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分卷阅读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 楔子 紫棠 晋,咸和三年,苏峻之乱。 这一年五月的梅雨,在乙未日下到最大。台城烟柳掩映着惨淡的宫阙,在一片乱纷纷的恸哭声中,一行人匆匆走出太极前殿。 这是台城中最核心的一支忠贞队伍,右卫将军刘超最先走下殿前玉阶,在乱军的虎视眈眈中默默穿好木屐。 “世瑜……”侍中钟雅自后方赶上刘超,将手中一袭厚缯袍轻轻压进他怀里,掩住一个七八岁大瑟瑟发抖的孩子。 刘超怀中抱着的,正是八岁的晋成帝司马衍。小皇帝此刻蜷在刘超怀中嘤嘤哭泣,才让人在凄迷雨色中猛然醒悟——原来这支肃穆的队伍是狼狈的。 数不清的叛匪于此刻同时鸣金催逼,钟雅眨去凝在睫毛上的雨水,单薄的身子因为愤怒几难自持。一旁刘超沉着脸对他摇摇头,勉励他按捺情绪,自己则转身领头往停在殿前的马车走去。 御车四壁蒙着紫棠色的帷幔,刘超将小皇帝抱进车中,隔着车轸握了握他的脚踵,轻声安慰:“陛下宽心,臣与侍中都在车外。” 小皇帝在车中一骨碌爬起来,抓着车輢呜咽:“将军别走,将军陪我。” 钟雅狠心将帷幔阖得更严,颤声道:“陛下宽心,陛下……” “陛下可还记得昨日的功课?”刘超笑着接过话,扶着车轮随驾步行,“君子该怎样穿衣?圣人言,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不用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家常衣服。” 马车轮轻轻碾过宫道上湿漉漉的车辙,一行人临危不乱的气度,令叛匪意外的安静下来。钟雅会意,也跟着附和刘超:“君子夏天穿葛布单衣,料子可粗可细,若是外出,一定要套上外衣。” “到了冬天穿裘皮——黑羔裘要配黑罩衣;白鹿裘配素衣;黄狐裘配黄衣,”刘超听着车内渐渐安静,知道话题吸引住了小皇帝,便放心说下去,“家常皮袍可以做得长些,但右边袖子得短一些,方便写字。睡觉用的薄被长一身有半,狐貉坐垫得厚厚的。服丧期间,容刀和玉佩,可就不能戴了。如果不是礼服,一定要裁边。吊丧不穿黑羔裘、不戴黑发冠。每月初一,一定要穿着礼服来朝拜陛下。” “将军与侍中正是这样……”小皇帝在车中也怯怯以《论语》答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话里透着卑微的讨好意味,惹钟雅一阵鼻酸,他在雨中恨声道:“只恨今时今日,宵小辈以紫夺朱……” “彦胄,”刘超隔着御车轻声喝止钟雅,在蒙蒙雨雾里探头看他,黑色瞳仁中隐含万语千言,“千万忍耐……你的性子太明澈直率,只怕难容于敌寇,彦胄,你我相识多年,若这次能渡过浩劫,我一定与你敝屣万有,逍遥物外,你千万要记得……” 一刹那的承诺仿佛闪电,劈开了冗长的暧昧岁月,将钟雅的脸映得更是雪白。他在雨中双睫颤动,瞠着惊眸不确信的望着刘超,直望了许久,却终是点头笑了笑。 这一年五月乙未日的梅雨,收不住的雨势令乱兵铠甲也泛出水汽,将满目疮痍的台城氲成一团紫棠色的影子…… 史载:咸和四年春,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密谋奉帝出赴西军;事泄,并为贼所害。 二十年后,红生与伽蓝的故事也是从这样一个五月暮春开始。 第一章 绿沉 红生不喜欢南方黏腻的绿色。他靠在乌木船头,望着船下水是绿的、荡漾在水中的荇草是绿的、岸上苔藓从参天巨树一路铺进水里,偏偏雨后天又青,这使他狠狠的皱眉:“我的衣服都要绿了……” 他穿着精白纱衫子,被碧水映着,其实很好看。坐在他身后的伽蓝闷闷道:“爷是因为心情不好。” 红生嗯了一声,捞起袖子,缓缓将手伸进水里,任浓绿的荇草纠缠自己手指:“我不该不高兴的,是吧?王兄已经厚待我,南方很好——有橘子,有美酒,鱼多,鸟也多。” “是的王爷。”伽蓝附和。 就在二人说话时,船尾传来嘻嘻笑声,红生偏头去看,原来是为他们撑船的舟女在笑。少女双颊绯红,晶亮的黑眸一直在红生身上打转,见他看向自己,便轻轻唱起小调。红生因她的歌声又皱了眉:“伽蓝,她在唱什么?” 红生听不懂楚语,但伽蓝懂,他是贱仆,却几乎无所不知:“爷,她中意您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不喜欢她唱歌,一点也不好听,她也配不上我……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红生笑了,起身甩掉胳膊上的水珠,“对不对?伽蓝?叫她到舱中来吧……” “是,爷。”伽蓝伺候红生入舱,到船尾换下舟女,看着她发出轻声嘻笑,钻进舱中与红生一起拿宽大的寝衣蒙住头——好一阵嬉闹后,红生潮湿的舌尖扫过舟女凉丝丝的胸脯,惹得少女嘤嘤娇吟,一声颤过一声。 伽蓝握着橹竿胡乱往水中撑了几下,船身却微微打晃,他只好低了头,专注研究起撑船来,而不是再盯着船下那一圈圈碧绿的涟漪发怔。 红生复姓慕容、单名绯、字红生,燕国先王第七子,恭惠妃所生,封辽东郡王。他少时便崭露天资,十四岁任廷尉监,掌刑狱,极受先帝宠爱。在王都龙城的权势漩涡里,受宠的红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去岁先王驾崩,他的二哥即位,用了各样手段,硬是将红生逼到今日这步田地。 那一夜,他逃离伤他身心的龙城,走得秘密又匆匆,只带着伽蓝一人。如此一路吃尽辛苦,千里迢迢前往瘴疠肆虐的楚地,又何曾找得到慰藉。 云雨稍歇,红生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舱,参差不齐的半长头发铺在船板上,一双疲倦的眼盯着碧空如洗,神思不知落在哪一处,空茫茫愈加消沉。 伽蓝握着橹竿,倚在船尾不怕死的点破:“这样爷可忘了独孤夫人?” 伽蓝口中的独孤夫人,是如今燕王的新欢独孤如兰,红生曾经的未婚妻。 “伽蓝,我要割掉你舌头,”红生懒洋洋动也不动,“下船。” 伽蓝领命,操起橹竿试图靠岸,谁料红生半翻了眼睛,扯动唇角:“谁叫你靠岸了?下船。” 伽蓝明白红生在刁难,只好付钱弃舟。他将红生从船舱中抱出来,扛他坐在自己左肩,另一手拐了包袱,便从船舷哧溜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 一下滑进水里——他的动作有多小心呢?——水刚好淹到他的大腿,红生的鞋底擦着水面,罗袜竟未湿。 舟女依依不舍将船撑离,伽蓝双腿划拉开缠人的荇草,扛着任性的红生往岸上去。他们此刻置身于大片大片的滩泽,水不深,可惜藏着不少戳人的枯枝。伽蓝是羯人,人高马大,须发和眼睛都略略发黄;红生个子极精致瘦小,比伽蓝矮了不止一个头,有点辜负鲜卑血统的意思,但肤色极白,双眸极黑,是燕国王族中出了名的玉人。 伽蓝扛着他涉水,一点也不吃力。 岸就在眼前不远,却怎么也走不到似的。岸上葳蕤的林木吞吐呼吸着,往外散发沉郁的翠色。伽蓝的红衣偎着红生的白衫,如同倒映在一块浓绿的翡翠上,鲜亮的人影随着水波瑟瑟晃荡。 “起雾了。”红生冷不丁冒出一句,伽蓝才发觉王爷圈着他脖子的手冰凉。 “爷,谁叫你弃船的?现在穷山恶水,可怎办?”伽蓝总是这样挖苦红生,却从不事先劝谏——好像所有的盲从就是为了之后的挖苦——真是刁钻的仆人。 就在伽蓝说话间白雾簌簌横吹,须臾弥漫了整片水面。 “看不清方向了,”红生滑动着黑水晶般的双眸,吩咐道,“先别动。” “嗯。”伽蓝嘴上答应,暗里腹诽道:泡水的可是在下,王爷实在英明。 好在浓雾只氤氲了片刻,很快便四散开,红生但觉视野霍然清明,面对山水间这般亦神亦幻的景致变化,恍然悟道:“伽蓝我们到了,这里就是云梦泽。” 伽蓝茶褐色的眸子睁了睁,有点不信——昔日《子虚赋》中描绘的瑰丽仙境,怎能就这样安静的铺在眼前——这里应该有猎猎旌旗蔽日,铺天盖地的号角吹遍,飞禽走兽仓皇躲避弓箭矢石,白虎、玄豹、犀牛、大象……奔走声直上云霄,震得高山也颤起来…… 红生转转黑眼珠,喃喃道:“〈子虚赋〉中说,云梦泽的泥土有丹青赭垩、雌黄白、锡碧金银众色,今日怎么没见?” 伽蓝愣了愣,擦擦汗提醒道:“爷,包袱里的颜料还算够用。” “放心,我还不至于叫你去淘土。” 两个书呆子说完闲话便老实上岸,伽蓝划拉了好一会儿,才将红生送到岸边。红生皱着眉在苔藓中寻了块稍净爽的地矜持坐下,却见伽蓝湿漉漉从水中爬出来,四仰八叉的坐着晒太阳。 红生挑剔道:“你在我面前踞坐,实在无礼!” 也不知刚刚谁在人前敦伦来着,伽蓝讪笑回嘴:“怎地,爷难道还要去了我?” 伽蓝以孟子夫妇的典故还击,自比红生的老婆,简直是赤裸裸的犯上和调戏了。红生大怒,两道细长的柳眉刚要竖起来,脑袋却嗡得一声,被混沌的疼痛胀满——这磨人的感觉又来了——好似无尽长夜的浓黑色,包裹着疼痛、窒息、血腥味和怎么也到不了尽头的凌迟,漫长的钟点像巨大的石磨,将种种不堪细细碾碎了,慢慢从他七窍灌将进去,要他永生消受。 无法破解这层痛苦迷障,红生只有逼自己安静下来,他掏掏耳朵,吩咐伽蓝道:“你去网尾鱼来,最好是鲤鱼,餔食我要吃鱼脍。” 伽蓝细察红生脸色,看着他因动怒发红的脸最终恢复苍白,心中甚觉可惜——他还是要隐忍,哪怕是对着一名贱奴,也无法发泄郁结。 真是要命的病症。 餔食是申时开饭,这期间捞到适合做脍的大鱼,时间并不宽裕。伽蓝忙活半天,好容易才网上一尾鲤鱼来,鱼儿不甘心的怒张开青灰色半透明背鳍,对着伽蓝摇头摆尾吹胡子,甩了他一头一脸的水。伽蓝龇着牙低声咒骂,掏出嵌青金石的银匕首,一刀毙之,刮鳞掏肚不在话下。 红生在一边懒看,全不动手。伽蓝又从包袱里取出竹箪在水里淘了,将片好的鱼脍匀匀码在竹箪中,又取芥子粉调酱,一并奉给红生。红生接过筷子,夹起鱼脍蘸了芥酱,吃得很满意:“还是鲜食好,一路来真是吃够肉脯了。” 伽蓝眯了眼笑:“可惜没小葱,与礼不合。” 红生舔着唇抬眼瞠他,有点疑惑。伽蓝笑嘻嘻道:“〈礼记·内则〉有云:脍,春用葱,秋用芥。现在可是春天,王爷。” 红生吃吃一笑:“你敢编排我,本王随性要什么你敢不从?告诉你,我现在要喝柘浆,弄不来你就领死吧。” 柘浆也就是甘蔗汁,此刻伽蓝能到哪去弄?不过他早习惯了红生的威胁,只管拿竹筒取了清泉,丢块石蜜晃荡好,递到红生面前:“饶了我吧王爷,您才到楚地,吃食就要按〈楚辞〉的标准,小人可受不了。” 红生不甚满意他的应付,但仍接过竹筒喝了:“为什么不?我千里迢迢来这里,为的就是寻个快活。云梦泽我算看到了,玩几天我们就去长沙郡。” 伽蓝隐约猜得到红生的打算——王爷的母亲恭惠妃,姓陶,是晋国太尉长沙郡公陶侃的幺女。王爷辗转千里来到这里,终归是要投奔长沙郡公的。 可是,王爷的外祖父陶侃,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风光不再的陶氏一门,可能为王爷做主么? 伽蓝无奈的抬抬眉毛,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泛起冷笑——亲缘血脉,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看来王爷还是没学乖。 红生可猜不到伽蓝的心思,他只能看到自己的仆人在发傻,这可要不得:“你在愣什么呢?快点吃,吃完伺候我作画。” 这位燕国前任廷尉监大人向来风流自赏,最著名的爱好便是丹青,因此他逃难缓过神后添置的第一批什物中,就包括纸绢笔墨,美其名曰:“本王的画值钱,需盘缠时就画上一幅卖,这一来途中不但轻便省力,还防偷防盗。” 可扛这些劳什子的不是他嘛——伽蓝自然是将腹诽藏肚里,只管任凭红生指哪打哪。 “王爷,你这画的是什么?”伽蓝眼瞅着问。 红生以绿沉色为主调,将颜料细细研磨:“自然是今日你我所见所闻——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他自顾自背诵起《子虚赋》来,伽蓝却是越听越愣:“王爷,我们有看到这些么?” 明明只有个舟女与王爷打了半天交道,何来那么多“神仙仿佛”? “傻了吧?这叫升华。”红生铺开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 蚕茧纸,开始以小笔勾线。 “王爷,可你这是在画……春宫?”伽蓝两眼直勾勾盯着绢上所绘——人大于山、水不容泛,两个相拥在青山绿水间的主角渐渐成形,却是妖精打架抱成一团。 “春宫畅销,”红生面不改色,“你我出门在外,自不能有太多讲究……” 第二章 湘妃 “〈楚辞·九歌·云中君〉篇,世人皆以为写的是云神丰隆,我道不然,”第二天吃罢朝食,二人继续上路,红生欣赏沿途风景,对伽蓝说道,“自古祀典并无云神享祭,云中君何以在〈九歌〉中仅次于东皇太一?云梦泽在〈左传〉中又叫云中,我认为云中君当是楚国地神,云梦神君。” “王爷英明。”伽蓝讪笑。 红生随口谦虚:“我这也是一家之言。” 伽蓝背着包袱,心说: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你是爷嘛。 腹诽归腹诽,伽蓝举目远眺,只见岸上青草弥望、空翠湿衣,小巧的河麂香麝在藤叶间窸窣窜过,猱猿蹲在树丛里若隐若现,清脆的鸟鸣一声比一声悠远,如此神秀之地,出位叫楚人顶礼膜拜的仙君也不奇怪。 这主仆二人面上游山玩水,却总有个散散漫漫的大方向——云梦泽往东南是夏口城,红生的外祖父陶侃曾在那里屯兵镇守,既然顺路,红生是一定会去看看的。 谈到自己的外祖父,红生语中难掩自豪:“宣帝(司马懿)曾言:‘东关夏口,敌之心喉。’此言非虚。当年逆贼陈敏举兵反晋,占据江东一带,乱兵直逼武昌时,我外祖父率军破敌,便是在夏口屯兵,这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伽蓝竭力装出心神往之的嘴脸来,拍马道:“长沙郡公果然英明神勇,可惜小人生不逢时,晚出娘胎四十年,未能得见他老人家的风姿。” 红生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扭头只顾走,再不理他。 南下散心这半年,红生的心情也随着季节变换渐渐明朗——痊愈不了的伤痛,起码也已获得将之深埋心底的从容,不似半年前,一切都血肉模糊得那么鲜明,使他根本无处遁形。 而对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伽蓝,红生心知与他已非一般的主仆关系,多少带着点共患难的情谊,因此平时也容得他一些小毛小病小忤小逆。 就像午后此刻,红生端坐在岸边,闲看伽蓝踩在滩泽里摘荇菜的时候,心中也着实有番感慨:幸亏有他一路陪着自己…… 再没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仆人了——不仅能断文识字,也通音律绘画,还懂点医术,粗活竟也做得来。去年冬天在龙城人市买到伽蓝,算是他慕容绯这辈子最划算的买卖。 伽蓝穿着犊鼻裈弯腰掐荇菜中,一偏头看见红生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一哂,摘了朵金黄色的荇菜花唱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红生噗嗤一笑,简傲的半眯着眼睛,斥道:“促狭竖子,老实干你的活儿,少嚼舌根。” 伽蓝佯叹口气,弹指将小黄花丢进水里,金色的五瓣花落在水中打个旋,轻轻逐流而去。 这时林间忽然百鸟齐鸣,飞禽振翅声由远及近,似乎那惊扰生灵的元凶正向红生他们而来。二人诧异抬头,观望半天未见异状,却听一声长啸传响林谷,清越如数部鼓吹,超然离尘。 红生侧耳倾听这脱俗的清啸,却骤然暴露出市侩嘴脸,难得振奋起精神抖开身旁的包袱,掏出只竹哨死劲吹起来:“滴——滴滴——滴——” 长啸之人显然听见了哨子声,啸声戛然而止,半晌不再动静。 红生喜滋滋的从包袱中掏出自己的画轴,一卷卷摆好,等着他要见的那人踉踉跄跄从树林里钻出来,抓耳挠腮立在他面前。 “妈妈的,山路实在难走。好久不见,王爷。”只见来人穿着褐衣,却难掩自身放旷不恭,此刻正弯腰摘着粘在裤腿上的苍耳,并不见礼。 红生也不以为忤,点头道:“好久不见,骆觇国。” 来人立时浑身一颤,起身老老实实见礼:“王爷,往事不用再提——小人不做间谍好多年。” 觇国者,刺探国情者也。来人名叫骆无踪,觇国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曾经的职业,也叫前科。如今他洗心革面,做了行贾(也就是流动商贩),大江南北几个国家的跑,若是声名传开去,哪国还能容他? 红生与伽蓝是少数几个知道他过去身份的人,因此骆无踪不得不陪着小心,一张厚皮老俊脸堆笑道:“王爷,您的画在北边儿行情看涨,恭喜啊。” 红生面带喜色,追问道:“那在晋国呢?” 骆无踪脸上神态一僵,既而又谄笑:“王爷,别太贪心嘛。” 红生顿觉无趣:“我就知道,在燕赵大家识得我名头,方才卖得好,画画若不被晋国名士看上,又有什么意思。” 骆无踪笑道:“王爷也别这么说,四海之大,扬名立万者能有几人?但在燕国龙城,谁不知道你的风流呢?” 红生扯扯嘴角,没有答话。 这时伽蓝趟水上岸,与骆无踪见礼。骆无踪冲他点点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只见他典型高鼻深目的羯人相貌,虽不修边幅,却比上次见时越发显得高大俊美,气质出众却不迫人,骆无踪心想此人真不一般,能将锋芒收敛得这样好。 伽蓝全不管骆无踪暗里的评价,只顾甩着手将荇菜沥水,笑道:“骆先生每次都来得巧。” ——都是赶着饭点来,害他得多做一个人的饭。 骆无踪皮糙肉厚,浑不觉伽蓝话中有何挖苦之处,只客气道:“是啊,今天吃荇菜?” 伽蓝脸颊一抽,眯眼笑道:“正是,既然骆先生来了,小人再掐点卷耳芽去。” 骆无踪咳了一声,慌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吃怕野菜了。” 餔食之前,骆无踪打开红生的画卷,越看越来神:“王爷,您这幅构思得精巧——野津无人,轻舟自横,够辣。” 红生微红着脸不作声,伽蓝抱着石臼一边捣茶一边心想:谁说无人,当时我明明在船尾…… “王爷,”骆无踪小心翼翼将画轴卷好,状似不经心的提到,“您得空不妨多画几幅,龙城和龙宫内苑最近正高价求您的画,听说是独孤夫人在收集。” 伽蓝闻言暗暗瞥了红生一眼。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 红生面不改色,垂着眼将手中半碗残茶泼掉,冷声道:“怎么?她喜欢看我与别人的春宫?” “话不能这么说,王爷不辞而别,好歹得给人家一点念想不是?” “我倒不知这春宫画也能报平安了,”红生冷笑,“骆无踪,你不必再提,否则我倒要怀疑你的来意了。” “天可怜见,我是纯粹路过,正巧碰见王爷罢了。”骆无踪急忙撇清。 “那就说点别的吧,”这时伽蓝端了鹿肉脯来,红生拈起牙箸挑拣,随口问,“最近龙城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有的,”骆无踪点点头,“四月,晋国谒者陈沈前往龙城,加授燕王‘使持节’、侍中、督河北诸军事、幽州牧兼平州牧、大将军、大单于,正式授了燕王玉册金印。” 红生听完脸煞白,低头转着手中牙箸,一言不发。 伽蓝瞥了眼红生,趁上菜时假装不经意的插口问:“骆先生,那赵国可有什么新闻?” “哦,有的,四月上旬天王病重,邺城中暗流汹涌呢,”骆无踪边往嘴里塞肉脯边嘟囔道,“可惜我四月中旬离开邺城,不知后事如何,想来却也乐观不了。” 伽蓝容色一僵,却转眼恢复言笑,情绪快得令人无从捕捉:“骆大人真是厉害,说是商人,谁信呢。” 骆无踪被此话噎住,捶着胸口惶恐道:“伽蓝,话可不能乱说,在下早转行了。” 只可惜转行容易,常年累积下的职业病岂能一朝痊愈。骆无踪面上说得好听,暗里包打听的买卖愣没少做,如今从贩卖一国情报变成几个国家捆绑销售,无原则又无立场,因此更怕落人口实。 饭毕骆无踪在水边洗过手,打开自己的货郎包袱让红生挑,红生挑了支鼠须笔便摇摇头,骆无踪就将货物并红生的画一起收进包袱,卷好背在身上,又付了红生几粒金豆,这才告辞。 伽蓝殷勤问道:“先生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骆无踪回道,“我从夏口来,正要往安陆去,没想到在此碰见王爷。” 红生闻言抬头,怔怔确认:“夏口往安陆?” 骆无踪神秘一笑:“是的,王爷。近日边境将有异动,想来和赵国有关,小人得上前线打听。” 红生眉尖骤然一蹙,却也没再多问。 骆无踪离开后,主仆二人亦收拾起身,继续往东南去。一路上红生没与伽蓝搭话,只是半仰脸远眺碧水青山,衣袂被脚下芳草牵绊,一路流连。 在险些被薜荔绊了一跤后,红生怔怔低头,蹲身解下鞋上一挂薜荔,对着苍翠的叶子失神半天,喃喃吟道:“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跟在其后的伽蓝耳尖,听罢微微一笑——他口是心非的王爷呀…… 红生回过头去,正望见伽蓝似笑非笑的神态,他心微微一沉,冷下脸却说不出半句嘴硬的话,只能对伽蓝怅然吩咐:“伺候笔墨吧,我要作画。” 伽蓝遵命,铺席子摆开笔墨纸砚。红生从颜料中挑了朱砂藤黄,细调出湘妃色,细笔圆转,轻轻在蚕茧纸上勾画——胡粉施面、玄青压鬓、湘妃色杂裾垂髾裙飘若流风回雪……端淑仙媛飘渺于碧蓝凌波之上,栩栩如生,像极了那个如今住在龙城禁中的美人。 轻轻以紫檀色点睛,收笔后红生凝视着画中人,眼中积郁久久不散……绯,别名湘妃的绯色,这颜色是他,他画的是她。 一方尺素,只字难书,衷肠何处诉,情寄画中暗渡。罢罢罢,一声叹息,丢开画笔,红生颓然伏在席上,举袖掩面:“把画收了吧。” 伽蓝依言收拾好画具,见天色已暗,山岚渐浓,便问道:“小人伺候王爷睡下?” 红生埋着脸闷闷嗯了一声,伽蓝便升起篝火,从包袱里取出寝衣绣枕服侍红生躺好,又拈起红生腰上系的白玉冲牙替他解衣结,顺道偷偷瞄了红生一眼——红生竟也与他对视,被刘海遮住的眼半垂着,双瞳懒懒藏在眼皮底下,波光不兴。 伽蓝移开眼睛继续忙碌,然而红生苍白的脸却映在他心上,叫他琢磨许久——若是能看见王爷脸上带点泪痕倒还好了,只可惜…… 伽蓝只能在心里叹气,他不动声色的帮红生脱去外衣盖好寝衣,叠放好红生的鞋袜,自己这才躺在红生脚边睡下。 夜里露重,伽蓝离火稍远,睡得很浅。半梦半醒间他能感觉红生一直没睡安稳,总是翻身,又时而低叹。 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王爷,你这样匆匆离开龙城,可后悔?伽蓝迷迷糊糊想着,直到后半夜红生终于不再折腾,这才睡得黑甜、沉浸梦乡。 梦里不是做僮仆的时光,而是更往前,穿过一段离奇的黑,睁眼看时,眼前竟是满架的葡萄,在刺眼的太阳下嘟噜噜耀着紫光。伽蓝兴冲冲将葡萄塞进嘴里,还没品出甜味,手腕便被一个人扯住。 这个人在他耳边总是吵闹:“佛奴,快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伽蓝只觉得胸口涌起好大的不耐烦,却乖乖跟着他,走得是那样心甘情愿。 “看。” 一只手直直指向前方,伽蓝便顺着望去——奇花异葩中,一对长生树枝叶婆娑,半掩着一间建在树中的阁楼,根生于屋下,枝叶交于栋上,将木屋牢牢包缠着。 伽蓝只听见自己噗嗤一笑,便甩开那人的手,欢呼着爬进树屋,笑眯眯躺下听蝉鸣恣肆汹涌如海,载他沉浮。阳光隔着树影变成刺目繁星,晃得伽蓝双目迷离,他索性闭上眼,等习习微风将鼻尖上的汗珠吹干。 “怎么样?这里好玩吧?”那人在他身侧重重躺下,震得木板一颤。 伽蓝闭着眼不答话,惹得那人轻轻叫唤:“佛奴?佛奴?” 伽蓝还是闭眼装死,嘴唇却忽然被堵住,狠狠压着,反复研磨。他疯了一样挣扎开,想怒瞪那登徒子一眼,梦境却在刹那变换……一辆驷车在旷地上绕圈,四匹黝黑的大宛名驹喷着粗气耸动背脊,拉着马车颠簸疾驰;铁蹄声振聋发聩,车上伽蓝拉紧绥缨,危危立在车舆右侧,心里发憷,但他知道那个人正在背后盯着他——死也不能退缩! 他深吸口气,鼓起勇气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 抛开车绥,咬牙往地上跳,可脚尖刚一落地伽蓝便失去平衡,他重重跌在地上,膝盖传来一阵剧痛。 伽蓝霍然睁眼,发现只有自己躺着,四周人喧马嘶,篝火余烬已被战马铁蹄踩灭,几支明晃晃的火把划过他眼前,膝盖上传来阵阵剧痛,是一名晋国士兵正在用皮靴踩他:“死狗,快起来!” 第三章 酡颜 伽蓝仓皇坐起,四下寻找红生。时值拂晓天色将明,他迷迷糊糊起身在薄雾中张望许久,这才发现主人正在远处跟个将领模样的人谈话。 原来红生没伽蓝睡得沉,早在一有动静时便起身察看,取出文牒与长官通上话,才知道自己是碰上了一队前往安陆的晋军。 伽蓝费好大劲才挤挤挨挨穿过大队士兵,走近红生时,正听见他们的对话。 “叶将军是从夏口来?”红生随意攀谈,眼中滑过一丝兴味。 两人之前已互通了姓名,那叶将军点头笑道:“正是,在下先期领军前往安陆驻扎,等候大军会合。却不知王爷要往夏口去……” “哦,我要往长沙郡拜谒母家,顺路去夏口看看罢了。”红生嘴角笑意一浮,朝霞恰在这时映上他白玉似的脸,金金红红皆在他眼波中流转,说不尽的妍丽动人。 叶将军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爷,”伽蓝觑空插身上前,揖道,“小人睡迷糊了,现下这是怎回事?” “呵,你倒睡得死沉,也不怕被人当逃兵锁了去,”红生对叶将军笑道,“这是我家仆。” 叶将军打量了伽蓝一眼,微微一笑:“王爷说笑了,这年头逃兵虽多,却哪有此等体面不俗的人物。” “大人谬赞,”伽蓝漫不经心一礼,偏头催促红生,“爷,咱们也该上路了。” 未及红生回话,叶将军倒抢先一步开口:“王爷若是不急,不妨与在下一同用罢朝食再走。” 他们有一见如故到这地步么?红生莫名其妙的转转眼珠子,婉拒道:“将军太客气了,今日不过萍水相逢……何况天色才将破晓,朝食得等到巳时……” ——实在懒得陪你浪费时间。 “今日军中牙祭,我们烹牛。” “既蒙叶将军盛情,再推却就是我的不是了。” 好不要脸的改口!一旁伽蓝抬头望天犯死相,被红生狠狠瞪了一眼,他在仆人面前低声咬牙道:“你若不满,下顿你给我烹牛。” 伽蓝赶紧作小服低,唯唯诺诺道:“王爷英明!” 红生这才满意,谦谦雅雅被叶将军引了走,客气道:“只是我主仆二人无勋受禄,合适么?” “王爷放心,这点小事在下还做得了主,谁敢闲话?”叶将军笑得更是殷勤。 伽蓝跟在这二人身后,扯了扯嘴角没做声。 这年月牛肉很稀罕才能吃到,何况出门在外,平空碰上此等美事简直是奇遇。红生被奉为座上宾,当真耐下性来跟叶将军闲扯了两个时辰,这才挨到炙牛肉上席的美妙光景。 叶将军亲执鸾刀为红生烤肉,席间还有鹅炙、肉酱浇饭、包着猪网油烤的鹅肝,真正大快朵颐。红生一边猛嚼一边接过叶将军递来的秫酒,皱皱眉道:“我不善饮,可有茶水之类?” “吃炙肉哪有喝茶的,”叶将军呵呵笑道,“这是酿造一宿即成的甜醴,王爷但饮无妨。” 这半年红生相当排斥饮酒,但此刻吃人嘴短,也只得将信将疑接过喝了一口:“怪道人说南方丰饶,连醴酒的味道也比别处厚些。” “当然,这可是拿整个夏口军屯里最好的春秫酿的。”叶将军微笑道,若有所思的睨着红生。 “承将军美意。”红生客气道,仰头一饮而尽,愈觉甜醴香浓、入口滑美,便忍不住又想去斟。 “王爷客气了,”叶将军用匕首挑了块炙牛肩送进红生盘中,冷不防道,“王爷可以直接唤在下德宣。” 红生怔了怔,不认为与他已熟到互称表字的地步,因而有些尴尬,当下未置可否,只干笑虚应了几声,便移目四顾,佯装寻找伽蓝。 当其时伽蓝正卷着袖子混迹于行伍之间,啃着一根牛脚拐骨。一瞥眼见红生在找他,便抛下一盘赌局噌噌跑到主人面前,殷勤问道:“爷找我?” 红生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嘱道:“别跑远。” 伽蓝点点头,若有所思盯着红生。只见他不知不觉喝得面颊绯红,更衬得唇齿鲜妍,原本白皙的尖脸此刻像一片桃瓣似的轻薄嫩红,眼波一勾笑靥便泛出光晕,如春花饱浸了雨露。 伽蓝暗觉不妙,瞄瞄红生杯中,刚想提醒却灵机一动——这招倒是没试过,也许有效? 想到此伽蓝便只是乖乖应了红生一声,就退到他身后侍立。一会儿红生吃着吃着又回头找伽蓝,叫他下去自吃,别傻站着。 伽蓝笑着应了,拈了几块牛肉拿胡饼夹着,跑远去吃。他转到一处帐后坐下,从一个很偏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红生的背影,这才放心。 伽蓝舒服的靠着帐篷躺下,一边嚼饼,一边仰头眯着眼望天,心想王爷这半年对人甚是防备,今天忘情贪杯,许是跟昨日得到的消息有关——就像昨天王爷的画,《洛神赋》哪里仅是寄托对美人的思念,当年陈思王被自己哥哥一再打压,怨愤更多应是对自己前途与抱负的绝望吧?王爷也是如此,力图掩饰,此刻的纵饮却使他露了破绽—— 只希望这酒可以浇灭他胸中块垒……想到此伽蓝已是觉得口中味同嚼蜡,低头瞥了眼手中胡饼,很是轻蔑的将它丢远,喂了营中饿狗。 这厢席上红生先还能谈笑,喝着喝着便两眼混沌,雾蒙蒙似要滴出泪来。他忽然觉得不对,可警觉已敌不过酒水强大的后劲,于是慌忙起身道:“恕我不恭,我……我先告退一下。” 伽蓝回头望时,恰看见红生匆匆从席上跑开,他赶紧起身追上去,远远的跟着。 红生刚开始跑时还张皇四顾,想找到伽蓝赶紧告辞离开,哪知跑着跑着心便抽疼,似乎酒热让他身子轻了,再勒不紧心口——过往所有压抑的情绪此时都翻涌上来,顶得他喉头发哽。要命的是这哽咽也压不下去,努力试了试,结果酸水溢了他一腔。 不能在人前失态,再不能在人前失态!红生只有这一个念头,当下伽蓝也顾不得找了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 ,只踉踉跄跄的飞奔出晋军营盘,扑进林莽藏身。 一阵头晕眼花,他急急抱着一棵树稳住身子,乍然的停顿却使他胃袋一翻,控制不住的呕吐起来——直吐得泪水夺眶而出,等回过神时,已是哽咽得再停不住。 红生哭得脑壳发胀,两耳蒙蒙也听不清自己哭声,索性放任自己撒酒疯,捂住唇边哭边嘶喊着:“我这是到了哪里……我算是到了哪里……母亲——哥哥——兰……” 眼前林木乱晃,像天地间设下的罗网——就是没有出路。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他多年付出的艰辛,怎会只收获这丧家犬般的耻辱。 “司寇正刑明辟以听狱讼,必三刺。有旨无简不听。附从轻,赦从重……凡制五刑,必即天论……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红生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喃喃念着过往所学,“……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 他没忘,他一点都没忘,可,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红生悲极反想笑,想嘲笑落魄的自己,就像曾经嘲笑别人一样——雨天上街无伞、飞奔摔进泥泞、回家茅屋漏雨、连月天不放晴——多么滑稽! “呵呵呵……”红生歪歪倒倒笑起来,冲树挥了一拳,也因此身子受力缓缓后仰,躺倒前喉头却猛地一哽,哇一声从嘴里喷出一滩黑血。 难受得浑身直哆嗦,红生将身子紧蜷,脑门正叩在树干上,往下蹭出一块血痕。 昏沉沉间一个人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念着:“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 红生因了这话,身子一松,果然觉得心口轻松了许多——那怀抱也温暖,使他发觉自己久已筋疲力倦,便阖上眼恹恹睡去。 伽蓝低头望着怀中红生,叹了口气:好了,内伤总算发泄出郁结来,总算能好了…… 他将红生抱回军营,正碰到迎上来的叶将军。叶将军看见伽蓝怀中的红生,笑道:“没想到王爷酒量甚浅,不过是酿了三遭的薄酎,竟醉成这样。” “三遭的薄酎已够劲了,王爷的确不善饮,”伽蓝冷冷道,“烦将军赐予醒酒药。” 叶将军耸耸肩,摊开手:“军营里哪会有醒酒药。” 伽蓝无法,只得抱着红生向叶将军跪下:“烦请将军看顾我家主人,小人去去就回。” 叶将军赶紧躬身扶住伽蓝,双眼温温盯着他答道:“你自安心去吧,我扶王爷进营帐歇着。” 第四章 藤黄 伽蓝匆匆离开军营,直奔山林中寻找解酒草药。五月草木葱茏,不多时他便发现一丛葛藤,藤蔓缠着树恣肆生长着,点点紫花缀在枝蔓间,还未全然盛放。 葛藤花是解酒良药,伽蓝识得。他卷起袖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葛藤丛中,在交缠的枝蔓间一朵一朵耐心的收集葛藤花。 “嘶——”葛藤枝叶上生满黄色硬毛,刺着伽蓝的脸颊,又疼又痒。 真是恼人!伽蓝举袖蹭蹭瘙痒的脸,想拨开交缠的藤蔓,却越忙越乱,最后手腕反被葛藤缠住,差点挣不开手。 眼看衣兜里藤花还不盈一把,伽蓝心头有些来火,却只能无奈的吮了吮发痒的手腕,跟着往地上狠啐了口吐沫——该死的葛藤! 这该死的葛藤…… 伽蓝怔住,蓦然回忆起过去——他也曾奢靡过,酩酊时,满目是千钟葡萄酒的赭红色,皆在琉璃爵中晃荡……醉眼惺忪,他躺在一张极大的软床上,四周是绛紫色流苏纱罗帐,金银鉴镂香炉里烧着集和名香,香烟袅袅氲进纱帐,熏得人眼前雾蒙蒙。一个人把他往床内撵了撵,俯身抱住他,将口中葛藤花汁度进他嘴里,浅浅呛咳一声,伏在他耳边轻道:“佛奴,佛奴,听得见么?我与你之间就是这二字——葛藤,葛藤……” 纠纠缠缠,无尽时。 伽蓝闭着眼睛,任那人用舌尖将浅紫色花汁绘了他一身。 “韬,你的心我全知道,你也该知道……被这扎人的葛藤纠缠住,该是多恼人的烦事。” “何况你我,不该有情、只能有恨,这是十五年前便定下的命数,只是你不肯看透而已。” “又或者你已看透,却独独不肯放过我……” 伽蓝望着衣兜中细碎的葛藤花,茶褐色眸子里极温柔的光,是他自己也从未明了的情愫。 这厢叶德宣抱红生进帐,将人往榻上一撂,替红生脱去狼藉的外衣,又小心清理他额头上的伤口,帮他仔仔细细包扎好,最后还十分体贴的喂他含了点鸡舌香。 忙罢叶德宣微微一笑,替红生撩开腮边半长碎发,上下打量他清俊醉颜,拍了拍他脸颊由衷叹一句:“还真像。” 一样的漂亮、一样的烂酒量。 当下也不多言,叶德宣对端水盆出帐的小卒吩咐道:“在门外守着,不许放人进来。若是那仆人来了,安排他到别处去休息。” “是。” 待军帐帘子一落下,叶德宣嘴脸一变,立即转身去翻红生的包袱。 鼓鼓囊囊的包袱一被打开,只听哗的一声,数不清鸡零狗碎的东西从包袱中倾泻出来,叶德宣傻了眼,再动手想把包袱收拾回去,已是不可能。 “该死,这包袱是怎么扎的?”叶德宣是个粗人,挠挠脑袋,索性横下心翻找起来,“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去掉笔墨纸砚、钱袋家什,衣服寝衣都展开抖过,仔细摸摸,也没有夹层;还有一卷画轴,展开看,绘的是《洛神赋》;其余通关文牒之类,也没甚问题。 怎么会没甚问题呢? 叶德宣捡起地上衣服抖开找了,最后瞥了眼榻上红生,起身检查他的鞋袜衣衫。 不该没有问题的,他心道。因此抽开红生衣带,非要看个明白。当素白亵衣半褪,叶德宣看见红生背上已愈合的浅浅伤痕,更像印证了自己想法似的嘴角一挑。 他就知道这个王爷不简单! 当下伸手往红生腰间摸去,却被人扣住手腕。 “别碰他,”伽蓝淡淡瞥了眼昏睡的红生,低声道,“他不喜欢这样。” 叶德宣大惊,发现自己虽是习武之人,一时竟也挣不开,只得无奈的望了眼帐外,气恼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伽蓝嗤笑一声,讥诮道:“你也别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 怪罪谁,外面那小卒已经够尽职。” 于是叶德宣才低头看了眼自己——骑跨在衣服半褪的红生身上,真够暧昧的。 “我说,”迅速权衡做色狼与做宵小的利弊,叶德宣咬牙道,“你当真大胆,敢坏本将军的好事。” 毕竟食色性也,色狼到底还是狼,盗窃就当真是鼠辈了。 伽蓝差点被蒙过去,待看到地上狼藉的包袱时,好歹人已冷静下来,便反问道:“将军到底在做什么好事?能否为伽蓝解惑?” 叶德宣语塞,尴尬得嘴角一抽,狠劲甩开伽蓝的桎梏,翻身跳下榻:“哼,当真要我挑明了问?” 叶德宣盯着伽蓝,手却撩起红生半长的头发,冷笑道:“这王爷做得好好的,怎么把发髻给剪了?” 伽蓝面色一冷,僵立不语。 “王爷早是行过冠礼之人,剪得这样狠——不该是自己剪的吧?怕是被别人剪的?”叶德宣撇撇唇,继续道,“虽然他只说要往长沙郡拜谒母家,但我其实知道——因为我曾听……长沙公说,他有个姑姑嫁了燕国慕容氏,生过两个儿子,却是再未与他家有何往来。如今天下异动,燕国王爷平空出现在晋国境内,还是这派可疑模样——我岂是那样的傻瓜,还好生款待他进我方军营?” 伽蓝沉默了一会儿,坐到榻边帮红生穿好衣服,两眼望着红生并不回头:“我与主人已离开燕国半年之久,不知天下大事,也不想沾惹将军口中说的什么异变。这次前来晋国是秘密之行,将军也看到我家主人这样子……他很可怜,燕国也难容他。” 叶德宣亦非恶人,想想红生的头发和身上的伤痕,有些动容:“那他来晋国做什么?投奔长沙公?指望长沙公帮他挽回劣势?而且手中不带半点筹码?未免太天真。” “将军您刺探不出什么来的,”伽蓝笑着接话,“就像您说的,王爷手中真没半点筹码——若说有,也就是那么点血脉渊源了。可是在王爷眼里,离开燕国才是必须的,至于为何选择来晋国,只能说,这微小的血缘有时能决定很多。” 叶德宣低头想了很久,末了抬起头来说:“也罢,我且信你说的话。只是我警告你,王爷此去长沙,最好只是探亲,可别被我知道他撺掇长沙公去做些有的没的来。长沙陶氏这些年经了不少风波,已是元气大伤,再不能出任何差错。” 伽蓝笑笑,自然不会将话说满:“将军,小人只是一介僮仆,哪里做得了主?” 叶德宣一愣,上下打量着伽蓝,啧啧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倒是在哪里学到的贼把式?派头大得能压过主人去。” 伽蓝嘿笑,解开衣兜,露出一大捧葛藤花来:“将军谬赞,还劳将军指派个人,将这葛藤花捣成汁给王爷醒酒。另外,既然我们要前往将军的驻地,熟门熟路的,不如将军好人做到底,再派点人马引我们去。” 叶德宣竖起眉毛,斥骂道:“死羯奴!我去向谁借这般大脸面,还能专门调遣人马做你们向导?” “小人相信这点小事将军还做得了主,谁敢闲话?”伽蓝以牙还牙道,“何况小人知道,这夏口城,兵家军户世代聚居,全城老少彼此都熟识,到时候提起在军中与我家主人醉饮狎玩的叶将军,谁人能不知?” 叶德宣面颊一抽,咬牙道:“很好很好,你倒威胁我。” “小人不敢……” “不用不敢,我吃你这套!” 红生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阔舒适的牛车里。他撑起身子,正好看见叶将军站在车外与他道别。 伽蓝端立在叶将军身边,毕恭毕敬,嘴角却含笑。 红生揉揉额角,嗫嚅道:“叶将军,你太客气了。” “哪里,与王爷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对在下来说却是弥足珍贵。”叶将军桃花眼温温盯着红生,眼神竟像全神贯注似的,看得红生颇不自在,“何况我本就要遣人送信至夏口,顺路罢了。” “却之却之为不恭,即是如此,便多谢了。”这牛车实在舒服,红生继续揉脑袋。 “王爷一路小心,在下不送了,”叶德宣抱拳一揖,“在下得尽快赶往安陆去,也许王爷还不知道——此事在外界应该还没传开——那赵国老贼石虎近日已病死,未来几年正是我国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说罢叶德宣仔细盯着红生的脸,见他只管点头听着,身子歪歪倒倒却全无异状,只能作罢;也枉他向来自诩聪明,只顾找红生破绽,却因此没留意身边另一个人——侍立在一旁的伽蓝听见这消息时,竟是浑身一颤,拳头捏的死紧。 双方辞行后,牛车缓缓前行。红生躺在车中回想自己醉后情形,却是半分也记不得,只是看这一头一手的伤口,便能料定自己酒后失态,当下后悔不迭,却只能装聋作哑不提。他头靠着行李包裹,看伽蓝走在牛车前头,刚想问问伽蓝要不要上车坐,却惊见仆人忽然望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吓了红生好大一跳。 “你疯了?!”红生在车中骂道,“好好的笑什么?!” 不会是正回想他酒后的醉态,在笑话他吧? “王爷恕小人放肆,哈哈哈,”伽蓝笑着,眨去眼中涌出的泪花,可眸子仍湿得像浸在酒中的琥珀,“小人只是看见……远处一只老猴跟同伴打架,从树上掉下来了……” 第五章 雌黄 自从有了牛车,伽蓝便乐得轻松。他将包袱丢进车里,自己与赶车的老卒一左一右牵着牛走。叶德宣提供给他们的是一辆通幰牛车,前后挂着幔子,车厢不算大,伽蓝嫌挤不肯坐。 红生自那日醉酒后在牛车里养了几天,气色越来越好。此刻晌午日头正烈,牛车的帷幔被卷起通风,红生半卧在车中望着伽蓝,汗津津的脸白里透红:“这都走了几天了,何时才能到夏口呢?” 伽蓝还没说话,赶车的老卒倒答道:“快了,再往前走,就能看见夏口的军屯了。” 军屯是军户开垦的农田。牛车往前走了不多时,果然便如老卒所言,成片的麦田展露在红生眼前。庄稼长势极好,眼见就可以收割,此刻军户家的小儿聚在田间赶雀,呼朋引伴嬉闹不歇。偶尔几名军户女路过牛车看见红生,娇羞一笑,忙从篮中取出几枚杏子,轻掷进红生车中。 红生有些恼,令伽蓝放下车帷,避开乡野女子火热直露的目光。伽蓝觉得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8 十分好笑:“爷,这样您不怕闷?” “闷死也比被人看死强。” “爷,她们也是‘神仙仿佛’的郑女曼姬呀,今天您怎么不升华了?”伽蓝诡异的笑。 “当心你舌头!”红生瞪了伽蓝一眼,抓了一枚杏子狠狠掷中他眉角。 伽蓝双唇却是越抿越弯,他接住杏子假模假式告了罪,转身便将杏子向空一抛噙在嘴里,茶色眼珠笑意盈盈的一转,媚眼抛得竟是顾盼神飞。一旁姑娘看得发怔,红着脸直笑。 此时戍守夏口城的是武昌太守徐彦,红生一行人取了文牒进城,便被直接引见到徐太守处。 徐太守一看见红生,便笑道:“王爷果真是陶氏后人,长得七八分像长沙公呢,算来他是王爷表兄,可惜他今日走的早了,不然倒能与王爷见面。” 红生微有些别扭,只客气道:“这倒不急。” “哎,听说是他祖母身上不大好,老人家年岁大了。王爷也该尽快赶去,说起来您还没见过陶老太君吧?”徐太守抚着手中麈尾,怅然道,“一晃这么多年了,想当初,唉……” 红生听着徐太守的话,总觉得他是怕自己久留,又疑心自己在小人戚戚,便犹豫着接话:“……本王从小就常听母亲提起,外祖母慈爱仁恤,外祖父威信忠肃;又极言楚地风光形胜,当年外祖父戍守的夏口城,更是依山负险临江而立。人若登临黄鹄山阅军楼上,望怒涛拍岸,江中水师并连如鼋鼍架梁,则胸中涌起的英雄气概,莫可名状。所以今日路过此地,特来藉机领略一番,倒也不耽误行程……” 徐太守颔首笑道:“难为王爷有心,这黄鹄山初夏风光,倒可一观。在下刚服了五石散,须行药发散,便不陪王爷了,在下安排几名亲随引王爷去。” “大人太客气了。” 徐太守服用五石散养生,需要喝热酒发散药力,红生量浅陪不了,太守命人奉了茶食来,却是凉的。原来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服用者除了饮酒外,一概不能吃热食,如今但凡客人,非富即贵,哪个不吃五石散?所以下人伺候成了习惯,凡待客先上凉食,临时加热总比降温来得容易。 红生不好意思多要求,又吃不来冷食,越坐越无趣。徐太守出门行散时,他便也起身告退,带着伽蓝往城头阅军楼走去。 夏口城,乃是孙权自赤壁之战后,于黄武二年在黄鹄山临江处筑成,依山负险,居高临下。全城周回仅二三里,因隔江正对夏水入江口而得名。阅军楼就建在黄鹄山最危处,红生登上城楼时,江风正呼呼从南面吹来,红生一身单衣随风飞起,纤细的身子更显得弱不禁风,仿佛随时要被一阵大风卷去。 前几日经过伽蓝提点,红生如今在人前都戴着白纶巾。此刻他按着鬓角,凝望城下浩渺江面,喃喃道:“伽蓝,我算是看到这壮阔美景了……可,我并不是最想看这景色的人。” 伽蓝心中明白,低头恭谨道:“王爷就当是代替玄菟郡王,好好看看这景色吧。” 红生眼中一热,咬牙许久才闷闷道:“哥哥才是最崇拜外祖父的人,我不争气,当年也不过是向往南国景胜、名士风流罢了。” 能让红生亲昵叫哥哥而非王兄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红生的同母哥哥玄菟郡王慕容绎。如今红生极少提他,伽蓝也心知肚明,平日绝不触碰他这道伤口。 玄菟郡王慕容绎,字纵之,果烈善战,以功累迁黑虎将军。他的封地玄菟,也正有黑虎的意思。这样骁勇的人,在去年冬天那场纷争中落败,下场只能有一个。 伽蓝曾与慕容绎有过一面之缘,至今想象不出,那一颦一笑都能飞扬跋扈的人,鲜衣轻裘横刀立马,像烈日下的金子般炽耀刚韧,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从这里望下去,人真是渺小,”红生弯了弯嘴角,幽幽道,“渺小得我都好奇——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天地间除了少掉我这个人,还能有什么变化。” “爷,的确不能有任何变化。”伽蓝相当诚实。 红生哈哈大笑,抚掌道:“没错!你说的没错!” 伽蓝微微笑着,站在红生身旁不说话,目光小心藏住纵容。 “俯仰天地,人皆蜉蝣。朝生而暮死,采采尚自修。”红生沉吟着,怅然自嘲,“过去是我太傻,认不清世事,还一味心比天高、自作聪明,结果苦头吃尽。可见我是下品才德,陋如朽木。” “王爷您只得其一,未得其二,不算彻悟,”伽蓝笑道,“昔日傅中丞〈蜉蝣赋〉尝言:有生之薄,是曰蜉蝣。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戏渟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红生一愣,在呼啸的江风中凝视伽蓝,心中长久的疑惑不容自己再忽视——这个仆人太聪明、太能干、太了解他。才能超过忠诚,作为仆人就是危险的。如今他摸透他,可以出言宽慰,那以后呢?以后呢? 红生皱眉,望着伽蓝道:“伽蓝,你太不简单。告诉我,你是谁?” “小人自然是王爷的仆人,”伽蓝恭谦一礼,“爷,您若问我的过去,我猜爷是不爱听的。” “你倒说说?”红生皱眉斜睨他。 “是,”伽蓝笑着抬头道,“爷,想当年小人出生正逢日食,天地晦暗、鸟兽齐喑;小人诞生那一声啼哭,便如同破开了天地鸿蒙,一时天光清明、繁花如锦。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噗嗤……”红生想着买下伽蓝时他落魄得满脸菜色,就笑骂道,“竖子信口雌黄——你就扯吧!就算你不肯说真话,迟早我也有办法弄清楚。” “爷,您刚刚还说不再自作聪明的。”伽蓝被红生打断,摸着鼻子悻悻挑剔道。 “死羯奴!”红生气结,一时什么感慨都忘了,只闷闷转身继续看景,再不理他。 伽蓝浅笑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尾随在红生身后,忍笑心想:爷,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您太急着打断我了…… 您可知道,前些天是我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也真的有日食…… 澄江似练,舟楫如梭,极目楚天阔。红生凭栏领略晋国水师,叹为观止。他心中正想着若没有水师,骑兵能怎样杀过天堑,一低头,正看见徐太守自楼下经过。 “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9 太守大人还在行散呢,”伽蓝促狭道,“吃五石散还真是活受罪。” “你懂什么,”红生对他翻个白眼,“也正是非富即贵,才消磨得起五石散。你注意到没?徐大人穿着旧衣——五石散能让人皮肤敏感,弱不胜衣,这是如今晋国名士追求的风度。” 伽蓝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徐大人都这岁数了,还弱不胜衣,不嫌肉麻?何况武职官员追求这些,总叫人费解。” “呵呵,世族风度你不知道,在晋国,‘武将后代’都是一句骂人话。”红生黯然道,“我外祖父出身寒门,戎马一生才得发迹,当年艰辛可想而知。” 伽蓝顺着红生目光望去,但见长江滚滚东去,昃日西沉,仿佛凝聚千载的雄浑寥廓都灌进人心口去,不由得肃然起敬,缄默不言。 二人当天宿在夏口城,次日收拾停当,便与徐太守告辞。 徐太守躺在平肩舆中与红生告别,此时五石散药性已过,他一身旧衣,更难掩人到中年的颓丧:“我拨了一条小船给王爷您,去长沙走水路快些。” 红生自然领情:“多谢大人费心。” 徐太守点点头,似是不经意问道:“令堂……王妃她,还好吧?” 红生一怔,发现徐太守眼中的畏避,猛然悟到点什么,却也猜不到上辈们会有怎样的纠葛,只能淡淡道:“我母亲去岁薨了。” “薨了?!得的是什么病?”徐太守大惊。 红生看着徐太守惊恸的表情,心再次绞痛起来,只冷硬回道:“急病。” 如果被迫殉葬也算病的话…… ——龙城的梦魇,再信口雌黄也骗不过自己的梦魇,真会缠他慕容绯一辈子。命运已是被倾轧过的残破,即使他甘愿做天地一蜉蝣,不求闻达于世,也改变不了、忘却不了…… 从痛苦与耻辱的瓦砾下滋生出的孽芽,只能是恨吧。 第六章 竹青·泉明 红生与伽蓝乘水师大船渡过长江时,拨给红生的小船已在南岸泊着。几名官兵上前拜见红生,说明来意:“从夏口去长沙需在江中逆行,小的们是徐大人派给王爷作拉纤使唤的。” “实在惶恐,徐大人的美意本王心领了,”红生觉得不自在,婉拒道,“你们且回去吧,本王有一仆跟从,挑着和缓的支流行船,倒也无妨。” 伽蓝在一旁不做声,心道:我也不是万能的呀,爷。您倒会使唤我…… 红生竟像听得到伽蓝腹诽似的,这时忽然偏头望了伽蓝一眼,细眉斜挑。 伽蓝赶紧作出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来,很无辜很赤诚的望着红生。 当士兵领命离去后,伽蓝俯首搀扶着红生,毕恭毕敬道:“请王爷上船。” 红生一笑,只是走到伽蓝身边,吩咐他:“把行李放船上吧,拉纤这段路,我陪你走。” 伽蓝愣了愣,依言遵命。 将小船拉进支流的这段路并不好走,江边尽是泥泞,倘若遇到芦苇丛,还得赤脚踩进浅水处绕行。伽蓝独力拉着小船,纤绳勒进他肩头,很快就磨破了麻布单衣。肩膀火辣辣的疼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走在岸上高处的红生,心道:伽蓝啊伽蓝,叫你吃苦头的正是这人,什么时候都别放松警惕——刚刚竟然还高兴来着,真是…… 稍不留神一脚踏空,伽蓝只觉得身子一陷,水立即齐腰深。他翻了个白眼,叹着气又往岸上望。红生仍没看他,只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也不看路,两眼直直望着前方,神思不知落在何处。 花了这半年功夫,心思仍旧那么重——伽蓝无奈想着:也罢,我就陪你这样折腾…… 许多伤轻易好不了,他知道,也愿意陪他耗。谁叫王爷当初一眼相中他……谁叫他也一眼相中他…… 犹记得龙城人市上,他茫茫然混在俘虏里,未知将来去处。心已不再紧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却也使他心不在焉,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可就在那时,肩膀上忽地一痛,将他神智拉回来——低头打眼一瞧,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他慌忙抬头四顾,举目的一刹那,便看见红生在牛车中对他笑。 早市的清晨仿佛因这笑亮起来——步摇冠金灿灿的叶片下,眉如描目如画,傲气的脸配上唇齿鲜明的坏笑,又刁又俏。 伽蓝只觉得一把匕首刺进他心里,疼得连呼吸都窒了——同样被汉人血液冲淡的五官,同样比胡人瘦小的身量;同样的手执弹弓明眸皓齿,同样的笑……他知道就此跪下去,又会重复同样一个轮回,然而疗伤的时间太短不够解他骨子里的毒,他忍不住要饮鸩止渴,忍不住……便跪了下去,膝行至他车下,用额头抵着他的车轮,一字一顿念着:“请大人买了我去……我……愿意做牛做马……” 韬,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胆小鬼,一直都是…… 伽蓝扯扯嘴角,拉紧纤绳狠劲迈了几步,趟着水上岸。这边红生已在等他,蹙着眉问道:“你怎么这才上来?刚刚在水里怔忡,在想什么?” “小人在想,这身衣裳又湿透了,回头上船,是先晾衣裳还是先划桨。” “嗤……”红生笑他无聊,“自然是先划桨,衣衫就湿着穿吧。” “……”伽蓝眼神越发地无辜。 红生睨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傻眼了吧?孰先孰后你明明知道,以后少胡想,无聊。” 伽蓝自嘲哂笑,跟在红生身后,心情大好。 支流河道水光明媚,两岸时而麦田时而青山,有时船滑过人工修筑的沟渠,可以跟岸上农家买到新鲜果菜。 白天红生就倚在船头,描画沿途绿水青山,伽蓝坐在船尾划船,看着他将一块长绢画完一段便晾干卷起,渐次画成一幅长卷。 “爷,您画的这是什么?”休憩时伽蓝捧着长卷看,惊愕得瞠目直问红生,“难道是最不畅销的山水?!” “嗯,啊……”红生点点头,将碗中残茶泼进水里,“老画春宫太无聊了,我要突破。” “爷,是您懒待画了吧?”伽蓝古怪的笑,恼得红生拿碗丢他。 “你说的没错,是我懒待画了,”红生仰面躺倒,将手背在脑后,眯眼闲看着晴空万里,“先前的画是我赌气画给别人看的,没意思。” 也就是说现在不赌气了,好现象。伽蓝笑笑,何尝猜不到其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0 中细密曲折的心思,只说道:“爷,我们水路走了这多天,马上就要到蒲圻县了。” “到了蒲圻县,就在长沙郡内了吧?”红生问他。 “是的。爷要不要去看看赤壁?还有将军滩的孙权磨刀石?”伽蓝笑着提议道。 “不好,”红生背转身子,兴致缺缺,“为那些还要特特跑去江边吹风,没意思。” “那听说蒲圻西南的五洪山有温泉,爷要不要去?正好咱也顺路。” 红生转过身子来,犹豫道:“温泉好是好,只是这温泉想必已被当地世族圈进了庄园,也不是我想泡就能泡的。” 伽蓝笑道:“这好办,爷只管大咧咧去,断没人敢拦的。” 红生一怔,明白过来,也忍不住笑道:“猾黠竖子,你倒乖觉!” 两人笑罢,伽蓝又划了会儿船,待到看见两岸湖泽里蒲草由疏到密,直至铺遍他们眼前时,二人便知蒲圻到了。 蒲圻的字面意思,正是方圆千里长满蒲草的地方。 蒲圻临江处是大名鼎鼎的赤壁,至今亦有屯兵。红生他们决定绕开走,直接往县西南的五洪山温泉去。伽蓝在途中跟佃户买茭白时打听到,如今那眼温泉的确被当地豪族圈占在庄园里,而那豪族便是长沙叶氏。 伽蓝细一想,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个叶将军,不知与这长沙叶氏有何瓜葛,便甚觉好笑。当下也不多言,餔食后由伽蓝伺候,红生换上一套精白纱裓衣,脚踩镶云母片黑漆高木屐,乌油油的头上系着白纶巾,初夏日落时分,站在船头被晚风吹着,飘飘然真如神仙中人。 岸上早有眼尖的人看见,以为不知何处来了名士大隐,好事者一溜烟跑去叶氏庄园说嘴——这都在伽蓝的计较中。 昏黄夕照里红生走进叶家,迎接他的是叶家仆役,主人并未出来迎接。红生不报名讳也不找主人,只径自对仆役开口:“听说你家有好温泉,且带我去洗沐。” 二人便当真被仆人领进了山庄,也不登堂拜会主人,径直往温泉别墅去。一路上翠竹成荫,湿气扑面而来,竹篱、竹台阶,乃至竹子搭得飞檐斗拱,黄澄澄掩映在竹林中,若有似无的水雾弥漫期间,恍如仙境。 进入别墅,便有娇艳婢女一列排开,有端着漆盘盛新衣的;有手捧琉璃澡豆碗的;有捧着甲煎粉沉香汁的;有手拿香药面巾的,排场甚奢。红生只是目不斜视的往里间走,伸手任婢女宽衣。 纶巾被摘下,他半长的头发泄在两肩,使伺候他的婢女愣了愣,然而红生的凝睇让婢女闪了神,心猿意马根本无从深究。脱去外衣后红生又低下头去,对跪在地上的婢女嫣然一笑,伸手握住她解自己亵衣的手。感受到婢女的轻颤,他放开手后退两步,自己转身绕过屏风去了浴池。 独留婢女的原地红着脸发愣。 伽蓝笑笑,心想燕国最风流的郡王到底不是白当的。他跟婢女们恰到好处的解释自家主人的羞涩与孤僻,并且堂而皇之的说明,自己不介意代替王爷享受福利。在婢女们嗔怨的眼神中,伽蓝相当坦然的在间壁也洗涮了身子,换上香喷喷的细软衣裳,坐在胡床上吃蒲圻茗山特产的老青茶。 间或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此奴将来必做贼!” 伽蓝一哂,再侧耳细听,却又听得婢子感喟:“不知来客何人,竟与长沙公长得这般像,若被三郎见了,不定又要惹出是非来。” “噗嗤,三郎早被撵去夏口领兵了,谁想长沙公后脚竟也追去,真是造孽。” “也是,这些年,竟也不知是谁在粘谁……” 伽蓝转转眼珠子,诡异一笑。 第七章 藏蓝·巴陵夜雨壹 未见内室光景,只听水声潺潺。伽蓝又闲坐了一刻钟,便看见红生走出浴室——初夏洗温泉到底嫌热,即使兑了足够的冷水,人还是闷得慌。 此刻兰汤沐罢,红生双颊嫣红,更衬得肌肤皎然、玄鬓如漆,活脱脱一个玉人。他身子轻软,脚步也虚浮,施施然走来任婢女服侍、重整衣冠。伽蓝艳羡,扶着红生离开别墅时,忍不住偷问:“爷,那温泉如何?” 红生头发湿漉漉的,斜瞥伽蓝一眼,笑而不言。 既然享受了人家的温泉,自然还是要去见见主人的。红生被僮仆引往主宅,此时清风入林,竹叶声簌簌如雨,人沐浴后走在其中,更觉遍体生凉,形神俱爽。 早有婢女等在门外影壁下,见有人来,慌忙闪进大门。等红生走到时,主人叶公正好出门迎接。叶公身披直裾宽袖长衫,年过半百精神矍铄,敛手行礼与红生寒暄了几句,对他越发喜爱:“早听田客说,傍晚有仙客来,芝兰玉树不可方物。这一见果不其然,王爷风姿特秀,真陶公后人也。” 说完叶公便引红生进入外庭,过二门再进内庭,庭中种满亭亭翠竹,内外皆洒扫过。穿过内庭,红生将木屐脱在堂下,从西阶登堂。伽蓝位卑,只站在堂下等候。 堂内叶公已备下几案,宾主入座后,叶公特意问红生:“王爷能饮酒不?” 红生道:“我不善饮,用茶就好。” 叶公便点点头,令几名婢女上前奉茶。继而他想了想又笑道:“是因我服五石,向来只用家中冷水泉,这温泉是我家三郎吩咐四季备着,以待长沙公。说来长沙公不服五石,用的理由倒与王爷一样。” “哦?”红生好奇问道,“长沙公也不善饮酒?” “正是,”叶公呵呵笑道,“长沙公曾道:我不善饮,无法仿效高贤,若服五石,唯殒一命而已。” 红生笑笑:“也许是他自藏。我曾听母亲道,外祖父性俭厉、勤于事,戒?酒汰侈,乃是家训。” “正是,陶公长沙之勋,当为史所赞。”叶公点头称是,见婢女已上茶,便道,“王爷您尝尝我这茶,此茶乃荆巴特色,别处喝不到。” 原来这流行在荆州与巴东的茶,是先将老茶饼灸烤得微红,再捣成粉末放在瓷器中,用热水泡上后加入葱、姜和橘子。红生喝不惯,勉强咽了几口就放下了。 叶公又与红生说起旧事:“当年老夫家中颇有部曲,老夫也曾跟随陶公征战,如今大郎在京都任职,二郎三郎在军中领兵,蒲圻屯兵中多有我叶家部曲。” “难怪您敢把庄园建在军营边。”红生笑道。 “那是当然,”叶公哈哈笑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1 道,末了在灯下对红生眨眨眼睛,“王爷长得真像长沙公,算来长沙公还是王爷的表兄……想当年,令堂可是名噪荆豫的闺中贤媛,尝谓‘当朝男子峨冠博带行似妇人,实在耻为婚姻。’时值元帝(司马睿)封王爷祖父为辽东公,辽东公代嫡子向晋室请为婚姻,各世族闺秀皆畏避,只有您母亲不计北方鄙陋,只身远嫁……” 红生回想母亲,这才悟道她为何总宠哥哥多些;而母亲也时刻包容着他,在他风流自赏时,只是将他那些花哨的佩饰要去收着,从未给过半句斥责。 红生禁不住眼发红,动容道:“南下这一路所见所闻,使我获益良多。多谢叶公所言,能知道这许多事,真好……” 真好……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月光仿佛被风吹动,一寸寸往人膝上移。博山炉中的沉香弥散开,堂中静谧,只听见水在釜中汩汩微沸,堂外风吹竹动。 叶公缓缓吟道:“弦月入楹,竹涛茂茂。” 红生望向堂外初升的明月,缓缓应和:“南风徐来,吹我襟怀。” 叶公点点头,手执麈尾与红生清谈。二人论“易象妙于见形”,叶公精玄论,红生擅名理,僵持许久不下。红生辞气清畅,泠然若琴瑟,令叶公为之三倒。 后半夜红生才告辞出堂,伽蓝一直站在庭中竹下,已是吹了大半夜冷风。当夜主仆二人留宿叶家,翌日经叶公款待过朝食,午后才再次启程。 轻舟走河道直下巴陵,往洞庭去。时节也进入六月,一路山色空?,天开始不放晴,总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糟糕的天气,人难免也会触霉头——铁打的伽蓝病了。 病来如山倒,伽蓝浑身烧得滚烫,人一直昏沉沉的睡着。小船只能泊在岸边,行程就此耽搁在巴陵。红生无法可想,只能用寝衣将伽蓝包裹严实,自己上岸问农家找了郎中,抓了点土药熬好给伽蓝灌下去。他好容易从一瓯半焦半糊的药材中泌出一碗药汁,送到伽蓝嘴边,谁知这羯奴牙关咬得死劲,害他差点撬断竹筷。 喝下药后伽蓝并未好转,仍是一声不吭倒头昏睡,红生只得守在他身边。 …… 疼……浑身疼,什么时候这样浑身疼过? 冥冥中伽蓝有些嗔怪的盘算,光阴在他脑中似箭,往事一幕幕飞转…… 五岁的时候,他还是无上荣光的皇太孙,父亲牵着他的手,来到一处寺院。一个大和尚在佛殿中摩着他的头,父亲指着十八尊伽蓝神像中的一尊,笑道:“看,这个就是佛奴。” 伽蓝将脸埋在父亲柔软的衣服里,嘟嘴不干了:“不要,这个真丑,这个不是佛奴!” 父亲与大和尚相视而笑,大和尚身旁跟着个小沙弥,只有十来岁,清秀极了,静静望着伽蓝微笑。 伽蓝冲那沙弥伸出手去,问道:“你是哪个?” 沙弥回头看看神像,笑着对伽蓝轻轻道:“小郎君,我哪个都不是……” …… 转眼他六岁了,有一天知道爷爷病重,可他和父亲都不能去见爷爷。父亲那时候最空闲,成天和他在一起,却一天比一天忧郁;就像秋后转凉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不知何日早起推窗,便能看见寒霜。 直到忽然有一天父亲做了皇帝,他还是没能看见爷爷。大伯倒是常见,跟往常没两样,走路都耀武扬威的。当然啦,父亲做了皇帝,大伯也升官了——官名足有一长串的。连大伯家的堂哥们也升官了,什么魏太子、河间王、乐安王……咦怎么都是王呢?怎么还有太子?太子不是他么……乳母告诉他,那是因为父亲划了好大一块地方送给大伯,大伯如今也是国王的。 