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 分卷阅读1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 书名:巴黎往事·révivisbsp;d’un souvenir de paris 作者:张鹤缱 文案 一九四七年,我在展厅里看到那幅肖像画,忽然想起六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来…… 内容标签:异国奇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秘密 一九四七年,我在展厅里看到那幅肖像画,忽然想起六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来。 这件事情本皆因我的好友凯恩而起,然而我还清楚地记得,七月底的那个闷热的下午,他居然对我反咬一口! 那时我原本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看报,他突然说起那天我和茱莉亚小姐两个月前单独在书房里的事。我呛了一口降暑的凉茶,赶紧解释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凯恩。我和茱莉亚小姐并非……” “当然,当然。哎!”凯恩那双圆鼓鼓的蓝眼睛打着转。他摸了一下热烘烘的沙发靠背,走向窗边,“茱莉亚告诉我了,她说你问了艾德里安的事。” 我满心以为误会已经解开,舒了口气。然而凯恩显然仍未放松。他在刚换上的白纱窗帘边踱来踱去,终于迟疑着开口道:“沃伦,你听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我一边放下茶杯,一边用黑眼珠子疑惑地盯着他:“我没什么话……” “哎!德奥渥涅家的管家都告诉我了。”凯恩走到我身边,双眸闪烁着神秘的蓝光。 “什么?”我一脸茫然。 凯恩一拍沙发靠背,吓得我一抖,然后跺着脚走到书柜边,转过来朝我喊道:“沃伦,你承认吧,你爱上他了!” “什…!” “你爱上了艾德里安,所以才到处打听他的事,不是吗!” “怎…!” “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沃伦。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最后竟然是茱莉亚告诉我的,你不觉得最为朋友你这样太见外了吗!”这连珠炮的一串话仿佛是他瘦长的躯干里早就准备好的,他只需要把它们挤出来,就像人们后来挤牙膏时那样。 我不知道我当时堆满了肉的脸有多狰狞扭曲。我只大吼道:“——不!”,并想把眼前这个蠢人扔出窗外去! 我要说的整个故事,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那天下午那个心惊肉跳的误会绝对是原因之一。 虽然我知道这个故事要全托凯恩的福,但我最好的朋友会这样怀疑我,其实还要全怪他! 事情刚开始是这样的:那会儿我才二十出头,虽然家道中落,也还算有钱,整天和几个朋友游手好闲。那件事就因我这位叫凯恩的好友而起:在那个春意盎然的四月初,他爱上了茱莉亚莫雷尔——那位金发碧眼的姑娘。她的父亲热爱收藏,他们就是在莫兰夫人的古董鉴赏沙龙里认识的。 但是茱莉亚小姐却十分神秘:“每当我想邀请她去散步,她就急急忙忙坐上马车,说要去德尼家。”凯恩总在我看书的时候在我耳边这样叽喳道,尖锐而嘈杂,“德尼家是不是有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的少爷?” 那天傍晚,我照例用肥短的手拿起报纸看着说:“是啊,我和母亲常去昂立夫人的沙龙里,有时能见到德尼夫人也在那儿。她们是好友。” “那她儿子呢?” “听说他体弱多病,很少出门。” “但下周昂立家不是要举行宴会吗?他会去吗?” “我哪知道。” “沃伦,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我,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了!你帮我看一眼——就一眼——看看茱莉亚和那个德尼少爷究竟有多亲密。如果真是那样……” 我不胜其烦地甩开手。以我滚圆的重量级,瘦削的他根本不是对手。 骚扰无果,他悻悻地走到门边。我原以为他已放弃,谁知他突然在书柜前停下,嘴里念叨道:“我太悲伤了,也许后天的晚宴,不得不取消了,沃伦。” 我心里升腾起一丝不安,左脸的肉抖了一下。 “也许大半年,我都不会再邀请朋友举行晚宴了,我只想躲在家里一个人孤独寂寞!” 我一下拿开报纸,皱眉望着他的背影。 “安东尼一定会非常失望,他没有机会再做那道波亚克羊肉了!那羊肉原本是那样细腻多汁,喷香诱人!”凯恩悲痛地摇着头,几缕金发挡在眼前。 “凯恩……”我咬牙道。 “那晶莹的色泽!柔软的质感!噢!” 所以这个仲春的夜晚,我就坐在大厅西边的沙发上,悄悄打量起这位从前只闻其名的少爷来。 铺着地毯的大厅里,压花墙纸发出橡胶的味道。人语如水晶吊灯的光,隐约而零碎。 小德尼坐在玫红色天鹅绒的窗帘边,似乎躲着大厅中央人来人往扬起的灰尘。他很瘦,穿着一身中规中矩、颜色暗淡、与明艳的春天格格不入的衣服,一头棕色毛发细软而毫无光泽;脸色灰蒙蒙的,眼睛深凹进去,被浓重的黑眼圈包裹着;下斜的、尾端撒开的眉毛显出一种无力来。 他一直默默坐着。我以为今天这样微风和煦的夜晚就要在平淡中结束,灌了几杯酒,为错过的几位向我(或我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抛媚眼的小姐遗憾,只是想起波亚克羊肉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终于有两个人走过来和他交谈,一个也是我的朋友——卡尔,另一个红头发绿眼睛满脸雀斑,非常活泼好动。 “艾德里安,你怎么不去跳舞?” “我白天才去了德奥渥涅家,太累了。” “明天的音乐会,你又不会来是不是?以前卡尔邀请你去画展,你也没去,甚至一封答复的信也没写。”红头发的那个端着酒杯说。过热的这年四月和红酒让他不断拨弄着领巾。 这位德尼少爷低着头微笑着小声说:“那次父亲不让我来。我真的非常抱歉。”他和这位红发似乎不在一个季节。 “你总是这么听话,艾德里安!” “我并不是…” “还不是?那——来,喝一口酒!” “医生不让我喝,妈妈会不高兴的。” “哦——这还不听话?” 艾德里安瘪了瘪岩石缝般的嘴,苦笑道:“我干嘛让妈妈不高兴?” 红头发吃了一口随手拿来的黑布丁,赶紧甩开了恶心道:“去他妈的,这什么英国佬的玩意儿,真难吃!” 脾气向来温和的卡尔也说道:“我从没吃过这么恶心的东西。” 一会儿,卡尔和红发走了,茱莉亚终于过了来。她兴致很高,海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她偶尔拉拉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甚至摸着他的脸颊说:“哎,可怜的昂立夫人,若不是泰伦斯在,她也不用弄恶心的黑布丁作招待。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 ” 艾德里安似乎并不像她那样高兴,少言寡语,只偶尔应付地勾勾嘴角:“是啊,太难吃了。但是看在昂立夫人的面子上,怎么样也得硬吃一点下去。”他用那双关节突兀发青的手十分不情愿地动动勺子。 确实如传闻所言,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茱莉亚,他不跟其他任何姑娘搭话。有好几位俏丽的小姐夫人从他面前走过,他竟然头也不抬。我想,他不过是一个病弱的乖乖少爷。茱莉亚小姐那样漂亮活泼的人(她大大的、微微下斜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鼻子虽然有点扁,但从侧面看也算小巧精致),没有理由喜欢上这样一个病弱的、毫无生机的男人。 终于有人来请茱莉亚小姐跳舞,只剩下他一人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他竟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起黑布丁来,还回味无穷地舔干净了勺子。 吃完后不久,他突然不再像之前默默坐着时那样有意无意地打量大厅中的人,而低头在座位上挪动,寻找着什么。他站起来,在沙发上摸索,又绕着地看了一圈。但从他摸头发这个动作来看,似乎并没找到。他仍紧闭双唇,也不询问附近的人,只是面露难色。 我好奇地看着这位安静的少爷鲜有的举动,目不转睛。 这时,一位瘦高的燕尾服侍者走过来,说了几句话,将一张折叠的、有一处墨渍的小纸条拿给他。他如释重负,却不想被察觉,压抑着神态语言,脸却涨得通红,好像头发的棕色浸到了脸上一样。 “谢谢。”我听见他说。然后,他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才把纸条放进了衣兜里。最后他又对侍者说:“呃……谢谢。”并再从托盘里拿了两份黑布丁。 茱莉亚小姐跳完舞回来,尖着声音对艾德里安说:“我听说今晚上有人吃下了五六份黑布丁!” 艾德里安惊讶道:“那种像屎一样的东西竟能吃下那么多?” “是啊,我就说!” “真是无奇不有!”此时艾德里安娴熟自然。 我看他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心想: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我并没有将艾德里安找纸条鬼祟的行径告诉凯恩,但凯恩仍旧不放心。他拉着红色的领结,悲怆地叫道:“不!沃伦,你想想,这个艾德里安德尼,是茱莉亚从小的玩伴——她的青梅竹马!我觉得茱莉亚很可能喜欢他那种类型的人——更温柔更有艺术气息的——而我总是过于鲁莽……” “所以?” “德尼夫人是不是每周都会去昂立夫人的沙龙?” 哎,几天后,我又坐在了昂立夫人的沙龙里。作为稀客,作为年轻男人,被夫人们调笑是不可避免的。好在我不是美男子,最多被昂立夫人戏谑了句:“你怎么又胖了?头顶好像更油光了。”谈话的中心就转移到了德尼夫人那里。 “艾德里安的身体还是那样,虽然他每样药都吃了。我不知道他的睡眠究竟有没有好转,但是他枕头上最近老是有汗渍——非常多,一圈一圈的。不过今年春天是有点太热了。”美貌的德尼夫人抹了抹印着宝蓝色玫瑰的裙摆,接着说道: “对了,上次我告诉你的那件事——艾德里安最近鬼鬼祟祟的——结果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说啊,艾德里安那样乖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在给姑娘写情书呢!那天克莱蒙都告诉我了,他走进屋里,艾德里安慌张地推倒了一摞书。他装作不知道把茶点端了进去,走的时候,他看到艾德里安把那些书摞起来,沾上了颜料——他只是在画画!……窗外的茑萝藤花正好开了。” 我挑了一下眉毛,装作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感叹道:确定他不是在偷吃黑布丁? “他从不想惹我们生气的——如果我们知道他在里面偷偷画画而不是在看书学习的话。” “噢,可怜的小德尼。”昂立夫人瘪瘪她丰满红润的嘴。暖风从阳光处吹来,两位夫人柔和的声线像一支曲子萦绕在屋里,让我更眷恋起大好的春光。 不过,听到的这件事让我颇有些失望,因为画画和那日宴会上的小纸条难说有什么关联。不过凯恩交给我的那件事,倒很快有了“收获”。 作者有话要说: ☆、道听途说 我在人头攒动的歌剧院门口逮住了茱莉亚小姐。因为凯恩的热情追求,茱莉亚小姐和我也熟络了。那天,我趁机邀请她与我一同乘车。我挠挠脑后仅剩的一圈黑发,悄悄从最近热火朝天的新派画家说起,提到说德尼夫人在昂立夫人的沙龙里说自己儿子也很喜欢画画。 “这件事艾德里安还得感激我才行。”坐在我对面的茱莉亚捋了捋她柔软而微卷的齐肩短发,薄汗浸湿了她的发鬓,有一股淡碱的清香飘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我,艾德里安也不会把绘画坚持下去。” 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穿着淡紫色春装的金发美人,迟疑着问:“他画肖像吗?”不小心破了音,咳嗽了一声。 茱莉亚小姐海蓝宝石般的眸子左右扫着马车坐垫的流苏,有一种不经意的好奇。她若有所思地笑道:“他画呀,每天都画!你知道,有了爱情的驱使,人们总是会做许多平时根本无法坚持的事。” 我两跟手指点着坐垫,外表平静地将话题转到了她胸前的那朵耧斗花上。 然而我心里不断地、愤愤不平地想,如果天天给茱莉亚小姐画画就能俘获她的芳心,早知道就不该在十岁那年拒绝母亲给我请绘画老师了! 莫雷尔小姐确实有这样的魔力,能让平时唯唯诺诺的乖乖少爷背着父母做这么多偷偷摸摸的事。果然,爱情让懦夫变为勇士。 那天我亲自到和平大街上找裁缝改衬衫,因为跑到我家中去的凯恩肯定想不到我在这儿,我也就不用安慰这可怜人儿。而我竟然在那儿碰见了德尼夫人。更稀奇的是,艾德里安也跟着出了门。 互相问候过后,德尼夫人在店里和裁缝讨论起细节。我则悄悄观察起艾德里安。 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色的马甲,在一旁独自张望,又在一处发了很久的呆。我伸长脖子,才知道他是在看一副袖钉。 “艾德里安,你喜欢这个黑色?”德尼夫人走来问。 “不……我只是随便看看。”艾德里安回神,慌里慌张地说。 “你不是一贯都喜欢蓝色、绿色或者白色的袖钉吗?你也更适合亮色。”德尼夫人一边把玩着自己的珍珠手链,一边看着儿子棕色的头发和眼睛说。 “不用了,妈妈。”艾德里安赶紧对要从橱柜里拿出袖钉的店家摆手,而德尼夫人执意要拿出来看看。 “喜欢的话我就买给你。”德尼夫人看见儿子把它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黑水晶。 “可以吗?但爸爸会不会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3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3 ……” “噢,别理你父亲!” 艾德里安又把玩了一阵才小声说:“我还挺喜欢这个黑色的……”说完抿着过薄的嘴唇笑了笑,看了看母亲的脖子和店家的手,把视线停留在橱柜的边缘上。 德尼夫人让人把袖钉包起来,艾德里安拿了那个精巧的黑色小方盒,放在自己兜里,小声对母亲道了谢。看他一脸幸福的模样,我当时心想,也是时候告诉凯恩我的结论了。 然而,在昂利夫人那儿听到的一些事又让我疑虑起来,使我下决心的过程一波三折(那时,我必须考虑到凯恩的心情与波亚克羊肉休戚相关)。 在那次夜宴前不久,大概是之前复活节那会儿,艾德里安说要去找茱莉亚小姐,却让自家车夫驾车到巴黎林荫大道;并且,他让车夫在大街半路上停下。 “天气非常热——从三月份起就热得不像话了——简直就像提前过了夏天,整个马车顶都在冒烟,我听见头皮噼里啪啦地响。”当时,和我一样几乎秃顶的车夫鼓着绿色的眼睛,显得恶狠狠地对夫人们说,“但少爷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那附近没有什么值得一停的,我想少爷可能在找人,那儿有个谢瓦利埃咖啡馆。” 可艾德里安并未离开马车。他们在那儿停了大约一个小时。“少爷一直呆在闷热的马车里,我还想他是不是中暑了;您知道,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然后艾德里安让车夫驱车走了。 艾德里安竟然没有去找茱莉亚小姐?难道……?德尼夫人倒坚持认为艾德里安是在那儿收集绘画素材。 之后的一周,我有六天都泡在昂利夫人的沙龙里,可事情并没什么进展;加上我听说凯恩家的主厨安东尼病了,我就把各种焦虑的心情都怪罪到了漫天的花粉身上。 我去找那位画家时,也并没有期待会在那儿得到什么讯息。 我那次去是为母亲十月的生日,她想要幅自己的肖像画——以这位画家的热门程度来说,提前半年预定也未必排得上。 这位意大利流浪画家名叫纳夫塔利。如果不是凭借高超的技艺,以其犹太血统恐怕是不能这么大牌的。我还记得有段时间许多二流画家都竞相复制他的作品,特别是那幅相对简单的素描自画像。 那天,我没见到想要见到的人,只被纳夫塔利好心的邻居——吉布森看到了:“噢,道格拉斯先生,久仰大名。您是要找纳夫塔利吗?实在遗憾,纳夫塔利要待会儿才能回来。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到我屋里坐坐。” 四月的春光让我迷迷糊糊的。我跟在这个体型和我相似的红色大胡子后面,没能拒绝他的盛情。 市民气息浓重的吉布森热情开朗,很爱结交上层人物,出入大场合,他常常跟着纳夫塔利参加一些宴会。所以他也很愿意跟我结交。 “您来找纳夫塔利画像?他今年的订单还真是多。”吉布森唠唠叨叨地说了很久那些先生夫人、贵族、布尔乔亚等一干人,忽然他说道,“之前他才搞砸了一笔——一个月前——大概三月底……天气刚热起来那会儿吧。他那天去给德尼家满二十岁的少爷画像,结果第二天别人家的仆人就送信来说不用再去了。” “为什么呢?”我之前一直坐在摇摇晃晃的木凳上打哼哼,听到艾德里安的事,来了兴趣。 “不是很清楚,纳夫塔利这个人一直是神神秘秘的,您知道。不过他看在情分上好歹还是告诉我一些事。在去德尼家画肖像之前,他收到一封寄错的信,是德尼把信装错了信封,那封信原本是要给莫雷尔小姐的。” 给莫雷尔小姐的情书被装错了?我感觉自己猜到了一大半事情的经过。“纳夫塔利先生看了那封信?” “我觉得他看了,虽然不知是不是无心的。”吉布森又拨弄起他杂货铺里年久失修的机械读写桌来,捣腾起一阵春尘,“不过我觉得在德尼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天晚上回来纳夫塔利的表现有点怪——他总是以为自己掩饰得很高妙: “他的话异常多,一回来就问东问西,什么我的凳子修好没,他某支画笔的毛开叉得不能再用了……您知道他是多么少言寡语的人的! “我问他:‘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他说没有。 “不过呢,他虽然不承认,我还是可以肯定出事了,因为第二天德尼家的仆人就过来给了他报酬,让他不用再去画画了。” “出了什么事呢?”我赶紧追问,木凳发出咿呀一声。 吉布森一瘪嘴一耸肩,红色打结的胡子仿佛萝卜须一般抖动着:“天晓得。不过既然他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只好劝他给德尼写一封信:‘我知道你没有画完那幅画又收了报酬心里不安。’ “他听从我的建议邀请德尼月初到林荫大道的谢瓦利埃咖啡馆见面。但德尼没有回复他,也没有来。” 艾德里安那天让马车停在半路上是打算见纳夫塔利?原来他真的不是去见茱莉亚小姐的。我听到座下的木凳吱地舒了一口气。 关于在德尼家画像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朋友卡尔家听到的一些事大概可以作为佐证。那时,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整理好整个前因后果一口气告诉凯恩,让他的心和我的胃长痛不如短痛! 自从我确定了艾德里安和茱莉亚的关系之后,就故意逃避与凯恩的碰面,常躲到卡尔家去,那个在那年春天少有的飒爽的多云天,我们两人坐在客厅里一边看报一边聊起天来。 “两派画家开始了论战,沃伦,你看,”那时论战还不激烈。卡尔咧着凸出的下颌上的大嘴巴笑道,凸出的下颚让他的脸独具个人风格——仿佛一颗硕大的蚕豆,“老派画家说,社交界不过互相恭维;但新锐画家们说既然艺术越来越大众化,那么也会越发个人化——这个叫杜兰的还算说得中肯。”卡尔最后摇头笑着总结,“我是没有绘画天赋的,你知道,沃伦。虽然我觉得学院派画家纳夫塔利的画是充满了现实的美感,但也确实老气了。 “在之前我被拉进的那个画友会——你知道吧,茱莉亚的那个,之前他竟然还批评了雇主茱莉亚小姐。” “你参加过那个画友会?”我漫不经心地扫着报纸上那些花体铅字,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铁线蕨糖浆浓茶。在这样一个阴凉的春日一边看报喝茶一边讨论艺术,实在太风雅啦! “是啊,只有德尼一个人帮茱莉亚说了句话而已。” “德尼?艾德里安?”我抛开那些对于风雅的莫名感慨,皱起杂乱的八字眉。 “对啊。不过因为茱莉亚临摹了提香的《维纳斯》。纳夫塔利说:‘我认为你们在这个阶段,应该多画一些实物,哪怕是最简单的石膏几何。’让她很是窘迫。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4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4 “结果一直沉默寡言的德尼竟然大声反驳纳夫塔利说:‘天天画鸡蛋不是很容易让大家讨厌绘画吗?如果都是练习,不那么枯燥不是更好?’最后纳夫塔利只好说:‘绘画原本就是枯燥的。’”蚕豆上的口刚闭住,楼下大厅的摆钟突然敲响了,蚕豆上嵌入的两颗玻璃球机敏地瞄了一眼窗外。 我沉默地听摆钟敲完第三下,想到可怜的凯恩,只得悲伤地告诉了他凯恩怀疑的艾德里安和茱莉亚的事,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噢,怪不得!你知道吗,在画友会上,每当纳夫塔利帮莫雷尔小姐修改画作,德尼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我们其实都早有猜想了,只是觉得德尼配不上莫雷尔。不过说起来,那个纳夫塔利也太关心莫雷尔小姐了,还总是不太待见德尼,该不会他也看上了莫雷尔小姐吧?” 那时,连日蹿出的谜题和接踵而至的谜底让我也有些怀疑一切的真实性了,但年轻人总是偏向于更快而不是更精确地下结论。 我当时只是想:哦,原来是这样!?那无意中看了艾德里安写给茱莉亚情书的纳夫塔利岂不是…… 好在艾德里安在林荫大道时没有下车来,不然小小的咖啡厅就会变成决斗现场了。 茱莉亚小姐的追求者真是一波接一波,看来事情远没有凯恩想的那么简单! 但我不认为艾德里安是凯恩的强劲对手,因为只要他的母亲不同意,乖乖少爷的他绝不会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倒是纳夫塔利那样的人,就算他带着茱莉亚小姐私奔也不足为奇! 直到那天为止,我一直这么认为…… 那天我去找德奥渥涅少爷用晚餐,德奥渥涅夫人让他为我演奏钢琴,然后她说:“你的演奏远不如小德尼来的那天了。你还是应该弹那首《威尼斯船歌》。” “得了吧妈妈,要不是纳夫塔利在那儿,我是不会弹那个犹太作曲家的曲子的。”德奥渥涅少爷冷淡道。 我睁着好奇的眼睛紧盯着说话的两人,端着点心进来的干瘦老女佣冷笑着对我念叨道:“那两个人的关系可不太好,我从头到尾没见他们说一句话——我是说那个犹太人和德尼少爷——那天德尼少爷还犯病了,脸色相当苍白。明明今年四月中那么热,我还记得,他要了一床毯子。” 听到这些,我对自己知道内情这事儿相当得意。 可我并没有得意太久。 也就是那天在德奥渥涅家用完晚饭,我一心惦记着那件事,就随口朝头发已经只剩了一圈、白眉盖住双眼的管家问了两句(最初就是这件事让我在凯恩那儿落下了爱上艾德里安的口实)。 “关系不好?不,我看不是这样的,道格拉斯先生。想不到您对德尼少爷如此关心。我并没有听说他和纳夫塔利先生有闹什么不愉快。您别听劳拉那个又疯又老的女人乱说。那天他们两人是有说话的——后来在走廊上,就是在少爷凑完钢琴曲之后。当时我正看着家丁给庭院里给那棵得了茎腐病的紫衫施肥呢(您看,就是那棵),正好看见他们站在走廊上说话。您肯定是误会了,就算那天早些时候他们确实没怎么说话,但是据我所知,德尼少爷是纳夫塔利先生的画迷,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还曾在卡尼尔伯爵的宴会上和吉拉尔家的少爷吵得不可开交,就因为吉拉尔少爷无法认同纳夫塔利的绘画风格——您知道,吉拉尔少爷非常前卫。所以——德尼少爷和纳夫塔利先生的关系不可能不好的!” 这让我混乱了。 我心想:莫非,是我弄错了什么?那时,我才想起袖钉,重新思索起小纸条的来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德?奥渥涅家 四月中旬,连日的阴云被海风吹散,明媚的大地镶在一块玲珑剔透的琥珀里。下人们打扫了花园,地砖的缝隙还透着润湿的苔藓之绿。德奥渥涅夫人和德尼夫人坐在被邀请来为家庭场景画像的纳夫塔利安排好的位置上聊着天。 “孩子们都是这样,是不是?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艺术家。”德奥渥涅夫人说。 和艾德里安差不多大的德奥渥涅少爷不满道:“妈妈,可是您逼着我学钢琴的!” 