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 正文 分卷阅读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 《世界之灰》作者:do 文案 主角: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维尔纳·冯·莱涅 文艺复兴唤醒了沉睡的人们,理性高于信仰的人文主义宗教观逐渐兴盛,罗马教皇至高无上的权威开始受到挑战。1∑23d╩a 1522年,在马丁·路德金的引导下,宗教改革运动于德意志拉开了序幕。 德意志特里尔,两个昔日的朋友。 一个是维护旧世界的主教,他,剥夺了他的自由。 一个是要将旧世界化为灰烬的革命者,他,背叛了他的信任。 他们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信仰隔阂,有着深入骨髓的恨,却又存在着比恨更为深刻的爱恋。 是否一定要到世界变为灰烬的那天,爱恨才能与之一同,烟消云散呢? 以宗教改革为背景 笔力雄健气势恢宏,不论是背景还是语言都是地道而真实的 不是模仿西方的作品,而是本身就带有十六世纪文人气息 背景不再只是背景,身份不再只是身份 他们是这文的血肉,拆不开的一部分 文中交织着新与旧的冲突,信念与现实无奈,爱情与理想的矛盾。 卷一特里尔 第一章 天空布满了乌云,过于潮湿的空气几乎叫人窒息,这是暴风雨即将降临的预兆。暴风雨在旷野里是可怕的,在森林里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松树和橡树遮挡了视线,就像无数沉默的巨人紧挨着比肩而立,将连绵的山峦尽数占领。森林有生命,但没有灵魂,然而一样可以用它的沉默和阴暗吞没一切。 有两个人还在森林里赶路——如果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惶恐地打转也能叫赶路的话。他们全都穿着破旧的短披风,靴子上沾满泥巴。不同的是其中一个人腰上挂着佩剑,是个年轻人,金发剃得很短;另一个人则戴着农民式的灰毡帽,他的脸看上去老成许多,身上也没有这种陪衬。 “德意志的森林!德意志的雨!这个地方的一切都跟人过不去!”年轻人焦急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声咒骂道。 “要到夏天了,这种天气在这里很常见。”戴毡帽的人叹了一口气, “在我的老家符腾堡,天气恶劣起来比这还要可怕。” “我知道,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不过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种天气了。唔!”年轻人绊了一下,才注意到自己踩到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现在不是讨论天气的时候。关键是我们迷路了!要是天黑下来还到不了特里尔,或者遇上野兽,我们就完了。” “是的……森林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这句话令两个人都战栗了一下。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闷雷的低吼,还有狂风掠过山林时的呼啸——它听上去就像野兽的嗥叫,仿佛来自黑夜的深处,又阴森又恐怖。 年轻人茫然地望着黑压压的树冠给他们留下的一小块阴沉的天空。他的右手在下意识地捻动挂在腰间的念珠。 “你知道吗,”戴毡帽的人压低了声音说,“据说在我们家乡的森林里……” “好了,乌尔默先生,”年轻人很快地打断他,“我对传说不感兴趣,这对我们脱离现在的困境没有任何帮助。” “你的念珠就有帮助吗?”戴毡帽的人瞥了他一眼,“你居然还留着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年轻人突然自己中断了,并且瞪大了眼睛。 戴毡帽的人脸色也变了。确实有东西。在森林深处有某种东西,而且正朝他们走来,不是小心翼翼,而是志在必得。他们听到踏碎地上的落叶和枝杈的声音。年轻人把手按在剑柄上。 “不对。”他忽然迟疑了一下说。 这时他们都看见,在面对的方向,有一点小小的亮光在移动。它起初在远处的树林里闪烁,就像野兽的一只独眼;后来它越来越近,照亮了交错的枝叶和树根。原来是一盏风灯。在此时此地遇见人让他们很兴奋,然而当他们看清提灯的人,却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裹着全黑的披风,从头到脚,而且过分宽松,下摆随着呼啸的狂风猎猎飘动;风帽拉得很低,完全把脸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看,披风里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血肉之躯。这样的装扮,足以激起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拥有的潜藏在心底的恐惧感,无论那来源是恐怖的记忆,迷信的传说或是困境激发的臆想。他从最深的黑暗里出现,像是为了把人引导到更绝望的深渊里。 在暴风雨前夕的阴暗森林里遇上这么一个人,谁也没有理由不感到畏惧。 那人将风灯往前举了举,观察了他们一会儿。这期间谁都没有出声,一动不动。两个旅行者困惑而惶恐地瞧着他。 “你们看样子是迷路了。” 他开口说道。声音很低沉飘忽,像他的外表一样难以捉摸,也分辨不出年龄。 两个人因这样的关心而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出回答的话。好一会儿佩剑的年轻人才迟疑地说:“是的,先生。我们从中午开始就在森林里绕圈子。” “你们去哪里?” “特里尔。” 黑衣人又沉默了片刻。在两个人紧张的凝视下,他才缓缓地开口。“你们的位置离特里尔不远。现在是在赫罗根海德森林,特里尔城的东北方,大约六十哩。”他微微地侧了侧头,举起灯照着那个方向,“假如你们走得够快,今天晚上就可以到。” “我们今天晚上非到不可,先生。”年轻人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他看到尽管这个人外表令人畏惧,可的的确确是在帮助他们。 “您怎么知道那边是特里尔?”戴毡帽的人仍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您是本地人?” 他们注意到黑衣人的肩头轻颤了一下,仿佛出于某种原因,刚才的问话让他发抖,或者他在嗤笑。 “我不是。只不过离这里最近的市镇,除了特里尔没有第二个。因为快要下雨的缘故,今天的风特别强劲。在风吹来的方向,可以闻得见炊烟味。”他把头转向他所指的方向,从那漆黑的风帽下传出飘忽不定的声音,“那就是城市的气息。” 两个旅行者都讶异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听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接着黑衣人调整了风灯的亮光。“来吧,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您也去特里尔?”戴毡帽的人打量着他。 “不。” 他只扔下否定的回答,就对自己的一切绝口不提。他举着灯照路,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异常的轻快,黑色披风的下摆轻轻擦过斑驳的树根和岩石。另外两个人跟在他后面。 年轻人贴着同伴的耳朵悄悄地说:“这个人不太对劲。” “是的。不过看来对我们没有恶意。”戴毡帽的人低声答道。 “我们能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 在下雨以前赶到大主教府吗?” “估计很难。看好︱看的↑带v~ip章节的p█opuo文就来就Ψ要≡耽美△网”他抬头望了望天色。 黑压压的云块在暗灰色的天空翻滚,不时有蜿蜒而下的闪电把大地一瞬间照得惨白,接着是轰隆作响的闷雷。最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该死的!”年轻人裹紧了外套,不过无济于事。夜幕降临了,冰冷的雨水把他们浇得浑身透湿,步伐开始由于身体的疲累和山路的湿滑而踉踉跄跄。这片古老的森林只能用蛮荒来形容,也许以前根本就没人经过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粗糙的枝条不时地抽打他们的肩背,好几次他们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前进的道路,不得不劈开一些低矮的灌木才能勉强走过去,有时靴子深深地陷进了泥泞里,用力才能拔出来。除此之外就只有吞没一切的暴雨和雷电,和无边无际、叫人几近绝望的黑夜。然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还是沉稳地、不紧不慢地走着,用他披风的一角护着风灯的火焰。那冷峻的态度再次叫人不寒而栗。不是他的身体极为强健,就是有坚硬得骇人的精神在支持着他。不过谁都咬着牙一声不吭,勉强地跟着他的步伐。他们不得不承认,在绝望的黑夜里,现在他是唯一的、神秘的希望。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当雨势稍稍变小的时候,黑衣人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两个人随即止住脚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用掺杂了焦急和疑虑的目光期待着他开口。于是他指指前方:“看得见灯火吗?” 疲惫的旅行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向远处望去。即使在雨幕之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循着下山的方向,在平旷的开阔地带中的点点灯光和房屋模糊的形状,它们顺着一条河的方向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两岸,在紧靠着河岸的山丘上还建有一座城堡,隔着遥远的黑夜也能感觉得出那里的灯火辉煌。 “特里尔!我们到了!”年轻人的声音立刻亢奋起来,“感谢天主!” 戴毡帽的人也舒了一口气。 “现在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黑衣人低声说道,“我还要赶路。” “噢,是的,我忘了。十分感谢您。”年轻人用微微带着歉意的语调按着胸口,“假如没有您的帮助,我们可能今夜就困在森林里了,真是不敢想象。我名叫兰德克。这位是我的朋友……” “我叫乌尔默。”兰德克的同伴把毡帽摘下来,“多谢您。” “你们可以叫我亚瑟。”黑衣人对他们的热情并没有坦诚回应的意思,然而他把手里的风灯递给兰德克,“这个你留着。” “您怎么?……”兰德克惊讶地捧着它;乌尔默接着他问道:“您不是还要赶路吗?” “拿着吧。下山的路很滑,你们需要照路。”黑衣人把他的风帽往下拉了拉,“我不需要。” “谢谢!真福的圣母保佑您!”兰德克充满感激地大声说道。 黑衣人对他的感激不置可否,转身离去。下一刻他披着长披风的身影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浓密的树林和夜色之中。 兰德克举着灯和乌尔默继续朝前走。越接近人烟,身上的寒冷就好像被亮光驱走了一样。石板铺成的城镇小路虽然因被雨水冲刷,踩上去还有些打滑,可总比靴子陷进泥泞的山路里好得多了。街道两旁大部分的店铺已经收摊打烊,只有一些酒馆的木窗格子里透出暖洋洋的昏黄灯光,还有人嬉笑吵闹的声音。“我们在进城堡以前最好去买一匹马来。”兰德克突然开口说。 “虽然你说得很对,不过这么晚上哪去买?”乌尔默回答说,“不管怎么说,今天可足够受的。马被偷了,在森林里迷路,还遇上暴雨。” 兰德克沉默了一阵,摩挲着风灯被磨得极为光滑的金属提手。“还好我们遇见了他。” “不一定是好事。”乌尔默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簇快要熄灭的火光,慢慢地说道,“据说在符腾堡的森林里有一种奇异的鬼怪。它们能装扮成人的外表,但是有骇人的力气。它们能从风和云的征兆中判断即将到来的灾难。有不少农民把它们当作神来崇拜,也有人说它们噬食人肉。这就是我家乡的传说。” “你是想说刚才为我们带路的是鬼?”兰德克嗤笑出声,“鬼会拿着一盏风灯照路吗?” “所以他把它留给我们。” “你的意思是他拿着灯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可他救了我们的命。” “也许。” 交谈间,两个人已经穿过了特里尔城镇的街道,来到了城堡所在的山丘脚下。 特里尔城紧邻着发源于法国的摩泽尔河建造,如果顺着河流的上游继续走,就可以到达卢森堡境内。 这时是1522年的6月。历史在某些时候,往往像无法控制的河水那样疯狂倾泻,而在此时此地,它经过了一个开阔的浅湾,而暂时停歇下来——然而仅仅是暂时的。席卷整个德意志和欧洲的风暴还尚未波及到这里。在这个时候,特里尔作为德意志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属于罗马天主教会所有。它的历代主人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同时也是特里尔的大主教。 两个旅行者登上山丘,来到城堡外围的两座塔楼之间。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进入大门前,他们被守门的卫兵例行公事地拦下来。 “我们奉命来晋见格莱芬大主教。”兰德克此刻的语调缓慢、严谨,丝毫找不出年轻人的鲁莽轻率,他从怀里拿出装文件用的纸筒——它保存得很好,一点也没有浸湿——给卫兵看上面的徽章,“我是新调任的大主教卫队队长约翰尼斯·冯·兰德克。这位是我的随从汉斯·乌尔默。” 格莱芬大主教在特里尔已经待了十多年。相对于教士来说,也许诸侯这个身份更适合他。兰德克深入城堡内部,发现他在各处派驻了大量卫兵,对于一个孤零零的城堡来说似乎多了些。兰德克经过他们时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士兵的外表和举止透露他们显然大多不是本地人,而是雇佣兵。怪不得大主教需要一位可靠的卫队长来统帅这些士兵,他想。与此同时,大主教和他的许多前任一样喜欢华丽的装饰,走廊的石砌墙壁上嵌有流行的日耳曼式彩色玻璃窗,木头窗棂的精湛工艺无疑出自最娴熟的雕刻工人之手,两旁一幅接一幅地挂着精巧的油画和壁毯,他在意大利见过类似的风格。 所以,当兰德克被引入大主教的客厅时感到了微微的窘迫,他祈祷大主教不要注意到他沾满泥巴的靴子弄脏了毛织地毯。不过他很幸运,大主教已经有一位客人坐在那里了。那也是一位教士,很年轻,衣着很普通,但是兰德克注意到他手上戴的宝石权戒。 “很抱歉我来迟了,大人。”兰德克首先谦卑地道歉,按礼节欠身吻了吻大主教的戒指。 “我明白,从美因茨到特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2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 里尔的路确实难走了些,雨下得很大。1※2≧3d*a而且你们应该也不熟悉。”格莱芬宽容地摆了摆手,坐到了他厚实的橡木桌子后面,“还好你们到得不算太晚。”同时他微微侧身向一边说道:“这是我的客人,埃默巴赫的主教维尔纳·冯·莱涅。” 他果然是一位主教。兰德克思忖着,向他鞠躬行礼。年轻的主教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优雅,同时冷淡。 格莱芬大主教和他的客人实际上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对比。格莱芬像所有显赫的贵族那样,穿着昂贵的貂皮滚边外袍,镶红宝石的十字架垂到丝绸衬衫的皱褶上面。而莱涅主教仅仅佩着简单的十字架,腰带上挂着一串普通的念珠,穿着全黑色法衣,一直盖到脚面。这决不是由于他们教阶的差异造成的。而讽刺的是格莱芬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岁月侵染的纹路,华丽的衣着和优越的环境也不能掩饰他已经开始衰老;而莱涅或许因为旅途奔波或别的原因,造成他的样子有些疲累,却自然地散发着年轻的魅力。他可能还不到二十五岁,脸庞如同雕像一般俊美,但是也像圣贝尔纳那样透出沉思的严肃。格莱芬的身材已经开始趋于臃肿,而他交抱着双臂靠在座椅上,也能显出身体是修长而且轻捷的。他们一个已经重权在握,却快要被它压垮;一个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但是拥有任何人都羡慕的活力和天赋,足够他在相当的时间里夺得他想要的。 兰德克上前一步,把盖有印章的文件放在大主教面前。“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约翰尼斯·冯·兰德克,”他转身瞧了瞧同伴,乌尔默已经恰到好处地脱掉毡帽向他们行礼,“他是我的侍从,汉斯·乌尔默。” “嗯,美因茨大主教推荐过你。”格莱芬草草地浏览一遍手里的羊皮纸,“他说你有领导雇佣军的才能。” “我担任过意大利和勃艮第地方雇佣军的军官。” “很好,你可以看得见驻守特里尔城堡的大多是雇佣军。说老实话,上几任的卫队长令我很失望。他们根本没有尽到职责。” “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大人。”兰德克抬眼看了看大主教。 “说吧。” “恕我冒昧,特里尔城堡的军队数量似乎……超出必要,大人。”他斟酌着字句,“如果没有战事的话,这样的人数会增加您不必要的开支……” “不,”格莱芬很快打断他,“很快你就会了解这么多军队不仅必要,甚至到时候会变得不够。” “不够?”兰德克困惑地接道,“那又是因为什么?” “济金根的叛乱。”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的莱涅主教忽然突兀地开口,“你应该听说过他。他是个落魄骑士,跟你一样指挥过雇佣军。从很久以前他就发誓要成为一个拥有封地和爵位的诸侯,三年前他甚至发动自己的军队把罗伊特林根的领主乌尔里希侯爵赶走。而他的领主——假如他还承认自己有领主的话——正是格莱芬大主教。” “呃……”兰德克这才注意到这个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令他猝不及防,“那么……济金根向自己的领主发难也是不难想象的。” “实际上他曾经这么干过几次,不过都失败了。”格莱芬有些困窘地清了清嗓子,“进攻,失败,流浪,招兵买马,再进攻,再失败——你明白吗?” 兰德克禁不住苦笑。骑士阶层在这个时代已经光荣不再,他们既不像领主那样有权势,也不像一般市民那样有自由,为了摆脱这种受人支使的命运,有不少人成为盗匪,以他们的小小城堡为据点反击他们的主人。是的,兰德克再清楚不过,因为他也出身于兰德克骑士家族,只不过还保留着与生俱来的忠诚罢了。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格莱芬有些疲惫地摇摇头,“你还有很多时间了解特里尔的状况,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你会得到你的制服和铠甲——” “还有马。”莱涅主教突然插道,他瞥了一眼他们脚上沾满泥巴、严重磨损的靴子,微笑起来,“你们也没有骑马来。” 兰德克红了脸,没想到竟然是大主教的客人首先观察到这一点。“呃……是的,十分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的马今天早晨就被偷了,我们步行穿过森林,中途还迷了路。” “赫罗根海德森林?路确实很不好走,而且下着大雨。”莱涅向前欠身,望着兰德克还拿在手里的风灯,“不过还好你们有一盏灯。” “这个吗?”兰德克瞧瞧它,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感谢天主,我们在森林里遇到一位好心人,他不仅为我们指出方向,还把灯送给我们。” 这时他却看到莱涅主教淡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虑。“你们遇到他?”他沉吟片刻,“是什么样的人?” 提起这个,两个人的脸色都不禁凝重起来,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莱涅的眼睛。“他穿了一件黑色长披风,还用风帽遮住脸,”兰德克慢慢地说,“事实上我们也没看清他的模样。其实我觉得……”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吐出一直在思考的疑问,“他好像在有意遮掩他的样子。” “那名字呢?他说了他的姓名没有?”莱涅的神情渐渐地变了,刚才他一直冷淡地靠在椅背上,静静听他们的谈话,必要时才插几句;而现在他的淡绿色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咄咄逼人的光,使兰德克有种错觉,仿佛他才是主人。 “他没告诉我们他的姓……只是说……”兰德克努力回想着,“他说——‘你们可以叫我亚瑟’……” “亚瑟!”莱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猛地站起来,令其他人都吃了一惊。他向格莱芬递了个眼色,后者惊愕地点点头。“把灯给我!快!” 兰德克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顺从地把风灯递给了莱涅。他接过来,慢慢地把它放在橡木桌子上。这只是一盏样子普通、有些陈旧的灯,在德意志南部随处可见;火早就熄灭了,包裹着防风玻璃的金属外壳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了。莱涅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它,好像那是一件稀世珍宝似的;最后他把手指伸进底座的缝隙里,夹出一张仔细卷成一卷的纸条。 兰德克难以置信地看了乌尔默一眼,后者也同样看着他;莱涅倒是相当沉着地展开纸条,缓慢地读着上面写的字。 “致尊敬的特里尔选帝侯兼大主教阁下——”他瞥了一眼身旁满腹疑惑的格莱芬,“河堤发生了决口,以您之力恐怕难以应付,我将会为您效劳。”他顿了一顿,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可怕,“——法维拉。” “什么意思?”兰德克急忙问道,他看到格莱芬的脸在抽搐,而莱涅却显得很平静,好像对全部事情已经了然在胸。 “这上面写得很明白,”莱涅把这张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3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 纸按在桌面上,盯着兰德克的脸,“先生们,你们在森林里遇到的人是‘法维拉’。1╚2╩3d{a” 乌尔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而兰德克仍然不明所以。“法维拉?是什么人的绰号吗?听上去好像——” “灰烬。” “嗯?”兰德克疑惑地望着莱涅变得阴沉的脸。 “dies il lv saecfavil”莱涅低声喃喃念道,音调很和缓,没有起伏,像是念祈祷词。“这是拉丁文,他用这个称呼自己,”莱涅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那一天,世界将变为灰烬。’——他的名字就是‘灰烬’。普法尔茨,施瓦本,符腾堡和黑森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他。他是一个危险分子,煽动者和领导者,就像北方那些被教会除籍的人一样。路德派,瓦尔多派和再浸礼派和他都有接触。” “他是个新教徒?” “他是个异教徒。” 莱涅冷冷地说道,带着毋庸置疑的断然语气,令兰德克顿时无话可说。“我们一度抓到他,把他关押在海德堡;但是不久前他逃了出来。有消息说他来到特里尔附近,所以我才赶到这里面见大主教。” “但是——但是您真的确定那是他写的纸条吗?”兰德克自己的声音都微微发颤,莱涅主教在短短的时间内灌输给他的东西多到他难以接受,“也许是别人冒充……而且内容也太诡异了——” “我熟悉他的笔迹。而且他也喜欢故弄玄虚。这张纸没有更多的作用,主要是在谕告他已经到了,潜藏在我们身边了。”莱涅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尔后抬起头盯着他们问,“不过还有一个疑问,他怎么知道你们要来见大主教?是你告诉他的?” “不,没有——”兰德克吓了一跳,“我们只是告诉他要去特里尔而已——” “他一定是在路上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乌尔默忽然开口,“我们私下交谈时提到了大主教府。看来我们无意中成了他的信使。” 莱涅主教怀疑的目光从惊愕的兰德克转移到了乌尔默身上。而乌尔默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似乎在表明他刚才仅仅是陈述事实,并无其他任何用意。 “大概是的。”莱涅的语气缓和了些,接着他把身体转向脸色铁青的格莱芬,“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向兰德克先生交待一点事情。”他不动声色地向乌尔默那边投去一瞥,“就他一个人。” 格莱芬默许地点点头。兰德克无法拒绝这种毫无必要的驱逐的暗示,只得说:“好的,乌尔默,你在外面等我。”看得出乌尔默吃了一惊,不过他没说什么,恭敬地鞠了一躬后便静静地离开了,在身后把华丽的客厅大门轻轻地带上。他站在安静的走廊上,环顾周围站着的几个士兵。“果然。”他若有所思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于是他迈开步子,径直向外面走去。 “对不起,阁下,乌尔默很可靠,您没有必要——”在客厅里面,兰德克继续说道,“如果您要交待我关于法维拉的事情……” “好了,重点不在这个。”莱涅摆了摆手,他充满权威的语气使兰德克不得不放弃了辩解,“我们还是来谈正经事吧。” “要下令在整个普法尔茨通缉他吗?”格莱芬盯着莱涅的脸。 “会的,大人,不过要先等一等。”莱涅很快回答他,“目前他的潜逃应该还不为人所知,事实上很多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么就这么办。”格莱芬立刻做出了决定,在长期的权力和领地的征战中,这方面他向来是毫不含糊的,“兰德克队长,你明天就正式上任,带领军队秘密搜查特里尔和附近的森林村庄,包括摩泽尔河一带。我会签署一份悬赏令的。” “知道了。”兰德克挺直身体大声回答道。 莱涅主教俯下身,重新摊开一张纸,将鹅毛笔往墨水里蘸了蘸,很快地写下了一行字,动作流畅,带着教士特有的优雅。“这是他的真名,请务必牢牢地记住。无论是否情愿,以后你将经常遇到这个名字。”他将纸递给兰德克,上面是一串优美的连体字,墨迹还没全干,“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波希米亚人,二十五岁。假如他的名字不从世上消失,那么消失的将会是教会的圣名。” 第二章 维尔纳·冯·莱涅念完早课,站起身来,揉了揉跪得有些发麻的膝盖。他轻轻地把念珠搁在祈祷书的牛皮封面上,踱到屋子的另一侧,打开窗户。房间顿时明亮起来,一股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一振。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堡脚下狭长的山谷,长满了葱郁的灌木和青草,其间还点缀着一簇簇的蓝色野雏菊。摩泽尔河从脚下流淌而过,在晨光的照耀下,粼粼波纹就像河面漂浮的黄金。再远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森林,但是清晨的森林是可爱的,袅袅雾气萦绕着苍绿的树枝,一切显得那么平和,安详。 他没有在思考,也不在计划什么,世俗的一切现在都与自己无干。他闭上眼睛,感觉着微风吹拂过脸颊,其中夹杂着青草和泉水的气味。就是心灵再坚硬的人,也不能拒绝这样纯净美好的时刻。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在欣赏着日耳曼森林的清晨。他来到溪流旁边,把潮湿的披风和上衣外套脱下叠好,搁在岸边平坦的石块上,半跪在那里掬了一捧溪水扑在脸上,棕红色的睫毛和短发上沾了发亮的小水珠。水很清凉,甚至有些刺骨,但对解除疲乏很有帮助,他接着把双臂浸到溪流里。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很白皙,但是结实,手臂和肩背都长着瘦削的肌肉。现在他神志极为清醒,而且愉快。他深深地呼吸着森林新鲜的空气。虽然暴风雨降临时是很可怕的,它摇撼着整个森林,迫使它发出低沉痛苦的怒吼,但是当雨过天晴,大地、空气与树木都变得比以往更澄澈,因为杂质都被尽数滤除。他喜欢暴风雨,它是他的朋友和兄弟,跟他很相似。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也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因为他在用心倾听着潺潺水声和鸟雀的歌唱,这些声音反而使林谷显得更加幽静。 他的注意力很集中,所以马上便发觉了不远处传来的不属于大自然的声音。但是他从容地抓起外套穿上,等待着另一个人的靠近。 “早上好。”他抬起头对那个还有些迟疑的中年人打招呼,脸上几乎是毫无防备的微笑。 那个人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像他一样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并且回答说:“早上好。” 年轻人打量他片刻:“您吃过东西吗?” “没有。” 于是年轻人从随身的皮袋里掏出一块干面包,掰了一半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4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 递给他。1℡2■3d】a“那么您应该饿了。正好,我们一起来吃。”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来,道了谢。 年轻人并不急于吃,他把面包放在一边,合拢双手作了一个简短的祈祷,然后才把面包撕成小块吃起来。 中年人也在啃面包,不过他瞧着他,心思显然没有放在早餐上。 “哦,我忘了还有水。”年轻人笑笑,又从皮袋里摸出一只不大的木杯,就顺手在溪水里舀了满满一杯,清澈见底。“杯子是很必要的,否则我们就要像野兽那样饮水了。”接着他放声笑起来,惊得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枝头飞走。也许是这话终于消融了两人之间猜疑的气氛,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也笑着摇摇头,用那个杯子喝水。他确实渴了,一饮而尽。 “说实话,从见到您起,我就一直在猜测您是什么人。”他放下杯子对年轻人说。 “哦?那么您觉得我是什么人。”年轻人不为所动地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吃下去,又舀了一杯水。 “您应该是贵族。” “为什么?” “虽然您很能干,但您的手显然不是干惯粗活的手,这是改变不了的。” “哦。” “还有,您像是一位教士。” “我像吗?”年轻人微笑着反问。 “很像,即使您现在不是;这种身份是能在人身上留下印记的。” 年轻人浅褐色的眼睛瞧着水波,没有答话。许久,他淡淡地说:“过去是不重要的。” 中年人也不再提这个,过一会又开口说:“我还没正式向您道谢。” “您不是已经道谢了吗?”年轻人瞥一眼他手里的面包。 “不是刚才。”中年人慢慢地说,盯着他的眼睛,“而是昨天晚上。谢谢您安全地把我们领到了特里尔。您应该还记得我的名字。” “是的。乌尔默先生。”年轻人站起身,眉眼间的线条变得凌厉起来,那种随意的表情和语调都不翼而飞,“既然您跑回来找我,那么应该知道我是谁。” “您是‘法维拉’。看到那张纸条我真的吃惊不小,我根本没意识到。”乌尔默的声音里还保留着几分讶异的色彩,“在知道以后我马上就循原路回来,心想也许还能追上您——” “您叫我亚瑟·卡尔洛夫就好。”年轻人勾起嘴角,“不过我不记得您的脸。是谁叫您来找我?” “是的,虽然我知道您,但是我们以前没见过面。”乌尔默摘下他的灰毡帽,“济金根是我的朋友,他跟我说过想找您谈一谈。” “济金根。”亚瑟沉吟片刻,“您那另一位朋友呢?兰德克先生……”他突然问道。 “我们只是临时搭伴。他是新上任的大主教卫队队长。” “呵!”亚瑟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很感谢你们二位替我送了信。格莱芬大主教发现我的留言一定很吃惊。” “不,第一个发现它的不是格莱芬,而是他的客人。” “客人?” “埃默巴赫的主教。” 亚瑟猛地抬起头。“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他提高音调反问道,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令诧异的乌尔默想起莱涅,“他已经到特里尔了?” “对,而且是专程为您而来。” 亚瑟环抱双臂,陷入了沉思。乌尔默凝视着他。这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年轻人,一个能干的阴谋家;纵使他能自然地显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不,应该说他有很多种面貌。乌尔默至今也不能把雨夜的提灯黑衣人和眼前的年轻人完全等同起来,尽管某些特质是相同的,尽管他的黑披风就放在脚边。也许雷雨、狂风和黑暗能激发人自身的恐惧和遐想,超越了事物本身。可能这也是他的用意,也有可能他是无心的。这样的一个人令人害怕,但同时也令人迷恋。他回想起莱涅主教的话。他的确是个危险人物。这个时代却需要危险人物。尤其是他们需要危险人物,越多越好。 “济金根诚挚地邀请您,并保证为您提供安稳的庇护。”最终乌尔默以坦诚的语调对他说,“他在埃贝恩堡等您。如果您能采纳我的建议,那将是我们极大的荣幸。” 亚瑟又微笑起来,但并不是孩子般的笑容;这是期待战斗的士兵的笑容,带着残忍的自信。“我感谢你们的邀请。”他缓慢地说,“让我们看看他都有什么能耐。” “特里尔选帝侯兼大主教,里夏德·冯·格莱芬,兹发布命令如下: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或法维拉,已潜逃至普法尔茨一带,现于全省通缉此人。凡知情告发者均可获得700古尔盾赏金,无论其生死。各市镇务必给予协助。主历1522年6月11日。”格莱芬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里,将草拟的悬赏令递给莱涅。“您看这样可以吗?” 莱涅接过来,只草草浏览一遍,就把它放回桌上。“您的胃口太小了。”他抽出笔,在某个地方重重地写下新的字迹,斩钉截铁地说,“赏金是6000古尔盾。” “您在开玩笑!”格莱芬涨红了脸,“这快要抵上一个大主教一年向罗马缴纳的授职费了!我明白他很危险,但是——” “教他得逞的话,您就不用再缴纳任何授职费了,大人。”莱涅冷冷地盯着格莱芬的脸,“普法尔茨省将不会再有大主教存在。” “您这是越权,莱涅主教。”格莱芬敲打着桌面,语调显示出他已经在失去耐性,“您要清楚,特里尔的领主是我而不是您。” “我当然清楚,大人。”莱涅的神情平静沉着,丝毫未变,“您也要知道,我追查此人是获得了美因茨大主教的授权。” “完全没错,他能够潜逃不正是您的责任吗?”格莱芬抬起头质问道。 “我承认。但是现在他在您的领地内,这也是您的责任了,”他顿了顿,为了掌握谈话的主动权而巧妙地转移了重点,“如果我们在这里耽搁下去,争论不休,没有任何益处,而损失最大的将会是您。我是来协助您的,不是来向您发难。希望您理解我的本意。” 格莱芬没有答话,垂下眼睛盯着纸张的一角,莱涅知道他在权衡,他要为此调整多少盐税,田产税,什一税和贡金;不过至少他动摇了。 “6000古尔盾。”最后格莱芬长吁一口气,吐出他所期待的决定,“你去把悬赏令整理好交给我。如果他跑了……” “责任全都归在我身上。您放心吧。”莱涅微笑着欠身行礼。他明白,拥有太多的人常常瞻前顾后,踌躇不定,所以最危险的人总是一无所有,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法维拉是这样,他自己也是。 他退出大主教的书房,关上门。这时兰德克正好从走廊经过,他看见他已经穿上了厚重的饰有纹章的锃亮铠甲,披上崭新的制服绶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5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 带,腰间挂着佩剑;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1≒2◢3d∝a他看见莱涅,于是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吻他的权戒:“主教阁下。” “你们去搜查法维拉的下落了?”莱涅询问他,和蔼得就像一位老朋友。 “是的,阁下。不过很遗憾,一无所获。”兰德克的音调有些懊丧。 “不要紧,还有时间。”莱涅体谅地笑了笑,打量着他的表情,“您的那位随从在哪里?” 提起这个,兰德克湛蓝色的、诚实的眼睛里蒙上一丝阴霾。“我想他已经离开这里了。连招呼也没有打。” 莱涅并没有太吃惊。他轻轻点点头,好像早已经料到了。“其实他不是您的随从,对吧。” 吃惊的反而是兰德克,他瞪着眼睛看了看莱涅,又低下头。“您说的一点没错。虽然在雇佣军里级别不同,但我们是朋友。这次只是一起搭伴来特里尔,我赴任我的队长,他拜访他的老友。我们是这么约好的。” “实际上是他这么建议您的,”兰德克闻言张大了嘴巴,受惊吓似的连连点头,而莱涅只是自信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他就这么急着去拜访他的老友了,对于您他连道别都省略了——好了,”他收敛了笑容,声音凌厉起来,“他可能现在已经把法维拉活着、潜逃、到达特里尔的事情传出去了,范围有多大就看他的能耐了。” “怎么会——”兰德克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自己回答的语气都极不肯定,“他应该不会是法维拉的同伙……我们一起搭伴仅仅是——”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不过方式不同。” 莱涅宽容地拍拍兰德克微微颤抖的肩膀,“我仅仅想提醒您,您已经回到了德意志,森林比高山和平原更变幻莫测,人也一样。这里不算是战场,可也是战场。”这时他的脸离兰德克很近,兰德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泛着幽深的苍绿色光泽,就像秋天的森林里冰冷的湖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非常富于吸引力和说服力,无论是在指责,鼓励还是安慰。“谁知道呢?我们的天主以他神秘的方式做工。” 第三章 “走吧,孩子,远远地走吧。越远越好,不要让他们再找到你。” “您觉得我会感谢您吗?” “不,我不奢望。我只求审判日的时候,在基督面前能够问心无愧。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那您应该替他祈求宽恕。” “谁都需要祈求宽恕,因为谁都有犯罪的时候。我们都一样。” “……卡尔洛夫先生?” 亚瑟猛地抬起头,乌尔默正疑惑地望着他。“您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掐着自己深锁的眉心,看上去很疲倦。“没什么。刚才有些走神。” 正午的太阳变得有些刺眼,但是洒在身上很温暖。六月的阳光在深沉冷峻的德意志是一种珍贵的恩赐。高大的树木越来越稀少,脚下的道路也趋于平坦。远处可以听见河流的水声。 “再往前走就进入特里尔的城镇了。”乌尔默说。他们已经接近城市的外围,前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简陋屋舍。“我们可以绕道前往埃贝恩堡……” 亚瑟停下脚步,乌尔默以为他要调转方向,但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眯起眼睛不知在眺望什么,姿态就像那个雨夜,他站在狂风大作的山巅寻找正确的方向。不过没有多久,乌尔默也注意到空气里飘来了隐约可闻的乐曲声,虽然遥远,但节拍无疑是很欢快的。特里尔城的街道上必定聚集了很多人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亚瑟突然不着边际地开口问道。 “6月11日,星期四,怎么?”乌尔默照实回答,尽管他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亚瑟垂下视线,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基督圣体圣血节游行。” 乌尔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却看见亚瑟毫不迟疑地径直朝前走去。他吓了一跳,急忙追上他的步伐拉住他:“您疯了吗,还要从特里尔穿过去?现在那里必定有很多人等着要逮捕您!” “去埃贝恩堡,经过特里尔城不是最近最便捷的路吗?”亚瑟一点儿也没有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回答,“乌尔默先生,我还有一件多余的修士长袍给您穿。游行帮了我们大忙。现在特里尔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信众和来自各个修会的修士。把脸蒙起来,这样我们看上去就是悲信会的朝圣者,谁也不会注意。” 这回乌尔默没说什么,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像他那样把兜帽拉到最低,整个脸都隐藏在阴影下。在他们越来越接近喧哗的城市时,乌尔默有几分无奈地对自己说:“果然,他当过教士。到现在他还喜欢这一套。” “agollis ata undi(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 身着白衣的唱诗队吟唱着拉丁语经文,穿过特里尔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后面跟着的是头戴花环,同样穿着白纱盛装的小孩子,他们有着稚嫩的脸庞和天真的蓝眼睛,不停地向空中抛撒鲜红的玫瑰花。接着是市政官员和骑马列队行进的巡逻队和主教卫队,队长兰德克走在他们的最前头,全副铠甲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表情谨慎严肃。隔了一段距离是排成两列、穿着白披肩红长袍的辅祭队伍,每人都擎着长长的白色圣蜡,第一个人把黄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高举过头。神父手摇着香炉,身后是一顶华丽的织锦华盖,精致的流苏从四顶垂下,镀金的枝杆亮得晃眼,这下面是特里尔大主教,双手捧着镶嵌宝石的黄金圣体龛,这里面装着的是祝圣的圣饼:基督为救赎人类而牺牲的宝贵圣体,降临在小小的白色面饼里。基督圣体圣血瞻礼为纪念这个奥迹而建立。 这个壮观的队伍要从圣母教堂游行到大教堂。到处是人,到处是飘扬的旗帜和十字架。各个修会的会士穿着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长袍跟着队伍,用高低不同的调子应和唱诗队的答唱经文。推搡拥挤的市民们不懂拉丁文,但跟着他们连连画十字,脸上却带着质朴得近乎粗野的笑容,他们不都了解节庆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节庆游行是繁重的生计奔波和严格遵守的斋期之外最好的放纵,这给他们的单调生活带来短暂的安慰。“你瞧那边那个人,”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盯着披金戴银的队列,跟旁边的同伴小声说,“他是谁?我从没在教堂见过他。”“不知道。可能是访问神父吧。”“他真好看。那种白衣服他穿起来也比谁都好看。” 她们在看着主祭神父身边的莱涅,毫无顾忌地赞扬他的外表,在烈日下发亮的亚麻色头发和光洁无暇的皮肤,带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6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 着最最纯朴的膜拜似的热情。1ξ2~3duan他像其他参礼的神父一样身披节庆日的纯白色法衣,举起手向人群祝福,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起伏的圣咏包围着他——基督的身体变成了饼,基督的鲜血变成了酒——虽然曲调因地域不同而千变万化,内容却被亘古传唱。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句经文跟别人发生了争论。 “……你瞧,维尔纳,多么奇怪,基督明明留给我们两种形式的圣餐礼,最后一般的信徒却只被允许领受圣体,只有教士能全然不渝地纪念他。”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你又想起来提这个?教理法典上写得很清楚,领受圣体也等于基督的全体。” “圣经上也写得很清楚,‘我的身体是为你们而牺牲,我的血是为你们赦免罪恶’。……” 他打了个寒噤,想起来那是1517年在海德堡的庆典游行。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些什么他已经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两人紧紧地并肩站在一起,走过内卡尔河上的斑驳古桥,滔滔河水在脚下淌过,金色的阳光辉映着红砖房屋,望得见圣灵教堂的尖顶,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身边到处是欢笑的年轻学生,和他们一样神采飞扬,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满怀毫无保留的坦诚和热忱,不知未来的忧愁。而最后海德堡只给他留下噩梦。 “——垂怜吧!” 一声深沉而熟悉的叹息进入他的脑海,似乎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受惊吓似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去看喧嚷拥挤的人群,身旁的辅祭被他匆忙的动作吓了一跳。那里只有全身黑色、在节庆时也蒙面苦修的悲信会修士队伍,虽然有个人朝他这里投去一瞥,但很快就被白袍的多明我会修士淹没了。是他吗?是他吗?不,那太荒谬了。他垂下头,一切的回忆就像时时发作的癔病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只有以更狂乱的自我暗示,弄得思想支离破碎,才能从泥沼里把自己拔出来。 “您太冒险了,刚才居然和他们靠得那么近。”乌尔默揭开兜帽,直到出了城镇他的心脏还是不禁猛跳。 “他们若知道我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从眼皮底下溜走,一定要后悔万分。”亚瑟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得意,以及莫名的遗憾。 他们从喧闹里潜伏过去,远离了人烟,重新返回自然。如果继续往前走,将进入一个微妙的领域。它隐藏在密林里面,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上弦的弓箭在窥视和瞄准一切陌生人。当他们整装出发,就轮到莱茵河畔的所有通道驿路不得安宁,尤其是乘驾华丽马车经过的权贵常常被洗劫一空。一般人常常被警告严禁接近,因为“盗匪横行,而法律荡然无存”。只有特定的某些人可以穿越自由,他们在法律之下却大都失去了地位,甚至生存的权利。为了保护这个特殊的避难所他们戒备森严。 埃贝恩堡。它的主人是帝国骑士弗兰茨·冯·济金根男爵。他身上残存的还是属于中古时代的侠义精神和尚武精神,滚烫的血中流淌着莫名的正义感,不过他与他的骑士祖先不同的是,这种正义感发挥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他把自己祖传的这个即将破败的城堡变成割据一方的独立城邦,用作向各个诸侯、选帝侯发难的军事要塞。 埃贝恩堡内部与特里尔城堡有天壤之别,不算豪华也不算宽敞,甚至有些寒酸。但是会客大厅里热闹非凡,热情洋溢,济金根从他那些侃侃而谈的宾客中间站起身迎过来,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带着军人的强壮,突出的嘴角有难以抚平的倔强。他伸出双臂首先去拥抱乌尔默,两人拍打彼此的肩膀。“汉斯!久违了,老朋友!”他粗声粗气地说。 “真高兴又见到你的面,弗兰茨!”乌尔默脱下他的毡帽,同样热情地答道,“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也是你一直想见的。”他们俩的视线同时集中到沉静微笑的年轻人身上,“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您就是那位卡尔洛夫?”济金根瞪大眼睛,丝毫不掩饰他的吃惊。也许是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年轻,或者出现过于突然。 “男爵,久闻您的大名了。”亚瑟微微欠身。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您能来我实在太荣幸了。”济金根兴奋地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宾客和朋友中间宣布道,语气里有几分夸张的炫耀,“先生们,这位是亚瑟·卡尔洛夫——‘法维拉’。” 这句话在他们中间激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一个个介绍他的宾客,有长期跟随他的骑士,也有他聘请或是收留的学者,亚瑟认得出来相当一部分人,穿黑色平民外套的中年学者是马丁·布克,不久前他还和躲在瓦尔特堡的路德通信讨论《罗马书》在整部新约中的地位;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舒特恩,曾在集市上公开演说抨击婴儿洗礼;然后是济金根的朋友,三十岁出头的学者乌尔里希·冯·胡滕,因为过分思考和奔波,他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胡滕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您——您居然来特里尔了?”但亚瑟饶有兴味地觉出他吞下了这句话:“您居然还活着!” “您和乌尔里希认识吗?”济金根脱口问道。 “我们在美因茨见过面。”亚瑟轻描淡写地说;胡滕咬着嘴唇盯着他,点头默认:“对,在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的宫廷里。” “我今天真是高兴,先生们,”济金根豪爽地说,“我们齐聚一堂何等不易,最后还是达成了。这是天意。” “上帝的意志。”布克说。 亚瑟抿着嘴角,观察他们的神态。尽管有的脸表情残暴,有的宁静内敛,每个人眼里都怀有迫切的、实实在在的希冀。 “这次轮到我们了。”胡滕扬起胳膊,在空中挥舞,好像在指挥看不见的军队,“既然领主们在残暴的皮鞭下凌辱子民,主教们在神圣的土地上亵渎上帝,那么为何不用他们的血来洗我们的手呢?” 第四章 1522年的夏天像所有的夏天一样潮湿多雨,在这天底下发生的事情,作为翻过去的泛黄发脆的书页无甚可记。农民照样下地耕作,有时不得不放下田里的收获,被领主召唤去采摘贝壳或草莓;市民照样开业经商,叮当作响的各式钱币从手里的小秤上过数;贵族照样寻欢作乐,在森林里打猎,在城堡里饮酒狂欢;人们照样生活,照样死亡;有人祈祷,有人咒骂,有人欢笑,有人恸哭;但是在9月到来时,德意志这个深沉广大的湖面被人故意用力投进去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衡,激起了一波波浪花。济金根从他的埃贝恩堡把炮口和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旧主人和老对手、选帝侯兼大主教格莱芬。当特里尔的卫队不得不在城墙上满头大汗地装卸炮弹和弓箭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7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 ,并咒骂这些忘恩负义的骑士反咬自己的主人时,济金根的士兵们就反唇相讥道:“去你们的大主教!我们的老爷要自己作选帝侯啦!” 胡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在显眼的位置搁着一套磨得发亮的盔甲,写字台上有一本摊开的德文福音书;墙壁上没有悬挂圣像画,连十字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柄利剑。带v【ip章节的p■op┛o文就来就↑要∠耽美▓网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不过还是早早地起床,撇下自己凌乱不堪的床铺,舔舔干裂的嘴唇,坐在桌前摊开纸快速地写起字来。 “奉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之名。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他们将要欢笑,并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看到魔鬼的失败,而上帝的意旨得以奉行,祝福将会降到每一位浴血奋战的人身上,凝聚在他们的刀尖上,它们将不会由于对邪恶的姑息放纵而失去血的温度……以上是乌尔里希·冯·胡滕的文告,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之外一无所有,阿门!”他停下笔,皱着眉头,思考着在“阿门”之前应该再加入哪些辞句会更完美。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要念给你们的兵士听吗?还是特里尔的军民?不然是特里尔大主教本人?” 胡滕神经质地跳起来往身后看。亚瑟正靠在门框上,微笑着盯着他。他松了一口气,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回答他说:“你说的都对。我希望它不局限于我的脑袋里,能够传多远就传多远。因为这些是真理的声音。” “你不愿意陪我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亚瑟耸耸肩,并没有接续他的话题,“今天早上天气不错,登上塔楼可以望得很远。” 晨风很舒适,有一丝凉意。胡滕披着一件褐色皮外套,亚瑟穿着白色衬衫和紧身长裤,这个装扮在九月的日出之际是有些寒冷的。他们两个在冷清的露天回廊里走着,顺着石砌的阶梯登上埃贝恩堡的罗曼式塔楼。它非常高,从这里可以遥望特里尔的城墙和里面的城市,成片的屋舍,教堂尖顶和主教城堡。周围起伏的山丘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和修道院。还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城墙下驻扎的济金根军队的白色帐篷。现在为时太早,那里连炊烟都没有升起来。 “你们有多少人?”亚瑟把远方的一切都观察一遍后才问道。 “将会有至少八千五百名骑兵和超过一万名步兵聚集到特里尔城下,而大炮的数量——” 胡滕踌躇满志地回答着,却马上被亚瑟打断。“我问的不是‘将有’,而是‘现有’,乌尔里希。”他转过头来,平静的褐色眼睛盯着胡滕,“可别告诉我这么多军队现在都在城墙下面的帐篷里,我还会数数。” 胡滕咬咬嘴唇。“骑兵一千五百名,步兵五千名,大炮不多,不过都是最好的。”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我们在斯特拉斯堡有军队,而且特里尔会有内应的。” “是的,特里尔的市民会明辨善恶,助你们一臂之力,斯特拉斯堡赶来援军,黑森和普法尔茨侯爵不会干涉,因为他们同情新教——诸如此类,”亚瑟慢条斯理地说,话语不掺任何感情,“你真的这么有把握,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吗?” “我们为此筹备了很长时间。盟友遍布施瓦本和法兰克尼亚,甚至其他几个选帝侯都可以算是;”胡滕辩解着,说话的速度在不自觉地加快,混入了他自己热情澎湃的自信,“而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同意。可您怎么让上述人士也坚信不渝?凭借你那理性可媲美伊拉斯谟,而号召力甚于萨伏纳罗拉的演讲吗?”亚瑟咧开嘴角,语气里没有多少赞美。 胡滕苍白着脸,僵硬地回应他:“亚瑟,我很怀疑弗兰茨·济金根欣赏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你在我们中间扮演的应该是帮助者的角色,而不是从背后捅一刀!可是瞧瞧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你不是军人,也没参加过战争!” “是的,我不像你,在教袍加身的前一刻就穿上了盔甲。可是我有常识。”亚瑟淡淡地说,“你也清楚,因我而死去的人比丧命在你剑下的人,可能还要多。” 胡滕嘴角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说:“说老实话,看见你活着出现在面前……我惊讶极了。当然,我感谢上帝让你活着,并送你到我们这里。亚瑟……这次你是来帮助我们的,是不是?”他凝望着亚瑟的侧面,知道多说也是无益,于是闭了口,眼睛里是毫不掺假的恳切盼望,几乎还有信赖。 亚瑟沉默着。片刻,他低沉地回答:“我愿意追寻上帝的意旨到最后一刻。但是你可以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胡滕犹豫半天,再次开口,有些语无伦次:“凭良心说,我宁愿向人布道的是你而不是我。你比我更有强大的说服力。如果不是你有生命危险——如果当时你没有经历那些事情——那时我还在巴黎,根本不知道详情……” “你是德意志的希望之一,乌尔里希。别说什么你比不上我。”亚瑟拍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执着过去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来谈谈明天吧。” 胡滕顺服地点点头。他们都是年轻人,但是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更有年轻人的魅力,英姿勃勃,面容是那么和善,笑起来是那么天真,此时此刻,谁也看不出他曾经给人们带来过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些什么。 兰德克骑着快马奔驰在特里尔的街道上,在各个防御碉楼之间来回。他抬头望望天空,天气很晴朗,而阳光很柔和。这样很好,士兵不会因为盔甲反射的耀眼阳光而晕头转向。在意大利这曾经很令他头痛。防卫特里尔并不十分困难,城墙牢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济金根的军队攻城已经失败三次了。可是他也清楚,城墙外驻扎的军队会越来越多,而特里尔被封闭在墙内,像一座被不断涨潮的海水逐渐淹没的孤岛,如果没有援兵的话,很快就会暴露兵力不足的致命弱点。双方目前都在消耗自己的战斗力,在相持不下中等候自己的增援,关键是谁能先得到—— 街道一点也不像他刚来时那样热闹,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店铺交易停滞,偶尔在街角见到几个行色匆匆的妇女,衣着简陋,面容透着忧虑和无措,也许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就在他将抵达的碉楼里,正在战斗或死亡。 他赶到时正是正午。济金根的军队已经开始再次攻城,远远地就听见了某种此起彼伏的野兽般的嘶喊声。他按捺着自己狂乱的心跳,指挥手下的士兵尽量有条不紊地迎击,一排接一排地向城墙下射箭,把挂在城垛上的云梯一次次地远远抛下去,那些企图爬上城墙的敌人就这么活活摔死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8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9 ,而他们及时替换下伤者。12☆3d◤a那搬运过程中的惨叫撕心裂肺。兰德克忍耐着不去看他们,他明白相当一部分人再也不会站着回到这来,就像他以前在各个军队里结识的朋友一样。 忽然他身后的指挥塔里传来一阵明显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不搭调的喧嚷, 他禁不住有些怒气冲冲地转身,想看看是哪个自命不凡的贵族将领,登时却愣住了。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他怎么也不会认得出那个全身穿着铠甲,被满身血污的兵士簇拥的人是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这绝对不是做做样子,他看上去和他自己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可以随时拔剑厮杀,而若是这样进入圣堂,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谁是总指挥官? 毫无疑问是他。他亲自率领着特里尔的军队。他的手可以把圣油涂在垂死者的额头上,却也精通于挥剑砍掉人的头颅。 “队长!”他被突兀的呼唤吓了一跳,面前是一个极为年轻的传令兵,个头还不到他的胸口,“大主教——不,选帝侯大人叫您过去一趟!” 他应允一声正待转身,一瞬间又停住脚步,定睛看看他的样子:“你是应募兵?” “是的!昨天刚报到。”传令兵喘着粗气,擦擦头上混着血的汗水,“我是长子。” “多大岁数?” “十四岁,长官。” 老天!军队里出现这种孩子,这证明特里尔的兵力已经趋于匮乏了,再这样下去只会变成一只套着铸铁外壳的蜗牛,最终死在里面。但是兰德克不能将悲观情绪传递给任何一个士兵,他只能用胜利鼓舞他们至少勇敢地去死,哪怕胜利从来不属于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哈登。”孩子挺起胸,大声回答。 “约翰·哈登。”兰德克郑重地点点头,“你很快可以结束任务,我保证。” 当兰德克赶到格莱芬身旁时,发觉他额头沁满汗水,精神紧张而专注,正在不可抑制地发怒。“黑森和普法尔茨的支援呢?怎么还没有消息!” “我们先前派了使者过去,普法尔茨的答复是……”回答的哈斯拉赫男爵迟疑着说,“‘由于过去与济金根男爵的私人友情,不得不需要慎重考虑’……” “那就再派人过去!”格莱芬果断地打断他,“直到他肯出兵为止!他应该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朋友!黑森、美因茨又如何?” “还没有答复……” “我们不能再等了,大人。”兰德克脱口而出,“济金根会有援军从各个地方赶过来,而特里尔的兵力假如坚持不到……” 格莱芬扫了他一眼,嘴角扯出僵硬的直线。显然他也很清楚情况的危险,但是还不能允许部下成为悲哀的预言者。“请你保持信心,兰德克队长。别忘了济金根目前和将来都难以得到支援,斯特拉斯堡、美因茨、科隆到特里尔的道路将被切断,而我们,”他顿了一下,快速而肯定地接下去,叫人难以分辨这是部署还是承诺,“我们还有充沛的物资和兵源可以调遣呢。” 他难道是指特里尔的平民和他们家中仅有的储备积蓄么?兰德克回想起紧闭的店铺和神情惶恐的妇女,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他这样思忖着,却不敢问出口,因为格莱芬的表情除了难以反驳的权威,还有深藏其下的思谋,似乎兰德克的估计是错的,他另有打算。最好如此,否则他们也许就要被迫面对来自内外两方的攻击。 突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怎么回事!?”兰德克探出身子,骇然发现城垛被炸出一个破碎的缺口,像一头巨兽的嘴正在吞噬散落在周围的碎石和尸体,血溅了满地。士兵蜂拥上去阻止企图爬上来的敌人,而伤者和死者混在一起被搬下城墙。兰德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刚刚还与他谈话的传令兵孩子,他大睁着眼睛,胸口被炸开一个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喷着,很快将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凝结成黑色。 落日给城市涂上一层血红色,晚霞映亮了摩泽尔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燃烧的大火。在房屋沉默耸立的黑色尖角之间,还冒着一股股浓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来自城墙边的战场,莱涅一定会认为这是天降的大火引燃了特里尔的城市,就像古代传说里的诸神的黄昏一样。圣母教堂白天敲了无数次钟,急促、猛烈而疯狂,不是召唤人们祈祷,而是战斗警报。而此刻该敲响晚钟的时候却沉寂无声。现在的人们害怕钟声。它敲响并非为了洗礼、弥撒或者婚庆,而是叫嚣着催促人赶赴战场去交出生命。 傍晚教堂里非常宁静,与白天疯狂的城市全然是两个世界。空旷的教堂不需要太多光线,只有祭台边点了两排白蜡烛,圣母像有一半掩藏在黑暗里。莱涅坐在第一排长椅上,静静凝望着模糊的十字苦像。 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在屏息走近祭坛。莱涅慢慢地站起,转身,看着那黑暗的影子迟疑着,逐渐走进狭小的光晕。他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下,脸上和手上都沾着灰尘和血污。 “您不去休息,来这里做什么。”莱涅的声音很低微,缥缈得像是蜡烛燃烧的轻烟。 “我……想找您。”兰德克有些局促地看看四周,嘴唇翕动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想找您告解。” 在昏暗中他依稀看见莱涅嘴角微扬,似乎在笑,但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他连忙补充一句:“如果没有打扰到您的话。” “这是责任,我很乐意的,”莱涅的声音柔缓下来,“可是您为什么专程来找我,这里有本堂神父,你们也有随军神父……” “他忙着给临终的人涂油,”他突然变得有些结巴,“而且……我觉得您……您替我代祷,能够被垂听得更多些。” 莱涅沉默了片刻。兰德克有些慌张,因为他看不清他的表情。接着听见他平静地说:“你应该相信其他神父,就如同你不应该如此相信我。而且你有什么重大的罪,非要今天告明不可呢?” “哦!圣母作证!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们!”他回答的声音很大,顿时在高高的穹顶之间回荡起来,“但是从圣体节看见您的祭礼开始,就算没开口布道,您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被您打动了吗?他们都说特里尔没有像您这样的教士。而且现在我们在打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杀了人。很多人。” “你一直跟随雇佣军打仗,也常常告解吗?” “我们有时候有忏悔神父,更多时候没有。”兰德克不安地搓着手,“那时我只能默默地祷告。” 莱涅的身影背对着跳跃的火光,在很长时间里沉默着,伫立着,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最后他冰冷的质问在逐渐加深的黑暗里响起来。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9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0 “目睹这么多杀戮和死亡,没有让你失去对天主的信仰吗?” 兰德克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用尽全力凝视不远处的神秘,嘴一张一合,终于吐出回答,急促,焦虑,好像快要哭出来:“不!我不会!看见地狱,才更让我向往天国。1(2︹3d↑a” 他跪下来,膝盖撞击地面发出通的一声响,汗珠滴落到大理石地板上。莱涅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在那一瞬间,他坚信天使也不会有这样仁慈悲悯的面容。他紧挨着兰德克身边坐下,膝头几乎擦着他的脸,近得可以隐约闻到他身上飘来的焚香气息。 “你是有福的,愿天主保佑你,孩子。”他低缓地说,“我们开始吧。” 第五章 时候近了。不能等得太久。 路被浓雾掩盖,他独自行走,可是清清楚楚地感到有人,那些幽灵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一直盯着他。他掩紧外衣继续往前,脚下沙沙作响,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像一个再也负不动重荷的人。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猛地停下来,大声嘶喊:“出来!我知道你们在!” 回报给他的是狂风掠过大地的呼啸,他可以听得见此起彼伏的怒吼夹杂在里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切,以致他的双膝发起抖来。在旷野上四处长满了荒草,寂静无声,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没有阳光。天空是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他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你们知道。”可是那些幽灵都掩起面来向他背过身去。一丝烧焦的气味从未知的地方窜进鼻子,火焰就从整个大地上腾起来,带着可怖的噼啪声和滚滚热浪向他逼近,把他团团围住。他惊慌失措地倒下去,想要呼救,可是舌头僵硬了;想要逃离,可是身体是麻木的, 他从熊熊烈火里听见了一个激情洋溢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宏亮号角:“你们痛苦吗?是的;可是你们不应该害怕!一个崭新的世界会从灰烬里重生!”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惊醒了,冷汗淋漓地从黑暗里坐起来。四周仍然十分安静,一瞬间令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是弥漫在屋子里令人愉悦的松香气味让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稳下来。他踱到窗边,拔出锈迹斑斑的铜销,推开紧闭的木头隔板,让晨风驱走室内的混浊空气。眼中见到的是掩藏在山谷密林中的铜墙壁垒,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群山之间升起来,那又将是一个全新的早晨。他自信地笑笑,带有几分得意。这不是冰冷腥臭的牢房,也不是危机四伏的森林。这里是他的朋友的领地。在这里他是他们的灵魂和信仰之一。没什么能打倒他。 “我的那些军队在干什么!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为什么增援还没有到!”议事厅里回荡着济金根的吼声,经过半个多月的战事,这位骑士瘦了许多,缺乏修整的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但是不到脱下铠甲——胜利或死亡之前——他是不会疲倦的。 “冯·索姆率领的部队还没出科隆就被拦截下来了,科隆大主教下达命令严禁他们通过。”站在一旁的副官诺因回答道,抬头看看济金根的表情,又很快地低下去,装作在看地图。济金根没有做更多的理会,他很快地问下一个人:“雷贝格那边呢?” “更糟,雷贝格在替您招兵时,领主威胁说,谁要增援您就砍了谁的头。其他地方暂时还没有消息。” “难道整个德意志就没有一支靠得住的军队吗?”济金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他狠狠地拍打长桌,震得铺在上面的地图发出哗啦一声响。 胡滕环视众人的表情,开口打破僵局。“别忘了黑森和普法尔茨还没有与我们敌对,而且普法尔茨的路德维希伯爵是您的好友。我们也谈过美因茨大主教会对我们的援军保持沉默的。” “这些领主马上就要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了。” 每个人都怔了一下,向坐在角落的那个年轻人看去,亚瑟·卡尔洛夫双手摊在桌沿上,神情很严肃,坦诚,并无半点讽刺的意味。他特别看了一眼缄口不言的胡滕,继续说道:“特里尔一样会派出特使向他们要求支援。他们在平时会相互敌视,但您出现就不同了。他们的利益很一致,而我们这边只有分散的兵力。”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济金根的口气缓和下来,显然很尊重他的意见。 “我并不了解您花了多少精力和财力在各地的雇佣军上面,但是现在很明显,我们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远方。”济金根身边的骑士们眼里流露出不满的神情,这话简直是在全面否定他们现在正做的,而济金根用手势和眼神制止了他们的发言。亚瑟平静地扫视他们,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不信任,他没有权利说任何空话,这些人等待的是他的战略意见。他顿了一顿,使自己的语气稳重自信:“我们没有援兵,他们也没有,那么我们有必要先他们一步取得物资储备来维持局面。别忘了他们现在比我们被动。” “您说得轻松!”诺因马上嗤笑道,“您觉得获得物资储备比援兵更容易吗?还是您的祈祷能让它们从天而降?” “我宁愿那样,先生。”他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不过确实获得物资储备比较简单。我不止一次从埃贝恩堡的碉楼俯瞰特里尔周边,有一个地方是天赐的基地。”他俯下身,手指毫不迟疑地按在地图的某一个点上,“占领那里的话,不仅可以获得相对充足的物资,我们还可以从高处架起大炮,攻城就容易得多,而它的高墙是最好的掩护。” “您疯了吗?那里不是特里尔的辖地,我们会惹麻烦的!”诺因看清楚那里,有些不情不愿地嚷道,“而且这根本就是抢劫,会激起人们的不满……”他话说到一半就哽在喉咙里,因为亚瑟勾起嘴角,向他投去一个尖刻的微笑,“可是相对的,如果我们成功,局势就会发生有力的扭转。济金根先生,请您考虑考虑吧。” 济金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就是他想要的。“您说得很正确,”他用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指,“我们要立刻付诸实施。” “越快越好。”亚瑟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远方的橡树林,“在特里尔也有人想到这一点之前。” 夜已经很深了,就是再疯狂的城市,也有片刻静默的时候。莱涅主教只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室内的陈设几乎全都淹没在暗影里,在微弱的月光下勾勒出诡异的形状,就像潜伏在洞穴中的怪兽。他摊开一张纸,捏着鹅毛笔,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因为济金根的进攻,他自己的行动难以预料地延缓下来。所有的警卫队和雇佣军几乎都被调迁到战场,目前知道他存在的人比预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0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1 想的少得太多了。看好★看的≈带v┨ip章节的p∞op↑o文就来就/要耽美︱网这一点也不像他。可是在特里尔解围以前,自己不能去别的任何地方调查。不,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亚瑟一定就在济金根的城堡里,济金根的军队如果拥有他,就好像蛇身上又长出一双翅膀。他想干什么呢?难道他能打破双方的僵局,如同他一贯的出人意料?他的眼睛被跳跃的火焰刺得发痛,迫使他的苦思停滞不前。亚瑟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他飘动的头发,伸出的手,还有惯常的、颇具威胁意味的冷笑。他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向自己扑过来,眼看就要被吞噬掉。他张口对他说着什么,但是被一片建筑物倾颓的巨响淹没了。这景象过于真实,刺激着他的眼底,心脏怦怦地敲打着胸膛。等他回过神来时,纸上多出了一串字迹,像是垂死的人挣扎着写下的求救,不仔细辨认,他竟认不出那痉挛颤抖的黑色笔触是自己的。 “灰烬”…… 他狠狠地曲起手指,指甲刮擦着字迹,纸张立刻扭曲发皱,发出撕裂的声音。他猛地站起来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从城堡的窗户俯瞰下去,特里尔沉没在夜色之中,城市的边缘点缀着几处篝火。一片巨大的黑影从火光的聚集处拔地而起,和城堡远远相望,看得出那座山丘上的建筑物规模宏大,高耸坚固,在黑夜里极具压迫感,如果它有生命,一定会吞噬掉微不足道的火苗,轻轻松松地把脚下的城市据为己有。 莱涅突然被自己的念头激出一身冷汗。 那是哪里? 他拼命搜寻着脑子里的记忆。同一样事物,白昼和夜晚留给人的印象往往有致命的差异。不一会,眼前便清晰地浮现出那些交错的肋券和拱顶,在阳光下充分显示着宏伟和威严。圣马克西姆修道院。这个名字灵光一闪的下一刻,他就随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走出房间。 走廊上守卫的士兵被他几乎是气势汹汹的步伐吓了一跳。在看清他直奔到大主教的卧室门口,猛力敲打房门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急急忙忙地冲过去阻拦:“阁下!大主教早就休息了,有什么事情请您明天……” “大人!请原谅!我有非常重要的情况跟您商量,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他丝毫没有理会,语气和态度反而更加执着。 沉重的橡木大门咔嗒一声打开了,卫兵和莱涅都怔了一下,停止争执。格莱芬穿着镶金线的睡袍站在那里,睡眼惺忪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烦和怒意:“最好您能充分解释有什么情况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否则天亮我就让您离开特里尔。” “绝对有。”莱涅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掩盖的焦急。他严厉地看了看还呆在门口的卫兵,从身后带上房门,将自己和格莱芬严严实实地关在屋子里。 汉斯勒修道院长在圣马克西姆主持事务超过三十年,他已经79岁了,腿脚和说活都不太利落,阅历和经验足以让他对任何意外处变不惊。但是当那天早上敲起晨祷钟的时候,他完完全全被吓坏了。他所熟悉的古旧庭院没有晨鸟的鸣叫,没有早祷的咏唱,原本的静谧安宁突然被一股不祥的洪流冲得荡然无存。一群神情狂暴的士兵占领了修道院的内院和回廊,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明晃晃的剑,为首的竟然是相识多年的特里尔大主教。虽然这位老人一向对他抱有厌恶感,但从没像此刻这样想要咒诅这个穿着全套盔甲的贵族下地狱。 格莱芬翻身下马,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很抱歉,汉斯勒院长,请您和您的修士们马上离开这座修道院,我给你们三个小时时间。” 汉斯勒呆愣愣地瞧着面前这个神情冷漠的人。在锃亮的盔甲上他还套着大主教的法衣。他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他用尽全身力气做着微弱的抵抗,“这里是帝国的辖区,和你们特里尔没有关系,我们是天主的仆人,也丝毫不想卷入到这场战争中来!你们有什么必要……” “哦,当然有必要,院长。”格莱芬耸耸肩,对于反复的解释显得很不耐烦,“济金根和他的叛军对您的修道院觊觎已久,难道您愿意看到这座古老的修道院被反对上帝的人践踏,教会神圣的财产被他们肆意掠夺,上帝的庭院变成魔鬼的前沿?我们同是上帝的仆人,我来的目的是帮助您。” “你们把这个叫做——叫做帮助?!”汉斯勒院长苍老的声音变得颤颤巍巍,“你也配得上称作上帝的仆人?你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现在又要驱赶我们……你究竟想干什么?” “过于激动对您健康不利。”格莱芬冷冷地打断了他,“请您和您的修士们马上离开吧,这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 “安全……什么安全?” “我们必须烧掉修道院。” 格莱芬朝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莱涅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宣布道。 ——圣马克西姆修道院是扭转目前局势的关键,大人,修道院紧靠着特里尔,居高临下,而且围墙很坚固,简直是一座军事要塞,要是济金根占领了那里,特里尔很容易就会被大炮攻破;就算不然,我知道那里的储藏库极为壮观,他们会把那些全部占为己有,这个威胁太大了。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您何必问我这一句?相信您早已做出判断了。……是的,就算毁掉它,也不能让它被敌人夺走。 ——您说得没错,我确实很感谢您的判断和对我的支持;不过我很好奇,莱涅主教,您不是领主也并非特里尔人,为何会对征战如此狂热? 格莱芬清楚记得,莱涅一关上房门就开口陈述,语调急促而清晰;那一刻在面对他的质疑时却沉默了。许久,他低沉地回答:“他逼我这么做。他夺走了我很多,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等着他来夺走更多的。” 他抬起头,盯着大主教,而思绪远远逾越了他,那眼睛就像肃杀的山林,呈现出忧郁而冷冽的苍绿。他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可怕和捉摸不定。从某种方面来说,他的残忍比自己更甚。幸好他不会永久待在身边,否则自己迟早要因为转而对付他而绞尽脑汁。 “一定要把圣马克西姆修道院拿下来!要快!”济金根大声嚷着,他的马在先头部队的最前头,马蹄下溅起一路的灰尘,土地在震颤。 “利用圣马克西姆修道院作掩护!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可是当这个精锐的队伍越来越接近战场时,每个人都感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异样。那是一阵阵刺鼻的焦味。最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个地狱般的景象。高耸的山丘上,巍峨的建筑被熊熊大火吞噬着,在一片狰狞的血红里只剩一座黑色的影子在颤抖,倾颓,崩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1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2 溃,几乎听得见它的一砖一石发出撕裂般的哀号。1≡2∽3d┨an┨它脚下的漫山密林痉挛着等待被蔓延的火苗毁灭。远远地便能感觉得到逼人的滚滚热浪得意地舔噬着他们的生命和期待。一时间,所有人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仿佛身处梦境——只不过是噩梦。 “修道院——”济金根瞪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 “该死!”诺因骑士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些僧侣料到了我们要来!我们晚了一步!白费功夫!” 亚瑟目不转睛地望着刺目的火光。谁比他抢先一步占有了他的猎物呢?或者,谁能洞悉他的思谋呢?热浪灼着他的脸,身体随着马匹不安的移动轻微地摇摆着。一片烤焦的树叶拂过他的红色发梢,在空气里打转,落地之前便粉身碎骨——变成了灰烬,灰烬,灰烬…… 是你吗?! 他猛地一抽马鞭,一阵风似的从济金根的身侧掠过,向那座着火的山丘奔去。 “卡尔洛夫?”诺因惊呼道,“你干什么?” “他是对的,不要停,我们也去修道院看看。”济金根提高声音喊道,“我们走!” “格莱芬,你疯了!停下!”汉斯勒院长看着格莱芬亲自拿着火把,引燃华丽贵重的帘幕。嘶哑着嗓子,泣不成声,死命地拽着格莱芬的衣角,下一秒就被侍卫兵粗暴地拉开推搡到一边。“大主教,您这样高贵的人不适合跟我们一起放火!”他幸灾乐祸地瞧了瞧老人,从格莱芬手里接过火把,“我们会替您效劳的。” 这支狂暴的军队现在是修道院的主宰,他们在把一切能搬的粮食和物品尽数搬走,难以撼动的就将它们砸烂或点燃。剩下的人在驱赶惊慌失措的修士们。“天呀!上帝诅咒你们!”形容枯槁的老人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悲愤地捶胸顿足,跌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体,这时他被一双手扶持住了。他疑惑地仰头,望见了那个年轻主教。他将老人扶起来,并且平和地开口,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安慰:“我不求您的原谅。这是一场世界的战争,只有我们是士兵,正因为我们替您保护这个世界,您才能体体面面地离开,继续留在祭坛下面祈祷。” 老人瞪大了混浊的双眼,想要看清楚说出这番话的人。那是一张难以辨认的脸。仁慈,残忍,良善,跋扈,全都写在上面。他一直沉默着,冷冷地看着人们的破坏和掠夺,并不参与到这场纷争中去。他在观望,在欣赏,在遐想,鲜红的火光映亮了他的侧面,老人并不全然理解他的所言所行,但是它无疑带来最深的绝望。 很快,整个修道院就陷入一片火海。 “大人,我们走吧!”侍卫兵擦擦额头的汗水对格莱芬说,他的脸膛被烟熏得满是黑灰,“火这么大,再滞留下去会有危险的!” 格莱芬点点头,眼睛里毫不抑制地流露出胜利的亢奋:“好,尽管我很想看看济金根目睹这片废墟的表情。” “是的,不过……”另一个士兵为难地开口,“找不到莱涅主教;他似乎早就独自离开了。” 火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似乎只在山顶的修道院附近肆虐,并没有蔓延到山麓的树林。这里仍然很寂静,茂密的山毛榉使视野变得十分晦暗。莱涅小心地避开碎石,扶着粗糙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头顶依旧骇人的火光和浓烟。他的嘴角终于浮出了一丝微笑,喃喃自语:“这是你最喜欢的景象吧。” 一群乌鸦突然振动翅膀从树丛间腾起飞走,发出了刺耳的啼鸣,像是谁在狞笑。莱涅瞪大了双眼,浑身一颤。 一把匕首紧紧抵在他的脖颈上,在幽暗中闪着寒光。 “别动。”亚瑟按着他,在他耳畔低声命令道。 第六章 “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元凶已经离去了,经过焚烧后的圣马克西姆修道院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瓦砾,仍旧弥漫着刺鼻的浓烟。济金根面对这样的提问,咬紧嘴唇,无以作答。他万万没想到格莱芬的决心和手段竟达到了将两方都逼到悬崖上的地步。 “难道我们错了吗?