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作品集》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雪满天山(第一篇) 更新时间200376 22:40:00字数:16645 引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第一节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得隐隐透出淡淡的蓝色。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声音冷静,“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语音里也有一丝无法抑止的颤抖:“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就……” 房中还坐着一个白发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软椅中,膝上铺了一张波斯毛毯,上面放着一只紫铜的火炉,他正把一双枯叶般的手放在炉上取暖。他已是风烛残年,可一张脸上却有着无尽的睿智与宁静,仿佛一位远离红尘的智者。 “宁儿,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为你担心了。”老人叹息着说,“你变得消沉了。” 年轻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溅出了一点。 又过了许久,他突地抬头,把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师傅,您不必担心,我不会这样软弱!”他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出了红晕,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声音,亦回复了往日的镇定和威势:“父亲已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护,去玉门关任驻边大将。我三天后起程。” 他叹息了一声:“告别江南,去了塞外,也许会忘了冰梅,忘了这段往事。” 老人颔首:“好男儿当为国出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文武双全,更应成为国之柱石,撑住一方天际,不让狄夷扰乱中原。” ——这个年轻人就是丁宁,朝廷一等威灵侯、镇国将军丁毅之子。丁大将军权倾朝野,声望极高,连当今天子都亲口称其为“兄弟”,国家军务之事尽付于丁将军。 丁宁是他的独生子。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丁宁注定了要投身从戎,在边疆的金戈铁马之中,终其一生。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丁宁已离开了开封,进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经在身后了。离开中原越远,他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他的阴影,在越来越粗砺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梦。 他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在地上摊放着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卖。 丁宁只是一个人来酒泉郡上任,怀中揣着公函与文书。边关的将士谁也不会料到,在几日之后,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店坐下吃饭。当垆的是个回鹘大娘,双眉描成一线,高鼻深目,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端来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盘馕和一瓶马奶子酒。丁宁只尝了一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却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维护边陲的安定。 还有就是……为了能死在那个牢笼之外! 他刚放下小刀,用手巾拭着手上的油渍,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盘子石榴。他默默剥开一只,抓了几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他旧日的回忆…… ― 旧日的江南小镇。一幢临水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摇着手,喊:“冰梅,冰梅!” 楼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侬来了哦?”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宁哥,吃石榴!” 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红艳艳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脸映着红红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啊……”他陡然低叹了一声。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红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时那一地的鲜血! 丁宁叹息。看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 他抚了抚身边的长剑。剑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长剑倚天外”,后来,就往往以“倚天长剑”来比喻镇守边关的名将。这把剑是皇上亲手赐给丁将军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这剑赠给了他的儿子。他已老了,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了。他把这把倚天剑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丁宁抬起了头,看着外边。看样子,似乎是什么贵人来了。这时,猛然听得一阵音乐之声,众人一齐合拍欢歌。 “阿娜儿古丽来了!”“阿娜儿古丽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呼,涌到了门外。 “冰川在轻轻流动呀,仿佛巧手拨动了冬不拉。我唱了这首歌呀,远方的人请你留下。”一个略为沙哑的女声在唱,声音低沉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回鹘族大娘,旁边几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在伴奏。她唱得虽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边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众人口中的“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她一身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她全身的关节灵活得象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扭动。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钏也随之振动,她完全没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仿佛出水的白莲。 丁宁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见了丁宁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纱,对他微微笑了笑。丁宁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极为相似的眼睛!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的低头一笑,虽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样! 难道说……难道说,她转世在了这个塞外的小城? 观舞的众人欢声雷动:“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个长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儿古丽,真主保佑你!” 她双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礼。 然后,又开始跳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丁宁才从沉思中惊起。 小二来结帐了。丁宁付了帐,忍不住问:“刚才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小二笑了,带着自豪和夸耀的眼神:“新来的总这么问!她呀,是酒泉郡方圆几百里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起,每月月初,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去,关门一个月不出来。” 丁宁看着桌上的石榴,又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客官是汉人,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宁没回答,只用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白石屋里,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见。” 丁宁点点头,握剑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小心了!“ 丁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黄沙。偶而有几株仙人掌,长得与人一般高。 丁宁在烈日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筑成的屋。 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黄|色中,屹立着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块石头皆方方正正,在这大漠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这孤零零的石屋的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 风铃之下,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是谁?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又怎么会穿白衣? 丁宁走到十步之外时,那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比铃声更美的声音:“你是谁?刚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现在又跟到这儿来,安了什么心?”白衣女郎转过了头。她的面纱已除去,黑发如水般披在双肩上,面色清秀美丽,一双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 丁宁说不出话来——奇怪,她的样貌居然不像回鹘人,反而像是汉人? 房中一切均为石砌,简洁大方,却又实用。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看着石上面写的几句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写得清秀挺拔,显然是自幼受到过名家的指点。他看了许久,不由开口:“你写的?” 阿娜儿古丽微微点头:“一年前写的。” 丁宁叹道:“不想你也会汉文。” 阿娜儿古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本是汉人,只不过住在胡地罢了。” 她起身,指着墙上几句诗,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鸿。” 她凝望城中灯火,叹道:“本来我是在中原的,几年前才到这儿来,唉……” 其实,她不说丁宁也明白,一个在屋檐下伴着风铃的女人,心中又是多么的孤寂。也许她也是在中原有过什么伤心事,才会来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独的生活。 雪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宁。”他淡淡道。雪鸿微微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又过了许久,才问:“你是什么人?从中原到这儿,干什么呢?” 丁宁沉默。他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雪鸿却忽地笑了:“丁少将军,你不说,你手上的倚天剑可代你先说了。” 丁宁蓦地抬头,眼神已如刀般锋利——一个边塞上跳舞的女人,居然也认得这把剑?她是谁? 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雪鸿笑笑抬起头,却没有理睬他,只是道:“丁少将军,既已对我有了敌意,你还是回去吧!我只想和你说,我是一个和你不绝对相干的人。” 她已在送客,她很决绝,也很果断。她在说话之时,竟也隐隐有着难言的气势,让人不敢稍有拂逆。 丁宁发觉自己错了——她并不象冰梅,完全不象。冰梅温婉柔顺,笑语可心;她却是端庄稳重,行事果断,隐隐然有王室之风。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檐下的风铃又无风自动,在荒寂中摇响。 第二节 天刚刚蒙蒙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 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之说,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于中原。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站着,沉睡未醒。一个马夫俯在地上,一手拄着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不动,就用手刨,挖出一块仍到一边,很快就叠起了一小堆。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夫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马群起了一阵马蚤动。马夫抬头,看见明灭的风灯下站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这个一尘不染的人,来到这样肮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可马夫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马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洗着马匹。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着袖子,用刷子用力刷着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夫终于开口了,叹息,“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咬着牙:“因为我愿意!” 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头看着那马夫,眼中隐隐有泪。他也在看她。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夫。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可他的额角,烙着一青灰色的“囚”字,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戎边的犯人。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肮脏,她低了头,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沉默——那种沉默仿佛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他不对她说上一句话,她也已然觉得幸福。 看到他拖着伤残的腿,吃力地清扫地面,她吃惊的脱口:“你的腿还没好?” “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啊……”她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去敷在他腿上,一边喃喃地低声骂,“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简直是个……” 那个马夫缩回了腿,仿佛忽然醒来了一样,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天那么晚了,孤男寡女共处实在不合适。” 未央郡主?这个客居在边关的女郎居然是个郡主?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雪鸿!”女子的手僵住了,忽地厉声更正,回味着他的话,脸上慢慢泛起苦笑,“对。我不该来这里……也许我该象以前一样,拥着貂裘,在火炉旁戏弄架上的鹦鹉——可是,我却宁愿在这儿!我要和你在一起,狄青。” 狄青!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字,一个在后世中与霍去病、李广并称的边塞名将!这是一个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字。可在他尚未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 他竟是一个囚犯、一名马夫。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她的心一颤。自己背弃家庭,放弃荣华,从京城来到这荒漠,不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眼神么? 在寒冷的早晨,狄青拉过她在水里泡得红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雪鸿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虽然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狄青叹了口气,放开了手:“天亮了,你快回去吧!”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璜贵胄之姓,当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狄青,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戌边的犯人,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那一天云淡风轻,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并一个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地,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片空虚——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时,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着对岸的马夫一句一句骂了起来。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可好,她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那时不仅不象在骂人,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象是在歌唱似的。 这时,那些洗马的士兵一阵马蚤动。 “好美的小妞儿!”逗逗她!” “叫她见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冲而来!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转瞬间,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呼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噗嗤”一笑—— 雪鸿安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 “喂,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对那个一身旧衣,头发凌乱的士兵道,“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本小姐才不怕呢!” 然而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而从容,气质就象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 她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大笑:“好辣的小娘们!” 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方才制住怒马的士兵拉住:“大家还请住手吧……光天化日,怎能调戏良家女子?” 众人只觉败兴,骂:“狄青,你又来了。装什么正经啊……去去,不玩就一边去!” 听到这群人肆无忌惮的议论着自己,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我有金牌在身,随时可取了你们狗命!” 她放开了两匹马,从怀中掏出那面御赐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猛听狄青大喊一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来! 根本来不及闪避,她后腰上正正着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娇生惯养的她一时间吓昏了,她被踢中了!要死了么? 一只手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另一蹄。她正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更多的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雪鸿又惊又窘,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狄青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冷意,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金牌掉落在地上,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当朝郡主,个个也不由大惊失色。 雪鸿气愤愤地骂着,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当她醒来时,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环吟翠。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呼,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哥哥进来,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雪鸿的头都大了,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将那些人滴水不漏地应付了过去。 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你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于是房中的亲戚们都退了出去。 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呼,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溜溜地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可别被人听见了才好。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真……挺刺激的。 吟翠又吞吞吐吐地说,仿佛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小姐,你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没良心!”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口里却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呼呼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苏州唱评弹的女戏子给迷住了,三天两头吵着要退亲!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足足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足!可恶!”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调转话头,劝道:“小姐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罢?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叹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么?” “当然了。那家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发配到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乎乎地说。 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追问:“‘那家伙’?该是‘那些家伙’才对!——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吟翠想了半天:“听说叫什么‘狄青’,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哇!”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拍着床榻大叫,“怎么抓了他?反而放了其他人?他妈的,简直是非颠倒么!”一急,她又出口成“脏”了。 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糊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口,厉声道,“堂堂郡主小姐,说话成何体统!” 一听那个声音,雪鸿全身一震,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爹爹,孩儿知错了。” 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啊!所以我才狠狠责罚了他。” “可恶!”雪鸿明白过来那些兵竟众口一辞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舍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老老实实地说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 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她想了想,又吩咐:“去药房拿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叹了口气,乖乖的下去照办。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捂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气与腐味,让她恶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着鼻子细声问:“那个叫‘狄青’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陪笑:“郡主,这儿太脏了,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那小卒已趁机溜了。雪鸿不耐烦了,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罗嗦!”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 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狄青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滩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呼,“牢头,他怎么了?”她一边说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 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血,象征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着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已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用手捏成粉末,喂入狄青的口中。这是她随身带着的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她的手亦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她她回过头,狠狠盯着牢头追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 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他?为什么?” “因为他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 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狄青,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会全杀掉。爹也是一片苦心。” 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 她的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岤。他的身手,竟是一流水准! 宋太祖赵匡胤以棍法打遍天下,开创一片新江山,一身武艺自然不可小觑。他留下的拳谱和棍法在赵氏一族中百年流传,宗室里男子大都修习,而郡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父亲刚一出手,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这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那本书我也看过了!我一年前就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眼神讥诮,“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你不愿嫁入丁家?”郡王看着叛逆的女儿,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嫁!” 那样从未有过的绝决回答,令郡王不由一震,他顿了顿,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牵机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狄青。 狄青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管自己。 雪鸿怔怔坐在稻草里,看着那个逐渐死去的人。 她只见过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地,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偶尔闪出的超群风范?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是她第一个离开这个笼子后、遇上的好人? 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雪鸿把解药给狄青服下,目光平静。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狄青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脉搏也渐渐有力。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额上烙着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 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着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么做,当爹的你最明白!” 一边说着,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泪是滚烫的——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反抗了她的父亲,反抗了家族,甚至抗旨悔婚!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真正的自由和真心的爱。 然而,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后,郡王沉吟了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字一字开口下令:“把这家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征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了另一个彼岸。 在冰风雪雨、狂砂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听旁边的士兵指着一截土台,道:“这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 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了土台边。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看见了追击匈奴八百余里,叱咤风云的霍将军。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站在这儿,封狼居胥,为大宋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第三节 沙场秋点兵。 在无垠的黄沙上,排列着上万的人马,各队旗帜鲜明,纪律严格。烈日下,众人汗流如注,可仍一个个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儿等候检阅。 今天,是丁宁少将军接任后第一次点兵。 一行人马在队前缓缓走过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将,两边随着是方天喻、洪江两位副都统。居中的人腰悬长剑,剑名倚天。他就是丁宁。 擂鼓三通之后,他登上了高台,观看阵法演习。 只见一边的指挥者挥动三色小旗,各支队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队很快便演化为一个大阵,阵中旗帜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职守,互相配合却又各自独立,走动得井然有序。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 丁宁挥了挥手,下令:“各队收兵,准备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庙前,丁宁手起一刀,割断了猪的喉管,以血浇地,同时,军士已奉上了血酒,他与两位副统领一干而尽。身后,军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军营中一片欢腾。各个火堆上烤着全牛全羊,军士们有的吹起了胡笳与羌笛,有的则在空地上角斗为戏。今天新统帅上任,大家难得开心一夜。 丁宁手按长剑,坐在中军帐的虎皮椅上,以头盔为杯,与几位副统帅对饮。他已连饮数十杯,面色不改,谈笑甚欢。各位统帅心下暗惊:别看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斯斯文文,喝起酒来却一点也含糊,于是各自下心里多了些佩服。 酒过三巡,丁宁拔剑而起,朗声:“饮酒不可无助兴之乐,某愿为诸位舞剑。” 他话音未落,已飘出帐中,飞身跃上五丈高的旗斗。众人见统帅轻功如此高妙,个个咋舌,全围了过来,仰头望着杆顶。丁宁拔剑在手,对月长啸一声,陡觉豪情满怀,高声道:“击鼓!” 鼓声响起,剑光闪出。丁宁在旗杆顶上舞剑,一套回风剑法施展下来,底下的人只觉银光如洒地银辉,把少将军层层包住了,个个喝彩不迭。 丁宁剑势一顿,又是一套“刺秦剑法”。这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部分阅读 套剑法是有感于荆柯刺秦的壮举而创,剑势大开大阖,悲壮而苍凉,极适合此刻沙场的气氛。 仿佛看出了他舞的是这一路,台下的鼓声一顿,亦缓缓一记一记敲了下来,凝重而决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将军令》! 剑与拍和,丁宁意气飞扬,剑若游龙。 一曲方终,台下军士只见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唰”地一声,台上的白影与剑光直掠下来,有如流星划过苍穹,稳稳落回了宴席前,面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围微微颔首。众人叹服,心中对这个文弱少年的怀疑登时一扫而空,齐齐伏身在地,高呼:“将军神勇,名震边陲!” 丁宁淡淡一笑,继续与众将痛饮。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副统帅方天喻:“刚才击鼓的是谁?” 方天喻摇摇头:“属下不知。”他传来一名士兵,吩咐道:“去问问,刚才是谁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众将领又继续饮酒。 丁宁拍拍洪江的肩,带了几分醉意,道:“我年轻识浅,初来塞外,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着舌头道:“丁……丁少将军放心,我洪江……跟过丁老将军二十几年,这条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为朝廷守边,自然该一心扶助少将了!”众将也纷纷附和。 这时,那位士兵又走了上来,回道:“启禀将军,刚才击鼓之人是狄青。” 一听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道:“这小子……还没死?真是怪事!” 丁宁奇道:“狄青?他是什么人?” “这个人……”方天喻似乎有些迟疑,“是个干杂活的,睡在马房里,没什么特别。” 洪江哼了一声:“这小子当了几年兵,本来早该升了。若不是于统领,哼哼……那个老于头,一个劲挑他的毛病……听说这小子得罪了京城里的一个什么官。老于头回京前一天,还故意找了个茬子,往死里打了他几十棍……我几天没见到这小子,还以为他死在马房里了呢。” 丁宁心下疑惑,正要问下去,方天喻已搀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统领醉成这样!少将军,属下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仿佛阻止洪江再说下去。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欢的军士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马厩里的灯还亮着。 在静谧无声,奇寒彻骨的关外之夜,也只有驻边的将士,在对月吹着胡笳与羌笛。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时才能平息干戈,解甲归乡?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马厩中那盏明灭不定的寒灯下,一个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问旁边的一名马夫。她的眉间,亦有淡淡的乡愁。 狄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雪鸿问。 “我的家乡很穷,穷得让你无法想象。”他开口了,声音平淡而苦涩,“我家有一个老母,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一头牛,两亩半地——这在全村里已不算最差的了。” 雪鸿怔了怔:“那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饭?除了大年夜,一年顿顿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声音没有喜怒,“未央郡主,你也许想不到,你的一顿早膳,足足可当穷人的半年口粮。” 雪鸿低下了头:“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么也不懂?” 狄青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做出这么傻的事,离开郡府来这儿——你不必这样,我实在受不起。”他起身,拨动着那盏风灯:“我只是个无名下隶,替人洗马打杂,而你……本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的声音,已变得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鸿低下了头,低低道:“可是……我喜欢你啊……”她的声音已细如蚊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她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可狄青仍淡淡道:“没用的,我在乡下已经有妻子了,我告诉过你的。” 雪鸿的脸已经变得苍白,颤声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乐一天就是一天,以后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须想清楚!”狄青转过身,目光冷静而从容,“没有结果的,未央郡主。” 雪鸿的脸已变得惨白,身子开始慢慢发抖。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可她还是说出了这一句!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羞耻,从小受的教导告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我实在当不起。一个穷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劝你还是回京城吧,别再胡闹了。” 雪鸿脸色雪白如纸。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惭,有屈辱,更有一往无回的决绝——她起了身,浑身发抖地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道:“我明天晚上再来。” 这一句话,她依然说得平静又平静,无论多大的耻辱,她都决定忍受下来。 在当初违反和父亲的约定,私自逃出那个黄金的牢笼开始,她就已经决心抛弃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线。 “你不用再来了!别再来这儿了好不好!”狄青终于忍不住低呼,也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和克制,他烦乱地低语,“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别来打扰我了,好不好?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雪鸿已把嘴唇咬出了血。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那颗“雪鸿”的心毁了么?既然是如此,那么她……也是要死了的了。 “好,我不再来了。”她低低说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静静地转过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绝望而无助的神色触目惊心——难道、难道她是认真的?短短的刹那,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心里动摇的痕迹。那个时候,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话,可能他就再也无法把持住自己。 然而她没有再开口说一句哀怜的话,只是惨淡地一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 恍惚间,白乐天那首诗在她耳边响起—— 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朋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早年读过的诗,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许,她真的不该来的,不该背弃诺言,离家万里来追随他的。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她,连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却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严、亲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伸手去拉门,指尖微微发抖。 狄青的左手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鸿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的雪花夹着狂风吹到了她脸上。外面是个冰冷的世界。 可她却没有走出去。因为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丁宁。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这儿站了很久。 雪鸿无力地倚在了门上,她只觉全身已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丝羞愧。 “未央郡主。或许该叫你阿娜儿古丽或者雪鸿?”丁宁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复杂,“听人说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所以无法出阁成婚——谁知却在这儿。” 他的脸,亦无丝毫表情。谁也不知他的话中有什么意思。 雪鸿看着这个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很象冰梅么?” 丁宁呆住,过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其实不像。” 她释然点头,轻声叹息:“我爹他们生生地逼散了你们,我真的觉得很——”她说不下去,突地抬头对丁宁一笑。那笑容如梦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丁宁不由又看痴了。 雪鸿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宁,突然柔声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两位……再见。” 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宁只一怔,她已远在十丈之外。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风夹着雪吹进马棚,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之中,狄青与丁宁都没有说话。 “昨晚击鼓的人是你?” “不错。” 这两句简短的问话之后,马棚中再也没了声息。 第二天,丁宁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檐下的风铃仍在风中孤寂地摇响,可已不见了风铃下的人。 丁宁推门进屋,屋中一切如旧。壁上那一首诗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如今,鸿飞何处?他心中陡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深入骨髓。他陡然发觉,自己的失落,竟来自于她忽然的远离。 这一个月,城里不见了跳舞的阿娜儿古丽。 雪满天山(第二篇) 更新时间200376 22:42:00字数:15487 引子: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一节 这一年八月,丁宁任命狄青为曹参,为洪江下属。 其时,西夏撕毁和约,公开称帝,并进犯延州,驻延州守将畏敌且避敌,屡战屡败。丁宁奉命调任,暂驻延州。九月,狄青第一次随军出征,未有功。 九月底,第二次出征,杀西夏野利格邪副帅,升为裨将。 十一月,洪江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狄青率骑兵突围成功,反击解围。 十二月初,狄青第一次授命出征,深入大漠三百余里,活捉敌方主将呼额伦。 丁宁与狄青又建桥于谷,筑招安、丰林、大郎等寨,扼主了西夏出兵布阵的要害。 第二年三月,丁宁为其上表请功,朝廷颁布圣旨,封其为副统帅,并御赐赏礼无数,令天使押礼物至军中,亲表慰问,另赐“辟疆”剑一柄。 天使从京城风尘仆仆地带队赶到,丁宁率军出城相迎。 当天晚上,军营之中欢呼雷动,纷纷叩谢皇恩浩荡。 宴席方休,众人谈笑甚欢。这时,天使突然笑笑,离席而起,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圣旨到。丁宁接旨!”丁宁一愕,马上单膝下跪:“末将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丁爱卿自领兵以来,北疆安定,战功卓著。朕念尔年已过二十,特许朕之皇妹与卿。未央郡主美貌聪慧,堪为爱卿之佳偶。爱卿军务繁忙,可赐卿二人于阵前成亲。钦此。”天使读完了诏书,看了丁宁一眼,奇怪他听了诏书竟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丁宁怔怔地跪在地上,一个白衣少女绝世的舞姿忽然闪过他的脑海。过了很久,他才道:“臣接旨,谢皇恩。”这一句话,他说得分外艰难。 他本以为自己是死也不会接这道诏书的。身为将门之子,他对于人生的选择实在是很少,这次主动请命远驻边关,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他是宁肯战死疆场,也不愿活活地把一生关进樊笼! 但是,今天,当这一刻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以为自己会绝望地反抗,甚至会做出疯狂的举动,但……他竟没有!为什么?难道,在这两年中,他竟已有些变了吗?难道,他曾以为是他一生刻骨铭心的爱恋,竟也渐渐淡去了吗?他、他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有些迷惘地站起了身。 天使把圣旨交到他手上,忍不住笑了笑:“丁少将军,这下你可艳福齐天了,娶到了皇族中最负盛名的未央郡主。唉,也是好事多磨,皇上本来想让你们早日成亲,可偏偏她近二年一直缠绵病榻,直至半年前才突然病愈。” 丁宁仍似处于茫然之中,不知所对。 天使以为他喜欢的傻了,指了指东厢,低声道:“万岁念你军务繁忙,特许你们与阵前成亲。喏,人家郡主也随队来了,就在那边。” 丁宁不由问:“她……她答应了么?” “什么话!”天使笑了,“天子之命,她还有不答应的?喏,这是令尊丁大将军的手书,这是郡王的贺礼,他们两位都乃朝廷重臣,不好随便离京。老将军说了,大丈夫要以国家为重,婚娶之事,不必太招摇;郡王也开通得很,肯让女儿受点委屈。你看那儿,一排五车,是万岁赐的婚礼。” 丁宁转头,眼角的余光掠过了狄青。 狄青正喝着头盔的酒,不知怎地突然呛了口,连连咳嗽。 东厢中烛光盈盈,一个宫髻高耸的倩影映在窗上。丁宁在窗外,开口问:“雪鸿?” 门开了。一个碧衣侍女开门后便退了下去。一个宫装的绝色丽人站在门边,敛襟福了一福:“丁少将军。”待她缓缓抬起头,熟悉的脸上却没有了以往的神色,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地。 她真的变了。如此的高贵娴雅,如此的风度绝伦,的确是皇室的风范。她静静看了他一样,低头,用一种毫无疵瑕的贵族声音道:“夜已深了,丁将军还是请回吧。” 丁宁没有走,他掩上了门,问:“雪鸿,你真的回京城了?” 未央郡主笑了:“别叫我雪鸿,雪鸿已经死了。我是未央郡主,你的未婚妻。” 门一关,未央郡主的话就不同了。不错,伊人已化为云烟,一去不返。冰梅,还有……雪鸿。 未央郡主梦呓般地道:“我一直病了二年,病得几乎死掉。直到半年前,我才好了起来。”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对不对?”她的笑,有一种冷冷的嘲讽。 她一直……病了二年?也许只是在这两年中,她只是以“雪鸿”而活着的吧? 丁宁过了很久,才道:“是的,我从未见过你。” - 夜已深了,一切都静了。只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灯。马棚里。 马夫当然已换了人。这个江南来的小伙子可没有狄青昔日的勤奋,他此刻已缩在草堆中打起了瞌睡。突然,一阵“唰唰”声让他睁开了眼皮。 “啊?”他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一个白衣女郎挽着袖子,正在洗着马匹。她的美并非以笔墨所能形容,带着三分清丽、三分柔媚、三分端庄,还有一分仙气。她全身白衣似雪,却在干着这样的脏活。可她却仿佛干得很熟练了。 “你……是人……是妖,还……还是仙?”马夫结结巴巴地问。 白衣女郎抬头,神色古怪地笑笑:“我帮你洗马,你高不高兴?”她的语音柔媚而亲切,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马夫不由道:“当然……高兴了。”有这样美的人肯光顾这儿,他怎能不高兴? 白衣女郎叹了口气:“嗯,你比他好,你比他好……” 她一低头,两滴泪簌簌地落了尘土之中。 马夫见她哭了,方想关切的问几句,只觉腰间突然一麻,一阵睡意袭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白衣女郎继续洗着马,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搭在马头上,淡淡道:“狄青,为什么不进来?”她对着空气发话了。门开了。门外果然有一个人,一个戎装的年轻将领。 狄青。他走进了马棚,剔亮了那盏风灯。灯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仍是那么清秀,目光仍是那么明亮,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更多了一份指点江山的从容。 未央郡主抹了抹汗,直起腰来。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很久。 “辟疆剑?”未央郡主看见他佩的长剑,问,“你如今真是出头了,名动边关了,狄将军。” 狄青没有说话,他在慢慢调节好自己的感情,不让一切有差错。也许,他今夜根本就不该来,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由自主地会转到这儿,仿佛他知道她也在这儿。或许,他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或是想对她说些什么。过了许久,狄青才俯下身,抓过了铁锨,铲起地来。 这时,若有人看见狄将军在铲地,郡主在洗马,一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雪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 未央郡主凄然一笑,抚着马的鬃毛,泪水顺着她颊边流下。风很冷,泪流到颊边,就凝成了冰。 她缓缓道:“雪鸿已经死了。” “她本来一直是睡着的,直到十八岁那年才找回了自己。她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挣脱锁住她的链子。她想要的不多,仅仅是自由和爱恋——可她得不到,所以她不得不回去了,回到那个笼子里去。 “因为她输了,败给了我——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所以她只好死了。” 狄青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严冰在一层层慢慢融化,他的心也已触手可及。他明白自己错了——雪鸿对自己是认真的,并不是一时兴起的顽皮。他自己亲手逼走了她,等于亲手毁了那个雪鸿! “卫青、霍去病、李广……史册上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名字,狄青,你难道不想象他们一样么?”未央郡主冷笑,“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名垂史册,何患无妻?” 她的笑容冷艳如空谷雪莲,却有无尽的凄凉与失望。 狄青的手已在发抖,她说得不错。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回避,因为他不想牵扯到这个旋涡中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他顾不上雪鸿。 “雪鸿。”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他的心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纤弱却坚韧的手在发抖。他用自己温暖有力的大手围住了她的手。 “雪鸿。”他再一次低唤,声音已接近于依恋而柔和。 未央的手剧烈地发着抖,颤声道:“我很开心,很开心……就这样吧。再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告诉你一件事前,不妨再让我多快乐一会儿吧。” 两人隔着一匹马相对而立,双手在马背上紧紧相握。房外风很大。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变得明澈而坚决:“狄青,这一次,我还带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母亲。她、她把你的未婚妻也带来了,说要让你在营中安家。”她一边说,一边已缓缓抽回了手。 “她…不是很美,但很贤惠,很孝敬。你母亲一直夸她好,说你有福气。”她缓缓说着,慢慢低下头去,每一个字都是和着血说出来的。风很冷,她的手又在风中慢慢冰冷。 这一次,狄青没有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他们再也没机会了。他缓缓回过身:“谢谢你,未央郡主。” “狄将军客气了。”她淡淡道。 门外是大风,仿佛要吹走世间一切——可为何吹不走山一样沉重的不幸与悲哀? 天亮后,那个马夫一觉醒来,看见干干净净的马房,真以为昨夜遇了仙。 第二节 狄青推开了东厢房的门。“母亲!”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白发萧萧的狄老夫人正与未央郡主闲谈,乍见儿子,惊喜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巍巍地道:“青儿!” 狄青心下一酸,双膝落地,膝行着来到母亲跟前,叩下头去:“孩儿不孝,离家三年,让您老人家受苦了!”狄老夫人一把把儿子拥入怀中,摩挲着儿子的头发,昏花的眼中闪过了泪花,哽咽道:“好孩子,你为国转战塞外,是为狄家增光啊!娘哪还会不高兴?这几年多亏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对了,青儿,快过来见见五儿!” 这时,本端着茶水上来的一个少女羞红了脸,忙转身欲走。未央郡主一手拉住了她,微笑:“柳姑娘,你苦苦守了三年,又不远千里来这儿,怎么刚一见面又害羞了起来?” 狄老夫人一手拉过五儿,一手拉着儿子,苍老的脸上都是笑意:“好事多磨,你们这小两口子,还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她拉着狄青的手放在五儿的手上。 狄青心蓦地往下一沉,莫名的苦涩让他几欲绝望! 狄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儿媳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忙一迭声地道:“看我都老糊涂了!青儿,是郡主小姐把我们接到这儿来的,还不快谢谢人家。” 狄青转过身,缓缓一躬:“末将多谢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矜持地微微一笑,回礼:“狄将军客气了,贱妾何功之有?” 他们相互谦让着,可眼光却始终不曾接触过。这一刻的沉默,却仿佛过了千万年…… 狄老夫人丝毫未觉,复又笑道:“青儿,咱们一家好不容易又团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娘想尽早把你和五儿的亲事办了。娘老来寂寞,真想早点抱个孙儿。”五儿羞红了脸,偷偷看了看未婚夫婿,欣喜和满足直漫到脸上。年少俊美,骁勇英武,这一切,已让农家出身的她心花怒放——这几年的苦总算没白吃。 她的确不是很美,却有一种山野般的朴实与自然。 狄青的手渐渐握紧了剑,握得指节都有点发白。但他还是恭敬地低声道:“一切但凭母亲吩咐。” 狄老夫人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听娘的话……” 这时,未央郡主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插话了:“老夫人,反正我近日也要出阁,不如两家婚事一起办了吧!” 狄老夫人吃了一惊,连连摇手:“这怎么当得起!您是公主嫁将门,万岁爷御赐的大婚。我们乡下人怎么能平起平坐呢?” 未央郡主柔声道:“没关系,这样也方便一点,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老夫人,就算给未央一个面子吧。” 她的声音有难以拒绝的柔和。狄老夫人盛情难却,只好笑道:“郡主真是客气。青儿,五儿,还不快谢谢郡主?”狄青与五儿齐齐躬身:“多谢郡主。” 未央郡主笑了笑,还礼,脸色已苍白得可怕。狄青见到她如雪的脸色,目中再一次闪过了痛苦之色。狄老夫人却惊问:“郡主,您的脸色好差!贵体要紧,快请大夫来瞧瞧。”未央郡主艰难地笑笑,摆手道:“没什么,只是外边下雪了,身上有点冷而已。我回去加件衣服。”她边说边起了身。 狄老夫人忙道:“青儿,快送送郡主!” 门外的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两个人默不做声地走着,踏着积雪,一路无言,也不望对方一眼。到营口了,未央郡主停下身,微微抬头看着半空飘落的白雪,静静道:“到尽头了,你也该回去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然的笑意:“狄将军,恭喜你。” 狄青亦缓缓道:“也恭喜你。” 雪花翩然落在她大红的昭君套上,如雪中的红梅。两人目光交汇,眼中忽然露出了比山还重比海还深的悲哀。路已是尽头。 狄青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千年前的西楚霸王,在穷途末路下眼睁睁地看着虞姬自刎!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几天,全营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操办正副统帅的婚事。沙场成亲,以下子又是两对新人,不能不说是一段佳话。可谁又知道,这段“佳话”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与酸楚? 白石屋的檐下,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 “你在我走后来过这儿么?”未央郡主轻轻地问身边一个戎装青年将领。 丁宁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有些局促不安。 “看来我们真的是棒打不散的姻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到底还是要成亲。”未央郡主微微苦笑。她的目光,已淡如白云:“以后我不求你对我怎样,只希望你我能和睦相处,也为将军府与郡王府留些面子。” 丁宁手按长剑,极目远眺北方,缓缓道:“我……自从冰梅自杀后,就从未想过要成家……可皇命不可违,我为了逃避,只好请命远驻边关。”他低头对坐在风铃下的未央郡主一笑,可笑容中却有着无法形容的悲痛:“说一句实话,我领命出征的那一天,就下了一个决定——战死疆场,再也不回朝成亲!” 未央郡主苦笑:“可你没想到一入酒泉郡就碰见了我?” “真是天网恢恢,逃到哪儿也逃不掉。”丁宁微笑。 两人相视而笑,可各自的笑容里却有不同的心事。人在身边,心各一方。 “好吧,”未央郡主起身,挽起了丁宁的手,“我们还是成亲吧!也让所有人满意,让父母放心——毕竟,我们无法与整个家族、王朝对抗。” ―――――――――――――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在大青山南麓,军旗飞扬,号角连天。丁宁与狄青纵马齐奔,伴着天使出外狩猎。 狄青俯下身,回手一箭向天射去。弦声响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箭穿双目。 “狄副统帅好身手!”天使胖胖的身躯在马上坐得不安稳,几次几欲堕马。他喘了口气,笑道:“不想两位年纪轻轻,却各有万夫不当之勇!倚天、辟疆赐予两位少年俊杰,万岁的边疆从此无忧矣!”他哈哈大笑:“可惜狄将军已有妻室,不然下官一定请求皇上配一名美女于将军——英雄美人,千古佳话,哈哈!” 丁宁与狄青相视一眼,纵马急驰,两人各自无言。 这时,只听“飕”地一声急响,一支箭从两人身侧掠过。林中马上传来一声猛吼,一头云豹从林中带伤跃了出来,发了疯般地在猎场上东跑西撞,见了人就咬。 天使已吓得直发抖,几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丁宁和狄青忙一左一右地护住了他。 这时,又听“飕飕”两声急响,两支雕翎箭劲射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了豹子的双目中。箭劲力甚足,竟从眼中直贯后脑,当场格毙了那只云豹! “好箭法!”丁宁与狄青都不由同时脱口称赞! 只见在几十丈外缓缓放下弓箭的,竟是一位身穿黄衫,头带银饰的妙龄女子!她一头黑发,美丽得如同远山上的圣女,从她的装束来看,应是一位异族的贵族小姐。 “高昌王次女琵琶,拜见大宋天使,两位将军。”她下马在地上单膝跪下,盈盈道,“愿大宋天子万岁,两国友好万年!”丁宁看了天使一眼,只见他犹自发抖,应不出一句话,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只好自己下马扶起了她,淡淡道:“公主不必多礼。” 琵琶公主起了身,深蓝色的双眸轻轻扫过他的脸,道:“多谢将军。” 丁宁上马与她并辔而行。 “丁将军如此年轻,就已威镇边关,小女子真是佩服得紧呢!”琵琶公主一边按辔缓行,一边笑语,“听说将军近日就要成亲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有幸得到如此的夫婿?” 天使这才定下了神,插上了一句:“喔,丁将军未来的夫人是皇族中有名的绝世佳人呢!是皇上亲自安排的亲事。”琵琶公主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有些奇怪起来:“那可真是配得上丁将军了。” 天使见力毙云豹的居然是个妙龄少女,不由大为惊讶:“人言胡人马上为生,胡儿自小便会骑马射猎,本官今日才算亲眼见到了。” 琵琶公主嫣然一笑:“大人过奖了。父王听说大宋的天使近日来到边塞,特意命小女子前来问候。而且也带了贺礼,以庆两位将军的新婚之喜。”她一双美目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宁:“丁将军,我很想看看美丽的新娘子呢!” 丁宁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与狄青交换了一下目光,对她道:“那么,公主请赏脸参加今晚的大婚吧!”琵琶公主笑道:“这是当然了!” 军营中已张灯结彩,喜庆之气流于内外,到处可见杀牛宰羊,烹制食品的军士。 吟翠这次跟了小姐来到营中,看着这偌大一片场地,不由咋舌:“天,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真难为丁家的那个姑爷怎么管得过来!”未央郡主没有说话,目光空空地望着天上。碧空中有一对大雕展翅掠过,双双比翼,搏击长空。 “何等自由自在!”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也想这样自由的飞,可终于还是逃不掉——因为,外面根本没有她的天空!她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庭中正在为老夫人浆洗衣衫的五儿。她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干着,淳朴自然的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意。 她要的也不多,可她全都得到了。 未央郡主抬眼望向天空,忽听弦声急响,一支雕翎箭力贯长空。其中一只雕一声凄厉的长唳,一头坠了下来!她的手一震,茶盏粉碎!她疾步走了出去,只听空中悲鸣声声,另一只大雕在空中盘旋不已不忍离去。未央郡主脸色苍白,心中痛苦莫名! “公主真是箭术超群,不愧为大漠儿女。”天使正在赞不绝口。 手下的军士捡起了那头死雕,琵琶公主接过大雕,双手奉给天使:“按鄙邦风俗,把猎物献给贵人,是表示忠心的最好方法——大人,请赏脸。” 天使哈哈一笑,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听头顶劲风袭来,只一怔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压顶而来,在头上一掠而过。众人一惊之下,只见那只大雕凌空冲下,已抓起爱侣的尸身飞去! 天使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一时甚为狼狈。琵琶公主秀眉一蹙,脸上微现怒意,叱道:“畜生无礼!”从鞍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引弦对准了那只雕。弓如满月。 这时,突听一声脆响,她手上的弓忽然崩了弦。琵琶公主一惊——这把弓伴了她近五年,从未有过损伤,今天没用力过分,却无缘无故地断了弦!她心头疑云大起,一时不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天使以为她难堪,忙笑道:“公主何必为区区几只鸟儿生气?” 这时,已到了营口,众人下马步行。 只见营门旁边立着两个女子,一个穿着大红昭君兜,容光绝美,气质高华,正出神地望着天空中飞远的那只大雕;另一个丫鬟装束的碧衣少女,则手捧古筝,立在她身后。 “未央郡主,今日难得出房来散散步啊。”天使下马后打了个招呼,但语气中有些不以为然——身为大宋皇族的未出阁闺秀,居然在外面随便露面,不知郡王怎样教导女儿的。竟还被称为皇族中的典范? 未央郡主目送巨雕飞去,目光缓缓收了回来,看见琵琶公主手中的弓箭,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刚才一箭射雕的,想必是这位女中英雄了?” 琵琶公主笑道:“郡主夸奖了。”她的眼中,亦闪过了一丝说不清的阴影。 未央郡主看看她,叹息了一声:“不想塞外荒凉之地,也有这等丽人。公主才貌双全,真是令人佩服。” 她边说边回过身去,竟也没有对众人行礼。天使见她行事如此,也是大为惊讶——要知道,未央郡主在皇族中一向以姿容绝世,知书识礼而闻名,可今天却是丝毫不顾礼数,随随便便,让人吃惊。 琵琶公主也怔了一下,目光莫名的闪过一丝阴影。随即转头对丁宁笑道:“这位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了?真是貌如天仙,气质脱俗。丁将军,这次的喜酒,我可是喝定了的!” 第三节 未央郡主正在出神——这一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出神。 天空依旧广阔,却已没有了飞鸟的痕迹。 “叮,叮……”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惊觉回首,只见房檐下不知何时已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风铃。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从檐下转过头来,淡淡道:“这是我派人去石屋里取来的。” 未央郡主亦淡淡道:“谢谢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丁宁道。 “什么?” “刚才琵琶公主的弓弦,为什么回突然断了?”他似笑非笑地问。 未央郡主笑了:“你怀疑是我?” 丁宁点头:“当时在场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会这么做。” 过了很久,未央郡主才点头道:“是我削断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薄薄的金叶子,拈在她雪白修长的手指间。 丁宁的目光闪了一下:“好功夫。不想你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央郡主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以后不妨慢慢去明白。”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才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救那只雕?” “因为它很象我——想飞出笼子,自由地回翔,却仍是被人射了下来。”未央郡主低声道,“其实,我根本逃不了,就算侥幸逃出了,外面也没有一片天空容纳我,最终还是被逼得回到笼子里去,乖乖听从别人的摆布。” 她抬头苦笑,指了指房外正晾晒衣服的五儿:“她虽说是个平平常常的庶民女子,却让人羡慕得很。” 她微微咳了一声,喝了口茶。 丁宁本来只是来随便看看,听了这番话,却反而除下头盔,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还没成亲,你这样三天两头到我的房里来,人家会以为我没教养。”未央郡主苦笑连连,“当然,也有人会以为我们很恩爱。”她讽刺地说着,目光又转为空虚。 丁宁拔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挂的一只箭袋投了过去,一边淡淡道:“你也说过,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家族,整个王朝对抗。既然这样,何不随遇而安?” 他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把筷子投入了箭袋。 可他的神色,亦带了说不出的寂寞与茫然。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丁将军,郡主,该用午膳了。” 丁宁与未央郡主走出门时,正看见狄青与五儿也从东厢走了出来。五儿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向他说着什么,狄青则脸色温和的听着,不发一言。 两对人都在道上停住了步。丁宁望向狄青,目光含了深意。 五儿却是心无芥蒂,一见未央郡主,忙低头请安:“拜见郡主。”她对于未央郡主把自己和婆婆接来边关之事,一直心怀感激,在出身农家的她看来,这一位贵族的小姐当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而可亲。 未央郡主微笑着挽起了她的手:“瞧,洗衣服洗得手上都裂了口子!告诉过你不用自己动手,交给下人去干就行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开去。 朔野风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四周,营中的号角连绵吹起,苍凉而雄浑。 丁宁与狄青在马道上并肩而行。过了一会儿,丁宁才开口道:“后天该是成亲的日子了。” 狄青缓缓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可外面的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丁宁的笑容也有些惨淡。一想起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这两位叱咤风云的大将都觉得宁可去上战场!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却让人笑不出来。 “你听过‘月下老人’没有?”丁宁转头问狄青,“传说中,他的红线只要一系住了一对凡人,那么这一对可怜人无论怎样也会成为夫妻。而唯一解开这红线的方法——就是两人之中必须死一个。” 他苦笑:“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都成了那些可怜虫?”丁宁说着,慢慢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那把倚天长剑,缓缓道:“这把剑随我们丁家两代人出入疆场三十年,上面染上过吐谷浑大汗、契丹皇族的血。可是它……却斩不断那根红线。” 狄青亦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剑。他沉毅英勇的脸上也闪过了痛苦之色。 “我和她都没有别的选择。我身为将门之子,不能放弃我的理想和我的家族——她也一样。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反抗?也要这样勉强自己?”丁宁盯着他,一字字的问。 狄青侧过头去,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我也没有选择。仁、义、礼、智、信、忠、孝,哪一条我也不能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部分阅读 违背——这是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诲。” 丁宁又是许久不说话,才颔首道:“不错。你若是为了个人私情,败坏军国大事,是为不忠;为此拂逆母命,是为不孝;违背婚约,是为无信;逾越门第,损及宗室声誉,是为无礼……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人的!” 可是,话音一落,他马上转过头,冷冷地盯着狄青,一字一字地道:“但是你背弃雪鸿,是为不义!” “不错,”狄青凝视着手中的辟疆剑,亦一字一字地回答,“可狄青我宁毁小节,不损大行!” ―――――――――――― 未央郡主在屋檐下盘膝而坐,双手轻轻地放在筝上。手纤美如明玉。 云淡风清,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起来。铃声方落,琴音已起。 琴音似水。仿佛是千里归家的游子,在推门时一眼看到妻子柔情似水的双眸;又仿佛是披长衣,登名山,临崖而立,天风浩荡的感觉。可是忽然间,筝中又做变徵之声,直可裂金石!铮铮之中,隐隐有金戈铁马的风范,就如万骑云集,兵刀齐举,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 弦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忽听“铮”地一声,弦断曲绝!未央郡主一手按着筝弦,一手抚住了胸口,微微咳嗽,嘴角已沁出了一丝血迹! “好一曲《十面埋伏》!隐隐有大家风范——只可惜,太急太高了一些,不能持久。” “狄将军也精通音律?” “不敢当,一介武夫,只是偶尔听听,胡乱说几句罢了。” 未央郡主手抚华筝,叹息道:“昔年亥下之围,英雄末路,美人自刎——千古之后再抚此曲,仍是心神激荡,可想见当年的惨烈。”她身后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自古此情相同,故曲亦相通。” 未央郡主不答,突然以手挑弦,歌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千年前虞姬的绝唱,在她口中唱出来,却也带了一种不忍卒听的绝望。 身后再也没有人声。她知道狄青已经走了。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他也是吗?他也在伤心吗?她不知道。 她缓缓放下了手,白衣上已有一滩殷红的血!——她也知道,她的病已经一天天的加重了……在暮色四合之中,她听到高空雁唳,号角连天,不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塞外风沙大,风在入夜之时吹在身上,已如刀割一般。她咳出了血。 “郡主,外面风沙大了,小心身体。”有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明明是很关怀的一句话,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而带了一种说不出的逼人的锋芒。未央郡主霍然抬头,看见了一位黄衫翠羽的少女,明艳而英姿飒爽。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她在这儿听了自己和狄青的对话吗?她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还带了这种神色?不知为什么,未央郡主一直对她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射死了那只雕。 那只本来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鸟中之王。 “郡主的身体不大好么?”琵琶公主问,眼角居然带了一丝丝的笑意。未央郡主淡淡道:“我身子一向很弱,近两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半年前稍有起色,但还是病根未除。”她一边说一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病,是在心里……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多么活泼健康的少女,对人生、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琵琶公主笑了笑,眼中的冷光更盛:“那郡主不远千里,抱病来塞外完婚,也真是情深意重呢!妾身还真佩服。”她话语中的讽刺和敌意,未央郡主如何会听不出来?可是,她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她难道已经知道是自己削断了她的弓弦了吗? 琵琶公主从怀中取出一盒东西,递了过来,淡淡道:“恭喜郡主喜结良缘,区区薄礼,请笑纳。”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等她走远后,未央郡主打开了盒子,脸色顿时惨白! 盒中有一片金叶子,还有……两副雕的爪啄!带血的爪啄! 第四节 良辰终于要到了,营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张灯结彩。天使一身朝服,坐在堂中,俨然以主婚人自居。狄青与丁宁亦已卸下了戎装,换上了大红吉服。 红烛高烧,使这向来是兵马之地的沙场,也添上了几分香艳温柔。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天使有些不耐烦地问。 “还在梳妆呢!” “去催催!”天使吩咐。 “刚刚去催过了。可一班爱起哄的堵住了门,说按规矩,新娘得写首‘催妆诗’才肯放行呢!”手下一名文官回禀。“那又有什么难?未央君主才华出众,一首小诗还不一挥而就?”天使不以为然。文官抓抓头皮,支吾:“可……可写了一大会儿,房里还没传出诗笺呢!” 狄青虽没有看向这边,可一切对话却完全听在耳中。他脸色陡然一变,一阵莫名的心惊胆跳。他抬头看丁宁,丁宁也正在看他。 蓦然,堂中诸人只觉红影一动,两位将军已不在堂中! 洞房外仍围着许多人,嘻嘻哈哈地讨喜、索诗,可房门紧闭。丁宁与狄青对视一眼,一掠而至,同时出掌震断了门栓,双双抢身入内。 房中果然一空无一人。妆台上的珠花仍在,几名伴娘已身首异处,一股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洞房。妆台上压着一张诗笺:“诸君不必闹嚣嚣,一世良缘在此宵。银河织女停梭待,早使银河架鹊桥。”诗上墨迹未干,显然催妆诗刚一写完,未及送出,新房中已变生不测。 看热闹的众人涌入,一见房中如此惨象,一个个目瞪口呆。 “她的武功并不弱,可显然没有还手的余地。可知下手之人必是熟人。“丁宁一字一顿地说,眉间忧色重重。狄青此时闻说老母仍在,方才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可能是她……” “谁?”丁宁问。狄青还未回答,突听房外一阵吵闹,一个人冲了进来。他脚步踉跄,满脸血污,呼吸粗重,显然是受了重伤。“洪统领!”旁边已有人惊呼出声,扶住了他。 洪将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方……方天喻那小子,通敌……叛乱……” 他回头,指着西北方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契丹勾结了高昌……造反……将军,快,快……”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登时便绝了气息。 丁宁与狄青更不迟疑,大喝一声:“击鼓示警,马上出营备战!”两人掠出房门,扯下新衣,迅速披挂停当,出营观看。在国难当头的瞬间,所有私人的事情已经显得无关紧要。 丁宁回头对狄青道:“你先率一万人马去占领阵地,我点齐兵马后就马上赶来。记住,这一战只能进不能退!”狄青缓缓拉下了青铜面具———这是他上阵时的习惯。因为他的相貌过于俊美,缺少威猛之气,所以临阵杀敌之时,他必上这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他缓缓举起了手中辟疆剑,向丁宁点了点头。 然后他翻身上马,下令:“二千人为前锋,结‘虎象阵’,缓缓前进;两千人为后队,结‘长蛇阵’以阻后敌!出发!” 丁宁交待完毕,已奔上点将台,亲自击鼓集兵。鼓声缓慢而决然,一声声传出里许。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的官兵,突然剑皆鸦雀无声。不一时之间,台下已齐集了各部人马。 丁宁回身,说道:“今夜有契丹军来袭,备马出战!” 行令将军当即转身发令,但听得一句“出发”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整然有序,毫无惊慌杂乱。 大军齐毕,丁宁纵马,正待出发,突听营后战鼓喧天,火光大作! 众人齐齐回首,只见营后草料场已大火冲天。兵无粮草不行,草料场向为军之重地,此处一失,军心立时浮动起来。丁宁心下暗惊,只听探子来报:“方副统领叛变降敌,已火烧草料场,起兵反杀过来。” 众军更是心惊。方天喻也是一名重将,手握五万雄兵,镇守后方。此时一旦起兵反叛,与契丹前后夹攻,其势凶险无比。丁宁处变不惊,缓缓下令:“变后队为前队,向南攻击!” 号令到处,三万兵马分为前军、左军、右军、后队四部,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兵甲锵锵,南向挺进。众军见敌势如山,心中俱明今晚只怕生死难料,可一向忠于宋室,也只有拼死一搏。 行出十里许,已见到大批人马。为首一将正是方天喻。 丁宁勒马,厉声喝道:“逆贼,朝廷待你不薄,为何负恩反噬?” 方天喻大笑:“丁宁,我驰骋疆场二十多年,为大宋卖命流血,却只是个副统领;你黄口小儿,只不过由于出身将门,居然一来就当了大将军,这公不公平!契丹许我大元帅之职,比起大宋若何?” 丁宁不再答话,右手一挥。行令官手执黄旗,一声令下,左右两翼将士缓缓前进。敌我双方两阵对园。 敌阵中鼓声大震,突地向左右分开,推出几百名俘虏来。这些人大都是平民装束,男女老幼都有,被齐齐推搡在地。方天喻冷笑:“压敌军家属上阵!” 此语一出,丁宁这边的宋军登时一乱。要知玉门关驻军大都是常驻塞外之人,除了一部分为戎边犯人外,大率已在本地安家立业。如今见敌方推出这许许多多平民,拖儿带女,乱成一团,将士心中安得不慌? 方天喻麾下一骑纵马出阵,叫道:“大宋官兵听着:尔等家小,已被收留,投降的和家人团聚,升官三级;若不投降,格杀勿论!” 宋军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亲人,一个个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丁宁目光闪烁,心知现下情势危急,一旦有人先行动摇,变兵败如山倒。方天喻这一手旨在瓦解己方军心,说要杀俘虏一定是说到做到。 这时,高台之上又一阵喧哗,一队人被牵了出来。这些人大都为女子,衣饰华贵,可见并非一般平民。这些都是大宋将领的妻室儿女。数十名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众人颈中。 方天喻冷笑:“尔等再不投降,可要杀人见血了!”这一来,军心更是浮动,不少士兵已在窃窃私语,而将领大都看向了统帅。丁宁目光沉毅。他知道在这关头,他绝对要冷静! 方天喻手一扬,一个红衣女子被押了上来,她穿得是大红的嫁衣。 “未央郡主!”宋军中已有不少人失声惊呼。连将军夫人均已落入敌手! “丁宁,你到底是降不降?”方天喻下令军士把刀架在未央郡主颈中,喝问。 未央郡主头发零乱,衣衫不整,可目光坚定如星,朗声道:“将军勿以家室为念,好男儿当一死报国。”她此语一出,一些心中浮动的宋兵停住了口,纷纷转头看向丁宁,想知道统帅该如何是好。 几万人的战场,一时间居然静得出奇。 丁宁缓缓抬头,喝道:“汝为宋室而死,亦当不悔!” 语音未落,他弯弓一箭射去!箭劲而疾,直射台上的未央郡主!箭射入未央郡主头部,她登时委顿于地。众军肃然,一个个热泪盈眶,心下肃然。 这时,对方阵前许多将领妻儿哭叫起来,惊慌失措。 丁宁手擎倚天剑,厉声大喝:“将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箭射了出去,哭叫的人纷纷中箭而死,登时没有人再敢乱喊。 战场上,一时寂无人声。丁宁回顾手下士卒,目中闪着可怕的光芒,一字字大喝:“今日,战死,为国;生还,亦为国!” 方天喻眼看对方并不受威胁,立刻撇下了俘虏,向宋军发起了攻击。丁宁毫不退缩,也马上指挥军队迎战。此地立刻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只见旗帜翻飞,兵马来去,厮杀号角声连天。 混乱中,只见一匹脱缰的马在阵中疾奔,马上却空无一人。待到马奔到了近处,突见人影掠出,在马群之间瞬忽来去,鬼魅般的接近。到了近处,一声弦响,连珠般三箭已射向方天喻。 方天喻大惊,扬鞭向来箭击去。这一手挥鞭击箭的功夫他本是熟练已极,可这枝箭中竟隐隐含着内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击落了一枝箭,尚未回过鞭,第二枝转瞬间又到!这一箭从他左肋穿进,透胸而过,他身边将士竟来不及护卫。变生腋肘,交战得双方一时回不过神来。 那人从马上跳出,一刀割下了方天喻的首级,高高举起,厉声对着四野高呼:“首领已毙,协从罔治!赶快投降,便可保命!” 众人一时呆住——那人红衣长发,赫然是已死的未央郡主! 原来,她身怀绝技,在丁宁一箭射来之时,低头以牙咬住箭蔟,更佯装中箭身亡。待得众人注意力转移之后,才悄无声息地“复活”,慢慢靠近方天喻,一击得手。 丁宁不肯稍纵时机,鞭梢一指,大军掩杀了过去。 在乱兵之中,两人纵马相互驰近,默默注视着彼此。方才短短片刻之中,已经从生到死走了一回,劫后余生,一时心怀复杂,恍然隔世。 “我想你会记得我懂武功,”终于,未央郡主笑起来了,“看来我猜对了。” ——那一箭,丁宁是觑准了她的牙关射来,所以才能如此配合默契。 “令你冒如此大之险,实在……”他反而有些后怕,喃喃,“我还真怕自己算得不准,一个不小心真的亲手射死了你……” 未央郡主笑起来:“为朝廷而死,风光体面,多好……你我都可以一举解脱呢。” 她微微低头笑了起来,眼神却悲凉如水。 丁宁不知说什么,只是将马鞭在手里静静握紧。 “狄青呢?”过了许久,未央郡主问,“怎么不见他来?” “他已先领兵去抗击契丹部队去了。”丁宁道。 “好,我这就去帮他!”未央郡主拨转了马头。 丁宁点点头,道:“现在情势这一边我还走不开,你告诉他,让他多撑一会儿,我马上领兵来援助。”在大军压境的关头,他也无暇多说些什么,只看了她一眼,便策马冲入了战场。未央郡主望着他离去,握着马鞭的手不由一颤。丁宁上战场时,临别时回顾的神色,似乎含着一丝牵挂与关怀。 他……他是自己的丈夫啊。她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可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感情可言呢?两人的婚事原本就出于无奈,而各自亦都有了心上人,甚至为了反抗不惜以死相胁。可是,直至见了面,才知道对方并非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憎——也许,一切反感只是先入为主罢了。 但是,一切也已经是这样了……无可挽回。未央郡主一边策马疾奔,一边叹了一口气。 丁宁固然永远忘不了冰梅,而自己又何尝能忘了狄青?就算以后真的奉旨成了亲,身在咫尺心在天涯,对两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至死方休的折磨? 雪满天山(第三篇) 更新时间200376 22:43:00字数:14273 引子: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一节 而此时的狄青,亦陷入了极其险恶的境地! 他帅部向西北奔出一百余里时,路旁忽遇契丹军伏击,他下令军队改为分阵后退,但是因为夜黑不分左右,而军中一部分将领以被契丹买通,故意引错队伍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全军竟退入了一处峡谷之中。宋军一进入峡谷,谷中突然鼓声大震,峭壁上火把瞬间熊熊燃起! 火把下映出了契丹的军旗,旗下众军簇拥的正是契丹左贤王耶律重元。他身边的一个黄衫女子,却正是琵琶公主。狄青按剑环顾左右,只见谷中几丈之外便漆黑不见五指,士兵们大半已有了退缩之意,当即决然下令:“取出火把,点火照明!” “狄青!”左贤王坐拥大军,俯视山谷中惶惶不安的宋军,大笑,“你一向号称疆场无敌,不料也会有今日吧?怎么样,投降吧!” 狄青冷冷道:“马革裹尸乃是大丈夫之荣,又何必多言!” “那好,”左贤王右手一挥,军士架出了一名红妆少女,微微冷笑:“那你连老婆也不要了吗?” “唰”地一声,左右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了五儿的颈上。五儿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左贤王有些得意:“狄青你枉称英雄,怎么你的老婆竟这么不中用?”他顿了一下,继续扬声道:“狄青,本王听说你出身贫贱,曾为马夫。你们汉族有一句古语:‘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忍心见她被乱刀分尸吗?” 狄青的手指缓缓扣紧了剑柄,因为带了面具,没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汉族又有一句古话:‘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国家大事须割舍私情——左贤王,你杀我家室,徒令我立誓灭亡契丹,无补于今日之事。” 琵琶公主冷笑:“只怕你对她根本无私情可言,今日假公济私,才有这般大方。”她回鞭一指西南角,仰天大笑:“狄青,方将军已经切断了你们归路,只怕你的未央郡主早已横尸疆场了!” 众人大惊回首,只见西南方向火光冲天而起。 “草料场被烧了!”有人喊了一句,登时军中一阵马蚤动。更有些军士心系妻儿,再无恋战之心。狄青回望军营,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微微发抖——未央郡主…雪鸿…死了?死了!他心中陡然有一阵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悲哀,反手拔剑,大喝:“开战!众军退后者斩!” 琵琶公主冷笑:“要打就打,怕了你么?”她横刀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五儿已惨叫倒地! “哈哈,狄青,先用你新婚妻子的血来祭刀!”左贤王大笑。 狄青用力咬牙,双手发抖。毕竟,五儿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照顾他母亲多年,为狄家吃了很多苦。如今,她没有等到夫荣妻贵、坐享荣华的一天,便血染沙场,怎能不让他心中愧疚不已。 他无暇去想个人的事,传令下去:“左军与右军各自结成青龙阵,挡住两侧敌军进攻,前后军互变,后军缓缓移出谷口,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再战!”他明白此地地势凶险,敌方居高临下,势如瓮中捉鳖,对宋军不利至极。 这时,突然四壁上的火把一齐熄灭,谷中一下子变得漆黑。宋军的火把已渐渐燃尽,谷中地方狭小,又伸手不见五指,军队一旦遇到了攻击,必将自相践踏而死! 狄青急忙下令:“原地停下勿动!取盾护卫,引弓准备作战!”话音未落,只听得“飕飕”声如雨而下,千万支箭从峭壁上射了下来!耳边立即响起了一片呼号惨叫之声,宋军在毫无还手余地的情况下受袭,登时乱了阵脚,军士们在躲避如蝗的箭雨时,又分不清方向,一时之间阵势大乱,个个争先逃命。 “将军,地势凶险,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谷口在何处!”后军的首领驰马来报。这时,外围的左右两军以弓箭与契丹军对射,箭矢也渐渐用完。军情如火! 狄青又一次回顾西南方向,心知丁宁未必能马上赶到救援,而自己以区区几千人马和契丹十万大军对峙,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逼人,映着那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更是令人胆战心寒! “各人搭箭上弓,拉满勿发。”他一字字下令。宋军听见将领毫不惊慌的语声,心下稍安,纷纷立住了脚,引弓欲发。此时,契丹方面的箭矢滚木,仍不断地从壁上攻下,宋军伤亡已过半。 狄青再一次举头四顾,蓦地举弓,“唰”地一箭射去,峭壁上左贤王头顶上那一串灯笼应手而落!他方才就已注意到了这串唯一的灯笼是契丹的指明灯,谷中的宋军往哪个方向冲,灯便指往哪个方向。是故敌我两军虽然都处于黑暗之中,宋军的动向却完全处于契丹的掌握之中! 灯一旦射落,契丹军也失去了目标,谷上谷中一起陷入了混战之中。 狄青领着一骑精锐四处冲杀,试图找出山谷的入口。可在茫茫黑暗之中,兵慌马乱,一时间又如何找得到?战甲上已溅满了鲜血,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但在塞外入夜的奇寒之中,又马上凝成了冰渣。他身边的将士不断地倒下,几个来回,一行骑兵只剩下了十多人。 这时,狄青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他手持辟疆剑,一路奋力砍杀过去,大呼:“杀敌!杀敌!”他在马上大呼,浑身浴血,仿佛远古的战神。一人一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宋军随我来,一起杀出去!”他在谷中奔驰了几个来回,残余的人马渐渐汇集了起来,跟在了他的周围。 狄青正不知往何处冲去,忽然之间,竟隐隐听到了一阵鼓声!好熟悉的节奏!……是什么? 他竟在马上怔住了——《十面埋伏》,竟然是《十面埋伏》!狄青心中有难以言喻的狂喜,脱口唤道:“雪鸿!”鼓声更急,如雨点般穿透夜色传了过来。 鼓声在西南方。 狄青回头下令:“大家往西南方,全力进击!”他率先拨转马头,杀入了敌阵。敌方箭如雨下,军士纷纷中箭落马。狄青挥剑砍翻了几名契丹人,又抬头一箭射向了左贤王。这一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突然,又一声弦响,另一支箭闪电般射到!双箭对击,双双落地! ——发箭的是高昌国的琵琶公主。 左贤王吃了这一吓,恼羞成怒,下令:“全力进攻,别让一个宋猪漏网!有斩得狄青人头者,赏金千斤,升官三级!”此语一出,契丹军攻得更是凶猛。大宋官兵已伤亡过半,但是仍拥着主帅全力朝鼓声传来之处杀去。 鼓声仿佛是一盏指明灯。琵琶公主秀眉一蹙,冷笑:“怎么,她居然还没有死?”她踌躇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摒声敛气地听清了鼓声传来的方向,举起弓,向鼓声传来之处一箭疾射过去。 黑暗之中,鼓声果然中断了! 鼓声一消失,大宋官兵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在黑夜中乱冲乱撞,又乱了阵脚。 “雪鸿,你怎么了!”狄青在心中狂呼,一遍遍地举头四望,想看清谷口的方向。可是黑沉沉的夜中,只有一片片雪花慢慢飘下,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阵雁唳——难道,他和大宋的一万将士,就要在此阵亡吗? 忽然之间,一声,又一声,鼓声又响了起来!极其缓慢,却极其有力。大宋官兵个个精神一震,又开始朝那个方向拼命杀过去。 琵琶公主眼中充溢了杀气!她一跺脚,又是一箭射去。但是这一次,鼓声只是略略顿了一下,又继续缓缓地响起。虽然缓慢,却极其坚定有力。她长叹了一声,神色黯然地收回了弓。 这时,忽听西南角上厮杀声大作,一个探子跑过来禀告:“大王,丁宁已经平定了方统帅的军队,正移师来攻击我军的外围!” 左贤王大吃一惊,再也坐不住:“方天喻那小子还夸口一定能活捉丁宁!如今……如今可怎生是好!”他求助似地望向了一旁的琵琶公主。琵琶公主想也不想,冷冷道:“丁宁与狄青均是一代将才,如今一旦内外合攻,我军绝对不是对手!还是趁着天还黑,马上退兵,还可以保全实力。” 狄青率众朝鼓声起处冲杀,一路上尸横遍地,血染战衣。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冲入了一队人马之中,猛听有人大喊:“狄青,是你么?” 他一惊抬头,见火把之下映着大宋的军旗,一个人向他疾冲过来。火把明灭之中,他认出了那张年轻却沉毅的脸。他一把拉下了青铜面具,策马迎了上去。 在驰近之时,两人在马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位同样年轻、同样有一代统帅气概的年轻将领同时热泪盈眶!恶战方休,真恍如隔世! 战场上的相逢,兄弟般的战友之情,让两位男儿也不由热泪盈睫。但俩人都没有浪费时间,丁宁很快恢复了常态,用极为简洁的话语问明了战情,与狄青商量了几句,马上确定新的部署。 “狄青,你苦战了一夜,体力已不支,先带余下人马回营休息。追击契丹溃军之事,就交给我吧!”丁宁拍拍他的肩。看见同去的一万名士兵,只余下二千多人突围,而且一个个都浑身是血,不有心下歉疚,“真是难为你们了。我被方天喻那逆贼拖住了,来的迟了,对不住。” 狄青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战甲上有多处血痕,双肩、左肋、后腰上都受了伤,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他刚才疯狂般地砍杀,竟浑然不觉疼痛。 他脸色苍白的笑笑:“同是为国出力,还客气什么。” 丁宁不再多说,一声令下,点起人马急赴前线。但他刚刚奔出几步,又勒马回身,在狄青耳边低声问:“未央……未央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她么?”他的语气中,有难掩的焦急与关切。 狄青猛然一惊!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鼓声已停歇! “雪鸿!”他大喊一声,拨过马头向谷中疾驰。 丁宁脸色亦是一变,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可只一迟疑,他又回过头去:“马上急行军!”他头也不回的跟上了追击契丹的大军。他是统帅。 大队人马过处,荒原上腾起了满天的黄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战场上一片血肉模糊。许许多多尸体胡乱的堆在地上,有的没了头,有的缺了手脚,也有的开膛破肚。许多寒鸦与鹰在上空盘旋,叼着死人的肉。狄青在找人,心慌意乱地在死尸堆中跋涉。 昨夜的鼓声,如一盏长夜孤灯,给濒于绝境的大宋兵马生的希望。那鼓点的节奏,敲击的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他听过未央郡主弹过这一曲。他听得出在谷口击鼓的人正是她。 他撇了马,登上了那陡峭的山壁。全身上下的伤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可他仍以长剑拄地,一步步地踏着积雪走了上去。登上了谷口那险峻的山顶,他的目光一亮! 他看到了一面军鼓,一半埋在雪中的军鼓!鼓的一面,牛皮已被击破。可见击鼓的人下手有多重。 可是,未央郡主……未央在哪儿呢?狄青放眼四顾,只见白茫茫一片。突然,他发觉雪地中一截东西露出。是一截箭羽。雕翎箭。 他几步冲了过去,用手扒开了地上的雪。雪只有薄薄的一层,雪中有一个莲花般美丽的人。未央郡主。 她静静的俯卧在雪地里,身边的血已经凝结成冰。两支箭射中了她的后背,一支从肩后穿入,锁骨下穿出;另一指则钉在了她的脊背上。狄青双膝突然失去了力气,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缓缓俯下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的脸色和血一样白,似乎是透明的。漆黑的长发粘满了白雪,在耳后垂到了地上。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鼓槌。 “雪鸿,雪鸿!“狄青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唤,用力摇着她的肩。她却只是毫无知觉的摇晃着,一动也不动。狄青连忙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敷在她的伤口上,又在腰间解下酒囊,给她一连灌了几口。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据说可以当油点灯。 他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找了一处避风处,抱着她坐了下来,解开战甲,把全身冰冷的她拥在怀中。他明白要害中箭,又在雪地里埋了一夜,她的伤有多重! 她真象是个冰雕的美人。晶莹剔透,却毫无生气。 狄青的思绪却飞到了很久以前……那饮马溪边的初次相见,王府中美丽顽皮的小郡主;武功惊人的郡王父女,为他而反目成仇;二年来,那个冰冷而又温暖的马房;还有她哭泣着离去那一夜,塞外的满天大雪……一切仿佛远不可及,却历历浮现在眼前。 可及至她再次以未央郡主的身份,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她已是快要成为将军夫人了。 未央郡主和雪鸿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她高贵、典雅,矜持而有礼有节,完全是个无缺的贵族小姐。可是,他却从这样尖锐的对比中,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她心里的种种挣扎和痛苦。 这时,怀中的未央郡主动了一下。狄青从沉思中醒来,忙低头看她。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却一眼看见了一个狰狞可怖的面具。一丝慌乱闪过了她的眸子:“你是谁?”话一出口,她马上又想起来了,笑笑,“原来是你啊,狄将军。”她的脸色仍极其苍白,语音也微弱至极。 “部队……全脱险了么?”她轻轻问,“那一战,可真……惨烈。” “雪鸿。”狄青缓缓拉下了面具,凝视着她,目中的冰在化去。他已压抑了太久。 未央郡主这才发觉自己倚在他怀中,不由脸上有一阵不自然:“这……不太好。别人见了……会说闲话。狄将军,丁宁怎么了?五儿又在哪里?” 她有意提起这两个人,是为了让狄青明白彼此的身份,已不容两人再有任何瓜葛。 “一个走了,一个死了。”狄青的脸色铁青,话中有不容置喙的果断。他的眼中,也有闪电一般的光芒闪动。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雪鸿,我爱你。”他声音微颤却义无反顾地说,“从第一次在溪边见到你起就爱你——可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一个马夫、囚犯,凭什么对一个郡主小姐抱有非分之想?何况以我的身份,上有高堂,又有了妻子,又怎能容我有逾礼之想?” 未央郡主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样的话……还以为毕生都不会有机会再听他亲口说出来了。 他叹息了一声:“我自小一心想从军队中出人头地,为家门增辉。我实在不想……不想自毁前程。”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没……没什么,我不怪你。好男儿……好男儿当扫除天下……咳,咳……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不对?”她苍白的双颊,泛上了奇异的血潮,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生气。 狄青手抚辟疆剑,声音郁郁:“我和丁宁不一样。他是将门之子,一生下来就是统帅……可我,所有的一切,只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我不能随便放弃。” 未央郡主倚在他肩上,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微喘息了几口,低低:“我…我突然觉得很冷……”她单薄的身体,已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发起抖来。 狄青抱住她,喂她喝了一口烈酒,急问:“你怎么样?” 刚才万军压境不动声色的他,声音中却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冷……冷到了骨髓里……”未央郡主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声音已上气不接下气。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息,一字字微颤地说:“很……好……你终于……承认了……也……也不枉……不枉我……” 一句话未说完,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晶莹的泪流过苍白的双颊,在颊边凝成了冰。她的手握在狄青温暖有力的手中——这样温暖的一双手,是她在王府冷酷的教养之中,一直渴望的啊……可是,可是……太迟了么? 狄青缓缓道:“五儿已经死了。我也准备解甲归田,你……你还跟我去么?” 未央郡主惊讶地看着他:“你……你的志向,你的梦想呢?……你不想……不想做一个……名垂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抬头看着插在雪中的辟疆剑,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还是……还是算了吧。” 未央郡主虚弱至极地笑笑,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可以……你决不……不可自毁……前程,我……我不想……不想拦你……你的路。若是……若是……千年之后,史册上……有你的……名字,我……我会……很高兴。她嘴角微现笑意,断断续续地道,说一句,喘一口气,“丁宁……丁宁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能嫁他,也是……福气。我不想……为将军府……和郡王府……丢脸。” 狄青低头看她,目中亦含了泪。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求你……带我……回去,就是我……我死了,也……也把尸体……带给他。我们……赵家是天族,说过的话……决不反悔。”一句话未毕,血色迅速从她的唇上和双颊褪去,她的声音,亦缓缓低了下去。 湛蓝的天空中,有一对白雕展翅掠过苍穹。 那一天,风沙真大,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狄青在营门前下了马,正准备扶下马背上的人,只见一骑从北方奔来,也在十丈外下了地。丁宁。两人缓缓牵马走了过去。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丁宁缓缓道,从马背上横抱下一个人,“五儿她没有死,只是受了轻伤,暂时昏了过去而已。” 狄青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仍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一来你是否更加为难,但……你知道我必须带她回来。”丁宁道。 狄青突然火了,脱口低喝:“住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巴不得她死么?”他又略略压了压失控的情绪,低声道:“我也带了一个人给你……只是,只是……很抱歉,我不能确定她能不能活下来。” 丁宁看到了马上的未央郡主和她背心的二支箭,脸色大变。 二话不说从马上抱下她,已奔入了营中,他边走边吩咐士兵:“快请御医!” 第二节 “她说过,就算她死了,也要我把尸体带给你。”狄青在中军帐中对丁宁缓缓道,“她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 丁宁缓缓苦笑。对于一个刚刚凯旋归来的大将,这种笑实在太不合时:“可我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而雪鸿,则在你当年叫她走之时,已经死去了。” 他叹了口气,“对于我……我真正想要的人,在三年前已永远失去了。” 他手按伤口,咳嗽了几声,目光萧瑟寂寞之意更浓:“对了,五儿还好吧?” “还好。昨天已经醒了,她身子健壮,恢复得很快。”狄青道,“我娘已叫人炖了鸡汤给她补身子。” 丁宁叹了口气:“她也够不幸的了,你以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对不对?” 狄青毫不犹豫:“我当然会。因为她是我妻子。” 帐中又许久无言。不知两位统率心中各自想着什么。 “你知道五儿为什么还能活着?”许久,丁宁问。狄青摇了摇头。他明明亲眼看到琵琶公主一刀杀了她。 丁宁道:“我那天带兵追击契丹部队,杀得他们丢盔弃甲。等到我追近之时,琵琶公主突然回身,射了我一箭。当时我猝不及防,箭正射在护心镜上。可低头一看,那支箭,竟已被折去了箭头,箭上系着一卷帛书!”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布帛,摊在桌上:“狄青,你看。” 帛上是一封信,上面是挺拔秀气的汉文:“骠骑大将军容禀:高昌与大宋邦交数十年,诚心归附,不敢有异心。此次协同作乱,情非得已。吾父已被契丹囚于罗普,高昌不敢不为虎附翼。但妾身终不愿与天朝为敌,待一有时机,便杀左贤王以救吾父。今留狄副统帅之妻,以表妾之诚心。高昌琵琶女顿首泣告。” 丁宁道:“我当时立即派人去谷中,寻找五儿姑娘,果然发觉她没有死。”顿了顿,他望向狄青,“依你之见,书中所言几成是真?” 狄青过了很久,才道:“八成。” 丁宁颔首:“我也这么想,高昌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部分阅读 国王一向谨慎恭顺,不是图谋叛乱之人。” 狄青淡淡道:“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她为什么要杀未央郡主?当时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却一连射了两箭!你说,这又因为什么?”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杀伤未央郡主,的确把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惹火了。丁宁沉吟着,手中的朱笔在羊皮地图上一划,血红色箭头直指高昌国:“移师击破高昌!” 血一般红的箭头。这一条朱笔划出的调兵路线,一步步都将是用鲜血铺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狄青沉吟,“我也觉得出兵比较好。” 丁宁颔首。 丁宁走入西厢时,不由呼吸为一窒!房中炉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她的病情怎样了?”丁宁撩开了帐子,低头观看她的气色。她的脸依旧苍白平静,没有丝毫生气。御医擦擦头上的汗,直起腰来,叹了口气:“箭伤倒无大碍。只是她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体又弱,以致寒气侵入肺腑经脉,只怕,只怕……” 丁宁沉声道:“直说无妨。” “只怕郡主的双足已冻僵坏死,醒后也必成废人。”御医颤声道,一边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不盈一握,足踝纤美如同细瓷。可御医以手指轻叩,足踝竟发出脆响,如冰般的脆响!这已非血肉之躯所能发生。她的双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冻僵成冰!丁宁低下了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未央郡主。他的妻子。 “未央。未央。”他低声呼唤,似乎怕惊醒了她,虽然明知她不可能听见。 似乎是心有灵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明净如水的眼神,让丁宁心中一颤。这一次,使他心颤的,并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宁?”她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双腿,却又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挣扎着坐起,可是做不到。她一阵心惊,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触手之处,肌肤僵冷如冰,毫无知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击了一下,依旧如击枯木。她不再动了,静静倚在床头,把脸转向床内。过了许久,她问:“我的腿废了么?” 丁宁不说话。他不说话之时,往往就是默认。 “对不起。”未央郡主低低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丁宁问。 “因为你将不得不娶一个你不爱、而且又残废的妻子。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未央郡主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一切,难道又是你应该承受的么?”丁宁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转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甚至在她离开狄青那一夜,她以手掩面,冲入茫茫风雪之中时,谁也没有见过她一滴眼泪。她本是个很要强的人。 丁宁抬手,为她拭去了泪痕。他的手指以被刀剑所磨粗,可他的动作却十分的温柔。 “我们既然已随波逐流,还是好好相处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明白,原来除了珍藏旧日的回忆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未央郡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丁宁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她觉得内心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坍。 暮色中,号角在营外连绵吹起。 “五儿,你好一点没有?”狄老夫人走进房中,一边问道。 “娘,我在这儿呢!”冷不防一个清脆的语声从庭外响起。五儿正在井边满头大汗地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应着。狄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呀你……一刻也闲不住。” “天生劳碌命呗!”五儿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结实的很,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该马上干活儿呀……这衣服是……青儿的吧?”狄老夫人笑着。五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爷的,他们没有家室,我干脆替他们洗了。他……他管那么多人不容易,我只能这样帮帮他。”她真诚明快的脸,如同一朵烂漫的山花。 狄老夫人爱抚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们狄家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青儿有你照料着,娘死也闭眼了。”五儿捧住她的手,柔声道:“娘你身子还硬朗,别这么说。” 狄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我还要抱孙子呢。五儿,青儿军务繁忙,你也多多体谅他。” 五儿搓着牛皮般硬的军服,低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我当然懂。虽然那一夜被胡蛮抓了去,他没有顾上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儿……五儿能嫁给狄家,也……也……”她嫣然一笑,低头洗衣。 庭外,一个正准备进门的人静静听着,目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狄青,你是英雄么?” 天使受了这一场惊吓,下破了胆,不等再次举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报天子了。同时,一份关于此次叛乱及平叛的奏章,也同时传向京城。 ―――――――――――――――――― 春到边塞,牧草泛青,青草连绵至天边。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惊喜地喊,一个多月来,她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双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宁看不得她闷在房里,便抽空带她出来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宁坐在她身后,含笑更正道。未央郡主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突然道:“我真想放一个大风筝!”她回头,笑靥灿烂如花,“什么时候在这草原上,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丁宁也笑了,摇着头:“未央郡主会这样子说话么?以前,在我没见过你之时,我听说未央郡主是一个很有教养,十分守礼的名门闺秀。”未央低头轻轻笑笑:“那是装给别人看的。现在,我觉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装了。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她极目远望草原与蓝天交界处:“能遇见你,是我的运气。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那何尝不是我的运气。”丁宁微笑,纵马向草原深处奔去,两人一骑,在蓝天下尽兴游玩。 这时,突听长空一阵凄号,只见一只秃鹰追逐着一只鹞子,已抓落了它好几处羽毛。鹞子凄厉的叫着,飞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边的弓,搭箭要射那只鹰。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没有力气,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丁宁怕她不高兴,腾出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弦,一放手,飕地一声,秃鹰应声落地。丁宁微笑着放开了手,准备夸奖她几句逗她高兴,却听得未央郡主叹息了一声,不由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成了废人啦,那些武功都白学了……我……”她声音已微微哽咽,在他怀里发着抖,如同一只怕冷的鸽子,“我……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好……” 丁宁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不要多想了,凡事还有我呢。” “可是……你会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未央郡主颤声道。 丁宁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马。未央心知说错了话,心下不知怎地一痛,也凝视着他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上天对我们何其不公,分别将我们所爱的人从身边夺走;但上天对我们也何其宽容,可以让我们遇到彼此。” 他叹了口气,望向天际的白云深处:“以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接纳一个不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说,我愿意和你相守白头。未央,你呢?” 未央郡主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丁宁的手中。同样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今日,蓝天碧草之下,他们相握的手,便是许下了这生以后所有的风雨和荣辱。 ——她一直是个双面女子,未央是她,雪鸿也是她。生于那个家族的她,一直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如今……她或许已经找到了让两者统一的最好方法。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儿给你听。” 她润了润喉咙,便低低地唱:“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丁宁微笑起来:“怎么?你想回江南了?” 未央郡主王顾左右而言它:“你真的准备攻打高昌?” 丁宁一节节折着草枝:“还没有最后决定,但军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未央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地道:“其实,我认为琵琶公主所说的是真话。” “那她要杀你,又做何解释?”丁宁蹙眉,“她如果不是真的叛离,本应该不露声色的放过你才对!” “因为她妒嫉我啊……”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微笑着看着他,“你没留意到她看你的眼神么?她崇拜你,喜欢你,当然不肯让任何人成为你的妻子。大漠上女儿恩怨分明,她一箭射杀情敌也是理所当然。” “你怎么知道?”丁宁吃惊地问,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古怪的理由。 未央郡主嫣然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女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开始就对我有敌意。果然,她在洞房里先击昏了五儿,又冒充五儿制住了我。不过,看她故意在战场上不和你直接冲突,又放了五儿一条生路,可见她是有诚心的与大宋合作的。她的敌意,只不过是针对我一个人而已。”她侧头望着天际,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侃侃而谈。 丁宁恍然:“那么,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对高昌用兵?” “这是军中之事,可别来问我,丁大将军。”她笑道。 “没什么,你又不是我的‘外人’。”丁宁竟也会开玩笑。 两人相视而笑,一任骏马在草原上漫跑。蓝天下,一对白雕掠过天宇。 未央郡主倚在丁宁怀中,含笑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天山雪峰,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舒畅。 她本是江南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如今却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长了。 一个月之后,契丹内乱的消息传来:左贤王被斩首,北院大王木哲被拥立为王。随后,高昌上表向大宋请求归附。圣旨下,传令边塞将士:骠骑将军丁宁、副都统狄青平乱有功,加封丁宁为倚天大将军,狄青为辟疆大将军,赐黄金千斤,牛酒若干。 同时,又加封未央郡主为秦国夫人,柳氏五儿为广平县君。 第三节 军营之中再次热闹,高昌国王亲自前来向驻边大将谢罪。 高昌国王是个白发苍苍,有着一对蓝灰色眼睛的老人,他颤巍巍的用手递上了一幅降表,他左边的侍从捧上一只金盘,盘中有一块用茅草包着的泥土:“高昌从此世世代代为大宋子民,不敢再有异心。” 丁宁从盘中取过泥土,转身交给了狄青,在点将台上目扫四方,朗声道:“天朝以仁政为本,尔等只要安分守己,定会保各邦繁衍生息。” “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万众俯地,声震云天。 檐下的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声音悦耳柔和。 未央郡主拥着一袭白狐裘,坐在檐下的软椅之中,寂寞地轻轻挑着横放在膝上的古筝。 “未央郡主。”有人在背后轻唤。她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檐边的琵琶公主。她依旧是一身黄衫,腰间悬着雕弓与箭袋。她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神色有些不安。 未央郡主轻轻地笑笑:“是你?” 她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根本没有过生死怨仇。 “你为什么不出去外边看看?”琵琶公主问。 “我走不了了。”未央郡主笑笑,“我的腿已冻得坏死了。” 琵琶公主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有这样严重的结果——看来,这次丁宁放过他们一马,不借机移师击破高昌,已是十分宽宏的处理了。 未央郡主转头,笑了笑:“国家恩仇,须牺牲个人私利——所以你为了你的邦国,射了我二箭,我并不会记恨你。” ——她并没有揭破对方真正的用意。 “谢谢你。”琵琶公主由衷地说,“你完全配得上做将军的夫人。” 两位在乱世沙场相识的女人,本该会成为死对头,可如今,在相视一笑之间,仿佛什么都彼此原谅了。 又是天山雪融化之时。天山自从九月开始就大雪封山,直至来年六月才冰销雪化,这三个月之间,是运送军粮物资的黄金时期。 “什么,你要回京城了?”狄青大吃一惊,把目光从羊皮地图上转向了丁宁。 后者正在帅椅中反复看着一封从京师来的公函。 “是。这信上说要我在九月前回京候旨,去替上钱侍郎的职位。他上一年因为渎职罪被降为柳州刺使,未央郡主的父亲向皇上推荐了我,所以……我要奉命回朝了。”他似乎说得很艰难。 “那你放心地回去吧。”狄青拍拍他的肩。 丁宁望向天空,神色黯然:“现下,边关未宁,急需将士守护。可我在这当儿上,却要……一走了之?” 狄青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朝廷的命令,你我又怎能抗拒?况且在朝中斡旋,晋升也会比边关血战来得快。何况……何况未央郡主身体不好,也该回江南休养一下。” 说到未央郡主这个名字时,狄青的声音起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永远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他心中真正爱过、而且永远爱着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丁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我父亲送来了‘九转熊蛇丸’,她服下有望可以康复。你放心,她一定能够再站起来的——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狄青微微侧过脸,点了点头。 他严肃沉静的面容下,有强自压抑的热情在活动。看得出,他是动用了全部精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留在我身边,会很好的。你不必担心。”丁宁正视着他的眼睛,“狄青,莫忘了你的理想。千秋之后,也许没人再记得我;可是——我希望人们会记住你。” 两人的目光交错,突然都泪盈满眶。 “好兄弟!”丁宁从椅上起身,用力抱了一抱对方。 也许,他们本是天空中的两颗恒星——虽然无法真正的靠近,却永远相互辉映。 天山如玉雕般高耸入云,似巨剑般刺向天空。山腰以上常年积雪,可在雪线以下,山色逐渐柔和,已出现了树木。在山脚下,盛开着各色鲜花。溪流已经解冻,如缎带般轻轻萦绕着山脚。草色如翡翠,花海如毯子般铺向山脚。 “嗒嗒”几声,是马蹄踩在溪中石头上的声音。 “欷律律——”马长嘶,在山脚下驻留。 “狄青,各位统领,不用送了。出了这谷口,就有大路直通中原了。”丁宁勒马,对各位送行的将领含笑道。未央郡主坐在他的身前,亦笑道:“各位已送出了一百多里,也够尽心的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 她的目光落在送行的狄青的脸上,但是很快又毫无留恋地移开了。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在漫天风雪里,她是要永远地离去了…… 这一场少年时深切的爱恋,也就此永远地埋葬在了边关的风雪里。 “狄青,我走后,边关大事全交给你了。独立支持北疆,你担子不轻啊。”丁宁低声嘱咐,“好好干。” 狄青亦缓缓道:“但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丁宁一笑,拨转了马头,向山口奔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已留下了风沙的痕迹,不复昔日单薄寡淡的贵族气息。 这段边塞的生活,将会永远烙在他的心上。他走时,仍和来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带走了一个他本来认为永远也不会接受的人。 二年前,当他从京都只身出塞驻边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宁可为国战死沙场,也不愿活生生的把一生关进樊笼!可如今,他还是回去了,他向着那个牢笼低下了头,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如果他不走,也许他也会成为象狄青一样的一代名将。 众人缓缓策马过去时,已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地上的积雪之中,只留下了二行深深的马蹄印。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 狄青却仍留守在了玉门关,二年后调驻南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战役,让这个名字威震边陲。一千年之后,翻开《宋史》,赫然有一篇《狄青传》! 千古名将,有多少赫赫战功,有多少恩怨荣辱;大江东去,大浪并没有淘去这个名字。可是,在汗青上这个名字的背后,又有多少的不为人知的血泪? 没有人知道,在这史书中,本来也会有另一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一代名将的生平历史中,曾经有一个红颜的故事,在这金戈铁马的壮烈中,本该有另一曲凄艳的挽歌…… 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飞鸿雪泥,了无踪迹,一切已默默无闻地散失于历史的飓风中。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夕颜 更新时间200376 22:47:00字数:25891 一、 “还是不行……”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刚刚抬起一些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砸到阴湿的地面上。痛苦的呻吟在咽喉里徘徊了一下,还是被惊人的自制力逼了回去。 他就只好那样地躺在森林中,看着头顶茂密的枝叶和一点一点露出来的蔚蓝的天空—— 都已经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吧?四肢怎么还是断了似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个丫头,出手还真是毫不留情哪——几乎是出尽了全力在和自己拼命!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奉令来追杀她的吗?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交情了,对自己还是那样的冷淡和戒备,真是可怕的一个人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组织无情的训练,已经让那个丫头连血都变冷了吗? 八年前的她,绝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大家,都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呢? 眼前有细微的金色的光点在游移不定,伴随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那是由于激战中重伤的头部和颈部引起的。温热的液体一直不停细细渗着,沿衣领往下淌。 是颈动脉被划伤了……幸亏闪避的及时,要不然会连整个血管都会被一剑削断! 舞风双剑……好厉害的舞风双剑! 他记起了在自己全力才堪堪闪过那回旋而至的六剑时,朱雀的手肘已经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到了自己的胸口,发出喀喇一声断裂的脆响——然后,自己就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如枯叶般地被远远地震了开去,颈中的血洒了一路。一刹间,他几乎失去知觉。 “玄武……”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刚下了重手的朱雀一刹间有些许的犹豫——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的眼光也变的有些温和, 但是,只是一刹那,她又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开始了向林外的逃亡,将这个昔日的同伴遗留在这个密林里——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在天黑前冲出去的话,她必然会如同落叶一般地在这雨林里腐烂。 于是,她选择了立即逃亡——虽然她知道,地上那个人颈部的伤如果不及时包扎的话、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她却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了。 那个被击倒的人静静地仰天躺在树林里,看着头顶斑驳变幻的光。 血不停地从伤口里汩汩渗出来,从颈部顺着领口和发丝渐渐地洇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以这样的伤势,回去大约也已经可以和老大交代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不曾出尽全力拦截朱雀的事情、会不会被风蓝一眼看穿……但是,即使是看穿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吧?何况,兄弟们都看得出,老大绝对不是真的想对朱雀格杀勿论。 - 身体还是不能动——然而,血也还是没有停。他躺在那里,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土地一分一分被血濡染,想抬起手捂住伤口,却连动一动手指头都作不到。 也许,在肢体恢复知觉的时候,体内的血也该流光了吧? 他忽地冷笑起来:无所谓,其实真的是无所谓——在八年前,自己的命就是该完结了。 和老大一起,他们四个人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就是捡回来的了……在那个新时代开辟的第一年,他们就是该死的人了。他们是注定无法看到自己为之战斗、流血的新的时代的…… 义军有多少战士倒在了自己亲手开辟的时代里呢? 为了反抗外族几百年来的暴政,为了将鞑掳从中原驱逐出去,他们曾不顾一切地揭竿而起、投入战争;为了能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惜献上自己的生命……那是多么纯真的年纪—— 曾一心以为,只要赶走了蒙古人,在亲手开创的新时代里所有的梦想都能够得以实现;均田免赋、万民平等的一天就会到来,不会再有流血,也不会再有战争……那么,他们就是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是毫无怨言! 于是,才十几岁的他们和许许多多义军兄弟一起浴血战斗,从一个州转战到另一个州。 当时还是二十不到的风蓝,曾经满怀希望地问过江南义军的最高首领方国珍:“将军,不出十年就可以把蒙古人赶走了吧?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不让穷人吃苦呢?” 方将军笑着,回答这位少年战士:“是啊,如今我们义军和朱元璋的部队联合后,恐怕不用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就可以把鞑子赶出中原了!所以,大家都要努力战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风蓝低下头握紧了剑,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光辉—— 那样子的光辉,此后就再也没有在老大脸上出现过! 将军的话没有错,果然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起义联军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神州,鞑子步步溃败,已然没有还手之力。然而…… 当腥风血雨呼啸而过,当战云终于散去,当蒙古铁骑终于被逐出关外后,等待沥血归来的战士们的又是什么呢?! ——居然是猝及不防的背叛、无情的杀戮、残酷的镇压! 为了独占胜利的成果,登上权力的顶峰,“友军”的首领朱元璋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内战,将矛头指向昔日盟友,屠刀开始落到另外一些义军领袖如陈友谅、方国珍和张士诚等人的头上! 看着部队被昔日并肩战斗的“友军”所包围,看着一个又一个在和蒙古人血战后幸存的同伴倒在同胞的刀下,曾经纯洁无暇的理想和梦被残酷地践踏成了碎片。 后来的几年,形势越来越严峻:江南义军全军覆没,方将军被俘后下落不明,队伍完全解散了,他们几个人转而投入了张士诚的部队,继续战斗。他们心里满怀着仇恨——然而这种仇恨已然不再是对着异族,刀尖指向的是昔日的盟友、自己的同胞! 终于在那一天,在看到收留、照顾他们的那一户人家被官府满门抄斩时,仇恨终于彻底地淹没了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少年战士! 公元一三六八年,朱元璋即位,改国号为“明”,是为明太祖。 然而——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朝代,难道就是他们不顾生死地奋战所换取来的吗? 那一座巍峨的帝都下,奠基的累累白骨里不仅有着异族鞑子,更多的却是含恨死去的同胞!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时代的开创,在他们这些义军的幸存者看来,却只是一个充满了背叛、龌龊、阴暗的黑夜开始!只是另一个和元朝一样的噩梦的开始—— 所以,他们这些战士将继续在黑夜中而奔驰、战斗,不择一切手段地和那个政权为敌。 组织起义军里残留的战友,以风蓝为老大,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暗杀组织“惊蛰”成立了——以朝廷里的高官为目标,不停地暗杀那些被称为“国之柱石”的元老功臣——也就是以前所谓“友军”的领袖、那些手上沾满义军战士鲜血的家伙! 虽然朝廷几次发动了追剿,但是在老大的带领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击退了进攻,并且趁着天下局势没有完全安定,以括苍山的密林为基地,成功地在短短几年内扩大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惊蛰组织,已经是黑道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了。 ——这种在黑暗里奔驰的岁月有多久了呢?明朝开国也不过7年吧?但是,黑暗的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十年……那仿佛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作为惊蛰的四大杀手,自己手上的血垢也已经很厚了吧? 很幸庆地,他还活着——然而,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阳光渐渐改变了角度,穿过树林直接照到了他的脸上—— 已经是快接近中午了……朱雀那丫头,已经是在几百里以外了吧?即使是老大,也无法再追上逃亡的她了……出了这个密林,就有大道直通最近的泉州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惊蛰的要员离开组织,而且离开的又是四大杀手之一的朱雀……难怪连一向冷漠沉静的老大都为之震惊了—— 回忆起那一瞬间风蓝的表情,他总觉得以往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 让朱雀走脱,是不是真的是正确的呢? 然,她是完全和他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义军战士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这个惊蛰里唯一的女性,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黑夜的,她本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奔走在黑夜里的。 八年前的她,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也不应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离开是达成她今后幸福的途径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挡她的路呢? 对于这个丫头,组织里几乎每一个元老,都是欠着她无法偿还的债务吧?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己先来还清这笔债…… 二、 血的腥味让他有些想呕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腥的让人想呕而已…… 呼吸渐渐地有些困难起来,太阳的光晕在他眼中慢慢地开始模糊、变大…… 他忽然有些惊恐地发觉:血,恐怕已经是流得太多了! ——在这个时候,他全身仍然有些麻痹。其实,就算是恢复了知觉,以他现在的体力,也绝对无法返回密林最深处的总坛了。 一片落叶轻轻地掉在他冰冷下去的脸上——很快,他就要象这片枯叶一样地默默在这个密林里腐烂了吧?燃烧的战火,猎猎的风云……到了最后,还是只留下白骨和黄土而已。 嘿嘿,没想到,他居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放那个丫头走脱! 眼前渐渐黑了下来,而耳边却响起了遥远的厮杀、呼号声,一一清晰如当日……那对于他们来说黑暗开始的那一天…… 看见了大批的敌军包围了困顿不堪的己方,看见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倒下去,眼里含着泪,嘴里咬出了血,在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后,队长搀扶着他艰难地前行,身边的几个兄弟都也已经是血流满身。 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隐约地响起来了——几个伤兵都是惨白着脸,看着对方—— 死。所有的人从对方的眼神里,都读到了这个字。青龙甚至已经把长枪倒转,抵住了下颔—— 唯一例外的是队长。虽然到了穷途末路,风蓝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战火。 “你们扶着他快点走,这里我来对付。”他放开了垂危的玄武,伸手抽出了腰畔的长剑。 漆黑的发丝拂过他燃烧的双眸。 “队、队长……”他无意识地低低唤着,“不要管……我们了……逃、快逃啊……”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如果队长不走的话,最后只怕会是所有人一起送命在这里吧? “说什么胡话!快走!”风蓝没有回头,拔剑挡在路中央,对身后的几个战士严厉地叱道,“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家伙,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长剑握在他还在流着血的手里,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脊,一滴滴从剑尖滴落到大路的土壤里。 风蓝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队长、队长……”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地上那个濒死的人的喉咙里传出,几只在伤口附近舐血的小兽惊惶地跳了开去,恋恋不舍地在一边试探地看着这个居然还能发声的庞然大物。 队长…… 这个称呼如今居然已显得那么遥远——正如每个人都舍弃了原来的本名一样,自从“惊蛰”创立以来,这个叫法已经被风蓝严厉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称谓:老大。 惊蛰组织的老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人物。朝廷的钦命要犯——风蓝。 当看见组织里的同伴因为小小的失误,却遭到极端严厉的处罚;当风蓝下达要将所有暗杀对象身边的家人杀尽,无论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的命令——他几乎都怀疑眼前这个无情的老大,和当年那样用最后一滴热血维护同伴的那个队长,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才只不过过去八年的时间吧?大家居然都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如今,就算是自己,假如触犯了组织的规矩,老大一定也会无情地亲手处决。 除了朱雀,在风蓝看来,任何人在必要时都是可以牺牲的吧? 然而,朱雀竟然是首先叛离组织的一个!她居然是第一个违抗老大的命令、并以实际行动和老大对立的组织成员……那个才二十不到、几乎还是个丫头的家伙! 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丫头! 他想象着老大此刻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老大还能有痛苦的感觉,那么朱雀的叛离将会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利剑了吧? 真是讽刺啊……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丫头如今是如愿以偿地逃脱了——能摆脱青龙、白虎和自己的联袂追杀、逃出这片死亡森林,这几乎是连老大都不可能做到的吧?然而,她竟真的逃出去了。 也许前面的那两个人,也一样没有真正出全力截击她;或者是故意地受点伤,此时、正和自己一样躺在密林的某一处看天空吧? 意识渐渐模糊的他还是忍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可惜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冰冷僵硬的感觉……仿佛是巨大的裹尸布死死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又一片落叶飘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半张的嘴里,他努力好几次想把它吐出去,然而面部肌肉也已然开始无力,尝试了几次,落叶反而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向着口腔里滑落。 “哈,这样的死相可是相当难看的哪……玄武。”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还微微带着调侃的笑意。 脸部僵硬的肌肉无法表达他此时内心的错愕和震惊,然而所有的表情完全在他黯淡的双眸中传递了出来,他的眼睛霍然睁开——这、这个声音!居然、居然是…… “如果让你这样子死掉,连我这个同僚都会觉得很没面子啊。”声音已经近在耳畔,同时,有人正在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有熟悉的淡淡花的味道…… 是她?是她! 震惊、焦急、狂喜……无数种感情一瞬掠过心头,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垂死的人居然怒吼出声—— “他妈的,你回来干什么!!!” “喂喂……生气对伤口可不好啊。”那个声音依然带着微微的调侃,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敷上了颈部流血的地方,手法娴熟地止血,然后撕裂衣襟为他包扎。咬断最后长出来的一截布条后,身侧那个人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居然真的还带着笑意。 该死!怎么她会去而复返!难道真的不要命了吗? 都快三个时辰了,他还以为她早已远在几百里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扎、吃药,休息——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缓过气来。 “不要命了吗,丫头!”第一句话就是就是劈头盖脸的斥问,带着十二分的怒气。用尽全力地一把推开身边绯色衣服的少女,连眼睛都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变蓝了。 阳光已经是西斜的角度,整个密林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气氛。 来不及了,绝对是来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绝对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们几个人没有抓朱雀回总坛的话,势必将惊动老大的直接出面干预。 ——如果风蓝亲自来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话……! “快逃!”他有些颤抖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想挣扎着站起来。 “你看,夕颜开了呢……”陡然间,他听见身边的女杀手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用力忍着痛扭头,居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树下,看着树下盛开的一丛纤细美丽的花,伸手摘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朵别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分外的醒目。 ——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颔的巨大的疤痕。 “快走!你疯了吗?被老大抓到的话,你真的会没命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几乎是愤怒了——自己不顾性命地帮她走脱,而她居然是这样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没用了……夕颜开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脸上。 夕颜,是一种在傍晚时分才开的花,绯红色的花瓣就象天边淡薄的血色晚霞。 明明知道如果回来就再也没机会逃离,她居然还是回来吗?只是为了他不确定的危机,而冒着必死的风险吗?刚刚为了逃离而对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会再次地回到这死亡的森林里来! 不愧是姓萧人家的后代啊……他在心里喃喃叹息。 忽然之间,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喉头,他以刀拄地,缓缓站了起来,对她开口:“就算是傍晚了也来得及——你快走吧……我替你拦住老大。” 花树下的那个人终于悚然动容,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拦住老大?玄武是疯了吗?风蓝,是任何人可以拦得住的吗?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总坛去吧,也给老大省点力气。”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现在绯衣少女的嘴角,她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同僚,转身向着密林最深处。 “说……说什么胡话!你想找死?”他厉声叱着,将她推开,“二十岁都还没到的丫头,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脱口而出的话刚说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么、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地在模仿老大当年的口吻了呢?同样的话,当年老大对他也说过吧?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是老大还是他,他们都是拼死地在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部分阅读 保护什么吧? 他刚想笑,那热辣辣的东西忽然从喉头冲了出来! ——血!脏腑中的血!! 所有的意识忽然一刹间都变成了空白。最后留在他眼帘里的,只是那木槿树下那一丛刚刚绽开的夕颜。象血一样的夕颜。 在渐渐开始拉远的意识中,居然开始回荡起一首童谣——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满天飞~ “……………” 缥缈得宛如远处高楼上的歌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跟着,轻轻地和着那梦里的童谣。 “唱吧……请、请不要停下来……” - “什么飞?鸟儿飞……” 夜色已经渐渐地开始降临了,整个森林罩着一层淡淡的薄暮,只有那一丛夕颜在暮色中还是血一样地醒目。而朱雀就坐在树下,反复地、轻轻地唱着儿时古老的歌谣。 玄武静静地在她身侧昏迷,惨白的脸上居然有微微的笑意。想起之前一样故意在她剑下流血,而放自己走脱的青龙和白虎,她脸上忽然有哭和笑两种交织的表情! 八年了……曾以为他们是全都忘了那一天的事情了,然而,他却居然还记得这首童谣!他们四个人、和自己一样都不曾片刻忘记过这首歌谣吧?虽然八年里的血和汗,已经足够汇集成一条深而宽的河川,把他们所有人和昔日完全隔了开来……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垂髫幼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猎户家的孩子。 而风蓝他们,也绝对不是现在的杀手。 从十一岁到如今的十九岁:八年。好长的岁月啊……黑暗中奔驰的岁月——然而,为什么前方连一点点预示着出口的亮光都没有呢? “……鸟儿鸟儿怎么飞?展开翅膀漫天飞……”昔日唱着这首童谣的孩子,手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难道,杀人、或被杀,就是她以后一生的命运吗? 从十一岁那一天开始的血色的人生,难道真的要延续到永远吗? 微微的夜风吹来,有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在玄武黑色的衣服和惨白的脸上。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花吧? 轻轻叹息着,她伸手去拂玄武脸上的残花,嘴里依然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曲子。 忽然间,她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有谁、有谁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居然在她完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制住了她背后的全部空门! 冷冷的剑锋紧贴着她后颈,白皙的皮肤因为剑芒的寒气而微微起了疙瘩。 “老大?”她轻轻问,语调里有一丝颤抖。 “不要停,继续唱。”身后那个声音冷漠地吩咐,同时一件东西“啪”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给他吃这个!” 及时的药物使垂死的人有了转机,听着玄武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喜悦——颈后那寒气逼人利剑,对于她来说似乎完全没有一丝的压迫力。 “为什么不走?”后面那个人问。 “如果我不回来,玄武就会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死在你教给我的舞风双剑下。” “就是为了他你才在这里等死吗?” “如果换了他是你,也一样。” “……” 不知是不是因为震动,后面那个人的呼吸一刹间有些紊乱。 “跟我回总坛去。”颈后的寒意忽然消失,风蓝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 朱雀怔住了,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老大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回去,就不再追究任何责任吗?没有完成任务,当面违抗他的命令,甚至为了脱离,还杀伤了组织里的重要人员……作为组织里的老人,她完全知道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致命! 风蓝居然说,如果她肯回去,一切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徇私? ——以前连组织里的人犯一个小小失误、都会严惩不贷的铁面无情的老大! 她唇角漾出了一个苦笑——说到底,还是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是因为她死去的双亲、还有脸上这道恐怖的刀疤吧? ——八年以来,所有人都是破格对待她这个孤女的,连风蓝都一样! 暮色萦绕着风蓝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回过头去,只看见他一身深蓝色的大氅和漆黑、一丝不乱束起的头发。那一丛夕颜在暗色的森林里更加的醒目,一朵一朵,宛如一处一处四溅开的鲜血! 八年前那扑天盖地而来的鲜血…… 伴随着血腥味的,还有那一首古老的童谣—— “……鸟儿飞。鸟儿鸟儿怎么飞?……” 稚嫩的童声,歌谣如银铃般地在记忆里回响起来。 三、 “小颜,别光顾着唱歌!快把药端去给里屋的哥哥!”随着慈爱的声音,父亲的大手抚上了她扎着朝天椒小辫的脑袋,同时,母亲从药壶里倒出了浓浓的草药汁,笑吟吟地递过来。 “恩!”她顺从地捧着一大海碗的药汁,一颠一颠地向里屋跑了过去。 “别走太快,小心药泼出去!”母亲擦着额头的汗,叮嘱。 “哥哥、哥哥!喝药!”喘着气,踮起脚把药碗放到木桌上,小女孩雪白的脸泛着红晕。 听到她的嚷嚷,本来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忽然之间仿佛有微风流荡起来。或坐或躺的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孩子,然后,其中一个的脸上泛起了笑意,微微俯下身来:“辛苦了呢,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小女孩摇着朝天的小辫子,指着窗外院子里一丛绯红色的花,骄傲地仰头说。 “嗯,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旁边另一个坐着的哥哥也微笑着,拿起了桌上的海碗,喂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喝了下去。 受到这样的夸奖,小女孩捂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 “喝完了药就走吧。二弟,你背着四弟。”忽然间,那个一直站在窗口向外望的蓝衣少年回过头来,吩咐其他几个,“这地方不能呆久,恐怕官府马上会查到这里。” 看着床上的伤员,大家迟疑了一下,才默默点了点头,开始收拾东西,连那个重伤在身的人也吃力地挣扎起身。 “呜哇!”陡然间,小女孩扁了扁嘴哭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窗前那个刚回身欲走的蓝衣少年,对外屋的父母大嚷起来,“爹爹,娘,哥哥们要走了!爹爹快来,别让哥哥走掉啊!” “大家快走,不要带累这里的人。”蓝衣少年一边催促其他人,一边低下头,用力地掰开小孩拉住衣襟的手——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岁孩子的手劲居然那么大,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无论怎么都不放开。如果再用力一点,只怕会伤到她的指骨了吧? “嘶——”一声裂帛,衣襟被他反手对半撕开! 蓝衣少年决然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拿着半片衣襟发呆的小孩,目光闪了一下,似乎出现了略微的动摇,但依然回头率先向后门走去。 “几位太看不起咱姓萧的了吧?”陡然间,一位彪形大汉手拿猎叉拦在了门口,目光凛凛地看着一行几个人,“在那个小兄弟的伤没好之前,一个都不准走!” “萧大叔,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只是怕……”蓝衣少年解释,忽然低头看见衣襟又再一次被拉住。一接触到那样无邪的眼睛,他的语声就此停顿。 “怕连累我们吗?”猎户嘿嘿一笑,猎叉用力在地上顿了一顿,“你们去方圆十里打听一下,咱萧铁是怕事的主吗?我当日有胆子收留你们几个,就不怕杀头抄家!” “是啊,几位小兄弟,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萧陈氏也匆匆从外屋里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药壶,“咱石梁村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府一时间也未必就能过来呢。” 一家人都固执地看着几位少年,连那个小孩子也是死死地拉住了那个蓝衣少年,大声地哭泣——这一次她学乖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撕裂衣襟走掉。 他从胸臆里发出一声长叹,颓然松开了剑,蹲下身去凝视着孩子的眼睛,迟疑地伸出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也许他手心的老茧磨痒了她,那个孩子忽然噗哧一声笑起来了,用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哥哥答应留下来了?”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孩子明亮的眼睛。 ——其实,对他们这一群满身血腥的少年兵来说,又何尝不留恋这样的纯净眼眸? “哥哥,哥哥!快看,夕颜开了呢!” 夕阳下,小孩子拉着身边的英俊少年叫了起来,指着庭院里那一丛花儿。暮色里,那绯红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花是美丽的,然而,这样美丽的花、映在少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一朵一朵都化成了大滩的鲜血! 那些、那些血,都是死于同胞屠刀下的同伴的!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 然而,在战争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住少年双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童谣声,银铃一般地在风中摇响。他诧然回过神,看着站长院子里摇头晃脑唱歌的孩子—— 他想起来,在被追兵所迫负伤逃到这个偏僻山村里,在半昏迷中,耳边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样的歌声吧?那几乎是在梦里的童谣…… “哥哥,摘花给我!”那个叫夕颜的小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脚,去够那朵最红的花儿。 一朵花被轻轻插在了女孩朝天小辫上,少年低下头来,微微对着十岁的孩子笑了——他的笑容,宛如乌云密布的苍穹中忽然破云而出的阳光,异常的耀眼夺目。 “风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呢……”这个小孩子似乎有超出大人的敏锐感觉,看着少年亮起来的眼睛,赞叹地说,“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夕颜花旁,蓝衣少年微微微微地笑着,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的笑容…… 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们这些在军队和战乱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兵,也一样可以远离硝烟杀戮吧? 四、 “队长,快看!村里起火了!!” 伤好以后,在后山温习武艺,白虎忽然看着山下叫了起来。四个人大惊,一齐回首,果然看见那个小山村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那个烟飘来的地方,居然还是那个他们最熟悉的小院! “快走!”风蓝想也不想,飞速下山,其他人连忙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猎户从他们身边走过,带着躲避什么的仓惶神情,纷纷摇头叹息—— “太惨了……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那些官兵还是人吗?” “唉,也怪萧铁那家伙惹事——怎么说,窝藏叛军是杀头的罪啊!” “其实,我听说那些人原来都是方将军的部下——以前还是和当今皇上一起起兵的吧?怎么鞑子被赶走了,就成了叛党了呢?” “唉……怎么知道啊!反正朝廷是这么下的旨意。” “嘿嘿,姓萧的确都是够有种的!当家的和他老婆不说,就连那个十岁的小孩子都不曾说半句求饶的话哪……” “还是被一刀砍死了干脆!那么小的孩子,能受多少零碎折磨?” 几个人都疯了一样地向山下奔去。奔跑中,风蓝的手扣紧了腰畔的剑,双眸中有火光猎猎燃起——那是他多日以来从未流露过的杀意! 那个孩子、那个夕颜花旁的孩子! 血一样的夕颜。 虽然没有到傍晚开花的时间,庭院里那丛夕颜上却到处都是绽放的血花——那是飞溅的人的血和肉。木槿树上吊着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上面到处都是乱刀的痕迹,腹腔和胸腔全部被剖开。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红了树下那一丛夕颜。 “小家伙,这是第一遍:那四个叛军士兵藏在哪里?”看着半空中拼命挣扎的小小躯体,带领那一小队士兵的尉官冷笑着扬起手中的马刀—— 上面一滴滴淌落的,全是这个孩子双亲的血。 “不告诉你!”不会说谎的孩子睁大着秀丽的眼睛,带着哭腔恨恨地回答。 “唰!”一刀毫不留情地砍在孩子的左肩上!孩子嘶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棕绳吱呀吱呀的绞紧,勒入了肉里,让肌肤变成了深紫色。 “小家伙,你娘挨了十七刀,你爹挨了二十一刀才断气——嘿嘿,我倒想看看你能挨多少?”马脸的尉官涩声笑着,反过手用刀背狠狠抽打着,问一遍、砍一刀,“好,第二遍——说,那些叛军藏在哪里?” 因为剧烈的痛苦,孩子的小脸扭曲得厉害,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半天才不成句地挣扎:“不……就不…告诉……就是不……” “小家伙,再不说,可是和你爹妈一样的下场哦!”刀锋一点点地顺着孩子幼嫩的皮肤割了下去,在女孩的哭号声中,由额头划至下颌,血登时覆住了小孩的半张脸。 孩子吓得呆了,一刹那连哭声都停顿。 “啧啧,你说有多可惜——本来是一个美人胚子呢!”马刀再一次缓缓举了起来,刀尖上的血珠泛着冷冷的腥光,“快说,那几个人在哪里?不说的话,你的脸就会被划得乱七八糟哦!小妹妹。” “嘻嘻。”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尉官,血流披面的小孩子忽然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流着血的脸孔,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盯着他的眼睛却是如同恶魔一般! “妈的,小鬼你再笑笑看?!”被看的心里有些发毛,滴着血的马刀再一次举起—— “风蓝哥哥……”小孩轻轻地笑着,用右边那只没有被血糊住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后,仿佛是轻轻地对谁叮嘱,“风蓝哥哥,要杀了这个人哦!” 呼号声零落地在身后响起,尉官大骇回头——不知何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他十多个属下!他带来的一队朝廷精兵,居然就在片刻之间全部倒下了! 四个身影闪电般地掠进院子,在一片血雨中站到了敌人的尸体上! 然而居中的那个蓝衫少年的剑却还在鞘中。他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用黑到发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眸中仿佛有烈焰在燃烧——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眼神! “小颜,看好了。”风蓝的长剑平平举起,忽然闪电般地从剑鞘的两端反手抽出了双剑!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舞风双剑——说实话,那时候的她根本没看清楚风蓝的出手,只看见那回旋而出的六剑如来自炼狱的雷霆一般耀目,在剑光和蓝影中,有血色如烟火一般盛开…… 先是双手,而后是双脚,就从烟火中飞了出来。 最后,双剑相交成十字,轻轻一划,左右颈动脉中的血如同喷泉一般地冒出。那个转眼间就被削得小了一圈的尉官、就如木桩一般地倒在了那棵木槿树下。 而且,在血流尽之前,这个没有四肢的人还不会死…… “嘻嘻……”树上吊着的孩子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血迹下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真好!” 剑光再次一闪,满身是血的孩子跌进了少年的怀中—— “小颜…小颜!”他的声音居然带了微微的哽咽,一任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蓝衫。 在另一边,玄武他们动手开始解下树上挂的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一对曾经容留、照顾他们的猎户夫妻已经惨死,尸体流出体外的内脏粘住了他的衣服,死去人的双眼始终不曾闭上…… 不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如父母一般地关怀照顾着几个少年。 这三个经历过上百次战役的少年兵忽然间失声痛哭。 那个孩子却一直一直地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的笑容却是冷冷而空洞的——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容。而从此以后的十几年里,她就一直只会这样地笑了…… 在收拾尸体残骸的时候,风蓝轻轻抬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不要看,小颜。” 然而她没有闭上眼睛,还是倔强的睁着——他能感觉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粗砺的手心里闪动,忽闪忽闪的,伴随着濡湿的泪水。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陡然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哼起了这首童谣,轻轻地、轻轻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那也是“夕颜”最后一次唱这首童谣。没人知道,那一天,正是她的十一岁生日。 作为“萧夕颜”的人生,也只是延续到她十一岁的生日为止——那一天,对于她和其他几个人来说,都是黑夜开始的一天,是地狱之门徐徐在眼前打开的一天…… 此后,就完全是在黑暗中奔走的人生了。 从满十八岁开始,她正式地成为组织的一员,不停地奔走于各处,按照老大的命令,把剑刺入一个个朝廷显贵要员的咽喉,成为令天下闻声变色的“朱雀”——在满地的鲜血中,她依然是笑着的,笑得冷漠而空洞。 还记得在烈火中燃烧的家园,还记得树上挂着的双亲的尸体,然而,八年来血与汗汇集成的河川是那样的深而广,站在河这一边的“朱雀”已经看不清楚那一边隔岸的过去岁月,看不清楚风蓝、青龙、白虎和玄武几个人过去曾经微笑过的脸。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绽放着血花的夕颜树,一朵一朵,宛如萦绕的怨灵。 ……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丛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 “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 …… 暮色中,一样的木槿树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上那长长的刀疤——那自额角起一直划到下颔的丑陋的伤痕。 什么都改变了——过去的血色淡漠了,眼前的黑暗浓重了,所有人的血冰冷下去了…… 然而,唯一从来不曾改变的,就是脸上的伤痕。 让她永远记住人生如水晶片片破碎的那一天! 五、 绯红色的花瓣,零落地掉在深蓝色的大氅上。 每掉一片,他的心居然就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曾经看着地狱都面不改色,但这一丛的野生夕颜,居然象针一样地一直刺到了内心最深处。 回忆居然一直追溯到了那样的日子——他还会微笑的日子…… “哥哥,摘花给我!” “风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 “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 “回总坛去,一切就当做没有发生。”夕颜花下,蓝衣的首领再一次低声重复,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微的星光,顿了顿,“我也不会再派你去执行你不愿意执行的任务。” 他……是在妥协和让步么? “绝不!”然而,朱雀的声音依然如同碎冰一般在夜风中响起。她回头,站起身看着花树下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死≈8226;也≈8226;不。” 她当然知道,叛离组织的人,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通向地狱的路! 然而,她却头也不回。离开八年来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一直抚养她、保护她、教给她一切的人。在所有成员面前,对老大说出“我要离开惊蛰”六个字,看着人人敬畏的老大,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在她掉头走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啪”地一声轻响,似乎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片片破碎了…… 风蓝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地落在这个铁了心叛离的下属身上。 他当然知道,从说出“要离开”这三个字起,一切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的意志,从来都是不可改变和动摇的——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他竟可笑到要几次说出那么软弱的挽留的话。 “好,那么按规矩来,”仿佛内心出现的缺口瞬间被修补完毕,他也淡然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长剑缓缓地从大氅中举起,剑柄上的金属闪着冷冷的光,“朱雀,你已经打倒了组织里其他三大杀手,如今,只要再打倒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的手平举,托着剑的两端,如渊停岳峙—— 她知道,在他拔出剑的那一瞬,整个密林将被剑光照亮! “嘻嘻。”忽然间,朱雀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水一般清澈冰冷的光。看着熟悉的起手式,仿佛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掩嘴吃吃地笑了,“开什么玩笑?我的武功全部都是你教的,论身手、论经验,我怎么可能打倒你呢?这不是白费劲吗?” “不打倒我、从我尸体上踩过去,你就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风蓝也是不惊轻尘地一字一字说着,双臂一震,大氅从肩头滑落——掉在落满血色残花的地面上。双手交互握着剑柄,深蓝色劲装的惊蛰缔造者如同山一般地拦在她前方的路上。 “唉…真是伤脑筋。”朱雀叹息着摇头,也缓缓从袖中抽出了双剑——但是,她抽出剑后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反手用剑脊照了照自己的脸。 雪亮的剑身反射着林中淡淡的星光,在她的侧脸上浮动不定,同时,也映着她脸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疤。 这道疤……风蓝的瞳孔忽然略微收缩了一下。 在他微微分神的一瞬间,两道剑光陡然在暗夜中亮起!如闪电划过长空,十字形相交的光芒如雷霆般剪向咽喉! “叮!”轻轻一声脆响。 花下的男子身形丝毫不动,但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片刻不迟地左右架住了已到咽喉边的利刃,只是一招便已然将对方的攻势压住。 他没有说话,看着眼前的女孩,黑到发蓝的双瞳里隐约有痛彻心肺的表情。 “唉,说过了是白费劲嘛!不和你打了。”仿佛是娇嗔般地,在以命相拼的时候,她竟毫不在乎地放下了剑,入鞘,然后就大大方方地回过身去走开,后背上所有的空门完全不设防地大开着。 “唰——!”忽然间,利刃划破了空气! 她猛然一个踉跄,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前冲出了三、四步,死去般地匍匐在地上。后背上一片血红,一剑从左肩斜劈到腰际! “不要以为这样撒娇我就不会杀你。”身后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来,靴子踏过枯萎的花草,在她背后几步开外停了下来:“拿剑!给我站起来!” 由于巨痛,她嘶嘶地轻声吸着气,双臂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很快弥漫开来。 “就是不、不起来!就是、就是不……”她屈膝半跪在地上,咬着牙,居然还是有些赌气地顶撞。 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毫不迟疑地举起。 “嘻嘻……你是不是也想数数看,我能挨多少剑才断气?”忽然间,朱雀回过头,看着风蓝微微地笑起来——那样天真无邪、却是冷冷空洞的笑容!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即使是惊蛰的创始人,也无法掩饰一刹间脸上痛苦的抽搐。 “爹爹,娘亲!你们看,风蓝哥哥要杀我呢……”看着他背后那丛夕颜,她忽然仿佛是对树上的什么人轻声抱怨娇嗔,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了起来。 遥远的回忆忽然间笼罩了他。 烈火。鲜血。尸体。屠杀。逃亡。 梦里的童谣。血一样的夕颜。 仿佛是受了催眠般,剑从他手上垂了下去。他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树野木槿。满树的鲜血。树下的繁花。血肉模糊的尸体……树上吊着的孩子在鲜血中笑着,轻轻叮嘱他—— “……要杀了这个人哦,风蓝哥哥!” ——肩头上蓦然有尖锐的刺痛! “嘻嘻……终于刺中你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歌唱一般的笑声。他猛然回头,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了那把深深扎入他肩头的利剑,而另一把正闪电般地划向他的咽喉。 “噗。”剑刃割入了肌肉。 银铃般的笑声嘎然而止。朱雀雪白的脸上有僵硬震惊的表情—— 风蓝右手上的剑已经被扔到了地下,修长的手指流着血,然而却是纹丝不动地空手握住了那把划向喉头的剑。而他左手上的剑,已割破了她颈部的皮肤,就冷冷地停在了那里。 朱雀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有错愕僵硬的表情,笑容在嘴角冻结——她看见了!居然有幽幽的火光从对面那个人眼眸深处燃起,如炼狱里燃烧的烈火……他的眼神变了! “喀嚓。”轻轻的脆响。风蓝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右手中的剑居然被一寸寸地捏得粉碎! ——那还是在她满十五岁时候,几位哥哥送给她的礼物。 一个耳光用力地打在她脸上! “你怎么敢这样!”流着血的手用力地扇在她脸上,痛彻心肺。他的血在她脸上纵横流淌,沿着那道疤痕缓缓流下。虽然完全击败了试图叛离的属下,然而那个蓝衣的首领反而仿佛崩溃般的暴怒起来,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对她吼—— “你怎么敢这样背叛我?怎么敢!从小时候起,我是怎样对待你!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我!” “为了那个狗官一家,你居然敢这样!” 她被打的踉跄后退,背心重重地靠在了那棵野木槿树上,撞得脚下的夕颜花纷纷扬扬落下。看着八年来第一次用如此语气和自己说话的风蓝,看着他眸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忽然有些畏缩,居然下意识的躲开了他的眼睛。 誓不低头。本来在去意萌生的刹那,她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动摇。 然而,此刻却因为他从未一见的震怒,她才明白:在那个人深不可测内心里,原来自己是有一些份量的。而她的离去引发了他的震怒,让她感到了畏缩。 风蓝哥哥……她在内心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这个遥远的名字。 “那户人家到底给了你什么?你竟然这样的袒护他们、不顾一切地和我做对!”风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因为狂怒,漆黑的眼睛中有隐隐的蓝光,他左手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扬起——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哥,住手!住手——!”耳边忽然有熟悉的急切的叫声,她的身体忽然被外力用力地带到了一边。在剑风呼啸而过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青龙与白虎。 青龙的长枪已经被刚才那一剑截为两段,白虎毫不犹豫拦在了自己身前。 刚才在和自己交手时,为了名正言顺地放自己走,他们两个就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如今虽然是二对一地面对着风蓝,却仍然显得有些狼狈。 六、 “大哥,绝对不能杀朱雀!绝对不许!” 听到那么强硬的话、居然从一向对自己敬畏服从的下属口中说出,风蓝目中精光一闪,脸上有冷笑的表情。然而,看着面前两个人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玄武,他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 如果真的要对朱雀格杀勿论的话,恐怕他们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阻挡吧?即使是他们三个人联手无法阻止,但如果朱雀死在自己手上、从此以后整个惊蛰组织势必会土崩瓦解吧?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她的叛离更加不愿意。 八年了。在这个孤女身上,每个人都投入了全部感情……也许,因为所有人都寂寞。 天知道他们几个杀手,是怎样带大这样一个小女孩的——看着她长大、学艺、自立、加入组织……曾以为大家一生都不会分离,将会在黑夜里一起走下去。玄武甚至曾经说过:只有在看着小颜的笑容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难道,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 然而,如今又若何? 亲眼看着长大的人背叛了自己,在她提出“我要走”的时候,那坚决的眼神、一如当年对拷问她的官兵回答“就是不说”一样——那是誓不低头的决定,毫无圆转的余地。 终于地,低低的话从风蓝的唇边吐出,飘散在深夜的森林中,宣告着最终的判决。 “十八岁以前,你如果要离开惊蛰,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组织的一员。”他抬头,看着在夜色中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继续道:“十八岁那年,我让你回到林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嫁人生子,平淡终老……但是,你自己选择了要留在组织里——既然,那个时候你没有走,如今你想离开,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朱雀带着血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是的,我知道。” 十八岁那年她为什么不走,他知道吗? “如果风蓝哥哥在这里,那么我也要在这里!” 哪怕前方是永远的黑暗,她也不会退缩半步!即使是炼狱、即使是与世隔绝,他在哪里,她也会在哪里!这种深埋的情愫,在童年时就已经种下了吧? 在他摘给她那一朵夕颜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小颜长大了,一定要嫁给风蓝哥哥……哪怕就一天也好呢!” 因为想跟得上他的步伐,因为想成为对他有帮助的人,因为想能和他并肩战斗,所以她才忍受着这样残酷的训练和刺鼻的血腥,所以她才断然拒绝了他将她送出密林、回归正常生活的要求。 然而,一年以后,当决定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种比爱情、友情和亲情更加强大的力量,让她最终选择了离去! “我本来想要你的命……朱雀,”风蓝略微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夜里,和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浸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开始凝结,“但是,既然大家都反对,那么就这样处理吧……” 流着血的手缓缓抬起,摊开,掌心中还印着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他冷冷看向她:“把你在这里得到的东西全部留下,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好!”直视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她一咬牙,干脆地回答。 金银。令牌。暗器袋子。随身带的应急药物。总坛的地图。他亲手写给她的武学小册子……还有很多女孩子才喜欢的零碎的小东西,是以前兄长们陆续送给她玩的。 在全部翻出了随身的东西后,想了想,她反手解下了头上的束发银环,长长的头发如水一样地流泻了下来。最后,她甚至俯身脱下了脚上的绣鞋,光着脚站到了潮湿的草地上。 “这身衣服没办法现在留下——等我出去买一件替换的后,会立即送回给你……”她静静地说。 然而面前的人都没有回头看她:“还有呢?” 还有?看着背过身去的高大人影,她忽然间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地,蓦然抬头! “我知道了——都还给你!!”在身边的青龙和白虎都没有明白过来之前,她闪电般地反手拔出了另一把尚未破碎的长剑、倒转了剑柄! “嚓!”剑光闪过,鲜血飞溅——左手拇指的筋络被一剑挑断! 筋络一断,终生无法再用剑。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呼——是这个!老大要收回的,居然是他曾经倾囊传授的舞风双剑?! 朱雀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拇指筋络一断,马上用牙齿咬住了剑身,将右手向剑锋上凑了过去! “够了。”忽然间,她的右手被人从空中握住——风蓝在电光火石之际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谁说我要的是这个?” 朱雀都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到底要她留下什么? 风蓝放开了手,缓缓摊开了另一只手。手心里,是一个高不盈寸的白瓷小瓶,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小楷:洗尘缘。 “啊?”一刹间,一直镇静的女子脸上终于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看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瓶,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背心一下子又靠上了夕颜树,挣出一个字来:“不!” “大哥!”旁边两个人同时再次惊呼,“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风蓝冷漠地回答,再次把药递到朱雀的面前,“这个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不是吗?她知道了太多组织里的秘密,怎么能够让她就这样离开!” 原来要她留下的是这个——是这八年来的所有回忆!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所有的欢乐、辛酸、痛苦和泪水……在她离开之前,他要把她八年来的所有都收回去! 仿佛怕冷似地、她缩了一下身子,尽力远离那个恐怖的白瓷小瓶—— 不要……绝对不要!她绝对不要被洗脑!!即使是毅然选择了离去,她也不愿意忘记所有的一切,忘记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这是她记忆中最最珍贵的部分,无论身在何方,她永远都不愿意忘记! “朱雀,既然你要脱离组织,这是最宽大的处理了,”风蓝的眼睛闪着冰一样的光芒,药瓶的塞子被轻轻打开,凑到她鼻下,声音轻如梦呓,“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不!绝对不要!”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嘶声大喊,想从那个人的控制范围下逃离。然而他用单手就制服了她,点了她的麻|岤,她无力地坐倒在那一丛夕颜里,恐惧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这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情……”风蓝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罕见的笑意,伸手,捏开了她的下颌,“苟生离,不若相忘于江湖——要离开的人是你,不是吗?” 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身边另外两位,希望能有人来阻止。然而,出乎意料地,青龙白虎居然都没有动,只是在一边看着她,目光哀戚而沉痛—— “的确,还不如长相忘……就当八年前我们就没有遇见过。” “只可惜,玄武没办法醒来见你最后一面……” ——放手、放手啊! 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忘!!宁死都不要忘记! 然而,不管她心里如何撕心裂肺地呐喊,那瓶冰凉的液体依然缓缓顺着她的咽喉流了下来。风蓝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带着言语无法描述的表情。 等到他放开手时,药水已经完全被灌入了朱雀的胃里。 “咯、咯……”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响声,尽了一切力气,却无法再把药吐出来!双手捂着咽喉,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八年了,她都是那样冰冷空洞地笑着的吧?泪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曾以为在看过那样的惨剧以后,无论什么样都无法再让她流出泪水。然而如今,在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落脸颊的时候,她才惊觉,世间居然还有能再次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眼睛的自己就永远无法记起眼前的人们了吗?所有的一切,就如雾一样永远散去不留任何痕迹吗? 所有的欢笑、泪水一一散去,只留下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惨白! “我不想、不想…忘记你们……青龙、白虎、玄武…还有,风蓝……哥哥……”在陷入药力挥发的恍惚前,她只能喃喃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却毫无办法控制胃里热流的沸腾。 “要离开的人是你!”风蓝平静地反驳,然而到了最后,语气也开始按捺不住地颤抖,“到底那个狗官给了你什么!你不仅违抗我的命令不杀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6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6部分阅读 他,居然还这样坚决地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 淡淡的微笑忽然又出现在朱雀苍白的脸上。 “刘大人…刘大人是个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渐渐开始恍惚的眼神里,忽然有清水一般美丽天真的波光——她有些奇怪地轻轻笑着,对着风蓝说:“那两个小孩子,都笑着,叫‘姐姐,姐姐…抱抱’!真可爱啊…… “而且、而且,他们院子里…有一丛丛的夕颜。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让血溅上去啊……”她喃喃说着,似笑非笑,“要不然,我和当年那些坏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笑的时候,她左脸上那条可怖的伤疤就跟着皱了起来,让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她的整张脸却泛出了奇异的柔光,仿佛是碧空的明月,没有一丝一毫这个行业内杀手所有的血腥味。 风蓝的声音仍然是冷漠的,但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悲怆的神色:“因为那丛花,你就这样放过了那狗官?——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正是他、帮着朱元璋屠杀了义军多少兄弟!” “我知道啊……”她喃喃叹息,“所以我去了,又回来了。” 仿佛想在昏迷前将内心深埋的话说个清楚,她强自支撑着,断断续续地开口:“风蓝哥哥…你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你……你知道外面百姓怎么说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是乱党、是该杀的叛贼! “上次,李尚书被我杀了后…来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看到他们哭,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从去年杀了李尚书后,我就开始在想我们做的对不对……连方将军,都已经归顺朝廷了啊。为什么我们,还必须不停的杀人呢?我不想再杀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 “而且,老百姓说,不对的是我们……他们想过安定日子,而我们、我们在和他们作对呢,大家都说我们该死……只有我们死了,这天下才会太平。” 她微微苦笑着,将深心里的话倾吐出来,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滚落。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的想法?!”也许感到浮躁,风蓝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所做的事,只要无愧于心,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 悃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眼帘开始渐渐有些下坠,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的,从小到大…你都是那样教导我……而我,也是那样替你去杀人,从来、从来不想到底对或者不对…… “风蓝哥哥,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再杀人…我已经想过了,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做下去……” 风蓝伸手,扶住了她,让渐渐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树坐下。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悲伤,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原来是这样的原因么?——朱雀,如果你选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道路,那么,就自己好好的走吧。” 夜已经深了,森林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 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 希望、希望她的一生,不会是这样子的吧?无论如何,不想看见她的青春和他们一起湮灭在黑夜里。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普通女子一样安稳终老——而不该象他们这些满手血腥的战士一样,终身只在黑暗里搏杀和奔驰。 风蓝的眼眸里浮现出从未流露过的温和与关爱,轻轻抚摩她消瘦的双颊。 “睡吧……明天醒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了。”