等他反应,继续咄咄道:“若是想,大将军便及早召集百官,下旨拥立太子,反正朝中谁能够拦着大将军?若是不想,大将军若是对陛下尚存一丝君臣情谊,尚且做不得这等有悖伦常,大逆不道的叛逆之事,大将军便及早释了陛下,与陛下冰释前嫌,莫使龃龉隔阂更深。否则越拖,陛下对大将军怨恨越深,即便到时大将军想要放了他,大将军还敢吗?” “大将军若是现在醒悟,仍是我朝的柱梁之臣,万事陛下都将倚重于大将军。而大将军凭这张羊皮卷,与得悉后梁兴兵之日,到时立下不世之功勋,又何愁陛下不更加仰赖倚重大将军呢?” 不知顾桓是否被他的哪一句话打动,从他的神色里实在看不出来。 他只是沉默半晌,道:“陛下对我成见已生,隔阂又岂是轻易能够消弭的。何况陛下或许也并未看错我,我……” 他忽地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便吞下了后面未出口的话。 他转了个话头:“近来边疆的确不宁,实在也不宜再起内讧。陛下 身边有我的人护着,想来也无安全之虞。我也是时候回边防戍守了,别让那些宵小之辈,还以为有机可趁。” 他这样说,便是肯退一步的意思了。只是顾桓不愧老j,i,an巨猾得很,自知经过此事,待在京中姬允肯定容不下他,正好借后梁远遁。天高皇帝远,姬允自然拿他毫无办法,加上边境顾桓的二十万大军,姬允恐怕还得哄着他求着他别搞事乱来。 只是好歹他松开咬住姬允喉咙的嘴了。 白宸拱手,道:“大将军善识大体,臣在此谢过了。” 顾桓上下打量他,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唇:“白小郎智计无双,也有能耐得很。只不知道陛下能容忍小郎多久了。” 白宸神色不动,淡淡道:“陛下岂是害怕臣下有能耐吗?陛下怕的只是身为臣下,却有不臣之心罢了。”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意有所指的讽刺意味,顾桓脸上那点笑意渐渐散尽了,他神色起伏不定,片刻,才意味不明地道:“只是人心易变。从前没有,现在不一定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不一定没有。” 白宸却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笑,道:“大将军可能从未后悔过什么,等大将军真正有过后悔之后,就知道什么做得,什么一定做不得了。” 半月后,顾桓上表自请赴谯州戍守。 出城那日,姬允亲自去送他。 临时搭的帷帐里摆了酒,姬允和顾桓相对而坐。 姬允说:“我记得你第一次随军出征,还不到十六岁。” 那语气里带了点不真切的回忆,姬允眼里含了淡淡的笑意:“结果你把沾了自己血的剑穗带回来送我,把我吓得半死。” 顾桓眼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窘迫,他按了按眉,道:“当时少不经事,惊吓了陛下。” 姬允转着酒杯,眼角眉梢仍是笑着的:“当时我就在想,桓郎待我一片赤诚,我该如何报答他的真心。” 话到此仿佛就结束了似的,谁都再也接不下去。 这十数年间,事情发生太多,就数日前两人才分崩离析地大吵过一架,此时再回首过往,总有些微妙的讽刺。 姬允敬他一杯酒:“仍如以往,孤在此等你平安归来。” 结果等姬允送完人回到宫中,东宫内侍一脸要死人的表情,闯到他面前,直接腿软地跪下了。 “陛,陛下……”小内侍崩溃地哭了出来,“太子不见了!” 第53章 眼皮狠狠一跳,姬允几乎是当即变了脸色:“不见了?!” 那内侍战战兢兢道:“太子说要习字,不许人打扰,将人都赶了出来……等怀公公觉得不对,带人进去的时候,太子已经,已经不见了,只留了封书信在桌上……” 还晓得留书信! 姬允气得脸皮直抽抽。 姬蘅跟着他舅舅学了三年武艺兵法,学出了什么名堂姬允不大清楚,只自信无人能及,整日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觉得自己只要能上阵杀敌,马上就与他舅舅齐名了。 所以在得知顾桓自请戍边之后,姬蘅忙不迭兴冲冲地来求姬允,准许他跟着一起去。 姬允能让他去就怪了,姬蘅上辈子造的孽还不够他警醒的,他让姬蘅学武,不过是图的双重保险,心里其实还是不放心,哪里敢真的再让这草包跟着去坏事。 当即把姬蘅斥骂了一顿,把他赶回东宫。 姬蘅被骂得恹头耷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恹恹地回去了。 哪知道这小子不知跟谁学了一肚子的焉儿坏水,竟还学会留书信离家出走! 姬蘅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需历天下疾苦,方知如何治世”的中心思想,末尾还有理有据,并不隐晦地提了一句:当年父皇也是留了封书信,就离宫到民间游历的啊。 合着还都是照着他学的! 关键这些陈年破事儿都是谁说给他知道的! 姬允想掐死那兔崽子的心都有了,他脸色几变,最终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着人去追顾桓,问姬蘅有没有混进军队里,把人给我揪回来!” 信中姬蘅没有明说自己要去哪里“游历”,但冲着他对自己舅舅的那股崇拜热乎劲儿,姬允也是想不到他还能去别的地方了。 天子使者还未赶到的时候,顾桓这头,已经有属下把某个浑水摸鱼混进队伍,军姿奇特,报数还报错的人揪出来,上交给顾桓了。 姬蘅第一次穿军用盔甲,还是他偷来的,少年骨骼还未完全长开,盔甲套在他身上好像小孩儿偷穿了自己父亲的衣服,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头盔沉重,快将他细细的脖子压折了似的,脸被遮得只剩小半张,露出咕噜乱转的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 他对自己这么快就被抓包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脸微微地发红:“我本来想走远一些,再和舅舅坦白的……” 顾桓瞪着他,实实在在地有些发了怒:“你胆子倒是不小,偷偷摸摸混入军营,你以为这是闹着好玩的?” 像他这种不明不白混进来的,若不是参军多留了个心眼,根本不可能报到顾桓这里来,直接当细作斩杀就完事。 姬蘅没想到过这一层,只以为顾桓是在斥责他偷摸出宫,心很大地解释道:“没事,我同父皇留了信的。” 仿佛这样就不算是离家出走似的。 顾桓嘴角一抽,觉得这货和他老子年轻时候简直是一脉相承的没心没肺二百五。 只不知怎么,那怒气像潮水一样退去,一时不能为继,只是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无可奈何。 顾桓捏一捏眉心,道:“你私自离宫,宫里不知要如何忙乱,再且你以为随军是图好玩的吗?” “我这里容不下你,你给我滚回去。” 姬蘅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敢骑到顾桓的脖子上狐假虎威,长大一点便时常地跑去大将军府蹭吃蹭喝。他对自己那仁柔软弱的亲生父皇尚且存着一点子对父、臣对君的敬畏,对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大将军舅舅除了崇敬之外,更多的却是亲近。 大约人总是擅长有恃无恐,然后恃宠生娇。 大将军没有自己的子嗣,也未格外偏重族内哪个后辈,只有姬蘅从小得到了来自大将军独一份的偏疼和宠爱。这种似乎自己是最特别的认知,会使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独占欲,不愿与人共享,也使他充满底气,近乎坚定地认为,无论他捣什么蛋,闯什么祸,最后都能得到对方的纵容和谅解。 姬蘅一听顾桓要让自己滚,脸上立刻露出了可怜的神情:“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如果被父皇逮回去,我要挨揍了。” 你也知道自己该要挨揍了。 顾桓瞪他一眼,却瞥到对方脸上装出的可怜巴巴,不由一顿。 姬蘅那张白团子脸渐渐长开,与他的父亲越发有了像的痕迹,就连犯浑时那股讨揍的神气,都有种奇异的神似。 不合时宜地,顾桓心中起了一瞬的动摇,只是随即想到那人在宫里忧急如焚的模样,那点动摇便一干二净,口中更强硬了两分:“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是去戍边,没工夫带娃娃。”唤来属下,也不客气,要将人一通绑了,给押回宫里去。 正这时,天子使者到了,带来了姬允的口诏。 姬允被姬蘅气昏了头,话里带了三分火气,这个传话的使者也分外耿直,原封不动地将话复述给了顾桓。 本来这也没什么,自家孩子丢了,气急一点也情有可原。 但姬允行动这么迅速,顾桓才出城不到三十里,人就快马加鞭赶到了。又张口就要他交人,活像是他顾桓将人拐走,挟太子在身边以制天子似的。 顾桓眉轻轻一挑,再出口的话就成了:“陛下关心则乱,太子不见了,怎么就想着找到臣这里了?臣并未见过太子,请回吧。” 又想到话说太满,之后也不好收场,便又添了一句:“如果真的见到太子,臣会劝导太子回去的。”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之后太子真的“出现”了,浑小子不愿意回去他也没办法。 使者碰了这么一颗结结实实的钉子,到底没耿直到敢说搜营,只有灰溜溜地奔回了宫。 姬允拗断了手中的笔,一边怒火冲天,一边咬牙冷笑:好啊,那随便你去死好了。 第54章 顾桓既一口咬定了姬蘅不在他那儿,姬允又不能说他故意扣住太子强行搜人,一气之下也索性不管了,管他顾桓爱死不死。 新岁之后,新土地法还有税制法开始在京畿附近试推行起来。在此之前,大小刺头们都被结结实实地削了一通,大将军如今又戍边去了,京中贵族少了一大靠山,立刻老实许多,敢怒不敢言地让下贱贫民分自己的一杯羹。 以白宸为首的一批人,因积极推进变法,又上承天子下达百官,一时成为朝中新贵,抢手不已。 为变法之故,朝廷在六部之下另设督察司,白宸暂时兼领督察司督察长一职,官职本身不大,但因为特殊时期的权力行使之便,督察长地位就显得举足轻重起来。 至少开朝会,不必姬允偏心提拔,白宸也要站在前头,才能及时汇报工作。 新法之所以推行还算顺利,其中很有白宸的几分功劳。历来主张变法者,极易遭到保守派痛恨,但白宸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与贵族周旋的方法,竟陆陆续续将一些反对派说通了,朝会上竟也站到他这边来。而有人即便不满变法冒犯自家利益,仍与白宸好言相待,维持面上的友好往来。至于余下的顽固派,就有两个极端了:一种是看见白宸就连连叹气,面带惋惜,活像白宸走了歧路,为此痛心不已似的;另一种则是每每听见白宸两字就怒发冲冠,斥他舍祖忘本,居心不良,白氏百年来的荣光都被他糟蹋了。 白氏的荣光是否被糟蹋,自然容不下外人来置喙。所以白宸行事如故,在朝会上安抚前者怼后者,手法娴熟,气定神闲。 下朝之后,姬允留下白宸与另几位官员继续议事。京内贵族势力虽然最为庞大,但也最识时务,出头鸟被打死之后,便也暂时偃旗息鼓,等待时机以反击,所以京内推行法令反而看起来很顺利。 但显而易见盛朝不是只有京城一座城池,除了京城之外的十多个州,几十个郡,上百个县,连绵成幅员辽阔的神州疆土。皇帝结婚大赦天下的好消息,跑到穷乡僻壤里可能要跑三个来月才到,别说这些不着调的,听都听不懂的田税法,天高皇帝远,谁管你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宫里放了什么香的臭的屁。 而且藩王盘踞各州郡,自来对辖下郡县有治理之权,天子令到藩王封地之后,好一点的将其束之高阁不时拜一拜,差一点的便直接抛到脑后不理不睬,没草纸时还能顺手撕来擦个屁股。 姬允的意思是不如趁此机会,若诸王敢抗命,便将他们都敲打一遍,还能将散出去的皇权收拢一些,自然有人附和有人反对。 反对的声音已经是老生常谈:诸王乃边疆屏障,拱卫京师,岂能自毁城墙,且京内姬允尚且还没捋顺,又哪来的兵力财力去搞他们。 支持的原因也是类似,不过和上面的都是反着来:诸王心有不足,如今已成吞虎之势,莫说拱卫京师,恐怕还要像姬准那样犯上作乱。且京内变法推进顺利,之前大小叛乱都轻松平复,可见天威浩荡,又岂会不四海宾服? 众人就这个问题已吵了好几日,大会吵完小会吵,小会吵了没结果,姬允和白宸接着吵。 姬允以一种常人不能理解的心态,近乎偏执地想要削藩。白宸则条分缕析,列出条条原因说不可,时机不好。 两人连吵了几日,这日终于翻脸了。 白宸脸上是竭力忍耐的神色,他用力地平稳呼吸,但即便如此,还是能明显看到他脖子上迸起来的青筋。 “你失心疯了吗?!” 白宸终于还是没忍住,大逆不道地怼了天子陛下。 姬允仿佛是被他这一句骂得有些懵,片刻才反应过来要发怒,皱起眉来沉声喝道:“白宸,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 白宸深吸口气,显然也知道自己太过冒犯,道:“臣一时心急,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但仍是不可退让的神色,他坚持道:“陛下大权旁落已久,收权务必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眼下京城贵族虽然暂无动作,但半数都在等着揪陛下的错处,这种时候陛下与藩王们翻脸,岂非两头点火,最终不免祸及自身——而且陛下难道忘了,大将军为何匆匆赶赴谯州吗?” 姬允其实很想怼回去:顾桓当然是因为怕被我穿小鞋,才躲去谯州的。 但他也明白,若不是那回在车外,顾桓与白宸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顾桓怎么可能转眼改了主意,既放弃了对他的挟制,又二话不说带人去了谯州。 只是一股气亘在心头下不去,姬允格外焦躁:“时机,白卿总是提要等时机,那你说说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 白宸却又一时被锯了嘴似的,他嘴唇张了几张,看着都似很有话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姬允不耐地冷嗤道:“白宸,没有什么所谓的最好时机,最好的时机就是当下和现在。” 太子的出走让他心里一根松松的弦开始绷紧了,他无可避免地会想到上一世,顾桓身死,然后诸王之乱。 近日一直有种无法言明的焦虑和紧迫感压向他,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急躁了,但他绝不可能等到藩王作乱之后,再来手忙脚乱地应付,也绝不可能再放任自己流落到上辈子内外交困,孤立无援的境地。 现在他看见白宸,心里偶尔也像泛开余波一样,浮起若有似无的y影。 姬允一意孤行,就算白宸舌灿莲花,最终也不能打动他。 两人的气氛近来很有些微妙,除了谈公事之外,两人之间的空气简直陷入了凝滞。 依稀不久前白宸一个脸色不好,姬允心里就要咯噔一下,恨不得捧出自己的心来哄他一笑,现在即便整日面对面地针锋相对,姬允觉得自己也已经毫无波澜了。 两人各持意见,寸步不让,吵凶了的时候简直想往对方脸上挠一爪子。白宸有三寸不烂之舌,如炮弹对着他突突突不停发s,he,姬允总算亲身体验到了素有名士风采的白小郎君喷起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气得头发晕之余,冷静下来回想一下, 心里便生出种难以言明的,像是欣慰,又像是失落的感觉,原来和这人做一对君臣,就是这样子的啊。 他想,其实这样挺好的。 结果没几日,信陵手里揣了一圈的美人画像,找上了姬允。 “按理说,这本不该我来管的。”信陵抿唇笑道,“只是白小郎离家在外,京中也没什么长辈替他张罗,好好的小郎君都二十出头了,身边竟也没个人陪着,整日形单影支的。以白小郎那样的品貌家世,又岂是缺少婚配人选的,便是我的几位手帕交,也托我替她们的女儿相看着呢……” 姬允满目震惊地听着信陵絮絮念叨,再看看眼前列成一列的美人画,觉得心脏仿佛是咯噔一下,叫他被自己卡住了,不上不下得厉害。 他之前竟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有朝一日,白宸是会成亲的,他将与另一个人结发,出双入对,组建一个全新的,不容旁人cha足的家庭。 “……这些小姐们都是难得的知书达礼又兼温柔美丽,尤其她们的父族,便是配皇子也很有余了。”信陵口中仍不停,微笑地望他,“所以我拿来让陛下先掌个眼,挑出几个不错的,都稳妥了,我再去小郎君那边探他的意思。” 姬允从那种没着没落的恍惚里回过神来,心念电转间,有些明白了信陵心里的小九九。 如信陵所说,这些世家女们身世高贵,便是配皇子也很有余,白宸即便近来风头很劲,到底年轻,家族在朝中也没什么根系,又哪里值得她们一窝蜂地涌上来呢? 想来是他们自觉纡尊降贵,想与领头变法的白宸结个姻亲,将白宸绑到自己的船上去,成了连不断的亲戚,还会这样不留颜面吗? 姬允心里略微有了底,便笑着嗤了信陵一声:“也难为你整日里想这些想那些的,没个正经事可干。” 信陵便一脸正经,不服地说教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婚姻大事岂不是第一紧要的正经事吗?” “都说成家立业,成家才可立业,白小郎眼看已经二十出头了,别说婚配,宅邸里连个通房妾侍都不曾见过,这要让旁人怎么想呢?”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她又顿了顿,才道,“陛下素与白小郎来往密切,举止亲密,我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但陛下也不担心旁人多嘴多舌,平白坏了白小郎的名声吗?” 这话开了头,信陵便仿佛豁出去似的,一口气接着道:“就是现在,也有一些声音,说白小郎以色侍君,谗言媚上,才得到今日的地位呢。” 姬允脸色当即大变,简直有几分做贼心虚或者恼羞成怒似的,他涨红了脸怒斥道:“都是哪些长舌妇乱嚼舌根子,不怕夜里被人拔了舌头吗?!” 信陵颇认同似的,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向来无风可起浪,若再不注意些,怎么防得住悠悠众口呢?” 姬允是知道人言可畏的,上一世白宸真正做了他的禁脔,坊间嗤言笑语便从未停止过,到后面白宸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那些钉在他身上的流言不见减弱,反而更见威力,仿佛他是凭了那方面的本事才能退敌一般。后来白宸入了朝堂,别说下朝之后,便是朝会上,姬允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格外刺耳的嘲讽。 那仿佛是刻在了白宸身上的耻辱,但姬允没想到,这一世他小心谨慎与白宸保持距离,但仍然没能逃过那些刻意探究的眼。 姬允自己辗转反侧几日,既舍不得白宸因为自己再受委屈,也舍不得真正把他送给别人,两头都是舍不得,总是拿不定主意,倒是把他自己心口灼得厉害,夜里都不能安枕。 一番纠结,到底还是召来白宸,他也并不拐弯抹角,措辞片刻,便道:“信陵前些日找到我,说想为你介绍一门亲事。” 似乎是意料不及,白宸微微地张大了眼,却不吭声地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对方shi漉漉的漆黑眼里,有种被抛弃似的伤心。 姬允本是下了不怎么坚定的决心,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对方的伤心所感染,那点决心便很受影响地动摇起来,他顿了顿,又道:“毕竟是你自己的婚姻大事,我也不好替你做主,你若是觉得不愿意,也……” “没有,”白宸却打断了他,他的脸上微微有些紧绷,却道,“没什么不愿意的,陛下百忙之中,还不忘关心臣的终身大事,臣感恩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 “……”半肚子的话被堵住了说不出来,姬允憋了憋,憋得脸都有些涨红了,仍是不知该如何接口,犯抽似的憋出一句,“你真的愿意?” 白宸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看着竟有几分灰败似的,他自嘲道:“陛下既然想要与我划清界限,又何必再羞辱我,问我的真心呢?” 姬允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里浮出一种难言的酸涩来,他知道是自己摇摆不定,始终下不了决心,舍不得松手,又不敢再抓紧,才假惺惺地拿话来试他。 他说是要为白宸介绍亲事,但其实连如何劝对方都没想过。他想的都是只要白宸皱皱眉,说声不愿意,他就能又一次顺坡下驴,顺水推舟地替他挡回去。 然后装作无事发生,两人继续这样不咸不淡,不上不下地混着。 但是谁愿意被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呢? 白宸既然不傻,也显然比上一世的自己要清醒得多,他放弃了无用的执着,不再为求不得而自苦,他决定松手了。 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仿佛大病一场之后,还很虚弱,但也终于感到了解脱。 “陛下想让臣娶谁,”他说,“臣娶谁就是了。” 第55章 白宸竟果真一心一意地筹备起婚事来。 他最终没有相中信陵推荐的任何一个,而是自己选了河东陈氏女,河东陈氏与望郡陈氏表了一层,比不上望郡陈氏的雍容富贵,但也是世代的书香门第,素与白氏交好。 据说小的时候,那位陈家小姐还曾去白府借住过一段时日,算得上是与白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白宸来求姬允的指婚,姬允避了几回,到底不能一直拖延下去,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见了他。 “你真的想要娶她?”仍是这样怀怀疑疑,甚至有些尖酸的语气了,“才德上佳的女子那么多,这位才貌一般,家世也并不如何高贵,怎么非铁了心相中她呢?” “世家贵女,臣不敢高攀。”白宸神色平静,微垂着眼皮,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还请陛下成全。” 自那日之后,白宸脸上时不时会出现的隐忍脆弱之色似乎就彻底消失了,对着姬允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恭谨,一些不经意似的暧昧小动作也全都收敛起来,仿佛是下定决心,要彻底与他划清界限了。 姬允被他的无动于衷噎了一噎,心中不知是酸是苦地起伏了一阵。有些话徘徊在嘴边,将出口未出口,终于未能出口。 他觉得自己是在死撑,但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只是憋了一口不知道哪来的气,能撑一时算一时。 “你既然喜欢她,那娶了就是。”他有些忍住气地道,“只是指婚非儿戏,不是嘴皮子上下一碰那么简单,指了就不可再反悔了,你想好了?” 白宸沉默片刻,仍是垂眼不看他,轻声地道:“有什么好反悔的呢?” “……”姬允一口气没换上来,差点一气之下脱口而出好啊,随你啊。 他好歹忍住了,语气却已经很不好:“你当指婚那么好得的吗,谁来求都有?” 他拂袖而起,只丢下一句:“容后再说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被留在身后的小郎君,面色平静,丝毫不见波澜地,他低头饮了口茶。 新法推行果然并不顺利,派出的钦差到了地方里,如同一脚踩入泥潭,陷进去出不来。更有甚者,在个别郡县,姬允连他们的音讯都收不到了。 而谯州那边,寄来的则永远都是雷打不动的无事两个字,姬允远在京城,实在也瞧不出来谯州到底有没有事,但他时常记起上一世顾桓身死的场景,总是要起一背的冷汗。 若要仔细算算,也差不多……该到那个时候了。 姬允在谯州的动作越发频繁起来,无不是在拐弯抹角地打听姬蘅的下落。但那边在顾桓手里,嘴严得好像一个不透风的铁桶,姬允派去的督军,探子纷纷一无所获,渐渐姬允也要以为是自己想岔了,那个兔崽子不知道到底蹿到了哪些地方去玩儿了。 只是这样一来,不免又要开始惊忧姬蘅那混小子的安危,这诸多的烦事往头上一砸,让姬允心头沉甸甸晃悠悠地不能安枕,每夜里少说要惊醒个两三回,而心中的忧虑,却并不会因此消失。 至于白宸,白氏的长辈到底不是彻底做了甩手掌柜,千里带着聘礼去了陈家府上提亲,两家合了生辰八字,将婚事定在了下半年的秋季。 姬允最终没有给白宸指婚,但白宸看来也不是非要他的指婚不可。 新岁之后,问题还是存在没有解决,日子没有更好过一些——甚至还会变得更糟。 接到前线战报说顾桓与后梁袭兵相交,不慎被流箭s,he中,现在昏迷不醒的时候,姬允死死盯着战报里那个眼熟的地名,顶着一嘴的燎泡,终于忍不住骂出憋了许久的脏话:“他妈的。” 顾桓果然又驴了他! 顾桓没有什么心情同倒霉熊孩子打闹,便将姬蘅丢入士兵堆里实行放养。又因为甥舅俩合伙骗了姬允瞒天过海的缘故,顾桓也不好转头就对手下的人说:“这位是太子,你们多让着他点”,导致姬蘅白皮嫩脸的,又是空降进来的,一时引来诸多猜疑,有些格外看不顺眼他的,有事没事便要来找姬蘅的麻烦。 姬蘅虽然跟着顾桓学了几年,却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顾桓对他从不放水,学了几年姬蘅都没能从顾桓手上讨过一次好。顾桓仿佛是一座大山在前,面对着这样一个似乎无论如何也打不败的对手,姬蘅没有被虐得崩溃就算心性坚韧了,也就根本无从想象自己能够厉害到哪里去。 或许是因为生来体弱,一直生病的缘故,姬蘅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条件不是很自信。纵然除了顾桓,宫里也有别的与他对打的侍卫,即便他赢了,也总觉得对方是碍于彼此身份,让着他的缘故。 所以第一次受到来自其他将士的挑战时,姬蘅很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攥着兵器的手里握出了一手心的汗。 于是一枪将人挑在地上的时候,别说对方,连姬蘅自己都目瞪口呆,没太反应得过来——这位兄弟是不是有点太弱了,还比不上宫里那些陪他练手的家伙。 没有经过对比,姬蘅自然是不知道,别说顾桓他自己了,就连宫里那些唯唯诺诺看起来不咋地的陪练们,也都是层层选拔ji,ng挑细选出来的。 又连胜几场之后,姬蘅都快从难以置信到飘飘欲仙了,直到顾桓经过,用未出鞘的剑敲打了他的肩膀和腿几下,不留情面地教训道:“这儿,还有这儿,跟你说了百八十遍重心要稳,有点儿得意就瞎嘚瑟——瞎嘚瑟什么,赢了这帮歪瓜裂枣有什么好得意的!”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顾大将军毫无指向性的攻击将在场的人全部s,he成了筛子。 姬蘅被泼了凉水,兴奋劲儿却还没下来,他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匕首都拿不稳的小废物,他手拿重剑,也能挥出一片凌厉剑影了。 于是热情空前高涨,积极地投身到虐待猪狗一般的c,ao练中。 顾桓大约是有意锻炼他,帐中商讨什么军事,只要不是什么特别机密的也都不避讳他,甚至许他旁观,有时还要问问他的想法。 姬蘅第一回被提问时,紧张又忐忑,说了一堆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放什么屁的鬼话,分明帐中所有人都没说他什么,毕竟一个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年轻小伙子,头脑里没什么东西也可以理解,但姬蘅自尊心作祟,仿佛能真实地感受到他们脸上的轻蔑之色。 羞耻沿着血管直爬到脸上来,回去姬蘅就把自己曾经看过的兵书翻出来又看了一遍。 所谓纸上谈兵,未接触过实际,总不免要凭想象,于是便有想当然。 这一看,姬蘅就看出从前自己的想法有些简直堪称笑话,涨红着脸重新改了批注。同时也发现自己曾有过的一些想法,帐中顾桓也数次提起过,又觉得有些得意。 姬蘅做好准备,再被提问时,就显得游刃有余许多。纵使还有些生涩,有些问题摸不到边际,但顾桓微微挑一挑眉,说一句不错,姬蘅就跟被打ji血似的,能连着兴奋好几天。 年轻人往往性急,才学会爬就想要跑,容易急功近利。尤其从“觉得自己很差很废物”,乍然跃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差,甚至有些优秀”,过于强烈的跃升感,会让人恍惚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姬蘅急于想要证明自己,他仿佛是心内聚了团火,不知道火星是从哪里点来的,但是烧得他五内如焚,坐立不安,时时有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如果姬蘅了解一些即将成熟的雄性动物,在发情期将要到来之前的种种想要夸耀自己的举动,他大概就会意识到自己的躁动,与之非常相似了。 他心里其实有种朦胧的意识,夜里也会有面目模糊的人入他梦中。 但不知是出于惶恐或是什么,他从不敢去看清梦中人的真正模样。 直到后梁一支小队突袭边城,立功心切的姬蘅主动请缨。 顾桓捏了捏眉,心里是不太想他去,但小鸟不可能永远不离窝,最终还是准了。 只是大约还是放不下心,本来这种小场面,不必顾桓亲自出手,顾桓为了带一把菜ji,自己披了甲也上了。 走前,顾桓还轻松地想着,权当带着小孩在自家后山打个小鹿。 第56章 后梁此次派出的突袭小队不过三五十人,s_ao扰城外村庄,打劫一番便要退走。 顾桓领着姬蘅,组成了一支三十人骑兵小队,出城追击。 姬蘅扬鞭拍马冲在最前,呼啸的风吹开他眼前的碎发,他的眼仁熠熠发亮,里面是近乎狂热的兴奋。 他是第一次上战场,尚且不能体会到杀伐的残忍和鲜血的腥臭,反而胸中激荡:他曾经在心中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能像那人一样,一柄刀枪立于足下,便让敌人不敢来犯。更想象过自己从容挥斥,退敌八百里后,回头一看,能看到从来吝啬于露出什么表情的那人,对自己挑眉一笑…… 那是不知何时种下的念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姬蘅心里肆意发芽生长,渐渐茁壮茂盛起来,在宫里时呆着还好,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外人看来大概只是体弱无能的一个废物,所以那些想象他自己也都羞于提起,惟恐遭人嘲笑。 只有在翻阅兵书的时候,被那人又一次打趴下的时候,无数次仰望着那人的背影的时候,那些念头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将他的心脏一寸寸勒紧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为止。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从那个高高的,束缚自己的深宫高墙里逃开,头一回意识到了自己并非一无是处,那些羞于出口的妄想,也是有可能的,甚至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俯拾可得,那种美妙的幻觉简直要让他魔怔了。 那脆弱的种子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几乎从他的喉咙里顶出来。 顾桓觉得这小孩是有些过于兴奋了,但考虑到姬蘅毕竟是第一次直面战事,有点神经异常也就不是不能理解了。 虽然比起他那个第一次见血就脸色发白,简直恨不得要翻白眼晕过去的柔弱爹,姬蘅这样兴奋的反应有些过于生猛,几乎让顾桓要生出点发毛的不适感来,但顾桓还是安慰自己,比他那个爹要有血性一些,显然不是什么坏事。 他们在离村庄不远的一处山谷追上了后梁的袭兵,再往前就是一座山峰,两方的人一向以此为天然分界线,让他们躲进去,再追就不容易了。 双方既然撞上,没什么话好说,亮出兵刃迎上去就是了。姬蘅一头热血,一口气也能使出三分力,威风意气竟无人可挡,他冲入敌阵,挥刀如砍瓜切菜,鲜血jian了他满身满脸,眼里却毫无怯意,仍是亮得惊人。 姬蘅是大盛朝尊贵的太子,生来体弱,如鲜花露水般柔软无助,是被全国百姓烧香拜佛求着上天,才得以长到这么大的。谁也不能料到这样水晶般的脆弱人儿,刀尖上舔起血来,竟然毫不犹豫,莫说是心理障碍,甚至看起来有种夙愿得偿的满足欣悦感,或许是跟在顾桓身边耳濡目染的缘故,还带了股与顾桓身上相类似的狠劲。 看了竟不由教人胆寒起来。 如果顾桓看见了,他一定会为自己这些年来养出了个什么样的狼崽子而大惊失色,然后一脚把姬蘅踹回到京城里,继续让他当一个活泼可爱的草包小废物。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看见。 姬蘅一朝亮出锋芒,虽然灼目刺眼得很,到底是把生刃,刃风拿捏不好,不提防便要割到自己。 对方不过来了这么点人,原本是想着随便打点秋风,探探敌情顺便伤一下顾桓的眼,这都是双方的日常活动了,三不五时就要到各自的地盘闹上一闹,纯粹是为了找对方的不开心。哪知道这回追出来的人这么认真,中间还有个小阎王,死死咬在他们屁股后头,活像要把他们活剐了似的。 一下被杀了个七七八八稀稀烂烂,谁都不想死在这里,都不恋战地想要跑,但姬蘅杀红了眼,一下忘了穷寇莫追的道理,不肯放这些手下败将就这么轻易跑了,顾桓一时没看住他,竟让他一拍鞭子追了出去。 这小兔崽子,确实该揍一顿了。 顾桓这么咬牙,但也只有拍马追上去拉人。 意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屁滚尿流地跑路的敌兵也是烦透了身后那个小白脸的y魂不散,边跑边往后乱七八糟地s,he箭,心里自然是不抱希望的,平时定点都不一定能s,he中靶子,别说敌动我也动,还看都不看一眼地s,he出去。 但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有时候就有这么巧。 那几乎只有天意安排才能解释的巧合,就这么真实地落到了头上来。 姬蘅觉得自己几乎能看见那迎面而来的箭簇,尖端还闪着寒光,他心里虽然紧张,但并不特别慌张,他觉得自己能避开。 但有人比他更快。 姬蘅被扑过来的顾桓抱住,两人一起从马背滚到地上,姬蘅下意识地搂住了顾桓,在他后背的心口处摸到了一支坚硬的箭身,有滚烫的shi黏从他指间溢出。 姬蘅被热血激得醒过来,他的鼻子好像终于恢复知觉,他闻到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 他那状若癫狂的兴奋褪下去,他眼圈一红,一瞬间回到了当年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孩了。 “舅……”他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来。 顾桓皱紧眉,疼痛和失血让他面容迅速失色,他眼前开始出现了重影,他感到了一阵眩晕。 