我们不该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吗?”诺因沮丧地嘟囔着。 “回去!”突然所有人听到济金根大吼一声,吓了一跳。一时间谁也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他调转马头,向他们命令:“回战场去!再呆在这里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他倔强的、饱经沧桑和变故的脸就像年轻人那样,依旧焕发着难以磨灭的斗志,“那里需要你们所有人!” 纵然他比谁都清楚,丧失了圣马克西姆修道院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比谁都更迅速地从挫折中恢复过来。在彻底失败以前,就算是苦苦挣扎,这个刚硬的人是不会绝望的。 一丝不祥的阴云笼罩了森林的上空,四周围静悄悄的,山毛榉的枝条在颤栗的空气里微微的摇晃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亚瑟的手臂横压过莱涅的胸前,紧紧箍着他,另一只手握着那把致命的匕首。莱涅甚至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气喷到自己的耳朵上。 “果然是你。”莱涅打破了骇人的沉默,声音里有种强迫压抑后的镇定,“我该叫你亚瑟,还是奇迹的法维拉?” 亚瑟好整以暇地瞧着莱涅的眼睛。“没想到你竟然追到特里尔来。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否则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你在监狱里的话还有可能。” “可惜让你失望了。”亚瑟不为所动地接道,忽然用左手去摸索他的腰,将抽出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同样是一把带鞘的匕首,他把它收到了自己怀里。“你还带着这么不符合身份的东西。”感到莱涅的身体一阵紧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些都是你干的,是吧?真可悲,那可都是你们的兄弟呐。你在放火和驱赶他们的时候,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顾虑?” “你有资格质问我吗?跟你比起来,我所做的算什么呢?”莱涅很快打断他的嘲讽,急速地接下去,似乎要借此来扭转劣势,“因为你死去的那些人,你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吗?我可都还记得。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吗?” 他的喉头突然被猛力地一勒,眼前一阵阵发黑,连串的反诘被剧烈的咳嗽噎住了。“现在我需要提醒你,”亚瑟一字一顿地重重说道,“维尔纳·冯·莱涅,你的性命在我手里,还轮不到你威胁我。” “……你要杀我?”莱涅努力调整着呼吸,压住自己的嗓音,“我明白你一直想这么干。现在有机会了,动手吧。” 抵在他颈上的冰冷的刀刃轻颤了一下。亚瑟在观察他的表情,接着低低地笑起来,显然认为这个回答很有趣。“不,至少现在不会。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2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3 你会比你自己认为的有用得多。看好◥看的∥带v↑ip章节的p︺op々o文就来就◣要〓耽美╭网”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孩子在考虑如何处置刚抓到的蝴蝶,“挟持你做人质的话,说不定会对特里尔大主教有所触动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巴不得我这个麻烦马上消失掉。” “哦,那你就错了。就算他这么想,还有其他贵族呢——譬如美因茨大主教?还有那些选帝侯和教皇特使?肯定有几个愿意会考虑我们提出的要求……他们不会立刻放弃你给他们带来的乐趣的。” 亚瑟感到他压着的胸膛下,那颗心脏在怦怦作响。莱涅在他的手臂里痉挛着,仿佛他那些话和漫不经心的口气深深地刺伤了他。使亚瑟惊讶的是,莱涅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搁在他握着匕首的手上,它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我宁可你在这里刺下去,这样什么都结束了。” 他的话里隐藏了太多的感情和隐喻,使亚瑟的手一瞬间放松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一支箭像闪电般冲破了重重雾气,向这里呼啸而来。亚瑟下意识地向一侧伏倒,这个迅速而激烈的躲避使他自己和莱涅都倒在湿滑的土地上,那箭矢几乎紧贴着亚瑟的身侧钉在他们身后的树干上。 兰德克风尘仆仆的身影从不远处树林的黑影里出现,距离刚好是一支箭的射程。他稳稳地举着再次上弦的弩弓。“法维拉,马上离开莱涅主教!”他大声命令道,声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威严,“否则我会射第二支!” “喔,原来您还记得我。”亚瑟直起身体,并没有放开莱涅,只是改换了姿势,“乌尔默向您问侯呢。” “我说马上!”兰德克并没有理会,但是他喘着粗气,声音微微发颤。 亚瑟牵起嘴角,松开了手站起来。“竟然还有这么忠诚的骑士。”他略一低头,声音有几分无奈,小得像在自言自语。 兰德克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亚瑟放弃得如此爽快。在他迟疑的瞬间,那个轻捷的身影突然一转身,消失在茂密树影的掩护里。“喂!你——!”他反射性地向那个方向飞奔过去。 “不用追了!”莱涅突然提高声音喊道,这阻止了兰德克的脚步,他停下来,迟疑地回头望着他。 “我说不用追了!”莱涅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擦了擦脸颊沾上的尘土。 “可是他不是重要的逃犯吗……”兰德克小心地回答,望望他消失的方向,“如果我能追上他……” “单凭你一个人,就算追上他又能怎样?”莱涅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语气和平静的神色,“你会让他跑掉的。他或许有同伙,说不定你自己还会有危险。” “我不会——”兰德克的话说到一半就咽了回去,他意识到莱涅的态度像往常一样,冷淡而决然,仿佛了解一切,不给自己反驳的权利。 “回去吧。”他声音很轻,可这无疑是命令。兰德克只得收起武器,讪讪地返回莱涅的身边。他让埃默巴赫主教骑上马,自己牵着缰绳。空气中那些剑拔弩张的硝烟味正在逐渐消散,正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到路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给黯淡的森林添加上少许金色的光亮。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莱涅突然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沙哑的沮丧感。 “我的士兵说找不到您,所以我马上赶过来,感谢上帝,他没有伤到您。” 一阵寂静。兰德克狐疑地抬头瞧了瞧莱涅的表情。他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那幽暗的绿色眼睛穿透了他,视线聚拢在不知名的某处;他的嘴唇在轻微地翕动,弯成一个冷笑的弧度。兰德克不得不倾身凑上去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回你知道我是多么虚伪了。” 兰德克愣了一下,许久也无法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向着心里的某个神秘的对象倾诉。因为就此以后,他完全沉默下来。 胡滕在返回埃贝恩堡的驿道上再次见到亚瑟时,他骑着马小跑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姿态悠闲得像是田间小道上的饭后散步。“亚瑟,你到哪去了?”他定睛看看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喘了口气,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济金根差点跟我们发火,你被通缉还到处乱跑,要是被他们逮住怎么办?” “我被逮住?”亚瑟挑挑眉,提高音调重复一遍,接着胡滕惊讶万分地看他伏在马颈上闷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可笑?” “不……”他直起身体,还在夸张地咧着嘴,“故友重逢不应该高兴吗,乌尔里希?” “我可想不起来你在这里还有朋友。”胡滕紧锁着眉头,丝毫不喜欢对方开玩笑的方式。 “哦,相信我,乌尔里希,我们都是老朋友的。”亚瑟突然收敛起笑容,直面胡滕的眼睛,“我忘了告诉你,维尔纳……他在这里。我和他刚刚打了个照面。” 在听清这个名字的时候,胡滕的脸上闪现出的是近乎崩溃的震惊。“不,天哪……”他猛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连连摇着头,紧张地、小心翼翼地盯着亚瑟。后者却微扬着下巴,黑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仿佛刚才叙述的完全是与己无关的故事。 “看你的表情,好像得知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他就这么让你害怕?”亚瑟轻轻捻着缰绳,带着万分遗憾的眼神瞧着胡滕。 胡滕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喊:“现在不是我怎么样的问题!亚瑟,他是冲着你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轻声点,乌尔里希,否则别人会以为我遇上了强盗。”亚瑟皱了皱眉,似乎早就厌倦了这样的警告,“我当然明白,现在他为了再次把我扔进监狱,简直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 胡滕拽住他手里的马缰,迫使他转过身子认真听自己说话:“亚瑟,有时我真怀疑你心里是否有一丝属于人类的畏惧?!他在向你复仇!复仇!除非亲眼看你烧死,否则不会结束的,你懂吗?” 亚瑟用力甩开胡滕的手,终于怒气冲冲。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就像无数个人在质问。“我为什么要畏惧他?他强迫我从世上消失,关了我那么长时间,使我两年里像个死人一样,难道复仇的不应该是我吗?” 胡滕张开手臂,呆呆地看着亚瑟狠狠一抽马鞭,超过他而飞身向前方奔跑。他不得不策马赶上去,当他们重新并驾齐驱时,他发现亚瑟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还有,虽然我也欣赏以牙还牙,不过我丝毫不打算向他复仇。”他眯起眼睛,红头发在疾驰的风里像火焰般格外鲜明,“他算什么东西?重要的是我复活了,还有神圣的事业等着我去完成;除此之外,世界上的所有的人,所有的恩怨,都只不过是上帝面前卑微的尘埃。” 第七章 “亲爱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3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4 的瓦尔维,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你现在仍在军队吗?还是和我一样,已经回到了家乡呢?我现在在特里尔,请不要为我担心。1≈2★3d■a你知道我们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免战争,好像它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似的……”兰德克坐在台阶上,把纸摊在膝头,停下笔,用鹅毛笔的末端搔搔下巴,不知道下面应该写些什么。“我在大主教卫队担任队长。你大概会像以前那样,问我是否喜欢这份工作吧?我自己也不确定。难道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该呆在何处吗——除非牺牲我们最后仅存的东西,付出像弗兰茨·冯·济金根那样的代价……” “队长,您在写信吗?”副官马瑞茨凑上来看看兰德克小心护着的纸张。除了教士,普通士兵很难如此近地接触一个识字的人。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特里尔人,生着一张红通通、棱角分明的脸,不打仗时他铸造跟出售兵器。兰德克局促地笑了笑:“是的……写给一位老朋友。” 马瑞茨拍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张脏兮兮的纸。“那这个东西您应该会看得懂。” 兰德克接过来,借着最后一点日光读着。“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以上是乌尔里希·胡滕的文告……”接着不由得大惊失色,那张纸握在他的手里发出扭曲的声响。“这是哪里来的?” 马瑞茨耸耸肩膀:“有些人一直在城中散发和宣读这些。” “人们有什么反应吗?” “如果真有什么反应,您也不会不知情的。反响少得可怜。” “少得可怜?虽然是个好消息,可是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听说在维腾堡,只要那些新教领袖发表一场演说,就有无数祭坛和圣母像被暴乱的市民砸碎。” 马瑞茨皱起了眉头,无论表情和音调都带着一种粗野而纯朴的谴责:“那是维腾堡;野蛮的萨克森人。我们特里尔人不会这样做的。圣母和所有的天使圣人在守护我们这个城市,怎么可以把它让给信仰路德教的人?那些背叛领主和上帝的家伙!您可以去问问我们的士兵,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谁也不会站到攻打特里尔的人那边的!” 兰德克没有答腔。他想起来那些在大街小巷急匆匆走过的女人,脸上带着劳苦的憔悴和对生活的忧虑;在他的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年轻士兵,还没来得及感受恐惧和痛楚就被死亡掳走;还有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举行降福仪式的教堂里的老老少少,他们一点也不懂拉丁文,但是紧紧地盯着基督受难像,相信灵魂能否得救全依赖着神父的一举一动。这就是特里尔人,卷入战争、被迫死亡,还有虔诚祈祷,这样的生活方式持续了一千年。这个城市太过古老,以至于济金根的炮火,胡滕或任何别人的思想,全然不能撼动它寂静的内心。路德在不远的北方挑起整个德意志和罗马的灵魂战争,对他们跟遥远的传说没有两样。面对另一种热切的陌生的疾呼,他们选择以沉默对待。这就像一个满怀热情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向一个老人宣扬他的信念,而没有注意到老人已经耳聋,眼睛上生了一层翳,或者就算他听见,内心也被岁月铸上硬壳,只在里面酝酿过去,而没有未来的席位。 然而并不是一切必须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权利。总要有人为它而战。兰德克记得莱涅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尽管还有很多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队长!队长!”一声过于尖厉的嘶喊和急促的马蹄声把他从遐想拉回现实。传令兵纵马狂奔过来,令许多士兵诧异地看着他。他下了马,来不及擦干脸上纵横的汗水就高声宣布:“援军!援军来了!” 兰德克一下子站起来。“援军?谁的援军?” “当——当然是——我们的!”传令兵喘着粗气,“黑森的菲利普伯爵,普法尔茨的路德维希伯爵,他们的援军到达特里尔了!” “他们亲自赶来了吗?!” “是的!他们两位和大主教已经会合了!” 士兵们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没反应过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营寨上空掠过一阵阵狂风暴雨似的欢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粗野狂放的兴奋。兰德克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片惨灰的乌云,在城市的连接处又有一抹猩红。很难确认那是晚霞还是战争引起的炮火。三位选帝侯结成的同盟和他们带来的帝国诏书,以及众多的精良军队;奉皇帝查理五世谕令,将侵犯神圣罗马帝国黄金诏书的暴乱骑士及其同党予以坚决打击。他用手指敲打着剑柄,喃喃地说:“我们要赢了。” 古旧斑驳的石墙和柱子被浓郁的常春藤覆盖,像一张厚实的绿毯。亚瑟坐在阳台上,被植物的阴影包围着,几乎不易察觉。他把手肘支撑在扶手上,十指弯成教堂尖顶的形状支撑着下巴。脚下长出了新草,凝结在上面的露珠就像哀悼者的眼泪。这景色和他被囚禁在海德堡时,在铁窗的栏杆外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现在他在外面,俯身就能触摸到这些水滴。他用不着像那时一样,反反复复地询问那些时不时前来“探望”他的修士们——他小心地控制着次数,目的是不被察觉他其实也会因为无望而慌乱——“你们想把审判拖到什么时候?”然后得到一成不变、貌似谦恭的回答: “会的,在适当的时候。” 突然他的思绪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断。显然走来的人性情很急或情绪激动。胡滕出现在门廊里,他的胸口在急促地起伏,但是当看到亚瑟时却咬住嘴唇,强行抑制住某些话冲口而出的欲望。而后者看上去闲适地倚靠在圈手椅上,仍未改变他的姿势,抬起视线回望胡滕。“怎么了?”他问。 胡滕迟疑片刻。“是你的信。”他把那卷轻巧的纸递过去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上面的印记,“从米尔豪森送来的。” 纸卷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这封信辗转送到收信人手中花费了相当大的周折。胡滕紧张而充满某种期待地盯着他拆开信封和的动作。最后他眼中的亚瑟弯起嘴角,露出了由衷的微笑。“怎么?是谁?”他不由得提高音调问。 “希望。你会说寄这封信的人名字叫希望。”亚瑟扬了扬信纸,“整个德意志没有他们不涉足的地方。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普法尔茨了。” 胡滕的手颤了一下,即使没说话,也看得出他的惊讶。 “这的确是天意,曾经流离失所的老朋友们现在一个个都回到了德意志,还有我们新生的力量。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 “看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你活着的消息了。” 他咧开嘴笑着,露出整齐的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4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5 牙齿。1々2☆3d『a“我不久前写了一封信给他们,他们起初一定很惊讶。我总不能一直作个死人无所事事。这从来不是我的性格。” “你要回去吗?” “早晚我都要回去。” 胡滕的脸变得苍白起来。“可是……你要离开特里尔吗?我们怎么办?济金根怎么办?”他摊开双手,突然,可是济金根在庇护你!他目前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里,难道你要就此抛弃他?这难道也是你的性格?” 亚瑟认真地看着胡滕的脸。他还很年轻,三十出头,可是磨难的印痕已经在额角悄悄地堆积。热情的精神火焰还在他深黑色的眼中燃烧,而他的身体却仿佛随时都会支持不住而倒下,被自己的精神撕裂。当路德在瓦尔特堡隐居起来时,他仍长期在欧洲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奔走疾呼,而后因为那些危险的、不合时宜的思想而被放逐,再次流浪。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像。世人对他们掩面而过,而他们被迫在世人面前缄默。 “我当然不会。”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把信纸按原样折好,“济金根也是我们的盟友,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他成功——或是失败的最后一刻。” “我听不出你这些话有什么诚意,亚瑟。虽然我们的敌人是一致的,但你似乎并不喜欢呆在这里。” 亚瑟移开视线,将上半身整个倚着靠背,双腿交叉起来,头向后仰着;这个姿势令他看起来疲倦不堪。“我明白这事业有我应做的一份,我该和你们一样拿剑战斗……”他低沉地说,声音少了那份激情,但是听上去多了几分无奈的坦诚,最后细微到胡滕不得不凑上去听。“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即使我获得自由,即使我和你们在一起……可是我不属于这里,乌尔里希。可是如果你追问我的归处,我不敢确定能有真正的答案。” 胡滕观察他的表情,斟酌着词句,仿佛在躲避某些敏感的禁忌:“流亡和监狱生活改变了你吗?还是别的什么?” 亚瑟的脸刹那间绷紧了,看得出他因这句质疑警觉起来。“不,不是。”他很快回答,“乌尔里希,我诚恳地请求你,别再反复地提起往事。何况你对事实并不真正了解。” 胡滕目睹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快速地重新筑起了防线,阻止了任何人对他内心的窥探。他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他什么,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了济金根魁梧的身影。两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因为这位骑士的脸色比以往更加憔悴。“请坐,先生们。”他走过来,手指了指木椅。 “情况怎么样,弗兰茨?”胡滕跃到济金根的身前,带着担忧的语气。 “很糟。黑森和普法尔茨的援兵已经到了。” “菲利浦和路德维希伯爵——该死!那些背信弃义的贵族!”胡滕听了并不很吃惊,他已经预料到这是早晚的事,但还是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本以为路德维希会本着多年的友谊和路德派的信仰给我帮助,至少不会暗算我;我的那些盟友都在哪呢?允诺过我的菲斯滕堡和埃特弗里茨呢?斯特拉斯堡和法兰克尼亚的军队呢?本来一切都计划得那样完美……”济金根一遍遍地喃喃自语着,在朋友面前头一次露出近乎颓丧的模样。这时亚瑟站起来, 略略低着头。“济金根先生,”他慢慢地说,几乎带着歉意,“请原谅我在这样危难的时刻不能为您带来实质性的帮助。” “不,卡尔洛夫先生,您本身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不能强迫您加入我们的队伍。何况您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帮助,您留在这里本身就是我的荣幸。”济金根的口吻缓和了些,仍然带着属于他的那份敬意和尊严。 这令胡滕突然回忆起那个早晨,亚瑟在城堡的塔楼上一句句淡淡的质问:“您真的这么有把握,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吗?”他才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寒。可是作为乌尔里希·胡滕,他只能伸出双手握住这个倔强骑士的肩膀,用坚定的语气说着,企图以此重新点燃那双眼里曾有的斗志:“别这样,弗兰茨。我们还没失败!你忘了我们的口号了吗?——上帝和德意志!路德和你!除非胜利或死亡,决不放弃手里的剑!——你有盟友,你会有的,我们会去替你招募援兵,放心吧,公义在我们这边,上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事业在德意志的大地上夭折的!” 济金根定睛看了看胡滕,然后紧紧地拥抱了他。“明白了,你们都是好样的。假如命运可以被强烈的意志改变的话,那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些人身上的奇迹。我会派你和弗罗、斯勒尔和福斯离开埃贝恩堡去施瓦本招兵。为了一线希望我愿意做任何尝试。” “一定会有出于道义愿意帮助我们的民众。”胡滕努力使自己这句宣言铿锵有力。他伸出右手,济金根紧紧握住了它。 当他们在这个秋天的晨光里毫无顾忌地谈话时,亚瑟眯起眼睛,视线游移在黯淡下来的庭院里,他注意到门柱巨大的阴影投射到这两位仿佛有无限勇气的骑士身上,吞噬了他们的全部身体,连同他们焕发着希望的脸;好像隐秘的死亡在暗处窥视着他们未知的生命。除了他,没有人预感到这是三个人之间最后一次交流。 第八章 风已经开始变得很凉了。澄净的蓝天上飘着几朵棉絮似的云,掠过的苍鹰发出凄厉的悲鸣。一个萧瑟的深秋正在悄悄到来。在这个时节,埃贝恩堡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为了招募新的兵源以应付三位诸侯的军队,济金根的秘书巴塔扎尔·斯勒尔将前往莱茵河上游,弗兰茨·福斯骑士向南走,而乌尔里希·胡滕去上施瓦本。 胡滕和其他几个骑士系着粗布披风,戴着灰毡帽,打扮成旅行者的模样,最后一次仰视埃贝恩堡的高大围墙。马儿不安分地在原地动来动去。这时胡滕在同一个塔楼上发现了亚瑟·卡尔洛夫,依稀能辨认出属于他的那飘动的红色头发,和宽松的黑色外衣。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持久地凝视脚下。他几乎是在用一种超然而冷漠的态度,略带悲悯地注视着这些人,一直如此。他的确不属于他们,那么他到底属于哪儿呢?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曾有那么一次,当他去拜访在美因茨大主教宫廷里供职的表兄弟时,欣然发现那里居然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学者,来自欧洲大陆的各个角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关于福音与人的契约,新鲜的空气在这个古老选帝侯的宫廷里肆意流淌。有一个人突然从不起眼的角落站起来,非常年轻,从衣着来看似乎只是一名学生。他用流畅的拉丁文侃侃而谈,发丝在额前甩来甩去,眼睛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5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6 里几乎是张扬跋扈的态度,富有冲击力的话语伴随着夸张有力的肢体语言从口中倾吐而出,他的年轻、他的学识甚至令两鬓花白的老人咬牙切齿,然而谁都无法反驳;他随即翩然离去。看好‖看的』带v﹏ip章节的p(op〗o文就来就┛要┌耽美┌网那奇特的形象好比身着僧衣的伊壁鸠鲁,在用貌似正统的方式来诠释不经意流露出的异教精神;不过实际上,谁也不能确定支撑着他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后来,他在户外的庭园再次看见他。相对于刚才的辩论,他的神情姿态过于恬静,使人差点认不出来。他很随意地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头枕着另一个人的膝盖,笑着,不时说着什么,抬起一只手捻弄同伴亚麻色的垂发。倚在树干上的人低垂着脸庞倾听着他说话,笑意浮在嘴角,而轻轻摇着头。深翠的枝条摇曳,阳光给他们的身侧镀上一溜金色的曲线,仿佛两个人结成了整体,而时间凝固了一般。胡滕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闯进了静谧的鸟巢,看到了任何人都不该看到的景象。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抽身离去。那是五年前的事了——1517年的夏天。 对他来说,亚瑟永远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而他还没意识到,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去探究它。 所有枝形吊灯的蜡烛都被点燃了,火光映照着水晶亮片,高悬在大厅的天花板上面熠耀生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燃烧的松香气味。这下面坐着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位最尊贵的选帝侯。 “我感到无比庆幸,你们终于意识到了我们对彼此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在不算太迟的时候。”里夏德·格莱芬抱着臂,满面温和地说道,尽管内容明显带着责难。 “哦,当然,现在正是时候!”黑森的菲利浦伯爵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并没理会大主教的讥讽,“您评判我增援时间的早晚是毫无疑义的,济金根不过是区区一名落魄骑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选帝侯的对手。我带来了充足的军队和武器,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要知道,论起济金根的死对头,您是第一个而我无疑是第二个。” “事实上,我从不曾忽略我们的协定。黄金诏书无疑是我们彼此合作的准则。”路德维希伯爵尴尬地接道。他只能这样辩解,心里明白如今隐瞒他和弗兰茨·济金根的私人交情也是枉然的。尽管济金根那张充满热情和诚恳的脸同时浮现在眼前;他无法容忍自己或别人的背叛,但是更无法容忍神圣等级秩序的破坏——一个骑士居然要戴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选帝侯的冠冕——弗兰茨,你怎么能指望我在这种时候站到你这边?这架关于利害的天平倾斜得太厉害了。他在命令军队开拔时反复地质问假想中的敌人,似乎要借此抚平良心的不安。 “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抱怨。”格莱芬举起双手,摆出一个坦诚的姿势,语气缓和些许,“我们的联盟既然已经恢复了,为什么不让它尽快运转起来中止这场叛乱呢?” 三位领主各自在座位上松了一口气。他们之间总算通过某种微妙的共识,达到了勉强的平衡。莱涅坐在房间的另一边,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然而他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他们,双手硬绷绷地撑在扶手上,由于这个不自然的姿势而显得十分紧张。在三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时,他不失时机地清了清嗓子,声响足够到引起他们的注意。“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莱涅主教。”格莱芬头也不回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我确信特里尔会胜利,秩序会得到重建,”莱涅交叉起双手,不急不缓地开口,“不过我认为有必要提醒各位,济金根在各地的盟友很多,据我所知美因茨大主教就暗中支持过他;就算他失败,也不能完全保证他的某些朋友会暗算我们。” “哦,我想您一定是指叫什么法维拉的通缉犯吧。”菲利浦看了一眼格莱芬,咧开嘴,冲他不怀好意地笑笑,“您早应该放弃这个自以为是的念头,转而考虑考虑更适合您的事务;德意志的异端层出不穷,您为什么只专注于这一个呢?” “您也是依照这种想法给路德提供庇护,致使现在北方的局面连罗马都无法收拾吗?听说您因此在新教徒中间更受拥戴呢。”莱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道。菲利浦的脸登时发青,在他正要怒气冲冲地发作时格莱芬及时地打断了他:“好了,你们都是我的客人,给予我很大的帮助,我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听到争执。” “假如济金根失败,您认为会从他那里逮到法维拉吗?”菲利浦最后仍冷冷地抛出一句,“您不认为那时他早已再次销声匿迹了吗?” “您搞错了最基本的一点,伯爵。”莱涅慢慢地说,脸色不知为何微微发白,“除非被迫,他从不会销声匿迹。我只需要前往最麻烦的地方——往往他就在那里。” 落日的余晖洒在城堡的庭院里。桦树和栎树开始凋零,金黄色和深褐色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兰德克从拱门走过时,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廊柱下有人。莱涅裹着褐色的外袍坐在那儿,把额头贴在花岗岩石柱上,视线凝固在不知名的远方;亚麻色的头发略显凌乱,松松地垂到颈窝,收拢到风帽里面。这样的他完全没有任何威严可言,看上去仅仅像一个暂时歇脚的流浪者,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一时间兰德克拿不准是该上前问候还是悄悄离开。但是沉思的流浪者注意到了他在不远处徘徊,于是轻轻地冲他点点头。于是他缓步走上前去,堆积的枯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 “您好像有些累……”兰德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莱涅的表情,迟疑地开口,“要不要进去休息?” “不用。”他低低地答道,将衣袖的褶皱抚平,稍微提高音调好像要使自己打起精神来,“现在你们的战况如何?说得具体些。” “援军的到来使特里尔士气大振。短短几个星期里,就驱散了济金根军队驻扎在城下的所有营寨。”兰德克如实回答,“我们已经开始向济金根的数座城堡同时开始猛攻。埃贝恩堡刚刚成为第一个失陷的据点。济金根只能将主力部队转移到兰德施图尔城堡。假如那就是他的全部兵力,我们很快就能迫使他投降。” 一连串的捷报并未使莱涅的神态有任何变化,他只是沉静地、很耐心地听着。兰德克住了口,意识到这些都并非是他想要的。“没有消息……”他终于小声地继续道,不知为何充满了歉意,“没有任何可疑人物逃跑或是被发现的消息。济金根的几个幕僚不久前离开去寻求支援;那里面没有他。” 莱涅轻轻点了点头。“你们做得很好,我十分感谢。”他的面容仍带着最初的执拗,但是已不能掩盖眉眼间显露出疲累的神情。兰德克不禁回忆起那时他的模样;他勉强支撑着自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6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7 己,尘灰满面,颈上带着勒压过的红痕。1(2︹3d↑a他到底在追逐什么?又想得到什么呢?他已经很累了,但是如果不把自己和对方的身心烧成灰烬,这场斗争是不会停止的。兰德克很想询问这一切的起因,但是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无权开口的。假如他想知道,只能等待对方敞开心意。 “叫我投降是什么意思?”济金根冷冷地看着菲斯滕堡骑士,双臂僵硬地支撑在平摊的作战地图上。那上边的标注密密麻麻,但是所有的记号都指向了他们所在的兰德施图尔城堡。它被诸侯联军的炮火围攻了好几个月。济金根所期望的盟友和援助像他们曾做出的承诺那样缥缈,迟迟不得兑现。 “这是帝国传令兵今天刚刚带来的通告,弗兰茨!”菲斯滕堡拍打着桌面,“他们宣布,假如你放弃包括兰德施图尔在内的所有城堡,他们可以考虑让你安全而体面地撤离特里尔。” “笑话!我决不离开我的城堡!可以夺走一个骑士的生命,但夺不走他的荣誉!告诉他们,除非弗兰茨·冯·济金根咽下最后一口气,抵抗会一直持续下去!”他顿了顿,冷静的理智重新回到他的头脑,“继续加固防御工事,从今天起,所有与战斗无关的人员一律撤离兰德施图尔!” “你指的是……” “所有的老人,女眷,和滞留在城堡里的受保护人,”济金根特别意味深长地看了对面的亚瑟·卡尔洛夫一眼,加重了最后的语气,“派可靠的人护送他们离开。这样我还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希望。现在是所有人各得其所的时候了。”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失败了。亚瑟心想。 “主公!”诺因出现在门口,身上沾满血污,铠甲已经凹凸变形,“你最好到城墙来,他们开始猛攻了。” 第九章 兰德施图尔越来越脆弱。它千疮百孔,像一个黑色的巨人匍匐在地,隆起的背上插满箭矢,伤痕累累,苟延残喘。当济金根登上城墙,看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惨烈景象。碎石满地都是,弥漫的硝烟扰乱了视线,呛得人无法呼吸。每个人都带着绝望和恐惧的神情,而反击丝毫不敢怠慢。他们在满地的尸体上来回奔跑,踩碎断肢残臂。那些曾经是人的东西还是温热的。 “防御工事怎么样了?”济金根在浓浓的烟雾中喘着粗气问。 “被他们炸得不成样!”诺因狠狠啐一口。 “攻城的有多少人?” “你自己数吧!” 济金根奔到千疮百孔的城垛边上。那里呈现出一个可怕的空洞,兰德施图尔这个巨人的眼睛被挖走,汩汩流淌着鲜血,在剧痛中发出悲愤的怒吼。它脚下聚满了潮水般的军队,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脆弱的堤岸。在济金根没反应过来时,一声惊雷似的轰响,伴随石块迸裂的声音,他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甩到地上。当士兵们注意到时,他们的领袖已经倒在城垛的豁口边,手捂着腹部。 “主公!主公!”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惊慌失措而又束手无策地看着血液从那破损的身体喷涌而出。诺因在他身边跪下,努力尝试着堵住伤口,可是双手很快被殷红漫过。“谁——谁叫你们擅离职守的?”济金根紧绷着惨白的脸困难地说,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触目惊心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来。他随即头歪向一边,不省人事。“你们愣着干什么!”诺因颤抖着嘴唇,向士兵们咆哮着,“快把他抬回里面去!” 尽管外面的炮火震耳欲聋,城堡地窖厚厚的墙壁隔绝了来自尘世的喧嚣。这里只有死寂,仿佛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中继点。济金根仰面躺在铺着稻草的垫子上,四肢一动不动,胸膛随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起伏着。一阵要命的咳嗽从他干裂的唇间冲出来,意识和疼痛也仁慈地回复到这个身体上。“这么……安静。”他低沉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冰冷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睁大眼睛,看见的是模模糊糊的暗灰色穹顶。但是在这黯淡的视野里有一团火红的、跃动的东西凑近他。于是他知道了那是谁。 “法维拉……”他微弱地弯曲手指试图回握他,就连这个动作也变得十分艰难,“你不应该还呆在这里。他们会要你的命……像我这样……” “弗兰茨。”亚瑟攥紧了他的手,低低地回应,“我不会死的。” 济金根闭上眼睛,轻微地摇摇头:“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死亡……就算现在也没有。但是死亡会自己来找我们。” “你在害怕吗?” “没人会真的不害怕死……但是上帝让我用恐惧和痛苦换取永远的安歇……之后就是你们的事了。恐怕你们要比我更辛苦哩。”济金根努力地想看清他的眼睛,“我唯一想知道的是,像您这样的人,将有怎样的未来……” 亚瑟微微一笑,伏下身,贴着济金根的耳边,嘴唇微微地翕动。济金根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轻轻掰开济金根的手指,站起身来。乌尔默看着他慢慢转过身来,本以为他将见到一张悲哀的面孔,可是那年轻人嘴角微微带笑,仿佛见识了过多的生离死别而养成了残忍的平静。“非常遗憾。”他喃喃自语似的说,“一处烛焰平息,另一处烽烟再起。” 济金根在昏迷中,隐约感觉得到身旁的空气流动,陆续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踱步。圣父,圣子,圣灵……他听见有人这样念着,声音飘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当他感觉恢复一些气力,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忠实的斯勒尔的脸。诺因和菲斯滕堡站在他的身后,又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斯勒尔……”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你……你们怎么在这里?战场呢?” “兰德施图尔失陷了,弗兰茨。”斯勒尔平静地告诉他,“被他们的军队占领了。三个诸侯都在城堡里。” 济金根挑起眉毛,肩膀因为苦笑而抖了一下。“好哇,我很想见他们。他们想必也愿意看着我死去。请他们进来吧。” 普法尔茨伯爵路德维希、黑森伯爵菲利普、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当三个选帝侯和他们的随从踏进狭小的地窖看到济金根时,仍不免露出惊诧的神情。这位骑士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稻草垫子上,遍身血污,虚弱不堪,眼睛里已经显露出死亡的迫近。这就是永远不知疲倦地与他们作对的弗兰茨·冯·济金根吗?一瞬间他们迟疑着,用探询的眼光打量他,而不敢进门。 “你们……还想等什么?”济金根用最后的气力说着,力图使自己的声音有尊严,“我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死去的,路德维希。”他转头盯着沉默不语的普法尔茨选帝侯,不无嘲讽地说。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7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8 “您还是省省力气,留着临终告解吧。1◎2→3d』a”格莱芬冷冷地看着他,“作为您的老对手,我还郑重地为您准备了临终圣事,您肯忏悔的话我会很荣幸的。” 济金根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不用。”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向最尊贵的主人忏悔过了。至于该对你们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 “不,还有。”突然另一个凛然的声音在诸侯的身后响起来,一片阴影覆盖了济金根的头顶,在模糊的视野里,他只辨认出一双冷冽的深绿色眼睛在盯着他,像追踪猎物的野兽那样渴切而幽暗。“还有一件事,你的罪,你所隐藏的秘密!” 济金根不出声地笑了笑。“我有可能出卖他吗?就让这秘密跟着我一起消失吧……”他的声音越发微弱,最后隐没在喉咙深处的嘶嘶声里。 巨大的沉寂降临在兰德施图尔城堡的地窖里。所有人围成一圈,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沉默不语。有人摘下了帽子。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从济金根的旁边站起身,淡淡地宣布:“结束了。他已经死了。” “他总算死了,不是吗?”格莱芬丝毫不掩饰他口气里的愉快,并望了望脸色煞白的路德维希,“我们应该商讨一下收拾残局的事宜了。不过很遗憾,莱涅主教,法维拉从这里逃跑,您的任务也结束了。” “我明白。”莱涅慢慢地回答,“如果他逃跑的话。” 他们在潮湿阴暗的地道里跑着,脚步声回响在幽黑的空间里,过分沉重,令人心惊胆颤。乌尔默手擎着火把,亮光掠过那些狰狞的边沿缝隙。这条窄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们转过一个弯道,才看见前方一丝狭窄的光明,影影绰绰,在视野里摇摆不定。“到了!那应该就是通往赫罗根海德森林的出口!”乌尔默摇晃一下火把,“但愿那扇铁门没有锈死!” “不过,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亚瑟忽然停下,低声说。乌尔默狐疑地看看他,他的眼睛深黑而幽暗,紧盯着前方。这时乌尔默也发现了不属于他们的脚步声,慢慢地,谨慎地向他们逼近。他猛地一转身,火把在黑暗中划出一个明亮的圆弧,那人所穿的铠甲和手握的剑在一瞬间映出冰冷的寒光。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们,不偏不倚挡住了暗道的出口。 “兰德克……”乌尔默握紧了火把,右手却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很熟悉像兰德施图尔这样为战争而建的城堡。它在建造的时候一定会留下一条暗道作为最后的逃生出路。我攻克过无数个这样的城堡,探寻过每一条暗道,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年轻的骑士皱着眉头,“可是我真不愿以这种方式重逢。” “说老实话,我愿意跟你以朋友的身分好好谈谈,”乌尔默看了一眼亚瑟,不安地打断他的话,“但不是这儿,不是现在,兰德克。我很抱歉之前利用你,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至少让他安全地离开,好吗?”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利用我,乌尔默先生。”兰德克耸耸肩,“并且您会认为我——将让法维拉安全离开吗?” 亚瑟把手搭在乌尔默的肩膀上,向前迈一步。“会的。”他平静地说,从阴暗处走到光亮里,让对方看见他的眼睛,那一瞬间兰德克甚至下意识地产生了想后退的冲动,“假如您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就不会独自站在这里等我们。” 兰德克咬咬嘴唇。“您为何如此自信?您难道没想到,我的部下正集结在出口外面,等着逮捕您吗?” “不,兰德克。”亚瑟紧盯着他,咧开嘴,不出声地笑了,“您不会逮捕我的。您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是您每次都放弃了,不是吗?” 对方几乎手无寸铁,可那幽深的眼睛和无比自信的语气令兰德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不,”他慢慢地回答,“这次不会。” “你会的。你还有什么必要与我周旋呢?你作为大主教卫队长的任务从某种程度上已经结束了,你想要忠诚尽责,不错,你做到了。可是你的主人值得你为他效忠吗?济金根死了,某种意义上是你杀的。你比他年轻得多,可他更懂得什么是自由意志——他选择,他付出代价。”他脸上带着笑,不急不缓地说着,一句比一句清楚有力,并且满意地发现兰德克的表情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你,你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得到了什么吗?没有。你赢取胜利,可那胜利不属于你。是你的主人在安享它,且不知感恩。纵使这样你还要重复吗?”他停歇片刻,“在没有尽头的征讨中,你自己的灵魂又在哪里呢?”他平静地抛出这句话,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那里。 兰德克的视线游移着,许久不敢与亚瑟对视。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对方,然后又低下头去。许久,他抬起持剑的手臂,令乌尔默脊背一阵发冷。可是他却是把剑收回了剑鞘。他弯起嘴角,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和缓。“这一次逮捕您的机会,我选择放弃。”他坦然地说道,按着胸向亚瑟微微欠身。 乌尔默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亚瑟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兰德克带领他们来到了暗道的尽头,他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吱扭的响声开启了。耀眼的阳光照射到他们身上。外面的树林广袤幽静,并无他人。 “我会汇报说没有发现你们的踪影。只要您离开特里尔就安全了,大主教本人对您的兴趣并不大。”兰德克环顾四周,“您骑我的马走吧。西面有我的部下把守,所以您还是小心为妙。” “谢谢。”亚瑟嘴角浮现出第一个诚挚的笑意,向兰德克伸出手来。后者迟疑一下,然后握住了它。“刚才那些事情,我思考了很久。但是并非您说的那样简单。”兰德克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很敬佩您,但是对您所做的并不苟同。并不是一切必须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权利,总要有人为它而战。因为他们除了旧世界一无所有。” “这可像是一位饱经磨难后对一切绝望的老人说的话呵。”亚瑟笑笑说。 “这是……莱涅主教说过的。” 亚瑟垂下眼帘凝视着青草地。“是吗?”他平静的脸上浮起几分惆怅的神情,“确实很适合他。” “我曾经好奇过,这一切的起因,他为何要对您有如此大的恨意,在紧要关头又犹豫得令人费解。但是见到您以后,我不愿去追究了。……也许因为我稍微弄懂了。” “但愿吧。”亚瑟的目光移向别处,声音是那么不确切,似乎他压根不相信兰德克的结论。 “您打算去哪儿呢?假如没有遇上我们,您本来打算去哪儿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8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1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19 呢?” “呵!”亚瑟竖起一根手指,嘴角上翘,“现在我也无法告诉你们,不过你们都会知道的。1◥2╚3d~a” 乌尔默睁大眼睛:“您也不打算与我同行吗?这样我该如何保护您呢?” “就像我们从未谋面。”亚瑟拍拍他的肩膀,“您也明白我不需要保护。” 乌尔默还想说什么,这时兰德克伸出手拉住他,摇摇头:“同您见面的事情,我们都会为您保密。” “谢谢。”他跨上马,用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希望那时我们都是朋友。” 他头也不回地策马穿过浓密的树林,他们一同望着他,直到马蹄声消失在远方。 “你今后打算去哪里?”兰德克突然开口。 “不知道……符腾堡或者施瓦本,哪里不一样呢?”乌尔默说,“倒是你,你还要继续在特里尔待下去吗?” “勿庸置疑。”兰德克笑了笑,“到我的任期满为止。我可不想让我的父亲和兄弟替我蒙羞。” “你也是一个顽固的小子。”乌尔默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肩膀,“在雇佣军时就是,你和瓦尔维屡屡令我们大家捏一把汗哪。” 兰德克哈哈大笑。“我们回去吧,在分别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此时,亚瑟·卡尔洛夫勒紧了缰绳,将怀中的信慢慢展开。午后的树林无比幽静,阳光如利剑穿透枝杈,投射到有些发黄的羊皮纸上。墨迹在金色的映耀下,每一个字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而跃动起来。 “dies il lv saecfavil 在埃默巴赫恭候。” 卷二墓园 第一章 那些沉默的苍绿山峦绵延起伏,从白雪皑皑的高原脚下直至蔚蓝大海的彼端,终日被袅袅雾气温柔地拥着,又被一条条蜿蜒的大河分割开来;在日落的时候,奔流而过的河面上便泛起了灿灿波涛,好似无数黄金在水中闪耀,每朵翻腾的黄金浪花都在讲述厚重的历史沉淀下来的传说。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土地,过去,现在还有永远。 他们曾经一起泛舟在这些河流中的某一条上。他总是将木桨扔在一边,让船轻轻地随波而下。他喜欢把手浸在清凉的河里,让水流顺着指缝流淌过去,然后微笑着说:维尔纳,我喜欢水,水的流动令我想起心灵的自由。假如心灵的和终结不是这些黄金,那还会是什么呢?假如我不属于这里,那还会属于哪里呢? 他说着的时候脸上却还挂着忧愁之色,好像久别家园的浪子在犹豫地确认自己的归宿。他望着他,心里泛起一丝怜悯——他其实是和自己一样的,不是吗?于是他想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做出肯定的回答。可是就在触摸的那一瞬间,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崩裂,从地底喷发出炽热的火,深黑的眼睛,深红的发丝,都随之变成了灰烬。世界的黄金熔化为四处流淌的血。 他惊醒过来,冷汗涔涔。偌大的房间里只回荡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枕旁的沙漏在倾泻着,轻微的沙沙作响在他听来简直惊心动魄。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意识到,海德堡的噩梦早已结束了。特里尔的战乱刚刚平息。现在他在自己被委任的城市。 1523年5月的一天早晨,维尔纳·冯·莱涅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发涨的额头,花了好一会时间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他在埃默巴赫,天主教会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直辖领地。历代受任命的主教为了牧养这个城市的灵魂,在此耗费掉了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光。他脚下那块踩上去咯吱作响的地板,也许是1422年申克主教在与法兰克福缔结城市条约时思虑踱步的地方;他伏案书写的那个斑驳的橡木桌台,也许是1383年哈斯拉赫主教在反击瓦尔多联盟协议上签字的地方;他倚靠着的那扇雕花格窗,也许是1265年克勒维主教将叛乱的异端组织驱逐时凭窗远眺的地方…… 他深深地确信他们的精神都还残留在这间屋子里。每一处缝隙,每一处划痕都有记忆,他们的眼睛凝聚在每一个角落,审视着他。那个悬挂在墙上的苦像十字架经过许多代人的亲吻、触摸,已经难以辨认出它本来的色泽。有多少人藉此获得了困苦时期的鼓舞和安慰?还有成就一切的信心和力量?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既然他的前辈们能够引领和保卫这个城市,那么他也能。现在只需要他去做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击声,有人礼貌地说道:“阁下,海德堡的沃芬贝格执事长在等您。” “我知道了,请他在客厅稍等片刻。”他轻微地颔首,缓慢而清晰地回应道。他望望窗外,远处错落有致的木质房顶之间可以看得见高耸的教堂尖顶。暖洋洋的日光正照射着整个城市。 “他能当贵族和主教的日子不多了。” 啤酒馆里嘈杂吵闹,店主人环顾四周,审慎地看了说话的男子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嘘,声音别太大,最近这里混进很多奸细。 说话的青年人点头表示感谢。“呵,先生们,原来他们也感到自身的危机了。连郊外这种小店都派驻间谍。” 与他同桌的有五个人,全都穿戴着学者常见的黑色长袍和软帽,在布料隐藏的地方佩着剑。旁边的人对他耳语说:“阿尔伯特,我打赌你也在他们的搜捕名单里。” 青年人挑起锐利的眉毛,冷笑着说:“他们能把所有的反对者肃清么?看看现在的德意志,不是他们在恣意妄为,而是上帝的正义在巡行。这正义就是无休止的反抗和起义。” “弗兰茨·冯·济金根刚刚在特里尔失败了。乌尔里希·胡滕已经被迫逃到瑞士避难。而路德发表了文告,声明反对暴力抵抗者。” “马丁·路德不够看,他逐渐站到魔鬼一边而不自知。济金根只想着要世俗的地位,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他两手按在桌上,保持着执着的眼神,似乎这是他惯有的宣教方式,“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私欲掺进神圣的事业中,必须时时刻刻信赖和依靠上帝。” “等我们和米尔豪森的人会合,就诉诸行动吧。” “不,还要等一个人,对我们来说他很重要。”青年低低地说,用手指在桌上轻划着,“一个曾经很有号召力的名字。”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一个简短的拉丁文单词一闪而逝——favil——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还活着吗?他在哪儿?”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抚着下颌。“我也一度很惊讶。他曾经在济金根的埃贝恩堡给我写信,并且已经预感到他的失败。我回信说:‘那儿不属于你,我这里才有你想要的希望——在埃默 如果你喜欢本站,请记住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就要耽美网 分卷阅读19 恋耽美 正文 分卷阅读2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0 巴赫恭候。’所以我们等他就好了。” “但是——你又没有亲眼见到,怎么确信那真的是他?” 青年按着桌面,嘴角弯成一个轻微的弧度。“假如他是真的,那无疑是上帝的作为,我们将见证义人获得庇佑。假如他不是……那也无所谓。至少他的名字……还可以活着。” “在埃默巴赫开始。”他说着,将右手平摊在桌面上,其他人依次将手叠放上去,“愿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援助我们。阿门。” 每一个人低低地同声说道。店主人紧张地吞口口水,目送着这群黑鸦似的人陆续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他从心底里为他们捏一把汗。他们也许没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和他们自身都那么令人害怕。 这时另一个人尾随出去。这是一个全身裹着油布披风,身材瘦小的客人,起先在不起眼的冷清角落里斜靠着椅子,模样很寒酸,姿态若无其事;而在他们交换秘密时,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冷冷地观察着。 海德堡神学院执事长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在主教府客厅的皮靠背椅上坐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上年纪了,就算是海德堡到埃默巴赫这么近的路程,也使得他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安地环视周围,客厅很宽敞,铸铜壁炉的底部落着厚厚的灰,暗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圣像画。少得可怜的装饰只能令这里显得更加空旷,他自己的咳嗽声回响在室内,听上去大得吓人。埃默巴赫的主教不像他的前任,也不像一般的上层教士那样,喜欢华丽的装潢和过分夸张的矫饰。是的,他非常了解,这点和那孩子在神学院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匪夷所思,到了忽视生活的地步。 那孩子——我现在还有权利这样叫他吗?当沃芬贝格眼看着莱涅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自嘲地想道。他再也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再是他的老师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孩子。他嘴唇嗫嚅着,抓着扶手,费力地想站起来。“主教阁下——”他明白身为一名执事长必须这样称呼他。 “不必了,沃芬贝格执事长,”莱涅很快地摆了摆手,“您坐着就好。” 他走到沃芬贝格面前,很自然地略一垂首,坐到老人的对面。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莱涅在座位里交叉起双腿,将主教法衣的褶皱抚平,神情礼貌而淡然。他扫了一眼沃芬贝格,首先打破沉默:“路途上辛苦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召您来埃默巴赫的用意。” “不,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清楚。”老人脱口而出,但声音里除了苍老,明显还在微微发颤。 莱涅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您清楚的。我能想象得出阿德勒院长惊慌失措的样子。奉命关押候审的重要囚犯竟然越狱逃跑了。我很想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您应该召见的是院长而不是我。”沃芬贝格低声说。 “不,我认为您应该更能够帮助我。凭您和他的关系。”莱涅淡绿的眼睛一直盯着老人铁青的脸,“我也希望了解,假如不借助帮助,‘法维拉’是如何从那么森严的监狱出逃的。” 沃芬贝格的脑海里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个时刻。他另一个孩子,最钟爱的学生,跨出冰冷的铁门,带着憔悴与疑虑交织的表情与他擦肩而过,而后轻轻质问:您以为我会感谢您吗?他心里带着痛悔和愧疚,却简单地回答: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很抱歉,我丝毫不清楚。我无法帮您这个。”沃芬贝格长吁一口气,下定决心地慢慢回答道。就算犯了戒条,他也发过誓把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他已经犯过罪,不能重复再犯第二次。 莱涅盯着他,身体向前倾,音调提高几分,几乎带着轻微的企求口吻:“您的所作所为您自己最明白。请别拒绝我,好吗?” “但是,我实在什么都不能够提供。”沃芬贝格沙哑着嗓子,回答仍是这个。 “这个人的存在与否对教会很重要,这用不着我多说。我并不关心您对异端的立场,我只要他回来。” “我无能为力。” “您知道这么回答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莱涅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对方,眉头紧皱了起来。他恨我。老人心想。他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恨我了。 “是吗?就算是,可您为什么——”他困惑地站了起来,在壁炉前踱来踱去,冷淡的语气渐渐注入了某种感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他?”他猛一回头,沃芬贝格惊讶万分地发觉他眼圈竟然微微泛红。他定定地站到老人跟前,直视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容。 “就因为……亚瑟是您的教子?!” 老执事长的心猛地一沉。囚犯,法维拉,他一直这么冷冷地称呼着,好像认定对方是没有生命的存在,而遗忘了那孩子真正的名字,他们朝夕共处时一直使用的称呼。现在他终于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一瞬间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过去那么相似,几乎把老人恍惚带回了往昔——他们在他眼里都是“孩子”的往昔。 “教子……”沃芬贝格喃喃自语着,可是为了誓言,顽固的抵抗不得不忍痛继续下去,“完全不是。假如我真如你认为的那样对他偏心,那怎么会令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有尽到教父的责任。我们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他也在恨我,蔑视我。这样你还坚持认为是我帮他潜逃吗?” 也许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失控,莱涅颓唐地坐回去,身体深深地陷入椅垫中。他紧闭着嘴唇,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好一阵才平静下来。“那么……”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像起初那样淡了下来,但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我很抱歉,让您白白来到埃默巴赫一趟。您像过去那样,不能给我任何希望。” 沃芬贝格悲哀地望着莱涅。后者把头低下去不再看他,亚麻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深陷的眼窝,显得非常憔悴。有那么一刻,老人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可是他马上又意识到,无论是教阶还是立场,自己和对方已经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已经没资格这样做了。 他努力地站起来,僵硬地行了一个礼。“我派人用马车送您回去。请您多保重身体。”莱涅轻轻点点头,平静地说,“无论埃默巴赫还是海德堡,都不是令人舒服的地方。” “维尔纳……”沃芬贝格看着他,嘴唇颤动着,始终没有说出来莱涅的名字。 “今天对您失礼,我很抱歉。”莱涅低低地说完,便转头望着太阳从窗帘映出的光斑,不再开口。 沃芬贝格痛苦地喃喃着。不,维尔纳。一切错都在我。我的偏心,我的陈腐,我的软弱,将你们两个都失去了。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0 正文 分卷阅读2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1 第二章 阿尔伯特忽然勒住马,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道。 “我想,我们大概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阿尔伯特沉吟一下,环顾同伴的表情,“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 当他们进入村镇,看清聚集的人群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刑场,建在领主城堡下面的广场上。蒙面的执斧刽子手已经站到了绑缚的死刑犯背后。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挤在周围,每个人脏兮兮的脸都快要被狂热的愤怒点燃了。他们被士兵推推搡搡不得近前,吼叫着,狂喊着,阿尔伯特仔细听才能分辨出内容:“释放!释放!释放我们的拉伯施坦!他没有罪!” “谁是拉伯施坦呀?”阿尔伯特低声询问身边的老人。 “咳,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人口齿不清地快速回答,“因为收成不好,领主明明答应我们减税,但是他变了卦——贵族就是这样!——拉伯施坦,他可是最正直的人,他代表我们去跟领主谈判,谁知道,却被马上关押起来还要以谋反罪吊死!” 这时城堡面对广场的瞭望台上,密实地站成一排的士兵被分开,出现了一个慢吞吞的身影。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俯视下面,有些恼怒地开口:“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赐予你们的还不够吗?这个农民一定要被砍头!不给你们一点教训,你们是不会满足的!” 这些傲慢的训话反而像一颗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浪。所有岁月积攒的怨怒和谴责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每个人都指着上面扯破了嗓子。 “魔鬼!上帝诅咒你!” “你欠我们的债还也还不完!” “你反反复复地要求我们耽误农活去给你当差,到头来还要加重我们的赋税!” “你下令处死我父亲,就因为他偷了你的一只鸡!” “你们的要求根本是无理取闹。”领主扬着下巴,“农民服从领主,领主服从国王,国王服从上帝,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律。你们反对我?想想吧,你们等于是在反抗上帝!今天我放走囚犯,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僭越!这个人一定要被处死!” 在混乱的声浪里,阿尔伯特轻轻地嗤笑一声:“我见过无数愚蠢的领主,这一个尤其不可救药,这种情况下简直是自寻死路。” “阿尔伯特,再呆下去可能要出乱子啦,你想卷入进去吗?这和我们的计划不相符。”同伴对他耳语道。阿尔伯特摇摇头:“不,再等一等。我们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罩着宽大而破旧的油布披风,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隐藏着;他在慢慢地、若无其事地登上广场边缘围墙的阶梯。脚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领主和农民的相互谴责,丝毫不能影响他谨慎小心的步伐,直到他上到顶端,能够清楚地俯视整个广场。 领主对刽子手做了个手势,鼓敲响了,一瞬间广场被突然而至的死寂笼罩。“噢,不!”有些妇女低下头,在胸前划着十字。刽子手缓缓举起斧头。 这时候阿尔伯特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支上弦的弩弓从那人的披风底下伸出来,弦如同刽子手高悬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在令人窒息的瞬间,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迅速,那么不可思议,这个神秘的人以一种冷静的速度一箭射中了刽子手的肋下。中箭的刽子手惊叫一声,扔掉了斧子,身体沉重地倒在一边。跪在那里的死刑犯,卫兵和人群,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变故是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谁?谁射的箭?!”领主惊恐地大叫一声,“卫兵!”话音未落,那人再次放箭射倒了离犯人最近的士兵。阿尔伯特意识到自己清楚地目睹了全过程,全身的血流一下子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猛然大喊一声:“你们的领袖被救了!快去保护他!”围观的农民总算从那种恍惚的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于是如潮水般涌上刑台,很快他们的无辜的代表就被抢救回汹涌的人群,就像水滴融进大河后那样踪影难觅。 阿尔伯特大步跨上刑台,在人群惊讶和激赏的注视下,以一种演说家特有的激情宣布道:“相信我们都明白刚刚在这里目睹了什么!这是一个征兆,上帝要站在我们这边高举义人!刚刚那个人宣称,”他毫不犹疑地指向面色煞白的领主,“你们要服从主人就像服从上帝,这是错的!我们的主人,除了全能永生的上帝再没有别人!我们不需要什么领主!上帝的公义在我们手中!我们会忍受他在上帝的土地上迫害义人吗?我们今天已经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还有勇气继续吗?!”他向人群伸出双臂,像是在真诚地邀请,同时高举起战斗的旗帜:“正义!”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正义!正义!正义!” 阿尔伯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如江河决堤般的人群从他的身边涌过去,夺下卫队的刀剑,赶不及的就抄起铁叉铁锨,向着领主城堡蜂拥而去。他隐约听见领主最后的呼喊充满了惊恐:“是暴动!暴动!”他的结局也许是被剥夺家产,驱逐流放;他的妻儿也许会被关在地下室里忍饥挨饿;也有可能不一会儿就全都被殴打致死。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农民会组织起来,规模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后无坚不摧。他垂下手臂满意地微笑起来,沿着梯子走下刑台,同时抬头望了望围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叹了口气往村镇外面走。 “阿尔伯特,你走到哪里都会这样。”他的同伴们跟上来,既激动又无可奈何。 “不是我让他们如何,而是本应如此。”阿尔伯特牵起嘴角,“那时我们就常常说:‘我来不是为叫地上太平……’” “……‘乃是叫地上动刀兵。’——马太福音第十章。” 一个轻轻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接道。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栎树下站着的不速之客,在一直等候着他们。若不是那身破旧的油布披风,阿尔伯特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射出那支箭的人;摘掉了帽子,露出了真实的面孔——居然是一个瘦小的、棕发的年轻姑娘,不过十八九岁,脸庞甚至稚气未脱。她靠在树干上,琥珀色的眼睛很谨慎、但是很自信地盯着阿尔伯特。 “我从酒馆开始就在注意你们。”她首先开口,“你们果然是改革派。我目睹了您的演讲,您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这太不寻常了,阿尔伯特有些怀疑地观察她,但是一个刚萌发的计划已快速在他脑中酝酿,前提是这个女子能成为朋友。所以他首先要足够真诚。他摘下帽子,展露出礼貌的微笑:“如果不是您的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1 正文 分卷阅读2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2 勇敢,我这次是不会成功的。十分感谢您——呃,小姐——” “瓦尔维。”女孩眨了眨眼睛,郑重地答道,并且像一个男人那样主动伸出手,“莉狄亚·瓦尔维。” “很好,我是阿尔伯特·汉莱因。”阿尔伯特握住她的手,暗暗地吃了一惊——这只纤细的手显然很熟悉使用刀剑,“看来您也是我们抵抗罗马的盟友,是不是?” 莉狄亚皱了皱眉,她没想到对方的确认归类如此简单迅速,甚至有些自以为是。“不,我对神学不感兴趣。我也没想到会遇到刚才那种局面,只是不愿意看人白白被杀,也讨厌贵族老爷。就这么简单。”她看着阿尔伯特,严肃的神情里带着她那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纯朴。 阿尔伯特微笑起来。他大概可以猜出这女孩所属的社会阶层,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可靠;她如何获得那谜样的身手他无法猜出,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危险。但是他也很需要她的危险。“但是真理往往都很简单,可惜大多数人意识不到。所以像您这样的人太可贵了。您帮助了我们,也帮助了真理,您是否愿意在以后援助我们,就像今天这样?” 莉狄亚本能地后退一步,眼里浮现出的反而是深刻怀疑的神情。“对不起,”她慢慢地说,“我无法接受您的邀请。我并不了解你们真正要做什么。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能轻易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任何人。” 一瞬间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她绝不是天真的农家姑娘,会被几句恭维话冲昏头脑任人摆布。她是一个见识过生死和命运的人。他不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莉狄亚回身收拾好树下的行囊。在离去之前,她迟疑一下,终究还是开口说:“埃默巴赫——如果在那里见面的话,我想会作出选择的。” “上帝保佑,她也去埃默巴赫!”阿尔伯特看着她的背影,咧开嘴满意地笑了,“那里将成为战场,没有人是旁观者。” 他抱着双臂,从山巅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外袍的下摆随着风猎猎飘动,神情凝重仿若一尊石像。他恍若见到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捧着一束刚刚摘下来的野雏菊,向他伸出手去。纤巧花瓣的纯净蓝色与他们头顶的天空一模一样。他接过来,和蔼地笑笑,两个人一同俯视着脚下大片大片的嫩绿色麦田。乡村教堂的悠扬钟声伴着草的清香徐徐传来,使那个停留在记忆里的午后充满了宁静,充满了安逸。 不过,那早已是消逝的时光和虚幻的影像了,过于安逸只能消磨人的意志,他现在充分领悟到这一点。有人在他的脑海里猛烈敲击着,一下一下地震动着他的鼓膜,催促他去奔走疾呼,打碎宁静,破坏安逸。那是谁?那不是他自己吗?或者是他为之生存,战斗,或死亡的“他”?他总是孤身一人,无数次地登上陌生的山丘,俯视陌生的城市,就像现在这样。每个城市都紧闭着大门,多疑地审视他,拒绝着他的进入;可是他未曾在哪里失败过。他深深吸了口气——除了一次。但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亚瑟·卡尔洛夫从心里暗暗发誓。埃默巴赫将是一个全新的起点。他能清楚地闻见弥漫在它附近的硝烟味,远远地听到呐喊和厮杀。他甚至能看见不久的将来,它们毫不留情地吞没那座高耸的圣母教堂。 埃默巴赫给莉狄亚的感觉很奇怪。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自由地漫步在德意志的某个城市里了。交错的街道,人们的口音,说话的方式,都令她不习惯。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午后的市集里穿梭,从人群的有意无意的注视里逃逸出去。 几乎是本能的,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这里显得又广大又静谧。错落有致的墓碑一个接一个,几乎望不到头。有的还是刚刚树立,带着石头刚打磨出的粗糙;有的已经年代久远,模糊的名字被斑驳的青苔覆盖。浓郁的接骨木树丛散发出清香,地上的草生长得繁茂,莉狄亚从那些小巧的淡蓝色水芥花之间经过时,甚至能感到草尖蹭着她的脚踝。她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两旁丛立的墓碑沉默地看着她。 尽头没有墓碑,也没有树木,但是平坦的地上开出了无数不知名的纯白色野花,像星星一样布满墓地最偏僻的边缘。在那里有一个人,当察觉旁人接近而转身之前,他面对低矮的缠满牵牛花的围墙久久站立着,就像一座树立起来的雕像——在这个本来就无所谓时间的地方,可以说是必要的,也可以说是多余的。 莉狄亚有点吃惊,虽然没见过面,而对方显然不知道她,但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穿黑色外袍的年轻男人是谁。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打扮得像一个普通教士,但是在莉狄亚的脑海里,那令人深刻的外表已经被设想过许多回了。 “您也是来凭吊的?”埃默巴赫主教礼貌地微笑着,带着他那个阶层对教众特有的和蔼,“这个墓园很大,也许您认错了位置。” 他想独自呆着,莉狄亚心想。但是她故意反问道:“那您呢?这里是空地,没有墓碑,您如果是来凭吊的……” “我是在凭吊。”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没有墓碑。可是这下面埋葬了死者。” “死者……”莉狄亚仔细观察这片看似安详的土地,突然打了个寒噤,感到她所熟悉的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莱涅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始严肃地回答她:“你的感觉很敏锐……是的,很多死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立个墓碑呢?” 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他们无法得到墓碑。除了我,也许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就连埋葬在这里的权利,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为了能够让他们宁静地安歇。” “他们能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谁叫他们不能安歇呢?” 莱涅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去,莉狄亚看着他在丛生的白色野花中摘下一束来,拢在手中就像握着圣饼。“你失去过亲人和朋友吗?”他突然低声问。 “都有。”她回答,“那几乎夺去了我的一切。让我觉得地狱就在身边。”她垂下眼帘,想起遥远的记忆中的那个人,同样埋葬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岗,也许除了她同样没人知晓。 “假如是某人夺走了他们,你会怎么做呢?”他转过脸,深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莉狄亚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一直恬静的脸上突然被暴戾的阴影笼罩,她咬着嘴唇,脱口而出:“假如有一天我知道是谁的话,一定会要他付出代价。” “没错。所以拼命挣扎,活下来,就是为了迟早到来的那一天……不,不是的,应该说……尽管我们除了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2 正文 分卷阅读2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3 凭吊之外,不能为死者做任何事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袒露了过多的东西,于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将双手笼在袍袖里,略一点头,便顺着通往教堂的幽暗的小道匆匆离去。莉狄亚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上帝啊,兰德克,这和你信里描述的维尔纳·冯·莱涅一点也不一样。” 圣母教堂在这个时候很安静,莱涅从堂后的圣器室进去,想确认一下祭坛上的蜡烛是否还在燃着。尽管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教堂里突然黯淡下来的光线,他也惊讶地发现一个高高的黑色影子,那模样就像装饰棺材的可怕的雕像,远远地立在走道上,沉默地看着他和他身后悬挂的十字苦像。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如同被钉在那儿般动弹不得,一时间忘记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在祭坛的围栏前面站定,与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然后缓缓地揭开风帽,露出那张端正的面孔。被思念和诅咒了千百万次的面孔。他居然还在笑,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是莱涅在心里唯一默念的一句话。 “惊讶吗?这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亚瑟·卡尔洛夫不急不缓地开口,“圣马克西姆那次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没能好好跟你谈谈。不过这是你的地方,不会再有人来打岔。”他说着,同时想要推开围栏,登上祭坛的台阶。 这个动作触动了莱涅僵硬的神经,他终于脱口而出,喊声滚过高高的穹顶,大得令他们两人都措手不及——“停下!!!” 他激动地喘着气,语调变得尖厉刺耳。“停下!不许上来!你这种人不配踏足祭坛!” 亚瑟皱了皱眉,看着对方紧张地缩着肩膀,瞪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禁嗤笑出来,摆了摆手:“好,那我就让你一个人呆在那种地方好了。只怕你不能永远那样。我来是特为警告你,埃默巴赫周边发生了农民暴动,领主被杀,很快你们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吗?那我感谢您带来的好消息。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莱涅嘲讽地回应道。 “呵,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想要的何止于此呢?” “在妄想这些之前,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派人逮捕你吗?” “莱涅主教,您担心我污染你们的祭坛,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从上帝脚下逮捕人会污染圣地吗?”亚瑟很自信地接道,似乎早已想到这一点。 “你应该不知道我从哪里回来吧?”莱涅冷冷地说,“我从墓地回来。” 亚瑟撇了撇嘴:“那与我有何相干?” 莱涅握紧了拳头,突然发觉自己还攥着刚才摘下的花束,几乎把它们捏碎了。“你问与你有何相干!你知道那里埋葬着谁吗?那些人全部是因你而死的!”他将那些散发着新鲜清香的枝叶和花梗全部狠狠抛出去,眼看着它们洒在他头上,顺着深红的发丝缓缓滑落,“而你居然敢站在他们的头顶上宣称,你要制造更多的牺牲者!呵!或许你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吧!” 