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记》 分卷阅读1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 书名: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文案: 长天已逐归鸿尽,楚水崤山是处同。剩雪他年如有意,殷勤为我问春风。 罗宛应天长系列第三部。本系列完结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恩怨 恩怨情仇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宛,应天长 ┃ 配角:言风月,周乘麟,薄传彩,温简简 ┃ 其它: ☆、章一 夜袭 屋子里很静。 不是那种绝对的安静,是蝉噪林逾静式的。这里绝非渺无人烟的深山或仙境,与之相反,是处在最繁华的闹市,最繁华的角落之中。垂着流苏的床帐引人遐思,脚下的地毯厚重而柔软,墙上也挂着华丽的织物;最大程度的将声音吸收,扰乱,如同一滴墨落在水面上,要将之晕染,不留痕迹,使得明明咫尺之遥的歌舞丝竹之音,微弱缥缈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在这种近乎梦幻的恬静之中,有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个穿红衣的青年公子。无论男女,很少有人能将红衣穿得好看。 但这个青年却只让人觉得红衣说不定就是为他发明的。甚至于原本桃花春水一样的眉目,被这火一样纯正的朱红色一衬,并不因此更加妩媚,反而有了一种凌厉的英俊之感。 他对面的女子把线头咬断,放下手中半完工的香囊,那上面绣的是牡丹的纹样。瞟了他一眼道:“有话就说,不要扭捏。” 言风月道:“我在想,这只香囊用什么东西可以换。” 薄传彩道:“这样的香囊有很多。” 言风月道:“我就要这个。” 薄传彩道:“那你就该知道,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得换得的。” 言风月道:“我知道,我完全知道。自从我开始做生意并遇到你以来,实在已经太知道了。” 薄传彩笑了一笑。她已经不是很年轻,本人也完全无意掩饰这点。 对于一个青楼女子而言,如果说相貌是她最强的武器,那年龄就是掣肘这武器的致命因素。好花不过百日。盛开时有多鲜嫩,凋零时就有多凄凉。有些人乃至夜不能寐,要坐着听这千金的光阴一点一滴流逝。但年龄对于薄传彩,近乎没有意义。 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她的目光可能不如十年前那样明洁,却多了一种从容的笑意。她的肌肤可能不如十年前通透,但越发深邃的眼角却多了几丝缠绵的纹路。 与这些时隐时现的增增减减不同,言风月的想法可说从十年前就没有任何变化,连程度上的冷淡或浓烈都没有。就俩字,娶她。 风月琳琅阁的阁主什么时候能把传彩坊的老板娘娶进门,是长安城里经久不衰乐此不疲的一个话题。 这件事在常人眼中看来本来不该有很大难度,言风月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抛开那即使江湖上也少有人知的特殊身份,他的风月琳琅阁其实是家在业内评价极高的古董店。无论相貌还是财富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他还很有内涵。 当然,他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人,比如很多人对他的脾气就颇有微辞。但如果这些人听过他跟薄传彩说话,就不由得要感到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好似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男人的。然而薄传彩在世人眼中实在很难称作一个正常的女人。 传彩坊的姑娘,无一不是举世罕见的美人,传说就连端茶递水的丫鬟,都有让人一眼荡魂的素质。真正意义上坐拥三千佳丽的她,很陶醉,很满意,似乎已经别无所求。 众人纷纷表示既然老板娘生就如此怪癖,那也只好对言阁主寄予温暖的同情,并劝他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些人往往没有念及的一点是,即使薄传彩跟其他的女人一样喜欢男人,并打定主意要嫁一个男人,她也未必会嫁给言风月。 然而言风月自己是比谁都明白的。 言风月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又抬头看看薄传彩,清清嗓子道:“虽然我差不多也知道今年的答案是个怎么样子,但为防万一,就还是问一下——三娘,你愿意嫁给我吗?” 薄传彩摇头笑道:“不。” 言风月道:“果然。”他已经相当习惯,完全看不出失望之色,甚至好像完成了一个例行公事的尴尬任务一样放松,二郎腿瞬间就跷了起来。 薄传彩道:“按理说,你今天晚上可不该在这里。” 言风月道:“不在这里可该在哪里?虽然是盛会,我也只在九年前去过一次,后来就都是别人代劳了。” 薄传彩道:“今年去的也还是你那伶俐的小掌柜?” 言风月道:“他遭逢丁忧,我放他几月假回家奔丧。” 薄传彩道:“哦?那今年去的是谁?” 言风月道:“这个你就万万猜不到的。我请了外援。” 薄传彩道:“你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外人,倒是很少见的事。” 言风月道:“此人不同。虽然那谁简直一无是处,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可以的,正好跟此人相反。” 他这话说的乱七八糟,薄传彩安详的听着,手中针线不停,道:“是怎样的不同?” “这个人没有想要的东西。” 薄传彩笑道:“真没有吗?” “也许有的。”言风月被看穿,虚心退一步。“但那非人力可及。” 薄传彩道:“这就难办了。这样的人往往只剩一个理由能拴住。” 言风月道:“他许我三件事,这是第二件。” 博山炉中沉香缭绕。帐上交颈鸳鸯花纹,似乎在隐隐游动。二更声响沉沉传来,言风月的眼睛已经半阖,那单手支颐的慵懒姿态,岂是一个风情万种可以形容。 “三娘。”他低低的唤了一声。“难道我生的不如她们美?你可以每天爱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就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 薄传彩道:“何止是美,你倾国倾城。” 言风月道:“倾不到你,都是白搭。” 薄传彩头也不抬,显然对眼前绝色已经具有相当免疫,问道:“乘麟呢?” 言风月道:“大抵在被你的姑娘们揉圆搓扁中。” 薄传彩道:“你从他幼时起就老带着他来我这串门,他父亲要是知道,能气活过来。” 言风月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他爹。既然跟了我,只有学做生意,那做生意就是见人,见各种人,没有早晚一说。这小兔崽子一天到晚老气横秋,我就喜欢看他被揉圆搓扁的样子。” 薄传彩道:“好多道理!把他叫来罢。” 言风月打开门向丫鬟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周乘麟进了门,被插了满头花不说,脸上还多几个鲜红的唇印,整个人窘的发烫,走了两步就不肯再进,低头行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 个礼。他正在长个,跟被拽着头脚一样生生拽开,长胳膊长腿瘦的叫人发毛。薄传彩招手叫他到身边,上下一打量,瞪了言风月一眼道:“你不给孩子吃饭。” 言风月冤的要蹦起来:“我不给他吃饭!你问问他一天吃几顿。哪天风月琳琅阁倒闭了你都不知道为什么。” 薄传彩道:“胡说。”她在纫针,手里线捻了几次穿不进针眼,对周乘麟说:“你眼睛好,来帮三娘穿针罢。” 言风月忙举手道:“我自小张目见日,明察秋毫。怎的不叫我?” 当然是被人无视。周乘麟一把成功,薄传彩笑得眼睛眯起来,在周乘麟脸颊上亲了一下。言风月看起来立刻就要昏厥。薄传彩摸过一个镶金嵌玉的针盒子,里面长长短短排了几十只针,塞进周乘麟手里道:“乘麟拿着玩。” 周乘麟也不论男孩子拿着针要怎么玩,反射性先去看言风月,言风月悲愤交加的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娘给的,你就拿着。” 片刻后两人出了传彩坊,朝风月琳琅阁的方向走去。言风月明明滴酒未沾,整个人看起来却有七分醉,走路都泼泼洒洒,东倒西歪,让周乘麟很想立刻离他而去。言风月高唱道“我欲乘风归去,将心向明月——”周乘麟在他身后远远跟着,小心的不去碰到他影子。 言风月唱了半句,突然一回头,道:“咦,今天好像是十五。” 周乘麟道:“七月十五。” 言风月道:“那我们应该去放荷灯。” 周乘麟忍不住道:“你连这都能忘?晌午时你还上过供。”他自己也悄悄的给父母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言风月道:“真的,已经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么不孝顺,上供有什么用。难怪都这时候了,街上还这么热闹。你,去买个糖葫芦来。” 周乘麟道:“我不吃糖葫芦。” 言风月道:“你不吃我吃。”他揽着周乘麟的肩,突然悄悄在他耳边道:“这么热闹,可未必都是人。” 周乘麟只觉得一股寒意突然从脚底升起,推开他道:“阁主别发神经了,快回去洗洗睡。” 此言一出,令人但感两人年龄差实有二十岁不止,而且是反过来。言风月笑道:“好好好,但愿你那好师尊此刻一切顺利。” 两人转过街角,整条街店家多半打烊,只剩下风月琳琅阁中仍隐隐透出光亮来。夜到此时已不再闷热,和着那月光,微微的显出一些疏朗的风色。两人本打算绕到后门进去,这时候便走到店门前。 言风月道:“我告诉过老李不要等了。”一边推开虚掩的店门,本来有些懒散的表情霎时收起,眉头微微的皱了一皱。店里除了掌柜,竟还有两位很面善的客人。 那两位客人见到他,不知就里的笑了一笑。李掌柜抬头道:“公子。” 言风月右手做了个手势,阻住周乘麟往里再进,极不客气的道:“本店打烊,老李,送客。” 客人的笑顿时都僵在脸上。其中较年长的一位彬彬有礼的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言风月道:“你听不懂人话是怎的?关门了,不做生意了,各回各家。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那人涵养不坏,竟不动怒,只是叹道:“公子,你这样做生意法,是自断财路。” 言风月勾起嘴角一笑,活脱脱一个蛇竭美人。“就凭你们,还断不了我的财路。” 话音未落,一直在柜台后默不作声的李掌柜突然跃起,一掌劈向那年长者的后心! 他这掌来得毫无征兆,既轻且稳,看起来平淡无奇,其中蕴含的内家劲力却已炉火纯青,要是中了这么不起眼的一掌,能在床上躺一辈子,都算是那人的福气。 那年长者并没有回头。他已经来不及回头。 但这一掌还未打到他的背后,就已经被另一位年少的同伴拦下。 那少年形容黧黑,看起来老实木讷,李掌柜被他一掌截住,竟感觉力逾千钧,两人只过了数招,那少年双手神奇般地一合一绞,只听咔擦一声,李掌柜的右手竟然被他拧断! 这几下变生肘腋,周乘麟甚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言风月秀眉倒竖,骂了一句“畜牲!”衣袖一振,数点寒光迅捷无伦的朝那少年的方向飞去。那少年放开李掌柜,掌风将寒光扫落,余劲直逼言风月面门。与此同时,那年长者也出了手。他的兵器竟是一对黝黑的铁筷。 这便是周乘麟在他长大的风月琳琅阁,看到的最后一个场面。陷于前后包围之中的言风月回头瞪着他,吼了一句:“还不快滚!” 去找三娘! 周乘麟一刻不敢耽搁,反身冲出店铺,拼命的奔跑起来,前方是人是路,一概不知,脑海中既似空白,呼呼的一片风声,又似缤纷杂乱的声光电色,交织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图案。他竟不能细想身后,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里,是否有李掌柜的身影。 薄传彩,传彩坊! 他近似疯子的奔跑着,已无暇顾及脸上不知何时蜿蜒而下的泪水。 突然,他停下了步子。他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冲劲,因此踉跄了几下,但总算没有摔倒在地。 他低着头,看见地上慢慢逼近,将他侵蚀的黑影。 ☆、章二 华筵开 按理说七月流火,已经立秋,暑热却盛的反常,一直到夜幕降临,一股粘滞不堪的热浪仍徘徊不去。有钱的帘卷水晶,没钱的扇摇清风,不论有钱的没钱的,根本屋里坐不住,都去外面纳凉,一边说着闲话,葡萄架下数星月,慢慢等那热气褪尽,就连知府也恨不得跳到水缸里去。 整座洛阳城中,或许唯有此处,丝毫也感不到这苛酷的热度。 厅中各处以银盘盛放雕刻成兽形的冰块,正丝丝的冒着白气。身后侍女素手执扇,那送风的力度和间隔,都恰到好处,使人肌肤松爽,又浑然不觉。灯火并不很明亮,在层层掩映之下有一种柔和的昏暗之意,影影绰绰身处其中的客人看起来有一种神秘感,仿佛并不属于这世界一般。 这已经是罗宛在此度过的第三个晚上。 厅中的来客或许已几经变动,盘中精致的菜色也已经看厌。他只是静悄悄的坐在那里,还不曾开过口。他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因为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 这面具遮掩下的一张张面孔,使得本来就很幽暗的现场更加神秘莫测,猛一看好像是一个密谋什么邪恶大事的集会。 身后的侍女走上来为他斟酒,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拂过心头的羽毛。 “已经是第三晚了。客人还没有找到想要之物吗?” 罗宛没有回答她。 “客人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 定能等到的。”她的语气有一种未卜先知的笃定感,还有点自豪。“在这千品宴上,人人都可以等到想要的东西。” 人人都能等到想要的东西吗? 这话很微妙。即使等到了,是否就真能得到? 罗宛仍旧没有回答。厅中粼粼波浪般的一波窃窃私语刚平息下去,有人正以堪堪能听清的低沉声音在交谈。 “……嘉容县主已逝去三年有余,纵有遗书,不知真伪,阁下的要价是否太高了……” “笑话,玉笔朱印,清清楚楚,由得你嘴皮子一碰……你若不想要就退开!反耽误了正经诚心人。又想要,又穷酸,千品宴岂是你讨价还价的所在……” “阁下说话忒也难听。也罢,再加一支。十二支金翎逐日箭,我是倾家荡产了。你若还贪心不足,我也只好……” “这位客人虽然言辞动听,说的话却似乎欠缺道理。” 这是一个加入争执的新的声音;厅中霎时安静下来。说话的人坐在左首第三位,他身姿挺拔,声线也秀美到楚楚动人的地步,想见应该还很年轻。但那语气多少有些过度的自信,就仿佛他自己并不跟其他人一样是客人,而是这宴会的主人。 而众人如此奇怪沉默的原因,是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人说话! 罗宛在这里等了三晚。这位客人也和他一般,已经出现了三次。和罗宛近乎化身柱子的毫无存在感不同,他每一晚都给在场的众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这人却好似对众人含义复杂的沉默浑然不觉,笑道:“众所周知,嘉容郡主是永安王的掌上明珠。三年前下嫁探花宋骏,妆奁丰厚,那风光一时无两。然而好景不长,新婚才三月,郡主便暴病而亡,驸马也不日再娶。这样一封不见天日的遗书,却只值十二支金翎逐日箭,阁下的生意,做得也忒厚道了。” 他一番话娓娓道来,厅中越发鸦雀无声。商品价值被肯定,物主虽然算是受到褒扬,却不能不更加紧张,颤声道:“那你开什么价?” 只听那少年人笑了一笑,凑到物主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那物主身子一颤,即使带着面具,也能推测神色大变,伸手去拿酒杯想喝一口,手却抖得洒了半杯出来。 少年人又笑了笑,道:“那就好说了。”他刚准备起身坐回原位,突然有人高声道:“千品宴规矩,以物易物,买卖一向正大光明,只要有意,人人皆可出言求购,但看物主满意与否。你现今私底下就欲将此事谈妥,是否太不将此地主人放在眼里了!” 那少年不慌不忙道:“这位朋友误会了。我提出的价钱,物主已是满意之极,且非此不可,断断不会再想要别的。我不说明那是何物,非是有意破坏此地规矩,只是顾及物主可能有些不便。如有冒犯,万望千品宴主人海涵。” 他这番话意味深长,似乎不但已明白物主的身份,更掌握了对方的喜好与弱点。大厅立刻又陷入尴尬的沉默,只剩下摇曳的灯影。 所幸这回没有持续多久,就听得一个女子娇声道:“贵客说笑了。” 这女子从后面款款而出,立在堂上屏风之侧,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妆容雍雅,又十分美艳。一众侍女都向她躬身行礼,显见身份不凡。她环视了厅堂一周,道:“子时将至,今年也多谢诸位光临,千品楼蓬荜生辉。然长夜将尽,聚散有期,贱妾琴十三代主人致意,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也请诸位包涵。” 便听见有人朗声道:“这一套免了!贵主人今年也还是不露面么?” 琴十三娘抿嘴笑道:“敝主人说了,他乏善可陈,露不露面无甚紧要,紧要只是诸位贵客能如愿以偿。那么,贱妾再问一句,诸位是否已无愿意割爱之物了?若没有,那现在就——“ “且慢。我还有件东西想出手。” 厅堂西南角突然腾的站起一个人来,仓促说道。他从头到尾都坐在那里毫无动静,此刻语气却很惶急,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 与此同时,罗宛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琴十三娘虽感意外,立刻说:“这位贵客不知带来的是什么珍玩,还请明示。” 那人起身离席,走到厅堂中央,步伐有些摇晃,咬牙道:“就是这把剑。” 他手中是柄通身血红的短剑,剑柄上镶了一块暗红的宝石。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到其上缭绕的不详气息。 那人颤声道:“这是前代征西将军的佩剑,名唤刑戮,随他出生入死,杀人无算,光凭剑上的戾气,就能使方圆丈许寸草不生。我今天拿这把剑,不是想换得什么宝物,只是想找一位能配上这剑的英雄,替我做一件事。” 厅堂中数十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剑上,便有人问:“什么事?” 那人道:“自然是杀人!” 他话音未落,座中站起一个巨汉来,简直是拔地而起一座铁塔,面具虽已是特大号,还不能把脸完全遮住,边沿都露出一指多宽,狞笑道:“小哥要杀什么人?我替你去就是!” 杀人原应是极可怖的事,然而在这巨汉说来仿佛稀松平常一般。又或者这把不祥的短剑,在他眼中完全抵得上人命的价值。虽然这样,他又补上一句道:“太离谱的却不成!” 只听一声冷笑道:“他怕了。他配不上这剑。小哥把剑给我,再离谱的人,我也替你去杀。” 物主还没接话,那巨汉怒道:“奶奶的,你在那阴阳怪气放了是什么屁?有种大家出来划道,看是谁配得上这把剑!” 那人也不惧,尖声道:“来就来。”袍袖一展,也跳到厅堂中央,身形高瘦却伛偻,像个黑色的鹤。巨汉怒喝一声,拳头挟开山裂碑之力,向那瘦子打去。那瘦子轻闪避过,五指成鹰爪形,袭向巨汉前胸。两人在方寸之地战得有来有往,靠近中央坐着的人但感劲风扑面,身后侍女走上来收拾杯盏。 众人皆看得目不转睛,心中喝彩,虽然这种场面三日来其实每晚都有发生,调剂一下气氛总胜过枯坐干等。倒是那物主呆站着,手中仍捧着那把剑,看起来茫然不知所措,还是旁人拉他一下,方才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拆过数十招,只听一人笑道:“这两位分明都不会用剑,却来争这把剑,不是笑话么!”嗖嗖两道银光飞出。那两人虽在酣战,听声辩位,都知躲避,那人身形矫如流云,直冲物主所在方向而去,一把将剑夺过。巨汉和瘦子同声怒吼,拳掌齐出,都来拦截,那人抽剑出鞘,一点一划,硬是从空隙中闪身而过,二人还欲追击,突然同时停住,原来那瘦子袍袖已被斩去一截,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巨汉耳际却多了一道鲜血涔涔的口子。 琴十三娘笑容一敛,正色道:“千品宴非是好勇斗狠之地,纵然相争,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 都是点到即止,贵客这般,未免逾越了。” 这贵客自然又是方才那出尽风头的少年,此刻笑道:“抱歉,是我功夫粗疏,下手没个轻重。刑戮果然好剑,在下佩服。”将剑双手奉还,就要归座,那物主整个人懵的不行,迟疑道:“你已赢了……这剑、难道……不应是你的?” 少年道:“抱歉,在下不杀人。” 那物主失魂落魄,也不再问,慢慢走回西南角席位。那巨汉和瘦子也讪讪归座。这少年又出风头,又折辱他人,又自诩高洁,装腔作势实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不少人已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只要他出门一步,就会被人拖到墙角围殴一顿的预感。而觊觎那短剑的人实数不少,只是一来物主说得含糊,二来千品宴已到尾声,大部分人都已弹尽粮绝,此时多半想的是散会后再行接洽。 琴十三娘待场面再度平静,又问了一遍是否还有待价而沽的稀世奇珍,这次没人应话,想见大家都比较困,投过来全是期待散会的目光,便拍了两下手,有人送上一个银盘来,盘中黄绸上托着一个极小的瓷坛。 有人笑道:“这是什么?酒?贵主人压轴的藏品,竟是一坛酒?” 琴十三娘道:“黄粱。” 又有人道:“黄粱酒啊,我老家就产,不是空口说白话,我一次能喝七八斤。” 琴十三娘抿嘴笑道:“贵客海量。此黄粱非彼黄粱。世上酒只是一醉解千愁,这黄粱,可让饮下的人,做一个从未做过的好梦。” “这要如何证明?” 琴十三娘道:“无从证明。纵然做一个好梦,也不过一个好梦。” 又有人道:“那贵主人想用什么来换?我出十斛金珠如何?” “黄粱是虚无缥缈之说,自然要用虚无缥缈之物来换。” 说这话的人,刚刚踏入大厅。他的脸上也跟所有人一样戴着面具,右手拿着一柄折扇。 他径直走到琴十三娘面前,轻笑道:“看来我来得还不算太迟。” 琴十三娘道:“不早不迟。看来这就是贵客所需之物了。” 那人道:“这么好的梦,贵主人不留给自己享用吗?” 琴十三娘似乎很高兴,笑容越发明媚,道:“敝主人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敝主人想要一件东西,可将人从噩梦之中唤醒。” 来人突然僵住。 面具掩去了他的表情。他的身体甚至轻微颤抖起来。 “这位娘子说的,可是九回铃?” 众人都不用转脖子去看,就知道这声音又是出自那占尽风头的少年之口,一部分群众已然不客气的发出各种阴阳怪气的噪音。琴十三娘道:“正是。这东西贵客也有吗?” 那少年坦然自若道:“可惜,我没有。然这黄粱美梦,我亦心动不已,不知贵主人可否考虑其他物事?我有一坛瑶琨碧,饮者三旬酣睡不醒,且能延年益寿,百岁不死。” 琴十三娘笑道:“三旬不醒,然终将复醒。” 少年道:“三旬不必知人间事,也算难得了。” 琴十三娘道:“这倒也是。”她环视厅堂一周,道:“那这坛黄粱就归这位公子,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皆报以与面具如出一辙的冷漠脸。那后来的人突然举手,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且……慢……” 琴十三娘转头看着他,柔声道:“贵客有九回铃吗?” 那人道:“不,我……” 他吞吞吐吐,就有人不耐烦起来,高声道:“你这人婆婆妈妈,有东西就拿出来,没有东西就赶快散了,大伙好回去睡觉。” 那少年定定看着他手中紧握的折扇,笑道:“你若无物可换,那就——” 那人咬牙道:“九回铃,我是有的。只是——不在我手上。不知贵主人能否等我数日?半月之后,我必将面见贵主,亲手奉上。” 琴十三娘道:“这……或许待我请示一下主人……” 罗宛突然道:“我欲与贵主交换九回铃。” 他从未开过口,此时乍然说话,满厅目光皆向他投去。琴十三娘摇头道:“然而九回铃现下并不在这位公子手上。” 罗宛道:“那是我与他的事。你只需问贵主是否想要我带来的东西。” 琴十三娘道:“不知客人带来何物?” 罗宛并不做声,伸手一弹。