伽蓝不甚高兴,他捏着个柿子,怏怏靠在栅栏边看堂兄们打马球。因为大伯比父亲大二十岁,堂兄们也比伽蓝大许多,伽蓝有点怕他们。 一个十岁大脏兮兮的男孩也在栅栏边蹲着,正伸手够着滚到马球场边的球。伽蓝认得他,堂兄们喊他杂种,杂种名叫棘奴。 “别捡球,棘奴,给你这个。”伽蓝将手中柿子递给他。 棘奴迟疑着向伽蓝伸出手去,当柿子落在泥泞的小手中时,一丝惊喜滑过棘奴的脸。 “想不到太子竟亲厚这个杂种!” 一记马鞭袭来,正抽在熟透的柿子上,四迸的汁水溅了伽蓝和棘奴一脸。 伽蓝举袖擦脸,将眼睛睁开——马上那个趾高气昂的家伙他认得,正是大伯家的大堂哥。 这时马球场上的人都策马而来,手被抽伤的棘奴趁乱溜走了,只剩下伽蓝被堂兄们团团围住。 伽蓝高昂起小小的头颅,倨傲的看着人高马大的堂兄们,朗声道:“忒大胆子,看见本太子,怎么不跪?” 哄堂大笑。 只有一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噌噌走到他面前。 伽蓝睁睁眼睛,吞吞口水。来人头戴紫纶巾,穿着熟锦裤,佩金银镂带,脚蹬五文织成鞋,打扮得跟个俏女官似的。如果伽蓝不认识他,还真不知此人是雄是雌。 俏女官一开口就露馅了,标准的变声公鸭嗓冲着伽蓝嚷道:“佛奴,你怎么还是这么矮墩墩的,忒好玩。” 说着就要伸手揉伽蓝头顶,伽蓝慌忙跑开——这公鸭嗓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哥,外表俊俏,在马上最是劲狠的,今年才十四岁就当上了前锋将军。 被他揉三揉,顶心毛都没了…… …… 转眼又是一年。 七岁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啊……大雪中他发着高烧,被父亲抱上马车。车外是一片哭声,伽蓝微微撑开眼皮,迷迷糊糊看见父亲面色平静,连半挑帷幔的动作都与平日一样好看。父亲正对着车外说话,说了什么伽蓝没听清,只知道父亲说完以后,车外哭声更大了。 被这凄凄惨惨的气氛感染,伽蓝也懵懂的哭起来,呜呜咽咽问父亲:“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太子东宫去,好不好?”父亲微微笑着,摸摸伽蓝的脸。 伽蓝顿时放下心来,也不哭了——回原来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呢,他们都一年没回去了。原来车外的人哭是因为舍不得父亲走呢…… 太子东宫现在已改叫崇训宫,宫里聚了好多人,祖母和两个叔叔现在跟他们一起住。伽蓝被他们轮流抱着,心里很高兴——可为什么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2 他们都不高兴呢,崇训宫那么大,再多人都住得下的…… 这一年,伽蓝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隔着纷纷扬扬十二月的雪花,父亲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黑漆般从不杂乱的长发挑了一丝在长刀上,刀刃的寒光映得父亲双目晶莹一片。父亲惊惶望着他,双眸睁得眼角都快裂了,他大喊着:“去吧,佛奴,快转身跑,以后就跟着你三哥……” 他三哥是谁?他哪里有三哥……然而他要听父亲的话——父亲的白衣被染红了,那是从祖母喉管中喷出的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佛奴!”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伽蓝转身只跑出几步,就跌进一个人怀里。他抬起头,认出那泛着寒气艳若冷梅的脸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兄! 乐安王石韬!数月前大破羌军的少年将军,而今杀他祖母父亲叔叔的刽子手! 乐安王石韬!绝不是他三哥! 伽蓝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要找父亲,却只看见身首分离血肉模糊的一滩,他的祖母、父亲,和两个叔叔被码成一堆,四个人的无首尸身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交叠在一起,头颅已被人拎走。 他的身子僵住了,裤裆里湿湿热热有液体顺着腿淌下去。 身后的刽子手搂紧他,用沾满血腥味的麂皮手套按住他眼睛:“别看,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这声音比一年前沉了清了,不再是一副滑稽的公鸭嗓子。刽子手泛着腥臭兽味的玄狐围脖毛茸茸贴住他的脸颊:“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染透八百里烽烟尘沙胡虏血的披风也笼住他:“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刽子手不知道,他的拥抱让腰间的长刀狠狠顶着伽蓝的肋骨,胁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裤裆里湿湿热热…… …… 裤裆里湿湿热热……转眼他也到了公鸭嗓的年纪。手中一卷兵书滑在地下,床上伽蓝浑身酥软瘫开四肢,将眼睛翻成三白:“石韬,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偎在他身边仍撩拨不停的刽子手抬起眼来,目光潋滟如灼灼桃夭:“呵呵,你不敢的,我还不知道你么,胆小鬼……” 迷香中伽蓝不知从哪里借来力气,勾手拔出石韬腰中匕首,直直往脖子上抹。石韬慌忙用下巴将他手肘按住,脑门被匕首蹭破皮,泛出条血丝——这才让他认命,老老实实将手从伽蓝的蜀锦?中抽出来,假惺惺的叹息尽数吹在伽蓝颈间:“七年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罢,我就再喂你个七年,看你还认不认我做主人……” ……七年,的确又过了一个七年…… 窗外夜色吞噬漫天鳞云,佛精舍里伽蓝认命的抬起头来,眼前原本高大的刽子手已经比他瘦小了。 “满意了?”伽蓝冷冷的问,身子却相反地散发着热气,暖着身下人。 “想不到多少年的死鱼活起来,竟也,竟也这般狠……”此刻刽子手散着头发,乖乖缩在他身下阴影里,眸中尽是迷醉:“只是……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伽蓝冷笑,索性扳起石韬左膝直接压到他心口,整个人伏在石韬身上,听他心如擂鼓:“你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 “佛奴佛奴……”石韬吃痛,多年征战练就的矫健肌肉全尽力展开,勾起身子抱住伽蓝,汗津津的脸艳如桃李尽发,“天!……天边凶云恶兆不知应在谁身上,所以我在这里……这里有十八伽蓝,也有佛奴你,护,护着点我!……对否……” “你我是堂兄弟;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杀父家仇、有弑君篡位滔天国恨;在这清净佛堂里苟且,看不出除了罪孽深重,还能有什么,”伽蓝继续冷笑,双目却被这纠缠十四年的孽缘逼出热泪,咬牙切齿发狠道,“护着你?……你还是指望着门外你那些爪牙吧!” 石韬闭着眼不住喘息,只是尽力将脸够到伽蓝耳边,一声又一声低唤着:“佛奴,佛奴……” …… 红生凑到伽蓝唇边,仔细听他断断续续念出的呓语。 掏?绦?——应该是人名吧?……涛?焘?韬?翻来覆去想,也只能是个男人的名字…… 红生纳闷的坐起身,见伽蓝浑身是汗,掀开寝衣想替他擦身,却发现薄被下的异样。 梦着男人,却…… 红生愣了愣,反应过来,扬手狠抽了伽蓝一巴掌。 死……死羯奴! 第八章 藏蓝·巴陵夜雨贰 红生心口一阵闷堵,登时怎么看伽蓝怎么恶心。他匆匆出舱,站在夜雨中狠骂自己——怎么又碰到这种人,这种人怎么尽让我碰上?!直到蒙蒙雨丝沾湿他衣裳。 半夜晾在船头吹风总不是耍处,红生只得折回舱中,离伽蓝远远地坐下。他在油灯下盯着伽蓝的脸,回想半年来他的言行有何可疑之处,却只想到二人相处时难免的磕磕碰碰耳鬓厮磨、懊恼不迭——总是自己不谨慎,竟带了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难怪这羯奴那么能体察人意,原以为他是机敏,谁知竟是机敏过了头! 红生讷讷抚着发凉的胳膊,昏睡的伽蓝忽然动了一下,惊得他直往后退。脑袋狠狠撞上舱顶,红生疼得一哆嗦,好歹也清明了些——他再不能与眼前这妖孽相处! 想到此,红生便想将伽蓝抛进水里了结干净,自己划船离开。可一想自己又不会划船,何必费这个事——还是自己抽身干净,于是决定放伽蓝自生自灭。 红生立即动手拨拉包袱,谁知那行李竟沉得拖都拖不动。他愣了愣,掉脸看看伽蓝,实在算不清他平日花了多少力气。红生只得将包袱打开,挑了些细软另打个包裹,又将自己画的《洛神赋》珍之又珍的藏了,这才轻装离开。 夜空这时透着濛濛的亮蓝,勉强看得清路。红生背着包袱跳上船头,哗一声撑开素罗伞,在细雨中回头瞥了眼黑洞洞的船舱,毫不犹豫的挑着灯笼离开…… 伽蓝在梦中又挣动了一下。 梦里仍是那夜,他用最尖锐的痛楚和快感,将石韬刻划进他的生命。灵魂是第一次真正容纳下这个人,不是只让他在自己心中映个镜花水月的虚影,是真真切切要将他融了、化了。所以是无论怎样的啮噬、撕扯、碾磨、撞击,都不够,都不够! 十四年,他花了十四年丢盔弃甲,还是花了十四年鼓足勇气?分不清,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3 算不清,十四年的烂账,哪里算得清! 眼中又涌出热泪,他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身下人如此强韧,他花了这许多力气,还是咬不死他、扯不碎他!真不甘心,看他仍旧完完整整在自己眼前虚晃,在汗如雨下中不知死活还露出最完满的笑,真叫他不甘心! “你怎么还不死……”他咬着他颈间脉搏的唇咧开一隙,在最极致最癫狂的颤动和喘息中吐出这么一句,“你怎么还不死……” 刽子手配合他,在悸动的疲软间隙缓缓张开眼,眸子里流淌出最温柔最妩媚的光。那一刹襄王梦住,巫山云停雨霁,他凝视着泪流满面的他,温言相慰:“你哭什么?你要我死么……” “对,”伽蓝一字一顿道,“你死了才好,我们都省心……” “佛奴,佛奴……”乱发半掩着刽子手绝色的脸,他半支起身子,抬手摸索着伽蓝,将手指插进他微卷的长发,引他与自己额触着额,“佛奴,我不能死,我们都缠到今天了,我怎么能死呢?” 伽蓝浑身一松,禁不住瘫软在地,背手挡住泪眼。石韬弯着嘴角,汗津津的身子极腻滑,很轻易的挣开伽蓝翻身坐起,骑在伽蓝身上,精瘦的腰绷成玉弦…… …… 雨下个不住,夜色越来越深沉。六月草木葱茏,红生怕蛇,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慢。他撑伞挑灯,烛光只够照亮他周身,伞外几步便是漆黑,不知潜着多少魑魅魍魉,低鸣浅呜、时近时远。一路灌木牵挂、水洼串连,他的膝盖以下早已湿透,衣摆上满是泥泞,每走一步都是辛苦。 风吹雨打时间一长,人便冷静下来,渐渐地就有些后悔。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以致杯弓蛇影?红生扪心自问道——不过就是一句梦话,能作什么数呢?或许他想的并不是那回事,又或者那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再说……他钟情得又不是自己,何必草木皆兵? 只因那夜,自己实在痛得太狠了,从此对这类人又恨又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才会在发现仆人异样时,这样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他与他不是同类人,断断不能共处! 红生抬起头,望着前方凄迷夜色,总看不透眼前那团浓黑;脚下的山路越来越崎岖,似乎很快就要断掉,正踟蹰时他一脚踩滑,整个人倒头栽进一处洼地。 灯火瞬时熄灭,浓浓黑夜包覆住红生,浑身散架似的疼。他蜷起身子,颤抖得摸索灯笼,一时没摸到,只得收手抚着痛处。这一摔真是摔得狠了,红生半天爬不起来,脑中闷闷——那一夜的感觉又来了…… 那一夜,他被叔父慕容评从傍晚折磨到四更,换来苟且一命,趁夜色最浓时系好衣冠逃走。出府时他没有叫上自家马车,只蹒跚着沿小路回府。一路上干冻的积雪高低起伏,走起来极硌脚。他疼得直不起腰,血顺着裤管一直淌到鞋跟,背上火辣辣一片,被髡去发髻的顶心空落落的,头却又疼又胀——然而最折磨他的是压在心口的耻辱,每一想到都叫他战栗,止步不前。 若是就这样回府,会不会被人窥破?被窥破后,他在龙城怎么立足?慕容儁那帮人会怎样羞辱他,卑贱的下人们怎样在背后指戳——不,断断不能被人窥破!昏沉沉闻着自己满身酒气,红生拿定主意,咬牙跳进路边水沟。 父王建立龙城时,大兴土木,城中排水沟挖得又深又宽——真是帮了他!此时正值隆冬,沟底积雪很深,只有原先水多的地方,冰下还有薄薄一层泥浆。红生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但好歹已是够狼狈——是的,是他醉得太狠,忘了叫亲随马车,夜里雪大辨不清方向,这才酒后失足跌进水沟,摔得遍体鳞伤。 红生忍着泪蜷在冰碴泥泞里,颤着手将自己外袍撕破。他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颤巍巍从沟底爬上大路,却不忘扶正摔歪的步摇冠,将落在肩头的碎发尽数掖进发冠中,这才弓着腰跌跌撞撞摸黑回府。 回辽东郡王府的路经过独孤将军府,当暗夜里红生拐过一条巷口时,却见眼前乍然一明,一列下聘礼队竟公然违背宵禁,风雪中挑着明晃晃的灯笼往独孤家送彩礼。红生彻底蒙住——独孤家只得独孤如兰一个女儿,而且早在五年前就由父王做主,许给他了。 然而护送彩礼的将官他认得,正是慕容儁麾下! 何时发生这样的事?!这几日与如兰书信往来,未见只字异样,难道她也被瞒了,却在此刻被自己撞破? 红生气得浑身哆嗦——如今新王即位,玄菟辽东二王势力土崩瓦解,这帮猢狲,散得未免太快,太快! 他想到如兰,正是又急又气,却听独孤府内一声清喝,惊得红生脑中乱如水沸。 “快拿回去!谁叫你们送这些!” 这声音正是独孤如兰。 接话的是独孤将军,声音沙哑慌乱:“快进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你女儿我值多少钱呀,”独孤如兰冷笑,声音怒中含悲,语带哽咽,“如兰本已有夫,而今另配他人,足见我寡廉鲜耻,此身残花败柳而已——不能闻见于亲朋,是非聘;夜半纳彩,是非礼,送这些,真辱没了明媒正娶四字。要我说,悄没声将我送进宫去就完了,还是父亲你贪图,定要拿女儿换几张貂皮?女儿答应进宫,是拿一己贱命换阖府苟安,还算舍义取孝;倘若收下这些东西,便是无耻,父亲这才叫断女儿活路!” “你……你……女儿家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快回去!” 红生缩在墙根的积雪堆里,只听得心中冰凉——她已经答应了,她已经答应了…… “是不该抛头露面,我已是见不得人的,该懂得藏污纳垢……你以为他这般偷偷摸摸,是为了掩人耳目么?不过是,不过是为了将来戏弄七郎罢了……我都知道……”独孤如兰悲从中来,声音越发忿怒,“你们全给我回去,叫他尽快来接我进宫!我已等不得了,再晚一步,我都要羞死了!” “唉……你们回去吧,回去吧……”独孤将军语中尽是无奈,只得逐客。 送彩礼的队伍只好打道回府,好一阵人喧马嘶后,独孤府闭门灭烛,悄无声息。 泪水在冬夜酷寒中结成薄冰,红生直坐到雪花满头,这才慢慢扶着墙站起,一步一拐走到独孤府前。他盯着独孤府朱门看了半天,弯腰从雪地里抠起一块黄土,轻轻在黄铜门钉间写下两行字: 我在十重楼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4 ,卿在九重阁。 吾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这是如兰曾唱来嘲笑慕容儁有非分之想的《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而今…… 认输吧,认输吧,他真的已经一败涂地了…… 红生身子虚晃一下,扔掉手中土块,转身离开。 从不知独孤府原来离辽东郡王府这样远,以往轻车快马、扬鞭即到;而今竟走了这许久,久得仿佛花了一辈子时间…… 前来应门的是家中新买的仆人伽蓝,红生一身狼狈的倒进他怀里。 “爷?……我去叫人。” “不……” 风雪中红生睁开眼睛,眸子比黎明前的夜色更黝黯。他木然伸手,扯下步摇冠上的金叶明珠,顾不得又泄在肩头的碎发,只是将满把珠宝塞进伽蓝手里:“带我走,就这样走,谁也别惊动……” 第九章 藏蓝·巴陵夜雨叁 红生在雨中摸到灯笼,从怀里掏出火石,笨拙的打火,一下又一下。平日四体不勤,此刻当然怎么也打不着,林间只嗒嗒、嗒嗒……不停响着,最后红生一把抛去湿透的灯笼,伏在地上哭起来…… 没了仆人跟从打点,他就是一个废人! 自己早就没剩下什么了,亲人、爵位、尊严……什么都没有,生死有命,他还在乎什么呢?! 红生咬牙止泪,吸着鼻子爬起来,擎着伞低头站了有一刻钟,跟着转身一瘸一拐往回走…… ……月下石韬枕在伽蓝身上,慵懒的挑开凤眼。 纱帘微动,是内侍郝稚送了石榴郁金酒来。他是石韬心腹,知道主人今日得偿夙愿,低着头余光瞄见帐内旖旎交缠的二人,唇角偷笑得暧昧。 “还送酒来?我都已经醉得够深了,”石韬散着头发,一脸餍足得笑着,推推伽蓝,“佛奴,我口渴,要喝柘浆,你去替我取来。” “为什么要我去,”伽蓝身子倦懒,不想动,“郝内侍去吧。” “今天就是要你去,”石韬清冽的嗓子没了往日杀伐决断的狠劲,竟似在撒娇,“我身子动不了,你知道。” 伽蓝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原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起。郝稚赶紧替他披上一件锦袍,伽蓝身材颀长,起身时肌肉均匀起伏,在月下泛着麦色的微光——再傲气倔强,也不过是个男宠罢了,他这样想着,任锦袍半掩,径自走出佛堂。 斋厨中自有小沙弥现榨甘蔗汁,伽蓝倚在门口看着,内侍郝稚陪在一边。暗处一位僧人轻轻走上前,对伽蓝施礼:“郎君。” 伽蓝回过头,看见那眉清目秀的僧人,微笑道:“道重法师,大和尚近来身子可好?” 郝内侍在一旁与那僧人请了安,照规矩退下。 “师尊身体还是老样子,不过他也不以为念,”道重望望伽蓝神色,忽然笑道,“郎君想通了?” “嗯,想通了,”伽蓝头靠着门,有气无力的承认,“我又不可能对他狠心,这样僵持下去,没意思。” 道重轻轻上前替伽蓝系紧衣带,掩好襟口:“郎君,若真想通了,怎么笑得这般自暴自弃?” 伽蓝一哂:“能不自暴自弃么?我算他的男宠,你只能叫我郎君……可我的名字呢?道重,如果一切都没改变,现在你该叫我什么?” 是太子,还是天王? “若一切都没改变,贫僧还是当年那个小沙弥,该唤殿下一声小郎君。” 伽蓝嗤笑一声,双目有些湿润:“道重,你又跟我打哈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世间万物都会改变,变成太子是变,变成男宠也是变,不过一个命字罢了……” “正是如此,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伽蓝扯扯嘴角,低下头去。 这时小沙弥捧了一瓯甘蔗汁来,抬起头讨好的朝伽蓝憨笑。伽蓝摸摸他的头顶,分了一杯给他,自己捧着甘蔗汁离开:“道重,谢谢你,我会好好等着。” 佛精舍内悄无声息,门外郝内侍将甘蔗汁注进一只高脚螺杯,由伽蓝递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那微拂的纱帐,伽蓝心中又涌起一阵烦躁,只能在心底拼命告诫自己:按捺按捺……别总是对他不耐烦,自己明明是喜欢他的…… 他皱皱眉——空气里血腥味实在浓了点,方才自己并没那么狠吧? 心虚着掀起纱帘,伽蓝看见躺在帐中的人,手却一僵,螺杯当啷一声打翻在地——他盯着石韬血淋淋的胸口,上面一个个血洞蜂窝般狰狞可怖。 脚边有物件玎玲作响,伽蓝怔怔低下头去,看见四把沾着血的长刀。 “不,不……”不——!一瞬间他叫破喉咙,却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只是俯身将石韬血肉模糊的身子抢进怀里,紧紧搂着。怀中一团死肉无比地沉,磐石一样压在他心口…… 他忍了十四年,不是想等到这个结果,不是,不是! ……不是吗? 红生蹒跚着在水边寻了许久,雨势渐渐细微,拂晓前他终于找到那只孤零零泊在岸边的小船,顿时眼眶一热,心暖得如同看见亲人。 他爬上船,气喘吁吁的钻进船舱坐下,在昏暗中细细端详他的仆人。伽蓝仍在昏睡,眉头紧蹙着,身子时不时微微挣动,不知梦见了什么。 红生头一次从全新的角度审视他,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个人,当真陪他走过了这半年…… 当初他们匆匆离开龙城,一路南下。途中苦寒,他发起高烧口不能言,是伽蓝雇了轻便马车一路照顾他。直到在燕赵边境北平郡与骆无踪偶遇,骆无踪因是他的旧识,热心帮他们办妥了通关文牒,这才得以顺利进入赵国。 犹记得那日与骆无踪分别,他昏沉沉在病中听见骆无踪问伽蓝:“王爷一直这般昏睡?” “嗯,偶尔也会清醒片刻,喝几口米汤,但总是恹恹睡着,连梦话也不说。” “唉,可惨……”骆无踪似乎忍了忍,到底忍不住职业病,还是把一路见闻与伽蓝说了,“你知道么,前两天独孤家的小姐被燕王接进宫,听说很快就会受封夫人。” 他烧得昏昏沉沉,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5 这几句话却字字听得清楚,身子忍不住一颤。伽蓝正抱着他,似乎知道他能听得见,岔开话题道:“骆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哦,我忙得很,马上要回龙城,然后再南下去洛阳,路上说不定还能碰见……就此别过吧……” “先生慢走……” 红生只觉得心噗一声破开,淌出来的不知是血是泪——只刺得他心直颤,却好歹活了过来。 是的,他该活过来了,再这样半死不活、装孬种充软蛋,还真不如死掉算了!既然贪生怕死,不如好好活!他一定要好好活给那些人看!想着想着,他便勉力张开眼睛,眨了两眨。 先是蓝天映入眼帘,跟着便看见伽蓝欣慰的脸:“爷,您醒了?” 红生想扯动嘴角笑一笑,谁知脸竟是木的,根本做不出表情。 罢了,既然做不出表情,也别勉强,就这样罢…… 他便就这样木愣愣跟着伽蓝走,从赵国章武郡南下到河间郡,再走河间郡南下、顺漳水,到达赵国京都邺城。他硬扛下身上的伤,包着头巾,穿着寒素的缯衣,一路上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只知道困了睡饿了吃、不停前行。 到达邺城时伽蓝终于忍不住停下问他:“爷,我们到底往哪里去?” 红生静默了半天,金口终于张开:“长沙。” 长沙,这是燕国之外,他最熟悉的地名——他母亲的家乡。从小他就与哥哥靠在母亲的裙裾边,听着一个个楚地的神话传说: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太阳中的三足乌、与楚王定情的瑶姬、湘水中的女神、徘徊在山间唱着情歌的美丽山鬼……还有被流放的诗人,佩着香草郁郁投水而死。 那里终年被危险的瘴气笼着,云气变幻、草木浓丽香艳,云梦泽是最美丽的绿宝石,洞庭湖是没有咸味的明媚渤海……那里还有他的亲人,全然陌生却确然血脉相连——多么奇妙。 “对,长沙,”红生直直看着伽蓝,“我要往长沙去。” 伽蓝也定定看着红生,点头答应:“好……” 于是他们从邺城继续南下到濮阳郡,往西到达洛阳时,已是烟花三月。东风中红生纤细的身子照临洛水,衣袂飘拂、翩若惊鸿。骆无踪在阳春中踏上河埠,对他毕恭毕敬行礼道:“王爷,别来无恙?” 红生轻轻点头,轻轻问他:“骆觇国,燕国如今怎样?” 骆无踪面有难色,俯首艰涩道:“回王爷,京都龙城……辽东郡王府月初走水,阖府上下,没有活口……” 洛水映着三月的春阳,细细碎碎的光洒在红生苍白的脸上,他竟是笑了。 他回过头对伽蓝笑着吩咐:“伽蓝,替我买些纸笔颜料,我要作画。” 这诡异的要求听得伽蓝一愣,然而红生的笑竟是像极薄的琉璃,让人望而生畏、不得不遵从。 一幅《嵇叔夜赴义图》一挥而就——绘得是嵇康临刑前弹一曲《广陵散》,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极是传神。红生将画交给骆无踪,慎重望着他:“这个你收下,帮我卖到燕国去。” 他要告诉和龙宫中那个人——他活得很好!他不怕,他不怕! “既是王爷的墨宝,小人岂能白收。”骆无踪付给红生几粒金豆。 红生低头掂了掂掌中金灿灿的珠子,咧唇一笑:“正好,反正我也需要钱。” …… 再次碰到骆无踪已是在赵晋边境襄城郡的驿站,他快马加鞭要往北方去,正在换马。 红生拽着骆无踪的马辔头,盯着他问:“如何?那画……” “王爷,”骆无踪风尘仆仆的行礼,对红生回禀,“都按您交待的办了。您的赴义图被收进宫中……据说燕王看了,只笑笑说:由他去罢,不用追。” “呵呵呵,呵呵呵……”红生闻言大笑起来,竟露出连月来最快活的表情,“很好很好,多谢他厚待,多谢他厚待……” ——穷寇莫追,呵呵呵,多谢王兄厚待他,南方鱼米富庶,足够丧家犬过活。 多谢王兄厚待他! 那一刹红生眸中轻空,映着春日的天高云淡,说不尽的清明潋滟——令人不敢逼视,更令骆无踪不敢多留。他匆匆付钱收下红生的画轴,又留给他一支竹哨,告了罪便快马加鞭离开;可半道中他又忍不住回头,恻然将远方驿道上那抹清浅细瘦的身影映在眼里…… 第十章 藏蓝·巴陵夜雨肆 还是与他继续相处吧。红生抱着膝想:毕竟他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还怕他无法无天到哪里去?何况我有一纸奴券在手,这人若实在讨气不过,随我是卖是送,总是无碍的。 这一想便心下稍安,再看伽蓝也觉得顺眼了许多。红生甚至伸手探了探伽蓝额头——满头的汗,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 他掉脸望望舱外,仍是伸手不见五指。黎明前的夜总是这样黑,但天就快亮了吧…… ……天亮起来,石韬的尸身一早就被收殓,送往王宫太武殿。据说天王乍闻爱子惨死,哀惊气绝、良久乃苏,却在未抓获刺客前不敢随意出宫吊殓,只有迫不及待命人将石韬的遗体送进宫去,见上一见。 伽蓝脑中麻木昏沉,只晓得跟着石韬的内侍们进宫面圣,身上衣服甚至都来不及更换,还沾着血污。 石韬躺在巨大的楠木棺材里,被刺猝死的痕迹并未留存多少在他脸上。掀开素白尸布来,面容宛如生时——尖细的下巴微微挺翘着,凤眼微瞑,唇角天生的上挑仿佛含笑。 天王石虎抚棺大恸,嚎哭声响彻空荡荡的太武殿:“倩奴——倩奴……” 内侍郝稚、刘霸开始嘤嘤陪哭,只有伽蓝木木跪在地上。此时他已长大,石虎多年未见他,哀痛中又不及细看,哪里还认得出。石虎红着眼睛问跪在地上的几人:“凶器呢?” 内侍刘霸哭着将四把长刀献上:“天王,杀秦公者有四人,天王要为秦公做主啊……” 石虎举起其中一把长刀,细细端详上面红褐色的血渍,哭声更烈:“倩奴啊……我生了这么多猪狗,齐整孩子就你一个,是谁杀了你啊……” 石虎伤心到极处,一个忍不住便将刀刃贴在面前,来回舔舐那刀上鲜血。 石虎十多个儿子,只有石韬最具汉人面相,风姿不逊于前帝石弘,偏又是员带兵猛将,因此被石虎爱进骨髓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6 里,小字唤作倩奴,几欲立他作太子。 前帝石弘便是伽蓝的父亲,被石虎杀死时不过二十二岁,伽蓝其实是不像他父亲的。他像他的母亲,一位来自西域的匈奴宫女——在战争中被伽蓝的祖父俘获,很快便引诱了十四岁的石弘,又在伽蓝两岁时匆匆离世,仿佛偶然下界的谪仙。伽蓝对她没有印象,只记得父亲说过,她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很卓绝的一位美人。 哭晕过去的石虎被扶进内殿,好像掐准了时间似的,太子石宣在这时上殿凭吊。 内侍刘霸几欲按捺不住,被郝稚按住。 “他这么快赶来,明显没安好心!”刘霸咬牙切齿道。 太子素来嫉恨石韬,前阵子还与他起过纷争。郝稚目光阴狠的对刘霸与伽蓝低语:“我最怀疑的就是他,且看他如何……” 石宣此番乘素车白马而来,随侍一千多人皆是全副武装。他慢慢踱进太武殿,瞥见停在殿中央的棺材,嘴角一挑。 伽蓝只觉得脑中一空,浑身气血上涌。他直直盯着石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他! 石宣倨傲的扫了众人一眼,并不掩饰喜色。他对随侍抬抬下巴,侍从便会意上前,揭开覆着石韬的尸布。石宣倚在棺材边细细看了,瞄见石韬光裸的锁骨,便又抬抬下巴:“继续。” 于是尸布一路掀到石韬腰际,石韬胸前已被擦洗过,一个个深锥型的伤口像蜂巢般张着,石宣噗嗤一笑:“呵呵,还脱光了让人杀,比杀猪准备得还干净。” “畜生——”伽蓝扑上去,被郝稚和刘霸拽住。 他早就知道这一家都是畜生!他早就知道这帮畜生会自相残杀,他一直等着这一天的,不是吗?可……伽蓝双目血红,喘得几乎背过气去——他等了十四年,盼到如此结果时,心却痛得直滴下血来。 韬……不该应在他身上,不该第一个应在他身上! 石宣侧头打量着伽蓝,看见他挣开的襟口中露出大半身子、不着寸缕,顿时明了;饶有兴味道:“我记得你,石伽蓝。” 伽蓝猛地停下挣扎,僵住不动。 “记得当年你挺傲的,现在倒满驯服嘛,挺贞烈。”石宣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 石宣的嘲笑盘桓在伽蓝心头,羞得他无地自容。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怔怔盯着地面,郝稚和刘霸心虚得扯扯他:“郎君,您休听他胡吣……” 是胡吣么?是胡吣么?不……伽蓝再听不清周遭劝解,只浑身战栗着,一时又惭又愧又痛又恨,种种不堪刺着他肋骨,化作鸩毒攻心而来,逼得他一口鲜血逆上喉头,两眼一黑栽翻在地…… 再到他恍恍惚惚被郝稚和刘霸推醒时,伽蓝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烧得发疼。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几天,郝稚和刘霸也不关心他身体,只是目光兴奋的催促:“郎君,快起来!快去给秦公报仇!” “报仇?怎么报……”伽蓝有些糊涂。 郝稚已在弯腰给伽蓝穿鞋:“郎君还不知道吧——太子,呸,那该死的畜生——石宣被抓了!” “被抓了?”伽蓝越发糊涂,头更疼了。 “哈哈,我就知道,天王会为我们做主的!”刘霸双目炯炯的嚷嚷着,“天王查明石宣是杀了秦公的凶手,昨天已将他关进草席库,还用铁环穿了他的下巴,喂他猪食!” 郝稚替伽蓝系好腰带,拽着伽蓝的衣摆抬起头,眼中闪着嗜血的红光:“郎君,今天便是那石宣的死期!天王已下令公开动刑,还特令我们动手——天恩浩荡!郎君快随我们去!” 伽蓝脚步虚浮着被内侍们拖走,脑中响起道重法师高深莫测的话…… 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他真的等到了,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那么快…… 邺城城北的铜雀台边,木柴堆起的高台足有数丈,高台上设着木架。一架长梯靠在高台旁,当伽蓝被内侍们引着,跌跌撞撞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时,他正看见石宣跪在梯子下。 前些天还在对他趾高气昂的人,此刻目光涣散瘫在地上,整张脸肿胀得像个猪头,根本认不出是往日光鲜的太子。他下巴被粗铁环钩穿,嘴角挂着口涎,呜呜咽咽语不成声。 目睹眼前惨状,伽蓝不由自主晃了晃身子,这时一旁刘霸将匕首塞进他手里:“郎君,快动手啊!” 伽蓝木愣愣看着亢奋的刘霸与郝稚,手足无措,只昏沉沉问道:“怎,怎么动手?” “郎君!你忒不中用!”郝稚如今哪管尊卑,狠啐了口吐沫便冲向石宣,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就扯。 刘霸会意,也冲上前将石宣头发一绺绺往下拽,边拽边哭喊着:“我叫你杀秦公!我叫你杀秦公……” “呜呜呜……”石宣涣散的双眼骤然聚光,疯狂挣动着,惊惶的瞪着伽蓝,似在求救。 伽蓝被他狰狞的眼神吓到,后退一步,无措的环视周遭——所有的百姓、大臣们都无动于衷,被押着一同跪在高台边的石宣妻儿嚎啕大哭,天王端坐在铜雀台上观刑,一边哭一边舔着长刀上石韬的血,身边伴着无数噤若寒蝉的宫女妃嫔。 这是什么状况……这是什么状况…… 伽蓝再掉转头,只听见石宣最疯狂的一声惨呼——刘霸用一只大铁钩钩着他的舌头,正将他往高台上拽。石宣只能跟着他一路爬上长梯,郝稚跟在他们身后,三人爬上高台;郝稚用粗绳穿过石宣面颊,将他吊在木架上。 刘霸站在高台上,冲台下伽蓝喊着:“郎君,你上来啊!” 伽蓝仰着头,几乎忍不住要往后躺倒。他神智越来越混沌,只是直觉着茫茫然摇头:“不……不……” 他盼得是这样的结果,但,不是,不是这样的过程…… 刘霸在台上哈哈大笑,转头不再理伽蓝,只恶狠狠拈着匕首,挑起刀尖割开石宣眼皮,将他双目仔仔细细剜去。石宣全身痉挛,抽搐的四肢几乎摇散绑他的木架。眼见他整颗脑袋血肉模糊辨认不清,刘霸满意的往掌心啐口吐沫,从腰间抽出一把利斧,咔嚓几下砍断石宣的双手双脚,又剖开他肚子,看他肚肠哗哗淌到脚边。 伽蓝恍惚望着台上,那血肉模糊的躯体似曾相识,何其像…… 郎君,人的命运,何其像……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7 双目蓦然涌出泪水,伽蓝泣不成声。 这就是命么?生生死死、反复轮回…… 刘霸与郝稚从柴垛上下来,命令士兵纵火,将柴搭的高台点燃。 天王石虎从铜雀台上颤巍巍走下来,盯着燃烧的高台嘶喊着:“烧光他!烧光他!把他烧成灰——我要他骨灰洒在街口,任人践踏!” 他一气喊完,像是瞬间衰老了,却并不罢休,转脸手指着石宣妻儿哽咽下令:“这些也是暴逆孽种,全给我杀光——” 话音未落,石宣妻儿八人便被钢刀剁头,扔进火场。 原本震天的哭喊只剩下一个稚嫩的泣声,石宣刚六岁的幺子冲着石虎哭喊:“爷爷爷爷……” 人的命运,何其像……伽蓝只觉得一个幼小的自己与那孩子重叠在一起,让他在刹那忘记一切恩怨,只是冲上前抱住那孩子,将他从刽子手的刀口抢下。他跪在地上,用身子笼住那孩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孩子不认得伽蓝,仍是满怀希望盯着他的爷爷,几下挣脱伽蓝的怀抱,冲到石虎面前:“爷爷救我,孙儿我没有罪啊……” 石虎身子发颤,一时感喟,也抱住那孩子哭泣。杀红眼的刘霸此刻已忘记尊卑,只一心要石宣断子绝孙。他径直冲到石虎面前,抢下躲在他怀中的孩子,石虎一瞬间也忘记自己是天王,竟像个孱弱爷爷一样打商量:“他,他就算了吧?” 伽蓝冲到刘霸身后拽着他衣服,大喊着:“刘霸,你疯了——” 刘霸直着眼睛不言不语,只当头冲那孩子劈下一刀…… 鲜血飞溅开,尽数洒在石虎襟前,孩子凄厉的惨叫在人耳中回荡不歇。石虎痴住,只哽了一声,便昏厥过去。 伽蓝跪在地上,火光灼着他的泪眼,视野中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周围天色越来越暗,像置身于无边的黑夜…… 再睁眼时身边只有郝稚一人,昔日喧闹的秦王府里空荡荡的。郝稚握着伽蓝的手,哽咽道:“刘内侍刚刚自尽了,他在天王怀中杀掉石宣幼子,害怕天王惩罚他。” “惩罚也不过一死,是怕落得跟石宣一样死法吧……”伽蓝躺在榻上喃喃道。 “嗯,”郝稚吸吸鼻子,“郎君,我们怎么办?太子东宫三百侍卫都被车裂,十万部曲将要发配凉州,我怕会有人找上门来……” 伽蓝在暗处望着郝稚,捏捏他的手:“郝内侍,我也要离开了……” “郎君要去哪里?” “不知道……反正得跟太子部曲相反,那就往东北吧。” “郎君,东北是燕国。” “那就燕国……” 郝稚是自小被收进宫的阉宦,终是不敢离开赵都。最后伽蓝就独自一人上路,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公子哥,他很必然地在未出赵国边境时,便作为落单的难民被人贩子掳去。 被俘后他懵懵懂懂弄明白人贩子的目的地,觉得与自己的想法并无二致,便自发成为那队俘虏中最听话的人。他甚至第一时间将衣服反穿,脱下鞋袜收好——只为将来可以卖个好价钱。 到达燕京龙城已是十一月,他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将衣服鞋袜好好穿回去,单薄的秋衣竟也有六成新。 人市上他茫茫然与俘虏混在一起,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 就在那一刻,他的肩膀忽然一痛,他低下头去——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 于是他抬起头,睁开眼…… “你醒了?” 伽蓝眨眨眼。 舱外天已亮,雨也止了。 昏暗的船舱中,红生将脸凑近他面前,若有所思般细细审视。 “嗯,”伽蓝沙哑着嗓子应了声,转转眼睛瞅出红生的异样,“爷,你怎么浑身狼狈?” “还不都是因为你,为你抓个药容易么?” 红生撒了谎。 伽蓝笑了笑,抬眼望着那张难掩局促的俊脸——双眸顾眄即是风情,这副容颜……注定能解他的毒。 有时候何其像的,又何止是命运…… 第十一章 丁香·长沙王 病体初愈后伽蓝说话还有点虚,但神色已是如常;他又何其机敏,很快便发现红生不大对劲。 “爷,巴陵县在三国时叫巴丘,周瑜便是在这里病逝。” “哦……”话音是降调,明显不打算多谈。 “爷,离这儿不远是巴陵城楼,当年鲁肃修造的,看洞庭湖景色绝佳,”伽蓝慢悠悠划着船提议道,“爷要不要去看看?” “嗯……还是赶路要紧。”红生依旧不为所动。 伽蓝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接话。自他醒来后,王爷对他便是爱搭不理——爷甚至一直坐在船头上,半天也不回头看他。 不知又是哪里得罪了他,伽蓝在心中腹诽道。 红生却是在船头斜着眼睛暗暗别扭:我该与他怎生相处?唉唉唉…… 伽蓝尽管纳闷,却是个极识趣的人,所以当下也不多猜,只是乖乖的伺候红生,哪怕他畏首畏尾神色闪烁。 于是轻舟滑过浩渺洞庭,并未做停留。 沿湖南下便到达罗县,汨水涣涣注入洞庭湖。主仆二人在汨罗江畔逗留了一天,红生特意去看了看河泊潭与三闾大夫的十二疑冢,聊慰自己的文人病。 这时便离长沙只剩下大约一天的行程了。 是夜伽蓝睡在红生脚边,听见他辗转反侧、席不安寝,晓得他在紧张。 近乡情怯,大抵如此。不清楚陶氏一门怎样看待自己,乍然造访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家族——能否一见如故,还是隔膜疏离,都是王爷要在意的事。 何况王爷并非荣归故里…… 然而该来的躲不掉。罗县往长沙走水路只花了不到一天,这日傍晚主仆二人便抵达长沙郡王府。 红生敛着袖站在门口,亭亭玉树般等着长沙公出来迎接,很是引人注目;但凡通传接应的奴仆们看见他,总会彼此交换个诧异的眼神,像在分享某个秘密。 红生有注意到这些,但心底的疑惑被忐忑压了去,直到长沙公陶弘出来相迎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来者风姿秀逸、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8 濯濯如春月柳——与他长得实在太像,像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当今长沙公是第一任长沙公陶侃之孙,当年陶侃故去,次子陶瞻在苏峻之乱中殉身,获谥号愍悼世子;三子陶夏被立为世子,却在之后的家族纷争中杀死了自己的六弟夏斌,因此被意欲打击陶氏的庾亮上疏弹劾,谁知奏折还未送抵京都,陶夏便因急病暴毙。至此便由陶瞻的嫡子继承了爵位,即是如今的陶弘。 伽蓝第一眼看见陶弘,心中便高低立判——以当今标准而言,长沙公的气质姿仪皆在王爷之上。王爷在燕国曾被人比作和阗羊脂玉,今日与这长沙公站在一处,王爷便成了南阳独山玉——美则美矣,却总差些微。 这差别红生也同样感觉得到,望着陶弘的眼睛便带着一丝尴尬,不经意就露了怯;陶弘却是浑然不觉,见礼后只亲切的执起红生的手,淡淡笑道:“没想到辽东公能来,我常听祖母提起您与玄菟公,所以今日初见都甚觉亲切。” 红生指尖碰着陶弘温软滑腻的手,紧张的笑笑:“我也一样,从小就听母亲夸您,今日一见,才算服气。” 陶弘爽朗一笑,引红生进门。他今年二十八岁,却和二十岁的红生看起来一样大,甚至举手投足还矜贵些。即便见贵客,他也只穿着家常紫丝布宽袖袍,衣衫半旧,已被洗成浅浅的紫丁香色,却更衬得他肌肤莹如白玉。 伽蓝跟在他二人身后,行走间鼻端闻见阵阵馥郁,便晓得那长沙王身上熏得是龙涎香。 长沙郡王府的内外二庭同样种满竹子,堂前陶弘请红生走西阶,红生笑着侧行辞让,脱下木屐与陶弘一同从东阶登堂。陶弘也不多言,只低头微笑着引红生入堂,与他坐下叙话。 伽蓝依旧站在内庭中等候,不多时便被婢女领下去休息不提。 堂内陶弘与红生寒暄一会儿,便亲切的以表字互称,他黑亮的双瞳望着红生,忧心忡忡道:“不瞒弟弟说,祖母入夏以来一直病重,已是时日无多。这次你来得也算巧,稍后去见见祖母吧。” “嗯,那自是应该的。”红生点头。 这时婢女摆上茶来,仍旧是加了葱、姜、橘子的末茶,红生喝了几口便放下茶碗,等着陶弘领他去见外祖母。 二人歇了片刻,便起身前往陶老太君的庭院。庭中婢女见到长沙公领客人来,慌忙拜了领二人登堂;穿过堂户进入内室,还未掀开帷幔,一股老人临终前特有的腐坏气味便扑鼻而来。 红生有点惶恐,惴惴望了陶弘一眼,跟着他绕过几重帘帷,便看见一位老太太躺在大床帐内。正给陶老太君喂药的婢女看见陶弘来了,忙凑到老太太耳边,轻道:“太君,长沙公来看您了。” 老太太慢慢转动浑浊的眼睛,从帐内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喃喃唤着:“大郎来了……” 陶弘赶紧上前跪下,执住老太君的手轻轻笑说:“祖母,您知道谁来了吗?您的外孙,辽东郡王从燕国赶来看您了。” 老人家半晌未出声,似是不能立即明白陶弘的话,可片刻后她的眼神乍然清明,抓着陶弘的手也微微颤起来:“是芬儿,芬儿的孩子来了……” 陶弘赶忙回头示意红生上前,将祖母的手递进红生手中。 红生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几截枯松枝攥住,将他勒得生疼。他惶惑的望着眼前素未谋面的老人,目光在她枯槁的面容上逡巡,希望寻找些来自外祖母的慈爱容色,却始终只能见到一个弥留老人半昏半癫的衰弱亢奋。 他也想从心中搜刮点见到亲人的激动,或者忧虑外祖母病重的悲戚,然而内心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红生莫名有些失望——对他的外祖母,也对他自己。 没有泪水没有欢笑,原来亲人相聚只是这般平淡。 “你是阿绯,芬的小儿……”老太君努力回忆着,并喘着气断断续续问,“芬儿呢?还有她的大儿,阿绎呢?” “母亲她,去岁病逝……”红生艰难吐出这句,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如何能对一个重病的老人说,她还没见面的外孙已经横死,正死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 然而陶老太君已不需要红生继续说下去,“去岁病逝”四字被老人反复嗫嚅在嘴边,越念越沉滞,最后慢慢变成沙哑的哭泣。 “芬儿啊……”老太君放开红生不再看他,干枯的手搭在床边颤抖着,泣不成声。 直呜呜咽咽哭了好半晌,老太君昏花的老眼忽然一瞪,盯着帐顶竟是一气连顺的抱怨:“芬儿啊,娘不该将你嫁到北边去,北边荒芜苦寒,怎么能不生病呢……唉,讨气的心肝肉,娘最疼宠的就是你,你倒比娘先走,娘是白疼你了……” 说罢一阵猛咳,一时痰气交阻神迷喘促,整个人竟厥了过去,再顺不过气来。 在场婢女们顿时忙作一团,陶弘与红生帮不上忙,只得退到户外。红生沮丧自责道:“我闯祸了,不该对外祖母直说这些的。” “也是,总该编些谎话哄哄老人家的,”陶弘在一旁拍拍红生的肩,安慰道,“你也是一时情急,哪能想那么多——燕国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唉,你也不容易。” 他知道什么?! 红生身子一颤,抬起头只讷讷望着陶弘,心下又惊又疑——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可知道我的遭际…… 他不敢妄自揣测,更加不敢追问,只能强颜欢笑,直到夜深住进陶弘为他准备的庭院。 伽蓝正在客房内等着红生,看见主人入室,便吹熄驱蚊的蒲棒,又焚上炉中香料,铺好锦褥寝衣伺候红生安睡。 沐浴后红生蔫蔫躺下,伽蓝在帘帷外睡着,随时听候主人召唤。 油灯燃尽,黑暗中红生了无睡意,忽然开口道:“千里迢迢走到这里,无非……也只是如此……” 伽蓝静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回应:“爷就当是散心吧。” 红生睁大眼睛,昏暗中对着房梁瞪了好半晌,方才哂笑一声,轻道:“嗯,就当是散心,也挺好……” 由是翻了几次身,二人都昏昏睡去。 夜半南风吹拂着纱帘,空气中有极低的呜咽声流转,月光在轻扬的罗帏上晃动着,光影明灭,像是一个人无声的掀了帘子走进来,又在室内悄悄的徘徊。 忽而阴气一厉,檐下占风铎被疾风催动,丁零作响。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19 浅眠的红生被这声音惊醒,只觉四周阴风森森,不禁心中惊悸出了一身冷汗。他坐起身在暗中竖耳细听,户外传来隐隐的嘈杂声,像是某个院落遭逢了什么变故。 原来当夜,陶老太君离世。 第十二章 缟素 魂兮归来哀江南·壹 清早红生被陶弘派来的婢女唤醒,他睁眼一看,婢女送来的托盘里盛着熟麻布制得小功丧服,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慌忙起身问道:“糟糕,我误事了吧?” “王爷无需匆忙,”婢女亦是一身丧服,对红生行了礼答道,“主人已吩咐过,王爷您是客,只管吊唁即可。” 红生因这话愣了一下,却还是不敢怠慢,匆匆换上丧服便赶往外祖母的庭院。 此时正值朝哭奠,红生进内庭时便听见堂下呜呜咽咽一片,只见陶老太君堂前挑着旌幡,巫师已为老人家行过招魂礼。 红生脱了木屐悄悄登堂,见老太君被殓衾盖着,已换过寿衣。陶弘正取过珠玉放进老太君嘴里,回头看见红生来了,便走上前与他寒暄了几句。 陶弘依礼穿着粗麻布缝得齐衰丧服,作为嫡孙他服得丧比红生重些,须要服齐衰一年,而红生只需要为外祖母服小功五个月。作为主持吊祭的丧主,陶弘容色哀戚,行事却有条不紊——只因老人家连月病重,家中早开始准备丧事,此番只是按部就班而已。 这时报丧的仆役陆续引着吊唁的亲朋前来,陶弘忙着接待,红生便自觉避让在一边。陶氏亲朋齐聚在一堂,没有人注意到他,陶弘的小儿子穿着粗麻布齐衰服圆滚滚转到红生身边,扯着他叫爹爹。红生窘得脸发红,俯身抱起他,摇头道:“我不是你爹爹,你爹爹在堂中呢。你叫什么?” “我叫绰之。”胖小子吮着手指道。 “哪个绰?”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陶绰之转转眼珠子,从刚学的《毛诗》中捡出这句答他。 红生盯着陶绰之,忍不住一笑:“真机灵。” 谁料小家伙不买红生的账,正看见父亲送客人出来,立即像青虫一样扭得红生放下他,蹦蹦跳跳扑进陶弘怀中:“爹爹爹爹!” “怎么不跟你娘待在一起?出来乱跑。”陶弘抱起粉雕玉琢的儿子,目光仍一如既往的温柔,并没多上一份宠溺。 “娘忙着数瓷人瓷马,不让我碰,赶我出来的。”陶绰之答道。他说得是陪葬用的黄釉陶器,避陶字讳改称瓷而已。 “既是这样,那你便乖乖的,你堂兄弟都在堂中呢,你去与他们作伴罢。”陶弘放下儿子,一直看着他跑入堂中,这才回身找红生。 原来葬礼用的旌幡备得太早,昨夜才发现被老鼠咬坏一幅,如今匠人赶制不及,便想请红生帮忙。红生答应下来,说这几天晚间守灵时正好可以画它,陶弘慌忙道谢:“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祖母的诔文我还没拟好,守灵时我们正好把这些忙完。” 葬礼用的旌幡要在殡殓中悬挂,下葬时还要覆在内棺上一并入土,所以十分重要。赶工的画匠已在旌幡上勾好墨线,红生只需要上色即可,并不十分麻烦。守夜时他靠着陶弘指点,又有现成的旌幡参考,因此画得十分顺利。 “楚地的旌幡颜色真鲜艳,”守夜时红生一边填色,一边对身旁陶弘道,“我画画很少石绿和朱砂一起用的。” “大概与我们这里的民风有关,自古楚人崇尚浓墨重彩,”陶弘低头点着旌幡帛画,手背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玉色,“楚地的神话也多——这最上面绘着日月星辰的,代表天,所以有金乌、玉蟾、托起日月的飞龙,还有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烛龙下有骑兽妖怪拎着悬铎,铎下是天门,有两位仙人看守。这天门之下就是人间了,那正被飞龙托着升仙的就是……” “就是外祖母。”红生抬起头来,回答陶弘。 “我好像太啰嗦了,”陶弘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得对红生笑笑,“祖母一生很不容易,我父亲那一辈,成年后有谁不跟着祖父上战场的?一家老小常年征战在外,家中全靠祖母与姑母们操持。记得祖母曾说,小姑母聪慧爽直,祖父叔伯在前线所需经费打点,经常靠她拿主意;彼此依靠扶持,所以祖母才会最心疼小姑母。” “我母亲一向很有主见,”红生知道陶弘在说自己母亲,不由得怅惘追思,“去年我父亲去世,她也追着去了——而我和哥哥都没服丧守孝,也是她的意思。” 不服丧是大不孝,陶弘不解的追问道:“姑母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红生不回答他,只回忆起那日,一身素白的母亲坐在数丈连番的白幡之间,扬眉凝视他,目光冰冷:“回去吧——你们不要服丧,有我陪你们父亲去了,还不够尽礼么?也不要为我守孝、不要为我哭奠——不要让那些人看笑话!我赢了她二十多年,够本了,现在收手不玩正是时候。” 而自己带着恨意,也的确不想服丧给人看。那时节,哪怕露出一丝哀戚都是难堪,他与哥哥喝酒吃肉、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放旷大笑着承接不孝的罪名,也许最终会被家族除名……可那又怎么样呢?想想接下来的遭遇,真觉得母亲是睿智的! 做人最傻的就是明明已成刀俎鱼肉,还在仁义孝悌,白白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幸亏没有服孝! 想到此红生眼中便难掩戾气,陶弘静静看着他,能明白他的心思却无法坦言宽慰,只转而道:“我父亲去得早,二十一年前苏峻之乱他战死在建康,灵柩花了两个多月才运回荆州——那时我才七岁。祖父在我十三岁时去世,之后家里乱得很,几个叔叔明争暗斗,谁料到最后竟是我继承了爵位。” 红生听陶弘提起往事,又见他脸上神情沉肃,便能猜到他当年的艰难:“哥哥你幼年失怙,在旁人的虎视眈眈下承袭爵位,实在不易。” “是啊,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陶弘苦笑一声,攘袖在牙雕笔舔上舔舔笔,“可是那时,那时真是怕啊,怕无法承担家族重负;怕朝中不恩恤、士族不待见;怕连亲戚都对我冷眼指戳,而我最怕的,是我暴躁的七叔——他喝得醉醺醺时,没少揍我,不过在我十八岁时,他被庾亮斩首弃市了。” 红生愣住,没想到母家也有这些变故,只能讪讪嗫嚅:“那,没人欺压你了……也好……” “不,不好,”陶弘温婉笑笑,低头继续撰文,“我七叔一死,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0 陶家便再无人能领军,这对一个将门来说是无法想象的灾难——所以之前我虽怕他,却也依赖他得很。” 陶弘一点点将真实的陶氏一家展现在红生面前,使他渐渐明白:原来身在北国的母亲花了这么多年为他们悉心描绘的陶家,一直都浸在浮光梦影之中——而被她美化的陶家,只不过是在寂寞时用来安慰他们的美丽寄托。 “我没想到,陶家有这些难处,”红生怔怔望着陶弘道,“这与母亲告诉我们的不一样,在她口中,祖父受封长沙郡王是何等荣耀,陶氏一门之显赫,冠绝荆楚、无人争锋。” “呵呵呵,陶氏当年的确显赫,却又何曾冠绝荆楚,”陶弘笑罢却神色一凝,望着红生的眼睛越发黯淡,“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不是世族,甚至不是汉人?陶氏祖上是鄱阳溪族人,就是祖父在时,也被世族们骂作溪狗,而今就骂得更狠了。” 红生一愣,再没想到会如此:“这,这些母亲从没对我说过……” “当年陶家生活起居,但凡带点溪族习惯,都要被人侧目。我们也是努力了多少年,才学出这点装模作样的派头来,”陶弘苦笑道,“别的不说,就是当年小姑母嫁到鲜卑慕容部,我们自是为了北疆稳固,以图收复中原;可在世族看来,不过是南蛮配北狄,让他们逃过血统被玷辱的厄运而已。” 红生听了这话脸色发白,闷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陶弘见手中墨笔已凝住,索性搁笔起身走到堂外,斜倚着楹柱对月发怔。他一身缟素,月光仿佛能照透他似的,使他周身泛着蒙蒙月白,整个人像玉碾得一样,轻盈纤瘦,举手投足俱是风流。 红生在堂内望着他的背影,怔怔道:“哥哥,按时下人物品藻的标准,你这般雅人深致,再傲慢的世族都要欣赏的。” “可祖父不会喜欢。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被祖父骂没出息,”陶弘回过头,在月下冲他无奈地一笑,背着光的蒙昧眉目间透尽苍凉,“祖父最喜欢的,是我十四叔——果烈善战的武威将军,陶舆。三十五年前,杜弢乱军攻袭祖父在林障的部曲,情势险恶中祖父几次战败后撤,都是靠十四叔力挽狂澜。之后十四叔被乱军重创身亡,祖父恸哭道:‘丧吾家宝。’——我向往的,是那样的英姿……” 而他,一个将门虎子,在过去十几年中被生生剔去爪牙,变成了……溪狗。这样的不堪,想都不能想!这样的伤,碰都不能碰!——每一想一碰,都叫他心惊胆战狼狈不堪,人竟是不可自拔得堕落下去,如同经沸水滚过几遭再被架上磨盘,瘫软滚烫得承受接下来的折磨欺压,弄得他骨肉皆酥,心神俱迷…… 想到此陶弘双颊便浮上病态的绯红,他察觉脸上热得异样,慌忙背过身去,怕被红生看出端倪。 红生却没留心,他只想到自己的哥哥——同样英姿勃发的慕容纵之,便不自禁怅然若失,似乎冥冥之中,自身源于先辈的血液能与过去的荣光一同鸣响…… 第十三章 缟素 魂兮归来哀江南·贰 按占卜所批,陶老太君六月十七日病故,到六月二十四日入棺大殓,择六月三十破土,七月三日出殡。她将祔葬入长沙桓公墓,也就是与夫君陶侃合葬在一处。 桓公墓在长沙县南二十里。出殡这日,各家亲戚朋友都来吊唁,红生一早便看见叶将军领着亲随二十人风尘仆仆从安陆赶来,人马疲顿也不休整,皆挂了一身素孝为陶老太君送葬。 叶将军先是直奔陶弘那里与他说话,等该叙的叙完,这才发现红生,于是勒马掉头与他打招呼。跟在红生车旁的伽蓝看见他,很古怪的笑了一笑。 叶将军自然也留心到这位刁仆,横了他一眼。伽蓝赶紧行礼道:“小人见过叶将军。” “嗯。”叶德宣微微别扭的睨了他一眼,算是招呼。 红生未在意这二人之间的古怪,只倚在牛车中问叶德宣道:“将军从安陆来?带兵不忙么?” 叶德宣一笑:“还成,临贺公的大军日前刚与我们会合,各部将领都到了,我也走得开。” “你们何时北伐?”红生拨开面前不断拂动的素帷,露出白玉精雕似的半张脸,悄悄问他。伽蓝在一旁听见,默不作声的扶着车子走,低头盯着脚下深深浅浅的车辙。 叶德宣在马背上耸耸肩:“不知道,主上还没正式下诏令,临贺公正在上表催促呢,大概——快了吧。” 若是北伐,燕国必然也会出兵响应吧?红生低头沉思片刻,便又端坐回车内,不再与叶德宣说话。叶德宣也心不在焉,只陪骑了一会儿,便轻夹马肚追到队伍前方。 送葬的牛车继续不紧不慢,在一路错落的挽歌声中缓缓前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悠长的歌声伴着断断续续的呜咽,直在红生心头唱了一路…… 待傍晚葬毕归来,陶氏亲属再次回到陶老太君的庭院,登堂悲泣,进行“反哭”仪。反哭后再由陶弘住持虞祭,以安亡者灵魂;虞祭后再行“卒哭”仪,这才算哭奠已毕、治丧结束。 众人已是累极,当下各自散了,归家的归家,休息的休息。陶弘要为祖母居丧守孝,临时住在堂后新造的侧室中,四面都是白灰涂墙,甚是简陋。叶德宣跟着陶弘进到屋中,打量四壁:“你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太过辛苦。平日里里外外一定要奴仆打点好,别冷热不防,反倒折腾病了。还有饮食也要注意,别太简淡。” “那还叫守孝么?!”陶弘瞪他一眼,有些好笑。 叶德宣嘻嘻一笑,挨到陶弘身边坐下,关切的问:“殡葬这些天你每日只能吃些薄粥,饿不饿?” 陶弘摇摇头道:“还好。” 叶德宣闻言放下心,诡秘地笑笑,凑近陶弘耳边:“那……这个孝,你可守是不守?” 陶弘身子往后一缩,冲着叶德宣一瞪眼,直接喝他名字道:“叶臻!你还是回安陆领你的兵去吧,少来烦我!” 叶德宣不依不饶的拈着陶弘的衣带,一改威风八面的派头,不自觉对他撒娇撒痴:“这些天你可有念着我?唉……我真不想做官军,我与你做随身部曲,可好?” “算了罢!陶家哪有钱养你叶家的兵,”陶弘白眼以对,“少跟我说这些没出息的话!你明天就给我回去。”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1 “你都不依我,我干嘛要听你的?”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叶德宣忽然嘻嘻一笑,便张开双臂往那陶弘身上扑。 红生这几日帮陶弘记录亲友送的赗赙,虽然不管钱,但为了方便陶弘核帐,总该将名簿尽快给他。红生一直惦记着此事,因此忍住疲倦,还是拿着赗赙名簿走到陶弘守孝的堂前,问执事婢女道:“长沙公在里面吧?” 婢女回红生道:“长沙公在与叶将军清谈。” “哦,”红生扬扬手中名簿,“我有东西要交给长沙公,我悄悄进去,不惊扰他们。” 红生脱下木屐登堂,穿着罗袜的双足走起路来悄然无声。他穿过堂,来到户牖之间,刚想唤陶弘一声以便入室,却忽然听见室内有人呻吟。红生心觉不对,背靠着户牖之间的扆屏,侧脸往牖内瞧。这一瞧非同小可,他整个人竟生生的僵住。 ——室内床上,表哥竟与叶将军搂在一处,正亲昵的吻着。 红生看得毛骨悚然,一口气梗在胸口,发闷发疼,却怎么也顺不过来。 ……男人,男人和男人,怎么能这么做…… 室内叶德宣抱着陶弘,在他耳后边细吻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却见陶弘面色赧然的低下头去,默许叶德宣所为。二人皆穿着素白孝服,叶德宣身上是精细的缌麻孝,没两下便解开来,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结实肌肉;陶弘身上穿得是粗麻,与白绢亵衣质料对比鲜明,却更衬得他肤如脂玉。他并不多动弹,只闭着眼睛依赖叶德宣一点点的撩拨,始终低着头弓着背,像一尊弧度最优美的玉雕。 “仁远……”叶德宣情到浓时,不禁轻呼陶弘表字。陶弘便睁开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认命似的主动起来。他解开叶德宣裤褶缚带,帮他把下裳褪下,自己将散发捞在耳后,俯首吮吻得一切妥当,便把手摸到白绢裳下将绫袴解开,轻轻跨上叶德宣身子。 红生惊骇的捂住唇,待要不看,腿竟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开,双眸眨也不眨的盯着里面,身上发冷脸上火烫…… 陶弘的丧服胡乱堆在腰际,背身跪坐在叶德宣身上,双手撑住自己足踝缓缓摆腰,上下套弄。他低头做得极认真,口中不时逸出细碎呻吟。叶德宣仰躺在床上,手指揉着他脊骨一节节往下移,直到按住他敏感的后腰。陶弘顿时挺起身子仰颈长吟,却被叶德宣护着小腹带起来,改为跪趴的姿势继续欢爱。他尽量配合叶德宣,却仍是被这动作刺激得急喘几声,虚软的手指抠着身下寝席,止不住发颤。 叶德宣一边压在陶弘背上抽送,一边探手套弄他身下,碎碎吻着他耳根。陶弘忽然侧过脸来,红生以为他看到自己,吓得慌忙后退半步,却发现他只是沉醉得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拍拍叶德宣面颊,暗示般推了他一下。 叶德宣早与陶弘分外默契,却仍是皱了皱眉,迟疑片刻才伏在陶弘耳边咬牙骂道:“溪狗……” 陶弘身子一颤,抠着寝席的手指颤得更厉害,整个人瘫软下来,发髻抵着竹枕一下下轻撞着,渐次松散,眼角因这羞辱滑出清泪。 “溪狗,我***得你爽么?嗯?”叶德宣脸色白了白,总是不甘不愿地骂着他。 “嗯……”陶弘被迫般低应着,浑身颤得厉害,不禁将手送到嘴边咬着,眼泪越流越凶。 叶德宣扯过陶弘衣带,轻轻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勒马般牵他起来,另一只手在陶弘丧服底下窸窣晃动,看不真切。陶弘满脸涨红,猛着咳了几咳,忙用手拽住衣带喘气,却是玉山倾颓青丝流泻,身下跟着叶德宣抑扬起伏,晕晕迷迷像要休克。 叶德宣盯紧陶弘,根据他的反应随时拿捏轻重缓急,下身却更肆无忌惮凶狠抽送,极尽蹂躏癫狂到极致,最终在一阵痉挛后低喘着与他瘫在一处。 陶弘张着嘴半个字也吐不出,只剩下出气的份。他大汗淋漓,雪白的身子蜷成一团,黑发在他身上铺散开,像错落的网逮住湿漉漉的鱼。叶德宣抱住他轻声哄了半天,他才睁开眼睛笑了笑,目光痴痴傻傻望着窗棂,视线正对着红生。