亚瑟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就在莱涅以为他陷入颓丧的时候,亚瑟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令他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围栏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亚瑟伏下身,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可怖的声音几乎让他战栗起来:“告诉你,他们绝不是因我而死,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自由地选择了我,自由地选择了死。并且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能一个不漏地拼出来。这是我所背负的十字架,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当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放弃了你。” 第三章 主教秘书不得不小跑起来才勉强跟上莱涅的步伐,而后者不管不顾地一直向书房走去,他只得提高声音问:“您说什么?” “召集所有的神父,马上起草一份文书交给市政厅!”莱涅头也不回地说,“还有,跟克勒市长约个时间,说我有急事找他商量!” “可是克勒市长他……” “我知道他一向对我们不满,我会应付。现在非同寻常。”他握着房门的铜把手,感觉它非常冰冷。“在埃默巴赫通缉这个人并搜查他的同党——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 他重重地合上门,把自己关在里面。与此同时他无力地倚靠在那里,肩头开始小幅度地抖颤,接着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想起就在刚才的礼拜堂里,亚瑟就站在自己面前,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对于任何指责和威胁全部满不在乎,一如既往,而自己居然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目送他面无表情地从门廊走开。只有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零零碎碎的花梗证明他曾经从上面走过。 他握起念珠,机械地一粒粒拨动着,口中模模糊糊在念的却不是玫瑰经,而是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和年轻亲切的面孔,现在居然只能在他自己的祷词里出现。念着念着他便哽咽了,向着苦像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好的,现在你尽管走吧,只要你在埃默巴赫一天,我就会证明你是完全错误的,你是有罪的,而且叫你偿还一切。 埃默巴赫市政议员的家宅比不上主教府的一半豪华。它只是简单式样的二层木制楼房,在此地随处可见。年轻的洗衣女工在低矮的楼梯间里穿行,费力地将满满一篮洗好的被单放到院子里,在喘口气的间歇摘下白头巾擦了擦汗珠。她看见那个新来的女孩正在那儿劈木柴,手脚利落,脚边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一摞。阳光在把她束起来的长发映成了橘黄色,挽起的衣袖下面胳臂纤细而结实。 “你真有力气,莉狄亚。”她不禁赞叹道。 “这没什么,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事情。”莉狄亚温和地笑笑,将斧子搁到一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安娜?” “如果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被单晾起来就再好不过啦。” 她将白净的布伸展开,感到清凉的水气扑在面上,可是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某个年轻人的脸在侧楼的窗户里闪过,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是阿尔伯特。她舒展的神情一下子绷紧了。 “怎么了,莉狄亚?”安娜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了看,他立刻从她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啊,你认识克勒先生的客人吗?” “算是吧。”她犹豫着回答,“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居然能认识克勒市长。” “对了,他身边全都是莫名其妙的人。昨天还带来一个怪家伙呢。我偶然路过时听见他们谈话。” “怪家伙?” “是呀,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虽然模样很好看,对我也很友善,可感觉还是很怪异!” “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人?”莉狄亚笑了笑,接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3 正文 分卷阅读2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4 过她递来的晾衣夹。 “哦,他称呼他的名字奇怪极了!一定不是德语!是什么呢?fa……favila……” 莉狄亚手中的木夹子掉到了地上。“法维拉?”她瞪大了眼睛,用突然变调的声音反问,“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你——你怎么了,莉狄亚?”安娜担心地按着莉狄亚的肩膀,她的姿态就像一只受惊的猫,让安娜吓了一跳,“你知道他是谁?” 可是莉狄亚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询问,只是一个劲儿地喃喃重复着:“法维拉——法维拉——不!不可能是他!他在骗人!”她惊骇地用手捂住双颊,“因为——因为他已经死了!” 阿尔伯特·汉莱因远离了他在勃兰登堡的双亲到各地奔走求学,已经习惯了与劳累、贫穷和敌意为伴。他相信困境是一种历练,是上天最好的考验和礼物。不过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从最贫苦的农民到地位显赫的学者,包括目前正在提供给他庇护的埃默巴赫市政议员——他们的经历不尽相同,然而都有某些相通的特质,那就是对现实不满。现在他们正在和他在一个屋檐下,聆听他,信任他,分享最危险的秘密。他必须做一个果决的领袖,从神态到语气都要自信。 “我明白你们都想了解我们究竟能做什么。而现在的关键不是我们能做什么。而是能做多少。” “埃默巴赫主教虽然年轻,却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别忘了他是怎么靠镇压新教徒爬上来的。”有人插话说。 “埃默巴赫不是他一个人的,城市又不是修道院,这种所谓的教会领地城市绝对是德意志的屈辱,教士的特权早就应该废除了,我相信市政议会也不会再忍受教会插手公共事务。”他特别加重了最后的语气,“这也是我们能得到支持的原因。” “虽然克勒市长和一些议员不是贵族,但你怎么能肯定……” “谁?!”阿尔伯特突然暗暗向对方作了一个手势叫他噤口,提高声音用沉稳的语调向外询问。所有人都紧张地吞口唾沫,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倾听门外传来的动静。 阿尔伯特满腹狐疑,还是不动声色地起身去开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敏捷的身影便闪身而入。“瓦尔维小姐!”他惊讶地脱口而出,声音里有少许的责备,“您不应该现在来,出什么事了?” “你们中间,谁是法维拉?”莉狄亚一只手揪着胸口,皱着眉头,冷冷地环顾室内这些目瞪口呆的男人。阿尔伯特愣了一下,这名字自一个年轻女孩口中说出,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太大了。“您所说的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很快地回答,“不过我可以带您去见他。所以您可否……” “听着,我不十分清楚你们要干什么,”莉狄亚猝然打断他,“可是你们受骗了!法维拉早就死了!我——我亲眼看他被埋葬的!” 一阵嘤嘤嗡嗡的惊呼霎时传遍室内,带着诧异和怀疑。阿尔伯特注视着她,她明显不是在假装什么,那完全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神情,焦虑和癫狂都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他沉吟片刻,最后以非常肯定的口吻对众人宣布道:“请诸位暂时先回去。不要担心。这件事一定会马上调查清楚。我保证。” 他将窗户闩上,发现已经将近傍晚了,斜沉的太阳将房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个女孩还坐在椅子上,有些呆呆地望着地面。他踱到她身边,轻声地开口,语气像是在安慰:“可以说说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法维拉已经死了?要知道,首先这不是一个真的名字。” “favilla,拉丁文,意思是灰烬。这是……亚瑟给自己取的名字。”莉狄亚缓缓地接道,丝毫没注意到阿尔伯特闻言变了脸色,“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从很早以前,他就不时到我家里来。最后一次是三年前……”她突然抓住自己的双肩以抑制住它们的颤抖,“他死了,我的家人在埋葬了他以后,也死了。就剩下我一个,只有我一个……”阿尔伯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还记得他都做了些什么,因为什么死去的吗?”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她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一切太突然了……我不明白……” “你家在哪里呢?” “康斯坦茨附近。博登湖畔的一个小镇。” 阿尔伯特颦着眉在屋里踱步,弄得地板咯吱作响,斟酌许久才说道:“就我所知,法维拉是将近三年前——1520年在康斯坦茨失去了音信,有人信誓旦旦地宣布他的死讯。他自称其实是一直被关押着,再次出现是在特里尔的济金根那里。” “我知道特里尔发生的战争。” 莉狄亚突然抬起头来,“但是我不相信法维拉在济金根那边的说法。他死了,你说的对,是在1520年冬天。” 阿尔伯特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孩,不知说什么才好。难道他们真的被愚弄了?还是她掌握了什么特殊的秘密,使她竟然如此偏执,不接受任何解释——除了见到他本人她才会罢休。 “那么你自己去见他。”他最后简单地说,“听说最近每天傍晚,他都会去圣母教堂墓地。” 莉狄亚愣了一下,在一瞬间她脑海里的回忆重叠起来。在她转身离去时,阿尔伯特诡异地笑了笑:“假如还有什么疑惑的话,我建议你不妨去找埃默巴赫主教。” 那一切的回忆是那么真实,俨然的屋舍,丛生的草地和潺潺溪流都历历在目。那棵老橡树,墓地边的老橡树,那是他和她曾有的乐园,他们坐在树荫里,亚瑟翻着书页,教她念故事和诗篇。莉狄亚甚至觉得她伸手便可以摸到那温暖粗糙的树干。但是深埋在墓穴中的棺木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的墓碑,以及那些倒卧的尸体,像噩梦一样抓住了她的心,使她震颤起来。 圣母教堂墓地还是和那时见到的一样,只是黄昏的光线使这里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幽暗。她仿佛被神秘的幽灵引领着,穿过墓碑的树林,径直奔向那片空地。那些野花仍旧盛开,在冰冷的晚风里摇曳,就像无数沉默的灵魂在黑暗中闪烁着。周围太安静了,充斥着腐烂的植物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在这个死者的世界里她害怕起来。这时她看见了——远远地坐在接骨木树丛下的人,正温和而悲哀地望着这里,身下垫着黑色披风。 一瞬间她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知道那是思念的虚像还是徘徊的幽灵。直到他站起来,朝她柔声说道:“莉狄亚,是你吗?” 面对这一切她不知所措,但是当亚瑟朝她伸出手时,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怕他再度消失。“亚瑟!”她呜咽着,泣不成声,“亚瑟!”他真实的手臂抱着她,低沉地重复着,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4 正文 分卷阅读2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5 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是的,是的,我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为什么会——”她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那时候你明明——” “那不是真的,”他肯定地回答,“他们制造了骗局,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然后把我关进监狱,封住我的口。不过现在我是自由的了。” “他们——他们是谁?”莉狄亚立刻反问,“告诉我,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一切——所有这一切,究竟是谁干的?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亚瑟缄口不言,垂下眼睛,凝视在暮色里变得幽深的草地,仿佛在寻找什么人。莉狄亚同样转过头,但是那里并没有别人。“埃默巴赫主教……”她突然骇然地说,“维尔纳·冯·莱涅——我说得对吗?!” 这个名字似乎刺着了他,亚瑟随即皱起了眉头。莉狄亚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吐出破碎的话语:“天哪,这不是真的……那家伙——下地狱的!我要杀了他!” “不要这样,莉狄亚!”出乎莉狄亚的意料,亚瑟突然按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严肃地打断她,“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别做任何傻事!” “——结束?你认为结束了吗?”她拼命甩掉他的手,后退一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父亲,母亲,姐姐,在你之后全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他毁了我的一切!我早就发过誓,如果知道谁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一定会亲手杀了他!谁也不能阻止我,连你也不能!” 亚瑟定定地看着莉狄亚,她流着泪继续指责着什么,但是被一阵更强烈的声音淹没了。那是凛冽的风掠过墓地时带来呼啸,长眠在这里而没有墓碑的死者在向他呐喊,他头一次感觉到亡灵的沉重向肩背上压了下来。“他们全部因你而死”——尽管他矢口否认,但是在那次见到莱涅后,他一连几天都冒着危险,悄悄来到埋葬他们的地方,一连几个小时地站立着,直到星星出现在广袤的天空时才怅然若失地离去。 第四章 这是一间简单的书房,木质的墙壁刷着紫红色的漆面,不过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它的主人坐在圈手椅上,背靠着黄铜的壁炉,交叠起双腿,手交握着搁在膝头摊开的厚书上。这是他特有的阅读姿势。阳光照亮了室内飞舞的灰尘,映在翻得卷边的书页上。他的眼睛很沉静专注,时而用手指划过印刷得墨迹斑斑的字里行间。 当阿尔伯特·汉莱因推开亚瑟的房门,看到这一幕时,蓦地发觉了这个人的某些特质。他想到也许路德躲藏在瓦尔特堡的小屋里,逐字逐句地把福音书翻译成德文时,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当伊拉斯谟在遥远的巴塞尔整理希腊文新约,也曾经这样比比划划。或者回到更古以前,当圣路加或圣马太的弟子冒着纷乱的战火,整理使徒们留下的传世见证时,呼吸的也是和他相同的空气。也许他走出去大声布道,鼓动人心时他们是相像的——强烈到令人畏惧;可是当他如此坐下来时,他所沉浸的世界和他自己的有天壤之别,那并非可畏,但同样难以接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如同扫罗和保罗的差别那么大。 “呵,你来了。”亚瑟合上书,把封面向他亮了亮,“德文福音书的第一稿。措辞很有趣,平易近人。” “那是为了让纺织工人和农妇也能阅读。”阿尔伯特走进来,“让所有人不用通过教士就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话。” “圣经会摧毁教堂。”亚瑟笑着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盯着他的表情。“先别说这个,”他抱着双臂,语调变得轻松起来,“那女孩果然认识你。看得出因为你……她经历过很多事情。” 亚瑟的笑容消失了。“是的,因为我。”他缓慢地站起来。 “她不是肯忍耐苦难的温顺女子。她知道莱涅主教的所作所为了吧?”阿尔伯特轻描淡写地说。 听了这句话,亚瑟猛回过头,很快地走到阿尔伯特面前,狠狠瞪着他,令后者吃了一惊。“阿尔伯特·汉莱因,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得不警告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她和我,和你们都不一样,别想利用她替你做什么!” “我利用她?”阿尔伯特皱着眉头,但是很快以不慌不忙的态度下了断言,“她是个聪明的战士,判断力就像友第得那么可怕。她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最好这样。”亚瑟倨傲地后退一步,用低沉可怕的声音说,“如果你把她引向罪的深渊,我一定会同样地来对付你。” 阿尔伯特快速地穿过庭院,他的同伴急匆匆地拉住他:“怎么?卡尔洛夫同意了吗?” “别再提那件事了!”他冷冰冰地甩过一句,“顽固的家伙。路德的走狗。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跌倒。” “可是他毕竟是‘法维拉’,在整个普法尔茨和施瓦本,这个名字比你更有威信。” “他?!”阿尔伯特怒气冲冲地打断道,“他哪点比我强了?如今他站在世人面前说话,声音会比我更响亮吗?他的意志会比我更坚强吗?他的信仰会比我更本真吗?事到如今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法维拉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可以不属于他的名字;除此之外,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安娜非常不安,莉狄亚这几天一反常态,萎靡不振,她时常看见她坐在门廊边,仿佛害怕寒冷似的蜷缩着,反复读着几页发黄的信纸,有时仅仅抱着膝盖凝望着角落。当她注意到她的凝视而向这里透过一瞥时,那目光幽深而可怖。安娜浑身颤了一下。“莉狄亚……”她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担忧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莉狄亚拼命摇着头,好久才张开干裂的嘴唇,喃喃低语着,安娜疑惑地凑上去才勉强听清。“原来这么久以来我们都是牺牲品。什么凭吊,什么宽恕,都是假的……”安娜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一瞬间她以为莉狄亚精神失常了。“哦,莉狄亚,亲爱的,求你不要这样,你在胡说什么?”她慌忙抱住她的肩膀,“别再想可怕的事情了,你病了,一定是太累了,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会找管家说……” “我并不累,也没有病。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要干什么。”莉狄亚冷冷地顶了她一句。 “不,你跟我们在一起,现在生活得很好,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会为你伤心的……”安娜几乎是乞求般地看着她,但是莉狄亚突然甩开她的手,径直站起来,力道之大叫安娜险些摔倒。“明天是降灵节,他一定会出现,不能莽撞,考虑清楚……”她口齿清晰地自言自语,声音沉稳短促,丝毫没有安娜所认为的神志错乱。相反,她很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5 正文 分卷阅读2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6 冷静,有一种狂热的理智在支配着她,血液在敏捷灵巧的身体里沸腾,对于她来说,没有这更好的状态去完成她的心愿了。她一直为此准备,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就只为了一个目的。 埃默巴赫的市政厅设在赫茨广场,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建筑,木筋加筑的外墙请北方工匠绘上了正义与美德。克勒市长每每穿行在宽阔的走廊里,从落地长窗仰望对面的圣母教堂时,总是遗憾地认为它高耸的尖塔遮挡了市政厅应该享有的明亮阳光。克勒相信上帝,但不是教堂里的教士们宣讲的上帝,在壁画和圣像里睁着严苛的双目,审视人的灵魂,教人在末日和地狱的永罚中战栗。他翻看路德的《论赎罪券与恩典》,也阅读新教宣教士——他们自称为传播福音的仆人——散发的非法传单。他这个平民靠苦读和才干获得受人尊敬的地位,贵族和教士特权造成的不公正,他体会得比谁都强烈。所以莱涅主教派人请他前来商谈事务时,他本能地感到了排斥。尽管面前的修士表情谦朴,毫无恶意,他还是冷冷地回答:“叫你们的主教管理他的教务,我们来负责公共事务,不要把教堂建在市政议会里。” “主教阁下强调这件事很重要,是最纯粹的公共事务,关乎埃默巴赫每个人。”他无意间连那种傲慢的措辞都一丝不苟地转述了。克勒皱了皱眉头,可是他不得不节制地听下去。“主持过圣灵降临瞻礼以后,他希望能马上就见到您。”这简直毫无商量的余地。如今听着圣母教堂敲起降灵节典礼的钟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置若罔闻。其实他完全明白莱涅要对他说什么,也明白今天将要发生什么,阿尔伯特已经暗暗通知他,叫他作好准备。 在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孩子们要穿着白衣服,主教亲自把圣油涂在他们的额头上,重复洗礼时发出的誓言,给他们讲述作为基督徒的责任。唱经班和管风琴的节奏唱出庄严的圣咏来。人们坐在下面,眼睛望着他们的孩子。未经世事的孩子们脸上自然地焕发出童真虔诚的光辉,但是他们的长辈脸上带有岁月和怀疑的印痕,他们在窃窃私语,交换着别的担忧。那些农民暴动的传闻不胫而走,施瓦本似乎到处都出现了叛乱,没有人证实这些事情,更加助长了各种猜测和谣言,使得人心惶惶。有人将这些同北方那些诸侯联系起来,也有人猜测这些是路德以及他们那一类人怂恿起来的。 整个仪式就在这样一种不安定的气氛里结束了。但是他们跨出教堂时,赫然发觉广场中心废弃的喷泉基石上站着一个人。那常常是节庆市集上,小贩用来吆喝叫卖引人注目的的场所;现在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被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他向敞开的大门伸出双臂,宽松的黑色长外套包裹着他的动作,显得矗立在那里的是一个巨大的暗影。他在隆隆的钟声里的讲话仍然非常清晰洪亮,显然是久经训练过的声音——“市民们,你们把孩子们送到教堂里面去了,但是你们是否意识到,这样做却让他们远离了上帝!” 人们的心不在焉令莱涅感到无力。他在圣器室里脱掉镶金边的纯白祭披,辅祭替他解开装饰着宝石的饰带和腰带,他感觉非常疲惫,示意他们离开。屋子里很安静,焚香的香气还残留着,交混着摆设在窗台上的石竹花的香味,很甜美,却令他呼吸困难,镶金圣器的光泽都在这种浓重的雾气里模糊了。他闭着眼睛,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一阵接一阵盘旋的耳鸣困扰着他。不过渐渐地他发现那并非耳鸣,而是真实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从外面传来。人群在呼喊,很显然是在应和着某种口号。他狐疑地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那一瞬间仿佛被妖魔的法术化成了石头。他明白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什么,这样的情景他曾经目睹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只能以这个名字称呼正在广场上滔滔雄辩,引得脚下人群一阵阵哗然的人物——“法维拉”;他正在用令人着迷的语调宣布:“你们自己去判断吧!完全恩典,完全信心——有谁相信这个福音,就伸出大拇指来!”于是他们排山倒海地欢呼着,高举的手臂如森林一般。莱涅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巨响。 这时他突然反射性地冷静下来,门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有人在逼近他。 “主祭吗?”他头也不回,不假思索地命令道,“无论是谁,马上去通知市政厅,叫他们驱散广场的人,逮捕那家伙——”他咬住嘴唇,随即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意识到那人既不是主祭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神父。 是莉狄亚·瓦尔维。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不速之客,后者揭开遮盖的兜帽,同样沉默地望着他,身体的一半还掩藏在高大壁柜投下的阴影里。圣器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时高时低的声浪倾泻进来。 她和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那个迷茫而好奇的年轻女孩无影无踪。她冷冷的琥珀色眼睛瞪着他,她的神情和气势都令人想起杀子之前的美狄亚。莱涅一言不发。他明白一切疑问都是多余的。他等着她开口陈述闯入的理由。 “我来报仇。”她简单明了地说。 “什么?”他从容地笑了笑,尽管他是以严肃的态度应对的,但这样的回答方式令他措手不及。 “你听不懂吗?我要你血债血还!”莉狄亚大喊出来,“为亚瑟,为你害死的那些人!” 莱涅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亚瑟?”他低声重复一遍,“你竟然也认识他?……那你是什么人?我没有任何印象。” “哈!你当然不记得我!你在康斯坦茨谋害我的家人时,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偶然逃过一劫的小女孩吧?” 他的脸顿时变得铁青,脚下在无意识地挪动,但是当他显然拾起了相关的所有回忆时,却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康斯坦茨?呵,我记起来了。” 莉狄亚惊诧万分地看着他重新微笑起来,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开口,“原来你所谓死去的亲人,就是那些可怜的包庇犯。而死去的朋友,就是你我都正在目睹的奇迹,从死者中复活的法维拉?” “闭嘴!闭嘴!”她失控地吼起来,“不许你这样羞辱他们——” “你睁眼看清楚,姑娘,”莱涅指着窗外涌动的人潮,厉声打断她,“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信仰,盼望,然而他们没有能力分辨善恶,蛊惑者趁机潜入他们的灵魂,用花言巧语把他们拖入深渊,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他们的沉沦他便视如儿戏。亚瑟·卡尔洛夫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知道墓地里的死者吗?这些不能得救的灵魂,就是现在这些人的未来!他这种把戏我看够了!假如你真的要找什么人来复仇的话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6 正文 分卷阅读2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7 ,”他冷冷一笑,准确地指向亚瑟的位置,“那不应该是造成这一切的他吗?” 莉狄亚浑身一激灵,但是她咬着嘴唇,愤愤地反驳:“胡说!亚瑟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他和你完全不一样!” “你并不了解过去的一切,就不要妄下结论。”莱涅说,“不过似乎你并没有耐心去了解真相。关于亚瑟,关于我们——” “我没兴趣!”莉狄亚哽咽着,眼睛仿佛要燃烧起来,右手的肌肉在披风的掩藏下暗暗地绷紧,“别想糊弄我!我只需要知道,我的家人确实是你杀害的吗?亚瑟的入狱确实是你造成的吗?” “我并没有宣称我是清白的,”他平静地回答,“如你所知,全部都是我下的命令。如果你认为应该归咎于我,我不否认。现在,”他微笑起来,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你手里那把匕首刺穿这里吧。我先他而死看来是天主的安排,我愿意欣然接受。” 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冽的寒光,莉狄亚紧握着它,手腕止不住地抖颤。埃默巴赫主教的眼睛像幽暗的深渊,没有感情,也不畏惧死亡,将一切希望都吸入、吞没,因为于它而言早已没有渴求。她从喉咙里爆发出撕裂般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上去。 “克勒先生,您真的不派遣卫队逮捕煽动者吗?”几个议员站在克勒的身边,担忧地望着远处发生的一幕,“至少驱散围观人群,要是主教责问您的话……” 克勒仍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沉着地观望。“不必。要我们插手做什么呢?不用管教士们。”他低低地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福音书的句子,“让死人来埋葬死人好了。” 亚瑟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那些在脚下附和他的学生们的呼喊也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胸前在一瞬间仿佛被刺中了,于是他迟疑地低头察看,那里完好如初。但是狂热的喧嚣渐渐在他的脑海里远去了,他的视野里突然染上了一片血红。他似乎被安置到了另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脚下簇拥着他的人群变了,而在他们中间有一张年轻清隽的脸,沉静地冲他微笑,比任何人都醒目,比任何人都特殊。 “……维尔纳?”他不禁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当神父们匆匆冲进圣器室时,看到的只是向外敞开的窗户,掉落的花瓶摔得粉碎;他们的主教倒在那里,胸前被殷红的血染透,触目惊心。淡红的石竹花散落在地板上,覆盖着他好像要吞噬他的身体。他们惊慌失措地按住他的伤口。他本人却早已神志不清,灵魂陷入了深不可测的世界。 卷三 黄金时代 “唯有过去的才是真正实在的,而目前则只是一场苦痛的挣扎而已。它是要生长到那一去不返的存在里面去的。只有死者才完全存在。他们的失败和成功,希望和恐惧,欢乐和痛苦,都已经成为了永恒。种种烦扰早已埋进了坟墓,种种悲剧只留下一幅褪了色的记忆,种种热爱都已由死神的神圣的一触而成为了不朽。 ” (罗素,《论历史》) 第一章 莱涅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视野里几道火流星撕裂了绛红色的天空,留下诡异的光痕。身下的草尖和树根刺着皮肤,令他很不舒服,浑身的肌肉都酸痛起来。他很诧异,在回程的路上只不过由于疲累而靠在橡树下打了个盹,竟然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他一跃而起,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短剑好端端地别在腰带上,行囊也在他的手边。这里几乎还是野外,他必须至少找一个地方安顿,或者夜间赶路,也许天亮就能回到神学院。这里几乎荒无人烟,现在看来后者是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暮色降临,猫头鹰呜呜地鸣叫着,在显得有些阴森森的橡树林里传得很远。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努力地看清周围越来越黯淡的景色,脚下还是不断被交错的树根绊着。他走了很久都找不到驿道,渐渐变得心急如焚。 他看见前方有光亮,在浓密的树林里也能轻易辨别出那是燃烧的篝火,隐约可见一群人围着它,时高时低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估计是流浪的节日剧团或歌队,他们在路途中搭起帐篷过夜并非罕见。他轻轻地惊呼一声,脚步也轻快起来,几乎是无所顾虑地向火光投奔过去。 “别过去!”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地说,与此同时莱涅的胳膊突然被扯住,令他猝不及防。“别过去,除非你想惹麻烦。”那人又重复道。莱涅回过头去打量他,在昏暗的夜幕中,一个黑色影子紧紧贴在身后包裹着自己,但那并不是幻影。陌生人裹着曳地的长披风,风帽拉得很低。 “怎么?”莱涅警觉地说,既在询问前方的火光又在询问面前的陌生人。 “你有兴趣的话,不如看个究竟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悄悄接近那堆在开阔地带升起的篝火。那些人显然是在流浪,男男女女遮蔽御寒的衣服都破破烂烂,寒酸至极。但是他们围坐在一起烤着火,柴堆噼啪作响,那些疲惫肮脏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神采。一个老人站起来,用陌生的语言起头,带领着他们举起双手,唱起调子简单的歌来,姿态神情很像是一首赞美诗,但并不是拉丁文。莱涅观察着这些神秘的流浪者,琢磨了一会才辨认出他们使用的是捷克语。在歌声里他们分享着掰开的饼,同时用一个杯子喝酒。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些内容,那些方式,他只是在落满灰尘的羊皮纸线装书上读到过,那本书的名字给他的印象却很深——《论异端之绝罚》。 “波希米亚……胡斯派信徒!”他骇然地说。 陌生人拍拍他的肩头。“能看出来,可见你也不是一般人。”他凑近他的耳边说道,态度很暧昧,分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既然如此就看清楚,这样的情景十分罕见,我们很幸运,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遇到了最著名的异端派别之一。” 他狐疑地转过身去直面着陌生人,风帽的遮挡使他看不清他的面容,这使他越发焦躁,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他并不答话,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你听见什么没有?” “嗯?”莱涅怔了怔,对于突然的反问猝不及防,“你指什么?” 他没有回答,却拨开灌木丛,径直向前走去,接着用清楚洪亮的捷克语大声喊道:“他们来了!快跑!” 所有人,包括莱涅在内,惊恐地抬起头,屏息凝神,不知发生了什么。随后他们都听见凌乱急促的马蹄声朝这里逼近。尽管不能确认它们属于谁,但是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它们象征不祥。他们来不及熄灭篝火便四散逃跑。下一刻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7 正文 分卷阅读2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8 几道冰冷的金属反光窜进视野,冲散了流浪者的队伍,那是大队穿着盔甲的骑兵。“在这儿!”有人大声喝道。 “跟我来!”陌生人一把抓起莱涅的手向森林深处跑。 “为什么我也要跑!”他反应不及,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的脚步,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他们会以为我也是胡斯派!” “假如有幸被发现,你认为他们会听你解释吗?”陌生人头也不回,讥讽地甩给他一句。 莱涅顿时哑口无言,只能任凭他拽着自己的手,在完全漆黑的森林里奔跑,视线、呼吸都混乱了,耳边掠过呼啸的寒风,夹杂着远远的凄厉的惨叫和呵斥声。唯一确定的是陌生人的耐力和体力强悍得出奇,在莱涅步伐踉跄时,他似乎仍不觉疲累。 不知他们跑了多久,陌生人终于松开了他的手。突如其来的放松使他一下子瘫软地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陌生人站在他身边,好整以暇地注视他一会儿,终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的体力太差了,”他像劝告老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和缓地说,“不要总呆在书斋里读那些散发霉味的典籍,对你的身心都没有好处。” 莱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但是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身体就突然被陌生人结结实实地压在浓密的草丛里,胸膛和土地的猛烈碰撞让他咳嗽起来。 “你干什么?!”他有点愤怒地叫道。 “嘘!嘘!”他捂住他的嘴,用披风掩盖住他们两人的身体,“他们来了。” 果然,眼前出现了几根高擎的火把,夹杂着马蹄声和交谈声。莱涅趴在那里,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完全不明白这些追兵是从哪里赶上来的,也许他们一直就被紧紧地追踪着,或者这些人就从黑暗的地底钻出来。 “找到三十六个胡斯派——十四个还活着。” “他在里面吗?” “不在。” “继续找!否则有麻烦的是我们。” 莱涅听着士兵的交谈,感觉一头雾水。他看不清他们隶属的徽号,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还在寻找一个人,一个极为重要、极为危险的人。这时的天空缀满了星星,过于明亮的星光现在是个灾祸。夜晚的土地变得冰冷潮湿,寒气逼人。但是陌生人维持着半压在他身上的姿势,按着他的那只手的温热,通过软革手套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他。披风的厚料蹭着他的皮肤,使他并不觉得很冷。他们挨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清晰无比。茂密的灌木丛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着,他们就这样伏在草间,一动不动,直到马蹄声消失很久才撑起身体。 “今晚可真是够惊心动魄的。”陌生人轻轻松松地呼出一口气,向莱涅伸出手。 “你到底是谁?也是胡斯派?”莱涅推开他的手,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慢慢地、严肃地问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 他耸耸肩。“你的问题很有趣。一切都可以说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他揭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端正的脸。在星光的照耀下,隐约可以辨认出深红褐色的头发,漆黑幽暗的眼睛里反射着跃动的星星点点,如同他们头顶的夜空。“至于我是谁——ego sum qui sum.[注]——你觉得呢?” “不要用天主的谕示来装饰你自己。” “你果然懂拉丁文,你是教士吗?” “目前还不是。不过这和你无关。” “那可不见得,假如我是胡斯派,你会回去找那些士兵告发我,好让我被烧死吗?”他微笑着,轻描淡写地问道。 莱涅皱了皱眉头。“首先,把异端诉诸严刑的作法,我一向持保留态度;再次,确定一个人是不是异端压根没那么简单;最后,你帮助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做恩将仇报的事情。”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一丝不苟地回答。 也许是这种学究气十足的态度,令神秘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他坦率地说,眯起眼睛,向他伸出右手,“我们不玩文字游戏了。叫我亚瑟吧,亚瑟·卡尔洛夫。” “维尔纳·冯·莱涅。”作为回应,莱涅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可以问你去哪里吗?说不定我们可以同行。” 莱涅环顾四周,意识到他们身处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林里面,周围幽深黑暗,根本辨不清方向。“海德堡。”他声音低下来,“不过我们似乎迷了路。天亮之前恐怕都无法赶路了。这里既没有人,也看不见驿道。” “怎么不能?”亚瑟微笑着接道,“不要总是求助于人和人造的东西。永远有更深广的事物为我们充当路标。”他仰头望着灿烂的夜空,“比如某些星星的位置是不变的。它在那里的时间有多少个世纪,大概只有上帝能告诉我们。” 莱涅感到这番话轻轻地触摸到了他的内心。他像亚瑟一样抬起头。在深蓝色的广袤苍穹中,低垂着无数闪烁的星星,摇摇欲坠。各种星体在有序地、交错地做着规律的旋转。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因为有更多的声音会集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就像一支教堂的合唱队,在指挥下发出和谐悦耳的美妙天籁。这的确是一幅瑰丽奇妙的图景。他看了看亚瑟,星光勾勒出他坚毅而专注无瑕的侧脸。 ——他的眼中见证过万物。莱涅无端端地想起曾经在古老的异教史诗里读过的句子。 “那边是我们要去的北方。”亚瑟指了指某个方向,“我们一起去海德堡吧。” “的确喜欢故弄玄虚。”莱涅突然轻轻地说道,不出声地笑了笑。在夜色中,他确定自己的表情不会被对方看清楚。 “嗯?” “没什么。走吧。” 那一刻莱涅突然感到非常庆幸。此时此刻,无论这个年轻人是谁,无论他来自哪里,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的地,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于是他们由小熊星座指引着,穿越德意志广阔的森林,走向古老的城市海德堡。这段记忆一直停留在他们的内心,过了很久也未曾消退;1516年9月30日——那时他们的一切还如同那天晴朗的夜空。 ———— [注]ego sum qui sum.: 相当于英语:i am who i am.中文圣经此处翻译为:“我是那自有永有的。”(《出埃及记》3:14) 第二章 在天空现出一片淡粉色的晨曦时,他们穿越了森林,走上了宽阔的驿道,已经能够远远地眺望圣灵教堂和海德堡城堡的尖顶,耸立在山脚下的海德堡神学院,远远望去是一片颇具规模的古城堡群,静静地卧在翠绿色的山峦之间。 “我们快要到了。”莱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8 正文 分卷阅读2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29 涅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件事,“哦,抱歉,我忘了说……” “你是那里的学生,对吧?”亚瑟朝前面的建筑努了努嘴,“如果是这件事,我猜到了。” 莱涅避免刻意看他的表情,不想令他感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是的,那么你……” “维尔纳!维尔纳!” 几声熟悉的呼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莱涅狐疑地眯起眼睛,把脸朝向驿道的尽头,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冲这里跑过来。不过他马上便认出了他们,于是回应似地挥着手臂,加快了步伐。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嬉笑着互相拥抱,拍打肩膀。“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莱涅笑着问。 “我们怎么知道!”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青年耸耸肩,不满地回答,“你比预定回来的日期迟到了三天,我们怕你半路上出事,从前天起就爬上塔楼眼巴巴地等着!” “忠实的鲍岑只是想借故逃避教会法课程罢了。”另一个黑发学生咧着嘴揶揄地插话。 “胡说八道!”鲍岑毫不犹豫地接道,“根特·施林夫,我发现他的时候你还在打瞌睡!” “好了,好了,”莱涅苦笑着地在他们之间摇了摇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 “梅明根如何,维尔纳?”一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的黑发青年开口说道,“你父母还好吧?” 莱涅脸上的笑容瞬时有些发僵。“他们……身体很好,”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全心事主,刻苦静修,只是对自己的儿子冷淡。” 有那么一刻,三个伙伴面面相觑。青年听着,微微叹口气,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贵族夫妇捐献家产,自愿成为修士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他们选择了赎救灵魂的最好方式,做子女的应该祝福他们,他们一定也在为你的圣召祈祷呢。” “谢谢你,汉德尔。”莱涅平静而得体地避开他的手,“我没有抱怨的意思。目前这样的生活令我充实,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我明白。”汉德尔无奈地点点头,“好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人在担心咱们。” “等一等,”莱涅突然转过身,四下打量,忽然发觉那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不辞而别。他们之间毕竟没有同行到底的约定。他有些怅然地思忖道。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遥远的群山,老人拉上厚厚的窗帘,比平常多点了一根蜡烛。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修道院式房间,在两个尽头各有一扇门通向不同的走廊。暖洋洋的火焰使并不大的屋子有了质朴安详的气氛,就像它的主人。银烛台十分陈旧,不过样式和花纹都很精致,在客人到访时才被拿来使用。他坐进自己心爱的摇椅,看着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用锡杯子啜饮着。老人低头看了看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里面盛着刚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饮料。“这是什么?” “是我带来的草药茶,”亚瑟回答,“对您的关节痛有好处。” “哦,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与它和平相处。”他笑着摇了摇头。 “您跟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和平相处,我真佩服您。” “孩子,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气争执和证明什么了,追求将变得非常简单:健康,还有平静。”他尝了尝温热的液体,淡淡的植物清香确实令人情绪安稳愉快。 “以您的年纪和资历,完全可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圈子,而不是只当区区一所神学院的执事长。”亚瑟握着杯把,不动声色地观察老人的表情。 老执事长枯瘦的双手搁在扶手上,叹息一声:“我们所有人好像处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海德堡更给我这种感受,各种纷繁的人群和想法就像内卡尔河,不受控制、川流不息。也许你们年轻人认为这很迷人,但我已经不如你们那样足够坚强,可以承担它的结果和变迁。现在这个位子已经令我战战兢兢了。确实如此,我不对你隐瞒什么,亚瑟。”他用疲倦的语气回答道,但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宽容与平和。 亚瑟走到他身边,弯腰将滑落的羊绒毯子重新拉到他腿上,仔细地掖好,就像儿子为父亲做的那样。然后他依偎在老人脚边,枕着他的膝头。这举动和当初一模一样,而现在显得有些孩子气。深红色的发丝服帖地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老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凝望他的眼神充满慈爱。 “请允许我,神父……”他闭着眼睛,淡淡地在做着解释,“您的一切都没变。这让我想起从前。我母亲忙碌到无法照顾我,白天就把我送到您这儿来……她一直在感激您。”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那时候你每天的到来,对我也是很大的安慰。” “真的吗?”他笑出声来,“我只知道您教给我很多东西。” “你们离开海德堡太久了。就算当初不辞而别,也不应该十多年音信全无。” “那时我们不得不回波希米亚去。您也明白,这个地方令她非常伤心……但对我不同。它是我出生的地方,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回来——”他停顿片刻,似乎斟酌着词汇,“回来做些什么。” “亚瑟,”沃芬贝格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就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只是你自己要谨慎,你还很年轻。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在允许范围之内……作为你的教父,我不愿看到你因为年轻冲动,而做出什么抱憾终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渐渐地加快,流露着内心的忐忑。 “您介绍我进神学院,已经帮助我太多了。除此之外,您不必多费心。我一向按良心行事,这可是您教我的。”亚瑟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不是快到时候作晚弥撒了?” 沃芬贝格反省着自己的态度,但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您的态度令我惶恐。请尽管问。” “在来海德堡之前,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亚瑟靠在门边,握着铜把手,狡黠地牵起嘴角。“没有定所。我在很多城市间游历,流浪,见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情。这又将是一个冗长的故事。适宜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您听的。” 听着面前房门阖上的声响,沃芬贝格叹息着,将头枕在椅背的皮垫子上。当亚瑟以无比自信的态度回答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和口吻都沾上了某种轻蔑。他的心为此一沉。海德堡一向汇集了各方各地的学生。他看得太多,了解这轻蔑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还属于像他那样的一群年轻人,属于他们这个时代。难道这个时代的精神便是轻蔑和怀疑么。悠久的过去在他们眼中轻薄如蝉翼,先贤的思索脆弱如薄冰。他疲倦地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29 正文 分卷阅读3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0 想着,心里早已不愿去追究和恼怒,他只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将被冷冷遗弃的悲哀。 已经到了晚祷的时间,黄昏使教堂灰暗的石墙染上了变幻的色彩,镌刻在山墙和门楣上的圣徒雕像仿佛在脚下的人潮中不安地挪动脚步,窃窃私语。进堂咏的歌声隐隐地从敞开的礼拜堂大门里流泻出来,然而学生们绝少像往常那样垂首鱼贯而入,而是在门前聚集了起来,驻足观望。他们围观的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卷,被不知什么人钉在了手握天国钥匙的圣彼得脚下。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刚劲有力的粗体拉丁文,一笔一划都毫不犹豫,显示着作者的气势和话语本身的强大: “我实在告诉你们,我来不是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没有任何补充和署名。 “马太福音十章34节……”有人小声地说,“谁干的?……是什么意思?”是谁写下并张贴出这个?每个人心中都不免会泛起一丝疑问甚至不安的涟漪。这仿佛是个预告,有什么人要来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难道是说下这句话的加利利的耶稣本人吗?或者,仅是某个学生的恶作剧?不论是谁,这个人一定是在他们中间了,仅仅如此猜测,也在学生们中间引起了小小的波澜。 突然人群被分开了,维尔纳·冯·莱涅一声不吭地走到圣彼得脚下,把手按在纸卷上,端详着那行字;接着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把纸撕下来。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维尔纳!”鲍岑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的人,“你这样做——” “有什么不对?”莱涅攥紧了纸卷,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愤怒,但严肃到令人望而生畏,“这分明就是某个学生在哗众取宠。” “就算是学生干的,那可是主的话,你就这么把它撕掉。”人群中有人低低地接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敬畏的应当是天主的圣言,而不是一张写了字的纸,”他把纸卷哗地一抖,“我倒想看看,这个把自己当成基督的人有多伟大,他要带给我们怎样的分裂?” 他的质问顿时令所有人哑口无言。莱涅镇定自若地望着他们。但是随即从人群中传来了赶过来的教堂执事的喝斥,凝滞在门前的队伍终于不情愿地散开来。莱涅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像平常那样将手指在圣水池里浸了浸,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时他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的心脏也在狂跳,也许那句话带给他的疑问比谁都要深刻。假如那位始作俑者真的当面回应他的挑战,他怀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有人走到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的确,起纷争很容易,解决纷争就困难了。” 他猛地回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上他还认为彼此间难以再见面。莱涅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明亮的烛光下看清他的模样。他一身普通学生的装束,紧身长裤,软鞋,黑色长袍。“卡尔洛夫……”他脱口而出,“你竟然也是……” “叫我亚瑟吧。”他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真抱歉,当时没有跟你说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来得及。” “你也要在这里学习?” “像你一样。” 莱涅怔了怔,一时间还难以理解他的意思。他试图回忆他们如何邂逅,如何结伴而行,经历了一个圆而在轨道的另一端重新相遇。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不禁又要提问: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然后必定会再次得到他含糊其辞的回答和神秘莫测的微笑。最后他只能放弃一切猜测,接受他给他的生活带来的某些改变和波澜。 “in ris,& filii,& spiritus sancti(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当神父开始讲道时,莱涅忽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袖子。亚瑟挨在他身边,摇曳的烛光辉映着他微笑的侧脸,他正在向莱涅暗暗地伸出手。他怔了一下,可是面对那张开的手掌他没办法拒绝。于是他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很宽,很温暖,将他抓得紧紧的。 “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莱涅低着头盯着面前摊开的祈祷书,有些困窘地问。 “非要知道不可吗?” 他皱了皱眉。但是亚瑟随即弯起嘴角,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回答:“因为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这么一句话,使莱涅觉得忽然有一股温柔的暖流,从他们紧贴的手心那里倏地传递到全身。他没有去看亚瑟的脸,也知道他在自足地微笑。他下意识地回握住他。他们就这样,在永恒的凝视下,手指和手指紧紧地相互交缠着,直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合唱着经文歌,彼此祝福平安时也没有分开。 第三章 集体餐厅的长窗外面已经显现了浓浓的夜色,还有闪烁的星星,不过谁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杯盏叮当的碰撞、学生们嘤嘤嗡嗡的谈话声回荡在高耸的廊柱和穹顶之间,插满蜡烛的枝形吊灯悬在头顶上闪闪发亮。 “看来很多人都在议论傍晚的‘经文’……还有你,维尔纳。”施林夫小心翼翼地环视周围学生的表情,凑近莱涅耳边悄悄说。远近座位上暗暗投来的目光交织了各样的感情,钦佩的,敬畏的,不解的,谴责的;不用提醒,莱涅也早就感觉得到。但是他静静地把一匙汤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他们有他们的自由。” “你想那会是谁贴出来的,又是什么用意呢?” “无论如何,我想那个人一开始便无意做出解释。或者当时不是太傲慢就是太害怕。否则他就应该站出来面对维尔纳的质问了。”鲍岑摆弄着叉子,显然对自己的结论洋洋得意。 “望弥撒时似乎有一张新面孔。”汉德尔突然突兀地插话道。不等鲍岑和施林夫作出反应,他瞟了一眼莱涅,紧接着加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好像很熟?” 莱涅的手指微微一松,汤匙随即滑落到盘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是新入学的学生,”他犹豫地接道,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我们认识并不久……” “可以坐下来吗?” 出乎意料的插话使四个人为之一愣。他们所议论的对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使他们的脸上随即露出轻微的尴尬。亚瑟·卡尔洛夫端着一杯水,略略躬身朝他们微笑着,同时很自然地向莱涅点点头。“当然可以。”莱涅不得不回答,知道他很明显是在询问自己,接着他把头转向其他人——“这些是我的朋友,帕特里克·汉德尔,艾萨克·鲍岑,还有根特·施林夫。” “幸会。我是亚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0 正文 分卷阅读3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1 瑟·卡尔洛夫。”他跟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尽管他们还相当陌生,但他自信的神情和诚恳的语调都在显示这个年轻人良好的教养和特殊的魅力。无论是态度或是谈吐上,他似乎很擅长跟人打交道跟博得别人的好感。假如在他刚刚出现时他们还对他有某种下意识的排斥,那么这时好感已经悄悄地萌发了。很快他们就开始像朋友那样说话了。 “那么,来海德堡之前你在哪里学习?” “维腾堡大学。”亚瑟不出声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回答。并且他早已猜到这些学生茫然的反应,接着补充道:“是萨克森选帝侯授意建的大学,历史很短。不过仍有几位杰出的学者令人获益匪浅。假如没接受过这些神学训练,执事长是不肯推荐我来这里的。” “是沃芬贝格执事长推荐你入学的?”鲍岑故意瞪大眼睛问道,感到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他不会欣赏任何一个年轻人呢!” 汉德尔和施林夫扑哧一声笑出来。莱涅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咳嗽一声。 “哦,事实上是的,”亚瑟微笑着回答,“不过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还好,也有欣赏他的年轻人,还竭力制止我们开他的玩笑。” “我不是出于欣赏与否。”莱涅立刻接道,几乎不假思索,“而是我们不应该随便讥讽他。” “我们的维尔纳恐怕是最值得尊敬的。”汉德尔把胳膊搭在莱涅身后的椅背上,笑着说,“在学生中间,他说话最有威信。他对所有事都抱着无比认真的态度。就好像在巴比伦的但以理。” 亚瑟把嘴唇凑到杯沿上,故意冲他眨眨眼,拖长声音回答:“我早已经领教过了。” “卡尔洛夫这个姓氏很少见,你来自吕涅堡吗?”施林夫饶有兴趣地问。 “不,这是波希米亚姓氏。”他解释道,“我的家乡在布拉格。不过实际上我在德意志呆的时间比在波希米亚长得多。” 他的斯拉夫血统自然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着它进行下去。但是波希米亚这个词汇再次触动了莱涅的记忆,伴随着来自深夜树林里的流浪者的惨叫和血。现在回想起来,有关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诡异,好像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唯一可以证实它发生过的,就是紧挨着他的亚瑟,正在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视线时不时地扫过他,难以确定他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些最亲密的、曾经用心聆听他的友人,如今正紧紧围绕着亚瑟,后者俨然已成为这个圈子的中心,而他几乎不在参与。 尽管阿德勒院长的书房十分僻静,远离任何学生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打发了一名巡夜的修士站在外面,再紧紧关上房门。他瘦削得近乎刻板的脸上总是带着深刻怀疑的神情,即使偶尔发笑,也是出于讥讽那些“无知而狂妄的年轻人”。他环视列坐在周围,被他召集来的主持教务的神长们,“我今天下午刚刚接到舒陶芬伯爵的信,他说他的军队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逮捕了一批胡斯派信徒。但是他有理由相信还有更多没有被找到。” “让他们去找,”施佩尔主教并没兴趣探讨一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古老异端派别,他擦擦自己红宝石权戒上的灰尘,不耐烦地说,“他的爵位是帝国封的,在自己的领地上有司法权;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院长苦笑一下,迟疑地接道,“因为据说一个极为危险的人来到附近,他要求军队有规律地搜查任何可能的地方。包括……所有修道院和神学院。” “这太荒谬了,”沃芬贝格执事长在座椅里艰难地往前探着身子,嗓音沙哑微颤,但毫不犹豫地反对道,“世俗军队不能插手教会事务,这是共识;况且他没有任何证据……” “您说得对,目前我不会同意。但是如果舒陶芬伯爵的陈述属实,要是找出证据的话,我会提出申请让他们进入的。”院长展开信笺,沉重的蜡印几乎压得羊皮纸垂到他的手面,“——‘此人及其同党在普法尔茨一带散播反基督之异端邪说并煽动暴民叛乱,若不及时加以遏制,于帝国与天主教会之神圣秩序带来的破坏将无法估量;相信各位尊敬的阁下会理解我的用意,并给予慷慨的合作与帮助。’……” 多么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说辞啊!沃芬贝格不安地想。那些来自世俗权力的另一种形式的蔑视,院长和主教们果真没有觉察出来吗?还是故意忽视呢?——教会总是乐于被世俗权力牵着鼻子走,就因为贪图某些眼前的利益而放弃了长久的自尊。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教子轻描淡写的嘲讽之一,不禁浑身发冷,连院长严肃的陈词他也没有听入耳。 “海德堡神学院向来维护正统的基座,不遗余力地反对异端的腐蚀。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所以我请求各位神长从灵魂到心智上带领修生,不要让我们自己蒙羞。” 学生宿舍按规定由修道院管理。相比于世俗大学的混乱吵杂,这里显得洁净朴素得多。裸露的石砌墙壁上没有乱糟糟的笑话和涂鸦,召妓和酗酒闹事要受到处罚。在作过晚课之后,楼宇间就沉入了午夜的静谧。每间室内的陈设几乎完全相同,没有壁炉和火炉,只有简陋的书桌和矮凳,一张铺着稻草垫子的床。莱涅把属于他的苦像十字架挂在床头,那是他的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横木上依稀有些凹陷的小孔,上面曾经镶着绿松石和玛瑙,而今就像他家族的荣耀那样不知所踪。 他依往常习惯,借着暗淡的一点烛光阅读。火苗随着近在咫尺的吐息微弱地跳跃,直到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下窗外的山毛榉沙沙的轻响。眼睛不知不觉中变得酸痛了,他放下书卷,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那里,无意识地注视着火焰的每个细节,它一直在颤栗,仿佛有生命。他就这样差不多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催眠状态,感官变得迟钝而模糊。在这种恍惚间,他觉得有人紧挨着他,一层厚重的温暖加在他的背上,那人的手随着轻柔的动作拂过他的头发和腮边,带给他一种舒适的痒感。他本以为这也是梦境的一部分,直到觉得不对劲才蓦地睁开眼睛,同时有些惊慌地直起腰。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套随之滑落到地上。 “我的寝室就在你对面。我敲过门,你没有回应;不过看到蜡烛明明还没灭,我就擅自进来了。”亚瑟耸耸肩,表情似笑非笑,“不过你似乎很不懂得照顾自己。” 莱涅沉默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套,动作很缓慢,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厚织亚麻的触感非常舒适,还带着些许的温暖。他把它递给亚瑟:“晚上读书是我的习惯,刚刚只是稍微打了瞌睡。”也许意识到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1 正文 分卷阅读3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2 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淡,他又立刻怀着歉意地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哪里,我们很相似。晚上读书也是我的习惯。所以一看到你的样子我很欣慰。”亚瑟接过外套,随手搭在肘弯。他伸手翻了翻摊在桌面的书,看清扉页上的书名时有些意外,那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呵!我以为你不会欣赏任何异教史诗呢。” 莱涅察觉出来了,马上就下结论似乎是亚瑟的习惯。“我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不紧不慢地辩解,“异教史诗往往很美,很悲壮,就像读《诗篇》和《启示录》一样,可以从中感受到同样的东西……” 亚瑟似乎并没有细心听他的解释。他翻着放在桌角的祈祷书,发出比所需要的大得多的声音。突然他在某一页上停下来,径直把它送到莱涅眼前,指尖在某一行上轻轻划过。“这一句,念念看吧。” “‘震怒之日’——dies irae dies illa& saebsp;in favilla,”莱涅照实念道,莫名感到心头猛地一沉,“这又怎样?” “世界将在那一天变为灰烬——这句话没有令你怦然心动吗?”亚瑟说,明显地在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感,“还是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它呢?” “我想是关于末日审判吧。” “是的。在世界的尽头里,在天主的愤怒里,万物都承受大火的焚烧,灰飞烟灭。但这不仅仅在描绘末日审判的情形。在那一天之前,天主会拣选出谁注定是义人,谁注定是罪人,而这都要通过他仆人的手来实现——我指的是真正的受到启示的仆人。他们不受任何属世俗、属血气的牵绊,不吝惜正义和性命,不怜悯任何陈旧和罪恶,坚决将其付之一炬。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 莱涅呆呆地望着亚瑟。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难以接近;他飞快地说着,如此流畅,如此自信,必定是精心准备或反复陈述过。这些话他能够理解,而且难以反驳,但是却令人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低声问,小心翼翼。 “是啊,为什么呢?”亚瑟轻轻地叹息着,朝他笑了笑,“因为我们很相似,我认为你可以站在我这边。” 莱涅瞥了一眼墙上的苦像,基督的表情悲哀而平和,似乎与威严的再临和愤怒的审判毫无关联。“不,我懂,但我并不同意。”他摇摇头说,“你的观点太偏激,而且容易被歪曲。谁是真正受到启示的仆人?判断善恶并决定它们的存留是沉重的能力,你怎么能确定权柄握在这些人手里而不是异端手里?” “哦,能确定的。”亚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诡异的笑容,“现在你不可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没关系,还有很多时间,我会慢慢让你懂的。” 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极短的一截,微弱的火苗只剩下烛芯的一点,仍然艰难地跳跃挣扎着。他把祈祷书搁回桌子上,仁慈地吹熄了它。屋子里顿时显得空旷冷冽,被月光涂上一层薄薄的银色。 “晚安,维尔纳。” 第四章 孩童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从记事起,他的印象里只有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屋子。地下室很低矮阴暗,一个年轻美丽而面色苍白的女人坐在隔窗下面缝缝补补,时常从头顶传来海德堡市集的喧嚷。他曾经认为那些人所操的德语粗厉刺耳,和他母亲宛转抑扬的语言有天壤之别。但很快他便发现他们因所说的语言,常常遭到嘲笑和蔑视——他太幼小,以至于发觉不了还有任何别的原因——于是他渐渐自然而熟稔地接受了这种语言,包括生活方式。他至今还记得他母亲略带沙哑的温柔嗓音,还有烘烤的蜂窝饼的香味。在她不那么操劳的时候,他可以缠着她要求她唱一支歌。但是有一件事万万不能提及。当他们离开海德堡的前夕他才意识到它有多么严重。她半跪着面对着他,脸颊布满泪痕,“我们要回布拉格去。”她喃喃说着,但声音里有悲痛而顽固的决心,“他——现在才知道他有个儿子。但是他永远别再想利用人。我们不属于这里,虽然卑微,但也有尊严。”他很懂事,以一个七岁孩子的伶俐小心翼翼地不再追问。于是他们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们在布拉格生活了五年。他发觉自己的生活和海德堡相比,并无显著的差别。大人们那些暗暗的好奇和冷嘲热讽仍然伴随着他,并增添了一个他渐渐明白的词:“私生子”。这个词意味着拒绝,放逐,冷漠,意味着他不是通过神圣的结合而出生,而是某些遮遮掩掩的荒唐夜晚的产物;前者受神祝福,后者遭人唾弃。他无法指责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于是全部转为了对母亲的怨恨。这种半是迁怒、半是少年特有的逆反情结,最终随着唯一至亲的棺木深深地埋葬入地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单纯。但来不及做任何忏悔,他便接到了一封从海德堡寄来的信,用他久违的德语写着一长串落款,加上沉甸甸的精巧印章: ——你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团聚,还有你获得自己应有的权利。 亚瑟·卡尔洛夫睁开眼睛,他正和衣仰卧在硬梆梆的床铺上,跃入视野的是灰色的穹顶,好像墓穴那样泛着青冷的光泽。生活有那么多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像五光十色的糖果一样诱惑人,而他偏偏选择了这条又窄又崎岖的路。而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条路更令他满足。 经院神学,实证神学,辩论神学,教会法和圣经学都是神学生的必修课程。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新来的波希米亚学生拥有极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似乎在到这里之前已经游历过许多地方,接受过更好的教育。而且他一点也不安分,有意无意的炫耀着自己过人的阅历和才华。他曾经这样反驳某个圣经学教授:“神父,在博洛尼亚大学,这已经是个错漏百出的观点了。”但实际上他并无多大兴趣同教士学者们周旋,而是常常私下提出一些有趣而引发争议的问题,引得学生们热切地讨论,也有激烈争吵;甚至曾有一个暴躁的巴伐利亚学生扬言,只要亚瑟否认“圣体变质说”一天,他就会揍他一顿,或把他告上宗教法庭。当然,这个提议在亚瑟“按约定”在比剑中戳伤他的大腿后,便不了了之。因为大多数年轻人还是对他充满好感的。后来他走到哪里,总是有成群的同伴缠着他,也许这就是人格的魅力。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莱涅总是默默地退出此类探讨。恰恰在亚瑟到来以后,他悄无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2 正文 分卷阅读3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3 声息地失去了之前的锐气和威严,包括一直是最优秀的学业成绩。这一切都让给了亚瑟。但讽刺的是,没有人比他们俩走得更近更亲密。不过他们在一起时很少像其他人那样高谈阔论,而是常常结伴同行,相互间有时一言不发;仅是一个沉默的眼神交谈,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一人就会为另一人奔走,遮风挡雨,毫无怨言。 德意志的秋天开始染上了沉静的肃穆。伴随着诸圣节庆典的到来,海德堡旧城围绕着圣灵教堂搭起季节性集市,帐篷间挂上了色彩缤纷的彩带。这一天阳光很暖,很灿烂,亚瑟站在内卡尔河的古老石桥上,抚摸斑驳的围栏,凝望那些沿河建起的红砖房屋,岸边摇曳的欧石楠丛,郁郁葱葱的树林,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还有远处的城堡,他以前从没注意过那座石头的建筑,如今它却格外惹眼,时刻提醒他那是舒陶芬伯爵家族世袭的领地。 “亚瑟?我跟不上你了。”莱涅在后面喊道,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赶到亚瑟身边。“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抱怨道。 “是吗?我小时候却最喜欢集市的热闹。”亚瑟将双肘支在桥栏上,往下探出身,影子斜斜地投在河水的浪花上,“你最近在逃避我吧。”他忽然把脸转向他,微笑着说。 莱涅的脸刷地变白了。“什么意思?”他强作镇定地说,“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你知道的。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你就不再回应我。” 莱涅沉默地低下头,凝视着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过。“如果是那句话,”他缓缓地开口,“我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你想叫我说什么?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你害怕吗?”他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浑身一激灵。害怕?怕末日审判吗?还是亚瑟自己的解释?甚而是亚瑟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最后迟疑地说,“我只是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总归是危险的。对别人,对你自己都不好。尽管你是善意的,但是太容易招惹灾祸——我们都见过,”他倒抽一口凉气,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森林里被围捕的胡斯派信徒。” 亚瑟侧过身,静静地望着他,深黑的眼睛几乎要深入到他的心里去。“你还记得嘛。”他低沉地说,“善意这个词太容易被滥用了。这个世界,围捕和绝罚都是出于善意,争吵攻歼都是出于善意,葬送弟兄也是出于善意。你我明明都看得很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都不再说话。莱涅越过他的肩膀,极目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掠过大雁迁徙的队伍。内卡尔河奔流着,往前延伸,直到消失在起伏的河谷之间。两岸的树林看上去深幽宁静。这个繁华的大城里有无数的人,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伤和喜乐。但是他知道目不所及之处,大河会悄无声息地汇入无垠的海洋,树林终会消失在死寂的高山和蛮荒的地极。而人终将归于尘土,不着一丝痕迹。 这就是世界,人啊,这就是世界——他听见有声音这样告诉他。周遭的一切在他脚下飞速旋转,退却,被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充斥,被大火的炙热燃成灰烬。他觉得头晕目眩,在他失控地向后倒退时,亚瑟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对……对不起,”他呼吸困难地说,“我刚才有些头晕。” “你看见什么了?”亚瑟微笑着问,捡起一块石头抛进河里,激起跳跃的水花。这时桥上传来了马蹄碰撞石板的踢踏声,分开行人朝这里过来。那是舒陶芬伯爵的私人军队,骑士的铠甲和马鞍上都装饰着华丽显赫的徽章,莱涅突然觉得那徽章十分眼熟,似乎不久前曾在哪里见过。此刻,亚瑟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认出来了吗?这就是那一晚在森林里的军队。舒陶芬伯爵保护他的领地真是殚精竭虑。” 莱涅瞪大了眼睛,但不等他反应,忽然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我们找您很久了。”他们惊骇地回过身,那是一个穿着考究的男子,语气谦卑,犀利的眼睛一直盯着亚瑟,“老爷一直在等着您。” 莱涅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亚瑟的脸色阴沉下来:“您或许认错人了吧。” “不,不会认错的,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注意您。您也许不记得,当您待在城堡里时,我服侍过您。老爷得知您回到海德堡的消息,从一周前就差遣我们寻找您——难道您不想见见您父亲吗?” “我告诉您搞错了。”亚瑟抱着双臂冷冷地说,“我跟这里的人没有关系。” “他说的是真的,先生,”莱涅匆忙插道,“我可以作证。他叫亚瑟·卡尔洛夫,是波希米亚人。” “哦,年轻人,您还不知道您和谁在一起。”男子瞥了他一眼,“等他继承他父亲以后,就得被称为亚瑟·冯·舒陶芬啦。” “——舒陶芬伯爵?”他惊讶万分地看着亚瑟。后者的神情却异常冰冷。“他还承认我是他儿子?”他轻蔑地说,“即使一个波希米亚血统的私生子?” “我只负责找到您就够了。老爷很想见您,他说他有非见您不可的理由,您也是一样。” 一阵可怕的沉默。亚瑟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低下头考虑着什么。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他们的行踪被暴露了吗?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许久,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带我去见他。” 舒陶芬伯爵的城堡建在内卡尔河南岸的山麓上,俯临海德堡城。通报以后,他们被带领着,穿越阴森森的大门进入内院。显赫的领主从来都具有压倒般的威慑感,并借此不断地吞并落魄的小贵族——莱涅暗暗思忖着——这正是他自己的家族败落的原因。 “你真的是舒陶芬伯爵的儿子?为什么不说?”他低声问亚瑟,“这样的话,那你不就——” “你认为我喜欢这种身分吗?”亚瑟不悦地打断他,“他从不关心我母亲,在她死后才把我召回来,教我成为一个贵族,其实只是想要一个继承人罢了。告诉你,贵族的称号毫无意义。我厌恶这里,厌恶透顶,只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时男子返回来,鞠了一躬说:“老爷刚巧不在,不过马上就赶回来,请你们稍等。” “没关系,随他喜欢。”亚瑟立刻回答,“我们去顶楼等。” 顶楼的主厅很大,没有家具,显得有些空阔。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地板咯吱作响。为了得到最好的采光,窗户开得很大,能够望见连绵葱绿的山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直射进来的阳光中间飞舞。脚下嵌着有些老旧的桦木地板,已经被磨得发白发亮。厚重的壁炉雕刻着古朴的花纹,里面落着一层灰。壁炉上悬挂着两柄剑,在阳光下还闪着耀眼的光泽。 “这里跟从前完全一样。”亚瑟若有所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3 正文 分卷阅读3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4 思地说,“这是我学习剑术的地方。” 莱涅瞪大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他真的接受过显赫贵族的一切训练。“是吗,你果然学过,怪不得轻而易举地打赢了克劳滕。” “我不认为我很厉害,击剑最需要的是灵活的头脑和技巧。”亚瑟取下那两把剑,将其中一把递给莱涅,“你也可以试一试,说不定可以赢过我。” 莱涅握着那把沉甸甸的剑——它不是贵族用来装饰门庭的物品,刃口磨得很锋利。在外出时,他虽然会按照学生的习惯随身佩戴短剑,但从没有使用过,更不用说跟人比试了。“我想还是免了吧,”他无奈地说,“我从没有——” 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亚瑟竟然向他直冲过来,剑锋划出一道弧线,利落劈下。他想也没想,便横过剑来挡住了他。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他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你看,明明很厉害嘛。”