琴十三娘接住纸条展开,脸色遽变。将厅中瞳瞳灯影吹得忽闪不定的风,突然带入一丝不属于夏夜的凉意来。 子时将尽,门前车马渐稀,一道黑影在夜色掩映下悄然离去,正是千品宴上最后到场之人。他悄无声息的拐过几条街道,脚步忽快忽慢,终于在一条巷子前停下,叹道:“朋友,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就不去睡呢?” 罗宛在他身后淡淡道:“你欠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放过你。” 那人道:“洛阳城算是你的地头,我会跑到哪里去不成?” 罗宛懒得跟他废话,落雁刀连鞘一举,直点他面门。那人持扇一格,身形往旁滑去,罗宛将刀一横,断去他退路,左手攥住他拿扇子的那只手腕,往墙上一按,低头道:“面具脱了,还是面具,你一日以真面目示人,是会死不会?”手指毫不留情的顺着鬓角往下摸索,使力一撕。那人哎呀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挡,罗宛岂会给他这个机会,捏住他下颔,狠狠压了下去。 应天长再处变不惊,那里见过这样场面,黑衣刀客的气息凶狠而陌生的扑面而来,何止扑面而来,更从唇舌入侵,仿佛身体被打开缺口。应天长魂飞魄散,膝盖一软,身体就往下滑,罗宛紧紧揽着他的腰,膝盖抵在他腿间,却也不赶尽杀绝,最初灭顶一般的触感过后,又浅浅分开,离得极近,言语都在彼此吐息之间。 应天长极力往后退缩,恨不能在墙上贴成一张薄纸,罗宛不放过他,低声道:“长进了是不是?还会跟我来这手了嗯?楚岫青?结拜兄弟?你脑子里都装些什么?叫一声大哥来听听?” 这着实出人意料,应天长惊得整个人一抖。“你都想起来了?” “你不想我想起来是不是?”罗宛气急反笑,松开揽着他的手,指尖在他唇上用力摩挲。“好一直给我蒙在鼓里?”他从未显出这一面,极危险而狂喜,像终于把猎物握在手心的猎人。应天长心知今天不能善了,念及此反倒放松,垂下眼睛笑道:“好好好,这位兄台,悉听尊便——”被他扣在墙上的那只手动了动,小指讨好的挣扎去碰罗宛的腕脉。罗宛任他动作,应天长托着他的手细细诊了一诊,脉象平稳,血气充旺,一颗悬吊多时的心终于落定,道:“见你无恙,我总算就放心了。” 他这话说的真诚,倒不全然为转移话题。罗宛是软硬都不吃,当即道:“是,非常之好,现在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5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5 就能把你办了。” 应天长有点遭不住,举手掩面道:“罗大侠,矜持,矜持。”罗宛道:“怎么矜持?这样?” 他又一次低下头来,极温柔的碰触应天长的面颊。从额头直到鼻梁。他的唇薄而干燥,不带颜色也不带气味,只是一种颤抖的温热。应天长心中突然涌出一种难以自主的悲伤感觉来,挣扎着略略仰头,想把这波自眼睛深处升起的潮热压抑下去。 罗宛却放开他,后退了几步。那近似失控的焦躁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时刻竟过去了,应天长心想他大抵是觉得失望,可是不能够说什么,只是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这才开始觉得还是太热,浑身粘腻难受,方才紧张到连汗忘了出。就问:“你为何会来?” 罗宛道:“你为何会来?” 应天长道:“自然是听我们宫主的吩咐。可你虽然久居洛阳,我猜这千品宴,你从未与会。” 罗宛道:“是你挚友请托。” 应天长故意啧声道:“言阁主还不能做你朋友?罗大侠择友甚谨哪。他让你来此,是想让你换得什么宝物?我猜那东西并未在千品宴上出现。你非但没有换到,还丢了原有的筹码。他要知道了,可能会气得长皱纹。” 罗宛道:“我不会让他吃亏。” 应天长摇手:“不干你事,该说是我不敢让他吃亏。那厮小心眼,很记仇。然你在这里苦坐三晚,可还有别的收获?” 罗宛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在你来之前,会上有个人,我有些在意。” 应天长道:“是你认识的人?这也不多稀奇。东都富丽如此,千品宴上自然有很多洛阳人。那亦是武林中人?” 罗宛道:“是个书生。那……之后,昔日旧交皆避我如仇,只有他仍愿意与我往来。” 应天长霎时闭嘴,更觉得酷热难当,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什么,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你是怎样过来的?” 罗宛道:“此处离我乡间别居太远,我在城内有一幢屋子,叫人收拾了两间出来,这三日都住在那里。散席太晚,我早已叫车先回去,走路约莫半个时辰。” 应天长并不动身,只笑道:“太远了,我连日不睡,快马加鞭才赶上最后一晚。困得站不住了。我看那边就有个客栈还亮着灯,就去凑合一宿如何?” 罗宛道:“随你。” 他二人几乎算死别重逢,有不少事一团乱麻,都要一一细说明白,可此时东一句西一句,总感觉擦着边在打转,触不到那本该正确的一点,好像有什么力量推着,总是偏离开去。罗宛本不擅言辞,几乎又激出一股邪火,应天长反倒定下心,知道应要慢慢来,总有循序渐进机会。二人并肩向那客栈走去,居然能沉默无言,应天长突然想起,笑道:“听说你收了周乘麟做徒弟。” 罗宛讶异他提起这事,又随即想到应天长虽行踪一向鬼鬼祟祟,跟言风月私下联系不断,虽然这算早知道了,他也决不是吃醋,瞬间还是一阵恶向胆边生,咬了一下牙才道:“没有正式拜过师。” 应天长拊掌:“为什么不给他拜,你还赚几个磕头。这多好!他现在只怕越发想千刀万剐我,或许到那一日,还看你面上放我一马,大恩大德,在此先谢过。” 罗宛知道他此时装腔作势,也是小心拣着话说的意思,多少平复了些,又想起周乘麟,脸上掠过一抹柔和之色:“我送他一把刀。” 那客栈虽然狭小,桌椅倒还整洁,柜台后还真有伙计在打瞌睡。应天长走上前,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笑道:“那多好!但愿他能跟你学点真本事,别成天显摆他那花拳绣腿!”随后若无其事道:“店家,一间房。” 罗宛突然道:“两间。”转身上楼。不大会应天长也赶上,在楼道里站定了,苦笑道:“好友。” 罗宛道:“先动心的是我,先要求的也是我。你并不欠我什么,不必这么逞强。” 应天长欲言又止,最后道:“那就多谢好友了。不过你要真这么磊落,同住一间也是可以的……” 罗宛怒不可遏:“应天长,你真当我不是男人?” 应天长吓得退了一步,连忙告饶:“我的错,我的错,罗大侠大人有大量。那你住这间,我在你对过。太晚了,我没吩咐伙计烧水,先凑合到天亮再说。那明天见了?好友。” 他推开门,房间内传出一股幽暗的线香味道。罗宛突然道:“应天长。” 应天长道:“嗯?” 罗宛道:“你明天,真还会在此?” 应天长回头看着他,很认真的道:“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我都会在此。我这次有很多时间。” ☆、章三 宾主至 他困极累极,连鞋都不脱就一头栽到床上,那床铺着旧竹簟,还挺清凉。室内依稀可辨,应天长生怕再不睡要天明,赶紧合眼。一合眼就是纷至沓来的乱梦,看样子都在他眼皮后面等得不耐烦。 这样做了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的数十个梦后,应天长感慨万千的醒来,满身大汗,好像历劫重生,其实窗外仍旧一片昏暗,可能只是过了数刻,意识到这点,向来令人安心不已。只是甚至在那之前,他也意识到了比较糟的事情。 有人在敲他房间的窗户。 应天长恨不能将那想象成鬼,从而就能当做幻觉不予理会,但鬼显然不会就此干休,随后居然还说了话:“公子。” 应天长混沌不清的叹了一声:“我招谁惹谁了。” 那人轻巧的推窗而入,刹那间已站在床前三尺之处,躬身行了个礼。 “我家主人想请公子前去作客。” 应天长并不睁眼,像什么玩意才会三更半夜去请人做客这样的腹诽都懒得发动,只是道:“凭什么。” 那人显然也是胸有成竹,恭恭敬敬的说:“我家主人想请公子见一个人。” 应天长翻了个身道:“你一次说完是会死吗?” 那人道:“是一位姓周的小公子。” 应天长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直直的挺尸。那人一点不着急,只是站在原地。突然间应天长吐了一口气,悄无声息的坐了起来,伸手草草挽了一下后颈被汗沾湿的头发,道:“走。” 那人微微一笑,原路返回,又从窗子跳了出去,动作之轻盈,真是叹为观止。应天长随后跟上,落到地面时只觉得脑仁奇疼。 外面却比屋内凉爽,轻薄的曙色带着一点清冷的灰白,大抵不到五更时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应天长看了那人一眼,就要上车,那人却道:“公子请蒙上这个。” 应天长看着他手里的黑布,无语了一阵,伸手接过,冷笑道:“还挺老套。” 那人道:“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6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6 老不老套,有效就好。” 应天长把黑布蒙在双眼上,在脑后打了个结,扶着车轼又准备往上爬,那人道:“公子还请喝下这个。” 应天长道:“嗯?哪个?” 那人刚要说话,应天长突然手臂一长,五指掐住了他脖子,将他向上提起。那人喉咙里咯咯作响,两只手去掰应天长的手。应天长将他拽近,轻声道:“老子困的跟狗一样,不定马上就会睡死过去,用不着你这么勤谨。作客有作客的规矩,不作客有不作客的规矩,既然说是要作客,自然给你三分薄面,凡事切忌过头,别让我在见到你家主人之前就改了主意,对你家主人也不是好事。” 那人浑身哆嗦,面色青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应天长将他放开,自顾自摸索着上车,靠在车壁上,昏昏沉沉,却再不能睡着,意识始终在半梦半醒间漂浮,其苦楚无以言表。 车足足走了半日有余,终于咯噔一声停下。有人将他扶下车,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应天长只感清风拂面,鼻端闻见清苦气息,耳畔似有水声,心下有数。直到那人扶他坐下,这才揭去了眼上布条。 这一揭不打紧,一张大脸近在咫尺,几乎将他吓背过去。 这实在勾起了他一些很不好的回忆。 但这张脸并不丑。不如说很美。这是一张鲜花一样的脸。 虽然这样来形容一个少年,似乎略显奇怪,这少年却的确很美。他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唇红齿白,清眉秀目,言风月是扮成女子足以以假乱真,但这少年本身就如同少女一般美丽。 那不是一种恬静的美,五官有一种妖娆的邪性。如果真是少女,想必会让大多数男人都感到头痛。 应天长不由苦笑道:“这位少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是否我脸上有什么不雅之物?” 那少年往后退开一点,应天长这才看清周围环境,是间不大的屋子,宣瓶挂剑,颇为雅致。少年冷笑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公子昭瑶。本来我以为你是怎样惊为天人,结果也不过如此,蓬头垢面就算了,还这么老。” 应天长整个人都茫然了:“哈?” 那少年一言不发,起身走了出去。应天长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自尊心受到的伤害,已经有几个下人扛着木桶、木凳等物走了进来,躬身道:“请公子沐浴更衣。” 应天长喃喃道:“或许贵主人并不急于见我,又或者你们这里有外表准入制度。” 他得到的回答是:“非也,曲直君久盼与公子一晤,欢喜不尽,只是累公子奔波,理当为公子接风洗尘。” 他本着入乡随俗的原则,相当配合的接受了这位曲直君提供的全套服务,包括一顿清淡精美的饭食和一套崭新的衣服;这一切结束后,已是傍晚时分。应天长在提着灯笼的仆人指引下,走过寂静的回廊,眯着眼望着不远处显得格外阴森的黛色的山影。仆人将他领到目的地之后,就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这是一间书房。房中有三个人。 两张相对摆放的书案,两人跪坐于书案之前,正在临帖。其中一个是周乘麟,另外一个就是方才见到的艳如桃李的少年。 周乘麟身后站着一名男子,正微微向他弯下腰,好像在检查他写的是否认真。 这情景慈祥和谐到应天长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所幸这场景虽然和谐,还不至于自成一体到浑然不觉有人来访的地步。三个人同时抬头看向他。其中周乘麟的目光让应天长可以立刻断定这孩子的意识是清醒的,那种悲愤实在让人有种他乡遇故知般的亲切。 应天长只看了他一眼就视若无睹,顺便把旁边那少年不屑的表情也忽略了,径直向那男子道:“曲直君?” 那男子微微一笑,直起身来:“我该称呼阁下应天长,还是定风波?” 这个男人既不美,也不丑,也不很年轻。虽然这个问句应该归类于一种委婉的威胁,但他看起来并不急于表达任何东西。 应天长道:“你愿意怎么叫都可以。” 曲直君叹道:“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他用几乎是脉脉的目光注视着应天长。“从你踏入这个江湖以来,你扮的每个人,做的每件事,每个对手,每个朋友,每次生死交关,每次翻云覆雨,我都了若指掌;我甚至可能比你本身更清楚其中的脉络。我看你的故事,胜过最有趣的说书人的故事。但我并不急于见到你,而是要享受这个等待的过程;请勿误会,这并不是说我为今天的见面感到遗憾。” 应天长清晰的感到背上的鸡皮疙瘩随着冷汗一起冒了出来。 世上真会有一个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 这个人如果是朋友的话还好(其实就算这样也很可疑),如果是敌人呢? 无论他是朋友还是敌人,如此坦然的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又是有着怎样的打算? 几乎同时,他厌倦了自己这种多疑的性格,并本能的意识到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反应,对方都将从中得到乐趣。 应天长叹了一口气,道:“谢谢,我很感动。感动归感动,我们能不能别把孩子牵扯进来?” 曲直君温言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任何加害周小公子的意图。相反的,我很喜欢他。我一向很喜欢聪明的孩子。” 周乘麟的手抖了一下,毛笔在纸上重重的一顿,湮出一片墨迹。但他始终低着头,只能看见脑后的发饰。 应天长道:“好的,事情可能真不是很严重,你不打算加害他,你只是打算跟我做交易。若你的愿望不能满足,他便不能离开这里。其他的事情,比如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我可以一概不过问。” 曲直君道:“对。你也可能不会答应我,因为你不一定会救他。所以我最好不要拿他来要挟你,我可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而遭到你的报复。” 应天长道:“哦?这是我做过的事情吗?” 曲直君道:“是从你做过的事情之中得到的推论。” 应天长道:“你真的很了解我,我感到很害怕。但还是请你告诉我想要什么,说不定这事很容易办到。” 曲直君向他走了两步,两人相隔不过咫尺。那少年在一旁发出相当的噪音;应天长发现仍旧无法从这张淡薄的脸上确定任何东西。 曲直君道:“黄粱。” 他脸上露出一种克制的渴望表情。“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我很需要做一个梦,哪怕是一个噩梦。” 应天长缓缓吐出一口气,决定开诚布公。“你必然知道我现在是为温回宫效劳。” 曲直君道:“而且是作为宫主的得力心腹。” 应天长道:“黄粱是宫主要的东西。我为了这坛酒,才从关外来到洛阳。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7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7 如果现在给了你,我将无法向宫主交代。” 曲直君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应天长道:“你不关心我可能遭到的下场吗?” 曲直君道:“正相反,我关心极了。我想要知道故事的下文,那是故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这就叫做:完全不能沟通。应天长在江湖上滚爬摸打这么些年,谈交易也百八十次,遇到过各种好说话的,不好说话的,讨价还价的,翻脸不认人的,像这样通情达理并且完全不能沟通的确实前所未见。他只能尴尬的表示:“看来阁下是存心想看我倒霉。” 曲直君道:“非也,你之表现,往往可圈可点,但其中最令人赞叹的,还是那绝处逢生的姿态。” 应天长用尽毕生涵养莞尔一笑,突然伸手抓住了那少年的肩膀。 不知不觉之间,他竟已站得离那少年很近。 少年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立刻想要躲开,如果有余裕他还想要还手,但他细嫩的脖颈只是碰到应天长抵在那里的扇子,就多出一道血痕。应天长抓着颈肩之处的力道使他半个身子都又酸又麻,几乎要瘫坐下去。 惊惧之下他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喊道:“曲直君救我!” 他也许不该喊出这句话。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曲直君的目光。 曲直君看着他的目光并无愤怒或者失望,只有一种静静的忧伤意味。 那意味,就好像他已经失去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一样! 曲直君安抚的向他点了点头。“朱瑾莫慌,我知道了。” 被称作朱瑾的少年更慌。 他是知道了什么?是否他已经被决定放弃? 他一向非常受宠,毫无理由怀疑曲直君对他的喜爱,他的直觉甚至隐隐约约的告诉他这种喜爱是不会被取代的,因为曲直君喜欢一切美的事物。所以就连吃醋其实也没有必要。 但此时,曲直君会做出放弃到手的筹码而救他这种选择,他甚至连想象都不敢! 应天长也一直在观察着曲直君的表情,终于叹道:“我可能做了一件蠢事。” 曲直君道:“你也是别无选择。” 应天长道:“这位小公子好像很喜欢你,你若是辜负了他会很心痛。” 曲直君道:“但你又不能不觉得,我仿佛是个狼心狗肺之徒。” 应天长道:“那个暂且不论,我觉得阁下应该是怜香惜玉之人。” 他脸上浮现笑容,手指轻轻移到朱瑾尖俏动人的下巴。“这位小公子真的很美,我也为之心动,恰好我刚把人皮面具丢了,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做一张新的,宛如回到少年时光。” 朱瑾惨叫道:“曲直君救我!!” 曲直君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夹杂着欣喜和失落的神色。应天长简直觉得自己在面对年幼私塾里给自己评卷子的老师。他眼也不眨的等着这煎熬过去。 曲直君道:“可以。” 这一下很出应天长意料,虽说他方才一直祈求就是这个结果,不由确认一下:“可以?” 曲直君道:“如你所说,朱瑾很美,我很喜爱,掂量一下,我不愿意失去他。不若应君所求,周公子给你,朱瑾还我。” 周乘麟一直痴痴的注视这场面,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此时听到自己的名字,如梦初醒,却仍是不去看应天长。 曲直君又道:“如此一来,不知你对我的评价是否可以高一点。” 应天长苦笑道:“已经高到有些不合适了。”虽然这样说,他并没有放松朱瑾半点,扇子凛冽的寒光仍旧咬在朱瑾喉头。 曲直君道:“乘麟,你可以到公子昭瑶那里去。” 他突然改了称呼,那语气真像是周乘麟的长辈;周乘麟迟疑一下,站了起来,却不动,身子既不面对应天长的方向,也不面对曲直君的方向。 曲直君又道:“你过去罢,他是来救你的。” 看着还要被绑架犯劝解才肯回来的人质,应天长真是心酸难抑。他突然怕周乘麟真的不肯跟他走,那这次可说丢人到一定境界。 幸好周乘麟又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挪向了他的方向,虽然自始至终不曾直视他的眼睛,也在离他还有两尺远的地方就停下了。 应天长将朱瑾轻轻往前一推,朱瑾大叫着倒向曲直君怀里。曲直君伸手扶住他,怜惜的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应天长咳了两声,徒劳地试图挡住周乘麟的视线,道:“承蒙款待,收获良多,我们是否可以告辞了?” 曲直君道:“良宵难逢,欢会苦短,但世上之事总是要有缺憾才美。” 应天长努力适应他的风格,笑道:“但愿我还能有命跟阁下相见。” 这显然意有所指。曲直君道:“不用担心太多,你们可以安全地走出这间屋子。” 应天长一时间难以决定是先表示这待遇已经超乎所想,感激不尽为好,还是干脆脸皮再厚一点,讨个更长的安全距离为好。曲直君看着他,极其贴心地将刚才的一句话重复了一遍。 “你之表现,往往可圈可点,但其中最令人赞叹的,还是那绝处逢生的姿态。” ☆、章四 曲阑珊 罗宛很生气。 他非常生气。 这种向外散发的情绪如此容易感知,以至于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大堂里一半正在用早餐的客人都落荒而逃。 等到他自己也决定坐下来吃点什么的时候,另外一半人也禁不住撤退了。他自己倒是完全没注意正在柜台后面愁眉苦脸看着他的掌柜和伙计们,专心对付面前那碗粥,虽然也不太明白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 他昨晚睡得很好。任何人在经历了三天漫长而痛苦的等待(尤其还是在这种天气之下),心神终于落定的时候,都会睡得很好的。 他实不想再多要求什么;当然,他对人类的贪欲很有了解,所谓知足都是短暂之事,但那至少也是明天的事情。 一整夜的梦倒是还没反应过来一样持续昨日的场景,漫无止境的饮宴,有人说话,他不得不每个字都听,又听而不闻,一心想看奇迹发生。那不算奇迹,只是个概率,他来之前就有准备,奈何那宴会长的怕人,他纵然习惯于繁文缛节,腿脚也近乎麻木;又短的怕人,每一分秒过去,反复有小火在煎熬他的心血,一点点的沸腾。落雁刀在身侧,那熨帖的冰冷,不像是开解,更像是嘲笑。因此醒来并逐渐想起这一切已经结束,尤其是应天长就在对面的屋子里这个事实,他不能不感到一种庆幸,跟任何人做了噩梦之后醒来感叹还好不是真的那种庆幸感是一样的。 这是个并不太晴朗的早上。不安窜动的气流使得本来沉闷的炎热里多了一些缝隙。或许会下雨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8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8 了。 罗宛这样想着,叩响了应天长的房门。 片刻之后,他将门推开。凌乱的床铺上空无一人。他本能的看向屋角和门后,好像一个大活人会藏在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他突然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有些想嘲笑自己之前笃定的庆幸感。 是梦还没有结束吗?还是那根本就不是梦,只是他实在无法忍受才一厢情愿的给它加了个臆测的结尾? 他几乎无法站立,按住了房间中央的桌面。手指突然感觉到什么。 那是四个刻的很潦草的字,但还足以令人分辨。 “即归勿念” 罗宛愣住了。 这并非臆测,都是现实,包括应天长来而复去这个最新进展。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后悔起昨天的问话,仿佛如果不是那句不吉利的疑问,今天应天长就必然还在此似的。 然后他非常生气。 这许多种负面感受虽说各有名目,程度深浅也不同,但以生气两字一言概之,应该是没有什么误会的。 门外的雨噼里啪啦下了起来。开始时颇急,杂乱无章,像是憋久了,过了约莫一刻钟,也逐渐有规律起来。 在用完早饭之前,罗宛已经决定了他的去处。他近乎死心的付了这一夜的房钱,掌柜很好心的借给他一把旧伞。说是借,并没有真的指望还的意思。罗宛撑着伞踏出了这家暂借一宿的客栈,几乎毫无迟疑的向前走去。 洛阳城他毕竟是熟悉的。虽然许久未居住,儿时记忆还在,这三日来往街市,足够将其唤醒。雨势不大,从伞缘淋漓而下的雨水仍旧将衣衫下摆沾湿。转过几条街巷后,他停在一幢宅第前。