红生浑身僵硬,半天不敢动上一动,只怕他发现自己。好在室内烛火甚明,室外光线又暗,陶弘哪里看得见偷窥的红生。 直在黑暗中静默了好半晌,红生才敢挪动脚步,悄悄离开。他将名簿拢在袖中,双颊绯红的下堂穿鞋,吩咐婢女道:“别对长沙公说我来过。” 他不敢猜想婢女是否会听从自己的话,只能狼狈的匆匆逃开,一路上越想越乱——男人和男人做这档子事能快活么?为什么,哥哥他……竟是这般自甘堕落的样子…… 红生一口气跑回自己院落,夜风吹不散他颊上红晕,待停下脚步,浑身反而更燥得慌。他看见伽蓝,更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想伽蓝也许知道两个男人闹在一起到底有什么好处,但要开口问他,又什么都不好意思问。 他胡乱打发伽蓝躺下睡觉,自己在里间钻进寝衣,翻来覆去不安许久,蓦然出声:“哎,上次在蒲圻叶家,你问我那温泉如何,还记得吗?” “嗯。”伽蓝听红生忽然提起这个,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温泉池子……很大,临窗皆是翠竹,也不闷;池边有玉床,还有曲水流觞。供两个人泡着,不知道可以消磨多少时间在里头……”红生愣了愣,忽然羞恼道,“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他有些气闷,干脆背转身子紧闭起眼睛睡了,再不说话。 伽蓝有些莫名其妙,他勾头往帘内看了看,却只见纱罗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里静静蜷着。 第十四章 缟素 魂兮归来哀江南·叁 翌日清早,红生心情坏又睡得差,起身后脸色就非常糟。 他洗漱穿戴好,照例往陶弘那里去吃朝食,漠然走进外祖母的庭院,登堂后便看见表兄清清淡淡坐在那里与他打招呼。 红生勉强笑笑,便低头向南坐了,还未与陶弘说上两句话,就见叶德宣进到堂上向西坐下,不动声色望着陶弘。红生便心里打鼓:若不是已晓得叶将军与表兄之间有鬼,还以为他是谦卑才坐最次席——原来只是为了方便与表兄对视。 正在怔忡间,却听陶弘发话:“红生,你何时将赗赙名簿给我?” 红生一惊,抬头望向陶弘,见他黝黑双眸深深盯住自己,脸上并没有询问的神色,顿时心下大乱——他难道已知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2 自己昨晚来过? “呃……我没带在身上,朝食后就给哥哥取来。”红生尴尬得支支吾吾道。 陶弘点点头,又对叶德宣道:“将军既然决定朝食后回安陆,恕我有孝在身,不能远送。” 他微蹙着眉尖说完,一双眼冷漠疏淡,不容置喙地凝视着叶德宣。叶德宣似乎早料到陶弘会这样说,也只是淡淡看着他,点了下头:“嗯,我朝食后就走。” 这下红生更加如坐针毡。 这时三足鬲中粥已煮熟,婢女用勺斗将粥分给三人。因是守孝的关系,盘中只有盐梅佐餐,红生食不知味,只胡乱吞了几口粥,便搁下碗告退。 伽蓝正站在庭中听候差遣,看见红生下堂,赶紧躬身上前扶他穿好木屐。这时陶弘与叶德宣也走到堂前,二人并不往阶下穿鞋,只是望着红生笑。伽蓝注意到红生面色涨红,又只是凝眉不敢回头,便自己掉脸冲堂上一笑:“二位郎主安好。” 这一笑被檐下竹影遮着,极为柔和,朝阳只照亮伽蓝脑后微卷的褐色长发,每一绺都像镀着金子,胡人鲜明的五官便使这异族情调格外勾人。 堂上陶弘微一怔,笑着点头对红生道:“红生,今天才发现,你这僮仆粗服乱头不掩其好,真是精彩。” 叶德宣有些不快,接话讥刺:“不过是个羯奴罢了。” 红生扶着伽蓝胳膊的手微微一紧,回头干笑一声:“哥哥说笑了。” 这时一名仆役匆匆进入内庭,对陶弘下拜禀告:“郎主,骆行贾在门外求见。” 陶弘眉梢微微一动:“请他来。” 不多时僮仆便引着骆无踪进入内庭,骆无踪欣欣然走到堂前,对着陶弘几人拜下:“小人见过长沙公、辽东公、叶将军,三位大人安好。” 陶弘令骆无踪免礼,问他:“骆先生从哪里来?” “小人从京都来。” 在场众人闻言皆心想:却是从哪国京都来? 陶弘便追问道:“先生从建康来?” “正是。” “那正好,我有些事情想问先生。”说着陶弘便请骆无踪登堂。余者不宜多留,便结伴往庭外走去。 途中红生一直低着头,余光却始终小心注意身侧。他察觉叶德宣踱步靠近自己,若有似无的将他逼在道边,便不得不抬头虚应:“将军今天就要回安陆?” “嗯,”叶德宣微微一笑,“还记得当日与辽东公在云梦泽畔欢饮,至今意犹未尽。今天我走得急,若他日再聚,一定再款待王爷。” “呵呵,那日我醉得太难看,如今想起来就惭愧。” 叶德宣不接他的话,只将手往庭外一指:“我的人马都在外面,王爷不送送我?” 红生无法,只能点头。叶德宣却盯着一旁伽蓝发话:“你不必跟了。” “跟不跟,得由我主人决定。”伽蓝却是散漫一笑,寸步不让。 哪知红生心虚,又觉得叶德宣一定有话对自己说,便命伽蓝留在原地等他,自己跟着叶德宣出门。门外骑兵二十皆整装待发,叶德宣从亲随手中接过兜鍪戴上,又牵过自己的马,对属下吩咐道:“你们先行,我与辽东公还有话说。” 众兵士便领命离去。待得属下都策马走远,叶德宣牵马与红生并肩徐行,冷不防冒出一句:“我们知道你全看见了。” 红生闻言浑身一震,无所凭倚,差点软在叶德宣身上。他惊慌失措地描补着:“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抱,抱歉,我……” 他燥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算了,这也没什么,”叶德宣漫不经心抓抓马鬃,侧脸凝视局促不安的红生,“只是你别为难他——他那些自在样子,都是装的。” “那当然不会,不会!”红生语无伦次的保证。 “你大概还不知,叶氏从祖辈起就跟着陶家一起从戎;我与他,是骑着竹马一块儿玩大的。伴他走过这些年,看着他每迈出一步我都心疼,他……很不容易。” “对不起,”红生难堪得不断抱歉,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话题,“都怪我,累你今天就得离开。其实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你们不必,不必……” ……就这样分开。 “这倒不怪你,他经常如此,”叶德宣翻身上马,高高在上俯看红生,对他解释,“每次事后都会这般——自厌到连看见我都难受,总急着将我撵走,但过两天就好了。跟你倒没什么关系。” 红生双颊火烫,觉得像被人抽了两耳光,只讪讪应着:“哦,这样啊……” 叶德宣也不再多言,当下策马扬鞭,临走时丢下一句:“也不知你要在陶府住多久,回燕国时若路过安陆,一定也要来我这里作客。我走了——” 说罢踏马而去,一骑轻尘扬得红生灰头土脸。 红生抿紧了嘴唇,掉脸便往回跑。他一路疯跑进陶府,不顾奴婢们诧异的低呼,木屐齿直叩得青石小道嗒嗒疾响。他只顾在自己难堪的情绪中挣扎,像溺水般憋气——怎么回事,这算怎么回事!他委屈得都要哭出来——撞破别人做贼,羞愧的竟是他。竟然被人这样耳提面命,提醒自己只是寄人篱下的过客,别来搅主人的混水! 简直是恶心他!——谁都来恶心他!魑魅魍魉的,非要挤在他面前凑趣,将这些龌龊都青红皂白得摆出来逼他看! 如此气怒难平,红生撒开飞奔又不留神脚下,结果木屐齿卡在石头缝里,害他脚一崴,踉跄着就要栽倒;幸而被一个人险险扶住,才不致摔得鼻青脸肿。红生惊出一身冷汗,抬头定睛一看,却是仆人伽蓝。 他立即扬起袖子将伽蓝甩开,狠狠瞪着他,脱口而出怒骂道:“你又在我面前现眼!谁要你扶我?!不干不净的脏东西!” 伽蓝一愣,不禁松手后退一步,却见红生歪歪倒倒站都站不稳,还是赶紧伸手扶住他,叹气道:“爷,您要发脾气,还是回去躲着发吧。现在陶家居丧,我们是客人,这样不合适。” “不用你提醒!”红生扬袖又甩开他,结果脚踝剧痛根本迈不开步子,只得愣了愣,还是扶着他默默拐回自己庭院。 来到庭中甩开害人的高齿木屐,红生一瘸一拐登堂入室,抱膝躲在纱帷后坐着,半天不理伽蓝。伽蓝也不理他,只前后张罗着,找来治扭伤的药给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3 红生敷脚。他将药在香炉上热热得熬了,不顾红生恼羞成怒的呼疼声,隔着纱帷拽过他肿得老高的脚踝,剥去罗袜,将药膏子倒在伤处轻轻摊开。 红生微伏螓首,坐在帘内任伽蓝上药,蜜合色轻纱将他侧影映得极静雅。忽而只听他道:“你从前,可认识一个叫韬的人?” 伽蓝一愣,放下伤药:“王爷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只问你,你认识么?”红生在帘中侧过脸来,模糊的身影正对着伽蓝。 伽蓝不畏不躲,只松下紧绷的身子,轻声答道:“认识。” “他是你什么人?” “……”伽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是我主人。” “是他将你卖掉?” “不,我是被人贩子掳到人市的。” “……那我放了你,让你去找他。” “呵,爷,小的一定得去冥府找他么?”伽蓝苦笑一声。 帘内死寂,许久后红生打破沉默:“伽蓝,我问你……我且问你……” 一个极唐突的问题,对男人来说可能是天大的羞辱;而他是卑贱的仆人,不可能反抗自己的冒犯——这让他怎么能开得了口、问得下去? “算了……”红生缩回敷好药的脚,蜷起身子在帘内背身躺下,“你下去罢……” 伽蓝只得对着帘子拜了一拜,轻轻退下。他心神不宁的走到堂下,将红生的木屐摆齐,自己坐在石阶上冲那双木屐发怔:王爷怎么会知道……他又知道多少?盘算前后相处的日子,自己都不曾泄露过什么,难道是梦中呓语?将韬的名字说了出来? 伽蓝霍然起身,直直往庭外走。 韬……你这磨人鬼,你这磨人鬼啊…… 第十五章 缟素 魂兮归来哀江南·肆 堂内婢女小心翼翼奉完茶,悄无声息的退下。 骆无踪从包袱中取出一套染色象牙雕的樗蒲、弹棋、双陆三样玩具,摆到陶弘面前:“这是小人送给小郎玩的,王爷笑纳。” “多谢你心意,犬子还小,哪玩得了这些,”陶弘从中拿了个樗蒲杯赏玩,白玉般的手竟将象牙衬得暗黄粗糙,“好精致的东西,这般细碎容易散落,小孩子玩浪费了。” “哪里,小郎早慧,王爷您的一手绝艺,该早点传授给小郎君才是。”骆无踪谄笑道。 陶弘将樗蒲杯中五枚黑白骰子倒在掌心,轻轻掂了掂,不动声色发问:“骆先生,建康宫中,一切安好?” “王爷,”骆无踪赶紧离开坐席伏地一拜,“小人哪能知道宫中情况,无非绕着城墙根打听几句罢了——听说主上五月生了场小病,现在已经痊愈,身体还算安好。” “主上今年多大了?” “快满七岁了。” 陶弘扯扯唇角,努力回忆那一团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圆圆笑脸:“日子过得真快,记得当年我离开宫中时,他还在牙牙学语。” “王爷,您打算何时回建康呢?” “怎么回得去呢?”陶弘抬头笑了,羊脂玉般的脸微微生出点寒意,“我是被撵出建康的,都五年了,还占着光禄勋的职,尸位素餐。今次祖母去世,我也正好上表,辞去官职安心守孝。” “长沙公,”骆无踪劝道,“今次中原丧乱,各州大军都欲乘机收复失地。以陶公余威,长沙陶氏召集部曲再度出山名正言顺,这是您重回建康的好时机。” 陶弘失笑:“算了吧,褚公如今把持朝政,他与太后都认定我是妖人,又怎会容我翻身。” 怪只怪,自己当初押错了宝。陶弘拿起茶碗轻抿一口,将五枚骰子放回樗蒲杯,摇了摇,哗一声掷出骰子。五枚黑白骰子骨碌碌滚到骆无踪眼前停下,皆是黑面冲上,正是十六采的“黑卢”。 骆无踪喝了一声采,陶弘举袖掩面而笑,露出许久不见的,属于纨绔子弟的顽皮。 “当年光禄勋在宫中酒宴以樗蒲为戏,连赢成、康二帝环佩,时称双璧郎君。小人都还记得。”骆无踪感慨道。 也因事后不久,成帝病逝,其弟琅琊王继位为康帝,身体每况愈下,终在两年后病逝驾崩。便有流言暗指当年,成、康二帝解下身上环璧,即谶“君子无还(环)”,一戏成谶,光禄勋陶弘也因此被遣回长沙——然而个中真实恩怨,也只有当年几人知晓。 怪只怪他自己押错了宝,即使拼得一步登天,也难逃一朝堕下青云…… “我这是妖人妖术,如今,也只拿来与儿子消遣罢了,”陶弘嗤笑一声,忽又问,“临贺桓公聚兵从荆州赶到安陆,准备北伐,朝中态度如何?” “太后一直未表态,似乎有意让褚公领兵从京口北伐。” 陶弘冷笑一声:“他们父女一向同心。也难为桓公一直受打压,这次陶氏若出兵,只能依附安陆桓公——没什么结果的。” 骆无踪已明白陶弘的决定,当下再无他言,只是俯首一拜。 “与其焚膏继晷,不如韬光养晦,”陶弘起身一掸孝服,往守孝的侧室走去,“谢谢先生送小犬玩具,先生可往我庭院去,看拙荆有什么要添置的。” “是。” 骆无踪领命退下,包了玩具要送到陶弘的院落去,刚走到庭外,便看见伽蓝向自己走来。 “骆先生,”伽蓝赶到骆无踪跟前行礼,俯首央告,“小人有事相求。” “哦?你说。” “小人想问先生,赵国如今怎样了。” “你问赵国干什么?”骆无踪好奇的问。 “赵国是小人的故国,因此总有些牵挂,”伽蓝答道,“可惜小人消息闭塞,求先生告知一二。” “唔,差点忘了你是羯人,”骆无踪点点头,对伽蓝感叹,“唉,赵国最近乱得很,四月末天王病逝后,太子石世登基,彭城王石遵五月中就领兵进入邺城,诛杀了刘太后与石世;跟着他自己登基,想来此举大悖人伦、违逆天意,结果隔天邺城就地震,天上雷电交集,下得冰雹有拳头大;皇宫太武殿与晖华殿失火,听说直烧到六月中才扑灭。” 伽蓝静静听着,面色如常。 骆无踪又道:“沛王石冲在蓟城反叛,在元氏县被武兴公石闵率军生擒,被迫自裁;部下三万余人,皆被石闵坑杀。” 伽蓝脸色一白,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4 不禁后退半步——石闵,石闵……不正是棘奴么?!当年那个怯怯从他手里接过柿子的孩子,何时竟变得如此狠辣? 骆无踪见伽蓝脸色不好,赶紧停下询问:“怎么?被吓着了?” “先生,我……”伽蓝忽然改口道,“小人忘了对先生说,王爷要托您帮忙,替我们办前往赵、燕的关牒。” “哦?辽东公打算回燕国么?”骆无踪问。 伽蓝点点头——他嘴上撒谎,心里竟不清楚为何要撒这个谎,只是本能般回答:“是的,王爷毕竟只是在陶家作客,迟早要回去的。对了,王爷还有东西要交给先生的,请先生稍等。” 说罢伽蓝掉头就往回跑,急得骆无踪冲他背影直喊:“别急别急,我先去长沙公的庭院,你慢慢来……” 伽蓝匆匆跑回红生的庭院,胡乱将麻鞋甩在堂下,几步奔进内室。红生还歪在纱帘里躺着,伽蓝跪在帘外喘着气,急切却压低了嗓子轻道:“爷,骆先生待会儿就要走,您的画要交给他么?” 红生并未睡着,闻言便坐起身,怔怔点头:“嗯。” “您腿脚不方便,我替您将画送去,”伽蓝说着就将包袱打开,“爷,小的该要个什么价?” “老样子……那个,这些画不是春宫,是山水,价钱低点也没关系,”红生抱膝看着伽蓝收拾,忽然又嘱咐,“对了,还有赗赙名簿,你替我交给长沙公罢……跟他说,我脚崴了,以后两餐就不去他那里吃了。” 伽蓝答应了,带着画轴与名簿到长沙公的庭院等了会儿,不见骆无踪出来,便决定先将名簿送了。于是他赶到陶老太君的庭院求见,不大一会儿,便看见陶弘踱出堂来。 陶弘倚着楹柱,在堂上居高临下打量伽蓝,问他:“红生呢?” “王爷崴了脚,走动不了,所以命小人送名簿来。”伽蓝在堂下一礼,恭谨回话。 陶弘抿唇一笑,转身往堂内走:“你且进来回话。” 伽蓝一怔,只得跟了陶弘进堂。陶弘在席上坐了,又让伽蓝坐,伽蓝不肯,非要挺直身子长跪着听命。陶弘也不管他,接过伽蓝奉上的名簿,随意翻了翻,又抬头问:“你手中是什么?” “是我家主人画的卷轴,要交给骆先生的。” “我看看,”陶弘信手从伽蓝手中取过一卷,轻轻展开,见是一幅山水,“不错,要交给骆先生出售的么?” “嗯。” “这倒也有趣,”陶弘将画轴卷好递回去,斜倚在漆几上问伽蓝,“我问你,你是燕宫官奴,还是他的家奴?” “小人是家奴。” “你是鲜卑人?” “不,小人是羯人。” “也对,”陶弘点点头道,“人道慕容氏又叫白部鲜卑,肤色很是白皙,我看你不像。” 伽蓝也不接话,只微微一笑。 陶弘便支颐斜睨他,问道:“你有名字没有?” “回长沙公,小人姓石,名伽蓝。” “小字呢?” “佛奴。” 陶弘眯着眼微微笑起来:“这名字很好,你不卑不亢,不像一般僮仆。” “长沙公谬赞。” 陶弘黑眸氲着笑意,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抠着黑漆几,衬得缺乏血色的指尖像羊脂玉般莹润,几近透明。他慢条斯理道:“我还看得出来,你是我族类……” 伽蓝一怔,继而傻笑道:“长沙公,小人是羯人。” “你不用装傻,你伺候红生的动作,太细腻小心,”陶弘盯着伽蓝,笑着缓缓道来,“德宣说你很精明,我猜你也看得出,我跟他是怎么回事。” 伽蓝一听此言,赶紧离开席子伏地拜下:“小人岂敢造次。” 陶弘懒散一笑,挥挥袖子:“今天我不为难你,下去吧。” 伽蓝唯唯领命退下,出得堂来,险险轻吁一口气。这长沙王估计难缠,真是伤脑筋,他扯起唇角苦笑一下,挠着脑袋离开。 另一边骆无踪做成一笔生意,正高高兴兴从长沙王庭院出来,他看见伽蓝,便冲他招招手:“辽东公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画么?” “嗯。”伽蓝将画轴交到骆无踪手中。 骆无踪打开看了,笑着点点头:“这么画就对了。” 说罢他付钱给伽蓝,数目竟比往常还要多些:“你放心,这画肯定卖得好,我哪会做赔本生意。” 伽蓝便放心将金豆接了,又还了一点给骆无踪:“王爷需要您办关牒,这算上下打点的费用,只求先生快些办妥。” 骆无踪点点头,奸猾一笑:“这你放心,我自有熟人……” 第十六章 荼白·四顾何茫然 七月七日,时入初秋,天澄景清。 这日天公赏脸,正午阳光曝烈,碧蓝的晴空没一丝云气,真是晒书晒衣服的好日子。 红生脚崴后一直将养在屋里,此刻伏在堂中凉簟上看伽蓝晒衣服,热得直翻身。 伽蓝颇是扬眉吐气的把行李抖开,将红生与自己的衣服及寝衣锦褥尽数取了,晾在庭中曝晒。素白的绢裙、缯衣;精细的团花纨袴、紫丝布宽袍;摆阔用的花綀夏衫、纱縠禅衣,都是红生穿的。而角落里几件寒酸的麻葛短衣是伽蓝的衣服,也被他未能免俗地翻来晒了。 伽蓝在晒竿间来回走动,扑掸衣被,被太阳当头晒着也难减好心情,不时轻轻哼唱:“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揽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红生听着别扭,在堂中嚷嚷道:“天这么热,你瞎唱什么呢?听得人心里烦!” 伽蓝一愣,想到《莫愁乐》的典故——歌中那被楚王夺妻后又遭流放的倒霉男,遭际与王爷实在挺像,连忙赔笑道:“不唱了不唱了。” 他这倒是与红生想岔了——红生只是想着伽蓝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儿郎,再抱着个男人的腰站在山头看景,便没甚好气而已。 这时在两人附近忽然响起咯咯一声娇笑,红生与伽蓝都听见了,便停下言语留心寻找。正巧庭中一阵风过,吹得竿上素裳扑拉拉翻飞如鹏鸟白翼;伽蓝眯起眼仔细找那笑声,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从衣袂间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动,顿时玩心大起,开始认真捉那白衣小郎。几回穿梭下来,便碰到那穿着素孝的胖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5 娃,一把抓了抱进怀里。 那胖娃便是陶弘的儿子陶绰之。他原本在各个庭院溜跑,只有伽蓝真心同他耍闹,将他逮住举得老高,当下兴奋得咯咯笑个不住。伽蓝抬头细瞧他,就见他生得唇红齿白好个模样,雪白粉嫩的手里攥着根碧绿竹马,不住摇动。 “长得真像……”伽蓝眉眼含笑,喃喃道。 方才起身瞧热闹的红生靠着楹柱,此时笑问:“像长沙公?” 伽蓝心一跳,怔怔望向他,嗯了一声。 不说长沙公还能说谁?……总不能说,像石韬的独子吧…… ——那时他对韬总没好气,当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递进自己手里,也只是皱着眉翻来覆去看了,反问:“还不会说话么?” “只会叫爹爹妈妈,其他还早呢,”石韬得意一笑,轻轻点着那小娃右耳上的红痣,“瞧,跟个女娃似的,可不可爱?” “有什么可爱的,只会咿咿呀呀怪叫。” 谁的儿子就跟谁一样……可恶。 “你看,这要是你给我生的,多好?” “石韬!你恶不恶心!” 他羞忿至极,跳下堂趿了鞋子跑开,石韬大笑着追他,还一路不停哄那孩子叫妈妈。为此他恨了石韬一个月,唬得石韬道歉不迭,从此秦王府庭院深深,自己再没见过那孩子。 也不知当年那白雪团似的娃娃,现在如何了…… 陶绰之不知伽蓝怔忡,只攀在他肩上乱嚷,“我要找爹爹,抱我去找爹爹。” 伽蓝便笑着逗他:“你自己去,我可不抱你。” 小孩子哪里肯依,在他怀中乱扑腾,越撒娇伽蓝就越拿乔,最后逗得红生笑骂:“你跟娃娃闹什么劲,快送他过去。” 伽蓝这才笑着领命,抱着陶绰之往陶弘守孝的庭院去。陶老太君的庭院此刻同样在曝晒衣服,不过基本都是陶老太君的遗物,待拾掇出来由陶弘处理,或送或留。 陶弘正摇着羽扇,坐在堂上看婢女们忙碌,发现伽蓝来了,只是笑笑。 伽蓝在堂下请了安,放下陶绰之。就见小娃欢呼一声,丢开竹马颠颠雀跃上堂,扑在父亲身上扭动撒娇。陶弘笑着往后让了让,不改摇扇的悠闲:“怎么跑来这里,爹爹在忙,去你母亲那里吧。” 说着就命一名婢女上前,要将小郎君领走。 陶绰之不干了,屁股一蹲赖着不走,眼见就要哭闹,陶弘便摇着扇子哄道:“乖,去吧,晚上再来,爹爹带你守七夕。” 陶绰之人小鬼大,深知父亲喜欢自己乖巧,当下便拖着竹马乖乖跟婢女离开,一心只盼晚上。伽蓝一个外人在堂下看了都觉心酸,忍不住在陶绰之走后逾矩插言:“王爷对小郎君未免冷淡了点。” 陶弘眉毛一动,摇扇浅笑:“你倒是照顾得小犬挺好,我府中就差你这样周全的僮仆。” 这笑语绵里藏针,刺得伽蓝赶紧伏地请罪:“王爷恕罪,是小人多嘴了。” “爱护幼孺,何罪之有,”陶弘执扇掩面,笑眄堂下伽蓝,“你退下吧,回去对红生说,今天七夕,晚上我请他一同守夜。” 七夕之俗,是夜女子乞巧,男子守夜。陶弘因守孝不得于家眷相聚,红生作客相陪自是应该。既然受邀,这七夕之会便推辞不得,傍晚红生便沐浴更衣,一身齐整的往陶老太君庭院去。伽蓝跟在一旁搀扶他,晚风习习,将二人身上的沐膏香味融在一起,红生身上馥郁的兰泽香被伽蓝身上微微辛辣的皂角味一撞,平空便使他步履间添了些惶惑的酥软。 于是胳膊上的触碰变得无比敏感,红生又不自在起来,心跳快得让脸发烫——只要二人不说话,气氛就总是这样尴尬暧昧——其实这又关伽蓝什么事呢?是他自己从偷窥哥哥性事那夜,就落下了心病吧! “爷,今晚若看见银河光耀五色,您要许什么愿?”伽蓝打破沉默,蓦然发问。 红生一愣,抬眼看着伽蓝的笑脸,竟是回答不来:“许什么愿呢?我还没想好……” “那您可得早点准备好,免得到时来不及。”伽蓝低头浅笑,搀扶着红生继续往前走。 二人步入陶弘所在的庭院,来到堂下时,却看见陶弘正在堂上跳白纻舞。孝中作乐乃是禁忌,红生与伽蓝面面相觑,见四周奴婢皆不出声,便也不开口,只在堂下静静看着。 陶弘此时长袖高举,仿那白鹄展翅,翩翩欲飞;而宽松的孝服被衣带收住,细细勒出他腰身一转,宛若游龙;纨素罗袜飒沓而无声,衣袂回风拂乱明烛夜晖。 堂上只有陶绰之一人陪在他身边,正晕陶陶围着父亲乱转,拍掌欢笑。陶弘正含商咀徵清唱道:“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 唱时扬袖拂面,明眸流眄凝停,恰好瞥见红生站在堂下,便慌忙停下与他行礼:“我哄孩子玩呢,才这般胡闹。让你笑话了。” 说罢又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去你母亲那里吧,我要与你叔叔说话。” 陶绰之不干了,搂着陶弘双腿哭闹:“我不要陪娘穿针,我要跟爹爹守夜,爹爹还没说故事给我听呢。” 闹完又可怜巴巴的回望红生,希望好叔叔也能表表态。 红生便赶紧帮腔:“哥哥何必要小郎离去,人多也热闹点。” 陶弘这才罢了,低头对儿子笑嗔:“你这孩子,怎么就爱粘我。” 这时夜色渐浓,奴仆便搬了两张胡床,请陶弘与红生坐在庭中看星。洒扫过的庭院里点着驱蚊蒲棒、焚着集合名香,又设案摆上茶食素果,聊应节景。陶弘将陶绰之抱在膝上,教儿子认星星。陶绰之虽听得认真,可眨巴着小眼盯住满天星汉,怎么也认不清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陶弘便没耐心教了,扭头只顾与红生聊天。 陶绰之便有点沮丧,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伽蓝又轻轻哄他,教他仔细认,最后总算识了个大概。于是陶弘摇着扇子讪讪笑了,对红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着:“红生,你这僮仆甚是乖觉,我很喜欢。我拿两名婢女跟你换他,好不好?” 不好!红生第一个念头便是回绝,可这念头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为什么要回绝?这明明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可他无法想象两名婢女取代伽蓝后自己要怎样生活,他得靠伽蓝陪他跋山涉水、替他披荆斩棘——他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6 终于得清醒的面对这个事实:伽蓝于他,早已不仅是一个奴仆的价值。 这世上,只有仰赖一个主人的奴仆,哪有依赖一个奴仆的主人……到了这步,他与他,也只是虚挂着主仆的名分而已了。 红生僵着脸尴尬的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陶弘,只得转而挖苦伽蓝:“听听,你抵得两名婢女呢,哥哥真是抬举你。” “多谢长沙公厚爱,”伽蓝便嘻嘻笑着附和,“当年百里奚才值五张黑羊皮,小人原来竟比他强这么多。” “促狭竖子,”红生翻了个白眼,笑斥伽蓝,又偏脸望着陶弘道,“我这羯奴又刁又犟,哥哥只怕使唤不了他,还是由着他跟我胡乱混日子吧。” 陶弘便也散懒一笑,浑不在意:“我也就随便一说罢了。” 这时天汉中隐约有弈弈白气,众人便都不说话,只盯着空中出神,只见银河中忽而有光耀五色,正是许愿必灵的吉兆,当下各人都在心中许下一愿,无论乞富、乞寿、乞子,三年之中必得应验。 这愿一许完,众人便表情各异,只见陶弘是木然出神,伽蓝是轻松含笑,红生则越发怅然。陶绰之眼皮撑不住,此时已趴在父亲肩上睡了,陶弘便差仆人将他抱走。 红生因心情不佳,只又略略坐了会儿,便借口夜深困乏,也跟着告退。 伽蓝扶着红生回庭院,两人也不提灯笼,只贴着院墙慢慢走。一路小径幽深,竹影憧憧,混着虫叫蛙鸣,红生踩着苍苔的木屐轻浅无声。在经过园圃一隅时,恰巧有两名婢女坐在月下穿针,正在闲话。 “讨厌,刚刚月亮暗了一下,害我这根针没穿进去……” “嘻嘻,明明是你笨。哎,待会儿我们是不是该往郎主那里去看看?我怕庭中缺人伺候。” “郎主正跟辽东公守夜呢,对了,你觉得那辽东公如何?” “他姿容甚美,可惜是个鲜卑种,怎及得上郎主一半?” “嘿,那是自然,我听在他院中伺候的人说,那主仆两个,身上一股子胡膻味……” 扶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攥得越来越紧,颤得越来越烈——伽蓝不用侧目,也知道此刻王爷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于是他不闻不问,只低着头引主人悄悄离开。 “爷,我们走吧……” 走?好……可是能去哪里呢?……东方流金铄石;南方蝮蛇蓁蓁;西方流沙千里;北方冰雪峨峨。四顾何茫然,能去哪里呢…… 红生只觉得心中茫茫然荼白一片,可离开的念头是如此强烈,强烈得使他顾不得再想,只是隔着蒙蒙泪花望住仆人模糊的侧脸,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吧……” 第十七章 樱草·浅草时樱 陶弘番外壹 有时候太斑斓的记忆混到最后,会变成一种很淡的香暖颜色。 …… 很久很久前,在我的天地还未翻覆的年月,一切都是那么静好。作为陶家的孙子;拥有威风的祖父,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令人自信而振奋。 我始终记得咸和三年——我七岁时一个初夏的傍晚,黄昏的火烧云渐渐要隐去,而我还在与德宣粘蝉玩。一名家仆很慌张的找到我,急着领我回去,我便跟着他回家,汗湿的手里还攥着一只雄蝉,鸣叫声撕心裂肺。想到这是我与德宣餔食后唯一的收获,我偶然回过头,看见夕阳将德宣手中的竹竿拉出很长很长的影子——谁知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宁和的傍晚,在下一刻,会成为我心头亘古的黄昏。 原来祖母与母亲一直瞒着我,远在京都的父亲早在二月就战死了,灵柩直到今天才送抵荆州陶家。蝉从我手心嗡一声飞走,我一口气跑进内室,看见母亲正伏在席上哭泣,祖母在一旁木然抚着她的背,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 祖父终于决定率军勤王。他来不及为父亲治丧,便星夜兼程挥师东下——虽然祖父驻守的荆州很平静,但我知道这半年来,遥远的京都正在经历一场叛变,京城里的主上只比我大一岁,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得保护他。 巫师站在屋顶上抖动父亲的战袍,大声唱着招魂咒,歌声如泣如诉——我穿着斩衰重孝坐在阶下,根本不相信父亲的魂魄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低头抚摸怀中的兜鍪——父亲留给我的这件遗物,是建康城云龙门一场鏖战的见证,铜质的头盔外层满是尘垢箭疤,里面散着头油与汤饼混在一起的怪味…… 从此家中不断接到兵荒马乱的讯息——急信频频在夜半送来;祖母每个月都要计算送给田客办丧事的抚恤——因为他们或有丈夫或有一个儿子,总在跟着祖父打仗——却战死了。 一年后的春天,捷报传来:叛乱平定,祖父被升为太尉,封长沙郡公;父亲也被追赠为大鸿胪,谥愍悼世子。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想我的父亲回来……而不是窝在一间夏热冬寒的简陋棚屋里守孝。 失去男丁对一门勇武、儿郎众多的陶家来说,并不算塌天大事;而对于我,没有父亲的坏处便很快显现——先是父亲的数千亲兵被几个叔叔瓜分,我们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一年后长沙的郡王府建成,陶氏一门迁往长沙,因为三叔继承了世子之位,我与母亲只能住进一所偏僻的庭院。 从此孤儿寡母闭门谢客,我在寂寥中渐渐长成少年,只有德宣偶尔来长沙看我。 在脱去孝服后的一个融融春日,寂静的庭院浅草如烟,落樱如雨。 德宣坐在檐下问我:“仁远,你不学箭么?” 他的面孔因习武晒得黧黑,一笑就亮出白闪闪的虎牙;而我因为长期守孝在家,身上极是嫩白。这很使我别扭:“母亲决定不让我习武。” “那你祖父没意见?” 我笑了笑——祖父得顺着我母亲。因他最初是由我外祖父提拔,后来又与外祖父一同领兵作战多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孀居的儿媳要保住独子的拳拳之心,祖父怎么可能不成全。 我眯眼望着德宣变高变壮的身量,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不好受的滋味。 …… 命运的转折在我十三岁时到来。 这一年,同样在夏日的一个傍晚,祖父去世的消息送到长沙陶府。三叔、六叔、七叔各房都躁动不安——这三家皆拥兵自重,而十三岁的我已能知道,到底由谁来继承长沙王位,并非看谁有世子名分,而在于这个夏天的角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7 逐。 六叔的部曲最先赶到长沙,像传说中出没于青草湖间的土匪那样霸占财物,盘踞住陶府,还挟持了三叔的独子陶处静。此时我只是一个住在偏院里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整日躲在内室噤若寒蝉,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很快三叔的部曲杀到,脾气火爆的三叔一路冲进自家庭院,将还在折磨他妻儿的六叔杀死。连日传出三婶哀号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风波却未就此平静…… “斌虽丑恶,罪在难忍,然王宪有制,骨肉至亲,亲运刀锯以刑同体,伤父母之恩,无恻隐之心,应加放黜,以惩暴虐……” 罢黜三叔的奏折还没能送到京都,三叔与三婶竟在一夜之间双双暴亡,他们的死因成了一个谜。至此陶家兵力,三支只剩下一支;而长沙王的爵位越过独大的七叔,竟落在了懵懵懂懂的我身上。 帝诏新颁:陶公任隆三事,功宣一匡;威静荆塞,化扬江澳;戮力天朝,匪忘忠肃,赐谥桓公。以愍悼世子瞻息弘袭爵,钦此…… 于是我穿着斩衰重孝,有些无辜的站在长沙王府门外,送走我的堂弟处静——他是我三叔的儿子,原本长沙王的爵位该在他和七叔之间决出,谁知竟由我继承;而他作为现任长沙公的平辈,不得不从府中搬出去。 他走得并不落魄,三叔生前正盛隆到极处,亲随部曲有几百户自请跟随堂弟归田,加上从陶家分出的数不清的箱笼细软,他足够生活得很好。 才十一岁的处静被僮仆簇拥着,黝黑的瞳仁里有超出同龄人的沉静,平和的面容像极了他的名字——淡。他望着我,只轻轻说了句:“仁远哥哥,我走了。” “嗯,你走好。”我有些局促的与他道别——当其时我只以为自己占了堂弟的好处,却不知这骤然加诸我一身的荣宠,只是来自千里之外京都中的一个谋算,这谋算绵伏千里,由快马送到陶家来,将灾厄真切落在我身上。 另几房在世的叔叔也陆续出府自立门户,只有七叔借口我年未弱冠,以保护陶家为由,拒绝搬出长沙府。他的亲随人马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着,我没有办法应对他。 接下来是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办不成一件使七叔满意的事——我安排不好他的食宿,喂不饱他的兵,甚至喂不饱他的马。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长沙王这个位子,得须我赔上性命才能交得出来,我哪能交得出来…… 鹊巢鸠占的甜头使七叔越来越肆无忌惮,而长沙王的头衔总意味着某些他无法触及的利益——动辄破口大骂已稀松平常,终于在一个雨夜,他醉醺醺冲进我守孝的棚屋对我动了粗。守孝的薄粥素食与长年的忧虑,让我十三岁的细瘦身子在七叔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未经纫边的粗麻丧服没几下就被撕破,我捂住口鼻中流出的血,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生怕七叔从这踹打中获得乐趣。 然而弱肉强食终归是有趣的事吧…… 后半夜我披头散发,在风雨中哭着冲进祖母的卧室,伏在地上寻求庇护,可她只是木然抚着我的背,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仁远,我们陶家只剩下七郎一个能领兵的了……” 祖母别无选择,念及府外的强兵,我清楚自己也是一样。 我只能沉默,任祖母褪下我身上被撕裂的丧服,遍体的鳞伤被盐水擦洗着,疼痛牵连得我浑身战栗——可这痛楚根本及不上我将伤处暴露在人前的羞耻——我算哪门子长沙公? 灯下,我盯着祖母试图无动于衷的泪眼,心中燃烧的恨意将血泪一点点烘干——没人帮得了我,这血泪又淌给谁看呢?没意思……作弱者,最没意思。 从此铁下心,对七叔曲意奉承,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再没什么可为难的了。只消挨到行过冠礼,被中正评为上品——最好能获得官阶去建康,那么一定能找到出路。这样想着,在心里一遍遍算计将来如何报复七叔,七叔种种匪夷所思的整治似乎也不再那么难捱。无论是在他家兵面前被马鞭抽,还是被缚在院中做他玩弹弓的靶子,甚至被扯着头发钻他胯下,在最遭羞辱的时刻,我嘴角竟能抽搐出阴毒的笑。 如此慢慢数过三年,渐渐的,我学会如何面对七叔的无理取闹,脸上时刻挂着麻木不仁的微笑,和气又漂亮的面具为我赚来雅量孝名——唯一难以按捺的,是每次德宣来看我的时刻。 德宣——我骑竹马的年月总是做我小兵的玩伴,他在昏黄夕阳中执着长竿的身影,是锁住我幼时美好岁月的钥匙。因此,他也是我唯一想对之隐瞒自己境况的人。 可每次竭力心无波澜的仰头看他,看他骑在骏马上阳光灿烂的笑。他的甲胄、马具、剑矢,每一个细小的棱面都反射出最刺眼的阳光;而我四肢纤弱的站在马下,想起自己诸般委曲求全,无论形体心志全都输给他,叫我怎能不自惭形秽——强烈的自卑使我对他一次比一次冷淡,他刚开始还以为我是做了长沙公后骄矜傲慢,渐渐便得到风声,有一天忽然对我开口:“仁远,建威将军是不是对你不好?我以后常来看你,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对我说。” 他说这话时,两眼极认真的看着我,目光灼灼,却使草长莺飞的烂漫阳春霎时倒转成寒冬。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从前一般大的两个男孩,一个做了将军,另一个只能毫无尊严的捱着日子,当个只会奉承七叔的长沙王。自卑、羞惭、种种辛酸汇成倒春寒,我被刺骨的寒意扎透心肺,咬牙切齿冷笑还嘴:“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何须找你诉苦?就算告诉你,你也只能——听我说说罢了。” “仁远……”德宣身子一颤,凑近一步扯住我手腕。 我浑身战栗的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堂下落樱如雨,阳光极烈的午后,黄澄澄樱草色的天空让人眼睛发酸。德宣直直盯住我,半天不说话,忽然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贴在我耳边喃喃道:“对不起,仁远……我不做官军了,我带着叶家兵给你做亲随,好不好……” 我一把推开他,嘿笑,于无人处只把泪眼给他瞧见:“滚!我一个将门虎子,要你保护什么?我陶弘,不是弱者……” 我,陶弘,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弱者。 孝满脱去丧服,我在十七岁这年成婚,由七叔安排,娶得是远房表妹湛氏。新妇内向羞涩,大婚之夜,我分明瞧出她闪躲眼神中的爱意,她却只晓得缩在寝衣中不敢回身。我利用她的羞涩,也不多照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8 拂她,只和衣睡了一夜——既然是成婚,总不好让一身青紫被她看见。 原指望我成了家,七叔可以有所收敛,谁知转天清晨,宿醉的七叔竟直接登堂入室,来在我面前。我错愕得忘记做任何反抗,当着新妇的面,被他拽着发髻拖到室外……在天旋地转的羞耻中,最刺我耳的,是内室里新妇极低的啜泣。我木然伏在地上听七叔耳提面命,心里拿定主意——管他将来如何,这一次,非得你死我活…… 第十八章 樱草·浅草时樱 陶弘番外贰 咸康四年夏天,七叔孝满带兵还镇江陵;而我也终于受任司空掾,前往武昌去见司空庾亮。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家。一路上我坐着牛车,觉得炎热的空气里都鼓噪着自由的味道。此时距我新婚刚刚两个月,可我丝毫未觉夫妻分别的愁闷——新妇很温柔贤淑,却无法改变我对她的冷淡。 当年祖父在武昌种下的柳树,此时已茁壮葱笼,婆娑多姿。我下车走到路边,伸出手去,柔韧的柳条在微风中温存摩挲我手指,柳叶沙沙作响。我丢开手中万千碧绿丝绦,像个最标准的世族子弟那样,踩着高齿木屐缓缓踏上武昌城楼,面见坐镇武昌的庾亮。此时庾亮已年届五十,可岁月只在他身上悄然拂过,未舍得留下一点稍重的痕迹。唯一能透露他年龄的,是经过精心修剪的长髯与眉间深刻的蹙痕。 长期服用五石散使他皮肤纤薄,脾气也难免暴躁,正当暑日烦闷,他待我不甚殷勤,我也不尊敬他——十多年前正是他决策上的错误,掀起苏峻之乱,使我失去了父亲。 我还知道后来在苏峻之乱中,四十岁的他曾向我祖父下跪请罪,这足以令一个高贵的世族衔恨终生。 不过此时他心里有更厌恶的人,那就是远在京都建康的丞相——王导。此时庾亮正密谋说服太尉郗鉴,一同起兵去建康罢黜他;然而他的计划竟提前被王导得知——向王导泄密的,正是我七叔,南蛮校尉陶称。 而作为处理信件文书的司空掾,向庾亮揭发七叔告密的信,我没有拦截……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不动声色的等待着。 第二年春天,庾亮计划北伐,任命七叔为南中郎将,江夏郡相。 当七叔领着二百名亲兵气势汹汹登上武昌城楼时,站在庾亮身后的我只觉噩梦重临,双腿忍不住便轻颤。而庾亮不一样,他带着五石散的药劲,只是慢条斯理的罗列出七叔的一项项罪名,最后命左右直接将七叔斩首弃市。 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他懒洋洋的一句话。 “杀便杀了,主上那里自有我去交待。”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城头,看着七叔在血泊中身首分离。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强权的魅力,原来缠我多年的噩梦,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灰飞烟灭!带着解脱后的虚浮,我浑身发软发烫,动弹不得——我被这权势震慑住,这样震撼人心的力量——我该怎样去获得? 从此益发开窍、逐渐留心——原来权势离我是这样近,时刻若即若离的围绕在我身边。有时它化作夜半城下扰人清梦的铁蹄声;有时又化作一个小吏畏怯的眼神;有时又是一纸文书上的墨迹,让我的指尖可以真切触摸到。 我步步为营,对庾亮曲意奉承,想尽可能靠近那摄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对他曲意奉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我到底没有天人之资,如何能够脱颖而出? 此时祖母一封家书,更是叫我伤透脑筋。 ——七叔的死,是陶家的一个转折。虽然我对此毫不在乎,可陶家势力由此从荆州军事中淡出,却是实实在在的事。这也是庾亮除掉七叔的目的之一,而我在七叔死后曾这样赌过咒: “陶家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句空话。 若是陶家私兵被吸纳入国家官军,就意味着依附陶家的田户将被编入军户,不再为我陶家所用。陶家世代经营的大片田地,需要这些田户来开垦,否则田地荒芜,怎奉养长沙府一门老小? 我粗略算了算,七叔的私兵,至少得留下三百户。 可朝廷屡次颁发诏令禁止离职将领带走贴身部曲,何况七叔是负罪被斩;此时陶家又失势,我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陶家兵被收编。这使我心情极差,正好某日骤雨库房坍塌,我皱着眉对手下人冷斥:“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被我呵斥的小吏不敢回话,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句:“你说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刚行过散的司空大人正歪在肩舆里,怔怔看我。 我只得惴惴重复了一遍:“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庾亮眼睛一亮,紧紧盯着我颤声道:“对,你就这样,再说一遍。” “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我并不迟钝,从庾亮的眼中我可以看出,这句话勾起了他某些相当深远的回忆。我心头蓦然悸动不安,不知这转机是福是祸。 是夜我被叫进庾亮室中。他醉醺醺歪在榻上,被五石散折腾出的疲惫使他终于显出老态,皮相却依旧散发着光华。他抬眼看见我,冲我招招手:“司空掾,你过来。” 我领命上前,长跪在他榻边。庾亮拉我上榻坐下,眯眼在灯下仔仔细细端详我:“司空掾,你像一个人,可又不甚像——你没他年岁大,也没他爽直。” 他顿了顿话音,又低声道:“算了,你先转过身子。” 我只得背转过身子,想到庾亮此刻一定紧盯着我,便觉如芒刺在背。 “背影倒很像……司空掾,你再说一遍白天那句话。” 我身子一颤,在深夜便觉得此番言行有说不出的诡异恐怖,却只能战战兢兢对身后人问道:“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背后静默许久,渐渐却听见庾亮哽咽,幽幽道出一句:“今日之事,休再多言,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建康的捷报……” “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建康的捷报……”他又怔怔重复了一遍,忽然便抵着我背脊痛哭失声,“对不起……彦胄,我对不住你……” 庾亮扯着嗓子哭喊,沙哑的声音听上去真是老了。我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酒气,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心里很不舒服——两个大男人这样子搂在一起哭,真的很可笑。我轻轻挣扎着,试图摆脱他。 “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29 我知道你讨厌我,彦胄,当初我应该留下来,是我贪生怕死,彦胄……”庾亮忽然用力将我压在榻上,我大惊失色,开始拼命挣扎。 “彦胄……我应该带你走,刘超那匹夫根本不会在意你……”庾亮搂着我的腰,说到忘情处越加无礼,凑着我脖颈吮吻。 我恶心坏了,正要回手反抗,可忽然鬼使神差的想起同僚王胡之和殷浩轻慢的嘴脸,想起陶家将被收编的兵……浑身打颤,我清楚这一刻,权势已来到我身后,正紧紧缠着我——庾亮对陶家素来有成见,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换来我要的权势。我停止挣扎,想起七叔死后自己发过的誓:陶家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能辱没门楣! 真的没有辱没么? 眼泪不争气的滑出眼角……我攥紧身下褥席,浑身疼得直冒冷汗。 这一刻,权势化作我抓在手里熬疼的褥子,我越疼,仿佛就将它攥得越紧…… 至此,我从一班佐吏中脱颖而出,独得庾司空的青眼赏识。 其实,侍奉庾亮并不算太难熬。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很温和,一如他闲雅的盛名。只是当五石散药性难以发散的时候,温文尔雅的他会变得异常粗暴,对我又踢又打,辱骂我是溪狗。 有时候他也照顾我,见我熬疼不过,便让我食些五石散。这玩意儿吃下去,也着实有些妙用。药中钟乳、白石英、硫磺三味,可以壮阳催情;赤石脂止血生肌、主治便血脱肛,也对症得可笑。加之服散须饮大量热酒,量浅如我者就整日醉醺醺忘记了悲喜晨昏,跟着庾亮混在一处——我的皮肤因为五石散的药性,变得异常敏感,于是床笫间也颇能应付。 庾亮因服五石散太过,背上皮肤终于溃破生疮,病痛折磨得他神智也越来越混乱。他一会儿将我当作祖父,一会儿将我当作彦胄,有时他也知道我是陶弘——那是我最不好受的时刻,我得背负陶氏后人与玷污他心中彦胄的双重罪人,一边受他折磨,一边尽他纵欲——可这也是我最赚的时刻,庾亮很了解我的贪婪,往往事后我向他提的要求,只要不甚过分,都能兑现。 这是我受苦带来的好处,我轻而易举尝到罪恶的甜头,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快感使我一步步堕落,无可自拔。回头再看那些拼命在清谈中抢风头的傻瓜,隐秘的优越感使我分外满足、从容无争;使我即便在被同僚排挤时,仍能露出心不在焉的微笑。 这一年,庾亮北伐的计划再次失败,荆州晋赵会战,对方仅一个十五岁的小将就能将晋兵杀得溃不成军。庾亮这一生注定在军事上毫无作为,终不能扬眉吐气。 转眼到了这年冬节会,武昌府文武群臣皆在堂上宴饮,席间忽然有数十人站起,直往阶下拜揖。庾亮惊得睁开朦胧醉眼,追问何故。群僚众口一词都说,刚刚看见我祖父来在阶下,只问庾公在何处。我心惊肉跳、又愧又怕,僵在席上根本不敢动弹;庾亮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当晚回府就病倒了。 翌年正月,庾亮一命呜呼。 这一年,是咸康六年。我失去了刚刚攀附到的权势,站在武昌城头望着茫茫寒江雪景,踟蹰不知该去该留。最终,带着重上青云的渴盼,我像当年祖父远离家族郡望一样,在开春时节,只身前往京都冒险…… 第十九章 樱草·浅草时樱 陶弘番外完 春日的建康正是鲜花着锦,石头城围住玲珑秀丽的王朝。东风卷得柳絮漫天,我仰头恍惚想着——这巍巍京都,谁又能作我的东风? 我的上司庾亮之所以拥有无比顺坦的仕途,除了高贵的出身与盛名,也因他是成帝司马衍的亲舅舅;我作为庾亮生前的掾属,自然被官家格外留心的召见。 此时五石散的药性已使我弱不胜衣,常常连踩着木屐走砖道都觉得脚底刺痛,我清楚自己有一身好皮相;连年为父母、祖父守孝,也使我的名声格外好听。太极殿中我惶惶抬起脸望见座上官家,他温和的微笑使我心中一定,于是潜藏的野心又暗暗蠢动。 当今官家司马衍只比我大一岁,年轻的天子克勤克俭,素有贤名。他念着我祖父的功劳,破格擢升我为光禄勋,专掌宫廷膳食及祭祀酒宴。 我觉得这个起步很好。 光禄勋的官宅虽设在宫外,但因职务所需,我每天都要在宫中走动,也时常被官家召见。有时我会陪官家站在台城上,倚着低矮的女墙,看一脉斜晖暮霭沉沉,深碧宫柳笼住一湾山水,王家气韵静静地泊在湖中。这样的宫苑烟雨太过精致,无形中便能把人意志消磨。我低眉顺眼,陪官家聊着我们各自的先辈——我祖父与庾亮之间的恩怨,是耐人咀嚼的话题,官家是个务实的人,这话题比清谈更合他心意。 “当年苏峻之乱,大舅逃离建康;乱军攻入宫闱之内,我母亲被苏峻逼辱,幽愤而死。照理我该恨舅舅,可是,所幸有许多人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包括爱卿你的祖父与父亲,陪我度过了生平最难熬的一年。”官家在夕阳中很温和的看着我,嗓音温温醇醇像碗中浮滑的茶沫。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我能怎么接话呢?难道可以如实告诉官家,这一年正是我灰暗人生的开端? “庾公是我舅舅,我的亲人不多,能珍惜一个,便珍惜一个。”官家静静笑着,湿漉漉的黑眸让我想到神话中衔着灵芝的鹿,“以卿明敏,定能了悟——人这一生,身边能够有让自己珍惜的人,是多么幸运。” “是的,陛下。”我垂眼微笑,根本没耐心去细究官家话中深意。 这年初冬十月,林邑国献驯象。我安排下宫中酒宴,一时群臣雅集,贵胄尽欢;酒酣耳热之时,忽听座上有人道:“鄙人在武昌曾听闻,陶光禄惯能作白纻舞,今日可否有幸一见?” “这有何不可?”我懒懒一笑,放下酒樽,“当年谢将军跳鸲鹆舞,获得‘小安丰’的雅号,今日愿一效前贤,与诸位尽欢。” 说罢离席更衣,我披上鄱阳进贡的雪白纻麻,自偏殿飒沓而来。这时乐官早已奏响丝竹,满座拊掌击节,宫伎齐唱道:“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 长袖轮转,我在殿中趋步回旋,踏皱红绒地衣,浑不觉身为文臣,这般当众舞蹈有何不妥——既然学了跳舞,自然要取悦于人。老实说,官家的器重并不能使我满意,我清楚自己的心思,于是心头隐隐有招揽是非的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0 快意。一曲舞罢,我掩袖遮住冷笑,双眼慢慢滑过席间,目光忽然撞上一个人——时任司徒的琅邪王司马岳。 他的目光让我熟悉,透着有所求的掠夺,还是我到京都以来第一次见到。我竟因为这目光安下心来。向晚离宫时我坐在牛车中,半掀帘帏,对琅邪王的示好抱以微笑——自这天起,与他逐渐越走越近。 我从不冀图去讨好王谢子弟,免得像我十叔陶范那样自讨没趣,巴巴地送一船米给王胡之却反遭奚落,碰了满鼻子灰。我深知擒贼擒王的道理,权倾朝野,才是最能打动我的词。 琅邪王正是我的东风。 这许多年的潜移默化,让我像变了个人。我因多疑而无法相信人有善意——比如官家温文尔雅以礼相待,却并不能使我满足;而琅邪王粗暴莽撞的吻竟令我心安——使我确信自己可以在建康扎根,因为我身上一定有他需要的东西。 将安全感托付给强权与暴力,使我变本加厉相信权势掠夺的魅力,如此愈演愈烈,我在床第间的欲望也逐渐与之混同。那些羞辱带来的心悸;鞭笞带来的火烫——我相信这罪孽可以将我与琅邪王牢牢绑在一起,比胶漆更密不可分——这被折磨的痛苦,也会使某些快感分外的真实可信。 作为官家与琅邪王兄弟俩器重的红人,我扬眉吐气的接受来自各方的巴结。平日去同僚家作客,一时兴起我也会与家伎厮混,可比起处心积虑笼络琅邪王,单纯的男女欢好像件费力气的傻事,激不起我太多欲望。于是我的迟疑被动,成了流传在权臣奴婢间的笑话,这使我恼羞成怒,从此渐渐对女子生厌。 翌年三月,杜皇后崩。 官家大概是失去了他最珍惜的人,整个人就此颓唐下去。每日早朝后,太极殿香烟焚尽,他总是会失神痴坐半天,常常因此错过朝食。就这样消沉了一整年,咸康八年五月,官家终于也一病不起;到了六月,已是病入膏肓。有一日我在宫中伺候过官家餔食,他于昏昏沉沉中睁眼问我:“爱卿,你说,我是将后事托给孩子,还是托给弟弟琅邪王?” 我望着官家黑幽幽的眼珠,竭力镇静回话:“如今虎狼环伺,还是琅邪王可靠。” 官家微微点了点头,像倦极了要入睡一般阖上双眼,吁出一句轻叹:“是啊,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 当晚,官家驾崩,传位于同母弟琅邪王司马岳,翌年改国号建元。 建元元年,我二十二岁,终于如愿攀附到天下至尊,实现曾经的誓言——我陶氏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半年之后,帝诏恢复旧制,命光禄勋长住宫中理事。 可那时我的光禄勋已是挂空的闲职——我早不能任事守职,五石散与酒将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酒量不好,整日迷迷醉醉的,被平肩舆担着在宫中行走。五石散令我的皮肤敏感得只消稍稍一碰,即能乱性;药性发作时郁积在五脏六腑中的燥热,常常无处发泄,使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不知道自己在酩酊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总之声名越来越狼藉;我收到过弹劾,被人发难倒不是针对我的行为如何不端,而是因为主上与我这溪狗走得太近太近——以致官家惑溺于妖人,大不祥!我猜这不过是有些人在嫉妒,最终那弹劾如何不了了之,我也不甚清楚——因为我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就算在清醒时也顾不得这些。 我得陪着官家玩樗蒲、玩弹棋,樗蒲我可以连掷十七个黑卢,弹棋我用头巾角弹动棋子就可以获胜。在玩乐上,我真是有天赋的。 琅邪王继位的这两年,正是我仕途中最风光的日子。我整日浮在云端,都无暇往地面上看一看。有时德宣会来建康看望他的大哥,每次也会顺道来找我,我都回避不见——我只要将双璧郎君的美名传回长沙,不需要任何知道我底细的人接近我现在的生活。可我却没算到,这样孤注一掷得罪群臣,即使拼得一步登天,也难逃一朝折翅堕下青云…… 琅邪王的身体并不强健,建元二年初夏,随着他病重,我的日子每况愈下。褚皇后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她始终认为官家的病与我脱不了干系;于是终于有一天,我被一道懿旨遣出皇宫,回到庭院久芜的光禄勋府。 门可罗雀的冷清生活使我恼羞成怒,我也执拗,每天任由庭院荒草丛生、蛇鼠横行,就是不准人拾掇。到了夜间月白风清,蟋蟀在户牖下的鸣叫会惹动我的乡思,我用夏衾蒙住头回忆过去,泪水常常沾得竹枕冰凉。 若官家驾崩,只怕建康容不下我,可长沙不是我能疗伤的地方——我该去哪里呢? 东方流金铄石;南方蝮蛇蓁蓁;西方流沙千里;北方冰雪峨峨。我在茫茫天地间四顾,却只能徘徊踟蹰,清醒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险恶处境。我一筹莫展,只得用五石散与酒继续麻痹自己,正当暑日,我如困兽般在自己府中暴躁打转,醉醺醺脱去上衣,伏在堂中石砖上贪凉。这时家仆前来禀告:叶臻将军求见。 “不见。”我翻了个身,从牙缝里龇出一句,麻木的心沉沦在醉意中,忘记晨昏。 从午后一直睡到深夜,寒意渐渐浸入我躯体,使我略略清醒了些。这一夜星光粲然,照得我身子皎白,像困在岸上不能再挣扎的鱼。这时庭中深草簌簌响动,我懒得回头看是狐是獾,却听来者脚步声登堂入室。 “仁远……” 熟悉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我翻了个身,看着德宣长跪在我跟前。 “仁远,我不做官军了,我做你的贴身部曲,可好?” 说什么蠢话!我想张口骂他,可宿醉使我喉咙发干,两眼发涩。我恍恍惚惚,只记得睁着双眼与他长久的对峙,思绪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溃散,最后只哭着嗫嚅出一个字:“好……” 这年九月,官家在式乾殿病逝。 翌年春,司马岳二岁的儿子即位,大赦天下,是为永和元年。才将二十四岁的我,领着褚太后的恩旨还乡扫墓,归期无定。我坐着牛车由德宣一路护送,回到长沙。同年冬天,我的儿子在长沙王府出生。面对襁褓中的儿子我手足无措——这弱小的孩子能够昼夜哭闹,勾着我五石散的沉疴,使我烦躁不安。看着终日躺在榻上的病妻稚儿,素来讨厌弱者的我越来越不耐烦,我知道这样心烦意乱很危险——我既然回长沙,就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样的时刻,我忍不住想念德宣。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1 只有他这样的强者,才能解我身上积年的毒。我前往蒲圻军营找到他,被他带回叶家戒酒。整个冬天我就住在他家的温泉别墅里,我戒除五石散,逐步减少热酒冷食,在清醒中被温泉的热汽包覆,浑身疼得就像要死了一样。德宣抱着我,将竹榻一天天挪近滚烫的温泉,我只能借欢好时麻痹的滋味来忘却些疼痛;然而他诸般的温柔总是堵住我向高峰攀援的路。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恬不知耻地想要解决——可德宣虽是自愿被我拉下水,要我引导他施虐,却仍令我觉得自厌。 鄙陋如我,怎能容忍他将我视如珍宝?罪恶感使我逼他动粗,他的折磨抵消了我的虚空不安,这苦痛成为我获得高潮必须的代价。 “德宣,我现在是长沙王,身上不能再落下伤痕……但你且想想办法,哪怕让我短暂窒息也好……”这一刻我多么微贱、催促的话又是多么无耻;我禁不住流下眼泪,却真切地悸动到不能自拔。 于是三寸宽的衣带缚住我的脖子,缓缓勒紧…… 我还是不要德宣做我的私兵,多年的物欲混缠使我并不能停止盘算——我想德宣若能靠带兵出头,再靠他助陶家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这念头使我蠢蠢欲动,又使我越发痛恨自己;每到这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将德宣从我身边赶走,或者我自己远远躲开。 有时我也会去临湘山看望堂弟处静,虽然他已决志隐居,从来不肯出山见我;但这并不妨碍我去散心。我坐在临湘山前的磐石上,遥望白云深处虚渺的青峰,仔细回想分别时堂弟黝黑的眼睛——论起来他与我命运差不多,同样幼年失怙,同样被叔叔折磨,同样独自寂寞。 我捉摸着堂弟的选择,然后长叹——他这样家财万贯奴仆成群的隐居,十五岁就服药修道,亲故外人一概不见,真是最好的解脱。 而我却只能做俗务缠身的长沙王,别无选择。 日子流水般过去。 永和五年夏天,我的祖母病逝。碰巧祖母去世前一天,我的表弟红生从燕国来看我。我约略听说过他的事,待见到他,竟发现他长得很像我。 于是我以为我会面对一个曾经的自己,可与他才谈几句,我就摸清了他的底细——术业还算精通,却不擅长做人,太清澈,无非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他都已经年满二十了,我二十岁时,哪像他这个样子? 这使我又从心底不平——这傻小子,使我有些嫉妒。他有一个狡猾却忠诚的仆人,可以不卑不亢应对我,却能跪在地上很温柔的帮他穿木屐。我看表弟仍憨憨傻傻困在迷雾里不开窍,忍不住就想捉弄他。 试探了两次之后,表弟仍是糊涂,我又不想平白点拨人,也就罢了。 ——毕竟我还有我自己的烦忧。 七夕这天守夜,我在庭中抱着儿子,许下一个愿:愿浮生岁岁年年,从此静好;不再有流徙、变迁、忧困、不安。 许愿后我怔怔良久,木然想到:德宣还在边境准备北伐。 深远的恐惧自心底泛开,我在彻夜辗转中忽然忆起成帝对我说过的话:以卿明敏,定能了悟——人这一生,身边能够有让自己珍惜的人,是多么幸运。 此时我真想回答官家,我一直都是个糊涂的人,一直都是。 转天表弟忽然令仆人来向我辞行,朝食后主仆二人就匆匆离开了长沙府。我没有相送,我只是悄悄爬上长沙府最高的楼阁,从三楼窗口目送他们离开——这一主一仆相携离去的背影,很动人。 