亚瑟爽朗地笑出来,撤回剑,“摆正姿势吧,下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确技高一筹,莱涅只能勉强抵挡他的动作,渐渐地招架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但他从没发现身体可以如此畅快,尽管疲累,但是清爽和兴奋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最后他们终于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把剑和汗水浸湿的外套扔在一旁。亚瑟一下子躺在地板上。 “很快乐吧?”他喘息着说,声音里有着卸下重担似的满足,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前额上,他懒得理会它们,闭上眼睛舒展开四肢,“这是这个城堡唯一令我怀念的地方。” “看来你并没有生活得很痛苦。”莱涅直接坐在地板上,紧挨着他旁边,“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选择离开?”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没有听见,只从喉咙里咕哝一声。从阳光照晒过的地板上升腾起来的木材气味,浓重的尘埃气味,都和过去一样,让他有些恍惚。当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时,当他还属于这里时,每一次紧张而一丝不苟的练习结束后,他都会疲惫不堪地一头倒在地板上,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休息,那种疲劳之后的困顿非常舒适,好几次他甚至熟睡过去。 但他往往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剑术老师——他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长相——在练习以外从不斥责他,每次只是静静地等待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曾有那么一天,天气很炎热,在朦胧的睡意里,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悸动,有一双熟悉的手抚摸着他,动作很轻柔,很和缓。起初他并不在意,把它当作梦境的一部分。但是他渐渐燥热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令他无所适从,像上涨的潮水般要将他淹没。少年的、青涩的部分被包裹在宽大的手心里抚弄,他浑身颤栗,也许用手捂住脸,但是那并非因为羞耻,也不是恐惧,所以他始终没企图抵抗。但他的手被移开,并被引导着向下,让他触摸到他自己。那里变得又粘又湿,他吓坏了,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没事的,亚瑟,没事的。”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安慰着他,用指腹蹭着他红透的、泪迹斑斑的脸颊,“这不过是一种证明,你已经长大的证明……” 这一切并不真切,它像梦境一样,暧昧而虚幻。当初他清醒时,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发生过,发生过多少次。他只记得,他在城堡里越来越焦虑,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地疲累起来,那时时流动在昏暗石墙间的混浊空气令他窒息。但那时他太年轻,太弱小,根本无力改变;于是终究有一天不堪重负,从那里逃走了,那时他刚刚满十三岁,便开始了长久的流浪。尽管最初是艰辛的,在看不见终点的旅途中,他呼吸到了新鲜自由的空气,在生机勃勃的新自由市里,成批印刷出来的书籍散发着油墨味,承载着闻所未闻的思想,洪水般滔滔而来。思想的魅力攫取了他,他聆听那些愤世嫉俗的学者和宣道者的演讲,深埋在灵魂里的信仰的种子,以另一种形式疯长;他如饥似渴地猛吸着那些最毒辣的养料,那些才足够使他忘记过去;他很庆幸,在理智的白昼,思考、见地和胆识一直以来能够占据上风,他能借此从世界的弃儿变为众人的中心。在最深的夜晚,他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也能发现那些深不见底的欲望和黑暗,包括世界最初就遗赠给他的孤寂和陌生感,和城堡在他身体里埋下的难以启齿的激情。 但是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回忆,暖烘烘的阳光像那双手一样恣意抚摸着他,并不强硬,也无法抗拒。他内心深处的那部分再度苏醒了,胸膛里怦然撞击着,感官和意识都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亚瑟?你睡着了吗?”莱涅俯下身轻声问,一边将他的发丝从额前拨开。亚瑟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令他吓了一跳。他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没有清醒,将他的手背久久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就这样……”他含混不清地说,“陪着我吧……” 他的手很烫,莱涅隐约感到了那种莫可名状的异样,但无法从他的紧握中抽出手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迫维持着趋向他的姿势,几乎压到他身上,他的心脏狂跳着,这样的亚瑟令他忐忑不安。最后他不得不叫出来:“你怎么了?亚瑟?亚瑟!” 亚瑟突然一激灵,睁开眼睛,反射般地甩开了他。“抱歉,”他喘着气,样子和声音都很懊丧,“我可能睡得糊涂了。” “没——没什么,你看上去的确很累。”莱涅下意识地扼住那只手腕。亚瑟慢慢坐起来,端详着莱涅的样子。在暖洋洋的逆光里,他的皮肤看起来是蜂蜜色的,像午后啜饮的甜酒,头发反射着淡淡的金黄光晕,低垂的睫毛也是一样。 “维尔纳……”亚瑟不由自主地低声说。于是他看到了莱涅淡绿色的眼睛回望他;他们的视线仅仅交会了短促的一瞬,又谨慎地分离开来。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以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他:“维尔纳,你曾有过那种经历吗?或者……如果当了教士,你有自信守住发过的誓吗?” 莱涅垂下眼睛,明白他在指什么。“我想是的。”他低低地回答,“肉体虽然沉重,但并不是不能克服的。” “假如不是来自肉体的试探呢?”亚瑟直起身子,凑近他不甘心地问,“要是更强大的诱惑,你该怎么办呢?……” 而就在此刻,门外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洪亮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宣布道:“舒陶芬伯爵。” 即使不用特别介绍,莱涅也能够轻易察觉到面前的人跟亚瑟之间的相同点。貂皮滚边的褐色长袍衬托出高大魁梧的身材,犀利分明的脸和亚瑟极为相似;不过他拥有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特征,又足以将他们区分开来。而某种随着岁月累积起来的、更为深沉狡黠的特质,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4 正文 分卷阅读3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5 也是他年轻的儿子所不具备的。 亚瑟站在原地,态度冷淡,并不打算作出任何假装亲昵的表现。舒陶芬伯爵倒是首先微笑起来。“亚瑟,即使你不愿跟我见面,”他的嗓音既成熟又低沉,“也应该礼貌地介绍你的朋友吧。” 做儿子的踌躇片刻,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极不情愿地开口:“他是我的同学,维尔纳·冯·莱涅。”莱涅向他略一鞠躬。舒陶芬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莱涅……”他琢磨着这个姓氏,“梅明根的约翰和您有关系吗?” 莱涅惊讶地看着他。“是的,阁下。”他迟疑地回答,“他是我父亲……” “哦,原来如此。”他摸着下巴笑了笑,看着他胸前佩戴的十字架,“在某方面你们的确很相像。” “好了!请直接说你想说的吧。”亚瑟对他不厌其烦的盘问感到恼怒,“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而且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全城派了密探来找我?” “亚瑟,注意你的态度。”舒陶芬打断他说,“没有密探这回事。你不必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听说你回到了海德堡,我当然很期待我们父子的团聚,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亚瑟吐了一口气,脸上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父子?!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你不够资格——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对待我和母亲的吗?你毁了她的生活,现在又想来打我的主意?”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以前就讨论得够多了,”伯爵和蔼而耐心地说,“而你一直不愿听我解释,甚至私自出走。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弥补?如何弥补?”亚瑟态度依然冷淡,但伴随着些许疑惑。 “很简单,”舒陶芬伯爵恳切地伸出手,“从今天起,你回到城堡来,我们一起生活,不再互相责备,你知道我渐渐上年纪了,一切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舒陶芬家族的封号,土地,产业,都是我留给你的……” 这时候几乎人人都不得不相信他的仁慈和坦诚了。莱涅感慨地叹道。但是亚瑟沉默地注视着他父亲,两双相似的眼睛,在怀疑和试探的空气里互望着。双方隐藏的东西都远远大于他们透露的。 “你要我在城堡里生活……”他慢慢地重复道,咀嚼着这些话的用意。 “对,像一个合乎身份的贵族一样生活。”舒陶芬点点头,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像舒陶芬伯爵的儿子一样。” 亚瑟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莱涅,令后者为之一愣。接着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能。” 他盯着舒陶芬骤然僵硬的脸,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说:“我已经抛弃了财产和名号,要过独身生活,把未来奉献给上帝。对吗,维尔纳?” 莱涅吃了一惊,本能地接道:“对……是的,我们在神学院里都发过誓。” “所以,很抱歉,我拒绝您的好意。”亚瑟带着胜利的微笑,朝他的同伴打了个手势,“维尔纳,我们该回去了。” 舒陶芬伫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挽留,也不反对。当他们迈出大门时,他低沉地开口:“你还有选择的时间,亚瑟。不要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你真的不考虑你父亲的建议吗?”他们沿城堡外围拾级而下时,莱涅还在回头张望。 “他回避我的问题。”亚瑟似乎充耳不闻,喃喃自语着,“他究竟知道多少……” “嗯?” “没什么。”亚瑟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不,”莱涅很快回答,“当你拒绝的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亚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莱涅思考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说:“假如你要继承伯爵的封号,不就意味着离开神学院吗?到那个时候……”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它的发生了。而这时亚瑟面对着他,双手搭在他肩上,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微笑起来:“放心吧。因为有你在,我也不会走的。” 第五章 德国的冬天到来了。阴沉的天空持续得越来越久。诸圣节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很快又下了第二场。学生宿舍的屋子里没有壁炉,也不允许生火,只盖一层薄毯,睡在冷硬的稻草垫子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天越来越寒冷,但是圣诞节庆期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 遥远的钟声使莱涅在主楼通往图书馆的走廊里停下来,这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汉德尔。他赶上他,跟他并肩走着,脚步声回荡在红砖石的廊柱和拱顶之间,脚下的地板泛着青冷的光泽,反射着模糊的倒影。“大家都到城区去了。”他有些怕冷似的搓着手,“这里倒是很安静。” “今天有庆典么。”莱涅向海德堡城区的方向眺望。这样的季节里,灰蒙蒙的天空和房屋之间一点也没有明显的界线。不过圣灵教堂高耸的尖顶却由于积雪变成了悦目的银白。一群群鸽子绕着钟楼飞翔。 “圣诞节你也不打算到城区去么?”汉德尔漫不经心地问,“亚瑟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莱涅怔了怔,“从下午开始我都没见到他,不过我们约好了晚弥撒前会在广场碰面。”他指了指远方银白色的尖顶。 “真稀奇,你也有不知道他的行踪的时候。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 “是吗?” “维尔纳,”汉德尔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他们跟亚瑟在一起时,都谈些什么吗?” “知道。那些令人头痛的东西。”莱涅笑了笑,“不过我对此不感兴趣。” “不,我指的不是书本的辩论。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自从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气氛就开始微妙地变化。我承认他是很有号召力的人,不过他的影响就仅限于此了吗?还是他希望创造某些更大的……变革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汉德尔?”莱涅低低地问,“你认为他会带来危险吗?” “这个问题让你来回答更合适。你跟他在一起……比谁都久,你认为他会带来什么呢?”汉德尔的语气很平稳,莱涅突然觉得,他似乎并不期望得到答案,但是充满了莫名的、巨大的忧虑。他踌躇着,睫毛不安地颤动,试图回答,但不知从何说起。汉德尔了解他,假如他没有立刻做出判断,那一定就是真正困扰他的问题。 你瞧,维尔纳,我明明比那家伙更了解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他,你和他看上去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沮丧地想着,但是什么也没表露,只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握着莱涅的肩膀,缓慢地说: “算了……无论他是否危险,但愿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5 正文 分卷阅读3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6 你不会被陷于危险。除此之外,我别无希望。” 天黑得很早。鹅毛大雪又从葡萄红色的天空飘落下来。广场上人来人往,四周点起了很多灯火,一直汇集到圣灵教堂明亮如白昼的门前。弥撒已经开始了,歌队的合唱像流水一样从敞开的大门里倾泻出来。莱涅裹紧了外袍,艰难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指,一直在不安地在涌动的人潮里寻找着。离约定时间过了很久,亚瑟还没有出现。他以前从没有失约过,这让莱涅更加焦急。他感到心脏的跳动变得凝重而滞缓。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等下去,迟早会冻僵,要么就会发疯。他必须离开这里了。 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艾萨克·鲍岑裹着严严实实的外套从眼前闪过。他记得汉德尔的确这么说过——“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一瞬间他有些愕然,但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反射性地跟在鲍岑的后面,向远离大教堂的方向走了。他的步伐急促而匆忙,不时打量着两边跟身后。莱涅小心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确保他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为什么这样他却难以解释。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使他眼花缭乱,好几次差点迷失了方向。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区的边缘,景色完全不一样了,那些密密匝匝矗立在街道两侧的砖石房子消失了,在几座稀疏而庞大的农舍木屋间,已经看不到行人的踪影。 “你来得不凑巧。里面的气氛不太友好。”施林夫站在昏暗的甬道里,瞥了鲍岑一眼,“嗨,把门关好,你让风灌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鲍岑拍打着身上的雪,顺手掩上门,“意见不一致?” “有人想立即就动手。他认为还不是时候。” “……只要我们首先开始,不仅海德堡,全普法尔茨都会有人支援我们,你还在犹豫什么,法维拉!”年轻人提高音量质问道,但是他的听众却一个接一个皱起了眉头。或许在这间秘密的谷仓里,他的嗓音大得不合时宜;但很明显,他们并不认同发言者,而是以一种紧张的神色,望着坐在他对面的人。亚瑟·卡尔洛夫。但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在这个房子里,在这群人中间,他们把他称作法维拉。 阿尔伯特·汉莱因暗暗叹息着,他明白那些最不信任的眼神来自于法维拉带来的学生们。他对那些接受正统神学训练的人从没有好感,因此始终不理解法维拉乐于与他们为伍的动机。是的,那些未经真正困苦,只有莽撞的热情和单纯的头脑的人,的确最容易为振聋发聩的声音所着迷,但他们所能提供且有益的付出又有多少呢? “你误会了,阿尔伯特。”法维拉交握着双手,烛光摇曳不定,在他脸部画上更深的阴影,“我并不是犹豫,而是很确定,这行不通。”他终于开口,沉着,带着自然的权威感。 阿尔伯特咬紧嘴唇:“我不明白……”他环视众人,聪明地换了个方式,用稍为缓和的语气继续说,“是因为你的人还不够吗?但是我完全可以肯定地说,你撒的种子够多了,现在收获是最及时的;以你的身份,再在那种地方呆下去,不断增加的只会是危险。” “我并不担心你说的那些,阿尔伯特。”法维拉轻微地摇头,表示理解他的担忧,“我来解释这是为什么。不久前我见到了舒陶芬伯爵。他的手下遍布海德堡。在我来的那一天,他就逮捕了与我同行的那些胡斯信徒。我不认为这是偶然。他知道我们。而我们还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他特别加重了结尾的语气。 片刻的沉默,随即是嘤嘤嗡嗡的议论。“你会把主动权送给对方。”阿尔伯特盯着他,“这不像你。不像跟我一起行遍德意志的法维拉。” “我永远是我。”法维拉立刻回答,毫不犹豫地迎接他的目光,“只是海德堡非常特殊。领主和教会都是一样强大而无情,互相倾轧,但无疑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他们甚至有权直接向美因茨大主教提出申请。” 相当一部分人的脸色苍白起来。“那我们……”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阿尔伯特向法维拉递了个眼色。后者未动声色,但是很清楚他的意思。他们需要承诺。于是他用他那种天生演说家的嗓音向他们宣布,不仅要使他们相信,也必须迫使他自己坚信:“要不了多久——会比你们想象得还早。要相信我们自己,因为圣经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义人会承受地土。那一天,德意志的土地上将没有皇帝,没有教士。只有神的子民。” 他就如同往柴堆里投入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相信他的人的激情。假如这扇门里面是一团火,那么门外便是冷冷的冰雪。莱涅躲在黑暗的甬道里,感觉寒彻身心。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完全陌生的面孔,但那些无比熟悉的脸更令他触目惊心。那些经常聚集在亚瑟身边的学生——全部都在。甚至还有更多他从没注意过的。他看着他们望着亚瑟,露出前所未有的、燃烧着热切希望的面容,仿佛巨大的机器在绞扭他的心脏,把他撕裂成碎块。而最锋利的刀刃,就是亚瑟本身。 这是一个严寒得可怕的冬日夜晚。积雪盖满了土地,仿佛要把一切掩埋似的。夜深时分,亚瑟回来的时候,大门早已经锁上了。他撇撇嘴,把碍事的长外套系在腰间,熟练干脆地翻过外墙,四周围很安静,他借着雪地映出的光在院里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巡夜的人。 他推开寝室的门,得意地庆幸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但是他立刻发现自己错了。虽然屋子里没有点灯,但是星光从外面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坐在窗边的人的侧面。 “你终于回来了?”莱涅盯着他,低沉地开口。 亚瑟有些愕然地看着莱涅点起蜡烛,现在他能看清他的脸了,那仍是一张平和的面容。“你一直在等我吗?” “对。”他举着烛台,拉进了他们的距离,就这么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今天晚上很冷。” 亚瑟没有答话,他知道莱涅此刻的不同寻常。烛光在颤,事实上是他紧握烛台的手在颤抖。在寒冷的空气和战栗的火光里,他的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微微潮湿,仿佛拼命地压制某种喷薄欲发的情感。 “怎么了?”他问道,向莱涅的脸颊伸出手去,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攥得紧紧的。亚瑟愣住了,不是因为他的力度,而是他的坚决前所未见。他紧盯着自己,眼神里有种冰冷的愤怒和狂热,但绝不是疯狂。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猝不及防地从手心传到全身,是他在用蜡烛的火焰烧他的手。冷汗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他忍耐着,拼命地忍耐着,强迫自己看着莱涅的脸。但是本能是无法这么长时间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6 正文 分卷阅读3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7 地被压抑的,他终于猛地收回了手,力道之大,推得莱涅倒退几步,蜡烛滚落到地板上。亚瑟把残余的火焰踩熄了,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甚至感觉闻到了一股焦味儿。 “你疯了吗?”他吼道,把手浸到水罐里,企望冰冷的水能暂时麻木手上的剧痛。 “你也是忍不住的吧?”莱涅冷冷地说,“这一点灼烧你都忍不住吗?那么火刑架的火你能忍得住吗?你会在那里炙烤,嚎叫,半小时以上才会死,而且不会再有挣脱的机会!还有地狱的火,你能忍得住吗?那是比一切罪恶都恐怖的痛苦!而且是永远!永远!”他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大笑,却令人觉得他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见了——你,和你们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亚瑟的表情立刻冻结了。“你看见了?”他说,“看见了多少?” “全部。”他回答,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一直说的灰烬,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原以为那只是你脑子里的幻想,呵,我险些被你蒙骗了。原来你们想的是颠覆世界?你们真的有赴死的觉悟吗?你不是认识胡斯派信徒吗?你知道他们的导师是怎么死的吗?在把别人烧成灰烬之前,先当心自己吧!说什么灰烬,肃清,笑话!你们,只是一些陶醉在自己的受难情结中的怪物!——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把我的朋友们也拉进这个疯狂的妄想!” 毫无征兆地,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因为亚瑟不假思索地卡住他的脖颈,他的头撞到坚硬的墙壁上,一下子冲上头顶的血液淹没了思考。只有亚瑟恶狠狠的,明显是被激怒的声音灌进耳朵:“妄想?觉悟?胡说八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吗?——就是现在,我也能马上杀了你,叫你永远闭嘴!”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让莱涅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他是认真的,甚至下一秒就会轻而易举地要他的命。整个屋子旋转起来,他想到应该拼命挣扎来摆脱他,但是在这个时刻,却莫名地有无数突兀的念头涌上来。那些都是亚瑟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回忆,如今它们前所未有地真实而清晰。 然后他咯咯地低笑起来,笑声由于喉咙被压迫着而变得支离破碎,连亚瑟都为之一愣,慢慢地松开了他,看着他在眼前咳嗽着,喘着粗气。“我想知道的是,”莱涅用发涩的声音说,“你在我们中间,到底选择了多少人?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不是我?” “与你无关。”亚瑟飞快地答道,像是要掩饰什么东西,“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跟你完全不一样,他们热情,勇敢,渴求真相和正义,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鹰隼,需要有一个人为他们打开笼门,指给他们看天空,那才是他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别说得这么动听,”莱涅轻蔑地打断他,“你选择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崇拜你,愿意跟随你到任何地方,就算等待他们的是地狱,你也将地狱描绘成地上的天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跳进巨口。” “住嘴吧,维尔纳。”亚瑟紧攥着双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别激怒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是的,我应该早就知道,”莱涅捂着嘴,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呕吐出来似的,“你是亡命之徒。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却这么简单就相信你。” “相信我?”亚瑟唇边浮现出自嘲的冷笑,他退后一步,手指着门外,“现在你认清我的面目了,对吧?那么去吧,去告发我。到时说不定还会有你期望的火刑架。” 莱涅抬起头,在淡绿色的眼睛里仅仅是一片忧伤。“不。否则我早就那么做了。”他缓慢地摇着头,“能毁灭你的,只有你自己。而且你正在那么干。我看得出来,你想毁灭自己的念头,比你想颠覆世界还要强烈。” 亚瑟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点点头,淡淡地说:“那么,我离开。” 莱涅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亚瑟却以一种无比坚决的态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木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靠在门上,无力地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这太可笑了,他能去哪里呢?外面是无边的冰天雪地,就像他一直生长的世界一样荒芜。他能够想象出那片景象,枯萎的黑色树枝就像死者僵硬的躯干倒卧在地里,万籁俱寂,似乎世界从未被创造出来过。 他拼命想打起精神来,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但无济于事。他竟然幼稚到那样去威胁莱涅,就因为他刺中了自己深藏的每一个秘密。 他为什么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竟然了解他到这样的地步?他差点就在他面前坦白出来——他的确曾经想选择他,比谁都强烈,为此他反反复复地试探,但是一次次被平静地拒绝。不仅如此,莱涅远远在他的估计之上,他们走得越近,他越发觉他其实是最难以掌控的。而且就在刚才,他冷冷地戳穿了他。那个他苦心营造的敏捷、强悍的外壳,现在像破旧的衣服一样,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只剩下赤裸裸的孤独。 他抱着膝盖,蜷缩身体,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冷漠和鄙弃像冰冷的利剑一样,从四面八方刺向他。然后又是那样一双手,肆无忌惮、不容抗拒地抚摸他,侵犯他,他抓着自己的双臂,浑身颤栗起来。 “滚开!”他不由得向这些东西大叫,“我不是!不是!” 突然门打开了,他吃惊地猛一回头。莱涅贴着他的背后,跪下来,攀住他的肩膀,仿佛在企求宽恕一样,用低低的、发颤的声音说:“亚瑟,你不能走,你忘了吗?你许诺过,因为我,你也不会走。” 他哭了出来,转过身不顾一切地紧抱住他,就像垂死的人抓住最后一线希望那样。 起初莱涅惊惶不已,因为他没想到门后面是那样一个亚瑟,陌生得前所未见,泪流满面,像孤单的孩子一样脆弱。他用力地抱着他,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我不走……我不会走的……所以,原谅我,好吗?”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莱涅根本不清楚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在他的怀抱里,面对那样的他,还能如何呢?他不得不用双臂搂着他,不停地回答,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应许什么:好的,好的,好的…… 然后亚瑟什么也没再问,只是犹豫着伸出手摸索他的脸,又滑到他的嘴唇上。这使得他浑身一震。然后很自然地,他更深地陷入到拥抱里面去,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亚瑟已经在吻着他了。他们俩的身体都还很冰冷,但嘴唇却都是滚烫的。热度倏地由他们接触的地方传递到全身各处,在胸腔里炽烈地撞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7 正文 分卷阅读3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8 击。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害怕,仿佛自己立刻就会被这股激流冲垮;但他很快就融化进去,似乎这并不是第一次。他朦朦胧胧地觉得,在久远的过去,在一切都还是未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人和人之间是能够这样获得温暖的。 这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但也只有这样的夜晚,能够让人摘下面具,彼此安慰。 薄雾从覆满白雪的地上升起来,轻吻着睡去的河谷与她怀抱中的城市。只有守夜的修士们还在礼拜堂轮唱着祷词:当万物沉入静寂,当夜晚行至旅程的中途…… 晨曦的微光照进来,像水一样轻柔。 莱涅缓缓地睁开眼睛,一瞬间难以确定自己在哪里。亚瑟熟睡的脸近在咫尺,深红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额角,轻轻的吐息喷到他的面颊上。他们是互相拥抱着的,紧挨着躺在稻草床垫上,在同一张毯子下面。舒适的温暖包裹着他。他稍微支起身体,亚瑟那只环抱着他的手臂暴露在空气里。手掌缠着布条,隐约露出灼伤的痕迹。他的心为之揪紧了,每一次跳动都抽痛起来。他确定亚瑟还未苏醒,就俯下脸,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手心的伤痕。 这是一个宁静安详的清晨,和世界上的每一个清晨都没有两样,但他第一次为自己的醒来而感激得想流泪。 他一件件穿好衣服,披上黑色外袍,轻轻带上门走出去。脚下冷冰冰的地板让他从清晨的懵懂中获得了稍许清醒。 事情并没有解决。他对自己说。夜晚的一切归于夜晚。白昼之下,还有铸铁一样冰冷的事实等着他们。他不奢望自己能改变亚瑟,但也许他可以改变某些别的东西。 院子里到处是残雪,高大的山毛榉枝子结满银霜,在晨光里微微透出粉红色。莱涅在楼梯拐角听到一阵特有的拖沓声,他很熟悉,这是根特·施林夫。他抱着一摞书,鼻尖冻得通红,好像才从外面回来。 “早上好,维尔纳,”他笑了笑,“你看到亚瑟没有?” “还早得很啊。” 现在提到这个名字,莱涅有种莫名的尴尬,“我想他还在睡吧。”他无意间扫过施林夫怀里的书,突然从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中抽出一张油印纸来。 “这是什么?”他故作镇静地问,视线从纸的边沿盯着他的朋友。 施林夫随手把那些书搁在楼梯平台上,严肃地回答:“你应该知道。关于约翰·威克利夫的。” “我知道是约翰·威克利夫。我问的是为什么你会有这个。——你是为这个来找亚瑟吗?” “你知道了?”施林夫瞧着他,眼睛里已经有些许的敌意,“是传单。刚刚印好的,最新的古腾堡印刷机。” 莱涅深深吸了一口气。“根特,听我说,你们不是在做游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你不认为威克利夫讲的是真理吗?”施林夫执拗地说,“英国教会没理由判决他的学说是异端。” “上帝啊!这不是异端学说的问题!”莱涅摊开双手,情急之下嚷了出来,“而是——瞧瞧你们在干什么!整个城市都要被你们煽动起来!” “我一直以为你站在亚瑟一边,维尔纳。”施林夫皱起眉看着他,根本不理会他所说的,“谁都知道你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他愣住了,结结巴巴地接道:“不是的……他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他错了,你们都错了……” 他突兀地向他伸出手,冷冷地。“很抱歉,我没有时间对你解释。请把传单还给我,它很重要。” 莱涅叹息着,把它交到他手上。“根特,这是我作为朋友对你的忠告。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想想吧,亚瑟真的需要你们吗?” 施林夫厌烦地做了一个手势,作为结束讨论的标志。他重新抱起书,耸耸肩说:“无论怎样,在我看来,亚瑟其实是不需要你的。” 第六章 莱涅头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所有的学生。他们曾经是如此的团结一致,也许来自不同的阶层和家族,但是他相信是天主的召叫使他们聚集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多少年来,他们彼此都是朋友;不仅如此,他们应该是、也必须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分享着同一个誓言和使命,来自于同一个古老、威严、充满秩序的世界的使命。在某一天,他们会从这个屋顶下走出来,被派遣到每一个角落,承担维护这个世界古老传统的责任,接受世人的敬畏和遵从;但想必谁的心底,都会留存着他们整个黄金时代的无可替代的情谊。 但现在他难以维持这个想法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反驳神父和教授的人越来越多,用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使他们难堪或恼怒,因为他们从没考虑过它;作弥撒时他们敷衍地唱着经文,心不在焉;这一切都不需亚瑟本人带领了。他种下了一棵树,现在它已经枝叶繁茂,不必依赖人为的浇灌。同时他还注意到,就连这份友情本身,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有相当一些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才是闯进他们世界的异己。他的态度、他与亚瑟的亲密令他们反感。而亚瑟仍然我行我素,只是更为谨慎,无法再叫他不信任的人探知任何风声了。 那个寒冷的夜晚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漫长的冬天结束了,连同着秘密一起埋在冰雪下面,又悄无声息地融化掉。在1517年的复活节后,他们的生活忽然变得闲适下来。五月的时候,缠满围墙的常春藤叶子又开始郁郁葱葱,整个海德堡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桃金娘的香气。 莱涅在草坪上看见亚瑟在庭院里跟一个中年男子交谈着。后者他三天前才认识,一个途经海德堡的访问学者,曾对他们发表了一场规模不大、微妙适度的演说。亚瑟察觉了他的靠近,转过身笑着招招手。 “想必这位你已经认识了,”他说,“弗罗温,他就是我跟您提起的维尔纳·冯·莱涅。” “幸会。”弗罗温微笑着跟他握手。他朴素的衣着和谦逊的态度使他更像一名乡村教士而不是学者,“亚瑟跟我提起过您。” “你们早就认识吗?”莱涅惊讶地问。 “噢,算不上很久。”亚瑟笑嘻嘻地说,“事实上刚才我们正在讨论一次旅行。去美因茨——弗罗温已经是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宫廷的秘书了。” “而且我的表弟乌尔里希也很希望见你一面。”访问学者补充说。 “要离开多久?”莱涅急忙问。 “我们已经得到执事长的许可了,不会太久的。但最重要的是,”亚瑟微微一笑,“我希望你也一起去。呼吸美因茨的新鲜空气。” 莱涅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追问,亚瑟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些学者;也不愿再深究,他前往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8 正文 分卷阅读3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39 美因茨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当他回头审视这段记忆的时候,发现他或许是在努力争分夺秒,以求和亚瑟共处的时间能够长一些。他们跟随着弗罗温,一路上骑着快马,沿着莱茵河的流向,飞驰过曼海姆和沃尔姆斯长满青草的高地,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高大的灰褐色城堡隐没在壮丽的森林里在身后退去,田沟和农舍的篱笆上挂满了青绿色的葡萄,隐约看得见在其中躬身劳作的人影。温暖的风夹杂着野雏菊的清香扑在他们脸上。这时他们的心灵还非常年轻张扬,可以无所顾忌地大笑,把一切隐藏的秘密抛在脑后。那段短暂的旅程是如此愉快,愉快到令人无法想象将要发生的事情。 在莱茵河和美因河交汇的河谷地带就是美因茨,普法尔茨省最大的城市之一。它的领主是美因茨大主教,同样是七位选帝侯之一,来自显赫的勃兰登堡家族的年轻继承人。他的城堡也许用宫殿来形容更为恰当,在一片静谧森林的掩映中,那座具有浓郁日耳曼风格的砖红色建筑显眼地矗立在山坡上,连绵成一片,炫耀着主人的威严和地位。但深入这块领地时,他们就发现,环绕着城堡的庭园经过精心的修整和建造,树木葱郁,花香满径,这跟日耳曼贵族那种简单的粗犷完全不同,反而更接近那些意大利人的充满享乐的生活方式。 “真不愧是勃兰登堡家族。”亚瑟望着城堡,耸耸肩,“不是选帝侯就是大主教。不然就身兼这两种。真想知道他花了多少金币保住这个位置,向德意志的所有教区发号施令。” “你也这么想吗?听说阿尔布莱希特被任命的时候,只有24岁。”弗罗温接道。 莱涅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突然开口说:“我不认为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能够胜任这么重要的职位。除非他确实格外能干……” “或者野心十足,是吧?”亚瑟探着身子,端详他的表情,“假如你拥有这样的机会,会比他更出色么?那时你就可以利用权力任意往来了——如何?是享受奢侈的生活?还是按你的愿望,消灭你所不满的肮脏交易和滥用职权,来彰显使徒的美德呢?”他夸张地说着,并且按着胸口深深地一鞠躬,“您认为呢?莱涅主教阁下。” 莱涅被他的动作引得大笑起来。“开玩笑,亚瑟!就算被授予神职,我也没想过能当上主教。”他抬头望着宏伟的石砌建筑,“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要那个位子有什么用呢?” “难道你就没有任何野心?服从一个学识和品德都不如自己的人,你甘心吗?” “我不清楚你想说什么,”莱涅皱起了眉头,严肃地看着他,“但是我敢保证,如果拥有那样的机会……” 突然一连串呼喊从远处传来,过于高亢和兴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朝他们这里奔跑过来。“弗罗温!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他和弗罗温长得很像,但焦躁、易于激动的性格跟他又截然相反。 弗罗温拥抱了他,然后把他介绍给他们:“他就是我的表弟,乌尔里希·冯·胡滕。这段时间他留在美因茨,要我设法给他在大主教那里谋了个职位。” 胡滕的反应无比直率,粗声粗气地抱怨道:“别开玩笑!我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他当差!每天要忍受城堡里的霉味和喧哗,还要定期跑去农庄催缴租税,铠甲和马匹的钱可都是我自己出!现在只是迫不得已,但是我不会永远呆在这里的。” 亚瑟听着,在一边笑出了声:“当然不会,您不是非常习惯于从任何禁锢您理想的地方慨然离开吗?” 胡滕无比惊异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难以置信他就是亚瑟·卡尔洛夫。相对于自己早先的想象,他的外表几乎还像个孩子。但是胡滕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他。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说话了。 大主教宫廷的学者来自各处各地,为了彼此沟通都使用拉丁语交谈。他们并不因为寄身于选帝侯的门下就战战兢兢,宽敞华丽的大厅和蓝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对他们来讲没有什么不同。亚瑟坐在他们中间,从外表到言谈都显得格外突出。他抛出一个尖锐的质问,然后不加以解释,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这块石头在水面激起一连串水花。在胡滕的眼中,他绝对拥有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这跟他自己很像。一个常常得不到所追求的理解和赞同的灵魂往往就会这样;但同时它会伴随着特有的凌驾一切的傲慢。它在他的身体里大喊,他所说出的一切,都不是由于他控制语言,而是那些语言本身在操纵他。但是他有分寸,只字未提他曾经在信中暗示的令人战栗的信条。 “你们在海德堡想干什么?”胡滕对他耳语道,特别用了“你们”这个字眼。 “我对你透露过吗?”亚瑟的视线在人们中间游移,周围很嘈杂,没有人注意他们私下的交谈,“这是一场变革,乌尔里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谁也不能跻身其外的变革。” “但是请允许我提醒你,现在这个时期太险恶,无论你想要什么,别执着过头,别太信任别人;当你发现事情超出自己的预料和控制时已经太晚了。” “我明白,乌尔里希。你认为我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吗?”他忽然站起来,抚平外袍的皱褶,径直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胡滕瞪大眼睛问。 “去散步。这不过是一场夸夸其谈、无关痛痒的聚会,我不想再多呆了。” 这里实在太大了,在庭院深入的地方,那些茂密的爬藤植物缠满了长廊的石头柱子,交错的根茎伸到了龟裂的砖石地面上,凌乱的状态近乎于无人打理。无论哪里都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莱涅想着,但是这正好可以让他离那些喧嚣和争论远一些。突然他隐约听到了从某处树丛的后面,传出细碎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女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马上意识到那边或许在进行着的事情,也许是那些胆大的仆佣,也许是张狂的贵族访客。他犹豫着,打算择道离开。不过正在此刻,秘密戏剧的女主角从树丛里冒出来了,从外表上看她显然是位贵妇人,不过头发和衣裙都凌乱不堪,她被人撞见并不过分羞赧,只是轻轻惊呼一声,瞪了他一眼便急急忙忙离开了。反而是莱涅对此毫无防备,倏地涨红了脸。 “你对她有兴趣吗?” 一个故意拖长的低沉声音从幽暗里响起来,这一次,着实令莱涅吓了一跳,他几乎忘了这出戏剧还应该有一个男主角。而这个魁梧精悍的男人从暗处出现,正在用一种好奇和揶揄的眼神打量他。他敞着怀,衬衫系绳散在一边,但显然此人充满了优越感和傲慢,在不速之客面前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行为。而这句充满无礼暗示的问话更令莱涅暗暗地窘迫和愤怒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39 正文 分卷阅读4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0 。 “很抱歉……先生。”他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说,但并不掩饰轻蔑,“假如我打扰了您,请您原谅,我立刻就走。” “你倒是很傲慢,是吗?”他慢吞吞地拍拍手,咧开嘴角,“假如你不是这种态度,我本来很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游戏的。” 莱涅几乎气得发抖,他从没有以这种方式被羞辱过,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就算您是有身分的贵族,也不应该在大主教的领地鬼混,并且随随便便地侮辱另一个人!” “哦,没错。不过您不认为,至少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应该有此权利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已经预备好了,饶有兴味地欣赏莱涅从疑惑到惊诧的转变。 “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他下意识地后退,不知所措。他听说过关于这位年轻大主教的传闻,他与情人们幽会的园宅建了一座又一座。那显赫的血统早已摆明,勃兰登堡家族的人即使身居最高教职,也注定不会表现出僧侣一丝一毫的安贫谦卑与洁身自好。他知道即使在如此情形下,自己也必须向这位德意志最尊贵的教士行礼,但是头一次,他的屈膝这么机械、滞缓,勉为其难。 “你叫什么名字?” “海德堡的维尔纳·冯·莱涅。您谦卑的仆人。”他僵硬地回答。阿尔布莱希特摸着下巴,打量着他,谁也不清楚短短的时间内他从莱涅的身上看出了什么。在难堪的沉默里,莱涅努力自制着,克服不断涌上来的尴尬和厌恶,不过所能表现的恭敬也就到此为止。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手腕却从后面被一把拽住。 “别走呀,”阿尔布莱希特突兀地说,眼中的笑意刺痛着他,“留下来,你会一辈子感谢我的。” 莱涅狠狠一甩胳膊,带起一阵风,头也不回地走开,几乎是逃离他的视线。这时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嗤笑灌进他的耳朵。 美因茨大主教的想法难以捉摸。亚瑟从未与他谋面,不过当目睹过大主教宫廷的访问学者们时,这样的疑问油然而生。他为了筹集自己巨额的授职费,点头允诺罗马在他的领地销售赎罪券,又招徕和供养着一群学者可以自由地歌颂和嘲讽自己,就连胡滕也撰写过赞颂他“睿智、心胸开阔”的短诗;同时,从这些人当中甚至诞生了反抗他本人的暴乱分子,而他还默许他们的存在。亚瑟经过高敞的走廊时曾经瞥了一眼他的画像。那是卢卡斯·克拉纳赫的特意之作,画框中的阿尔布莱希特·冯·勃兰登堡身穿符合他身份的红袍,双手合拢摆出一个虔诚的姿势,但明显流露的傲慢却在拒绝他与观者的眼神交流。同时那也绝不是属于僧侣的眼睛。 他走出大门,正是正午时分,喷泉的水花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不过他一下子就在远处的橡树下面发现了莱涅,抱着双膝坐在草地上面。等走近时,他才发现他斜靠在树干上,一直闭着眼,仿佛是在午睡。几束光线透过繁茂的枝叶,调和着他脸庞上的阴影。一瞬间,亚瑟有些迟疑,这模样令他回想起,似乎也有那么一个明媚的午后,他就像现在这样静止着,头发和皮肤都被染成了柔和的蜂蜜色,而某种东西颤栗着,触动了他的内心。不过同时这个人仍旧那么敏感,草地的沙沙声立刻使他睁开了眼睛。 “结束了?”莱涅扬起下巴,脑袋靠着树干,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他。在他的视野里,亚瑟的暗色衣摆在逆光中飘动着,就像一只收拢双翅的鹰隼。“又有多少人被你的见识和魅力倾倒?” 亚瑟歪歪头。莱涅的问候很平静,但听上去古怪又戏谑。“你睡糊涂啦?”他挨近他,走到清凉的树荫下面去躺下来,很自然地头枕着莱涅的腿,“我不喜欢他们。只是忍不住才开口的。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感受,我仅仅是对美因茨大主教这个人产生一丝好奇。他如何能允许替罗马销售赎罪券,来抵偿自己惊人的授职费,又能同时招徕如此多的学者,并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宫廷里毫无顾忌地讽刺自己。难道他自己的生活也充斥了如此多的矛盾?” “别再提美因茨大主教了!”莱涅突然生硬地打断他。 “怎么了?” 莱涅不安地扭动一下膝盖,亚瑟向上望去,却看到他在笑,不停地摇头,夹杂着一阵阵叹息:“亚瑟——我们什么时候才不会那样天真呀。” 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涵义。“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天真。”最后他说,“但是我能肯定,天真有时可以成为最强大的力量。” “也可以成为借口和陷阱。”莱涅低下头,在逆光下眼珠变成了幽暗的绿色,“今天——或许我明白了为何你会那么想。我们中间有人在耐心地、悠然自在地享受着自我毁灭。但是我仍然不认为你的做法是唯一的出路。” 一缕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垂到亚瑟的脸上。他伸手把它攥在掌心里,慢慢地捻弄着。他手心的灼伤愈合了,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即使他不愿意,那个寒冷的夜晚并非不着痕迹。不过他也并非时刻都能那么坦白,即使对方是跟他分享过秘密的人。他很随意地把双手搁在胸膛上,交叉起双腿,在斑驳的光影里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我明白的。这样也不要紧。不过我相信你。”莱涅嘴唇翕动着,好几次欲言又止。许久,他才低低地重新开口。 “相信?这是什么意思?你在用这种方式禁止我……背叛你吗?” 亚瑟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他笑了笑,捋起他的头发,让他挨近自己的脸,说:“我认为你不会背叛我。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我,你也不会这么做。” 他的语气肯定而自信。在那一瞬间,莱涅哑口无言,而所思忖的仅仅是:古往今来一切仁慈的暴君,在作出宣判的时刻,或许都是这样的神情。 第七章 那时候,世界还不知道它将要面临怎样的变革。无数星辰似的人物,在变革中陨落或者被歪曲;也有某些毫不起眼的、战战兢兢的小人物,不知不觉中便被无形的力量推到汹涌时代的浪尖。修建一座壮丽恢宏的、令万世景仰的教堂有何不妥呢?竭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保住自己的职位,这样的愿望有何过分呢?但是在1517年这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上,一切都变得暴烈而失控。 “亚瑟,你已经看到美因茨的情形了,虽然大主教看似温和,他默许的罗马使节可绝不是善辈。他们宣道的下一站就是海德堡。假如你要做什么,别在他们眼皮底下行动。一旦他们有任何不测,阿尔布莱希特就会亲自介入。到时任何一个大主教或者选帝侯,手段都将是一致的。” 胡滕的这番忧心忡忡的告诫并未对亚瑟产生实质性的影响。这如何能叫人忍受呢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0 正文 分卷阅读4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1 ?他跪在黑暗里,愤愤不平地思忖道。这时那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怎么不说话?” 意大利人操着微微打卷的拉丁语,有些不耐烦地问。 “你对你的罪难以启齿么?” 没有应答。他狐疑地侧头望了望,只能看见隔板后面模糊的人影,像一座铸铁的雕像般沉默。 “你不愿向我坦白么?你不希望自己的罪被天主宽赦么?你要清楚,只有向我……” “够了——!!!” 礼拜堂的长凳上坐满了学生,许多人紧皱眉头,缄口不言,偌大的空间充满了压抑的静肃和沉默。角落里几间样式特殊的隔间门时不时地开开关关。一周前,三名罗马神父从美因茨大主教府抵达海德堡。他们都经过训练,拥有动听的嗓音和激情澎湃的演说,带着镶金边的募捐箱子,和印有教皇通谕的赎罪券,向人们渲染炼狱的苦难。“祈祷,但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吧!”他们说,“你的亲人正在向天主呼救,离天国之门明明只有那么一线距离,他们对自己的沉沦却无能为力,而使天主怜悯拯救他们的希望,正掌握在你们这些活人手中!” 但是响应他们、奉献金钱的人数少得大大出乎预料,并且他们遭受了指责和奚落;尤其当听说那些傲慢的青年居然是神学生以后,他们抱怨说,海德堡人的心像石头一样硬。他们的虔信在哪里?他们的忠诚在哪里?牧养他们的司铎都在干什么?他们访问神学院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向阿德勒院长这样尖锐地质问,弄得后者尴尬无言。接着他们提出要听取所有学生的告解,“好好医治一下他们灵魂里的顽疾”。 “他们认为我们是木偶,”施林夫压低声音对鲍岑耳语道,“阿德勒对那些罗马教士唯唯诺诺,我们所有人的尊严也跟着一起丢尽了。” “他们仍然认为德意志人可以任由他们驱使呐。” “他们如果再不自己醒悟,吃的苦头就只有更多,比如说……” 这时从某个角落爆发一声愤怒的呐喊,霎时打破了先前刻意营造的肃静。所有人万分惊诧地向那扇紧闭的门望去。 “你以为你是谁?!你自称代表主,行使为人赦罪的权力,你没有这个资格!一个有罪的人如何去赦免他人的罪?!你们!把难堪的重负和罪过放在我们肩上,自己却做了些什么?!我绝不向污秽的人认罪,让自己也受了第二层污秽!” 那年轻的声音无法抑制自己的澎湃的激情,每一个字、每一句质问,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教堂偌大的空间,鞭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刹那间,数个神父冲进告解室,将那个大声质问的人拖了出来。 他的眼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带着几分嘲讽和满足。亚瑟·卡尔洛夫。他被人紧紧地抓住,却丝毫也不挣扎,只是沉静地随着他们向外面走去,脸上挂着冷笑。他的目光扫过盯着他看的学生们,有的人竟然情不自禁的为此颤栗。如果神父们不是过于愤怒而专注于他,本可以注意一下学生们的表情。那不是单纯的惊讶,而是与他相同的愤怒以及钦佩。他们中间立即掀起了一阵耳语议论的声浪,喝止也无济于事。 莱涅自始至终未曾向变乱之地投去一瞥。他跪在那里,绞扭着手指,直到关节发白。 黄昏时分,最后一名学生从礼拜堂离开了。还是不见亚瑟的身影。莱涅眼望着幽深的门口。他注意到圣彼得的雕像被夕阳笼上一层玫红,他高擎着的天国钥匙看上去简直像是真正的黄金。基督把钥匙交给了他,他又把它交给了什么人?在这里他目睹过多少次日落了?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无稽的假想中,不过他随即振奋起来,因为从山墙投下的阴影中,姗姗出现了熟悉的身影。那倔强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步伐迟缓,但是仍旧挺直身体。他也发现了迎上来的莱涅,于是展现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原来你还在这里。那些家伙不肯放我走,一直拖到现在。” 莱涅眯起眼睛,抱着双臂冷冷地说,“从心底里,我不能否认他们所作的是正确的。” 亚瑟的表情严肃起来,针锋相对地回道:“但是我不得不说,我认为我做的也是正确的。告诉你,我最终也没有向他们告解。这项荒谬的仪式根本就应该废除了。” “这样就满意了吗?”莱涅讽刺地接道,“接下来你还要废除什么?临终礼?主教制度?集体代祷?还是教会?” “很好,”亚瑟生硬地打断他,“我很欣慰你这样理解我的意思。” “不要太沾沾自喜,‘法维拉’。你根本不知道人们需要的是什么。你把千百年来组成、支撑他们的经纬全部拆散,但你有把握重新构置一个更好的吗?‘拆毁圣殿,三天之内重新建造起来’?在任何方面那都将是一场可怕的空虚和危机。你给世界带来的礼物,归根结底只有分裂。” “唯有这句话,你说对了。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你吗?”亚瑟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阴沉冷峻。他扬着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实在告诉你们,我来不是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这句宣告反复在他们的胸膛中回荡着,仿佛不绝的钟声。“果然是你……”莱涅垂下头,自嘲地笑了。原来如此。就是这样的黄昏。就在这大门前。他们两人已经有过一场安排之外的对峙。“那时你看着我对他们讲话,是不是在暗暗地嘲笑我?” “你错了。我不打算嘲笑任何人。也不想刻意与谁为敌。”亚瑟伸出手指着他,平静地说,“但是对那些想使滔滔河水逆流的人,我只能报以怜悯和遗憾。” 当亚瑟转身离开的一刻,莱涅曾想要追上去,却根本无法动弹,只是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黑色,好像是无形而不可抗拒的手,在地上凭空给人心划出的一条深不可测的界线。 他在空荡荡的回廊里走着,跌跌撞撞。两旁矗立的雕像在昏暗的光线里黑黢黢的,就像一个个虎视眈眈的幽灵。他知道它们都有眼睛,甚至有嘴巴,在质问他、讥诮他,向他围上来。他急速地想逃离这里,却发现这条路似乎没有止境,没有出口,在混乱的视线里碰触、摸索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大理石像。突然从那中间伸出一双手抓住他。“不——不!”他挣扎,反射般地大叫,“为什么要逼迫我!” “维尔纳,振作点!”那个人摇着他的肩膀,骇然地说,“是我!” 他抬起头,额上冷汗涔涔。光线改变了角度,几束黯淡的光线从长窗照进了狭长的走廊。光点燃了稍许理智,他认出了熟悉的面孔。“汉德尔……”莱涅喘着气,无力地将头靠在朋友的肩上,骇人的苍白还没有从脸上褪去。 “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1 正文 分卷阅读4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2 你见过亚瑟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样?白天那件事后就一直没见过他,难道……” “亚瑟!亚瑟!亚瑟!我跟他有什么相干?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来问我!”听见这个名字,莱涅立刻狠狠推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尖利的回音在穹顶之间响起来,以致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汉德尔在他的对面,维持着摊开双手的姿势,惊讶之余有着深深的悲哀。“维尔纳,看看你自己,”他轻柔地说,“就像快发疯了似的。你以前的理智,威信还有冷静的判断力哪去了?这里人人都在变化,只有你在失去自己。” 他沉默着。他得着了一个人,却失去了全世界。但是他逐渐明白,唯有这个人是最易失去的。他低低地说:“我一直以为我们,我们所有人,会因共同的誓言彼此依赖,彼此信任;我没有家,这就是我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我害怕失去你们,我们曾经那么要好,就像亲兄弟……不,比那更亲密……” 汉德尔点点头。他不忍心继续质问他,但是仍禁不住想说:那么对你来说,亚瑟·卡尔洛夫又算什么呢?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面前的人那是一副怎样的姿态?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深受着无形的折磨。最后他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安慰似的喃喃着:“我明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阿德勒院长坐在靠背椅上,双手不安地在包黄铜的扶手上摩挲,嘴唇神经质地抖动,几次欲言又止。他向站在窗边的男人望了一眼,后者背着手,伫立不动,窥不见他的表情。 “太荒谬了,我简直不能相信,”他终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而且是当着罗马使节的面让我们蒙羞……一群不知悔改的恶徒。我真怀疑假如继续放任他们,这所大学就要被他们推翻。” “现在您肯相信我的推断了吧。”窗前的男人转过身来,弯起嘴角,“我还可以透露给您,所有的迹象表明,越来越多的叛乱分子正在聚集到海德堡。假如我们不强硬,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将神圣的秩序全部破坏。” “是的,是的,”阿德勒抬起头,长桌上的烛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可是舒陶芬伯爵,您要明白,我有一些同僚很反对……” “如果校方权威不介入,那些学生会有胆量制造一场更大的骚乱,这并非出于对阁下您正直意愿的尊敬,而是出于对某人隐藏的恶感的尊敬,他可能会以这种方式暗杀每一个伟人。” “您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么认为。”阿德勒忙不迭地说,“让他进入根本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根本不知道适可而止……” “谁?您在说谁?”舒陶芬凑近他,冷冷的蓝眼睛咄咄逼人,“是什么人物带给您这么大的困扰?”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从哪里学来那些可诅咒的思想——那个人!”他瞪大了眼睛,“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 那间幽暗、窄小的密室在礼拜堂的一角毫不起眼,落日的最后一线余晖也从彩色玻璃窗上褪去。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莱涅慢慢地接近那里,迟疑很久,直到他看见闪烁着微光的几根白蜡烛,在静谧中映照着雕刻在红松木门楣上的玫瑰花瓣。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吐出一口气,打开狭长的门,跪在面前,手按在木窗格子上,划了个十字。 “原谅我,神父,我犯了罪。” “愿天主在你心中帮助你认清你的罪。”在隙缝间那边的人影很模糊,但这个带点沙哑、苍老而慈爱的嗓音不会属于其他人。这是执事长沃芬贝格。 “我是因为……”他思考片刻,犹豫着,应该如何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摊开在这位他唯一信任的老人面前,“因为一个人的缘故,我很迷惑。” “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重要……是的。”他小声说,“非常重要。就是因为这样,我对他所做的才不能再继续无动于衷了。” “他欺瞒了你吗?” “比那还要糟!”他脱口而出,“我宁愿他别那么相信我!他不断地挑战我忍耐的底线,就在我面前,似乎从不明白我不能跟他站在一起!” “我……千百次地念着那些经文,关于爱,”提及这个字眼,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可是什么是爱,我到现在才发现我从来没理解过。我试着忍耐他,盼望他能够回心转意,相信他能明白我真正的希望,有那么几次我以为果真如此了;可是,实际上那都是我自己的错觉。他根本不明白。所有的焦虑和烦恼都是我一人承担的。”他一口气说着,唯恐中断,直到喉咙发涩,“我很疲倦,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老人静静地听着,有时咳嗽几声。他觉得心好像被重石压着,沉甸甸的。“孩子,”他思索着开口,“尽管我们常说爱是没有回报的,可假如你感觉不到爱,也许是因为那还称不上是爱,或者爱还并不存在于你们两个人中间。” “那我应该怎么办?”他把脸埋在手里,“我不想再尝试了。” 你既然惠赐我这项使命,主啊,可惟愿我拥有相配的安慰人的能力!他暗暗叹息着。“孩子,你要知道,在上帝眼里,能够和另一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这确是一项很艰难的,需要花一生去完成的功课。但是请原谅我,我不能再给你更多的帮助。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比你们哪个人更明智。” 莱涅垂下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谢谢您,”最后他说道,声音细若游丝,“愿天主保佑我们。” 第八章 太阳沉落下了海德堡。层层的云朵都被晚霞映得血红,远处的山峦好像被大火点燃。建筑物的阴影蒙上了市区交错狭窄的巷道,地势逐渐升高,铺街石生了青苔,残缺不全,绊着行路人的脚步。维托里神父急匆匆地走着,忽然一个声音从那些残破屋角的某一处响起来:“神父!” 他吃了一惊,定睛瞧了瞧,一个人影立在前方,正好挡住他的去路。“你是谁?”他用生硬的德语问,因为一整天的宣道已经口干舌燥。 “我已经从您那儿买了赎罪券,您告诉我,我得救了吗?” 他愣了一下,这个人貌似谦卑,可是他本能地感到一种迫近的恐怖。“你想干什么?”他抓紧了自己的行囊——里面还装着一整天的募捐收入,沉甸甸的古尔盾金币——提高声音问道,随即后脑遭到一下重重的撞击。他一阵头晕目眩,倒在地上。一阵混乱纷沓的脚步声和嬉笑声践踏着他,伴随着好几个人的嘲讽:“既然我们已经得救,那么杀你也是无罪的了!” “教皇使节之一在海德堡被袭击杀死,钱款被抢劫一空,身边还落着一张讽刺传单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2 正文 分卷阅读4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3 ——为了复仇,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片战场。”阿尔伯特·汉莱因把窗子打开一条缝,俯视着人头攒动的圣灵教堂广场,侥幸逃过这一劫的纳瓦罗神父和阿雷提诺神父脸色煞白,正在声泪俱下地声讨灵魂沦丧的凶手,在他们周围一层层簇拥着主教卫队和舒陶芬伯爵的军队,个个弓箭上弦,严阵以待。“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吧?法维拉!那是你的人干的!”他重重地合上窗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责备地看着坐在桌子后面的人。 “我没有指使任何人做这么莽撞的事情。”亚瑟抱着胳膊,不满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是学生们干的?那些传单每个人都可能拿到。” “除了那些学生,谁还用这种方式抗议?这个时代,大学暴动已经见怪不怪了。年轻的暴徒谁都控制不了。你想利用他们的力量,根本是错误的!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了,完全失控了。”他顿了顿,急切地说,“法维拉,走吧!” “走?”亚瑟眯起眼睛,“谁走?去哪里?” “当然是你!去哪里都好,还用我提醒你吗?”阿尔伯特摊开手,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这个城市失败了,趁他们尚未追查神学院,赶快离开海德堡!” 亚瑟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情倏地消失了。他缓缓地放下双臂,摊在橡木桌子上,好像正以这种姿势在追问什么人。“的确,”不知为何,他艰难地开口说,“再呆下去我们都很危险,我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 “我知道你会留恋,谁被迫抛弃快要收获的田地时都会痛心的。”阿尔伯特的口气舒缓下来,“流亡,但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而且并不意味着海德堡陷落在敌人手里,只不过是我们在暂时缺席。” “痛心的是你吧?”亚瑟看着他,轻轻地反问道,但阿尔伯特顿时皱起眉头。不等他反驳,他继续说:“我可以走。我并不留恋海德堡。”他交叠起双手,顶着下颌,黑色的眼睛游移着,凝视窗外湛蓝的天空,声音忽然微弱下去。“但愿我知道自己在留恋什么。” 内卡尔河泛着银色的波涛,从水面吹来的晚风清凉凉的,夹杂着两岸野雏菊的香气。海德堡城的灯盏一簇接一簇地熄灭了。高地上的城堡也黯淡了灯火通明,只剩下一片苍灰的暗影,就像巨人闭上了发光的眼睛。只有深蓝色的夜幕上缀着摇摇欲坠的繁星,隔着白茫茫的雾气在闪闪烁烁。海德堡沉睡着,暂时从剑拔弩张的白昼解放了出来。 他推开那扇门,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好像里面藏着不可教人窥见的秘密。月光给苍灰的墙壁笼上一层薄雾似的银色,洁净纯粹,不掺任何杂质。某个人就披着这层银子入眠,淡色的头发披散着,手臂很随意地搁在微微起伏的胸膛上,长而浓密的睫毛盖着眼睑,面容恬静平和。在初夏的夜晚,他只用一件薄薄的亚麻布寝衣裹住身体。 “法维拉,听我说,不要再拖延下去。你将去哪里,投靠谁,都不要告诉任何人。也别信任任何人。就当你从没来过。” 冷冰冰的告诫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他深深呼吸,终于开始向外面挪动脚步,这时衣摆却忽然被攥住了。他吃了一惊,视线恰好落在那人睁开的眼睛上。它们反射着微光,幽深莫测,但是非常清醒。 “我感到幽灵一直在我枕边窥视。”莱涅低低地说,带着疲惫的沙哑。 亚瑟移开目光,提了提衣角,试图把它从他手里抽出来,可是无济于事。他叹了口气,只得在床边俯下身去。“原谅我,”他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亲爱的,我知道这很任性,但你能为一个即将长途跋涉的人祈祷吗?” “不。”他声音很轻,可是断然回答,“对此,我既不会原谅,也不会祈祷。你走吧。” “别这样对我。我希望跟你好好道别,而不是以不欢而散的方式。” “假如你不想不欢而散,就告诉我你去哪里。”莱涅支起身体,盯着他问。 “维尔纳,听我说,”他尝试着,做出最后的努力,“我必须得走了。你知道,为什么,去哪里,我都不能说;但是我保证会回来……” 他戛然而止。莱涅猛地倾起身体,挣脱他的压制,还没等他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牢牢箍着他的脖子,带着惊恐吻他的嘴唇。“我求你!”他用哽咽破碎的声音说,热气喷在他的耳朵上,“我求你!”亚瑟浑身一震,他本来想在这个时候推开他,但本能却让他以更强烈的激情盖住他的嘴唇,死死抱着他的腰,感觉到那柔韧的肌肉在掌心下面发热、绷紧。 夜晚果真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令人卸去白昼的理智,产生某些荒诞的却又最贴近本性的念头。以前,当他面对自己的惶惑和欲望时,孤单一人;现在他再一次产生了这种激情,而它头一次有了具象:那就是想要依偎着这个年轻温柔的肉体,企望用他的热度跟心跳得到安慰和平静。难道不是吗?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原谅,甚至不是祈祷。他只是想要他。他着迷似的品尝着他的呼吸和颤抖,还有他在幽暗中也仿佛泛着微光的肢体。这躯体和他自己的是如此相仿,却又截然不同;他隐隐地感到它之中包裹着什么秘密,埋藏在节制、温驯与隐忍的表象之下,而那是他似懂非懂、难以解读的。恍惚间,他听见有一个悲哀的声音再三地问: “你爱我吗?” 他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许诺这么简单,而又这么沉重的誓言。 月亮移到了西南方的天空。雾气浓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困乏的潮湿的气息。 亚瑟系紧了披风的系绳,动作很轻很慢,唯恐衣料发出的沙沙声惊醒身旁的人,但是莱涅睡得很实。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亚瑟想道。无论是空气还是时间的流动都仿佛静止了。万籁俱寂。他很想坐下来,抛开所有的忧虑,静静地凝视着这样的景象。他头一次由此产生了一种类似留恋的情感。这是最后一次——他告诫自己说;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这些,就当这是一场错误的梦。 在拉开房门时,他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踏进了茫茫混沌中。夜沉沉地睡着,从黑夜的心脏弥散开无边无际的深雾。她轻抚着安眠的人,注视着上路的人,笼罩了凝固的过去,永恒的现在,与未知的将来。 那一天,黎明的静谧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暴冲击得七零八落。但这仅是一连串噩梦的开始。起初是一阵恐怖的、肆无忌惮的踢打大门的声音,接着一群士兵就冲了进来,负责守门的修士险些被马蹄践踏在脚下。谁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学生的名字被大声宣读,然后短短时间内他们便一个个被押送到十字回廊的空地上。 “彼得·米勒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3 正文 分卷阅读4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4 ,艾萨克·鲍岑,根特·施林夫,威廉·克劳滕,你们被指控谋杀罗马教皇使节,现在我奉海德堡领主舒陶芬伯爵的命令逮捕你们,听候审判。” 粗声粗气、冷峻逼人的声音从铠甲里传出来,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几个学生堵住了大门和这支押送队伍的去路,大声抗议:“这里是神学院,你们即便有证据也没权利随便逮捕他们!”随即得到的回答极不耐烦,而又像是特意强调:“他们每个人都受到了指控。来自诸位校方的联名指控。” “你们没有证据!” “他们会承认的。好了,现在还缺一个疑犯,如果你们蓄意窝藏,请把他交出来——亚瑟·卡尔洛夫!” “您怎么能——怎么能默许军队闯进神学院,随意把我们的学生交给他们!” 几乎与此同时,沃芬贝格执事长颤抖着声音,几乎失控地质问阿德勒院长。后者漠然地坐在靠背椅上,依靠宽大的桌子隔开他们的距离。“您别忘了我们最开始就达成的共识。舒陶芬伯爵的预见都实现了。”他生硬地解释道,“他虽然是世俗领主,可是一心维护我们的利益,所以我亲自写信请求舒陶芬伯爵,将他们交付审判。” “您真的认为他是为了维护教会的利益才这样做的吗?!您在把我们应有的权力拱手让人——”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处的位置使得他比我们更洞悉态势。您瞧,如果我们早遏制住苗头,很可能事情就不会演变成如今这样了。” “您是什么意思?” “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您的教子必须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 老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斟酌着,但显然措手不及,“您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事情跟他有关,不是吗?” “您为什么总是替这些狂妄无知的家伙辩护?”阿德勒提高声音反问他,“是为了推卸您该负却没负的责任吗?” 沃芬贝格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质问,他一下子懵了,哆嗦着嘴唇,在节制和发怒之间踌躇,但此时两人都被一串急急的、完全罔顾礼节的敲门声吓了一跳。“院长大人!请开门!”有人在外面惊慌失措地叫喊。 “我应该说过这时不要打扰我!”阿德勒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大人!出大麻烦了——暴动!学生暴动!” 沃芬贝格冲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修士站在那,汗水淋漓,面孔被恐惧扭曲了。他急忙抓着他:“怎么会有学生暴动?”修士喘着粗气, 惊魂未定地说:“学生们堵塞了大门,伯爵的士兵无法带走疑犯,然后他们就争吵、动起手来——天哪,竟然敢袭击军队和自己的神长们……” 老执事长没等他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向外面奔过去。“您别去!”他在后面大喊,“他们都发疯了,连您也会有危险的!” 莱涅并不清楚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究竟有多久,在好似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像守大斋戒那样冷淡了进食和睡眠。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蜷缩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墙上的基督受难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忽略了为何一直无人过问如此反常的行为。直到外界的喧闹渐渐地像洪水一样冲破堤口,涌进窄小的窗子,触动了他麻木的神经,将他从遥远的地方拉回现实。他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和不安,走到窗户边向底下望了一眼。 假如罗得的妻子在目睹所多玛覆灭而变为盐柱的一瞬间,曾惊恐万状的话,莱涅也是同样的反应。脚下的人群涌动着,暴烈而疯狂,操着佩剑和棍棒大打出手,攻击士兵和所有在场的教士。那不是群鬼,不是恶徒,每一张脸他都认得,都是他的同窗和朋友,然而他们脸上的暴戾他不认得。这简直是一场荒唐的噩梦,他们在叫嚷混乱不清的句子,但有那么几次,莱涅清清楚楚地辨认出一句:“你们别想得到亚瑟·卡尔洛夫!” 当他刚刚要奔下通往广场的台阶,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这个趔趄使多日疲惫的他险些昏厥。“你疯了吗,还想阻止他们?”他眼前发黑,脑海里嗡嗡地响,只听见汉德尔的声音灌了进来。“放开我,汉德尔!”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用力掰他的手指,“我才没疯!疯的是你们!你们!”尽管手和胳臂几乎痛到毫无知觉,汉德尔仍然拼命抱着他:“你想死吗?”他在他耳边吼道,“为什么是你来承担?他在哪里?亚瑟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出来解释这一切?” 这个名字仿佛有股魔力,使莱涅一愣,停止了挣扎。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但是此刻还来不及思考,一个熟悉的、步履蹒跚的身影闯进他们的视野,走到人潮中举起双手想说什么,但是一下子就被失控的人群推搡到一边。莱涅失声惊叫出来:“沃芬贝格执事长!” 就是那一瞬间,他从汉德尔身边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护住老人的身体。谁都反应不及,汉德尔只看得见他的面前劈过一道银光。在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惊愕的目光中,维尔纳·冯·莱涅直起身,鲜红的血从额角流下来,他幽绿的眼睛扫视过他们,学生、教士和士兵。误伤他的青年手握着短剑,微微颤抖。一瞬间竟然静默无声。 “别再白费力气了。”他冷冷地宣布,“亚瑟·卡尔洛夫早已不在这里。他失踪了。” 第九章 简朴宽敞的的房间这样宁静,在这个时候就像汹涌大海中间的一座孤岛。老人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手扶额头,显得无力而疲惫。“您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汉德尔凑近他,低声问。沃芬贝格好像受了惊似的仰起头来,“不,不,我没事。”他答道,“去照顾维尔纳吧。” 汉德尔点点头,把脸转向桌子后面的莱涅。他脸上的血污已经揩干净了,被刺伤的地方绑着绷带。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面孔苍白得毫无血色。从他们几乎落荒而逃地躲进执事长的房间以后,他就一直沉默着,汉德尔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也没有反应。直到汉德尔撩起他的额发想观察一下伤口,他才略一侧头回避开,淡淡地开口:“不严重。这种小伤很快就会痊愈的。” “太危险了,维尔纳。你不应该那么做的。”沃芬贝格的语气不像感谢,反倒像责备,带着浓浓的悲哀,“他们要动手便动手好了。让我这把老骨头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 莱涅向老人投去一瞥,一缕光线漏过窗帘,投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不由得使人心生怜悯。“我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这么干的。”他随即又嘲讽地笑了笑,“不过这里的人正在渐渐丧失理智。” “还要到多久为止?”汉德尔不安地敲打着桌面,“他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4 正文 分卷阅读4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5 们——鲍岑、施林夫、克劳滕……上帝啊,真的是他们干的吗?” 莱涅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熟悉的面孔,伤口便开始刺痛起来。“他们现在都在哪儿?”他按着额头,低声问执事长,“他们会被定罪吗?” “我不知道……”老人的脸痛苦得扭曲起来,“院长坚持要让舒陶芬伯爵过问此事,把他们交付世俗审判。现在演变成这样,只怕受审的会更多。” “究竟是为什么?”汉德尔按捺不住,声音都颤起来,“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亚瑟呢?他到底去了哪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执事长,他是您的教子,之前肯定对您说过什么吧?” 老人只是伤心地摇头:“没有。只字未提……” 这回,汉德尔不死心地又面对着莱涅。“维尔纳,你是知道的吧?”他盯着他的眼睛,提高声音说,“如果他没对你说他去了哪里,我发誓会终生诅咒他!” 