有人出来应门,看见是他,不由一愣,忙忙的进去通报。 罗宛走进书房时,曲别玉正在等他。 他们两人是年少时候就相识的;曲别玉性格温和,又是簪缨之族出身,虽然到这一代已无人做官了,就不说才高八斗,也是博古通今。他最喜书法,两人由此投契,更成为莫逆之交,把臂同游的日子,想来竟很不少;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到曲别玉家中来了。 罗宛突然感到后悔。 他将自己与过去的日子自动自发的一刀两断。因此偶尔遇见昔日的朋友,他们却装作不认识他时,他并不因此感到人情冷暖的愤慨,反而有一种未卜先知的得意。 收到曲别玉的信,他很惊讶,可能还有点尴尬。他没想到曲别玉还愿意一如往日,像古书中那些两肋插刀的人物。他往日读的时候觉得很沸腾,现在那沸腾至少要冷一半,好像人自己有了病痛,如盔甲般将其牢牢围住,即使是与之完全不相干的事再想碰触,都要打个折扣了。甚至可能恶意揣测到更坏的地方:曲别玉只不过说些嘘寒问暖的空话,其实心里暗暗期待他不要理会(这决定他早已做出),又想高风亮节,又想洁身自好。但他觉得这样揣测的自己也十分无聊,就写了一封措辞冷淡的复信,谢绝了曲别玉的来访。 现在想来,这事与曲别玉何干呢?是他自己潜意识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与人结交,然而那些故交一如所愿的离他而去时,他又不能不有一种隐隐的唾弃之感。曲别玉只不过尽他所能的表达善意,他可以说也完全感受到了,却把它束之高阁。彼时的他可能是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 书房格局与当年并无变化;曲别玉站起来。罗宛必须先入为主的认定这是曲别玉,才能用一种求证的心态凭着一些蛛丝马迹将当年的那个他与眼前的人勉强联系起来。前夜里戴着面具,罗宛靠声音就可认出故人;但此刻光天化日之下,他反而感到犹疑。曲别玉瘦了很多,脸型因此大变,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直瞪着他,瞳仁最内里燃烧着一点细小的火。 就如同遇到浑身都是破绽的对手反而不知道怎么下手一般,罗宛一时间简直不知从何问起,顿了一顿,才想起还有世上还有套话这一百搭法宝,立刻道:“令堂和尊夫人可还安康?” 曲别玉死死盯着他,道:“她们不在了。” 罗宛大吃一惊,曲别玉的老母上个月过六十大寿,他还曾派人送上贺礼,哪能这么猝不及防,心念一转,脱口而出:“因此你才去千品宴?想找人为你报仇?令堂和尊夫人是如何出事的?” 曲别玉道:“不……她们没有……”颓然坐下,又说:“昨天晚上你也在?她们还没有……” 罗宛把手放在他肩上,往下压了一压,道:“慢慢说。” 曲别玉转头看着罗宛,似乎想避开,却又没有力气;他二人数年不见,原本以为那场面会很生疏,岂料事出突然,连生疏都不及摆上台面,迎头就是一个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曲别玉眼眶通红,断断续续把事情交代了个大致。原来中元节当日,他母亲和妻子突然失踪,家中仆人浑然不觉,只留下一封信笺,索要天价赎金,三日后于指定地点交付,否则二人无命。曲家虽然自给有余,远非巨富,仓促之间如何弄到那许多钱,正六神无主处,岂料第二日,对方就砍了曲夫人一只手臂送来。曲别玉不敢报官,又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经人指点才到千品宴去,以家传宝剑为筹码,指望能遇到一个武林高手,助他将老母和妻子救出。 “其实我自己知道无望。……信中说,只许我一人只身前去,若看到别人,定然……但就算人救不出,我至少想报仇,我素来不懂这些事,为何偏偏是我……” 曲别玉伸手捂住脸颊,呻吟了一声,那声音似哭又似笑。事到如今,他是哭也哭不出来了。 罗宛默然听他说完,过了一会道:“若你信得过我……” 曲别玉目光落在他腰间落雁刀上,摇了摇头。“不必了,昨夜散席之后,我已经遇到一个……你们说的,侠客,我把剑给了他……” 罗宛道:“他威胁你?” 曲别玉涩声道:“也不是……他答应替我解决……不是报仇,他说可以救、救人……但是他不要我去,他好像会那个什么易、易容,装扮成我的样子……” 这说法竟然出乎意料的十分靠谱,罗宛心下斟酌一番,又问:“你们约在何时见面?” 曲别玉道:“申时,在飞觞楼。” 罗宛道:“我与你一同去。” 曲别玉道:“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他突然起身,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不多时提了三个酒坛子回来,放在地上,道:“我记得你是海量。” 罗宛道:“你记错了。” 曲别玉笑道:“我记错?我确实不知道你酒量深浅,因为每次先醉过去的都是我。我不知道酒有什么好。诗文里说成玉液琼浆,我只当跟我喝的是两回事!我现在才知道好了。我现在知道酒有多好了!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9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9 ” 他几乎三日未眠的脸上不但没有死人一样的惨白,反倒更显出一种接近于疯狂的精神的活力,眼神如刀锋一般尖刻,扫视之处仿佛都留下划痕。罗宛霍然而起,按住他道:“你不能这样滥饮。” 曲别玉瞪着他,道:“不然你要我如何撑到申时?” 雨早已停下,天气更加炎热,仿佛是炎热的厚幕被撕开微小裂口,随即又以变本加厉的气势被修补起来。日光在半湿的地面蒸腾起白气,看起来宛如酷刑。 罗宛站在书房门口,看着石子路间蓬松的青草。曲别玉趴在书桌上,已经昏昏睡去。 他也饮了一坛酒;但曲别玉并没有记错,这些酒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如果酒真能忘忧的话,这法子他自己毫无疑问也会用的。 或许他应该趁这时悄无声息的离去。正如他拒绝了曲别玉的好意,曲别玉的生活里也早已没有他的位置,这件事情也本来轮不到他插手,不过是误打误撞,他的出现显得突兀而不协调,就如同走过的仆人看着他的恐惧而悲哀的眼神一样。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纯然只有感激而已。 身后传来动静,罗宛转身,看见曲别玉正吃力的抬起头,表情充满疑惑,搞不清楚为何他会出现在此,突然反应过来,又笑起来。 “你还在?” “申时将近,我们走吧。”罗宛说。 飞觞楼。 他已许久没有来过这个地方。记忆的碎片显得格外淡薄,激不起任何波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斜斜撒在地板上,那样子使人看了难免有些困。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柜台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酒坛,中午客人散去后的桌椅还没有都靠墙放好,但却不见店家和伙计的身影。 或许他们都去午睡了。 罗宛和曲别玉走进飞觞楼。楼里唯一的一名客人正等着他们。 这是一个秀美的少年,穿着昂贵的绸缎衣服,正在抚弄那把名为刑戮的短剑。 从他含着笑意的嘴角来看,曲别玉拜托他的事情决没有失败的可能。 曲别玉的表情却没有变化,更有种出乎意料的镇定之感,仿佛在这生死关头的一刻反而归于平静。他问道:“她们都好吗?” 那少年道:“很好。” 曲别玉喃喃道:“很好!” 他说完这两个字,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翻手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他的动作对于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而言,可说非常快,因为中间完全没有停顿。 但匕首只刺破了他的肌肤。他的手腕已被罗宛稳稳的攥住。 罗宛并不看他,只是看着那名少年。自从走进楼里来,他就没有再看曲别玉一眼。 他问道:“是这个人吗?” 曲别玉没有回答。 罗宛又道:“你觉得我会死在这里吗?” 曲别玉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却仍旧没有回答。 倒是那少年笑道:“他一定觉得你会死在这里,这连我都看得出,不然他为何要自尽呢?” 罗宛放开曲别玉,落雁刀从鞘中无声地滑出,像脱离了水底的鱼龙。流畅的刀身平平举起,刀尖指向前方。这把刀如此顺从而璀璨,非是他的同伴,或者他的仆人;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血和骨。 “我的朋友已经非常少了。”他说。 他曾以为自己已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这当然不是真的。人既然活下去,就总还是需要一些东西。数量或许变得很少,然而正因为很少,才越发显得珍贵。 罗宛的语气干巴巴的。“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那少年大笑起来,只见楼内四面八方,暗器如光灿的雨点般向他们洒落。罗宛将曲别玉护在身后,长刀一转,身周三尺之外,暗器纷纷跌落。几乎同时,八条大汉已从楼上跃下。 罗宛只说了三个字“闭上眼!” 曲别玉迟了一步。罗宛的刀已将一人兜头劈开,那人脑袋几乎被劈成两半,往前一仆,将曲别玉压倒。落雁刀如龙蛇走笔,大开大阖,将另外一名汉子拦腰斩断,卸了第三人的一条臂膀,又在他咽喉上补了一刀。顷刻之间,楼中已是尸横遍地。 曲别玉掀开压在身上的尸首,抹了一把脸上滴落的鲜血和脑浆,愕然看着面前的一切,控制不住的呕吐起来。 罗宛仍旧站在那里,刀尖仍旧正对着那少年。 他仿佛不曾移动过半步。 那少年潇洒的微笑似乎已经有了几分僵硬。 他必然早已听说落雁刀会杀人,落雁刀擅杀人,更有甚者,落雁刀好杀人。 但这些传说都没有提到的是,落雁刀一旦出鞘,杀人比不杀人要容易得多! 他突然鼓了几下掌,道:“看来你今天状态很好。” 罗宛道:“酒我喝了,又吐了。” 他看了一眼瘫倒在地上的曲别玉,道:“他从很久以前,就完全不会说谎。” 那少年笑道:“还好我原本就没有对他抱很大指望。” 罗宛道:“你应该把人质带来,当场逼我自尽,或许是最有效的方法。” 那少年突然变色,厉声道:“用不着!” 一声清啸中,他已经飞身而起,左手长剑,右手短剑,两道剑光如流瀑泄雪,逼向罗宛。刀剑相交,罗宛退了一步。 这是一个奇才。 他十几岁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奇才。他跟随父亲四处拜访武林世家,经常拼了命也难以跟这些人打成平手。 这些人一点就透,甚或举一反三的东西,他都需要默默的咀嚼很久,才能使身体跟上精神的反应。通过这些交手他得到最大的收获,便是自己并非奇才中的一员。 这个少年对双手剑的领悟和妙到巅毫的时机掌握,让他隐隐想起那些聪明绝顶的世家子弟,那种天生难以企及的羡慕心情。而那种刁钻新奇的角度,又是唯有初出江湖的年轻人才具备的胆识和狠劲。 自那场变故以来,他以挑战者的姿态面对过许多功力精深的武林名宿,如今他自己却成了被挑战的那一个。罗宛毫不怀疑已经有为数不少的虎折在这只初生牛犊的蹄下。 何况他手里还握着一把传说中杀人无算,无坚不摧的刑戮。 剑风更利,剑势更密,剑路更毒。罗宛衣衫乃至肌肤已经有不少地方被他划破,倒真有些被凌迟的错觉。 然而他丝毫也不曾偏移过刀的走向。 两剑一刀再次相交。罗宛反手一压,将长剑逼退,刀尖斜刺少年前胸。那少年真力倾注,刑戮磕上落雁刀裸露的刀背,只听一声脆响,罗宛手上骤然一轻,落雁刀断折落地。那少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岂料罗宛刀势不改,刑戮慌忙再劈,将刀刃齐根斩断,罗宛手中唯余刀柄,却仍是将半截刀身送进了少年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0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0 胸膛。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骤然下沉。 他听到了曲别玉的惊呼。这惊呼夹杂着恐惧,担忧和绝望。 他知道楼中不止有他们三个活人。但他却已无暇顾及。 这一战如果当真有胜负,那失败的一方必定是他! 然而这一声惊呼之后,楼中便陷入寂静,只剩浓稠的散布开来的血腥味道。 罗宛极慢极慢地回过身来,手上仍旧握着落雁刀的刀柄。 曲别玉还是坐在地上,他身前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正提着另一人的脖子。或者说,提着一具尸体的脖子。尸体的喉咙捏在他手中,头和四肢都已经软绵绵的垂了下去。 那人看见罗宛回头,便动作很轻,很珍惜地将尸体放在地上,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然后向罗宛行了个礼,动作大的近乎滑稽。 他的面相也很滑稽,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材,还长着两抹八字胡,属于很容易逗小孩子发笑的那种类型,认真的时候就更好笑。 这人现在就用一种认真得近乎深情的语调说:“千品宴之主请罗大侠赏光一会。” 罗宛默默的看着他。 那人连忙又补充道:“曲公子的家眷我们已经安置妥当,不刻便能相见,请两位不必担心。这里已无此人余党,飞觞楼之后也自会处理干净。” 他还怕罗宛不肯答应,又道:“今日若不可,明日也可,敝主人随时恭候落雁刀大驾。” 罗宛突然道:“后日呢?” 那人圆脸上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笑容。“赶早不赶晚。” 罗宛道:“我去。” 他抬脚跨过那一地尸体,走到门前。门已半开,漏进来夕阳金黄的光晕。他回过头看着坐在血泊里的曲别玉,逆光之下已不能再分辨对方的表情。 “曲兄,就此别过。” 琴声缥缥缈缈的隔水而来,隔初月而来,隔着层叠的莲叶而来。 罗宛踏上石桥,周围的一切仿佛被琴声漂洗过一般开始变得暗淡。甚至于记忆也顺从的开始模糊不清。 石桥的尽头是一座水亭,并没有亮起灯火,凭着幽暗朦胧的月色,可见一人卧在塌上,旁边坐着一位正在抚琴的女子。 罗宛踏入亭中时,塌上的人忽然道:“你看起来非常难过。” 他并没有改变姿势,支着头部的左手轻轻把玩着什么物件。 罗宛平常很讨厌这种自作聪明之人。但此刻他只是简单的点了一下头。 塌上的人慢慢直起上身,将石桌旁边的湘妃竹墩指给罗宛,请他坐下,又示意抚琴的女子暂退,这才对罗宛道:“我是千盛意,你可以叫我千盛意,也可以叫我小成侯。” 他敞着衣襟,披着一头黑发,神情自在而萧散。白日的晴雨缤纷到了此时此处,已然消失殆尽,只有一种仿佛呼吸都被放大的寂静和清凉。他看着抱琴的女子从另一侧款款而下的背影,突然道:“十三娘是不是很美?” 罗宛道:“很美。” 千盛意笑道:“我爱听琴,为物所役,就难免要付出一点代价。” 罗宛道:“只要你觉得值得。” 千盛意道:“我实在很想知道,把这样东西交给你带来的人,在想些什么。” 罗宛道:“这你也许只有问他本人。” 千盛意的目光随着他看向自己手里的把玩的那件东西,道:“不必吃惊,在你带来这颗妙音丝竹之前,我都是这样通过读唇语来与人交谈的。” 罗宛道:“你看起来简直并不需要它。” 千盛意道:“确实,就连我身边都很少有人知道我已经失聪这件事情。” 他又笑道:“但我还是要听琴啊。” 他将妙音丝竹轻轻放入耳中,凝视着罗宛,又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你虽然失去了刀,却得到了一个无价的朋友。” 罗宛道:“但我却已经不能继续做他的朋友。” 千盛意道:“就算你不再与他来往,他手中的刑戮也会从此成为风波的起源。” 他沉思着,缓缓道:“或许我应该把刑戮买下来。” 罗宛垂头看向手中的刀柄。 他竟然一直到现在还无意识地握着它,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打算。他想将它收回刀鞘,却发现这不可能。 他眼前又泛起刀身被截断时,新鲜的棱角折射的凄厉的光亮。 这把陪伴了他十年的刀,如今已经粉身碎骨,而他的心竟然如此平静,好像刀被毁去这件事是一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荒谬的笑话,连提出质疑的必要都没有。 千盛意也带着肃然起敬的神情,看着这把名动江湖的落雁刀的残骸,道:“你今天杀了九个人。” 罗宛觉得他说的很对,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因此不答。千盛意又道:“这世上每天都在杀人,我甚至见过有的人,他一天不杀人就难受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他倒并不是个魔头,是个刽子手。” 罗宛道:“我杀的人也许并不比他少。” 千盛意道:“你是真心相信杀人会有报应。” 罗宛道:“我信。” 千盛意道:“然而你杀人。”他语调很轻松,并非质问,只是一个和气的探讨。他似乎是觉得既然身在江湖,说这种话实在不好意思,然而罗宛却感觉他或许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 罗宛道:“因为我现在知道有一个人和我一样,要受报应。” 他这话可谓再奇怪不过,千盛意却放下心般点了点头,拿过壶来将杯子斟满。这壶中不是酒,也不是茶,而是冰镇过的酸梅汤,那沁人心脾的程度之强烈,使罗宛非常想知道它的制法。 “既然这样,我便不必有所顾虑。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罗宛道:“我不是杀手。” 千盛意道:“你不要误会。你今天杀的少年,名叫朝露,这名字起得真是合适;你当然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位这三日来出尽风头的客人,似乎携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他是曲直君最为宠爱的心腹之一,实在让我很头痛。幸好他还年轻,如果再过十年,我可能要跪下求他饶我一命。你帮我把这位天才扼杀在摇篮之中,我感激不尽。” 罗宛道:“这件事情你自己也完全做得到。” 千盛意笑道:“你错了,单凭我自己一向做不到任何事情。” 罗宛道:“所以你也想让我替你去杀曲直君吗?” 千盛意盯着自己的手指,感慨道:“虽然我失聪的原因,没有任何大夫可以解释;但我觉得如果还有什么根源,那应该就是曲直君这个人。” “他给你下毒?” “不,是被他气的。”千盛意沉痛的说。 他突然抬头笑道:“我知道你仍旧不会就此简单的答应,即使我有七成把握,曲别玉的事情是出自他的授意。你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1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1 或许想通过别的方式来还我的情分;但你很快就会答应的,不仅如此,就算我拦着你不让你杀他,你也势必不能苟同。你放心,在你得到一把趁手的新刀之前,都可以慢慢的考虑。而无论你最后是因为什么杀了他,我仍旧会当做你是为我而去的,这件东西也终究会是你的。” 罗宛道:“什么?” 千盛意道:“是你这次来千品宴的理由。” ☆、章五 破阵 半掩的门同时也半敞,外面是一片毫不透明的墨蓝。应天长拍了拍周乘麟的肩,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过后要杀要剐依你。现在听我的。” 说完这句,他抢先一步踏出了门。 蛩鸣。蝉鸣。草。木。水。风。 在这远避红尘的幽静之处,残暑无处遁形。应天长突然意识到秋天是真来了。 墨蓝的夜色中,站着九个持剑的少年,虽然细看水平参差不齐,但大体上都可以用姿容出众来形容。感受到背后曲直君脉脉的目光,应天长离开此处的意志强烈了十倍。 他缓缓的向前走了几步,主动进入剑阵的包围之中。周乘麟无可如何,也只好跟在他身侧,只是始终谨慎的保持着距离。 九剑已齐齐指向二人,应天长折扇一展,数点银芒携劲风飞出。周乘麟不甘示弱,不待剑光近身,已经拔刀出鞘,铿然一响,将剑逼退。那刀比落雁刀要短,刀身较宽,刀脊陡峭,锋刃洁白,薄如冰雪。对面那少年本来比他还大着四五岁,被这气势所慑,竟不敢贸然进招。 应天长扇子荡开身周剑光,心中暗暗叫苦。周乘麟那斤两他是一目了然,言风月的教育方针只有放养两字,高手随便看,管看不管教,周乘麟杂学旁收,不成章法,没头没脑一通乱打,老师傅不论,像今日这种涉世未深的少年,真有可能被他唬住。奈何他跟罗宛学了这几个月,痛改前非,规规矩矩从头练起,基础还未见成效,又不像之前放开,实力反而更打了个折扣,不帮倒忙就要谢天谢地了。 应天长两人都要顾,一柄扇子左遮右挡,直是水泼不进,百忙之中尚且留神阵法破绽。阵是普通的八卦剑阵,持剑人功力相当,进退有序,时间一长,就是武林高手也要困死在此,何况他还带个拖油瓶,顿感心力交瘁,应天长身形游走试探剑阵变化,突然喝道:“景门!” 周乘麟手忙脚乱之际听他这么一喊,下意识便朝景门方位攻去。那少年挥剑来挡,脚步一乱,左右同伴挺剑来助,周乘麟连忙后退,撞到应天长背上。应天长一刻不停,又喝道:“杜门!” 周乘麟破罐破摔,挥刀直劈。这次对方却是早有准备,不退反进,一剑划伤周乘麟手背。应天长却不去管,扇子一并,点向一人前胸,正是九人□□力最弱的一位。只见寒光一闪,那少年惨呼一声,倒退数步,剑阵霎时一滞,应天长一只手揪住周乘麟肩膀,直从缺口奔出。 曲直君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朱瑾依在他怀里,两人本来都在观赏,见应天长不过喊了两声,众少年就自乱阵脚,朱瑾突然挣开,气的跺脚道:“就说朝露不在,剑阵少一人,玉竹怎么能替他!果然只会拖后腿。我要下去。” 曲直君笑道:“别闹,打打杀杀的事情,不适合你。” 朱瑾拉着他的衣袖撒娇道:“那人刚才吓我,又羞辱我。你不给我报仇,我难道不给自己报仇?” 曲直君道:“好呀,我给你报仇。” 他突然一展袍袖,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剑阵之中。 一阵无形的压力直逼向应天长的后背。 这不是闭上眼抱头鼠窜就能躲开的压力。 这压力像从后扩散的阴影,吞噬的速度远大于逃离的速度。 应天长立刻发觉了这一点,因此他转过身来,正好对上曲直君的一掌。 这一掌并没有磅礴的力量,却柔软,阴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应天长大惊,想要撤回,却发现手掌已经被粘住。 他立刻用扇子切向对方的手腕,曲直君的手带着他的手轻轻一侧,扇子正好擦过衣袖。 应天长感到心更冷。 他这把扇子当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甚至也不是一把普通的武器;这把名为银霜的折扇,比最冰冷的月光还要锋利和缠绵。 然而那一刹传到他握扇的手中的触感,竟好像是划过了一片丝绸一般柔软的水面,除了一片虚幻的波纹,留不下任何痕迹。 应天长一咬牙,猛地撤掌,对方的掌力连同自己的掌力反噬,将他生生的震飞出去,几乎把周乘麟也带倒。 然而他落地时,却不知为何变成了背朝曲直君的方向。周乘麟还在震惊之中,就已经被他拖着拔足狂奔! 旁边一个少年反应最快,飞身刺来,周乘麟避无可避,脑中忽然一热,反手就是一刀。仿佛这个场景他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刀也早已是琢磨了无数次的一刀。 他只感觉刀刃刺入了一个软软的阻碍之中,猛然一拔,灼热的鲜血喷溅到衣袖上。 他握刀的手突然发软,双腿也没了力气。应天长察觉拖他有了阻力,当机立断的把他甩到背上,周乘麟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我杀了人!” 应天长一边跑一边安慰:“别怕,没死!” 并没有什么人拦阻他。 也许其实有人拦阻他。但在无论谁的眼里,此时的他只是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 他一口气奔出二十余里,这才逐渐放慢脚步,周乘麟死死抱着他脖颈,几乎不曾将他勒晕。 应天长留心身后,并没有人追来,四周风吹草木,沙沙作响,流水泠泠,黑影黢黢,低矮的群山沉默而不怀好意,偶尔的兽嗥之外还仿佛有隐隐的语声,似乎正密谋如何对付他们。也可能只是他被害妄想,山谷不过想让他们普通的自生自灭。 这不算一件难事,尤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他喘了一口气,几乎完全停了下来,笑道:“乘麟。” 周乘麟在他背上明显的僵住了;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应天长道:“你的刀叫什么名字?” “追影。”