他想,我是欠了这小混蛋的吗? 每次都差点被他搞死。 但他张张嘴,口中说出的却是沙哑的:“没事……别哭……”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脱口而出的是这个,大约是当年他看见姬允握着自己带血的剑穗子,红了眼睛鼻子的那一刻,就想对他这么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人,心里曲折着什么样的念头,现在连他自己都已经无从追溯,日益长大之后,他与那人渐行渐远,那些遥远的心事也都已经模糊。 只有在对着眼前这个,肖似那人的年轻版,才会偶尔回想起当年的一些零碎琐事。 但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过去与现在都在迅速离他远去,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个被天运眷顾的小兵却不知道自己s,he中了什么样的大人物,足够他吹嘘完下半生,只是眼见那白脸小阎王被带下马,终于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和同伴屁滚尿流地躲进山里。 那一箭太尖酸,箭尖抵住了顾桓心脉,只万幸s,he箭的是个半吊子,虽然在天意加持下瞎眼地校准了,但终究力度不足,否则前胸穿后背,顾桓早被s,he了个对穿。 即便如此,伤及心脉,顾桓也不是什么铁皮铜骨,军医每日低着头进进出出,顾桓仍是只吊着口气,至今昏迷不醒。 顾桓横遭不测,营中上下都大惊失色,顾桓的军师苏靖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封锁内外消息,然后连同顾桓的副将姜越,找到姬蘅,请他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定军心。 姬蘅在顾桓床头守了一个日夜,整个人有些麻木恍惚,对姜越的话全然地左耳进右耳出,忘了带魂儿出门似的。 苏靖和姜越都是这里为数不多知道姬蘅身份的人之一,苏靖平时深居简出,穿着一身旧袍子,神态间显出些y郁漠然,轻易不能劳动他张开尊口,同姬蘅这种泼皮猴儿自然没什么交集。 但姜越不一样,他一直跟在顾桓左右,很烦这个跟没出窝的小ji崽一样的太子。这种厌恶有点生理上的因素,一直以来有功高震主的说法,但这话最初不知道是谁说出来的,多少带点儿偏见的意思,好像说人没事给闲的,有人给自己庞大的家底添点儿彩头还浑身难受似的。 若说上头有猜忌,下面也未必就没有二心。 别说顾桓自己就不是那种善避锋芒的主,对姬允的处处挑衅,即便顾桓果真像个纯臣,也还有一帮子会察言观色,善于为主子鸣不平的奴才。像是姜越这种,看自家大将军隔了大概有黄河那么浑的一层滤镜,一直觉得自家大将军功勋赫赫,是撑起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朝的柱国之才,却平白无故受了姬允的猜忌,让顾桓不得不躲到谯州这个破地方受憋屈,心中早憋了一缸子的抱怨和不满。平日里有顾桓按着,他还勉强能消停,现在顾桓出事,还是因为姬蘅,对姬蘅的仇视简直要把他点着了。 姜越要请他出面,却带了一圈的侍卫围着他,神色狠戾咄咄逼人,饶是姬蘅三魂去了六魄,也能觉出这个态度有点不大对劲。 他还没有像他的父皇那样,经历过什么是被逼迫的感觉,但天家中人仿佛天生对此敏感似的,他心下咯噔一跳,下意识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微妙。 他是太子又怎么样,在这三十万人的军营里,这帮人是只认顾桓的,顾桓肯罩着他,他即便没那层光辉荣耀的头衔,别人也照样不敢轻侮他,但一旦顾桓罩不住他了,他就算是天子又如何,照样能被逼到角落里,成为一只缩头的鹌鹑。 而顾桓如今生死不明,朝廷肯定要见缝cha针找人来代顾桓的位置,但这些顾桓旧部也都不是软茬子,怎么可能坐等被收拾? 现在他们尚且还不肯撕破脸皮地“请”自己出面,是因为自己太子的身份能给他们做挡箭牌,若是自己不能起到这个作用……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攀上去,姬蘅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指尖。 姬蘅左看看y郁的苏靖,右看看恨不得拿刀抵上他脖子的姜越。 他眼珠颤动,仿佛故作稳定,却忍不住惊慌似的,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本宫自然该出来主持大局的。” 姜越看他那怂样儿,很是敷衍地拱了拱手,出了帐子才不屑地嗤了声。 雪花般的书信送进京城,京内京外掀起如何高的风浪暂且不提,顾桓仍是气息微弱,陷在半昏迷中。军医换了几拨,最后连附近的有名的江湖郎中都请过来,但都只是摇头,说只能看人醒不醒得过来。 说是这么说,但顾桓已经不年轻了,别说心脉受创这样的伤连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未必经得住,顾桓曾经还遭过那么多伤和病,那些潜伏已久的后患在这场大难中一起显出了厉害,像是奉了死神的旨意,定要将他带走似的。 但姬蘅仿佛天生缺心少肺,他似乎看不出来顾桓人如将灭的灯烛,仍是每日守在床前,不肯离开顾桓半步,除了诊病开药,几乎将医官的活计一力承担下来。 他仿佛没想过顾桓也会有油尽灯枯的那一日,连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没事就在顾桓耳边碎碎念叨。 “你放得下心吗?”他有点委屈似的,“你舍得抛下我吗?” “你都不知道,你的手下太坏了,还想要欺负我。” 嚯,就这样了还不忘记要告小状。 “我以后不再拖累你为我受伤了,”姬蘅又小声地,像是试探地,“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护着我呢?” 床上的人面如金纸,眼皮紧闭,除了脸色太差,就跟睡着了一样。 姬蘅呆呆地望着对方那张脸,仿佛中了魔似的,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指尖,碰了碰对方干裂起皮的嘴唇。 说不上什么触感,但姬蘅仿佛被电到了一点,很快缩了回去,分明一个人没看见,他也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脸微微地红了。 而后他眼睛心虚地乱转一圈,仿佛沉下心似的,他弯下腰,慢慢靠近对方的脸。 姬蘅听到自己咕咚咕咚,仿佛要破胸出来一样的心脏跳动声。 然后他伸出自己shi润的柔软的舌尖,舔上了对方的干裂的嘴唇,那上面起的皮渐渐被舔得软化了。 却仍然感到不满足地,舌尖偷偷摸摸地顶开了唇瓣,探了进去。 对方嘴唇里是因为缺水高热而十分干燥灼烫的气息,姬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腔的心疼让他瞎几把地就着嘴唇给对方渡了好几口口水,也不管顾桓知道后会不会嫌弃地抽死他。 姬蘅自己也明白,也就是趁着顾桓这会儿没有意识,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胡作非为。 他这会儿色 欲熏心,胆大包天,甚至有些无赖地想着有本事你现在睁眼,不然我还能更过份。 他轻薄人家轻薄得很投入,竟没有注意顾桓眼皮底下微微地颤动,随后对方那被自己纠缠住的舌头,仿佛有了意识一般,轻微地蠕动起来。 仿佛渴极似的,下意识地吮 吸起流入口中的津液。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8节 直到舌尖被抵住吮了几下,姬蘅才意识了过来,他饱受惊吓地缩回舌头,仿佛自己被轻薄了似的往后一跳。 随后他看着顾桓半睁开眼皮,涣散的目光勉强地对准了他。 姬蘅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对方。 便听到对方沙哑的,仿佛情人间呢哝细语一般,唤了他一声:“……凤郎……” 第57章 顾桓还是出事了。 姬允被这个消息困住,已经连着几日没有上朝了,他每日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焦灼地来回走动。 他努力了,他让姬蘅学习练兵练武,也想方设法拦着姬蘅去找他舅舅。 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像上一世那样。 姬允抠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眼角一跳一跳的,看着隐隐地有些神经质,宫里的内侍们都格外小心翼翼,走个路都怕露出丝声响,然后惹来姬允y沉不定的目光。 顾桓出事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至今还有御史台的人不知死活地上书姬允如何惫懒怠政,要他尽快登朝。 这些姬允都可以不理,但不巧当时白宸也在场,所以白宸也是知情人之一。 自那日之后白宸就一直在殿外候着,但姬允不肯见他。 他知道自己这样对人不公平,简直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但前世的y影笼住了他,他一时没法从自动延伸开的联想里脱身出来。 但即便他自己再想逃避,事情总在那里,不会因为他视而不见就跟没有发生似的,还是得解决。 顾桓出事之后,微服入军营的太子姬蘅便亮出身份,出来主持大局,当然对外只说是太子前来犒军了。 姬允当然不觉得是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突然有了这么强的号召力,就像上一世那样,姬蘅这显然是被顾桓的人给扣住了,为了从他这里赢得更大的主动权和筹码。 姬允自己坐立不安地焦虑了几日,到最后还是接见了白宸——他现在也只有这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可以用,总不能真的因为自己那莫须有的疑虑就不见人了。 白宸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眼下一圈青影,眉间不自觉地皱在一起,短短几日,脸上竟显出一种叫人心惊的沧桑沉郁来,看起来竟丝毫不像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了。 饶是一头乱麻的姬允,看到这样的他也不由一惊,脱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白宸勉强地扯一扯嘴角,道:“大将军遭此不测,微臣不免思虑过多。” 这理由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顾桓这么一出事,后梁那边,藩王那边,姬允接下来的好多动作都会受阻。 他与顾桓渐渐生隙,成了彼此的绊脚石不肯相让,但真正这种时候,姬允仍然不得不依赖他,没了他便如同失去臂膀,刀都拿不了。 姬允被他激起隐忧,不由得叹了口气:“顾桓出事的消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谯州那边顾桓不能主事,姬蘅想必也被拿捏住,一乱起来恐怕难以收场。” 本来顾桓手下那帮牲口就不好伺候,现在又把姬蘅扣住,姬允随便想派个什么人过去接手,都怕激得那帮子野蛮人一个不高兴,把来使给剁了。 “臣连日求见陛下,为的也正是这个。” 白宸拱手在他身前跪下,道:“臣请赴谯州,望陛下恩准。” 姬允其实不是没料到白宸来找自己的目的,正这个当口,以白宸品性,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只是不提白宸如今资历能否弹压得住那帮牲口,便是姬允自己,出于不能对人言的原因,已经先有两分犹豫了。 脱口便想否道:“不行,你去不合适。” 话却没来得及出口,白宸已快速道:“陛下,如今情势紧急,大将军那边尚且没有确切消息,若是醒过来也还罢了,若是醒不过来,陛下要放任太子殿下落到群狼口中,以此威胁陛下吗?如今谯州群龙无首,陛下若不及时派人过去,等他们从一团乱麻里理清头绪,陛下也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而放眼满朝文武,陛下即便派谁过去,也比不上大将军的地位,都不会令他们满意。若是去了个位高权重的,他们恐怕以为陛下要缴他们的权,反而要起了逆反之心。”白宸道,“如今内忧外患不止,大将军三十万大军是我们的利刃,万不可轻忽对待。而臣既无大功绩,也无派系所累,自然也就不足以令人忌惮。” 条条利害分明,姬允一时不能言语。 白宸见他沉默不语,顿了顿,又道:“且臣此去,乃是为了辅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为国之储君,虽还年轻,但既然已身处波涛之中,如今也正该是成长起来的时候了。” 姬允眉心微一动,不知道对方是有意无意,将姬蘅单独拎了出来,巧妙地撇清了自己并不别有用心。 心中那点时隐时现的疑虑被奇异地安抚住了,他瞧着对方那略有些憔悴的清隽眉眼,一时有些软绵绵的,甚至感到歉疚了起来:那些同他有什么干系呢,凭什么要连带着受猜忌呢? 他想起自己重生之后,分明说是要补偿这个人,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如今却因为一点风吹的动静而悚然惊栗,不由觉得自己有些虚伪可笑起来。 他按了按眉毛,口中却仍道:“朕再考虑考虑。” 白宸点点头,分外谅解地道:“臣不着急,左右这几日便是婚期,臣也要先完婚才走的。” “……” 姬允想现在下旨,让他快点滚算了。 姬允看着眼前的人,后者眉目微垂,脸上含了很淡的笑意。 那的确是喜事将近时,该有的神情。 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个人的婚期就要到了。 若当初尚且觉得是戏言,如今从春到夏,秋日已至,沉淀了这么久之后,姬允也能看出对方不是在同他赌气了。 白宸向来比他清醒有决断,当断则断及时止损,的确像是他的作风。 姬允放下手中茶盏,一时无话可以说,但又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甚至不肯露出片刻怔忪,还要扯出一点笑来,否则就显得自己弱势了似的。 他无意义地“唔”了声,才想出该说什么比较合适。 他笑了笑,道:“自然不会拦着你的终身大事。” 数日之后,姬允下旨,令白宸为督军,半月后赴谯州大营。 没人对时间正好卡在白宸大婚的第二日提出什么疑义,知情的都恨不得白宸别娶媳妇了,赶紧过去整顿大局,不知情的,除了那些心碎满地的少女,也根本没有人在乎白宸娶不娶妻。 自然也就没人想到要揣测姬允是否含了什么私心。 而由于通信遥远之故,顾桓已经醒来的消息同姬蘅的请罪书,一起递到姬允手上的时候,已又过去了小半月。 他前脚听完来人汇报说白宸的迎亲队伍,已绕着城内走了一圈,正在往女方家去。 后脚便看到了顾桓脱险,已经苏醒的消息。 姬允盯着那张小纸,仿佛是不识字似的,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将那寥寥几个字抠了好几遍。 顾桓……他没死? 一瞬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上来。 姬允攥着那张小纸条,几乎对之前战战兢兢,瞻前顾后的自己感到了不可理喻:他到底要被那些莫须有的,天知道究竟会不会发生的,那些前世的未来困扰到什么时候? 而为了那些连捕风捉影都不是的可能,为了其实只是不想再遭一次背叛的所谓弥补,他亲手将人从自己身边推开,故作大方地任那人去娶妻。 心里难道不会不甘吗? 上一世他蒙蔽眼耳口鼻心,也要将人困在自己身边。这一世他明明都已经得到了对方的爱意,凭什么还要把人送给旁人? 他是傻了吗? 侧帽巷最尾的那处小院,难得像今日这样地热闹起来。 迎新娘的烟花爆竹已经点过了几轮,从巷口到巷尾,落了满地的红屑。 白宸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手中牵着红绸的一头,另一头则牵在另一双柔软白 皙的手中。 他们正在一拜天地。 锣鼓喧天,喜庆非常。 第58章 天子使者到小院的时候,新人礼已经快要进行到了最后。 满堂宾客,座无虚席。起哄声里也都带着对新人的祝福。 “夫妻对——” “——且慢!” 使者紧赶慢赶,好歹在礼成之前赶上了,难为那把尖利的嗓音穿透了层层的喧闹之声,直达堂中。 白宸弯到一半的腰仿佛是僵住了,一动不动,而后听到使者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圣人有旨,传白宸即刻入宫觐见!” 后来关于今日,稗官野史中大概传出了七七四十九种版本,但其中争议最凶,流传最广的,也不过其中两种:有人言之凿凿,说大婚之日被强召入宫,夜不归宿,由此尽可看出白宸脔宠佞幸之姿。也有人义正严辞,道此后大盛朝内外动荡,风雨飘摇,多亏了白宸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而陛下在人大婚之时急急宣人入进,即便是罔顾人情了一些,毕竟事态紧急,情有可原。 而从生到死,明帝与其宠臣白宸之间,那些似是而非,牵连不断的暧昧纠葛,终究都埋在那些泛黄卷帙之下,除了当事人之外,不为人所知。 白宸穿过层层的高门与宫墙,最终来到了姬允所在的殿宇。 天色向晚,已经是黄昏时分。 古礼中,婚礼便是该在这种时刻进行的。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进去,仿佛里面的人,才是他要迎接的新娘。 姬允在殿内坐着等他,他一眼看见白宸身上的大红喜服,仿佛是在提醒他,他是个强抢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烂土匪,硬生生把人从婚礼上给抢过来了。 但是那又怎样呢? 姬允不动声色,甚至有些傲慢地想:我后悔了,我不想看着他同别人在一起。 他是皇帝,抢个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可以? 白宸步步走近他,最终离他只有半步之遥了。 他面无表情,甚至看起来有些冷漠,不知是真的没有料到,还是在故作无知,仍在问他:“陛下召臣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姬允不答,反而心中被妒火肆虐着不肯甘休,逼使他问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的婚礼进行到哪里了?” 白宸眼底划过一丝暗色,袖内他默默捏住了手指,片刻,声音有些发紧地道:“该夫妻对拜了。” 姬允便点点头:“那正好。” 白宸垂下的眼睛盯着他,那目光不知如何,让人有种被烧着了的错觉,他紧紧地盯着姬允,面上几乎显出了一种僵硬,他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姬允仰头看着他,突然自己从座椅上跳了下来,然后在白宸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扣住他的后脑勺,强行按着他与自己磕了个头。 因为动作太急促,还不小心磕着了彼此的脑门。 然后姬允自己补充道:“夫妻对拜,礼成。” 他说得十分地快,仿佛是怕白宸反应过来要截断他似的,白宸只来得及囫囵听个大概,就已经没了。 这不伦不类,匆匆的一套礼数搞完之后,姬允就大松口气,仿佛抢亲成功似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点得意的笑意,道:“好了,你的婚礼补全了。” 也不管对方乐不乐意,愿不愿意同他补全这套婚礼。 但是不愿意又如何,他骨子里其实骄纵又偏执,年轻时候就常常任性妄为,他强自克制自己,终究克制不住,最后还是这么做了——不顾对方意愿,强取豪夺。 被强取豪夺的白宸,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微妙地变幻了几番。 最终,他抿抿唇,道:“还没完。” 姬允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礼数没有做全,”白宸拉住他想要缩回去的手腕,他垂下眼看着姬允,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圈细碎地晃动着的y影,“还有合卺酒,洞房花烛。” 合卺酒自然是没有什么合卺酒的,姬允这样对他,想的是白宸不气得拂袖而去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心思张罗其他。 白宸却找来两个酒杯,没有酒,便一人一杯倒上茶,要同他交杯。 姬允被他带着喝了一杯古里古怪的合卺茶,总归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这人的反应同他想象中有点儿差距,让他一时跟不上了。 而后白宸牵着他的手腕,也不说话,只径自将他拉到床榻前。 姬允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方才白宸说的那句:合卺酒喝完了,接下来应该就是洞房花烛了。 这人是来真的啊? 姬允有些不大确定地想着,但不由他从中抿出几分或喜或酸的感觉,白宸的头低下来,嘴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角。 “凤郎,可以吗?” 那声音太低,似乎是太过克制的缘故,听着有两分沙哑了。 但又不待姬允回答,他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个专门坑自己的傻问题,快速地说:“凤郎已同我对拜了,合卺酒也喝了,不可再反悔了。” 他那漆黑的瞳仁定定地盯住姬允,鸦翅色的睫羽垂下来,微微地颤动着,看起来就有些紧张不安似的。 姬允被那样的目光瞧得心头很软,心想:我更怕你后悔才对。 但如今他已顾不得压在他心头的那许多疑虑猜忌,不论以后如何,现在他想同这人在一起。 他无法控制自己,口中不说,眼里也会溢出爱意。 他伸手环住白宸的脖子,眉梢眼角染了过于浓烈的笑意,他从未听过自己竟然会发出这样柔软缠绵的声音:“唔,那我是该唤你娘子,还是夫君?” 那本是姬允惯会的调情玩笑话,上一世姬允总拿这些来招惹他,动辄心肝宝贝,娘子夫君的乱喊一气,白宸烦他轻佻下流,越发地眉目冷然,绝不理会他。 却从未认真听过里头的情意绵绵,无限缱绻。 白宸眉梢微微一动,不知是哪里被针扎了一下,细密的疼痛让他心脏皱缩起来。 手下忍不住加了劲,他将人箍在自己怀中,有些凶狠地揉他,又咬住了他的嘴唇。 姬允对他的热情有些始料不及,亲密的爱抚之间,浑身的皮r_ou_骨骼在对方手里,仿佛要被揉化了,又热又痛,又麻又软,空气也被对方尽数攫取,他呼吸困难,两腿发软,不得不紧紧揪住对方的衣衫。 白宸从他的嘴唇往下亲到锁骨,姬允有高贵的身姿体态,仿佛锁骨也比别人生得更优美些,连绵一条细细的线,戳进两边肩骨,白宸啃咬锁骨那层薄薄的肌肤,留下了一连串青红交加的齿印,还犹不满足,他很想咬破那层肌肤,流出血来,让这人身上永久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脑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疯狂念头,他很清楚内里的自己是个过度偏执,不顾一切的疯子。但他保持着清醒,知道蛰伏的时候就该如同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冷清的面下已经演过了几场不能为人所知的戏。 他ji,ng心谋划,步步看似退让,终于逼得这人承认自己的心意。 他心里不是不松了口气的,所谓欲擒故纵,到底要看对方配不配合,他就算再有许多谋划,这人就是无动于衷,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不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肯要我。 他已经快要绝望了。 那绝望混着痛楚和不甘,他近乎麻木地想着:像上一世那样,将人囚禁起来就好了。 但是下一刻,那人身死前,心如死灰和悔不当初的目光,乍然出现在眼前,他胸中几乎要炸开了,犹如剜心裂肺的痛楚,让他已经再也不能承受两人反目,刀剑相向的局面。 最终姬允施舍了他慈悲,宽容地接纳了他。 姬允一无所知地收下了那不知道有多么绝望和疯狂的爱意。 我不能再吓着他了。 白宸将痒得发酸的牙齿收回去,只伸出舌尖,细腻温柔地舔过那些被肆虐过的痕迹。 姬允被他时而凶悍时而温柔的动作弄得浑身颤栗,他仰起脖子,对方吮吸他的时候,受刺激的连手指都一抽一抽地痉挛了。 心跳加速,身体滚烫,血液好像沸了起来。 他喘着气,主动勾起对方的脖子,带着白宸一起往床榻上倒去。 新郎服宽大厚重,白宸压下来,笼下半床的喜色。 更像是两人大婚了。 姬允为这样的想象愈加高兴起来,他弯眉笑眼,伸手去取白宸头上的发冠,那张嘴还不肯停:“洞房花烛,结发同床。” 白宸任他拨弄自己,目中神色不定地变幻几次,最终只余下温柔,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还配合地撑起自己,让姬允轻松地取下自己的发冠。 而他伸手去解对方的衣带。 进入的时候两人抱得很紧,仿佛都渴极似的,非要从彼此的身体里取。 白宸掐住他的腰,姬允急促地喘息,他许久没有同人j_iao 欢了,又是处处养尊处优的身体,即便白宸再耐心,被进入的时候还是疼。 是那种并不让人痛不欲生,却一寸寸,消磨人的自制力的疼。 白宸看出他疼,更不敢大幅度动作,他的额头,甚至连眼睑也腻了汗水,他哑着声音地问:“还疼吗?” 他脸上那种切入体肤的心疼,会让人觉得只要自己点一下头,他就会忍耐地抽出去,只要别再让他疼。 上一世那个人从来不会看他的脸,不会顾及他痛不痛,甚至是故意要让他痛,z_u_o爱对那人来说是羞辱,也是一种报复。 姬允想,这个人多爱我,他不舍得我疼。 姬允张张唇:“……好疼啊……” 人心是很无赖的。上赶着不被需要不被心疼的时候,他咬咬牙,自我麻痹也能忍住说不疼。一旦察觉到了对方的在乎,骄纵心性便要顺风而起,变得受不得丁点儿委屈了。 白宸满额的汗,看起来几乎不知所措了。手忙脚乱中他想起来似的,便要把自己抽出来。 姬允不让他走,他搂住白宸的脖子,张着shi润的眼睛,软声道:“你亲亲我吧。” 我疼了那么久,你快来哄哄我吧。 第59章 花烛到了后半夜便燃尽了,床帐里的喘息呻吟却在天明时分才渐渐停歇下来。 姬允连手指头也动不得了,被白宸清理干净之后抱回床上。他累得很了,身上也很酸痛,但不知怎么,心中还是很亢奋,一点要睡的念头也没有。 他在锦被里露出两只眼睛,充满热切地看着白宸,等他上床之后,两个人可以黏糊糊地抱在一起,补个好觉。 但白宸洗漱之后,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起衣裳来。 姬允呆了呆:“你要走么?” 白宸正在穿中衣,还没系衣带,胸口露出了大片肌肤,上面留了很多齿印,都是姬允实在受不住时,发泄地咬上去的。 白宸走过来,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姬允的眼皮,才低声道:“今日我要出发去谯州,时辰快到了。” 姬允又是一呆,才反应过来,这道旨意还是他自己下的。 原本是为了给白宸找不痛快,想让他大婚隔日就离开妻子滚蛋,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现在就落回到他自己头上。 他心口一堵,深感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差点脱口要他改期了。但是话到嘴边,终究被他自己咽了下去。 谯州那边实在不能再拖了。 虽然暂时还没有传出什么动静,但即便瞒得再好,主帅长久地不见人,倒让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崽子四处晃人眼睛,也足够引起警惕怀疑了。 而白宸的语气神态含着明显的歉意,仿佛此时离去是他不负责任,更让姬允心中发软了。 他撑着身体,想要起来:“既然如此,我该送你的。” 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手臂太过乏力,他没把自己撑起来,倒险些又栽了回去。 白宸接住了他,轻柔地将他放回被窝里。 “你好好休息,不用送我。” 他眼里也流露出很浓的不舍来,指尖细细地抚摸过他的脸颊。 姬允也知道自己这样半死不活,怕是人没送走自己得先倒下去,只是多少感到愧疚,又很不舍,用脸颊在他的手中蹭了蹭。 白宸看他这样的柔顺黏人,指尖微微颤了颤。 他微微垂下眼皮,仿佛想起什么,道:“我会去和陈家退婚的。” 姬允顿了顿,张着眼睛望他。 “人心只有一颗,凤郎不肯要,我便给旁的人。凤郎既然肯要了,我不愿辜负凤郎,只好辜负别人。” 白宸说得平淡,但姬允不至于听不出他的试探。。 白宸的心只有一颗,只给自己一个人。他想问自己,那他的心呢,他的心有几颗,能给几个人。 如果细细一品,可能还能品出威胁的意味来——我的一颗心都给了你,你不给我说得过去吗? 但他没有感到被威胁的不悦,甚至为对方那拐弯抹角的试探,和小心翼翼不敢透露出来的独占欲,感到了心疼。 他与白宸闹翻,大部分就是因为这个,他也尝够了白宸的果断和决心,这次他既然敢把人抢进宫来,多少也下了豁出去的决心。 他沉默片刻,道:“你不在的这几年,我没有宠幸过旁人。” 他不是刻意禁欲,只是常常想不起,想起了也提不起兴趣,总是意兴阑珊,半路折返。 不用白宸逼他,他也变成了白宸想要的样子。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呢? 白宸呼吸一滞。 他知道之前自己太过急进,把两人逼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好不容易剑走偏锋,才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已决定要小心谨慎,先与凤郎言归于好,再细细谋划如何让凤郎心甘情愿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机关算尽,唯独没有想过,对方一腔情意,满怀赤诚,原本就不需要他算计那么多。 他心中一时滚烫,一时又无措,竟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在沉默的两人中间仿佛被拖长了。 这让姬允觉出了一点尴尬,感觉自己何必把那点事情都倒给他知道,仿佛是刻意为他守贞。 他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你快走吧。” 白宸才惊醒似的,他握住姬允的肩膀,凝望他的眼睛炽热又温柔,声音都沙哑了:“等我回来。” 姬允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脊背忍不住窜起一串电流,他点了点头。 直到白宸走后,姬允昏昏地快要睡着了,才隐隐觉得对方说“等我回来”的语气,甚至于方才的场景,都有种要命的熟悉。 但是对方毫不顾忌,肆意泛滥的温柔和爱意,让姬允全身都浸泡在了柔软舒适的水里,而扑面而来的睡意也让他不能够思考。 他睡着了。 那种熟悉感在梦里被找了回来。 上一世白宸出征之前,也是用这样温柔的,仿佛充满了爱意的态度对他的。 他为那不知是否错觉的爱意心猿意马了足足几个月,然后等来了对方冷冷的一句:“我恨不得死在战场上,就不用再见他。” 因为过度疲惫,姬允已经睡得很熟了,所以被死死地困在了梦里。他出不来,也没有人将他从梦中拉出来。 但是梦境令他太痛苦了,最后他只能把自己蜷成一团,缩了起来。 第60章 京城距谯州甚远,饶是日夜兼程,也要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 从白宸请赴谯州,朝堂上几度争吵,到姬允力排众议下旨,再到人员和物资筹备,白宸能在半个月内出发已经是行动很迅速了,而之前说是为了要让白宸完成大婚,其实也只是顺口那么一说。 这样一通下来,从顾桓出事,到白宸赶到谯州,少说也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听来似乎很长,因为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姬允终于不再掩饰獠牙,借口之前派到各地施行新法的钦差接连遭遇不测,必是遭人谋害,不能再姑息容忍,定要彻查。 比如顾桓已有一月未出现在人前的消息,透过窗户缝里的苍蝇被传出去,终于传到十万八千里外,无数有心人的耳朵里。 但两个月又实在太短,不够姬允演十年卧薪尝胆,也不够顾桓才从死神中挣扎出来,又披甲跃马入修罗战场。 姬允在拼时间,其他人也在拼时间。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想要在对方之前抢得先机。 姬允要在顾桓出事的消息溢出之前把藩王 下来,否则顾桓身受重伤,即便不死,近一年内也不可能再上战场,藩王必定要有异动,而后梁趁火打劫,两样一起压下来,盛朝不一定撑得住。藩王也在拼时间,姬允已经亮出刀刃,他们不可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而他们唯一需要确认的,是一直忌惮的顾桓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要命的时间差,碍于现今的车马通信速度,时间差的长度足足有两个月。 一旦有人撞上这个时间差,无论发生什么,没人能够赶得上去阻止。 白宸耗时一月,到了谯州大营,正接受姜越等人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不开城门,给他放了个竹篮下来,嬉皮笑脸地想把他给吊上去。 姬允暂时还不得知这场闹剧,但似乎是为了他不寂寞,刻意在这个时候也给了姬允一个惊喜。 战报传到京城:北边辽东王,西边汉阳王,仿佛约好一般,同时反了。 很显然,这个时间差,不幸地被藩王赶上了。 而在姬允的步步紧逼下,他们也理所当然地,狗急跳墙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糟糕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姬允之前所做的动作都是白费。 万幸他做了心理准备,对这个最坏的情况已经有所预期,也就不是特别不能接受。 甚至在这个时候,姬允还微妙地松了口气:至少这一世反的人里,没有扶风王姬准了。 辽东王和汉阳王即便声势再足,少了姬准的份量,比起上一世,终归是大打折扣。 而除了早就y着想搞事,准备趁顾桓暂时不能动作豪赌一把的野心派,剩下都是些惯会审时度势,一心只想捡漏的见风使舵派,眼看着顾桓虽然重伤,到底没死,只要这个人不死,对他们就是无形的威慑,因此不敢擅动,只隔岸观火,等大佬们先斗个头破血流。 