德尼夫人笑道:“艾德里安还不是一样,一有空就去茱莉亚的什么画友会。是不是,艾德里安?” “什么?”艾德里安抬起头。 “我们在说你呢。” “小德尼是不是不舒服?”德奥渥涅夫人问。 “他还不至于那么娇弱!我看哪,是一旁的画家让他分神了。” “妈妈!” 德奥渥涅夫人笑道:“他喜欢画画。” 一直在一旁闷闷不乐的德奥渥涅少爷说:“喜欢画画的人可真不多。毕竟,画得再美,也不过是模仿罢了。” 艾德里安笑而不语,视线所及的德奥渥涅少爷的脸是笑容的开关,一旦他的视线从上面移走,形成微笑的电路也就切断。 两位夫人饶有兴致的看着艾德里安又是调整姿势,又是拉紧外衣,又是装作被一旁枝头的麻雀吓了一跳的模样。 一排白紫相间的三色堇的庭院那边,纳夫塔利正冷静地站在画板后。他离这群谈笑风生的上流人士远远的,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了画中的人物,并不和自己处在同一世界。他时而抬眼观察,时而举笔停顿。当德尼夫人她们谈论到孩子们时,他也正好放下作画的手,静静看了看远处说话的几人。 他之前曾走过来让大家坐在他构图的位置上,这是这个上午他离大家最近的一次。那时奥渥涅少爷不满地瘪瘪嘴,已经不高兴了。 他朝艾德里安走来时,艾德里安就事先站好在一旁。他挪动椅子,艾德里安盯着他的背,待他转过来,艾德里安又盯向靠背椅。 “您坐这儿。”他朝椅子伸伸手,转头帮奥渥涅夫人摆座位时,艾德里安才摸着椅子的扶手做出了“好”的口型。然后他又接连整理了桌上的杯盘花叶,极有效率地回到了画板后。那之后,艾德里安就更没怎么说话了。 德奥渥涅少爷继续滔滔不绝:“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模特,纳夫塔利也画不出什么东西来。但真正的画家运用的是自己的想象力,比如那些新派画家——比如杜兰他们画的画!——只懂得照着画没什么了不起!就像音乐——想象力创造美!” 艾德里安一直沉默,目光随着渐起的凉风像风筝的断线一样被吹落到桌上的杯子汤匙、钩花白桌布上。 “可怜的小德尼,今年的春天这么热,这风还让你觉得冷吗?千万别又生病了,昂立还盼望着趁今晚的晚会能看看你呢。要不要进屋坐坐?”德奥渥涅夫人朝脸色苍白的艾德里安关切地问道。 艾德里安无力地点点头,赶紧进了屋去。 “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5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5 这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前些天去他舅舅的葬礼时也这样,医生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德尼夫人向德奥渥涅夫人说开来。 德奥渥涅先生趁此机会邀请大家都去屋里喝杯咖啡,纳夫塔利也受到了邀请。艾德里安披着薄毯蜷缩在屋子角落的沙发上,显出对接下来的事都再无兴趣的模样。 德奥渥涅少爷自告奋勇要演奏一曲:“请允许我演奏门德尔松升f小调的《威利斯船歌》,我想用这支曲子表达我对纳夫塔利先生的敬意。” 艾德里安心中很不平。之前他们在庭院里谈论纳夫塔利的时候,这小子因为无知而胡言乱语了一通。而现在他却装作他崇敬纳夫塔利,喜爱纳夫塔利的画作——喜爱高雅艺术!——升f小调! 琴声像一只桨,缓慢地划动在心绪的海上,又像一只笔刷(就是纳夫塔利最常用的那只,笔杆削得十分均匀,但因常年使用而在笔端有了一些凹痕)给画静静铺上一层层重彩。 艾德里安想到纳夫塔利来法国前在意大利的那些岁月,孤身一人的童年;他还想起纳夫塔利画的那些色彩黯淡、神色忧伤的《威尼斯》和《佛罗伦萨》来。那些艺术家心中的圣地,在纳夫塔利笔下都那么破旧,百花大教堂前街道脏乱、乞丐零星。那是纳夫塔利从巴黎美院毕业后再次回到故乡绘制的。他在来到法国之前的唯一一幅公开发表的画作是在参加第三次独立战争之后绘制的《上帝降临》。画中有几个流浪汉蜷缩在街角,周围又冷又脏;一束微光从头顶落下,而乞丐们都只想着自己的苦难,低垂着头眼,默默无言。 德奥渥涅夫人和德尼夫人一边听着一边轻声评价着德奥渥涅少爷的演奏,德奥渥涅先生时不时皱起眉头以表示对儿子技艺的挑剔。有仆人端上了一些点心,对在此进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艾德里安装作出神,盯着西窗下叠橱写字桌的金纹镶边,明黄的光从那儿滑落到脚凳的缎面上,变作橙色;脚凳四脚在三面窗下生出交错的影子,随时间爬远,最后躲进两位夫人坐着点脚摇首的靠背椅下。白桌布的蕾丝边散发着茉莉香;咖啡的热气氤氲着窗外的风景画,栗树上的麻雀扑腾飞起,在地毯上留下枝叶晃动的阴影。 最后,艾德里安把视线落在侧身对着自己的纳夫塔利身上。纳夫塔利背着手,左手手指正轻抹着右手大拇指扁平的指甲,好像在玩味那个微翘的弧度。他总是不知不觉做这个动作。他还是穿着那件没有袖扣的衬衫,站姿向左边空着的乐谱架倾斜着(他总用左肩背画架),仿佛还在思考被迫停工的画作水彩稿。他随意捆住的长发散落身前与肩后,显出艾德里安记忆中那种干燥、冰凉的质感。 艾德里安的目光终于移动到了纳夫塔利的脸上。他期盼现实能对他宣判死刑,让他无需再承受希望落空的痛苦。 然而当我们想要好的结果,偏偏会出些纰漏;当我们已经向命运臣服,生活又像是感到无趣了一般,伸出它的橄榄枝来。 纳夫塔利黑色的眼睛像夏夜无风的亚得里亚海,随着深浅变幻出浓淡;青色的泪沟赋予他长久岁月特有的深刻。他的视线慢慢移到艾德里安的脚下,又移回艾德里安的脸,不再移开了,仿佛是随着音乐随意地停留在那儿的。 音乐比拟出的涛声划着贡多拉,游荡在水城静谧的夜里,重复的乐章小节如艾德里安多变反复的心境。它出自刻意,经由音乐家的巧妙构思,又显示出自然的随意性,正像纳夫塔利当时的目光。 音乐一完,纳夫塔利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站定,拍手赞扬,像只不过走神片刻(但又没有走神后那种霎时恍然的神情)。艾德里安为此举彻底困惑了,因透不过气悄悄放下毯子去了走廊。 那条走廊通向储物间,人很少。身后有些破旧的木梯上还雕着帝国时代流行的纹路。艾德里安揉着太阳穴,拉拉领巾,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 然而那个真实的纳夫塔利,像狡猾的政治家一样,并不像艾德里安幻想中那个纳夫塔利只给予他纯粹的快乐或残忍,而是恩威并施。他跟着艾德里安出来,率先开口对他说: “德尼少爷,您那天没来赴约。” 艾德里安心中好不容易平息的旋律陡然上升,节奏由三拍变成二拍。无章的重音和滑音让音符和休止符全都飘了起来。 他真实地感到纳夫塔利走过来时空气打旋残留的移动;并且纳夫塔利的黑色长发也给自己在内的走廊多洒上了一层清澈的、灰白的环境色。 如果是在之前的画友会上听到纳夫塔利的这句问话,艾德里安一定会欣喜若狂;而此时艾德里安却五味参杂。他认为应该惩罚纳夫塔利的故弄虚玄;但抗议最终被镇压了。 “我那天……嗯,生病了,没来得及通知您,实在抱歉。” “很遗憾,”纳夫塔利的手依然背着,视线随着眨眼的频率自然地交替在艾德里安身上和窗外的风景间,“如果您的身体状况允许您多来几次画友会,您在绘画上的技艺会进步得更快。” “我父母希望我只把它作为一个兴趣爱好。” “您应该知道您绘画上的天赋。您不该浪费它。” 艾德里安这才想起了绘画来。他想起颜料、画布、煤油的味道(可能因为纳夫塔利身上的这些味道),想到许多晚餐后的黄昏自己偷偷躲在房中悄悄画画的场景,像少年人想着初恋一样既羞愧又幸福。 然而他又想到,它是那样忽冷忽热、难以捉摸,他不敢向它表白自己的心意。他暗自地、充满卑微和爱怜地远望着它。但纳夫塔利却告诉他,它并非对自己毫无情意。并且因为纳夫塔利与它“熟知”,所带来的消息就更加可信。 艾德里安欣喜不已,一种未经分辨的勇气涌入了他的头脑。他红着脸说:“确实,我很喜欢画画……我想一生都画画,并不介意它是否能为我带来辉煌的前程。但纳夫塔利先生,您真的认为我有天赋吗?” 纳夫塔利听着他纯真热情地表白微笑着说:“当然。虽然画友会的活动已经完了,但如果您不嫌弃,我邀请您五月初时到蔽画室来,带上您的画。” 艾德里安接过纳夫塔利递给他的写着日期和地址的、上面有一处墨渍的纸条。他看到纳夫塔利的手有些颤抖(也许是他自己在颤抖)。他像得到了中意已久的礼物的孩子一般,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太棒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 “应该是我感激您。”纳夫塔利说。 作者有话要说: ☆、画友会 我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震惊。 我并不清楚艾德里安对纳夫塔利的崇拜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愫还是对艺术的追求。但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6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6 是无论哪种都不符合我对他的认识,无论哪个都会将他毁灭,就像它们摧毁兰波一样。 往大了说是这样,往小了说,几年前凯恩的舅舅家有个叫马松的仆人就闹过这样的丑闻,后来他被辞退回到村里,没多久他父亲就因气急败坏得病死了。 但是我和凯恩还是认为,谈论这样的事情就好像在谈论远东的神话,是离我们很遥远并且永远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事情。 原本我对这些人也是很厌恶的,就像人们排斥所有未知的东西。不过自从见过凯恩和他舅舅是如何拳打脚踢地把马松赶出去时,我倒同情起他来。当然我从未跟凯恩提起,毕竟这是一种他那样的生活富足、相貌堂堂的男人永远不会懂的,而我身为秃顶的胖子却完全可以理解的,弱者的世界。照理说我应该感激凯恩误会我爱上艾德里安时对我的“理解”?也许凯恩之所以对马松那么粗暴,并非因为他莫名的趣味,而因为他只是个下等人? 放下这些不说,我忽然知道远东的神话竟然就在自己身旁上演,竟然就在凯恩心心念念的茱莉亚小姐、昂利夫人最好的朋友德尼夫人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悄悄隐藏着,有些害怕了。也许我身边的一切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还沉浸在那些浪漫主义文学家编造的虚无的情节里。 那天我坐车回家路过一家咖啡馆时,透过玻璃窗远远看了看咖啡馆进出的人群。隔着仲春树木茂密的枝叶,巴黎林荫大道上传来或匆忙或缓慢的马蹄声,车夫们挥鞭摇铃,车里的阴影处坐着华丽的贵妇;几个穿着不合身工衣的孩子正在叫卖报纸,说德国人又改良了燃机,时代就要改变了;几位戴着高帽的先生捂着嘴,似乎受不了干燥空气下腾飞的尘埃。其中那位更壮的不停地揭下帽子,拉拉紧缚的领口,使人确实感到今年的春天太热了。 我的马车驶过咖啡馆那扇橙色的小门。玻璃窗上细密的、浅黄色的尘埃像浅滩上的海水由下到上、由深到浅淡淡铺开,犹如纳夫塔利那幅有名的《西蒙》背景里的窗户。画上那个美丽的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乱而简陋的床上,脸上的微笑坦然安详,身体皮肤边缘泛着温和的窗户照入的光。 我还想到,艾德里安停在大街对面,看着纳夫塔利走进谢瓦利埃咖啡馆,自己则让车夫驾车走了时,他瘦削的鼻梁和圆润的鼻头组成的曲线在他脸上勾出的那一片阴影。 那个画友会,确切的说是茱莉亚为了艾德里安才举办的。当她知道纳夫塔利来为艾德里安画像的事情泡汤之后(艾德里安始终不肯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茱莉亚只知道他装错了信这件事),艾德里安又没进咖啡馆赴约,她觉得不得不为自己这位乖乖少爷朋友做点什么了。 艾德里安原本严词拒绝再见到纳夫塔利,并声称他那天没进咖啡馆绝不是因为茱莉亚口中的胆怯。但茱莉亚知道他是在赌气,虽然不知道他气些什么(她想,男人总就是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赌气嘛)。 她明白,如果她安排艾德里安再和纳夫塔利见面,让纳夫塔利看他的画,指点他,他一定会心花怒放的(也许还是一张臭脸)。她还知道,只要她求求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还是会装作“为了朋友”去她的画友会的,原因还不是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当然,茱莉亚也知道他有多爱画画。) 事实确如茱莉亚所想。艾德里安一边感激茱莉亚给自己提供了绘画的条件,一边又为茱莉亚游戏般的态度懊恼。还有,他绝不承认自己因为又和纳夫塔利见面而心花怒放了。 但是有件事他却不得不承认,那就是纳夫塔利绝口不提之前的事,也未就咖啡馆的问题提问他,当他开始猜想纳夫塔利的心时,他就又被卷入了痛苦的漩涡。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第一天去画友会时,为了挽回他在纳夫塔利心目中的形象,故意穿了一件自认为很靓丽的深绿色三件套——毕竟茱莉亚也说过这身配他棕色的头发真是完美无缺。 而当大家在他面前露出惊讶的神情时,他的自信就像一只猫一样,嗖地从门缝窜逃了,无影无踪。 “艾德里安?!”布兰特,那个红头发绿眼睛满脸雀斑的男人扒开人群冲进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当时艾德里安拿下帽子挡在胸前说:“我实在是没找到别的衣服穿。” “你看起来就像那棵枫树一样。”布兰特看着那棵刚抽了嫩芽的枫树笑道。 茱莉亚也笑着说:“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艾德里安只好附和道:“是呀,四月的天气总让人不知道穿什么好。”然后他在人群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躲起来。茱莉亚和布兰特一伙说笑去了。 那次的画友会他一直沉默地坐在枫树下,没人跟他搭话,让他彻底心灰意冷的是——连纳夫塔利也嫌弃了他:他走过来,浓密的眉毛抬了一抬,扩大的视线在艾德里安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像被抖落的灰尘一样飘落到地上。 “画好了吗?”他的视线直落在艾德里安的画板上。对于艾德里安没去咖啡馆赴约的事只字未提。 自卑像一座山压着艾德里安。他也死盯着画板说:“……嗯。” “这个瓶口有点歪了。”纳夫塔利从艾德里安手上拿过笔,他那件旧得退色的米黄色薄衬衫扫过艾德里安的头顶,“你看,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艾德里安感到纳夫塔利看了看自己,他低眼答道:“哦。” “这里的阴影应该加深。” “唔……” “线条有些乱。” “我觉得挺好。”艾德里安终于抬头看着画道。 纳夫塔利又看了他一眼,盯着画语气平淡地说:“线头勾得有点严重。” “我尽力了。”艾德里安皱了皱眉头。 纳夫塔利不再说什么,用手擦了一下画面。 艾德里安这才瞄了一眼纳夫塔利,然而纳夫塔利双唇紧闭,大刀阔斧地修改着艾德里安的画,一会儿,放下笔走人了。 艾德里安继续穿着那件让他出丑的衣服,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但再没有画一笔。 这事儿让他记起了三月底纳夫塔利来他家给他画肖像时。他的羞愧一部分来自自己犯傻把信装错了信封(要知道他在给茱莉亚的那封信里可是尽书对纳夫塔利的崇拜和爱慕),另一部分来自自己收藏的那副纳夫塔利的自画像——它没有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不过最让他焦灼懊恼的则是传言中纳夫塔利曾是佩兰夫人情夫一事。 这种恼羞成怒成了破罐子破摔的盲目的嫉妒。他甚至怀疑纳夫塔利和茱莉亚有些什么。 比如那天,天气相当热,花坛里月季的香味都热烘烘的。几人正拿出上周回家绘制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7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7 的作品来,大家挨个讨论评点。到了茱莉亚临摹的歪歪扭扭的提香《维纳斯》的临摹速写,大家哄笑起来。 纳夫塔利止住大家说:“亲爱的茱莉亚小姐,我认为你们在这个阶段,应该多画一些实物,哪怕是最简单的石膏几何。”茱莉亚红了脸,又被几个朋友推来攘去,只结巴了几下没说出几个字。 纳夫塔利藏在胡须里的善意的微笑,让艾德里安心里充满妒意。它仿佛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艾德里安心中挤压的多年来的隐忍、躲藏、顺从与渴望。 纳夫塔利的视线扫过时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秒,让他下定决心要说话了。 他看向纳夫塔利,像锁线装订的书脊般关节突兀的手的一只蜷缩成了海螺形,另一只紧紧握着凳子的一角。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像干枯的落叶,但正在说话的人确实又是他本人,只好选择站到一边冷静观察这另一个自己。他看见自己张开了边界模糊的嘴唇,色彩暗淡,随时都显出忧郁的神情。 他听见这个自己说:“但是天天画鸡蛋不是很容易让大家讨厌绘画吗?如果都是练习,不那么枯燥不是更好吗?” 全场都寂静下来了。纳夫塔利的视线终于只停留在他一人身上。如果是平时纳夫塔利那冷漠的、不屑的(特别是说起 “平民的品味”时,这就像民众对艺术家的偏见一样不多不少,只是刚好反方向)、充满抗争力量的眼神,一定会让艾德里安燃起心满意足的斗志。但那天,纳夫塔利的眼睛只坦然地望着他,神彩仿佛冬季的莱蒙湖。 这眼神并没有在艾德里安身上停留太久,让艾德里安大失所望。然而他转过身再次面向茱莉亚的画后,他又留了半句话的空白。直到场下的寂静将这段空白完全填满,背对着众人的纳夫塔利揉了揉鼻尖,用像被放逐的阿特拉斯那般冷清的语调说:“画画原本就是枯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在蒙马特 艾德里安到底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对世事的看法有种近乎天真的无畏,对未来也抱着无尽的热忱与幻想。 五月初,他应邀来到纳夫塔利蒙马特的家。屋外的通道上排挂满了几年不收的退色衬衫、散发着腥臭味的甜咸菜、脚边堆满了煤炭竹筐。屋内明媚的阳光里,四处飞扬的尘埃被粘黏在地板、墙壁、放满了画笔颜料的木架子上,墙边堆着画、布帘、石膏人像、凳子、死掉的飞蛾和木屑。背阳的大窗户透出炙烤的气息。 纳夫塔利的画背对着、层层靠在墙上,没有一幅面朝外,也没有挂在墙上。再往里,有一间暗室,艾德里安隐约看见里面也堆着画作。 “抱歉。”在艾德里安正往里头探头时,纳夫塔利笑着拉上了门。 艾德里安红了脸,局促地转回画室中间,对着纳夫塔利画板上的那幅画随口问道:“这是谁?有点眼熟。” “马坚塔公爵。”纳夫塔利语气温和。 “哦,公爵先生……” 不顺利的开场让艾德里安下午画画时,一会儿挤多了颜料、一会儿画到衣服上;还有一次他走过去拿东西,踢倒了画杖差点打中纳夫塔利的脑门。窘迫的艾德里安一下午都在道歉,好在和蔼可亲的纳夫塔利老师都只是笑笑帮他收场。 “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笨手笨脚的。”艾德里安低头说。 纳夫塔利笑着看着他。 “真的,”艾德里安道,“我还会做点心呢。”他一说完就后悔了。 “是吗?” “嗯……英国黑布丁。”他小声说。 纳夫塔利笑道:“我知道那个很难吃。” “很好吃的……!”艾德里安为了缓解尴尬而故作潇洒地笑说,“那至少我们不会抢东西吃。”可是这句话反而让两人更加尴尬了。 纳夫塔利默默看着他说完,没有搭腔也没有笑。 艾德里安更红了脸,把手插进衣兜里,摩挲着兜里的小方盒,尽量平复着自己。 这样,两人才好好画了会儿画。他们画了对面楼上的一个窗台,因为纳夫塔利认为没人管的花盆,杂乱无章的花草,年久不用的工具,木板、小孩儿的玩具……是最值得画的、最富生活气息的场景。 纳夫塔利帮艾德里安修改着画面。他有一股石料气味的黑色头发在肩头摩挲,肩峰因手臂的移动而在衬衫下移动。 近在咫尺的纳夫塔利让艾德里安想起三月底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有着阴云的午后。他还感到犹如在昂立夫人的宴会上弄丢纳夫塔利写给自己日期地址的纸条时那样的紧张局促,而他现在不用透过纸条的媒介,就能够闻到纳夫塔利手上温暖的炭笔味。 过去的知觉又控制了现在的他。 等纳夫塔利帮艾德里安改好形,艾德里安才回过神来,觉得天气有点热。他看着自己揉作一团的画面也终于有了层次和立体感,感叹道:“纳夫塔利先生,您真是个天才。” “我不是天才,”纳夫塔利笑了笑,给画面加上最后一笔,“我只是每天都在不停地画而已。” 艾德里安因想起纳夫塔利在画友会上说的话,进而想起自己当时的顶撞,悄悄下移了视线,坐直了身子,不再依在靠背上了。 “您说……绘画原本就是枯燥的。纳夫塔利先生,每天画画,您厌倦了吗?” “你问一个结婚几十年的人他还爱不爱那个现在已经知根知底的女人——他的伴侣,妻子,他会很难回答的。”纳夫塔利停下笔,舒了一口气,看着画面靠在木椅不结实的靠背上。 艾德里安像一个受训的学生。他的双手十指穿插着放在身前,手指按照一定规律悄悄围绕着突兀的关节移动着。他小声说:“如果……我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会一辈子……爱她的。” “你现在可能还不懂。”纳夫塔利无奈地笑着,“你和绘画还像新婚燕尔一样,你是不会感到厌倦的。”然后他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不过,也许你真像你说的一样吧。毕竟,人与人是不同的。” 艾德里安没再搭话,只静静看着又投入到画中的、因专注而面无表情的纳夫塔利。看他没了扣子的袖口在画面的空白处轻轻摩擦着。 那天回到家,艾德里安没吃晚饭,只把阿托品塞进嘴里。夜里,药物开始了它们的惩罚。 画板上粗糙的木屑绒毛、带着棉铃味的米色素描纸、磨得圆润发亮的铅笔笔头在艾德里安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嫩色枫树叶在梦里吟着层层叠叠变化的绿色魔咒,一支越过冬天的枯枝在艾德里安脚边被踩得咔嚓作响。 纳夫塔利像铅笔笔笔描绘出来的黑色长卷发落在艾德里安肩上,他修剪得像白色大理石一样的手指摸索着画纸;那个扁翘指甲的微妙弧度正夹着铅笔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8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8 ,显出挑剔蔑视的神情来。艾德里安还看见纳夫塔利的胡须沿着咬肌起伏地生长开来。 病魔的偏爱让他善于忍耐,而忍耐又助长了病魔。他难以呼吸,仿佛肺上绷起了一层厚厚的丹宁布,每次气体的进出都耗费他许多体力;他发烧得麻木,四肢皮肤像爬满了蚂蚁,轻轻一碰那些蚂蚁就哗啦啦一片四散开来。 被子将艾德里安层层缠住、勒紧。他抓着自己的短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他想起纳夫塔利手腕的筋骨和静脉,紧紧按着翻腾的胃的手又按着胸骨。 他想将脑海中一直困扰他的景象勾勒整合。但这意愿又让他更痛苦。他听到衣鱼虫在书里啃食的声响。还有蚜虫,爬在桌上花瓶里的盛开的屈曲花上,正吃着叶浆。 医生诊断说,艾德里安近日的失眠是因为焦躁。德尼夫妇不明白艾德里安有什么焦躁的,只好叫几个仆人把他带到家附近的公园散散心。 一个微热的五月阴天,艾德里安在蒙梭公园里碰见了和他们家熟知的尼古拉神父。最近他的教区发生了一件丑闻。 也不顾艾德里安有没有兴趣,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当然不能放任那些德国病者埋到教堂的公墓里!确实,他们反驳说公墓里埋葬着些妓女、私通者,甚至罪犯。但那又如何?上帝会宽恕那些潜心悔过的人!可是他们——他们必须下地狱——这是圣经上说的!” 艾德里安绕着湖走,等他说完时,他们正走到那颗大雪松下,斑驳模糊的阴天的树影,让艾德里安的脸更无血色。他听完神父的话,小声说:“为什么他们必须下地狱呢?” “天哪,德尼少爷,他们都是些鸡奸者!……噢!”尼古拉神父突然住口了,“像您这样有修养的人可能没听过这样的字眼吧——所以您才不知道为什么——所谓鸡奸,就是…您有见过鸡是怎么…” “呃,尼古拉神父!”艾德里安赶紧摆手,整张脸都红了。 