周乘麟生硬的答道。 应天长很有耐心的又道:“你说,你师尊如果知道你用他送你的刀来捅我,会不会觉得很高兴。” 周乘麟突然从他背上滚了下来,用力一甩,却没能甩开应天长攥着他手腕的手。 追影在他的手中,刀刃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应天长看了看四周黑黝黝的树丛,即使通透的月光也无法照出那其中隐藏的危险。他问道:“你认识这里的路吗?” 周乘麟道:“不认识。” 应天长笑道:“正好,我也不认识。” 他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2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2 身子突然一晃,一口血喷在路旁的石头上。 周乘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眼中有种寒冷的消极抵抗之感。 应天长单膝跪下,平视着他的眼睛,道:“小祖宗,跟你商量个事情。” 周乘麟无声的点了点头。 应天长道:“我不知道那什么曲直君对你说了什么;但在这里杀我很不划算。你即使杀了我,也很难就有一个人走出这里吧?这里离洛阳不远,但你也没去过洛阳。今天少不得要住在山里,山里晚上有什么,有狼!有熊!有老虎!啊呜一口吃人的那种!你也受伤了,腿还软的走不动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周乘麟虽然还是不作声,目光却明显的透露出动摇。应天长再接再厉:“你家阁主发生什么事,现在只有你知道。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阁主可能沉冤难雪!你看,那不远有个山洞,我们先进去凑合一晚,到天明了,我带你去到洛阳找你师尊。” 周乘麟看着他,突然道:“要杀要剐,你说过的。” 应天长道:“说过的,但不是现在。” 周乘麟道:“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说话?” 应天长道:“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鹦鹉。” 周乘麟道:“你是不是对我父亲也这么说话?” 应天长顿了一下,笑道:“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他站起身道:“走吧。” 周乘麟跟着他进了山洞,里面曲折深邃,倒不潮湿,另一端似有出口,幽微月光之中,人影也依稀难辨。应天长扶着山壁小心的走了几步,回头道:“你饿不饿?” 周承麟摇了摇头。 应天长虽然看不清他动作,猜也能八九不离十,道:“好,正好我也没吃的。你冷不冷?” 周承麟忍不住到:“这个天气谁会冷?!“ 应天长到:“好,正好我也没力气生火了。” 他就地盘腿坐下,闭上双眼,刹那间没了动静。周乘麟先是不理会,也靠着石壁半躺,只觉得浑身酸疼。过了一会,山洞里越发阒静,眼睛适应黑暗后,渐渐能看清应天长打坐的身影,但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对于任何一个认识应天长的人而言,他能保持这么长时间闭嘴实属难能。 周乘麟突然想:“他是不是死了?” 他产生一种起身去看看的冲动,但又强制把自己按在原地。 “无论怎样,祸害遗千年,这人不可能这么就死的。”他想。 但应天长应该怎么死?比起被人砍死,刺死,或者真的千刀万剐而死,败在他手下然后羞愧而死(不得不说这场景他还想象过挺多次的),这种死法似乎合情合理的多。 他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扒开应天长的眼皮,或者试探一下他的鼻息。 他沉浸在这种胡思乱想和自我克制的努力中,竟没注意到洞外越来越近的脚步。 突然,只听嚓的一声,面前强光一闪,周乘麟被刺激得反射性睁开眼来,却见面前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老者,正举着火折子看着他。 ——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应天长! 周乘麟吓了一跳,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老者转过脸来,这次真真正正看向他,枯瘦面庞和凌乱白发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越发阴森可怖,颇像画书里的恶鬼。 他骤然逼近一步,周乘麟觉得眼前一花,已被他掐住了脖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 周乘麟被他掐的直翻白眼,挣扎着道:“我……我不认、认识!” 那老者哼了一声,突然松手,周乘麟后脑重重磕到石墙上,大口喘气,用手去揉脖颈被掐出的红印。那老者不再理他,只是狞笑着靠近了应天长。 应天长依旧毫无反应,连头发都纹丝不动,看起来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 “句容城外被你设计,没想到今天在此重逢……” 他声音小而含糊,带着一种残忍的喜悦。周乘麟的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的去摸刀柄,却突然碰到一个硌人的物事。 他一愣。是薄传彩送他的那个针盒,盒身上俱是雕出的深深浅浅的花纹。他悄悄将它从衣内拿出,大拇指按住盒子侧面的暗扣,轻轻向前一推。 一丛光芒暴射而出。 周乘麟不是没见过暗器。满天星,梨花针,丧门钉,铁蒺藜,在风月琳琅阁那些众人闲到没事拿着暗器互扔的岁月中,他实在积累了过多的知识。 但他只在看到那丛光芒的同时才意识到,他收下的这件礼物是何等可怕! 那老者被打中背部,狂叫一声,突然转过身,向他扑来。 周乘麟连后悔的余裕都没有,就见那老者面朝下颓然扑倒,火光随之熄灭。他的身体摔落下去时已经僵硬,激起一大片尘土,沉闷的余音在黑暗中震荡不绝。 周乘麟等了一会,才抖抖索索的爬到他身边,七手八脚的去摸地上的火折,甩了几次才甩亮,又试图把尸体的脸翻过来。尸体的五官都已流出一丝黑血。 周乘麟呆了一会,猛然抬头看向应天长。 应天长还是入定一般坐在那里,仿佛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 他小心的打开针盒。里面的针只剩一枚,静静的躺在盒底铺着的红绸之上。他拈起针尾,着了魔一般一步步朝应天长走去。 应天长没有动。可能就算一百个人在他身边敲锣打鼓,他也未必会动一动。 而只要这一针轻轻落下,他就永远也不会再动。 跳动的火光之下,他露出的脖颈显得脆弱而全无防备,甚至能看到发青的血管。这诱惑是如此甜美,他几乎已不再犹豫。 针尖离应天长的肌肤只有毫厘之差。他只需要一个命令! “承麟。” 周乘麟蓦地回头,看向洞口处。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罗宛脸上平静无波,道:“这一针若是刺下去,你我师徒之情就此断绝。” 周承麟手抖得更加厉害,心里却涌起一股狂怒来。他几乎是不管不顾的要把针扎进应天长的脖颈里去,手却哆嗦得迟迟无法落下。 应天长睁开眼道:“行了行了,承麟没想杀我。”他站起身,拍了拍周承麟的后背,道:“这东西好用,也危险,你还是小心点好。” 周承麟厉声道:“他杀我父亲,我只是……想报仇!” 罗宛道:“他刚刚才救了你,你的仇报得,恩又要怎么还?何况你趁人之危,君子所不齿。” 周承麟道:“我……我报了仇,就用我自己的命还他的恩!” 应天长脸色越来越难看,喝道:“够了!”敲了一记周承麟的脑袋,骂道:“个小东西才能多大,成天死呀活呀的。”拍拍身上的土径直往外走,经过罗宛身边时突然问道:“你的刀呢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3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3 ?” 罗宛道:“断了。” 不光应天长,周乘麟也跟着一起失声道:“断了!?” 罗宛冷冷道:“断了。” 应天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突然笑道:“断断吧,我们难兄难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罗宛往前走了数步,蹲下身看着那老者的尸体,回头问:“岳高寒怎会在此。” 应天长道:“我也不知。凑巧吧。明天找几个人给他埋了。” 两人走出山洞,外面月色皎洁,将草木照出一种淡淡的升腾的烟雾。周乘麟半日来诸多惊吓,疲劳感来的汹涌,虽然想强撑着听俩人说话,到底在罗宛背上沉沉的睡了过去。两人默默走着,连虫也不再鸣,只听见错落有致的脚步。 罗宛突然道:“你在纠结什么。” 应天长笑道:“我只是在想,刚才你说的君子的规范,我可能一条都做不到,不免汗流浃背。” 罗宛道:“所以你不是我徒弟。” 应天长截断他。“知道,我是你挚友。” 他故意说的深情款款,成功的用一阵恶心阻止罗宛质问的冲动。罗宛看了看他,终究一阵无语,从袖中掏出个小竹筒点燃,只见半空中炸开一朵牡丹图案的焰火。 应天长待他做完这一切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 罗宛道:“千品宴之主小成君。他还安排了人手帮忙找寻。” 应天长道:“想来这中间大有文章了。” 罗宛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道:“想来你也大有奇遇,不到一日,衣服都换了。” 应天长脑子里警铃大作,只得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刚救了乘麟?” 罗宛道:“不然你无缘无故跑来这做什么?” 应天长反射性想说至少还留了四个字,一转念觉得还是不提这茬比较安全,强行岔开话题道:“我还想指望你哄哄他呢。” 罗宛道:“劳驾你暂且闭嘴,现在听到你说一个字,我都想杀人。” 应天长故作震惊。“怎么!你说过不杀我。” 罗宛道:“若是能够,我还真想杀你。” 应天长不答,过了一会,笑道:“别杀我,好不好。” 那语调真诚而软弱,仿佛人束手无策只能祈祷,放手都交给上天,真不知道结果。罗宛并不看他。他并不能够看他。 一方面,他觉得可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然而另一方面,他竟然说不出这个好字。 他几乎带着一种悲哀意识到,他被这个人折磨到了什么地步。 重获新生。与他不知何时起开始变质的情感无关,他将此视为恩义,视为责任,视为赴汤蹈火的理由。他相信应天长也以此自诩。 他是不可能因此后悔。那仍是劈开他的时间的一刀两断的界限。但或许所有的新生都不过是轮回,不过是幻觉改了面目的重复,否则为何在那之后,他仍要渐渐堕入这种卑污的、琐碎的、如同在泥淖中挣扎一般的、再熟悉不过的痛苦中去? 他们走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面前突然出现一块开阔的平地。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驾车人正在等他们,立刻将周乘麟抱进车厢。 应天长望着远处苍茫的城镇和身后低矮的群山,又打量了一番车马,末了问道:“你认识路吗?” 罗宛瞬间感觉自己方才的一切心理斗争纯属自寻烦恼,不动声色道:“我是本地人。” 应天长笑道:“好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直直的向前倒去,额头重重的砸在罗宛肩膀上。 ☆、断章 晚晴 珠帘下日色偏移,吹进的微微带着潮气的风,使人仿佛看到晴天丽日下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面。 檐下的风铃微微作响,那种柔媚的音色,像是要轻轻地把人从梦中叫醒,又像要把人送入最沉的梦中去。 镜中的女子正在梳头。 她的皮肤极白,衬得头发更乌黑。脸颊和手指都有如白玉。第一眼看到她的人,未必会先注意她的美貌,而是会先注意这份瓷器一般的完整和光洁。 薄传彩出神地看着她。她自己只有半边衣袖落在镜中,是一角通红的火焰,在这原本除了黑和白之外别无色彩的图案中,不失为一个奇妙的点缀。 “你还是那么美。”她说,像是一声叹息。“你从很久以前就那么美。那年的我不过是一个毛丫头,看到你,以为是天上的仙女。第二天,我就逃了婚。” 那女子莞尔一笑;这一笑了不得,仿佛一个漂亮的人偶突然有了表情,是春风吹开冻梨花。薄传彩痴痴的看着这一笑,像是入了迷。 “别混为一谈吧。就算没有看到我,你还是会逃婚的。” “是。”薄传彩温和的承认道。“十五岁的时候我对你说不会嫁人,直到今天我果真没有嫁人,但那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温简简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快乐。” 薄传彩道:“很快乐。我知道仙女只应天上有,我竟见过了仙女;然而我既见过了仙女,眼里就很难再有凡人。” 温简简又笑了。“言风月算是凡人吗?” 薄传彩道:“他是凡人,我也是凡人。” 温简简道:“你要为了一个凡人来向我问罪吗?” 薄传彩道:“哪有什么罪不罪的。你无缘无故烧了他老巢,他总想要知道一个理由。” 温简简道:“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看不惯他缠着你,这理由你满意吗?” 薄传彩仍旧带着那种温和到纵容的表情看着她,缓缓道:“所以你们是真的不合,以至于又想起了当年对你海誓山盟的毛丫头吗?” 温简简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这不是恢复到静止状态,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那种全无痕迹的消失。瓷器的表面开始龟裂,出现了纤细的纹路。 在这些骤然裂开的缝隙之中,恍然显出了时间开始流动的迹象。 风铃被拂动的声响像一阵骤雨。薄传彩卷在手背上的长鞭像数道艳丽的伤口。 温简简淡淡的看着她,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女为悦己者容。我早就说过,你会有这一天。” 薄传彩摇了摇头,眼角漾起一个近乎魅惑的微笑。“不。是士为知己者死。” ☆、章六 雁唳 应天长进来的时候,罗宛正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把伞。 伞很干净,也很陈旧,经年累月的雨水将伞柄和伞骨的纹理染成深浅不一的黄色。 伞旁边有一副纸笺,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 那上面用流丽的行书写着一首诗,是柳恽的《江南曲》。 汀州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4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4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应天长将这四十字顺着看了一遍,又倒着看了一遍。 然后他放下纸笺,说了一句真挚的废话:“好字。” 罗宛看着他,欲言又止。 应天长竖起一根手指,道:“嘘。” 他又说:“你常说我有事情瞒你。你也可以瞒我。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罗宛嗤笑道:“你真以为你对我了如指掌不成。” 应天长摇头道:“我哪里敢。” 他又说:“我自然也很想知道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子。但转念一想,现在就很好,何况就算从前我认识你,你也不可能与我这种人结交。也不一定,会结交,但是不会深交。” 罗宛看着他那貌似有条有理的德行,忍无可忍,说了一句史无前例的话:“你懂个屁。” 应天长大吃一惊,满脸受到伤害的表情:“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罗宛道:“我不要你的肺腑之言,我只要你的肺腑。” 他蓦然站起来,一只手按住了应天长的肩膀。应天长坦然面对,只是重重的咳了一声。罗宛表情不变,不着痕迹将手放下,道:“承麟,进来。” 周乘麟正站在门口,一脸都是生无可恋,听到罗宛叫他,还不敢就往前走,一脚门外一脚门内硬是像踏在火坑边上。罗宛又道:“进来。” 应天长忍不住笑出声,周乘麟看了他一眼,像被水母蛰到,赶紧又把头低下。应天长笑完感觉自己还是应该有点眼力见:“那什么,我先出去一下。” 罗宛还没说什么,倒是周乘麟强横的打断他。“不行!” 应天长吓了一跳,觉得这小子简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整个人愤愤。“我好心不碍你眼,你反倒还有意见?” 周乘麟刚才气势很盛,乍然之间又全虚了。“我……我有话跟你说。”他硬着头皮道。 应天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去看罗宛。岂料罗宛已经开始向门口走。 “我先出去一下。”他很好心的解释道。 周乘麟就快哭出来,喊道:“是阁主的事!” 那两人把脸一沉,室内气氛顿时一变。应天长皱眉道:“对,你不说我都忘了。言风月这厮什么毛病,居然让你落到那疯子手里,这事很严重,我跟他没完。” 罗宛缓缓道:“我从小成君那里得知,风月琳琅阁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言风月也不知所踪。” 周乘麟失声道:“烧了?……”他便将那日晚上和言风月从传彩楼回去后的情状乱七八糟说了一通。他说的不大清楚,有些记忆激动之下也已模糊错乱,两人相当耐心的听着,有矛盾也不去打断,直到周乘麟描述那两个客人的衣着形貌,应天长突然道:“妙著殷建文和痴儿鲁愚。” 罗宛道:“这两人已经最起码五年没有消息了。” 应天长眼角微微跳动,道:“其实最近我刚听到他们的消息。” 他似乎不想现在就做具体说明,转而问道:“然后?” 周乘麟道:“然后……然后他们就……”李掌柜的惨状和言风月的身影又重现在他眼前,他重重颤抖了一下,语调不由得带上了泣音。“阁主看很危险,就让我先走,去找传彩坊的薄三娘……但我半途中就被……阁主现在……不知道还活不活着!”自那夜起强行搁置的惊惧和难过又纷纷泛起,他几乎要嚎啕起来。 一转头发现两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怒道:“干么这样看我!” 应天长道:“说你傻你还不信,你在你们阁主身边长了十来年,一点都不了解他。我死了他都难死。” 周承麟听这说法又是一股火气,冷笑道:“那我倒是不想阁主这么厉害了。” 应天长道:“你阁主厉害怎么了?我厉害又怎么了?现在的少年人一点韧性都没有,只知道坐享其成,不想想目标定的高远,实现时候那成就感也特别大。”他不理周承麟,向罗宛道:“光凭这两人想动言风月,难。” 罗宛道:“看情况,如果他住烦了,想搬家。” 应天长赞叹:“你已相当了解他的本质,但是否把奇葩程度过分夸张了一些。再挑三拣四那也是他多年的心血,不到万不得已……” 罗宛道:“若是万不得已呢?” 应天长摇头道:“一定不止如此。” 周乘麟只感插不上话,努力道:“我……我觉得……李叔……有些奇怪。他,他受伤很重,但我……”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最后一眼里的言风月是被三个人包围着。 应天长道:“你都觉得奇怪,那一定是相当奇怪。李掌柜啊……”他沉吟了一会,对罗宛道:“有戏。” 罗宛道:“传彩坊那边我会去信,千品宴之事我还要向他说明。” 应天长道:“恐怕他没什么心情听你说明。倒是曲直君这个人,还要再行详细查探。他有没有对你怎样?”最后这句话是对周乘麟说的。 周乘麟苦苦思索,摇头。“没有,我问他什么他都不答,只说很喜欢我。” 应天长叹道:“这就够可怕了!”他抓住周乘麟的双肩乱晃一阵,仿佛检查曲直君有没有进行什么精神上的污染,但要真有也不可能就这么被看出来,只好忧心忡忡的放弃。“过两天请个和尚给你念念经去去晦气。总之那老东西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听到没有?” 周承麟呆呆的看着他,鼻腔猛然一阵酸涩,放声大哭。应天长吓了一跳,跳开一丈远,偷偷去看罗宛,后者简直一脸喜闻乐见,只得小心翼翼的拿手在周乘麟跟前晃了晃:“有话好好说。” 周乘麟哭的直打嗝,抽噎着道:“我不杀你了。” 应天长看他这样,不由感到万分歉疚,讪讪的说:“这就放弃了?” 周承麟道:“我试了几次了。” 应天长鼓励道:“事无三不成,你才试了两次,最起码还有一次机会。” 他眼睛浮现出笑意。“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你实在太没胜算。好好跟你师尊练刀,我随时欢迎。” 周乘麟发泄完显得倦怠,对这种明显逗他的挑衅也不回嘴,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又抬起头道:“那什么时候去救阁主,我想——” 罗宛道:“这事不用你想。去练刀。” 周乘麟急道:“可是我——” 罗宛道:“去练刀!” 他这时候浑身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可说是叫人肃然起敬,周乘麟不敢顶嘴,行礼退下。应天长叹道:“真庆幸我不是你徒弟。” 罗宛道:“我不要你这样的徒弟。” 应天长苦笑道:“不是吧,真这么嫌弃?”他放下一个青铜镇纸,看着笔挂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5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5 上粗细不一的笔,伸手去轻轻的拨弄,很感兴趣的眨着眼。 “其实比起学刀,我更想练字。” 罗宛道:“你可以临帖。” 应天长道:“我静不下心。琴棋或许马虎,书画是一窍不通。除非真的闭关一个月,别的消遣一概没有,到那时候不上进也得上进。” 罗宛道:“你不是要走吗?” 应天长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他笑道:“我会回来的。” 罗宛道:“你要回哪里?这里不是你的居处,洛阳也非是你的故乡。” 应天长的心仿佛被人攥了一下,不能这样反驳他,只轻轻绕过去。“我答应了宫主,唯有带黄粱回去,才能得到我要的东西。” 罗宛道:“九回铃就是你最后要找的东西吗?” 应天长道:“是。最后一件。” 罗宛道:“如果我不愿让给你呢?” 应天长道:“我求你。” 罗宛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应天长看着罗宛沉默如雕刻的侧脸,眼中逐渐露出一种痛苦之色。 他几乎脱口问出“那你想要什么东西”。然而他总算还记得这个人是罗宛! 跟罗宛讨价还价是可笑的。如果是从前,这种事情反倒不用问。他认识的人太多,可称之为朋友的人也极多。正因为多,他才很明白像罗宛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反而是这份通透的情感已经变异的现在,他总会感到小心和棘手。仿佛它长成了一朵奇异美丽而不可触碰的花,比从前更不能违逆。 应天长突然想大笑。 他们都很清楚为所欲为不过是一句空话,罗宛这么高傲,决不肯接受他轻易的让步。 但那话并非是一个推托,一个习以为常的圈套,败雪阁的寒室太冷,他不可能再剩下什么力气用于不坦诚。可是鉴于他前科累累,又丝毫没脸喊冤。 但是变成这样岂是他的本意?他们何苦要这样互相折磨? 应天长深吸了一口气,平缓的道:“你曾说想知道我收集这些东西的用处。我为此汲汲营营近十年,只为了一个结局。如今这个结局近在眼前,我反而有些害怕。”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 罗宛不做声,只是看着他。 应天长又故作轻松道:“如果你已经后悔,那也无妨,我会独自一人回去,毕竟这和你并不相干。虽然这次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只是出游一趟——我对灯发誓这样——可九回铃我必须拿到,我到这一步,不能前功尽弃。你失去的东西,我都会尽力去弥补。” 他越说越顺溜,越说心里越感不妙,话语和真实的想法有微妙的偏差,可能还不至于南辕北辙,但本来也用不上南辕北辙,只要稍微跑偏一点,目的也已全然不同。说到最后他是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了,只好期盼罗宛能领会这个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到罗宛的手上。