上一世气势汹汹,轰轰烈烈的八王之乱,到这一世竟缩水了一大半。 但姬允也来不及觉得轻松,辽东王和汉阳王一个是他叔叔,一个是他哥哥,平素在封地都很有威望,多年经营兵强马壮,比起沈弼之流,段数不知高到哪里去,姬允不敢掉以轻心。 姬允一连发了三道檄文,传到附近州府,令他们即刻派兵前往平叛。 又在朝会上调动兵马,召集将领。 陈瑜便是在这时候挺身而出,自告奋勇愿往前线的。 陈瑜入朝没有几年,入仕时不过是一名秘书郎,几年间连升数级,本来这两年,看哪个郡守有空缺,就要把陈瑜外放——朝廷一向有这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想位极人臣,都要下放地方,熬资历的。 陈瑜是信陵独子,也是姬允的亲外甥,比起那些顺竿子往上爬,不知道隔了几代亲的不三不四,陈瑜才是正宗的皇亲国戚,打他出生起,就有人为他铺就了一片光明坦途。 不过相比别的纨绔子弟,陈瑜难得有两分担当和志气。 上一世陈瑜说要赴前线,信陵就不大同意,谁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去战场? 但犟不过陈瑜自己上进有野心,何况为母亲者,又有谁不希望儿子功成名就,扬名立万呢?那点犹豫也犹豫不下去了。 即便是功名要从火粟中取,但没临到头上前,谁也不相信自己会是被噩耗选中的那一个。 陈瑜生得眼唇带笑,是一脸的风流桃花相,平素嬉皮笑脸诸多不正经,但敛眉拱手之时,就显出了端庄肃穆之态。 “微臣毛遂自荐,愿往前线,收缴叛军。” 姬允一直觉得信陵将陈瑜教养得很好,生于富贵,很难不染上一些ji,ng致毛病,吃穿用度上的挑剔且不说了,骨头在锦绣堆里泡久了,也容易变得软绵绵。 遇着不同的对象,还能够随意弯折。不过他们不管这叫欺软怕硬,他们有更体面的形容:审时度势,顾全大局。 毕竟谁都不是光着脚走路,舍不下的负累太多,谁都不敢轻易豁出去。 这种时候陈瑜能够站出来,不是没有勇气的。 姬允赞赏了一番陈瑜的勇气,然后拒绝了他。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肆无忌惮,不顾后果的一腔之勇。但是作为看到过结局的过来人,姬允到底像那些死板古旧不开化的老古董们一样,出于作为家长的私心,他将人扣了下来。 甚至为防又出现姬蘅偷偷跑路那样的闹剧,直到大军出发前,姬允一直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严防死守到了信陵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步。 信陵倒不至于怀疑姬允这是故意压着陈瑜不让他挣功名,左右这个功名不是那么好挣的,还不如呆在京城慢慢熬资历,慢虽慢些,终究稳妥,不必她日夜担惊受怕。 而且为了安抚愤懑不已的外甥,姬允还补偿性地将陈瑜调到了大内禁卫营——巡视宫禁,保卫你皇帝舅舅的安全,难道不也是为国尽忠吗,听来还更体面一些。 陈瑜气呼呼地领了职,姬允哄他到这个程度,他到底也没法再闹下去,只好不情不愿地上了岗。 回头再去找姬照喝了一通酒,发泄了一番有志不得抒的苦闷,也就过去了。 辽东王大军南下,汉阳王挥兵向东,朝廷只能两头分兵,务必要分头截获他们,不能让那俩人碰到头。 姬允这边为调动兵马粮草而焦头烂额,远在谯州的白宸,则刚刚把给自己下马威的人给对付了回去。 姜越以特殊时期为由,营防谨慎,不能敞开大门迎接来使,烦请白宸事急从权,不必计较虚礼,先进来再说。 这话说得很心机,只要白宸说这不符合规格,要求从大门进去,便是不识大体,只顾着那些虚头巴脑假大空的虚礼了。 姜越看着五大三粗没脑子,小心思转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不过也是,顾桓一出事,猴子充大王。姜越作为顾桓的副将,自然恨不得顶而代之,把从天而降的白宸当作眼中钉也不足为奇。 白宸一来就被下了这么狠毒的一个下马威,面上倒不显出被侮辱的气急败坏,也没冲着城头上的一干人等大喊大叫。 只是召来守城的小兵,道:“去,回你们的将军。我看你们这个篮子的质量不大好,粮草恐怕装不了几担。我在这里等着你们把篮子都赶制齐了,再进去也不迟。” 三言两语间将姜越的话拆解一番,把概念偷换个彻底。还不显山不露水地威胁了姜越一通:不开大门迎我进去,行啊,那你也别要物资了吧。 而姜越显然也不能再进一步说明:这个大门不能进单指你白宸而已,粮草却是可以进的。 那就不是有心机,而是缺心眼了。 权衡一番,姜越咬碎一口大板牙,捏着鼻子把白宸从大门迎了进来。 一起出来迎接的还有姬蘅。 姬蘅如今暂时领了主事谯州大营的名头,又是太子,姜越虽然瞧他不起,明面上还是要供着他。 所以姬蘅在这里其实过得还行,至少没姬允想象的那么差。 虽然整个人黑了点,瘦了点,看着倒是更有ji,ng神了一些,个子也又窜高了几分,隐隐看着竟有些成熟的样子了。 白宸向他行礼的时候,姬蘅伸出两手扶住了他,那掌心骨骼传来的力度,让白宸也微微有点惊讶。 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敛眉道:“臣见过太子。” “卿多礼了。”姬蘅语气温和,手下的力度却以旁人看不出的强硬,硬生生将白宸从半跪的姿势里扶了起来,“听闻卿要来犒军,孤已等待多时了。” 他脸上带笑,依稀还看得出些那肖似他父皇的风流多情,不学无术的痕迹,但目中晦暗深沉,已然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白宸一瞬间觉得,这个太子殿下,看起来竟有些顾桓的影子。 第61章 更鼓已经敲过了第三遍,英德殿里小书房的灯火才暗下来。 大臣们从书房里出来,正迎上兜头而来的风雪,众人猝不及防被冻了一个哆嗦,纷纷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雪下得没完没了啊。” 有人这样叹气,那口气瞬间凝成冰雾,散入天地间的茫茫雪花当中。 各家的仆从都撑起伞,来接自家的主人。明帝在这上面一贯地体恤臣下,还特许年迈一些的大臣乘坐轿辇去宫门口,免得下雪路滑,再把人给摔了。 这些人里,唯有傅衹没带奴仆,既算不上德高望重,又没有到年老体衰不能行走的地步,也就这么撑着一把青竹纸伞,独自走进雪里。 传言傅衹在山中隐居时候,不食谷粟,专饮花露,是个已经成仙的人物。如今傅衹为了藩王叛乱出山,在朝中很引起了一阵轰动,只是左右观赏一阵,除了格外面黄肌瘦一些,其他特异之处倒是不曾看出来,再加上傅衹平素不爱张口,常常能一人在柱子旁边站上一整个朝会,仿佛被柱子同化了一般,于是颇觉幻灭,甚或觉得此人沽名钓誉,传言虚伪。 且傅衹入朝之后,众人才知他至今未有成婚,联想到傅衹家贫,众人只当他凑不起彩礼,于是愈发与他保持距离。傅衹所到之处,无不蔓延出一种微妙的寂静。 傅衹身形清瘦,披了一身灰旧的棉披风,看着也很空空荡荡,越发有两分形销骨立的意思。 太子太保白宴撇下撑伞的仆人,快步追上去。 “傅先生,且稍留步。” 傅衹往前的脚步顿住,而后转过身,等着白宴走到眼前。 他微抬高伞柄,被伞面半遮住的脸露出来,他微微颔首。 “白大人。” 白宴微一拱手,笑道:“寒夜里更深雪重,能劳烦先生分我半面伞吗?” 傅衹看看他身后踌躇的仆人,似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来给主子撑伞,微一挑眉,道:“白大人愿意委屈自己,傅某自然无有不可。” 于是两人同撑一把伞,慢慢地走在雪花纷扬的宫道里。 诸王叛乱距今已有数月,这段时间里姬允表现得简直出人意料:他仿佛是早有预料,两地藩王叛乱的消息一出,便迅速调动兵马,分派将领到各前线战场,这些本是排兵布阵的基本要求,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如何让人各得其位各司其职,本身就是对为帅者的最大考验。而令人惊讶的是,大半个朝廷的将士武官在姬允调度之下,竟都发挥出了巨大的效用。而且朝廷毕竟出于正统,是为正义,是以战局一开始,姬允这边就显出了明显的优势。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9节 然而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打仗,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可能没有损伤。这几个月里双方各有伤亡,朝廷也损失不小。然而弹丸之地终究不比整个王朝的家底殷实,朝廷数次大捷之后,辽东王被阻在黑水以北,汉阳王被围困咸阳城,眼见着要到了最后的收官时刻。 众人都盼着在年关前平定叛乱,这样还能赶上过年。 “傅先生肯出山,我未料到,家兄也没料到。”白宴的声音在潇潇风雪里,听来有几分模糊,“前日家兄给我写信,话中仍旧是感到很困惑。” 傅衹眼睛直视前方,有雪花飘落在他的眼睫,他一眨,就融化了。 “我曾经年轻,恃才傲物,自诩清高,看不惯世上许多事情,心中总有一腔的愤怒。”他道,“这些年我闭门自思,说是隐居,其实也未能养得平心静气。我仍旧是想不通,这世上何以有三六九等的存在,方圆规矩凭什么要由那些最少数的人来制定。若说人命如草芥,我却又不甘心做草芥。” 雪花纷落而下,压得单薄的纸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傅衹的眼角眉梢有种郁郁的苦闷和愤怒,他一直无法开解自己,既不愿做制定规则,压迫别人的那个,又不能甘心做被压迫的那个。 他想不通,只好辞官归隐,躲出这个无常又混乱的人世。 白宴转过脸看他:“那先生现在是想通了么?” “算不上想通或者没想通。”傅衹道,“只是有人同我说,若是因为想不通,便坐视不理,放任事情变得更糟更坏,本身是一种更大的罪过。” 白宴眉梢微微地一动,片刻,他微笑一下:“世上竟有人能劝动先生。” 傅衹微微垂下眼,想起那个人找到他时,对他说的:“纵使源起不同,但先生与我皆被心魔所困,我无从得知先生是如何想,只是我却不肯认命,做错的我会改,该受的报应我也受,但我决不肯因此龟缩不前,左右摇摆。人若为思考所困,便一生都不得前行,自然也永远不能知道答案。” 分明应该是还轻狂得意的年纪,那人浑身上下,画里画外,却显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痛彻大悟,以及孤注一掷。 “无论什么结局,总要自己去挣一个出来。” 第62章 自白宸数月前抵达谯州,四两拨千斤地先把给自己下马威的姜越怼了回去,按理说与姜越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只是却不见白宸有什么动作,不过是同太子姬蘅每日到校场检阅,处理些日常事宜,偶尔去拜访养伤的顾桓——顾桓虽然侥幸捡回一命,但因伤势过重,又病情反复,竟至月余不能下榻,所以不得不从大营挪到城郊一处清净院落养伤。 顾桓虽然暂时从权力中心退出,但余威犹在,顾桓手下有一批的死忠,除了顾桓别的谁都不认,对白宸这种天降是天然地抗拒与厌恶,只是一段时间下来,见白宸如此上道懂礼数,心中的不满其实已经先消几分。再到平日会议,白宸所言有理有据,听着竟比在场之人更了解当前形势,甚至与后梁数次交手中,白宸所显出的先见之明,让众人叹服之余,不由得有些怀疑白宸是否有什么能预知的特异之能了。 两月下来,白宸在大营中已算是站稳了自己的脚跟,就在众人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信服他的时候,之前顾桓伤重消息走漏的事情被捅出来,却是有人告发巡夜的某将领与辽东王妻族有亲,这才在顾桓刚出事的时候,将消息悄悄送了出去。 那阵正是朝廷与两王打得最厉害的时候,但谯州这边因为顾桓出事,还要紧守防线,根本不能调出一兵一卒,眼见得战报频频,损伤时时增长,正是又急又怒,乍然得知是自己营内出了细作,统统在原地炸成了烟花,恨不得手撕了那人以谢罪。 事态以极快的速度闹大了,而沿着千丝万缕摸索下来,竟牵连出了连同姜越在内的几大顽固刺儿头,还都是所谓顾桓的嫡系。本身顾桓统领十万大军,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些得用的便亲近一些,有些便远一些,渐渐便形成了所谓嫡系旁系,平时这两大派系之间就时常不对付,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之间两派闹得不可开交。 正这混乱时候,白宸跟在太子姬蘅身边出来主持大局,以雷霆手段关押了姜越等人,迅速出了调查结果,将姜越等人以泄漏机要,危及国是之罪斩首示众,罪轻者则贬官降职,至于空缺则另添人补上,不再赘述。 一场腥风血雨,至此告一段落,谯州大营近半数换了新鲜血液,在白宸日复一日的稳固之下,太子姬蘅所发指令,无不上传下达,令行禁止。 已过了四更,守在城楼的戍卫已都生出了困意,时不时缩着肩膀,抱怨地打个哈欠,呵出一嘴的白汽。 谯州处南,不比北地的风深雪重,肃杀凛冽,但萧萧寒意抠着缝地浸入骨髓,却是避不开的软绵绵冷刀子。 自新督军驾到之后,营防不松反紧,大有要把这里围成个滴水不漏的铁桶态势。守夜人级别太低,身在浑水中也摸不清水要往什么方向流,不过跟着大方向随波逐流,抱怨几句自己新换的上司更不好对付罢了。 主帅帐中也还亮着灯,白宸手掌灯烛,正在排演眼前的沙盘。他身前的姬蘅则穿着一身未脱的轻甲,脸上满是泥土,有些尴尬地立在那里。 没话找话道:“这么晚了,白卿怎么还不睡?” 白宸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全神贯注地在沙盘上cha小旗子,姬蘅虽然做贼心虚,只是这段日子装大尾巴狼已经装得很有经验,面上倒还很稳得住,过了许久,才听得白宸随口似的问了一句:“过了沇水,后梁的第一个驻扎点在哪里?” 姬蘅立马脱口道:“往南十里处有一个哨点。” 说完才觉得有哪里不对,他一脸懊恼地闭上了嘴。 白宸点点头,才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倒是不见喜怒,平静道:“太子殿下出去这一趟,收获倒是颇丰。” 眼见是瞒不过去了,姬蘅索性也不躲了,豁出去道:“这段时日白卿助孤在营中站稳脚跟,教孤驭人之术,亦教孤研习兵法,孤的确受益良多,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孤亲自去后梁营帐附近遛了一圈。” 不等白宸说话,他怕被训似的,紧接着又道:“自前朝崩裂开始,后梁与我便定下协约,隔水而治,至今已有百年。只是明玉摔成两半,后梁与我各占半璧,谁都不能甘心,谁不想得到另外半璧?我若仍处深宫,恐怕还不能觉得,但这些日子孤在营中,眼见两方摩擦日重一日,便知我与后梁之争迟早是要爆发,一纸协约能保百年相安无事已是极限了。” “偏如今我朝内忧尚未解决,白卿不嫌路远,自请来谯州辅助于我,想必也是清楚其中利害——值此之际,边疆防线绝不可破,否则盛朝危如累卵,哪里承受得住两相夹击?”姬蘅说着说着已是有些忍不住激动情绪,他强行停下来,喘了口气,才又放缓了声音道,“孤既然作了这主帅,为以后着想,总要知晓对方底细的。” 他洋洋洒洒说了前面那许多,最后总算是想起来要为自己的冒险行径作辩解了。 不过他大概错认了一点,姬允对他的种种出格行事会气急败坏,是出于为父者的担忧;顾桓不想他涉险,恨不得时时陪护在身边,想来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 至于白宸,他对姬蘅这个混了别人一半血液的“小杂种”其实根本提不起一丝的好感,不过出于姬允的面子,出于储君不能太废物的念头,才忍耐着不快不耐烦,出于类似于继父的责任心,提点提点他罢了,实在没有什么想要关心姬蘅死活的想法,而且以姬蘅那小子的命盘,实在也用不着谁去担心。 于是听完姬蘅那车轱辘的长篇大论,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无任何触动:“殿下说得不错,臣也觉得知行合一方能得真知。只是太子殿下以后若是要出去,记得告知臣一声,否则太子身为主帅,时刻找不着人,便不大合适了。” 姬蘅愣了愣,确定白宸没有想骂他阻拦他的意思,尚来不及松口气,似又品出了丝丝对方话里的冷漠。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虽然年纪尚轻,但也不是一点不晓事了。之前在宫中,他就常常能见到这位白小郎出入宫闱,闲言碎语虽然落不到他耳中,看多了也会觉得些许怪异。而这位来谯州之后,几乎每隔三两日就要往京城寄信,再是紧急的军情,姬蘅也没见能寄那么勤的,而某日他在白宸帐中,不小心看到一叠信封整整齐齐地摞在小木箱里,他瞟了一眼,上面干干净净,只写了“宸启”两个字。 这本没什么,谁还没有一两封私信呢? 只让他心口重重一跳的是,那一封一封的,竟都是他父皇的笔迹。 他到谯州这么久,拢共就收到父皇两封信,一封是千里来骂他的,一封是让他老实听白宸话别作妖的。 呵呵。 第63章 风雪日甚,凛冬已至,转眼到了一年一度的冬祀之日。 虽则战争还未平息,但这种祭祀活动不仅必不可少,在这种时候反而更显出其重要性,毕竟ji,ng神依靠是行动的重要指引,为了让前线将士安心,也要做一场盛大的祷告。 不过说到底冬祀只是个形式,姬允也不是那么拎不清的人,战时一切以前线为重,若是为了皇家颜面本末倒置,那不是毒就是蠢,姬允早早吩咐下去,今年礼仪活动一切从简,是以今年冬祀的阵仗比起往年要小很多,出席之人只有一些重要的皇亲国戚和个别大臣。 当日天子仪仗从皇宫东华门出发,禁卫营和城防营各拨出一半护卫,前往东郊祭坛。 已经不下雪了,道路积雪已被提前清扫过,但京城头顶仍是一片沉沉的铁灰色。 姬允坐在车中,手中握着一卷羊皮纸,这是今早才到的战报,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就被折腾上了车。 辽东王和汉阳王已经被困了半月有余,志气和粮草都耗得差不多,如今不过是在死扛。朝廷至今还没挥兵攻城过河,不过是因为内忧不同于外患,到底是同根生,彼此对阵的将士保不准一照面就脱口而出大舅子啥的,而且一场大战不知要损耗多少人力,于是不到万不得已,朝廷还是想招降。 这封是身在黑水的樊业发来的,近日来的都是好消息,不像前段时间战局不明,姬允一接到战报就手心发汗,心里十分地抗拒,怕看到任何一个没能预料到的情况,一度心理压力过大,整夜地睡不好,梦里全是一叠叠带血的战报。 到了现在,姬允仍习惯性地觉得有压力,他深吸口气,慢慢解开缠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上面提到说因为寒冬难过,实在冻饿,已陆续有人偷偷渡河过岸来了 ,甚至有副将带了数千人来投诚。 军心已散成这样,恐怕都不必这边再做什么。 姬允一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来,那个副将的名字乍然撞进眼里:余鸿。 目光顿住,姬允仔细看了眼这个名字,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一时却不大能想得起来。 车外突然一阵喧哗,姬允放下羊皮卷,沉声道:“怎么了?” “陛下,前方雪后路滑,已跌了几匹马,惊扰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车外是陈瑜的声音。 陈瑜自进入禁卫营,正好樊业荀羽等人都上了前线,空下来的禁卫营统领便落到了陈瑜头上,今日也由他负责禁卫。 “罢了,”天气不好,这些小意外都是没法避免的,姬允不欲计较,道,“受伤的人马不必勉强,让他们退下吧。” “是,陛下。”陈瑜道,“臣已着人替补上了。” 姬允淡淡嗯了一声。 这么一打断,刚才的怪异熟悉便不复存在了,姬允又捡起羊皮卷看了看余鸿那个人,实在也没再看出什么东西来,只又看到下面提到抓住了辽东王的密探,但还没来得及打听出什么,那人便自尽了,那密探飞往京城的信也没能截住时,微微皱了皱眉。 辽东王往京城送信……是要联系谁?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姬允思索,仪仗已行至神道,姬允也不得不下车步行。 接下来便是繁复的一系列步骤,姬允顺着神官的指引,更衣净手,徒步走向祭台。 祭台是由九九八十一层的白玉石阶所垒,第一层八十一块石头,第二层八十块……一层层数下去,最高的第八十一层,就只有一块凸起的圆石,被下方八十层的方形石阶众星捧月般拱在正中――这是人间至尊所立足之地,独一无二,高高在上。 戴着神怪面具的神官口中唱着远古而神秘的祷词,姬允在祭坛中央阖目祈祷。 能上祭坛的人不多,除了姬允和神官,便是贴身护卫姬允安全的禁卫,他们围立在祭坛周围的栏杆,两条出入祭坛的通道被禁卫堵得很死。 这使得祭坛整个封闭起来,可以说是非常安全,但也可以说是非常危险。 祝祷之声戛然而止,姬允尚且来不及困惑,耳边听得急促的一阵风声,夹杂着利刃破空之声,他霍地睁开眼,戴着形状诡异,颜色扭曲的面具的神官,不知何时竟踩上了圆石,与他只咫尺之遥,对方手中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带着凌厉而狠毒的杀意,向他逼近而来。 姬允大惊失色,但不知是不是被刺杀得多了,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他极惊险地一偏头,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一击不中,那神官又立马猱身上来,企图擒住姬允。 姬允那花架子似的三招两式,能躲过刚才那一击已是求生欲的极致爆发,这下再想躲却没那样的狗屎运了。 眼看要被擒住,一柄长刀斜刺里斩进来,生生是要把人一砍两半的气魄,陈瑜挥刀立斩,硬逼得那神官半途中收手后退,才保住了自己一只手臂。 “保护陛下安全!” 陈瑜格刀挡在姬允身前,厉声大吼。 刚才被一瞬惊变镇住的众人,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然而刀刃所指,却只有一部分是对着神官,剩下竟都是对着姬允和陈瑜的。 甚至将祭坛通道死死堵住的也是后者,显然是早有准备。 电光火石地,陈瑜一下想起刚才路上shi滑,摔倒的由别人替上,而他要负责跟在陛下 身边,这种事只吩咐下去并没有检查――这是那些混水摸鱼替换上来的人。 陈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你是谁!?” 第64章 顾蕴常年闭门不出,也很少接待宗亲女眷,众人知道这位皇后格外喜静,也就识相地基本不来讨嫌。 今日信陵长公主一大早地就前来求见,顾蕴一开始没理,但信陵一连递了数道帖子,大有顾蕴不见她就一直不走的意思。 论毅力执著,顾蕴是磨不过这位大姑子的,也只好请她进来。 来的却不只信陵一人,她身边跟着一名少女,少女眉目低垂,看着十分地安静,安静得仿佛要将自己的存在感抹消一般。 但是顾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大约血缘的力量实在难以忽视。 顾蕴得体地笑了笑,道:“昭姑娘,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了。” 姬准一双儿女,大女儿名昭,小儿子名照。但这一双本该生来如明珠般光华灿烂的姐弟,终究蒙上尘灰,十多年沉寂于长公主府中后院,不为人所知。 而蒙尘明珠若是一朝放出光芒,必是由于箱箧翻倒,出了乱事之故。 顾蕴心下微沉,面上仍不动声色,笑着叫人上茶,但信陵阻住她。 仿佛连饮茶的片刻时间也等不及了,她咬住牙,脸上有种极力隐忍的痛怒,而在那痛怒之下,几乎显出一种叫人头皮发麻的恨意来:“娘娘,我此番来是想求你,借你哥哥留在京城的顾家军一用。” 那戴着面具的神官这时候仿佛成了个哑巴,对陈瑜的话充耳不闻,只抬手一挥,仿佛一个信号,双方兵刃相接,终于打了起来。 而陈瑜一刀砍向了那神官。 “多谢娘娘。” 信陵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向顾蕴行了个大礼。 顾蕴没有拦她,只是事后送她到宫门口。 顾蕴立在宫檐下,远远望着那个缀在信陵后头,仿佛是条影子的姑娘。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个微弱而毫无存在感,仿佛随时能隐匿到墙缝里的背影,突然转回身来,与顾蕴的目光一下撞在一起。 那刚刚还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仿佛满含罪恶与愧疚的眼睛,此时携着深重的恶意与嘲讽地,看向她。 仿佛在问她:看呐,我做的事,你也早就想做了吧? 顾蕴突然地打了个冷噤。 她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头顶竟又下起了雪,雪花落进她的眼里,她眨了眨眼,雪便化成水,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那点眼泪仿佛是假的,又仿佛不存在过。 她的脸上一寸寸地冷硬下来,仿佛长久盘桓在她心底,那点脆弱的犹豫,随着流出的虚假的眼泪,终于一起消失了。 她道:“去,立刻传白宴傅祗进宫。” 如果真照着姬昭所说,那他们的动作,绝不只在东郊祭坛。 他们的目的,是皇宫。 与此同时,少了一半城防的京城无可避免地在四大门减少防戍,本就人少的西华门今日更显得门可罗雀。 是以囤驻门外的军队,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西华门。 似乎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如此顺利,喜形于色,一路高歌猛进,前往皇宫的方向。 祭坛有八十一阶,太过高高在上,通道又被堵死,以至于上面发生什么事情,下面都听不到。 陈瑜一刀被挡回来,刀刃相交的摩擦声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两人都被震得往后退。 “宵小鼠辈,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吗!?” 陈瑜冷笑一声,挥刀又向人斩去。 那神官并不吃他激将,身段极灵活一闪,绕开陈瑜一刀,似乎无意与他缠斗,只一心向姬允下手。 姬允被一圈禁卫围在中心,时不有一刀刺破空隙,刀锋擦过他的鼻尖。 他在保护圈中左躲右闪,形容十分狼狈,只是生命在前,已顾不得威严庄重,姬允急切想要逃离染上鲜血的祭坛,命禁卫杀出一条通道出口。 这刺客需要冒充成神官才敢下手,还让人堵住通道口,摆明他的势力范围只到祭坛为止,只要他从祭坛逃出去,祭坛下守着的半个城防营还怕这仨瓜俩枣的刺客吗? 姬允在禁卫的保护下步步挨近通道口,那面具人也发现他意图,当即想要赶过来阻止,却被陈瑜拖住,分身乏术。 眼见得姬允已经靠近了通道口,守着通道口的人也不堪围攻,即将撑不下去。 那面具人几乎赤红了眼,眼里杀意汹涌,简直要满溢出来。 偏此时陈瑜一刀迎面挑上来,面具人躲避不及,只来得及头往后一仰。 刀尖抵住那人面具,往上将面具彻底掀开了。 陈瑜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一时脸上仿佛凝固了,整个人都不能动似的,他甚至忘了要躲开对方的刀――或者他从来没想象过,有朝一日这人会对自己拔刀相向。 而对方也没料到他竟然不会躲一般,也或者根本已被埋藏体内已久的仇恨与杀意给卷去所有意识,他握刀的手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令人牙齿发酸的一声,雪白刀刃送入陈瑜的腹部。 失血让陈瑜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剧痛也让他摇摇欲坠,但他一手握住留在自己身体外的刀稳住了自己,皮r_ou_狠狠地贴上锋利的刀刃,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而对方仿佛这时才惊醒过来,他眼里的赤红褪去,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甚至显出了几分难以得见的惊惶之色,他松了刀。 但陈瑜眼前模糊,已经看不出来那人脸上微末的表情变化了,他只是张了张嘴,仿佛痛彻大悟:“……是你……” 是啊,除了这个人还能有谁,除了这个人,还有谁知道自己的一切部署。 他对这个人全无防备,他的书房任这人进出,他甚至领着这人数次进出大营,仿佛这都还不够,他还要献宝似的在那人耳边喋喋不休,像孔雀一样地,将自己所拥有的,最值得夸耀的,一一捧来这人面前,哄他开心。 这人在看到自己一厢情愿的热忱,十足傻气的卖弄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是嘲笑他痴蠢,还是满怀恨意,在心底里咬牙切齿,恨不能磨牙吮血呢? “姬照……” 他还想问他一些什么,但要问什么呢? 血液和热量迅速从他体内流失,他脑内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就这样吧,不必问了。 你我就此别过吧,来生也不必再见了。 第65章 姬允眼睁睁看着陈瑜慢慢地滑到地上,涌出的血渐渐浸透衣衫,染到祭坛石阶上,流进石缝中。 有一瞬间,姬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明明已经万分小心,甚至用尽手段,将陈瑜扣在了京城。 可为什么陈瑜还是死了呢? 就像上一世那样,陈瑜死在了叛军手下。 简直像是避无可避的命运,终将奔赴那个被定好的结局。 姬允仿佛被什么用力攥住了心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看向眼前的姬照,恍惚间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 无论眉目举止,还是周身的气势。 纵使在公主府中沉寂良久,但血脉里的痕迹抹不掉,他仍旧是姬准的儿子——天生反骨,野心勃勃,不甘埋没,有朝一日要做尽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之事。 “你……”姬允声音沙哑,仿佛是从肺里挤出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姬照的脸色原本还苍白着,仿佛不知所措,望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手心,却在听见姬允的话后,他仿佛被什么硬生生给扯回现实。 “从你杀了我父王那天开始,皇叔,我们已经不共戴天了。”他望向姬允,眼角微微地抽搐,他的眼里纠缠着浓烈而偏执的讽刺与恨意,“你杀我父王,屠我满门,夺走我原本该有的一切,难道你还以为留我一条命,我会感恩戴德吗?” “父王离家赴京之前,面对旁人的担忧劝阻,还大言不惭地说你素来优容,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是结果呢?皇叔多么厉害的手段,我父王自诩聪明,却不察你的圈套,一掉一个准。”姬照声音尖锐,脸上却扯出极为恶毒的笑来,“姬允,你无用无能,只好斩尽对自己有威胁的至亲手足,但你偏偏留下我这么个祸害——你怕是不知道,辽东王汉阳王为何约好一般,齐齐叛乱。” 姬允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终于知道那封从辽东王到京城的信里写了什么了。 他眼角一跳,声音几乎劈了:“你联合了他们一起?!” “是啊,不然我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废物,如何能与皇叔你抗衡?”姬照畅快而扭曲地大笑起来,“你仔细听,听见马蹄踏碎的声音了吗,他们怕是已经破了西华门,直奔皇宫而去了——姬允,你的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 姬允目眦欲裂:“不可能!辽东王汉阳王各自被困,早就无以为继,分身乏术,怎么可能再拨兵上京!” “怎么,皇叔还不知道吗?”姬照冷笑,“黑水那边收了一批辽东王的降将,那批降将夜半混进帅帐,手起刀落,将皇叔的得力干将一刀砍成了两半。” “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露出十分快悦地,仿佛大仇得报的癫狂笑容:“我记得其中有一个,还曾经是我父王的属臣,当年皇叔赶尽杀绝,唯有这位属臣金蝉脱壳,侥幸逃到辽东,得辽东王收容,从此改名换姓,苟且偷生——此人名叫于洪,不知皇叔是否还记得?” 仿佛醍醐灌顶,姬允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余鸿那个名字时,他会觉得似曾相识了。 在上一世,于洪作为姬准身边的得力干将,大杀四方,朝廷多少将士折损于他之手。 而这一世,纵使出现了一点歪曲痕迹,于洪化名为了余鸿,从姬准身边到了辽东王身边,但是那些发生过的事,仍旧是一一重现了。 姬允心如擂鼓,他感到自己是陷进了什么无限重复的怪圈里,他努力想要跑出这个怪圈,但是无论他怎么跑,往哪个方向跑,他ji,ng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仍然在那个圈里。 他没有跑出来。 姬照仍在咬牙切齿:“我在公主府中蛰伏数年,为的便是今日——” “为的便是今日,让你忘恩负义,杀了我儿吗?!” 一把尖锐得近乎崩溃的声音,却突然斜cha进来,姬照猛地转向声音来处,就看见信陵站在通道口,仿佛一片破碎飘絮般浑身颤抖,她不得不扶住了栏杆,以防自己站不稳。 她双眼通红,死死地盯住姬照,她悔不当初,她恨之入骨。 其实直到方才,信陵心中仍然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她仍然不愿全部相信姬昭的话——姬昭说他包藏祸心,早已勾结了两大藩王,准备谋反。姬照在公主府中不过是卧薪尝胆,对瑜儿也不过是存了利用之心,想通过瑜儿接触到京城的整个大网,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仿佛这样,她才能劝自己稳住阵脚,才不会去想象祭坛上,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她有一瞬间甚至不能理解,这两姐弟已是姬准留下的唯一一双血脉了,而他们不仅未能紧拥取暖,反而相互防备,互捅刀子。 姬昭和姬照可以说都是被她抚养长大的,那双姐弟却一直相处淡漠,还不如对瑜儿这个表兄来得亲。姬照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唯有同瑜儿一起时,偶尔能露个笑模样。她并不老眼昏花,看得出姬照虽然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却多有关照这个平时不大着调的哥哥。瑜儿年轻时习骑s,he,素来娇惯坏了的孩子,磕碰着一点看起来便很触目惊心,瑜儿喜欢黏着姬照,姬照也任劳任怨为瑜儿敷药,比谁都更尽心。