泪水不知不觉滑下面颊——我其实很嫉妒我的表弟,很嫉妒。 若我从来都被人这样爱护,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 …… 时隔不久,德宣老毛病又犯,从安陆跑回来粘我。他携我踏上层楼,在熟悉的蝉鸣声里与我共眺夕阳,静静将我拥住。 “仁远,我不做官军,做你的贴身亲随,可好?”他的唇再一次贴在我耳边,轻轻地问。 这一次,我终于撤去所有气力,倾全身重量倒进他的怀里。抬起手摩挲着他的面颊,我并不回头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不做官军,不去北伐,只守护着陶家田园。从此曲水流觞、悠哉卒岁;从此岁岁年年,一切静好…… 第二十章 翡翠·楚山碧壹 益阳县在长沙郡西北,距离长沙约有二百里。红生主仆离开长沙后漫无目的,每天走走停停,花了十天才到达。这日巳时,益阳县街市上熙熙攘攘,道边的驿亭门舍大敞,正往外散着腾腾白汽。 釜中热汤滚沸,用肉汁揉出的面团被搓成拇指粗的面条,再切成二寸长短、捏成薄片,齐齐下进汤中如银花开散,咕嘟咕嘟泛出诱人香气,直闻得路人迎风咽唾、垂涎不已。这样喷香的汤饼被煮熟了盛进大碗里,配上盐豉肉醢一并用托盘送上席,热腾腾勾人食欲。 红生拿筷子夹起汤饼吹了吹,低头尝了一口,很满意,不禁抬脸对伽蓝笑了笑。 伽蓝也笑着对红生道:“爷,这里还有羊肉牢丸卖,您要不要买两笼尝尝?” 自从在陶家受过打击,红生离开长沙后便除去孝服不忌荤腥,伽蓝自然与他心照不宣。男儿本来就无肉不欢,红生当即点头,伽蓝便赶紧去催亭中仆役。很快甑中蒸好的牢丸被送上来,红生趁热夹了一个,只见这牢丸面皮薄而不绽,透着粉嫩的肉色,沾着醋吃分外美味,不由得高兴问道:“怎么做的?” 驿亭亭长这时正巧侍立在一旁,闻言便夸耀道:“咱这驿亭的牢丸,专挑新鲜羊腿肉剁馅儿,加了葱姜椒桂盐豉汁,巧手仆妇擀面捏作、大火猛汽蒸熟,远近闻名——达官贵人路过都要下车来尝。” 红生听了直笑,点头道:“即是这样,那再来两笼吧。” 说罢也不要伽蓝再伺候下食,干脆令他拼席与自己共坐,又叫了碗汤饼两人一块儿吃饭。在人前红生还是第一次与伽蓝这样不分主仆,伽蓝有些疑惑,但心底自然是高兴的。 这顿朝食红生与伽蓝吃得极欢愉。热腾腾的汤饼吃得两人满头大汗,红生不停举袖擦汗,蹭得脸色像白玉透着霞粉,越发明透动人。伽蓝看着呆了一呆,于是忽然放下筷子,对红生开口道:“王爷,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小人去去就来。” 红生微觉诧异,却还是点头任伽蓝跑出亭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2 舍。等了不大一会儿伽蓝就回了来,手里竟多出一双轻巧的麻鞋。 “王爷您脚伤刚好,出了益阳有段山路要走,坐不得牛车,还是先别穿木屐了。” “你倒细心。”红生闻言也挺高兴,下堂换上麻鞋走了几步,果然觉得步履轻快,于是兴起多跑了几步,人就闪出了驿亭。 伽蓝笑着背起行李,落后付钱打点干粮。街市上人多,红生不穿高齿木屐就更加显矮——才刚及伽蓝肩膀高;加之头戴与平民无异的葛巾,晃两下就没了影子。待到伽蓝走出驿亭时,哪里还看得见红生。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翘首四顾,心想王爷不会走丢吧——这都几岁的人了? 才这样腹诽着,红生就出现了——不但没叫伽蓝失望,还捎带多牵了一个人出来。红生瞅着伽蓝,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送到他眼前,解释道:“我捡到一个孩子。” 伽蓝弯腰瞧了瞧红生牵在手中的小男孩——才刚总角年纪,不知如何在街市上迷了路,脸都哭花了。伽蓝只觉得肩上包袱一沉,不由得脸颊一抽:“爷,那您打算如何?” 这不是找我麻烦么? 红生拽了拽小孩头上梳的总角,指给伽蓝看:“你看他头上沾着土红色颜料,这是多用于壁画的重彩,顺着线索就可以找到他家人了。” “除了颜料,还有什么线索么?” “他说他在这家驿亭吃过羊肉牢丸,”红生手指着伽蓝身后的驿亭,又补充道,“小孩子对吃的比较记得牢。” 于是三人走回亭舍打听,经红生点拨,好事的亭长果然回忆起来——昨天餔食有一车人马曾在亭中打尖,说是要去县西浮丘山中画壁画:“当时牢丸出笼,这小郎路过闻见香味,闹着要吃,他父亲只好停车替他买了一笼。” “既然吃了牢丸,为何没在你亭中歇宿?”红生接着问。 “哦,这孩子父亲说了,想趁天黑前再赶五里路,到城外驿站去住。” “我们没出城。”这时小男孩在一旁怯生生插口。 红生点了点头:“益阳城门酉时关,估计是没赶上。总之我们往西门去找就对了。” 说罢与亭长仔细打听了男孩父亲的长相,三人就往益阳西门走。约摸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渐渐便能看见益阳城门,于是红生一把将小男孩抱起,果然就听那小男孩扯着嗓子高叫了一声:“爹——” 伽蓝皱眉掏掏耳朵,抬眼望去,就见城门下正停着一辆板车,车上堆满箱笼,车前一名高壮的成年男子正张皇四顾,一望见孩子,便立刻飞奔过来。 “阿蛮!”那男子大叫着,从红生手中抢下孩子,抱着他转了个圈,“急煞你老爹了,你跑哪儿去啦?” 小男孩踢腾着,见了爹爹又开始哭:“叫你喝醉了不理我……呜呜呜……” 那男子嘿嘿一笑,也不哄儿子,只抱着阿蛮回过头与红生道谢:“多谢先生送还小犬,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慕容绯,”红生笑了笑,只留心看那板车上的箱笼,只见用旧的箱笼上沾着积年的颜料污渍,便确信眼前这男子是个多年的画匠,“足下贵姓大名?” “在下常信,字子忠。这是我儿子常谦,小字阿蛮。”男子憨笑着掂掂怀中孩子,忽又问道,“先生是如何找到我的?” “顺着线索找,还算容易。” 常信听得不大明白,只在原地傻愣着。伽蓝见状赶紧补充:“我家主人曾任廷尉监,专审疑难冤狱的。” 常画匠长年在寺院里画壁画供养人,知道廷尉监是个大官,赶紧又拜揖谢恩:“没想到竟劳烦了大人,失敬失敬。” “足下不必多礼,我早去官闲居,如今不过是在各地散心罢了。”红生扯起唇角笑了笑,忍不住又看了眼常画匠的箱笼,“听说您要去浮丘山画壁画?” “对,”常信点点头,指了指身后板车,“浮丘山刚建了一座法云寺,住持请我们去画一套本生故事。” 红生眼珠一滑,抬头望着常信笑问:“我们主仆如今也没有定下去向,可否与您顺路,去那浮丘山法云寺看一看?” “那当然好,”常信欣然答应下来,领红生主仆走到车边,将儿子抱上箱笼坐着,“不过我还有两个学徒,刚刚被我打发出去找阿蛮了,得等他们回来才能出发……” 浮丘山在益阳县西一百里处,全山由四十多座山峰组成,终年云气缭绕。每逢雨天登高远观,翠绿山峦便如连串碧珠浮于云海之上,仙韵缥缈,是以得名浮丘。红生主仆要跟常画匠前往的法云寺,正是藏在浮丘山群峰深处。 自那日离开益阳,三四天山路走下来,几人早已相熟。画匠常信来自赵国,是个极爽快开朗的人,就听他一路不停说笑:“浮丘山原本只有一座七星观,这法云寺今年刚修建,与那七星观隔山遥遥相望,像仇人对垒似的,呵呵呵……如今但凡名山大川,不是你圈就是我占——佛教初来本土,就盯着有道观的地方落脚扎根,也着实是个好法子。” “的确如此,这样不管怎么选址相看,都是风水宝地。”伽蓝边走边附和——他将行李都堆放在常画匠的板车上,每半个时辰与常画匠换一次班。 常画匠的两个徒弟在车后跟着推车,常阿蛮则坐在箱笼上,一路嬉笑着与红生斗草。 “现如今天下兵荒马乱,寺院倒是越修越多——这样也不错,我们有接不完的生意。”常画匠让伽蓝替下自己,舒坦的长叹一口气,“可惜北边大乱,我们父子只得避到晋国来。要不然,光邺城的寺庙就够我们画上半辈子了,何至于背井离乡?” “听说邺城五月刚发生过地震?”伽蓝拉着板车,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可不是……”常信回头望了阿蛮一眼,见儿子兀自跟红生玩得高兴,才轻声对伽蓝道,“那时我正带着学徒与阿蛮,在东明观作画,幸亏佛寺空旷,我们才逃过一劫。只是阿蛮母亲一人留在家里,没能幸免……” 伽蓝闻言怔住,低头悄悄道:“对不住先生,是我多嘴了。” 常信摇摇头,散朗一笑:“生死有命,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这日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大伙都来不及吃餔食,向晚赶到法云寺,阿蛮已是饿得直哭。寺院刚落成还没住进僧人,只见空落落的大殿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3 里黑灯瞎火,常信来回找了好半天,才在佛精舍里见到早早躺下的住持惠宝大师。 老和尚迷迷糊糊睁眼道:“这几天我身子一直不舒服,怠慢你们了,隔壁两间佛精舍我已打扫出来,你们可以先住下。等过些天,我的弟子们会从酉阳过来……” 常信拍拍惠宝大师面颊,憨憨大笑:“大和尚,您就独自一人守着法云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怕蟊贼闯进来。” “善哉善哉……你还捉弄和尚我……”惠宝大师干瘪瘪的嘴撅起来,想拍去常信的手却使不出力气,只得由他胡闹。 常信闹够了就扶惠宝大师睡下,又到厨房烧了些热水给大师喝,这才抓了把干粮袋里的炒面冲泡成面糊,端着要去喂阿蛮。才走出大殿,却见红生与阿蛮正手牵着手,站在桂树底下嚼肉脯。常信笑问道:“我的徒弟还有伽蓝呢?” 红生在月下一笑:“伽蓝领着你的两个徒弟去后山抓鱼了,只留下我与阿蛮。” 常信闻言一愣,侧耳细听,这才发觉寺外阵阵林涛之间,还伴着淙淙溪流响动。他顿时玩心大起,对红生与阿蛮笑道:“走,我们找他们去。” 说罢将面糊交给红生,又让儿子骑在自己脖颈上,三人循着水声找去。 第廿一章 翡翠·楚山碧贰 顺着湿润的山道拾级而下,一路水声潺潺,远远便看见一个灯笼白晃晃的亮着。三人走到光亮处,就见常画匠的小徒弟常清正临水挑着灯笼,伽蓝踩在下游溪水里,正弯腰将鱼网浸在水中。大徒弟常云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阿蛮还是忍不住嚷了一声:“抓到了么?” 常云嘻嘻一笑,向他们亮出手里柳条,上面穿了一串巴掌大的小杂鱼。常画匠笑道:“你们尽顾着玩了,快点去搬箱笼,车还停在半山腰呢。” “再抓一会儿嘛。”小徒弟常清撒娇道,继续将灯笼擎得分外仔细。 就见伽蓝双手抄着鱼网浸在水里,聚精会神的屏息等待,忽而他将网一提,便有巴掌大的鲤鱼落在网中弹动。红生看得有趣,不禁也走近几步,哪知下一网伽蓝一提上来,竟捞出条笔杆粗的水蛇。常云常清嗷一声丢了手里东西就跑,红生也吓得边逃边骂:“黑灯瞎火的你没事干么?!死羯奴你快上来!” 伽蓝捡起鱼和灯笼,跟在后面直笑道:“爷,水蛇不咬人的……” 提着鱼回到法云寺,伽蓝将鱼剖开洗净,又请常画匠帮他剖了些竹篾子;他用竹篾子串好鱼,在厨房找了半袋麦麸倒进锅里,将鱼串并排架在锅上;常云常清收拾完箱笼到厨房帮忙,在灶后升起火来,伽蓝看顾着锅上鱼串,边熏边翻,直到灶火将麦麸全烤黑,鱼便也半熟。 喷香的熏鱼又经过伽蓝油煎调味,这才盛在垫着香蒲的托盘里送到客堂,就见红生与常画匠父子拼席坐在一处,正围着汤釜说志怪故事。常画匠父子都对鬼故事有瘾,见伽蓝来了,非要他也说上一个;正巧常云常清此时已上堂伺候下食,伽蓝便丢开手中活计道:“那我便说一个——从前在琅邪,有个年已六十的大爷,名叫秦巨伯。一天夜里他喝过酒赶路,途经一座蓬山庙,正在疲乏时,一抬头忽然看见他的两个孙子前来迎接。两个孙子上前左右搀扶他刚走了百余步,突然一把揪着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地上大骂道:‘老奴,你昔日捶打我们,看我们今天不杀了你!’” 常画匠惊呼一声:“啊呀,这两个孙子可太不孝了!” “可不是,”伽蓝点头,继续说道,“秦巨伯在惊骇中猛然回想起:好像当初某一天的确打过他们,便赶紧躺在地上装死。等两个孙子作罢离开后,秦巨伯跑回家中,一进门就要惩罚这两个孙子。孙子们惊惧叩头,辩说道:‘吾等身为子孙,怎会如此大逆不道,恐怕是鬼魅作祟。求爷爷下次若再碰到,一定要仔细分辨。’秦巨伯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那到底打秦巨伯的,是孙子还是鬼呢?”阿蛮啃着烤鱼问。 伽蓝故意卖关子,慢条斯理的接过茶碗喝了口,见大家都盯着他,便就着釜下跳动的火光,摆出诡异的表情缓缓道:“当然是鬼啦……” 众人心一沉,在初秋凉森森的客堂里坐着,就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数日后,秦巨伯故意装醉路过蓬山庙,当真又看见自己的两个孙子来接他。他便一把扯住这二人,将他们一路扯回家——回到家一看,秦巨伯的两个孙子都在——原来这两个鬼是蓬山庙中人偶成精。秦巨伯咬牙切齿,拿火把抵着恶鬼的肚子烧,就见他们的皮肉先是燎泡,然后滋啦啦翻起来——全被炙得透熟,再一捅,黑糊糊的焦肉顺着脂油一块一块往下掉,泛着阵阵冲鼻的恶臭,这样先烧胸口,再烧脊背,最后……” 阿蛮吓得缩在父亲怀里。红生正拎着一支黑糊糊泛着油光的烤鱼送在嘴边,皱眉斥道:“你说这么细干什么?是想恶心我么?” “小人不敢,”伽蓝抱拳轻咳一声,赶紧继续往下说,“秦巨伯就将这两个鬼押在庭院里,准备第二天再作打算,谁知夜里竟让这两个鬼给逃了,把个秦巨伯恨得捶胸顿足。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秦巨伯又假装醉酒夜行,并在怀中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打算,到了夜深,两个孝顺的孙子看爷爷还没回来,怕他又被那两个恶鬼缠住,便结伴去接爷爷……” “秦巨伯不会杀了他两个孙子吧?!”常画匠急着猜后情,阿蛮也急得直盯着伽蓝。 “谁知道呢,”伽蓝耸耸肩,“秦巨伯只能看到两个和孙子一模一样的人向他走来,于是,他摸到怀中的刀,并在孙子们靠近他的一刹那,拔出刀子刺了过去……” “那到底杀得是孙子还是鬼哇?”阿蛮握着拳头拼命追问,小脸跟心都一并纠结着。 “是他的亲孙子,”伽蓝叹口气,解释道,“因为怀疑孙子们是要害他的鬼,于是,秦巨伯亲手把孙子们杀掉了……” “呜呜呜……”阿蛮纠结得哭起来,“那两个孙子好可怜……” “没办法,谁叫秦巨伯无法分辨善恶,却偏要多疑呢……”伽蓝摸摸阿蛮的脑袋,轻声说道。他微微低着头,茶褐色的双眸映着釜下通红的火光,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怅然。 红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仔细观察着伽蓝的神色,心中疑窦暗生;然而脑中还未整理出半点头绪,他便被旁人扯回神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4 智——常画匠扯着他袖子谄笑道:“慕容大人,陪我去趟茅房吧……” “还是我陪先生去吧。”伽蓝闻言,赶紧拍净手站起身。 常画匠退避三舍,紧盯着伽蓝的脸防备道:“你就免了。” 红生便拿着一盏小灯,陪常画匠穿过黑黢黢的长廊送他去如厕。途中一灯幽幽,走道昏暗,常信一路畏畏缩缩,红生便忽然停下问他:“为什么不让你的徒弟陪你去?” 常画匠斜着眼睛,心虚得缩着脖子:“因为,我前几天才打过他们……” 红生愕然望着常画匠,想起方才的故事,忍不住颤着肩膀失笑。 翌日巳时,伽蓝做好朝食,将昨夜吃剩的烤鱼和肉脯一并端上客堂,就见住持惠宝大师早已披衣起身,正坐在堂上与红生和常信见礼。 伽蓝伺候下食,跪着将手中托盘呈到惠宝大师眼前,特地关心道:“大师您尚在病中,可要吃些三净肉么?” 惠宝大师一愣,盯着盘中那玲珑可爱的烤鱼越瞧越觉得眼熟,忙合掌颤颤问道:“郎君,你这鱼儿是哪里来的?” “后山溪里抓的。”伽蓝信口回答。 “罪过罪过……”惠宝大师一听此言,老脸上皱菊凋残,望着烤鱼长叹,“罪过啊,我虽没看见你杀,但这鱼儿也是因我而死,怎么能叫三净肉呢?” 伽蓝疑惑,转着手中鱼串翻看,问道:“这鱼如何因大师而死?” “都怪我没提醒你戒杀——这后山溪里的鱼儿我都认识,每天聚在一起呷水,沿洄悠游,鳞泛金光,好可爱的生灵造化,善哉善哉……”惠宝大师一边神游,一边继续喋喋不休,“……所以说,这些鱼儿怎能不算是因我而死呢?你是怎么抓的?竟然抓了这么多……你到底抓了几条啊?若还有活的,赶紧放了吧……” 伽蓝经这好一通说教,觉得身上罪孽实在深重,赶紧对惠宝大师恳切揖拜道:“大师我错了,小人以后绝不再去后山抓鱼。” “善哉善哉……” 法云寺由巴东豪族供养人捐资修筑,朝食后惠宝大师领着一行人参观。昨日暮色朦胧来得匆忙,没能仔细瞧瞧这法云寺;此时天光清明,众人翘首望去,但见四周堂宇磊落、鸱吻轩昂,高墙云台分外宏美。法云寺中没有修塔,整座寺庙四方格局,前佛殿后经堂,两边是廊庑厢房——这样坐落在浮丘山中,更像是一座大家宅邸。寺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皆有浮道相通,房檐之外便是云岚吐雾、山色风流。 惠宝大师先领众人逛过一圈,又绕回前殿看众佛造像,最后指着殿内一溜素墙道:“这东、西、北三面墙,东墙画〈佛说鹿母经〉;西墙画〈兔王本生〉;北墙画〈猕猴王本生〉,善哉善哉……” 伽蓝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大和尚好像很喜欢小动物?” 众人皆笑,惠宝大师老脸微红,慌忙否认道:“哪里哪里,这三个本生故事各有寓意,分别阐释母子之爱、师徒之情、君臣之谊,善哉善哉……” 红生笑着没说话,只踱到一旁听常画匠与徒弟们讨论构图,适时插口道:“这壁画听来很有趣,我也想试试。” “你肯帮忙,那自然是好的。”常画匠笑道,又转身拍拍白墙,“这地仗泥得不错,也差不多阴干了,今天就可以动工。” 两个徒弟听了这话,便欢呼一声,开始准备用墨斗在墙上打格子。他们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倒进墨斗前端的小盒,常清拿着墨斗贴墙角站着,由常云拉出小盒里缠绕的丝线,一路扯着线头跑到墙的另一端,二人扯着丝线眯眼瞄了许久,终于确定丝线水平了,常云便勾指拽起丝线如引弓弦一般,扯紧了一松,浸饱颜料的丝线嘣一声轻弹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一条笔直的土红色细线。 这样弹了两三根线,颜色转淡,拿着墨斗的常清便摇动墨斗后端的小轱辘,咕噜咕噜将丝线收回墨斗里再浸颜料。如是再三,等三面墙的定位线都打好,常画匠与红生也已将壁画的粉本在纸上确定下来。 给粉本也打好格子,常画匠便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开始在北墙上起稿。红生负责西墙,他用纶巾将头发包住,令伽蓝替自己缚好袖子,也照着粉本,在墙上一点点细心的勾画出人物轮廓。 常云与常清负责东墙,常画匠是大师傅,时时要给予指导;偶尔他也会回过头对红生喊上一句:“一开始不用画太细,最后上好色还要再描一遍的。” “好——”红生头也不回的答应着,喊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来回碰撞,交叠着很明显的欢喜。 为了画画,殿中白天也点着蜡烛,使崔嵬的佛像有了无比敦凝神圣的光影。伽蓝牵着阿蛮的手在佛殿里慢慢溜达,他一边给阿蛮说《兔王本生》的故事,一边仰着脸浏览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蓦然,他茶褐色的眼珠一动,目光轻晃,像琥珀色的酒浆行将滴淌——他牵着阿蛮的右手忍不住微微紧握,同时高举起左手,指着殿中陪伴在佛祖身周的十八伽蓝,哑声对阿蛮低语:“看,那是佛奴……” 第廿二章 翡翠·楚山碧叁 这日惠宝大师早起吹了风,宿疾拖到下午越发重了。餔食后常画匠皱着眉对众人道:“我还是下山一趟找个郎中吧,大和尚年迈,这样拖下去不大妙。” 两个徒弟忙在一旁问:“师父要多久才能回来?” “只怕今晚要宿在山下,算上郎中的脚程,得明天午后才得回。” 说罢叫常云常清打点了干粮灯烛,常画匠抱起阿蛮捏了捏他鼻子,笑道:“爹爹我去去就回,你可要乖乖听话。” 阿蛮小脸开始透出惊惶,还未等众人反应,便哇地一声嚎哭起来。常画匠嘻嘻一笑,又捏了捏儿子脸蛋,将阿蛮一把丢进伽蓝怀里,自己溜到殿门外才回头冲伽蓝喊:“快抱紧他,小犬力气大,也就你能扑住他了。哈哈哈……” 伽蓝一愣,这才发现阿蛮已快扑腾下地,慌忙又将他搂回怀里抱住,笑着哄道:“你爹爹只是出趟远门罢了,明天就回来。” “骗人,爹爹说娘也是出远门,娘就一直没回来。”阿蛮仰着头大哭,眼泪扑簌簌掉得极快,“爹爹说已经给娘留过信的,但娘一直没追上我们……呜呜呜……” 伽蓝愣了一下,将阿蛮抱在怀中掂了掂,对他轻声道:“那是因为路太远,你娘走得慢。放心吧,你爹爹脚程快,又只是去趟山下,所以明天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5 就会回来。” “真的?”阿蛮哭得也累了,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问。 “真的!”伽蓝斩钉截铁回答,忽而一笑,“别记挂爹爹了,我带你去后山抓竹鸡,好不好?” “好……”阿蛮孩童天性,架不住伽蓝的诱惑,很羞赧地委委屈屈答应着。 红生听见伽蓝出这主意,在一旁诧异道:“你不是答应了惠宝大师不再去后山抓……” “不抓鱼,没错啊!”伽蓝抢过红生的话,笑着眨眨眼,抱着阿蛮跑出佛殿。 “促狭竖子!”红生冲着伽蓝背影笑骂道,“这时候还往林子里钻,看让长虫咬你!” 骂完也只是由着他们去,自己依旧在佛殿画画;谁知伽蓝带着阿蛮一疯就是两个时辰,眼看天已全黑,红生便不禁有点担心。 “死羯奴……”红生踩在佛殿门槛上张望,犹豫着是否该去后山寻找。正在焦躁间,就看见一团高大的黑影向光走了过来。 红生先是闻到一股毛禽的腥臭味,待黑影走得近了,就听嘻嘻一声,阿蛮脆生生叫道:“我们回来啦!” 此时烛光正从佛殿内斜曳而出,在堂前投下一丈昏黄。伽蓝抱着阿蛮走进烛光里,浑身脏兮兮的,手里还拎着三四只羽色斑斓的竹鸡。他在堂下仰着脸,冲红生没心没肺的笑,笑得红生一阵没好气:“你还知道回来。” 阿蛮笑嘻嘻跳下地,手捧着一只灰扑扑的竹鸡雏对红生献宝:“看,这是竹鸡宝宝,可是没它爸爸好看。” “那是因为它还没长大。”红生伸出手指,摸了摸缩在阿蛮掌心滴滴直叫的竹鸡雏。 “伽蓝说,那是因为它长得像妈妈。” “瞎说,”红生瞪了伽蓝一眼,见常云常清已蹲在堂下拨弄竹鸡,赶紧提醒道,“这次可要处理干净了,别被惠宝大师看见。” “那是自然,”伽蓝走上前,瞅着阿蛮手中鸡雏,忽然笑道,“爷,幸亏咱们不是竹鸡,否则为了哄母鸡下个蛋,又要长得漂亮又要会打斗,可真是辛苦。” “幸亏不是,否则不知道怎么死呢,”红生乜斜双眼,勾起唇角对伽蓝吩咐,“烤着吃吧,我画了这半天,也有点饿了。” 夜里五人吃完烤鸡,各自洗漱就寝。阿蛮闹着要在红生这厢睡,红生便带着他睡在床上;伽蓝打好地铺,先将阿蛮的鸡雏拴在暖和的熏笼边,这才睡下。 “伽蓝,你怎么不同我们一起睡床?”阿蛮躺在床上也不老实,隔着半透的缁帐跟伽蓝说话。 “主仆有别,他不能与我们同睡。”红生侧卧着,在帐中摸摸阿蛮脑袋。 阿蛮似懂非懂地作罢,又要伽蓝讲个故事。伽蓝笑着答应了,翻身侧卧枕着胳膊,在蒲棒的香烟缭绕里沉声讲道:“太元十二年,有个道人自西域来,他身上很有些法术,不仅能吞刀吐火,还能吐金银珠宝。有一天,这个道人正赶路,看见一个同路人挑着担子,担子上的笼子很小,只能装一升东西。那个道人就说了:‘我走路走累了,你能担着我走么?’挑担人很奇怪,心想他别是疯子吧,便问:‘那当然可以,但你怎么坐呢?’道人笑说:‘只要你允许,我就坐你笼子里好了。’挑担人越听越奇,便放下担子道:‘你要是能坐进笼子里,那倒真神了!’” “那道人能坐进去么?”帐内阿蛮急急问道。 “当然能,而且坐进去以后,不但那笼子没撑大,人也没缩小,甚至挑担人挑着也没觉得比之前重呢。”伽蓝信口开河,哄得阿蛮一愣一愣的。 红生在帐中嗤笑一声:“这怎么可能?尽说些怪力乱神。” 伽蓝笑道:“爷,您还别不信。” 阿蛮催促道:“然后然后呢?” “然后,”伽蓝瞄了一眼帐后红生侧卧的轮廓,缓缓道,“然后挑担人就挑着道人走了数十里,一直走到餔食时分,二人歇在树下吃饭。挑担人见道人两手空空,便请他共食,道人摇头道:‘我自己带了食物的。’说罢就在笼中摆下许多美味,反而招呼挑担人吃。吃了一会儿,道人又对挑担人说:‘一个人吃酒菜没意思,等我找个女郎来作陪。’说罢竟从口中吐出一个女郎,年方二十、容貌甚美。这两人就在笼中一处吃酒,酒意浓时,道人便酩酊酣眠。那女郎悄悄对挑担人道:‘我有外夫,也想与我吃些酒来,如今我夫君睡下了,您可别出声啊。’说罢竟从口中吐出一个少年郎君,妇人欢天喜地与他共食——这下笼中已有三人,竟也没嫌拥挤。” 阿蛮听到这里忽然发问:“伽蓝,什么叫外夫?” “哦,外夫就是姘……” “你别听这羯奴胡说!”红生揉揉怀中阿蛮的脑袋,又对伽蓝低声嗔道,“你说个简单点的不成?越扯越离谱了!” 伽蓝在暗处咧嘴笑,佯装委屈道:“我这可是从〈譬喻经〉改编来的故事啊,要么王爷您说一个?” 红生怔怔,赧然轻咳了一声,一旁阿蛮不断在催促,他只得搜肠刮肚道:“嗯……从前有个大户人家,家中只得一位公子,娇宠放任。一天这公子在街市游荡,看见一位卖胡粉的美丽女子,顿时心生爱慕。他苦于心意无从表达,便借口买胡粉,天天去找她。” “那公子天天买胡粉做什么用呢?搽脸吗?”阿蛮欠伸,带着睡意问。 红生一时语塞,想了想回答道:“嗯……可以画画用。” 伽蓝暗中一笑,可想想又不笑了;他支起身子,望着缁帐内红生浅浅的侧影,静静往下听。 “起初公子买好胡粉就离开,也不对那女子说话;后来买得多了,女子便很疑惑。等他再来光顾时,卖胡粉的女子就问:‘君买此粉,想用在何处?’公子据实相告:‘我想与你两相爱悦,又不敢唐突,只有借着买胡粉来天天看你。’女子怅然有感,便许下幽期,约好第二天晚上相见。到了那日,公子特意在堂中设下寝帐,等着女子前来。是夜女子果然赴约,公子不胜欢悦,扶着那女子双臂道:‘总算得偿夙愿。’哪知说罢一时激动,竟背气死了过去。女子惊慌失措,只能潜逃回家。第二天朝食时分,公子的父母奇怪儿子还没起床,过去一看,竟发现儿子已死在堂上。当下哀痛难已,只得准备殡殓。他们打开公子的箱笼,发现里面有百余包胡粉,公子的母亲便说:‘我儿之死,必与此粉有关。’当下命人买遍市面上的胡粉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6 ,一直找到公子每天光顾的店家,拿了胡粉比对,见分量包装都一样,便拿住那女子道:‘为何杀我儿?’女子呜咽着说出实情,父母不信,只将女子送去见官。到了县府女子对县令说道:‘我不怕死,只求去见见他……’” 室内只有红生一个人在说话,他说得太专心,已不关心是否还有人听。伽蓝沉默着,一双眼在黑暗中睁着,闪动微微落寞的光。 “女子前往公子家,抚尸恸哭:‘我为你不幸至此,假使你泉下有知,我便死而无憾。’公子闻听此言,霍然苏醒,复生后对众人据实以陈;于是二人结为夫妻,从此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红生说完故事,只觉得喉间发涩,他怔怔回过神,这才发现身边阿蛮早已睡熟。 原来他这个故事,是说给自己听的。 多希望,若有一天自己不得活命,有个人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来看自己一眼。昔日衣香鬓影历历在目,今朝烟散云消,相忘于江湖;才知相濡以沫,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红生正不知胸中惆怅如何消解,却猛然听躺在床下的伽蓝轻声道:“爷,您想回燕国么?” 红生身子一颤,这才发觉伽蓝一直未睡,顿时一腔愁绪飞到九霄云外,只尴尬得脸颊火烫,他慌忙否认:“不,我不想回去。” 翻过身子向内躺着,红生揪紧襟口,好半天才平复被窥破心事的窘色。听着床下伽蓝不再出声,这才浑身一松,凄然转念——哪里是不想回去,分明是不能回去。 他心知即使拼去一命,也换不来一眼眷顾——所以他也逃避,选择与她相忘于江湖。 独孤如兰不是能为爱放弃身家性命的卖胡粉女子;他慕容绯也不是甘为红颜一死的多情公子——结局早在龙城那夜就已注定,这段情事已成妄念,真的该放下了。 就选择当个胆小鬼,在这茫茫天地间好好活下去吧……红生涩涩闭紧双眼,就此一夜沉眠。 第廿三章 翡翠·楚山碧完 原以为自己这夜会睡不沉,谁知再睁眼时,满室晨光竟照透黑色的纱帐。红生眯着眼估摸,恐怕此刻已到朝食时分。果然就听伽蓝在牖下喊:“爷,朝食已备好,起床罢?” 红生慵懒披衣,撩开帐子下床,怔怔发着呆等伽蓝伺候自己梳洗。他先用盐水漱过口,又往嘴里送了些鸡舌香,一低头看见熏笼边的鸡粪,便忍不住皱了眉问:“阿蛮呢?” “起床后就没看见他,大概出去玩了,”伽蓝一边端着水伺候红生洗脸,一边说,“我叮嘱过他记得回来吃朝食,大概一会儿就会冒出来。” 红生听了点点头,整好衣冠去惠宝大师牖下问候了一声,这才上客堂用饭。哪知在堂中坐了许久也不见阿蛮回来,伽蓝便请命:“爷,我出去找找小郎吧。” 堂中有常云常清伺候下食,红生心中也急,便点头允道:“去吧。” 说罢看着伽蓝趿上麻鞋跑出内庭,红生低头拿起饭匙,心不在焉的拨弄碗中黄黍。直到朝食用罢,只见伽蓝一个人匆匆赶了回来,面上难掩急色。红生心一沉,从竹箪里抟了个饭团走下堂,递给伽蓝。 “这两天你带着阿蛮野惯了,只怕他一个人去了后山,”红生瞥了伽蓝一眼,吩咐道,“大家一起去找找吧。” 出得门庭,红生令常云常清先将法云寺好好搜一遍,自己带着伽蓝往后山走。沿石阶而下,到处是林木葳蕤、鸟鸣蝉喧,见不到半个人影子。伽蓝与红生一路唤着阿蛮,一直走到石阶尽处,再往下便是樵夫踩出的小道。伽蓝望着野草没处,呐呐道:“若真从这里钻进林子,要找的范围可就大了。” 四周青山莽莽,如何一个找法?伽蓝双手圈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冲着林子大喊:“阿蛮——” 红生拧眉朝一边让了让,瞪他一眼:“算了算了,分头找吧。你向右我往左,午时不管有没有找到,先回法云寺碰个头再说。” 此时伽蓝也没甚主意,只得老老实实听命。二人分开后,红生折了根树枝,一路惊着蛇前行。他留心地上痕迹,时不时呼唤一声,一直找到快午时,正是口干舌燥心疲意倦;刚要驻足歇息,忽见常云常清迎面而来,二人脸上愁苦,红生便心知肚明地问:“没找到么?” “没,”常云摇头,眼中却分明还有话说,他转头向身后一指,告诉红生,“我们在山那边发现一个地洞。” “洞很深,我们下不去。”常清在一旁怯怯道。 红生皱眉一想,越发不安,便赶紧迎上去宽慰那两人:“先去看看再说吧。” 当下跟着常云常清走了好一会儿,就听常云喊了一声“到了”;红生拨开脚边灌木,默默打量着两丈开外荒草没膝处,一口四尺宽的洞穴直陷地下,黑森森深不见底。 红生小心走上前细察,见这洞口边缘天然塌陷,不像是被前人废弃的矿井;又见洞边野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又拨开草丛看了看泥土,再抬头望望洞上林木,回头问常云常清:“之前你们在这里踩过?” “嗯。我们趴在洞口喊了喊,里面没声音。” 红生皱皱眉,找了个石子往洞里一丢,半晌听不见回音,只有阴阴潮气拂人两颊。他只得回头对常云二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寺里,引伽蓝上这儿来,叫他带捆结实的绳子过来,还有火烛。” 常云与常清点点头,转身飞快往山上跑。转眼午时已过,红生在洞边就着林翳歇了会儿,就见伽蓝跟着常云跑来,肩上还挎着个背篓。 “常清留在寺里,如果阿蛮回了法云寺,他会来找我们,”伽蓝对红生解释了一句,放下背上东西,瞅了眼地洞,“爷,您认为阿蛮掉进这洞里了?” “我不知道,不过……”红生指了指地洞上方的林木对伽蓝道,“你看。” 伽蓝顺着红生所指抬起头,就见洞口上方,一株羊桃攀缘着桑树生长,已将半大的桑树压得倾斜,羊桃虬曲的枝蔓上果实累垂,正危危挂在洞口。 “您是说可能阿蛮要摘果子,结果掉进洞里了?” 红生望了伽蓝一眼,未置可否。伽蓝脸上变了颜色——万一阿蛮真掉进洞去,如何向常画匠交代。 “得有个人下去看看。” “我下去。”伽蓝说着就从背篓里掏出一捆长绳。 “不,我去。”红生垂着眼,从伽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7 蓝手中拿过绳子,“这洞边的桑树太细,又被羊桃藤压着,只怕承不起多少重量。我身子轻,悬着绳子下去,你能拽得动我。” 伽蓝无从反驳,见红生已开始往腰上系绳子,忙说道,“爷,先等等。”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鸡毛,当着红生的面轻轻投入井中,只见羽片缓缓回旋而下,像碰到凝厚的滞碍——伽蓝脸色越发难看。 “洞中有毒气是么?”红生亦了然,面色仍旧平静,“那就更得下去看看了。” “是,爷。”伽蓝知道此时犹豫不得,只转身从背篓中取出一卣醋,足有一斗的分量,尽数哗哗浇进洞中。 红生在一旁调侃道:“这么精贵的东西,要是被惠宝大师知道,可得心疼死了。” 伽蓝扯扯嘴角,只说道:“爷,下去后不能点火烛,小心点,有危险就扯下绳子,我拉您上来。” 红生应着,用手巾蒙住口鼻,反身踩在洞边深吸一口气,扯着绳索顺壁滑下;伽蓝踩住洞边桑树根借力,一尺一尺将手中绳子往下放,好半天手中分量才猛地一轻,他松口气,看看手中绳子只剩下不到三尺,心里又是一拎。 黑暗中红生踩到洞底,只觉得脚下绵软,常年腐败的果实和树叶掉进洞中,积了厚厚的一层。洞底闷湿酸臭,他只敢浅浅的呼吸,把手往地上摸了摸,触手尽是洞底潮湿的腐物,再一摸,竟碰到一只硬邦邦的鸡雏。 红生心一紧,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想再往深处摸索,奈何腰间的绳子却扯不动了。地面上伽蓝只觉得绳子微微绷紧,猜到红生想往深处走动,便轻轻提了提绳子,提醒他绳索已不能再放长。红生在洞底明白绳子已用尽,便竭力伸长手臂摸索,却还是够不到洞穴深处;头已经有些发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腰绳,心想着,就解开一下,反正马上就回来…… 地面上伽蓝只觉得手中一轻,不禁脸色煞白,他轻轻提了下绳子,感觉不到另一端拴着人,就明白红生已将绳子解开。要命——他咬咬牙,却不敢再动作,生怕红生回头摸不到绳索。 然而手中的虚空使他周遭空气都凝滞,每一个时间的点滴都成了凌迟,磨着他的心。豆大的冷汗滑下脊背,伽蓝烦躁不安,忍不住趴在洞口大喊:“爷——王爷——” 没有回音,收不到任何回音——这见鬼的洞像地狱无端裂出的罅隙,吞了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每一次都是这样,好像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注定会成为过客,哪怕强势得几乎能凌云摘月,他的双手都留不住——他是否已被罗刹盯住,或者已陷入一个绵长的诅咒?伽蓝不得而知。 “王爷——王爷——”双眸拼命睁大,却看不透洞中黑色,他终是忍不住逾矩,撕扯着嗓子喊出一声,“慕容绯——” 喉间沁出一丝血腥味,顺着伽蓝暴躁的喘息泛上来,洞中的静谧使几不可闻的哽咽穿透自己鼓膜,他的身子开始发颤…… 心跳快得喘不上气,浑身发软,真是很奇怪的感觉;也许是闷着了?红生索性拽掉面巾,颤着手往洞的深处摸去——寻了两三丈摸到洞穴尽头,什么都没有,真好,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折回,跌跌撞撞跪在洞边地上,软绵绵的手好容易才摸到绳子。仰脸望着头顶小小的洞天,红生只觉得目眩神迷,那一孔光亮仿佛神祗供他膜拜,他这一跪竟也极虔诚,好像再站起来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团圆圆的亮光在头顶摇动,好像成了某一年夜半的月亮,暗夜中还有个人在自己耳边私语,喃喃倾诉着海誓山盟——可这次的心悸比以往都剧烈,血流簌簌窜过耳边,像潮水鼓涨,害他什么也听不清。红生恍惚握紧手中绳子,却忽然忘记这绳索的功用,茫茫然扯动一下,哪知下一刻绳子竟从他手中抽离……怎么回事…… 伽蓝只觉得手中绳子一紧,激动得赶紧往上一提,哪知下一刻又失去所系,惶急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经不住刨了把土撒进洞里,竭力嘶喊道:“慕容绯——” 红生在洞底一挣,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这呼唤很陌生,令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终于想起了眼下的境况。再不自救,怕是要死在这里了……浑身汗津津,有点想吐,他乏力的手指再次抓住绳子,最后拼了过往玩缰绳时所学,将绳子绾了个死结扣住手腕。 伽蓝发觉手中绳子再度绷紧,他心中一凛,慌忙又试着缓缓提绳——这次绳子没有滑脱,他赶紧起身,将绳子一尺一尺往上提,好像从井底引出最珍贵的银瓶;颤动的绳索仿佛也拎着他的心,每往上提一尺,就使他慌得越厉害、颤得越厉害。 当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终于探出洞口,伽蓝只听见自己满腔的喜悦迸出胸臆,化作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咽。他弯腰狠狠攥住那汗湿的手腕,一口气将红生提了上来。 浑身汗湿的红生软软跌进伽蓝怀中,面颊浮满异样的潮红,已是不省人事。伽蓝掐了掐他的人中,却是不奏效。 “常云!”他颤着手抱起昏迷的红生,回头喊道,“快回寺中取皂荚末来!” 常云慌得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伽蓝将红生带到通风处,抱着他仰面躺高;红生双睫低垂,伽蓝望着他苍白眼睑上发蓝的血丝,略一犹豫,手指还是捏住他下颌迫他张开双唇,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凑上红生双唇,将长气沉沉吹入他胸中…… 第廿四章 月白·桂子落壹 当红生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黑色的纱帐顶像春潮般微微鼓荡;耳侧传来如释重负地轻叹声,他忍着浑身不适偏过头去,面对跪坐在床边的众人。 一位正拈髯而笑的陌生老者靠他最近,身上散发着积年的药香,红生猜出他是常画匠请来的郎中。果然常画匠就坐在不远处,一见红生醒了,慌忙扯起儿子长跪在他面前:“大人,小犬真是顽劣得该死,由着您责罚吧!” 阿蛮拖着鼻涕呜呜地哭,屁股上几道藤条印子,还在火辣辣的疼。他懵懵懂懂,只知道红生因为自己害了场大病,哪里还说得出一句整话。红生看见他倒是极高兴,费力张张唇,哑着嗓子叹道:“你这孩子……没事就好——你到底跑去哪里的?” “我……”阿蛮泪汪汪嗫嚅,“我带小鸡出去玩,结果小鸡掉进洞里了,我就想去树林再抓一只……” 也因此,为了抓住一只小鸡雏,明明当时已听见众人呼唤,自己却还是一意潜伏着不肯出来——阿蛮晓得自己闯了祸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8 ,这时更是不敢将真相告诉大人们了。 “你这小鬼东西……”常画匠听了儿子的话更是来气,扬起手来又想打。 红生头昏昏地摇手阻止他,恹恹道:“小孩哪有不顽皮的,别打坏了孩子。谢谢你们费心看顾,我想再睡会儿,恕我无法招待罢……” 众人听了自然明白,当下告退离室,只留下郎中与坐在角落里的伽蓝。老郎中趁着安静开口道:“郎君被深井内阴气所伤,幸亏得救及时,好生将养几天便可痊愈;郎君脱臼的左肩也已复位,这些天要小心养护。老朽午后赶上山来,连诊二人,实在有些乏了,老朽先告退;开好的汤剂按时煎服即可。” “多谢先生救命及时,伽蓝……”红生歪在枕上轻唤,暗示仆人打点些医金给郎中。 伽蓝自然明白,恭恭敬敬上前对郎中一拜,欲引郎中回堂上说话,却听老郎中笑道:“要说老朽及时,不如说郎君的这位僮仆及时。” “怎么?”红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若不是这位僮仆聪敏,晓得些急救窒息方,一直维持到老朽赶来,郎君想这么快就醒,怕是很难。”老郎中望着伽蓝笑,眼中透着欣赏。 “先生谬赞,小人只是曾经见过别人救治自缢者,今日见主人昏迷窒息,便斗胆妄为,歪打正着罢了。”伽蓝脸上笑着,双目却隐含更复杂的情绪。 老郎中点点头,一边起身告退,一边对伽蓝道:“郎君是毒侵五脏致使休克,你这方法虽不能解毒,却可排解肺中阴气,委实功不可没……” 红生躺在床上,只觉得脑壳钝钝地疼,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伽蓝是如何救治了自己;左半侧肩膀与手臂整个疼得不能动,也不知伤得多重;甚至连地洞中的回忆,于他都有些模糊了——真糟糕。他支颐,右手指揉着额角,皱眉看伽蓝回到自己身边跪坐下,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如何救得我?” “就按前朝医书所载,压按心口、牵引四肢,再……” “罢了,”红生忽然觉得有些耳鸣,头越发昏了,便难掩倦怠地打断伽蓝,咕哝道,“你懂得倒还真多……” “爷,有时候懂得太多,未尝是件好事。”伽蓝苦笑道。 红生瞥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拽了寝衣盖在身上:“罢了,我先睡一会儿,待药好了再唤我罢……” 说罢阖上双眼;伽蓝默默替红生放下缁帐,守在床边,隔帐望着他一剪素影,心口忽然便堵满闷闷地痛。 有时候懂得太多,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他如何能知道救治自缢的方法?如何能知道?不过是……自己曾经自缢过罢了…… 记忆再次被拽往六年前,他十五岁时的一个秋夜——更漏声滴滴答答,敲击着他闷疼充血的脑袋;四周点着数不清的蜡烛,一簇簇跳动的小火苗滋滋吐着白烟,暖着他发凉的身子,也使涂着椒粉的墙壁散发出微微辛辣的淡香……伽蓝迷迷糊糊自疼痛中醒来,分不清眼前朦胧氤氲的雾气,到底是从锦帐顶上的香薰金球中散出,还是蒙在自己眼前的云翳。 喉咙已痛得麻木,他却十分清晰而危险地察觉到,一根硬物正直直插入他的喉管——他没有吸气,却有大量的热气不时挤进他的肺,伴着呼呼的吹气声,使他的胸腔不得不跟着这节奏起伏。 伽蓝弄不清目下状况,模模糊糊看见从自己嘴中冒出一支芦管,他的鼻子被人捂住,一个阉奴肥胖无须的下巴在他头顶上方一吐一咽,正呼呼往那芦管中吹着气。屈辱的感觉伴着恶心,使他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他开始挣扎,却听见周围人激动得大喊:“动了动了,能动了……” 一道他熟悉又厌恶的嗓音响起,声音里混着喜悦:“继续,别停。” 为什么不停?是要报复他么?因为昨晚他同样拒绝了某根“长管”进入口中。伽蓝开始反胃,干呕,竭力扭动着身子。 “按住他,快按住他!”那声音继续残忍地吩咐。 有人牵着他的头发,使他动弹不得,伽蓝忍不住抓挠出去,手腕却忽然被一个人扯住。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撞进他视野,藏着凌厉狠劲的柳眉下,一双凤眼不掩戏谑:“佛奴,你这次折腾得动静不小啊……” 浑身本能的颤抖起来,他看见了自己最恨的人!石韬!他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却在这里欣赏着自己任人鱼肉的窘态!伽蓝愤怒得低呜一声,胃一翻,剧烈地呕吐牵得浑身痉挛。 石韬脸色一变,慌忙下令:“撤了芦管吧,郎君娇贵,怕经不起这玩意折腾。” 深插入喉的芦管立即撤出,被动的呼吸消失了,伽蓝只觉得胸中一空,一时竟忘了要自己呼吸。石韬见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禁不住又怜又爱,将他搂进怀里温存道:“佛奴,芦管容易伤人,我来渡气给你……” 满室因这句话突兀地安静下来,阉宦与婢女悄悄退出椒房,四周的明烛也被渐次熄灭…… 一室昏暗,石韬捏着伽蓝下颌,迫他张开嘴,将自己嫣红的双唇与他的紧紧胶合——先是缓缓吹气,与容貌相反的力道轻易扼制住伽蓝的挣扎,久了就开始不老实,湿热的舌尖轻轻勾画他的唇线,最后又霸道得深入,灵蛇般挑弄。 “你这算渡气么?”伽蓝好容易才挣扎开,喘着气却无力挣扎,“只怕反而要被你闷死了……” “呵呵呵……”石韬退开些,夜色里一双凤目精光闪动,“活该,谁让你寻死,还跟个娘们儿似的上吊!” 伽蓝心口一堵,冷笑了一声:“娘们儿?把我当娘们儿使得,不就是你么?” 石韬一愣,语塞,双眼蒙蒙像受了点伤,带上些苦色:“佛奴,你是为这个寻死么?” 伽蓝只把眼垂了,寒着脸不回答。 “前晚,你不是还信誓旦旦,再怎样也不会寻死,要活着亲眼看我下地狱么?”石韬牵起伽蓝细瘦的手,俯下头轻轻舔舐。 伽蓝挣脱开,双眼上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今天忽然就想自缢。就在前晚,石韬第一次强要自己的时候,他的确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过——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石韬下地狱!大概连着两天肠肉外翻,磨得他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每次解完手望着厕中鲜血淋漓,心就一次比一次凉。像这样强撑到今天,在傍晚又一次面对淌血的伤口,彻骨的寒意从心里冰到头顶,忽然就不想活了。天天破裂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39 不得痊愈的伤,每天这样流血,大概离死也不远了吧?不如自己干脆点求个爽快,别再穷折腾了——于是解下腰间衣带,挂在床柱上投缳自尽。 没成想现在被救下,却已失去再死一次的勇气。伽蓝心灰意冷地半阖着眼睛,喃喃道:“石韬,你这该死的,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 “不知道,反正当年西征凯旋,班师回襄国觐见天王那天,我跟着父王站在建德殿上,一眼就看见你陪着大和尚进殿,”石韬细细回忆着,唇角忍不住带了笑,“你矮矮的、圆圆的、眼睛头发颜色浅浅的,扶着大和尚乖乖地走,步子还不稳,却认真极了,像个糯米捏的娃娃,可爱透了!” “那是我做王太孙的时候。”伽蓝突兀冒出一句,忽然就咯咯笑起来;石韬在一旁未加阻止,他就一路埋头笑倒进他怀里,越笑越乐;乐到疲极时,呵呵笑声忽又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便再也无法停住。低沉绵延的悲声在伽蓝胸腔中不断震颤,透过他冰凉的身子,传入石韬怀中。 石韬半天没再说话,只搂着伽蓝任他哭。他的双手落在伽蓝背上,抚着他褐色的长发细看,一绺一绺细细地看;最后他等伽蓝安静了,只轻描淡写一句:“佛奴,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逼你……” 伽蓝挣坐起身,打开他的手,发红的泪眼恶狠狠盯着他,爬满泪痕的脸挂上冷笑。 石韬不以为忤地一笑,收了手枕在脑后躺下。他艳丽的脸笑得有如桃李秾妍,透过夜色看,却带着生死皆不关心的漠然:“没错,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其他的,我没法给你。杀你满门的有我麾下大军,我一定要成就父王的霸业,冒风险留下你,只是因我一己的欲念。” “多谢你的欲念……”伽蓝只觉得身下茵褥锦丝冰凉,他忍不住蜷起身子,在昏暗中浅浅一笑,“多谢哥哥当年……在建德殿上看中我……” 这时的月光,像被风吹进了户牖,伽蓝在月下抱着膝,半瞑着眸子,似乎已精疲力竭。石韬玉雕般的侧脸也被染上一层浅浅的月白,仿若覆着薄薄的秋霜,又像冰冷的釉,绝色的五官琉璃一般晶脆,透着伤怀,唇中只能偶尔发出梦呓般模模糊糊的碎语…… “佛奴,佛奴……” 第廿五章 月白·桂子落贰 红生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下地了,他本就养尊处优靠伽蓝伺候,这次左半边手臂因为脱臼不能动,对生活影响并不大。 闲闲散散踱进佛殿,看见常画匠师徒已在给壁画填色,技痒的红生忍不住就想发牢骚。于是他指使伽蓝为他混颜料,自己只管拿着笔画,一边画居然还能够一边庆幸:“幸好右手没废掉。” 伽蓝在一旁调着淡彩,看红生单手起稿,不由得接话:“爷,您绳花绾得极好,若是换了别人,手早就从绳套里扯脱了。” 红生得意一笑:“我到底是慕容家种,论骑马狩猎,你也别小看我。” 伽蓝连忙笑着奉承道:“岂敢岂敢。” 这时慧宝大师的病也快痊愈,正喜滋滋拄着手杖在佛殿里溜达,他先是看常画匠画《猕猴王本生》,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后插口:“常先生啊,你得多画一些小猕猴,本生故事里说有五百只呢,你总不能太敷衍我……” “是是是,”常画匠在墙上涂涂抹抹,笑指着一旁道,“大和尚你放心,待会儿我在这里画一棵树,树上蹲得全是猴子,可好?” “善哉善哉,主要还是靠您来画,我只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慧宝大师甚满意,很快乐的溜到一边。 红生画得是《兔王本生》,他这幅画里动物最多,引得慧宝大师驻足良久。红生正画到动物们搜集食物一节,细笔正勾着个胖胖的水獭,小爪子扑出溪中鱼,憨态可掬。大和尚一激动,便忍不住提议道:“郎君将鱼画得大些,让水獭将鱼儿举在头顶上,好不好?” 红生还未回答,伽蓝倒在一旁笑说:“善哉善哉,可惜画中鱼儿,却要因大师而死了。” 慧宝大师脸一红,只能合掌道:“善哉善哉……郎君是还记着抓鱼的事么?我做林檎麨给郎君吃,好不好?” 这下反倒换伽蓝不好意思,慌忙还礼道:“多谢大师。” 闲居世外,每日青山不动白云苍狗,几乎忘记人间岁月。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这日朝食后,红生正在佛殿给壁画填色,忽然伽蓝笑着走近他身旁,将一枚绛红绢囊轻轻系在他刚痊愈的左臂上。红生诧异低头,看见随在伽蓝身旁的阿蛮总角上挂着鲜红的茱萸果,这才悟到:“啊,都已经重阳了?” “是的,爷,”伽蓝笑道,“如今咱们住在山顶,不用登高了。祝王爷无病无灾、多福多寿!” 阿蛮在一旁拍着手边跳边笑,兴奋地说与红生知道:“大和尚说,今天餔食我们要在野外吃,有好多好吃的呢。” “哦?是吗?”红生笑着往颜料中加了点牛皮胶,将饱满黏稠的赭红色捺上墙。 在红生左臂受伤时,他用的颜料都是外行的伽蓝所调,因为控制不住胡粉的分量,伽蓝将所有颜色都调得极艳;于是《兔王本生》有了火红色的狐狸、雪白的兔子、棕黄色的猕猴捧着碧绿的果子、黛紫色的水獭举着月白色的鱼…… 这样纯的颜色慧宝大师竟格外喜欢,强烈要求红生保留,于是他在伤好之后,便因循伽蓝调出的色彩继续作画。当比对着墙上颜色,调出从前很忌讳的斑斓陆离,他竟像是在追随仆人豪迈不羁的脚步,让他于放肆奔跑间,获得极自由的快意。他想伽蓝是对的,他们各自的性格就隐藏在这些矿石粉的混合里,掺了水与胶,在笔下融和,这份感觉很微妙。 红生盯着手中蓝色的石青看了许久,偷偷试着将朱砂与石青调和,想了想,又多加了点石青,这一来竟调出极妖异的紫,红生心中一撞,慌忙将这紫色洗去。他心虚地抬起头,才发现伽蓝与阿蛮已经跑开,忙问过常云才知道他们已去后山帮慧宝大师摘橘子了。红生放下心来,便又低下头去抚摸缚在臂上的绛囊;削玉似的手指轻轻捻弄,感受椭圆的茱萸果在囊中簌簌滚动的触感。 他真是一个细心的仆人,红生这样想着,心不知不觉就有点乱。 “大人。” 这时常画匠忽然出现在红生身后,说话声将怔忡的红生吓了一跳。他慌忙回过身去,期期艾艾问道:“你叫我?” “是的,”常画匠指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0 指自己画的那面墙,对红生道,“〈猕猴王本生〉我已差不多画完了,我打算将供养人再添上一位,将大人画上去。” “这不合适吧,我并未捐资修建法云寺。”红生望着一本正经的常画匠,有些惊诧。 “大人几次救小犬,在下无以为报,”常画匠赧然挠头,语气却极认真,“若阿蛮出了什么事,这壁画我是绝对画不下去的;所以这样算来,大人是出资请我完成壁画的人,当然算是法云寺的供养人。请大人千万别推辞。” 红生捏着画笔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动就顺着这样细小的力道传入心里;心头这份暖烫他嫌说出口来太肉麻,于是只笑着点点头。 当餔食前伽蓝来请红生出寺野宴时,就见他的主人眉飞色舞,甚是沾沾自喜得指着北墙对他道:“瞧,那个供养人是我。” 常画匠不但画了红生,还将伽蓝作为仆役也画了进去。伽蓝第一次领略外人勾画的红生与自己,盯着墙上俊雅流畅的线稿看了半天,惊艳完却佯装不满道:“不对不对,我怎会那么矮小?” “你是侍奉慕容大人的仆从,怎么能比主人高?”常画匠挥挥手,哈哈大笑,“现实情况不算数的!” 伽蓝顿了顿没说话,只依旧笑着,搀扶红生走出法云寺去找慧宝大师。 重阳节这天人人都要登高、佩茱萸绛囊、饮菊酒以避邪。因此慧宝大师早早就在寺外寻了块空地,仔细扫净了为众人设下野宴。席上陈列菊花酒、蝎饼、新作的林檎麨等素食,还有刚摘下的橘子;又因为节日破例,摆上了鱼鲊、雀鲊和肉脯。 红生跟慧宝大师寒暄了一番,便入席坐下,由伽蓝在一旁伺候下食。山坡上野菊丛生、晚桂流芳,真是绝佳景致。常云与常清在四周嬉闹,将金黄的野菊折了簪在鬓边,与鲜红的茱萸果搭配着,十分鲜明好看。常画匠一边与慧宝大师谈笑,一边一个劲儿地喝菊花酒;阿蛮坐在他膝上,正拿着小饭匙舀林檎麨吃。 这林檎麨是将熟透的林檎果剖开去核,晒干了磨成粉,与炒熟的米粉拌在一起吃,香甜的味道最讨小孩子喜欢。红生歪在凭几上剥橘子,看着伽蓝细心的给雀鲊剔骨,自言自语道:“以往在燕国,很少有这份闲心过重阳节。” 伽蓝抬眼望着红生,没有说话,却笑得了然。 自小谙熟帝王家事,他太了解红生话中的意思——全家欢聚祈福、和乐融融的重阳节,从来都不是为帝王家准备的。 金秋层林尽染,午后灿烂的阳光像铺在织锦上的光泽,随着天光渐渐转暗,烧红了天边浮云。西风从霞蔚深处吹来,顺着山麓的草尖向上奔涌,卷起漫山的花草香,扑得人发梢飞扬裙袂乱舞,鼻息全被这芬芳的秋意占满。忽而林中传来悠扬的啸声,似乎某位隐居的高士正樵歌而过,红生静静在风中辨认许久,忽然对伽蓝道:“是骆先生。” 伽蓝一愣,怔怔叹道:“他可真能流窜。” 果然只见远处山坡林翳中人影一晃,一位荷担行贾出现在山道上。眼尖的行贾很快发现了在山坡上野宴的人,于是立刻穿过没膝的长草向他们径直走来。 待走近一看,可不就是骆无踪。他在荒郊野岭发现了红生与伽蓝,真是不胜欣喜,慌忙上前揖礼寒暄道:“重阳佳节能见到辽东公,足慰我羁旅情怀,鄙人真是幸运至极。” “骆先生客气了。” 红生将骆无踪介绍给在座诸人,惠宝大师十分欢喜,连忙请骆无踪入座用饭,还向他沽了一升醋。骆无踪笑着打开货担,挑出一支花斑石雕的鹦鹉藏钩,送给阿蛮玩;又拎出一瓶桂花酒赠给红生。红生道谢笑纳,抱着酒瓶打开,席上众人只觉得一阵馥郁的桂花醉香沁人心脾,斟来一尝,更是连声叫好。红生不善饮,小酌三杯后脸发烫,就放下了杯子;倒是贪杯的常画匠将桂花酒喝了大半。不多时暮野四合,伽蓝干脆点起篝火,让众人乘兴继续玩闹。 骆无踪坐在红生身边嚼着肉脯,自斟了一杯菊花酒饮下,正陶醉得舔嘴咂舌,忽然想起七月替红生办下的通关文牒,便侧过脸问正在剥橘子的红生道:“王爷,您怎么没回燕国?” 红生一愣,以为他在关心自己行踪,想了想便回答:“我暂时没打算回去。怎么?燕国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骆无踪摇摇头,无意间随口将话题岔开,“对了,您的〈洛神赋〉图,在龙城卖了高价。” “是么?”红生笑笑,平静的面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出别样的光华,“谁买的?” “自然是独孤夫人。”骆无踪小心观察红生脸色。 只见红生仍是淡淡一笑,随手将橘皮丢进篝火里,懒散歪在凭几上轻吮一瓣蜜橘:“嗯,她买去也挺好。最近我在画壁画,心中似乎有所得,下次画幅新的给骆先生看。” 骆无踪怔怔点头,面上终于浮起欣慰的笑,语气中却不自觉挂了丝怅然:“如此甚好,鄙人期待王爷的新作。” 红生熏熏然点头,被酒气惹得目光迷离,也未能察觉篝火对面伽蓝的神色。 第廿六章 月白·桂子落叁 骆无踪吃了个半醉,摇摇晃晃走下山坡,寻了棵小树解手;完事后他沿途返回,想寻点水洗把脸,却不知不觉失去了方向。晕乎乎中他听到点潺潺的水声,于是踉跄着寻了过去,终于发现一条浅浅的小溪。骆无踪快活的轻叹一声,捞起水往自己脸上泼了几下,秋天的溪水已经很凉,酒意很快被驱散,他抬起脸来,只觉得头脑分外清明。 这时他听见上游传来脚踩枯草的簌簌声,骆无踪循声望去,就看见伽蓝提着一只水瓮来汲水。伽蓝在上游看见骆无踪脸上闪着水光,便笑问:“先生在洗脸?” “嗯。”骆无踪点点头,看着伽蓝弯腰汲水,忽然问道,“七月初王爷就催我办好了通关文牒,怎么九月还没动身?” 伽蓝闻言直起身,望着骆无踪回答:“王爷似乎另有打算,如今王爷跟着常画匠画壁画,似乎找到了慰藉——先生您是知道的,这大半年来,王爷一直不开心。” “嗯,”骆无踪因伽蓝的话轻叹,“这样也好,随王爷高兴吧,我也不问了。” 这时伽蓝却抱着水瓮走到骆无踪跟前,躬身说道:“小人却有事想问先生呢……” “是不是又找我打听赵国的事?”骆无踪笑道。 伽蓝答应得越发恭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1 谨:“正是。” 骆无踪想了想,答道:“虽说赵国境内仍有动荡,倒并没发生太大变故,倒是八月褚大都督在寿春遭遇惨败,晋国的北伐失败,主上似乎要打消北伐的念头了。” “哦,谢谢先生。”伽蓝道了声谢,语气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于是二人一路说笑,沿着山麓回到宴席上。这厢阿蛮得了石雕鹦鹉藏钩,正闹着拉众人玩藏钩游戏,见到伽蓝回来了,便要伽蓝与骆先生一起加入。 席上一共八人,阿蛮与常画匠、常云常清一组;红生与伽蓝、慧宝大师、骆无踪一组。两组人面对面坐了,由阿蛮这组先藏,只见他们背过手去挤挤挨挨将藏钩传递着,脸上表情各异。红生这一组人便盯紧了他们的动作,待到钩已藏好,就要猜此刻钩子正落在谁的手中。 常画匠笑嘻嘻道:“钩子在我手中。” 阿蛮晃着拳头做鬼脸:“不对,钩子在我这里!” 常云常清却绷着脸望天,偶尔对视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半晌后红生这组确定:“钩子在常先生右拳中。” 常画匠顿时泄气,将钩子送到他们面前:“你们是怎么猜到的?我藏得那么好!” 只要仔细观察其实也不难猜,红生只是发现常画匠右肩一直很僵硬罢了,然而他却笑呵呵地卖关子:“此中奥妙不可言传……” 说罢换红生这组藏钩,他与伽蓝紧紧挨在一起,这时夜幕中黑云浮动,掩去天边半块凸月;野风吹得篝火晃动,晦暗的光线中,四人的手交叠错落,直看得对手眼花缭乱,哪里还盯得住藏钩的所在。 只见红生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伽蓝则表情木然,却更显得高深莫测;骆无踪满不在乎的东张西望,甚至放开一只拳头去举箸拈菜吃;只有慧宝大师在傻乎乎笑着,对常画匠他们道:“钩子可不在我手上哦……” 这四人除了慧宝大师,另外三个都很奸,常画匠他们实在不知猜谁才好,商量了半天,最后胡乱猜是红生,当然猜错了。钩子在伽蓝手中,他笑着将手中藏钩呈给常画匠他们看,惹得那几人捶胸顿足。胜者为王,接下来还是红生他们藏。 长袖攘攘,当八只手乱纷纷摸在一处时,红生只觉得伽蓝的双手忽然将自己的拳头捉住,一只温热的石钩被塞进他手心——那交付过藏钩的手指竟缓缓斜滑过他的拳头,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微痒的暧昧痕迹。花斑石雕琢出的鹦鹉湿润润的,似乎在伽蓝手中沁了点汗,钩子圆润没有棱角,却意外而分明地灼着红生的手心——这样隐秘的私相授受不同于以往,作为游戏的一环又不容人拒绝,他想这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呼吸便不由得一窒。 红生在昧然火光中微微侧过脸来,目光碰到伽蓝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并没有看他,而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直视前方,被篝火的颜色染红,像嵌在金器上色泽最明酽的琥珀。红生来不及辨认其中意味,就已经被这明亮的光泽吸引住,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却听见对面阿蛮拊掌笑道:“钩子在慕容大人手中!” 红生一怔,回过神来,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一直盯着伽蓝看呢,定然是从他手里接了钩子!” 红生只觉得双颊猛地一热,似乎方才消散的酒气又重新聚回脸上。周围响起的笑声让他暗暗恼火,却只能不动声色,心不在焉地陪大家继续玩下去。 一直闹到月上中天,众人这才踏灭篝火残烬,兴尽而归。常云常清收拾了杯盘席簟带回寺中;常画匠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搀扶着惠宝大师,还在不停说笑;骆无踪挑着货担走在最前面,于月光中踏着山道拾级而上。中夜长风挽袂,寒露沾衣,骆无踪只觉得神明开朗、舒畅的胸臆间有感怀倏然涌上,便化作啸声直抒而出——悠扬清亮的啸声越过山头、攀上云颠,自恢弘低沉处越拔越高,像层层堆涌的浪潮,将初九的凸月洗得越发澄明。 