腰间是空的。这应该是第二次他看到没有刀的罗宛。他觉得很不习惯。他不希望罗宛一辈子离了刀就无法过活,然而此刻他又觉得不安。 于是他说:“比如,你的刀。” 罗宛道:“我真的还需要刀吗?” 应天长的心毫无预兆的沉了下去。罗宛这句很平和,毫无讥嘲之意,单纯的只是疑问,像在求助,需要他的见解。然而应天长却觉得浑身发冷,胸口甚至翻起一种窒闷的疼痛。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你说得对,我屁都不懂。一个月后,我在孟津渡等你。” 罗宛嘴唇动了动,那两个字眼应天长是认识的,于是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还很自然的又加上两个。 “保重,好友。” ☆、章七 芳菲渡 院门掩着,从墙头可以看到院中翠绿的榆树。 雨水从瓦檐均匀流下,墙上尽是湿滑的青苔,盯着看的时候,给人一种从骨子里开始发霉之感。 中元已过。雨跟之前变得不一样;之前纵使憋屈到极致,不分青红皂白乱下一气,下完照样憋屈,可能更憋屈。但如今每一场雨都像削去一层血肉的利刃,留下的暑意越来越薄。 院内有人在说话,声音并不很大,乍听可能与各式各样雨水的鸣响混淆。滴下屋檐的雨,淌过石板的雨,一阵一阵寒风急促,叶脉背后聚集泉水一样的雨。传到门外时,已不大容易分辨。 “……你也要学程门立雪吗?程门立雨?炉子封了十年,我这双手也早已荒废。你知道却还来,看似诚恳,是存心要为难我。我只好也为难你。” 门外并无回应,这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停了一会又响起来,这回语气比较缓和一点。 “我打了半辈子铁,铁从我手里出去,都是死的。就算滴上我的血,也是死的。遇到人才算活了。……不,铁就只是铁。人只有人才能杀,刀也好剑也好都不能。这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但道理归道理,事情归事情,既然剑是我铸的,我不敢说他的死与我无……” 尾音在水雾中极其模糊。握着伞柄的手已经湿透。 他并不很喜欢下雨,却暗暗感激这借口可以使他重新握住什么。 “我以为你不打算用刀了!”那人又说,仿佛打定主意不再提自己的事,彻底把矛头指向对方。“我以为你很久之前就倦了。退一万步,即使你还打算再用刀,又何必来找我?我铸的刀既然会断在他人的剑下,将来也还会断在别人的剑下。你不为杀人,又不为速死,何必求刀?” 应天长回来的时候,也听到了铃声。 他一脚刚迈进门槛,讶异的抬头去看。湛蓝的天空背景之下,屋脊上走兽飞禽纤毫毕现,他甚至可以看清风铃纹路上微微的锈迹。 他看的如此出神,乃至于有人拍了他手臂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宫主的贴身丫鬟之一,名叫茯苓,一个相当活泼的小姑娘。她看到他,不加掩饰的很高兴。“你回来啦!” 应天长一瞬间实在不能明白看到自己有什么可高兴的,——温回宫避世而立,成员几乎都深居简出,偶尔看到一个非比寻常的活物,别说一个人,哪怕一个兔子,都够姑娘们高兴几天的,他暂时把这点忘了。他愣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对不起。” 茯苓也愣了。“你干啥了?” 应天长苦笑道:“我答应这次出门给你带礼物回来,但我忘了买。” 茯苓把嘴一撇。“哼,本来也没指望过你。”虽然这么说,她情绪明显低了半截,应天长觉得自己该死。但她一转头,又很轻快的说:“跑这么远累了吧?先回去休息下,你的屋子每天都有人收拾。” 应天长道:“多谢。”往前迈了一步,又转过头。“宫主在不在?” 茯苓嗤了一声。“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6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6 就是在,也不会愿意看你这么风尘仆仆的样子!”她突然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凑近他神秘兮兮的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死了这条心吧还是,宫主可不是你能碰的,人家有……” 她好像是误会了什么,又仿佛根本很清楚自己在误会,只是想嘲笑他。应天长只有连连点头,除了虚心受教他还能怎样? 茯苓损了他一通,终于神清气爽,一蹦一跳的跑开。应天长朝自己的院落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风铃。 他到底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径直走向了风铃的方向。 他的步子有点像着了魔。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踏上小楼的阶梯,每一步都像在试探。直到门前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这样他知道他不是不受欢迎。当风铃就悬在他头上不远之处时,他却不再去看,径直撩开剔透的珠帘。 温简简正跪坐在内中,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地上。 每当来到这里,应天长都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时间的罅隙,一切赫然是静止的。 这房间的陈设永不会变,瓶中的花永不会变,炉中燃着的香永不会变,就如这女子一样永不会变。十年前是如此,十年后依旧如此,虽然他在温回宫呆了也只是半年有余。 应天长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温简简看着他的动作,开口道:“看来你做到了。” “我办事,你放心。” “我很好奇你是用什么换到的。” 应天长笑了笑。“属下可以保密吗?” 温简简道:“当然。”她的好奇好像只是客套话,实则对这件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瓶费了很大代价,付出很多精力,遭遇很多危险得来的名为黄粱的酒,此刻正静静放在桌上,除了体积特别小之外没有丝毫不寻常之处,在这个凝固一般的空间里显得比那个好梦的传说本身还要荒谬。 温简简又道:“我以为你有话要问我。” 应天长摇头道:“宫主说笑了,我如今是你的手下,如何敢质疑你的做法。” 温简简道:“不敢归不敢,还是很想的,是吗?” 应天长连连摇头:“不不不,也不想。”他把第一杯茶喝完。“说到底,这件事跟我并没有关系。” 温简简注视着他,瞳仁犹如两颗无光的黑玉。“那若是我要你去杀言风月呢?” 我就知道这厮没死!——应天长心中一声暴喝,正准备抖擞应对,温简简却打断了他。“当我没问过。” 应天长松口气,却苦笑道:“看来宫主还是信不过我。” 温简简道:“如何叫做信得过?信几分人,做几分事。我要谁做十分事?谁又能做十分事?我纵然信你一千分,又有什么用?” 应天长真心实意赞叹。“宫主,你真让我着迷。” 温简简道:“你知道我为何放心把你放在几乎全是女人的温回宫吗?” 应天长道:“因为我光风霁月,洁身自好。” 温简简道:“因为你基本没有讨好女人的才能。” 应天长痛苦不堪,强忍心酸:“属下受教。” 温简简又看了看他,道:“你连日奔波,想必十分辛苦。答应你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你,你不用为此担心。” 应天长微微朝门外的方向侧了侧头,仿佛凝神听那铃声是否还在,随即笑道:“宫主一诺千钧重,我自然不担心这个。只是这次去洛阳,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想宫主也许有兴趣知道。” 温简简不置可否的看着他。应天长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这个人手上有言风月身边的一个孩子。” 温简简仍旧不说话。 应天长的直觉已经告诉他再继续下去后果难料,但一种邪念一般又顽强又愚蠢的勇气使他硬着头皮继续:“……但他却向我要黄粱。” 温简简拍了拍手。 应天长背上已沁出了汗。 这会不用直觉了,他很确定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指向自己喉咙的一把刀! 他是否会因为温简简这个简单的举动而瞬间身首异处?突然变得刺耳的风铃,是否就是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还好,他又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脚步比小猫还轻软,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应天长认出她也是温简简的贴身丫鬟,只是记不起名字了。她将盒子放在桌上,向两人行了一礼,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应天长注意到她的手是颤抖着的。他毫无希望的看了温简简一眼,知道他除了将盒子打开别无选择。 盒子里是一条鲜红的舌头,因为过于新鲜,还在冒着热气,似乎还在挣扎颤动,像壁虎绝望的断尾。 他又将盒盖盖上。温简简的表情如此平静,从中不能找到丝毫在等待他痛苦或者震惊反应的蛛丝马迹。她并不是为了惩罚折磨他并以此取乐才这么做的,随后他又意识到自己肯定是自作多情了。 温简简的行为跟他并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个希望他住嘴的警告。 他又一次觉到自己的一无是处。不仅仅是因为想起了茯苓叽叽喳喳的声音和活泼的表情(她显然已经永远失去这些了)。在温回宫这半年,他自认为对温简简了解有七八分。他不能掌控,但是能理解,连她对风月琳琅阁下手这件事情也包括在内。那么温简简今日的做法,究竟是属于他没能研究透的一二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全部弄错了,这想法本来就足够狂妄? 然而他此时已无反省的心情。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虽然他毫无把握身体还留有这样的余力;瓶花和炉香都不能使他放松,他的手腕和足踝沉重到近乎断裂。他挣扎着向温简简行了一礼。 “属下告退。” 温简简点头。“你去吧。” 这话口气很平常,甚或可以说很亲切,是咫尺之遥朋友,一点不怀疑明天能再见到。但应天长却赫然发觉,温简简其实是在如他所愿放他走。他在想什么,她可以说一目了然。 被看穿的滋味实在说不上好。他只能苦笑道:“宫主如果需要,属下还会回来的。” 温简简道:“不必。” 她脸上泛起一种应天长从未见过的美艳的、近乎愉悦的笑意,实在让应天长在震惊的同时还怀疑自己这半年的辛苦劳作是否只给对方带来了麻烦,以至于终于辞职时老板要感到这般鼓舞。“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到达孟津渡的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 中秋方过,灰白色的月亮已经显得不是那么饱满,边缘有了些淡淡的阴影。雾气笼罩着渡头的野亭,流水的声音仿佛在呜咽。 其实两人即使会合,也不能从此出发,应天长顾忌时间不够,才把地点定在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7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7 从温回宫返回洛阳的渡口。但回程很顺利,比约定的时间还提前了两三日。 这应该是符合他一个潜意识的愿望;这一次他是想等一等的。 他给一般人的印象总是神出鬼没,来很匆忙去也很匆忙,飘忽不定而且随心所欲,只有他自己知道苦不堪言。罗宛则与他相反,甚少轻举妄动,比磐石还磐石,可以轻易知道到哪里能找到,会在哪里等着他。 他已让罗宛等待过很多次。 也可能罗宛只是无事可做,——用本人的话形容,槁木死灰一样,——顺便等待他。 船离河岸越来越近。被雾笼罩的野亭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靠着栏杆,模糊的身形看起来萧索寂寞。 应天长的心脏突然剧烈的狂跳起来。 难道他来得还不够早? 他没等船停稳就跳了下去,几乎一脚踏空,衣衫下摆都被水溅湿。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自然的朝亭子走去,压低目光注视正前方的地面,中途还想要不要拿扇子出来保持镇定。 等到他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他就后悔起自己干嘛要来这么早了。 曲直君微笑着看着他,五官在朦胧的昏暗中非常不真实:“你想见的人没有来吗?” 应天长老老实实的回答:“还未到时间。” 曲直君显出一种让应天长恨不得在他脸上打一拳的心照不宣的表情。 “这或许很困难,但你不要放弃。”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的说。“世人庸碌,只会指手画脚,而这种事情是冷暖自知的。” 应天长叹道:“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实在不能给我丝毫的安慰。” 曲直君不以为忤,语气反而很关切。“你很讨厌我吗?” 应天长很真挚。“我为什么讨厌你?我反而很羡慕你。你富可敌国,又如此风流多情,武功之高更是举世罕见,被你打那一掌,我昨天都还在吐血。”他完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飞快的一转。“你那些小美人呢?” 曲直君道:“我是来等你的。” 应天长心中可谓万马奔腾,苦笑道:“等我做什么?我又不美,黄粱也已经不在我身上。” 曲直君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跟你做交易,相杀,或者其他一些劳心劳力之事。你即将远行,我只是来送你一程。” 应天长疲乏的看着他,什么都不想了。“不知阁下希望我有怎样的结局呢?” 曲直君并不回答他这露骨的问题,只是郑重而恭敬的解下了腰间的洞箫。 袅袅的箫声已远。应天长仍旧站在亭子里。 他这时候觉得罗宛不来可能比较好了,刚才那诡谲到近乎发梦的场景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上一个好兆头。曲直君那一曲与其说送远,更像在给他送终。曲直君如果真想要他的命也无所谓,毕竟这样想的人一向不少,但曲直君的目的似乎不止如此。随便那是什么也罢,他现在不想考虑(反正全部拒绝),也不想考虑别的事情。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揣测罗宛会不会来上。他甚至辨认水上经过船只的数量,无意识的以此来占卜结果,这也并不能说明他就比平常更疯魔,因为有时候他就是靠钱币正反面来决定事情的。 但直觉和天意不能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失去落雁刀的罗宛,是否还愿意做他的刀? 他想或许罗宛的愿望已经没有那样强烈。 他突然想起摇曳着意外寂静的月影的江面,罗宛胸膛贴上他后背的温度。再早可能还有一些模糊的,连发生没发生都不确定的细节,但他懒得去考虑那些了,只自作主张想一些最重要的,无法推翻的确证。那温度就和后来败雪阁寒室里一样,和一个月前罗宛落在他唇上的那个吻一样,——他不由得摸了摸嘴角,确定那痕迹还在不在,——在是肯定在,可是已经陈旧褪色。逝者如斯夫,他就站在这里,想每分每秒是浩荡江水,罗宛的愿望则是浪潮,时不时会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气势扑上沙滩,去撕咬他的脚踝,随之而来的则是下一秒身不由己的退却。他相信前者就好像他相信后者,然而理智告诉他事情不会是如此,这只是他的错觉,或者一种潜意识的希冀,别说那个吻在上个月,就是在昨日,或者哪怕方才,那么这一刻过去,他依旧不能确定。 他明明白白的知道这样想的自己可说恶心透顶;那么反过来,对于这样一个恶心透顶的自己,是否确实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 然而他为什么要反复纠结于罗宛的愿望,他自己难道就没有愿望?难道他的愿望还能取决于罗宛的愿望? 他不知道他的愿望是否等同于罗宛的愿望。唯一可确定的是他极其期望此行可以有罗宛陪同。 这性质可能很严重,也可能各自目的还是有微妙的偏差,但现在换他求不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了。曾经他以为这事虽然很难以启齿,很伯仁,总算其实他置身事外,到底能高枕无忧。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轮到他去默许,去暗示,这都不够,逼着他转守为攻。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如此,干脆进洛阳城去——想到这个份上,他手指突然攥紧了败朽的栏杆。 岸边风吹草动,一直在沙沙作响。秋蛩的凄厉的鸣叫也很流丽,箫声的余韵被凝滞在雾气中,久久的徘徊不去。连月光也像有声音。 在如此五光十色的声音之中,要错过一个人的踪迹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应天长的手指又突然松开。血液平静的流过心脏。他起先是以为认错了,而后反应过来是因为罗宛没有带刀。一个没有带刀的罗宛,以一种他极熟悉又既陌生的,一种万无一失又全无防备的姿态,正向他走过来,脚步慢而笃定。目光确实是在他身上的,不是透过他在神游,看什么其他的东西。但是又不是那种直直盯着的刺痛感,很有分寸,仿佛他也是亭子的一部分。这时候再假装去看地面或者眺望远方什么的实在太尴尬了,他只好也愣愣的盯着罗宛,一直到罗宛走到他面前来。 “你怕我不来吗?” 应天长老老实实的承认。“是,我怕你不来。” 罗宛笑了一声。“因为你怕输,你怕一步踏错就无可挽回。你凡事都留余地,是不肯做绝,是想有朝一日有退路。” 他伸出手,食指虚虚的压在应天长嘴唇前,仿佛要阻止他开口一样。“我跟你不同。我对你没有退路。” 应天长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流拂过罗宛的指尖,后者愕然的收回了手。“是。这一次,你我都没有退路了。” ☆、章八 还乡 他在梦里又听到笛声。淡而又淡的一抹笛音,像一缕缭绕的雾气,遮着一个模糊的看不清楚的影子。睁开眼的时候,知道比平时要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8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8 早。极其暗淡的晨曦几乎透不过陈旧的窗棂,寒意倒是无孔不入。 罗宛起身整理,走到舱外去。船虽然有了些年头,条件不可谓不舒适,船上几乎没有别的客人,在清晨寒冷刺骨的江边孤零零的停泊着。他看到天边最后一颗星还没有落下去,也找不出丝毫曙色挣扎的痕迹;一个青衣人正坐在船头,回头看到是他,便笑了一笑,笛子还拿在手上。 “吵到你了?” 罗宛煞有介事一点头。 “对不住啊。”应天长老实道歉,但样子就有些心不在焉。“你不是一向起这么早。” 罗宛站在他身后;二人靠的太近,他能感受到对方头发上的潮气。“你呢。” 应天长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向远处连绵不绝的颜色暗沉的峰峦。 “楚岫青啊……” 他们离开洛阳已经二十日了;应天长从旅途一开始就很不对劲。话也变得很少。以往两个人一起出去,他喜欢尽可能的安排,每到一地,吃住行尽可能的做好准备,用他的话说,这乃是办事能力的体现,旨在给旅伴减少负担。罗宛看他忙忙碌碌的样子,一方面乐得清闲,有时候也觉得心情愉悦。 但这一次几乎全部是罗宛在拿主意了;应天长只负责魂不守舍,有时候要叫他好几声才能听到,突然惊醒看着罗宛的时候,又往往带着那种有些抱歉的、无力的笑意,说劳烦好友,怎样都行。 罗宛是靠谱之人,所以一切都很行,结果是应天长只剩下一个向导功能,连这也不堪胜任,罗宛开始问他“我们去哪里”,应天长说“往南吧”,犹豫一下,又说“也不是太南”。罗宛听到这就不问了。 他们一路南下,行经襄阳,换水路往江陵去,行程称不上快,也并非刻意放慢,途中平静,近乎无聊。秋意在一日日浓厚,早上船板上结极重的霜露,被褥潮凉,很不舒服。 入夜后两人时常结伴下船去到岸上饮酒,倒换罗宛有一搭没一搭表达对当地风物感受,这角色他多年不做,有点陌生,然后也带着几分惊悚意识到或许过去几年内,应天长包容他良多。但对方无知无觉,只是看着他笑。 时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单调平静之感。他可能自五岁以来,第一次离开刀这么多天。身体随之变得迟钝。那退化是明显的,这时候给他一把刀他都未必会使,这现状让他免不了有些忧郁。他仿佛感到身体有一部分血肉凝结了成了他不能控制的石头。然而他放任自流,并不想做出改变,这样一点点麻木下去,以至于晚饭后应天长坐在船头一边观星望斗一边告诉他,我们明天就可到达目的地时,罗宛竟然有点无所适从。 “明天?” “明天啊。”应天长不解的看着他。“别告诉我说你还想多走两日。” “不,”罗宛把那一瞬间的失衡抛到脑后。“那今天晚上?” 这问题古怪,应天长却很了然的敲了敲旁边的木棋盘。“下棋吧。” 他们下的很随意,思考的时间都用来走神,应天长走的尤其厉害,回过神看棋盘时候,脑子竟然一片空白,连刚才下在哪里都不记得。 罗宛看着他,他觉得有点尴尬,随手落了一子,落下去才发现完全自寻死路,急忙又要拿起来,罗宛一把将他手按住:“落地生根。” 应天长道:“好!我愿赌服输了。”他突然想起来。“咱没赌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说输了的人就跳水里喂鱼。” “那显然不能算吧……” 水里有破碎的月影。水里映出的面容,已不再是当时少年的面容。 应天长突然问:“我是不是很老?” 罗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不比你更老?” 应天长愣了一会,大笑起来。“你实在太会说话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夸你。”他说。 他整个人的轮廓一向很随意,有些模糊,像会变形的盛着水的容器,这时候在月光下却显得显得格外清晰而柔软,盘腿而坐,衣衫下摆散落在地上,眼睛和手指都毫不设防。罗宛痛苦的意识到——甚至不能用意识,因为这事情几乎就是强迫性的推到他鼻子跟前的——他现在无论做什么,应天长都不会拒绝。 碰他也好。亲吻也好。或者其他更进一步的事情也好。应天长都不可能拒绝。不如说他几乎在期待。他本质上还是好奇的,这会要了他的命。 他可能连借口都已经想好了。 罗宛清清楚楚的听见血干涸在耳后的声音。他猛然站起身。 “很晚了。”他说。“去休息吧。” 次日午前他们下了船,应天长似乎终于想清楚,一改连日来散漫作风,精神抖擞的领着罗宛轻车熟路在街头巷尾穿梭。这小镇虽然小,也带着楚地那种多年兵火洗练,一种昏黄残破的温暖之感,当然不排除是他先入为主的一个印象。应天长一边走,一边即兴发挥。“你看那个牌子。这汤饼店,二十多年了!这街的地势太低,一到下雨,就是沟,”刚说半截,戛然而止。 罗宛猛一转头,应天长已不见了。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粗布衣服的青年,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罗宛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下意识的挪开一些让他过去,还目送了一会他的背影。这样等人消失在街道尽头后,他就发现应天长也在旁边一脸怅惘的跟他一起目送。 “我竟不知道你轻功好到这个地步。” 应天长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近乡情更怯。他倒不一定认得出我来。” “你既然认得出他来,他大概也能认得出你。” “好友,你讲话为何如此的有道理?” 人烟渐渐稀少,他们似又出了城,前方一带墙垣,墙外种着高大的榆树,门是半敞的,可看到院落里的葡萄架和井栏,状貌清洁,必然有人打理。应天长脚步肉眼可见的放慢,罗宛适时的问道:“我要如何称呼。” 应天长犹疑不决的看看斑驳的大门,又低头看看脚。“前辈总是万无一失。” “乌前辈和晏前辈?” 