蓦然,一直不出声的青龙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安慰着这个最小的同伴,“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你会有另一种新的生活。”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我不想睡!”忽然之间,已渐渐委顿的朱雀挣扎而起,拉住了风蓝的手,微弱、然而几乎是哭出来一般地喃喃,“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们……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她脑海中的记忆,却在如潮水一般地退去,渐渐变成一片惨白。 在爱与恨都消失以前,她开口说出了深藏多年的心声—— “还记得、记得那一天你摘给我的夕颜吗?风蓝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能嫁给风蓝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会长大、会变的吗? “不要那么凶好不好?我实在是很怕你呢……但是,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 终于,在喃喃说着这些话时,双眼渐渐无法控制地阖上了。 可惜的是神志已经开始模糊的她,错过了看见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情景—— 她没有看见,竟然…竟然有泪水——从对面那个人漆黑的眸中蓦然滑落! 七、 十年平天下。 十年休养生息。 十年致太平。 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战乱后,历史的激流终于平缓了下来。这十年的岁月,就如同山间的清泉般,静静地流淌着、消逝着……世上的人们,为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奔波着,努力着——在转眼间,已经是洪武十八年。 在百姓过着安宁平静日子的同时,大明王朝的权力斗争却是愈演愈烈。 曾经在战乱中共同战斗,夺取天下的朱元璋朝廷,却在坐拥山河后起了严重的分化,不停地因为争权夺利而斗争,而且由于皇帝强烈的猜忌心,也不停地有惨剧上演。 这十年来,暗杀、株连、结党、肃清、灭族…在明朝的士大夫阶层中层出不穷。 洪武十一年,国师刘伯温被毒死。 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被族诛。 洪武十七年,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 洪武十八年,魏国公徐达被毒死。 …… 整个朝廷为之一空,那些跟随朱元璋从腥风血雨里杀出的老臣几乎无一幸免,朝野上下,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人人自危。 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官道上匆匆走来的一行人。 其中那个青衣人问旁边的同伴:“老大,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就解散惊蛰组织了吗?” 带着斗笠的蓝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真是不象大哥一贯的作风啊……”那行人中年纪最轻的人不由笑了起来,在黑衣的对比下,牙齿闪着洁白的光。然而对于这个决定,看得出他是由衷的感到高兴,“从此往后,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呢!” 吐出一口气,青衣人还是有些失落地看看天:“这么说来……以后就不和朝廷作对了?真是便宜那些人了。” “青龙…他们已经开始肃清同党了——连自己人都要对付的他们,还值得我们出手吗?”旁边一直没有出声说话的白虎冷冷说了一句,“何况…你真的以为靠暗杀,就能让时光倒流?” “反正,我听从老大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青龙还是嘀咕了一句。 旁边的玄武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不要装模做样了——以后能回去和苏姑娘过安宁日子,你心里是求之不得的吧?”他捉狭地笑着,看着对方的脸反常地红起来。 只有风蓝始终没有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却在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泉州古城。看着暮色中华灯初上的城市,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熙攘人群……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象,历历近在眼前——然而对他来说,却仿佛是镜子另一面的东西,永远无法触及。 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在人群中走过了?……他脱离这个世间已经太久,一直躲在黑暗里,靠着内心的仇恨活下来——却不知、外面已然换了人间。 看着繁华的城市,他的眼光微微变了一下——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再回到十多年前动乱的岁月中去吧?百姓们希望的只是过上安定的生活,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人会在乎是谁当皇帝,也不会在乎那个人是怎样当上皇帝。 十八年前,他们是被朝廷以“叛军”的名义追杀的,然而,百姓拼死保护了他们; 十八年后,在所有百姓口中,都是以“叛军”来称呼他们的吧? 他们真正成了叛党了、真正站到天下人的对面去了吗? 只是凭着手中的剑,是绝对没有办法挡住历史滚滚的洪流的,何况,如今他们的存在已然是逆了民心——所以……惊蛰,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吧? 以后,只是希望能以手中的剑,保护好身边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他就站在暮色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 “老大怎么了?”身边有兄弟们的轻声低语,然而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不知道。近来他常常这样——可能是心里有事吧。” “真是的…虽然说是兄弟,几十年来、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青龙微微叹了口气,又是担心又是抱怨,“连这一次为什么来泉州,我们都是莫名其妙。” “嘿嘿,你们都错了。”依然是那个最为年轻的黑衣玄武,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了——喏,看前面!” “啊?”另外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脱口惊呼出来,看着城中里城门很近的一家客栈。 顺着老大的目光望去——在那里,居然、居然是…… “夕颜?!” 那家客栈的门口空地上,居然有一丛开得正盛的夕颜——绯红色的花朵在夜色的簇拥下缓缓绽放,在暗夜里如火焰般燃烧。 ——那仿佛是开在遥远回忆里的血色鲜花! 不由自主地来到树下,看着这一丛在夜色里开放的花,风蓝脸上忽然有复杂的神色掠过——十年了……一转眼,又是那么长的岁月!离上一次看到这种花,已经是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 他已然放下了手里的剑,回到了这丛花旁;而另外一个人,此刻又在何方? 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仿佛有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歌声!那银铃般的童声!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他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那棵夕颜树下,怔怔地看着从客栈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孩子——一个手里拿着竹编小鸟,轻轻唱着童谣蹦蹦跳跳走过来的孩子。 幻觉吗?那个孩子是幻觉吗? 那么,歌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呀,叔叔,摘花给我!”忽然间,那个孩子已经到了身侧,仰起头笑着对他说。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那一丛花——绯红色的夕颜。然而,那只是一片美丽的繁花,并没有他以前印象中的淋漓鲜血……没有烈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着的小孩…… 那只是一片暮色中盛开的花。 花旁还有一个仰着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的花被轻轻插在了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那只是一丛美丽的花吧?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滩一滩的血迹呢? “小家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青龙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 ——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在这里吗?这样看来,老大这几天的反常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我不叫‘小家伙’!我都已经十一岁了!我有个好听的名字——我叫夕颜哦!”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青龙,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可漂亮了!” 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客栈的院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直直地看着庭院里的那丛夕颜,一瞬间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面前打下,也无法让风蓝的神色如同现在一样震惊—— 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 ——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发,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菜饭在冒着热气,一个男主人状的男子正在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杀戮,让岁月的流逝在他们感觉中变的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都仿佛在昨天——以为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花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今夕何夕,得见故人。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复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昨日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是仍然有两个字从风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 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诧异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吃惊的表情,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们。但是很快地,她就恢复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他低低回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呼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 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如今的他,也已经放下了曾经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却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这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 如果抽掉那当中的八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情缘;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继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然而,也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庭的夕颜缓缓绽放。 曼青 更新时间200376 22:48:00字数:21310 二十岁生辰那天,一如神医的断言,她的生命终于完全失去了重量。 而如她一生所愿地,在生命的终结时,她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情——然而,却不是如同她所景仰的古书上那些巾帼英雄一样地抗击外寇,相反地,她却是亲手刺杀了中原武林的盟主,为另一个异族人报仇! 原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曼青,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做英雄的人呢…… ――――――――――――――――――――――――――――― “拓跋锋。” 这三个字是写在那个地上死人的额头上的,用沾着血的剑尖。 然而,不同于拿着这把剑的英俊白衣人凛冽而强悍的气质,那三个字却是笨拙而丑陋的,仿佛是一个三岁无知小孩的信手涂鸦。 即使是这场比试的赢家,仿佛也觉得自己的无能,不由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哎,怎么还是写成狗刨一样啊?”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清泠泠的笑声,调侃中带着揶揄。 但是,笑声却是缥缈无定的,忽近忽远,如雾一样缠绕在人耳边。 白衣人没有抬头,只是剑眉一轩,朗声笑了起来:“你们汉人的字很难写哪……小丫头,要么你来教我书法如何?” 也是灌注了内力,他的朗笑如同啸吟般地穿梭在林里,到处捕捉着那个雾一样的声音,而那个声音如同丝一般牵连不断地在林中袅娜飘舞。两人有意无意地以内力相斗,于是,整个林里都充满了奇异的笑声,远远近近地追逐、回响着…… 对于这个忽然出现在决斗现场的神秘人物,他并不感到惊奇——自从黄山一战以来,几乎每一次他与人生死相拼以后,都会在现场看到或听到她。 “喏,本小姐来教你这个蛮子……”陡然间,他听到那个飘忽的声音停顿了下来,在头顶右上方轻轻地笑。他蓦然抬头,看见了那个坐在枫树枝头的青衣少女。 火红的枫叶因为刚才他和苍南隐叟那一场决斗的剑气而被催落了一些,在零落的枝叶间,那个少女如一只青色的蝶一般,停在颤巍巍的树枝尽端,纤弱的手指握着一支碧色的箫。 随着她手中竹箫的移动,林间潮湿的腐土仿佛被无形的利剑划开,只听轻微的嗤嗤响声过后,苍苔上赫然出现了三个飘逸灵秀的字:“拓跋锋。” “好!”白衣男子忍不住脱口赞叹了一声。 “我自小习的王逸少的字呢……”枫树上的青衣少女有些自傲地笑了起来,“师傅说,我已经有八分的火候了,都可以出去卖字为生了。” “哪里,我可看不懂你们汉人的狗爬字——我是赞叹小姐好厉害的无形剑气。”拓跋锋说的居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看着地面上洒落的笔迹,轮廓分明的脸上有动容的神色:“‘弹指悲欢’?想不到中土还有存在于上古传说的武功流传!” “恩,所以说,你不要以为现在一路挑战中原各大高手下来从未有败绩,就小看了中原武林啊……”那个少女笑了起来,但是笑声却是有些冷冷的,“拓跋锋,这几个月来你已经连续杀了十大高手中的五个了——但是,剩下的另一半,可是越来越难了哩。” 拓跋锋扬了扬手中长剑,甩掉了剑上的血珠,扬眉傲然道:“相信再在死人额头上签了四个名以后,我在帝释天头上写字的时候,一定会好看很多哪。” 帝释天。一个令所有中原武林人士震慑的称号。 只有被公推为武林第一人时,才享有的称号。 少女苍白的脸色沉了一下:“好狂妄的蛮子……竟然小看我们中原武林的第一高手吗?就是你运气好能杀到他老人家座前,和他动手,你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呢!” “小姐你也是小看我们契丹第一高手了。” “哼。”青衣少女似乎被他气到了,忽然从枫树的枝头消失,如同一只翩然而去的蝴蝶。 她身形虽然消失在林里,但是蝶翅惹动的微风却仍然在林中荡漾,风里带着淡淡的木叶的香气,忽然间,又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传来—— 林中忽然万籁俱寂,连依稀的鸟啼都蓦然消失。在微微流动的、带着木叶香的空气里,只有那断断续续的箫声在低回盘旋。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那是美的让人屏息的乐曲——拓跋锋再一次呆住。 又是那样的箫声。 他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箫声的那一天。 那是在他又一次从鬼门关挣扎着苏醒的时候,那个一袭青衣、如蝶一般的少女,就坐在枝头自在地吹着箫。扬起的乌黑发稍,如同雾一般在暮色中散开,忖托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瓜子脸。 一刹间,他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邂逅了传奇——在他们族中,那自远古以来就流传的、关于雪山上美丽圣女的传奇。 他渐渐回忆起了方才结束的那一战——那个号称武林大家的黄山剑客居然使出了那么阴毒的暗器。在对方宣布服输后他放下了自己的剑,然而那种暗器就这样猝及不妨地来了……他只来得及剜出伤口附近带毒的肉,然后眼前就全部黑了。 是这个人救了自己吗? 她是汉人吧?——一个汉人、一个似乎是武林中人的汉人,竟会救自己? “喂——”嘶哑地,他对树上那个少女打了声招呼,然后不客气地说:“吵死了……麻烦你安静一点好不好?弄的我连睡都睡不着……” 箫声蓦然而止。带着一种啼笑皆非的表情,青衣的少女从枝头翩然而落,歪头看了看只剩一口气的他,嘴角扯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真是对牛弹琴……一点风雅都没有的蛮子,知道什么《广陵散》?早知道让你死掉算了!” 他微微一怔:果然是她救了自己,而且她知道自己是异族人……但是,为什么她会救自己呢?现在,整个中原武林的人士,都是欲杀自己而后快的吧?要知道,从入关到现在,他已经连续杀了中原武林引以为荣的十大高手中的三位了……而且,不是暗杀,是正正式式的挑战,光明正大的决斗。 他抹杀了整个中原武林的颜面。 他是契丹族的第一勇士,他的武功迥异于中原任何流派。虽然几十年来辽宋两国边界战争不断,导致了两个民族之间仇恨越积越深。但是,他此次一人一剑挑战中原武林,却并不是出于任何的民族恩怨,也没有任何的政治背景。 ——他只是一个武者。他入关,只是为了挑战中原武林在武术界的权威,他不相信那些“天下武功源出少林”的名言。 他想用自己手中的剑来证明。他要让中原第一高手帝释天的血,染上自己的剑锋!但是,要取得和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帝对决的资格,他必须用其他高手的血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想:如果杀尽了十大高手中的其他九位,那么天帝也将不得不现身出来答应他的挑战吧? 四个月来,三场生死决斗,无数次小械斗和暗算围剿,但是无人能撄其锋芒。 中原武林的荣誉,正被他一步一步地在脚下踩的粉碎。 只要是武林人士,没有不知道“拓跋锋”这个魔星的,也没有人不盼着他死——但是,这个青衣少女为什么竟然要救他呢? 要知道,在方才他昏迷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不要说一剑杀他,就是放着他流血不管,他都只有死路一条。那个时候,让他死,为中原武林除去心腹之患,正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她竟然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以动了吗?”很不客气地,她伸足踢了他一下,有意无意地踢在伤口附近,让他痛的跳了起来。 “蛮子的生命力果然都很强啊……简直是象老鼠一样。”她喃喃自语,这样的比喻让他哭笑不得,然而生涩的汉语又让他一时无法反驳,只听她继续摸着箫自言自语,“虽然师傅说不可以趁人之危……现在他能动了,应该可以杀他了吧?” 大惊之下,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拿自己的剑。 剑不在身上了……他视如生命的剑,居然不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他脸上也有了震惊和错愕的表情。 “哈哈……你终于被吓到了……”少女笑声蓦然响起在夜风里,然后她的人忽然消失了——“以后不准说我的箫声难听!你这个甚么也不懂的蛮子。”笑声如蝴蝶一般在密林里飘来飘去,然后许久才渐渐远离……好精湛的内力! 他苦笑了……原来,她不是仙女,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汉人罢了…… 蛮子……这些自负是万夷来朝的天朝上国之人,都是这样鄙夷地看待一切非自己族类的人吧?而他这样一个来自关外,冒天下大不讳挑战汉人武林权威的蛮子,正是所有中原人士视如蛇蝎的。 然,他却决心要把中原武林所有的荣誉,在他剑下一寸寸粉碎! 他的手终于抓到了剑,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剑被她垫在自己脑后用做了枕头。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凝结了:和把剑垫在自己脑后比起来,挥剑斩下自己人头恐怕更为容易一点吧? 为什么她不杀自己呢?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一个青衣汉女,恐怕是大有来头啊…… ― 以后那两场决斗,她每次都来了……那样神出鬼没的踪迹,让拓跋锋不禁想到恐怕之前的三次决斗,这个青衣少女也是一直在一边抱膝闲看的吧?以他的身手,居然也觉察不到她是何时何地来到现场。 虽然一方面是由于他在全神贯注地对付敌手,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看来,这个青衣少女的武功即使比起自己也是不罔多让。……中原武林的十大高手成名已有十年以上,这样一个小丫头显然不是在他将来挑战名单上的,但是这个丫头的工夫,即使挤身十大高手之列恐怕也足足有余!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拓跋锋忽然想起了武当掌教真人出云子临死前看着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和少林一起执掌武林牛耳的一代宗师,在看见他强悍凛冽、不同于中土任何一个门派的剑法后,终于感慨地和着血说了一句实话。 如今的他,心中也有和当日武当掌门一样的感慨。 ――――――――――――――――――――― 在又一场激战过后,在琴剑双侠尸体上照常留下了名字,他脱了衣服跳入旁边的水潭中清洗满身的鲜血,冰冷的水刺得几十处的伤口都撕裂一般地痛起来,他忍不住微微呻吟了一声。 “喂,你今天和他们动手之前,身上就有伤是吧?” 忽然间,潭边竹林里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幽灵一样地飘渺不辨何处。 “是啊……你也看出来了?”用力把断裂在背肌里的暗器碎片拔出来,他一边从牙缝里吹着冷气一边回答,“昨天晚上碰到了据说武功不在十大高手之下的青萍剑客,一时忍不住就上去挑战了……嘶……好痛……好家伙,连金钱镖都喂毒……” 从肌肉里拔出的金属碎片被扔入了潭水,猩红色的血在深绿色的水中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腥味。 “哗……你真是好斗啊,蛮子!”竹林里那个声音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宛如高塔檐角摇曳的风铃,饶有兴趣,“明知道今天会有硬点子要解决,居然还主动挑战别人?真的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家伙!武疯子!” “没办法啊,象青萍剑客那样的高手难得碰上一次,当然要和他比划比划了。”掬水冲洗着伤口的血迹,拓跋锋目光里还是剑一般雪亮的锋芒,忽然冲着竹林里那个飘忽的声音朗声笑道:“丫头,其实我倒很想和你比试一下呢!但是你老是躲着不出来,难道是怕了不成?” 竹林的某一处,忽然传来了异常的沙沙声,那个青衣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些懊恼:“你以为我是怕你吗?论真的打起来,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 “那你怎么不出来?”他有意激她,“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别人,缩头缩脑的。” “你、你在洗澡啊……人家怎么能过去?”青衣少女似乎忘了用幻声掩饰自己的行踪,恼羞成怒地回答,“而且师傅说了,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不相干的臭男人。” 他蹙眉:“你们汉人就是守着礼教顽固不化……象我们契丹族里哪来那么多规矩!” “所以说你们是蛮子嘛……哼~”青衣少女嗔道,忽然恨恨地道,“——杀了我们中原武林那么多好手,拓跋锋,我非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三个多月来始终言不及于武林的她,言语中蓦然流露出了憎恨之意! 她同样是汉人……他杀的,全都是她的族人,是她那一阵营里的人。 她话中敌意一现,拓跋锋的手立刻在水面下握住了剑柄。进入异邦的领土后,面对着每日无穷无尽的杀机和威胁,他即使是洗浴,人剑也是片刻不离。 水面是静止的。他站在水中,握着剑,一瞬不瞬地看着岸边竹林里的动静。 那一片迎风摇曳的苍翠中,忽然又感觉不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踪迹—— “嘻嘻……”忽然间,他听到笑声从近在咫尺的岸边传来,大惊之下,他连忙回头,只看见一袭青衣如绿蝶一般地没入竹林。她是无声无息地接近水潭的,然而他竟然分辨不出来——最让他吃惊的是,放在岩石上的衣物居然不见了踪影! “喂喂,拿我的衣服干什么!……”他这回可真吓了一跳,“你是小偷吗?快还给我!” “真小气…还就还啊,你以为我稀罕这些臭衣服吗?”清脆的笑声从林中四处飘逸出来,话音方落,扑簌簌一声轻响,一群蝴蝶从林中随风飞了出来,散在空气中翩翩而落。 那是碎成片状的织物。 “臭丫头!”真的是被这个幽灵一般的少女惹动了火气,他站在水潭中厉声大喝:“给我滚出来!” 凝聚了十二分的内力,他一剑击向水面。平静的潭水忽然如同沸腾一般,化为千百道白气刺入林中,直教竹林枝残叶落!在萧萧的木叶声中,忽然又响起了幽然的洞箫声,仿佛来自天边,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他耳际,欢跃而自在。 箫声在吹到第一句末时,已经远在数里之外。 拓跋锋站在水潭中央,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箫声远去的方向——果然是说到做到的人,立马就“给了他好看”。这样的高手,居然是如此顽皮天真的少女——看来中原能人异士真的不可小觑了…… 微微的山风吹来,赤裸的身上已经不自禁地有些冷了起来,但是没了衣服,赤裸着身体,怎样才能离开这个水潭呢?面对着这个棘手的问题,这个一人一剑挑战中原武林的契丹族勇士也不由挠着头开始发愁起来…… ――――――――――――――――――― 那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了,离今天的第九场决斗已经有一段日子。 但是一想起自己当时狼狈的样子,他内心仍然有恼怒的火光,凝神细听,在千回百转的幻声中分辨出了真实的方位,带着重伤的身形展动,闪电般地向青衣少女藏身的地方追去。 “哎呀!”也许因为过去一直是闻声不见面的交往,青衣少女似乎没有料到这一次对方会出其不意地追来,正待从枝头起身飞纵,一袭白衣的契丹人已经单足点在了她所在的树枝上。 “你想干什么?”箫从她嘴边放了下去,但她却用比洞箫更好听的声音嗔道,“想打架吗?” 拓跋锋哑然失笑——这样一个如明珠仙露一般女孩,开口闭口就是和人打架,即使是见惯了塞外女子豪放爽朗的他也不由为之绝倒。中原怎么还有这样的女孩子啊?真是不知道那两个姓孔和姓孟的老头子是怎样调教他们的后代子孙的…… “偷衣服的小贼……”他一开口不由笑了起来,不知道怎的,虽然还是不清楚这个女子的身份,但是自己却对她毫无对其他汉人的防备之心,“真想揍你一顿——害我困在水里到天黑才敢出来。” “嘻嘻……”青衣少女也微微地笑了起来,起初还想保持一些矜持,但是越想越有趣,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的树枝乱颤,几乎让拓跋锋从枝上一个跟斗栽下去。 他连忙足踏横枝,稳住了身形:“丫头,你叫什么名字?跟踪我那么久,一定知道我所有情况了——但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来跟踪我啊~”青衣少女歪着头一笑,“如果你象我那么闲,倒是可以和我玩一样的捉迷藏游戏……” 她轻轻一跃,从枝头跳回了地面,忽然侧头看了看他:“九幽鬼母已经是第九个了……蛮子你的命还真是大呢。”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刚刚死去的一代高手,忽然叹了一口气。叹息声似乎颇为忧患,和她平日烂漫天真的声音迥然不同:“我说,是汉人杀了你爹娘还是烧了你家园?为什么蛮子你要和中原武林过不去呢?……你非要把事情做绝吗?抢到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真的那么重要?” “请你就此为止,返回塞外好不好?” 拓跋锋惊讶地看着她——虽然知道她必定是中原武林的人,但是他没想到她会忽然间摊牌。 “我不是为了抢什么天下第一……”他也从枝头跃下,负手站在她身侧冷冷回答,“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中原的武学,并不是一定就天下无双的。我只是想给那些几百年来自夸自大的中原武林一个警告,天下武功并不仅仅源出少林,就是异族人士里,也有比他们都厉害得多的!” “只是为了赌这一口气?”少女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声音也开始散发出寒意,“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哦,我向你保证,再杀一个人我就立刻离开中土。”锋锐的笑意从嘴角溢出,他抬手擦了擦因为方才搏斗而溢出嘴角的血——不错,已经是杀掉了除天帝以外所有的十大高手了,接下来帝释天没有任何不出来接受他挑战的理由。他甚至已经和那个神秘人物约好了,如果今天一战他不死,就在半月后和天帝决战在天都峰顶。 只要再击败那个汉人的武林至尊,他就可以功德圆满地返回塞外,重新去大漠里放马狩猎。 当然,他是要踩着所有中原武林的牌匾离去! “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看来,你是非要和天帝分出一个你死我活来,才肯罢休。”青衣少女忽然又低低笑了一声,很奇怪的笑,就象是洞箫里呜咽而出的一个模糊的音符…… “那么,我就是不想打架也不行了!”她蓦然转身,精气一敛,眼里有淡淡的神光透出,右手的竹箫横在当胸,竟然是比试时的起手式。她平日有些病弱的瓜子脸上,也罩着一层杀气! “你这是——?”被这个平日嘻嘻哈哈的丫头反常的慎重吓了一跳,拓跋锋虽然在对方杀气流露的同时,反射性地伸手握剑,却仍然有些懵懂地呆头呆脑问了一句。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他脑际,吓出了他一身冷汗: “难道……你就是至尊帝释天?!” 那个神秘的武林第一人,虽然三年来已经从未在江湖中出现,但是中原武林每发生一件大事,莫不处在他强大的威望和影响力之下。——但是,谁都没有看过真正天帝的尊容……他,或者她,似乎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 少女看着对方错愕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 “或者,你是他的亲人或弟子,必须要维护他?” 青色的竹箫轻轻摆动,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6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7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7部分阅读 再一次否定了他的推测,低眉淡淡道—— “我和帝释天,没有任何关系。” 拓跋锋长长吐了一口气,忽然轻松了不少——既然她不是天帝,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必须你死我活的理由。他蓦然间发现,自己似乎是把这个异族人当作了自己人,怎么也不愿意出手伤她。 青衣少女的手忽然抬起,戴着碧玉环的手握着箫,直指他的眉心,她的语气,也忽然凛冽的不带一丝暖意! “拓跋锋!我只是为了维护中原武林的荣誉。” “因为我也是汉人,因为我有这个能力,因为这关系到华夏的荣辱—— “所以,我绝对不会容许你杀掉天帝!” “哦?哈哈……!”看着对方苍白的脸上极度认真的表情,拓跋锋忽然笑了起来,大笑着问,“怎么,好象你断定你们那个汉人天帝不是我的对手吗?你怕他输给我,丢了你们所有中原武林的脸?” “你说的不错。”以为她会激烈地反驳或否认,然而出乎意料地,青衣少女竟一口承认! 为什么?难道,中原武林的至尊,居然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家伙吗? 看着契丹武士惊讶的神色,迟疑着,少女终于开口: “其实……早在三年前,由于练功时的走火入魔,天帝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近年的隐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如今你终于逼的他不得不站出来!” “那么,在你找到他之前,我就得杀了你!” 她话语中的杀气一句比一句更浓厚起来,说到“杀”字时,全身的青衣无风自动。 虽然对于杀气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但是冷笑还是不自禁地从轩昂男子的唇边流露—— “哈哈……那为什么他不出来公告天下?他是留恋着那样的虚名和荣华吧?” “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呢?这样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何况,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也许他不信任的直言惹起了少女的怒火,激烈的反驳接连而来—— “天帝昔年锋芒太露,仇家遍布天下,如果武功尽失的消息传开,他还活得了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以为我喜欢和你决斗吗?” “我师傅一直在替天帝治疗,想恢复他的武功,我当然知道这个秘密!” 仿佛发觉自己说的话已经太多,青衣少女立刻收住了嘴。然后,手上的箫再一次扬起—— “不必再说了,蛮子,我们来判生死决高低吧!” 高手过招,毫厘之差便是阴阳相隔。百尺竿头,每进一步或退一步,回转的余地都是狭小的。在比试时,如果任何一方单方面地存了顾惜对方性命的想法,不肯狠下杀手,那么他的血势必会溅在对方的衣袂上。所以,她一开始就说清楚了比试的底线:判生死。 那就是说,任何一方都不用顾及另一方的死活,都要倾尽全力地搏杀! 她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拓跋锋内心深处对于救命恩人的顾忌,所以主动提出了这一条。她不想占任何的便宜。 但拓跋锋的眼光却仍然有些游移不定……手指握剑的力道几次加重,又几次放松了下去。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他不能不杀她!不能不杀她! 他只有杀了她! 但他内心却缺少了以往对敌时那种一往无前、誓无反顾的豪气,第一次感到有些不确定起来…… “你这样会死的!”忽然,对面青衣少女冷冷地说了一句,“连眼光都无法集中地看着我!剑现在成了你的累赘了,而不是你身心的一部分。” “我给你半个时辰时间——你自己调整好心态!” 她声音淡淡地飘落,然后她整个人也随之飘起,坐在了树林的枝头,静静吐纳运气。 剑从拓跋锋手上颓然垂下,剑尖指着地面。他也开始走到一棵古樟树底坐下,开始反复地思考眼前的情况,和自己的内心开始对话——他必须说服自己的心,让自己充满斗志去决斗!他是绝对不能死在这里的……那样艰难的道路,他已经快要达到梦寐以求的终点了,如何能被任何人挡住!? 绿叶丛中,青衣少女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苍白的脸上隐隐有淡淡的淤青。 她手指拈着剑诀,但是指尖却忽然微微发抖,不受她意志控制的开始发抖。 又,又开始犯病了吗?……她有些无奈的苦笑着。密林的上空,陡然传来一声异样的鸟啼,急促异常,不停地在上空盘旋不肯离去。“哑……哑!……” 青衣少女的眼睛蓦然睁开! 古树下,契丹人振衣而起。 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心。 他的目光澄净明亮,气度凛冽而从容——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他!他来到草地的正中站定,没有抬头看对方,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淡淡宣布:“可以开始了……” 他的话说完了,奇怪的是,树上的少女居然许久没有出声回答。 拓跋锋也没有追问或抬头看她,只是凝神屏气地看着自己的剑尖。 “今天,我们休战吧……”忽然,树上的少女出乎意料有些微弱地说。 “好。”也是出乎少女意外地,对方没有问为什么,干脆至极地同意。 “三天以后正午……在此地……我们再战。”树上的声音又渐渐远离,断断续续地传来,最后轻的无以复加,“记住了……不见不散,不死不休……” 声音终究如丝一般地断在树林里,然而出乎意料地,这一次没有洞箫的乐曲相随。 “不见不散……不死不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拓跋锋脸色非常难看地收起了剑,但还是有些出神——为什么?为什么两个本来不认识不相干的人,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不死不休……难道,非得要有这样惨烈的结局吗? 她一直也是不愿意和他为敌的吧?要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地救他……如果她不是心地纯良的人,她完全可以不必用“决斗”那么危险的方法阻止自己,她本来就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他的。 甚至今天也是。 ——他刚刚和十大高手的第九位决斗过,身心都受到了重创,如果此刻和她动手,他几乎是必输无疑的……然而,她却主动把日期往后推了三天、而不愿意占这么一个便宜。 她那样文弱的女孩子和他比武,从体力上说本来就是有些吃亏,何况……看来她身体还有病。 正在出神的他,没有注意到天空中方才那一阵的鸟啼,也在少女消失的同时渐渐远去。 ― “金乌金乌……不哭了……我不是没事吗?” “不要叫啊——我和你一起去见师傅还不行吗?”抚摩着停在肩上的乌鸦光洁的羽毛,青衣少女不停地轻轻和鸟儿对话,而焦躁不安的鸟儿还是一次次地发出悲啼,用头轻轻蹭着少女白中泛青的脸颊。 “我不会有事的啦……只是,只是很想、很想再睡一会儿罢了……你放心,我会醒来的。”少女的声音又一次轻了下去,头轻轻地垂在胸前,仿佛倦了一般地睡过去了。 ―――――――――――――――――――― 三日之后。 阳光垂直地从密林的枝叶间射到了地上,潮湿的青苔间开始蒸腾起淡淡的氤氲。 正午已经到了,那正是不见不散,不死不休的时刻。 然而,站在林间空地正中的只有青衣少女一个人——只有她一个。 阳光静静地直射到了她身上,照射得她原本就苍白的皮肤似乎要闪出水晶般透明的光来。乌黑的长发被丝带紧紧束起,平日飘逸的衣袖也在袖口处被扎上了——看样子,她是已经作好所有准备来赴约的。 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也没有此时此刻绝对应该在这里的另一个人:拓跋锋。 她怔怔地、不可思议地望着草地上,仿佛那里忽然开出了奇异夺目的花来。 湿湿的土露出黝黑的颜色,青苔在树底和岩石上铺出一片湿润茂密的绿意。然而,空地上那片青苔却是被划得零落破碎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 “在下认输,永不复入中原。” 歪歪扭扭的,仍然是她一开始就嘲笑不止的狗刨式的字迹。只有签名是非常漂亮的—— “契丹人拓跋锋。” 潇洒不羁的笔锋,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王逸少的味道在里面…… “啪。”手中的箫轻轻掉到了地面上,青衣少女怔怔地俯下身,抬起苍白纤细的手指触摸着苍苔上的字迹,眼睛里忽然有亮亮的波光闪动——她还是估计错了他:在离颠峰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依然还能做到如此洒脱从容地抽身而退! 如果非要杀了不想杀的人,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么他还不如转身离去; 如果为了达目的背弃了自己心中的准则,那么他所追求的东西也将毫无意义; 在这个视武如命的契丹人心中,居然有着比武术荣耀更珍贵的东西存在! 碧色的苍苔在她纤弱的手指间轻轻拂动,她看着地上的字,轻轻仿佛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许久不曾动一下。看着看着,她忽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苍白的脸在苍翠的青苔间触目惊心,就象一朵凋零在深夜里的白玉兰。 “哑……哑…………”天空中,忽然又传来了金乌急切的叫声。 黑色的大鸟翩然落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少女身边,焦躁地不断叫着。 “阿弥陀佛……果然在这里。唉,看来还是来晚了……”随着乌鸦的声音而来的,是一个缁衣芒鞋的老尼,她疾步上前抱起了委顿在地的青衣少女,查看她的伤势。然而,她的目光一时间也静止在空地的青苔上—— 看着青苔上那一行字,她苍老的脸上忽然有奇异的神色掠过。 ――――――――――――――――――――――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雁门关外的一家路边小店里,白衣人微笑着喝下了最后一杯酒,然后把一锭银子扔在桌面上,起身解开了随身的包袱,把里面一件皮袄猎装穿了上去,换下了原来的长衫。 他就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既然自愿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立誓不再进入中原一步,那么,他就是要回到漫天黄沙中放马狩猎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但是,在这个偌大的中原,他又有什么“故人”可言呢? 西出塞外,唯一的,只是再也见不到那个青衣少女而已——那个吹着洞箫的幽灵般苍白的少女、和那宛如天籁的箫声……一切,只会成为将来在风沙中回味一生的往事。 或许遥远的将来,在大漠的帐篷里或者长白山的木屋中,酒酣耳热后的他、也会对儿孙们说起青年时一人一剑挑战中原的豪情,会说起那个唯一不视他为洪水猛兽、如同雪山圣女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汉族青衣少女。然而,他知道他是无论用什么言语都无法形容那样的箫声……那仿佛来自天际的洞箫曲声。 他邂逅了传奇,然而,他居然连传奇中女主角的名字都不曾知道……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叹息了一声,然后抓起了剑。 “她姓苏,名叫曼青。”忽然间,竟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大惊——自己方才无意的自言自语,竟然被人听到了?有高手在侧,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回过头,看见的是店中一个角落里坐着的一个缁衣老尼,沉静而苍老的脸,如同林中那棵千年的古樟:“贫尼唤她青儿。” 那是个绝世的高手——在第一眼看见空寂大师的时候,拓跋锋心中就跳出了这样一个判断。但是此刻即使天帝亲自来到他面前,也无法激起他比武的欲望。现在,只是他离去的时刻而已。 “苏曼青……”慢慢地念过那三个字,奇异的笑意在他的眼中弥漫开来,真是很好听的名字,很适合那个坐在枝头吹箫的青衣少女——他明白,这段传奇结束了。以后,大漠江南,万水千山,永不相逢。 但无论如何他是幸运的,终于知道了传奇中女主角的名字,从此便可毕生珍藏。 “多谢大师告知……吾无憾矣!”他大笑起身,握剑出门。门外的杨树下,他的爱马正对他扬蹄欢嘶,急不可待想挣脱缰绳的羁绊,早一刻踏上归乡的路途。 关内刚有早春的迹象,杨花如雪般在空气中飞舞; 然而,关外的故乡,一定还是满目的冰雪晶莹。 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怎得不回头? “请带青儿一起走罢——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 牵起马,刚刚转过马头,他耳边忽然听到这样一句不可思议的话来。 ――――――――――――――――――― 氤氲的檀香气息在竹舍里袅袅散开,伴随着风动竹叶声的,是苍老而苦涩的话语。 空寂师太一边和对面坐着的契丹剑客缓缓叙述着,一边把煮沸的水注入青瓷壶中,看着枯绿色的茶叶在灼热的水中慢慢舒展,变出滋润的颜色,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有些抽搐。 某些东西一旦枯萎,就是无法再次舒展开的——比如爱情……还有生命。 “青儿……青儿是我拣来的孤儿。 “她自小就有病——很严重的病。 “在她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就发现在襁褓中的她经常憋气得直哭,小脸常常是青紫色的。 “我那时是不大懂医术的,于是去问了武林中最出名的墨神医——他说青儿肺部有天生的缺陷,无法很好地呼吸空气,而且随着年纪的长大,最多到二十岁上,她的肺就会慢慢地僵化、失去呼吸的能力。 “他还说,要尽力延长这个孩子的生命,就不能让她呼吸浑浊的空气。于是我干脆从武林里销声匿迹了,带着她隐居到了雁荡山麓里——为的是能让她自小就呼吸林中新鲜的木叶气息。 “当然……为了让她的身子健旺一些,我传了她一些养神静气的内功。听说吹箫可以调节气息,锻炼肺部的扩张能力,我就开始悉心地找来曲谱,让她开始学起来。 “让我意外的是,青儿居然有那么高的习武禀赋。 “连天帝都对我说过,青儿资质绝顶,是一个百年难见的武林奇葩。何况,她自小在林中长大,学武更加是心无杂念,进步神速……十五岁的时候,她的武功已经足以挤身天下一流高手的行列了。 “可是,每次看见她一天比一天漂亮,武功一天比一天出色,我反而心里仿佛撕裂一样——那些都有什么用呢?即使她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但是,她的生命只能延续到二十岁那年而已…… “青儿一直单薄得让人担心……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一样。 “我整日地提心吊胆,在她睡着的时候经常整宿地守在一边,静静听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就怕有那么一天,在静静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就不再呼吸。 “……很可笑吧?我这样一个出家几十年的人,却始终无法看开尘世间的恩怨纠缠……” “青儿很聪明也很听话,每天喝很多的药,却从不叫苦,也不问自己得的是什么样的病——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清楚着,因为每过一天,她就要去后山,在自己种的紫竹上刻一道痕迹,一年换一棵竹子。 “而她,一共也只种了二十棵紫竹,甚至每年冒出来的新竹,都被她一一移植到别处。 “她很活泼,甚至比一般的女孩子都开朗爱笑,每天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就会在那里笑个不停——我经常想,她二十年来笑的时间,恐怕比其他人一生都多……象我,自从出家后,几乎都没有笑过了。 “虽然这样,她却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因为不洁的空气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她只能在深山老林中,和我这样的老尼姑作伴……虽然养了金乌,但是她每天也只能和鸟儿说说话而已。 “我的故人也很少,偶尔有客来,她就很高兴,缠着对方讲外面的事情和江湖上的演义。 “就是从我那些故人那儿,她知道了什么叫民族大义和胡汉区别,她最喜欢听木兰从军之类的故事,大概羡慕故事里女英雄身上那张扬的生命活力和激|情。虽然,她只是单薄得犹如一张剪纸的女孩子。 “后来,我一个北方的老朋友来了,带了一朵天山上的雪莲来,给青儿治病用。那一次青儿特别高兴,拿着那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翻来覆去地看,要我的老朋友讲讲外面的故事。 “老朋友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看到青儿苍白脸上热切的神色,也不知不觉迁就她了,于是,就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流沙、古城、海蜃、雪山、仙女。然后他说起,在那些游牧民族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遥远的雪山上,住着一个美丽的圣女,如果有迷路的牧人无意中看见了她,就会忘记回家,在雪山里痴痴地发呆,一直到冻死,灵魂也就会被困在雪山上。 “青儿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个仙女一定也是很寂寞,才想让人来陪她聊聊。 “朋友很难过地看她,然后对我提出,说要带她去关外,换个环境,再想办法治疗。 “青儿很高兴,但是不知道我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我,想让我同意。 “我没有点头……我是要留在中原的,为了某一个人的缘故——还是上面那个老话,我这个人,其实完全没有出家人的四大皆空啊……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同意。 “我是自私的,因为寂寞,我不能让青儿离开我的身边。 “老朋友无可奈何地走了,青儿整整三天没有笑过。 “我知道,我是囚禁了她的梦想了…… “那一次后,她就渐渐开始透露出病弱的气息——服用的药量成倍地往上加着,然而她还是一次次地因为无法呼吸而失去知觉。 “她的生命随着年龄的变化开始慢慢延展、变薄,变得失去厚度,宛如一张薄而脆的纸张,轻轻的风吹来就飞扬而起,仿佛要随风而去……我忽然想起她生命的期限,想起她仅有的梦想——看着她如同夕阳照耀下的树叶那样发出灿烂而脆弱的光芒,我开始后悔……我到处打听那个漂泊无踪的老朋友的下落,想同意他把青儿带到关外去。 “然而,我得到的消息却是——在两个月之前,他被一个从关外来的契丹武士所杀。 “哈……拓跋少侠,你不必吃惊,不错,他就是十大高手中的雪山神剑——也就是你入关后找的第一个对手。 “他是个江湖人,死于江湖是理所当然的归宿。我不能抱怨什么或惋惜什么——何况,他是死于光明正大的挑战和决斗中。我只是想到,可能我要亲自带青儿去塞外了……但是,中原却有我至今无法割舍的东西。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然而,曼青却因为我老朋友的死而恨你……因为你这个蛮夷粉碎了她的梦,而且,杀死了她尊敬的长辈。她想起了她听过的故事,故事里的女英雄都是为国赴死、不让须眉的豪杰。 “她决定要杀了你。但是她也知道身体的恶化和虚弱,于是,她开始注意起你来,每一次你决斗,她都偷偷地去观战。因为她想了解你的出手和武功路数,以便在挑战的时候多一些把握。 “我已经不忍心阻止她做任何事——她,今年已经十九了! “随着期限的临近,如当年墨神医所说,她的病越来越严重起来……甚至在白天时,都会忽然昏迷过去。而由于肺部功能的丧失,她已经很少再吹箫了。我就想,她想做什么,就由她吧! “她一生是病弱而无闻的,但是,她却可以选择灿烂的死……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就让她随心所欲地展现吧,让世间所有人知道她、惊叹她,惋惜她。 “——那样,也总算不辜负了她短短二十年里,无人知晓的惊世才华。 “我想,如果你在决斗中用了什么见不得人手段的话,暗中观战的青儿是会立即杀了你的——然而你没有。使出见不得人手段的,竟然却是中原的武林名宿! “青儿的心是很纯净的,所以她惊讶了——她救了你。以后,在你杀到天帝座前之前,她都很快乐地和你相处着…… “那半年来她真的很快乐,真的——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见过那样灿烂的笑靥。 “她曾说,她最羡慕你身上那样张扬的生命气息和活力,羡慕你来自她梦中的大漠雪山。 “她说你是好人,甚至比很多汉人都要好——雪山大漠里出来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然而……她也对我说,她一定会阻止你杀天帝,她会用生命来捍卫中原武林的荣耀和声名! “我同意了——我甚至想过,如果她没有成功,如果她死在了你的剑下,那么,我就会接替她向你挑战、虽然我退隐那么多年武功早已大半荒废;虽然向一个年轻几十岁的人挑战是有失身份的——但是,我也会象青儿一样,用生命来阻止你杀死帝释天。他是中原武林的灵魂,不能败在一个异族人的剑下! “可是,拓跋少侠,你让人很意外…… “我和她,都没有想过你会因为她的缘故、放弃快到终点的道路。我们都以为是非要用流血才能解决的事情,在你看来、进退之间居然是如此从容自如。 “你执着于武学之道,却不肯做违反道义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中原武林没有任何人能够及得上你——甚至那个至尊帝释天也一样! “所以,我信任你,请你带青儿走吧——带她去看她想看的东西,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 “原谅我,还是无法离开中原随行。 “这件事,应该不会麻烦你太久,希望你能答应……” ―――――――――――――――――――――― 在竹林的精舍里,簌簌的风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洞箫,坐在窗台上吹箫的少女已经无力吹出连贯的音符,只是如雨打荷叶一般地,一段段零落地吹着,碧玉的镯子在她伶仃的腕骨上滑动。 “走吧……我带你去看沙漠。” 听到身后人的邀请,她惊讶地回头,笑容忽然如花般地在她双颊盛开——看大漠,看雪山,看长河落日,看狂风舞沙。那是她的梦,她短短一生唯一美丽的梦。 “但是……我已经走不动了呢。”她忧虑地叹息着,青色的裙子因为消瘦已经显得宽大了——她是折断了翅膀的蝴蝶,甚至已经无法停在枝头了,也无法再次歌唱。 “没关系,我背着你去——反正你轻得象一张纸。”他试图朗笑,但是声音却有一些黯然。 “好吧……我跟你去。”想了想,她轻轻地笑了,点头,“我如果走不动了,可不准你抛下我不管。” “放心,我到死都陪着你。”脱口而出地,他居然许下了这么重的承诺,然后就后悔这样冒昧的话语是不是会让她生气。然而,少女的脸色忽然开朗,看着他,忽然清清脆脆地说: “我喜欢你,蛮子!” 箫声忽然出乎意料地响了起来,如水银一般地流动在薄雾笼罩的竹林里—— 开始是矜持端雅的,仿佛隐藏着千百种的热情,带着淡淡的惆怅和惘然,依依徘徊着,仿佛有难言的留恋;渐渐地,箫音由若断欲续化为纠缠不休,但却转柔转细;萧音再转,那种极度内敛的热情、透过明亮勺称的音符缓缓绽放开来,轻柔地细诉,低回宛转。忽然间,音色转亮,压抑的热情宣泄而出,宛如百花忽然在冰川中绽放,对着风雪笑她的不死香魂…… 那是对生命的热爱,对大地的留恋,对人间一切美丽的赞颂。 他知道,这是她在走之前,倾尽全力吹的最后一曲。 以后,青色的蝴蝶不会再在故乡的土地上停栖,她要不停地飞、飞,一直飞到天涯的尽头。 然后,在那里化成灰。 在乐曲终了的时候,她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契丹男子,笑笑,说:“我们走吧——抓紧时间,我要看很多很多的风景呢。” “空寂师太她不随我们走……”他解释了一句。 奇怪的是,曼青只是淡淡笑了笑,并不觉得意外和失落:“我知道。师傅是要留下来照顾霍叔叔的……她不能陪我去关外,如果去了,回来霍叔叔可能已经不在了。” 原来,空寂大师无法离弃的人,是姓霍的男子。 她缓缓抬头,看着他,忽然又说了一句:“是我不好……我骗过你呢,蛮子——我和天帝,并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认识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我想阻止你杀他,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我师傅……我知道,霍叔叔其实就是师傅年轻时的恋人。” “师傅一直一直不能忘了他,即使那个叫霍英铭的人,几十年前就为了追求武学至高无上的境界、而舍弃了凡俗世界——包括我师傅和他的父母亲人。 “后来,他成了天帝,再后来又成了残废——但是,在我师傅眼里,无论他身份如何变化,他始终只是她最爱的人而已……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舍他而去。 “师傅她……并不是一个适合出家的人呢~~” 说话的时候,她开始收拾东西。但是带上的,却全部是药,各式各样地装满了一个行囊。 “放心,我带你去天山,去长白山,去唐古拉念青——总能找到灵丹异药来治好你的病。”看着她纤弱的背影,他忽然忍不住开口说,“汉人用他们方法治不好的病,我们族人未必就治不好,总有办法的,丫头!我们要去很多地方去看风景,一辈子都看不完的风景。” “恩……”她回头,很灿烂地笑了,乖乖地点头,然后,忽然眨了眨眼睛,说:“治不好也没关系,如果我在哪里死掉了,就把我埋在哪里……你说有多好?几百年以后,就算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我还是活在我的梦里面!我还是能看着大漠,看着流沙,看着草原……我再也不用象这一生一样,躲在树叶底下看阳光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了出门,拓跋锋上去接过她手中的行囊,放在马背上,又轻轻扶她上了马,忽然有些犹豫地问:“你不去和师傅告别吗?” 青衣少女抬头遥看了一眼另一处的精舍,那里的竹帘背后,一个苍老的身影寂寂而立。 泪水忽然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滑落。 ――――――――――――――――――――――――― 看着那青色的人影终于消失在竹林深处,空寂师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眼里已经全是泪光。 她的爱徒坐在马背上,一身青衣,拂晓的风像一群蝴蝶一样在她的袖中扑扇着翅膀,她墨一样的长发在晨风中飞扬。旁边高大的契丹男子一身白衣如雪,牵着骏马的缰绳,一边走一边朗声和青衣少女说笑着什么。 她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只留下那只不会说话的鸟儿陪伴寂寞的老人。 但空寂心底明白,她的青儿一定会再次回来——因为,她传奇的主角,是一个异族人,一个契丹人。那是不能被允许的。就因为这一点,注定了这个传奇无法成为真实…… 只有她知道那是无法实现的。 空寂忽然发觉了自己和少女的区别:她自己为了那个人舍弃了自由,一生一世地留在中原,守望着那个已经成为武林传奇的恋人;而她的徒弟——那只江南的蝴蝶却追随着那个异族人飞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大漠、古城、飞天、仙女……青儿的余生或许再也不是她能想象。 在那个契丹人的守护下,她会去一生梦想的地方去看风景,然后,死在那样的雪山下,成为雪山上美丽的神女。那是很美的梦……尽管是不能实现的。 青儿是幸福的。 至少,有一个人能够为了她而放弃到了手边的至尊荣耀;能够在她的眼睛闭上之前,带她去她梦里的地方……她是幸运的,来去匆匆二十年的人生,居然遇到了别人几生几世都碰不上的爱人。 而自己,几十年来所执着爱着的那个人,却是和那个契丹人正好相反另一种类型。 ――――――――――――――――――――― 三个月后,武林中忽然惊爆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曾经在中原长驱直入,杀戮无数武林好手的契丹人拓跋锋,在离开中原出塞之前,于三月十一日在雁门关外被至尊帝释天手刃! 没有人不拍手称快——特别是在辽国连年侵略大宋边界的时候,这样的消息无疑是极大地鼓舞了所有武林人。那样嚣张的家伙,最终还是没有天帝厉害!帝释天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的高手,是中原武林的精神支柱。而中原的武功,的确是可以傲视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所有人都这样想着,心底有或深或浅的骄傲。 然而,从来没有人提起,当时和那个叫拓跋锋的契丹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正在昏迷中的病弱汉族少女,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那个契丹人完全可以脱身自保,而不用象最后那样血战至死; 当然,更没人知道,那一场震惊天下的两族第一高手交锋,其实根本不是对等的比武,而完全是帝释天秘密组织中原武林好手所进行的一次血腥围剿,为了是在这个践踏汉族武林荣誉的异族人出关之前,把他杀死在中原的土地上。 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民族优越感和武林中虚伪的道德荣誉,使各大门派的长老们不约而同地默许和支持了盟主帝释天提出来的血腥方案,并秘密派遣了本派中的精英人物参与围剿。 那一场旷世血战的结果是惨烈异常的。 虽然如愿以偿地狙击并杀死了那个契丹人,各门派派遣出去的二十多位高手、生还的却只有四位!一年内失去了十大高手中的九位,又经过了那一战,从此后中原武林彻底为之萧条,直到十多年后才恢复元气。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中原武林的荣誉,经过这样的事,似乎就更显得不可动摇了。 然而,令天下人感到扼腕叹息的是,虽然挫败了不可一世的异族挑战者,中原武林的精神支柱、万众景仰的天帝帝释天,忽然在一个雨夜逝去了…… 对外说的,那只是大限已到的自然亡故——然而,只有几个亲手操办丧事的武林元老明白:那个尸体,是没有头颅的。 是有人杀了天帝。 而奇怪的是,从房间内部摆设和尸体的动作来看,天帝居然没有一丝觉察和反抗的迹象。 ――――――――――――――――――――― 苍翠的竹子掩映着精舍,帘下那个缁衣的身影更加的苍老了,她站在竹舍内,倚门而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有一阵微风吹进了室内,轻轻吹起了竹帘。 随着风一起吹进竹舍的,是一只青色蝶儿。 “师傅,我、我回来了……”如同断翅般地,青色的蝴蝶无力地跌落在竹舍的青砖地面上。然后,缁衣的老尼连忙上去轻轻地扶起了她——她瘦的吓人了,轻得如同一张纸,仿佛没有任何的重量。 “回来就好……”似乎没有看见徒弟衣服上溅满的血污,也没有问她是如何从那样惨烈的围剿中生还,苍老的手只是轻轻抚摩着少女乌黑的长发,无限慈爱地说。 少女苍白的脸上,黑色的双眸如海般深不见底,但是眼睑底下,由于极度缺乏氧气,却有触目惊心的淤青的颜色:“我……我还赶得上回来过二十岁的生辰呢~~” 曼青微弱地笑着,忽然说,“师傅,我有礼物给你……” 她抬手指指,空寂师太看见了她背上的一个黑色匣子——打开匣子,苍老的身形忽然如秋风落叶一样地颤抖了起来! “师傅,霍叔叔、霍叔叔他……以后再也不能离开你了,你说,好不好?”青衣少女快乐地微笑着,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一样,“青儿帮你把他永远留下来了……你高兴吗?” “啪”地一声,匣子从老尼干枯的手指间落下,血的腥味忽然浓烈地弥漫在竹舍里——人头从匣中骨碌碌滚出,睁大着双眼,死前的神情,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对方会向自己下杀手。 “天啊……原来是你做的吗?青儿!他是你杀的吗?!是你杀了他?竟然是你杀了他吗!?” 空寂师太嘶声力竭地喊着,晃着怀中少女,问。 “我要为他报仇!”青衣少女嘴角噙着倔强的冷笑,但是眼睛里的光却渐渐涣散下去,“我快要死了……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了,用了天魔解体大法才杀到了他疗伤的密室里。反正我也要死了……我什么都不怕……” 忽然,她用力抓住了师傅的手,一眨不眨地看着慈爱的师尊,快要哭出来似地,颤声问:“师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我们两个的行踪透露给霍叔叔的?——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不是?!”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最后的答案——因为,他们离开中原的时候,惟独只有师傅一个人知道。 空寂师太苍老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抽搐了起来……身体忽然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们向我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她有气无力地回答,不敢看徒弟含泪的眼睛。 “我知道……我只是一枚棋子,用来牵制他的棋子,不是吗?”青衣少女涣散的目光忽然尖锐了起来,指甲用力得刺入了师傅的手腕,带着哭腔恨恨的说,“你是故意请求他带我走的,不是吗?——你、你明白,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我一个人不管的……所以、所以他被霍叔叔的人杀了!” “他死的好惨——师傅,你知道吗?他死的很惨!”她的声音凄厉而疯狂。 “青儿,你听我说……绝不能让他在中原杀了人后,还来去自如。不然,汉人的脸,都要被丢光了……”老尼挣扎着回答,眼神却绝望而狼狈,“他是一个非我族类的胡人——杀了那么多中原人……就是该死的……” “哈……哈……”青衣少女断断续续地轻笑了几声,声音里隐藏着无尽的苍凉。看着亲手抚养自己二十年的师傅,一颗接着一颗地,泪水从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滑落,终于,她轻轻地说:“师傅……我不恨你……我知道,从来霍叔叔就比我重要得多的。为了他,师傅是什么都舍得下……” “就象、就象他为了我,什么都舍的下一样……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师傅,我恨死中原武林那些‘大侠’了……来世,我、我再也不要做一个汉人……” “我要做一个契丹人……去看沙漠,看雪山,看…看草原……和他一起。” “我再也不要做江南的蝴蝶,一辈子在树叶底下看外面的阳光……”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脸上是大片的青紫色,她觉得身体忽然漂浮了起来,离开了师傅的怀抱,“原谅我……杀了霍叔叔,好吗?……师傅,现在,他能永远在这里陪你了……” 视觉慢慢模糊,所有的光线也在她的瞳人里慢慢消失、变暗。但就在此时,一本她毕生未见的美丽画册忽然在眼前一页页地翻开: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雪山仙女…… 落日的古堡下,一个异族男子走过来,把正在痴痴看画的她抱上了黑骏马,带着爽朗的笑,对她说:“跟我走!我带你去看风景,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7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8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8部分阅读 辈子都看不完的风景——你在哪里死了,我就把你埋在哪里,埋在图画里。”他牵着马,带着她一起走进了那幅美丽的画里。 她笑了,对着幻觉中那个人笑了。 身边的师傅只惊惧地看着,看着徒儿一生中最灿烂的笑靥。 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轻、变薄……然后渐渐成了一张薄薄的插页,轻轻地飘了起来,被盍起的书页夹入了画册。 她的笑容在最灿烂的时候定格成永恒。 在生命的终结时,她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情——然而,不是如同古书上那些巾帼英雄一样地抗击外寇保卫家国,却是亲手刺杀了中原武林的盟主,为另一个异族的人报仇! 原来,自己也不知道,她苏曼青,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做英雄的人呢…… 最后,她被埋在竹林里,埋在自己种的紫竹底下。上面班驳着的,是她亲手刻下的二十年来岁月的痕迹——生命消逝的痕迹。 这一生,她还是只能做一只折翅的蝴蝶、在江南竹林的叶子底下,看外面的阳光而已。 ―――――――――――――――――――――― 空寂师太在竹林的另一边埋下了那个黑匣子,离那片紫竹非常的近。 无论怎么说,即使是在世的时候不能相认,作为父女,死了以后总要尽量近一点罢。 金乌在凄楚地轻啼,她寂寞地想着,想着自己一生的遭遇和恩怨,拿起了那支碧色的箫。 ——一直都没有告诉青儿,她其实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由于做父亲的特殊身份和母亲的出家而一直不能对外公开承认。 而这支箫,其实是那个被她称为“霍叔叔”的生父,在她周岁时给她的礼物。 ——是那个追求武学和名利几乎成痴的人,给自己女儿的、唯一的礼物。 〖全文完〗 乱世 更新时间200376 22:49:00字数:17285 一、血色黄昏 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大雨滂沱的黄昏。 六个月的围攻,遭到坚决抵抗的宁王军队损失惨重,而付出巨大代价才进入城内后,却又遇到了陷入了巷战。于是,一寸一寸地争夺,一条街一条街地抢占,尸首在城里堆积如山,血混着雨水流得满地都是。 秦王的守将符延敬殊死抗击,手刃了想要劝自己投降的儿子,手下军士为其忠烈所感,皆死战,竟无一生降。 “好个符延敬!”看着城内遍地的尸体,听着将领通报这次攻城的伤亡,坐在马上的身穿银白铠甲的王族冷笑了起来,“想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吗?给我把他的尸体肢解示众!” “是!宁王殿下。”旁边的将领迟疑了一下,似乎畏惧于首领的气势,终于出言,“这次攻城太久,士卒疲敝,粮草也不继了,您看——” “传我命令,屠城三天!”宁王毫不犹豫地下令,“——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和我对着干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外面有山洪爆发一般的喧闹,夹杂着恐惧、慌乱和喘息。 十三岁的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看着门外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人从各个地方涌了出来,一眨眼间汇成了巨大的逃难人流,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店家早就自顾自收拾细软逃命了,连对他们这些伙计也没有交代一声。店里乱成了一团,旅客来来去去,到处都是哭泣和尖叫声。 他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却没有走,一直注意着旅客中那群扬州人——她们中的小姐据说是扬州富商的女儿,省亲归来却遇上宁王和秦王在台州一带动兵,于是便滞留在了这个客栈里。 这样巨富人家的小姐,脾气却是非常的温柔,很亲切地对他笑,叫他小弟,全然不以为他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 宁王发兵围城整整六个月,于是她们也停留了六个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在内心隐隐约约地将她当作了在世上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那样温柔美丽的姐姐,是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乱世的。她这样的人落到了那些乱兵手里,又会获得什么样的下场呢?——在听到宁王部队攻入城中的那一刹时,他就下了决心,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她。 他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前曾经对他说过:既然不想再过问天下的是非,那么就要学会内敛,不要轻易显示自己的才能,这才是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好方法。所以,他藏起了自己从小学到的一切,一藏就是十几年。 但是今天,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在乱兵中保全她们。 “小弟,你怎么还不走呢!”慌乱中,小姐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关切地上来问了一句。她身边的家丁一见大难来临,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她一个人手里提着小包袱急匆匆地往外走,身后只跟了一个叫樱红的丫鬟打着一把油纸伞。 “我带你出城去吧,漱玉小姐!”他自告奋勇地上来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却被樱红拦住,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贫寒的店小二:“小姐,别把东西交给外人!咱们可只剩这些盘缠了!” 然而她却很温和地笑了,把包袱交给他:“那么,就麻烦小弟你来带路吧!” 他点了点头,正准备领大家出去,门却被轰然踢开了—— “宁王有令:屠城三日!烧光所有的房子,砍掉所有人的头!” 随着狂暴口号涌入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溅满了血,手中拿着刀枪,眼里闪着火一样的凶光! 他顺手操起了院子里的木棍,一步一步护着两个女子退到了墙角里。 “弟弟,弟弟……别和他们打架!”身后,那个贵家小姐却是这样低声请求着,拉着他的衣角,“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呀!” “小姐,没关系!他是个男孩子!别管他了,就让他挡一阵吧,我们快从后门出去……”樱红急急地上来,从他手上扯走了包袱,拉着漱玉往后便走。 “哈哈,漂亮妞,你跑不了!”有一个军士按捺不住冲了过来,然而他红着眼,只一棍便将对方打倒在地,然后狠毒地盯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乱兵,仿佛一头发怒的小兽——如果要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吧?他是男的,总不能眼看着姐姐被这群禽兽抢走……反正他没有父母,反正他没有亲人,反正他死在这里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失。 看见一个同伴被打倒,那些暴虐的士兵只是怔了怔,然后立刻从四边围了上来…… 第七次被打倒了……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血从身上涌出来,随即被大雨冲到了泥泞的地上。他挣扎着,却再也站不起来。 ——该死的,早知道有今天,就应该好好练武才对!以前总以为自己与世无争地躲在客栈里,学了那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可今天…… “小鬼,滋味怎么样?——居然敢反抗军爷!把他拖出去用马蹄踩死!”士兵中一个队长悻悻地说,抓住他的头发拖了起来,一口啐在他脸上。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陡然间,有个声音惊怒交集地响起来了。 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居然又冲了回来,一把拉开了队长的手,死死把他护在了怀中,脸色苍白:“他还小,还只是个孩子!——你们、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们放了他……” “漱玉姐姐!”他用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可是全身如同散了一般,嘴角的血不停地流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喃喃,“你回来干什么!快逃……快逃啊!” 把他护在怀里,漱玉小姐却低下头微微笑了:“不能扔下你啊……而且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这种世道,是无法活下去的。”她笑着,但是眼睛里却全是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悲伤。 身上有淡淡的香气——那是白梅的香味。 乱兵们放肆地笑着,上来拉扯她的衣服,然而她攀住门框,死死不放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抓紧最后的时间轻声叮咛:“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孩子,要变得强起来……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她勉强微笑着,可是泪水却如同珍珠一般扑簌簌地落在他脸颊上。 听着她的嘱咐,看到那样的景象,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复苏了——那是蛰伏在他天性深处的种种,忽然间熊熊燃烧起来了! “罗嗦什么!快回营里去陪兄弟快活!”她的话还没说完,手已经被粗暴地拉开,队长和手下军士们哄笑着把他推倒在地,用力踢了他一脚,“小兔崽子,看在你有个能陪大爷开心的姐姐份上,这次先放过你!” “老大,这次的小妞也是要由抽签来决定吧?可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了!” “哇哈哈!放心,这么漂亮的货色,不会亏待了兄弟们的!” 那一群强盗,就这样扛着漱玉小姐扬长而去。 一直躺了一个多时辰,他才挣扎着爬起。低头,就看见膝盖上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血从衣领中不停往下淌,在雨中洇开了,满身血红。 “小姐!小姐!……”到了这时,才看见樱红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袱,痛哭,“小弟,快带我出城吧!——我去告诉老爷来救小姐。” 他没有说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忽然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臭小子!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身后,那个本来还在哽咽的声音忽然破口骂了起来,“你是男的,难道不应该保护我逃出去吗?!贱种瘪三!” 他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丝抽搐,这种贱女人—— “兵大爷……”在走出巷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又一队抢得起性的乱兵,他忽然停下来,带着诡秘的微笑,指了指身后客栈的院子:“那里还躲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大爷可不要错过了!” 然后,他继续狂奔而去,耳边隐约听到了院子里乱兵的哄笑和樱红惊惧交加的尖叫。 他反而笑了,眼睛里,有什么带着阴暗的东西悄悄漫了上来……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惨叫,到处是鲜血!——他平日经常去的那些房子都着火了,木版在火中劈啪燃烧,他甚至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女人和孩子的惨叫,滋滋拉拉的。 那些街坊,那些大叔大婶,一天前还走动着的,开着玩笑的,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遍布刀痕的尸体和蒸发的油脂。而另一些人在庆祝,在狂笑……马上捆着掳掠来的美貌女子,鞍边悬挂着血淋淋的首级,手里拿着抢夺来的财物…… ——这还是人间吗?还是人所能够活着的地方吗? 不仅仅在这里、这个城里,整个中原,这样战乱已经快五年了吧? ―――――――――――――― “唏律律!……”奔驰中的骏马因为主人忽然的勒缰而惊起,前蹄立在空中,最终才重重踩到了地面上,雨水混合着冷汗从额上流下来,滴到铠甲上。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我的马!”仗着绝佳的骑术,宁王才没有被突然冲出来的人绊倒,一惊回身,只看见泥泞的地上匍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勉力撑起身子,看着他。 那样冷静深邃的眼神……简直不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 宁王心里莫名地一惊,鬼使神差地下了马,来到那个孩子身边:“小家伙,不要命了吗?” “宁、宁王殿下吗?……”挣扎着,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定定看着他,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说了一句让宁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 “来做个交易吧!如果帮我把姐姐救出来的话,我就把这一生所有的才能奉献给殿下!” 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宁王哑然失笑……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 “哦?是吗?你能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 显然是刚被自己的马踢断了腿骨,但出乎他意料地,那个少年居然还摇晃着站了起来:“殿下想要的是什么?消灭各藩王的势力?君临天下?开创一个新的朝代?——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我可以帮您做到!” 那样不假思索的话,让宁王怔了一下,仔细看了他几眼。 “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么你大可以自立为王啊,小弟弟!”宁王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眼里渐渐有了杀气凝聚,手不易觉察地握紧了长剑。 “这样虽然也未必不可,但是天下要安定恐怕必然会晚上好几年吧?”居然把王者的调侃当作真话,少年沉吟着,慢慢回答,“而殿下现在就拥有了争霸的实力,不出三年就可以得到这个天下,迅速地结束这个乱世——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来拖延天下一统的时间呢?” “所谓霸主的条件,我曾经听父亲说起过。而殿下您英勇、果敢、进取,又拥有了血统和兵权……我想,差不多就该够了吧?即使还有不足的地方,就让我来为您补足——哪怕是弄脏了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那样一席话是入耳惊心的,宁王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剑柄,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开始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你的父亲是……” 他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在下高群。家父高天成。” 宁王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沉默——高天成。 先帝的左右肱股,开国元老,被称之为国之柱石。这个在天下安定时就不知去向的开国大臣,是父王最为倚重的人,甚至在驾崩前父王还对着他叹息:“朕死后,你的四个叔叔一定会造反……看来天下是不得不乱了……唉,要是高丞相还在就好了……” 原来,高天成是功成身退,携了家眷隐居在市井之间了吗? 宁王收敛了眼里的玩笑和杀意,看着面前的少年,慎重地沉吟。 ——无论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本事,反正,他所要求的也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 “好罢!无论谁要拦我的马,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需要相当勇气的——看你小小年纪就有份胆气,我帮你把姐姐找回来……”宁王终于笑了起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发现他单薄得惊人,“——成交了!” “她叫漱玉。请、请赶快下令吧!不然来、来不及了……”听到他的回答,少年的神色却迅速地委顿了下去,刚脱口说了一句话,便毫无知觉地瘫倒在了泥泞中。 雨丝渐渐细了,在密布战云的城头斜斜地织起了一张无可逃避的天网,夕阳从乌云中现身出来,把血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大地。 二、风起渭水 三个多月后,宁王的军队回到了长安。 “弟弟……宁王殿下他、他今天提出,要我做他的王妃。” 军中的营帐里,漱玉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唐装上的衣带,怔怔地看着帐子外的天空——风很大,空中的云被狂乱地卷着,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瞬息万变。 夕阳染得云上仿佛是涂满了血——红的如同对面美丽女子的脸颊。 旁边的少年没有说话。自从跟随在宁王身边以后,他就越发地沉默起来。他看向另一边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姐姐秀丽的侧影:那样无辜而无助。 “弟弟……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樱红走散了以后,幸亏、幸亏还能和你在乱兵中遇上。”美丽的女子轻轻叹息,低下了头,仿佛征询着他的意见,“我是一个女人家……这种婚姻大事,又没有父母在身边帮我拿主意……” 少年仍然沉默,看着另一个方向,丝毫不顾漱玉求助般的眼神。 得不到回答,漱玉的手指轻轻握紧了衣襟,终于似乎是自语般地说:“唉……说是求婚,但是现在的境况,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不过,也真希望能有人能保护我们啊——江家虽然有钱,但、但在这个世道里,有钱却越发的危险……不能得罪宁王……” 自顾自地说着,女子雪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坚韧的光芒。 “宁王当然不是适合托付终身的人……早听人说了,他好色而又暴虐。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有能力保护我整个家族吧?——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个乱世,只要家里人没事,我是无所谓的!弟弟……你说是不是?” 似乎并不需要听少年的回答,漱玉眼睛里忽然涌现了泪光,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那么,就答应吧!写信给家里,然后在长安成亲……弟弟,这样一来,姐姐以后就能保护你了……” 仍然低着头,但是少年的眼睛也变了,看着镜子里,他忽然开口—— “姐姐,嫁给宁王吧!” 嫁给宁王吧!虽然那个人只是为了江家的财富而娶你,但是那是个能保护你和你家族的人,是一个有能力攫取天下权力的人,他会给你无上的地位和荣耀…… 而我,会一直一直地守护着姐姐,决不会让宁王在利用完之后遗弃你——迟早有一天,我会亲眼看见姐姐登上最高的位置,母仪态天下! ―――――――――――――― “小高,不要太辛苦了。”看着少年脸颊上斑斑的血汗,看着地上四处躺倒的陪练士兵的尸体,宁王眼睛里带着喜悦和兴奋,但是口气确是体恤的,“你这两个月来每天不间断地苦练,进步虽然是快,可也不要累坏了身体。” “殿下放心好了——我自己会小心的。”高群收起了剑,随手又抽出了架上的长枪——“到了晚上,我会看书休息的……” 他要让自己尽快地变的强起来,这样才能守护住姐姐,才能够辅助宁王尽快的结束这个乱世,结束战争和流血!昼练武,夜理书,他几乎是猛烈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用尽了全部的潜能迅速地吸收着从父辈传下来的一切。 “扬州江家已经回信同意了婚事,下个月就是我和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了。”宁王目光看向军中那一顶金色的帐篷,“你还是好好放松一下吧,到时候内外有的忙呢!” 高群没有说什么,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七尺长枪,忽然声音低低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芜城还没有攻下来吗?” 惊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宁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是啊……四皇叔手下有史兆龙那样的勇将,芜城又是他经营多年的重镇,粮草充足,将士用命,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让我去吧。”高群面无表情地请命,放下手中的枪,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把怀剑,试了试锋芒,“——就让我拿下芜城,作为给殿下和姐姐的婚典庆礼。” 虽然也觉得这个少年并非池中之物,但是总觉得即使是这样,也需要再假以时日才能独当一面。所以看到才十三岁的他居然主动请缨,而且口气那样的肯定,宁王还是被吓了一跳:“小高,军中无戏语!四皇叔的确算是个人物,不好女色,不贪杯,不敛财,几乎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而且手下的史兆龙又是一个名将。一个多月的时间拿下芜城……你可以吗?” “我自然有办法对付诚王——但是,请先不要告诉漱玉姐姐,她会担心的。”高群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看着宁王轻轻道,“如果……如果在殿下大婚当日我没有赶回长安的话,那么……请殿下以后好好对待姐姐。” 我的王啊,请用你的手,让她离开所有的血腥和危险罢! 请好好守护她,在这个污血横溢的年代里,请你张开你的手,让她远离战乱和流离,就象保护那卷进急流的小舟不至于翻覆…… 我曾经拼了命,却仍然没有办法保住姐姐,但是,你却可以。 不止是她一个人,这个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也许无法保护他们,然而,通过你的手,也许就可以挽救…… 别人认为是殿下你在利用我的才智为你打天下,然而,相反的,却是我利用你的双手,在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 ―――――――――――――――――――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那么一定是我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而牺牲性命的时候……如果是那样,请你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没见到弟弟了,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贵家小姐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她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这个姓高弟弟过往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宁王手下担负着什么样的差使…… 但是,她至少知道一点:这个孩子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在这个乱世中,唯一曾为她舍弃性命的弟弟! 看着书简出神的她,甚至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侍女忽然都退到了外边,而那把温润晶莹的玉梳,早已执在另一双手中—— “卿的秀发,恐怕连汉时的卫夫人也自叹不如吧?” 听到后面的赞美,感觉到发丝在一缕缕地拂动,漱玉这才蓦然回神,看见了镜中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宁王,手里拿着梳子,轻轻挽起了她一把如云的乌发。 她的脸上蓦然红了,深深低下了头去,语气里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矜持:“殿下……婚礼尚未举行,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请回吧!”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未来丈夫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仍然有难言的不自在——也许,在看过那样屠城的惨剧后,无论如何在,内心也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人是杀人恶魔的印象了吧? 那样曾拿几万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的人,有这那样禽兽一般部下的王,他的内心又会是怎样的呢?然而——那个人却将是自己的丈夫! “不要装的真象那么回事……”身后的声音忽然变了,在瞬间变的说不出的恶毒和冷漠,带着辛辣的嘲讽,“别忘了,我把你从那些家伙帐子里带出来的时候,你可连衣服都没穿!——简直象一个营妓,这会儿却给我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 不等她回身站起,那只握住她头发的手忽然加力,狠狠地把她扯回了凳子上:“小表子!给我乖乖的听话!——本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选你这个烂货当王妃那是因为你们江家有钱!你答应婚事了就是我的人,那么,我喜欢怎样就是怎样!” “你休想……”漱玉脸色已经是没有一丝血色,看着镜子里眼睛如同野兽一般的人,一寸寸地硬生生回过头来,看着未婚夫,任凭一缕缕的头发簌簌地扯断,“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多死一次!” “无知的女人……那么你们扬州江家呢?你弟弟呢?他们逃的了吗?或者——也让他们都死了算了?”托起她的下颔,宁王冷笑,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迅速地惨白,得意地继续,“所以,以后就乖乖地做我的傀儡罢,不许再给我摆什么臭架子!” 随着冷笑,玉梳逐渐用力,直插头皮内,扯动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这算是我婚前给你的一个警告,我的王妃。” “啪”。在宁王拂袖而去后,被捏断的玉梳轻轻断落在地上。漱玉坐在那里,静静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发丝,一滴滴滴落地面。看着镜子里美丽苍白的女子,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服侍她的那些侍女这个时候才敢进来,看见那样的景象,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看来,她们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情了,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身,各自收拾东西,然后默默退下。 “小姐。”门关上之前,最后一个侍女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如雕塑一般坐在梳妆台前的漱玉,终于忍不住轻轻问,“要洗头吗?” 漆黑的头发如同乌云一般在银盆里散开,鲜血从发隙里渗出,染得清水一片腥红。 “小姐,疼吗?要叫大夫过来吗?”手指轻触着头发,看着满盆的血水,侍女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不用了。”淡淡地回答,漱玉自己动手拧干了头发,连着血一起拧干,“不要告诉别人我受了伤——特别记住不要告诉小高。” “你叫什么名字?”漱玉挽起头发,拈了一支紫玉簪别上,忽然回头,微笑着问那个小侍女。小侍女怔了怔,低声回禀:“奴婢叫燕儿。” “燕儿,你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漱玉微微叹息了一声,仰起头,看着外面的天空,看着瞬息万变的风云,眼睛里有清澈的泪光。 我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家里人能平安度过这个乱世就好……只要弟弟他们没事就好……但是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珍重! ―――――――――――――――――――― 九月的金秋。 长安城。乾清殿。 金杯。美酒。喜烛。 百官朝贺,纹龙织凤。金碧辉煌的气氛中,在胭脂掩盖下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如同将踏进万劫不复的境地……头上繁复的饰物几乎有数斤重,带在发间,扯得满头的青丝连根地痛,然而,她还必须脸带微笑,轻声细语。 在燕儿的扶持下,她从容有致地应付着往来的高官贵客,然而,从红盖头下面看出去,却始终没有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看见所期待的那一张脸。 弟弟……弟弟究竟去哪里了?! 想起宁王曾经那样冷酷的威胁,她心底里有彻骨的寒意!——难道,难道是…… 手指痉挛地握住手里的喜帕,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要镇定,要镇定!眼睛扫过前来参加大婚的家人,看见亲人无恙的笑容,心终于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骁骑尉高群拜见!”忽然,唱礼官的声音洪亮地传来,她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弟弟,弟弟……终于出现了! “殿下,为了庆祝您的大婚,属下带来了这份礼物!” 忽然,听见弟弟的声音沉静地响起来,那样少年的声音,里面却是深的无法触摸到底。然后,在她极力自持着压制激动情绪的时候,就听见所有旁边的宾客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叫——接着,就听到了宁王极度惊喜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好极好极!” “四皇叔的人头——太好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精神已经极度紧张的她,忽然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倒在地。 “姐姐,那天吓到你了吗?”大婚过后的第三天,弟弟来看她了。 隔着重重的帷幕,只看见他仍未长大的身影……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 “弟弟……你杀了诚王爷吗?”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看着帷幕外面的少年缓缓点头,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泪水,“你、你……以后不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答应姐姐,千万不要去了好吗?……” 然而帷幕外的影子却一动也没有动,许久,声音缓缓传来:“姐姐,我不想骗你说我可以答应……我做不到。因为我要让宁王得到这个天下,我要让姐姐当上皇后。” “……姐姐不喜欢做皇后……”帷幕中的女子苦笑了起来,拿起随身的小镜子,看着镜中满头珠翠的自己——有谁知道,那样华丽的珠宝之下,居然是一片的血肉模糊呢? “姐姐不要住那样大的房子,只要一个小木屋就好。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种种花,养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可爱的孩子,然后……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只要这样就好……弟弟。你知道么?” 她痴痴地说着,看着镜子,却没有发现帷幕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殿下,你当不当我是王妃,我无所谓,殿下宠爱哪个妃子就尽管去好了……而且,江家会源源不断地供给殿下所需的军饷粮草……但是,唯一的要求,请你好好对待我弟弟,提携他,保护他,还有我的家人……” 深宫里,淡淡的秋风吹过来,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阅兵完毕,宁王从兵营中缓步归来,意外地,竟看见那个少年脱去了盔甲,跳入了渭水中洗浴。 宁王斥退了左右,一个人过去,坐到了河岸上,看着他,称许:“小高,近来你武学和兵法的进步都是神速啊!如果不是你年纪实在是太小,我想干脆就让你统领骠骑军算了!——可你才十四岁。至少要满了十六,建立一些战功,我才好名正言顺地给你封位。” 少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洗着,并没有回答这个王者的话。 封位那种东西,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对了……小高,我一直想问你:四皇叔那样的人,你是如何才能接近他,然后刺杀掉他的?”看着少年俊秀的面容和仍然不够坚实的肩膀,宁王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啊!“ 高群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身上泼水冲洗,然而,声音却是冷冷的:“很简单,其实殿下也应该有所耳闻吧?诚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断袖之癖。” “啊?”宁王在脱口惊呼。然后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抿住了嘴……天,原来为了接近并刺杀那个号称不沾酒色、无懈可击的四皇弟,这个少年曾不惜付出了如此的代价! 在他急速地思考着怎样来褒奖属下时,少年继续毫无表情地回答: “如果要肮脏的话,就让我一个人肮脏好了!” “殿下是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帝王,最好要保持一双干净的手……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会替殿下处理好的——” 瞬间,宁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目光中,有陡然剧烈的敬畏和震动。 “请殿下一定要得到这个天下,一定要结束这样的乱世——还有我的姐姐,请殿下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视她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 “这就是我的要求。” 秋风在渭水上冷冷地盘旋着,少年的眼光也是冷漠而坚定的,看着岸上的王者。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瑟瑟的风吹得宁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在推开宫门的时候。看见坐在月桂花树下、由侍女簇拥着的皇后时,他眼睛里忽然有无法言明的厌憎和敬畏。 act≈8226;3几度夕阳 第二年九月,高群第一次随军出征,阵前毙敌数十人,升为骁骑军管带。 次年六月,第二次出征,杀秦王开封府守将成登,升为裨将。 十一月,韩复声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高群率骑兵突围成功,反击解围。 第三年七月中,高群第一次单独出征,纵横三百余里,攻陷城池六座,归来旋即拜将。 在其后的两年中,冠军将军高群南征北战,所向披靡,逐一消灭了各方割据的势力,也在军中获得了无上的声望。其时,天下兵权已渐归其手。 第五年八月,在消灭掉了三个皇弟以后,拒唯一剩下的郑王于长城外,宁王在长安登基,改元雍承,宣称中原统一。 高群受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继续领兵讨伐剩余的郑王,。 同时,宁王妃江漱玉也理所当然地被册封为皇后,入住坤宁宫,是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龙子。 “姐姐今天特意叫我急速进宫,是有什么事情吗?” 殿外是如血的夕阳,映得宫殿的剪影更加巍峨森冷。坤宁宫中,已经是身穿一品武将官服的高群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轻问帘子后面的人,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敬爱和回护。 “弟弟,好久不见,长高了许多啊……”隔着珠帘,仍然看得出少年明显高大起来的身形,漱玉欣慰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难得的愉悦,“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也该娶妻了……满朝文武都想结这一门亲,纷纷托人来游说,有这样一个弟弟可真是让姐姐骄傲呢。” 高群脸色变了变,只是放下茶盏,低声:“我尚未有娶妻打算,让姐姐多费心了。” “……。是么?”皇后沉默了一下,揣测着对方的心意,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岔开了话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对身边的侍女道:“燕儿,把庆儿抱出去给弟弟看……都快一岁了,还没见过吧?” 帘子拂开,玉雪可爱的娃娃被抱了出来。 “好可爱的孩子……是太子吧?姐姐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呢!”少年元帅沉寂的面容上也有难得的笑意,逗着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儿,那双拿惯了刀兵的手却有些笨拙。 忽然,他脸色变了:“这……这是怎么弄的?” ——拉起婴儿的手,那嫩藕一般的手臂上,赫然有一片片的青紫淤血! 燕儿要想掩饰已经是来不及,帘子里一声惊呼,漱玉皇后顾不得避忌,立刻从里面探出身来,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让宝宝碰伤了……” 然而,少年的眼睛却是漠然的,对于她的分辨毫不介意,等她急急忙忙说了一堆后,才静静地说了一句:“姐姐,你自己的手。”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回,但是已经掩饰不了从手腕至小臂的大片乌青。 气氛忽然凝固。 姐弟两相互对视着,相互打量着多年未见面的对方,眼睛里忽然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慨。 “是宁王……不,是皇上做的吗?”高群的声音忽然变冷了,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幽暗的火光燃烧,长身而起,“姐姐,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 他能保证,他当然能保证! 以他今日的地位,手上的兵权,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父亲曾经说过,功成身退是最佳的方法,也知道宁王今日对于自己的顾忌和猜疑,但是,他不能放权隐退,一走了之,他是必须手握重兵在朝中的—— 那样,才能够震慑住那个日渐骄奢跋扈。无所顾忌的皇帝,才能巩固姐姐在后宫的地位,让她不至于在后宫的争斗中吃亏。 “我不想有以后了……”忽然间,一直极力保持着平静愉悦的皇后在瞬间垮了,泪水从绸布衫子上一串串地滚落,滴在怀里孩子的脸上,孩子蓦然大哭起来。 “要是我当时在台州城里就被乱兵杀了反而好……至少不用这样痛苦地活着!” “一天都不能再忍了!他一直没有把我当皇后看,甚至一直没把我当人!”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和那些乱兵没区别!那个禽兽!” 那样的话,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利剑,在一瞬间刺穿了百战百胜的年轻元帅,痛得他全身颤栗,几乎不敢抬头再看对方的眼睛—— 姐姐……姐姐说什么?她……竟希望在台州时就死去?! 那么多年来,他这样浴血搏杀、将她推上最辉煌的位置……原来却只是让她更生不如死么?这些年来,她每日都陷于屠城那一日被乱军掳掠的同样噩梦里! 他身子渐渐发抖,感觉有热血再一次燃烧,一直冲到了脑海里—— 这种感觉,和多年前在沦陷的城市里,决定不顾一切也要保护她时一模一样。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庆儿就要被他杀了!” “他宠着那个齐淑妃,要立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为太子你知道吗?昨天、昨天晚上,有人过来几乎掐死了庆儿……但是皇上连问都不问!是他默许的…是他想派人杀了庆儿!”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他、他竟然要杀我的庆儿!” “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弟弟,弟弟!请你帮我!” 皇后急切地看着对面年轻元帅的脸,苦苦地哀求。 “姐姐……那么,你召我进宫,想要我怎么做?”终于,高群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地问,眼睛里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8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9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9部分阅读 有极其复杂的光芒。 其实,不用等她说出来,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请你帮我杀了宁王!” 果然,是那样的答案……他的眼睛里,忽然又有哀痛的神色。抬头,坚决地回答:“——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姐姐!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 皇后惊住,看着斩钉截铁回绝她最后请求的人。 热血在他身体里燃烧,愤怒和痛苦让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而起,直接冲入乾清宫去杀了那个禽兽一样的王——然而,他脸色却依然是平静的,甚至连吐出的语声都清晰而冰冷: “不,不是为了宁王,而是为了天下所有人……姐姐,宁王如果死了,他的下属能安心向一个婴儿称臣吗?那些刚刚沉寂下去的诸王余党,能不乘机作乱么?” “方才安定下来的世界,姐姐是要再次把它卷入腥风血雨中吗?” “虽然是为了孩子……但是,希望姐姐总不至于做那样的事情。”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然而,他的神色却极其的坚决。 “弟弟……”似乎是惊讶地,她看着眼前渐渐长大的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漠然而坚决的神色,看着他那已经可以承担起天下兵权的双肩,终于,她眼前模糊了—— 五年前的那个孩子呢?那个相识不久、却在乱兵中拼了命保护她的那个孩子呢? 哪里去了……竟然是现在这样漠然的、手握重兵的元帅吗? 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如果庆儿还小,就由你来把持朝政吧!……其实,就是让弟弟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啊!只要那个禽兽不当皇帝,只要庆儿没事!” 皇后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着:“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人死吗?” “弟弟,你完全可以自己当皇帝!——你不是想改变这个天下吗?你不是想让所有人过安定的生活吗?既然这样,以你的能力,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别人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如果要这个天下的支配权的话,就要赤手去拿!而不要隔了一层手套!” 听完了这样的话,看着姐姐那样不顾一切的表情,高群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叹息了一声,缓缓将自己的衣袖从皇后的手中抽出,低低:“姐姐……看来这五年的后宫生活,真的让你改变了很多。以前的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看着姐姐的目光逐渐由失望转为绝望,高群的目光也渐渐充满了哀痛:“可惜,姐姐,我绝对不会答应你——宁王必须要坐稳这个王位,必须要安定这个天下!” “你不帮我?”漱玉的眼睛也冷了下去,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绝望和寒意,眼睛看向旁边燕儿手里抱的孩子,忽然咬着牙,一字字地说,“即使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会去做的!除非你向皇上告发我,灭了我九族,否则别想阻止我!” 高群的目光终于变了,迟疑着,许久没有出声说话。 他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他此刻的目光里是怎样急速而复杂地变幻。 皇后的手轻轻抚摩着婴儿,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转过了头去,冷漠地轻轻说:“弟弟……方才在你喝的茶里,我已经下了毒。如果…如果你不答应站在我这一边的话,就不要…不要怪姐姐不给你解药。” 那样轻柔的话语,但调子里却在不停的颤抖——然而,终于说出口了…… 高群从沉思中蓦然抬头,眼光闪电一样落在她身上! 脸上居然有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出口。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了凄凉而宿命般的笑意,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眸—— “姐姐,谢谢你的茶。我告退了。” 然后,他就那样拂袖而起,淡淡地告别,看着皇后的脸色惨白到触目惊心。转身走出门时,终于又顿住了脚步,回头—— “以后,请姐姐自己珍重……弟弟终究无法守护你一辈子。” 对着皇后极端期盼的眼神,手中掌握着天下兵权的大元帅最后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然后,转身。离开。不曾再回头。 - 夕阳已经下山了,踏着满地的残霞,仿佛是踏着满地的鲜血。 深宫的落叶一片片地飘落,在空气中如同流光般飞舞。胸口有隐约的痛,他拿手压着心口,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当空飘下的桐叶——很快,他的生命也要这样地枯萎了罢? 五年了,天下的风云匆匆变化,不曾为任何人停留。然而,只有这样的夕阳,仍然如同五年前屠城的那一天…… “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孩子,要变得强起来啊……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当时,她曾那样对自己叮咛,保护着他,不惜让自己落入乱兵的手里。 她那样的泪水,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踏入了尘世,走入天下的纷争中。他要变的强起来,强到能够保护自己所要保护的人……让她拥有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一切。 回忆中,她发间隐约的白梅香气缠绕在身边,她眼睛里含着泪,却对着他笑:“我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这样的世道,是无法活下去的。” 姐姐。姐姐……漱玉…姐姐。 难道、难道真的如你方才所说:在台州死去反而是幸福的吗? 那么,这些年来我这样的努力,难道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我们两个人,彼此为了保护对方而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和努力,始终隐瞒着自己真正痛苦挣扎的内心,守望着彼此而终身不能靠近一步——然而,姐姐……我和你却始终都不曾幸福,自始至终,都无法保护到对方什么!那只是让你在痛苦中逐渐沉沦而已!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踉跄地往前走着。推开元帅府的大门时,在仆人们的惊叫中,心力交瘁的他缓缓倒了下去。 四、破灭的黎明 “元帅!元帅!快、快醒醒……”仿佛是过了千万年,在永久的睡眠中,他却居然被人用力地推醒。睁开眼睛后,他急速地看了看周围,仍然是在熟悉的府中—— 他、他还活着?! 可是,可是——那毒药?难道是…… 姐姐?姐姐!那一瞬他忽然明白过来,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元帅!禁宫里出大事了——快去,快去!”侍卫焦急得满头大汗,手里捧了他的战袍,等在一旁,不停催促。 他忽然翻身坐起,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快说,怎么了?” “昨天晚上,皇上和娘娘两个人在长生殿里饮酒赏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不让下人在场——到了半夜,或许是喝多了,居然、居然两个人一起失足从高台上掉了下去!” 一边服侍元帅穿上战袍,侍卫一边急急禀告,自顾自地着急,丝毫没有注意到元帅瞬间惨白的脸色。 “宫里的李公公和娘娘的贴身侍女燕儿第一个传的就是元帅!可傍晚元帅一回来就倒头昏睡,真是急死小人了!”片刻之间,战袍已经穿好,侍卫轻声禀告,“元帅,兵符就在玉匣里……” “立刻传令,招集都城中所有军队,入驻禁宫,以妨不测。”虽然脸色已经是苍白,但是他的指令却丝毫不乱,“此外,用快马加急传令给各地驻军,立刻实行宵禁,凡是有趁机作乱的迹象,一律镇压!” “是!” 手下遵令退出,他急步走出府外,跨上早准备好的快马,带了亲军向禁宫方向狂奔。 外面已经是黎明。惨白的天光映得一切都朦胧一片,四野很静很静,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这个苍白的黎明。 野外的风呼啸而过,在黎明前夕的黯淡中,他忽然间恍然大悟。 没有毒药……一开始她就没有对他下毒药……那样温柔的姐姐,始终无法忍心对所爱的人下如此的毒手——而那样的话语,只是已经陷入绝望的人所做出的最后试探—— 然而,已经心如铁石的他没有屈服。 在如今的他心里,有另外一种东西、比她更加重要。 所以,她只有进行最后孤注一掷的计划——先用药令他安睡,然后独身赴宴,用同死的方式,洗清自己的嫌疑,也结束那个人的性命,让自己的孩子从此登上王位,从此安全。 姐姐……如此温柔的姐姐,居然也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即使是那样,也只是为了保护所爱的人罢? 所谓的母爱,居然能让她变的如此的不顾一切。 “姐姐真是一个坏人……又要用你无法拒绝的请求来束缚住你了,弟弟。” “庆儿那么小,请你不要离开他的身边,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一直到他能够独立地判断一切为止。” “如果他象他的父亲那样暴虐,或者象母亲那样软弱不争气的话,请不要犹豫,罢黜他吧!把这个天下抓到你自己的手心里来……请一定答应我。” 看着燕儿送上的衣带遗诏,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淡淡哀伤的苦笑。他知道,姐姐是用生命编制成了一张无法逃避的网,把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名利场上…… 黎明的晨曦微微地透露出了一些绯红,给惨白的天地抹上了一丝亮色。 百官听闻了噩耗,都已经匆匆赶来。 灵床上,盛装的皇后平静地沉睡着,眉间没有牵挂,也没有挣扎,就那样永远地沉睡着。旁边的侍女抱着才不到两岁的太子,在低低地哭泣。皇后为人温柔和蔼,在后宫极得人心。然而,年轻的皇后就这样死去了,留下那么小的太子,成了孤儿。 “……姐姐不喜欢做皇后……” “只要一个小房子就好。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种种花,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可爱的孩子,然后……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那才是姐姐的愿望吧? 并不需要借助王者的手来完成,也无关天下霸业,那只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愿望,甚至当年是店中伙计的他都可以完成…… 在所有梦想都破灭的黎明,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更多地想着要帮宁王得到这个天下,结束这个乱世、让所有人得到太平生活而已——而那个时候姐姐家族的财力,正是成就霸业的必要条件。所以,我没有考虑到姐姐的心情,反而劝姐姐嫁给了不爱你的人。 而且,我一直以为,皇后的冠冕,将是我对于姐姐最好的礼物。 然而我错了……那样不但不曾让姐姐幸福,反而最终让你走上了今天的道路! ——不过,姐姐,如果时光重现,我仍然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你看到了吗?至少,天下如今已经平安了,那些和你我一样的人,不用再经受战乱的苦楚。不用再象当年的你我一样、就算牺牲了性命,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死去! 他们,至少都不用受我们所受过的苦。 姐姐,弟弟才是一个坏人,他虽然这样的爱着姐姐,却并没有真正为了姐姐的幸福而努力,只是为了自己人生中所信仰、所追求的东西,把姐姐当作了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对待那个宁王一模一样。 弟弟,并没有把你放在他的人生梦想之上。 所以,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当泪水缓缓滑落面颊的时候,他没有顾上四周所有人惊诧的眼光,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两岁的太子,亲了亲孩子的额头,仿佛遥遥寄托了无限的恋慕和思念。 黎明的光线轻轻地笼罩在孩子无邪的小脸上。 如果,这个孩子就是姐姐最后的“愿望”的话……如果那是姐姐唯一的请求的话,我,就答应你——将忠诚地守护着他和他所有的这个天下,一直到他成长为一代明君。 希望,这个孩子的将来,不会再受你我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而他下属的所有臣民百姓,也都不用再经历那样的战乱和流离。 ………… 在黎明渐渐亮起来的光线中,手握天下兵权的年轻元帅,就这样抱着未来的君主喃喃地自语,在他母亲的灵床前—— 孩子,你知道人生是什么吗? 所有的过程,只是一个灵魂来到这个世间,受苦,然后死去。 但是,由于他的努力, 他这一生受过的苦,以后的人都将不必再受。 沧海(上) 更新时间200376 22:50:00字数:40083 沧海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题记 大燮哲宗康德七年五月。京师。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行游客,看似貌不惊人,但所过之处,都引起了市人的窃窃私语——原来走在前首的白衫人,虽是戴了范阳笠,可回顾言谈之间,分明是个女子。其时朝野之内外礼法之防甚严,象这般女子在外公然抛头露面,自然难免被人议论。 “小寒,你收敛点,别惹全街人都看你!”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皱眉,低声呵斥,可语气在抱怨之中又满含爱怜之情。 “哎呀!我要这个,哥哥你给我买嘛!”那白衫女子走入了一家铺子,突地指着壁上的东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喏,左边的,很漂亮吧?” 她语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 中年人被她死拖到店中,抬头一看壁上,也不由大笑:“小寒要这个干嘛?小寒,这么快就急着嫁人了?” 后边一行人此时也已到了店外,齐齐抬头往壁上一望,不由轰然大笑。只见壁上挂着的是一整套女子嫁时衣饰,而那个叫“小寒”的白衣女子正指着那一顶珠玉缀的凤冠娇嗔。 “小寒,你什么时候选好了如意郎君,大哥再买也不迟呀!”中年人笑道。 “对对,就算大哥不买,到时我们也可以买全套送你。”那一群人都是三十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个个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此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开了。 那白衣女子小寒仰头看着壁上那顶凤冠,居然并不还嘴。但她一直仰着头,不期然头上斗笠便滑落了下来,丝一般的秀发落了满颊,一张明艳照人却带几分娇横的脸也露了出来。 一时间,店内外所有旁人齐齐怔了一下——好美的女孩儿! 并不是说她有那么倾国倾城、难描难画;也不是说她容色如何美绝人寰,天生丽质。只是她虽有着看似不出众的五官,可这毫不起眼的五官一旦组成了这张脸,却莫名地洋溢着奇异的吸引力,仿佛一个顾盼、一个举手抬足之间都有明丽爽朗的风姿。 在斗笠落下的一刹间,刚进这家首饰铺子的一位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然后,与小寒同行的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全落到了他身上,看似奇怪,又似审视地看了一眼后,认定他不过是个普通路人之后,所有目光又齐刷刷回到了小寒身上——看得出,这女孩儿是他们注目和关爱的焦点。 “为什么嫁人才可以戴这个?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小寒嘟了嘴,赌气地从腰间解下荷包,“大哥不买,我自己买了!” “小寒快别生气,大哥当然买了!”中年人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大叠银票,数也不数抽了几张塞给老板,“你还要什么,尽管拿好了。” 小寒这才欢喜地展颜一笑,众人只觉一阵风过,她已跃上壁间,轻轻摘下了那顶珠冠。动作之轻盈,姿式之美妙,直如回风流雪。 她捧着那顶嫁娘的珠冠,盈盈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啦,只要这个!” 这时,又有人轻轻赞叹了一声。 还是那位刚进门的公子。他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头带珠冠盈盈落地的小寒,全然不顾那一行人又盯上了他,只一击掌,赞了一声:“宛若天人!” 小寒看也没看他,自顾自在镜前顾影自怜了好一会,才带着十二分满意的神气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对那一行人道:“大哥,兄弟们,我们可以上路了!” “喂,小……公子,该走啦!”站在那位公子身后的一位青衣童子忍不住提醒道,同时拉了拉正发痴的公子。那个公子还是没反应。那一行人已来到了门边,可那公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见那一行人到了前面,他才施施然一揖到底:“在下姓朱,京师人氏。敢问这位小寒姑娘贵姓芳名,家住何……” 他一句话还没完,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飞起来了。 其实是那一行人中的一位不等他罗嗦完,已伸手把他抛了出去。门口空了出来,那少女嫣然一笑,先走了出去。 那位朱公子则一路往街当中落了下去,他大呼大叫,手舞足蹈,做足了声势。可那位青衣童子却只笑了笑,仿佛毫不担心自家的公子——他太明白这位武功还算可以的宝贝少爷只是在吸引那美女注意,惹她发笑罢了。 果然,少爷落地的姿势虽不雅,却毫发无伤。 这时,只见那一直抿嘴笑看着这边的少女脸色一变,收敛了笑容。 “小寒,怎了?”几个站得近的同伴齐齐失声问。小寒不答话,眼中涌上了泪水,突地向街中狂奔过来。所有行人忙让了一条路——给这个女子撞到可不是玩的。 “承俊哥哥!承俊哥哥!”只见她飞奔进了一间药铺子,一把拉住了一位正在买药的青年男子,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拉着那个黄衫男子欣喜若狂地唤了一声,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哭又笑:“九年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被人打死了,我才不信呢!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青年男子先是一怔,再低头看笑得满脸泪珠的小寒,欣喜与惊讶同样漫上了他的脸。他抚着她的长发,同样宠溺地低语:“不是做梦,小寒,不是做梦的。我的小丫头的的确确和我在一起。唉……都长这么大了……” 这时,那与小寒同伴的一行人突然变了脸色,匆匆上去对两人一番低语,很快小寒便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眼睛却是看着街中朱公子那边的。一言未毕,一行人连同那买药人都匆匆走开了。 街上的人眼睁睁地看了一场戏,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散了,不由叹息。 “公子,还不走么?”青衣童子这才整好以暇的点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来给吟翠姑娘买首饰的,还买不买?” 那位姓朱的公子这才回过神,面色沮丧地自语:“唉,我真是薄命,名花竟已有主!” “什么‘名花’!”青衣童子冷笑,言辞锋利,“公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正是有名的朝廷钦犯‘天枫十一杀手’?至于那女子,与他们走在一起,不是盗就是匪,还说什么‘名花’?” ——这个卑微的仆人,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见识武功! 那么这个看似花花大少的朱公子呢?又是何许人也? ――――――― 同一时刻,同样的名字也在另一个人口中吐出。 京师府尹的府邸中,后堂帘幕低垂,密谈刚刚开始。所有的下人都被摒退了,府尹看着出示了令牌的来人,脸色敬畏,带着一丝不安和惊惶。 ——这个人所到之处,大燮所有官员没有不心里忐忑的,生怕自己平日做过的亏心事被抓住了把柄,从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蔡府尹,打扰了。”有礼但却冰冷的声音道。 “哪里哪里。不知神捕此次来京,又有何贵干?” “在下是为了追捕去年犯案的天枫十一杀手才来的。” “什么?”茶盏落地之声,府尹的声音里带着震惊,“这、这十一个魔头……难道已经进了京师?神捕,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下官乌纱就不保了呀!” 对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府尹放心,在下既然来了,自当保护京师平安——但望府尹大人让在下在京师内自由行动办案,必要时借些人手。” “这自当从命。神捕,可全拜托了!” 待得事情商量完毕,从府中出来,已经是暮色四起。 来人抬起了头,静静地仰头望月,皎洁而寒冷的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 ——不,确切说,是半边脸上。 因为他的左边脸上,自额至颌,全部覆盖着一张铁制的面具。冰冷的铁,掩着冰冷不动声色的脸。而铁的冷峻与坚硬,更将他那轮廓分明,英挺冷漠的半边脸衬得不可接近。 这张脸,就是大燮众口相传的“铁面”,而这个人,也就是天下百姓心目中已接近于“神”的存在——天下人都唤他为“铁面神捕”,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甚至大约多少年纪,从何而来,都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从他出现公门以来,接手的十九桩大案无一不应手而破。其中“翠屏山”一案中更是风头出尽,不仅剿平了两湖五大山寨,还把与此案有关的朝廷重臣许庭山依法论斩。令朝野风气为之一肃。而他办的第二十桩大案,就是一年前天枫十一杀手在福州犯下的连杀六名知县、掠劫国库粮仓案。 然而,这也是第一件让他追查经年的案子,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把凶手捉拿归案。 他仰头望月,目光波澜不惊,直奔夜色中——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 “唉……又得浮生半日闲呀!”出得玄武门来,环顾周围市郊,一位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伸了个懒腰,“小丁,你去前面等人,我就先在这儿睡个觉罢。” 林外有怪石数堆,那贵公子就往石上一躺,正好躺在一个可容身的石缝里。午后艳阳甚好,而林中也寂无人到,正好小睡一番。 他一身装束华贵,可行为作风却与一个市井之徒无异。 可这睡意刚起不久,就被几个高声谈话打断了。 “承俊哥哥,你不喜欢思寒了么?”林子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是那日街中珠冠少女。那贵公子吓了一跳,连睡意也丝毫不见了。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丫头呢?”仍是那俊朗男子的宽容笑声。 “哼,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本姑娘……”气冲冲的声音。 对方朗朗的笑:“我知道小丫头现在长大了,厉害着呢!你这两年可没少做惊天动地的事啊——不过最近小心点,铁面神捕追查得紧。” “哼哼,一个臭捕快,难道怕了他么?”少女怒道。 男子的声音沉了下来:“小丫头,你千万小心着点,铁面他可不好惹——这绝不是开玩笑,懂么?我可不想看小丫头才二十不到就被抓去,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脑袋。” 也许是对方语气里的关切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那个少女嘻嘻一笑:“那,承俊哥哥你一辈子护着我好了,有你在,那臭神捕就奈何不了我了!” 那男子轻笑,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呢?这辈子有了弱兰就够我操心了,我可没分身术!不过你有十一个哥哥,也……咦,小丫头,你怎么了?” 朱公子从一数到十,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林子。 “唉,又是一个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笨蛋!……”他在石上咬着牙,恨不得一把把那个不懂风情的鲁男子踢开,让自己来替代。 “呜呜——承俊哥哥不喜欢我了!承俊哥哥变啦,不象以前疼思寒了……讨人厌死了,思寒不想再见你了!”厉思寒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金承俊一下子慌了手脚,忙忙地拍拍她,却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不由诧然:“我对你怎么不好了?我还是你的承俊哥哥啊——就算以后不能象九年前天天陪你,可你还有十几位义兄呢!” “去死吧!我不要什么兄长,我有十一个哥哥,够多了!”厉思寒大喊一声,对他的迟钝已忍无可忍,一边哭一边骂,“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弱兰就把你抢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一通惊人的爆发后,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静得令人窒息。 朱公子几乎要忍不住伸出头去看看了,幸好,金承俊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语音低了很多:“思寒,毕竟九年没见面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会有点变化的。” “就象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剑客,而你的小丫头只是个女匪首?”思寒的声音更锐,更冷,带着一丝哭腔,几乎已完全不是方才的小女孩样了,“九年?九年很长吗?可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事就象还在昨天呢?你变啦……你不像以前那么疼我了!” “我承认我变了,”金承俊截口道,“但只是我心中多了个弱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未变,仍是排在第一。” “排第一?”朱公子听到那已冷得完全不象思寒的语声问,“那弱兰又排第几?” “也排第一呀,”金承俊朗朗一笑,轻声安慰这个少年时最好的伙伴,“只不过另起一行而已。你想,朋友和爱人是不能比较的,对吧?”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走吧,”厉思寒突然开口,声音凄苦而又淡然,“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你说什么!”金承俊声音这才变了,“小丫头,别闹脾气了!” “我不是什么小丫头!我早说过了的!”厉思寒有些暴怒地冲口,稍稍停了一下,才又道:“我不会甘心只做你的朋友的,如果还跟着你,每次看到弱兰我都会觉得生气,以后不知道又要闹多少场——我找了你九年,也累了。承俊兄,既然这样,还不如就当作不认识罢。” “小……思寒!”金承俊的语声中有真真切切的心痛与不忍,为她那句“承俊兄”。 “你走吧!弱兰是不是病了?那天你上街抓的药还没拿回去呢。你放心,我最讨厌就是牵扯不清的人,”厉思寒淡淡道,蓦地缓缓低声道——“你若无心我便休。” “好丫头!”朱公子几乎忍不住要为她喝起彩来,“有骨气啊!” 脚步声走远后,林中又静了下来。 然后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很低很低的哭声,还杂着分辨不清的低语和啜泣。 “这倔丫头哭得可真伤心。”朱公子也不由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初恋吧?第一次失去所爱的人,便会是这样的痛苦。就像他当年…… 秋后的午阳照着他的脸,热辣辣地疼。他伸了个懒腰,坐起了身。 “谁?”一声厉喝,一道白光迎面疾射而来! “你有没有搞错?”朱公子百忙之中骂了一句,足尖丝毫不怠慢地在石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离弦之剑般擦着剑尖向后避了开去。他的身形快如闪电,居然避过了这猝及不妨的一击! 待得他缓了口气,只见一丈开外的溪石上一个白衫少女手弹长剑,冷然又无不敌意的斜觑着他,泪水还没干的眼睛里带着杀意。 “又是你?朱公子好身手,怎么会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会儿又来鬼鬼祟祟听人壁角?”厉思寒目露杀气,冷冷讥诮。 唉,这女孩儿方才一派天真纯善,此刻一拿剑,可真凶得象个女杀手!朱公子心道,可懒懒倚树站着,嘴上却不输分毫:“厉思寒厉姑娘,我想是你搞错了,要知道,这玄武门外郊区树林可是官地。你自然可以来这儿谈情说爱,在下也自然可以来这儿晒晒太阳睡个午觉,谁也犯不着谁,是吧?又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听人壁角’?至于‘当街摔个大马趴’,那是在下自己乐意当众表演,与我的‘好身手’断然无关。”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罗罗嗦嗦一大堆后,居然还不忘笑嘻嘻加上一句:“至于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意欲谋杀,在下也就不告官了。要是一告官啊,那乖乖的铁面神捕在京师一听,‘我的小丫头’那‘千娇百媚’的脑袋可不保了!” 厉思寒早已听得不耐,可目光已然少了几分敌意,明白这个油嘴滑舌的贵公子显然对自己没有敌意。 “谅你也不敢!”她冷冷抛下一句,“铮”地一声收剑归鞘,回身就走,欲走时她又回身,故意装出一脸杀气,冷冷警告:“给我记住,要是你对别人说了今天你在这儿听到的话,我……我一剑杀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经泛起了红霞。 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家,她厉思寒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被多年苦恋的人亲口拒绝,这个脸可就丢得大了。 “放心,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人后乱嚼舌根?”朱公子仍是懒懒道,可眉目间的神气却郑重之极。 厉思寒心下释然,又不由暗生感激,一抱拳翩然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朱公子意外的怔了怔,高贵慵懒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若不方便说,那就算了。”厉思寒不再多问,又转身欲走。 “不不不,”朱公子忙忙解释,浮现出一丝苦笑,“不是不便。只是…只是在下之名,实在……实在让人见笑。” “咦,你叫什么?”厉思寒倒是越发好奇起来。 朱公子长揖到地:“表字屹之。” “屹之?”厉思寒念了一遍,怔征问,“好名字呀!有什么……” 朱公子苦笑,提醒:“可在下……姓朱。” “朱屹之,朱屹之……”厉思寒犹自怔怔念了几遍,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朱公子说不出话来,只反反覆覆叫着他的名字。 朱公子苦笑,每个人想通了后都有这种反应,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反应未免也太大点。 “猪一只?对不对,就是猪一只!”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厉思寒欢呼似地叫了起来,满脸雀跃,“你叫‘猪一只’!哈哈哈!” 那甜美的笑厣在她方才凄苦而冷漠的脸上绽开,宛如百花在冰川中怒放,让人看痴了。其实,她孩子气时远比冷静时可爱。 朱屹之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欣赏她的欢乐。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厉思寒打量了一下这个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注意的人。 名贵的衣料,精致的手工,左手中指有汉玉斑指一枚——嗯,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目中神蕴内敛,右手掌心指节略为粗糙——是个武林高手,还习惯用右手;天庭饱满,直鼻剑眉,英气勃勃,却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他到底来这个荒郊野外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来晒太阳? 只略为一瞥,厉思寒脑子已经迅速地转起来。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性格开朗喜欢结交江湖朋友得她,已有点想结交这个花花大少了。但当她一低头,瞥见了他腰上一枚玉佩,目光陡然大变! “天下承平之佩?”她冷冷问,目光又恢复成了冰冷与敌视,明白了他的身份,“姓朱?……哼哼,朝廷走狗!” 这一次,她反身而走,头也不回。 “厉姑娘!”朱屹之不由脱口唤道,可随即又倚回了树上,闭目叹息了一声,右手除下那枚玉佩,看了看收入怀中。实在是不该把这个东西露出来呢……可是,那个小丫头的眼睛也太尖了一点吧?不愧是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盗。 在无人的时候,他那平日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气质完全不见了,目中浮动的只有决断和沉稳,将玉佩捏在手里,眼神转换—— 他究竟是谁? “公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是那个名叫小丁的青衣童子。 “小丁。”他收回了遐想,蹙眉问,“曹尚书他们怎么没来?出事了么?” “倒也没什么意外。”小丁一身青衣,可眉目间神色却甚为高傲,似也不是普通的下人,“听说上午京师出了大乱子,不但府中被惊动,连朝中都惊动了!——曹尚书与李侍郎他们都脱不开身,所以无法前来。” “唔,原来这样。”朱屹之松了口气,负手沉吟了一会,又问,“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上上下下如此震动?” 小丁笑了笑:“今天早上,铁面神捕在云蓬客栈追踪到了天枫十一杀手,好一场血战!” 一边说,他一边露出悠然神往的神色,“可惜,没亲自见识一下铁面的武功。听城门来往的人说,今天早上足足死战了二个时辰,铁面才悉数收服天枫十一杀手。” 朱屹之眉头皱了皱:“铁面这家伙一年多没见,武功又高了很多嘛!这次他来京师,也不来见见老朋友,真是的——现在他的案子也办完了,咱们这就去找他喝几杯。”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威严不可及的神捕是他多年的好友。 小丁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我看铁面一定还在云蓬客栈。” “对,这厉害的家伙一向精细,怎么会忘搜查余党,守株……糟了!”朱屹之笑容陡然一敛,脱口惊呼,“这回完蛋了!” 小丁也怔了怔:让这个虽表面花天酒地,其实却城府极深的公子如此动容,会是什么意外?难道是朝廷里又出了令他觉得棘手的变故? “完了,那个小丫头可别让铁面给……”朱屹之脱口惊呼,飞身向城中掠击——他这次飞纵的速度,可谓是三年来之冠。 小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多情公子,一定又为女人的事操心了。 ――――――――――――――――――――――― 从郊外回来,厉思寒一踏进下榻的客栈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虽经修复和掩饰,还有打斗的痕迹,而栈中又多了好几个面生的小二! 江湖经验已十足的她登时心下起疑,放缓了脚步。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已发觉很多陌生的客人出现在客栈中,而且有意无意地控制了全部入口! 她本能地想到了立刻返身逃出去,可对义兄的挂怀又让她不能只顾自身离去——她厉思寒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 她沉住了气,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又叫过小二结了账,才不慌不忙地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每踏出一步,她都分外小心,在袖中的两手也已扣满了暗器。 然而,出乎意料,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居然没拦她。 这短短一段路,似乎长得出奇。 到了二楼,此地打斗的迹象更明显,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见了五哥凌克明所用的暗器子母镖和七哥用的铁算盘珠。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也一分分下沉——四周都寂无人声,客房一扇扇门紧闭,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她脚步声空寂而单调地响着。 厉思寒两只手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她脸色变了:血腥味! 是谁的血流在这儿?她不敢去想,她只希望是敌人的。 然而,她错了。 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躺着的尸体——二哥苏湘血淋淋的尸身。然后,是六哥,七哥,十一哥……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全是殷红的血——她兄弟的血! 厉思寒心一下子被撕开,怔在了当地,只觉血冲上了脑际! 这时,门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寒冷:“我已在这里等了你很久……雪衣女,你终于来了。” 那是个比冰更冷,比铁还硬的声音。 厉思寒回身,门已关上了,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0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0部分阅读 ,正在血泊中缓缓回头,用一双比鹰隼还利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半张冷峻严厉的脸,线条钢硬得有如那另一半铁铸的面具,一身黑色劲装,同样颜色的斗笠——这些标志正是所有黑道人见之丧胆的。 厉思寒从未见过铁面神捕,可就在这血泊中的一瞥之间,她用铭心刻骨的仇恨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在她兄弟的尸首旁边! 胸中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让她恨不得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喊,提醒她不是他的对手,必需要留下命来报仇!——她双手紧握,满手的暗器几乎全嵌进了肉里,可她却在飞快地思索着逃走的办法。 铁面神捕用冷郁而锋利的眼光审视着她,似乎并不急着动手,而想让罪犯在束手就擒之前多承受一些恐惧和压力。 终于,他又漠然宣告般地说道:“雪衣女,你从康德五年二月到七年六月,先后在泉州、临安、汉阳犯下九起大案,盗去九户富商珠宝银两价值共一百五十二万七千两。根据刑律,当处凌迟之刑——你认罪罢。” 厉思寒在他说话之时,已默自运气蕴神,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一声,双手齐扬,满把的暗器已雨般洒出;同时她双足一顿,人已向门外飞退。 这一扬一退,宛如闪电疾风,实已是她毕生武学之精华! 铁面神捕脸色不变,哼了一声,左手闪电般卸下肩上斗篷,一展一收之间,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所有暗器悉数卷入斗篷之中! 可在他被这么一阻之时,厉思寒已然飞退一丈,背心一撞上了门。就在她欲破门而出地一刹间,她陡觉左足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她想也不想地反足踢出,正中手腕。那只手放开了,可她无法继续飞掠,一个踉跄落在了门外。 定神一看,发觉方才阻她的,居然是已死在门边的二哥凌克明! “你不是二哥!”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不错,她方才进来时心绪悲愤,竟没发觉地上的“死尸”其实不是她的兄弟! 这儿原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来送死! 屋内的“死尸”们一个个跃了起来,围在屋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等铁面神捕一声令下,就要收网围攻了。 但铁面神捕却迟迟没有下令,只仍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雪衣女,如果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官府便可从轻发落。” 厉思寒面色惨然,突地长笑一声,厉声道:“铁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右手一翻,一柄尺许长的怀匕已向腹中刺去——她已铁了心,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人的阶下之囚,她是谁?为什么要忍受被生擒的折辱! 这一下变故忽生,众人也不由失色。突见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电般掠过,只听“叮”地一声,怀匕落地!只见铁面神捕已形如鬼魅般地到了门边,扣住了厉思寒的脉门,反扭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压住了她的肩,以防她挣扎反抗。可他右手背上,也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珠。这是刚才他夺刀时被刀锋伤的。 厉思寒恨恨抬头看着这个人,目中已忍不住涌上了泪,蓦然,她横下了一条心—— 一张口,一道寒芒如流星细雨般射向铁面神捕! 这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招,不到生死关头,她从不轻用。这一次她也明白,就是杀了对方,可他仍可在一刹间震断自己心脉——可她已然管不上这些,她要与他同归于尽! 咫尺的距离,闪电的速度,世上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一枚冷魂针。 铁面神捕眼色也变了,他只来得及微微一转头,针已到了!又是“叮”的一声,针竟射在了他半边铁面之上,插入了少许——若不是他有这个面具,他早已毙命!厉思寒绝望了,是上天不让这个恶魔死? 铁面神捕缓缓抬手,拔下那枚针,目光如冰,突然反手给了她重重两记耳光! 他下手真重,厉思寒整个人被这两掌打得直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几名官差一拥而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无力反抗,因为铁面神捕在打她之时,已闪电般地封了她的麻|岤。否则,以她的倔性子哪会善甘罢休? 铁面神捕右手夹着这枚毒针,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脸上:“拒捕伤人,罪加一等。立刻收入大牢,先抽五十鞭杀威!” “是!”左右一声答应,架着厉思寒往外走。就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间,一道白影掠过,只听两声痛呼,两名官差直跌出去。厉思寒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已风一般地腾空而起。 这时,眼前黑暗压顶,是铁面神捕追了上来! 周围的人只见眼前一花,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铁面神捕退了一步,那白衣人已挟着厉思寒以不可思议的身法遁去。官府中人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却被一声断喝止住:“不用追了,回府中待命!” 众人退下,只留下铁面神捕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缓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一件东西。 待厉思寒回过神来,已过了好几条街。那白衣蒙面男子仍不发一声地挟着她飞驰,身法之迅捷,行走之隐蔽,让一向以轻功见长的她也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阁下……”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对方用眼神阻止,她只好不问。 到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他才停住了身,问一名早已在此等候的青衣少年:“轿子呢?” 他一开口,厉思寒震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猪……”白衣人不等她说完,反手封了她哑|岤,顺手把她塞进了街角早已停好的软轿中。 在放下轿帘之时,他拉下了蒙面白巾,微微一笑:“不错,我是朱屹之。厉姑娘委屈一下,先找个地方避一下风头也好。” 然后他放下了轿帘,回头对青衣少年道;“小丁,去把街口的轿夫叫进来,回府。” 厉思寒心下反而一阵轻松:这个神秘的“猪一只”虽不知是何方神圣,可在他手中总比落在那铁面魔头手中要好。 她在这一日之内历经忧患恐惧,此时心下一宽,一阵倦意袭来,她竟放心的睡去了。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有很多人在外边走动,有人在恭恭敬敬的禀告:“小王爷,这轿子……” 小王爷?她倦极之中还是警醒的,又恍惚忆起了那枚天下承平的玉佩。 可……可实在是太倦了啊…… ―――――――――――― 醒来时,她忍不住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 她居然睡在一间极尽富丽精致的房内!全套紫檀木的家具,黄金制的香炉,连床头的帐子,都是用珍珠串成的。这……这是人间么? 从小在江湖风雨中过来的她,几时见过这等声势? “看你的脸色,吓得不轻吧?”一个调侃的语声在咫尺之内响起。 ——朱屹之?! 厉思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看见窗边一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正施施然回过头来。外边是白天,可室内却用锦缎帘子隔开,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点了无数的蜡烛,仿佛星辰的海洋。 朱屹之正在心不在焉地剔着烛火,懒洋洋的笑容带了一些恶作剧的得意:“居然在轿中睡着了,真有你的。” “你……你究竟是谁!小王爷?这是你的府中?你为什么要救我?”厉思寒心头疑云大起,厉声喝问,一手又已拈上了暗器。 “哎哎哎,我劝你别动不动就象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你的恩人……”朱屹之头也不回,调侃,“要知道,可是我把你从铁面那儿抢回来的。” 厉思寒闻言一怔,气势消了大半,到底是受人恩惠,不得不低头。 “不错,这是靖王府——在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封北靖王。”朱屹之见她不言语了,反而淡淡地自报家门。 厉思寒霍然抬头!她不想方脱虎|岤,又入狼窝,眼前这个朱屹之,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她手心已扣了一枚暗器,正在犹豫发与不发,听得朱屹之笑了起来:“小丫头,别那么反应过火。我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不相信么?” 他顿了顿,淡淡然加了一句:“铁面那么好的武功,我都能从他手中救走你。你要杀我……嗨嗨,不是我说你,还真是不太容易。” 厉思寒一阵汗颜,赫然收起了手中的暗器,又不知怎么是好,只有垂下头,下意识地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耳垂,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了一句:“那么,朱……朱公子,你能救救我的义兄么?”她满怀希冀地抬头问,目中蓄满了泪水。 她已不再叫他“猪一只”,因为她明白这个名字自然是假的——她本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是自己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开口求饶。然而事关义兄的生死,就算让她做什么都是肯的,何况只是求一个陌生人的援手? 北靖王在灯下看见她盈盈欲泣的神色,心下一软,收起了一贯的轻狂,皱眉:“你义兄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天枫十一杀手犯下的案实在太大,我也保证不了——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经手办的案子。他办的哪一件案子,凶手不伏诛的?” 他蹙眉,眼里忽然闪过冷电:“我尽量把案子往后拖罢!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哼哼,世上就没什么我办不了的事了。” 他蹙眉沉思之时,突地有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小王爷,铁面身捕到访!” 厉思寒面色一变,正待发声,北靖王已吩咐:“让他在沉雪阁坐一会,我马上便来。” “是!”门外的人应声离去。 “来的好快……”北靖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可笑容中又有着几分喜悦。他回头对厉思寒道:“厉丫头,你放心,你人在王府,天王老子也奈何你不得,你放心休息罢。” - 还未进入沉雪阁,北靖王已感受到了凌利的气势。这是铁面神捕特有的气势。 推开门,房中人应声回头。冷冷的脸色如铸铁般冷硬,见了他也不动声色。 “铁面,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北靖王依旧笑得开朗而又真挚,目中洋溢着老朋友般的问候,拍了对方一巴掌。 迎着他的目光,铁面神捕冰浸似的目光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暖意,但转瞬又逝。他毫无感情地冷冷反问:“我们不是早见面过了么?” 北靖王一怔,装作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在云蓬客栈,有一个人从我手上掳走了一名女盗,”铁面神捕缓缓摊开手,手心一颗桂圆大的明珠璨璨生辉,他的声音更冷,“北靖王,你外衫上的扣子少了一颗!” 北靖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不错,人在我这儿,但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铁面神捕目光已亮得怕人,眉间隐隐有怒意,“北靖王,我知道你向来重女色,可此人是朝廷重犯,切不可贪花误事!” “铁面,你除了这个明珠,又有何证据指明一定是我掳走她?”北靖王尖锐地反问,也隐藏着冷笑,“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为当今三皇子,也不容你搜府,你还是别白费劲了!” 铁面神捕如岩石一般冷静的脸终于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掠过嘴角,他仍镇定地问:“那你是不惜为了一个女盗,与我翻脸成仇了?” “铁面,你听我说,”北靖王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回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你对雪衣女的案子何必这么认真呢?——你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收捕天枫十一杀手,案子已结,又何必旁生枝节?” 铁面神捕的目光闪了一下,也许久没说话。 灯光明灭地映着他的脸。其实这位神话般的人物也很年轻,竟也只在二十六左右。灯光下,他的侧面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脸部利落的线条非常英俊。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声音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无情:“北靖王,我知道你所谋者大,所以你不必为区区一个女盗,坏了十多年的大计——要知道,此时我若给大理寺奏你一本,让皇上心里对你有了疑虑,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又是一阵沉默。北靖王不再说话,脸上突阴突暗,变幻不定。显然,铁面神捕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 “很好。多谢神捕的提醒,在下会考虑的。”北靖王突地官腔十足,压低了声音,“只是,你先要问问,大理寺肯不肯替你把那本弹劾我的奏折、递到皇上面前?” 皇子在冷笑,眼神锐利,那彬彬有礼的声音里已没有了方才对待友人的诚挚。 铁面神捕目光一阵波动。他明白,自己其实已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 目送铁面神捕走后,北靖王又在灯下独自站了很久,一向睿智沉静的眼中竟充满了迷惘烦乱。他叹了口气,推开了东厢的门。 美仑美奂的房内烛光如昼,但是,烛下已经没有了那一个人。 “小丁!”他蓦然明白了,立刻急唤。 那个青衣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等他问话,已经坦然地回答:“是的,厉姑娘已经走了,小王爷。” 面对着主上的暴怒,他的语气却是平静:“这事做下属的本不当过问,可为了三皇子的大计着想,小丁只能私下劝说厉姑娘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幸亏她也是个有心气的女子,二话不多就答应了。” 青衣少年的眼里掠过一丝光—— “王爷,你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冒那么大的险。” 午夜的京城漆黑如墨,厉思寒此时已在城郊外纵马疾奔,深秋的冷风刀子一样地吹在她脸上,几乎把她冻僵。 她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带着傲然和绝决。 “高公子,你放心。我厉思寒从不做别人的累赘,如果我留下有碍王爷的大事,我立刻离开,而且天明之时一定会在三百里之外。” “甚好——厉姑娘如此识大体,令兄的事王爷一定尽力帮忙。” 厉思寒微微摇了摇头,在那个青衣的小丁前来游说时,她是那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一半是江湖习气使然,另一半却也本自对那神秘的“猪一只”的关心。毕竟,他是除了十一位义兄外,唯一爱护她、照顾她的人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微微地笑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一边想着,骏马一刻也未停地在狂奔,将她带离京城——要知道以铁面神捕之精明,她已离京之事必瞒不了多久,所以万全之策是尽快地溜之大吉。 第二天破晓,热热闹闹的京师仍同以往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 ―――――――――――――――――― 一个月后的泉州府。 “小寒姑娘,你托我卖的珠冠已经卖出去了,得了二十两银子,姑娘收好了。”一个老妪拄着木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舍前,把二锭银子放在桌上。 桌边坐的一个白衣女子转过头来,盈盈一笑,站起身来:“余妈妈,多谢您了。” “京师有什么消息么?”她急切地问。 余妈妈叹了口气:“我家小子刚刚从京里贩布回来,听他说当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没人管,太子和三皇子为即位正斗得不可开交呢!——你的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象也没人提起,因为一直没什么开堂审理的消息。” 厉思寒长长舒了口气,感激的热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兑现了他的诺言,正在极力为这件案子奔走,将其拖延下去。 她只想着别人,却丝毫未为自己目下的困境担心:一个月她深居简出,为了避开追捕,又不能象以往那样岁便“拿”人家金银,渐渐身边东西已典当完了。这个心爱的珠冠,还是在京师由大哥亲自为她卖的,便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把它当了出去。 可她笑得仍是那么明快无忧,仿佛江湖的风霜并未侵蚀她一丝一毫。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辞了。”老妪颤巍巍地开口。 “余妈妈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门开了,可阳光却未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下——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大斗蓬……铁面神捕! 厉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飞退。她自知绝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立刻逃才有一线生机!她的轻功跻身武林前十,对此地又熟,论机会总还是有的。 可是,她又错了。当她在周围人一片惊呼中飞身上了屋脊时,发觉那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双眼已然在冷冷看着她。 只不过短短十几招,她便完全落了下风,最后一招过后,她从屋顶跌落当街,|岤道已被封。铁面神捕若无其事地抖出一条铁索,锁上了她的双手,往前一拉,冷冷道:“跟我走。” 厉思寒被拖得踉跄了几步,她一挣,抗声道:“我又不是狗!你放手,我自己会走!” 语音未落,只觉下颔一阵巨痛。她想破口大骂,可居然发不出声! 铁面神捕看着她狂怒的脸,淡淡道:“扭脱你下颔,一来防你咬舌自尽,二来防你再暗器伤人,三来……也免你多嘴。” 他向来很讲道理,每次动手总是要说清楚,哪怕是对犯人也一样。他再次回头走路,可手已放开了那条铁索,漠然:“你自己走罢。” 走过这条街,是厉思寒自出娘胎以来的最大耻辱。那些被她救助过,视她为侠女的地方百姓,全围在街边看着她被人用铁索押走,议论纷纷—— “咦,这不是厉姑娘么?” “雪衣侠女!她怎么会……” “是呀,她以前在发大水后出钱救了不少难民,是个大好人呀!” “哎呀,听说那些钱是偷的,有好几万两呢!”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铁面神捕可从来不抓错人。” “哎,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家当初被水冲了,还是厉姑娘资助了你五十两呢。” “喂喂喂,要是我当时知道这是偷来的钱,我也不会要的。” “哼,少充假正经了。” “……” 厉思寒在这一片议论中心乱如麻。她一向以为自己所作所为乃是替天行道,公道会自在人心中,可没想到连自己资助过的老百姓也这么说! 她真做错了,她真不过是个贼么? 那一刻的刺痛,远甚于被铁面神捕追捕之时。 泪盈于睫。可她却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义无反顾地出了这条街。 泉州府衙终于到了,铁面神捕把厉思寒交给几名差役看守,自己先进入府中告见知府杨守城。杨知府也正在为久悬未破大案伤脑筋,如今听说人犯已捉拿归案,自是心花怒放。当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汤刚端上来,便立即击鼓升堂。 “呔,把人犯带上堂!”杨知府一声令下,左右唱和声中,一身白衣,长发披肩的厉思寒被带了进来。她扬着头斜看着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 差役上来对她的腿弯一阵乱踢,厉思寒运功护身,自稳立不动。 杨知府无计可施,大为尴尬。正在忙乱之间,铁面神捕双手轻弹,两道指风破空而起。厉思寒轻哼一声,立时蟀跪于地。她双膝剧痛,心知被隔空点了|岤道,不由恨恨抬头看了看端坐一边的铁面神捕。 杨知府吁了口气,心下不禁大为着恼,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居然公然为盗,窃取巨额银两,雪衣女盗,你可知罪?” 厉思寒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知府大怒:“来人哪,掌嘴!”左右一声应和,立时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来准备动手。厉思寒闭目扬头,面色不屑,她正待着大耳光从天而降,突听一个声音喝止:“且慢。” “神捕有何见教?”知府诚惶诚恐。 “在下扭脱了此人下颔,故无法答话,大人不必动怒。”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住她下颔一推,她立时又一阵剧痛,她又恨恨看了那铁面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问你,雪衣女盗,你可知罪?”杨知府又问,心下一边惊奇于她有如此美丽的面容,心下痒痒的。 厉思寒冷冷道:“本姑娘做事无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胆!”杨知府一拍惊堂木,怒斥,“你一年前洗劫泉州五家富户,盗银十七万两,你可认罪?” 厉思寒笑笑,傲然道:“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十七万两银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点,画押结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这个女盗竟如此爽快!杨知府看着她姣好的容貌,心下连叫可惜,迟疑了一下,便命人取过判词。厉思寒画完押,把笔一扔,回头看着坐在一边的铁面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 铁面神捕的目光惊电般地落到她身上,厉思寒全然不惧,与他冰冷严厉的目光对峙,毫不退缩。 铁面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动了一下——这女盗的目光竟如此纯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怯畏阴暗,光明坦荡得如一池碧水。一个女盗,居然会有这种目光? 被拖下堂之时,厉思寒还是不甘示弱地盯着铁面神捕,却发觉他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神捕多日劳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处雅舍,请神捕安歇。”杨知府上前客套。 “不必了。”铁面神捕方从沉思中惊起,一摆手,起身淡淡道:“在下只不过一个捕快,只要与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个房间便可,知府不用多费心。” 泉州城上空冷月高悬,他在柔软的锦绣被褥里辗转未眠。 ——那么多年的餐风露宿,反而有些不习惯在这样舒适的地方入睡。 漆黑的夜里,他睁着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在夜中看着什么——他一直在深思着白天在公堂上看见的那双纯澈坚定的眼睛,感到深深的疑惑。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人,又怎会在自己的注视下尚有这样的目光?可那个凶狠骄横的女子,明明是个绿林大盗!她凭什么还这样理直气壮? 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走动声,两个人从窗下走过。 一个声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 ——他在黑夜里眨了眨眼睛,原来是差役要轮班了么? 另一个也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过……我想今晚咱哥们俩是用不着去当值了……嘻嘻,对吧?” 他笑得滛猥,另一个恍然大悟:“对了!今天那个小妞可真是靓女啊!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头可以尝了——咱们还去当值干什么,睡觉去吧!”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脚步到了门口又转了回去。 隔壁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突地焕发出了比刀锋还厉还冷的光芒! ――――――――――― 昏暗的牢狱里,只有火把在燃烧。 厉思寒已停止了反抗,双手上的镣铐和双腿|岤道的受制,让她几乎已动弹不得。她也没有喊人,因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的,说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小美人……你…你只要从了我,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颤栗!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块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恶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在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象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家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罢?” 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岤道,低声:“你还能走么?” 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盯了杨知府一眼,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回去。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地开口,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么?”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杨知府就紧急地叫来了心腹师爷,在后堂象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嫉恶如仇,他此番若回京参一本,我头上这顶乌纱肯定不保了!师爷,你要救救本官呀!” 刘师爷半夜里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听杨知府这么一说,他眼中也不由一阵为难。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他一拍桌子:“好,就只有这么干了!” 他转头对知府道:“杨大人,在下有一妙计,包管为您除去这一心头大患!” 他低声细细说了一遍,只见杨知府从焦躁到疑虑到眉花眼笑,最后忍不住连连点头,夸奖:“师爷端的好计!本官立刻按所说的办!” 刘师爷轻摇纸扇,阴荫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么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着走到京师!” ―――――――――――――――― “我说,你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厉思寒停住脚喘息,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 从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着这臭捕快走路,已被累了个半死。她刚开始还不服输硬撑着,后来脚下发软饿得要命,终于还是嚷了出来。 反正,前头就是平川城了,正好歇息一下。 她语音才落,铁面神捕目光扫了一下城下张贴的告示,脸色忽地一变:“快走!” 她没反应上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人拎进了一条胡同里。 “你搞什么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来拎去,火气大盛。 “闭上你的嘴。”铁面神捕蓦地回头,一字字道。他目光严厉如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厉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噤声跟着他疾步走过郊外密林,重新返回了官道上。 “官府在缉拿我。”铁面神捕淡淡道,“以后要小心一些了。” “什么?”厉思寒吓了一跳,“没搞错吧?你是神捕,他们还出榜缉拿你?” 铁面神捕缓缓道:“官府以为我因贪恋美色而携女盗出逃、并打伤知府杨大人,故广东巡抚下令缉拿我。” 他说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忿恨,也无不平,似乎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厉思寒吃惊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铁面神捕拿出了一顶范阳笠戴上:“少多嘴,走!” 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大皱眉头:“好臭!” 这家客栈几乎破得不象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臭气,令人欲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在她看来简直与猪食无异。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又走不动。” 厉思寒白了他一眼,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然后再盛了一碗,再大口的吃,甚至把他面前碟子里的酱黄瓜都一扫而空。 “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并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然后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最后将自己的行囊和佩剑放在了案边。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这个人……原来……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皱眉——这个女盗实在肆无忌惮,没有半分良家女子该有的模样。 “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感到不可思议,直直地盯着他看——跟了这么久,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 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啧啧惊叹。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难道像你一样,可以劫了金银大把花销?” “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庭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露出神往的表情,“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你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呆着。” 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么?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 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不知不觉语气越来越尖刻——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她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头一抬,闪电般凌利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么?”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赞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 “是!”厉思寒傲然道。 “即使是作了盗贼?” “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 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 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么?”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少多嘴。” 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一直来她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 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外面那个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可在这一刹间,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人千刀万剐。 “不!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 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刹间,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 ——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 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叹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种种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 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出了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这儿了,雪衣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0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1部分阅读 。”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是叫人心寒。 厉思寒不由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地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的仅有的信任。 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这几日行来,他们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而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象往日那样多嘴多舌。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要下雨了么?可这里,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啊! 正当她做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时,突然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才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了过去。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涌起,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不要人同情我!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 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 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斗篷的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突地问:“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 厉思寒狡黠地笑了:“你说谎了!我知道你很生气。”她叹了口气,轻轻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我是知道江湖规矩的——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没人去救十一位义兄了。” 她抬头看了看铁面神捕,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让她闭嘴的意思,又说了下去:“本来我特别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为你抓了我哥哥们,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很恨你——不过……凭良心说,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见的第二个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象你和朱屹之,也许我也就不会去当女盗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密集的雨帘。 外边的风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可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厉思寒躲在斗篷下,感觉他们就像是顶着一片叶子行走再荒野里的蚂蚁,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满了暖意。 静默中,她忍不住问:“你也有亲人吗?要是他们也犯法,你会抓他们么?你会忍心看他们上法场么?” 她一直仰着头,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拣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划划。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荒野里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大着胆子继续问:“那你……总有老婆或者女人吧?” 还是没有回答。她侧头,只见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厉思寒气馁,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 铁面神捕似乎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 ——不错!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十几年来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颈上人头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你……你做了这么多大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才……” 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 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全数散发给了百姓,自己只取了日常用度的份额——据说那一次两广的瘟疫,因为你的缘故,至少少死了上万的百姓。” 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静默地看着她。 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抓了抓脑袋:“啊……连你也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顿了顿,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厉思寒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却意外地止住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再听到他说下面的话。 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到了下半夜,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 铁面神捕起身,拣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 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地,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是啊,和他铐在一起,总比被关在泉州府那个监牢里好多了。 至少,眼前这个人是孤男寡女独处时也做坏不乱的柳下惠。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口味堂里的大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奖,只吃得油光满面。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那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 ——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 “四周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只射到的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 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在这一刹间,她忽然想到:如果此时下手杀伤铁面神捕,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令她再也无法控制地想对身边的人下手!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样,我就可以……”这个念头在一刹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岤。 “完了!他会杀了我的!”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 “让你别乱动!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 “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 “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失声,“千万别动!” 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再也无法全数抵消那种力量,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 “铁面,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你……你没事么?”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 厉思寒此时也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 “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他低声重复,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 在这种的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今天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黑白两道、各派人手都有。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痛苦难当。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拉断了左手铁镣:“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厉思寒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喃喃:“那你……” 铁面神捕低声,语气冷静:“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惨酷。 “这你不用管,自行走吧!”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加了说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当者披靡!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让出的地方立时又有人围上。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这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 厉思寒一抬头,认出了来人,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几个头领抱拳道。 “也罢,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里,那群人的头领朗朗回答,声音里透着杀气,“兄弟们,加紧围上,活剐了那条走狗!” “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厉思寒惊魂方定,问道。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是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的。 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叹息:“还不是为了你呀,小丫头!” “听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他蹙眉,拥着她在旷野上急驰,“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近日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此处——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厉思寒怔了怔:“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 “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可惜了好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金承俊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承俊大哥,你回去救救他吧!” “他?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 “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 厉思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呼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 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承俊大哥,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好急急策马追了上去。 厉思寒奔上那土冈,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人群密密麻麻约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约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 看着这样的他,她心中有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呼:“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家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居然敢这样折辱本姑娘,今日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 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踏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地一声,她的长剑被弹开,震得虎口发麻。就在长剑荡开的一刹,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他的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嘴角不由溢出了一丝血。 “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显然已疲弱至极,低声,“死在你手中,总比被那群人杀了好一些。” 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摇摇欲坠。 厉思寒不答,在她沉吟的时候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忍不住就想先下手斩下这个传奇人物的头颅! 突然,她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抬头,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定定看着她:“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哗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 “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 “杀了她!” “一齐剁了她!” 怒骂声中,众人又围了上来。 厉思寒手持长剑,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黑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手,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一个疏忽,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呼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 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 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神捕,我……我已……尽力了……” 铁面神捕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好!多谢厉姑娘,如今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 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了。 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 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猛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呼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仍是千里选一的良驹,金承俊钟爱非常,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 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我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侍从在密室外禀告。 “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侍从目中不由露出奇怪之色——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丁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是小丁的声音:“属下见过王爷!” 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丁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 ——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 “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现在、可现在……” 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丁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 “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只在二十许,可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是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 “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发,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 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问:“他在哪儿?他没事了么?”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 他喂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罢!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象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 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欢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占着你——你、你不会笑我吧?” 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抚着她肩头笑了:“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会每天被痛殴的!” “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 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让他全身肌肉都绷紧——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对方的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解除了戒备,从榻上起身。 铁面神捕站在庭下,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 “神捕,你刚刚恢复,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你也不许乱动!给我乖乖躺着!” 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看到两人孩子般的斯闹,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下地无妨。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 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他的心也彻骨地痛。 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秦首揽入怀中。他太了解这丫头了…… 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厉思寒叹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么?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就算是没了小寒,你还是可以很开心的活下去的……” 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 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 “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 “你可以带她走,”金承俊开口,“但是,一定要保护好她!” ――――――――――――――――― 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是伤势尚未愈合,那一晚他伤得实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一刹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吐出两爿瓜子壳,抬头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她不由呆住了。 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 “厉姑娘。”蓦地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厉思寒吓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饭了?老天,你会做饭!”“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厉思寒不由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她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擒龙功”!厉思寒不由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突然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 “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声惊呼。因为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 “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搀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 “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从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呆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岤,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怠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 一转眼,暮色已起,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 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无力,“冰有毒,小心了。” 厉思寒嗯了一声,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奇道,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岤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我帮你包扎吧!” 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 “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 “都是旧伤,你快上药罢。”他淡淡催了一句。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岤,她本是点|岤的好手,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没了平日的底气,一边布针,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第七针离琐阳|岤差了半寸。”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 厉思寒发现自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1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2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2部分阅读 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岤道,一时间脸腾的红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岤道。 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哎呀,原来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 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一处一处地辨认着那些陈年的伤痕,“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 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从肩头一直辨认到到腰部,认出了十多位传说中的高手留下来的痕迹,眼睛发亮。 片刻,终于认完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面前宽阔坚实的脊背发呆,最后叹了一口气:“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这样说起来,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兴奋起来。 “——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栽在你手里!”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象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象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几十年来的孤寂人生。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厉思寒这才乖乖住口,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一边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 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藉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天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颊上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个明丽爽朗的女子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尴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许久,仿佛终于找到了借口,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第一次当小偷是在十一岁。我爹死了,我连着好几天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那天路过烧饼铺时,因为饿得急了,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 “逃走之时,主人追了出来。那些大人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象雨点般落下来……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 “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边护着我,一边求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于是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脸向着我,用背挡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着他,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忽然哭了起来…… “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 “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 “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厉思寒停顿下来,不做声地深深吸气,极力克制着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水,然而再开口时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颤音:“在别人拼命保护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只顾一个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做盗匪的!” “你们朝廷里是非不分男盗女娼,可我们江湖人是讲义气的!” 冲口说完了那么一大段的话,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会不会说出内心真正的原因! ——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多么丢脸的事情……她竟然可以为一个官府走狗去死! ――――――――――― 半个月后,铁面神捕的伤势好转,两人便片刻不耽误地重新上路。 这次,为了避开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杀,他们选择了远离官道的荒僻小径,一路翻山越岭,从穷山恶水之间跋涉而去。 这一路时间长久,从泉州地界一路行到东海边,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对她摆出丝毫押解的架势,不但没有戴上镣铐,甚至在遇到艰险崎岖道路的时候,还买了马匹来节省体力,如此优待犯人可能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们一路饱览了沿途的秋色,从登峻岭、涉长川,在浩荡天风中翻越风景如画的名山,在山颠双双驻足凝望——如果不是时不时的还会想起此行的最终目的,厉思寒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是阶下之囚,而身边的人正是押送她归案受死的捕快。 不过……即使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觉得坦然无憾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里还有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可以享受。 三个月后,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是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央求似地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 “弱兰……弱兰姐姐,承俊哥哥!你们在么?”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清秀。她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请问,你就是小茗么?”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问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来看他们的。” 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就是那个厉姑娘吧?你进屋来。” 她把二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赫然写着“爱妻萧弱兰之位”! “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和身扑了上来,“我要替小姐杀了你这个贱人!” 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一刹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丫鬟手里的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小茗躺在地上,尤自恨恨地怒骂,直似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怎么会这样?……承俊哥哥呢?”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还有脸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半个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却把公子骗走了!” 厉思寒全身一震:是这样?原来……承俊哥哥在出来找被抓走的自己时,弱兰在生病么?他……他因为担心自己,而忍痛离开了病榻上的妻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在哪儿了!” “那……那承俊大哥现在在哪里?”厉思寒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脸色惨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 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愈发涣散,身子渐渐开始摇晃。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岤,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 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终于痛哭出声来。 她看了灵位一眼,返身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心,只让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停了下来,“哇”地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能替墓里的这个女子去死。 “你累了。”他一直跟随着她,此刻却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 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声的哭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 她激动中伸手往他脸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 铁面神捕没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铁制的面具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然而,内心却仿佛有一根针猛然扎了进来,痛彻心肺。 痛哭了许久,许久,她的身心终于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如此无辜而又无助,仿佛一个没有了父母亲人的孤儿。 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那一刻,他凝视着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间,铁铸的心里传来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在迸裂开来。 沧海(下) 更新时间200376 22:51:00字数:22312 京师。 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情态风流。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在楼外,他展开手中纸团,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转过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迟疑,立时长身离席,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穿街过巷。一直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颔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两人,不由心里一震——莫非是……莫非是那个丫头已经…… “你还愿意救她么?”然而,在他迟疑之间,对方却已先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就算是心机深沉,也无法掩饰此刻心里的喜悦,“岭南日前传来密报,我还以为她、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金承俊缓缓道,“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我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拜托——”金承俊淡淡开口,语音中憔悴异常,却又含了关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论罪必然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北靖王顿了一下,终于压下了脱口答应的冲动:“这小丫头的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办的案!——他经手的每一案,主凶没有不定罪处死的。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小寒之事,本王自当一力承担,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托金兄去办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倒不必杀人放火。”北靖王沉吟点头,“请随小王回府,慢慢再谈,如何?” 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美仑美奂的房间内,一名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 “听说那丫头三日内便要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唉……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出不得丝毫差错啊。”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这件事也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焦急,立刻长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爷,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在下都不会推辞!”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 而风尘仆仆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 她一向开朗随意,有许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厉,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么?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么显然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生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也是淡淡:“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还是…警告自己进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一入耳便听得她一震。 仿佛也是犹豫了多时,才决心开口,铁面神捕的语声里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目光雪亮。 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一呼一吸之间,终于将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压制了回去。她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过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进京了,大约不会再出来——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厉思寒一震,抬头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说一个愿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铁面神捕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仿佛想等待她收回这句话,解释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雀跃好奇夹杂着诸多情绪。 想了片刻,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间直接抵达了他真实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着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厉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拿掉面具,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遍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失去了锋芒与冷漠,甚至带了一丝柔和。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是的,他答应过让她看自己的脸,那,便是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她看到所有一切。 厉思寒伸过纤长的十指,替他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这上面……这上面的字!跖之子?” 铁面神捕没有说话,向不动声色的脸突然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终于,他开了口:“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会知道。” 跖——这是二十年前传说里的一个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那个人在乱世里拔刀而起,屠戮无数,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下大案无数,劫去金银巨万,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令其终生不能抬头做人。 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为这会是我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踉跄着后退,不由自主喃喃:“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我知道。”他吐了口气,淡淡,“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江湖里……”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为奴仆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为奴仆!——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 难道,他、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个终身不得脱离贱籍的奴隶?!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和父母兄弟一起被官卖。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牛马一样辛苦地劳作,一直到十二岁,才偶然间入了公门。”铁面神捕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渐渐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之色,“盗跖他活着时,好色残忍,飞扬跋扈,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敢说话,不敢打断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觉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还能有今日,无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象火一样烫着我,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语声再次平静下来:“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十二岁那年,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我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申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行走方便,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则是第二次了……” 他的语声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低沉下去,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侧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样利落挺拔,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过来: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现。 忽然间,她觉得心里难受,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这一个人,虽然自己在初见时认定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的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么?会把他们送上刑场么?”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么?” 言犹在耳。她突然热泪盈眶!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象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她有幸能和他同行那么一段路,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看到他、接近他、明白他,便是这她短促一生里最大的幸福,既便路途的终点是死亡,也足以无憾。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 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她的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 “岳霁云……”她轻轻叹息般地唤道。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下意识的往后踏了一步,想避开那只伸过来的手。然而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自我放弃,最终,他还是任凭对方的手、接触到了自己的面颊。 “如果说……你觉得你是正确的,那么就按照你认为的继续做下去,千万不要半途犹豫和放弃……我祝福你,有一日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天下平安景象。” “所以说,如果抓到我,能让那个目标更近一些的话,我也觉得乐意。 “但是……但是……” 她喃喃自语,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容苦涩:“你是大盗之子,我也是同行——可为什么我们有着同样的开端,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他看着她的笑靥,忽然间有恍惚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似乎是觉得——她真的不该被处死! 可是,她又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是他错了?真的……是他判断错了?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燮的刑律?可是,又有谁来判定那些制订刑律的人是善是恶? 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想喊出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却一直被钢铁般的面具压住,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出话来而已。 他能死死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让心底里那种激烈的声音逃逸出一丝一毫。 就这样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厉思寒看着他,眼神渐渐转为宁静空灵,她真想就这样无言相对,直到这片大海彻底干涸——然而,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对方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刹时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马! 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 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厉声怒斥。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战战兢兢:“是神捕?……哎呀呀,您可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 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 长着鹰勾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对方托大到如此,竟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陪着笑脸:“神捕千里追凶,一举破获多年悬案,真是神威盖世!——来了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打一百杀威棒!”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 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带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无情、威严与不可接近。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寺监讨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押了巨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疲倦,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声音在火中挣扎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带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铁面神捕蓦然一惊,转头道:“寺监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 ―――――――――――――――――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 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檀香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膝中跳坏|岤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是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驾鹤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人,万事乱成一团。 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鹤驾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2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3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3部分阅读 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另行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北靖王为帝!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因为他明白,这大理寺监周昌可是王爷这一方极其机密的同党,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也不主动开口说明来意。 “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 “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放下了茶盏。 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这等事体,自是刑部与你们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有所不知,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切切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方才道:“铁面求情?那可真是不得了!” 周昌肃然正色,直接单刀直入将话题引向核心:“王爷,下官今夜此来,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五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豪阔,好大的气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脱口。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天下承平之佩’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靖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 然而,他眼珠随即一转,大笑起来:“哈哈,对了!那个雪衣女不是还杀了岭南好几任知县、劫了粮仓么?我看劫粮是假,私下派杀手铲除异己是真!——我明天就奏他一本,在这个当儿上把这事一抖出来,看他能把自己撇干净?!” 他越说越激动,眼里放出了光——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劝阻:“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留下来的五万两银票,能奈何得了三皇子么?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非让她招不可!” - 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厉思寒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呼号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屈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拶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拶指,冷笑道。 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方才他用拶指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呼喊,她流泪……可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是谁派你行刺朝廷命官的?是不是北靖王?”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乖乖的招了,就不会吃接下来的苦头了。” 厉思寒断然摇头:“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 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 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毫不动容,“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 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冷笑了几声,倒是露出了一点兴趣:“喝,这女贼很硬气么?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能撑多久!” 在接下来长达一整夜的酷刑中,她终于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凑上去细听。 “岳……霁……云……”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齐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 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的人,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北靖王府中,有人正在暴跳如雷。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靖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就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 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金承俊不说一句话,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目光亮得可怕,“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来!”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靖王平定了喘息,脑子尚自清醒,“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在关键时刻乱了阵脚……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 年轻王爷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小王爷,你准备如何?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 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北靖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垂头想着,身子渐渐发抖,目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 “你过来,听我说,如今之计,要救出小寒,最快的方法就是——”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靖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么?”北靖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是说真的?” “不错!”北靖王斩钉截铁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 他目光蓦地一变,萧瑟中隐隐有热意:“真是狠得下心的人啊……小王爷,你必当成为一代霸主。如果以后小寒有你照顾着,我……我也放心了。” 北靖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那样缓慢而慎重的对语,仿佛已是在诀别。 因为,北靖王那一句话说的是—— “替我杀了父皇!”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靖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 “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靖王脸上郑重,缓缓道,“父皇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郑重之色:“王爷放心,此事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真是铭感于心。” 北靖王长长叹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 北靖王微微一笑,顿了顿,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罢。宫中路线我已绘出,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借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看着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不错,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以他一向的精明,如何会做出贿赂的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借此将厉思寒推入险境,从而假手金承俊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除去老皇帝,早日巩固自己的帝位。 他要这个天下!无论是谁,都不可以阻拦他登上那个位置! ――――――――――――――――――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叹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 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齐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复复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是啊,肯定有同伙,只可惜那女人忒硬气,死活不肯招。”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静默的站在牢狱门口,听着里面的一切声音。 “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呼。小赵则仍是坐在那里,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他年纪轻,还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利泠洌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甩开两人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更是敬佩到地上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人仍在不断地唤着,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承俊、承俊大哥……” 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么?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呼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震动——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他几步上前,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岤,反手印在她顶心百汇|岤上,一般强烈和煦之极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为什么要对一个女盗如此关切——在他们看来,捕头与盗贼根本是完全对立的,何况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过了片刻,只见厉思寒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铁面神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转为惊讶,他锐利的目光甚至还捕捉到了刹间的喜悦,只是最后又变成了一片疲惫。 “多谢神捕前来看望。”她声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觉漾满了颊边——够了,一切在她被关入死牢时就该结束了,又何必多生枝节呢?他这是为什么了?来巡检一下被他亲手缉拿地犯人么?或是同情她,对她曾经救过他心存一丝感激? “怎么会变成这样?”铁面神捕冷冷问,一边解下斗篷,盖上她流血地背部。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厉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可他地左手铁一般环着她的肩扶着,让她动弹不得。 “很简单,他们要我招出赃银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顺他们意思栽赃给猪一只,只好认打了。”她说得很轻松,可一笑就痛得龇牙咧嘴。 铁面神捕心下登时雪亮,知她是被卷入朝廷的争位之斗,才无故受害。一种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再次涌现心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大明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么?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再一次摇摇欲坠。 “对了!你……你有没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厉思寒蓦地开口问,急切地道,“他应该早已到京了的!” 铁面神捕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涩声道:“我从没听过他的消息。” “连你也没消息?”厉思寒唉了一声,忧心忡忡,“那不对劲,他若到了京师,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除非他故意躲起来了。老天保佑……他千万别去做傻事。” 她费力地合十祈求上苍——铁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这双手已没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糊! 他忍不住回身打开药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药包扎起来。他敏捷而老练地包扎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反正就要死了,浪费药干什么呢?” 她轻轻一笑,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却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泪水几乎要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于对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分的差别并不足以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想法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事物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她是无法接受他的是非观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两个人,原本的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得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么?”她看着他,开口。 “请说。” “我希望你能来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却又似乎是深意。 那个坚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里流出震惊的神色,定定看着她。 “怎么,难道不敢?”她唇边浮出讥诮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咄咄逼人,然而却是诚挚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确认一下是否真的觉得所做的、都是对的?——如果你能确认,就务必一直坚持下去,希望这次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事可以动摇你。如果……” 仿佛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重伤的犯人长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住了疼痛,接着把下面的话说完—— “如果你觉得那是错的……我希望这个错误,能至我而止!” 他看了她片刻,面具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最终不发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转身离去。 - 近日大内传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弥留,遗诏已然拟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动。周昌与南安王密议,觉得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栽赃之事永不泄漏。 抢在驾崩消息传出之前,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姑娘,多吃一点罢。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浪费了。” 她在草上侧身而卧,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 ―――――――――――――――――― 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灯下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有节奏地三声叩击,北靖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地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靖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弑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 “一切按计划完成,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北靖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 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 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似是倦极欲睡,头颈竟几度垂落,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么?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若有背弃,愿天令我坐不稳这个江山!” 听得如此重的誓言,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微微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 顿了顿,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你为何……”这时,他面色忽然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 “你、你……你难道自己也服了这瓶毒药?”北靖王震惊之下,一时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岤,以免毒气上攻,失声,“为什么!为生那么这么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皇上用了足量的药,剩下的…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 听得他亲口承认,北靖王一时怔住,“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怕我信不过你,要灭口么?我……我难道是这种人么?”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错,他其实就是这种人…… 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药,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消灭后患! “皇子陛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再无所念……” 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一切后患也就此扫平。但是看着垂死的绝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阵悲痛莫名,目中垂泪:“金兄……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 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 午时。 终于到这一刻了。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就像是看着台上做戏一样呢!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他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长眼呢?” “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时却觉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众位乡亲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道,“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声音已哽咽,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便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车停下。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那,时当今皇上赐给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号令全国上下的各处衙门。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是你?……你,你的脸上……面具呢?” 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他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这样很好——现在,终于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 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以后,我就是我,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内心有无数声音呼啸着要涌出来。 “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他的腕上渗出来,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他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 “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 ——一声一声,反反复复地问。原来,那便是她最终的愿望?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皇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为盗的女子却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燮爔即位,是为神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飞马来到午门外,刀下救下将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忍不住哭出了声:“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神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脸上阵红阵白。 “信上说什么?”神宗皇帝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 “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她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看着天际,“他还说,如果可能,想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 “那……你的意思呢?”神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忽地就明白了——也许以往那个喳喳呼呼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 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一直渴望他能够理解她、认同她的存在,但她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想法,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 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终于抵抗住了内心翻涌的浪潮,仍轻轻道:“多谢……还是,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你吧。” ——是的,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她想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其实他昔年的所作所为,是不应该被否定的。 这世间的有些制度,虽然严苛,虽然会误伤一些人,虽然会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只要它能建立起一个稳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护大部分的百姓,那么,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他,就是那个舍弃了性命和一切感情、来维护它的人;而她,却是那个站在秩序之外,不停的用其他手段来检验和修正制度的不足之处的人。 ——他们双方无论谁,其实都是对的。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 神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 在容貌上并不算艳压后宫的她,不知为何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而宠爱之盛更是凌驾于诸妃之上。 那位南贵妃的出身非常神秘,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随身的宫女们都说这南贵妃平日谈吐虽开朗,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神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冷笑: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长久的关爱,恰恰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的妃子。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江湖。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某一个深秋的夜里,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渐渐习惯晚睡,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对灯想心事。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准备呼人,却未料到是他。 神宗朱燮爔此刻居然站在庭中,就那样穿过扶疏的花木,静静地看着她。 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里层单衣,却未加外袍,在深秋的半夜长久伫立。她忙拿了一裘长衣,一按窗口,轻轻跃入中庭。 “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外袍。 “小丫头,”神宗突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 厉思寒面上一红,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 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神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 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 神宗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何罪?” 厉思寒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神宗看了她许久,眼里神色转换,终于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来着……所以、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看你在灯下坐了很久,倒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 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神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飞檐走壁的匆匆过来的。 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神宗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捉狭的笑容,得意地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嘘——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 皇帝威严霸气的脸突然间变得象个小孩子,对着她眨眼睛笑。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一直以来,这个人,似乎都不象个皇帝的模样呢。 她忽地想起了昔年的事,忍不住脱口:“朱屹之,你……” “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神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 ——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神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 神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神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过如此多的坎坷风浪,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用完早膳后,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长剑从手里脱手滑落,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 毒,她中了毒! “小寒,小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神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 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攫取到王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用此毒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 是天遣么?是天终于要惩罚他的恶毒和不择手段?! 神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厉声呼叫御医,状若疯狂。在御医赶来之前,厉思寒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 神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白鸟,而他是一只锁在金笼子里的凤凰。他们本不是一类人,甚至本不该相遇和相爱——可他却试图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她,而她,最终也为他削去了羽翼,来到了这个笼子里与他一起生活,放弃了外面那一片高远的天空。 以她纯良的天性,本就不适合在这个阴险毒辣、危机四伏的后宫里生活。 ——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一直到死,厉思寒神智都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不停落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3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4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4部分阅读 的泪水。 “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神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燮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神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皇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神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歌舞升平。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神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神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神宗入葬于皇陵,与端孝皇后同|岤合葬。 据说,在某一日的黄昏,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默默祭奠,看身形很象已失踪很久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所以,谁也不认识他。 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又是祭奠谁。 这也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江湖广大天地茫茫,却是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幻世 更新时间200376 22:52:00字数:37737 act1剑妖 鼎剑阁。秋。十一月。 高宅深院里,一个四壁都是高墙的天井中,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仆人——他们已经跪了很久了,为了等待门里的主人召唤他们进去。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因为,前面进去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来。 门里面的鼎剑阁少主、那个十六岁就有“剑妖公子”之称的人,在江湖的传闻中是一个嗜血成性的修罗。每个月圆之夜,他都要找三个人进去,然后,永远都不会再看见那些人出来。现在,已经进去了两个人——就是说,还有一份厄运,必然要降临在他们当中的某人头上。所以,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忽然,那扇似乎永远都是关闭的门无声地开了! 外面等候的大群仆人齐齐一惊,收敛了疲惫的神色,悚然抬头、看着那黑沉沉房间里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从他们的少主人房间里走出的活人。 “幽草!”看见穿着淡绿色衫子的年轻侍女开门出来,所有下人都低低惊呼了一声,不敢直视——对于鼎剑阁中唯一能安好的留在少主身边的人,所有下人们都怀着异样的敬畏。 仿佛,这个和他们一样身份的绿衣侍女,也是如同少主那样的杀人如麻。 “大家可以回去了。少主倦了,不想再见第三个人。” 没有走到天井里,她只是站在门外的廊道底下,带着谦卑的微笑,对着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份的,惴惴不安的仆人们吩咐。看见那些人从鬼门关回来一趟似的脸色,她只是继续微笑着敛襟道了个万福,自顾自的关门。 再次把门中的世界和外面一切隔开。那里面,只有她和那个他们以为是恶鬼的人。 “请等一下,少主还有吩咐!”忽然,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拉开了门,叫住那群四散的仆人。看见她去而复返,那些人的脸色,再度的惨白。 幽草只是继续温柔的笑着,对为首的一名仆人道:“徐福,少主说,天气已经热了,那个钉在墙壁上的洛河少侠的尸体开始烂了,气味难闻的很!你去叫几个人来、清理一下房间。” 她说的很自然,似乎只是打翻了一盏茶要人来收拾碎片一般,然而,所有仆人的脸都开始恐惧的扭曲,被点名的徐福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才回答:“是,是是……属下,知道。” “恩,徐大哥辛苦了。”绿衣女子毫无架子,谦和地点头微笑。 然而徐福已经象受了惊的猫一样,立时退了出去,连说客套的时间都没有。 十天以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江湖。 曾试图向谢少渊挑战的江北第一剑客:洛河少侠莫宁,在鼎剑阁被谢少渊杀死,从此,天下第一剑客只有一个:剑妖公子,鼎剑阁少主谢少渊! 看来,在老少两代阁主的威望武功之下,鼎剑阁在江湖中的至尊地位已经无可置疑。 然而,让武林人窃窃私语的是莫宁可怖的死相——他是被一剑刺入喉头,活活钉死在墙壁上的,然后,四肢被一根根的切下,凌乱的扔了一地。据进去收尸的仆人私下说,那个漆黑的房间里,鲜血涂满了半面墙壁。 鼎剑阁的少主,是一个武功绝顶的疯子。 ——武林中,所有人都那么说。 剑妖公子。谢少渊。 ―――――――――――――――― “少主。” 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淡淡洒入。 她走到那个凭窗而立的人身后,轻轻低下头,叫了一声,便站在了那里。 那个被称为“少主”的人没有回头看——从很久以前开始,能站在他身后一丈之内说话的人,也就剩下了这一个。其他的,都已经被他钉上了墙壁。 “那个脏东西弄走了?”黑发白袍的青年伸出手指拨弄着窗外摇曳的竹枝,看着天上的满月,有些懒散的问+对于生前曾和自己齐名的一代少侠剑客,他却嫌恶到用“那脏东西”来形容。 “是的。” “那把剑替我扔了,沾过死人的血,也是脏东西。”谢少渊的脸色冷冷的,在月光下有一种孤傲和高洁,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和病态——很多时候,即使是幽草,都隐约的觉得,少主,的确是有病的。 “是的。”她再回答。 “幽草……外面的人怎么说这次的事情?是说我是个疯子吗?”带着不屑的笑意,谢少渊折下一枝青竹,问。 “是的。”沉默许久,淡绿衫子的女子终于回答。 “那么,你呢?你心里也认为我是个疯子吧?”白袍少主忽然莫名的有了怒气,霍然转身,“是的是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是。”终于,幽草回答,“少主说了,那个洛河少侠有死的理由。” “啊……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信吗?”看着她,谢少渊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个弧度,眼色变冷,“当年你是主动请求来做我侍女的罢?当时下人们都已经在说,我是个经常杀身边侍从、以杀人为乐的人,为什么你不怕?” 青竹的枝条,有意无意的轻轻点在她颈部。 “那只是传闻而已。”感觉到了忽然逼来的杀气,幽草的脸有些苍白起来,却仍然微微笑着,谦卑的回答回答。 “你现在知道那都是真的了?”谢少渊忽然大笑起来,窗外没有风,漆黑的长发却忽然如同被风吹起一样猎猎舞动,“我,的确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而已!你看,我今天杀的人还不够三个——” 他手中的青竹枝微微加力,看着幽草白皙肌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可怖地扭曲起来,大笑着开口,眼睛里,有近乎病态和疯狂的光芒。 “那也是…那也是幽草自己选的!”脸色发青的侍女挣扎着,断断续续回答,“幽草已经、已经在少主身边活了三年了……如果少主要杀我,早就杀了……” 一段几乎无法觉察的沉默,看着黑暗中的少女,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再度微笑:“看来……你也是个疯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他忽然收手,注满了杀气的竹枝“夺”的一声,从幽草脖子边擦过,将架子上的鹦鹉钉死在紫檀木的屏风上! “第三个。”谢少渊缓缓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眉头有些苦痛地皱了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倾覆过来,许久,仅有的一粒黑色药丸从瓶中不情愿的滚出,被他急急吞入咽喉,几乎已经无法控制的杀气终于缓缓从他身上褪去。许久许久,他忽然抬手,颤抖的抚摩着侍女的秀发。 幽草微微一哆嗦,抬头看着他,看见他有些清瘦的脸颊,总是喜欢皱眉头,所以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让整张清俊的脸看上去都有些煞气。 她的秀发在他手中如同波浪般拂动,漆黑的一握,如同窗外的夜色。鼎剑阁的少主低头,俯首于那如同瀑布般的发丝中,嗅着发间淡淡的白梅香,忽然低声—— “你不怕,我倒是有些怕。或许,真的有一天,我忍不住……会连你也杀了。” ―――――――――――――――――――- act2紫函 “大哥。”忽然间,有人在门外轻呼。一个少年的声音。 黑暗中,谢少渊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如同闪电!幽草看见他的身体猛然绷直,眼神在瞬间变幻了无数次。 “是二公子少卿。”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幽草低低的禀告她的主人,但是并没有过去开门迎接的意思——她知道,即使是兄弟,但是两个人却从来都是隔着门对话的。 二公子少卿是个典型的豪族佳公子,开朗亲切,完全不同于怪僻危险的大公子少渊。深得老阁主的宠爱,在下人中也有着很好的口碑,每次为他更换使女,都有大批的姐妹抢着争先。 大公子可真的一点也不象是二公子的哥哥呢——偶尔聊天,姐妹们都如此嬉笑着,带着怜悯和敬畏的眼光看着一边沉默的幽草。 然而,青衣的侍女只是沉默。 “有什么事?”等目光里的亮色渐渐黯淡,谢少渊才吐出了这句话。 “父亲说,要我把这个交给大哥。”外面的声音依旧是恭谨而开朗的——这个少年,一直对于他传奇般的兄长保持着尊敬和景仰。 一阵轻轻的稀簌声,似乎有什么从门的下边塞了进来。幽草走了过去,从门下捡起了一封紫色的信函。 不用点灯,谢少渊只是就着窗外满月的光辉拆开看了看,眼色再度的变得很奇怪——那一瞬间,幽草几乎看见有野兽一般的残酷,烈火般在他眼里燃烧! “少主?”连她都忍不住吓了一跳,问。 谢少渊没有回答,看完以后双手一搓,凭空里燃起了一团火光,纸笺化成了灰烬。然后,他对着门外的弟弟淡淡道:“回去告诉父亲,我知道了。” “那么,大哥,我告退了。你好好休息。” 门外,少年的声音,似乎永远都带着欢快和欣悦——听姐妹们说起,二公子近来有了心上人,难怪连说话都带着笑影。 谢少渊静静站在黑暗中,许久不动,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大哥?大哥!……哈哈哈哈!幽草,从小到大,你知道我见过他几面?只有两次!” “我自己的亲弟弟,我居然只见过他两次……两次。” 他笑得很突然,在漆黑寂静的大房子里,如同幽灵般的回响。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直以来,她和其他下人们一样知道这家人之间奇怪的状况,但是,却无从问起——从来老爷就把大少爷和二少爷分开来养,几乎不给两个兄弟见面的机会。大少爷似乎从小身体就不好,要频繁的吃药,也许因为这样,久而久之,连性格都变得很孤僻。 不仅是外人,有时候甚至是她,都觉得少阁主……或许真的有些疯狂。 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问:“少主……又要出远门了吗?” 她知道,每一次接到紫色信笺以后,少主就要从鼎剑阁里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在少主回到这个漆黑房间以后不久,江湖中都会有惊人的消息传出,说是有什么武林大豪死去,或者有什么门派被一夜间灭门。 那些名震一方的大侠的尸体,都是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被钉在大门的门楣上——雪亮的利剑,摇晃的尸体,仿佛是下手的人在嘲笑着世间的一切。 那是疯子做的事情。 剑妖公子。谢少渊。 鼎剑阁的少主没有回答,忽然幽幽的问了一句:“据说少卿他在外面遇见了一个女子,是吗?”不等幽草回答,他自己复又奇异的笑了起来,转身走向内堂,吩咐:“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再替我备上一把好剑,一炉龙涎香。” “是的。”仍然是那样恭谨而温良的,青衣侍女回答。 “……”走过了中堂,本是要一直入内的谢少渊忽然停了下来,返身回来,走到了幽草面前,停下。指尖聚力,”嗤”的一声,隔空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有些迟疑地,伸手抬起侍女的脸,默然看着,不出一言。 许久,他皱了皱眉头,问:“听说你是孤儿?” 幽草蓦然抬头,眼神有些异样,但是转瞬又低下了头,轻轻回答:“是的……幽草自小父母双亡。倒是有个姐姐……可惜,七年前病死了。” “这样啊……那么,在这里等我罢。”第一次,少主居然问起了她的身世,沉吟了一下,又忽然道:“如果十天后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 他顿了一下,随手一拨拉,桌子上的书卷器具掉了一地:“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 脸上仍然有那种孤独的高洁,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皱眉,眉间的皱纹变得有如刀刻。 幽草的脸色却不自禁的苍白下去,颤声问:“少主,连你、连你也说这样的话?难道这一次老爷要你杀的人,比少主还厉害吗?” “他?哈哈!翻手为云覆手雨,天下英雄他第一……”谢少渊转身向深深的内堂走了过去,断断续续的长吟。 听到了这句诗,幽草身子一晃,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翻云覆雨手——老阁主要少主去杀的,竟然是天下武功第一的方天岚! ―――――――――――――――――――― act3疤痕 龙涎香馥郁的气味充满了黑暗的房间,幽草侍立在屏风后,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每次杀人前,沐浴和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次,他洗了很久。 ——是否,也表示着,这次要杀的人、是极端棘手的? “幽草。” 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满月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 她连忙从屏风后转出,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很奇怪,虽然是刚刚在热水中沐浴过,少主的肌肤仍然是潮湿而冰冷。 如往常一样,将白绸的长衫裹到那具清俊挺拔的躯体上,借着依稀的月光,幽草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他肩膀上有些起皱的衣衫——忽然,她的手停顿了,全身骤然僵硬:糟了!那个伤疤……她居然又碰到了那个伤疤! 记得两年前刚过来服侍少主的时候,她不懂禁忌,第一次无意触及左肩下那个奇怪的伤疤,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少主的剑已经划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肤! 那一次,他几乎杀了她。 然而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却只听见少主叹了口气,然后把刚披上的白绸长衣缓缓拉下,抬手回过肩,抚摩着那个奇怪的伤痕。 幽草瞬间呆住——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伤疤……不止一个。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伤口,那里,虽然刚刚用浴巾擦洗过,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体,细细的渗出!在伤痕的深处,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服侍少主近两年,身为贴身的侍女,她居然丝毫不知主人有这样的伤! 那样丑陋肮脏的溃口,竟然在这样一个极端爱洁净的人身上。 他又怎能忍受?! 她拿过丝绢,准备擦拭背上的伤处,却看见少主双手交叉着环过肩头,手指掩住了伤口,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覆盖了苍白的肌肤。 在寂静如死的夜里,谢少渊就这样背对着她站着,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只看见黑暗中,一向诡异桀骜的大公子发疯一般地,忽然回过手,手指深深插入肩胛骨下的两个伤口,狠狠撕扯! “啊!啊啊!!……”陡然,有类似于负伤野兽的声音,从那个人咽喉里绝望的吐出。几乎疯狂的摧残着自己的身体,血疯狂地从撕裂的伤口涌出——然而,似乎这样还不足以平息体内的冲动,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着的那把名剑: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来不及想什么,惊呼着扑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刃! 谢少渊霍然抬起眼看着她,居然有人敢阻拦他?从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这个人近乎扭曲的面容——他抬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有人,会被钉死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 一定会,有人死。 她这才开始感觉到害怕,下意识地开始退缩,一步步往门外退去。 “呀!”陡然间,她只觉全身一轻,咽喉剧痛,连半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苍白的手指渐渐勒紧,她窒息的张大了嘴巴呼吸—— 姐姐!姐姐!…… 在内心深处,她忽然忍不住绝望的呼喊着,神智渐渐模糊。 ―――――――――――――――――――――― “你在做什么?渊儿?”忽然间,拼命挣扎的她听见了房间门口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如同被雷电击中,抓住她咽喉的手瞬间无力,她掉落在地板上。 老阁主……老阁主来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我,我……”陡然,听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声音,声音里还是带着极力的挣扎和残留的野性。然而,那个几乎疯狂的声音,忽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过了很久,才惊觉过来,那,那竟然是…… 啜泣?! 两年来,她从未想象过,身边这个冷利桀骜的人,居然会跪在地上痛哭。很久以来,她甚至以为除了杀戮和沉默,没有其他什么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少主?少主!下意识地,她想过到他那边去,然而,身体不能动。 “不要这样……渊儿。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寂静中,老阁主的声音传来,有些悲悯。陡然间,那一直呜咽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于疯狂:“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那个时候死了?为什么非要让我这样活着!” 平日里喜怒莫测的老阁主,声音竟然也开始哽咽:“爹也是人啊!渊儿……难道你要爹亲手杀自己的儿子?” 顿了顿,老阁主叹了口气:“不要担心,渊儿——医生说过,如今已经种药入骨了,只要你一直不终止的吃‘焚心丹’,就能活下去。虽然你出生就得这种怪病,但是按着这个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还久……” “我都快疯了!怎么可以再这样下去!我不要再靠着杀人活下去!”陡然间,跪在地上的少主爆发似的嘶声喊了起来,打断了老阁主的话—— “我恨这月亮!每次满月的时候,身体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一样!” “那药逼得我非杀人不可!非杀不可!” 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长发后奕奕闪亮,如同厉鬼。仿佛药性再度发作,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又疯狂一样地用手指抠着肩背上的两处伤口:“什么药?什么药被种在那里面!” 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淅淅沥沥洒下,撕裂的伤口里白骨隐约可见。 地上的她刚缓过一口气,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别这样,不吃药你会死的!”老阁主是俯下身安慰着儿子,那个苍白瘦峭的身躯在他手下瑟瑟发抖,“那些不过是些蠢猪一样的下人,杀几个有甚么了不起的?别放在心上。” 听得那样的话,幽草陡然呆住——平日里威严慈爱的老阁主,此刻的眼光却如同恶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么了?又发病了吗?”被少主方才的嘶喊声惊起,渐渐有下人们跑动的声音,二少爷少卿的声音焦急的在外面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不许!我说过你不许进你哥的房间!快给我走开!别靠近!” 一反常态,老阁主竟然有那样严厉的语气呵斥着向来宠爱非常的幼子。 斥退了幼子后,他回手抚摩着长子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些红色的粉末出来,洒在少渊肩背上的两处伤口内。然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纳入了儿子口中,用内力化解着药力。 那些药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疯狂边缘的少主,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渊儿,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些下人,那么就去杀了方天岚吧……他那样的人,的确是吾儿在世间不多的几个值得一战的对手!”老阁主的声音低而沉,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 “方天岚?翻云覆雨手?哈,哈……很好,我会把他钉死在他家门口那个‘天下第一’的牌匾上!”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没有问为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少主,将染血的白衣拉过肩头,遮住了那两个可怖的伤疤,冷冷的微笑着。 如同疯子一般的冷酷笑容。 房间里终于又寂静了,病人再度沉睡。 “渊儿的病越发的重了……只怕总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看着在药力发作下陷入昏睡的儿子,老阁主喃喃,然后将目光投向惊呆在一边的幽草,严厉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是的。婢子什么都没看见……”依然是低着头,她温顺的回答。 “好好照顾大少爷——记住你姐姐的下场!”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的老阁主忽然回头,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正拿了一个软枕,想去垫在昏睡的少主颈下,听了那样的话,手一颤,枕头“啪”的掉了下去,脸色苍白如死。 “爹,大哥他……”门外,焦急的二少爷少卿一见父亲出来就问。 “他没事——你以后不许再进这个院子了,知道吗?”极端严厉的声音。 少卿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为什么?大哥明明有病!” “因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少惹他,知道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 声音渐渐远去。幽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俯下身去,抱了一床藕色的褥子,轻轻覆上了沉睡的人——他终于睡去了,收敛了一贯的尖锐和狂躁,显出从未有过的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她的眼泪就掉落在他脸上。 ―――――――――――――――――――― act4舞风 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过来。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的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的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满座衣冠似雪。 “……”这种不祥的打扮,令侍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说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 “纵使被无情弃—— “不能羞!” 那样明快的歌声,唱得那样自然而毫无忸怩做作,不但是那个绿衣侍女,连看着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秋千架子下,一群也是出游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间那个穿着水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女子在歌声中微微使力,看的出是个荡秋千的好手,一边唱歌,一边脚下适时的一蹬,绳子越来越高,如飞一般的轻盈。 “好啊!阿绣,加把劲儿!” 在一片的叫好声中,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中带着几分腼腆。看去,只见长亭底下,少卿早已顾不得父亲在旁,大声看向这边,喝起彩来。 在众人喝采声中,秋千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风,越荡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你看,阿绣那丫头今天是疯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着打趣。 “没看谢家二少爷在嘛……”有好几个人笑着回答。 这时,只见秋千已荡的几乎和地齐平,直直没入对面的柳树桃花中。 在那一刹间,秋千上的妙龄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编贝似的牙齿一咬,从那一树开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来。 “阿绣好厉害!”秋千下一群人拍手笑起来,秋千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的看着长亭里谢家二公子,不再蹬秋千,却腾出手来,将一绺散出来的长发掖到耳后,然后将叼着的碧桃拿到手里,对着少卿一笑,扬手将手里的桃花丢给了他。 看的人一阵哄笑,少卿的脸阵红阵白,喜悦而忐忑的看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父亲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去,捡起了那支桃花。 白衣长发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头问:“幽草,这个——就是少卿他的心上人?” 对于这个突兀的提问幽草不禁一怔,然后有些奇怪的看了少主一眼,惊讶于他眼中重新出现的诡异与残忍,轻轻回答:”是的。阿绣,是鼎剑阁里阮总管的女儿……” “一个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渊忽然扬眉冷笑,“那些肮脏的下人——居然也敢那样笑……居然敢那样笑!” 幽草看见他有意无意的抬手,碰了碰肩后的伤疤,眼睛里,忽然有浓重的阴郁。 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求你,请不要对阿绣——” 等不得她说完话,只觉耳边一阵风过,少主已经不在原地。 “哎呀呀!”女伴中,响起了一片的惊呼。 刚刚缓下来的秋千复又高高荡起,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飞来一般,掠上了秋千,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阿绣的纤腰,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飞仙一般轻飘飘的从两丈高的秋千架子上落下。 水红衣衫的少女,一时吓得脸色雪白。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顾不上今天是饯行的日子,想冲过来,却被一直不动声色的老阁主一把拉住,问大儿子:”渊儿,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这个一向怪僻桀骜的大儿子,鼎剑阁的阁主有些无奈,带了三分忍让。 “我要这个女子!我一个人过的厌烦了。我要个活的,新的人,来陪我。可以吗?” 少渊的眼神很平静,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眼里带着愤恨和委屈的女子虽然一直努力的挣扎,却偏偏动不了。他眼色桀骜的看着父亲,看着弟弟,看着所有元老。 少卿几乎要咆哮起来:“大哥!你疯了?阿绣,阿绣是……是我的人!” 这个少年,被逼着当众说出了私心里的话,一时脸色涨的通红。看着自小景仰,却从未接近的兄长,他明澈的眼睛里有彻骨的愤怒和失望。 “你?……”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脸,大公子少渊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东西?拿走你一个女人,算甚么?父亲,你是答应也不?” 他看着父亲,眼色如针,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又不是抢亲,为父也不能说了算……”谢阁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怒气在眉头凝聚,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爆发,似是在极力隐忍。 少渊冷冷回了一句:“一个下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是谢家的奴才。” 老阁主无语,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儿子,和他身后奉剑而立,脸色苍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的变幻。目下,鼎剑阁里已经没人能制服这个人了。 “谢少渊!你简直疯了!” 一个不注意,少卿已经冲了过去,想去把心上人从兄长手里拉回。然,还未近他身边三尺,少渊抬袖一拂,白绸的袖子轻轻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刹间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毫不留情,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剑妖,果然是剑妖——简直是疯了! “少主!”亭中的几位长老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按剑而起! “算了……”忽然,老阁主终于动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剑来的二儿子,对着一直冷笑的大儿子缓缓道—— “你今天要远行,先不忙。等你回来,我就替你作主,迎娶阮姑娘为妻,如何?”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样深不可测。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可思议地,少卿叫了起来,几乎无法想象,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 在瞬间,大公子少渊的手一抄,拉起了因为听得此语而几乎萎地的阿绣,看见她片刻前还光彩照人的脸上笼罩的苍白,他嘴角又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声音更加寒冷—— “谁说我要明媒正娶这个女子?她也配?我只不过缺一个丫头而已!” 然后,他忽然大笑,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的大公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篷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袍凌风飘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乱舞,洒在空中。谢少渊的身形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轻盈飘洒,孤光高洁。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举手挥袖,边歌边笑,已踏上了陌间,离去。 “疯了……看来真的是疯了……” 陡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老阁主喃喃的自语,他看着儿子的目光,怜悯,而又无奈:“卿儿,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经不起半点忤逆了……先顺着他吧。他此行关系重大啊。” 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在陌上载歌载舞远去的大公子,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明白—— 原来传闻是真的,谢家的大公子,的确是疯了。 “少主!少主!” 在所有人都发怔的时候,陡然听见绿衣侍女的声音响起在风里:”你的剑!” 幽草提起衣裾,奔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杏花。 谢少渊回身,看着她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取走她手里包好的长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发间,抚摩着她的鬓发: “回房间里去,等着我回来。十天后我不来,就把我的东西烧了。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给你好了,别落到别人手上……然后,去换一个差使。” “以后你再也不用呆在那个黑房子里陪着一个疯子了。 “——快去求菩萨吧,保佑我不要回来!哈哈,哈哈!” 他大笑,一声清啸,抽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 一片乱红飞舞里,他高歌纵横而舞,长天空阔,春草萋萋,相送满座衣冠似雪,鼎剑阁少主歌声浩荡,冲霄而起: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 act5药人 洛阳。 毕竟不比江南,虽然有一片的桃林,却尚未开花。 然而,风里,却有落红缤纷。 红雨中,谢少渊踉跄地立起身来,轻轻的咳了两声,冷冷轻笑:“其实……也不过如此。”才一开口,满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也算是第一次,他受了伤——以前那些对手,根本连他的衣襟都碰不到。 他恍如妖鬼一样提剑默立。 鼎剑阁少主的脸色苍白如雪,长发披散,一身的白衣已多处被划破,一道剑伤从他右胸直贯后背,鲜血满襟。似乎方才的激战已经让他油尽灯枯—— 然而,即使只是那样的站着,满身凌厉如鬼神的杀气,已经逼的连飞花都无法落入他身边三尺之内!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对面的紫衣中年人。 方天岚。 号称天下英雄第一的方天岚。 方天岚也没有动,但是,他身上也没有伤——方才,谢少渊刺出的七十二剑,居然没有划破他的一处肌肤! “剑……妖?”他居然还开口,微微笑了笑,“据说,谢家的大公子,是个……疯子,不是吗?” 他笑得更加深,忽然,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喷出! “我,我居然败,败在……一个疯子手里。”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炸弹在他体内忽然爆炸,紫衣方天岚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汩汩的涌出鲜血! “天罗气劲!不可能,不可能!你,你才二十出头,不可能练成……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魔歪道的法子?剑妖!剑妖!”看着身上淋漓的鲜血,一生经历过无数恶战的第一高手,都忍不住在临死前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风范,惊愕欲绝。 谢少渊大笑,重新抽出剑来,剑上雪亮的寒光映着他清瘦的脸颊。笑毕,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又可惜了一把好剑……竟然钉在你这种人咽喉里。” 有些卖弄似的,他忽然反手挽起了千万朵剑花,天空中登时流光飞舞,宛如星辰坠落,伴随着他漆黑如墨的发丝,零落的白衣。 风带动他的发丝,剑光映亮他瘦削的脸,在剑光中,他忽然曼声长歌—— “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在将剑刺入武林盟主的咽喉时,他却在为对手唱起了挽歌。 然而,在那一刻,看着对手转身,一眼便注意到了谢少渊背后的衣衫破碎之处,方天岚的眼睛忽然亮了,带着恍然和震惊的神色,脱口:“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药——” 话只说了一半,剑已经抵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4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5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5部分阅读 上了咽喉,然而,就在瞬间停下,等他说出了下一个字: “人!” 然后,瞬间停止的剑再度加力,毫不留情的对穿而过,透过了一代枭雄的咽喉,“夺”的一声,牢牢的将他钉在了大门口那“天下第一”的匾上! 奇怪的,是方天岚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带了十二万分的恍然和不屑。 对手的尸体钉在半空,站在方天岚的尸体下,谢少渊脸色却是死灰的。 看着死人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顺着死人的目光,他手指颤抖的伸向肩后—— 破碎的衣衫下,那两处深可见骨的伤疤。那自小就存在的,腥臭的,流着毒液般浓汁的伤疤——他所有恶梦的来源。 ——“原来,你是药人!” “原来……我是药人?” 他忍不住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疯了一样的大笑起来。 ――――――――――――――――――――― 三日以后,洛阳轰动。 号称天下第一英雄的方天岚大侠,被人用一种残酷的手法,钉死在了牌匾上! 动手的,据说是谢家的大公子,谢少渊。 剑妖。 一定是疯子,才会做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说。 然而,没有人留意,同时出殡的,还有洛阳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墨十一。 据说,是因为他无法治好一个白衣青年的病,竟然被当场杀死。 大夫的家人说,那个人是个疯子—— 他过来要求治的病,是根本没法子治好的。 洛阳城外,古道上,风尘漫天。 白衣长发的青年,狂歌载舞离去,道路上所有人以目送之,诧异万分—— 〃你看,一个疯子!” 〃真是疯了!怎么家里人也放他出来乱跑?” 他大笑,狂歌。 〃公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已经说过了,你自小被下的血毒,已经是一个药人了,怎么还能治好?唉……真是想不到,居然世上还有人会制作药人!” 〃公子还是不信?药人的习武禀赋,对于伤病的抵御能力,都远远高于常人——如公子你,虽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怕已经是江湖少有的高手了吧? “你以为,是因为你天赋异常的缘故吗?” 〃你脸色变了……我说的没错吧?再 “问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每次到月圆之夜,体内的血就要如同沸腾般难受?那个时候不杀人不行,对不对?” 〃那就是血毒……那就是血毒!无药可解的血毒!” 〃公子,你早就是个药人了,自小就是!你竟然不自知?——” 大夫的声音嘎然而止,然后,“嗤”的一声,是热血迸射的声音。 许久,有低低的声音传来,自语般的问:“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石,惊动了内外。等神医一家急忙跑过来看时,房间里只有墨十一一个人—— 被一支象牙笔杆的湖笔,钉死在药橱上。 那个来求医的年轻人,早已经不知去向。大家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轻声道:“快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恍惚间,有清亮的歌声,从远方传来。 ―――――――――――――――――― act6沐火 外面的人,都喧闹着,拥挤着,喊着:“失火了!失火了!” 然而,只有她,只有她站在那里,站在烈焰映照的漆黑房间里,看着四壁上渐渐燃起的烈火,无声的微笑着,没有动。 手里,抱着那把吹毛断发的利刃:冰雪切。 “里面有人吗?快出来!房子要倒了!” 她听见外面有救火的人焦急的喊,然后,她笑了笑,将脸偎到怀中那把冰冷的剑上。 已经是第十一天了…… 少主,不会再回来了。 “十天以后,如果我不回来,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 那么,就全烧了罢……少主。 在看见火焰舔上自己青色的衣襟的时候,她忽然微笑起来—— 其实,这样是最好的了……不然,有时她都不敢想象,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以后会怎样。 案上的古琴在烈火中开始噼啪燃烧,青衣的女子忽然幽幽的笑了起来,低声唱道: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十一年来梦一场啊…… “爹,好像幽草还在里面!”门外,二少爷少卿忽然叫了起来,毕竟是习武之人,不比一般,隐约听见了火海中有女子的歌声。 他想冲进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没有人,里面没有人了!知道吗?” “可是……”少卿不服,抬头,却看见父亲不容反抗的眼神,那样凌厉,凶狠的近似于狰狞!他忽然心中一凉,不再说什么。 “这个不祥的居所,烧了也罢……里头所有一切,都不要留了。”挥挥手,止住了下人们扑灭大火的努力,鼎剑阁的主人气定神闲的吩咐,眼神里有无奈和悲悯:“少渊已经疯了,我让他去拜访方天岚,他居然一时发疯,擅自去杀了方大侠!后来又跑去杀了洛阳名医墨十一,谢家声名都扫地了……唉唉,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要有那样的病!” 说起自己的大儿子,阁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爹,大哥,大哥真的是……疯了吗?”少卿不敢相信的问。 父亲看了幼子一眼,冷冷反问:“他连阿绣都要无礼强占,你还认为你大哥没有发疯?——莫非是要我承认,我当时和少渊说的话是有效的,是吗?” 少卿脸色阵红阵白,终于,低下了头,不说什么:“或许……或许吧,大哥,是疯了。” “哗啦啦!” 烈火之中,主梁终于被烧断了,整片砸了下去,高大的重檐明堂忽然间就矮了一截。 “快看,快看!飞仙,飞仙!” 陡然间,下人们中起了马蚤动,此刻,所有人,都看见忽然天空中有闪电般的白光一闪,仿佛被无形的手推挤着一般,在白影所到之处,火焰居然纷纷向两边分开! 众人来不及细看,那一袭白衣已经没入了熊熊的火海。 “爹……大哥!是大哥回来了吗?” 看见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少卿颤声问,语气不知是喜是忧。 谢家老爷的脸,忽然间变得凝重之极,如临大敌的看着火焰。 忽然间,他就对周围的心腹吩咐:“快传鼎剑阁的四位长老和两位护法!和他们说——少渊没被方天岚杀掉,如今反噬,最后的时候到了——按计划行事!” - 十一年来梦一场…… 自从姐姐死后,她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做一个梦……在夜里,做着永远都不能醒来的梦。身边,永远只有尸体,血腥,还有死亡。唯一真实的,是那个如妖如魔般邪异的年轻男子。 习惯了黑暗中视物以后,每一个夜晚,她只是看着他在做着莫名的事情。 看着他大笑,杀人,把尸体钉上墙壁…… 看着他在月光下吟诗,长歌,起舞…… 一直到本来胆小的她都视死亡为无物。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连这个人都是虚幻的—— 那一晚,在看见他跪在地上痛哭的时候,第一次,她感觉到,他是真实的。 是活着的,有血肉的,一样的人。 然,她知道少主没有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停不下来而已…… 这么年来,呆在他身边,她的内心,都渐渐不由自主的被那样的黑暗吸引了吧? 她居然喜欢那样的不见天日。 虽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在黑暗的某一处,于是,就心安。 即使在那样的黑夜里,她总是能看见十三岁的姐姐站在角落里,悲哀而无助的看着她,面容扭曲着,却低着头——宛如一朵安静开放的小白花。 姐姐……姐姐……我不会忘记的。他现在也死了,再也不能杀人了……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在呆呆的抬头,看着漫天而落的燃烧的巨木的时候,她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次,尽力将脸偎过去、偎过去,贴着那冰冷的剑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笨蛋,你想做甚么?!” 陡然间,她看见头顶的烈焰忽然散开,宛如烟火般纷纷避落在身边,她还没有明白过来什么,只是觉得身体一轻,等到回过神时,低头已看见燃烧的房子已在自己的脚下。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竟然已经纵身在半空。 是梦吗?是幻梦吗? “谁叫你自焚的?!真是疯了!” 耳边,忽然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个一向只在黑夜里的声音,带着急迫和懊恼。然后,她的身体蓦然的一沉,飞快的向下坠落。她脱口低呼了一声,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了身侧的人—— “少主?真的是你吗?少主!” 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她的声音,居然能承载如此的喜悦。那个人,第一次,是真真实实的,近在咫尺的,在她双手能触摸的地方,并不是黑夜里那个影子和声音而已。 话音没有落,她已经被他横抱着,落在离火场十几丈以外的另一个天井里。 那些仆人惊呼着退开,如同鬼怪一般的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人。 “我回来了……”他低头,看着她,说。 半个月不见,少主的面色益形苍白,默默地注视着他唯一的侍女,眼睛深处居然有近似于失控的疯狂和黯淡,仿佛是一头咬牙忍受着痛苦的野兽。 看着他的双眼,幽草不由自主地垂下头,然而少渊却伸手托起了她的下颔。在他的手接触到肌肤时,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皮肤苍白,有如坚玉。 她只有垂下眼皮,不敢直视他凝视的目光,忽然,耳边听见他问:“你,在等我吗?” 幽草点了点头,想了想,忽然又摇头:“我……想去找你。” 想去找他……所以,她才在火里。 “真是疯了。”他叱道,但是眼睛深处却有异样的亮色,忽然轻笑,“看来,真是和我一起待得太久了啊……也是疯了。” 脸上忽然有些热,她想是火烧过的缘故。抬头看他,忽然,眼光扫过,却看见那边熊熊的烈焰里,有个白衣的小女孩,静静的望着她,宛如一朵开在幽暗角落的白花—— 姐姐。 莫名的悲伤如刀刃般狠狠地划下,她触电般的从他身边退开了一步。 ――――――――――――――――――― act7疯狂 谢少渊没有没有再看她,仿佛心思也转移到了别处,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 “你先离开鼎剑阁——我去找谢青云算帐!” 不知为何,他忽然直呼起父亲的名讳,声音恶狠狠的,宛如野兽。 幽草一惊,眼色复杂的看他。 “少主,你——”她颤声问,然而,话音未落,谢少渊已经不在当地。 “渊儿的病越发厉害了……只怕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 记得一个月前,老阁主曾在大家面前忧心忡忡的叹息——看着从少主房间里被抬出的洛河少侠莫宁惨不忍睹的尸体,所有人都重重点头。 剑妖……少主那样如妖附身的剑法和脾气,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今日,看他说起父亲的眼神,幽草意识到——那一天,恐怕终于是要来了。 又会有人死。 只要他一疯狂,必定会有人死! ―――――――――――――――― “为何?” “为何要对我下毒?!” 作为武林圣地的鼎剑阁内,他看着父亲,那个被长老们簇拥着的父亲,问。 谢家的一家之主坐在高堂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温和而无奈:“毒?哪里有毒……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 “还骗我!还骗我!”谢家的大公子,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大笑起来,猛烈的摇头:“不,那不是药!那是血毒!你要把我变成药人!为什么?为什么!” 老阁主看看儿子,又转头看看旁边的护法和长老,叹了口气: “渊儿,你真的病的很厉害了……你这次出去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我只是要你去洛阳拜访一下方大侠,你竟然把他杀了!还去杀了墨神医?” “你都做了些什么阿!谢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谢青云叹气,摇头,看着提剑站在一边的大儿子,终于慈爱的叹气:“不过,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你本来就是有病的,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出门远游。” “胡说!明明是你叫我杀的方天岚!——是你让我杀的!”诧然片刻后,才明白了父亲这样缓慢和蔼言辞背后刻毒的意思,怒极,他大喝,陡然间有如疯狂,手中的冰雪切挥出凌厉的弧度。所有长老立刻围了上来,防住他。 “大哥。”站在父亲身边的二弟忍不住叫了一声,看着他,眼光怜悯。 “你看你……又开始糊涂了。我怎么会要杀方大侠呢?他是武林后起之秀,如今的第一人,将来鼎剑阁主的位置都该是他的。”谢青云目光慈祥地抚上儿子的脸,语声慈爱,“好好控制你的情绪,啊?放心,我会继续治好你的病。” “我没有病!”白衣仗剑的青年,厉声大叫。眼色却狰狞如妖魔。 就算是有,也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正是眼前这个父亲,自小以来,就压迫着他,扭曲着他,令他变得神经质——药人!是谁让他这样生不如死! “这里还有一些药,”父亲不理会他,微微笑着,从怀中拿出了一把黑色的药丸,递过来:“别闹了。渊儿,把它吃了,吃了你就会好了……” “不要!”他有如野兽一样的叫了起来,目光凶狠的看着父亲。 “大哥,不要任性了。父亲是为你好。”在一边的二弟少卿,终于出言劝阻。 谢少渊不作声看着他,看着年轻英俊的弟弟,目光在冷酷中带了一丝讥诮。 少卿开始被大哥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他怀疑地问:“大哥?” 终于,他失去控制地对着弟弟狂笑起来——这个十九岁的,受宠的健康的弟弟,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什么!享有着作为谢家和鼎剑阁的一切荣耀和光明,而所有的血泪、痛苦和黑暗却要他来一个人背负!该死的!凭什么?! 在无法忍受的冲动下,他忽然跳起,一剑刺向少卿的咽喉——想象着那里鲜血喷涌的景象。 然,似乎早有准备,阁中诸位长老纷纷出手,琴剑两位大护法的招式,正好封住了他的去路。然而,冰雪切上吞吐的凌厉剑气,还是划破了少卿的脸颊。 少卿被吓得从椅子上跳起,连连倒退三大步。看着他,目光无奈而畏惧。 “没办法了……渊儿是疯了。” 终于,一字一句的,坐在高台上的父亲,下了断言:“得把他关起来,不然又要惹祸。” “我根本没有疯!没有!” 他大笑,睥睨着那一群武林里的头面人物,手里的冰雪切闪动寒光点点—— “你们看!这是什么!这就是他给我种的血毒!你们看!” 狂笑中,他撕破了肩头的白衣,肩胛骨下,两处溃烂的伤口赫然可见。他回过手腕,一剑削在自己的肩头! 血如泉水般涌出,腐烂的肉被削去,但是,在白森森的骨头上,那黑色仍然顽固的存在着。 “快阻止他!渊儿疯了,要自残!” 脸色变了变,谢青云忽然冲口命令,两大护法,四位长老,就包围了大公子。 “我没有疯!没有!” 他大笑,挥剑,银光流转出漫天的繁星。而他的身形如同鬼魅。 “少主,快冷静下来!”周围的人急忙劝阻。 “大哥,住手啊!你疯了?”二弟的声音无力而无奈。 “渊儿,莫要再发疯了!”父亲的声音,冷漠而严厉,一如既往。 “我没有发疯!没有!”他继续大笑,挥剑而舞,毫不留情的,刺入一个个人的咽喉。 在片刻之间,四大长老已经分别倒了下去。 “妖剑!妖剑!”围观的仆人中,有无数人在惊惧的喊。 “少主,别……”他听见了人群里,有个人轻轻的惊呼,然而,此刻的他不能顾及。 血的味道……真好。 他眼神亮的如同闪电,舔了舔剑上的血,扬起剑,指住了父亲的咽喉,冷笑: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做成药人?回答我!” 谢青云仍然是不动声色的笑着,慈祥而无奈。然而,只有细心的人,才看见他的嘴角轻轻翕动了几下,似乎无声的说了一句什么。那是传音入密。 那一瞬间,站得笔直的谢少渊如遇雷击,猛然一震,抬头,眼睛里似乎要滴出血来! “谢青云!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的眼神,再一次涌现出了浓厚的阴郁。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少主,住手!你疯了?阁主是你父亲啊!” 人群中,那个声音忽然颤抖而清晰的响亮起来。谢少渊终于忍不住缓缓回头,看见站在堂外,一身青衣的年轻侍女。她看着自己,目光……居然也是同那些旁人那样的悲悯而无奈。 一直桀骜冷漠的眼神里,第一次有震动。似乎是不可置信的,他低声问: “你,说什么?——你,也说,我,疯了?” 他的眼神在散落的长发下看过来,冷的如同冰雪,但里面隐隐的,却是烈火般燃烧的痛苦和疯狂。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个青衣的丫鬟身上。 “幽草,你服侍了他这么多年,你说,渊儿是不是疯了?” 忽然间,高高在上的老爷,声音忽然飘落。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她身上,却砸得她身子一晃,几乎站不住。 幽草抬头,避开了少主的眼睛,慢慢走过去站到了谢青云身边。 她低着头幽幽的说,似乎是在叹息:“老爷,您该好好把他管起来了,不要再让他杀人。再也不要让他随便杀人了。” “大少爷——是疯了。” 一片沉默。连那个妖鬼般的大公子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提剑,侧头冷冷看着。 “不错,大家都看到了,渊儿是疯了!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着!”谢青云看着幽草,眼色里有些微的得意,吩咐。 然后,耳边,忽然听见了冲天而起的大笑,凄厉疯狂,有如海啸狂风,入耳惊心! “很好,很好!”谢少渊仰头长啸,狂笑,“——你们才疯了!你们才是一群疯子!” 忽然间,他目光闪电般落在青衣少女的身上,似笑非笑的:“好好好,既然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我就算是疯了也罢!那又如何!” 他身形一动,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利剑,直奔堂上的谢阁主而去! 剑出,寒芒一片。 冰雪切,宛如流进万载光阴,在苍茫天地洪荒中化为虚影。 无论剑,还是人,都在有无之间。谢少渊的手中仿佛已经没有剑,只有一道虚影掠向老阁主的咽喉。虚影的背后,他一袭白衣飘零,如鹤渡寒塘。 那是必杀的一击。 鼎剑阁中,连琴剑两大护法也只能挡他一步而已! 妖异的剑光,直射咽喉。 然而,却在瞬间化为静止—— 硬生生的,停住。 停在青衣少女光洁的额头上。距离三分。 吞吐的剑气因为被瞬间猛烈的收回,而撞向了出招者自身,连妖鬼一般的大公子,都不由身子微微一晃。 “快!”拉过幽草挡在身前,谢青云对左右一声断喝。 在同时,背后的两大护法同时出手,各自全力出剑! 仿佛是演练过了无数次,琴剑两人的配合妙到了豪巅,就在那妖鬼般的剑停滞的片刻,“唰唰”两声,两柄细长的剑,已经从他的左右肩胛骨下刺入,锁骨下穿出! 剑妖公子,就被钉在了空中。 全身在瞬间无法发出丝毫力气,仿佛瘫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左右肩胛骨的伤处,竟然是他的命门——而他的父亲居然知道。 那是…那是血毒而引起的致命弱点? “大哥……大哥。”看着他那一瞬间痛苦的表情,少卿不由自主的脱口惊呼。 谢青云仍然坐在那里,隔着苍白着脸的幽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微微笑着,甚至还叹了口气,慈爱的说:“可闹够了罢?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顾!” “衣冠禽兽!疯子!” 少渊的眼色如同疯狂,手中的剑欲要举起,然而背后护法只是把贯穿他右肩的剑一绞,他手中忽然毫无力气,“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地上。 周围的家臣属下一拥而上,反剪住了他的手,生怕这个魔鬼般的人逃脱。 “少主!”看着他那样桀骜不甘心的眼神,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从青衣侍女的脸上如断线珍珠的滚落,她扑上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哽咽。 “小心!” 周围的人齐齐惊呼,幽草只觉得耳边一阵剧痛,讶然抬头,看见的却是如妖如鬼般可怖的眼睛——那里面,幽暗而猛烈的火光,仿佛在地狱里燃烧! 她被人拉开,捂着左耳,惊惧交集的看着他。 “呸。”冷笑着,将咬下的一块血肉吐在地上,他抬起眼睛,看她,轻蔑而冰冷。 然而,尽管这样,在方才,他还是停住了到她额头的剑。 桀骜而冷漠的,他看着面前的所有人,带着满襟鲜血,头也不回的走开。 “唉唉……真是家门不幸,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以手抚额,带着无限的怜悯和苦恼,谢家的主人看着自己发狂的儿子,摇了摇头。 然后,关切的回头,看着仿佛失去了魂魄的青衣丫鬟,温和的问:“怎么?伤口很痛么?来人,快叫大夫!幽草,你今天做的很好,不亏了我这么多年让你呆在渊儿身边的用心——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吧。” 所有的下人,都羡慕的看着她,然而,她却没有说话。 她的神色,一直是痴痴的,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老爷…以后,少主不会乱杀人了吧?他不会再杀人了吧?” 她一直一直的看着堂中那个角落,仿佛看见了什么。幽幽的问。 老阁主的神色也有些异样,眉头皱了皱,但还是耐心的回答:“是的,以后我会好好的看管好渊儿……就算看他发病受苦,也绝对不会让他再杀人胡闹了!” “那么,就好了……”幽草终于微微的笑了,扬起头,忽然说—— “幽草有一个请求,就是想以后继续服侍少主……请阁主恩准。” 看着老爷有些阴沉的脸色,她却丝毫不惧,反而对着那个角落里笑了笑……她终于看见那个安静的,如同一朵小白花那样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微微对她笑。 姐姐……你安心了吗?他再也不能随便杀人了。 ――――――――――――――――――――――――― act8雪狱 “听说幽草那个丫头,老爷给她什么赏赐都不要,却居然还要求去雪狱里服侍大公子!” “真是胆子大……那个妖怪一样的大公子据说想吃了她呢!” “是阿是阿,那一天,真真吓杀我了……”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太久,幽草那个丫头也有些疯了。” 手里提着食盒,走过长长的廊道,隐约听见那些侍女们的议论。 她只是低头,默默走过。 耳上的伤口已经痊愈的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残缺的疤。然而,每次一想起当天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心就仿佛被再一次血淋淋的剖开。 少主被关在这个雪狱里——那个阴冷幽闭的地下密室。 三面是玄武岩的墙壁,一面,厚重的铁门隔开了外面的一切,只留下一个不足一尺见方的小窗,可以探查,门下一个狭长的缝隙,却是送饭的抽屉。 面对着武林中愤怒的诘问,谢老阁主连声道歉,沉痛地对所有人保证,他的儿子被好好的看管在一个苍蝇都飞不出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出来为祸武林…… ——因为我儿子疯了,所以,他做的什么和鼎剑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出去胡闹了。 带着一些无奈和苦痛,老阁主对那些上门论理的武林头面人物解释。然后,带那些愤怒的人,去参观那个被囚禁在密室铁门里的儿子。 在那些人从小窗向内窥视的时候,里面那个人便狂躁的站起,大笑,拼命撕扯着那些贯穿在自己身体里的铁镣,那种情形让每个上门来质问的人惊骇不已。 “原来真的是一个疯子啊……”在看过被严密关押起来的鼎剑阁大公子以后,那些人都茫然若失的叹气——既然是一个疯子,那么按照武林规矩,那些仇,也是报不得的了。 他每日都被关在那个雪狱里,被无数人参观着他的苦痛和疯狂。 她也每日的来看他。从那个小窗里看进去,阴沉的光线下,她看见有沉重的铁镣锁住了他的双手双脚,而另外还有两根,穿透了他左右锁骨,把他活生生的钉在了方圆三尺之内。只要稍微使力,便痛苦不堪。 在铁镣穿过的地方,伤口已经全部溃烂,即使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脓水的气味充盈在整个地牢中,无法掩饰。 他再也不愿意和她说话,也不进任何饮食。 幽草没有办法,只好去哀求老爷,让他派一个大夫来给少主治伤。老爷却毫不在意的笑着,说:“幽草,你也知道渊儿他简直是个妖怪啊。那么一点伤,怎么死的了?你也不用太费心,这个儿子,我就当没有了……” 她在一边低着头,咬着嘴角,半晌才鼓足勇气轻声说:“老爷,少主不怕死,可是——他是个有洁癖的人!这样比杀了他还痛苦啊!” 然而,老爷已经转头和总管笑语去了。 ——老爷当然应该高兴,因为方天岚死后鼎剑阁没了继承者,武林要公推一位新的盟主出来,又需要好几年了。老爷还可以继续坐在这个武林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看着当父亲的淡漠,对比起以前他的慈爱,幽草终于隐隐知道,阁主是在故意折辱这个桀骜的儿子。 老阁主真是狠心啊。虽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儿子乱杀人,但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难道关起来以后,连死活都不管了吗? 然而,她是一个下人而已……既便万分不忿,万分心痛,又能如何? 何况,将少主幽禁起来,至少不会再由他杀人了。这是好事—— 所以,我做的对。 她一遍遍的对自己这样说。 昨夜是满月,按以往的惯例,他是要杀人的——然而,他却被锁在了石壁上!一整夜,他挣扎厉呼的声音让她听得夜不能寐。 她在中夜坐起,在那道厚厚的铁门外痛哭,拼命拍打着,叫着里面的人,然而,那疯了一样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在里面狂歌,声音到后来已经辨不出是哭是笑。 如果实在非要杀人的话……如果不杀人少主就会死的话——那么,还不如杀了我吧。 但是……这并不是她一个人死就能够解决的。他以后还是要杀人的…… 少主,已经是一个饮血的魔鬼了。 这一切痛苦和折磨,到底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 “少主,用膳了。”她跪在铁门外,低低的喊。 铁门里面的人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没有出声。 她踮起脚,从窗口看过去。只见幽暗的光线里,他带着镣铐,靠着冰冷的岩石墙壁,看着房间的角落,不知想什么,却微微皱眉,只觉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他瘦的越发厉害了,双颊深深的陷了下去。 整日整日的不动,偶尔站起来,却是狂躁的扯动锁住全身的铁镣。然而因为那两条铁链穿过了肩胛骨,让他的双手使不出半点力。手还没举过肩头便颓然落下,于是,只好一边大笑着撕扯肩背的肌肉,一边猛烈的咳嗽起来。 “少主,吃点东西吧。” 她抚着冰冷的铁门,轻声劝告。一句话未落,却看见他猛然抓起门底下送进去的饭菜,大笑着,狠狠对着她砸了过来。 幽草下意识的躲避,碗筷却在扔出不到三尺后掉到了地上——以他目前的力气,居然已经连扔一个碗都作不到!看着落到地上的碗,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再次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忽然整个人弯下了腰去缩成一团。 “少主!你怎么了?很难受吗?!”抓着小窗的边缘,幽草带着哭音喊,仿佛更接近崩溃的人是她自己,“不要笑了,少主!求求你不要那样笑了!……我知道你没有疯!求求你……” 剧烈的咳嗽和狂笑都在一刹间停止,那一刻的密室,忽然空旷的有些可怕。 “哈哈哈哈……你现在却说我没疯?”片刻的沉默后,那个人再度笑了起来,但是笑声却是极度的愤怒和萧瑟。然后,他缓缓回头,看着窗口里侍女含泪的脸,目光清醒冷漠的如同冰雪:“为什么?幽草?” 她看着那个光线黯淡的密室,那个角落里,缓缓又浮现出了那个白菊花般安静的小女孩,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有些羞涩的站在那里。 姐姐……绿衣侍女温柔的眼睛里,忽然也有利剑一般的亮光! 她霍然抬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 “因为,你杀了我姐姐……你杀了我姐姐!” “你不要那样看我!你当然记不得了!” “你每月都要杀人,发起狂来六亲不认,二十年来杀了多少人,你只怕早忘了吧?” “可是……我只有一个姐姐啊!” “姐姐那个时候才十三岁,来服侍少主,来的当天晚上就被你杀了!” “老阁主让我们进去收尸……我进去,进到那个黑洞洞的房间里,忽然碰到了满手的血——是姐姐!姐姐被挂在了墙壁上!喉咙里钉着一把剑……” “她的脸色,扭曲的那样可怕——” “那个少主一定不是人!一定是疯子!十一岁的时候,我就那么想。” 她的眼睛里流下泪来,情绪激动得几近崩溃。黑暗中那个人也怔怔的看着她,目光里的锋芒,缓缓的黯淡下去。 “后来,老阁主指派阿绣来做你新的侍女,阿绣怕的要死。我是她的好姐妹,于是,我对老阁主说,让我去吧……阿绣她比我还小呢,还轮不到她。” “却没有想到,一直能在你身边,活那么多年……” 那个人终于垂下了眼,那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和沉默。 “幽草……”他忽然叹息一般的低声,“原来,我罪有应得。” “或许——我真的是疯了?”黑暗中,他忽然自语。 “少主没有疯……少主只是病了。”幽草的声音哽咽起来,“那一夜,我听见老爷和你说的话,才知道你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看到你发病时候的那个样子,忽然明白其实少主也吃了很多苦……” “本来觉得少主你是该死的……但是,生这样的病,也不是你的罪过啊!” “可无论如何,不能再任由少主杀人了……不能再有人死了!” “所以……我才趁着你闯了大祸的时候,对大家说,你疯了。” “这样,老阁主终于会狠下心来,不放任你杀人了!” “少主,幽草只是希望你以后都不要杀人而已——老阁主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病,他一定会找人治好的。我……无论如何,会在这里陪你。” 寂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宛如清泉一般滑落,柔和而坚定。 “哈,哈哈……” 低着头,沉默的谢少渊忽然又笑了起来,声音再度有抑止不住的疯狂。 “少主?少主!”有些惊慌的,她呼唤。 “——谁说谢青云那个混蛋是我父亲?!他根本不是我父亲!我根本不是他儿子!” 仰头大笑,鼎剑阁的少主眼睛里有火在燃烧,回头,恶狠狠的盯着幽草:“有哪个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血毒?有哪个父亲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药人?!” “我根本不是他儿子,根本不是!” “那一天我问他为什么对我下血毒,那个老狐狸笑着,用传音入密对我说:‘你不过是路边拣来的弃婴而已!根骨那么好,不做药人岂不是可惜了?’” “但是表面上,那个衣冠禽兽,却看着我,对大家说:‘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吃了药,你就没事了……’” “我要杀了他!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激我动手,可是我真的要杀了他!哪怕别人都认为我真的是杀父的疯子!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得再度剧烈的咳嗽起来,弯下了腰。肩头的铁索不停的晃动着,有模糊的血肉和脓液,从那里不停的渗出。 “……”一时间,她竟然无言以对。 一直,心里也都有些奇怪: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命令少主去杀的方天岚,老阁主却在众人面前一口否认。而且,虽然平日对于少主是那样的慈爱,可是却不允许二公子接近少主—— “少卿,你大哥和你不是同一种人!别惹他!” 似乎,一直以来,老阁主都是处心积虑的对外营造着一种印象——他的大儿子,是一个疯子……老阁主不引为耻,有意无意的,一次次的在大家面前那么说。 自从将少主囚禁在雪狱以后,他更几乎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了囚犯。 幽草的脸色苍白如雪,恍惚中,忽然看见暗室的角落里,那个白衣女孩虚幻的影子渐渐抬头,对着她笑了——咽喉里插着剑,那样的笑容却是悲凉而讽刺的。 姐姐? 我错了吗?我真的大错特错了吗? 该死的,是老阁主,是吗?是他杀了所有人,包括他“儿子”在内! “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反正我只是一个疯子!” 他微微冷笑着,说,眉间的皱纹有如刀刻,复又低下头去,猛烈的咳嗽。 “我相信你。” 她有些恍惚,喃喃说,身子晃了一下,只觉毫无力气,只好将身子靠在了铁门上:“可是……如今我相信……又有什么用?哈哈。” 脸色雪白,她忽然低头莫名的笑了起来……原来,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开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计算?这么多年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吗? 第一次,连她都有压抑不住的想大笑的悲凉和愤慨……原来,长歌,是可以当哭的。 “不必如此,幽草……只要有一个人相信,我就不会疯。” 黑暗中,那个人忽然说。 抓着小窗口上的铁栅栏,她低头痛哭起来。 ―――――――――――――――――― act9蛊毒 那一日以后,他终于肯勉强进一些饮食,然而,却从此极度的安静下去,不再狂躁不安,甚至连血毒发作的时候,都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然而,他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眼睛里本来妖鬼一般的亮色,也渐渐黯淡。 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今天是元宵了吗?” 看着食盒里的汤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5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6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6部分阅读 团,少主忽然低低问了一句,嘴角有莫名的笑意,抬头看着窗口里的幽草。幽草忽然发现,他鬓上居然有淡淡的霜华!她蓦然又有想哭的冲动,但只是点点头。 “外面一整天都好吵……阁里有什么事情?”他问。 迟疑了许久,青衣侍女终于低头,轻轻回答:“今天……是二公子,和阮姑娘的大喜的日子。外头来了好多宾客。” 里面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幽草忍不住说了一句:“少主不用难过,阿绣她——” “那只是个玩笑。”他忽然站起,肩头的铁镣蓦然滑落,扯的他皱了皱眉头,然而,他的神色却是冷漠而无谓的,淡淡道,“只不过,当时看不得少卿和她那样的笑容而已……看来,我是有病的……我看不得别人那样的笑。” “我知道阿绣是你的手帕交,我也只是吓吓少卿而已。” 他回头,静静看着外面那张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说:“你瘦了很多,幽草。” ―――――――――――――――――― “草儿?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呢!” 锦绣灿烂的兰剑室里,正在打点着嫁前奁笼的红衣少女惊喜的直起了身子,跑上去抓住了自幼相熟的姊妹的手,灿烂的笑靥如花朵一样的盛开。 自从十一岁那年幽草自告奋勇的代替她去服侍大公子以来,她一直都把这个青衣的同伴视为救命恩人,情同姊妹。 幽草眼色飘忽的看她,忽然笑了笑:“阿绣,如今你是快要当二少奶奶的人了……以后,不要和我们这些下人如此随便,会在夫家失了自己的身份。” “怕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好姐妹,可别因为那些闲话而生分了!”阿绣的笑容更幸福,灿烂的如同阳光:“放心,少卿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嫌弃我……真是我的好命了……” 她看着好友日益苍白的脸色,又变得忧心忡忡:“听说,你还是跟着大公子少渊?怎么行啊——那个疯子,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想起那一日在郊外他对于自己的侮辱,阿绣温柔的脸色就变得铁青,恨恨:“幸亏是他疯了!否则,岂不是要逼着我做那个家伙的丫头?” “他没有疯。”忽然,青衣的女子慎重地说,重复了一遍,“少主没有疯。” 诧异的看着幽草,阿绣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那一天,是谁亲口说少主疯了来着?唉唉,我说你啊……真的是跟着那个人太久了,小心也会疯掉哦。” 虽然是说笑,看着憔悴不堪的好友,阿绣容光焕发的脸上也有怜惜之意,叹道:“草儿,不要再犯傻了,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不如,我出阁以后,求老爷恩准把你带过兰剑室,都是好姊妹,以后也可以相互照顾着。” “阿绣,你说笑了。那样的福气,幽草享不起。” 幽草涩涩的一笑,看着她那样幸福的神色,眼睛里居然有潮湿的感觉——仿佛是有什么阴暗的东西再侵蚀着她的心,让她内心,居然有一种狠狠抬手,把那些幸福打的粉碎的感觉! 终于明白少主当时的心情……疯了。恐怕,她现在这样的心情,也是快疯了。 许久,她的眼光落在兰剑室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长剑上,略微怔了一下:“冰雪切?” “嗯,是啊……是大公子以前的佩剑。”也看着那把剑,阿绣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嫌恶又有些无奈,“现在老爷给了少卿了——其实,有什么好?沾了那个疯子的手,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你也真胆大,敢跟着这样一个疯子!” 毕竟是将要做少奶奶的人了,虽然没有想到什么,但是已经有意无意的忽略起身边好友的感受了—— “哦,要回去给少主送饭了。我先走了。” 心里又是一痛,怕眼睛里的阴暗会流露出来,她连忙回身告退。 “哎,草儿,你找我有什么事,还没说呢!” 身后,阿绣的声音传来,她却头也不回:“没什么,只是来恭喜你出阁而已。阿绣。” 不用说了……本来,是想求这个幼年的好友帮忙,看看能不能劝说老爷开恩,派一个大夫来,替少主看看越来越严重的病——入冬以来他的神色越发黯淡了,日夜咳个不停,肩上的伤口腐烂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请医生来,他会死的……他会死在那里的! 然而,看着阿绣幸福的神色,听着她语气中对于疯子的鄙薄,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所有的人,都疯了……都疯了! ――――――――――――――――――――― 孤注一掷地,她直奔阁主的书房——如果老爷还不肯给少主叫医生,那么她就死在当地算了!反正,少主如果死了,她也不想再活着。 然而,刚到窗户底下,却听到里面激烈辩论的声音。 “方老夫人,你也未必太过于逼人吧?怎么说少渊都是我儿子,在下已经将他监禁,他此生再也难脱牢笼,难道要我杀了他你才肯罢休不成?” “谢阁主,令郎已经疯了!现时虽然暂时给你关了起来,难保有一天不会出来为害武林。连我儿天岚都不是他对手,到时,谁能够制住他?而且……天岚就这么被一个疯子莫名其妙的杀了不成?!无论如何,我们方家不会罢休的!” “方老夫人,今天请你来是因为卿儿的大好日子,不想你竟是来寻仇的?那么多武林元老都被我邀来了,等会就请他们来评这个理——!” “哈哈……谢阁主,你的心思,我那还有不知道的。今日,不仅仅是要替儿子成亲罢?请了那么多元老来,也是想趁机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笼络人心,以便让你可以顺利连任下一任的鼎剑阁主吧?” “……”老爷忽然沉默下去。 “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令郎是疯了,武林道义奈疯子不得,谢阁主,但若是你不让他给天岚抵命,方家第一个反对阁下就任!洛阳方家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影响还是有的。” “儿子虽然是儿子,但是疯了的话,也不必留了罢?——鼎剑阁主之位和疯癫的儿子,孰轻孰重,谢阁主自己心里明白。”衣衫簌簌,是拂袖而起的声音。 “老夫人莫走……容我想想!”终于,沉吟一番后,里面那个平日慈祥的声音,几乎是恶狠狠的道,“既然这样……今晚,会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问鼎阁里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然而,站在窗外的她却全身僵硬,半晌不能动弹……从兰剑室出来,横了一条心,她决定孤注一掷的去哀求老阁主,然而,却在问鼎阁窗外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惊惶的后退,然而一回头就看见老爷已经站在了面前,看着苍白的脸,那样温和的笑着,微微点着头,叹息:“你又来哀求我派大夫给渊儿看病么?也真是难得,他稀里糊涂的一生里,居然碰上了你这样一个侍女……他也该瞑目了。” 然后,她的咽喉忽然被扣住,意识在瞬间模糊。 “算了……现下杀了你,下午不见你去雪狱,少渊难免会起疑心——虽然不见得能怎样反抗,倒不方便晚上去下手了。”忽然,濒死的她又听见老阁主喃喃自语,然后下颔被重重的捏开,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流入咽喉。 “这是紫心蛊,你应该知道它的厉害。”用力睁开眼睛,却正看见老阁主微笑的威胁,看着她,说,“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乖乖的过了今天晚上,等我处置了少渊,明日就给你解药。” “不然,蛊毒发作,可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老爷扬长而去,那得意的目光,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无一能逃脱。 心口已经有隐隐的痛,她知道,那是毒虫已经在血液里繁殖了。 挣扎着扶着廊道的阑干站起,她抚摩着咽喉方才被卡住的地方,用力喘息。 种种绝望而无助铺天盖地而来,终于把她击倒。 她抚摩着咽喉,终于无声的痛哭起来……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哎呀……草儿,你怎么了?摔到了吗?” 绝望中,耳边忽然听见了殷切的话语——那样明快无忧的语气,内底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是阿绣,那个幸福的阿绣。 将要成为二少奶奶的阿绣。将来要成为鼎剑阁女主人的阿绣。 她刚从兰剑室出来,看见好友正从地上站起,不由得关切的跑了过来,扶着她,进自己的房间休息。装饰的华丽非凡的房间,贴着喜字,描龙纹凤。 今夜要出嫁的新娘。幸福的女子。 “我去给你找点跌打药……”支开了喜娘,阿绣自顾自的和好友无拘无束的说笑,转过了头去——今夜,二公子要成亲了,而少主却要死吗?! 不知为何,眼睛游移着,最后竟然落在壁上那把熟悉的冰雪切上—— “草儿我找到了,这个药行不——”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高高兴兴的拿着翻出来的药瓶回头,耳边却听见“铮”的一声清音,那把截冰断雪的利剑已经架在了她颈上! “你做什么?草儿,你疯了吗?!”被好友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吓住,新娘颤声问。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不然我杀了你!阿绣。” 幽草的脸,苍白如死,眼睛里有类似于疯狂的光芒,声音颤抖着,手也微微发抖,利刃在阿绣雪白的脖子上蹭出一道血痕来。 喜娘们闻声进来,看见这一幕,无不惊声尖叫。 拉着阿绣,幽草退到了墙角,仿佛一个冷静之极疯子:“去和老爷说,要他立刻带我去放少主出来!——不然我杀了二少奶奶!快去!” ―――――――――――――――――――――――――――――― act10烟花 平静的鼎剑阁里陡然沸腾了起来,大批的家臣和下属,仿佛从不知哪里的地下冒出一般,匆匆而来,布满了充满喜庆气氛的阁内。连诸位从中原各地赶来名门侠客都惊动了。 “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那个叫幽草的丫鬟吧?对对,就是服侍疯了的大公子的——据说,她今天忽然也发疯了,劫持了二少奶奶!” “老天……阿绣,本来还是她的手帕交啊!” “所以说,她是疯了。” “是啊……我看八成是她本来跟着大少爷,就是窥探鼎剑阁女主人的位置——现在大少爷疯了她如意算盘落了空,才丧心病狂的嫉妒起要出阁的阿绣!” “就是就是!昔日的朋友忽然成了少奶奶,她自己还是个丫头,那还不气死她了。” “唉唉……说起来,以前那个丫头,还是个安静乖巧的人呢。”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那么久,她也疯了。” 几个阁里的侍女,慌乱的聚在一起,在变乱来临的时候,仍然不忘在一起嚼舌根。 “快,阁主吩咐,将邀月楼包围起来!不要让那两个人逃出去了!” 忽然,又有一群鼎剑阁下属的江湖人士冲了过来,侍女们连忙退避,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林人马冲了过去,犹自心惊—— “哎呀,老阁主还是放了大公子出来了?” “那当然了……毕竟二少奶奶在人家手里啊!今天又是成亲的日子,在天下英雄面前,老爷如果不顾儿媳妇死活,那也说不过去。先把人换回来再说别的啊。” “而且,就算放他出来了,阁里那么多人,又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难道还拦不住一个疯了的大公子?大公子也罢了,幽草那个丫头不会武功,那可是万万逃不掉的了!” “邀月楼……邀月楼。他还真是会挑地方阿——那里的底楼,供奉着谢家祖宗的牌位吧?这一来,老爷又要投鼠忌器了。” “所以说,疯子也有疯子的聪明呢。” ― “唰!” 凛冽的剑气逼得所有人都不禁倒退了半步! 雪亮的剑光一闪,地上的青石被一剑划为两半—— “敢越此线一步者死!” 面对着熊熊的火把和大群的武林人,白衣披发的年轻公子,恍如妖鬼一般的提剑而立,目光烈烈如火,然而表情冷漠如冰,看的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冷。 脚步,是不知不觉停住的,在那条线凄厉的弧线面前。 面对着传说中的剑妖公子,即使是武林成名人物,每个人都迟疑了——生怕这一步跨过,便是生死殊途! 而白衣的谢家大公子少渊,就这样冷冷看了众人,看了父亲一眼,对身边青衣的侍女道:“幽草,我们进去。” “阁主,怎么办?”琴剑两位护法,有些为难的看着主人。 看了看周围的人,谢青云的脸上有痛心疾首的表情,摇头叹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渊儿一发疯,会变成这样。本来今天是卿儿的大好日子,结果……” 他重重叹息,最后抱歉似的对众人道:“大家也不用担心,这件事是谢家的事,老夫自然会处理好……唉唉。只是,渊儿武功太高,如果生擒,恐怕几乎反而要被他所杀——情况危急,少不得,老夫是要大义灭亲了。” “谢阁主说得对,壮士断腕,只是痛在一时。如果将来令公子又逃到江湖上,不知道会滥杀多少无辜!我家天岚也不是泛泛之辈,依然不是这个疯子的对手,其他可想!” 大声赞同的,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两位武林首领人物已经点头,周围应和的人便多了起来,一时间,大部分人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即哪怕杀掉谢家少主,也不让这个疯子逃脱! “各位,这个邀月楼里没有食物储存,他有伤在身,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不如避其锋芒,将其困在里面几日,待他病弱之际再一举攻入,如何?” 虽然里面是自己的儿子,作为“父亲”的计算,却一样冷酷无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在人群后面,忽然有佛号低低传来。 “少林空性大师?”陡然间,一直镇定的鼎剑阁主人,脸色也变了。 - 邀月楼的第四层。 也许怕外面的人知道里面的动静,他没有点灯。 黑暗里,幽草侍立在一边,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 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样大敌环顾的险恶中,首先想到的,还是沐浴更衣。 今天是元宵节,满月如镜,光华灿烂。 天上的光辉映着地上的灯光。 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在两条街以外的集市上,人山人海,正兴高采烈地观赏着花灯,燃放着焰火。 “幽草。” 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她连忙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他的肌肤潮湿而冰冷,肩背处,因为被铁链穿过的缘故,溃烂的不成样子,触目惊心。她咬了咬牙,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肩上的伤。 “真是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么疯的事情。”她的手轻柔地接触着他背后那个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伤疤,站在黑暗里,剑妖公子忽然低低笑了,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暖意和笑意。 忽然,又有些落寞和自厌,“其实,你大可不必管我的。没人当你是疯子。” “少主,不要这样说——是我害了你。”替他从肩头披上衣服,她轻声回答。 黑暗中,那个人猛然回身,用力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冰冷而潮湿,然而,仿佛却是一个让人坠落其中就不愿意醒来的噩梦。 “不要叫我少主——叫我少渊!”耳边,听见他说。 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梦还是真,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少…少渊?” “幽草。”那个声音微笑着,抱紧了她,低下头,埋首于她发间,闻着隐约的白梅香气,许久许久,轻轻道:“如今,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别的人都疯了……他们都是一群疯子!” 她忽然微微笑了,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欣悦,伸出手,抱住了这个黑暗中的影子和声音——是的,是的,在这个虚无而肮脏的世间,出了彼此、他们没有别的拯救。既然如此,那么,就在黑夜里拥抱彼此吧。 黑夜里,邀月楼的角落里,那个恍惚浮现的白衣女孩又对着她笑,她却第一次对着那个小女孩笑了:姐姐,原谅我爱上了这个人…… “如果没了你……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他的声音在耳畔,似是叹息,却又似欢喜。当他的手指透过衣衫,轻轻然而确定地攫住她的身体时,她微微颤抖起来。她张开双手拥抱了他,想要微笑,然而,心口忽然有撕裂般的剧痛!在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叫出了声,捂住心口在他怀里弯下了腰。 恍然记起了什么,幽草的脸色忽然雪白。 “你怎么了?”抱住她,感觉出了异常,他急切的问。 她无语。 “哈哈……渊儿,有听过‘紫心蛊’吗?”楼下,那个慈爱的长者声音缓缓传来,一字一字,清晰入耳,“你如过不想身边这个丫头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雪狱里去!” “不然,我会让你亲眼看着她死的有多惨!” 幽草觉得抱着她的那双手忽然僵硬,她连忙抬头,努力微笑:“不要相信那个老狐狸的话!……哪里有什么紫心蛊,完全是捏造来骗你的。不要上他的当——少渊,你也知道那老家伙,有多狡猾。” “是吗?”有些迟疑的,他皱了皱眉,看向她。 她努力对他微笑。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微微皱着的眉头,忽然忍不住抬手,轻轻展开他眉间的皱痕,叹气:“不要总是皱眉头啊,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所以,那一刹间,他居然楞在了那里。 “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看着他发怔,幽草忽然笑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她的手冰冷,冷的和他一样。 不远处的集市,游人如织,喧闹声盈耳,红男绿女,双双对对。 那些摆在街市当中的烟花一个个爆开。看完花灯的人群团团围住,一个个抬头仰望着辉煌灿烂的夜空,每一朵烟花展开,都爆发出一阵快乐的欢呼。 “你看你看!”仿佛受了感染,青衣女孩突然欢跃的叫了起来,扬起头,故意不去看楼下包围的铁桶也似的武林人士,拉起他的手看向天上。 邀月楼离烟火很近,仰头看时,这些美丽的花朵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就像是一场缤纷夺目的流星雨。 焰火在他们身边散开、湮灭,风吹来,带来隐约的欢笑和飘忽的一片片灰烬。 雪是死去的雨——而这灰烬……则是烟花的尸体吧? “好冷啊……抱紧我,少渊。”在缤纷的光与影中,她忽然颤抖着将身子偎进了他怀里,彷佛怕冷似的央求。他心下一颤,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忽然,低头吻住了她冰冷的唇。她伸臂揽住他的肩,微笑着闭上眼睛。 楼下,监视着的人中一阵不安。 “真的是疯了。”谢青云铁青着脸,再次摧动了蛊虫。 然而,高楼上的一对恋人并无反应。青衣女子的脸上,一直是幸福而醉人的微笑。 许久许久,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喘息着,看着对方,发现彼此身上、头上落满了片片灰烬。幽草伸手拂去他白衣上的灰烬,只是轻轻一触,便化为簌簌的细屑,从手指间落下。 万人仰望时刻的满天绚烂,而转瞬掬捧时却是空无一物。 不再去想下一个瞬间会怎样,蓦然,她对着他笑了。 “少渊……真的好冷。你替我去找件衣服。”她咬紧了咀唇,又哆嗦了一下,哀求似的看他。他抚摩了一下她漆黑的发丝,随手将剑搁下,回身从走进房间。 忽然,直觉到什么似的,他闪电般回头—— 眼角余光里,只看见雪亮的剑光一闪,鲜血从青衣上飞溅开来! “幽草!幽草!”近乎于疯狂的,他回身扑了过去,失声喊。然而,只听见“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楼面上,一袭青衣轻飘飘的,从高楼上坠了下去。 风中的青色衣裾,宛如一个坠落在深渊里的迷梦,永不再醒。 天空中,正有一个烟花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的,映的天空一片绚烂。 他的手只抓住了空气。 少渊,我是多么想和你像那些平凡人一样牵手看烟花,年年月月——可我再也不要你被关回到那个地方!……我只能先去姐姐那里了…… 这个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困住你。 ―――――――――――――――― “幽草!幽草!” 楼下围观的人群中,穿着嫁衣的女子惊呼了起来,泪流满面——她身边的新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止住她要冲过去的企图。 “阁主……她、她死了!”左琴护法看着跌落到地面的女子尸体,失声——从高楼跃下已是致命,何况跳楼之前她还割断了自己的咽喉!——那是多么坚决深切的求死之心?鼎剑阁护法的声音里,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颤抖:“怎么办?她,她死了!如今该怎么办!”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风中,忽然有人叹息。 所有人,看着由半空坠落的女子,心里都有忽然莫名而来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 高楼上,陡然爆发出了骇人的大笑!那样凄厉而疯狂的笑声,竟似九冥传来。 “疯子!一群疯子!……哈哈哈哈,天下人负我,我杀天下人!” 如果还有一个人相信我,那么我就不会疯……绚烂的烟花从天空四散而落,众人仰头观望时,忽然看见那一朵美丽的花里,有最灿烂的光芒闪现——一瞬间,漫天的烟花都为之黯然! “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哈哈哈哈!” 剑光横空而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凌厉之极的杀气。然而,那样夺目绚丽的剑光,居然让所有人在片刻之间都神为之一夺! 白衣披发的瘦削年轻人,从高楼上一掠而下,仰头大笑,高歌而行。眼看着唯一所爱的人在面前粉身碎骨,他的眼睛里竟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而完完全全只是——疯狂! 在落到地上时,如同鬼魅般的,他伸足在琴剑两位失神的鼎剑阁护法头上一点,只听“嗑啦嗑啦”两声脆响,头颅在脚下裂开,竟被活生生踩的陷进了双肩中! 周围的人,一时间竟惊得鸦雀无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清亮而凄厉的歌声,恍如银河天流,划落人间。在狂歌长笑中,雪亮的剑光如同风一般,直刺人群中的鼎剑阁主谢青云! “疯了……他,他真的疯了。”苍白着脸,鼎剑阁主喃喃自语。 看着如闪电般逼近的人,他一时间竟然被对方的斗气和杀气完全压住,捏了剑诀,却居然来不及拔剑! “爹!” 在这一瞬间,二公子忽然扑了上去,挡在了父亲面前,嘶声大呼:“大哥,你住手!” “哈哈哈哈……”御剑凌空的白衣公子仰头大笑,剑光如同流星般一掠而过,穿过少卿的胸口,刺入了后面谢青云的身上! 那一剑之力连杀两人后仍是不竭,竟然逼得两人的身体往后急飞,重重撞上了邀月楼下的照壁,“夺”的一声,牢牢凌空钉在了上面! “大…哥?”剑上,少卿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轻声问:“你……难道真的疯了?”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些微的安然,又有些微的悲伤。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大家快把他杀了!”后面,还在挣扎的鼎剑阁主,忽然心胆俱裂的大喊,拼命当空舞动着手脚,形态可怖。 “哈哈哈哈!杀了……都杀了!”看着被刺穿在剑上的父亲和弟弟,剑妖公子忽然大笑起来,诡异而疯狂,抽剑,让两个人跌落在地上,长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笑中,回手一剑,削掉了谢青云的半边头颅! 然后,他挥剑,杀向了周围的武林人士,一时间,血色如同烟花一般,在地面上四处散开,美丽如雾。那一刹间,即使是天上的烟花,都因为地面上血花的魅惑而惊心失色。 “施主住手……” 在冰雪切一次次挥落时,剑妖公子忽然顿了一下。 血红色的眸子里,映照出了一个站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灰衣老僧。 “快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施主切不可执着于杀戮,以免堕入修罗道中。” 他却只是大笑,手中的长剑,风一般的刺向合十而立的老僧。 ――――――――――――――――――― act11梵音 仿佛一夜之间,武林天翻地覆。 鼎剑阁谢家整个垮了,老阁主被杀,二公子重伤致残,而传说中疯癫的大公子,却被少林空性大师带上了嵩山。 后来,又有人出来辟谣,说: 那个剑妖公子,的确没有疯,而是被谢青云下了血毒做成了药人;而他本人,根本不是谢家的亲骨肉……谢老阁主的用心之毒,可以想见。 说话的,是武林第一神医秋水天,他是受空性大师所托,对谢少渊的病下了诊断。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于是,整个武林就满是叹息。说,谢青云那个老狐狸,真的不是东西。 其中,说得最咬牙切齿的,却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然,那个以前被众口诬陷为疯子的剑妖公子,却真正的疯了——那一夜以后,他就彻彻底底的发狂了。不认识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每天的喃喃自语。 还好,空性大师每日的以佛经梵唱去除他内心的杀气,又请求少林方丈空闻,用佛门无上的心法易筋经,一寸寸的拔出他体内的血毒。 于是,每月必杀人的剑妖,终于渐渐不再嗜血如狂。 然而,他却长久的沉默下去。 一年以后。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看,他每天都坐在那个塔上发呆呢。” 刚刚下了场雪,起来扫雪的小沙弥中,有一个偶尔抬头,看见了西边嵩岳寺塔第十层上,那个默默静坐的白衣人影。 “师兄他们私下说,这个人,就是当年江湖中第一的剑妖公子!”旁边的沙弥接道。 “啊?就是那个师祖带回来的疯子?”扫帚一顿,在雪上扫出丝丝缕缕,小沙弥惊问。 “是啊……” “真是看不出……平日是个很安静的人啊,就是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看上去也不像疯子。”有些惋惜的,拿扫帚小沙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净心,净明!开饭了,快去啊……”廊下,有匆匆走过的师兄招呼。 于是,连忙扔了扫帚,两个小沙弥忙忙的跑上去,加入了队伍,一边走,一边问:“今晚开斋,有什么好吃的没?” 另一个师兄眉花眼笑:“有有有!今天,鼎剑阁谢家的主人和少奶奶来寺里烧香还愿,还带了不少素食汤团布施大家呢。” “鼎剑阁?……那不是这个寺里的疯子的家人吗?” “嘘,小声点,据说,也不是亲兄弟呢。”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汤团……今日,是元宵了呢。”若有所思的,小沙弥抬头,看着暗下来的天空。 “是啊,等一会,还可以爬到山顶上去看烟花!”同门的声音,无比雀跃。 虽然是佛门子弟,毕竟,却还是孩子而已。 ―――――――――――――――――― “谢施主,令弟和弟媳都在寺里,想见你一面。” 高塔凌云,四面是飞鸟和山色,楼梯上,空性大师对塔心室里的白衣人合十。然而,仿佛没听见一般,那个白衣披发的年轻人,只是自顾自的低语,并不答话。眉头轻轻皱起,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独自面壁,俯视苍生,施主至今仍然是无法看破吗?魔障,魔障啊……阿弥陀佛。”空性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下到山坡上,却看见一群小沙弥聚在山坡上,叫嚷着看烟花。空性不由笑了—— 毕竟是孩子,还对于这个尘世存在如此的好奇和热情。 忽然,天空一闪,明亮的火花从山下的人家里高高升起,从高空的某一点散开,朝山坡上的人群笼罩下来,宛如流星雨缤纷而落。 “哇!哇!”那一群小和尚叫了起来,拍手。 空性大师笑着,笑容里却有繁华看尽后的大彻大悟和寂静,他拂了拂衣襟,准备转头走开。忽然,看见一个小沙弥脸色有些异样的,仰看着他的身后某处。 “净心,有何事?”他温和的问。 那个小沙弥脸色苍白,颤声道:“师祖……师祖!那个人,那个塔上的人,他在做什么?” 空性蓦然回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十层高塔。 那里,冷月如镜,飞鸟盘旋,嵩岳寺塔孤单的矗立在漫天的缤纷烟花中,绚丽浮华的烟花映着古朴的佛塔,有如幻境—— 塔边的挑檐上,一个白衣长发的青年临风而立,看着天空伸出手来,似乎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花朵,又似在拉住往天上逝去的某个人…… 他的剪影,在冷月古塔和漫天光影中,飘然出尘,如同天外飞仙。 “你看你,不要总是皱眉头呀,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青衣的女子,微微笑着,从虚空里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头,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的雪……然而,他却笑了,对着她,伸出手去。 “幽草。”他轻轻叫道。 “少渊,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她笑着,拉住他的手。 ―――――――――――――― “天!——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山坡上,那些小沙弥都惊呆了,脱口惊呼。 苍茫的月色中,漫天的烟花绚烂,那一袭白衣蓦然坠落,如同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瞬间划过茫茫的夜空。然后,天际仍然空寂无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阿弥陀佛……” 对着坠落过后的夜空合十深深一礼,空性大师轻声念起了往生咒。 夜幕下,唯有皓月无声,冷彻千古。 那漫天烟花,竟似不知道人世疾苦,仍然做尽了妍态浮光,散做漫天星辰而落。 空性大师伸手拂去僧衣上的灰烬,看着它在手指间化为细屑。 那是死去的烟花。 万人仰望时刻的满天绚烂,而转瞬掬捧时却是空无一物—— 这一切,到最后留下的、终究只是幻影而已。 九州之星坠 更新时间200376 22:52:00字数:34862 一、花蕊夫人 拂香殿中,重重的帘幕背后。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摒退了侍女,慵自梳头。纯白色的长发瀑布一样的铺叠下来,把她衬进了一地白雪里。 这样的日子已经多久了? 虽然他们翼族能享有较长的生命,但再过上几年,衰老也将毫不留情的来到了吧? 紫衣的绝色丽人长长叹了口气,却无声的。看着华丽的金制的妆台镜中,那一张连自己都陌生起来的脸:比以容貌著称的鲛人更加美丽不可方物,娇娆而媚惑,有着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慵懒优雅气质。然而,却是如此的陌生。 连她自己,都已经快不认识这张脸了,那么那个人,更恐怕已是相见亦不相识。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那里,一条深深的伤痕划破了玉一般的手掌。 所谓的爱情,其实不过是人造出来骗自己的梦。她想她也该明白了。 “夫人,大王传旨,请您立刻梳妆,去紫宸殿欢宴。” 身后的门轻轻打开,有侍女衣裾轻轻的拖动声。然后,就听到匍匐在地进入的女官的轻声禀告,语气焦急——这般的急切?想来,那个说一不二的王者又忽然心血来潮了吧?昨天那一场长夜之饮直达四更,今日却又要开新宴。 她没有立刻回答女官,只是从碧玉的梳妆盒中,拈起了一只玳瑁簪子,缓缓挽起委地的长发。她梳理得很慢,仿佛神游物外,根本没听到禀告。 那个女官满脸焦急,却不敢打扰,只能跪在帘外等候。 梳妆未毕,第二个传令的女官又到了,同样是匍匐在门外,清晰的一字字复述着王者的旨意:“大王传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阁。”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继续绾发。 她有着一头奇异的雪白色长发,流雪飞霜一样滑落,映得那双手竟透明如水晶。 明白主人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周围的侍女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宫里谁都知道燮王的喜怒无常,即使她们的主人是最受宠妃子,如此一再忤逆只怕也会触怒龙颜,她们这些下人也不禁为夫人此次的怠慢握了一把冷汗。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阁,不得怠误!” 第三道命令果然在一刻钟后到达,这次来的不是女官,而是燮王身侧的侍卫。望着房内尤自慢条斯理梳妆的妃子,他声如洪钟,眉目间隐约有怒气。 片刻之间,已有三道旨令下来,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 侍女们都已经是惶惶不安的互相望着,但紫衣的妃子却是将门外的侍卫视为无物,不急不缓地将最后一枝玳瑁簪插上了发髻,在镜前顾影徘徊,一一妥帖了鬓边的珠钗,然后才施施然地提起了拖地的衣裾,对周围簇拥的侍女们点了点头,玉齿吐出两个字:“备轿。” 燮王端坐在太清阁上,看着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复落,手里的金杯却慢慢变了形,美酒从杯中溢出。 “还不来?好大的胆子……”带着怒意低语,旨令从王者的嘴角滑落,手霍然拍到了金案上,低喝,“传令羽林军管带,立刻去把那女人给我压过来!” “遵命!”虎豹般的卫兵们立刻动身,向着拂香殿奔过去。 然而刚刚走到太清阁的廊下,已经看见那一袭紫衣在簇拥下飘了过来,宛如一朵云。 “妾身来迟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动气呢?”盈盈下拜,随着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苏擦着绝美的脸颊长长垂地。最受宠的妃子抬起头,一头流雪飞霜也似长发披散开来,娇笑:“皇上如此想念臣妾么?” “怎么来的那么晚?是不愿陪朕看歌舞吗?”看到宠妃的到来,燮王的怒气稍微缓了一下,但是语气仍然严峻,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颔,看着她的眼睛,问。 “皇上容禀。”仿佛是早已料到天颜震怒,花蕊夫人从容地笑了起来,从袖中取出洒金小笺,让左右侍女呈给燮王。王者耐着性子接过,打开来。 精美的云纹雪笺上,有娟秀的四行字迹: “朝临明镜台,妆罢暂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 那一瞬间,燮王终于大笑起来,暴君被征服了,狮子被驯服了。 他扔掉了酒杯,下去拉起紫衣的宠妃,把她拥在怀里爱怜地揉捏:“爱卿,你的脾气还是一模一样的骄横啊……真是虽花亦不足比拟你的容色和慧心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6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7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7部分阅读 ,非得用花蕊这个称号才行。” “皇上,刚才你可真吓人。”她迎合着微微笑了起来,将头蹭在王者坚实的胸口上,娇嗔地喃喃——就算是天下人都为燮王的喜怒无常而颤栗,她却不畏惧。能专宠那么久,她不可能不清楚他那对于外人来说变化无常的脾气。 丝竹重起,燮王拥着宠妃坐在高位上,看着底下几百名翩翩起舞的宫娥,抚摩着她美丽的银白长发,神色平和了许多,不时和她欢笑对饮。 歌舞已至半夜,她脸上有了微微困倦的神色,然而燮王依然兴致高昂,她不得不强自支撑着陪伴。 过了午夜,王者大笑的声音夜低了下去。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酒,燮王看定了她,忽然目光黯了一下。他出其不意地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颔,转过她的脸来,喃喃:“有点象啊……是真的象,还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微微一怔——又是这样的话。 自从她十八岁进宫承恩那天起,已经不止一次的听见过皇上这样看着她自言自语。 象谁? 应该是另外一名女子吧?而且,那个女子如今定然已经不在他身边。 但……以他的势力和武功,竟然也有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她没有问。她一向知道做一个妃子的分寸,也知道燮王喜欢的是怎样的一个自己:华美的衣饰,娇娆的容颜,轻盈的舞姿,曼妙的歌声,聪慧的应对,以及适时的胡涂。 燮王所喜爱的,只是这样的美丽多才的女人而已。 所以,其余的,她都不必问。而且,她也不想问。 ——单单为了好扮演好花蕊夫人的角色,她已经透支了所有精力。 底下一曲方休,燮王有些无趣的抬头看天。天空中,北斗的光辉忽然强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过去。愣愣的看了很久,竟欢畅的笑了起来。揽过她的肩膀,他指着星空温和的对她说:“看啊,爱卿,看见北斗了么?” “北斗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她笑着,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细声回答。 燮王没有吃她剥的葡萄,眉头微微皱起:“不,我是让你看破军旁边的那一颗小星。” “小星?”她终于不得不应景地抬头看天 南天上,那明亮的北斗七星旁边果然多了一颗微弱的小星——她心中忽然一震! 勉强的笑着,扶了扶发上的玳瑁簪子,她装作不解地发问:“咦?怎么北斗旁多了一颗星呢?难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国土?” “不,”燮王笑着起身,负手望天,“那颗小星叫做辅,平时是看不见的,是暗杀者的星辰。” “暗杀者?”她的手指停在发髻上,眼色变了变。 “十二年前,正是那颗星带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着看漫天星斗,在短短的刹那后,已经完全把她置之一旁,只是低头对着玉阶下的太监厉喝,“速传钦天监!” “皇上,臣妾告退了。”花蕊夫人适时的起身,敛襟行礼。 燮王没有再看她,只是继续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天空。他的眼中映着漫天的星辰,亮如流星,而他的思绪,已经沉浸在另一个地方了。 她知道在十二年前,这个男人杀死了七位兄长,东征西讨,灭了割据的诸国,从而结束了乱世的局面,成为大燮王朝的开创者,君临天下。 然而,十年的衾枕承恩,即使是心思细密的她,却依然不知道这个王者的内心。 坐上侍从抬的肩舆,在起轿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人看了她一眼。 花蕊夫人的心一跳:那,分明是同族人之间才有的心灵呼应!难道,在这中原人的深宫中,竟然还有着来自遥远异乡的翼族同族吗? 她回头探询,然而肩舆已经往前抬了开去。 在回顾之间,她只看见那一群刚刚从太清阁里散出的、献舞的宫女们。 那些从各个属国敬献上来的女子,裹着曳地的白纱衣,美丽得如同最娇嫩的白芷花。 肩舆转过交泰殿,来到了后花园。在树木的荫蔽下,她看见一袭青衣向后宫门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惊,叫停了肩舆,试探似地唤了一声:“少司命?” 花树下,青色斗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苍白的脸,霍然回头。 他的眼眸是淡紫色的,在树叶阴影里如同星辰闪烁——歆临少司命,是燮王最信任的智囊,全天下最出色的星象家,曾经准确地预言过诸多天下大事。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独自走了过去,低声:“少司命在这个时候出宫,准备去哪里?皇上方才刚下旨,传你觐见。” “传我还有什么用呢?星辰诸神的意愿已定,无法更改。”少司命淡淡苦笑,抬头看着天空,“我知道皇上要问我什么,而我早已告诉过他结果。” 那里,星辰交相辉映,在北斗的冷光下,那颗辅星几乎黯的看不见——然而,毕竟是存在着的。那是不祥的预兆,一颗属于暗杀者的星辰。 花蕊夫人也静静看着天空,没有问钦天监究竟占星得了什么结果。 忽然,她微笑了起来:“少司命,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要为臣妾观星一次——那末,现在可以告诉我占星的结果了罢?在你走之前?” 歆临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抬手指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处,喃喃:“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黯了——” “是消亡了吗?”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在那一块空无一物的夜幕中搜索着,“星殒人亡,但是和星辰对应的我却仍然活着……这连少司命都无法解释吗?” 紫眸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辩一辞。 “那么,少司命走好。”花蕊夫人点点头,敛襟一礼,便径自往花间走了回去,白色的长发在黑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并非出身于翼族嫡亲皇室的女子,竟有着如此纯净的一头白发——那只有翼族皇室男子才有的发色。 真的…真的看上去是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呢。 歆临站在花树底下,看着陌间归去的女子,蓦然间有些明白了—— 或许,这就是燮王宠爱这个妃子的原因吧? 十多年了,曾经在乱世中并肩战斗的六个人,象风一样的流落四面八方,只留下了君临天下的燮王,孤独的留在了玉座上。 而那个他深爱过的人,如今又在何处的星空之下? ―――――――――――――――――― 没有召到少司命歆临,燮王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大发雷霆。 “歆临一定是走了。”望着外面灰白色的天空,王者坐在大殿上,喃喃,“他知道朕即将驾崩,所以趁早走了。” “皇上!”她有些震惊,转头看着他。 “爱妃,你知道少司命说什么吗?他留下的书信里说:星气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燮王清晰地复述着不高而别的少司命留下的话,眼里噙着冷笑。 “皇上!”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手一瞬间发抖。 是……是因为太高兴了么? “爱卿不必担忧,我自然会安排好你的事情。”他仿佛误解了她的心情,只是垂手抚摩她银白色的长发,安抚,“诏书已经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驾崩,那么,你就可以回沧浪州莺歌峡那边的故乡去了——” 然而说到这里,语调却是出乎意料的一转,露出了锋锐的恶毒:“如何?这一来,你一定希望我死去吧?” “……皇上。”她怔住了,喃喃。 但是,她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燮王抬起她的下颔,凝视了片刻,忽然间唇角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尽管恨我吧!馥雅公主……翼族人的骄傲……你的一生都已属于我。” 被那个久已搁置的称呼刺痛,一贯伶俐的女子眼里陡然腾起恨意,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燮王却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按倒在铺满银狐裘的榻上,狠狠地覆上来,吻住了她。 那样的吻是霸道而炽热的,让她几乎窒息。 他想征服她……就如,在多年前征服了她的国家一样。 她怎能让他如愿以偿! “滚!滚开!”她在一瞬间忘记了种种顾忌,露出了心底多年来埋藏着的恨意,激烈地反抗着,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抓出道道血痕,“你这个……这个暴君!滚开!” 然而燮王毫不怜惜地扼住了她的手足,压下她的一切挣扎。 这场力量悬殊的争斗很快结束了,只余下帷幕间剧烈的喘息声。她卧倒在银白色的狐裘里,华丽的宫装散落一地,长发铺散,和狐裘一个颜色。她没有再反抗,只是保持着一种溺水者的绝望姿态,紧紧抓住覆在上方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神智渐渐抽走的空洞。 仿佛有雪从帷幕顶上落下,瞬忽化为无数伸展着白色翅膀的人们。 那、那是……她远在海那一边的同族么? 她的眼睛望着宫殿顶上繁复华丽的藻井,眼神却仿佛望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啪!”忽然间,一个耳光重重落下,将她打醒。 她抬起了眼睛,倒不是因为吃痛的原因,更是因为震惊——他、他竟然打了她?!他一贯是个骄傲的帝王,无论平日多么霸道多么专横,一言便能让千万人流血,但却从不对女子动手,十几年来更是从未打过她一次。 她扭过了头静静看着他,帝王的眼睛就在那样近的上方,凝视着她。 “我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笑?”燮王冷笑起来,“那不是你所期待的么?” “你为什么不笑!”他忽然间好像发了疯,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凝视,“你在看哪里!” 她赤裸着躺在银狐裘上,长发水藻一样披散。望着咫尺上方的那双眼睛,忽然觉得有溺毙的窒息感——终于看到了他这样失控的表情了么?这个以武力征服了天下的男人,这个灭亡了她故国的霸主,如今,也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了。 她忽然失声娇笑起来,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既然如此,皇上,不妨在那之前,赐臣妾一个孩子吧!”仿佛挑衅般的,她迎向他的视线,柔白修长的双臂抬了起来,环绕住他矫健的背,拉近,她的声音轻如梦呓,“你还没有皇子呢。让我来替你生一个吧,那么……在你死后,大燮,就会回到我们翼族手里了。” 燮王忽地停住了动作,就这样卡着她的肩膀,死死的看着她笑的样子,仿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然而她只是那样娇娆的笑着,将手臂环上他依旧健壮的胸膛。 “馥雅公主,”燮王忽地笑了起来,抽出手抬起她的下颔,低低叫着她的本名,那双被天下人称为“修罗瞳”的漆黑眸子里,涌动着重重激烈的情绪,是她前所未见的。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低声:“朕要让你殉葬!” ――――――――――― 二、往世 侍女不敢出声,捧着头面饰物站在一旁。 昨日花蕊夫人入宫承恩,归来时显得很疲倦,侍侯她卸装的小玉只不过无意扯痛了她的长发,一贯随和的夫人便莫名其妙的发了脾气,将她拉下去打板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刚刚到初冬,早上却忽然暴降了雹子,到了下午还没有停息。听着雹子敲击琉璃瓦的声音,银色长发的花蕊夫人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玳瑁簪子碾着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声,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黄昏。已经是落日时分。寂静的深宫里,远处的云板终于疏疏朗朗的响起,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花蕊夫人的手一颤,簪子落在了梳妆台上—— “少司命说: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的流了一手,宛如鲜血。 “皇上在何处?”她急急起身,问身边的侍女。 不知为何,在此刻,她只想看见他的脸。 “燮王在太清阁和违命侯对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侍女轻声回复。 任何人不许打扰?——花蕊夫人呆了呆,看着窗外依旧纷纷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许久,才轻声吩咐:“备轿,我要去苍云州商会,看角斗为戏。” - 设在地下的角斗场依旧喧闹,雅座被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似乎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和身边一位娇小美女打情骂俏。 这时,管家脸色迷惑的走进了雅阁:“公子,有位客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他的手中拿着一枝班驳的玳瑁簪子,质地非常坚润,但雕工却很粗糙。胖公子默默的凝视它,却似乎并不惊讶,许久,他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问:“终于来了……在哪个房间?” “三号雅座。”管家眼睛里有一丝惊讶,“公子……对方,对方似乎是王宫里的人。” “公羊,别多嘴。”胖公子拿过那枝簪子,冷冷吩咐管家。 “是!”管家背上渗出一阵冷意,连忙点头退下。 大燮王宫里的事情,向来复杂险恶,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馥雅公主。”在摒退了所有旁人后,胖公子看着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还缓缓叫出了一个名字:“你终于肯回故国去了吗?” 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有点震动,面纱后的女子蓦然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闪而过,许久,她才拉下了面纱,低低道:“姜公子,骖龙呢?” “骖龙它很好……一直在苍云州游荡,等你一起回沧浪州的昶国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处机关,屏风无声的移开了,他领着紫衣女子走了进去。 长长的地道,尽头竟然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花园。 那里,繁花如锦,绿树成荫,在树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正在低头小憩。 “骖龙。”紫衣女子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轻唤着,拍了拍手。 树下的白马蓦然站起,飞奔而来! 欢嘶了一声,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只是腾空一跃便准确的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屈起前膝,对着她低下头去。 她亲热的抚摩着它的头。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独角。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熟悉的人,骖龙几乎不会让对方靠近三尺之内。 “这又是何苦……”微微苦笑着,花蕊夫人抚摸雪白的长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你不要再流连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 这一瞬间,它已然感觉到了她内心蛰伏着的可怕念头。 “你不回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异,汴京市井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馥雅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罢?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脸上却是精明无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请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綃手帕,素白而无一字。 花蕊夫人想了想,又从发间拔下那支玳瑁簪来,放在手帕上,一起交到姜子安手上。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送到暗夜将军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和他说……好自为之。”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绝美女子的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走了开去,“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牴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静静和她对视, 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 花蕊夫人走后,苍云州商会的姜子安来到了地下角斗场,挑选出了一个战士。 “公子,这个羽人可是云翼军出来的高级战士,为什么要放走他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要知道,那个名为羽扬的羽人已然在角斗场里连胜了二十多场,已然是商会的摇钱树。 为什么今日公子忽然要让这个奴隶自由呢?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看来,你真的是老了。” 他不屑于回答管家的诘问,只是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 那支簪子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羽人族的小国中,似乎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似乎也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的海边呢。 衾枕承恩那么多年,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尽管一直拒绝回到故国,原来内心却始终不曾有片刻忘记?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少年。 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苍云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翼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云翼军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身子微微一震。 