落在最后的红生听见这啸声,愣了愣,眉间便浮上一层浅淡的悲怆;他对搀扶着自己的伽蓝道:“这调子,这调子……是我家乡曲。” 伽蓝细听了一会儿,问红生道:“这曲子我从前在赵国听过,可是〈吐谷浑阿干歌〉?” 红生点点头,忍不住跟着啸声轻轻唱和: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于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是我祖父作的歌,鲜卑语阿干就是哥哥的意思。他曾经亏欠过他的庶兄——我的伯祖父吐谷浑,”红生望了伽蓝一眼,边走边道,“祖父当年因牧场之争,逼得伯祖父带领部族西迁,从此兄弟二人再没相见。” 夜风拂开红生额前碎发,沙沙林叶声如泣如诉,衬得啸歌越发悠远。 “祖父晚年时,常在病榻上对我唱这首歌——那时我才四岁,我们慕容部的首府还在棘城。现在想来,祖父反复唱这首歌,除了思念伯祖父,更多的是要告诫子孙,怕兄弟阋墙的悲剧在我父辈中重演,可惜……”红生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父亲继承王位后,还是逼得我大伯携子避祸,投奔了辽西段部。我的四叔与五叔被迫举兵谋反,事败之后四叔逃走、五叔被父亲赐死……我的五叔慕容昭自幼多才多艺,一直深得祖父宠爱,所以父亲嫉恨太深,哪怕与他是同母的兄弟,也没念任何情分。” 仿佛思绪被遥远的回忆占满,红生沉默下来,在前呼后应的山道上显得益发低落。阿蛮与常云常清的笑闹声渐行渐远,像博山炉里最后几丝缭绕的香烟,最终消散在寂寥的山间。藏青色的天幕如穹隆般笼罩下来,四野万物蛰伏,只有西风不知恨,兀自吹动人心。红生就在这样寥廓的清冷中蓦然开口:“所以说,我不能回去。” 一直俯首恭听的伽蓝这时抬起头来,望着红生黑水晶般坚定通透的双眸。 “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回燕国。伽蓝,我不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浅红色的双唇一字一顿,“当我还是廷尉监时,每逢被疑案难住,总爱翻看前人的旧宗卷,几乎次次得益——所以我不会回去,祖、父两辈的‘旧宗卷’,足够我得到教训了。我慕容家事,就像多少年一次的轮回,每次不同的肇端不同的斗争,结果都是一样收场。”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2 “王爷,这就是宿命吧。”伽蓝微笑起来——帝王家的宿命,何其像…… “是的,”红生慢慢走向法云寺,木屐嗒嗒敲着石阶,声音清亮动听,“我想通了,即使当日我处在上风,最终也将在这轮回里转瞬即逝,如此这般,我又何必再回去。” “那王爷要往哪里去呢?”伽蓝问道。 红生顿住,呐呐开口:“我……我要往……伽蓝,你说,我就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这样如何?” “要是有一天王爷厌倦这样漂泊了,怎么办?” “厌倦了……再说。”红生低下头继续迈步。 若有一天厌倦了,那么就随便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随便娶一个女人成家生子——想到此红生一怔,脑中一片空茫,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一处地方、怎样一个女子。 还有,伽蓝怎么办? 他侧脸看着搀扶自己的仆人,第一次留心他细微体贴的动作——他会无怨无尤地陪自己一直漂泊下去吧?或者在某个适当的时刻还他自由?或者也替他张罗一房妻子……不,他似乎…… 红生的手臂微微发颤,他喉咙发干的低喃道:“伽蓝……” “王爷有何吩咐?”伽蓝抬头问。 “你……你觉得我这主意如何?”红生顿了顿,问出口的话却还是转了个弯。 “小人自然是听王爷的,”伽蓝在月下笑起来,笑容熨贴人心——不愧是红生最温顺的仆人,“王爷,就随您的心意走下去吧……” 第廿七章 月白·桂子落肆 红生疲倦的倒在床上,浑身沁在淡淡的酒香里;朦胧醉眼扫见伽蓝铺床叠被的身影——背光而朦胧,一举一动都是令人舒心的妥帖。 于是他翻了个身,昏昏睡去…… 梦里是一片浅浅的淡蓝,月白色,棘城满月时最静谧的雪夜。 冬狩的队伍在黎明时分到达猎苑,红生在母亲怀中醒来,黑水晶般的眼睛滑动着。母亲的笑容隔着白貂皮帽茸茸的边缘映入他眼帘——是那样的温婉美丽,嘘寒问暖的话语伴着兰麝馨香而来,一齐轻轻包裹住他:“绯郎,你醒了?” 红生揉揉眼睛,赖在母亲怀里喃喃问:“哥哥呢?” “绎郎已经出去骑羊玩了,”母亲笑着揉揉他惺忪的睡脸,“我们已经到猎苑了呢。” “我也要去。”红生踢腾着小脚就想下地。 “绯郎的病才刚刚好,不要出去了罢……” 母亲温柔的手拦不住他,红生只管将车帘一掀,呼噜一声滑进风雪中。 车外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琉璃世界。北风呼啸着卷起冰雪扑面而来,四岁的红生即便裹得像只球,仍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蒙蒙风雪深处传来大人们的吆喝声,数不清的人马鹰犬在白山黑水之间混成模糊的影子。呵气成冰,雪花迅速覆满红生的帽沿和围脖,他唯一露在皮草外的黑眼珠掠过纷乱的人影,在风雪中找寻自己的哥哥。 忽听一声快活的吆喝,红生倏地抬头,正看见哥哥骑着羊打他面前窜过;慕容绎一双小手用力扳着羊犄角,兜了个圈又笑着跑远。 “哥哥……”红生蹒跚着追出去,却摔倒在没膝的深雪中。 穿太多爬起来可真不易,红生在雪窝子里挣扎,正待哭闹,却只觉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被谁提溜了起来;一张极俊美的脸撞进他视线中,红生嘻嘻一笑,奶声奶气撒娇:“五叔……” 他的五叔,慕容昭,此刻正牢牢托举着他,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笑:“绯郎,跟叔叔去玩吧。” 红生怔怔望着他,发现五叔身子未动,却正带着自己一起滑行。红生低下头瞅五叔的腿脚,惊讶得大喊:“五叔,你的腿——你长了马蹄了!” “哈哈哈,”慕容昭大笑起来,将红生托得更高,“没错,五叔长了马蹄——从西北丁零族传来的马蹄!” 红生低了头再细细看——原来五叔腿上套着深褐色的翻毛皮靴,靴筒上厚厚的兽毛几乎将脚面整个盖住。虚惊一场!他挣扎着下地,蹲在雪里看五叔的靴子,发现靴底竟固定着牛角磨的薄刀。 “我也要穿这个!”红生昂起小脸,激动得对慕容昭喊。 “哈哈哈,你太小了,等长大了再说罢!” 五叔的眉眼在风雪中笑着扬起,他将红生搁在自己肩头,迈步滑进冰冻的湖泽;他的双手握住红生的小腿,脚下越滑越快,带着他在湖心转起圈子……红生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抱紧五叔的紫貂步摇冠不断迎风尖叫,眼前滑过枯萎的苇丛、喧闹的人马、在羊背上冲他大喊大叫的哥哥…… 封存在心底的回忆从记忆最深处涌上来,美好得像花瓣一样层层绽开。红生紧紧盯着梦中那个欢笑的自己,怕眨下眼这些遥远的美丽就会消失。 然而眼前却忽然一黯,昏暗中响起祖父沧桑的歌声。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一只干枯的手从寝衣中伸出来,牵住红生的小手。红生在凄凉的歌声中惶惶起身,望见缠绵病榻的祖父。一室的空旷,多么寂寥。 榻上干瘦的老人像一段枯槁的朽木,只有一双眼睛是湿润的,他皴裂的嘴唇艰难的张开,喉中滚动着低沉的哽咽:“绯郎啊……” “爷爷爷爷……”红生两眼掉下滚滚泪珠,空着的左手不停扳着祖父的手指——爷爷扼得他好疼好疼…… 他挣脱开,转身赤脚跑出令人窒息的密室——从初夏一直跑进深秋,直到闯进一座森冷的大殿。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粗麻齐衰孝服,他扑进同样一身白的慕容昭怀里,抬起小脸:“五叔五叔!” 五叔孤零零坐在殿中,像秋狩中被人从最高远天际射下的大雁,望一眼就叫人哀伤。一殿的空旷,多么寂寥。他笑着伸手捧住红生的脸,细细摩挲着他粉嫩的两腮,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光:“绯郎,以后不能教你笛子了,记得要时常吹……” “还有丁零族的马蹄,绯郎,如果我们穿上它真能获得自由,该多好,该多好……” 自由,自由……红生懵懂地睁大眼睛…… 什么叫做自由? 远走他乡,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能算自由么? 红生转过身,望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3 着一道背光而朦胧的身影问。 你觉得我这答案如何?你会无怨无尤地陪我漂泊下去吧? 伽蓝…… 那道颀长的身影在他面前缓缓跪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妥帖,可回答的话却使红生无言以对:“王爷,我不能总跟着您漂泊,您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我…… 红生的心慌乱起来。 我不能给你自由,你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你走了谁服侍我?要不然你跟着我……我也替你张罗一房妻子? “我不要妻子,”那模糊的身影一动,似乎是抬起头来,“王爷,您知道我喜欢的是男人。” “不,我不知道……”红生语无伦次的摇头,惊慌失措——是啊,他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王爷,您打算怎么办……”那道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蜿蜒扭曲,变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壁画,绵长地横亘在红生面前。 红生擎着画笔不知所措,慧宝大师缓缓走到他跟前,合掌道:“善哉善哉,兔王本生……” 兔王本生……红生双唇翕张,在心底复述出这个故事—— 昔日有高士隐居山泽,日日宣讲大义;山中四兽狐、獭、猴、兔为求大法,自愿供养高士。某日粮尽,高士欲往他乡,四兽苦苦挽留——猕猴找来野果;狐狸化身为人找来一囊麨;水獭捕来大鱼,各供一月之粮。只有兔子一无所获,深为自责: “我拿什么挽留他? 或者……我看开了生死,区区一副皮囊,又有什么舍不得?——与其喂了一万个凡夫俗子,还不如喂他一人吧……” ——于是兔子跳入火中,将肉身献给高士。 那么,他呢?他该怎么做? 慧宝大师合掌微笑:“善哉善哉,兔王本生……献身于人,可换长守。” “不,不……”红生瞠着慧宝大师不断逼近的笑脸,冷汗潸潸而下,一步一步后退。 乱套了,全乱套了!他又不是什么兔子,怎么能为了留住他,就随随便便献身……这都什么跟什么! “王爷,您知道我喜欢的是男人……您打算怎么办呢?” 伽蓝的低语始终在耳边萦回,红生惊慌失措,拼命后退,谁知腿上忽然撞到一人,引来“哎哟”一声。他慌忙回过头去看,发现竟是阿蛮。 阿蛮抬起脸来望见红生,蓦然拊掌笑道:“慕容大人要献身了!” 红生头皮一炸、浑身发麻,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想留住伽蓝呢,所以他要献身了!” 红生大骇:“不——不……” “——不!” 他豁然坐起身,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原来是梦,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红生轻吁一口气,惊魂甫定,抬手擦擦汗津津的额头,这才警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是梦……红生心惊肉跳的想。 帐中一片静谧,狂跳的心渐渐平静,红生觉得口干舌燥,想要点水喝。他掀起帐帘,一眼便看见卧在地上的伽蓝——他正背对着自己沉睡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轮廓背光而朦胧,却是无法忽视掉的挺拔。红生的心怦怦跳起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似乎一个人掉进了某个魔障。 “伽蓝,伽蓝!”他在帐中呼唤,一声比一声清晰响亮。 伽蓝迷迷糊糊翻身醒来:“王爷?” “我口渴,要喝点水。” “哦,”伽蓝闻言慢吞吞坐起身,仿佛自言自语道,“酒后人都容易渴的……” 说罢披衣点灯,起身给红生倒了一杯水:“爷,冷的要不要紧?” “你拿来给我喝就是。”红生没来由心里就是一堵,在仆人的注视下烦躁不安,接过水杯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似乎驱散了点胸中烦热,他舒服的轻叹口气,递了杯子又躺下。 伽蓝伺候完红生复又睡下,很快便沉入梦乡,红生却是无眠。 他回想起逃离龙城的那夜,回想起那一夜遭受的屈辱和折磨,浑身就泛起细密的冷颤;然而他又想起外祖母下葬那一晚,想起自己偷窥到的——表兄陶弘与叶将军的一场性事,双颊又不禁发热。 男人与男人之间,到底能有多投入,到底能够多契合,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对伽蓝为何会有这份心思?自己明明喜欢的是如兰,即使如兰不在了,他也不该有这份心思——是因为知道伽蓝喜欢的是男人么?因为他的体贴,所以怀疑他并不想做个安分的仆人;怀疑单纯的主仆关系,有一天将不能再维系像他们现在这样的默契? 当他知道了伽蓝的偏好,又决定与他朝夕相处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一点什么,又准备了一点什么? 不过伽蓝……有他自己喜欢的人,叫韬的那个…… 红生在黑暗中静静望着帐顶,轻吁了一口气。 第廿八章 月白·桂子落完 转眼到了十月,山中天气渐寒,晚来睡觉的寝衣换成厚实的衾被,光靠熏笼已不够暖。这天趁着阳光晴好,伽蓝与常云常清将床上用的十二牒屏风从库房里搬出来晒了,到了晚间搬进室内,小心安放在床上。 木制的十二扇床屏绘着简单的山水,以铜钩钮相连,将整张床包围起来,只有上下床的一侧可供折叠开阖;放下帷帐后自成一方幽谧天地,惹人睡意。 红生安稳睡了几天,这日醒得略微早了些,不等伽蓝来唤就自己推开屏风下地,却在瞥见地上一方潮印时,怔怔愣了神——这痕迹是伽蓝留下的,铺盖直接打在地上,自然要忍受这些潮气;自己平日一睁眼便是由着他伺候,哪里能注意到这个。 红生微微侧首想了想,在伽蓝送水来给他漱洗时,漫不经心地吩咐:“白天去跟慧宝大师说说,你另收拾一间厢房,自己去睡吧。” 伽蓝一怔,随即开口:“若这样,夜里就没人伺候王爷了。” “我哪有那么多事,需要你一刻不离身边的?”红生抬眼瞪了他一下,不再多言。 谁知到了夜里,事真来了。 也许是晚间临睡前又被常画匠劝了两杯酒,夜里红生忽然醒来,口渴得厉害。他迷迷糊糊喊了几声伽蓝却没听到回应,刚要生气,才想起伽蓝已被自己派到别室去睡。 红生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4 半带懊恼的叹了口气,蜷起身子,就是舍不得离开舒适的衾被。闭上眼强要睡去,却是口干舌燥越忍越渴,哪里还睡得着,最后他火大的推开床屏赤脚下地,又懒得点灯,硬是摸黑去找水喝,不留神一脚踢上坐榻犄角,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嘶——见鬼了……”红生赶紧坐上榻护着脚趾甲,冒了一头冷汗。歇了好半晌他才缓过神,抱起案上陶壶就口喝了几口凉水,喃喃自语道:“这两天得备暖炉热水了……” 才说罢就打了两个寒噤,他赶忙放下陶壶几步跳上床,钻回衾中舒服得吁口气,这才伸手将床屏阖上扣好。没有伽蓝在的确不方便,他不由得想着,却不打算叫伽蓝回来再睡地下。 如果红生知道自己一时的良善会使他后来没有台阶可下,很难说他会不会从开始就坚持虐待伽蓝到底。 三日后,法云寺来了二十个小沙弥,一进寺就抱着慧宝大师喊师父,眼眶红红泪汪汪。 红生这才意识到,待壁画一成,法云寺就要正式开光了。佛精舍一下子被住得满满当当,伽蓝不得不抱着铺盖让出房来,这时安顿他只有两种方法——要么继续睡地上,要么和红生挤一张床。 红生发憷了——他不想改变关心伽蓝的初衷,然而…… 伽蓝很识趣道:“王爷,小人还是继续睡地上吧,夜来伺候您也方便些。” “算了,”红生不愿自己显得畏缩,没好气道,“晚上你同我挤挤睡吧,从前露宿时又不是没将就过。” 然而露宿与挤一张床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们守着篝火,其实两个人是呈“丁”字样睡的——伽蓝睡在红生的脚边;而现在两个人钻进屏风床,屏风一阖帷帐一放,红生顿时就觉得胸闷起来。 空间太窄小了些,偏偏伺候的人得靠外睡才方便,这样红生整个人就被伽蓝逼进床里,这让他暗暗有些后悔。两个人并肩躺下,他又安慰自己想:难保不是我自己暗怀鬼胎想太多,他是我仆人,何时放肆过?何况他有自己喜欢的人…… 可饶是如此,红生又哪敢乱动——他僵着身子躺得笔直,闭目屏息,觉得伽蓝平稳地呼吸都显得冒撞;他嗅到自己仆人身上微辛的皂荚味道,心口微撞,帐内香暖的空气似乎都被伽蓝抢了一多半去,使他无端觉得憋闷,浑身燥得慌。 这样战战兢兢僵持了半天,红生的四肢才逐渐放松,迷迷糊糊地入睡——两个人睡真的是热,很快他便翻了个身,将衾被全踢开。 一只胳膊揽过红生的身子,窸窣摸索着什么…… 浅眠的红生浑身一紧,豁然睁开双眼沉声质问:“你做什么?” 伽蓝胳膊一僵,讪讪道:“爷,您踢被子……” 红生脸一热,扯了被子半搭在身上,背转身咕哝道:“我不冷,你别管。” 就这样别别扭扭,红生花了两三天才习惯与伽蓝同榻而眠,之后越发确信自己多虑,踢伽蓝出帐端茶送水就更是自然,深更起夜闭着眼从伽蓝身上爬过,姿势也越来越靠近四脚蛇。 这日时将拂晓,伽蓝在帐中醒来算着时辰还早,便忍不住在这孟冬清寒中赖床片刻。他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偏头端详熟睡的红生——红生睡得正香甜,几缕发丝散在润玉般的脸庞上,随着呼吸轻轻拂动;他像是梦到了什么,双睫正微微发着颤,嫣红的嘴角浅浅挑起——伽蓝掉过脸,鬼使神差想起这双唇的触感……很是柔软。 刚逃离龙城那阵王爷病得很重,他时刻贴身伺候,早就知道王爷是柔软的——无论身子还是……唇,都不同于韬。虽然同样望上去细挑美丽,常年的戎马倥偬使韬一身韧劲,像捏不住七寸的蛇,每分每寸皆是狠辣,几乎次次都快将他绞杀;而王爷不一样,他真是细如白练滑如丝绫,绕指地柔。 不过,是从何时起,王爷开始回避他的呢? 伽蓝在心底竭力回忆着——似乎是从他在巴陵病倒开始,王爷不再要他伺候沐浴更衣,不愿与他有肌肤上的接触,总是在不经意时透出拘束,到底是为什么呢? 伽蓝苦思不得,再次偏头凝视熟睡中的红生。 红生在衾中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被什么烦扰住,微翘的唇角逸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双颊渐渐浮起一抹浅绯,双眉蹙起又松开。 伽蓝侧身支颐,不觉看得入神。 昏暗中红生又是一声呻吟,身子挣动的幅度比方才大了些。他睫毛微颤,脸上浮现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容色;原本搁在衾外的手不知不觉滑进被中,往下探去…… 伽蓝一怔,无声的笑起来,不由得抬头望向帐顶,从那蒙蒙透来的光亮猜测今日天气如何——最好是个大晴天,好方便他拆洗罗衾褥垫。 这样促狭戏谑的想着,伽蓝悄悄坐起身,正想下床,却听背后一声倒抽冷气传来,像遭受了某种致命的打击。伽蓝不禁掉过脸来,正看见红生惨白的脸。 “你看见了?”红生怔怔盯着伽蓝的脸,木然问,脸上血色全无。 伽蓝愣住——看见又怎么了?很正常的事情,王爷何必表现得这般反常? 哪知下一刻红生猛然弓身弹起,像碰了沸水的虾子一样倒退,后脑勺直直撞向身后屏风,伽蓝赶紧伸手护住红生,急急低语:“王爷,当心。” 红生毫不领情,只蜷起身子缩在床角,灼亮的黑眸死瞪着伽蓝,咬牙啐了一句:“出去。” 伽蓝一怔,无可奈何,只得打开床屏退到帐外。红生在床内将屏风砰一下阖上,喀啦一声落扣。伽蓝静静跪在地上,望着严丝合缝的床帏,顿觉寒意沁骨。 红生在幽暗的帐内浑身发抖,羞愤欲死的咬住下唇,脸上几乎要哭了出来。这时他听见伽蓝在帐外缓缓开口:“爷,您到底怎么了?” 红生无法作答,只死死握住双拳,胸口剧烈地起伏。 “爷,从前您一路寻欢作乐,从来不避开小人;缘何如今这般提防计较……”帐外话音顿了顿,才又道,“如果小人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请王爷责罚就是。” 他当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自己这样尴尬、不安、神经质,都是因为……红生绝望的想——都是因为他自己遭遇过。 他知道男人凶狠的力道,如果垂涎了自己,下手的力量有多凶狠——根本不会念一丝情,不会有一点怜恤顾忌,都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5 不比占有一个女子,直接当他是件摔不坏捏不碎捣不烂的器物,他真是打从心里怕!怕得要死! 就算帐外跪着的人现在肯安分当自己仆人又如何?再温顺,也不过是暂时慑服的兽!红生痛苦的闭上眼睛,蜷起身子——事事提防,生怕他会动邪念,这人比自己高大、强壮,真要动粗,自己怎么敌得过;何况,他凭什么愿意乖顺的做自己仆人? 红生抬起头,脸上已蜿蜒着斑驳泪迹——他拿什么驾驭他?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燕国的辽东王府早已付之一炬,所谓奴券也已成灰烬,他为何还要乖乖做自己的仆人? 红生掉下泪来——多少人,当初受他多少恩惠的人,都已经不再认账;凭什么这个自己最后买进的仆人,肯这样不离不弃的陪着自己? 他别无长物,只剩下这身皮囊而已。他算不出,伽蓝还能从自己身上求得什么…… 伏在砧板上被人刀俎凌迟过一次,吃过那种苦头那种罪,哪里能心平气和地乖乖躺下,再一次任人鱼肉。他知道伽蓝心里喜欢着别人,若想换得一时的陪伴,他迟早要付出的,是不是只有一身皮肉而已? 所以所有的尴尬、不安、神经质,都是因为他早已不相信什么狗屁的忠心,不相信一无所有的自己能换来别人倾心相与,不相信自己会得老天垂怜——苍天根本没有怜悯的眼睛。 第廿九章 霜色·雾散云开壹 伽蓝在帐外跪了半天,正当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却听帐内传出红生闷闷的声响:“你真要知道……就告诉我,韬是谁?” 伽蓝一怔,没料到终究绕不过石韬一节,只得抬起头望着帐帘迟疑应答:“他是我从前的主人。” “只是这样?”红生在帐中无声一哂,眼中微光闪烁。 这一问太古怪,伽蓝低下头,不知该如何作答。长久的静默磨光人耐心,就听床屏砰地一声被踢开,红生挪到床边坐着,满脸寒意夹着怒气,直直盯着伽蓝。 “你与他,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可以亲密到在梦里都念着他的名字……”红生细眉一挑,穿着罗袜的脚指向伽蓝双腿之间——僵硬的动作透露他浑身不快,再明显不过,“可以使你日思夜想到,连这里都起反应?” 伽蓝没有动弹,只认命似的深吸口气,随着叹息缓缓认下:“王爷,您猜得没错,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我情之所钟……” 红生只觉心中一痛,像是肉里被人硬生生扎了一根刺,疼得他死皱起眉;脸上却火辣辣烫着,像遭受比挨人耳光更不堪的羞惭,灼烧得他浑身发颤。 脑中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他只能吐出一句“恶心”,只为求个自保。 伽蓝正低着头,听见这个词后浑身一僵,愕然抬头望着红生。 “你们这样的趣好让我觉得恶心。为何就不能……正常些?”红生咬牙道,挥不散心头莫名聚起的阴霾。 “王爷,我若但凡能有一点选择,也不会喜欢他。”伽蓝目光一凛,却很快又柔和下来,“只可惜,我别无选择……” 那个人花了十四年,费尽心思逼他走上这样一条路——拿荆条鞭笞、拿蜜糖诱哄,一路耳鬓厮磨恩威并施,他如何能够走得不刻骨铭心。 伽蓝闪烁的眼神温情脉脉,明确的撇清将红生逼进一个更尴尬的角落。是的,他的仆人没有非分之想,一切臆想源于他自己的魔障——那魔障中只坐着他孤零零一个,妄想着可以就近拉一个人进来,能够陪自己同甘共苦。红生如坐针毡,又莫名难过,他扯扯唇角,只能别开眼恶狠狠嘲讽:“好个别无选择……我若安排你娶一房妻子,你倒是愿意娶么?” 伽蓝抬眼瞅着红生,点点头:“我会娶。” “你……”红生一怔,张口结舌瞪着他。 “爷,您会给我别的选择么?”伽蓝苦笑,跪在地上认真望着红生,似要求得一个极重要的答案。 “你还想要什么?”红生偏开脸,心里越发乱了,“我若能有选择,当初离开燕国的时候,一定不会同你……” 伽蓝垂下眼,狡黠一笑:“爷,您是可以选择的啊——在长沙的时候,爷为何不答应长沙公的要求,拿两名婢女来换我?” 红生难以置信地盯着伽蓝,因他忽然提起的话煞白了脸色,双眸大睁——闭嘴……别再说了! 窥破我的心思很了不起么?别再说了! 伽蓝仍旧低着头,将红生微微发颤的脚拢在手中,低沉地嗓音饱含着宠溺,却异常坚定地撕开他的伪装:“您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已经放不下我了吧?” 闭嘴……别再说了!红生头顶血气一冲,恼羞成怒地踢开伽蓝的手——他这是要做什么?要做什么!不过是一名贱仆,竟想要自己承认这些莫须有的放不下?!他不过是一名挂心着别人的贱仆,能值得自己放在心上么? 这贱仆喜欢着别人,还要嘲笑他在自作聪明,只不过是一名贱仆而已……巨大的羞辱盘踞在红生心头,噬啮着他的自尊——竟落魄到这地步了么?堂堂一个王爷,竟落魄到需要忐忑牵挂着一个羯奴!指望他不要心猿意马,能够陪着自己一直走下去。 再没有比这个更丢脸的了!他自悲自怜,怒极生笑。 “是啊,是还有别的选择,”红生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你走吧。” 伽蓝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盯着红生:“爷,您的意思是……” “反正买你时的奴券早就被烧毁了,从今往后,你便是自由身了,”红生闭闭眼睛,压住冒上心头的悔意,咬牙道:“人生来去如浮萍聚散,又有多少别无选择的缘分?你走吧。” 不相信困住自己的是挣不开的网,他咽不下这口气,怎么都要挣扎——哪怕鱼死网破。 “那么王爷您呢?您往哪里去?”伽蓝不动声色,只轻轻问,“打算跟着常先生离开吗?” “是的,”红生忍耐心头紧缩的疼,深深吸了几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身子别再发颤,“壁画已经收尾,两三天后,常先生就会离开法云寺,届时我会跟着他们走。” “如此也好,”伽蓝静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起身拾起熏笼上的衣服穿好,跪下对红生叩首,“多谢王爷赐伽蓝自由身,伽蓝从此就不跟着王爷了。” 红生心中一寒,这时才觉得周身冰冷,他掖了掖襟口,兀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6 自逞强道:“今天就将包袱收拾了,带上你的东西走吧,我也不会亏待你……” 伽蓝抿唇一笑,摇摇头道:“既然王爷几天后就要离开法云寺,那么伽蓝就不必离开了。我这就去与慧宝大师说,从此留在法云寺侍奉洒扫。” 红生一怔,不禁脱口叫道:“你要出家?!” “王爷,我与佛寺的渊源,比您知道的要深得多呢。”伽蓝一笑,对红生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厢房。 他不再与红生行主仆之礼,不卑不亢,使红生心中更是难受。 拳头狠狠砸上床沿,红生咬紧牙,恨不能冲出去一脚踹死伽蓝,哪知身子却突然冻得一阵哆嗦;他赶紧抱住胳膊搓了几下,跳下床将熏笼上的衣服拾起穿上,折腾了好半天才系好衣带。 没人服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红生气恨着走出厢房去堂上吃朝食,却在中途被慧宝大师扑住:“慕容大人啊!” 红生吓了一跳,看见慧宝大师激动得面皮酡红,忙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大师怎么了?” “伽蓝说他要留在法云寺中,实在是不得了的缘分啊,”慧宝大师陶醉地笑,与红生分享自己刚得到的震撼消息,“您知道么,他是赵国大和尚佛图澄的弟子啊!” 红生约略听说过佛图澄的名号,知道他是赵国赫赫有名的高僧。石勒、石虎两代天王,均曾把自己的子孙寄在他座下当弟子。这该死的羯奴,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 “那又如何?”压下心头诧异,红生涩涩回了一句,“他这人,惯会颠三倒四,装神弄鬼……” 他从前还自称是什么太子呢,这会儿又成高僧弟子了,可笑…… “哪里哪里,这许多天相处下来,伽蓝的品行实在无可指摘,您瞧他这名字就不俗……”慧宝大师继续喋喋不休,没注意红生越来越差的脸色。 当晚伽蓝再也没回红生的厢房——他借口讨论佛法,哄得慧宝大师请他在自己房中睡了。红生面上也摆出无所谓的姿态,早早退回厢房,坐在灯下收拾自己的包袱。 他将夏衣尽数丢弃,将厚实的秋衣卷在一起,并上钱袋关牒画具裹成一个包袱——可仅是这样,行李已沉得他几乎拎不动。 于是只得将一件一件琐碎的物件丢下,心中越来越强烈的嚣叫在警告自己——不能后悔,不许后悔! 可……怎么会折腾到这步田地?! 红生抱膝坐在灯下,心里揪成一团,痉挛地疼。 前往燕赵的关牒早已被伽蓝悄悄办妥——他到底是太细心,还是早就藏下离开的私心?自己被他瞒了多少,又瞒了多久?他一直就是置身事外的吧?偏偏哄得自己一点点动了心思,到头来自个儿蒙在鼓里使劲瞎折腾,除了丢尽脸面,还有什么意思? 红生吸吸鼻子,冷冷将伽蓝的衣物抛在一边,又将他那份关牒丢下,气哼哼卷走全部钱财——你不是留下不走么,你就做你的和尚去吧,死羯狗! 三天后壁画开了光,常画匠一行就要动身离寺。红生跟着常画匠与慧宝大师辞行,比起众人的依依不舍,他只是病怏怏低着头,穿着麻鞋的脚尖若有似无地蹭着地面,等待启程。 伽蓝没有出现。 三天,他当真就此寂寞了三天,彼此刻意不要照面,竟真的就没照面。手指紧紧绞着包袱上的活结,心头的结也似乎越来越紧了。红生出着神,就听一旁阿蛮忽然叫嚷:“伽蓝呢?” “伽蓝?他在后院劈柴呢,真是个勤快的郎君,”慧宝大师笑道,“过两天我就替他落发,收他做弟子。” 红生心中一沉,刚要说点什么,却被常画匠高亢的出发声打断了。抬头最后看一眼法云寺——他的山居岁月、一时悠游,终于结束了。 只是这一次再启程,身边少了一个人。 仿佛天气也感受到他郁郁寡欢,渐渐阴霾下来,淅淅沥沥落下雨丝。 慧宝大师立在山门外看着一行人渐渐远去,合掌低喃: “善哉,善哉……” 伽蓝劈完柴又扫地,一直忙到午后才得闲。他拄着扫帚站在殿中,静静环视着三面墙上的壁画。此时慧宝大师正领着弟子在经堂诵经,殿中只有伽蓝一人——他独自沿着北墙寂寂地走,细细看着常画匠画的《猕猴王本生》,最后驻足在供养人的画像前。 他的主人正穿戴着高冠绯袍、恭立在他的面前,静静地微笑。伽蓝伸出手指,轻碰画中那拢在一起的白皙双手,无声地笑起来——慕容绯哪有这么高,竟能与他平视,从前,自己都需要跪在地上仰起头,才可以看清他的笑貌;而今总算可以平视了。 被潮气沁润的颜料在昏暗中闪着崭新的光彩,使画中人有了栩栩如生地鲜活。伽蓝凝视着那双与自己平视的黑眸——深潭般沉郁、水晶般倨傲,又蒙了一层琉璃似的轻脆,常先生的妙手点睛,真是传神极了。 指尖将要拂上胡粉填色的脸庞,却生生停住,生怕碰脏那莹白色的面容、浅红色的笑靥。伽蓝茶褐色的眸子微动,目光盈满淡淡地怅然,亦是为红生所嫉恨的那种温柔水色——谢谢您给我自由,谢谢您解了我的毒,王爷…… 右手小心撑着墙面,他俯下身子,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双唇轻轻吻上画中那微微弯起的唇。 王爷,您放不下我的,对不对?我留在这里,就是要等您回来。 人生来去如浮萍聚散,您可知,多少人为了一个别无选择的缘分,拼去性命孜孜以求。睁眼看四海之大,我们又怎么可能免俗?怎么可能免俗…… 第三十章 霜色·雾散云开贰 雨越下越大。 餔食前伽蓝被慧宝大师请到堂上清谈,二人说到投机时却蓦然无话,只默契地听庭前雨声不歇,任由这份静谧延续。 “等过个两三年,檐间水珠就会在阶下滴出石窝,到那时再下雨,堂前便叮叮咚咚响成一片,可好听了。”慧宝大师一边笑着,一边看小沙弥煮茶。他的坐席两侧及身后竖着三面屏风,足以挡去钻进堂中的寒气。 伽蓝侧脸望着檐间落下的雨帘,情不自禁就将心思挂在红生身上。 ——寺外凄风苦雨,他的王爷现在如何?往常,总有他陪在王爷身边,也许一同沐雨栉风,谁也帮不了谁,但能相守在一起,竟不比目下更觉得凄凉……这是他头一次比王爷享福,原来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7 滋味真的很一般。 丝丝冷风吹得釜下火苗摇曳不定,釜中沸水翻着不断开放的银花,小沙弥将竹杓探进釜中,舀出煮沸的雨水为师父泡茶。 “山里这样下雨,雨停了就会有大雾,”慧宝大师啜了一口茶,似乎是不经意提起,“每到这样的时候,浮丘山总是云雾弥漫,恰似浮于海上的仙岛,正是最美的景致。当然,山中人也最容易迷失方向……唔……说起来也无需担心,这时候没人会上山的,毕竟山路难行,山中野兽也多……” “大师……”伽蓝苦笑,“您是故意的吧?” 慧宝大师无辜地眨眨眼,狡猾地笑起来:“善哉善哉……我有吗?” 天色阴暗,山道边的驿站藏在氤氲的雾气里,并不好找。这是间破落的茅屋,里面存放着少许干粮与柴禾,供来往旅人使用。 常画匠在灶火上翻动着野鸡,呵呵直乐:“没想到慕容大人猎野雉也是一把好手啊。” 红生正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闻言微微得意地笑起来:“弹弓我是从小玩到大的。” 抓野雉鹧鸪难不倒他,就是鞋子湿了忒麻烦。他低头看看满是泥泞的麻鞋,泥浆水渗进鞋上的缝隙,沾湿鞋内罗袜,湿滑冰凉。真冷……燕国这时已经下雪了吧?红生靠在灶边脱下鞋袜,将冰凉的双脚塞进温热的麦秸里。 晋国也冷,就是冷得同燕国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南方常年弥散的水汽,使这冷中也透着湿,渗进人四肢百骸去,一点点抽走身子骨中的暖气。没有雪,只有冰冷的雨,这种寒冷真是比燕国的冬天更折磨人。红生叹了口气,无神地望着在自己嘴边化开的白雾,不知心头升上的寂寞,正顺着目光泄露在人前。 不能违心——自己现在正惦记着伽蓝。为何会这样挂念一个人?定然不光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仆人,红生怅然着想,也许是因为对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吧。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陪他半年多,形影不离地、亲密无间地;像一直载着自己的马,像一直护卫自己的剑,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成为伙伴。不,还不光是这样——他有血有肉、会说会笑,懂得自己每一句话每一声叹息,能随意使自己微笑或发怒。这样的默契,比父母给的更随性自由,比哥哥给的更细心温柔,比如兰给的更坚强有力;而自己与他的关系,说是主仆又太亲昵,说是朋友又分着高低,说是搭档又太依赖他……还有患得患失的悸动与牵挂,又该怎么定? 红生不曾料想,自己与一个男人有一天也能搞得这样复杂,像纠缠不清的葛藤。 他又想起表兄与叶将军形如胶漆的那一夜——如果自己不曾有过某些创痛,可能也会跟表兄一样处理这份感情?毕竟士族高门常常欢饮达旦彻夜清谈,男人与男人之间产生这样的感情,并不鲜见。不讳言……他是喜欢他的。 红生回忆与伽蓝在人市上的初见,那一刻在他印象中早已模糊。只记得当时父王刚去世不久,正是兄弟阋墙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府中的亲随被王兄削减,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才会一下朝就亲自去人市挑选仆人。 记得当时伽蓝站在一队褴褛的奴隶间,显得特别扎眼。他衣衫干净、身腰挺拔、目光疏离,像立在鸡群中的鹤,使自己不由得动了玩性,忍不住拿起弹弓射向他,然后对着愕然抬眼的他促狭地笑…… 那时候,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红生回过神来,正听见常画匠的招呼声,烤熟的野鸡腿被送到他手中,红生道了一声谢,小心撕着滚烫的鸡肉送进嘴里。 常画匠在红生身边踞坐下,大大咧咧啃鸡,他瞥了无精打采的红生一眼,装作随意地问:“先生就这样与伽蓝分开了?” 红生听了差点烫到嘴,只含糊应了一声:“嗯。” “哦……”常画匠不置可否的笑笑,狼吞虎咽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有点奇怪,您不是他的主人么。” 红生没领会常画匠的意思,随口敷衍着:“是啊,我是没有个主人的样子,纵容得他无法无天……”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常画匠抹着油嘴道,“我是觉得,您不像他的主人呢。做主人的,不是该照料好仆人么。” “照料他?”红生一怔,失笑,“我不明白。” “很简单的道理,”常画匠瞅着坐在对面津津有味吃饭的徒弟与儿子,微微一笑,“大人您看,我做了那两小子的师父,要他们给我打下手、料理生活琐事,所以相应的呢,我要教诲他们做人;传授他们一技傍身;关心他们的饱暖与身体;告诉他们,他们未来该走怎样的路、会过怎样的生活——这样,我才算是他们的师父。” 红生笑起来。诚如常画匠所指,这的确是他的困扰之一。他也很清楚自己与伽蓝之间的主仆关系早已脆弱,想一想还真是不服气。 “我明明有一路赚钱养活他,”红生垂下眼来,将身体缩成一团,“不过,我的确不像他的主人……” 何止不像主人,简直像是儿子。常画匠回想这对主仆日常的行止,呵呵一乐:“是呢,您做主人,但压不住他。” “何止压不住他,我还怕他反过来骑到我身上呢。”红生笑起来,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火烫。他慌忙借低头吃鸡来掩饰,所幸常画匠转身哄阿蛮吃麨面糊,并没有察觉。 冬日夜长,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下来,冰冷的雨下了一夜,翌日清晨方歇。 乳白色的雾从山凹间缓缓升腾起来,与漫山云气相接,蔚蔚蒸蒸遮天蔽日。浮丘山四十八峰峦滴翠,掩映在这茫茫云雾之中,又有哪一处才藏着伊人踪迹? 伽蓝叹口气,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撑着伞往前走。 也不知追得对不对,追不追得到? 走了这半天,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半点,更别提常先生与阿蛮穿透力极强的笑声了。也不知自己到底落了多少路程,何时才能再看见王爷,哄他回转?担心了一整夜,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追出来,也罢,他是他的主人他的爷,就由着他任性又怎样呢? 只是茫茫群山,又安知自己不会是迷路走失或者被野兽袭击或者被山匪抢劫的那一个?慧宝大师,您一定是故意的吧…… 正这般颓然想着,山道近处,却从白雾里走出个穿着绯色衣服的人,正撑着伞信步前来。他踩着木屐的脚上又套着层麻鞋,使步姿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8 不得不袅娜起来,一路逶迤踟蹰,艳丽如同山鬼,可不真是慕容绯! 伽蓝怔怔说不出话来,就见红生慢慢走到他跟前,抬伞仰头潋滟一笑,开口道:“我回来了。” 伽蓝握着伞把的手指紧了紧,嗓子不由得干涩:“爷,我也追来了。” 此时浓浓白雾包围着他们,像极安谧妥帖的围障,能鼓动人坦白心意。 红生倏然笑开,丢开伞和行李,扑到伽蓝身上大叫道:“我反悔了!我鬼迷心窍!我喜欢你!要死了见鬼了!你这死羯狗!” 想通了,花了一个晚上终于想通了。原来找寻了许久的慰藉,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伽蓝伽蓝,我若能有选择,也不会喜欢你——可现在,若能有选择,我们就一定不要分开。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太匆忙太短暂太不容易,所以能不分开就不分开,一刻都不要分开! 伽蓝手指微动,双臂慢慢收紧,小心翼翼抱紧怀中那细挑冰凉的身子。 王爷,多谢您先给我自由,然后再说喜欢我…… 这样,我就也可以说出真心话: “爷,我也喜欢你……” 第卅一章 品红·壹 水顺着铜匜注入浴鉴,红生将头发捋在耳后,躺在热水中舒服地叹了口气。伽蓝隔着蒙蒙水雾望着他笑,转身将潮湿的衣服铺在熏笼上烘干。满室的苏合香味道使人恹恹欲睡,混着迷迭香的澡豆被均匀抹在红生背上,惹他吃吃一笑,回身将一块李子肉送进伽蓝嘴里。 他的双目在水雾中湿漉漉的,黑黑亮亮瞅了伽蓝一眼,便回过身去安静沐浴。伽蓝看着他浮在水中的黑发,又浓又密滑下肩头,不禁开口道:“头发都已经这么长了,很快就可以用簪子绾住。” 红生反手摸去,握在手中的头发像一束丰厚润泽的丝,便点点头应道:“嗯,也不知我原先的头发,现在做了谁的假发髻。” 伽蓝语塞。红生对那一晚发生的事一向讳莫如深,伽蓝即使猜到什么,也不敢主动揭他伤口。 “是我九叔慕容评,”红生低头轻道,“将我发髻削去了,说是要送给他的宠姬做髢。” 被人髡去头发是多大的耻辱,伽蓝很清楚,他将红生的头发捋顺,只轻声道:“爷,这些都过去了。” “嗯,我的伤也好了,”红生回过头对伽蓝笑,“别叫我爷了,你可以叫我红生。对了伽蓝,你有字没有?” “没有,”伽蓝扯动唇角,“我八岁就被没入贱籍,没正经行过冠礼,也就没取过字。” “那有没有小字?”红生好奇。 “小字佛奴。” “还是伽蓝叫着顺口,”红生笑起来,“我小字就叫绯郎。” 那就是没正经取过小字嘛,伽蓝心中暗笑,只又取了铜匜来添热水。红生洗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要来铜匜用净水将身子最后冲一遍,滚烫的水顺着他白皙的身子滑下,雾气浮起又散开,他的脊背很快被染上一层漂亮的粉红色。伽蓝用粗缯巾拢住红生,扶他出水;红生低着头,扯起缯巾一角沙沙擦着头发。 吸干身上水珠后再用细葛巾擦拭身子,最后才换上簇新的亵衣,红生一身爽净地伏在坐榻上斜倚熏笼,伽蓝怕他着凉,赶紧抱过一床衾被覆在他身上。 “爷,”伽蓝话一出口就发现红生抬眼斜睨自己,赧然笑道,“我一时改不过口来,你别怪罪。我出去跟慧宝大师打个招呼,将餔食送到室内给你吃,可好?” 红生点点头,沐浴的时候已经拿果脯垫过肚子,现在饿倒不饿,就是浑身倦怠;他伏在熏笼上看着伽蓝跑出去,没多久眼皮便懒洋洋阖起来,等到伽蓝将餔食连案端来时,红生已经倚在熏笼上睡着了。伽蓝看着他白里透红的恬然睡颜,默默一笑,也舍不得唤醒他,只管暖好床褥将他抱进床中睡稳,自己一直忙到天擦黑,才陪在红生身边睡下。 这样相依相偎一直睡到后半夜,红生饿醒来,忍不住轻轻翻动身子;他才悄悄拽了下袖子,却发现伽蓝往外挪了挪,原来他竟也醒着。 被阖得严实的床屏内暖烘烘的,红生心跳得太快,不自禁蜷起身子滑向衾底,却被伽蓝捞了出来:“饿不饿?” “嗯。” 红生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伽蓝便打开围屏下床,将一直热在炉上的蝎饼和茶一起端进床中。红生噗地一笑,慌忙堆起被子将食案让进床中,嗤笑道:“越发无法无天了……” 寝室内只有暗红色的炉火微明,昏暗中伽蓝的牙齿在唇角闪烁,笑得极坏:“你是嫌我没举案齐眉么?” 红生差点将茶喷了伽蓝一身,咳了两声抢白道:“我是说你不该将食物端上床……哎,算了。” 他咬了几口蝎饼压惊,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落在伽蓝身上,忽然想到:“啊,说起来,你从前就开过这样的玩笑,我早该看出端倪的……” “哪次?”伽蓝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我数落你踞坐那次,你反问我难道想去了你,”红生想想就笑起来,促狭道,“早知道就该在长沙去了你,你知不知道我表兄他其实……嗯……比我精致……” “干嘛要那么精致?”伽蓝失笑,“下次别总是把话拗开,我知道长沙公与叶将军的事,用不着在意他们。” 红生讷讷,只好滋滋咬着蜂蜜蝎饼,不再说话。伽蓝陪着红生吃饱喝足,收拾了餐具才又睡下。二人同衾共枕,并着肩躺了许久,却是了无睡意。红生默然望着帐顶,最终打破沉默问枕边伽蓝:“在想什么?” “在想很多事。”伽蓝微微叹息,却没再说下去。 而红生终是忍不住问出萦绕在心头的话:“伽蓝,说说你的那个韬呢?” “他?这说来话可长了,我八岁时家破人亡,是他用手段救下我,从此,我就跟着他了。” 红生心中郁郁,顺口追问:“你那些本事,就是跟他学的么?” “嗯,不是,”伽蓝望着帐顶,将手枕在脑后,“但他有条件供我读书,我能出入赵国最好的藏书室,无论是宫中的还是民间的;只要我开口,辟雍太学中最高傲的博士都得来为我讲学。” 不光是因为石韬,也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名士鸿儒都爱念旧。 八岁时他决定依附着石韬活下去,一定要活着看到石虎一族的覆亡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49 ,抱定这样的目的,他拼了命学习一切自认为有用的东西,以为自己最终会走上一条复仇之路,谁料后来却被石韬带偏了方向。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红生听到最后忍不住探究。 “赵国的乐安公,秦王石韬。” 红生沉默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细碎的光,惊讶、嫉羡、忧虑、迟疑,到最后他开口:“我知道秦王石韬,他与我哥哥对阵过,是很强悍的一个人。” “嗯,是很强悍。”强悍到能扭曲他的命运,让明明有血海深仇的两个人最终结合在一起,伽蓝回忆着过去,一哂。 “我从小就常生病,没能上过战场,但看着哥哥我就能知道,上过战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红生垂下眼,不想去描述那种炽热的魅力,“我不曾跟一个男人相好,也不曾跟一个僮仆相好,所以之前烦恼许久,好在现在,这些都不需要再伤脑筋了。伽蓝……你不会忘了他吧,那么强的人,你定然忘不了。” “玄菟郡王也很强,”伽蓝没有直接回答红生,却提起他的哥哥慕容绎,“他们都很强,但……我们活下来了。” 安知从小被汤药灌大的人就不强?安知从小隐忍血泪的人就不强?他的手顺着温暖的床褥滑过去,轻轻握住红生的手,攥紧。 这不是一个能计较强弱的时代,所有财富、名利、权势,也许一夕之间就因生死而倾覆,渡过一切苦厄活下来的人,在涸辙里相濡以沫,直至找到属于他们的江湖。 这样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嗯。”红生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纠缠一个问题,“按说你当年是贱籍……为何秦王能容忍你直呼其名?” 伽蓝与红生相握的手禁不住一颤。为何能直呼其名?因为自己不比他低贱,因为心中对他非但不存敬重,甚至带着仇恨,所以他不会从舌尖吐出石韬的任何尊称或者小字,只会直呼他的名讳。 唉……他错综复杂的过去,到底该从哪里拈出点头绪,细细讲给红生听呢? 红生却不再追问,只兀自轻笑起来:“你念念我的名字呢?” “这样是不是太不敬了?”伽蓝从心底笑起来,其实他早就已经叫过了,但那次只是一时情急,怕王爷之类的敬称太泛泛,会被红生错过。 “你念念呢?”红生仍是坚持。 伽蓝笑了笑,轻声启齿念道:“慕容绯。” 红生一怔,侧过身望着伽蓝,心头无端滑过一阵熟悉的温暖——好像冥冥之中在哪里听见过他这样叫自己。很动听,没有太响亮的音节,被他低沉的嗓音念来,像喃喃在耳畔缠绵的私语;也许是因为他的好嗓音,也许是因为自己有个好名字,总之这三个字牵出了阵阵悸动,极有力地,随着他的心跳一波一波涌进胸口,鼓荡、战栗、胀满。 是否这一刻早已在命中注定,人生中无数细小的支流顽强越过漫长岁月,只为了在这一刻汇成潮涌——就是这样的罢,在自己血肉模糊的时候偏偏碰见他,任他覆上他的伤口,然后,伤好了,他的音容笑貌也被植进自己的血肉里,再无法分开。 “挺好的,以后你就这样叫我吧……” 红生闭上双眼,心口漫漫抽疼。他想睡去,往昔的点滴却在乱纷纷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哥哥征战归来,他兄弟二人与母亲在宫中团聚,当年的一时嬉闹,此刻竟是这般分明地摆在眼前…… “赵国那羯狗玩阴的,破我相。”慕容绎手中举着一面鸾镜,正对镜端详自己脸颊上的伤口,绿色的眼珠被晕上铜镜的澄黄,“嘶……” 红生坐在一旁笑道:“是够狠的,哥哥这般俊容,被损了就太可惜了。” “呵呵,我这绿眸褐发,跟串了种的陇西鲜卑似的,有什么可惜,”慕容绎伸手捏捏红生的脸,调戏道,“还是绯郎你细皮嫩肉,要好好爱护啊。” 母亲惠妃在一旁笑骂:“什么串种!你们的曾祖母就是陇西鲜卑,一样绿眸褐发,不知怎么隔了几代,倒传到绎郎身上了。” “还是哥哥这样好,我五官不够深邃,个子又矮,太不像鲜卑儿郎。”红生笑着。 “谁说的,你这长相顶好,”慕容绎突然想起点什么,击掌嚷道,“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赵国那个秦王石韬,在对阵时,我挑下那羯狗的兜鍪来,真是惊呆了!绯郎,那个秦王石韬长得真像你,要不是因为太震惊,我哪里会露出破绽给他……” 惠妃在一旁侧首端详着红生,莞尔一笑:“哎?我的绯郎披挂上阵,会是个什么样子?” “奇怪奇怪,”慕容绎竟也认真起来,盯着红生的脸看,“要说神气是绝对不像,五官分开看也没多像,但配在一起,就是让我立即想到你。” 红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有意思。哥哥,若是有一天,我也去与他对阵了,这一照面,可怎么办?” 可怎么办?怎么办…… 第卅二章 品红·贰 很简单,你就披上他的战甲,将他的人诱进你的埋伏,围歼了就是…… 红生霍然睁开双眼,轻轻笑了笑。 此时伽蓝已不在身边,自己后半夜吃过蝎饼,此刻就更不想冒着清寒起床吃朝食。红生拥紧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闭上眼正陷入朦胧之际,忽然听见室内有动响,跟着帐中一亮,像是阳光与冷风都伴着那人而来。 “绯郎,”那人的呼唤因为轻笑而微微发颤,宠溺的声音像在哄孩子,“起床了?” 红生唇角浮上笑意,却非但不理,反而更加蜷起身子,白皙的后脖颈也因此滑出领口,温腻一片。床外人果然不再聒噪,红生甚满意地全身放松,眯着眼正待赖床,一团冰凉的物事却乍然贴上他脖颈,惊得他瞬间弹坐起来,什么旖旎睡思都飞散了。 “这是……”他心惊肉跳,认出滚在褥子上的是一个红彤彤的霜柿子,气得拿起来就往伽蓝的笑脸上砸,笑骂,“要死了,你敢捉弄我!” “呵呵呵……”伽蓝怕被污了衣裳,往旁边一让,小心捞住薄皮柿子,“刚在后山树上摘的,那帮小沙弥都玩疯了,你要不要吃?” “现在不吃,冰凉凉的,”红生攀在床屏上看伽蓝将柿子咬开轻吮,吸得啧啧有声,却忍不住眼馋,“给我留几个。” “放心,多着呢,”伽蓝眯眼笑起来,“山里过冬的鸟儿可要恨咱们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0 了。” 红生噗嗤一笑。这一闹睡意也没了,他索性推开床屏下地,捞起熏笼上的衣裳就往身上套,伽蓝赶紧洗了手上前帮他。红生被人伺候惯了,见伽蓝帮他穿衣就熟稔地摆出衣来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还是你衣带系得好看。”红生一边转着身子,一边低头瞅着伽蓝在他腰间灵动穿梭的手指,不禁感叹。 被红生这一夸,伽蓝就不禁回想他胡乱打出的衣结,不但丑得要死地耷拉在腰上,还是个白玉冲牙都挑不开的死结,便忍俊不禁地自夸道:“那是自然,我会很多种系法呢,最复杂的叫‘排云’,系一次编半天。” “你怎么从没为我系过?”红生好奇地笑问。 “太费事了,”伽蓝直觉地摇摇头,“晚上脱衣服会很麻烦。” “你伺候秦王的时候就不嫌麻烦?”红生笑嗤。 “不嫌,”伽蓝笑了笑,看红生神色一凝,便描补上一句,“我喜欢给他找麻烦。” “哦,”红生顿了顿,踱开几步,坐在床沿等热水漱洗,趁伽蓝忙碌的空歇就闲扯道,“这两天冷得厉害,好像该穿裘皮了。” “嗯,我们得添些冬衣,”伽蓝将热水注入三足铜盘,伸手试好水温才端给红生,“这两天我们就下山吧。” “你不出家了?”红生调侃道。 “当然不,”伽蓝眯眼笑,“我要跟着你。” 红生便继续戏谑:“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自然有好处。”伽蓝眨眨眼,却不道明。 红生便不再说话,只是脸微微红着。 二人又说笑一会儿,才并肩去堂上吃朝食。红生能回法云寺慧宝大师很是高兴,他坐在堂上望着红生笑,慈眉善目中总透着那么点老奸巨猾:“善哉善哉……” “善哉善哉,有何善耶?我们这两天就要离开了,”伽蓝坐在慧宝大师对面笑着贫嘴,“还是我们都离开,您最高兴?” 慧宝大师看着伽蓝与红生并肩连席而坐,仍是笑着重复口头禅:“善哉善哉……万事有得有失,虽然你与我佛有缘,但跟着慕容大人离开,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样就没人再会倒光我的醋、抓光我的鱼、摘光我诱鸟儿筑巢留下的果子了。善哉善哉!! 伽蓝此刻一心一意扑在红生身上,也无暇去猜测慧宝大师的心思;自从坦陈心扉之后,他们的每一次相处都是崭新的,每一句交谈都新鲜有趣,彼此连眼神都需要全神贯注去解读,又怎有空闲他顾? 这样的相处,真是让他打从心底愉快。 山中的冬夜极冷,却也给了人们营造温暖的最好机会。紧闭上门扉,室内有火盆、釜中有沸水、碗中有茶,博山炉在熏笼下吐着馥郁香烟,一室生春。 热水从铜匜中泄出一线细银,缓缓注入濯足用的环耳圈足盘,红生将双足伸进水中,暖意便自下而上,迅速渗透他四肢百骸。浑身都舒服得轻软下来,他抱膝在床沿坐着,看伽蓝将帛巾泡在水里,细细摩挲过他的脚踝。 从敏感的足底传来瘙痒,牵连得他全身皮肤发紧,一颗心仿佛也被轻轻搔弄撩拨,痒痒期待着什么。红生觉得博山炉中的香氛忽然在四周凝住,暧昧得他整个人都不敢动弹;只有伽蓝手下未停,粗糙而有力的指腹慢慢推压过红生滑腻的脚心。 红生细细凝视着伽蓝低俯的面容,烛光像是在他褐色的额发与眉睫上鎏了一层金,而这浅色调带来的柔和却被挺直的鼻梁破开,又在温柔的唇线处重新汇合……他看得入神,未防备伽蓝手下力道,当足底某个穴位冷不防被撞得麻痒难当,红生身子一颤,口中不禁发出一声呻吟,像极了情事中的腔调。 他的脸刷一下红起来,烧烫得整个人无法自已。 这时候伽蓝抬起头,想对红生促狭几句,却发现自己的脸在下一刻被红生捧住。 “伽蓝。” 十指插进伽蓝蓬松的鬓发,紧张地扣定他愕然微挣的脑袋,红生俯下身子,干涩的嘴唇飞快地擦上伽蓝润泽的双唇。唇上传来阵阵的酥麻,他闭紧双眼,能感觉出彼此的鼻尖正轻轻摩擦,他们的呼吸撞在一起,都越来越快、越来越沉重,最终化作急促的喘息。 耳边传来不真切的翻水声,紧跟着伽蓝猛地站起,像蓄势待发终于攻击的兽,将红生整个人带起再扑倒。他被压进床内,几乎与褥子揉在一处,伽蓝的重量压得他膝弯别在床沿,硌得生疼;他的裤脚潮湿地黏在小腿上,很难受——是的,人若激动起来,连圈足的铜盘都可以打翻…… “伽蓝……” 正当红生感到喘不过气时,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倏然一轻。空气终于可以悠长完整的进入胸腔,迷离的双眼也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状况——他正倒在床上,而伽蓝撑在他头顶上方,正一脸笑意地望着他。 浑身都不自在,干涩的唇似乎也在方才被擦破,痒得厉害,红生将双唇用力咬了咬又舔了舔,却发现伽蓝的瞳孔在微微收缩。茶褐色的眼珠真容易看出变化,红生笑起来,伸手抱住伽蓝,令他与自己躺在一起。 木制的床屏吱呀着掩上,帐子被轻轻放下来,笼成一方昏暗的天地。 红生伏在伽蓝胸前,两个人静静搂在一起,躺了许久。 “伽蓝,我没试过……”红生听着伽蓝平稳的心跳,蓦然道。 “嗯……”伽蓝低低应了一声,又无声地笑起来,伸手抚弄着红生的头发。 “伽蓝,你尝过女人的滋味没有?”红生的左耳贴着伽蓝的胸口,又问。 “没有。” “为什么没有?秦王不给你机会么?”红生的双目在黑暗中怔怔睁着,黑水晶一般的眼珠一动不动,连光华都凝住。 “在这点上他没束缚过我,是我自己不乐意,”伽蓝轻声答道,“刚懂事那会儿也好奇过,有一次在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也扯住了一个平时就很中意的侍女。当时慌手慌脚解开她的裙带,却发现她正值月事——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猛一眼还以为是自己害她受了伤,吓得不轻,从此就没再试过。” 红生噗嗤一声笑起来,抬头与伽蓝面对面,沙哑低语:“你该试试的,试了才能知道哪样更好,才能决定到底选择什么。” 伽蓝摇摇头:“不用试,也不用选择。已经定下了,就这样继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1 续定下去。” 红生笑起来,攀住伽蓝的肩,又一次吻上去。 这一次换作舌尖纠缠,深入的吻一路滚烫下去,蜿蜒到颈项、肩头,不断开拓湿润的印迹……衣料的窸窣摩擦声太刺耳,肌肤相贴又太灼热,真是叫人如何是好?一个手忙脚乱让人难捱,一个太过熟练惹人不快,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他们步调太不一致、配合太不默契,可就这样轻重缓急不断纠缠,快乐竟一步步错落着攀升,越爬越高。 红生弓起身子张开双唇,却忘记呼吸;被窒息逼出的泪刺痛他双眼,让他看不清伏在自己腿间不断吞吐的伽蓝。他潮湿的手指扯住伽蓝的头发,无法自抑地狠狠拽着,足趾紧绷着划过伽蓝不断起伏的脊背……双目越睁越大,却除了黑色什么都看不清;神智越飞越远,却除了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他在最终地那一刹那嘶喊出声,在飞迸的星尘间委顿,心脏几乎要因这极速的下坠而骤停,身体却无比地轻——欢畅到极致,虚茫到极致。 他茫茫然被翻过身来,变成跪趴的姿势,虚软的腰忽然承载住伽蓝的重量。 “不——”黑色的记忆在一瞬间涌进空白的脑海,耳内鼓膜一痛就听见被自己强行忘却的声音,正从噩梦的最深处泛上来。 绯郎,绯郎……九叔我是不是最疼你? “不——不——”红生浑身倏然战栗,连牙齿都咯咯打颤,他拼了命回手推着伽蓝,眼泪决堤般夺眶而出,嘶喊中夹杂着破碎的哭声,“不要进去,求你了——” 第卅三章 品红·叁 “绯郎?”伽蓝连忙缓下动作,安抚着在他身下不断发颤的红生,“别怕,我不进去……” 他俯下身子不断吻着红生的头发与耳根,温热的掌心摩挲着他的背,像呵护价值连城的脂玉;察觉身下人渐渐放松了僵硬的身子,伽蓝提起腰,只是将灼热的欲望置于红生挺翘紧实的臀间,试着上下摩擦。 红生紧张得扯紧被褥,埋头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断在心里默念:他不会进去的,我信他,我信他…… 可即便如此说服自己,浑身仍旧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咬着牙,就是不肯再打断伽蓝。 然而伽蓝却没有再继续。 “还是害怕么?怕就换点别的……”他抱起红生,将他翻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 双眼适应了帐中的昏暗,他可以看见身下人瑟缩的神态,那隐在凌乱发丝间苍白的额头、蹙紧的眉、犹豫躲闪的眼珠、紧抿的唇——他把他当成洪水猛兽了吧? 伽蓝笑起来,凑近红生紧张闭紧的双眼,伸出舌尖轻轻扫了扫他的睫毛。红生身子一颤,没料到伽蓝会有这样的动作。 “伽蓝……”他惶惶低喃着,不敢睁开瘙痒的双眼,只得陷身于伽蓝温暖的气息之中,享受他倾注的温柔。 从相识的最初起,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呵护备至,温柔得惹人起疑——不是没有疑心过,可是,疑心了又能如何?这样细密的温情是天罗地网、防不胜防。早先在巴陵时就想挣扎,自己不是半途折回,甘愿一步步沦陷了么?快一年的朝夕相处,朝朝暮暮一睁眼就是他、一抬头就是他、一转身还是他,直到梦里病中都是他……因此一发不可收拾,当不甘掉落情网的最后一根防线绷断,他下坠得比谁都快。 然而,在无边无际的温柔里,他捕捉不到伽蓝的心思——伽蓝没变,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更令自己不安。