应天长抬起眼,有些意外的盯住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一转念就知道罗宛是赢在哪,放弃了追究。“只有晏前辈,没有乌前辈。” 罗宛一惊,还没询问,应天长已经一步跨进了门槛,罗宛也只好随之跨入。一个身材瘦削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檐下,罗宛凭借朴素的常识判断这中间有着故意的成分,因为两人之前发出的响动足以使任何一个不明就里的主人回头来看看的——但应天长全然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喊了声:“师娘。” 罗宛大感尴尬,然而那妇人仍旧没有回头,他只得也硬着头皮行礼:“前辈。” 他这一声就起到效用,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9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9 因为主人到底不认得他,跟他没有过节。那妇人转过身来,腰背笔挺,鬓发光洁,那极其锋利的目光,竟使得罗宛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时间无法判断出妇人的年龄;她的脸上已有了些皱纹,双手也青白枯瘦,然而她的头发是皓然的雪白,使得五官相比之下年轻得很不相衬。他心知道应天长短期内估计没法从地上起来,飞快的自报家门:“晚辈洛阳罗宛。” 晏又青仿佛完全没有看见应天长,只是盯着他,突然问道:“你使刀?” 罗宛道:“前辈面前,不敢称会使刀。” 他这句话全然不是客套;应天长曾经当武林掌故貌似随意的讲给他的乌绮南和晏又青的故事,他彼时不明所以,现在却心照不宣。而三十年前曾经以一把鸣玉刀震惊武林,又突然销声匿迹的晏又青,本来就是江湖中每个刀者心中近乎传说一样的人物。 晏又青冷哼一声。“你不白跟他一道,学了他几分脸皮。” 罗宛一头冷汗,余光突然扫到应天长正死命跟他使眼色,然而这可能头一次应天长想表达什么他完全不能领会,干脆不去领会。“晚辈已无刀可使。”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脾气古怪的前辈,根据经验判断自己这个实话实说的风格,也未必就会吃亏。 晏又青又看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到直挺挺跪着的应天长身上。应天长不敢与她视线相接,低下头去,颤声道:“我知错了。” 晏又青道:“你有什么错?” 应天长仰面望着她,嘴唇动了动,罗宛莫名想到,是否因为自己在场,他才难于启齿;但这隐情无疑师徒二人都知晓,应天长也确实没有勇气再重述,艰难的道:“……我已将所需的东西准备齐全了……” 晏又青柳眉一竖,说时迟那时快,应天长左右脸颊上已经挨了两掌,应天长连嘴角的血顾不得擦,额头朝地下一磕,几乎啃一嘴土。“徒儿罪该万死。” 晏又青厉声道:“你有什么罪?你十年不进这门,你觉得没脸,你怕进了这门,觉也睡不安稳!可他无知无觉了,我还没死!你只知道他是你师父,几时当我是你师娘!” 应天长坐在床沿上,罗宛低头看着他。嘴角的肿还没消,应天长眨眨眼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罗宛在打得好和打得好之间权衡了一下,最终保持缄默,伸手碰了碰他嘴唇,觉得有点烫,紧接着听应天长说:“所以你仍然是第一个敢对我动手的。” 罗宛面无表情的收回手。“前辈看来很慈祥。” “也不是慈祥。”应天长摇头。“年轻时候,一个冰霜美人。”他声音放得很低,眼神扫向门外,好像很怕晏又青听到。“我讲的那故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虽然其中有一大部分细节算是自由发挥……总之,可以勉强想象一下师父当年费了多大功夫。” 罗宛听在耳中,有些尴尬,想有这一位冰霜美人在,这家庭气氛无论如何不算宽松,是怎么养出了应天长这个到处捅娄子的脾气。应天长又道:“师父当年带我回来,她生了很大的气。后来师父劝她说,你的名字里也有青字,我的名字里也有青字,你二人是有缘分的。我这才留下了。” “可是你说前辈对你并不严厉。” “这当然。”应天长有条有理的说。“她彼时不喜欢我,遑论要对我严厉。直到今天我才放下心来。我当然不是说希望她再多打我几下。” 罗宛想笑,但又忍住。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流泻在近乎一尘不染的地面上,一日之中唯有此时还带些暖意。应天长站起来收拾桌上碗碟,罗宛也想去帮忙,被应天长挥手阻住。 “你睡在这里。” “……什么?” “你睡在这里。”应天长重复一遍。“就当午睡吧,虽然晚了点。” “我从没在这个时候睡过觉。” 应天长回答的很奇怪。“你应该也没在子时起过床。” 罗宛答应了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一躺下就睡着了;或许看起来再风平浪静的旅程到底也是旅程,日积月累浸透在骨子里的疲劳感已经很浓重。他许久没有睡在如此稳定的床榻上,被褥又都是新晒过的。 他睡了足足五个时辰。睁开眼时身体是一个清醒的,蓄势待发准备迎接一日到来的状态,外界万物却正开始陷入沉睡;这种错乱不能不使他产生一种奇妙之感,仿佛一脚踏入了时间的缝隙,更何况屋外月华明如白昼,存心将那界限更加模糊。在这样月光下站着等他的本来很熟悉的应天长,也乍然显得陌生起来。后者很稀奇的换了一身熨帖的绯色衣服,丝毫不扎眼,因为很旧了,那大红甚至有些暗淡;头发松散的束在背后,手里握着那柄仿佛从来没打开过的扇子。 “走吧,带你去见我师父。” 应天长说完便转身,眉目清楚得不大真实,带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沉郁之感。罗宛站在原地,一时未动。应天长也停下来,只是不回头。 “时候快到了。”他轻轻说。 相交多年,罗宛深知他做事多半心里有底,纵使这话就打死也难当面说出口;这次有底的程度看来更是远胜以往。应天长即使在有百分百把握的时候,也未露出过如此心平气和的表情,因为人事做的太到位,剩下过于听天由命了,乃至于近乎悲壮。但他没有再问,只是默默跟在应天长身后。两人的影子重合在一处。 他们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小心的穿过院落,走到后院的东厢房前。后院虽不至于破败,却有一种萧索之气,显得很寂寥。东厢房门半掩着,窗纸上透出一线摇曳的光亮。应天长先闪身进去,罗宛正要迈步,突然抬头。 门上挂着一串风铃,似乎迎接他们一样,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叮铃! 月光是无色的,将一切照亮同时也漂白,秋意正盛时,院中却连一声蛩鸣不闻,一声树梢叶颤不闻,连二人已经刻意放得极轻的脚步,有一丝响动都被吞噬;唯有这静候已久的铃音! 罗宛的精神清醒到了悚然的地步。由于身高的缘故,他离那风铃极近,只好微微低头避过它,跨过门槛。 他嗅到了一股缭绕的香气。 声音。其次是香气。视觉仿佛被刻意推到不甚重要的位置,其他的感官都无限灵敏。他虽然自认对此道上并无研究,毕竟自幼耳濡目染,何况妻子曾经也是喜爱熏香的女人,因此他闻过的香味,并不下于百种。 檀香。栈香。乳香。郁金香。苏合香。只要中间有一点他熟悉的成分,他至少能够辨认出它的存在。 但这种香是他从未闻见过的。 它就像一个缥缈而真切的梦境一样。 房间陈设简洁,只有一几一榻。几上摆着一个雕镂繁复的博山炉,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0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0 香气正是从炉中传出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床头放着一盏灯,散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那并不是跳跃的火焰带来的有温度的亮度。 那是作为灯芯盘踞在铜盘中的株草散发出的,珠玉一般清冷的光辉。 塌上沉睡的男子面目温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侧摆着一截黑色的枯枝。 罗宛突然什么问题也不想问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他此刻不在人世。人世是不会存在如此暧昧的分界的! 晏又青站在榻边,穿着一身黑衣,身形似乎比白日里更瘦小了几分。她完全没有看他;好像他这么一个又英俊又高挑的人根本不在这逼仄的房间里一样。应天长却开了口。 “五物能够聚齐,全仗落雁刀之助。”他没有转身。“大恩大德,不再言谢。如有来世,楚岫青结草衔环以报。” 罗宛并没有应答。他不但感觉应天长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甚至感觉这话都不是应天长本人说出来的。可能是因为应天长不肯转过身来面对他,也可能是这个陌生的、从未在他面前使用过(精神异常时除外)的自称。 楚岫青。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当初以简单而孤注一掷的姿态将他的人生撕裂的人,终于在他面前完全的暴露了。 ☆、章九 旧梦归 九回铃。却死香。照魅草。迷毂枝。 这些都是传说之物;在传说中,它们能抵挡黑暗的侵袭,照亮归来的前路,唤醒一切过于沉重的梦境。 它们中的每一样都近乎荒诞无稽;而今它们就在罗宛眼前,檐下风铃在轻响,香气在弥漫,茎叶在发出微光。 在这样荒诞无稽的时间和场合中,竟然会什么都不发生吗? 应天长将一颗朱红的药丹放入男子口中,晏又青随即将他扶坐起来。应天长上榻盘坐,掌心抵在男子后背。晏又青一手抓着那男子胳臂,看向二人目光里俱是担忧。 时间渐渐过去,应天长开始几无动静,脸色愈来愈苍白,喘息突然急促起来,将掌一撤。那男子身形摇晃了一下,又慢慢躺回塌上。应天长几乎踩不实地面,罗宛上前想要去扶他,应天长摆手阻住,看了看那男子仍无变化的面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到罗宛身侧。 与晏又青那种简直能把人看到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死死盯住不同,他好像不再敢直视那男子的脸,瞟向罗宛的余光带着些许乞求之意。 屋外的风铃清脆如冰裂。 塌上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应天长的呼吸似已停止。他似已什么都感觉不到,连罗宛不知什么时候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也全无察觉。 乌绮南的醒来很平静。无非是黑甜一梦渐渐稀薄,叫醒的方式算不得粗暴,所以他的心情也很平静,带着一点任何人刚醒来都会有的失落和茫然。 第一个落入他视野中的是晏又青。 他几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问了一句:“晏娘,是你吗?” 晏又青嘴唇剧烈颤动着,慢慢在榻边跪下,陷进被褥的手指已经发白。“是。” 乌绮南还是有点茫然的样子。“你头发如何白了。” 晏又青道:“你头发也白了。” 乌绮南笑了笑,道:“是吗?” 他已经太久没有笑过,所以这表情做的不算多成功,充其量只是嘴角微微的动了一下而已。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眼里有一瞬露出惊讶的神情来,随即很有耐心的慢慢转动目光。 他看到了应天长,唤了一声:“阿岫。” 如果说此时此刻能有一种方法让应天长立刻凭空消失不留痕迹,他应该会肯付出一定代价的。他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话。他又试着挪动,发现方才他的腿明明还像棉花一样软,现在却像浇铸在地上的两块铁。 乌绮南久久等不到回应,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毕竟这个人站的离他这样远,又低着头,几乎看不清阴影中的面容。 ——即使看清楚又能怎样呢?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中间就算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变化,恐怕都不亚于又活了一辈子! 他静静的将目光移回到晏又青脸上。这个角度对他来说还比较轻松。他一直睁着双眼,疲乏得甚至感到刺痛,但他仍旧不舍得哪怕是稍微的一眨:“晏娘。” 晏又青将他一只手握在手里,道:“我在。” 乌绮南顿了一顿,道:“对不住。” 晏又青道:“你只有这句话要对我说吗?” 乌绮南的嘴角又微微的翘了起来。他曾经一定是个非常喜欢笑的人。 这样的对话曾经在他们之间进行过很多次,晏又青的脾气他也一清二楚。像这种孤军深入色厉内荏的质问,他最起码有一百种应对的法子。就连现在他也有一个最简朴的法子。他的确又对她说了一句话。 “不要怪阿岫。” 说完这句后,他终于疲累已极似的,合上了双目。他的样子跟之前并无二致,只是陷入了另一次更深重、更安详的睡眠中去。 晏又青还握着他的那只手。两只手一起放在心口的位置。 照魅草的光芒越发暗淡,与逐渐散去的香气一样,都已经到了尽头。 屋外一阵夜风拂过,风铃一阵尖利刺耳的乱响,将这半夜来如真如幻的秘境砸得粉碎。罗宛骤然出手,连点了应天长胸口几处大穴;与此同时应天长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并没有昏去多久,仅仅是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睁开来,可能只有片刻。但他已经不是站着了;他躺在自己屋子的床上。 四周感觉比之前要明亮。他想不会已经早上了吧,顿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桌上跳动的烛火。这回是真的烛火了,散发出橘黄的光晕和温度,焰心浮动不定。床边坐着的人挡去他大部分视野,他的手也被这个人握着。 他胸口有一种窒闷的钝痛,躺着感觉喘不过气,不由想要坐起来。罗宛微微倾身揽住他的肩膀,那一瞬间应天长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以为要发生什么;所幸他一向深知自己有想得多这个毛病,自然的就原谅了自己。他坐起来之后罗宛也放开了他的手,静静的坐在一边,应天长望着他,只觉得他腰背比桌腿还直些。 他眨眼间可以有数百个不相干念头,只是数百个念头也都会散去。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地,方才经历了是什么,甚至不需要人来提醒。罗宛看着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安抚,却也等于告知他,一切尘埃已落定,无论他早醒一分晚醒一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还不如永远不醒了!他想到这里就停下,猛然问了一句。“师娘呢?” 罗宛朝后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应天长的心一沉。她还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1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1 在那里!但罗宛早料到有此一着,轻松的把他按住。“是前辈叫我过来的。” 应天长苦笑了一下。“也是的。”他苦苦思索一下措辞。“我现在并不敢见她。何止是不敢见,简直恨不得我在天涯,她在海角。离越远越好。” “你就应该每天都被她打一顿。”罗宛极为中肯的说。 “因为我十年没回来?”应天长又笑了。“你看到了。我回来有什么好处?我自以为能救他。我给自己发个誓,我找不到救他的法子,就不踏进这门!我根本做不成事。我要是不回来,师娘至少能——” 他说不下去了,心里祈祷罗宛此时不要看他。罗宛相当通情达理的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桌上的灯火。 “恕我直言。”他说。“前辈等到今天,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应天长疲乏的叹了一口气。“住嘴吧你。”他软软的说。 罗宛果真住了嘴;更可能是他本来就没打算继续说话,因此应天长这一句丝毫没威慑力的抗议,只留下一个无精打采的余韵,徘徊在那里久久不散。 “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师父。”过了一会他又说,声音低而干涩。“是被我害的。十六岁那时,被他俩惯的,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一天出去晃悠,见有富家子轻薄少女,学那说书里,路见不平。那人竟很不好对付,我们认真了,结果我失手,将他杀了。我头一回杀人。” “那人死了,在地上,我吓懵了。旁边人都逃走,我不知要怎样……过一会才想到拔腿跑,跑了一会,才发觉,有个人一直跟着我。我叫他出来,他不回答,也不现身,但我知道那人一直跟着我。就跟被鬼追着一样!我吓的几乎腿软了,这时候撞见师父。师父是来找我的。他一见我颜色就变了。” “这时候我突然觉到那人气息消失了。也可能是我见师父来,心头一松,什么都不顾,只听到耳朵里头血轰鸣。师父不理我,连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一身的血都不问,直接朝我背后说,孽徒不晓事,犯下滔天大过,可否看在我面上通融。那人总算说话了,笑了一声,道,你知道他犯的是什么滔天大过?” 他话语渐渐急促,语调也渐渐拔高。“师父不再问他,就让我走。我说我不走。师父叫我别添乱,回家去。说实话我倒是想走!走不动。师父推了我一把。我落地腿就能动了,没命的跑回去叫师娘。但那时候我没想到会那样。毕竟那是我师父。” 他抬起头对着罗宛笑了一笑,那表情十分镇定。“我彼时没见过世面,可出来混了十年,也再没见过第二个人像我师父。” 他竟然就用这么一句把故事拦腰斩断,剩下全凭人去想。罗宛知道他根本没打算全盘托出,可也并不是有意的;他实在力不从心。不过暗示已经太多了,就算他有那能耐说下去,说不定罗宛要叫他打住。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发生了什么;十年之后,他跟随应天长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见到了无知无觉,不言不动,在床上躺了十年之久,只剩一缕微弱气息的乌绮南。 “……我学医,也是自那时起。但总是学不好就是了。我学什么也是那样,入门好像很快,却始终在一点皮毛上打转。” 罗宛道:“你懂的那一点皮毛,大多数人一辈子可能也赶不上。” 应天长笑道:“然而纯粹与否,那可是瞒不了自己。” 他忽然话锋一转,说:“你知道我当时第一次见你,为什么立刻决定要救你?我从没见过人像你这样。好起来七级浮屠,杀起人十恶不赦。” 罗宛道:“彼时你只见我十恶不赦,哪来的七级浮屠?” “道听途说,举一反三。”应天长随口扯。罗宛毫不领情。“我并不因为你救我就感激你。” 应天长捧心道:“一点也没有?不能吧。虽然我估摸着你已是强弩之末,那也是拿出命在拼的。就无论谁来,也不敢保证说你那三招就一定可接下。” 罗宛道:“多事。” 应天长不以为意,笑了笑,又道:“总之,做错了事,或许只能自尽以谢了;然而惭愧的很,我是怕死,怎么也不想死,就只能想,有没有法子挽回。好像生了毒疮,若能剜去,当做从此没这事,就是重获新生。为此很急切,做了很多事,做事之前,百般考量,心想要做好的事,要做对的事,却根本没那么分明,可能南辕北辙,错得更离谱。……才明白如果是毒疮,就早扩散到血肉里,是剜不去分不开的。利滚利,欠越多,到最后反倒成舍得一身剐,竟没什么好愁的。” 罗宛不语,过了一会道:“人都是如此。” 应天长仰头看着他。“你也如此吗?” 罗宛道:“我怕一错再错。” 应天长大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南是北了,你却觉得跟我一处能不错!” 罗宛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应天长喃喃道:“你竟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塾里逃学时光。” 罗宛不理会他兀自发散,单刀直入。“那五样东西,就是你找到的让前辈苏醒的方法吗?” 应天长垂下眼道:“是。”又说:“什么方法?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算好的。如今这一线希望也被我自己毁去。十年奔波,——说这些什么用。总归是全完了。” 他语气称不上沮丧悲愤之类,绝望也没有,只如同灯中虚虚跳动的火焰,温柔而空洞。罗宛突然问道:“你方才是不是又——” 应天长道:“又什么又。我昏去还来不及。我若是师娘,将心比心,不打死我自己不错了,反倒要让你来关照我。我拿什么脸去——”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摇摇头,想笑,又笑不太出来。那烛光遥远微弱,鞭长莫及,发梢显得凌乱干枯。罗宛心中一动,轻轻向他逼近。温热的气息袭来,应天长下意识往旁边一侧头,罗宛皱眉看着他。应天长随口辩解:“……一嘴血啊我。” 罗宛道:“我竟不知你这么爱干净。” 应天长咳嗽:“我是怕你爱干净。” 罗宛看了他一会,盖棺论定的道:“可见你心里没我。” 应天长擦汗道:“那什么,话也不能这么说吧……” 罗宛哼了一声,拂袖起身,吹熄了那烛火。室内瞬间暗了一下,又慢慢清晰起来,原是残月已沉,曙光微微透露,虽然秋季清寒,总是阴沉的要命。应天长打了个寒颤,仿佛灯这一灭,将热度也带去了。他看罗宛向屋外走,不由问道:“好友?” 罗宛并不回头,只道:“你天亮之前休息一下。还是想现在就起来?” 应天长一想到明天(其实现在已经是明天),几乎有种就此长眠不复醒的冲动,勉强把这股呕吐感压下去,又问道:“那你呢?”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2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2 罗宛道:“我睡了半日了,还不够?” 他一句接一句尾音都是诘问,应天长心里实在忐忑,只得道:“那什么,你过来。” 罗宛转过身。“嗯?” 应天长道:“嗯什么嗯,你先过来。” 罗宛眉梢一挑,还是走过去,在床边就站住了,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看他要怎样。应天长是始终感觉自己象做错什么事,把心一横,直起上身,鼓起勇气,闭上眼凑近去,怯怯的在他嘴唇上极轻极快的碰了一碰,赶紧分开。睁开眼睛,心还在怦怦乱跳,看罗宛面上仍是平静无波,不由泄气道:“我以为你会高兴。” 罗宛道:“胜不骄,败不馁。” 应天长恨恨道:“我后悔了。” 罗宛道:“晚了!” 应天长眼前一花,是罗宛反客为主,把他又压回床上,一只手撑在他颈侧,另一只手将他下颔一擒,低头就噬咬下去。他动作称不上客气,应天长嘴唇被撕扯的生疼,一边奋力抵抗,一边怒道:“有人敲门!” “让他敲。” 应天长急的直上火。“要是我师娘怎办!” 罗宛略作停顿,侧耳一听,赫然十成把握。“不是你师娘。” 应天长:“废话,要真是我师娘你这时候早飞出去七八丈远了!” 他俩人正不分胜负,敲门声眼见无望,终于消停,随即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不得不打断二位,实在万分抱歉,不知可否听在下说几句?” ☆、章十 尘如锁 这人进来之后,只走了一步就站住,举止毫无波动之处,可见他就非常的见过世面。 如果考虑到他跟两人都认识,就更能体现此人的深沉稳重。 二人都是面无表情的瞪着他,虽然倒不是因为他的到来太不合时宜。罗宛早已起身,又静静的在桌旁站成了一块修长的磐石。应天长则保持着坐姿,胸前还抱着被子,定定的看着来人。 他突然笑了;景色霎时生动,屋内灰黑板滞的空气开始融化。“李掌柜,别来无恙?” 李掌柜如同任何一次见他们一般,恭恭敬敬的低着头。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相貌在记忆里一向很模糊,二人都不能马上就认出他来,应天长更是已经调动起全部神经搜寻细枝末节,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起他的名字。 “托公子的福。” 