尼古拉神父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各自沉默着看了看公园中的风景。 神父清清嗓子补充道:“总之,上帝不原谅他们,我们也不会原谅他们!” 两人无言地走了会儿,艾德里安突然小声说:“不过,我听说,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一些人们并不信仰上帝。” 尼古拉神父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激昂,他愤然道:“他们都是些该死的异教徒!无法上天堂!你是想上天堂的吧,德尼少爷?” 艾德里安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点点头。 “只要你不被那些异教徒蛊惑迷失,上帝都会宽恕你的,德尼少爷。” 艾德里安没有接话。 神父见他如此,又说:“我们生来都背负着罪孽,但是我们必须克服它,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赎罪,就能获得快乐幸福。” “您说得对,神父。”艾德里安盯着湖心已经枝叶茂密的柳树说。 那会儿他们画友会的活动已经结束了。艾德里安寄了一封邀请函寄给纳夫塔利,让他赏光到塌下住一晚,自己想请教他一些绘画技巧,还附赠了一束黄色的鸢尾花。 就在纳夫塔利来的前天,庭院里几个女佣还对前几天蒙梭公园中尼古拉神父的事津津乐道:“我听说少爷听到那话时脸红了一片。” “那个老东西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道貌岸然!”女佣在围裙上擦掉手上的泥。 “对,无论他们读了多少书、信不信仰上帝——都一样!我在那么多家里当过佣人,从来没有见过像少爷这样单纯的男孩儿。” “你怎么知道?”一旁的园丁忽然停下剪刀来插口道。 女佣看着他脏兮兮的胡渣和衣服倾了倾身子道:“乔利,别以为你下流就像把别人也拉下水。世上确实还有像少爷一样家教良好、不知人事的可爱男人的。” 园丁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修剪。 这时艾德里安正好出来看见他们围在一处,让他们赶紧归位去。他看了一眼那个园丁,园丁也正好盯着他。艾德里安连忙移开视线回了屋里。 坐在窗边的德尼夫人看着他上了楼,待他坐下便说:“艾德里安,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你和乔利说过一句话。我怎么说的?你应该善待下人。” 艾德里安一个劲儿搅着早已凉掉的咖啡说:“我不喜欢他,妈妈。” “那为什么之前我们要辞退他你却反对?” 叮铃一声,艾德里安放开勺子,终于看着挂着白纱帘的窗外说:“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辞退别人。” 窗外,修剪着藤本月季的乔利正望向这里。艾德里安出了会儿神,匆匆回了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德尼家 “纳夫塔利先生,您终于来了,我等您很久了!不不,现在刚好三点钟,您并没有迟到,无需自责。克莱蒙已经把画板搬到客房里了。让我来帮您拎工具。”纳夫塔利被邀请进了那个褐色为主体、门廊上雕着莨苕叶纹的门厅,转过方角维多风格的雕花橱柜,被艾德里安领上了台阶。 “不,不用,我自己拎吧。” “纳夫塔利先生,您是客人,请您一定要接受我的好意。” 艾德里安少有地笑着,脸上常有的那片由像合欢花蕊般杂乱的睫毛洒下的病痛的阴影也被驱散。纳夫塔利走神之间把工具交给了瘦弱的艾德里安,扶着他家阶梯旁光滑而显露着打旋的木纹的扶手来到了二楼。 “非常抱歉,纳夫塔利先生,”艾德里安打开客房的门。 “叫我纳夫塔利就好。” “这间屋子的窗帘掉了一个环,但我们没有别的空房间了。(不好意思,您不得不在这个房间凑合一晚了。)”艾德里安走到深蓝色印百合的窗帘前拨弄起来,“而且,我不能用父亲的书房,所以我们只能在客房里画画。” “没关系。”纳夫塔利环顾了一下缩在墙角的小床,嵌在墙壁内的木质大衣柜,散发着前日雨水腥味的天蓝色窗棂,和印着一个麻雀爪印的窗玻璃。 “我不能动父亲书房里的东西,所以……您也知道,我的书都放在自己房间。”艾德里安小声说,仰头看着帘槽,也不顾灰尘落在自己脸上。 “其实我们也可以去你房间画画,像画肖像画那天一样。”纳夫塔利半抬起手来,迟疑着提议。 “呃,不……”艾德里安转过身来,先盯了盯自己脚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耸了耸肩,两个人陷入了尴尬地沉默 ,就像他们才相识的那天在艾德里安房里一样。 客房窗台的花瓶里装饰着粉红色的天竺葵。两人站在窗前,竖起了画板。 到了下午,天气越发闷热起来,庭院里悬铃木和橡树上的蝉叫声像小孩胡乱拉着提琴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9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9 ,弦发出的阵阵悲鸣。 纳夫塔利用手指着画面告诉艾德里安画面太灰,明暗对比不足。艾德里安看见不修边幅的纳夫塔利的手指修剪得十分整齐,宽大扁平的指甲微微上翘的那个生动的弧度,仿佛白色大理石打磨而成。他笑着说:“我有个堂哥的手指很像你的。” “是吗?”纳夫塔利玩味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扭头时黑色波浪般的长发扬起一阵生咸的、石料般的气息。 艾德里安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上浸着一股浓烈难闻的药味,握着笔的手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那双手指头修长而关节突兀有些发青。 “你还好吗?是不是……”纳夫塔利指着他的领巾问。 艾德里安从一个虚无的境界里走出,又通过现实的狭窄走廊进入了另一片茫然,双眼像刚提起了水桶的深井一般动荡,虽然他白色的领巾浸上了汗水,鬓角微卷的棕发也贴在了脸上,他仍旧张口结舌地回答道:“不,我不热。” 纳夫塔利有些疑虑的视线像在冰上一般从艾德里安的脸上滑过,再次落在艾德里安的画上。仿佛只捕捉到了艾德里安的轮廓。 “他还有两个哥哥,”艾德里安的目光跳动在画面上,声音颤抖地说:“但是他和他们不亲近,小的时候,反而是我们关系很好。”他借口削笔赶紧走到一旁。 纳夫塔利正望着他想说什么,仆人忽然敲门进来说:“这是你们的咖啡。另外,夫人问您晚上想吃什么。” 艾德里安走过去接住托盘:“不了,克莱蒙,告诉她,随便。呃,谢谢——噢,不——不要英国菜——告诉她,谢谢。” 那天傍晚,晚餐提前了。因为太阳落在窗沿上的时候,纳夫塔利忽然有些头疼。 “您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艾德里安看他揉起太阳穴。 “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 “您昨晚休息得很晚吗?” “不,”纳夫塔利笑道,“我睡眠从来不好,有点神经衰弱。” “您等一下,”艾德里安回到自己房间拿来一样东西,“这是昂立夫人送给我的迷迭香,我用不上。医生说对神经衰弱有好处。” “德尼少爷……”纳夫塔利无奈地笑着,余晖透过树荫把他的半边身子照得金光闪闪。 “您可以叫我艾德里安。” “你也没叫我纳夫塔利。” 艾德里安移开了视线,脸上薄雾般细密的汗毛被夕阳染上了一层珊瑚的浅红色。他说:“您是我的老师。” 纳夫塔利还没来得及拒绝他的迷迭香,他赶紧跑到门边,冲楼下喊道:“妈妈,今天晚上要早点用晚餐,纳夫塔利先生累了。” 他们在阳台般的餐厅里用餐,外面正对着被夜色渐铺作深蓝色的庭院。白色窗棂映照着烛光,窗外爬满了茑萝藤花,仿佛坐在小而精致的音乐盒里。 “不好意思,纳夫塔利先生,今天吉安没能从沃克吕兹赶回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所以只有我们三人。如果菜品和您口味,也算是我对您慷慨照顾艾德里安的一种报答。”德尼夫人笑着说,端了一下酒杯,“哎,艾德里安他总是长不大,他天天朝我提起您。哪怕是对一个姑娘,我也从没见他这么上心过。” 纳夫塔利舀了一勺汤,笑了笑。 “妈妈!”艾德里安瞪了母亲一眼,单薄的耳垂映上了葡萄酒的红光。 “您看,他总是这么容易害羞。如果您能教教他如何讨女士们欢心就好了。就因为他这样,身边有茱莉亚这样的好姑娘,竟然眼睁睁地把她放走了。您说是不是很可惜?” 纳夫塔利放下汤匙,看着艾德里安说:“是的,他和莫雷尔小姐很般配。” 艾德里安埋着头,低垂的眼睑开合,和喝汤一个频率。 夜里,晚餐时的烛光、白色桌布、明晃晃的餐具一遍遍回闪在艾德里安脑海里,像一本小说里撕下的几页,与他从前的日子断裂开来。他将它们揣在怀里反复琢磨。 他还在想纳夫塔利说的“你也没叫我纳夫塔利”“是的,他和莫雷尔小姐很般配”。那些话语像一条废弃的矿轨,把他带到被人遗忘的矿洞中,层层叠叠坍塌的巨石后,隐藏着闪闪发光的宝石。紫色的水晶丛生在轨道边,浸着岩洞中透着的森冷寒气。 艾德里安想,自己为何要说那句话呢?这道难题里的每个字,都是一个激昂的评论家,争着从各个角度诠释这个问题,并将躺在床上的艾德里安来回翻弄。他们的声音那么嘈杂,艾德里安没法听清任何一人的话,只让他更加燥热难眠。他起床来,望着窗外,暂不理会那些嚷嚷的评论家。然而看似平静的窗外,正被夜风扰得扑朔迷离。 他突然看见了书桌上、让他在和纳夫塔利第一次见面时使他窘迫的那幅画而走下床来。 记得有次画友会上,那天正好下雨,竟然只有艾德里安一人还准时来到了茱莉亚家中。当两人以为纳夫塔利也不会赶来时,他就全身湿透地从门口进来了。虽然因为没人来尔后他又匆匆离开了,但艾德里安还记得他进门时一边将滴水的帽子递给侍者断续地说着客套话,一边将目光迟迟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如果这不是艾德里安的错觉。 夜风就在桌前敲着窗户,外边窗台上的那簇昙花因早热的天气在五月中旬的这个夜晚大开着。艾德里安又为那个神秘的笛声困扰了。他揉乱了细软的短发,又抹着脸思索着什么。当他不再自问,而反问:“纳夫塔利为何要说那些话呢?”时,就愈发不能思考。纳夫塔利说那些句话,是没什么理由的,只是随口一说。但却在他心中野兽的笼子前,放出了一只鹿。接下来就是搏斗了。 艾德里安感到着了凉,猛烈而又强忍着地咳嗽起来。包着淡黄色边的绸缎睡衣浸上了一圈薄汗。他预料到也许今夜也会像以往那些夜晚一样度过。然而他想到尼古拉神父的话,神父捻得呯呯作响的玫瑰经念珠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但他心里明白,比起上天堂,他更想要的是别的东西。较十四岁时和园丁在花园里更甚。 艾德里安颤抖地点亮了烛台。 他想,人的种种感情像各色玻璃珠,原本平稳地放在心桌上。然而它总是轻易震动倾倒,欲念、罪孽、宽恕在它之下涌动,那些珠子也就统统换位。 他端起烛台,走上空无一人的走廊。 木地板咿呀作响,白墙咧着烛台形的嘴微笑。让他想起纳夫塔利举着汤匙的那个微笑,睫毛映着酒光,像卷尾燕蓝灰色的耳羽;漆黑而清澈的眼睛,仿佛儿时自己在巴黎郊外的清晨,在一片清寒湿润的晨雾中,透过排排杉树悄悄凝望着的、即将消散的、像天空中的一片涟漪的月亮。 艾德里安对赐予自己这样美景的神充满感激。他那时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0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0 就想,他要画画,把这样的美丽和感动永远保留,让它们属于自己。十多年后的这个夜晚,他站在纳夫塔利门前,想到纳夫塔利穿着旧黑皮鞋的脚、他的双腿、他被挡在画板后的躯干、他干燥冰凉的黑发的质感,还会产生那样不甘而怜悯的无法遏制的冲动。 他的心像火光和烛影一样毫无规则地跳动着。褐色的门有一圈沉默的凹边,把静夜中的蝉鸣像透过夜露一样放大开来。他把身体贴近冰冷的门板,但门内悄无声息。 “纳夫塔利……?”艾德里安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作者有话要说: ☆、德尼 我听说,在巴黎美院进修期间,纳夫塔利曾是佩兰夫人的情夫。虽然他在此期间画出了那幅卖出了天价而人尽皆知的《西蒙》,但也无法作为他会喜欢男人的证据。 我之所以忽然想到这些,是因为五月中旬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去了一趟沃克吕兹,看望病重的佩兰先生。虽然他已无力操办寿宴,但作为挚友的父亲还是赶去为他庆祝了生日。佩兰先生年轻时就和我父亲有交游,后来因为佩兰先生的病,他们搬走了,在乡下庄园里休养。 风韵犹存的佩兰夫人原本是我观察的对象,不过没想到,我竟然在那里碰见了德尼先生,也就是艾德里安的父亲。 他与佩兰先生的庄园有业务上的往来,因此也来看望他。 傍晚时,我们几人一同在园子里散步,佩兰先生的一位侍从为我们带路。 他们原本一路都在谈论佩兰先生让人惋惜的病情,走到樱桃园时,德尼先生忽然说:“想不到这里的樱桃已经这么熟了。”他因悲伤而紧皱的短小的眉毛舒展开来。 “如果先生不嫌弃,请带一些回去给夫人和少爷品尝。”侍从说。 德尼先生笑了,那双深陷的眼睛突起来。他说:“那真是太感谢了。艾德里安非常喜欢旺纳斯哥的樱桃。” 我在旁边听着有点脸红,但德尼先生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侍从也热情地让下人去置办了。 那天夜里我住在庄园里,因感叹于德尼家的其乐融融而又忽然想到那日在昂立夫人宴会上的艾德里安说“我干嘛让妈妈不高兴”。 我躺在床上想着对艾德里安关怀备至的父母,和难以忤逆父母的艾德里安,怀着羡慕和无奈的心情入睡了。 但不久之后,在我回到法兰西岛,那次在书房单独与茱莉亚小姐的谈话却让我惊讶不已(就是凯恩提起的那次)。 “羡慕?你为什么要羡慕艾德里安?莫非你去他们家做客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只是感觉德尼先生和夫人人非常好。 茱莉亚小姐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去了他们家呢!因为德尼先生总会问所有去他家做客的艾德里安的朋友:‘怎么样?我们家是不是很民主?’等他们回答说是,他就说:‘艾德里安你看你还不知足,你的朋友都这么羡慕你!’” 我越发好奇地看着茱莉亚小姐,她叹气说:“德尼伯父是很爱艾德里安,但他在他面前却只会做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明明他们夫妇俩常来我家时,德尼伯父总是说:‘得快点回去了,艾德里安一定又饿了。’但艾德里安说自己饿了时,他只会冲他喊:‘你怎么又饿了!有什么没法坚持的!你就是太娇生惯养!’而且一旦艾德里安在路上走不动了,他就会推攘艾德里安,有次艾德里安差点摔倒,旁人还以为他是个下人。你知道,艾德里安原本身体就不好…… “还有一次,德尼家邀请我们去做客。大家都坐在餐桌上,他冲艾德里安吼道:‘你他妈怎么拿的叉子?乞丐都不会这样拿叉子!’但在我看来艾德里安拿叉子的样子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不过艾德里安还是笑笑没说话,服从了父亲的命令。” “他从不违抗父命吗?” “他有一次……”茱莉亚小姐若有所思,“他不愿按照他父亲所说的姿势走路,他的父亲就当街把他踹了出去——真的是一脚踹出的,德尼先生暴跳如雷——我当时就在边上,还有公爵他们……当然啦,后来艾德里安再不反抗父亲了,他也不愿伤害他们的感情。” 我又向茱莉亚小姐询问起心中已久的疑惑:她曾经说坚持绘画还得感激她。 茱莉亚小姐向我投来一个神秘的微笑,她嘲笑我过剩的好奇心,之后才说了实情: “是我告诉了艾德里安纳夫塔利这个人。你知道的,沃伦,艾德里安身体不好,都不怎么出门。他天天窝在家里画画,我就告诉他我在沙龙里认识了一个画家。等艾德里安看到他的那些画作——可能就是那时吧,他就迷恋上了他。其实作为我来说,那些也不过就是画嘛……但是你知道,也许在艾德里安或者纳夫塔利那样的人看来就……总之他们看到的世界本身可能就和我们不同,那些艺术家。我都不敢告诉德尼夫人艾德里安不太正常的事——她那么伤心。哎,太可怜了,有时候我夹在中间,不知道该帮她还是帮艾德里安。你懂我的意思吗,沃伦?” 看着茱莉亚小姐含悲的美丽大眼睛,我身为一个喜欢女人的正常男人,不禁心生爱怜与惆怅。 在艾德里安请纳夫塔利来家做客之后,德尼夫人终于因为长久以来艾德里安的诡异而发了问。让她最终下定决心的是在一个闷热的雨天下午,她让艾德里安下楼来品尝点心,而艾德里安回答说马上,却迟迟没有下来,她便亲自上楼去叫儿子。 “艾德里安?”她扭门把,但上了锁。 “妈妈?”她听到挪凳子的声音和脚步,艾德里安开了门,“我不是让您稍等一下吗?” 德尼夫人埋怨了他两句,为了让母亲少说两句,他只好赶紧下楼完成任务。 德尼夫人因为好奇在他走后悄悄走进他的屋子,看他桌上放着笔记本和钢笔,就随意拿起来翻看。笔记本几乎是新的,头几页有两幅钢笔画。第一幅是窗外那棵橡树;第二幅是一个布丁状的半圆,被涂成了黑色。 她又随意翻着透着红松味的纸张,忽然有几处字迹闪过。她倒回去,看到在笔记本中间的一页上,有两行笔迹斜着写在页面的左上角。那上面写着“纳夫塔利”——第一个就像左手写成的,歪歪扭扭;第二个排在它下面,工整了许多。 她又急匆匆地翻看笔记本的其他页面,再没有别的字迹了。 德尼夫人想起之前老女仆说在纳夫塔利来做客的那天晚上,她半夜起夜时看到少爷拿着烛台在走廊上闲逛的事——自己当时怎么会天真地认为艾德里安是睡不着出来透气? “妈妈?”已经走到楼下的艾德里安喊道,德尼夫人这才将本子放回原处,装作没事一样下了楼,但这件事却一直悬在她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1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1 的心头。 那天晚餐上奶酪时,德尼夫人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艾德里安……你和纳夫塔利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德尼和艾德里安都吓了一跳。做父亲的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妻子,而妻子则狡黠地看着儿子。德尼便也看向儿子—— 艾德里安正像听了一个使人惊骇的新闻一样,刀叉的动作忽然异常缓慢,然而似乎因为惯性,仍在无意识地顺着主人曾经的意识移动着。送到嘴里的叉子轻轻磕着他的牙齿,发出清脆细微的响声,这响声仿佛土耳其的三角铃,让人们的心情像面对战争一样紧绷起来。 艾德里安的目光从母亲的脸,到桌上的烛台,再到自己的餐盘,动作很不连贯,仿佛一扇锈蚀的铁门般。视线像一道指令,当它回到盘中,刀叉这些被逮住的偷懒的兵士又迅速移动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艾德里安低着头,故作镇定地问道。 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德尼夫人的视线仿佛也戴上了脚镣,它仅能在艾德里安和自己的晚餐间移动,四面八方那些它曾随意自如点击跳跃的地方如今变得如此陌生,它像首次参加豪华的宴会一样无所适从。“因为,”她吞吞吐吐地说,“你对纳夫塔利先生有点太热情了,不是吗?” “那也不代表什么……”艾德里安不知如何形容,只得摊了摊拿着刀的手,表情十分无奈。 “艾德里安,你要知道我们很担心你。” “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艾德里安,”为了不让儿子继续用吃东西逃避谈话,德尼夫人打断了他,“我想这不是多余的。那天在剧院里,你的表现也很异常。” “哪天?”艾德里安皱起眉头,视线从父母的脸上擦过去。 “《浮士德》那天。” “我不记得了。” “我们旁边包厢里有个小女孩儿在说西贝尔的事,问她妈妈西贝尔是不是……是不是同性恋者。” “哦,我想起来了。”艾德里安表情僵硬,“不记得”和“想起来了”似乎是一条衔接完美的平坦大道,中途毫无坎坷颠簸。 “她母亲告诉她西贝尔只是由方丹小姐反串的。” “妈妈,我记起来了。”艾德里安不愿母亲再说。 “你记得了?记得了就好。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当时……” “本来就是她不对。” “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你不能那样对待一个孩子。” “哪怕她无缘无故地叫人下地狱吗?况且我没怎么样,妈妈,我只是让她安静点!这是剧院里的基本要求。” 德尼夫人知道不能再让艾德里安情绪波动了,他还在病中。她吸了一口气,又回到自己的晚餐上:“你说得对。但是我……很少见到你那样情绪激动。除了……以前你在卡尼尔伯爵的宴会上和吉拉尔争吵。” “妈妈,”艾德里安放下了刀叉,他的胸膛起伏,仿佛承受不了薄薄的衬衫的重量以致呼吸困难,“您到底想说什么?” “艾德里安,注意你的态度!”老德尼吼道。 “你是不是想说我和纳夫塔利先生……?好吧,如果你希望如此,我当然…” “艾德里安,向你的母亲道歉!” “不,该道歉的不是我! “算了,吉安!算了。”德尼夫人拦住自己的丈夫。 艾德里安放下刀叉,径直回了房间。德尼夫妻两面面相觑。 那些天,德尼夫人常想叫住自己的儿子:“艾德里安,昂立阿姨来了,我们正在讨论他们要在地底建铁路的事,你不和我们坐一会儿吗?”艾德里安径直穿过客厅:“不了,妈妈。” “艾德里安,今年夏天你想去哪儿度假?还是那个温泉山庄吗?”“都行,妈妈。”“别说都行好吗。”“妈妈!我无所谓。”艾德里安把自己关进卧室。 德尼夫人只好看着他。 她看他白天的时候坐在自己狭窄的书桌前一边看书一边发呆;下午一个人穿着不合时节的衣服在走廊的窗口前随意孤站着,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傍晚,独自在阳台上吹着日渐温暖的风;夜里,又默默回到四季不变的房间里。 她对他说:“你出去走走好吗,去找茱莉亚他们玩。” “茱莉亚忙着谈恋爱呢,妈妈。你想和别人玩,别人可不见得想和你玩。”艾德里安摇摇头,合上书。 德尼夫人想了想,握住他的手说:“你也去找一个爱你的人呀,艾德里安。” “为什么我们必须去爱别人?”艾德里安问,见她呆住,便站起来甩开母亲的手走出门去。 德尼夫人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艾德里安?德尼 拒绝母亲让艾德里安更加悲伤。他闷在屋里。老德尼又拿出了每每的威严:“艾德里安,你又坐在家里!都多久了?我看见你这样就心烦!”艾德里安告诫自己要控制、忍耐。但火终于在六月初的一天走到了引线的尽头。 那天早上,艾德里安因为收到了纳夫塔利邀请自己在圣母升天节前后去参观画展的信函而心情复杂。晚饭时,矛盾就像早已涌动在冰面下的渐涨的河水般激化了。 傍晚,艾德里安就有所感知,因为父亲一回到家就扯开衣领咒骂天气,还向克莱蒙抱怨怎么又要吃雅克伯父送来的黑菌,并对未摆放整齐的椅子大加挑剔。有心事的艾德里安的沉默不语,自然也成了老德尼的靶子之一: “艾德里安,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舒服,爸爸。”正在吞咽的艾德里安感到胃抽搐了一下,但他忍住疼痛接着又吃了两口。 “又不舒服?吃药了吗?” “没有。”艾德里安突然背上一凉,便又补了一句,“…没用。” “没用?你都不吃当然没用!那你就别老说不舒服。”不出所料,老德尼突然提高音量,并砰地将叉子放到盘子上,连德尼夫人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艾德里安内心的天平终于被父亲的厉声言语打破,火星也就撒了出来,他忍着情绪、一字一顿道:“并不是我想不舒服。” “那你成天窝在房里做什么?晚上还要上锁——我说过了不许上锁!”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艾德里安条件反射般装作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爸爸,我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老德尼立马反驳道:“你的空间?整栋房子都是我的资产。你要吃我的穿我的,就要守我立下的规矩。” 他皱起的眉头仿佛一堵高墙,将父子分割在了两边。墙的那边是屋子的主人,墙的这边是寄居者。这些话中的每一个“你”“我”,都成了法官的证据,这法官早就想宣判艾德里安是个一事无成、依靠父母苟活于世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2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2 的废人(并且无耻)。 