莱涅突然站起来,使汉德尔吓了一跳。然而他推开他,走到沃芬贝格面前笔直地跪下。“执事长!”他抓着他的膝头,就像等待接受祝福那样急切,“要是您有司铎的圣职,要是您有说话的分量,要是天主是全然美善的,就求您帮帮我们,别把您的学生,您的孩子交出去当牺牲品!看在基督的份上!” 沃芬贝格懵住了,脊背下意识地向后退缩着,紧靠在椅背上。这个年轻人绝望的眼神太刺痛人了,拷问着他的灵魂。他眼眶湿润了,嗫嚅着说:“孩子,你要知道,我也同你一样盼望这些;可我只是个执事长,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做到……我只能把希望交给天主,尽心尽力地祈祷……” 抓着他膝头的力量松开了。莱涅颓丧地直起身体。“我明白了。”他用干涩的声音喃喃自语,“你的预言就快实现了。一切都将如你所愿……法维拉。” 忽然他们身后的门被急匆匆地推开了。三个人都神经质地转过头去。原来是施佩尔主教。他看见莱涅和汉德尔,马上板起脸来。“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他冷冰冰地说,丝毫不掩饰敌意,“马上回你们自己的房间等着。”沃芬贝格张了张嘴,主教挥了挥手,示意他保持沉默。 “等……等什么?”汉德尔疑惑地问。 “审判。”他难以掩饰欣慰的语气,“感谢上帝。舒陶芬伯爵已经帮助我们平息了这场暴乱。巡回法庭随同美因茨大主教已经启程前往海德堡。” “美因茨大主教?”莱涅不禁重复道,瞪大了眼睛。 施佩尔主教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当然。罗马派遣的使节在海德堡遇害,同时神学院发生暴动,美因茨大主教必然要亲自参与调查。你们两个——现在走吧。” 等两个年轻人消失在门外,一直欲言又止的沃芬贝格费力地站起来,“阁下,难道我们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我们的学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 “这是院长本人的意思。”施佩尔主教不动声色地说,“我们也是不得已。莫非您忍心看着秩序和尊严被生生践踏?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劝您保留意见,假如您想保住教职的话。” 老人沉默了,颓丧地坐回椅子里去。他想起了他的教子。想起了他自信的微笑,带着那么一丝倨傲。这就是他离别多年带回的礼物,炽热,剧毒,足够毁灭他们自己。不,他并不认为异端是可以放任的,但是——难道不能对自己的孩子表示一丝一毫的怜悯,哪怕是偏心的庇护吗?他想起了莱涅望着他从信赖到绝望的眼神。是的,我仅仅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身心都衰老了,既不能阻止你们走向深渊,也不能救你们免于厄运。想到这里,他从胸膛深处忧伤地长叹一声,掩着面无声地流下眼泪。 他们几乎是半被押送地返回宿舍。谁也未曾料到,短短的时间内,舒陶芬伯爵的军队竟然大批涌入驻扎在神学院的各个角落,到处是穿铠甲的士兵,使这里变得像个军事要塞。骚动明显是被镇压下去了,速度之快不禁令人怀疑一切都是预先计划好的。庭院内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死寂,到处是败落的惨象,残破的砖石、折断的剑刃,以及干涸的跟尚未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有人在骚乱中被杀,这是毫无疑问的。莱涅和汉德尔对视一眼,相互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恐惧。 “不要担心。”在不得不分开的时候,莱涅握住汉德尔的手,强作镇定地安慰他道,“只要问心无愧,谁也不能把我们定罪。” 汉德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拥抱了他。临别时他深深地看了深爱的友人一眼,似乎已经将它当成了永别。 他们又回到了惯常居住的房间,但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会变成囚室。在其后的几天里,他总是不安地在冷硬的石地上踱来踱去,或者战战兢兢地从窗口张望,看见的只是一成不变的、被兵甲和死寂包围的院子。于是他缩回去,一遍遍地念着祈祷书,反复告诫自己不是孤独的。他在等,也在逃避,强迫自己不要在这个最无助的时候想起某个人来。 终于有一天,门突然打开了,他吓了一跳,有点茫然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士兵。后者粗声粗气地对他说:“出来吧,轮到你了。” “别人呢?”他急忙抓紧机会发问。 “别多话,你走就是了!” 他缓慢地站起来,抓起念珠,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念着主祷经。——主,求你不要叫我们遇见试探,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一路上,他被士兵推推搡搡,似乎他已经是个囚犯。跨进那个房间的一刻,他迟疑了。屋顶高耸而阴暗,在屋子的尽头是一排沉默的、看不清脸孔的塑像,不时有几声咳嗽或法衣摩擦的沙沙声传来。他们全都是陌生人,打量着自己,视线绝不是善意的。天窗投下的光线恰巧落在他身上,使他显得苍白而渺小。 “说出你的全名和出生地。”开始了,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发问道。 “维尔纳·格拉提安·冯·莱涅,生于施瓦本的梅明根。”他缓慢地回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清晰镇定。 “你相信三位一体的天主吗?”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 “你相信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由圣母童女降孕,被钉十字架,死而复活吗?” “你相信唯一、至圣、至公、从使徒传下来的圣教会吗?” “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你弃绝它的一切恶行吗?” 一连串令他措手不及的质问劈头盖脑地抛来,使他当场愣住了。当然,他很清楚这些问题该如何回答,但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逼问这种问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血液冲上了他的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烂熟于心的答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5 正文 分卷阅读4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6 后他听见了自己反射性的、冷冰冰的反问: “你们问我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到他们之间掠过一阵难以置信的嘘声。“你只需要诚实作答就好!”另一个声音接道,“回答吧!” “这是异端裁判吗?你们想审查我的信仰?”莱涅的视线扫过他们,“既然如此,就按教会法规定的纠问审查程序,请两名以上的证人在场监督!为什么我没看到他们?” 又是一阵嘤嘤嗡嗡的耳语,夹杂着压抑的尴尬和愤怒。“维尔纳·冯·莱涅,请你务必弄清,是我们在审判你。”最终还是那个声音清了清嗓子,话语仍然充满无可置疑的权威,“你既然强调教会法,我可以告诉你,已经有多位证人联名指控你,因此你有义务证明你信仰的正统和清白。现在请回答我们,你听过‘法维拉’这个名字吗?” 这个名字。莱涅感觉心脏被重重地敲击一下,隐隐作痛。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机械地开口。 那个声音有耐心地继续着。“请你仔细考虑再回答。关于亚瑟·卡尔洛夫你了解他多少?你可否知道他现在的去向?” 他低下头,怔怔地盯着灰暗的大理石地板,用喑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看吧!他在撒谎!”有人高声叫起来。 “不要试图隐瞒。几乎所有学生都供认你和他的关系最为密切,同时作证说你曾信誓旦旦地宣布他已经失踪——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看吧,我们什么都知道。他几乎听见所有的声音齐声嘲笑他,得意洋洋。仿佛要驱赶它们似的,他吼道:“我记不清了!我无法告诉你们!” “难道你是在向我们暗示,在朝夕相处的时间里,作为卡尔洛夫的密友,你居然对他自称法维拉,散布异端、组织秘密结社、密谋颠覆海德堡的整个计划,不仅没有参与,甚至一无所知?!”耐心的问讯结束了,冷酷的逼问响彻穹顶。 脑海中的重重迷雾逐渐散去,他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关于罗马使节案件的调查,而是完完全全针对亚瑟的缺席审判。他面对的不是简单的刑事法庭,而是宗教裁判团。难怪亚瑟要急切地离开。难怪纵使他那样挽留也无济于事。他就这样把他们所有人都抛下了,把他抛下了。那一晚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耻辱和恶心。那时候他多么天真,多么愚蠢啊,以为那样他就能眷恋他,把他自己的世界抛在脑后。结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他。 审判团的主教们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地抖颤,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潮湿的眼睛里泛着莫名的决绝。他交抱着双臂,肯定地再次开口说道:“亚瑟从未做过那些事,更不用说我的知情或参与。我们的信仰和行为都无可指摘。我否认你们对他的指控。” 他听见了他们中间再一次响起的尴尬和愤怒的骚动,一波接一波从头顶上倾泻而过。当他被粗鲁地架走时,背后还有人忿忿地咒诅:“顽固的家伙,你最好合作一点,否则你将会祈求自己从没出生过!” 第十章 亚瑟是在破晓时分,护城河的吊桥刚刚放下时离开海德堡的。人来人往,有不少农妇赶着牲口,车上堆着新鲜的蔬菜和木桶,盛着新酿的葡萄酒。一个早晨出发,用斗篷遮着面孔和身体来阻挡浓重的水气的行人并不显眼。他沿着内卡尔河走了一段,听着潺潺的水声,看着一群群鸭子游过去,绷紧的神经暂时放松下来。直到地势渐渐升高,人烟稀少的山坡上,他才停下来,深深呼一口气,思考自己的去处。海德堡城现在尽在俯视之下了,远远看去只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房屋,上空被白色的雾笼罩着。 审查的进程很迅速,那些已经招认的或尚有重大嫌疑的犯人,从这一天的早上开始陆陆续续地转移到城里的监狱,等待裁决。为了防止他们统一口径,每个人都被隔绝起来。莱涅不知有多少人跟他一起关押在此,也不知道裁决何时来临。不会一致。他想,至少对他是这样。只要他一天没认罪,就不断会有质问缠着他,然后便是刑讯。假如他意志够坚强,就可以选择死亡方式,是死于公开的行刑还是折磨致死,悄无声息地在腥臭的地牢里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假如他够坚强——要是有人陪伴他,哪怕是虚妄的安慰也好。沉重的铁门封得死死的,不透一丝光亮,冰冷、粗糙的镣铐把他牢牢地锁在潮湿的石墙上。自始至终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有某处角落滴水的声音,单调,冰冷。后来他听得见惨叫声从外面模模糊糊地传来,支离破碎,充满恐惧,时而他觉得它熟悉得像是任何一个友人的,时而又觉得它根本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声音。他颤抖着低下头颅。“快些到来吧。”他喃喃道,“不要再折磨我了。” 事到如今,求生几乎没有意义了。是的,当他向他们出言不逊时,心里不就是默认了死吗?但是铁门终于被打开时,脆弱的人性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这酷似一场噩梦,他根本看不清刑讯手的脸,也看不清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在晦暗的四壁间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很模糊。可是呼啸刺耳的鞭声是真实的,他自己的尖叫也是真实的。他甚至能闻见血腥味从地面上升起来。他努力地保持清醒,想以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捱到结束,可是巨大的痛楚很快令他神志昏迷过去,那时候他就被狠狠掴一耳光。他也数不清自己喊叫了多少次,以至于最后喑哑得再也发不出声音。终于在不知多久以后,他感觉一声金属的碰撞,周围的一切又归于寂静。他的身体松松垮垮地吊在那里,好像灵魂已经不复存在。 闷热的夏日开始下起雨来,即使是正午,天空也阴霾灰暗,令人不快。密集的水滴敲打着敞开的窗子。从这里可以望见海德堡监狱那晦暗的、凹凸不平的高墙。 “你们的进展怎么样了?” “几乎所有的嫌犯都供认了和法维拉的往来和罪行。”审查官坐在橡木长桌的另一端,向对面欠了欠身,“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 “您如此易于满足吗,阁下?”舒陶芬伯爵立刻回应道,并且带着欣赏的态度观察这个多明我会修士的脸色渐渐发青,“我听说,似乎在监狱里出现了相当棘手的囚徒。” “呃……是的,确实有。”他皱着眉头,摊开双手,声音低下去, “伯爵,恕我直言,我相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他确实对事情一无所知。我担任这个职位有十年了,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6 正文 分卷阅读4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7 ,我想不能不慎重些……” “阁下,既然您拥有如此丰富的经验,为何不考虑一下,这个人处于什么目的,会做出与所有人截然相反的供词,而且态度固执强硬?”舒陶芬摇晃着手指头,似乎对自己的推测洋洋得意,“这不是对您的工作更为有益吗?” 审查官绞着手指,薄薄的嘴唇瘪了下去,仿佛还在不满地嘟囔什么。他对面的年轻人沉吟片刻,把脸转向舒陶芬,慢悠悠地开口:“伯爵,赫曼兄弟的工作毕竟是属于我们的职分,”他特别加重了“我们的”这个词,用戴着权戒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卷宗,“就像您还有您的职分一样。据我所知,法维拉还尚无任何消息,而搜捕他正是您的使命。所以对于审查的方式,就请您不必诉诸过多关心了。” 舒陶芬顿时有些语塞,眼看着美因茨大主教往椅背上一靠,若无其事地微笑着。狡猾的阿尔布莱希特·冯·勃兰登堡,荒唐的大主教,他居然还真的以教士自居。他暗暗地思忖道,但是仍然在脸上堆起诚意的笑容,“不,大人,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仅仅是提出一些建议,假如能为我们的合作提供帮助,岂不是更好?” “十分感谢您。是否有帮助,由我们决定。”阿尔布莱希特重新拿起那叠厚厚的羊皮纸,头也不抬地说,“我可否知道,是哪个顽固不化的家伙让我们大费周章?” “他叫维尔纳·冯·莱涅,据说是法维拉的密友,”赫曼审查官急忙凑上去回答道。 一阵沉默。阿尔布莱希特慢慢地撂下纸卷,狐疑地抬起他灰褐色的眼睛。“维尔纳·冯·莱涅?”他重复了一遍。 舒陶芬伯爵在走廊上踱步,步伐放得很慢,借此延长他思考的时间,鞋跟敲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来到那个牢房门前时他犹豫了片刻,不过在负责开门的狱卒探寻的目光中他点了点头,走了进去。里面又暗又静,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这里有没有人。他点起马灯,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他要找的人被牢牢地锁在发霉的墙壁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裂口下是一条条可怕的伤痕,新渗出的血和凝固的血混杂在一起。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在感觉到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光亮时,几乎是带点惊恐地眯起眼睛,缩了缩身体,拽得铁链哗啦一声响。但是舒陶芬确定他还没有崩溃。因为在挨近他时,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以仅存的理智挺直了身体面对他。但此时此地这些举动似乎有些好笑。 舒陶芬抱着双臂,打量他的眼神几乎带着同情。“……假如你不是这么固执,现在关在这里的就是我儿子,而不是你。” “您感到遗憾吗?”莱涅勉强地笑了笑,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回避开问题,带着讽刺的语气接道:“真是难以置信。以上次的印象,我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 莱涅紧紧瞪着他,勉强地挤出一个冷笑。“我也没想到,您对您的儿子能残忍到这个地步。他到海德堡的那一天,您就开始对付他了吧?怪不得亚瑟会离开您,鄙夷您——” 舒陶芬伸手拉拽他的衣领,伤口被牵动,巨大的痛楚让他一下子叫出来。“你知道,我给过他机会!而他给过我机会吗?”他凑近莱涅,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他承认我是他父亲吗?也许我的错误就是制造了一个魔鬼专程跟自己作对——也许你能告诉我,他施展了什么手段,让你们这样跟随他?说吧,告诉我吧!我不信他什么都没对你透露!要知道,当初我看见你们在一起真是太惊讶了,他那种人居然会有朋友!” “没有!没有!问我几遍都一样,我不知道!”莱涅仰面大吼,锁链在石墙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撞击,在徒劳的挣扎里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抽痛着,“只有最后你说对了,伯爵!他谁都不相信,所以才能安然逃脱!你满意了吧?” 舒陶芬放开他,看着他在激动中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许久,他垂下双手,释然地嗤笑起来。“你们这些教士都是傻瓜。”他突兀地说,“包庇他的你们,审问你们的人,都是傻瓜。既然你想死,我不愿在你身上费任何力气了。就看他有什么能耐吧。” “他……谁?”莱涅艰难地吐出一句问话。接着,他惊诧万分地看着舒陶芬给自己解开了镣铐,并且把一件外套扔给他。“真是活见鬼,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一定要见你。”他不耐烦地往外走,“我不信他能在你身上搞出什么花样来。” 阿尔布莱希特。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莱涅屏住了呼吸。美因茨的记忆又在脑海里复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平淡温和的生活和人际关系中冒出了那么多令人不快、而又不得不面对的人物,阿尔布莱希特无疑首当其冲。以至于他被押送着在阴森森的走廊里穿行时只想着退缩。 这种哥特式城堡的房间空荡荡的,垒墙的石块由于年代的久远变得晦暗斑驳,里外都一样。莱涅踏进了那道沉重的包铜大门,光线突然的黯淡令他懵住了,直到一个熟悉、徐缓的声音响起来:“过来吧。” 他迈开步,踱到宽大的书桌前,看着美因茨大主教靠在椅背上,在舒展的姿态中从容地望着他,姿态和数月前的完全一样。在这长时间的令人尴尬的对峙中,还是他先打破沉默。“真是太凑巧了。原来最危险的犯人就曾经呆在我眼皮底下。上一次我不该放走你。”他扬起嘴角,笑出声来,“不过祝贺你,你现在是他们最棘手的犯人。他们反复跟我抱怨,你不停地在强调他们的非法,还有包庇法维拉。” “是他们在滥用权力。”莱涅简单而冷淡地回应他,“我是无罪的。” 阿尔布莱希特摇了摇头,显然对学院式的争论毫无兴趣,他的质疑更直截了当:“那么,你也认为法维拉也是无罪的?” 在对方的沉默中,他草草地浏览着冗长的文件:“你果真了解他都干了什么吗?他还真是个流浪的毒药。三年前在波希米亚,同年在萨克森,两年前在符腾堡——”他注意到,虽然面前的人不情愿地凝视地面,但仍在仔细而惶惑地听着。显然,他对此一无所知;而最令他难以接受的,莫过于在当事人消失以后,一切都由一个陌生人宣读出来。他很有技巧地停下来,略带怜悯地看着莱涅。他的语调很缓慢,很坦诚,带着发自内心的疑问:“因此我不明白,既然你未曾跟随他,那为何还作那些明显是自欺欺人的供词?从任何角度,他都不值得你的保护。你究竟在想什么?” 他无言以对。他几乎要站不住了,被莫名的重负折磨着,疲惫不堪。 “你自己也无法回答,所以打算以死来解决吗?” 莱涅蓦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7 正文 分卷阅读4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8 斥了惊恐和绝望,那是灵魂被人窥探到的本能抗拒。他掩着脸失控地嚷道:“是又如何?假如我知道得更多,结果不也是一样?处死我就那么困难吗?” 这个人快要垮了,阿尔布莱希特想,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他不禁产生了某种近乎惋惜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有种与现实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强烈幻想和自我惩罚倾向,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它往往出自那些外表极为纤细美丽的人。这实在是巨大的讽刺,而令他觉得是极大的浪费。“不要把死想得那么简单。当你目睹那种景象的时候……”他指着桌上的羊皮纸,把它们推到前面去,“第一批死刑判决已经下达了——绞刑,十二个人。你不想看看吗?” 他愣了愣,当弄清了大主教的意思以后,几乎是颤抖着扑上去,读着那几页纸,恐惧的神情就像面对一个黑暗的深渊。那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每张判决书上都签着熟悉而潦草的笔迹,似乎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求用死来结束痛苦。“不——这不可能!”他绝望地叫出来,“我不相信他们全都参与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地裁决人!” “这在我的职责之外。”阿尔布莱希特托着腮,轻声说,“不过你也看到,他们全都招认了。听说还将会有更多人。” “那是你们严刑逼供的结果!” “我知道。但你想让他们取消行刑是不可能的。”他叙述的语调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感,“世人都在观看着,必须有人死,以显示他们的决心和力度,就算真凶逍遥法外。你明白这一点吗?” 莱涅瞠视着他,许久,他无力地垂下双眼。他们年龄相差并不大,然而是什么能让这个男人冷漠地面对虚伪和不公正而袖手旁观?是因为他那个阶层长期的权力倾轧和重重顾虑吗?还是他的本性所致? “那么,既然您对此无能为力,又何必把我叫来?”他闭上眼喃喃着,“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们都要死?” 阿尔布莱希特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绕到他身边去,瞥了一眼他苍白、消瘦而仍然漂亮的侧脸。“不。”他说,声音忽然柔下来,“至少我看不出你有任何死的必要。”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脖颈,手指插进他的领口里去蹭着。这个举动带有的暗示性意味太强烈了,莱涅浑身一震,惊吓般地想跳开。但是阿尔布莱希特双手撑在桌沿上不让他动。 “先别走。”他轻轻笑着,紧贴着他,他们的脸挨得很近,那表情在莱涅看来充斥着恶意和轻佻,“你跟他们完全不一样。为什么还执迷不悟?”他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地说着,“让我来教你一些东西吧,你会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有用得多。只要你求我……” 这句话激怒了莱涅,他狠狠一推,从他身边躲开。“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想我来求你!”他斩钉截铁地说,努力自持着,脸上还带着红晕,“要我靠跟你上床换取生路,我宁愿给人绞死!” 阿尔布莱希特耸耸肩,仿佛对他的反应了然于胸。而当他整整衣袍向这里踱过来时,莱涅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唯恐他还要做什么。但他仅是坐回座椅上,交叉起双腿。“我不会强迫你的。”他又开始摆出那副近乎坦诚邀请的姿态,低沉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带有诱惑性,“可你不仅仅是活下来。你会从这场灾难中完全恢复……还会有继续晋铎的机会,升迁的机会,以及……复仇的机会。” 他的囚犯震动了一下,可是脸隐藏在阴影里,无法窥见表情。“不。”最后他仰起脸,用微弱的声音抵抗着,“我不能做背叛的事情。” “真有趣,你可是那首先受背叛的呀。”阿尔布莱希特随即懒洋洋地接道,“无论怎样,回心转意的话就来找我。不过记住,你的时间不多了。” 莱涅几乎是梦游般地走出那个房间的。他恢复神智时,发现自己被送到了另外一间牢房。比原先的宽敞许多,重要的是石墙上嵌着一面钉满铁条的窗户。扒着倾斜的窗台,努力踮起脚,甚至可以窥见外界的景色。而当他这么做时,立刻战栗着缩回来了。他终于明白为何被关在这间囚室里。这是监狱外围高耸塔楼的一部分,从窗户可以直接望见脚下的广场,也就是公开处决犯人的刑场。现在那里已经搭起了一排高耸的绞刑架,触目惊心。他要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兄弟受折磨、死亡的全过程。 一连几天,一次又一次,他竭力堵上耳朵,缩在角落,避免听到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和汹涌的人潮。但是它们似乎撕裂了空气,直接侵入了他的脑海和灵魂。外面是沸腾的地狱,这里却仿佛是建在世界尽头的坟墓。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个个躯体吊在空中绝望挣扎,最后一动不动。然而最强烈的景象,却是往日他们和他在一起时嬉笑周游的时光。他们一起在石头的廊柱间追逐着跑过,一起为圣经的某个章节争论得面红耳赤,谈论着家乡的风俗人情。他还记得他从梅明根回来时,他们几个最好的朋友奔出来迎接他,鲍岑和施林夫互相揶揄斗嘴,汉德尔平静地冲他微笑。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甚至什么都没做就变成了吊在那里的替罪羊。他想喊叫,可是空气里回响的是一种嘶哑的哀鸣。谁也听不见。 我的灵魂很疲倦了—— 他跌坐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把头枕在并紧的膝盖上。孤寂、悲痛和绝望如同带刺的藤蔓向他的全身蔓延上来。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狭窄空间里,没有任何希望传递进来。但是他知道,窗外已经是生机盎然的夏日了。假如他仍然拥有自由,就会漫步在长满青草的小径上,闻见忍冬花丛浓郁的香气,望见大片新鲜的、等待垦殖的沃土——和亚瑟一起。他现在在哪里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指给他发亮的星空,然而现在它不能引导任何人。他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向世人说着同样的话,还拥有极富魅力的声音和手势,以及容光焕发的微笑——然后,再有人为他和他指出的国度丧命。田野和青草还有什么意义呢?星空和夏日还有什么意义呢?世界只能在熊熊大火中得到净化和更新。世界的灰。世界的灰。组成它们的,不是别的,正是许许多多的生命,在冷酷的凝视下变得一文不值。谁也不记得他们的欢笑和忧愁。然而新世界真的能够从旧世界的灰烬中诞生出来吗?还是废墟上除了虚无和混乱,别无它物呢? 他想起曾有那么一次,看见亚瑟坐在空无一人的祭坛前面。这种景象是很罕见的,因为他鲜少自愿地踏进那里。他迟疑地接近他,在许多错落有致的阴影里屏息走过;在如同创世纪第一天那么静谧的气氛里,他沉默地仰望基督平静的面容,在自己悄悄地坐到他身边时也毫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8 正文 分卷阅读4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49 无反应。 “……现实难道不是一场痛苦的挣扎吗?”许久,他轻轻地说,声音飘缈轻忽,像是祈祷,“有那么多的人需要他,围着他,哀求说:‘主啊,我信你,救我吧’,他也会有疲倦和无力的时候吗?是的,我想是会的,否则他怎么会在独处时伏地流泪。不过在日子结束时,他背负的重担终于可以卸去,挣扎结束了,所以最后他在十字架上说‘成了’……” “你正在陷入一场妄想。”莱涅记得自己这样回答他。亚瑟低下头深深地叹息,握住他的手。“也许,我一直等待的从不是新天新地。甚至不是拯救。”他的目光重新变得灼灼,望着殉难者被刻意突出的钉痕和伤口,“而是像他那样壮丽的死亡。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代价就是我们,和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你眼中的需要肃清的世界。我唯一的罪就是曾经相信你。 莱涅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来。他在黑暗中颤抖着抬起头来时,膝盖已经被泪水沾湿了。不过现在让这一切都偿清吧。他下定了决心,扶着墙壁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紧闭的门口。 “开门!有人听见吗?”他拍打铁门,高声喊着,“我要见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 第十一章 血红的夕阳正在沉落下去,从远处的河流上吹来了清凉的晚风,能让人白天的狂热和冲动暂时冷却。处刑的广场现在静寂一片,绞架上的遗体都被及时解下来运走了,一方面等待下一批的犯人,一方面防止夏日的湿热造成尸体在众目睽睽下的腐败。只剩下那一排结成圈的绳索突兀地悬着,在被晚霞映得血红的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市民对连续几天的处刑也渐渐腻味了,就算那些年轻人借着死亡激发的狂热,最后一次咒骂教皇,呼告上帝,或泄了气一声不吭,也不能激发他们观看的情绪。他们自己的家庭也被告密和搜查纠缠着,他们对待这些年轻人的死,从怜悯到麻木。当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处决的人数和频率渐渐削减下去,也不再那么公开张扬。 阿尔布莱希特显然是特意交待过,使莱涅立刻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待遇。他获准被半软禁在城堡里,相当于一个被囚的贵族或市政要员的地位。没人再用拷问折磨他,他甚至得到了换洗衣物和相当丰盛的饭菜。他不知那些狱卒怎样看待他们有些奇特的任务,总觉得犹如芒刺在背。他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那是所有先知和使徒怀着最深刻的鄙弃咒诅的身份。但以理就曾在巴比伦的王宫面临这样的诱惑,但他拒绝了,并且预言过,那些抛弃尊严的谄媚者和享乐者都要受到公义的制裁。 他被允许见阿尔布莱希特时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了。天气潮湿闷热,隐约滚着隆隆的雷声。他独自走进大主教的房间,一股金盏花的香气迎接了他,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美因茨馥郁幽深的庭园。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把脚步声完全淹没了。桃心木的桌子上摆着银色的枝形烛台。长时期俭朴清苦的生活,尤其是最近的折磨,令他一下子无法适应这么多奢侈的摆设涌入视野,他甚至有些眼花缭乱,呼吸困难。 阿尔布莱希特坐在圈手椅上,隐藏在许多根摇曳烛光的阴影里,手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莱涅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但当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时候,却又开始失控地发起抖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在这种肆无忌惮的嘲讽的注视里,连同灵魂被剥得精光。 “你下决心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他轻轻嗤笑着,“你以前发的那些誓言就这么脆弱?” “求您别再试探我的耐性,”莱涅咬着牙,低声说,“否则我无法保证还能继续站在这里。” “别跟我说那种话。你提出见我的时候,我们的协议就已经开始了。”阿尔布莱希特笑了出来,向他伸出手,“还用我教吗?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咬紧嘴唇,沉默着解开自己的衬衣,动作机械而迅速,像是为了逃避犹豫似的。那些拷问的伤痕还留在皮肤上。阿尔布莱希特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便站起身,把他拉过来。 骤然响起的闪电使屋子亮如白昼,显得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如此苍白和顺从。在他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但是阿尔布莱希特直接就把他压在那张华丽的大床上,用手指抚摸着那些伤痕,然后越来越往下移。莱涅战栗着,本能地想往后躲。但是他控制着他的抗拒,强硬地抚弄着他的私处。他操控着力度和动作,饶有兴味地看着陷在床垫里的年轻人脸侧向一边,紧闭着眼,面红耳赤,亚麻色的头发披散在丝织的床罩上,赤裸的胸膛随着散乱的呼吸起伏着,越来越急促。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被单,指关节攥得发白,好像是在忍受一场酷刑。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趴在他的耳边说:“别这么紧张呀,年轻人。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一件快乐的事。”他抓着他的手指,将它们掰开,拉到他的腿间,“你看,这就是你正在获得快乐的证明。” 他知道。他早就意识到,这股洪流在他自己的体内,是这么的急切,不受控制。阿尔布莱希特牢牢压住他的后脑,迫使他深深扎在枕头里,几乎难以呼吸。身上所有的伤都随着剧烈的动作刺痛起来,就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在挣扎与喘息间,他恐惧地发觉阿尔布莱希特拥有这样的天赋:教人沉溺在危险的五光十色中无法自拔。而他每一个兴之所至的灵感,都会让天性羞怯的人不由得震惊与屈辱。尽管万念俱灰,莱涅还是感到在这场角力中高估了自己。他枉然想凭借种种抗拒、不适和痛楚维持最后一点好笑的尊严;阿尔布莱希特轻巧地粉碎了它们。 想象这是亚瑟。他强迫自己。想象这样抚摸他、进入他的人是亚瑟。 这样的想法使他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不,他们之间仅有的几次爱抚就像孩子,谨慎轻柔,他决不会对自己作这些毫无感情、近乎侮辱的举动。然而在某种意义上,他不是已经更大地侮辱了他吗?然后他的思绪逐渐混乱,视野里悬在头顶的金红色床帏模糊不清,最后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片荒芜的灰色旷野,孤零零地立着座深深的坟茔,里面躺着的是一具年轻、苍白的躯体,那正是他自己。而亚瑟在很远的地方站着,有几分倨傲和落寞地望着他。 外面一片漆黑,正密密地下着雨,水滴有节奏地敲打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有些污浊的甜腻气息。“感觉好点了吗?现在来谈谈你的计划吧。”阿尔布莱希特支着脑袋,斜靠在羽绒枕垫上,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成就感。 莱涅背冲着他,凌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49 正文 分卷阅读5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0 乱的锦缎被单覆盖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睡着了,过了很久才滞缓地转过头来。“计划?”他重复了一遍。 “当然。你不是有所要求才来找我的吗?而且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我都被你吓了一跳。”阿尔布莱希特回味着刚才,不能不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不禁笑出来,“不过跟你做真是太累了。希望以后你能表现得好一些。” 他揶揄道,很自然地将手伸进布料下面,抚摸他光裸的腰。 莱涅咬着嘴唇,把他的手推开。“我不清楚您的诚意来自哪里。”几乎是反射性的回应,他冷淡地说,“有人宣称您拥有睿智的头脑,而我看您和那些只知享乐的贵族没有两样。” 阿尔布莱希特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抓起睡袍披在身上,坐到对面的圈手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雨幕。莱涅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不识时务地惹他不快。就在他坐起来,试图说些道歉的话时,阿尔布莱希特却首先开口了。 “就在不久前,”他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口吻,“有一个维腾堡的奥古斯丁会教士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实话,没看正文我就想扔下。他先是用了一大堆肉麻的赞美之辞称呼我,以及表明自己的卑微惶恐,似乎是个神经质的癔病患者。而后,他谈到我不该允许罗马人卖赎罪券,带着好多他创造的观点和圣经的句子。他有点失控,战战兢兢又歇斯底里,好像他早在骨子里就形成一个观念,相信人被打入地狱是很容易的。也许他圈子里的人熟悉那些想法和用语,可是向我扔下这一摊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不是神学家,灵魂得救是通过‘信仰’还是‘善工’,我毫无兴趣。我没有理会他。作为领主,我需要从其他方面处心积虑。当然,也许你会说这是目光短浅,但我预言不了多变的未来,只能从常识出发。罗马还在催那笔可怕的授职费,我的领地还要维持——假如不以这种方式,难道叫我加倍征税吗?” 他把头往椅背上一靠,暗示着他的疲惫。“你觉得我是一个蹩脚的大主教,是吧?”他微笑着问。这几乎是真诚了。莱涅头一次听他如此表露自己,竟然有些愕然。“……就某些方面来说,是的。”他老实回答,但努力寻找着适宜的话,“但我仅仅是认为,也许您是出色的选帝侯——庇护学者,使美因茨富足;而在教职上的成就与此相比,差距过大了。” 阿尔布莱希特忍不住笑出声。“请原谅,或许您把教职看得过于神圣了,”他说,举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也许我确实不适合这顶法冠。但你又如何呢?是的,你有足够夸耀的知识和判断力——哦,还有虔诚;但你没有权势,没有手腕,十足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好在你总算开始明白了?” 莱涅垂下眼帘,不置可否。目睹他尴尬的眼睛,大主教笑得很得意。 “您说得很对,”他深呼吸,缓慢清晰地开口,“我请求您的帮助,因为再在这里呆下去毫无意义,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给我自由,还有权力,我需要活着,直到让他付出代价。世界有我们就够了,他这类人只能带来厄运。” 阿尔布莱希特静静地听着。“也许我不该问,”他凑近前去,仍然在发掘自己关心的疑惑,“但是告诉我,你和法维拉的关系的确很不一般,是吧?”他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谈谈你吧。我对你说了很多,你却还是这么不坦白。” 莱涅完全能听懂他的暗示。换作以前,他很可能会拒绝回答;但现在他已反复思虑过,没有什么不能开口了;尤其这是至关重要的筹码。“我曾经爱过他,但是他并不爱我。实际他不爱任何东西。我曾经太过天真,以至于被蒙蔽了心智。直到他一步步毁灭我的世界——不,我们的——煽动我的朋友充当牺牲品,又一走了之。饶恕敌人永远比饶恕他简单,因为你从不会为敌人付出那么多感情。” “仅此而已吗?难道你敢发誓说,对他没有丝毫肉体的渴望?” 上帝啊,这场试探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是的,有!很多次!”他掩面回答,“别再来问我这些无谓的事!” 阿尔布莱希特嘴角微扬,好像刺激他已成为一件颇有趣的事。“别在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决心有多大而已。我会当你的推荐人的。你想当主教都有可能。”他又拉近他们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免得我们之间有所误解。我并不是非你不可,而你却是非我不可。假如你中途反悔,又想归还那三十个银币[注],就等于犯了双重欺诈。到时你不仅不会得到任何帮助,还要被再次定罪。” 这次莱涅不屑地笑了。大主教的确很傲慢,以为自己犹豫不决,或者抱着过分的幻想去讨好他,而且为得到垂青而沾沾自喜。即使洞悉许多事,优越尊贵的环境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懂得,普通人为获得一点荣耀而付出艰辛,就像攀爬荆棘丛生的天梯,伤痕累累也不敢松懈;他也不明白,殉道者的血还能育出仇恨的种子,使羊变成凶狠的狮子。“我不该一直否认自己有罪,战争既然已经开始,追究哪方更有罪又有什么意义?”最后他断然说,“我也很清楚,对您来说我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项尝试罢了。” “也许是利息颇丰的投资。谁知道呢?”阿尔布莱希特笑着站起身,满满地倒了杯葡萄酒,送到他嘴边,“你会从我们中间学到很多书本没有的东西。你也许会习惯于交易,威胁,欺骗,冷漠,但如果能够超越这些——天主保佑,你将会在这个世界得胜,谁也不是你的对手。” 莱涅接过来,把深红色的液体灌进唇间。那杯尝起来味道很苦,但是他决绝地一饮而尽。脑袋开始昏昏沉沉,这时候长期以来的精神和肉体的疲倦一股脑涌上来,他终于阖上了沉重的双眼,在陌生的床上,和着雨声睡去了。 乡间小路被雨水浇得泥泞难走,路边仅有的一家小酒馆也挤满了躲雨的赶路人。木屋顶下面飘着油腻腻的肉香味和啤酒香,喧哗声太大以至于互相谈话都要提高嗓子。“最近海德堡很不太平。似乎是关于暴乱分子的搜查和处决,死了好些人呢。”不知是谁起了话头,招来了人们的注意。“呸,这年头,没有哪个地方是太平的呀!” 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我听到消息说,主谋还没被抓到,据说也是个年轻人。要是落网了,肯定也是死路一条。” 有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可最该上绞架的家伙还滋滋润润地活着呢!”他抹了抹嘴,很随便地问坐在对面的酒客,“您说,那家伙得是什样?什么样的人才敢把他们打个底儿朝天?” 那个青年很自然地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0 正文 分卷阅读5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1 压了压便帽,遮住深红色的额发。“……是啊,”他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见外面的雨势小了一些,便披上挡雨的外套,在桌板上留下几个硬币就离开了。背后模模糊糊地传来压低的声音,“别忘了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一百年多前可烧死过这种人呢。” 他已经走了许多时日,一直往南,顺着越来越高的地势向上攀登,隐藏着自己的名字和回忆。在歇脚的时候,就算有人不经意提到这些,他也会立即上路。他一向能够辨别方向,但越走就越觉得,自己会永远消耗在这条漫长泥泞的路上,根本找不到目的地。直到雨停的时候,在延续不断的浓密乌云之间,突然透出了阳光,一片平静广阔的湖面映入视野,好像要把全部的忧虑和重负吸纳到它的怀抱中似的。 亚瑟·卡尔洛夫摘下了帽子,几乎是痴迷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博登湖。这意味着他来到了康斯坦茨。 ——— [注]三十个银币:犹大曾后悔出卖耶稣,想要归还三十个银币的赏钱,被犹太大祭司拒绝后上吊自杀。 第十二章 他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寂静中只听见自己带着嘶嘶的呼吸,伴着沙漏里的沙子下落的声音。这期间或许有人来敲过门,或许没有,但他对此毫无察觉。突然巨大的钟声响起来了,不容抗拒地荡涤着黑暗,充斥了整个空间,震得人耳膜发痛。他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是丧钟吗?为谁的葬礼敲响? 突然门被打开了,莱涅反射性地跃起来。没有光线他也知道来者是谁,那已经无比熟悉的气息再次包围了他。“你在干什么?”阿尔布莱希特不耐烦地问,把厚重的窗帘全部拉开,耀眼的白昼流泻进来,刺得他皱起眉头,抬手捂住眼睛。“来吧,开始了。你还要等多久?”他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向外走。“不——不行!”他下意识地惊呼道,挣扎起来,“我现在还不能……” “您在说什么胡话呢?”阿尔布莱希特发出一声嗤笑,“审判全部结束了,你已经被宣判无罪。现在你要被授予神职,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他抓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听清楚,“要想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祝福你,就别告诉我你没准备好。”他说着,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些,语调变得更戏谑,“否则我们所做过的一切可就白费了,那是你最怕的结果吧?” “我……知道。”他尴尬地喘着气,渐渐冷静下来,随即后退一步,脱开阿尔布莱希特的怀抱,放低声音说,“您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的。”他整理好簇新的长袍,先他一步跨出门槛。 别人为他的到来打开了圣灵教堂的大门。唱诗班的赞美歌声从天而降。他缓缓地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阳光照在他的镶金饰带和曳地白袍上,使它们闪闪发亮。两旁座位上挤满了沉默的人,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一双双严峻的眼睛打量着他。他知道他们的怀疑和不满:这个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接受神职,并将坐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是的,他曾经怀着年轻的憧憬和激动,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场面,但从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这种机会。或许他真的没资格接受神圣的印记,但或许它真的是要以巨大代价来换取的——像他所做的一样,不是么? 他来到祭坛前面,曲膝跪下,接着伸开双臂,全身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焚香的气味和无数支蜡烛的光晕包围了他。祈祷的歌声彼此应和,请求所有的天使圣人保佑这位新的牧者。台阶上传来袍裾摩擦的声响,他直起腰,目视美因茨大主教走到他面前。在这段静默的停顿中,阿尔布莱希特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但找不出任何预想的胆怯跟迟疑。现在跪在他面前的,是个眼神坚定而冷冽的年轻人。他叹了口气,双手按在他的头顶,宣布道:“维尔纳·冯·莱涅,我按立你为罗马教会神父,使你有祝福和赦罪的权柄,成为圣彼得的继承人,基督在人间权威的代表……” 莱涅闭上眼睛,让大主教在他的额头和手上涂上圣油。在萦绕耳际的诵经声里,他似乎听见了一串熟悉的笑声,有个年轻人在某处观看着,神情忍俊不禁。他疑惑地睁开眼,并没有人。“他”不在那里。他不禁回忆起他们携手旅行,大声欢笑的时候,而那些日子一去不返。他的眼眶毫无理由地湿润了。从今天开始,他将不再是一个孩子,一个自由人。这时候,福音书的句子在穹顶间响起来: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腰带,任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他跋涉的太久了。他并不喜欢南德意志的崇山峻岭,也许就是这样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森林,总能迫使人产生不安和逃逸的欲望。他钟爱的河流会沿着陡峭的山坡滔滔而下,不作任何喘息,就像命运一样。而在高山间出现湖泊,不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么?阴霾的森林在此处戛然而住,就像女武神卸下了她的甲胄,展开双臂,露出洁净发光的衣襟,温柔而庄严。苍绿的山峦和堤岸全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周围飘着雨后特有的湿润的泥土味道,令人陶醉。这好像预示着,征战就要结束,疲惫的灵魂就要在此长久地安歇。 一个和他流着相同血液、说着相同语言的男人,也曾经膜拜地眺望这片湖泊吗?当他在康斯坦茨的监狱里,望着柴堆在脚下搭起来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亚瑟相信,有一天那阴霾的角落会变成神坛,整个波希米亚的神坛——因为他们的先知曾在上面走来走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年,他也能够想象出他的模样:扬·胡斯曾经在这里受审,他承认了强加给他的罪名,但最后仍然被烧死在城门口,骨灰撒在河里,可能就漂到了面前的博登湖,混入慈爱的、接纳一切的水里。 这件事并非仅仅发生在过去,而是时刻都在重演。认清这个事实,曾经使他年轻张扬的精神亢奋起来。他一向认为死亡只有一种,那便是悄无声息地停止呼吸,就像年老的驼鹿突然倒毙在密林的某个角落,慢慢腐烂;而伴随着火的死亡却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的真正开始,纯洁、完美、光辉的生命,就像从晦暗的物质中炼出黄金。但不知为何,如今当他在湖畔坐下来,闭上眼回想这些的时候,却头一次感到茫然和疲累。 后来,他狐疑地抬起头,因为有个稚嫩纯净的声音在唱歌。调子带着民歌式的简单重复: 当我死去时 请不要悲伤 我的墓上会长出绿草 如果你愿意记起 如果你愿意忘记…… 他努力地回忆着听过的民歌童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1 正文 分卷阅读5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2 谣,但不记得曾有这样一首歌,正因为这样他听得有点入迷。那是个小姑娘,看模样是乡村孩子,穿简陋的布裙,露着细瘦的手臂和腿,柔软的卷发从头巾里披散下来。她显然也发现了他,停止了蹦跳,隔着浅浅的湖滩望着他。他微笑起来,向她招招手。她也就毫不迟疑地跑过来,向他伸出粉红色的胳膊,手里攥着一把天蓝色的野雏菊。亚瑟惊奇地接受了它,柔声问:“你是哪里来的呢,小东西?” “那边。”她扬起手随意地一指。这种孩子式的回答并不具有意味性,他也就笑而不究,但是故意反问道:“难道你说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她眨了眨眼,突然微笑起来,一瞬间令他觉得,那几乎带着一种神秘和狡黠,超出了年龄,甚至超出了人间的造物。这时从对面的堤岸上传来的呼唤替他回答了疑问:“莉狄亚?莉狄亚?你在哪儿?”那是个年龄大点的女孩子,显然是她的姐姐,已经显示出青春的成熟。小姑娘奔到她那里去。当他们互相看清楚时,她愣住了,他也从湖滩上站起来。“卡塔琳娜!”他说,“原来是你们!还记得我吗?” 依傍着湖周围的山坡,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小村落。亚瑟跟着女孩们穿过湖畔的沙地小路和斜坡,几乎来到桦树林的边缘。就在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简陋农舍,在紫色的石楠花丛中却显得无比和谐,好像它不是人为搭建,而是自然生长的。里面很狭窄,也不明亮,但是弥漫着浓郁的柴火、烤鱼和谷物的味道。他陶醉在这种气息里,嘴唇默默地拼出一个陌生的词——家。 “好久不见了,亚瑟。”男主人鼓起他晒得黝黑的脸,发自内心地笑着,“您的样子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像以前一样,称我‘你’吧。”他笑着摆摆手,“都过去六七年了吧?你们倒是一点没变。” “你真会瞎说,我们两个当然是老了!”屋角的女主人正挨着炉子准备她的浓汤,忽然转过头絮絮叨叨地插话,“难怪莉狄亚不认得你,当时她还不懂事呢,现在也满十二岁啦。而你呢,从男孩变成男人了。想必有不少姑娘追求你吧!” 年轻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过你可别打卡塔琳娜的主意,”女主人挺直了腰,又补充说,“她已经订婚啦。” 卡塔琳娜红着脸在一边偷偷地笑着,拉起妹妹的手,“来,莉狄亚,我们去把剩下的种子种完。” 亚瑟等姐妹俩出去后,向夫妇打听起他们的日子。“领主每个季末会派人来收租税,但收成不总是那么好。比起其他地方,我们算还不错的。就是住得太差,一年到头总是漏,离市镇又太远。”男主人咳嗽着,“哦,你是从康斯坦茨城区过来的吗?今后打算如何呢?” 他明白这完全是善意的关心,便斟酌着回答:“我是走山路来的,去哪里还没有决定。可能过些日子会到瑞士去。” “为什么是瑞士?那儿的人可不比这里友善。”女主人立刻接道,“哪儿都不比自己的地方好。你瞧,我们就舍不得离开这里。” 一小块田地在房子后面开辟出来,用来种点蔬菜,是女孩们负责照料的地方。姐妹俩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卡塔琳娜抬起头,看见亚瑟趴在屋顶上忙活,她忍俊不禁:“你在干嘛?帮爸爸修理屋顶?” “我知道约翰的腰有毛病。我说服了他,这点事我来做就好了。”他快活地回答,“从离开家乡开始,好久没有机会这样干活了。” “但每天干活就会很累,”莉狄亚突然认真地开口。 亚瑟定定地望着她稚嫩的脸。“她已经开始劳作了?在这个年纪?”他说,“除了这些,她每天都做些什么?”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都是这样。就如你所见,有时玩耍,大部分时间干活。等过两年她受过坚信礼,就该嫁人了。” 小姑娘似乎并不明白对话的内容,不安分地在卡塔琳娜的腿边扭来扭去,她的瘦小和纤弱使她看上去远没有十二岁,小小的肩膀几乎承受不住什么重担。他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假如约翰和玛格不反对,我希望教她念一点儿书,”他点点头,诚恳地说,“比如礼拜日的时候,可以吗?” 卡塔琳娜微笑起来:“尽管不知对一个女孩有什么用处,但我想他们会答应的。”她抚摸着莉狄亚的头,思考一会儿,随后扬起脸对他说:“亚瑟,你留下来吧。” “嗯?”他狐疑地探着头,好像并没听懂。 “我不久就会离开,而爸爸妈妈需要帮助,莉狄亚更需要照顾。你是个不一般的人,我们都很喜欢你。”她认真而坦率地说,“留在这里吧,假如你愿意。我觉得……你能给我们带来特别的东西。” 亚瑟愣住了,并没有立即回答。十三岁——当他舍弃令他难以忍受的石头城堡,开始漫长的流浪时,最初是他们慷慨地收留了无依无靠的他。他们只是普通农民,并不懂得艰深的学问,甚至不认识字,也从不追问他的过去,只是以最古老最淳朴的方式,告诉一个颠沛流离的旅客:在这儿他可以安心,忘记过去的一切。 他从未奢求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争斗,没有猜疑。那时候,他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头顶是纯粹、湛蓝的天空。从高处可以望见远方绿色的麦浪和湖光。金色阳光温柔地照射着,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平静,仿佛他和上帝达成了和解。 海德堡神学院的黄昏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但是寂静多了,沃芬贝格执事长站在俯瞰广场的回廊里想,失去生命力的死寂。到现在他也不敢去数,究竟损失了多少年轻的生命。他承认曾为他们的轻狂吵杂而烦恼过,但总好过如今可怕的空虚。他突然萌生了可怕的想法,或许这个地方再也不能复兴了,新的血液将避它而去,流向更自由更广大的天地。 他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老人愣了愣,认出迎面走来的是他的学生——不,现在已然是他的同事——莱涅神父。那件法衣他穿得十分得体,连步伐举止都明显地成熟了,深沉了,似乎还带着某些别的东西,使老人几乎不敢去认他。他们足够接近时,莱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地欠身。“好久不见了,执事长。”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沃芬贝格张了张嘴,却词穷了。从那次骚乱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他不知道,莱涅是如何从残酷的监狱和审判里脱身的,而当美因茨大主教突然宣布,此人的案件已调查清楚,应予无罪开释时,他更是无法理解。然而凭着直觉,他隐约嗅出一丝不安,当听说他被授予神职以后,这种不安成为了煎熬。他痛苦地猜测出,他的学生为此出卖了某些东西;而自己既无法谴责,也无法赎回他,甚至连询问的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2 正文 分卷阅读5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3 勇气都没有。他只能勉强地回应说:“是的……祝贺你,维尔纳。” “都是托您的福。”莱涅冷冷地接道,“您和院长他们。”老人的脸渐渐苍白起来,他看着,却无动于衷。 “维尔纳……”沃芬贝格颤抖着声音说,似乎对方才是被冒犯的人,“我很抱歉……但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您看来,很少事情具有意义。”他不无讽刺地回答,“但是对我们来说不同。譬如某些应该负起的责任,遏制、而不是放任自流。” “你在说什么?” “您自己最清楚。”他淡淡地说,不等老人反应就断然结束了对话,“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明天我就要离开海德堡,随着巡回法庭一起——毕竟我是最能提供逃犯线索的人。” 沃芬贝格无话可说。一阵寒冷的晚风吹过回廊,预示夏天已接近了末尾。莱涅把吹散的头发掠到耳后,不经意露出额角的一道伤疤。那还是他替沃芬贝格挡下的。老人明白他那无法直言的怨恨。他钟爱的学生和孩子,竟只有两人仍然活着。一个并不曾真正信任他,现在下落不明,前途凶险;一个曾经信任他,现在对他只有失望。他曾经向他求助,他却无能为力;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在沉默。而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却要以厮杀来代替爱。听着背后莱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老人手扶在冰冷的石栏上,流下了眼泪。 莱涅推开那道老旧的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房间的陈设未经一丝改变。他想了想,只把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摘下来,擦去灰尘,小心地收在怀里。他的目光落到了简陋、有些凌乱的床铺上,心脏猛地抽痛起来,这几乎再次把他带进回忆里——而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一本厚书摊开来放在枕边,书页微微颤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他迟疑地拿起它,读着上面的句子: “即使冰冷的死亡把我的灵魂和肉体分开,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的魂魄也会擎着黑烟滚滚的火炬追来。”[注] 他仰起脸,长叹一声,把它放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 [注]《埃涅阿斯纪》卷四第385行。 第十三章 莱涅蹒跚着,赤脚从地毯上走过去。假如不开窗,他完全不能分清这间大屋子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在宽大的镶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清晨微凉的风透过幕帘的缝隙,吹拂着他裸露的脖颈和锁骨。他叹口气,脱掉天鹅绒睡袍,拾起扔在地板上的外衣。 “就这么急着走吗?”另一个声音从身后的床帏里面传来,懒洋洋的,“我认为你应该在美因茨多学点东西。” 莱涅并不停下来,只是回头望了望阿尔布莱希特。“这种生活方式我厌倦了。何况我还有使命要完成,您知道。”他直截了当地说,“该做的也都做了,不是吗?” “你的傲慢倒是学得比谁都快。”阿尔布莱希特眯起眼睛,欣赏着他线条优美分明、略带紧张感的躯体,“等你跟那些令人头疼的诸侯周旋,碰够钉子以后,就会想念我的。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他父亲都抓不到他,你认为自己就能行吗?” 莱涅闭着嘴,不置可否。他永远都忘不了昨晚在大教堂举行的绝罚仪式,那是对亚瑟的缺席判决。在祭坛中央,十二名神父手擎着点燃的蜡烛,环绕着大主教肃然站立。阿尔布莱希特展开羊皮纸文书,高声宣读道:“以主之名,我宣布绝罚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将其永远逐出天主教会,天国的拯救之门将对他关闭;一切信徒均不可与之往来,违令者亦受绝罚。”这时所有神父一齐将蜡烛掷在地上,用脚踩灭。整个教堂顿时陷入一片可怖的黑暗,只有宣告的声音在穹顶间久久回荡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为之颤栗。随后,印着他名字的文告将被送往各个教区,一场也许是旷日持久的搜捕开始了。而这个任务——由他来承担。 最后他轻描淡写地说:“那又怎样?花上几年、十几年时间,对我都不算什么。他还能逃到世界尽头去吗?” 他已经穿戴整齐,全黑的法衣严严实实地从领口垂到脚面,向大主教微微弯腰,算是告别的致意。阿尔布莱希特面对他竟有些愕然。说来也怪,当他在床上裸露着白皙的身体时,显得那么顺服温驯;而每当这时,他就像严阵以待的军旅,无隙可乘,甚至令人生畏。阿尔布莱希特有时思忖,自己也许正把一个可怕的人引向上层——尽管目前还是他占主动,但要不了多久,这个不乏天资的年轻人就会超越他。“那只能祝你好运了。希望再见面时,你还能给我带来惊喜。”他看着莱涅打开门走出去,自言自语地说。 世界的变迁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快,在一个维腾堡教士把一张纸钉到教堂大门以后,引发的风暴连他本人都无法预计。在各地大大小小的纷争和战乱中,选帝侯们推举了新的帝国皇帝,一个甚至说不好德语的西班牙君主;而那些诸侯稳稳地居于日耳曼的银灰色土地上,如此桀骜不驯,就连罗马天主教会也难以控制他们。人们不知道他们正身处在怎样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分裂世界的破晓,但他们领略了生命的微不足道。在那些偏僻的乡村,对于除了耕种、捕鱼一无所知的农民来说,任何时代面对的生活都差不多。 亚瑟最近才明白土地的涵义。他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亲近过土地,让自己的汗水渗进土壤。他渐渐明白“人由泥土而造”这句话的真切。她是如此安详,又如此诚实,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在湖畔高地上有一棵老橡树,因为紧挨着一些古老的墓碑,所以很少有人靠近,但他喜欢它的荫庇,临近黄昏,他就在它宽大的树荫下歇息,尽管身体劳累,但十分满足。 他身边传来踩踏枯草的响动,伴随一个纤细的声音:“亚瑟?你睡着了?” 他坐起来,看到站在身边的女孩,笑着摆摆手。“莉狄亚。……你在哪儿摔跤了吗?身上都是土啊。” 她嘻笑起来,抹了抹脸:“我刚刚跟坏小子打了一架。别担心,我赢了。” “莉狄亚!你马上要受坚信礼啦,该像个大人的样子,卡塔琳娜还特地要回来看你,她见你这样会气死的。” 她扬起下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那她该责备的是你。为了你我才要教训他们的。汉斯和埃里克瞎嚼舌头,说你不是好人,应该把你赶走!” 亚瑟愣住了,僵硬地笑了笑:“……是么?你怎么认为呢,莉狄亚?也许他们才是对的。两年来,我和你们一起生活,却什么都不说。” “你?什么都不说?才没这回事!”莉狄亚直起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3 正文 分卷阅读5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4 身子,认真地、责备地看着他,“你不是一直在对我说吗?没有你,我怎么会知道世界上曾有过那么多人,发生过那么多事!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儿,听你说这些。” “好啦,好啦,谢谢你。”他无奈地摇摇头,“那我们就开始吧。” 她挽起裙子,很轻快地坐下来。亚瑟能从她身上看出时间的流逝,刚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小姑娘,现在她仍然纤瘦,但长高很多,面颊也开始出现青春的红润。她很勤快,爱她的父母,但和她出嫁的姐姐很不一样,也不同于一般的女孩,有时她身上有着莫名的执拗和叛逆。当亚瑟不经意地把一个全新的世界讲述给她听时,她便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和聪颖。她从围裙下面掏出一本书,那是他交给她的,尽管精心收藏,陈旧的牛皮纸边也已起皱了。她认真地凑过来,“我昨天才发现这里,是什么意思?你在页边上写的这个。”她翻开最后一页,轻轻在上面点了点。那个词似乎是很久以前随便写下的,墨迹都有些暗淡。亚瑟瞟了一眼,面色不禁凝重起来。 “——法维拉。”他喃喃地念道,“是灰烬的意思。” 她眨了眨眼:“啊!可你为什么要把它单独写下来呢?” 他沉默了,指甲无意识地在上面刮擦着,好半天才迟疑地开口。“名字——它是一个名字。拥有它的,曾经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相信自己肩负某种使命,所以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该有留恋,也不应该被留恋……” “你的意思是说,那时你自己管自己叫法维拉?” 亚瑟愣住了。有时这女孩敏锐的直觉叫他措手不及,尤其她的眼睛里还有孩子的纯粹。想到她将带着这种特质去面对世间险恶,不禁令人感到不舒服。他轻轻翻过去那一页,“你猜对了。不过别告诉别人,好么?就我们俩知道。”看着莉狄亚兴奋地连连点头,就像孩子那样沉浸在分享秘密的快乐里,他嘴角微扬。“好了,今天我们该说什么了?” “你答应把昨天的诗篇读完的。”她翻开夹着一片叶子的地方,把书递给他。他接过来,靠在树上,流畅地读道:“我坐下,我起来,你都晓得,你从远处知道我的意念,”心里忽然莫名一沉,声音愈发低下去,“我行路,我躺卧,你都细察,我一切的行动,你都熟悉……”念到这里,他啪的一声合上书,觉得自己难以读下去了。 “怎么了?”莉狄亚惊呼道。亚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连忙用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我有点走神。” “这些话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他把书搁在腿上,无意识地用手抚着胸前,好像那里被什么重压着似的。许久才低低地说:“可能我没权利过现在的生活……劳作,流汗,饮食,睡眠,然后死去——不是这样。这不是属于我的。可是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仍不放过我……” 突然他停下来,意识到自己在向一个孩子说不该说的话。莉狄亚不吱声,稚嫩的脸上却又浮现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决不能说她听懂了,可那微微带笑的脸似乎透着怜悯和讥讽,就像他曾在教堂看见的天使塑像的面孔,而它只能在孩子脸上浮现。她抱着双臂想了一会,忽然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亚瑟,你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莉狄亚,真的不知道。” 这时远方的小教堂敲起了晚钟。莉狄亚跳起来,拍拍衣服的灰尘,回头对他说:“该回去啦,爸爸妈妈在等我们!”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刚才的气息,就像个顽皮的农家女孩。他长吁一声,回答道:“我想单独呆一会儿。跟约翰和玛格说一声,好吗?” “好吧。”她望着他,莞尔一笑,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等着你。” 等莉狄亚走远了,亚瑟倚着树躺下来。晚风挺凉,裸露的粗糙树根却很温暖,他望着头顶斑驳的光影,突然觉得这种视野触动了他的某个记忆。在某时某处,他似乎也曾这么仰望树顶,而唯一的不同,是现在他独自一人。他的胸口莫名地悸动起来。唯一的不同,是没有另一个人紧靠着他,他甚至能感到他的体温,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在盯着他,渴望着他说出某些话。 “忘了我吧。你知道我不能,为什么还要求我呢?”他按着额头,喃喃地说。 忽然他发现眼前有什么在闪光。他抬起头,原来是夕阳下的博登湖,这时它显得格外温暖和广阔,里面好像有无数的黄金。他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于是甩甩头,把外衣都脱下来,走下湖滩,扎进水里。在冒出水面时,他望见辽阔的晚霞正向头顶沉下来,远处的山坡上早就收割完毕,露着一茬茬残梗的荞麦田,在余晖下闪着一圈白茫茫的光,迎接着冬天的到来。某种震撼与感动在他体内升起,他很想哭,又想大笑。难道长久以来的奋斗,还比不上眼前这一场宁静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做,对他才是更合适的拯救?但是水托举着他,包容着他的一切忧虑,此刻,他觉得找到了答案和安宁。 莱涅刚刚来到康斯坦茨的时候,并不认为能有所收获。这两三年来,需要他们过问的人物层出不穷,一个法维拉根本不算什么。就连把路德引渡到罗马都困难重重,最后只得派来个红衣主教,在粗野的、虎视眈眈的德国人中间质询他。莱比锡的那次公开辩论,莱涅也到场观看了,只觉得尴尬无比——不是因为路德神经质地连连宣称“圣经”、“圣经”,而是一帮携带武器的大学生,从维腾堡尾随老师而来,吵吵嚷嚷,在场内场外不停起哄。他们中一定有人认识法维拉,但并不晓得他后来去了哪里,也不晓得海德堡发生过什么。但莱涅探听到了法维拉曾经生活的各个城市。于是他开始依照这个长长的名单,在德意志各地搜寻蛛丝马迹。他也不能解释,为何法维拉一定就在他旅途中的某处;但谁知道呢?狄多自杀的时候,是否也想到,能在冥府里与埃涅阿斯重逢呢? 那时,他从当地领主和主教获得了许可,刚刚安顿下来。傍晚他遣散了随从和卫兵,独自登上山坡,就在那儿发现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里有人。尽管相隔甚久,他发现自己看见他并没太吃惊,也许是这两年来的行动都是以他为中心的缘故,就好像他们从没分开过。 那个青年展露着结实的肌肉,随着流畅优美的姿势微妙地律动着,从容不迫地游来游去,在鱼跃出水面时甩着头上的水珠。深秋冰冷的湖水将他的肢体激得通红,充满蓬勃欲出的精神,像一头年轻的野兽,强健而敏捷;或者异教时代那些半人半神的青年,只靠体魄和冲动就能成为人们膜拜的中心。欲望。就单单这么望着他,他发现深埋在体内的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4 正文 分卷阅读5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5 那些欲望又复苏了,甚至能想象出伸手抚摸他、跟被他抚摸的所有触感。他显得比以前更红润、更健康了,那都是他自己久违或根本不具备的。这时他才发现,他的世界从来都比他自己的广大深沉。他垂下头,孤独和愤怒交织着升腾起来,伴随莫名的挫败感。他明知应该马上折返,通知市政厅和军队,但当他意识过来时,已经不可挽回地奔他而去了。 亚瑟游上岸,凉凉的风使他精神一振。他在砂石滩上寻找着外衣,这时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披着斜阳的逆光,面容模糊不清。他抬手半遮着眼睛,当认出那是谁时,便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不假思索地奔过去。对面的人震动一下,似乎在迟疑。但亚瑟不顾半裸着身体和浑身透湿,紧紧搂住他:“太好了!太好了!你来了!” 莱涅一动不动,任凭他抱着,当亚瑟稍稍松开他时,才轻轻地说:“你一点没变呐。看来生活得不错。” “是的,而且很快乐。我是个傻瓜,现在才明白许多简单的道理。”他笑出来,“等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就会发现我的变化。” 莱涅咬着嘴唇,突然反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故意的吗,法维拉?”他紧盯着亚瑟,嘲讽地说,“你见到我居然这么高兴——只能说明你忘了某些事情。” 他说这话的神情和语气太冷酷了,和记忆里判若两人,以至于亚瑟倒抽一口冷气,恢复了些理智:“维尔纳?你还好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托你的福!”莱涅一字一句地回答,“你以为能永远逃避我们吗?就凭你在海德堡犯下的罪!” “你们?你们是指谁?”亚瑟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他本能地想挣脱,莱涅却抓得更紧。“我不会再让你逃跑的!”他断然宣布,“因为你就要受到审判——应有的,却被你逃脱的审判!” 因这句话,亚瑟的噩梦又苏醒了。他是认真的——亚瑟能准确无误地从他身上觉察到令人窒息的味道,来自阴森森的高墙里面。他并没完全明白,但反射般地甩脱了莱涅,像要摆脱一个恶魔;但下一刻,莱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两人身体重叠身体,一齐摔倒在湿漉漉的砂滩上,厮打起来。 “别开玩笑了!这不是你!不是你!”亚瑟歇斯底里地叫着,但是莱涅卡着他的脖子,这么钳制住他,把他的头往水里按。他呛了水,本能地朝上伸出手,揪住莱涅的衣领,顺势把他拖进水里。莱涅拼命挣扎着,他的力量虽一向比不上亚瑟,但如今充满了令人战栗的执着,灰色的羊毛长袍早就湿透而紧贴身体,头发跟脸上都沾着沙粒。“住手吧,我们有必要这样吗?”亚瑟绝望地吼道,突然感觉侧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那儿殷红的血正成股地流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莱涅,后者手里攥着匕首,惊恐而不失冷酷地瞪着他。他慢慢松开了手,捂住腹部,随即感到头部挨了重重的一击,就倒在岸边失去了知觉。 第十四章 他一直在做梦。梦里是一片金黄色的田野,沿着长满青草的小道,一直通到广阔的河流。这景色仿佛很熟悉,可是他久久地走着,却如同行在旷野,碰不见一个人。有人似乎在喊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但是他想不起来那是谁。这景象随后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恐惧感升腾起来,他想跑,可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拴着,一动也不能动。后来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隐约有人在低声交谈。 “……收留他的是个普通农家,就在这附近……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儿。” “知道他的人多吗?” “不,似乎他和周围的人来往极少。” “我明白了。你们走吧,按我说的去办。” 悉悉索索的金属撞击声后,周围又归于平静。迷糊中,似乎有人在他身边屏息站着,不安地来回挪动,他感觉那人紧贴着自己,而且正以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颤抖的呼吸掠过他额上,低声念着:亚瑟,亚瑟…… 他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椅子上,双手反绑在身后;脑袋仍然昏昏沉沉,被草草处理过的伤口,由于拉扯而又剧痛起来。他惊慌地环视这间完全陌生和密闭的屋子。暖炉的火烧得很旺,映红了远远地坐在桌边的人。刚刚似乎完全是他自己的幻觉。眼前的那个年轻人,就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望着这里,冷漠而矜持。 见他醒了,莱涅才站起身走过来。亚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他瘦得厉害,比以前憔悴太多了,眼里布满血丝,潮湿的头发纠结着垂在肩上,连沾着沙子的的外衣都没换下来。在昏暗的亮光里,他们彼此沉默地对视了很久,一时间只听得见柴火噼啪作响。 亚瑟尴尬地张了张口:“这是哪儿?” “我允许你发问了吗?”莱涅低沉地打断他,“曾有人对我说,寻找你是徒劳的,但是我不信。现在时间证明了我是对的。” “为什么……是你?” 莱涅挨近他,提起自己湿冷的法衣下摆:“你看不出来我是什么身份?还是你不愿相信?需要我把美因茨大主教跟异端法庭的文件给你看看么?应该看的,‘法维拉’,那是你的绝罚令啊!” 亚瑟不停眨着眼,似乎被眼前的东西刺痛了:“别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把人想得太简单。这两年来,我们一直在搜捕你。”他说“我们”的时候已经极为自然,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而且你不认为,能把你找回来的只有我吗?” “你——”亚瑟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震怒地吐出一句,“……卑鄙!” 莱涅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压住他的肩膀,在他没反应过来时,指甲便一下子嵌进他腹部的伤口里去。酷刑般的巨痛令他痉挛地弓起腰,断断续续地嘶喊,身体徒劳地挣扎,粗糙的绳索把他的手腕磨得渗出血来。莱涅嘴角抽搐着,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直到他不堪忍受,死命咬住那只按着自己的手,莱涅才皱着眉头放开他,退后一步,手上淌着他们两人的血。 “很疼吧?可是还不够!”莱涅恨恨地说,“你说过多么漂亮的话啊!可是你干了什么?自己离开,让我们去流血!他们都那么崇拜你,相信你——是你害死了他们!的确,你让我懂了;你所谓的世界的灰烬,就是这些牺牲品啊!” 亚瑟浑身震动一下,一直竭力回避的事实终于来找他了。他反射地叫出来:“不,你错了!害死他们的根本不是我,而是——” “否认!否认!你总是在否认!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悔意?”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5 正文 分卷阅读5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6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莱涅,后者眼里泛着潮红,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你疯了!”他骇然地说,“维尔纳,对于他们,我很遗憾;但是睁眼看清楚吧,你如今却站在怎样的位置上——” 他的脸随即被莱涅重重掴了一掌。“你有什么权利谴责我?”莱涅急促地说下去,“你自己又如何呢?当你头也不回地走掉的时候!”他扯开自己的外袍,累累伤痕像烙印一样留在身上,触目惊心。他揪着亚瑟的头发,强迫他贴近自己的胸膛看清楚,“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而他们都死在绞架上——这一切,你认为‘遗憾’就够了吗?不,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叫你付出代价!” 亚瑟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垂下头,伤口还不断有血渗出来。“维尔纳……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他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深深吐出一口气,“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去想,一直过着快乐的生活吗?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不,在那之前——其实我本想说,我在这段日子才明白平静生活的珍贵,还有过去的我是多么单纯。而且,改变并不晚……这一切,我都想告诉你的……” “上帝啊!我耳朵出毛病了?这可不像你啊!”莱涅笑出声来,充满凄惨和冷嘲,“就算你真这么想——法维拉,你是没资格过这种生活的。你错了,已经太晚了——那些人的命呢,拿什么抵偿?不仅如此,因你而死的人还要增加呢!” 他说这话不仅是发泄,亚瑟明显听出了某种可怕的意图。“你——你要干什么?” 莱涅观察着他的表情,冷冷一笑。“收留你的是湖边的那一家人吧。你知道窝藏受绝罚者是什么罪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人,居然乐意收留你,难道你又施展了老一套把戏?” 这时,亚瑟真正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仰着头竭力吼道:“不!你不能杀他们!”假如没有被绑缚着,莱涅相信他早就扑上来了;现在,他吃惊地发现他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伸出手,抵上亚瑟裸露的胸膛,缓缓地往下移。亚瑟不由自主地瑟缩着,刚才酷刑的记忆又袭上来,莱涅感觉得到手掌下的肌肉神经质地一阵阵紧绷。但他仅是轻柔地抚摸他。 “你为什么哭?”他轻轻地问,“他们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在你眼里就毫无价值?”他发出一声近乎微茫的叹息,“你离开的那天,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吗?” 亚瑟不能解答。就算他想辩护,看到莱涅的伤痕时,全部的理智也弃他而去。他摇着头,惨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莱涅弯腰凑近他,听见他在喃喃着:“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快点,处死我吧。” 莱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曾经笼罩自己的绝望,现在又临到他身上了。 “我知道你想要这个。”他直起腰望着亚瑟,抱着双臂,一字一句地说,“不,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会活着,活到足够厌倦自己的生命。世人会把你遗忘。你尽可以在余生里,慢慢数着自己害死过多少人,然后看到你彻底的失败。” “别杀他们——我求你!” “我也曾经这么恳求过的。我们犯的是一样的罪。”莱涅淡淡地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记住,这些人是你杀的。” “维尔纳·冯·莱涅!”亚瑟从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摇撼着身体,终于以仇恨的目光瞪着他,“你要是敢这样做,我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会终生诅咒你!!” 作为一个普通的出嫁的女儿,卡塔琳娜能有一个勤恳、年纪相当的丈夫,已算十分幸运。当然,她还尚未经过生养孩子的残酷考验。在这个难得的重聚的日子,她张开双臂,和父母拥抱。“哦!爸爸!妈妈!回来真好!” 母亲摸着女儿因为操劳变得有些粗糙的脸,心疼地咧嘴笑着。“你过得好不好,卡塔琳娜?我们都很想你,莉狄亚总是惦记着你。” “我也一样想着她。