后面又给瑜儿做陪练,几次为了护着瑜儿自己受了伤……皇家亲情固然淡薄,但究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之前姬准的事,她心中已经怀了歉疚,对姬允当初的心狠手辣颇有怨气,如今又怎么可能愿意把姬照想成一个煞费苦心,满腹心机的深沉之人。 只是不愿意归不愿意,世间多的是你不愿意的事。陈瑜才是她的儿子,纵使再不愿意,她又怎么敢让陈瑜涉险。 如果,如果……她不知要如何才能开解自己,她开解不了的,她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心慈手软,她不能理解当初自己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个祸害进自己的家门,她会亲手杀了姬照的——而那都不足以消解她心头之恨,弥补她失去爱子的痛楚。 而这些漫无边际,没有落地的想象,在看到祭坛上陈瑜的尸体之后,纷纷化为巨石压向她的心口,而理智崩塌,聚起疯狂的杀意和戾气。 “我当初,我当初为什么会让你这个祸害进我家门?!”她浑身发抖,每一个字都吐出了恶毒又刻骨的恨意,“你怎么没有和你爹一起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来害我的孩子!?” 长公主的端庄风度荡然无存,她成了一个市井里的泼妇,为自己孩子的枉死,而恨不得剥了姬照的皮。 而她也真的提剑往姬照砍去,她毫无章法,只凭着胸中一团无法排遣的怨恨与悲怒,没有任何一个母亲,在目睹自己儿子身死,而不想要手刃仇人的。 她之前对姬照有多么怜惜,现在就有多么痛恨。她更为自己当初的一厢情愿,却导致自己儿子惨死而悔之莫及,痛不欲生。 所有人都被信陵的疯癫失态震住,竟没人能制住她。 姬照狼狈躲闪,信陵不会剑法,甚至剑也拿不太稳,其实根本伤不了他,但他竟无力回击。 有些事情你做下了,就根本不能回想,否则午夜梦回,你会被后知后觉,密密麻麻的痛意给纠缠得无法入眠。 姬照还一晚都没有度过,但已经感受到那让人手脚抽搐,心脏抽痛的痛苦了。 他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已全都是想要杀他的人。信陵带兵赶来,这里局势就完全变了。 而他也始终未能听到那边攻破皇宫的礼花声——也是,信陵都来了,皇宫那边还能不知情吗? 他的所谓蛰伏,卧薪尝胆,原来不过是一张一戳即破的薄纸。 他父亲没做到的事,移交到他手中,他也仍然没能做到。 他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骗了一个被呵护在温柔爱意中,天真得近乎蠢的人。 而自己杀了他。 他突然躲不动了,要抵抗从四肢传来的过于密集的疼痛,已经让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他站定在那里,信陵一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第66章 一报还一报,但谁都料不到报应来得如此快,杀人者转眼被杀。 但信陵仍觉不够似的,握住剑柄的手仍用力往姬照身体里推,血jian到了脸上,但她连眼睫毛都未动一下。 姬允从未见过她这样。 上一世姬准一家被押送入京,过于漫长的等待已经能让信陵从丧子的悲痛中回神过来,她的恨意不减,但已经能够冷静而沉默地,坐在刑场看台上观刑。 何况上一世陈瑜是在两军交战中死亡,尚且称得上光明磊落,死得其所。但这一次是因为她执意养了白眼狼在家中,到头来害得自己孩子被毒蛇反咬一口。 比起恨姬照,她可能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但她不知道,或许这根本不是她能够掌控的,无论她做什么,命运已在暗中铺好轨迹,谁也不能更改。 上一世的战况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但姬允突然想起来,陈瑜的确战死,但陈瑜究竟死在何人手上?那个时候,姬照在哪里?是在和陈瑜对阵的那支军队里吗? 雪渐渐又大了,仿佛欲盖弥彰,要将地上鲜红的痕迹遮掩过去。 寒意从指尖处开始蔓延,渐渐浸入骨髓,姬允攥紧手指,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姬允留下一小队人看住信陵,防她情绪失常,做出什么傻事。 自己则带着那一半城防营和剩下的禁卫,直奔皇宫。 辽东王和汉阳王声东击西,在黑水与咸阳拖住朝廷大半军队,暗地里却挥兵入京,在冬祀这日城防营守备不足的情况下攻破西华门,而与虎谋皮的姬照则负责在东郊搞定姬允。 姬允大致理清思路,都不得不为这ji,ng心缜密的谋划而赞叹一番。 而此时皇宫犹如一座空城,里面除了宫女太监,和只剩下一半还群龙无首的禁卫营,也只有他那位吃斋念佛,任是外面翻了天,也懒得动一动眼皮的皇后了。 怕不是这一趟赶回去,自家椅子真要被别人给坐了。 姬允咬紧牙齿,顶着风雪从朱雀大街疾驰而过。 所幸连日大雪,又逢祭祀,街头巷尾基本都没什么人,免去许多无辜伤亡。 四大宫门之一的朱雀门紧紧闭着,门内丝毫动静都听不见,门外更是干干净净,白雪覆上宫墙,一滴点别的颜色也看不见。 实在是很怪异。 那破了西华门的大军呢?凭空消失了吗? 姬允被护在三重禁卫之后,仍不敢稍微放松警惕,他放出去的探子此时回来了,其他三道门也没有任何被强硬突破,或者打斗过的痕迹。 姬允一口气在腹内翻滚着,几乎没能上来:他妈的,这是直接门户大开,把人放进去了吗?! 正这时,朱雀大门缓缓打开,姬允眯起眼,身前身后的禁卫护卫纷纷提盾拔刀,做出准备开战的架势。 然后身着皇后朝服的顾蕴,出现在了门内,身边各自站着白宴与傅祗。 他们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 第67章 姬允骑在马上,目光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神色复杂。 顾蕴严妆高髻,身着朝服,眉目间隐隐显出凛色。 她本是顾家的女儿,生来就该会舞刀弄剑的,即便是入宫之后寂寂多年,那条从小拿剑捋直的脊背也仍然挺拔,能顶得住事情。 顾蕴从门内走出来,向姬允行的不是宫礼,而是臣子之礼——本身在本朝,皇后除了是皇帝的后宫之首之外,也是皇帝的一大臂助。 只是顾蕴实在过于淡薄,有时竟让人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皇后来。 “容臣妾禀,”顾蕴神态语气都还是如往常一般淡淡的,仿佛要说的事情只是在自己的花园里接待了一个客人,“有人趁陛下离宫之时作乱,因事态紧急,臣妾等不及陛下回宫,便自作主张召来了白大人和傅先生,先行平了叛乱。” 末了,还纯属礼节性地添了一句:“望陛下恕罪。” 姬允自然不能怪罪她,他下得马,双手将顾蕴扶起来,笑道:“皇后何罪之有,要多亏了宫中有皇后坐阵才是。” 顾蕴垂下眼皮,安静地一笑。 两人看起来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顾蕴难得穿上朝服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义务,然而这不过半日多的时间也把她累着似的,姬允一回宫,顾蕴便托言疲乏,回寝宫歇着去了。 唯有白宴傅衹留下来,跟着姬允到书房,将今日之事复盘一遍。 前半段大致上同姬允推测的情况差不多,叛军声东击西,趁着大半兵将跟着姬允去东郊,城防空虚的时候攻破西华门。但后半段就有些超出姬允的意料了。 “你们知道有内应,”姬允挑挑眉,蜷起的食指敲了敲桌面,“还把人放进来?” 白宴和傅衹相视一眼,傅衹拱手道:“是微臣的主意。” “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抓过ji鸭,ji鸭吵杂,又能四处蹦哒,当它们分散的时候,要捉住是很难的,但只要把它们赶进ji笼里,便一抓一个准了。” 傅衹这个假出世的,外人以为他都要修炼成仙了,恨不得往他身上堆上一团一团的缥缈仙气儿,却不想本人倒是乡村野趣足足的。 白宴眉毛微一动,眼里微微闪过一点笑的痕迹。 没人注意他这点细微的变化,傅衹继续道:“辽东王与汉阳王各自被困在黑水咸阳,已是到了穷途末路。他们分兵入京,不过是困兽之斗,做最后的挣扎,得手固然是赚了,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鱼死网破而已。这样的人伤敌八百,不惜自损一千,若是放在外边,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还是关起来打的好。” 白宴在旁边帮着解释:“正好借那内应的好处,那些人一进宫门,还没来得及觉出味儿来,便被我们的弓箭手包围,才得以大胜。” 姬允略抬起眼皮,他仔细看了看傅衹,不知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扯扯唇:“傅先生的意思是,朕的皇宫,是一个ji笼吗?” 白宴和傅衹都不由一愣:合着我们说了这么半天,您只注意到您的宫殿变成了ji笼吗? 除了这不大端庄的小小玩笑,姬允没再说什么,只大致敲定了事后的奖罚细则,便让人退下了。 殿内空旷,姬允坐在椅中,一手支着额头,像是累着了。 徐广宁取走茶盏,无声无息地,便要退出去。 这些年他呆在姬允身边,从不多嘴多舌,也未出过错,实在是贴心又合用的一个哑巴。 用得顺心又顺手,只是有时候又不免觉得两分乏味。 像是这时候,若是李承年那种见着他的神色,免不了要自作聪明地问上几句,姬允虽然嘴上总是挺嫌弃李承年,但其实也想同人说说话。 两世加起来,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到头来也只能挑挑拣拣那么一两个人,藏着掖着地说说心里话。 姬允叫住了徐广宁。 徐广宁站住了,诚惶诚恐一般,微微地缩肩低头。 “陛下,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吗?” 姬允瞧他小心谨慎的模样,心下有些厌烦,只忍耐住了,道:“你今日听到傅衹说的话了?” 徐广宁迟疑片刻,轻轻地点一点头。 “传闻此人有奇才,如今看来确实是不错的。”姬允声音放轻了,仿佛在同徐广宁说,又仿佛是在自语,“事出突然,傅衹被皇后临时召进宫,却能够迅速决断,筹谋部署,兵行险着地反过来利用内应——更厉害的,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出了内应是谁。” 姬允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指环,他眼神微深,看起来略微地有些不大对劲,仿佛里面藏了一只y郁的鸷。 同徐广宁说话的声音却轻飘飘的:“你说,他是凭什么推测出来的?” 徐广宁莫名从他那飘忽的语气里感觉出了一丝寒意,他脊背发凉,差点要双膝一软,跪倒下去:“奴才愚笨,实不能够揣测傅先生的意思。” 姬允见他一副心惊胆颤,怕极了要殃及自己的恐慌神情,那股厌烦终于攀升到顶点,忍耐不下去了。 也是他脑子不清醒,自己都犹豫不定,掰扯不清的事,问这没用的废物又有什么意义。 他按了按皱起来的眉,强行忍下了想让人滚的念头,只说了声:“罢了,你出去吧。” 数日后,黑水降将反扑的消息才传到了京城。 驻扎黑水的樊业受伏击而死,连带着三万大军折损大半。 姬允震怒不已,当庭下旨,全力清剿叛军。 这些消息传到谯州,则又多耗费了两三日的时间。 一切都已经发生,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改变。 白宸从城楼上巡视回营,便看见姬蘅脸色不大好看,正将两封已打开的信重新装起来。 “怎么了,”白宸难得见小孩有这样严肃的神色,不由问道,“哪里来的信,说了什么?” 姬蘅脸色有些y沉,索性将信都推给他:“你自己看吧。” 白宸接过了,脸上神色也慢慢地变了,等看到“余鸿”那个名字时,眼眶几乎抽搐起来。 ……难怪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于洪”这个人,谁会想到,这个人换了个名姓,便安全地藏匿在假名之后,叫人再找不着了。 “于洪”化作“余鸿”,这种拙劣伎俩却成功地瞒天过海,还做出了与上一世毫无二致的事,简直像是为了刻意嘲讽他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不过是徒劳。 太子姬蘅先头已看过这两封信,被里面的惊涛骇浪也激出了一身冷汗,但如今见白宸才看到第一封,脸色就变成这样,脸上的青筋都要爆了出来 ,不由吓了一跳,反而安慰起他来:“虽说我们也有损失,究竟对方不过野ji杂碎,怎么比得过我们正统之师,便是打入了京城,也照旧没好结果的。” “你说什么!”白宸闻言猛地抬起脸来,眼睛里竟泛出丝丝的血红色:“他们还打进了京城?!” 就像上一世那样,他们还是一路打进了京城。 姬蘅也觉后怕地点点头,道:“是啊,他们还在朝中安cha了内应,为他们开了宫门。不过多亏了白卿有先见之明,我听闻当初白卿来此,傅先生本是想要同行的,万幸白卿将傅衹傅先生留在了京城,否则此番京城危机,恐怕还没那么好过得去。” 说着说着,出于对英雄的敬仰,姬蘅便又忍不住开始喋喋不休了:“傅先生委实是个奇人,领着那帮不中用的少爷兵,硬是守住皇宫不说,还利用那个内应,反过来将反贼一网打尽,父皇着实对他大肆嘉奖了一番呢……” 而白宸听着听着,却不知是因为什么,脸色反而一寸寸苍白下来。 傅衹当机立断,力挽狂澜,甚至一眼挑出了谁是那个内应……凤郎会怎么想,会觉得傅衹是受了什么人指引吗? 白宸紧紧地攥住了手指,指甲陷入了掌心也毫无知觉。 他只能默然无声地自己消化那些在自己心里肆意翻涌的浪潮。 他不能慌,不能自乱阵脚,种种这些似曾相识的轨迹,什么也说明不了,傅衹也是皇后顾蕴传召的,不能算到他的头上。 他咬住牙齿,隐隐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20节 他重活一遍,不是为了见证历史是如何再次发生的。 第68章 大年初二,整个京城却笼罩在一片肃肃氛围中,从朱雀大街头走到朱雀大街尾,听不见半点烟花炮竹喜庆声,一眼望过去没有火红的灯笼门联,反而不少人家挂着素缟白幡,不时传出门内悲哭之声。 今岁大年过得颇为沉寂,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宴被取消,鼓乐吹笙更是一概不许,都是姬允亲自下的旨意,以此来祭奠死在战场上的英灵。 月前辽东王在黑水绝地反扑,余鸿宛如一柄藏于袖中的短刃,是刺客最后的武器,专用来鱼死网破,一剑割喉。 樊业和荀羽都驻扎在黑水,荀羽且不说,樊业是老将军樊城的嫡孙,还有一个封为忠勇的将军父亲,在如此家风的耳濡目染之下,樊业连小时候玩过家家,都是只做大将军,绝不做它选的,总是领着一帮歪七扭八的鼻涕军,攻破敌方搭的小破塔楼,cha上自己的小旗子,得胜之后便漫山遍野地撒欢儿乱跑。樊业小时聪明,长大倒也不曾了了,不负家族所望地长成了一名优秀军人,在领旨去黑水之前,樊业已大大小小立了不少军功,与顾桓那位子侄顾襄一起备受瞩目,被戏称为是小樊将军小顾将军。不难看出,在这年轻一代里,也唯有樊氏这一支能稍微有资格与顾氏较量一番。 樊业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嘴炮将军,他上过战场排过兵,不是什么没经验的瞎指挥,余鸿带着八千人来投诚,不是一个小数目,樊业不可能不怀疑不审视。但是千防万防,总归有防不住的地方,余鸿能够从当年诛杀姬准的大案里逃脱,还能说服辽东王收留自己卷土重来 ,足可见其心计深沉。 到底是棋差一着,樊业的处处试探都被对方一一化解,终于犹豫着接纳对方,便被毒蛇见着了缺口,一口狠狠咬上来。 那是在正式纳降的夜宴上,樊业欣赏余鸿的识时务,赠与他珠宝玉石,高官厚禄,而余鸿则承诺提供更多辽东王后续的计划,以供朝廷调整对策。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樊业仍记着正事,酒并没有多喝,但药效已经起了 ,他觉得头脑渐渐昏沉,眼前笑着的人带了重影,他重重地甩了甩头,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酒酣耳热之后,是一场残酷屠杀。 樊业因为与余鸿相隔太近,甚至没有片刻时间留给他做抵抗,就被余鸿袖中刀一刀捅进胸口,死得不能再彻底。 荀羽勉强摇晃着自己站起来,被药物麻痹的手指还没将刀拔出一半,已先做了刀下亡魂。 有人在挣扎的时候掀翻了桌子 ,有人在大呼救兵,呼救声只到一半,永久吞没在喉咙里;有人试图夺路而逃,被追上来的人从背后一刀砍成两半……种种呼号,种种乱象,好似地狱重现的场景。 他们以为的那些胜利在望,那些志得意满,一夜之间被踩碎在满地血腥里。 姬允嘴唇周围一圈又起了燎泡,肝火旺盛得感觉一说话就能喷出火来。 上一世,平定八王之乱,几乎耗损了朝廷所有能用之人…… 所以为了重叠上一世的轨迹,即便他提前准备,即便他顾虑周全,最后还是要出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那些人死于这种可笑的原因吗? 姬允眉心突突地跳,两腮绷得爆出了青筋,他突然暴怒,用力将案上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叮铃咣啷 ,稀里哗啦的一声巨响,小心侍立周围的宫人顿时心脏一抖,瑟瑟发抖地跪作一团。 “你他妈在玩我吗!你他妈是不是在玩我!” 不知道姬允是在对谁怒吼,他仿佛是失心疯了,面色扭曲,状若癫狂,他怒吼着发泄了一通,又力竭地倒回椅中。 他双手抱头,仿佛脑子里有什么在捶打着他,让他痛苦不已,他不时地捶自己的头,恨不得往墙上撞几下,让自己能够好受一点。 但撞完了疯完了,也祭奠过亡灵了,姬允还是要派人去收拾那片烂摊子,他简直恨不得扒了余鸿的皮,喝了余鸿的血。 他冷着脸咬着牙,几乎是带着一种麻木不仁的心理,冷眼看着渐伤亡数目渐追上上一世的程度。 他心里甚至冷冷地想: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 按照上一世的路子,是不是这边才结束,后梁就要打过来了? 而仿佛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一般,在朝廷总是莫名其妙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比如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说来就来的大雨雷暴,甚至是多年难得一见的龙卷风等等导致战局发生变化,而损失惨重的两个多月之后,叛军好像终于失去了老天的庇佑,朝廷军万分艰辛又苦逼地生擒了辽东王和汉阳王,将双王押送入京。 嘿,后梁瞅着盛朝打完一场憋屈大仗,正是又虚又弱的时候,果然趁隙而入了。 第69章 后梁进犯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光是白宸做督军的这几月里,双方就已大大小小交锋了数次,彼此都很明白对方的意图是在拐弯抹角地试探自己的实力底细,谁都不怀疑关于大盛和后梁,这场仗迟早是要打起来的事实。 白宸在谯州待这数月,顾桓留下的班底和纪律在他手上并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比之前更为整肃,好像他一直在为两国彻底撕破脸皮这天做准备。到后梁大举入侵的时候,分明过多内耗让盛朝整个里子虚弱疲乏,拿得出手的将士屈指可数,但宛如铁桶的谯州犹如大盛朝最外的一层钢筋铁皮,不管内里如何溃烂,竟硬生生扛住了来自后梁的密集炮火。 盛朝首战告捷,捷报飞抵入京,姬允连日来焦头烂额,此时终于稍稍缓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没像上一世那样,战报尚未抵达京城,就已经连失数城。 那口气没松完,莫名又咯噔一下,姬允想起之前打辽东汉阳王时出现的一堆烂事,一颗心瞬间又提上来了,甚至愈发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他仔仔细细抠了一遍战报,战报是白宸自己写的,白宸写私信与写战报,字迹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流丽后者刚劲,每回姬允收到白宸寄来的信,都要交替欣赏一遍对方的书法才能看得进去内容。 只是这回却无暇关注,他来回确定了再没看见什么似曾相识或者有疑点的东西,但还是不能放心,提笔回复时,一连写了三个小心,落笔为重,因为实在攥笔太紧,骨节都有些扭曲,最后一笔甚至劈了。 白宸上了城楼,早一点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北边城门被砸破了一个角,他来检查破洞有没有补上。 谯州本是处南,与阆州不过隔了一条阮水流经,分明也该是分花拂柳,多情绰约的姿态。但自盛朝和后梁分水而治以来,原本只是沿沇水而建的谯州诸城,便陆续修起了座座城防堡垒,在百年里历经刀剑摧残,城墙上三不五年打个补丁,看起来很像破破烂烂的灰扑扑旧衣裳。 白宸两夜未眠,此时倒也看不出疲态,他一路经过的时候,有守城的士兵向他行礼,神情都很是恭敬佩服。 “大伙都说大人未雨绸缪,能料到先机,这回才没出什么大损失,反倒是河对岸的人没讨到好,一役沉了十多条船。”跟在他身后说话的是江充,此人如今已成了他的副将,此役中后梁半数损失都是他打出来的,因此很是得意。 后梁是在夜里进攻的,正是二月早春时节,南方温度起来得快,水面上薄薄的冰层已经陆续化了,海草浓郁地在水下岸边生长起来,借着深沉夜色与漂泊水草的遮掩,三十多条船从沇水对岸偷偷渡过来。 这夜于谯州大营里的人来说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已经四更天了,连守城的都陷入半昏半沉的瞌睡之中。 从船上下来的人分成三路,一路直攻城门,一路绕水路,企图绕进谯州大营,还有一路做后援。 两路夹击,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其实是相当完美的一次战术,而且后梁厉兵秣马,蓄谋已久,明显可见后梁对谯州内部的营防做了不少的功课,专攻薄弱处,甚至画了几条绕进谯州大营的水路路线。 而上一世的谯州大营才失去顾桓,又没有第二人能够压住这帮刺儿头,营内各大派系争斗都忙不过来,难怪被一击即溃,一月内就连失数城。 但那是上一世。 后梁军队远远地已经看见了城门,大约是夜色太沉,城楼上一片漆黑,领头的将军派出去三次斥候,都得到城门口的士兵在打瞌睡的消息,便放心大胆地往前行进。 另一头的丝网水路则因为曲折密布,稍不谨慎便要与大部队失散迷路,于是分成数小队,分别行进。 前一队去了有一会儿,但还没什么消息传回来,后一队的人正在疑惑,前边有人跑回来向他们打了手势,后边的人都是跟着前面的人走的,见着了人也没有多想,就这么跟了上去。 城门就在眼前,城楼上黑影憧憧,看不见几个活人,那后梁将军薛季是名老将,即便心下大喜,仍旧还算稳重,只命人搬出云梯,前面摆盾,后方搭箭。 就在准备攻城的时候,城楼上寒光一闪,齐刷刷地露出一排箭簇,对准了城楼下的人。 而白宸站在城楼上,衣着银甲,显然是早就恭候他们光临了。 两年前白宸单骑闯敌营,一箭s,he杀后梁皇帝的事迹还未淡出众人记忆,反而在一版更比一版妖魔化的话本传奇里,白宸三头六臂,通天彻地的神通形象历久弥新地传承下去,估计等白宸身死之后,很有资格能排上新一代的门神。 在自家尚且如此,在有杀主辱国之仇的后梁人那里,白宸的形象只有更加地凶神恶煞。 在此之前就有不少探子从后梁带回来了关于白宸的悬赏令,白宸被画成了牛鬼蛇神,估计就连每日跟在白宸身后同进同出的副将都瞧不出这画的究竟是哪路妖魔鬼怪,唯一可圈点之处,大概只有十分慷慨的赏金,一颗人头一万两,还附带封侯拜相,青云直上。 虽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但多少能从侧面显示出白宸在后梁的一种地位,白宸这个名字对后梁人来说是有威慑力的,毕竟在后梁的街头巷尾,专门吃小孩的大魔王也逐渐从顾桓的名字变成了白宸。 薛季看见城楼上的白宸,心中顿时骂了一声娘。 白宸既然早早等在这里,怕是早料到了他的进攻计划,而他本意是打算出其不备搞偷袭,这都被对方提前知道了,还偷袭个屁。 他心念电转,自觉今夜不能成事,已经在想着怎么撤退,但面上却很四平八稳,甚至看起来有些不知死活,啐了一口叫嚣道:“白将军倒是热情,大半夜的在此等着薛某。” “薛将军亲自造访,白某不敢怠慢。”白宸的语气慢条斯理,仿佛果真是闲敲棋子落灯花,深夜等友人秉烛造访一般,脸上甚至还有微微的笑意,但是被身边重重的兵刃寒光映出来,不免多了几分让人发怵的悚栗感,他道,“白某等候薛将军良久,备了一些薄礼 ,还望薛将军笑纳。” 白宸微微含笑的话音一落,便有一排箭簇朝城下s,he出,箭头上还是带着火的。一排箭后,紧跟着从城楼上滚下石头,将之前偷偷摸摸想趁黑爬上城楼的人给砸了下来。 火油和石头都是早早准备好的,箭头裹上布淋上油,s,he出去的时候就跟一道道火流星似的,还怪好看。石头则专门砸攀云梯想登城楼的人,一块块石头滚下去,就算不把人脑袋豁个大窟窿,见血肯定是没问题。 而另一头,从蜿蜒密布的水系中走出来的后梁士兵,等发现状况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充带着人从四周半人高的密集水草里冒出来,看着像是早就潜伏好在这里,将他们包围在中间。而他们已经走到了平坦开阔的地方,连躲都没得躲。 江充这人草莽出身,骨子里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儿,他眉眼吊起来,笑起来样子却很有几分狰狞:“嘿,等了你们大半个月,可算把你们给等来了!” 第70章 薛季是沙场老将,见多识广,并不拘泥于个把回的胜负,眼见情况不对,便让两翼变换方向,准备撤退。 旁边观战的姬蘅见对手如此不堪一击,不免好胜心起,跃跃欲试想要去追。 却被白宸止住了:“别追了,归兵勿遏。” 姬蘅瞪大眼:“不追,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薛季素来谨慎,不可能只带这么点人就来袭城,后头想必还有援军。如今急先锋失利,薛季必定有所防范。” 白宸见他眼里簇簇小火苗,显然是仍然有些不甘愿的样子,知道这个破孩子看起来胆子没有ji卵大,实则却什么都干得出来,保不准没人看着又搞出什么大事来。 只好指指楼下薛季撤退之后留下的痕迹,按捺下脾气,道:“他们的撤退路线有条不紊,并无慌乱,战旗也一直高扬没有倒,对方士气仍在,不宜再追。这些你在兵书里想必都看过的。” 姬蘅顺着他的手指,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叹了口气,有些惭愧:“明明在书里见过的,但真的碰上,就都给忘了。” 白宸点点头,也并没有刻意打击他,只道:“学以致用是个过程,一时转换不过来是正常的,多习惯便好了。” 姬蘅生来便是太子,姬允虽然脾性温和,但既然作为父亲,又是对待一国储君,在教育儿子时也会显出严厉,而且看到和自己年轻时候如出一辙的又混又怂的儿子,难免火气又更大一些。至于顾桓就更不提了,他对姬蘅宠归宠,但严苛惯了的人,其实很难容忍姬蘅那一堆破习惯。 从小到大,姬蘅不好说是父皇骂他多一些,还是舅舅教训他多一些。 大约总归是爱之深责之切,只是姬蘅从小被骂得多了,有时不免也会怀疑起自己来,觉得自己是否果真不堪大用,并非可造之材。 白宸奉了父皇的命照顾他,实际上却待他冷淡,这种漠不关心的提点,反而让他在密得透不过气的关爱照顾里,感受到了一部分的自我。 姬蘅对自己没那么嫌弃,也没那么战战兢兢了,他好像终于能看清一点自己真实的样子。 他不是那么没用,也不是偶尔幻想中的那样无所不能。 姬蘅不由仔细打量一番白宸,他之前觉得白宸这人眉目隽秀,神采非凡,白得仿佛在夜色中也微微发光一般,当真是明明如玉一般的人物,难怪他那喜好美人的父亲为之心折。 可如今又觉得,以他父皇本性,只为美色恐怕也不能如此大费心思,一叠一叠地给人寄信。 他目光一转,突然拍了拍白宸的肩,脱口道:“其实我父皇也并非只是贪图美貌的人。” 白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白宸这边有惊无险,没怎么费力将敌军击退,倒是江充那头战况激烈一些。 后梁人半途被冒充后梁士兵的江充的人给带偏了,一路给带到了江充布置好的陷阱里,如同入瓮的鳖,落到江充的手里。江充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到嘴的r_ou_,只放开了膀子抡刀砍,直杀得岸边水草染血倒伏。 对方猝不及防吃了这么大一个闷声亏,反应不及间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也不敢恋战,收拾起剩下那点人仓皇跑路,被赶上来的江充且杀且赶,一路上又死伤不少。 江充没读过什么兵法,也不懂什么归师勿遏,穷寇莫追的道理,一直把人追到了沇水边上,正好和从城门撤退的薛季撞上。薛季本来因为偷袭失败,灰溜溜地撤退已经窝了一肚子火,现在还看见自己的人像鸭子似的被人赶着跑,当下怒不可遏,也不急着上船渡河了,先要把江充的头打爆。 江充虽以勇猛不要命著称,其实却不算鲁莽冲动之人 ,眼见得对方主帅薛季也出现了,对方两股兵力合为一股,自觉打不过打不过,当即掉头就跑,非常地从善如流,毫无c,ao守可言。 薛季出师不利已经自觉晦气,又是踩在别人的地盘上,不可能再追上去,只能忍气登船,谋后再定。 谁知三十多条船才离岸没多久,刚刚跑了的江充带着人竟又回来了,此人行事很像个无赖,深谙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占完还要再补刀的无赖ji,ng髓,他扬手一挥,身后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搭做前中后三排。 “嘿,”他舔了舔牙齿,笑得很有几分嗜血的兴奋,“送你们点好玩的!” 话音一落,一排排擦了火油的箭顿时倾s,he而出。 此时薛季的船离岸已有一阵,最远的已经走到了河心,只有小部分尚在s,he击范围里。 但是薛季大约也是命犯太岁,运气格外地不好,很不巧今晚的风是西风,箭雨借着风就s,he得再远了一些。 沇水上起了大火,直从深夜烧到天欲破晓,启明东升时分。 后梁此番失利,损失不小 ,照往常来说,是会缩回脑袋怂一阵子的,两岸百姓也都习惯了三不五时打一架,消停一阵,然后再打一架的相处模式,但是这回河对岸好像并不打算继续遵守这样的友邻之谊了。 时隔不到一月,后梁大军卷土重来。 并且终于不是以往的偷偷摸摸小打小闹,规模阵仗十分宏大,三十万大军屯次沇水对岸,中军主帐高大华美地被拱聚在中央,据传是因为后梁皇帝段匹焕御驾亲征来了。 如此大规模兴师,必然要师出有名。他们像模像样地拟了一状子盛朝的滔天罪行,列在最首的就是盛朝趁夜火烧停在沇水上演习的后梁军舰,明显是要背弃盟约,寻衅开战。 檄文不知是谁掌的笔,写得感情充沛激情四s,he,满是一腔真心喂了狗的悲愤,发出之后反响剧烈,各地莫不群起响应,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潮里 ,甚至有人喊出了“收复山河”的口号——好像完全不记得百年之前还是后梁的太祖皇帝亲自把前朝末代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砍死的,也亏他们好意思说收复河山。 既然对面已经不要脸,这边自然也要给出回应与反击。 白宸自己c,ao刀写了一封告天下书,厉陈后梁数度背信弃义,s_ao扰边境的罪状,又细数百年以来为践行盟约盛朝所做的一切努力。洋洋洒洒数千字,用词克制又犀利,理智有条理地卖惨喊冤,后来这封告天下书被收录进《盛史白宸传》,与后梁那位的互为对比,被作为檄文范本一起流传后世。 然而细究起来,两国交战哪有那许多正义与委屈。后梁偷袭无耻,江充背后补刀同样也很猥琐,大家彼此彼此,谁都没资格嘲笑谁。不过是万事需有理由,师出必然有名,所行应当正义,于是打起来的时候互相都骂对方背盟弃约,手段下流,卑鄙无耻。 仿佛唯有自己佛光加身,代表这世上唯一的道德与正义,但显然并非所有人都会认可你。 所以当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各自所立足的理论依据都截然不同的时候,所谓坦诚相待,沟通互信都是虚言,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文斗之后是武斗。 后梁大军边境压城,朝堂之上y云笼聚。 早上的朝会在吵究竟该由谁挂旗主帅,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可吵的,藩王之乱才平下来,朝廷损失惨重,大半将领折在这场内耗之中,找不到几个人能堪大任,吵来吵去,无非是要在功勋卓著的老将樊城,和驻在谯州,前些日又立功勋的白宸,还有在威名赫赫的顾桓顾大将军中间选一选。 然而老将樊城年已八十,恐怕还没走到谯州先就要断了气。白宸倒是年轻,但是又太过年轻,小场面或者还能应付,对上人家三十万大军,比经验比阅历,白宸恐怕就不太够看了。至于顾桓,倒是各方面都很合适的不二人选,但是这位至今伤病未愈,还在别墅里休养,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得战场。 “诸君听我一句劝,白宸不过弱冠之年,就算再是天赋其才,能扛得住三十万大军的压力吗?你们可别捧杀了他,又害了我们!” “谁不想顾大将军上啊,可他现在能吗,我可听说大将军在谯州大营的嫡系,都被白宸给清理了,不是我刻薄,可没了士兵的大将军,也能算大将军吗?” “谁能知道白宸颇有手段,这么快就将谯州大营清洗了一遍?可要我说,这种毛头小子纵有两分心机手段,到底上不得台面,比得过大将军战功彪炳,光是名字就能令敌退却吗?” “呵,要真说起功勋,那最后不还得请出樊老将来吗?” …… ………… 除了这帮选不出主帅的主战派,也还有倡议和平的主和派在中间和稀泥。 姬允听他们吵了一早上,仍是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反而自己被吵得头昏脑胀,脾气暴躁。 终于忍不下去地敲了敲桌案。 “行了。”姬允不耐烦道,“后梁迫近,如今正是朝中急需用人的时机。白宸自赴谯州做督军以来,帐下军纪严明,未曾出过乱子,又数次击退前来s_ao扰的敌军,成绩斐然,朕看此人可堪一用。但是诸卿所言也有道理 ,白宸年纪尚轻,恐怕镇不住大场面。” 他顿了顿,手指敲击桌案的节奏也是一顿,他似是思考一阵,才续道:“这样吧,白宸作为此次的行军主帅,负责一切军事行动指挥,而顾大将军德高望重,素有威名,完全担得起白宸的前辈顾问,正好大将军仍旧伤病未愈,只负责幕后谋划即可,不必亲自上阵。” 也不等众人从这新鲜奇特的组合安排里回过神来,姬允十分满意地又点点头,一锤定音道:“行了,就这样拟旨吧。” 第71章 姬允的旨意抵达谯州,整个大营都为之震动,尤其是江充,当先就不服地跳了出来。 “陛下这搞啥玩意儿,说让大人主帅,怎么又冒出一个顾大将军?” 白宸脸上看起来却甚为平静,听到江充的打抱不平,只淡淡似的,道:“吵什么。” 