这种感觉从小和他如影随形:某个夜晚艾德里安放杯子的声音重了些,父亲就认为他冒犯了自己的尊严而把他退出门外;他为迎接父亲的生日而把自己的画作贴在客厅里,却被不知情的父亲武断地斥作不懂事的捣蛋暴打了一顿(他永远无法忘记父亲在仆人面前对他的羞辱,但他不愿再解释什么);父亲不允许艾德里安用不成体统(也就是和他不同)的方式走路而当街对他推攘脚踢;当他告诉父亲他的梦想…… 如果艾德里安知道父亲的过去,也许他会给予更多的理解:老德尼的父母曾经常让他惶恐、心碎、孤独、卑微,在他还不懂怎么去爱人时,父母告诉他这就是爱;他们并非有心伤害他,而年幼的老德尼并不懂,只用最本能的方式——感觉——来了解“爱”。于是他认为爱就是欢乐与伤害;等他长大成人,他也就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别人——去爱自己的儿子艾德里安。而艾德里安,他也就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别人。 艾德里安甩下刀叉、推开椅子,不顾母亲的呼喊,在父亲威胁的怂恿下愤然离开了这栋父亲口中“他的资产”,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响。 不久,他听到了开门声和母亲的喊声,但他执意离去。 他无声地哭着走过熟悉街区的大街小巷,心想一定要养活自己,再不受那样的羞辱。但他能做什么呢?既然他没有赤身裸体地脱掉用父亲的前买来的衣服再走出来,那么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他又回到这个“家”——这栋属于父亲的屋子。同样,父亲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他不能因为还尽而和这个男人两清——这当时让他无可奈何又痛心。 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在祖父的葬礼上没有流一滴泪了。但他想,在父亲的葬礼上,他还是会流泪——就像现在——如果他能活到父亲的葬礼的话……这样一来,父亲也就永远不知道,他有多么爱他。 他不知不觉走到茱莉亚家门口,她一家去参加宴会了。宴会那头虽然歌舞升平,可大宅子里冷冷清清的。于是他往蒙马特走去。 纳夫塔利住在一个拥挤的街区里,那里全是穷艺术家、诗人或流浪的犹太人。他在那里租了一间年久的小屋作为画室和起居室。之前他到纳夫塔利家来时,因为澎湃的心绪,他未曾发觉这街区竟如此脏乱。 头顶的乱线仿佛一只巨大扁蛛退下的皮交错乱搭着的腿;在渐渐炎热的天气里,西边楼下的那堆垃圾让东边矮房子三层的居民不得不对它破口大骂。几个流氓因为路窄被迫给艾德里安让路,并向他投来嫉妒且凶狠的目光。那只从袒胸露乳的妓女裙下跑出的黑色伯瑞犬追了艾德里安好几条街。 混乱中圣心教堂远远地露出一点塔尖。艾德里安就望着它找到了方向。 纳夫塔利三楼的窗户正亮着灯。几个一身汗臭的异邦人用尖锐露骨的怀疑目光上下打量着衣衫格格不入的艾德里安,嘀咕着上了楼去。艾德里安只悄悄望着纳夫塔利投在灰色窗帘上的影子。正如同四月初他坐在马车里,隔着被刮花的车窗玻璃,静静看着纳夫塔利走入咖啡馆,坐下和侍者不太顺畅的对白,喝水发呆直至离去。 窗帘上,熟悉的波浪般的长发映出的阴影犹如丢勒《祈祷的手》中黑白浓淡的线条根根分明。那些线条顺着光影、顺着窗帘的波浪流动,又因帘子被人撞到而涣散一时。艾德里安非常熟悉这些线条。他曾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过它们,照着纳夫塔利那幅有名的自画像。 但也正是那幅艾德里安描摹的、有时被悄悄藏在他枕头下的自画像,在纳夫塔利第一次来到艾德里安家里时,背主投敌,以至于让艾德里安不愿再让纳夫塔利第二天再来给自己画像。 如果不是那封装错的信,如果没有自画像的这件事,艾德里安也许永远不会让纳夫塔利知道自己的心意。 谁能说……这一切,不是像那个决定让丢勒去纽伦堡的铜板一样,是命运的安排呢? 一个卖柠檬草的小贩拉着车,口齿不清地回头骂道让艾德里安看着路,别挡道。等艾德里安回头时,纳夫塔利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艾德里安终于冷静下来要面对今夜的自己。他细细回想了一边晚餐上的一切,还有纳夫塔利。他想,爱终究只是一种灵魂契合的错觉,毕竟每个人灵魂的缺口都是那样不同。被情欲缠身时,人也没有理智地追逐快乐,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爱情也是一样。等到情欲的潮退却,人们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那当爱的浪潮退却,我们在爱情里如痴如狂追寻的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死亡是另一种生命形式,并且远远长于活在人世的话,那人们在人生中拼死拼活、时而低眉顺眼、时而暴跳如雷的追求,在死去之后看,也肯定同样羞耻,毫无意义。 温热的水雾送来巷外的车铃人沸声,艾德里安听见楼上一男一女激烈辩论着将七月十四设为国庆节是否合理。纳夫塔利的窗口再没有什么动静,只有静默的光偶尔闪烁,就像一只眼睛。 艾德里安向纳夫塔利房内的灯光挥手道别了。 艾德里安因为肺病胃炎,从小就和外界隔绝开来。除非在他身体状况和好并且天气非常适宜时,他才可能在仆人的陪同下出门。朋友们上剧院时,他就在书桌前看作家写的剧本和画家的画想象舞台的华丽,演员的身姿。大家坐在咖啡馆里和心仪的人调情时,他只能借助朋友的只言片语、几个女仆在角落的悄悄话、父亲的客人对某位夫人的动情描述来勾勒爱情——这让他更加迷惘疑惑。 父亲老德尼希望他继承家业,总是大肆在他面前讲述自己最欣赏的历史人物骑士特利尔,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才成为了一名无畏的勇士。“一定要做到比任何人都好!”是他的口头禅。但是第一永远只有一个,艾德里安不愿去追逐争夺,在此他每每与父亲意见相左。他每到夜里时常哭泣,而母亲从未发觉,只有一次指着枕头上的斑纹说:“艾德里安,你睡觉出了这么多汗?” 茱莉亚是艾德里安唯一的朋友,因为每当她从剧院、宴会回来时,总会到艾德里安家里给他讲述奇闻。但是她除了艾德里安,她还有那么多男伴女伴,太忙啦。艾德里安难以从她那里抓住一个时间的缝隙,能够让她听听自己说话。 当他去思考他富足而又极为有限的自由,当他疑惑那些利益与不公,当他因为同伴对外族人报以嘲笑而心咚咚直跳时,那些静止的而又强烈的画给了他和平,让他再用人类的思维思索大千世界,而用上帝的感官去知觉。 艾德里安想成为画家,这也是父亲对他严厉的主要原因之一。很多画家都被认为是生活放荡的人。因为总能在他们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3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3 的画里找到裸体。也不能怪罪民众们对艺术家的偏见,他们里很多人确实是靠人际关系过活的(就像传说纳夫塔利是佩兰夫人的情夫)。他们仅仅是或求利或为名,与评论家的“交情”使他们的作品能够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受人追捧。他们并不是毫无才华的人,然而大部分都安于——自豪于——自己所取得的“成就”(也就是名声和财富)。因此民众们想:“如果我生活得像他那么放荡,我当然也能画那么多裸体而成名。哪怕不是这样,在放浪生活中特殊的感受,也定能使我成为一个出色画家。” 艾德里安并不想成为那样的画家。虽然他也设想过被吹捧的快乐,而痛苦让他离艺术近了一步。但接近的仅仅是思想,作画的那只手,手腕手指,每一个关节,它们都有自己独立的生命般,并不听任艾德里安的摆布。艾德里安想画庭院里随着夏风飘舞的层层树叶,然而他无法让它们飘动起来;好不容易它们飘动起来了,他也觉得整幅画面毫无清凉感。 “艾德里安,多美呀!像先锋派的画作!”茱莉亚尖叫着说。噢——先锋派!艾德里安多憎恨这个词语。他并不介意自己画的是什么派,关键是,他眼睛所见、心中所想没有被表现出来、表现得淋漓尽致。 阻碍他前进的不仅是他自己。他在房里作画,每当有人来,他就得赶紧把东西都藏起来。克莱蒙和那个老女仆总是会告诉父母他们在他房里的见闻。一旦父亲知道他没有在学习而是在画画,又会引发一场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的大战。 有一个春天的夜里,外面起了大风,虫鸣声比往日更加洪亮,窗外树丛中的光影变幻让艾德里安看出了神,他差点就没反应过来走进屋来的克莱蒙,好在他及时推倒了一旁的书堆遮掩了桌面。不过这样也让他之前未干的画面前功尽弃。 艾德里安如此害怕的原因在于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那天,艾德里安说要去参观一个画展。也许因为生意上的琐事,老德尼的脾气很暴躁,他冷斥艾德里安不应该荒废精力在那些地方。 “你根本没有艺术天赋:你都多大了?想想吧,莫扎特几岁时就出名了!别说莫扎特,就隔壁小福列的画也参过展。” “福列不过是凭借父亲的关系。他画的那些画根本就……” “什么都看不起,但自己也不过只说不做——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为什么不说话?我让你回答我!” “……回答什么?” 愤怒的老德尼忍无可忍,冲进艾德里安的屋里,仿佛一只被激怒的老虎在走廊里横冲直撞。他怒不可遏地把艾德里安墙上贴的画作统统撕毁,用力之狠就像在撕扯一个人的皮肉筋骨……最后,他勒令克莱蒙盯住艾德里安,禁止他出门。 艾德里安伤心地把那些画的碎片全收起来,烧掉了。他想,父亲说得对,他只是在孤芳自赏。 痛苦希望艾德里安哭泣,就像那些欺负同龄人而获得快乐的孩子,让他相信自己一生都不能得到庇厄利亚的女神们的眷顾。 直到在德奥渥涅家,纳夫塔利的话语再次给了他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纳夫塔利 七月初的时候,大名鼎鼎的画家纳夫塔利忽然称病在家不再作画,而我却在蒙马特遇见了他。 记得那天,暖热的风吹起砂石让马车行进缓慢,路旁的蒙马特公墓静悄悄的。我看见他游荡在墓地里。 他拿着一支白色风信子,不修边幅地穿着一件退色的旧衬衫,散着凌乱的长发,默默站在一个大理石的墓前。在一旁,还有一个男人站着等他。待他祭拜完,那个男人温柔地拥抱了他,把着他的肩安慰他。(没几天我在另外一位画家那儿得知了这个神秘男人的身份。) 纳夫塔利也有够大牌了——作为当下最受追捧的学院派画家,他从不回任何人的书信——我猜哪怕是马坚塔公爵亲笔写的也是如此。所以前两天我想问他母亲的肖像画是否还能在十月准时进行时,亲自坐马车去了蒙马特一趟,可惜和我第一次拜访时一样,还没见着他。 “噢,道格拉斯先生。老实告诉您吧,纳夫塔利病了——非常严重,我猜是胃炎什么的,他已经好久吃不下东西了。他躺在床上没法应门,当然也不能接待您这样的贵客。您过两天再来吧——八月份?我会让他好起来的。”他亲切而莽撞的邻居吉布森端着一碗没吃完的白酱面冲我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不太相信纳夫塔利那样健壮的人会得什么胃炎。但他近来已经推掉了所有订单也是事实。他现在稳稳当当地站在墓地里,拿着白色风信子,我只能想他也许是到了每个艺术家都会遇到的感情脆弱的时月。 渐渐的,有些不耐热的园丁开始光着膀子工作,连风也潮湿闷热。我换上了薄睡衣,每天不到半夜凉快点就无法入睡。 半个月后,在可怜的佩兰先生的葬礼上,我对纳夫塔利假装生病,又出现在墓地的事,更加疑惑了。 参加葬礼那天,老寡妇莫尔夫人坐在我身旁。她丈夫以前是妈妈的老师,我从小就受到她叨念的迫害,在原本就闷热的教堂里,这次又许久没见面,大家可想我悲惨的处境。 佩兰先生身体一直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五月份我去沃克吕兹见他时,他的脸上就毫无血色了,因此这样的结果也非意外。但莫尔夫人的意思是:“他是被气死的。全怪他娶了那朵交际花。能怎么样呢?男人都是蠢货。(我总觉得她在我身边念叨这个颇有警醒意味,我要说,我肯定更喜欢佩兰夫人而不是她这样的怨妇了)你看,那个女人又在哭了。她的眼泪真是不值钱。佩兰死了还要为她受罪:你知道吗,他原本是想安息在蒙马特公墓的,就因为那里安葬过那个女人的情人!那可不是普通的情人,听说那个女人养了他好多年,佩兰当时像疯了一样找人去报复那个小白脸,我听说他当时的病情就急转直下了。要我说的话,现在的拉雪兹神父公墓也未必是干净的——天晓得那片地里埋葬的男男女女和那个女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我原本观察着独具风韵、梨花带雨的佩兰夫人——她金色的头发在黑纱下显出明暗不定的棕色,精巧挺翘的鼻子(她最具特色的地方)因哭泣而泛红;棕色的眼眸被泪水冲得更为寡淡;我注意到她的急促的吐息和胸脯的起伏并不一致,这种错乱又更给她柔和的曲线平添了风韵——但被莫尔夫人唠叨了之后,我就只一心期盼着仪式快点结束。 等回到家中,我才想起前两天曾在蒙马特公墓见到纳夫塔利扫墓。咦,传言中纳夫塔利也是佩兰夫人的情夫…… 这个答案终于在纳夫塔利的死对头——新派画家杜兰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4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4 那儿得到了解答。 夏日的午后漫长,我开始闲暇起来。因为朋友嘱托,我约见了杜兰来家中。他要买杜兰的画作,自己又太忙没有时间。 佩兰先生的葬礼之后,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找杜兰,但苦于没有借口。那天葬礼后不久,我曾偷偷去过蒙马特公墓,找到了墓碑前放着散落晒得枯萎了的风信子的墓。 也许你们会说,时隔多日,我无法肯定纳夫塔利究竟在悼念哪位亡人。我当时也这么想,即使我仔细推敲记忆中那附近每个形态各异的墓碑上亡人的生卒年。 但当我看到那个墓碑上的名字,我想也没想就肯定了:那块半嵌在地里的方形石块上,写着“阿隆西蒙”(中间名太多我记不清),右下角还写着巴黎美院的字样。 噢,《西蒙》!纳夫塔利卖出天价的名画! 想要知道其中隐情,我只能向纳夫塔利和西蒙的同学、校友、死对头、十分了解的人——杜兰打听。碰巧的是,那段时间杜兰一伙和纳夫塔利他们还继续着春天就在报纸上开展的那场关于艺术的论战,他很愿意在我面前讽刺几句他的死对头。 “老实告诉您吧,道格拉斯先生,我很佩服纳夫塔利这个人,”他顺手拨弄着放在小桌上的蔫搭搭的四季海棠,“虽然我们意见不合。但是在西蒙的事情上我确实不敢苟同。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西蒙……不过既然西蒙没那个意思,他就不该缠着他。” “他是不是真的是佩兰夫人的情夫?” “哦,对,他确实是……您是说谁?西蒙还是纳夫塔利?” “呃,他们……”我一时语塞。对于这种话题我是很难开口的,在背后议论人事,也让我想起了莫尔夫人。 杜兰叹了口气,坐起来了点,很衬灰色头发的宝蓝色领带打了个弯,看得我都热:“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他们都是佩兰夫人的情夫。您知道吧,西蒙就住在佩兰夫人郊外的那栋小别墅里,纳夫塔利也常去。一开始没人明白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为什么关系那么好,后来大家才知道其中奥妙。西蒙这个人是个亡命之徒——不,应该说因为了无牵挂,所以不计后果。他曾在学校里打架,就为了纳夫塔利,您没想到吧——他那么漂亮的人是不适合打架的——但他就是打了那几个侮辱犹太人的人(当然有几次他自己也伤的不轻)。不过我还是认为,西蒙对纳夫塔利是绝对没有那种感情的——他的朋友遍天下,除了佩兰夫人,他自己也有好几个小情妇,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 “西蒙死了之后,我还去看过纳夫塔利,那段时间他非常消沉,我担心他会寻短见。但他的样子很奇怪,他说他以前伤心难过时,也许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现在连自杀也不能带给他那种强烈转折的戏剧感。从前他有空闲,总想马上画一些平时没法画的画,但是现在他没有这种渴望了。画——色彩、线条,怎么样都好;事业、名誉、快乐幸福——根本无所谓。他甚至都想不起西蒙这个人。曾经震撼过他心灵的上天的造物,和那些我们的同类——人,所创造的奇迹,它们都与他无关、不再给他灵感、让他激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说好像一切都很安宁。 “谁知道呢……”杜兰垂下了小而深邃的蓝眼睛,“上帝有时就是会带走祂曾给我们的那些世上最美丽的色彩……那些欲望、渴求。 “但是要我说的话,纳夫塔利——就像他的画一样——中规中矩、胆小怕事,不过是个懦夫。我曾经有次无意中碰见他和西蒙放学后还留在画室里谈话,结果怎么样?他不过和西蒙讨论些艺术——艺术,你想想,道格拉斯先生: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后来他干脆把自己封闭起来,西蒙上酒馆时,他就窝在画室画画。他估计沉浸在隐忍的自我满足里吧。西蒙那样真性情的人,确实是不会看上他的。 “他现在还是动不动就搞消沉——前几天是不是他又称病推辞工作了?——但其实全因为他那从意大利过来看他的战友。估计他的理智又败给了往昔的情绪。您如果感兴趣,也可以去拜访他那位战友先生(他似乎会在巴黎待到秋天来临)——纳夫塔利在参军那会儿画的《上帝降临》可以说是同年龄的画家中的杰作了。当然,我们不能对那种不成熟的作品苛求什么。纳夫塔利的天赋是可以肯定的,但他太迂腐了。” 然后杜兰用一种诡异的声调,笑着朝我解释,其实像纳夫塔利这样爱慕西蒙的感情,在画家看来是很正常的。然后他发表了一通关于古希腊以及美学的议论。我当时尴尬地笑笑,只想到了纳夫塔利和战友在墓地里的亲密。 杜兰给我的模糊的答案强烈地勾起了我对纳夫塔利的好奇。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画家、怎样的犹太人、流浪者? 艾德里安离家出走之后,我原本没在想这件事了。然而七月中旬,我却成为蒙马特酒馆的常客,因为遇见的那些事而再度被撩拨了。 其实我从未想过会成为酒馆常客!——这也同样是拜凯恩所赐。那些天,凯恩原本以为和茱莉亚小姐已经很亲近了。不料刚过了恢复不久的举国欢腾的国庆之后:“她去皮加勒!这不是小姐们该去的地方。我一定要知道茱莉亚去皮加勒干了些什么。”凯恩总在我看书的时候在我耳边这样叽喳道。这场景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沃伦,你在干什么?站起来,起来,快起来。当然啦——你要陪我去,我一个人太容易露陷。快,备好马车。”那天他这样冲我的仆人说,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而我——这个肥胖且懦弱的主人——因为有波亚克羊肉的把柄在他手上,只能任他摆布。 那天,我也随意扫着酒馆的各个角落,傲慢的女佣人正和几个大胡子壮汉调情,贴满旧报纸的墙边有一对滑稽的瘦小男人正在互相抚摸亲吻,衣衫单薄;一个满脸煤渣的男孩儿正和一个白须老头为电报的发明者是谁争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我没有遇到艾德里安。但是我遇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那个和纳夫塔利在蒙马特公墓里表现亲热的男人。我想起杜兰曾说他是纳夫塔利的战友,多半两人的关系还非同寻常。 我装作一名取材的报社记者,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讯息。我一看到他,就不禁浮想他和纳夫塔利在他们的关系中,究竟谁是饰演男方角色的人,而有些想入非非。又因为纳夫塔利的捉摸不透和多愁善感,肯定对这位先生来说和对我来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而感到有些莫名的高兴欣慰。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那时确实也病得不轻,也难怪后来凯恩误会我。 这位喝醉了酒、满脸胡渣的先生喷着粗热的气息对我说:“天才?不不……纳夫塔利?他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5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5 才不是天才呢,你应该看看他以前那些画作——他那会儿画的加里波第和明乔河——他被吉布森骂得可惨了,哈哈。” 我一开始听到吉布森愣住了,后来才知道这位吉布森并非纳夫塔利现在的邻居,而是纳夫塔利在军营中的老师。这位先生无比熟悉的口吻,也印证了我脑海中他和纳夫塔利是恋人的事实。 “他以前在镇上跟着一个刻匠学习,常常给人临摹名画,也算是小有名气吧,所以刚来营里时他可是相当自鸣得意的。吉布森——你知道吉布森吧(他喝醉了把着我的肩膀,弄得我一身臭汗)——他的白胡子都要齐胸口了!按理说他那样的年纪不应该参战了——吉布森泼纳夫塔利冷水,说他不过是个临摹工匠,永远成不了画家。当时他还很不服呢。 “如果他没有过自知之明这道坎儿,也许他现在还在维德斯卡呆着给人做临摹搞雕花吧。是吉布森告诉了他应该去画真实的东西——他的眼睛真真切切看过的;并且告诉他要敬畏上帝——不是圣经上的‘上帝’这个词,而是那位创造了天地万物的神明。 “吉布森把自己学到的画技传授给了纳夫塔利。不过谁知道呢,如果纳夫塔利那会儿没那么俊俏,现在也许根本就没有画家纳夫塔利,也没有《杜瓦尔》《伯耶尔》和《西蒙》(都是纳夫塔利有名的以男性为主题的画作)。”说到这儿,这位先生露出了一个含蓄而深奥的微笑。 我觉得自己知道了许多意外之事,再加上之前的几杯酒和酒馆闷热的气压而有些晕乎乎的。我皱着眉头装作整理小本上的记录的样子,乱翻着那纸页问:“这么说来,纳夫塔利先生和他的第一任老师其实是情人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 如果这位先生没醉,他可能已经举起拳头打我了:这条他恋人的信息如果爆料出去,也算是值得一听、可以打捞一笔的新闻了。但他非但没有住口,还揉了揉满脸的胡渣笑着说: “我觉得我是不会喜欢那种皮肤塌陷、血管干瘪的秃顶老头的。你呢?(他重重拍了下我的背。虽然我相当厚实,但也不得不说这位先生的力气之大,不愧是上过战场的军人)但是纳夫塔利后来再没和别的士兵……你知道吗,在军营里,这种事情是……” 忽然这位先生冷冰冰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他酒醒了,满身大汗瞬间凉了下来。但他收回目光接着说:“不过我听吉布森的意思是,纳夫塔利其实还是只是为了习得画技才……”我揣摩着这位先生语气中的安心、自满和大度。 “您后来问过纳夫塔利先生吗?” 他冷笑一声:“纳夫塔利——你也知道,他总是那么讳莫如深!我都是很后来才知道他和西蒙那个小白脸的事的。他总是那么让人不省心。在美院的那段日子——就是西蒙被打死后——他明明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但就不承认自己的悔恨。这次爱德华的事也是……” 我正在努力分辨这位大了舌头的意大利人用不标准的法语说出的上一句话时,忽然他说了句让我浑身激灵的话:“爱德华……不,不对,是艾德里安,对对,这才是他的名字。艾德里安失踪之后,他又旧病复发了。他明明可以早点向他表达爱意!我觉得,鼓起勇气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便结局不尽人意,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时常有这种事:当我们心里有一片绝美的风景,迷人的色彩,而当我们动笔去画时,却根本无法复原那时的所见;或当我们想起一件滑稽的事,再向人复述时,却无法表述出那种身临其境的愉快感觉了。即便我们勤奋地感知,我们中的大多数还是把表达这感知的苦差事交给了艺术家。 