应天长指了指桌边的圆凳。“坐吧。难得掌柜光临寒舍,却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许久不见你家阁主,不知他有没有被人打死。” 李掌柜并不坐,只是道:“他没有,但也不好。” 应天长道:“他怎样不好?” 李掌柜道:“他很不好。” 应天长微笑道:“既然劳烦掌柜出手,那自然不会太好。”他不等李掌柜回答,抢着又说:“不过掌柜今日来,想必跟那厮没有什么关系,是奉他人之命而来的。” 李掌柜矮小的身材显得更加伛偻,他似乎努力的将自己缩成一团。“是。小人到哪里都一样,像那做戏的木偶,有人支才动,有人拨才转。” 应天长道:“那也要他支得动啊。曲直君想要什么?” 他把这名号突兀的丢出来,像扔一块不合时宜的石头在地上。李掌柜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木然答道:“他想要公子的心。” 啪的一声,罗宛的膝盖碰到了凳角,手习惯性的去摸空荡荡的腰间。应天长背后滚过一阵恶寒,脸上仍旧保持着笑意。“我连一根汗毛都不想给他,遑论是心。” 李掌柜照本宣科道:“不是那个心。” 应天长下意识用余光瞟了一眼罗宛脸色,当机立断。“哪个心也不行!” 李掌柜抬起脸,褶皱间呆滞的目光看了他一会,不为所动。“既然那个心不行,就只好要这个心了。” 他的手指虚虚抬了起来,指向应天长被遮挡的胸口。 他这举动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荒谬。 应天长坐在床上可能是为了显示他的处变不惊,更可能是他此刻甚至没有站立的力气。而罗宛没有刀。 一个没有刀的落雁刀,值得什么人惧怕? 罗宛突然道:“在下有事想请教掌柜。” 李掌柜道:“公子请讲。” 罗宛道:“阁主待掌柜不薄,掌柜何以弃他而去?” 李掌柜惊奇而又崇敬的看着他,良久才道:“三尺童蒙也晓得杀人偿命,世上为何还有人要杀人?” 罗宛的面色渐渐的变得苍白,抿着的薄唇锋利如刀刃。 “请指教!” 不用他说这三个字,李掌柜已经扑了上来。压低的身形,像一只苍老而矫捷的鹰。 罗宛只能后退。 他绝非离了刀就一无是处的人。他的力量和速度,绝不是只有依靠刀才能展现。他挡开李掌柜指掌的臂肘比木石还要坚硬。对方的掌法固然巧妙,判断固然精确,力道固然恰到好处,但在他眼中,将发生之事就如同已发生之事一般清晰。 但他已经习惯了用刀去做一切。刀就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刀刃深入血肉,他只需握着刀柄。他已经不想用手去触碰对方暴露出来的破绽。没有刀,他仍旧足以自保。但没有刀,他要如何杀人? 他只能不断的、不断的后退! 就在他几乎退到墙壁的时候,李掌柜突然停了下来。 他闻到了身后的血腥味。然而也许是大家先聊天,后开打的太过投入,却没人听到脚步声;血腥味像是猛然弥漫开来的。 他转过身,先看到了晏又青手中的两个头颅。 两个头颅的头发都披散着,覆在血糊糊的脸上,已经无人能知道他们的样貌。 李掌柜被吓得肝胆俱裂,腰弯的更低,摇摇欲坠的向后退去,怀中却是数点光芒暴射。晏又青右手一提,将头颅往前一挡,只听一阵闷响,晏又青已经将头颅甩了出去,身形骤然向前一滑。 她没有握刀。传说中的鸣玉刀。 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柄纤巧毒辣的刀! 罗宛自己并非以轻功著称。但是能让他觉得轻功卓著的人不多,应天长算是其中之一,很微妙的并不出挑。也可能是因为应天长从来珍惜人力的缘故。 而眼前的女子显然已经超出了卓著的范畴。 如果面对她的人是自己,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够接下这一击! 窗外不耐烦已久的天色似乎在这一刹那亮了起来,却只照出地上已经被算盘子打的稀烂的头颅。 李掌柜仍旧卑微的站在那里,或者说,缩在那里,但看上去仍旧很完好。他对着晏又青挤出一个堪称惨淡的微笑。“多谢夫人。” 晏又青冷冷道:“不必谢我,我只是懒得给来路不明的人收尸罢了。这两个在后院,你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3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3 走的时候带走。” 李掌柜鞠了一躬,随后一言不发的提起地上两个头颅,干净的地面上留下几道暗色的刺目痕迹,再没有任何举动,竟然准备就此走人。 应天长从床上敏捷的跳了下来,喊道:“且慢。” 李掌柜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应天长道:“这两位是什么人?” 李掌柜极慢的转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公子问夫人自可知道,为何要来问小人呢?” 晏又青厉声道:“我不晓得这些贼子!” 应天长慌忙道:“那是自然,区区妙著殷建文和痴儿鲁愚,还不足以辱您的清听。” 李掌柜玩味的盯着他。“公子既然心里有数……” 应天长打断他道:“我还是要请教掌柜,跟这两位可是同路人吗?” 李掌柜道:“公子家门前只有一条路,我三人同时来访,自然是同路。” 应天长道:“同路自然,同道未必。风月琳琅阁与什么人物不曾打过交道?若要说打过交道便是同路,世上万万人无非同路了。” 他话说的比平日还要七扭八绕,富有一种奇特的耐心。良久,李掌柜慢慢的问:“阁主与公子也是因生意相识,从不谈生意以外事,公子自觉与阁主亦是毫无瓜葛吗?” 应天长回答得很爽快:“日久成真。” 李掌柜道:“这就是了。假的过久了可能成真的,但若一开始就是真的,却不会变成假的。” 太阳已经升起。血的气味已经完全消失,连地上的痕迹都已经淡的难以分辨。 白昼的澄澈,强横和无孔不入,很容易让人觉得夜晚的一切都是梦境。 如果没有这种日复一日的安慰和暗示,人恐怕是活不下去的。 那意味着无论曾面对如何的恐惧,经历如何的绝望,是梦境就终究会结束。只是这个梦,他已经做了十年之久。 而这一日终于到来时,应天长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或许是他已经痛苦了太久。即使是再无往不胜的利器,被层层血肉之躯日复一日包裹,也终于生长出了暗红的铁锈。哪怕是在最开始,一夜夜简直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那些时候,他也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的饥渴和焦躁。这并不很难。他自小时候起就非常聪明,深谙表演之道。只是在乌绮南出事之前,他不太懂得如何在合适的时机运用,经常用力过度,结果一夜之间猛然开窍,自此收放自如。到第三年或者第四年,他就完全习惯了这种状况。 这并非他的枷锁,一个背负的,压迫的使他喘不过来气的债务。他早就原谅了自己。他能够与之平静相处,因为也想不到更好的惩罚自己的方式。因此现在也很难说是解脱了;他要么早就解脱,要么永远不能解脱。十年来他极其清醒的一步步寻找所需之物的前提:乌绮南还有气息。有一天会醒过来。现在想来,这个前提很难站得住脚。恐怕当时他也知道这点。但是他又有什么选择呢?就好像有件事情,他自知一天不能接受,十天也不能接受,于是当机立断,给自己划定了一个较长的范围,也许是十年,也许更长些,将那感受无限的延伸,锤打变薄,最后成为透明的、若隐若现的一缕游丝。等到那时(也就是此时),他就拥有了足够对抗它的力量。 他的目光茫然的飘到眼前的墓碑上;墓碑很旧,显然已经备下多时。晏又青和他一样,等待这一刻也已经太久。他在江湖上所做一切她必然有所听闻,但却从未出言阻止;是为了乌绮南,为了她最后一线跟他一样的希冀,还是仅仅为了他自己? 应天长偷偷看了晏又青一眼;生平第一次在不苟言笑的师娘身上,感到一丝微妙的纵容的意味。他垂下头。阳光带着秋日最后萧瑟的暖意,照在紧贴地面的枯草上。他想那泥土会不会也被晒透了,是温热的。 “我们这就要告辞了。”他说。 晏又青哼了一声。“要滚就滚。我也没打算留你。” 应天长只有陪着苦笑。“如果我再回来的话。”他说。“师娘不会赶我走吧?” 晏又青瞪着他。“你不闯祸的话,我为什么要赶你走?” 应天长道:“那要是我闯了祸呢——”他语调突然变得很轻,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不敢再向墓碑上的刻字多看一眼。“要是我犯了世间难容的滔天大罪呢?” 他的发音含糊而奇怪。乌绮南的墓就在眼前。还有比害死师父更大的罪过吗?乌绮南临终都不忘赐予楚岫青的宽恕,难道就只是为了九泉之下再被激怒一次吗? 晏又青的目光突然也变得空洞而渺远。 她或许并不难猜到应天长话语的含义;或许这也是应天长暗暗的期望。但是应天长并不敢说出来。他对适度二字的迷恋,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是悬在半空中,还要保持一种波澜不惊姿态。从某个角度看,可怜还不足以形容(她端着药,一只手掀开帘子。乌绮南躺在那里,看着她笑。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你师父已经死了,我也不再是你师娘。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过了很久她才说。 应天长惊慌失措,感觉一脚踩空。“你老人家行行好,我就是再活上十辈子也没听过这种道理!” “那你想怎样?让我打断你的腿?” “也行啊。”应天长竟然点了点头。“这样我就想跑也跑不了了。” 他小心的走下山坡;拂过脸颊的风已经有些寒意。晏又青仍旧站在墓碑前,衣袍勾勒出她清隽高傲的骨架。迎面看到罗宛,他们简单的互相点了一下头,交换了一个不含任何深意的眼神。 晏又青不曾问过他为何要带罗宛回来;其实他倒是想好了对晏又青的说辞,反而是对自己、或者对罗宛难以解释。若是往日,他会想办法让这事情带上一点交易的性质,安排出一二三样如若同行双方能得到的好处,试图让过程有些转圜。他没法子光明正大的欠人情,就像从不敢一次把手里的筹码全押出去。但这些屁话目前都不适用,他请罗宛同他一道就只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别无其他。他跟规则周旋,厌倦了也就松手,凭直觉知道偶尔做些超出规则的事,本身也是规则的一部分。而现在他们又要出发了。尾声的尾声,余韵的余韵。了断的了断。事情拖得太长已经近乎发臭,所幸罗宛愿意陪他一起逛这鲍鱼之肆。他有火都没处发。 他身后罗宛正一步一步的走近墓碑,走近晏又青;他施了一礼,端正到令人动容。他的循规蹈矩非是一种消极的拘谨,倒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框架。 “洛阳罗宛,向前辈请刀。” ☆、章十一 刀决 刀。 打铁的声音单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4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4 调而沉重。 锤下现在只是一条不成形状的铁块。然而无论是院内还是院外的人,都知道那将是一把刀。 它不像是要被锻造出来,千淬百炼,而像是藏在那块铁里,是一个已经无需雕琢的成品,单等人去掉外表的赘饰,完好无损的被发现。 ……会那么容易的被发现吗? 苦闷的打铁声一直不曾停止。住在巷子周围的人们,入睡前听到的是这打铁声。早上睁开眼,第一个听到的还是这声音。这声音似乎根本没有停止的时候。长此以往,如果这声音有一天消失,可能邻居们的生活节奏还要陷入混乱。 但是并没有人真的去提出抗议。大家经过时候往往还要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已经十二年了!”他们说。 十二年的沉寂之后,又再度响起的打铁声。不知疲倦,从无休止,使人不由得怀疑门内以一种机械的节奏挥动铁锤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幽灵? 千盛意靠在一张铺了狼皮褥子的宽大椅子里,身上裹着狐裘,手里还捧着一个散发出炭火清香的手炉。他面前放着一张矮几,茶吊正在扑扑的冒出热气。 还未到立冬之日,天气已经很冷,不过他这幅架势还是过于夸张了些,让人不由替他担忧起数九寒天他要怎么办。但这也情有可原;他毕竟已经坐了很久,没有运动,不能发热,而这深秋的恶毒的寒冷,非同一般,会得寸进尺,不是静立不动就可以与之僵持的。人只会越来越冷。 曲直君就感到很冷。 他们已经这样大眼对小眼的在极其苛酷的秋风和打铁声中呆了很久,像两个相互推让不敢进门的客人。 千盛意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冷。” 他已经后悔起为什么不把房子也带来。 饶是深沉难测如曲直君,听到这种话也不由得生出一种不管不顾上前厮杀的冲动。 “我却没料到小成侯也有如此的耐心。”他平复一下,还是很有风度的接了茬。 千盛意懒洋洋的一笑。“你都等了,我为什么不能等?只是这样干等,有些无聊。” 他细长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像在弹奏复杂的曲调。 “你说人为何如此呢?我成日在家里,也是这样躺着,很未必做什么有益之事。现在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躺,就感觉不堪忍受。” “果然还是因为太冷了。”曲直君善解人意的说道。 他突然问:“小成侯的琴呢?” 千盛意痛苦的道:“天气这么惨恻,对琴不好。可是如果要再等上一二个时辰,或许我不得不把她叫来。” 他这话里很有几分指控的悲愤意味,但由于太过做作,曲直君听了也不能产生快感,只是无辜的笑了一笑。 “我愿出一千两黄金,买小成侯的琴。” 千盛意抬起上身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好奇。“你要买琴还是买人?” “连人带琴。” 千盛意充满同情的摇了摇头,也可说是鄙夷。“那你这个价钱连琴都买不到,遑论是人。” 曲直君被嘲笑眼界,也不着恼,微笑道:“早有耳闻琴十三娘是小成侯的掌上珠,无价宝,又如何可以轻易相让。是我唐突了。” 千盛意失笑道:“我不是离不了她的人,我是离不了她的琴。但这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了。你又不是爱琴之人,要她何用,难道只是单纯为了给我添堵?” “非也,是想为小成侯分忧。” 千盛意彻底愣住了,圆形的手炉掉在褥子上,半天才叹道:“阁下的好心,我感激不尽,希望不要是因为阁下觉得我很美。” 曲直君微笑道:“小成侯确实也很美。” 千盛意元气大伤的躺了回去。“你不曾为物所役,就不能体会为物所役的乐趣。” “但是人和物终究不同。” “我们完全不能互相理解。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千盛意看着他,愉快的说。“换个话题吧。你说人和物不同,那么你觉得是刀重要,还是用刀之人重要?” 交流突然中断,他们才意识到院内的打铁声不知何时竟已停了下来。 之前就像檐下的水滴,越滴越慢,终于失去了集聚的力气,但还悬一线命,苦苦等,可能偏不断,但到底在被忘却时悄悄停了。两个人都屏住呼吸。 这是进去的时机吗?谁先进去呢?他们在对方眼中读出这样的念头。曲直君的嘴唇动了动。 “在下觉得——” 当—— 打铁声恍若从梦中惊醒,又猛然响起,且为补偿之前突兀的空白一般,显得急躁又猛烈。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那要看是什么刀。” 曲直君好容易补全这句废话,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 他们就站在晋无焰的院门前,晋无焰正在为罗宛铸造一把刀。 在这个环境下提起的刀和用刀之人,难道还能有别的所指? “这世上用刀的人很多。”千盛意一笔宕出一个潜力无限的长篇大论开头。“用的好的人也很多。但完全相衬的人,我只见过——很少,真的很少。要么刀不配人,要么人不配刀。当然世上并没有必须相配这种理论……绝大部分都是在凑合……过日子谁不是凑合呢?“ “小成侯并非一个凑合的人。”曲直君平淡的说道。 “是吗,你觉得我是那种,花要最美,酒要最好,如果不能到达享受的极致,宁愿弃之不顾的挑剔之人吗?”千盛意又在笑,不过他看了看自己身周,好像也不大方便反驳。“这点就暂时搁置吧。但我现在眼前是什么:我以后再不会遇到的人和以后再不会遇到的刀。如果错过了,恐怕我很难对自己解释。" “很有道理。”曲直君肃然起敬的也说。“那我也请问小成侯,如果只能选一样的话,你是要人,还是要刀?” “……我不能两样都要吗?” “多劳多得。” “阁下是骂我不劳而获呢。”千盛意手指揪着下颔,轻快的说。“那我选刀。不过即使只要一样,想必也不是白来的?” “跟白来也差不许多。”曲直君道。“只要小成侯不插手。” 千盛意沉吟了一下。“我将来不插手,换你今日不插手?” “正是如此。” 千盛意鼓掌。“太好了!本来我也没打算插手。” “其实我今日也没打算插手。”曲直君柔和的说。“小成侯能成人之美,在下虽然粗陋,也不敢大煞风景。这样好刀,如何能够胎死腹中?我可能比小成侯,比任何人都急于看到它的诞生……一件完美的物事,要在最完美的时候毁去才最为动人。” 千盛意瞅着他,满脸都是难以言表。“我们万万不要再互相折磨了。”然后他一分钟之内就连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5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5 人带椅子消失的干干净净。 罗宛走进小巷的时候,锤打声已经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初冬浓重的雾气。脚步在这种灰白的雾气之中,总像踩不实。树的枯瘦的身姿,在涂抹下变得出乎意料的婆娑。 小院的门是半掩着的,一个诱惑的邀请的姿态。但是他不可能说拒绝。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其实还是有一点想拒绝,想转身离去,想与这几乎悬崖峭壁上血汗淋漓挪过来的一切,一个终点,却临到头突然觉得无谓,再不要有瓜葛?须知这种事从来也不少见。 但他只是眩晕了这一刹那,还是慢慢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毕竟完全不习惯于临阵脱逃。他把这叫做临阵脱逃。他毕竟已经不会再有想做之事,只剩下应做之事。一次离经叛道的代价已经太大了。 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寒灰和冷却的砧石。打上来的井水寒彻心扉,水面上漂着凌乱的黄叶。院中间站着一个人,正看着手中的刀。但他不过是装装样子;毕竟直愣愣的等人实在很傻,起码要有个幌子。 当然这不是说那把刀只有幌子这样的价值。 罗宛自打一看到它起,眼里就仿佛不再有其他的物事。 包括面前站着的人。这人理论上来说应该已经死了,并且是死在他的刀下,并且还是毁掉他的刀的罪魁祸首;但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只是看着刀。 这把刀也是落雁刀。他纵然有一千把刀,永远都是落雁刀。 他和刀,他们曾彼此依赖,彼此憎恨。也试着彼此远离。正因为不可或缺,他潜意识里把这当做报应,刀不应承担他无度的索求和推诿;但如今一见,他明白自己自作多情了。它不认识他,也不在乎他。 良久,罗宛抬起头,目光从对方脸上无意识的滑过,带着一种探寻的意味。 美丽到如同朝露一样的少年文质彬彬的笑了,自认为自己刚才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你在找晋无焰是吗?”他说。 “他跟我约定在今日。” “那很可惜,他不能赴约了。”少年仍然笑着。“但是他已经完成了约定的内容。怎么,不要这样看着我!他可不是我杀的。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若不信,尸体还在屋内,是我把他搬进去的。至于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给你铸造这把刀,耗尽心血,因为这是他答应你的事情……你是他在这世上与之交谈的最后一个人……你不觉得你比我更像凶手吗,罗大侠?” 他艳丽如花瓣一样的嘴唇,连续的吐出这些带毒的语句来。 在生死边缘走过的一遭,不知为何使他变得比之前更加高傲和急躁。他已经不管面对手无寸铁的对手是不是有失格调。他这个年纪其实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认为格调都是胡扯,结果才是一切。 罗宛沉默着,只问了一句:“你会使刀吗?” 少年笑道:“放心吧,它在我手中,会比在你手中更不辱没。” 他丝毫也没有夸张的成分。可能世上很少有他不会的兵器。即使刑戮那样杀伐性重、凝聚了无数鲜血怨灵的古剑,也曾惊鸿一瞥之下就对他俯首听命。更不要说这把空白、崭新而顺从的刀。 刀身在他手中微微的颤动,仿佛与他的骨骼发出共鸣。 罗宛蓦地感到一阵熟稔的,令人欲呕的,几乎是撕裂般的痛苦。 他几乎已不能思考。他试着静悄悄的抬动手腕,他知道对面的少年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你为什么想杀我呢?” “因为我想要自由。”他的瞳仁已经被□□烧灼成灿烂的红色。“杀了你,我就能自由。” 自由的曙光近在咫尺。只需要一刀! 这样锋利的刀,杀任何人都不需要费第二次力气。 罗宛的手抓住了刀刃。鲜血顺着刀刃在刀尖集聚,跌落在尘土中。第一次品尝血液的刀,几乎刹那就鲜活了起来,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少年愕然的看着它在手中剧烈的挣动,刀柄烫得他无法握住。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松开了;非是出自自己的意志。他的腕骨已经折断。胸前感到一阵温热。意识向暖洋洋的黑暗和甜美的境界中漂浮而去。他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包围。 “你自由了。” ☆、章十二 玲珑心 “你信吗?我杀过人,打过劫,易过容,跳过崖。但是我还真是从来没有卖过东西。” 应天长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笑着。玲珑斋店堂里满坑满谷都是或真或假的古玩,不久前才擦拭过,带着土腥气和半干的水痕,营造出一种错乱的年代感,红木的桌脚附近,可看见束束光线里飞舞的尘粒。空气里积淀着一种苦涩的香味。 曲直君以一种不加掩饰的赞叹心情看着他。“我是你的第一个顾客吗?” “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了。”应天长站起来。“店子不是我的。如若老板知道我在此越俎代庖,大概不会很高兴。但无所谓了,我就喜欢看他不高兴。” 曲直君摇了摇头,走近柜台,从袖中取出一双玉玦。时日久远,晶莹剔透的白玉已经泛着淡淡的黄色,内里蔓延着细微的裂纹。应天长也好奇的看着这双玉玦,仿佛从来没见过这玩意似的。 “她不会把这个给你的。” “连环可碎不可离,如何物在人自移。”应天长慢慢的念出这两句,是一种丝毫不带讥讽之意的真诚的惆怅。“你大概也猜到可能会是我,但你同时也无法否认可能不是我。” 曲直君微笑着看着他。“你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只要说出你想见我,我自然会前来。” “我可不敢。”应天长老实的说。“但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无法相信别人的好意,我有位朋友曾经教育过我,那是因为我打根底觉得自己是个贱人,——当然我也的确是个贱人,——因此不配得到任何的好意的缘故。不好意思,扯远了,不过可能也不是太远,毕竟这多多少少要拜你所赐。这双玉玦,是你二十多年前送给宫主的。” 曲直君道:“你知道的很多了。”虽然如此,他也并不惊讶。一个人要想完全瞒住自己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早就知道这点,他也并没有在这方向上做什么像样的努力。 “彼此彼此吧。”应天长无精打采的说。“我想那时候,你们两个应该都很高兴才是。她聪明,美貌,有地位,足以藐视天下间绝大多数的男人。但她那时候还有一样东西把这一切毁了;她怀着一个孩子。彼时一无所有的你,却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你知道的太多了。”曲直君说。但是仍然没有生气的表现。 “我想她很感激你。”应天长说。“这只是人之常情的揣测。