该怎样才能确定他的投入?也许该自己先投入多一些? “伽蓝……”红生按住始终在自己心口按摩的手,不想让旖旎的春情继续往治愈的方向发展下去,“我已经好多了。” 伽蓝望着红生恢复红润的面颊,心里不知不觉就涨满暖意。红生伸手抚摩伽蓝的脸颊与耳廓,轻声低语:“你别总顾念着我。” 说罢人也凑上去,吻住伽蓝想申辩什么的唇。 怎么可能不顾念你……伽蓝顺应这个吻,将话咽回口中。他的双手滑过红生圆润的肩、小巧的乳粒、细致的腰线,一路扪摩捻弄,张唇吞下他急促的喘息。 ——怎么可能不顾念他,第一眼,他就成了自己寄托回忆的人;他的音容笑貌,怎么都藏着韬的影子,凝停时一切都不甚像,可一旦顾眄起来,一切又都那样生动。 不但顾念他,甚至挖心掏肺要对他好,把十四年来想对韬做的,全都“偿还”给他。他要对他温言相向,随意说笑话;他要替他穿衣穿鞋,侍奉汤水甲煎;他要倾尽所学让他颤抖尖叫,让他知道其实自己每一次都很舒服,是花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忍得像条死鱼…… 不再执拗不再作对,他多想他能够再活回来,叫自己一声佛奴,听他坦白心中有多少在意多少想念,然后笑得像朵盛放的桃花。 可他回不来了。心底一次比一次更明白——眼前只有眼前人,怜取眼前人。 伽蓝睁开眼睛,眼前是他的绯郎——细柔如白茅,孤高而自怜;这样的人不够强大,并不适合拿来疗伤,然而他单纯、敏感,一旦放开就坦率得可爱,这些都是与韬截然相反的品质;他不会左右他的情绪,不会逼他去喜欢去接受,所以这一次,他投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眼前人呻吟已乱,全身正浮起片片飞红,两腿间的欲望不知不觉再次抬头,蓬勃无以自处。 伽蓝扶红生坐起,二人面对着面,上身支撑住一个角度,使各自昂扬的分身可以紧贴在一起。 “伽蓝?!”红生星眸微睁,愕然看着伽蓝的手将两人火烫的欲望拢在一起,上下套弄。 炽热的紧贴令他血脉贲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分身又在伽蓝手中胀大了一圈,可一比还是显得秀气。这样直观地看着形状种种,心里又羞又恼又混杂着欢愉,他背靠着伽蓝的腿,呻吟被压抑着,嚼碎了似的一点点从唇角泄出来。 “别光看着,帮帮我,”伽蓝笑着扯过红生的手,让他细长的手指裹住自己握不过来的空隙,与自己配合,“我抓不过来了。” 红生羞赧地轻笑了一声,与伽蓝一起收拢手指,看着彼此的欲望在对方虎口处吞吐着,缓缓滑出透明的黏液;渐渐地身子越来越烫,他就再也看不清,索性闭紧迷离的双眼,浑身难耐地扭动着,感受十指扣合的崚嶒,将自己的神魂越推越高…… 当疾射而出的白浊同时沾上二人胸腹,他们抱在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2 一起浑身汗湿地躺倒,像筋疲力尽才爬上岸的溺水人,连呼吸都带着痉挛的幸福。红生尽力搂住伽蓝,同时也感受到他给的桎梏;这份滋味不同于男女之情,很有力,像操纵乘风破浪的桴筏,惊险刺激,需要耗更多的气力,但抱紧了又觉得异样地安全。 红生枕在伽蓝的肩上笑起来,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轻问:“你的第一次,是怎样?” “我的第一次……你问的是哪一种?” “有很多种么?”红生诧异地抬头,看着伽蓝促狭的笑眼,忽然明白过来,“你——死羯狗……” 他低声笑着,咬住伽蓝的耳廓:“是有两种,我怎么就没想到,亏我方才吓得要死——你倒是从了本王啊。” 说着调皮地扳过伽蓝的身子,自己蝉伏上他宽厚的背,把手往伽蓝臀间摸去。伽蓝将脸埋在枕中闷笑一声,由着红生动作。在他下身钻营的手指太生涩,指甲划到细致密合的嫩肉,牵扯出久违的疼痛,他呻吟了一声,却没阻止红生。 红生捣弄半晌才认输,丢开手爬回伽蓝身边,咬着他的头发笑个不歇:“怎么可能进得去,比处子还紧,我本来就挺讨厌御处子的,紧得要命,磨得人疼。” “狠狠心就进去了。”伽蓝笑着翻了个身,吻了吻红生的鼻尖。 “是么?”红生听着愣了愣,滑回伽蓝身边躺下,拽了衾被覆住二人,“那你第一次,他很狠心么?” “嗯,我也不大记得了,”伽蓝挪了挪身子,不想让尤自黏湿的小腹碰到衾被,只好侧身躺着,“那次我喝醉了。我十五岁那一年,天王在邺城东面修筑了华林苑,建成之后,石韬带我去那里玩。那里真挺有意思,记得苑中有道千金堤,堤岸上盘着两条铜铸的龙,口中吐出的水正好注入天泉池,灌溉着满苑的奇花异果。有冬天开花春天结果的李子;有大得吓人的羊角枣和西王母枣;有二斤一个的勾鼻桃;有碗盏大的安石榴,甜极了……那里还有一棵双生树,树中建造了一座阁楼,枝叶交缠着,将阁楼牢牢包裹……石韬在那里,吻了我。” “然后呢?”红生将脸埋在伽蓝颈窝,闷闷地问。 “然后到了八月,天降暴雪,冻死了数千名在林苑中劳作的平民,可没人为那场天灾忏悔,”伽蓝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尽量借铺陈来冲淡回忆中的苦涩,“我们总是没日没夜的宴饮、宴饮。大殿前的金龙樽能盛五十斛的葡萄酒;数不清的灯树庭燎明晃晃冒着轻烟;每三十步就有一班鼓吹奏乐;宫女们穿的衣裳缀满金银珠玑,在流苏帐后星星点点地闪着光;宫中四壁涂着椒粉,被烛火一燎就是扑鼻的浓香……还有石虎的御床,足有三丈见方,挂着绛紫色流苏纱罗帐,帐门角安着金银鉴镂香炉,用石墨烧着集和名香;帐顶上悬着一朵很大的金莲花,花中挂着一个金箔香囊,人若喝醉了酒躺进去,就会深深陷进褥子里被香迷住,根本动弹不得……那一次我醉得太深,只记得床无比地宽,床褥子又软得像流沙,我根本就逃不出去……” “你疼不疼?”红生的手指拨弄着伽蓝微鬈的头发,黝黑的眼珠在暗中闪烁。 “疼,疼得要寻死。”伽蓝笑起来,末了又添了一句,“可惜没死成,还是活下来了。” 红生翻身抱住伽蓝:“我知道,那样很疼,疼得恨不得要寻死。我真不知道这其中能有什么乐趣,在长沙,我看见表兄与叶将军那样……却是又怕又糊涂,你说,这样雌伏在男人身下,能有什么快活?” “是有的,”伽蓝叹口气,揉着红生的头发,“但得慢慢试。” 红生抬头看着伽蓝,迟疑道:“真的?” “真的,”伽蓝点点头,忽然对红生狡黠地笑,“你要不要试试?” 第卅五章 琥珀·壹 十一月仲冬,武陵县喧闹的早市街头,红生蹙眉握拳,伸出肿得像萝瓝一样的手,让街边郎中替自己涂上冻疮药。 “哎,我这贴不皲手药包治包好,”郎中瞅着红生神神秘秘道,“郎君读过〈庄子〉没?” “读过。”红生郁闷地抬眼回答。 “那就对咯,在下祖上世代行医,老祖宗就是〈逍遥游〉里那个善熬‘不龟手之药’的宋人啊,这贴药也是祖传秘方,多少年传下来的……” “先生,我怎么记得〈庄子〉中说,您祖上是以漂洗丝絮为业的?”伽蓝站在一旁插口戏谑道,“何时变成世代行医了?” 郎中一时语塞,瞪了伽蓝一眼:“只准天下改朝换代,不兴我们小老百姓改行么?” 红生眼一横,示意伽蓝不要废话,赶紧付钱。郎中喜滋滋接过药金,递给红生一罐膏药:“郎君收好,早晚各涂一次,平日要特别注意手脚保暖,别受寒。” 红生匆忙谢过,懊丧地捧着膏药跟伽蓝离开,一路抱怨道:“我从前在燕国不会生冻疮的,痒死了……” “我们一路沿着洞庭湖玩过来,大概是湿气太重了,”伽蓝安慰道,“这里也不比燕国,室内总是不点火盆,阴冷得厉害。” “我也的确没注意保暖。”红生拐到街角买炙鹅串吃,忿忿瞪了伽蓝一眼。 夜里老是跟伽蓝胡闹,冻得手脚冰凉,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走了这么多天才碰到个像样的集市,待会儿去买些冬衣,你该多穿些,”伽蓝牵起红生肿胀的手背细看,“这膏药不错。” 红生低头瞅了一眼,没好气地扬开手,从盘中戳起一块炙羊腩就往伽蓝嘴里塞,惊得伽蓝连连躲闪:“喂——当心这是匕首……” 二人就在街边嬉戏笑闹,打发掉一顿朝食。执炙的胡姬望着他们不停窃笑,伽蓝就变换着胡语逗她开口,最后还真用氐语搭上了腔。红生不大懂氐语,一知半解地问:“她说他们从赵国来?后面还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抱怨赵国现在兵荒马乱,害他们得跑到南方来避祸罢了。”伽蓝含糊回答,面色如常。 炙肉的木炭火星四溅,动物油脂不断滴入烤炉,滋滋白烟混着胡椒葱姜橘皮的味道,熏得两人睁不开眼。红生被火烘得双颊晕红,他低着头,边嚼肉边看着膳夫蹲在烤炉后面灌羊肠,冷不丁低声道:“我都已经能容下二指了……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进来……” 伽蓝当即被胡椒呛得直咳,他慌忙举袖擦去眼角迸出的泪花,哭笑不得:“你是在触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3 景生情么?天啊……” 红生觉得怪没面子,好半晌不再说话。心里总归计较,几乎每一次都是自己主动开始被动收场,床笫间的伽蓝太从容,让他觉得自己像件玩具。做郡王时他也曾荒唐过,除了如兰,没人能使自己患得患失——他很清楚从容意味着什么。 “慢慢来,我是真为你着想。” 伽蓝极低的私语钻入耳中,像飞蠓般搔得他一阵怪痒,红生偏头笑了笑,不再细究。 付过炙肉钱,红生与伽蓝开始找寻卖冬衣的店。红生盘算着想买件黑貂裘,穿着不沾雨雪也耐脏些,他因而想到伽蓝,不禁问道:“你要买什么样的冬衣?” “随便。”伽蓝漫不经心道。 红生皱皱眉:“那你过去是怎么穿的?” “随便穿的。”伽蓝不好意思说自己当年穿狐腋裘配白地明光锦罩衣,比红生骚包多了。 武陵县不大,冬衣店只得一家贩卖皮裘。店中裘匠抖开一件件裘皮,用生硬的鲜卑语炫耀着:“燕国辽东郡直接进货,都是最上等的皮子。” “这怎么可能是最上等的皮子?绒这么疏,”红生摸着皮毛翻看,索性用鲜卑语问裘匠,“有貂皮没有?” “没有。裘衣人人都是年复一年省着穿,再说武陵县能有几个人买得起貂皮?高门士族也不会光顾小店,别说貂皮,连狐狸皮都没有。” “难道你要我穿狗皮么?”红生脸色越来越差。 “绯郎,这里不比燕国,你过去穿的那些银狐紫貂,恐怕买不到,”伽蓝尽力摆出最诚恳的表情,将一件黄褐色的裘衣罩在红生肩上,“你试试别的呢?比如这件就不错啊。” “可这是貉子皮……”红生一脸委屈地望着伽蓝。 “嗯,但很适合你。”伽蓝忍着笑,看红生白玉般的脸半陷在貉子皮粗糙的针毛里。 “去死!”红生笑起来,将貉裘扔在伽蓝身上,“黄不拉叽的,正好配你这羯狗!” 这一扔才发现真的挺适合,伽蓝身量极高,气势压得住粗犷的貉子皮;黄褐色的皮毛架上肩头,将他褐色的双眼衬得越发像两颗通透的琥珀,熠熠生辉。红生脸红了红,就听见一旁裘匠用鲜卑语煞风景:“你们买不买?不买就走,两个大男人别拿我的裘衣打情骂俏……” 幸好街市上听得懂鲜卑语的人不多,但也足够让二人尴尬地分开。 红生满面愠怒的扭头骂道:“你卖的裘皮毛乱绒疏色泽灰暗,我还偏就在你这里买,你也别想讹我,这等次货值多少我清楚得很。” 说罢有理有据地杀价钱,将裘衣、外裼、皮靴、风帽统统配齐了,付完钱只剩那裘匠欲哭无泪:“若人人都像郎君这样,我何必大老远跑来这里做生意。” 一袭灰鼠皮大氅衬得红生面如冠玉,他刁猾地笑着:“若非我大老远跑来这里,哪会买你家的裘衣?” 伽蓝在一旁憋笑,一言不发扯了红生就走。 待得十二月磨蹭到荆州江陵县,已是飞雪漫天的隆冬。 红生与伽蓝商量着先在驿亭过完初八腊日祭,再去县东北的白马寺找常画匠。 早上起来天寒地冻,冷得不行,红生吃过朝食在堂屋下跺脚,抬头看着檐上挂下的冰凌,对堂中笑道:“南方的雪化得真快。” 伽蓝正从堂中掀帘出来,见红生伸手去接那冰凌上滴下的雪水,慌忙劝道:“手上冻疮还没好,别又受寒。” “我出去买爆栗子。”红生缩回手,冲他一笑就转身跑开。 等伽蓝穿好靴子追出驿亭,哪还看得见红生身影,他索性就站在路边等红生回来,未防右肩上被人猛地一拍:“伽蓝?” 伽蓝回过头,吃惊地瞠大眼:“骆先生?!好久未见。” “刚刚远远看着就觉得像你,”骆无踪笑道,“辽东公呢?” “他去买栗子了,一会儿就来。”伽蓝暖暖笑道。 骆无踪笑着点头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挑剔地翻看伽蓝的裘衣:“你这是在哪里买的冬衣?啧啧……就不能再等等,我这里有上好的……” “这也能等么?”伽蓝笑,“您来无影去无踪,我们等您贩冬衣来,只怕早冻死了。” 骆无踪呵呵一笑,问道:“你们怎么跑荆州来了?最近别往北边去,赵国太乱,还不知要发生什么呢。” “怎么?”伽蓝神色一凛,敛住笑意。 “你还记得我上回在长沙跟你提到的石闵吧?那小子可真厉害,上个月新帝石遵本来想杀他,被郑太后给劝阻了,谁料他竟抢夺先机,带着三千部下突袭皇宫,在琨华殿杀了石遵,连同郑太后、张皇后、皇太子石衍也都没放过。” 伽蓝怔怔听着骆无踪口中报出的一个个名衔,过往他所熟悉的人,就这样相继消失。他的身子不由得一阵阵发寒,脑中忽然浮起些模糊久远的记忆。 “那小子如今扶了义阳王石鉴做皇帝,不过估计也长不了……” 骆无踪的话渐渐变成嗡嗡的低鸣,伽蓝听不清,记忆中尖锐的嗓音却无比清晰地响在耳边: “太子,你疼不疼?” “太子,你想杀光他们吧?我也想……” “太子,你忍着,我也忍着……” 那唯一一个在多年后,还当他是太子的人——石闵,石棘奴。 伽蓝脸色苍白地抓住骆无踪的胳膊,嗓音虚颤:“先生,那秦王府怎样了?” “秦王府?哪个秦王府?”骆无踪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王,乐安公石韬啊。” “哦,那个人啊?他不是去年就死了么?”骆无踪皱眉道,“府中就剩个独子,石虎崩逝前怜惜那孩子失怙,将他接进宫中抚养,之后就再没下文了。原先就听说秦王姬妾不多,那孩子还没继承爵位,秦王府如今只是个空架子吧。” “进了宫不是更凶多吉少……”伽蓝喃喃道。 “是啊,这石氏的末日恐怕已到了,后面还不知怎么乱呢,”骆无踪告诫道,“所以别再让辽东公往北跑,明白么?” 伽蓝怅然放开骆无踪的胳膊,失神地点头。 “你心里难受么?秦王是你旧主人?是不是在赵国还有你家人?”骆无踪叹了口气,“天下丧乱,生死有命,你且保重自身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4 罢。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你们就是在这间驿亭落脚吧?反正我在江陵会逗留很久,过两天找机会再来拜见辽东公。” 说罢骆无踪便告辞离去,伽蓝也不相送,只一脸苍白地出着神。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恍惚地望着眼前车水马龙,一片空白的脑中忽然就乱成一团,阵阵眩晕伴着寒冷袭来,最后他终究忘记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转身慢慢地走回驿亭。 亭前空无一人,下一刻红生却低着头从墙后绕出来,手里捧着一蒲包栗子,双唇紧抿,喜色全无。 第卅六章 琥珀·贰 这一天两人过得很默契,都各怀心事极少说话。向晚留宿驿亭,伽蓝默默拨弄着屋角灶火,红生肩披灰鼠裘倚着他踞坐,蜷在火边剥栗子。 酥脆的栗子壳沾着饴饧,被他泄恨似的捏碎,一把把撒进火里;金黄色的果仁被一颗颗剥出来丢给伽蓝,渐渐堆满他衣裾。最终还是伽蓝打破沉默,丢开拨火棍执住红生的手问:“冷不冷?” 未及红生回答他又问:“手还疼不疼?” 红生垂着眼,任伽蓝抚弄自己的指尖。 “别剥了,指甲都剥坏了。” “你烦不烦?”红生挣开伽蓝的手,挑起唇角,眼底却并没有笑意。 径自拿过拨火棍翻动灶灰,跳窜的火焰很快被盖住,只剩下通红的余烬星星点点,红生在伽蓝未回神时垂眼对他道:“萨满说过,在火神面前不能做坏事……” 伽蓝手肘撑着毡席,看着细滑的灰鼠裘自红生肩头滑落,嘴角微微扬起:“算了,绯郎。” 今天不适合,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心情,真的不适合。 红生却不体察他的心思,只将单薄的身子伏进他怀里,修长的四肢巧妙地将他锁住,像邀宠时都冷傲的猞猁。 “伽蓝,”被灶火烘得发烫的额头紧紧抵着伽蓝的鬓角,红生的气息轻轻掠过伽蓝腮边,若有似无地撩拨,“做吧。” 伽蓝吁了口气,握住红生发凉的双手:“那也得生了火,到床上去。” “不,”红生轻啐了口,“这里的床上有臭虫,咬得我烦,不信你看……” 他解开贴身的亵衣,露出一身吻痕,哪里看得出半点臭虫咬的痕迹。伽蓝呼吸一窒,褐色的瞳仁在暗中微微收缩:“好好地胡闹什……” 话说了一半就卡住,红生火烫的舌头拱入他口中,刁钻蛮横地搅缠。伽蓝刚想回应却被他滑开,湿热的唇舌起起伏伏一路辗转,碾过伽蓝的喉结、锁骨,在胸前逗留、挑弄,跟着往下、往下……察觉他执意的主动非比往日,伽蓝飞快地扳起红生,惴惴不安道:“绯郎?” 红生挑起眉笑,一手拽开伽蓝的下裳,另一只手伸出去够到案上的冻疮药罐,挖了块黏稠的药膏攥在掌心,握上伽蓝的分身。察觉到身下人的震颤,他喘着气,仰脸凑近伽蓝错愕的脸,饧眼坏笑:“呵呵,不错的膏药?” 伽蓝倒吸口气,又长吁一叹,终于点头轻笑道:“嗯。” 红生一抿唇,将伽蓝推倒在毡席上——此刻室中寒意甚好,他确信自己比以往都要清醒,有足够的精神与时间去谋算,该怎样侵吞眼下的城池。 膝上的裤褶缚带未及松开,白绫袴只是凌乱地半褪到腿弯,红生又挖了膏药反手送入后穴润滑,他按住伽蓝的挣动,一只手埋进身下握住伽蓝的欲望,将冒出掌心的上半截缓缓坐进自己体内;冷汗渐渐洇湿后颈,短暂的适应之后他松开手,撑在伽蓝身上微微后仰,坚持着将插入一半的坚挺整根吞没,哪怕难受到死也不肯抽身。 他甚至还能满额冷汗地不断哄着迟疑的伽蓝:“真的可以,可以了……” 的确可以,但还是痛苦。小腹和尾椎之间像活活被人打进一根桩子,一呼吸就疼,是被填塞的那种木然闷疼;呻吟着扭动腰肢上下轻挪,与其说是挑逗,还不如用坐立不安来形容;冷汗冒到最后浑身竟虚得发烫,仅有的快乐全靠伽蓝在身下帮手,却远远无法抵消不适。 他咬着牙,竟这样执意地要去奉承。 终于明白了为何每个闹别扭的情人都爱自我折磨,也许正是像他这般,希望自己的痛对方也能感同身受,曲意讨要垂怜。 多卑微可怜的天真。 火烫、紧窒、不断收缩的包拢终于令伽蓝失控,他额上浮起汗珠,浑身都烧着难耐的燥热。偏偏红生青涩得磨人,忍到后来他不得不扶着红生一同坐起,改而抱着他挺动腰身;最后又胡乱扯去红生的白绫袴将他身子对折,扳起他的双腿架上肩头,按在毡席上抽送……红生终于被笼在伽蓝的阴影里,从腹中撞出的呻吟一路喊哑了嗓子,但冰凉的身子被他暖着,就能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伽蓝伽蓝……”红生勾起身子抱住伽蓝,终于在不断的律动中食髓知味,再三再四,贪得无厌地痴缠;他汗津津的脸上浮起笑意,一瞬间艳如桃李尽发,与某个虚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惊得伽蓝脑中一片空白。 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甚至脱离他自己的意愿,律动得更快更凶;他被冲上顶峰的快感吓得心惊胆颤,牙齿咯咯打战:“绯……” 话到嘴边忽然卡住,好似被舌根堵住了喉咙——他有没有念错眼前人的名字?乍然萌生的危机感使伽蓝的意识停滞了片刻,他的脑中过电般闪现着纷迭的容影,最后终于认清眼前人,费尽全身力气才颤声喊出:“绯,慕容绯——” 他没有念错,没有念错! 饱胀的情欲也在这一刻跟着迸发,几番强烈的痉挛之后,尽数宣泄在红生体内。伽蓝筋疲力尽,劫后余生似的伏在红生身上,微鬈的长发扫过他的眉睫,勾起韧而缱绻的牵连,像仍在体内徘徊的余韵。红生的手指抚过伽蓝汗湿的背,低哑的嗓音透着醉:“伽蓝……” 伽蓝头抵着毡席,却是报以沉默。 红生浑然不觉,嘴角挑起个餍足的弧,指尖懒懒拨弄着伽蓝的鬈发,笑着看他微微起伏的肩头。直到半晌后伽蓝才终于开口,说的却是此时此刻最不该说的话:“绯郎,你能自己先去白马寺么?我想去趟赵国,很快就回来,四十天,最多四十天。” 身下人瞬间僵硬,死一般地沉默,似乎难以相信他会欢爱才罢就谈别离,怔愣了许久才低喃一句:“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自己还输了?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5 “是的,”伽蓝不敢对上红生的双眼,只埋着头道,“但十四年,他给了我十四年,我总要偿还他一点什么。毕竟……现在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了。” 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他,当爱渐渐从回忆中抽离,回忆就只是回忆——什么都不是。他得为石韬做点什么。 心尖一阵阵抽紧——十四年,好个十四年,他抬出这一句,自己还能说什么?真的不该不自量力,同那个人争的……今夜的自己是不是很滑稽?红生脸上浮起冷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望住头顶昏暗的屋宇,一动不动:“你要我在白马寺等你?” “就等四十天。”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袭上心头,甚至压过伽蓝给他的打击。不,他不接受等待,再也不要等待!红生蓦然咬紧牙根,森冷地质问:“我等你?要是你死在那里呢?!” “绯郎?”近乎刻毒的诅咒令伽蓝无言以对,也令红生同样骇然。 “对不起我没忍住……”红生缩回四肢,哑声道,“我不想同他争的……” 真的不想同石韬争,生死相隔还能如何对阵?他清楚自己最终可以兵不血刃,所以尽量不挑明不计较,但,今夜还是没能忍住。 已经无法忍住。 “绯郎,我今日想了一天。当年他也不过就十几岁,却能冒大不韪,从奉旨屠戮的刀口下救出我,这得是多大的魄力……他有没有因此被罚,有没有因此受人胁迫,为什么我当年就没想过呢?”伽蓝在红生耳边喃喃道,语带央求,“如今他死了,石家人只怕都要死,他还有一丝血脉留存,我想替他保住。” “不要去。你就这么确信那孩子一定保不住?”红生不甘心道。 “还记得重阳那天,你说过的旧卷宗么?”伽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就像你说的那样,石家的事,也是像这般不断轮回——这样的轮回,我看多了看够了。既然早得到这样的教训,如果袖手旁观,最终我一定会后悔的。” “不要去。如果赵国那么多权贵都保不住他,你又何来把握?” “我与赵国如今最得势的那个人,有点交情……”伽蓝低声道。 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解释后一句话,却不肯面对前一句?——他叫他不要去! 红生眼底浮起一层酸涩。他清楚自己已然败阵,谁都不可能安心看着别人子嗣断绝,何况那个人是伽蓝的石韬。比起无需挂心的自己,伽蓝必然会选择去赵国冒险,保得石韬子息延续……是不是一定得认命?真是害怕等待的感觉,那种在黑暗中彷徨无助,不知道危险会从何处袭来的恐惧。 “我不会等你,”红生垂下眼,眨去睫毛上的潮气,“要么分开,要么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伽蓝坚持道。 红生恼火地支起身子盯住伽蓝:“为什么?” “那在法云寺寻找阿蛮那次,你又是为什么?”伽蓝忽而柔声,琥珀色的眸子深深望住红生。 “我那次是审时度势,又不是因为在乎你的安危,”红生抢白道,“当时如果放你下去,只会变成拖累……” “没错,”伽蓝拾起灰鼠裘替红生披上,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 一刹那红生呆住,忽然就觉得有些悲凉,他静默下来,在夜寒中与伽蓝对视;直到看得双眼酸胀寒意透骨,才觉得这样僵持太可笑。 “呵,没错,我知道我很没用,”红生扯动唇角笑了笑,放松身子躺倒,“你要去就去吧……我不等你,如果常画匠画完壁画你还没到,我就跟着他走。” “也好,”伽蓝伸手顺着红生的头发,细细吻他发尖,“如果我没赶来,你就跟着常画匠走,到时候我会来找你,一座一座寺庙的找。” 红生一言不发,裹紧灰鼠裘,翻身面朝灶火躺下。 伽蓝再次生起灶火,又替红生抱来被褥,打水帮他擦身,最后才收拾好自己偎着红生睡下。红生一直紧闭双眼不理不睬,逼自己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身后的伽蓝忽然贴近,抱着他说了会儿话,然后悄悄地起身、离开。 背后越来越冷,红生却不愿回头…… 一回头就得开始等待,就像那次一样……总是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像这样信心十足的将他丢给等待,以为让他等待就是保护——他得到保护了么?除了被辜负、最终一个人陷在黑暗的困境里彷徨无助,他得到了什么保护……所以他不要等待,再也不要等待…… 第卅七章 琥珀·叁 天开始蒙蒙亮起来,无人看顾的灶火也渐渐熄灭,红生蜷在被褥里,竭力想留住衾中余温,奈何身体却在丝絮的包裹中一点点冷下去…… 梦中满是哀痛惊惧的黯色,他攥住哥哥的手腕,长跪在地泣不成声:“哥哥,不要去,不要去——” 慕容绎不理会红生,硬是将他拖出一丈远,才无奈回头低吼:“你疯了还是傻了?你知不知道,马上要死的人是我们母亲!” “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红生双手剧烈地颤抖,手指却将慕容绎的袖口攥得死紧,“正是母亲要我拦你。你不能去宫中送死,那段氏妒妇都说了,要么母亲自愿殉葬,要么就——” “就什么?”慕容绎的脸凑近红生,绿色的眸子怒瞪着他,咬牙切齿。 “要么就布告天下,说母亲是与人私通才生得你,到时不但母亲与你都要伏诛,连带声名都要被毁辱……”红生颤声说完,泪水一路滑进衣衿,“所以不要去,母亲说了,你手握重兵,慕容儁就是要伺机除去你,眼下能保住一个就是一个。” 缟素的步摇冠被狠掼在地上,慕容绎拽散发髻,眼中血丝盘结住碧绿的眼珠,在烛光下妖异骇人:“他们凭什么毁谤母亲?就因为我这眼珠我这头发么?” “哥哥……”红生搂住慕容绎的腰,将脸埋在他斩衰孝服中哽咽,“情势所逼,你就忍了吧……” 长久的沉默之后,室内烛花轻轻爆响,似是不忍再看这兄弟二人,烛芯萎顿滴下红泪。 “你要我怎么忍,”慕容绎双膝一落跪在地上,嘶哑的嗓子里终于哽了妥协的哭腔,“如果我坐视母亲被那妒妇害死,你要我从此如何立于天地之间?” “你不能忍,你以为我能忍么?”红生扳住慕容绎的肩头与他对视,目眦欲裂,“我一样是母亲的儿子!谁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6 教那妒妇是父亲正室,谁教父亲立了那妒妇的儿子做了世子!” 慕容绎怔怔望住红生,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将他一双灼灼绿眸淬成冰冷的翡翠……他们在这一晚饮恨吞声,一直相守到天亮。卯时等来母亲的噩耗,兄弟二人抱头痛哭一场,才打点了精神去和龙宫露面。遵母命不再为父亲穿孝,依旧鲜衣轻裘声色犬马,甚至面对接踵而来的打击——部曲亲兵被削;职权被架空;被过往相熟的权贵若无其事地疏远,他们都能倨傲地靠自尊捱过。 但,以为能靠狂狷泄恨,能靠泄恨捱过这段日子的,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当又一个靡丽长夜到来,脉脉温香里酒酣耳热时,慕容绎不动声色遣散奴婢,附在弟弟耳边轻问:“绯郎……你手里还有多少人马?” 红生一怔,惊跳坐起:“哥哥!” “绯郎,”慕容绎按住红生,望着帘帷尽处压低了声音,“他们杀我们母亲、辱我血种出身,这仇我不能不报,不能不报……” “哥哥……”红生攥紧拳头,在灯下傻傻盯住自己的哥哥,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何时瞒着自己做下这样的决定?为什么要瞒着他做这样的决定? “绯郎,近日来你也看到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忍了这一时,以后恐怕也逃不过……”慕容绎埋头抱住红生低喃道,“索性就反了吧!我手上有三千兵马,我花了些时间才将他们部署在龙城外,现在就等一个机会杀进宫去,我城里还缺些内应,最好能从你府中调配些人手给我。” 红生浑身轻颤起来,想说点什么来阻止慕容绎,可搜遍枯肠也无话可说,只能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时候?” “就今夜。” “哥哥,”红生脑中轰然一炸,脸上就没了血色,双唇哆嗦了半天才出声,“我……我从不带兵,只有府中三百亲随,你……你全拿去罢……” 说罢虚脱般软下身子,几乎没力气扶住慕容绎——话一出口从此就是不归路,不是不知道危险,只是这条不归路,他不能放哥哥孤身一人走。 接过红生递来的虎符金印,慕容绎倾身抱住红生,揉着他披散在肩头的浓发:“绯郎,这事你尽管交给我,不管最后成与不成,我都保你平安……我走了。” “不——”红生拽住慕容绎衣袍,惊惶地瞠大眼睛,“我也去……” “你不用去,太冒险了,”慕容绎摇摇头,一挑唇角,“你就在府中等我,天亮,天亮以后就见分晓。成与不成,我都会保你平安。” 红生孤零零站在原地,看着慕容绎的背影消失在内庭门外,只觉得无声的压力从屋角四隅逼上来。他再也呆不住,扯了袭黑貂大氅笼在身上,飞快地追了出去。他将慕容绎一路送到府外,看着他上马,辽东王府的三百亲随从暗夜中鱼贯而出,许许多多沉默的侧影从红生面前晃过。眼中蓦然一酸,他惶惶向后退去。 “将门关紧,”瞥了一眼身旁高大的僮仆,觉得有些眼生,莫名的不安使红生又补上一句,“下半夜若有什么动静,不要随便开门。” 说罢拢紧大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 这一夜,他被困进了逼仄昏暗的等待,坐立不安;铜漏一点一滴连成的长夜竟这般难熬,红生不断往火盆里添炭、添炭,可身体还是渐渐冷下去——冷得直发颤,颤得手里泼了茶、打了碗,什么东西都拿不稳。只能这样枯坐着捱忍,煎心炮肝,从黑暗的等待中无端就生了恨——为什么要他这样等待,既然从一开始就瞒住他,为什么到后来却要他等待! 红生倏然站起,困兽一般在屋中打转。他甚至不知道哥哥的计划,就这样将府中人马交了出去。如果哥哥失败呢?他该怎么办?即使明白倾巢之下无有完卵,可到那时连个保护自己全身而退的人,只怕都没有了。 三更时分,铜漏下水海一振,雷鸣般地咆哮终于在龙城上空乍然爆发。红生鬼魅般冲出内庭,光着脚踩过积雪跑到门边,将脸紧紧贴上冰冷的门扉。 城北,龙山西麓,滚雷暴雨正席卷着和龙宫,他的心剧烈跳动,在寒夜中想象哪一声嘶吼会来自他的哥哥。 这一夜,不论玄菟郡王是死是生,辽东郡王,只能等待。 温热的黑貂大氅披上肩头,红生抬起脸,看见替自己披衣的是一个陌生羯奴,府中奴婢都畏缩在这人身后,怯怯地看着自己——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狰狞的辽东郡王吧,红生寒着脸拢紧大氅,牙缝里龇出一声:“滚。” 眼前大胆的羯奴纹丝不动,他一怔,隐约想起这人叫伽蓝,前不久刚被自己从人市上买来。黑暗中高大的人影太有压迫感,红生禁不住后退一步,才发觉双脚已然冻僵。 “背我进堂,记得脱鞋。”他冷眼看着高大的羯奴在自己面前驯服地伏下身子,宽阔的肩背卑躬,像平稳的舆。红生扳着他肩头斜倚上去,冰冷的脚踩住羯奴温热的掌心,蜷身伏在他压低的背上。奴婢侍儿张开罗伞,簇拥着红生回内室,一路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无数只手扶持,罗袜上的碎冰在身下僮仆的掌中化开,脚心湿滑却渐渐回温。 身体就这样暖起来,终于不再发颤。心底焦灼等待燃起的恨意莫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怅然寂寞悲凉无奈的等待,是认命地等待、战战兢兢地等待、继续地等待。 事不关己的厮杀在天明时见了分晓,红生烧掉平日里与近臣往来的信笺,派老仆乔装出门打探,自己斟酌着修书几封,派人秘密送出。 不久即知,夜里与哥哥交战的是四王兄慕容恪,一听见这个名字红生的泪水就涌出眼眶——这是燕国唯一的一个,能让哥哥毫无胜算的名字。 树倒猢狲散,等来这样的结果,他连如何善后都不知。成王败寇,他清楚自己无法抽身,只等燕王来将他缉拿,谁知过了两三天未见动静,让他在茫然的等待中竟生出一线希望。 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赴死的。 红生思虑再三,诸王之中,平日只有九叔慕容评对自己有些好脸色,而他与四王兄一向亲密,也许正是生机所在。忐忑修书一封问候试探,没料到九叔竟回信相请,这是连日来孤立无援的自己收到的第一封信,红生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餔食前他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上庸王府,被僮仆一路悄悄地引进客堂,上庸王慕容评正斜倚在坐榻里埋头玩着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7 一根笛子,红生上前跪下行礼,谢自己救星那般恭敬虔诚。 慕容评却不慌招呼他,擎着笛子吹了几下不成调,将之递给红生:“来,绯郎吹得好,给九叔吹一个。” “叔父……”红生抬起头望着一身素孝的九叔,接过笛子吞吞吐吐道,“您不是在孝中么?” “不妨事,”大腹便便的慕容评在上坦裘嘿笑,“你不是不守孝么,今天你是客人,九叔为你主随客便,九叔是不是最疼你?” 蓦然地不安窜上心头,红生低头看着手里的笛子,被一丝屈辱揪痛喉头——可他又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已经没人能帮得了他。红生木然抬起手,将湿润的笛孔凑在僵硬的唇边,缓缓吹响…… 第卅八章 琥珀·肆 他从不知醉到深处是怎般感受,自小身体不好酒量又窄,没人会逼他喝过量;可那日九叔却恶作剧般不停灌他,一杯接一杯,总是在他要退却时哄道:“四郎马上会来,绯郎,你不想见见他么?” 是的,他想见见四王兄,看他态度究竟如何,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继续苟活;心头惨淡亟待消解,他由此不再拒绝,人渐渐陷入酩酊昏聩……红生依稀记得自己吐得不省人事,有婢女上前为他宽衣,扶他进内室睡下。脑中仅存的一丝清明提醒着他——慕容恪还没来,自己怎么能先睡下?可虚浮的肢体已由不得自己做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当下身乍然刺痛,红生惊叫一声张开双眸,才发现自己正裸身伏在榻上。从身后压来的重量尽数落在他腰上,他一时挣不起,察觉扼住自己腰的是慕容评炽热的手掌,禁不住胃里就是一阵翻腾:“叔父!” 他双目圆睁,以为自己正做着荒诞的噩梦,但臀间不断顶入的灼痛无比真实,让他一身酒气尽随冷汗排出:“叔父——” 红生开始大喊大叫、剧烈挣扎,他的身子越躲,九叔的手就越追;二人从榻上一直缠到地下,鲜血从红生腿间滑下来,他疼得四肢遽颤,几乎将牙咬碎。 身后人见红生僵住身子熬疼不再挣扎,这才撤开手指,伏在他背上涎脸笑道:“绯郎,九叔我一向喜欢你,这次让我好好疼疼,我帮你去跟二郎求情——” 说着拽住红生发髻,骑马一样腾身而上。一瞬间粗长的灼铁捅进体内,红生惨嚎一声,四肢扑腾着往前爬,可一头浓发却被慕容评扯住,使他的脖子不得不后仰,呈现出一个几乎被拗断的角度。他的双手徒劳地往身后划拉,想护疼,慕容评的一只手却趁机摸到他身前,手指沿着前胸、肋骨、肚脐一路抠弄,疼得红生两眼发黑,气都喘不上。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冰冷地打湿双颊,到最后红生绝望,只能蜷身尽量保护住自己,头抵着地,任慕容评在身后胡为。 “绯郎,九叔疼不疼你?”慕容评喘着粗气,掌心下力,慢慢推过红生的背。 红生忍住反胃地呕吐,咬紧牙不吭声。 “绯郎,你什么感觉?”慕容评见红生不答,手掌包住他双臀刻意往中心挤压,能感觉身下人颤得更烈。 红生闭紧双眼,忍得额头在地上蹭出了血,拳头攥得指甲都戳进肉里,可就是不吐半点呻吟。慕容评干得甚觉没趣,自顾自道:“绯郎,慕容部的男孩都白得太粗,很少见像你这般又白又细的玉人,九叔我早就惦记着你的滋味……” 见红生仍旧不答,他又捞起手中浓密青丝,边耸动身子边说:“我还爱你这头发,黑油油的,一点都不发黄。绯郎,把你这头发给我,我拿去做个发髢让美人天天戴着,睹物思人,好不好?” 一直咬牙不语的红生终于浑身一颤,再忍不住,惶惶张指护着脑后,哭出声来:“叔父,叔父……千万饶我……” 慕容评顿时兴奋起来,从身旁摸来一把匕首,揪着红生发根就割。红生张着嘴叫不出声,只是回手握紧发根,死活也不让慕容评从发根处落刀。只听簌簌几声轻响,红生万念俱灰,整个人猛地前栽,伏在地上战栗。他的脊背无助地弓起,随着抽噎一起一伏,羊脂玉般滑不留手,慕容评只觉得气血一冲,忍不住就抓过榻上金龙腰带,狠劲抽上红生的背。镂金螭龙划进光洁的皮肉,扯出一条条错落血痕,身下花白的肉体扭动着,万般哀婉都无可幸免,真是美得叫人战栗!慕容评兴奋得两眼发红,就在这战栗中亢奋到最高点…… 暗红色的炭块在火盆中一明一晦地亮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餍足的禽兽舐着唇离开,室内只剩下死寂一片。红生僵卧在地,手指一点点恢复知觉,他耗尽气力才慢慢撑起上身,虚得低着头直喘气;下半身疼得不能动,他咬牙挪到榻边,颤着手拽过凌乱的衣物就往身上套。手指打颤系不上衣带,泪眼昏花看不清衣钩,他从不知缙绅鞶带是这般地繁文缛节,恐惧和惶急堵在他心口,化作数声压抑的哽咽。 他不敢高声,怕那人再折回来。 哆哆嗦嗦穿回衣服,戴上步摇冠时只摸到一溜碎发,红生眼中又是一热。他蹒跚着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拐穿过户牖,在进客堂时突然听见慕容评说话,顿时魂飞魄散;慌手慌脚藏进帘帷后,红生纹丝不动,连呼吸都不敢放松。 堂中是慕容评在笑:“风雪这么大,难为四郎特地过来。” 来人正是前燕王慕容皝第四子,红生的四王兄慕容恪:“叔父客气了,替母亲送信我哪敢怠慢。只是俗务缠身四更才赶来,打搅叔父了。” “哪里哪里,四郎身上伤势如何?”慕容评跟自己这位侄子说话,语中竟透着点巴结。 “不碍事。” 但听慕容评又骂骂咧咧道:“那小子真是死有余辜,要我说,事情不能就那么算了。” “叔父要怎样?”慕容恪的语气竟是淡然。 “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要当真诛九族,我们不也在其中么。” 慕容评一时语塞,讪讪道:“四郎你宅心仁厚,你却忘了他们母子当年仗着晋国势力撑腰,气焰有多嚣张了?” “慕容氏的爵位都是晋帝赐的,父王自立为王令陶夫人不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四郎……”慕容评无言以对,怏怏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这事太后做的也不地道……情有可原,”慕容恪顿了顿道,“何况如果当日纵之不是自己放弃,我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8 “他人马都被剿灭,还能不放弃?”慕容评冷哼。 “虽然人马被剿灭,但他当时与我交手,正占上风——他是自戕的。”慕容恪淡淡道,“我知道他要什么,他想一命换一命,刀下留我,也留条活路给红生。” “辽东王府的部曲尽在乱军之中,这事掩盖不了,大王能不怪?” “他兄弟二人本是一气,没他的部曲才奇怪,”慕容恪说罢,叹了口气,“除了老五阿六敦,我最倚重纵之,自家内斗折损一员虎将,太可惜。红生成天写写画画的,能成什么气候,如今都已这样,别再为难他了。大王还有左贤王那里我都摆平了,叔父倒为何不平?” “唔……既是这样也罢……”慕容评话里隐着心虚,忽而语气一扬,“饶是如此,我也教他尝了点厉害。” “什么厉害?” “呵呵,等他上殿免冠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叔父,”做侄子的不以为然,语气渐渐不耐烦,“别太为难他,没意思的。我告辞了……” 二人说着一同起身离去,堂中静谧下来,红生立在帘后无声地掉泪,死死咬住嘴唇。他怕被人发现,等了半天才悄悄绕出帘帷,却正撞上返回堂中的慕容评。 “哟,绯郎,急着走?”慕容评看见红生,不但不吃惊,反倒冷笑了一下,欺身上前亲热,“这么快衣服都穿好了?” “滚开,”红生歪歪倒倒挣脱慕容评,咬牙骂道,“你以为能置我于死地,才敢这般胡为,如今四王兄要保我,小心我把这事张扬出去。” 慕容评两只豹眼狠狠一眯,冷笑:“我不信你敢张扬出去,既然你这次死不掉,我总有法子让你长久依我,你信不信?!” 红生死死瞪住慕容评,甩手逃开。匆忙中他顾不上换靴子,就穿着室内用的丝履踩进雪里,跑动中鲜血顺着腿一路滑到鞋跟,疼痛使他不得不减小步幅。他不想将一身狼狈暴露在人前,于是偷偷绕到侧门逃离,跌跌撞撞冲进黑暗的雪夜…… 不知道危险会从何处袭来,他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闷头奔跑,竭力摆脱追在身后的魔魇,直到精疲力竭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直到仰脸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深凹狭长,因此成为最澄澈的深潭,其中蕴满了神采,静静映着红生,令他看见自己苍白的身影落在那眼底,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于是空落落的心蓦然悲从中来,他对着那样一双眼睛,直想破口大骂;然而那映着他的目光却忽然暖烫,浓浓地凝成黏稠的松脂,不断地淌下来,落在他脸上身上,层层叠叠漫延肆虐,将他缚得动弹不得——他恨不能就此窒息,好让自己永远凝在那两颗琥珀里,再也不求解脱。 红生豁然睁开双眼,眼前白茫茫一片,许久才看清头顶上蒙着蛛丝的房梁。 “大人您醒了?” 耳畔传来陌生的声音,红生张开干裂的嘴唇,沙哑的嗓子只挤出一个字:“水……” 在一旁伺候的人赶紧扶红生坐起,将粗糙的陶杯送到他嘴边。红生低头一气喝干,才茫茫然回神轻问:“我病了?” “嗯,发烧,睡了一天。” “哦,”红生愣了会儿神,才想起伺候自己的人是驿亭长和他的女儿,便又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是鼓声,今天腊八,”亭长女儿红着脸笑,“大家都在外面‘逐除’,大人烧刚退,还要沐浴么?” “要。”一定要。 红生笑了笑。 四十天,只是四十天,那个人能给他十四年,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四十天? 泡在热水中仔仔细细沐浴,在熏笼上烘干头发,一边剔净指甲,一边不停与身边的女郎调笑。他穿上裘裼大氅,系上玉佩容刀,好好地站起来,便又是一棵芝兰玉树。 他不在,好好生活,也不是难事。 当红生一身爽净,信步走到驿亭门口,街上正鼓声喧天。县中男子都戴着胡公头面具,拍着细腰鼓驱逐瘟神;人们成群结队跳着傩戏,奔跑,用楚语唱着红生听不懂的歌谣。 “腊鼓鸣,春草生……”红生喃喃念着,轻轻迈步走向喧闹的人群。 “大人要去‘逐除’么?” “嗯。”他应了一声,接过亭长女儿送上的面具,头也不回地跳进红尘…… 不会等待,再也不会在原地等待。 为什么要等待?眼前的快活触手可及——戴上面具,相逢不相识,可每个人都在对他笑,将温暖的手递给他,拉着他不停奔跑……这感觉真好。 当跑过集市时红生遇见了骆无踪,他停下脚步,隔着面具冲骆无踪大笑,然而面前的人只顾兜售着面具,还不耐烦地搡了他一把,害他笑得打跌;他又跟着县里的年轻人一起冲进荆州刺史家,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抢光灶灰里滚烫的胡饼,再顺便带走屋中子虚乌有的瘟神;最后他们跑回街市,打散长长的傩戏队伍,手拉着手不停地笑。 红生觉得自己已许久没这样疯闹过,他跑出一身汗,冷风钻进面具吹得他极舒服。他在面具下大笑着,笑着笑着忽然又低头大哭,鼓点湮没他的哭声、面具遮去他的泪,双肩急遽的抖动被人错当成笑——但没有人松开他的手,他仍被拉着不停地跑…… 这样热闹的感觉、这样放肆的感觉、这样寂寞的感觉——真好。 第卅九章 昏黄·壹 餔食时分,当常画匠在白马寺中不停追着儿子喂面糊时,余光忽然瞥见立在寺门外的细挑人影,他直起身子,望着红生从夕阳中走来,瞄了他身后一眼轻笑道:“我以为大人会带一个人来的。” “我也这么以为,”红生对着常画匠耸肩,微微苦笑,“早知道就不兜这么个圈子……后悔死了。” 话音未落阿蛮就已扑在他身上,抬头叫嚷:“大人大人,慕容大人,伽蓝呢?” 红生低头,笑着揉揉阿蛮的脑袋:“伽蓝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很重要的事?”阿蛮懵懵懂懂。 “对,”红生蹲下身望着阿蛮笑,“也许等他来的时候,会带一个小娃娃与你作伴。” “好呀好呀,”阿蛮乐得直蹦跶,“若是那小娃娃来了,我要做哥哥,我分一半果子给他。” 红生抿唇笑,站起身望着阿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59 蛮跑远,才转身与常画匠寒暄:“先生别来无恙。白马寺的壁画,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大人客气了,您若是肯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 红生点点头——他喜欢画壁画,作画时享受着周遭的安静,依照现成的线稿粉本填色,可以随便走神、随便回忆、随便思念;即使画着画着心忽然疼得厉害,因为独自面对着墙壁,失控的表情也不会被人看见。 数九严寒时晴时雪,日子在恍恍惚惚中流逝,他学会敲冰汲水,漂洗茧衣;学会伐薪烧火,煮茶做饭;学会蹲在灶边烤橘子,诱哄阿蛮计算自己来到寺中几天——他不让自己等他,所以心里不算日子,只是每天都要在嘴上数一遍;他想好绝不等他,结果每天暮鼓晨钟,都在等他。 “四十天,慕容大人来了四十天了!”阿蛮嘴里塞满橘瓣,含含混混嘟囔。 红生坐在灶边晃动身子,一边对着火烫的橘子吹气,一边低头轻笑:“四十天了啊……” 算上来时路上耗费的日子,伽蓝,你对我失信了。 你对我失信了…… 红生睁开双眼,又是一夜辗转难眠,让他眼底尽是涩意。强打着精神推开床屏,即使心口闷堵着,也得爬起来吃朝食——他必须振作,今后到底该怎样计较,另说。穿好衣服正在漱洗时,堂外却忽然响起阿蛮的叫嚷,跟着是好一阵喧闹,红生一怔,心立刻怦怦跳起来。 是不是伽蓝来了? 再顾不得多想,他扑通一声将铜匜丢回水鉴,匆匆跑了出去。 来人并非伽蓝,而是二三十名胡僧,其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看得出是做主的大和尚,余下的年轻比丘与小沙弥,应当都是大和尚座下弟子。那和尚显然与白马寺的住持是旧识,此刻站在庭中只顾与他说话,眉宇间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善哉善哉,千辛万苦带着弟子逃来这里,总算可以安心了。” 白马寺住持闻听此言,便问道:“赵国现在到底如何?我长居寺中,只听说那里很乱。” 和尚合掌摇头道:“自从新帝被武德王幽禁,李司马将京都城门洞开,听凭百姓去留,一切就全乱了套了。接连数日,就看方圆百里的汉人不断涌进城中,胡人尽数逃空。我料见不好,及早带了弟子出城南逃,罪过罪过,听说武德王跟着就颁布了杀胡令,凡是汉人砍下一颗胡人头颅送到凤阳门,查实后文官升三等、武官升牙门,邺城内外都杀疯了,幸好逃得快……” “罪过罪过,”住持听罢合掌长叹,“这一道令下,赵国境内不知要死去多少胡人。” “岂止胡人,就连高鼻深目的汉人,都不知被枉杀了多少,罪过罪过……” 红生正站在堂前檐下,听见这话,身子顿时一凉;他想到伽蓝的样貌,一颗心就直坠谷底,顾不上换靴直奔庭中,冲到胡僧们面前就问:“那道杀胡令,是什么时候下的?” “大概十二月末。”大和尚打量着忽然闯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见他面色苍白,便知他当有故旧在邺城,赶紧回答。 十二月末……恰是伽蓝在邺城逗留的时刻。红生听了便不再言语,讷讷转身径自离开,浑不觉自己此举有多唐突,只将胡僧们纳罕的目光抛在脑后。 身材高大修长、褐发微鬈、高鼻深目、琥珀一样茶褐色的眸子……伽蓝,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胡人。杀胡令,杀胡令…… “我果然不该等他,我果然不该等他……”红生喃喃自语,魂不守舍地走回内室,在榻上蜷起身子闷住脸。 现在该怎么办…… 应当追过去么?那道杀胡令一下,就算自己现在追过去,也无济于事罢? 可如果不追过去,眼下这一切又跟上一次有什么分别?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能重蹈覆辙,就再也不要像上次那样畏缩,再也不要等待! 红生蓦然抬起头,取过榻上铜镜捧到面前——镜中人面目柔和,鬓发如漆,哪里有半点胡人的影子。 他笑起来,头一次由衷庆幸自己汉人一般细柔的长相。 拿定主意后就再也坐不住,红生跳下地,趿上丝履跑去堂上找到常画匠,央求道:“先生能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常画匠怔忡地问,被红生突如其来的兴奋弄得有些回不过神。 “帮我画一幅邺城的地图,只需要大概布局就好,”红生急切地盯着常画匠,追加道,“但一定要标出秦王府和皇宫的方位,麻烦您了。我曾经路过邺城一次,现在却记不大清了。” “大人您要那个做什么用?” “我要去邺城,找伽蓝。” 常画匠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这种时候伽蓝竟然在邺城?!大人您闭口不谈,我只当……唉,可是大人,您去太危险了。” 红生微微一笑,眼神却坚定得不容置喙:“先生,只求您帮我这个忙……” “可是大人,万一您离开后伽蓝却来了呢?” “那么,就换他等我……” 当正月二十日的暮色降临,整个江陵县照常在宵禁后安静下来。三五成群的野狗出没在寂静的深巷里,不时发出一串低吠。人们在十二日那天将除夕剩下的“宿岁饭”尽数抛在街头,本是为了讨个去故纳新的好彩头,连日来却引得县内外的野狗满城流窜,在散发着阵阵馊味的积雪中拨拉着残羹冷炙。 如此倦懒安谧的冬夜,正应该守在火边昏昏欲睡,可偏有一个煞风景的人,竟在这时吹响了竹哨! 激越的哨音一声高过一声,从县东北一路飙到县西南,渐渐地就有人在庭中抱怨,很快抱怨升级,各家敞开门扉大骂;野狗开始狂吠,勾得家犬也昂头长哮……一县的喧嚣。尽管乱子越闹越大,仿佛无休无止的哨音却越来越刺耳,始作俑者窜过街头巷尾,在引来巡夜的官兵前,轻巧的身子终于被暗处一团黑影抱住。 “我的小祖宗,此刻正宵禁!”骆无踪满头冷汗地附在红生耳后抱怨。 红生快活地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就赌你还在江陵,骆觇国。” 骆无踪一听见这称呼就直缩脖子,认命地拉着他绕过几条小巷,进到一间僻静的院落。二人上堂坐下,骆无踪替红生冲了一碗茶,这才没好气地开腔:“得了得了,我的辽东公,您要我做什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0 么?” “我要你替我伪造一份汉人的通关文牒,再要一匹快马,若还能备些干粮就更好。” “您要做什么?”骆无踪顿时警觉,狐疑地打量着红生的脸。 “我要去邺城找伽蓝。”红生也不隐瞒。 “我的王爷,您疯了?!”骆无踪再顾不得尊卑,急得低声怒吼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您有没有听说杀胡令?” “那又如何,我像胡人么?”红生笑着反问,满不在乎地低头呷茶。 骆无踪一时语塞,气得舔了舔嘴唇:“就算不像,您也不该去!找伽蓝?他逃了?逃了就逃了吧,您犯得着去找么?他不过是名僮仆。” “不,他已经不是我的僮仆了。”红生带着道破心事的羞涩,轻喘了一口气,在茶雾后望着骆无踪发笑。 “那他是……”骆无踪话未说完就注意到红生潋滟的目光,随即明白过来,却大祸临头般长跪在红生面前,“王爷,求您三思!” “骆先生,你这是做什么?”红生有点发慌,赶紧将茶碗放回案上。 “王爷……”骆无踪在灯下凝视着红生,认清他脸上满是执迷不悟地幸福,眼中就倏然一热,“王爷,骆某少时跟随陶公南征北战,奔波于阵前敌后、几经生死。陶公离世之后骆某决心隐退,本该不问世事,只因感念陶家之恩,情愿做个行贾南北往来,也好替老夫人与您母亲之间传递些书信。想当初陶公在时,陶家子孙济济何等风光,可这才十几年,骆某就眼睁睁看着陶氏众多子弟,死的死散的散,门庭萧条荣光淡去,心真是刀挖一般地痛。王爷,今天骆某仅凭对陶氏的一颗忠心,斗胆劝您不要赴险!骆某实在不忍心看着陶公血脉,再有任何差池……” “骆先生,”红生上前扶住骆无踪,低着头柔声道,“我心意已决,此行也甚有把握,先生毋需忧心,快请起。” “王爷休要哄我,往北走的凶险我岂有不知,还请王爷三思!”骆无踪不为所动。 “快起来,”红生垂下眼叹口气,“你不用再劝我,陶家人的固执,你又岂能不知?” “王爷……” “骆无踪!本王不听你的!” 骆无踪这才悻悻站起,摸摸鼻子懊丧道:“好好好我的小祖宗,给我两天时间,您要什么我都替您备齐了……” 二日后巳时,红生依言等在江陵县城北门外,就见骆无踪果然牵着一匹牝马走来。他欣喜不已,立即上前检视马齿,抚着马鬃问:“这马脚程如何?” “一天最多三百里。” “太慢,”红生皱眉道,“牝马耐力也不好。” 从江陵到邺城少说有一千五百里,这样算来要跑五天,太慢。 “现如今,能找到这样一匹牝马已是万幸了。您可得悠着点跑,中途若是把马跑废了,可没马给您换,”骆无踪悻悻道,将鞍上驮的行囊给红生过目,“通关文牒、干粮、毡毯、急备药……这把腰刀您带好,还有弓箭,您别抱怨,千里迢迢跑这么一趟就得大动干戈……这张是邺城皇宫内部图,您也收好。” “骆先生,这图太贵重了。”红生喜出望外。 “不客气,就是因为开价太高才一直没卖出去,压在手里好几年了,”骆无踪仍旧冷着脸,“恐怕过段时间邺城皇宫都要没了,还不如现在送给您。” 红生忍不住噗嗤一笑。 骆无踪交代完,双眼沉郁地盯着一派乐观的红生,忽然又扑通一声长跪在地:“王爷,您如今执意要去,还请听我一言。此去赵国路途多艰,您生性仁善,千万要小心——沿途不要与人结伴,露宿生火时尽量避人,不要在人前说鲜卑语,不要把干粮施舍给饥民,小心被人觊觎您的行囊。路过难民队伍时赶紧打马离开,不要理会任何人的求助——如遇妇孺拦马,直接踏马踩过,如遇男子拦马,直接用刀去砍——不能心慈、不能手软。王爷,您千万要保重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饶是任性的红生此刻也不得不动容,他倾身扶起骆无踪,明澈的双眼里盈满感激,“骆先生,多谢你,多谢你……” 只怕此去经年,也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且信我慕容儿郎非凡辈,龙潭虎穴碧落黄泉,左不过为那人闯上一闯,我才会甘心、才会快活。我不过是要告诉他,我不怕与人对阵,我……爱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第四十章 昏黄·贰 自江陵北上,过襄阳、南阳,便进入赵国襄城郡;红生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第四天踏入襄城以北的荥阳郡内。 从荥阳往北到汲郡方圆百里,多年前被石虎划作皇家猎苑,苑中明文铁律:民不得犯兽,违者死罪,是故向来多有猛兽出没。这条路虽凶险,却是通往邺城的捷径,红生壮着胆子踏马进入这片茫茫荒原,一路提刀策马,不敢懈怠。 算着只要今日穿过猎苑,从汲郡到邺城便只剩下一天路程,红生心中不禁一阵欢腾——连日来他生怕与伽蓝错过,都是捡最适宜赶路的官道走,刚开始还能看见大批瘦骨嶙峋的难民,只他单骑逆行北上,偶尔有饥民冲上前抢他行囊,凭自己马术精湛鞭疾刀快,也算有惊无险;跟着却越走越荒凉,往往连行数十里不见人烟,只见饿殍遍地、大雪没膝;直到现在深入猎苑腹地,竟是连饿殍都没有了,空无一人的死寂却更使人不寒而栗——这段难捱的行程,总算快要结束。 四野冬景荒凉,白草连天、寒风卷蓬;时不时有冰粒刮在红生脸上,剌剌生疼,他拢紧风帽翘首四顾,在茫茫原野中确认方向,踟蹰不安地喘着白气。身下牝马已在疲惫地哼哧,红生不得不减慢速度缓辔而行,草甸中干枯的蓬草簌簌擦过他双腿,除了风声草声,什么也听不见。没来由一阵毛骨悚然,就觉得有饿虎饥狼隐藏在长草中相准了自己,异样的安静使红生不由得紧张,他挽起缰绳一踢马肚,催马快跑。 胯下牝马长嘶一声,往前窜了有半里地,红生忽然闻见迎面刮来的北风里混着一丝腥臭,身下牝马似乎也感知危险的气息,打了个响鼻撒蹄狂奔。一人一马在广袤的草甸中孤零零挺进,像寒风中破浪的孤舟。 就在悬着的心将要放下时,忽听一声暴喝,从正前方半人高的草丛中猛跳出一个人来,牝马冷不防吃了惊吓,嘶鸣一声蹬蹄人立,红生扯缰躲闪不及,只将双腿夹紧鞍鞯,唰一声抽出长刀来防备。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1 来袭者面目狰狞虬髯戟张,是个高大的胡人,他手里攥着一根木棒,棒头上绑着块开过刃的铁犁铧,土制的武器凶猛地向红生劈去。锵一声双刃相撞,火星四迸,红生擎住刀背勉强架住铁犁铧,却敌不过胡人的蛮力,硬生生滑下马背。受惊的牝马顾不得主人,飞快窜开跑远;红生摔在草窝子里两眼一花,只一刹的眩晕,铁犁铧已劈头盖脸地袭来,他本能地往侧旁一滚,险险避开致命的一击,后肩背却还是挨了一下。 锋利的犁铧将灰鼠皮大氅和外裼一并划开,翻出底下的裘衣,背后钻心的疼让红生一下清醒,他赶在第二击到来之前跳起,拨开长草就往前跑。 身后胡人怪叫着追赶,红生只前奔了几步就回身反击,锋利的刀刃划开那人面颊,鲜血狂飙出来,外翻的伤口下露出白森森的颧骨,却不足以致命。吃痛的凶徒更是狂暴,举着犁铧没头没脑地朝红生乱砍,毫无章法的袭击破绽百出。红生很快就冷静下来——即使从小没认真习武,慕容家的底子总比平头百姓强上许多;他觑了一个空将腰刀往前一挺,刀尖便直接穿透那胡人褴褛的麻褐,戳入他心口。 滚热的鲜血溅在红生脸上,打小演练的刀法从未经过实战,惊骇之下更是狂乱;他只知道不停地挑出来劈下去,打掉那人的武器、划开那人的肚肠、追着那人的脊梁狠劈,直到那小山一样的人跪倒下,栽在地上断了气。 红生一身冷汗惊魂甫定,好半天才颤巍巍站稳。他定睛看着那胡人背朝天的尸身,想了想还是停下后退的脚步,拖着血淋淋的刀回到那尸体前跪下,扬刀照着那人后脖颈剁了下去。 他曾经割过鹿和羊的头,却从未在人身上如法炮制,但他此刻需要一颗胡人的头。也许这颗头可以在往后的一路上,为他避开不少麻烦。 一手揪住脏乱的发团,一手拖着刀来回磨,划断脖子与身体相连的最后一点筋肉。 “这并不难,没什么难的……”红生喃喃自语,忍住胃部不适,终于将那颗狰狞的头颅割了下来。当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直起腰,他虚晃了一下,嘴角竟挑起一抹笑。 他果然比自己料想的要残忍,慕容家的血、陶家的血,汇在他身上,到底不可能被诗书礼仪彻底教化。他大口喘着气,站着歇了好一会儿才动身,拨开长草吃力地迈步,将跑远的牝马呼哨着找回。 红生将人头系在鞍后,这时手背上的冻疮裂开,已是疼得麻木。他从外裼上扯下布条,左手和牙齿并用,将右手与刀柄紧紧绑在一起,这才翻身上马继续向北行进。没走多远他忽然发现一处草窝,里面横着两三具尸体,尽是被开膛破肚剔净了四肢,只剩下两三分肉挂在骸骨上;更可怖的是尸堆中还蹲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正攒着手指含在嘴里,双眼滴溜溜地望着他。红生心一惊,立即明白过来——刚刚那胡人是吃人的,他袭击自己,不是为了干粮财物,而是要用他的肉来填饱自己和这孩子的肚子。 红生顿时毛骨悚然,心头恐惧莫可名状,只知道双腿狠夹马腹,豁了命地逃走。 但见四野黑云低垂,好一阵寒风凛冽之后,天上竟又降下点点雪花…… 当邺城被夜色完全笼罩,大雪已是扯絮般铺天盖地。城中黑压压一片,只有高门大户里还亮着点点火光,松明扎起的庭燎在风雪中燃烧,照得堂庑黑影崔嵬。 邺城宫中,太武殿巨大的歇山顶如鲲鹏舒翅,又像诡秘的山峦一般对峙着夜空。廊庑一侧忽明忽暗的庭燎后突然闪出一队侍卫,为首的将领匆匆及至殿前求见黄门,低声通报了几句便在阶下恭立等候。 俄而从太武殿中走出一人,身形高大威猛,戎装披挂。那人懒洋洋信步踱到檐下矗立,一身锦裘借了灯火,闪耀出凛凛的紫光。但听他拔高了嗓音怫然怒道:“太子又在发脾气?” “末将该死,”那将领跪在阶下禀道,“太子今晨坚持要出东宫,被我们几个拦住,便从早上一直绝食到现在。这样下去属下只怕担待不起,恳请大王去看一看。” “赌气饿两顿也不算什么,我去看看。”殿上人却是笑了一笑,要来玄狐大氅披上肩头,殿中宦竖赶紧挑灯张伞,簇拥着那人往东宫去。风雪呼啸中但听刀甲铿鸣,原来他的一帮跟随皆是全副武装,在深宫中也不减杀气。 太子东宫中灯火通明,前来看望的人径自上殿,既不解刀也不脱靴,只管汪着雪水一路踩进温暖的椒房,甩开瑟瑟珠帘笑着问候:“太子今天可安好?” 椒房中香烟暖烫、锦帐低垂,帐后小玉床上正坐着一人,一身赵国织锦署特产的白地明光锦,像冰雪般散发着冷漠:“棘奴,你还要幽禁我多久?” 来人微微一笑,上前长跪下与他对视:“直到太子肯为了石闵登基。” 帐后人闻言呵呵一笑,起身走至灯树旁,才回头对地上人道:“都已经到了今天,你还需要傀儡?” 灯树明黄的火光顺着太子的肩侧一路淌下,照亮他修长的轮廓;雪白的狐腋裘配明光锦裼,褐色的鬓发被整齐地束在漆纱笼冠里,俊美深邃的面容——竟分明是伽蓝。 “石遵是傀儡,石鉴是傀儡,你不是。”