可即便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们也许擅长叙述,也许擅长绘画,也许擅长作曲),也未必能用完美的方式在与人的交流中表达自己的内心所想,毕竟我们没有时间在瞬时的场合中思索表达发式,再加上当局者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心里感觉到某种情绪,但我们的肉体——何况它未经训练——丝毫不知如何将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它甚至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表达。 纳夫塔利,这位在美术上有出神入化造诣的人,在表达自己的感情上,却完全是个初学者。他的种种表现让我一直认为我采访的这位先生是他现在的伴侣——这天大的误会……所以,我回到家换掉湿透了的便装后,傻坐在沙发上愣怔地回想所有线索时,母亲还以为我中了什么邪。 纳夫塔利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了艾德里安的存在。没错,就是在卡尼尔伯爵的那场夜宴上。他之所以会在一场宴会上逗留那么久,全是托了好友吉布森的福——吉布森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便请求纳夫塔利多留一会儿。 一开始,纳夫塔利因为职业习惯,坐在角落里打量着形形色色的人。小姐们像那些老妇人一样涂脂抹粉,层层白粉厚厚盖住了她们原本的肤色,深色的眼线把她们所有人的眼睛都勾勒成一个形状——就像她们的束腰把所有人体都勒成一个形状一样。盘起的发髻是你模仿我,我模仿你而来,头上那些早已失真的宝石嵌成的花的装饰在灯下闪闪发光,格外耀眼。对,当时卡尼尔伯爵正在给小姐夫人们展示新鲜玩意儿——跨洋而来的白炽电灯。 男士们聚在一起,高声的,是在谈论那些家国天下事,低声的,是在议论某位小姐或夫人的私生活。几位高调而花哨的公子哥儿身着上个世纪的夫拉克在贵夫人堆里乱窜,一位早已退伍的军人穿着老旧而干净的军装,胸前吊满了在印度获得的勋章。 纳夫塔利为了不白来一场,把好酒一杯一杯地灌下肚里。虽然这种千人一面的宴会毫无看点,但纳夫塔利还是细细打量着那些衣服上变化无穷的褶皱,那些肢体间此起彼伏的光影。就在这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因常年病患而肤色卡白,又因离群索居而浑然不知当今流行的发式,没有打油的棕色短发因缺乏营养而细软地铺在头顶。他穿的一身颜色暗淡的装束显然不是一套也很不合身。也许因为体弱,他没有脱掉初春外套,更显得有些古怪。 不过这不足以给阅人无数的纳夫塔利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纳夫塔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人——其实是因为艾德里安一直偷偷里盯着他看(但艾德里安并没有勇气结识他)。 又一次艾德里安的视线从纳夫塔利身上扫了过去,仿佛随意的一瞥。 半醉的吉布森问纳夫塔利:“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纳夫塔利低头喝酒。 吉布森打着嗝笑着问纳夫塔利:“你想画那个男孩儿吗?”因为纳夫塔利曾经的辩白,吉布森仍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6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6 旧认为他喜欢看男人的原因只是单纯地为了画画。毕竟吉布森曾十分激烈地表示如果他身边有那样莫名嗜好的人,他会毫不犹豫用自己村庄里的方式对付他们——也就是用石头把他们砸死。 纳夫塔利不禁感激自己当初的机敏,松了口气。他放下酒杯,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正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着——说:“我见过他那样的眼睛,在战场上。” 吉布森笑着点头,毫不掩饰他的双下巴:“是哪位有钱的军官少爷?” 纳夫塔利摇头说:“是个孩子的眼睛。” 吉布森这才正经下来。 纳夫塔利斟上酒,一边抿着一边回忆起来:“是在库斯托扎的一个村庄,我们从那儿撤退,我掉队了。有一个孩子被压在房梁下。他大概四五岁,满脸都是泪和汗水……”纳夫塔利皱起眉头,低低地说,嘴鼻间微卷的胡须抖动着,“他说:‘先生,请救救我。’然而我看到他的下肢已经被砸碎了。我不可能救得了他。 “我帮他理好眼睛边的头发,替他擦了眼泪。等他看向我,我就对他说:‘好。’ “这时,吉布森先生就过来叫我离去。” “就是你给我说过的那个和我同姓的吉布森。” “对,就是那个吉布森。” “你为什么要骗他?” 纳夫塔利没有答话。两人沉默一会儿,吉布森看着艾德里安的方向疑惑道:“但是他的眼神那么悲壮?” “不,不是,”纳夫塔利再次在人群中搜索艾德里安,但他早就不见了。纳夫塔利只能放弃了寻找,有个折的眉毛低垂下来,“你想想,他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吉布森在心里说:“那也可以是悲壮嘛。”他早就习惯了纳夫塔利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说话方式——艺术家不就是这样嘛,他想。“总之你想画那个男孩儿吧?”吉布森还是喜欢简单明了的对话。 纳夫塔利点头问:“你知道他吗?”吉布森摇头。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他是谁,因为第二天,纳夫塔利上街时碰见了昨晚的宾客,他们告诉纳夫塔利:“您昨晚真不该那么早就退场,德尼少爷为了维护您的画在卡尼尔伯爵家和小吉拉尔狠狠吵了一架。哦,对了,您不知道德尼。也难怪了,他连参加宴会都那么不加修饰,又穿着那么一副不起眼的装束——不是我说,如果他像罗塞尔少爷(也就是凯恩)那样英俊的话,那他还是有朴实的资本的。可惜他们全家人都从他外祖父那里继承了不起眼的棕色。他又那么病弱,一点也不善社交言辞,世上要是多几个小罗塞尔那样活泼可爱的青年人该多好!” 自从我遇见了纳夫塔利的战友,就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了。那时凯恩还没有向我吐露他莫名其妙的怀疑,我就趁着某一天凯恩没有拉我去蒙马特酒馆跟踪茱莉亚时,凭借关系去美院转了转——那个纳夫塔利、西蒙、杜兰都留下过足迹的地方。 七月末黄昏的阳光像春天一样用同样的角度丈量着排排规整的屋顶烟囱,只是更为炙热和沉默。教学楼在视野里缩小成精心砌成的积木,有两个学生背着画具争论着从我身旁走过。其中有一个很英俊潇洒,留着三撇胡子短发散乱,解开的衣领上有一股颜料的味道。我觉得他一定很有见解,说不定就是最近大红大紫的某位新人物,我很想结交他。可惜从走来到消失他也没看我一眼,我也没敢腆着我的肥大肚上前搭话。 “杰拉德!” “什么?”杰拉德转过头去,一记拳头就把他打倒在地。 纳夫塔利至今还记得,代替杰拉德那张长着金色毛发的尖脸的,是一个顶着云团般蓬松的棕卷发、堇青石般淡蓝双眸的年轻人——如果纳夫塔利是文学家,他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形容。 年轻人按着杰拉德的头,冲纳夫塔利一笑;而被他按坐在地上的杰拉德挣扎着撞到了他,他又忽然改变了那种爽朗的笑容,怪声怪气地朝杰拉德笑道:“噢,你真色!” 杰拉德挣扎着站起,拉正他绸缎的领结,赶忙整理好被按乱的头发,一边气愤地往喷泉边上走,一边回头吼道:“给我等着,西蒙!” 西蒙拉长了脖子喊:“你早点来!夜晚很短——暂!”跟在西蒙身后的人一阵哄笑。 说完这句,他终于面向了一直愣在一旁的纳夫塔利。他一笑,眉尾打的弯低垂下来,像天堂鸟温柔的尾羽。然而如一场疾风骤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下一个瞬间,那仿佛填在白色大理石雕塑上的眼睛突然睁大,惊恐地盯着纳夫塔利身后。 “快跑!”一群人掉头就跑,落在后面的西蒙转身一看,纳夫塔利还背着画板愣愣地站在那儿。他半张开嘴,纳夫塔利想起刚才他笑时嘴角像花瓣弧度般的勾;他皱起眉头朝纳夫塔利招手,纳夫塔利还在出神,忽然背后就被人一顶:“嘿!”学监那张粗鄙的脸立马占据了纳夫塔利的整个视野。 西蒙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抬起眉毛,苦笑着摊手。 纳夫塔利从没见过像西蒙这样美丽的人,除了在画中。 作者有话要说: ☆、阿隆?西蒙 “你为什么不跑?”被数落后已近黄昏,垂头丧气地两人从学监办公室出来,西蒙问纳夫塔利道。 “你为什么不跑?”纳夫塔利反问。 西蒙看着纳夫塔利,皱着眉头无奈地笑笑,耸耸肩。 两人走下楼梯,纳夫塔利说:“谢谢。” “为什么你就那样让杰拉德羞辱你?” 纳夫塔利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歧视。 一年来,这个有种族洁癖的贵族少爷处处与纳夫塔利为难。来到美院的第一天,他排在队伍中等画室老师浏览自己的画作时,就感到了杰拉德的敌意。杰拉德向他前面的一排人问好,伸出的手唯独在纳夫塔利面前停住了。纳夫塔利只责怪自己当时不应抱着天真的幻想,转过头去期待那群互相问候的陌生人也能接纳自己。 拜他所赐,纳夫塔利习惯了一个人缩在画室角落里默默地啃黑面包,看着那些同学一边说着些他听不懂的法语单词一边把画具一寸寸挤到自己的角落来。老师的意思是:“他们马上要期末考试了,需要更多的空间。当然啦,真正有天赋的人都比较不拘小节(不就是一两寸地嘛,一般谁会去在意呢)。” “像他那样的种族主义者就该被送回家。”西蒙说。 纳夫塔利看着地上红蓝相间的方块边走边点头。 “我是说,你的衬衫扣错着了并不是你的种族的错。你明白吗,纳夫塔利?你为什么要把扣子扣错?哦,我懂,我懂,那是艺术。”西蒙一边伸手摸着走廊边的浮雕,一边自顾自地说。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7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7 “早上……太着急了。”纳夫塔利窘迫道。他以为这位好心地打抱不平的同学会善良地避开这件事。 “——纳夫塔利,你真是个天才!”西蒙忽然停下来一把抱住纳夫塔利,纳夫塔利当时还不明白他那句话和这个举动的意思。 不过第二天,他在走廊上又遇见西蒙时就懂了:西蒙把他的衬衫错着扣,洋洋得意地靠在柱子上和众人打招呼。纳夫塔利一边悄悄退回去一边听到西蒙向大家大声说道:“这是艺术!……嘿,纳夫塔利!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以前就知道西蒙这号人物,他因为私生活混乱、疯癫的举止而在整个拉丁区扬名。而纳夫塔利越了解他,越明白他的迷人之处。 西蒙的那帮子弟兄已经习惯了对他们爱慕的女孩儿吼:“什么?你喜欢西蒙?他不过是个傻子!疯子!娘娘腔!”他每天下了早晨的课,总会在走廊里冲着某哥们儿一边伸着兰花指,一边娇声问:“嘿~你今天身体有没有很柔软呀?”一般得到的回复都是:“去你妈的!”虽然他们知道这正是西蒙想听到的,从他笑倒在地的模样就知道了。 有一次纳夫塔利和西蒙正走到那棵白皮松下,另一个纳夫塔利叫不出名字的、裹着厚秋衣的西蒙的朋友忽然走上来给西蒙讲述他失恋的伤心事:“我去她的家里了,没想到她的父亲这么严厉,我们的婚事也告吹了。” “就是之前你说过的那个普鲁士女孩儿?” “嗯。” “她怎么那么没眼光呢?你到底在她家遇到了什么呀?” “我把一切都做得很体面了!但没想到她父亲心眼那么小!” “哦,这样啊,确实有这种心眼小的人,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往心里去……诶,你到底说了什么呀?” 那朋友带着哭腔道:“我就说虽然我们法普两国的政府间有过战争,都杀了对方很多同胞,但我们还是应该不计前嫌,忘了那些不愉快,世代友好。” “哦——是呢……”西蒙那张原本充满悲伤的安慰的脸因为憋笑而皱成一团。 纳夫塔利看着他纠结的表情不由得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西蒙!这不好笑!”那朋友愤怒道。 “你笑什么,纳夫塔利!这不好笑!”西蒙一边笑着推攘纳夫塔利一边怒斥道。 “嘿!”纳夫塔利感到很无辜。 不仅对朋友,对爱情他也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态度。他常带着纳夫塔利等一群人上酒馆(这一群人间就有杜兰)。按理说他应该吸取教训了,因为酒馆里埋伏着他众多的老情人,就纳夫塔利见过的最厉害的一次,两个漂亮女孩儿为了他把对方撕扯成了一堆薄纱条。那种时候西蒙总会赶紧上去劝解两人,但正如同他安慰那位失恋的友人一样,纳夫塔利感到西蒙心里其实对他们漠不关心。 “嗨,别打啦!哎哟,哈哈哈……你的脸好像睡肿了一样!” 最终,姑娘们总是哭着吼叫道:“阿隆西蒙!你除了一张脸根本一无是处!” 那时的西蒙只是冷冷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等她们说完。 他还在不停地制造新的情人。他住在佩兰夫人在布洛捏给他买的小木屋里。有些时候佩兰夫人并不来,西蒙就会带别的姑娘回去。毕竟那儿离黑森林那么近。 纳夫塔利也曾就佩兰夫人的问题问过西蒙,西蒙说:“纳夫塔利,你不知道,露娜(佩兰夫人)是个可怜的女人。他的丈夫甚至爱那些印象派的艺术品更胜于她。” 第二年春天,西蒙把纳夫塔利介绍给了佩兰夫人画像(那段时间纳夫塔利也确实很缺钱),“她会喜欢你的画的”。 纳夫塔利感激西蒙,但又为两人的放荡伤透脑筋:他们总是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有天,纳夫塔利守时到了西蒙的小屋,正好撞见一丝不挂的两人。纳夫塔利悄悄地想不惊动他们,从房里出来的西蒙还是嬉皮笑脸地问纳夫塔利道:“你干嘛偷看我呀,纳夫塔利?” 西蒙当时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因为笑容的弧度而被睫毛覆盖,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你也去找个情人呀,不然只是上课也太寂寞了。” “上课就够了。”纳夫塔利小声说。 西蒙可能不知道纳夫塔利没有情人正是因为他:虽然他对朋友总是一副游戏的态度,却又会为他们挺身而出,就像那天在走廊上,他给了杰拉德一拳,又对纳夫塔利露出了天使般无瑕的微笑。 也因为他平时总是嘻嘻哈哈,却又偶尔露出悲伤,就像那天被那两位姑娘吼了之后,冷淡的西蒙不再等待其他同伴叫上纳夫塔利从酒馆出来,两人坐在小巷里夏日温热的台阶上,默默地喝着酒一直沉默,最后他靠在纳夫塔利肩上哭着说:“只有露娜能理解我——我和她同命相怜!” 纳夫塔利没法用面对杰拉德时的安之若素去面对西蒙,特别是当西蒙在学校走廊里默默笑着帮他把卷在衣服里的衣领翻好后——他发现他们都是他的敌人,一个想要消灭他,一个已经控制了他。 如果现在纳夫塔利窗台上的那只蜘蛛,也曾在他在美院求学时驻扎过他的窗台的话,也许它就不会埋怨邀请纳夫塔利去自己家中做客,并送给他一束黄色鸢尾花的艾德里安了——因为这时的场景简直就是那时的翻版: 一开始,纳夫塔利推开窗,希望风能透进来;一会儿,他又关上窗,因为风总让他吃到自己的头发;后来,他又愤怒地打开窗,不明白为何春日的屋里这么燥热;最后,他砰地关上窗(这也直接震碎了蜘蛛还期冀能修补的网),并大骂了街对面叫卖堇烟草的老头。 蜘蛛希望他能安分守己地画画。可是自从那个叫艾德里安的黄毛小子来过他的画室之后,他就没什么画画的心思了,而它也就没得过什么清净。只是这个状况在那封邀请函和那束鸢尾花到来后愈演愈烈罢了: 第一天,他把鸢尾花插在床头的玻璃瓶里,好让他在睡觉前能抚摸一下那些像艾德里安发际的绒毛一样总在风中轻轻颤抖的花瓣;第二天,他端详着那束花皱眉,并在下午将它转移到了一旁的柜子上。后来每当他进屋看见花束那抹艳丽的黄色,他就一阵揪心的难受,便一气之下把它扔进了柜子里(一开始扔得很潇洒,五分钟后,他打开柜子整理了一下,查看花瓣有没有摔坏)。但是到了第三天傍晚时,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打开柜子,又细心地把它插回了床头的玻璃瓶里。 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求学期间因西蒙而心神不宁时没有收到如下的画迷来信: “尊敬的纳夫塔利先生:不用说我有多崇拜您了吧?五月过了一大半了,您搁置了所有工作,整个艺术界都在猜测您是不是生病了。不过没想到月底您又一下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8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8 子发表了这么多高效高质的画作,真是让人赞叹不已。这些画作都有一种压抑、悲伤的色调,不用说,您肯定是用这些富有攻击性、报复性的色彩在表达一种独一无二的感情。但是我最欣赏的还是您前些日子慢条斯理画出来的那幅《爱丽丝》,透明、温暖的色调仿佛透着一股小苍兰的香味。您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嫉妒与爱情 然而一个月前他却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而无法落笔作画。 对纳夫塔利来说,西蒙、艾德里安那样的人仿佛是谜一般的存在。就像那天在画友会上,艾德里安穿得那么光彩照人,却冷若冰霜。 艾德里安的态度幻化为梦中的一条绿曼巴,冰冷鲜绿的鳞片片擦过他的脚踝。这也曾让他尽量在画友会上避开艾德里安的目光。 他是那时才知道为何当年,他兴冲冲地把画好的《西蒙》拿给西蒙看时,西蒙只淡淡看了一眼说:“嗯,画得挺好。”而不再像以往在画室里那样两眼放光地说:“纳夫塔利,你太棒了!”他还想到,多少次,他去马丁老师的画室找西蒙时,西蒙总是立马把画盖上,笑着蒙混过去。那时,西蒙的双眸因映着白帆布而更为浅淡模糊,他转过身子望着纳夫塔利而不站起来,拿着画笔的手挠着头,伸直的双腿也缩拢放在凳撑上。 这部分西蒙曾借着纳夫塔利的肉体复生了。就在画友会上,纳夫塔利看到茱莉亚画的一幅水粉静物时。 “这块帆布色彩很美,莫雷尔小姐,没想到你观察这么仔细。” “这是艾德里安告诉我的,我一开始只是铺了一层白色和灰色。艾德里安说花瓶看着是白色的其实并不是,它还有红色、橙色、蓝色和花瓶里的枝叶映上去的绿色……纳夫塔利先生,艾德里安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您平时要是多指导他就好了。” “艾德里安?噢,好。”纳夫塔利惊讶地说道,却没看着茱莉亚,仿佛他说话的对象是画面上的空白、画板、手上的铅笔一般。他仿佛觉得他的笑容能够像光线一样,从自己的脸经由画面反射而到达茱莉亚眼中,让茱莉亚知道自己是真心为这位年轻人感到高兴。 纳夫塔利无法忘记,他曾经就色彩的问题和自己在军营里的老师吉布森老先生起过冲突。纳夫塔利当时坚持认为他只用蓝色系给明乔河上色没错,何况重要的是形,形如果到位了,色彩是其次的。 此后,每当纳夫塔利指导艾德里安的画作,并发现可改动的地方越来越少时,他就盯着自己手上的油彩说:“不错,画得很好。”这时,脚底的蚯蚓、艾德里安坐下的木凳、莫雷尔家金色的窗棂和筑巢的乌鸦都压缩在了一个平面的、狭隘的视野里。 后来,当艾德里安反驳他的绘画观点时,他竟然回答说绘画本来就是枯燥的。 那几天,他每日懒懒地徘徊在水位缓降的塞纳河边。金色的漆门泛出油腻的光,灰蓝的拱顶眯着困倦的双眼,粗糙的石柱下站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夫人小姐,街角有着弧形招牌的饭店里各色眼眸的人眼中,交错映着色彩。 纳夫塔利将去了几趟才买到的一直缺货的番木鳌倒了满屋,然后开始疯狂地画画。他一早便吃完一整天的食物,到夜里才熄灯睡觉,以期每晚那些白天纷乱的构思、粗细的线条、虚拟的光影,在他和毒蛇间筑起一道篱墙。 曾有一个公主,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珠宝、衣服,住在世界上最华美的宫殿里,一切都应当是完美的,然而上帝偏偏给了公主一张普通的脸蛋,把最美丽的容颜给了一位穷人家的女子。她在夜里对着月亮哭泣说:“主,为何你把这些无与伦比的事物给了我,让我渴望完美,却又要夺走最重要的部分,让我被人耻笑呢?” 纳夫塔利认为,上天给了他绘画的渴望、漂泊的命运,却惟独让他天赋平平,这一点,自己因握笔而长满了茧的双手最清楚不过。而艾德里安,缺少的只是经历。 如果那些每日在沙龙里、报纸上吹嘘自己的人有一天发现了艾德里安,那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也许就会付之一炬。而夺走这一切的,并不是什么丑恶的罪人,偏偏是这个病弱、内敛、不知道自己天赋的可爱的年轻人。 纳夫塔利在德奥渥涅家为包括艾德里安在内的一院子上流人士作画时,这个念头就紧紧地箍着他的头脑,让他从鼻尖到脖根阵阵麻木。 几天前,他正下楼去买用光了的颜料。二楼的楼梯口上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在玩积木。纳夫塔利一眼就看到了她们,因为那个头上别着晚开山茶花的长发小姑娘相当漂亮。她们在砌城堡,齐耳短发、眼小嘴大的胖嘟嘟的小女孩时不时地瞄上长发姑娘一眼。 终于,短发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长发说:“我只悄悄告诉你——趁着茱斯蒂娜她们没有回来——其实你戴这个山茶花不好看,真的,它不适合你。” “哦。”小姑娘抬起洋娃娃般的眼睛,只面无表情地看了短发一眼。 “真的,你把它摘了吧,趁茱斯蒂娜她们没回来。” “不,不用,就让它这样吧。”漂亮姑娘显然也相当聪明。 后来,每当纳夫塔利想起他在德奥渥涅家中那种像时钟的秒针一样迅速旋转的动荡心情时,还会想到这两个人孩子对话时的场景。他还曾想象,许多年后,戴着山茶花的女孩儿享受过她的盛年,最终被时光抛弃、遗忘;而短发女孩儿日复一日对着镜子偷偷地为上帝的不公哭泣,带着怨恨过完一生。 但是十年前,年轻的纳夫塔利并不知道西蒙对他还有嫉妒之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纳夫塔利永远记得,那个初秋的下午,他约好给佩兰夫人画一幅穿便装的肖像画。然而他到布洛捏的小屋时,却只有西蒙一个人在那儿。 “鲁卡琦亚(佩兰夫人的仆人)突然来找露娜,她就走了。”纳夫塔利走进时,西蒙还正躺在床上。他起来随意地穿上印着鲜艳红花的真丝睡衣(纳夫塔利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他的还是佩兰夫人的),笑着给纳夫塔利倒了咖啡。 纳夫塔利的手紧紧抓着背包的带子,视线不知道该停留在杂乱的屋子的哪里,说:“不,我和她重新约个时间吧。” “坐下,纳夫塔利,”西蒙把纳夫塔利一把拖到在沙发里,“告诉我,今天早上马丁有没有又找我麻烦。” “我倒是被他找麻烦了:他在走廊上抓着我问你在哪儿,如果你再不去上课,期末就别想有成绩。” “哈哈!”西蒙笑着听完纳夫塔利说,挠着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问,“那,那你告诉他我在哪儿了吗?” “当然。”纳夫塔利冷笑道。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9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19 “你说了什么?”西蒙躺到纳夫塔利身上,手里拿着一支画笔玩道。 “我说你、我说你……嘿!”纳夫塔利挡开西蒙不断骚扰的笔触。 “纳夫塔利……”西蒙忽然停止对沙发胡闹般的狂蹬乱踹,坐起来望着纳夫塔利。 “你总是这样!”纳夫塔利见他如此,立马移开视线笑着弯腰去捡落下的画笔。 西蒙一言不发站起来走进了卧室里,关上门。 周围忽然从西蒙制造的热闹中跌入了一片寂静里。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外的雪松照在墙上一块剥落的墙纸上。纳夫塔利的心像教堂的钟,强烈、沉重、缓慢地左右摇摆起来。 “嘿,哥们儿,来找我。”透过卧室那扇旧木门,忽然传来西蒙渺远的声音。 纳夫塔利以为自己听错了。 “喂!纳夫塔利,快来找我!” 纳夫塔利像在夜里行进一般摸索着走进卧室,床上正有一个人,蒙着头,装成一床被子的样子。 纳夫塔利揭起那床白色的丝被,西蒙美丽的脸就露了出来。 “你真无聊。”纳夫塔利在床缘上坐下,无奈地笑道。然而他的左手却慌忙地寻找自进屋以来就一直抓着的那根袖口上的线头。 “你以为你赢了,所以你觉得无聊。”西蒙随口笑着说,“但是你还没有找到我呢。” “我怎么没有找到你?” “你看到了我但是没有找到我呀。” 纳夫塔利伸手去揉西蒙的头发。 “我又不在我的头发里!”西蒙笑道,“也没在脚里,也没在衣服里……哈哈!