然而,很快的,他就象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转过头去。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的剥开了一个蜜桔,细心的一一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云翼军的战士,那末,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了,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 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他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一字字的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唯一相联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燮王当年横扫苍云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态度肯定。 “好。我给你自由,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队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姜子安拍案而起,眼神雪亮,紧紧盯着那个少年羽人,“——告诉他,东西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好!”他霍然抬起头,紧紧握拳,嘴里吐出了翼族最高的誓言。 “要走了么?”昏暗的牢笼中,少年羽人在匆匆的收拾着不多的几件个人物品,旁边地铺上的一个中年奴隶看着他,咳嗽着,有些疲倦的问。 “这个留给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没有回头,把自己用的铺盖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旧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开了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他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他的更多同伴却将要在这个地下角斗场里被囚禁至死。 他们这些在战争中被俘虏的战士,现在只能靠着用生命搏杀、来取悦那些战胜国的达官贵人们,从而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着:“早就知道,以你的身手、赎回自由是迟早的事情。羽扬,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国看看……我家里的情况,以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吧?”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刚被俘虏到燮国这个地下角斗场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同一个牢笼里的砾,他可能早就死了。 昏暗的光线下,中年人的脸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声压抑而空洞:“我自己…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扬。” 拉过少年刚扔过来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着 “昶国,昶国……”那个叫羽扬的少年蓦然顿住了,抬头,望着天顶上那一丝透下光线的孔洞,轻轻问,“你们昶国,有一个叫暗羽的人,是吗?”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头看同伴:“你也知道暗羽将军?” “不错……他虽然不是出生在我们昶国,却是我们昶国的英雄。论起他的出身,似乎还是和你同一个国家呢——是来自沧浪州北方的蒙国。”砾回答。 “蒙国……”念着故国的名字,羽扬的目光更加辽远,仿佛看着不知何处的过去,轻声,“是吗?……我也是好久没有回去过了……”没有理会站在牢笼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来,轻声道:“砾,和我说一说十年前的那场海天之战吧。据说,就在那一战里,你们昶国沉入了海底,是吗?”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个叫做砾的中年羽人目光依然疲倦,却闪烁着热切的光。 “那时候还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檀州之盟破裂后不久……” “燮王炎凌带领征天军团,在统一了徐、荆、扬诸州后,直指沧浪州——你也知道,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只有狭长的地带相联,而我们昶国,正位于出兵必经的道路上。” “当然了,我们只是个小国——但是却决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上了战场,在暗羽的带领下奋起反击——你也和征天军团交战过吧?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支军队——那是只要两个万人队,就能够横扫一个州的铁骑!” “对手太强了,战士们被征天军团困在那边的山上,暗羽将军也受了很重的伤。馥雅公主当年刚和将军订下婚约,但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她牺牲了自己。”老兵长长叹息了一声。 “牺牲?”少年短促的问了一句。 “知道吗?馥雅公主是国主的独生女儿,她那时真是美啊……每当月明之夜,她如果高兴,都会踏着海浪,会在海面上展开翅膀跳一支叫做‘惊鸿’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头发……简直就是海神啊。”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问,叫做砾的中年人闭上眼睛,想象着十年前的情景,脸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少年没有反驳,但是他却明明记得,那个如今封为“花蕊夫人”的燮王宠妃,是一头银色的长发! “连那自海中出现,号称龙族化身的天马骖龙,有着那样高傲暴烈的脾气……平日很少让人看见,更从来没让人骑过,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砾继续喃喃回忆。 “战火燃起了,征天军团冲进了国界。暗羽将军和术师舞霓一边迎战,一边让族中的人撤回莺歌峡的对面。然而,对手太强了……即使是暗羽将军的长羽剑和舞霓的吟唱,都无法长时间阻止他们的进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断了……” “慌乱间,骖龙带着其他的龙族,从海中出现,来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骑上天马快走的——毕竟,她是族里的公主,而且既没有一技之长防身,又太过于胆小。” “然而,馥雅没有走,回头看见正并肩浴血奋战的暗羽将军和舞霓,忽然骑上了那匹传说中的龙马、冲过去拦住了燮王的军队!” “——骖龙和深海中前来助阵的龙族们带起了数丈高的巨浪,从海中卷入岸上的敌阵,龙的咆哮,让那些战马在突然间都不敢动弹。那一瞬间,馥雅就冲到了大军面前!” 少年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 遥想当年,风起浪涌,倾国倾城的黑发美女,骑着神骏的龙马,不顾一切的冲入敌军,白衣溅血。即使是征天战士,恐怕也会在瞬间被震住吧? 羽扬一时之间竟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燮王果非常人……那样的大浪中,只有他丝毫不动,大喝着,一连三箭射向潮头!海中有负伤龙族的叫声,那汹涌的海潮,居然也渐渐平复了下去。” “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暗羽舞霓和战士们撤到了莺歌峡那边,并且炸断了两个州间相连的地下城。加上龙掀起的巨浪,大陆间的这一地带完全沉入了海底……” “但是族里一些已经无力飞离老弱妇幼,被野尘军围困住了。馥雅公主在那个时候还是可以乘骖龙走的,但她却挺身而出,用她的绝世美貌换取了燮王不屠戮族里人的承诺。 “从此,被掳回了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宠妃。” “我也是在那一战中被俘虏的,羽扬……后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角斗场。但是我听说,暗羽将军带领战士们在沧浪州复国了,而且十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营救苍云州大陆上被遗留的族人的努力。” “暗羽将军曾潜入汴梁来救公主,就在这个商会的地下城,通过姜公子见到了公主……然而馥雅公主却对他说,除非他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她不会再见他,更不可能抛下族人单身逃走!” “怎么样,羽扬,我们国家的馥雅,不输给任何一个战士吧?”砾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神色却有些暗淡—— “为了纪念被掳走的未婚妻,暗羽十年来都没有再娶其它女子。”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该有多好啊……” 砾感叹着,少年却眼色复杂,看着手中的那枝玳瑁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没有错,正是这一枝簪子……虽然只是在那么久远的幼年见过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记得一切。 “哥哥啊……” 忽然间,那个叫羽扬的少年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 担心燮王在自己离开的期间来传召过,刚从商会回到宫中,花蕊夫人就问拂香殿上的侍女:“皇上下完棋了吗?” 侍女低声禀告:“大王他已经和违命侯下完棋了,但是……接着又招了晋王进宫。” “昌夜?”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声自语,“皇上召他进宫做甚?” “婢子不知……”侍女仍然低着头回话。 燮王没有子女,唯有一个胞弟昌夜,封晋王。在驾崩传言的前夜,燮王忽然单独召见了唯一的王位继承者,难道是…… 她身子微微一颤,许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来到妆台前打开了暗格,拿了一件东西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于紧紧捏在了手心。 长长吐了口气,吩咐:“备轿,去太清阁。” 片刻后,宫人抬着肩舆刚到太清阁下,就听到里面片慌乱的惊呼。 “怎么?”她急急从肩舆上下来,问一个从里面急奔而出的侍从。 “皇上、皇上要杀晋王!”内侍喘着气,惊魂未定。 她心下蓦然一震,然后无声的笑了——那个人,果然是不安于天命的叛逆者呢。那些星象,那些预言,又怎能让他甘心的放弃所有。 她站在玉阶上,唇角含着刻毒的笑意:终于,也到兄弟相残的那一天了! 然而,正在她想到这时,太清阁的门忽然洞开,一群人狼狈奔出。 ——逃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晋王昌夜,颊边有一道伤,披头乱发,神态狼狈。 昌夜平安逃离了?! 那么、那么……他呢?死了么? 那一瞬间,她的心忽然剧烈的跳起来,眼前一黑,有晕眩的错觉。 “好自为之,给我好自为之!”太清阁里,忽然传出她所熟悉的大笑。 ——燮王?燮王还活着! 她眼里露出狂喜的表情,手却下意识的握紧了那一盒东西。 “看你笑得了多久……”已经到了外廊的台阶下,狂奔的昌夜才松了口气,回头对着阁内恨恨低语,“到了明天,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如同野兽:“都是我的!” 听到那样恶毒狂热的声音,她不自禁的脱口“啊”了一声。晋王昌夜惊觉回头,就看见了苍白着脸站在台阶上的紫衣妃子。 “真美。”昌夜盯着她细细的看,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不愧是九州第一美人。” 她的手暗自在袖中握紧。 “所有的一切将都是我的……哈哈,只要到了明天!”昌夜大笑,扬长而去。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忽然间内心有几乎令人窒息的潮水涌来:那个人终于要死了……但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 如果他死了,自己真的就能解脱么? 走进那扇门,她看到燮王在内庭中以剑戳雪,扬首大笑——剑尖上还有一丝血,想来,刚才昌夜颊边的血迹也由此而来吧? 不知为何,这个帝王终究还是放过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唯一弟弟。 “皇上。”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足尖踢到了一只空了的金杯,发出当啷的响。燮王炎凌回头看见她,却忽然笑了,把剑扔在雪地上,走了过来,揽她入怀:“爱卿来的正好,陪朕做最后的长夜之饮吧!” 他的笑声,仍然豪气干云,如十年前铁马踏平九州之时。 花蕊夫人终于也笑了,仰头看他,带着十年一贯的如花娇媚与温柔,轻轻捧过了金杯递到他唇边:“皇上,可否让臣妾再为您舞一曲‘惊鸿’?” ― 一曲方休,紫衣的绝色女子静静伏在地上,宛如水面栖停的天鹅。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着自己的宠妃。今夜的她有一种凄艳的美,不同于平日,不知怎的,让他想起十年前在战场上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白衣黑发的她,不顾一切的冲入百万狼虎军中,拦住了所向无敌的他。 眼中烈烈燃烧的火光,竟然让他都在那一刹间怔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是象那个人的……他从一开始就发觉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为条件,将她带回了汴梁。然而十年来,她再也不曾有过那一日的眼光,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嫔一样,安于珠宝歌舞之间,小心的讨着他的欢喜。 虽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宠她,只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然而,在十年后,自己被预言即将死去的前夜,那时候的她竟又回来了么? “多谢皇上的夸奖……多日不练,妾身的舞技已经生疏了许多呢。”花蕊夫人笑着,慵懒而轻盈,走过来,倒了一杯美酒递上,“请满饮此杯……” 醉眼朦胧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阁下五百个身着雪白轻纱的宫女正开始新一阙的歌舞。雪衣千幻,好象无数白羽的鹤。他侧头看了一眼宠妃,她的笑容里有隐约的凄迷。 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燮王有些落寞地摇头,但是手却伸了过去,接下了那一盏酒。 无意中,低头。他忽然看见了阶下有一只鹤,舞得高绝冷艳,让周围四百九十九个绝色的宫女都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边停住,眼里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是她!真的是她! 在他的视线落下来的瞬间,那个白衣舞者迎着他的眼光步出了行列,轻盈地边舞边走上了丹阶。不知为何,她的一举一动,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花蕊夫人看着这个王者,他似乎已经醉得太过了,也不喝止那个无礼的闯入者,神色迷离的看着那只云翼舞蹈着登上了太清阁。那个纤纤的女子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凝视着燮王,一头长发在烛火下奕奕生辉。 她蓦然间悟了——原来,就是这个女子么? 花蕊夫人没有出声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那样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长发,完全不象自己……哪里象自己呢? 燮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看着白衣女子,喃喃:“雪燃,是你么?……你终于来了么?让我抱你一下。”他踉跄地离席站起,走过去。 花蕊夫人的手颤抖了一下,却终于不动。 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时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炎凌,你的死期到了!”那个冰雪一样的女子嘴里,吐出冰雪一样的话。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帝袍,然而他却笑了起来,扑向了那个白衣少女,全力的扑了过去。他自己的力量让那柄剑噗的一声整个穿透了他的胸膛。 “皇上……”极低极低的,一直在一边冷冷看着一切发生的她,唇边吐出了叹息般的两个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7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8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8部分阅读 字。台下的舞姬中爆发出了惊叫和动乱,四百多个少女不顾一切的从太清阁中四散而逃,随之涌入的,是皇宫中的武士。 “有刺客!”警示的声音,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皇城。 那个刺杀者放开了燮王,背后缓缓展开了薄薄的雪翼,手里举着金色的弓:“为被覆灭的翼族、为九州上被你踏平的国度,向你复仇!” “是姬武神吗?”小时候听过族中的传说,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看着那个少女展开双翅飞上了天空——那是他们翼族里,拥有最高武学技艺之人的称呼。 她扑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燮王,感觉生命的气息迅速的从这个男人身上消逝。 “抓住她!”破门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围了上来,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劲弩雨一般的射向天空中飞翔的少女。姬武神展开翅膀回转飞翔,轻灵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虽然尽力闪避着,仍然有血从空中洒落。 大燮一统天下十年来,没有一个刺客可以从燮王面前活着回去!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忽然间,她怀里那个已经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来,推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佩剑冲过去,发疯一样砍杀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们震惊地看着君主,一些还来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当场被疯了一般的燮王砍杀在剑下。 燮王一边疯狂的砍着,一边对空中大叫:“快走,快走……” 她在一边,静静看着这纷乱的一幕。看着他那样疯狂的砍杀着自己手下的战士,看着鲜血如同烟火一样四散,看着那个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静静徘徊了几圈然后振翅飞去…… 终于,武士们也奔逃尽了,空空荡荡的太清阁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燮王满身是血,筋疲力尽的倒了下来,想用剑撑住身体,却依然无力的倒在了冷冷的地面上。她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轻轻靠在自己怀中。 “她、她走了么?……”怀中那人疲惫的问。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已经走了,她已经走了……已经没事了。” “那……那就好。”燮王的目光涣散下去,但是眼睛里却有奇异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识的低唤:“雪燃……雪燃。” 原来,那个女子叫雪燃。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个人的荫庇之下,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结束了么?她看着怀中处于弥留中的男子,看着他苍白下去的脸,和胸口上那一处致命的伤口,神色也有些恍惚起来……星辰,果真要在今夜坠落了?既然他要死了,那么,她也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一道深深的伤痕—— 那道伤痕,同时也在她和那个人的心里吧? “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黯了。” 她望着星空中的某一处,许久,手伸向案上片刻前倒好的那一杯酒。端起,放到唇边。 “不。”怀中忽然传来了一句话,她手上的酒杯忽然被用里打落在一边、酒泼到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嘶”的一声,冒起了一阵青烟。 “这、这是你为我准备的,不是么?”刚刚清醒了一些的燮王正看着她,微笑着,断断续续的问,“那么,就不要私吞了。” “什么!”花蕊夫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的表情,低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怀中垂危的王者,忍不住轻声问:“你——你知道?” “是。”燮王咳嗽着,想把血沫从喉中咳尽,但是说话依然是微弱而断续的,“一开始……在你对我捧出毒酒的时候,我还以为、以为来终结的人,会是你……”他笑着,看着天上,那里,有一颗大星颤动着,摇摇欲坠:“这样的收梢……原本也是好的。” “但是……上天还是眷顾我的。终于、终于再次让我见着了她……吾无恨、吾无恨矣!” 他得意的大笑,但是大口的血也同时从口中喷出。燮王顿了顿,在咳嗽停后抬头看她,忽然道:“还来得及……趁我还活着,来、来报仇吧。你想杀我很久了,不是么,爱卿?” 她怔住,说不出话来,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片片破碎。 看着她的迟疑,燮王笑了,伸手抚摸她纯白的长发,咳嗽:“馥雅、馥雅啊……第一次见你……还是黑色的头发……这是你入宫的那一夜之间白的——不是么?咳咳……恨我么?” “恨。”终于,她吐出了一个字。 “那末,来报仇吧……我不愿被毒死,宁愿死在刀兵之下。”燮王想拿起佩剑给她,却已经没有力气,“拿、拿去。” 她只是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她第一次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了。这个号称第一勇士、在三十九年的人生中征服过无数国家的男人,原来已经开始衰老了……他把自己的佩剑递到了她手里,催促她为故国、为百姓、为自己向他复仇。 然而她的手却在颤抖。 等不到她的回答,燮王的神智终于再次模糊。 最后一次醒转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白,星辰暗淡了下去。 燮王发觉自己躺在胡榻上,身上伏帖的盖着锦被。她已不在身侧,而他的佩剑还放在手边。模糊的视觉中,看见紫衣的女子在门外的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某处。一头的银发如同外面的白雪,在寒风中轻轻飘扬。 “原来,我已经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了么?”燮王在内心苦笑着,却感觉身子忽然轻了起来,门外女子的身影也在恍惚中拉远—— “雪燃……” 两个女子的脸在脑海中交叠,然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只唤出了一个名字。 ――――――――――――― 沧浪州。昶国大营。 海浪无休止的拍打着岸,在冷冷的星光下卷起千堆雪。 已经入夜了,岸上驻扎的军队里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前几天莺歌峡刚下过一场大雪,今天才止住,在入夜时分,更是冷的彻骨。 然而,在猎猎海风中,断崖上的一个金色的帐篷中,却仍然亮着烛光。 卫兵们都已经被命令回去休息了,案上横放着一把长剑,帐中只有一个戎装的黑衣战士据案而坐。他脸部的线条利落而英俊,纯白色的头发用皮革束起。脸色很沉静,喝一杯酒,就抬头看一下外面的夜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对面灯火辉煌,那是繁华的苍云州。只不过一水相隔而已,却显得如此的遥远。犹如他与他的故国,虽然不过在几日的飞行距离内,却是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从自己幼年流落到这个叫做昶的小国,到现在已经有快三十年了吧? 记忆渐渐恍惚了,父王的脸慢慢浮现在夜空中,依然那样的威严而不可接近,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嫌恶和悲悯。 “陛下,怎么处置皇后?”那一日,听了大臣的请示,在被毒死的宠妃尸身旁,父王的脸再次僵硬起来,看着他们母子,眼神愤怒而怨毒。 他被母亲用力搂在怀中,母亲颤抖的很厉害,抱着八岁的他,几乎要抱的他窒息。 然而,受到杀人指控的母亲没有为自己开口分辩。 父王长久的看着母亲,终于愤怒的开口:“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恶毒!……容儿,你是不是被嫉妒冲昏头了?!居然毒死了清妃母子!幸亏羽扬中毒的浅,下葬时哭醒了,不然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由于失控,父王随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狠很砸落在母亲身上。 血从母亲的额角流下。由于害怕,他终于哭出了声,抱住了母亲。 “哈,哈……”没有分辨什么,低着头,血流满面的皇后忽然的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毒死了清妃,让羽扬没了母亲,你得意了么?”听到妻子的冷笑,蒙国的皇帝终于忍不住大怒,从皇座上冲下来,一把抓起了皇后的头发,抽出佩剑架在她脖子上,狠狠问。旁边,清妃的姐姐瑾贵妃、抱着小皇子哽咽不语。 “我要笑,当然要笑!”皇后不顾一切的对着自己的丈夫大笑起来:“哈哈,骋郎……我笑你枉为一国之君,却守不住自己当日的诺言!” 也许是由于那一声几乎已经陌生的“骋郎”,让皇帝惊愕的顿住了手。剑从手中铮然落地,他缓缓松开了抓着皇后头发的手,看着她的发髻。 那里,由于获罪而除去了华丽的饰物,唯留一枝朴素的玳瑁簪挽发。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是他亲手琢的结发簪。当年,他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之时,偷偷赠给大司农之女的她。 “容儿,如果我当了皇帝,那么你就是我的皇后!” “别傻了,骋郎……你有三个哥哥呢,轮的到你当皇帝吗?嘻嘻……不当皇帝才好,当了皇帝有那么多妃子,三宫六院的,我就是要见你一面也难呢。” “胡说!谁说皇帝一定要有其他妃子的?将来我不会纳其他妃子的。” “恩恩……说的好听啊。” “哪里,不信的话,就把这句话刻到簪上为证!容儿,什么时候你觉得我对你不起,就可以拿这个来教训我——” 回忆忽然间如剧痛一般的袭来,皇帝从胸腑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然后放开手,颓然捂住了脸,不让旁边的近臣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骋郎,失信的是你,不是么?……”获罪的皇后笑了起来,抱着儿子。 那个五岁的孩子,有着奇异的黑色羽翼。 她惨淡地笑了起来:“自从我生下这个有黑翅膀的孩子以来,大术师说是不祥的象征,你就开始疏远我们了,连‘羽’这个姓都不让孩子拥有——毕竟是你儿子啊,骋郎!” “那你也不该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许久,无法否认妻子的指责,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时看向皇座上那个刚刚三岁就失去母亲的孩子,“羽扬还那么小,你就让他失去了母亲!” 那个有着纯白色羽翼和头发的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在好奇的看着这一切,眼睛里有纯然的天真,还不明白一群人在这里吵嚷着什么。 皇后大笑起来,眼睛里的神色有些疯狂:“我才不管!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就要杀了谁!算这女人的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骋郎,你赶快杀了我!不然我还要杀这个小崽子!” 怀里的儿子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疯狂的表情,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许哭,暗羽!”她低下了头,叱怀中因为惊吓而哭泣的儿子,声音冰冷,“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个男子汉,知道么?千万不能做个象你父王一样的男人!” 蒙国皇帝颓然的坐回皇座上,看着三岁的小儿子,再看看阶下的一对母子,许久许久,无法回答出什么。旁边的大臣无法猜测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边沉默。 只有瑾贵妃抱着妹妹的遗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请为清妃和这个孩子做主啊!” “废皇后为庶人……连同太子,一起逐出国界,永不得复返!” 好冷……风雪好冷…… 被逐出国界后,他和母亲流浪跟着一群流浪者一边乞讨一边前行,不知流落到哪一国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的拉着雪橇往前走,因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继续前进的力量,而在沧浪州茫茫的雪原上化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经有两年了……母亲的病已经膏肓,而他已经长大。 “前面就是昶国了!过了昶国,就到苍云州了!”同行的流浪者们欢呼了起来,指着前面依稀可见的城门——“苍云州”。 那个繁华富庶的地方,黄金的国度,一直是这些流浪者的梦想之地。 他没有一起欢呼,甚至感觉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微微笑了起来,拉起雪橇,对后面卧病的母亲道:“快到了……娘,苍云州……快到了……我们可以安定下来了。” 然而,雪橇上裹着破棉絮昏昏沉睡的母亲还是不能回答他。 他隐隐担心,正要准备回头看,门却霍然洞开。各州的流浪者们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拥而入,争先恐后地踏上昶国的土地。 无法和那些壮年流浪者争抢,他被挤到了后头,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这一摔,让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皇上出猎!”城门忽然洞开,大群的侍卫官骑着快马奔出,所有的百姓纷纷避到了道路两侧,流浪者们被推搡着,跌倒在官道两旁。只有他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队华丽的马车直奔而来,却无力站起来拉动雪橇。 当先的金色马车上,坐着一位高冠的王者,怀中抱着一个雪团也似的小女孩,身侧无数盔甲鲜明的武士执弓刀护卫,奕奕生辉,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天人。 他怔怔地看着,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多年前蒙国宫廷的少年时又重现了。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看见了前方的他,那个小公主惊叫起来,捂住了眼睛,“有个哥哥在前面!” “让开!快让开!”车上的武士大喊,用力勒住骏马。 他挣扎着起来,身子微微发抖。八匹骏马夹着风雷之势卷来,几乎要将他和母亲践踏成肉泥——因为极度的急切,蛰伏在体内的力量忽然觉醒,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背后霍然展开! “天啊!”所有旁观者都脱口发出了惊呼,望着展翅抱着母亲飞起的少年,眼神恐惧,“他、他是个可以飞翔的翼族!” “黑色的翅膀!那是逆天之翼么?” “传说中的黑翼啊!那是不祥的征兆!” 人群在底下议论纷纷,他第一次展开了双翅飞翔,然而只飞出了三丈便再也无力支持,一头又栽到了雪地上。 金色的马车停了下来,帝王凝视着坠落在雪里的昏迷少年,手轻轻抚着怀里的孩子。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惊喜莫名:“父王,这个哥哥会飞!他有黑色的翅膀!” 昶王点了点头,沉吟:翼族虽然天生有飞翔的能力,然而真正能够展开双翅飞上天空的、却还是寥寥可数——这个少年拥有罕见的黑色双翅,年纪轻轻便能完成“展翅”,实在是昶国内从未有过的天才。 “父王,哥哥跌倒了。”小公主焦急地扯着昶王的衣角,“哥哥跌倒了!” “好了,馥雅,没事,父王会救他的。”昶王终于笑了起来,摸摸幼女的头,然后回头吩咐左右:“将这两位带回宫里!” “是!”两侧武士齐齐低头。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几乎是把这两年来缺乏的睡眠一次性补足了。 “孩子,可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亲切的问,听得他心里猛然一震——那样慈祥的声音……恍然是父王昔年在唤他。 然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陌生帝王温和的脸。昶王? 他坐起来,问:“我娘呢?……她在哪?” 昶王迟疑着,没有回答。他正挣扎着想下地,却听见背后一个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大夫说你娘死啦!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他大惊回头,只看见奶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从门外蹦蹦跳跳的走进来。 应该还不知道生死的意义,女孩坦然说出了那样可怕的消息,看着他苍白的脸,依然盈盈笑着,对他伸出手来,希望他如所有人一样亲切的拥抱她。 但他却惊呆在当地,眼神变得凶恶:“你、你说什么?你说我娘……” “馥雅,不许胡说!”昶王怒叱女儿,一把把她从奶娘身边拉开。 显然被吓到了,扁了扁嘴,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哭了起来,觉得委屈:“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刚才是这么说的……呜呜……” “你……”他身子晃了晃,意识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看见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惊住了:“哎呀!哥哥怎么了?” “雅儿……”父王叹了口起,抱过女儿,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真可惜,大概因为她的母亲不是翼族皇室嫡系的缘故,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同于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长发。由于血统,女儿也终于失去了成为翼族最高武士姬武神的资格。 “以后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吗?”疼爱的,他吻了吻女儿的脸。 “嗯……”小公主乖乖地点头,擦去了脸上的泪,“不提他妈妈,哥哥就会留下来了么?” 那以后的日子是平静的。由于昶王的挽留,他没有去苍云州而留在昶国,为母亲守了三年孝,然后成为了这个国家里的一名武士,执剑站在昶王的玉座旁,沉默地守卫着这个国家。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和过去,即使是一起长大的馥雅公主。 昶王是一个仁者,虽然也有术师警告说这个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收留了他可能会带来祸患,但是无论是昶王还是国民都对这种说法毫不在乎。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导和礼遇,无论是诗书还是剑术,都拥有昶国的皇家教师指点。 他就这样从十岁一直成长到二十岁。 有时候,看着王宫树下嬉戏的小公主,看着金壁辉煌的建筑,他会有种恍惚—— 仿佛他并不曾经历过那样激烈的生死变故,不是蒙国被驱逐的王子,而只是一个生在昶国长在昶国的普通少年武士,他本来就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他本来就该成为昶国王室的护身符。 十三岁的时候,他潜下莺歌峡海底,拔出了象征第一战士的问天长剑,轰动了全国。 昶王当即封他为大都护,那是最高的护国战士的荣誉。而且,还将最宠爱的幼女许配给了这个流浪而来的异国少年。 小公主馥雅是在他的守护下长大的,自幼就倚赖他、信任他,成年后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这个沉默的少年,于是主动请求父王赐婚,准备下嫁给他。 没有吃惊也没有反对,一切,仿佛就是应该这样的。 虽然昶国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爱这里的一切,爱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有时候他也发觉了,虽然他并不讨厌那个瓷人儿也似的娇弱公主,但他不会比喜欢一个普通战士、普通朋友更喜欢她。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他心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坎坷,而她却是那样粉妆玉琢的受宠娃娃,根本无法理解他沉默背后的心事。 他不喜欢她的无忧无虑,她的欢笑,她的不谙世事…… 就象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公主起就觉得的那样:她,并不是和自己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过,他还是很平静的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赐,在举国的欢呼中,用母亲遗留的发簪挽起了她的头发,对着诸天星斗发誓要守护她一生。他想,他绝不会再成为和父王一样的男人。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云翼军的训练返回昶国,在比武场上遇见他, 如果不是在大婚的当日,他竟然无法完成血誓; 如果不是燮国的军队忽然进攻,掳走了那个小公主馥雅…… 那么,如今,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回忆的潮水淹没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轻轻的翅膀扑动声。 “暗羽。”帐篷的帘子被风轻轻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敛,一个女子落在帐前的空地上,唤了他一声。那个女子有着翼族最纯正血统的皇室才有的淡金发色,眼睛是烟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丽而秀美,也有着飞翔的能力。 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着酒杯,问了一句:“如何?” 风从帘外吹入,卷进了一些纷扬的残雪,冷的让人一惊。暗羽没有动,只是看着指间那一杯酒。杯中已经落了半杯残雪,也冷的彻骨。 “大神官说,以他占卜的结果,燮王的寿数当终于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后的雪翼,然后走了进来,顺手将帘子放下,坐到他对面。在他刚要举杯的时候,她忽然轻轻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头,喝了下去。 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里有盈盈的波光闪动,也许因为酒力,她雪白的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轻道,“趁着燮王新丧,国内混乱,我们飞过莺歌峡去迎回皇上和族人吧!这样,馥雅……馥雅也能够回来了——都已经十年了……” “是。十年了,也该回来了。”戎装的战士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道:“舞霓,那么,你……你又有何打算?” 他看向她,却看见她正握着酒杯怔怔出神。雪水从指间融化,一行行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了下来。 看着她,暗羽的眼睛里涌起了复杂的神色。 “呜——!”寂静中,尖利的号角忽然划破了军营的空气。 “有人!有人飞渡莺歌峡!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惊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渊——莺歌峡横亘于苍云州和沧浪州之间,深达千尺,除了翼族和鲛人之外,没有任何骑兵可以越过,原本是天然的屏障。 今夜,居然有人敢飞渡莺歌峡? 暗羽和舞霓同时立起,双双走出帐来。 冷月下,只见一袭白色的羽翼如流星一般,从海峡的对面掠过来。 “云翼军的战士……”看见来人的羽翼和纯白色的头发,舞霓有些吃惊地低声说了一句,从背上解下了长笛。雪白的双翅从她肩头再次展开,准备振翅迎战。 看着那个矫健的身影,暗羽的眉头却不易觉察的皱起,扳住了舞霓的肩头:“我来。” 舞霓惊讶的回头,只觉得脸颊边一阵风过,黑衣的战士已经不在原地。夜空下,巨大的漆黑羽翼从暗羽身后展开,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 在展开黑色羽翼的同时,所有岸上的战士眼中,都流露出了骄傲和敬畏的神色。 ——这是他们国家的英雄,是他们的将军。如果不是他的带领,小小的昶国根本无法在乱世中坚持到今天。 暗羽拔出了长剑,迎上了空中那个闯入者。 那个云翼军的战士也在飞速的掠来,但是,在接近时,他却看见对方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他微微一惊,收敛了满身的杀气。 那个少年羽人在看见那双奇异的黑色羽翼时,眼神里蓦然有剧烈的震动。 然后,欣慰似地笑了,少年伸开了双臂迎上来,喃喃:“三十年不见了,哥哥……” ―――――――――――――― 三、葬心 终于破晓了,然而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是欲雪的天气。 直到最后一颗星辰也隐没,廊上紫衣的女子才回过身来,走入阁中。 那个人睡的很平静……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悲喜可以纷扰他。花蕊夫人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的抚摩着他的鬓角,看着这个号称英雄盖世的一代王者,眼神寂寞。 许久许久,忽然莫名的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来又要下雪了……真是寂寞啊。” 大燮王朝开国之王炎凌死了,死得离奇。 正史说他死于国政的劳累,野史说他死于刺杀,甚至有人说王弟晋王昌夜谋划了整个过程。在那个铁血帝王倒下的一瞬,整个九州大陆都为之震动。 燮王死去的消息是如此的震撼,以至于另一个从遥远北方传来的消息都为国人所忽视:在燮王死去的当夜,莺歌峡对面的昶国军队飞越了海峡,在两男一女三位翼族高级战士的带领下突破了重围,带走了浮云城里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昶国国君和遗民。 这本来是一件大事,然而,在燮国大局动荡的情况下,这一件事情几乎得不到重视。 新继位的晋王忙着处理朝中错综复杂的权势关系,对于上报的几千名俘虏逃亡的事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有力反应。 历史的进程还在继续,无可阻挡—— 结束乱世的大燮开国之君风炎凌死了,燮国举哀三个月。 三个月后,晋王昌夜继位。 晋王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排燮国开国君主的大葬。 大臣们在争执了许久和考证了几百本古籍以后,终于勉强达成一致用“武烈”这个称号,可是一度神秘消失的少司命却出现在议事堂上。青色斗蓬下,俊秀的少年显得有些疲惫,对着满朝的大臣,他淡淡提议:“用羽烈吧,先帝会喜欢的……” 虽然对方是天下第一星象学术士,但是礼部的尚书依然准备根据古礼反驳。 这时,朝堂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静静的重复:“不错,用羽烈罢……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商讨国家大事的场合。所有人,包括新即位的晋王和歆临都看向了太和殿外——那里,在辇道上拾级而来的,紫衣白发,容光照人,却是燮王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 她一直走到了朝堂上,然后转过头,目光停在熟识的占星师身上,微微一颔首, “夫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虽然一直垂涎于这个女子的美色,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着如此多的老臣,晋王还是冷冷的说了一句,“先帝曾留下遗诏妥善安排,夫人一生当无忧,此事还请回头再谈。” 她站在朝堂上,微微一怔。 燮王安排妥当了她的后半生?……原来,他毕竟未曾下令将她一起带走。一生都是那样寂寞的炎凌,准备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么? 她站在那里出神,没有退出去的意思,礼部尚书皱起了花白的长眉,叱道:“还是请赶快回拂香殿罢,贵妃!皇上和臣等在商讨国事,非贵妃可来之地。” “皇上?”花蕊夫人惊醒,瞟了晋王一眼,轻蔑地笑了一声。 然后,她提起了裙裾,在朝堂上跪了下来,轻启檀口,一字字的说—— “启禀皇上,臣妾蒙先王重恩,今愿以身殉。” 瞬间,朝堂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间顿住,看着这个紫衣华服的妃子,似乎不相信那样的话竟出自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口中! 以身相殉! “这、这怎么可以!”下意识的,晋王脱口而出,气急败坏。 他垂涎于王兄的这个妃子多时,好容易即将得手,她却居然主动要求殉葬! 然而,片刻的震惊后,旁边的几位重臣却呼了出来,重重叩首行礼:“贵妃千岁!难得贵妃如此贞烈,足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实乃大燮之福!” 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她微微低首,跪在丹阶下。 随着她的低首,长长的珞金流苏在绝美的脸颊边垂地,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也似的长发,她再度开口,逼问那个迟疑的新帝王:“臣妾愿为先王明堂辟雍中的执灯者,请皇上成全。” “贵妃操行如冰雪,实为燮国之荣!请皇上成全!”礼部带头跪下请命,很快,几乎所有朝中的大臣都匍俯在了丹樨下,红色的文官服饰和黑色的武官服饰如同海洋。只有那个披着青色斗蓬的占星师没有动,站在忽然空旷起来的大殿中,若有深意的看向紫衣的女子。 在那个操纵过她命运的帝王死后,她选择了以身相殉,而不是返回故国。 ——为什么? “好罢……准奏。立刻着有司安排贵妃的舍身事宜。”毫无驳斥这个提议的理由,看着如此美丽的女子,晋王还是只有悻悻地下旨,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不啻是他继位当天受到的第一个挫折。 “谢皇上恩准。”笑盈盈的,她站了起来,看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人,嘴角有傲然的的微笑——不会的,不会所有都是你的……那只是妄想罢了。 你以为你窃得了大燮,就拥有一切了么? 你永远无法和你那个征服了天下的兄长相比——晋王昌夜。 在商定了开国君主的谥号后,那些大臣又在商议该用什么样的词,给如此贞洁的贵妃。 不愿多听那些赞颂之词,她淡淡笑着退了出来。 在从太和殿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已经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等她的少司命歆临。 “为什么不回昶国去?”他开口,深渊一般的眼睛里有莫测的光。 花蕊夫人抬头对他一笑:“我的司命星辰,十年前就已经黯了,不是么?” “莺歌峡那边,还有人在等你。”从来不喜欢多问别人的是非,然而今天,他却忍不住一再的多嘴起来,想劝说她放弃这个可怕的殉葬念头。 “不,回不去了——那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花蕊夫人摇摇头,望向北方的天空,轻轻道,“错了。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子的。” “他们怎么说?是公主被暴君掳走,有情人天各一方吗?……有情人?哈!”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她笑了起来:“知道吗?大婚那一天,暗羽无法和我完成血誓……” 她扬起了手,将手心那一道伤痕给占星师看:“按族里的规矩,大神官为我们祈祷后,割破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然而,我们的血滴到圣湖中却没有融合,而是各自分两缕沉入了水底!那是绝对不祥的……证明了暗羽他并不爱我。” “虽然决定了要娶我,虽然一直很平静地掩饰着,但是——唯有血,是无法说谎的啊!”她淡淡笑着,低下了头,望着自己手心,“象我这样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者,又怎能让他看的起呢?也许,舞霓更配他吧?” “可惜那时候的我太嫉妒她。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和他一起战斗,才带着骖龙冲到了敌人的阵中。那样的逞强……结果还是被掳来做了敌人的玩物而已。” “从来我都是这样的无用啊。真是给昶国丢脸了……”花蕊夫人摇了摇头,落寞的笑,“连要杀燮王,也是没有成功——其实就算姬武神不来刺杀,我也不知道能否有勇气看他喝下那杯毒酒而不阻止……我没有与任何人战斗到底的勇气。” “馥雅公主……”忍不住,少司命叫了一声,却无法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族人终于全部解脱了……结发簪我也给了舞霓——啊,其实早该给她的!但是我舍不得……就硬是霸占了那么些年。虽然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主动退还婚约的信物,以暗羽的为人,是会一辈子以我的丈夫的身份、带领族人战斗下去的……” “我很自私吧?”她微微对少司命笑着,眼光却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无尽远方的某一处,“歆临阁下,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回去?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是最好的收场吗?” 一边说着,花蕊夫人一边已走下了几级台阶。 身后的人忽然出声:“可殉身做执灯人的话,灵魂将永世不得解脱。” 紫衣女子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的继续走了开去,低低的笑:“没关系……反正无论生死,都是寂寞的。” 她的脚步很轻盈,轻的几乎象是用足尖沾着地面在跳舞。 多缘顽福生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 冰冷的海水无休止的拍击着陡峭的断崖,崖下的海水中,两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士收敛了羽翼,冲洗着身上的血迹。 那翅膀,一对是纯白的,而另一对……却是诡异的漆黑。 “大哥,你的剑术果然很厉害!”羽扬一边皱眉,掬水冲洗着肩上的伤,一边诚挚的惊叹。 海水里的盐份能很好的清洗伤口、并防止发炎,在号称罗刹海国的沧浪州翼族战士中,海水浴是最基本的疗伤方式。 暗羽没有回答,他向来是沉默的,如今,在面对将近三十年不见的同父异母兄弟时,更加的不发一言。 他的目光,看着莺歌峡深处——那里,海水下依稀可见沉入海底的昶国城市遗址。 暗羽的眼睛里忽然有深邃的痛苦。 “我不是你大哥……蒙也不是我的国家。从八岁开始,就不是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潜入海水深处,在羽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又已浮出水面,怀中抱着一具小小的襁褓——那是一个婴儿的尸体,在海天之战中随同地面上村庄沉入了海底,由于水流的寒冷,一直没有腐烂。 “这里的人们给我一切,让我成长为一个战士。”暗羽的手,缓缓抚过孩子僵硬的几近化石的脸,那里,由于窒息和恐惧,还保持着死前一刻的痛苦表情,凝固成雕刻。 他的声音渐渐发抖:“而我,也不能保护好昶国……我最终什么也无法保护。” 黑色的羽翼在他肩后展开,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暗羽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流着血,他却没有理会,回过黑翼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喃喃:“或许我真是个不祥的人……昶国收留了我,所以它灭亡了……” “哪里的话!”羽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看定他,一字一字的说,“听我说!在你和你母后离开三年后,真相大白了——不是你母后下的毒!是瑾贵妃啊!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毒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嫁祸给皇后!” “父王到死都很后悔!”他补了一句,眼里含着泪光。 暗羽的身子一震,手忽然在水下握紧……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无动于衷的转过身去:“是么?……从来,我都不认为母后是一个能做出毒杀行径的女子……母后只是太骄傲,父王伤了她的心,所以她宁可不分辩、宁可去死。” 他展开双翅,从海面飞起,淡淡道:“多谢你把馥雅的地图带来,更多谢你和我一起战斗、解救出了族人——不过,羽扬,你该回到蒙国去了,那里才是你的故国。” “大哥!”少年仰头看他,急唤,却始终不见他回头。 羽扬长长叹息了一声,沉下了身子,让冰冷的海水来麻木全身的伤口。 “暗羽,还好么?”看他从海中上来,舞霓关切的迎了上来。 他拍拍她的肩膀,摇摇头。 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生命已经彼此渗透,惟有相互扶持,才能坚持走过那么漫长的艰难岁月。这种相知相惜的情义,又岂是外人所能够了解……而且,又怎能让外人了解。 “伤口还在流血。”在帐中坐下了,舞霓看着他肩头的伤。虽然由于过度的使用灵力,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变的有些恍惚,但是她还是挣扎着从怀中抽出丝绢、想为他包扎。 然而,刚一拿出丝绢,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那是馥雅的丝巾。 用了族里的秘法,虽然看上去洁白的无一物,但只要浸入海水,就会显示出上面的地图。 那里记载着族人被关押的位置,数目,以及燮国看管昶国遗民的兵力分布——如果不是这张确切详细的地图,他们根本无法用那么少的兵力在一夜之间突破燮国的层层封锁,成功地将族人解救出来。 这是她用十年青春换来的情报。 “馥雅公主还在燮国……”气氛仿佛有些凝滞,许久,舞霓才开口打破了寂静,“她为什么不回来?那个暴君已经死了、族人也已经回来了,不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8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9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9部分阅读 是么?” “花蕊夫人不想再回来。”帐外,银发的少年揭帘而入,将另一件信物放在桌子上,“结发簪她已经托我带回,并说……请转赠舞霓小姐。” 那一支简朴的玳瑁簪子放在桌上,暗羽和舞霓忽然间都是一震。 帐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眼色瞬间万变。 “将军,将军!不好了!”静默间,外面忽然有军士大呼,那样的惊讶和震动。暗羽舞霓同时站起,双双将手按在剑上——莫非,燮国已那么快的做出了反应? “将军!”当先的战士直冲进了帐中,没有顾得上礼节,重重的跪下。 “什么事?”暗羽问,惊讶的看见来的不止是大批的战士,更有许多的族人和民众! “馥雅……馥雅公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战士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喘息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两个字,已经让暗羽的脸色起了不可抑制的变化。 “馥雅怎么了?”舞霓在一边急问,眼神却复杂。 “燮国召告天下,于十五日为燮高祖羽烈王≈8226;炎凌举行大葬——”看着那个先到的战士跑的说不上话来,后面族人中,有一个长老缓缓替他回答,“燮贵妃≈8226;花蕊夫人≈8226;馥雅,将作为执灯者殉葬!” 他的话语缓慢而有力,一直传到在场的每一个昶国人耳中。 暗羽惊住。 舞霓惊住。 连身为外人的羽扬也惊住。 ——燮贵妃≈8226;花蕊夫人≈8226;馥雅殉葬! 馥雅公主为了守护族人而做出的牺牲,昶国中上下皆知,那些刚从苍云州被解救回来的遗民,更是在十年中完全凭着她的一力周全而活到如今。虽然被敌国掳走,但是在昶的所有百姓心中,这个小公主却始终犹如天上的星辰般高贵而圣洁。 “馥雅……”不由自主地,他脱口低唤,眼里泛起了泪光。 陡然间,外面的战士和族人如同波涛般的齐齐下跪! “将军,请带领我们去救公主!”战士们以刀拄地,大声请求,眼睛里燃烧着猎猎的火光。连族中的平民都跪了下来,同声请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昶国虽然是小国,但从来不是懦弱的民族! 暗羽抬头,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昶王。 那个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君王,靠女儿侍奉敌国首脑而苟活到如今,终于回归故国后,却听到了女儿被杀殉葬的消息——十年了,这个慈祥的王者却老了五十年。 他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他刚刚流浪到这个国家时的情景…… 热泪悄悄的溢满了他的眼睛。 “将军,馥雅公主虽然失身于燮王,但是仍然是我们昶国光荣的女儿,也永远是您的未婚妻子!请将军带领族中战士,尽所有能力解救出公主吧!”昶王没有说话,开口的是大神官。 这个昶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带领着南斗神庙里的侍从们来了,俯身请求。 神官的请求,立刻在士兵和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回应:“战斗!战斗!” 暗羽回望舞霓,舞霓嘴角有哀伤而决然的笑意——去吧,去为她战斗吧!正因为那个小公主选择了这样的路,所以,终此一生,他们两人就注定无法结合。民众的呼声和意志,肩上所负担的责任和道义,仿佛看不见的巨浪,将他往离她越远的另一个方向推去。 “好!那么我们就为馥雅而战!”不再看她,暗羽走上了高台,拔出了那把象征力量和战争的问天长剑,指天大呼。 台下,欢呼和战斗的号角如同沸腾。 ―――― 海风仍然是冷冽的,然而,那个人还是在喝着已经冷了的酒。军帐的帘子没有垂下,风卷着白雪进来,落在酒杯中。 “天明就走?”舞霓静静的问,看着暗羽沉寂如水的脸色。 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再次斟满一杯,却迟迟没有喝,一任雪渐渐落在杯中。 “我去准备一下。”她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帐篷。 忽然,她的手被他拉住。 “你留下。”暗羽的声音平静而决然,毫无分辩余地。 舞霓回头,坚定的一字一字回答:“从来,我们都一起战斗……到死都是!” 这一次,要深入燮国的国都,面对百万征天军团,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这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所以,她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去! “要留下,舞霓——为了这里的族人。”风雪在他们两人之间盘旋,然而他看向她,眼睛里却有融化冰雪的深沉炽热,“这并不是分离。如果在战斗,那么我们就是在一起的……无论在何方都是一样。” 那是沉默的他,十年来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许久没有回答,低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忽然,挣脱了他的手,来到案前,斟满了金杯—— “那么,请满饮此杯,祝将军平安归来。” 暗羽欣慰的笑了,也端起酒杯:“也祝你永远美丽、一如今日。” 风更大,杯中已积满了雪,两人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天色已亮,星辰已黯。 暗羽振衣而出,不再回头。帐外,挑出来随行去燮国的五百名战士已经列好了队伍,静静的侯在莺歌峡边的悬崖上,等待着出发。每一个人,都已经和亲人朋友做好了永诀的准备。 暗羽的目光一一掠过同行的战士的脸,而每个人都以目光向自己的将军行礼。交汇的目光中,传送着说不出的决然和刚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昶国百里挑一的勇士,跟着他从海天之战后来到了莺歌峡这一端的沧浪州,重新建立了昶国。然而,今日却是所有人一起去赴死。 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后悔,那么……他,也不能后退。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每一个族人。所以,他不能推卸肩上的责任,更不能让国人失望——如果死,也必须轰轰烈烈的战死! “出发!”他看了看天色,毫不犹豫地下令。 只是一瞬间,飞翔的羽翼就遮蔽了天日。 ――――――――――――――――――― 四、星坠 新落成的帝王寝陵,明堂辟雍。 坐白玉雕琢的神龛上,华美繁复的衣饰重重堆砌,几乎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雕像—— 实际上,她也即将成为一座石像。 在神官念完了咒语、喝下了圣水之后,她将会渐渐石化,成为一尊千年不变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执着长明灯,等待传说中的帝王“转生”到来的时刻,为他开启地宫通往阳世的大门。 宏大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所有参与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进行最后封墓前的祈祷。 她无聊地四顾,看着这个不啻为旷世工程的燮开国皇帝的死后地下陵园—— 地上,是水银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峦,象征着九州大陆; 顶上,是雕刻着的漫天星斗,苍穹变幻; 墓室一共分三进,两处享殿,燮王的金棺远在最深处的内室里。 那样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两个人。果然,无论生死,都是一样的寂寞啊。 炎凌,如今,我是真的来这里陪你了,你可知道? 我们在紫宸殿里共枕十年,贴肉半生,因为寂寞而彼此拥抱取暖,却始终不曾触及过对方的灵魂。但,我们之间,必定是有着顽石一样坚固的福缘吧?生前不能彼此放过,连死后还要纠缠至永远! 多缘顽福身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她茫然地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还是没有亮透,星星如同无数的眼睛,远远近近地俯视着她,静谧而神秘。那一瞬,她心里陡然有空茫的情绪,竟不敢再仰望,转开了眼睛。 “燮仁孝贞宁贵妃≈8226;慕容馥雅”。 她看见了神龛台座上刻着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谥号。 花蕊夫人笑了,然后感觉到脚上的麻木,一丝丝的,从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语的效力开始发作,将渐渐的让她化为一尊冰冷的雕塑。 麻木蔓延的很快,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肌肤一寸寸的变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坚玉。 以后,这双石化的手,将永恒不变的执着那盏长明灯。 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国。 父王,舞霓,还有……暗羽。 多想再看一眼啊……哪怕那一眼之后,便是永闭地底。 看着星空,她渐渐不能呼吸,因为麻木已经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却定定的看着星空的某一处,片刻不离。那里,漆黑的空无一物。 “有敌来犯!有敌来犯!”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然而,却听见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马蚤动。金柝声响彻内外,跑动声、叫喊声,乱成一片。 头部还能转动,她费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无数的雪白羽翼从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广场上,一落地就和燮国的守卫军队展开了激战。当先一位男子,收敛了背上漆黑的双翅,用剑杀出一条血路,从沿着墓道奔了过来。 哒、哒、哒……他的脚步回响在墓道里,每一响都恍如梦寐。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越奔越近的人,仿佛象是在做梦,“真是你……是你来了么?……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个人在片刻间奔到了她身边,越过明堂上的水池,过来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腕,看着他在瞬间僵住,看着他转头震惊地凝视着她。 “是转生咒,没有用了……暗羽哥哥。”她终于抬眼看他,轻声回答。 她的双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着僵硬的形态。暗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连同玉石的莲花座一起抱起! 然而,玉石的台基连着陵墓地基的岩石,丝毫不动。 他连续发了几次力,都无法撼动。拔出剑来一阵疯狂地砍,坚硬的黑曜石基座上却只留下长短交错的印痕。 “不要白费力了,”她喃喃,微笑着抬眼看他,“暗羽哥哥,你赶快回去吧,封墓石就要落下来了。” “馥雅……”叹息了一声,他抱紧了她,眼角隐约有泪光。 那是他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未婚妻子,然而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犹如石雕。 他知道,她是将要被永久的封印在这里了……千百万年,化为石像伫立。 短短的一瞬,回忆忽然如同潮水一样无穷无尽地涌来,将他迎头淹没——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暗羽哥哥,你在军队里的时间比陪我的还多!不许不许!也不许你和舞霓在一起!……呜呜呜,不许你去军营!陪我玩嘛!” ——那是记忆中被娇宠坏了的、粉妆玉琢的小公主。 “暗羽将军,除非你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不然我是不会和你回昶国的——如果他们被遗留在燮国,那么我也要留在这里,尽我所能的保护他们。” “簪子,请转赠舞霓。” ——然而,十年后“花蕊夫人”所说的话,竟然已经是如此的不同。 这中间,她又经历过怎样大起大落。 “馥雅,对不起……对不起。”忽然间明白了她经受过的痛苦和煎熬,他再也忍不住地对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从内心感到了怜惜和敬意。 原来,十年以来,她也一直在为了昶国战斗,和他一起。 一直挣扎于自己肩头的责任和道义,他却忘记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听得那三个字,花蕊夫人笑了起来——他终于明白她了么? 她一生所努力追求着的,无非是能与他并肩战斗。只是,他是男儿,是战士,尽可以拔剑浴血上阵杀敌;而她没有舞霓那样的天分,空有倾城之貌,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尽到一个公主的职责。 “不必说抱歉。”麻木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然而挣扎着,她笑着回答:“暗羽……对于一直在战斗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们始终是在一起并肩战斗的。” 停下来,深深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觉得抱歉,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说吧。”看见她苍白的脸色,暗羽简短的回答。 花蕊夫人轻轻笑了,看着遥远的天那一边,用轻到几乎如耳语的声音,喃喃:“请、请一定要……活着返回昶国去和舞霓团聚……” 那一瞬间,他心痛到无法说出话来——原来,那个娇憨跋扈的小公主早就什么都知道。但即便如此,她却依然还是和他并肩战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从六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十六岁的时候准备成为他的妻子,然而他却背弃了她,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别的女子。她一直没有埋怨,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昶国努力,在敌国用十年的青春岁月,换取了让族人逃过燮王炎凌的铁蹄。 二十年了,她什么都没有说,不曾埋怨,也不曾屈服,甚至没有再流露过一丝小儿女的情怀。她仿佛是把昔年的感情全数埋葬在心底了,就这样陪着那个铁血帝王同衾共枕。 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她也真是忍得。就这样绝望而沉默地坚持着,生生的将心烧成灰烬。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啊……十年后,她已然完全不是记忆里那个娇贵的磁人儿公主了。 “答应、答应我……”她转动唯一可以动的双眼,殷切地盯着他。 她一直一直地看着他,看着他颔首,仿佛看着二十年前风雪中的那个少年。 她终于发现自己不再如此执著——有些东西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内,过了那段时间就没有它存在的意义了……在记忆中美好的东西,就让它只存在于记忆中吧。 她终于可以解脱。 视线都已经渐渐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际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哪一颗才是她已经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迹还是幻觉,她看见那个角落的某一处闪出了亮光,然后,有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光,坠落了下来——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微弱的笑了起来。 暗羽抬头看着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象征着命运的漫天星斗,冰冷的俯视着大地,不知道哪一颗才是馥雅所说的星辰。 忽然,他不敢再低头。 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彻底的寂静了。 那一瞬间,他的泪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额头。 “大哥,大哥!快出来!”混战中,封墓石缓缓落下,外面传来了羽扬焦急的呼唤。 ——他的弟弟,竟然也不做声的跟着过来了吗? 暗羽站了起来,不再低头看怀中的石像,却将一直揣着的那支结发用的玳瑁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然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万斤重的封墓石擦着他身形落地,炽热的铜汁灌了进来,浇铸严密了每一条石隙。 所谓的天人永隔,大概就是如此吧。 ― 繁华喧闹的街市,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 在车船来往频繁的金水桥上,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人却仿佛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安安静静的倚着栏杆、看着夜空中的漫天星斗。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人就是大燮最出色的星相者、少司命歆临。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他的目光停留在东北角那一片空无一物的天空:那里没有一颗星辰……应该有一颗,不过也在十年前消亡了。 人的命运与天上的星辰一一对应,星辰不能偏离其轨道,命运也不能超越其流程——然而,为什么黯了星辰,却延续着生命?做为占星者的他,又如何回答。 看着那一处的也空,歆临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修长的手指间夹起了算筹。 然而,还没有等他估算好此刻南斗附近所有的星野位置,在那一处漆黑的夜空中,陡然凭空闪现出了耀眼的光! 所有街市上的人诧然回头,回首之间,只看见一颗银色的流星划过了苍穹。 是那颗星辰坠落了……黯淡了十年之后,终于坠落了吗? 那十年的挣扎,牵绊住她的又是什么? “哥哥,好漂亮的流星!”耳边忽然有清脆的童声,占星者回头,看见两个孩子趴在桥边的石雕栏杆上,兴高采烈的欢叫。那些蓬勃的新生命,似乎还对于死亡毫无意识呢。 “那不是流星。” 忽然,两个孩子看见旁边那位穿青色斗篷的少年转过头来,淡淡的微笑,映着漫天的星辰,眸子璀璨的犹如钻石。孩子们在瞬间竟仿佛被吸住一样,移不开眼睛,只看到他开阖着嘴唇,吐出叹息一样的句子: “孩子,那是战士的灵魂—— “是那些在星空下某一处、 “为了自己的信念一直在战斗的,孤独的灵魂。” 夜船吹笛雨潇潇(上) 更新时间200376 22:53:00字数:29613 一、夜航 云荒大地,十月的深秋。 风紧一阵疏一阵的吹着,带起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乌篷船上。 算起来,离开芜城已经一个半时辰了。 航船夜雨,船头站着的男子白衣长剑,剑眉微蹙,横笛而吹,衣裾在风中如翻涌不息的云。夜已经深了,脚下河水翻涌,船已经沿着青水出了城,四方寂静无声,唯有带着几分悲怆愤激的笛声、合着艄公摇橹的欸乃声响在风声雨气中。 “颜公子,外头落雨了,进舱里歇歇吧。”老艄公换上了斗笠蓑衣,对着船头的人喊。然而白衣男子却没有听从,犹自在雨中横笛,笛音中激越之气更盛。 老艄公微微叹了口气——这位小哥儿怕是在芜城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罢?几天前,这个颜公子在商州租了他的船,沿江直下,说是要去芜城办一件急事。到了金沙港,吩咐船家系舟等他几天,便登岸而去。 然而,这一停顿便是将近半个月。 在第十七日上,颜公子才返回了,带着一箱东西,原先满脸风尘焦急之色缓解了许多,想来是办完了事情。 可是,不知为何,从一上船起,便始终带了七分烦闷。 船家也不敢问,只是依着他的吩咐,连夜急忙摇船出了芜城,南下回息风郡。 船在夜中破浪而行,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听着颜公子吹笛,听了半晌,忽然问:“公子原来是炎国人。” 笛声转瞬歇止,白衣公子目光雪亮,看了双鬓斑白的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脸色不变,摇着橹,轻叹:“公子吹的可是《铁衣寒》?” 顿了顿,老人眼望暗夜深处,淡淡道:“当年炎国开国皇帝飞铮是如何文武双全、功勋盖世,却不料传承不过三代,一手创下的帝国已内乱大作,接近分崩离析了。” “你是——”有些警惕的,白衣公子扣紧了手中的长笛。一路上,船家极少开言,然而此刻甫一开口,不由人不刮目相看。 老艄公淡然一笑:“老汉曾暂居炎国数载,八年前内战起时,才流离至冰国。” 白衣公子眼神一黯,负手轻轻叹息:“八年……是啊,炎国大乱已经八年了。” 八年前,炎曦帝驾崩,四皇叔永麟王拥兵作乱,揭开炎国乱世之幕。此后炎国另外几位皇亲相继叛乱,政局更是动荡纷乱之至。后来逐渐有邻邦窥探,借着支持内乱中各方,势力渗入炎国。 白骨没荒野,烽火遍四疆。转瞬八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这场战乱中。 “七皇子陛下此次来冰国,有无达到预期的目的呢?”看着白衣公子蹙眉沉吟,艄公冷不丁的问,然后如预料中那般,看见白衣公子震惊的抬头。夜雨中只见白衣一动,船头那人瞬忽移动到船尾,冷冷的利刃逼近老人的咽喉。 “你是四皇叔派来的?”长笛中暗藏的短剑弹出,压在艄公松散的皮肤上。 老艄公花白的眉毛一扬,脸色却不变,呵呵冷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颇感慨地开口:“人言七皇子雪崖是诸王子中翘楚,多年来因其竭力辅助承德太子,太子嫡系才在乱世中保存至今——可惜…今日看来不过如此,炎国看来真的是气数已尽。” 雨水濡湿了颜姓皇子的鬓发,雪崖皇子清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老人,许久,终于垂下了手,退开,恭恭敬敬的作揖:“在下的确是炎曦帝七子,封白王,字雪崖——敢问这位前辈如何称呼、又由何得知?” 老艄公见贵公子进退有度,先微微颔首,却继续摇橹,许久,才沉沉道:“老夫的名讳,已不足为外人所知……至于七皇子的身份——也不能说你不谨慎…你衣物上存留的香气,可是炎国秘制的桫椤香?” 颜白再次震惊:桫椤香,本为炎国皇宫秘制,连帝王宠臣都是极少得赐,由此可见,眼前这个平凡的老人过往身份必然显赫。 “太子军如今受到各路叛军围剿,已经在龙首原上的越城被困了将近一年了吧?”然而,不等他开口进一步询问,老艄公却淡然摇橹,开始闲谈起天下大势,“越城如果一失,龙首原无险可守,必将一溃千里。越城被困百日,财力物力枯竭,而且严冬转眼将至,再守下去非常艰难——如无外助,承德太子军已是输定了。” 白衣皇子神色恭谨,再次行礼,问:“雪崖固陋,还请前辈示下。” 艄公却不答,过了一会儿,反问:“七皇子此次改装潜入冰国,冰国做何姿态?” 颜白欲言又止,脸色有些黯然,许久,才叹息:“前辈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亲口承认。” “冰国并无人赞同再给承德太子援助,是么?”老艄公淡然问。 七皇子点头:“雪中送炭者向来少。” 老艄公点点头,并不说话,许久,再问:“然而老夫看七皇子此次归来,神色中喜忧参半,携回之物贵不可言——何者?” 颜白一怔,再三的惊于老人目光的锐利,然而他英气的脸上却因为这句问话而腾起了淡淡的尴尬无奈,亮如朗星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指有些用力的握着长笛,讷讷道:“我、我……我已入赘玉堂金家。” 老艄公从斗笠下抬起头来,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贵公子一眼——炎国七皇子丰神俊秀,谋略武功俱为天下称道。如果不是他弱冠以来一直竭力辅佐一母同胞的承德太子,太子军根本无法在群雄逐鹿中支撑到如今—— 然而,事到如今,居然连雪崖皇子也已计穷,不得不出此下策么? 正在老人沉吟之间,雪崖皇子脸色却变了,望着上游,不自禁的脱口:“呀,她追来了!” 老艄公诧异地顺着七皇子的眼光看去,看见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驶来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快船,显然是使足了力气划桨,来的飞快。 最奇的是,站在船头上的一个女子居然还满身嫁衣,旁边小婢为她撑伞,却被一个踉跄推了开去,那女子身形高挑,一把抹去了珠冠,站在船头指着前面的船怒喝:“颜白!你给我站住!你这是想逃么?” 老艄公那看尽了世态人心的眼里、也掩不住惊诧之意:冰国礼法向来严格得近乎苛酷,妇女及笄之后便不能见父兄以外的男子、足不出户直至出嫁。然而这个女子身形尚远,泼辣飞扬之气已经迎面而来,毫无顾忌。 “我天!她这是——”老艄公喃喃问了一句,旁边白衣公子自知无法脱身,只是不住苦笑,脸色复杂,低声道:“那便是在下的新婚妻子,金家的独生女碧辉。” 老艄公蓦然也是苦笑了起来,脱口道:“差点就是金壁辉煌了……原来、公子娶的这位便是冰国有名的‘女金吾’?” ――――――――――――――――――――――――――――――― 二、金碧辉 冰国最有权势的,除了皇族,便是是居于碧落海边上的玉堂金家。 “金”本为“鲸”,玉堂两字也是后来皇帝所封——二十年前,没有金家,没有玉堂,有的,只是天下逐鹿之时,纵横于碧落海上的海王蓝鲸。 关于蓝鲸,云荒大地上向来有无数传言。有人说他是西荒出来盗宝者,有人说他是望海郡三大船王世家的后裔——甚至还有人说,他其实是一个术法高深的鲛人,因为厌倦了海上的生活,因此变幻成|人形来到云荒大陆。 种种传言虚实无凭,只能作为云荒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他是海上的王者,拥有庞大船队,战舰无数,疆域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掌握着云荒七海上的各条路线,过往的各国船队都必须纳贡才可平安靠上云荒海岸。 相对于遥远碧落海上的另一位真正的海皇,蓝鲸对云荒大地上的人来说更是无冕之王。 二十年前,冰国尚在王位更替的动荡中,太子煌弱冠即位、内外无助,又闻知庶弟箐于炎国私下结盟,准备借兵于海上抵达冰国。太子煌惊恐,无奈之下求助于海王蓝鲸,蓝鲸是所谋长远之人,慨然允诺倾力辅佐太子。然而,海王也有他的条件—— 太子煌即位为昶帝,如前言废太子妃为庶人,立海王之妹为后,赐姓“金”。 裂土封疆,铸玉堂金马为海王府。 做惯了海上霸王的蓝鲸或许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涯,在拥有几可与大内国库媲美的财富后,改名为“金蓝”,将海上事业托付给四个儿子,携家眷安居于冰国都城,开始作起了朝中大员的角色。 虽然他为人不居功自傲,韬光养晦,似乎一直只是关注商贾之途胜于国政。但虽如此,冰国国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置于他个人的影响之下。朝野上下对也其无不敬畏,呼为“金国舅”。 金国舅唯一的女儿,就叫做金碧辉。 冰国的女子,在二十岁以后尚未出嫁是罕见的,如金家小姐那样二十有五尚待字闺中更是不可思议——这个天性泼辣的女子,自小就不耐烦帝都的生活,在父亲的船队中厮混到了及笄之年,才被父亲强制带回京城。 朝中大臣凡是见过那个金枝玉叶的,无不惊讶:那是完全没有丝毫礼教的女子,一双如男子般的天足就显示出了她本来不甚光彩的出身,说话声音干脆,用语泼辣,更奇的是那些随身侍女居然都拿刀佩剑,个个如夜叉般凶恶。 还有人传言,说在海盗群中长大的金家小姐,根本是目不识丁。 种种附会的传说让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王孙公子望而却步——后来,也有一些冰国的落没贵族横了一条心想入赘,但是最后都是慑于金家小姐性格令人吃不消而踉跄告退。 最令京城人当作笑料的,是有一次金大小姐竟亲自拿了一条藤条,将入府中喝茶的准新郎沿路打出相府来,边打边骂,泼悍之气闻于内外。 昶帝听说此事,私下对静水皇后、也就是金碧辉的姑母笑道:“侄女骁勇,绝类朕殿上金吾。” 不知怎地,“女金吾”这个称呼就流传了出去,成为冰国内父母教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反面教材:“你看你那举止,活生生一个‘女金吾’!” 因此,即使富可敌国、权势冲天,然而海盗本色的金碧辉小姐,却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还没有出阁。金小姐本身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也罢了,奇怪的是金国舅居然也听之任之,并无催促之意。 ―――――――――――――― 小船在风雨中颠簸的甚是厉害,然而风浪中船头站着的女子却立足稳定丝毫不晃,一眼看出便是水上一把好手。 “金国舅沉住气搁了这么多年,看来最终还是为女儿挑了一个天下俊杰做夫婿。”看着雪崖皇子苦笑的表情,老艄公脸上居然也有一丝笑意,叹息。 话音未落,船身却是猛地一个摇晃,只见后面船上那名红衣女子挽袖扬手,雪亮飞索如同闪电划过雨夜,生铁铸成的飞爪扒住了他们的船舷。 “颜白,你这算什么?拜了堂、洞房也不进,便拿了我的嫁奁逃之夭夭——你以为我金碧辉是好欺负的么?”手臂一收,牢牢拉直了那条飞索,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叱道,一手指着船上的白衣贵公子,清清脆脆开骂,“本来想爹爹这般看重你、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嘁,偏生也是财迷心窍的小白脸!别以为爹爹作主、拜了堂我就怕你了!我如果看你不合意,照样可以休了你!” 雪崖皇子脸色微微一变。炎国七皇子,文操武略,英名播于云荒七国之间,或许因为眼界太高,弱冠后一直不曾娶妻——此时为大势所逼,他几乎是毫无选择余地的入赘了金家。此刻听得新婚妻子的叱骂,心怀复杂的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脸上色变。 收了长笛,他暗自叹息了一声,不得不做足表面文章:“夫人息怒——我和泰山大人有约在先,故国情势危如累卵,一旦礼成便先携陪嫁之物返回越城救急,岂能为儿女之事羁绊?夫人出身将门,自然明理。还望……” 然而,话音未落,耳边却听得俏生生一声冷笑:“分明就是骗人钱物的小白脸,说得还这般冠冕堂皇。这种男人,我见了一个打一个!” 艄公和雪崖皇子齐齐一惊,只见转瞬间红影闪动,原来金碧辉足踏索绳,竟然如御风般顺流而下、一掠上了小舟。更不答话,甫一落地便是一个耳光打向新郎。 尽管对于新婚妻子的悍名已有耳闻,然而此刻金大小姐的举止还是远远出于预料之外。颜白百忙之中折身闪避,右手长袖甩出,疾速卷向新婚妻子的手腕。 “咦,好身手——”白衣袖子刚搭上手腕,便觉一股柔和之力急卷而来,金碧辉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她变招也是迅速,手腕一沉往里便收,手肘却接着撞向颜白的右肋。这下来势凶猛,更不同于方才那一记耳光的力道,如果撞的实了便真是胸骨折断。 老艄公见她这般毫不留情的出手,也不禁动容。 仿佛也被妻子这般的蛮横泼辣激起了火气,温文尔雅的炎国皇子眉头一蹙,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见他手指探出长袖,白袍闪动之间,金碧辉只觉手腕一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压住了右手腕脉,刹那半身无力。 看清楚了他手里的笛子,金碧辉吃了一惊:“九问?你是剑圣门下?” 以笛为剑,一招便制住了妻子,颜白旋即收手后退,始终保持礼节。听得对方直接喝破自己的师承,却只是淡淡摇头:“在下鄙陋,不堪为剑圣之徒——只不过早年偶得机缘,曾得指点一二罢了。” “哦……能学到一些皮毛也很不容易了,剑圣一脉可是我从小到达崇敬的。”海王的女儿蓦的微笑起来,难得地开口夸奖,“还算有两手,原来也不算个小白脸呀。” 她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颤颤的很是好听,有一种泼辣辣的美。她抬头看着新婚夫婿,半丝羞涩也无:“嗯,看来爹还不算老糊涂——好,你能打得过我,第一关算是合格了!” 她其实生的甚是好看,肤色微褐,眼睛大而灵活,毛发浓密,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的颤动着,一头长发丰厚乌黑,盘成高高的新娘发髻。 然而,看见新婚妻子抬头看来,雪崖皇子却下意识的避开眼光去,手只是往回一收,将压住对方手腕的长笛撤了回去,却侧身而立,淡然道:“夫人举止大违常理,还是速速回去,免得泰山大人担心。” 暗夜中,雨丝依旧不停落下,夜雨中,炎国七皇子轻袍缓带,侧脸俊美得如同天神,眼中的神色却高贵而淡漠,遥远的近乎不真实。 这门婚事,本来只是作为政治筹码的权宜之计,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来挽救摇摇欲坠的太子军,那么他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来获得它——他是言而有信的人,雪崖皇子妃的荣耀将永远笼罩在这个海盗之女的身上。他娶的,并不是这个叫做金碧辉的女子,而是整个冰国。 至于婚姻的实质——在这个权力变更压过一切的年代,有谁真正在乎它? 仰头看着丈夫的金碧辉,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雪崖皇子的冷淡和不快,良人如玉,她越看越是开心,唇角的笑纹更深:“嘁,我才不怕爹爹呢!我现在和嫁的丈夫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边说话,她一边愉快的伸手去拉颜白,然而她的丈夫微微皱了一下眉,也不见举步,却已经瞬间移动了一尺,避开了她,冷冷道:“出嫁从夫,我现在命你回去!” 金碧辉的笑容蓦的凝住,连同她眼睛里的神采。 她瞬的抬头看自己的丈夫——旁边的老艄公不出声的看了这一对冤家夫妻半天,此刻一见金家新娘的目光,心里也是腾的跳了一下。 “哈…给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大红嫁衣下,今夜刚拜过堂的新娘脸色讥诮,长眉一扬,冷笑,“要我从你?凭什么要我从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值得我‘从’你吗?哈,不要和我说那一套大道理——谁订的那一套谁自己去守着,反正我金碧辉不买帐!” 老艄公抽了一口气,旁边的新郎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震愕,还没想出该如何反驳,金碧辉却瞄了一眼船舱里那一口箱子:“你现在准备带了那百万的重金回芜城?” “嗯。”颜白顺口应了一声,却听到妻子在一边更迅速的回答:“好,那么我跟你去!”言语之间大为雀跃。 “胡闹。”雪崖皇子终于忍无可忍,轻叱,“女人家,好好的上战场搅合什么?你是冰国玉堂金家的掌珠,炎国皇室妃子,如何能抛头露面?” “哼,为什么不能?什么掌珠妃子,我是海王蓝鲸的女儿!”新婚的女子傲然仰头,对着夫婿夸耀,“我十二岁就能指挥战船,十五岁带领船队海战,十八岁成为我爹红莲海上所有船队的队长——听说你是个用兵奇才,嘁,不过在海上,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颜白终于有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开,第一次认真地看了新婚妻子一眼: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子甩掉了珠冠,卷起了长袖,一脸挑衅地看着他。明眸光华灿烂,唇角上扬。 原来,自己娶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无尘完全是两种人啊…… 炎国七皇子内心蓦的感叹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依旧是淡淡的回答:“越城危如累卵,战乱频繁,夫人去不得。” “我说去得就去得!”似乎也是耐心用尽,金碧辉蓦的柳眉一竖,怒道,“你怎么这般拖拖拉拉的——我还没有见过陆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呢!我去了反正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护着你一些,免得我刚过门就做寡妇!” “噗。”终于忍不住,老艄公看见雪崖皇子脸上尴尬的神色,笑了出声。 颜白和金碧辉同时看向船尾。金碧辉只是瞥了蓑衣斗笠的老艄公一眼:“笑什么笑?没看过小两口吵架?” “如果我不让你去又如何?”颜白皱眉。 “如何?”金碧辉咬了一下嘴角,眼里现出桀骜的神情,忽然用力踩了一下船舷某处,船身蓦然大幅度振荡起来,颜白脚下一个不稳,连忙站定,足尖加力,登时将船身重新平定了下去,微怒:“你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9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0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0部分阅读 要做甚么?” 金碧辉看了一眼舱中的箱子,不慌不忙从腰中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笑:“我知道你功夫好,却不信你扛着那一箱东西还能水上漂——不许我跟了去,我就弄沉了这条船,看你空手怎么回去交代!” 脆生生的话语一落,船上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原来……她也并非是一味蛮横不用脑子的人,想的已是周到。颜白定定的看了看妻子,金碧辉也桀骜的回瞪他,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小匕首在手指间灵活的滚动。 如若他不答应,恐怕这位女金吾真的会甩了外袍嫁衣,潜入水底凿沉他的船吧?他固然有把握在她入水前制住她,可是这样一来,便是真的撕破了脸,以后如何再和冰国交往?如果她一入水,那可真是没有法子制住这个海王的女儿了。 “咳咳……姑娘莫要说笑,这船可是小老儿的活命本钱哪。”寂静中,忽然间船尾一直沉默地老人咳嗽了几声,开口了,看了看炎国七皇子一眼,“我说这位公子,反正是你的夫人,带了去多个内助想来也是好的。” “谁要老儿你来多嘴!”有些懊恼的,金碧辉瞪了老艄公一眼。 听到那个老人懒洋洋的出声,雪崖皇子的神色却是恭谨的,沉吟了一下,对那个白发艄公深深一揖:“谨遵前辈指点。” “哇!老头儿你真是个好人!”女金吾不料夫婿居然会听一个老艄公的话,喜笑颜开。 然而艄公不再理会她,只是转过头去,自顾自继续摇船。 ―――――――――――――――――――――――――――――― 三、越城 十一月初的风已经寒冷的刺骨,夕阳下的龙首原上,在四皇叔十万龙牙骑兵包围下的越城如同一座伫立不倒的孤峰,萧瑟而寥落,染着淡淡的血红色。 由于城中兵力不足,陆上交通已经完全被切断,越城唯一还能对外联络的通道,便只剩了由冰国都城出发、途经康平郡和越城的大青水。 为了维系这关系存亡的一脉,承德太子派出了重兵把守青水沿线。 “七皇子殿下回来了!”甫一上岸,便闻得沿河士兵一阵欢呼,岸边望楼上的号角连绵响起,从登陆的埠头一直此起彼伏,一路将讯息传到城中。城上列队防卫的士兵随即迅速走动,先后有多名将领上来拜见。 雪崖皇子先行下舟,吩咐人搭了锦墩来垫脚,扶金碧辉下来。士兵们中有些窃窃私语,但是不敢声张:这次皇子远赴冰国,救兵未曾请到、却带回来一个女子,真不知为何。 “扶皇妃下船。”看见第一个前来迎接自己的是手下爱将沈铁心,颜白叹口气交代了一声,看见属下满脸的惊诧。他没有心思分辩什么——沿路来,他一直苦苦劝说那个老艄公随他来越城归附承德太子,然而那个神秘的老人只是微笑摇头,丝毫不为所动。雪崖皇子向来礼贤下士,英名闻于诸侯间,他还从未见过在自己再三恳请下还这般固执的老人。 舟一入炎国国境,那个艄公便驻舟退去,任皇子怎么挽留也无用。他只是微笑着看眼前一对新婚夫妻:“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老夫留下来干吗?”他看看红衣女子,眼神里面带着关爱笑意:“小姑娘,你再这么厉害可不行啊——小心夫家休了你,嗯?” 金碧辉发恼,然而老艄公再不答话,只是掉头而去,高歌唱的,居然还是那一首炎国国君谱的《铁衣寒》。然而,原来那“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歌词,却被他随意的用远古的诗篇换用: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渐行渐远,歌声却如缕不绝。站在渡头换舟继续北上的七皇子,看着老人摇橹高歌的背影,看着风中飞扬而起的白发,斡旋征战了半生的心,陡然间,竟然也有些恍惚起来。 - 锦墩还未到,然而不等手下来服侍,大红嫁衣尚未换下的金碧辉从舱中径自探头出来,在舟头四顾,惊叹:“这就是越城?哗,好有派头!” 二话不说、跟着夫婿从舟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在堤岸上。 四周上来的士兵和侍从都被吓了一跳,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几步,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如此行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要太放肆!”实在是无奈,但是又不得不管,颜白皱着眉头低低叱了一句。 然而此刻新婚夫人看见前来迎接的那些士兵,显然是想起了当日在海王船队中的日子,把夫婿的手下的军队当作了自己的兄弟,看了大家一眼,顺手拍了拍跪着搬锦墩的士兵肩膀:“多谢,哪里用得到这种劳什子,辛苦兄弟们了!” 此举一出,周围士兵卫士个个悚然动容,搬锦墩的士兵五大三粗,此刻闻见香风咫尺,焦黄的面皮上也陡然涨的血红,半晌讷讷不知所对。 城门口,连此刻刚听得消息,亲自出城迎接的承德太子也瞠目结舌。 “皇兄。”还是颜白先看见兄长,连忙上去觐见,尚未跪下便如同平日般被承德太子一把拉住,太子也是满脸的惊诧,却不及问这个问题,只是急急问:“冰国可愿发兵?” 颜白看着皇兄急切的眼神,知道越城此刻已经到了粮尽兵疲的时刻,他下意识的看了身边兀自东张西望的新婚妻子一眼,叹息:“皇兄,我们先进城再谈,可好?” ――――――――――――――――――――――― “七弟,你说什么?你已成亲?!” 越城本来的府衙被用来做了中军营,后堂议事厅中此刻只有军中几位最高层的人物,然而,听完他此行的禀告,承德太子忍不住吃惊变色:“玉堂金家?——就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个女子?” “是。弟在冰国困窘无助,事急从权、阵前成亲,还请皇兄恕不告之罪。”在旁边几位将领同样惊诧的目光下,雪崖皇子低头回禀。 “玉堂金家的独女——就是那个女……女中豪杰么?”旁边的左军副将沈铁心脱口而出,差点“女金吾”三字就溜了出来,连忙改口,但是面色已经颇为尴尬。 承德太子眼神也有些复杂:金碧辉——连他也听过这个女子的名字。那是碧落海上最大海盗的女首领,也是如今操纵冰国国政的玉堂金家独女。 这个女子的悍勇泼辣之名,播于诸侯各国之间。 太子的眼睛微微变了一下,目光流转,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七弟,看来是苦了你了——目下情势如此,如果能挽回大局,就算让孤王娶了那个女子也是可以。” 雪崖皇子一怔,有些意外的抬头看着大哥:“皇兄已立无尘为太子妃,怎能再言废立?” “如你所说,事急从权,如若能换来炎国一统,这些又算什么?”承德太子有些掩饰意味的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冰国可愿出兵?” 雪崖皇子沉吟片刻,终于字斟句酌的回答:“冰国应能在十二月初出兵,沿青水南下,抵达越城。” “可惜城中人力物力已尽,难以撑到十二月。”说话的是坐在承德太子身边的太傅徐甫言——这位辅佐过两朝皇帝,如今又在太子帐下效力的老人有着对大局冷彻的洞察力,他咳嗽了几声,拈着颔下长须,眼光锐利:“冰昶帝,是否真有心助我?” 雪崖皇子神色也是一凛,看着老人:“不瞒太傅,昶帝和朝臣的确有袖手之意,但是金国舅已经承诺尽力说服皇帝,力争在年前派兵增援越城。至于财力物力……”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心里有些感慨,七皇子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手指稳定的放下茶盏:“这次内人的陪嫁,足以支撑整个越城渡过一冬。” 话语方落,中军营里所有人都是一震。 “富可敌国。”许久,徐太傅仿佛感慨般的,低低说了一句。 那不过是一口三尺长两尺宽的箱子,并不大,也不见得沉。 ——然而,却居然能供整个越城军民渡过一冬? 一进入内堂,那三个来自叶城的珠宝商人看见案上那只箱子,眼睛里就是不自禁的一亮——那不是檀木或者沉香木的箱子,居然是用整片玳瑁琢磨后打造钉成!上面暗黑色的光滑质地中,隐隐有细细的金线花纹缠绕,那是最上等的玳瑁。 珠宝商人不自禁的咽了一下口水:玳瑁生于深海,且不说打捞不易,一般最多也只能长到巴掌般大小,用来作为梳子或者饰物——这般两三尺的玳瑁,便是龙宫里怕也未必能找到。 不愧是海王的女儿。 三个商人相视一眼,事先私下协商好联手压价的心都有些馁了。 金碧辉却是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这么多人的围观,她看了丈夫一眼,雪崖皇子却是脸色凝重,也不说话,一边的承德太子也是若有所思。 “我开箱了啊!”金碧辉横了一眼,懒得再拖延,自顾自抬手打开箱子。 瞬间,四射的光芒照得人内堂中的人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目。 只有三个珠宝商心切,反而失声惊呼着扑了上去—— 玳瑁箱子里,装着所有珠宝商人梦中也看不到的瑰丽景象:厚厚的丝绒垫子上,密密铺了一层龙眼般大的夜明珠,围绕着中间一颗鸽蛋大的母珠,那夺目的光华就由此而来。珠子上散放着一些饰物珠宝,有玉如意和辟水灵犀,紫晶翠玉,每一件都是珠宝商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宝物。 然而,让几个珠宝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的,却是箱子四角放置的、用来防止传说中五鬼搬运大法的压箱之物——那是四颗不同色泽的珠子,并不夺目,有着幽幽的暗彩。 “天!这、这是——”三人中那个最年长的珠宝商,用力擦了擦眼睛,结结巴巴的说着,忽然双膝一软,对着箱子便跪了下去。 “定风、避火、柔水、辟尘!”其他两个珠宝商也惊得呆了,恍如梦境般的,跟着跪了下去——对他们这一行的人来说,遇到传说中的无上至宝时,顶礼膜拜丝毫不敢亵渎。 不用说珠宝商人,就是旁边的承德太子和其他属下,都不由看得震惊,说不出话来。唯独七皇子,想来也是早就知道妻子嫁奁的惊人丰厚,只是淡淡的看着,没有表情。 “还算有些眼力,没亏了爹爹推你们几个来出手这批陪嫁。”金碧辉站在桌边,手搭在陪嫁的奁笼上,脸上似笑非笑,看着珠宝商人的脸色,“看样子你们也底气不足啊!或者这样——你们三个一起凑份子,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去,如何?” “不知…不知皇妃要价几何?”抬头看了那箱子一眼,仿佛又被珠光刺了眼睛,最年长的珠宝商擦了擦额角的汗,从地上爬起来,再也没有飞扬跋扈之心,有些惴惴的询问。 金碧辉怔了怔,转头看了看雪崖皇子,想征询丈夫的意见——父亲在成婚前就和女儿说起过新郎的背景和处境,本来这批东西,也是为了给他救急来的。然而,她却不知道这一次越城需要多少财力才能渡过难关。 颜白的眼睛,却是看向承德太子身边的徐太傅。 “至少……五十万金铢是要的。”徐太傅主管城中事务,估量了一下全程军民一个冬天的开支,往大里开了一个价码,等着三个商人就地还钱。 “五十万金铢……五十万?”不知为何,珠宝商们相对一笑,舒了口气。 “哈。”珠宝商们正待答应,却听得旁边有人笑了一声,在王公贵族云集的内堂中显得极为刺耳。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新婚的皇子妃啪的关上了玳瑁箱,看向丈夫那边,忍不住的满脸冷嘲:“喂喂,有无弄错?你们所需才不过五十万金铢?那么何必巴巴的弄得那么紧张?我以为你们要倾国之富,才来求助玉堂金家呢……五十万?嘁!” 那样无礼的腔调,在内堂中激起了反应,从承德太子以下,每个人脸色都有变化。 ——本来这门婚事,已经含了炎国皇室极大的委屈,如若不是局势所逼,七皇子根本不会入赘金家,娶这样一个女金吾过来。如今又听得这般话语,当不得所有人都脸上色变。 颜白的脸色也是白了一下,却知道新婚妻子脾性如此,似乎已经没有心思训斥,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由得她去。 然而金碧辉看了脸有喜色的珠宝商一眼,唇角有不屑的冷笑:“你们不要得意——我金碧辉是谁?能让你们检这个天大的便宜?”她卷起袖子,露出蜜色的小臂,拍了一下身边的箱子:“大家都是识货的,明人不说暗话——光这个玳瑁箱少说也值二十万金铢,里面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不是?” 话语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抽了口气——承德太子出身显贵,动乱开始之前也见过炎国大内诸多珍宝,却从未见过有价值如此巨万者。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那些珠宝商人居然没有反驳,脸上窃喜之色一扫而空。 “禀皇妃,其实这些珍宝,除了有倾国之力的王侯,世间恐怕无人能买的起……”珠宝商们交头接耳商议了一番,终于那个年长者面有难色的开口,“我们不过是叶城里几个小小商家,要我们……” 不等他再说下去,金碧辉“哧”的一笑,眼睛扫了一下堂中那几个叶城著名的大贾:“怎么,知道我们等钱用,想压价呀?”她顿了顿,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也不想想,你们每年从中州贩运货物,走的是谁家的路?——有本事,明年你们打沙漠里过!” 女子凌厉的眼神仿佛是刀,刺的三个商人机伶伶一个冷战,原先看了奇珍后冲天的欲火也熄了一熄,面面相觑:不错,他们的生意,常年来往于海上,哪里能得罪海王? “皇妃容禀:俗话说‘盛世藏珠宝,乱世买黄金’——如今天下动荡,这些虽是好东西,但要找到买家恐怕也是不那么容易……”有个珠宝商颇为伶牙俐齿,还试图压价。 “好了好了,别罗嗦了。我金碧辉也是干脆的人——杀人一刀,说价也是一口!”新婚的王妃有些不耐烦地拍了一下箱子,吓了众人一跳,“四颗压箱珠子我拿回。你们心里有数,这个并不是你们买得起的——也不怕折了福!剩下的东西,连着这个玳瑁箱,两百万金铢你们拿了去!” 三个珠宝商又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番,终于公推那个年长者出来,做了一个揖,叹息:“王妃的价格,小的心里也知道是非常的公道——然而我们三人此次携来之款项不过一百多万金铢……” 金碧辉怔了怔,皱眉:“好歹也是叶城有名的珠宝大贾,怎地手头如此吝啬?罢了罢了,这样可好——不足的款项,归去后替我们购置粮草沿河送了过来,如何?” 珠宝商人见其肯变通,心下也是喜出望外,知道这笔生意下来赚头至少也有五十万金铢,忙不迭地答应了。 金碧辉也是爽快,将箱子里四颗珠子收起,便锁了箱子,将钥匙交给旁边的徐太傅,吩咐:“就这么说定了——带了他们三个去库房交割款项罢!” 徐太傅饱读诗书,长于庙堂之间,何曾见过如此泼辣女子?方才新来的王妃叱咤睥睨,转瞬已以高出他要价四倍的价格将生意谈定,这个三朝老臣、辅政大臣也只是心下震动,哪里有插话的份儿。 ―――――――――――――――――― 四、长孙无尘 待得徐太傅带了珠宝商离开内室,且不说周围的人脸上都有些色变,就是承德太子,看着这位弟媳的眼光都有些微微改变。 然而金碧辉却毫不觉察,见事情顺利办完,也不顾周围有外人在,走到丈夫身边,笑眯眯的拉起雪崖皇子的袖子,仰头问:“怎么样,你娶的老婆干练吧?五十万买粮草,再留一百万给国库——多下来的五十万金铢我们造个府邸住了好不好?” 她喜滋滋地计划着将来,然而颜白只是低头看了妻子一眼,淡然道:“随你。” 金碧辉瞪了丈夫一眼,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死样活气的?” 雪崖皇子也不和妻子多争论:“反正是你的嫁奁。我无权处理——方才你何曾问过这里任何人意见。” 然后,也不说什么,就留她在那里,自顾自的过去在沈铁心身边坐了,喝茶。 她有些不忿地跟了过去,但是那个同座的左军副将沈铁心显然也是对她殊无好感,看也不看她,只是俯过身去,和颜白低低开始商议起军中之事。 金碧辉一时被冷淡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她自幼天性张扬,无拘无束,何曾受过这等气,感觉心里有怒火腾的一声上来。 承德太子见了这等局面,也不和同座的右军副将绍筠说话,目光闪烁了一下,站起身来走过去准备打圆场——然而,就在此刻,金碧辉冷笑一声,忽然上去,打翻了茶几上的杯子。 “当啷”一声,茶水四溅,颜白和沈铁心反应均极快,立时跳了开去。然而不等他训斥,金碧辉率先狠狠盯着他,开口:“你说得没错,那是我的嫁奁——但是我用来贴了你们!还好心替你们找买主、还价——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好了?干吗摆脸色给我看?” “你现在就做的不好。”似乎是忍无可忍,雪崖皇子向来从容的语气中第一次露出了讥讽,“而且,动不动摆脸色的、似乎是夫人你自己。” 金碧辉一怔,没有料到一向淡漠的丈夫居然有如此锋利的言语。她第一次定定的细看他,自己的夫君——座上的贵公子高冠广袖,长衣如雪,气度高雅淡定。目光也是淡淡的,透出遥不可及的高贵和漠然,似乎从云端里俯视着自己,带着悲悯和无奈。 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敢看不起她!他,她的丈夫,居然看不起她! 金碧辉闭了一下眼睛,用力咬着嘴角,手指用力握紧,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压制下动手的冲动,忽然间,她健康的蜜色皮肤就褪尽了血色。 “弟妹,是不是不舒服?”承德太子此时见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想打圆场,然而金碧辉看也不看他,盯着低头饮茶的雪崖皇子,冷笑了一声:“颜白,你傲气什么?要真傲气,何必卖身到我们金家!也不过值两百万金铢——还不够我们玉堂金家每年的车马钱!”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感觉心里有报复的快意。 她不过是个海盗的女儿,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但是对于轻视也以更大的蔑视回报!她怕什么?他凭什么敢这样看不起她! 周围人,包括承德太子在内,片刻间都惊得怔住——她看见这句话的每一个音节犹如一把利刃,一分分的刺入眼前白衣贵公子的心里,看着雪崖皇子的脸色一分分苍白。 她等着他拍案而起,等着他那曾经令她动容的好身手——她的手在袖子里握住了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分水匕首。 然而,金碧辉看见他的手缓缓收紧,茶盏中的水居然无故微微沸起。但是,她的丈夫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她这样侮辱的话语一般,只是低着头,慢慢喝下一杯茶,然后放下杯子,微微吐出一口气:“好茶。” 她呆住。 他居然能忍下!这个骄傲自恃到无以复加的人,居然能忍下如此的公开折辱。 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还好喝吧?那是云栖茶——”忽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悠然娴静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大地,“开春时去城北云栖寺进香,在寺后的圃子里采了来,用梅花上积的雪水泡了——承蒙七弟一赞,臣妾真是荣幸。” 随着声音,走入的是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壶新茶和点心,款款步入内堂。虽然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然而这个女子却光芒四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流雪回风,恍如洛神妃子。 “不敢劳太子妃驾。”堂中所有人都连忙站了起来,恭谨的应对。 承德太子妃长孙无尘,是炎国先代重臣长孙弘之女,由先帝亲自册封给了长子为妻,贤德端雅,温文识大体,向来为朝野称颂。 太子妃微微一笑,来到座前径自将托盘放下,转头拉起了呆在一边的金碧辉的手,打量了她一眼,轻笑:“这位就是刚从冰国来的弟妹了?真是个可人儿。” 她拉着金碧辉的手,回头看了站在一边的雪崖皇子,轻叱:“七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多好的女孩儿,你偏要惹人家生气。还不快过来到个歉!” 金碧辉看见她温婉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眸,陡然间心里的火气便是一散,也笑着回答:“谁希罕他道歉了?姐姐才好看,像仙女一般呢!难怪能当太子妃。” 太子妃明眸微微一黯,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起她的手,笑道:“姐姐准备了一些见面礼给你,匆促之间也没什么好东西——弟妹过来看看是否能入眼?” “姐姐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比不得我带来的那些俗物。”金碧辉那样桀骜飞扬的性格到了长孙太子妃面前却仿佛烈火遇到了柔水,半点火星都没了,她居然有些腼腆的低了头,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可是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过来了——真是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 两个人挽手离去后,内堂中凝滞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沈铁心此时才能开口,看着两位女子离去的方向,冲口叹气:“天,多亏有太子妃在这里……不然这个女金吾谁能降服的了啊!” 右军副将绍筠为人沉稳一些,听得同僚脱口直言、不由横了沈铁心一眼:这般说话,岂不是是明说了七皇子懦弱惧内? 然而向来清冷高傲的雪崖皇子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太子妃和王妃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担忧之意,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当啷啷”几声脆响,握在手中的那个细瓷杯子居然早已冰裂开来,碎成千片。沈铁心看着七皇子的脸色,登时不敢再多话。 “七弟……你多担待些。”承德太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雪崖皇子的肩,眼睛闪了一下,“不用担心,无尘能应付好她——她不过是个脾气冲了一些的孩子而已。无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明白?” “……”雪崖皇子手指不易察觉的一震,抬头看着皇兄。 承德太子只是微微笑着,眼神平静,却不可测。 那边,只听得渐行渐远的两人中,传来金碧辉朗朗的笑:“哎呀,姐姐闺名叫无尘啊!这颗辟尘珠送给姐姐当见面礼正合适呢。姐姐带着它,无论多大风尘永远会一尘不染的、如同仙女般好看~” “啊?这样的无价之宝我可当不起……”长孙无尘轻轻笑着,客气推辞。 “什么当不起?世上除了姐姐我看也没有人当的起了!” 金碧辉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子,遇到了太子妃恍如遇到了克星,不过短短片刻,已经喜欢上了长孙无尘。 ――――――――――――――――――――――――――― 五、战云 初冬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在脸上,走在左军营中,听着此起彼伏的操练声和刀剑的铿锵,颜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是他归属的地方。虽然半生经常羁绊于朝堂斡旋,权谋争斗;但只有回到军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平静。 这几日来,那个新过门的“王妃”实在是让他大费脑筋。曾经纵横斡旋于各诸侯间,支撑太子军到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身边的副将沈铁心,虽说是下属,但是多年战场的出生入死,早已结下了刎颈之情。此时听得颜白叹息,知道他内心烦恼,不由恨恨出声:“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但是方出声,便摇摇头改了口:“也不对啊——太子妃这样的女子、便是好极了的。七殿下,看来你这次苦头要吃的大了。” “军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兵器架上的各类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开去。 沈铁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紧腰畔的刀,许久,才沉沉道:“杨定死了。” “什么!”雪崖皇子蓦地回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 沈铁心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着牙:“五天前,永麟王军铁箭将军孙知泉前来城下叫战,杨定沉不住气便带了人开城出去应战……” 颜白脸色铁青:“那家伙如何是孙铁箭的对手!不是找死么!” 沈铁心忽地跪了下去,声音中已经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杨定那样火爆的脾气……他说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欺凌。属下没能拦住他,请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说话,眼睛闭了一下,问:“他的后事办好了么?” “太子派绍筠出去助战,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只夺回了尸体,但首级、首级…已经被……”沈铁心用刀驻地,然而本来粗犷爽朗的声音也已经哽咽。 颜白站在城头,没有说话。冬季的朔风吹来,仿佛刀子切割他的身体。 许久许久,他的目光从城下收回——那里,黑沉沉一片,包围了越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军队。中军帐上杏黄|色旗帜猎猎飘扬,旗下挂着新斩来的首级,在朔风中如同风铃般的旋转着。 “杨副将擅自开城应战,死不足惜。”又是许久,雪崖皇子沉沉说了一句,不再看,默然从城上返回。沈铁心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还有什么事情?”一边走着,颜白头也不回的继续问。 沈铁心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粮草……粮草只能支撑十天了。大寒将至,冬衣未发,军心动摇——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粮草军备便会运到。冰国援军也该在一个月后到达。”颜白抬手挥了挥,忽然间,唇角有惨淡的笑意,“你看,这样的卖身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惊之下,沈铁心脱口而出,不知说什么才好。 颜白不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沿着城墙走了下去,继续视察左军事务。然而,看着杨定死后,空出来的那间营帐,他眼底有浓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觉察的用力握紧。 又有一个倒下了……八年的乱离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溅沙场? ――― 从军营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嚣。 “怎么了?”雪崖皇子皱眉问营口把守的士卒,那个士卒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听见七皇子开口询问,连忙跪下回答,“回禀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营口喧哗,已经被绍将军派人弹压下去了。” “他们为什么闹事?”颜白脱口问了一句,但看见士卒衣物气色,随即明白:围城近一年了,连军中都已经匮乏到如此,百姓的景况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节,他的心头更是一重,无形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那边被驱散的民众却死死不肯走,看见雪崖皇子步出军营,叫嚷的更加大声: “军爷,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撑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里都有好几日没揭锅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颜白心里陡然一惊,茫茫然抬头看去,只见那些人脸有菜色,衣着单薄,在冬季的寒风中如同枯草般瑟瑟发抖,有几个手里还拖着儿女,显然一家人都已经饿了很久了。此时拼了冒犯王法,聚在军营门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赶过去,将那些聚拢的民众驱散,有些不肯走还在那里喊的,不由分说便被乱棍打倒在地拖走。 “给我住手!”颜白终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喝止。左军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顿住了手,那些饥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转过头看着营口的雪崖皇子,等着他开口说话—— “粮食很快就会到。”揉着太阳|岤,颜白带着深重的疲惫,开口,“这战争也会结束的。” 然而,饥馑交加的百姓却再度沸腾起来:“你们老是说会到会到!从两个月前起就这样说——我们再下去就要易子而食了!你们谁当皇帝我不管,只要让我们不饿死就好!” “是啊!把我们百姓当傻子么?我爹饿死的时候还在等城外的粮草!” 人群中有人怒吼起来,引起一片回应,士兵们来不及阻挡,饥寒交迫的人群已经冲破了人墙,一下子将雪崖皇子和沈铁心包围在中间。沈铁心一直沉着脸,此时双眉一轩,便要拔出佩剑来。 “莫动武!”颜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将的手,同时拉着沈铁心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纷乱的拳脚。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腾,心下却知若不用强力压制、事情必然扩大。 纷乱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冲在前面的几个饥民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红肿,脚下一个踉跄,登时顿了顿。 “要吃的是不是?”长索却是从营门对面的百姓家廊下扫过来,夹头夹脑的几鞭,逼得前面几个人连连倒退,也不等人群反应过来,那声音一连串的叱了下去,“粮食三天后就运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发到一百斤小麦!” 声音落处,长索一卷辕门横楣,一个红衣人影轻轻巧巧落在场地中间,叉腰轻叱。 “骗人!”人群的气势一沮,然后带头那个人又嚷了起来,“你是谁?一个臭婆娘也说这等大话!——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啪!”话音未落,那个人猛地挨了一鞭,往后便跌。 “呸!敢怀疑本姑娘说的话?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难道喂不饱区区一个越城?”长索如同灵蛇般缠上那个闹事者,将他打了出去,红衣紧袖的女子冷冷四顾,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响,“我说了三天后粮草到,那么一定会到!” “玉堂金家……”这个名字显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马蚤动,每个人开始惊疑不定的看着场中的红衣女子,开始交头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么?”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为了骗我们放出的谣言……” “假不了——你看这个女人那个凶狠的劲儿!女金吾呀,可不就是这样么?” “听说她老子海王比陆地上任何一个皇帝都有钱……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的看向金碧辉——早上那么激烈的争执以后,他几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决裂的冲动。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越城、太子军,绝对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后?”终于,带头那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惊疑不定的问了一声——显然方才金碧辉那一鞭子没有真正用力,不然这个面有菜色的饥民半条命早没了。 金碧辉不耐烦的点头:“不到的话,我砍了头给你们!”鞭子盘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肤色映着寸粗的软鞭,她用鞭子柄点着那个饥民,哧地一笑:“你来砍我的头!” 人群有些讷讷的顿住了脚步,犹豫的面面相觑,怨气终于稍稍散去。 “多谢。” 人群散尽,站在营口,颜白终于轻轻说了一句,看着新婚妻子,眼色复杂。 金碧辉哼了一声:“要谢就谢无尘姐姐去!如果不是卖她面子,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情呢……”仿佛气还没有消,她恨恨的用软鞭抽了一下地,扬起漫天飞尘。 然而却没有一丝尘土落在街角那个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时来到了营口,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他们微笑。气度高华,出尘飘逸。在这片刻前还暴民云集的地方,居然丝毫不惧。 雪崖皇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太子妃微微一欠身,转身而去。 金碧辉低了头,咬着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符号,怔了许久,才迅速说了几个字。然而许久却不见颜白回应,她有些恼怒的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 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着街角的方向,听见妻子大声的叫嚷,才回过神来,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皱,轻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金碧辉恼怒,忽然一顿足,扬手便是一鞭劈面抽来。颜白看准了来势,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着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条印记来。 “算了,当我没说过!——你这家伙气死我了!”红衣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雪崖皇子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再一次发怒,皱皱眉,也懒得再费神去想,便带了沈铁心往中军营走去。然而,一直对于新来的王妃不满的沈副将军这一次居然破例没有开口数落什么,按剑低头走着,半晌,忽然没头没脑的感慨了一句:“其实还是挺好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颜白有些惊讶的回头,问身边的副将。 沈铁心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没听见?——难怪王妃懊恼,这种话要她说第二遍怕也难……” 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问:“她说了什么?” “王妃刚才说:早间她一时斗气,把话说的太伤人,还望你不要介意。”沈铁心也是别别扭扭的复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七殿下,你不见方才王妃那个忸怩——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才说了这句道歉的话,偏生你还要她说第二遍,她不生气才怪。” 颜白看着地上那一道鞭痕,许久才一笑:“啊……这样?的确也难为她了吧。” “其实金家小姐还是挺不错的女子。”显然是因为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铁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宽慰的看看七殿下,却发现他依然有些怔怔的出神。 ――――――――――――――――――― 六、冷月 入夜,风更大,吹在身上已经犹如刀割。 女墙上守夜的卫兵们已经冻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脚,然而呵出的暖气还没有触及冰冷的手、都已经消散无形。冷月下,只有金柝声冰冷的响起。 暗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如同跳丸,足不点地的从城下敌营里奔来,悄无声息的便翻上了越城墙头。大风吹得城上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旗杆弯曲。那个人一手扯住旗帜,顺着便是无声无息的落到了城上。 守卫的士兵刚刚巡逻走开,那人也不走阶梯,从女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城内,直奔中军所在之地而去。 “你回来了?”然而,刚落入中军营的院中,却听见有人这样轻轻问了一句。 那人蓦的一震,立定了脚,转头看去—— 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着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丝尘埃。她仿佛已经在深夜的花园中等了很久,以至于鬓角都凝了霜气。风吹得凌厉,站在月光里,只听得她轻轻的叹息飘散在风中:“唉……你总是这样冒险,可怎么好?” 来人的手微微一颤,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花丛下:“莫要吓着了你——” 然而,月光下,太子妃蓦的笑了起来,摇头:“忠臣烈士的头颅,何惧之有?”她走过去,捧起那颗鲜血斑斑的头颅,脸色凝重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0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1部分阅读 :“改日一定盛敛厚葬,不负了杨将军一腔热血。”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无言,低低问。 百里奔袭百万军中,即使是武功高绝的颜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兄弟遗体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险,我不放心。”长孙无尘静静道,“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回来——每一次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一去不回。” 颜白低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分寸:这样单身趁夜暗自来回,谅永麟王那边也困不住我。”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里去不得?若不是为了辅佐承德,何必苦苦支撑到如今——七弟,其实你心里已经很苦很累了吧?” 雪崖皇子仿佛慢慢体会着她的话,却是许久才展眉淡淡一笑:“还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然而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凉却深远无尽。 长孙无尘定定的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闪动,许久,慢慢道:“或许,如果当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么炎国如今——” “无尘!”蓦然,颜白声音截断了她,冷冷不带一丝迟疑,“莫要再说无用的话——当年正是你父亲力保,皇兄才被册封太子,你才成为太子妃……可惜后来国运衰弱,流离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仪天下。” 他顿了顿,忽然笑:“我出生的比皇兄晚了五年,怎么说来,都是要落在他后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认识你比他早……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长孙太子妃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轻轻道:“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雪崖皇子面色一变,不知道什么样的神色一掠而过,眼前仿佛闪了一下那个红衣女子泼辣辣的笑靥。然而他眼底的寂寞却更浓,有些疲惫的叹息:“是啊,没有办法……是不是?我是一定要娶她的,不然越城撑不过这个冬天。” “可是,白,为这一个冬天、你牺牲了自己的一生!”蓦的,长孙无尘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她脱口叫出这个陌生了的名字,颤颤的伸手去触摸他鬓角的霜华,“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我们、我们都实在太辛苦了。” “住手!” 手指还没有触及,忽然听到有人厉叱。 两个人蓦的顿住,长孙无尘淡定的神色一乱,片刻间居然不敢回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过太子妃的肩膀,看着庭院尽头,神色一变。 月华下,那一袭红衣如同血般刺目。 然而,那却是在风中月下结成了冰的血——连同那个人的眼睛一起,结成了冰。 金碧辉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然而此刻一向跳跃活泼的她,眼光却冷如冰雪,忽然走过来、粗暴地一把打开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声音颤抖:“不许你碰!——这是…这是我的丈夫!不许你碰!” 她出手很重,啪的一声,长孙无尘的手臂被重重打开,连着整个身子都是一个踉跄。 “无尘。”雪崖皇子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然而长孙无尘却颇为倔强,避开他的扶持,自己踉跄着站稳,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红肿。她咬着咀唇,淡定从容的神色完全没了,许久,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回头看站在一边的金碧辉。 ——她怎么会出来?这样深的夜,她怎么会正好来到院子里? 红衣在冷月下如同蔷薇绽放,金碧辉嘻笑怒骂自如的脸上第一次有这般不可言表的神色,看着两个人,嘴角动了动,仿佛有一丝笑意,却又仿佛悲戚。 “碧辉……”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而雪崖皇子率先回过了神,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终于有些艰难的开口,“你或许是有些误会了。” ——那样的话,在一瞬间,让颜白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个卑鄙的小人。 “住口。”金碧辉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直接看到他心里去,“你越说,我越看不起你——不要以为只有你可以看不起别人!你们、你们这算什么?……” 她的声音刚开始是反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因为震惊而木然,然而开口说了一半,语气渐渐激动。她看着长孙无尘,忽然点点头:“姐姐,当真你是配的起他的——你这样子的,才是他心里喜欢的那种……” 颜白看见她的手扣紧了腰间的匕首,心中登时一惊,连忙往前迈了一步挡在长孙无尘身前:“夫人,你先静一静,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可以么?” “静?静什么静!”听到丈夫这一句话,陡然间,金碧辉反而真正的暴怒起来,一指旁边的太子妃,“你喜欢她,是不是?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告诉你,我——” 红衣女子眼睛里有雪亮的光,顿了顿,终于颤声道:“我不要你了!” 仿佛怕丈夫会再说出什么伤她自尊心的话来,不容颜白开口,她抢先般的说出了这句。然而那样倔强的女子,在说出这句话时、却依旧带了哭音。 “颜白,我不要你了!——谁希罕?”用力握紧了手,金碧辉扬着头咬牙道,然而自尊受挫的哀痛、依然难以掩饰的出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 她再也不看他们,转过身去回房间:“我明天就回冰国去……你们随便吧!” “弟妹!”陡然间,一直不出声的太子妃终于开口了,也不说话,忽然间提起裙裾就在院子里跪了下去!雪崖皇子一惊,下意识的想要阻拦,但是想到了什么,手势便是一缓。 金碧辉看到她跪下,脚步顿住,低低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你丈夫。” “不为这个!——弟妹如若觉得解气,便杀了我也无妨。但是……求求你,不要离开七弟、不要离开越城!”长孙无尘跪在廊下,那样高雅淡漠的女子,雪白的裙裾却压上了肮脏的泥土,然而,她似乎完全不顾了风度和尊严,只是低声哀求这个海盗之女,“求求你不要回冰国——七弟他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动了歪念。” 看到她这样的举动,雪崖皇子感觉心中仿佛要被什么生生撕裂——无尘从小到大都是那样娴雅幽静,令炎国所有贵族阶层的人倾倒,然而,她居然如今甚么都不顾了? 承德太子和他,堂堂的男儿,身上流着炎国颜氏的血脉,却没有能力守住炎国天下,没有能力守住越城——如今,甚至没有能力维护无尘么? 片刻间,他真的有心冷如灰的感觉,究竟,这样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他想扶无尘起来,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一身白衣的跪在月光里,眼眸里有忍辱负重的深长意味,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应该服软认错。 “夫人,你要如何才能留下来?说一个条件罢,我担保无论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难为太子妃。”颜白叹息了一声,“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金碧辉站在廊下,本来想冷哼一声走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也是苦涩复杂的难受,脚步似有千斤重,丝毫迈不开来。 今日在军营里,她已经看过了越城内如今饥寒交迫的惨状——那是居于冰国都城、看惯了丰衣足食景象的金家小姐少见的场面——如果三日后真的没有粮食运到的话……深冬来临,城中弹尽粮绝,只怕真的会如百姓所说出现人吃人的情况吧?到时候内外交困,苦苦支撑到如今的承德太子军恐怕也会一溃千里。 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为什么颜白这样含垢忍辱的入赘金家。 ——她一直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然而,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 其实她也知道,雪崖皇子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盗匪作风的自己——然而,父亲却为什么要把自己许配给他;而她自己,却为什么答应了下来? 海上的兄弟们都是信命的,她却一贯的桀骜,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么多复杂而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吧?——比如说,嫁给颜白,那便是她的命。 “你们不必如此——三日后,粮草照样会运抵越城。”终于,她叹了口气,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依然显得僵硬,“莫忘了,我对着那些人发过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脑袋给他……我还年轻,可不想这样子死了。” 雪崖皇子和太子妃瞬的惊讶抬头,不相信这个向来烈性的女子居然这样便轻易松了口。 金碧辉微笑着,然而渐渐地,眼睛里面却盈满了泪水——二十五年来,她阅人颇多,却一无中意,但这次、她嫁的是个好男子。这几日来,她已经开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为人——的确,是和以往那些因为利欲熏心而入赘金家的男人很有些区别。 然而,这个人虽然入赘了金家,心却没有跟着一起带进来。 她不能容忍。 “夜很冷,我们先回房里去再慢慢谈好不好?”看见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雪崖皇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走上来对新婚妻子说。金碧辉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并没有叫嚷或者喧闹,一起走了开去。 走出了院子,金碧辉却蓦然横了他一眼,忽然恨恨道:“颜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 那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芒雪亮,宛如一头雌豹。雪崖皇子一惊,然而转瞬脸上却是苦笑——那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吧?这个女金吾,在看到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手起刀落一刀两断才是正常的吧? 然而,他低声道:“是我不对,你尽管来出气……不过无论如何,求你不要让运粮援兵的事情作废,好么?” “那是你入赘的条件,是不是?”金碧辉蓦的笑了起来,带着讥讽的表情,“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忍了那么多气娶了个女金吾回来,不就指望那个么?——可惜,偏偏一时不慎被我撞见偷情,生生把这个把柄落在我手里。” 颜白脸色居然依旧沉静,他低头看着妻子,英俊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叹息般的道:“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长孙太子妃。我会好好对你。” “我和无尘其实并没有什么。”他轻声道,“以前没什么,以后更不会有什么。” “胡说!”金碧辉厉声,“你心里有她,她心里有你!怎么可能没什么!” “……”他无法回答,只好叹了口气,将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顾她正怒气逼人,将她拥入怀中。金碧辉怒视着他,试图推开。然而那样文气的手力道却是惊人,她一个踉跄、来不及挣扎便跌入他的怀抱。 雪崖皇子抱着她,眼睛看着窗外的冷月,却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好吧……我再也不见她了。我们、我们或许还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 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拥抱她——然而她的眼中,却泪水渐涌。 金碧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于表面上看上去的丰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锁骨甚至硌痛她的脸。或者,那是多年来的重担压瘦了他的骨。 “放开手,不要折辱我!”咬着牙,金碧辉眼睛里有桀骜的神色,她的头被他用力按着、靠在他肩膀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带出的气息吹动他鬓角的发丝,然而她的声音却是硬朗而不容反驳,“方才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借机折辱你,是不是?” 有些错愕地,雪崖皇子低头看着新婚妻子。金碧辉正抬着头狠狠瞪着他,眼里的神色却不似平日那般,而是复杂的看不到底。 那瞬间,仿佛感到了什么不可轻侮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识的一松。 金碧辉的头蓦的从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艳的脸上,浓密的长睫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她的声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飞扬活跃,而带了叹息:“颜白,其实你的气度心胸我一直敬佩。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无论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太难堪……但是……”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那里,冷月下,似乎有霜华缓缓落下。 “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辉蓦的笑了笑,然而眼神却是冷厉的,然后转过头,定定看着丈夫,点点头,“不错,我出身卑下、不知书达理,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吗?……你看不起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所以……” 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 七、惊变 内堂中,气氛有一些奇异的凝滞。 今日一早,承德太子便派人来邀弟弟和弟妹喝茶,雪崖皇子看看妻子,金碧辉也是心照不宣的咬咬唇角:已经过去两天了,承德太子恐怕要借机提一下粮草和援军的事情。 “天越来越冷了啊……”内堂中,秘制桫椤香的萦绕,承德太子没有与他们夫妻寒暄了几句,朔风簌簌吹着窗纸,天空中寒云纷乱的卷着,太子忽然喃喃说了一声,“无尘今日一早起来就说身子不舒服,恐怕是受了凉了。” 太子妃亲制的云栖茶碧绿清盈,然而看着茶,金碧辉却是半口也喝不下去——想来,长孙无尘也是怕见了面尴尬,所以干脆托病不出了。 “粮草也该置办的差不多了。”然而,不等他再说第二句,金碧辉眉头一蹙,单刀直入的触及话题核心,“我昨日接到飞鸽传书,爹已经劝动了昶帝,现下冰国已经在招集兵马,第一批粮草冬衣已经由芜城沿青水送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放心。” 听见这样的话,承德太子似乎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和身后的徐太傅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神微微一变。有些沉吟的,看着手中的茶盏,面色似乎有一些不解和奇异。 许久,徐太傅才欠了欠身,仿佛是请示太子般的问道:“粮草是大事,谁去迎了那几个商人筹集的粮草才好呢?” 许久,她有些突然的开口:“我今日就从城北沿河而下,去迎了他们来。”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弟妹如今贵为王妃,何必亲自劳动?”承德太子劝。 然而金碧辉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不,那几个商人欠的是我的债,别人去他们未必买帐——不用把我当什么大家小姐看,碧辉可是有名的‘女金吾’,太子难道不曾听说过么?” 承德太子陡然语塞,不知道为何这个女子话锋又变得如此凌厉,讷讷半晌。然而身边的徐太傅眼底却闪了闪喜悦的光,脱口道:“嗯……这样、这样也好!” 承德太子有些诧异,然而看了一眼徐太傅,却终究没有反对。 “但是让你一个女人家孤身去,也不大好。”然而雪崖皇子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的眼睛看在妻子身上,然而眸中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金碧辉看了丈夫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带点人随你去。”雪崖皇子声音却是温文淡定,然而同样不容反驳,“早点回来。” 金碧辉蓦的笑了起来,讥讽地看着丈夫:原来,他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一去不复返,背弃了援助的承诺。 “好吧,随你。”她忽然间有些心灰意懒,淡淡说了一句,“反正我下午就启程。” 承德太子一直只是听着这些人的商议——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听着七弟帮他安排打点一切大事,虽然雪崖每次都是询问他的意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没有不答应的。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排行第七的小皇子无论在武功还是谋略方面,都远胜长兄。 然而,这一次,承德太子却出乎意料的开口了:“是啊,还是带些人去比较好——弟妹要是万一遇到什么不便也有照应。” 太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太傅。徐甫言却看了雪崖皇子一眼,插口道:“军中勇将莫过于七弟,但是七弟却不能擅离——这样,就派沈副将军当了这次的压粮官、多带些精兵良将跟弟妹一起去迎运到的粮草,如何?这样七弟你也稍微可放心了。” 雪崖皇子无言点头:沈铁心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爱将,让他跟着金碧辉去,的确放心不少。 ——如今,无论对于越城、还是整个军队来说,万万不能失去这个女子。 商定后,雪崖皇子和新王妃从室内走出。 朔风很大,吹得外面营中的军旗烈烈作响。这个严冬,向来是不好挨过的。 他忽然暗自叹息:从一开始起,自己就没有存着平常心来看待她吧?那完全只是一宗政治交易而已……他当时是预备了舍弃一生来换的金国舅一句许诺的。然而—— “不错,我出身卑下、不能知书达理,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恍惚间,昨夜那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冷月下,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心中依然有当时感到的震动,颜白忍不住转头看走在一边的妻子。 然而金碧辉只是漠然走着,也不看他,却仿佛知道他看了过来,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放心,我说话算数。”她顿了顿,忽然叹息:“至少等你们过了这个难关,我再回家归宁——那时候我就留在冰国,再也不回来了。” “多谢。”颜白眼睛黯淡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是只能说这两个字。 “算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帮着你一点也不算什么。”金碧辉忽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齿闪耀,有一种张扬的美,“不过,我先提醒你:我爹爹很难对付的……你要小心了。” 雪崖皇子心里略微一凛,金国舅——对,金国舅。海王蓝鲸。 如果海王知道他负了爱女,又会如何?最近内外交困,只求渡了眼前难关,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去考虑这个真正主宰全局的幕后人物心里想法。 金碧辉叹了口气,看着龙首原上方苍莽的天空,忽然问:“奇怪,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流星雨呢?” ――――――――――――――――― 城南的号角声连绵吹起,悠远嘹亮,一直传到中军营的内室中。 “想不到那个女金吾居然自告奋勇的出城了。”太傅徐甫言摸着颔下数茎花白的胡须,眼睛里面有隐秘的笑意,“调开了她,事情就好办多了啊。”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重重锦帐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急切而虚弱的响起来,太子妃想撑起身子,然而她的手臂酸软无力,甚至无法撩开那垂在眼前的帐子,“你们给我喝了什么?你们、你们要把我软禁在这里?” 徐太傅头也不回,只是微微冷笑:“太子妃,如今你还是关心自身吧——昨夜的事情尽管那母老虎忍了没说,可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么?” 长孙无尘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手臂忽然完全失去了力气,身子重重靠回锦褥中,仿佛终于明白过什么一般,她轻声道:“原来……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事是——” 徐太傅蓦的笑了笑,手拈长须,悠然道:“是啊……太子昨日对七王妃说:半夜龙首原上会有流星雨,如果起来去花园里候着,会有很精彩的一幕。”清瘦的老者忽然眯起了眼睛,眼中的神色却捉摸不定,摇头叹息:“女金吾虽然厉害,但是毕竟还是个女子。” 太傅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解的摇头:“不对不对…如果是女子,怎么忍得下那口气?我们本来料定了她会和七皇子当场翻脸的。” 长孙无尘的脸色渐渐苍白:“你们……你们这是为了什么?你们这么做,挑拨七皇子伉俪感情,难道要破坏此刻冰国援助我们的计划?” 喝了早上送来的茶水,忽然就头痛欲裂全身无力。虽然震惊,然而太子妃毕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短短时间内已经静了下来。 长孙太子妃冷静地开口:“承德是个明白人,应该不会为了所谓‘私情’之气坏了大事——要知道如果这次没有外援,越城不日内就要被四皇叔的军队攻破,到时玉石俱焚……” 徐太傅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鹰隼般的眼中冷光闪动:“私情?你以为太子如今发难是为了那一点私情?”他负手看着外面庭中的光秃秃的树,声调却更冷:“两年前,太子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都以为承德是懦夫、是傻子么?” 长孙无尘真正的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傅唇角有心照不宣的淡淡笑,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承德他知道很久了,你知道么?——可雪崖皇子在军中的声望和能力,谁都不能轻易撼动,承德只有忍着。但是这次不同,太子如果再不先发制人,恐怕王位不保!” “胡说!你妖言惑主——谁会威胁太子的王位?”太子妃愤怒地看着太傅——这个承德太子的心腹,军中的智囊,反驳,“雪崖为了请来救兵,甚至不惜入赘金家!他对王兄忠心耿耿,你们怎能如此猜忌他!” 徐甫言听到这句话,“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缓缓点头:“对!就是为了他入赘了金家!——如果不是他入赘金家,太子还不会这样急着除去他!” 太子妃怔怔看着太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雪崖皇子不告而娶,阵前成亲,根本是心怀不可告人的企图。”徐太傅见太子妃难得纳闷,森然道,“你不想想,冰国昶帝是如何坐上今日帝位的?海王会白白嫁个女儿出去?——扶持篡位的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啪”,手指用力抓着帘幕,将床头金钩都扯断。太子妃脸色雪白,震惊的看着老谋深算的太傅,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们、你们居然这样看雪崖?你们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 “太子妃如今还是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比较好。”徐太傅阴冷的笑了一声,看着因为药力而全身动弹不得的太子妃,眼中有肃杀之意,“今日起,你便是‘卧病不起’了——太子忍了你很久,今日已经到头了!” 然而,长孙无尘却再次撑起身子,只是追问:“你们如今要将雪崖…要将雪崖怎样?” 徐甫言摸着颔下长须,眼睛里冷光闪了几下,终于看着外面天空中翻涌的风云,冷冷道:“七王妃现在出城了,那最好——等回来,就会发现……” 他声音冷如冰雪,顿了一下,看了长孙无尘一眼:“七殿下已经战死殉国!——自然,太子妃本来就有微恙,因为悲恸而病逝……呵呵,七王妃对你们的关系心里有数,不会惊讶的——即使她知道也无所谓……颜白本来就对她不起。” “……”长孙无尘无言,许久才道,“你们这样算计我和七皇子,到底所图为何?” “我替太子盘算的这个计划,还算严密吧?”太傅终于冷笑出声,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震惊的脸,“等你们分别死后,太子会再向海王求婚,直接借到了力量来平定天下!——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来说,太子比起颜白来都超出一筹,不是么?” 太子妃终于明白过来,眼神渐渐空洞。 “承德太子他可是从心底里希望,能像冰国昶帝那样娶一个内助,平定天下登上王位啊……”太傅负手,悠然望着天空,轻笑,“待得那个女金吾回城,就要变天了。” 他顿了顿,眼神却变得很奇怪:“只是,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呢!” ―――――――――――――――― “弟妹,此去一路小心。”青水边,数十只大船扬帆待发,红衣女子紧了紧护臂,正要跳上船头,却听到了身后太子温言。 金碧辉回过头,咧嘴笑了笑,然而笑容却甚为勉强。她对着太子点点头,眼睛却看着一边送别的丈夫,似乎希望他能说一些什么。 然而雪崖皇子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说了一句:“两日为期,早去早回。”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吧?所以还派了自己的副将沈铁心来跟着,还带了左军那么多人马来……哈,如果她金碧辉要翻悔,就是千军万马,又能奈她何? “三日后,粮草定到。放心。”然而不愿让他为难,她还是淡淡的回应,再不看他,对着相送的人群一抱拳,揽衣跳上了甲板。 龙首原上的风很大,吹得站在船头的女子一身红衣猎猎,如同红色的火。 帆吃饱了风,缆绳一解开,船迅速的从码头顺流南下。金碧辉站在船头,却转过头,不再看炎国相送的君臣们,也不再看她的夫君。 然而,在她转头顺江而下的时候,耳边却依稀听到了笛声,悠远悲怆。金碧辉蓦的回头,帆影旗帜之间,看见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渡口边隔江人立,白衣贵公子横笛而吹,衣袂翻涌。 《铁衣寒》。 那笛声怆凉如水,她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想哭,想骂,想打人,却说不出什么原因来——“王妃,船头风大,先回舱中休息可好?” 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她回头,看见的是颜白的副将沈铁心。这个戎马一生的将军眼里有关切的意味,然而,泼辣的王妃却蓦的一扬头,冷冷道:“轮的到你来管!” “受七殿下所托,这一路要末将好好照顾王妃。”沈铁心看见红衣女子凌厉的眼神,却只是温厚的笑着,稳稳回答。 金碧辉冷笑一声,然而眼神倔强:“他管我干吗?反正两天后我把粮草送到越城就得了!——然后阳关道独木桥,不要再罗里罗嗦来烦我!” 然后,在沈铁心复要说什么的时候,金碧辉止住了他,侧头,仿佛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 “已经没了。”有些黯然的,她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径自走下了甲板。 夜船吹笛雨潇潇(下) 更新时间200376 22:53:00字数:27637 八≈8226;生死劫 “皇兄……大嫂、大嫂身子不舒服么?”第二日,在内堂中喝着云栖茶,沉默了很久的雪崖皇子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已经连日不见大嫂出来了。” 承德太子广袖一拂,眼中的锋芒不易觉察的一闪而过,淡笑:“也没好大事儿,不过前日夜里似乎受了些风寒,早上起来说头有些重,我就劝她歇着了。” “哦。”雪崖皇子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侧过头去,仿佛只是看着北方天空中浓厚的战云,许久,才淡淡道,“天气越来越冷,要小心身体了。” 承德太子唇角显露一丝笑意,然而却不说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得吹着茶盏中的茶沫,仿佛有些期待着什么事情。此时,大街上马蹄急促响起,守城哨兵急喘吁吁的滚下马来,伏地禀告:“禀太子、七殿下!城外、城外叛军,今日又派孙铁箭前来叫战!” 承德太子眼里居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抬头看了看内堂屏风后——太傅徐甫言已经到了,看见太子目光,只是不易觉察的点点头,拈须一笑。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的进行着…… “孙知泉?!”不出所料,听到这个名字,向来淡漠沉稳的七弟眼睛登时雪亮,仿佛闪电照耀上了利刃,他一把拉起那个哨兵,冷冷问,“谁在城下叫战?孙铁箭?” 哨兵从未见七殿下如此冷厉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雪崖皇子慢慢松开手,让哨兵踉跄着后退大口呼吸,他沉吟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在他眉间沉浮。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承德太子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对方自动请缨。 “皇兄,待我去斩了那家伙首级来!”终于,承德太子听见自己的胞弟脱口请命。 唇角蓦的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承德太子一直看着堂内,徐太傅此时已经慢慢踱了出来,拈须微微点头,眼睛里深的看不到底。 承德太子假意劝阻:“七弟,还是闭门不出好了。” “孙铁箭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我军威、杀我大将,弟今日非要提了他人头回来不可!”颜白眼里亮光如电,有复仇的火光闪烁,“皇兄,让我提三百精兵出去!铁骑快马,速战速决,一盏茶内应该就能提着首级返城!” 承德太子还没有回应,陡然间旁边就有人击节喝采:“好!七皇子智勇无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先斩敌首,待得粮草再到,城内的军心一定会大振!” 徐太傅踱出堂来,对着承德太子道:“还请太子立刻下令开城出战!” ―――――――――――――――――――――――――― “雪崖!雪崖!莫要出城!千万莫要出城!”深殿中,重重帷幕背后,长孙无尘听得外面号角连绵吹起,金柝鸣金之声响彻内外,感觉蓦的周身都冷了。 然而,她双臂的力气甚至支持不了她从锦衾中坐起。用尽了力气挣扎,只是从床上滚落地面,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她在地上一寸寸的向着门口挪去——然而,寝宫的门紧紧关闭,所有服侍她的使女全不见了,换上了佩剑的士兵。 窗外,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呼啸而过,剑一般割裂了窗纸——太子妃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然而泪水还是缓缓从紧闭的眼角落下。 “雪崖,不要出城……” ―――――――――――――――――――――――――― “吱——呀——”厚达一尺的城门在数十个士兵的合力下终于缓缓打开,发出悠长的声音。城头巨大的绞索在轱辘的转动下缓缓滑动,吊桥慢慢放平。 “愿七殿下扬我军威!”右军将领绍筠站在城口,抱拳,朗声祝颂。 金柝急,马长嘶,铁衣寒。一行铁骑从洞开的城门口汹涌而出。陡然间,绍筠怔了怔——因为那时候他蓦的发觉、领兵出城的那个身披银白铠甲的将领,居然不是七皇子! “禀将军,七殿下方才已经单骑从偏门轻装出城了——方才穿着他铠甲的,是左军都尉生萌。”旁边,有士卒禀告,“七殿下此刻都该到对方阵前了!” 绍筠蓦的明白过来:“暗渡陈仓?好计策!” 龙首原上,冬来草木萧瑟,一片灰黄,风砂奇大,吹得人脸几欲裂开。 城下黑压压的数千人马,簇拥着一员大将,他身侧的幡旗在风中不停翻卷,那一个“孙”字如血一般夺目。两名士卒抬着一把长弓跟在左右,那把弓竟然有一人多高,玄铁铸成,漆黑如墨,粗如儿臂,两个壮丁扛着,显得份量颇重。 “哦,来得是颜雪崖那家伙啊!”军旗下,那名玄色大氅的将军极目凝视越城,看见城内涌出的一行铁骑,在滚滚黄尘中看出了当先一人,蓦的大笑,显得甚是振奋:“小的们,快把神臂弓给爷端过来!” 左右一声答应,两名壮丁一声黑哟,那把巨弓便被举上了马背。 孙铁箭轻舒猿臂,握紧长弓。那弓不轻,一入手,胯下黑骏马猛地一踏蹄,打了个响鼻,方才稳稳站住了。孙知泉长弓在手,平平举起,从鞍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狼牙箭,瞄准了从城中疾奔而出的白衣将领。 “孙将军,还未鸣锣开战,便要冷箭……这、这不太好吧?”旁边偏将浓眉红脸,显然有些憨,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句。 “呸!不好个屁!——你知不知道颜雪崖是个什么角色?现下不杀他,待得他奔近了十丈之内,你我的人头就不保了!”孙知泉看也不看下属,厉叱。 再不答话,他左手握弓,右手如抱婴儿,缓缓拉近身侧。弓绷如满月,孕含了惊人的力量,孙铁箭眼睛微微眯起,鹰隼一样的目光里含了冷光。 在那一队人马奔进了一百丈以内,他瞬的放手,一箭如同雷霆般射出,当先那个白袍骑士挥剑格挡,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量居然将剑震为两段,去势依然不竭,射入他肩上、对穿而过。马仍然在疾刺,然而马上的人一个踉跄,栽下马来。 孙知泉放声大笑,然而,眼角里面却看见了军队左翼的动乱—— 又一位单骑的白袍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居然悄无声息的趁乱冲了过来。在他来不及察觉的时候、已经接近到了五十丈之内的范围! - 越城女墙上,右军副将绍筠看见最后一骑也已奔出城,眼里闪过冷笑的意味,忽然间,用力一挥手:“关城门!收起吊桥!” 周围士卒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站在原地。 绍筠眼色严厉,蓦的就将身侧那个士卒夹头夹脑的抽了一鞭,厉声道:“令你们关门!他妈的都聋了不成?!” “可、可七殿下他……”那个士卒被打的有些傻了,半晌才讷讷回答,手指指着城外——那里,黄沙狂风的龙首原上,三百骑人马刚刚出城,迎接那数百铁骑的,是叛军黑压压的阵容、和将旗下举起百发百中神臂弓的孙铁箭! “太子有令:立刻关城,不得延误!”绍筠啪的一声抽了那士卒一个耳光,厉声对城上的亲卫队下令——此时,越城上当班的全是右军人马,绍筠平日治军甚严,此刻他一声令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手下只是微微一迟疑,依然默不作声的开始照做。 “吱——呀——”一声,厚重的城门再度关起,城上士兵们一起用力摇着轱辘,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是一分分的收起。 冷风呼啸着卷来,兵戈如雪,剑气如霜。孤立的越城在龙首原上宛如一座冷冷的雪山,战云沉沉的压着它,甲光如同金鳞一般闪烁。 ―――――――――――――――――――――― “哎呀!粮草怎么会送得这么快?” 青水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南北来的两支船队在冰国边境的大雁湾汇合,密密麻麻竟塞满了整个港湾。金碧辉看见船队上的红日碧海旗,蓦的跳了起来,对沈铁心大叫:“是我哥哥!他们带着船队来了!哥哥、哥哥居然亲自把粮草送来了!” 红衣女子的笑容如同鲜花般怒放,明艳照人。 笑着叫着,金碧辉连裙裾都忘了提,便是一下子跳出船舱,不料脚下踩住了前襟,几乎一个踉跄跌倒,她蓦的发起怒来,一把撕下了半截裙裾。 “喂喂,怎么嫁出去了还是这个德行?”陡然间,听到耳边有人大笑。金碧辉想也不想、手指一抡,指间雪亮光芒一闪,那把分水匕便急电也似的射了出去:“呸!嫁人又不是投胎,干什么要我改头换面?” “铮”,那把小匕首在男子的手指间微微颤抖,栗色皮肤的高个男子扣住飞刀,蓦的笑起来了:“哈,看来爹终于算错了一次!五妹你是打死都改不了男人婆的脾气了。” “三哥!爹怎么会让你从南海过来这里?”红衣女子欢叫一声,跳过去挽住了兄长的手,如同孩子般撒娇的将脑袋抵着哥哥的胸膛磨蹭,看的随后出来的沈副将军目瞪口呆。 原来,这个被烈日晒出古铜色光泽皮肤的高大男子,便是海王的三子、号称南海之王的狻猊。自从海王返回陆上,颐养天年以后,他的四个儿子便继承了他海上的事业,分别掌管四方的船队,割海而据,各自为王,据说个个英雄了得。 “不仅我来了,连老大、老二都来了!”狻猊眼里的笑容蓦的收住了,拍着小妹的肩,“别问为什么我们都过来——你也知道,爹这一次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认真?”金碧辉莫名的抬头。 狻猊的手顿在妹妹的肩上,一字一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1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2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2部分阅读 道:“爹是认真要你当上炎国皇后的!” 金碧辉蓦然一惊,如同触电一般跳开,不可思议的瞪着兄长:“你们、你们疯了?” “什么疯了……这不是很应当的事么?”狻猊扬眉,眼光睥睨,“爹是何等人物!四个哥哥都富有四海,连姨都是冰国国母,你是我们妹子,凭什么要唯独落下你?爹一向最疼你,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回给你选了夫婿,便是要把炎国作为陪嫁一并给你!” “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你们是何居心?”沈铁心终于忍不住怒喝——这般言语,简直是公然挑动七殿下反叛太子!幸亏这次他带来的都是左军士兵,如果被太子麾下听了去,雪崖皇子岂不是要遭到猜忌? “哥,你给我闭嘴!你们这么乱七八糟的安排,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金碧辉也是倔了起来,双手叉腰,对三哥怒目而视。 狻猊一怔,看出小妹是真正动了火气,语气登时一软,笑道:“唉唉……其实爹这么打算也是为你好——”他顿了一下,看了一面充满了敌意对他按刀而立的沈铁心:“沈将军,你平心想想——雪崖皇子和承德太子相比,哪个才是乱世明君?如果换了雪崖当太子的话,炎国如今早就一统了也说不准!” 沈铁心心下也是微微一动:这种想法,他并不是没有过,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种念头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每次一泛起,就硬生生将它按耐了下去。 “告诉你,颜白那家伙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一回事、但是他愿不愿意当是另一回事!”依然是毫不退让的,金碧辉瞪着狻猊,“你们少来乱操心了!” 狻猊失声大笑:“不会吧……小妹,你不过嫁出去几天,就胳膊往外拐了?” 他大笑,看着金碧辉咬牙切齿的红了脸,挽了袖子要过来揍他,连忙抬手:“慢着。你们听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老大老二他们此刻都不在这里了么?” “为什么?”金碧辉怔了怔,脱口问。 狻猊看着北方天际:“昨日深夜,接到内应飞鸽传书:承德太子猜忌七皇子颜白,已动杀心!大约在今日,便要找机会、借叛军之手杀了他——” 金碧辉听得呆住,想起承德太子平日温文从容的举止,脱口道:“胡说!” 狻猊冷笑,看向沈铁心,看见他脸色铁青,却没有出言反驳——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显然却知道此事不但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有多大! 狻猊扶舷扬眉:“事如救火,昨夜消息传到之时我们几个商议了一夜。老大老二当即分兵北上。老二绕过越城直奔龙首原,解救妹夫;老大则由青水深入境内,反抄四皇叔后方朝丰!——只留下我则押粮草继续沿青水而上,来和你汇合。” 金碧辉怔怔看着三哥慎重的神色,再看看沈铁心铁青的脸,手慢慢握紧,说不出什么。 “妹子,你别怕……即使老二去得晚了来不及,即使你成了寡妇,哥哥们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狻猊的手用力压住她的肩膀,重重晃着她,眼神怜惜,“唉,你别怕。” 然而,看见妹子的眼神蓦然空了下去,他心下一惊,连忙安慰:“一定来得及!老二动作向来快,一定来得及赶到龙首原的!你别怕…别怕!” “我……我不怕。”金碧辉喃喃自语,眼神却慢慢凝聚了起来,“我才不怕!” 她蓦的一挣,脱出了狻猊的手,退开几步,从船舷上一翻,跳上河岸。扬头看着兄长:“三哥!把你的龙马借我!我要去越城!” ―――――――――――――――――――――――― “唰”,在那支玄铁长箭射来之时,颜白身子即刻后仰,然而凛冽的劲风还是刺得他颈中生疼,他身子在鞍上后仰,然而坐骑却丝毫不停,一直飞速奔向敌方中军。 他身子还未直起,只听半空又是两声劲啸,知道孙知泉的铁箭竟是不间歇的射到,心中登时有豪情涌起。他反手拔剑,看准了箭的来势,剑锋顺着铁箭箭杆一路刮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叮”的一声,一股大力涌来,他只觉手腕一震,箭的尾羽已经触碰到了剑刃。 箭的去势已缓,他手腕翻起,迅速扣住了那支箭,不等第四支箭射到,他一声清啸,抓起鞍边的弓,便是一箭反射孙知泉。 孙知泉看见这一箭来得并不见如何迅疾,便挥鞭击去,然而,这箭中所蕴的力道居然有些怪异,一击之下竟没有击落,偏了偏,在将军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便是这么一阻,那一行铁骑便已近了数十丈。 看见当先的一骑如飞奔来,剑气如霜,所向披靡,孙知泉擦去了颊边的血迹,冷冷下令:“传我将令,调集两百弓箭手,给我攒射颜白!其余来人,一律不用管!” “得令!”身边传令官匆匆而去。 孙知泉重新举手,再招了一位传令官近前:“号令左右两翼围合,切断他们的归路!” “得令!” 日近正午,然而太阳被昏黄的尘土淹没,龙首原上,只有大风呼啸。 孙铁箭的眼睛冷厉了起来——今日,他就要将这个号称十年来纵横间无人能相抗的雪崖皇子,在乱军中斩下首级来! 然而,左右两翼方才一移动,显然是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银白铠甲的骑士立刻发出了号令,剩余的几百铁骑明显加快了速度——从一开始起,这区区几百骑人马就表现出了准确的策略:虽然是急速的前进,然而队形却丝毫不曾涣散。 人马虽然不多,而且在前进中不断有所损耗,但是集中在一处却显示了令人惊讶的力度——就仿佛是一支利剑,撕开了大军的口子,直刺心脏! 孙知泉看见前方旗帜纷乱,呼叫声此起彼伏,知道对方正在急速的接近。而一旦没入了己方的阵形,原先调用来的弓箭手便丝毫没有用武之地。他重新拿起了箭,喝令:“前方人马,给我让开!” 士卒们在将令下纷纷让开,退出了一道空隙,孙知泉重新看到了那个白袍长剑的青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弓拉开。 距离已经是渐渐接近,陡然间,颜白从马背上跃起,足尖连点周围几个士卒肩膀,几个跳跃,已经抢近了数丈,落入了敌方阵中。 在他身形跃起的瞬间,把握到了绝好的机会,孙知泉顺着他身形的轨迹,连珠的射向半空中无可借力的白衣人! 玄铁箭带着劲风,直射颜白的双肩和心脏。 颜白挥剑荡开当先射到的箭,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道还是扯得他向上掠起的身形一滞,在刹那间,另外两支已经射到,他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顺势跃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却已经慢了半拍。 “噗”的一声,那支玄铁箭钉入他腰间。 白袍上登时绽放出鲜红的花朵。 孙知泉大笑,更不迟疑,搭弓一连串的射去,然而陡然一怔——他方才不过是低了一下头去抽出箭来,抬头在漫天翻飞的旗幔之间、就蓦的失去了那个白袍白甲的影子! 估计了一下最后射中颜白时、他们之间余下的距离,陡然心下知道不好,立刻策马往回便走,然而忽然听到耳边有风呼啸——他惊骇的回头,看见年轻的白袍将军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劈手一剑杀了一个骑兵,将尸体推下马背,自己坐了上去,顺手捞起那个骑兵的长枪,抬手投了过来。 孙知泉一生自矜箭术,然而此刻居然来不及举弓,眼睁睁的看着那杆投枪呼啸而来。 “杨定,你可瞑目。” 在长枪扎入体内的瞬间,孙知泉蓦的听到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凸出,忽然间,他发出了垂死的大笑。 “没想到!没想到我…我还是死在你手里……”他咳嗽着,看着颜白在乱军中掠到,雪亮的利剑抹向他颈间,他只是大笑,“不过你、你也别想活着回去!——你兄弟出卖了你!” “胡说。”根本不迟疑,颜白一掠而到,手中长剑冷冷切断了敌将的咽喉,他的手随即探出,抓住了头盔上的红缨。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头颅从躯体上断开,然而,居然还保持着大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颜白一击得手,长剑荡回,挡开往他身上招呼的长枪。将敌将的首级挂在鞍边,拨转马头,准备迅速返回。 然而,他的眼睛陡然凝滞了—— 越城!越城的门……关了! 皇兄……皇兄! ―――――――――――――――――――――――― 九、血玄黄 金碧辉骑着龙马,沿着青水跑得脸色发白。 她伏身鞍上,冬季的冷风从头顶刀般切过去。金碧辉“呸”了一声,吐出吹到嘴里的发丝,厉声大喝:“驾!驾!“她已经顾不上爱惜三哥这匹举世无双的宝马,狠狠用马刺一下下扎向马后,骏马负痛,跑的四蹄腾空。周围的景物呼啸掠过,已经延绵成一片。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在发抖,冷汗濡湿了握在手中的马缰。 想起昨日出城时那个高冠广袖的承德太子,想起他一直的温文超然,金碧辉感觉心里的冷气一层层透出——她虽不擅长谋略,却也是冰雪聪明的心性。如今回想,如若承德太子早就存了除去胞弟的念头,那么,这个计划又是酝酿了多久? “弟妹,司天监禀告说,今夜龙首原上有流星雨呢。不知入夜了在院子里能不能看得到?”那一日傍晚,他无意中说起。 “既然七弟不方便离开,可让沈副将多多带领右军精兵,前去压粮草,这样也不用担心弟妹的安全了。” 先是寻机挑起他们夫妻间的冲突,没有成功,便要自己来下杀手,先借机调开了颜白的心腹手下和忠于他的军队——这般毒计,显然不可能一时间就能想出来。承德太子那一方对这个胞弟,显然也是存了很久的杀心。 如今看来,自己竟是步步堕入了对方的计算,做了一枚棋子。 金碧辉的眼睛冷冷眯起,闪过刀锋般亮光,手上却是丝毫不停,鞭策骏马前行。 莫要来不及!二哥……求你快点到,千万莫要来不及! ――――――――――――――――――――――――――― 趁着敌方主将方死、军中混乱,左右两翼一时间未能围合的空挡,颜白立时策马返奔,一路上,那些还在支持的铁骑被他汇集起来,纷纷跟着他一路奔去,溃散的队形渐渐凝聚——然而,只不过片刻的冲锋,带出的三百铁骑转眼也只剩了一百多人。 但是那些犹自苦战的士卒,跟随在将领身边,眼里没有丝毫畏惧。 都是他亲自从没有出城运粮草的右军营剩下人马内挑出的、身经百战的战士,从七殿下轻骑铁衣率他们出城开始,就知道这将是一次生死不顾的拼杀。 “城上的、开城门!”冒着箭石,带军杀回到城下,颜白勒马,高声对着城上的守军大喊,“邵副将,已斩敌将首级,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然而,回应他这句话的,却是城上绍筠的大笑,他从女墙后探出身来,手中的长鞭一点龙首原后方黑压压的敌营,冷笑:“七殿下——太子有令,待你一并取了叛贼永麟王首级,才能开城!” “什么?”雪崖皇子握着马缰的手一震,他左手捂着腰间的箭伤,然而血还是从铠甲下疯了一样的喷涌出来——中了孙铁箭那样的一箭,连内腑都被震伤。 “绍筠!你是不是反了?假传将令该当何罪?——让皇兄出来跟我说话!”他扬剑指着城上的守将,眉间是震怒。然而很快,他的眼睛就凝滞了—— 高城上,绍筠身边一袭黄袍临风。负手看下城下的,居然就是自己的胞兄! 那一个刹那,颜白感觉心中猛地有一柄利剑刺入,一个趔趄,他的手抓不住马缰,几乎从马上跌下。周围那些从万军中奋勇拼杀出的将士们,看到目前的情况,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他们不惧于敌人的刀兵如林,然而,不料一回头,却面对着自己人的刺刀! “大哥!你说话——开城门!你为什么不下令开城门!”听到身后大批马蹄声的逼近,颜白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问,手上青筋突兀,只感觉内心一分分的碎裂。 “开城!开城!”周围的将士回头,看见敌军铁蹄隆隆逼来,个个热血上冲,愤怒得声音都变了,“城上的兄弟们,开城门啊!” 然而,城上那个黄袍的太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俯视着城下。在他背后,长衣羽冠的徐太傅如同灰色的影子附在左右。 今日,此一行人,非得给他血溅城下不可! 雪崖……有三百壮士给你陪葬,到了阴间你也不会孤单了。 “开城!开城!” 城下,那血战归来的百骑人马齐齐高呼,声音因为血战而嘶哑。和着叛军铁蹄压境的隆隆声,散入城上,听得守军个个心中震动。 即使不是七皇子麾下的士卒,然而城头右军士卒脸色都有些动摇。毕竟是一个军中的,曾经拥着太子转战了大半个炎国,好容易支撑到如今,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徐甫言站在承德太子身边看着城下,只见城下永麟王军队兵马盔甲,滚滚层层,就像潮水一般,涌将上来,声势惊人之极。心下也是骇然,不由暗自望了旁边的绍筠一眼,两人目光只是相对了片刻,立刻移开,然而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百余骑人马在大军面前,仿佛大海中的一片树叶。 “开城!开城!” 城下,叫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然而,承德太子看看太傅,太傅点了点头,转头喝令:“太子吩咐、七殿下提了叛贼永麟王人头来方可开城!如执意抗命,军法论处!” 绍筠一见太傅眼色,手一挥,对城头士卒下令:“放箭!” 城下叫关的将士不曾防备,乱箭登时将几个带伤归来的骑士射下马来。眼神一凛,颜白连声喝令属下退后,一手反拨,已经抓住了射到的几支箭。 后面永麟王的大军马蹄声如排山倒海般逼来,震的地面抖动。 “大哥!”他看着高城上那个黄袍人影,不动声色的立在城上俯瞰着——他一时间难以相信那竟是他一母同胞、尽心竭力辅佐了多年的兄长! 颜白手指用力抓着箭杆,“嚓”的一声竟将手中长箭折断。 他在乱箭中策马后退,然而眼睛却死死的看着城上,目眦欲裂。他的手指间流淌着血,腰间的箭伤染红了白袍,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吹乱他头盔下的长发,颜白眼神中有着雪亮的光芒,薄唇紧抿,瘦削的指骨紧握着折断的箭杆。 绝境逼来,难道他要颓然后退? 颜白蓦的拉转马头,然而,身后惊天动地而来的铁蹄声,却在逼近后嘎然而止。 没有亲历战场出生入死过的人,无法体会到目前万兵压境、静穆无声息中渗透出的森冷压力——永麟王大军,就这样静静的停驻在龙首原上,凝如山岳。 只有三十丈的距离。 一边是三万大军。另一边却是一百多名伤疲的骑兵。 永麟王的战车在军队层层叠叠的核心中,然而,他的话,却通过传令官一字字清晰的传递到了被拒于越城下的一百多名伤兵耳中:“今日情形如泰山压卵,孤王动动手指便能让尔等齑粉。然而看适才尔等血战、勇烈惊人,若肯投入我军,孤王定不负尔等一腔热血!” 那样的话语,在剩下的骑兵中激起了一阵不安,左军铁骑们四顾彼此,最后目光都停留在主将身上。然而,颜白英俊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薄唇紧抿。 “你们看!这就是承德那厮对待勇将的做法!”永麟王从战车上站了起来,手中马鞭直指城门紧闭的越城,大声冷笑,“如此主上——你们死战又何为?!” 骑兵们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愤恨神色,几个人已经在暗自点头,然而更多战士则依然等着雪崖皇子的表态——都是百战后共生死的兵与将,即使这样的情境下、依旧不曾倒戈。 “他说得是。……如此主上,死战何为?”终于,一句话从颜白口中滑落,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下属,啪的一声把手中长剑扔到地上,缓缓道,“大家都降了吧。” 麾下骑兵个个又累又伤,因为承德太子的绝情,也纷纷淡了血战到底的决心。听得主将如此吩咐,都不再出声,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中武器扔掉,策马缓缓归于对方营中。 永麟王前锋中有人出列,接收这一小队刚投降的伤兵。 颜白缓缓策马,一边回首定定看了看城门紧闭的越城,看着看着,似乎有些痴了。等回过神来,所有铁骑都归了对方军中,纷纷下马解甲。 他唇角蓦然有了一丝惨烈的笑意。 ―――――――――――――――――――――― “殿下,你说…七皇子会不会干脆降了永麟王?”越城上,观战的人中,绍筠忍不住开口问,看着那一骑白袍慢慢走向数万大军。 徐甫言不做声,然而眼底里却有喜意。 承德太子神色不动,淡淡道:“七弟这个人可杀不可辱——”他看着敌营中那面大旗,眼色也雪亮了起来:“何况…永麟王这畜生!炎国内乱初起时,馨宁母后就是死在那厮手里……” 说到生母的死,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也不由咬住了牙。 那一场由四皇叔猝然发动的宫闱变乱……只有雪崖和他一起出逃,后宫皇子们全数诛灭,连着他们的母后也在乱兵中被杀。 “那他为什么要手下都解甲投降?”绍筠看着战场上那孤零零一骑回望这边城头,居然不自觉的低下头去,不敢和雪崖皇子那般凌厉的眼神对视。 承德太子也看到了胞弟驻马回望,然而他却没有避开颜白的眼神。 “他是存了死战之心、而不愿让一百铁骑跟着陪葬啊!”太子蓦的脱口叹息了一声,眉间神色凛然,看到了绍筠不解的眼光,忽地笑,“你我是无法理解雪崖的……他太要强了。他从小、就太要强了啊……” ―――――――――――――――――――― “喂!你!——别磨蹭,快下马,把武器盔甲都解下!”那个校尉迎上去,对着他大喝。 话语陡然间中断了。 颜白的手猛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嗑啦”一声,干脆利落的扭断了他的脖子,顺手夺过校尉手中的长矛,反手便挑落了一个永麟王的前锋骑兵。 “永麟王,要我降你?做梦吧!”白袍的年轻将领忽然仰天大笑,直指军中战车上的统率。他一动,周围如林的刀兵便围合上来,数不清的长枪短箭招呼了过来。 颜白策马边走边战,一连挑落了十多名敌兵,然而在数万大军中这些伤亡转瞬就被补上,他只觉得眼前的兵器刀剑多得无穷无尽,砍杀的也无穷无尽。 呼啸而来的飞箭、地上的步兵和马上的骑兵…… 血慢慢从他白袍上弥漫开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咬紧了牙,一路上连番杀人夺马,避过刀箭直往中军冲去,目眦欲裂——永麟王!即使血溅三尺,他也要把长剑刺入那个仇人的心口! 日已西斜,如血的斜阳透过漫天浓厚的黄尘,也是一片惨烈。 大军中冲来冲去,阵势也不断地变动,颜白感觉体力在一分分的下降。汗水和鲜血一起混着流下他的额头,他感觉手中的兵器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人也越来越多。 然而,仿佛有战神附身,单枪匹马的白衣将军竟然一路血战下去。 “怎么他能撑那么久?”徐甫言拈须皱眉,看着城下的战况,有些忧心。 “七弟的武功惊人,百万军中取首级都易如反掌——要杀他,谈何容易?”承德太子看着自己的兄弟,眼睛中有又是钦服又是厌恶的神色,“不过,如若能趁机让他杀了永麟王,倒也好。” “此言差矣——永麟王可以以后再对付,但是杀七皇子时机稍纵即逝,万万等不得那个女金吾回来!”徐太傅看着日头,计算着时间,“我怕天一黑,鸣金收兵——便会让雪崖皇子趁机脱身,那么可大事不好!” 承德太子一凛,眼神也是急切起来:“可永麟王大军杀不了他,奈何?” 徐太傅点点头,忽地冷笑:“或许……我们还可以帮永麟王一把。” ―――――――――――――――――――――――――― 十、恨欲狂 血溅战袍。颜白咬着牙,反手连血带肉的拔出一支射入腿上的箭,反手甩出,一名骑兵惨叫着掉下马来。然而,血与汗模糊了他的眼睛。 斜阳里,他觉得身体如同陷入冰窟,慢慢冷了下去。 “噗”,身子一震,颜白低头、看着一截长矛从肩上冒出来,他忽然笑了笑,右手往后一剑反撩,长剑刺入一个软绵绵的肉体,然后,同样千篇一律的惨叫响起。 他缓缓回手,折断枪杆,然而却让那截矛头留在身体里。 差不多该最后一击了吧……颜白抬头,看向已经不远的永麟王战车,眼里火光明灭。 斜阳如血,龙首原尽头,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起伏……关内,是炎国的大好江山。 然而,他曾立下的辅佐大哥重新一统破碎江山的誓言,便是要破灭在今日了。 无尘、无尘……让炎国重新一统,那也是你的愿望吧?可惜我再也实践不了那个诺言。 雪崖皇子蓦的仰天长笑,笑声中,眼神雪亮如闪电,瞬忽从马背上跃起,夺了一柄长矛,合身冲向永麟王座驾,杀气夺人。 周围那些如雨般射来、打来的箭石,他居然丝毫不躲闪回避! “皇上!西北方有兵马来犯!”刚听到探子来报,永麟王回首就看见龙首原西北角上黄尘漫天,不知有多少人马赶到,心中正在震惊,转头就看到了十丈开外那一袭血衣。 ——那般雪亮的眼神! 一代枭雄永麟王心中也是一震,连忙对着马夫大喊:“后退!快退!” 然而,那一袭已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却冒着如雨的箭石,闪电般掠过来。林立的枪矛,在他的剑下纷纷折断,雪崖皇子手执长矛,直刺战车上高冠王者的咽喉! 马夫仓皇中拨转马头后退,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永麟王的眼睛也因为惊惧而睁大,他的身子极力往后倾、贴着椅背,看着那御风而来的血衣男子。半空中如雨的箭已经接二连三的射到了那个人身上,而他居然毫无感觉一般! 那种杀气…… 他看着雪崖皇子、瞳孔收缩。忽然,他的眼睛越过那个白衣人,看到了夕阳下他背后耸立的越城,忽然眼神一亮,又惊又喜的脱口大呼——“长孙太子妃?承德要杀太子妃!” “夺”,脱口而出的喊声中,那支长矛脱手飞来,然而不知为何却稍微偏了偏,失了准头,一下子钉在永麟王九龙袍的广袖上,透入椅背。 永麟王的脸色吓得铁青,然而却看见了那个满身鲜血的杀神果然顿住了脚步,闪电般的回头看向越城墙头。 那里——如血的斜阳下,一个华服的女子被押上了城头,雪亮的长刀架在她颈间。旁边有士卒架起横木,将粗索往女子头上套去。 原来……原来如此!皇兄是得知了隐情,如今才要一口气除去他们两人么? “无尘!”颜白身子蓦的一震,来不及想,返身便是往城下奔去。 他身形一离去,永麟王战车前那个裂口便被重重兵甲勇士堵上,刀枪不入。 永麟王摸索着抓住了那支钉住他的长矛,费尽力气拔了出来,脸色铁青的举鞭大喝:“各部将士,给我把这个家伙碎尸万段!斩得人头者,万金万户侯!” ――――――――――――――――――――― “叫那家伙的名字!让他看这边来!”城上,绍筠冷冷把长刀架在太子妃颈间,喝令,心中却有些凛然——徐太傅这家伙,此计也是毒辣得紧啊……连长孙太子妃都被他拉出来,让苦战的七皇子分心。 若一分心,便是万箭穿心! 毒药已经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然而白衣如雪的太子妃咬紧了牙,只是扬头傲然看着天边落日,一言不发。 “无尘,你怎么不叫呢?七弟就要死了……你现在不叫他,以后可没机会了。”蓦然间,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微笑了起来,缓缓开口,眼神如针尖般刺人,“颜白……白。是不是?你叫啊!你心底里叫过多少次这个名字?如今我让你叫,你怎么不肯了?!” 长孙无尘蓦的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般刻毒而兴奋的神色——还是那个温文儒雅,与世无争的承德么? “我们都看错了你……把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们、我们真是瞎了眼。”陡然间,女子高傲的头颅终于低下,叹息般的说了一句。她的眼眸看到了城下千军万马中那个浴血的白衣人,忍不住暗自咬牙,忍住满眶的泪水。 那个人显然是看见了城上变故,蓦的勒马从重重兵马中返身冲出,一直向着城下奔过来。 “贱人,我可一直都没有看错你们两个!你不肯开口叫他是不是——”承德太子冷笑起来,吩咐手下亲兵,“把这个贱人吊在城头用鞭子抽,让那个小子在底下好好看着!” 周围士卒听令,将绳索套上太子妃的身上。然而不等勒紧,“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城下蓦的射到,将长孙无尘身边那个士兵钉死在城垛上! 雪崖皇子已经快马从敌阵中冲出,到了城下,腾手出来一箭射死了一个亲兵。然而,他只是一分神,后面的追兵已经赶上来,一刀砍在他的后背,鲜血从他嘴角沁出。 三百步外发箭,居然依旧如此劲而疾! 左右两名架着太子妃的士兵吓得脸色苍白,不自禁的松手倒退了两步。 连徐甫言和承德太子都连忙避开,躲到了城垛之后。不敢站在城头。 “雪崖!——”陡然间,空荡荡的城头上,太子妃无力的靠着女墙,声音忽然响起在风里,“听见我说话了么?白,你、你不要再辛苦自己了……” 城上城下的人同时抬头。 然而,蓦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太子妃抬臂在女墙上一撑,轻盈盈地一跃而下! 斜阳如血,照在那一袭雪白宫装上,在夕照里染上了淡淡的血色。砂风猎猎,长纱扬起,仿佛一羽折翼的雪鹤从天际坠落。 “无尘!——”目眦欲裂,他扬刀,砍翻了围上来的人马,嘶声大喊,却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白衣人影倏忽飘落,重重跌在护城河边的石垛上,滚落。 他要冲过去,然而却被缠斗的紧,踏不出半步。 黄沙纷飞,他看见护城河边敌方几骑人马纷乱的来去,踏过那具跌落的女子尸体。 “无尘!无尘!” 恨欲狂。颜白感觉自己的眼角都要裂开,长刀疯狂的砍向每一个挡在面前的人。 ——杀!杀!杀!他要杀光一切挡在他和无尘之间的人! 那便是他一直尽心竭力、维护炎国皇室正统血脉的结果!那便是他不顾一切辅佐同胞皇兄复国统一河山、放弃无尘,默默守望彼此的下场! 一切只是枉然……一切只是枉然。 早知如此,他何苦?何必?叛了长兄,自立为王,如今也该有了半壁河山! 城上的人猝及不妨,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本该手足无力的女子、从高城上踊身一跃而下。然后,看着城下那个白袍人疯了一般的砍杀。 永麟王的军队已经重重叠叠包围了雪崖皇子,眼看不出片刻,那个孤身血战得人便是要血溅黄沙。 “我不懂……我不懂他们啊。”蓦然,为了避开长箭而躲到城垛后的承德太子从城头上探首出来,俯身看着底下坠落在地的妻子,忽然间不知为何,眼底居然有悲伤彻骨的表情。 其实,他们也何曾懂他?他们两个人、有谁知道这个生活在阴影下、时刻害怕失去一切的太子心中的恐惧? 忽然间,承德太子的眼神凝滞了—— 副将绍筠竟然悄不做声的,将一把解腕尖刀抵住了他的腰间! “绍筠,你干吗?——反了么!”承德太子脸色大变,厉声问,却看见绍筠笑了起来,眼色说不出的得意,脱口说了一句:“被人玩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白痴。” “太子,事到如今、还是下令开城出降吧。”蓦的,耳边另外有一个声音森冷冷的响起,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永麟王说了,如果太子肯投降,他还能留你一条命。” 承德太子惊骇的回首,看到说话的……竟然是他的恩师! 太傅徐甫言拈着颔下长须,看着学生震惊的表情,蓦的笑了:“承德,我不是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么?——永麟王势大,席卷天下已成定局,我们固守越城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哈哈……趁着手头还有些可卖的价码,不如早谋后路。何况,永麟王对我们出的条件,很高。” “你们是四皇叔的内应?——逆贼!”承德太子蓦的省悟过来——原来,人心的险恶,竟一至与此!一直以来,他都在太傅教导下长大,家国变乱后,更是将老师当作了唯一的长辈,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枉费我如此倚赖你!徐甫言……你、你是我恩师啊!” “可雪崖是你的胞弟!——你不是一听我分析他对你不利,就依我的主意除了他?”徐甫言冷冷微笑,“我也教过你,即使兄弟妻子都不可信任是不是?真真笨人,居然自毁长城……如今越城被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承德太子脸色灰败,陡然间,说不出一句话。事到如今,如果他真的对太傅说什么他真的视他如父,这样的话在自己听来都是薄弱的可笑……虽然,那是真话。 人的一生,总有不设防的对象,也总有各自的弱点。 绍筠也是冷笑,手中的尖刀却紧了一紧:“太子,你不要指望什么了……左军已经被你调出城去,城头这里都是我的亲军——你是要我们割下你的人头来出降呢?还是你自己白衣白冠的出城去交降表?” 副将边说边看向城外龙首原,忽然间,脸上的神色凝滞了。 “西北方!西北方来的是谁的人马?!”先脱口而出的,是徐太傅,他的眼睛看着天际那一队漫天腾起的黄尘,疑虑交加。 ―――――――――――――――――――――――― 颜白从马上跳下,根本不顾另外几柄刺向他后背的刀剑,他的膝盖重重跪到黄土中,双手颤抖着,一把从尘土中抱起白衣下那零落破碎的躯体。 “无尘、无尘!”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成了波浪,颜白一个踉跄,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然而怀中的人已经筋骨寸断,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他握起她的手,显然是臂骨已经折断,整条手臂都是软软垂了下去。 “无尘、无尘。”他继续轻声唤,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由于坠地的原因,颅骨破裂,让原本清丽如雪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却至死残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仿佛毕生的桎梏和重负终于可以彻底放下。 颜白伸手轻轻拂去她脸上散乱的发丝,根本不顾背心上疾刺而来的长枪。 那几个追上来的士兵大喜过望,没有想到千金万户侯的封赏会来得那么容易。 “唰”,在那三四柄长枪刺破背心的刹那,忽然间,砂里面掠过一道金色的风。仿佛卷起的黄沙映照着夕阳,发出了金子般的光泽。 然后,那几个士兵的咽喉上就多了一抹细细的红。 旁边剩下的几个士兵慌乱的发了一声喊,四散退去,却不见周围有人。只听蹄声得得,一骑金色的骏马从混乱的阵中径自闯来,人似虎,马如龙,马上男子凌空翻身,收起了手中的金色长索。 “颜白,快走!”那个男子一落地,便对他大喝,“我们接你来了!” 然而,雪崖皇子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动一下。 “快走!我是碧辉的二哥嘲风——快跟我走!”束发勒眉的男子上来,一把扳住颜白的肩。他的皮肤非常白皙,手居然跟白袍几乎同色——幸亏,他下颚的线条极其刚阳,才没有因了肤色的白皙和五官的精致、而给人“姣好如女子”的感受。 从北海上来到龙首原的嘲风有些急切的扳住妹夫的肩,想把这个重伤的人拉起来弄上马去——毕竟他这次带来的人声势虽大,数量却不多,猝及不妨可以打乱永麟王的部署,但是如果陷入久战,那便是大事不好。 然而,一拉之下,看见颜白手中抱着的死去的女子,嘲风不自禁的怔了一下。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对方脸上,看见那样的神色,嘲风的眼神忽然冷凝,一字字道:“快跟我走。” 颜白目光游离物外,根本听不见他森冷下去的语气,只是抱着怀中已开始冰冷的女子,动也不动。 “啪!”——海王二子眼光蓦然冰冷,二话不说,忽然抬手给了对方重重一个耳光! “我妹妹不嫁给你了!”文弱阴柔的嘲风,此刻火气却如同爆发,他冷笑着点头,看着妹夫,“我们全家倾力帮你助你,而你在做什么?你就算是为了交换条件入赘到金家,却连最基本的契约都守不住!爹也看错你了……你们这群人,谁都看不到妹子的好处!” 他再也不看颜白,愤然回头,纷乱沙场中,嘲风翻身上马,大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然而北海之王的眼睛冷如冰川,遥指对方:“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嘲风策马奔出,身后混乱的战阵转瞬汹涌扑上,蔓延了整个龙首原,瞬间又将那一袭浸满血的白衣湮没在刀兵中。 “二、二哥……等一等。”刚奔出几步,耳边却听得熟悉的呼声,因为喘息而断续。 嘲风蓦然回头,眼角看见红衣闪动,一骑从天际过来。那马端的奔腾如飞,几乎是四蹄腾空,疾如闪电——原来,那丫头竟然夺了四弟的龙马。唉…… 他看着妹子从那边奔来,却是直奔护城河边的雪崖皇子而去,身形未到就匆匆脱蹬落地,站到了颜白身边叱喝一声长鞭先扫出,一下子将几个逼进的士卒荡了开去。 嘲风蓦的长叹了一声,无法可想,只好策马返回。 金碧辉匍一落地,便看见了长孙无尘的尸体,忽然间感觉被人当心打了一拳,踉跄着退了一步,腿似乎就没有了力气——晚了…还是晚了。 “我们、我们先回去,好么?”她强自按捺住心中剧烈的翻腾,第一次用那般商量的语气对夫婿说话,然而,颜白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低下头,默不作声的从太子妃身上摘下一件东西,扔给了她。 金碧辉反手一抄,凝目细看时,发现那是个丝绸锦囊,里面装着的、却是那颗辟尘。 “都还你。”颜白蓦的低低说了一句,忽然间有些莫名的笑了,“你们都来吧…都来指责我吧!我就是爱无尘……我爱我的兄嫂,怎么样?” 金碧辉猛地踉跄了一下,幸亏后面有人及时扶了她一把。 “你还要他?这样的人你还护他?”嘲风扶住妹妹的肩,一手指着颜白,眼神里面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你还是不是金家的女儿?你还是不是我妹子——” “我还要他!”金碧辉蓦然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回头瞪着兄长,“你如果现在不帮我把他从这里弄走,我就不再是你妹子!” “死丫头你——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2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3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3部分阅读 ”嘲风也是一怔,脱口骂,“没骨气!” 然而,看到妹子那般凌厉认真的眼神,北海之王也无可奈何地返身走过来,到了魂不守舍的妹夫身边,陡然间出指、点了他腰间的昏|岤。然后看看伤势,皱了皱眉,运指如风一口气封了他伤处各个大|岤,阻止血继续流下。 “这小子够悍勇……”虽然反感这个人,然而看到这般重的伤势,嘲风仍然不得不点头。然后扶起了颜白,将他放上马背,转头间又愣了一下——他看见妹子正从地上抱起长孙太子妃的尸身,放上她的马背。 金碧辉看到哥哥的眼神,忽然间笑了笑:“骂吧!你就骂我没骨气好了!” 她笑容未敛,便跳上马背,用力打了一鞭。龙马嘶叫着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腾空而去。 ――――――――――――――――――――――――――― 十一、两两相忘 一夜的长谈,沈铁心从狻猊的舱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在破晓黎明中急速行驶的船队,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过此劫——然后,末将一定再助你共图大业! 