江充神色忿忿:“谯州出事以来,多亏了大人里外c,ao持,将群龙无首的大营重新整治清楚,数次击退敌人立下大功,前次更是重创后梁……陛下偏这时候让顾将军复出协助大人,这哪里是什么协助——” 江充蓦然拔高音量:“陛下这摆明了是忌惮大人,派顾大将军来牵制大人,未免也太叫人寒心。” 听他越说越离谱,白宸终于有些沉了脸色,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出去!” 白宸平日里温文平和,几乎不曾朝人甩过脸色,鲜少发怒,更别说这样直白地叫人滚,江充虽满腔都是主子不懂自己为其着想的委屈,但一时竟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气呼呼地掀帘而出。 帐中再无别人,白宸却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卷圣旨攥在他的手中,因为过于用力,已经被攥得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来圣旨两个字了。 他的神情在昏暗的帐中晦暗不明,但颜色却渐渐有些灰白似的。 连江充都这样觉得…… 他两腮绷得死紧,简直要把牙齿咬碎了一般的力度。 不能去深想,不能去细思,人永远不可能对不敢面临的事情做好准备。 他闭上眼睛,眼皮却在颤抖,简直像是走投无路般地,他嘶哑地呢喃了一声:“……凤郎。” 姬允去了一趟大相寺,这是他的习惯了,心中有什么难解的心事时,便总要到佛寺里去清净清净,倒不是说麻烦事因此能够解决,更不是说他能突然醍醐灌顶,领悟真理,只是千钧重担压于一肩,压得久了,就会喘不过气来,总要找机会把沉重负担从肩上卸下来,逃避现实片刻。 而在这全国上下动荡不安之际,唯有这山中古刹,一如即往深幽宁静,总归叫人能放松一些。 了空住持在树下打坐,风拂过时,头顶的枝桠落下花叶来,却都叶不沾衣,落不到他身上。 而他面容宁静,双目合拢,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大约是在默诵经文。 姬允走近了,自然不好打扰他,只好也坐在一边,等对方这一轮打坐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姬允等得困乏又不耐,总算等到了空张开眼睛,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比上回见到似乎老了一些,大概已失去了面部神经功能,看见眼前乍然出现一个人,也毫无反应。 只合起双手,施了一礼:“施主。” 姬允也回了礼:“又来扰大师清修了。” 了空反应迟钝似的缓慢道:“施主言重,佛寺里修的是静心,自己心静了,外界如何风云变化,与我何关,又何来被打扰一说呢?” 姬允道:“也未必见得,若大相寺有朝一日落入贼手,毁了寺内的宝相庄严,烧了头顶的菩提之树,无处清修之后,还能如何心静呢?” 了空道:“施主忘了,这些本也是外物而已,与己无关的。” 姬允不置可否,心说你要真这么想,每年的香火钱也没见你少拿一分。 面上倒不拆对方的台,只道:“大师,我有一惑 ,不知大师是否能解。” 了空合掌:“施主请说。” 姬允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合适了,这个了空看起来很有一副高僧的境界,姬允也时常爱找他说些有的没的,但真要说到有多么信佛信神,又是掺着怀疑的。 像重生这种事,偶尔他自己午夜梦回,也要觉得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宛如真实的虚幻梦境,从未敢向人提起。 他斟酌一番,但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前提既然不能出口,所言就虚泛模糊许多:“大师,你相信所谓不可逆转的命运吗?” 像是诚心来给人出哲学考卷的。 了空捻佛珠的手并无停顿,但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又闭了起来,仿佛是要掩盖住从眼里透出来的暗光。 “施主可还记得,老衲曾与施主说过,人心所指向的,即是命运。”答得也是牛头不对马尾,“施主之惑,在于既不能勘破人心,又不能守住本心。不过时移势易,心随事变,都是常理,施主若为之所困,恐怕是要入了迷障。” 姬允觉得老家伙是不是年纪太大,耳背了没有听清楚自己的问题。 却又听了空道:“信陵长公主前些日找到老衲,说想要出家。” 姬允一怔:“什么?” 了空阖目道:“施主觉得这应当是长公主的命运吗?” 上一世信陵痛失爱子,纵然也很伤心痛苦,也不到要上山出家的地步。过了两年,大约是为了弥补丧子之痛,信陵甚至还以高龄又怀了一个。 大约上一世陈瑜之死究竟于己无关,伤痛之余,心中到底是坦荡的。但是一个母亲,如何能够原谅是自己亲手促成了儿子的死亡? 信陵无法原谅自己,她的余生都要陷入痛苦悔恨之中。 姬允突然觉得一阵凉意从手臂蹿起来。 好像你想纠正一项错,结果发现,那竟然造成了一个更大的错。 第72章 白宸已在小院外候了一阵了,顾桓病后复出,白宸作为晚辈和主帅,亲自来顾桓所居小院接人,无论如何,至少面上诚意是十足的。 只是顾桓的梳洗时间未免太久一些,贴花黄的姑娘家都比不得他磨蹭,白宸从早上来在院外等到日中,对方似乎还没有让他进去的打算。 江充气得直咬牙:“这什么意思,故意给大人您摆谱呢?” 白宸没江充那么容易动怒,还颇为理解地笑了笑,道:“他要给我摆谱也是正常的,此人一向恃力而自负,这回我趁他病弱,不能主事的时候,把他的大营换了个底儿掉,他杀我泄恨的心想必都有了,这点脸色又算什么。” 本来是自己手下好端端的大营,摇身一变做了别人的,自己只成了个所谓顾问,以顾桓的脾性心气,白宸这个名字在顾桓嘴里恐怕已经咬碎好几回了。 江充一时也无话可说,他如今的地位还是当初砍了姜越得来的,在顾桓的黑名单里怕也是坐得稳稳的。 只是憋了片刻,又忍不住嘟囔道:“那陛下还将你和这位凑在一起,存心想要搞事吗?” 白宸眼里微微一淡,面上倒是不怎么显,只是语气有些严厉起来,道:“住口。” 江充闭上了嘴,心里却颇有几分不甘愿,还有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家大人简直有些愚忠了。 日晷上的影子垂直落下,缩成最短的一点,小院门终于从里面打开,身着衣甲的顾桓从里面走出来。 大病一场让他消瘦许多,本来便很显眼的五官越发突出起来,几乎带了嶙峋之感。他的面色犹带着病后的苍白,竟也不使他显出虚弱来,大约是他下颚和嘴唇绷起的弧度仍很锋利,那双墨绿色眼睛也越发深沉,晦暗不明,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携着万顷波涛的势力压向你。 这样的人,即便是垂死时刻,都要叫人不安的。 白宸脸上挂着两分笑,是那种并不刻意掩饰,谁看都觉得太假,却又捻不出错来的笑,他朝顾桓拱了拱手,道:“大将军。” 顾桓的目光从江充身上,又落回到白宸,江充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寸寸剜过似的,忍不住抖了抖。 他冷冷地掀起嘴皮,道:“本将军养病的这段时间里,辛苦白小郎了。” 顾桓离开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足以使人完全忘记他曾经的功勋,但也不够叫人觉得非他不可了。 他不在的时候,原来也有人能将他做的事做得很好,一旦这种不可或缺的印象被打破,他的位置就要被不动声色地顶替了。 至于那些非顾桓不可,不肯认清现实,非要寻衅滋事的,当然他们也等不到顾桓回来了。 白宸同顾桓一起进大营,一路上仍是不绝于耳的将军,大帅,只是都是对着白宸喊的,对上顾桓,则都很微妙地加上了姓氏:顾大将军。 无针对性的泛称反而才是独一无二,只有掌握着实权,身份地位都不会被质疑与误会的人,才能拥有不被指名道姓的统称,而底下那一堆庞杂人士,为了区分开各自身份,才需要这样添加个什么前缀后缀。 顾桓舌尖抵住后槽牙,细细体味了一番这种被人登堂入室,撬了自己墙角的感觉。 啧,他娘的c,ao 蛋玩意儿 。 姬蘅本来带着一队骑兵在外面巡逻,听闻白宸亲自去接了顾桓,立刻勒转马头,疾驰回来,跳下马背扔了鞭子,狂奔着赶回大营。 白宸与顾桓正在帅帐之中,不知道刚刚说到什么,气氛有点凝滞,周围的人都沉默着。 姬蘅倒是全然不感觉出这俩人之间诡异气氛似的,见到顾桓人在眼前,眼睛就惊喜地张圆了,他想同往常一样扑上去抱住顾桓,才拔脚,不知道怎么,又硬生生地刹住了。 他矜持地走到顾桓跟前,还生拉硬拽地调整出了一套端庄严肃的表情:“顾卿。” 顾桓y云密布的脸上,立时转化出一种你丫又抽什么疯的神情。 那一声故作稳重的“顾卿”,也让他一时竟然没反应得过来。 大约这小子自小亲近他,从来只黏糊糊亲密密地喊他舅舅,从来不曾以上临下,以君臣的姿态这样对过他。 不过那怔愣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顾桓还不至于因为一句称呼就失了态。 何况这小子长大了,总不可能永远像从前小孩儿那样。 顾桓拱了拱手,算是行过礼:“殿下。” 姬蘅忙将人扶起来,道:“本来我想亲自去接你回来,不过白卿时间也太巧了,正好选在我没空的时候。” 白宸在旁边冷静道:“早先臣同殿下已经说过数回了,是殿下自己总是找不到人,总不好让大将军就这么等下去。” 姬蘅甩锅失败,只好对顾桓嘿嘿一笑。 姬蘅近来大约春风得意,满脸的飞扬意气,顾桓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本来太子在营,即便是个虚位,姬蘅也该是坐阵三军的主帅,但姬允大概是觉得姬蘅不靠谱,连虚位都不放心让他坐,诏书里所有该封的不该封的都封了,唯独把姬蘅漏了出去。 姬蘅挂着个太子的名头,每天东奔西跑地干些杂活,就这样还把他给得意的。 也不知道脑子里又进了什么水。 偏姬蘅还喜滋滋道:“顾卿不在之时,多亏了有白卿坐阵,否则后梁这么一打过来,未必还撑得住。如今顾卿也回来了,有你们二人在此,河对岸那三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了。” 虽说是鼓舞士气的话,但顾桓莫名觉得腹内一团火气,生生忍住了,没让冷笑从嘴唇缝里漏出来。 后梁之前那次那一队急先锋偷袭失败,这回大概也不打算搞那些虚的了,气势汹汹地直接祭出三十万大军,这月以来光朝他们宣战就宣了十多次。 本来打仗作战,最重要靠的还是物资与人力,当实力占压倒性优势,就不存在所谓战术战略了。 大象踩死一只蚂蚁需要前瞻后顾吗? 横碾过去就是了。 自然盛朝尚且没有脆弱到是一只蚂蚁,只是盛朝才经大乱,内损严重,无论人力或是物资,都是暂时补给不上的缺口。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即便是之前姬允忙着打藩王,时机都没现在这样好。虽说那时候趁机起兵,或许能够让姬允分兵两端,疲于应对,但更有可能的,其实是外敌当前,他们自己那打得难舍难分的一伙人,说不定就捐弃前嫌,转移炮火来共同对付他了。 从姬允变法,到藩王作乱,段匹焕一直忍耐到了这个时候才进攻,就是因为在等这个时机。 “从他们那个烂了根的段氏一族里,能流出段匹焕这么一条血脉,也算是一项奇事了。” 顾桓扔了卷宗,不无嘲讽地哧了一声。 据说段匹焕是后梁先帝在民间与人春风一度之后带回来的私生子,但究竟是谁的种谁也说不清楚。 白宸对段匹焕的离奇身世不置可否,只道:“谯州大营本有二十万大军,之前东西援兵损耗数万,现在共十五万左右。相近的梧州阆州,素非兵家之地,戍兵也少,援兵撑死能凑出三五万。” 姬蘅张张嘴,左右看看俩人,神情有些紧张起来:“那后梁号称有三十万大军,那情况坏些我们岂不是要一打二?” 白宸和顾桓一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傻孩子。 “没那么多,十五万是对外宣称的,都有水分。”顾桓一脸嫌弃,“算上充数的勤务兵伤患兵,实际恐怕就十万出头。” “……”这这这水也缩太多了吧?! “也没那么少,”白宸淡淡道,“况且段匹焕那三十万也是虚的。” 顾桓也难得点点头,仍是嘲讽的语气:“照后梁那帮人一个枣要吹成西瓜大的尿性,怕是连他们皇宫里那仨瓜俩枣的禁卫都给算了进去。” “……” “行了,”白宸指指墙上摊开的一大卷羊皮卷,“段匹焕绸缪多年,自然是准备周全的,三十万即便有水分,去水之后也比我们可观得多。” 姬蘅看着很想说什么,顾桓直接截口道:“别提你书上看的那些智计,彼众我寡,于战就是大忌。” “而且,”白宸补充道,“是最大的忌讳。” 第73章 姬蘅被堵得无话可说,有些恹恹地耷下脑袋。 顾桓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他还没有摊开,但白宸已经看出来是什么了 。 等摊开之后,姬蘅焉儿了吧唧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失落神色化作震惊,他指着那张细致的后梁城防图,都有些结巴起来了:“这,这这是……” 顾桓看了神色如常的白宸一眼,神态语气都有几分意味不明:“这还是白小郎曾经给我的。” 至于为什么给,那就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白宸微微笑了笑:“此时倒真的是派上用场了。” 顾桓细细打量他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道:“难怪有传言说白小郎有未卜先知之能,未雨绸缪得太早了一些。” 白宸神色自若,淡淡道:“身边常伏一只卧虎,再如何小心谨慎,提前防备也是没有错的。” 顾桓挑挑眉,无可无不可道:“说得也是。” 这一句仿佛暗指到此为止,顾桓将话头又转了回来:“谯州有六郡四十七县,其中焦县,贵县,岚县,闵县都靠近沇水,连成一线,所修的防城堡垒也已具一定规模,段匹焕要突破整个谯州防线,必须先拿下这四座城。” 白宸接下话:“所以这三十万大军不可能专攻一处,肯定是要分兵作战的。” 姬蘅小心翼翼地cha话:“而一旦分兵,必定有强有弱,我们就是要揪住对方弱的那一支,把他们给打回去吗?” 这回白宸和顾桓总算没有用关爱傻缺的眼神看他了,白宸点点头,继而又微笑地问他:“那殿下以为,我们该提前防备哪一支呢?” 又答不上问题的后进生姬蘅:“……” 白宸道:“后梁此时来攻,无非是看我们虚弱,趁火打劫 。又是大军压境,气势做得很足,想来是打算走速战速决的路子。” “段匹焕身世成谜 ,从他那堆兄弟里杀出血路登上皇位,又无母族扶持,登基这三年多,他虽然凭着雷霆手段镇压朝堂,以致无人敢发异声,但静如死水的表面下,谁知没有暗涌?他自己恐怕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更没有ji,ng力长时间作战。” 立刻有参将献策:“而且他那三十万大军,每日光粮草就是巨大的消耗,那我们不如拖住他,等他们从内部瓦解,再行反击。” 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中规中矩的战略,敌方想以快战结束,必然是有不能长期作战的原因,那便以拖字诀拖住他们,毕竟攻比守消耗更大,拖到他们撑不下去,自然也就胜利了。 但顾桓与白宸几乎同时出口:“不行。” “段匹焕拖不起,我们更拖不起。”顾桓嘲讽看向那人,“长期作战,需要不断的物资和士兵接续,你觉得我们哪项能够拖得起,还是到时候分人而食?” 那参将顿时哑口无言了。 顾桓原本脾气便算不得好,这次回来,其毒舌不客气的程度又更上层楼,白宸手下的人这段时间都不知道被顾桓上下嘴皮一张,怼过多少遍了。 尤其是江充,本来文化水平也不高,遇上顾桓只有被怼得脸红脖子粗的地步,气得甚至有两天没来开会了。 白宸也不好每次都为人出头,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要想当然。” 那副将满脸通红,看起来非常羞愧,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倒是旁听的姬蘅露出似有所悟的神情。 “段匹焕想速战速决,我们也要快。”白宸分别指出沙盘里的四座城,”焦县,岚县,贵县,闵县,段匹焕自恃兵强,很可能会同时一起发动进攻,四路齐进,如此攻势之下,我们肯定抵挡不住。” “那怎么办!?”姬蘅没忍住叫了出来。 顾桓凉凉道:“让他打。” “什么 ?!”姬蘅惊呆了。 “你以为打仗是什么力挽狂澜的话本传奇吗?”顾桓被他那不可置信的神情弄得有些无奈似的,“那不然怎么办,你能把四路大军全拦住吗?段匹焕本来就想的是要一举击溃谯州防线,为此也付出了相应的兵力,更烦人的是,段匹焕他还不是个草包。那你打不过,当然只有挨打。” 姬蘅看起来简直像是幻灭了,一脸快要崩溃的样子。 “……” 白宸看了一眼满脸轻松无所谓的顾桓,觉得这小太子也真是蛮可怜的,从小到大不是被爹坑,就是被他舅舅玩。 “要防四路,是肯定防不住的,我们没那么多人去防。方才殿下说的其实不错,”白宸只好cha话进来,“我们确实只要防紧其中两路 ,甚至一路就够了。” 攻与防不同,更看重首战成绩与士气,如果首战不利,便是出师未捷,挫败与懊悔会让人变得犹豫,对接下来想象里的情形会理所当然地偏向畏难生怯,难以避免会士气大损。 后梁出兵三十万,正面恐怕难以匹敌。 但是彼众我寡,那就分而击之,直击其要害。 顾桓掀了掀眼皮,道:“而且还得是中军那路。” “趁其中军崩溃,”白宸的手指戳上后梁那张城防图,上面以一个小圆帐的戳子标出了大营的位置,他道:“而后直捣老巢。” 一击绝杀。 第74章 四月初,南国芳菲已谢过一幕,后梁大军连舟涉水,将沇水两岸繁盛水草压得倒伏。 来者甚众,旗鼓相望,一眼望去皆铠色,一片灼眼的密密麻麻。 所过之处大地震动,水流断竭。 白宸与姬蘅立于城楼之上,敌军尚在数十里之外,已经能看见远处飞扬的尘土,听到地面颤动的声音。 姬蘅头回见到这种场面,又震撼又心惊,隐约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激昂之感。 原来 真正的打仗是这样,那些诡异莫测的谋略背后,仍然只是两方人马相拼,兵戈相向,r_ou_体相搏。 白宸又清点一遍城楼上的弓箭,巨石,火油等物资。 城门下是江充带着三万将士,刀刃已磨至最锋,铠甲已亮到发白,他们屏息昂首,目如雷电,如同又一堵城墙守在城门内。 江充目中充血,紧握长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身后的三万人连同他一起,是这场战役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守住了,这场战役就胜利了。 白宸敢将这个先锋递给他,他就敢接,誓死也不会让这道防线破了。 他恣意昂扬,自以为侠义热肠,实则左躲右闪,藏头露尾的一生里,唯有白宸肯信他,敢要他担上家国重担。 知遇之恩,唯以命报。 战鼓擂擂,马蹄嘶鸣。 敌军已至眼前。 “弓箭手弯弓,搭箭!预备!s,he!” “大石就位!准备!扔!”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21节 “油桶就位!准备!扔!” “火箭就位!准备!s,he!” 一道道指令通过传令兵传到整座城楼,箭雨之后立马换石头砸,石头砸完就把油桶滚下去,城门下已堆了一排干草,又淋上油,一轮火箭下去,立刻燃起一圈火带,已进入火带的人立刻被烧成了个火人,在炼狱火海里嚎叫翻滚。 饶是如此 ,仍有一部分人已经穿过火线, 掏出尖锐刀斧扎进墙缝里,开始迅速攀爬城墙。 然而城楼上也有弓箭手已经在等着他们,准头还很不错,一箭下去一个,真正摔出个肝脑涂地。 城门口迅速堆出了半人高的尸山,但后面的人仍然前赴后继地涌上来送死。 在以万数往上计的战争里,人是最重要,偏偏又最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就是看哪方人多死得起。 对方攻城已有半个时辰,伤亡数目愈发可观,而城楼上的物资损耗也相当地快,固然还能继续捱下去,但如果只是为了阻击对方的前锋就倾其所有,耗干物资,那无异于弃帅保卒。 白宸在城楼上坐镇总指挥,不停地发布命令,声音已近沙哑,他又取出一支令牌,这次直往城下,扔到了江充眼前。 “开城门,”白宸素来温文沉静的脸上,也显出了凛冽而直白的杀意,“将敌人杀回去!” 城门渐从眼前打开,江充脑门与脖颈都炸出条条青筋,他冲在当先,暴喝一声:“杀!!!” “杀!!!” 三万怒吼如汹涌巨浪,卷冲入天际。 江充浑如不要命一般,双目赤红,青筋暴起,胯下一匹黑马左突右冲,径自窜入敌阵中,他抡圆了胳膊挥刀四砍,转瞬间已砍杀敌人数名,惹得后梁士兵围着他打转,却不敢再进。 后梁此次派出的前军将领邓尧也是素以骁勇善战著称,自负出阵以来难逢敌手,尤其喜欢身先士卒冲前锋。 此番攻城,许久攻不下来,已是心头暴躁,终于等到对方敢开门迎战,又见江充一人撕破兵阵,周旋其间如入无人之境,当下好战心起,猛夹马肚,弯腰提槊,直往江充奔去。 江充见此人朝自己狂奔过来,杀气扑面,也立马横刀阻挡,刀槊相击,发出极沉的金属相击之声。 两人都被大力震得虎口发麻,往后隔开稍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兴奋的神色。 江充舔舔干热的嘴唇,战逢敌手,不可谓不快意,可比上回那个发现不对就跑的怂蛋有意思多了。 “嘿。” 江充狞笑一声,提起刀又再度迎击上去。 白宸从城楼从上往下俯视,明显看得见中翼的双方战服已混作一团,互相砍得正是起劲,而两翼仍然互相包在外围,随时准备可以掩护中翼撤退。 看似打得火热,但双方都还处于一种游刃有余的状态。 白宸举目再看向城楼之外,太远了,他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人点,段匹焕应该就在那里面。 段匹焕是想要一举踏破谯州大营的,而分攻其他三县,也是为了分散大营的兵力。 白宸几乎已经放弃其他三县,只专心守住焦县,光是这波守城就派出了三万人。 只是可惜,隔得太远,这一箭是s,he不到段匹焕身上了 。 白宸从旁边人手里要来弓箭,城楼下厮战正酣,乱作一团,唯有江充与邓尧两人对战,身边隔出了一片清净地,两方的人都眼巴巴地在外围守着,又cha不上手,只能抽空往近在身边的敌人捅上一刀。 白宸弯弓搭箭,箭矢指向了城楼下的两人。 姬蘅诧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倒是很有分寸,没把“你居然想要暗箭伤人”明晃晃地说出来。 白宸试图瞄准位置一直在变动的邓尧,一边抽空道:“打仗不是比武。” 光明正大或许听起来让人心生向往,但是如果输了呢?而对方大军还在后头,随时等着这里战局结束,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姬蘅却一时接受不过来似的,他有些困惑,甚至感到了怀疑,他的神情仿佛是才认识白宸这个人:“可是……” 战争里固然是会动用y谋阳谋,但是谋略和心机是等同的吗,筹谋策划与背后暗算是一样的吗? 他心里浮起说不上来的怪异,自然他也多少能够明白白宸的用意,但对方的这一套仍然让他有些受到冲击。 “殿下,当你迫切想要得到什么,想要做什么的时候,”白宸似是看出他的怀疑,声音轻得有些飘忽,“也就学会不择手段了 。” 而后手指一松,箭羽往城楼下飞s,he而去。 箭羽离弦, 尖猝的破空之声在混乱战场里简直微弱得不值一提。 江充与邓尧方才相交数招,互不上下,都咬牙切齿地兴奋起来,各自战马也从鼻孔里剧烈地喘气,两人方才一击分开之后,互相绕着对方周旋,而后忽然两腿一夹马肚,又向着对方冲去。 江充提刀削向邓尧的脑袋,邓尧则一槊刺向江充的胸口。 那支破空而来的箭簇完全在两人的意料之外,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支箭羽仿佛提前预判了邓尧的行动方向,邓尧策马前冲时,那支箭正当着邓尧胸口而来。 而邓尧根本来不及变化方向甚至是减速,就这么迎着那支箭簇冲上去。 正中前胸。 江充完全始料不及,一刀挥空 ,眼睁睁看着邓尧突然从马上翻滚下去。 主将先死,余众奔溃。 胜负已分。 第75章 焦县首战大捷,阵前斩杀敌军大将,擒获俘虏数千,辎重若干,成绩颇丰。 同时其他三县,贵县被强攻一日,城门已破,岚县闵县尚可维持,但如果援军不至,也无力为继。 若三城都被破,只留下焦县一座孤城,其势也危了。 所以虽然后梁进攻焦县失利,损失颇为惨重,想来气是很气,但优势仍然明显,是以不慌不躁,大军退回到沇水边上安营扎寨,与谯州大营遥遥相望。 帅帐里又在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实在商议太久,那些副将参军都已经回去了,帐内只剩下顾桓和白宸还在点着灯烛,争执不休。 “段匹焕身世不明,登基不正,又治下严酷,如今背着朝内一片反声出兵,此番失利,他的压力只会更大。之前段匹焕还算稳妥保守,但为了挽回颜面,我猜他接下来的进攻恐怕会变得激进。” 顾桓神色轻蔑:“激进一点也未尝不可,否则一战失利便失去战意,那也太无用一些。” “若是太过激进,就是鲁莽冒进,很容易把后背亮出给敌人。”白宸指着沙盘里那条河流,以及河流对岸的后梁大本营,“段匹焕大军已经渡水,仗着有沇水作挡,他们背后其实是空的。而段匹焕如此大军开拔,我不信他大营中留有足够多的人。” 顾桓看他一眼,皱眉道:“你想绕过段匹焕的大军,去打他后院?” 白宸点点头:“不错。” “别开玩笑了,正面战场在前,你却要分一大部分兵去敌人后方搞偷袭,别说那么多人能不能绕开段匹焕的眼睛——你当他们的哨探都是瞎子吗?即便真的渡河了,真的拿下了他们的大营,那这边呢?这边防守少了大半,怎么阻止后梁进攻,我把他们大营破了,他们再把我们破了 ?”顾桓一脸不可理喻,“你当互相换着大营玩儿呢?” 两人正吵着,突然江充脸色铁青,铁甲未脱,刀仍浸血,径自掀了帅帐门帘进去。 见他冒然闯入,帐内两人都是一惊,顾桓很受冒犯地皱起眉。 “白小郎的手下,未免都太跳脱了一些,这么不知尊卑礼数的吗?” 江充作为白宸的副将,却总是被顾桓越职教训,其实多少有些不大合适,但这人是顾桓,也就没什么人敢说不合适了。 连白宸也不好计较,只是道:“事有紧急从权,特殊时候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但那口吻虽是平静,却自给人一种针锋不让的气势,不动声色将顾桓给堵了回去。 白宸又看向江充,并无责怪之色,只是问道:“怎么了?” 江充原本是满怀了惊怒与怨愤,他没明白白宸s,he那一箭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觉得他不能拿下邓尧,还是有别的考虑,但无论如何,总之都是不相信他的能力。 他的满腔热血被那一箭凉了个彻底,愤怒里简直要生出委屈,便要来找白宸问个清楚。 但是一对上白宸自若的神情,他就有种自己平白冤枉了对方的感觉,何况自己数次无礼莽撞,又被顾桓所不喜,都是白宸不动声色地护着他。 那股子委屈怨愤一下去,江充的质问也就说不出来了。 他提着带血的刀,干巴巴地站在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白宸又问一遍,江充才脑筋急转,倒是果真让他想起来一个:“属下过来是想问,那些擒获来的俘虏,该如何处置?” 其实如何处置俘虏都有旧例可循,只是一来江充实在找不出别的借口可说,二来确实如今时节特殊,对待俘虏也要更敏感一些。 但是顾桓是不会轻易放过嘲讽人的机会的,他嫌弃地对白宸道:“你的人怎么连这些都不会?” “检查检查,有贵族子弟就单独提溜出来,准备向他们家里讨赎金。剩下的绑起来作苦役,有不老实的杀了就是。哦对了,”顾桓又想起什么,扯扯嘴唇补了一句,“上回余鸿诈降,不是把我们坑惨了吗,如今危急时期,留着这些人也是祸害,不如杀了省事。” 顾桓素来行事张狂,曾经就因为一座城池久攻不下,怒而干过将俘虏全部活埋,一个不留的恶行。当时姬允连发数道敕令,勒令顾桓不许残暴行事,但顾桓全当其是耳旁风,完全没听。大约也是那时候起,姬允真正开始忌惮顾桓,与他离了心。 听得顾桓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江充默默攥紧了拳。他实在是很看不惯顾桓这种将人分等对待的行径,上流人花笔赎金便可安然放归,下等人却尽数坑杀也眼都不眨一下,这些人在他们高高在上的人眼里,便如脚下蚂蚁,踩死多少也毫无感觉。 白宸也微微地一皱眉,只是他也无意和顾桓推心置腹说什么性太暴烈,伤人伤己的劝话,只道:“将人捆起来看好别出事就是了,大小也能当个谈判的筹码。也记得盘查盘查,俘虏里有贵族都摘出来,领来我看看。” 江充这才强忍下怒气,答了声是,转身出帐。 帐中一时又只剩下顾桓和白宸两人。 “白小郎实在是很擅长笼络人心,我看江充几乎是你养的看门狗了,”顾桓不无嘲讽地笑了下,“难怪大营在白小郎手里,稳如铁板了。” “临危受命罢了。”白宸语气淡淡,脸上笑意也并不很真诚,“不敢与大将军争锋。” “不敢争锋?”顾桓微地嗤笑一声,“趁我病中隔绝我与对外沟通,扶持手下,打压异己 ,如今太子也以小郎为瞻,我看你争得挺熟练的。” 自顾桓入大营以来,两人纵使有龃龉,时刻暗藏刀锋,但到底维持了面上一点体面,这番话就明显是要撕破脸了。 “大将军言重了,”白宸却不接他的话头,仍是谦虚到虚伪的温和态度,道,“宸临时受命,为防有人生事,不得不处置一些人,也是为了大营安稳。” 也不待顾桓再想说什么,他继续接起了方才被打断的话头:“不是渡河,是翻山。沇水上游有扶山,扶山自负孤绝,一直与沇水一起作为与后梁的天然分界线,而且因为翻山比涉水更难之故,两边守卫都很少。而段匹焕集结大军一心攻城,料想我们防守已经不敌,绝不可能再分兵他处。” 顾桓眼神微变,也无暇再计较方才的针锋相对,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所以扶山和大营都守备空虚,正好是段匹焕的薄弱之处。而这条线人也不必多,秘密翻过扶山,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就能一窝端了段匹焕那小子的空巢。” “能一窝端自然是最好的,”白宸神色略微冷淡地,“即便不能,前方受阻,后头又突然咬出敌人,军心大乱,也够段匹焕受了。” 四月中旬,后梁再度发动进攻。 这回后梁出动了数十辆大型战车,气势汹汹地向城门碾过来,有几辆车上面都配备了大炮。 段匹焕自己则站在最中间的战车上,他一手扶着车辕,一手举着一只筒镜,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城楼上的白宸了。 白宸正好目光也看向城下战车, 段匹焕从那支筒镜里与白宸对视一眼。 哦,就是这个人,如此年轻,又有手段和魄力。 真是奇怪,他对这个人毫无恨意,甚至有点感激他,若非这个人y差阳错,一箭s,he死了他父皇,恐怕也不能给他趁乱上位这样好的机会。 之前条件和时机都不太巧,只有现在亲自上门致谢了。 一排排战车已开到城下,大炮口指向城门,段匹焕下令:“开——”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急不可耐,当先从弹道里s,he出,但是威力稍微差点,砸在了城门脚下,炸出一个大坑。 两边的人都愣了一下。 那个负责发s,he炮弹的小兵被领兵狠踹了一把屁股:“你急着投胎去死啊!” 一颗炮弹知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兵甲钱才造得出来,一共都没几颗,还被这么个紧张得像要马上尿裤子的小傻逼给浪费了一颗! 段匹焕也脸色一沉,觉得这个开场简直有些晦气,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有自己泄自己气的道理。 所幸第二次无甚惊险,一排炮弹一齐发s,he,巨响砸得整个城楼都晃了几晃,仿佛摇摇欲坠。 自从前朝起火硝油开始应用于武器制作,杀伤力爆炸的大炮横空出世,城墙守卫就变得更艰巨起来,前朝富丽堂皇的殿堂楼阁就是被这么给炸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后来立国开朝的盛朝与后梁对于硝油监管甚严,绝不敢让民间有能力再造出一尊大炮,重蹈前朝覆辙。这也是之前姬允本来对江充那帮混混作乱没什么反应,一得知他们竟还有大炮,便马上派军队去围剿的原因。 而位于边境的谯州,城墙也都是由一层一层铁水灌注,再糊上泥砖的,以保证能扛住一定程度的炮轰。 所以巨大的尘火烟雾之后,那牢固坚厚的城墙却仿佛只是落了层灰,缺了点口。 城楼上的人全伏在堆好的沙袋下面,一阵轰鸣震耳的爆炸声之后,耳朵都快聋了,有些沙袋被炸开,淋得下面的人身上全是沙。 有些人想从沙袋下钻出来,被白宸大声喝止住:”全部别动!” 果然没有片刻,第二轮爆炸又开始了。 段匹焕以大炮开阵,在强大的火力下,段匹焕大军毫无阻碍地往前推进。 炮火声时断时续,为免被炸得骨r_ou_分离,城楼上的人都不敢冒头,但敌人已到城下,开着战车用巨柱撞击城门。 江充手背脸上青筋直冒,连眼球里都蹦出血丝似的,他第三次向白宸请示,白宸仍按住他:”再等等!” “再等城门就要被撞开了!” 白宸也不耐烦地吼了回去:“你有几个人能送出去被炸?!” “那也比束手待毙的强!我们要在这里躲到他们攻进来,再被他们杀死吗!” 因为炮火声太大,对话都不得不用嘶吼的,而江充更是简直撕破了音,恰好这会儿炮声大概是中场休息,没有更大的炮声做背景,这把近在耳旁的吼声简直把白宸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白宸揉揉轰鸣不止的耳朵,冷脸看着恨不得马上舍生就义的江充,又听了听仍然没什么动静的炮火,知道段匹焕第一轮炮火猛攻终于暂告结束,不然连续加热的炮筒都要炸了,而要等炮筒冷却,再续上火就还得有一阵了。 他终于厌烦地一摆手:“去去去,把你手下那几门大炮拉出来,也给他们吃一顿大炮仗。” 江充顿时忘了先前还冲自己上司大发脾气,喜笑颜开地滚去架设大炮了。 第76章 在连续的沉重撞击下,城门与城墙的连接处已经发出令人牙酸的松动声音,仿佛摇摇欲坠,再来一次撞击就要轰然倒塌。 江充在指挥城内的人将之前为避炮火而藏于城墙下,以沙袋和油布所遮掩住的大炮推出来,炮口调高,对准城外的后梁大军,然后开始填充炮弹。 白宸从城楼上看下去,看见段匹焕的车驾位于中军还要往后一些,这个位置很有几分心机,是一个无论箭羽或者炮弹,s,he程都抵达不到的位置。 这就没办法了,白宸颇有几分遗憾地想:段匹焕是要比他爹懂得如何保命多了 。 城墙已经在簌簌地往下落墙灰,再让他们这样捶下去,城门可真要塌了。 段匹焕手中拿着那支独眼筒镜,他看见前面攻城进度,皱紧眉,脸上神色看得出有两分躁怒了:“怎么还没破城?” “回陛下,”他身边随从的一名将领忙道,“焦城的城防本来就是四城里最严固的,那姓白的来了之后又不断加固,光是城墙就又高了一丈多。” 实在不能怪他们攻城不力啊。 段匹焕实在有两分心浮气躁,但又不得不沉下气来,又问:“炮筒还要冷却多久?” 那人不敢再说又会让段匹焕发怒的话了,只猛点头,囫囵道:“就快了就快了。” “快了究竟是多快!你当他们没大炮啊?!就任由你磨磨唧唧撞他的门?!” 段匹焕额角上青筋一爆,对人破口大骂,那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无辜将领也毫无办法,只能充当着愤怒主君的出气筒。 段匹焕骂了一通,仍是怒不可遏,却也没什么办法,他脸色铁青地举起筒镜往城楼上看,恰好便看见了白宸的身影,而对方也正好望向他。 