跪在地上的石闵低着头起身,沉郁的眼神隐在眉下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不管是不是,我都不会登基,你别杀石鉴,”伽蓝偏脸望着跳动的烛火,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一簇簇火焰,“我早该离开这里,现在都已经误事了。” “为何执意要走?”良久的沉默之后,石闵脸一沉,双脚迈上前一步,“我找了你许久,几乎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你竟回到我身边,殿下,这正是上天要我们报仇雪恨掌握乾坤,你竟不稀罕?” “对,不稀罕。” “佛奴……”面对冥顽不灵的伽蓝,石闵只能尽力按捺住怒火,走上前轻轻拥住他,“这些年我出生入死,睁开眼满目疮痍,闭上眼是你。我忍耐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 “我知道你忍耐了很多年,却不知你心意,”伽蓝微微一笑,推开石闵,“这么多年,我们一共才见了几面?我何德何能,竟使你情根深种?” 石闵一怔,急着辩白,嗓音不自觉尖锐起来:“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你还记得么?你在马球场送了我一枚柿子,那时我就将你藏在心里——只怕你已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我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2 还记得当时堂兄们都围上来,而你,丢下我跑了,”伽蓝走回床边坐下,抬头望着尴尬的石闵,挑起眉微笑,“这些年来我们一共见了几次面?很有限吧?我记得,一次是我自杀被救以后,在华林苑大宴,你躲在角落问我疼不疼;还有一次是我被堂兄们围着戏弄羞辱,撕光了衣服,你在几天后偷着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杀光他们;最后一次是我学‘超乘’,从马车上摔下来跌伤了膝盖,那时除了石韬在场,你也在,半个月后你找到我,叫我忍着;然后……” “然后我就远离京城征战四方,再没见过你。”石闵替伽蓝说完,眉头紧拢。 “嗯,你也发现了吧?你的确很关心我,但我每一次受难,你都不是最先赶到的那个人。”伽蓝回忆往事,竟觉得有些滑稽,便低头笑着叹了口气。 “殿下,虽然你只见了我三次,但你要知道能有这三次,正是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对,更多时候是忍耐着旁观,不出声、不出头、不出手,是吧?”伽蓝失笑。 无言以对的沉默,磐石般压在心口无比地闷疼。一树的烛光却自顾自跳动,撩拨着椒壁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香,像肆意的嘲笑,令失意的人受更深的伤。 “殿下,”石闵咬紧牙,尽力使脸色看上去平静些,“你清楚我当时的处境,都已经那样按捺,也好几次差点死在那帮人手里。如果我当年一时冲动,又怎会有今天?” “没错,你卧薪尝胆,你赢了,”伽蓝垂下眼,唇角上笑容消失,“而我,有了别的选择,我也没错。棘奴,你要真念着情分,就听我的别杀石鉴,他已经是你的傀儡皇帝了。我不需要你许诺的江山,我只要你允许我见见石氏宗亲,让我带走一个孩子,再赠我一匹快马。” “为什么你只会说这些?”石闵抬脚踢翻地上几案,才发现自己长年的积郁并未得到宣泄,面前这个他早已认作同伴的人,竟不认同他,不认同他! “你难道不恨石虎、不恨石韬了么?他们把你逼成那样!你明明说过要看着他们下地狱,我都办到了!” “棘奴,他们都死了,我已无从恨起,”伽蓝摊开手掌,在灯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你就算为我报仇,也还是迟了一步……” 第卌一章 黯·壹 离邺城尚有七八里,抬头便已能望见邺城的三座南门。西侧的凤阳门高二十五丈,反宇向阳,朱柱白壁,有大铜凤立于其巅,举头一丈六尺……红生在心头默默回忆;这几日他已将常骆二人给的地图烂熟于心,出于谨慎又在昨夜将地图烧毁。此刻他风尘仆仆就像一个毫不起眼的汉人,只等着用鞍鞯上那颗胡人脑袋领赏。 连月来邺城数经变乱,如今城门虽未沾染烽烟,却到处是兵荒马乱的痕迹。大队兵马在城门口盘桓,人头攒动中红生冷眼望去,果真尽是汉人样貌;当他拍马穿过人群来到城门下,只见城门口竖着三丈高的木架,架上一串串挂得都是胡人头颅,心中便又是一寒。 这些死去的人里面,可会有伽蓝? 他呼吸一窒,已不敢再往下多想——不能在这里红了眼眶,不能在这里大声惊喘,否则露出破绽,自己倒先万劫不复。红生强自镇定,跳下马缓缓往守门的士兵那里走去。 一路借机打量木架上的头颅,他的心悬着,生怕有熟悉的五官跳入自己眼帘——架上头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为数不多是新割下的,更多的则挂满积雪冰碴,已是面目难辨。他的伽蓝,会不会在里面? “你看什么?”守门的士兵发现红生神色有异,狐疑地上前盘问。 红生慌忙定下神,向那士兵亮出挂在鞍后的人头:“我看这里已有那么多头颅,我来得晚了,不知还能不能受封赏,正在发愁呢。” 那士兵接过红生递上的文牒,仔细核对:“陶绯,汉人,从晋国来?” “对,听闻武德公欲杀尽胡虏匡我汉威,特来投奔。”红生拉下风帽,对那人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在冬日旭阳中映着新积的白雪,实在雌雄莫辨清俊难言,却是汉人无疑,盘查的士兵竟一时看傻了眼。 而此时凤阳门楼上女墙之后,石闵却是面色一沉。他冷冷盯着城下那张刺目扎眼的脸,马鞭一指对左右道:“那个人,替我抓住。” “大王,您要抓那个汉人……”下属迟疑着确认。 “哼,你只当他是汉人,我倒觉得他是个杂胡,”石闵阴狠一笑,“仔细点捉,我要活的。” 红生在城下收好文牒,交了人头,正磨蹭着想仔细看看那些胡人的头颅,却猛听见身后一阵嘈杂。他回过头,发现一队士兵正冲自己奔来。 “围住他,别让他走了——” 无端成为众矢之的,红生茫然四顾,但觉周遭除了自己,来者不像另有目标;可是,为何抓他?他应该没露出破绽……电光火石间一闪念,红生猛然警醒——也许这里有人曾在燕国见过他,根本就知道他的身份! 当下不再犹豫,红生立即翻身上马夺路而逃,守门的士兵迅速窜上前,伸出长矛想撂他下马;红生横刀一架,整个人猛然下腰仰躺在马背上,便从数支长矛的拦截下滑开。牝马向前奔了有三丈远,复又受人潮所阻,只能不安地喷着白气踢蹬四蹄。一直弯折腰肢的红生这时挺身坐起,坚硬的靴帮狠踢马腹,牝马吃痛,长嘶一声再次猛冲突围,三四名士兵被红生的长鞭扫开,一时竟拦他不住。 石闵靠在女墙之后,俯瞰着城下那人忽然拽住鞍鞯侧倚在马背上,一边赶马一边避开偷袭,便悠哉游哉地对左右一笑:“你们看他这骑术,像汉人还是胡人?” “大王明察秋毫。” “嗯,放箭吧,先射马。” 正在城下与士兵缠斗的红生猛听得一道羽箭破空之声,暗叫不好,慌忙打马前奔;众卒看见箭矢也急忙散开,牝马暂得突围,红生便反身骑在马上夹紧鞍鞯,一把扯下背囊上的弓箭引弓拉弦,搭着箭瞄准暗箭来处。 凤阳门楼上,一排背着光的人影倏然跃入红生的视野,隔着蒙蒙飞尘看不清晰;他顾不得多想,捕捉到城楼上的弓箭手便放出一箭,还没看清是否射中,身下牝马已被一只羽箭射穿了后腿。牝马悲嘶一声,失去平衡猛地栽倒,红生被甩下马跌在硬冷的冻土上,浑身碎裂般剧痛,一时竟扎挣不起。 数名士兵跑上前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3 踩住他四肢,红生狠命挣了挣,心头窜过一阵恐慌:难道今日就死在这里不成? 不,当然不成!千里迢迢,他要的不是这种结果!红生一狠心,咬牙嘶喊一声,抓着刀的右手便从士兵的靴底抽了出来,带着血肉模糊地颤动反手向后挥去。耳后传来一声惨叫,他感觉到四周的人让开了一步,便踉跄着爬起来再拼。 一定要冲出这里,一定要冲出这里!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任眼前血光飞溅,不断地拼杀,直到武器被人击落,直到被一支长棍夯倒,筋疲力尽地跌在地上…… 武德王的亲兵大营设在邺宫外,当石闵踱进军营时,围在牙帐前起哄的士兵便纷纷安静下来,从水泄不通的拥堵中迅速让出一条路;他信步走进人群中心,打量着跪在地上,正被两名士兵押住双肩的人。 这人已被剥去裘衣,素净的单衣上挂了几道鞭痕,正从破损的白绫下缓缓渗出血红;他略显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受控制地颤动,被水泼过的脸上闪着清亮的光,带着仿佛天生的傲慢。 冻得发紫却紧抿的唇;倨傲斜挑的双眉;眼眸黑到极致清到极致,看着他的时候,却闪出最轻蔑的光——对,就是这么一张脸,就是这么一双眼,石闵心道,接过从红生身上搜出的文牒。 “陶绯,汉人?” 红生冷冷盯着眼前这人,头脑在胀痛中一遍遍过滤,确信自己没见过他:“对。” “假的罢。”石闵垂着眼,摆弄着手里小小的木牌,皮靴不自觉地踱着地。 “怎么可能有假,”红生用流利的汉语回答,小心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听说邺城中优待汉人,小人千里迢迢来投奔,不想却遭如此对待。小人倒是不明白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石闵抬起眼,再度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就飞起一脚踹上那张碍眼的脸。 碍眼——真是越看越碍眼:“我看你这张脸,就是一个杂胡——” 长靴巨大的力道几乎踢断了红生的鼻骨,他的身子横飞出去,押住他的士兵一时没防备松开了手,便任由他倒在地上呻吟。疼得几乎快要晕死,红生用双手捂住鼻子,两眼发黑,能感觉到黏稠滚烫的液体落在手心,正从指缝间不断地往外渗。 石闵挑着下巴斜睨着地上的人,抬起坚硬的长靴一脚一脚接着踹,踢着他的脸、胸口、肋骨、小腹,直到把那人踢得蜷成一团,动弹不得。 ——就算他是汉人,自己今天也要玩死他! “你就是个杂胡……是不是?”石闵大口大口喘着气,刚刚的游戏使他发了一身汗,浑身有种很舒泰的虚浮,他改而轻轻踢了踢脚下人的手背,哼了一声,“说话。” 红生浑身一颤,蜷在地上咬紧牙——不能出声,万一自己头脑发昏冒出鲜卑语,就完了。 石闵的眉头渐渐不耐烦地蹙起,他又踢了踢,不满意红生的沉默——他要看着那张脸向他求饶;看着那张脸喷出鲜血;看着那张脸承受百般苦楚、直到慢慢断气:“说话。” 脚下人却仍是蜷着不动,一言不发。 “装死么?”石闵冷笑一下,拔出腰上匕首,俯身将那尖细的锋刃对准红生修长的大腿,猛地扎了下去,“我叫你说话!” “啊——”遍体鳞伤的人终于弹起了身子,从未承受过的剧痛使他目眦欲裂,发了疯一般抽搐挣扎,他终于忘记一切所学,嘶喊出灵魂深处最本源的母语,“妈妈——啊……天神啊……” 红生抱住腿在地上徒劳地翻滚着,汗水一层层往下沥。他感觉自己正在燃烧,在通红的炭火上翻滚得皮开肉绽,到底怎样的罪孽会换来这等惩罚,他不想细究,只祈求火神能赶紧将自己烧死。这一刻他忘记了万事万物,无论爱恨情仇、无论任何人,都不再存于心中,他反复喊着一串串萨满的神咒,只求神灵可以赐他速死,那些从小稔熟于心的咒语本能地在嘴边响起,使蹲在他面前的恶魔露出自得的笑意。 “呵,我只道是个杂胡,原来是个鲜卑人。也罢,反正胡人都是一路货,”石闵直起身子,欣赏着红生脸上涣散的表情,“你可知你的罪孽在何处?只怪你长了这副模样,便注定要替人受过。接下来我会让你知道,你顶的这张脸,曾经做过些什么……” 天王石虎生前好佛,曾在邺宫中建寺,供大和尚佛图澄居住。自佛图澄圆寂之后,邺宫寺便闲置,只留下大和尚的一名弟子在内修行。 此刻寂静的邺宫寺中,伽蓝正端坐在蒲团上,凝视着对面的僧人。 “郎君,别来无恙?”半晌后僧人轻声问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伽蓝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无奈地笑笑:“道重法师,你在说风凉话。” “至少武德王肯让郎君来我这里看看,这不挺好么?”道重双掌合什,细细端详着伽蓝,“郎君,自从你离开邺城,我一向甚为挂念。师尊圆寂后只有我一人守在这里,看着宫中人来来去去,着实寂寞。” 伽蓝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殿上精美的佛像,轻声问:“大和尚什么时候圆寂的?” “去年冬天十二月初八,你离开后不久。” “为什么当时你不离开?”伽蓝低头望着道重。 “还不到时候。”道重垂下眼,一如伽蓝从小熟知的肃穆庄严,使他从内心里信赖。 “道重,你帮帮我,”伽蓝再度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悄悄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和尚素来法力无边,我知道你也承袭了许多本事,帮帮我。我想救秦王的孩子,然后带着他离开赵国,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走。” “郎君稍安勿躁,你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吧,”道重抬头一笑,拈了一块香,轻轻投进香炉,“二十年前,苏峻之乱被平,当时与苏峻同盟的祖约投奔了赵国。一年后,天王决定除去祖约,祖氏内外亲属一百余口,悉被诛杀。当时负责监斩的左卫将军名叫王安,天王却不知,这王安曾是祖约之兄祖逖的僮仆。当年祖逖赏识他,给了他一笔盘缠北上投奔石勒,这才有了后来的富贵。他念着这个情分,同样抱着不可使祖逖无后的想法,偷偷救下了祖逖一个年仅十岁的庶子,那个人,名叫祖道重……好了郎君,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道重的面色与他的语气一般,一直平静不生波澜;伽蓝却是越听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4 越心惊,此刻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他想起道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等一个同样的命运轮回,报应在石氏一族上。伽蓝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瞠视着道重莫测的微笑,只觉得心头仅有的一点希望,也被生生拗断。 第卌二章 黯·贰 歪在熊皮茵褥中喘息,看着牙帐外奄奄一息的杂胡任人撕了衣裳凌辱,石闵疲惫地闭上双眼,记忆中的疼痛竟也从脑海深处浮上来…… “杂种,你也配么?” 他躺在地上,用力扳住那只踩着自己喉咙的靴子,盯着头顶上方那张艳丽狠辣的面孔,圆睁的双目却不敢发出愤怒的光芒。 他必须将五官扭曲成惶恐的表情,尽量使自己在面对石虎的儿子们时,显得无害而温顺。他必须隐忍,从小到大,最早学会的本领就是隐忍。 粗糙的靴底又踩住石闵的脸,使他不得不闭起双眼,只能从眯缝中看见说话人粉艳的唇。 那双唇一张一合,吐字时极优美,总是勾着阴狠的笑意:“你三天两头出现在我眼前,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碍眼?你这杂种,是不是想接近佛奴?” 一身鞭痕火辣辣地疼,可一定要忍——眼前这人完全可以随一时兴致杀掉自己,那便当真是血本无归。 “告诉你,佛奴已经是我嘴里的肉了,”说话声顿了顿,颇带点自得,“我还告诉你,滋味很不错……你发抖了?你在想什么?” “啊——”石闵惨叫一声,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滚,冷汗潸潸直下。 “你还是聪明点,管好你脐下这东西——你这杂种到底在想什么,你也配么……”石韬收回脚,俯身用鞭子敲敲石闵红肿的脸颊,“就算佛奴再恨我,也轮不到你这杂种来参合,说话,想装死么?” “是……我是杂种……”石闵咬着牙断断续续回答。 他是杂种,他什么都不配——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常听到的话。他在兰陵郡乞活军中出生,身份是俘虏之子,却冠冕堂皇认着天王当爷爷;身为汉人顶着羯人的姓氏,为那些眼珠发黄的羯胡刀头舐血地卖命,的确是个杂种。 三岁时他的父亲战死,本该由他继承的乞活军尽数被天王收走,从此便只能苟且偷生;十五岁时第一次出征与晋国交战,他麾下只有三千兵马,是历尽了艰险才得胜还朝;所以没人能比他更在乎得失,也就没人能比他更会隐忍…… 太子,他以为太子能够理解他。 多年前那枚落在他掌心的柿子,是他人生中唯一获得的赠予;让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类东西,可以不靠乞求、交易、阴谋、拼杀就能获得,可以接受得轻松并且快乐——童年时因为多疑怯懦错失的那一次,如今在他羽翼丰满之后,做梦都想要回来。 可太子却变了。 同样是面对一无所有的命运,同样是隐忍了那么久,他们明明更该惺惺相惜;可他却说他迟了,让他的隐忍第一次显得得不偿失…… 石闵霍然睁开眼,起身走出牙帐。 打断帐前方兴未艾的闹剧,士卒们退下,露出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石闵蹲下身,拎着乱发拽起那人的脸,细细打量:“这一看,又不觉得像了……” 鼻青脸肿眼角充血的面孔,一片死灰,已不像那个面泛桃花的人。那个人曾说,就算佛奴再恨他,也轮不到自己来参合,的确没错…… “我还是应该把你交给他,要杀要剐,应该让他来决定。” 他相信最恨这张脸的并不是自己,当年他吃的那点痛,绝没有太子深;如果能够自己复仇,谁愿意使他人代劳?而此时,石闵心中还有另一个想法,隐着点讨好的意味——眼前这个人,可以作为自己给他的赠予,就像当年那枚柿子,并不能给人实际的好处,却实实在在是个慰藉。 纵使此举在外人看来很无聊,石闵却素来相信傀儡是个好东西——譬如皇帝、譬如李司马、譬如忠臣、譬如良将……明着暗着,可以替他办到许多事;而眼前这个,可以用来泄恨。 他希望可以用这个赠予换来,换来……自己似乎曾经失去过的,或者说从未得到过的,某样确乎而又模糊的东西。 那样东西,只在太子手里。 “带他去太子东宫……” 红生感觉自己被人拎起,一路拖着往某个地方去。他微微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头发从低垂的前额落下一绺,轻轻扫着地面,像画笔的软锋;他的血一滴一滴落进土里,像红色的丹砂绘了一路……伽蓝,将来你若寻我,别循着寺庙找,要循着这血迹才对……他缓缓阖上眼,认命地往绝路去。 “太子在哪里……” “太子去了邺宫寺,马上就回来……” “我去迎一迎,你们要时刻跟紧他,明白么……” “卑职明白……” 浑浑噩噩中听见些声响,依稀是宦竖尖细的唱礼,之后有不悦的说话声忽远忽近地飘来,带着他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腔调:“棘奴,你这是在做什么?” “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我今天刚刚在城下抓的……” “这有意思么?”那声音里隐着怒气,却越听越使红生清醒。 散碎的神智被重新找回,他终于想起这声音属于谁,于是浑身一颤,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发疼充血的眼看见了仪仗光鲜、侍从如云、鎏金平肩舆在正午的暖阳中闪着光,舆中半卧着一个高贵的陌生人——身着太子正服,内衬白狐裘,一方白地明光锦裼裾,正从舆中流光溢彩地曳下……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他,漫不经心的双眼扫过他的脸,忽然一怔,跟着整个人倏地坐起,从身子到表情都是僵的:“绯……” 红生静静看着舆上那个人——原来从低处仰望是这样奇妙的视角,是否当初在龙城人市上,自己也是如此高高在上? 何曾想到有一天会这样调换,甚至比调换更离谱——那时他是奴隶自己是王,而此刻,他是太子,自己是……是狗彘?是烂泥?还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一刹那心中洞若观火,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绯郎?”伽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5 蓝从舆中滑下地,难以置信地往前迈了几步——那一身的血、那一身的伤;跪在地上面目全非的人是绯郎,千真万确是他!心口在刹那间缩成一团,怯懦得任何情绪都不敢容纳——疼痛、歉疚、惶恐、愤怒,只怕随便一种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只能冲上前将地上遍体鳞伤的人抱住,抬头瞪视站在一旁的人,将淤积在胸臆间快要爆炸的情绪化作一声怒喝:“石闵!” 伽蓝眼中噬人的怒火令石闵一怔,愕然后退了半步:“你认识他?” 伽蓝不理会石闵,只低着头检视怀中人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越看越惊恸,最后惶惶抬头对上他的双眼,呐呐低唤:“绯郎?” 依在伽蓝怀中的红生却是纹丝不动,他缓缓睁大眼,看着伽蓝干净漂亮的面孔——他的脸很苍白,双唇惶急得直哆嗦,凝视着自己的眼眸含了太多情绪,使那两颗琥珀在颤巍巍的睫毛中显得更加清亮欲滴。 很动人。红生动了动舌根,蓦然啐出一口血污。 “啐——” 看血点溅他一脸,看他漂亮的脸上血色全无、爬上错愕痛苦——真快活;啐一口两口还不够,血吐完了就咬破舌头继续吐——这个骗子。 “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所以他能直呼石韬的名字。 “我与赵国如今最得势的那个人,有点交情……” 所以他又翻身做了太子。 说什么救人,说什么四十天……骗子。 伽蓝顾不得满脸血污,急得伸指捣进红生嘴里,不让他再将舌头当死肉嚼。他以为红生会咬他的手指泄恨,谁知竟没有,当他发觉自己的手指汪在红生血糊糊的口中没有着落,心一下子就空了。伽蓝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石闵,你这婢生的杂种……” 石闵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你竟然把他伤成这样,你这婢生的杂种!” 杂种,又是杂种,石闵脸色煞白,万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亲耳从伽蓝口中听见这句话。 红生偏开脸啐了口血沫,抬头盯住伽蓝,终于喘着气缓缓开口:“你骂他作什么?他没把我怎么样,他不过是恨石韬;就像你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不过是爱石韬——说到底我这个人,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代人受过或者替人被爱,分不清哪种伤他更重,所以又有什么分别? “绯郎!”伽蓝被这话惊得生生愣住,没着落的心在一瞬间面对无边地惶恐,除了茫然再无其他。 石闵退在一旁瞠着伽蓝,难以置信地怔怔重复:“你爱石韬?你竟然会爱上他?” 未及伽蓝回答,红生已呵呵笑起来:“没错,他爱石韬!你也被他骗了吧?” 红生直直盯着石闵错愕的脸,笑容便带上了报复的快意,他半张脸上都是血污,说话时血水不停地从嘴边涌出来,滴在伽蓝的素白外裼上,滚出一道道血痕。这境况使伽蓝再也顾不得其他,他避开红生冷冽的眼神,只是小心地打横抱起他,快步奔向太子东宫…… “滚——看清楚我是谁,谁要你们医治,滚——” 东宫里器物摔砸声与叫骂声一直传到殿外。伽蓝坐在殿前门槛上,望着寻出来的御医在自己面前跪下。 “殿下,里面那位郎君已经在发烧,可他实在太抗拒,这样下去,下官会很为难。” “嗯,”伽蓝应了一声,仍是垂头坐着,指腹反复摩挲着凝结在自己掌心的血渍,半晌后才轻声道,“给他用点药吧。” “药?” “对,你知道是哪种——我过去常用的。” 御医面色一变,惶恐俯首:“殿下,当年下官罪该万死,下官是被逼的,下官是受……” “行了,”伽蓝打断御医喋喋不休的忏悔,“不提当年。你去吧……” 御医唯唯告退。伽蓝兀自留在原地,一身的颓唐疲惫;他垂下眼,继续端详着掌心的暗红,忽然就理解了当初石虎的任诞——此刻他自己就跟那个疯狂的人一样,俯身吻住发颤的手心,轻轻地舔舐,被那浓烈的血腥味逼得掉泪。 原来疼一个人疼到极致,是这样地关乎血肉…… 第卌三章 黯·叁 羊踯躅与茉莉根制成的迷药很烈——镇静、止痛、助眠,让红生终日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伤口疼得厉害,他呻吟着微微睁开眼,可以看见伽蓝——看见他却更难受,还不如阖上眼睡去。 慢慢地迷药的分量越减越少,清醒的时刻就越来越多,红生不得不睁眼面对华丽的太子东宫——比燕国的和龙宫要阔绰许多,窗户上绘着宛转的卷云;墙壁上涂着胡粉和香椒;床上围着金银钮屈戌屏风;屏风上贴着云母片和金箔……这是属于伽蓝的居所,伽蓝早已不是他的伽蓝。 红生漠然躺回锦褥中,默默忍受着伤痛的折磨。烧退了以后浑身绵软,不靠迷药镇痛连平躺着都是煎熬,尤其是双手上破裂的冻疮又疼又痒,还有大腿上的重创……红生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脚趾似乎也痒开了——不会连脚上也要生冻疮了吧?! 他顿时烦躁不安地想扭动身子,偏偏腿上的刀口一动就疼,这使他憋屈得简直要发疯。他抬眼瞄见立在屏风外的纯金蟠龙宫镜,忍不住就摸出衾中球状的卧褥香炉,对准了用力砸过去。 就听噹地一声,滚圆的卧褥香炉掉在地上分成两半,炉中的石炭香灰星星点点洒出来,很快就燎坏地上半幅鹿子罽毯。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从流苏斗帐后闪出来,伏在地上怯怯道:“奴婢给郎君请安,郎君有何吩咐?” 郎君,他倒成了郎君了。红生冷笑一下,还未开口,就听见那宫女尖叫一声,倏地跳起来往外跑:“来人啊——来人啊——” 在尽是抬梁斗拱的宫殿里纵火委实非同小可,赶来的宦竖迅速扑灭了罽毯上的火苗,稍后就听见帘外传来低沉地说话声:“他醒了?……在发脾气?……打扫干净就没事了……” 内室的琉璃珠帘被轻轻拨开,伽蓝一言不发地走到红生身边,倚着床屏看他。红生躺在床上与伽蓝静静对视,消瘦的脸上缺乏血色,白得使人心中不安。 “绯郎,你不舒服么?” “不舒服,”红生怔怔望着伽蓝,“伤口疼得厉害,脚上好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6 像也要生冻疮了,你请御医过来,请他再开些镇痛药给我。” “那药方不能多用,”伽蓝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望了望帘外,“方中几味药皆有毒性,用多了容易心悸胸闷。” “那就算了。”红生懒懒别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帐顶。 伽蓝面对红生的冷淡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便有两位宫女掀开珠帘,步态轻盈地上前对红生行礼问安,跟着将一个暖烫的鎏金鸂鶒香炉安放在他的脚边。 “郎君用这个暖着脚,便不会生冻疮了。”乖巧的宫女甜甜笑着,令红生纵使有心罗唣也无从发作。 宫女们扶红生起来服药进食,又伺候他如厕更衣,最后仔细安顿他睡下才悄悄离开。红生的双脚被金鸂鶒暖着,渐渐就睡意萌生,阖上眼一睡便忘记晨昏。 “绯郎,绯郎……” 朦胧中意识不到是谁在叫自己,红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侧过头微微睁开双眼,就看见伽蓝正坐在床边。伽蓝见红生被自己唤醒,便稍稍俯下身望他气色,柔声问:“好些了么?” “老样子。” “饿不饿?” “不饿。”红生阖上眼继续睡,却发现睡意全无,只好又睁开眼睛。 “绯郎,我们……谈谈?”伽蓝望着红生清亮的眼睛,忐忑开口。 “好,”红生转转眼珠子,搜寻话题,“你找到石韬的孩子了么?” 伽蓝闻言一怔,愕然盯着红生一本正经的侧脸,好半晌才无奈地回答:“还没有。” “那么多天都没找到,他不在邺宫里么?” “在,只不过正被石闵囚禁着,我还没办法见到他。” “呵,可见你同他的交情,也不怎么样,”红生翘了翘唇角,嘴边的淤青还没消退,使他笑得有些怪异,“当然,也可能你并不急着找他。” “绯郎……” “原本我想不出能有什么比十四年更强大,现在我知道了,”红生悠悠低喃,侧过脸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伽蓝,“能做回太子很开心罢?原来你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挺好,真的。呵呵,你跟我有什么好矫情的?我们在一起不过才一年,算起来泰半时间都是我在使唤你,你要说为了我不做这个太子,才叫可笑。” 何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比下去了;誓死效忠的臣子、孤注一掷的哥哥、山盟海誓的如兰……每个人都转身离开,他在一次次的权衡中被人舍弃,终于明白自己轻如鸿毛——若是再不懂得自重自爱,才叫无药可救。 二人之间已然无话,红生闭上眼,听凭伽蓝窸窣起身,迈步离开。 一室的静谧,只有香炉上的金兽还在吞吐着馥郁的烟气,鼓突的青金石眼珠直直向上瞪着,似在玩味半空中缭绕的寂寞。红生假寐了一会儿,忽然就闻见一股与兰室格格不入的腥味,跟着琉璃珠帘叮咚作响,伽蓝的脚步声又出现在室内;红生尚未理会就感觉身上猛地一沉,一件柔软沉重的物什覆在他的罗衾上,扑进鼻子里的腥气却更重了。 熟悉的腥气令红生睁开眼,眼前是一件黄褐色的粗劣貉裘。 “你看,这是你买给我的,”伽蓝坐在床边轻轻抚摸貉裘,双目凝视着红生,“我一直好好收着,就等离开赵国时穿了去找你。” “还是你有心,”红生垂下眼笑了笑,“我身上那件,在石闵军营里被人褫去了。” 红生事不关己般的口吻使伽蓝脸色一白,他不由分说地将红生的一只手从衾中捞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绯郎,你别躲我,你听我说。” “说什么?”胳膊上的凉意使红生不悦地皱眉。 “说一段故事,”伽蓝沉声道,“关于我那十四年。” 红生一怔,脸上不自禁就带了点恨意,更是用力要挣开伽蓝的手:“够了伽蓝,真的够了。” 不问前因、吃下苦果,这些都是他自找的,他认命了学乖了,还不够么? “绯郎,你听我说,你跟石韬不一样——”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伽蓝眸色一黯,也顾不得多想,只赶紧趁着红生不再挣扎的机会坚持往下说,“虽然你猛一看很像他,但你们根本就是两类人。他心肠极狠手段极多,没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你们俩怎么会一样……” 伽蓝握紧红生的手,谈及往事嗓中便不自觉地发涩:“十四年前,石虎篡位,我的父亲被乱党诛杀……原本我也活不了,可不知石韬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明目张胆地留下,收入了乐安王府。我与他纠缠不清十四年,因为仇恨,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他对我怎样,你应当想象不出——那是一种很强硬的疼宠,百依百顺却勒着人脖子。我一意仇视他,想来他也是恼恨的,否则我们不会总是选择彼此折磨……只是,从很早开始我的敌意就变了味道,很多时候似乎只是为了让他……别那么得意开心。” “说不清那是种什么心情,但总之已不是单纯地仇恨了……绯郎,在你从人市买下我的前三个月——八月社日那天,石韬与我在早晨醒来,就看见东南方天空出现黄黑色的怪云;石韬他素谙天象,告诉我那预示着邺城近日当有变数,也不知谁人会遇害。那阵子他心情一直不好——被石虎宠到极致、与太子斗得势如水火,却偏偏没多少把握取代太子。我约略知道他暗中的谋划,却没有说破……” “那一天他很没精神。到了晚间,秦王府的僚属聚在东明观宴饮,他闹得比平日都要疯。石韬是千杯不醉的人,所以当他愀然长叹时,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说人生在世聚散无常,总是离别容易相会难,谁知道今后何时才能再会,所以他要大家为了他开怀畅饮,为了他不醉不归……” 伽蓝叹了一口气,雾蒙蒙的眼睛透过晦暗,似乎又见到往昔——那一个声色旖旎的夜晚,灯树绽放着一圈圈光华,令酒樽上细腻的雕花在觥筹交错时闪动金光。跳拓枝舞的女伎众星拱月般围住石韬,他在鼓点中尽情晃动腰肢,手里的琉璃爵盛满赤红色的石榴酒,被他高高举起倾了一身。他的绯色长袍褪至腰间,早被汗水浸透,鲜红的酒滴从晶亮的汗珠上滑过,在灯下璀璨夺目。 虎虎生风的健舞硬是被石韬跳出妖娆,当节拍在一刹那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凝在伽蓝身上,总是透着狠辣的双眼第一次泛上水汽。透明的泪珠滑下他的双颊,完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7 全不能够被一脸的酒水掩饰住,甚至更刺目,刺得伽蓝心口剧痛——石韬就那样满脸泪水地伫立在舞筵中心,望着伽蓝缓缓开口,无声的唇语只让伽蓝一人解读: 还要等多久? 还要等多久? 一时间飨宴上的喧哗在耳边消失,璀璨的烛光将四周人物晕成迷蒙的幻影,伽蓝情难自已地从五采锦席中颤巍巍起身,穿过十四年爱恨的洪流,一步步向石韬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那么强悍狠辣的一个人……那一晚我终于决心真心相待,但僵持了十四年猛然丢盔弃甲,使我方寸大乱,还是伤了他。谁知醒悟的时候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太子石宣指使刺客杀害了他——就在那一晚,就在我伤了他之后,我至今都不敢细想,是否正是我让他受得伤,使他无力自救……”伽蓝握紧红生的手,长跪在他面前,“绯郎,你与石韬完全不一样,真的。他从不掉泪,仅有的一次便使我不知所措;而你正相反,你心软,无论遇见多少不平,眼中的光彩都没有杀气。这一次,我看着你不掉一滴泪,看着你总在笑,我才真是慌了神。” 红生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是已睡着;伽蓝也不求证,只是执着红生的手继续道:“绯郎,就算在你眉眼中能找到他的影子,可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又那样亲近,我不会把你混认成他。绯郎,你的性子明澈直率,实在不该生于乱世。这一次是我错得厉害,我不该任性将你一个人丢进险境。绯郎,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这一世你我只怕注定多灾多难,难保安稳。既然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奢谈春秋便不如珍惜当下,如果这次能闯过这一关,你我便敝屣万有,逍遥物外,好不好……” 伽蓝认真的誓约令红生脸色倏然苍白,他双睫颤动,缓缓从眼角滑下一滴泪。他只好睁开眼,黝黑的眼珠浸在泪光里,黑水晶一般清亮:“真的够了,伽蓝。我不想掉泪,也不想原谅你;只是眼下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也不能怨你。我跟你在一起时真的很快活,可如今太疼太累,你要我如何……”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殿门被人一撞,跟着一名宦官白着脸跌跌撞撞闯进来,扑在地上冲着伽蓝哭喊:“殿下,完了——武德公方才昭告天下,即日起改石姓为李氏,销大赵国号,改国号为卫,年号青龙,大赦天下——” 红生感觉伽蓝握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但他没有说话,室内只不断回荡着宦官尖细的哭叫,久久不歇…… “殿下,大赵亡了,大赵亡了……” 第卌四章 黯·肆 红生黑幽幽的双眸冷冷扫过太子宫中如丧考妣的宫人。一连几天,太子东宫的气氛都是这般沉重,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似乎没变的只有他和伽蓝。 自从石闵不再对伽蓝下禁足令,伽蓝每天都会外出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就在东宫陪伴红生,能伺候红生的地方都是他亲自动手,绝不假宫人代劳。红生不欢迎不推拒,也不打听伽蓝都在忙些什么,只安静地和他相处。 这日未时伽蓝从外面回来,见红生又在睡觉,便推开床屏摇醒他,轻声取笑:“又在学宰予昼寝?” 红生懒懒睁开眼,望着伽蓝笑了笑:“我便是朽木不可雕了,怎样?” “那我就只好对你听言观行,时时盯着你,”伽蓝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见红生面色如常,便顿了顿又道,“趁今天太阳好,我帮你沐浴可好?” “只怕伤口不能碰水。”红生皱眉道,却也嫌自己腌臜得很。 “在室内擦身容易受寒,每次都看你冻得直哆嗦,”伽蓝伸手替红生顺着头发,“我带你去显阳殿的浴室好不好?你放心,情况不对就不下水。” 红生便点点头,由着伽蓝将自己抱起,在宫人的帮衬下躺进鎏金平肩舆;刚从熏笼上取下的罗衾压在他身上,暖意便立刻驱散殿外刺骨的冬寒。伽蓝替红生将舆上帘帏放下,一行人便动身往显阳殿去,簇拥在平肩舆两侧的宫女小心张开罗伞,挡去不时滑下殿檐的碎雪。 冬日融融,寒风穿过邺宫百转千回的殿宇廊庑,仿佛深远处传来羌笛呜咽;檐下宝铎不时轻晃,断断续续的木铎金声散碎在寒风里,听不真切。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肃杀的邺宫中竟能有这份闲适……他们还能闲适到几时?红生窝在舆中静静发怔。 位于显阳殿后的浴室本是皇后所用,如今已闲置,内中三门徘徊,彤采刻镂、雕文粲丽。到达显阳殿之后伽蓝将红生从舆中抱起,二人穿过雕梁画栋进入雾气腾腾的浴室。 浴室中有珷玞砌成的浴池,一池的碧水在白雾中泛着玉光,终年保持着暖烫。浴池上有一间同样用珷玞砌的石室,室中临池筑着一张石床。伽蓝将红生安顿在石床上,替两人都脱去衣服。红生小心地护着伤口滑进浴池,任伽蓝搓揉着他的头发和身子,浑身很快就浮起一层畅快地绯红。 “呵呵呵,滚——死羯狗……”他甩着头发,低头揉去刺进眼睛里的皂角汁,然后尽量打开四肢浸入碧水之中。池底碧绿的珷玞衬着红生白皙的身体,像真正的羊脂玉,却交错着青紫色的瑕。 “舒服吧?”伽蓝也笑着,泡在池子里仔细察看红生身体——除了大腿上的刀伤,其它细小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遍体瘀伤看上去有些狰狞。他将歉疚藏在眼睛里,不动声色地捞起兰膏往红生身上抹,不停地抹,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痛苦的痕迹抹去。 红生划拉着热水赞叹道:“是舒服,你从前来过?” “嗯,来过。”伽蓝淡淡应道。 “做太子时来的,还是跟石韬来的?”红生挑眉问。 “我做太子时,大赵的京都还不在邺城呢,”伽蓝无奈地笑笑,“是跟着石韬来的,那时候这间浴室是他母后的。” “然后呢?”红生皱皱眉,“我当时也大略听说了赵国的变故,秦王在内斗中被刺,太子被天王杀死。然后呢?” “然后石宣和石韬的生母杜皇后因为这件事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石虎另立了石世做太子,到如今太子之位也不知换了几拨人了。”伽蓝漫不经心道。 “一窝疯子……”红生垂下眼低喃。 刀伤和冻疮都不方便浸水,草草结束沐浴之后,伽蓝替红生擦干身子,就在温暖的浴室中直接帮他换药。素白的帛带一圈圈缚上红生的大腿,四周是氤氲的水雾,红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8 生安分地靠在伽蓝怀中,淡然问出一直盘桓在心头的话:“伽蓝,我们快要死了罢?” 亡国之下,能有几人幸存? 何况伽蓝是太子。 “不会,”伽蓝一愣,忍不住俯身搂紧红生,“不会……我在想办法,相信我。” 红生无所谓地笑笑:“没想到拼了命从龙城逃出来,最后还是要死。也许早在一年前,我就该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这样一个圈子;苦苦甜甜,他和自己的仆人成了这副样子。不是不害怕,心里却也没多少痛楚,似乎生命戛然而止在此处,竟是恰到好处——短一刻心中放不下,迟一刻,只怕又悔不当初。看眼下,正该淡漠爱恨,能闲适一刻便闲适一刻吧…… 浴罢仍旧回到太子东宫,红生伏在熏笼上烘头发,低着头往自己冻疮上涂药膏。伽蓝捧着什么走进内室,红生先用余光瞄了一眼以为是个红漆圆奁盒,再一看竟发现是个橘子,不禁惊怪道:“这橘子怎么长那么大?怪瘆人的。” “是华林苑出产的橘子,厉害吧?”伽蓝笑着将海碗大的橘子簌簌剥开,送了一瓣到红生面前。 “筋络太多,粗得很。”红生偏开脸不吃,继续皱着眉对付手背上的冻疮。 伽蓝瞅了他一眼,笑了笑,便帮他仔仔细细将橘瓣上的筋络撕去,再将橘瓣送到他嘴边。 红生抬眼看着伽蓝,这才将双唇凑上去吮住橘瓣,却只吸了点汁水便丢开了。 伽蓝睨着他笑道:“真是难伺候。” “嫌烦就别伺候。”红生别开眼不理他。 “好,那我就不伺候了。”说罢伽蓝当真把橘子往卧榻上一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红生也不理会,只继续琢磨着手上的冻疮,等伽蓝走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翻了翻眼睛,剥下瓣橘子塞进嘴里。 伽蓝这一出宫又不知在忙些什么,餔食后红生歪在床中昏昏欲睡,就听见伽蓝忽然笑着进宫来,紧跟着内室灯火通明,伽蓝推开床屏冲红生促狭笑道:“来,太子授王杖了,快快接杖。” 红生愕然睁眼,看见伽蓝手捧一根黑漆彩绘铜鸠手杖,瞠目骂道:“伽蓝,你发什么疯?!” 伽蓝只管牵起红生的一只手,将手杖塞进他手里,跪在床边抬头望着他,轻声笑道:“绯郎,自古高年授王杖,得入官府而不趋——我祝你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在这样的年月,真是太奢侈的愿望。 伽蓝的双眼中没有笑意,琥珀色的目光极深沉地对准红生躲闪的眼神,使他没来由一阵鼻酸。他明白伽蓝话中含意,却害怕面对他隐含的承诺,只好仍旧犟嘴道:“我不要用手杖,用了这个,真成废人了。” 老躺着才像废人吧?伽蓝暗地腹诽,嘴上只忙着哄劝道:“你不能老躺着,得走动走动,来,试一试。” “不要。” “你这属牛的,当真一副牛脾气,”伽蓝佯装无奈地叹气,终于低声道出内里乾坤:“你总躺着不动,明晚怎么逃走?” 红生闻言脸色一变,慌忙压低声音问道:“逃走?有把握么?” “没有万全把握,但有机会就得把握。石闵日前率三万骑兵出征石渎,如今邺城空虚,宫内防卫松懈,正是好机会,”伽蓝扶着红生坐起,循循善诱,“来来来,试着走走看,其实习惯就好。” 红生不再拒绝,却仍旧赧然推拒,不想自己瘸瘸拐拐的窘样被伽蓝看见:“你出去,我自己学着走。” “有我扶着你总归好些……” 伽蓝还待磨蹭,却见红生恼羞成怒地举起手杖赶他:“到底是谁把我害成这样!出去!” 待得伽蓝在棍棒下乖乖离开,红生便从床上跌跌撞撞爬起来,拄杖在内室一圈圈地走,直到练熟了才走出内室给伽蓝看。 翌日红生又在东宫里练了一天,捱到晚间,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时刻。一位面生的宦官悄悄在三更潜入东宫与伽蓝碰头,伽蓝正用黑貂皮将红生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见时机已到,便背起红生悄悄从东宫侧门潜出。 红生手里攥着手杖,伏在伽蓝背上纳闷地问:“怎么是你背着我走?” “你行动总归不方便,我先背你走一段,”伽蓝低声笑了一下,却并不回头,“等到我不能再背你时,便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不见月亮的深夜仿佛吞噬了世间万物,他们在黑暗中快步走着,几乎要靠风声才能确保不撞上墙壁。红生心中装着邺宫地图,能感觉他们正迂回着往宫门去;他伏在伽蓝宽阔的肩头,听着他稳健的脚步声,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牙齿竟开始微微地打战。 “伽蓝,还记得你第一次背我么?” “记得,那还是在辽东郡王府吧?玄菟郡王起兵那晚?” “嗯……” “绯郎……” “嗯?” “其实,那一天我没说完,”伽蓝一边埋头往前走,一边在红生身下闷声道,“我本想对你说,有你在,我无论怎样都不会做什么太子,我一定要和你一起离开,我要陪你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 红生在寒夜里抬起头,望着眼前看不透的黑暗轻喘了一口气:“伽蓝,你能这么说真好,如果是从前,我一定高兴疯了。可是现在……伽蓝,你说你无论怎样都不做太子……如果石韬没死,你也会这样选择么?你这般避世,说是为了我,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石韬……” “你说得没错,绯郎,”伽蓝放下红生,转身轻轻帮他整了整衣襟,在黑暗中红生只能看见伽蓝模糊的轮廓,却直觉地知道他在注视自己,“如果石韬还活着,我恐怕就会在太子位上与他们那班子弟斗得风生水起,人不活到那份上,也不会明白自己该走哪一步……绯郎,宫门到了,走吧。” 第卌五章 黧·壹 “一起走。”红生在黑暗中扯住伽蓝的手腕。 “绯郎,”伽蓝反手握住红生的手,径自将他拽向宫门,“我现在不是大赵太子,是亡国太子,我走不掉。” “死羯狗……”红生在暗中与他较劲,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放开我,你听我说……” 他们在纠缠中一步步靠前,每一步都似乎无可挽回。黢黑的暗夜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为他们打开偏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69 侧宫门。禁闭的邺宫就这样泄开一线生机,红生瞥了眼门缝外朦胧的亮蓝,却对那鼓胀着自由的颜色毫无兴趣。 “你让我把话说完,伽蓝!”红生只觉得大腿上的创口传来剧痛,他踉跄了几步,这才甩开伽蓝的手,“伽蓝,我告诉你——你这羯狗的一笔混账,我不会善罢甘休,但纵有千般计较,到如今也只能先欠下。现在我什么都不计较,就计较一样——能陪着他死的是你,能陪着你死的,只有我。” 伽蓝顿了顿,下一刻紧紧抱起红生,像制服一个顽劣孩童那样桎梏住他,不由分说地往宫门去:“我不答应,就算你事后怨我,我也不答应……” “伽蓝,你这死羯狗……”红生咬牙忍受着牵动伤口的疼痛,在伽蓝怀中剧烈挣扎。他忍不住抬起手杖狠狠砸向伽蓝,杖上铜鸠的鸟喙不停地啄进伽蓝的肩窝。 “绯郎,你不要意气用事!” “不意气用事我也不会在这儿——”红生突然煞白了脸不再挣动,双目直直盯着宫门外。 这时一钩新月从云端透出微亮,宫外大批乞活军铁衣泛着寒光,像明晦不定的罗网。 伽蓝一瞬间变了脸色,喃喃道:“不对,军队不是应该守在金明门么……” 此时阵前一骑缓缓出列,月光下令人眼熟的侧影解开了伽蓝的疑惑。石闵——现在已改名叫李闵的人,在出征时半道折返,领着大军回到了邺城。 “回太子东宫。”伽蓝看着接应自己的宦竖全都奔向乞活军阵营,慌忙退进宫门的阴影里,改将红生背在自己身上,转身就跑。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一气狂奔,不断思索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蛰伏在宫外的天罗地网这时终于收口,在宫外纷纷躁动,潮水般围紧、聚拢,挤进狭小的宫门又扩散开,目的明确地兵分三路。红生伏在伽蓝背上不断回头,看着他们身后黑压压扑上来的追兵,在铁甲的喧嚣中对着伽蓝耳边喊道:“取金华殿东道右转,从显阳殿后面走。” 伽蓝匆忙中不疑有他,按着红生的指示又穿过几条冷僻的宫道,渐渐就将追兵暂时甩开。他背着红生钻进御花园,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在扶疏的腊梅枝中横冲直撞;枝头弹落的细雪溅入他衣领中,却被红生呵出的暖气融化,既湿凉又暖烫。 此时天上新月如钩,四周腊梅琉璃般缀满枝头,伽蓝在醉人的寒香中气喘如牛,煞透了风景:“绯郎,你怎么对邺宫那么熟?” “我有图,”红生翘首四顾,颇为自得,“骆觇国送的……继续往东北,已经能看见东宫了。” 伽蓝遥望着太子东宫翘立的鸱吻,叹了口气:“才逃离狼爪,又落回虎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种就别抱怨。”红生紧靠在伽蓝背上,眯着眼躲避袭人的花枝。 伽蓝脚下不停,嘴里笑道:“好好好,我抱怨,我没种。” “招惹我时,不是挺有种的么。”红生垂下眼帘,低声嘟囔了一句,将脸闷进伽蓝颈后的大毛翻领中。 伽蓝低下头,借月色看着红生交握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手背肿胀指节苍白,早不复当日握画笔时的风流,心便揪得生疼。他眼中一热,低喃道:“对不起……早知道今日,我绝不招惹你……” “……你情愿不招惹我,也不会放弃来赵国,是不是?”冷冰冰的话令伽蓝错愕地顿住脚步,红生挣扎着跳下他的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你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倒情愿收拾石韬的烂摊子,伽蓝,你这羯狗情深义重,好得很啊!” 手杖早在奔逃途中丢失,红生不管不顾,硬是咬着牙挺直了脊梁往东宫走,没几步伤腿上的肌肉就抽搐起来,黏热的血液顺着大腿汩汩地往下淌。 “绯……慕容绯!”伽蓝回过神,冲上前一把拽住红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厉声道,“你说得没错,我不愿与你同生共死!我与石韬之间一笔烂账,而你是无辜的!所以假使一切能够重来,我一定避开你,碰也不要碰,见也不要见……我——” 伽蓝看着红生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满是泪水,立刻怔怔住了口。 红生疼得满头冷汗,双唇哆嗦着嗫嚅:“我这是疼的……” “是伤口、伤口裂了么?”伽蓝也慌了,赶紧将红生打横抱起,大喘气地往太子宫赶。 一路奔进宫将红生放在床上,伽蓝从逃跑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伤药帛带,就要帮红生褪裤子。 “不要不要,”红生叠声叫道,“帛带松了、血也凝了,你要撕我肉么?” 伽蓝一愣,只得改用匕首将红生贴身的绫袴割开。 “你留点神,小心别割着我,”红生盯着伽蓝发颤的手,心惊肉跳地嚷嚷,又疼得边嘘边骂,“刚刚你说的我都听见了——随你怎么胡扯,如今说后悔也晚了。死羯狗你听着,要是这次我们都活不成,那就万事俱休一了百了,什么都一笔勾销;如果活下来,账另算!” 伽蓝心中一阵悸动,手颤得更烈,停住刀不满道:“你到底要我留神还是分神?” “你留神,我分神——” 红生还待说什么,却听殿外一阵喧哗,两人面色俱是一白。伽蓝冷着脸放下刀,将药和帛带推到红生面前:“你自己来,我得出去。” 红生哪还记挂伤口,白着脸喘着气盯住伽蓝,只怕下一刻就是生离死别:“伽蓝,你记着我的话。” “我记得。”伽蓝握了握红生的手,起身走出内室。 红生将床屏阖起,侧耳细听室外动静,心跳快得简直堵住他呼吸;发颤的双手得找点事做,他拿起帛带胡乱往腿上缠着,忽然就听见殿上传来器物碎裂声,惊得他浑身一震。 殿上是勃然大怒的李闵。 “你说这信是你写的?嗯?”李闵面色铁青,盯着跪在地上的伽蓝,将帛书掷在他面前。 伽蓝看也不看,只木然应道:“是。是我趁你出征石渎,派人送密信给滏口的张抚军。” 李闵冷笑:“你知不知道,你跟那宦竖招得一模一样?你被石鉴卖了,你知不知道——” 伽蓝低着头不应声。 “你知不知道石鉴出卖过多少人?之前石遵做皇帝时想杀我,一念之差没对我下手,他便把石遵卖了;于是我扶他做了皇帝,他却派乐平王石苞夜袭我住的琨华殿,见事情不成就杀了乐平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0 王灭口;之后孙龙骧奏请讨伐我,石鉴准了,我率军捣毁金明门闯进宫里,他倒反诬孙龙骧谋反……我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一直将他囚在御龙观,派尚书、少府几千人把守着,连饮食都是每天用绳子吊上去给他。你倒好,放着现成皇帝不做,自己送上门去……找死!”李闵说到恨处,一气将坐榻上的屏风尽数推到,连接屏风的金蟠龙托座正砸在伽蓝的手背上,疼得他浑身一颤。 李闵眼睁睁看着伽蓝手背鲜血淋漓,怔了怔,总算喘着气冷静下来:“你不松口也没关系,我已经派人去御龙观了,不但石鉴,还有襄国新兴王石祗那条线,我也替你掐了。” 伽蓝面如死灰,终于闭上双眼伏下身去,向李闵卑微乞怜:“石某罪该万死,愿领责罚,此番受石鉴指使实为蝼蚁偷生,不敢妄言大义,但求大王恩恤。” 李闵嘴角一动,轻声讥诮:“你倒好有骨气啊……” 伽蓝闻言浑身又是一颤,却不起身,反倒额头用力碰地,对李闵叩首:“求大王开恩。” “好啊,你倒是继续叩,我数着,什么时候我满意了,就饶你不死,”李闵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当真踞坐在地上,看着伽蓝一次一次起身长跪又伏地叩首,慢悠悠地开口,“你知道么,从前我一直认为你很有骨气,就好像我一样,为了报仇雪恨忍辱负重;可你竟然爱上他了?爱一个杀你血亲、篡取你家国、褫夺你尊严的人,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贱?嗯?” 伽蓝垂着眼不说话,只是叩首的动作忽然变得猛烈,由乞怜转为泄恨似的,一下比一下磕得狠。鲜血自他额头不断流下,渐渐染红了身前一小片谷城山石砖。 红生藏在殿后锦帘之中,蜷紧身子闷头发抖——先前他按捺不住,悄悄挪出内室靠近前殿,此刻听着殿中的声音,却恨不得自己方才失血昏倒才好。 绝望地无力感再度袭来……他懂得伽蓝的苦心,所以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能冲出去,此刻这样一张脸出现在李闵面前,只怕伽蓝所有的努力便功亏一篑;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听着他受侮辱受折磨,听着叩首声一下一下撞在自己心上,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够了,够了! 他输了,他什么都做不到;石韬有千军万马杀伐决断,能从天王老子手里抢人,而他除了所谓的顾全大局,什么都做不到…… 够了,够了……只要能让这一切停下,我什么都不计较!红生在心里疯喊着,眼泪湿透了膝上绫袴。 曾经他以为,只要吃得苦受得累捱得痛舍得命,便什么都能做到,自己不会输——为此不但恨天时恨地利恨人和,还一度恨伽蓝心偏——原来他错了。他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可以保护起一个人,也就等于要不起他;所以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第卌六章 黧·贰 “好了,”殿中李闵止住伽蓝,望着他低叹道,“姓石的没一个好东西。” “是,请大王宽恕。”连续跪叩带来的疼痛眩晕使伽蓝放弃思考,只希望逆来顺受可以换取苟安。只是他没想到一身太子衣冠竟使久违的屈辱感席卷全身,他应该早就习惯的——这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伽蓝自嘲地想,只有无知的犬马才会在乎一层外皮。 鲜血顺着眉心滑进眼窝,又爬了一脸,令伽蓝直视李闵的眼神更显炽烈,简直是咄咄逼人。李闵神色一动,竟是险些被他压下气焰,连忙定神冷笑道:“二十八下,我应该没数错。太子殿下,你认为你磕一个响头能值多少钱?” “不值一钱。”伽蓝闭上眼讥嘲一笑,转念发觉不对,慌忙又睁开眼盯住李闵,“大王……” “好了,”李闵按住伽蓝不安地挣动,“我也不戏弄你,你不用急。实话实说,原本在我眼里,你一个叩拜价值连城,甚至能比你的命还要值钱;现在看来虽值不了那么多,却也抵得上那帮杂胡一条人命。我不会杀你,但我要你一句实话,今夜你是不是想跟那个鲜卑白虏一起逃走?” 伽蓝摇头:“我没打算走,你不会放过我;而他是无辜的,我跟着他,只会拖累两个人。” “这样看来,你还真拿他当掌中珍宝。”李闵嗤笑一声,终于面对现实——在这一刻黯然回想,当年伽蓝手中的那枚柿子,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零嘴而已。只有他自己不觉得轻贱,拿来藏在心中多少年,用血肉慢慢养成一颗珠子——久了竟以为他当年伸手送给自己的,当真是一颗珍贵的珠子。 差别就在这里了吧?真要是不敢毁伤的掌中珍宝,怎会轻易拿来送人,怎会轻易就翻脸无情,说他是个婢生的杂种…… “不,他不是我的掌中珍宝,”伽蓝轻快地出言否认,被李闵脸上浮现的困惑逗起一抹浅笑,“再贵重的珍宝也只是外物,他不是珍宝。他是我的手掌,是我的眼珠,甚至更重要……比我的命重要。” 羯族情侣间最浅白的比喻却令李闵浑身一颤,他像被针刺了一般双眼发红,沙哑追问:“那石韬呢?” “就像你十四年来一直看到的,”伽蓝定睛望着李闵,叹息道,“我拼命护着自己每一滴血每一块肉,可还是被石韬一口口拆吃入腹;到最后我被困在他的血肉里,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然后他死了,我也死了。”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如何躺在石韬身下,年少无知地面对石韬火烫的瞳仁、火烫的唇舌、火烫的双手……少年青涩空茫的原野被残忍地燎起,烧得只剩怒与恨。之后是漫长的荒芜,而灼灼的桃花依旧在他面前开得如火如荼;年复一年,心中的焦土总是面对着那一树婆娑芳华,龟裂的沟壑中渐渐滑过春水怎样的脉动,他都记得。 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他眼前身下,再怎样悸动也还是独立完整的一个人,直到生离死别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 “所幸无论我与石韬如何盘根错节交缠枝叶,我们的血肉之间,总先隔着一层仇恨;所以我还可以将自己从他的血肉中抽出来,哪怕痛得少掉半条命。你见过行尸走肉么?就是痛感麻木之后,只剩下一具期待被血肉重新灌注的空壳子,或者像渴求寄主的一丝游魂,多少带了些自私的邪性……”伽蓝在晕眩中疲惫地闭上眼,眼前便只有浓雾中一身绯衣的红生,“我需要他,但不是简单地替代或填补,而是邀他做我的手掌、眼珠,甚至更多……这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不动声色,我很用心,这样的用心如果再来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1 一次,我情愿先死。” 是的,差别就在这里,李闵看着伽蓝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微笑。 是人都无法剥离自己的血肉,但从心里吐出一颗珠子却很简单。对他而言,人心就像深海里的蚌,必须先拥有最基本的坚固外壳,才能顺便用富余的精血去养育一颗奢侈的珠子;也多亏先修炼了这层坚硬的外壳,所以即使没了珠子,他还有外壳来保护自己——值得庆幸:“也就是说,你情愿用你的命,来换他的?” “对。”伽蓝擦去黏在睫毛上的血,挺直了腰身长跪在李闵面前,“但我不敢死——我答应他不死,因为我们不想独活。可如果今天大王非要取一人性命,请大王恩恤,拿我的命就好。” 愿同生,不愿共死。不过短短一年、一切根基尚浅,所以他认定——不该同生共死。 “我不会杀你,我早就说过,”李闵挥挥手,冲伽蓝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而且你这二十八个响头,我也不会让你白磕——既然你认为二十八个叩拜比不上你的性命,又认为那白虏比你的命值钱,自然这二十八个叩拜是远远不够分量的,这样罢……石虎那二十八个孙子,就用来换这白虏的一条命吧。” 不—— 冲上喉头的叫喊硬生生卡住,忍得浑身筛糠般战栗,伽蓝绷紧了身子,面色在一瞬间煞白。被捉弄的愤怒、面对血腥惨剧的惊恐,都必须输给自投罗网的无奈,必须输给李闵。这不是两难的选择,伽蓝在心头不断告诫自己,现在孤注一掷是为了他与绯郎,为了他与绯郎,必须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忘记所有的目的。 “曾经在我看来价值连城的东西,却被你说得不值一钱,太子,你叫我怎能释怀……”李闵惫懒的双目倏然一睁,阴森森盯住伽蓝,“所以被我囚在铜雀台里的那帮石氏余孽,你叩一下头我就杀一个!