这些年来,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却暗自被猜忌,虽骨肉亦有隔阂——虽然七殿下一直毫无怨言的辅佐长兄转战天下,然而,却只换得今日的下场么? 沈铁心举目远望,龙首原在天那一端,再过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远离故土,转战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却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后,左支右绌的太子军,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赘金家来换取外援的地步! 与其如此……七殿下的确还不如将这个天下的权杖直接抓到自己手里来! 他蓦的扣舷长啸一声,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长啸声未落,沈铁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来的小船。在破晓的曙光中,那一袭熟悉的白衣坐在船头——虎将的眼睛,忽然因为惊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蓦的跳上船头,靠着船舷大呼。 然而,那个人坐在船头,似乎有些发怔的看着流水,没有看属下一眼。 沈铁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绷紧了,恨不能跳过船去,奔到主帅身边。他再度大呼了一声,然而那个白衣人还是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从拿出一管长笛,在船头横笛而吹。 沈铁心那般豪爽直肚肠的汉子,在听到那般笛声的时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觉有什么辛酸刺骨的东西,一丝丝渗进骨子里来。 这一次,雪崖皇子吹的还是《铁衣寒》,然而曲中却没有兵刀的冷锐,而完全是悲凉如水。 怎么……怎么回事?沈铁心心中猛然有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直沉了下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的返回了,难道、难道是赶过那边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当他这么猜测的时候,却看见船舱里红衣一动,七王妃低头走了出来,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后。红衣猎猎如火,映着朝阳初起的水面,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沈铁心却不知道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个王妃、那个王妃……今日居然这样的安静。 金碧辉的手指紧抓着那个白绸的锦囊,里面那颗价值连城的辟尘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静静站在夫婿的身后,听着那曲调,眼睛却落在手心的锦囊上——那里,锦囊的夹层中,染血的冰绡上密密绣着几行小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后,还有六个小字“于天庆十一年”。 天庆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曦帝驾崩,太子尚未继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宫闱变乱,炎国刹那间陷入了风雨飘摇。 这便是他在乱离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时赠给长孙太子妃的诗吧? 她蓦然有想哭出来的感觉,然而用力咬着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颜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 那么,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样的变乱伤痛?有过什么样的欢喜?…………她,却是一无所知。 ——如同他对于她。 金碧辉再也忍不住轻声苦笑起来,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即使父亲眼光再准、她自己再不羁,总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为定的。 上天安排他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相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 所有人都汇合了。嘲风见过了弟弟,两人先分头安顿了疲惫的军士,让沈铁心陪着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见七皇子神情茫然的样子,沈铁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的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询问主帅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也退了下去。 豪华的船舱内,蓦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风本来就是沉静的脾气,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间自幼便不甚热络,此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最小的妹妹,脸上有隐隐的忧心。 金碧辉也不说话,手里反复揉着那个锦囊,居然安静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惊诧的问出了声:“五丫头,你怎么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心疼他伤成那样?放心,死不了——” 嘲风蓦的抬头,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话语。 然而已经来不及,狻猊震惊的看到泼辣的妹妹蓦然间唇角一沉,猝及不妨的就哭出声来:“你还说!你还说!——回不来了,什么都回不来啦!” 看到大颗的泪水从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间,狻猊彻底的怔住了: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妹妹这样子的哭过。 嘲风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缓缓收拢过来。金碧辉本来是拧着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犟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到了哥哥怀中,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别难过,这点事情算甚么?——那个小子三心二意对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说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别理他了。” 狻猊听到这里,猛然站起:“不行,我要去宰了那个小子!” “关你屁事!”金碧辉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听见了么?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脸!”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脸,然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询问的看向一边的嘲风。嘲风对着四弟轻轻摇头,将他拉回座中,叹息:“你还不明白?——这回五丫头算是彻底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 “怎么办?那丫头已经几天不说话了,昨天还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里今天才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旧是满脸的火气,“依我的脾气,早该宰了那个小子!都什么人啊……五丫头除了脾气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万里挑一。”窗下,白衣束发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补充一句。嘲风看着手里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眉头蹙了起来,苍白秀气的脸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这种事情,即使我们心里着急也是半点插手不上。等着吧,那丫头自己会想通的。” “喂!你怎么可以这么自在?要知道那丫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现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个主意?”狻猊看着这个自幼就游离于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长,感觉有些愤懑,“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外人、懒得管她的事了?” 嘲风霍然放下了手里的信笺,眼神一变,竟然隐隐有杀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长眉一挑,声音肃杀。 狻猊悚然住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海王先后有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死于其发迹之前,留有一子。而第二任妻子曾伴随他在海上征战四方,一度曾被敌方船队夺走。等海王灭了仇家将其夺回,却赫然发现妻子怀上了仇家的孩子,已经快要临盆。 海王沉吟许久,终不忍将妻子腹中孩子扼杀,让妻子将其生下。 虽然旁人都提醒海王,这个仇家的遗腹子会是一个祸根,与其养一条将来会反噬复仇的狼崽子,不如早早绝了后患。然而纵横海上的蓝鲸却心怀磊落,依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嘲风幼年时,其他几个兄弟都因为种种顾忌而与他疏远,唯有第三任夫人生下的五妹特别粘他。 嘲风自幼便与众不同,没有海上船员们的粗犷野性,沉静忧郁,敏锐多思,虽然外表看似文弱少年,却对海战有着极高的悟性,一连辅助海王赢得了多次海战,将整个北方海面也纳入了家族势力范围。连海王都忍不住当众夸奖这个孩子天纵英才,然而不等家族里各种不同的声音传出,嘲风却忽然提出远赴极北的苍茫海,愿长年居于北海为家族管理此处。 “这个孩子太过于聪明,所以从不相信别人。”心知二子忽然请辞的原因,海王叹息。 然而,族中更多的人暗地庆幸——不是自家人,迟早留不住。不如早打发得远远的,也免得将来会起了异心,来争夺家主之位。他是聪明的,知道进退,所以在最合适的时候一走了之,缓解了族里日渐凸现的矛盾。 在嘲风带领船队出发远赴北海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真心地为他的离开哭得西里哗啦。苍白俊秀的二公子站在船舷上与幼妹话别,执手数度无语。 “如果有人欺负了你,二哥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会立刻赶回来帮你的。” 扬帆远去前,他那样对唯一的妹妹承诺。 嘲风非海王亲子,这一段隐情一直是家族中的伤疤,等闲谁都不会提及。如今狻猊情急之下失口,登时也知道自己说错话,立刻收声,脸色尴尬。 嘲风定定看了三弟许久,眼里冷芒渐收。 “以后再说什么外人不外人,我绕不了你。”北海之王淡淡。 “你们又在吵架?别吵啦!烦都烦死了!”两个人交错的视线忽然被一袭火红的衣服挡住,金碧辉蓦然跳了出来,挡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怒容道,“爹知道你们两个又为我吵架,我就又要挨骂了!——你们是不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啊?” 狻猊一见妹妹发火,连忙收起了脾气:“好好,不吵架、不吵架——都是我的错,二哥。” 嘲风也只是懒懒地笑笑,靠回到了椅子里,将杀气在一瞬间收起。看看妹子,微微冷笑:“还有力气发火,看来还不错啊……我以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了呢。” “哦呸!你才去上吊呢!”金碧辉大怒,完全忘了几天前自己还那般拉着他的袖子痛哭过,跳脚,“我早不要他了!谁希罕?让他滚好了,立刻给我滚的远远的!” “哦?”狻猊吃了一惊,抬头看妹妹,然而眼光却是喜悦的,“好,你说的!我立刻就让这小子走人——说实话看他在船队里,我牙齿痒的紧。” 看着狻猊大步走出去,嘲风却是不动,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文牒,嘴角有捉摸不定的笑容。房间内气氛一瞬间又安静下来,金碧辉瞪着二哥,忽然间却有些心虚起来——自小,她除了爹爹之外、最怕的就是二哥这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你笑什么?”她用更大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然而嘲风没有说话,只是弹了弹桌上新送到的文书,微笑:“你看过了?” “看过什么啦?”金碧辉皱眉否认,但是看到嘲风的眼神,一跺脚,哼了一声,“看了就看了,怎么?” 海王二子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下,淡淡道:“大哥围魏救赵成功,永麟王占领越城后不敢久留,已经拔营回朝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到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闪耀着他所居的极地冰山的光芒。嘲风的手指点着案上的文书,叹息:“大哥就要回来了……爹想来也知道这个消息。那个家伙如果还想活命,的确得快点滚蛋。” 金碧辉咬了咬咀唇,有些怨愦的看了这个二哥一眼,最终不得不默认。哼了一声,踢踢门槛:“反正他还有自己的人马,哪里去不得?” “知道么?那家伙不肯当皇帝。沈铁心劝不动他——反而说、炎国只要一统就好,其实无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嘲风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眼神却也有些黯然,“他劝部将加入永麟王麾下作战,让炎国早日安定。沈铁心这几日一直气愤愤的,准备拉了军队自己走人呢。” 金碧辉没有说话,看着外面:船队已经回到了冰国境内的大雁湾,停泊着,密集如林。外面有隐隐的哀声传来—— “长孙太子妃今日下葬,炎国左军战士为她出殡……是海葬。” 看到妹妹出神,嘲风又补了一句,举手抚了抚眉弓,感觉悲欢如潮水般涌来,一向冷定的心中竟然也是纷乱如麻:“你要不要去看?” “不去……不去。”金碧辉依然在出神,喃喃道,“让他快滚,走得…越远越好!” “好,今晚我连夜送他走——去哪里随他的意。”嘲风答应了一句,看了妹妹一眼,发现她也不过怔怔的,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无留恋。 他忽然忍不住问:“丫头,你究竟有多难过?——你真的爱那个家伙么?还是因为从小没有被人这么看不起过、觉得脸面过不去才发狠非要抢到手?” 金碧辉的脸腾的一下绯红,她狠狠剜了哥哥一眼:“要你管!” 静了半晌,她听着外面的哀乐,依稀中,似乎又听到了笛声悠扬。她握着手中那个白绸锦囊,瞧着上面那首诗,不禁有些痴了。 “我也不知道。”又过了半晌,她忽然转头,对着嘲风一笑——这一次,他有些诧异的看到、居然有温润辽远的神色在妹妹的眉间。金碧辉眼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其实想想,这十天来,拜他们所赐,我至少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忽然笑了起来,跳过来,拉住哥哥的袖子,撒娇:“现在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好了……二哥哥,你说我休了那家伙你就带我去北海,是不是?说话要算数啊!” 嘲风低头看她,微微笑了:“好。就是爹不答应,我照样带你逃。去看冰山,白色的熊和成群的会飞的鱼——好不好?” “嘻,二哥最好了!”金碧辉笑了起来,然而最深处总有一丝悒郁。 嘲风拍拍她肩膀,眼眸深处却是淡淡温和的笑容。 ―――――――――――――――――――――――― 十二、回首暮云远 半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大雁湾里,只听橹声欸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一行送别将士刚刚散去,空留漫天烟雨。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一个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指扣着一支横笛,也不吹,只是默默发呆,一任艄公招呼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人如飞奔来,轻点岸边垒石,轻轻稳稳落在船头,一袭红衣如同烈火,紧袖束腰,黑发明眸。 “这个给你。”红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东西递过去,放到那个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东西,你留着。” 那是一个白绸的锦囊,上面绣着几行蝇头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看着眼前的锦囊,然而却没有伸手去拿。 金碧辉哼了一声,利索的把锦囊翻过来,倒出里面那颗光华夺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愿要里面的东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颗辟尘扬手一扔,黑夜里轻轻一声咕嘟,连城至宝就这样缓缓沉入漆黑的水底,永无声息。 颜白伸手拿过那个绣字锦囊,许久,才慢慢道:“我负你。” “不。不是你负我。”金碧辉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张纸,扔到他怀里,“是我休了你!” 她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好容易压下去的不平愤怒又再度涌起,几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骂人、要哭出声音来——她只好尽力仰着头,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冷冷道:“趁着我爹还没来,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你就逃不了了。” “逃?”颜白蓦的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话,轻声,“多谢你了。” 金碧辉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扔到甲板上。这次连那个艄公都有吃惊的表情——细雨濡湿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滚动的时候,大片半干的血迹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去越城取了徐甫言和绍筠这两个家伙的狗头,”她踢了踢包裹,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头发纠结绑在一起的两颗头颅,“也算是我给长孙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头狰狞的飞出,咕嘟一声重响,如同辟尘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轻轻荡漾,却转瞬无声无息、吞没了所有。 顿了顿,金碧辉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愿被胁迫着出降,绍筠就斩下了他的首级献给了永麟王。”仿佛有什么感慨,红衣女子喃喃自语:“真是想不到……这种人也有宁死不屈的时候?” 颜白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历过的离乱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刹间,心潮如涌,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的,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的瞬间,颜白陡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终究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不知道还有无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 他在萧萧的风雨中抽出那一支横笛,凑到唇边幽幽吹起。吹的,还是《铁衣寒》。 然而,陡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调子合着他的曲声唱起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颜白隐隐记起了什么,猛然回首——船尾,那个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摇着橹,悠然低唱,声音浑厚苍茫,一直传出很远——是那个原先从芜城将自己送回炎国的老艄公么? 他看过去,那个老人却不看他,自顾自的摇橹,继续将下半篇唱了下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的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猛然站起,长身一揖:“拜见前辈!”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然而,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罢。”老艄公点头,叹息,“我会一直送你到要去的地方,才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越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芜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的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的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罢。”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去冰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求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却负了所托。 炎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的叹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的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的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罔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情之一物,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罢……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叹息,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越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炎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毒死。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炎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说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生生战死在越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托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嘱托、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摸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恒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从来没有。 三年来,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她和她那个传奇般的兄长纵横于北海之上,足迹踏遍整个苍茫海,甚至越过了从极冰渊,到达了传说中极北的、上古神人葬身之所的归墟。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 如今,她的天地无限宽广,可能早已将他遗忘。他却依然居于一隅,只在笛声里不自禁地将她远远念起。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坐在船头,无言的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心中恩怨汹涌如潮,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的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的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看她,猛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呼,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看来,这终归还是上天安排的宿缘吧?多年之后,居然还是让他们两人在这里相遇,无论谁都逃不过谁。 他一把拉住妹妹:“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嘲风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 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看着那双搀扶的手,蓦的微笑起来。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嘲风吃了一惊,多年来虽起起落落,浪迹天涯,他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此人——然而,为何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的话? 然而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却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 “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碧城(上) 更新时间200376 22:54:00字数:29990 一、红楼隔雨相望冷 “怅卧新春白跲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窗外是深山清晨的淡淡雾气,山风吹来木叶清冷的香气。幽僻的山中,居然有一座白墙黑瓦的小小道观,仿佛苍翠山色中点缀着一粒小小的露珠。 红漆已经剥落了大半的山门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白云宫”三个字。 碧纱窗下,一个素衣束发的女子望着窗外的山色,已然沉吟了了许久。蘸满了墨的紫毫轻轻接触着雪白的纸,洇开了大朵墨色的花。而道装束发的女子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怔怔的出神,半个时辰下来,雪白的小笺上才堪堪写了两行。 毕竟已经到了深秋,室内虽然升起了炉火熏香,然而指尖依旧感到了寒意。 碧城山上向来清寂,今年的冬天,想来又会很冷罢? 临窗的女子方当韶龄,明眸皓齿,然而却穿着道家的长袍,一袭素衣片尘不染,漆黑的长发绾于玉冠内,案上放着一卷李义山的《玉豀生诗集》。素手执笔,举止幽静从容,有旷然的林下之风,一望而知出身不凡。 此时正当靖朝晚期,朝中崇尚道教,王族贵家女子自请出家为女冠之风颇盛,公主丐为道士、筑观在外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一般即使出家,那些金枝玉叶的女冠也都停留在帝都长安附近,酬唱来往的都是倜傥蕴藉的文人雅士,风流之声播于朝野。 ——而小小碧城山白云宫,既不属于名山大川、也不是什么古庙名寺,冷僻的位于浙东深山,平日没有什么香火。这里居然也有这样的贵家出身的女冠,却是让人惊讶。 道装束发的年轻女冠对着深山上暮秋的景色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要把李义山那首《春雨》继续写下去,却听到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难得的一刻宁静又被打破,执笔的素衣女子叹了口气,随便扯过一本《玉皇心印妙经》盖住案上的玉豀生诗集,将写了两句的信笺收入怀中。刚搁下了紫毫,转过头来,便看见了几个站在门槛外惶惶不安的师妹。 那些同样道装的束发少女虽然一脸的焦急,却知道二师姐华璎平日的脾气,不敢随便开口叫嚷,只好在外面等着。 “唉……这么急,又有什么事情么?”那个叫华璎的女子低了眉头,问。 “二、二师姐!不好了……掌门师姐和六师妹她们今日下山碰上了鼎剑阁的人,结果六师妹沉不住气和他们动起手来最后就被他们掳走了——”说话的是三师妹华云,她脾气本来就急,此时变故一来心下更慌,说话简直快的惊人。 “又是鼎剑阁的人?”有些不耐的,华璎蹙了蹙眉头——这些天来,天天听说鼎剑阁的人要来对白云宫不利,宫里上下个个如临大敌。然而,半途跟着师傅出家修道的她,却不知道这个小小世外道观和那个江湖中神秘组织的恩怨由何而来。 自从七年前那个大雨之夜,还是宦家千金的她跪求云游至此的师傅渡化,静冥师傅慨然应承,携她入山。 此后的七年,师傅虽然对她很好,却从未和她说过这个白云宫以往的事情。 自然,她也是没有在意那些江湖间的恩怨。 ——她束发皈依青灯黄卷,只是为了离弃一切尘缘。 “出了这么大的事,师傅知道了么?”沉吟了一会,她问同门。 “师傅今日似乎又犯头疼病了,在天心阁闭关静坐,吩咐了不可打扰——师傅的话谁敢违背?所以我们才急啊!二师姐你说怎么办好?听说这次鼎剑阁来的人是最厉害一个,又凶下手又狠,我担心掌门师姐会不会被他们杀了?” 华璎不过问了一句,华云却一口气将所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最厉害的?”这才微微一惊,华璎站了起身,手指在案上不自禁的拂过,却碰落了笔架上那支湖州紫毫,“那么说,是鼎剑阁阁主风涧月亲自来了?!” “哎呀,不是风阁主——虽然他是鼎剑阁的阁主,但是武功最厉害的却不是他呀!”华云见二师姐到了此时还一副懵懂的神色,也不禁急了起来,“二师姐你怎么还这么糊涂?你压根把师傅再三要我们小心的‘那个人’忘了么?” “啊,是那个‘惊神一剑’!”终于华璎记了起来,脱口道。 虽然在白云宫七年,她道学和武学的修为已经是同门之冠,然而对于江湖中的掌故和恩怨,官宦人家出身的她却从心里有些不在意,对于那些拗口之极的名号更是记忆淡漠。 然而尽管这样,她还是记得这个名字——深山中潜心静修的女冠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江湖中的神秘和份量,她只是记住了师傅闭关之前的再三交代:如果有鼎剑阁的人来白云宫生事,那么务必要小心,特别是那个被江湖中称为“惊神一剑”的年轻人。 江湖啊……这个所谓的江湖武林,看起来似乎和自己费尽了力气才脱离的原来世界大不相同,然而,等了解了,却发觉原来是一样的。 那只是另外一张罗网而已。 华璎叹了口气,掌门大师姐华清出了事情,白云宫中以她为长,这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了——而她虽然平日淡漠闲散,华清与她之间也多有嫌隙,但是大事临头,她却知道自己的重任所在。 “他们在哪里扣住了大师姐和六师妹?”她站起了身,转到屏风后,换下了宽大的道袍,取过平日练剑时才穿的劲装,玄白两色的衣服映得她柔美的脸陡然间多了几分英气。 一边问,她一边抬手取下了壁间挂着的长剑,微微一抖腕,“呛”的一声白光如同游龙般掠出,在她指间游走不定。拔剑在手,华璎低首凝视剑锋上那一缕浅碧,眉目间有肃然之色,气度从容沉静。 众位师妹都屏声敛气的看着二师姐,眼神又是佩服又是羡慕。 凝碧剑是白云宫的三宝之一,也是师傅随身不离的佩剑,甚至大师姐华清都没有被允许碰过。然而在一年前的月夜,华璎修习剑法满五年,按照宫中的惯例、与师傅在天心阁内,坐在蒲团之上,各以两柱檀香为剑,切磋剑道。 檀香的氤氲的烟气与那一星火光,在黯淡的房间内以惊人的速度盘旋回击,画出另旁观师姐妹们目眩的图案。 所有观看的人,包括身为掌门师姐的华清只能勉强看出二师妹和师傅之间用极其迅速和巧妙的剑法在相互试探,瞬息流走万变,却看不出每一招每一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3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4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4部分阅读 式的走向。光线阴暗的房间里,只能看见漫天的红光流转。 天心阁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所有人都汗湿重衣,一眨不眨的看着红红的黯淡光点在以惊人的速度游弋——虽然是同门,但是旁观者没人能想象,同样是本门的白云千幻剑法,居然能达到这样的凌厉而神妙的境地。 一刻钟后,如同风一般、师傅手中拿着的檀香从空门中刺入,直刺二师姐眉心,然而华璎师姐却眉目不动。 那一柱香,直点入华璎秀丽的眉间。 众师姐妹惊而上前,却看见一向严厉肃穆的师傅蓦然微笑起来,将手中的香扔到了蒲团上——香已灭,灰已冷。有些怔怔的看了地上的残香半晌,师傅感慨地开口:“华璎,你居然胜了为师!” 一语出,周围皆惊。 “师傅在上,徒儿不敢言胜。”依然如平日那般恭谨的,端坐在蒲团上的华璎缓缓俯身行礼,低声道,“请师傅原谅徒儿冒昧。” 师傅脸上的笑意更深,冷肃到有些枯槁的脸色都有些温润起来,抬手抚摩着徒弟漆黑柔顺的长发,叹息道:“方才如果你接我那一招,必定能震断我手中檀香。然而你天性纯和,不愿看师傅在众位弟子面前失了面子,只是用剑气灭了我香上的火光,而任为师点中你眉心——是也不是?” “弟子不敢。”没有料到师傅会当众说破,沉静的女子也有些窘迫起来。 静冥道长轻轻叹息,然而叹息声里却是满怀的柔和与赞赏:“华璎,我没有收错你,你是为师的好徒儿——” 叹息声中,师傅忽然解下了佩剑,递给刚出师的女弟子:“现在,以剑技论、你比师傅更配得上这把凝碧了……好好带着它。” “师傅……”华璎吃了一惊,抬头间看见了一众师姐妹又嫉又羡的眼色。大师姐盯着她的眼神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也难怪她如此,凝碧剑是白云宫的宝物,一向只有宫主才能佩戴,如今师傅传给了华璎,和夺了华清的掌门师姐位置有何不同? 华璎还要推辞,师傅的眼色却瞬间冷了下来,又回复到平日那种冷肃枯槁,令所有门下弟子又敬又怕,不敢违抗:“掌门师姐还是华清当着,只是凝碧剑归了你——你也不用不安,剑这个东西,必然要归了能收服它的主人才好,不然必定反受其害。” 她转过头看着大弟子:“华清,你虽然处事干练,可武学修为还差着火候呢——这也是为你好,听见了么?” 华清师姐诺诺应承着,然而瓜子脸上依旧带着冷锐的表情。一帮师妹们看着她手中那把凝碧剑,虽然觉得二师姐平日对人很好,但此时眼神也难免流露出又嫉又慕的神情。 华璎将众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心里便是一冷,暗自幽幽叹了口气。 但愿,自己永远都不要用到这柄剑才好。 然而不出一年,大事临头,便已然不得不出手。 拔剑在手,华璎秀丽的眉间缓缓凝聚起冷肃的气息,眸中有光芒明灭不定。这个贵家出身的女冠,此时仿佛宛如换了另外一个人。 想了想,她挑了华云等几个师妹一起赶去救人,其余的人被她吩咐去守着天心阁——毕竟师傅在那里闭关,还有宫里的宝物青鸾花也在那里,万万大意不得。 ―――――――――――――――――――――――――― 碧城山离临安有一百多里路,待到赶到城里,已经是薄暮时分。一行道装的年轻女子匆匆地走在路上,华云领着路,急切的解释。华璎静静地听着,眼睛虽然平静,却是一刻不停地从周围熟悉的景物上一一掠过,手指扣紧了腰间的凝碧剑。 临安……是的,临安。 多少年了……除了五年前母亲亡故来了一次,到如今她还是第一次回来。 “下雨了。”陡然间,感觉有凉丝丝的东西飘落在脸上,七师妹华阳仰头看了看天。暮云四合,烟雨迷蒙,近处的湖面上腾起了淡淡的水雾,宛如梦幻。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的时候,华璎心中猛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心中那根看不见弦。她蓦地回首看着湖面上那道长长的、长着杨柳的堤子。 然而,秋柳只是萧疏的在雨前的冷风中飘摇着,空寂无一物。 “二师姐……”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听到了四师妹华云沉不住气的低声提醒,“我们打听过了,鼎剑阁这次来的七个人,都住在临安城的望湖楼里。” 华璎猛地惊醒,手一松,凝碧剑铿锵的落到了青石的地面上。 她的手里……她的手里抓着剑?! ——不错,今日的华璎,已然不是昔年的薛楚妍。她是江湖人,是佩剑入城,来解救她同门的! 雨开始下得更大的时候,她们已经走进了望湖楼。 “各位,楼上的公子说他在三楼东头的雅阁里等着你们。”楼下的小二仿佛知道这一行道装佩剑女子的来意,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避到了一边。华璎领着师妹们走进去,发觉偌大一个望湖楼里面居然空空荡荡——鼎剑阁好大的派头,居然包下了整层楼? 华璎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剑,想着对方来人该有多高的身手,心中暗自紧张。 她并不是很了解所谓的“江湖”,甚至这样直接的卷入纷争是非也是罕有的事情。以前有几次,大都也是师傅和师姐出面,她只要在一边帮忙即可——如今要自己单独出面,不由有些忐忑不安。 望湖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烟波缥缈的西子湖,景色极佳,一向是临安城中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华璎带着师妹们登楼而上,女子们的足音,在空荡荡的望湖楼里孑孑而响。她有些心慌,感觉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不敢去想今天的事情会怎样解决。 他们会不会动手?会不会逼得她杀人? 杀人——多可怕的事情!父母如果知道他们的掌珠、那个知书识礼的女儿如今居然能拔剑杀人,会有多么的震惊啊——她当年那样坚决的说要出家修道,可到头来却是拿起了杀人的利剑…… 华璎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经登上了二楼,在那里看过去,暮色中的西子湖烟波四起,她极目而望,想看见白堤那一头垂柳中的深锁朱门。 母亲死后,父亲如今应该已经离开临安另觅府邸了吧?即使能看见故居,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一幢空宅,然而,暮色中,即使是那一幢空宅,也是看不见了。 华璎带着师妹们,默不作声的在望湖楼中走着,已经快到了最高的三楼。 忽地脚步一缓,心收缩了一下,感到了凌厉的杀气。本能的拇指轻挑,轻轻一声响,凝碧剑弹出了吞口。 华璎在楼梯上顿住了脚步,从楼梯边的窗口抬头看上去,看着三楼。 隔着江南深秋繁密的雨丝,最东边的窗口上,她看见了一个男子的背影。那个人也是倚窗远眺,看着白堤尽头的方向。从楼梯上隔窗看去,只看出对方紫衣黑发,前面的茶几上横放着脱鞘的长剑,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那个人用一条银色的丝绦束着长发,整个人在暮色中看来清冷而寂静。 然而她却抽了一口冷气——那样凌厉的杀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且……不知为何,这个人的背影,居然有一种让她莫名恐惧的熟稔。 华璎不由自主的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身后跟着的师妹们也停了下来。 “你们不用妄想!白云宫的青鸾花绝对不会给你们这群畜生的! “你以为师傅会因为我们两个人就答应你们么? “告诉你,师傅说过了,鼎剑阁和白云宫是世代的仇家,宁可毁了青鸾花,也决不可落在你们这些畜生手上!” 然而在此时,却听到了六师妹华嫦清脆的嗓子响起在楼上。 白云宫的女弟子大都因为清修而沉静寡言,像六师妹那般牙尖嘴利的还是罕见。 “我们只是想借青鸾花一用——花儿明年还会再开,但是我们阁主不及时服药就会死!人命关天,你们师傅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隔着窗子看去,那个紫衣男子还是倚窗而望,没有作声,楼里响起的是另外一个鼎剑阁子弟的声音,也许因为焦急,调子高亢,还微微有些发抖。 华璎微微一惊:原来,这一次鼎剑阁大举逼近白云宫,是为了那朵青鸾花? 青鸾花为碧城三宝之一,据说能解至阴之毒,天下仅此一株。向来培植于天心阁内,由师傅亲自看护——不过那人说得也有理,花可以再发,人死不能复生。但是鼎剑阁和白云宫结下梁子多年,师傅为人清高孤僻,想来也是不肯将宝物拱手给仇家。 华璎暗自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原来,自己竟是为了这么一株花被逼得动手? “呸!风涧月那家伙死了就是死了,和白云宫有什么相干?谁叫十五年前他打不过我师傅来着?活该——”伶牙俐齿的华嫦,声音清脆,一连声的反驳下来。 “啪”!忽然间,一声响亮的声音后,六师妹的话蓦地中断了。 华璎一惊,看见靠着窗子的紫衣人身子微微动了动,仿佛抬手拍了一下前面的案几,桌上的剑鞘跳起来,横扫出去,毫不留情的打上了华嫦的脸。 好漂亮的身手! 华璎想抢身上楼,然而不知为何却不敢举步。只是隔着繁密的雨丝,看着阁楼东头那个窗口里紫衣的背影,脸色有些苍白。 “你、你……你打我!”华嫦仿佛被那一下子打得傻了,过了半天才带着哭腔开口。 “我都要杀你了,为什么不能打你?”那个靠着窗口的紫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也是清冷的,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与傲气,“你敢骂阁主,就算是女子我也一样打!恃宠而骄,你师傅怎么教你做江湖人的?” “好啊,反正鼎剑阁的都不是好人……我才不怕死,你杀了我好了!”六师妹向来倔强,被人一骂,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起来,“杀了我,你们阁主也不会活过来!” “华嫦,闭嘴。”低低的,听到了旁边的大师姐终于开口喝止。 然而六师妹已经横了一条心下来,说的越发尖刻:“惊神一剑算什么?你不要以为你本事好我就怕你——告诉你,你给我师傅提鞋子都不配!就是我们二师姐的武功,也强过你呢!” 那个人却不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二师姐,那个惊神一剑就在上面!”看见上面吵得越发厉害,华云生怕六师妹有什么不测,连忙担心的催促怔怔出神的二师姐。 然而,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后,华璎的身子却猛然一晃! 双脚仿佛被钉在了楼梯上,寸步不动。她听着楼上传来的声音,在楼梯上看着东边窗子里的背影,怔怔的出神,连师妹的话都似乎没有听见。 仿佛被这个俘虏的利嘴激起了火气,紫衣人隐约冷笑了一声,搁在窗棂上的手一动,隔着雨丝,华璎看见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在黯淡的室内横空而起。 “呀!”这时候,身为二师姐的她才回过神来,抢身上去已经来不及,她的手迅速在鬓边一掠,食指轻弹,“叮”的一声,那道白光忽然停滞了一瞬。 “谁?”楼上有人喝问,走动声急促的响起来。 “二师姐!二师姐,是你们来了么?”华嫦的声音蓦然惊喜的响起来,掌门师姐却是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华清师姐向来高傲,自然不肯出声示弱。 楼梯口一阵脚步声,已经有几位鼎剑阁白衣黑氅装束的弟子抢到,为首的浓眉高挑少年一抱拳,招呼:“是白云宫的各位到了么?这边请,我们二公子久候多时了。” 然而,素衣佩剑的女子站在楼梯上,率领着一众年轻女道士,却依然寸步不动。 她只是转头看着斜上方的窗子,脸色渐渐苍白,有恍惚震惊的剧烈变幻交错而过她清丽无双的脸。华璎紧紧咬着嘴角,单薄的唇抿成了一线,眼色飘忽不定。 众人被她脸上的神色所震慑,片刻间居然谁都不敢出声打扰。 跟来的几位师妹顺着二师姐的视线看出去,穿过寥落的秋雨,看见了斜上方阁楼最东头的那扇窗子。天色已经完全的黯了,望湖楼里点起了灯火,一片透亮。 散着光的窗口上,那个紫衣男子还坐在那里,然而却已经转过了头,也定定看着这边。 他年纪已然不算很轻,然而少年般的冷傲和锋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执地不肯收敛。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仿佛案上那柄古剑的剑脊,有一种疏狂傲世的意味。 惊神一剑卫公子。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成为传奇已经有将近十年的岁月,阅历和风霜在他眉目间浸过了一遍,然而没有将那铮铮眉弓磨出温润圆滑,反而更凸现了不羁与冷锐。 鼎剑阁的二公子,紫衣卫公子拔剑能惊神泣鬼,平日来去如风、不留形迹。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间,高楼上凭窗回首的他,眼神却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会如瓢泼那般暴烈,只是更加的缱绻细密,宛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万物网入了手底。 “怀冰……”在楼梯上,身边的师妹听到了华璎师姐脱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楼上,手指轻轻收拢,感觉到手心里那粒蓝瓷耳坠紧紧压迫着手骨,另一个名字从卫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浓密的云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丝默不作声的倾泻而下,在两个人交错的视线中织起厚厚的屏障,云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 往事忽然如闪电般照亮心底。 ――――――――――――――――――――――――――― 软轿是颤颤巍巍的前进着,然而坐在轿中的少女却丝毫不顾摇晃,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得入迷,还一边低低吟诵不休。 “阿妍,九里松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轿外父亲的询问。锦衣华服的少女手一颤,慌忙将书扔到地上,踢入裙下藏好,坐直了身子。 “禀父亲,妍儿不累。”她含笑垂眼,低头,细声回答。 轿帘被揭起,骑马随行的父亲探头进来,看见小女儿温雅的仪态,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靖开国已经将近一百年。先王死后,宫廷斗争愈发激烈,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废弛已久,各位节度使坐镇各方、手握大权,渐渐不听朝廷节制。 而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在江浙两地来说已然是一方霸主。 虽然贵为一方霸主,但他最可夸耀的就是这个女儿——德容言工无一不出类拔萃,天性纯孝柔和,见过的人无不交口夸赞。 明年太子加冠,女儿也到了及笈之年,选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内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岁了,虽然明艳无双,却不知怎地少了一种神韵,仿佛一张没有上色的美人图,单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气。 ——或许不该长年将阿妍藏在深闺里、连个阳光都照不到罢? 权倾一方的淮南节度使摸着胡子,想。 今日是踏青,闻得西湖边上桃花开的好,便将在家里闷了一年多的女儿也带了出来。夫人陈氏身子弱,不能随行,便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容婆婆。 等父亲的脸从轿子边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气——前些日子从父亲书房偷偷带了一本《玉豀生诗集》出来,这几日正看得入迷,连游春都带了出来连路看,却不料差点被父亲发觉。 那些《女则》、《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东西,她已经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才好容易从父亲书房里偷着带出第一本诗集,从此便偷偷摸摸的迷恋了下去。 看的时候几次被陈氏撞见,但是母亲慈爱,也不会如何——可如果换了被父亲看见她读这些东西,一定会被狠狠的责骂的呀。 那些《无题》啊,《锦瑟》啊,在父亲看来都是会教坏了女儿的滛词艳曲罢? 可是义山的诗,真的很美呢。 待父亲的马蹄声离开的远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头,探手去轿子地板上摸那本忙乱间扔下的诗集。然后,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书不见了。 居然、居然掉出轿子外了么? 糟糕……为了换那本玉豀生诗集,她偷偷抽出书后填了一本平日读的《女诫》进去,以免父亲一眼发觉书架上多了一个空档。如果这本诗集居然丢了的话!……天呀。 当晚住在西湖边的别院里,想想终究不能丢了这本书,一来父亲如果发觉无法交代,二来她爱极了义山的诗,丢了也实在可惜。辗转到半夜,她终于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了一惊的举动—— 踮着脚,偷偷地绕过外间,拿了一盏放着的琉璃灯。随行的容婆婆日间累了,正睡得酣,丝毫没发觉这个平日乖觉安静的小姐正准备着生平第一次的冒险行动。 然而,走出别院后门才一会,薛楚妍就后悔了—— 她不认识路,更不用说在夜里摸索着回到九里松那边。 刚下过雨,白堤泥泞的小道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让她几次差点摔倒。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看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后来她干脆就站在原地不动了——鞋子上满是污泥,衣服也脏了,明天怎么和荣婆婆说呢? 自己真是没用,一件事情没有补救好,另外一个破绽又出来了。 十六岁的节度使千金怔怔的提着琉璃灯,站在西湖边的柳树下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陡然间,风里忽然传来两句熟悉的李义山的诗,低吟的声音悠长而清冷,伴随着悉簌的翻页声,近在咫尺。 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 前面柳树上,似乎影影绰绰倚着的一个人。 听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个坐在树上的人似乎也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丝万缕的柳枝后面,唯有眼睛闪亮如星,指节突兀的修长手中握着一卷脆黄的书。 “哎呀!那是我的书!快还给我……”一眼看见对方手里那一卷书,薛楚妍忘了平日里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谈吐礼仪,脱口而出。 树上的男子终于坐起了身子,拂开柳枝,饶有兴趣俯身看着树下提着琉璃灯的少女,薄如剑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书?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欢李义山么?” 星光淡淡洒落在树上男子脸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脸。不过二十多的年纪,有一张很清朗的脸,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虽然脸色有些恹恹的病容,却依旧气势逼人。 “贾氏窥帘韩掾少”—— 不知为何,这句诗忽然就跳入了十六岁少女的脑海。那一句诗里的韩掾,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等她明白过来自己想的是什么,脸立刻红了——天呀,父亲说得没有错,这些诗词,是会教坏人的呢。 “这位公子……请、请把书还给我吧。”心里一动,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细声道。 琉璃灯映着她的侧脸,一明一灭。 ――――――――――――――――――――――――――― “二师姐!二师姐你来了……这个家伙他、他敢打我!师姐你要帮我!”一见到华璎,六师妹便叫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白云宫的弟子都见识过二师姐和师傅那一场比剑,所以在华嫦心里、觉得二师姐既然来了,那便是比师傅亲自来了还可喜:自己和大师姐如今的狼狈样子,大大丢了师门的脸,如果师傅看到了回去一定要狠狠的责罚。幸亏来的是清闲和顺的二师姐,自然不会回去多话,更不会撺掇师父责骂。 然而她只顾着高兴,却丝毫没有看见华璎师姐苍白的脸色和明灭不定的眼波。华清毕竟老练一些,看出了二师妹的反常,只是心里暗暗担心,只道是二师妹江湖经验不够,见了这等场面先自心怯起来。 华璎苦笑了一下,看着被点了|岤道的大师姐和六师妹——华嫦的脸上还留着一长条红色的印记,大约便是方才被鼎剑阁这位二公子所打的。 连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这个人的脾气一点都没有变,依然还是率性而为、无所顾忌。 “贵帮扣留白云宫女弟子,强索灵药,未免太过无礼了。”她暗自吸了一口气,力图让自己的声音清静平稳,这些场面上的话,对于自小受过诗礼家教的她来说是熟极而流,“卫二公子,今日华璎和师妹们前来,便是要带回我们的姐妹。” 她的一番话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楼里,然后手指握紧了剑鞘,等着倚窗而立的那个人回答——一瞬间,华璎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 如若他不答应放人——依他那样的脾气,是绝对不会轻易退后一步让人的。 ——那末,难道她真的只能对他拔剑么? 然而,她的话放出去了,半晌,那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帘的人却没有回话。 连旁边站着的鼎剑阁弟子都觉得当家的未免太凌人——毕竟风阁主病入膏肓,解药还要靠着人家手里的那株青鸾花,这般的不给面子,只怕白云宫真的会恼羞成怒了。 许久,当窗而立的紫衣人摊开手心,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头也不回的冷冷笑了一声:“原来,如今你竟是叫‘华璎’!” “不错,小道七年前束发入山学道,师傅赐予道号华璎。”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回答着,然而握着剑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有些苍白,她的眼睛瞄着桌上横放的出鞘利剑,古朴的剑锋依旧澄澈如水,只是上面“流光”两字已经更加的模糊了。 “原来卫怀冰,便是鼎剑阁四大名剑里的卫二公子。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声音里,亦然有微微的讥刺锋芒和辽远的叹息意味。 然而,听到她直接叫出二公子的表字,所有楼上的鼎剑阁弟子都不由微微一惊。在座的除了几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公子除了本名外,居然还有这样的表字。 “在下姓卫名庄,怀冰是我的表字,不足为外人言。”窗边的人冷冷说了一句。 不等华璎回答,他蓦然回头,看着伫立在楼中的素衣束发女子,看着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长剑,眼神停滞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么样子!——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千金,知书识礼只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这种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么?” 华璎的眼睛里渐渐结起了一层薄冰,一直低着的眉眼微微一抬,眼色如风:“卫公子,家慈已经仙逝五年了,请莫妄语,议及亡人。” 怔了一下,卫庄缓缓地,收敛了笑意,然而那层冷锐依旧停留在眼角眉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负手回过身来:“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带人携剑前来争论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记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也不是?” “修道之人尘缘已断,卫公子何必多问世俗往事。”华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然而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丝丝的痛楚钻入心底。 看到了四周大师姐和众位师妹们好奇探究的眼神,华璎不想再说下去,长剑平举:“华璎今日冒昧前来,是要将同门姐妹带回。青鸾花是白云宫之宝,能否赠与、全在师傅一念之间,卫公子若是讲理之人,便不该强行扣留人质。” “我本就不是讲理的人——你应该知道。”他唇角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看她,长袖一展,卷起案上的长剑,铮的一声入手扣紧,“话不投机。如此,那么按照江湖规矩,剑底分高下便是—— “华璎道长,请教了!” 长剑入手,在楼中流出万缕清辉,如同流光飞舞。卫庄振眉冷觑对面道装的女子,看见她脸色白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的咬了咬下唇,贝齿噬得朱唇一片惨淡。 毕竟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虽然手里拿着凝碧剑,只怕还没有杀过一个人罢? 然而那个熟悉的动作,还是让卫公子振起的眉峰微微收敛了一下,瞬忽之间,有什么又冷又锐利的东西、如同钢丝一般蜿蜒刺入他心底。 ―――――――――――――――――――――――――――― “我捡到了就归我,为什么要还给你?” 七年前,西子湖的疏柳冷月下,他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握着那卷脆黄的书,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用如此无赖的口吻对着树下的少女说。 那时“惊神一剑”的名号震动江湖已有三年,一袭紫衣来去于江湖之间,只凭掌中的剑快意恩仇、笑傲天下。 他卫庄虽然不拘于甚么江湖道义,但是这般强占一个女孩的区区一本书,却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果然,他看见柳树下那个提着琉璃灯的少女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无措的咬了咬下唇角,一顿足:“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啊……” 顿足的时候,她手里的琉璃灯猛烈的颤了一下,灯火明灭,映得少女的侧脸美得几乎不真实——一个恍惚,他居然想起了此地的种种传说,比如白娘子,比如梁祝和西子。 临安,本是传奇之地,然而他却在此遇到了他的传奇。 “我给你银子,你把书卖给我好不好?——没了书,父亲知道了可了不得呢。”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她认为唯一能解决的方法。眉目间满是委屈,几乎要哭出来,偏偏硬生生做出平静从容的样子,怕被人看轻了,让他看了忍不住要失笑。 真是天真到无知的女孩子,只怕又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居然不知道害怕,还为了一本书如此认真的争论? 他想笑,然而一笑就感觉右胸的伤口被扯得剧痛,想想自己也是,今日刚料理了那样厉害的对头,趁着长江水帮的人没有追上来,该是好好养伤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和一个稚气未脱的丫头开玩笑? 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卷丢给了她:“好了好了,可别哭啊……喏,还你就是。你快回家去,别让爹娘担心。” 她连忙伸手去接,接到手里,先自吃了一惊:脆黄的书卷上,有一片殷红的艳色,刺目惊心。 “哎呀,你弄脏了我的书!”她蹙起了秀眉,连忙拿出绢子去擦拭书页,然而很快的,白色的丝巾上也染上了一片,温热而湿润。 那是、那是——血? 她心里蓦然害怕起来,握紧了书卷丝巾,抬头向树上那人看去。 “咳咳……不好意思。捡来放在怀里,刚才受伤时溅上了。”树上那个紫衣的男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靠着柳树坐着,将一直捂在右胸上的手放了下来——满襟的鲜血,从手指间沿着衣襟、树干缓缓流下来,一片殷红。 她还看见他的身侧搁着一把剑,古朴简洁,然而却有令人惧怕的凌厉气质从中渗出。 ——他、他难道杀了人? 抓紧了书卷和琉璃灯,女孩惊惶失措的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她在寂静的荒野里听到了人声。 抬起头,就看见前方有一行火把和灯笼,远远的沿着白堤蜿蜒过来。风里传来了刀兵的铿锵声和搜索的叱喝声,声势不小。 “该死的,这么快就追到这里了……”她正惊慌之间,却听到树上的紫衣男子低低说了一句。耳边风声一动,却看见那个人已经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了她身边,负手握着那柄冷芒四射的长剑,淡淡道:“你快走,被卷进去就麻烦了。” 惨淡的月光下,映着琉璃灯明灭不定的光,她有些怯生生的看着这个人,血从他衣襟上一直流下来,染上地面。而他的目光却是雪亮的可怕。 那一柄剑,在他手中流转出清光万千。 前方的人群渐渐逼近,火把照亮了一湖澄净的碧水。她看见那些人都拿着亮晃晃的刀枪兵器,似乎是一路追得急了,每个人的脸色有些扭曲狰狞。她吓得腿都软了,只是呆呆的看着围上来的人。 “在这里!姓卫那个小子在这里!兄弟们,为帮主报仇啊!”火把的光投射到了她脸上,她有些惧怕的退了一步,躲到那个紫衣人身后的阴影里,听见那一群人中有人高声大喊。 “唉……”看着那群人,又看看脸色苍白呆看着的少女,紫衣男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今晚本来已经够麻烦了,居然还要捎带上这样一个累赘? 她手脚都有些发软,然而依然下意识紧紧握住那卷书。忽然只觉得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等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了柳树上。 “你好好在上面呆着,别乱动,等我料理完了他们再送你回去……唉唉,真是的,麻烦死了。”一边叹息,那个紫衣人解下头上的银色丝绦,束紧了头发,将丝绦的末端咬在嘴里,眼色冰冷的看着来人。 ――――――――――――――――――――――――――――――― “呛”的一声,拇指轻轻弹在剑柄上,凝碧剑有灵气般的从吞口中跳出,在空中一个转折,分毫不差的落入她的手中。她转过手腕,剑尖指地。 华璎依旧是垂着眼睛,看着剑尖,脸色有些苍白:“既然如此,那么,卫二公子,多有得罪了。” 她虽然只是随随便便的拔剑指地,然而卫庄的脸色却略微变了变:在他看来,凝碧剑的剑尖在不停地颤动,每一次变幻的去势都极端快速和巧妙。 白云千幻。 看方才小妍拔剑的手法和如今的起手剑势,她使的居然是白云宫秘而不传的那一路剑法! ——十五年前,大哥风涧月就是伤在白云宫掌门大弟子静冥的一招“空山灵雨”下,伤势之重,十几年后至今未愈。 年轻的女冠素衣白袜,拔剑指地,微微低着头,眼神宁静空灵,眼里除了手里的剑、剑尖的那一缕碧色,全无它物。 白云千幻剑法讲求的便是这“清、空、幻”三字,看来她已经深的其中精髓。才七年不见,记忆中那个娇赣秀气的节度使千金小姐,居然能领悟这样精妙的剑法了。 小妍……本来就是一个灵慧的女子啊。 ―――――――――――――――――――――――― 那一夜他杀的昏了头,西子湖带着桃杏芬芳的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手中的剑一次次穿透那些人的身体,带出一蓬蓬的血花。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静下来。他站在血泊里,最后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伤的人。慢慢来到湖边,蹲下身用碧水冲洗着剑上的血迹。 “好了吗?”忽然,听到树上有人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带着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才杀的性起,居然忘了那个女孩子还呆在树上。 他抬头看去,此时天已经微微泛白,朦胧的烟水笼罩了西子湖,在氤氲的水气霞光之间,他看见垂柳上那个女孩子仍然抱着膝,将头埋在膝盖上,闷闷的问。一粒蓝瓷耳坠,在她漆黑的鬓边晃晃荡荡。 他不禁笑了起来,然而一笑就扯动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好了,你可以抬起头来了。” “我不要看……”树上的少女依然固执地将头埋下,声音里面已经带了颤音,“你一定杀了很多人……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看,我要回去找父亲来抓你!” 浓重的血腥味飘在空气里,伴随着桃李花芬芳的香味,显得诡异而瑰丽。 紫衣的剑客大笑起来,收起剑攀上柳树来,坐在另外一个枝杈上:“你也看到的:那个时候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你说我是不是该站在这里等着被他砍成十块八块、才算是‘好人’呢?何况…嗯,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来着。” “他们是坏人,所以你才杀他们,是不是?”陡然间,仿佛明白了过来,伏膝的女孩一下子抬起了头,恍然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止不住的兴奋,“你是侠客,是不是?就像荆轲刺秦、李寄斩蛇那样,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对于她那样的比喻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什么荆轲刺秦、李寄斩蛇啊?这个大家小姐,大约是书读的胡涂了。 这不过是江湖恩怨而已,谁是谁非一时如何能说清楚。只是长江水帮,平日的确倒是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情,在武林里引起了公愤——所以,这次虽然是为了阁主的命令斩杀帮主李腾蛟,但是说是替天行道……那个,似乎也有一点点的沾边吧? 他懒得费力说明,便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当作默认。 少女的脸陡然明丽起来,手指紧紧抓着那本玉豀生诗集,仿佛舒了一口气似的微笑:“啊……我就知道,你喜欢读李义山的诗,哪里会是个胡作非为的歹人?” 他好笑的侧头看看她:原来,她是爱屋及乌。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罢。不然你父母要着急了。”虽然有心继续逗她说话,但是看看时辰不早,他不得不出声提议——其实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后被人看见了有麻烦。 那个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软了一下,连忙抬手撑住身边的柳树。看到地上血污狼藉,脸色苍白的咬着牙,差点叫出声来。 “唉,来,我扶你回去。”他只好对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个少女脸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后自顾自的举步走开。 “我进去了。”到了别院的后门,觑着那里还没人早起经过,她依旧是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他说。他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应了一声。 “我、我回去了。”她莫名其妙的重复了一遍,脚下却没有动,似乎一直等着他说什么,然而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脸便白了一白,还是低着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终于退回到侧门背后。 朱红色的门缓缓阖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擦身而过——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难得遇见的“真”,此刻抓不住,那么便是永不复返。忽然间,他抬手,撑住了那扇将要关上的门。 “我叫卫怀冰。”他低下头,对着门后那个人一字一字的说。仿佛知道这个名字一旦说出来,便是如刻入石上般无法抹去。 那个少女似乎吃了一惊,依然没有抬头,但是他看见,有红晕慢慢地升上了她的侧颊。 原来,她一直都在等自己说这句话——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 ―――――――――――――――――――――――――― 二、昨夜星辰昨夜风 便是那样的开始。如同一切传奇里面那样,缥缈而瑰丽。 有英雄的长剑,有美人的柔情。一个是仗剑飘摇江湖的惊世剑客,另一个是明珠玉露一般娇妍纯真的候门千金。 即使这么多年的风尘过后,夜雨里挑灯看剑,今日的他依旧会为当日的旖旎风光而迷醉——似乎邂逅过那样传奇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卫庄如何能遇见那样的人呢?或者说,他自己怎么会是故事里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灯下,风雨大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4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5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5部分阅读 作的望湖楼顶层,看着素衣束发的女子,看着她低着头温文而安静地说话,看着她咬着唇角的表情——忽然间,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里。 记忆里那个少女娇赣的笑靥,和俯首间渐渐飞红的面颊在眼前反复交叠,片刻间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达眼前的时候,周围子弟的一片惊呼,紫衣的卫二公子才仿佛如梦初醒般,陡然翻转手腕,长剑直立而起。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声音冷冷的,有着钢与铁的尖锐。 凝碧剑荡了开来,然而剑身上萦绕的内力透过长剑一层层如同暗涌般推来,他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掌中的剑居然有几分松动。 略为一惊,卫庄惊电般的抬头,眉目扫到之间,只见那一袭素衣瞬忽飘远,手挽长剑,身影空灵曼妙无双,一击即走,有如变幻无方的云。 如此剑法……难怪当年大哥便是伤在这凝碧剑下。想起多年来一直抱病、如今伤势垂危的兄长,卫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里面闪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内力透入处,流光剑瞬地绷直,发出轻轻一声长吟。 瞬忽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望湖楼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强烈的光芒陡然间从紫衣人的剑上四射而出。 ――――――――――――――――――――――― “对了,你最喜欢李义山的哪一首诗呢?” 坐在阁楼的飞檐上,小心翼翼地扶着身侧的垂脊,将脚放下,悬空晃荡着,挽着双髻的少女笑靥如花,在月下侧头问身边的紫衣男子,蓝瓷耳坠也晃晃悠悠。 “唉唉……为什么你们女孩子家老是喜欢问‘最’喜欢‘最’爱什么的?”一听到她这样追问,他就觉得头大,有些无可奈何,“义山的诗自然是好,可我从未一首首比较过呀。” “啊?女孩子都喜欢这么问?还有谁这样问过你么?”反过来却立刻被薛楚妍抓了字眼,一双大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了过来。 “《风雨》最好吧。我喜欢那个‘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他苦笑,低头拍拍手中的长剑,上面“流光”两个字已经模糊了,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江湖上的风雨飘摇,“还有那些无题,也都是极好的——只是太含糊,不够爽利干脆,看得人憋气。”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了头去——不知道为何,她总是喜欢低着头。 过了半晌,不见她说话,他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间微微一惊,看见一颗泪珠扑簌簌的从她丝绸的衣襟上滚落下去。 “怎么了?小妍?”他问,不明白这个瓷人儿一般的女孩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她却只是低着头,但是已经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识的在旁边的琉璃瓦上划着什么,过了半天,才压着声音,轻轻道:“我在想……在我没有遇到你之前,怀冰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你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问过你这样傻的问题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来——这个丫头的心思,还真是九曲七窍,随便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想那么远?本来以为这样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是天真单纯的,然而,谁能想到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啊。 “没有呀……真的没有。”他叹了口气,一再的重申。 她却不依不饶:“一定有的!……你不老实和我说。” “唉唉,是有一个,行了吧?”被缠了半晌,卫怀冰终于露出无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呢?”薛楚妍身子一颤,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紫衣的男子手指轻轻叩着身侧的剑,看着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缓缓说。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当上划着,咬着嘴角,嗯了一声,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卫怀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后来她喜欢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啊。”薛楚妍脱口低呼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气,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那时候我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大哥还以为我又为了缠着他教我剑法在闹情绪呢。”想起当年的往事,紫衣男子眉毛一扬,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义山的诗,也是一开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句,然而终究心细,沉吟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抬头惊诧的问,“啊?还闹着不吃饭?那时候……那时候你多大呀?” 卫怀冰看着她,但笑不语。 那样明澈如同湖水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星辰,璀璨夺目,他微笑着,抬手抚摩她乌鸦鸦的头发:“才十一岁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怜?” “啊?”薛楚妍惊诧的抬起了头,一抬头便看见紫衣男子眉目间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当,登时脸上飞红,“讨厌!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飞檐边缘,她便要站起来返身就走,方一侧身,便发觉脚下一空。 “小心!”卫怀冰身子一倾,出手如电,将她拉了回来。薛楚妍跌靠在他怀里,脸上便又是一红,听了他的话后不知为何又是半晌不出声。许久,她才仰了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几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听说碧城山白云宫有一株青鸾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么时候我去取了来给你娘治病。”卫怀冰轻轻抚摩她丝绸一般的长发,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为何,他声音也有些低沉起来,“该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准我去那儿拿!” 薛楚妍听他又说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只是靠在他怀中,将自己的发丝和他的一缕头发搅在一起,打了个结,岔开话题:“啊,对了,那么那个女子……那个很温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后来嫁给你大哥了么?” 卫怀冰的身子忽然轻轻一震,不知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许久许久,才摇了摇头:“没有……很惨的。别问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飞扬的语气中有如此深重的叹息,然而她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 望湖楼内剑气横空,纵横凌厉,一干旁观者都被逼得连连倒退,到了楼梯口上。 而宽敞的房间内,紫衣和素衣如同闪电般交错飞舞,瞬息万变。 凝碧剑如同流星,瞬忽来去,空灵不可方物,没有刹那的停顿。华璎拂袖回首,手中的长剑突然幻成了两道影子,同时分刺卫庄的左胸和右肩,一点寒芒迅速一分为二,宛如白云骤合又分,无从判断何虚何实。 紫衣闪动,卫庄迅速回身,剑幕展开,又是两声冷锐的金属交击之声,两剑无功而返。飘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顺势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望湖楼外面的挑檐上。 卫庄知道她是觉得这个场地限制太大——白云千幻剑法一旦施展开来,飘摇游走无定,离了这个楼阁,在外面动手自然对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着秋雨中那个婷婷立在飞檐一角上的人,他还是暗自长长叹息了一声,足尖一点,纵身而出。 往事还如一梦中。 ―――――――――――――――――――――――――― 渐渐地,他注意到小妍开始少有笑容。因为喜欢低了头说话,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或许,她脸上那样悒郁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没有留意。 他开初以为她是担心着母亲长年的卧病,或者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发了火。然而时间一长,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们谁都无法回避的未来。 那一夜,他从外面来看她。这些日子他经常要游走于江湖之间,继续做着鼎剑阁二公子该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伤在白云宫子弟手里后一直没有恢复,只能在暖阁里面运筹帷幄,而实际上的事务则完全交给了他。 这一走已是两个月。了结了鼎剑阁在两广的事务后,他归心似箭,一路换马直奔那个水云疏柳的城市。穿过那条柳暗花明的长堤,在那扇静谧的朱门下系马,轻轻掠上阁楼,推开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没有看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挑灯拿着诗集、支着腮朦胧欲睡的等他回来,听到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就惊喜的扑到他怀里——如同以往。 她正背着窗坐在镜子前,解散了发绳,一缕缕的梳着头发。 卫怀冰从镜子里看着她,发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内变了很多。眸子里居然有迷蒙辽远的雾气,让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觉着她是个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发觉,原来她的眼神也并非他能够懂得。 “帮我把头发拢起来,好么?”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甚至也没有看镜子里的他。只是低着头,放下了梳子,说。 她的头发很长,想来是自小起就没有剪过,养护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丝绸。他们都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空气弥漫在妆楼中,一开口就会打破。 他拿惯了剑的手拿着白玉的梳子,缓缓给她梳着头,她的长发一束一束,温柔的贴着他的手肘。 “父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起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选妃大典。父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拢上去,她忽然说。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往下梳着。 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终究有一天需要两人面对面的解决。 “我们一起走罢。等你长大一些了,我娶你。”这个答案,他已经想好了很久,只是需要一个时机将它说出来。 听到他的话,她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他蓦然烦躁起来,梳得快了一些,发丝纠缠住了,便让他的手顿了下去:“我知道你不肯的——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女儿,只可妻王侯公卿,哪里能跟了一个飘摇江湖的剑客?” 薛楚妍依然是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话,从镜子里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忽然间泪水就簌簌落了下来。 “小妍,我们走吧,好不好?”他本来是满腔的愤怒,然而看见她的眼泪,忽然间就柔和了下来——她永远有一种让人动心怜惜的力量,纯美而空灵,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间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一点节制,也不怕惊醒了旁人,她将头埋在乱发里,恸哭,“——爹他很倔强、很爱面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娘也会气死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经冷落娘了,只是因着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让他失望了,他会对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缠在这里面,你是不知道的。” “那么……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并不知道堂堂的节度使府里有这么多曲折的内情,卫怀冰只有喃喃的安慰着她,心里却也是有些惘然起来。 “这怎么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碍手碍脚地呆在你身边,你就差点被那伙人害死了……如果要带着我和我娘这两个累赘,那么更是寸步难行了。何况我娘肯定宁死也不会跟着我走的。”她轻轻道,答应得很快,显然是早已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三个月了……真的。我觉得…除了那一条路,其他终究怎么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头,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要想东想西的?我们这就去带了你娘,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轻轻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回答。 卫怀冰陡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小妍的眼神,那样的坚定而决断。她很少抬头,所以很少看见她的神色,然而一旦她抬起头回答了,那便是最终的答案。 “那么……”他陡然间觉得胸臆之间郁郁得无法呼吸,满怀的悲愤无可发泄——原来他仗剑江湖,无敌天下,却也无法了断这样的事情! “好……好!既然如此,那么就这样罢!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各归各位!”他蓦地站起,苍凉的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把玉梳,也不顾扯痛她的头发。 “谁?谁在楼上?”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终于听到了楼下的父亲喝问。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着这个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见的紫衣男子,忽然间,苍白着脸,抬起头看他。他不明白她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转瞬间,她已经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到了窗边,“你走。” 他来不及想,却已经被她推着身不由己的靠上了窗,身子微微往外倾了一下,他却立定了,反而不肯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剑,大声问:“阿妍,你没事吧?谁在那里说话?有贼么?” 然而,一向乖巧的女儿没有回答,粗线条的父亲终于有些感到不对劲,回过头,借着月光,看见窗边紫衣长剑的男子时,薛节度使几乎惊讶的握不住手里的剑。 “王八蛋……居然敢打我家女儿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义怒吼了起来,想也不想的冲过去,当头一剑劈了下来,“我杀了你!” 卫怀冰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看着那把沉重的宝剑擦着鼻尖落下,重重砍在窗棂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节度使的咽喉,只是稍微用力,便让对方挣得满脸通红,吼不出一句话。 “怀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声。 他看向小妍,看见她那样的眼神,心下忽然一震——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他居然对小妍的父亲动手了么? 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松了开来。心冷如灰。 罢了,罢了……那便是这样吧! 耳边忽然有风声,他知道那是薛节度使暴怒之下再次出手,他忽然间有了不顾一切自暴自弃的念头,居然就定定站在原地,不想再避开也不想出手阻挡。 “走吧。”陡然间,他只觉得身子重心一倾,有人用力将他从窗口推了开去。那是小妍的声音,片刻之间在他怀里轻轻道,“走吧。” 然后,她扑过来,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卫怀冰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从二楼的窗口轻轻落在院子里。秋风瑟瑟的吹过来,带来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隐约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潮水声——该是秋潮有讯,今日又到了罢? 从相识到今日,竟然不过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的时间,便是一个传奇上演与落幕的过程——他一开始就该知道那不过是一场传奇,她那样的女孩子,自小受过的教导与复杂环境的束缚,做出的决定也非他能够了解。 一切,只是浮世中一场幻梦而已?——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看见女儿扑了过去推开那个人,节度使立刻往回收剑,然而还是来不及,在女儿背后拖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血如同泉水般涌出来,染红她单薄的后背。 “不要脸的丫头!败坏家风……我、我杀了你算了!”父亲气急了,提着剑狠狠的说,然而看见满身是血的女儿,样子虽然狠厉,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 她在阁楼上,听着他渐行渐远时吟的那首诗,忽然间带着满身的血跪了下去:“父亲,事到如今进宫的事情是不成了,女儿也不想为您丢脸——阿妍截发明志,求您让我出家修道去吧!” 黯淡的月光下,她的眼色飘忽,空灵的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 他们的交手完全没有留一丝余地。 再一次将凝碧剑震开的时候,卫庄感觉到了她内息不继的迹象。毕竟只是几年前开始习武,禀赋再高也无法弥补根基的薄弱。 一开始,仗着剑法的精妙和身形的轻灵,华璎游走四方,凝碧剑仿佛一片光幕洒落下来,罩住了紫衣的卫二公子。 卫庄身形却不大移动,只是见招拆招,一一将她的攻击化解开来——有几次因为对方的剑法实在太快,迭遇险情。 然而,时间一长,所有留在望湖楼里观战的鼎剑阁和白云宫子弟,都看出了华璎渐落下风。本来是来去瞬忽如风、一沾即走、一击即退的身形渐渐地有些停滞。 卫庄离得近,看见她掠过来时、已经有些气息平匍。 秋雨里,她一身素衣道服,眸子空灵素净,回剑举袖之间风姿无双——他蓦然轻轻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最让他倾慕的,便是她这脂粉不施、仙女般的灵气。 她一直是那样的从容而冷静,进退之间永远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即使如他也无法置最喙一分……那末,为何他反而不能如此彻底的冷静? 无论如何,青鸾花,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在看见她再一次单足一点飞檐、回身而来时,紫衣公子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神陡然雪亮。清啸一声,忽然足下加力、迎了上去。 双剑再次交击的时候,照例双双荡开。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冒着被剑气伤到的危险,卫庄忽然出手,伸指,拇指扣住食、中、无名三指,犹如拨弦一般连续弹出,“铮铮铮”三指弹在华璎手中的凝碧剑脊上。 惊神指! 望湖楼上,鼎剑阁的子弟们齐齐脱口低呼。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二公子的剑指双绝。 所谓的“惊神一剑”,并不是单纯的剑技而已。然而,仅仅靠着手中的流光剑,卫二公子之名便已经震动江湖,很多时候根本用不着左手的弹指轮回。 华璎虽然江湖经验少,但是她极聪颖,七年前见过卫庄的剑法,即使几年后再战心中也一一清晰如明镜。然而此刻他蓦然的出指,在她看来却是完全的茫然一片。 一时来不及退开,惊神三指便全部弹到了实处。每弹一指,凝碧剑就往后荡开一尺。华璎只觉得剑身上有内力如同怒潮般汹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丝毫没有她调息的余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掌中的剑,不然它脱手落地。 然而,她的身形却被这股大力扯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内息一个不顺,足下一滑,几乎从望湖楼的檐角摔落下去。 在华璎手中长剑荡开,立足不稳空门暂现的时候,卫庄毫不迟疑的转过剑锋,一招流光飞舞,漫天的剑光中,长剑斜斜削近她的颈侧,犹如流星闪电。 “小心!”在望湖楼内,连一直沉默着观看对决的掌门师姐华清,都惊惧的脱口而出。其余的几个师妹被两人之间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看呆了,居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华璎踉跄退后,足尖点住了檐角的滴水瓦当,才稳住了身形。然而回头之间,已经看见那柄熟悉的古朴长剑直削向她的颈部,剑光背后,紫衣银带的人眼光犀利冷漠犹如冰雪。忽然间,她心里有一种苍凉而恍惚的感觉。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厉害啊。好快的一剑……已经来不及招架了。 毕竟缺乏对战的经验,生死之间,白云宫女弟子居然忘了如何连封带打的回击,只是闭了眼睛,尽力的将凝碧剑往面前一横——然而,她也知道,已经是来不及了。 在秋雨咽咽的西子湖上,被逼到屋角挑檐上的年轻女冠脸色苍白,如一只白羽的鹤,折翅欲坠,却犹自带着清冷的傲意。 并无哀怜,也无绝望。 以她的修为,竟然心静如水一至与此? 然而,在她回首之间,手中的剑大幅度的振荡来去,袖袍飞舞,不期然间,竟有一片单薄的纸片从袖中飘落。 很普通的一张素白信笺,上面依稀有一行墨迹。外面的雨丝方下得浓密,那小小的纸片一经飘出就逃不开网下来的雨点,在空气中方才一个转折,转瞬间已经被打湿了,洇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迹。 然而,在纸片飘落的轨迹滑过眼前时,他还是看见了—— “怅卧新春白跲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那样一首他一瞄开头、就能熟极而流的律诗,就从她那一袭素净的道袍中飘落。仿佛被人当胸一剑刺中,卫二公子的脸瞬间苍白。 李义山的《春雨》……李义山的《春雨》? 电光火石的恍惚,他记起了七年前那个下着雨的春夜。 那时他与她刚刚邂逅不久,情深如海,恨不能时时刻刻都相伴相陪。 然而那夜他偷偷来看她时,却见得她家里灯火通明宾客满门——原来是淮南节度使薛昭义的连襟、朝中户部侍郎田端方来访。 楚妍被母亲唤去作陪,一起招呼前来的田家女眷,不得脱身。好容易觑了个空儿,起身去窗下倒茶,她推开窗,如所想的看见了他。 紫衣银剑的他站在蒙蒙的春雨中,一直凝望这个灯火不灭的红楼,也不知站了多长的时间——似乎是连心都等得冷了,才看见她从窗口望过来。 那窗、那雨,无形无迹,却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栅栏,阻断了他们相互凝望的视线。 透过细雨看过去,她的眼光也是悒郁的。这样的小年纪、便有这样的目光……她的不快乐反而让他感到莫名的内疚,他只有远远的对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孤身飘然归去。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知道,在那一刹那,他们一定同时想起了李义山那一句诗——虽然下一次相见时,他们谁都没有说起。 ――――――――――――――――――――――――――― 七年后,在剑气纵横之间,他看见那一张信笺轻轻滑落,恍然如梦。 卫庄的手猛然一颤,手中的长剑几乎脱手滑出。然而,那样凌厉的一剑,已经如箭在弦般刺了出去,他只来得及尽力的转动手腕偏开那致命一剑的方向,却也心知未必来得及。 陡然间,他一阵心灰意冷。 他骄傲,他自负,而且张扬性情,然而在某些刹那,他的软弱却也来得极其的迅速和绝决,能放弃掉所有。 细雨中,卫庄尽力转动手腕偏开手中长剑的去势,身子却依旧在惯性中前冲。华璎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只是站在那里,根本没有用什么剑招来反击,只是回过剑,一剑当胸平扫过来……然而,只要他轻弹一指,便能将长剑荡开。 身形交错之间,他忽然想起了大哥——十五年前那次几乎送命之后,风大哥一直沉默,甚至不主动求医救治,想来,也是因为同样的心境罢? 因此,在看见华璎回剑当胸削来时,刹那的恍惚居然让他不想抬指去弹开那柄凝碧剑。 就像十五年前的大哥一样,他只是看着那柄带着一缕浅碧的、轻而薄的长剑如同死去情人冰冷的手指一般,抚摩上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涌了出来。 然而,虽然他在最后关头偏过了剑势,但是因为速度的极快和距离的接近,卫庄只来得及偏开了颈动脉一寸,手中的长剑却依旧凌厉的对着女冠雪白的颈子削了过去。 那简直是同归于尽的刹那,望湖楼上所有人都惊呼着跳出窗来,抢身近前。 “二师姐!二师姐!”身侧的六师妹华嫦吓得脸色雪白,同样被点了|岤,却尽力挣扎着向窗边挪去,颤声大喊。 看见师妹为了解救自己而力敌卫二公子,甚至遭到目前如此的危机,连一向冷漠的华清都变了脸色,脱口惊呼起来——作为旁观者,她清楚明明还有一招能解救目前的困厄,然而天赋惊人的二师妹显然是临敌经验不足,居然只是毫无章法的那样回剑一横! 华清第一次有了恨不能以身替的感觉,奈何身上被点了|岤道,根本无法动弹,她顾不得平日一直保持的掌门师姐的气度,用尽了力气大喊:“空山灵雨!空山灵雨!” 那是白云千幻剑法里面的最后一式,流云化雨,洒落空山。如果悟得其中意蕴,施展开来便最为变幻无穷,缥缈不可琢磨。 十五年前,才七岁的她偷偷地藏在师祖的椅子后,目睹了当时还是掌门弟子的静冥师傅用了这一招,一剑刺入鼎剑阁阁主胸口,透体而出。 从此,鼎剑阁和白云宫纠缠了上百年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由于鼎剑阁的主动将势力撤出长江以南而暂时缓解,十多年来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卫庄为了夺取青鸾花而进逼白云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秋雨中,他们两个人如同扑火的蝶般迅速相互接近,手中的剑流出雪亮而冷厉的光。 无论是鼎剑阁的弟子,还是白云宫的女冠,都惊呼着跃出了窗外,此时完全已经没有了敌我的界限,个个奋力争先,只求能将玉石俱焚的两人拉开来。 剑入,血出。两柄剑几乎是同一时刻划破对方的肌肤,切入血脉。 剑气风声带动他们的长发,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剑光照亮他们两人的脸。仿佛是幻觉,卫庄看见她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居然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或许……这样的收梢,也好。 “叮、叮!” 在剑刃刚切入肌肤的刹那,陡然间仿佛凭空有大力推来,两把剑刃同时一震,反向弹了开来。两人的手同时感到了酸麻,身形却继续交错而过,冲出几步才踩着琉璃瓦站定。 生死在一线间擦身而过。 站定回首,两人下意识的顺着方才那两缕指风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最高处的飞檐上有个依稀的人影,模糊在秋雨中。 华璎微微一惊,发觉层叠的屋顶上黑压压的一片,原来是鼎剑阁所有的子弟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在雨中齐齐跪了下来。 “大哥。”陡然间,卫庄手里的剑垂了下去,他不敢去看站在望湖楼最高处那个白袍人影,眉峰一敛,居然有些无奈的低下了头去。 白云宫的人齐齐动容——大哥?鼎剑阁的阁主、十五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的风涧月? 华璎的手下意识的扣紧了剑,发觉方才被震开时虎口仍在微微发麻。 风涧月……她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自从十五年前败在静冥师傅的剑底后、这个曾经风云一时的人在江湖上已经成了一个影子,一个飘逝的传奇。 她下意识的一步步退后,来到了众位师妹面前,示意三师妹华云先回空无一人的楼里、将大师姐和六师妹的|岤道解开。 连风涧月都来了……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剑护卫着身后的诸位师妹。无论如何,她会尽力保护好同门的姐妹。 “咳咳……你还知道叫我大哥。”风涧月的声音是低低的,然而有压不住的愤怒和威严,“我一直…咳咳,一直告诫你,无论如何,不许再去和白云宫为敌!” 暗夜中,借着依稀的灯火,华璎只能看见站在最高飞檐上的剪影。高而瘦,说话的时候不停咳嗽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据说十五年前,伤在静冥师傅剑下后,这个人一直卧病不能再出江湖。 ——然而,方才那隔空而来的指劲,却是那般骇人的凌厉。 “大哥,你快进楼里吧——你不能淋雨的!”惊讶的,她第一次看见向来骄傲飞扬的紫衣人那样恭谨的说话,“要骂我,也先进楼里来吧!” ――――――――――――――――――――――――――― 望湖楼的灯火下,华璎终于看见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然而,令所有白云宫子弟微微失望的是,风涧月原来只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大约三十多的年纪,面容苍白,在尚不寒冷的初秋却穿了一件不知什么料子的皮袍。 ——甚至连眼神都不是有神采的,仿佛只是两朵灰烬中的寒焰,在雨中欲灭不灭。大约是伤势久治不愈的缘故,高大的男子瘦峭得有些吓人,眼睛深深的凹了进去。 在鼎剑阁子弟的簇拥下,他坐在一张铺了皮毛的椅上,连连咳嗽着,用手中干燥的布巾拭去身上的雨水。卫庄没有说话,佩剑站在他一侧。 “你的武功倒是越来越长进了。你知道我不能乱动真气,还背了我到处惹事——方才弹开你的剑、我可是几乎连命都搭进去了。”许久,等咳嗽稍微平定了一些,风涧月将手巾扔到案上,冷冷看了卫庄一眼,眼色冰冷,“伤了人没有?” “没有。我也只是扣了人,想向静冥宫主要那株青鸾花而已。”在大哥面前,卫二公子的神色居然变得如此地安静,没有傲气也没有锋芒,老老实实回答着每一句话。 听到二弟的回答,风涧月不知为何忽然间又剧烈的咳嗽起来,连忙去拿案上的手巾,然而已经是来不及,身子一倾一口血便喷在了衣襟上。 “大哥!”卫庄的脸色白了白,连忙用手巾擦拭他的袍子,却被风涧月一手挡开,病弱的男子不停地咳嗽着,然而眼光亮的怕人:“咳咳……如果你还要叫我大哥,就对我发誓、从此后再也,咳咳,再也不对白云宫任何人动手!” 白云宫的女弟子们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华璎一直是在全神贯注的防备着,生怕鼎剑阁两大龙头会面了以后会骤然对门下姐妹出手,此刻听着风阁主这样的命令,却也是微微一愕。只有大师姐华清仿佛早料到这样的场面,只是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紫衣银剑的卫二公子默然,眉头紧紧蹙起,不说话。 风涧月的脸色更加严厉,苍白得有些可怕:“说!” “我不说!我不说!”卫庄陡然退了一步,眉峰扬起,脸上的神色坚决而激烈,“拿不到青鸾花你会死的!大哥,我不会看着你死——哪怕夷平白云宫我都要把解药拿到手!” “好,那么你先打倒我,踩着我的尸体出去——”陡然间,风涧月沉沉说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走到年轻兄弟的面前,“不然你休想去碧城山捣乱。” 卫庄一时语塞,抬头看见兄长的眼睛,陡然心头一震,再也说不出话——风大哥年长自己一轮,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是一起在江湖中相依为命长大。长兄如父,他虽然飞扬不羁,然而大哥的话他从来都是听从的。 看着二弟不再激烈的反对,风涧月叹了口气,再度轻轻咳嗽了起来,看见旁边白云宫一众女冠们诧异的眼光——陡然间,病弱的人眼里,闪过了极其复杂的光芒。 “请问这位道长尊号?”看到华璎手中那把浅碧色的剑,风涧月眼睛闪了闪,忽然轻轻问,声音很柔和。 华璎怔怔的看着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执,此刻见鼎剑阁阁主忽然转头问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我……小道道号华璎,是白云宫静冥师父门下二弟子。” “咳咳……二弟子华璎。”有些笑意的,风涧月咳嗽了几声,点点头,“听说静冥近年收了一个徒弟,资质惊人,想来就是你了——短短几年能将白云千幻剑法练到如此境界,的确是百年难得的奇才。” 他看着她,眼睛里的神色却有些辽远,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华璎的脸红了一下,低着头咬了一下嘴角——她为人向来矜持低调,被鼎剑阁阁主这么当众一夸,她反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而,正在她有些忸怩的时候,风涧月却有些意外的结束了这次闹的沸沸扬扬的冲突:“请回去替我问候你师傅好……就说故人久不见,祝她修为更进吧!这次二弟年轻气盛,冒犯贵派,还请多多见谅。” 所有姐妹都怔了怔:本来以为是以死相拼的场面,居然如此轻松的就掩了过去? “大哥!”卫庄却有些不甘地叫了起来,眉间有一种孤愤,“你还要让着她?你都快要死了,还要让着她?林芷那个女人都已经认也不认你了,那样没良心,你还——” “住口。”话才说了一半,风涧月蓦然回头,目光冷如冰雪,连旁观者心里都是一寒。 “各位道长,请先走吧——我和二弟还有话要谈,恕不远送。”用目光逼回了兄弟的话,风涧月头也不回的对着那帮女冠们淡淡道。 华清抱剑一礼,道:“那么,风阁主,我们告辞。” 和众位姐妹到了楼梯口,华清却出乎意料的站住了,似乎是迟疑了又迟疑,终于忍不住回头,低低说了一句:“还是、还是请好好保重吧……十五年了,她真的都忘了。” 众位姐妹都不知道大师姐说的什么,却看见风涧月瘦峭的肩猛然一震,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掌门大师姐,似乎极力回忆着什么,许久才问:“你……?”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风阁主只怕是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吧?”华清师姐一向孤高清冷的瓜子脸上,蓦然有淡淡的笑意,只是微微一稽首,便带着大家走下楼去。 华璎本来想跟着走开,但是目光扫到楼中那一袭紫衣,便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这一迟疑,便让她落在了众人的后面,孤零零的分外触目。 今日一别之后,不知道相见又是何日。 这七年来她过得平静,但是他又怎样?他、他又做过什么样的事情,遇到过什么样的人?……他与她,生命中都有大段大段不为对方所知的空白,正是这种空白造就了梦幻般旖旎的初遇,却也因为这种空白带来的不确定和不安、让她放弃了一切。 刘郎已恨蓬山远啊,如今,却又隔了蓬山一万重。 “小妍。”看着她走到了楼梯口,卫庄忍不住脱口轻轻唤了一声。然而他不唤还好,一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如梦惊醒般的,素衣道服的女子一下子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匆匆下楼去了。 华璎咬着牙,一直到单薄的唇都失去血色,只是低着头匆匆地从望湖楼上拾级而下。下到楼门,看见一众姐妹都已在那里等待了,六师妹手中的琉璃灯晃晃摇摇,映出了大家几分好奇、然而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想,这次回去,她那隐藏了多年的心事,恐怕是再也逃不过师傅的询问了。 “大家都走吧,快点回去,不然师傅要担心了。”华清大师姐还是能镇得住场面的人,尴尬的气氛中,她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然后终究没有问什么,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 三、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她便是那个节度使的女儿?”白云宫的人都走空了,在望湖楼上,因了二弟最后那一句“小妍”,风涧月震惊的脱口问了一句。 “嗯……薛楚妍。”只是应了一声,卫二公子却是心不在焉的走了过去,来到窗边看着外面下着雨的街道——黑黝黝的巷中只有一盏灯——橙黄剔透的琉璃灯,漂漂浮浮的前进着,引导着后面一群素衣白袜的年轻女冠。 她静静地跟在掌门大师姐身后,携了那把凝碧剑,低着头匆匆走路。琉璃灯里黯淡不定的光映着她秀丽的侧脸,忽然间,宛如昨日重现。 小妍,小妍,小妍……卫庄的手紧紧扣住窗棂,却极力不让自己脱口再次唤出这个名字。她不会再回头的,那么,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5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6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6部分阅读 又何必枉抛心思?她也说过,他一向骄傲。 甚至骄傲到不曾将这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哥。 风大哥或许有所耳闻——毕竟那一段日子他们的过往太密了一些,但是他既然不说,大哥便没有问。在决断之后,他更加对于这段情讳莫如深,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大哥已经很不快乐,自己这样的事让他知道了,只会徒增伤感而已吧? 在高楼上,隔着绵密的秋雨,他看着她一直一直的沿着巷子往前走,那盏漂浮不定的琉璃灯似乎引导着她,渐渐远去。最后一个转弯,消失在街角处,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卫庄忽然间也低下了头,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似乎要从他极力平定的胸臆中挣扎出来,然而,他抓紧了窗棂,手指扣入木头中,硬生生的要自己安定下来。 默不作声的吸了口气,他回过身来。 ——然而,一回头,他就看见了大哥的眼神。 洞彻、悲悯,然而却又带着深深的自责。十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大哥的眼睛,都是那样淡漠而无所谓的,甚至已经没有任何地悲喜……然而今日这样的眼神,却让鼎剑阁二公子仿佛被烙了一样,全身一震。 “二弟,对不起……”微微咳嗽着,憔悴瘦峭的男子仿佛从胸臆深处吐出了一声叹息,过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大哥、大哥……咳咳,这么多年来,只顾着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咳咳,从来没有想到过你啊。” “大哥。”卫庄感觉胸口陡然一热,声音哽咽了一下,低下头去,“我自己能应付的……你不用太操心了。你自己的身体,倒要好好保重。” 风涧月苦笑了一下,勉力平定着咳嗽——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自从十五年前伤在凝碧剑下,被阴寒之气伤了肺腑之后,这十五年来始终不愈,已经侵入了各大筋脉。 这伤势每逢秋日便要发作,每一年的重阳前后都是一道鬼门关——到了近日,更是愈发的严重。否则,一向敬重自己的二弟,又怎么会不顾他的严厉禁令,私下对白云宫动手? 然而,他不曾想到,二弟曾经的恋人,却是如今白云宫的女弟子华璎…… 那末,如果今天不是他及时赶来阻止的话,难道二弟真的会为了夺取青鸾花,而和她同归于尽么?二弟、二弟为了能让他这个不成材的大哥苟延残喘,居然能不顾一切到这般地步…… 一阵剧烈的情绪波动,让病弱的人再度咳嗽起来,风涧月的眼睛热了一下,同时,死灰般冰冷的心里也泛起了阵阵的热流……这世上,永远有值得让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风涧月的手用力的拍在卫庄的肩膀上,发现二弟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他一直一直的望着底下那条漆黑的小巷,早已不见了人影,只空留满城秋雨,萧瑟莫名。 碧城(下) 更新时间200376 22:55:00字数:23433 她们回到碧城山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雨夜已经止住了。 还没有迈入山门,看见前方一条白带似的挂在山上的小径里,一行素衣道袍的女冠匆匆拾级而下——不知道是哪个师妹沉不住气,竟然将她们出事的消息告诉了闭关静坐的师傅。 说是这么多女弟子的师傅,静冥其实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或许是历练和清修多了,显得沉稳而阴郁。提前出关的静冥道长脸色有些苍白,细长的眉毛紧蹙着,有些杀气。或许就是那一缕杀气和悒郁,压住了她眉间的秀色。 “师傅……”所有刚从望湖楼回来的人都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师傅为人向来严厉,这一次知道了出了这么大乱子,不知道要如何处罚她们。连一向深得师傅喜爱的华璎,看见师傅眼里冷锐的亮光后,心里不知道为何腾的一跳,低下头去。 ——她也知道,受了师祖的教导,严厉冷肃的师傅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道心不坚、凡思缠绕的弟子。 以前四师妹被情障所惑,在白云宫里私会情郎,结果被师傅察觉,发起怒来,亲手杖责一百,废了武功将她赶下山去,据说四师妹以后一辈子都是个瘸子了。 “华清,华嫦,你们跟我进天心阁来!”静冥的目光从二弟子清丽的脸上转过,却不问什么,反而对着大弟子吩咐了一声,径自转身回去,素衣白袜,白玉拂尘在晨风中飘飘荡荡,竟然有一种世外仙子的气息。 “师傅……今年不过三十多罢?”不知为何,华璎脱口轻叹了一声,身边的师妹们没有一个搭腔,师傅为人严厉冷淡,弟子们在背后也不敢议论什么。 只有大师姐,正准备起身跟上师傅,仿佛听见了她这一句自语,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居然极度的复杂——不同于平日的冷淡与敌视。 或许,是因为昨夜自己那样不顾性命的救她,改变了华清师姐对于自己的看法罢? 华璎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大师姐轻轻叹了口气:“才三十五……已经显得比年龄苍老了吧?我们、我们将来都会这样,二妹,你也是。” 华璎一惊抬头,不知道为何师姐会有那样的语气,然而华清已经转过了头,沿着陡峭的石阶走了上去。山风吹动她的长发,师姐的身子单薄得似乎要随风飞去。 华璎的眼睛黯了一下——这么多年的同门姐妹,居然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据说大师姐自幼就被父母抛弃,当年的无尘师祖收留了她,但是因为年纪太幼小而没有正式收为弟子——一直到十四年前,师祖仙逝、静冥师傅成为白云宫的宫主,才正式将这个在道观内已经生活了八九年的孩子收为弟子。 所以,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按照入门先后排序,华清依旧是所有人的大师姐。 或许是从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道观中长大,大师姐的脾气变得有些琢磨不透,师妹们往往要受些莫名其妙的气,然而华清为人处事公允决断,有胆色有担当,甚至有时师妹们做错了事,在严厉的师傅面前主动担下责任的还是她。 如果不是她习武的资质实在不高,二十多年来都无法完全领悟白云千幻剑法的真谛,静冥师傅恐怕早就将宫主的位置传给她了。 华璎入门也算早了,是静冥师傅收的第二个徒弟,然而或许因为她在武学上的天分实在是惊人,与大师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所以很自然的,华清从来不喜欢她。顺带着,很多受了大师姐恩惠的师妹们也视她为陌路。 也不知道,这一次师傅叫了大师姐去询问事情始末,师姐会在师尊面前如何说她…… 一个时辰后,她被传唤入天心阁。华清师姐和华嫦师妹已经回禀完毕,静静地立在师傅身后。室内光线很暗,檀香的气息幽幽的萦绕。 “华璎,这一次你为了本门姐妹出生入死,师傅很欣慰……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弟。”她惶惶然低头,却听得师傅柔声开言:“华清华嫦都和我说了,你这次因了经验不足、差点伤在鼎剑阁的手里,等明日师傅便好好的传你本门天心秘诀,再多与你拆练剑招,,以后再碰上这等事便能立于不败了。” 师傅的声音很轻柔,带着怜爱与赞赏——华璎心里微微一松,然而转瞬,便听得师傅的声音冷了下去:“但是,华璎,你既已出家修道,如何能够再心有凡念?” 她身子一震,脸色瞬间雪白——大师姐、大师姐毕竟将她的事情都说了出去么? “唰”地一声,听到什么簌簌响着,落到脚边。师傅的声音里面有动气时候才有的寒意,让每个弟子惴惴:“华璎,师傅向来以为你心静如水,但是华嫦在你房里找到了什么?——玉豀生诗集!你每日挑灯,原来读的就是这些么?” 那一本脆黄的书落到她雪白的长袍下,书页微微掀开,正翻到昨日读过的那一页《春雨》。华璎的手一颤,下意识的想捡起来,然而慑于师傅盛怒,温顺的她终究不敢动一下。 “你要敢再捡起那本书,我就斩断你的手!”师傅方才还温和的语气,陡然间因为弟子动了凡心而变得冷厉,“李义山那些东西,只有一句是好的,你给我记住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蓦然一惊,抬头看了一眼师傅。 静冥道长的脸色是严厉而沉郁的,一如平日,站在师傅身后的大师姐脸色平静,没有一丝表情;而六师妹一见她抬头,急急低下头去。 “给我回去好好读《玉皇心印妙经》。想想吧,华璎,师傅是为了你好——这世上多的是红尘纠缠,陷入便难以自拔啊。”师傅轻轻叹了口气,眉目之间反而有些感慨。 居然就没有再问她与卫二公子的事情。 华璎有些疑惑的看着,深深稽首行礼告辞,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华璎迟疑了一下,立住脚,低首轻轻道:“师傅……鼎剑阁的阁主风涧月,请我代他向师傅问好,祝故交修为更进。” “风涧月?又是他……什么故交!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真真是诋毁清修之人。鼎剑阁里就没有一个好人。”师傅的眉头皱了一下,手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华璎你也是,这样人的话你也信?快给我回去好好修习经书!” 她有些无措的站着,看见站在师傅背后的大师姐对着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快些退出。 出门时,她的眼角扫过地上那本《玉豀生诗集》——风从阁里的不知何处吹来,书页轻轻翻动。华璎的眼睛陡然红了一下,然而咬了咬牙,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 “二师妹。” 晚课过后,师傅离开,众位女弟子按照顺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后留下大师姐收拾一切。在华璎也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的大师姐叫了她一声。 华璎的眉头不易察觉的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轻轻问:“师姐有何指教?” 华清没有回答,空荡荡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响起,绕到了她的身侧。 “这本书你好好收起来,不要再被师傅发觉了。”忽然间,听到师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手里一动,一卷书塞了进来,熟悉的质地与厚度,赫然是那本《玉豀生诗集》! 华璎惊喜的抬头,看见师姐清秀的瓜子脸。华清看着她,叹息着:“师傅要我烧了它,我想想还是私下藏了还给你。” “多谢……多谢师姐。”手指紧紧的握住书卷,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感激,华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不知道华清居然还有这份心,以前,还一直以为大师姐是个同师傅那般无情冷漠的人呢。 “我没有同师傅说卫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师妹说了。”华清的声音顿了一下,看着二师妹的手颤了一下,然后继续,“也不能怪她……华嫦一直帮着我,所以有机会就会说你的坏话——” “嗯。”华璎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含糊应了一声:六师妹以前受过大师姐的恩惠,所以一直仰赖着华清。自然,被师傅传授凝碧剑、威胁到华清地位的她,在华嫦眼中也是时刻恨不得踩一脚的人了。 “她把你们在望湖楼上的事情都说了……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想来已经猜到了几分。”华清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从容,而听的人却是心乱如麻。 “可师傅没说什么。”华璎感觉手心渐渐冰凉,脱口惊惧的说。 华清点点头,眼色却越发的沉郁:“是啊……我也很惊讶。师傅竟然什么都没说!以师傅的性格,你觉得她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不追究么?” 华璎的心更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耳边就听见大师姐轻轻说了一句:“师傅她今天……吩咐五师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采解忧花来。” 她心里一惊,陡地冰冷彻底。 解忧花?……解忧花?白云宫所有丹药里面需要解忧花的,只有——! “天心阁的丹房里,好久没有炼制‘洗尘缘’了罢?如今用到,只怕要赶着现制了。”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令人恐惧的药物名字,华清师姐却淡淡的说了下去。 “不会吧?师傅、师傅要我——”有些震惊的,华璎脱口问。 华清的脸色也是冷冷的,眼睛里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她回头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旷大殿中这两个年轻的女冠。 华清叹息了一声:“你资质那么高,师傅断断不舍像以前对付四师妹那样、废了你武功赶你下山——她今日还说要传你天心秘诀,这在本门向来是不传之秘。师傅这样的脾气,有这样的打算,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今日师傅流露出的倾囊传授的意识,对照如今大师姐的分析,华璎脸色渐渐苍白,冷气一丝丝的从心底溢出——洗尘缘…洗尘缘! 赠卿一杯无情泪,洗尽尘缘入九霄。 凡是道心坚决的人,在白云宫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请求服用洗尘缘,一杯入喉,尘缘尽忘,不复再有恩怨纠缠。但是每次动用洗尘缘,都是入门的子弟自愿提出。 可是、可是师傅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尘缘了断前尘的心思么?华璎有些惊惧的握紧了手中的书卷,脸色苍白的透明。 看着她的神色,华清微微叹了口气:“洗尘缘炼制至少要七天,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愿意放下一切,那么,趁着师傅没有逼迫你,赶紧走吧!和卫二公子说一声,你和他离开白云宫吧!” 离开这里?大师姐的意思,竟是要她私逃出宫么? “逃出去?师傅、师傅知道了不知该如何生气呢……”华璎惊讶的抬头,看见华清决断的眼神——大师姐毕竟是大师姐,一向都是沉稳而有主见的。 “我知道你向来温顺听话,这样大胆的事情未必能做的出来。”华清低了眉,淡淡道:“本来我不会这样帮你,可是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让二师妹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华璎心中微微一惊,心中不知有什么样的猜测掠过,许久许久,她望向殿中长明灯下仙风道骨的三清神像,忽然轻轻说了一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师傅、师傅也是看过义山诗的,是么?” ――――――――――――――――――――――――――――- 已经是半夜了,碧城山上到处是点点的碧色——那是满山的磷火。这是阴气很重的山,层层叠叠的坟冈,一到夜来便是漫山飘飘渺渺的碧色鬼火。想想,“碧城”两个字,还倒是贴切的很。 “看这里——”在后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华清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悟真洞是白云宫弟子们犯了门规后,贬来静坐反思的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更不用说是半夜。 外面有野鸟夜唳,华璎心里一惊,在火光明灭之间看见了洞壁上斧凿的痕迹。 仿佛有人为了凿去什么东西,而夷平了这一片洞壁。 “什么都没有呀。”看着那些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刻痕,华璎诧然的说——她不知道大师姐半夜偷偷地拉她来这里,是要给她看什么。 “上面的字,只怕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了……哪怕是亲手将那些字刻上去的人。”华清将火折凑近洞壁,手指抚摩着那已经有些长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个深秋,白云宫也有一个女弟子因为动了凡心、被贬到此处禁闭,她的师傅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愿去放弃所有尘缘——不然,便要强行让她喝下洗尘缘。” “啊?”华璎微微一怔,不自禁的脱口低呼,“她、她的师傅……也这般强人所难么?” “白云宫里面的规矩本来就严……历任的宫主,从来没有一个好脾气的。”华清的手抚摩着石壁,眼睛里面却有辽远的叹息,“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她便是在这里静思了一夜么?”在火折一明一灭的光中,华璎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来,“她、她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华清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个女弟子和现在的你有一点相似:她的资质也很好,可以说白云宫近一百年来只有她能在三十岁以前,就将白云千幻剑法真正练成……但是和你不一样,她那时候依然不顾一切的爱着那个男子,其实根本不用想什么,她绝对不会和情郎分开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迹过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凿之间的凌厉。 “她的师傅硬生生将她关入悟真洞里,说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尘缘——她费尽了力气,也无法打开洞门出去。”华清的眼神幽幽远远,这个年轻的女冠,居然知道这样隐秘的过去,“眼看长夜就要过去,师傅就要拿着药过来,她疯了一样在石壁上到处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会忘掉,她想记住他啊!” “但是…最后还是被凿掉了么?”陡然间华璎明白过来,手指触摸着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慨,让她几乎掉下泪来。 还是没了……什么都没了……那样用尽了毕生爱恋写下来的名字,仿佛写在沙滩上一般,潮水来去之间,宛如从未发生。 “是啊。师傅一进来,看见她这般不顾一切的势头,知道怎么劝也是无用,当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药去!”华清轻轻说着,声音渐渐由波澜不惊变得尖锐凌厉,仿佛感染了当时那样疯狂惨厉的气氛。 “那个女弟子不肯喝,拼命的挣扎,甚至拔剑对着师傅动起手来……然而,她还不是师傅的对手。她师傅将她击倒在地,将药给她灌下去,然后在等着药力发作的间隙里,开始冷漠的一处处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须忘记!必须忘记!” “最后知道无望,在陷入药力发挥的恍惚中时,那个女弟子忽然抓着剑锋回过手来,用剑划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肤,将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记住他,她宁死都不要忘记!” 华清的手用力的抓着那些刻痕,几乎将纤细的手指折断在石壁上,她的声音渐渐高了上去,犹如乌鹊夜啼。 “后来呢?”仿佛听着的,是自己的未来,华璎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问了一句——生怕听见的是不好的结局。 “很惨。”华清的回答却是简短的,仿佛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荡,然而那样一句简短的概括,却让华璎的心蓦地沉到了万丈深渊。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惨厉的故事……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寂静冷僻的石窟里。恍惚间,夜风中她似乎听到了当年那个女弟子绝望的哭声和喊声,幽幽远远。那是一个被硬生生扼杀的灵魂,依旧在不甘心的呐喊。 ——如果她不从,静冥师傅会不会如此对自己? 沉静了一会儿,华清继续说了下去,终于不再情绪动荡,然而声音却带了些萧瑟悲凉:“那个女弟子没有能按照原定计划下山去找那个恋人。几天不见她的消息,那个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云宫——然而,没想开门出来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记得他了么?”想象着再见陌路的场面,没来由的一阵寒颤,华璎轻轻问。 “不记得了——洗尘缘那样的药力……”华清摇摇头,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了,她晃晃手腕,让最后那一点烧完,叹了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几天不见,她便变得如此冷若冰霜。他无论怎么说,她都只是当他是个疯子。纠缠不清之间,惊动了白云宫里面的人,师傅出来看见了,就沉下了脸——要她将这个人赶走。” “那个女弟子就这样和昔日的情郎动起手来。” 说到这里,火折子已经灭了,石洞中刹那间一片黑暗。而大师姐的声音,依旧在黑暗中缓缓响起,冰冷如水:“她啊……招招无情,不带一丝留恋。不知道是因为她剑法真的大成了,还是最后关头那个男子下不了杀手——反正到最后,她一剑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终于忍不住,华璎脱口惊呼了一声,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声音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惧怕的感觉……即使是在这个偏僻阴冷的石洞中,听到这样的事情,未必能让她感到从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为她从中看见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也幸亏那个人武艺高绝,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没有毙命——只是抱恨而去,从此心灰意冷,在有为之年而绝迹于江湖。”大师姐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伤势便要复发一次,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与她的年纪大不相合——华璎想,大师姐恐怕也经历过不少事情吧?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各自修心养性,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清静安闲,然而内心里多深才能见底,却是无可猜测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凉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凿痕迹仿佛刀剑般凌厉的割痛她的手,华璎一颤,忽然在黑暗里低下头去,极轻极轻的问了一句:“这上面本来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风涧月’三个字?” 声音飘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荡的回声。然而,黑暗中华清师姐默默伫立,却没有应。 都是聪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说到一半便能知道。 “师傅……师傅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好可怜……她、她什么都忘了么?”华璎的感慨却越发的深,想起往日师傅的行迹,忽然觉得平日她那样严厉冷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感触万千。 华清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来,轻轻叹息着:“是啊,她不记得了——师祖后来一直很严厉的管束她,渐渐师傅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十五年来她一直恪守着无尘师祖的训导,将鼎剑阁当作了死对头……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鸾花,不肯给鼎剑阁么?” 华璎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这次冲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轻呼:“天……十五年后,师傅、师傅还要看着他死么?” 黑暗中只听簌簌的声响,然后微微的红光一闪,原来是华清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火折,点了起来。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叹息:“师祖……说真的,虽然无尘师祖号称中兴白云宫的一代宗师,我却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时候我七岁,风阁主和师傅都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啊——他们两的第一封书信,还是我偷偷转交的呢。”华清的眼光忽然又变得辽远,轻轻出了一口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那时候我因为年纪小,所以师祖并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松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万重了。” 华璎恍然:原来,在望湖楼上,大师姐临走时扔下来的那句诗是这样的缘故,看来,风涧月的确也是喜读义山诗的吧?……然而,看着他那样茫然的神色,大约十五年这么长的岁月后,他也忘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师妹,我带你来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这样的覆辙。”火折子的映照下,华清素净的瓜子脸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叹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楼我看见你和卫二公子那样的神情,心里就紧了一下。” 华璎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火光幽幽映着她侧脸,她的手指在石壁上来回移动着,许久许久,才问了一声:“师姐……那么,为什么,你不和师傅说你知道的事情?” 华清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锐利起来:“师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说和师祖一摸一样了。你以为她会听得进去?一开口,早就被当作污言秽语打出去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而且,就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些事情发生过。师祖当年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连师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师祖用烙铁烫平了!很惨……很惨……” 华璎又是冷冷一惊,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炽热的烙铁烫上的是自己的肌肤——那样不择手段的压制啊…夜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低低的哭声。 那是那个年轻女冠被禁闭在这个石洞里面时的哭声,一边哭喊,一边在记忆消失前拼命刻下恋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躯上。 她要记住!她要记住!她要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他。 然而,一切终究被无情的抹去,仿佛砂粒回归于大海,平整的海滩上一望无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身子在宽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用力咬住咀唇。 “其实,我记得这个石台底下,本来有个地方刻着的字没有被师祖看见,还残留着……”华清有些疑虑的低下头去,用火折子照照那个青石台子,细细看了一眼,“我两年前来看的时候还有‘风涧’两个字在,奇怪……后来再过来看,居然不知被谁抹掉了。” 华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石台底下的凿痕——和石壁上比起来,已经是比较新的了。不知道门中还有谁,居然仍然在力图掩盖这样的过去。 想到这一场悲剧牵连的人,和延绵已久的岁月,华璎心里一点点的冷得透凉。 华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火折烧了大半,终于清冷冷的问:“二师妹……如今,你心里的打算是怎样?”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不知为何华璎却惊得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咬咬牙,终于挣出了两个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离开。无论此后去向何处,断断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将这个已经淡漠的悲剧再重新的临摹一遍。 七年前,为了脱离牢笼,她选择了束发出家;然而没有想到,七年后,为了挣脱另一个更可怖的牢笼,她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 这天地之间,莫非到处都是躲不开的罗网? 华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火折又快燃尽了,她点点头:“的确还是走的好……趁着师傅还没有炼出那洗尘缘来,过几天轮到华嫦值夜,我去她提点她一下。” 她轻轻笑了笑,眼色冷冷:“师妹们或许还会说:大师姐毕竟有本事,借着这件事,就轻轻松松逼走了师傅最宠爱的弟子,坐稳了掌门师姐的位置……” “师姐。”她颤声打断华清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和人之间啊,究竟要费上多长的岁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够真正了解彼此? 华清也就住了口,看着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尽的火折:“二师妹,我们回去罢——夜很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念经。” ―――――――――――――――――――――――――――― 四、此情可待成追忆 “华璎,今夜子时,你到天心阁来见我。”三清殿上,檀香袅袅。华璎刚刚将那一卷悟真篇阖起,和一众师姐师妹站起来准备退下,却听见师傅在殿上对着她淡淡说了一句。 华璎的脸色一白,看见旁边华清大师姐的眼光横过来,带着忧悯。她只是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拿着经书低下头去。 “好,你们都退下吧……“静冥师傅有些疲倦的挥挥手,用手揉着太阳|岤——不知道为何,近来师傅精神一天天的疲乏,总是用手去揉额角,仿佛有些头痛一般。等得弟子们开始退出,静冥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抬头:“华光,对了,你留一下。” 华璎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退出关门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里面的五师妹华光一眼。这个平日和大家接触最少的师妹,想来腼腆胆小,脸色也出奇的苍白,或许和每日里留在丹房炼丹、不见天日有关吧? 华璎跟着众人退开,但是不知如何,心里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随着大师姐她们走着。 “跟我来。”待得师妹们都鱼贯回房,华璎正准备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入内,却蓦地听到了大师姐在廊上低低说了一声。她一惊回头,看见师姐继续往前走去,从院子的后门穿出,绕到了殿后。 “师傅,已经将解忧花添入药炉,弟子昼夜看守着,大约今夜便能炼成金丹了。”隔着窗子,听见里面五师妹的声音恭恭敬敬的响起来。 “好……到了子夜时分,给我送到天心阁来。”师傅的声音依然透出说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厉大不相同,她顿了顿,忽然低低道,“华光,你一向为人小心,这一次炼制洗尘缘的事情,莫要同宫中任何人说起。” “是。”五师妹的声音平静,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些担忧的开口,“但是洗尘缘药力太绝,师傅你真的要——” “华光,你可以退下了。”没有等她说完,静冥的声音毫无感情的响起,截断了她的话。 碧城山上秋来的早,已经是遍山黄叶萧萧,一阵风吹过来,如惊起了一山的枯蝶。 站在后山上,偷听完对话的华璎有些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本来是个安静而淡淡的人儿,随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将她逼到了不得不尽快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如七年前那个秋潮桂香的晚上。 “看来就是今夜了……”华清眉间的忧虑反而更深,看着漫山黄叶,在萧瑟的风中忽然转头看她,“你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晚上是华嫦值夜,你赶紧下山。” “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诗,几件随身衣服。”华璎有些茫然的看着山下,那里层层白云缥缈,遮住了山下繁华世界——她本来自那个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里,却是一阵无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么呢? 旧好隔良缘,故园芜已平——在这个世上,她已经如飘萍一般了。 “下了山,就往北走——师傅会亲自来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迹。白云宫的武功也不要随便传了出去……”看着她那样茫然的神色,华清师姐叹了口气,细心叮咛,“对了,凝碧剑你要留下。不然师傅绝对不甘罢休。” “嗯,这个自然。”华璎轻轻点头,虽然爱极了这把佩剑,但是知道此乃白云宫重宝,断断无私自带走的道理。她看着山下分了又合的白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不说话。 华清也看着下山的路,道:“那么,我们先回去罢。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赶路。” 华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抬头:“——师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阁盗取青鸾花!” 华清一震,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师妹,一向安静低着头的华璎却抬起了头和她对视,眼中的光芒坚定而纯净。华清忽然叹了口气,转开了头去,不知怎地,感觉脸因为惭愧而有些发烫:“你、你要带下山去,给鼎剑阁的阁主么?” 华璎点点头,慢慢握紧手中的剑,半晌,轻轻道:“是啊……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我没有法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做、自顾自的下山去。” “嗯……”不置可否的,华清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面从深处都慢慢震了起来。 华璎看见师姐这般,忽然间感觉有些对不起华清——大师姐这样的帮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烦,真是不应该啊。 “师姐,凝碧剑再让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带着进天心阁。”华璎低下了头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如果能顺利出来,下山前一定交给你……如果、如果我出不来……那么也就当交回给师傅好了。”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还准备说什么,蓦然间,听见华清的声音毫不迟疑的截断了她:“二师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华璎诧异的抬头,看着平日里声色不动的掌门师姐。忽然间,仿佛是错觉,她看见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从师姐眼中坠落。 “我想了十五年都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师妹和我一起做……”华清蓦地从道袍中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师妹的手,眼圈蓦的一红,“——华璎,多谢你。” 华璎感觉心里有波涛层层推来,胸中翻腾如海,然而硬生生的咬住了唇,许久,才微微一笑,对着华清微微一躬身:“大师姐,华璎也多谢你了。” ―――――――――――――――――――――――――― 三更。碧城山还是一如平日的寂静,天公也作美,今夜没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飘飘荡荡,诡异而瑰丽。 “师姐,你在这里替我望风,如果师傅过来了,就想办法拖延一下……”将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递给师姐,华璎握紧了手中的凝碧剑,轻轻道,“我进去拿了青鸾花,便立即出来。”她换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头发也紧紧束起,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知道自己武学修为不够,进去了恐怕也是个负累,华清并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包袱,利索的点点头:“好,你快去快回。师傅此时应该是入定的时候,一柱香内该不会发觉。” “好。如果一柱香内不见我出来,那么师姐赶快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师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华璎仰头看着夜色中的天心阁,轻轻吐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凝聚。 华清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催促:“师妹,快去快回。” “好,师姐,我进去了。”不再迟疑,手指轻轻扣住檐下的垂莲,微微一使力,华璎的身子如同白鹤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连点瓦当滴水,毫无声息的一层层掠上去,转眼消失在天心阁最高层的窗口。 青鸾花被放在天心阁最高层,种在一个蓝田玉的盆子里。每日清早,由师傅亲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实并不知道青鸾花的药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传言中,白云宫这株灵草,却几有起死回生之能。 二师妹已经掠入了三层,然而里面依然没有什么声响。华清仰头看着天心阁三层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阖的窗子如同人半开半掩的眼睛,忧郁的俯视着她。 华清眉间有些忧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忽然,“乒”的一声清脆响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观夜里的宁静。 华清心里一惊,陡然间看见那个黑沉沉的窗口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是剑光! 难道……还是被师傅发觉了?这样快的就动起手来了么? 华清手心里沁满了冷汗,正在思虑之间,已经看到有人从天心阁那扇窗中先后跃出,身形如同疾风闪电,落下的途中仍闻得“叮叮”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剑光纵横之间轻轻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显然不愿意纠缠再战,匍遗落地便点足奔出。 “师妹!”华清见得后面落地的是华璎,然而却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惊。 “师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鸾花,快截住他!”华璎足未落地,便唤了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那人背心——显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6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7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7部分阅读 她出手便是狠招。 华清眼见惊动了旁人,又凭空出来一个抢先下手之人,已经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罢甘休,将心一横,也抽出长剑来——只求能在惊动师傅以前将青鸾花夺到手,再让二师妹下山去——至于师傅要动多大的火气,全由她来承担便是。 那个人往山门方向奔来——那却是她站的位置。华清将包袱扔在地上,她和华璎一先一后,拔剑夹击那个盗取了青鸾花的神秘来客, 又是两声冷锐的金铁交击,华清虎口一麻,感觉自己手中的长剑直似要脱手飞去。但是,便是她这样一阻,华璎已经追了上来,凝碧剑带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对方后心。 这个人的剑招……好熟悉。仿佛几天前刚刚见过?华清心里暗自一惊,瞬地抬头看去—— 借着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认出了来人的脸,脱口惊呼:“师妹,住手!” 然而,因为凭空有人出现、完全打乱了今夜的计划,一向沉静从容的华璎心中又急又惊,希望在惊动师傅之前将事情了结,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灵雨”,听得师姐如此喝止,却已经来不及收手,“噗”的一声刺入对方后背。 “住手!是他!”华清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免得让师傅听见,厉声喝止,声音尖锐,“是他!” 华璎迅速止住剑势,然而终究慢了半拍,虽然华清急切之间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听得师姐的惊喝,华璎脸色也是刷的一下苍白,手一颤,叮的一声,凝碧剑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当真出息了。”来人止住了脚步,有些苦笑的,缓缓转过身来,左手里,还拿着那朵摘下来的青鸾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发出奇异的青色磷光。 光映着他的脸,紫衣人的眼神却是无奈的,甚至带着几分赞许:“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是空山灵雨?” 华璎怔怔的看着他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他笑着说话,一时间,头脑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错,她怎么没想到怀冰也会来?他为了救大哥,该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鸾花吧?……可是,为什么,偏偏也要在今夜这个时候?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剑,她忽然间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东西。 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招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把凝碧剑!那是诅咒…是那个生生被压制下去的女弟子挣扎着的诅咒! 她、她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亲手杀了怀冰!当日,她以为为了所有人好,而选择了束发出家,没想,束发修道却是换了今日亲手杀了怀冰! 看着黯淡光线下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华璎脑子里面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什么千丝万缕的尘世纠缠、计算的得失与荣辱,进退间的筹划都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只是想着:怀冰要死了……怀冰要死了! 她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抽剑驻地。忽然间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了他。 “怀冰!怀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脚来箍住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会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间就失去控制的痛哭起来,“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了……千万不要!” 卫庄反而愣住了:从认识小妍到如今,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哭过。她一直都是很有教养的候门千金,一举一动有自小养成的分寸,连哭泣都是优雅的——如今这般爆发似的恸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举止啊。 七年后,他再度拥抱了她。惊惧交加,她默默揽住了他的手臂。 那个瞬间,仿佛所有凡尘俗世的羁绊都已经消失远去,不论记得的什么恩怨,什么彼此的过往;那些空白的、还是紊乱的人生岁月都已经不再重要——天地间,他只剩了一个她,她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他。他们如果再不相守,那么便是注定孤寂的人生了。 相拥的刹那,是彻底了解、彻底原谅彼此的刹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他们以后整个人生。 心境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详,卫庄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连声轻轻道:“小妍,别哭,别哭……没、没事的……”然而,不知不觉,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感觉手慢慢冰冷无力,“呛”的一声,流光剑跌落地面。 “小妍,记住帮我…把青鸾花送去、送去给大哥。”他目光留恋的停在她脸上,然而感到了意识的渐渐模糊,只来得及费力说了一句。 “怀冰!怀冰!”华璎有些绝望的抱住他,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的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间扶住他的腰,却触到了满手的温热——血,他的血! “师姐,师姐,过来帮帮我!”感觉已经扶不动他,华璎有些不知所措的叫了起来,呼唤身边的华清师姐,然而,却没有听到华清的回应。 华璎不得不扶着卫庄倚着台阶坐下来,回头看大师姐那边时,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师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内,后面跟着五师妹华光。 似乎换过了衣服,居然穿着女弟子才穿的鹤氅羽衣,白玉拂尘飘飘,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可怕! 应该是刚送了炼出的洗尘缘进去,还在阁内的华光跟了师傅闻声开门出来,不知为何却只是低着头,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阶上坐着的两人和站着的华清师姐,华光的眼睛惊讶的睁大了,一瞬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该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声惊动才出来,静冥师傅的表情却平静的出奇。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透的游移着,视线先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断的青鸾花上微微一顿,然后转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包袱上,却始终一眼都不看华清。 师姐仿佛被定住了身,站在一边看着师傅,不知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华璎,你是要盗了青鸾花和这人私奔下山?”师傅忽然开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没有动怒——眼色飘忽莫测的,看着重伤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轻女冠。 华璎一怔:今夜本来没有料到怀冰会来,私奔一事,又如何说起? 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经渐渐昏迷的卫庄看见大门洞开、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阁,蓦的,眼睛里面也出现了华清师姐一样的奇异的光芒。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用手撑住地面,忽然间撑起了身子,直盯着静冥,大笑起来:“不错,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林芷,十五年以后,你的徒弟可比远你有心肝呢!” 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对师傅如此说话,华璎大惊,然而心里却闪电般的雪亮。 林芷……林芷。望湖楼里,和风涧月争执之间,怀冰便提到过这个名字——看来,那便是静冥师傅的俗家姓名了。 “啊?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 依稀中,昔日怀冰所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然而,师傅温柔么?漂亮么?甚至,这么多年来,在她清冷如严霜般的脸上,连一丝的笑意都没有看到过啊。 华璎看着师傅冷如冰雪的脸,忽然间感慨万千……什么都遗忘了的人、活着的,难道只是这么一个空壳而已了吗?如果换了是自己,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罢?或许看破世情的人会觉得、这样遗忘了也好——然而,即使是遗忘,也要是她心甘情愿的遗忘!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逼她将过往遗忘! “华璎,你怎么说?”正在恍惚间,却见师傅根本不理会卫庄的话,径自转过头,冷冷问她,语气中肃杀之意更重。 怀冰的血流了她满手,她虽然用力为他捂着背后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华璎不禁苦笑起来:她是他的命中魔星罢?不然为何每次遇见她,怀冰总要受伤? “是的,师傅。我要和怀冰带着青鸾花下山去!”陡然间,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平日威严的师傅,一字一字的回答。 听到徒弟那样的回答,静冥蓦然静静笑了起来——华璎看着师傅多少年来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那样的妍丽柔美,华璎仿佛忽然镇住了。 ――――――――――――――――――― 静冥师傅的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话语未落,剑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小妍!”卫庄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华璎身前——然而,却未想华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同时便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剑,迅速斜斜反削过去。 师徒两人在瞬间使出的、居然同样都是那一招“空山灵雨”! “师傅!”“师妹!”变起腋肘,华光看的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不知为何,华清那样干练聪明的人,却仿佛呆了一下,也才惊呼着扑过来。 一样的出剑,一样的走势,迅速而灵动的,两柄剑在空中流转出清光万千,凌厉准确的刺向对方。 然而,终究是师傅、而且又是先发制人,静冥的剑更加空灵的不带一丝烟火气,迅疾的破空刺到,在华璎的剑没有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华璎眉间透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的一偏——只划破了师傅左肩的道袍。 “小妍!”卫庄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稍动。 “师傅!”华清蓦然不顾一切的奔过来,“你不能杀二师妹!不能杀!” 静冥师傅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厉声大呼,只是有些疲惫的晃了晃头,似乎额角又开始痛——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华璎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华璎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怀冰一眼。 ——真的是命么?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误伤,怀冰和她,又怎么会无法离开? 不知为何,静冥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剑下却神色丝毫不变得女弟子,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字的问:“华璎,你悔否?” “禀师傅,徒儿不悔。”华璎面色沉静,安安静静地回答,浑不以生死为意。忽然间她眼睛蓦的睁开,沿着雪亮的剑锋看上去,看到师傅肩头破碎的衣衫处,那里,疤痕赫然,触目惊心——那是被烙铁生生烫平的、深深压制下去的灵魂。 华璎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问:“师傅,你悔否?十五年前——” “住口!”陡然间,一直平静冷漠的师傅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夜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不悔!你好,你好!——” 陡然间,她翻转手腕。 “师傅!”华清和华光再度惊呼,大师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挡在华璎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卫庄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华璎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师傅!师傅!你还要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将心比心,你于心何忍——”华清看着剑光再度腾空,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扑过去。 “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静冥师傅微微带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曼声轻应,,“我不知道。” 剑风凌厉的袭来,在刹那间华清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叮!”仿佛金铁交击,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静冥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的,师傅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得了那一刹的空档,华清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华璎急喊:“快走!” 然而,卫庄和华璎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华清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队伍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奔来,先头已经到了山门附近。一顶软轿正轻轻放下地来,轿帘掀起,一个人欠身步出软轿。那一道凌厉的指风,便是从中而来。 “鼎剑阁?”华清震惊的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变,手却更紧的拥住了师傅的双足,感觉师傅的身子刹那间微微颤抖。 软轿里走出的那人,也不见如何举步,却瞬间便到了天心阁阶下。仿佛是方才一阵急促的赶路让身子有些不适,微微咳嗽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来到台阶下,站到了那一对情侣和静冥之间。 “大…大哥?”心下一宽,卫庄感觉神志随着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瞒了大哥孤身潜入白云宫,本以为盗取了青鸾花便可迅速返回——却不料,刚刚从临安动身返回淮北的大哥竟得知了他的动向,连夜带人追了过来。 风涧月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兄弟一眼,脚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剑倏地跃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阿芷,这些年我一味让着你,但凡事总有个限度。”脸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色复杂的看着鹤氅羽衣的女冠,隐隐的有些爱怜交加,却又带着掩不住的孤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逼迫二弟他们,我却不会答应!” 华清方才急切间抱住了师傅,生怕她又要加害师妹——然而,听到鼎剑阁阁主对师傅说的那番话,她心中一阵翻涌,感觉无数复杂的悲欢情仇就涌上心头。 静冥师傅却站着一动不动,眼看着鼎剑阁的弟子们涌入山门,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荧荧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身为中原武林霸主的鼎剑阁大举进入白云宫! 华清感觉师傅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转瞬平定如初。 静冥手持长剑,看着台阶上相依而坐的一对人,眉间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然而,却只是漠然的回答:“风阁主,你二弟勾引我门下女弟子,私自窃取重宝青鸾花意图逃下山去——我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呵……”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冠,风涧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没想到,阿芷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好,事到如今,万难善罢甘休——静冥宫主,冒犯!”风涧月脸色肃穆,缓缓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终究还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风阁主!师傅!”有些惊惧的,华清脸色苍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边的二师妹。然而,华璎的一颗心此刻全系在了卫庄身上,见他伤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头半点,自然也没有看见十五年前的悲剧即将再度上演。 “华清,你放开手。”静冥的声音依然缓缓响起,平定,不带一丝起伏,“替我把凝碧剑捡起来给我。然后,回去,把师妹们都叫起来——今晚白云宫有生死之劫。” 华清抬头,定定的看着师傅,又回头看看鼎剑阁的阁主——十五年了……这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阁前拔剑相向。 “风阁主!你不能怪师傅!她、她不是有心要这样对你……十五年前——”没有一丝星光的夜里,华清忽然横了一条心,将十五年起前那个深埋在洞中的秘密喊了出来。 “华清!给我放手!滚一边去!”陡然间,静冥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角,怒道,顺势抬起足一脚想将死死拦着她的大弟子踢开。 华清当胸受了一记,然而却不肯松开手,眼里含着泪,对着风涧月大喊:“十五年前,师祖逼着她喝了洗尘缘啊!师祖逼着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滚开!”静冥平静如冰的脸色终于变了,一把推开华清,“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华清被师傅毫不留情的一击,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来,风涧月一个箭步上前,扶她起来。 “是……是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病弱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气息平甫。 华清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丝,她却倔强的抹去了,定定看着师傅:“没有!我没有胡说!我说得都是真话!——我本来也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埋了也罢——可是,师傅!你却要二师妹也喝洗尘缘!她不能给你陪葬。所以,我要说出来,我一定要说出来!” “师傅,我一直很敬爱你。”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华清转头,急切的拉着风涧月:“看到今晚师傅穿着以前做女弟子时候穿的衣服,忽然间就想起所有以前的事情——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风涧月只是越发激烈的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都佝偻了下去。这一瞬间,华清看见他鬓角的几丝白发在她眼前晃动—— 十五年前那个英俊少年,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啊…… “咳咳……不行。”好容易喘上了气,风涧月直起身子,感激的看看身侧的白云宫女弟子,然而话音却是坚决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 他推开华清,重新提起了剑,一步步走上去,直逼静冥身前,冷冷道:“所以,阿芷……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大言不惭。”静冥的手指刚刚从额角放下,脸色有些苍白恍惚。然而,她的声音依旧事平静冷漠的:“不过是十五年前的剑下败走之徒。” “十五年前是我让你。”风涧月眉间有一丝凄凉,说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缕缕心酸,然而手依然坚定的握着流光剑,“今日,我必不会再让。” 静冥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高而瘦峭的男子提剑一步步行来,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拔剑,眼睛里有隐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个高下如何?胜了,你便拿了青鸾花,带着华璎他们走——胜者生,负者死!” 沉吟片刻,风涧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剑,忽然间开口: “不,这一次无论胜负,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然后,剑动,光华一片。 ―――――――――――――――――――――― “师傅……可是、可是你刚喝了洗尘缘,药力马上就要发作了呀!”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极度紧张的空气中,惊惶而焦急:“师傅,你不能和人比试了——得赶快回天心阁去静坐!你刚喝了洗尘缘啊!” 这句话,如针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刚把卫庄扶入鼎剑阁那边软轿歇息,怔怔守在他身侧的华璎,都被针刺一般的跳了起来。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师傅、师傅喝了洗尘缘? 华璎、华清和风涧月蓦然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天心阁打开的门背后,一向胆小听话的华光脸色苍白的抓着门扇,右手还捧着那个空了的药瓶。 华光她方才只是躲着,听着看着一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看见师傅这样慨然迎战,心知在药性发作的过程中与人动手,直无异于自杀,胆小的她也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华光,闭嘴,没有你的事。给我退下。”静冥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心底不知是什么样的波澜泛过,却依然厉声对着急得几乎哭出来五弟子道。 然而,尽管语气平定如往日,静冥却蹙起了眉头,仿佛无法忍受额角脑中的剧痛,再度抬起手来,用力揉着太阳|岤,脸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测:“好了——风阁主,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师傅。”忽然间,一个声音清冷冷的响起来。华璎排开众人,一直走到天心阁台阶下。 静冥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却又背叛了自己和白云宫的女弟子,不知为何眼睛里却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令人看不透的莫测笑意:“华璎,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师傅,白云宫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了!” 华璎脸色白了白,贝齿紧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我方才还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后,师傅那一剑,剑势竟是往回收的…… “师傅,你原来并没有真正要杀我的念头啊!……是不是?” “胡说,如果不是鼎剑阁赶来阻挠,我一定清理门户!”静冥师傅冷冷道,然而说话间头痛似乎加剧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额头,眉间神色越发恍惚。 看着师傅这样的神色,华璎忽然间哭出声来:“师傅…你不要难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过来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药不是为了对付我,你是留着给自己喝的……师傅,你已经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胡说…胡说……”静冥烦乱的压着自己的太阳|岤,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颅而出,“以前…以前又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推开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的走到师傅面前去,缓缓跪下:“其实,弟子在听师傅说‘义山诗里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时,就有些疑虑了……师傅怎么还会记得以前的诗呢?后来想想,十五年了,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 华清在一边听得怔住,心里面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由惊骇不已。 静冥还待否认,华璎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头含泪看着师傅一口气说了下去:“师傅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豀生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傅、师傅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啊……” “今夜师傅要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傅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来,师傅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华璎仰头看着师傅,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傅自己动手抹去的。” 渐渐的,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师傅……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华璎用力拉住师傅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她听见师傅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喃喃叹息,“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最好。知道么?” “师傅。”华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傅……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傅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的手渐渐冰冷,师傅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的起了—— “青鸾花你拿去罢……凝碧剑也拿去。 “不要再回碧城山了……你们,该有你们自己的未来。” “师傅!”华璎蓦的抱住师傅,语气急切而坚决,颤声,“徒儿不会扔下你的!” “傻丫头……”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傅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师傅!师傅!”看见师傅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了静冥。 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我把白云宫交给你,可以么?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华清哽咽:“是。以后、弟子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随着药力的发作,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傅,渐渐跪倒了地上,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傅的手,含泪看着师傅越来越辽远的笑意。 “阿芷。”忽然间,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的唤起。 静冥半阖的眼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十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褪去的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 十五年的清修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只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涧月,涧月……其实自从两年前慢慢开始记起往事开始,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着你、将你遗忘,然后再开始真正清静忘我的清修。 “你……也忘了吧……”她喃喃低语。 华璎默不作声的站起,退到一边。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静冥师傅。然而师傅却阖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风涧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 在永诀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只是这样沉默的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 然而,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的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只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们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 ―――――――――――――――――――――――― 五、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二年秋来的时候,鼎剑阁阁主久治不愈的病终于完全康复,为了感谢白云宫的灵药,鼎剑阁的卫二公子和新婚夫人一起上碧城山焚香还愿,还带去了大批的香烛供品。 依然是漫山的黄叶,风一过犹如枯蝶般翩翩起舞。 ——那是多少死亡造就的美丽祭典? 枯荣和生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踏在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时,薛楚妍挽紧了丈夫的手臂。不知道为何,虽然已经脱离了白云宫,一回到这里,她心中依旧有抹不开的浓厚阴影。仿佛,她今日获得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是不实在的、触手即碎。 “怎么,走累了么?小妍?”卫庄敏锐的感觉到手臂上力量的变化,回头看着妻子,“要不要在前边坐一下?”他指着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池。那是借着天然泉脉挖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黄叶纷飞而下,清幽可喜。 薛楚妍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忽然间,听到“唰唰”几声轻响,地上黄叶飞起,被扫做一堆。一个道装束发的女冠从旁边小径上,一路将落叶扫作一堆,慢慢行过来。 “师——”看见那个低着头扫落叶的中年女冠,她几乎脱口唤出那个熟悉的称呼,然而手指抓紧了怀冰的胳膊,终究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怀冰也是震了一下,然而不知道如今静冥换了什么道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道长好。” 那个素衣女冠停住了手,抬头看着两人,目光清亮而悠远,忽然目光停留在薛楚妍身上,定了定,才缓缓笑道:“——今日山上有素斋宴,两位早点赶上去罢。” 薛楚妍迟疑了一下,还想再和师傅说几句什么,然而静冥已经自顾自的转头扫起了枯叶,不再理会两人。 那些叶子在她的云帚下、在风中纷乱的飞着,撞击着,旋转着,漫山漫野,发出萧萧的声音——似乎是抗议着秋风、不想离开枝头,却终归敌不过造化枯荣的力量,终于飘荡着落地化为泥土。 看着师傅的背影,薛楚妍陡然感觉眼睛有些热,连忙拉了丈夫的手继续拾级而上。 “秋池不自冷,风叶共成喧。” 蓦然间,她听到背后有人吟了这么一句。她一惊回首,从石阶上看下去,看见师傅正拄着云帚,望着漫山的黄叶沉吟。然后,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将那些枯叶扫做一堆,扫进挖好的土坑中去——原来,师傅竟然是在埋葬那些叶子。 然而,这漫山的枯叶,每一阵风过后都是无尽的摇落,这样一个茕茕女子独自在空山中,又能埋葬得了多少? 静冥在转头拿花锄时,看见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两人,微微笑了一下,仿佛解释似的说:“这些叶子埋到地下后化成了土,来年在上面种上新的花树,便能长得更繁茂呢!” “原来如此。”薛楚妍也是微微笑了一下,答了一句,心下恍惚疏朗了一些,“不打搅道长了。”她拉着有些莫名奇妙的卫庄,继续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前走,远处山门上“白云宫”三个字已经遥遥在望了。 她不想告诉丈夫,也不想告诉风阁主,刚才听到的那一句,依然是李义山的诗!——原来,至少师傅心里还有一点前尘往事不灭。然而,既然想拥有这样的收梢,那末,所有爱她的人便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然而,在这个世间,终究有一些事情是不会死去的,即使在代代流转中,也能不灭。 已经看见成了白云宫宫主的华清师姐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华璎轻轻笑了笑,抬头看看卫庄,挽紧了他的手臂,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上面——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是,至少此刻,实实在在地、他在她的身旁。 剑歌(上) 更新时间2003827 1:18:00字数:35461 题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8226;《虞美人≈8226;听雨》 一、小夜情人语 这是一个大雨如倾的长夜,而沉睡的人们却毫无知觉。 雨从檐口的瓦当上飞泻而下,仿佛是密而厚的珠帘,将湛碧楼上对饮的两人与外面隔了开来。外面是喧嚣沸腾的雨声,高楼上红烛高烧,罗幕低垂,空气却是静谧得连风都倦然欲憩。 这一顿夜宴从傍晚时分开始,已经持续到了午夜。连一边清唱相陪的女伶都倦极告退,然而灯下久别重逢、把盏言欢的两人都没有兴尽而散的意思。 桌子上横放着一把剑,在烛影夜色里散发出四射的冷锐光芒。 坐在东首的那个女子一袭素衣,大约已经是二十八九的年纪,然而却有着即使韶龄女子也难以企及的丽色——她不开口时,眉目沉静,五官不见得如何出众,然而一开口、一说话,就仿佛有某种气韵流动,整张脸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动人韵味。 坐在她对面的一位男子也已近而立,白袍长剑,谈笑间眉目颇见风霜。铜壶漏滴,红烛烧残,说到动兴,女子忽然间一抬手,掠发而笑:“沈洵,按以前的规矩——来比剑吧!” “也是老规矩,你的剑不能出鞘。小谢。”对座的男子扬眉一笑,放下酒杯。 “好!”雨还在不停地下,被称为“小谢”的女子袖子一卷,案上长剑跃起,“到一百丈外的牌坊折回,先回楼中者胜——输者罚酒钱。” 小谢扬眉一笑,已经如飞燕般从湛碧楼窗口掠出,茫茫雨帘和漆黑的夜色转瞬将她纤细的身形吞没。她掠出去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然后外面风雨很快倒卷而入,打在他脸上。看着几乎要消失在檐角的女子身影,沈洵扬了扬手,腰间佩剑铮然跃出剑鞘,划出炫目的光的痕迹——他足尖一点,随即掠出了窗外。 暗夜里,雨丝如同一枚枚细小的银针,从天幕里垂坠而下。然而没有落到他的衣襟,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气劲反激,纷纷飞散开来。 沈洵的足尖点着檐角兽头瓦当,风雨在耳边呼啸而过。 小谢的轻功本在他之上,然而显然因了自己是先出发而没有用尽全力,几个起落之间他已经赶到了她身侧,长剑便是一挽,向她身前斜斜削去。出剑的刹那,剑势未至、女子衣服仿佛被迎面的夜风一吹,微微抖动起来。 “好!”轻喝了一声,小谢的身形仿佛被这一阵微风吹起一般,轻飘飘如纸人儿般贴着剑势飞出,曼妙不可方物。身形凌空之时,长袖轻挽,也是一剑刺出。那一剑尚在鞘中,然而剑气已然弥漫雨里,激的落下的雨丝如银针般簌簌飞出。 “叮”,双剑并未接触,然而却发出了有形有质的脆响。两人方才交换了一招,身形却是丝毫不停,急速掠向前方那个贞女坊。脚下踩着湿漉漉的琉璃瓦,两人速度均是极快,半步也不落后,几乎是并肩前行着。 素衣白袍,夜幕下只见两道白虹掠过,白虹之间,隐隐有惊雷闪电的光芒。 那一声“叮”的长响延绵不绝,其实细细听来,却是由无数声短促之极的交击声连接而成——并肩奔出十丈的刹那,两人之间已经如电光火石般交手数十招,不分上下。 “到了!”夜风吹起两人的长发,小谢看向沈洵,眼里有笑意。一声清喝,掠起,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牌坊的石楣,身形折返,抢先掠向灯火尚自通明湛碧楼。 然而刚一回头,剑气迫人眉睫,沈洵剑势已经抢先封住了她的去路。仿佛是挑战般扬眉一笑,小谢横剑反击——一瞬间,仿佛是幻觉、素衣女子眉心似有红影一现。红颜剑依旧在鞘,绯红色的剑气却陡然透过剑鞘散发出来! “天人诀?”沈洵看到剑气大盛的一瞬,一惊,忽然也是一声长啸,手中长剑一振,竟硬生生接住了神兵一击,“你终于练成了?” “梦寻剑法?”看到他回的一剑,素衣女子眼中也是一喜,“好,这一年来你又大进了!” “我第一!”一道白虹如同电般的穿入湛碧楼窗口,凌空翻身落地,沈洵喜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个瞬间,这位江湖中早已是大有名望的大侠,笑容如同孩子般,“小谢,今年的这顿饭看来要承你的情了。” 最后的一瞬被沈洵的剑气所阻,微微滞了一下、便被抢先,几乎是接着就落地的素衣女子眉目间也忍不住有些气恼,想了想,却笑了:“这宴席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你手上的剑可远不止这个价吧?” 沈洵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长剑,只是微微贯注了真力,一振,“嚓”的一声轻响,剑脊上一条裂纹沿展开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7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8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8部分阅读 来,瞬间布满了整把长剑。 “又废了。这把‘转魄’还是古越名剑,想不到还是当不起你的红颜剑一击。”有些喟叹地,将长剑扔到地上,沈洵有些无奈,“这几年我游历天下,也想找一把好的佩剑——可你看,每找回一把、和你的红颜剑一过招就变成这样。” “我也知道占了兵刃上的便宜,所以才答应剑不出鞘嘛。”方才那一轮比剑虽然短促、却已是全力而为,谢鸿影眉目间又染上了微微的倦意,然而神色却是舒展而喜悦的,“没想到只是剑气出鞘便也能如此了。” 白衣沈洵微微笑了笑,点头:“簪花女侠红颜剑——谢鸿影之名委实非虚,你虽归隐十年、至今武林女子辈中,只怕还没有一个能超过你的吧?” “红颜剑倒是天下第一,至于什么簪花女侠……都是陈年旧帐了,翻它做甚。”谢鸿影有些倦倦的摇头而笑,抽出随身佩剑,垂首端详。 剑拔出的瞬间、似乎被无形的剑气所逼迫,桌上的烛火黯了一黯,连扑入窗中的冷雨都向外退了开去!烛影摇红,将持剑女子曼妙的侧影投到了屏风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把长剑投到上面的影子、却竟然只见剑柄不见长剑剑身! 那是一柄如水晶般透明的长剑,色做绯红,在烛光下流动着清光锐气万千。剑刃绯红,不知何种金石铸成,居然如同水晶般剔透,上面有深密的红色条纹如水般延绵不绝。 ——然而如此的神兵利器,美中不足的、剑上却有一个长长的破损缺口。 持剑照影,剑光映着女子的脸靥,衬得谢鸿影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红颜剑。 三百年前,由武林第一铸剑大师墨烛和另一位神秘人联手共铸了两把宝剑:英雄剑和红颜剑。传说中,是天帝为铸剑师精诚所感,下凡亲自协其铸剑。为了铸成这两把剑,千年碧城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墨烛承天之命呕心沥血铸磨十载,这一对剑方才铸成。 剑成之后,众神归天,碧城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墨烛也力尽神竭而亡,只留下一句话:英雄红颜,归于人中之龙凤。众人这才发现、仿佛有奇异的磁力相互吸引,这两把剑居然一放下便合为一处。 就因了那一对剑,铸剑师去世后的几百年中、武林中掀起多少的惊涛骇浪。 秘笈利器,向来是武林中人争夺的目标所在。然而这一对剑百年来的分分合合,却是惊心动魄。英雄剑和红颜剑,先后流落入不同的武林高手中,然而经常是聚少离多,分别为相互间陌生的男女武林人所有,甚少能同归一处。 最后一次的双剑合壁,已经是十年之前。 方之珉。谢鸿影。这一对武林不世出的情侣,双双分别夺得了英雄剑和红颜剑,一时间英雄振剑长啸、红颜浅斟低唱,又是何等的旖旎风光。 可惜如此盛况只是一时……那以后种种变故,比之前双剑合壁更惊心动魄。 看到灯下红颜知己手中的红颜剑,沈洵眼神也是一变,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 然而重新坐回湛碧楼的酒席边,他依旧继续着比剑之前的话题,说着这一年来他四方游历的种种见闻,雪山,流沙,大漠,深谷……以及其间无数的惊险历程。 离上次小聚,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他们本来就约好了每年重阳节在湛碧楼聚首一次,叙叙一年中别来之事。虽然是十多年的朋友,了解彼此甚于任何人,但是和武林中纷纷的谣传不同、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那么说,原来大漠魔刀也是被你杀了的?”饶有兴趣地听着,谢鸿影忍不住问了一句,笑看对座的人,扳起了第七根手指,“看来去年一年中游剑天下、你的斩获可算颇丰——怪不得声名越来越大。” 她抬头之时正好仰脸对着烛光,那一瞬间的迸射出艳色仿佛闪电、照彻了灯火黯淡的湛碧楼,令人不敢逼视。仿佛被今日友人所说的江湖游历激起了沉寂的豪情,手臂一抬、拍了拍横放在桌上的佩剑:“羡慕啊,如你这般行事、才不愧了‘江湖儿女’四个字,哪象我这样。” “呵,行万里路、诛四方魔而已。”沈洵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眉目中已颇见风霜,“小谢,我不像你那么爱安静。不过,心静才能练剑罢。” “这个江湖,既然有人爱躲着、自然也要有人出剑。”有些倦意的从烧残了的红烛上掰了一条热而软的烛泪,谢鸿影笑了笑,“你当真一年比一年更厉害,如今怕是天下第一也当得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推辞了当鼎剑阁阁主的事——严老阁主可是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而且这个武林盘点一下,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有谢女侠在,我哪敢称什么天下第一?”沈洵淡淡的笑,给她倒了一杯酒,然而却是避开了她最后一个问题。眼神投注在对方放在桌上的佩剑上,微微点头:“有这把红颜剑,天下武林谁敢看轻你谢鸿影半分?” “哈。”谢鸿影手心揉着那一条红泪,炽热柔软的烛泪在她手心慢慢变得僵冷坚硬,她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声,“我可只希望天下武林早早的忘了我这个人才好……退隐西泠都这么些年了,因了这把剑、还是不得安生啊。” “又有人来打扰你?”看到烛下女子脸上的倦容,沈洵微微蹙眉,“你躲得也够偏僻了,那些人倒找得勤。要不要我替你打发掉一些?” “怀璧其罪,虚名累人,当然会有人不停向我挑战了。不过还不用劳驾你,我能应付——当年我既能夺到这把剑,难道还守不住它?”谢鸿影眼神流露出傲然之色,忽然噗哧笑了一声,看着对方,“幸亏你不是女子、没必要来争这个红颜剑,不然……呵,说不定咱们还要动上手呢。” “我要争、也不争这把红颜剑,去打听那把英雄剑的下落是正经的。”沈洵笑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不喝,拿在手里看了看,看着窗外的雨丝簌簌的落入杯中,“都十年了——鸿影,你的执念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呵,呵。你倒是会说别人。”持剑在灯下垂头细看了一回,将手指轻轻放上剑脊,抚摩剑上的那一道缺口,谢鸿影忽然轻笑了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沈洵持杯的手微微一顿,静如镜面的杯中蓦然激起涟漪。他转过头去,似乎不想看那一道剑痕——能在红颜剑上留下如此伤痕的,当世除了英雄剑、还有什么?仿佛就像十年前双剑交击、留下无可弥补的裂痕一样,那道伤痕也在双剑持有者的心里狠狠划下吧? “剑尤如此,人何以堪。”再不多话,长身而起。外面的雨下得狠了,陡然一阵风吹来,夹杂着大雨,忽然间就将立在窗前的女子淋了一头一脸。她没有闪避,木木地立着,雨水顺着清丽无双的脸颊纵横流下。 “对不起。”沈洵将酒杯放下,沉默了片刻,仿佛也在侧头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眼神却是充满了叹息,“好像每次我们小聚,提及此事都会闹的不欢而散。” “真不愧是十年的老友——我以为隐居这些年已经修炼的八风不动,但你一开口总还能让我生气。”谢鸿影站在窗边,把脸转向夜雨的天空,许久,轻轻道:“这么些年,你走了那么多地方、就…就没有听说他的下落么?” “方之珉么?”明知女子嘴里的“他”是谁,然而沈洵还是明确的将这个名字说出来,看着谢鸿影的脸色白了一下,咬紧咀唇。 “十年来,我也留心找过,但是同样毫无消息。”