就因为这样,托马斯总说我是想做母亲想疯了。”她红着脸,微笑起来,“我真想早点看到莉狄亚穿着新裙子,站在大家面前的模样。——可是她到哪儿去了?” 说起这个,约翰和玛格的脸上浮起忧愁。“她今天又去湖边等他了。”父亲说,“亚瑟从三天前就没回来。这太奇怪了,连招呼也没打……” 卡塔琳娜皱起了眉头:“亚瑟不见了?” “是的……莉狄亚是这么说的。” “他经常和她在一块儿?” “只有亚瑟才能让她安分下来。” “爸爸——”她忽然严肃起来,不安地搓着裙角,“可能我不应该说,但是我和托马斯在城里听说了一些消息,是和他有关的……对了,他都跟你们说过什么?” “怎么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也不懂……” “等等——”卡塔琳娜突然变了脸色,“你们闻见什么没有?” 当他们意识到灾祸时,门已经不能从里面打开了,极度的灼热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大声呼救起来时,外面只传来一些陌生的声音。“没错,就是这家,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儿……” “大人,不用通知市政厅和法庭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 “一切由我来负责。”某个声音断然说,“现在我们要让世人都知道,亚瑟·卡尔洛夫这个人已经死了。” 寒冷的风吹拂着高地上枯黄的草,使它们倒伏下去,那些遥遥对着老橡树的石块更加显眼了。它们散落在草地上,晦暗而诡异,尽管年代久远,人们还是能隐隐觉出它们是不属于此世的物品,因而产生了掺杂着迷信的敬畏,不自觉地远离它们,更不用说搬走另作他用。亚瑟曾经仔细地读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刻痕。“也许是条顿时代的墓碑,或者说不定是某种建筑的基石。”他说,“或者更早。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人们又在这里纪念什么呢?假如下面埋了尸骨——我们的某位祖先,面对我们的无知,应该会嘲笑我们的——骷髅看上去不都是微笑的吗?” 莉狄亚不太理解他说的,但从来不敢独自靠近它们。她在老橡树边上踱来踱去,眸子里浸染了焦虑。在阴沉沉的天色里,突然一道灰色跃入她的视野,在那些石头中间,不知何时又树立起一座崭新的墓碑。她迟疑着,发着抖靠近它。那些古老的石头都在竭力掩饰自己,而它却炫耀似地被刻上清晰可辨的字迹。她慢慢地读着: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14971520。 这时她感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从地底升起来,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突然开始拼命地往家的方向奔跑,而距离越近,恐怖就越强烈。最终她见到的,是一片燃烧过的、冒着黑烟的断壁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6 正文 分卷阅读5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7 残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她的脚步慢下来,踏进了还是滚烫的土地和瓦砾上。那三具焦黑的轮廓,静静地伏卧在那儿,呈现出奇怪的姿势。这时,她才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了骇人的尖叫,浑身颤抖着跌倒在地。 关于法维拉的下落,莱涅并没有通知宗教法庭,就像他决意的一样,知情者越少越好。囚禁他的地方,莱涅思考了很久。他无法把他放在身边,他需要的不是惦记他,而是把他遗忘。最终,他被押送回海德堡,那个地方渐渐破败下去,更加适合作一个牢狱。他以一个主教的身份,要求阿德勒院长负起责任。他知道阿德勒面对自己问心有愧,不敢不服从。 而他成为埃默巴赫主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海德堡的地下墓穴里找到那些昔日同窗的遗骸,把它们移到埃默巴赫的教堂墓地。他们即使死了也仍是罪犯,纵使是莱涅主教,也不能把他们的名字刻上墓碑。但是他曾独自站在新开辟的墓地上,为他们念了整整一段安魂祷文。死者不会说话;他并不敢肯定他们的灵魂如今都在何方,或者自己的祈祷还能蒙主垂听。他只能怀着微微的希望,认为上帝不会责备一颗破碎的、哀悼的心。 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已告一段落,他和亚瑟都会慢慢地等待生命的终了。就算富有戏剧性的变革,接连地发生在德意志这块蛮荒的土地上,无论是维腾堡燃起的腾腾火光,还是沃尔姆斯的针锋相对,他只需确定那其中没有“他”。世界仍然像一只巨大的火炬,不断地燃烧着,耗尽自己,无人能够熄灭。而两年以后,他听说法维拉竟然越狱的时候,自然惊愕得不知所措。还未去海德堡调查,他便突然接到法维拉潜逃到特里尔一带的消息。于是他来不及整理行装,就匆忙踏上了前往那里的道路。他要再次去找他,即使耗上一切精力和代价。他已经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相信无论走多久,他们也一定会在某处相遇。 卷四 将来之城 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 (《希伯来书》13:14) 第一章 他的眼帘翕动着,缓缓地睁开眼睛。房间掩着厚重的窗帘,连空气都十分污浊滞重,弥漫着草药、焚香和血腥混合的味道。一切陈设都显得晦暗,它们静静地摆在那里,过于整洁,好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那些简陋的木刻圣像了无生气地望着他,眼神呆滞而怪异。然后他缓慢地把脸转向靠近窗户的那一侧。在他的视野里,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就挨着他的枕边,轮廓很模糊,黑色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但是带着某种哀伤。他冲着他无奈地笑笑,默默地拼出一句话。 ——你瞧,我早就说过,你很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也竭力笑了笑,而这个动作竟使他全身抽搐起来;他深呼一口气,眨了眨眼,再次看看那个地方。 空无一人。 他费力地咳嗽起来,并发出一阵嘶哑细微的叹息,起初他还听不出它是属于自己的。 “这么的……安静。” 他试图举起一只手,或者撑起上半身,都因为剧痛而被迫放弃了。在他睁着眼睛、仿佛被遗弃似的躺了很久以后,才有一名修士走进去,接着惊呼一声,匆匆划了个十字,扭头奔出去并大叫着:“他醒了!主教醒过来了!” 埃默巴赫主教在圣灵降临节遭人行刺,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虽然对外隐瞒了消息,可它还是不胫而走,悄悄地和夸大地流传。那位神秘的刺客是谁,为什么要袭击他,都随着主教本人的昏迷不醒成为人心惶惶的一个谜团。那个刺客很奇怪地并未刺中要害,但是他失血过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和梦呓,汗液一次次地浸透了绷带和床单。一些人甚至绝望地宣称,现在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临终涂油。同时令他们不安的是,从南方开始的暴动势不可挡,在纽伦堡,他们把成堆的粮食放在田野里焚烧,宁可挨饿也不将它作为献给僧侣的什一税。从康斯坦茨、图尔郜、菲林根到黑森,农民们一个镇一个镇地审判领主和贵族,很快埃默巴赫就要被波及,市政厅却令人费解地沉默着。 “他醒了又能怎么样呢?” 阿尔伯特·汉莱因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隐约透着一丝失望。他关上窗户,把教堂的钟声挡在外面:“就像最近没完没了的祈祷仪式一样没用。现在他们又洋洋得意地敲起钟来了。” “可是他没有死,阿尔伯特。”克勒市长说,“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了。无论向他,还是向我们的……” “别担心,形势对我们有利。我知道您为此承担了压力,不用太久。”他压低声音,“直到起义军到达,看到我们敞开城门、并焕然一新的埃默巴赫为止:没有领主,没有主教,没有贵族,没有任何腐败生存的余地。” 一阵不安的耳语声从身后的长桌边蔓延开,又淹没在他们沙沙作响的黑色外袍的皱褶中。那些脸孔都显得紧张和严峻起来。阿尔伯特扫了他们一眼,视线集中到某一个人身上,探寻的语调带着难以察觉的不满:“法维拉,你对目前的计划没有任何的建议吗?” 亚瑟一直沉默地靠在壁炉边,挨着坚固的青铜围栏,这时才将他的注意力从脚下厚厚的灰烬中转移到他们身上。他的态度让阿尔伯特一直隐隐地不快。“难道你还不能从埃默巴赫主教的意外中回过神来?”他忍不住讽刺地加上一句,“你当他的通缉犯还嫌不够吗?” “而你呢?阿尔伯特。”亚瑟只是轻轻地扫他一眼,低沉地开口,“你是否在筹划着当他的法官?还是刽子手?” 这番话使所有人面面相觑。阿尔伯特捏着手里的纸稿,直到指关节发白。“可以告诉你,既是法官,也是刽子手。我们大家都会当的。”他咬着牙重重地回答,“因为这不是你的特权,法维拉。” “你想怎么要他的命?估计你还需要当一位雇主,是吧?” 一声巨响,阿尔伯特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站起来面冲着他:“法维拉,你到底想说什么?埃默巴赫主教以哪种方式消失,这要紧吗?” 这一次,亚瑟挺直身体,冷冷地注视着他:“既然你这么问,那我换一种方式说吧,阿尔伯特。你要想根除任何腐败生存的余地,那么首先你自己不要过于狂妄。你在阴暗处杀他,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复仇而已。你认为他的存在会阻碍你们,但我警告你,过早把阻碍清除,将来的麻烦会更多的。关于这点,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呵!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纠缠在这些东西上?”阿尔伯特打断他,手撑着桌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7 正文 分卷阅读5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8 面,嘲讽地笑笑,“其实你是在害怕吧,亚瑟·卡尔洛夫。” “我怎么想,与你无关。”亚瑟回答的口气突然充满了轻蔑,“也许我是不应该纠缠这些。不过我很好奇,对于某些事,你为什么一直不觉得害怕。” 阿尔伯特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在众人难堪的静默中,目送亚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他们。 “法维拉的确不对劲。”克勒迟疑了好久才开口,“跟他的传闻相比……他真的是你们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这完全要靠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很聪明,但从不明白,某些错误的想法是致命的。”阿尔伯特重新坐下来,声音冰冷得令人恐惧,“致命的。” 黄昏将至,圣母教堂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点起一根蜡烛,虔诚地将它放在童贞女雕像的脚下,默默念诵着祷文。他没有靠近,他是不会靠近的,即使这些天,这个时候也不会。可是他停留在厚重的山墙下面了,望着里面许多模糊、跳动的烛光。它们要燃烧起来,迎接它们的主人了。尽管他是否真能挺过来还是未知数。他想。 他曾经看见年轻的见习修士跪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上,不停地拨动念珠,磕磕绊绊而热切地为他的主教祈祷着。他站到他身后,俯视着这孩子瘦骨嶙峋的脖颈和肩膀。“你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呢,孩子?”他问。见习修士扫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用夹杂着口音的语调小声回答:“带领。主教大人会带领我们。”“带领吗?你觉得现在他的灵魂在哪儿呢?”他仍旧追问,像开一个玩笑似的。孩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亲吻十字架,说:“无论在哪儿,那都是一个需要上帝怜悯的地方……需要我们的祈祷的地方。”他怔了怔,离开了那里。而孩子继续祈祷。 他推开墓地锈迹斑斑的铁门,靠在石墙上笑了起来。需要上帝怜悯的地方——生死交界的地方——难道他不曾在那里徘徊过吗?当莱涅把他关到海德堡的监狱,锁到高耸的塔楼上时,没有一个人跟他交谈,他听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只有食物和水不知何时由什么人送来。从高高的小窗口,他能看到日月更迭,星空移行,但是看不到城市和人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孤岛,能使人发疯的炼狱。他一度失控得大声嘶喊,额头碰向粗糙的墙壁,磕出血来。直到他端详着自己的血蹭在石头上的痕迹,突兀而诡异,就像神秘的手写下的谕示。许久之后他笑了,跪下来在厚厚的尘土上捶打自己的胸口,头一次说出了清晰完整的一句话:“是的!是的!你不会抛弃我!”他把盛面包的金属盘子敲扁、磨尖,在一块块石头上刻下记号,靠昼夜更替跟食物出现的次数数着日期。他在狭小的室内跑动跳跃,期望不要使肢体迟钝;他每天都在墙上不停地刻着记忆中的所有句子,并且大声朗诵着,期望不要使头脑和舌头迟钝——这个人遍体带着死亡,遍体带着罪恶的证据,我已哀哭疲惫,每夜流泪,常以泣泪浸湿床铺,你比我最深之处更深,比我最高之处更高…… 后来,当沃芬贝格打开铁门时,他在那一刹那就明白了,命运果然没有抛弃他。他甚至不清楚沃芬贝格是怎么制造了这个偷偷放走自己的机会的。他老了,他看得出来他更衰老了,头发已经雪白,脊背弯曲着,因为常替教子的命运徒劳地殚精竭虑。从心底里,他是多么想冲上去抱一抱他的教父啊!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的教父毕竟是神学院执事长,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总有一天得再次面对他带来的终结,不是吗? 那些从埋葬死者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白花更加浓密了,衬着矮墙上缠满阔绿叶子的藤蔓,如此繁茂,如此热烈,几乎要使人忽略它们是为了装点死亡的。这些沉默的生命,时刻都在和同样沉默的死亡争斗,彼此吞噬。他叹了口气,望着脚下,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果真恨我吗?”茎梗在风里摇曳着,即使有任何回应,他也无法听懂。“假如能再次选择,你们还愿意站在我这边吗?还是……会觉得他才是对的?”他摊开双手,好像确实有谁在聆听似的。 只有寂静和花香包裹住他。这股淡淡的清香,和那天从莱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模一样,他还把这些花梗掷到他身上。只是当时的他没有平和,只有对他持续的愤怒。那个人不也是刚刚从生死交界的地方返回来吗?他的生命力其实是那么柔韧和顽强。从这方面来说,他们两人还真是相似。他不能到他身边去,但是就像诅咒一样,他能看见莱涅每一刻挣扎的样子。他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汗水使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紧贴着苍白的额头,四周的白色就像死神披的尸衣。但笼罩在他身上的,是介于睡眠和死亡之间的东西,然而却近乎安详。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停歇片刻吗?他默默地在心里问。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让我们两个都停歇片刻吗? 这时他听见了身后沙沙的响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等着那个姑娘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他跟前。她低头瞧着那些摇曳的白花,执拗地不跟他对视,几缕头发从绑着的辫子里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眼角。 “我一点也不后悔。”莉狄亚不等他开口,便硬梆梆地说道。 “莉狄亚……” “我不后悔。”她又重复一遍,“我早就说过,你不能阻止我。他已经承认了他干过的事。没死算他走运。总有一天,我还要……” 亚瑟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莉狄亚!看在我的份上,别再干了!有人想利用你,我不希望因此看到你的手上沾血!你杀了他,约翰、玛格和卡塔琳娜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别再跟我提他们!”她尖叫一声,甩开他的手,“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小女孩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别再干了——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他杀了我的家人,也差点杀了你啊!” 她看见亚瑟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杀死他们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莉狄亚。”他拿起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要想复仇到底的话,那么凶手还有我。” 她惊愕地摇着头,把手抽出来:“不,我不相信——你们全都这么说!他和你……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他那样陷害过你,你还要想着他?!” 亚瑟怔住了,他凝神看着她眼珠里自己的影子:“莉狄亚……你为什么这样说?” “哦!当然!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是一直在想着他吗?你恨不得跑到他面前去救他,你想跟他呆在一起,无时无刻,胜过跟我们在一起!”她痛苦地呜咽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8 正文 分卷阅读5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59 着,捂住了眼睛,没有注意到亚瑟变得苍白的脸色,“就因为这样……那时候,就因为想起了你,我才没能把他杀死……” 亚瑟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他长长地叹息着,仰头望向黄昏的天空。在他们头顶,已经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 第二章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莱涅斜靠在柔软的羽毛垫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个修士替他点上所有的蜡烛。那些火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缓缓地举起手,挡在额前,并且竭力适应着肌肉拉扯带来的疼痛。他不禁觉得自己很好笑。 “你们担心我会死吗?”他突然问道。 那年轻人停下来,惶恐地鞠了一躬:“请您别这么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为您祈祷,就是请求上主不要现在让您离开。我们需要您。埃默巴赫需要您。” “需要我?”他无力地笑笑,“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究竟是醒来更好,还是就此死去更好。我相信有人是希望我死的。” 年轻人睁大了眼,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外面有人在轻轻地对话,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有人请求见您。他带着美因茨大主教的文件。” 美因茨大主教。莱涅怔了怔。他不明白在这种时刻,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请他进来吧。”他克制着自己的嗓音。但是当那个使者踏进屋子,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时,他愣住了。“怎么——”他难以置信地说,“是你?” “承蒙您还记得我,主教阁下。”那个金发年轻人抬起头来,微笑着回答,火光映在他身穿的铠甲上,“我是约翰尼斯·冯·兰德克。” 兰德克推开门时,和点灯的年轻修士擦身而过,后者淡淡地,然而可以说是严厉地盯了他一眼。他明白这一瞥的含意,看来埃默巴赫主教果真如传言那样伤势严重,连见他这么一个访客都是对身体的折磨。但当他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知道这个人刚刚经历过一番可怕的挣扎,也许现在还有危险,因此心里不免怀着一丝忐忑。莱涅半躺在床上,上半身靠堆叠的垫子勉强支撑着,脸色带着失血过多的那种半透明的苍白,但绝非像一个婴儿那样柔弱无力。他微扬着下巴,双手交握,神志非常清醒地注视这边,那眼神是他所熟悉的,透着很难摧毁的权威和尊严;不过如今似乎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使他不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胆怯。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作了个“靠近”的手势:“请坐吧。他们叫我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说太多话。所以您要凑近些。”他笑了笑,似乎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老朋友,“好久不见了,兰德克队长。” “已经不是队长了,阁下。” 兰德克在紧挨着床的椅子上坐下,“我在特里尔的任期结束了。我的任免权是属于美因茨大主教的。” 一道阴影在莱涅的眉间掠过。“哦,你到特里尔赴任也是他的调令。是的,我早应该记得。”他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么请说说你被调来的理由吧。” “我的使命是来保护您的安全。”兰德克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保护?”他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似乎令他有些意外,“因为从施瓦本开始的暴动?” “是的。情况很糟,我来的一路上都不太平,很多城堡和修道院都遭到了洗劫和纵火。从暴动蔓延的趋势来看,埃默巴赫不久就是下一个目标,而且不久之前您才……”他谨慎而有分寸地自己中断了。 “他们肯定吸引了不少人吧。” “是的……不仅农民和市民,连弗洛里安·盖尔和葛兹·冯·伯利欣根这样的贵族和骑士也成为领袖了。” 莱涅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盯着他,突兀地问: “你还在相信我吗?” “嗯?”兰德克困惑地蹙起眉头。 “你不想趁这个机会,像很多贵族骑士那样加入农军和改革派吗?”他继续道,头更加地陷入羽毛枕的深处而难以窥探出表情,“这座主教府看上去挺壮观的吧?告诉你,其实里面根本没有多少卫兵和武器。在空荡荡的石廊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一些腿脚不利索的修士和仆人。”他恶作剧般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在转述一个不痛不痒的笑话,“我把他们遣得很远,他们听不到的……现在你完全可以用你的手,使埃默巴赫再也没有主教……你会凭这个功绩在他们中间获得很大的荣誉……” 兰德克涨红了脸。“您在说些什么……”他握紧拳头,好像在承受很大的羞辱,“您这是在试探我,还是您只是太累了?我不应该在您尚未痊愈时就贸然打搅您吗?” 病人只有嘴唇在动,微微地,有几个字轻得只剩下一些摩擦音。“太累了?谢谢您婉转的措辞。让我来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维尔纳·冯·莱涅不仅伤势严重,脑子也出了毛病。”他看着兰德克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努力将身体凑近些,“不过暂时还没有。我这么猜测毫无道理吗?——那时在兰德施图尔城堡,把法维拉放走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您知道——”他失声叫了出来,“您知道?” “我为什么不会知道呢?”他还是轻轻地说着,语气柔缓了下来,“你的想法太容易表现在脸上了。你犹豫过,如今也在犹豫。如果能选择的话,比起我来,你更愿意相信亚瑟·卡尔洛夫吧?他会把你当成朋友,会对你笑,而我不会信任你,只命令你。尤其是现在,我身上散发着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的、令人厌恶的坟墓味儿……” “从没有!”兰德克失控地打断他,“这太荒谬了,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一直,”他顿了顿,像被什么哽住了,“是的,我一直都非常相信您。” 他看见莱涅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奇特的微笑。他突然觉得心脏一阵紧缩,这样的神情他见过,很早以前。“我知道啊。”莱涅低声说,“当时,我就叫你不要这么相信我。在特里尔作战的某天晚上,你来找我告解——还记得吗?即使你忘了,我也不可能忘——你对我说,你相信天堂。那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把你从眼前赶开。我愤怒。我嫉妒你。我冷酷地质问你。你手上染着血污,但那是别人的,不是你自己的。是的,‘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但那是你,不是我,不是我们……”他的嘴唇抖起来,好像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因为,假如你知道了我、我们所有的过去,你就再也不会相信了……”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出于惊惶或是愤怒,兰德克的声音发着颤,那也是所能忍耐的最大限度的低吼,“您究竟想让我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59 正文 分卷阅读6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0 做什么?” 莱涅苦笑了一下。“我刚刚很严肃地告诉过你了——尽早结束我的生命吧。我现在醒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一来,或许我还能保持一些死亡的尊严……”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被激动起来的情绪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仍逼迫自己说下去,“假如不是你这样的人,假如是别的人……”他向兰德克抬起一只手,尽管动作只是极其轻微的,可是显然已经竭尽了全力;手臂很快就无力地落在身侧,那一刻裹着他伤口的绷带从敞开的领口露出来,由左肩侧到胸膛包扎得严严实实,渗着隐约的殷红色,因周围苍白的皮肤而更加触目惊心。 许久,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蜡烛的火苗跳跃不定,升起的轻烟盘旋着,最后消失在空气中。肢体正在因血液的滞缓而变得麻木,莱涅叹着气,失望地闭上眼睛。这时候,他感到自己那只冰冷的手被人握住了。这是一双骑士的手,粗糙、厚实。 “不,您不想死的。我也绝不会那么做。”他俯下身,在莱涅的耳边低低地说,这声音非常诚恳,带着朝圣者那样的怜悯。“您一点儿也不想死。‘你’只是现在很迷惑而已。” 他没看见他的主教再次睁开眼睛,被握住的手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紧闭的眼睑之间,微微地泛出了一点水光。 当兰德克跟守卫作好交代,走出主楼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爽的空气跟冷冽的夜色使他的精神松弛了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不远处的某个窗口:从狭长形的拼嵌玻璃里面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死荫。孤独。哀求。深渊。兰德克想着,被自己脑海中闪现的这些词所震惊。 他从主教府的拱门经过时,头顶高大厚重的石头拱门瞬间使视野蒙上一层晦暗。他忽然发觉什么在尾随着他,某种不自然的沙沙声。“谁?”他短促地喝道,手按在剑柄上。凭直觉他知道有人,那个人也许离他很远,也许就在身边,像野兽一样屏息凝神,权衡着出现、消失或是进攻。在深渊般的黑暗中,他耳边传来一个飘忽的叹息。 突然凌厉的风声随后就直袭过来,他猝然抽出佩剑,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金属交击溅出的火花就使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在黑黢黢的石块之间交战起来,那个人一声不吭反而更显得骇人。不知过了多久,兰德克察觉那个黑影的移动慢了些,随即趁势猛刺过去,剑尖却出乎意料地戳在了坚硬的石墙上,他尚未来得及惊讶,那里却传来了衣料撕裂的响声。 一切忽然又都静止下来。兰德克喘着气,片刻之后,听到了那个不疾不徐的嗓音。“您弄坏我的外套了,兰德克先生。” 他握紧了剑柄,确定自己的声音没在发颤,低声叫出对方的名字。“亚瑟·卡尔洛夫。” 那人从阴影走到淡银色的月光里,映照出一个清晰挺拔的轮廓。他将身上的黑色披风展开一翻,搭在手臂上,就像收拢翅膀的猛禽。“也许当时我还是逮捕您较为明智。”兰德克看着他,咬着牙说,“如果我知道您竟敢深夜携带武器在主教府周围徘徊……” “您不愿意把我当成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对待吗?” “果真如此的话,刚才我或许就被您戳出好几个洞了。” 亚瑟不禁迸发出一阵大笑。兰德克怔了怔,血毫无道理地冲上头顶,令他不顾一切地挥剑砍向他。后者或许霎时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及时地挡住了那一剑。这是真正的攻击,毫无预兆和章法,但是蕴满了怒火。“你为什么笑!为什么笑得出来!”兰德克还在徒劳地加重力道,用变了调的声音吼着,“我的上帝!为什么我在见了他以后,下一刻偏偏就碰上你!” “你应该庆幸,碰上的人是我。”亚瑟的语调冷冽起来。他不问‘他’是指谁,他早就清楚那是谁。“你见过他了?看来他的确醒过来了。” “你不会想象……”兰德克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那是类似于哽咽的音色,“你不会想象得出他那种样子的……似乎他唯一希望的,就是真正地被人杀死……” “我想象得出。”亚瑟静静地、严肃地回答,他把兰德克的剑挑到一边去。“我不认为你所见到的他,比我脑海里的更真实,”他把手指覆在胸上,收紧,仿佛心脏极为疼痛似的,他末了的声音也因此快淹没在空气里,“比这里更真实……” 兰德克愣住了。“那么你还是担心他的……”他迟疑着问,“你并不希望他死了?” 他淡淡地一笑,但是神情非常疲惫。“你解释得多简单呀。要知道,顾念一个人,跟期望他活着与否,有时候并非是一回事。” 这个答案令兰德克哑口无言。“但是……但是……”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句子,“你冒着风险来到这儿,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吧?” “难道你还认为刺杀他的人是我吗?” 这次他明确地摇了摇头:“不,不是您。我知道是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口,只是她不愿意痊愈。” 亚瑟狐疑地看了看他,年轻骑士的眼睛很坚定、清澈,因此他也不再多作追问。“多谢您。”他低沉地说,重新披上宽大的披风。“今天的事情,我们替彼此保密。” “卡尔洛夫先生。”兰德克使他停下脚步,侧过脸来,“您不希望见他吗?” 黑色的侧影微微抽动一下。“那太疯狂了。”他仰起头,同样望着头顶上的某扇窗口。那里的火光变弱了,快要熄灭了。“现在我不会见他的。我怎么能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站在他眼前,好像炫耀我自己一样?那只能意味着我亲自结果他的生命……而我如果见了他的面,怎么可能拒绝他这唯一的要求呢?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完了,万劫不复。” 兰德克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但它就像蒺藜,除了苦涩的刺外什么也没有。他曾经听说过,世界上存在着那种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的人,他们所背的十字架沉重得连旁人都会感到痛苦不堪。 他们攀得很高,离开了城市,离开了人群,和天空很近。晨曦是灰色的,然后越来越白,越来越稀薄,最后融入群山的深处。然后一点点金色蔓延开来,使更多的色彩能够涌进人的视野。夏天快要结束的色彩是美丽的。浓郁的苍绿色树林边缘染上了层层叠叠的金棕色、酒红色。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像小孩子一样,害羞而又暗暗地兴奋,却故意不表现在脸上。兰德克看一眼莉狄亚,她把胳膊围在曲起的双膝上,在额头垂下的发丝间眺望着远方,若不是眼睛里有着某种深痛到挥之不去的忧伤,她就跟普通的年轻姑娘没有两样。 兰德克还是轻轻地冲她笑了笑:“我从前就一直想问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你指的从前是什么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0 正文 分卷阅读6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1 时候?” “我们在一块儿的那段日子,无论到哪儿,只要闲下来,你总是会这样坐下来,呆呆地看着什么地方。” “无论到哪儿,只要没有厮杀,没有刀剑的时候。” “你后悔遇到我们、加入我们了?你还是厌恶打打杀杀的。” “不。我并没有在逃避这些。我逃避的不是这些。”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兰德克用指尖轻拂着脚边酢浆草纤小的叶子,因为剑柄磨出的厚茧,他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他相信莉狄亚的手也是一样。他叹了口气,想了一想,像讲故事一样地开口:“你当时还是一个那么小的小女孩,我们的队伍遇到你的时候……” “一个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路上哭的小女孩。” “是的……可是我一直觉得,让你学会用刀剑,能上战场,也并不是唯一能帮助你的方法……也许还是最坏的一种方法。当你说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呵,感谢上帝,她终于厌倦了这种根本不能称为生活的生活,希望她能够回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是我并没想到……” “你终究还是在指责我。”莉狄亚断然说,用力将握在手里的草叶捻碎,“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你把你那宝贵的主教大人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无论你如何对他有好感,我都要说我憎恨他。” “连我也不能阻止你吗?我们不能以更好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吗?” 莉狄亚瞧着脚下的城市,它模糊得就像一片灰蒙蒙的荒野。“你认为这一切能结束吗?”她轻声地反问。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忽然她倏地站起来,用紧张起来的声音说:“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兰德克顺着莉狄亚指的方向望去,一股不祥的黑烟从某处高耸的尖顶那边扩散着。 第三章 从主教府顶楼可以眺望埃默巴赫和环绕着它的山谷,天色阴沉,从绵延的边际开始染上了一层落日征兆的银灰色。莱涅靠在窗户边上,垂下的手臂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摊在书桌上的羊皮纸卷。他轻轻地缩回指尖,意识到手边相类似的东西——誊写的租税,账簿,教会法典,还有日课经文——现在全都在不远处被付之一炬。 从海尔布隆集结北上的农民军,由葛兹·冯·伯利欣根骑士率领的一支占领了埃默巴赫城外的本笃会修道院。仿佛是每经过一个教堂僧院都必不可少的节目似的,他们喧哗着,半开玩笑地迫使里面的二十一个修士全都集中在膳堂里,“给他们讲讲改革的福音”;但修士们更务实地、同时可怜巴巴地每人手里捧出一个银酒杯,并宣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财产了。可是这些不速之客加上从埃默巴赫赶来的当地人,还是撬开地板和墙缝,兴高采烈地搬走了酒和粮食,以及镶着贵重宝石的书籍、法冠,然后准备将这座修道院烧毁。 逃走的老院长从路上被揪回来,衣服剥得精光,被强迫站在那儿看着伯利欣根和他的骑士们开怀畅饮。“我说您也开心点儿,亲爱的修道院长,”伯利欣根用他那只大名鼎鼎的铁手拍了拍老人,“我都破产三次了,您只是还不习惯罢了。再说您用银酒杯喝惯了,偶尔也用陶杯喝吧。” 突然大厅外面一阵嘈杂,随后一个骑士急匆匆地跑进来。“主公,有人从埃默巴赫那边赶过来,说是市政厅的代表,要直接跟您说话。” “啊哈,我们的朋友到了。”伯利欣根敲了敲桌子,“进来呀。” 从市政厅派出的代表有六个人,风尘仆仆,显然都是快马赶来;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稍稍环顾整个大厅,就径直走向伯利欣根,带得深黑的短披风在身后鼓胀起来,姿态沉稳而不乏气势,显然他对这种场面早就习以为常。“伯利欣根骑士,”他点头致意,既不张扬也不算谦恭,“我们特来转达埃默巴赫市政厅的请求,请您的军队不要放火烧修道院,这里离民宅很近,火势可能要蔓延到市区。” “听起来你们埃默巴赫议会并不欢迎我们呐。”铁手骑士眯起眼睛,故意刁难他似的回道。 年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仿佛对方犯了什么他懒得纠正的纰漏:“绝无此意,要知道克勒市长自己也是平民出身。我们彼此都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考虑的——德意志的民众。” 伯利欣根突然耸耸肩爽快地说:“叫我不烧,也行。”他打量他的对手片刻,话锋一转,“那么,你们不反对我们在修道院的所作所为咯?” 年轻人瞥一眼缩在角落里的修士们,他们的目光惊恐又怀着莫名的恳求,似乎想把希望寄托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身上。“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假如它的存在令您非常不快,”他轻描淡写地说,“您可以烧毁租税、人身税和法典,解放农民不是比放火更好些?” 伯利欣根举起双手一拍,大笑起来:“好的,好吧,我们答应你们不放火,否则殃及埃默巴赫就可惜了,我们还打算招募成员呢。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卡尔洛夫。”年轻人顿了一顿,好像经过思索才决心说出来似的,“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伯利欣根皱起眉头,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某种非同小可的印象,“我们之前是否见过面?” 他自然而确定地摇摇头:“不,我想是没有的。” “那么……卡尔洛夫先生,”骑士有些不甘心地说,“希望不久在埃默巴赫再见到您。” 他点点头。代表们松了口气,鱼贯而出。这时亚瑟停住脚步,转向另一个角落。老修道院长偷偷抬起头,发觉他正朝自己走过来,不由得眨巴着眼睛,茫然、惊惧地望着他。他站到这孤独的老人面前,个头比他高出了很多;他端详着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他发抖的身上。“走吧。”他轻声地、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走。” 老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又看看不远处的铁手骑士和他的部下们;这样反复数遍,才低头念叨着什么,迟疑地离开了。 他们走出修道院的大门,夜晚将至,绛红色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淡淡的星星。亚瑟翻身上马,慢慢地跑着,与真正的市政厅议员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假如凑近他身边,可以看见他握紧缰绳,悄然喃喃: “教父……” 泥泞的街道上充满了叫嚷、咒骂和哀号,一些穿行其间的人遮遮掩掩,或横冲直撞。在黄昏的城市,这的确是一幅罕见而诡异得可怖的景象。一些女人哭叫着,夹杂孩子的啜泣声——“来了!来了!”——尽管嘈杂得根本听不出是谁来了、什么来了。然后还有洪亮而狂热的吼叫:“好!好啊!感谢上帝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1 正文 分卷阅读6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2 !”以及一些含糊的声音混在其中: “说谎!他早就死了——他根本没活过来!” 夜幕降临了埃默巴赫,终于把一切都泯没入晦暗中。 莱涅听见走廊上接近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兰德克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似乎刚刚赶过来,身上也没穿铠甲。事实上他伫立在不远处迟疑一阵子,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打断主教的冥思。他刚刚能自由走动不久,而他凭窗而立的神情凝重严峻得令人胆寒。兰德克欠了欠身,决定还是先开口汇报他所关心的。 “听说市政厅跟农军协商过,他们没有放火,只是烧了文件,暂时驻扎在城外。” “已经开始了。”莱涅的肩头微微一耸,“城市也骚动起来了。” “市政厅到底想怎么办呢?您不打算跟他们……” 他略略抬起手制止他,自嘲地笑笑:“如果他们再积极一点,你哪能见到活着的我呢。” 兰德克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这句话似乎勾起他别的联想。莱涅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不,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您……事实上,”他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终于小声开口,“埃默巴赫正流传一个荒唐的谣言……‘主教已经死于刺杀,他清醒过来的消息都是蓄意捏造,因为他从没公开露面过’。” 长久的沉默。莱涅抱着双臂,面对落地长窗,一动不动;在兰德克眼中,他的背影随着渐渐深沉的暮色模糊起来。他能听见外面仍在持续的喧嚣,但是在这里时间似乎停顿了。突然他皱起眉头,因为莱涅匪夷所思地发出一连串低笑。 “大人……” “请格奥尔格神父过来一趟,”他转过身,清楚地说,“准备这星期五的圣徒瞻礼。” 兰德克吓了一跳,立刻叫道:“什么!?难道您要——” “是的,毫无疑问。他们不是很想见我吗?那就让他们看个够。”他继续不加抑制地大笑着,“公开、隆重、在全城的信众面前——主持弥撒!红色的日子!一台红色弥撒[注]!” “经验、下意识、习俗、冲动、迷信——千百年来我们都被其牢固地抓住心智,就像栖息在沼泽里,透过五光十色的泥浆窥视有限的一点光线,而没想过突破沼泽看看太阳。” 阿尔伯特·汉莱因折好信纸,把鹅毛笔、印章和封蜡都放进抽屉里锁好,然后对着蜡烛深深叹了一口气,吹得一切影子不安定地摇晃起来。屋子里过于安静,逼人用回忆来填满它。他便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亚瑟·卡尔洛夫的情景。维腾堡,一个小而生机勃勃的城市,公开演讲和辩论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就像古罗马一样,你所能表露的比所蕴藏的更吸引追随者。亚瑟就是如此。他被他的崇拜者们簇拥着,姿态激昂而不失优雅,那精神美而强大。然后他们认识了,开始联手打一场战争,同时他们之间也在进行另一场战争。他明白两人的差别,并且这差别随着时间愈加明显。自己能左右人们的行动,而他能左右他们的心。因此生死攸关之际,克勒请求的是亚瑟而不是自己,而他竟欣然应允(“求情?保住僧院?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他想扯着他的领子大吼)。代表们前去跟农军谈判时,他痛苦地发现,自己甚至有点期待他们能被嘲弄一番,然后让农军毫不在乎地烧掉修道院。 但他听到了马匹的嘶鸣而探出窗口,看见那黑黢黢的影子翻身下马,门廊边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倏忽即逝的脸。那时他便意识到,“他”又成功了,说不定伯利欣根也怀着欣赏的态度与他恳谈了一番。 楼梯那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阿尔伯特皱了皱眉,考虑走开,而亚瑟已经推门进来了。他们看见对方的脸,神情都有些怪异。“没有别人。克勒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尴尬的短暂沉默后,还是阿尔伯特首先开口。 “农军答应了市政厅的请求。那边已经有人转达了。”亚瑟按着门把手,点点头,“就这些。” “等一等!”阿尔伯特忽然叫道,过于突兀,而使亚瑟诧异地转过身来,随手带上门。他咬咬牙,低声说:“我需要跟你谈谈。” “哦?”亚瑟笑了一笑,走近他身边,拉把椅子坐下来,“好啊。我们似乎很久没进行过什么畅谈了。” “是的,太久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从你去海德堡开始。” 亚瑟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某个词触动了他,使他不快。阿尔伯特注意到了,但并没在意,快速地继续道:“你漫游得太久了。现在回想起来,维腾堡应该才是最适合你的城市吧。你还记得你在大学里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 “……‘我们就像栖息在盛满迷信和冲动的沼泽里,透过泥浆窥视有限的一点光线,而没想过突破沼泽看看太阳’。”亚瑟双手搁在扶手上,喃喃地说。 “看,你都记得嘛。”阿尔伯特似乎很愉快,声调高扬起来,“那是我们结识的契机,不是吗?我当时很激动,随后就找到你——然后换作你滔滔不绝,你陈述了你的理想,不,你的信仰——” 亚瑟因此抬眼瞥向这边。“‘……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他们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同的是亚瑟看起来非常平静,甚至是冷淡;而以阿尔伯特的热情,才像是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然后,法维拉——你叫我称呼你法维拉;瞧,这名字不是谁都有资格叫的。灰烬,旧世界被焚烧的灰烬,太适合你了,太适合我们的使命了。” “那时候叫我法维拉的,是一个热情而纯粹的青年,”亚瑟略抬起手,冷冷地打断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善于阴谋和利用人的政治家。” “别打断我,法维拉,”阿尔伯特紧盯着他,执拗地继续,“这一向就是你傲慢和致命的地方。你习惯于高高在上,指挥别人,以为真理都在你这边似的,别人的奔忙你从不放在心上。你以为你是旧世界的终结者?不,你是如此地迷恋它!不然你也不会选择去海德堡神学院了!我警告过你那是一个陈腐、危险的地方,但你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在深渊上走绳索很享受吗?你尝到苦头了,那成了你失败的起点!” 亚瑟挺直后背,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脸色发白。但是很快,他微微地笑了,这使阿尔伯特一怔。“你在嫉妒我。”他扬起下巴,倨傲地回应,“以前是,现在也是。从我的身世、经历、想法、言行,甚至这名字,你都嫉妒——尽管有些没什么好嫉妒的——你甚至曾竭力想介入我那个阶层,可惜碰了一鼻子灰;你不是不想‘走绳索’,而是因为你学不来。你不可能是我。不过你很明智地选择了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2 正文 分卷阅读6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3 另一条路,一条我不可能走的路。” 阿尔伯特几乎要跳起来扑过去,不过拼命忍住了。“亚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难道我们不都在同一条路上吗?!”他用尽量克制的声音说。 “不,我相信过你。可是答案已经很清楚了。”亚瑟站起来,作为话已说尽的标志,“从最近埃默巴赫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还看不出来吗?你利用了多少人,现在又想说服我相信你的诚意?” “可这不都是你做过的事吗?!”阿尔伯特歇斯底里地叫道,情急之下扯住他的袖子,“那时你又对海德堡的学生们说过什么?让他们掀起暴动,刺杀和被杀,这和我们现在干的又有何不同?!” 亚瑟的脸背对着他,但阿尔伯特感到他的身体猛地摇晃一下,像被狠狠掴了一掌似的。“……你没话可说了吧?”他显得十分得意,尽管不很明白哪里触动了对方,“瞧,我们根本还是一样的嘛。” “别碰我!”下一刻,亚瑟十分鄙夷地甩开他说,大步朝门走去。他一愣,意识到事态的发展远不是自己期望的了,连忙追上去堵住他的去路。“我该走了,没什么好说的。”亚瑟冷冷地盯着他,清晰地宣布。 “不,不,应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应该知道!”阿尔伯特毫不退让,“你不懂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你不能当我的朋友,那只能当敌人!不要让我在这儿尴尬了!不,你能做领袖的,而且应该是领袖!只有你有这个魅力!我们来掌握和规定这个城市的一切,众人的劳作,生活,信仰,由我们来实现公义——这不好吗?” “行啊,还要让人在脚下点根圣蜡吗?”亚瑟甩给他一句,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出去。阿尔伯特被冷飕飕的风吹着,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怒不可遏地探出身去,冲着幽暗的楼梯间大喊: “好!你尽管走吧,嘲笑吧!你会后悔今晚对我的傲慢的!该死的——你和维尔纳·冯·莱涅一块儿下地狱去吧!” 这天天气晴朗而冷冽。阳光像利箭一样穿透半掩的格子窗,莱涅凝视着室内的某一点,一语不发。两个辅祭帮他穿上长袍、披肩和饰带,屏息、谨慎而郑重;他们没看过他这么严厉沉默的表情。他自己缓慢地把十字架戴在颈上,恰好在钟声齐鸣的时刻打开门。 “最后一次。”他不出声地说。 教堂的蜡烛全都点燃,座无虚席。当他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嘤嘤嗡嗡的耳语立刻停止了。他一步一步地穿过两边沉默的人群,脚步放得很慢,让人看清楚他雕像般严峻和沉稳的侧脸。他也听见了人们彼此交头接耳——“他真的受伤了吗?谁说他快要死了?” 他在高处的讲经台上站定,双手撑在边沿,刺眼的猩红色法衣垂到地面,和鲜血的颜色一模一样。辉煌的烛光在他的额头上投下很深的阴影。众人在望着他,他也在望着众人。男女老幼,他们的神情有敬畏,有疑虑,但占绝大多数的,是茫然。因为这些看上去那么相似的面孔,他突然感到一种绝望从脚底升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愤怒。 “——你们在等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清晰、冷冽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间,令所有还在议论的人住了口,转而以讶异的眼神注视着他。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我究竟为何而来。很久以前的今天,或许诞生了一位殉教者,我不管他是谁;今天我不是来讲任何死人的事迹和训诫的。我很清楚,有不少人不愿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今后也不愿意。你们希望我被赶出这城市,甚至更完美,希望我就此死去。不必担心,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顿了顿,听见底下传来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他对此毫不理会。“你们中有人想要审判我。很好,在教堂的废墟上审判我吧。但是,你们认为一个丧失他的城市、他的法冠、他的生命的人,就不能再称为主教了吗?决不。你们记住,一个主教即使被砍了头,他也永远是主教。凭他额上永远有神圣的标记,就像每个受洗的基督徒一样,只有上帝能剥夺他的资格。只不过如今没人再在乎这类东西罢了。没有关系。我也绝不谴责杀死我的人,只是请预备一个使你满意的理由,那是将来你要向上帝去解释的。只有你和上帝。你没权利宣称受任何人的指使。这点我也是一样。你们中也有一些人,亲口对我说过需要我的带领;好的,你们想要赐福,我会赐给你们,如果能使你们获得稍许安慰的话。但你们不要因此相信我。从现在开始,世上没人能主宰你们。 “我曾一直站在窗前,目睹人们在街上奔走,进进出出,怀抱僧院的金银圣器,看上去很满足,比从前望着它们时都满足。我恍然大悟——原来除此之外,我们不能再提供什么更好的了;还不如趁早引退,以免自演闹剧而不自知。城外的战火近了,它会带来一个全新的未来,是吧?好啊,一个建造在圣殿瓦砾和尸体上的上帝之城!就算我想拒绝,德意志的每一个城市有权拒绝吗?伸出双手去迎接吧。你们,还有埃默巴赫,不是我把你们让给新的主人,也不是那些人把你们从我这里接过来,而是你们自己选择了这些。既然你们有勇气做出选择,那么想必也有勇气来承担未来。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上帝保佑你们。” 一片可怕的寂静。然后,人们看见他们的主教缓慢、庄严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赐福的手势。大部分人纹丝不动,呆呆地望着他,但是也有一些人跪下去,在胸口划着十字。他走下祭坛的时候,几个老人伸出手,摸他的衣角。他并没有因此减慢步伐,就这样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克勒急匆匆地走出大门,发现那个黑衣人站在台阶上,在门廊的阴影下面,隐藏着面孔,但他一眼认出是亚瑟·卡尔洛夫。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刚从教堂出来,或是打算进去,只是伫立在那儿,在急速流动着的、令人焦虑的空气里,观望着什么。没有时间犹豫,克勒立刻上去对他耳语道: “卡尔洛夫先生,您一定要去跟他们说……我们的人现在都很不安……现在只有您,只有……” “现在他死在这个地方无疑就变成圣徒了,真是一场闹剧。”阿尔伯特不无讽刺地说。没人回应。他扫了他们一眼:“怎么了?”他的同伴们脸色发青,看上去魂不守舍,“怎么,你们不会是相信那家伙说的话吧?” 迎接他的仍是尴尬的死气沉沉。这时门打开了,克勒走进来,随后是亚瑟。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地朝向这边。他们都在盯着他,紧紧地盯着。阿尔伯特坐了来,冷漠地环抱起双臂。他们都在看着你,法维拉。说点儿什么吧,法维拉。随便什么,法维拉。一个冷冷的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3 正文 分卷阅读6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4 声音在脑海中这么告诫他。 亚瑟叹了口气,淡淡地问:“他所宣称的使你们害怕了吗?——我明白你们害怕什么。你们忧虑死后的事,像他说的,因为你所做的事,无法面对上帝的审判。那么,你们认为一个人凭什么获得拯救?信仰?是的,信仰。就这么简单。你们相信上帝吗?”一些人猛地抬起头,与他严厉的眼神碰撞。他没有移开视线,注视着每个人。然后他提高声音,缓慢而清楚地问:“那么,谁相信自己得救了?” 沉默。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的信仰是假的吗?谁相信自己得救了?举手给我看。告诉你的灵魂。告诉上帝。” 阿尔伯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然后高抬起右手。他们两个对视很久,交织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傲慢、挑衅的神情。后来就像潮水一样,一个又一个人举起了手,这个举动仿佛有一种宣告式的魔力,使人们一下子激昂起来,眼中闪闪发光,甚至手臂悬在空中抖颤不止。亚瑟笑了笑,轻轻地提高音调,像是稳定、又像是引导般地说:“阿门?” “阿门!!!”异口同声,洪亮、激动的声音回答道,从四面八方淹没了他。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感到欣慰。这样的场面他非常熟悉,他见过太多次了。 “sanbsp;simplicitas.[注]”他喃喃着,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中间退了出去。外面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耳鸣。一股难以名状的眩晕和痛楚攫住了他,他不得不撑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滴下额头。 莱涅回到堂后空荡荡的走廊里,看到其他几个神父在那儿等候,用一种混杂着畏怯和不满的神情望着他。兰德克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几次欲言又止。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兰德克的肩头,轻声说:“不用担心。” “不,您为何要——”兰德克不禁脱口而出,就在那一刻,扶着他肩膀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减轻了,莱涅突然直直地倒向他。他惊呼了一声,拼命抱着他的身体。“大人?主教大人!”但无论如何,莱涅都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嘴唇完全是苍白的。兰德克拂过他的胸膛,沾了一手殷红温热的血迹。他的主教用自己的血把法衣的红色染得更深。他甚至不知道莱涅的伤口是什么时候撕裂的;在他稳稳地举手祝福众人的时候吗?在他大声地宣告那些话的时候吗? “快!把他抬进去,让他躺下!拿绷带来!”兰德克用变了调的嗓音喊道。神父们迟钝地、甚至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我们会把他送回主教府的。”主祭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们想杀他吗?”兰德克瞪着他们,难以置信地吼道,“随便移动的话,他可能会死的!” “……对于一个侍卫来说,您的态度恐怕不大适宜吧?”格奥尔格神父绕着交握的手指,不耐烦地反问。 这回兰德克不再多话,径直把莱涅抱进圣器室,在狠狠地关上门之前,他转过身说:“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他把他放到长沙发上,在碰他血红的外袍之前手在空中僵住了,发现根本不可能脱下它而不加重他的伤势。“冷静点,兰德克。他不能死。”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然而声音已经在发抖了。这时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让我来”,他说。那一刻,兰德克惊愕得忘了叫嚷出来。 亚瑟·卡尔洛夫俯下身,抽出自己的短剑,很利索地割开粘连在一起的衣服。更多的、触目惊心的血涌出来。他熟练地打开柜子,抽出一件白长衣撕成一条条。“这儿有很多干净的布料可以用。”他瞥了一眼兰德克疑虑的表情,头一次笑了笑。在他勒紧他的伤口时,莱涅咕哝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 “我头一次觉得法衣这么重……它应该有这么重的,是吧?……”他含含糊糊地说,尽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似乎并不清楚身边的人是谁。 “别再说话了。”亚瑟打断他,但是口吻很轻柔,“伤口裂开了,我重新包扎过。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躺着。” 没有回应。在听清他变得平稳均匀的呼吸以后,亚瑟直起身,低声说:“兰德克,到门口去好吗?要是再有什么人进来就危险了。” 兰德克瞪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放心。“我说真的。”他简单而坚决地说,然后不再作任何解释。兰德克终于垂下眼,点点头。最后他补充道:“我会随时进来的。” 他的意识仍在昏昏沉沉中漂浮,好像又回到了前不久在那个空气混浊的房间、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靠着他,伸手轻轻触摸他冰凉的脸颊。温热舒适的触感让他缓和了片刻,视野渐渐清晰起来,那张熟悉的脸非常真实,近在咫尺,正在专注地瞧着自己。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像被狠狠刺了一下似的绷紧身体。 “你已经耗尽全力了。”亚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还是别乱动的好。” “是的……”莱涅勉强地牵起嘴角,“我不会叫人的。你现在对我做什么,我都不能抵抗了。” 他微笑着,用柔和的语调问:“你害怕我吗?” 莱涅扬着下巴,喉头微微地动了动。“直到最后一次见你时,我还在胆战心惊。可是刚才我全都明白了……你所能做的无非是我说的那些,对吧。” “埃默巴赫主教的最后一次布道。很精彩的宣战。”他停顿了一阵,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不,不如说是一篇葬礼致辞。你也打算放弃了么——多么绝望呀。” 莱涅集中涣散的视线盯着他:“我是绝望,可全都是在陈述事实。至少我始终坚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像你,” 他艰难地喘着气,抬手摸索着拽住他的衣角,紧紧地,甚至迫使他贴近自己,“不像你,法维拉,你对他们说话,只是为了煽动流血,为了欺瞒众人,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然而你已经不相信你自己了吧!你比我更加绝望!” “闭嘴!”亚瑟叫道,身体猛然覆上来,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所有攻歼的言语都淹没在这一吻里面。莱涅痛得痉挛着,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亚瑟感到苦涩的血腥味从他的唇舌间传过来;但他不顾一切地压着他,以粗暴的力度抬起他的后颈,使他无法挣脱。他从愤怒中得到了某种疯狂的喜悦,在震惊于此的同时,他相信莱涅也是一样。直到莱涅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缠上了他的脖子,他才稍稍地松开他,近乎温存地舔舐着他染上薄薄一层血色的嘴唇。莱涅喘息着,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间,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很久以后,他把他放开,撑起上半身,看见莱涅盯着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像被刺痛一样微眯着。 “疯子。”他嗫嚅着说。一瞬间亚瑟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4 正文 分卷阅读6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5 以为他在哭,不过没有。 “这个结论你不是早就下过吗。”他自嘲地笑笑,“假如你不害怕一个疯子的话。” “不……不,”莱涅摇摇头,然后很痛苦似地把脸转向一侧,“现在……我们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要以为……”他咬着嘴唇,自己便说不下去了。 “不代表任何意义,我知道;但是,……”亚瑟喃喃着。他们的指尖轻轻地碰在一起。莱涅重又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他听见他梦呓似的低语:亚瑟,亚瑟,亚瑟…… ———— [注]红色弥撒:殉道圣徒瞻礼上,主祭神父身穿红色祭服,象征流血。santa simplibsp;“神圣的单纯。”传说扬?胡斯在火刑架上,看到虔诚的老妇人往自己脚下添柴火时,曾呼喊过这句话。 第四章 也无需他们辩护了。不论是否愿意,无形的手已经把他们引至越来越接近的某处。无论那里开满鲜花,或是另一个深渊。 莱涅相信自己一定在梦中大叫过,当他苏醒时,发现兰德克坐在身边,神情怪异地望着他。似乎已是深夜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截短短的蜡烛在枕边燃着。兰德克察觉到他眨着眼睛,困惑地环顾四周,便善意地解释道:“这儿是圣器室,大人。” 莱涅费力地动了动,才发现身上裹着一层厚羊毛斗篷,黑色,非常温暖。兰德克看着他伸出一只手难以置信地掀起它,便沉默地垂下眼睛。 亚瑟的。他捏紧了它粗糙的表面。由此,他才敢确定那不是梦,不是长期的孤独和伤痛导致的许多次幻觉之一。他恍惚记得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共处了很长时间。开始外面充满了骚动,但全都被挡在了这扇门后面;于是这儿成了一座孤岛,四周被低吼的大海包围。后来慢慢沉寂,落日的余晖从微开的窗子漏进来,伴着凉沁沁的晚风。亚瑟靠在长沙发上,揽着他的身体使他能暖和些。他们谁都没说话。他能听见亚瑟带着嘶嘶的呼吸声。 他试图看清楚他,然而沉重的眼皮一旦阖上便难以再睁开。“不要看我。”亚瑟的手覆在他脸上,轻声说,“不要看。否则我会立刻走的。”莱涅没有力气回答他,只是顺从地安静下来。他明知没有比如今更不适合入睡的时候,但是在这儿,他放弃了思考,将残破的身心交在亚瑟的双臂里。一道阴影慢慢移动着,爬上他们的额头,隐没了他们的脸。他睡在黑暗的怀抱中,混沌而温暖。 不配如此。他听见一个声音痛苦地说,他们两人都不配如此。他们怎能得着片刻的安息之所——哪怕是筑在悬崖上的?这简直是嘲讽他们自己。它注定要倒塌,深渊在脚底张开巨口。他们自己营造的深渊。 蜡烛燃到了尽头,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兰德克伸手将它掐灭,点起一根新的。这把莱涅拉回现实。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那么,我一直在这儿躺着了。”兰德克点点头,仍维持着那种神情。 ——他知道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他该怎么看待他们呢?莱涅毫不怀疑他已经了解了全部。而这个年轻的骑士总是以非凡的静默包容着许多事情,有着他和亚瑟身上都没有的怜悯,也总以一种谨慎的体谅不作过多的追问。因此对他最好的回应也是沉默。 他小心地坐起来:“我们是否可以回去了?”但是兰德克突然按住他的手,不仅莱涅,似乎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不能回主教府,您哪儿也不能去,”他急匆匆地、然而十分坚决地说,“该到我转达的时候了。” “什么?”莱涅愣了愣,看着兰德克从怀里掏出一封小心保存的信。“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让我交给您的,”他说完便一声不吭了。 他疑惑地接过那封信。它边缘有点磨损了,封着他熟悉的蜡印。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笺,没有特别的标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看上去十分随意的笔迹。“我亲爱的圣徒,”——他这么称呼他。 “我亲爱的圣徒: “我让兰德克队长在适当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你,这是我的意图,他必须先服从我,再服从你。当你读它时,应该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了。不,我担心的丝毫不是埃默巴赫的陷落,而是一个因此自寻死路的可怜殉道者,如今我们不需要这种人,不是吗?对你来说,若教士的职责仍有意义的话,那么你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你,你还无权自己支配。假如你还保有当初的某些愿望,就服从吧。你明白我的意思。过多的话我不再写了,你自己来找答案。来美因茨。阿尔布莱希特。” 莱涅轻吐了一口气,把信重新折好。在兰德克的眼中,他的神情一直不可思议地平静。“大主教交代过你的使命?”他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纸。 “是的。虽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是我必须护送您去美因茨。” 他盯着兰德克。“假如我拒绝跟你走呢?” “我接到的命令是,即使被拒绝,也要强迫您走。趁西北方的退路还没有被农军占领。”尽管带着疑虑和不忍,兰德克也立刻回答道,“您绝不能困在这里。” “绝不能困在这里——这是大主教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兰德克狐疑地抬起头,发现莱涅正冷冰冰地注视自己。“换言之,你始终是大主教派遣的特使,随时监视维尔纳·冯·莱涅的一举一动,并在他走投无路时,负责把其送到美因茨的庇护之下。对吗?” “是,也不完全是。”兰德克叹口气,平静地回答,似乎已很清楚他会怎样试探自己,“至少,如果对象是您,我就会尽全力保护的。” 这次莱涅微微地笑了。“我非常感激你。”他把手按在胸口,以前所未有的坦诚说,“很抱歉,我一直在令你困扰。不过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您同意走了?”兰德克睁大了眼睛。 “不然还能如何?我也是识时务的。你来决定我们的路线和方式吧。”他站起来,身上盖的披风随之落到脚下,“埃默巴赫注定要属于他们了。” 一只不安的,挣扎着想破壳而出的雏鸟;而蛋壳外的世界空空如也,脆弱卑小的生命很快就瑟缩着衰亡。莉狄亚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只雏鸟,任何时候都与世界格格不入。 兰德克走了。她知道他为什么走,他的使命只有一个——曾在信众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埃默巴赫主教,那一天突然毫无征兆地销声匿迹。“维尔纳·冯·莱涅声嘶力竭地唱完最后一出戏,就抛弃埃默巴赫,自己逃命去了,”阿尔伯特·汉莱因随后轻蔑地宣布道,“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这种时候,埃默巴赫变得愈发陌生和难以理解。农军在这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5 正文 分卷阅读6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6 里招募一些新成员之后,便继续开拔,向着维尔茨堡、法兰克福和美因茨三个方向北上。同时埃默巴赫宣布脱离教会,驱逐了所有拒绝改宗的神职人员——包括永不承认任何主教对它的管辖权。 而他——亚瑟变得古怪起来。他被簇拥在新任命的人中间,几乎很少能见到他。而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绷得紧紧的、暴戾的气氛。他们似乎时刻尊敬他,又故意罔顾他。太奇怪了。这使她本能地觉察到威胁。在不冷不热的谦恭和秩序后面,涌动的是凶险的动机,它在坚冰之下逡巡,寻找着头一个牺牲者。 莉狄亚端着烛台,把门推开一条缝,看到亚瑟背对着她。在微弱的光线里,他面朝着空空的桌子,正以一种紧张的姿势倒在椅子上,头微微后仰着,侧向一边,一动不动。这景象使莉狄亚倒抽一口冷气。他看起来就像——被秘密谋杀而倒毙的人一样。直到她绕过来,看清他闭着的眼皮在不停颤动,面色苍白,短促而细碎地喘息着。脖颈从微敞的领口下露出来,因为汗水而湿漉漉的。 “亚瑟!”她摇晃他的肩头,大叫道,“醒醒呀!”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莉狄亚觉得他并没有意识到回到现实,因为他惊惶地转动着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你在作恶梦,亚瑟。”她说,“不要再这么睡着了。这很危险。”她抓紧他的肩膀,悄声地重复一遍,“很危险。” 他深呼一口气,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拍拍莉狄亚的手背:“谢谢你,莉狄亚。……我最近睡得不好。” “这种时候,谁又睡得好呢?” 因为这句话,他们俩都沉默不语了。街上远远地传来难以辨认的喧闹。莉狄亚放下烛台,把窗户关严实,这才知道这屋子原来有多么静。从这里只能看见城市高低起伏的、黑黢黢的影子,还有零星的火光。“外面在干吗?在这种夜里……” 她皱着眉头。 亚瑟向对面空荡荡的墙壁看了一眼,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似的。“你不知道吗?”他低缓地说,“他们在拆除教堂圣像,焚烧祈祷书。所有改宗城市必做的事情。这是一个宣言。然后是审判,所罗门式的审判。一切跟旧世界有瓜葛的东西,全部毁掉。” 火焰燃到了粗糙的烛芯而轻颤起来。“我不明白……”许久,莉狄亚犹豫着开口,“他们到底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亚瑟双手撑在桌案上,低笑一声,“……建造一个圣殿瓦砾和尸体之上的上帝之城。”他瞥见莉狄亚骇然的神情,便垂下眼帘,稍稍收敛起浮现的暴戾之气,“你觉得可怕?难以想象?可是要知道,那全是我想出来的,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莉狄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直到现在……你还在这么想吗?你知道……”也许是错觉,亚瑟感到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一丝怨恨。那一刻他愣住了,恍惚记起很久以前,在一个静谧的黄昏,他们似乎也重复过非常相似的对话。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她的生活还尚未被摧毁掉,还未来得及成为又一个牺牲品。 又一个。 “……不。”他过了很久才嘶哑地答出一句,好像那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然而他又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补充道:“不是的,我说‘不’,意思并不是……” “——他会嘲笑你的。” 亚瑟惊疑地瞠视着她。莉狄亚绞扭着手指,为自己这句话很是不安。那天当他回来时,手上身上都隐隐沾着血迹。这让他显得可怕而难以接近。但是他沉默着,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但是她痛苦地明白了,那是“他”的血。它和其他很多东西一样,属于千方百计也切不断的命运的一部分。 “他睡得好吗?他也会作恶梦吗?” “莉狄亚。” “你没这么想过吗?”她拼命压抑着激动,连续说下去,“假如刚才进来的是他,看到你那种样子,他会作何反应?” “莉狄亚。”亚瑟抬起一只手,她反射般地噤声不语。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一个输掉领地的主教会作何反应?一个曾倒在他怀里流着血的人——会作何反应?他下意识地向虚空伸出双手,但是触摸不到任何人。“他”已经不在身边了。但事实上他没有动。他仿佛被牢牢钉在那儿似的,一阵一阵的头痛袭上来。他无法再思考了;脑海里轰鸣着,重重地敲击他的耳膜,莉狄亚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地灌进来。 “他会知道的,亚瑟。阿尔伯特·汉莱因也会知道的。他们都在看着你。上帝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要是有人这时候想杀你,那太轻而易举了!” “但是——”他突然叫了起来,像是要抵御什么似的,“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如果要我承认相反的东西,也无疑是撒谎。我也并不相信曾为之献上生命的东西是假的,若要我否认它,还不如让我死去!” 幻觉的浓雾散去了;亚瑟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 “你病了,亚瑟!”莉狄亚颤声说,“你不知道你正害着病吗?” “是的,当然!”他按着剧痛的额头,喃喃着,“我们所有人都得了病,——叫做法维拉的病!” 一场逃亡——莱涅和兰德克都没否认这个事实。他们的方式简单得令人唏嘘,一辆简陋的没有任何徽号的马车,不通知任何人,看上去仅仅是往北避难的许多富裕天主教徒之一。路途上尽是这样的逃难者,然后人烟渐渐稀少了,变成弃置在荒草中的马车残骸和被剥得精光的尸体。兰德克凭他的经验决定何时赶路、何时隐藏,避免和成群的雇佣兵面对面。 他一直以来是那么高傲的人,也许会感到耻辱的——兰德克暗忖着,可是莱涅坦然以对,没向他表露出窘迫的模样。只有那么一次,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我一生中最耻辱和恐怖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他们越朝属于美因茨的幽深庭院和城堡里走,越不禁惊讶于它不同寻常的气息。这里像风暴来临之前的那一刻,静谧,而隐约在发抖。他们从落满枯叶和松针的路上走过去,交替的碎裂声仿佛这儿被弃置似的,但莱涅很清楚,在灌木丛后和石墙的阴影里,许多闪着寒光的利刃正虎视眈眈地指着他们。那些茂密树荫,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无法庇护窸窸窣窣的声响、隐隐的香水味和嬉笑声;偌大的回廊里只有一些神色匆匆的仆从一闪而过,失去了簇拥在里面的宾客,美因茨就不完整,变得如此乖戾。兰德克沉默地向他投去一瞥,莱涅点点头,独自登上楼梯。 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映着他模糊的影子。斜阳的光线把走廊分割成怪诞的、牢笼似的景象。莱涅不禁在两列画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6 正文 分卷阅读6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7 像的其中一幅前面停下来,他观察着它,黄铜壁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的样子。那张踌躇满志的脸被埋在晦暗里。“你也有……不得不放弃的一天。”他喃喃自语,故意不去理会身后接近的脚步声。随后,他被肖像画上的人很轻易地圈进怀里。 “我有什么办法呢?”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贴着他的耳边说,一边把他搂紧些,“……如此消瘦。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一瞬间,莱涅甚至荒唐地觉得稍许欣慰。他本以为困守在这个城堡里的人如今会形容枯槁,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怒惧交加地瞠视所有闯入者;而至少表面上,美因茨大主教还是他熟悉的那一个。阿尔布莱希特感到他身上的变化,他很顺服地依偎在他怀里,并没有反抗的表示,但那种异样传递到身上。“怎么了?”他抬起他的脸观察着,“领地失陷,还不至于让你这种人垮掉吧。” 莱涅摇摇头,终于集中起精神回应他:“我接到了您的信。” “当然,兰德克很尽职。不知我是否言中了你当时的精神状态?”他勾起嘴角,“我亲爱的圣徒。” 怎么,他希望听到什么,感谢他及时而慈悲地拯救了自己?他是仅仅为了收容自己才这么安排的,仅凭他们曾有一段短暂的交易?——开玩笑。莱涅暗暗自嘲着,把谈话方向引开。“你要见我。” 阿尔布莱希特稍稍放开他,声音毫无征兆地低沉下来:“是的……也许。” “——也许?” “先去休息吧。”他含糊地答道,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莱涅;头一次,莱涅不明白那意味什么,“你会知道的,今晚。” 第五章 天愈发冷下来,尤其是日落时分的空气,从冰凉的窗玻璃只能望见一片白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庭院,快要落光叶子的枝杈的影子伸进屋里来,匍匐在厚实而柔软的地毯上。莱涅重新坐回圈手椅去,他的目光落到手边的圆桌上,银托盘里摆着晶莹剔透的壶和杯子,金黄色的液体闪着诱人的光泽。他看着它,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听到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才想起把视线移开。 “喝吧。”阿尔布莱希特笑了笑说。他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倒了两杯,“美因茨的原味葡萄酒,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看着莱涅迟疑而漠然的神情,他补充道,“这个对你有好处。看你现在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 沉默的雕像动了起来,慢慢举起杯子凑到唇边。这酒确实特别浓郁醇厚,热辣辣地流过喉咙,让他稍稍温暖了过来。于是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直到一滴不剩。阿尔布莱希特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渐渐浮起红晕。有趣。阿尔布莱希特不禁想,如果就这么鼓励他,让他一直过这种生活,他会在诱惑里陷到多深呢?曾有人给虚弱的圣方济各吃下烤鸡肉,他痊愈了,却痛悔到强迫自己游街示众。但若果真如此的话,他的魅力和用途无疑也就小得多了。他想象着;一个披着粗麻苦衣、清癯严峻的他,和一个把修长身体裹在锦缎长袍里的他。单独哪个都很平常,毫不起眼;不过假如兼具这二者的话—— 莱涅感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凝视而抬起头来,又立即垂下眼睛,“酒很好。”他小声说,把空杯子搁下,靠回椅背上,“现在我可以知道了么?您召我来的理由。” 阿尔布莱希特似乎对此毫不理会,再次将他的杯子倒满。“为什么不多来一点呢?”他慢慢地说,装作没看见莱涅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也许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喝到它了。” 莱涅只是盯住他,等待他的继续。阿尔布莱希特苦笑了一下。“我要你来美因茨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必须离开这儿了。我需要一个人替代我。” 外面起了风,摇颤不已的枝条敲打着窗玻璃,一下,一下。莱涅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那种姿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挺直的脊背微微发僵。他打量着美因茨大主教,后者交握着双手,刻意躲避着他的视线。 然后他什么都明白了。是的,这还用问吗?潮水般的军队还在继续逼近,他们几乎就是冲着这座大主教和选帝侯城市来的。他在埃默巴赫经历的,在这里都即将来临;美因茨的围困,贵族跟教士所可能受到的一切侮辱。他站了起来,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低叹,但听起来就像冷笑一样。阿尔布莱希特因此抬起头,惊疑地看着他。 “替代——什么程度的替代?”他抱着双臂,语调不可思议地冷静,“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要看你。”阿尔布莱希特很快地回答,“但至少要有一个人,能够留到农军抵达这里——如果这真的发生的话。然后,能够以美因茨枢机主教的名义与他们谈判。——至少要有这么一个人。”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目前需要的只是暂时与他们周旋。” 