我数了二十八下,我有没有数错?石虎有二十八个孙子,我有没有数错?!太子,你自轻自贱,就得付出代价——” 因为他心中的珠子,曾经价值连城。 伽蓝透过泪水看着阴鸷的李闵,忍不住愤怒地颤声道:“其实你心中早有决定,你将大赵国号易去,就没打算给石氏留任何后路……这样盘弄我有意思么?” 李闵低头一笑,站起身踢了踢靴子:“其实你知道我已经够仁慈了,对不对?” “对,”伽蓝顿了顿,终究还是伏下身子,喑哑的谢恩声似从地底传来,“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闵双唇一动,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多年来习惯了刀头舐血,抛弃妨碍果真比想象得要容易,哪怕他曾经将之视如珍宝——幸好他还有一层坚硬的外壳,幸好还有外壳…… 兵卒离去后东宫恢复了安静,气氛不再压抑,却死灰一般地沉寂。红生冰凉的双手拨开珠帘,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伽蓝,颤着身子慢慢爬到他身边。 右手迟疑着伸出,刚触上伽蓝的背,就听他闷声低喃了一句:“我没事。” 红生手一僵,顿了一会儿,才又用力推了推伽蓝的背——他一定要与他面对面,在这样的时刻。 伽蓝觉察到了红生的坚持,于是身子动了动,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殿中灯树被阴风吹灭了大半,只有几点火苗在灯盏里挣扎着,发出少许光亮。伽蓝茶褐色的眼珠在晦暗的光线中毫无神采,神色木然的脸被斑驳的泪痕血污涂抹着,让红生无端地恨又无奈地怜。他伸手替伽蓝擦了擦面颊,柔声道:“你去吧。” 伽蓝一怔,少顷又无力地蜷起身子,沙哑的嗓音里拖着心灰意冷的寡淡:“迟了,已经迟了。” “不管迟没迟,至少去看一看,也许还可以再做些什么,”红生抱膝坐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你说过,这是你欠他的。” 巍峨二十七丈的铜雀台,在暗夜悲风中矗立。楼头巨大的铜雀危出层檐,舒翼若飞,翅下牵出的铜链缀满了宝铎,在风中玎玲作响。铜雀台上的五层楼阁门户洞开,被半扯下的帘帏在黑森森的堂屋里微微晃荡。幼子少年凄厉的哭叫仍在绕梁不歇,刚结束的屠杀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与邺宫上空凝结成团的怨气一样,怎么都无法被寒风稀释。 在刀戟环伺之中,一名僧人正站在二十八具瘦小的尸身跟前,双手合什,闭着眼喃喃念出往生的经诵。一道身影从庭燎照不见的暗处出现,旁若无人地走进风口浪尖,对着那僧人的背影沉声开口:“你不是来超度他们的,你是来一偿夙愿的。” 那僧人骤然沉默,半晌后缓缓回头面对来人,嗓音中波澜不兴:“郎君,那么你来又是为何?” 伽蓝不作答,只是径自走到横陈的尸身前,蹲下身一具一具的察看。 “郎君……”祖道重看着伽蓝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叹了一口气。 “道重,石氏王孙幼时得养在宫寺里,跟着大和尚学佛,这是从我祖父做天王时就定下的规矩;所以可以说,这些孩子是被你看着长大的,就跟我一样。”伽蓝抬起头,冷漠地凝视着道重。 “是的。”祖道重沉吟了片刻,终是承认。 伽蓝扯起一抹冷笑,望着一脸漠然的道重,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泪光:“那么现在,你开心么?祖道重?” 第卌七章 黧·叁 伽蓝回到太子东宫时,红生已换过药和衣服,正静静躺在床中等他。室内火盆烧得正旺,炉中香料竟换了石虎时御用的集合名香,一室暖香带着浓烈回忆扑面而来,现时爱人的双眼在氤氲的暖雾后黑洞洞地晃……不,是他自己在晃。 伽蓝倏地一下跪在地上,虚脱后的眩晕使他胸闷欲呕,忍耐的结果是冷汗一层层地往下沥。红生身子探出床屏,看着伽蓝满袖的血污,双目也黯淡无光:“见到了么?” “没有……”伽蓝抬头望着红生,嗓音不受控制地哀惶发颤,“我看见二十八具尸体,但是,没有,没有石韬的儿子……” 红生叹了一口气,疲惫的双眼闭起再睁开,缓缓问道:“你确定没有,那么,你确定石韬的儿子一定在宫里么?” 伽蓝浑身一震,冷汗潸潸直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喃喃道:“骆先生说那孩子进宫了……他的消息难道是错的?” “不会,骆觇国的消息不会错,”红生倒回床中锦褥上,叹了口气,“可是,宫中又是什么安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2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2 全的地方?你说过石韬的生母被废入了冷宫,那么在石虎死后,谁又能保得住那个孩子呢?也许根本没等到你赶来,他就已经在邺宫的势力更迭中被人……” 伽蓝倒抽一口冷气,心灰意冷地承认道:“你说的没错,绯郎……我真傻。” “不,不到最后一步,谁又能知道该做什么,”红生两眼直直地盯着帐顶金莲,像要在那层叠的花瓣中找寻什么似的,缓缓道,“显阳殿后有灵风台九华殿,乃是妃嫔所居。也许,你可以去找找冷宫里的杜皇后。” “绯郎?”伽蓝因红生淡然的态度而惴惴不安,疲惫地挪到他身边,望着他道,“我有找过杜皇后,但是没打听到什么……绯郎,你怎么了?” 红生侧过脸,泪滴就顺着眼角滑出来,但仍是一脸平静:“没什么,我累了,伽蓝,你要不要也歇一歇?” “好。”伽蓝探了探红生的额头,正待再说什么,却听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打门声。 稍后一个小宫女跑进来通禀道:“殿下,宫外有一个内侍求见您,说是您在秦王府的旧识。” 伽蓝一怔,嗓音不自禁就有些发颤:“快请他进来。” 小宫女轻巧地退下,少顷就见一个瘦弱苍白如鬼的宦官冲进内室,闷头猛扑在地上哭泣:“郎君——不,太子殿下,您还记得小人么?” “郝内侍!”伽蓝震惊地看着来人,激动地双唇微微哆嗦,“你何时进宫的?” “小人是陪着小郎君进宫的,”郝稚抬起头,忽然瞥见躺在床中的红生,身子就像被人扎了一刀般蹦了起来,“秦公!” 红生脸色倏然惨白,却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陌生宦官,看着他激动地浑身发颤手舞足蹈,直到伽蓝挡住自己的视线。 “郝内侍,他不是……”伽蓝尴尬不安地用身子挡住红生,对郝稚摇头道,“他不是秦公。” “是,是小人认错了,”郝稚回过神,慌忙收敛了失态,冲伽蓝一拜,“殿下,小人是为小郎君来找您的。” 伽蓝已隐约猜到他来意,屏息哑声道:“你说……” “殿下,小郎君一直被杜皇后藏在九华殿冷宫中。今夜乞活军忽然闯进九华殿,见了嫔妃宫女就抢,连冷宫都没放过,皇后恐怕留不住小郎君,命小人带了小郎君逃出来找您。”郝稚边说边抹泪,瘦削的尖脸苍白发青,“出来的时候九华殿乱成一团,也不知道现在皇后怎样了……” 伽蓝却是越听面色越冷,待郝稚说完,他缓缓起身走到郝稚跟前,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你们现在才来找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什么也不说?!” “殿下!”郝稚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伽蓝的双腿,涕泗横流,“殿下,不是小人,是皇后她不相信您!毕竟您当年,当年是……您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有多难过,整日担惊受怕,石遵当年最恨石宣和秦公,他入宫登基得了势,小人生怕他翻起旧账来,便抱着小郎君去找杜皇后。杜皇后将我们藏在冷宫里——殿下,您知道冷宫里一向供给菲薄,何况藏两个人在宫里又不能声张,杜皇后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粮食要养活我们两个人,小人根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谁知道越往后日子越艰难,宫里动乱一场接一场,我们都怕了。您来找我们,小人固然欢喜,但皇后她说您父亲被先帝杀死,您又曾经被秦公……霸占,她说您一定是来报仇的,所以才对您隐瞒。如今乞活军是见一个石氏子孙就杀一个,存心斩草除根,今夜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们才来找您。” “当初你们对我隐瞒,如今就别来找我!”伽蓝眼中闪动着愤怒的泪光,咬牙恨道,“你们误我多少事……” “殿下——”郝稚伏身哀泣道,“求您念在,念在……” 话到口边却说不下去——能念什么情分?这许多年,不记仇已是万幸。 看着郝稚满脸泪水却欲言又止,伽蓝颓然摇头,拂袖叹息道:“那孩子如今在哪里?你没带他来?” “为求稳妥,小人将小郎君藏在铜爵园石濑那里了。”郝稚吸吸鼻子,心已安稳大半。 伽蓝点点头,回过身握住红生的手,迟疑着向他开口:“绯郎,我去一趟,等我好吗?” “你去吧。”红生靠在床中,双眼注视着伽蓝,只是轻轻笑了笑。 伽蓝神色一动,却也不说什么,惶惶又低喃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说罢命郝稚引路,二人匆匆离开太子东宫,只留下红生一人守在内室。待室外脚步声消失,红生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挑了挑。 终于找到那孩子了,一切都将各得其所,真好……真好。 他抬起手,在灯下细看自己十指——这双手曾经纤洁如玉,只爱握麈尾画笔,到后来心甘情愿被刀箭缰绳磨粗,却什么也没握住。该怪谁呢?其实只能怪他自己,从没在正确的时间做过正确的事,正所谓生不逢时。红生想着想着觉得好笑,便又笑了一下,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等。 夜阑人静,天刚将蒙蒙亮时,伽蓝与郝内侍悄然归来。正在假寐的红生听见动静,刚撑起身子待看个究竟,就见伽蓝抱着一团貂皮大氅匆匆来到他跟前,将乌黑的貂皮一揭。 红生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团雪嫩小脸便撞入他的眼帘——玉光皎皎,映着几点灯火就能满月般发亮,竟至于夺目如斯。随着一声哈欠,五岁大的孩子缓缓睁开惺忪睡眼,黑眼珠里含着星辰璀璨,右耳上一粒红痣,在昏暗的室内勾起一转艳光,如宝如珠。 红生看傻了眼,心尖上原本紧缩的疼痛,竟因为这漂亮的孩子舒展了开来,正待赞叹,却见他晶亮的黑眼珠溜到自己脸上,微微一怔,转瞬便脆生生叫嚷了一声:“爹爹!” 红生心一沉,不禁抬头瞪视伽蓝。伽蓝也慌了,赶紧将孩子抱开一步教育道:“玉奴,他不是你爹爹,不要这样叫……” 玉奴听话地缩进伽蓝怀里,只乖了片刻,却趁他一个不注意跳下地,球一样蹦上床抱着红生叫爹爹。红生腿上的伤口被踢腾到,疼得他皱紧眉侧身将那小鬼推开,好不烦躁地问伽蓝:“他叫玉奴?” “嗯,他叫石翡,小字玉奴。”伽蓝怔了怔,又补上一句,“翡翠的翡。” 红生愣住,不禁低声喃喃道:“竟这样巧。” 伽蓝上前抱住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3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3 石翡,捏着他右耳给红生看:“因为这里有粒红痣,好像翡玉珰。” “嗯,我看见了,”红生点点头,看着伽蓝抱石翡远离自己,“你要将他藏在东宫么?” “对,”伽蓝腾出一只手与红生相握,“如今孩子找到了,我们只要想办法离开邺城就好,绯郎,一切都会好的。” “好……”红生笑了笑,钻回衾被中望着伽蓝道,“累了一夜,真是困,我巳时不吃朝食了。你也休息罢。” “我带玉奴到侧厢睡,”伽蓝帮红生掖了掖被角,挟着石翡离开前仍是不安地叮嘱,“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旁边。” 红生懒得答他,只将头闷进衾被中,闭上眼转了转酸涩的眼珠;心头自怨自艾尚未郁积成型,就觉得脚边一沉,他烦闷地咕哝了一声,探头瞪向又爬到他床上的小鬼。 “爹爹……”粉雕玉琢的娃娃涎着脸靠过来,晶亮的眼珠一眨一眨,说不尽地玲珑可爱。 红生却只管伸手将他一拎,毫不怜惜地丢下床,喀喇一声阖上床屏。 “爹爹,我是玉奴,爹爹……”被拒之床外的石翡也不哭闹,只管爬起来晃着屏风嚷嚷,被闻声赶来的伽蓝一把拖走。 “玉奴,”伽蓝抱起挣动不休的石翡,压低了声音喝斥道,“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那明明是爹爹……” “不是,是你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 固执的石翡令伽蓝无比头疼,他抱着石翡回侧厢睡下,才阖眼一个时辰,一翻身就发现孩子又不见了。伽蓝怕红生着恼,赶紧爬起来查看,果然又在红生床外找到被冻得手脚冰凉的石翡;回到侧厢他对一脸惶恐的郝稚摆摆手,什么也不解释依旧搂着石翡哄他睡觉,却因一夜累得狠了,哄着哄着自己倒先睡着;待到再睁眼时,身边哪还有石翡的影子。 心头一阵气苦,伽蓝真不知该怎样处置才好。自己与绯郎之间提也不能提的忌讳,如果天天被一个娃娃挂在嘴边……这局面到底要糟到何种地步才罢休? 他浑身无力地往红生那里走去,伸手拨开帘帏时,却发现红生的床屏不知何时已打开。石翡那小家伙正蜷在床尾,抱着红生脚边的金鸂鶒兀自睡得香甜;这角度看不见红生的上身,却能知道他已发现了石翡——他的脚正在衾被中踢腾着,石翡蜷成一团的身子已被他拽被子的动作扯得翻滚起来。 伽蓝悄悄上前想将石翡抱开,却发现红生拽出被子将衾被踢在石翡身上后,竟停下了动作。他不禁停下脚步,屏息凝神,直到看着床上两人都安静地睡熟,才又悄悄退下…… 第卌八章 黧·肆 接下来的日子目的分外明确——除了与掌权者虚与委蛇,便是找寻一切可行的出宫方法。此刻情势已到了极凶险的地步,除了伽蓝和藏匿的石翡,邺城内可以抓到的石氏皇族已被屠杀殆尽。整个邺宫被大批的乞活军盘踞,司空李农作为大军统帅,是邺宫中真正的掌权者之一,近来却偏执地对太子宫频频发难。 在李农眼中,李闵能放过伽蓝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与李闵父亲是同袍,长年将这孩子看在眼里,深知他自小面上驯服,暗里最是狠辣。去岁李闵向石遵发难,就是直接靠劫持来胁迫他与右卫将军就范,走得着实是一步险棋;而自己能欣然接受他强硬的手段,说到底也是心里清楚——此时姚弋仲、蒲洪两支羌军欲取关右,慕容鲜卑兵分三路挺进中原,石赵旧部割据四方伺机反扑……占据了邺城的乞活军,又能在这场鏖战中握有几分胜算? 汉人武装的乞活大军,需要一位狠辣的统帅,方能从胡人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中原大地被异族盘踞多少年,终于等来了匡复汉室的机会,并且由他们大权在握……蠢蠢欲动的双眼真是容不得一粒砂子,何况那座扎眼的太子东宫。 攘外必先安内,此时此境扰李闵心神者,虽一芥之微亦当薅除,方绝后患。李农心底拿定主意,便部署下左右,只待李闵懈慢时觑机而动。 与此同时,太子东宫是座很平静的囹圄。 原先配给东宫的宫女被乞活军掳走,现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宦官侍奉起居,恢弘的宫宇不得不关闭了所有侧殿。一群人聚居在主殿里,在日渐捉襟见肘的供给中尽量俭省炭火。 多事之秋人人自危,加上邺宫秩序混乱,内侍郝稚的出现并不使人注意;而石翡在冷宫藏匿惯了,乖觉得很,白天只躲在床中安静地玩耍,不说话也不乱跑。 肩负重担如履薄冰的日子,使伽蓝开始一夜夜地失眠。他明白即使李闵能一时饶过自己,总不可能保他长久无虞,宫里的乞活军并非都由李闵统辖,何况躁动的士兵时常会擅自寻衅滋事。东宫前的太武殿殿基中空,内设伏室,足足能容纳五百卫士,所以只要李闵不出征,太武殿与东西宫就是被乞活军层层包围,他们插翅也难飞。 这一夜红生睡到一半猛然惊醒,察觉脚边湿热,在暗中愠怒地皱眉——这缠人的小鬼又尿床了。自认倒霉地起身查看被褥,正待发作,却听见侧厢传来细微响动,红生便披衣下床悄悄往伽蓝那里去。 伽蓝正在榻上辗转反侧。 红生一瘸一拐凑上前,借着虚掩的锦帐偷觑,伽蓝的双眼正在昏暗中闪着微光。他不声不响掀开帘子,挪到伽蓝榻边,与他对视良久却不开腔。 最后终是伽蓝坐起身叹气,浊重的喘息仿如千钧磐石压在心头:“玉奴又扰着你了?” 红生摇摇头,盯着伽蓝冷不丁道:“过几天就是寒食了。” “我知道,”伽蓝也懊丧,满是歉意地低语,“对不起,我知道已经耽搁很久了……邺宫里乞活军太多,收买宫人也不一定管用,何况自从上次被出卖,我也不敢再收买宫人。” “你本就不是邺宫里的人,当然没有心腹肯替你卖命,”红生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抬梁斗拱,良久才低声道,“我不该来这里的,我这张脸,把你的后路断了吧?” “是我太天真才会去指望李闵,仔细想想有点可笑。不过你的确不该来,”伽蓝苦笑,继而又赧然坦白,“但你来了,不管麻烦有多少,我心底总有那么点欢喜……就是害你受累太多,对不起。” “受累也是我自找的,不怨你,”红生想了想又道,“原本爱你,也是出于爱我自己多些,因为喜欢和你在一起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4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4 的感觉——不会吃苦不会受累,也不用担惊受怕。” 如今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得不偿失,是不是就该放下?红生却吐不出心中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想一如既往地任性。 所以不论结局怎样,至死不悔。 这想法使红生心尖一阵阵发颤,双唇却抿得死紧。 伽蓝咀嚼着红生的话,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蹙眉:“绯郎……求你别灰心,将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吃苦受累。” “如今我不怕吃苦受累,只嫌闹心,”红生忽然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靠着榻沿坐下,“如果能有将来,再说罢……” 明明是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明明没有存养大蛤的江湖,怎么还能吞吐出一座海市蜃楼呢? 这狡猾的羯狗。 “绯郎,如今邺城四面受敌,李闵在邺城必然按捺不住,只要坚持下去,待到大军出宫之日,我们一定能找到机会……”伽蓝越说越忐忑,想令红生或者自己信服,却总也无力。 红生不置可否,只偏头望着窗外一片朦胧的荧蓝,轻声道:“天快亮了吧?” “嗯。”伽蓝模糊地应了一声,在夜色里静静看了红生许久。 黎明时分,寂静的东宫倏然被干戈嘈杂声包围。伽蓝在榻上猛然坐直,细听了两声便翻身下榻;他边穿裘衣边往外走,在越过惊慌失措的宦官时,留意到内室稳稳低垂的帘帏,强自咬牙定下心神。 寒着脸匆忙踏入前殿,高大的殿门已被粗暴地撞开,三四名士兵最先闯入大殿,一看见伽蓝便冲上前执着他一路拽出东宫。突发的骤变使伽蓝脑中一时空白,待听到一声伽蓝湮灭在阖紧的殿门后,才终于在咔咔地落锁声中清醒过来。 “李司空?!”伽蓝定睛认出军前为首之人,顿时一惊,疾言道,“我要见武德王!” 李农皱着眉一扬手,不待伽蓝挣扎,一旁士兵雪亮的腰刀已照着他腹部扎了下去。这场变故来得太快,伽蓝眼一瞪便闷头栽倒在地,整个人蜷在血泊中抽搐,像一团白地明光锦卷出的诡异花朵;封罢殿门的士兵拔下庭燎一路引燃木质的殿门窗棂,干净利落。 李农满意地踱出半步,扬声对手下吩咐:“割。” 昏死的伽蓝便被人揪起发髻,杀鸡一样挺出脖子,任寒光闪烁的刀刃切上颈项。当长刀铰住皮肉开始划动,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射穿执刀士兵的喉咙。鲜血四溅开,百步穿杨的绝技令李农大惊失色,他慌忙转头望向箭矢来源,正看见李闵骑在远处太武殿二层楼阁的栏杆上。 “见鬼,谁走漏得风声,”李农咕哝着低咒,厉声对左右下令,“再割!” 依旧是一箭穿喉,下一刻李闵的人马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熊熊烈火在干冷的天气里迅速吞噬了太子东宫。殿中觉察不对的宫人拼命拍门,却很快被窜高的火焰逼退。随着四处奔逃求生,众人凄厉的嚎哭分散在各个角落,滚滚浓烟中红生还在扒着门缝呼唤伽蓝,却被内侍郝稚拽住。 “郎君快走!”郝稚掩住口鼻拖红生离开,石翡惶惶拽住他衣角,两只眼睛被浓烟刺得泪滚滚。 红生顾不得头发被燎焦,拍着门失神地嗫嚅:“他还在外面……” “郎君,太子好歹在外面,我们再迟就要被烧死了!”郝稚不由分说地拽起他往后殿跑,红生渐渐回过神,也尽量蹒跚着跟上。 东宫已被完全封死,乞活军拿住太子后便聚在前殿,因此后殿倒无人把守。趁着火势尚未殃及,郝稚将殿中铜鹤香炉倒空,抡起香炉当铜锤使唤,豁出命似的狠砸窗棂。 雕作卷云的窗棂吱呀断裂,晶亮的云母薄片碎了一地,白绢窗被捣开一个井口大的缺,浓烟立刻往外窜了出去。郝稚气喘吁吁地扔掉香炉,将石翡高高抱起送出缺口,跟着整个人猛地一蹬,猴在窗棂上翻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红生一人,高大的殿门下半部分是整块的木板,加上高高的门槛,他只能勉强将手肘递出去,却够不到缺口上方的窗棂;受伤的腿又无法发力,红生一时懵住,不知该怎样才能逃出去。 他茫然回头,灼热的气浪已扑面而来,滚滚浓烟里找不到可供架脚的器物。他只好攘袖掩住口鼻,咳喘着找到一口安置在殿柱下的铜鉴,捧了些水浇在身上,然后试图将侧旁一只巨大的铜缶推到门边。沉重的铜缶放在地上滚动却总是打弯,红生行动不便,在着火的斗拱开始掉落时不得不放弃。他在浓烟中被大火逼到殿门边,四周尽是烈火蚕食木头的窸窣喀嚓声,几近绝望时却分明听见殿外石翡在叫喊: “爹爹——爹爹——” 嘹亮的童音这样近,他们竟未曾跑远。 红生忍不住紧闭双眼,在窒息中摸到窗棂上的缺口,探出手去…… “玉奴,他不是你爹爹……” 郝内侍焦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石翡竭力的叫喊却始终不曾远离:“爹爹——爹爹……” 红生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呛了一口浓烟,虚软的手忽然碰触到一个人——郝稚从红生头顶上方的窗棂跳下来,蹲在他身后抱住他的双膝,将他往上一送。一瞬间红生的肩越过窗棂,断裂的木头抵在他胸口,闷闷地疼。身后有人不断叫着郎君,前方有人不断哭着唤他爹爹,强烈的求生意识使他开始挣动,像破茧的蛾一般钻出窗棂缺口,头冲下囫囵个栽在地上。 好半天新鲜的空气才能顺着呼吸流进肺里,红生趴在地上猛烈地咳,痉挛的五脏六腑疼得揪成一团。 “郎君,玉奴交给你了!” 绝望的嘱托这时才飘进逐渐清醒的意识,红生睁开朦胧的泪眼,抬起头却只能看见火苗伴随浓烟窜出窗棂。疯狂的惨叫声就在一门之隔,随着肢体的挣扎撞得沉重宫门怦怦作响,伴着一股股的热浪一起灼烧他的头脸,烘干他的眼泪。红生喘着气往外挪,为了躲避可怕的热气,无力地顺着纹石殿阶翻滚进殿前御沟,烫伤的皮肤泡进冰凉的雪水,才稍稍减轻了刺痛。 石翡一直跟在红生身边,此刻蹲在御沟旁望着他唤道:“爹爹,爹爹,你上来。” 红生又待了片刻,直到遍体生寒才从沟中湿漉漉地爬出来,一瘸一拐牵着石翡逃离。 可是偌大的邺宫他们该往哪里去,能到哪里去…… 铜爵园……迷迷糊糊想起原先石翡的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5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5 藏身处,红生凭直觉依旧带着他往那里去。 铜爵园石濑中怪石嶙峋,作为荒废的宫中景致,严寒中更是人迹罕至,原本流淌在石缝间的溪水都已冻结成冰,干枯的苇丛稀稀拉拉散布在灰白的石滩上。 红生原本就腿脚不便,此刻走在高低错落的石头上就更显蹒跚。好容易找到一处差可藏身的苇丛,他精疲力竭地倒进苇丛里喘气,任灰扑扑的水鸟在四周惊飞。石翡缩在红生身旁蹲着,怯怯打量他一身狼狈,揉着衣角不说话。 红生强撑的一股劲蓦然松懈,身体便开始在清寒中簌簌发抖,他不急着取暖,靠发抖确定劫后余生的真实。 “爹爹……”石翡在一旁轻轻晃着红生的手,却不能阻止红生疲倦地闭上双眼。他在寒风中懒洋洋蜷起四肢,很清楚身体在一点点冻僵,却不想再去挣扎…… 忽而风中隐约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正慢慢接近他们的藏身处,踩得碎石喀喀作响——步履从容,不像是追兵……红生勉力睁开双眼,正看见一位僧人走到苇丛前停下,在清淡的晨光中望着他们浅浅地微笑。 “大法师。”石翡转转眼珠子,张口嚷了一句。 第卌九章 青白 邺宫寺里收容的难民昏睡了两天后不声不响地醒来,静静看着寺中住持对自己和善地微笑。 “郎君醒了?” “嗯,”红生应了一声,抬眼望了望窗外,“外面是什么声音?” “改朝换代的喧哗,”祖道重漫不经心地回答,又对红生解释,“武德王今日登基称帝,改国号大魏,定年号永兴。” “他到底做皇帝了……”红生喃喃道,轻轻阖上双眼。 新帝登基,就意味着太子消失,那天宫门外可怕的惨叫声,是伽蓝发出的吧? 心口像倏然被人挖掉一块,血淋淋的空洞该怎么填补,怎么填补? “爹爹……” 脆生生的叫唤又在耳边响起,绞痛的心口便蓦然涌上一股憎恶,红生瞪开眼看见趴在床边的石翡,咬牙怒骂道:“滚开。” 即便早料到今日,真面临生离死别,仍是不能不恨!他恨这该死的小鬼,恨阴魂不散的石韬,也恨那一意孤行的羯狗!红生昏沉沉撑起身子,眼泪随着哆嗦一滴一滴掉出眼眶。 卑鄙的羯狗……黄泉路上可会孤单懊悔?又或者已见到心心念念的石韬,于是欣然携手同归——却留下这该死的小鬼给他,让他活生生成为一个笑话。 “蠢货、混账、死羯狗……”红生咬牙切齿,将怨怼衔在齿间反复撕扯,却无法消解恨意。他难以自持地将脸埋在双手中,想尽量掩饰自己的失态,却被仓惶地颤抖与压抑地啜泣声出卖。 祖道重在一旁看着他,双掌合什轻叹了一声:“郎君,您不该来这是非之地的……” “就算到了现在,我也说不清到底该不该来,”红生终于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迹斑驳,却硬挤出一丝笑,“活得太明白了,是不是难免就要痛苦?” 早知如此,是否就情愿留在原地等他?糊里糊涂等上一辈子,或者再遇见另外一个人,似乎都好过这般不体面地爱爱恨恨;好过被折磨成一只空心的蝉蜕。 “只要能放下,何来苦痛?”祖道重轻声回答,自己却也若有所思地沉默。 红生摇头苦笑道:“如何才能放下,多久才能放下?其实我知道该怎样做,却做不到。法师,我注定是红尘凡俗人,有妄念也有执念。” 只不过,如今俱已成空。 该是看开一切恢复从容的时刻了。红生深吸一口气,红着眼凝视祖道重:“我得离开这里,法师,烦劳您先借我一隅养伤,如今我腿脚不便,暂时无法脱身。” 祖道重双掌合什,微笑着应道:“郎君尽管放心养伤,何日郎君决定离开,在下尚可助您一臂之力。” 红生一怔,随即想到,眼前的僧人敢在凶险的邺宫中独居,必定另有依恃。当下也不多言,只诚恳谢道:“法师大恩,在下感铭于心。” 琨华殿外传来隐隐喧哗。伽蓝双目缓慢张开,创痛与迷药使他的神智很混沌,他略微动了动,四肢的麻痹令他很快放弃挣扎,只能无奈地等人解救。 绯郎、玉奴,要紧的人此刻都不在身边,伽蓝正不知该喜该忧,殿外宦官的唱礼声却让他皱紧了眉头。 官家,官家——谁做了皇帝?竟还能允许他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未及细思,已听水晶瑽瑢之声,正是衮冕加身的李闵掀帘入室,手捧着一方传国玉玺来到伽蓝榻前。 伽蓝瞥了玉玺一眼,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恭喜。” 李闵的双眼半藏在十二旒之后,神色中糅杂帝王特有的晦涩,已不再是伽蓝熟悉的那个棘奴。他的手指摩挲过玉玺温润的表面,端详着其上镌刻的“天命石氏”四字,波澜不兴道:“这不是我的玉玺。” “也不是石赵的,”伽蓝嘴角略弯,费着力气调侃,“你总算不再需要傀儡了。” “也该我独当一面了,”李闵目光一黯,低喃道,“你受得伤……我会为你报这一仇。” 伽蓝摇头,犹豫了半晌,终是按捺不住地望着李闵嗫嚅:“棘奴你告诉我,东宫……东宫……” “东宫被李司空下令烧了,”李闵漠然道,“我只救你,管不了其他。” 心底最不愿直面的忧惧被猝然坐实,泪水倏地涌出眼眶,一阵阵地急喘令伽蓝止不住发颤,他盯着李闵,揪疼的喉咙里却挤不出一个字。 “这不是你第一次痛了,”李闵垂下眼盯着手中玉玺,头一次觉得万事尽在掌握,“佛奴,再熬一次,活过来……天下都是我们的。” 御医们拥上前按住伽蓝的手脚,浸透鲜血的帛带蜿蜒着垂下卧榻,羊踟蹰粉末被吹进口鼻迅速麻痹人神智……伽蓝万念俱灰地阖上眼,再不要面对眼前芜杂的一切…… 少许的烫伤并不值得在意,红生时刻关注着腿上的伤势,为逃出邺宫积极准备。这两日他一边养伤,一边寻了根手杖在邺宫寺内练习行走,步履日趋稳健。只是离心已定,唯独小鬼难缠,红生皱着眉再次瞥见石翡躲在佛像后探头探脑,不胜其烦地背转了身子,头一次前往大殿寻找住持道重。 祖道重正在前殿洒扫,看见红生来了,便放下扫帚问候道:“郎君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6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6 可大安了?您伤口未愈,还是尽量少走动得好。” “这几天承蒙法师照顾,我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红生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才慢慢道出正题,“我想尽快离开邺宫,最好这两天就走。” 祖道重略加思索便点头赞同:“也好,明天一早乞活军出征石渎,拔营离京,郎君正可趁乱潜出邺宫。” 红生心下稍安,又迟疑道:“上次您提到可以帮我……” “这事郎君尽管放心,”祖道重笑道,“当年在下的师父欲离开中原,又恐官家强留,便假托在寺中圆寂,封棺之日取法门秘术遁出皇宫,其中奥妙在下也窥得一二,如今正可一试牛刀。” 红生会心而笑,对祖道重恭敬一礼:“多谢法师。” 祖道重瞥了一眼在远处佛像间出没的小脑袋,心念一动:“秦王府的小郎君似乎错认了您作父亲,郎君如若烦恼,不妨将他留在鄙寺做个弟子,郎君意下如何?” 红生一怔,不认为自己有权决定石翡的命运,却也绝不打算让那小鬼跟定自己,犹豫再三才低声应道:“如此……也好。” 他仓促说完,目光逃避似的游移,直到触碰上殿中五彩斑斓的壁画,方才怔怔顿住。 “这壁画……”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入神地抬头望着,许久后才喃喃道,“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本生故事。” “这是〈摩诃萨埵以身施虎品〉,中原还没有汉译经卷,”祖道重双掌合什,为红生解说,“昔有大国摩诃罗檀囊,国君育有三子,以三太子摩诃萨埵最为慈悲。这一幅是说三个太子出游,路遇饿虎欲食其子;郎君你看,那踟蹰回头望着饿虎的,就是三太子。” 红生黑水晶般的眼珠缓缓滑动,目光随着壁画推移,心口也牵起隐秘的痛:“那个三太子,最终还是回头了?” “对,”祖道重颔首道,“摩诃萨埵甘愿以身饲虎,使幼虎免遭母虎吞食,因此善有善报,死后往生至兜率天。” “不可理喻。”红生双眸一冷,漠然道出一句。 祖道重在一旁听见红生恨语,不以为忤地浅浅一笑:“没错,曾经在下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真是不可理喻。” 红生没有多言语,只是一径往大殿深处走去。《摩诃萨埵以身施虎品》之后是《长寿王本生》,这则本生故事当初在浮丘山法云寺时,慧宝大师也曾讲给红生听过;而今看来,竟有了别样的深意。 失去国土的长寿王被贪王残杀,太子长生为报父仇,将自己卖给大臣做了园丁;之后花了无数个日夜步步为营,直到被贪王赏识收入宫中,做了他的贴身侍卫。 为复仇而活的长生何时发生了改变?当随王伴驾出猎的那一天,故意领着仇人走进深山野径,迷路了整整三天;指引着那人流连在长草深处,看流萤扑舞日升月落,言行中的踟蹰到底是因何而生? 在那一卷壁画里爱、恚、痴、怨的人,令红生熟悉而又陌生。他黝黑的双瞳不掩落寞,只专注地透过栩栩如生的彩绘,看画中王子如何在长久的岁月中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枕在长生膝上酣眠的贪王,能否梦见长生看着自己的眼神?再三拔出长剑又放下的长生,面对频频被噩梦惊醒的贪王,哄慰出的软语是否一次比一次真心? ——爱卿,我梦见长寿王子要杀我。 大王,那是山中鬼神在作祟。 ——爱卿,我梦见长寿王子要杀我。 那是山中鬼神在作祟…… ——爱卿,我梦见他放下剑,肯原谅我了。 大王,我就是长寿王太子长生。我不会原谅你,我怎么会原谅你?要我湮灭仇怨只有一个办法——现在就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芳草如茵中破釜沉舟的对视,刹那间超然物外、刻骨铭心。 到底多深的感情才能使人放下血海深仇? 置身事外做个旁观者,忽然就明白了伽蓝的挣扎与坚持。那不是一朝一夕萌生的感情,也不是轻易可断的细水长流,横亘在自己与他之间的时光和距离,只可忘不可追。 释然后的心不再怨怼,甚至淡淡伤怀——那的确是美丽的感情,令人羡慕,可惜未能长久。 “郎君喜欢这幅壁画?”祖道重在一旁问道。 “不……不过画得真好,”红生低下头,留意到壁画前的蒲团,微微一怔,“法师您经常坐在这里?” “对,”祖道重若有所思地望着壁画,怅然道,“曾经有一位郎君,很喜欢来这里看这幅壁画。自他离开后,在下也时常坐在这里,面壁参悟,能想通许多事……” 人的命运何其相像,非得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对与错。 当二十八个自小养在邺宫寺里的孩子,变作冰冷的尸体横陈在他面前,他才后悔,早知道该放下屠刀:“从前在下不能理解太子长生的向善之心,而今渐渐能够明白……人的心,总归是软的。” 红生心中一动,仓促间只想转身离开,却在惊鸿一瞥的刹那生生忘记呼吸。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大殿昏暗的一隅,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直到面对一幅栩栩如生的供养人画像。 那是伽蓝。 与自己一般高、年轻了好几岁,满眼漠然不爱笑的伽蓝。 原来他曾经是这般模样。 红生怔怔伸出手去,指尖却在堪堪碰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时,倏然停顿。 ——如果伽蓝在这幅壁画上,那么石韬,应当就在不远处。 这想法使红生浑身止不住发颤,他惴惴后退一步,拉开点距离,目光一点点向供养人队列前方移动过去。当看见石韬——不需要求证,红生就笃定那个伴随在天王左右、紧跟在太子身后的郡王是石韬,红生心中竟是一片惘然。 “哪里像……”他喃喃自语着,脚步虚浮地靠近前去。 哪里像?分明就是两个人。如果伽蓝的画像能够分毫不差,没道理石韬的画像会有偏误,那么,除了第一眼的印象,细看到底哪里像? 祖道重看着红生怔忡失神的模样,不禁莞尔:“再怎么像,说到底也是两个人。” 没错,再怎么像,说到底也是两个人…… “要说神气是绝对不像,五官分开看也没多像……” “这一看,又不觉得像了……”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7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7 “虽然你猛一看很像他,但你们根本就是两类人……绯郎,就算在你眉眼中能找到他的影子,可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又那样亲近,我不会把你混认成他……” 伽蓝没骗他没哄他,可惜只有亲眼看了才能相信。 红生望着画中人恣意张扬的美丽,恍然明白这样精彩的一个人,怎可能介入别人的感情——这样的人,只可能色授魂与,不可能做个含混不明的虚影。 画中的石韬面向天王,目光朝向却与众人不同。他的眼神似乎微微流连身后,恰好与双目前视的伽蓝遥遥相对,令人不得不怀疑这巧合是别有用心。 一瞬间便有些唏嘘,红生尚不及感喟,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高呼。 “爹爹!” 红生回过头,看着小小的石翡挤进自己与道重法师之间,高昂着脑袋盯住壁画上的人。 “看见了?他才是你爹爹。”红生对目不转睛的石翡低声说。 石翡呆呆望着画中石韬,小手却缓缓抬起,依旧扯住了红生的外裼。红生拂袖退开一步,径自转身面向祖道重,失神了半天才道:“法师,在明天离开前……我想去东宫看一看。” 夜阑将尽,大军待发。李闵看着气喘吁吁挪向外殿的伽蓝,双目在烛光中阴鸷慑人:“你还是要走?去看些断壁残垣,有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想去看一看,只是无端觉得,一切都该终止在那里。 烈火中濒死的绝望与恨,是自己带给他们的吧……怎样才能赎他的罪?伽蓝一片茫然,只知道捂住剧痛灼烧般地刀创,咬着牙蹒跚离开琨华殿,一步一挪往东宫去。 凛冽夜风迎面刮来,大军铁骑声在身后渐渐模糊,接连三天的焚烧使东宫坍塌成一片废墟,不时有焦黑的余烬翻卷着飘过脚边。 待到黎明大军撤离,邺宫将被无数冤魂的戾气盘踞,成为一座死寂的空城。他选择回到这里,是否就能在众多魂灵中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伽蓝泪眼朦胧地跪在一片废墟之中,双手埋入厚厚的灰烬,有一瞬甚至错觉到一丝余温。他将脸埋在手中,哭腔吹拂起细碎的炭灰,呛得他咳出几口血沫。 迟走一刻晚来一步,竟是这样痛苦。一切都该结束了吧?那么疲惫,真的该结束了…… 红生站在远处,盯着东宫废墟中那一团痛苦挣扎的影子,静静看了许久。身旁扯着他袍袖的是一路执拗跟来的石翡,此刻正摇摇晃晃着对红生撒娇:“爹爹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回去吧……” 如果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转身离开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爹爹走吧,玉奴害怕……” 他也害怕,如果转身离去,今后该如何开始;如果走上前去,今后该如何继续…… 茫茫人生的湖海,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不能自主,又何必在意一刻的聚散?也许眼前的踌躇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微小的选择——颠沛流离的漫漫长途,到底是两个人结伴还是一个人走?从此万水千山黄泉碧落,是做游魂孤独而自由,还是做他的眼珠、做他的手…… 尾声 朱砂 燕王二年三月,慕容儁在南征中迁都蓟城。 燕王四年四月,魏帝冉闵于魏昌廉台村被燕军生擒,五月被斩于龙城。十一月,慕容儁于蓟城称帝,改年号元玺。 元玺二年二月,燕帝封正室可足浑氏为皇后,世子慕容晔为太子,燕国皇室亲眷自龙城南下,迁入蓟城皇宫。 一路上大军护卫,皇后的车队却还是在北平郡遇袭。后妃们的马车被匪寇冲得四散奔逃,素来骁勇的燕军却迟迟不能平息这场寇乱。 颠簸的车厢里,独孤如兰护着怀中幼子,一手抓牢车輢,一手攥紧了防身短刀。她凝眉观察着车外盗匪,见这批人乱中有序身手不凡,心中便隐隐了悟。 正当忧心忡忡时,独孤如兰的马车忽然失控偏离了车队,驷马冲出重围,狂奔着向西而去。两三名寇匪见机拍马跟上,追了七八里地才终于将马车拦截。 独孤如兰拔出短刀,拎着心盯住晃动不迭的车帘,伏在她怀中的小弦被车外凶恶的嘶吼声吓得哇哇大哭;然而该来的袭击迟迟未到,只猛然听得车外刀戈齐鸣,似是几番激烈拼杀之后,车帘被人倏然掀开,出现在车外的身影却令独孤如兰目瞪口呆。 即使长巾半遮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怎会陌生。当刻骨铭心的记忆与眼前的人叠合,独孤如兰满眼热泪地悲吟了一声:“七郎!” 来人拉下面罩,露出一张神采如玉的脸,往日眉鬓间的柔软被风尘洗去,却淬出更惊人的艳色——除了红生还能是谁。他望着独孤如兰一径地笑,唇间呵出团团白雾,令清亮的眼神越发柔和:“如兰,我一直找机会想见见你,我跟了车队许久了……” 话还未说完,独孤如兰已是呜咽一声,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抱住红生:“七郎!七郎!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红生笑着托住如兰,轻轻将她与自己分开,又退了一步细细看她。 这一阵接触令独孤如兰发觉红生变了,她的七郎比从前长了力气,手腕的力量很硬——非得长年的奔波才能练出这样结实的骨头。她慌忙睁大了眼睛,再一次仔细打量红生——他穿得并不单薄,却是旅人寒素的旧衣,层层叠叠各样颜色,糅杂在一起却是灰蒙蒙的;想到七郎曾经的光鲜,独孤如兰鼻子便是一酸。 “娘……” 正在伤神时,儿子小弦却从车厢一角钻到自己面前,独孤如兰顿时大惭,抱住儿子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红生却是一笑,盯着那孩子看了半晌,问道:“几岁了?叫什么?” “已经两岁了,名温,小字小弦。”独孤如兰红着眼回答。 “红炉三酎温,歌尽小弦冷。原来你还记得,”红生慨然一笑,抬眼看着独孤如兰,“这孩子像你。我都不知道,原来你的容貌变作娃娃模样,竟是这般好看。真好……” 独孤如兰抽噎着摇头:“七郎,你再这样,我都要惭愧死了……” “好了好了,”红生又是一笑,抬手抚了抚如兰的发鬓,柔声哄道,“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后宫是险恶之地,你要多小心……保护好自己,还有孩子。” “嗯,”独孤如兰吸吸鼻子,不自觉就对红生露出些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8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8 往日的娇态,“有时候真想自暴自弃算了,他对我再好,也没法抵消我心里对你的愧疚。你……你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么?” “我……”红生的表情忽然透出点无措,不自在地往身后瞥了一眼,吞吞吐吐道,“我暂时是一个人。” 这时远处尘嚣滚滚,已可以看见燕字大旗在半空卷舞——大军终于平定寇乱,一支队伍正往他们这里寻来,才相聚片刻的二人必须就此分开。红生回头望了望,作势就要后退。 “七郎!”独孤如兰察觉红生去意,忙又一把拽住他衣袖,“七郎,让我再看看你。” 红生摇头笑叹,坚定地退开几步,系上面巾:“我走了,如兰。我是专程来和你道别的,要记得我们曾经约好的,纵使不相见,也要年年共明月。” 那一年月下的山盟海誓,亲昵的私语呢喃,谁料一时戏言竟成谶。 “七郎,七郎……”你要往哪里去?独孤如兰泣不成声,直到红生消失不见,直到侍卫们赶到马车边请罪、拉动马车缓缓离开,她都未能收敛哭泣。 年幼无知的儿子伏在如兰膝上,不解母亲何以如此伤心,只能乖乖地不做声。独孤如兰遥望车窗外清冷的夕阳,任那一轮胭红随着泪水在自己眼中扭曲变幻,心口全被那一人牵得生疼。 她没忘记,她怎会忘记——她曾经拥有龙城最风流俊雅的情郎。那一札札情笺、躲在帘后道不尽温柔的细吻、离别时交缠难分的手指,都染着过去馥郁的浓香…… 红炉三酎温,歌尽小弦冷。 佳人倚笼睡,郎踏白雪来。 那冬日清晨踏着皑皑积雪,从庭院寒梅下走过的纤细身影,在晶莹雾凇中扬开鹤氅仿佛神仙中人。那样的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独孤如兰正在车中怅然发怔,视野里忽然就闯进一道冷紫色的长影,衬着通红的夕阳从她眼前滑过。她一愣,只来得及看出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胡人,肩上扛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马车就已与他们擦身而过。 如果坐在胡人肩上的孩子不曾回头,这也许只是转瞬即忘的一瞥;然而当那粉雕玉琢的孩子回过头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在那个傍晚独孤如兰第二次目瞪口呆。 那是一张酷肖七郎的小脸。她从未想到,原来七郎的容貌变作娃娃模样,竟是那般绝艳——不过是天真无邪的嘻嘻一笑,却仿佛整个黄昏都因之亮起来。 “可是不对,年岁不对。”独孤如兰喃喃自语着,飞快地探出车窗张望,却只能徒劳地望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渐行渐远,空留心头茫茫怅然若失…… 西去的旅程出乎意料地漫长,仿佛总也走不完似的。 他去到了一个绝少绿意的地方,四周围尽是干燥的黄沙。这里总是没有水,于是炽热的空气里不会有云、雾和水汽——那些会在他眼前氤氲的湿意,总是能勾起他心底深藏的不快。 索性眼不见为净。 红生张开眼,一刹那以为眼前是黎明晨光下连绵的沙丘,然而那些散发着美妙乳香、微微起伏的、蜜色光滑的可爱线条很快攫回他神智。他骇然坐起身,在一群胡姬颠三倒四横七竖八的半裸玉体中,扶住宿醉的脑袋呻吟出声。 低头察看凌乱却还算完好的衣物,他松了一口气,这才恍惚回忆起昨夜的佳肴美酒、歌舞鼓乐,以及自己许久不曾有过的放浪形骸。 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爬出百子帐,旅队的骆驼已被喂饱了水草整装待发。红生装作不经意地瞥向驼队末尾,将远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含进眼角余光里,这才安安定定地打点上路。 精致的面容被风沙磨砺出几分野气,肤色不再白皙,却俊得张扬跋扈,这样的红生虽然身材瘦小精悍,却很得旅队胡姬们的青睐。当然,一路上她们垂涎的可不止红生一个,那些猫一样蓝的、绿的、茶褐色的眼珠总是不断向后溜去,寻找一个寡言少语,却高大俊美的羯人。 “虽然带着个孩子,却俊得让人甘愿做继母呢,”姑娘们肆无忌惮地在骆驼上前呼后应,不时哄笑,“他看过来了,你们说他在看谁?” 红生皱紧眉头,忍受着身下骆驼慢条斯理地晃动,以及脑袋里嗡嗡地眩晕。 一只骆驼摇着驼铃丁玲玲向他靠拢,眼角余光中又出现那道碍眼的身影。红生眯着眼转过头去,斜睨着那人脸上可恶的笑意。 “爷,那笔帐……到底何日能算清?”无赖到底、跟随到底……只是不敢再用绯郎二字,将忐忑隐藏在若无其事的戏谑下,不敢让他发觉。 “那笔帐……”红生不置可否地挑挑眉,偏过头去。 被伽蓝抱着坐在毡毯上的石翡不知好歹,这时候仍挤眉弄眼地嚷嚷:“爹爹!爹爹!” 红生心头一阵火起,踩着脚镫就扑了过去。 石翡吓得尖叫起来,伏身牢牢抱住驼峰。伽蓝的前襟被红生揪住,整个人因他的重量被生生拽下骆驼。这一番折腾惊得骆驼四散逃开,扯在一起的两个人跌进沙丘,一路从丘峰滑到底,吃了满嘴的沙子。 伽蓝护着红生,一路翻滚得头昏脑胀,偏头吐掉沙子却笑个不迭——许久未曾这样亲近,心里尽是莫可名状的喜悦。红生仰头看着伽蓝高兴的样子,没好气地扯住他衣襟低声道:“死羯狗。” 咬牙说完却笑了,喘着气吐掉口中沙子,他近乎蛮横地拽着伽蓝头发欺上去,吻住他的唇。 绛红色麻褐磨得人皮肤热辣辣地疼,心脏几乎承不住那磅礴而至的爱意洪流。伽蓝喘着气,发懵的双眼看不清身下艳丽的人影,还在嗡嗡低鸣的双耳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红生的低喃: “这笔帐是算不清了,只好重来……” 在没有水汽、没有云、没有雾的滚烫黄沙中,重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有亲点拨了夫妻相性100问,但据说介个是有些人的雷,所以放在作者有话说里,看不看随意。 先上前50题,后50放番外那里。 关于那个番外,其实不是伽蓝红生的,是写孩子们的(otz俺果然是无聊滴后代控),所以买不买随意,50个不河蟹滴问题就正好当补偿捏~~~ ======================俺是华丽丽的分割线======================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9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79 = 伽蓝红生夫妻相性100问对象:伽蓝红生采访人:水合 1、请问您的名字? 伽蓝:鄙人姓石名伽蓝,小字佛奴。 红生:在下姓慕容,名绯,字红生,小字绯郎……其实您这样发问有点唐突。 水合:嗯……抱歉抱歉。(俺为嘛要和古人打交道=。=) 伽蓝:请问女郎如何称呼? 水合:哈?(你应该叫俺妈,快叫妈啊!)俺想想……姓水(?)名合(?)……无,无字…… 伽蓝:至今无字?(嫁不出去好可怜) 红生:真看不出来。(看上去好老……) 水合:我@#¥;%…… 2、年龄? 伽蓝:二十有六。 水合:(=。=)其实,下面的回答可以简单直白点,因为要看的人怎么说呢,是哔——这样的人。 伽蓝:嗯,我明白了,就像当初在洛阳围观潘安仁那样哔——的人,是吧? 水合:呃……其实不能这样说,但是……算了,红生,你继续吧。 红生:廿四。 水合:……请口语点。(你是故意的吧?) 红生:二十四。 水合:在此说明,到尾声朱砂时(公元353),伽蓝素26岁,红生24;但主要故事发生的那年(公元349),伽蓝是22,红生20。 3、性别? 红生:……没见过这么问的…… 伽蓝:男。(顺便安抚红生) 红生:男。 水合:红生但有人说你是平胸哦。(恶意强调。) 红生:我本来就是平胸啊。 水合:=。=|||……意思是说你太弱了。 红生:哪有,其实晋国弱不禁风的雅致我才略得皮毛,我表兄比我精致多了。是罢伽蓝? 伽蓝:(轻咳)干嘛要那么精致? 红生:(挑眉)对啊我想起来了你不喜欢弱不禁风的是不是(翻旧账中……) 伽蓝: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水合:咱们,咱们别跑题啊…… 4、请问您自己的性格怎样? 伽蓝:哪有自己评价自己的?嗯……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红生:挺好的。 5、您觉得对方的性格呢? 伽蓝:很好。 水合:真的?(都别扭成这样了还好?) 伽蓝:嗯,很好,让我都时常觉得自己不够好。 水合:==|||(忠犬果然是忠犬。) 红生:其实很好,所以时常好到使我发脾气。 水合:……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伽蓝:建武十四年十一月,在燕国龙城的人市。 红生:我把他买回府了。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伽蓝:…… 红生:你就说吧。 伽蓝:很像一位……故人。 红生:(直接揍上去)你还真客气,是故人么? 水合:冷静,冷静…… 红生:(忿忿丢开手)当时看见就觉得,这奴隶挺周正的,如果价格合适就买了。 9、讨厌对方的哪一点? 伽蓝:没有。 红生:讨厌他明明回忆了还装没有的样子,但当着我面回忆更讨厌啊! 伽蓝:其实现在我很少这样了吧? 红生:你再这样讨厌我就搬到康居去。 水合:……别跑题别跑题。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伽蓝:什么意思? 水合: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彼此合不合适的意思? 伽蓝:哦,那很好。 红生:很好…… 水合:红生你好像不大自信? 红生:…… 伽蓝:问点别的吧。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伽蓝:原来叫王爷,现在叫绯郎。 水合:其实有人提意见说,你应该叫红生大王或者殿下的。 伽蓝:没错啊,鲜卑语是一个意思,汉语可以翻译得不同,你知道么? 水合:我不知道。(懵懂……) 伽蓝:我在帮你开解,你知道么? 水合:我知道了!(伽蓝你果然是好人!!) 红生:一直都叫他伽蓝,有时候会叫他羯狗。(有点不好意思。) 12、希望被对方怎样称呼呢? 伽蓝:伽蓝就挺好。 红生:绯郎就可以了。 13、如果以动物比喻的话,您觉得对方是? 伽蓝:射(yè)干。 红生:青犴(àn)。 水合:=。=|||……你们就继续欺负我吧。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选择? 伽蓝:(坏笑)柿子。 红生:你疯了么!(脸红) 水合:(兴致勃勃)红生你呢? 红生:……(忽然有点内疚),我好像没特别想过…… 伽蓝:你送过我很多东西。 红生:真的? 伽蓝:一直都是你养我,吃穿用度不都是你送的。 红生:对啊! 15、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伽蓝:冻疮膏。 红生:为什么?……你疯了么?! 水合:(兴致勃勃)红生你呢? 红生:我不要柿子。 水合:(=。=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怎样的事情? 伽蓝:没有不满。 水合:……伽蓝,忠犬不是这么当的啊。 红生:不满的感觉时时有,具体讲不出来, 17、您的毛病是? 伽蓝:有时候会优柔寡断。 红生:有时候想太多,会跟真相想岔了。(当廷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80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80 尉监时落的毛病。) 18、对方的毛病是? 伽蓝:有时候会钻牛角尖。 红生:记性太好还实诚。(翻白眼) 19、对方做的什么事情(包括毛病)会让您不快? 伽蓝:他生气我劝不好的时候,我会很难受。 红生:凡是牵扯到过去的事情,看不过眼的,我都会不快。 20、您做的什么事(包括毛病)会让对方不快? 伽蓝:大概就是涉及石韬的一些事吧。 红生:挑食。 伽蓝:呃?! 红生:你自己都没发现吧? 21、您们的关系到了哪种程度? 伽蓝:什么意思? 水合:就是关系到底有多亲密。 伽蓝:肌肤之亲。 水合:中文真含蓄=。=|||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伽蓝:约会? 水合:就是“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那种! 红生:你是说幽期?我们好像没有过。 23、那时两人间的气氛怎么样? 水合:……所以这题就只好跳过了。(tt) 24、那时进展到何种地步? 水合:跳过。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是哪里? 水合:继续跳过。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伽蓝:我们的父母俱已过世,所以不做寿的。(此为古代礼俗。) 水合:啊……哦。 27、是由哪一方告白的? 伽蓝:告白? 水合:就是最先袒露心迹。 红生:是我。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伽蓝:愿同生共死。 红生:愿同生共死。 29、那么,您爱对方吗? 伽蓝:爱。 红生:爱。 水合:……表情那么自然,不好玩。(otz,因为在古代‘爱’这个字眼没那么深刻,所以说爱相当容易。) 30、对方说什么会让您觉得很没办法拒绝? 伽蓝:从没想过要拒绝,所以…… 红生:哄我的时候。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您会怎么做? 伽蓝:没想过……(忽然有点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这问题真古怪,我已经开始担心了。 红生:可以做的太多了,但不想伤害他。 水合:(有经验就是不一样=。=) 32、能原谅对方的变心吗? 伽蓝:不知道,但至少我会认命吧。(表情已经开始焦虑了) 红生:不能。 水合:你不是原谅了么? 红生:你弄错了先来后到,我是让他变心的那个。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1小时以上,您会怎么办? 水合:没约会就跳过吧。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伽蓝:都喜欢。 红生:眼睛。 35、对方性感的表情是? 伽蓝:性感? 水合:(麻木不仁地翻译)就是能忽然使你心中生怜,想凤凰于飞、同赴巫山的表情。 伽蓝:……羞怯的,或者引诱的。 红生:不经意地微笑。 伽蓝:绯郎,难道我一整天都会使你想凤凰于飞、同赴巫山? 红生:说实话你很少不经意地微笑啊,哈哈大笑和讨好我的笑看上去都很傻。 伽蓝:…… 36、两人在一起时最让您觉得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伽蓝:发现他又受伤了。 红生:害怕他有危险的时候,心跳得特别快。 水合:这其实并不是个纯洁的问题啊……t_t 37、您曾向对方撒谎吗?对方呢?您善於说谎话吗?对方呢? 伽蓝:需要说谎的时候会说,但心里会难受,所以一般选择隐瞒而不是说谎。绯郎似乎没说过。 红生:我也觉得我没说过,我说过么?我不记得了——口是心非再加上说话绕圈子,算说谎么? 水合:这……算了下一题吧。 38、做什么事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伽蓝:在安稳的日子守着灶火的时候。 红生:在床上使唤他的时候。 水合:(激动)红生,你再细说说~ 红生:嗯,冬天真的懒得下床倒水喝啊…… 水合:你可真纯洁……t_t 39、曾经吵过架吗? 伽蓝:我没跟他吵过。 红生:我跟他吵过。 40、都是些什么样的争吵呢? 伽蓝:无伤大雅的争执。 红生:无伤大雅的争执。 水合:真不坦白。 41、之后如何和好呢? 伽蓝:哄哄他就好了。 红生:不了了之。 42、转世后还希望作恋人吗? 伽蓝:转世?…… 红生:坦白说我们都不是彼此最初的选择,看下一世如何相遇吧;不好说我希望,但是我愿意。 伽蓝:希望顺遂地相遇,然后顺遂地一直在一起。 43、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自己是被爱的? 伽蓝:当他特地为我做一些事的时候。 红生:当他专注于我的时候。 44、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也许他已经不爱我了? 伽蓝:他忽然对我不闻不问的时候。 红生:我现在很少这样吧? 伽蓝:至少跟常先生一起画壁画的时候是这样。 红生:有本事你养我啊…… 水合:红生乃快回答~~ 红生:嗯,在他敷衍我的时候。 水合:伽蓝你啥时候敷衍红生滴? 伽蓝:我没有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81 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分卷阅读81 ……好像跟骆先生出去摆摊的那次,他追问我成本,我没仔细算给他听,但那是因为太复杂了,我又是初学…… 红生:就是那次。 伽蓝:绯郎你…… 45、您的爱情表现方法是? 伽蓝:尽可能地对他好。 红生:一直黏在一起。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伽蓝:蕙兰。 红生:一定要是花么?那他就是白芷。 水合:嗯,正好凑一对。(乃们就互相吹捧吧=。=) 47、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吗? 伽蓝:过去有,瞒着他偷偷请骆先生办了通关文牒。 红生:你隐瞒的事太多了。 伽蓝:那些都不算隐瞒吧?我只是避而不谈…… 红生:算了吧。 水合:红生乃快回答~~ 红生:有。 伽蓝:是什么? 红生:你不用问了,我会继续隐瞒下去的。 48、您有何种情结? 伽蓝:情结? 水合:就是某种常年盘桓在心头的执念。 红生:能举些例子么? 水合:@#¥%%…… 红生:哦,那我都没有,他有初恋情结。 伽蓝:…… 49、两人的关系是公认还是极秘呢? 伽蓝:没有昭告天下,但也没瞒着认识的人。 红生:对。 水合:嗯,反正这在你们那个年代不算啥要命的问题。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持续到永远呢? 伽蓝:只要不再横生波折,会持续到永远。 红生:对,乱怕了,这年头没什么安稳地方。 水合:嗯嗯,祝你们平平安安相爱到永远。↖(^ω^)↗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