明明隔得很远,白宸也未带着什么筒镜,却ji,ng准地定位到了他,段匹焕甚至看见白宸朝自己的方向轻微地点点头,仿佛极斯文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而后白宸扬起手,向下一挥。 那是一个十足的行动指挥手势。 而后段匹焕看见数枚炮弹从城内s,he出,落到人群里接二连三地爆炸开来。爆炸所引发的一片白光让段匹焕先是下意识挡住眼睛,而强烈的震荡和余波让脚下都晃动起来,他又马上伸手扶住了车辕,才没有丢脸地从车上摔下去。 而前方的大军队形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给一下炸散了,段匹焕站稳之后,也没有时间去骂人了,他迅速地下达数条指令,攻城的继续砸门,盾队的仍旧掩护攻城人员不被乱箭所伤,紧随其后的投石车继续往城楼上砸,砸下一个算一个。而后方的队伍迅速收拢后撤,避开对方的炮击范围。 饶是如此,那一声接一声的爆炸,也够让人受的了。 和刚才后梁的气势汹汹一比,这下是全倒了个个儿了。 段匹焕大怒,吼道:“他妈的冷却好了没有!” 话还未完全落下,城内又s,he出了一溜炮弹,炸得段匹焕脸皮抽搐 ,青筋暴跳。 等城内这边炸得差不多,段匹焕这边又开始放炮了,双方有来有往,直炸得天地一片霹雳灿烂,方圆百里之外都能听到过年的动静。 等两边的炮弹都挥霍差不多了,白宸终于又打开已经摇摇欲坠的城门,大片人马杀出,与段匹焕的大军战作一团。 直从白日杀到日暮,段匹焕始终不能突破入城,己方伤亡却已上万,这对攻城方来说,已经可以说是处于下风了,而再耗下去,一来到了夜里局势更无法掌握,二来损耗也实在太大了。 段匹焕都不知道这破城怎么有这么多的人,简直源源不绝无穷无尽一般,如果不是白宸破釜沉舟将人全部用在了守焦城这上面,不然就是白宸其实根本是隐藏了实力,盛朝一通内乱下来,能打仗的人还是远比他预估的要多。 如果是后者,段匹焕这一手趁人之危,浑水摸鱼就是一个蹩脚的笑话了,搞不好白宸就等着他送菜上门呢。 筹谋划策皆在战前,一旦临阵,靠的便是必胜的信念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是主帅都对自己的决策产生怀疑,军心一散,必不能敌了。 段匹焕咬紧牙齿,一瞬间的动摇迅速被他自己从脑子里挥开。 他自然不相信盛朝这么千疮百孔,还真能给他多出好几万人来,他笃定白宸不过是穷途末路,自己再强攻,反倒要逼得对方狗急跳墙,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不如先行撤退,接下来慢慢磨。 段匹焕收拢两翼,护着中军一路后退。 此时暮色四合,天已擦黑,段匹焕退回到沇水边上,看到沇水对岸火光灿烂,宛如一条长长火龙。 一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先皱了眉:“怎么回事,谁让他们不守住大营跑这边来的?” 等他拿过身旁人筒镜一看,才觉出了不对劲,河对岸不是他的人,那服色那战旗,竟然是盛朝人!而且人数看着还很不少,光是沿着河边以及身后山林的重重火光,已经显出对方有多么人多势众了。 段匹焕一下子傻了眼,反应过来后大怒不已:“他们怎么过去的!谁守着沇水的!” 但此时追究这个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对面的姬蘅还很得意地在冲他挥着战旗,他面前绑了一溜的人,虽是看不大清楚,大约都是那帮子贵族一类,只是如今个个捆得跟待宰的猪一样。 虽然隔了条河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也足以想象了,大营怕是被这伙神不知鬼不觉溜过河去的人给端了。 段匹焕太阳x,ue突突地跳,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恐惧一起涌上来,他瞬间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境况。 出师还未捷,身后老窝倒先被人端了,如今自己夹在中间,前狼后虎,进退两难。 而对岸那密密麻麻的火光更是给了他巨大的压力——盛朝的兵力,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之前的确是预估错了。 方才还能支撑自己的心理防线如今全线崩溃,段匹焕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仿佛还嫌给他刺激不够似的,白宸带着人追上来了。 前面是敌,背后隔着一条沇水,仍然是敌。 段匹焕陡然生出一种穷途末路之感——就在片刻之前,这还是他对白宸的评价。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果然如此。 段匹焕也来不及感慨了,转身就往上游跑,一点也没有想和白宸拼个鱼死网破的意思。 他又不傻,此次连番失利,连大营都被占了,这场仗早就输了,再打也不过是白白送死。况且虽然被占了一座答应,但整个后梁还是他的,他失了这一处还能在别的地方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何至于在这里和人不死不休,玉石俱焚。 然而河岸两边都是敌人,如果渡河,恐怕还在水中央就要被两边的人s,he成了筛子,只有上游的扶山,或许还可以勉强躲避——那帮人料想也是从扶山翻过去到对岸的! 段匹焕一边跑路一边骂娘,不时还要被身后的追兵拖住打一场,一路且逃且跑,伤亡也很不少,等进到扶山之后才算摆脱了身后那帮子y魂不散的追兵。 白宸将人赶进山里之后,便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只在山脚布好了防守人员,便拔军返营。 而姬蘅连同他带去的三千人也回来了 ,一回来便受到了白宸的表扬:“殿下这回做得很好。” 姬蘅睁圆了眼,惊喜地 :“真的吗?” 白宸点点头,难得露出一个颇为温和的笑容:“嗯,多亏了殿下拿下大营,还绑来了俘虏,否则段匹焕不至于这样就战意全无,只顾着跑了。” 姬蘅视线左右漂移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他小声说:“其实没有……我没有拿下大营,我溜去大营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他们防备其实很严密,我带的人太少了,不敢冒险,根本连大营都没靠近……” “哦?”白宸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姬蘅见他没有想取笑自己的意思,底气足了一点,道:“这回我过去不是还带了一帮要讨赎金的贵族俘虏吗,其中有两个的父兄就在营中,我就要他们亲自来接人,然后就把他们捆起来了。” 说到后面,姬蘅又像是觉得自己行事不够磊落,而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白宸却微笑了一下,道:“殿下做得很好。” 姬蘅眨眨眼,拿不准对方是否真心实意地在夸自己,只听得白宸又问:“我只给了殿下三千人,但看到河对岸整片树林满满都是人,殿下如何做到的?” “哦那个,”姬蘅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似的,都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我是从书上看到的,以假乱真嘛。沇水对岸正好是一片山林,拿来做障眼法最合适不过的了,留一部分人砍下树枝之后点燃cha回去,然后我和那真正的两千多人守在河岸边上,看着自然就漫山遍野都是人了。怎么样,是不是骗到他们了?” 白宸看他那洋洋自得的小表情,实在有那人的风范,不由笑着点点头:“骗到了。” 不止骗到了,恐怕还骗得很深。段匹焕可能要从山里出来之后,才能知道自己忌惮的数万大军,其实只是一把干树枝罢了,而且大营也是毫发无损——不过这对段匹焕来说倒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而段匹焕即便知道了自己被骗,经此一役也是元气大损,而且还要和朝中交代,暂时应该是不敢再有动作了。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就不是信中该有的了。 白宸一顿,落了笔,片刻后又捡起来。 他在末尾添了一句:别卿数月,日夜思归。 信从谯州飞使京城,再回来时 ,信中只有短短两个字:回来。 白宸看着那两个字,仿佛看见那人就在眼前,微微蹙眉,像是拿捏不好该如何待他,最后只好不甘不愿,发脾气似的说了一声:回来。 只是这样稍微想一想,想要见到那人的心思就更迫切了。 白宸似乎对这样的自己无可奈何,他微微撑住了额头,但最终控制不住自己,他无声地笑起来。 第77章 谯州大胜,段匹焕遣人求和的消息传入京城,举国震动,还未入夜,漫天烟花已迫不及待升入空中,大街小巷里涌出人来,欢声雷动。 远远地,姬允在宫中也能听到连绵不断的烟花爆竹之声。 他坐在椅中,底下的人还在向他汇报谯州战绩,说到白宸神机妙算,谋而后动,将后梁大军逼进扶山,斩敌数万,这场仗可以说赢得很漂亮。 姬允撑着下巴,听完了战报里对白宸天花乱坠的吹嘘,却是微微皱着眉头,只问:“白宸他现在如何了?” 那传报员也是一脸的喜庆:“白将军挺好的啊!白将军这回可算是为我朝立了大功了!” 又是一番真情实感的赞美,末了,才小心翼翼看向面无表情的姬允。 姬允的神情看起来倒不是不耐烦,仿佛是很想再问些什么,但是最终他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殿内无人了,姬允才按了按皱得有些紧的眉峰。 这回白宸总算是……平安无事了。 那一瞬间分明是松了口气的,但紧接着,一种说不上是疑虑,还是不安的情绪却如y影笼罩上来,在他的胸口盘桓不去。 这段时间里他总是做梦,大多时候他一醒来,就再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什么,但也有很偶尔的时候,梦里的残影在他清醒时也缠绕着他。 他梦到白宸提着剑刺向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恨意。 也梦到白宸脸色苍白,身上还带着伤,他站在门口,不知为何,脸上显出一种大概可以称作是伤心的颜色。 更可怪的是,他甚至梦到自己隔着窗,看见白宸分明还是一张年轻的脸,两鬓却都已经斑白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白宸,简直要怀疑这人究竟是谁了 。他想再走近看看对方,对方也向着他走来,只是脚步踉跄,看着甚至是有些仓皇了,他似乎是想要开窗,但一阵风吹过,这没头没尾的梦就结束了。 姬允从腹内出了口气,才按下有些起伏的心绪。 案上堆了很多信件,最上头的一封是同他方才听到那封一起到的,是白宸自己写的战报,他还没来得及看。 姬允将信拆开,白宸自己提笔,当然是不会把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了,他甚至觉得,白宸有些过于谨慎地谦虚了,几乎把功劳都让到了姬蘅头上。 姬允摇摇头,完全想象不出自家傻儿子英明神武的形象来,他继续往下看,猝不及防看到最后一句:别卿数月,日夜思归。 白宸公私分得很清楚,平时绝不会在公文上说私事,两人联系都是走的私人信使通道,比起加急的官报,慢是要慢一些的。 只是有时心情急切,等不及再多一刻迁延。 他提起笔,心中其实有万语千言,但犹豫再三,最后只落下两个字:回来。 有时候人对很多事未必没有预料,但是抵不过心头欲念,总想着或许能有侥幸。 真相大白之前,总想多蒙蔽自己片刻,就能争得多拥有那个人一些时候。 白宸从谯州出发,不过半月,已到了京畿一带。 一路顺利,却在入京之前出了事。 这两年战乱频繁,流寇盗匪便有趁风起势的意思,偏偏朝内忙于打仗,也无暇分心去管这些小打小闹,是以匪寇情形更烈。 白宸就是被一帮路匪劫了道。 对方人数不少,看着竟也不全然像是扯开大旗张牙舞爪的无赖混混,中间有几个显然是练家子,手手杀招,说是路匪都有些贬低了他们。 偏偏白宸思归心切,大军行程又慢,他就只带了数人先行急赴回京。 这下赶巧是撞上了。 在护卫的掩护下,白宸好险脱出重围,还是受了伤,左肩膀被砍了一刀,暂时只能躲在离京不远的一座小县城里养伤。 姬允得知消息之后,大为震怒。而后拨兵三千,亲自出城去接人,顺道围剿匪寇。 不剿不知道,原来天子脚下都已经这样猖狂。光是出了城,去邻县的一路上,姬允就割韭菜似的剿了好几茬。其中大部分是由成日游荡,无所事事,索性落草为寇的浪荡子组成的,然后吸纳了附近村庄或者缺田少地,无田可耕,或者收成不好,走投无路的农户,渐渐壮大起来。只是即便如此,这样以村为分界线的匪寇,规模也大不到哪里去,还比不上江充那回锦绣街的暴动,人家至少还有个破烂大炮呢。 只是左一榔头右一木奉子地为祸乡里,抓又不好抓,实在让人生气。 姬允也不明白这个王朝传到他手里,怎么就烂成了这样,于是更加地生气了。 而除了这大部分浑水摸鱼充数的,还有个别的狠角色,占山为王划地成寨,专行j,i,an y 掳掠,而其残暴狠毒,简直耸人听闻。 姬允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与姝重逢的 。 其实姬允一开始没认出来是他,毕竟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那个差得太多了。 披头散发,赤身裸体,手脚皆戴着镣铐,身上布满形形色色的伤痕。 他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官兵从一个y暗潮shi的洞x,ue里拖出来,大约洞x,ue里四肢不能伸展,个个都是蜷缩成一团的姿势,好像笼圈里的猪狗,也不敢见光。 其中有男有女,有些看着都不知道有没有十岁大,个个身上都带着伤,有被打出来的,也有一看就是带了情色痕迹的,其中一个女人手脚枯柴一样,肚皮却滚圆,竟然还是怀了孕的。 眼见这一幕,谁都忍不住露出咬牙切齿的愤恨之色,更有人拔出剑,往已经死透的人身上再捅了几个窟窿。 姬允这时才走进来,他环顾一圈,脸色如y云将要滴水,片刻,才咬着牙齿,沉声道:“把这寨子给朕烧了,一具尸体都别想留!” 再难以忍受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第二眼,他脸色难看地转身,便要离开。 “……陛下……” 而身后这一把仿佛久未再开过口,嘶哑如破锣的微弱声音,却让姬允顿时驻足,再也走不动路了。 他回过头,看见姝蓬头垢面,满身是伤地跪在那群人里,他上身僵直地微微前倾,五指如ji爪一样扭曲嶙峋,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当年的清冷傲气,双目里只有一片昏暗灰败的痕迹,而那飘满死灰的瞳孔里,映出姬允那张不敢置信的脸,仿佛带起了一丝极压抑,极胆怯的渴望与期冀。 他又喊了一声:“……陛下。“ 第78章 时值仲夏,小院外蝉鸣阵阵,浓荫蔽日,叶片绿得发亮,枝头沉甸甸地垂下来一串饱满多汁的桃。 春生花,夏结实。 白宸伤养得差不多,看着树上累累桃枝,有些意动起来。 此前未能送出的桃花,如今已经结出了果实。 每日摘一个,那么等到那人来时,仍可送出最鲜嫩饱满的给他。 该要摘第八个的时候,姬允带着亲兵抵达小院了。 院墙砌得不高,外边的人打马经过,墙内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的脸。 姬允隔墙与他对视,他仿佛是将自己当成了前来偷香窃玉的郎君,眉梢眼角俱是风流笑意,还顺手从身旁冒出的枝头摘下一个桃子,张嘴就是一口。 然后拿着桃子的那只手朝他伸出,白宸看见他的口型,他在说:“出来,我来接你了。” 白宸推门出去之前,还在想:这怎么办呢,本来是要送给他的桃子,先被他自己摘来吃了。 心头是一种温柔而甜蜜的苦恼,觉得自己的小花招又无处可用了。 他好像总是落后一些,无论是开窍,动心,或是告白,他们中间总是差了一步的距离,这人总是比他先一步。 而他拼了命地,用尽全力了,还是赶不上那一步。 白宸推开门,姬允也刚好从马上跃下来,他将那颗桃塞给旁边的姝,眉梢眼角仍是天生含情,对谁都是一样温柔地笑着。 他对那人说:“这桃挺甜的,你尝尝。” 姬允实在闹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见到自己就生起了气。 自己不辞辛苦亲自带人来接他,却落得个热脸贴了冷屁股,一时也觉得怪没意思。 白宸伤还没好全,不宜多动,姬允让人给他另牵了辆马车来,里边儿靠背软枕一应俱全,还配了俩伶俐的小丫鬟,姬允自己则带着姝坐了另一辆车。 一路车马未停,两人也一路都没说话。 到夜里要落脚休息了,才在栈子里打了个照面。 大约路程颠簸,白宸本来又带着伤,这下看着脸色就不是很好,他站在门口,姬允刚好看过去,与他目光相对。 对方的神色让姬允微微地一怔。 “陛下,床已经铺好了。” 姝的声音在旁轻轻地响起,姬允回过神来,笑着对姝嗯了一声。 再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去,白宸的目光早已别开了。 对方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面色苍白而冷漠,下巴微微紧绷着抬高,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冷淡来。 那点好似伤心的痕迹,仿佛只是他一岔眼的错觉。 夜已渐深,姝也在外间睡下了。 姬允躺在床上,他有些睡不着,但又不太敢翻身,姝现在的睡眠很浅,他一动,恐怕就要把姝惊醒了。 他没有问姝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想想也该知道,一个过分美丽的人,除了美丽一无所长,又无依仗,独身在世上行走,如何保证不落入狼窝虎x,ue呢? 是他放弃了庇护这朵会行走的花,使花坠落尘泥,遭人践踏凌辱。 他曾经想要改变姝的命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所做的都是徒劳,他甚至说不好这一世的姝,是不是比上一世还要更惨烈一些。 自己重生以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又真正地改变过什么? 每个人的结局都曾经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一度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他能够改变这一切,但是在他看不见的每个人背后,仿佛还有一条各自的线,他们互相连接,纠缠不清,他动了这一处,另一处也跟着一起挪动,最终他们还是被拖入那被称作是命运的轮盘里。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他睁着眼睛,瞪着头顶漆黑的床帐。 心脏在静静的黑暗里,一阵一阵的皱缩,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快要呼吸不畅了。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隔壁传过来,大概房间隔音不好,床又是都挨着墙,隔壁有什么动静,这边就能听得很清楚。 姬允思索了片刻隔壁住的是谁。 这下更睡不着了。 他静静听了一阵,想起方才在门口看到那人,脸色实在称不上好。 是伤病复发了吗? 偏偏那人逞能,走的时候甚至医师也不肯带。 若是恶化了怎么办? 无意识地翻了几个身,然后屋内暖融融地亮起灯来,姝果然被他惊醒,掌着灯过来了 。 “陛下,怎么了?”姝小声地问,“可是睡不安稳吗?” 他动作和声音都十分小心,怕灯油滴到床上来,一手还谨慎地护住灯。两块热油jian到他的手心里,他却毫不觉痛一般。 姬允记得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怕他冻伤了手,不肯让他给自己捂冰,久而久之姝也真的被他宠得娇贵起来,平时连粗点的物件都不碰,一双手被养得白嫩细腻,滑如脂玉。 如今烛火下,那双手满是裂口,有一根手指掉了半块指甲,现在还没长起来。 姬允心里微微一疼,无声叹了口气。 他这疼惜美人的毛病,恐怕重生几辈子也改不过来了。 他捉住姝的手,朝对方手心轻轻吹了吹:“往后我不叫你,你就安心地睡,不用起来。”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22节 “你已经回来了,”又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心,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不必害怕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痒,姝的手一直在抖,然后睫毛也抖起来,突然一滴泪珠从他眼中滚落出来,紧接着泪珠如连了线一般,连绵不绝地落下来。 他哭得剧烈而无声,肩膀簌簌发抖,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即便如此,都仍是不敢太过放纵自己,发出可能让人嫌恶的嚎啕声音来,好像是过够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怕极了可能会被再度抛弃。 美人这样一哭,纵使有再多前嫌,姬允也都不忍再苛责了。 他抚着姝的背,想要再好好安抚对方一番,隔壁的咳嗽声却越剧烈起来,那股阵仗简者让听者都有些心惊胆战了。 姬允心里急躁起来,他拍拍姝的手背,温声嘱咐一句:“你好好休息,别再想那些不好的事。 “我过去看看。” 便匆匆下榻,外衫也不及披,推门出去了。 第79章 (双双掉马) 室内漆黑,没有灯。 姬允敲了敲门,门内的咳嗽声便止住了。 姬允站在门口,觉出了一点被无声拒绝的尴尬。 他在门外踟蹰,拿不准要不要再自讨没趣,正犹豫间,门从内先打开了。 白宸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仿佛是很急促,鞋也没穿好,一脚踩着一只鞋后跟,就这么来开门了。 两人猝然相对,姬允没大反应过来,有些惊愣地望着他。 白宸也垂下视线看他,但方才的慌张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他脸上又是白日里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淡了。 他抿抿唇,语气有些生硬:“陛下怎么过来了?” 这到底是想让自己过来,还是不想让自己过来? 姬允有点头大。 他实在摸不准眼前这人的心思,他温柔体贴,善解美人的本领,在这个人身上一直都是在栽跟头。 他见对方虽然神情冷淡,脸色比起白天倒似好了一些,看着并不像前一刻还咳得撕心裂肺。 姬允有些迷惘了,脱口道:“我听你咳得厉害 ,放不下过来看看,” 这话实在太有示好示弱的嫌疑,但对着对方的冷脸,示好怎么也让人觉得心有不甘,姬允一顿,又自己给自己找补:“你既然没事,我就……” 话未说完,脚下一步踉跄,他被白宸抓住手腕,给强硬地拉进了门。 等姬允回过神,他已经被白宸抵在墙上,被他两臂给困住了。 “……?!” 白宸捉住姬允的手腕按在墙上,两腿也抵住他,怕他挣扎会跑似的 。 他死死盯着姬允,眉目间隐隐浮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扭曲神色:“你就要回去,继续同姝在一起吗?” “这和姝……唔!” 但对方连从他嘴里听到姝这个字都触了逆鳞似的,白宸眼里闪过狠戾,一低头咬住了姬允的嘴唇,把他剩下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对方仿佛是饱含了怨气,下嘴毫不留情,将他的上嘴唇一下咬破了皮,疼痛涌上来,姬允眼圈顿时红了。 他想要推开对方,手脚却被对方压制得死死,白宸还含着他那块破了的皮肤用力吮吸,两人嘴里都充满了血腥气,姬允被咬得嘴唇很痛,气得张嘴就要咬回去,白宸却趁虚而入,顶入他的口中,揪住他的舌头纠缠吮 吸。 对方那带了发泄意味的,堪称粗暴的吻法让姬允招架不住,没片刻就头脑发晕,手脚也发软,他软绵绵地要滑下去了,又被白宸搂住腰,紧紧贴住对方的身体。 唇舌相交中,空气全被对方攫取殆尽,姬允快要呼吸不过来了,白宸才放开他,姬允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丧失力气地瘫倒在白宸怀里,白宸揽着他的腰,盯着对方被自己咬破的,红肿的嘴唇。 他目中晦暗深沉,里面似有什么汹涌地翻滚着,要将眼前人也卷入其中,共赴沉没。 他伸出手,即便强行克制,手指仍然轻微地发抖,他用力地按压姬允的嘴唇。 “凤郎,”他低低地说话,那声音涩哑,仿佛是压抑到了极致,一朝得以释放,几乎要带出了血腥气,“我不想再看见姝了。” 旖旎与暧昧似乎也是有时效的,两人间那点黏稠的空气渐渐散了,姬允也已经不再因为陷入情欲里而手脚乏力,他挣了挣手腕,发现挣不开,倒也不勉强。 他抬起眼来看白宸,脸上还带着笑,道:“又怎么了?” 顿了顿,又恍然似的:“你就是在为这个生气?” 那语气里带着点好笑和惊讶的意思,好像是觉得他无理取闹。 白宸的脸色慢慢僵硬了,有点冷下来。 见他神色,姬允略一思索,想起之前白宸为此而喝过的几缸醋,便难得解释两句:“姝到底服侍过我一场,如今落了难,我总要拉一把。” “拉他一把的意思,”白宸的神色却更显僵冷了 ,“就是把人再度放到身边养着吗?” 姬允为对方的y阳怪气微微皱眉,但仍是按捺住脾气,好声好气道:“他如今状态不好,我总不好马上转手又把他送给别人,我也不能放心。” 他态度算是很好,也很有耐性,但全然是一副不肯松口,一定要将人留在身边的意思。 所以他这一番解释下来,白宸脸色只是更难看了,腹内郁气骤然聚集,顶到了喉咙口,一瞬间那些y郁而晦暗的过往片段,汹涌似的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知道姬允已经在尽力克制,百般掩饰,他若是识相,就该顺坡下驴,把这件事当作是不大不小,无伤大雅的呷醋。他可以为此生气,委屈,甚至可以用之前两人那场不伦不类的拜堂圆房来控诉对方的良心,对方素来耳根软,恐怕一下会手忙脚乱起来地哄他。 那这件事就能再度雷声大雨点小地掀过去,两人又能欲盖弥彰,粉饰太平地和好如初。但是深埋在两人中间的炸弹,无时无刻让他头皮发紧,丁点风吹草动,就让他心惊r_ou_跳,日夜难安。 这是犯罪而又侥幸逃逸的人,时时刻刻在恐惧审判之日的到来。 他余生都要在这种侥幸而恐惧的,薄冰一样的幸福上行走。 姬允见他神色僵硬,面皮却微微抽搐,仿佛皮下有什么怪物要挣脱出来,他张张嘴,仿佛是想要说什么,姬允不知为何,一瞬间心脏竟然停摆,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对方,但手脚皆被冻住了似的,口中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只能清晰地听见白宸张口,说:“姝曾经背叛凤郎,凤郎还如此相待,到底是因为凤郎太过仁慈慷慨,” 白宸的面皮狠狠地一抽,几乎撕裂开了似的,仿佛那只怪物终于从他的皮下爬了出来,他发红的眼睛盯住姬允,那声音仿佛不是他的了,道:“还是凤郎其实在指望着,他能再救凤郎一次?” 笼在真相上面的是层纸,薄如蝉翼,偏偏黏连着两人的血r_ou_骨骼,轻轻一碰就觉得痛。如今却被毫不顾忌地粗暴撕开,两个人都是鲜血淋漓。 有一瞬间姬允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白宸看着他,眼里的恐慌和偏执一样汹涌,长久以来的不安和恐惧终于落到了实处,那是两人曾经一起毁掉的过去,化成了一团废墟。 可他踩在过往的废墟上,那股执念却自地底生根发芽,更为茁壮地纠缠住他。 “凤郎……” 他的身体弯成一种悔罪的姿态,哀求地看着姬允,伸出手试图碰到他。 但是被姬允躲开了。 姬允脸色有点苍白,嘴唇毫无颜色,看着比伤者白宸还更虚弱一些。 他的眼睫毛过于长了,垂下来的时候遮住眼睛,仿佛透不进光似的。 他说,仿佛是因为太虚弱,声音有些低:“我离京来找你之前,见了见陈唯。” 白宸一怔,仿佛是不明白为什突然提起这个不相干的人。 “陈唯一直对你心怀嫉妒,头回我去侧帽巷,他引我去看你与女郎们相谈甚欢。”姬允说,“他总想找些机会给你泼点脏水,我很烦他。这次离宫之前,他又来和我说,他在侧帽巷见到你与傅祗在一起。” 白宸的脸色从听到侧帽巷开始,慢慢地变了。 “而你同我说,你是在后来的望鹤楼里,第一次见傅祗。”姬允冷冷地笑,“陈唯算什么东西呢,比起他,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我不愿再听他对你的诋毁,我将他关了起来。” “我记得上一世,你才立了大功,朝中许多人弹劾你,我也是不信的。你好不容易肯对我笑一下,我怎么舍得怀疑你,我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一门心思地讨好你。” “我将那些人都收拾了,很多人说我是昏君。”姬允短促地笑了一下,“结果重来一遍,我好像也没什么长进 。” 仍然甘愿蒙蔽自己,仍然自欺欺人。 “你为什么不肯继续骗我呢?” 姬允抬起眼睛看他,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红,眼珠里有shi润的痕迹,睫毛也被微微浸shi了,他是真的很伤心。 “让我相信你是真的爱上我,相信你是被嫉妒困扰得发狂,才对姝赶尽杀绝,相信你是真的愿意同我在一起。” “……而不是恨我入骨,曾经一剑刺死我的那个人。” 所有背叛过他,对不起他的人他都一一追究,唯独这一个,只有这一个,所有痕迹在他这里起起伏伏,最后都被他自己强行按下去。 为了这点自己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情意,他装聋作哑,他故作无知,他甘愿再做一个被人嘲笑痴蠢的昏君。 白宸惶惶然地,对方的眼泪和伤心,对方慢慢冷漠下来的声音,都让他充满惊惧,他试图抓住姬允:“不是的,凤郎,我是真的……” 但是姬允一步一步,从他的怀抱里,从他的y影下,走了出去。 “……不,我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痴情。”姬允不肯自我感动,他自嘲一笑,道,“否则我何必与姝重逢之后,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呢?” 或许就像白宸说的那样,他下意识里,还是在恐惧,他指望着或许姝能再救自己一次。 “……我不能相信你了。” 第80章 (添了重要内容,球球重看一下) 姬允带人出宫,浩浩荡荡,亲自去接白宸回京。 这样的隆宠,朝野上下都以为白宸此番回来,就要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姬允出宫时闹得满城皆知,回来却低调得无声无息。 他们是夜里抵的京,万家灯火已灭,宵禁之后街上空空荡荡,无人可为英雄归来喝彩,万人空巷更是绝无可能。 比起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功臣,白宸更像是不能见人的戴罪之身,他的车驾灰溜溜地从开了条缝的城门侧门进去,连碾过青石板路的动静都尽可能地减小。 与之前白宸卸职回京,街道两旁夹道欢迎,欢声鼎沸,鲜花满目相比,待遇何止差了一星半点。 白宸自回到了在侧帽巷的住处,就一次院门没再踏出过。而小院外陆陆续续出现一些行迹可疑的人,仿佛轮流岗哨一般,每日在小院外徘徊。 一个月之后,后头慢慢吞吞的大军终于也抵了京。 但是大军没能入城。 他们被自己才保护过的人,用更加高大严实的城墙给挡在外面,他们从死地挣出了一条命,满怀着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期待,结果被冷漠地拒之在了门外。 而太子姬蘅,国舅顾桓却神气活现,得意洋洋地被恭迎入宫。 若说是大部队不能随意入城,江充也就认了,但是在接下来的论功行赏里,每日跟在白宸屁股后头跑腿儿的姬蘅领了头功不说,一次战场都没上过的顾桓也大受封赏,一些不知所谓的虾兵蟹将都连升三级,唯独白宸和白宸的亲信,仿佛被连坐一般,赏赐吝啬得让人咋舌,白宸甚至还被升成了一个狗屁太常——把白宸手中兵权撤了,贬去管他们狗皇帝一家的祭祀,这不是明升暗降是什么! 江充一身都是脾气,又横又冲,还很流氓,两只眼里看得上的人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两个,赏罚不分明,昏庸无能力的姬允当然不在他眼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场功臣被打压埋没的戏居然真的上演,怒不可遏,张口就要骂。 白宸却先他一步,一个字也没说,跪下接旨了! 而姬允坐在高座上,神色淡漠,仿佛格外高而远,他甚至没有垂下一点目光,看看自己脚下跪着的那个人。 直到被人拉着出了大殿,江充仍是满心的愤怒与憋屈。 偏偏还在廊下撞上了趾高气昂的顾桓一行人。 顾桓先前生病,虽然姬允没削他的职,但实际已经不能主事,又被白宸趁火打劫,自己的大营被打散得四分五裂,今日姬允一番旨意下来,白宸兵权被撤,姬允虽未明确下旨,但朝中无人,那些东西迟早都是要回到顾桓手上的。 顾桓倒是轻松不费力,打仗有旁人代劳,功劳和果实也一个不落。 见顾桓步步走近了,江充面色铁青,暗中握紧了拳头。 白宸却是全然无动于衷的模样,甚至有些反应迟缓似的,顾桓走到跟前了,他眼珠子才一动,往上翻了翻眼皮,看见了顾桓。 顾桓见他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嘴唇干燥,很是憔悴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心情颇为愉快地:“白小郎君近来,看起来状态不大好。” 白宸恍若未闻,江充瞠目瞪他。 大约是他恶狠狠的视线太有实质性,顾桓看向了江充,只是下巴微抬,神态傲慢,含着讥诮地:“这回退敌,倒是多亏了江小将军。” 而后嘴角微微一扯,顾桓毫无诚意地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致谢:“太子殿下和本将军,都会感念你的。”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喉咙眼里仿佛有火要喷出来了,江充脑门青筋突突乱跳起来。 “走了。” 白宸出了声,声音粗糙沙哑,受了损似的。 他和顾桓不对付,以往见了总要针锋相对一番,今日却看也没看顾桓一眼,只拖着一脸暴躁要打人的江充往前走。 顾桓看着对方的背影,微微地眯了眯眼。 一名小内侍突然急匆匆赶过来:“大将军,陛下请您暂且留步。” 阉人的声音高而尖,顾桓清楚地看见前面那人步子一顿 ,像是在等什么似的。 然而终于没有人喊住他,他只得继续往前走了。 顾桓若有所思地跟着小太监进了殿,跨过门槛,神色一敛,什么情绪都掩下去了。 