看到谢鸿影的神情,沈洵眼里神色变了一下,有无声的叹息意味,“其实全江湖都在找他——英雄剑跟着他一起销声匿迹,有多少人想把它找出来啊。可是十年来,竟然毫无消息。” “我想,除非有把握击败我、不然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继续侧头看着窗外,让夜雨细细的扑上脸颊,谢鸿影的语气却是沉痛而淡然的,“他…他恨死我了吧?” 沈洵不说话,每年的小聚,说到这个话题时,总是会有这样尴尬而沉重的气氛。 十年前,方当华年的小谢退隐孤山西泠,然而十年清苦平静的生活,却依旧未能愈合她心头那一道伤口——就如红颜剑上那一道剑痕一样、依然触目惊心。 而那把不知流落何处的英雄剑上、是否也还有同样的伤痕存留? 持剑的那个人心头上,是否也是对往日有这样不忍回顾的伤痛? ―――――――――――――――――――――― 二、他生水云休 十年前,鼎剑阁“天下第一剑”比试正在长安如火如荼的举行,除了几位已经退隐山林的高人前辈,几乎所有江湖中所有剑客都参与了。自然,其中也少不了一年前刚双双夺得英雄剑、红颜剑的那对人人称慕的情侣。 如果不是另一位自称来自秣陵的白衣少年沈洵忽然出现,惊动整个江湖——在所有人看来,最后第一剑的称号,将是那一对惊世少年情侣的囊中之物吧? 然而,即使是出身神秘的沈洵,在初期一轮的比剑中,也不过只是和谢鸿影平分秋色而已。而江湖中都知道,那一对少年情侣中、方之珉剑术应比谢鸿影略高一筹——那么相对来说,方之珉击败沈洵,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了。 ——没有谁会料到最后的比剑会是这样惨厉的结果:千万人面前,那一对少年情侣反目成仇,拔剑相向,居然招招拼命、各不相让。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和恋人的交手中,出道以来从未遇敌手的方之珉,竟然一直处在下风。 ——最后一次双剑交击,火光迸射,英雄剑脱手飞出。败。 所有观战的武林人都呆了,看着持剑站在场地正中的十八岁的少女,随即哗然。 英雄剑败于红颜剑下! 谢鸿影脸上毫无半丝得胜后的喜悦,苍白如死,然而目光亮如电,直视自己的情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样子。方之珉脸色铁青,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自己的佩剑,忽然便是回剑一刎!——而谢鸿影仿佛痴了,竟然来不及阻拦。 瞬间出手及时拦住方之珉的,却是那位年轻公子沈洵。 “败在她手下、你就宁可死了么?”那时沈洵急切之间横剑阻拦,手中长剑被英雄剑齐齐截断,然而看着一对反目成仇的情侣,脸色冷然,“方兄,你心胸也太窄了。” “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方之珉蓦然转头盯着沈洵,忽然嘶声大呼、一剑反击,沈洵退让不及、竟被划伤胸口。然而绯红色光芒一闪,谢鸿影苍白着脸抢到,格开了英雄剑。或许急切之间用力过猛、或许是方之珉败落之下神志恍惚,英雄剑居然二度被震的脱手飞出。 “好……好!你们好!”怔怔看着爱侣,方之珉咬牙冷笑,转头看着沈洵,目光恨之入骨,“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会用英雄剑来取你的狗命!” 那一战后,年方十九岁、刚刚成为英雄剑主人的方之珉负伤拂袖而去,从此消失于江湖,连带着那把绝世神兵。 擂台上,已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女子脸色苍白如死,台下群雄窃窃私语——一个少年女子,居然夺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让所有人心头怎么都不是滋味,然而偏偏又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赢过她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一边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沈洵,然而沈洵摇头,以初赛中两人曾打成平手为由、不想再次挑战谢鸿影——这个自称来自秣陵的年轻公子,如一个谜一样出现在江湖上,参加了此次比剑、却居然丝毫无意于名号。 当阁主宣布结果时,一直失魂落魄站在擂台中间的十八岁少女忽然开口了,剑指一边观战的沈洵,声音平静:“真正的第一剑,应该是他!我不过是仗着红颜剑的锋利无双、才堪堪能和他打成平手,实际上高下已判。”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那个刚刚打败自己情郎、夺来天下第一名头的少女。 ——原来她根本不在意这个称号?那么为什么要毫不留情地当众击败方之珉,转头却如此轻松地将到手的荣誉让给这少年?难道、真的两人之间有私? 那句话,让一直不过含笑观战的沈洵也怔住,不由对这个少女另眼相看。而台上的谢鸿影将剑一收,也不去领鼎剑阁设下的彩头,只是苍白着脸,飘然离去。 走出三丈后,她才抬手捂住脸,痛哭出声。 那以后,江湖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红颜剑。谢鸿影以二九华年隐退江湖,居于临安西泠桥边,谢绝一切来访,竟是飘然离尘。 武林中一对刚刚升起的双子星蓦然划落了,英雄红颜,江湖绝踪。江湖中只能隐约猜测究竟为了什么、让这样一对惊才绝艳的少年情侣反目成仇,血溅武场。 “还不是因为你!”——方之珉消失前对沈洵说的那句话成了唯一的线索。于是大家都说:是那个神秘的年轻公子介入了那一对恋人之间,从而导致英雄红颜反目,比剑场上血溅三尺。而谢鸿影隐退西泠后不见任何外人、唯独每年重阳都要和沈洵小聚,这一点、仿佛更加坐实了这个猜测。 只是,十年了,让那些传闻者惊讶的是、不知为什么沈洵和谢鸿影始终未结连理,只是保持着这样一年一聚、若即若离的关系。 “来临安的路上,顺便拜访了严累老阁主,谢绝了他将鼎剑阁阁主之位让于我的建议。不过我也答应、虽然不当什么劳什子阁主,但是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袖手旁观。”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倒了一杯酒,沈洵说起了路上的见闻,“小谢,你隐居久了,大约还不知道近些年来西域大光明宫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屡屡派人入中原生事。” 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沈洵忽然笑了起来:“严老阁主让我向你问好,还说——” “说什么?”谢鸿影淡淡然问,转动手中的酒杯,也是笑,“我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他孙女灵儿今年也该嫁人了吧?” “严老阁主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然而笑意却忍不住地从沈洵嘴角流出,仿佛忍了好久的笑终于漫了出来,侧过头去,“咳咳。” “天,别人也罢了——连他老人家也这么问?”谢鸿影也是一惊,哭笑不得,“你没和老阁主说清楚、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吗?” “我可不敢明说。”沈洵喝着杯里的酒,也是一脸苦笑,道,“我如果这么说了,他大约就非要我娶他的宝贝孙女儿了——你也知道那野丫头严灵儿我可惹不起。权衡来去,我宁可担了你我这个虚名了。” “严灵儿?原来你是怕这个呀?”眼前浮现出那个古灵精怪丫头的样子,谢鸿影看着老友的神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沈洵,你是把我当挡箭牌么?” 沈洵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没奈何,你委屈一下吧——反正十年来外面蜚短流长,也不在意多一个人误会,对不?” “唉……你虽纵情山水、游剑天下,其实也过得很辛苦吧?”笑着笑着,谢鸿影慢慢沉默了下来,桌上的菜肴已经凉了,红烛也快要燃尽,叹息,“你也不年轻了,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这样么?严灵儿其实不错的。” “好端端的,怎么做起媒婆勾当来。”沈洵微微蹙眉,笑了一下,然而神色间却颇见沉重,“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这样,便知道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相煎太急?” “那不一样。”谢鸿影淡淡道,长眉挑了一下,看向夜色深沉的天幕,“之珉迟早有天会回来找我报仇——所以我在等着。但是……苏眉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一直这样,我看着也替你担心。” “不必担心,若有事,也不会过了八年才出事。”虽然这样安慰着老友,然而沈洵眉目间的沉郁却是积聚不散,勉力说笑,“何况如果我有了家室,又如何能如今日一般游历天下、和你把酒论剑?——你莫不是不耐烦我每年唠叨你了,想早点耳根清静?” “听听,听听——堂堂一个大侠,说话这个腔调。”谢鸿影也笑,忽然叹气,“其实,我倒是一点都不后悔当年当众击败之珉——换了今天、再来一遍,我选择也是一样。” “是我不好。”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表示歉意,沈洵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横生事端,要参加什么比剑,方之珉也至于误会,你们也不至于那样收场。所以,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女子摇头浅笑:“哪里关你的事?——没有你,也迟早会有张三李四出现,我和他、也是迟早要闹出事来。他这个人……唉,老实说、是当不起那把英雄剑的。” 说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旧有复杂的情愫,然而语气却已经平静。 “他当不起,你看我可当得起?”蓦然间,窗外有人接口,语声冷冷。 窗下小酌的两人齐齐一惊,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沉沉,雨依旧淅沥下着,然而不知何时,湛碧楼檐角上,一个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 看到楼中两个人转头看过来,少年冷冷一笑,将手中长剑倒转平持,缓缓地一寸寸抽出剑来——天上忽然有一个惊雷落下,闪电如雪亮的长剑划开万丈天幕。 ——然而,即使这天地之光,居然也无法夺去少年手上那把出鞘之剑的锋芒! “英雄剑!”窗下两人霍然长身而起,同时脱口低呼。 ―――――――――――――――――― 站在湛碧楼挑檐上,对着那一对璧人般的男女缓缓拔出英雄剑——为了等待这梦想中的一幕,他已经准备了十年。 “你是谁?英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窗下烛影摇红,那个丰姿如玉的女子惊问,眼睛看着他手里的长剑,手指下意识的抓紧了佩剑。 哦……那便是谢鸿影么?那个十年来时刻萦绕在他心头不曾忘了半分的名字! 大哥……大哥,现在,我终于看见她了。果然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方之玠。”一寸一寸地,终于将剑全部抽出,少年站在雨中冷冷回答,脸上有种孤傲的表情,“我替我大哥来找你们。” “小玠?”谢鸿影一把拂开了帘子,看着雨中的抱剑少年,眉目中隐隐有迟疑的表情,努力回忆着什么,不自禁的惊讶,“那么之珉呢?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他去了哪里?” “他去了哪里?你问你身边这个人!他没告诉你么?”少年方之玠眼神落到了和谢鸿影并肩而立的沈洵身上,蓦然冷厉如刀,冷笑着,缓缓抬手指天,“蒙秣陵沈公子之情,我大哥三年前就去了这里——” “沈洵!”猛然一震,谢鸿影只觉身子一软,急忙抬手撑着窗棂,回头看向一边的多年挚友,“你、你早知道之珉的下落?你杀了他?你三年前就杀了他么?!” “小谢。”看到女子这样的眼神,沈洵心头一冷,低声耐心分解,“三年前我没杀他——不是我杀的。” “那么说来,你果然一直瞒着我?”不等他再说下去,谢鸿影冷笑起来,忽然将红颜剑一横,逼他退开三步,“还说你找不到他!一早被你杀了,当然谁都找不到他!——你为什么要杀之珉?为了那把英雄剑?” “小谢!”听到这样冷锐的话,沈洵脸色也苍白起来,“认识十年、难道你认为我是这种人?要夺英雄剑,十年前擂台上我早光明正大的夺了,何必等上这些年!” 谢鸿影猛然一怔,看着眼前白衣人沉静熟稔的眼睛,因为忽然间的噩耗而失去的理智终于缓缓恢复过来一些。她沉吟不语,却已经放下了握剑的手。 “光明正大?”本来只是抱着剑冷冷听着,檐上少年却忍不住冷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轻蔑,“挑拨我大哥和谢姑娘,让他们自相残杀、你好取渔翁之利——也算光明正大?好一个秣陵公子沈大侠呀。” “呵。”对着少年同样冷锐的指责,沈洵却似毫不以为意,只是微微冷笑,“十年前之事,你问问你大哥又做了些什么?” “我大哥已经被你杀了!还要我怎么问他!”方之玠的眼神陡然雪亮,杀气弥漫,“现在,我只要做他托付我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杀了你!” 少年厉喝声中,英雄剑仿佛被主人杀气所激,铮然长响应和。 “无妨,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另外一件呢?”沈洵淡淡一扬眉,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居然有一丝赞赏的意味——这样的杀气和锋芒,也只有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才有吧?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只怕还远不如眼前的这个少年。 “还有一件,就是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谢姑娘。”方之玠的眼神落到了女子身上,陡然就变得复杂莫名,他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扁平的碧玉匣子,扔了过来。 “我替你打开。”生怕有诈,沈洵抬手扣住了匣子,啪的一声打开。 因为过往深切的仇恨,谢鸿影在匣子打开的刹那也已经全身戒备,红颜剑随时准备格挡打出来的暗器或者毒物,然而,碧玉匣子打开之后,她和沈洵神色都定住了——匣中只有一朵碧色的莲花,鲜艳如生,清香袭人。 “大哥说,谢姑娘自小有头痛的毛病,这雪山绿萼莲治起来最是有用。”看着谢鸿影在碧玉匣子抛过去之时防备的神色,方之玠语声平静淡漠,但是眼里却再次流露出复杂的光芒,“他在西域呆了七年,好容易才找到了一朵,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回中原来给你。” 听得那样的话,连沈洵都怔住。十年前在天下群雄面前,英雄剑败于红颜剑,谢鸿影为了回护沈洵而两度击落他手中长剑,天下群雄哗然——那样的打击曾让方之珉羞愤欲死,自刎不成之后远走异域。 ——他心中对于谢鸿影的怨毒,只怕可以想见。 然而,十年之后,留下的遗言,却是这样。 “哦……想不到,他还是这样的人。”喃喃说了一句,仿佛有什么感慨,沈洵第一次对那人有了敬意,将手中的绿萼莲递给已经全然痴了的谢鸿影。 “他竟然不恨我……”感慨万端,十年来恩怨一时涌上心头,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泪已盈睫,松开了握剑的手,低头颤抖地拿起那朵雪莲花。 窗外雨夜中,方之玠的眼角微微一动,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唇角。 “小心!”在谢鸿影低头轻闻雪莲清香的刹那,仿佛直觉到了什么不对,一边的沈洵蓦然大喝,抢身过去,手边没有剑、急切之间伸手一点,女子腰上佩剑直跳出来,落入他手中。想也不想,沈洵一剑削向她手中那朵莲花。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那个刹那,那朵莲花在谢鸿影颊边如同烟雾般炸开来! “小谢!小谢!”咫尺的距离,谢鸿影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骤然的降临,在沈洵的厉喝声中,手中莲花蓦然炸开、嗤嗤溅上她的脸颊,带着辛辣的药水气味。 她忽然明白过来:毒药——是毒药! 他终究是不肯放过她的……十年之后,因为她当日的“背叛”,睚眦必报的之珉还是对她送上了毒药! 刺骨的疼痛让她刹那间睁不开眼睛,谢鸿影下意识的将手中莲花掷出窗外,急退。然而左脸上皮肉腐烂的嗤落声,还是在耳边轻响,迅速蔓延。 “小谢,别动!”耳边忽然听到沈洵的喝止,她惊醒,立刻定住身形。 “千万别乱动!”被知交唤回了镇定,在他声音响起时她已经顿住,在她顿住的那一瞬间,沈洵一剑自下而上反削,手指稳定迅速,红颜剑贴着她左脸,便立刻薄薄削了一层皮肉下来! 血流满面。瞬间,那样风华的女子、已经是说不出的骇人。 “你小心方之玠!”血模糊了她的眼睛,脸上痛入骨髓的伤已经让她心知自己容貌毁伤的严重,然而谢鸿影顾不上自己,厉声提醒,“别管我,小心方之玠!” 第一件事,那个少年已经做到了——把这个碧玉匣子送到她手中。 那么,第二件事,他就要对沈洵下手了吧? 然而,方才那一刹间,沈洵已经全然顾不上站在背后雨帘中的少年,即使背后有极大的杀机袭来,他也只能顾得上眼前的谢鸿影。 站在挑檐上怔怔看着这一幕,雨中的少年根本没有动手,脸色蓦然苍白,仿佛也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的场面。然而,看到两人相互扶持的情形,咬着牙,方之玠冷笑起来了,眼睛里是冷酷狂傲的光芒:“放心,我才不会趁人之危对你下手——杀沈洵,我会光明正大地、在全武林面前杀!” 英雄剑一划,在雨中仿佛惊电掠过:“我要让他经受比我大哥当年更重十倍的羞辱!我大哥说过、迟早有一天,英雄剑会取走沈洵的狗命——我要替他实现诺言、为方家全家报仇!” 长剑一挽,少年在长笑中远去,消失于漆黑雨幕。 “好重的邪气……”听着方之玠说话时透出的真气,看着他挥剑时的手势,沈洵眼里有凝重的光芒,“和方家家传的回风舞柳剑法根本不同——似乎、似乎是大光明宫的路子?” “西域大光明宫?那个魔宫的武学?”谢鸿影眼睛虽然已经被血模糊,然而听得身边人的话,因为剧痛而恍惚的神志还是一震,脱口惊呼,“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说话——你左脸的血脉全断了,一动血就止不住。”微微一震,迅速将眼光从夜里收回,沈洵扶住谢鸿影,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从衣袖上撕下一幅布来,手指连点眉心、闻香、天机几处|岤道止住血,将白布裹上女子的脸颊——方才蒙上,血便浸透了出来。 “忍一忍罢,我身边没带伤药,先送你回西泠小筑再说。”手指轻柔的接触着谢鸿影裹着纱布脸颊,沈洵声音低而沉,眼里有说不出的愤怒——他也看得出、即使伤好,眼前这张风华绝代的脸已经是彻底的毁了。 “好狠……好狠!到底不愧是方之珉啊。”沈洵一向是云淡风清的眼神狠厉起来,冷笑。纱布下的脸动了一下,谢鸿影仿佛想说什么,然而沈洵阻止了她开口,扶着她回到座位上坐下,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算了,无论如何,不在你面前说他的不是——现在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三年前是怎么回事了。”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来:“不错,三年前,我游剑江湖的时候,是遇上了方之珉。那是在西域灵鹫雪山下的一条冰河里,我看到了他——他变了很多。如果不是先认出了那把英雄剑,我根本认不出那是方之珉了。 “他倒是认出了我,可惜那时候他正动弹不得——我看见他坐在冰河里运气练剑,显然是有入魔的迹象了:半边身子上冰雪堆积,而另半边身上的河水却在微微起泡沸腾! “冰火交煎。看来多半是修习内功之时,误入了歧途。 “我想他这样强练下去只怕多半无幸,这里荒僻无人,也没有别人可以救他了——虽然因十年前比剑之事,我对此人不无恶感,但是见死不救也非我所愿,当下想出手帮他排解一下体内相激而起的冰火两气。” “然而他竟是宁死也不愿受我之助,竟自己震断了心脉。” 聚精会神的听到这里,谢鸿影的眼睛眨了一下,有泪水无声划落。然而刚流下的泪水,立刻被脸上的血染成绯红,落在沈洵的衣袖上。 是的,是的……那才是之珉的脾气。那样狭隘、那样骄傲,宁愿死了也不容许别人看低看轻他一丝半毫,为了成为强者不择一切手段—— 所以,十年前他才会做那样的事、导致两人决裂如此罢? 所以,十年后,已经化为白骨的他、还是不肯放过她罢? “我没拿走英雄剑——将剑留在他身边,一并埋了。”说到这里,沈洵微微苦笑,“看来,那个孩子是远远看到我走过去、一掌按在他兄长后心,就以为是我杀了他了。” “小谢,我不告诉你这件事的缘故,是怕你受不住——这十年来你过得很辛苦,我不知道撑着你的东西是什么?”沈洵摇头,眼睛里有怜惜的光,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继续麻利地给她包扎,“如果…如果你是在等他回来,那末,我如果和你说他已经死了,我怕你真的会撑不住——我不敢冒这个险。” “谢谢。”半张脸被严密的包裹在白布中,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俯身为她包着伤口的男子,看着他淡然沉静的眼神,谢鸿影轻轻挣扎着说了一句,然而才一动,满脸的血又是汹涌而出。 ―――――――――――――――――――――――― 三、欲寻孤鸿影 天已经快亮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打在檐下的落叶上,有沙沙的声音。 方之玠披衣站在廊下,年轻的眼里有一种不相称的迷惘和苦痛。 雪莲在女子脸颊边蓦然绽放出的血花还在眼前飞舞,红颜剑一闪而没、削下了那样美丽绝世的半边脸——那样的凄厉和美艳,彷佛烙印一样刻入心里。 哥,我做到了答应你的事。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很爱她吗?为什么居然要在雪莲里面下这样的毒手!……毁了她的容貌,你在天之灵,是否就真的高兴了呢? 从小到大,直至你死前——哪一时哪一刻,你不在念着谢姑娘呢?哥,你有多爱她啊……可是,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没有那个沈洵,如今,你们应该过着君临武林、伉俪恩爱携手江湖的日子吧?——你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人中的龙凤,光芒照耀整个江湖。 可惜,如今一切都变了。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沈洵,如今我说不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可能一生也不会有人将目光投注到象我这样并不出众的孩子身上…… - 出身于一个武学世家,和所有同辈一样自幼习剑。而十岁那年,学剑已经四年的孩子依旧没能超越他兄长七岁初学时的水准。 同父异母的兄长是如此的惊才绝艳,他的存在、仿佛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年幼的弟弟,任他用尽全力挣扎,始终走不出那一片影子。 “啧啧,这样怎么行呢?都十一岁了,连之珉八岁的时候都不如啊。” “算了,反正也不是长子,方家有之珉已经是天赐之福了,不能指望太多的。” “幼子嘛,也不用撑起家门,只要好好听话讨老人家开心就行了。” 十岁那年,他已经听多了这样的话。他是和家里所有人一样、仰望着那个神话般的兄长的——那个才十九岁、就夺得了英雄剑,为方家在江湖上赢得无上荣誉的哥哥。 连父母在看着这个大儿子时、眼光都是敬慕而畏惧的。 十九岁的方之珉仿佛就像一轮耀眼的红日、让万人抬头仰望,然而却不敢直视。或许因为少年得意,名动天下,他的性格也变得飞扬跋扈,连对长辈说话都是傲然的,更不用说对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弟弟。 唯一在他身边而不被他的光芒所掩盖的,只有那个比他小一岁的素衣少女。那个叫做谢鸿影的姐姐,腰间佩着一把绯红色的无影长剑,明慧清丽,说话间神采飞扬——第一次大哥带着这个女孩子回家拜访父母的时,十岁的他躲在门后、看见了这个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女子。 “之珉,我渴了。”那一日两人刚从外面回来,进了大厅就听见谢姐姐有些娇嗔般的对大哥说。大哥那样骄傲的眉目里,也有宠溺的温柔,立刻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叫下人给你做酸梅汤。” 那个明月般皎洁的女子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十岁的孩子躲在自己房间里偷看着她,最后终于端了一盏茶、鼓足勇气跑了出去:“谢姐姐,喝茶!” 十八岁的少女惊讶的抬起头来,看到这个装束华贵的孩子,知道不是什么仆婢,接过茶,笑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方之玠!”他扬起头,看着谢鸿影,孩子的眼睛有近乎崇拜的光芒。 “哦,是之珉的弟弟啊……好可爱。”谢鸿影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有些不习惯的摇摇头,却没好意思甩开那只手。 “那么没用的弟弟,我可宁愿没有。”然而进来的人冷冷开口,说了一句,看到爱侣正在和自己的幼弟说话,方之珉眼里有排斥和不满的光,走过来顺手将桌上刚喝了一口的茶泼到窗外去,“影儿,我给你拿来了酸梅汤。” “之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明显感觉到手底下的孩子全身一震,少女吃了一惊,抬头对着情郎轻叱。 “本来就是——小玠资质太普通了,根本不是练剑的材料。”方之珉过来在一边坐下,将弟弟从谢鸿影身边拉开,探身出窗、折了一支木兰花枝交到孩子手上,“来,把我上个月教过你的回风舞柳第九式,练一遍给我看。” 本来还算机灵的孩子一到了哥哥面前,便变得木讷拘谨无比,此刻竟然拿着木兰枝,半晌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小脸涨的通红。 “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大哥摇头,看了看身侧的少女,皱眉,“小玠太笨了,教了多少次都学不会——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我都已经会整套回风舞柳剑了。” “不能用你的秤杆来量他呀……人人都像你这样,这武林还成啥样了?”看到面前孩子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谢鸿影怜爱地叹了口气,看了情郎一眼,语气里却是爱慕和娇嗔的。不知为何,听到那句话时,一直强忍着眼泪的孩子陡然哇的哭了起来。 “哎呀,别哭,别哭!之珉,你真是的!”谢鸿影瞪了对方一眼,将孩子手中的木兰枝拿掉,拉过身边来:“小玠别听你哥胡说,啊?你才不笨,将来你会是最厉害的!喏,喏,不哭了,姐姐给你这个——” 哄着小孩子,少女从脖子里摘下一个挂件,放到方之玠手里。 “给他?这可是定魂灵珠啊!”方之珉皱眉,然而碍着爱侣的面子,不好劈手夺回,“我们上次多费力才从碧城山万年寒泉里得来,怎么给一个小孩子?” “他是你弟弟!——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怎么对谁都斤斤计较?”少女也有些不悦起来,不掩藏自己的反感。 哥哥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仿佛又有火药味在这一对少年情侣之间弥漫开来。 - 小谢…小谢姐姐。 天色慢慢亮了一些,站在廊下,虽然披着长衣,少年身子却忽然在清晨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起来。手指慢慢探出去,握住了颈中衣下挂着的那一粒至宝灵珠。 “少主,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耳边忽然有人禀报,打断了他这一刻难得的思忆,“昨日少主吩咐要监视的那一对男女回了西泠,属下已经派人在附近盯着了。还有,按计划今日要对黄山剑派动手,大家都在等着少主下令出发。” “滚!”被打断了思绪,方之玠莫名的暴怒起来,手一挥,一掌便将手下打得飞了出去。 ―――――――――――――――― 西泠桥边,一座草庐下。 “轻点,轻点!……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8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9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9部分阅读 想痛死我啊?”纱布被一点点揭下,谢鸿影咝咝地吸着冷气,口唇微微翕动,手指用力在花梨木的扶手上抓出一条深痕。 “好了。现在我给你上药。”半面血污狼藉的脸展现在眼前,沈洵叹了口气,打开药囊,拈了一粒深碧色的丹药出来,和了水用手指碾碎,低声,“忍着点,可别乱动。” “绿萼丹?”因为惊诧,表情大了一些,随即痛得蹙起了眉头,“原来还有一粒?你居然留了三年都没用掉?上次伤重得快没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拿出来?” “拜托,你少说点话行不?”沈洵也是微微蹙眉,无可奈何地摇头,翻过手腕、用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左脸,将手上的药粉均匀地抹了一层上去——果然是灵异之极的药物,方才一沾到血肉翻卷的肌肤,血流就明显缓了下去。 谢鸿影坐在案边,闭上眼睛,咬着牙不说话。寂静中,只听“嚓”的一声轻响,花梨木的椅子扶手居然被她生生掰了下来。 “忍着点,就好了。”看着眼前女子平静克制的脸,沈洵眉宇间有痛惜的神色,手法轻柔迅速,几乎是将他的惊神指法发挥到了极处,叮嘱,“以后三个月内,最好给我板着脸——不然伤口又要破了。” “沈洵。”忽然间,闭着眼的谢鸿影轻轻叫了一声。 “嗯?”沈洵心神凝聚,漫声应。手指在她血肉模糊的脸上一沾即走,生怕触痛她的伤口。 “方才我怀疑你,实在是不应该。”一直到现在才有开口表示歉意的机会,谢鸿影闭着眼,脸上的神情一丝不动,但是声音里却有深沉的叹息,“我乍听之珉的噩耗,真是糊涂了,差点信了方之玠的话。” “我也不该瞒着死讯这么些年。”沈洵脸色不见怒意,手上丝毫不缓,淡淡道,“如果不是方之玠找上来说穿,我还打算继续瞒着你呢。” “知道你是为我好。”谢鸿影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风雨同舟的友人,叹气,“但是你不止瞒了我这件事吧?总觉得……虽然这么熟了,你心里有一件很大的事瞒着我,是不是?” 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指微微一震,但是沈洵没有说话。 “你从哪里来?你的武功谁教你?苏眉怎么死的?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做鼎剑阁阁主?这些,为什么你从来不说呢?”一口气,将多年来心里的疑问全部说出来,谢鸿影看着知交,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如果不说,我就不问。你为人怎样、十年来我还有不知道的?真真不该一时鬼迷心窍相信旁人……” 顿了顿,看到气氛沉默,女子转开了话题,沉吟:“不过,小玠那孩子,十年不见怎么变得这样?完全不像以前了。” “很厉害……虽然没见他出手,但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剑气和杀气。”终于开口接话,将药物抹上女子的脸颊,沈洵的眼色冷肃起来,“接住他扔过来盒子的时候,感觉得出他的内力很邪——只怕是西域大光明宫那一路的。小谢,这个孩子,来头不小。” “方家的人,怎么会和魔宫有关系?”谢鸿影脸色也是一变,随即感到脸部肌肉的痛楚,连忙收敛了表情,“之珉十年前败给我之后,方家为避仇杀、不是从江湖上消失了么?” “别乱动。”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猛然绷紧,沈洵连忙轻叱,“天知道——最后一次我见到方家两兄弟,也是在西域雪山了……只怕那时候他们就和大光明宫有了瓜葛。好了好了,小谢,你先别说话,等我给你包扎完了再说。” “嗯。”谢鸿影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但是眉目间依旧忧心忡忡。 将最后的一丝药物抹在血肉翻涌的脸上,沈洵放下手,用丝巾擦了擦沾满了鲜血的手指,拿起了绷带,然而转头看了看谢鸿影的脸,男子眼里也有异样的光闪过。 “看什么?很可怕吧?还快不包起来。”看出了友人眼里的神色,谢鸿影眼里有微弱的笑意,“别担心,我也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人老珠黄的,也不大在乎这张脸。” 沈洵勉强笑了笑,只道:“等敷上的药稍微干了才能包。” 说话的时候,一阵风吹过,谢鸿影眉头蓦然皱了一下——一只飞虫迎面飞了过来,只是一转,便被血肉沾住。那样小小的碰撞,已经让她痛入骨髓。 “别动,我来。”看到女子的手下意识的往脸上摸去,沈洵连忙按住了她的手,“不能碰的,我帮你弄掉它。” 凑近谢鸿影的颊边,沈洵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那只沾住的小虫吹走。 “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么?”温热的气息还没有从颊边散去,陡然间,就听到小筑门外有个声音冷冷的响起。 谢鸿影一惊,开眼看去,沈洵却是头也不回,苦笑:“又是那个丫头?” 天色已经亮了,然而细雨还是蒙蒙地下着,将湖面笼罩在雨气中。西泠桥边,孤山脚下,这一处冷僻的小筑居然大清早就有人拜访。 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紫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抱着双臂斜眼看着室内一对耳鬓斯磨的人,年轻美丽的脸上有讥诮的神色。 “严姑娘,你又来了?”谢鸿影对着门外的少女微微点头,“进来坐。” “不用了——谢前辈~~我这次来还是和上次一样、要向你挑战比剑的!”严灵儿长眉一扬,刻意加重了“前辈”这两个字,带着讥诮的语气,傲然道,“这次我回去又练了一年,想来也该是红颜剑易主的时候了!” “谢姑娘今天不能和你比剑。”沈洵看也不看门外的紫衣少女,只顾俯下身来给谢鸿影包扎伤口,“原来一直来找小谢麻烦的人就是你?灵儿你别闹了。先回去,要比剑也改天来——没见人家受伤了么?” 看着全神贯注为眼前女子裹伤的沈洵,紫衣少女一跺脚,眼里有了怒意:“受伤?受伤很了不起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你们整夜孤男寡女在一起,算什么?伤风败俗!” “我们算什么、还没轮到要向你交代。”沈洵眼里陡然沉了下去,语气冷厉,却依然头也不回地给谢鸿影包扎着,轻轻将未干的药膏吹干,止住开口欲语的谢鸿影:“别说话,小心伤口又破了——不用理这个小丫头。” “小丫头?谁是小丫头!”显然是被老阁主和江湖人惯坏了,严灵儿说话之间毫不客气,“我都十八了!——当然,如果和谢‘前辈’比起来,是小了一点。” 沈洵眉头一皱,已经有不耐之意。谢鸿影对着他摇摇头,轻轻推开沈洵的肩膀,对门外的少女点头:“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严姑娘才是如今武林的才俊。” 乍一看见沈洵身后女子可怖的脸,严灵儿脸色一惊,毕竟是年轻,忍不住就脱口“呀”了一声,神色乍惊乍喜:“你、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被人用毒药算计了而已。”看到来人不掩饰的神色变化,谢鸿影却毫无怒意,淡淡说了一句,“也不过一张脸罢了,不毁了、迟早也要老掉的。” 说着,她已经缓缓从桌边站起,手中抓着红颜剑:“严姑娘,这三年来你每年都要来和我比试,虽然没有成功过,但进步已是神速——希望这一次你能如愿。” “小谢。”看着刚刚包扎好伤口的友人,沈洵抓住谢鸿影的肩,把她按回到座位上。微微蹙眉,转头对门外年轻的挑战者道:“小谢今日要休养,我替她出手——灵儿,江湖中都知道我和谢姑娘的剑术在伯仲之间,你若赢了我,也是一样的。” “沈大哥!你…你干嘛这么帮着她?!”严灵儿委屈得几乎哭出来,一跺脚,指着谢鸿影,“她有什么好!人又老,相貌也丑,不就是剑法好么?我知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所以我天天练,迟早会抢到红颜剑!——那时候,我就配得起你了。” “孩子说话。”沈洵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配不配和红颜剑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不愿再多纠缠下去,白衣男子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灵儿,要比试就出来吧——你太不懂事了……谢姑娘一直让着你、才容忍你几次三番闹事,不然你哪里还能活?” 恨恨看着沈洵,严灵儿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头奔了出去。 ――――――――――――――――――――――――――――― “沈洵,人家不过是个小姑娘。”彻夜未眠、又经过方才这么一折腾,谢鸿影话语声里有了倦意,“你把话说得太重了。” 关上西泠小筑的门,沈洵一向风清云淡的眸中也有些火气:“无知也要有个限度——一味胡搅蛮缠,如果不是看严老阁主的面子,我只怕也没那么好的耐性。” “嘻,我十八岁的时候,只怕也无知的够可以。”显然是刚才那样的情景,在心中唤起了什么回忆,谢鸿影眼睛里有些微的笑意,“那时候我也很刁蛮不讲道理啊……要不然也不会和你为了一盒梅花酥就大打一架。” 十年前的事,一直是两人之间颇为禁忌的话题,如今听她提及初见,沈洵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那一年,二十岁的少年公子第一次踏入江湖,就遇到了江湖中声名最盛的女侠。只不过因了他买走了最后一份她爱吃的梅花酥、那个拿着红颜剑的刁蛮少女就非要逼着他让出来,那时候他也是公子哥儿的心性,互不相让、闹到最后竟然要拔剑比试。 比到最后,双方打成平手。惊讶居然能遇上如此的对手,打过气也消了,沈洵将怀中的梅花酥拿出来,准备分一半给谢鸿影,然而发现一番剧斗之后早被压的稀烂。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 早年那样明快的诗陡然在耳边回响,沈洵已经沉寂的眼里也有豪情一闪。然而,毕竟已经远去了——江湖儿女江湖老,那个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 “啊……现在想起来,那盒梅花酥,你当日应该是买给苏眉的吧?”看着孤山上飘浮聚散的雨气,谢鸿影倦倦的一笑,拿帕子掩住脸,“可惜她福分薄,早早的去了。” “她的伤重,拖了三年,问遍名医,都说无治——我却只是不信。”沈洵将桌上的药物收拾好,笑了笑,“总以为寻遍天下、总有灵丹异宝能治好她——虽然最后还是救不了,但这个游历四方的习惯却是改不了了。” “我要多谢她——不然如今哪来的绿萼丹。”轻轻触摸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脸,谢鸿影声音里更加倦怠,叹息,“都十年了……我们都老了。现在武林,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你看看方之玠和严灵儿。” “好了好了,果然是老了,都学会唠叨了。”显然也被这一袭话勾起了旧日的回忆,然而沈洵却只是淡淡笑笑,拍拍好友的肩,“闹了一夜了,你脸上残余的毒只怕还要用天人诀逼出来——快去调息养气吧,我在这里替你护法。” “辛苦你了。”没有过多的客套,谢鸿影扶着桌子站起,自己走入了内室。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然而秋雨还在延绵地下着,零落的有黄叶随着微风飞入轩窗下。沈洵坐在窗下,看静静听着檐下雨声滴落,眼睛里有辽远的光芒。 十年了……居然这么快就过去了十年。 苏眉刚死的那段时间,他放纵着自己的哀痛和沉沦,以为自己不久将会追随而去——然而,居然时间一晃而逝,如今已经年过而立,而他竟依旧在这个世上飘零。 小眉,小眉……年少时刻骨铭心的爱情并不曾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淡漠,然而于今回想,已经没有了最初那样痛彻心肺的感觉、而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惘然和无力。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少年情事老来悲。或许,喜欢回忆过往的他、也是开始老了吧? 看来是余毒颇重,两天一夜过去,进入室内调息养伤的谢鸿影一直没有出来。 沈洵一直守在门口,随便拿了一些水果糕点果腹,毫不急躁地慢慢等着——十年来,一直都是餐风露宿地游剑江湖,不让自己有一丝空闲的时候。如这样安安静静地居于室内,还真是极少有的事。 十年来,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空闲,将所有往日不敢想的恩怨都疏理了一遍。 第三日上,天已经晴了。独自在西泠小筑中坐着,湖面上的风吹过来,风里忽然有依稀的笛音。沈洵神色陡然一凝,跃出窗外,抬首望向天空——碧空中果然有一只鸽子飞过,似乎脚上绑着竹管,在飞行的风里发出笛音,响彻四方。 “江湖令?”认出那是鼎剑阁中紧急示警的方式,心中陡然有不好的预感,呼哨一声,扬起手来,召唤那个信使停到自己手上,解下了飞鸽腿上绑着的竹管。匆匆扫了一眼,沈洵脸色不自禁一变。 “小谢,你如何了?”隔着窗,他敲了敲,问室内闭关调息的女子,似是有些着急,“有急事,我要去鼎剑阁一趟。” “什么事?”室内谢鸿影出声问,声音依然有些中气不足。 “二日前,黄山剑派被灭门。”沈洵将手中的纸条揉成碎片,声音快速决断,“可以确定是西域大光明宫所为——严老阁主发出江湖令,要求所有门派调集精英人手,聚集鼎剑阁。” “黄山剑派被灭门?”隔着窗子,谢鸿影的声音透出惊讶,“是魔宫重现?” 二十年前,正是黄山剑派的何青阳掌门将天尊宫主击败,使其抱恨远遁塞外——二十年后回来,果然第一个对付的便是黄山剑派……只是一出手便是灭门,也实在太狠了些。多年前的那场中原浩劫,沈洵和谢鸿影因为年纪所限、都没有经历过,然而听老一辈说起时,都是惊心动魄。 沈洵道:“如果你没事了,我就先去鼎剑阁看看。” “等等。”不等他转身,窗子轰然打开,谢鸿影坐在靠里墙的榻上,一掌凌空推开窗子,“我跟你一起去。” “你的伤没好,还是别去了。”看到谢鸿影依然苍白的脸色,拒绝,“小谢你不问世事退隐多年,何必要再入江湖?大光明宫虽厉害,合全江湖之力也一定能对付,不多你一个人来凑热闹。” “我已经好了。”谢鸿影抓起了膝上横放的红颜剑,站了起来,然而脚步还是有些虚浮,沈洵没奈何,只好抬手扶着她从窗中跳出。谢鸿影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问:“你难道不觉得,这次魔宫的事和小玠的出现一定有关系?” 沈洵的手震了一下,却不说话:这一层,他在看到飞鸽传书时已经猜到。 “你知道,却不说,是不?”谢鸿影抬头看看友人,摇头,“你明知道他要对付你、明知道他有英雄剑,还要空着手去?又不让我跟着怕连累我——沈洵,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掉啊……” 沈洵叹了口气,却只是道:“脸上伤未好,你少说些话行么?” ―――――――――――――――――――――― 五、雁行十二倦 “你们这些杀不尽的邪魔歪道,有本事就放本姑娘出来、光明正大地比试一下!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在黄山上就地歇息了一宿,清早起来,就听得外面厉声叫骂不绝于耳,青衣少年喝下一口粥,微微皱眉:“外头是谁,这么吵?” “禀告少主,就是那个前几日在临安半路抓回来的女子。”周围属下垂手而立,听得主人询问,连忙低声回答,“如果少主嫌吵,属下这就去堵住她的嘴。” “哦,是严累那老头儿的孙女?好泼辣嘛。”想起了这个俘虏是谁,魔宫少主微微冷笑起来——那日本来只是去临安完成大哥的嘱托、然后带人马北上黄山,不料机缘巧合,埋伏在孤山附近监视的手下竟然意外地抓获了这条大鱼。 “嫌我们抓她时以多欺少?”魔宫少主把碗里的粥喝了一半,吩咐下属,“反正今日闲着无事——放她出来,我和她比剑、让她心服口服地给我闭嘴。” “是,少主。”属下领命退出,到了门边,碰上另一位从外面奔入的弟子。 “禀告少主,中原鼎剑阁已经开始飞鸽传书、调集各门各派人手汇集鼎剑阁,只怕不日就要对我宫反击!”搜集到最新情报的弟子跪地禀报,“据说十大门派已经尽遣座下精英,号称中原第一剑客的秣陵公子沈洵也已经赶往鼎剑阁。” “沈洵定然会插手——这一节我早就料到了。”魔宫年轻的少主只是淡淡点头,瞳子里颜色居然是接近诡异的深碧色,“不过,他是一个人赶往鼎剑阁的么?” “不是。好像身边还有一个蒙面女子随行。”属下回禀。 “是么?”魔宫少主眼睛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哦……想不到啊,居然连谢鸿影都被惊动出山了。有意思,这下有意思了。” 他拂袖而起,吩咐:“立刻找人来,替我修书一封、送往鼎剑阁严累阁主座下!” 黄山南麓,风景如画,松风如涛。 严灵儿却浑身颤抖,伏在乱石上说不出话来,身侧横七竖八散着一地断剑。 “要不要再换一把剑?”一旁的高大巨石上,青衣少年脸色冷峭,手中长剑尚未出鞘,只是俯视着一边因为力竭而不住喘息的少女,冷笑,“嚷着要跟我比试、却连剑都拔不出来,岂不是丢了你严家的脸?” 紫衣少女气急,挣扎着站起,抬手就够了兵器架上悬的长剑,方才拿到手里、拔出一半,只见巨石上青衣少年一掠而下,身形诡异不可方物,转瞬已逼到咫尺。 严灵儿退了一步,横剑格挡,手却是丝毫不缓地抽出那把剑。 然而,只听轻轻一声响,她手中的长剑又一次断在了剑鞘里。 “哈哈哈哈……”魔宫少主扬声大笑,仿佛看着爪子下逗弄的猎物,沿路上、是几日前被他灭门的黄山剑派弟子们的尸体,未曾收拾,满路血污狼藉,“怎么样?没话可说了吧?你们这些中原正派,算是什么东西!” “少主天下无敌,横扫中原武林!”旁边观战的魔宫弟子齐齐伏地,大声祝颂。 一向娇生惯养的严灵儿,虽然性格娇纵、却居然有着宁折不弯的脾气,不愿再被这样的作弄和羞辱,把心一横,手中断剑便往心口插了下去。 不料阁主千金居然有这样的烈性,魔宫少主倒是一怔,来不及阻拦,手中清光一闪,他终于出剑——只是一掠,那剑身便齐齐贴着剑柄被切断,严灵儿倒是手快,光秃秃的剑柄一下子就摁到了心口上。 “你可死不得。”耳边传来那个邪异的轻笑,魔宫少主掠到,一把将她点倒,手指抬起她的下颚,严灵儿在慌乱间发觉这个少年的眼睛居然是深碧色的,“你还有大用处呢,严家大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可舍不得看着死掉。” “放开我!”她愤怒地挣扎,然而言语轻薄的少年却已经放开了她,将被点了|岤道的她推向旁边的下属:“把她带回去好好看着!” “是!”左右架起她,一起垂首听命。 “丫头,如果你再不服气吵吵闹闹,我就割了你舌头!”魔宫少主看了严灵儿一眼,冷笑,然而眼眸深处却是冷酷的,让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肯定是会说到做到。 “左护法,随便派人打扫一下吧。这山太脏,我的鞋都污了。”在左右将严灵儿带下之后,魔宫少主飞身掠起,重新停在绝壁那一块大石上,俯视着黄山上下累累的剑派弟子尸体,皱眉,“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几天呢。” “是!”左右护法不敢违抗宫主的命令,半丝不懈怠,立刻着手去安排。 所有人都退下后,他终于吐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剑随手掷出,铮地一声没入身侧岩壁。所有喧闹都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夕阳在天际慢慢沉沦,天地间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有一队南飞的大雁掠过天空。天风吹起少年的鬓发,忽然间,有种很寂寞很温柔的感觉翻涌而起——就仿佛很多年前、有一只手这样抚过他的头发。 “小玠,小玠……”松风云涛中,忽然那个声音就亲切地响了起来,含笑,“你才不笨——将来你会是最厉害的!” 小谢姐姐,你等着看吧,看我怎样将中原那些高手一个个挑落马下、最后连你的沈洵,都将会死在我这把英雄剑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姐姐当年的眼光、真的是好得很呢。 青衣少年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在他清秀苍白的脸上、仿佛如同水面波光一般一掠而过。伸手在岩壁的树丛上摘了一片叶子,他在绝壁的巨石上躺了下来,将树叶撕成薄片,卷起,凑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 魔宫少主的书简、和沈洵谢鸿影一行几乎是同时到达鼎剑阁的。 “沈少侠,谢姑娘,你们在临安可有看见灵儿?”刚刚在大门外翻身下马,接到传报的老阁主等不及两人入内,居然亲自奔出门来迎接,辟头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见过。”沈洵只是简短回答了一句,不想多谈当时情况,然而谢鸿影心细,看到严老阁主脸色已知事情不对,一拉沈洵,转头对着老人行了一礼,问:“怎么,伯父,灵儿还没有回到鼎剑阁?” “糟了,那么她是真的落到魔宫手里去了!”老人的脸色瞬间苍白。 “什么?”沈洵谢鸿影齐齐脱口惊问,不约而同地看向老人手中拿着的书简。 “你们看看。”严老阁主神色颓败,将刚收到的信递交给两人,“尚未开战就如此,可如何是好啊……幸亏你们两位都来了,谢姑娘肯重出江湖,那是武林万幸了。” 沈洵没时间客套,匆匆拆开信,一边谢鸿影眼睛一瞄起首几个字,脸色就变了: “西域大光明宫少主方之玠致鼎剑阁主严累座下”。 “少主?”相互交换了震惊的眼神,谢鸿影的手指有些微的颤抖。无法继续再看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她的眼前闪过了那个雨中抱着英雄剑的青衣少年的影子——小玠…以前那个羞涩腼腆的小玠,居然是如今带领魔宫横扫中原武林的少主? “你认为如何?”在她一出神的时候,沈洵已经迅速扫视了信笺的内容,神色陡然沉重起来,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友,“你去不去?” “什么去不去?”谢鸿影怔了一下,然而看到此刻沈洵的眼神,心下先是一惊,劈手拿过信笺看了,脸色也是微微一变,脱口低呼:“要我拿红颜剑五日内到黄山去交换灵儿?” “聪明。”沈洵冷笑,念转如电,“知道以灵儿这样的人质、要逼鼎剑阁投降那无疑是痴人说梦——但是交换红颜剑这种条件,只怕还是可以考虑的……” “目下各派人马都在赶来途中,等人到齐了一些、再商量吧。”虽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是最钟爱的孙女儿被掳,严老阁主仿佛也有些失了主意,踟躇半天才吐出了这句毫无主见的话。 “不行,人家时间算的很准——限定了五天,如今信送到已经过了一天,除非即刻做出决定,不然无论如何时间都来不及。”沈洵微微冷笑,看着信笺上那寥寥几行字,“魔宫少主可真是聪明人……算准了在我们刚到鼎剑阁、各方人马还在途中的时刻送了信来。” 他转过头去,看着谢鸿影,眼神却是复杂的:“你认为如何?” 手指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红颜剑,带着面纱的女子看了信一直在沉吟,此时抬头看了多年的好友一眼:“红颜剑虽然宝贵、终究是身外之物,我也不怕身入险地去把灵儿带回来,但是……” “但是什么?”沈洵问,眉间神色复杂,“但是对方是方之珉的弟弟,你为难?” 谢鸿影缓缓摇头,看着沈洵,却是叹出了一口气来:“但是,如果红颜剑也落到了方之玠手里,你怎么办?——方之玠以杀你为第一要务,英雄剑又在他手里,你手上哪有可以和他抗衡的利器?我本来…本来打算让你用红颜剑和他决战的。” “小谢。”没有料到她会为自己谋算得如此长远,沈洵看着她、叫了一声,仿佛又不知所什么好,顿了顿,笑了,“看你说的,我那么没志气?——红颜剑是男人用的剑么?塞给我我也不用。别顾我,你自己决定如何?” “人命关天,无论如何、我先去黄山。”面纱下、谢鸿影眼神变幻,只是沉吟片刻,便迅速做出了决定,竟是连鼎剑阁大门都不入、再度翻身上马,“灵儿才十八岁,决不能就这样出事——沈洵,黄山快马往返不过三四日,若我五天后还不回,你就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替她拉着马头,看她在鞍上坐稳,沈洵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放开了手,“这边有严老阁主和我在,不必担心。快去快回。” “回来,我请你到湛碧楼喝酒。”拉转马头,谢鸿影只说了一句话,面纱后的眼睛掠过知交的脸,微微一笑,然后对着严老阁主一抱拳,便是带着红颜剑绝尘而去。 沈洵站在鼎剑阁门口,看着那一袭素衣远赴魔域,白衣在风尘中扬起。 小谢,小谢,千万珍重。 ―――――――――― 已经是第三次看着夕阳落下山去,坐在绝壁上、卷了叶子在唇边漫然吹着,青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邪异冷酷的光芒——耳边是少女倔强的怒骂,口口声声的邪魔外道,却难以激起他心头的半分怒气。 已经到了最后一天了,从午时起、他就命人将严灵儿绑了押出来,站到舍身崖边上,等得太阳一落山,就要把这个阁主千金推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大光明宫说过的话,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区区一条人命,并不在他心上,然而魔宫少主的神情却是紧张的。从午时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条上山的石径。但是,一直空无一人。 她……到底来不来呢? “少主,时间到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沉沦到了山峦背后,如血的余辉中,他听到巨石下的左护法火翼禀告,少年的手忽然一震,眼神迅速冷了下去,将手中的叶子远远掷出,冷冷道:“杀了。” “是!”火翼领命,宫中弟子拉扯着那位紫衣少女往舍身崖上走去。 “别拉我!我自己会走!”严灵儿脖子一扬,年轻美丽的脸上虽然有害怕的表情,然而居然还能勉力支持着不至于示弱,“我自己走!” “小丫头,怪你爷爷去吧,他好像根本没把你当一回事儿。”魔宫少主在巨石上俯视着紫衣女孩,同样年轻的脸上却毫无表情,挥挥手,“去吧。” 少主那两个字落地的时候,被带到断崖边上的严灵儿被身后的魔宫弟子一推,尖叫了一声,猛地一个踉跄、从崖上落了下去。 “住手!住手!”崖下,陡然有人厉声惊呼,“红颜剑送来了!住手!” 一袭素衣匆匆从马背上翻落,狂奔后的骏马脱力、立时瘫倒于地。足尖点着石径,脸罩轻纱的素衣女子闪电般向山顶掠过来,大喊,然而眼见得无论如何都已来不及阻拦那个从崖上坠落的紫衣少女。 “小谢姐姐!”脱口低呼了一句,少年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神色掠过。他霍然站起,闪电般扑出崖外,如青鸟般掠下,引起石下弟子们一阵惊呼。 迎面的天风吹得他脸上肌肤似要裂开,飞速的下坠中、恍如时空都已不存在,然而眼前那一袭下坠的紫衣终于慢慢变大、变大,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猛然探出、抓住了严灵儿的足踝。内息流转,一声低喝,已然拉着下落的少女凌空翻身。 “叮!”右手的英雄剑在千钧一发之时出鞘,深深刺入身边石壁。 便是那一瞬间的借力让他得以喘息,少年眸中碧色大盛,英雄剑入石如削腐土。足尖连点绝壁,已经带着严灵儿飞纵而上。 “少主!”看到青衣少年拉着被缚住双手的严灵儿回到舍身崖,还在震惊中的魔宫弟子们纷纷伏地迎接,左护法火翼和右护法冰鳞面色青白不定,迎了上去,接过已经半昏迷的严灵儿,忍不住地埋怨:“少主,太冒险了!——吓了属下一跳啊,万一有什么事,属下如何回去和宫主交代?” “没事。”魔宫少主微微一笑,然而说话也有了疲倦之意,摆摆手让属下退下。 转过身,看到谢鸿影已经急奔上了山顶,显然也被方才惊险之极的一幕镇住,面纱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魔宫少主嘴角泛起一个奇怪的笑意:“谢姑娘,你差点就来晚了——红颜剑呢?” “我把红颜剑给你,你会守信放了严姑娘么?”因为急奔,谢鸿影的声音里气息平匍,看着面前俊美的青衣少年,问。 小玠……记忆中那个已经快要模糊了的孩子,如今居然是这样子? 魔宫少主手挥了挥,左右将严灵儿推了出来,他走过去拍了拍昏迷中的少女的脸颊、将其拍醒。严灵儿朦胧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对深碧色的眸子,视线慢慢清晰之后,认出了魔宫少主的脸,她脱口惊叫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真没用,居然吓晕了~”少年眼里有邪异的笑,微微撇嘴冷嘲,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站直了身子,大骂:“要杀就杀,谁怕!杀我一百次、本姑娘也不会求饶的!” “啧啧……真是倔丫头。”看到这个娇怯怯的女孩子居然如此硬朗,魔宫少主倒是有刹那的吃惊,手指一并、严灵儿手上的绳子齐齐断裂,他将她向着谢鸿影那边推了过去,“谁耐烦杀你一百次?回家去吧,丫头!” 严灵儿此刻才看见站在魔教环顾之下的谢鸿影,立时愣了一下。 ——多年来她对于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多有不敬,日前更是大大闹了一番,却不料此刻谢鸿影居然肯为了她孤身深入险境。 “给你!”一手揽过踉跄而来的严灵儿,谢鸿影也不迟疑,手一扬、便将手中万分爱惜的红颜剑抛了出去——名剑当空,在夕照中闪出一道亮丽的绯红。 魔宫少主微微一笑,只是将持着的英雄剑往半空一招,“唰”的一声,仿佛有无形的磁力吸引,红颜剑自动跃向他手中,和英雄剑合为一处。 少年低头,将两把剑齐齐抽出,看着上面相同的一道深痕,眼底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这两把绝世神兵才能再度聚首? “我可以带严姑娘走了吧?”看到重新合为一处的那两把剑,仿佛心底什么样的记忆被触动,面纱下谢鸿影的眼里有苦涩的意味,不想再看,一手拉起严灵儿转头欲走,“告辞了,魔宫少主!” “慢着。”在两位女子刚刚转过身子的瞬间,将目光从剑上收起,魔宫的少主人嘴里忽然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绝顶之上,所有刀剑铮然出鞘,如林般阻拦在面前。 谢鸿影蓦然回头:“你想反悔?” “我说过你如果将红颜剑送到、我就放了严灵儿——”将自己的诺言重复了一遍,然而少年眼里却是一冷,看着面前轻纱罩脸的谢鸿影,有些诡异地微微笑了起来,“但是,我可没说会让你走……小谢姐姐。” 最后那句称呼,是极轻极轻地吐出来的,宛如低语。 “小玠?”因为那一个称呼而震惊,谢鸿影看着面前青衣长剑的少年,摇摇头,想极力回忆那个十年前的孩子的面目,然而,毕竟已经是太模糊了。她看到黄山上下魔宫的人马,心知目下谈任何条件都是多余,当即只是将严灵儿往路上一推,决然道:“好,那么你们就先放了她!” “没问题。”魔宫少主再度微笑起来,轻轻击掌,“好好的把严姑娘送下山去,备好马匹银两,让她回鼎剑阁!” “是!”有手下上前,将严灵儿带了下去。 “谢…谢姐姐!”仿佛不知道如何称呼,迟疑了一下,然而急切间这样的称呼还是从紫衣少女嘴里划落,严灵儿极力挣扎着,想脱出魔宫子弟的掌握,看着谢鸿影,“那你怎么办!你怎么办?!我不走,我留下来!该死的,你们放了谢姐姐!” 严灵儿被拖着走下山去,脚跟上磨出了血,却不停地挣扎。然而,毫无用处。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这样的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鸿影孑然的身影、慢慢没入绝顶上魔宫如林的刀剑中,再也看不见。 “回去和沈洵说,就当我死了,不要再顾我——他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 在被拖下山的时候,她蓦然听见谢鸿影的声音穿过人墙,淡然飘散在空气中。 - “小谢姐姐。”局势再度安定下来。在黄山绝顶上,手持英雄红颜双剑,少年低头看看剑、又抬头看了看站在眼前的素衣女子,忽然间嘴角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叫着这样让周围属下都莫名其妙的称呼,“小谢姐姐,脸上的伤、还痛么?” 凝神看着严灵儿下山,待得官道上一骑黄尘远去,知道魔宫果然如约放了人,谢鸿影心才放下去一半,将目光从山下收回,转头却迎上了少年那样奇怪的眼神,不自禁的一愣。 那是奇异的深碧色瞳孔,却不是天生的、隐隐透出诡异。 然而,让她一瞬间震惊的,却是这个二十岁少年此刻的神色——依稀间,仿佛有什么同样的眼神从已经模糊的记忆中浮出水面,隔了十年的时空看过来。 “小谢姐姐。”记忆中,那个十岁的孩子端着一盏茶跑出来,仰头看着她。 那样羞涩、孤独、热切而仰慕的眼光……忽然间,一切就清晰起来了。 “你!——”恍然明白了,谢鸿影看着少年脱口低呼,“小玠?” “小谢姐姐,这次你不要再想走了。”魔宫少主微微笑了起来,眼神是欢喜而热切的,仿佛一个孤独已久的孩子得到了梦想中的珍宝。缓缓地,将手中长剑的剑鞘褪去,抬眼看着谢鸿影,轻轻道:“如果你要走,除非和当年对待我哥哥一样、彻底打败我,然后才能去找那个沈洵……如果那时候沈洵还活着的话。” 谢鸿影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忽然间出手如电、铮然拔出了一位身边魔宫弟子的佩剑,看着眼前的少年,冷冷道:“要困住我?先问问我手里的剑吧!” ――――――――――――――――― 六、人倚第一楼 已经过去了五天,谢鸿影还没有回到鼎剑阁。 沈洵的神色依然淡定,然而抬头往门外大道尽头看的次数却明显多了起来。 鼎剑阁里已经热闹起来了,江湖令一出、各门各派立刻行动了起来,纷纷派遣了本派的精英人物前来助阵。到处一片喧嚣,只忙的严老阁主恨不得分出两个身子——虽然也在担心唯一孙女儿的安危,然而身为阁主、对着那些纷纷惊问消息的武林人士,老人却一点也不敢流露丝毫的软弱情绪。 “唉,灵儿不过是一个丫头,正邪不两立、江湖大事为先,哪顾的上她?”这样违心的话说到第六天的时候,鼎剑阁外一骑绝尘而来,却是严大小姐平安归来。 大家都欢欣鼓舞,去看那个憔悴而归、尘土满面却依旧倔强的少女,然而严灵儿在沈洵的目光中哭出声来,第一次不敢承受自己仰慕了多年的男子无声询问的目光——“谢姐姐…谢姐姐为了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9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0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0部分阅读 救我,被魔宫里的人困住回不来了!” 一语出,举座皆惊。沈洵向来云淡风清的眼神一变,脱口而出:“什么?” “谢姐姐对你说,不要再顾她、就当她死了……”倔强的少女,还是第一次当着那么多的人哭得如此伤心,抽抽噎噎地将女子最后留下的话重复了一遍,“她说你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 听得那样决然的诀别话语,白衣男子忽然有些苦涩的笑了起来。小谢小谢,取舍之间,你从来都是如此绝决不留余地。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居然还是这样——然而,和你并肩走的人、却需要多少的力量和勇气啊。 “大家不必担心。”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各大门派人马,身为江湖中名望已高的第一剑客,他开口平定了喧嚣,稳住人心,“这次谢女侠重出江湖、本来希望能助一臂之力对付魔宫,不料却深限重围——不过大家不要因为这件事而降低了士气,更不能因为谢女侠被困而投鼠忌器、影响到全局。” 顿了顿,见大家都停下来听他说话,沈洵微微苦笑了一下,那样苦涩的笑意让他眼角乍然起了细微的皱纹:“不必再顾及她。大家要全力以赴、将卷土重来的大光明宫逐出中原!” 一边的严老阁主定定看着他心中指望了许久的接班人,看着年纪刚过而立的男子嘴里吐出的话,老人眼睛里忽然有了说不出的悲哀——或许,几年来他一直推辞着不肯接任,怕的也是目前这种两难的情况吧?然而,大难当前,终究是避不过。 “驱逐魔宫!”“正道必胜!” 各派纷纷响应着他的话,被派来的精英多半是少年人,没有经历过二十年前那一场血战——江湖平静已久,蓦然有大敌当前,所有人眼里除了紧张、都有一展身手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然而,沈洵却依稀可以预见到这场刚拉开序幕的大战背后漫天的血红色。 又是十年过去。大光明宫此次再现中原,定然不会像十年前那般无声无息退去。 然而剑未出鞘,小谢,你却不知凶吉……本以为、在送到了那朵雪莲之后,那个孩子该不会再对付你,所以我那时只说了一句“快去快回”、就让你孤身带着红颜剑去了龙潭虎|岤。 ——如若我一早知道那个少主的目的不在于那把红颜剑、而在于困住你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这样一个人去黄山,当与你联剑赴约、同去同归。 “无论如何,沈洵,你总是能明白我的。” 宛然是她昔日把盏时的笑语响起在耳畔,素衣女子看着他,那双经历过太多世事而显得有些倦怠的眼睛里、依然是那样清淡温暖的感觉。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此刻我需要做出的决定,并且将坚定不移地做到——然而,小谢,我们真的都能明白自己么? ―――――――――――――――――――――――――― 如沈洵所料,二十年后卷土重来的魔宫和中原武林十大门派之间、血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显然是沉寂多年后有备而来,此次大光明宫在少主方之玠的带领下,横扫整个武林。趁着各派将精英人手派往鼎剑阁,魔宫少主没有前去鼎剑阁和鼎剑阁正面交手、却闪电般派出火翼冰陵两护法带领人手分袭十大门派中的衡山、华山、崆峒三派,杀了个措手不及。 鼎剑阁机构庞杂,人员繁多,各位武林元老在如何对付魔宫方面各有分歧、相持不下。等到十大门派好手好容易在鼎剑阁汇集完毕,另外三派遭到血洗的消息已经传来。 那时、离魔宫重现江湖的传闻惊爆,只有二十七天的时间。 三派之中,衡山、华山分别灭于魔宫左右护法火翼、冰鳞手下,鸡犬不留无一活口。只有崆峒派、一个月后,竟然还有劫后余生、血污满面的弟子奔入鼎剑阁。 阁中各派中人围上搀扶,却惊见那些逃归的人双手筋络俱断,赫然已成废人——然而,虽然掌门被杀,总堂被焚毁,崆峒满门弟子毕竟逃过了灭门的厄运。 “崆峒派不是由魔宫少主亲自带人前去的么?你们怎么能逃出来?”严老阁主看到满堂的伤残,然而心下的疑虑却不减了半分,“莫非有诈?” “那个少主…那个少主简直不是人!可怕…可怕。掌门和大师兄都被杀了……”断断续续地,奔入的崆峒弟子勉力开口,复述当日惨况,“那小魔头本来下令要将本门弟子全、全杀了……但是,但是那时候好像有人说了一句话,他就下令停手了。” “好像?”这样语焉不详的复述,反而让各派人更加起疑,不住追问,“是谁?” “看不清楚……轿子里面…说话的似乎是个女子。”伤势很重,血流不止,崆峒派的那个弟子声音和神志一样模糊起来,“带着面纱……所以、所以看不清楚……” “啊?”还待再问,众人簇拥中,那名弟子已经因为血流过多昏了过去。 “什么女子?胡说八道。那个小魔头怎会因了一句话就改变主意?”旁边的青城掌门夏天星愤然——青城虽为十大门派之一,但近几年一直势微,此时闻得魔宫重入中原,自忖本门势单力弱、夏天星干脆封了大门,带着门下所有弟子来到了鼎剑阁。 “不错。”旁边峨嵋派大弟子清仪应和,按剑而起,“这一批逃回的崆峒弟子,我们还是先好生看管起来为好,免得其中有诈。” 不管那些浑身是血的崆峒弟子愤怒抗议,鼎剑阁中已有人将那些人强行带下。 “住手。”忽然间,一个白衣人越众而出,阻止了那群被强行拖走的伤者,淡淡道,“他们该没说谎……先带去治伤,不要耽误了。” “沈公子?”看到沈洵开口,一众江湖人都不敢如何抗议——毕竟,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不是吹的,而且这位也是目前严累老阁主青睐有加的人物。当下,便由另一些人出来,将那群好容易逃得命回来的崆峒弟子扶了下去。 “沈贤侄,何以见得啊?”当众不好反驳沈洵的意见,趁着人散去,严老阁主叫过沈洵,低低问,“你怎么能肯定那些逃回来的崆峒弟子没有问题?” “是小谢。”沈洵低下头去,沉默片刻,仿佛自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她总算还活着。” ―――――――――――――――――――――― 又一片枫叶飘落下来。素衣女子伸出手,轻轻接住,低下头去看了看落叶。叶茎是齐刷刷断裂的,仿佛被无形的刀剑削过一样。 耳边有细细的曲声,谢鸿影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枫树上的青衣少年。 枫叶如火,掩映着那个二十岁的少年。因为前些日子和崆峒掌门吴深髓的一场剧斗而受了伤。他的脸色是苍白的,正将一片树叶削薄了,卷起来放到唇边吹着。头靠在树干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享受着这难得的远离杀戮的一刻。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时刻,少年身上依然保留着强烈的剑气和杀气,吹出的虽然是低低的曲子,满树的枫叶在无形的剑气中纷纷落地,宛如红雨。 这个孩子、似就像一根无时无刻都绷紧的弦,给人一种危险而焦虑的感觉。 才不过二十岁……但是那样的武功,却居然胜过了她所见过的任何人! 那一日黄山的绝顶上,夕阳缓缓将余辉从大地收走,眼前魔宫的刀剑如同海洋一般,冰冷雪白的浪尖上反射着暖红的点点光芒,她听见那个魔宫少主叫她“小谢姐姐”,眼睛是奇怪的深碧色,对她说:“如果你赢了,我就让你走。” 话语未落,她长身掠起,手中的剑流出冷厉的光芒。魔宫的子弟听从了主人的吩咐,居然真的站在一边观战。她丝毫不敢大意,足尖连点,出招凌厉,就如一只飞翔在浪尖上的海燕,与那个手拿英雄红颜双剑的少年斗在一处。 然而,那个二十岁少年的武功,居然高到远出于她原先的预料。 方之玠的剑法很精妙,细微处居然有些近似沈洵的梦寻剑法,然而最为怪异的是他的内力,英雄剑上传递过来的力道是如此诡异,虽然用了天人诀,她依然觉得每接下他一剑、胸口的血气就一阵翻涌。 ——最要命的、是她每接下一剑,手中的长剑无不寸寸碎裂! 第一次体会到了沈洵和自己对战时候的感受,她只能极力仗着身法的巧妙,避开和他手中长剑正面交锋,每断掉一把剑、就立时从身侧的魔宫子弟们手中夺来一把。或许因为少主的吩咐,那些人居然毫不反抗地任由她将自己佩剑劈手夺去。 ——然而,尽管如此,她手中长剑还是一把接着一把地寸断。一百招过后,她虎口震裂流血,而黄山绝顶上,居然放眼望去再也没有可用之剑! 就那样一踌躇,长剑如风,魔宫少主的英雄剑已经点在她的侧颈。 她的眉心因为运起了天人诀、而殷红如血;咫尺对面,那个少年的瞳孔也是泛起了诡异的深碧色。许久许久,在她毫不避让的注视下,仿佛有千钧之力压着,魔宫少主的剑缓缓离开了她的侧颈,下垂指地。 “小谢姐姐……我要把你怎么办呢?”逼人的剑气从颊边褪去,少年深碧色的眸子是苦痛而茫然的,甚至有一丝哀求的意味,“我不能杀你,更不想把你关起来或者对你下蛊……小谢姐姐,我要把你怎么办才好啊?” 听得这样孩子气的话,谢鸿影反而有些怔住了,道:“那么就让我回去。” “不行!”魔宫少主的眼里陡然碧色一盛,杀气布满,几乎是咬着牙,“我才不让你走!不让你回到沈洵那边去!——我要杀了他!” “那你先杀了我吧。”谢鸿影淡淡看着他,那不是看着敌手的眼神,而是一个成年人看着少年人的眼神,她似乎毫不介意如今这样身陷绝境的景况,“你下不了手,就让他们杀了我得了。” “不行!”少年更加紧张,手中英雄剑向前一划,厉声道,“谁敢杀你?谁敢!——要杀你,先踩着我尸体过来!” “小玠。”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有几分神经质的少年,谢鸿影微微叹了一口气,忽然想了起来,提议,“这样罢……如果你答应不杀沈洵,我就留下来。” “不行!”第三个“不行”斩钉截铁般地从他嘴里吐出,眼睛里的杀气弥漫了出来,“我要杀他不仅是为了大哥报仇,我的师父——天尊宫主也要我非杀他不可!” “天尊宫主?”那个二十年前震动武林的名字从少年嘴里出现,依然让谢鸿影吃惊不小,没有想到沈洵居然会是魔宫杀之而后快的人,她惊问,“为什么要杀沈洵?以他的年纪来量,不会跟二十年前那件事有关系才对!” “呵,呵……”魔宫少主忽然奇异的笑了起来,“小谢姐姐,看来,他终归有些事连你也瞒住了啊。” 谢鸿影一怔,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少年眼里出现了亮光,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手指一指悬崖下的尸体——那是前日被屠戮的黄山剑派弟子尸体,被扔到了绝壁下,堆积起来。那些弟子身上流出来的血、将岩壁都染得殷红一片。 对着那样血腥的一幕,魔宫少主眼里却有雀跃的光,提议:“小谢姐姐,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答应留下来,那么你留下来一天,我就少杀你们一个人——好不好?” 本来自己已经是对方的剑下败将,任由屠戮,不想面前的魔宫少主却是这样低三下四的哀求,还提出如此的条件来。 夕阳的光线渐渐从大地上消失,沉吟许久,在最后的余辉消失前,她点了点头。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彷佛不是软禁,而是回归了家常生活。魔宫少主至此很少再出现在江湖上,而是日复一日地留在了黄山,和她朝夕相对。 那一日,她听到那个少年坐在树上吹着一片叶子,彷佛心里隐隐有事。她停下了听了片刻,或许是杀气控制不住,一声尖利的啸声,唇边的叶子居然被吹得裂了开来。魔宫少主不耐地将手中树叶扔出,转头看到了树下看着他的素衣女子,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欢喜笑意,连忙跳下树来:“小谢姐姐,你来了?你看,我给你的礼物。” 魔宫少主手中的是一把小剑,色作青碧,寒气逼人。 “这就是华山的镇山之宝灭魂剑,冰鳞护法呈上来给我的——”少年看着谢鸿影,急切地想从女子淡然的眼里看出一丝喜悦,“你喜欢不?” “喜欢。真不错啊……就像回到做女孩子的时候了。多少年没有人送我礼物了,你真有意思。”谢鸿影淡淡应着,微笑,“不过看见你放了那四十多个崆峒弟子,我更喜欢。” 随手拿起那把剑看了看,内力传到之处,长剑轻吟了一声,她点点头,把剑放下:“虽然不如红颜剑,但也是一把好剑。” 魔宫少主的脸色一凝,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眼睛里的神采也黯了下去,许久才道:“不行……小谢姐姐,别的都可以给你,但是红颜剑不可以。”顿了顿,少年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焦虑:“那天在黄山用那样普通的剑、姐姐都能和我斗到几百招外——如果手里有红颜剑,小谢姐姐,如果你要走,我怕我也拦不住你了。” 谢鸿影蓦然回首,神色却是冷定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小玠,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每日少杀一条人命,我就留下来——我是言而无信的人么!” 仿佛是一个被训斥的孩子,那样叱咤凌厉、取人性命如反掌的魔宫少主一时间居然嚅嚅不敢反驳,只是低下了头,然而眼眸里却有欢喜的光。 “小谢姐姐……”片刻,少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起头,“你嫁给我好不好?” 被那样突然而来的话吓了一跳,谢鸿影怔了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伤刚刚结痂,这一笑让她痛入心肺,她连忙绷住了脸,看着那个孩子:“小玠,你真有意思。别开玩笑了。” 这样轻视的语气让魔宫少主陡然愤怒起来,少年的脸变成了青白色,暗自咬紧了牙。谢鸿影转身欲走之时,陡然手腕一紧、便是被拉得一个踉跄。 谢鸿影本已有怒意,然而一回头看到少年目光亮得可怕的眼神,心中也暗自一惊。少年的左手冷得惊人,然而力道也大得惊人,谢鸿影只觉手腕都要被握碎。 “我、不、是、开、玩、笑!”魔宫少主的眼睛蓦然又变成了深碧色,一字一字说出来,右手一把拉出了颈中的挂件,“你看!这是什么?十年了……已经十年了!” 谢鸿影惊而回顾,目光凝聚之处,只见一粒灵珠在青色的衣袂间发出柔和的光亮。 “啊……你,你还带着它?”谢鸿影怔了怔,脱口而出,然而目光却是再也忍不住地柔和了下来,看着面前的二十岁少年——他果然是认真的。 “小谢姐姐,你是不是怪我毁了你半边脸?”看到她沉吟不决,魔宫少主更加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手指如冰,声音因为紧张已经微微颤抖,“可……可这是我答应大哥要做的!我也没有想到那会是毒药!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姐姐不肯原谅我,那么我把我的脸也削掉半边、好不好?” 不等谢鸿影回答,他一手仍然拉着她、另一只手却急速抓起了那把灭魂剑。 “住手!”谢鸿影眼见不对,出手如电、瞬间扣住了魔宫少主的手腕,他的右手火一样的烫。然而尽管这样、灭魂剑已经在他颊边拖出一条血痕来。 女子一直淡定的眼里也有掩不住的震惊,“天!……小玠,你疯了?拿性命开玩笑?” “我没疯!我不是开玩笑!”再也忍不住、少年爆发似的大喊,用力挣脱她的手,“别总是把我当孩子!我二十了,我不是孩子了!我喜欢你,十年了,已经十年了!” “那么,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没有被那样激烈的语气所撼动,谢鸿影放开了少年的手,但是同时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挣脱,淡淡然回答,“十岁的时候你还小,你眼里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我——那是错觉。” “我自己的感觉、不用你来替我判断!”魔宫少主眼睛又变成了深碧色,用力抓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仿佛什么都不顾了,“姐姐,你嫁给我吧!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怎么可能……”谢鸿影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仿佛不知对这个执拗的少年说什么好,“我比你大了八岁啊!我记忆中的小玠,还一直都是个十岁的孩子呢……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那样的回答、让魔宫少主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利剑切割着,枫叶纷纷落下,然而一飞近他身侧三尺、陡然被搅得粉碎! “是不是…是不是沈洵?是不是因为沈洵!”魔宫少主的眼睛里有可怕的亮光,冷笑着,“十年前他从大哥这里抢走了你、十年后还要把你从我这里抢走!……我要杀了他!那家伙、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眼睛里的碧色已经越来越深,然而少年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大笑着,说着这样凌厉的话,他的手却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魔宫少主有些惊惧地用左手压住右手,然而越抖越厉害,“叮”地一声,右手居然握不住灭魂剑,掉落在地。 “小玠?”看到少年眼里奇异的碧色似乎失去了控制,谢鸿影心知不妙——方才少年的左右两只手、一只寒冷如冰而另一只却是滚烫如火!这难道是…… 心下陡然有中不祥的感觉。但是不等她近前,方之玠却陡然踉跄着退了一步,仿佛有什么在撕裂他的身体,神色可怖。 “小玠。小玠!”她看见那个少年脸上的痛苦神色,不自禁的奔过去。然而在她抱住他之前他已经倒了下去——他的身体、半边冰冷,而另外半边滚烫。 “小谢、小谢姐姐……”因为苦痛、他在最后神志恍惚的瞬间不自禁的抓住他所能抓住的东西,用尽了一切力量。他喃喃叫着她的名字,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不会死的。”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抓出道道血痕,谢鸿影反而抓住了少年的手,反复安慰,然而,感觉到怀中少年的身体冰火交煎,她的眼里也渐渐有了担忧之意—— “我看见他坐在冰河里运气练剑,显然有入魔的迹象了:半边身子上冰雪堆积,而另半边身上的河水却在微微起泡沸腾——冰火两相煎。看来多半是修习内功之时,误入了歧途。” 沈洵描述的方之珉死前情状再度回响在耳侧,谢鸿影手一颤、迅速将方之玠的头从怀中托起,手指分别按在他左右太阳|岤上——太阳|岤下的血脉突突跳着,似乎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那样冰冷和炽热的对比,让她暗自心惊。想来,是日前连番剧斗、引发了少年体内潜伏已久的病症。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似乎丝毫没有担心自己如今的情况会被身边的敌方女子趁虚而入,魔宫少主的声音因为苦痛而断续,然而手却是深切地抓着她的手腕,不肯稍微放松一丝一毫,喃喃,“我要死了。” “别乱说话,”谢鸿影费力腾出一只手,按在他后心,眉心有红影一现、暗自运起天人诀,“你会没事的,小玠。先别说话。” 枫树下,乱红凋落如雨,闻声赶来的火翼冰鳞两大护法、只震惊的看到树下相偎而坐的两人。少主脸色青白不定,仿佛睡着一般、静静靠在带着面纱的女子怀里。 剑歌(下) 更新时间2003827 1:18:00字数:31448 七、道有今生泪 房间里沉静而窒息,谢鸿影看着榻上疗伤中的少年,脸色关切。旁边火翼冰鳞两位护法神色慎重,眼睛牢牢盯着在旁作为外人的她,显然如临大敌。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指尖流出的黑血越来越少,魔宫少主神色渐渐舒展开来,手指一抖,咬着他的灵蛇仿佛也饱胀,懒洋洋松开了口,啪的一声落回鼎中,两位护法松了口气,随即上前,迅速盖上了木鼎,退了下去。 “你师父怎么会教你这样的武功?”看到如此邪异的疗伤过程,谢鸿影忍不住问,“这是第几次了?这样每一次的毒都会留在你体内吧?这是在饮鸩止渴啊!” “过得一天是一天。师父说,如果我要胜过沈洵,非要这样练天魔大法不可。”少年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睛,眼里诡异的碧色已经消退了,漆黑的瞳仁看不到底,完全不像一个才二十岁的人。他微微笑了一下,想撑着下地:“姐姐,你以为我是如何才在十年间、练到这个地步的?我终归不是你和大哥那样的天才。” “小玠。”看着少年那样单薄的身子和那样固执的眼神,谢鸿影轻轻唤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不能再练下去了——之珉…你哥哥就是这样死的,你知道么?” “胡说!我哥哥是沈洵杀的!”魔宫少主身子一颤,厉声反驳。 谢鸿影看着他,微微摇头:“不,他也是这样走火入魔死的——沈洵那时候想救他、却没有成功。我不骗你,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哥死前几日的景况、是否也和你如今类似?你师父好狠的心,要你们练这种拿命来换的功夫!” “胡说……胡说!”少年反驳,然而语气虽然强硬,眸子里神色却开始动摇,“哥哥那么厉害,怎么会走火入魔?一定是沈洵……一定是沈洵杀了他!” “沈洵和我一样、都不是趁人之危的人。”素衣女子淡淡看着少年,开口,“我入江湖十几年,阅人也算不少,他是难得的几个称得上‘侠’之一字的男人了。” “呵……”听得谢鸿影这般的盛赞,魔宫少主忽然冷冷笑了起来,笑得邪异,蓦的抬头她,“侠?笑死我了——小谢姐姐,你知不知道他瞒了你多少事啊!你知道他……” 仿佛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少年眉间有烦乱的神色,用力将玉枕摔碎在地下:“妈的!师父不许我说这事!——小谢姐姐,我只问你,对于十年之前的他,你知道多少?” 谢鸿影心中一动,竟然一时间回不出话来。 魔宫少主更是冷笑,眼里有掩不住的恨意:“还说什么大侠!当年他是怎样离间你和我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哥怎么会被天下人看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方家后来也不会弄到被仇家追杀灭门的地步!——这种人、根本不该让他活着!” “什么?”第一次听到十年前消失于江湖的方家的消息,谢鸿影忍不住脸上色变,惊问,“你们家后来……” “哥被你打败以后,变得像废人一样。”方之玠的脸色是苍白的,看着谢鸿影,眼里有积聚了太久的悲哀和痛苦,这种神情让他再也不像一个才二十岁的少年,“哥以前结下的仇家趁机找上门来,我们全家只好逃到塞外去——最后还是逃不过,爹、娘、大娘、伯伯、妹妹,一个一个被杀了……” “啊?”谢鸿影倒抽了一口气,脸色也是雪白。十年前在比剑中击败方之珉后,她也是心丧如死的过了一段时间,等恢复过来,已经没了方家的消息——不料,当年她一个恍惚之间,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如果……如果她当年肯稍微留意一下身外之事,而不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如果她稍微问一下、方家之后情况如何的话——她怎么会任由方家被仇家这样追杀而无动于衷? 大伯、伯母,小玠,小珏……虽然和之珉决裂,但是这些始终是她在意的人啊。 魔宫少主低着头,手指在榻边的英雄剑上游移,神色却是苦涩的:“最后一个死的是爹,他为了护住我和大哥,被仇家砍成了碎块……那时候我以为一切都要完了。可一直都痴痴呆呆的大哥在看到爹的血溅出来时、却终于拔剑而起!” “那一天的雪好大啊……我很冷,怔怔地看着哥哥恍如疯了一样的将那些仇家一个个大卸八块——但是,有什么用呢?爹娘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哥哥那时候的表情好像疯了一样……他看着我,对我从来没有那么重视过,说:方家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找沈洵那个混蛋报仇!” “后来我们在雪地里迷了路,我又冷又饿,昏了过去。哥让我将定魂灵珠含在嘴里,保住心脉。我知道、只要有大哥在,他没有什么作不到的,我决不会死——等醒过来,就发现哥哥带着我来到了大光明宫,他已经拜了天尊宫主为师。” 谢鸿影怔怔地听着那样的叙述从少年嘴里吐出,眼前仿佛又浮现方之珉的脸:那样少年英俊、意气风发,深情无限的看着自己。 她身子一颤,不由自主的踉跄着后退,坐入椅中,说不出话来。 “那个天尊宫主说,只要把这门天魔大法练成,就能胜过沈洵——大哥疯了一样的练,每天把自己泡在在冰河里……结果,还没等他练成就死了!”魔宫少主的眼睛再度变成了碧色,杀气腾腾的漫出来,“宫主自从二十年前被中原那帮人打败后,就不能再习武,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我哥身上。我哥死了后,他很失望——但是我抢上去说,还有我啊!你收我为徒吧!我年纪小,全心练一定会比我哥更厉害的!” 魔宫少主抬起头来,看着面如死灰的谢鸿影,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隐约有惨酷的光:“小谢姐姐,现在你也看见了,我是不是比我哥还厉害了?我要按我哥和师父的吩咐,去杀了那个沈洵——你说,他会不会是我英雄剑和天魔大法的对手呢?” “小玠……”看到那样苍白清秀的脸,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唇角那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谢鸿影低低唤了一句,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少年的鬓发,忽然说不出话来。 魔宫少主抬起眼睛看着她。素衣女子罩着面纱,头发轻轻垂下来。不知怎的,她身上总有一种很清淡很温暖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就很渴望能靠上去。 他本来也该恨这个背叛了大哥的女子……但是,从幼年第一眼看见她开始,他就永远无法再恨她了。 “小谢姐姐。”她的手指触摸到他的头发,少年充满了血腥味和惨酷的眼神忽然就黯淡了,垂下眼帘,轻轻道,“如果我杀了沈洵,你会不会很伤心?——你为什么、为什么就那么喜欢他呢?我哥哥难道不好么?” “小玠。”谢鸿影的手顿了顿,按在少年瘦弱的肩膀上,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把十年前的事告诉你吧……你已经长大了,我想你应该可以有自己的判断力、来审视当年我们三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了。” ――――――――――――――――――――――――――― 这一次峨嵋派遭到攻击时,鼎剑阁众人终于能在魔宫撤走之前赶到。一场血战下来,总算没有让峨嵋如黄山华山诸派一样遭到灭顶之灾。虽然随后赶到的鼎剑阁众人将峨嵋剩余弟子解救了出来,然而掌门妙绝师太已被魔宫少主俘走,生死不明。 “这样下去可不行。”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混和着清仪和峨嵋弟子们的哭声。看着眼前诸位血污满面的鼎剑阁子弟,沈洵将长剑收入鞘中,低低叹息般的说了一句:“十大门派在明、大光明宫在暗,我们如果这样四处奔走救援,迟早要被拖垮。” “但是,鼎剑阁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这几个月来连番恶战,严累老阁主也疲倦的快要撑不住了,严灵儿在一边为爷爷捶着背,老人咳嗽着无奈摇头,“沈贤侄,你说还有什么法子!魔宫中人行动快如鬼魅,一击即走,神出鬼没,我们除了四处救火还能如何?” “当然是直接灭了火源!”沈洵低头,眼里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奇异,“我去找方之玠——他此次重回中原,记恨最多的恐怕就是我了。我和他决战,一对一把事情做个了结,说不定可以把这次的死伤降到最低。” “哎呀!他的武功那么惊人,万一……”严灵儿听得他这般说,忍不住惊呼。 然而严老阁主阻止了孙女儿这样不吉利的预测,眼睛只是沉重的看着沈洵,叹气:“沈贤侄,你不是鼎剑阁中人,也不愿接任阁主之位——却要你这般舍命维护,老朽怎么过意得去啊……” “严老伯,别这么说。”白衣男子俯下身来,看着老人,眼神是关切的,“你也知道为什么我不答应接任阁主——十年来你帮我守着那个秘密,让我在中原武林容身,我欠您大恩未报,这次的难题、就让我为您化解了吧!” “沈贤侄……”严老阁主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顿了顿,手指颤巍巍地握住了白衣男子的手臂,“但是谢姑娘还在魔宫手里,你手边又没有和英雄剑匹敌的利刃……掣肘到如此,你、你有几成把握,可以胜过那个少主啊?” “有一成把握,也要尽到十成努力。”沈洵的眼神依然云淡风清,浑不以生死为意,拍拍老人的手背,眼神却是冷定如磬石,“严老阁主,请您替我发出江湖令,召告天下,说:沈洵挑战西域大光明宫少主方之玠,下个月十五日、一人一剑在临安湛碧楼等他,到时所有恩仇一起了结!” 顿了顿,他的嘴角稍微动了动,缓缓加了一句:“如果他不敢来、那么就等于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败给了我——他大哥方之珉十年前已经在天下人面前丢过脸了,希望这次他不会让方家再丢一次脸!……麻烦您把我这句话加在战书里。” 惊讶于一直温雅清淡的沈洵居然说出如此冷锐的话来,然而不等严累老阁主开口,仿佛疲惫到无以复加,沈洵闭上眼睛摇摇头,做出了一个“不必多问”的手势,离开了这一群鼎剑阁中的人,静静一个人去独坐。 “爷爷!你看沈哥哥今天是不是很奇怪?”严灵儿担忧地看着沈洵独自离去,隐约感觉到了他身上疲惫沉重的味道,摇着爷爷,问,“爷爷,他说你帮他守了十年的秘密,所以今日要报答你——到底是什么秘密啊?” 然而严累老阁主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却是黯然无奈的光,呆呆把目光投向外面灰白色的下着雨的天空,丝毫不理睬一向钟爱的孙女的娇嗔问话。 怔怔听了半晌的雨,仿佛不知回顾了多少往日的恩怨,老人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悲欢离合总无情……悲欢离合总无情!” ―――――――――――――――――――――――― 同样是下着雨的院落,另一场叙述却是在素衣女子和青衣少年之间平静而淡然的进行着,温婉的语声和零落的雨声一起在空气中缓缓响起—— 小玠,你哥哥的确是百年一见的奇才。可惜,从学剑的天赋来说,他还是比我略逊一筹。 十八岁时他遇到了我,那时候我们剑术上还不分上下,彼此都相互欣赏和爱慕,少年意气,不甘平庸,为了证明自己的优秀,我们分别去夺了英雄剑和红颜剑来。 然而过了一年,虽然我们经常一起练剑,但是他的进度已经比不上我了……你不要惊讶,我没有说谎。是的,在他十九岁那年,也就是我跟他拜访你家的时候,从剑术上说、我已经在他之上。 ——不过,我从来未在人前显露出这一点,甚至刻意收敛自己的剑法,让人觉得他,方之珉,才是真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 小玠,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即使在年轻莽撞的时候……别人如果知道英雄剑还不如红颜剑、会怎么看他呢?我毕竟只是个女孩子,即使多么出类拔萃,但是怎么可以比自己的情郎更厉害呢?这是忌讳呀。 你也该知道吧?之珉他很骄傲,非常骄傲。但是,他心里知道我让着他,却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什么,就当作不知道一样。 本来也就是这样过下去了……我会一直隐藏着自己真正的实力,给之珉做足面子——因为那时候我爱他呀!只要他好、他开心、他风光,我有什么所谓呢?屈居于他之下,我也没有什么好不服气的,是不是? 后来,江湖中却忽然冒出来了一个自称来自秣陵的年轻人,对,他就是沈洵。 那一次偶遇,为了一盒梅花酥我和他打了一架,居然打成了平手——要知道、那时候我手里拿着的是红颜剑,但他的佩剑可远不及我! 我那时候就想,糟了,之珉只怕再也做不成天下第一了。 果然,在鼎剑阁那个比剑大会上,我第一轮就碰上了他,结果还是打成平手。回来之珉就坐立不安,他也看得出、如果他自己遇到那个沈洵的话,只怕不是对手。 我也很急,但是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办法? 我本来是打定了主意、在决赛中不露声色地输给之珉的。那样,他就是天下第一剑了——但是,现在有了沈洵,我就算让了、只怕最后之珉还是要输!之珉那样骄傲的脾气,从小又没有遇到过一次失败,这下他可怎么受得了啊! 那晚我担心得睡不着,于是起来想过去劝他找个借口、退出比剑算了。 结果……那天半夜我过去的时候,却听得之珉正在和家人秘密筹划:原来,他为了能顺利夺到天下第一剑的称号,正在安排毒辣的计谋来对付沈洵、让他参加不了比剑大会! 小玠!听我说!——我不会骗你,你要听我把十年前的事说完!别打断我! 我虽然知道他平日一向骄傲、容不得一丝一毫被人看不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珉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我推门进去,厉声斥责他,骂得他无地自容。之珉那时候连声对我保证,说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决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情。 那时我也不信之珉真的会做那样的事,所以只是斥责了他一番,看到他烦躁颓唐的表情,到最后反而开始宽解起他来。 第二日便是比剑大会最后一日,我和之珉一场,沈洵和南海剑客一场,两场胜出的人再进行最后的比赛——谁最后赢了,谁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了。 结果那一日,在比剑大会上却看不到沈洵。我心里忽然就是一跳,转头看之珉:他今天只有和我的一场比试,倒是放松的很——心照不宣,他也知道我不会赢他的。 大家都在等沈洵,结果开场了一个时辰才见他过来,虽然神色淡定,我看出他应该受了很重的伤!我过去问,他只是笑笑,却不说什么。我转过头看之珉,他看到沈洵居然还是出现在比剑场上,脸色瞬间苍白起来。然而,在听到沈洵对严老阁主说他放弃此次比剑的时候,之珉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那么得意。 ——是他!是他!他竟然还是做了那样的事! 小玠,你不要这样……要知道那时候我的心里不比你好过多少!你知道什么叫做痛心疾首?什么叫做心如刀割?就算英雄剑红颜剑一起劈下来,也比不上我那时候的心痛! 我所爱的人、我的之珉,我以为是少年英雄、惊才绝艳的之珉,居然是这种人! 我听到严老阁主说比赛开始,第一场南海剑客自动胜出,第二场在我和之珉之间决出——我木然走到场地中间,看到之珉虽然有些惴惴不安、却依旧兴奋难耐的眼神——南海剑客的功夫我们都知道,他虽然厉害、却还远不是之珉或我的对手! 之珉怎能不兴奋呢?英雄剑虽然归了他,但是此番却是证明他是真正实至名归的、配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0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1部分阅读 起那把剑的英雄的时候了! 他得意的太早了……就是那时候,看到他洋洋得意的笑容、我在瞬间下了决心! ——我容不得这样的之珉,我容不得这样污浊卑鄙的事! ——这一次在天下人面前,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他! 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天下人只是惊讶于我们两人陡然间的翻脸不认,震惊于英雄剑败于红颜剑下,以为情海生波导致我们反目——其实,他们知道什么?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忍心当众揭穿之珉的所作所为。 可叹他却一直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拾剑抱恨而去的时候、他居然还理所当然的以为是我和沈洵有私,才会在比剑场上忽然和他翻脸——其实他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和沈洵只有一面之缘。我之所以要这样当着全武林击败他,是为了我自己心中那一份是非公理。 我不后悔,十年来,从来不后悔。 小玠,我十年来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此事,但是,今日我要和你说个明白。你或许会觉得震惊和无法接受——但是,那是十年前的真像,我想我有必要如实的告诉你。 方家之后的遭遇,我很难过……但是,你如果恨沈洵,我可以告诉你、你完全错了。你恨错了人。 ………… 廊下的雨淅淅沥沥的滴下,在散水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音符,素衣女子的声音平静淡然,如同珠玉一般散落在空气中,直视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一分一分地、将十年前那个血淋淋的伤疤毫不留情地揭开来给人看。 “胡说!胡说!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绝不是!”少年怒极,蓦然跃起,眼睛里腾闪着烈火,手腕一挽、英雄剑流出一道冷光,直刺谢鸿影咽喉! 素衣女子静静坐着,秀丽的眉梢动也不动,直视着剑尖。 魔宫少主的剑,仿佛遇到了看不见的屏障,在谢鸿影面前一寸之处停住,再也递不进一寸。少年脸色苍白如死,手腕剧烈地颤抖。 “对,你如果非要找一个可以恨的人才能消弭心魔,那么应该是你哥的功利熏心,或者是我的毫不容情。”谢鸿影的声音平静而悲悯,抬头看着二十岁的少年,“但是,却绝对不该是沈洵。我发誓方才所说的全部是真像——小玠,你应该静下来好好想想。我想,你该比你哥明白事理。” 剑尖颓然的垂落下去,魔宫少主忽然间咬着牙、将英雄剑狠命往地上一摔,然后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坐下去,发出低而弱的嘶叫,低沉而绝望。 这样的声音、把门外刚刚奔入,正准备跪地禀告消息的弟子吓了一跳——那个急急奔入的弟子手里,奉着一封书信:“秣陵沈洵致大光明宫少主方之玠之战书”。 封皮上那样一行字,让谢鸿影一直平静从容的脸色、起了无可抑制的变化。 沈洵…沈洵,为何你如此操之过急?要知道,我之所以答应留在魔域,是为了能有机会化解小玠心中的戾气、希望能消弭这场武林浩劫于无形——可一向从容稳重的你,此次为何这样沉不住气地、竟要亲自了结这段恩怨? 难道你以为、只要豁出了你一个人生死不顾,就可以平息这次的劫难? “呵,呵!”拿起那封战书,魔宫少主定定看着,眼睛里忽然泛起了莫名的笑意,低低笑了一声出来,抬头看着脸色同样苍白的谢鸿影一眼。 “小谢姐姐,你看见了?……来不及了。”魔宫少主打开战书,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仿佛被激起了斗志和怒气,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咬着牙将战书在手心一揉、成为粉末,“来不及了!事情到了如今,我不能止步——止步就只会让天下人笑!下月十五湛碧楼,我非赴约杀沈洵不可!” “小玠!”本来已经渐渐缓和的局势陡然急转直下,任是淡定如谢鸿影,依然忍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一时间无措。 二十岁的少年转头看着她,然而眸子里却是复杂得看不到底。 “原谅我。”这样悲哀而沉重的凝视里,蓦然,他叫起来了,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小谢姐姐,原谅我!我要杀了沈洵……我非杀了沈洵不可!没有退路了,我不能不应战,更不能让方家蒙羞!”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谢鸿影陡然只觉心中一痛,仿佛钢针刺穿她的心脏,痛得她弯下腰去,抬手将那个少年的头颅揽在怀里,低唤:“小玠,小玠。” “姐姐。”方之玠的头靠在她怀里,她只觉得手背上有湿润的热流。 “小玠。”泪水蓦然间就从她眼里落下来,滑过脸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刺痛她的脸——她终于明白了这个孩子为何对她怀有那样热烈深挚的感情:那是在一切亲情、友情、爱情都已无从寄托,一切救赎都无法指望的时候,将仅剩的唯一的希望、放到了儿时那个私心里倾慕的女性形象身上。 “姐姐。”那个少年轻轻叫她,声音闷闷的,他不敢抬起头,生怕她看见此刻脸上纵横的泪水,忽然他的声音冷静下来了:“姐姐,你回鼎剑阁去吧!” 谢鸿影怔住,定定低头看着怀里痛哭的少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回鼎剑阁去吧!——把红颜剑一并带去。”魔宫少主的声音是冷定的,甚至有一种冷酷的成分在内,他的脸还是埋在她手心里,长长的睫毛在她手心闪动,“下个月十五,让沈洵用红颜剑来湛碧楼和我决战!——姐姐,我不占他一丝一毫的便宜,我要在天下人面前和他公平的比试一次,堂堂正正的打败他!” “小谢姐姐,我要你知道,我和我哥哥不一样。” ――――――――――――――――――――――――――――――― 八、已别去年秋 扬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气,暮色四起。西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江阔云低,孤雁南飞,渡口茫茫的芦苇荡如同白浪起伏。 手从芦苇上拂过,拔了一支带茎的苇叶子,折断,凑近唇边。 舟中的艄公看着渡头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轻的男子身形寥落,长衣当风,从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经等得无聊,便做了只芦笛。 然而笛声还没有响起在风里,渡头边的官道上蹄声得得,已有一骑绝尘而来。到了渡旁,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马,还未放开缰绳就看到了埠头上手持芦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声,松开缰绳疾步走了过去。 “小谢!”白衣男子看到归来的女子,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芦笛抢步过去。 江面上雨前湿润的风吹来,云脚低低拂着水面。在漫天水云里、两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数尺的时候各自停住脚步,把臂相望,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十年来两人之间聚少离多,如这般三数个月不见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别,彼此都知道来年对方必将在老地方温酒相候、因此从无挂怀——但这三个月中,却是音讯两茫茫,各自都处于危险压力之下,此时重见、宛如生离死别后再聚。 沉默。沉默之间,仿佛有微妙的气息弥漫。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还不上船么?”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气的催促——江上的风也的确大了起来,风里有雨点零落。 “走吧。”谢鸿影轻轻说了一声,拉了沈洵一把,轻轻跃上船头。 江上风起云垂,氤氲的水雾笼罩了天地,宽阔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开始下了起来,簌簌的,风越吹越大,渡船解缆,在风雨中摇向对岸。 在船舱中坐下,两人相顾无言,许久,沈洵才开口:“这些日子,可好?” “很好。”谢鸿影低低应了一句,仿佛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只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两人头顶的雨蓬上。 沈洵也是沉默片刻,只道:“大光明宫会放你回来,倒是出人意料。” “其实……小玠他虽然是魔宫的人,却并不是十恶不赦。”谢鸿影抬眼看看沈洵,眼里有隐约的悲悯,“这段日子我做了很多努力,想化解开他心里十年前的仇恨。” “我给他的战书、你可看到?”沈洵却不接口,忽然间问了一句。 谢鸿影的身子微微一震,显然这个问题触到了痛处,她蓦然抬起头,目光中尽是不甘:“沈洵,为什么?你为什么急着要和他来个了断呢?——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去劝解,本来你和小玠之间、这一战说不定可以避免!……” “这一战避无可避。我们之间,注定有一个人必须死!”第一次,不等她说完,他就打断了她,声音沉沉的。沈洵也是抬起头,看着十年来的生死知交,忽地嘴角有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小谢,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十年前是什么人?” 谢鸿影怔住。然而不等她出言,沈洵再度截住了她,扣舷长叹,转头看向密云急雨的江面:“如果真的论起来、他倒是应该叫我一声大师兄。” “沈洵!”谢鸿影惊住,手指蓦然探出,抓住男子的手臂,因为震惊而扣紧。 然而沈洵没有看她,用芦笛轻轻敲击船舷,漫声道:“小谢,想来你也觉察出我有事瞒你——但是你我相知莫逆、故你从未开口问过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十年前,我来自西域大光明宫——那时候我叫少翱,是天尊宫主座下大弟子、大光明宫的前任少主。” “沈洵。”谢鸿影怔怔看着他,再一次低声重复,然而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没错……没错了。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十年前,那个横空出世的惊世少年,自称来自秣陵,可是那之前谁都没有见过他。 ——雨夜的湛碧楼上,方之玠一出手、他就认出了那是大光明宫的武学。 ——这几年来,他再三再四的推卸,不想接任鼎剑阁主之位。 ——甚至,他从来都直称“大光明宫”,而从未如江湖习惯的称之为“魔宫”。 ——原来,一切是这样……是这样。 “大光明宫重返中原,现在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只是那次是悄然而退,所以中原武林人士甚至没有觉察到。 “天尊宫主抱恨远遁西域后,收的第一个弟子、是我。他教了我十三年的武功,待得我大成之日,派我前往中原、想让我先熟悉武林情况,以待来年率众卷土重来。 “然而,他并不曾料到我会反抗他的命令,无视他的野心和霸图。 “我是个疏懒散淡的人,小谢,这一点你也该了解的很清楚了——什么争霸、什么一统中原,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勉为其难。我很喜欢中原的文化和风景,游历一年下来,慢慢地,居然有了亲近中原的想法——何况,十九岁的时候、我还在秣陵遇到了苏眉。” 说到这里,一缕温温凉凉的笑意从沈洵的眼角眉梢弥漫开来,他已然不再年轻,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然而说起十年前,他的哀伤却仿佛穿越了时间渗透出来:“你也知道人年轻的时候的爱是怎样——遇到小眉以后,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什么争霸的事情,甚至都不想再回到西域去了……” 顿了顿,芦笛还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然而外面的风浪却越来越大,摇晃着舱里的两个人,雨簌簌泼进来,沈洵往里坐了坐,将雨蓬扯下来一些,替谢鸿影挡住了雨。谢鸿影似乎听得怔住了,手指还是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曾放开。 “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三十多年里最快乐的日子啊——击剑纵马、快意恩仇。听雨歌楼,红烛昏罗帐。”一直郁郁的沈洵笑起来了,那段日子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样闪闪发亮,“那两年里我认识了很多朋友,比如你和严累老伯。” 然而,很快,他声音低了下去:“在我过得逍遥无比的时候,我却忘了来自西域雪山那边的危险——师尊知道我有负于他,大为震怒,责令我立时返回大光明宫与他共谋大业。我当然不想回去,少年气盛,当即抗命……反抗的结果、就是赔上了小眉一条命。” “啊?”谢鸿影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原来……小眉是这样死的?” “师尊迁怒于她、痛下杀手——我为她寻遍名医、踏遍千山求灵药,始终未能挽回小眉的命。”沈洵缓缓摇头,眼里似有泪水,然而终归抬起头,看了外面沉沉的雨云,叹气,“我也想过为她报仇、然而师尊对我有恩,要我杀师灭祖,却也实在难以下手——那段时间我只好天天买醉,是什么样子、你也是见过的。” 谢鸿影垂下眼去,微微点头,目中依然有痛心之色。 “不过那一来,我算是彻底和大光明宫决裂了。”沈洵笑了起来,眉间反而有种轻松的光,“师尊虽然恨我入骨,可他为人狷介高傲,将此事引为奇耻大辱,不许任何人提起。他武功已废,若要卷土重来,惩戒我这个叛逆之徒,都已经有心无力——他再培养出一个好徒弟至少要十年,所以,无论中原武林、还是我,好歹是安逸了十年。 “但是,这次方之玠杀回了中原。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他必然奉命要诛杀我!小谢,这恩怨不光牵扯到十年前比剑之事——你或许能化解开方之玠对于兄长之死的心魔,但是、你能让他违抗师命么?所以说,这一战势在必行! “决战越早越好,否则每拖一日、江湖中流出的血会更多。我虽然散淡,不想过问江湖恩怨、却也不能漠视那些人命……何况,我也不想看到严老伯这般憔悴。我倒是从来不和人争什么,但是若有什么威胁到我所在意的人、我却从来不会手软! “严累老伯和我是忘年之交,对我的事从始至终莫不了然。他是个很好的老人——小谢,在中原武林,我算是交对了两个朋友: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严老伯。 “他一直为我守着秘密,不曾对外透露。也承他信得过我、在垂暮之年,竟然能以鼎剑阁相托——然而,且不说我生性不适合担此大任。虽已叛离师门,但要我当中原武林之主,去讨伐师尊、赶尽杀绝——这种担子,我怎么担得下?”沈洵眼里有再也难以掩饰的苦笑意味,微微摇头,十年来的恩怨似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小谢。”他终于转头看她,微微地笑,叫她的名字,“我瞒了你十年,你可曾怨我?我实在不是别人眼里那样光明磊落的大侠……我出身邪道、心怀叵测,你可会轻视于我?” “沈洵。”她的手还是那样深切的抓着他的臂,仿佛怕一松手他便会离去,“沈洵。” 一连低声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女子面纱后的眼睛清亮而温暖:“莫要执着于无谓的门派之争,正与邪、只由人的心来决定——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你能看开,那就好。” “小谢。”白衣男子转头看身边的人,吐出叹息般的低语。面纱后,女子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见底——他想起湛碧楼上电光火石般的一剑。在那样的情况下,中毒的她完全将生死托付给了他、任由他一剑削下半边脸颊——这般相知相信,又是何深? 最初见面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她是个任性的少女,后来了解了方之珉为人的卑下,心中不自觉也将她同时看低了。看见比剑场上一对情侣拔剑生死相拼,淡然观战的他还在心里冷笑、以为为了这个虚名,两个人居然起了内讧。 然而,真正让他震惊的却是比剑的最后:那个已经获得天下第一剑名号的少女指着他说出的那句话:“真正的天下第一剑,应该是他!” ——原来这个皎皎不群的少女,和她情郎是不一样的。 那之后,又过去了十年。从陌上初逢的一怒拔剑、到如今瓜州渡口的风雨同舟,十年里,他们相互扶持,共同经历过多少荣耀和离弃,一起抵御过多少绝望、悲苦、寂寞和荣辱。 十年冰火两相煎,十年风雨两相搀。十年流落非所恨,十年甘苦与谁言? “小谢,多谢。”伸手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腕,沈洵不自禁地他说了一句——然而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的怪异,两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外面的风雨越发的大了,小舟晃得厉害。江阔云低,风雨如啸,轻舟如同一叶颠簸于茫茫一片的江湖上。船舱里,畸零半世的两个人伸手相握,相视而笑。 ―――――― 沈洵和谢鸿影从扬州上岸的时候,看到了来迎接他们的鼎剑阁人士。 严老阁主的一头白发在风中扬起,目光欣慰。他的背后、那个明丽的十八岁孙女灵儿扑闪着大眼睛,难掩喜悦。一见从舟中上岸的两人、立时冲了过去,拉住谢鸿影的手又说又笑。虽然刁蛮,但严灵儿毕竟是个明事理的人,黄山绝顶死里逃生以来,心里对谢鸿影的感激已是压过了以往的嫉妒。 “谢姑娘受苦了。”“回来就好。” 各派人士纷纷问候,然而话语里、却是不自禁的流露出猜疑——被魔宫掳去几个月,却能毫发不伤的返回,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天下人知道这位簪花女侠的厉害,又都听闻了她和沈洵之间的暧昧,一时间却无人敢出来诘问。 “沈贤侄,你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寒暄过后,严老阁主携了沈洵的手往回走,神色颇为肃穆。沈洵微微一怔,便随着老人往鼎剑阁中走去。尚未入内室,沈洵的脚步不自禁一顿,倒抽一口气——有森冷的杀气,从内室透出。 “贤侄,进来看看。”严老阁主走入房内,回头招呼,他的颊上有什么冰冷雪亮的光游移掠过。沈洵和谢鸿影相互看了一眼,谢鸿影微微点头。沈洵沉吟刹那,便揽衣跨入门槛,刚走入室内,忽然间身形就震了一下—— 只见内室四壁上悬挂着十数把长剑,森冷入骨的剑气就是由此而来。 “啊?”惊讶的低呼从他嘴角溢出,沈洵急急四顾,不可置信,“这是——” “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佩剑,你看看可有合用的。”严累老阁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须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办法。” “铮”的一声龙吟,壁上一把长剑已经跃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细看,剑光凛冽,照得他须发皆寒,他眉间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七星龙渊?——这不是青城派的镇山至宝?” 迅速回首,目光掠过壁上如林的长剑:真刚、掩日、断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极品的名剑!如此多的世间神兵集于一室,难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样的剑气在门外阻住脚步。 “哪来这么多好剑?”一把接着一把地抽出长剑细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议的问。 严老阁主只是拈须而笑,眼里有自得的光:“呵呵,我这二十年的武林阁主之位可不是白当的——沈贤侄,现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宫少主决斗。这一战事关武林大局,各派都愿将珍藏的神兵献出供你挑选,以期胜过魔宫少主手中那两把剑。” 沈洵听到这里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个人名义给方之玠下的战书——并无关鼎剑阁和大光明宫之间的恩怨。这般兴师动众,沈某真是当不起。” “如今你们那一战已传遍江湖、无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战,但是方之玠一死、群魔无首,必然将铩羽而归!”白发萧萧的严老阁主看着面前的人,眼里有关切的光,抓住剑客的手臂,“沈贤侄,莫怪老儿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剑的厉害——如今唯一可以与其相抗的红颜剑也落入魔宫手中,不想点办法不行啊!你也不想败给方之玠吧?” “严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领了。”沈洵点头叹息,把最后一把长剑铮然归入剑鞘,摇摇头,“可惜,这里没有一把剑足以和英雄剑相抗。” “什么?”严老阁主颓然放开了手,看着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还有十几天时间,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外,“用这一把就好。” 沈洵和严累蓦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门外的素衣女子。谢鸿影看着室内满壁的长剑,缓缓从背上解下布囊,横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剑气,隔着剑鞘透了出来,迫人眉睫。 “红颜剑!”看到她手里那一把熟悉的长剑,沈洵脱口惊呼,眼里震惊之色一掠而过。 ――――――――――――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渐渐降临,楼外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高楼上,两人对饮,却各自默然无语。案上,一把长剑横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听说今日方之玠已经到了临安。”雨声敲着窗扉,雨声中,素衣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说了一句,“这几日大光明宫没在武林中行动,峨嵋妙绝师太也被放回。看来方之玠是守信应战而来——呵,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见见那孩子。” “我在战书最后加的那两句、不由他不来。”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间苦笑了一声,“那么骄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顾方家的名誉。我那时为了邀战,故意刺到他痛处了。” 谢鸿影听得他语气,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后悔了?” 他看着檐下如帘般滴落的雨,也不隐瞒:“说后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带着红颜剑归来的刹那、我就有些后悔——小谢,你说得对,或许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样。” “之珉其实本性不算大恶……”第一次在人前那样心平气静地提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稀有痛悔,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他太骄傲太好胜,只是一念之差——” 将酒喝下去,仿佛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着心肺,谢鸿影眼眶蓦然间红了一下:“我这些日子经常想:如果当年我不是那样激烈的对待他、肯稍微花一点点心思来包容他开解他,或许他和整个方家都不至于到那种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为他恋人没有了解他的心魔;那之后,我也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改过……是我的错。” “小谢。”停杯相望,明知对方说的话是事实,沈洵并未反驳,只是叹息,“那时候都我们还小,还太年轻——我们都没有那样的耐心。” “所以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于重蹈之珉的覆辙。”谢鸿影低头看着酒杯,笑了一下,摇头,“他应比之珉明事理——我不能不给他机会。” “是我操之过急,铸下此错。”沈洵叹息。 “你没有错,你只是想早日结束这场劫杀。”陡然间回过神,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苛和悔意,她连忙回头看着他,目光有担忧之色,“沈洵,马上便是比剑之时,全江湖皆知、无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动摇,明日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败亡,还有你在。”沈洵看着谢鸿影,却是微微笑了起来,“你持红颜剑,当可与他一较高下——何况,方之玠也不至于为难……” “住口!”话未说完,谢鸿影蓦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红颜剑在一拍之下跃入主人手中,瞬间划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贯淡定的眉间居然有怒意,手中长剑如风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这般说来,倒是我如今就杀了你干脆!——你怎可死在方之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沈洵?” 红颜剑刺到之时,沈洵已经惊觉仰身,手中酒杯一转抵住刺到的剑尖,杯子瞬间粉碎。然而在这一刹的停顿之时他身形已飘出,在随后而来的一轮疾风闪电般的剑影中连连后退。等谢鸿影最后一句怒斥结束时,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红颜剑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岳。然而持剑的女子眼里,却依稀有泪光闪动。 “小谢,何必如此。我只是戏言而已。”看到平素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间也是一沉,微微叹息,“事情必须在我和方之玠之间了结——我若逃避、将这个问题推卸于你,让你直面方之玠,岂不是陷你于两难?我当尽力。” “你需平安归来。”虽听他如此说,谢鸿影却不依不饶,“答应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来,推开她的剑尖:“我无必胜把握,如何能答允你?” “胡说。”谢鸿影手腕一振,重新将偏移开的长剑对准他眉心,“我和你、和方之玠都交手过,心里有数:若你用红颜剑、绝对不会输给他!何况你是大光明宫出身,对于他的剑术心法、应该洞若观火——我估计的绝不会错。” “说得对,小谢。”沈洵蓦的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里却有苦涩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之玠他如今练的是天魔大法——看见他眸中的碧色了么?那是修习那种魔功的征兆……” 怔了一下,谢鸿影茫然问:“那又如何?” “那种功夫,可以在瞬间让人激起潜能、发挥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释。 “真的、真的有这种魔功存在?”剑尖颤了一下。谢鸿影有些不相信的问,脸色随即变得苍白,“是不是江湖相传中‘天魔裂体’?” “对。”沈洵点头,补充,“这门功夫对练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习的时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灵蛇毒性来饮鸩止渴地缓解反噬之力。所谓的‘裂体’,就是说一旦运用此法击溃对手后、自身也会重伤——对手越强,反击之力越大……” “铮”然一声,仿佛手腕忽然无力,红颜剑从他面前颓然垂下。谢鸿影踉跄着后退,坐入椅中,苍白着脸,看着他,忽然无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说,即使他胜了你,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是。”一直逼着的剑终于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无法答应你,一定能安然归来。”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第一次,看到小谢淡定的脸上有那样绝望茫然的神色,抬头看着他,眼里竟然有泪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过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着打平、多半便是要败了……沈洵,我们走吧,别管什么比剑了,我们回西泠去!……也不成。这一来,武林还是免不了一场血战……” 她茫然自语,一时间心乱如麻。 “小谢,别这样,别这样。”沈洵弯下腰来,轻拍她的肩膀,几度想打断她的自语,“顺其自然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灯下,他对着她一笑,忽然从怀里拿出一盒东西来,打开,竟然是五色精致糕点,形如五瓣梅花。 “你看,这是春阳斋的梅花糕——你最爱吃的,以前还为这个和我打过一架呢。”沈洵笑着替她将面前的杯子倒满,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殷勤相劝,“来来,尝尝看、这春阳斋的手艺比十年前可有进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经隐隐有惊雷下击。 谢鸿影坐在窗边,雨泼了进来,濡湿她的鬓发,但她却似毫无知觉,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眉目沉郁复杂,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声地饮了,又默不作声地放下,却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从烛台上掰了一条烛泪下来,在手心揉捏。 “小谢。”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来,低低唤了她一声。 “沈洵,”然而不等他说,谢鸿影霍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有话对你说。” 那样的眼光不知为何让他心中一跳,不敢再开口,只是屏息听着她说下去。 她将酒杯搁下,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道:“沈洵,我们相知十年,或许总以为来日方长、相聚容易,所以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也算知道命危于晨露,朝不保夕。所以,虽然如今是最不适合的时机,但为了以后不至于来不及,还是先说了罢。” 谢鸿影眼睛里,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着那一条炽热柔软的烛泪,仿佛揉着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对我很重要——这段日子我想过了,若是说我有过所谓‘幸福’的时候,那么就是每年和你的小聚了,所以我想对你说……”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这几句话、却仿佛比雷霆更加惊心动魄。 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颤抖起来——那一瞬间,他忽然惭愧于自己的畏缩不前。同样的话、在渡江风雨同舟之时已经盘绕于他心头,然而终究没有勇气开口,因为生怕万一所思非份、便是连这样的知交也永远失去了——迟疑许久,终未开口,却不料反而由她一个女子先说了出来。 “小谢。”他脱口,叫她的名字,“我也……” 但是仿佛怕一停顿下来、就失去了勇气,谢鸿影只是看着手中的红泪,急促地说出了最后的话:“所以,我希望我们的‘以后’,‘幸福’的时候能够多一些——可以么?人的一生,是没有几个十年的。” “小谢……”他再一次唤她,语音却已是接近于叹息。 “答允我罢。”她终于抬起头来,烛光映着她的脸,那半边脸上伤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还是泪水,在她眼中闪烁,“沈洵。答允我一个较久远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负。” “小谢。”白衣男子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紧,低唤。 窗外雨声潺潺,灯下凝眸相望,然而两人都已非鲜衣怒马的少年时。 “答允我,一定要平安归来。”她望着他,低声叮咛。 “我答允你,小谢。”沈洵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微微一笑,抬手为她掠去散落的鬓发,“放心。我已有计较——明年此时,我们当已泛舟五湖。” 雨丝密密洒落,外面似有一阵风过,檐下铁马叮当乱响。 ―――――――――――――――――――――― 九、倩谁蓦萧索 夜。纵横交织的雨幕里,有黑色的闪电无声无息的掠下高楼,轻轻惊起铁马檐铃叮当,然后快得惊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脸上,却似毫无知觉,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风在耳边呼啸,天幕黑沉如铁,仿似远远近近有谁对着他嗤然冷笑——方之玠,你还在做梦罢?该醒醒了! 蓦然间,湿透的身上感觉到说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寂寞和荒凉,似乎又重新将他包围起来,无路可走。甚至记忆中那样明慧亲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见。 “啊——!”不知奔到了哪里,青衣少年蓦然停下,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嘶声大叫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自天宇而下的一个炸雷。 “来吧!都来吧!谁怕你?”魔宫少主冷笑起来,拔剑,对着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骂,“什么都要收回去!什么都没有!贼苍天,来吧!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大笑起来,忽然间将手中的长剑用力对着天幕掷出,英雄剑划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闪电。 “呀,你疯了么?”在看到长剑脱手掷出的刹那,路边檐下有人脱口惊问。 英雄剑带着呼啸的风划破雨幕,重重下坠、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脚边。魔宫少主有些茫然的循声回过头去,看到路边亭子里一身劲装的紫衣女孩。 严灵儿手持长剑、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样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拍手:“如果你真的疯了,倒疯得是时候。那一切就好办了。” “谁说我疯了?!”魔宫少主神志渐渐凝聚,认出了面前那个在华山顶上作为人质的少女,忽然冷笑起来,“就是我疯了也足够杀你这个小丫头——还不快滚!” “我才不走——”虽然在这个人手里吃过那么多苦头,严灵儿看着他眼里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按剑傲然道,“方之玠,今夜我是来找你决战的!我在你们行馆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儿了?” “决战?”雨里,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来:“你不是连剑也拔不出来吗?这么急着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马!”严灵儿扬眉横剑,竟然是一丝踌躇也无,眼睛闪闪发亮,“我当然知道自己功夫远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这个魔头休想明日能胜过沈大哥去!” 说那样一席话的时候,严灵儿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心情激动,然而眼睛里却有骄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宫的少主提着剑站在雨里,侧头看严灵儿那样的表情,忽然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为什么每个人都帮着他!你为他拼命?难道你不知道——傻丫头,傻丫头!……” 显然被这样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严灵儿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啪的一声将长剑一横,跳出亭子来:“我傻不傻关你啥事!现下我可是来杀你的!” 长剑迅疾的刺过来,魔宫少主却是头也不抬,只是听准了来势、待得剑刺到身边时迅速反手一扣一夺,便到了手里。然而少年眼里却是半丝杀气也无,看着刺客,忽然间嘴角有了一个奇异的哀伤笑意:“真可笑,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却不曾如你这般莽撞地来动手——可是傻丫头啊……你即使为他丢了性命,他心里也不会记着你半点的。” “谁说的!”奋力挣扎,严灵儿恼怒于自己的无用,却截口反驳,“沈大哥若是知道我为他死了,他会难过的!还是会念着我一星半点的!只要那一星半点、也就够了!” “为了那一星半点,就用命来搏?”魔宫少主却是略略怔了怔,看着面前徒劳挣扎的少女,眼里第一次收起了轻视之意,忽然间大笑出声,将她远远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够了……那也够了!” 严灵儿被他推得踉跄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转过头去却已不见了那个青衣少年的影子。大雨里,她颓然地将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 湛碧楼本是临安名楼,临着西子湖,对着不远处的白堤,如画风景平日里吸引了无数的游人来此处登临——然而,今天来到湛碧楼的人、却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一般的游客早已避之不及,因为湛碧楼下各路江湖人物济济云集,煞气逼人。楼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门一到,其余人等只好站到门外空地上,黑压压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着一湖碧水,让人看了寒到心里去。 “怎么还不来?莫非魔宫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经快到了午时的决斗时刻,但是还不见魔宫的人到来,江湖豪客中已经有人不耐起来,冷笑,“听说他们那个少主是个黄口小儿,也敢胡吹大气、和沈大侠比剑!” “就是,沈大侠是天下第一剑,魔宫这次真是吃饱了找死!”旁边有人应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却是仿佛将要看到好戏一般、蠢蠢欲动。 坐在堂中,严老阁主眼里也是忧心忡忡,和门外那些盲目乐观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门派掌门人和鼎剑阁的元老都知道魔宫少主的可怕,对于此战也是毫无把握——沈洵若胜了,固然一切轻松;沈洵万一败了,只怕中原武林再无人能制住魔宫气焰! 那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1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2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2部分阅读 样巨大的压力之下,严灵儿只想哭,但是好歹还是忍住了。 远离众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楼的窗边,负手看着高秋里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边只有谢鸿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虽然静默地陪他看了许久风景,眉间却有止不住的担忧——如果小玠死于沈洵剑下……想到这里,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时间快到了吧?”沈洵看着外面的连波秋色,淡淡问,“怎么方之玠还没来?” 正在抽出红颜剑、最后一次替他检视兵器,谢鸿影的手抖了一下,剑锋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红。 “我来了。”沈洵的声音刚消失在空气里,檐外忽然有人静静应了一句。 湛碧楼窗外的檐角上,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现之时。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内:“请。” 楼下的看客一阵马蚤动不安,每个人都看见了如同天外飞仙一般出现在湛碧楼上的青衣少年。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看着楼上、却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个人是怎么上去的——低低的议论在人群中如风一样快速的传递着,带着震惊和恐慌。 魔宫少主微微一欠身,抱剑掠入窗中,悄无声息的落地。 “既然人都到了,时辰也正好,就开始罢——”楼下堂中的各派元老都站了起来,在严老阁主的带领下走上楼来,老人看到了魔宫少主,眼神微微一沉。 “好。”沈洵从窗边转过身来,淡淡应了一句,看了谢鸿影那边一眼,轻声道,“小谢,给我剑。” 走过去,将红颜剑交在沈洵手上,素衣女子的脸色是苍白的,转头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眼里有复杂的光。魔宫少主的脸色今日也是反常的苍白,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颇有憔悴之色,想来昨晚也是一夜不得安睡。 在看到谢鸿影将红颜剑交给沈洵时,方之玠的手不易觉察的抖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的剑。 “此次决斗,不死不休,双方无须顾忌,也不限时间——最后能走下楼的生者、便是胜者。”严老阁主开口宣布,声音沉稳,却是用内力一字字传了出去,讲给来观战的武林群豪听,“此次决斗纯粹是双方个人恩怨,无论获胜是哪一方、老朽担保胜者都将平安离开。” 这一次方之玠单身赴约,魔宫人马不知去了何处、有否埋伏在附近——严累阁主看到观战的绝大多数是中原武林人,为表示公正、才出此一言。 脸色如同大病初愈般苍白,然而魔宫少主只是抱剑微微冷笑,似浑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眼睛也不看对手、静静看着退在一边的素衣女子,目不交睫、似乎一眨眼谢鸿影便会消失。 虽然罩着面纱,还是能看出她的紧张,一向淡定从容的女子眼睛里含着复杂的光,游移不定,却一直一眼不看即将决战的两个人,手紧紧握着。 小谢姐姐……你很担心么? 如果我用天魔大法杀了沈洵,你会很伤心吧?昨夜你才有了“幸福”的希望,可能今天转眼就要粉碎了……我哥哥曾让你那样绝望的过了十年,十年后、难道我又要来再一次将你重新燃起的希望全部打破么? 我曾那样坚定的对你说、我决不会和我哥哥一样——然而,我却要做出比我哥哥当年更让你绝望的事来么?不,绝不。 我不能不赴约的,姐姐——如战书里所说、我若不赴约便是懦夫、有辱方家的声名。 但是,你不用担心、流到地面上的血将是我自己的!——见过严灵儿后,我想了一夜,做出了这个决定。呵,那个丫头都能如此,我难道还会输给她么? 我会做的很小心很小心,让那帮观战的人欣赏完一场精彩激战之后、再毫无破绽地“败”在他剑下。我败亡之后,英雄剑当归沈洵,从此后英雄红颜,一样能双剑合璧……多好。 小谢姐姐…今天我站到了这里,你可曾为我担心过一丝半毫?小谢…小谢姐姐。 一时间,湛碧楼二楼上,居然出现了奇异的寂静。 白衣男子和青衣少年相对抱剑默立,然而眼神始终未曾交汇过。然而,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仿佛有无形的巨大压力逼来,压的观战众人心下凛然。 “那么,开始吧。”寂静中,严老阁主咳嗽了几声,打破寂静宣布,同时挥挥手,“此为私人恩怨,请闲人退下二楼。” 大家服从鼎剑阁阁主的吩咐,各位掌门、帮主都纷纷退去。谢鸿影脸色苍白,最后看了两个人一眼,眼神深得看不到底,然而终归什么也没说,转身向楼梯口。 “诸位,请留步。”然而,在人群刚刚要退开的时候,沈洵出人意料的开口了,抬手示意,“我有话要对魔宫少主说——需要在座各位见证。” 正欲退去的人们陡然一怔,连严老阁主眼中都有不解之色,顿住了脚步回看沈洵。 魔宫少主的身子也是一震,看着比他年长十岁的白衣男子,眸中陡然碧色一盛——沈洵要说什么?虽然已经暗自下了必死的决心,但若对方一再挑衅、辱及方氏先人,他却绝对不会容许! “沈洵?”谢鸿影脱口低呼了一声,即使相知如她、此刻也猜不透他在决战之前陡然插那样的话是为何。 然而,沈洵却是淡定的看着鼎剑阁中各位元老——这里几乎云集了武林有点名头的各门各派首领,每一个平日里都是跺跺脚便震动一方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疑虑的看着他。 “好,在场的各位,希望你们不要漏听了我此刻开始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众多人惊疑不定的眼光里,沈洵却反而笑了一笑,目光清淡平和,完全不像一个立刻要开始与人决一死战的人,“或许下面我对方公子所说的话,会让各位吃惊——但是,请务必好好听。” “请说。”严老阁主眉头微微蹙起,连见惯江湖风浪如他、也不知道沈洵的意思。 方之玠冷冷看着他,眼睛依旧是死灰色的,不因这个小插曲而有丝毫波动。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对手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方公子,”没有介意对方的无礼,沈洵的眼睛甚至也没有看一边的谢鸿影,他的目光投注在少年身上,声音平静从容,“半个月前我向你下了战书,约你此时此地一战了恩怨——因为我认为我们这一战迟早难免,而早日决战至少能令双方流血伤亡少一些。” “嗯。”魔宫的少主眼睛也不抬,对这一说法微微颔首。 顿了顿,沈洵的眼神忽然凝定起来,语气也渐渐严肃:“但是,由于谢姑娘携同红颜剑的归来、让我认识到了我们之间并不是非战不可。而且,我对阁下抱有偏见,以往对你的看法并不正确,为了相激采取了不敬的言辞——所以,我在此当着你的面、同时向天下武林人士宣布:我向你致歉,并收回我的战书。” 那一番话说的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然而这样云淡风清的话语,在湛碧楼上众人听来,却无疑比一个霹雳更惊人。所有人,包括严老阁主在内都目瞪口呆。 只有谢鸿影怔了怔,然而转瞬间眼里神采便亮了起来,说不出复杂的情愫涌动在她眼里,她看向楼中那个白衣剑客,低低叹息:“沈洵。” 听到那样的话,连一直阴沉地抱着剑垂首的魔宫少主都蓦然抬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对手,眼睛里神色剧烈变幻,甚至握着英雄剑的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洵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这一番话来。 自从知道十年前比剑之事和大哥死的真像以来,明白恨错了他,心里也是不愿如此糊里糊涂地和沈洵来个你死我活的。可纵然如此、这一战之约已经传遍天下,箭已离弦无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维护家族的荣誉、另一面却要顾及小谢姐姐……无路可退的他最后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将自己的性命舍弃掉。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身为中原第一剑客的沈洵,居然会在天下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原来,他竟然能是这样的人……能是这样的人。 当他以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时,对方却来了一个翩然的转身。 退一步海阔天空。 “方公子,如果你不愿取消这次决战、坚持要分出胜负,那末,我也可以自动认输——天下第一剑这个称号从此属于你了。”看到少年木无表情的脸,沈洵微微摇头,继续退让,“反正,我不会因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来个你死我活——一个人能够不犯错是最好,但是如果知道错了、便不应该再错下去。” 不顾周围和楼下观战者一片的哗然之声,他将手中的红颜剑收入剑鞘,笑了笑,扔回到方之玠脚边:“这把剑、本来也是蒙你好意出借,现在我还给你。” “你!”剑落在脚边,一直怔怔的魔宫少主才惊醒般地抬头,看了沈洵一眼,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凭本心行事,无愧。”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沈洵笑了笑,眉间再度陡然凝重,“私怨我们今日一笔勾销,便可江湖两忘——可如果你执意要为大光明宫做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却绝不会袖手旁观!” “不错,我也不会袖手。”话音落地,旁边的一个女音补充,扫视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人们,谢鸿影开口了,“而且,如若有人认为沈公子是因为懦弱而放弃这一战,我谢鸿影不吝于用剑来一一纠正他们的错误。” 魔宫少主闻声,陡然一震。 谢鸿影看着沈洵,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和敬慕,然而转头看着那一帮交头接耳脸现轻蔑地江湖人士时,眼里又带上了为了维护所在意的人而腾起的肃然杀气。 楼上楼下那些纷纷的议论和嗤笑截然而止——簪花女侠红颜剑,虽然避世十年,这样的名号和她以往言出必行的作风,还是足够让江湖震慑。 沈洵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她,眼里有些微的笑意:小谢,我总算不负你所望——你曾卷入那样错综复杂的急流,却竭尽全力化解着那些沉淀下来的仇恨,不让我们相互残杀。你泄漏了十年前的秘密,来化解那个少年的仇恨——虽然那个孩子心中对于兄长的景仰或许就被毁掉了。现在,该轮到我放下名誉和尊严、来破除这个必死的魔咒。 在一片震惊的议论中,沈洵笑了笑,转头面对着那个二十岁的少年:“方公子,如果你认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满意这样的结果,那么请收起红颜剑,今日便是到此为止。” 听完了这样的话,魔宫少主的身子微微颤抖,眸中碧色如同闪电般掠过。他看着沈洵,许久不答——忽然间,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红颜剑。 不等大家舒一口气,魔宫少主却是将剑扬手扔出,扔到谢鸿影手上。 谢鸿影下意识的伸手接过,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应,魔宫少主的手又是一扬,居然将右手中的英雄剑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怀中:“送你——你当得起。” 全楼的人悚然动容。 谢鸿影也是止不住的一震,然而转头之时看到了少年那样的眼神,心头就是一惊——小玠的神色是那样的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绝望之意。如果说昔日他眼底还有一缕永不服输的倔强、如火苗隐约不熄,那么,如今他的眼里只是一片无望的死灰。 “小玠。”她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声,然而声音未落,青衣少年已经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头也不回。 他知道自己已经败给了沈洵,败得彻底。 ――――――――――――――――――――― 因为昨日赴约决战之时、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后事,打发火翼冰鳞带着魔宫人手急速离开中原秘密返回西域——所以,此刻再度病发的时候,破败的旅舍里,已经没有人在这个脸色青白的少年身边照顾。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甚至来不及运气,便将手指径自探入鼎中。“咝”的一声轻响,灵蛇被激怒,闪电般扑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仿佛冰和火同时将他的身体撕裂,少年的脸青白得可怕,全身颤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时间里,内息走岔的次数越来越多……想来,也是时候到了。当年他哥哥、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魔宫少主微微笑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血如一线从指尖流出,流入灵蛇腹中。从蛇体内流转一周,等过了蛇心这位置,便转为鲜红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谢姐姐说的不错,这是饮鸩止渴……然而,有时候,就算饮下鸩酒、又算什么呢? “找到了!那小魔头在这里!”在他疗伤的关头,旅舍门外忽然有人马的喧嚣,气势汹汹。一语未毕,门轰然被踢开,一个男子提着剑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个人。 “呵,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可算被我们找出来了!”方之玠抬头,认出那是青城派掌门夏天星,站在他身后的,却是曾败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绝师太。 知道这位魔宫少主武功的厉害,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但是今日刚接的消息,说魔宫人手撤离中原、这个魔头落了单,大家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此刻看着少年这般病弱的神色,每个人都大喜过望。 “小魔头,拿命来吧!”妙绝师太败在这个黄口小儿剑下、峨嵋弟子死伤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声拔剑刺过来,下意识的他拿木鼎挡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与炽热仿佛正在把他撕成两半,手颤抖得无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远忽近的模糊一片,颓然倒地。 “嚓”的一声,木鼎被妙绝师太劈成两半,灵蛇被惊动,瞬地扑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绝惊呼一声,知道厉害,当下想也不想一剑将手指削了下来! “师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声大喝,眼见那条蛇还是咬着断指不放,当机立断拿起案上镇纸投了过去,将蛇砸得粉碎。两派弟子抢入,将里面围的水泄不通,妙绝师太怒极,顾不得杀一个无反抗之力的人有失宗师风度,一剑削向少年的颈中。 “住手!”剑离颈侧只有半尺,忽然凭空里有冷芒袭来,妙绝师太只觉手中一震,白芒闪过之处,手中长剑已然齐齐削断——“叮”,白光钉入壁上,微微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英雄剑!”看清楚横空而来的神兵,两派弟子忍不住脱口惊呼。 衣袂破空,人影双双抢至。沈洵将方才脱手掷出的英雄剑拔起,回身看着那一群鼎剑阁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们须杀他不得。” 看到谢鸿影急急俯下身,将昏迷过去的少年扶起,妙绝师太和夏天星交换了一下迟疑的目光,沉声责问:“沈少侠,虽然老尼敬你平日为人,可是你昨日无缘无故当着天下人的面向这个魔头道歉认输、今日又百般维护于他,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和这种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没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却有睥睨之意,“这般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孩子下手,亏你们做的出来。” “沈少侠,对这种邪魔可手软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两人武艺高绝,若是动手实在是划不来,只有晓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后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说过:他来日若祸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拦——只是今日你们若要杀他,就算是十大门派一起来、我和小谢也决不会将他交出。”沈洵手里提着英雄剑,剑尖指地,然而目光却是雪亮,“沈某不愿和两位为敌——不过两位也想想,凭我和谢姑娘联手之力,要保区区一个人、只怕也是不难吧?” 妙绝师太枯槁的脸上有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摇头: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经罕逢对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武学造诣不在他之下的谢鸿影——英雄红颜两剑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门派掌门联手也无法阻拦! “沈洵,小玠不行了。别多话,我们快走!”手指切着少年的手腕,感觉到对方体内如同要爆裂般的内息,谢鸿影苍白了脸,急急催促。 “好。”沈洵点头,却头也不回,“小谢,你带着他从后门走,我就来。” 看着女子扶着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剑,“嗤啦”一声,英雄剑的剑尖在木楼板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沈洵回身离开,声音里却是半丝杀气也无:“各位请留步,若越过这条线,休怪沈某不客气。” 有青城弟子不忿这样托大的语气,看到他已转身,便抢身追了上去。然而脚步刚刚迈过那条线,仿佛有无形的利器刺中跳环|岤,那几名弟子叫了一声便委顿于地。 满屋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轻袍缓带的白衣男子离去,不知道被什么所震慑,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越过咫尺那一条横线! “怎么搞的!他们两个人、竟然敢这样!”等沈洵的身影看不见后,妙绝师太愤然出声,“根本是帮着魔宫来对付我们鼎剑阁!我去找严老阁主评这个理!非要发出江湖令将那三个都抓回来不可!” “不错,这事传到江湖上,看看侠道中人还容不容得下他们!”夏天星为了掩饰方才不自禁的畏缩,同样恶狠狠的扔下话来,“什么秣陵公子、什么簪花女侠!根本是和魔宫同流合污的一伙儿!” ―――――――― 十、凭尔话温柔 几个月后,江湖上已将这件事传播得纷纷扬扬。茶馆酒楼里,大家都在猜测这一双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剑客为何忽然间变成了魔宫的附庸,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虽然严老阁主迫于压力发出了江湖令,却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对人的踪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筑人去屋空,隐居十年的谢鸿影居然是弃了旧居不知所终,而本来就行踪不定的沈洵,更是杳无踪迹。 一时间过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要找他们两个人,谈何容易。”听得手下纷纷空手归来,鼎剑阁中聚集的各派掌门人各自皱眉,堂上的严老阁主叹了口气,拈须摇头,“都是神龙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迹、以他们之能,要从天地之间找出这两人来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过!”堂下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大家循声看去,却是呆在一边的阁主孙女严灵儿。少女一脸不屑,歪着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侠。 “灵儿,不得无礼!”严老阁主怒斥一声,严灵儿哼了一声,乖乖闭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转,还是满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虽然不言,心里却是一震,心知这女娃儿说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两人问个清楚、把那个魔宫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脸又往哪里放?大家心里,倒还是都想着干脆这样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还不知如要闹成啥样。 “咳咳,各位,老朽这次召集大家来到鼎剑阁,实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尴尬的气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严老阁主开口了,看着堂上的十大门派掌门——他一开口,就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完全引了开来:“老朽明年便要满六十,如此高龄、再担任阁主之位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寿辰之时洗手退隐——但是鼎剑阁中不可一日无主,在明年卸下这个担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适合人选,把阁主之位传于他。” 鼎剑阁内,登时一片寂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各位掌门人都眼里放光,不禁握紧了手中的茶盏——严累老阁主执掌鼎剑阁二十多年,带领着中原武林数历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无人敢于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时老人直言退位,争夺权位的欲望如同蛰伏的蛇、陡然在各位掌门心中抬起头来。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门哪派有英才足以当大任——若是大家公议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将阁主之位拱手相让。”缓缓的,说出了那样重大的决定,座中一片寂静。咳嗽了几声,严老阁主眼里有疲惫之意,一边严灵儿察言观色,跳上堂来,攀着爷爷的座椅:“好了,爷爷累了,正事也说完了。吃饭去了。” “胡闹。”严老阁主微笑着拍开孙女的手,然而目光却是宠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惫之意。各派掌门见机纷纷告辞,各怀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着对方,虽然口头上客气的道别,心里早在为明年的阁主之位钩心斗角起来。 一时间,鼎剑阁里只留下了祖孙两人,安静的出奇。 “呀,爷爷你真聪明,任他们上天入地、怎么也想不到方之玠就在这个鼎剑阁里!”一边挽着爷爷的手往内室走去,紫衣少女一边唧唧呱呱的笑,摇着头,得意无比,“不过,爷爷,为什么你忽然提出不当阁主了呢?你不当阁主、以后就不好罩着那个小子了!”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老人拈着胡须,笑眯眯的摸孙女儿的头,“我到明年才退隐,这一年里、就让那群人去争争夺夺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心心念念着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谢姐姐也该从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给他们,我也就放心了。” “啊?”严灵儿虽然聪明,但是对这一类权谋却是毫无心机,此时才明白过来,拍手笑了起来,“姜还是老的辣——爷爷好厉害!” “什么话!”老人笑起来,摸着孙女的头,微微叹了口气,“不过,爷爷也真的老了,所拥之力也护不了几个人了。灵儿,你要好好学谢姑娘走时教给你的天心决——你若是学到她一半本事,爷爷也就放心了。” “嗯,我会努力的!”严灵儿第一次收敛起了顽皮任性的神情,抬头看着爷爷,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爷爷,我要早日变得像谢姐姐那么厉害,这样谁都不敢欺负我了——连那个臭小子也别想打赢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来吃饭。”一边说一边走,已经到了后院内室,严老阁主看着孙女,眼光慈爱,拍拍她的头,“他整日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事儿,你有空多陪他说话。” “知道啦……”严灵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向着后院竹舍跑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还是方家小儿子的他曾经梦想过进入鼎剑阁——那是中原武林的圣地,只有鼎剑阁的阁主能够入住,其他即使惊才绝艳如长兄,都无法踏入。然而方之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栖身鼎剑阁。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剑下,也会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里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时间,醒过来时、居然会在这个鼎剑阁中。 “爷爷,你看,谢姐姐说的没错,过了三天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紫衣小丫头,惊喜的招呼爷爷过来看他——他认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鼎剑阁的阁主严累——难道是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将他交给了鼎剑阁发落? 震惊之下,他挣扎欲起,忽然发觉气脉完全不能运行。 “孩子,别乱运气——沈公子走的时候,已经封了你气海,”那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看着他,眼里却是一片慈爱,毫无霸主的杀气,“他和谢姑娘费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来,怕你醒来再强练那个天魔大法,走的时候就封了你气脉。” “走了!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去哪里了?”少年从榻上撑起身子,顾不上自己此时身陷敌方重地,只是急问,“她和沈洵走了?” “给你找解药去了。”虽然没有多问,然而严老阁主看着少年人,眼里有洞彻的光芒,显然是沈谢两人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微笑着,“她很担心你,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赴西域雪山给你求访灵药了。她说你身上那颗定魂灵珠应能在一年内保住你气脉不断,就托老朽照顾你在这里养伤。一年之后,他们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给你?”少年惊住,看着面前中原武林的阁主,不敢相信。 “当年你大师兄来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隐瞒了十年……”老人笑了起来,拈须,用一句话就解释了少年的疑虑:“老朽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却还不曾看错过。沈洵交代的事托付的人,我信得过。”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剑阁受你恩惠——让我走!”少年依旧倔强,挣扎着下地。 “呀,你以为我们愿意留你这个祸胎啊?”忽然他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 毫无反抗力的少年看去,不客气动手的、居然是那个曾被他羞辱过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撇着嘴,看着他,冷笑:“你现在武功尽失,出了鼎剑阁大门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尸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谢姐姐回来我们怎么交待?” “我管你怎么交待。”方之玠也是冷笑着,自顾自再次撑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刚刚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跌回榻上,后脑重重撞上了墙壁。严灵儿动了气,叉着腰、一手点着他的额头:“告诉你,如果不是卖沈大哥谢姐姐的面子,你以为我今天会给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现在把我打败了自己走,不然,就给我乖乖呆在鼎剑阁、等着他们两个人回来!” 怒极,少年青白着脸挣起身子来,然而体内血气又是一阵翻腾,手足无力。 一边的老阁主只是拈须笑呵呵,居然丝毫不阻止孙女的胡作非为,看着严灵儿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等到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度站起,严老阁主才拿出了一册手抄书卷,放到方之玠面前:“这是沈公子走的时候交代我给你的——他知道大光明宫的武学弊端,十年来自己也总结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趁着等他和谢姑娘回来的这段空闲看一下。” 他抬头,看到谢灵儿气鼓鼓地叉腰在一边怒视着他,彷佛磨刀霍霍,想要一雪昔年在他手下受辱之仇。无奈之下,他只有留下来等待。 然而,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间小谢姐姐毫无音讯。 他闲来翻看那卷书,惊于沈洵所思之深和所学之博,忽然觉得即使在武学一道上,自己和对方相去又何以里计——而为人和心胸,自从湛碧楼一战弃剑以来,他更是无法仰视。 也就是那一瞬间开始,他才真正觉得绝望了吧? 长长叹了口气,阖上书,耳边忽然听到清脆的声音:“别叹气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欢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呢。” 少年转过头,看到了蹦蹦跳跳走进来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最近的功夫真是长进的很快,很多时候她进来时,居然都能不让他察觉。少女叹了口气,眉间也有悒郁不甘的神色:“在华山上谢姐姐孤身来救我,看到那种风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内没有谢姐姐那么好……” “但是,未必就一辈子比不上!”第一次,方之玠回答了她的话,眉间依然有执拗不甘的表情,“总有一天我会赶上他的!” 严灵儿点点头,眼里神光一闪,但是随即低下头叹了口气:“不过,等我有谢姐姐那么好,沈大哥也老啦……没有道理要他等着我长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么?所以——”少女蓦然笑了起来,眼里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纯真:“所以我现在一边努力练天人决,一边求菩萨保佑沈大哥和谢姐姐能够幸福。” 听得那样的话,少年蓦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眼前这个被他那样轻视过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震动,虽然刁蛮任性,可因为有着那样纯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的时候,不知道比心底阴郁的他高上多少。 他竟然还不如她。 “走啦,吃饭了。”灵儿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发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饭,替我看看我练的天人决对不对——嘻,这一年你被封住了内息不能练武,我却是天天在努力——说不定等谢姐姐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之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平日里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无论如何笑、眼底里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却是明净的:“小丫头,我又怎么会输给你。” ――――――――――――――― 又是细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阳。 湛碧楼上看出去,外面秋色连波,烟雨空朦,水云疏柳。 系马垂杨,烟雨中,两位客人风尘仆仆的走上楼来。小二将上楼的客人迎入座中,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觉多看了两眼。然而只见其中的女子带着面纱,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笼松针汤包。再来几个热菜……龙井虾仁,荷叶蒸肉,虾子冬笋,鱼头豆腐……嗯,最后来一个莼菜鲈鱼羹。”熟极而流的报出了一堆菜名,带着面纱的女子掠了掠鬓发,才想起问对面的男子,“对了,沈洵,你要点什么?” “一壶明前龙井。”在她对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对着小二点点头,只加了一句。 小二记下了菜名,弯腰再问:“两位客官,可要听什么曲儿?咱们湛碧楼上……” “珠帘秀还在这儿唱么?”女子果然是个熟客,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不知这一年来她又有什么好曲儿——只管捡她最拿手的,站在帘外面唱来便是。” 小二唱了一声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来就点那么多菜,胃口不错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来,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谢,这次我们真是离开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没吃的都补回来。” “嗯,不过——谁付帐?”谢鸿影笑了起来,拍拍桌上的剑,“要不要再比剑来定?” “人家还在开门做生意,不怕吓着客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着檐外雨滴,眼底里也有微微倦意,“为什么我们每次来这里、都会下雨?居然就十几年转眼过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诸多——雪山大漠时那种豪情哪儿去了?”素衣女子眼里陡然也有萧瑟的意味,却勉强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严老伯他们只怕等了我们很久了。快些吃完,我们去鼎剑阁把药送给小玠,也算是功德圆满。” “那以后,便去五湖泛舟,找药消了你脸上的疤痕。”沈洵笑了起来,给谢鸿影和自己倒了两杯龙井,听着外面的雨声,“听说严老伯年末也要归隐了——大家都别管这纠缠来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啸傲山林去罢。” “别动。”抬头的刹那,却听得耳畔女子轻轻叫了一声,然后鬓边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发了。”抬起头来,看见谢鸿影正看着手里一根半白的青丝,低叹,“真的,我们得加紧把要做的事交待完,然后去过想要的生活——这一生、真是如白驹过隙啊。每年不过来这里听听雨,不知不觉就十几年过去……” “看看,还说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将她手中的白发夺了,扔出窗外。 “少年听雨歌楼上……”两人还正待说什么,陡然间一缕清歌从外间帘底泛起。那声音虽然是女子,竟毫无柔媚之感,遒劲沧然,转折之处隐隐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见,珠帘秀居然唱腔变化如此?”低低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听得那歌声,谢鸿影的心居然在刹那间就沉静下去,喧闹的外物陡然已经不存在,耳边只有檐外雨声滴落。沈洵也听见了那歌声,忽然间,心底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泛起,他顾不得在酒楼里,微微俯过身,将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执手相望,两鬓如霜。两人相视一笑,却听得楼下马嘶、转头看向楼外——只见白堤上三骑冒雨而来,那一位老人和两位少年在楼下翻身下马,系于垂杨。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当先一骑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来,看向谢鸿影“看来他这一年来还不错,也长大了些。” “你的灵儿不也来了?”谢鸿影浅笑,毫不示弱,看着楼下的紫衣少女轻盈的从马背跃起,一个转折翩然落地,颔首赞许,“看来天人诀学的也有小成了——毕竟是个聪明丫头,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们有本事把这两把剑从我们手上夺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点头,看着楼下奔来的那一对少年,眼底却是淡淡温和的笑意。 一时间,又是无语。只听帘底,那个女伶歌声遒劲沧然,伴着红牙板,细细听去、唱的却是一曲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两人在湛碧楼上执手望去,只见湖上烟波四起,渺茫无垠。 雨滴从檐上落下,连绵不绝,宛如合着那曲声,按拍缓歌。 帝都 更新时间2008129 16:48:46字数:5764 大胤景帝十八年秋,西域战端又起。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击退了来犯的回纥军队,立胞弟连城为新任城主,然后挂冠离去,不知所终。 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景帝驾崩,无子。鼎剑候扶南安王世子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鼎剑候摄政。 武泰帝之姐夏雱,被封为颐馨长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武泰帝称为“亚父”的鼎剑候更是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候。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候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 从敦煌秘密返回后,鼎剑候重新染上了极乐丹的药瘾,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戒除——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合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让他反复的上瘾,无法彻底戒除。 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变易了主——来到帝都后一直销声匿迹的明教忽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候,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天明后,那些文武百官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候,已经成为新的傀儡!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鼎剑候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雾气、那一轮玉盘却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2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3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3部分阅读 地从深闺中走出,却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红,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开三丈、站在下首等待传唤。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九菜十八碟,极尽奢华——毕竟是帝都,便是宫里的一次随兴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当今武泰帝的姐姐、颐馨长公主执着银壶坐在侧首,将琼浆斟满了、奉给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着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候爷?”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在树荫里看不到面目——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承接不住那个小小的杯子。一软、玉盏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衣襟上,然后滚落地上砸得粉碎。 酒水溅了他半身,可那人依旧是木然地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你看你,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颐馨长公主娇笑着,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轻轻磨娑,娇嗔,“可怜啊,半点都不象当年那个起兵乱世、诛杀四王匡扶皇室的鼎剑候呢。” 然而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还这般逗他?”坐在颐馨长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汉人的碧色眼眸,蓦然笑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夺宫之变时,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 明教三圣女之一的月圣女梅霓雅在帝都大内的高台上,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胤长公主,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足堪为自己的搭档。 当年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穿过敦煌来到长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她看见了唯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夏雱——那个被鼎剑候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之极的政局中歃血为盟、走到一起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多前魔教冒死行刺景帝、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 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胤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 颐馨长公主掩嘴微笑起来,转头看着月圣女,眼色忽地沉静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于鼎剑候的人还没死绝呢,中原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万一激起哗变可是大大不妙。别的不说,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不就是出自鼎剑候门下?” 说起敦煌,梅霓雅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点头。 颐馨长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高连城也罢了——偏偏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杀了他……大约还念着旧情。”颐馨长公主放下酒杯,若有所思,“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 梅霓雅似乎有些不解,扬眉:“也真是奇怪,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不惜叛了主公的是他;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一举定江山的也是他——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将大胤江山与他共享。长孙斯远他还有什么顾虑?” “斯远说:留着鼎剑候,可以一步步吸引散布各地的余党前来,便于一网打尽。其实我想,他大约是心里有愧吧?”颐馨长公主微微摇头,“他跟了鼎剑候那么多年,毕竟有情分在——他若是斩钉截铁的要置其于死地,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梅霓雅颔首:“论家世、长孙一族是你们大胤名门巨族;论才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将来复兴大胤也少不得他。” 提起那个未婚夫,颐馨长公主眼神有些复杂,正待说什么,那黑沉沉的禁宫里,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是谁?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防卫森严的禁宫? “十二黑衣何在?”月圣女梅霓雅悚然动容,回首呵斥。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了上来,滚落在宴席前。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阿七?”梅霓雅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是属下十二黑衣中的一人,手一按腰侧,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 “妖女,拿命来!”刺客一声低喝,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然而月圣女摆腰掠起,腰间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刺客经过方才一轮搏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只勉力抵挡,无法向鼎剑候那边进得一步,只能嘶声力竭地唤:“候爷!候爷!我们来救你了!” 然而,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木无表情。 那个刺客还待拼命,梅霓雅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然而那个刺客居然毫不畏惧,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鼎剑候扑去! “候爷!你怎么了?我们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软剑锋利的边缘已经削断了来人的咽喉。人头滚落在宴席上,血喷洒了鼎剑候一身,然而他依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坐在那里,直直看着前方。 “真糟糕……又弄坏了一桌酒席。”颐馨长公主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了看,扔到了鼎剑候怀里,“你看,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是探丸郎的人马吧?可惜,不管他的血有多热、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他,目眦欲裂。 然而鼎剑候的眼睛却依然无神。 站在高台上,凭栏看着底下重重的宫殿,其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杀机。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已经被全数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可不知道下一批、又什么时候会来。 梅霓雅冷哼一声,长眉一挑:“中原武林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敢和官家作对?” “大胤兵荒马乱了这么些年,无君无父、强者为王,官家的威信早没剩多少了。当年鼎剑候起于江湖草莽,结识不少武林中人。那些江湖人义气为重、哪怕什么王法?”颐馨长公主有些苦笑地摇摇头,“将来奉你们明教为国教时、大约还会遇到更大麻烦吧?” 梅霓雅笑了一声:“长公主是要明教出手,替你除去鼎剑候的江湖势力么?” 颐馨长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一字字道:“‘探丸郎’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睡!” 长安探丸郎,原本是直属鼎剑候的杀手组织。当年鼎剑候听从智囊公孙斯远建议、从长安城的落魄寒微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对付与他作对朝上官宦、阵前大将。每次行动前,那些少年杀手便探丸作分工:探得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官,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敛尸体——乱世中,“探丸郎”这个称号悚动一时,其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修罗场”之时。 夺宫之变后,颐馨长公主和明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将鼎剑候掳为阶下囚。秘密倒戈的智囊公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中排位前十者、由明教派出高手一一歼灭——一场血战后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便和深宫中的鼎剑候失去了联络。 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追查,然而中原武林人多为鼎剑候故交、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可暗中支持包庇却是少不了的。是以那个由鼎剑候一手培养的杀手组织,一离帝都、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间。 虽然遭到狙击后元气大伤、群龙无首,可这群长安少年郎依然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冲击内宫、试图将主人救回。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也时常遭到刺杀,一时间让大内御林军和明教都极为被动。 颐馨长公主又倒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已经木无反应的王侯嘴边,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忽地回头对着梅霓雅粲然一笑:“我已派斯远去了南疆、把公子舒夜寻回帝都来。” “公子舒夜?”这一惊非同小可,梅霓雅变了脸色,“那个修罗场第一杀手、鼎剑候的刎颈之交?你疯了?居然去找高舒夜?现下幸亏他不知所终,如他在、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你居然想把他找回帝都?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颐馨长公主纤细的手指拿着丝绢,轻轻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你告知,我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西域的那个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居然是鼎剑候的至交!这一步棋子、可算埋的深。真不知道、这样埋着的棋子,还有多少?” 梅霓雅有些不解:“那你为何……” “我不抢先派人去找公子舒夜,难道还等着那些鼎剑候余党先找到他?”颐馨长公主蓦地冷笑起来,“那些余党们群龙无首、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与其让人勾结外盗杀上门,还不如开门揖盗来的大方些吧?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将他引回了帝都,然后……” 琉璃错金的长甲套勾起了方才那个刺客的头颅,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等着看吧……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 顿了顿,长公主手捧满杯美酒,看着梅霓雅微笑了起来:“到时,我必立明教为大胤国教、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于回纥,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天下无不奉若生佛。” 梅霓雅接过酒一饮而尽:“但愿如妹子所言!” 月桂树下,大胤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一个娇弱文静、一个明丽爽朗。然而这两双纤纤玉手里、却掌握着扭转乾坤颠覆时局的力量! 那是什么样一个乱世? 当所有王室男丁都在内乱中自相残杀殆尽、当大胤夏氏一脉只剩下一对孤儿,那个原本只会在深闺中待嫁的贵族女子竭尽了全力,终于将几乎被谋夺的国政保全。 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台下传来了脚步声,居然穿过了层层侍卫直冲台上而来。 不待月圣女发问,黑夜里一行明黄|色的宫灯飘了过来,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锦绣的肩舆,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神色惶惑:“禀公主,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说要见公主。臣妾无法,只好……” “阿姐,阿姐!”不等那妇人说完,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扑入了颐馨长公主怀中,“我怕!它们又来了……那些白色的小鬼、又在我床上跳舞了!” 颐馨长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眼里那一点冷锐睥睨瞬间消失了,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连忙抱着小皇帝轻声哄:“小梵,小梵,不要怕,那些鬼早就跑了。啊?” “它们没跑……我每夜都见到它们!阿姐,它们…它们从地下爬出来,在我床上唱歌跳舞,踩我……我、我要死了……”年幼的武泰帝哇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不要杀亚父啊……我好怕……亚父很好,你不要杀他……” 颐馨长公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幼弟作为夏氏唯一的血脉、却自幼体弱多病。长到了七岁、智力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而那一日、在亲眼见到姐姐猝然发动血腥政变后,年幼的皇帝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开始夜不能寐,幻觉连翩。 那一次夺宫之变里、鼎剑候“正好”毒瘾发作,无法自控,然后接着中了她下在酒里的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他的随身的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没有一个人肯投降。直到最后一刻,那些忠心的侍从明知无望、居然纷纷服毒自尽。 那一夜过后,整个景和宫内外,栏杆上、墙壁上、屋顶、台阶,全部溅满了血,犹如屠场。阿梵当场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神智更加痴傻了。 后来,为了对外掩饰这场政变、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难道,真的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 颐馨长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将他抱到酒席边上,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鼎剑候:“喏,亚父在这里呀!好好的,姐姐怎么会杀亚父呢?” 看到熟悉的脸,年幼的武泰帝止住了哭声,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半晌忽地问:“亚父……真的活着?我觉得他死了呀……他这样子,是不是死了?” “胡说,亚父当然是活着的,”颐馨长公主勉强笑着,急于将弟弟抱开,“亚父只是倦了了,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的,小梵你乖乖的睡,不要打扰他。” “不!我要和亚父睡!要亚父给我讲故事!”武泰帝却不依,又大哭起来,“有亚父在,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阿姐,我要和亚父睡!” 颐馨长公主无法,抱着弟弟哄着,哄着哄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是一红,落下泪来。旁边的宫娥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梦寻 更新时间2008129 16:49:14字数:2648 九月已经是秋季,然而南疆一眼望去、还是那样葳蕤茂盛的浓绿。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人,气氛热闹。按照苗寨的规矩,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第一杯是油茶,第二杯是苦茶,第三杯是甜茶。丝毫没有不习惯的表示,白衣客人不动声色地将五味杂陈的酒喝了下去,赢得了火塘边苗人男子叫好一片。 “舒夜,拿着。”主人家的孩子阿岩将斜支着的竹筒从火上拿开,用小刀一剖、便成了两碗喷香的米饭,递给了那个白衣人一份,自自然然地叫着客人的名字——却全然不知这个名字背后、曾经有过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 鱼已经烤得焦黄,火塘旁坐着的老人斜过身子、眯着昏花的眼睛将手中某种果实碾碎了,细细撒在上面,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老人用筋脉暴凸的手将鱼分成几块,夹了一份到他碗里。 然而这样热闹舒展的气氛里,公子舒夜依然心急如箭,没精力绕圈子客套,便从怀中抽出那轴画卷,跪坐在老人面前,徐徐展开,恭敬地提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请问寨老,您见过这个人么?您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么?” 老人喝着玉米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看了看白衣客人,没有回答。 “我找了她很久……从西域大漠一直找到了这里,”公子舒夜知道这位异族老人是扶郎寨的寨老,同时也是苗人中的鬼师,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声望,此刻恭谨的俯身请求,从怀中掏出一封金叶子,放在老人面前:“她是我妻子,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就为了找到她。您若能指点一二,我必然竭尽全力报答。” 老人眼睛霍然睁开,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厉喝:“送客!” 所有人都惊住,火塘边喝酒的男人们都面面相觑。 “阿爷!”阿岩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哀求着叫了一声,嗫嚅,“我知道这个画上的人来过家里。舒夜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吧。” “好人?你知道画上是谁?你看到银箭和金弓了么?这是拜月教里的东西,”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睛里放出戒备的冷光,“竟然敢说神女是他的妻子!还试图用金子来收买我们——亵渎月神的人!你快快送走他,不然拜月教知道了,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 一听到“拜月教”三个字,所有人都噤声,连阿岩也低下头去。苗疆万里,巫蛊之道众多、大小教派林立,而拜月教却是执牛耳者,拥有无数的教徒——这个扶郎寨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此刻一听,立刻起了敌意。 “侍月神女?”公子舒夜怔住,然而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沙曼华在来到昆仑大光明宫之前、的确是苗疆拜月教中地位崇高的神女,为了两大教派的联盟而被派往西域的。 记忆中,沙曼华的形象总是和雪山、荒漠、古城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女子的真正身份,忘了这个葱郁浓绿的南疆才是她真正的故土。 “对,我竟忘了她是拜月教的人……”公子舒夜喃喃,忽地醒悟,“那么她是不是回了月宫?”但火塘边所有的苗人都对他冷眼相看,没有人再回答他一句话。 “走吧。”阿岩扯了扯公子舒夜的衣服,递了个眼色。走下竹楼,阿岩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找的那个人是侍月神女……那谁都帮不了你了。”顿了顿,少年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半年前她们来寨子里的时候,和那个神女一起的婆婆已经奄奄一息了,似乎是感染了极厉害的瘴气和巫毒——阿爷说只怕只有灵鹫山月宫里的风涯大祭司才能救她的命。那个女子就背起那个婆婆走了……” “是去了月宫?”公子舒夜脱口,一把抓紧了阿岩,“告诉我月宫在哪里!” 阿岩站在吊脚楼的竹梯上,压低了声音和来客说话,生怕楼上的族人听了责骂:“没有人知道月宫在哪里——阿爷说,月亮是从灵鹫山背后升起的。” “月出之处么?……”公子舒夜神色一震,扬眉,“向着东方一直走,到了天之涯、定然就能看到月宫了!” 到天之涯?少年被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惊住了,带着钦佩的眼光看着这个白衣客。 “多谢你。”公子舒夜不再多说,将怀中的金叶子放入阿岩手心,便连夜上路。 阿岩忽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起来:“别出去!舒夜,不能出寨子!”因为惊慌,他顾不得压低声音不让楼上族人听到,嘹亮清脆的嗓音忽地划破了苗寨静谧的黑夜。 公子舒夜已经掠出了十几丈,此刻诧然回头,看着少年从吊脚楼上跑下来。 阿岩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焦急:“晚上不能出寨子!这几天外头每座山头上都有‘五蛊神’赶路——所以夜里是万万不能上路的!” “五蛊神?”公子舒夜微微一怔,苗疆巫蛊之道横行、时时处处都有忌讳,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可此时此刻以他的心情,实在不想再耽搁片刻。他对阿岩笑了笑,手指轻点、袖中的承影剑跳出了一尺:“没关系,无论什么蛊,都伤不到我的。” 看到客人不听劝阻,阿岩更是焦急,顿足:“你听听!仔细听听!五蛊神在夜里赶路呢!” 夜风是冷而湿的,有一团团的雾气从周围群山中飘来,游弋在寂静的苗寨里,仿佛一个个淡白色的幽灵。然而,就在着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听去、却有细碎的簌簌声连翩响起,仿佛极远处有数不清的细小蛇虫在夜中行走。 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细碎声音、让人听久了心里不由生出层层寒意来。 公子舒夜眉头蹙起,问:“五蛊神是什么?和拜月教有关系么?” 听得“拜月教”三字,阿岩的神色也恭谨起来:“五蛊神是苗疆的神物啊……到了夜里,凡是月光照到的地方、山岭大地都是五蛊神的行道!它们只听从拜月教主的指令,也只有教主有驭使五蛊神的力量!——你千万不要出去、以免挡了五蛊神的路……” “阿岩!在这儿罗嗦什么呢?”这边话没说完,几个族中壮丁已经赶来,一把拉开了少年,“阿爷让你赶快回去!半夜三更的,是五蛊神赶路的时候,惊动不得!” 少年挣扎着,却拗不过几个壮汉,被叔伯们拖着往回走去,嘴里还是一叠声的嘱咐他、千万不要在夜中离开寨子。 公子舒夜握着剑,站在一团团飘移的雾气中,并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那个苗人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阿岩大声的叫他,白衣客人却再也没有回头,浓重的黑暗迅速地将他整个人裹入、湮灭。就如那样瞬忽地来到这个荒僻的苗寨一样、又瞬忽地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是月出之处的灵鹫山么?那个天之涯……可能真的到达?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百鬼夜行 更新时间2008129 16:49:42字数:4459 南疆的草木是出奇葱郁的,一踏入扶郎山麓的林间、行不得几步,头顶便没了一丝月光。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土壤,藤葛垂挂纠缠着,仿佛在密林中布下重重叠叠的罗网——这种山林,除非是阿岩那种自幼生长于斯的土著、才能在暗夜里穿过重重密林赶路。 再一次劈开挡路藤葛的时候,公子舒夜终于放弃了连夜上路的想法——或许,自己真的是太心急了?然而不等他找到地方休息、四野里那种诡异的簌簌声又响亮了起来。 仿佛千万微小的动物贴着地面急速爬行而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响声。整个空旷的扶郎山麓、四处充溢了这种单调而可怖的声音! 五蛊神?难道这就是苗人口中拜月教驭使的五蛊神? 公子舒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试图听声辨位、然而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方位,根本分不清。在他凝神不动的刹那、忽然间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湮没了他脚背——是什么? 那一瞬间、他本能地要拔地而起,一剑挥下。然而还是忍住了,一动不动。 一阵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源源不断,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咝咝声——蛇!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山野中涌出的、竟是无数毒蛇!那些不知何处涌出的蛇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黑夜里急急赶路,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让他几欲呕吐。然而置身于巨大的蛇流中,他不敢乱动分毫,生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这些夜中赶路的蛇群。