也没在肚子上!纳夫塔利!” 突然间,纳夫塔利住手了,西蒙也不再笑。纳夫塔利闻到西蒙身上有一股佩兰夫人身上的缬草的香味。情欲驱使他们的肉体走向亲密:他抚摸他,感受他肌肤的起伏和质感;他亲吻他,试探光从哪儿来、阴影会落在哪里……而他们的心灵却总是因为逃避般的轻浮、自怜般的卑微和自保式的懦弱失之交臂。 在德尼家的那天,那个夜晚,纳夫塔利又陷入了当年的困境里。 他隐约感到艾德里安熟悉的脚步声,他看到颤抖的烛光越来越多的从门缝里漫进来。烛光把艾德里安的影子压在门缝底,它远了,又近了。门外衣料窸窣的声响像一群鼠妇爬上纳夫塔利全身。 “纳夫塔利?”艾德里安轻柔而彷徨的声音被边柜上铜雕钟的指针绞碎,他还看到黑漆的橱柜咧嘴嘲笑他,他就更将头埋进了被子里,如同当年在丛林里躲避奥地利人的追击一样不敢动弹。只有属于他自己的、靠在窗边的白天里的画架,向他露出了悲伤的神情,然而他把它当做那些写字柜和穿衣镜的同伙。 艾德里安涣散的影子终于浅淡了,它迟疑地向后退去,随着轻浅无章的脚步声远离了。最后,漫入房中的烛光也仿佛一道纱一样被扯走,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死亡般的漆黑中。 五月的这天之后,纳夫塔利终于摆脱了低迷,将那些搁置的工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借着亢奋完成了。 此前,他确实一直保持着 “成熟”,即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他既难以调动年轻时的义无反顾,也不再主动追求、证明什么。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也提醒艾德里安),爱情不过是延伸了的欲望,无法长存。 但更多的时候,他的感性压倒冷静,他又会抚摸着画纸想:去爱一个人……应当是自然而然的。况且他也无法控制,特别当他在画展上再次见到艾德里安时。他想,也许上帝在造人时,真的给我们的灵魂留下了一道缝隙,如果不去爱他,自己的内心是那样感到遗憾不已。而当他想到也许艾德里安也承受着和他同样的缺憾时,他就更生怜悯了。这怜悯给了他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画展 纳夫塔利去了西蒙的墓地。 在西蒙被佩兰先生逮住并暴打一顿,最后躺在租来的、简陋且老是泛着尘霉味的屋子里死去后,纳夫塔利从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幅自己的肖像(他把它据为己有称作自画像,以让西蒙的画能被大家瞩目欣赏)。 西蒙曾说他绝不画肖像画(纳夫塔利当时笑着对白说:“因为你画得丑。”)。事实也是如此,那幅“自画像”在素描高手纳夫塔利看来,线条生硬,画面泛灰,不过买走了它的德布雷欧公爵却觉得画得很好:“就好像看见你活生生在眼前一样!眼神很美,画得很用心!”后来有次在一个社交场合杜兰找他说起此事:“想不明白为什么西蒙老让你跟着他。要说的话,你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你们的画路完全不同!” 炎热的七月不同于西蒙下葬时飘雪的冬天,然而纳夫塔利还能感受到印着野猫脚印的雪白的清寒。过往种种,像万花筒里的一片片彩色玻璃一样,交织构造出幕幕幅幅。 他看到西蒙看着自己,问自己:“你干嘛偷看我呀,纳夫塔利?”西蒙脸上的笑容像一个冰臼,雪白无暇,然而冰冷深邃莫测。西蒙又问他:“你不会爱上我了吧,纳夫塔利?”那时秋天的斜阳已近黄昏,正是《西蒙》背景里鲜红又斑驳的色彩。 他的心像被西蒙拖到了坟墓里。他停下了手中的画笔,他的双睑不自觉地微微翕动,他任由西蒙摸着自己的胡须。他往后退去打翻了佩兰夫人送给他的昂贵颜料。他的眼神早已告诉了西蒙答案,但是他的嘴还是说:“不,当然不。” 纳夫塔利在西蒙的墓前放了一枝盛开的风信子。他悄悄地、卑微地悔恨着(因为这样的感情肯定会被西蒙耻笑成拖泥带水)。但他也嘲笑西蒙,嘲笑他听到自己的回答后,那双疏朗温柔的眉毛还静静低垂着,嘴却已经开始笑着打趣,而美丽的眼睛藏在眉骨和睫毛的阴影里。 他把那句话还给了西蒙:“你不会爱上我了吧,西蒙?”(“不,当然不。”) 有的事情不得不说是缘分。自从七月底凯恩怀疑我对艾德里安抱着隐晦的心意之后,我竭力遏制自己的好奇,不再与这个人扯上关系。但在我和凯恩停止去蒙马特的酒馆跟踪茱莉亚后不久,我又在一个画展上见到了艾德里安。 好几个星期以来,我陪同母亲出入各种沙龙,陪着表妹观看各种剧目,和父亲的客人一同去听音乐会,差点忘了艾德里安这个人了。 然而就在这个画展上,艾德里安又出现了。他手拿一顶用来遮阳的蓝帽子,穿得像个工人一般。我差点没看到他。 他坐在拐角处背光的角落里,像个流浪汉,胸膛大幅地、缓慢而焦虑地起伏着。他细软杂乱的睫毛像被晒萎的结缕草一样搭在他蒙着薄雾的眼睛上,灰蒙蒙的脸映着画框金黄的光好像是泥土塑成的,唯有尚未剃干净的胡须提醒人们这是个活人。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0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0 在警卫过来让他起来之前,他只重复着一个动作:他右手抓着帽子,不停挠动着他单薄的棕发。他的目光像被蚂蚁操纵的木偶一点点、生硬地移动在浅黄色的地砖上;他有时忽然抬起眼来,茶晶一般的瞳眸突然聚焦(只有那一瞬间他还像活着),然而就像翻动篝火的灰烬一样,零星的火光马上熄灭了,他又低下了头去,把手指插进他细软无力的发丝里,将原本微卷的发丝揉成一朵花型,好像一个在旅途中百无聊赖的人,折纸巾自娱自乐一样。 不合身的工裤像一顶帐篷,黑皮鞋的鞋尖被磨得很粗糙。皮鞋偶尔摩擦着地毯,和挠头的摩擦声组成了一种协奏。它拍子缓慢,如同赶不上马车的老式火车,一点点在铁轨上喘息着,和乘客一样对目的地感到迷茫。 最终,警卫过来了把他叫起来了。他才如梦初醒一样,戴上帽子,漫不经心地停留在各种画作及画作间的空白前。我的好奇又骚动了。不过那时,卡尔和我为了赶赴晚上的宴会不得不离开了。 但我一直非常后悔,如果去画展时我能多待一小会儿,也许我就能亲眼看见传闻中画家纳夫塔利和某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在在画展上演的非常不得体的追逐大戏了。这件事情,是两个月后的十月份,我才听莫兰公爵夫人说的。 爱好收藏的莫兰夫人当时刚好到展厅门口,还向风一般从自己身旁飞驰过的“犹太画家”(她的原话)打了招呼,然而纳夫塔利“仅点头示意,还未看清我又马上去追那个流浪汉了。我早就说过了,普通人上街不应该带太多钱的!” 艾德里安气喘吁吁。他的喉咙因长久没有呼吸过如此多的空气而炙热腐蚀,疼痛无比。他感到胸腔里的隔膜因摩擦而扭曲,胸骨像要裂开一样,把痛楚传递到他的上齿龈上。他一眨眼,汗水就浸入他的眼眶,并且身体的热量使他整个四肢仿佛飘起来了一般,浮游在水中,无力而盲目地翻捣着。 “艾德里安!”当他听得见这个让他心慌意乱的声音时,他竭力奔走,仿佛驱使他的是一种极大的厌恶或恐惧,然而并不是。当他不再听见这逐渐渺远的喊声时,他又开始频频回头。 有时,他在身后瞥见一个黑影,他就奋力地往那一路或关或半开的小店、七彩斑驳的广告画、随意停放无人看管的运货小推车里钻。而当他看不见那道影子时,他却在半旧的邮筒、撬起的地砖、收拢的小摊贩的大伞间放慢了脚步。 他疑惑地往前走着,任由头颅像失灵的木偶一般扭在脑后;每当他抓下他的帽子,他棕色细软的卷发就像一个鸟窝一样因奔跑的风和淋汗的雨而变得倾颓杂乱。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也认为别人都看不见,一次又一次地将帽子戴上、摘下、戴上。 等他终于扭着头心不在焉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发现它的混乱时,他才理了两把。 他彻底停下来了,然而仍旧保持着不协调的扭曲。一旁一位打着华丽阳伞的贵妇谨慎地打量着他,而艾德里安只因为她那只贵宾犬的叫声吓了一跳,捏紧了手中的帽子,视线甚至未在她高贵的紫色裙子上停留一瞬。 小巷的天空仿佛一道白色的窄花边向前后裁剪而去。几支三色旗插在破败的窗口。卖花的老妇人不知去了哪儿,只留下一个装满了自由钟和风铃草的旧花篮。深邃的门洞仿佛艾德里安跳动的瞳孔,它紧扣着的锁眼,又像陌生人威严紧闭的双唇。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石头缝里因天热膨胀出的沙沙声,在艾德里安心中如浮萍般疯长。 这附近有一家叫勒菲弗尔的咖啡馆,比纳夫塔利第一次邀请艾德里安去的那个咖啡馆高档许多,离开家的这些时日,艾德里安有时来这里跑腿。有一次他和几个先锋画家在那儿差点争吵起来。那几人卖出了画后踌躇满志,开玩笑说再过几年肯定能卖得比《西蒙》好。这时有个人阴阳怪气地说:“《西蒙》不过是那个犹太人找了个出卖色相的漂亮男人来临摹罢了,如果不是那几个守寡多年的老女人看上了那幅画,就凭《西蒙》这幅呆板的画怎么可能卖那么高!” 艾德里安气愤地反驳说买走它的佩蒂特夫人不是寡妇,西蒙也不是出卖色相的男人:“你去看那幅画就知道了。” 艾德里安这时想起这件事情来,又忽然想到画友会上纳夫塔利教导自己时,那双修剪得犹如白色大理石一般的手。他想到纳夫塔利用这双手画过《西蒙》,当时西蒙离那双手不过几尺。 他为什么就知道西蒙是纳夫塔利的恋人呢? 混乱的思绪让艾德里安像醉酒的人一样。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回身张望,退了两步。他重复地来回走着,然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张望中,并不知道脚在打圈。向前还是向后仿佛是两军交战,难分伯仲,但随着艾德里安轻轻抚摸着交替的石壁和铁门(就像在遛狗,他的眼睛只看着前方完全不在意手上牵的是什么),并戴正了帽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终于倒了回去,像寻找丢了的钥匙的人一般,仔细地走在来时的路上。 一位绑着红头巾的打完牛奶的姑娘从他身旁走过,他看不见;二楼上被打骂的孩童的哭声叫喊他听不见。他一心想要止住视野内色彩随着心跳的跳跃张缩,这时,他满怀期待、恐惧、紧张、悲观转过街角,纳夫塔利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的急促与踟蹰使他们差点撞到。纳夫塔利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像金鱼入水的蝶尾般舒展开来。它马上透露出一丝热情、温柔的笑意,却又因水流的改变而低垂,沉入水底。 他的眉毛,不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显出展翅的乌雕双翼的形态,而是像水面上叶子的倒影一般,和眼头的弧度微妙地对称着。他的嘴微张着,仿佛要说话,又仿佛在喘息。咬肌因半张的下颚骨而显出紧张,眉后的太阳穴也因此凹陷。 一切都富于动态而又在瞬息的静止之间,五官像在争着说话,唯有那个带着明显折线的鼻梁骨,高耸在面部中间,保持着沉默的高傲。 它沉默的高傲让艾德里安痛苦。这痛苦好比他驻足回头时指甲磨在石墙上那种麻痹的痛苦,又犹胜他皮鞋摩擦着画廊地砖时漫长的痛苦。这痛苦曾让他咬着衣袖彻夜难眠,也曾让他举着灯烛将自己单薄的身影投在纳夫塔利的房门上。如今这痛苦再次行使它作为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却不愿再为其奴役了。艾德里安不顾纳夫塔利正要说话,把他推到墙上亲吻了他。 艾德里安以为这样会让自己减轻痛苦,然而并不,当纳夫塔利惊讶地向后躲开、退避时,他感到徒劳像一把刀插进了他的脊梁里,他永远无法改变自己不被爱的命运了。以至于下一个瞬间,回过神来的纳夫塔利也热情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1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1 地回应他的吻时,艾德里安的惊讶竟大于他的欣喜,让他反而愣怔着躲开退避。 天晓得怎么回事,这条小巷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两人藏在石墙线条、窗棱方块、路灯阴影的森林间,只有蜿蜒的道路像一条蛇一样从远方探着双眼,企图窥探林间的秘密。他们疯狂地争夺领地,因时间紧迫而疏于精准,亲吻便落在他们的鼻尖、脸颊、甚至眉骨上。 艾德里安率先发起了战争,然而他未曾估计过两方实力,纳夫塔利这个更为健壮有力、更为老练的猎人很快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当艾德里安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船的航线时,他慌忙地推开了纳夫塔利:“不,不,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并不打算就此休战议和,直到艾德里安捂住胸口说痛,他才停下来。然而下一秒,艾德里安揭起病痛的面具,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地亲吻了他,并大笑着跑开了。真正的战争这才打响。 他们走过开满花花绿绿小店的大街,躲避着上上下下过路人的目光,偷偷勾住对方的手指或拉拉对方的衣角;他们走在新桥上,艾德里安故意用一些生僻的法语词形容纳夫塔利,当纳夫塔利彻底听不懂时,就只好惩罚他的坏心眼;他们在广场上绕着那些十年前被砸断而今又修复的雕塑绕圈,互诉衷肠。等到月亮挂到了教堂钟楼的尖上,两人才回到了高地。 站在瓦斯科达伽马街的路口,纳夫塔利拉着他的手说:“就算你不想回家,你也完全可以来我那里。” 艾德里安离家出走的那一夜的残忍又占据了他的心房,虽然他一再反感父亲,但到底以他自己的方式继承了老德尼许多特征。他笑着拒绝道:“不,纳夫塔利,你知道,我不愿将我与父亲的关系套在另外任何人身上,特别是你。你走吧,我现在在给小货铺帮工,店主给了我一张床铺住。如果我有空,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平时都挺忙。” 作者有话要说: ☆、暗室 纳夫塔利就这样来到艾德里安暂住的房间里和他偷偷见面。 毁色的深红色旧沙发在闷热的阴天散发着一股霉味;映着一线烈阳的玻璃茶几因楼上邻居弄出的响动而轻轻颤抖。鞋柜上的花瓶里插着烂熟将枯的茉莉,墙角的木箱里散乱放着的红酒瓶因被绊到而改变形态。 走时,纳夫塔利总会看见艾德里安站在窗口。他收捡起用来压住窗帘的、艾德里安口中的“店主”五月份才买的《包法利夫人》,并笑着朝纳夫塔利挥手。 他卷曲的短发和肩膀的弧度映在线条笔直的窗棂边,组成了一幅曲直调和的画面;他又伸手要拉上窗户,肉色的、繁复的、微曲的线条像房屋石砌的栋梁上精巧的雕花。光线不再像白天一样,而是只从西方打来,给艾德里安洒下单一而对比分明的光影。 灰色的楼房泛出白日最后一点光辉,纳夫塔利看艾德里安的身影渐没在窗户玫瑰色窗帘的阴影中,才转身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时夕阳把圣心教堂的塔尖融化在渐变的橙黄中,周围一片嘈杂与和平,犹如《上帝降临》。 天气的阴晴、店主回家的早迟……种种变化不定的因素不过像阵阵微风使幽香的睡莲浮动在池塘里。情欲就像睡眠,对年轻人来说是理所应当的。但渐渐,睡眠的浪潮也从生命的岸滩退去,变成了个精灵,来无影去无踪;肆意光顾的长久睡眠只让人疲惫乏力。它曾是缓解一切疲惫和琐事的灵丹妙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到了生命的秋天,它隐藏了踪迹,像冬季冰原的雪枭。人们也不再如此需要它,有如往昔缠绵的恋人分道扬镳,不再互相过问。 在艾德里安那样的年纪,他是不会料到这些的。并且那时,与爱人的交合十分自然纯粹。如同天生丽质的少女,无需粉饰。而有朝一日,少女会涂脂抹粉,用烙铁烧烫自己原本轻盈爽朗的头发,穿上将内脏挤压变形的塑身衣追求已失本真的美丽。像原本仅仅用来蔽体的衣物最终演变成或体现品位或显示身份的满足人们虚荣的东西一样。情欲也如此,有朝一日,它不再等于与爱人的交合,而是等于寻求快乐(甚至用于满足虚荣),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纳夫塔利凭艺术家特有的直觉,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全是看上去那样。 纳夫塔利对店主人屋里的小摆件很感兴趣。在纳夫塔利看来,这位店主可说是颇有些品味的中产阶级。 有一次,纳夫塔利在橱柜上看到一副很眼熟的德国瓷器:“我确定我见过他们,但想不起在哪儿。” 艾德里安笑着说说:“是不是在哪位夫人的沙龙里?听说这些是真品。” 店主人屋子里有一扇锁着的门,纳夫塔利总觉得里面透着油脂的味道。艾德里安说他也从没进去过,那扇门一直锁着。 然而,最让纳夫塔利疑惑的是在那个闷热的夏末,他到皮加勒的酒馆去找吉布森,却见到了原本告诉他自己要去帮店主进货的艾德里安。 那个午后,天空中的云像被滚筒滚平了的油彩一般连成一片,没有一丝纹路。天气让酒馆里的汗臭酒臭灰尘臭粘黏在一起,人们的脾气也可想而知。 吉布森那段时间常到那几个酒馆聚集,好像被那波革命党人深深吸引了。据他说,他们的那位黑发领导“有着慷慨正直的心灵和无与伦比的魅力”。 他们毫不掩人耳目地活动着,声称要在明年春天(也就是公社的十周年)制造一场大事件。他们每天在酒馆里,慷慨激昂地指责现时共和国民主的虚伪性,抨击官员、王亲贵族。 有次,吉布森带纳夫塔利去喝酒,他们的黑发领导就正在演讲。纳夫塔利听他慷慨激昂的低沉声线怒吼道:“我们要扒了那群大资产家的皮!” 纳夫塔利听说那天下午那波革命党准备在酒馆生事,便临时决定去找正在那喝酒的吉布森。 纳夫塔利到酒馆时,两拨年轻人在酒馆里对峙,一拨站在世界的此岸,一拨站在世界的彼岸,中间仿佛是任由他们主宰的世界。因为两拨人都有“正义”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于是不知谁敲碎了一个酒瓶后,整个酒馆忽然像开演前的马戏团观众席一样鼎沸起来,然后号角鼓点一起,狮子老虎美洲豹全从笼中窜出,人流的山洪裹挟着桌椅板凳、木桶酒杯,一齐涌上了街道。警察也到场了。 纳夫塔利在混乱的人群中逮住了吉布森,赶紧往外冲,这时他忽然看见戴着深蓝鸭舌帽的艾德里安就在他们不远处。 那顶遮阳用的蓝色工帽下,艾德里安两鬓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米白退色的大衬衫让他显得更为单薄,然而他却一跃翻过一张倒下的桌子,回过头去看着那群抓扯着互相头发胡子衣衫、乱扔着酒瓶酒杯桌椅的人群,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2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2 开心地笑起来。纳夫塔利因困惑而没有叫住他。 然而下一个瞬间,艾德里安忽然死盯着前方的人群,面部僵硬。纳夫塔利看那堆人也不过是刚从酒馆里涌出来的混混、穿着黑衣的警察、过路围观的无聊市民而已。但艾德里安显然看见了什么。 他的视线收回来,扫过所有人(也扫过纳夫塔利,但没有注意到他),棕色的眼睛满含悲伤。他捂着嘴、压低帽檐匆匆挤出了人群,被警察拦下来。他们要搜查他。 艾德里安听话地任他们扯手撩脚摆布一阵,当一个下颚十分突出的警察一把抓下他的帽子时,他却凶狠地夺了回去,愤怒地看着警察,毫不退让。 他几分钟内情绪大幅度的、从兴奋到悲伤到愤怒的波动变化。就像一个新锐裁缝把一片明黄色的布和紫罗兰色搭配在一起,告诉人们这作为一个整体其实也是一种和谐一样。 几天后,纳夫塔利再去瓦斯科达伽马找艾德里安时,艾德里安并未跟他提及此事,纳夫塔利也就没有提起。不久后的九月,一直坚持不肯和纳夫塔利同住、要求独立的艾德里安突然松了口,受宠若惊的纳夫塔利同时也更加疑惑。 可对艾德里安来说,纳夫塔利才在瞒着什么。 他们决定住在一起之后,纳夫塔利在文森森林选了栋以前别人狩猎用的荒置的木屋。 搬家的那些天,艾德里安也帮忙,纳夫塔利却决不许他进入他第一次来纳夫塔利画室时就注意到了的那个暗室。 转折发生在工人将外室的画和绘画工具都以搬出后,艾德里安悄悄走进了暗室里。纳夫塔利因为招呼工人和疏忽了他,当他跳出来想要制止艾德里安时,艾德里安已经看清了暗室里堆放的物品。 那是一排排画作,层层背对着靠在墙上;艾德里安翻起的那幅油画上——让他大吃一惊——满满一篮蓖麻被粗制滥造的篮筐的棕色、金色衬托着,背景显出杂乱无章的碎屑般的色块,与学院派画作大相径庭。 要知道那些天,报纸上两派画家的论战已经愈演愈烈了。而纳夫塔利在报纸上是那样坚决地否定着杜兰之类的新派画家们的风格。可暗室里的画却…… “纳夫塔利!”艾德里安将画板彻底翻过来。 “没什么,这些是乱画的。”纳夫塔利站在暗室门口挡了会儿光,又走到暗室里,把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旁边堆放的画作画板上,看着艾德里安,说完这句才补上一个笑容。 艾德里安看清了那幅画,蓖麻的刺因狭小的篮筐拥挤,刺进了互相的果肉里。它们各具形态,层层色彩显示出不同的神情。艾德里安说:“不不,纳夫塔利,这很棒。” “艾德里安,别再看了——这些画毫无美感……”纳夫塔利终于蹲下来做出搬画的架势。 “但是也有本来就不美的东西呀,纳夫塔利。这个世界(艾德里安想了想,挥了挥手)……本来就又拥挤又杂乱无章。”他稳住画板。 “不,不,绘画必须是美的。” “它也可以寓意丰富。” “寓意——那是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考虑的问题,而不是画家。”纳夫塔利站起来冷淡地说,“我们不能弄混了绘画和文字——虽然它们同出一源。” “相信我吧,纳夫塔利,你应该发表它,大家会喜欢的。” “他们当然会喜欢——只要是我画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哪怕这些画确实寓意丰富,能警醒世人,他们也不过看了笑笑就过了,他们的生活依旧没有改变,还是那么狭隘、世俗、势利……他们当然喜欢它,他们称赞它,卖它,从中获利。” 纳夫塔利在暗室里来回踱步,他因为激动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此举。艾德里安站起来抖抖衬衫上的灰,跨过地上的画板来到纳夫塔利身旁。 “确实有人一笑而过,但是……也许它真的能给某些人以启迪呢。” “得了吧。”纳夫塔利躲了躲艾德里安伸出的手。 “纳夫塔利——你不知道你的画怎样改变了我。” 纳夫塔利愣了。 “不,艾德里安——绘画得敬畏自然——就像吉布森先生说的一样。” 艾德里安笑着走开了,他看着地上的画作说:“‘吉布森先生’——你爱他吧?” 突然的话题让纳夫塔利脑中的回忆、面部的五官、律动的心脏相继被突击的血液所操纵而趋于瞬间的静止;但曾经的喜怒哀乐又在他的脸上,通过那些以往刻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复活。艾德里安早就看出了答案,笑着宽慰纳夫塔利说:“你老是提起他。”纳夫塔利只能垂下睫毛,无言以对。 艾德里安带着近似于爱怜的嘲笑再次走到纳夫塔利身旁,伸手拍着纳夫塔利的脖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像受了批评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艾德里安,摇摇头。 艾德里安回忆着告诉了纳夫塔利那次他和父亲争吵后,父亲撕毁他画作的事。“那天,我想放弃画画。茱莉亚来劝我,还骂我懦弱。她说她在沙龙里认识一个画家,他曾说从他提笔的那天起,他就答应自己要成为世上最好的画家之一。他做到了,我为什么不行呢?” 艾德里安凑过来,用长长的、关节突兀发青的手指拨开纳夫塔利额头的发丝,眼神又飘离到纳夫塔利的肩膀、胸膛,终于那双棕色眼睛再次把目光停留在了纳夫塔利脸上,他说:“是你给了我希望。” 纳夫塔利一时无言,又感到艾德里安长长的鼻尖的温度,想要亲吻他。但他才凑过去,艾德里安就走开了。 “纳夫塔利,你要成为世上最好的画家。” 两人改造了文森的猎房,一楼作为画室,二楼用于起居。正如他们所预料的,刚开始的生活并不愉快。 有个傍晚,纳夫塔利正在帮感到寒冷的艾德里安生壁炉的火,突然一块石头砸碎了玻璃窗,外边有个越跑越远的声音骂道:“斯帕格底!犹太佬!同性恋!”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 还有一次,一对迷路的年轻夫妇到屋中歇脚,对纳夫塔利尚未完工的画作大加赞赏。