姬允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大约是有些疲惫,这么短短一会儿,他撑着下巴,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姬允断断续续地做起了梦,前世今生混乱地搅在一起,一会儿是白宸提剑刺向他,嘴里刻薄而狠毒地骂他昏君,说他死有余辜;一会儿又是白宸含着泪地拉住他,这个白宸也说了好多话,但他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声嘶力竭,自己的耳朵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什么都听不清。 两个白宸时不时合成了一个,半面恨半面悲。他想去触碰流泪的那个,又被含着恨的另一个给吓得缩回手,几次下来,姬允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白宸了。 而后画面再一转,他又看见有人披战旗,骑战马,一剑将他挑落下来,他手里握着的广阔山河,犹如脆弱琉璃,转眼间飘摇破碎。 姬允在心悸中霍地睁开眼。 顾桓刚刚抬手止住了小黄门到嘴的传唤,自己放轻脚步,往姬允走去。 他没走两步,姬允却突然睁眼,目中充满了尖锐的警戒与防备,还有一瞬间溢出来的杀意。 顾桓一时竟被对方的目光慑住,在原地站住了。 姬允刚醒,眼前仿佛是一片霹雳火花,什么也看不清,直到视线聚焦,姬允看见了顾桓,那阵让手脚冰凉的心悸才缓缓消退下去。 姬允两肩一垮,缓慢而沉重地松了口气。 那口气却没彻底松完,姬允眉头又紧皱起来,他低沉怒喝道:“顾卿来了,怎么没人通报?” 小黄门受了无妄之灾,也不敢辩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满口饶命地认罪。 顾桓眉头微微一皱,道:“臣看陛下累得睡着了,让奴才不要惊扰,反倒让陛下受惊了。” 姬允素来宽和好说话,又有顾桓在旁说情,照以往来说最多斥责两句也就罢了,今日却不肯善了,他面色y沉,的确是发了怒的:“一个两个这么没规矩,别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究竟谁才是你正经主子——自己滚去领罚!” 小黄门顶着磕破的脑袋滚出去了,徐广年不吭一声地给顾桓添了茶,顾桓从容地自己找了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掀掀眼皮,丝毫不避讳地道:“这又是谁惹到了陛下?” 姬允仍是怒气未消,烦躁地一甩袖子:“别提了。” 顾桓不会看眼色似的,又挑起另一个话题 :“那白氏的小郎君又是哪里讨陛下不开心了,人家辛辛苦苦立了功,却被陛下轻轻松松这么一摘,什么都没了。” 不提白宸还好,一提白宸,姬允整个人几乎都被点着似的。 他怒目瞪向顾桓:“还说不停了,给你脸了是吧?” 顾桓一挑眉,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放下茶盏,垂目的一瞬间,他在茶汤里看到自己眉间聚起的y郁。 顾桓仿佛是对茶汤上浮着的一片茶梗起了兴趣,他低着头,声音听来几乎有两分事不关己的悠闲:“他们都是有功之臣,陛下打压得这样明显,不怕激起怨气吗?” 姬允下巴一绷,有些生硬地道:“看来顾卿已经猜到了,朕为什么找你过来。” 顾桓低低笑了下 :“陛下自然是对臣有所求,才会想要见臣的。” “……” “陛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厌弃了白小郎君,不仅要卸了他的权,还要防着他和他的手下作乱。”顾桓似乎终于对茶盏失去了兴趣,他抬起眼来,眼里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姬允,“只是眼下陛下无人可用,只好又捡起臣来了。” 话都被对方说完了,姬允一时无话可说,空气里一阵尴尬的沉默。 当初望鹤楼一事,两人几乎是撕破了脸,后来即便是顾桓先退一步,自请出外,横亘在两人喉间的梗又怎么可能轻易消除。 那次之后,姬允再也没去过望鹤楼,因为乘梯坠落留下的y影太深,他甚至连封闭一点的轿辇都不敢坐了。 一片寂静里,顾桓突然低低地道:“是臣不好,让陛下受惊了。” 这就是先低头的意思了。 就像两人曾经年幼时候,每回两人吵架,总是顾桓先向他示好。 但是年幼时候无伤大雅的吵闹,与长大后立场相对带来的猜忌与分歧,性质恐怕是不太一样的。 姬允眉毛动了动,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两人曾经信任无间,也曾互相猜忌,但是好像两株纠缠着的,共生的树,彼此挤压生存空间,互相抢夺营养水分,到底是不能分开。 不出所料,有人对封赏不公非常不满, 尤其是江充,为这不知道闹了多少回。 光是弹劾江充当街打架斗殴的奏本就摞了一沓,姬允简直烦透了这人,早早拟了旨,要把这帮人通通撵回谯州大营喝风去。 结果不等他将人撵走,江充这孙子,不知道从哪偷了熊心豹子胆来吃,居然敢带兵哗变! 就是那批聚在城外的大军,他们大多都是从白宸第一次出征开始,就誓死追随白宸的人,以白宸为马首是瞻,眼下不知道被江充怎么一挑拨,纷纷跟灌了一缸子迷魂汤似的,跟着他一起反了! 姬允听闻消息的时候,气得当场拍案而起。 姬允几乎是立刻想起了那宛如诅咒一样的,前世的命运。 白宸的兵权都已经被他卸了!白宸的小院外面现在还有人巡逻! 但是江充,江充……为什么偏偏是江充! 姬允一手心里全是汗,要将那股腻人的汗全甩脱似的,他用力地拍着桌子,脸红脖子粗,嘶声力竭地大骂:“白宸呢!去把白宸抓过来!” 顾襄领着一溜骑兵立刻出动,前往侧帽巷抓人。 半个时辰后,顾襄脸色难看地回来,姬允比他脸色更难看,连声音都劈了:“白宸呢!?他人呢!?” “微臣该死,微臣赶到小院的时候,里面人去楼空,人早已经跑了。” 姬允脚下一晃,忙伸手扶住了桌角,才没栽倒下去。 白宸没跑,他尚且可以说江充造反是他自己活腻歪了,与白宸无关。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白宸跑了。 姬允手脚发软,终于支撑不住,他跌坐回椅子里。 他心口发凉,又觉出阵阵的抽搐,随着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他冷汗直冒,不住地发抖。 最终他们还是走到这一步。 无论他怎么做,无论是意图弥补,还是先斩段根源,然而命运的轮盘一旦转动起来,各方因素纠缠到一起,仍然拼凑出一个脉络清晰的,走向明显的——与上一世别无二致的结局。 仿佛是在嘲弄他的不自量力一般。 姬允心里满是惶惑,恐惧,还有对仿佛可以预见的,如何都不能摆脱的既定命运的绝望。 腻在睫毛上的冷汗渐渐不堪重负,坠落下来,融进了姬允的眼睛里。 姬允眼前一片模糊,声音里也仿佛含了水汽,沙哑得模糊起来:“传大将军——” “全力清剿叛军,捉拿白宸归案!” 第81章 顾桓带人去剿江充了,姬允仍旧惶惶不安,殿内空旷而安静,他却总觉听见了刀剑相交之声。 他问旁边伺候着的徐广年,徐广年侧耳细听,然后摇了摇头。 他又问顾桓呢,怎么还没把人抓回来。 “陛下,大将军领旨才去不久,没那么快的。”徐广年瞧着他状态不大对劲,谨慎地斟酌道,“陛下若是等得着急,不如先休息一会儿。” 姬允勉强应了一声,实际上徐广年说了什么都没听清。他心跳得厉害,血液在四肢窜得太快,使得手脚都不受控制地有些抽搐起来。 姬允眉头紧锁,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冷汗,他神经质地咬住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咬破了,嘴里溢满了血腥味也毫无知觉。 而耳膜一片鼓噪,杀喊声仿佛更近了。 不待姬允仔细分辨这是否又是自己的错觉,徐广年突然神色一变:“陛下,奴才也听到了!” 姬允心头重重一跳,猛地抬起眼皮,望向门口的方向。 姬允满手的汗,身体紧绷得僵直了,他眼皮上凝着一层冷汗,眼睛却一眨不敢眨,他死死地盯住紧闭的殿门,看着那扇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隙。 灿烂白光团团涌进来,将门外的人影笼成了一圈光晕,姬允一时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但是那人穿着甲,手里提着滴血的剑。 姬允脑子里一白,上一世的情景分毫不差地投s,he到眼前来。 他的心脏瞬间痉挛了一下。 然后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外面那层光,门外的人也走了进来。 姬允终于看清了对方——顾桓左手提剑,右手提着江充的头颅。 他一步一步向姬允走来,所过之处,留下两行尚还温热的血迹。 “微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不是白宸。 姬允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回落的声音,这一口气松得太厉害,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姬允手脚尚在发软,但是劫后余生的大喜过望,仍让他脚下摇晃地从座上走下来,他本意是想将人扶起来,大肆夸赏一番,但走近了才发现,顾桓并没有行礼,也没有低头。 他甚至是俯视着姬允的——用那种让人不适的,充满侵略性,给人带来压迫感的目光。 姬允一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从顾桓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倍感威胁。 他足下一顿,不再往前,他露出被冒犯到的神情,紧皱起眉头。 “顾桓,”他连名带姓,直直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你这是想做什么?”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姬允紧绷的脸,顾桓听出他的质问,也无声问了自己一遍:自己想做什么。 那个答案在胸中蛰伏多年,像是一头凶兽,被他蛮横而强硬地,以残暴的手段锁在笼子里,他每夜听到凶兽在自己胸中嘶吼,却感受到一种自虐的满足:极端的自制力也是彰显自己控制力的一种,他得意于自己的自控力,得意于掌控着这人一切的同时,还在自己允许的范围里,给予这人足够的自由,放任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几乎是享受着这种自虐式的控制力,前提是陛下能一直在他接受的控制范围里。 但是他的陛下不听话了 ,想要挣脱他的控制了。 他不肯再乖乖地,老实地坐在皇位上寻欢作乐,他想要对付以自己为主的世家豪门,甚至屡屡对自己出手——谁给了他那样的胆量和自信呢? 可能望郡的那位小郎君,的确是个善于蛊惑人心的祸害,陛下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连谋逆叛变都只吩咐将人捉拿回来,想来即便把人抓了回来,也是不肯杀的。除了陛下,太子也被白宸灌了一肚子迷魂汤,对他惟命是从。就是他自己,曾经也是被白宸蒙骗过的,否则若是上回他就逼宫,后来也不会让白宸借机断了自己左膀右臂,趁乱当权。 他早就该这样做了。 他不是摇尾乞怜等着姬允爱抚的狗,他作出种种退让,是因为自己愿意,一旦不愿意,他就要按自己的意愿来了。 顾桓那双墨绿色的瞳仁微微闪动,几乎显出几分兽瞳的凶险来——笼子里的凶兽,彻底被他放出来了。 姬允被他目中神色惊了惊,脚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但他没能躲开,顾桓伸手用力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陛下,逆贼之首——白宸,尚未捉拿归案,陛下仍处危险之中,” 对方那张受惊而不敢置信的脸,让顾桓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头皮发麻的快感,沿着尾椎骨直往上窜,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嘶哑道:“在此之前,还是由臣来保护陛下安全吧。” 作者有话说 大将军真的h变态! 这周居然上了强推,好开心! 看到多了好多评论也好开心! 当然人物大家都是有喜欢有不喜欢的,因为小白和小ji其实都有不好的地方,有些读者说的我也能理解~ 有些确实是人物本身的问题,这个我没办法。有些是我确实笔力不够,没写好的,这个我会努力的! 不过自己的崽崽,亲妈我是都喜欢的哈哈哈 第82章 江充带兵哗变,一路闯入禁宫,被大将军顾桓斩于朝晖殿前。彼时陛下就在朝晖殿内,因受惊过度,大病一场,竟至缠绵病榻不起。是以朝政暂交太子姬蘅代理,大将军顾桓从旁辅佐——当然这些都是对外的说法。 天子所居乾阳宫,宫外林立着层层士兵,防守严密,闲杂人等严禁出入。 姬允被软禁于此,已有小半月了。 正是用膳的点钟,姬允用了两筷子的荷叶ji,小火慢炖几个时辰的ji汤已滤了三遍,余下最清亮的部分裹在清香荷叶中,汤鲜味美,盛夏喝也不觉得油腻,只是费时又费力,姬允虽然还算喜欢,也并不常吃。 他被软禁以来,过得实在算不得差,每日珍馐玉馔,吃穿用度倒比之前还更奢侈ji,ng细一些。在这方面顾桓待他并不刻薄,真要细想的话,兴许还能琢磨出一点安抚讨好的意思。 姬允又喝了半碗汤,撂了筷子。饭后觉出困意,又没有一堆小山似的奏折催逼着,便摸到榻上,准备小憩片刻——这短短时日里,表面他也算是过上了梦想里吃吃喝喝不必c,ao劳的神仙日子,心情抑郁不抑郁不好说,肚子上的r_ou_是很有长进的。 他睡得迷迷糊糊,模糊中感到有人靠近,对方动作很轻,倒算不上小心翼翼,只是不想惊醒他似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没有太过强烈的恶意。但是也不知怎么,原本飘飘忽忽,马上就要踩入云端的睡意突然散得一干二净,姬允霍地睁开眼。 顾桓站在他的榻前,正垂目看他,猝不及防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 片刻,顾桓道:“陛下醒了?” “……”这真是再废话也没有的开场白。 姬允没吭声,翻了个身,背对着顾桓,闭眼准备继续睡。 这些日子里,他身边除了徐广年仍然留下来伺候,姬允是见不到别人的,顾桓倒是每日都会过来一趟,大概是为了检查他有没有老实待着。只是不巧得很,姬允实在不想见他,所以每回见面,两人都闹得不是很愉快。 他的不待见表现得过于明显,身后一阵没有动静,而后姬允听到细微的声音,紧接着感到身边床榻微陷下去,顾桓竟然也上床来了! 姬允感到身后一团热气贴上来,整个人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想要翻身坐起,却被中途截住,顾桓拦住他的腰,翻个身硬把他按在了床上。 他四肢并用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出对方的控制,但是他那副娇生惯养,又被酒色掏空的身板,委实抵不过对方沙场锤炼出来的r_ou_体,于是四肢皆被镇压,姬允被顾桓压在身下,一动不能动。 姬允气得鼻孔都要喷气了,他仰头怒目瞪向压在自己身上的顾桓:“你干什么!” 顾桓按住他,神色还很轻松,他挑眉道:“陛下不是要休息吗,怎么又不睡了?” 姬允简直被对方的无赖气得说不出话来。 把他关起来,还要抢他的床睡!这人什么玩意儿! 顾桓垂目俯视他,见他气得脸都红了,胸口衣襟已经挣得松散开,露出的小片肌肤也是红的,忍不住喉结一动,他发出一声很低沉的笑来:“想必此刻,陛下已经恨死臣了。” 姬允脸色又凶狠又y沉,他眉毛抽动一下,瞪着顾桓的目光,的确是带着恨的。 顾桓从喉咙里又笑了一声,他紧紧盯住对方充满仇视与愤恨的眼睛,真是奇怪,对方的恨意并不让他感到半分愧疚,反而刺激了他,让他更感到亢奋了。 “可是陛下拿臣毫无办法,不仅毫无办法,”顾桓更俯下身,他欺近姬允,嘴唇几乎贴住了对方的耳垂,他声音低沉而沙哑:“臣想对陛下做什么,陛下也不能反抗了。” 完全地拥有,完全地掌控这个人,可以对这个人为所欲为。 光是这个认知,就让顾桓脊背发麻,指尖颤抖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烫了。 他不禁开始困惑,从前那些困扰他的,束缚他的,压抑他的,究竟都是些什么,竟让他这许多年来,都安分守己,不敢妄动。 简直堪称愚蠢。 姬允瞪圆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顾桓倾身下来,他的声音被对方尽数吞没。 作者有话说 这章会不会被打。。qaq 如果有朋友被雷到,不能接受,非常非常抱歉 但是感觉这样比较符合大将军人设 毕竟已经放飞了,还不吃r_ou_,那太不大将军了。。 第83章 顾蕴被士兵拦在了乾阳宫外,她冷冷地竖起眉,说话声不大,却如冰石相击,让人有种磕着牙似的棘手之感:“谁敢拦着本宫?” 她周身的气势实在与顾桓太相近了,被她目光扫过的士兵都不敢直面她地移开眼,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非常为难地道:“娘娘,小的们不敢为难娘娘,实在是大将军的命令……” 顾蕴猛地截断他,怒喝道:“滚开!” 她神色绷得很紧,咬着牙似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恶心与反胃之感,让她不得不用舌尖紧紧抵着上颚,她失去耐性地直接伸手挥开身前挡住的人,直接往里面闯。 被她一巴掌掀开的士兵面红耳赤,目瞪口呆。但顾蕴不只是皇后,还是顾桓的亲妹妹,他们敢对旁人嚣张跋扈,对顾蕴却是不敢的,只能围着顾蕴,既不敢拦她,又不敢不拦她,顾蕴倒像是被他们簇拥着,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乾阳宫内殿。 再绕过前厅,后面就是休息的内室,顾蕴面色发冷地直往内室方向走,一路又有许多士兵拦她。 一路且拦且走,动静实在闹得很大,里面的人哪怕是聋子也要听见了。 内室的门突然从内打开,顾桓从里面疾走出来,他狠皱着眉,一脸y沉,衣衫略有不整,脸上居然还有一道带着血痕的巴掌印,惊呆了室外猝不及防的众人。 空气一阵死寂。 顾桓瞪向顾蕴,沉声怒道:“你来干什么!” 顾蕴发出一声冷笑,她刚张嘴,顾桓突然怒喝一声:“闭嘴!” 又向众人吼道:“滚下去!” 没有片刻,不相干的人尽做鸟兽散,谁都不敢留在原地当一个活炮灰。 “怎么,”顾蕴脸上极尽讥讽,往日里的从容冷淡此刻全然不见了,她几乎显出了尖酸刻薄的神情,“你有脸做,现在没有脸认了吗?” 顾桓y沉的脸色微微一僵,便听顾蕴尖利而讽刺的声音继续道:“你爱惜名声,不肯背负脔宠佞幸的骂名,更不肯放弃风光门楣,大好前途。你不承认自己的心意,又不愿心上人娶了旁人——所以你想出个好主意,你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你的心上人,她与你血脉相连,仿佛就不是旁人,更妙的是,她生了孩子,你甚至能从那孩子身上拼凑出两分自己同他结合的痕迹——这么多年,你待姬蘅视如己出,到底是将他当作什么,你敢不敢让别人知道?你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视人心为玩物,肆无忌惮肆意妄为,现在你想换一种玩法了,又不顾对方是一国之君,更不管他还是你妹妹的丈夫——” “顾桓,这么多年了,”顾蕴道,“你还是让我觉得恶心。” 姬允在门后听见了顾蕴的话,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觉得自己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 难怪顾蕴和顾桓之间关系淡漠,难怪顾蕴与自己形同陌路。谁能接受自己竟然只是别人用来遮掩自己心迹的挡箭牌,顾蕴素来心性高傲,得知了不堪的真相,连带着姬允的存在本身,也都提醒着她这是一项耻辱:丈夫竟然被自己的亲哥哥日夜觊觎,连自己生的儿子都被迫有了另一重含义,恐怕每每想起,都恶心得要吐了。 而听闻母后硬闯乾阳宫,与舅舅争吵起来的姬蘅,急匆匆赶过来想要救场,却不巧正听到了顾蕴的这一段话。 他脚步止住,僵在原地,一瞬间竟只觉得茫然——那是到目前为止,他短短一生里,堪堪建立起来,尚还模糊不清的自我认知,轰然坍塌的表现。 作者有话说 郑重说明一下: 本文1v1,不be不换攻 第84章 来自亲妹妹的质问与谩骂,以及那点隐晦情思被人揭穿的恼怒,都让顾桓脸色y沉,他欲发作,目光却顺着顾蕴头顶往后,看见了站在树下,隔了一道月亮门往他们看的姬蘅。 那将要出口的怒斥就这么被掐在喉咙里,顾桓望着对方惊愕到呆滞的神情,突然失了声忘了语。 顾蕴回头,也看到了姬蘅,她心中怨恨郁结,大约是积攒太深太厚,一下全部释放出来,不可能够收放自如,于是无差别攻击,刻薄与恶毒都不分彼此。 她冷冷地挑起嘴唇,嘴唇上下一翻,说的全是诛心的话:“姬蘅,你从小崇拜仰慕的人,你知道他皮下骨子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姬蘅脸上仿佛破裂的神情,与多年前的她何其相似,她既感到痛心,却又在这样的痛苦里,感受到了一种伤人伤己的快意。 她道:“你以为在他眼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姬蘅仿佛被人由内而外打碎了一遍,他脸上显出行将崩溃的模样。 顾桓额角青筋一抽再抽,终于忍无可忍,他叫来护卫,怒声道:“皇后御前失仪,冲撞陛下,送皇后回宫!”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23节 连姬允面都没见到的顾蕴迎面接了这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锅,她冷冷地盯着顾桓,恨意都融进了她凛冽眉目里。 这双兄妹走到如今境地,已无半点温情可言,唯有怨恨铭心刻骨。 顾蕴咬着牙,字句如刀,每个字都是她用尽全力,刻下的诅咒:“顾桓,你是要遭天谴的。” 而后她一甩袖,隔开了想要靠近自己的侍卫,她来时没有能够维持住足够的体面,走时也应该捡回来,她脊背挺直,面目紧绷,高傲得几乎显出一种僵硬来,她目不斜视地与姬蘅擦肩而过。 姬蘅也被送回了东宫,他受到打击似乎过于沉重,一连数日都没踏出过门槛。 皇上重病不能见人,皇后于中宫静养,暂理国政的太子又闭门不出,朝中大将军一人独掌——委实太过尴尬,连顾桓手下那帮文采飞扬,能把顾桓洗成一朵盛世白莲的文豪大家们也终于都感到了苦手:这还能怎么洗? 这日下朝,顾桓没有去乾阳宫,步子一拐,他往东宫去了。 东宫里静可闻针,宫中奴仆都屏息凝气,小心翼翼。 顾桓听说这几日小孩都在大发脾气,简直神鬼莫近。 顾桓听着奴才说姬蘅如何如何大闹天宫,神情丝毫未变,待听得连续两日姬蘅将送进去的饭菜都摔了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他将奴才都打发了,自己去找姬蘅,到了门外,抬手要敲的时候,又顿住了。 大约成年人总想在后辈面前留有一个高大形象,这样的形象他在姬蘅心里树了十多年,本以为足够坚稳,没料到一夕崩塌。 不管他面上如何沉稳冷静,不屑一顾,心中多少也感到无措。 姬蘅会如何看待他?会像顾蕴一样对他充满恨吗? 但是情怯不过一瞬,顾桓未曾因过任何人动摇自己。 他推门而入。 殿内很暗,隐约浮动着酒气。 姬蘅半靠着香炉坐在地上,醉醺醺地低着头,听得有人进来的声音,便怒不可遏,信手抄起身边的酒器砸过去:“滚出去!” 那脚步声却未停止,反而越近,随之而起的是男人居高临下,带了斥责的声音:“殿下怎么也学起了旁人醉酒?” 姬蘅脊背一僵,而后才抬起头来,他的瞳孔仍因宿醉而显得涣散,勉强对准了顾桓,看清果然是他,姬蘅又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一声:“大将军来干什么?” 他甚至不喊自己舅舅了。 顾桓步下一顿,面上却若无其事,当没听见,只道:“殿下如今身负监国重任,却在东宫整日酗酒,朝也不上大臣也不见,像什么样子?” 顾桓居上位久了,对天子也未有过卑微惶恐时候,这一番话下来 ,大约本意是想劝慰,说出来却满是教训的语气。 姬蘅往日被他教训,出于仰慕崇拜,也就甘心情愿地老实乖乖受着,还能倒出一箩筐的撒娇话,来讨对方的开心。 如今却半点不想趁对方心意:“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他面上咬着牙,像是发了脾气,但语气却是孩子气的伤心和委屈。 顾桓蓦然被击中,心中酸软下来。 他蹲下 身,想与姬蘅平视,姬蘅却别开眼不肯看他。 只是到底离得近了,顾桓看清楚了对方微肿的眼眶,眼角的红色,还有残留的泪痕。 姬蘅从小被娇惯长大,比他父亲还受不得苦,总是容易哭,顾桓觉得这样太不男子气,有时候会嘲笑他。 眼下不知为何,却先觉得心里发疼,隐约又感到愧疚,有时候所剩不多的良知也会困扰到他。 他措辞一番,道:“你母后在气头上,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你不要太伤心。” 姬蘅听了,反而咬住嘴唇,盯住他的眼眶又要红起来似的 :“那我母后说的,是实话吗?” 他仿佛不能启齿,没有明确说明,但两人都深知他说的是什么。 顾桓有些不能面对姬蘅执拗的,想要追根究底的目光——他遮掩多年,猝不及防被扒开了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皮,还是当着小孩的面,这些多少都让他觉得尴尬。 他目光略微有些移开,避重就轻道:“无论如何,总归我还是你的舅舅。” 这却是承认的意思了。 姬蘅脸上有些发白,顾桓只当他不能接受这样有违伦理的现实,也不欲同小孩再分辨什么,只另起话头,道:“你父皇如今不大好,你底下那些兄弟姊妹,个个都在动脑筋,四处地活动,你却窝在东宫闭门不出,你要朝臣们怎么想?” 姬蘅咬着牙,道:“爱怎么想怎么想,谁管他们。” 顾桓不由微微地一皱眉。 有时候他觉得,这孩子实在被宠得太过,没心没肺,一点没有顾大局的意识,生了气便将自己关起来,偌大朝堂,底下汹涌暗潮,全都不去理,实在不是个为人君的好苗子——好在这些倒也真的用不着姬蘅c,ao心,他只需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不顺心时候,发发小脾气就足够了。 他甚至盼望姬蘅能一直如此,别像他父亲那样,半途变志,让人处处为难。 顾桓的眉头又松下来了,他很愿意纵容对方这样程度的任性,声音也缓和下来,道 :“倒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你是正统的东宫太子,又是我顾桓的外甥,除了你,谁还有资格承继你父皇的位置?” 这话内的意思就过于明显了,姬蘅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了,面上却只显出狐疑神色,看他一眼:“我父皇,究竟如何了?” 顾桓神色未变,只道:“请殿下早做准备吧。” 第85章 (添了点内容) 他说得强硬且不容置疑,既不解释姬允到底身患何病,为何至今不容人探视,也不说明顾蕴如今处境,丝毫没有顾忌姬蘅的意思——想来也是,眼下情势,顾桓既然肯一力扶持他上位,姬蘅如果不傻,此刻就该顺水推舟,什么也不问,当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清清白白地坐上那个位子。 姬蘅面露迟疑,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怒色,却被强装镇定下的惊惶所覆盖过去,他抿紧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垂下眼皮,极轻地嗯了一声。 顾桓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姬蘅那一瞬间心里的挣扎,他也看在眼里。 但是没人会傻到推开将要到手的一切,恨不行,爱也不行。 这日之后,姬蘅重返朝堂,发现朝堂上风云越发诡谲,数名大臣联名上书太子登基当政,太傅白宴站出,怒斥他们为国之窃贼,两拨人马争吵不休。 姬蘅坐在上座,始终不言,白宴为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深感恼怒,这日凌厉话锋终于直指向他:“陛下隐于深宫,说是染疾,究竟如何情形,臣等却一概不知,此时诸位就要轰抬着太子登基,究竟是何居心——太子殿下既身为国之储君,又是东宫正统,难道听信谗言,真的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吗?!” 姬蘅被他指着鼻子教训了一通,也显出了不高兴的模样,他鼻子一皱,道:“太傅常常训导本宫,人君当勉励,人子应孝悌,如今父皇病重不能理事,本宫代政,既为社稷着想,也为父皇分忧,太傅却口出恶言,字字诛心,又是个什么道理?” 立时便有人附和。 白宴被他们的寡廉鲜耻气得发抖,当下拂袖而去,隔日竟上表辞官,归隐山林。 顾桓踏进乾阳宫,他最近每日下朝都会到这里来遛达一圈,经过上回事情,姬允与他彻底撕破脸,顾桓从来到离开,往往要坐上一个时辰的冷板凳,但这也并不能阻止他每日往这里来,姬允不理他,他便自己找话来说,今日正好说到白宴辞官的事情。 姬允正无所事事地翻书,听到此,手指一顿,顾桓注意到了,道:“白宴倒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颇有两分轻视之意。在顾桓看来,白宴这种行为算得上是一种半途撂挑子逃跑,遇事则退,可称之为不战自败,他是颇为瞧不上的——尽管于他是要轻松许多。 姬允却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他将书又翻过一页,眼睛里却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他倒是差点忘了,上一世白宴也是辞官归隐了的,只不过发生时间比现在要早许多,而他因为被诸事缠绕,这点小事并不挂在心上,没想到数年过去,白宴仍旧被姬蘅气得辞官了——纵使有所推迟,好像结局也并不曾有过改变。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吗? 姬允心里仍旧疑惑,但不知为何,已不如之前惶惑,反而略微感到麻木。 被所谓命运反复玩弄之后,已经失去挣扎的意志和力气。 随便吧,他想。 如果真的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也挺好的,至少顾桓应该还是会死。 只是还是会为了姬蘅死吗?又会是什么样的死法呢? 姬允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明知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仍然有种报复性的快意从心底生出来。 若说从前,依赖与忌惮让他对顾桓感情复杂,上回之后,顾桓亲手将他从年幼时候生长起来的两人间的情谊一刀斩断,他对这人再无那种偶尔干扰他判断的酸软情绪,只余下带着恨意的麻木。他甚至有些佩服起来,顾蕴是如何忍得下这么多年的呢? 顾桓不是瞎子 ,当然也看得出来他的态度,但是姬允既然已经在他囚牢之中,那什么样的态度,也就无关紧要——若什么都想要,那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徐广年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药味浓郁,姬允立刻厌恶地一皱眉。 从前几日开始,姬允就被逼着喝这不知道是什么劳什子的东西,来路不明的东西谁敢喝,姬允第一次偷偷倒掉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j,i,an细转头就告诉了顾桓,第二日顾桓就亲自上阵,逼迫他将药喝下去。之后每日顾桓过来,必有一项是要盯着他喝完这碗药。 “陛下,该吃药了。” 顾桓将药碗从徐广年手里接过来,递到他眼前。 姬允别开眼,一脸冰冷的抗拒。即使如此,他仍是不肯开口和顾桓说一个字。 顾桓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不耐与厌恶,目中泛起郁色,嘴角却微微扯起来,道:“凤郎若是恨我,就更该把这药喝了。” 姬允不为所动。 顾桓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姬允想要挣扎,但挣不开,只好瞪着一双眼怒视他。 “凤郎是不信我么?”顾桓盯着他愤怒的一双眼,仿佛有些留恋,便用嘴唇碰了碰姬允的眼皮,姬允气得睫毛都抖起来,顾桓低声笑一下,继续道,“喝下这药,再过几日,凤郎就会慢慢忘记,忘记你恨我的事情,忘记你心里的白小郎君,忘记你是谁……凤郎,很快你就会什么都忘记了。” “到那时候,我会重新地,一步步地慢慢教你,教你认出我,教你你是谁,教你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爱上别的任何人。” 将变回一张白纸的人关进自己的金屋,重塑这人的记忆,每一根枝桠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长,让这人眼中只有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的依赖与眷恋,再不会有这样的恨,这样的冷漠与无视。 捏住姬允下巴的手指越来越用力,顾桓面上简直显出一种偏执而狂热的神态,他的嘴唇贴住姬允的颈侧,声音滚烫而沙哑:“凤郎,我就是这样贪心。” 他得到了权力,现在还要得到这个人,还要从身到心,里里外外,一寸不留。 姬允瞳孔受到惊吓般地张得很大,他眼中震惊而愤怒,颤抖的嘴唇和睫毛却毫不遮掩地暴露了他的恐慌。 他知道顾桓绝不只是口头恐吓,他知道对方一向说到做到。 姬允突然手脚乱蹬,剧烈地挣扎起来,顾桓不得不先放下药碗,将他的四肢压制住,又取下自己的腰带,将姬允的两只手腕捆起来绑到头顶,不停乱蹬的两腿则被他死死压住。 姬允眼看着他又端起了那只药碗,愤怒与恐惧让他眼眶迅速地红了,他仍然不甘心地死命挣动,声音高亢而尖利,半途就撕破了音:“顾桓你疯了吗——” 他满脸通红,艳丽的怒色一直从面皮蔓延到挣开的颈项里,顾桓垂目俯视他,几乎是带着些趣味地看着对方死命扑腾,惊怒尖叫。 他意识到对方的愤怒于自己毫无威胁,就好像看见一只小动物对自己龇牙咧嘴,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可怕,还会有些可爱。而对方的恐惧,则非但不能令人生出怜悯同情,反而更令自己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令人颤栗的愉悦——他终于掌控了这个人,他能够对这个人为所欲为,他没有可再顾忌的。 