暂时,周旋;如此轻描淡写的词。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物资,赎金,改宗,信仰自由?假如说出一个不字,难道没可能被立刻扔出窗户吗?代理枢机主教;如此诱人的名字。即使是应付暂时的灾难,那也无疑是一名牺牲者。美因茨的牺牲者。天主教会的牺牲者。然而很明显,他连这样一个牺牲者都难以找到了。 “你要从你的领地逃走了?”莱涅直截了当地问,不带任何修饰。 “我不得不这么做。”阿尔布莱希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假如勃兰登堡家族的人,美因茨大主教和选帝侯,与叛乱者同坐在一张谈判桌上的话——你明白的,那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耻辱——” “你认为换成别人,这份耻辱就会更轻一些吗?” 大主教没有说话。莱涅看着他摊开胳膊坐在圈手椅里,微微垂着脑袋。那姿态显得非常的疲惫。于是他向前探出身,伸直双臂撑在阿尔布莱希特的手边。他凝视着他疑惑不解的眼睛,慢慢地说:“你老了,阿尔布莱希特。” 老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变老,一点一点地、不为察觉地变老,眼珠混浊,体态迟缓,谁不是呢。而他也并不比任何人更快些或慢些,如今也并未看出什么征兆。他仍是一个健壮、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可是莱涅的态度很暧昧,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阿尔布莱希特在这目光里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他可以习惯性地搂住他纤瘦的腰,让他顺势倒在他怀里,挟制他,凌辱他;那张宽大的寝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对那些夜晚仍记忆犹新,他敢肯定莱涅也一样。“这不像是曾在我身下央求的人说出的话”,他可以这么揶揄他,迫使他收起这种陌生的态度,似乎他们的位置颠倒了一样。 但阿尔布莱希特没这么做。这目光凝固了他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7 正文 分卷阅读6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8 的行动。他隐约而痛苦地知道莱涅揭开了自己隐藏的秘密,他无法否认的卑微和怯懦。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衰老,尊贵和威严的外衣就像败叶一样脱落,不可遏制,行将就木。而莱涅呢?他在这个层面上仿佛从没年轻过,也无所谓衰老,时间之于他是无意义的。他就像一个精灵,一个幽灵,永远徘徊在时间的夹缝里,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的兴盛和衰亡。最后他只是叹口气,请求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别苛求我。我们要考虑的事毕竟不一样。” 莱涅靠他很近,亚麻色的头发垂下来,几乎触到阿尔布莱希特的胸口。“你不想要我吗?”他轻声地、不带情欲色彩地问,“还是你已经厌倦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很顺服。奇异的是这并非任何意义上的诱惑,一丝都没有。自己在想什么,似乎这个年轻人都已洞悉了。阿尔布莱希特感觉身体僵硬。他摇摇头:“不,我不想。如今的你——” 太令我恐惧了。至少,你已经不再是我所能承受的了。考虑自尊,他咽下了后面的话。 莱涅忽然直起身来,离开了他。阿尔布莱希特看着他在屋内来回走着,反而松了一口气。后来他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迟早会回来的。最多等到皇帝的军队从西班牙调回德意志。——你知道,那些人怎么可能成功呢?” “是的。他们也许不会成功,”莱涅轻轻地说,“但我们也确实被打败了,永远地,彻底地。” 阿尔布莱希特压抑着微颤的嗓音:“你难道不害怕吗?——你所将要面对的……” 莱涅背冲着厚重的大门停下来。“我为什么应该害怕?我们的使命,我们尚且能做的,不就是这样吗?”在幽暗的光线里,他看起来似乎在微笑,“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腰带,任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第六章 “事情就是这样。细节由你们自己决定。现在走吧。” 阿尔伯特·汉莱因目送着那几个黑影消失在暗中。门吱轧着响起来,旋即紧紧合上。他站起来又坐下,想去够那支插着的鹅毛笔,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手心冰凉,沁出了冷汗。他捏紧了拳头,望着对面那张空空的座椅。然后亚瑟的影子便再次猛然浮现出来。仪表堂堂,毫不掩饰自己的倨傲和冷酷,但就像磨得过尖的刀刃,锋芒凛凛而脆弱,容易折断。 不要怨我,法维拉——不,亚瑟。他捂着脸,喃喃低语。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我给过你机会。假如上帝真的把某种使命特别交付于你,那么,想必这次你也会安然无恙吧。 也许我确实是在谋害你这个上帝的宠儿。不过,我并不为此恐惧,不要把我想得太简单。要知道,这时代并不是普通的时代。我们在变革。就算走错了路,也总比原地不动要好。那些缩在房子里日夜祈祷,却丝毫不拿出行动来的人,难道也能叫圣人吗?我们四处奔走,为此以血为代价,反而要遭受指责,这不是很不公平吗?假如你思考过关于上帝的意旨,就会发现根本没有宠儿这回事;所谓恩典,所谓拯救,不就意味着消灭宠儿,或人人都是宠儿吗?既然如此,你就没什么可凌驾于我的。假如上帝要为此惩罚我的话,那就这么成全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连坚信上帝的人都会受到惩罚,那么这时代还有谁可以得救? 仆人们往大壁炉里添着柴火,并拉开长窗帘,让光线更充足些。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进门,就座,彼此低声交谈着。克勒市长紧张地注视着门口。阿尔伯特对此毫不在意。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绞着手指,断断续续地叹息着。法维拉——既然你不愿意再承担这个名字,那么还是趁早将它让出吧。这名字一定会有人替你传下去的——只要他敢和这世界敌对。 突然,尽头的大门一下子关上了,发出沉重的一声巨响。四周瞬时安静了下来。阿尔伯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远远看去就像绷紧双翼、蓄势待发的黑色兀鹰。然后他抬起头,视线顺着噤声的人群和长桌,一直望到尽头,和来者同样严峻的眼神交会。那人在等待。不过很可惜,他不会清楚迎接他的东西意味着什么。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缓慢清晰地开口。 “美因茨宗教委员会已经同意,与起义军进行和解谈判。作为新教兄弟会的成员,埃默巴赫决定派出代表参加。经过我们的慎重考虑,有资格成为代表之一的,”他紧盯着他的脸,“亚瑟·卡尔洛夫,您当之无愧。” 亚瑟没有立刻答话。他被包围在注视里,一张暧昧的目光之网中。就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看来我没有推辞的余地,是吗?”他按着门闩,低沉地说。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当然是您。”阿尔伯特摊开双臂,“我们全都给予您毫无保留的信任;由您替我们说话,去给那些主教讲讲,什么是德意志所要求的公义。” 他流畅地说着,扬起嘴角,又补充道:“这是埃默巴赫议会——我们一致通过的决定。” 他一直在看着他,在两侧沉默的人像中间,笔直地、毫不畏缩地看着他。那种凝视简直包含着无法理解、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执著。我们。又是我们。锉刀般的嘈音在他耳边回响着,亚瑟克制着自己,才避免了伸手去压住搏跳的额头。他点点头,沉沉地答道:“好。我明白了。” 阿尔伯特靠回椅背上,深呼了一口气。“……阿尔伯特弟兄。”他吃了一惊,亚瑟打开大门,走廊上森幽的光勾勒着他的侧脸;他并没有真正地看着他,仅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希望在那之前,埃默巴赫自己不会先扔掉公义。” 美因茨,这个能将历史追溯到罗马时代的城市,如今及时地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它很清楚以倨傲姿态硬碰硬会使自身遭到怎样的破坏。在农军逼近它之前,它便承诺放弃了一切武力抵抗,举行和解谈判。此时此刻,人们正越来越多地聚到这里,选帝侯城堡,包括酒库和大修道院,全都为农军和新教兄弟会的谈判代表敞开。 从楼下模模糊糊地传来嬉闹和喧哗声,有人使劲地跺着地板;与这里相比,全然是两个世界。墙上燃烧的火把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和烟熏味,几乎令人窒息,然而全部门窗还是紧闭着。 莱涅坐在屋子中央的靠背椅上,手背从严整的法衣下面露出来,壁炉的火光辉映着他的红宝石戒指,将他一侧的轮廓照得闪闪发亮。他像在思考,很长时间一言不发。然后他把周围一圈人扫视了一遍。他们跟他一样沉默着,偶尔咳嗽一声,焦虑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8 正文 分卷阅读6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69 地转动眼珠。他知道他们在暗暗打量自己,为他取代了大主教的位置而坐立不安。为何是他?他知道他们在质问——为何阿尔布莱希特选择了他?是因为他太受青睐,还是太过不幸? 不过他们是否信任自己,他如今已毫不在乎。他在心里默默念着他们的名字:选帝侯总督、斯特拉斯堡主教霍恩施坦;美因茨大教堂总铎特鲁赫泽;副主教布勒姆瑟;宫廷顾问富格尔。记住这些人,他命令自己。记住他们。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他们是同你一起走完最后这段路的人。 他瞥一眼沙漏,将它翻转了过来,站起身示意时间已到。“好了,请各位放松点。既然上帝让我们而不是别人呆在这儿,那我们就承担到底,直到结束。” 议事厅里灯火通明,除了谈判代表,赶来旁听的美因茨人也将靠近窗户的狭小空间挤得满满的。尽管外面响起了沉闷的雷声,还是不得不敞开窗户,让潮湿的冷风吹进来,驱散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混浊气体。就算不打开通向议事厅的大门,亚瑟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那里面的气氛。就像一个沸腾的锅子,一阵接一阵的声浪传出来击打着他的耳膜,夹杂着方言和粗口:“要是他们不接受陈情书,就该被吊死!” 埃默巴赫一共派出了四名代表。一开始,亚瑟与他们之间就几乎没有交流。他能感受到那些紧张和毫无善意的视线,当他们对视时却又装作若无其事。他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这座城堡太大了,石头缝里散发着暴雨之前的潮湿的霉味,此时此刻又显得那么晦暗和凶险莫测。它太容易隐藏什么人了。或者,人太容易在此消失了,而连一声叫喊都不会被听见。 他下意识地往旁听的人群投去一瞥。就算刻意地隐藏着自己,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还是格外突出。陌生的、怀疑的、甚至是粗鄙的视线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脸上游移,但她视而不见;她只是执拗地望着这里。这目光一直没变,投在他身上几乎使他刺痛起来。 “——去美因茨?为什么是你?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当时她听说这个消息,便立刻尖声喊起来。“该死——他把你当成什么了?他没资格随意驱使你!谁知道他想搞什么名堂?” “不要这么愤怒,莉狄亚。”他这么回答她,“这是议会的决定,不是他一个人的。我会小心的,等着我回来吧。” “我可不管什么议会的决定,”她瞪了他很久,突然捂住了嘴,从指缝里挤出低哑的声音,“又是……叫我等你……你以前也这么说过的,但是你并没有回来……” 他怔住了。她纤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倔强地望向别处,但是眼角泛起了泪光。他想伸手揽住她,但是她狠命摇摇头,甩开了他的手。 “我也到美因茨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再也不会是孤单的了。任何人,都别再想随便决定你的命运。” “——您不舒服吗,卡尔洛夫先生?还是在找什么人?” 一声机械而毫无温情的询问,使他猛地抬起头。他们齐齐地瞪视着他,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他愣了片刻,油然而生的厌恶感随之攫住了他。“不,我没有,”他张了张嘴,竭力克制着自己,“你们究竟——” 一阵轻微的喧哗打断了他们,原先分散在周围的人群突然向某个地方簇拥上去,接着又被什么驱赶似的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中间走出来,一直来到他们跟前。农军指挥和总代表,葛兹·冯·伯利欣根站在他面前,目光中却带着几分与他极不相称的犹豫。 “伯利欣根阁下,承蒙您还记得我。”亚瑟首先开口,礼貌,而没有更多的客套。“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卡尔洛夫先生,”伯利欣根不安地说,“我能跟您谈谈吗?单独谈。” 他身后的人群有了小规模的骚动。亚瑟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然而难以明确地把握对方的意图,而伯利欣根的脸色更加显得微微发青。于是他站了起来,跟在伯利欣根身后,从熙攘的人群为他俩让出的窄路离开了大厅。 与此同时,被撂下的埃默巴赫代表们紧紧盯着那个女孩艰难地穿越人群,匆匆从房间的另一头紧随他们而去。 “就是现在。去告诉他们,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有必要也针对她吗?她不过是……” “别忘了,是阿尔伯特提醒我们注意她。她很危险,真正的危险。” 沉默不语的队伍在明暗交错的回廊里缓缓地前行,两边的卫兵纷纷欠身向他们致礼。莱涅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时他十分熟悉的那个身影便从廊柱后面走出来。他停下来,盯着穿上全副铠甲的兰德克。年轻的骑士坦率地回望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还没等他开口,莱涅便首先点点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说过不会令你困扰的。” “实际上,您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小心翼翼。”兰德克压低了声音说,“您在强忍疼痛,以为我看不出来?您不了解等着您的都是些什么人……一旦冲突起来,他们会先动手,再权衡轻重。您认为这样我会放心吗?” 莱涅笑出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的,兰德克,你太多虑了。就算你不相信对方的诚意,也至少让我相信你的卫队能控制局面吧。”他轻轻地说着,擦着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我一定是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养成这种毫无顾忌的态度。” 兰德克怔住了。他从这话中隐隐嗅出了不安;过于亲切,过于随便,以至于从他口中说出来,便带上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丝不自然的响动——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声音,但敏锐的直觉还是令他向黑黢黢的楼底投去一瞥。从他们站的走廊上,可以俯视下面议事厅闪耀的火光。在它的外面,廊柱和券肋投下的阴影里,他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急匆匆地一闪而过。即使是一瞬间,他也决不会认错她。 莉狄亚。 她也在这儿?那意味着什么?他思忖着,不知不觉打了个寒颤。是的,那还用问吗?谈判名单上有埃默巴赫,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来了吗?原来他就在前方,等着完全摧毁他吗? 当兰德克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时,发现他的主教正伫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里。 这座城堡简直像迷宫一样,莉狄亚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的回廊间迷路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在湿冷的空气里呼气变成了白雾,模糊了视线,突然她被一道力量猛地拽住了,踉跄间还没来得及惊呼,在昏暗的视野里只看见一道银光直劈过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地上一倒,利刃的寒风正好擦着她的头顶掠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69 正文 分卷阅读7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0 过。接着下一道黑影就扑了上来,她不假思索地抽出剑挡过来,在意识到那仅仅是匕首时,金属已经碰撞出火花,她的手腕随之划出了深深的一道伤口。 这时她才发出了真正的嘶喊,而瞬间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有人勒住她的脖子,使她一阵晕眩。突然那股噩梦般的力量松弛下来,传来人体重重倒地的声响。 “莉狄亚!”背后有人用变了调的嗓音喊着她。她不顾一切地将匕首顺势刺中了眼前的黑影。男人沉沉的身体向她压了过来。一切忽然又都恢复了寂静。她极度惊恐地从尸体的重量下挣扎出来,瞪着眼睛不成调地呻吟,直到被兰德克抱在怀里。“没事了,莉狄亚!”他紧紧地搂着她,“没事了,是我!” 她喘着气,把脸贴在冰凉的铁甲上,渐渐冷静下来。兰德克蹲下来,撕下衣料缠住她的伤口。这使她又有时间观察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是——什么人?”她惊魂未定地问,“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兰德克转过头去看了看。“美因茨人,似乎是跟踪你来的。我在上面看到了你,尽管不相信,幸好还是赶过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跟着他们……”她说着便突然瞪大了眼睛,自己中断了,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快!去找他!亚瑟有危险!”她在他怀里挣扎起来,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他们想在这儿杀死他!” 从背后看去,这位铁手骑士高大的身躯蹒跚着,摇摇晃晃,简直像个老人。亚瑟被带领着,经过了感觉上很长的一段曲折的走廊和旋梯,直到没有任何人的角落。最后他们跨进了某扇门,伯利欣根把火炬插在门边的支架上。亚瑟环视这间位于二层角落的宽敞屋子,说不清这是一间偏僻的客厅或是书房,简单地摆着一些家具和高大的书架。看来伯利欣根对这样的城堡很熟悉。后者似乎读懂了他的思忖。“我的领主是维尔茨堡大主教,他和美因茨有很深的交情。那时作为随从我也经常来这儿。”他解释说,“我不想别人听见我们今天谈过什么。有时我甚至被人监视,您相信吗?” 亚瑟点点头:“不过您最好快些,他们还在等着您。” 这时他才发现,伯利欣根正在以极为古怪的神情盯着自己。“那时,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全部?”他突兀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就是法维拉?” 亚瑟心里一沉。尽管明知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还是作出思索片刻才领悟的姿态:“如果您是指上次,我不是回答过您的问题了吗。”他带着不耐的口气说,“您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些?” “这难道对您无关痛痒吗?假如我们知道您是法维拉,那么——” “不行,葛兹。”他叫他的名字,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法维拉不是求情者,不是谈判代表,他什么也不能是。他只能是他自己。他不能被利用来做不像他的事情还被四处传扬。” “是的!”伯利欣根叫道,声音里浸染了焦躁感,“可您正是被利用来做这些事情……就像我一样。” “您?大名鼎鼎的铁手骑士伯利欣根?” 他摇了摇头:“我宁可人们不知道谁是伯利欣根!跟您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当农军的领袖——但他们宣称这角色非我莫属,然而从来就不信任我。与其说我是领袖,不如说是俘虏……有人还说我不烧埃默巴赫修道院,是因为我向来就是僧侣的朋友……天哪,您明白吗?名声简直成了你自己的绞索了!其实谁都不真正需要我们,只有我们自己被自己蒙骗……”他一口气说下去,“就像今天,其实新教兄弟会已经达成了一致,如果主教们不接受全部条件,他们就会被剥夺一切领地。我的建议根本得不到采纳。” “身为大主教,阿尔布莱希特应该有这个觉悟吧。”亚瑟耸耸肩,以随意的口吻接道。 “不,他之前就已经离开美因茨了,您不知道吗?”伯利欣根回答道,瞥一眼亚瑟,语气变得极不自然,“我听说,他任命的代理人是埃默巴赫的主教……维尔纳·冯·莱涅。” 此刻他发现,亚瑟那一直维持着的从容忽然从脸上消失无踪。他紧抓着扶手,指甲深深地陷进皮革里,直到指关节发白。 “莱涅……代理大主教……”他反复念着,而后大笑起来。伯利欣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聆听着狂乱的笑声回响在屋顶间。许久,他突然泄了气般地垮下肩膀,靠进柔软的椅背里。 “我明白您的意思。”他低沉地说,突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但是,就这么蒙骗下去吧。我并不绝望,也还不打算放弃。” 伯利欣根定定地瞧着他,叹了口气:“……您真残酷。” “我知道。”亚瑟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寒冷彻骨,但眼睛里却含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伯利欣根无言以对。他瞥了一眼窗外,后退了几步:“马上就要开始了,我该走了……到时恐怕我无法给他们任何提醒;假如主教们言行稍有疏忽,我不敢保证他们的安全……” “维尔纳·冯·莱涅不会有任何疏忽的,”他闭着眼睛,在伯利欣根掩上门的时候喃喃说,“只有可能非常清醒地毁了他自己。” 等那特有的沉重脚步声消失,他一跃而起,双手扶着额头,在屋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低笑,听起来却忧伤而焦虑。他经过高高的书架,手指在一整排精致的书脊上滑过,随手抽出一本,扯下纸页摊在桌上,用鹅毛笔往墨水瓶里蘸了蘸,匆匆地书写着。身后的门发出轻微的一丝声响。“谁?”他抬起头,在火把闪烁不定的光影中,他只看见四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逼近过来,毫不掩饰他们的来意。 沉重的大门转动着,在他们面前向两边分开。明亮到刺眼的光一下子倾泻下来,与此同时的是原先喧闹的大厅突然整个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坐下来,打量主教们的脸,打量他们的法袍和十字架。但是那目光里面没有敬意——即使以前有过现在也不再有;这凝视是轻蔑,是怀疑。他们战斗过多少次,流血过多少次,现在终于换来了和这些人同坐在一张桌前的机会。 莱涅环视大厅,他认得出来那几个埃默巴赫的议员,里面没有他。他微微蹙起眉头。 你在哪儿? 她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你却不在? 这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等的时刻吗? 不过也好。他在袍袖下面暗暗捏紧了手指。假如他在这里,观望自己在众目暌暌之下的一举一动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必定会发起抖来而支持不下去的。 伯利欣根观察着他对面的年轻人。目光很稳定,严肃的嘴唇紧闭着,称得上威严,无懈可击。尽管这种威严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0 正文 分卷阅读7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1 在此时此地不合情理。他没有理由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他想;他应该为此而羞愧。 “很荣幸,大人。在埃默巴赫错过与您见面的机会,现在可以弥补这个遗憾了。”他开口了,故意向四周投去一瞥,“不过——请原谅我的好奇,美因茨大主教出了什么问题吗?” “毫无问题,伯利欣根骑士。您所面对的,是被认可拥有美因茨大主教全部牧权的人。在这儿有他和宗教委员会的印章,您对此还不满意吗?”莱涅点点头,很自然地答道,“我们开始吧。请提出你们的条件。” 伯利欣根叹了口气,将一张长长的羊皮纸推到他面前:“很简单。这是我们的陈情书。” 一瞬间,人们都屏住了呼吸。莱涅将它拿起来,一项项地念着。“拆除军事城墙,减免什一税和劳役,自由选举宣教士,解散多余教团,停止向修道院纳税,……”“还有赎金。”伯利欣根在他稍微停顿时便补充道,“一万五千古尔盾的赎金。” 主教们听着,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将失去将来的反击之力,而且等于给修道院宣判了死刑。“我们需要……”布勒姆瑟副主教迟疑地开口,考虑着措辞,“延缓三、四天,以便研究这其中是否有违背圣经法律的内容……” “你们这是耍花招!”他的话立刻被一声怒吼打断。 “违背圣经法律的是你们!” “吊死他们!这样他们才明白!” 人们本来就在克制着情绪,一句话漫不经心的话都能让空气燃烧。随着几乎拥挤上来的人群,咒骂声包围了他们,布勒姆瑟给吓得靠在椅背上,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莱涅向身侧略微抬起手,作了个制止的手势。 “你们别无选择,您应该很清楚。”伯利欣根适度地探身,压低了语调,“你们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别再让事情更糟了。” “假如我在这里盖章,能换来你们什么承诺?”莱涅慢慢地问。 “至少莱茵郜的大主教区一带都能结束战斗,你们还能保留自己的城堡和一部分领地。”伯利欣根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会像魏因贝格的领主那样,被赶进梭枪头的阵列里戳死。” 令人窒息的安静。 年轻的代理大主教十指交握,低垂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划破凝结的空气。伯利欣根紧张地盯着他。 莱涅把卷宗搁下,长长地,但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他双手按在羊皮纸面上,低声说,“莱茵郜停战。以美因茨大主教的名义,我们签名吧,阁下。” 整个大厅爆发出一阵沸腾的欢呼,几乎震破了屋顶,农民们把帽子抛向空中。 “哈利路亚!” 只有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仿佛化作了石像。 鲜红的火漆像粘稠的血般滴在纸面上,而他们只是无意识地凝视着它。伯利欣根若有所思地盯着莱涅在上面盖上沉重的印章,凑上去低低地对他耳语: “一万五千古尔盾,大人。一万五千古尔盾,您拯救了天主教会。” 明晃晃的闪电突然将整个室内照得一片惨白。所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浇不熄沸腾起来的狂热。人们冲出了阴霾的石头城堡,在它的脚下奔跑,手舞足蹈。在巨大的交响的轰鸣中根本辨认不出他们高唱的是什么样的圣歌。他们高高地举起了基督受难像,向无边无际的乌云和惨白的闪电举起了它。胜利很快变成了一场狂欢,一场与原先的意义根本无关的狂欢。 莱涅默默地退回到安静的角落,把十字架、戒指、腰带和法衣全都解了下来,就这么把它们抛在地上不再理会。然后他随手抓起一件深灰的羊毛大氅,走进了外面的黑暗。 他蹒跚着从人群中穿过去,不时有踉踉跄跄的人撞到他的肩头。没人在乎他,在雨幕中每个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这都无所谓,他们面对面地大笑着,向着任何一个看清看不清的身影大笑,向着四处流淌的空气大笑。莱涅也微笑了,在黑暗中展开没人看得见的微笑。 他想,世界的尽头原来是这么的喧闹,旷野原来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把人吞噬的。 “我很抱歉,让各位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亚瑟挺直身体,冷冷地面对包围他的陌生人,“可你们不觉得这太愚蠢了吗?指使你们的人该怎么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呢?” 又一个惊雷响彻了屋子的每个角落。谎言这个词被直面劈来的寒光切断了,他猛一闪身,剑刃结结实实地砍进橡木桌面里。 “愚蠢的是你!”那人吼叫着,猛一抬胳臂,亚瑟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他掀翻的桌子打得一个趔趄,撞了在窗棂上。他在剧痛之际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配剑,猛地全力一刺。耳边立刻传来了一声闷哼,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他剧烈地咳嗽,在混乱的视野暂时恢复清晰时,只看到一个人横躺在脚下,而同伴的死使其他人充血的眼里更充斥了杀戮的狂热。 这就是你的临终祷告! 脑海里回响着无数得意洋洋的笑声,世界在他眼中上下摇晃起来。他艰难地喘着气,突然扬起手,将剑远远地一抛。在对方一怔的瞬间,他对准眼前晃动的人影狠命一踢桌沿,然后抄起烛台砸破了身后的窗棂和玻璃。 在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里,他几乎就是以仰倒的姿势,擦着断裂的木框纵身一跃。密集的雨水随之溅了进来,伴随着碎玻璃,以及飞散在空气中的鲜红血滴。 他们难以置信地探出身,从摇摇欲坠的窗框间向下张望。然而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倾盆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他们的猎物似乎跳进了一个深渊。 当兰德克和莉狄亚撞开紧锁的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不,这屋子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破碎的窗子,到处都是锋利的碎玻璃和木片,不过无法掩藏地上的斑斑血迹。 亚瑟果然曾经在这里。果然他们都太天真了。这座城堡里流过多少血,在阴影交错的楼梯之间,在幽深的树林里面?仅凭一两人的谨慎,就能逃脱必然的厄运吗?在一切都濒临失控的这一晚,一两个人的神秘死亡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哪……亚瑟,亚瑟……”莉狄亚伏下身,双手按在碎片上,兰德克用尽全力才把她拉起来。 “他们就在等着……等着他独处的时候……”她咬着牙,发出不成调的哭声,“我发誓不叫他孤单一人的!” “这不能说明什么,莉狄亚,不能。”兰德克摩挲着她纤瘦的肩头轻声细语,然而语气肯定地说,“我们没看见任何东西,他很可能还……活着。你得相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1 正文 分卷阅读7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2 信他。”他转过头去,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现在也不会是孤单的。你要相信——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 骗子! 叛徒! 如今你居然想抽身而退?你许诺的东西在哪里? 你一直在犯罪,而你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大的罪行了! ——不是我!!! 他肯定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但冰冷的雨水不断浇在他身上,让他一下子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水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视野,头顶的一片灯火辉煌,看起来仅是一块块巨大而黯淡的光斑。水呛进了他的鼻子和喉咙,他挣扎着侧过身,断断续续地咳嗽和干呕。 他摔在一片结实的灌木丛上。手脚冷得麻木,然而还可以动。他站到了平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但陆陆续续有狂笑和喧闹声灌了进来。数不清的火把摇曳着,涌到了越来越远的旷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庆祝什么?某些东西的胜利。某些东西的死亡。他的双脚在无意识地迈动着,把他带得更远。他该加入吗?这莫非是一场梦,将他脑中早已织就的幻想抽出来,全都涂抹在世界的黑幕上? 然而世界冷漠地回答过他了,就在刚才。世界反倒把他远远地抛弃掉了。 他一直走着,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从那些漂浮的火光旁边经过,从像幽灵一样游荡着歌唱着的身影旁边经过。他们根本就不是任何人,每个幽灵都没有面孔,认不出他也认不出自己。他觉得脚下积蓄的水在不断地上升,上升,直到吞没他的意识,使他也能成为那些幽灵的一部分。 “来吧!”他仰起脸,向黑压压的天空大喊。雨滴像鞭子一样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一张微笑的脸孔由远及近,清清楚楚地跃进他的视野,如同一只手抹去了他意识里所有混沌的雾。在看清了他的面孔后,这笑脸便凝固了,停滞不前了。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望。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离城堡和游行的人群都很远了。 亚瑟伸出手,难以置信地触摸他湿漉漉的脸颊。莱涅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让他摩挲着,额角,腮边,脖颈——并且用另一只手按住他脸上纵横的泪痕。亚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泪流满面了。不过在前一刻,他就已经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他。 ——in omnibus requiem quaesivi.&ibsp;24, 11) “我曾在万物之中寻找安宁。”(《德训篇》24:11) 第七章 “你受伤了?”莱涅捧起他的手。 “只是擦伤,”亚瑟回答,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时怔住了,暗红色的血正混着雨水往下滴落,触目惊心。“不,这不是我的……”他低低地说。莱涅凝视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使他得以不说出那个词。 我刚刚杀了人。 他们两人沿着河边的道路,相互扶携着,踩着湿漉漉的苔藓和泥泞,走了很长时间。在看得见市镇的点点灯火时他们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莱涅把羊毛大氅披在亚瑟身上遮掩他的血迹。在这个不太平的时候,只要付下足够的金币,谁都不会多嘴过问来路不明的旅客。 房间的地板很陈旧,踩上去咯吱作响。壁炉的火燃得很旺,他们把浸透水而沉重的外衣脱下来,搭在炉架上。湿漉漉的羊毛袍子被烘烤着,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滋滋作响。旅店仆人事先在桌子上摆好了水罐和食物:一大块硬硬的黑面包、洋葱和热气腾腾的汤,在寒冷的雨夜,对于疲惫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盛宴了。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胃口吃下去。 亚瑟把撕破的衬衫脱下,一些擦伤的细长伤口露了出来。他用毛巾蘸着水擦拭它们。莱涅就这么望着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结实的肌肉,在炉火的映照下,皮肤上的小水珠闪着近乎金色的光泽。 他多久没这么近地凝视过他的身体了? 亚瑟回头望了他一眼,眼底里也是同一种光泽,眼珠的黑色这时候显得更深了。莱涅垂下了眼睛。他们之间的这种注视把他带进了某些回忆里,而那是他现在不愿去想的回忆。他站了起来,从亚瑟手里拿过毛巾。他的动作很谨慎,小心翼翼地蹭着他背上微微渗血的伤口。每一次之后,他都用指尖轻轻地滑过那里。亚瑟咬着嘴唇,暗暗地握紧了双手。忽然,莱涅把毛巾递到他眼前,他因此愣了愣。 “擦干净。”他说,“把别人的血擦干净。” 亚瑟转过头正视他,那一瞬间莱涅的表情是他熟悉的,冷冷的带着责备的面孔。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揩着已经并不存在的血迹。“那时我不在场的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吧。”他淡淡地开口。 “埃默巴赫的人干的?” “是的。”他沉默了片刻,“你想嘲笑,就嘲笑吧。” “我有必要嘲笑吗?”莱涅看着他回答,“我早就明白,以你的骄傲,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停了下来,因为亚瑟正以十分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的左肩。他低头去看,被刺的旧伤又流血了,从潮湿的绷带下渗出暗红的痕迹。 “这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事。”他捂住那里,很快地说。亚瑟叹了一口气,掰开他的手,拆掉绷带仔细察看他的伤口。当莱涅察觉出他要把他按在床上时,顿时慌张了起来,“不,我——” “这样的天气你会疼得更厉害的。”亚瑟压着他,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莱涅不再说话了,闭上眼睛顺从地让他缠上干燥的绷带。然后亚瑟很自然地抚摸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膀。他很快发觉他的举动里包含着更多的意味,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把发烫的脸贴在枕头上。“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听见亚瑟叹了口气,“你从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这话让莱涅怔住了。等他发现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们挨得很近,对话也那么相似;就像回到多年以前,回到那个狭小冷冽的修道院房间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假如这样想象,就能忘却一切的话;假如闭上眼睛,就能迫使自己这么相信的话!…… “我——”莱涅掩着脸,喑哑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我对你撒了谎……我说没必要嘲笑你,只是因为我没资格了,再也没了——我……跟你一样地……” 他感到亚瑟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于是睁开眼睛看着他。“我们都失去了……”他轻轻地说,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似的,“因此,我只有你了……”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时候,亚瑟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的面孔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2 正文 分卷阅读7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3 ,包括一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脸,就像一个漫长的黑暗走廊里映出来的发亮的画像一样。这走廊一望无际找不到尽头,他只是向着离他最近的那片湖水绿色的光泽低下头去。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了他的,他们深深地吻着,互相抓紧了手指,好像这就是世界仅留给他们的、所有的希望。 莱涅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解开自己的纽扣;“不——不。”亚瑟把手指按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让我来。”他以很小的幅度跨骑到他身体上。他放弃了任何抵抗,眯起眼睛,感觉着他的手轻轻地在胸口上游移。“你心跳得很厉害。,”亚瑟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将它隐没在嘴唇里。 他的身体还很冰冷,但是逐渐在温热起来。亚瑟轻轻地压着他,为了不碰到他肩上的伤口。莱涅靠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亚瑟分辨不出他发出的压抑着的声音是呻吟还是啜泣。他抚摩着他湿润的背脊,他太瘦了,凸起的肩胛骨在他的手掌下面抽动着,那一场折磨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他的手指拂过那里,莱涅就颤抖起来。对不起,维尔纳,当时你一定很痛。亚瑟痛苦地喃喃着。莱涅紧紧地抱着他,摇摇头:“不……直到现在。我每想起你一次,血就会再流一次。” 他定睛看着他的脸,在黯淡的烛光里他很模糊,声音都那么缥缈不定。“别再谴责我了,我的重负还不够吗?”他低低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伸出手,手指蹭着他的额角,睫毛,翕动的眼帘,直到嘴唇。手指的触感告诉他,那断断续续重复的是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他低下头去,把它接纳进自己的体内。他轻轻地吻着他,互相吮咬着,舌尖交缠。 起初的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节奏轻缓而有节制。而当他们终于彼此打开紧闭很久的灵魂时,身体也随着敞开了,变得失控而滚烫。他们彼此贪婪地索求着,好像几个世纪没有啜饮的人在饥渴地舔舐着溪水,清甜满溢。莱涅的手指埋进了他深红色的凌乱发丝里,滑到他起伏的背上,犹豫似地颤抖,就像努力摸索着什么又害怕它突然消失一样。他一点一点地进入他,身体交合的冲击和狂热快要让他晕眩。他感觉沉入了大海的深处,巨大的潮水托举着他们,然而最初的嘈音已经变成了和谐,被最深沉广阔的泪水容纳着,既不源于悲伤,也不源于痛苦。当他们达到高潮时不知是谁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 他们谁都不再考虑时间,过去,未来;思想,理智,仇恨,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爱里面,在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爱里面,在那一瞬间他们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的存在盈满了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他们原谅了彼此的灵魂。 外面的雨变成了雪,嘈杂的水声消失了,雪片安静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在发着光。 城堡在经历了漫长的狂欢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疲倦地沉沉睡去。兰德克举着风灯穿过走廊,把门在身后紧紧地关上。莉狄亚仍然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他把灯放在脚下,挨着她站在窗帘边。“没有任何他的迹象。”他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莱涅主教也失踪了……没人说得清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他的心怦怦跳着,他很清楚,假如他们今晚不出现,那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莉狄亚突然头也不回地问。 兰德克没有回答。忽然他撩开窗帘,用轻快得多的语调说:“下雪了。” “这场雪能积得很厚,这样明天早晨会很美。” 全然白色的世界,掩埋了所有的污秽,就好像新创造出了一个世界一样。 “莉狄亚。”兰德克突然轻柔地开口,“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不能……”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应该说,我不敢原谅他们……我爱爸爸妈妈,还有卡塔琳娜,假如我原谅了,那他们怎么办?——就好像这种爱是假的一样……” 兰德克在她身边坐下,沉吟片刻,用发干的声音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也爱他,不是吗?” 她抬眼看看他,抹了抹眼角,潮红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类似笑意的东西:“不,不是你想的那种爱。” “不论是哪种爱,”兰德克最后叹了口气,“它令你活下去了,并且有了原谅他们的可能吧。” 莉狄亚把脸转过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发亮的天空,不置可否。这时她的脸显得很沉静,很平和,看起来像她这个年龄的所有女孩一样。因此,你也可能继续爱别人吧。兰德克把这句话默默咽下去,他知道他不必再说类似的话了。 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熹微的晨光。红彤彤的炉火让屋子显得很温暖。莱涅从难以言喻的疲惫中睁开眼睛,在朦胧的视野里,他看到亚瑟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反射性地去握住了他的手腕。亚瑟有些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恐惧。他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挨近他,嘴唇轻轻贴在他额角上。 “放心吧。”他微笑着说,“我不会走的。” 莱涅紧紧地环住了他,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他们的身体重新陷进柔软的毛毯里去。“答应我,你要走,也必须让我知道。”他喃喃着说,“否则我会一直强迫自己找你的,永远地找下去。” “我知道。”亚瑟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我不会再做这种愚蠢的尝试了。” 他们都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壁炉里噼啪的响声。 “我做了个梦,”亚瑟犹豫着开口,“太真实了,似乎我确实刚才去过那儿似的。” “一个长满白花的墓地,是吗?”莱涅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轻声问。 亚瑟定定地看了看他。“是的……你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站在他们中间。站在埋葬他们的泥土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说话,但是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我不敢想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甚至我说什么,他们都可能听不见。我感到害怕。如果有复活的那一天,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就算他们对我微笑,那我能原谅我自己吗?” 莱涅张了张嘴唇,但没有说话。他问出了和自己相同的问题。当他和他一样站在静谧的墓地上,当死亡和他的一切罪行像阴影一般缠绕住他时,他甚至能感觉到死者在地下瑟瑟发抖,骨骼和骨骼相互撞击。然后亚瑟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传进脑海:“那时候,我想,要是我所相信的一切真的错了怎么办?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吗?” 莱涅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得出他的颤抖,他紧紧地箍住自己,快要令他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3 正文 分卷阅读7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4 ,“我再也不下任何判断了。” 原来他们彼此追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吗? 但是很奇怪,茫然无措并没有让他产生预想的恐惧和绝望。在万籁俱寂的,满是残骸和灰烬的大地之下——他渐渐觉得,似乎隐藏着一个尚未被任何人察觉、然而将令人欣慰的世界,超越了所有的想象和期待。有一天它会展示出它的面孔,给所有那些疲惫至极、遍体鳞伤的人看。他也无法解释这种莫名的希望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从木柴燃烧的细微声响,飘然降下的雪片,紧贴着他的温热触感……从这些倏忽即逝的东西中产生的,而他从未觉得它们像现在这样真实。 “你不必现在想这些……”他最后轻声说,“如果你找到答案,就告诉我……如果没有,也不要紧。” 亚瑟静静地拥抱住他,然后他们长长地吻着,这吻有些苦涩,狂热,毫无理智,使他们无法呼吸,但谁都不愿结束。他想着,也许一直以来,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第八章 假如我看不到这结局,就由你来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来看。但是记住,我必再来。 阿尔伯特张开手指,眼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的纸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那些墨迹凌乱不堪,显然是匆匆写就的,而且被雨水和血渍染得污迹斑斑。 “这是什么?” 克勒脸色发青,几乎是冲着他吼出来的,“这是什么?你看你自己做了什么?阿尔伯特·汉莱因!我早劝过你不要这么干,何况你失败了! 阿尔伯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冷静点,克勒。”他劝慰似的说,“事情并没有失控。” “你在开玩笑吗?现在你想怎么办?” 阿尔伯特弯下腰,把那张纸捡起来推到他面前。“把这个印出来。用最好的印刷机,要快。让人人都看见,一字不漏。”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一封遗书。他太了不起了,在危难之际还能冷静地留下这样的东西。” 克勒瞪大了眼睛:“你居然……他会来揭发这一切的…… “我说过,法维拉已经死了。死人回来有什么用?”阿尔伯特慢慢地说着,每一个词都像断然的宣判,“新信仰里没有圣徒,不过法维拉是最后一个圣徒。” “你会下地狱的,阿尔伯特。”克勒颤声说,“这是不折不扣的魔鬼的行径,你从一开始就想把这个城市变成你自己的……” 阿尔伯特沉默地望着他。克勒在这目光里噤声了;那仍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既不慌乱也不存在罪咎感,还带着些微怜悯。“您说这话不觉得羞耻吗?”他像对老朋友耳语那样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淡,“从年轻时起,您就一直在渴望一个全新的公正的时代,遗憾的是您仍被陈旧的规则箍着。幸好有我们这些人,替您干了您不敢干的事情,承担您不敢承担的赌注。每一次您眼中首先闪现的可都是期待呀。现在好不容易享受成果的机会来了,您却反过来指责我?” 克勒哑口无言。他没有发疯,他非常冷静。一切都是以一种清醒的狂热进行的。这个年轻人如此相信自己,无比坚信。 “你说得对,这一切的确是我想要的。”克勒垮了下来,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但我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我知道,这不全是您的错。”阿尔伯特宽容地微笑着,双手搁在克勒的肩头,“我们才刚刚开始。您需要我。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开始了。” “可是你呢?阿尔伯特。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胜过卡尔洛夫而已……” 克勒翕动着嘴唇,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咕哝着。他没注意到阿尔伯特松开了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像湍急的水流流过了一个开阔的河湾,什么都有,然而什么都静止。在他们睁开眼睛的某天早上雪停了。当他们起床推开窗子的那一刻怔住了。沿着河边的屋顶全部都是白的,灰沉沉的河道从它们之间弯弯曲曲地穿行而过。整个大地全都是白的,直到尽头的山脉遮住了视野,直到不久前它还是那么狂暴,而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带着那种温和的寂静。 他们在雪地上走着,从拨开的积雪下面偶尔还能看到干瘪的、暗褐色的松果。这场雪来的太急太突然了。他们把它拣起来,擦掉残雪和泥土,仔细地端详着它。他们在雪地上走着,如此地一无挂念,就好像他们从没犯过罪一样。 当莱涅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他眼中的这个白色世界立刻就黯淡下去了。它被污染了,被他们往来的足迹弄得有了形状,有了界限。他不安地看了亚瑟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没有说什么,眼神却显得躁动不安。 “你曾经说过,就算我想要,也没资格过平静的生活……”亚瑟想了想,低声说,“你觉得现在呢?用什么代价才可以?” 莱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什么回答。这个质难,这个谜题,居然一直沉沉地压在他们身上。他见过很多人,似乎尽享宠爱,精神却被各种各样的痛苦折磨着,为摆脱这种煎熬他们匍匐着吻路人脚前的灰尘,或者赤足去耶路撒冷朝圣,企望他们能借此变得单纯一些,至少可以不这么痛苦。但这不是很狡猾吗?他们迷失在绝望里,只能指望折磨无辜的肉体来减轻灵魂的折磨。他无法想象亚瑟会这么做。这对他来说太可笑了。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等着某个特定的时候到来,而在这个暧昧的间歇,却都害怕问出这个问题,因此就故意使自己沉浸下去,故意不去想它。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只是一个暂时的歇脚处,对他们两人都是。 忽然他们听到了某种骚动,来自河滩那边的喧哗声,越来越多的人叫喊着,擦着他们身边往那儿跑去。亚瑟的表情霎时僵住了。他们对这种骚动无比敏感。那完完全全是战场的声音。 “别过去……”莱涅拽住他的袖子,反射般地说,然而立刻被潮水般涌来的吼叫截断了,“船!是运给贵族的武器!这帮狗杂种!” 当他们赶到足够近时,血腥味伴着冷冽的风飘了过来。他们呆呆地望着,对如此快地目睹这种场面毫无准备。战斗已经结束了——如果那也可以称为战斗的话;伤痕累累的船倾斜着被拖到河滩上。两岸挤满了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聚集过来,正下搬着一捆捆的枪支。岸边的积雪已经变成了一片肮脏的泥泞,满是裂痕的冰面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迹,顺着倒卧的肢体涂抹得到处都是。 班贝格主教在乔装成普通货船的舱里满满地载了一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4 正文 分卷阅读7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5 整船的弹药,顺着美因河一路运送至驻扎在普法尔茨选侯领地的联军指挥官。这计划实施得无比机密,无比完美,然而从之前的那场大雪开始天气变得寒冷刺骨,船航行至此,就这么被冻结的冰困在了紧靠着河岸的地方,被赶来帮忙的人发现。他们从没这么逼近过致命的威胁,在他们初尝胜利的美酒时,选侯和主教们早已经暗暗地结下了一张网。船上的水手们随即便被彻骨的愤怒包围,吞噬。 但他们的反应至少说明,联军的军队正开始有条不紊的反击,不论兵力,物资还是武器无疑都远在他们之上。到时任何谈判,任何条款都将是一纸空文。 我们迟早会回来的——这句话又在莱涅耳边响起来。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我们走吧,亚瑟。”他压抑着自己低声说。 “美因茨宫廷为什么不派人过来?”亚瑟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问道。 “他们刚签了停战协议,暗示自己跟联军有丝毫牵连都无疑是自杀。” 亚瑟还想说什么,但戛然而止。莱涅也怔住了,他们从人群远远的喧哗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背信弃义的家伙!就在那一晚他们暗杀了法维拉!” 旅店老板怕惹麻烦,早早地把店门关了,有客人大声抗议也不肯让他们迈出去一步。从二楼走廊的窗户依稀能看到河对岸的城堡脚下一片火光腾腾。“他们在质问美因茨宫廷关于法维拉失踪的事情……”楼梯拐角传来几个仆人嘁嘁喳喳的声音,“是埃默巴赫那边传来的消息……但是那些主教一点都不承认跟他们有关……” 莱涅在狭小的走廊里徘徊着,那扇门就离他几步之遥,从微掩着的门缝里透出光亮。他迟疑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进去。那时是他死死地拽住了亚瑟。他阻止他的语调惊恐万分,毫无逻辑,不过还好最后把他拦了下来。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这儿的人不认识他的脸,在碰到主教们以前他们会先把他撕碎。他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又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快。 他在腰间摸索着,想拿出念珠来像过去那样祈祷,哪怕思考一下也好。然而他什么都找不到。 “你站在外面不冷吗?” 亚瑟平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吓了一跳。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他早就知道他在门外了。莱涅向自己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地挪动脚步。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亚瑟正半蹲在壁炉前面,把一块木头丢进火里。同时他瞥了他一眼,这目光并不严厉,然而使他打了个寒噤。 “别呆在那儿,你让冷风吹进来了。”他微微勾起指头,“为什么不过来?” 莱涅在身后插上了门闩,僵硬地走到他跟前,袍子下摆蹭过他跪着的那条腿。就在刚才他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退缩,现在他看到亚瑟才明白。那门是一道界线,微茫期待与不容回避的现实之间的界线。这是他熟悉的那个亚瑟。那个裹着长披风,在黑夜潜入人的噩梦的亚瑟,就像隐藏在炉灰中的火苗,只要稍加拨动就能再次熊熊燃烧。 他们就这样沉默不语很久,最后还是莱涅无法再承受这种尴尬。“你想回埃默巴赫去了,是吗?”他盯着他,冲口而出。 “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亚瑟反问道,直起身,这时他的目光才真正锐利起来。莱涅的呼吸急促起来,在混乱中他却听见自己毫不犹豫的声音:“当然,别跟我说你不想。你知道当时你脸上的表情吗?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你不会甘心就这么消失的,你要从那些卑劣的造谣者那儿,把法维拉这个名字夺回来——” 他刚刚说出这个词,嘴立刻被亚瑟捂住了。“而你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他一字一句地说,脸离他很近,近到莱涅能在他幽深的眼珠里看见自己,一张快要燃烧的面孔,“你也同样不甘心。你仍是一位主教,不是吗?会有很多人期望你的。” “没有期望,没有这样的人。我是个没有领地的主教。”他回答说,比自己想象得都干脆迅速。 亚瑟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有的,就在同一个地方。” “那又怎么样?”他叫道,不假思索,“轮得到你指责我吗?你跟我保证过什么?你忘了吗?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你!” 亚瑟的神色变了,那一瞬间他像被狠狠刺中一样。莱涅依然执拗地冲他发泄着:“好吧,你走吧,再次地!”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直到听不清自己在叫嚷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一定是在下意识地激怒对方,因为亚瑟反复吼着一个字,“不!”直到他把莱涅掼倒在地才戛然而止。事实上是他们两人一起倒在壁炉前的地板上。 他掩着的外袍松开了,他们胸膛裸露的那部分皮肤紧挨在一起。“别碰我,”莱涅挣扎起来,用力拽着他的头发,“我不想引诱你留下来,像从前那样,法维拉!” 炉火猛地颤动一下,火星溅了出来,烫得莱涅裸露的胳膊一阵刺痛。亚瑟扯开了他的衬衫。“我知道啊,”他艰难地微笑起来,“是我自己想借此留下来!” 他愕然地看着他,停止了挣扎。接下来他们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这场拥抱近乎疯狂,激烈得似乎赌上了一切。当亚瑟进入他的身体时他甚至还没有准备好。剧痛使他呜咽出来,指甲深深陷进亚瑟肩胛的肌肉里,眼角的泪水被他抹去,又不断渗出新的。这么恐惧,这么痛苦,莱涅想着,那种难以忍受的炙烧远非他自己的,而是亚瑟的,他在流血,嘶叫,然而被紧紧地捆绑着,毫无解脱可言。我之所以不能过平静的生活,他听见他在说,是因为我自己拒绝了它,当它可以来拥抱我的时候,我却轻蔑地把它撇到一边。 亚瑟醒来时,周围过分的寂静让他愣怔了片刻,难以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他从床上撑起身体,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因为肌肉的刺痛而行动迟缓。 “维尔纳?”他下意识地叫道,这屋子突然显得前所未有的空旷,甚至有了隐隐的回音。炉火快要熄了,堆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 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这屋子曾经有第二个人,除了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以外,那是他从没见过的。他抓起来,急切地读着,然后反射般地将它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壁炉。他扶着炉架,喘息了一阵,最后才仰起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残余的火苗舔着纸边,慢慢地展开,焦黑,吞噬着上面流畅匀净的字迹。 ——你不必强迫自己留下来。那对你是一个更大的谎言。你说的对,我撒了谎,你我在那里都有仍不能舍弃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有罪的证明。就算我们只能在那里获得彻底的绝望,那对于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5 正文 分卷阅读7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6 我们也是有意义的。而当我们回去确认这些的时候,最好像陌生人一样分开;你瞧,我还有最后一分理智,能促使我做这个决定。这次是我选择离开你——我绝不让你违背对我的诺言,永远。 第九章 大主教宫廷的高墙被时高时低的喧闹声包围,卫队不得不严阵以待,同时又对这状况大惑不解。 兰德克靠在椅子上,不敢脱下铠甲,一连好几天的紧张快要让他筋疲力尽了。莉狄亚不安的声音又传进他的脑海:“这不可能!亚瑟决不是美因茨宫廷的人杀的……” “袭击你们的是本地人,但无疑有人在指使他们。”兰德克看着她,刻意放慢讲话的速度,让她平静下来,“你知道是谁吗?” 莉狄亚沉默着,许久,她咬着牙说:“阿尔伯特·汉莱因。他巴不得亚瑟死掉。” “……他一定还活着。”兰德克喃喃着,“他们不惜编造这种谎话,要么使他永远回不了埃默巴赫,要么……”他突然自己中断了,并且看了她一眼。 “上帝啊!他会回埃默巴赫?”莉狄亚一下子站起来,“我们回去!回埃默巴赫去!他会死在埃默巴赫的!” “莉狄亚!”兰德克抓住她的肩膀,“你要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你能再次面对那个世界吗?现在,那里可能比我们见过的任何地方都险恶……” “我已经不怕了。”她低声反问道,“倒是你,你能忍受在虚假的平静里生活吗?” 兰德克无言以对。他点点头,暗暗地把封着印章的信小心地折好,收在怀里。 我们这些人真是太傻了。他对自己说。 莱涅在埃默巴赫修道院的废墟中走着,不时踢到地上的碎瓦砾。深灰的山墙和阴沉沉的天空几乎联在了一起,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玫瑰花窗的彩绘玻璃支离破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在似乎曾是祭坛的地方,一尊石像在膝盖处被斜斜地砍断了,基座布满裂缝。他从衣褶和脚的形状猜测这是一个圣母像,也许她怀里还曾抱着圣婴。 他以前很少来这个修道院,几乎分辨不出每个房间原来是什么。他不记得它原先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个模样他却觉得非常熟悉。这里就像是他保存的那个十字苦像。他的家族留传给他,从前挂在神学院墙壁上的那一个。基督伸开双手,挂在光秃秃的十字架上。原先上面镶嵌的宝石全都被撬了下来,只剩一些坑坑洼洼的的凹洞,非常陈旧,甚至丑陋,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他从没厌恶过它。他对它甚至有一种怀恋的感情。正是这个毫无温度的东西,代替他的亲人跟他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血缘关系。他和它彼此需要,相互依赖。这里就是那个基督受难像。放大了的,更加突显了那些坑洞的十字架。 忽然他听见了一些极为细微的声音。从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面,几个衣衫褴褛的人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近他。一瞬间他以为是徘徊在这里的幽灵,直到他们足够接近,并且跪下去亲吻他的衣角,他才知道围住他的都是活人。一些老人和修士模样的人,也许有女人,他看不出来——他们的脸都是一个样子,似曾相识却再陌生不过,神情疲惫而紧张,一串圣徒画像和念珠从每个人破烂的袍子下露出来。 “主教大人……感谢上帝,他没有抛弃我们……”一个老人说,可能是饥寒导致的虚弱,也可能纯粹是由于情绪激动,声音含混不清。 “谁?谁没有抛弃谁?” 莱涅反射般地低声问道。 “您!您没有抛弃我们!主没有抛弃我们!”他叫道,连连划着十字。“您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人扶着老人伛偻的背,接下去说,莱涅认出这是曾为他点灯的那个小修士。“他们把地狱搬到埃默巴赫来了……我们,所有拒绝认同的人,都被驱逐出来……衣不蔽体,没有食物,也没有屋顶……但是我们相信,您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带领我们……” 他沉默地听他们一句接一句地控诉着。奇怪的是他非常平静,比他自己想象的都平静。他寻找的东西就在这里。跛脚的,瞎眼的上帝之军。它就在对面一步之遥的峭壁上严阵以待,中间隔着万丈深渊。多么不可思议啊。只要我点头应允,我就会成为另一个人,成为某个被悄声流传的名字;我就会完全进入你那个世界了,亚瑟。你是对的,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他淡淡地笑了笑,男孩讶异地望着他,他把手搁在男孩瘦削的肩膀上。“你们需要的并不是我。我不是圣像,可以被举在空中让人朝拜;当你们不需要它的时候,也可以一锤砸碎。” 男孩瞠目结舌,主教严峻的脸他并非没见过,然而他面前的这个人是陌生人。他只是淡淡地说着这些,不带感情:“你忘了我最后跟你们说的话了?再也没人能主宰你们了。干吗还要找一个可笑的主人呢?我不当主人。至少让我身上的这一份都结束吧。” “大人……”男孩显然并不明白,双手向前伸着,那姿势显然是在恳求一个祝福。 “不行。”他说,伸出右手,没有戒指,什么也没有,冷飕飕的风在指尖掠过。在沉默中,他转身离开了他们,双脚在粗砺的地面上蹭着,好像在忍受极大的、无形的痛苦。在没人看得见他的地方,他伏在冰冷的石垛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这时阴沉的天空又下起雪来。 一张纸从灰沉沉的天空飘下,落在脚前。一张油印的纸,沾满灰尘。他捡起来,标题的印刷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一只手抹去了它们,只能依稀辨认出“法维拉”,“遗书”,“凶手”几个字,而正文却很清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假如我看不到这结局,就由你来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来看。但是记住,我必再来。 圣母教堂广场上挤满了人,声浪有规律地此起彼伏,一潮接一潮。起先他迟疑了一下:他没见过,或者说,很久以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炽烈,而绝不失控,有条不紊,就像一艘庞大的舰船疾速漫过视野,压倒般地向头顶驶来。直到他看清,高高在上,俯瞰人群的是阿尔伯特·汉莱因。“这就是那些凶手的嘴脸!”他在说,“法维拉就是这么死的!” 这句尖厉的话仿佛有形体,他看见了它背后的东西;一群老鹰在死尸头上盘旋,聚集。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一个声音就毫无预兆地从舌头上滚过。 “假先知!” 阿尔伯特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即使混在人群的喧闹中,也绝不会认错的声音。 人们突然一下子安静了。起先那个迎面走来的身影在雪幕中很模糊,但就像致命的魔力般,他每前进一步,人群便怔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6 正文 分卷阅读7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7 怔地,一声不响地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阿尔伯特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亚瑟一步步来到他跟前。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寂静,只剩下他俩在大雪中沉默地对视。 “这出闹剧该演完了。”亚瑟盯着他说,“阿尔伯特·汉莱因,我没想到你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抬出法维拉这个名字,你承担不了代价。” 阿尔伯特没有感觉到寒冷。相反,一瞬间,他感觉到火舌从地底下逼真地窜上来,吞噬他的全身。但是法维拉这名字让他迅速恢复了理智。继而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是谁?”他问,“为什么到这儿来?” 显然这种反问让亚瑟措手不及,他愣了愣。阿尔伯特呼出一口气。“为什么冒充法维拉这个名字?去过美因茨的代表都作了证,说他已经死了;你呢?你的证人在哪里?凭什么说你自己是法维拉?你到底想得到什么?至于你,我知道你;你向来是个懦夫,投机分子,到处招摇撞骗,最终一事无成,难道不是吗?”他鄙夷地看着亚瑟,厉声喝道,“骗子!” 这个词像一道雷,在所有人头顶上轰鸣着滚过。亚瑟瞪大眼睛,他听见身边的人在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了某种含义不明的咆哮,声嘶力竭,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事实是广场上一片死寂。在他眼中,周围人的脸似乎都罩上了一层壳,既没在憎恶也没在犹豫,像是正远远地看着一出情节平淡的圣迹剧,因为离舞台太远而不必付出过多关切。 他发起抖来,“无耻!”他冲他们大吼大叫,“我还活着!你在欺骗他们!” “你喊什么?”阿尔伯特微微一笑,向身后抬起手,“当心点儿,你知道在这个城市撒谎跟蛊惑人群是什么罪吗?” 突然笑容在他嘴边消失了。亚瑟背后的教堂钟楼上,黑洞洞的铜钟下面,伸出来一支闪闪发光的箭头,跟它的主人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他看不见那人隐藏在兜帽下的脸,但他知道那是谁。莉狄亚·瓦尔维在他们头顶上稳稳地拉满了弓,正对着阿尔伯特,褐色的眼睛闪着冷冽的光。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他的手在空中滞住了。 他很清楚,现在任何一个轻率的举动,她都会让他一箭毙命。他的肩膀垮了下来,谨慎地换了一个站姿。可惜,女孩,你大概估计错了,我并不怕死,就算死在他前头也无所谓。但是你最好不要这么干,为了你那个亚瑟。 “离开埃默巴赫。”阿尔伯特低声说,“如果你继续呆下去,就要上绞架。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走吧。”然后他转身对人群宣布,“结束了!回家去吧!记得锁上门,别让邪恶在夜里趁虚而入!” 人们迟疑着,但是沉默地从亚瑟身边走过,离他远远的,仿佛在躲避什么不祥的瘟疫。阿尔伯特最后瞥了一眼他僵直的背影。你明白吗,亚瑟?这里除了少数人,谁认得你的脸?谁知道法维拉还有一个普通人的名字叫亚瑟·卡尔洛夫?如今你回来又有什么用? 可惜我没机会问你了——你喜欢这城市吗?跟你脑海中搭建的那个相比如何呢?我替你把这梦想实现了。不同的是你的上帝之城里空无一人,仅有的也只是像你那样的宠儿,那怎么能叫公平?而我,看,我把它塞满了人,成千上万,满心欢喜的纯洁的人——这就是我胜过你的筹码。 他呆呆地站在原处,直到广场上一人也不剩。雪片落在他身上,又融化成水。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上帝……上帝,”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这样叫,但是每次都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用力卡住了自己的喉咙,难以置信。他叫不出这名字来。他失去了叫喊这名字的力量。 圣母教堂的外墙千疮百孔,所有偶像崇拜嫌疑的的雕饰全被切削下来,像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五官都残缺不全。他在墓碑的丛林间磕磕绊绊地走着,直到尽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里站着的人。是的,他总是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像一个雕像,肩上落满了雪,和死者站在一起;不,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生或死的界限了。不可消灭的谴责,折磨,渴求,狂喜,在哪里都一样,像岩浆一样永远地喷涌着。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他伸出手去。 莱涅转过头,脸孔显得很憔悴,而看到他时就更加惊恐。亚瑟走近时,他禁不住向后退,举起手挡在面前,觉得自己会被他狠狠甩一耳光。亚瑟还没意识到,那是他看见自己的模样所致。那简直完全是个疯子。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亚瑟掀在石墙上,藤蔓的枯枝发出簇簇断裂的声音,刮刺着他们的脸和头发。他的胳膊勒着他,他想挪动身体但是动弹不得。“这回连你也要抛弃我吗?”他绝望地吼道,“吻我吧,我快要死了!” 他毫无预兆地把他按倒,拉扯他的袍子,就紧贴着地上粗糙的、发黑的墓石。彻骨的冰冷让他一下子被恐惧攫住了。他骇得大叫起来,使劲推搡他:“住手,你疯了吗?在这里?!” “维尔纳……”他用力抓住莱涅的胳膊,手指痉挛,大睁着眼睛望着他们四周荒野似的黑暗,“我喊不出来……再也喊不出来了——他的名字……” 莱涅抱着他,呆呆地望着他们脚下的土地,似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你终于……你终于到这一步了……”他喃喃着,突然仰面吼道,“够了!结束吧!法维拉!够了!不要再折磨他了!” 这让亚瑟浑身一震。莱涅歇斯底里地叫着,用仅能活动的双手摇撼他的身体,就好像它是一个附在他体内的鬼魂,他要竭尽所能,把它赶出来。他们身上蹭得满是泥土,样子都狼狈不堪。他仰着头,雪片不断地落在他发抖的嘴唇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把他们所有的声音,全都吞噬进灰色的混沌里去了。 第十章 街道上空空荡荡,离天明还很早,一点蒙蒙亮的光映在街边堆积的残雪上。阿尔伯特裹紧了外套往回走。当他拐到住所的那条街上时,远远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大门口的影子。起初他很恼火,埃默巴赫界上早就没有什么乞丐和流浪者了:无家可归者有收容所,残废者有救济院,有手有脚的必须劳动得食;那么谁还需要在寒冷的冬夜躺在街上?接着,一丝不安的阴影渐渐袭上他的脑海。这个人僵直地蜷在那里,姿势很诡异,对别人的接近毫无反应。但他的确不是尸体,的确还活着,从喉咙里还传来阵阵回音。 “兄弟,”阿尔伯特走上前去,扳过他的肩,“你呆在这里会……” 那人的脸让他呆住了。他看见一张发黑的脸,五官被疮疱完全毁了,从无法闭上的嘴里,传出阵阵腐烂的恶臭和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7 正文 分卷阅读7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8 拼死挣扎的呻吟,听上去就像沸腾的深沼。他没有盯着阿尔伯特,他的眼睛已经没有视力了,但是身上的每个疮疱都像是眼睛,在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牢记住他的面孔。 阿尔伯特倒抽了一口气,丢下这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把自己关在房里。四周围很静,他呼吸急促,带着粗重的鼻息,他突然骇得屏住气,一瞬间,他以为这屋子里有第二个人的声响。什么也没有。他摸索着坐在了椅子上,冷汗涔涔。他这么摊着四肢坐了很久,才奔向水罐,拼命地搓洗双手。 “……那时候,我无法接近他,”莉狄亚蜷在毛毯里,靠着炉火,仍然止不住地打哆嗦,“即使当人群散尽,他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甚至害怕他会把身体转过来,让我看见他的脸。我救了他什么?救了他的性命吗?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感觉?” 兰德克默默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好一会儿才止住她神经质的颤抖。等她的呼吸变得匀稳,他俯下身握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说:“会结束的。我保证。” 她看着他走出去,用手抹抹眼睛。“我要是像你这么自信就好了。”她喃喃说。 兰德克慢慢地接近里面那扇半掩着的门,一道光晕从门缝透出来,带着火光的颤动,一直延伸到他脚下。他迟疑了半天,才下决心推开门。 他看见了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这让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某幅祭坛画。人们把死去的圣子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深爱他的人把他沉重的,但似乎依然埋藏着生命的身体抱在怀里。他们两个人坐在炉火边,神情都很疲惫。亚瑟展开身体半躺在地上,莱涅一只胳膊环绕着他的头,他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睑,睡意朦胧,脸颊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病人。莱涅的浅色头发在额前垂成一缕缕,遮住了他紧盯着火焰的眼睛。炉火在他眼底反射着微小的亮光。兰德克进来时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低沉,“连累你们也来这儿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举动。”兰德克叹口气说。 “我承认。”他点了点头,眼神软化了少许。 “他……没有事吧?” 莱涅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他决绝地说,语调之冷酷令兰德克一愣。他拿折叠起来的外袍垫着亚瑟的头,轻柔地让他平躺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慢慢走向门外,兰德克只得跟他来到走廊上。 “现在说吧。”他从外面阖上门,嘴角的线条凌厉起来,仅此就使他的温和踪影全无,“他们是否还要我做什么?” 仍是如此凌人的姿态。凭着对他的了解,兰德克明白这个人需要的是直白的陈述,不带任何谨慎修饰的措辞。于是他缓缓地举起手,在莱涅面前摊开,闪烁着金质光泽的戒指在掌心滚动了一下。 “您是不能把它随意丢下的。”他小声说,“您仍是美因茨代理大主教和埃默巴赫主教。” 莱涅没有看它,而是盯着兰德克的眼睛:“他们将要扭转局势了,是吗?” “是的,很快。农军根本不是贵族雇佣军的对手,快的话不出一个月。因此,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希望您……” “政治斡旋、带领信徒、等待时机……”莱涅平静地接道。兰德克盯了他一眼,便默不做声了。在片刻的安静中,莱涅眼中竟浮出一丝笑意:“对于重复不停地传达这些相似的指令,你感到厌烦了吗?” “这是我的义务。”他喑哑地回答。 “兰德克,凭你的常识告诉我,现在谁有权对你下令,是阿尔布莱希特,还是我?” “是您。” 莱涅长出一口气,合拢上兰德克的手指。“那么,我给你最后一个命令:从此以后,你没有义务再服从我们了。” “大人……!”兰德克惊呼了一声。 “你还承认我是主教,我就以主教的名义解除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是主仆了。你可以任意选择你的生活方式。至于戒指,既然我已经决定丢下它,就不会再要回来。” “您不可以——您这样做等于是……” “我可以接受任何裁断。”他微微一笑,“你和我们不一样。以你的一切,你配得上更好、更适合你的生活,而不是我们的烂摊子。我看得出来你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都是荒谬的,不必要的。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同情谁,也不想再站在哪一方。我曾经让你难堪,是因为我曾经嫉妒你的正直和纯洁。你愿意的话,原谅我这个可笑的人吧。” 他停了下来,因为兰德克正伸出胳膊,拥抱他。