不过他们发现二楼只有一张床的时候,便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匆匆离去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友善。有一个老是来拾果子的老村妇,她偶然在林中撞见两人接吻的亲密举动后,就总是叨念着要给两人介绍村里的姑娘。“等你们找到喜欢的姑娘就不会这样啦。你们这样不好,不对。你们想想,这样又不能生孩子。”她无可奈何又好心的样子让艾德里安两人觉得颇好玩。 但爱情的盲目和甜蜜轻而易举就能冲淡这些不快。他们打扫壁炉,修葺围栏,为窗户装点上期冀来年开花的紫罗兰,将金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3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3 龟子赶到屋外,还曾在床上捉到一只螳螂。 有时,他们谈论以前的事。比如纳夫塔利认为艾德里安那次画友会上的绿外套其实很好看。 艾德里安惊惑道:“那天我根本就像个小丑。” “不,是像条翠青蛇。” “什么?” “那是一种害羞的蛇,见了人就跑。” “我又不害羞。”艾德里安红了脸。 有时,他们背着画板到小屋周围的林中写生,艾德里安常常犯困。纳夫塔利总调笑说:“如果让你画黑布丁,你绝不会这样。”艾德里安笑答:“还是你懂。” 艾德里安曾说:“我希望每天能吃上黑布丁,和你在一起,画画。如果这样,我根本不会在乎别人是否质疑我的衣着品味、口味(就像去哪儿都一定要求宴会主人为他准备黑布丁的泰伦斯)、我的志向和对爱人的选择。” 纳夫塔利笑着说:“我非常质疑你的口味。” 艾德里安说:“我非常质疑你的衣着品味。” 构树的果实在小路边化为灰烬,槭树染红了道道夕阳下的树影。秋意越发深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兰 质疑原本是一个玩笑,然而在秋天里的那天,艾德里安却将它变成了事实。 是关于信的事:自从搬到文森,艾德里安便信件不断,有时甚至多过纳夫塔利的订单往来信函。出于尊重,纳夫塔利认为那些信多半是来自艾德里安的父母或以往圈子里担心他的朋友,便从未多问过。 往常,艾德里安总是匆匆从邮差那儿接过信来,装作不在意地将它放进阁楼卧室的抽屉里,等到纳夫塔利进城卖画或半夜睡着了再瞧瞧拆开看。那天,纳夫塔利因失手把水杯里的水散在了画上在楼下慌张地叫他去帮忙,他就丢下信忘了放进抽屉里。 纳夫塔利只瞄了一眼信封,绝不是有意要看信。而信封上十分眼熟的花体字笔迹却引起了他的注意。联想到他与艾德里安幽会时的种种,他知道了。 艾德里安对于离家后的经历,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们进城置办物品那天,纳夫塔利的质疑再次得到了印证。 当时已经是下午快收工的时候,秋阳斜照,小巷里被压得不平整的地砖仿佛沟渠中的污水。凉棚下坐着的两个小工正在斗牌。 没好气的小工找给艾德里安十多个一生丁后,两人正要往回走,忽然艾德里安看到对面的来人,赶紧转身对纳夫塔利说那要走那边那条路。 “你看到谁了?”纳夫塔利一边回头望,一边迷茫地跟着艾德里安走。直到他看到有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对面马车上下来,与一个贵妇人打招呼。 艾德里安微微张开了嘴,抬头瞥了一眼纳夫塔利;而当他舒展完眉头,他又紧闭了像岩石缝隙般的嘴。只有双眼的神采,在秋阳的阴影下呈现出像欧泊的色泽般无规则的大幅度变化。 纳夫塔利的一语仿佛变色游戏中那道翻弄欧泊的光:当他说道“谁”时,艾德里安觉得勒似地拉拉衣角,眼神游离;待纳夫塔利疑惑起来,艾德里安的目光再次又聚集,随手摸了摸自己早晨剃须时腮帮后的小伤口。 不远处的垃圾堆里,有个流浪汉正在专心致志地翻找着什么,弄出些窸窣的声响。他们一直沉默到走过那个垃圾堆。纳夫塔利瞥见那个乞丐赤裸着上身,正大口嚼着刚找到的东西,背着手探身朝楼上望着什么,悠然自得、心满意足、专心致志。 “你看到谁了?”这次,纳夫塔利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一种坚决的求证。 艾德里安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其实八月,被凯恩逼着埋伏在酒馆跟踪茱莉亚小姐的时候,就是在见到纳夫塔利的战友后不久,我们就在酒馆见到了艾德里安——与茱莉亚小姐偷偷会面的艾德里安。 回想起那些穿梭在平民酒馆的日子,我仍旧心有余悸。脏乱的酒馆中斜歪的顶梁上偶尔蹿过几只老鼠;弥漫的灰色烟雾甚至灌到了空酒瓶里;一个男人因为胡子挂到了别人的纽扣而大打出手;肥胖的女佣人粗声大气地将食饮砸在大家的桌子上。那天跟在茱莉亚小姐身后的我和凯恩,提心吊胆而又急切地穿行在人群中,挥舞的酒瓶、胳膊肘、飞来的半截袖子、突然倒下的板凳、猛地一声怒吼,都让我们两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身处原始森林般的险境。 茱莉亚小姐和艾德里安在这样的酒馆里做什么?我一开始,以为艾德里安加入了革命党,因为每当那波人的领导讲话时,他总是默默无言地在角落里望着他们。 但有时,他又和另一伙人一同走到酒馆尽头交谈。那群人的头头颇有些独裁者的气势,而手下几个头发稀少的男人显得扭捏作态。 不过,每当茱莉亚小姐准时出现,他们两人就会撇开那群男人,走出酒馆。 一路上,我和凯恩一边躲过头顶泼下的脏水,一边摆脱推销“绝对正宗”的阿拉伯陶器的鹰钩鼻老女人,跟着他们走过了皮加勒杂乱无章的街巷,终于在一栋听得见墙壁开裂声的破房子前停了下来。我一直很担心那几个歪斜的阳台会趁人不注意掉了下来,但几只花野猫把那儿当做舒坦窝。 往上跟去,我注意着脚下裹满了灰尘的烂菜叶儿和吃剩的狗骨头,看见楼梯拐角处歪歪扭扭的“禁止小便”几个词已经被小便渍冲刷得几乎看不清。 茱莉亚小姐高亢的说笑声时时从上方飘来,她甚至毫不介意她天鹅绒的裙摆扫落几十年前老旧的尘埃,只顾着和艾德里安交谈。只有几个词像头顶飘下的蛛网一样飘下来,艾德里安说“绝不……”,还说“母亲……”“杜兰……”。 等我们上到他们所在的那层,躲在楼梯口远观他们时,就见到“杜兰”——那个灰色头发的男人为两人开了门。 艾德里安其实在给纳夫塔利的死对头杜兰帮笔。 那天,我屏住呼吸听见开门的杜兰用高亢的声音说道:“噢,莫雷尔小姐!久闻您的大名。奥维德曾说美貌和谦虚难以兼得,可见您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人。如果有您这样的人给我当模特儿,我也愿意画纳夫塔利那样的肖像画。” 杜兰并不想承认自己的帮工竟然和纳夫塔利关系密切。 八月末的一天,歌剧院前车水马龙,杜兰才和朋友看了《费加罗的婚礼》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艾德里安。他打着自己的伞,杜兰原想上去跟他打招呼,却看见他伞下面还有一个人——纳夫塔利。 出于好奇,杜兰悄悄跟在两人身后。雨被西风打得散乱,横飘过伞顶,又浸湿人的衣衫。艾德里安低着头,脸色苍白,眼圈青黑,那过薄的缝隙般的嘴唇也泛着紫黑色。纳夫塔利把大衣脱下来又给艾德里安穿上一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4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4 层,两人朝高地走。他摸了摸艾德里安的额头,艾德里安很听话地任其摆布;他前额的卷发被弄得翘起,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雨水打湿了。 淋湿的马路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分裂出另一个世界来;墙壁因透水程度分出层层色彩。他们一直走到杜兰家楼下,艾德里安拉着犹豫不决的纳夫塔利的手进了楼道口,一会儿纳夫塔利才走了出来,两人分道扬镳。 不管杜兰承认不承认,他内心里也曾希望艾德里安会是对自己抱有隐晦心意的秘密崇拜者,虽然杜兰对艾德里安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他像许多人一样惯于陶醉在自我的魅力中,况且沙龙里的小姐太太们无一不对他的殷切回报以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娇媚的嗓音。 他每日穿着笔挺的西服走在圣日耳曼布满了装潢体面的店铺的街道上,用拜伦的诗句点缀小姐太太的车前马后,在公爵侯爷面前赞扬甚至是和自己敌对画派的纳夫塔利的作品,再在画展收回那些奉承与殷勤的回礼,让自己簇拥在爱意和恭维里。 这没什么不好,他知道自己如果需要爱慕,就要先给出同等价位的筹码,这是他从知道世界上分为“美”“丑”那天就知道的道理。幼年时那个没有河流的村庄里,同龄人都叫他叫图钉,因为他脑门太大,眼窝太深,眼睛又小,仿佛是过拢的嘴和鼻子压迫所致。他们不和“图钉”玩耍,直到年幼的杜兰表明自己在糖果上的富有,他们才像朝圣者一般簇拥过来。 他在小镇的画室里当学徒,因为愚笨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有一天,老师笑着对他说:“算了吧,谅你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赶得上查尔斯的。”那时,老师那个聪慧的儿子查尔斯也对杜兰投以轻蔑的一笑。 那个冬天,年少的杜兰躲在阁楼角落里愤怒地哭泣。他多么想画十字街头的耶稣像和五彩缤纷的菜市场,然而他既调不出心中想要的色彩,也描不出耶稣圣诞夜埋藏在白雪下的慈悲的脸庞。他把同学打牌喝酒上妓院的时间全都用于刻苦练习,终于有一天,查尔斯也不得不在他画前发出感叹时,他在内心嘲笑查尔斯,表面上却笑笑说:“只是随便乱画的而已,还是你的形描绘得更准。” 他认为自己终于征服了庇厄利亚的女神,甚至可以说是报复,报复那个曾对他不削一顾、而他内心中又极其渴望和她一同逃离黑夜的女孩儿。他曾在多少个夜晚守望她走过田垅的身影,听说她身体不适他就悄悄拿母亲煮好的豆子给她(他家很穷),还在她生日时送给她自己画的她的肖像。虽然那礼物最终淹没在众多精致的洋娃娃、闪亮的首饰、绸缎的新裙子里。 只要她对他一笑,就能把他从充满残酷的孤独的人间地狱里拯救出来,但上帝给了他这样一幅皮囊,谁会对他微笑呢?他曾写诗“你是一只残忍的野兽……”等他终于有了他的画迷、他的信徒,他就让他们争相奉承自己文学上的天赋,任由他们将它出版。 但他终究还是认为命运在嘲弄他。当他终于风风光光地被巴黎美术学院录取了时,纳夫塔利,却让他看到了另一座山,它比自己正在攀爬的这座高出许多,然而自己已经进了全力才爬到这座的顶峰,纳夫塔利却在那座高山上早就爬得更高,还会爬得更高。 纳夫塔利,他的天赋和努力让他能以“宽大的胸襟”与大家成为朋友,他也向杜兰抛出了橄榄枝。他诚恳地告诉杜兰自己配色的方法,当杜兰画得走形时,他不像西蒙一样取笑杜兰,还谦虚地帮他修改。纳夫塔利显然是希望与他们共同进步,然而他所表现出的天赋、努力、大度都深深激怒了他们。 有一天,纳夫塔利正坐在那颗白皮松下学习法语,一旁还放着一些西班牙语和英语的书。杜兰想起西蒙曾在自己面前说纳夫塔利的语言天赋也相当高。他便装作在学习的模样掏出一本《旅人札记》,在纳夫塔利不远处大声快速地把那本散文集倒背如流。纳夫塔利显然受到了干扰,但仍翻动着书页。杜兰就越来越起劲儿,直到他再也没听到纳夫塔利的翻书声,直到过往的艺术生都对他的文学天赋加以褒扬,直到纳夫塔利默默地拿着书走开了。 没多久,西蒙也看出两个人的不自然,跑来问杜兰说:“你和纳夫塔利怎么啦?” 杜兰说没事,西蒙就随口道:“哎,他很厉害吧?” 杜兰望着蓝色屋顶后掩映的灰色墙砖,目不转睛地说:“是啊,他很厉害。有资本张扬。” 西蒙愣了愣才揉揉杜兰的头发,看着三楼窗户里隐约画板的一角笑道:“他是有点好为人师——纳夫塔利老师——哈哈!” 槲栎的火红也不能表达杜兰的愤怒不平;哪个美院的学生斗胆画出如此明晰的线条?然而界限就是如此分明——那条上帝在他和纳夫塔利之间勾上的石墨黑线。面容扭曲的脸,那是他看到的人们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回绝他的爱意时的表情;绿色的黄昏,那是因为他的双眼因嫉妒和悲伤而充血;斜梁的屋顶——孤独的夜里,纯白的月亮就顺着它滑落在自己窗前…… 当所有学生挂出自己的作品时,他也像别的学生一样,在纳夫塔利的《花》前赞叹驻足,然而他看到纳夫塔利在自己画前轻蔑的目光时,他就决心永不再与老派画家为伍。纳夫塔利画中的千叶玫瑰哪里会懂他的痛苦!他认为它就像纳夫塔利一样,因为充足的雨水阳光而骄傲地茁壮生长,然而它永远不会知道,种子若是落在了贫瘠的土地上,会长出多么惊心动魄、无法想象的生命的形状。 但杜兰不知道,纳夫塔利的痛苦并不比他少。 只要纳夫塔利永远不让暗室里那些的画作见人。 除了沙龙里的有钱人和靠有钱人吃饭的手艺人,马路上每日匆匆忙忙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没人在意那场在报刊杂志上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论战。 老派画家说新派的画作偏离了绘画的本质:“人的感情说到底也是来自自然,当然不可能高于自然。绘画表现自然之物,虽能容忍主观加工,也不能越过造物主的界限;一旦完全用人的感觉——他们还称之为的特点——来代替真实的自然,这样的画作的意义比最基本的临摹还不如。” 新派画家则嘲笑老派众人不过是强弩之末:“他们几个月的心血比不上一片湿板。再等彩色相片普及,老派画家马上就会丢了他们的饭碗。就像电报取代了驿站,打字机把抄书人赶进了工厂。我们可以相信,很快巴黎街头将再不会有奔驰的马车,从法国到远东也只需短短一日;人们还会像他们的祖先所想象的那样在天空遨游——世界将会永远地改变!只有他们——那群自诩是世上唯一的‘画家’的人,他们还会死守在宇宙的中心——地球上,画那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5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5 些自旧约时代就存在的事物,并沾沾自喜。” 作者有话要说: ☆、圣母升天节后 我在跟踪茱莉亚小姐而知道离家出走的艾德里安在杜兰那儿之后,就动身去找杜兰了。好奇心的驱使是一个方面,正好我朋友让我去催催他订的画,我何乐不为呢? 我在杜兰家中受到热情款待。可惜那天艾德里安刚好不在。 “他正好去威利斯那儿看病了。要我说,威利斯那样的三流医生不可能有什么法子的,(他的病已经相当严重了)。我说借点钱给他上医院去,他就是不肯。” 杜兰穿行在坦然自豪地挂满了墙壁的各色画作间为我倒咖啡,那天,他穿着灰色的马甲(我觉得他是为了在这样的大热天显得更有风度),和他银灰色的头发配在一起,就像从五彩缤纷的魔幻森林里钻出来的精灵(也许大家不会认同这张精灵的脸,我是说配色的话)。 我问起他和艾德里安相识的过程。 “说实话,道格拉斯先生,”杜兰在我身旁坐下,就坐在褐色沙发的那块疤上(我猜这沙发原本应该是深红色)。他神秘地笑起来,我更无法捉摸他小眼睛的视线究竟飘落在何方了。他的神情,仿佛要和我谈论一些天机,仿佛要邀请我参加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他的笑容里就写着那种离经叛道的快乐(正如他第一次来我家时向我宣扬画家奇怪的癖好时一样),“我真没想到您这样的人也会对艾德感兴趣。您可以把他带走(他每晚要一个金路易,有时在我几个朋友那儿还会便宜一点)。但他最近只在我白天作画的时候给我搭一把手,每幅画我给他几法郎。” “不不!”我急红了脸叫道,“您误会了,是我一个朋友怀疑他和茱莉亚小姐的关系,我才顺口问问的。” 杜兰这便觉得索然无味了,不过在礼节上他仍旧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他就在‘那条街’上闲逛,您知道的,穿得很打眼(那件薄衬衫我想是哪位顾客送给他的,是高档亚麻的,质地相当好)。我就上前叫住他。” “他就跟您走了吗?” “我不太明白您到底想知道什么。”杜兰一脸迷茫。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艾德里安的身份,他就说:“当然啦,我其实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会对我的画作感兴趣的。”杜兰用手梳理了一下印着旁边一幅画上瑰红色的灰色头发。“自从给我帮笔之后,他竟然很少想他的老本行了。艺术确实是有教化人的魔力的,是不是,道格拉斯先生?当然啦,我不是自夸,我是说艺术本身。艾德里安更加尊重他自己,也更加尊重我们的友谊了。” 我来拜访了他这事杜兰肯定告诉了茱莉亚小姐,才让不明真相的凯恩加深了对我那莫名其妙的怀疑。几天之后,便上演了故事最开头的那一幕。 那天,在巴士底。他们走过垃圾堆,又走过一旁传来浓重厚实的哔叽气味的裁缝铺,里面堆满了厚重秋装的半成品。艾德里安仍旧没有正视纳夫塔利,只是不再直视前方,盯着地。 渐渐,他的脚步像他的目光一样凝滞下来。那个秘密在他的心里激荡着。他安思索良久,终于把视线从那片跳动的绿色中抽出,悄悄看了眼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并不如他所想在对着远处发呆,而是正看着他;还因见艾德里安终于抬起头来了而冲他一笑。艾德里安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他想踩着心跳的节拍开口说话,却跟不上节拍。 房屋与地面构成的角度又在远处与晾衣绳打结,将越发密集的砖块分割成一片片和谐的远景。 纳夫塔利说:“过来。”艾德里安还在出神。他便腾出一只手来,摸艾德里安的头。艾德里安脸红了,纳夫塔利伸手去拥抱他,艾德里安慌张地挣脱开,紧张地张望了四周。 纳夫塔利失望地说:“在画展后的那条小巷里你可不是这样。” 艾德里安羞红了脸,怀揣着心事说:“那太荒唐了。……我有些事要告诉你,纳夫塔利。” 虽然那天夜里异常漆黑,月亮隐匿在了尚未散去的夏夜闷热的云层之后,但艾德里安还是看得十分真切:很久之后,在一个舒爽的、电灯闪烁的夜晚,杜兰那双深邃的小眼睛,过长的嘴巴和过短的脸,还像一幅被扫落尘埃的画,在艾德里安眼前清晰起来。 就在和父亲争吵后离家,又告别过纳夫塔利所在的小巷后。艾德里安知道杜兰一直跟着自己。杜兰的脚步声凌乱中带着秩序,像刚学琴的孩子,虽然有时按错琴键,还是只反复练着那几个音组。他终于在艾德里安拐入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时从后面拍了艾德里安的肩膀。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交流,艾德里安没有反抗杜兰放在肩头的手。然后,杜兰拿开了手,两人保持着距离往前走了几步。艾德里安给了路边乞丐自己兜里的唯一的十个苏,听他连声对自己说:“上帝保佑您!”就和杜兰一起进了漆黑无人的深巷中。 艾德里安还告诉纳夫塔利杜兰的那群朋友如何一边贬斥着纳夫塔利的取向,一边和自己一起探索那些他们既装作非常熟知又抱有极大好奇的事情的。比如在勒菲弗尔咖啡馆里,他们是如何热烈地讨论并否定《西蒙》的。 “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真的喜欢男人。”艾德里安说,“我一直没能告诉你。我怕你会因此讨厌我。” 那封信上的杜兰特有的花体字和在 “店主”家中的种种诡异,纳夫塔利已经猜到了艾德里安的秘密。他只是在等待。他有极大的耐心犹如不间断地修改一条偏离毫厘的线条。当然,艾德里安也有权对此事永远保持沉默。 纳夫塔利吻着艾德里安的头发望着远处说:“这没什么。我也因生计做过佩兰夫人的情夫。” 而后,他还在给艾德里安的一封信里悄悄地写道:“我曾以为身经百战的军人是勇士,也曾误以为游戏人间、举重若轻的人才是真的强者。但是是你给了我机会和勇气让我爱你。你是我爱过的最勇敢的人,艾德里安。请你看过之后将这信烧毁吧,不然我会后悔将这些话语付诸文字。还是说这其实就是你所希望的?我知道你又会嘲笑我的懦弱。” 艾德里安将这封信保留直至长眠地里。 但纳夫塔利还是没能知道,那天,在革命党人闹事的酒馆,艾德里安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时,艾德里安告诉纳夫塔利的所有酒馆里的事,都是围绕一群由亚力山卓带领的人展开的。 亚历山卓他们和杜兰一样,是经常在酒馆里聚会的同性恋者。他们在此集会是为了反对教会与民众对同性恋者的歧视。他们兴致勃勃地拉艾德里安入伙。“我们需要得到大众的理解,我们和他们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人;我们的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6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6 要求绝不是过分的而是最基本的——平等自由。我们欢迎所有支持我们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 艾德里安曾认为也许能从这里找到互相理解之门的钥匙,可是没几天,艾德里安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像初恋的少女一样一厢情愿。 初露端倪是在那天,有个女孩儿找到亚历山卓说她愿意支持他们,因为她的哥哥也和他们一样苦闷。亚历山卓有礼地感谢她,却把她晾在一边,一桌人继续围着讨论,还是艾德里安为避免尴尬上前去和她说了几句话。那天晚上艾德里安问亚历山卓怎么不理那个女孩儿。 “你不是还感谢了她吗?” “感谢是感谢,艾德,”亚历山卓挠头说,“但她能帮上什么忙呢——她不过是个女人。”可是后来有个女记者找上他们,他们就热情接待了。之后艾德里安还知道,他们这个组织并不欢迎犹太人。 除此之外,有个叫托马的,给了艾德里安一条新思路。他是因为对亚历山卓不满才和艾德里安说到一处去的:“他不过是个娘娘腔!把脸涂得像妓女一样白,还模仿德利莱夫人的香水味!”可是艾德里安也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模仿失败的香味,只是和亚历山卓失败的配方不同。 这一伙人暗地里互相瞧不起——和普通男性一样,他们的以貌取人有着与生育来的残酷(当然女性也如此,只是大多表达更为温和):谁的鼻子是塌的,谁的眼睛是吊的,谁的体毛太多了(或太少了),一点也不性感…… 艾德里安总算是明白那句“我们和他们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人”了:他们渴望理解却拒绝沟通,宁愿把自己关在“受歧视者”的弱者牢笼里,每日念些痴情且悲伤的诗句的同时私生活混乱惊人;他们反对歧视声称要伸张正义,然而与此同时理所当然地歧视着女性、穷人、犹太人、缺陷者……他们也盲目跟风,观望他人的态度以形成“主见”,附庸风雅和权威。艾德里安想,无外乎要主流社会的人理解他们这样难。 但艾德里安也看到,托马虽然尖酸刻薄但不会拒绝他人让他帮忙的请求,亚历山卓决不允许自己人受欺负……杜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所以我才不想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年纪小,市井气十足。”可是艾德里安也在杜兰身上见到了亚历山卓等人相似的弱点,只是像传得更远的声音一样更加微弱而已(艾德里安想,在自己身上一定也是如此)。 “所以我没法回家。我无脸去让父母谅解。我不能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给我平等和自由。’”艾德里安说这句话时,纳夫塔利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前额的头发和睫毛卷曲成一个弧度。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虽然我们认识一个人,和他们面对面说着话,然而我们根本不了解他。如果卡尔不告诉我画友会上的事,如果我没看到报纸上那些关于绘画的论战,如果我也没有在墓地遇到纳夫塔利,和在酒馆听到他的过往,我可能还以为他只是在我家给我母亲画肖像的那个犹太画家而已——严肃、冰冷、一丝不苟、缺乏激情。 那些发生在我和他交集之外的、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都在促使着他的形成和改变。依据我春天下的订单,十月中旬,他来到我家替我过生日的母亲完成了她的肖像。 “纳夫塔利先生,您的画比以前更美了。”我作为一个门外汉说了一些自己的拙见。 “是吗?”纳夫塔利浓密的大胡子下盖住的厚嘴唇显出一丝笑意。 “您的色彩比以前更鲜亮了,但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 他一边给我讲解我听不懂的关于色彩的主客观问题,一边擦擦脸上的汗,米色(我猜它本来是白色但已毁色了)打褶的薄衬衫打湿了贴在身上。我很羡慕他的身材,但食欲和懒惰注定我这一生与好身材无缘。 “但您画里的这种色彩显然比我身上真实的颜色更好看。”我指着画上的衣服。 纳夫塔利黑色的眼睛陷入了思索,他说作画就像统治一个国家,如果滥用权力让人可以获得许多个人的快乐,但“人的想象原本就来自自然且极为有限。很难说想象是否真的可以使现实的东西更美——您的这件外套本身的色彩有着它自己的效用与历史,但它放在画面上确实有点暗淡了。” 我只能用门外汉特有的莽撞安慰他说:“但造物主确实给了我们想象。”然后满意地验收了画作。 作者有话要说: ☆、在文森 纳夫塔利有个预感。 虽然在文森的两人总在开着调色板、颜料、未清洗的画笔的花地里漫步,在铁钉和木棍的地荆旁打盹,在秋天的比利牛斯山般五彩缤纷的画的丛林中嬉戏。 有时,艾德里安陪着纳夫塔利读一些法语的名著,他自己也学着说连珠炮般的意大利语。不过常学到一半他就忍俊不禁,还对纳夫塔利说:“我不知道舌头该往哪里放。” 有时,纳夫塔利会故意让艾德里安去拿高到他根本拿不到的柜子里的工具,这样他就能欣赏艾德里安衬衫上肩胛骨下那片米色的阴影,和因为跳起而散乱的头发。 但有时,纳夫塔利半夜醒来却发现艾德里安不见了踪影。他那时悄悄走下台阶,看到月光穿过树林洒在画室斜挂的纱布和满地画笔上。 艾德里安一个人坐在纳夫塔利未完工的画前,就在那个缺了角的茶几边。他用手指的关节摩挲着嘴唇。月光为他的毛发铺上一层晶莹的淡蓝。 还有一次,有时纳夫塔利进城卖画,艾德里安就一人在小屋里画画。他画了他们的小屋,红色的烟囱被涂成了灰色。 艾德里安笑着摩挲着画纸的边缘向纳夫塔利解释说:“我想起以前小时候我们在塞纳河边的房子了——就是打仗之前——妈妈那会儿总爱向昂立夫人请教如何保养皮肤。有天吃饭时我不小心打翻了水杯,父亲瞪着眼睛大声对我说:‘你怎么这么笨!’母亲也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回事!’我跑回房间躲起来哭了,母亲发现了,大吃一惊说:‘我从没想到你是这么小气的孩子!怎么,很委屈吗?你好好想想你错在哪儿!’见我哭得更厉害了,父亲就怒斥我说:‘简直莫名其妙!’到后来,克莱蒙和穆勒先生(他是我小时候的家庭教师)也都认为我是个大笨蛋。 “想到穆勒先生,我又想起打仗时我们逃走那天了。那天我醒来,整个二楼一个人都没有,我走到客厅,看到穆勒先生背对着和谁说我们要赶紧走。他穿着深蓝色的西服……虽然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但我很喜欢他的手,关节很漂亮。那天他带着我上了马车,我回头看着我们的屋子,到后来,我只看得见烟囱了。我想着这件事,稀里糊涂就上错了色。”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7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7 艾德里安的身体越发糟糕起来。往日在家时,早就有医生每日嘱咐他的吃穿用度了,但在文森,他还不肯接受纳夫塔利的钱去医院看病开药。(夏天还在杜兰家时,艾德里安让纳夫塔利陪自己去看病也是用的自己的积蓄) 有天夜里,他发起了高烧,紧紧蜷缩在床角。纳夫塔利在他耳边不断地说:“艾德里安,你好点了吗?你需要暖壶吗?我去给你拿毛巾。好些了吗?你在说什么?艾德里安,这是你的药。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手抓着被子,痛苦地说道:“纳夫塔利,求求你别说话了!我的头很痛……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别说话就行了。纳夫塔利,别说了!闭嘴好吗!算我求你!” 纳夫塔利只好静静坐在一旁。他看到艾德里安的手突然惊恐地缩回,仿佛床单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冰凉蠕动的小虫。他看到艾德里安死死盯着房梁,就好像那儿长着一只死人的手。艾德里安还时而在痛苦的呻吟中拼命塞住耳朵,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有谁在敲着阁楼的窗户。 最后,纳夫塔利感到有一群小虫钻入了自己的耳鼻里。四周安静下来。艾德里安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在痛苦中睡去了。 那天早晨,纳夫塔利轻手轻脚上了阁楼。艾德里安早已醒来,却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金色的朝阳为屋里铺上一层薄纱,纳夫塔利恍惚间在艾德里安脸上看到了类似于西蒙那种冷漠的、淡蓝色的神情,而又仿佛露水倒映的幻影,瞬间消散了。他呆站了一会儿才坐到艾德里安身边。 “抱歉,纳夫塔利,昨晚……”艾德里安说。 “没事。”纳夫塔利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有个噩梦,让我心情很不好。” “你梦到了什么?” “我有梦见你。”艾德里安笑着说,“我梦见你在画画,嘴里叼着笔就像你往常一样。头发上还弄上了一块颜料,因为风很大,你拿手去挡头发。” 他的上眼睑因视线的移动而变成了一条虚线。他自然而然地靠在纳夫塔利肩上,却仿佛一个漂亮的傀儡,无法为那些话语配上应有的神情。 纳夫塔利替他理理头发,摸到他的脸颊冰凉。艾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任凭纳夫塔利拨弄他的鬓发。 “革命党在酒馆闹事那天,我其实见到了妈妈。”艾德里安突然一动不动地说道,“她穿着深色的衣服,脸色憔悴,盘起的头发毛毛躁躁,显得很苍老……我挤在那群人中间,最终还是没有叫住她。我看她走远了,也许正在去找我的路上……她像一个点一样消失在大路远处、车水马龙中……就像滴入海里的一滴墨水,再也捞不回来,随海流消散了……” 艾德里安哭了起来:“我请求死后上帝公正地裁决,让我堕入地狱,让母亲去往天堂。但是后来我想起,有天我和她争吵,我自以为潇洒地对她说:‘反正我活不久的。’结果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伤了妈妈的心。’……那些对自己死后的诅咒不过是自我安慰的空头支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自私!” 纳夫塔利的手,正轻抚着艾德里安衬衫的衣缝,然而渐渐,他的手却停在了艾德里安蜷曲的衣领上。二楼窗外的栗树正摇晃着卷曲的枯叶,把阴影层层洒在窗棱、书桌、凳脚上,纳夫塔利也趁机无言地躲在那片斑驳的阴影里。 然后,他吻了吻艾德里安冰凉的手说:“我们去看病吧。” 连绵的细雨正给大地淋上寒气,那天,纳夫塔利也因担心艾德里安的病情而早早从城里赶回。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秃顶的车夫正像看着一朵从未见过的蘑菇一样看着纳夫塔利。他一言不发,任由纳夫塔利走入了屋里。 老德尼和德尼夫人在狭窄的、放满了漆桶、扫帚、木剧的门厅留下凌乱的、浅浅的湿鞋印,纳夫塔利则穿着湿透的、沾满了稀泥的靴子悄悄躲在门后。 他听见艾德里安和父亲互相质问有没有想过对方的感受,并且老德尼断定他们非常为艾德里安着想,事实上艾德里安从小也是衣食无忧的。但是艾德里安声称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背对着纳夫塔利的老德尼坐在房间里仅有的半旧靠背椅上,艾德里安站在一旁。他的视线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他低着头,像是正看在自己放在桌上的右手。他说:“那你想要什么?” 艾德里安回答说,他想要画画,实现梦想,自由与尊严。 “别说治病,这点钱连你吃饭都不够。” “我不介意这些!”艾德里安声音颤抖。 “那我们呢?” 沉默像一阵霜骤然凝结,艾德里安没有出声但他的嘴却说着话,仿佛被牵动的木偶,然而木偶师还未为他注入性格。他终于在手足无措的脑海里抓到了几个拼命奔走失去的词,生硬地将它们拼凑起来。因为他声音太小,纳夫塔利没有听清。 老德尼的声音无奈、低沉、冷漠,他说:“我也有梦想,虽然我从未对你说过。但我为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得不进了银行,才最终有了今天的一切。你以为我想跟那群布尔乔亚打交道?但如果我不忍受,我怎么负担得起你母亲的生活和你的医药费?”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流着泪,胸口起伏地说:“我每到夜里就发烧,难以呼吸……唯一的梦想就是能画出像纳夫塔利先生那样的画来。我知道我没有天赋,正因为如此我才加倍努力!但是您——作为我的父亲,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我的不过是挖苦讽刺。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坚持!” 老德尼叹息道:“我对你已经够好了,艾德里安。你知道你爷爷当初是怎样将我赶出家门的吗?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你就要自己勇敢地面对它们——……你已经成年,我没有一直供养你的义务,艾德里安。我给你生命,给你吃穿让你长大成人,从此以后你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了。你愿意听话让我们满意,愿意体谅我和把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的母亲,我当然高兴;但你若不愿意,我的事业也大可养活我和你母亲的后半生。” 德尼夫人埋怨地哭道:“吉安!” 艾德里安眼神里满含愤怒、委屈、悲伤和爱,但他却什么都不说。纳夫塔利在心里问他们,非要用这种方式去爱一个人吗?然而下一瞬间,他意识到这也是在问他自己。 “我给你机会。如果你愿意回家,还认我们做父母,就去收拾东西,我可以在马车上等你十分钟——十分钟,你要是不来,我也不会强求——我从来不强求你!好了,不多说了,该说的都说了。”说完,老德尼头也不回地出了客厅。纳夫塔利连忙躲在门后。 而后纳夫塔利听到德尼夫人说:“艾德里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8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8 安,你父亲他很爱你,只是总是表达错误。春天时他去旺纳斯哥带回来樱桃就是想到你喜欢。” “我根本就不喜欢樱桃,妈妈。他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在娶我之前过得有多辛苦。小时候在公学,大家都穿着量身定做的衣服,只有他是捡的父亲的旧衣服。每到做活动时,他都故意往后面站——就是因为不愿别人看见他。你父亲这么多年的努力,才让你免受旁人侧目的罪过。难道你就不能体谅他吗?你为什么还非要做一些事情让我们一把年纪了还要被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呢?” 艾德里安一边流泪,一边冷冰冰地说:“你不用再费口舌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你会这么恨我们!艾德里安……但是你要相信,我和你父亲都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快乐!妈妈……”艾德里安笑着,摇着头,推开了母亲。 “你简直和你父亲一样!为什么你们男人就不能……”德尼夫人痛哭着没说下去。 没多久,她哭着走了出来,艾德里安上了楼。纳夫塔利在门后里枯站着,一动不动,屋外的雨还一直下,把屋顶打得乒砰作响。屋内哭声渐渐平息了,他才默默怀揣着心事,踮着脚,上了楼。 艾德里安正在收拾东西。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纳夫塔利,一句话也没说。无言的秋雨像一层薄雾扑在玻璃窗上。艾德里安在纳夫塔利身旁坐下,拉着纳夫塔利的手,低着被眼泪打湿的睫毛说:“我们逃走吧。” 纳夫塔利的心狂跳起来,就像那天在库斯托扎村庄凝重的骄阳下。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艾德里安时,自己没答上来的吉布森的那句问话和暗红的粼粼酒光。 他帮艾德里安理好眼睛边的头发,替他擦了眼泪。等艾德里安看向他,他就对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逃亡 后来 屋前的马匹在寒冷的秋雨里低吟着踏蹄,德尼夫妇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在门外越来越近了。纳夫塔利和艾德里安赶紧拿着简单的画具和根本不够用的行李,从屋后的窗户翻了出去。 傍晚的雨变得更冷,纳夫塔利嘱咐艾德里安扣好领口,戴上宽檐帽。他拉着艾德里安走在十月将枯的草场上,雨中昏暗的森林将两人层层包围,像踏在云雾里一样踏在现实与恍惚间。构树旁几棵枯萎的飞燕草掠过纳夫塔利的视线,他感到自己仍迷失在多洛米蒂茂密的森林里。他还想起他们撤军时,一个断了腿,自称达维德的人,指着远处云雾中的断崖对自己和吉布森先生说那是阿尔布阶页岩。他和吉布森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吉布森先生就说:“如果是我就用熟褐。”把那人都逗笑了。 纳夫塔利不由得回头四顾,像拉紧了步枪一样拉紧了背着画架的肩带。蜷曲的黑色长发在风中挥舞着湿重的发梢,和栗树枝形成一种奇妙的共舞;纳夫塔利隐约听到急促而粘黏的马蹄声,说道:“艾德里安!”并握紧了他的手。 艾德里安突兀的指关节被雨水浸得冰凉,他毫不在乎地踏入浸水的沟渠,蛇莓变作红色的泥浆,地蚕挣扎着爬上他的靴子。阴暗的昏光把红色的橡树叶染成深重的凝血,一颗橡子让艾德里安脚底一滑,惊得树下的刺猬蜷成一团。 番红花在水雾中娇弱地摇曳,而这银色的水雾让艾德里安难以呼吸,瘦削的胸骨艰难地起伏。 变幻飞逝的阴影中,闪现着一棵被蛀空的水杉,深褐的枝干长着聚聚散散的白色病斑,几株枯萎的颠茄簇拥着它。它们在画面最深处,仿佛纳夫塔利和艾德里安正围着它们绕圈。 积云在天空中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坡上有几棵没了尖的雪松,下层厚重的枝叶铺在草地上,仿佛要淹死的人正在挣扎求救。 为了不因苔藓而滑倒,艾德里安伸手拉住面前的一棵树,却被蜱虫扎了手,赶紧咋舌松开来。这时,身后的车辙声越发近了,纳夫塔利紧张地盯着身后森林镂出的黑洞,他感到艾德里安颤抖地拽着他的手,抚过坚硬的茧疤和他大拇指指甲微翘的弧度。 马车上的响铃催促着越发慌忙的二人。脚下的草地更荒凉了,裸露的泥土湿滑难行,层层叠叠枯枝败叶设下一个个陷阱。雨停了,地面升腾出一层迷雾,白色的幽灵拉扯着人们的衣裾裤脚,把树木间仅有的空隙变化成扭曲的形状。 “艾德里安!”随马车传来一声声妇人力竭的呼喊,它和车辙声、马鞭声、铃声被因湿重而静止不动的树叶折射得越发巨大清晰。 “艾德里安……”纳夫塔利渐渐慢下脚步,对拉着自己、仍在奋力前行的、喘着粗气的艾德里安喊道,就像妇人的一道回声。 艾德里安转过头来,湿透的发梢蜷曲在瘦削的鼻梁上,大而圆的鼻头正滴着水。他过薄的双唇紧闭着,仿佛因浸湿而纤维毕现的大衣能帮他分担呼吸。 纳夫塔利抓紧艾德里安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就像有一根房梁压到了他的身上。艾德里安抬起眼来盯着他。 纳夫塔利他黑色的眼睛仿佛窗扉紧闭的屋,然而门开了一道缝隙,有一束光。像是《上帝降临》里的那束微弱的、苦难的、仅有的、明亮的光。艾德里安一瞬间因他夜中的大海般动荡的漆黑眼眸,仍以为自己身处夏日画展后那条窄而悠远的小巷。 多年以后,艾德里安还时常在病榻上想起这一幕。他还会想到纳夫塔利湿透的大衣里那股石头般生凉的味道,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光影变幻的天地。 纳夫塔利悲伤地看着他。艾德里安也试着松了手,而纳夫塔利并没有回握抓紧。 “艾德里安……”这声轻叹般的呼唤,竟然让整个林子静悄悄的,甚至盖过了越发洪亮、越发声嘶力竭的的德尼夫人的呼喊。 艾德里安棕色的睫毛像滴入了露水的枯叶一样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低垂了,像画作的终笔,柔软、迟疑、又只在瞬间。 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时马蹄声和车辙声呼啸着朝两人袭来。艾德里安抽出握着纳夫塔利的手,顾不得落下的行李和画具,一把抓住身旁细而结实的树干,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艾德里安!”他最后听见纳夫塔利大喊道。他更向前飞奔,直到再也听不见它的回声。 森林归于寂静。天空的光被破碎的银灰色的层云、交织的红红绿绿的枝叶、零落凋谢的褐色花瓣拼嵌成户户斑斓的玫瑰窗,艾德里安看到远方的丘陵上有一株笔直的杉树,像尖塔一样直冲云霄。树木将空间分割得狭小而高耸,这千万桩撑起的圆柱让艾德里安不由得抬头仰望。枝叶的拱券间,正有什么在低语。 他向前走去。风雨后或倚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9 巴黎往事 作者:张鹤缱 分卷阅读29 或倒的树干支撑起那些更大的树木的墙壁,夜风敲打着巨木的音栓,发出宏大而低沉的雄伟声响。 艾德里安忘我地凝视起它们的眼。茎基腐败的大树拧着暗褐色的脸;老死的栾树纵裂着伤口;一棵小橡树因拥挤而弓着背;蠹虫在栗树梢上缓缓爬动着,抖落恋恋不舍的、早枯的叶。 枯叶里,有一群蚂蚁正抬着一只秋蝉的尸体,艾德里安没能注意到它们而差点踩到它们。枯叶之下,一些蟋蟀和蛀虫正在化为尘埃。它们保留着活着时最后一刻的苦难的脸。 云雾渐渐消散了,皎洁的月光窸窣地洒落在林间。艾德里安忽然想起小时候圣母院才重修完毕时,母亲领着自己去做弥散的场景。那时,他和母亲走散了。他跑过排排跪凳去找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 艾德里安跨过脚边的绿绒蒿和婆婆纳,好奇地张望着,穿过树丛。 排排杉树间,正挂着一轮清寒的月亮,在薄雾里,仿佛天空中的一片涟漪。 艾德里安听见母亲用嘶哑的声音喊着:“艾德里安!” 他这才发现头顶的帽子不见了,自己已经大汗淋漓。 几年之后,我曾在一场宴会上见过艾德里安德尼。他变化很大,头发修理得十分整洁,戴着眼镜,蓄着小胡子。他坐在轮椅上。其实他能走路,只是身体不好。他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正礼节周到地和昂立夫人沙龙里的那些要人说笑,讨论着越南战争。 我听说他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了婚(不过在他们有孩子之前他就去世了,最后他们的家业是由他的一位堂哥继承的;那天我在他的送葬队里还看到了哭得很伤心的茱莉亚小姐,心中一阵惆怅)。他业务上十分积极,在社交界也很吃得开。私下里说,他比他父亲更懂和人打交道和怎么赚钱得多——当然啦,在我第一次在宴会上看见他在茱莉亚小姐面前演的那出黑布丁的戏,我就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 说起这个我根本无法下咽的食物,我也再没有看见他吃过黑布丁了,哪怕在有泰伦斯这个恶魔口味的人在的宴会上也一样。是他戒掉了这个嗜好,还是隐藏得更深了? 虽然我最终也没能确切知道他和纳夫塔利第一次见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仍骄傲地认为,我是少有的知道为什么他会扶持杜兰这批新秀画家的人之一。那天在宴会上,我饶有兴致地观望他,他似乎察觉到了,在同他说话的几位先生转过去对侍者吩咐时,他忽然转过头来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这让我想起曾经有一次,我和他在巴士底见面的场景。就是在几年前纳夫塔利来为母亲画像前不久的那个初秋。我当时正和卡尔陪着莫兰夫人和她的一群仆人散步,也是那天我听莫兰夫人说起纳夫塔利在画展上的事的。莫兰夫人举着那把漂亮的、勾连着银线的小阳伞站在路旁和刚下马车的杜兰聊动偶钟时,艾德里安和纳夫塔利两个人就从街对面不远处走过了。 我听见艾德里安说:“噢!还有暖壶!” 纳夫塔利说:“他找你十多个一生丁的时候你为什么只呆着?”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纳夫塔利,又低下了头。 “别忘了还有喷壶,把它写上。”纳夫塔利笑着说。 我趁同行的众人没注意,就扭头望着走远的两人。这时,艾德里安像忽然发现我了一样转过头来看着我。纳夫塔利还在给他讲什么但他没注意听。 在秋天黄昏橙色的阳光下,他帽檐下的棕发泛出鲜艳的红光,褐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疑惑。他也许在想,我是不是他认识的一位先生。 他的这种眼神倒是一直没有改变。 这么多年来,我并没有后悔因为为了挖掘事件的真相而被最好的朋友怀疑。相反,我因知道了真相而感慨万千。 随着我也继承了家业,我也很快被家里的琐事、孩子的哭闹淹没,淡忘了这件事。偶尔关注一下艺术界,也再没见过纳夫塔利和他的作品。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但很可能,他改名换姓,流浪去了别处。也可能,死于排犹、恐同或战争。 凯恩本来和茱莉亚已经成了让人羡慕的一对,我们都认为他们即将订婚;可事实上风风火火的两人却最终从恋人变成了熟人,他们声称彼此都不是可靠的情人,但共同玩乐却让两人的友谊持续着。 战争来时,我带着家人去了加拿大。在我兴致冲冲地盘算着回到法国并受到几个孙子的反对时(他们在加拿大有了各自的恋人——哎,年轻人!),又迎来了二战,所以后来,我也再没能回到旧大陆生活,和凯恩他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但我还一直关注着艺术界的发展。 我在展厅里看到那幅肖像画,就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这件事来。 那是战后的一场慈善绘画展,所有的画家都匿名展出,所得全部捐给战后遗孤。 战争也给艺术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光怪陆离的色彩,扭曲简陋的形态,迷茫的支离破碎的人脸。我拄着拐杖,看到展出快结束的地方,忽然这幅与众不同地画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一幅老气的素描,与满室的表现主义、立体主义大相径庭,而被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深深浅浅的碳线勾勒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端着枪的游击队少年。他清澈的眼睛里满含着好奇与疑惑,一瞬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等我看到这幅画的名字时,我忽然又被拉回了那些飘着欧石楠香、响着钢琴小夜曲、葡萄酒映着蜡烛光的从前的夜晚。那画下面写着一行法语的《一个像艾德里安的男孩儿1917》。 我马上询问卖画人它的作者,而那位女士说,这个她不清楚,只知道这幅画是一位叫贝恩顿的老先生年轻时在西班牙买回并收藏的。现在他去世了,他的子女才清理了他的藏品。“不过我听说,这幅画的作者是位战地摄影家,很少画画。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绘画作品之一。”她好心地告诉我。 也许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偶然,但我还是掏钱买了这幅画。回去之后,我的大女儿玛丽骂我说,为什么要花钱买这么一幅破画。我没有告诉她,是它让我想起了渐行渐远的年轻时的朋友们,和与他们一同分享波亚克羊肉的美好时光。 我端详这幅画上的少年,猜想,是不是因为这位画家老是盯着他看,他才会露出这样疑惑的眼神。他可能在想,这位老画家是不是他认识的一位先生。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