甚至不久之后,连这人的思想,这人的记忆,也都一一属于自己,他可以任意在对方的身上塑造出自己想要的痕迹,他能够在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往前那几十年困扰他的,缠绕他的,使他切齿不甘的,在这时候都化为了甜美的甘露,这就是站到权力巅峰的美妙之处,他不用做选择,他想要的,他可以都拿到手。 顾桓将药碗重新凑到姬允嘴边,姬允极力别开头要避开,但是顾桓捏住他的下巴,强硬地掰开他的嘴唇,从他的嘴里灌进去,姬允死死抵住舌尖不肯吞进去,便有小片汤药从嘴边溢出,他自己也被呛得咳出来,眼中泛出泪花。 他被这样的顾桓吓住了,而不敢想象的失去记忆的自己,会被顾桓当作偶人一样对待的自己,记忆会被肆意篡改的自己……他不想失去自己的记忆,他不想变成一个脑内空空的傻子,他不想余生都活在虚假的记忆里,他不想从生到死都被顾桓玩弄在掌心里,成为一个供他满足取乐,满足他欲望的偶人——更可怕的是,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本不该是这样活着的。 他皮面上那点高傲和骨气全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恐怖情景给吓的魂飞烟灭了,极度的恐惧使他眼里一下滚出泪来,他哭着道:“我不喝这个,我不要喝这个!……顾桓!我求求你,我不要……” 顾桓掐住他的下巴,他的神色冷酷,隐隐有种疯狂的暴戾之色,这样的神色,与多年前下令屠城的顾桓竟隐隐重合起来——一旦将自己身体里恶的那一部分释放出来,常常如倾洪泄水,它们冲垮堤坝撞破围栏,再无人可以控制。 如今的姬允眼眶通红,满脸眼泪,他不再高高在上,他的高傲荡然无存,他屈服了,他向自己服软了,他哭着哀求自己,但是这丝毫也不能引起他的心软,柔软的情绪仿佛被什么隔开,某根神经却过度兴奋地跳动着,激起他体内更暴虐的那一部分。 第86章 朝中自白宴归隐,姬允一系痛失一臂,拥立太子的大将军党则趁风起势,将几个与己对立的硬骨头纷纷或贬或谪,朝中局势立变,大将军一系一时独占鳌头,风头无两。 傅祗下了朝,没有理会同僚一起饮酒的邀约,独自步行离宫。他仍然很独,寡言少语,并不与谁走得亲近,白宴辞官之后,就更是独来独往,不曾对白宴所受遭遇痛心疾首下笔千言,也不曾对顾桓一党有过什么好脸色,甚至对太子姬蘅也出言不逊。 气得姬蘅几度想要论他的罪,倒是被顾桓按了下来,不只如此,顾桓还派人给傅祗送过两回礼,只是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对于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不客气,顾桓还未表示什么,旁边下属已先气急败坏起来:“这姓傅的拿什么乔!将军看得起他,想要提拔他,还不识抬举!属下看他是——” 顾桓摆摆手,打断他道:“傅先生志向高洁,不屑与我等武夫为伍也是情有可原。既然无缘相交,也就罢了。” 属下仍是愤懑不平,但因着顾桓的话,也就没人去动傅祗,只让他一个在墙角凉着就是了——毕竟朝中变动太剧,数根栋梁被换,房子终归有些不稳当 ,总要留些名望重的耿介人士顶住头上的天花板,好充门面,就像是一池水固然不能保证清可见底,但至少也要时常注入清流,才不致浑成一滩死水。 傅祗回到家中,他因贫困,只在城中租了一处院子,地段也不很好,背后就是临街的一条商铺,平时吵闹得很。 从傅祗的后院一推门出去,就是一条极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因这条街上大多开的酒楼,后厨门就都往这个方向开,许多厨余垃圾就扔在这小巷里,臭气熏天,蝇虫围绕,平时绝不会有人路经,小巷又窄,堆满了竹篮木桶一类的废弃物,更不能容人通过了。 而傅祗就出现在这条小巷里,等来了一个人。 来者穿一身不显眼的灰旧衣袍,相貌虽然平平,还有些黑,眉眼却很生动,颇有几分机灵劲儿,与灰扑扑的着装实在有几分违和,傅祗正狐疑,来人便撕下了脸上面具,却是侧帽巷尾里那处小院子的小厮——束稚。 傅祗见到是他,先惊了一惊,道 :“怎么是你过来?” 束稚是与白宸一同消失不见的,一并被列在了通缉名单里,已经许久不曾露过面。 束稚先拱一拱手,道了声大人,才道:“留在我家主人身边伺候的,傅先生只见过我,为免傅先生错认了人,便由我亲自过来。大人放心,我的易容之术尚可。” 傅祗刚刚目睹了对方换脸,心下也是叹服,而后想到朝中那位只手遮天,无孔不入,也就明白了白宸的谨慎。 他点点头,因时间紧张,也未太过寒暄,直接道:“那劳你转告你家主人,殿下已经答应了。” 束稚绷紧的小脸上陡然露出喜色:“真的?!” 傅祗点头,又从袖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束稚:“这封信,带回去给你家主人。” 束稚连连点头,将信小心收好了,又道:“太好了,我家主人也托我向大人带话:骑牛者将要入京,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傅祗听了,神情却一愣:“骑牛者……白衡?” “嗯不错,”束稚点头,道,“我家主人往栖绿山去了书信,白宴大人也亲自去了一趟,总算劝得白衡大人出山。届时里应外合,要劳大人从中辛苦了。” “言重了,算不得辛苦。”傅祗说着,长年y郁的面容仿佛舒展开几分,使得他整个人几乎有种光风霁月的神采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束稚不敢多逗留,傅祗也催促他走。 “对了,”束稚已将人皮重新贴回去,又戴上了兜帽,想起来一件事情,又道,“我家主人还想问大人,是否有宫中那位的消息。” 傅祗摇摇头:“不,消息封得太死,一点都听不到。只是最近朝中已经在拟旨,不日太子就要登基了,我怕拖得越久,那位恐怕……” 傅祗皱起眉,束稚也是一脸的愁苦,道 :“哎,我家主人……” 但是在傅祗面前,却又不好提及那两人之间的风花雪月,束稚闭上了嘴,同傅祗道别之后,发愁地离开了小巷。 姬允又从一团混乱的梦境抽身,满头大汗地醒过来,他仔细回忆梦中情形,梦里发生过的事情大半似是而非,似乎是真实发生过的,似乎又是他梦里胡乱臆想出来的,他摸不清真假,只觉得头很痛。 他觉得口渴,身上也汗涔涔地难受 ,下意识地喊:“李承年……” 应声进来的人却让他感到陌生。 他警惕地拧起眉,目光不善地看向对方:“你是谁,李承年那货呢?” 对方低眉顺目,看着毫无恶意,温声道:“陛下,奴才是徐广年,李公公之前已经被陛下调走了,现在是奴才伺候陛下。” 徐广年这个名字让姬允觉得耳熟,他顺着这个名字用力思索,才终于将这么个人从记忆里捞了出来:“……是你啊。” 这才又顺着想起,李承年的确是被他调走了。但为什么要调走,却又想不起了,那块记忆仿佛是空白。 姬允觉得头又痛起来,便不再想,他看看天色,也差不多要亮了,便让徐广年伺候着洗漱,他要准备去上朝了。 徐广年却道:“陛下如今患疾,已许久不上朝了。” 姬允吃了一惊:“我得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陛下患了失忆之症,许多事情记不住了,如今是太子代理朝政。” 姬允一思索,的确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许多事情,甚至连昨天发生了什么,也全无印象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莫名颓丧,又很恐慌:“我怎么忘记这么多事情,有没有什么要紧事情被我忘记了?” “对凤郎而言,什么事才是要紧事?”门外有人掀帘进来,声音沉稳,含着点点笑意,“其中有我的存在吗?” 姬允扭头看去,看见顾桓一身朝服,却出现在自己的寝宫,他一时感到困惑,甚至超过了对方不通报便进来的不悦:“你怎么在这里?” 顾桓眼中有淡淡笑意,道:“我去上朝,顺道想来先看看你。” 他走过来,毫不见外地拿过徐广年手里的腰带,要给他系上。 姬允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时,顾桓已经用手圈住他的腰,把腰带给他缠上了。 “……你今天怎么回事?” 姬允费解,这人不是一向最痛恨男子之间亲密接触吗,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顾桓掐住他的腰,仿佛在以手测他的腰围,姬允挣了挣,他才稍微松开,他垂目看着姬允,眼里有些沉沉的不高兴:“你连我也忘了?” 姬允:“……顾桓你今天搞什么?” 顾桓目中暗茫一闪,他笑了下:“还行,看来是没把我全忘干净。” 姬允莫名其妙,顾桓却突然低头下来,咬住了他的嘴唇。 姬允顿时睁大眼,简直跟被雷劈了似的,他猛地推开顾桓,怒道:“顾桓你活腻了是不是!?” 顾桓被推拒,倒也并不纠缠,心情还颇为愉悦似的,他盯着姬允的眼睛,声音沉沉,道:“凤郎,我是在让你想起,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什么鬼?! 姬允被他话里的意思给震住了,顾桓一走,就转头问徐广年,因为太过震惊,都语无伦次了:“我,朕,和那家伙,是什么关系?” 徐广年神色犹豫,像是难以启齿。 看在姬允眼里,和承认没有区别了,姬允晴天霹雳,简直有些崩溃:在他失去的记忆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才会和顾桓走到这一步啊?! 缺失的记忆让人不安,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段情债则让姬允觉得头大,他花心归花心,但从来也不敢乱吃窝边草,顾桓那样的霸王花,碰了还要割着自己的嘴,他怎么可能吃得消? 年轻时候他们一起读书游历,长大之后做君臣,即便是忌惮顾桓的身份,他也不敢对顾桓有轻浮的念头。 这么多年他都没对顾桓下过嘴,怎么偏偏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里,就和顾桓搞在一处去了? 姬允不能够理解突然变节的自己,隐约都有几分怀疑起了那段记忆的真实性,但是若说是顾桓骗他——顾桓那家伙为什么会拿这个来骗他?! 比起怀疑钢铁一样的顾桓,姬允还是觉得以自己贪色的本性,说不定就是哪天酒后无状,把顾桓给轻薄了更有可能一些。 只是若是他同顾桓……那白宸呢? 他也没有忘记这个人,甚至还记得颇为清楚,甚至不需要回想,只要念及这个名字,那人音容笑貌立时浮现眼前,就好像这个人是刻在他心里的一样。只是出现得过于突兀,心脏皱缩得太厉害,几乎有种发疼的感觉。 姬允按了按心脏,想到那个人,不由叹了口气。 若是让白宸知道他又在同顾桓牵扯不清,恐怕又要吃很大的醋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姬允自己先愣了愣。 白宸素来厌烦他,和自己说一句话都仿佛是在要他的命,恨不能把自己当作空气眼不见为净,他哪来的自信,竟然觉得白宸有可能会吃他的醋? 这个念头真是出现得非常突兀而且没有道理,姬允觉得很是费解,他思索许久,但是他的记忆并不是连续有脉络的,混乱无章还时常断层,一些事情他回溯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剩下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若要执意去想,就又头痛了起来。 他干脆找来徐广年,问白宸如今在哪里。 徐广年道:“陛下可能忘记了,白宸谋逆,如今正在潜逃之中。” 姬允倒吸一口气,失声道:“白宸谋逆?!” 他的语气十分惊怒,但心底里却隐隐有种理所应当的感觉,仿佛对于这天早有预料。 第87章 逆贼白宸藏匿数日,终于不甘寂寞,卷土重来。而朝臣傅祗与之勾结,当日本该傅祗值守,傅祗却趁职务之便,于日落下钥之后私自打开宫门 ,接纳白宸带兵杀入皇宫。 姬允坐在龙椅里,听到越来越近的刀剑打斗声,徐广年在劝他走,但他不肯。 他其实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每天早上起来,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脑中又空白了一块,他知道自己逐渐在变成一张空白的纸。 失去的记忆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全,眼前的这人他也并不认得,这时候却要自己跟着他走,姬允当然不敢信他。 他唯一还记得的,是那个叫白宸的人。 他记得在那个柳絮漫天的四月天里,他在岸边柳树下见到那个白衣的少年,一眼惊为天人,怕对方眨眼就会消失一般,他上前去拉住了对方的手腕,那少年惊讶地回头,竟也没有因为他的无礼冒犯而生气,反而对他弯眼一笑。之后便是两人日日同游,笑语不断,在夜色下他凝视着对方光洁的侧脸,心中幸福而饱满地鼓胀着。 但是他已经失去了那之后所有的记忆,所以不能知道在那之后的漫长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两人走到如今地步,他自己想不明白,又谁也不相信,所以他要等白宸出现在眼前,他自己问个清楚。 “陛下,你就跟奴才走吧。”徐广年简直要哭着求他了,“那逆贼已经闯进皇宫,眼下陛下的乾元宫也不安全了,大将军还没赶到,陛下不要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啊!” 姬允偏头瞥了徐广年一眼。 这人口中的大将军他是记得的,因为白天那人刚刚出现过,拿了很多的卷宗过来,那些卷宗他如今也看不太懂了,因为里面的很多人名,很多东西,他虽然觉得熟悉,但毕竟都记不得了。 那个人想哄着他签字,口吻有些亲密太过,让他觉得不适应,但见那人处处对自己的关照,仿佛确实是对自己很好的。 可是他失忆了,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也就无从得知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失忆使得他很多疑,不敢轻易相信一个人。 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感觉得出来对方的不高兴,仿佛是对自己计划筹谋已久的东西,却没有达到预想结果的不高兴,姬允总觉得对方不只是因为签字的事情,但若说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却想不起来了。 姬允对徐广年的哭诉不为所动,甚至有点嫌烦,他起身走回内室,刚推开门,却见到自己窗沿上正挂着一个人。 姬允一反手,将想要跟进来的徐广年给关在了外面,还附送了一句:“不许进来!” 姬允打量那个擅闯自己寝宫的人,来人看来是初次做贼,业务不很熟练,想必受了些苦,脸上蹭了点灰,身上也脏兮兮的,不过即便如此狼狈,也不影响对方是一个美人。 无论失不失忆,爱美人的臭德行是刻在姬允骨子里的,姬允先就对这个小贼没什么太过强烈的恶感。 倒是那小美人见到他,眼眶立时泛了圈红,他期期艾艾,又很是激动地道:“陛下……姝来救陛下出去了!” 白宸在通往乾阳宫的路上终于被追上,顾桓带兵急急赶来,两方人马狭路相逢,顿时打成一团。 白宸与顾桓两人也分别以枪以剑,战在一起。 两人仿佛与对方有不共戴天之仇,在被士兵挤满的御道里,旁若无人地酣战起来,白宸提剑刺向顾桓肋下,顾桓握紧缰绳,腰往侧闪,又提枪攻击白宸心口,白宸又仗剑格挡。 一招被化解,白宸又策马往前,他眼中烧灼着紧迫战意,烧得眼睛都红了似的,他挥剑砍向顾桓:“你把凤郎究竟如何了!” 顾桓硬生生扛下他这一剑,铁枪都被剑刃磕出了一个缺口,顾桓抖一抖被震得发麻的虎口,也抡起长枪,猛地往白宸刺去:“谋逆之徒也敢直呼圣上名讳,白宸你今日主动送到我手上来,只管受死!” 白宸躲过这一击,咬牙冷笑:“你囚禁陛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在朝中只手遮天肆意妄为,你以为当真没有人敢对付你?!” 两人心头都憋着一团火,不约而同都觉得对方才是最大的祸害,边交手边清算边大骂,都恨不得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一轮打下来,两人竟不相上下,而彼此的人手也都折损相当。 正是双方胶着时候,从另一道门又赶来一批人,白宸和顾桓都转头去看,却是太子姬蘅披甲带胄,领着一支兵过来了。 顾桓看见是姬蘅,自觉援兵已至,心下正要一松,连给白宸的挑衅眼神都已准备好了,却在下一刻看见了跟在姬蘅身侧的傅祗——他当然知道是这不会叫的狗把白宸给放进来的。 顿时脸色一变。 姬蘅穿戴的甲胄大约是量身定制的,大小都十分地合适,不像当时在营中,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不伦不类,而顾桓本来一直觉得这孩子瘦小细弱,没想到穿上盔甲之后,竟已经显得高大起来。 或许也是因为盔甲冰冷的缘故,衬得姬蘅有种冰冷气来。 他不再是天真含着笑意地,而是以一种微妙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着顾桓,道:“本宫听闻有乱贼闯宫,所以带人前来平乱。” “正好本宫的母后私底下养了支私兵,被大将军禁足之前,将号令信物委托了傅先生收留,这种时候倒是刚好派上用场。” 顾桓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便看见姬蘅脸上那点似有还无的笑意突然迅速褪下去,只余下一片冰冷,他猛地喝道:“来人啊,将顾桓给本宫抓起来!” 顾桓脸色大变,脱口怒道:“姬蘅,你失心疯了吗!” 姬蘅冷漠道:“本宫看你才是疯了,目无法纪,数度欺君罔上,现在更是作出囚禁帝后的大逆不道之举,顾桓,你这是谋逆!” 顾桓如遭重击,他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了姬蘅似的。 他一直以为捏在手心里的人,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已经脱离他布置的轨迹这么远。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段日子里,姬蘅与傅祗的不和,对傅祗的怨言恼怒,柔顺地做着他的傀儡——竟然都是在自己面前做戏吗!? 这样超出自己控制的事情简直让顾桓既不可思议,又万分恼怒,他道:“你以为你平日不学无术,光杆司令一个,没有我的扶持,你凭什么登基,登基之后又凭什么弹压贵族!” “这就不劳大将军费心了,何况,”姬蘅突然歪了歪头,又露出了一点平日里天真的神色,只是在此刻血流遍地的背景下,那点天真多少带了点残酷的意思,“大将军究竟凭什么以为,在本宫的父皇母后,双双被大将军囚禁钳制的前提下,本宫还有那个胆子,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大将军的手里?” “父皇仁德,惯会的是以身饲虎,割r_ou_喂鹰。”姬蘅扯扯嘴唇,竟显出几分讥讽与凉薄,“本宫修为不到火候,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第88章 姬允跟在姝的身后,两个人小心避开守卫,尽力贴着偏僻的墙根,准备先偷溜出去。 徐广年磨破了嘴皮子想让姬允走,姬允不肯,这位姝一出现,姬允便跟着走了,姬允也说不好为什么,大约是因为姝长得美吧。 还没有走出乾阳宫,两人已经差点撞上了三拨侍卫,这样的防守力度,姬允不觉得这只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他之所以对徐广年和那个所谓大将军心怀隔阂,也是因为如此。白天的时候,他几次不经意地说想要出去走走,却都被徐广年四两拨千斤地拒了回来,而除了顾桓和徐广年,他在自己宫里,竟然再没见过第三个活人,这些都让他对自己的处境产生怀疑。 两人走到一条岔口,姬允眼看着姝要左边走,忙拉住他:“走另一边,这边出去是大路,很容易被发现。” 他刚说完,就见一小队侍卫从那条路经过。 姝紧张地吸了口气,连忙对姬允点点头,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姬允知道乾阳宫有很多的小门,平时只供宫人仆役出入,为图便利,有些还是和外面直接打通的,只是他对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偏僻小门也不太清楚,就好像他曾经这样走过似的。 姬允凭着对地形莫名其妙的熟悉,通过了几处小门,平时这些地方也都是有人守着的,只不过大约是因为今天宫中混乱,小门无人把守,有些门甚至钥匙都没有落。 姬允带着姝,正行走于宛如迷宫一样的宫苑之间,突然身后一白,亮起了灯光。 “这么晚了,陛下是打算去哪里?” 身后响起踩断枯枝的声音,来人步步走近,声音很年轻,微沉,带了一点夜色的凉气。 姬允浑身一僵,转过身,看见一名长相与白日见过的大将军略有相似的年轻男子,离自己数步的距离,身后跟着敛眉垂目的徐广年。 纵然他心里已隐隐有预料,此刻仍然火气上涌,他目光不善地盯住了徐广年:“是你通风报信?” 徐广年越垂下头,不敢答话,倒是那年轻男子拱拱手,道:“陛下言重,徐广年受微臣叔叔大将军顾桓的吩咐,贴身伺候陛下左右,却发现陛下半夜失踪,他自然是惊忧不已,只是微臣叔叔此刻正与逆贼白宸周旋,挪不出空,只好由微臣来寻陛下。” 来人却是大将军顾桓的侄子,领军将军顾襄。 顾襄又道 :“如今特殊时期,本来徐广年要带陛下避难,陛下不肯就罢了,还自己乱走,若是落到逆贼手里可怎么是好,还是暂且由臣来护送陛下离开吧。” 姬允这下是真的确定自己的境况很不乐观了。 宫里有个所谓大将军以守卫之名囚禁监视他,外面还有个白宸气势汹汹地要进来杀他。姬允咬咬牙,也没有办法,就凭他和看起来就手无缚ji之力的姝,对上顾襄和他身后一队士兵,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顾襄脚步匆忙,神色严肃,护送着姬允极快地往前走,姬允认出这就是往出宫的方向,他隐隐猜出那个大将军恐怕战况不佳,搞不好是被那个白宸按着打,所以他侄子才急匆匆地抓了自己,准备带自己出宫,利用自己这个挡箭牌做筹码,与白宸谈判。 两虎相斗,他是两虎中间争来夺去的大绣球。 他被拉扯着走,因为顾襄实在太快,他跟不上,几乎是被拖着的,到了某处宫门,竟然还备了一辆马车。 这个时候没人跪下来让姬允踩上去,顾襄也没那个时间让他搞这一套,他直接将姬允拎上了车,粗暴得和他那个叔叔简直一脉相承。途中姬允的金镶玉腰带还被车辕勾住了,配饰被扯落一地,姬允被粗鲁地塞进车中,简直狼狈不堪,体面无存。 车轱辘在石子路上滚滚而过,车晃得厉害,姬允几次撞了头,顾襄还在催促快一点。 姝见他眼前都要撞出金星了,忙伸手捂住他的脑袋,很傻地想用这样的方式帮他挡住疼痛,虽在这样情境下,姬允仍为他这样一份心思感动,他将姝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手中 ,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渐渐地姬允不止听到他们这一匹马飞奔的声音,身后好像还跟上来了无数匹马,突然听到马发出高声嘶鸣,而后车子突然停下来,车内的几个人都差点被颠出车外。 顾襄一掀车帘,马夫不见人影 ,恐怕早被s,he落下去,而马匹也身中数箭,已经跌倒在地,再跑不动了。 后面的马群迅速赶了上来,将这辆马车围在中间。 外面响起一道难掩急切的年轻男声:“陛下可在车内?” 姬允听见这把声音,莫名一愣,心脏突然缩紧了一下,但不待他反应,一把匕首突然抵住他的脖子。 顾襄押着姬允下了车。 日夜担忧,如今白宸终于见到全须全尾的姬允,正要松口气,又看到他脖子上抵着的匕首,那口气又吸了上来。 他沉着脸,厉声道:“顾襄,你们顾氏犯上作乱,胆敢囚禁天子,如今顾桓已经就擒,你们大势已去,你还不认清现实,回头是岸吗?!” 顾襄眉目锁紧,周身透着一股子走投无路的y沉。他从小备受瞩目,被众星捧月地吹捧着长大,他一生都沐在荣光之下,从未有过此等成为众矢之的经历,顾桓所做的事他并非不了解,也知道是谋逆的大罪,但是从家族里催生出的自大与高傲让他并不能想象事败的后果,何况有顾桓在,皇后和太子也都是他们家的人,怎么还有可能失败——于是如今真的成了败寇,远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的落差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家族的荣耀从此不再有,他本人的成就也将被一笔否定,他在史书中留下的将是叛逆二字,被钉在青史中背负永世骂名。 白宸的话非但没能让他清醒,反而更让他体会到了穷寇的困境,他的匕首下意识又往皮r_ou_更近两分,戳破了姬允的皮肤。姝就在旁边,被另外两个人抓着,看到这里吓得小声惊呼起来。 白宸也被吓得心头一跳,嘶声道:“顾襄!” 此时夜色深沉,唯有几星灯火,每个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姬允看不清眼前这个人,但听到他那中途就破了的声音,仿佛是被吓得肝胆俱裂,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自己还是最危险的那个人质,他仍旧感到了两分好奇。 这个人是谁啊,看起来一副很担心自己的样子 顾襄被吼得清醒了两分,他停住了动作,匕首却仍险险地戳着姬允的喉咙,他y沉道:“你不要太得意,也别想着怎样说服我,我现在就要你给我一匹马,一袋水和干粮,一包银子,让我和陛下一起离开京城。” 他不肯认输,也还没到认输的时候,顾家虽然倒了叔叔一个,骆驼死了还比马大,只要姬允在他手里,他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安营扎寨,就能以姬允的名义再招人手,卷土重来打回京城。 他这样想,旁人自然也能想到,白宸还未说话,当即便有人急急劝道:“大人不可,若是真放他走,必定后患无穷。” 旁边纷纷有人附和,连傅祗也道:“白大人,我们此次兴兵,既然是为了清君侧,就要斩尽j,i,an臣贼子,不可放过一个。” 言下之意却是不管姬允死活了。 说的也是,反正姬允在位期间,数十年如一日地昏庸,不曾利国利民,反不如太子姬蘅今日表现,果决又狠辣,实在不知比其父强了多少倍,如果姬允真的意外身死,正好太子可以名正言顺继位。 姬允听到那人喊白大人,心里一突,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白宸? 没等他心里那一突突完,就听见那位白大人道:“陛下在你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你要的马匹盘缠,我都会给你。只有一点,你不能伤到陛下分毫。” 白宸一出此话,不止旁人发出嘘声,连姬允也愣了一下。 不是说这人要篡自己的位,杀自己吗? 怎么看着不太像呢? 他有些陷入困惑,又感到非常地惊异,好像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这个人好像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很想要杀自己啊? 这个念头一出来,好像有什么郁结在心底的东西,一瞬间被揉化开了似的,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一股极大的愉悦感,却从脊椎迅速攀上来,几乎让他忘却现在自己的危险,绷紧的脊背都有些麻住了。 在等人把东西备齐的时候,众人都有些s_ao动。 傅祗皱着眉,有些不满:“若真的放走顾襄,让陛下流落在外,成何体统?” 真正的陛下还没死,那太子还能不能继位?若是登基,日后姬允又回来了,那得是多大的麻烦?而 若是不继位,那姬允一年半载,三年五年都在外面,或者甚至是被顾襄拿来当令牌,那太子就要一直名不正言不顺了吗? 其实对方就顾襄一个,若真的不想让他离开,有的是法子,不过是对人质稍微冒险一点,但白宸简直吃了秤砣一样,绝不肯拿姬允安危做赌注。他好像一个最失败的谈判者,将自己的底线和弱点全盘托出,任顾襄捏着他的七寸,对他予取予求。 顾襄正在指使他们给马配鞍,拴上水粮盘缠,突然觉得斜光里不对劲,他余光一瞟,看见人群中寒光一闪—— 顾襄反应极快,他一把扣住姬允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而那抹寒光越众而出,一支箭矢冲着两人直s,he而来。 白宸原本就一直死死地盯住姬允,盯着贴住他喉咙的匕首,唯恐刀刃无眼,伤到了对方。这下眼见箭矢向着姬允飞s,he而去,他简直心胆俱裂。 扑的一声。 铁器入r_ou_的声音。 姬允愣愣地张着眼睛,看着姝抓住他的手臂,仍然慢慢地滑下去。 姝不知何时竟然挣脱掣肘,在千钧一发那刻扑到了姬允身前。 “陛下,姝终于把这条命……”他张着那双美丽而shi润的眼睛,柔软地看着姬允,他声音越来越轻,仿佛要消散在了空气里,他说,“姝终于……回报给陛下了……” 姬允来不及抓住他,顾襄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挡在自己的身前,他受到了刺激,一直在尖叫:“你们谁再靠近,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白宸刚刚心跳一瞬间差点停摆,此时仍旧惊魂未定,他流着一背的冷汗,声音简直称得上是凄厉了:“谁都不许动!放他们离开!!” 夜色仍旧很浓,是黎明到来之前最黑的时候。 顾襄带着姬允,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第89章 终 “说来先帝一生过得也是极为惨淡,少年登基,被以顾桓为首的贵族挟制,终生郁郁不得志,又历经内忧外患,祖宗基业差点在他手中毁于一旦,就连死法也令人唏嘘——先帝被顾氏余孽劫走,朝廷派人去追,赶到两人落脚地方的时候,却起了一场大火,先帝与顾氏余孽尽烧死在了里头,只从废墟里挖出来两具焦炭……一代帝王啊,死后竟连具全尸也没留下。” “嗤,照在下看来,先帝昏庸,一生近佞幸远贤臣,重用狼子野心的顾桓,最后落得这样结局,也是报应。若非今上大义灭亲,登基之后便清算顾氏满门,连亲舅顾桓也未曾容情,赐其金屑酒,恐怕如今我大盛早已改名换姓。” “阁下说得不错,今上励ji,ng图治,登基三年以来无日懈怠,重用白衡傅祗等能臣,大刀阔斧又是改税法又是革土地,又大力整治贵族,还于去年年底下了新令,不再以中正品评官资,无论贵族平民,若想入仕为官,都需得统一考试……实不相瞒,在下来此,也正是为了今年的第一届考试来的。” “哈哈,原来阁下也是为此而来。望郡素来是文人聚集之地,在下早已心向往之,听闻这里还办了多所书院,其中院士不乏名望,在下正是慕名而来,以求进益。” “巧了,在下也是如此!” “……” “……” 隔壁桌传来大声谈笑,更有激动者举箸敲盘,看着像是要即时唱上一段,惊得窗外鸟雀都不敢靠近。 这是天盛三年春,又到了望郡杨柳飞絮,琼罗花开的时候。 他不知是听谁说起,望郡有琼罗,花开时全城暗香浮动,花若飞雨,是望郡一处绝景。 所以他赶来望郡,想要看看传说中的琼罗花开到底是如何奇景,他还挑了临岸的酒楼,据说是望郡第一楼,名唤去仙。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24节 他不大清楚去仙楼身前的种种传说,只是觉得去仙楼二层靠窗的位置,视野最佳,能够看见望郡最好的风景,便日日来此。 今日也没看见传说里的琼罗花,还被隔壁桌吵得耳朵疼,他叹了口气,放下一块碎银,起身下了楼。 街上人有些多,明亮春光也让人微觉得头晕。 他四下一望,脚步一拐,过了一座小石桥,往着安静些的河边走。 河边立着高大的垂柳,柳枝千条万条地垂下来,浸入水中,随风而漾起温柔的水波。 有水低低地漫过河岸,他看见有人一身轻衫,立在垂岸的柳树下。 一阵风吹来,那人的衣摆轻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两步走上前,冒失而无礼地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似是一惊,回过头来—— 不知何时暗香浮动,琼罗花自天上飘落下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完—— 作者有话说 dbq,锁文改了几天,结果最后一个字也没改。 水平有限,目前我能写出的,我自己愿意接受的结局就是这个样子。 到姬允被劫走,后面啰里八嗦裹脚布的事情,是姬蘅顾桓姝的结局了,但和姬允白宸无关,不想放在正文里写,会换几个视角写在番外里。 改的时候本来是连二十一章一起改的,二十一章节奏很快,我自己也感觉得出来,改的时候还试着换了好几个剧情走向,有一个最惨,姬允到“死”都觉得白宸是要杀他的,但是写得没意思,也删了。 最后谁都没留下来,正文还是到此为止。 可能以后会写出一个更好的结局,但现在只能先这样了,再写下去我要吐了。 山水有相逢,有缘再见。 后记 终于完结了!我激动流泪! 从学生时代写到毕业工作。。这篇文在我的生命里意义实在重大! 感恩一直看到现在的朋友,这篇文有太多不如人意的地方,因为我自己笔力不足,故事构架做得不好,导致整篇文的前后画风有些不一致,狗血和正剧的比例侧重也拿捏得不好,群像上很多配角描写得还不够深入细致……种种种种,我在写的过程中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问题,写着写着抓狂头秃,又看了别人写的优秀作品,更是濒临崩溃:我这都写的啥?! 数度想要弃文跑路……好歹最后又跑回来,坚持写完了! 虽然问题很多,但这本严格说来是我第一本认真想写写人物纠葛和剧情排布的正经文!也是我第篇这么长的文!所以我对它是充满爱的! 也很高兴朋友们对文中的角色各有看法,有喜欢有讨厌,当然也有一个都不喜欢的!而且看到结尾,有人应该会很生气,因为从头到尾凤郎都很废物,重生以来一点作用都没有,其实中途写的时候我有几次想要让凤郎雄起,改变一切,但是还是强忍住了!因为不想写一个因为重生,就能握住金钥匙,打通一切困难大门的万能角色。 一件事情的发生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意志发生改变,因为想要改变结局,而不断改变触发事件的条件,但是由于自己的个性,和以为有预知之能引起的蝴蝶效应,最终还是导致了一样的结果,甚至更惨——这也是凤郎二丁目之后,不断发生的事情。 写到结尾,差不多所有人都还是奔赴了上一世的结局,在我这里,这篇文就算结束了:姝还是救了凤郎,凤郎还是挂了(明面上),顾桓也还是因姬蘅而死 (明面上),白宴离宫,白衡入京,代替李承年地位的徐广年还是做了别人的走狗,顾蕴和姬蘅没写上一世的结局,但看这里也能明白上一世凤郎死后发生什么了(番外会写)。 结尾也是很早想好的,和起章首尾呼应一下。 不过这些都是大结局,每个人的小结局,之后会在番外里写一写。目前定了的是失忆凤和小白(今生和前世小白的独角戏 ),姬蘅和大将军不知道要不要写 。。姝会写一下。。大概就是酱紫吧 但是暂时写不动了,我去隔壁写写新文,等有时间再回来写番外吧23333 第2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