全身肌肉都已经蓄满了力道,剑气弥于指尖,在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第二条尚未赶到的那一瞬间、瞬忽飘起。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萝,身形便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到了枝头。 枝叶间总算抖落了几星亮光,破开了南疆密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借着那一星光亮一眼看去,公子舒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忙不迭的松开了手指、足尖一点树枝、再度掠起——蜘蛛!在密林的枝叶间,居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蜘蛛!那些蜘蛛色彩斑斓、形状颜色各异,均是巨毒之物,此刻却也和那些毒蛇一样、自行成群结队地沿着枝叶爬行,朝着同一个方向匆匆而去。 再也不敢触碰任何地方,他一连用剑借力几次,才跃出了那片林海,在一颗巨大的桫椤树梢停住了脚,吐了一口气——桫椤树是一种奇异的树木,据说在这种树身侧一丈之内、没有任何毒草毒花可以生存。显然这些暗夜里赶路的毒虫也畏惧着这种相生相克的力量、纷纷绕开了它,继续着自己的行程。 这棵桫椤树高达十多丈,远远超出了树林中其余同类,枝干如云一样铺开。 公子舒夜就坐在这棵出尘的灵木上,看着脚下那般诡异的情形出神——今夜是满月,月刚至中天,将清冷的辉光洒遍了岭南大地的苍莽群山。而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满山遍野的树木都在微微起伏,仿佛有微风不停吹拂。 其实,是每一棵树木的枝叶间、都有无数各类毒虫在蠕动! 他将枝叶削开了一些,让月光透入底下的密林,看着暗夜里的毒流匆匆汇聚、涌动。不知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在桫椤树上俯瞰下去,连公子舒夜这种艺高胆大的剑客、都有一种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他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景象:那些毒虫仿佛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分门别类、秩序井然。无论是蜘蛛、毒蛇还是蜈蚣蝎子,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一个都循着同类的脚步前行,不同族类之间绝不逾越半分。行路中、不时会有强壮的同类跳出,和领头毒物厮杀,所以领头的毒物也在不停的更替,优胜劣汰、直至越来越强壮。 这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暗夜里有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让这些毒虫俯首帖耳。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苗人所谓的五蛊神、便是这些毒虫吧?毒蛇、蜈蚣、蝎子、蛤蟆和蜘蛛,这苗疆里用来提炼蛊虫的“五毒”!这几年来行走于南疆大地,他也看到过有能人异士操控蛇虫、甚或施用异术;然而,能控制这么多毒物、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迁徙,这根本超出了他以前的见闻! 是拜月教主?能有如此操控毒物力量的,在苗疆只有拜月教主了吧? 然而……这样大规模的召唤和迁徙毒物,又是为何?莫非是教中出了什么大事? 公子舒夜坐在三十丈高的桫椤树上,俯视着脚下浓荫密林,心事重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诡异莫测,非常人所能想象。他孤身一人一剑闯入南疆,此刻真是有了沧海觅一粟的茫然。 若一切如阿岩所说,那么沙曼华来到这个扶风寨已经是半年之前、那之后她便带着明教长老妙水婆婆,骑着白狮去了灵鹫山月宫——她是拜月教的人,对苗疆一带应了如指掌,那么,现今、她应该已经到了拜月教总坛月宫了吧?而看现下这种情况,拜月教内部,应该也出现了很大的变故,才会惹得苗疆千山蛇虫横行。 不知道她如今、又是如何…… 如果跟着这一群迁徙的毒虫走去,迟早也能碰到和拜月教相关的事情,进而打听到那个渺若云汉的月神之宫吧? - 灵鹫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的明澈。仿佛月神也偏爱自己的教民、将天下月华中的三分慷慨地倾泻在了山顶的月宫中。 圣湖和神庙沐浴着月色,然而一向信徒众多、彻夜祈颂不绝的月宫里,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血腥味。侧耳听去、满山遍野的咝咝声如潮水般涌来,无数的毒物汇集在月宫周围、将这个南疆圣地包围,如同一座孤城。 高高的祭坛上,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穿着白色的长袍,上面刺绣着极端繁复的曼珠沙华的花纹,孔雀翎毛的饰边,在暗夜中灿烂夺目。对着当空朗月举起了双手,高声祝诵着什么。每一次她声音转为尖利的时候、四野中蛰伏待命的毒物便是一阵马蚤动不安。 她的脸是象牙一样柔和光洁,额头很高,有着智者和神女交汇的光芒,散发出震慑人心的美丽。漆黑的发上没有任何首饰,只在左边脸颊上用金粉画了一弯极小极小的月牙儿,闪着黯淡的金色,仿佛是第三只金色的眼睛,窥探着教众的心灵。 那是苗疆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的身份表记。 然而此刻,这张美丽的脸却因为紧张而微微扭曲。她不停的祷告着,一边抓起案上朱红色的粉末、投入到祭坛中央的石鼎中——嗤啦一声,腾起了一股淡红色的烟雾。那粉末是由金线菊、黑心莲、毒蟾卵、沾了瘴毒的菌类、再加上拜月教圣花曼珠沙华烧灰炼成,只要一丝一毫的气味散播出去、四野毒虫无不俯首听命。 红雾散入空气、四围的毒物蓦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相互扭打在了一起!翻翻滚滚中,终于又有五只毒虫成为各族之王,从四周向着祭坛爬了过来。 拜月教主将手伸到了神鼎上,指尖忽然滴落了一串殷红色的血珠。 那五只毒王仿佛嗅到了血的味道,一跃而起,直直投入到那滚热的神鼎中,在里面再度剧斗起来。而拜月教主只是将手伸在神鼎上方,不停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其中,口唇开启、喃喃地祝诵着什么,脸色越发苍白得可怕。 “夷湘,你竟然不惜使用分血噬魂术、也要制我于死地?”圣湖边上,一个白衣人遥望着高台上施展蛊术的拜月教主,冷笑,“你难道不知,历代拜月教主、从来都不会比大祭司拥有更强的力量?” 月光照在湖面上,泛起万点银光,映照在白衣上。也不知是那袭白衣用什么织成,皎洁的月色被湖光一映、竟仿佛活了一样,在衣襟上流动。然而璀璨夺目的、还是那位白衣人深碧色的双目,以及额环上那一块血红色的宝石。 暗夜里,那一点光芒分外夺目、竟似震慑住了一旁蠢蠢欲动的剧毒蛇虫。 这一次月宫内乱,拜月教主与大祭司彻底决裂,相互间斗法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身侧重重叠叠堆满了各种各样毒物的尸体,几乎垒成了一道三尺高的墙。然而后面黑暗里,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毒物准备着张牙舞爪扑上来——白衣祭司伸指点出,背后圣湖中死水微澜,仿佛有什么跃出了水面、让空气陡然发出了奇妙的扭曲——那是应祭司召唤而来的鬼降。似乎有无形的力量瞬忽出现、将一只跃来的毒蛤在半空化为齑粉。 “去!”就在此刻,远处高台上陡然传来了拜月教主凄厉的语声! 药物和血混和的味道还弥漫在风里,而神鼎随着那一声厉喝轰然碎裂——原本入鼎的五只毒王赫然无踪,从中腾起了一只庞然大物!那只怪物蜿蜒在半空、身长几达一丈,两只眼睛在暗夜里发出红惨惨的光,瞬忽扑近、遮蔽了头顶上的月光,张开了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 “蛊王!”风涯大祭司脱口低呼了一声,按住了额心的那枚红色宝石——那是拜月教三宝之一的月魄,可以辟易一切邪魔异兽。 然而,不等他发动降头术召唤鬼降,头顶的月光陡然消失了。月光一旦消失、他的力量便滞阻了一下,湖水中的恶灵居然不曾听命涌出! “夷湘……我将你从小带大,教给你一切、你如今竟这般对我?”在蛊王当头扑下、一口咬住他半边肩膀的时候,风涯祭司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眼里深碧色慢慢凝结成冰。 他忽然长笑起来,声冷如冰,大笑声中、额环上红宝石如一道电光贯穿了蛊王的身体,那个庞大的怪兽、居然应声裂为两半! 白衣祭司从漫天下落的血雨中掠过,转瞬逼到了神坛前。 “起!”拜月教主却丝毫不惧,手指一点,周围无数的蛇虫毒物便如雨般扑了过来。然而这些普通毒物、又如何能阻挡祭司的脚步?风涯祭司掠到,手指探出、已然点住了拜月教主颈侧的血脉——然而奇怪的是她居然不避不闪,眼里也没有畏惧的光。 “夷湘,你竟敢叛我!”风涯大祭司眼里陡然闪过妖异的狠光,手指并拢,厉声。 “别杀!”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暗夜里有个声音急促地唤了一声。 风涯微微一惊:是沙曼华那小妮子?也真是可笑……这个昔年被送往大光明宫的神女居然自己跑回来了,可一回来、偏偏遇到了教中最大的一场内乱。 风涯大祭司冷笑,手上却片刻不停,手指微一用力、便掐断了拜月教主纤细的脖子——那一瞬间、温热的血如喷泉一般濡湿了他的手,他怜惜而轻蔑地看着这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女人,叹了口气:“背叛我的人,死后只能永困湖底。” 夷湘却在笑,眼睛里充满了嘲讽。陡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回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不能动弹了。是血咒! 夷湘居然用自己全部的血下了咒术,在这一刹那把他困在了神坛上! “风涯大人!”背后那个声音越发惊慌焦急了,“小心!” 他努力想解除身体的麻痹,然而这个用生命作为代价的咒术太过可怕,即便是拜月教灵力无上的大祭司、都被困住了动弹不得。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景象——在身后的黑夜里,那一只被剖为两半的蛊王、竟然又重新复合了! 巨大的蛊王呼啸而来,冲向祭坛上的两人。夷湘的血似乎刺激得它发了狂,不管不顾地要将祭坛上所有人都吞噬下去! “祭司大人!夷湘姐姐!”沙曼华从远处急奔而来,眼看已经来不及,便立住了脚,引弓发箭,连珠成一线——那一瞬间、七道光华撕裂了黑夜、追逐着那条蛊王腾空的轨迹,将巨大的妖兽钉在了虚空中!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拜月教主 更新时间2008129 16:50:53字数:3619 好长的噩梦……原来,祭司也是会做梦的么?或者只是暂时的魂不附体?恍惚中,他依然停不下思考,在虚浮的感觉中不断的自问自答。 那也是这长得看不到的岁月中、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如果不出现意外、遇到比自己更强的术法家,拜月教的大祭司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他们的生命远远长于一般人——许多人都奢望永生和无上的力量,然而没有人知道永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虽然我们在苗疆至高无上,但是你要知道、其实我们不过是一个怪物。”依稀中,想起前一任祭司帝江对他说过的话——一百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普通少年,有幸被拜月教大祭司收为弟子,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拜月教的大祭司偶尔会收徒弟,传授一些术法秘籍,引导他们窥探天地的奥义。但在那些徒弟几乎都无法触摸到祭司的宝座——因为师傅是永生的,而凡人终将老死。那些徒弟往往只是作为拜月教的左右使者、终其一生。 然而帝江在说过这句话后,却真正的死去了。 师傅在琼州那边和一个当地著名的鬼师斗法时死去的——那时候全南疆为之震惊。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五仙教的鬼师有如此厉害的术法修为,竟然将拜月教大祭司都斩杀在半空!为了给师傅报仇、也为了挽回拜月教在南疆的至尊地位,他在继任祭司后去往琼州,一番斗法恶战后、终于杀死了那个鬼师。 “那个拜月教的祭司……根本没有…布下防御的结界。”临死前,那个鬼师忽地喃喃道,有毕生未懂的惊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想他是知道的。师傅,根本是想彻底结束这种“永生”的苦境。 然而,永生是苦境么? 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年?已经不记得了……在拜月教中,祭司是至高无上的,教主不过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刀姬、阿慕、摇光……直到夷湘,他忘了自己到底从南疆苗寨万千教民中、选出过多少神女。又从那些神女中、封了几个教主。 那些出身高贵的少女、被所有教民尊称为月神的纯血之女,然而,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容易朽烂的白骨而已。他也曾收过几任徒弟,然而那些徒弟比他更早地“转生”去了…… 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灭灭——而他又算什么? “我们不过是怪物。”恍惚中,他苦笑着、喃喃重复师傅当年的话语。 “嗯?你说什么?风涯大人?”忽然间耳边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询问。 这个声音……是沙曼华?他游离的神智陡然一清,睁开了眼睛。入目的便是湛蓝的天空,和一张惶急的脸——那个丫头……当年十岁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3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4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4部分阅读 被送往昆仑的丫头,居然长这么大了?也变得这样美丽。 他忽然有些感慨,想抬手,却发现手臂没有力气。 ——是昨夜和夷湘那一场决斗、消耗了自己太多力量罢? 他心里陡然一凛,迅速地看了沙曼华一眼,不知道这个丫头是否看出了自己此刻的状况——“夷湘死了,你便是教主。”想也不想,他蓦地开口,试图稳住她的心,“招集教民前来吧,我现在便在神殿内举行仪式、与你封号。” “嗯?”然而沙曼华怔了一下,没有表示欢喜,环顾着四周尸横遍地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怎么会这样?……夷湘怎么会杀祭司大人?她、她昨夜的样子就像疯了一样!” “她是疯了。”祭司冷笑起来,隐约带着彻骨的失望,“权欲激得她发疯了……她想杀掉我、做真正的教主!我给她的已经够多,她却总是不知足。” 勉力调着内息,他慢慢扶着地坐起来,巡视着俨然修罗场的月宫,嘴角浮出冷笑:“沙曼华,看来当年我是小看了你的潜质——十五年后,你居然有了射杀蛊王的力量?西域大光明宫,果然也是名不虚传。”风涯微笑,眼神却是冰冷的,示意:“扶我起来!” 沙曼华上前扶起了白衣祭司,感觉他的手如冰一样寒冷。 “看来,倒是你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心血。”侧头看着惴惴不安的女子,风涯嘴角慢慢溢出笑意——忽地抬起手,在沙曼华颊边划了一下,勾出一弯新月的形状:“我原本还在想、夷湘死了,该从现任的两位侍月神女中选哪一位当教主?——看来如今是不用费脑子了。” 然而沙曼华脸色苍白下去,顿了顿,仿佛鼓起了勇气,才开口:“祭司大人……我、我不是为了当教主才回来的。妙水婆婆染了瘴毒,都说只有您才能治,所以我……才冒昧再回到这里,求您救她。” “为了那个老婆子么?”风涯再度诧异,蹙眉看了一眼白狮上驮来的老妇,“她染了桃花瘴和碧蟾蛊,没救了。” “祭司大人,求求您救她!”沙曼华吓了一跳,哀求,“只要还有一口气,以您的力量、都能将她救回来!” 风涯的眼神却一直是冷淡的,“那老婆子不是教民,凭什么要我救她?现在我们拜月教和明教、早已经没有瓜葛了——中原在剿灭魔教,我可不想把我的教民拖下水。” 沙曼华拉着他的衣袖,苍白了脸:“祭司大人,求求您。” “你答应留在教中继任教主,我就救她。”风涯冷冷扔下了一句话,再也不和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子纠缠,“否则,就去准备她的后事吧!” 为了清理月宫,用掉了整整半个月。那些蛇虫的尸体遍布墙角沟渠、甚至连檐角天花上都有,仿佛全南疆的毒虫都源源不断地赶到灵鹫山、并将此作为最后的墓地。 夷湘应该是用了份量惊人的召蛊药引、把药味弥漫到四野,以至于在她死后,那些毒虫还在陆续不绝地赶赴灵鹫山。月宫里所有教民都在努力与那些遍地蠕动的蛇虫斗争,用尽了一切手段。那些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侍女们、时不时地为一只爬到裙裾上的蜘蛛尖叫。 风涯从回廊上走过,看着神圣月宫中从未有过的混乱景象、只觉得好笑。 看来,活得长久些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总有些新奇的乐子可以看。 “昀息,她还不肯出月神殿么?”走过回廊的时候,他询问身边的弟子。那个白衣垂髫的少年有着高爽的额角和深碧色眼睛,明朗却深不见底,应也是跟着大祭司修行了不少年,举止风致居然和风涯宛然相似。此刻听得师傅询问,便低下头去回答:“是的,神女一直在月神殿里为妙水祈祷,三天不曾出来半步。” “求那尊玉石人偶有什么用?”风涯冷笑起来,一拂袖,转头离去,“想不到那丫头还这么倔,当拜月教主有什么不好?居然拂逆我?” 少年不敢回答,只是随着祭司的脚步又转过了几个弯。 夷湘此次的背叛、只怕是真的触怒了师傅——不然多年喜怒不形于声色的师傅不会有此刻的语气,更不会有此刻看着月神庙神思恍惚的情形。然而身为大祭司,一切悲欢喜怒都属于摒绝之列的吧?因为平日里驭使鬼降、降服恶灵,所耗费灵力已经太大,已无心再对这些凡俗之事作出回应。而且,任何属于软弱的情绪、都会成为遭到反噬的致命弱点吧? 那一瞬间、少年深碧色的眸子里,闪过了冷电般的光。 无言地穿行在圣湖旁的长草中,风涯忽地开口:“昀息,你跟了我多久?” “十一年。”少年恭谨地开口回答。 “才那么短的时间啊……”大祭司忽地笑了一下,略微有些诧异,“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弟子了。看来我的眼光还是没错——什么出身高低根本不堪一提!你当年不过是个琼州横云峒里讨饭的孤儿,可全苗疆寨老的儿子、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你?” 少年低着头,恭谨地回答:“师傅再造之恩,昀息永生不敢忘。” “干什么?我不是要你感恩,只是欣慰自己的眼力罢了——”风涯笑了笑,转过身去没有理睬弟子,望着天,忽地发问,“你自问、如今学到了我几成本事?” 昀息怔了一下,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道:“弟子不知。” “不知?”风涯眼神转为严厉。 “师傅宛若天人,弟子根本不能揣测一二,更无法估量。”昀息仰望着圣湖边上白衣翻飞的祭司,由衷回答,深碧色的眼睛瞬了瞬,不知是惭愧还是失落。 “哦?”风涯大祭司忽地扬眉笑起来,若有所思,“若一日你能真的杀了我,便到了可以继承祭司之位的时候吧?” 不等惊诧的弟子作出反应,风涯大祭司大笑起来,广袖一拂,转身离去。一如平日那样傲然自信,有睥睨天地、不容人质疑插手的霸道和决断。 - 空旷的神殿里,只有滴漏的声音呆板凝滞地响着,伴随着老妇人急促空洞的咳嗽声。沙曼华紧紧抓着妙水的手,看着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白衣少年依旧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未说过一句话。 躺着的老妇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的黑血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去擦,然而那些粘腻的血块大量地涌出,染透了她的手、流到她袖子上。看到妙水婆婆脸上乍现的黑气和污血中夹杂着的内脏碎片,她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紧紧抱住了老人:“婆婆!婆婆!” 那一刹那死亡将要夺走亲人的恐惧和不甘压倒了一切,她猛然大哭起来,对着昀息大喊:“祭司!风涯大祭司!你快去叫他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封神 更新时间2008129 16:51:20字数:4267 八月十五的月色是一年中最好的,灵鹫山顶的广场上,宛如水银泼地,照得每个教徒的白衣泛出微光来;不远处的圣湖映着月光、璀璨晶莹。全体拜月教徒匍匐在地,无数袭白衣铺得神殿旁宛如下了一场雪,祝诵声如潮水般绵长。 拜月教诸位长老都已经到齐,列队跪在神像前,仰视着神前的白衣祭司。昀息捧着白玉仰钵,跪在万盏灯火前,等待着仪式的正式开始。 骨节修长的手指伸到玉钵里,略微蘸了一点金粉,轻轻按在女子软玉般的面颊上。 “真是美丽。——十五年前为什么会送走你呢?”对面的白衣祭司微笑起来,深碧色的眼里闪过满意的表情,抬起了手,扶住她的脸。她闭上眼睛,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微微一顿,在她左颊抹过,留下了一弯淡金色的新月形记号。 那是一旦印上、直至死亡才能消除的印记——拜月教教主的标记。 “月神之子,新教主沙曼华!”风涯大祭司拉过她的手,面相神殿外的无数教徒,高呼。月光通过屋顶特制的小孔射落,正好照在那一弯新月上,发出璀璨的金光——底下的教众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婆婆呢?”在万众欢呼里,新任教主却惊疑不定地站住了脚,不肯随着大祭司一起出去接受教民的朝拜,转头低声问,“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若拖到现在才救她,只怕也要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风涯祭司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妙水早已无事。你走出去,就能看到她了。” 月光在他们并肩踏出神殿的刹那倾泻而下,如此的明亮皎洁、一瞬间让她目眩神迷。风涯祭司拉住了她,抬起手来,指着前方——越过千万白衣的教众,她看到了人群最后那张熟悉慈爱的脸。站在人群后,看着高台上脱胎换骨的女子,老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悲哀的。 “放我师傅走。”透过纯金的面纱,沙曼华的眼睛盯着远处的老人。 风涯微微笑了一笑,似是不介意地点点头:“好啊,放就放——不过,你别忘了我既然能救她、同样也能反手就取了她性命。不管她去到哪里都一样。” “你……你对婆婆下了蛊么?”沙曼华一惊,忽地叫起来,“你是不是对她下蛊了?” 她的惊呼被压在咽喉里,根本无法吐出。白衣祭司只是手一覆便压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她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出了神庙,根本无从反抗——在那样霸道得足以俯瞰天地的力量面前,所有人都犹如草芥!她拼了命挣扎,而自身那点灵力、又如何能和大祭司抗衡? 外面的教民看到新教主和祭司并肩步出神庙、来到月下,再度爆发出了欢呼。 “放开我!放开我!”她想叫却发不出声,旁边那个人只是若无其事地淡然微笑——她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反抗,然而压制力却是随之一次次加重。 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完美地到了尾声。一切结束后,大祭司和新任教主缓步走下神台,走过开满曼珠沙华的神道,向着白石砌筑的居室走去。所有教民都匍匐在地上目送。 沙曼华完全身不由己地被拉着,如木偶般做完了所有事。仪式完成的时候,月已西沉,他们并肩路过曼珠沙华花丛。风涯祭司松开了一直压着她腕脉的手,沙曼华得了自由,那一瞬间、愤怒和不甘如同火山般从心里爆发出来, 她觉得全身恢复了力气,一抽手退开两步,狠狠瞪着那人,脱口就叫了出来:“难怪夷湘要杀你!你这样的人、谁都会恨死你!” 月夜下,白衣无风自动,风涯大祭司眼色慢慢凝聚,落在华衣美服的新教主身上,嘴角的笑容僵硬如刀刻:“哦?你也想杀我了?学夷湘学得这么快啊……当上教主才不过一天呢,还是等你翅膀长硬一点再说吧。那之前,最好给我乖一点。” 他的手缓缓握紧,又慢慢松开,便沿着花径走了开去。 沙曼华站在盛放的红花之下,看着风涯祭司远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一袭白衣无声无息地跌落在花丛中。 “祭司?风涯大祭司?”沙曼华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然而那个人没有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从小起,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过祭司大人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第二夜的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才听到了答案——“你以为夷湘她拼了命、却真的没有伤到我分毫?拜她所赐,我起码有三个月不能使用灵力。” 空洞整洁的白石屋子里,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额心的红色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似乎给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血色。风涯大祭司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口:“怎么不杀我呢?和那个夷湘一样?杀了我,你就可以和你婆婆一起离开拜月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真正主宰南疆。” 沙曼华不答。许久,手指绞着发丝,低声回答:“祭司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 “哦?”风涯挑起长眉,忽地笑了一笑,脸色转瞬温和起来,“难得你倒是还记得幼年养育之恩——很多人都早就忘了。不过幸亏你也没有起歹心,不然此刻定已尸横就地。”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伸出手比了一比:“你和夷湘一起被选入月宫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嘴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白衣祭司那一瞬的神色变得分外温和:“真是可爱……人只有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才是最可爱的——一旦长大了,心魔也就生出来了。” “夷湘一直很敬慕祭司大人的!”忽地觉得不忿,在风涯祭司面前一直怯生生的沙曼华抬起头来,脱口反驳,“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时时处处操纵她!谁都受不了这样,所以夷湘当然恨死你了。” 顿了顿,她复又低下头去:“不过…她为了这个就要杀你,也是不对。” 风涯祭司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着她。“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沙曼华。”他忽地微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指责我?”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祭司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极其耐心地一一解释:“夷湘野心很大,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月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明教断交、就是为了不然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可夷湘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霸主鼎剑候示意结好,想先支持鼎剑候谋夺大胤、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真的?”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 “可鼎剑候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夷湘等不及了。就自己先下手了,”风涯祭司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杀——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沙曼华惊叫起来,“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祭司大人……”沙曼华愣住了,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而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风涯祭司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明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沙曼华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祭司,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翻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沙曼华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风涯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是说话算话的——明日你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决定。” - 八月十五,月满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他已经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奔过了山水迢递。白衣早已破碎不堪,原本英朗如玉树的人也是满面风尘——然而,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却丝毫没有停顿不前的意思。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夺撕咬,也早已更换了几任——原来,拜月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招集和挑选毒虫么?月宫中,究竟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奔跑得不知方向。只觉山峦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 然而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他眼中——急奔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满山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竟还是第一次看见。 “舒夜!舒夜!”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唤着他的名字——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过去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了怎样的改变——宛如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权谋之中、他和墨香都有了极大的蜕变。然而唯独留存的、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渡过。 在将近三十年来的大起大落中,他早已尝过了世上极盛的一切滋味;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湖畔 更新时间2008129 16:51:49字数:4134 在那人凝眸之时,千里外,沙曼华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恋恋不舍:“婆婆!婆婆!” 白发飘萧的老妇人在月宫门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满眼慈爱。 “婆婆……你还是留下吧!”虽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离去,沙曼华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不能回昆仑山去了,还不如留下来吧。你若留下来、拜月教不会亏待你的。” 妙水长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星圣女,你真还是个孩子啊……真是让人担心。”老妇人眼睛里有担忧的光,靠过来,替拜月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趁机贴近她耳侧,低声:“如若我留下,将来万一你有什么叛逆祭司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这个老婆子,就会变成你的负累了。” 沙曼华蓦地怔住,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着风涯祭司如今松口肯让我走,还是早日离开吧——”妙水长老低语完,直起身子,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唯一能作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沙曼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 “昀息,送长老下山。”风涯在一旁看着,淡淡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自顾自拉了沙曼华回身。沙曼华苦苦回头,眼看着这个自己最亲的人被关在了宫门之外。 风涯大祭司带着她回到了宫中。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眼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风涯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沙曼华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忽然想起,据月宫里的老侍女说:当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坟地上、将被遗弃的自己抱回教中抚养的。按惯例、神女必须要在苗疆几大寨子寨老的女儿中选出,如夷湘。然而祭司大人却认为她有天赋,坚持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 忽然间,她感到羞耻起来。她怎么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么?”沙曼华有些惴惴,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许久许久,她听见风涯祭司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岤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风涯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夷湘的死,真的给祭司大人很大打击吧?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风涯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风涯摸了摸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祭司大人……”沙曼华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风涯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神女。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夷湘变了,昀息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唯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连他无也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沙曼华侧过头,发现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边。 - 那之后又过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宫内乱残局终于被收拾干净,血腥和药气一并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已经日间稀少,渐至消失。 沙曼华成了新教主,每日里做的、不过是祈祷和阅读,了解教中的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包括祭司仪式,祈福禳灾,以及蛊术——按规矩,拜月教主是没有实权的,一切重大决定由祭司作主。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则由风涯的弟子、教中的左护法昀息来打点。 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大祭司便恢复到了不问世事的常态,一贯的深居简出。沙曼华虽是当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为了不被斥责、努力地学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询问大祭司,实在无法,便只有私下里问那个少年昀息。 不同于风涯的独断冷漠,昀息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缜密的少年,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非人”气质,言谈说笑间和常人无二。教中等级森严、普通教民侍女根本无法和教主交谈,于是,新教主便和左护法熟了起来。 昀息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十岁那年,风涯大祭司偶游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昀息来到拜月教时,沙曼华已经被送往西域昆仑,因此两人从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阳下的圣湖畔,沙曼华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终于开口对昀息说了自己心里的话,“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语,许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师傅说过的话、从未有人敢违背。你应看到夷湘的下场。除非有一日他不当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华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轻声:“我知道。” 昀息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访,现在朱雀宫中等您。” “贵客?”昀息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闯月宫。 侍从跪在桫椤树下,捧上一贴:“是两个自称来自帝都的贵客,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属下不敢阻拦——这是他们的拜贴。” 昀息拿过那张拜贴,目光一扫、登时一震:“长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剑候的人来了?”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运筹,试图结交中原霸主鼎剑候、借力推翻风涯祭司,曾主动派出密使联络帝都长安的摄政王,却不知为何半年多了那边一直不见回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来了使者?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拜贴,挥手令侍从退下。转过身来,对沙曼华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沙曼华点点头,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 飞光匍匐在花丛中,懒洋洋的甩着尾巴,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从漠北来到南疆尽管经年,白狮却始终无法适应,情绪一直低落。沙曼华忽地起了玩心,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眯着眼睛拉开,一箭射去、正正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钉在桫椤树上。飞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兴起来,一扫平日惫懒,驮着沙曼华跃起,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连声嘶吼,惊得灵鹫山上鸟雀纷飞。 沙曼华咯咯笑起来,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 转瞬已经绕湖一周,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伏下休息。在桫椤树下,她抚摩着这个唯一伙伴的鬃毛,将下巴搁在飞光的顶心,看着湖光水影,极力回忆着所记得的有关舒夜的一切……依稀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 然而,尽管她极力回想,居然连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努力想着,忽然觉得脑颅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着头低低叫了起来。飞光吓了一跳,感觉主人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发抖,不由回过头来,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怎么了?让我看看。”身侧忽然有人温和地问,草叶簌簌分开,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 沙曼华讶然抬头,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 风涯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圣湖畔,穿过大片曼珠沙华来到她身侧,一手扶起她,另一手覆上了她的顶心,缓缓抚摩。沙曼华讷讷低下头去,感觉脑中说不出的清凉舒适,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下滑,忽地按在她脑后三处大|岤上,顿住。 “啊,痛!”只是微微一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风涯拨开她的长发,检视着发下的细微伤口。曾被金针刺入长达十年、如今一列三个小洞已经再也不能复原,就在黑发下掩藏着,赫然可怖。 “金针封脑……是霍恩那家伙干的?”风涯骨节修长的手指按着她脑后的伤口,语气肃杀,“明教那些家伙,竟然敢这样对待我们拜月教派去的神女?” 沙曼华低着头,只道:“是我自己求教王给我封脑的——也怪不得他们。” “哦?”脑后的手指顿了一下,风涯语气平静,“为了高舒夜?” “你知道?!”反而是她惊叫起来了,不可思议——祭司真有洞彻天地的能力? 风涯却是淡淡的,手指一用力,封了她脑后的几处|岤道:“那年明教有使者来苗疆拜访,说因为你约了那小子私奔、结果差点弄得全教覆灭——我让他带着我教的血犀角和白蟒内丹回去给教王治伤,上下打点多时,才把那边的气给平了。” 沙曼华听得睁大了眼睛,霍然回过头来:“祭司大人,是你…是你当时为我求情么?怪不得教王他们没有因此治罪于我!原来……原来……”她忽地哭了起来:“我以为教里把我送去了大光明宫、就再不管我死活了。”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管你?你毕竟是我带大的。”风涯微笑起来,封好了她的|岤道,拍拍她的头,“起来,随我去丹房拿药。” 沙曼华随着他起身,跟在后面,一路走过神坛和神殿。夕阳的余辉洒落在两人的白衣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暖意,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怯怯地拉住了风涯的衣角,恍如一个小孩牵着长辈的衣袖。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远客来 更新时间2008129 16:53:31字数:5784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唯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沙曼华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身后却传来风涯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透入伤处,“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竟是昀息。风涯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对着沙曼华一摆手、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外面站着的却不止昀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风骨清奇的三十许男子,满面风尘,眼底含光不露。风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眼神便凝了一凝:居然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一行三人转出廊道,进了玄武宫密室,主客坐下分茶。昀息侍立在一边,禀告:“禀祭司,这位是帝都长安来的长孙先生——长孙先生奉鼎剑候之命,此次来月宫有要事相求。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师傅示下。” “长孙先生?”风涯祭司的眼神越发尖锐,忽地冷笑,“是中原大胤十大门阀中的长孙家?鼎剑候的心腹智囊长孙斯远?” 长孙斯远微微一躬身:“不敢。” 风涯祭司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似乎是为对方是如此年轻文弱而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端起一盏茶来:“长孙先生离开帝都远道而来,定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不知有何指教?” 长孙斯远没有喝茶,答得干脆:“在下想借贵教在南疆之力,寻找一个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劳动长孙先生?”风涯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 “前任敦煌城主,高氏舒夜。”长孙斯远回答。 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风涯祭司眼睛里有光一掠而过,却没有抬头:“丝路上那个公子舒夜?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竟到了南疆么?” 长孙斯远的笑容淡定沉稳:“在下一路追寻、前日在扶风寨查得了他的踪迹。据说是直奔月宫而来了——南疆广大,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 风涯祭司抬起头,看了来客一眼:“那公子舒夜来南疆,又是为何?” 长孙斯远声色不动,只笑:“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现任的教主:沙曼华。” “砰”,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昀息一惊,抬头看着师傅。风涯祭司拂袖而起,深碧色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好大的胆子!一个异族异教徒,竟然敢觊觎我教神女、现任教主?” 昀息眼神一闪,低下头去收拾碎片。 “祭司何必动气,”长孙斯远却依然不动声色,微笑,“只要祭司相助在下寻着了他、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断断不会有冒犯贵教教主之事。” 风涯冷笑:“他若万里寻了来、哪肯善罢甘休,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 长孙斯远点头,淡定地笑:“在下自有办法——只请祭司答允让在下留在月宫中,等其前来。在下保证,定不让公子舒夜踏入月宫半步。” “哦?”风涯的眼睛落在长孙斯远身上,定了定,忽地唇边又露出了一丝笑:“长孙先生运筹帷幄、名满天下,本座就信你一次。若先生劝不回他,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 长孙斯远长身而起,深深作揖:“多谢。” 风涯微微点头,以为事已完毕,便待转身出去——不知怎地,一听到那人竟寻到了南疆来,心里便有些忐忑,不想将沙曼华独自落在丹房片刻。 然而刚一回身,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本能地站住脚、霍然回头! 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在长孙斯远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那径寸之光,竟让拜月教大祭司都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旁边的昀息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中解脱出来。 “这是……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定了定神,风涯的话语有些走音。 长孙斯远出示了那颗珠,脸色自如地点头:“不错。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一串十八子万年龙血赤寒珠。” 风涯此刻才能直视那颗珠子,略微失神:“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 长孙斯远颔首,将那颗珠子握紧:“对我这种常人来说,这大约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但对祭司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罢?”帝都来客微笑起来:“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这《博古志》上的传说,也不知有无根据?” 风涯不置可否,眼神凝重,忽地道:“有话直说。” “如若祭司大人肯出山一趟、帮忙除去一人,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大胤国库中所有珍宝也可任祭司挑选。”长孙斯远果然也不含糊,立时直截了当提出,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捧出的却是一方玉玺,放在案上,神色肃穆,“大局定后,大胤可封祭司为大理王,苗疆九大寨俱听命于阶下——虽然祭司目下是南疆的教王、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岂不更好?” 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昀息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风涯依然只笑不语。许久,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 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4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5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5部分阅读 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 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如何惊动祭司出手?” 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杀;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做客的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 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的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一时间心中一寒,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势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罢?”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战月下 更新时间2008129 16:57:27字数:5406 第二日,从丹房出来,昀息走过游廊上,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走到最内室。 明亮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红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飞光依然是惫懒地瞌睡,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摇头甩耳,甚至发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张空弓?”昀息走近来,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请教主用膳。” “前几天在圣湖旁射猎,将那些箭都用光了。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又没人替我收回来!”沙曼华情绪有些烦躁,狠狠地将银弓一丢,站起来,“到底外头出什么事了?不许我外出?我到底是教主……祭司以为我是什么?傀儡?” “师傅也是为你好。我跟了师傅这些年,还没见过他这样待一个人如此着紧。”白衣少年却是不惊轻尘微笑,忽地抬起了手,拂开了袖子——那月白色的广袖里,竟是裹着一支金箭。昀息将那支箭放在桌上:“教主可曾在丹房遗落了这支箭?” “咦?倒是被你拣到了。”沙曼华拿过箭比在银弓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昀息却是微微一惊,迅速地连退了几步,甚至带翻了案上的杂物。 “怎么了?”沙曼华诧异地看着失态的白衣少年。 昀息很快定了定神,笑:“教主莫要拿着箭比来比去,甚是吓人。还是快点来用膳吧。” 沙曼华面对着风涯祭司向来拘谨畏惧,可和昀息却相处甚欢,此刻把弓一摔,没好气:“吃不下!天天闷在这里,哪里吃得下东西啊……你偷偷带我出去散散心吧?好不好?” 昀息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师傅的命令,谁敢不从?这几天外头看得紧,连我出入都不大方便——等过几日有了空档,我自带你出去。” “还是昀息好。”沙曼华笑了起来,随手搁下弓箭,揽着飞光过去一起用膳,“你比我还小着几岁吧?说话这般老成,将来、可别和师傅一样学得霸道独裁了。” 昀息只是笑。少年的面庞,温和的表情,深藏隐忍的碧色眸子——竟有某种惊悚的感觉。 送了晚膳,从教主居所出来已经是暮色初起,昀息是沿着游廊行走,不带任何侍从。 月宫规模庞大,然而布局却规整简单——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外墙是方形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各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宫。居中的是方圆不到一里的圣湖,圣湖旁边依着山势建造了神庙和神坛,神庙后、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而长而曲折的游廊,将所有建筑连了起来,无论刮风下雨、月宫中的人均可自如来去。 眼下风涯祭司下了命令,月宫上下进入了高度的戒备状态:四门均有重兵把守,外墙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了一人;甚至游廊上都设了侍从——这样的天罗地网,只怕外面飞进一只苍蝇来也不容易吧? 少年站在抄手游廊下,望了望明里暗里的布置,嘴角那一丝隐约的笑意终究泛起来了。 这个人,这般重视沙曼华么?失去了夷湘之后,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另一个吧?这般强大到足以睥睨天地、逆转枯荣的人,看来又是多么寂寞啊……那是永生带来的脆弱? 昀息微微一笑,广袖长襟,飘飘摇摇向着来客下榻的青龙宫而去。 “公子,高舒夜可曾到来?”一进去,长孙斯远就站了起来。外面戒备森严,长孙斯远这几日都在行馆呆着,然而连他这样沉稳的人眼里都慢慢有了焦急之意——想来,帝都那边的政局定然严峻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吧? 昀息不动声色地想着,嘴里却道:“尚未。” 然而顿了顿,少年嘴角一弯、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这信是用洁白的云版纸写的,折成了飞鹤的形状,昀息手指夹住了纸鹤尾部、轻轻一抖,将那封信展了开来:“不过,今日我收到了这封信——教中下属密报,说公子舒夜如今已过了苍山洱海。以此估计,在这封信抵达的同时,他也该差不多到了吧?就在明后两天了。” 长孙斯远不做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许久才道:“祭司大人知道么?” “所有日常事务向来由我打理,下属教民都习惯传报于我——而我,尚未告知师傅。”月白衫子的少年术士唇角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阴郁,“不过,我不确定师傅是否知道……他在术法上的造诣深不可测,说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不可能。” “风涯大祭司学通天人、天下早已众口相传。”长孙斯远脸色敬慕,缓缓开口,“所以这一次帝都危局,非请大祭司出手方能解决——我马上就去朱雀宫门口守着,好拦住高舒夜,免得他和大祭司起了冲突。” 昀息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却森冷:“若起了冲突,只怕死的会是公子舒夜吧?” “所以在下得马上去!”长孙斯远站了起来,神色坚定,“除了必须要请大祭司出山之外、我也必须带高舒夜回帝都去——这两件事,每一件都必须做到!” 昀息微微一顿,沉吟着开口:“高舒夜万里来寻,你真能在宫门外咫尺之遥将其拦住?” “此事在下自有方法。”长孙斯远长揖到地,却不愿多说,“只是,风涯大祭司之事,需得拜托阁下设法了。”言毕,匆匆往外便走。 眼前白衣一动,也不见那个少年举步,昀息便拦在了门口,抬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长孙斯远一惊,声音不由得厉了起来,然而一抬头就迎上白衣少年阴郁森冷的目光,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道寒流掠过,声音便低了下来。 “如果你还要请风涯大祭司出山,现下就去不得!”昀息低声道,那个声音却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轻轻碰撞,冷到了人的心里——毕竟也是权谋运筹惯了的人,长孙斯远凭直觉忽地明白了什么,嘴巴微微张了张、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 许久,才道:“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去——他恐怕不是你师傅的对手。” “的确,大祭司是不会死于常人之手的——除非遇到了法力更高的术士。”昀息微微一笑,脸上有温润的神色,“但长孙先生尽管放心,公子舒夜不会有事……我不管你们帝都那边是如何布局,但只要你配合我,定然能达成此行的所有任务。” 长孙斯远诧然抬头看着这个少年——这个修习术法的化外之人,也和师傅风涯一样、有着一双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这样的眼睛都是看不到底的,然而大祭司的双眼宛如平静清浅、却飞羽皆沉的湖水,空洞得仿佛让人能看到时空彼岸;可这眼睛却如一口万年寒渊,黑暗、静谧,透出寒气,也涌动着种种欲望,竟完全不似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 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灵鹫山月宫……居然是帝都的另一个倒影么?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间、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山下呼啸着直冲起来,位于东方朱雀宫门口,在灵鹫山上空溅出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花样来—— “已经来了么?”昀息低低惊呼了一声,返身便掠出,人到门口,忽地回头又对着长孙斯远说了一句,“你若信我、就先让他进来!你去若拦了,便万事皆休!” 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衣瞬忽消失在青龙宫外曲曲折折看不到头的游廊中。 长孙斯远站在门口,看着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月宫、手渐渐握紧,终于掉头朝朱雀宫奔去。 终于是来了……飘摇的灯火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登上宫门石阶的白衣人。月光照在那一袭零落不堪的白衣上,刹那间四野俱寂,只有风从远山上吹来。 无视于门后罗列的无数刀兵,那个人抬手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环,开口:“敦煌高舒夜,特来灵鹫山月宫、求见拜月教主。” 此言一出,月宫的明暗中均发出了微微的惊动,那是无数武器和巫蛊就位的象征。 长孙斯远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即便风涯大祭司不出手、以高舒夜一人之力,要破除这么多防卫闯入神殿也不容易吧?——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拦住那个莽撞的人。然而耳边骤然响起昀息的警告,登时迟疑。 然而黑暗中忽地有人开口了,冷冷:“敢踏入一步者,杀无赦!” “你是谁?”凭着直觉,心里一惊、公子舒夜霍然抬头,“你能作主?” “我自然能作主。”暗影里那个人缓步而出,额环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你难道不知、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夺一切?” 白衣如雪,崭新不染一点尘埃,和来客的褴褛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从暗影里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天地间的辉光便亮了一亮! “好。”公子舒夜看着面前的人,长长吐了口气,“那么,祭司大人,请让我见侍月神女沙曼华。” “侍月神女沙曼华?”门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来,冷而空洞,“没有侍月神女沙曼华——只有拜月教主沙曼华!你一个外族异教徒、怎敢直呼教主名讳!” “拜月教主沙曼华?”那一瞬间来客怔住,继而眼里腾起了一股冷厉的亮光,“不管她是神女还是教主,让我见她!” 说话之间、公子舒夜已经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往里便走。 “公子,停步!”那一瞬间,一直犹豫不决的长孙斯远发出了一声警告。 “站住!踏入一步者死!”风涯大祭司厉声喝止,然而就在这一句话发出的同时、来客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一道门槛!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宫地面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了——那一瞬间、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了黑夜! 无影的承影剑从公子舒夜破旧的衣袖中流出,那样凌厉的剑气、转瞬便将半空呼啸而至的暗器毒虫一一搅碎!那是出自于明教圣火令上的武功,多年刺杀的实战中被反复锤炼、曾斩杀无数国君贵族于剑下,此刻一旦施展开来只觉厉风割面,拜月教徒无不倒退。 只是那样缓得一缓,公子舒夜夺路而去、点足便掠上了游廊顶上。然而不知教主又居住在何方、夺路而去的人又略微迟疑了一下——只是一个迟疑,便复又陷入了重围。 “铁马冰河?”风涯祭司蹙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月下拔剑的男子,“没想到你一介声色犬马之徒、居然真练成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好,好……本座数十年未曾出手,今日便和你一战,也不枉你万里来苗疆一趟埋骨!” “祭司大人手下留情!”长孙斯远骇然脱口,祭司却只是扬眉一笑,冷睨了他一眼。额心红宝石映着月光、照亮了他眉下深碧色的双目。那寂寥的眼神里,陡然弥漫起了多年未见的杀气和斗志——手指一挥、令教民暂时退下,白袍翩翩如飞鹤,转瞬也掠上了游廊。 只是那样一掠、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公子舒夜眼神一凝,心念如电,再度重复:“我要见沙曼华——我无意与拜月教为敌。我只要见沙曼华!” “等来世吧!”风涯大祭司嘴角有个尖锐的冷笑,拂袖转身,指尖忽地泛出了淡淡幽兰的光——那一瞬间,月华忽地冷了下来。 - 昀息直奔八重门后白石屋,重重深殿里、外面的嘈杂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最后一道竹帘被拂开的时候、他看到新教主正握着金箭在地上画着什么,飞光伏在她身侧眯着眼,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霍然低吼了一声站起。 “带上弓箭,快跟我来!”来不及多说什么,昀息一把拉住了沙曼华,往外便走。 沙曼华握着弓箭被他拖起,茫然随着冲出了几步,随即惊问:“怎么了?外头出了什么事?”——然而她的惊问转瞬变成了低呼。因为她看到在昀息拉着她冲出的时候,有几个显然是祭司大人亲自委派来看守她的人出手阻拦,而昀息居然毫不留情、只是一瞬间便将那些人斩杀! 那一些拜月教弟子倒下时,眼睛里都是骇然不可思议的光:谁都没有想到、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护法、祭司的亲传弟子,居然翻脸便霍然下了如此重手! “跟我来!”昀息片刻不停,拉着她往外冲,低声,“公子舒夜来了!” “什么?”那一瞬间沙曼华全身一震,脱口惊呼起来,下意识地便放弃了对抗,随着他迅速向外掠去——出了八重门、外面游廊里把守着的拜月教弟子显然已是昀息的属下,看到左护法拉着教主奔出,个个眼里都有诧异的表情、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舒夜来了?在哪里?”沙曼华惊呼,抓紧了昀息的手,“他在哪里?!” 昀息不答,只拉着她往东方朱雀宫狂奔,目光却迅速在黑暗中逡巡。果然,一个教徒从游廊顶上翩然落下,单膝落地,迅速禀告了一句什么。 “在圣湖旁!”昀息迅速回答,顿住脚,回身,“他在圣湖旁同师傅交手!” “什么!”沙曼华惊惧地脱口,脸色霎时苍白——舒夜和祭司大人交手了? 来不及多想,她转身便向圣湖方向奔去。沙曼华低啸一声,飞光得了号令一跃而起,就在那一刹、白衣女子握着银弓掠上了白狮,转瞬消失在暗夜里。 昀息站在廊下,手一挥、制止了教中想要追上去的弟子:“所有人呆在原地!” “昀息公子!总算找到你了!”长孙斯远沿着游廊奔来,看到了他、脸色焦急而紧张,“祭司、祭司他就要下杀手了!你快想法子……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 “我已设法了……”白衣少年却是阴郁如故,忽地转头微笑,“放心、他不会死。” 昀息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刻,我们安步当车,走到圣湖那边应该正好是时候吧?——到时候,就请你务必用‘你的方法’,把公子舒夜带回去。这里的残局,由我用‘我的方法’来收拾。我也会实现我对你的诺言。”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刻不容缓,这个少年还如此气定神闲?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伤心小箭 更新时间2008129 16:58:42字数:4229 一百五十七招上,他点足后掠、停在桫椤树的树梢,右手挥出、弹在承影剑剑脊。 那一弹指他用足了十分的力,几可令天地间一切有形之物辟易,罔论一把剑? 力道透入、沿着剑脊传递,那把无影的长剑陡然发出了一连串的爆裂声!恍然间仿佛一蓬冰雪在两人之间炸开来,节节寸断。 然而对方临危不乱、一声低喝,并指插入了剑风之中,搅起。 那些寸断的碎剑、居然被劲风带起,宛如千百片暗器直向他飞来! 好身手,好机变,好胆量!那一瞬间祭司微微动容,止不住便要喝采一声——为这一数十年来才得一见的一战,才得一遇的对手!然而,他看到了公子舒夜脸上那种一往无悔、不顾生死的热切和执着——那种表情,转眼就让祭司眼里那一点激赏冻结。 这个人……是来带走沙曼华的! 虽然是有意容让、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强,才一直未曾下杀手。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远道前来的贵公子、居然能接下那么多招——不愧是修罗场昔年的第一杀手!虽然历经了十年声色犬马的生活,技艺尤自如此惊人? 在退到圣湖那颗桫椤树下时,风涯祭司眼中霍然闪过了杀意! “到此为止!”他冷冷一叱,广袖一拂、双手转瞬将半空中寸断的碎剑都碾为粉碎。拜月教的大祭司在桫椤树上站住了脚——只要他一旦站住了脚,便无人再可以越过他身侧半步!他必须要在这个地方解决掉这个闯入者,否则,再近一些、便要被神庙那边的人听到动静了。风涯并指如剑,刺破虚空——大祭司出手的瞬间,额心的红宝石骤然光华一盛,令人不敢直视。 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有一丈,在对方远远抬手一劈的刹那、公子舒夜却还是下意识地急避——他看不到有武器近身、也猜不到对方招式的来路,但多年杀手生涯练就的本能让他在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死气”——慢得一刻便要送命的死气!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在他掠起的刹那、他感到身上的衣衫发出破裂的撕响,随即胸腹间传来凉意——他身子还在继续拔高,然而一低头,却看到暗夜里胸腹间霍然裂开了一道血缝! 拜月教那个白衣胜雪的大祭司根本没有近身、就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缓缓竖起了手、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式——然而,无形无声的劲风、居然就瞬间斩开了一丈外的空气?这算是武功、还是邪术?那样的不可思议! 脑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一个念头——这…不就像沙曼华当时使出的“无色之箭”?只是她还必须借助银弓才能发出气劲,破空也不能无形无声,而眼前这个祭司……这个妖鬼般的大祭司,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上掠的势头已竭,他重重落了下来,落入湖边草丛中——眼前一晃而过的、居然是火红色的花朵……曼珠沙华?那一瞬间,胸前衣衫尽碎,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背后衣衫拂动、他知道是那个人从桫椤树上一跃而下、要将他的生命攫去。他来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一株曼珠沙华,火红的汁液染在他手心,他忽地用尽全力大呼,响彻月宫:“沙曼华!沙曼华!我来了……你听见了么?我来了!” 仿佛回应着他,一道金光裂开了黑夜! “舒夜!舒夜!”——有人在黑暗中回应着他,呼声嘶哑。那一瞬间、已经触及他后心的手陡然一震,停下。血顺着雪白的衣袖流了下来,仿佛痛极,风涯祭司捂着肩膀连续倒退了三步,震惊地看着暗夜里的某处。 那里,白衣金冠的女子骑着白狮飞奔而来,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 那一箭不知是如何发出的; 那一箭可知是能发不能收的。 ——然而在生死转换的一瞬里,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射伤了天神一样的大祭司……情急之下她顾不上使用无色箭法,只是用尽了全力一箭射出、只希望能缓得一缓对方的杀手。然而,这个她自幼就当作神一样仰望的祭司,就真的被那一支平平常常的小小金箭洞穿了肩膀! 血仿佛无止尽地从拜月教祭司的肩上流了出来,半身转眼血红。 “沙曼华!”跌落在地的人看到白狮银弓的女子出现在黑夜里,一跃而起,喜极。 “沙曼华?”那个捂着肩膀踉跄而退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眼里的那种神色让她忽然间就彻底呆住,止不住想跪倒在面前请求宽恕。 冷月下,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寒颤栗。果然,她一眼就认出了舒夜……无论隔了多少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舒夜,那几乎是已经刻入她骨髓的本能;然而,就在那一眼之后,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认得风涯祭司。 或者说,那个曾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人、就在她张弓一箭射去的转瞬陌生。 “舒夜!”看到败于祭司手下的人,她蓦然颤声喊了出来,下意识地想迎上去。然而旁边白衣一动,风涯祭司抢身而上,已经按住了他后心的死|岤。 “不要!”那一瞬间她脱口惊呼,下意识地举弓。风涯却微微笑了起来,放开了手。 然而他一放开手,公子舒夜便委顿了下去,应该是被封住了要|岤。 “还想射我么?那尽管再射吧。我知道你的无色之箭,不需要箭也能发出。”半边的白衣宛如血池捞出,风涯的眼睛却是灰冷的,既无怒意、也无恨意,只是淡淡,“你可以再射我一百箭、一千箭——用我教你的残月半像心法。” 那一瞬间沙曼华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全身发抖。 “你为了和这个人在一起,不惜杀了我,是么?”风涯继续淡淡问,拂了拂袖,将满襟血珠甩了出去,缓步走过来,眼里的光温温凉凉,宛如此刻月色,“你曾承诺过要留在月宫、发誓过永远不背叛我——然而你学夷湘,却学得那般快。” “不,不是的……”她一步步倒退,忽然间觉得对方的眼睛宛如深渊,令她窒息。 “怎么不是呢?夷湘为了她个人的野心,你为了你自己的爱情——就算出自不同的欲望,可是……你们想要的性命,却还是同一条!”那个人却一步步的走过来,声音里隐约有某种死寂,“你们为了别的东西、都不惜置我于死地——沙曼华呵,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连你、也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么?” 语声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那样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忽地将银弓扔到了地上,掩面痛哭:“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我想离开这里!” 风涯走到了她身边,忽地微喟:“所以,你要杀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颈侧动脉上。 “不是!”沙曼华只觉脑子里极痛,血涌了上来,让她无法呼吸,她抱着头大喊起来,“我只求你不要杀舒夜……并不想杀你!我根本不想杀你!” 风涯眼里有一丝苦笑,松开了手,从左肩将那支金箭连血带肉拔了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侧过头去不敢看,耳边却听祭司静静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何要在箭上抹血龙之毒?这是普天之下唯一能伤我的毒……这般处心积虑。难道不是得知了长孙斯远到来、便想里应外合杀了我,好和高舒夜远走高飞?” 沙曼华惊诧之极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支她弓上发出的金箭。 锋利的金色箭头上,果然闪着隐约的血红色冷光,狰狞可怖——血龙之毒?那是可杀神鬼的毒!普天之下,能伤到拜月教大祭司的、仅有的剧毒。 “不是我!不是我!”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近嘶声,“我……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她一把夺过了那支箭,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惨白。抬起头,仿佛要说什么、然而刚一开口、却冲口吐出一口血来,向前栽倒。 “沙曼华!”风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般的大喜大悲,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祭司眼神一黯,将她放到了白狮背上,然而忽然一震!沙曼华的颈后、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是蛊毒?这个月宫里,有谁竟然对沙曼华下了蛊毒?除了杀他、有人还想杀了沙曼华? 心念电转之时,他觉得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下头,便看到沙曼华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昏死。 风涯侧耳过去,只听得一句话:“小心昀息。” 月下一场恶战,在分出生死之时、忽然被一箭解开。 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射穿风涯的肩膀,拜月教内竟是为了公子舒夜起了内讧! 长孙斯远刚走到廊下,看得那样兔起鹄落、急转直下的一幕,不由惊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竟然真的伤在沙曼华手里。在风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后心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却被昀息制止。 “放心,他应该不会杀高舒夜……”站在回廊的暗影里,白衣少年淡淡道,“沙曼华已经出箭、他此刻再杀高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远处的风涯祭司果然已经放开了公子舒夜,向沙曼华走去。 长孙斯远微微一凛,看向那个白衣少年,却听得昀息又说了一句:“他也不会杀沙曼华。他此刻应该根本不想杀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明教教王、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他真正信赖和关爱着的人。” “这一切,都在你预计之中?”长孙斯远凛然心惊,不由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月光下,对他笑了一笑——那样的一笑,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将任何落入的东西吞没。 “我只是掌握了历代祭司的魔咒。”昀息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那边,风涯祭司的手果然从沙曼华的颈部放下了,横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直奔青龙宫而去。 昀息指了指湖边曼珠沙华中被封了|岤道的公子舒夜:“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一律留在原地、不可阻拦。长孙先生,趁着这机会你赶快把这个人带走吧!你说过你有方法,我信——你们速速出宫,直接回帝都,莫要停留!” 长孙斯远微一迟疑:“可是风涯祭司……” “我自然有方法。”昀息的神色淡定老练,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扬手扔给他一个锦囊,嘱咐,“你只管一路回帝都——风涯大祭司定会来长安找你。” 长孙斯远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少年——他也是出谋划策钩心斗角惯了的人、如何看不出这个昀息显然是设计了自己的师傅?如今出了这般激变、以风涯祭司的能力,难保不查出真像。而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再让师傅成为他交易中的筹码? 起点 shubao2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5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6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6部分阅读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师徒 更新时间2008129 17:00:57字数:7327 长孙斯远刚一离开,昀息随即转身,沿着回廊向青龙宫走去。一路上教中弟子的眼神惊疑不定,却无一人敢公开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不久前夷湘教主刚和大祭司起了冲突,为了不让此事外传,昀息一早便将所有人调离了月宫。拜月教中等级森严、高层权力斗争时不时发生,那些教中弟子已经习惯了不多问其他。 刚走到宫门口,就闻到了血的味道——风涯祭司已经带着沙曼华、在厅中等待。 果然也是聪明人。少年笑了笑,却是毫不畏惧地揽襟、迈入了厅里。 “师傅。”他从旁边案几上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你来了?请坐。喝茶。” 风涯祭司坐在厅堂里,看着缓步归来的弟子,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变了变——昀息变了……变得气定神闲、从容自信,甚至让人一眼看不到底起来。仅仅在一夜之间,那个恭谦聪颖的弟子身上就有了如此微妙可怕的改变! “沙曼华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最终沉不住气的还是他,率先开口斥问。 昀息微微一笑,倒了两杯茶,放到桌上,然后在师傅的对面座下——他口中虽然仍称风涯为师,然而举止之间早已不以弟子自律。 风涯看着他,手指缓缓收紧、又放开,最终只是将昏迷的沙曼华放在身侧的软榻上,转头沉声:“这几天来能接触她的,只有你一人。不可能是别人下的毒。” “不错,是我下了连心蛊。师傅,你知道么?——我早就打破了祭司不得修习蛊术的禁条。”昀息一笑,坦然承认,吹了吹茶沫,“不过下得还真是容易,她一点防范都没有。” 风涯的脸色严厉起来:“你为何要杀她?” “杀她?我才不要杀她……杀她有什么好处?”昀息放下茶盏,忽地微笑,“我对她下蛊、只为让师傅您此刻无法杀我——”顿了顿,少年耸耸肩,看着肩上不停流血的大祭司:“因为金箭上龙血之毒,是我涂上去的。我想,您此刻也应该猜到了吧?——不错,是我借了她的手杀你!你看,像她这样的人、虽然会为了某种原因背叛您,可又怎么会做得出毒杀的行径呢?” 风涯深碧色的瞳孔陡然收缩、凝视着对面年轻的弟子,却没有立刻说话。 祭司的手按在左肩上,血无法停止地流了出来、染红他的衣衫和手指。然而风涯仿佛没有痛感,只是静静看了昀息片刻,忽然问:“为何?为何背叛我?我一手将你从流落乞讨的境地带出,教给你一切——而你等这个祭司的位置,已经等得这般不及了么?” 昀息微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忽地掠过一丝愤恨:“不为这个。” 顿了顿,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傅,一字一顿地回答:“只为、我一门三生三世里受过的侮辱与流落!只为、有生之年若不杀你,便无法解除的厄运!” 风涯惊住,那一瞬间昀息眼里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炽热锋利,仿佛穿透了时空。 “你是…你是那个……”他忽然隐约想起了什么极遥远的往事,脱口低呼。 “我就是那个被你所杀的、琼州鬼师的后人。”昀息说着、将手中茶盏缓缓放回案上,他动作极慢,然而那茶盏居然一分一分地被他无声“放”入了紫檀木的桌面中! 少年看着师傅,眼睛里的光芒极其可怕:“你应该知道在琼州、凡是在斗法中失败的术士会得到什么样的歧视!他的后人再也无法学习术法,也无法从事任何职业,只能乞讨为生——拜您所赐,从曾祖开始、我们世代沦为乞丐,已经过了百年!” 风涯大祭司眼神瞬忽万变、似是悲凉,却又似恍然:在苗疆有些地方、地方百姓极度崇拜精通术法之人。术士被视为可以和神灵直接对话的智者,受到所有人尊敬;然而那些术士一旦失败,便立刻失去全部的尊严、沦落为最下等的人,直到报了当初的仇、禁咒才能解开! 许久,风涯祭司才缓缓道:“怪不得你在术法上资质惊人——原来是世家出身。看来,你当初遇到我、拜在门下,早就处处算好了计策?只为在某一日,能够把我击败?” “是。你有无限的时间等待,而我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复仇——所以在我有生之年,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杀了你!”昀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似是感叹般地喃喃,“我练一辈子的术法武功、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好修习你所没有修习过的法门:研究人的心和欲望——这些,恐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您、也无法和我相比的。” 顿了顿,少年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您知不知道,其实夷湘也是我策反的?她不过是不服您的独断、有些小小的野心,我顺便就鼓动了一下——只可惜那个笨妞居然去和你硬碰硬斗法,到最后还是死在你手上。” “原来是这样……”风涯祭司的眼神从凝聚又慢慢散开来,居然也没有丝毫杀气,只是疲惫得看不到底,忽地笑,“十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好弟子……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各自的欲望而接近我、进而背叛我,是么?” 昀息刻毒一笑,阴阴地说道:“你以为有谁会真的喜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 那样的话就像那一支金箭一样直刺心底,风涯大祭司霍然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杀气逼人而来。 “师傅,我劝您还是不要动手为好。我知道龙血之毒虽然杀不了你、但至少会让您重伤无力。目下您的能力、只怕和我一搏也未必有胜算。而且……”昀息只是望着他,回指自己的心口,微笑,“连心蛊啊,师傅您不会不知道连心蛊是什么吧?这颗心停止跳动的时候、沙曼华的心脉也会断——” “我……”风涯蹙眉低喝,转头看着昏死的女子,“我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 “您不会不管的。”昀息笑了起来,施施然摊开手,“不然您为什么不方才就杀了她呢?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您很容易被背叛,却更容易原谅。”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过了一次轮回。 这个空旷的青龙宫里,只有血珠不停溅落在地的微微响声——从风涯祭司的肩头和沙曼华的脑后汩汩流出,染红了地面。万种表情在眼底一掠而过,最终化为说不出的疲惫。 然而昀息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师傅,我想您还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被龙血之毒伤到、既便您力量惊人而不至于死亡,可同样也是无法愈合的吧?如果不解毒,血就会不停流下去,人也会一直衰弱下去!” 风涯望了自己的弟子一眼,那个白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光芒——那是他即将打出另一张牌之前的雀跃吧?这种幽暗的鬼火,以前他居然从未注意。 “我不害怕死亡——历代祭司从来都不曾害怕过死亡。”他微微一笑,看着指尖滴落的血,“我们怕的,反而是相反的事。这些,即使你再聪明、现在也还不会明白。” 那样的答案,让昀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他随即开口,语气恭谦、却透出了彻骨的寒意:“是。不过如果您一旦衰竭,我自然也将立新教主——那么,与您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将被清洗,包括……沙曼华。”顿了顿,看到风涯骤然蹙起的双眉,昀息终于展露出了微笑:“我最了解师傅了:您不害怕死亡,但却不希望目睹别人的死亡——难道不是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风涯终于愤怒起来,举手就将那张紫檀木茶几劈了个粉碎,从额环上一把摘下那枚象征着祭司身份的“月魄”宝石,扔到地上,“要我的命?要拜月教?都拿去就是!别再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了!” “啊,您快别生气,”昀息却是迅速阻止,正色,“一动气、龙血毒会发作的更快——这样,您就根本无法支持到去长安了。” “去长安?为何?”风涯祭司微微一诧,脑子里闪过长孙斯远写在案上的那个名字,忽然间就静了静,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半晌不语,脸色平静的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昀息,你希望我去长安?” 昀息俯身从地上捡起月魄宝石,紧握在手心,微笑着点了点头:“是为您好呀!龙血之毒、需要另一颗同样的龙血珠来解。所以当世除了长孙先生、没人能救您了——所以您还是去一趟长安吧……”顿了顿,昀息嘴角浮出笑容:“至于如何才能从他手里拿到另一颗龙血珠,相信师傅您一定知道。” 风涯祭司眉梢一扬,有冷笑的表情:“这些,你是和长孙斯远商量好了的?” “不敢。我们所求不同,”昀息微微一躬身,不动声色,“只不过在想让师傅去帝都这件事上,正好想法都很一致。” “去长安?也好…我也盼着能再见那个人。”风涯祭司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可是——沙曼华那般信任、亲近你,你还是想也不想地出卖了她么?” 昀息冷笑:“她那样的人、活该被利用。” 风涯祭司叹了口气,忽地伸出手来——昀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那只滴着血的手却是毫无力道地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这是我的错……昀息,你将来该如何是好?”祭司的深碧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忽地低声叹息:“你跟了我十年,什么都学了,却唯独没有学到最重要的。你将来做了祭司后,又该如何是好啊。” 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感喟惊了一惊,昀息迅速镇定下来:“我还没学到什么?分血大法?鬼降之术?还是残月半像心法?——不,我会的要比您预计的多得多。”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到最后只会成为你的负累。”风涯祭司轻蔑地笑了一下,看着惊才绝艳的弟子,眼里却有悲哀无奈的光,“你对天地神鬼没有半丝的敬畏;对众生也没有任何悲悯;你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我不需要这些,”昀息傲然回答,“如果我足够强。” 听得那样的回答,风涯大祭司微微苦笑起来:“记住:我们不是神,可我们也不是人,我们只是怪物……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所有的物欲膨胀到极限后也终将消失,可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如果除了仇恨内心什么也没有、你又将何以为继啊!” 昀息一怔,然后立刻微微冷笑起来。 何以为继?难道那些反复背叛他的凡人,就是支撑着将来无尽岁月的支柱?既便善良如沙曼华、也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毫不迟疑地将箭射向恩人——一次次的背叛,一次次的原谅,直至心灰意冷!难道师傅要自己学他、为这种凡俗羁绊而陷入危境么? 知道自己一生也无法在术法或者武学上、超越几近天人的师傅,所以他只有抓住师傅心里的弱点:夷湘,沙曼华,他自己……所有师傅在意的、相信的、关注着的——他要一根一根地、将这个“神”内心的支柱完全敲碎!在轰然倒塌的刹那,他才能寻到机会吧? 然而此刻、师傅却想将那个致命弱点也传给他?冷笑。 “昀息,虽然我教并不提倡、我们自身也未必能做到——但你要记住:对某些‘真’或‘善’应该心存敬畏。”临走前,俯身静静凝视沙曼华沉睡的脸,风涯祭司抬起头来看着弟子,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一点本心,是上窥天道的奠基之处……否则,便是入了魔道。” “你知道未来有多长?看不到尽头……你将何以为继啊。” 师傅走的时候,外面已经透出了微亮的曙光。昀息推开窗,默默的看着那一袭白衣穿过开满火红曼珠沙华的圣湖畔,沿着碧水离去。灵鹫山顶的风带来木叶清冷的气息,推开窗的刹那、湿润的云雾翻涌而入,模糊了师傅的背影。 他知道、师傅是要去月神庙做最后的祈祷和告别,然后离开南疆去往帝都。 白衣少年无言地握紧了手心的那颗月魄,微微蹙起了眉头——说什么治伤,说什么龙血之毒,都不过是借口。师傅恐怕不会不知道自己如此威逼利诱他前往帝都的真实意图罢?然而,如他所料、师傅还是去了——那一去,恐怕不会再回来。因为那个人也会去帝都……普天之下,他若要死、也只配死在那个人的手下吧? 昀息想起了那些被苗疆百姓视为神明的白象—— 那些洁白强悍的庞然大物一生骄傲、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在死亡到来之前,它们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离开所有人、找一个秘密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来临。那是一种维持到最后一刻的生命尊严。 云气和晨雾涌上他的脸,微凉而湿润。 昀息回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女子,抬手按上了脑后三处深入见骨的伤,眉头皱得更加紧——这种多年金针封脑落下的病,连师傅都没能治好,加上如今这一折腾、脑中旧伤复发,只怕内部已经积了血块吧?唯一的方法就是破颅疏通淤血——但这样又该冒多大的风险? 然而,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女子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活着。那只有冒险破颅了——白衣少年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宝石,冷定漠然地想着。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你将何以为继啊。” 那样悲悯担忧的语气、仿佛一种不祥的咒语在他心中回响。 ―――――――――――――――――――――― 黎明前夕,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惊起扑簌簌一群飞鸟。 马车上一行人纷纷惊呼怒骂、却留不住那个夺路而去的白衣公子——虽然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连夜带出月宫、可一旦点|岤解除,公子舒夜就再也不顾长孙斯远的阻拦,立刻夺马回奔月宫!终于再次见到了沙曼华……难道又要相见不能相从地擦肩而过? 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长孙斯远神色慎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什么,旁边那些帝都来的武林高手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仔细听;甚至也没有去想如何对付那个妖鬼般可怕的大祭司——公子舒夜只是纵身跃起、夺马、回头狂奔而去。 “公子!”旁边长安探丸郎的黑九郎沉不住气,厉声,“你回月宫只有送死!” “别管我!”白衣公子同样厉声回答,掠上马背。 “可你就不管候爷的死活了么?你知道候爷在帝都被那个女人害成什么样?”白六郎几乎要发出暗器去击落这个奔走的人,怒骂,“你们是生死兄弟啊!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公子来替我们作主报仇!可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管——” 马背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句两句,身子微微一震。然而转瞬马已经跑远了。 “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候爷瞎了眼,认了这样的兄弟!”马车上陡然被怒骂声湮没,当下探丸郎中几个杀手便要追出去,然而长孙斯远微微摆手,阻止了所有人的躁动。“不要追,追了也追不回来。” 这个三十许男子清俊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淡淡道:“停车。我们在这里等他——” “那小子还会回来么?”黑九郎愤愤不平。 “等到傍晚。”长孙斯远看着晨雾弥漫的来路,慢慢道,一贯从容的神色里却有再也掩不住的萧瑟,“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就自行回帝都。” 黑九郎恨恨:“也是。总不成没他就不救候爷了——最多大家齐心合力,和那个女人拼了!”周围的杀手们轰然应了一声,个个眼里都有不顾生死只为报君恩的坚决。 ——这些,就是鼎剑候多年来网罗的江湖奇人异士里、剩下最中坚也最有力的死党了。然而这一群摆在台面上、吸引着帝都追杀的力量,也不过是一张早就打算要舍弃的牌罢了。 长孙斯远眼神微微一闪,只是垂头玩着那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白杨雕刻,关节上都有隼铆相连,可以随意活动。他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偶人的双手,摆出一个个姿态,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眼光。 ——谁也不知道这个在帝都呼风唤雨的谋士、为何身边会携带着这样一个东西。 不过半日,太阳刚到头顶,马蹄声猝然响起在远处,所有人不由精神一振,望向来路,连长孙斯远都不例外——那里,一袭白衣从浓翠的竹林中直穿而来,闪电般飘落。 公子舒夜。那个决然而去的人、不过片刻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你刚才说、墨香他出了什么事?”一掠而来,便拉起了长孙斯远的衣襟,急促地问,“再说一遍!你刚才是说……他、他被颐馨长公主给幽禁了?他怎么会被那女人幽禁!” 显然是方才心急之下没有仔细听清,奔到半路才慢慢回过神来,公子舒夜策马狂奔而回,厉声向他喝问,脸色狰狞可怖。 “颐馨长公主和明教勾结、暗中培植党羽骤然发动政变,候爷被暗算,”长孙斯远神色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加了一句,“如今被挑断了手脚筋脉、摄去了心神,幽禁在紫宸宫里,已经成了一个傀儡——长安探丸郎多次营救、都不曾成功。” “怎么会这样!”公子舒夜一声厉喝,将长孙斯远的领子拉紧,“墨香那家伙应该是个很精明的人!我离开敦煌不过一年多啊……他怎么就会弄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内部有j细出卖了他?——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孙斯远蹙眉,却不回答一个字,只问:“那你随不随我去帝都?还是,依旧要去月宫送死?” 公子舒夜一怔,松开了手,回头望着极远处那一座笼罩在云雾里的灵鹫山,久久不语。 那么象……居然那么象!和一年前在祁连雪山顶上、因为要救墨香和敦煌,生生错过的时候竟然一模一样!——咫尺之遥,却始终缘吝一面,命运的巨手拨弄着两个人,竟是从不肯给上半丝的机会。难道真的要等到来生再见?而做兄弟,却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忽然苦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抬头对那帮看着他的江湖人说出两个字:“我去。” 顿了顿,似是下了决断,公子舒夜扬起头来,直指北方,厉声:“我们一起回去、将那个女人拉出来斩了!” “是!”所有武士和杀手都举刀欢叫起来,声震云霄、惊得飞鸟一群群扑簌飞出。 公子舒夜回头,却看到长孙斯远的目光。所有人都在欢呼,唯独这个清俊的男人却是沉默的,看着自己、忽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奇怪的木偶放入了怀中,对他招了招手,轻声:“上车,我有话对你说。候爷临难前、预料了将来的全盘局势,做出了安排——他留了一封密函,要我亲手交给你。” 真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啊……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相交数十年,对他身边这个谋臣也不是不熟悉。然而以他的眼光、却一直都不能猜透,这个男子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最后朝着灵鹫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足尖一点、便飞速掠上了马车,放下了垂帘。 人生是一场负重的狂奔、需要不停地在每一个岔路口作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那么多年了,从昆仑雪域到敦煌古城、从苗疆月宫再到帝都长安……一次次命运的分叉路口,他选择了舍弃。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是越走越远了么? 沙曼华,沙曼华……此次若能平安化解帝都危局、我必当返回这里来找你。 那时与你重又相逢、如天地初开。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长安月 更新时间2008129 17:01:23字数:6157 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了长安——这个“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的地方,的确也是绂冕所兴,冠带如云。 十年来镇守敦煌,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不过寥寥。 然而每次踏入帝都,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 那窒息、是某种压迫着他生存本能的重量,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窥探着左右,暴起攫人;而那种快意却是从最隐秘深心里沁出来的——在这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暗藏着暴风急雨、腐臭芳香,浓得仿佛眼前化不开的夜色。而他、就是要用掌中的剑、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 临决战、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代!帝都长安,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和熟稔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给了他最广阔、最有挑战感的舞台。 虽然他已厌倦,然而此刻巨大的挑战重新点燃了他天性中冒险和搏杀的气质。 交织着权欲、杀戮、阴谋、背叛的长安,是他的舞台,而他早已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在与人相斗中自得其乐——不同于那个青翠干净的苗疆、在那种地方,对着那个“非人”的大祭司时,他心里是完全没有丝毫的把握。那是与天相搏的空茫和无措。 “朝野多股势力蠢蠢欲动、潜流暗涌,只恐不日便要发难——此刻弟不知远在何处,各地驻军不及进京驰援,已然不及。”他想起了墨香在那一封密函里,留给自己的最后嘱托,“激变不日立至,兄苦虑多日,顺势布一局,以求反败为胜。事关重大,四顾身侧无人,唯有长孙可冒险相托——然此人心计之深、为兄多年不曾看透。无奈此刻帝都危局,托无可托。弟若闻讯归来、与之谋事,也应心怀戒备。”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席上的长孙斯远。 那个青衣谋士一直寡言,摆弄着手中的小小木偶。然而那只诡异的木偶,却让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这个透着诡异的东西,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公子舒夜忽地以筷击盏,在酒席间高歌起来,同时命探丸郎中最美的白九娘起舞——密室里所有严坐待命的探丸郎杀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纵酒狂饮的男子、候爷的生死之交。早就听说过敦煌城主是个骄奢跋扈的人、却没想到放浪形骸到如此。 白九娘抽剑起舞,然而一曲方歇、剑却急速指向了座上的公子舒夜! 白衣公子分毫不动,只是在那一瞬间翻转了手腕。剑刺中了杯底,砰然裂开。九娘执剑冷冷看着这个来客:“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带我们去救候爷的?外面已经死了那么多兄弟,你却还在这里喝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安排那么多场硬碰硬的刺杀?再按你说的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不等攻入禁城,就全折尽了!” “鼎剑候有给你们向我责问的权力么?”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将酒杯从剑上拔出,“棋子不该问棋手的棋谱如何。请安本分。” 黑九郎不服:“可这一个月七场刺杀下来,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杀的不过是一些官员外戚、根本动不了景和宫里那女人分毫!你这是让我们送死,白白便宜了那女人——你到底是不是候爷的朋友?还是早就被那女人买通了?” “住口!”座中忽地有人低叱,是久不出声的长孙斯远终于开口,“坐下。” 长孙先生都开口了,满座登时悚然一惊,无人再敢继续发难。暴烈的黑九郎和冷艳的白九娘相对看了一眼,也退回了座中。 “明日,按计划将兵部尚书李长乾刺杀于上朝路上。”寂静中,公子舒夜扔下一句,拂袖而起,揽着歌姬扬长而去。座中杀手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孙先生。 长孙斯远淡淡开口,放下了酒杯:“听公子的安排。” 不同于苗疆之月的皎洁明朗,长安的月色是迷离朦胧的,仿佛空气中浮动着太多看不见的尘埃。暗廊下,遣走了歌姬,白衣公子静静负手看月,神色也有些迷惘起来。 不久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他开口:“按全盘计划来说,明日黑九郎和十三娘都要死——是不是?这样一来,探丸郎里,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杀手了。” “是。”长孙斯远在他背后站住,声音冷肃,“这一个月来,已经折了二十一名杀手。但也拔除了八名朝中军政两界的重臣、颐馨长公主的羽翼被剪除了不少。可直至目前,她似乎还是没有将禁宫御林军和明教高手派出、保护下属的意图。” “呵呵……端的沉得住气。这女人的确狠心忍心,”公子舒夜笑了笑,“羽翼剪了可以再长、命丢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此刻她怕的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宁可看属下党羽被难、哪里敢轻易放松大内防守?” 长孙斯远同样淡然回答:“不错。她向来计算精明。” “也是,否则墨香又怎么会轻易在她手里吃亏?”公子舒夜冷笑起来,忽地点头,“不过,我想她们那边一定也在估计着我们的损失——我们每死一个人,他们定然都有数。大约只等着我们削弱到一定程度,便要反击。” “是。”长孙斯远点头,只道,“可他们定然没想到、探丸郎不过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一张牌,我们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天下十八路大军已然陆续接到了候爷的手谕,秘密派人进京待命。而那些中原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也已经云集京城。” “只是可惜了探丸郎……那可是一群忠心热血的江湖儿女。”公子舒夜忽地喟叹,眉间的迷惘之意更重,“墨香十年心血营造的这批基业、恐怕要在这场血战中消耗殆尽了。” 长孙斯远也是长久无语,许久,才慢慢道:“他们……本来也就是死士。” 死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种热血悲歌的慷慨死士,为了主君的安危便可毫不迟疑地纵身就死的死士,的确令他这样的人都肃然起敬——然而,他不得不将这些人看成一堆无生命的棋子,才能安之若素地将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若是心心念念想着,又如何布得了这般杀局? “希望他们死的有价值。”公子舒夜喃喃,忽地回过头盯着长孙斯远,慢慢道,“你今夜,又要进宫去么?听说那个女人很美……听说她和你们长孙家、还自幼定了亲。” 那种目光冷锐低沉,然而长孙斯远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是。” 然后就这样转过身,再不解释半句地离去。 - 禁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长安城的北角。 然而坐在防卫森严的景和宫里、身侧布置了至少八百名侍卫,还有躲藏在多处暗角里的明教高手——颐馨长公主的眉头依然微蹙,仿佛脚下白玉铺就的地面如波浪般摇晃起来。她无声的抱紧了年幼的皇帝,拍着哭闹不休的孩子。 然而八岁的武泰帝依然带着一股痴傻的劲儿、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后就再也不能平静,拼命指着宫殿外盛开着菊花的花圃,尖细地叫:“白色的小鬼!白色的小鬼……它们在跳舞!” “阿梵莫哭……哪里有什么小鬼啊。”颐馨长公主拍打着弟弟,却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一想到外面的局势,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帝都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为了一个月来七次的刺杀,为了相继死去的八名朝中重臣。那八名,全是她一手拉拢和扶持起来的党羽。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分出一部分大内的人手、去保护下属羽翼,然而——长孙斯远对她说:“那是公子舒夜在引你出手,待你将人手抽离禁城、他便要声东击西。” 于是,她便硬生生按捺住了。 但如今外头已经飘摇如此,帝都若再无反应、朝野上下只怕要掀起大浪。颐馨长公主再也顾不得哭闹的武泰帝,将孩子交给了贴身侍女,便起身想去找连日不见的月圣女梅霓雅。 然而,刚一起身、就看到那个青衫男子从菊花深处走了过来。 “斯远!”略微有些惊喜地,她迎了上去,穿过那些白骨上盛放的花朵。 “明日,公子舒夜将派探丸郎于上朝路上刺杀兵部尚书李长乾。”那个人只是站在菊花深处,淡淡开口,“这次你需得早做准备——兵部不同于其他,此刻万万不能舍了这棋子,否则帝都定将更乱。” “正好,我也是如此打算。”颐馨长公主点头,神色冷定,“近日昆仑大光明宫总坛、已经派了派了最后一批人马前来帝都,助我完成大业。回纥一品堂也派出了高手,前来为梅霓雅公主效力。因为高连城还据守着敦煌,他们祁连山那边绕道过来,颇为艰苦,所以来得晚了——他们这一到、我方实力大增,再也无需避开探丸郎的锋芒。何况,我这几日估计着,他们也该折损的差不多了。” 冷定地说到这里,颐馨长公主的语气却忽然转柔了,摘了一朵菊花在手里拈着,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半晌才开口,道:“你…你这一趟去南疆去了好久——”顿了顿,脸颊忽地有些微的红,只道:“阿梵很想你。” 长孙家原本是大胤最大的外戚、也是十大门阀贵族中的翘楚,历来和皇室之间婚姻不断。而长孙斯远也是经常出入皇室、和夏雱夏梵姐弟是自小熟悉的。若不是后来四王内乱、若不是鼎剑候把持了朝政——说不定夏家和长孙家之间,早已又多了一桩姻缘。 然而颐馨长公主最后含羞吞下的半句,长孙斯远却仿佛听不出来,只是皱眉:“明教又派人来了?他们是准备把回纥一品堂和整个总坛都搬到长安来么?” “你不是和我说、那些江湖人已经秘密云集到了长安?再加上一个公子舒夜,更不能轻敌。”颐馨长公主手握紧了,手心那朵菊花簌簌粉碎,眼里有狠厉的光,“不请明教和回纥出手,还能如何?反正也说好了交换的条件。” 长孙斯远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我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然后他就转身离去,消失在菊花深处。颐馨长公主原本要留他,忽地又迟疑了,手里揉捏着那朵菊花,半晌,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她真的是越来越看不透斯远这个人了。 宫里阿梵还在哭闹,彻夜不息,她只一听、心便烦躁的不得了,只狠狠地踏倒了一片菊花,踩出了地底支离的白骨来。 - 长孙斯远从一重重禁宫走出来时,外面斜月已西沉。 他从最荒僻的侧门走出来,走过宫门口那座巨大的仙人承露铜像时,他蓦地抬起了眼睛——那个仙人铜像手上托着径丈大小的铜盘,而铜盘内,却伫立着一袭白衣。斜月挂在深蓝色的天际,那个人站在仙人铜像的掌心、却有着比仙人更飘然出尘的气质,白衣胜雪、长发飞扬,仿佛飘然而来的天外飞仙。就这样站在高处、低目看过来,不说话。 “风涯大祭司!”一直表情漠然的长孙斯远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喜。 “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到帝都……所以我也来了。”那个人微微一笑,对他伸出手来:“按照约定,先给我龙血珠。” ——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有一滴血缓缓凝聚、啪的一声滴落。 肩上那个伤,居然一直都未曾愈合。 长孙斯远定了定神,冷静地道:“在下不曾随身带——请跟我回去拿,如何?” ―――――――――――――――――――――――――――― 天亮的时候,刺杀的结果已经传来。 似乎一反前七次的退让、这一次,禁宫大内派出了大批的好手保护兵部尚书。第八次的刺杀完全失败——不仅折损了黑九郎和十三娘,甚至连负责联络的白三郎都被杀。 “他们终于出洞了?”公子舒夜却有些惊喜、有些诧异,“该不会这么快啊。” “因为此刻起、他们禁城内的防守已经固若金汤,自然不吝派出人手。”长孙斯远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那个青衣男子从黎明中走来,神色慎重,“公子,西域的援军已经到了。那个人、终于来到了长安!” “谁?”公子舒夜霍然一惊,抬头问。 长孙斯远眼神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霍恩。” “山中老人?!”那一瞬仿佛有某种惊悚的力量、让公子舒夜霍然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盏,“你说来的是山中老人?教王他、他,亲自来了帝都?” 早年的记忆如闪电照亮心底——教王,教王……那个名字曾和那一段残酷岁月一起、深埋入心底。隔了多年后提起,却依然有让他心神颤栗的力量。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反射般的恐惧,相信从修罗场里出来的所有杀手、在余生中都不能忘。 即使骄傲如他、也不能避免。 然而他很快镇静下来,冷笑:“想不到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吃这种翻山越岭的苦……野心不小啊。”顿了顿,公子舒夜嘴角浮出一丝睥睨:“少不得,要和他会一会了!所有人都说他是陆地神仙一级的人物、是无法打败的,我非要试一试。” “不用试。”长孙斯远的神色依旧是淡定的,“你不是他对手。” “谁说的?”公子舒夜冷笑。 “鼎剑候。”长孙斯远淡淡回答。 公子舒夜忽地怔住,看着这个没有表情的男子:“墨香?” “是的。在大变来临之前,候爷曾全盘估计过形势。”长孙斯远微微点头,“候爷早知道明教会彻底卷入帝都政局,他也估量过、除了那一个人,当世无人能是山中老人的对手——所以,我一早就按照他的计划、亲自去苗疆请了那个人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孙斯远轻轻抬手,推开了身侧的窗子:“你看。” 公子舒夜的眼神定住了,穿过窗子,看到了游廊上静静伫立的一袭白衣。那个人不知何时进入探丸郎最秘密据点,正将手放在左肩上,轻轻揉着。淡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这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恍如一梦。 “风涯……风涯大祭司!”他脱口低呼出来,不可思议。 ——此刻,站在帝都微露的晨曦下的、居然是那个和他在月宫圣湖之畔生死恶战过的拜月教大祭司!怎么可能?……这个宛如天外飞仙,不沾一丝人间烟火的大祭司,也被牵扯到了帝都这场纷争浩劫中! 天下武林自古分为正邪两派,七大门派中出高手辈出,各有擅场,难分高下。百年来正派里最杰出的七位绝世高手,被称为“三皇四帝”,分别出自七大门派;然而在邪教里,却一直是西域大光明宫和南疆拜月教平分秋色。当世传闻中、拜月教大祭司和明教教王是邪派中的绝顶人物,都号称达到了“脱魔”的境界,接近陆地神仙,足可以与三皇四帝抗衡。 而七大门派自十几年前突袭光明顶、和魔教拼得两败俱伤后,近年来人才凋零,已经不复昔年三皇四帝时期英才辈出的盛况。目下放眼天下武林、也只有眼前这个拜月教大祭司才有和山中老人一较高下的可能吧? 然而这一切的权衡估计、是片刻后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在看到风涯大祭司的那一瞬,公子舒夜第一念及的,就是:沙曼华呢?沙曼华如何了?那一夜,用无色之箭伤了拜月教大祭司后,她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6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7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7部分阅读 有无受罚?是否安好?如今又怎样? 他只张开了口,尚未出声,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晨曦中那个白衣祭司已经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她没事。她对昀息没有任何威胁力,他不会杀她——帝都这边的事情完结后,你去月宫将她带回来吧……我是不会再阻拦你了。”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要如此阻拦呢?——他下意识地想。 风涯大祭司转过头去看着微亮的天际,淡淡:“因为我一个人看着这天地间的日出日落,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很想找一个好孩子、陪我一起看。但现在,已经不必了。” ——那笑容,竟然没有半丝灵鹫山顶决战中那种压迫力和杀气,而是带着空明的、淡泊的、甚至些微疲倦的神色。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探丸郎 更新时间2008129 17:01:51字数:5529 一个月内出了八起刺杀、只有兵部尚书李长乾侥幸逃脱。长安城里已经议论纷纷,人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一系列的大案?也在诧异朝廷为何还不作出反应——那个一向雷厉风行的摄政王,为何此次迟迟不见露面? ——甚至已经有人说,摄政王已经死了、朝廷只是怕消息传出去引起激变,而始终不敢对外宣布。平民百姓们不敢公开说,但各种谣言还是不胫而走。 这几日,帝都里那些幽僻小巷、茶楼饭馆里多了一群群陌生脸孔的外来客,虽然操着各地方言、来自不同方向,似乎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有些甚至似乎来自塞外异族——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个个都带着刀剑,似乎全是江湖人。 仿佛天下武林各个帮派、此刻都选中了帝都开武林大会的样子。 而御林军暗中的调动、各路藩王打点进京了解情况的探子、十八处兵马隐秘的前来——这些,就不是那些百姓们所能看到、听到的范围了。 然而紧张肃杀的气氛一天天积累,仿佛天下的目光都投注在了长安,而这个古老的帝都上空战云密布、即将旋起巨大而呼啸的漩涡! - 后天便是十月初十,大胤开国之君神熙帝统一中原、登上帝位的日子—— 按皇室规矩、武泰帝需前往法门寺上香,在供奉着的木主前为历代先皇祈祷,然后去往太庙举行盛大祭奠。当今皇上武泰帝年幼,少不得颐馨长公主也要陪伴了去。 “十月初十,卯时,日出刹那。所有探丸郎、神武军手人从法门寺观心井暗道出、从游廊迂回,包抄大雄宝殿——佛像下已埋机关,暗弩三百,刺客九十,务必刺杀少帝与长公主于佛前!” 公子舒夜的话音是冷的,冷成一条直线、仿佛锋利之剑的剑脊。 他的手,也缓缓抚在一把墨色长剑的剑脊上——墨魂剑。那也是鼎剑候被软禁后、探丸郎组织不惜一切代价保存下来的东西。承影墨魂,原本同时出自当年昆仑大光明宫。如今,承影剑已经毁于拜月教大祭司之手、他只能以至交留下的长剑,将那禁固着墨香的一重重铁镣斩开! 一边看地图,一边摆弄着那个奇怪的白杨木傀儡,长孙斯远无声点头,没有对这样的安排发表意见——其实,那一场最轰轰烈烈的刺杀是没什么要紧的,重要的是—— “那么,用七大门派的高手引开御林军,你就准备孤身深入大内、去紫宸殿救候爷?”长孙斯远向来如止水的声音有了一丝波动,抬起眼来看了一下公子舒夜:“实在太过冒险。或者,先调动十八路秘密进京的精英战士杀入?夺宫后,再行处置?” ——虽然曾号称修罗场杀手中的双璧,但这个白衣贵公子的作风显然和候爷迥异:他锐意、锋利、快速,仿佛一柄斩开迷雾的利剑。但两人相同的、就是同样孤注一掷的胆魄。 “不行,墨香还在他们手上,一动用大军、只怕玉石俱焚。还是我孤身潜入、先救出墨香后再号令军队夺宫。”公子舒夜微微笑了笑,忽地对着窗外点点头,“也不是我孤身一人——你也知道在禁宫内,还埋有最深的一批伏兵。此外,还有人要和我一起去的。”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那个银杏之庭。 已经是初秋,木叶凋零。庭院里宛如铺上了黄金,而那个白衣人就靠在树枝最顶端,额环束发,黑缎般的长发垂落在秋风里,仿佛一片不受力的羽毛——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高洁和遥远、让厮杀在名利场里的人心头骤然一清。 “我想他们也不会将候爷轻易留在宫里,只怕深宫里也是十面埋伏。”长孙斯远点头,收回了目光,沉吟,“虽然我们在禁宫内留有最后的埋伏,但祭司和你一起去,那的确是最好——据我所知,霍恩入宫后一直居住在紫宸殿中,只怕候爷寸步不能离开他的监视。” “嗯。”公子舒夜淡淡应了一声,忽地道,“你从宫中打探来的事,也真不少。”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神色不动:“那自然。我给宫里那边的情报,也是相当。” “探丸郎,便是这样被你一个个卖到屠刀底下的吧?”公子舒夜的手慢慢握紧了墨魂剑,若是武林中人在侧、便能惊觉那一瞬间发散出来的杀气——然而,一介书生的长孙斯远只是淡淡,毫不动容:“苗疆回来的马车上,我已和你深谈过,你也该看过候爷留下予你的书简,知道了全盘计划——而生死存亡的一刻上,你却是依然要疑我?” 公子舒夜蹙眉,手却放开了:“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这很重要么?”长孙斯远不动声色。 “自然。天下二分,胜负未定。犹如韩信,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霸;”公子舒夜喃喃,声音里却第一次有了难以定夺的犹豫,眼神陡然凝聚,“若自立为王,则三分天下!” “到了最后,自然见分晓。”长孙斯远点点头,镇定自如,“莫忘了,候爷临难之时、曾将全盘危局托付于我——你是不信候爷的眼力?还是不信自己的控制力?” 一语未毕,长孙斯远转身离去,毫不介意背对着那个手握墨魂剑的修罗场杀手。 庭中金叶飘转而下,有几片落到了木傀儡身上。长孙斯远抬手拂了拂,忽地听见头顶有人淡淡道:“你手中的东西,有点意思。” 一直不动声色的长孙斯远猛然一震,抬起头,看着树梢上坐着的白衣祭司。龙血珠已经如约交付给了风涯,以便让他消除伤痛、可全力与山中老人一战——此刻、这个人又已经恢复了睥睨天下的力量吧?在他眼底下,世上所有事都无所遁形了么? “近百年来,我以为这傀儡之术除了在我教中,外头早就已经失传了呢。”风涯低下眼睛看着他,眼神却是平静空明的:“听说你们长孙家是大胤最大的外戚,历代出过无数皇后贵妃,后宫中争宠除敌无所不用其极——这傀儡诅咒之术,便是那样传下来的吧?” 长孙斯远脸色微微一白,在这个“非人”之人的俯视之下,陡然有一种被看穿的悚然,不由脱口:“你……能看出这个傀儡系着的真身么?” “呵呵。”风涯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许久,似是寥落地喃喃道:“就算我再活几百年、眼睛看到的,也不过只是这些争夺罢了……” 十月初九,长安城中战云密布。 虽然百姓不敢议论,但谁都觉出了近日帝都的不安定,东西两市胡汉商贾纷纷闭门歇业,朱雀大街一片萧条。 傍晚,长孙斯远入宫觐见颐馨长公主,带去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消息:“明日日出之时,探丸郎将于法门寺孤注一掷出动,试图劫持少帝或者长公主做人质、以交换鼎剑候。” 顿了顿,那个青衣的谋士开口,毫不动容地说出了最终的秘密:“不过,真正袭击的重点不在于法门寺。明日,公子舒夜将亲自来紫宸殿、营救被幽禁的鼎剑候。” 景合殿中对弈的两个女子同时停住了手,颐馨长公主首先低笑起来:“声东击西?公子舒夜果然也是大胆得很,居然敢孤身范险——不愧是妹妹你们修罗场里出来的顶尖好手。” 回纥公主梅霓雅将那一枚黑子放下,浓秀的眉毛微微一皱:“公子舒夜一身技艺足以震慑西域,比墨香不遑多让,绝不可大意。比起他来,探丸郎残党反而不足虑了。” 颐馨长公主招手让长孙斯远坐下,转头对梅霓雅笑道:“虽然如此,可有贵教教王坐镇紫宸殿看守鼎剑候,妾身还不太担心——公子舒夜虽允称高手、但比起教王还是要逊色吧?” “这倒是。”梅霓雅展眉一笑,俯首将那枚黑子摆下了,“教王此次坐镇紫宸殿,那是万无一失——明日,长公主和皇上不必去法门寺了,就留在宫中反而安全些。我自然会安排教中人手重重防守,等着他自投罗网。” “可探丸郎那边呢?”颐馨长公主皱眉,“不趁着这个机会一举铲除,留着就麻烦了。” 梅霓雅按剑而起,朗笑:“有我呢!明日教王坐镇宫中,我自另外带人马去将其连根拔起!这一下、鼎剑候多年培植的力量也该彻底摧毁了。” 颐馨长公主这才展眉一笑,深深一敛襟:“如此,多谢姐姐了!” 梅霓雅连忙还礼,眼角看到一边的长孙斯远,笑道:“该谢的是这位——若不是长孙先生当初相助发动政变、大胤如今说不定已经不是你们夏氏的了。如果不是长孙先生不间断地送来重要的情报、我们也少不得要多折损千余人手。” 颐馨长公主微微一笑,低头:“斯远出了如此大力,自然是要谢的。” “如何谢?少不得要以身相许了。”西域儿女向来爽朗,梅霓雅大笑了起来,拍着手走了出去,“好,待大事定后,你如约将玉门关外十二州连同敦煌让与回纥,我父汗便与大胤共有这天下——到时长公主大婚,梅霓雅定当以回纥国使者身份前来祝贺。” 梅霓雅的朗笑渐渐远去,颐馨长公主低下头去,脸上已泛起红晕,忽地不知说什么好。旁边的侍女识趣地退了下去,景合殿里更加静谧起来。 “你真的要将敦煌割让于回纥?”寂静中,长孙斯远却开口问了个打破旖旎温柔气氛的问题,语气隐隐肃杀,“敦煌为西域咽喉、向来为诸国觊觎。此处一失,大胤便失了西边门户,将来回纥铁骑东来,将何以阻拦?” “现在形势严峻,少不得回纥与明教相助,暂时答应也罢。”颐馨长公主显然有些不悦,“不然,大胤就算不亡于回纥铁蹄下、迟早也被鼎剑候谋夺!” “你宁可亡于外虏,也要先平了内患?”长孙斯远霍然回头低声问,眉宇间有怒意。 颐馨长公主总算将旖旎心思收了回来,正色:“只不过权宜之计。等鼎剑候党羽彻底清除,四海安定,自然可以派兵再将割让的十二州夺回。” 长孙斯远冷冷一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了头去,问:“小梵呢?” 见他不欲和自己多争辩,颐馨长公主也是松了口气,然而满腹的柔情登时化成了冰冷,只倦倦道:“在紫宸殿里,和教王一起——也是奇怪,他夜里总是哭闹不休,教王一来他就乖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还是一样赖着你,想让你去看他。” 长孙斯远眼色不易觉察地一冷,手指在袖中慢慢握紧,道:“你也真放心,将大胤少帝托付给回纥明教的教王?万一他对小梵做了什么,如何是好?” 颐馨长公主一震,也沉吟不语,许久道:“那么,今夜麻烦你去照顾他,如何?” “明日便是生死之变,我今夜若不回去,公子舒夜这边定然起疑。”长孙斯远摇头。 颐馨长公主脸色微微一变,拉住了他的袖子:“很危险!如果被公子舒夜发现了你是这边的卧底,你、你就……!还是不要回去了,和我们一起留在紫宸殿吧!有教王坐镇,那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一趟。”长孙斯远不为所动,拉开了袖子,“此刻,半分错不得。我有朱果紫金符,可以随时出入大内——等那边事情一定、我立刻便回紫宸殿。” 青衣谋士在夕阳下转身离去,穿过那片盛开的菊花。不知为何、忽地又立足回头,看了一眼阶前目送的长公主。那一刹,一直如止水的眼睛里涌动着某种复杂的光芒。他忽然疾步返回景合殿,将那个倚门而望的女子用力抱入怀中,喃喃低语:“雱儿,别怕,就快过去了……一切都快过去了。你不要怕。” 从未见过这个寡言多谋的恋人如此举动,颐馨长公主只觉一下子脑中空白,等回过神来时,长孙斯远已经放开她、疾步穿过盛开的菊花离去。 那些菊花下、埋着一年前夺宫之变时,被杀后就地掩埋的鼎剑候亲信侍卫。 ―― 十月初十。朝阳亘古不变地升起,然而帝都却似换了人间。 朝霞如血,那些血仿佛从云霄直泼入地,将千年佛寺圣地染得一片血红。然而细细看去,那些血迹却是从观心井漫出的,仿佛是地下血泉汹涌,破地而出!那大股的血从井中漫出后,沿游廊两侧一路流淌,最后在大雄宝殿上弥漫了一地。 梅霓雅纵马飞跃过山门、在大雄宝殿前勒马,看着已经接近尾声的一场恶战。 亏了长孙斯远的密报,这一战她有备而来,却依然胜得惨烈。九十名探丸郎的死士个个状若疯狂,根本不顾惜自身,只想将所有侍卫砍杀,然后带走那个金舆上的武泰帝。一个一个踩着同伴的尸体,甚至相互作为肉盾交替上前,一路伏尸、竟杀到了皇帝金舆前,一把撩开了帘子!——然而轿内万道金光激射而出,竟同样是安装了如雨密集的劲弩! 强弩之末的探丸郎人马,终于在此遭到了致命一击。 尽管带足了大内高手、又加上了明教一些人马,足有三四百铁甲、依然不能挡!若不是一早得到情报,将真少帝和长公主留在了禁宫,只怕这群疯狂的探丸郎既便不能掳走武泰帝、也能伤了九五之尊吧?一想到此,梅霓雅手心里就有微微的冷汗。 她跃下马背,踏入大殿查看情况——里面血流成河,尸体满地。门槛旁积血竟有一指厚,浸没了她的小蛮靴。 刚一脚踏入、脚跟忽地微微一紧,然后传来清脆的铛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咬在了护踝上。大惊之下,梅霓雅想也不想反足踢出,脚上却是十分沉重,一个黑影随着她抬脚被甩了起来,重重落地,七窍流血已然气绝,然而牙齿却依然紧咬她的足跟。 那种孤勇和惨烈,让昆仑大光明宫的月圣女梅霓雅都不由暗自心寒。 然而无论如何,探丸郎今日全灭于法门寺——一念及此,她依然忍不住纵声笑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么?”已经抢到了少帝金舆前,却被劲弩射中,白十九娘撑着身体回头恨恨看着她,嘴角流下一丝血来,“我们不会白死的!你等着、等着看吧……” 语音未毕,她伸手在一支劲弩尾部一按,噗的一声穿心而过。 看着最后一个探丸郎杀手死去,梅霓雅陡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预感,霍然回头看着长安北方,日已中天——探丸郎人马已经全数在此,今日一早公子舒夜只带了一人赴深宫。这般孤注一掷,势单力薄,就算能闯过十八重埋伏,侥幸到了紫宸殿也会被教王灭了才是。 然而为何禁城中、迟迟不见标志“事成”的红色烟花升起? 九重深宫里,如今又是若何?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菊花的刺 更新时间2008129 17:02:49字数:6333 十月初十,是大胤开国一百五十周年的日子。 却很少有人留心到、这也是夺宫之变发动后的一周年。 更没有人留心到,在这个深秋的夜里,长孙斯远独自来到了禁宫,穿过月下大片开放着的菊花,手里提着那个白杨木傀儡。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酒壶,将美酒一杯杯无声无息地浇入土中,眉间神色凝重沉痛,仿佛和土下幽灵喃喃交谈,隐约听去,却是“诛杀叛乱,救出主公”。 然后,他在殿外驻足了片刻,却没有进入景合殿去见颐馨长公主。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青衣的谋士就这样站在菊花丛中凝望,直到天色微亮,才似下了什么决心、回头向着紫宸殿匆匆而去。 然而,他虽然离去,杀意已经仿佛已经种入了那一片土壤里,每朵菊花都开得杀气四溢。仿佛土下支离的白骨听到了昔日主人的召唤,想要挣扎着破土而出,为之一战。 那一夜紫宸殿里少帝的哭声愈发响亮凄厉,口口声声叫着“白色的小鬼”在“菊花里跳舞”——直到天亮时分长孙斯远到来,才止住了哭声。武泰帝一见他立刻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欢喜还是畏惧,却是立刻安静了下来,神色木木的。 长孙斯远从侍女手里接过孩子,轻抚着武泰帝漆黑的额发,眸中神色转换。 忽然间,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压迫力弥漫在空气中,凛然连退了三步,看着隔着院落的正厅方向。夜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而那一处发散出的杀气和压力令他这样毫无武功的人都心惊,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谁在那里?” “前厅里的是长公主请来的贵客,”宫女恭谨回禀。 “教王?……山中老人?霍恩?”抱着出奇乖的武泰帝,长孙斯远忽地转头,便想立刻离开。宫女急忙阻拦,然而哪里拦的住?就在此刻,一道白光从前厅裂出,忽地将长孙斯远面前的门重重阖上。 已经被发现了么?——那一瞬间长孙斯远脸色苍白,觉得咽喉透不过气来。 “把那个木傀儡交出来。”黑夜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低低传来,近在耳边,“这种把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刚才你又在景合殿外菊丛中做了什么?你究竟包藏着什么居心?” “不。”挣扎着,他回答了一句,一手抱着武泰帝,另一手却捏紧了袖中木人。 “哼。”冷笑从黑暗最深处发出,长孙斯远忽然有一种恍惚感:似乎那一团黑暗在慢慢扩散过来,把自己吞没。他竭力挣扎,然而身体仿佛被催眠了,居然丝毫动弹不得! 那团黑暗灭顶而来,一刹那、他脱口惊呼。山中老人!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山中老人霍恩!——那个脸色苍白的枯瘦老人坐在黑暗中心,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巾,平平伸出手来。长孙斯远的眼神在刹那涣散开来,身不由己地向着教王缓缓走过去。 然而就在那一刻、那团浓密的黑暗忽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山中老人霍然回头,想也不想一掌挥出。那一掌无形无迹、然而半空中的流霜却忽然凝定了,仿佛一瞬间被冻结。不知是否错觉、夜空中陡然结出一条霜色的利剑! 然而那一条流霜凝成的利剑、急速前刺,却中止在另一只掌心。瞬间光华大盛。 “风涯大祭司!”那一瞬间长孙斯远回过神来,脱口。 只是一拂袖,那凌厉的气劲便被化解开来。月下额环闪烁、白衣长发的祭司手指迅速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形,气劲同样无声无息地破开了空气,三丈外紫宸殿喀喇一声,外壁霍然碎裂!——晨曦微光洒入,照在大殿正中的金座上、垂目毫无表情的高冠锦服男人身上。 权倾天下的鼎剑候,已经被幽禁了一年有余、成了一个活死人。 “候爷!”乍一看到,长孙斯远脱口低呼,抢步上前。然而黑暗中一声冷哼,他面前仿佛就有无形的墙迅速建立起来,居然半步上前不得! “风涯?是你?”黑暗最深处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传出,却带了十二分的诧异,“想不到拜月教也来掺合这件事了?不容易啊,居然能请动你出手!——嘿嘿,你我足有五十年未曾交手,这回倒正好凑巧。” 风涯没有回答,只是足尖一点、在半空一个转折,落在大殿飞檐上,缓缓伸出手来:“霍恩,你我齐名多年,今日且分出个高下来吧!——看看究竟是拜月教的秘术厉害、还是你们圣火令上的绝技厉害?” 残月下,白衣长发的祭司宛如一个不真实的剪影,翩然出尘。仿佛集中了半空残月的力量,那个剪影的周身渐渐散发出夺目的光华来,宛如梦幻。 同时,紫宸殿中的黑暗、却越发浓重起来,仿佛要吞噬一切地扩张开来。黑暗中心,那个黑衣金冠的老人忽然抬起手,解开了一直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巾。 “闭眼!不要看!”茫然中,长孙斯远听得风涯一声厉喝,“终极慑魂术!” 仿佛是多日一直闭目冥想、积聚着力量,此刻黑巾一抽去,教王的眼睛陡然睁开,双目在黑暗中神光暴涨、发出骇人光辉来!那一瞬间、他只觉神智都被夺走,连忙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耳边风声微动,他知道是风涯大祭司掠入,以拜月绝技直面山中老人的慑魂术。 当白光刺入黑暗的刹那,一切便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地发生了。最后长孙斯远睁开眼睛,只看得到两道影子从紫宸殿掠出,一路从屋脊挑檐上踩过,无数楼阁在足下喀喇碎裂倒塌,半空的流霜已经在落地之前融化了。在那两个人力量交错的范围内,所有事物都显得如此脆弱,仿佛纸折般不堪一击。 在长孙斯远回过神的时候,忽地看到景合殿前爆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厮杀声! 他精神一震,霍然抱着武泰帝站起——那是…“菊花的刺”! 终于发动了么? - 在连过十八重关卡后,公子舒夜的白衣已经成了血衣——骨子里杀手般的悍勇依然在,然而面对着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重兵,他尚未冲到紫宸殿,还是有了力竭的感觉。然而旁边的风涯大祭司却一早自顾自走开了,毫不将他当作并肩作战的同伴。 是长孙斯远……把他今日的行踪透露给了颐馨长公主那一帮人么? 墨魂剑斩入侍卫中,溅起血雨。那些侍卫有些是金发碧眼的西域胡人,应是出自明教修罗场的杀手,个个悍勇无比。他一剑削去了一个黑衣胡人的半个下颔,然而那个人竟然毫不退缩,血糊糊的残缺牙齿死死咬住了剑刃,让他一刹那抽不出剑来。 就在这个刹那、另两个明教黑衣杀手立刻扑上来,前后夹击。 公子舒夜来不及抽剑,只能脱手弃剑、任那具尸体咬着墨魂剑倒地,以空手入白刃,硬生生截断了前方那个杀手的双臂。然而此刻后心已是一冷,有一对尖锥刺破了肌肤。他足尖踢出,地上那把剑从尸体颅脑中穿出、急速插入了身后那个杀手的咽喉。 再慢得半分,他自己后心便要被刺出一个透明窟窿来。 公子舒夜从尸体上抽出剑,微微喘息,显然明教将主力都留在了禁宫,此刻身周重重叠叠的护卫越来越多。景合殿外的菊花开得正好,然而那支“伏兵”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妈的,长孙斯远那家伙,终究是背叛了昔日主人站到了那个女人一边? 他喘息着恨恨骂,忽地想起墨香在最后给他的那封密件里也说:“长孙斯远是无法完全信任的”——因为墨香感觉得出这个心腹幕僚对自己深怀恨意。然而因为当时生死之交离开敦煌不知所终,形势急转直下地恶化,在大局将倾的时候,除了长孙斯远、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人来托付全盘计划——所以,墨香只能冒险信赖了这个人。 然而,还是失算了么? 在看到修罗场十二黑衣再度逼近的时候,公子舒夜忽地被激发出了杀气,手指一点,墨魂剑凌空一个转折,跳入手心。当年西域第一杀手提剑在手,睥睨着修罗场的小辈们,纵声长笑起来。那样迫人的杀意和斗志、让面前的十二黑衣微微怔了一下,然而就在这一怔之间,大地忽然裂开了! 开满菊花的土地忽然裂开,兵刃的寒光从土中射出,数百苍白如鬼的脸从地下冒出来,提剑摇摇晃晃站起,身上和发间尤自带着土块和爬虫。仿佛被地面上的搏杀声惊动,那些土下爬起的人眼神发直,面色透出青黑,不管不顾、只是对着身侧所有人砍杀起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分明就是一年前夺宫之变中被就地埋葬的鼎剑候侍卫!当年政变之时,这些贴身侍卫率先被颐馨长公主联合明教月圣女围杀。那些侍卫们不肯变节,最后血战力竭之下,纷纷服毒自杀。因为政变之事尚需掩盖,不能外传,这些尸体在长孙斯远建议之下、被就地埋葬在花圃中。 这三百壮士的忠烈之心,虽死犹然——然而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复生的白骨? 在那一刹,只有公子舒夜脸色是如释重负的,想也不想,立刻从血肉横飞的杀场上跳了出来——因为他知道“菊花之刺”一旦复生,是会不分敌我一律将身边所有人斩杀的。 这些追随鼎剑候的死士当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听从了长孙斯远的劝告,服下了某种极度阴毒邪异的药。气息断绝,心脉停止,尸身却僵硬不烂。但这药邪就邪在服药者人虽死,却依然保存着服药前最强烈的一念,至死不忘——只要听到那个念头的召唤,这些土下的死士便会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底下,以僵尸的面貌再度死战。 这种极度诡异阴毒的药物,称之为“返魂”,原本是苗疆拜月教的秘术之一。当年前任拜月教主夷湘为了想和帝都结盟,派使者带着诸多珍宝北上,其中就包括了返魂,以求取信于当权的鼎剑候——然而鼎剑候未来得及对此作出回复,长安政局已然危机四伏,让他无暇分心顾及南疆局面。 最后,拜月教主献上的这种毒药,被三百死士服下。 长孙斯远原来并没有背叛鼎剑候!——昨夜,他果然是回到这里,用药引启动了“菊花之刺”,让这一支埋得最深的伏兵猝然发动。 朝阳升起来的时候,禁宫这一场内乱进入了最诡异的局面:一群眼光发直、面色青白的复活僵尸,毫不畏惧疼痛和死亡,和周围的大内侍卫明教人马厮杀在一起。死前的最后一念在召唤着他们:诛杀作乱者,救出主公! 那是一支从地狱里返回的死士。 公子舒夜再也不顾身后的厮杀,朝着紫宸殿急掠而去。 虽然禁宫守卫的主力被那一群死士牵制,然而从景合殿奔至紫宸殿,依然困难重重。 沿路竭力掩饰自己的行踪,公子舒夜借着假山画墙的起伏掠去,终于进入了那一个禁宫内防卫最森严的殿堂——墨香一直被幽禁的地方。 然而刚一踏入,便只觉脚下一空! 幽禁鼎剑候的地方,哪能如此容易闯入?虽然在急奔中,然而公子舒夜依然保持着极度的警惕,立刻凭空提气,折身落回了门槛外,手指一扣门楣,身体立刻贴到了斗拱下方。一眼看去,他的脸色霍然一变——整座紫宸殿的地面、居然在一瞬间塌陷了! 大片的地砖纷纷陷落,掉入中空的地下,除了居中一列金龙柱、整个大殿已成了一个巨坑。地下露出了无数机关,有暗弩、有飞蝗石,更有炽热的铜汁从不知何处流了出来,瞬间填满了坑底:应该是感知有外敌入侵,地底机关便猝然发动! 只有正殿里的一块地面尚自伫立不倒,成了一座孤岛。那座孤岛被从天而降的精铁笼子覆盖,里面金椅上坐着的、赫然便是黑袍金冠的鼎剑候!在木无反应的鼎剑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一对男女,却是长孙斯远和颐馨长公主。 然而这一对本该是眷属的男女,却在处于一种极怪的僵持中。 长孙斯远应该是在机关发动之前奔到了鼎剑候身侧、然而不及解救主公,座位底下暗道已经打开,颐馨长公主从景合殿匆匆赶来,发动了机关,登时将自己和长孙斯远同时困在了重重机关的核心! 锋利的匕首抵着鼎剑候心口,颐馨长公主娇柔的脸颊却是惨白得毫无血色,定定地看着一边抱着武泰帝站着的长孙斯远,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 她是一个聪明之极的女人,在菊花下死士破土而出、教王被拜月教祭司截击的刹那,她已然明白了那个莫测深浅的恋人、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当年,他助她安排了杀局发动政变,甚至亲自动手、挑断了鼎剑候的手足经脉——断绝了自己的后路,让他叛变的忠心变得令人信服;而这一年来,他的确也是将所有敌方的情报都告诉了她,甚至包括今日的决战安排——他将无数同党送上了她的刀尖,用流出的鲜血证明了他消息的可靠和真实性。 然而,他唯独隐瞒了两件最重要的事情:风涯大祭司的出现、和菊花下深埋的死士! 一百件事中,他说出了九十八个真实,却独独隐去了最致命的两件! 看到菊花之刺发出的刹那,她立刻从景合殿通过暗道急奔紫宸殿,发动了地底机关,终于在长孙斯远救走鼎剑候之前将他困住。尽管内心是如何发了疯一样的痛,然而女子脸上的表情却是冷漠木然,更不曾如平常女子那样一开口就哭问情郎如何负心至此——局势已经如此,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把阿梵放下。”匕首抵着鼎剑候的心口,颐馨长公主的声音冷酷冰冷,“不然我立时杀了你的‘主公’。我知道你不会武功,若我一发动机关,你便是万箭穿心。” 长孙斯远抚摩着武泰帝的头发,那个八岁的孩子似乎被惊呆了,讷讷瞪着眼睛看着周围,忽地对着座位上的鼎剑候伸出手去:“亚父!亚父在这里呀——我要亚父抱!” 然而孩子刚一动,长孙斯远立刻恶狠狠地扣住他脖子将他拉了回来,武泰帝大哭起来。 “若要我放了阿梵,你需放了鼎剑候。”长孙斯远扣着武泰帝的咽喉,神色隐隐也透出一种绝决和狠厉,“不然我立时杀了他——” “你……!”颐馨长公主看着情郎扣着自己弟弟的咽喉,脱口怒斥,“你敢?” “我怎么不敢?”长孙斯远虽是毫无武功的一介谋士,此刻却冷定如刺客,看着颐馨长公主,字字句句如同匕首般锋利,“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你我手里各自扣着对方的死|岤——阿梵一死,大胤夏氏便至此而绝!你一介女流,还凭什么控制整个中原?” 颐馨长公主脸色苍白如死,她向来知道斯远深于谋略,杀人向来只凭一言一语——然而直至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了情郎的犀利! “哇……”武泰帝被扣着咽喉,终于挣扎着哭出声来,手足舞动,“姐姐!姐姐救我!” “撤掉所有机关,退开候爷身侧三丈——我便把阿梵还给你。”长孙斯远冷冷看着颐馨长公主,手指再度扣紧,这一下孩子连哭都哭不出来,小脸憋得青紫。颐馨长公主虽精于权谋,冷酷决断,但自小与幼弟相依为命,此刻心中一颤,手中匕首便抖了一下。 咬牙下了决断,一踏金椅底下暗格,喀喇一声响,罩着的精铁笼子缓缓打开,周围那些暗弩机关上绞紧的弦也缓缓松弛下来。知道长孙斯远不过是一介书生,颐馨长公主到并不担心他会如何,只是握着匕首缓缓退开,眼神凌厉,嘴里道:“快将阿梵放开!” 长孙斯远抱着武泰帝一步步走近,在座位旁松开了孩子,却暗自以快得看不见的速度将一柄匕首藏入了武泰帝袖中,架起了四肢无力的鼎剑候——耸身一跃便进入了地道,在转手将地道关闭之前、忽地厉喝:“舒夜,去景合殿内接应!”没入地道之前,他回头最后看了颐馨长公主一眼,眼神已然是恍如生离死别。 地道关闭,长孙斯远的眼神一闪而没,破败不堪的紫宸殿里寂静如死。 “阿梵!”颐馨长公主低呼一声扑了上去。 “姐姐!”武泰帝跌坐在椅子旁,仿佛被吓呆了,眼神茫然涣散开来,“姐……姐。” 颐馨长公主一把抱住了弟弟,悲欣交集、立刻按动机关,由屋顶吊下一条索道来,急奔殿外而去——她必须得赶快回去和明教人马会合,以应对这急转直下的局面! 殿外,一直握剑静待时机的公子舒夜眼里杀机涌动。在这个女人抱着幼弟冲出紫宸殿的刹那,他非常想追上去、将其斩杀于当地!——然而,他必须先去景合殿接应从地道另一端出来的长孙斯远和墨香、那两个毫无自卫能力的人。 深深吸了口气,公子舒夜足尖一点斗拱,如鹰般折向景合殿,穿过零落满地的菊花。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挽狂澜 更新时间2008129 17:03:24字数:7535 在一片混乱中,公子舒夜掠向了空无一人的景合殿。 里面的宫女侍从早就惊逃殆尽,华丽的房子里空空荡荡。他急速地一个个房间掠过去,只求在外头人马惊动之前找到墨香和长孙斯远——然而,他并不知道暗道的另一头出口究竟在这个景合殿的哪一处。 公子舒夜从一重软罗冲向另一重,忽然间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尖利响起,冷定无情:“来人!把景合殿给我围住,凡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统统射杀!” “是,长公主!”外头轰然回应。 公子舒夜微微变了脸色,已经暴露了行踪、成为众矢之的,这样一来,他要护着手足残废的墨香,还要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长孙斯远离开禁宫,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迅速地打量着四周,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离开途径。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到中庭那个白玉雕成的莲花大水法忽地裂开了。 “墨香!”他脱口低呼,迎向走出地道出口的长孙斯远。长孙斯远看了他一眼,任凭他从自己背上接过了鼎剑候。文弱的谋士背着一个人疾行而来,此刻额头已经微微见汗,立刻坐在廊下喘息起来。 “墨香?墨香?”终于看到兄弟回到自己身侧,公子舒夜只觉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伸手一推,却发现墨香手足全然无力,筋脉也松弛不堪,毫无昔日精湛的内力——虽然早已知道墨香被幽禁的一年里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然而此刻亲眼目睹,公子舒夜还是觉得喉头哽咽,热血直冲上来。 已经毁了么?那个昔年叱咤西域的修罗场第一杀手,那个并肩出生入死的刎颈之交,已经完全成了这样一个废人了? “今日就算冲不出去,我也要替你杀了那个女人。”死死按着墨魂剑,才克制住了此刻汹涌而来的杀意,他对依然木无反应的人一字一字承诺。昔日若不是他为沙曼华去了苗疆,令墨香在危境之下孤掌难鸣,如今又何至于此!往事已不可追悔,只求今日同生共死便是。 景合殿外,早已战得血肉模糊。三百死士虽悍不可当,然而明教和大内也是有备而战,埋伏下的人马实在太多,以十围一、将那些复生的死士双脚双手俱一一斩断——也只有如此,才能阻止这群地狱里复活的死士疯狂般的复仇举动! 长孙斯远坐在廊下,气息渐渐平定,看了这边两人一眼,神色却复杂起来。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7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8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8部分阅读 这个拿去。”他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手心里有一串血红色琥珀般的珠子,指了指鼎剑候,“为了防止明教用毒、我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侧——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你带着吧。” 公子舒夜只看了一眼,失惊:“龙血珠?怎么在你这里?” 这种由天山深处巨蟒内丹炼成的珠子举世罕有,向来为术法炼丹之士梦寐以求。当年他坐镇敦煌之时,扼守丝路咽喉,搜罗了无数普天之下的奇珍异宝,堆放在莺巢销金窟内。其中,便有西域贵霜国商人献上的此物——那一串十八颗的龙血腕珠堪称稀世珍宝,每一颗都有逆转生死、毒杀神鬼的力量! 然而当年心灰意冷之时,世间珍宝在他看来也不过灰尘过眼,就随意放在金铢里,一起秘密送去长安给了墨香——没有料到、今日居然在此地重见。 那一串龙血珠缠在腕上,公子舒夜低头一看,诧异:“怎么少了三颗?” “一颗用来请动风涯大祭司,一颗用来给他解毒……”长孙斯远简略地解释,忽地笑了起来,“剩下那一颗,天下只有我知道它去了哪里。” 公子舒夜看着那个似是自傲的笑容,心里猛烈震动——一直以来,都不曾完全的信任长孙斯远,以为他包藏了私心、或是暗中已倒向了颐馨长公主,然而这一番血战下来、却发现他依旧事事忠于旧主。 然而这个人身上,却有着太多难解的谜,让和他搭档合作的人无法不心怀疑问。 比如,他此刻为何忽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他为何带着那个白杨木雕刻的傀儡人儿?还有他时不时看向鼎剑候的眼神、隐隐带着难掩的仇恨,又是为何? 公子舒夜正自沉吟,长孙斯远却是漠然,取出那只奇怪的傀儡木偶在手中玩弄,一边交代:“候爷中毒已久,恢复只怕要费些时候。就是毒拔出了,他手足筋脉尽断、只怕这一辈子是无法站立了……候爷一生骄傲、落得如此境地,只怕你要好好开导他才行。” 公子舒夜微微一愕,觉得这个青衣谋士语气极为复杂,却道:“那自然。” 长孙斯远继续摆弄着那个木偶,忽地抬头一笑:“你知不知道、候爷手足的筋脉,是我亲手挑断的?” 公子舒夜目光一凝,霍然按剑立起。 “我当着颐馨的面动手废了候爷的手足——若不如此,她们如何肯信我?”长孙斯远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然而神色却冷若冰霜,“候爷是个决断的人物——在计定之时,就将生死托付给了我,我也答允他无论如何定当尽力帮他渡过危机——不过,挑断他筋脉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觉得好生解恨!” “我恨候爷。想给他一个永久的惩罚。”青衣谋士仿佛筋疲力尽地坐在廊下,忽地笑了起来:“虽然我也知道是颐馨为了自保、主动委身荐枕——天下大局如此,她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然而……又怎能不怀恨呢?” 如果不是鼎剑候,颐馨本该是他的妻子。 公子舒夜一惊,脱口:“可你现在还是……” “对,我还是忠于候爷,”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头仰靠在廊柱上,望着天空,“明知我可能怀恨,却还在生死之际将大局托付,那是何等心胸胆魄?——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 公子舒夜不语,眉间隐隐有疑虑和杀气,看着长孙斯远手中的白杨木偶人,终于忍不住霍然发问:“你手中的傀儡,又是何物?!”说话之间,手掌忽地翻起,按住了鼎剑候的后背|岤道——仿佛生怕这个人受到某种操控、会霍然发难。 “你以为我是借机消磨双方实力、然后操纵鼎剑候自己独霸大权?”长孙斯远忽地仰首笑起来,摇了摇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实力——你也知道、如今天下各路大军、有七成是效忠于候爷的。这也是为什么颐馨她们一直不敢公开候爷被软禁消息的原因——她们害怕各地驻军哗变,所以宁可借助回纥兵力,再设法逐一剪除候爷的羽翼。” 公子舒夜听着外面的喧闹声,知道是颐馨长公主已然带着武泰帝赶到,此刻正指挥着大内御林军和明教人马,将景合殿围合了起来,厉声叫着布置箭弩、布置火攻。三百死士虽然只剩了十余,却个个状若疯狂,用身体堵着宫殿大门,不让任何人闯入。 一时间,又是一番殊死血战。 他心下不禁微微一乱,厉叱:“那么这木偶究竟是做什么的?!”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步棋……”忽然间,有人低声代替长孙斯远回答。那微弱低沉的声音,竟是从他身侧发出。 “墨香!”公子舒夜霍然回头,惊喜交加,几乎不可思议,“你…你、你怎么醒了?” “其实,我一直醒着……”黑衣高冠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轻声道,仿佛太久的闭口沉默让他一时间不习惯说话,声音有些含糊,“手足虽不能动,可我心里一直都清楚。舒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等了你很久。” 公子舒夜一时间因为震惊和喜悦而口吃:“可、可那些毒……那些下的毒……” 鼎剑候微微笑了笑,抬起筋脉尽断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颔:“你知道第三颗龙血珠在哪里么?……就在这里。我将一颗牙齿凿空、把龙血珠埋了进去。” 公子舒夜霍然一惊,心里雪亮——龙血珠若内服,便可解天下一切至毒。 而这些日子里、被软禁的墨香便是口含龙血宝珠,抵抗着百毒的侵蚀吧?然而保持着神智的清明,面对着无数折磨和凌辱、却要作出永远无知无觉的麻木来,又需要有多大的定力和耐力! 他看着挚友筋脉尽断、肌肉萎缩的双手,讷讷:“可你的手脚……” “那是真的全毁了。”鼎剑候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却有一种狠厉,“我若不是以身为饵,又如何能引那些蛰伏在暗中的党羽、一网打尽?等我清扫了那些作乱逆贼、将来君临天下,又何需靠一身武功蛮力?” 为了夺到这个天下权柄,竟以身犯险一至与此么?——公子舒夜半晌没有回答,只听得殿外厮杀声声声入耳,惨烈异常。 他苦笑起来:“生死劫啊……这个局,你未免布得太不留余地。” “舒夜,”鼎剑候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挚友,苦笑,“我们出身修罗场的人、还谈什么留余地?哪一时哪一刻、我们不是为生死在全力搏杀?我人在局中,如何能留余地!” 公子舒夜无言以对,只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回过头看着殿外已经接近尾声的厮杀。三百死士虽然骁勇异常,然而明教人手实在太多、一番血战下来也已无法支撑,节节退回了景合殿内。颐馨长公主一手抱着武泰帝、一手指挥着侍卫们包围了景合殿,冲了进来。 公子舒夜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点足飞掠,一剑横空,便将率先冲入的几个侍卫斩杀。重重叠叠的人马微微一阵蠕动,然后如林的刀兵都对准了这个白衣公子——现下,只要杀了这个人,便能穿过景合殿拿下鼎剑候! “有能杀公子舒夜夺回鼎剑候者、万金万户侯!”颐馨长公主厉声下令,人群一阵耸动。 公子舒夜咬紧了牙——目下已无法可想,唯有血拼到底就是! 然而在挚友浴血奋战的时候,鼎剑候却毫不动容,只是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心腹谋士,嘴角有一种奇特而哀伤的笑意:“长孙,就算你霍然发难、废了我手足,我还是要谢谢你——这条命交付在你手里,我都没料到真的还能再收回来。” “何必谢。”长孙斯远依旧将头仰靠在廊柱上,望着秋日的帝都天空,眼神澄澈而恍惚,“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候爷看人,向来不曾错过。” 鼎剑候微微一笑,听着外头越来越烈的厮杀声:“也非为这个吧?——我知道,颐馨她若要扳动我、除非借力于外。而以你之为人,定然不会同意她的做法。” 长孙斯微微动容,远望天空,忽地笑了:“最了解我的,还是候爷。”他神色沉重,侧头看着外头聚集的西域杀手:“请神容易送神难——将明教立为国教,在普天下兴建摩尼殿六百余座,这不啻在中原给明教建了六百分坛,如何拔除?割地搬兵,将敦煌拱手送于回纥,丝路咽喉一失,内外埋下多大隐患?” 青衣谋士一直一直地望着天空,仿佛掩饰着眼里的什么神色:“说什么天下安定后再对付回纥……完全是女人见识啊。当初狄夷乱中原,生灵涂炭。先祖长孙蒙跟随神熙帝血战三十年,终于得来天下一统——我如今怎能听凭她把大胤交给回纥人?” 鼎剑候回顾自己的心腹下属,肃然点头:“你们长孙家身为开国功臣、百年来为安定中原立下汗马功劳,你自小受什么样的教导、秉承什么样的信念,我是知道的。” “我们长孙家家训,先有民,再有国;先有国,才有君。比起来,大胤算什么?夏氏算什么?我和颐馨……又算什么呢?”喃喃低语,长孙斯远侧头看了外面远处的侍卫和长公主一眼,将那只白杨木小偶人提起,放到眼前,忽地一笑:“也该是时候了。” “等一下!”鼎剑候的身子却一震,下意识地脱口,“或许还不至于如此——” 然而长孙斯远动手迅速,在那一句话还未完之时、已经将小偶人的手拧动,做了一个剧烈而凌厉的动作,往虚空里一刺。 在那一瞬间,鼎剑候全身一震,闭上了眼睛。 外面腾起了一声女子尖利的叫声,一片死寂,旋即又转为军士的大哗。 “长公主!长公主!”有无数宫女侍卫惊呼着,往某处扑过去。 公子舒夜血战方酣,眼里的杀气在绝境中烈烈燃烧,然而所有围攻的侍卫陡然间都停手了,震惊的看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童稚的声音冷冷响起,震慑了全场:“颐馨长公主作乱犯上,图谋不轨,竟欲谋刺亚父,特赐死——” “小梵?”正在指挥着最后的围杀,心口被匕首一刀刺入。抱着的手颓然松开,颐馨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怀里的弟弟,下意识的喃喃。她一松手、武泰帝便握着匕首直跌到了地上。孩子的脸色是木然的,在一刀刺死亲姐姐后也没有丝毫表情,只是一骨碌从地上站起,面对着无数聚集来的御林军,漠然举起手,继续开口: “首恶已诛,协从罔治,所有人等放下武器,听从亚父号令,否则,均以谋反处置!” 颐馨长公主震惊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心口的血直流下来——她什么都防到了,却唯独忘了防最亲的弟弟!在这样险恶的动乱中,她一直将小梵带在身侧、便以为给了他最大的安全,却不妨自己居然从武泰帝手里接到了致命一刀! 然而看到孩子苍白的面容、木然念咒般的语气,她忽地明白了:小梵是被操纵了!她忍着心口剧痛,踉踉跄跄往前走,穿过空荡的大殿,抬起眼睛来往景合殿的院落里看去——那里,青衣的谋士靠在庭院廊下,仰头看着天空,手里却拿着那个白杨木的傀儡。 “是你……是你!”颐馨长公主忽地大笑起来,对着那个男子伸出手去,声音凄厉,“你发誓不负于我……为何…为何……”然而一句话未问完,再也支持不住,她踉跄倒地。 长公主骤然被皇上手刃,御林军一时间茫然无主,生怕担了叛乱的罪名,不敢再动刀兵;而明教这边由于教王还未到来、梅霓雅又带队去了法门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只有剩余的菊花死士还在漠无表情地搏杀,大都已经四肢不全。 外面乱成一团,而景合殿内,鼎剑候却对着那个木然站立的孩子招了招手。 武泰帝失神地穿过纷乱的人群,慢慢走过大殿,走到了庭院里。 “亚父!”在走到庭院中时,仿佛控制忽然消失了,那个孩子不明白发生过什么,只看到鼎剑候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对他微笑招手,孩子喜悦地大喊一声,投入了亚父的怀抱。 鼎剑候微微磨娑着武泰帝的小脑袋,看着外面已经气绝身亡的颐馨长公主。 首恶已除,少帝在手。大局已定。 然而任凭局势如何纷乱,长孙斯远却一直不曾看向这边,只是自顾自地望着帝都秋日的天空,眼神澄澈。公子舒夜看着这个他一直都不曾看透过的男人,忽然明白:他一直仰头看天空,其实只是为了掩饰眼里渐涌的泪水。 那一瞬间,他忽然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鼎剑候抚摩着武泰帝的脑袋,许久,忽地开口:“舒夜,替我给长孙收敛遗容。” 公子舒夜霍然一惊,闪电般看向好友——什么意思?墨香要杀长孙斯远?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长孙斯远拿着木偶的手颓然滑落,整个人往旁边轻轻一侧,“长孙?”他讶然扶起青衣谋士,却发现他早已没了气息,面色淡定不动容,只有眼睛依然望着帝都秋日的天空,澄澈明亮,却看不到底。 这样的人,即使被斫下了头颅,眼神依然会澄澈如天空吧? 公子舒夜望着那个悄无声息就替自己选择死亡时机的人,不禁肃然,覆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睑。这个刹那,长孙眼眶里一直不曾掉落的泪水,终于在他掌心里滑落。 布置了这样一个杀局,利用那个无辨别力的孩子、将深爱的人诛杀;而此后鸟尽弓藏,也未必能见容于霸主——这个号称天下智计第一的谋士,已然心力交瘁,悄然为自己安排了最后的退路。 鼎剑候黯然低头,看着怀中痴痴笑着的武泰帝,喃喃:“若不是手里也握着最重要一张底牌,我如何能孤注一掷、将自己困在深宫?长孙早已想好、在帮我安定大局后,便要不告而别了吧?” 他摸着怀中疯疯傻傻的孩子,叹了口气:“不过这一年、险是险到了极处,但终究还是把朝野上所有心怀不轨的势力一网打尽了——以后,大约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公子舒夜看着墨香,恍然间竟有些陌生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局的关键所在——就如探丸郎是摊在台面上的牌一样,自己也是一枚明着用来对付帝都势力的棋子。他的出现、牵制了所有的攻击力和注意力。然而,真正的必杀一击,却是从最难以令人预料的角度霍然发出! 外头局势微妙,然而少帝在手,挚友在侧,鼎剑候却神色不动。门外的所有侍卫,看到武泰帝落入了对方手中,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哪里比得上这天下之争?”鼎剑候长长叹息,看着悄然逝去的长孙斯远:“若不引出那些叛党、一网打尽,以后只怕终身不得安睡。我只能以自身为饵走这样一步险棋。” 鼎剑候苦笑着举起了自己的手,微微喟叹——腕脉上,筋肉萎缩、已然彻底残废。一年幽禁的折磨,已经让他那样精壮骠悍的男人都脱了形。以后,只怕除了勉强行走、再也不能发力做任何事情,一身惊人武艺也就此付诸东流。 只此一念,公子舒夜心中一痛,脱口:“若我当时能在侧,必不至于如此。” 鼎剑候拍着他的手背,安慰:“你有你的事情,怎好拖累?只是事急之时,除了你没有谁能号令我那一帮手下,所以才寻你回来。探丸郎……那帮孩子,如今也没有剩下的了吧?还有那三百菊花下的兄弟?” 公子舒夜默然,鼎剑候随之默然。许久,鼎剑候才道:“你们…可曾怀恨?” 白衣公子全身浴血,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得到这个天下、是你毕生追逐的梦想。” “好兄弟。”筋脉断绝的手拍在他肩膀上,却使不出半点力气。两人默然良久。 “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而已,”忽然间鼎剑候仰头大笑起来,“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舒夜,今后你我兄弟共享这天下。” 公子舒夜微笑,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些干吗?外头还乱糟糟呢——等处理完了再说吧!” “不过,你终究还是要走的,是不是?”墨香却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儿皇帝,笑了笑,“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个痴痴傻傻的孩子一起,孤零零地做劳什子皇帝。” 相交近二十年,感觉到墨香的手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衰弱,公子舒夜心头一酸,不由得脱口:“那好,我不走。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墨香却看着血染白衣的兄弟,眼神里泛起了一种谅解和感激,忽地抬起筋肉萎缩的手,握住了公子舒夜的手腕:“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我不勉强你——从此后,我在江湖上建一座鼎剑阁、以你为武林皇帝,可好?你要找的沙曼华,天上地下,我都助你去找……你所有的梦,做兄弟的一定全部替你实现!” 沙曼华……那个名字在血肉纵横的修罗场里,恍如拂面清风。就如天下霸图是墨香的毕生追求,沙曼华也是他的梦想。他与他所追逐的梦几次擦肩而过、如今,怎可死在这个帝都?一念及此,公子舒夜霍然俯下身来,抓紧挚友的手:“趁着梅霓雅他们还在法门寺未回,我背你杀出去!” 墨香摇了摇头,缓缓道:“我已成废人,不复当年敦煌城下和你联剑的风光——你带着两个人,如何能杀出?我已全盘调停妥当,等会禁城外各地赶来的军队便要破城而入、替我诛杀叛逆——你扶着我、从地道返回紫宸殿,那里另外设有机关,可安然等待。” 公子舒夜扶着挚友起身,走向那个玉石莲花座下露出的地道。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魂归 更新时间2008129 17:09:33字数:5508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光芒照彻了头顶的天空!天仿佛一下子黯下来,乌云四起,然而转瞬就有闪电下击,将整座禁城劈开——呼啸风起,庭院里的树木猎猎作响,景合殿外,最后一批死士倒下的地方,流满血的菊花残瓣纷扬而起,卷向虚空。 聚集在禁城内外血战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惊呼! 那样几可颠覆天地的力量交锋终于过去,天色只是一暗便重又放晴。五色旋风渐渐散开,花木枝叶零落,露出了风暴中心的两人。点足于天极殿屋檐上,白衣人收指、再也不看对手一眼,忽地如风般折身,掠下了重重高楼,直奔景合殿。 “风涯大祭司?”公子舒夜认出了来人,脱口惊呼。 鼎剑候亦为之一震——这,便是天下盛传的邪教顶尖高手、拜月教大祭司风涯? 那么如今还站在天极殿顶的人,应该就是与他齐名的明教教王、山中老人霍恩? 就在白衣祭司折身而返的刹那、禁城最高楼上站着的那个黑衣身影陡然一缩——那是极为诡异的变化。远远看去,那个人的躯体陡然间就萎缩下去! “教王!”所有明教人马都惊呼起来,不自禁地掉头向天极殿奔去。 然而就在那一个刹那、那个蓦然萎缩的人形复又膨胀起来,在众人的惊呼中轰然碎裂、化为千百片四散开来!就宛如有极烈的火药在体内蓦然爆发,那个人转瞬就消失在空气里,只有零落的血雨洒在冲得最靠近的几名明教教徒身上。 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中,一枚玄色的令符铮然落下——那是明教的圣火令。 “教王!”长老和教徒凝视着半空跌落的那一枚本教至宝,不可思议地惊呼——教王败了?那个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教王,居然败了!所有战意和杀气都在刹那间被瓦解殆尽。 在万众惊呼声里,风涯大祭司已经掠入了景合殿,轻如无物地落在庭院里。那一袭白衣依然片尘不染,额环下的眼睛却更深了,那种碧色隐隐透出某种不祥的死灰来。然而这个“非人”之人身上带着的超越凡世极限的力量,一瞬间将庭内两个人都镇住。即便是翻覆天下的鼎剑候,都看着这个拜月教祭司说不出话来。 风涯看了一眼已死的长孙斯远,眼神不变,只是对着公子舒夜伸出手来,微微一笑:“我应做的已经做完……我们走吧,你也该回月宫去找沙曼华了。” 祭司带着鼎剑候和公子舒夜扬长远去,一路上仿佛被某种力量震慑、居然没有人敢动手。大内侍卫顾忌着皇上的安危,不敢有异动;有明教弟子发怒欲狂地扑上去,想要为教王复仇、然而风涯只是一挥手,半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利刃斩去,立刻将那些人拦腰斩为两截! 从法门寺赶来的梅霓雅看到这般骇人的力量,立刻喝令教徒后退,声音第一次因为惊怖而发抖。在风涯祭司前进的方向上,所有明教教徒和御林军死死盯着他、却如潮水般纷纷下意识地退开。 ——连明教的教王都在他手下化为齑粉,当世、有谁敢撄其锋芒? 看到了门口那一尊巨大的金盘承露铜仙人像,知道是终于走出了九死一生的禁城。到了外头,便能看到各地来勤王的军队前哨—— 那一刹间,公子舒夜长长舒了口气,放开了手心已经浸满了冷汗的墨魂剑。抬头,已经是新月悬空。这一日长的如同一百年,无数的厮杀较量已经如风掠过。背上墨香也在同时吐了口气,对着白衣祭司缓缓开口:“多谢。” “外面应该有人接应吧?”风涯祭司一笑,“我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公子舒夜和鼎剑候忽然间都听到了奇怪的嗑嗑声,仿佛有什么在寸寸断裂开来!那声音是从祭司的白衣下发出的,他全身的骨骼如同枯木遇火,发出毁灭前脆弱之极的声音。原来,和霍恩一战之后,祭司也已经是灯枯油尽! 两个人同时惊呼:“风涯大祭司!” “是时候了。”竟然说了一句和长孙斯远临终前一模一样的话,白衣祭司抬头望了望帝都上空出现的新月,眼神变得平静而辽远:“记得送我回南疆。”一语未落,他忽地一拂衣襟,折身掠上了金盘承露铜仙人像,在掌中那个巨大的金盘上缓缓盘膝而坐,一手向天、一手垂地。白衣沐浴着月华,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安静下去。 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猛然间屏息,只觉有一种光华从这个躯体里四射而出,散入月下。 “他死了么?”只有武泰帝觉得好玩,咯咯笑,“他坐在那个大人的手心里死了?” 帝都的新月挂在天际,柔和皎洁的光芒照亮了铁幕般的夜。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风行风止,云起云灭,一代传奇就在此阖然长逝。 鼎剑候和公子舒夜对视一眼,忽然觉得心中空荡,只觉天地茫茫、竟不知所为。 “武泰帝二年,秋,长公主颐馨暗许割地,勾结回纥明教谋刺摄政王。因公子舒夜归来,兼有异人相助,事遂败。帝赐其姊死,侍摄政王如故。” ——《胤书·武泰帝本记》 次年,鼎剑候将心智不全的少帝废黜,代胤自立,改国号为靖,是为靖太祖。太祖即位后在中原清扫了明教势力,月圣女梅霓雅被迫带着残余教徒离开帝都长安、回归西域。太祖随即派兵西援敦煌,为敦煌城主高连城解除回纥围城之困,将重新丝路握入掌中。同时派兵西击回纥,深入大漠三千里,杀敌十万,生擒多罕可汗,从此回纥远避,不复为患。 天下大定之时,王弟公子舒夜不愿接受任何官爵,坚决请辞。 太祖皇帝知不可勉强,赐佩剑“墨魂”与王弟高舒夜,令人在洛阳建鼎剑阁,搜罗武林至宝密集于其中,将昔日所有武林势力转于其麾下,以公子舒夜为武林之皇,尽掌朝堂之下草野江湖势力。公子舒夜知太祖不欲己离去,乃以此做挽留,终于勉为其难接受。 然而居不到一月,便扶柩起行,去往苗疆,太祖不能阻拦,叹息而已,只约下了归期。 - 再度回到苗疆已经是次年秋,又是曼珠沙华怒放的时节。 显然是早已料到风涯必死,昀息已自行继位为新祭司,此刻率众打开月宫大门、迎接帝都派来进行册封大典的王弟。那个隐忍狠厉的少年,依然保持着表面的明朗率真,在接受了长安帝都赐予的大理王封号后,在席间和帝都使者谈笑甚欢,恍如昨日种种从未发生。 只有在将风涯祭司遗体葬入水底之时,才在眉间有了一丝的沉痛和茫然。 公子舒夜却已然心如飞箭,不等此行结束,便提出要见拜月教主。 昀息祭司无语,面色似乎有不舍,然而看着大理王的玉玺和圣旨,似在权欲之间做了一番取舍。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你去看她。但有一事,不知如何对你说才好……其实就在你和师傅离开月宫那一日,她脑后金针之伤复发——” 手中玉盏砰然落地碎裂,公子舒夜抬头震惊地看着昀息——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什么!难道他要说…沙曼华那一日就死了?!他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那个少年祭司,感觉心里一层层冰出来。然而听得昀息开口,说出底下的话来—— “我破颅释血、费了三日才救得她活。” 公子舒夜再也忍不住,喜极而呼,然而不等他站起,昀息却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后脑,眼里是沉沉的碧色,缓缓继续:“可是,这里……已经坏掉了。” 祭司看着呆住的帝都贵客,眼里有一丝隐秘的笑,起身:“我带你去看她。”一边走,昀息一边开口:“若她认不得你,也莫要奇怪——她现在就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未必肯跟你回去。” 公子舒夜失神地站在原地,许久才跟了上去。 圣湖旁看到沙曼华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湖上波光离合,宛如梦幻。 他忽然被那样璀璨的光与影炫住了眼睛,居然不敢上前。 湖畔如火的曼珠沙华中,一个白衣的女子坐在花丛中,倚靠着身侧的一只雪白狮子,正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顶花冠,眼神专注而单纯,似乎外界一切都到不了她心头半分。她编了一只花冠,轻轻扔到水面上,定定注视着湖水下新安放好的灵柩,眼里无声的滑落泪水。 她为何哭?若是全忘了,为何她还为这个先代祭司落泪? “阿曼。”昀息在桫椤树下驻足,用一个陌生的称呼、唤了那个人一声。 白衣女子闻声抬头,泪痕犹在,然而看到来人,却忽地绽放出一个令人目眩的笑容来:“昀息!”宛如孩子般,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双手捧着另一顶花冠,沿着湖水向这边奔来,白狮甩着尾巴跟在她身后,也是欢欣雀跃——这一年来,飞光显然和主人一样,认可和依赖着这个月宫的新主人。 公子舒夜站在一旁的桫椤树下,看着她笑着向昀息奔去,那一瞬间,刺痛如一支呼啸响箭穿过心脏——她没有认出他来?她居然没有认出他来? 他想开口,想唤她,然而衬着夕阳湖光的白衣女子宛如虚幻——那样的笑容和雀跃、竟是他十几年前在昆仑雪域才见过的那种: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五。昆仑。大光明宫。修罗场——那样险恶艰难的生存环境里,纯如初雪的年纪和爱恋。 那是多么遥远的岁月……遥远到、连他这个不曾失忆的人都已经模糊。 “昀息!”白衣女子直奔桫椤树下,笑容纯净如初雪,踮起脚高高举起花冠。 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昀息微笑着弯下腰去,带着一种对孩子似的宠溺。只有对这样失忆的、孩子般的沙曼华,这个阴郁的灰色少年才会有这种全然不设防的笑容吧?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女子的目光触及了树下远远观望着这边的公子舒夜,笑容忽地凝固。她张了张口。那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跳跃而出,只盼她如往日般宛转一笑,轻盈唤出他的名字——舒夜,舒夜。 然而,她终究未能叫出那个随着血一起流出了脑海的名字,只是怔怔站在那里。 那样咫尺的相望,却在一分一秒中让血都冷了下去——忘了么?终究还是这样全数忘记? 过了片刻,她仿佛再也不去费力寻思什么,只是微微一侧头、对着他嫣然一笑,便轻盈地跃到了他面前。“给你。”她笑着踮起脚,将火焰的冠冕戴在他的发上。她唇间温暖清静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颊上,笑容清澈见底,毫无矫情犹豫:“你是谁?我喜欢你。” 公子舒夜和昀息都惊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十四年了。从昆仑到敦煌,从西域到南疆,再从帝都到这里——多少聚散离合、枯荣起落如洪流般将所有一浪浪冲刷而去,浮华过眼、锦绣成灰,唯独剩下的、便是眼前这张纯净如雪的笑颜。无论成败起落,始终不变。 沙曼华、沙曼华呵!…… 定定看着穿越了数十年风霜的清净笑靥,他霍然伸出手,揽住了这个纯白如雪的女子,用尽全力地抱紧。她欢喜地笑了一声,便倒入了他怀里。公子舒夜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久久地闻着梦里萦绕了多年的熟悉香味,蓦然爆发出一声啜泣。 桫椤树下,昀息祭司脸色苍白,眼里锋芒凌厉,手指几度收紧又放开。然而仿佛顾忌着什么,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费了多少心思,才得来今日在苗疆的至尊地位,他怎能因不舍沙曼华、而将这个帝都来的王弟得罪? 虽然那样纯白明亮的灵魂、令他感到难得的温暖——然而,他又怎能放弃到手的一切。 “内心什么也没有的你,将何以为继啊……”不知为何,在作出取舍的一刹,内心里忽然回响起风涯师傅生前那句深远的叹息。 一直不畏天地鬼神的少年祭司忽然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意味,霍然站住身子,将手按在额心月魄宝石上,肩膀微微颤抖,似是硬生生压住了内心某种濒临破裂失衡的情绪。 沉默良久,新任祭司霍然拂袖而去,留下了那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靖太祖二年,王弟携拜月教主沙曼华从南疆归来,帝都轰动。 靖太祖亲自主持了婚典。宝马雕车、火树银花,盛况一时无两。婚礼上,男方的傧相是敦煌赶来的城主高连城;而女方身份也是显贵,不仅嫁奁丰厚——亲自来中原帝都送她出阁的、竟是新封的大理王。 出阁礼成,青庐人定。公子舒夜坐在榻边,定定看了盛装的新娘良久,竟是不敢出声。 外面的天空被烟火映得光影变幻,街上传来百姓的欢呼声。满室堆着各方送来的珍宝贺礼,壁上还挂着御赐的墨魂剑,仿佛见证着这十几年风云激荡的往事——公子舒夜只觉一切恍如梦境,用嵌着宝石的金杖挑起新嫁娘的珍珠面幕,双手竟微微颤抖。灯下丽人笑靥盈盈,清澈纯白,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眸。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试把银釭照,相见尤疑是梦中。 “沙曼华……沙曼华。”他轻触着她清浅温暖的笑颜,不断低唤她的名字,直到确认眼前的人并非虚幻,终于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今夕,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多少的风霜困苦,终消融在一夜奢华狂欢中。 以后的年年岁岁,鼎剑阁上望出去,副都洛阳都是繁花似锦。白衣女子摘了牡丹,在花丛中回首一笑。看到那样清静澄澈的笑容,倚楼远眺的公子舒夜便有一种几近不真实的恍惚感—— 终得了这一日么?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完)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一 序章(1) 更新时间2008129 17:11:46字数:2163 雪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如此之大,仿佛一群蝶无声无息地从冷灰色的云层间降落,穿过茫茫的冷杉林,铺天盖地而来。只是一转眼,荒凉的原野已经是苍白一片。 等到喘息平定时,大雪已然落满了剑锋。 红色的雪,落在纯黑色的剑上。血的腥味让两日一夜未进食的胃痉挛起来,说起来,对于他这个向来有手不沾血习惯的人来说,这次杀的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却不敢移动丝毫,手臂僵直,保持着一剑刺出后的姿势。 那是一个极其惨烈的相持:他手里的剑贯穿了对手的胸口,将对方钉在了背后深黑的冷杉树上。然而同时,那个戴着白玉面具的杀手的剑也刺入了他的身体里,穿过右肋直抵肺部——在这样绝杀一击后,两人都到达了体力的极限,各自喘息。 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动一下,立即便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荒原上,一时间寂静如死。 雪还在一片一片落下,无休无止,巨大的冷杉树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苍穹。他和那个银衣杀手在林中沉默地对峙着,保持着最后一击时诡异的姿势,手中的剑都停留在对方的身体里。 霍展白小心地喘息,感觉胸腔中扩张着的肺叶几乎要触到那柄冰冷的剑。 他竭力维持着身形和神志,不让自己在对方之前倒下。而面前被自己长剑刺穿的胸膛也在急促起伏,白玉面具后的眼神正在缓缓黯淡下去。 看来,对方也是到了强弩之末了。 尽管对方几度竭力推进,但刺入霍展白右肋的剑卡在肋骨上,在穿透肺叶之前终于颓然无力,止住了去势。戴着面具的头忽然微微一侧,无声地垂落下去。 霍展白不做声地吐出一口气——毕竟,还是赢了! 那样寒冷的雪原里,如果再僵持下去,恐怕双方都会被冻僵吧?他死死地望着咫尺外那张白玉面具,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心一分分后移,让对方的剑缓缓离开自己的肺。 只有少量的血流出来。 那样严寒的天气里,血刚涌出便被冻凝在伤口上。 他花了一盏茶时间才挪开这半尺的距离。在完全退开身体后,反手按住了右肋——这一场雪原狙击,孤身单挑十二银翼,即便号称中原剑术第一的霍七公子,他也留下了十三处重伤。 不过,这也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吧? 不赶紧去药师谷,只怕就会支持不住了。 剑抽出的刹那,这个和他殊死搏杀了近百回合的银衣杀手失去了支撑,顺靠着冷杉缓缓倒下,身后树干上擦下一道血红。 “咔嚓!”在倒入雪地的刹那,他脸上覆盖的面具裂开了。 霍展白骤然一惊,退开一步,下意识地重新握紧了剑柄,仔细审视。这个人的生气的确已经消散,雪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8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9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9部分阅读 落到他的脸上,也都不会融化。 “唉,那么年轻,就出来和人搏命……”他叹息了一声,剑尖如灵蛇一般探出,已然连续划开了对方身上的内外衣衫,剑锋从上到下地掠过,灵活地翻查着他随身携带的一切。 然而,风从破碎衣衫的缝隙里穿出,发出空空荡荡的呼啸,继续远去。 什么都没有。 霍展白一怔,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伤口一起剧痛起来,几乎站不住身体。 怎么会这样?这是十二银翼里的最后一个了,祁连山中那一场四方大战后,宝物最终被这一行人带走,他也是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来的,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人应该是这一行人里的首领,如果那东西不在他身上,又会在哪里? 霍展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单膝跪在雪地上,不死心地俯身再一次翻查。 不拿到这最后一味药材,所需的丹丸是肯定配不成了,而沫儿的身体却眼看一日比一日更弱。自己八年来奔走四方,好容易才配齐了别的药材,怎可最终功亏一篑? 他埋头翻找。离对方是那么近,以至于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一双眼睛——死者的眼犹未完全闭上,带着某种冷锐空茫又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望向天空,那露出一缝的眼白中泛出一种诡异的淡蓝。 那种淡淡的蓝色,如果不是比照着周围的白雪,根本看不出来。 只是看得一眼,霍展白心就猛然一跳,感觉有一种力量无形中腾起,由内而外地约束着他的身体。那种突如其来的恍惚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不对!完全不对! 本能地,霍展白想起身掠退,想拔剑,想封挡周身门户——然而,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身体在一瞬间仿佛被点中了|岤道,不要说有所动作,就是眼睛也不能转动半分。 怎么回事?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和视线一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地“钉”在那里,无法挪开。 然后,他就看到那双已经“死亡”的淡蓝色眼睛动了起来。 那双眼睛只是微微一转,便睁开了,正好和他四目相对。那样的清浅纯澈却又深不见底,只是一眼,却让他有刀枪过体的寒意,全身悚然。 不好!他在内心叫了一声,却无法移开视线,只能保持着屈身的姿势跪在雪中。 比起那种诡异的眼白,那人瞳孔的颜色是正常的。黑,只是极浓,浓得如化不开的墨和斩不开的夜。然而这样的瞳映在眼白上,却交织出了无数种说不出的妖异色彩。在那双琉璃异彩的眼睛睁开的刹那,他全身就仿佛中了咒一样无法动弹。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一 序章(2) 更新时间2008129 17:12:30字数:2086 那一瞬间,霍展白想起了听过的江湖上种种秘术的传说,心里蓦然一冷—— 瞳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瞳术?! 雪一片片落下来,在他额头融化,仿佛冷汗涔涔而下。那个倒在雪中的银翼杀手睁开了眼睛,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眼神极其妖异。虽然苏醒,可脸上的积雪却依然一片不化,连 吐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仿佛一个回魂的冥灵。 “这是摄魂。”那个杀手回手按住伤口,靠着冷杉挣扎坐起,“鼎剑阁的七公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霍展白蓦然一惊:虽然他此行隐姓埋名,对方却早已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杀手浅笑,眼神却冰冷:“只差一点,可就真的死在你的墨魂剑下了。” 霍展白无法回答,因为连声音都被定住。 摄魂……那样的瞳术,真的还传于世间?!不是说……自从百年前山中老人霍恩死于拜月教风涯大祭司之手后,瞳术就早已失传?没想到如今竟还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没想到,你也是为了那颗万年龙血赤寒珠而来……我还以为七公子连鼎剑阁主都不想当,必是超然物外之人。”杀手吃力地站了起来,望着被定在雪地上的霍展白,忽地冷笑,“只可惜,对此我也是志在必得。” 他转身,伸掌,轻击身后的冷杉。 “咔嚓”一声,苍老的树皮裂开,一颗血红色的珠子应声掉落手心。 霍展白低低“啊”了一声,却依旧无法动弹。 就是这个!万年龙血赤寒珠——刚才的激斗中,他是什么时候把珠子藏入身后的树上的?秋水她、她……就等着这个去救沫儿的命!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 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身体还是被催眠一般无法动弹,有股强大的念力压制住了他。在那样阴冷黑暗的眼光之下,连神志都被逐步吞噬,霍展白的眼神渐渐涣散开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妖术? 这个杀手,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有魔教长老才有的压迫力? 银衣杀手低头咳嗽,声音轻而冷。虽然占了上风,但属下伤亡殆尽,他自己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这一路上,先是从祁连山四方群雄手里夺来了龙血珠,在西去途中不断遇到狙击和追杀。此刻在冷杉林中,又遇到了这样一位中原首屈一指的剑客! 他急促地呼吸,脑部开始一阵一阵地作痛。瞳术是需要损耗大量灵力的,再这样下去,只怕头疼病又会发作。他不再多言,在风雪中缓缓举起了手—— 随着他的举手,地上的霍展白也机械地举起了同一只手,仿佛被引线拉动的木偶。 “记住了:我的名字,叫做‘瞳’。” 面具后的眼睛是冰冷的,泛着冰一样的淡蓝色泽。 霍展白全身微微一震:瞳?魔教大光明宫排位第一的神秘杀手? ——魔教的人,这一次居然也来祁连山争夺这颗龙血珠了! 位于西昆仑的大光明宫是中原武林的宿敌,座下有五明子三圣女和修罗场三界之分。而修罗场中杀手如云,数百年前鼎剑阁的创始人公子舒夜便是出自其门下,修罗场百年来精英辈出,一直让中原武林为之惊叹,也视其为极大的威胁。 而眼前的瞳,便是目下修罗场杀手里号称百年一遇的顶尖人物。 ——那一瞬间,霍展白才知道自己一时的大意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 瞳的手缓缓转动,靠近颈部,琉璃般的眼中焕发出冰冷的光辉。 霍展白的眼神表露出他是在多么激烈地抗拒,然而被瞳术制住的身体却依然违背意愿地移动。手被无形的力量牵制着,模拟着瞳的动作,握着墨魂,一分一分逼近咽喉。 雪鹞,雪鹞!他在内心呼唤着。都出去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再见,七公子。”瞳的手缓缓靠上了自己的咽喉,眼里泛起一丝妖异的笑,忽然间一翻手腕,凌厉地向内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不由自主地,墨魂划出凌厉的光,反切向持有者的咽喉。 “嘎——”忽然间,雪里传来一声厉叫,划破冷风。 瞳脱口低呼一声,来不及躲开,手猛然一阵剧痛。殷红的血顺着虎口流下来,迅速凝结成冰珠。 一只白鸟穿过风雪飞来,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他,尖利的喙啄穿了他的手。 然后,如一道白虹一样落到霍展白的肩上。 是……一只鹞鹰?尽管猝不及防地受袭,瞳方寸未乱,剧烈地喘息着捂住伤口,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的眼睛。只要他不解除咒术,霍展白就依然不能逃脱。 但,即使他从未放松过对霍展白的精神压制,雪地上那个僵硬的人形却忽然动了一下! 仿佛体内的力量觉醒了,开始和外来的力量争夺着这个身体的控制权。霍展白咬着牙,手一分分地移动,将切向喉头的墨魂剑挪开。 这一次轮到瞳的目光转为惊骇。 怎么可能!已经被摄魂术正面击中,这个被控制的人居然还能抗拒! 来不及多想,知道不能给对方喘息,杀手瞳立刻合身前扑,手里的短剑刺向对方心口。然而只听得“叮”的一声,他的虎口再度被震出了血。 墨魂剑及时地隔挡在前方,拦住了瞳的袭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一 序章(3) 更新时间2008129 17:13:14字数:2090 地上的雪被剑气激得纷纷扬起,挡住了两人的视线。那样相击的力道,让瞳已然重伤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他眼里盛放的妖异光芒瞬间收敛,向后飞出去三丈多远,破碎的胸口里一股血砰然涌出,在雪地里绽放了大朵的红花,身子随即不动。 龙血珠脱手飞出,没入几丈外的雪地。 霍展白踉跄站起,满身雪花,剧烈地喘息着。 雪鹞还站在他肩膀上,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井|岤,扎入了寸许深。也就是方才这只通灵鸟儿的及时一啄,用剧烈的刺痛解开了他身体的麻痹,让他及时隔挡了瞳的最后一击。 终于是结束了。 他用剑拄着地,踉跄着走过去,弯腰在雪地里摸索,终于抓住了那颗龙血珠。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不只是雪花,还有很多细细的光芒在流转,仿佛有什么残像不断涌出,纷乱地遮挡在眼前——这、这是什么?是瞳术的残留作用吗? 他握紧了珠子,还想去确认对手的死亡,然而一阵风过,衰竭的他几乎在风中摔倒。 “嘎!”雪鹞抽出染血的喙,发出尖厉的叫声。 明白了——它是在催促自己立刻离开,前往药师谷。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拄剑勉强站立的他吹倒。搏杀结束后,满身的伤顿时痛得他天旋地转。再不走的话……一定会死在这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冷杉林里吧? 他不再去确认对手的死亡,只是勉力转过身,朝着某一个方向踉跄跋涉前进。 反正,从十五岁进入江湖起,他就很少有将对手赶尽杀绝的习惯。 大片的雪花穿过冷杉林,无声无息地降落,转瞬就积起了一尺多深。那些纯洁无瑕的白色将地上的血迹一分一分掩盖,也将那横七竖八散落在林中的十三具尸体埋葬。 巨大的冷杉树林立着,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 —— 白。白。还是白。 自从走出那片冷杉林后,眼前就只余下了一种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是一步一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头顶不时传来鸟类尖厉的叫声,那是雪鹞在半空中为他引路。 肺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来,一片片旋转的雪花仿佛都成了活物,展开翅膀在空中飞舞,其间浮动着数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师兄,我在这里呢!” 飘飞的雪里忽然浮出一张美丽的脸,有个声音对他咯咯娇笑:“笨蛋,来捉我啊!捉住了,我就嫁给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声音……她、她不是该在临安吗,怎么到了这里? 难道是……难道是沫儿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急切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个雪中的红衣女子,然而膝盖和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是一转眼,那个笑靥就湮没在了纷繁的白雪背后。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在三步后颓然向前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里,却一直紧紧握着那一枚舍命夺来的龙血珠。 “嘎——嘎。”雪鹞在风雪中盘旋,望望远处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几声,又俯视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伤痕累累的肩,试图用剧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只是颤了一下,却再也不能起来。 连日的搏杀和奔波,已然让他耗尽了体力。 “嘎嘎!”雪鹞的喙上鲜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着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然而在发现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应时,它踌躇了一番,终于展翅飞去,闪电般地投入了前方层叠玉树的山谷。 冰冷的雪渐渐湮没了他的脸,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里依稀有人在欢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从来没认识过你。” 忽然间,雪中再度浮现了那个女子的脸,却是穿着白色的麻衣,守在火盆前恨恨地盯着他——那种白,是丧服的颜色,而背景的黑,却是灵堂的幔布。她的眼神冰冷得接近陌生,带着深深的绝望和敌意凝视着他,将他钉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时候我捉住了你,便以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为何……你又要嫁入徐家呢?那么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谅了我? 他想问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泪光,然而在指尖触及脸颊前,她却在雪中悄然退去。她退得那样快,仿佛一只展翅的白蝶,转瞬融化在冰雪里。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没,感觉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也逐渐变得空白一片。 他开始喃喃念一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拯救。 但是,那个既贪财又好色的死女人,怎么还不来?在这个时候放他鸽子,玩笑可开大了啊……他喃喃念着,在雪中失去了知觉。 来不及觉察在远处的雪里,依稀传来了声。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缓慢爬行过来的声音。 “丁零丁零……” 雪还是那样大,然而风里却传来了隐约的银铃声,清脆悦耳。铃声从远处的山谷里飘来,迅疾地几个起落,到了这一片雪原上。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一 序章(4) 更新时间2008129 17:13:44字数:2085 一顶软轿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银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咦?没人嘛。”当先走出的绿衣使女不过十六七岁,身段袅娜,容颜秀美。 “绿儿,雪鹞是不会带错路的。”轿子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个使女悄无声息地撩开了帘子挂好,退开。轿中的紫衣丽人拥着紫金手炉取暖,发间插着一枚紫玉簪,懒洋洋地开口:“那个家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总是让我们出来接,实在麻烦啊。哼,下回的诊金应该收他双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还不是以身抵债?”绿儿掩嘴一笑,却不敢怠慢,开始在雪地上仔细搜索。 “嘎——”一个白影飞来,尖叫着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准确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扑簌簌地落下,露出了一个僵卧在地的人来。 “咦,在这里!”绿儿道,弯腰扶起那个人,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状先吃了一惊:跟随谷主看诊多年,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多、这样深的伤! “……”那个人居然还开着一线眼睛,看到来人,微弱地翕动着嘴唇。 “别动他!”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懒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侧,一把推开使女,眼神冷肃,闪电般地弯腰将手指搭在对方颈部。 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血凝结住了,露出的肌肤已然冻成了青紫色。 这个人……还活着吗? “还好,脉象未竭。”在风中凝伫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个满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仿佛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谁,露出一丝笑意,嘴唇翕动:“啊……你、你终于来了?”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胆地昏了过去。 “倒是会偷懒。”她皱了皱眉,喃喃抱怨了一句,伸手掰开伤者紧握的左手,忽地脸色一变——一颗深红色的珠子滚落在她手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凛冽气息,竟然在一瞬间将雪原的寒意都压了下去。 这、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 原来是为了这个!真的是疯了……他真的去夺来了万年龙血赤寒珠?!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颗用命换来的珠子,抬手招呼另外四个使女:“快,帮我把他抬到轿子里去——一定要稳,不然他的脏腑随时会破裂。” “是!”显然是处理惯了这一类事,四个使女点头,足尖一点,俯身轻轻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稳地将冻僵的人抬了起来。 “喀喀……抬回谷里,冬之馆。”她用手巾捂住嘴咳嗽着,轻声吩咐道。 “是。”四名使女将伤者轻柔地放回了暖轿,俯身灵活地抬起了轿,足尖一点,便如四只飞燕一样托着轿子迅速返回。 风雪终于渐渐小了,整个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满了冰冷得让人窒息的空气。 “喀喀,喀喀。”她握着那颗珠子,看了又看,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渐渐变得悲哀——这个家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谷主,你干吗把轿子让给他坐?