他怔了怔,随后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多么僵冷啊,兰德克想,可也感觉得出它正在温暖起来。 “本来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们了。”莱涅稍稍退后,握了握他的肩头,“不过,现在我很欣慰。” 他转身拉开门,微暗的火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大人。”兰德克叫住了他,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嗓音说,“请您……别放弃他。” 莱涅笑了笑。“这是哪儿的话?我甚至感到,自己至今活过的任何时刻,都抵不上现在的每一秒钟。” 兰德克几乎是畏缩地望着他,说:“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毫不迟疑地接道,“不过,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灵魂得救负责呢?这一切都是他选的。他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上帝手中。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会呆在他身边,看着他走下去。” “你们要走的路,通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也许哪儿都不通。” 兰德克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今天才认识眼前的人。这个一向决绝不移的人。这个曾起誓牧养万民的人。这个曾聆听他忏悔的人。他屏住呼吸,下意识瞥了眼幽暗的穿廊,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最终,他斟酌许久,选择了自己知道的最诚恳与郑重的告别辞: “愿上帝和所有圣徒保佑你们。” “我也这么希望。”莱涅说。 莱涅把门闩上。亚瑟看上去仍然在沉睡。他背靠着门,缓缓跌坐在地上。他还没从那场疯狂的放纵中恢复过来。火辣辣的麻痹感还残存在身体里。一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他便不寒而栗。地狱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地狱是冰冷沉默的。时间漫长得仿佛冻住了,亚瑟令他只能够望见剧烈摇撼的、灰沉沉的天空,向他们的头顶压下来,融化的雪水和泪水交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有很多人朗声高笑的声音,从地底升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在,他们在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8 正文 分卷阅读7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79 !你听见了吗?亚瑟!——他在喘息中这样质问——这质问被嘴唇的交叠深深楔进了他体内。 当然,那都是我!——亚瑟嘲笑般地回答他——他的胸膛紧压着他的,然而他们的身体始终没有热起来,以至他搞不清体内的战栗是由于寒冷还是疼痛。 现在在自己面前,他的面孔看上去仍像一个孩子似的无辜。“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莱涅无声地大笑着,跪着伸出手摸索到他, “——这样把我拖进你的地狱里去?” 突然他一激灵,毫无预期地,手被人握住了。他倒抽了口冷气,目光正好碰上那个人睁开的眼睛。 “你已经赢了。”亚瑟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的,“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吧?” 莱涅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没有,他既不颓丧,也不焦虑。但是有某种东西,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那种浑身散发出的凌人之气消失了,但这反而使他更难以接近。莱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笑起来。 亚瑟坐起来,不解地盯着他。“太不可思议了,”莱涅擦了擦眼角,声音断断续续,“你的身体和精神……” 是的,任何事都不足以把他击垮。直到刚才,当他把亚瑟的身体抱在怀中,曾经完全相信他已经垮了。然而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又恢复了神智。 “我一直醒着。”亚瑟打断了他的思绪,莱涅发现他们重又靠得非常近了,亚瑟稳而滞缓的心跳声,隔着肋骨和层层血肉,隔着他们紧贴的皮肤,传进了他的体内。 “在我抱你的时候……”这句话让他们都愣怔了片刻,然后他重复了一遍,“在我抱你的时候——我想,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始终是有意去做的。只能在那时。只能在那里。只能是你。我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某件事的发生。” “什么事?”莱涅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指。 “你猜到了吧?是的。我在等待什么?也许是大地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将我击中;或者我突然哑了,瞎了,肢体瘫痪,就这么倒下死去。但是……”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莱涅接着他,嘶哑地说下去,“没有谁阻拦你、惩罚你……他注视,而不干预。或者根本就没有谁在注视。我们就在那儿,为所欲为,自始至终。” 亚瑟沉默了。莱涅看到他嘴唇无声地颤动着,一次,又一次。他知道他在念着什么字眼。然后他似乎放弃了尝试,叹息着。 于是他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深黑色的眼睛。 “可以告诉我吗,亚瑟?”他低声问,“假如上帝已经放弃了你,那么现在支持着你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维尔纳。”亚瑟回答。然后,他带着一种恍然的惊讶,喃喃着说:“也许,我一开始就错认了一切……也许,我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爱真理……” 这是什么样的告白呵——换成从前的他,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以得到这句话。但莱涅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按住亚瑟的嘴唇,阻止他说下去。 这就是亚瑟·卡尔洛夫。他想。他黑夜的外衣,他令人颤栗的名字,他的使命与信念,都被不可名状的东西夺走了。然而这就是亚瑟。赤裸而真实的亚瑟。莱涅直起身,伸出手探进他的胸前,感受他那看不见的、搏动的心脏;他指尖微微发抖,仿佛品尝到了它苦涩的滋味。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仰头望向他。莱涅双手环绕过他的胸膛,用力挤压着他。他在这样的拥抱下发抖了,却任凭莱涅压紧了自己。他艰难地张开嘴唇,呼出的每缕气息都被莱涅捕进口中,直到他再也透不过气来;而莱涅丝毫没有松开他,像是要藉此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融进自己体内。这里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他按着亚瑟的胸膛,不出声地问;亚瑟,现在,你能向我透露你的秘密了吗?现在,我能触到你内心那片晦暗的荒漠了吗?你所选择的深渊,我终于也能窥见它的面貌了吗? 我没有秘密,亚瑟说,你清楚我没有秘密——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拿去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莱涅用力吻着他。直到这个瞬间,他才确定自己真正触摸到了亚瑟,就像终于把飘忽的风、跃动的火抓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滑过亚瑟的眼角,那里是干涩的。他用双臂搂着他,亲吻他。亚瑟抱紧了他。他们抚摸彼此润泽的胸膛,像冻僵的人彼此取暖一样。只有一次,莱涅恍惚中听见他开口说话:我们只能靠这种办法,靠几个狂喜的短暂瞬间,暂时从世界的巨大河流里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但没有得到解答。他打着颤,盯着屋角的裂缝,直到它变得模糊一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结合,直到精疲力竭,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重复重复不断的事情。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晨昏,没有昼夜。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混沌里惊醒。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莱涅支起麻木的身体,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认出那是莉狄亚的声音。“是我,快开门,情况不妙!” 亚瑟披上外袍,起身去拉开门闩。“必须离开这儿!”她汗津津的、焦灼的脸,在他的眼里反而显得不太真实,“马上走!埃默巴赫出现了瘟疫!” “这场瘟疫来得蹊跷,”他们听着兰德克迅速地解释,“第一个死者居然倒毙在阿尔伯特·汉莱因的门前。尸体很快被拉走掩埋了,没人声称认识他;也许是流浪者,也许他的亲戚太害怕,谁知道呢?马上又有不少人倒下了,这回是千真万确,有名可查的。” 亚瑟听着,脸却转向了莱涅那里。他也在看着他,那神情同样愕然。 他瞥了一眼木窗的洞眼,黎明的蓝光隐隐地透进来。 “刚刚天亮,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们……”兰德克裹紧了披风走在前面,他推开大门,寒冷的风扑面而来,令人不由得打寒颤。莉狄亚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了……莉狄亚!”他猝不及防,吃了一惊。 “你看……兰德克。”她指着门外,骇然说。 在黯淡的曙光中,周围的景物还看得不那么真切。而匆匆一瞥之间,兰德克便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血。 一夜之间,整条街的墙壁、门框和把手上都布满了污迹,有的已经干涸发黑,有的似乎还是新鲜的,散发着一阵阵恶臭。血,血,还是血。就差挨家挨户杀死长子的惩罚天使。 拂晓的街上仍很寂静,空无一人,但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那种景象,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一双双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不知疲倦地往门上涂抹腥臭粘稠的液体,说不定还溅了在自己身上。他们是从刚死的尸体上得到这些血?或是在还活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79 正文 分卷阅读8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0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0 着的人脖颈上横切一刀?或者他们自己就是瘟疫病人,要让所有人分享他们的恐惧?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人都无所畏惧。 “他果然没有放过我,维尔纳。” 莱涅听见亚瑟异样的声音,他正定定地望着头顶的某处。他顺着亚瑟的视线看去。那一瞬间,他真切而骇然地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把他们往某个角落里推。 在他们头顶,石墙上的血污歪歪斜斜,汇成了一句不断重复的咒语,如同巨大的手指蘸血写下,在早晨灰色的雾气中血淋淋地流淌着汁液。 “法维拉” “你已来临” “拯救我们” “这是……谁干的?”莉狄亚惊恐地望了他一眼,“是因为亚瑟回来了,才会有人这么干的吗?” “他们相信法维拉还活着。或者不如说,他们相信法维拉是不会死的。”莱涅低声说。 兰德克猛地关上门,插进沉重的铁闩。“总之,我们还是先回去躲起来。现在埃默巴赫大街小巷可能都是这种东西。我们最好是等到天黑再离开。”他小声咕哝着,“如果那时还能离开的话。” 白昼阴沉而漫长。好像上帝仅仅睁开了一只朦胧的眼睛,漫不经心,却不离不弃地凝视这个城市。运尸人戴着黑色面具,推着手推车,伴随着一串木铃声经过街道,除此之外,再无声响。尸体堆叠在上面,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就会猛地抽动一下,好像他们还活着。这个他们都熟悉和生活过的城市在发疯,变得陌生和恐怖。 而屋内很寂静,四个人都仿佛等待拉幕的演员一样,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墙角结着落满灰的蜘蛛网。干冷的空气悄无声息地爬上陈旧的木地板,迫使它发出开裂的劈啪声。 “好残酷啊。”莉狄亚突然开口,她倚在窗棂上,一直在望着外面,“我们的村庄也有过瘟疫,昨天还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转天就全被掩埋在村外了。” 莱涅沉默地望着她。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地掠过他的,又停留在亚瑟身上。他望着她的神情有几分苦涩。“那时我就想,假如对每件事都要问为什么,毫无疑问是自我毁灭。”最后她说,又转向窗外,不再看任何人。 天边终于出现了黄昏的迹象。云渐渐地散开了,变得透明和澄澈,被庄严的灰蓝色浸染,向层层叠叠的屋顶压下来。在这种时刻,世界慨然出现的安详,不由让人感到心惊胆战。 入夜,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黢黢的巷子,顺着泥泞中的车辙印走,因为它通向城外。鞋踏在碎石子上的喀喀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使这里更显得像一座空城。有的房子就大敞着门,露出幽深莫测的内部。借助星光才使他们不致于陷入黑暗。因此,当一座每扇窗户都透出通明火光的大房子挡住去路时,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亚瑟才认出这是拿显贵宅邸改作的救济院。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蹒跚着从台阶上走下来,身体挺直,但步伐僵硬疲惫。墙上的火柱照亮了他憔悴的脸。 “阿尔伯特·汉莱因……” 阿尔伯特抬起头,眨了眨眼,花了很久才认出这个站在不远处、裹在披风里的身影是谁。也许是劳累和困顿,他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模样。 “你居然还留在这儿。”他嘶哑地笑了笑,“不错的地方,是吧?不过,看来不讨你的喜欢。” “那些血跟你有关系吗?”莉狄亚上前一步,尖锐地问道。 “什么血?……啊,那些疯子干的好事。”他瞥了她一眼,耸耸肩,“似乎现在这儿的一切坏事都要归罪于我。不过,好像人们怎么都忘不了你。” 他挑衅地望了亚瑟一眼,对后者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些失望。“看来你不再依赖这个了?真可惜,”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多奇妙啊,这个时候,这个城市。像你这样强大的人,只要你想,就会成为救世主。这种时候遍地都能冒出大大小小的国王。只要你站到街上,疾声一呼,就会有人聚拢到你脚下,请你带领他们!也许你有更聪明的主意,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害怕?” 莉狄亚咬着牙,怒气冲冲,莱涅沉默着,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哦,你也一样,莱涅主教。”阿尔伯特指了指门里,“你们应该进去,握住他们的手,说出你的名字,让他们相信自己会幸福和光荣地走,说不定会有一两件神迹呢。” “我制造不了神迹。你也制造不了,阿尔伯特。”亚瑟平静地说,“因为你害怕它。” 阿尔伯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苍白的前额。“当第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我很害怕,这是真的。这毕竟是瘟疫啊。谁都不免担心它是不是神意,不是吗?”他盯着亚瑟的眼睛,艰难地笑了笑,“可是后来,我再也不怕了。它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至少,我将可以说我是死在上帝的手里,而不是人的手里。”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输掉战争了。兰德克暗暗地想。 落在永生神的手里,是可怕的——亚瑟喃喃着说——你疯了,阿尔伯特。 “我很清醒。”他缓慢地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他说着,突然瞪起眼睛,自己中断了。他们狐疑地回头一望,五六个裹着黑衣的身影,正在阴影里打量着他们,像在死尸上空集结盘旋的秃鹫。“这是那个骗子阿尔伯特。”有一个人嘶嘶地说。他们并没认出其他人。当他们靠近时,从身上飘来阵阵脓血的恶臭。“就是你们……”阿尔伯特脱口而出。 “别碰他们!!”莉狄亚大叫一声,“兰德克!” 阿尔伯特感到眼前一阵缭乱,眨眼之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黑衣人便躺在地上发出死前的呻吟。莉狄亚和兰德克握着剑,对着剩下的两个人。他们靠近了,露出的是粗野而平凡的脸,是每天都会在埃默巴赫擦肩而过的脸,熟悉得仿佛立刻叫得出名字,也似乎从未谋面;这样的人本会在烈日下默默地赶着马车,会在酒馆大笑着抹去脸上的啤酒沫,会在瞻礼游行时摸圣母像的金带子。而现在,他们将自己裹在腐臭的外袍里,手上沾着凝固的血。 “干出这种事,你们就不怕自己死掉么?”兰德克喘着粗气喊道。 “你们懂什么?”那两个人泰然自若地回答,甚至面带微笑,“我们只是代为执行天意罢了。是这个人在撒谎,连带着城市也受诅咒。法维拉这个名字岂是他能玷污的?”他们指了指阿尔伯特。但令他们吃惊的是,另一个人影挡在了他前面。他揭开披风的兜帽,火光清楚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回家去吧。”亚瑟淡淡地说,“你们等的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0 正文 分卷阅读8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1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1 人不会来了。他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不体面。” 他们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这个人的面孔似曾相识,但显然在他们的预期之外。 他冷漠地、一字一顿地说着:“他什么也不是,他没有信仰,没有责任感,没有勇气。论起撒谎,他比谁都熟练。阿尔伯特没说错,法维拉已经死了。是我杀死的。我能给你们的,只有我的罪。只有犯了罪的我自己。这样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够了,亚瑟。”莱涅低声说,“他们不会听的。” 那两个人摇着头,魂不守舍地喃喃着。过了好久,亚瑟才听清楚他们在说:“不对,不对,你也在撒谎……” 一时间,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别轻蔑他们,亚瑟。”莱涅凑近他的耳边,慢慢地说,“要知道,不久之前,你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信仰破碎的恐慌。” 亚瑟没有转头看他,仅仅是长久地望着远处。“这个念头再也吓不着我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平静。 某种拖长的尖啸声倏地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在上空轰鸣不止。他们抬起头往上看,眼前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们走来,每个窗户的火光越来越亮,几乎连成了一片,仿佛要触到地面,把他们裹进去。直到焦黑的烟雾覆盖了火光,炙热的空气翻滚着包围了他们,每个人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顷刻间,整条街道便浓烟弥漫,淹没在火海中。 “亚瑟!”莉狄亚挥舞着剑大叫,浓烟熏呛着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四周是群鸦般的黑影,她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呼喊中: “都是因为他!找到他!绞死他!……” 最终,倾颓崩塌的巨响盖住了一切。 缭绕着城市的雾气被熹微的晨光浸染,微微泛着粉红。很快就会天亮,一定会有一些人睁开眼睛,庆幸自己多苟延残喘了一天;也有一些人不那么幸运,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就在床上变冷、被扔进运尸车、被抛进深坑,再撒上一层石灰。不同的是某些角落还冒着黑烟,顺着晨风盘旋而上。 阿尔伯特蹒跚着,坐到窗台上望着脚下。他不敢肯定那个夜晚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些不厌其烦的血污终于使人忍无可忍,巨大的愤怒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一切都源于从雪中走来的那个倨傲的年轻人。他的脸和血污的名字重合了,这景象太过鲜明,太过强烈,使人们脆弱的被折磨许久的精神忽略了其他。人们拿着火把来到大街小巷,发誓要找出灾厄之源。无论他是不是法维拉,他都是祭品,能让城市复原,死神平息愤怒的祭品。后来,究竟是谁的火把引燃了房屋,处于有意还是无意,都不得而知。小火苗变成了大火,人们哀号起来,扔下火把、犁头和草叉,开始抢救自己的家。火烧了三天才差不多扑灭。这之后,没有人再提这件事。焦黑的墙壁上再也找不出什么血痕,它也不复出现,就好像一只右手完全抹去了左手留下的字迹。 阿尔伯特贴着窗玻璃,闭上眼慢慢地思忖着。他也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见到了他们,或者那都是从自己的灵魂中钻出来的魅影。他念着他的名字,试图回想起他的脸,但他的心平静得诡异。他的存在,再也不能刺痛或激怒它了。他们都不见了,没人找得到;或者他们成了那些焦黑尸体中的一具,再也无法辨认。就像脚下这些挤挤挨挨在一起的黑色屋顶,轻薄而脆弱,用手一推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下。 很快,你也会成为这样的尸体。 阿尔伯特隐约听到有人悄悄地在耳边说。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反射着模模糊糊的倒影。他屏住呼吸,倒退了一步。 他看到了他自己的死亡。 晚风吹在脸上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刺骨,居然有了一丝暖意。蜿蜒的泥土小路交错地印着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坑洼里的积水在夕阳下闪着光。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下了马,敲开了路边低斜的农家小屋。不一会儿,他挎着一小袋吃的又钻了出来。他左顾右盼,发现那个姑娘站在河岸上,眺望对面的田野。他走过去,跟她并肩站立。 “冬天快结束了。”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缓缓的河水。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说说刚才打听到的消息。 “我问了埃默巴赫的消息。关于那一晚,说法真是混乱……有人发誓说,在大火中看见了一个全身裹在黑披风里的巨大影子,在头顶上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和浓烟一起消散开去。” 她撇了撇嘴:“后半句真是胡扯。” “我有点惊讶。我们失散以后,这一次你居然没有发疯似的去找他们。” 她蹲下去捡起几块石头,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平静的河面溅起一小片一小片水花。接着她又抛第二次。 “我想退出这个旅程了。我不想追着要明白一切了。虽然也有代价,但总不比跟着他们的代价大。”她大声说。 他瞧着她,吐了口气,有点难以置信:“真厉害的宣言。我都被你吓着了。那么你是原谅他们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字眼不以为然:“不。我原谅过去的我自己。” 她大声说,扔出了最后一颗石子,然后离开河岸,跨上马。 “啊,等等。”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印着火漆印的信,连带信封把它撕碎,抛进了河里。 “走吧。” 第十一章 残破的石墙下,鲜花生长得枝叶丰茂。矮牵牛,番红花,嚏根草,三色堇,还有连成一片的玫瑰花丛。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喜欢他手种的这些柔嫩的生命。将双手深深地埋进湿润温暖的泥土里是何等的快乐,只有这么干过的人才体会得到。每天黄昏,他打理完他的花,就坐在花圃边上,眯起眼睛看着落日,双手搁在膝盖上,上面还沾着泥土。 悠长的钟声响了几下,在宁静中传得很远。他知道那是本堂神父杰拉赫。他每天敲过晚钟,就会绕过围墙,准时会出现在花园里。但这一天,他似乎等了很久。辽阔的天空渐渐地由玫红色变成澄净的蓝,最深的那里已经隐约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一群南飞的大雁正远远地掠过淡薄的云层下面。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拐杖戳在碎石子路上的嚓嚓声。本堂神父蹒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石子路上。他迈着拖沓的脚步,挨着沃芬贝格坐在斑驳的石凳上,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香气变得轻柔了。”他说。 “已经是初秋了。”沃芬贝格带着几分忧伤地回答,“最开始凋谢的总是玫瑰。而嚏根草坚持的时间最长。” 杰拉赫不禁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1 正文 分卷阅读8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2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2 被他的口气逗笑了。“上年纪的乡村教士,自己没有孩子,可总有像孩子一样溺爱的东西。我认识一个老执事,养了一大群鸽子,到了傍晚他就会咕哝‘孩子们该回家了’。你呢,伯恩哈德,你的孩子是花草。” 老人没有答话,但唇间一直在回味“孩子”这个词,伴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叹息。 本堂神父弯腰从泥土里摘下一把狗芽草,用两个指头搓捏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 “今天,就在刚才,我在礼拜堂里遇见一个人。” “一个人?陌生人?” “我知道你会惊讶,伯恩哈德。我也想不到还会有人来这儿……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说下去吧。” 从头顶传来了晚风掠过山毛榉的沙沙声。杰拉赫神父听着这声响,双手搁在拐杖上,缓慢地讲起来。 ——我敲过晚钟,想把礼拜堂的大门锁上,却发现有个人坐在里面,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他还很年轻,但模样看上去很疲惫,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疲惫。我怀疑他那一刻就会那么死去了。不过,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我相信那是让他还有力气活着、说话的原因。“神父,”他淡淡地说,“我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听说……沃芬贝格神父在这里。” ——什么?我吗?他认识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需要我替你叫他来吗?”我问。“不!”他突然叫道,猛地摇头,“不,我不能见他,现在不能。”他一瞬间那么不安,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站在原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我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 ——他是来告解吗? ——告解……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有多久没人来找过我们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权力……噢,不是的。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就像开始一场……交谈似的。开始,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就先起了个话头:“您看,在这个时候迎接陌生人的到来,我还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您是这样想吗,神父?”他抬起头,“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本身就有所意味,本身就表明了您的某种想法吗?”他头一次流畅地说着,突然间又自己止住了。“对不起,我不该……”他低声说,似乎在道歉,尽管我并不觉得被他冒犯,“您看,这是我的坏习惯。”他就像一只受伤蛰伏的狮子,想收起利爪,然而不经意间却暴露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可怜起他来。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负担,才能迫使一个人发誓弃绝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听起来,他很敏感和忧愁……不过,他说得并没有错。 ——是啊……比如,伯恩哈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执事长的职位,离开神学院,到我这个荒僻的乡村小教堂来吗? ——呃?因为……我累了。再说,你是我的老同学。 ——呵,正因此我才感觉得到,你承担着比疲惫更痛苦的东西。 ——我承担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痛苦……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平安地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要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是的,比起很多人……世事仿佛总是艰难的,以前是农民军,现在,贵族的报复让尸横遍野。我早已不知该对谁愤怒不平……也许该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有个刚初领圣体的小姑娘,从我的教堂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家。她的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找到我,说:“我相信你们。你们没有错,神父。可是我的孩子呢?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死了吗?”……我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回答和安慰。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辛酸的语气有一种刺中我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她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儿,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 他低头沉默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呢,”他用令人费解的神情说,“我从绞架和坟堆中来,从瘟疫和战乱中来,从大火和放逐中来。” ——他……他这样说吗! ——别这么激动,伯恩哈德,先坐下。看来,你的确知道他……那么关于他的痛苦,你会了解得更真切。而正是刚才,他在对我讲述着这些,从头说起。 “我是在夹缝和冷嘲里长大的。”他说,“人家总是说,咬着耳朵说,乜斜着眼说:看,这个孽子,他生来就是要背叛生下他的双方。我恨透了他们。于是,好吧,我会背叛所有人叫你们看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停顿下来,向头顶望了望——啊,我突然明白,他在看基督受难像,尽管它早就被拆毁,只剩痕迹,“我知道了他临死前曾经何等的孤独,何等的痛苦。神也可以如此痛苦!他的痛苦抚慰了我的。这居然成了连接我们的桥梁。在此以后,我从来只看着他,不看人。不过他爱人,而我不爱人。为什么我要去爱人?他们给过我哪怕一点点的抚慰吗?他们有像我这么在乎过神的痛苦吗?充斥了这些无动于衷的人的世界,叫我恶心、窒息。我发誓,要终结这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只有那些为上帝的痛苦流过眼泪的人,才可以留下来。”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不过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苦涩,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有一点你可能错了,孩子,”我低声说,“很多人确实不那么想着神……但是,你只看着神,以至于即使有人爱你,你也感觉不到。” 他惊讶地、久久地注视我。后来他交叉起手指,把它们搁到嘴边。 “有人爱我这件事,我真的不曾考虑,也不曾期待过。”他这时就像个孩子那样局促,“不过,当他对我说‘别走’的时候,我从没有过那样强烈的留下的念头。但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仍然背叛了他,伤害了他。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用严苛的、审视的神情,追着我不放,观看、嘲弄我的每一步。我无法装作无视那样的目光。” “看来,这个人始终爱你爱得非常之深,但不敢让你知道。” “真的?——您是说始终吗,神父?” “对。我保证。” 他轻呼了一口气。那是他表现出的最为欣喜的一瞬间。 “……后来,我在人们面前,再一次地被遗弃。”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不,也许是我自己选择被遗弃。他们想建造一个新世界,那与我何干?或者,是上帝选择遗弃我。我的傲慢,把他激怒了。到此为止,我才发现,我仍是那个满怀仇恨的私生子,我把所有人都背叛了。其实我不能撼动这个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2 正文 分卷阅读8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3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3 世界的一丝一毫。也许,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热爱真理。我爱的,并为之狂想而不能自拔的,只是我自己的痛苦。” 那之后,在我们之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握紧了手指,道出似乎思虑已久的疑问。他问:“我是不是一个根本不信神的人?” “是的。”我说。 ——你真的这么说了吗,杰拉赫? ——你也觉得吃惊吗,伯恩哈德。我何尝不是?可世上有比真实更令人难受的吗?多久了,我们布道,而不能把我们的怀疑,或任何类似的情绪流露到人们中去?‘噢,神父,你们是不会怀疑的。’我们应该安慰,而不是使人不安……而我们自己呢?伯恩哈德。我愤怒过,怨恨过很多次。我们这样,算不算说谎? ——……那么,我也说过很多次谎,杰拉赫。为了逃避令人难受的真实。 ——我明白的。而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在尝试面对我们不敢面对的真实,到了我都觉得残酷的地步。 “不信神……”他这么喃喃着好多次,把脸埋在手里,“但是,我知道他在。因为我知道他在,所以他最后唯一留给我的,就是令我痛苦得无地自容。”然后,他又慢慢地抬起头,转而看着我。 “也许存在着那么一天,这些挣扎会全都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一个学生在陈述某种新的猜想,“我会达到那种宁静的境界,在我体内对抗的一切,都会变得和谐…… “永远不存在那种境界,孩子,不存在。”我说。 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也许他本来也不相信他的猜想。 “那么,我会试着去找跟从前都不同的道路。”他怅然地开口,“不再让人相信我什么,也再也不去确定上帝的意思……” “你不觉得,忘记这些,到人们中间去比较好吗?” 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咒骂或是微笑,都无法对人解释究竟是为什么。我的手够不到他们中间去。从始至终,我只能一个人,走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他凝视着地面,叠着双手,背脊紧绷,就像一座石像那样坚硬却易碎。 突然,情不自禁地,我这么对他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口而出的——“那么,你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因为这是你所选择的路,而且你也无法再走别的路了,不是吗?而你,你也清楚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你将没有同伴,得不到庇护。你将孤独。很可能在你尚未找到自己的面目时,这旅程就终结了,你就跨入了你自己扬起的无限尘土之中。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但你仍愿这么走下去,那就走吧!因为你在广大的人群中得不到慰藉和安宁,就算淹没在无数赞美歌声中,你也如同身处旷野。只有你了解自己的伤口是什么,那是任何已知之物都不能抚平你的。你尚不愿卸下你的伤痛,因为你觉得唯有靠这种折磨,你才会不至于立刻被抛弃。走下去吧!你只能这么走了,并且只能毫无根据地期望,在未知前方的某处,你的重担可以卸下!不过,你认为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一番旅途吗?你认为世界是盲眼的吗?不,世界有它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巨大的,沉默的眼睛,它在看着你的一切,你试图在它身上创下的伤口,还有它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口,它都替你记着。走吧!……” 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一时间,花园里只剩下完全的寂静。沃芬贝格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伯恩哈德。”本堂神父深深喘了口气,有些歉疚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太多嘴多舌了……很多年我没有开口说过那么多话了。” “我也有点吃惊。”沃芬贝格笑了笑,“记忆里你很爱说话,我到了这儿,却发现你沉默寡言,只偶尔跟我谈谈花。” “我也知道你呐。”他叹息道,“花草只是你的慰藉而已。在你心里,你有重要得多的孩子。” “我愧欠他,愧欠他们。”沃芬贝格低低地说,“在他们都离开我的那天,就是我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无能的那天。无论我怎么做,都补偿不了我对他们欠缺的东西。我痛恨自己,所以离开了神学院,那个令我回想起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杰拉赫神父用拐杖在泥土上轻轻画着圈儿。“也许,你会发现某些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说道,“在我说完那番话以后,我和他,我们很久都不再开口。后来,他低声道了谢,就起身离开了。那时我才发现,在门外那棵大树下面,还站着另外一个年轻人,一直在等着他。他走出去,他便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互相低低地说了一些话。然后,他们就这样,一起离开了。这就是这故事的结尾。不,还有……对了,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本堂神父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沃芬贝格手中。 老人把它打开来,里面是一把干燥的药草,静静地躺在亚麻布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说,等到他有足够的资格和勇气的时候,就会自己来找他亲爱的教父的。” “亚瑟。”沃芬贝格长叹一声,仰起白发苍苍的头,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像一件天国般珍贵的宝物一样。他头一次真正地微笑起来。 橡树下的阴影正逐渐扩大和模糊,和厚厚的草甸连成一片。他们在阴影里坐下来,靠着粗糙温暖的树干。周围只听得见蟋蟀的叫声。 莱涅尝试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他才问道:“执事长……沃芬贝格神父好吗?” “我没见他。”亚瑟回答。 莱涅点了点头,凝视着从树根边冒出的酢浆草:“不过,我看到了他的花圃。……很美。” “很美……”亚瑟喃喃重复道。 “我从来不知道,他会种出那么多美丽的花。”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到那里才开始尝试的。” “那么你呢?换作你,你会尝试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总会知道的。” “维尔纳。” “嗯?” “你愿意爱我,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不会对世界有所留恋的。” “那么,现在我要你学会留恋这个世界,无论有没有我。” “你太残忍了。” “是啊。”莱涅低声说,“残忍也是我的使命。迫使你活下去,也是我的使命。” “你迫使我活下去,看着世界从我身边溜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还那么认为吗?”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夕阳正在沉下去。大片黑麦田的尽头,是连绵的群山,最后一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3 正文 分卷阅读8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4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4 点金色正从那儿消逝。从地平线上逐渐升起的,是大海般晶莹的深蓝,像雾气一样覆盖了他们。如此轻柔,如此辽阔,把这世界的一切声音,和谐的和喧嚣的声音,都收进了她的怀抱中。 亚瑟慢慢地把头靠在他肩上。莱涅感到那里微微地温热起来,有什么东西沾湿了他的肩头。他侧过脸,在最后一点光线中,看到他在流泪。莱涅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现在,他终于可以哭了。 世界之灰 完 番外 世界上第一棵圣诞树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这个夜晚终于停了。在深邃、纯净的夜空里,又出现了灿烂的群星。厚厚的积雪就像巨大的羊毛地毯一样铺在广袤的林地里。你知道,虽然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但是在积雪中行路十分困难,每走一步,脚就会在雪堆中陷下去很深;它们厚到几乎快要盖过莱涅的膝盖。对于这样的严寒来说,他的穿着相当单薄,只是在单衣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厚毡袍子。 “快呀!维尔纳!”他听见前面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因为茂密的丛生的枞树枝遮挡着视线,他一瞬间有些荒诞地觉得,是前面的某棵树正在说话呢。可是马上就能看见亚瑟从那些雪白的枝条间冒出脑袋来,头发这时显得更鲜艳,脸颊和鼻尖也冻得红红的,“要是不幸被关在大门外头,我建议我们找个树洞睡一晚。” “我可不想在1516年的圣诞节之前就被冻死。”莱涅牵起嘴角,轻轻地回答道。他每说一个字,就有呼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当他加快脚步,自以为赶到前头去的时候,他追的人却不在那里。“亚——亚瑟?”他四下瞧了瞧,除了凌乱无章的脚印,根本没有同伴的踪影。偌大的树林一时间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板起脸,提高声音说:“你在哪?我讨厌这种小孩的把戏,快出来。否则我要自己回去了。” 耳边响起突如其来的呼啸,他立刻凭着本能往一边闪躲,可是还是被弹回的枞树枝抽到了肩膀,上面的积雪飞舞起来,落得他满身都是。果不其然,身后响起了那个年轻人放肆的大笑。“你这……”他瞪着眼睛,咒骂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但他还是把它们咽回去了(因为他是很有教养的),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 亚瑟马上追上了他,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这多少有些献殷勤的意味。不光莱涅,连他本人都意识到了。“这样不是很有趣吗?”他笑嘻嘻地搓搓手,解释说,“这可以理解为试探你有多灵敏。” 莱涅停下脚步看看他,“亚瑟?卡尔洛夫先生,” 他哭笑不得地说,“这是很卑鄙的行为。假如你真想知道,不妨直接跟我决斗一场比较快。”他说这话口吻却很严肃。这更加令亚瑟忍俊不禁:“哦,我敢打赌你赢不过我。” 他们靠得很近,亚瑟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和睫毛上凝结的发亮的冰晶。他伸出手指触摸它们,感觉着它们在温暖中融化。莱涅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回应,也不打算闪躲。“维尔纳,你为什么这么好看。”他叹了口气,突然不着边际地来了一句。 莱涅并不是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这样的赞美,但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窘迫,甚至清楚地感觉到胸膛里怦然的撞击声。“不好,”他含含糊糊地接道,“没有什么好处。” 这时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它在深蓝穹幕上留下的发亮的轨迹。在缀满白雪、散发清香的枞树间,有无数闪闪发亮的星星,好像它们落在了枝头似的。在雪后的冬夜里,这的确是一幅美妙的图画。也许这个时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分享着这场光辉的盛宴,这光辉照亮了黑夜,并且一直照耀到他们的心里面去。它太美了,美到他们只能从心里发出一阵叹息。 “你说还有谁正在望着天空,就像我们这样?” “我想有的,”亚瑟肯定地说,“就算没有人望着天上,天上也会有人在望着我们。” “可惜有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从不这么做。”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个人和星空之间都彼此沉默而温和地凝望着。永恒——满天的星辰实在是很容易令人联想起这个词的。莱涅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修士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停下来倾听鸟的歌唱;结果当他回到修道院时,世上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也许当他们凝望树梢的星星时,也已经忘却了世界。亚瑟会喜欢这个故事吗? “维尔纳,”但是亚瑟突然兴奋地开口,“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它?星星吗?”莱涅笑了笑,今天他说了太多莫名其妙的话,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但是他不在乎多说一些。 “这倒是个好主意。”亚瑟双手一拍,从腰间抽出了短剑——这在当时的学生中间是很普遍的随身物品,但并不是谁都能够使用自如。“维尔纳,快来帮我。” 汉德尔在内院里走来走去,不停跺着脚以获得一点温暖。礼拜堂的大门还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显得暖洋洋的。修士们忙碌个不停,抱着一捆捆稻草跑进跑出,他们已经开始布置祭坛旁边的圣诞马槽了。戴着王冠的东方智者和风尘仆仆的牧羊人,围着面带微笑的圣母和圣约瑟,屏息等待年轻的母亲将怀里的新生婴孩捧给他们看。一切都是如此明亮鲜活,一如它们发生时那样真切。 忽然他发觉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拖拽声音,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神学院两位最聪颖的学生,这时候满身是雪和碎枝子,合力半抱半拖地将一段连在一起的枞树枝搬回来,最后把它抛下,坐在雪地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不禁令人想起童年时街头的野孩子恶作剧之后的快活表情。 “你们已经冷到要砍柴在宿舍里点火啦?这可要受处罚的。”汉德尔哭笑不得地问,“别告诉我是因为你们童心大发。那样我会替你们向圣尼古拉斯祈祷的。” “先别说这个,”亚瑟喘着粗气,劈头打断他说,“嗨,你还站在那里干吗,帮我们搬回去,叫大家都把蜡烛拿出来,快点。” 汉德尔瞪着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转向莱涅:“维尔纳,告诉我,你是这家伙的俘虏还是帮凶?” “同谋。”莱涅爽快地答道,“他吩咐你什么,你就做什么。快去吧!” “你——你们要干什么?蜡烛可不便宜啊!” 可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尤其当亚瑟将蜡烛挂满枞树枝头,再一截截点燃它们的时候,所有在场的年轻人都惊奇地叫出来。他们从没看过、从没想过这样简单又奇妙的法子。小巧的光辉在高悬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4 正文 分卷阅读8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5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5 的常青枝间闪耀,就像星星似的点亮了他们的神采。冬夜的寒冷,都被此时热烈欢愉的气氛驱散了。他们拍起手,用年轻人特有的饱满明亮的嗓音唱起赞美诗来。如同一个成员众多,彼此友爱和睦的家。这样的家,无论是亚瑟,还是莱涅,都不曾拥有过。他们从欢笑的学生中静静地退到外面。远处的礼拜堂里有人在弹着管风琴,歌声也隐约可闻。因为房子的每一扇窗户都透出蜡烛的一团团光晕,长长的门廊里就显得很冷清了,到处都积了雪。 “真像是一群小孩子。”莱涅回头望望里面,“你是怎么想出这么做的?”他悄悄地问亚瑟。 “哦,其实不是我的发明。”亚瑟笑了笑,“是从维腾堡学会的。曾经也有一位像我们一样仰望夜空的人,想与会友们分享这样的美景,就把树枝砍下来带回去,在上面挂满蜡烛。当时我也在场。” “真是一个可爱的人。”莱涅啧啧赞叹道,“是你在维腾堡的朋友?” “朋友和导师。他叫做马丁……” 这时他们的谈话,被传来的悠悠扬扬的颂歌隐没了——“因上帝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从天空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世界上第一棵圣诞树 完 番外 欣嫩谷与卡理斯玛 ———— [注]欣嫩谷(欣嫩子谷):在圣经里,是以色列人信奉别神,用自己儿女的血肉来祭神的山谷,见《旧约?耶利米书》第七章。卡理斯玛(charisma):语出古希腊,指那些被神赐予天赋,有深刻人格魅力和领导才能的人。卡理斯玛与通灵者和神秘主义是分不开的。 ———— 你们将燔祭加在平安祭上,吃肉吧! (《耶利米书》 7:21) 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对众人讲话,为什么用比喻呢?”耶稣回答说:“因为天国的奥秘,只叫你们知道,不叫他们知道。” (《马太福音》 13:11) 〇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母亲的手,跟着静静的人群往幽暗的门里面走。光线突然就暗淡了,他稚嫩的眼睛一时间还不能适应。管风琴巨大的声音,高高的屋顶,使他一下子显得那么渺小。当然他本来就是纤细、瘦小的。在长长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非常大的雕像,一个悬吊在头顶的人,头向这里垂下来。那一刻他骇得说不出话。尽管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他觉得伸手就能摸到他胸膛上的血。那伸展开的、巨大的黑影就好像整个世界一样沉沉地向他压下来。当大人们注意到时,他已经哭喊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死了? 人们伸手抱着他,轻轻嘘声安慰他。“这真是个特别的孩子!”有人这样说道。 春天到了,苹果树开出了清香的、白色的小花,鹳鸟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经过他们的城市和乡村,还要飞到更北的国度去。人们在忙来忙去,布置着五旬节庆典的集市,对小孩子来说那是有许多糖果吃的可爱季节。可是小男孩的父亲母亲却在忧伤地流泪。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淡色的睫毛很少会眨一眨;小小的鼻翼也不再翕动,闻不见姜饼和苹果花的香气。“他害了热病。”医生说,“身体又这么孱弱,恐怕活不太久了。” “就没有救他的办法吗?”心疼孩子的父母急切地问。 医生望了望他们四壁空空的大屋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母亲哭了出来。为了生这个孩子,她是吃了许多苦头的,以至于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不,即使她能,对于母亲来说,每一个孩子也是无法替代的。父亲也在叹息。他们身上流着可以被称为高贵的血液,但是为了生计他们变卖了许多东西,以至于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儿子治病——就算有也未必能挽救他的生命——舒适安逸的生活离他们已经很遥远了。 “别忘了我们的上帝!能救我们的孩子的只有他!”母亲说,“他看到他心爱的人们为死者而哭,于是他自己也哭了!” 于是,这对处在巨大的忧伤和同样巨大的希冀中的夫妇,手握着手,在他们孩子的床前跪下来,向十字架祈祷说: “主啊,这孩子是你赐给我们的,无论他是生是死,我们都信你;但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孩子在静静的挣扎中度过了一星期,谁知道他紧闭着的眼皮下面,是什么在和死神争夺他的生命。 但人们所看见的是,孩子活了下来,在父母喜极而泣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一 “……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很适合在睡前讲给孩子,或者心地像孩子的人听。对于他们而言,这故事也足够了。” 莱涅慢慢地说着,把一根木头丢进壁炉,将残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燃烧起来。 “但是故事并没有完,这孩子还会长大。他知道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当然,他本人对此毫无记忆,是他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听的。他也信仰上帝。当他长到能去教堂里听讲道的年纪以后,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一类的事被人们称为什么。” “神迹。”亚瑟说。 莱涅望了他一眼,他打算若在后者眼中读到一丝戏谑,就对此绝口不提。然而他没有。亚瑟只是靠在床头,沉静地望着自己。 “神迹。”他重复一遍这个词,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如果按照人们最普遍的说法的话。上帝应允了父母的祈祷,他被一个神迹拯救了生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以一个问题开口。 “亚瑟。” “嗯?” “你觉得,神迹是有代价的吗?” 啊,代价。亚瑟枕起双臂,仰面望着头顶。 “你要听怎样的回答?按路德的想法,这些都是没有代价的。原话是什么来着?——‘白白地’。恩典这个词,就有平白无故的意思。……而我感觉到,”他停顿好久,在莱涅的注视下,才苦笑着继续,“或早或晚,神会在一个人不知道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来时,才会明白,神来敲过他的门,并且索取过了。” “神平白无故地,把手放在人的身上。”莱涅咀嚼着这句话,低低地说,“神平白无故地,用手指把人赶到角落。这大概也是恩典的意思。”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 “讲下去吧。那个小男孩长大了,然后怎么样呢?”亚瑟说。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5 正文 分卷阅读8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6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6 ……你还记得那个家庭的诺言吗?请你一直记着它。因为这不仅是属于那小男孩一个人的。我相信,很多时代,很多家庭,都作过或者将作这样的诺言。因为,总会有面临夭折的孩子,总会有不愿孩子死亡的父母。 可怜的路德。他拼命地要说服人们相信恩典是平白无故的(话说回来,他自己却时常是最不安的,你知道吧?)。可为什么,我们总会禁不住用诺言来和上帝约定事情呢?难道再多的经文和布道,也不及那冥冥中巨大的、毫无来由的焦虑,使我们感到不得不舍弃些什么、祭献些什么,才能换得一点赏报吗? 那诺言是,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孩子刚长大一点,他们就把他送进修道院。分别的日子快到了,孩子支吾了好久,才小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我们也爱你,孩子。神也爱你。还记得你是怎样被他救活的吗?” “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发过誓,孩子。别忘了你的生命是上帝拯救过来的呀。你爱他吗?我们的好上帝?” “我爱……” 这对话就是这样。孩子不想离开父母,因为他爱父母。父母要履行一个爱的诺言,而这爱的诺言是分别。他不敢大声地表示反对,因为他真的觉得,这样做的自己是有罪的。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终于把这想法说了出来,是他对他们大吼: “你们发誓的时候,想到我了吗?这祈祷不是你们和上帝两方的契约,而是预定了我的一生!”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冲出去在角落哭了。他知道,刚才冲木讷憔悴的他们吼叫的自己是多么丑陋。亚当指责夏娃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该隐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但是他不能撒谎,他不能接受这件事,就算所有人微笑着说“你是蒙恩宠的!”,他也不能接受! 他惊醒了,醒来时仍然是泪流满面的。他从床上爬起来,踮着脚,把受难像从床头摘下来。那是祖上留下的、陈旧斑驳的苦像十字架。他一边哭,一边用衣袖抹去它的灰尘,泪水不断地落在耶稣的伤痕上。 “上帝,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爱你的,真的爱你,我不想因为任何事远离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叫我离开爸爸妈妈,好吗?” 他噙住泪水,拼命地想,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献给神的。可是他发现,没有什么代价,是他能够不离开父母而付得出来的!他连立约的资格都没有。 他真正地绝望地哭了,在昏沉和眼泪之间捱到天亮该启程上路的时候,他一直紧握着那个十字架。 他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修道院里。起初的日子,他总是反复做一个梦,在白色的殿堂里,很多的人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从他身边走过去,小小的他只能仰望他们,最后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升起来,飞到天顶的荣光中去。他也想跟上他们,可他的身体虽小,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所有幸福的人都不见踪影了。只有他自己,匍匐在浑浊的灰尘里,看不见别的,只有许多黑影,窃窃私语,密密匝匝地缠绕上来。 他总是惊醒过来,然后总是将那个十字架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他的父母也自愿放弃世俗的一切,分别进了不同的修道院。 原来如此。他长吁一口气。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你尽心尽意地立约,那么誓约的代价是穷尽一生也偿还不完的。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反而没有多大的触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如果终日忧愁、以泪洗面,是活不下去的,无论他是不是小孩子都一样。他已经慢慢地学会了爱上分离。分离何尝不是一种爱呢? 使他皱眉的是,自己一时走神,忘了刚刚把厚重的《教会法汇编》读到哪里。 只是从那天起,他不再做那个梦了。 莱涅转过头,又看了看亚瑟。后者的眼神里,带着些许苦涩。 他笑了笑。“亚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房间的那一晚吗?” 一个树叶沙沙作响的夜晚。一个属于将残灯火的夜晚。一个互相试探的夜晚。 “那个夜晚很安静。……我似乎说了很多话。” “安静的是表面。你说的话,头一次教我愣住。我在听,同时又走神了。我不禁去想象,这个男人孩提时代的模样。” “哦,原来是这样吗?”亚瑟有点忍俊不禁,“我是什么样的孩子?” 莱涅望着他,目光似乎又透过他,在空气中分散开去。“我想象,这个孩子坐在长满青草的水边。他伸出手,就有鸽子落在指尖。他能驱使鸟兽,听得懂树木的语言。他到殿堂中去,言谈令大人们啧啧称奇。他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望着他们,怜悯的目光中藏着残酷。他任意远游,纵使母亲也留不住他。” 亚瑟垂下了眼睛。“你说的不是我,维尔纳。” “我也知道。可当时在我眼里,你就是这样。”他叹着气。 “后来,认识你越多,那个遗忘很久的梦,就越加鲜明起来。最后有一天,我看见那些飞到天上去的人中,有一个翅膀最大最美的人回过头来,冷嘲地望着我,那就是你的脸。我头一次如此地想够着你。你那么轻盈,你们都那么轻盈……可是对于那神秘的飞翔来说,我的身体却太沉重了。” 莱涅终于离开了炉边,坐在亚瑟身旁。“我突然明白了,尽管我曾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献给神……可是如今,神已经来敲过我的门了。” 亚瑟伸出手去,将他搂在怀中。他低低地继续:“所以,亚瑟,我看到你那副样子,我心底涌上来的,是恐惧。是对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的东西的恐惧。我与上帝的距离并不紧密,亚瑟。但如果你比我离他更近,我会受不了的。” 亚瑟苦笑出来:“那么,你不担心魔鬼把我夺走吗?” “胜过魔鬼,也许我还有这个可能……”莱涅睁大眼睛,紧紧抱住他,“但是胜过神,亚瑟,胜过神,这怎么可能呢?关于争夺你,我无法跟他做这个较量……” 二 夜深了。壁炉的火苗噼啪作响。温暖的躯体相互紧靠着。在朦胧的视野里,他隐约看得见近在咫尺的模糊面孔;梦境带着古老的思绪袭上脑海。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什么,讲着什么。 很久以前的加利利,在沙漠里,在旷野里,在山谷里,有很多苦修者。有一个在旷野里呆了二十年的苦修者,名叫约书亚,决定开始他一生中第六十九次禁食。这一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6 正文 分卷阅读8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7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7 天,他发现旷野里新来了一个人。他见过很多苦修者,于是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最没有耐心、最软弱的苦修者,年纪不大,眼睛里没有忍饥挨饿的坚毅和决心。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任何东西吸引约书亚的注意了。 一连十天过去了。旷野非常寂静,无论什么声音,在寂静中都如此清晰。约书亚匍匐在地,额头擦着砂石,把先知以西结、耶利米、以利亚全部默诵一遍。苦修者彼此不交谈,甚至眼神交流也没有。他有时会瞥见那个人,侧对着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绞扭双手,差不多跟旁边枯萎的无花果树一样,显得非常落魄。他从来不走动,不开口,连嘴唇的翕动都没有。约书亚以为他睡着了或是死了,仔细一看,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下。 又是十天过去了,约书亚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那个人说:“兄弟,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在约书亚的眼里,那人呆愣愣地抬起头,用很重的嘶哑口音回答:“我在等他。” 约书亚问他等谁,怎么知道等的人会来,他都一概摇头不语。 第三十天以后,约书亚开始怕这个人了。他已经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苦修者。他不再念大小先知的经书,而是整日整夜地望着他。约书亚清楚,自我折磨得久了,总会看到一些幻觉。他感到自己正在起幻觉。 这次禁食的幻觉来得比以前早些。在他的幻觉里,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矫健,容貌越来越美丽,闪耀着光泽,身上的破麻布衣洁白如雪。约书亚以前也见过很多幻觉:山谷变成翻滚的血海,金色的闪电从地底蜿蜒上来,万军在空中对垒,嘶嘶蛇鸣和凄厉哀哭混在一起。开始他几度狂喜:异象是神谕的先兆呀。但那不是神谕,单单只是幻象。他等了很久,可每每最后是苦涩的雨水渗进唇里,把失去知觉的他唤醒。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所以这一次,他几次揉着肿胀的眼睛,想把关于这个人的幻觉抹去。可是没用。他仍旧坐在石头上,面颊光洁,嘴唇鲜红,不时喃喃着。他不是喁喁细语,他的声音灌进约书亚的耳朵里,简直像泄了洪的河水一样没完没了。可是他一句话也听不懂。 约书亚的心痛苦得像有人用斧子在砍。他想起来自己努力遗忘的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头发还润泽黑亮的时候,有一天他听见圣殿里传出高低起伏的喧哗声。他好奇地放下羊皮经卷,掀开帘子去看。他看见了什么?一个男孩,肩头落着鸽子,坐在座位上双脚甚至都够不着地面,但那些严厉的拉比围着他,居然颤抖着花白的胡须在向他欠身。 “生他的女人真正有福气,不然她就是和魔鬼生出的他。”大祭司拍着约书亚的肩,教他吓了一跳,“他比十个律法经师还要有智慧。如果他长大来主持祭祀,以色列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约书亚的心重重一沉。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掩着面纱,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把座位上的孩子拉起来。“我们找不着你,真的快要急疯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男孩漠然地说:“你们有什么好着急的?我不应该待在我父的家里吗?” 他总算被母亲牵走了。他的步伐甚至还不稳,甚至像发育迟缓的孩子一样磕磕绊绊。他深黑色的眸子偶然向这里一扫,约书亚浑身一震,像被烫伤似的。 一瞬间,仿佛是某种东西轰然倒塌一般。 最后,约书亚终于忍受不了,踉跄着走到那年轻的苦修者跟前。“你可以听我说吗?”他想把手放在他肩上,“如果你是真的,就开口和我说话,告诉我一切;如果你是假的,我求你走开吧。” 他把耳朵附到那人唇边。然后,他听见了那个久违的漠然声音。 “撒旦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不可试探主你的神。” …… 年轻的苦修者感到自己的唇边淌进几滴水。他睁开眼睛,看见约书亚半跪在自己的脚前。 “你清醒了?”约书亚把水囊收回怀里。他的眼睛肿胀,充满血丝,嗓音很沙哑,像是一连几天大哭大叫的结果,“差不多得了,兄弟。你禁食了四十天也够多了。第四十天你晕过去了,你记得吗?” 年轻人揉揉额头:“我记得。” “你等的人来过了吗?” 他黑色眸子的深处一闪。“是的。” 约书亚直起腰。这时他比卧在石头上的年轻人还要高。“我知道你这类人不屑听我说话,”他沙哑着嗓子说,“但请你听一听,只此一次。 “二十年前,我像你这么年轻,是圣殿里最有前途的律法经师。大祭司甚至把他的女儿许配给我。毫不夸耀地说,我配得上这一切。我没有天赋,全靠从生下来就勤勉好学。做律法经师其实不难,我已经会把律法倒背如流,甚至还会举一反三呢。我也怜恤穷人,让乞丐在圣殿里有粥可吃。可是有一天,大祭司告诉我,一个小男孩有资格取代我们每一个人!我看见了他,他甚至连路都走不好。可是我知道,我的岳父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那孩子已经见过上帝的脸,听过他说的话了。我的汗流下来,像血滴一样落在地上。那时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根本就不认识上帝。我们殚精竭虑想要的东西,这个孩子做得就像捉蝴蝶一样容易。 “这究竟是什么?你能否告诉我,把我和他区别开来的,究竟是什么?你能否告诉我,如果注定了有人天生如此,有人拼上一辈子也不能,而他们都热爱上帝——那么上帝的公义在哪里?上帝把宠儿拥进怀里,那么庸人呢?不能因为他们平庸,就失去和上帝说话的资格啊!不不,上帝不会这么干的。——这些问题,头一次折磨起我,我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渺小。因此,我决定离开圣殿,离开妻子,去旷野苦修,找到让所有人都解脱的道路,所有人。 “我找着这条道路没有?呵,如果我找着了,我会在旷野里呆上二十年吗?二十年里,我一直在等神发起慈悲,亲口对我说话。可是没有。他只是让我的皱纹嵌进沙粒,黑色变成白发,簌簌地掉光而已。旷野的苦修者很多,我们都有相同的疑问和痛苦。那些半途离开的,不是因为找到答案,只不过是不愿再钻牛角尖,回去找老婆孩子了。而留的时间越久的人,他的绝望也就越深。我的绝望呢,到和你说话时为止。你对我说的话,使我最终明白了。我确实不应该试探神。神的意思是我想懂也懂不了的。神不会看不见每一个人,人们没出生时,神就看着他们,把他们的命运决定好了。 “我大概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虽然我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你,就是从始至终引发我的绝望的那个人。你,就是被神宠爱着的那个人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7 正文 分卷阅读8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8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8 。我在尘土里挣扎的时候,你在空中飞翔,承受着上帝之手的抚爱,对吗?我知道,上帝的手抚爱过的地方鲜血淋漓,可是我连获得这血和伤痕的资格也没有。可是,就这么算了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飞翔。而且,我痛恨所有拥有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鸿沟。有翅膀和没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鸿沟!神的手在尘世间轻轻一划,我们和你们就永远隔绝。这太不公平了。多么悲惨。 “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的使命是什么。的确有一条让所有人都解脱的道路。那就是砍断你们的翅膀,不叫你们开口说话,不放你们飞回天上。只要我们存在,我们就会迫害你们,找到一个,就伤害一个。我羡慕你,恐惧你,或是爱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世界上有翅膀的血族会绝种的,只剩下没有翅膀的人,真正的人。这道上帝的鸿沟就被我们人填平了。 “现在我要走了,离开旷野,回耶路撒冷的圣殿去,研究律法,主持祭祀,找到我的妻子和我的岳父,说我爱他们。我还要恢复我在人世的名字。我的真名不叫约书亚。我是耶路撒冷圣殿的大祭司。如果你在那里见到我,请叫我该亚法。再见吧,神喜悦的儿子。” 从此,旷野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约书亚。哦,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是该亚法了。 不久以后,该亚法和旷野里的那个年轻人也重逢了。他听说那个年轻人经常打比喻:天国就像撒种子,有的撒在路上,有的撒在石头上,有的撒在荆棘里,只有撒在沃土上的种子才会生根结果。接着,他总是闭上眼喃喃说:啊,可是种子被撒在哪里,不是它自己能主宰的。可怜的种子。 该亚法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且把这个名字——耶稣——写到了判决书上,并且加注说:杀死这个人的罪,由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承担着。 耶稣死后不久,他也耗尽了生命死去了。 三 啾啾的鸟鸣首先钻进耳朵。然后是耀眼的阳光,刺激着眼皮下流动的血。莱涅睁开眼睛,举手挡着射进房间的光线。亚瑟正在推开窗子,一股清新的寒气吹进来。 “真稀奇,你会睡得这么久。”他冲他笑了笑,“昨天晚上很累吗?” 莱涅迟缓地坐起来。“昨晚……”他把头枕在竖起的膝上,似乎还不清醒,“我觉得像是睡了不只一个晚上。” 他抬起头,顺着窗外望出去。雪停了。一座修道院的拱顶露出来。他惊奇地跳下床,走到窗边,凝望着它。 “原来这么近……”他喃喃着,“我们就睡在她的咫尺之遥……” “你希望见她吗?”亚瑟问。 “我不知道。”莱涅迟疑着说,“这么久以来,我都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彼此需要的。” 亚瑟捧起他的脸,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去见她吧。至少在你们还彼此拥有的时候……不要像我现在一样后悔。” 莱涅点点头。亚瑟把脸颊贴在他亚麻色的头发上。 “……维尔纳,你昨晚,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故事?” 莱涅回头看着他。 “小男孩的童话故事?” “不,不是这个。是另一个,后来的。那时夜很深了。” 莱涅垂下眼睛,微微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很多。” 亚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四 梅明根修女院四处开裂的灰色石墙上长出了青苔,从狭长的窗口,能看见天上飞过的麻雀。 小会客室背后的一堵墙上拉开了厚重的幕帘,露出斑驳的木栅栏,阻隔了沉默的圣地与风尘仆仆的俗世。外界的访客只能到达这里,不能再前进了;里面只属于那些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已从世上死去的人。莱涅在这道围栏前坐下,看着一个修女从深处的暗门中走出来。她裹在严严实实的袍子里,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但了解这类人的人,能知道她们是喜是悲。 亚瑟靠在门口,望着这场会面。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面冲着他的那位修女。她年纪不轻了,但肯定比外表要小。她的脸庞其实很端庄,能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她的眼睛似乎是淡绿色的。他不必看莱涅,因为,她的脸和他是那么的相像。 “自从上次和你见面,已经有十年了哪。”海伦娜修女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你们计算日子也那么准确。” “并不准确……我们中很多人忘记自己的年龄,忘记自己呆了多少年……十年或十天,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差别。” “对于我来说,十年里发生的事就不那么简单。”莱涅说,“比如,父亲在这十年间去世了。” “他安息在主的怀抱里了。”海伦娜修女划了个十字。 “你已经知道了?你看上去不怎么悲伤。” “没有人来告诉过我……但我是知道的。不过多亏你来,我才能确定。”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微笑起来,“这个答案,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啊。” 莱涅望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他说,“你看着我的脸,能知道些什么呢?” 海伦娜修女默默地看了他很久。后来,她从围栏的缝隙间伸出手,抚摸着莱涅的脸颊。 “我的孩子啊。”她慢慢地说,“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就像小时候大病痊愈的那天,灵魂在世上跋涉一圈,才被上帝召回我的身边;只是每一次旅程的远近不同罢了。这一次,你看起来跋涉得最遥远,最艰难。” 莱涅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栅栏上,让海伦娜修女擦去他的泪水。 “你从这里出去,还要继续走吗?”她问,“好上帝没有让你觉得心里平静吗?” “我不知道……”莱涅说,“但是和你说话,我觉得很平静。” “我心里也很平静。”她微笑着说。 “谢谢你生下我,妈妈。”莱涅低低地说,“我爱你们。” “我们也爱你。维尔纳。”海伦娜修女抚摸着他儿子的头,“我们总有一天会再团聚的。” 午后的阳光顺着稀疏的枝桠轻柔地抚在身上。在石墙的外面,他们才发现,冬天快要过去了。 “原来我遇见你的那一晚,就是你从修女院探望她回来的路上?” “是的。” “她知道这十年间你都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儿子……曾经当过主教呢。” “这对她都不重要。” “是啊……对于一个母亲来说,都不重要。” “亚瑟。” “嗯?” “对于她,你有什么感觉?” 亚瑟看着他,慢慢地回答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8 正文 分卷阅读8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9 世界之灰 作者:Dome 分卷阅读89 :“她好像是一直生活在蒙恩典的喜悦里的。她总是面带微笑。和她的儿子完全不同。” “一点都不同?” “嗯。我一直在她脸上寻找着某些东西,可是没有,我看不到。也许她曾经有吧。或者在那种时刻才会显露出来。” “是什么东西?” “简单地说,我的确是在她脸上寻找跟你相似的东西。一种坚硬的、令人生畏的东西……因为,如果没有它的话,人是不可能为自己的愿望敢与上帝订立誓约的。” “原来是这样。你是对的,亚瑟。”莱涅说,“不过,我也明白了,为何人不惜献祭一切,也要订立誓约。因为有的愿望,真的煽动人想以偿还不了的代价去搏一搏啊。” 他们两人都沉默不语了。几只鸟飞过天空,在他们头顶留下一闪即逝的阴影。 莱涅伸出手,环抱着亚瑟的背。在两个肩胛骨的地方,他闭起眼睛,轻轻地抚摸着。 看,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你这里的伤,还会疼吗? 欣嫩谷与卡理斯玛 完 年表 (符号*表示文中提到的历史事件) 1415年 康斯坦茨大公会议裁决波希米亚神学家扬·胡斯信仰异端,将其火刑处决*。 1497年 维尔纳·冯·莱涅生于梅明根。 亚瑟·卡尔洛夫生于海德堡。 1504年 亚瑟随母亲回到波希米亚。 1509年 亚瑟在母亲病故后被舒陶芬伯爵召回海德堡。 1510年 亚瑟从海德堡城堡出走;在康斯坦茨结识莉狄亚·瓦尔维一家。 莱涅被父母送入海德堡的修道院学校。 1514年 阿尔布莱希特·冯·勃兰登堡(24岁)成为美因茨大主教与选帝候*。 1516年 莱涅与亚瑟在海德堡相遇;后者经沃芬贝格执事长推荐进入海德堡神学院。 1517年 亚瑟与莱涅受邀拜访美因茨宫廷。 阿尔布莱希特准许罗马在德意志地区出售赎罪券*。 马丁·路德在维腾堡发表九十五条论纲,并致信阿尔布莱希特*。 亚瑟离开海德堡,前往康斯坦茨投奔瓦尔维一家。 海德堡神学院暴动与宗教审判。 莱涅在海德堡受封神职。 1519年 查理五世当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路德与罗马教廷代表在莱比锡进行神学辩论*。 1520年 莱涅在康斯坦茨杀害瓦尔维一家并逮捕亚瑟,将其关押在海德堡。 雇佣兵长官约翰尼斯·冯·兰德克收留流浪中的莉狄亚。 莱涅被任命为埃默巴赫主教。 1521年 查理五世在沃尔姆斯召开帝国会议,路德申明改革立场*。 1522年 沃芬贝格协助亚瑟从海德堡越狱。 莱涅前往特里尔面见大主教里夏德·冯·格莱芬。 兰德克担任特里尔大主教卫队长。 骑士弗兰茨·冯·济金根向特里尔大主教宣战*。 1523年—1524年 济金根在兰德施图尔城堡战败身死*。 莱涅返回埃默巴赫。 亚瑟、阿尔伯特·汉莱因以及莉狄亚在埃默巴赫会合。 莉狄亚刺杀莱涅未遂。 农民战争爆发*。 兰德克卸任特里尔大主教卫队长,被调往埃默巴赫。 农军包围埃默巴赫。 阿尔布莱希特将莱涅召至美因茨。 埃默巴赫宣布脱离天主教会进行自治。 1525年 莱涅以美因茨大主教代理人身份与农军代表谈判。 阿尔伯特指使埃默巴赫代表在美因茨伏击亚瑟。 亚瑟与莱涅在美因茨重逢。 埃默巴赫瘟疫与大火。 农民战争以失败告终*。 1526年 莱涅和亚瑟在梅明根修道院探望海伦娜修女。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