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6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6 至于别的,我既没有证据,又没有经验,就闭嘴吧。反正你现在是左拥右抱乐不思蜀,不过这也可能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甚或从最初就是这样。她自然不能改变你什么。至于你们的孩子——至少名义上是你们的孩子,那可想而知了,大概可以轻易得到想要的一切,但却从来也不能满足。如果能活到今天,他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比我小些吧。机缘巧合之下,他成了我杀的第一个人。” “也是最后一个人吗?” “天那,这时候你就别操心这了吧!”应天长一声长叹。“我把他毁了。于是你轻而易举的把我毁了。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何要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难道你觉得杀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太过简单,因而缺乏趣味吗?你重伤我师父,让他在床上躺了十年,而我为一线缈不可知的希望,过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看着那过程,你觉得很有趣吧?很满足吧?尤其你已经预先知道了下场。你给我制造些无伤大雅的麻烦,逼着我向温回宫靠拢,给我提供用一样东西交换另一样东西的机会,只为了看我面对抉择的尴尬样子,甚至好心到用黄粱暗示我所有殚精极虑,到头来都只是一场虚空大梦。你这样举世难寻的好人难道是菩萨托生吗?” 他语速越来越快,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然而好似又觉得对着曲直君发泄毫无道理,是以最后化成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内脏又感受到那种浪潮往回腐蚀的酸涩。曲直君吃惊的、惋惜的看着他。 “我并不因那件事恨你。”他最后相当真挚的说。 “当然。”应天长说。“那少年是死是活,说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母亲也不能指责你;她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 “这你就错了。”曲直君说。“虽然她也恨他。你可能只觉得他是骄奢淫逸的纨绔,但他相当可怜。他跟我还更亲近些。我有时候带他出去散心。说不定正是因为我们并无关系的缘故。” “但愿这亲近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应天长说。 曲直君为他突然爆发的恶毒大为感动。“总之,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但我向她解释之后,她也就同意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理。” “解释我至少也会比死还惨。” “你真以为世上会有比死还惨的事情吗?”曲直君道,语气中带有一种淡淡的嘲弄。“刚开始的时候,我也确实没指望你做出什么,即使晏又青不会怪你,你也很可能死于愧疚;这种事我也见过一些。但过不久,江湖上就传出了应天长的名声。那时候我真是大喜过望,就好像吃桃扔了个核,几日不见,竟然长成,还开了花。” “那实在是托你的福。”应天长说,想要为这不伦不类的比喻笑笑,但他实在没有法子。他自己像一张绷得过紧的弓,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心知若是这样下去将毫无胜算,但他难以扭转,就如同顺着极度倾斜的陡坡在往下滑落。 “你也不要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曲直君皱眉说到。“甚至也不要往乌绮南身上推。十年来你做事看似芜杂,然而始终清晰有计划。我也是在你取得照魅草和含朱丹,——两样几乎就花了你五年的工夫,——之后才确定你的目标。也不算目标吧,因为你想救乌绮南的心昭然,算是确定了你想用的那个方法。但比这更有趣的是你做的事情本身……”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柜台红木的桌面。“比方说,你真觉得,你以一己之力倾覆了败雪阁,只是为了得到含朱丹吗?” 应天长看着他,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竭力放松自己,耳内俱是重重叠叠的鸣响。甚至连眼前的视野也不再清晰;曲直君模糊的影子在摇晃。他攥紧了扇骨。 “关——你——屁——事。”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曲直君安抚性的拍了拍他手臂。应天长心神激荡,竟然忘了躲。这一波过去的一个短暂的间隙,他又开始说话。 “所以你确实知道那法子是不管用的了。” “因为我自己也试过。”曲直君在叹息。谁还没有过去呢……“但我也不敢说就百分百会失败,也许我运气不好呢,所以送你出发的时候,我还是满怀——” 他话没说完,眼前突然绽开一片银光。 应天长已经冲了出来。扇子的尖端如同一点闪烁的寒芒,直逼曲直君的喉头。 曲直君的身形飘然后退。应天长纵使再快,也始终与他差着一点距离。 应天长扇势一变,始终不离曲直君喉咙方寸之地。曲直君微微侧头,只削落半缕碎发,一掌拍向他前胸。应天长拧腰避过,扇刃又切向曲直君手腕,走势奸巧到了极点。 曲直君的眼睛也不由亮起喜悦的光芒来。 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只会让人疲累和厌倦的! 应天长这一刀还没有切下去,突然感到胁下一凉。在疼痛袭来之前,他手腕一翻,扇子猛然展开,以一个几乎折断的姿势向后仰去。 银霜这一刹那已经千疮百孔,如同初春软弱的冰面。但他还必须挡下随之而来的一击! 应天长靠在柜台上。手中的扇子已经只剩下半截。 精钢制的扇骨,断面光滑到已经照出了他惨白的面容。 他胁下和肩上这时候才开始往外冒血,一身青衣很快被染得通红。 曲直君手里握着一把血红的短剑,那种近乎乌黑的红色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深井之下的地底,滴落的带着腐臭气息的水声。这剑必然很有来头,但此时此刻简直没有比追究它的来历更没用的事了。 “你纵使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呢?”过了一会,他慢慢的说。这话就很老套,但他已经拿不出更唬人的办法来。“杀我毕竟是最容易的事情,你却已经经营了十年。”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呢?连我自己还不大清楚。”曲直君看着剑尖,皱眉说道,似乎这剑过于锋利,连他也不由有一点忌惮。“你可能认定我是以折磨人为乐的神经病,专喜欢看你一事无成后的崩溃模样,发现你竟未崩溃,就气急败坏。但我其实并不想妄自揣测你的反应。知道结尾的故事,你会去读吗?” “你还是猜到了。”应天长说,觉得很冷。日影开始慢慢的偏斜,原已散去的雾又开始慢慢的积聚,玲珑斋内一片黯淡。 “对。”曲直君点点头。“我至少确定了一点。这世上对你而言,确实没有比死更惨的事情了。” 他于这刹那,似乎已失去了全部的兴趣。 应天长一只手按着胁下的伤口,目光有些涣散。血红的短剑如同尖利的獠牙,无声无息的袭向他的脖颈。 “当”的一声,曲直君退了一步。 应天长左手横握着一把剑。还未出鞘的剑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7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7 。剑未断,剑鞘却已被砍破,露出一痕雪白的剑身。 应天长似乎也很愕然,却突然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用袖子拭去了唇边的血沫。 曲直君又退了一步,看着从店堂内侧走出来的人。 这无疑是一个广义的美人,纵然人的审美可能各有不同,纵然可能有相当一部分群众顽固的认为男人长成这种样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们却都无法否认此人确实美貌到了仗势凌人的地步。 应天长咳嗽了半天,终于能够行动的时候,一把揪住了美人岿然不动的衣襟。言风月深情凝视他,问道:“你还好吗?” 应天长道:“你他妈的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是好的?!” 言风月柳眉一竖:“你还跟我横,还不是为了你这破剑?”他一把将剑夺过来,褪去剑鞘丢在地上,那剑通体灿然,不可逼视,剑靶上花纹镂出“定风波”三字。应天长道:“你连名字都给我起好了。” 言风月道:“我就该给你起个沉鱼,你就满意了。”他把剑塞给应天长,一拍手对曲直君道:“你很行啊,前面一条街都是你养的狗,还好我知道怎么进来。现在人齐了,剑换了,再来过?” 应天长道:“来过屁,今天再动手我跟你姓。当初抢了你洛阳玲珑斋的是他,烧了你风月琳琅阁的也是他,何等血海深仇,阁主快点大展神威,我就拭目以待了。” 言风月挑了挑嘴角。“是他?不是你宫主?” 应天长道:“宫主只是借了几个人给他,他俩早貌合神离、恩断义绝、劳燕分飞、覆水难收了,不然今天她若插手,谁都有顾忌。你到底动不动手了!你还要等他叫一帮小美人进来把你这个老美人大卸八块吗!” 言风月嗤笑道:“你既然不动手,操些什么瞎心?”虽然这么说,他却摘下了手上的玉扳指。 那扳指形状奇怪,似乎是一对套在食指上,几乎遮住了半个骨节。言风月此时摘下一只来,两个扳指之间竟拉出一条透明的丝线,越拽越长,突然一松手,那只扳指又落回到他手上,两相击撞,发出令人心颤的清脆声响。曲直君满怀好奇的看着他的手。言风月瞪着他,突然问道:“没见过是吧?” 曲直君道:“在下孤陋寡闻。” 言风月道:“好,叫你开个眼。”他双手一拍,轻轻用无名指弹了一下绷紧的丝弦。 一道音波仿佛一支无形的箭划破了浑浊的空气。 那是令人战栗的、断肠的琴音! 言风月的双手忽开忽合,忽而成掌,忽而成爪,穿梭在剑网中的忽隐忽现的丝弦,像是一片血红剑光中深蓝的月色。 这种江湖上从来就没人看见使过的兵器,连是不是兵器都待考,在他手中好像是从一出生就操纵自如的。 应天长靠在柜台上,包扎过的伤口血流已经止住,一面慢慢调匀呼吸,眼睛里显出一抹笑意来。 他从没见过言风月使用兵器。他也决不认为这就是风月琳琅阁阁主深藏不露多年的杀手锏。 他只是觉得非常有趣。 连他一个旁观者都觉得如此有趣,身在局中人的心情更是可想而知。 曲直君的剑势无论再绵密,再细腻,再风雨不透,又如何能防住言风月手中比水滴更纤微,比水滴更柔软的丝弦? 从血红的剑网裂口中偶一闪烁出来的光芒,倒好像是另一张步步为营的网,慢慢收紧,等待将猎物四分五裂的一刻。 曲直君的剑路已经不如刚开始那样明晰,开始显出一些拖泥带水的沉滞。丝弦在缠绕,在阻挡剑的方向,而当他想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又突然消失无踪。而言风月的身法甚至比他手上的丝弦还要来的莫名和奇诡。 言风月不想和他比试掌法,剑术,或者万物之源的内力。或许他自己也清楚,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可能占到上风。他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奇字。 奇之又奇。 他想要这一切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就结束! 曲直君抬剑想挡,手臂突然感觉到了轻微的阻力。 他低头去看时,一瞬间甚至看不出什么。然而这阻力迅速增大,衣袖突然绷紧下陷,如同猛然溃堤的潮水,随之而来的是极其尖锐的痛楚。 他的小臂不知何时已经被绞死。马上他的这条手臂也要如同外层的衣帛一样被勒断,那方式要比被最锋利的刀剑斩截还要来的干脆爽快。他目光一抬,正对上言风月仿佛抚慰他一般堪称娇艳的笑意。 无论是谁,死前要是能看到如此美丽的面容,也就不算特别吃亏。 曲直君在心里默默的收下了这个补偿,随后他的手臂奇异的一缩。 他的整条手臂仿佛突然变细了,毫无缝隙的丝弦的绞杀中,蓦地出现了松弛的余地。在言风月将丝弦拉的更紧一点之前,已经以无法比喻的灵活脱出了圈套,剑锋一勾,将已绷到极致的丝弦一斩而断! 半截衣袖齐齐整整的飘落在地上,□□的手臂上还余有一圈淡红的血痕。 曲直君抬头看着言风月,目光里俱是不可言说的震惊。他已经退的很远,几乎退到门边,甚至有一瞬看起来是想要离开,但是理智又使他站定了步子。 言风月站在原地,手心握着那一对已经分开的扳指,转过脸看了一眼应天长。 此时唯有他们彼此才能明了心中几乎让人窒息的懊悔和失望:最好的杀死对方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许久,曲直君道:“我可否再请教一下阁主,你手中之物的名字?” 言风月道:“请教?这玩意就是为杀你造出来的,要什么名字?少跟我故弄玄虚,你不就是想知道真假,我现在就告诉你,无所谓真假。天下能破你那件刀枪不入的百绽衣的东西,本来就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你所听到的消息,什么千盛意那里有一件空前绝后的宝物,恰恰是百绽衣的克星,就是为了唬你编出来的。” 曲直君的嘴角微微抽搐,道:“既然这样,那阁主想要这件东西的传闻,必然也是假的了。” 言风月道:“假的呀,你傻呀。我大张旗鼓让落雁刀去千品宴,你自以为买通了千盛意身边的心腹琴女,让她把假的东西通过罗宛交给我,认定我已有恃无恐,这才放心前来,看似中我圈套,其实是要借此机会将我诱出。说这有什么用,你这老不——” 他上火到形象全无,应天长拽了拽他,提醒道“注意气质!”言风月嗤了一声,当真住了嘴。 曲直君却浑如不觉,又道:“既然是假的,那阁主又是如何——” 言风月冷笑道:“千盛意又不是我亲戚,我给他那么贵的妙音丝竹,难道真一无所求吗?” 他走上前,用脚尖拨拉了一下尘土中的残破的衣袖。 “我换到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8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8 的东西,就是你今天这身百绽衣,只是一匹破布罢了。” 曲直君道:“你是说朱瑾?” 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平稳,还有了一种之前不曾感到的冷冽。 言风月道:“我知道猪瑾牛瑾?你敢于去挖千盛意的墙角,他就不能在你那些小美人身上下点功夫?” 他似乎也感到这一段非常好笑,语气甚至温柔了一点。“人家年轻美貌,凭什么为你这个老不死的海枯石烂呢?” 曲直君叹道:“你说的对。他确实没有任何对我忠诚的理由。我待他也还不够好;也许够好了,但我显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许也知道;但我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居然就地反省起自己来。 言风月的表情就好像刚刚吃了一千只苍蝇。 曲直君突然将外衣一脱,紧接着将中衣和内衣也一脱;言风月和应天长两人还来不及受到伤害,他已经极快地将外衣又披上,动作如同舞姿一般飘逸优美。 他看见两人都直勾勾的瞪着他,微微一笑,问道:“二位是否觉得,我若没了百绽衣,就不值一提,任人宰割了?” 两人立刻异口同声:“没有。” 应天长还补充:“你以前还不用这把剑呢。” 曲直君道:“所以,也许还算得公平。” 应天长对言风月道:“我们做事原来讲究公平的吗?” 言风月道:“你这话说的,你不要脸我还要的。” 应天长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没办法了,看来今天只有美人计了。” 言风月居然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向曲直君道:“听说你很喜欢美丽的东西?” 曲直君道:“阁主不是已经见识过我为之付出的代价了吗?” 言风月道:“那我问你,我这么美,你为什么不爱我?” 曲直君竟然愣了,似乎是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后才答道:“也许阁主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言风月道:“放屁,这就可以断定你是叶公好龙。”他把扳指随手一扔,叹道:“千盛意给我的时候说这玩意叫断肠,现在我肠子真的悔断了。馊主意你出一半,你说怎么办吧。” 应天长喃喃道:“想到居然是和你同生共死,目都不能瞑。” 言风月道:“你还嫌弃我。你嫌弃我怎么不把落雁刀叫来?” 应天长犹豫道:“这不好吧。他可是这世上剩下最后一个君子。” 他食指划过定风波光滑的剑脊,笑道:“这种事情,我们来就够了。” 言风月难得的居然没有反驳,叹了口气,左手握住了右手冰冷的指尖。 他们没能抓住出奇制胜的机会。这一战的胜负又重新回到起点。 归根结底,他们之前做的一切,也只能破除曲直君无懈可击的神话。 但曲直君真的有足以被他们发现的弱点吗? 他们都已经做了足够的试探,却都没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把握。 曲直君怜悯的看着他们,脸上是那种令二人都极度恶心的,看到美丽的东西即将毁灭时惋惜又狂喜的表情。 就好像看着烟花在深黑的夜空中炸开一样。 日色或者已经西斜,或者已经相让于冰冷的雾霭,厅堂内是与时辰不相称的昏沉。 即使是这样,似乎还是昏沉的有些过头了。 曲直君突然发现他已经看不清楚阴影里两人的面容,只有应天长手中□□的剑散发着柔和而清亮的光芒。 他还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 罗宛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他手上血红的短剑。 曲直君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然而罗宛的目光已经漠然的移开。毫无疑问是将他绕过,但是落点是否在应天长身上,那也很难判断。应天长模糊的轮廓仿佛一个不确定的洞穴,将身周的一切微微的扭曲起来。他看的是应天长的剑。应天长则看着他的刀。 他开了口,这句话是对言风月说的。 他说:“今天的事情,会有人知道吗?” 言风月叹道:“世上剩下最后一个君子,说没就没了。” 应天长还是看着他的刀。 他用了很长时间去熟悉带刀的罗宛,又用了一段时间去熟悉不带刀的罗宛。 然而这个罗宛显然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罗宛。 他甚至感到鼻腔无端的酸涩起来,很久之前那种类似委屈的情绪不知为何翻涌而出。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样是太不合时宜了,所以心念一转,开玩笑似的问道:“外面死了多少人?” 罗宛道:“没有。” 应天长静静的看着他,道:“一个都没有?” 罗宛道:“一个都没有。” 曲直君仍旧笑着站在那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他们交谈的方式,就好像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他笑道:“原来落雁刀也是会以多欺少的人。” 罗宛道:“你已经觉得自己会输了吗?” 他的语调和声音都很平静,甚至不包括胸有成竹的意味。 曲直君突然感到一阵对朝露的怜悯。 朝露可能到死也不明白,他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对手! 他心中泛起一种近似于赞叹的欣赏,近似于嫉妒的酸涩。经过漫长道路终于望到终点的预感,比最美的酒还能使人陶醉。他此时才终于领悟,人是很难发表出与时机相得益彰的精妙的言论的。他想说的话极其普通。 “没想到你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罗宛道:“不关他的事,也不关你或者小成侯的事。我是为我自己而来的。” 他的目光又一次越过曲直君,就像他只是一件放错了地方的家具。应天长一只手按在肩膀上,不知所措的看着他。手心感到一阵黏腻的,跳动的疼痛。罗宛突然笑了。 “你动心了。” ☆、终章 黄粱 温简简坐在帘内。 帘外在下雪。 虽然行人感受到的大概只是微雨一样潮湿冰冷的雪,地面也只是软烂的泥泞。但青墙黑瓦间白色的缝隙,树木被修饰过的光秃的枝梢,告诉她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雪。 第一场雪,软弱,肮脏,不彻底,遇到地表残留的温度就立时溃不成军。要过很久,才能洁白,能厚重,铺天盖地,坚不可摧。她不带任何好恶的静静的想象着那样的场景。 杯壁是动人的温热。炭火的味道清香。有人掀开帘子,却连一点寒气都没有带进来。 曲直君走到她对面,安详的坐下。 温简简将斟好的酒,举到齐眉的高度。 她的额头还很光洁,她的眼睛黑而明亮。她的姿势娴静带着一点羞怯,几乎像是一个初为人妇的少女。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9 青岚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9 曲直君双手接过酒盅,目光中唯有毫不掩饰的爱意和崇敬。 他将酒一饮而尽。随后手放在膝盖上,慢慢低下了头。 幢幢灯火之下,他长跪的姿势在屏风上映出一个简洁而流畅的剪影。 温简简并不看对面的人,只是着迷的看着屏风上二人的影子。她微微侧了一下头,影子上的步摇也微微摇晃,一珠一饰的边缘繁复而又一丝不苟。褪去了所有颜色的他们看起来像是天上在下棋的仙人,衣摆下的双脚从没尝试过地面的滋味。她伸手拿起另一盅酒。 “这就是我能做过的最好的梦了。”她说。 言风月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大雪,徒劳的叹了口气。 屋顶的积雪晶莹无暇,令人大起破坏冲动,道路无论被多少足印,马蹄和车辙碾过,又迅速覆上一层粉末,两旁人家往街上推的门前雪,更使道路崎岖难行。他简直同情起路上那些以尽可能慢的速度前进的驴子来。 檐下冰柱坠落,被划破的空气又刹那冻结。阁中仍旧有炭火,有水仙和折枝插瓶的红梅,贵客一个左脚搁在右膝上,玩着自己的手指甲,另一个则在专心致志的研究墙上的挂轴,无论谁看起来都是一副帮不上任何忙的样子。 终于其中一位善心大发,上前去拍了拍阁主的肩膀,道:“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你痛苦在哪里?信呢?拿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言风月猛一回头,把贵客吓得倒退三步,凶狠的道:“没有。” 应天长娓娓相劝:“没有直言片字,也并不代表就是残忍拒绝。” 罗宛道:“虽然只有寥寥数语,我也感到传彩坊主绝非感情用事之人。” 言风月道:“谢谢,我非常希望她能够感情用事一次。”他开始癫狂的在屋内来回踱步。“你们知道什么?我受伤的时候,曾经躺在她的床上。她曾经喂我吃药……” “还曾把纤纤玉手放在你的额头上。”应天长滚瓜烂熟的补充道。 “还曾经把针扎进你的人中。”罗宛也补充。 “所以说我不明白!”言风月绝望的说。“她明明为了我,不惜和深爱的女人决裂!虽然说最终也没有决裂。我众叛亲离,走投无路,落魄潦倒,你先给我闭嘴!的时候,只有她认定我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应天长道:“可见她全然信任你。你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爱很容易,想得到她的信任却很难。” 罗宛道:“你已经得到比爱更珍贵的东西。” 他们俩说完还深以为然的相视一笑。言风月似乎很感动,默默咀嚼了半天,脸上终于显出一种大彻大悟的表情,双手一拍,猛抬头对着罗宛道:“之前好说歹说你不肯纡尊降贵跟我混,但是总算答应我三件事。” 罗宛道:“是。” 言风月道:“第一件,收小家伙为徒。第二件,替我去赴千品宴。还有一件事,我现在终于想到了。” 罗宛道:“阁主但说无妨。” “请你,连同你旁边的那个混账,立刻从我眼前消失,越快越好。” ——全文完——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