难道要自己走回去吗?”她尚自发怔,旁边的绿儿却是不忿,嘟囔着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啊,手里只拿了一面回天令,却连续来了八年,还老欠诊金……谷主你怎么还送不走这个瘟神?” “喀喀,好了好了,我没事,起码没有被人戳了十几个窟窿。”她袖着紫金手炉,躲在猞猁裘里笑着咳嗽,“难得出谷来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绿儿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谷主的身体禁不起……” “没事。”她摇摇手,打断了贴身侍女的唠叨,“安步当车回去吧。” 然后,径自转身,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脸上,天地苍莽,一片雪白。极远处,还看得到烟织一样的漠漠平林。她呼吸着凛冽的空气,不停地咳嗽着,眼神却在天地间游移。多少年了?自从流落到药师谷,她足不出谷已经有多少年了? 多么可笑……被称为“神医”的人,却病弱到无法自由地呼吸空气。 “谷主!”绿儿担忧地在后面呼喊,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来,“你披上这个!”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顿住了脚步,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瞬间雪亮。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侧头倾听着风雪里的某种声音,她喃喃,霍然转身,一指,“在那里!” “刷!”话音方落,绿儿已然化为一道白虹而出,怀剑直指雪下。 “谁?”她厉喝。 一蓬雪蓦地炸开,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动,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剑! 然而,应该也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那人勉强避开了那一击后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再也不动。绿儿惊魂方定,退开了一步,拿剑指着对方的后心,发现他真的是不能动了。 “是从林里过来的吗……”小姐却望着远处喃喃,目光落在林间。 那里,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迹从林中一路蜿蜒,依稀的血迹。显然,这个人是从冷杉林里跟着霍展白爬到了这里,终于力竭。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一 序章(5) 更新时间2008129 17:14:09字数:2161 “谷主,他快死了!”绿儿惊叫了一声,望着他后背那个对穿的洞。 “嗯……”薛紫夜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吗?” “没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绿儿气馁。 看来这个人不是特意来求医的,而是卷入了那场争夺龙血珠的血战吧?这些江湖仇杀,居然都闹到大荒山的药师谷附近来了,真是扰人清静。 “那我们走吧。”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捧着紫金手炉,“亏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这个武林向来不太平,正邪对立,门派繁多,为了微小事就打个头破血流——这种江湖人,一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个,如果一个个都救她怎么忙得过来?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药师谷那么高的诊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绿儿居然没听她的吩咐,还在那儿犹豫。 “可是怎么?”她有些不耐地驻足,转身催促,“药师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这是规矩——莫非你忘了?” “绿儿不敢忘。”那个丫头眼光在地上瞟来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这个人长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么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气的。 除了对钱斤斤计较,谷主也是个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同时出现多个病人,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先挑年轻英俊的治疗;比如,虽然每次看诊都要收极高的诊金,但是如果病人实在拿不出,又恰好长得还算赏心悦目,爱财的谷主也会放对方一马。 ——例如那个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吗?” “嗯。”绿儿用剑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比那个讨债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吗?”薛紫夜终于回身走了过来,饶有兴趣,“那倒是难得。” 她走到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侧,弯腰抬起他的下颌。对方脸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脸色霍地变了,捏紧了那片碎片。这个人……好像哪里看上去有些不寻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片碎片,擦去对方满脸的血污,凝视着。 面具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如此年轻。 的确很清俊,然而却孤独。眼睛紧紧闭着,双颊苍白如冰雕雪塑,紧闭的眼睛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黑暗意味。让人乍一见便会一震,仿佛唤醒了心中某种深藏的恐惧。 “啊……”不知为何,她脱口低低叫了一声,感觉到一种压迫力袭来。 “怎么样,是还长得很不错吧?”绿儿却犹自饶舌,“救不救呢?” 她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对方闭合的眼睛上。 ——这里,就是这里。 那种压迫力,就是从这一双闭着的眼睛里透出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让她都觉得惊心? “还没死。”感觉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转动,她喃喃说了一句,若有所思——这个人的伤更重于霍展白,居然还是跟踪着爬到了这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力? 她隐隐觉得恐惧,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指,退开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垂死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发出了妖异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眸。那个人似乎将所有残余的力量都凝聚到了一双眼睛里,看定了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救……我……” 她的神智在刹那间产生了动摇,仿佛有什么外来的力量急遽地侵入脑海。 妖瞳摄魂?!只是一刹那,她心下恍然。 来不及想,她霍地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横挡在两人之间。 “啊。”雪地上的人发出了短促的低呼,身体忽然间委顿,再也无声。 她站在风里,感觉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遍体。 手心里扣着一面精巧的菱花镜——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妆品。 方才妖瞳张开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她迅疾地出手遮挡,用镜面将对方凝神发出的瞳术反击了回去。 ——那,是克制这种妖异术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脱困后,她却有某种强烈的恍惚,仿佛在方才对方开眼的一瞬间看到了什么。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那样熟悉,就像是十几年前的…… “谷主,你没事吧?”一切兔起鹘落,发生在刹那之间,绿儿才刚反应过来。 “好险……喀喀,”她将冰冷的手拢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点着了道。” 绿儿终于回过神来,暴怒:“居然敢算计小姐?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剑,微微摇头,“带他走吧。” “啊?”绿儿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种人也要救?就算长得好,可还是一条一旦复苏就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发剧烈了,感觉冰冷的空气要把肺腑冻结,“快回去。” “噢……”绿儿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脚上头下地拖了起来,一路跟了上去。 她走在雪原里,风掠过耳际。 寒意层层逼来,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冻结,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经有过的温暖,何时才能重现? “雪怀。”她望着虚空里飘落的雪花,咳嗽着,忽然喃喃低语。 雪怀……是错觉吗?刚才,在那个人的眸子里,我居然……看到了你。 起点shubao2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 雪·第一夜(1) 更新时间2008129 17:24:03字数:2116 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过来时,外头已经暮色笼罩。 映入眼中的,是墙上挂着的九面玉牌,雕刻着兰草和灵芝的花纹——那是今年已经收回的回天令吧?药师谷一年只发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价看十个病人,于是这个玉牌就成了武林里人人争夺的免死金牌。 不过看样子,今年的十个也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痛得折断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鹞正站在架子上垂着头打瞌睡,银灯上烧着一套细细的针,一旁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 他忽然觉得安心—— 那样熟悉的氛围,是八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杀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真是耐揍呢。”睁开眼睛的刹那,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果然死不了。”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烧得火红的针转动在紫衣女子纤细的手里,灵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间,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个女子挑起眉梢,一边挑选着适合的针,一边犹自抽空讥诮:“我说,你是不是赖上了这里?十万一次的诊金,你欠了我六次了。真的想以身抵债啊?” 死女人。他动了动嘴,想反唇相讥,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单音。 “哦,我忘了告诉你,刚给你喝了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说话。”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样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讥诮的笑意,“乖乖地给我闭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 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灯上淬过的银针,不自禁喉头咕噜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她笑得越发开心。 没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个转身坐到了他面前,双手齐出,一把二十四支银针几乎同一时间闪电般地刺入他各处关节之中。她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却已快速无伦地把二十几支针毫发不差地刺入|岤中! 其出手之快,认|岤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那种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块布巾及时地塞入了他嘴里。 “别大呼小叫,惊吓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节着针刺入的深度与方位,直到他衔着布巾嗯嗯哦哦地全身出汗才放下手,“|岤封好了——我先给你的脸换一下药,等下再来包扎你那一身的窟窿。” 剧痛过去,全身轻松许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里的布,眼睛跟着她转。 奇怪,脸上……好像没什么大伤吧?不过是擦破了少许而已。 “喂,不要不服气。身体哪有脸重要?”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问,薛紫夜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老实说,你欠了我多少诊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却来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这张脸还有些可取,早一脚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边唠叨,一边拆开他脸上的绷带。手指沾了一团绿色的药膏,俯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抹着,仿佛修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勃然大怒。 “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哪?”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对外面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绷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 “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么凶。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的叫了一声。 “没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涨,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噜。”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着大卷的绷带和药物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端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间里,热气腾腾的。 “嗯。”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吗?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来,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绷带,眼神没有了方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看着那些女子手持十八般器具逼过来,不由微微一震: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 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 雪·第一夜(2) 更新时间2008129 17:24:28字数:2069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就算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志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无法醒来。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了。 于是,她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地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一字字控诉,“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仿佛插上了一把把染血的利剑,割得他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地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上。 “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汤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地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新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地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她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的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着,附耳轻声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哗!”水花激烈地涌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39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0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0部分阅读 的东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道,“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 雪·第一夜(3) 更新时间2008129 17:28:36字数:2068 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 “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着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哧哧地笑。 “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戳着她的额头,“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连忙收拾了药箱一溜烟躲了出去。 在她骂完人转头回来,霍展白已飞速披好了长袍跳了出来,躺回了榻上。然而毕竟受过那样重的伤,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动了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看看。”薛紫夜面无表情地坐到榻边,扯开他的袍子。 治疗很成功。伤口在药力催促下开始长出嫩红色的新肉,几个缝合的大口子里也不见血再流出。她举起手指一处处按压着,一寸寸地检查体内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这一回他伤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随意打发。 “唉。”霍展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这样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负责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正经,涎着脸凑过来,“怎么样啊,反正我还欠你几十万诊金,不如以身抵债?你这样又凶又贪财的女人,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了。” 薛紫夜脸色不变,冷冷道:“我不认为你值那么多钱。” “……”霍展白气结。 “好了。”片刻复查完毕,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伤还需要再针灸一次,别的已无大碍。等我开几服补血养气的药,歇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两个月?”他却变了脸色,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可来不及!” 薛紫夜诧异地转头看他。 “沫儿身体越来越差,近一个月全靠用人参吊着气,已经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头看着她,“龙血珠我已经找到——这一下,药方上的五味药材全齐了,你应该可以炼制出丹药了吧?” “啊?”她一惊,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齐了。” ——居然真的给他找齐了! 拜月教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慕士塔格的雪罂子,还有祁连山的万年龙血赤寒珠……随便哪一种,都是惊世骇俗的至宝,让全武林的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而这个人,居然在八年内走遍天下,一样一样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去拼抢去争夺? “那么,能否麻烦薛姑娘尽快炼制出来?”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脸上殊无玩笑意味,“我答应了秋水,要在一个月内拿着药返回临安去。” “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了那颗龙血珠,却不知如何措辞,“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沫儿的那种病,我……” “求求你。”他却仿佛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抬起头望着她,轻声道,“求求你了……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沫儿就死定了。都已经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紧了那颗珠子,从胸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 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赔笑:“等治好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又凶又爱钱,但你的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 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他却继续说,唠唠叨叨,“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在灯下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设法。” 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褥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着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相,一定是因为你的情郎也长得……啊!” 一枚银针飞过来钉在了他的昏睡|岤上,微微颤动。 “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道,“也会言多必失。” 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闭合。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样地拼命……可是,值得吗?”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 雪·第一夜(4) 更新时间2008129 17:29:00字数:2152 值得吗——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出口。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离开冬之馆,沙漏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人 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着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 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由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着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湖上奔去。踩着冰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视着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静地沉睡,宁静而苍白,十几年不变。 雪怀……雪怀……你知道吗?今天,有人说起了你。 他说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现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总是一直一直地睡在冰层下面,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我学了那么多的医术,救活了那么多的人,却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对着冰封的湖面说话,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 虽然师傅用药对她进行过平复和安抚,十几年过去后有些过于惨烈的记忆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记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他和她被逼得跳入冰河逃生时的那种绝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杀戮者从后面追来,戴着狰狞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剑。雪怀牵着她,慌不择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间冰层“咔嚓”一声裂开,黑色的巨口瞬间将他们吞没!在落下的一瞬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冰层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里唯一的温暖。 被师傅从漠河里救起已经十二年了,透入骨髓的寒冷却依然时不时地泛起。在每个下雪的夜里她都会忽然地惊醒,然后发了疯一般推开门冲出去,赤脚在雪上不停地奔跑,想奔回到那个荒僻的摩迦村寨,去寻找遗落在那里的种种温暖。 然而,那样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怀。 冰下的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一如当年。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弯着身子,双手虚抱在胸前,轻轻地浮在冰冷的水里,静静沉睡。她俯身冰上,对着那个沉睡的人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老了啊…… 不远处,是夏之园。 值夜的丫头卷起了帘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对着身后的同伴叹气:“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对冰下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们都是从周围村寨里被小姐带回的孤儿,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为贫寒被遗弃——从她们来到这里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经存在。宁嬷嬷说: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顺着冰河漂到药师谷里的人。 那时候,前代药师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这个心头还有一丝热的女孩,而那个少年却已然僵硬。然而十几年了,谷主却总是以为只要她医术再精进一些,就能将他从冰下唤醒。 “那个人,其实很好看。”小晶遥遥望着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没有理会,将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侧,忽地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看,怎么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闹了起来?快去叫霜红姐姐!” 秋之苑里,房内家具七倒八歪,到处是凌乱的打斗痕迹。 连着六七剑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绿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提剑喘息: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过重伤?怎么一醒来动作就那么敏捷? 身形都不见动,对方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银刀抵着小橙的咽喉:“给我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绿儿跺了跺脚,感觉怒火升腾。 ——早就和小姐说了不要救这条冻僵了的蛇回来,现在可好了,刚睁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没有良心啊?”她立住了脚,怒骂,“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对方毫不动容,银刀一转,在小橙颈部划出一道血痕。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浅浅一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谷主她在哪里?”无奈之下,她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丫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还在冬之馆吧?快去通告一声,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 最好是带那个讨债鬼霍展白过来——这个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对付这条毒蛇了。 然而那个丫头不开窍,刚推开门,忽地叫了起来:“谷主她在那里!”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雪已经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腾着白雾,宛如一面明亮的镜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静静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经站了一个红衫侍女,赫然是从冬之苑被惊动后赶过来的霜红,正在向她禀告着什么。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 雪·第一夜(5) 更新时间2008129 17:30:36字数:2094 她抬起头,缓缓看了这边一眼。 虽然隔了那么远,然而在那一眼看过来的刹那,握着银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阴影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内心却是剧烈一震。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样远的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过来,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 …这个女医者也修习过瞳术? 脑中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又发作了。 ——可能是过度使用瞳术后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导致引发了这头痛的痼疾。 冰上那个紫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过来,我在这里。” 他猛然又是一震——这声音!当初昏迷中隐约听见时,已然觉得惊心,此刻冷夜里清晰传来,更是让觉得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冷意,瞬间头部的剧痛扩散,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东西要涌现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女医者……还会惑音? 他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像他这样的杀手,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时时刻刻都准备拔剑和人搏命,从未片刻松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违反了一贯的准则,不自禁地想走过去看清楚那个女医者的脸。 他拉着小橙跃出门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脚下踩着坚冰。 薛紫夜望着这个人走过来,陡然就是一阵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果然……这双眼睛……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分明是—— “把龙血珠拿出来。”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小橙走过去,咬着牙开口,“否则她——”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的手再度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无法挪开视线: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里…… 脑部的剧痛再度扩散,黑暗在一瞬间将他的思维笼罩。 他听到那个冷月下的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无怒:“病人不该乱跑。” 怎么……怎么又是那样熟悉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听到过吗?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开始模糊。 视线凌乱地晃动着,终于从对方的眼睛移开了,然后漫无边际地摇着,最终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惊叫出声,那,是什么? 一张苍白的脸静静浮凸出来,隔着幽蓝的冰望着他。 这、这是——他怎么会在那里?是谁……是谁把他关到了这里? 瞳惊骇地望着冰下那张脸,身子渐渐发抖,忽然间他再也无法支持,手里的银刀落在冰上,双手抱头发出痛苦凄厉的叫喊。 “谷主……谷主!”远处的侍女们惊呼着奔了过来。 刚才她们只看到那个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对面,然而说不了几句那人就开始全身发抖,最后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仿佛脑子里有刀在搅动。 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么秘法,才在瞬间制伏了这条毒蛇吧?然而薛紫夜的脸色却也是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没错……这次看清楚了。 这个人的眼睛如此奇诡,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蕴涵着强大的灵力——分明是如今已经灭绝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征! 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 所有侍女在把那条毒蛇抬回去救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谷主的意思没人敢违抗。那个人的病看起来实在古怪,不像是以往来谷里求医的任何人。谷主将他安放在榻上后,搭着脉,蹙眉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们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头惨叫的人,吩咐身边的侍女,“对了,记住,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冬之馆里的霍展白。” “可是……”绿儿实在是不放心小姐一个人留在这条毒蛇旁边。 “不要紧。”薛紫夜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给他治病。” “是。”霜红知道谷主的脾气,连忙一扯绿儿,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侍女们退去后,薛紫夜站起身来,“刷”的一声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间里忽地变得漆黑,将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绝在外。 在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那个人的惨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是怕光吗? 这个人身上的伤其实比霍展白更重,却一直在负隅顽抗,丝毫不配合治疗。她本来可以扔掉这个既无回天令又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惊——摩迦一族原本只有寥寥两百多人,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后已然灭门,是她亲手收殓了所有的遗体。 如今怎么还会有人活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是明显传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征,却又隐约有些不一样——那种眼神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挪开。 往日的一切本来都已经远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此刻乍然一见到这样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来了——还有幸存者!那么说来,就还有可能知道当年那一夜的真相,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手将她的一族残酷地推向了死亡! 所以,她一定要救回他。这个唯一的目击者。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 雪·第一夜(6) 更新时间2008129 17:30:56字数:2074 薛紫夜将手伸向那个人的脑后,却在瞬间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他忽然间从榻上直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动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将她逼到了墙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终究抵不过脑中刀搅一样的痛,他的反击只维持了一瞬就全身颤抖着跪了下去。 她惊骇地看着: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有这样强烈的下意识反击?这个人……是不是接受过某种极严酷的训练,才养成了这样即便是失去神志,也要格杀一切靠近身边之人的习惯? “滚……给我滚……啊啊啊……”那个人在榻上喃喃咒骂,抱着自己的头,忽地用额头猛烈撞击墙壁,“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间呆住,脑海里有什么影像瞬间浮出。 黑暗里,同样的厉呼在脑海中回响,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间有些痛苦地抵住了自己的头,感觉两侧太阳|岤在突突跳动—— 难道……是他? 竟然是他? 外面还在下着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里,侧头倾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微微发抖。过了整整一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反抗也逐步地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点燃了一炉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气充斥在黑暗的房里,安定着狂躁不安的人。 过了很久,在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出过激的行为,不知道是觉得已然无用还是身体极端虚弱,只是静默地躺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顶。 “为什么不杀我?”许久,他开口问。 她微微笑了笑:“医者不杀人。” “我没有回天令。”他茫然地开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药师谷的神医。” “嗯。”她点点头,“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宫的杀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个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脸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后带回来的东西。那边的林里,大雪掩埋着十二具尸体。通过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这是昆仑大光明宫座下的十二银翼杀手。 而率领这一批光明界里顶尖精英的,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杀手:瞳。 ——那个传说中暗杀之术天下无双,让中原武林为之震惊的嗜血修罗。 她在黑暗里戴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将面具覆上脸的刹那,他侧头看了一眼,忽然间霍地坐起——闪电般地伸出手来,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抓到了那个面具! 然后仿佛那个动作耗尽了所有的体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凝望着她,激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停发抖。 “你究竟是谁?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着面具上深嵌着的两个洞,梦呓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薛紫夜微微笑了起来——已经不记得了?或许他认不出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他应该还记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认得你的眼睛。” 瞳在黑暗里不做声地急促呼吸着,望着面具后那双眼睛,忽然间感觉头又开始裂开一样的痛。他低呼了一声,抱着头倒回了榻上,然而全身的杀气和敌意终于收敛了。 “你放心,”他听到她在身侧轻轻地说,“我一定会治好你。”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像十几年前一样,被一直关在黑暗里。” 第二轮的诊疗在黑暗中开始。 拉下了帘子,醍醐香在室内萦绕,她将银针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十二处|岤位。 令人诧异的是,虽然是在昏迷中,那个人身上的肌肉却在银针刺到的瞬间下意识地发生了凹陷,所有|岤位在转瞬间移开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夜惊诧地望着这个魔教的杀手,知道这是武林传说中的极高武学——难怪霍展白会栽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会变得如今这般的厉害? 她微微叹了口气,盘膝坐下,开始了真正的治疗。 无论如何,不把他脑中的病痛解除,什么都无法问出来。 在银针顺利地刺入十二|岤后,她俯下身去,双手按着他的太阳|岤,靠近他的脸,静静地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个人模糊地应了一声。醍醐香的效果让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开了一线,神志却处于游离的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轻轻问。 “瞳。”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话音刚落身体却动了动,忽然间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我叫……不,我想不起来……” 第一个问题便遇到了障碍。她却没有气馁,缓缓开口: “是不是,叫做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颤动忽然停止了,他无法回答,仿佛有什么阻拦着他回忆。 “明介……”他喃喃重复着,呼吸渐渐急促。 “明介,你从哪里来?”她一直一直地凝视着他半开的眼睛,语音低沉温柔。 从哪里来?他从哪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 雪·第一夜(7) 更新时间2008129 17:31:19字数:740 是的,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地方,还有终年黑暗的屋子。他是从那里来的……不,不,他不是从那里来的——他只是用尽了全力想从那里逃出来! 他忽然间大叫起来,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间,血从耳后如同小蛇一样细细地蜿蜒而下。他颓然无声地倒地。 怎么了?薛紫夜变了脸色:观心术是柔和的启发和引诱,用来逐步地揭开被遗忘的记忆,不可能导致如今这样的结果!这血难道是……她探过手去,极轻地触摸了一下他的后脑。 细软的长发下,隐约摸到一枚冷硬的金属。 她不敢再碰,因为那一枚金针,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岤,擅动即死。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头颅中缝摸上去,在灵台、百汇两|岤又摸到了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针。 她变了脸色:金针封脑! 难道,他的那一段记忆,已经被某个人封印?那是什么样的记忆,关系着什么样的秘密?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屠戮了整个摩迦一族,杀死了雪怀? 她握着银针,俯视着那张苦痛中沉睡的脸,眼里忽然间露出了雪亮的光。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张脸还是这样的年轻,保持着十六岁时候的少年模样,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却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容颜。 她伏在冰上,对着那个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知道吗?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你还记得那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孩子吗?这么多年来,只有我陪你说说话,很寂寞吧?看到了认识的人,你一定觉得也很开心吧?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毕竟,那是你曾经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也对我那么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当年的真相,替摩迦全族的人复仇! 三 雪·第二夜(1) 更新时间2008129 17:31:42字数:2073 将手里的药丸扔出去,雪鹞一个飞扑叼住,衔回来给他,咕咕地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来。 在这种游戏继续到二十五次的时候,霍展白终于觉得无趣。 自从他被飞针扎中后,死人一样地昏睡了整整两天,然而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榻边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盘冷了的饭菜,和以前众星捧月的待遇大不相同。知道那个女人一贯做事古怪,他也不问,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闲着的时候就和雪鹞做做游戏。 这样又过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终于渐渐耗尽,开始左顾右盼:墙上挂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这里还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十个病人应该已看完了,可这里的人呢?都死哪里去了?他还急着返回临安去救沫儿呢! 可居然连绿儿都不见了人影,问那几个来送饭菜的粗使丫头,又问不出个所以——那个死女人对手下小丫头们的管束之严格,八年来他已经见识过。 他闷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震得尘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来,我要把这里拆了!” “哟,七公子好大的脾气。”狮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儿立刻被震了出来。薛紫夜五天来第一次出现,推开房门施施然进来,手里托着一套银针:“想挨针了?” 他一看到她就没了脾气。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声下气地赔笑脸,知道自己目下还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这几天你都去哪里啦?不是说再给我做一次针灸吗?你要再不来——” “嗯?”薛紫夜拈着针,冷哼着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来,这伤口都自己长好啦!”他继续赔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银针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时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好得差不多了,再养几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脉,她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敲着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动不动还被揍成这样——你真的有自己号称的那么厉害吗?可别吹牛来骗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啊。” “你没看到我一剑平天下的雄姿英发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剑阁主亲授墨魂剑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举起了身侧纯黑的佩剑炫耀。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却没心思和他说笑,小心翼翼地探手过来绕到他背后,摸着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头微微蹙起,“这次这里又被伤到了。以后再不小心,瘫了别找我——这不是开玩笑。”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背后有数条长长的疤,干脆利落地划过整个背部,仿佛翅膀被“刷”的一声斩断留下的痕迹。那,还是她三年前的杰作——在他拿着七叶明芝从南疆穿过中原来到药师谷的时候,她从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第四节脊椎上,疼痛如闪电一样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脑里。 他脱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温和的表情,“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想救人,但也得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帮到你。”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手里握着被褥,忽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她,发现几日不见她的脸有些苍白,也没有了往日一贯的生气勃勃叱咤凌厉,他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她从被褥下抽出手来,只是笑了笑,将头发拢到耳后:“没有啊,因为拿到了解药,你就不必再来这里挨我的骂了……那么高的诊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后还是自己小心些。” 他松了一口气,笑:“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以身抵债了嘛。” 薛紫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如果……如果让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张荟萃了天下奇珍异宝的药方,原来只是一个骗局,他又会怎样呢? 沫儿的病是胎里带来的,秋水音怀孕的时候颠沛流离,又受了极大打击,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撑过十岁。即便是她,穷尽了心力也只能暂时保住那孩子的性命,而无力回天。 但是那时候她刚成为一名医者,不曾看惯生死,心肠还软,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愿意让他们就此绝望,只有硬着头皮开了一张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里面的任何一种药材,都是世间罕见,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宝。 她只是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去尽力,免得心怀内疚。 ——因为那个孩子,一定会在他风尘仆仆搜集药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没有想到一年年地过去,这个人居然如此锲而不舍不顾一切地追寻着,将那个药方上的药材一样一样地配齐,拿到了她面前。而那个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这一切,在她这个神医看来,都不啻是一个奇迹。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个比自己还执迷不悟的人吗? 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又该怎生是好。 到了现在再和他说出真相,她简直无法想象霍展白会有怎样的反应。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三 雪·第二夜(2) 更新时间2008129 17:33:45字数:2101 “好痛!你怎么了?”在走神的刹那,听到他诧异地问了一声,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将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银针直直按到了末尾。 “啊呀!”她惊呼了一声,“你别动!我马上挑出来,你千万别运真气!” 霍展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八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强悍的女人如此惊惶失措。他内心 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却不肯说出来。 认识了那么久,他们几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这个孤独的女子有着诸多的秘密,却一直绝口不提。但是毕竟有一些事情,瞒不过他这个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说,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她伏在那个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说话,而湖底下,封着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侧遥望,却没有走过去。 他甚至从未问过她这些事——就像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要锲而不舍地求医。 八年来,他不顾一切地拼杀。每次他冲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她都会在这条血路的尽头等着……他欠她那么多。 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完结,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嗯,我说,”看着她用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进去的针重新挑出来,他忍着痛开口,“为了庆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疲倦,却忽地一笑:“好啊,谁怕谁?” 在赴那个赌酒之约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帘幕背后,醍醐香萦绕,那个人还在沉沉昏睡。 脑后的血已经止住了,玉枕|岤上的第一根金针已经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盘上。尖利的针上凝固着黑色的血,仿佛是从血色的回忆里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铁的裹尸布一般将他层层裹住。 幻象一层层涌出——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是……他来的地方吗? 手脚都被嵌入墙壁上的铁链锁着,四周没有一丝光。他抱着膝盖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脑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样一片漆黑。 外面隐约有同龄人的笑闹声和风吹过的声音。 那里头有一个声音如银铃一样的悦耳,他一侧头就能分辨出来:是那个汉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蓝色眼眸里,唯一的一双黑白眼睛。 在被关入这个黑房子的漫长时间里,所有人都绕着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怀两个还时不时地过来安慰他,隔着墙壁和他说话。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的支撑力所在。 “别烦心,”她的眼睛从墙壁的小孔里看过来,一闪一闪,含着笑意,“明介,你很快就会好了,很快就可以出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吗……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么病?有谁告诉他他得了什么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小孔后的那双眼睛——好多年没见,小夜也应该长大了吧?可是他却看不见。他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因为七年来,他只能从小洞里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明亮的,温暖的,关切的—— 自从他六岁时杀了人开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还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语还在继续,吵得他心烦。她在和谁玩呢?怎么昨天没来和他说话?现在……外头又是什么季节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吗?可以去凿冰舀鱼了吗?都已经那么久了,为什么他还要被关在这里? 他又没有做错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为愤怒和绝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闪出了熠熠的光辉,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边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口子,是活动的木板被抽出了,随即又推送了回来,上面放着一条干鱼和一碗白饭,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饭!”外头那个人哑着嗓子喝了一声,十二分的嫌恶。 那是鹄,他七年来的看守人。 从六岁的那件事后,他被关入了这个没有光的黑房子,嵌在墙壁上的铁链锁住手脚,整整过了七年。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笑语,一贯沉默的孩子忽然间爆发了,忽地横手一扫,所有器皿“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着墙壁听到了里头的声音,探头进来,瞪着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间,只看得一眼,他的身体就瘫软了。 黑暗里,眼睛牢牢地贴着送饭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摇晃着锁链,爆发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0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1部分阅读 !该死的,放我出去!” 随着他的声音,瘫软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来,然而眼神和动作都是直直的,动作缓慢,咔嚓咔嚓地走到贴满了封条的门旁,拿出了钥匙,木然地插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光刺痛了黑暗里孩子的眼睛,他瑟缩了一下,却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俯身,解开他手足上的锁链。 咦,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眼神都发直? 然而十三岁的他来不及想,只是欢呼着冲出了那扇禁闭了他七年的门,外面的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举起了手臂,对着远处嬉戏的同村孩子们欢呼:“小夜姐姐!雪怀!我出来了!” 管他呢,鹄这种坏蛋尽管去死好了!现在,他自由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三 雪·第二夜(3) 更新时间2008129 17:35:03字数:2098 但是,就在这个狂喜的念头闪过的刹那,他听到了背后房间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他惊骇地回头,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个粗鲁高大的摩迦鹄,居然将铁质的钥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极其痛苦,然而手却仿佛被恶魔控制了,一分一分地推进,生生插入了喉间,将自己的血肉扭 断。 他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门外的地上,揉着自己的眼睛。 不会吧?这、这应该是幻觉吧? 鹄怎么会忽然间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当初驿站里那两个差役一样,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难道……就是因为他下意识说了一句“去死”? “啊!杀人了!怪物……怪物杀人了!”远处的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来,你推我挤踉踉跄跄地跑开了。那个汉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转瞬在雪地上跑得没了踪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来了,为什么你见了我就跑?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忽然间后脑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死小子,居然还敢跑出来!”背后有人拎着大棒,一把将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里祠堂,有许多人围上来了,惊慌地大声议论:“上次杀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来了,可这次竟然杀了村里人!这可怎么好?” “族里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说,百年前我们之所以被从贵霜国驱逐,就是因为族里出过这样一个怪物!那是妖瞳啊!” “大家别吵了。其实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上次杀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有一个老人声音响起,唉声叹气,“但是如今他说杀人就杀人,可怎么办呢?” “族长,你不能再心软了,妖瞳出世,会祸害全族!”无数声音提议,群情汹涌,“看来光关起来还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绝了祸害!” 老人沉吟着,双手有些颤抖,点了几次火石还点不上。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摩迦一族因为血脉里有魔性而被驱逐的传说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个孩童的眼眸里,一切悲剧重现了。 居于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虽然呈现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蓝和深黑,但平日却没有丝毫异常——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曾经出过杀人于一个眼神之间、导致贵霜全国大乱的恶魔。 “爷爷,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间有个少年的声音响亮起来,不顾一切地冲破了阻拦,“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个坏人!” “雪怀,大人说话没你的事,一边去!”毫不留情地推开宠爱的孙子,老人厉叱,又看到了随着一起冲上来的汉人少女,更是心烦,“小夜,你也给我下去——我们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没资格插手!”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外来的汉人女孩,明介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给我先关回去,三天后开全族大会!” 在睁开眼睛的瞬间,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他拼命摇晃着手脚的锁链,嘶声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背后的墙上忽然传来轻轻的声音。 他狂喜地扑到了墙上,从那个小小的缺口里看出去,望见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来看我了?” “那些混账大人说你的眼睛会杀人,可为什么我看了就没事?”那双眼睛含着泪,盈盈欲泣,“你是为了我被关进来的——我和雪怀说过了,如果、如果他们真挖了你的眼睛,我们就一人挖一只给你!” 从洞口看出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他看得出神。在六岁便被关入黑房子,之后的七年里他从未见过她。即便是几天前短暂的逃脱里,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样——小夜之于他,其实便只是缺口里每日露出的那一双明眸而已:明亮,温柔,关怀,温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怀……那一瞬间,被关了七年却从未示弱过的他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你,从哪里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如在冥冥中问他。明介,你从哪里来? 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坠入了另一个类似瞳术的幻境里! 在那个声音响彻脑海的刹那,那双明眸越来越模糊,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呼,极力抵抗那些连翩浮现的景象。是假的!绝对、绝对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边有人叫着这样一个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后脑的双手,“没事了……没事了。不要这样,都过去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忆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间觉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回来了。” “……”他的神志还停在梦境里,只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她,极力伸出手,仿佛要触摸她的脸颊,来确认这个存在的真实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无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三 雪·第二夜(4) 更新时间2008129 17:45:44字数:2134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炉里添了一把醍醐香,侧头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盘上那一枚金针闪着幽幽的光——她已然解开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记忆。然而,在他的身体没有恢复之前,还不能贸然地将三枚金针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则明介可能因为承受不住那样的冲击而彻底疯狂。 看来,只有一步一步地慢慢来了。 她回身掩上门,向着冬之馆走去,准备赴那个赌酒之约。 极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太阳苍白而疲倦地挂在天际。 薛紫夜指挥侍女们从梅树底下的雪里,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瓮“笑红尘”。冬之馆的水边庭园里,红泥小火炉暖暖地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馋得架子上的雪鹞不停地嘀咕,爪子抓挠不休。 “让它先来一口吧。”薛紫夜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随手便是一甩。杯子划了一道弧线飞出,雪鹞“扑棱棱”一声扑下,叼了一个正着,心满意足地飞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噜喝了下去,发出了欢乐的咕咕声。 “真厉害,”虽然见过几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你养的什么鸟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鸟嘛。”霍展白趁机自夸一句。 话音未落,只听那只杯子“啪”的一声掉到雪地里,雪鹞醉醺醺地摇晃了几下,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快落下架子时右脚及时地抓了一下,就如一只西洋自鸣钟一样打起了摆子。 “当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连忙补充。 两人就这样躺在梅树下的两架胡榻上,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药师谷里自酿的“笑红尘”又是外头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来,每一次他伤势好转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于是作为主人的她也会欣然捧出佳酿相陪。 ——当然,是说好了每瓮五十两的高价。 “你的酒量真不错,”想起前两次拼酒居然不分胜负,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赞叹,“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十四岁的时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气,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饮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药材酿出来的,师傅要我日饮一壶,活血养肺。” “哦。”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湖面,似是无意,“怎么掉进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喝了几杯,只好转了一个话题:“你没有出过谷吧?等我了了手头这件事,带你去中原开开眼界,免得你老是怀疑我的实力。” “呵,”她饮了第二杯,面颊微微泛红,“我本来就是从中原来的。” 霍展白微微一惊,口里却刻薄:“中原居然还能出姑娘这般的英雄人物啊……” “我本来是长安人氏,七岁时和母亲一起被发配北疆,”仿佛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的嘴也不似平日那样严实,她晃着酒杯,眼睛望着天空,“长安薛家——你听说过吗?” 霍展白手指握紧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惊。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长安的国手薛家,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杏林名门,居于帝都,向来为皇室的御用医生,族里的当家人世代官居太医院首席。然而和鼎剑阁中的墨家不同,薛家自视甚高,一贯很少和江湖人士来往,唯一的先例,只听说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听雪楼主诊过病。 “那年,十岁的太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当场廷杖至死,抄家灭门。男丁斩首,女眷流放三千里与披甲人为奴。”薛紫夜喃喃道,眼神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真可笑啊……宫廷阴谋,却对外号称太医用药有误。伴君如伴虎,百年荣宠,一朝断送。” 她晃着杯里的酒,望着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时候,真羡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 “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药师谷谷主吗?”他问,按捺着心里的惊讶。 “不是。”薛紫夜靠在榻上望着天,“我和母亲被押解,路过了一个叫摩迦的荒僻村寨,后来……”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发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直直望着霍展白:“怎么,想套我的话?” 他被问住了,闷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帮你什么。” “嗯?”薛紫夜支起下巴看着他,眼色变了变,忽地眯起了眼睛笑,“好吧,那你赶快多多挣钱,还了这六十万的诊金。我谷里有一群人等米下锅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他,他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这个……你其实只要多看几个病人就可以补回来了啊!那么斤斤计较地爱财,为什么一年不肯多看几个?” “那个,”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里,“身体吃不消。” 他有点意外地沉默下去:一直以来,印象中这个女人都是强悍而活跃的,可以连夜不睡地看护病人,可以比一流剑客还敏捷地处理伤口,叱呵支配身边的一大群丫头,连鼎剑阁主、少林方丈到了她这里都得乖乖俯首听话。 ——没人看得出,其实这个医生本身,竟也是一个病人。 “而且,我不喜欢这些江湖人,”她继续喃喃,完全不顾身边就躺着一个,“这种耗费自己生命于无意义争夺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替周围村子里的人看看风寒高热呢!”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三 雪·第二夜(5) 更新时间2008129 17:46:29字数:2097 霍展白有些受宠若惊:“那……为什么又肯救我?” “这个嘛……”薛紫夜捏着酒杯仰起头,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弯了腰,伸过手刮了刮他的脸,“因为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呀!谷里都是女人,多无聊啊!” 他无奈地看着她酒红色的脸颊,知道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聪明地闪避着话题。 他从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侧的墨魂剑发出锵然长响,从鞘中一跃而出落入了他手里。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化为一道光掠了出去。 风在刹那间凝定。 等风再度流动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树梅花已然悄然而落。 他在一个转身后轻轻落回了榻上,对着她微微躬身致意,伸过了剑尖:剑身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朵盛开的梅花,清香袭人。 “紫夜,”他望着她,决定不再绕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好好的一树梅花……真是焚琴煮鹤。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其实真的很厉害?” 他撇了撇嘴:“本来就是。” “好。”她干脆地答应,“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会告诉你,不会客气。”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为知道这个女子一向心思复杂。 “一定。”她却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仿佛是喝得高兴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霍的,你刚才不是要套我的话吗?想知道什么啊?怎么样,我们来这个——”她伸出双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势:“只要你赢了我,赢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 来不及多想,他就脱口答应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肠子,因为想起一则江湖上一度盛传的笑话:号称赌王的轩辕三光在就医于药师谷时,曾和谷主比过划拳,结果大战三天后只穿着一条裤衩被赶出了谷,据说除了十万的诊金外,还输光了多年赢来的上百万身家。 “那好,来!”见他上当,薛紫夜眼睛猫一样地眯了起来,中气十足地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输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问!” …… 那一场酒究竟喝了多久,霍展白已经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风转冷,天转暗,庭里依稀有雪花落下。旁边的炉火还在燃烧,可酒壶里却已无酒。桌面上杯盏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同侧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 仗着学剑习武之人的耳目聪敏,他好歹也赢了她数十杯,看来这个丫头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脑袋,在冷风里摇了摇,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个接一个地问了许多问题。那些问题……那些问题,似乎都是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 “为什么不肯接任鼎剑阁主的位置?墨魂剑不是都已经传给你了吗?” “因为……那时候徐重华他也想入主鼎剑阁啊……秋水来求我,我就……” “原来是为了女人啊!可是,好像最后老阁主也没把位置传给那个姓徐的呀?” “那是第二个问题了。先划拳!” “九连环啊……满堂红!我又赢了!你快回答嘛。” “呃……因为……因为……阁里的元老都不答应。说他为人不够磊落宽容,武学上的造诣也不够。所以……老阁主还是没传位给他。” “哦……来来来,再划!” 她问得很直接很不客气,仗着酒劲,他也没有再隐瞒。 何况,沫儿的药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终究都要过去了……也不用再隐瞒。 他的生平故事,其实在中原武林里几乎人人皆知: 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成为武林中有数的顶尖好手,被南宫言其老阁主钦点入阁,成为鼎剑阁八大名剑之一。 而十五岁起,他就单恋同门师妹秋水音,十几年来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却嫁给了鼎剑阁八大名剑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华。他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伤心欲绝,却依然对她予取予求,甚至为她而辞去了鼎剑阁主的位置,不肯与她的夫婿争夺。 然而被长老们阻拦,徐重华最终未能如愿入主鼎剑阁,性格偏狭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杀伤多名提出异议的长老,叛离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宫。 他奉命追捕,于西昆仑星宿海旁将其斩杀。 从此后,更得重用。 然而不知为何,八年来南宫老阁主几度力邀这个年轻剑客入主鼎剑阁,却均被婉拒。 “为什么当初……你要主动请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时,那个女人还有这样灵敏的头脑,只听她醉醺醺地问,“那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 他苦笑着,刚想开口说什么,充满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那个秘密蛰伏在他心里,八年来无数次蠢蠢欲动——但事关天下武林,即便是酒酣耳热之际,他也牢牢克制住了自己。 “秋水求我去的……”最终,他低下头去握着酒杯,说出了这样的答案,“因为换了别人去的话……可能、可能就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了。他口碑太坏。”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三 雪·第二夜(6) 更新时间2008129 17:46:57字数:1793 “可是……你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啊……”她醉了,喃喃,“你还不是杀了他。”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虽然已经是酒酣耳热,但是一念及此,他的脸色还是渐渐苍白——他永远无法忘记西昆仑上那一场决斗。那是他一生里做出的最艰难的取舍。 最终,他孤身返回中原,将徐重华的佩剑带回,作为遗物交给了秋水音。 秋水音听闻丈夫噩耗而早产,从此缠绵病榻,对他深恨入骨。 “嘻嘻……听下来,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你什么事嘛。人家的情人,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孩子……从头到尾,你算什么呀!”问完了所有问题后,薛紫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着他哧哧地笑,那样不客气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霍展白,你是一个……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时更重,痛得他叫了一声。 然而笑着笑着,她却落下了泪来。 他惊讶地看到一贯冷静的她滚倒在酒污的桌子上,时哭时笑,喃喃自语,然而他却什么也听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终说出的却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聪明的,即便是方才偶尔的划拳输了,被他提问的时候,她都以各种方法巧妙地避了开去。 他只勉强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况:比如她来到药师谷之前,曾在一个叫摩迦的村子里生活过;比如那个冰下的人,是在和她一起离开时死去的……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她的离开、他的死去,她却没有提过。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依然不肯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只是莫名其妙地哭笑。最后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 最终,她醉了,不再说话。而他也不胜酒力地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月亮很亮,而夜空里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纷飞而落。雪鹞还用爪子倒挂在架子上打摆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嘀咕,空气中浮动着白梅的清香,红泥火炉里的火舌静静地跳跃,映照着他们的脸——天地间的一切忽然间显得从未有过的静谧。 他静静地躺着,心里充满了长久未曾有过的宁静。 那是八年来一直奔波于各地,风尘仆仆血战前行的他几乎忘却了的平和与充实。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飘落,可他居然从未留意过。生命本来应该是如此的宁静和美丽,可是,到底他是为了什么还一直沉溺于遥远的往事中不可自拔?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他的什么事。 自己……难道真是一个傻瓜吗?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动了动,嘀咕了一句,将身子蜷起。 沉浸于这一刻宁静的他惊醒过来,看了看醉得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样冷的夜,居然就这样趴在案上睡着了。 他把她从桌上扶起,想让她搬到榻上。然而她头一歪,顺势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继续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着,一边用脚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披到熟睡人的身上,将她裹紧。 “雪怀……”忽然之间,听到她喃喃说了一句,“冷……好冷啊……” 她微微颤抖着,将身体缩紧,向着他怀里蜷缩,仿佛一只怕冷的猫。沉睡中,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依赖,仿佛寻求温暖和安慰一样地一直靠过来。他不敢动,只任她将头靠上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继续睡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然后立刻心虚地低下头,想知道那个习惯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装睡——然而她睡得那样安静,脸上还带着未退的酒晕。 于是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来,然后看着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时间显得如此空旷,却又如此的充盈,连落下来的雪仿佛都是温暖的。 他望着怀中睡去的女子,心里却忽然也涌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生命是一场负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经疲惫不堪,那为什么不停下片刻,就这样对饮一夜?这一场浮生里,一切都是虚妄和不长久的,什么都靠不住,什么都终将会改变,哪怕是生命中曾经最深切的爱恋,也抵不过时间的摧折和消磨。 唯有,此刻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才是真实的,唯有这相拥取暖的夜才是真实的。 这种感觉……便是相依为命吧?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四 雪·第三夜(1) 更新时间2008129 17:47:22字数:2090 风绿和霜红一大早赶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小姐居然裹着毯子,在霍展白怀里安静地睡去了!霍展白将下颌支在她的顶心,双臂环着她的腰,倚着梅树打着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落了两人一身。雪鹞早已醒来,却反常地乖乖地站在架子上,侧头看着梅树下的两个人,发出温柔的咕咕声。 “我的天啊,怎么回事?”绿儿看到小姐身边的正是那个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眼珠子几 乎要掉出来,“这——呜!” 一旁的霜红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了出去。 “从来没见过小姐睡得这样安静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红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总是嚷着冷,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现在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可是……秋之苑那边的病人……”绿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 那个病人昨天折腾了一夜,不停地抱着脑袋厉呼,听得她们都以为他会立刻死掉,一大早慌忙跑过来想问问小姐,结果就看到了这样尴尬的一幕。 “啊?!”正在几个侍女商量进退的时候,庭院里却传来了一声惊呼,震动内外,“这、这是干吗?” “小姐醒了!”绿儿惊喜道。随即却听到了“砰”的一声,一物破门从庭院里飞了出来。 “霍展白!你占我便宜!” 还没睡醒的人来不及应变,就这样四脚朝天地狼狈落地,一下子痛醒了过来。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时间还没回忆起昨天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个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识地躲避着如雨般飞来的杯盏,在一只酒杯砸中额头之时,他终于回忆起来了,大叫:“不许乱打!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不关我事……对,是你占了我便宜!” “胡说!你这个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冲出来,恶狠狠指着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这里可没你的柳花魁!给我把他关起来,弄好了药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绿儿欢喜地答应着,完全没看到霜红在一边皱眉头。 薛紫夜拉下了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拉拉走后,霍展白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打破的额头——这算是医者对病人的态度吗?这样气势汹汹的恶女人,完全和昨夜那个猫一样安静乖巧的女子两样啊。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可是,等一下!刚才她说什么?“柳花魁”? 她、她怎么知道自己认识扬州玲珑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完了,难道是昨夜喝多了,连这等事都被套了出来?他泄气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个洞。 薛紫夜带着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犹自咬牙切齿。 居然敢占我的便宜!看回头怎么收拾那家伙……她气冲冲地往前走,旁边绿儿送上了一袭翠云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原来下雪了吗?可昨夜的梦里,为什么一直是那样的温暖? 她拿着翠云裘,站在药圃里出神。 来到秋之苑的时候,一打开门险些被满室的浓香熏倒。 “一群蠢丫头,想熏死病人吗?”她怒骂着值夜的丫头,一边动手卷起四面的帘子,推开窗,“一句话吩咐不到就成这样,你们长点脑子好不好?” “别……”忽然间,黑暗深处有声音低微地传来,“别打开。” 薛紫夜吃惊地侧头看去,只见榻上厚厚的被褥阴影里,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熠熠闪光,低低地开口:“关上……我不喜欢风和光。受不了……” 她心里微微一震,却依然一言不发地一直将帘子卷到了底,雪光“刷”地映射了进来,耀住了里面人的眼睛。 “关上!”陷在被褥里的人立刻将头转向床内,厉声道。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们退出去,自己坐到了榻边。 “没有风,没有光,关着的话,会在黑暗里腐烂掉的。”她笑着,耳语一样对那个面色苍白的病人道,“你要慢慢习惯,明介。你不能总是待在黑夜里。”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腕脉,却被他甩开。 “你叫谁明介?”他待在黑暗里,冷冷地问,“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什么?” 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喜怒,只是带着某种冷酷和提防,以及无所谓。 她愣住,半晌才伸过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喃喃道:“你……应该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了,怎么还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救你,自然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你是我的弟弟啊。” “呵。”他却在黑暗里讥讽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隐隐露出淡淡的碧色,“弟弟?” 出自大光明宫修罗场的绝顶杀手是不可能有亲友的——如果有,就不可能从三界里活下来;如果有,也会被教官勒令亲手格杀。 这个女人在骗他! 说什么拔出金针,说什么帮他治病——她一定也是中原武林那边派来的人,他脑海里浮现的一切,只不过是用药物造出来的幻象而已!她只是想用尽各种手段,从他身上挖出一点魔教的秘密——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太多。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四 雪·第三夜(2) 更新时间2008129 17:47:46字数:2084 半年前,在刺杀敦煌城主得手后来不及撤退,他一度被守护城主的中原武林擒获,关押了整整一个月才寻到机会逃离。为了逼他吐露真相,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尽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其中,就尝试过用药物击溃他的神智。 连那样的酷刑都不曾让他吐露半句,何况面前这个显然不熟悉如何逼供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冷笑着,手指慢慢握紧,准备找机会发出瞬间一击。 他必须要拿到龙血珠……必须要拿到! “你还没记起来吗?你叫明介,是雪怀的朋友,我们一起在摩迦村寨里长大。”顿了顿,薛紫夜的眼睛忽然黯淡下来,轻声道,“你六岁就认识我了……那时候……你为我第一次杀了人——你不记得了吗?” 黑暗里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仿佛回忆着什么,泛出了微微的紫。 他的眼眸,仿佛可以随着情绪的变化而闪现出不同的色泽,诱惑人的心。 杀人……第一次杀人。 他顿住了被褥底下刚刚抬起来的手,只觉得后脑隐约地痛起来。眼前忽然有血色泼下,两张浮肿的脸从记忆里浮凸出来了——那是穿着官府服装的两名差役。他们的眼睛瞪得那样大,脸成了青紫色,居然自己卡住了自己的喉咙,生生将自己勒死! 地上……地上躺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以及被凌辱后的一地血红。 那个小女孩抱着那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嘤嘤地哭泣,双眸黑白分明,盈润清澈。 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不记得了吗?十九年前,我和母亲被押解着路过摩迦村寨,在村前的驿站里歇脚。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却想凌辱我母亲……”即使是说着这样的往事,薛紫夜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那时候你和雪怀正好在外头玩耍,听到我呼救,冲进来想阻拦他们,却被恶狠狠地毒打—— “就在那时候,你第一次用瞳术杀了人。” 瞳术!听得那两个字,他浑身猛然一震,眼神雪亮。 “母亲死后我成了孤儿,流落在摩迦村寨,全靠雪怀和你的照顾才得以立足。我们三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比你大一岁,还认了你当弟弟。” 他抱着头,拼命对抗着脑中那些随着话语不停涌出的画面,急促地呼吸。 是假的……是假的!就如瞳术可以蛊惑人心一样,她也在用某种方法试图控制他的记忆! “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因为杀了那两个差役,你才被族里人发现了身上的奇异天赋,被视为妖瞳再世,关了起来。”薛紫夜的声音轻而远,“明介,你被关了七年,我和雪怀每天都来找你说话……一直到灭族的那一夜。” 灭族那一夜……灭族那一夜…… 记忆再度不受控制地翻涌而起—— 外面的雪在飘,房子阴暗而冰冷,手足被钉在墙上的铁索紧锁,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有人打开了黑暗的房间,对他说话: “你,想出去吗?” 那个声音不停地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吗?”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那个声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吗?” “——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那是、那是……血和火! “那一夜……”她垂下了眼睛,话语里带着悲伤和仇恨。 “闭嘴!”他忽然间低低地叫出声来,再也无法控制地暴起,一把就扼住了薛紫夜的咽喉! “闭嘴……”他低哑地怒喝,双手瑟瑟发抖,“给我闭嘴!” 她被抵在墙上,惊讶地望着面前转变成琉璃色的眸子,一瞬间惊觉了他要做什么,在瞳术发动之前及时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我!”他却腾出一只手来,毫不留情地拨开了她的眼睛,指甲几乎抠入了她的眼球,“看着我!” 她被迫睁开了眼,望着面前那双妖瞳,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侵入她的心。 “听着,马上把龙血珠还给我!否则……否则我……会让你慢慢地死。” 他的脸色苍白而惨厉,宛如修罗——明介怎么会变成这样?如今的他,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容情,只不顾一切地追逐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连血都已经慢慢变冷。 这,就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 意识开始涣散,身体逐渐不听大脑的指挥,她不知道自己被瞳术控制后会怎样——然而,就在那个瞬间,掐着她喉咙的手松开了。仿佛是精力耗尽,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摄人心魄的光芒,黯淡无光。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四 雪·第三夜(3) 更新时间2008129 17:48:08字数:2101 瞳急促地呼吸着,整个人忽然“砰”的一声向后倒去,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也瘫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先回复了神志,第一个反应便是扑到他的身侧,探了探他的脑后——那里,第二枚金针已经被这一轮激烈的情绪波动逼了出来,针的末尾脱离了灵台|岤,有细细的血 开始渗出。 “明介……”她第一次有了心惊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他的头抬起放在自己怀里,心中喃喃——明介,如今的你,已经连自己的回忆都不相信了吗? 那么多年来,你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啊! 霍展白明显地觉得自己受冷落了——自从那一夜拼酒后,那个恶女人就很少来冬之馆看他,连风绿、霜红两位管事的大丫头都很少来了,只有一些粗使丫头每日来送一些饭菜。 虽然他的伤已经开始好转,也不至于这样把他搁置一旁吧? 难道是因为那个小气的女人还在后悔那天晚上的投怀送抱?应该不会啊……那么凶的人,脸皮不会那么薄。那么,难道是因为他说漏了嘴提到了扬州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贯的光辉形象? 心里放不下执念是真,但他也并不是什么圣贤人物,可以十几年来不近女色。快三十的男人,孤身未娶,身边有一帮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楼楚馆消磨时间也是正常的——他们八大名剑哪个不自命风流呢?何况柳花魁那么善解人意,偶尔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1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2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2部分阅读 去说说话也是舒服的。 他无趣地左右看着,想入非非起来。 丫头进来布菜,他在一旁看着,无聊地问:“你们谷主呢?” “谷主在秋之苑……”那个细眉细眼的丫头低声回答。 “哦,秋之苑还有病人吗?”他看似随意地套话。 “嗯,是啊。”那个丫头果然想也不想地脱口答应,立刻又变了颜色,“啊……糟糕,谷主说过这事不能告诉霍公子的!” 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脸色却不变,微笑:“为什么呢?” 那个丫头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后,霍展白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冬之馆里,望着庭外的梅花发呆。为什么呢……加上自己,十面回天令已经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应该都看完了,怎么现在又出来一个——以那个女人的性格,肯浪费精力额外再收治,想来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那个病人非常之有钱,要么……就是长得非常之有型。 如今这个,到底是哪一种呢?难道比自己还帅? 他摸着下巴,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忽然间蹙眉:可是,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 “喂,你说,那个女人最近抽什么风啊?”他对架子上的雪鹞说话,“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吧!” “咕。”雪鹞歪着头看了看主人,忽地扑扇翅膀飞了出去。 第二枚金针静静地躺在了金盘上,针末同样沾染着黑色的血迹。 榻上的人细微而急促地呼吸着,节奏凌乱。 薛紫夜坐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这个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样苍白英俊的脸,却隐含着冷酷和杀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带着逼人的杀气……他,真的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那个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之王:瞳。 瞳……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了他那双诡异的眼睛。 作为医者,她知道相对于武学一道,还存在着念力和幻术——但是,她却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人可以将念力通过双眸来扩张到极致!那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难道,如村里老人们所说,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脉里传承着的魔力? 最后一枚金针还留在顶心的百汇|岤上。她隔着发丝触摸着,双手微微发抖——没有把握……她真的没有把握,在这枚入脑的金针拔出来后,还能让明介毫发无损地活下去! 行医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动手”的情况! 联想起这八年来一直困扰她的事,想起那个叫沫儿的孩子终究无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地难受——无能为力……尽管她一直被人称为“神医”,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医生,而不是神啊! 怎么办……怎么办…… 深沉而激烈的无力感,几乎在瞬间将一直以来充满了自信的女医者击倒。 十二年前她已经失去了雪怀,今日怎么可以再失去明介? 薛紫夜静静坐了许久,霍然长身立起,握紧了双手,身子微微颤抖,朝着春之庭那边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来,一定要想出法子来! 不同于冬之馆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边,风却是和煦的。 温泉从夏之园涌出,一路流经了这一个春之庭,然后注入了湖中和冷泉交融。此处的庭院里,处处都是旖旎春光,盛开着一簇簇的碧桃,荠菜青青,绿柳如线。 一个苍老的妇人拿着云帚,在阶下打扫,忽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经老了,看到她来有些惊讶。 谷主已经有很久没有回这里来了……她天赋出众,勤奋好学,又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十四岁师从前代药师廖青染后,更是进步一日千里,短短四年即告出师,十八岁开始正式接掌了药师谷。其天赋之高,实为历代药师之首。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四 雪·第三夜(4) 更新时间2008129 17:48:31字数:2086 自从她出师以来,就很少再回到这个作为藏书阁的春之庭了。 “宁姨,麻烦你开一下藏书阁的门。”薛紫夜站住,望着紧闭的高楼,“我要进去查一些书。” “哦,好好。”老侍女连忙点头,扔了扫帚走过来,拿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喃 喃絮叨,“谷主还要回来看书啊……那些书,你在十八岁时候不就能倒背如流了吗?” 薛紫夜不置可否。 门一打开,长久幽闭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散逸出来。 长明灯还吊在阁顶上静静燃烧,阁中内室呈八角形,书柜沿着墙一直砌到了顶,按照病名、病因、病机、治则、方名、用药、医案、医论分为八类。每一类都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从羊皮卷到贝叶书,从竹简到帛文,应有尽有。 薛紫夜负手站在这浩瀚如烟海的典籍里,仰头四顾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压了压发上那枚紫玉簪:“宁姨,我大概会有两三天不出来——麻烦你替我送一些饭菜进来。” 老侍女怔了一下:“好的,谷主。” 在掩门而出的时候,老侍女回头望了一眼室内——长明灯下,紫衣女子伫立于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呕心沥血的忧戚。 “谷主。”她忍不住站住脚。 “嗯?”薛紫夜很不高兴思维被打断,蹙眉,“怎么?” “请您爱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对着她弯下了腰,声音里带着叹息,“您不是神,很多事,做不到也是应该的——请不要像临夏祖师那样。” 临夏祖师……薛紫夜猛地一惊,停止了思考。 传说中,二十年前药师谷的唐临夏谷主、她师傅廖青染的授业恩师,就是吐血死在这个藏书阁里的,年仅三十一岁——一直到死,手里还握着一本《药性赋》,还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 “您应该学学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后说了一句,掩上了门,“她如今很幸福。” 门关上了,薛紫夜却还是望着那个背影的方向,一时间有些茫然——这个老侍女侍奉过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故有此一劝。可是,她又怎么知道一个医者在眼睁睁看着病人走向死亡时,那种无力和挫败感呢? 她颓然坐倒在阁中,望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出神。 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在门刚阖上的瞬间睁开的。 片刻前还陷在昏迷挣扎里的瞳,睁眼的时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视着薛紫夜离去时的方向,在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光:猜疑、警惕、杀意以及……茫然。 其实,在三天前身上伤口好转的时候,他已然可以恢复意识,然而却没有让周围的人察觉——他一直装睡,装着一次次发病,以求让对方解除防备。 他在暗中窥探着那个女医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想确认自己如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是出身于大光明宫修罗场的顶尖杀手,可以在任何绝境下冷定地观察和谋划。 然而,在他嘶声在榻上滚来滚去时,她的眼神是关切而焦急的; 在他苦痛地抱头大叫时,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 甚至,在最后他假装陷入沉睡,并时不时冒出一句梦呓来试探时,她俯身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无声地坠落在他脸上……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是她昔日认识的人?他是她的弟弟? 飘着雪的村庄,漆黑的房子,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和叫小夜的女孩……到底……自己是不是因为中了对方的道儿,才产生了这些幻觉? 他有些苦痛地抱住了头,感觉眉心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脑髓深处。 他知道,那是教王钉在他顶心的金针。 被控制、被奴役的象征。 他在黑暗里躺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帘幕外的光暗了又亮,脑中的痛感才渐渐消失。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顶心的百汇|岤。剧痛立刻让他的思维一片空白。 自从有记忆开始,这些金针就钉死了他的命运,从此替教王纵横西域,取尽各国诸侯人头。 教王慈祥地坐在玉座上,对他说:“瞳,为了你好,我替你将痛苦的那一部分抹去了……你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那些记忆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不如忘记。” “人生,如果能跳过痛苦的那一段,其实应该是好事呢……” 三圣女五明子环侍之下,玉座上教王的眼睛深不见底,笑着将手按在跪在玉座下的爱将头顶上,缓缓摩挲着,仿佛抚摩着那头他最钟爱的雪域灰獒。他也知道,只要教王一个不高兴,随时也可以如击杀那些獒犬一样夺走他的性命。 该死的!该死的!他一拳将药枕击得粉碎,眼眸转成了琉璃色——这个女人,其实和教王是一模一样的!他们都妄图改变他的记忆,从而让他俯首帖耳地听命! 他在黑暗里全身发抖。 他痛恨这些摆布着他命运和记忆的人。这些人践踏着他的生命,掠夺了他的一切,还摆出一副救赎者的样子,来对他惺惺作态! “嘎——”在他一拳击碎药枕时,一个黑影惊叫了一声,扑棱棱穿过窗帘飞走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四 雪·第三夜(5) 更新时间2008129 17:48:55字数:2070 那是什么?他一惊,忽地认出来了:是那只鸟?是他和那个鼎剑阁的七公子决战时,恶狠狠啄了他一口的那只雪鹞! ——那么说来,如今那个霍展白,也是在这个药师谷里? 瞳在黑暗中霍然坐起,眼神里闪着野兽一样的光:不好! 他悄无声息地跃下了床,开始翻检这一间病室。不需要拉开帘子,也不需要点灯,他在黑暗中如豹子一样敏捷,不出一刻钟就在屏风后的紫檀木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佩剑。剑名沥血,斩杀过无数诸侯豪杰的头颅,在黑暗里隐隐浮出黯淡的血光来。 剑一入手,心就定了三分——像他这样的人,唯一信任的东西也就只有它了。 他继续急速地翻找,又摸到了自己身上原先穿着的那套衣服,唇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那一套天蚕衣混合了昆仑雪域的冰蚕之丝,寻常刀剑根本无法损伤,是教中特意给光明界杀手精英配备的服装。 他挣开身上密密麻麻的绷带,正要把那套衣服换上,忽地愣了一下。 ——原本在和霍展白激斗时留下的破口,居然都已经被细心地重新缝补好了。是她? 那一瞬间,头又痛了起来,他有些无法承受地抱头弯下腰去,忍不住想大喊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这一切是为什么?那个女医者,对他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而她却非要将那些东西硬生生塞入他脑海里来! 他在黑暗里急促地喘息,手指忽地触到了一片冰冷的东西。 他喘息着拿起了那面白玉面具,颤抖着盖上了自己的脸——冰冷的玉压着他的肌肤,躲藏在面具之下,他全身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 他握紧了剑,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了危险的紫色。 无论如何,先要拿到龙血珠出去!霍展白还在这个谷里,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 他急速地翻着房间内的一切,一寸地方都不放过,然而根本一无所获。可恶……那个女人,究竟把龙血珠放到哪里去了?难道收在另外的秘密之所了吗?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握剑走出了这个躺了多日的秋之馆。 霍展白站在梅树下,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的墨魂剑凝如江海清光。他默默回想着当日冷杉林中那一场激斗,想着最后一刹刺入自己肋下的一剑是如何发出,将当日的凶险至极的那一幕慢慢回放。 好毒的剑!那简直是一种舍身的剑法,根本罕见于中原。 他回忆着那一日雪中的决斗,手里的剑快如追风,一剑接着一剑刺出,似要封住那个假想中对手的每一步进攻:月照澜沧,风回天野,断金切玉……“刷”的一声,在一剑当胸平平刺出后,他停下了手。 霍展白持剑立于梅树下,落英如雪覆了一身,独自默默冥想,摇了摇头。不,还是不行……就算改用这一招“王者东来”,同样也封不住对手最后那舍身的一剑! 那样可怕的人,连他都心怀畏惧。 不过,也无所谓了……那个瞳,如今只怕早已经在雪里死了吧? 忽然听得空中扑簌簌一声,一只鸟儿咕噜了一声,飞落到了梅树上。 “雪鹞?”霍展白看到鸟儿从秋之苑方向飞来,看着它嘴里叼着的一物,微微一惊,“你飞到哪里去了?秋之苑?” 鸟儿松开了嘴,一片白玉的碎片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杀手的面具!”一眼看清,霍展白脱口惊呼起来,“秋之苑里那个病人,难道是……那个愚蠢的女人!” “嘎!”雪鹞不安地叫了一声,似是肯定了他的猜测,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转。 “糟了……”霍展白来不及多说,立刻点足一掠,从冬之馆里奔出。 瞳是为了龙血珠而来的,薛紫夜说不定已然出事! 秋之苑里枫叶如火,红衣的侍女站在院落门口,看到了从枫树林中走出的白衣人。 “明介公子,谷主说了,您的病还没好,现在不能到处乱走。”霜红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微一躬身,阻拦了那个病人,“请回去休息——谷主她昨日去了藏书阁翻阅医书,相信不久便可以找出法子来。” 在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对方的胸口部位,视线并不上移。 “是吗?”瞳忽然开口了,语气冷然,“我的病很难治?” 霜红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请相信谷主的医术。” 瞳眼神渐渐凝聚:“你为什么不看我?” “婢子不敢。”霜红淡淡回答,欠身,“谷主吩咐过了,谷里所有的丫头,都不许看公子的眼睛。” “哦……原来如此。”瞳顿了顿,忽然间身形就消失了。 “好,告诉我,”霜红还没回过神,冰冷的剑已然贴上了她的咽喉,“龙血珠放在哪里?” 剑气逼得她脸色白了白,然而她却没有惊惶失措:“婢子不知。” “真不知?”剑尖上抬,逼得霜红不得不仰起脸去对视那妖诡的双瞳。 “公子还是不要随便勉强别人的好。”不同于风绿的风风火火,霜红却是镇定自如,淡淡然,“婢子奉谷主之命来看护公子,若婢子出事,恐怕无人再为公子解开任督二脉间的‘血封’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四 雪·第三夜(6) 更新时间2008129 17:49:32字数:2308 血封?瞳一震:这种手法是用来封住真气流转的,难道自己…… 他还来不及验证自己的任督二脉之间是否有异,耳边忽然听到了隐约的破空声! “叮!”他来不及回身,立刻撤剑向后,在电光火石之间封住了背后疾刺而来的一剑——有高手!那个瞬间他顺手点了霜红的|岤,一按她的肩膀,顺势借力凌空转身,沥血剑如蝉 翼一样半弧状展开,护住了周身。只听“叮叮”数声,双剑连续相击。 刺破血红剑影的,是墨色的闪电。 霍展白脸色凝重,无声无息地急掠而来,一剑逼开了对方——果然,一过来就看到这个家伙用剑抵着霜红的咽喉!薛紫夜呢?是不是也被这条救回来的毒蛇给咬了? 怒火在他心里升腾,下手已然顾不上容情。 “喂!喂!你们别打了!”霜红努力运气冲开被点住的|岤道,只能在一旁叫着干着急。谷里的两位病人在枫林里拔剑,无数的红叶飘转而下,随即被剑气搅得粉碎,宛如血一样地散开,刺得她脸颊隐隐作痛。 “嚓”,只不过短短片刻,一道剑光就从红叶里激射而出,钉落在地上。 “怎么忽然就差了那么多?”在三招之内就震飞了瞳的剑,霍展白那一剑却没有刺下去,感到不可思议,“你的内力呢?哪里去了?” 瞳急促地喘息,感觉自己的内息一到气海就无法提起,全身筋脉空空荡荡,无法运气。 果然是真的……那个女人借着替他疗伤的机会,封住了他的任督二脉! 那个女人,果然是处心积虑要对付他! 他想凝聚起念力使用瞳术,然而毕竟尚未痊愈,刚刚将精神力聚在一点,顶心的百汇|岤上就开始裂开一样地痛——他甚至还来不及深入去想,眼前便是一黑。 “霍公子,快把剑放下来!”霜红看到瞳跌倒,惊呼,“不可伤了明介公子!” “你们谷主呢?”霍展白却没有移开剑,急问。 “谷主昨天就去了春之庭的藏书阁,”霜红努力运气想冲开|岤道,可瞳的点|岤手法十分诡异,竟是纹丝不动,“她吩咐过,要我好好照看明介公子——她几日后就出来。” “哦……”霍展白松了口气,退了一步将剑撤去,却不敢松懈。 “怎么把如此危险的家伙弄回了谷里!”他实在是很想把这个家伙解决掉,却碍于薛紫夜的面子不好下手,不由蹙眉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一条毒蛇!药师谷里全是不会武功的丫头,他一转头就能把你们全灭了——真是一群愚蠢的女人。” “那个……谷主说了,”霜红赔笑,“有七公子在,不用怕的。” 霍展白被这个伶俐的丫头恭维得心头一爽,不由收剑而笑:“呵呵,不错,也幸亏有我在——否则这魔教的头号杀手,不要说药师谷,就是全中原也没几个人能对付!” “魔教杀手?”霜红大大吃了一惊,“可是……谷主说他是昔日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 “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霍展白喃喃,若有所思——这个女人肯出手救一个魔教的杀手,原来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她又有着什么样的往昔呢? 他解开霜红的|岤,她立刻便去查看地上昏迷的病人,请求他帮忙将瞳扶回秋之苑。他没有拒绝,只是在俯身的刹那封住了瞳的八处大|岤。 “你干什么?”霜红怒斥,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病人。 “在你们谷主没有回来之前,还是这样比较安全。”霍展白解释道。 日头已经西斜了,他吃力地扛着瞳往回走,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和这个殊死搏杀过的对手如此亲密——雪鹞嘀咕着飞过来,一眼看到主人搀扶着瞳,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倒栽葱落到了窗台边,百思不得其解地抓挠着嘀嘀咕咕。 “唉……”他叹了口气——幸亏药师谷里此刻没有别的江湖人士,否则如果这一幕被人看到,只怕他和薛紫夜都会有麻烦。 就算是世外的医者,也不能逃脱江湖的纷争啊。 将瞳重新放回了榻上,霜红小心地俯下身,探了探瞳的头顶,舒了口气:“还好,金针没震动位置。” “金针?”霍展白一惊,“他……被金针封过脑?” “嗯。”霜红叹了口气,“手法诡异得很,谷主拔了两枚,再也不敢拔第三枚。” 霍展白眼色变了变——谁下的手,居然连薛紫夜都无法治疗? 他还待进一步查看,忽地听到背后一声帘子响:“霜红姐姐!” 一个小丫头奔了进来,后面引着一个苍老的妇人。 “小晶,这么急干什么?”霜红怕惊动了病人,回头低叱,“站门外去说话!” “可是……可是,宁婆婆说谷主、谷主她……”小晶满脸焦急,声音哽咽,“谷主她看了一天一夜的书,下午忽然昏倒在藏书阁里头了!” “什么!”霜红失声——那一瞬间,二十年前临夏谷主的死因闪过了脑海。 “快、快带我……”她再也顾不得病床上的瞳,顿足站起。 然而身侧一阵风过,霍展白已经抢先掠了出去,消失在枫林里。 在房里所有人都一阵风一样离开后,黑暗里的眼睛睁开了。 眸中尚自带着残留的苦痛之色,却支撑着,缓缓从榻上坐起,抚摩着右臂,低低地喘息——用了乾坤大挪移,在霍展白下指的瞬间,他全身|岤位瞬间挪开了一寸。然而,任督二脉之间的血封,却始终是无法解开。 怎么办……离开昆仑已经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教王如今是否出关,是否发现了他们的计划——跟随他出来的十二银翼已然全军覆没,和妙火也走散多时,如果拿不到龙血珠,自己又该怎么回去? 大光明宫那边,妙水和修罗场的人,都还在等待着他归来—— 无论如何,一定要拿着龙血珠回去! 起点shubao2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 雪·第四夜(1) 更新时间2008129 17:54:56字数:2101 一掌震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霍展白抢身掠入了藏书阁。 “薛紫夜!”他脱口惊呼,看见了匍匐在案上的紫衣女子。 书架上空了一半,案上凌乱不堪,放了包括龙血珠、青鸾花在内的十几种珍贵灵药。此外全部堆满了书:《外台秘要》《金兰循经》《素问》《肘后方》……层层叠叠堆积在身侧 。因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来堆在昏迷的女子身上,几乎将她湮没。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她回应,心下更慌,连忙过去将她扶起。 长明灯下,她朝下的脸扬起,躺入他的臂弯,苍白憔悴得可怕。 “薛紫夜!”他贴着她耳朵叫了一声,一只手按住她后心将内力急速透入,护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脉,“醒醒,醒醒!” 她的头毫无反应地随着他的推动摇晃,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卷《灵枢》。 “谷主!”霜红和小晶随后赶到,在门口惊呼出来。 ——难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吗? “快,过来帮我扶着她!”霍展白抬头急叱,闭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缓缓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仿佛是一股柔和的潮水汹涌注入四肢百骸,薛紫夜身子一震。 霍展白立刻变掌为指,连点她十二处|岤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处处将内力透入,打通已经凝滞多时的血脉。起初他点得极快,然而越到后来落指便是越慢,头顶渐渐有白汽腾起,印堂隐隐暗红,似是将全身内息都凝在了指尖。 每一指点下,薛紫夜的脸色便是好转一分,待得十二指点完,她唇间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好了!”霜红一直在留意谷主的脉搏,此刻不由大喜。 这个惫懒的公子哥儿,原来真的是有如此本事。 “谷主,你快醒醒啊。”霜红虽然一贯干练沉稳,也急得快要哭了。 “呵……阿红?”薛紫夜嘴里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叹息,手指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我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没事的……我看书看得太久,居然睡着了吗?”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霍展白,失惊:“你怎么也在这里?快回冬之馆休息,谁叫你乱跑的?绿儿呢,那个死丫头,怎么不看住他!” 霍展白看着这个一醒来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皱眉摇了摇头。 “医术不精啊,”他拨开了她戳到脑门的手指,“跑来这里临时抱佛脚吗?” 薛紫夜被他刺中痛处,大怒,随手将手上的医书砸了过去,连忙又收手:“对……在这本《灵枢》上!我刚看到——” 她拿过那卷书,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觉得胸肺寒冷,紧一声慢一声地咳嗽,感觉透不出气来。 “谷主,谷主!快别想了。”一个紫金手炉及时地塞了过来,薛紫夜得了宝一样将那只手炉抱在怀里,不敢放开片刻。 她说不出话,胸肺间似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 随后赶到的是宁婆婆,递过手炉,满脸的担忧:“你的身体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马上去叫药房给你煎药。”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闷闷道,“用我平日吃的那服就行了。” 十四岁时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从此落下寒闭症。寒入少阴经,脉象多沉或沉紧,肺部多冷,时见畏寒,当年师傅廖青染曾开了一方,令她每日调养。然而十年多来劳心劳力,这病竟是渐渐加重,沉疴入骨,这药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管用了。 “怕是不够,”宁婆婆看着她的气色,皱眉,“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钱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热之物,谷主久虚之人,怎受得起?”宁婆婆却直截了当地反驳,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两、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点头:“也罢。再辅以龟龄集,即可。” “是。”宁婆婆颔首听命,转头而下。 霜红在一旁只听得心惊。她跟随谷主多年,亲受指点,自以为得了真传,却未想过谷中一个扫地的婆婆医术之高明,都还在自己之上! “喀喀,喀喀……”看着宁婆婆离开,薛紫夜回头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笑来,然而话未说,一阵剧咳,血却从她指缝里直沁了出来! “谷主!谷主!快别说话!”霜红大惊失色,扑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来帮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园去!那里的温泉对她最有用!” 温热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没冰冷的肌肤。 薛紫夜躺在雪谷热泉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胸臆间令人窒息的冰冷也开始化开。温泉边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树覆盖了湖边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长的枝条,无数蝴蝶有的在飞舞追逐,有的停栖在树枝上,一串串地叠着挂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里才有的景象,却在这雪谷深处出现。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远的雪。 “啊……”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疲乏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周围有瑞脑的香气。动了动手足,开始回想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又到了夏之园的温泉里。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 雪·第四夜(2) 更新时间2008129 17:55:19字数:2089 “哟,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凑近,“快吃药吧!” “呀——”她失声惊叫起来,下意识地躲入水里,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滚开!” 霍展白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正着,手里的药盏“当啷”一声落地,烫得他大叫。 “阿红!绿儿!”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都死到哪里去了?放病人乱跑?” “谷主你终于醒了?”只有小晶从泉畔的亭子里走出,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你这次晕倒在藏书阁,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现在她们都跑去药圃和药房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病人?” 渐渐回想起藏书阁里的事情,薛紫夜脸色缓和下去:“大惊小怪。”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仰头问,示意小晶将放在泉边白石上的长衣拿过来。 “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声飞过来,叼着紫色织锦云纹袍子扔到水边,“所有人都被你吓坏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死。” “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霍展白却怒了,这个女人实在太不知好歹,“宁婆婆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时用惊神指强行为你推血过宫,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气绝了!现在还在这里说大话!” “……”薛紫夜低下头去,知道宁婆婆的医术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个六十万的债呢,可以少还一些——是不是?”她调侃地笑笑,想扯过话题。 “我的意思不是要债,是你这个死女人得以后给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给我滚出去!”不等他再说,薛紫夜却一指园门,叱道,“我要穿衣服了!” 他无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我说,你以后还是——” “还看!”一个香炉呼啸着飞过来,在他脚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给我滚回冬之馆养伤!我晚上会过来查岗!” 霍展白悻悻苦笑——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会红颜薄命的啊。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站起。“哗啦”一声水响,小晶连忙站在她背后,替她抖开紫袍裹住身体。她拿了一块布巾,开始拧干湿濡濡的长发。 树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惊动,扑棱棱地飞起,水面上似乎骤然炸开了五色的烟火。 薛紫夜望着夏之园里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 那样殚精竭虑地查阅,也只能找到一个药方,可以将沫儿的病暂时再拖上三个月——可三个月后,又怎么和霍展白交代? 何况……对于明介的金针封脑,还是一点办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头,望着水面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忽然间羡慕起这些只有一年生命、却无忧无虑的美丽生灵来——如果能乘着蝴蝶远去,该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种苍白的蓝色。 漠河被称为极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么? 在摩迦村里的时候,她曾听雪怀他提起过族里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穿过那条冰封的河流,再穿过横亘千里的积雪荒原,便能到达一个浩瀚无边的冰的海洋—— 那里,才是真正的极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满了七彩的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一道地浮动变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梦幻。 雪怀……十四岁那年我们在冰河上望着北极星,许下一个愿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极北之地看那梦幻一样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经在那北极光之下等待着我吗? 可惜,这些蝴蝶却飞不过那一片冰的海洋。 喝过宁婆婆熬的药后,到了晚间,薛紫夜感觉气脉旺盛了许多,胸中呼吸顺畅,手足也不再发寒。于是又恢复了坐不住的习惯,开始带着绿儿在谷里到处走。 先去冬之馆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鸟,发现对方果然很听话地待着养伤,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诊了诊脉,开了一服宁神养气的方子,吩咐绿儿留下来照顾。 调戏了一会儿雪鹞,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在门边停住了:“沫儿的药已经开始配了,七天后可炼成——你还来得及在期限内赶回去。” 她站在门旁头也不回地说话,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时,那一袭紫衣已经消失在飘雪的夜色里。 怎么会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个人提着琉璃灯,穿过香气馥郁的药圃,有些茫然地想。八年了,那样枯燥而冷寂的生活里,这个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来,他一年一度的造访,渐渐成了一年里唯一让她有点期待的日子——虽然见面之后,大半还是相互斗气斗嘴和斗酒。 在每次他离开后,她都会吩咐侍女们在雪里埋下新的酒坛,等待来年的相聚。 但是,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下去。 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儿,霍展白会不会冲回来杀了她。 唉……她抬起头,望了一眼飘雪的夜空,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开的罗网,将所有人的命运笼罩。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 雪·第四夜(3) 更新时间2008129 17:55:41字数:2091 路过秋之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封了任督二脉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为身体的问题,已经是两天没去看明介了。 她忍不住离开了主径,转向秋之苑。 然而,刚刚转过身,她忽然间就呆住了。 是做梦吗?大雪里,结冰的湖面上静默地伫立着一个人。披着长衣,侧着身低头望着湖水。远远望去,那样熟悉的轮廓,就仿佛是冰下那个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间真的醒来了,在下着雪的夜里,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怀?”她低低叫了一声,生怕惊破了这个梦境,蹑手蹑脚地靠近湖面。 没有月亮的夜里,雪在无休止地飘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雪怀!”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飘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过身来,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提灯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对着她缓缓伸出了手,发出了一声低唤,“是你来了吗?” 她狂奔着扑入他的怀抱,那样坚实而温暖,梦一般的不真实。 何时,他已经长得那样高?居然一只手便能将她环抱。 “真的是你啊……”那个人喃喃自语,用力将她抱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雪一样融化,“这是做梦吗?怎么、怎么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然而,那样隐约熟悉的语声,却让她瞬间怔住。 不是——不是!这、这个声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怀、族长、鹄……全都死了……”那个声音在她头顶发出低沉的叹息,仿佛呼啸而过的风,“只有你还在……只有你还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场梦。” “明介!”她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失声惊呼。 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脸,苍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轮廓和雪怀极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忧郁的淡蓝,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你难道已经……” “是的,都想起来了……”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落满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来了……我已经将金针逼了出来。”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间拈着的一根金针,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 她伸出手去探着他顶心的百汇|岤,发现那里果然已经不再有金针:“太好了!” “雪怀,是带你逃走的时候死了吗?”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冻着的少年——那个少年还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模样,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着,“那一夜,那些人杀了进来。我只看到你们两个牵着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们,你们却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视着儿时最好的伙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2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3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3部分阅读 伴,眼睛里转成了悲哀的青色。 “小夜姐姐……那时候我就再也记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隐隐透出危险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杀了无数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间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无法表达此刻心里的激动,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 “是谁?”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问,一贯平和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愤怒的光,“是谁杀了他们?是谁灭了村子?是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瞳在风里侧过头,望了冰下的那张脸片刻,眼里有无数种色彩一闪而过。 “是黑水边上的马贼……”他冷冷道,“那群该杀的强盗。” 风从谷外来,雪从夜里落。 湖面上一半冰封雪冻,一半热气升腾,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纱幕冉冉升起。 而他们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对,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 “当年那些强盗,为了夺取村里保存的一颗龙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张脸,“烧了房子,杀光了人……我被他们掳走,辗转卖到了大光明宫,被封了记忆,送去修罗场当杀手。” 她望着雪怀那一张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脸,回忆起那血腥的一夜,锥心刺骨的痛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 那些人,就这样毁灭了一个村子,夺去了无数人性命,摧毁了他们三个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儿时伙伴的手,颤声道,“怎么,你被送去大光明宫了?” 他没有做声,微微点了点头。 昆仑山大光明宫里培养出的杀手,百年来一直震慑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闻——但修罗场的三界对那些孩子的训练是如何之严酷,她却一直无法想象。 “我被命令和一起训练的同伴相互决斗,我格杀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来。”他抬头望着天空里飘落的雪,面无表情,“十几年了,我没有过去,没有亲友,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只是被当做教王养的狗,活了下来。” 他平静地叙述,声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澜不惊。 然而其中蕴藏的暗流,却冲击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渐渐颤抖:“那么这一次、这一次你和霍展白决斗,也是因为……接了教王的命令?”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 雪·第四夜(4) 更新时间2008129 17:56:03字数:2136 “嗯。”瞳的眼里浮出隐约的紫色,顿了顿,才道,“祁连又发现了一颗龙血珠,教王命我前来夺回。” 薛紫夜打了一个寒战:“如果拿不回,会被杀吗?” “呵。”他笑了笑,“被杀?那是最轻的处罚。” “风大了,回去罢。”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将身上的长衣解下,覆上她单薄的肩膀,“听说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风雪里。” 那样的温暖,瞬间将她包围。 薛紫夜拉着长衣的衣角,身子却在慢慢发抖。 “回夏之园吧。”瞳转过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灯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 “嗯?”他回应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感觉到那只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颤抖,用力得让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饰住里面一掠而过的冷光。 一颗血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灵气,几乎让飞雪都凝结。 万年龙血赤寒珠! 他倒吸了一口气,脱口道:“这——” “你拿去!”将珠子纳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头,眼神里有做出重大决定后的冲动,“但不要告诉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必须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战的。” 瞳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并没有立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握紧了那颗珠子,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狂喜表情—— 在薛紫夜低头喃喃的时候,他的手抬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捏向她颈后的死|岤。 然而,内息的凝滞让他的手猛然一缓。 血封!还不行。现在还不行……还得等机会。 他的手最终只是温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声说:“姐姐,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夜无言点头,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直落下来——这些天来,面对着霍展白和明介,她心里有过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责、多少的冰火交煎。枉她有神医之名,竭尽了全力,却无法拉住那些从她指尖断去的生命之线。 青染师傅……青染师傅……为何当年你这样地急着从谷中离去,把才十八岁的我就这样推上了谷主的位置?你只留给我这么一支紫玉簪,可我实在还有很多没学到啊…… 如果你还在,徒儿也不至于如今这样孤掌难鸣。 “早点回去休息吧。”瞳领着她往夏之园走去,低声叮嘱。 一路上,风渐渐温暖起来,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 柔软温暖的风里,他只觉得头顶一痛,百汇|岤附近微微一动。 教王亲手封的金针,怎么可能被别人解开? ——刚才他不过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将百汇|岤连着金针都挪开了一寸,好让这个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了记忆。然而毕竟不能坚持太久,转开的|岤道一刻钟后便复原了。 不过,如今也已经没关系了……他毕竟已经拿到了龙血珠。 握着那颗费尽了心思才得来的龙血珠,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终于是将这个东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几次三番搏命去硬夺,却还比不上一次的迂回用计,随便编一个故事就骗到了手。 原来,怎样精明强悍的女人一遇到这种事,也会蒙住了眼睛。 简直是比瞳术还蛊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饰着里面的冷笑,引着薛紫夜来到夏之园。 “明介,”在走入房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昆仑了。” 他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女人异想天开,要执意令他留在这里?身上血封尚未开,如果她起了这个念头,可是万万不妙。 瞳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 “先休息吧。”他只好说。 明天再来想办法吧。如果实在不行,回宫再设法解开血封算了——毕竟,今天已经拿到了龙血珠,应该和谷外失散的教众联系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应该尽快返回昆仑。那边妙火和妙水几个,大约都已经等得急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薛紫夜忽然间惴惴地开口:“明介?” “嗯?”实在是对那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迟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怎么?” “你不会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夜总觉得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同伴在一觉醒来后就会消失。 ——她忽然后悔方才给了他那颗龙血珠。 瞳摇了摇头,然而心里却有些诧异于这个女人敏锐的直觉。 “明介,”薛紫夜望着他,忽然轻轻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愣了一下:“为什么?”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顾上你……”仿佛那些话已经压在心底多年,薛紫夜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滚烫的额头放入掌心,“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和雪怀拼命逃,却忘了你还被关在那里……我、我对不起你。” 她捂住了脸:“你六岁就为我杀了人,被关进了那个黑房子。我把你当做唯一的弟弟,发誓要一辈子对你好……可是、可是那时候我和雪怀却把你扔下了——对不起……对不起!” 瞳有些怔住了,隐约间脑海里又有各种幻象泛起。 携手奔跑而去的两个人……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围都是惨叫,所有人都纷纷避开了他。他拼命地呼喊着,奔跑着,然而……那种被抛弃的恐惧还是追上了他。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 雪·第四夜(5) 更新时间2008129 17:56:29字数:2150 一瞬间,他又有了一种被幻象吞噬的恍惚,连忙强行将它们压了下去。 “没事了,”他笑着,低下头,“我不是没有死吗?不要难过。” 薛紫夜将头埋入双手,很久没有说话。 “晚安。”她放下了手,轻声道。 ——明介,我绝不会再让你回那个黑暗的地方去了。 出来的时候,感觉风很郁热,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瞳握着沥血剑,感觉身上说不出的不舒服,好像有什么由内而外地让他的心躁动不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方才那个女人说的话,影响到自己了? 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些幻象不停地浮现,却无法动摇他的心。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以制造幻象来控制别人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任何人加诸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了。 何况,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转成了琉璃色: 一个杀手,并不需要过去。 他需要的,只是手里的这颗龙血珠。要的,只是自由,以及权力! 走出夏之园,冷风夹着雪吹到了脸上,终于让他的头脑冷了下来。他握着手里那颗血红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来,倒转剑柄,“咔”的一声拧开。 里面有一条细细的蛇探出头来,吞吐着红色的信子。 “赤,去吧。”他弹了弹那条蛇的脑袋。 赤立刻化为一道红光,迅速跃入了雪地,闪电一样蜿蜒爬行而去。随之剑柄里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细如线头的蛇被团成一团塞入剑柄,此刻一打开立刻朝着各个方向爬出——这是昆仑血蛇里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释放,便会立刻前去寻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里和我失散的同伴,应该还在寻找我的下落吧?毕竟,这个药师谷的入口太隐秘,雪域地形复杂,一时间并不容易找到。 否则,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该早就找到这里来了吧? 瞳眼看着赤迅速离开,将视线收回。 冰下那张脸在对着他微笑,宁静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他从骨髓里透出的奇异熟稔——在无意中与其正面相对的刹那,瞳感觉心里猛然震了一下,有压制不住的感情汹涌而出。 那种遥远而激烈的感觉瞬间逼来,令他透不过气。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悲凉,眷恋,信任,却又带着……又带着…… “嚓!”在他自己回过神来之前,沥血剑已然狠狠斩落!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当我在修罗场里被人一次次打倒凌辱,当我在冰冷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呼号泣血,当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抚摩着我的头顶,当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后用尽各种酷刑……雪怀……你怎么可以这样的安宁! 怎么可以! 冰层在一瞬间裂开,利剑直切冰下那个人的脸。 一丝血渐渐从苍白的脸上散开,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随即又被冰冻结。然而那个微微弯着身子,保持着虚抱姿势的少年,脸上依然宁静安详。 剑插入冰层,瞳颤抖的手握着剑柄,忽然间无力地垂落。 他缓缓跪倒在冰上,大口地喘息着,眼眸渐渐转为暗色。 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制了…… 绝对不可以。我一定要尽快回到昆仑去! “六六顺啊……三喜临门……嘿嘿,死女人,怎么样?我又赢了……” 正午,日头已经照进了冬之馆,里面的人还在拥被高卧,一边还咂着嘴,喃喃地划拳。满脸自豪的模样,似是沉浸在一个风光无限的美梦里。他已经连赢了薛紫夜十二把了。 霍展白是被雪鹞给啄醒的。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嘀咕着,一把将那只踩着他额头的鸟给撸了下去,翻了一个身,继续沉入美梦。最近睡得可真是好啊,昔日挥之不去的往日种种,总算不像梦魇般地缠着他了。 “咕!”雪鹞的羽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冲向了裹着被子高卧的人,狠狠对着臀部啄下去。 “哎呀!”霍展白大叫一声,从床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扁毛畜生,然而雪鹞却毫不惧怕地站在枕头上看着他,咕咕地叫,不时低下头,啄着爪间抓着的东西。 霍展白的眼睛忽然凝滞了——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条在雪鹞爪间不断扭动的东西,眼神雪亮:昆仑血蛇!这是魔教里的东西,怎么会跑到药师谷里来?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远。难道……难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经到了此处?是为了寻找失散的瞳,还是为了龙血珠? 捏着那条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觉得心惊,霍然站起。 他得马上去看看薛紫夜有没有事! ——本来只是为了给沫儿治病而去夺了龙血珠来,却不料惹来魔教如附骨之蛆一样的追杀,岂不是害了人家? 然而,夏之园却不见人。 “谷主一早起来,就去秋之苑给明介公子看病了。”小晶皱着眉,有些怯怯,“霍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劝劝谷主,别这样操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霍展白看到小晶手里那条满是斑斑点点血迹的手巾,心里猛地一跳,拔脚就走。她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给连累的……那样精悍要强的女子,眼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 雪·第四夜(6) 更新时间2008129 17:57:50字数:2073 他疾步沿着枫林小径往里走,还没进去,却看到霜红站在廊下,对他摆了摆手。 “谷主在给明介公子疗伤。”她轻声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 霍展白在帘外站住,心下却有些忐忑,想着瞳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实在不放心让薛紫夜和他独处,不由侧耳凝神细听。 “明介,好一些了吗?”薛紫夜的声音疲倦而担忧。 “内息、内息……到了气海就回不上来……”瞳的呼吸声很急促,显然内息紊乱,“针刺一样……没法运气……” “啊,我忘了,你还没解开血封!”薛紫夜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 霍展白心里一惊,再也忍不住,一揭帘子,大喝:“住手!” 里面两人被吓了一跳。薛紫夜捏着金针已刺到了气海|岤,也忽然呆住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绝对不要给他解血封!”霍展白劈手将金针夺去,冷冷望着榻上那个病弱贵公子般的杀手,“一恢复武功,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瞳闪电般地望了他一眼,针一样的尖锐。 “喀喀,没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么会乱杀人?”他眼里的针瞬间消失了,只是咳嗽着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况……小夜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么会……” 霍展白只听得好笑:“见鬼,瞳,听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望见薛紫夜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反正,”他下了结论,将金针扔回盘子里,“除非你离开这里,否则别想解开血封!” 瞳的眼眸沉了沉,闪过凌厉的杀意。 “紫夜,”霍展白忽然转过身,对着那个还在发呆的女医者伸出手来,“那颗龙血珠呢?先放我这里吧——你把那种东西留在身边,总是不安全。” 龙血珠?瞳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握住剑柄。 他望向薛紫夜,眼睛隐隐转为紫色,却听到她木然地开口:“已经没了……和别的四样药材一起,昨日拿去炼丹房给沫儿炼药了。” 瞳的手缓缓松开,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霍展白显然也是舒了口气,侧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里带着一种“看你还玩什么花样”的表情,喃喃道,“这回有些人也该死心了。” “你的药正在让宁婆婆看着,大约明日就该炼好了,”薛紫夜抬起头,对他道,“快马加鞭南下,还赶得及一月之期。” “嗯。”霍展白点点头,多年心愿一旦达成,总有如释重负之感,“多谢。”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另一种牵挂和担忧泛了上来。 他这一走,又有谁来担保这一边平安无事? “我已让绿儿去给你备马了,你也可以回去准备一下行囊。”薛紫夜收起了药箱,看着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误了沫儿的病,秋水音她定然不会原谅你的——那么多年,她也就只剩那么一个指望了。” 霍展白暗自一惊,连忙将心神收束,点了点头。 不错,沫儿的病已然不能耽误,无论如何要在期限内赶回去!而这边,龙血珠既然已入了药炉,魔教自然也没了目标,瞳此刻还被封着气海,应该不会再出大岔子。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他点点头,转身。 出门前,他再叮嘱了一遍:“记住,除非他离开,否则绝不要解开他的血封!” “知道了。”她拉下脸来,不耐烦地摆出了驱逐的姿态。 看到霍展白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枫林里,薛紫夜的眼神黯了黯,“刷”的一声拉下了帘子。房间里忽然又暗了下去,一丝的光透过竹帘,映在女子苍白的脸上。 “明介,”她攀着帘子,从缝隙里望着外面的秋色,忽然道,“把龙血珠还我,可以吗?” 瞳的眼睛在黑暗里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识握紧了剑,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半寸。 怎么?被刚才霍展白一说,这个女人起疑了? “呵,我开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夜又笑了,松开了帘子,回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不等他辨明这一番话里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针,低下头来对着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开血封。” 解开血封?一瞬间,他眼睛亮如闪电。 她拈着金针,缓缓刺向他的气海,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眼里隐约涌动着杀气。这个时候忽然给他解血封?这个女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怎么了,明介?不舒服吗?” 她的眼睛是宁静的,纯正的黑和纯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他陡然间有一种恍惚,仿佛这双眼睛曾经在无数个黑夜里就这样地凝视过他。他颓然松开了手,任凭她将金针刺落,刺入武学者最重要的气海之中。 薛紫夜低着头,调整着金针刺入的角度和深浅,一截雪白的纤细颈子露了出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房内的气氛凝重到无法呼吸。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 雪·第四夜(7) 更新时间2008129 17:58:14字数:894 忽然间,气海一阵剧痛! 想也不想,他瞬间扣住了她的后颈! 然而,不等他发力扭断对方的脖子,任督二脉之间气息便是一畅,气海中所蓄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 “好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没事了,明介。” 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后颈上,身边的沥血剑已然拔出半尺。 “现在,你已经恢复得和以前一样。”薛紫夜却似毫无察觉,既不为他的剑拔弩张而吃惊,也不为他此刻暧昧地揽着自己的脖子而不安,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淡淡道,“就只剩下,顶心那一枚金针还没拔出来了。” 他霍然掠起! 只是一刹那,他的剑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将她逼到了窗边。 “你发现了?”他冷冷道,没有丝毫否认的意味。 “刚刚才发现——在你诱我替你解除血封的时候。”薛紫夜却是毫无忌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你还被封着气海,怎么可能用内息逼出了金针?你根本是在骗我。” “呵,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摩迦啊明介啊,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不过是胡乱扯了个谎而已。”瞳冷笑,眼神如针,隐隐带了杀气,“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霍展白真相?为什么反而解开我的血封?” 薛紫夜反而笑了:“明介,我到了现在,已然什么都不怕了。” 她抬起头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眼神宁静:“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明知那个教王不过把你当一条狗,还要这样为他不顾一切?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么,你究竟知不知道毁灭摩迦村寨的凶手是谁?真的是黑水边上的那些马贼吗?” 那样宁静坦然的目光,让他心里骤然一震——从来没有人在沥血剑下,还能保持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记忆里…… “我不知道。”最终,他只是漠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摩迦村寨。”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平静。 “那么,我想知道,明介你会不会——”她平静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真的杀我?” 瞳的眼神微微一动,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闪电般地击来,将她打倒在地。 血从她的发隙里密密流了下来。 “愚蠢。” 六 雪·第五夜(1) 更新时间2008129 17:58:39字数:2098 暮色初起的时候,霍展白收拾好了行装,想着明日便可南下,便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那件压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担,也总算是卸下了。沫儿那个孩子,以后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样地奔跑玩耍了吧?而秋水,也不会总是郁郁寡欢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个昔日活泼明艳的小师妹露出笑颜了啊……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负手看着冬之馆外的皑皑白雪。 多年的奔走,终于有了一个尽头。 “嘎!”忽然间,他听到雪鹞急促地叫了一声,从西南方飞过来,将一物扔下。 “什么?”他看了一眼,失惊,“又是昆仑血蛇?” 眼角余光里,一条淡淡的人影朝着谷口奔去,快如闪电转瞬不见。 瞳?他要做什么? 霍展白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墨魂剑,瞬地推开窗追了出去。 药师谷口,巨石嶙峋成阵。 那些石头在谷口的风里,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滚动,地形不知不觉地在变化,错综复杂——传说中,药师谷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中原一位绝世高手,平生杀戮无数,暮年幡然悔悟,立志赎回早年所造的罪孽,于是单身远赴极北寒荒之地,在此谷中结庐而居,悬壶济世。 而这个风雪石阵,便是当时为避寻仇而设下。 出谷容易,但入谷时若无人接引,必将迷失于风雪巨石之中。 难怪多年来,药师谷一直能够游离于正邪两派之外,原来不仅是各方对其都有依赖,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也是因为极远的地势和重重的机关维护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银衣的杀手飘然落下,点足在谷口嶙峋的巨石阵上,“妙火,你来晚了。” “呵呵,不愧是瞳啊!我可是被这个破石头阵绊住了好几天,”夜色中,望着对方手里那一枚寸许的血色珠子,来客大笑起来,“万年龙血赤寒珠——这就是传说中可以毒杀神魔的东西?得了这个,总算是可以杀掉教王老儿了!” 对一般人来说,龙血珠毫无用处,然而对修习术法的人来说,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法器。《博古志》上记载,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但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魔三道,可谓万年难求。 教王最近为了修炼第九重铁马冰河心法,一直在闭关。这一次他们也是趁着这个当儿,借口刺杀天池隐士离开了昆仑奔赴祁连山,想夺得龙血珠,在教王闭关尚未结束之前返回。却不料,中途杀出了一个霍展白,生生耽误了时间。 瞳默然一翻手,将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毕,可以走了。” “哦?处理完了?”血色的小蛇不停地往那一块石下汇聚,宛如汇成血海,而石上坐着的赤发大汉却只是玩弄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蛇,呵呵而笑,“你把那个谷主杀了啊?真是可惜,听说她不仅医术好,还是个漂亮女人……” “没有杀。”瞳冷冷道。 “没有?”妙火一怔,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作为修罗场里百年难得的杀戮天才,瞳行事向来冷酷,每次出手从不留活口,难道这一次在龙血珠之事上,竟破了例? “为什么不杀?只是举手之劳。”妙火蹙眉,望着这个教中上下闻声色变的修罗,迟疑道,“莫非……瞳,你心软了?” “点子扎手。”瞳有些不耐烦,“霍展白在那儿。” “霍展白……鼎剑阁的七公子吗?”妙火喃喃,望着雪地,“倒真是挺扎手——这一次你带来的十二银翼,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瞳哼了一声:“会让他慢慢还的。” “不错,反正已经拿到龙血珠,不值得再和他硬拼。等我们大事完毕,自然有的是时间!”妙火抚掌大笑,忽地正色,“得快点回去了——这一次我们偷偷出来快一个月了,听妙水刚飞书传过来的消息说,教王那老儿前天已经出关,还问起你了!” “教王已出关?”瞳猛然一震,眼神转为深碧色,“他发现了?!” “没,呵呵,运气好,正好是妙水当值,”妙火一声呼啸,大蛇霍地张开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断地往着母蛇嘴里涌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计划回答,说你去了长白山天池,去行刺那个隐居多年的老妖。” “哦。”瞳轻轻吐了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还是得赶快。”妙火收起了蛇,眼神严肃,“事情不大对。” “怎么?”瞳抬眼,眼神凌厉。 “妙水信里说,教王这一次闭关修习第九重铁马冰河心法,却失败了!目下走火入魔,卧病在床,根本无力约束三圣女、五明子和修罗场,”妙火简略地将情况描述,“教里现在明争暗斗,三圣女那边也有点忍不住了,怕是要抢先下手——我们得赶快行动。” “哦……”瞳轻轻应了一声,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人在往这边赶来。” 剑光如同匹练一样刺出,雪地上一个人影掠来,半空中只听“叮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两个人乍合又分。 “霍展白?”看到来人,瞳低低脱口惊呼,“又是你?” “你的内力恢复了?”霍展白接了一剑,随即发现了对方的变化,诧然。 ——难道那个该死的女人转头就忘记了他的忠告,将这条毒蛇放了出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六 雪·第五夜(2) 更新时间2008129 17:59:01字数:2140 他一眼看到了旁边的赤发大汉,认出是魔教五明子里的妙火,心下更是一个咯噔——一个瞳已然是难对付,何况还来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进谷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场血战难免,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喝,提剑拦在药师谷谷口。 “谁要再进谷?”瞳却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转,便在风雪中拔地而起。妙火也是呵呵一笑,手指一搓,一声脆响中巨大的昆仑血蛇箭一样飞出,他翻身掠上蛇背,远去。 霍展白起身欲追,风里忽然远远传来了一句话—— “与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还活着。” 薛紫夜还活着。 那一道伤口位于头颅左侧,深可见骨,血染红了一头长发。 霜红将浓密的长发分开,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伤口,再开始上药——那伤是由极锋利的剑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离内直削头颅。如果不是在切到颅骨时临时改变了方向,将斜切的剑身瞬间转为平拍,谷主的半个脑袋早已不见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夜头上那个伤口,霍展白就忍不住骂一句。 然而那个脾气暴躁的女人,此刻却乖得如一只猫,只是怔怔地在那里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说话,任凭霜红包扎她头上的伤,对他的叱骂似乎充耳不闻。 “谷主,好了。”霜红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挥了挥手,“去药房,帮宁姨看着霍公子的药。” “是。”霜红答应了一声,有些担心地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说了,千万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发作,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谁?魔教修罗场的第一杀手!你跟他讲什么昔日情谊?见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霍展白,你又输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却忽然笑了起来。 “啊?”正骂得起劲的他忽然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他一定会杀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绷带,“可他并没有……并没有啊。” 霍展白一时间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个家伙当时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却在最后一瞬侧转了剑,只是用剑身将她击昏。这对于那个向来不留活口的修罗场第一杀手来说,的确是罕见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他心里,其实还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么还不明白?”霍展白顿足失声。 薛紫夜望着他。 “相信不相信,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对他这样的杀手来说,这些昔日记忆只会是负累。他宁可不相信……如果信了,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薛紫夜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将脸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让他被关在黑夜里。”她用细细的声音道,“他已经被关了那么久。” “他已经走了,”霍展白轻轻拍着她背,安慰道,“好了,别想了……他已经走了,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你无法为他做什么。” 是的,那个人选择了回到昆仑大光明宫,选择了继续做修罗场里的瞳,继续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搏杀,而没有选择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雪谷中,尝试着去相信自己的过去。 薛紫夜慢慢安静下去,望着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经走了。而她的明介弟弟,则从未回来过——那个明介在十二年前那一场大劫之后,就已经消失不见。让他消失的,并不是那三根封脑的金针,而是长年来暗无天日的杀戮生活对人性的逐步摧残。 雪怀死在瞬间,犹自能面带微笑;而明介,则是在十几年里慢慢死去的。 她医称国手,却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最亲之人死亡而无能为力。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风从漠河以北吹来,在药师谷上空徘徊呼啸。 四季分明的谷里,一切都很宁静。药房里为霍展白炼制的药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在馥郁的药香中沉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谷主又一个人来到湖上,对着冰下的人说了半夜的话。 不同的是,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边,撑着伞为她挡住风雪。 而风雪里,有人在连夜西归昆仑。 他陪着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这个平日强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时也掩藏着的脆弱一面,单薄的肩在风中渐渐发抖。而他只是默然弯下腰,掉转手里伞的角度,替她挡住那些密集卷来的雪。 八年来,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杀的自己身边,在每一条血路的尽头等待他,拯救他;那么这最后的一夜,就让他来陪伴她吧! 天色微蓝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然极差,他终于看不下去,想将她拉起。 薛紫夜恼怒地推开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让身体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咔啦一声裂开,宛如一张黑色的巨口将她吞噬。 那一瞬间,多年前的恐惧再度袭来,她脱口惊叫起来,闭上了眼睛。 “小心!”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过来,一把拦腰将她抱起,平稳地落到了岸边,另一只手依然拿着伞,挡在她身前,低声道,“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六 雪·第五夜(3) 更新时间2008129 18:02:56字数:2098 她因为寒冷和惊怖而在他怀里微微战栗:没有掉下去……这一次,她没有掉下去! 那只将她带离冰窖和黑暗的手是真实的,那怀抱是温暖而坚实的。 霍展白没有将冻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园走去。她推了几次却无法挣脱,便只好安静下来。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伞上的声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转过头,忽然发现他 为她打着伞,自己大半个身子上却积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上落满的雪,忽然间心里有久违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们相互眷恋和倚赖,在每一次孤独和痛苦的时候,总是想到对方身畔寻求温暖——这样的知己,其实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儿的药,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此刻他开口问。 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停住了手指,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说,低头望着她笑了笑,“等沫儿好了,我请你来临安玩,也让他认识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轻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还有……他的母亲。”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顿了顿。不知为何,避开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头望着天空——已经到了夏之园,地上热泉涌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气中仿佛有丝丝雨气流转,“我十四岁那年受了极重的寒气,已然深入肺腑,师傅说我有生之年都不能离开这里——因为谷外的那种寒冷是我无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着那个发出邀请的人:“不等穿过那片雪原,我就会因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无言。 深夜的夏之园里,不见雪花,却有无数的流光在林间飞舞,宛如梦幻——那是夜光蝶从水边惊起,在园里曼妙起舞,展示短暂生命里最美的一刻。 “其实,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着北方,梦呓一样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极北之地……听雪怀说,那里是冰的大海,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3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4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4部分阅读 天空里变幻着七种色彩,就像做梦一样。” 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雪怀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着我。” 又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霍展白忽然觉得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烦躁,蓦然将手一松,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么还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却还在做梦!你不把他埋了,就永远不能醒过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看到紫衣女子已经抬起了手,直指门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声说,斩钉截铁。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转过头,忽然间淡淡开口:“真愚蠢啊,那个女人,其实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你,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罢了——你如果不死了这条心,就永远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脚,回头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这是临别赠言吗?”霍展白大笑转身,“我们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风雪里,薛紫夜站在夏之园纷飞的夜光蝶中,静静凝望了很久,仿佛忽然下了一个决心。她从发间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轻轻握紧。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第二天雪就晴了,药师谷的一切,似乎也随着瞳的离开而恢复了平静。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仿佛那个闯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侍女们不再担心三更半夜又出现马蚤动,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胆地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鹞也不用每日飞出去巡逻了,而是喝得醉醺醺地倒吊在架子上打摆子。 “哟,早啊!”霍展白很高兴自己能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所以在薛紫夜走出药房,将一个锦囊交给他的时候,嘴角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来。 只是睡了一觉,昨天夜里那一场对话仿佛就成了梦寐。 “你该走了。”薛紫夜看到他从内心发出的笑意,忽然感觉有些寥落,“绿儿,马呢?” “小姐,早就备好了!”绿儿笑吟吟地牵着一匹马从花丛中转出来。 她拉过缰绳,交到霍展白手里:“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在他默立身侧为她撑伞挡住风雪的时候,她居然有了这个人可以依靠的错觉——然而,他早已是别人的依靠。 多年来,他其实只是为了这件事,才三番五次地到这里忍受自己的喜怒无常。 如今事情已经完毕,该走的,也终究要走了吧。 “药在锦囊里,你随身带好了,”她再度嘱咐,几乎是要点着他的脑门,“记住,一定要经由扬州回临安——到了扬州,要记住打开锦囊。打开后,才能再去临安!” “知道了。”霍展白答应着,知道这个女人向来古古怪怪。 “打开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灵了哦!”她笑得诡异,让他背后发冷,忙不迭地点头:“是是!一定到了扬州就打开!” 霍展白翻身上马,将锦囊放回怀里,只觉多年来一桩极重的心事终于了结。放眼望去,忽然觉得天从未有如此之高旷,风从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头长啸了一声,归心似箭——当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六 雪·第五夜(4) 更新时间2008129 18:03:31字数:2111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绿儿,送客。”薛紫夜不再多说,转头吩咐丫鬟。 “是!”绿儿欢天喜地地上来牵马,对于送走这个讨债鬼很是开心。霜红却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家伙一走,就更少见谷主展露欢颜了。 雪鹞绕着薛紫夜飞了一圈,依依不舍地叫了几声,落到主人的肩上。霍展白策马走出几步,忽然勒转马头,对她做了一个痛饮的手势:“喂,记得埋一坛‘笑红尘’去梅树下!” 薛紫夜微微一怔。 “等回来再一起喝!”他挥手,朗声大笑,“一定赢你!” 她只是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她竭尽心力,也只能开出一张延续三个月性命的药方——如果他知道,还会这样开心吗?如果那个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他会回来找她报复吗? 眼看他的背影隐没于苍翠的山谷,她忽然觉得胸中阵阵寒冷,低声咳嗽起来。 “小姐,这样行吗?”旁边的宁婆婆望着霍展白兴高采烈的背影,有些担忧地低声。 “也只能这样了。”薛紫夜喃喃,抬头望着天,长长叹了口气,“上天保佑,青染师傅她此刻还在扬州。” 我已经竭尽了全力……霍展白,你可别怪我才好。 有人策马南下的时候,有人在往西方急奔。 为了避嫌,出了药师谷后他便和妙火分开西归,一路换马赶回大光明宫。龙血珠握在手心,那枚号称可以杀尽神鬼魔三道的宝物散发出冷冷的寒意,身侧的沥血剑在鞘中鸣动,仿佛渴盼着饮血。 风雪刀剑一样割面而来,将他心底残留的那一点软弱清洗。 他在大雪中策马西归,渐渐远离那个曾经短暂动摇过他内心的山谷。在雪原上勒马四顾,心渐渐空明冷定。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在漫天的大雪里逐渐隐没。 离开药师谷十日,进入克孜勒荒原。 十三日,到达乌里雅苏台。 十五日,抵达西昆仑山麓。 昆仑白雪皑皑,山顶的大光明宫更是长年笼罩在寒气中。 骏马已然累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跳下马,反手一剑结束了它的痛苦。驻足山下,望着那层叠的宫殿,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握紧——那一颗暗红色的龙血珠,在他手心里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他倒过剑锋,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抹上了沥血剑。 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两枚金针,毫不犹豫地回过手,“嚓嚓”两声按入了脑后死|岤! 他大步沿着石阶上去,两边守卫山门的宫里弟子一见是他,霍然站起,一起弯腰行礼,露出敬畏的神色,在他走过去之后窃窃私语。 “看到了吗?这就是瞳!” “执掌修罗场的那个杀神吗?真可惜,刚才没看清楚他的模样……” “滚!等看清楚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了——他的眼睛,根本是不能看的! “是啊是啊,听人说,只要和他对上一眼,魂就被他收走了,他让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才能活!” “那、那不是妖瞳吗……” 那些既敬且畏的私语,充斥于他活着的每一日里。 从来没有人敢看他的眼睛,看过的,绝大多数也已经死去——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习惯了这样躲闪的视线和看怪物似的眼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他直奔西侧殿而去,想从妙水那里打听最近情况,然而却扑了一个空——奇怪,人呢?不是早就约好,等他拿了龙血珠回来就碰头商量一下对策?这样的要紧关头,人怎么会不在? “妙水使这几天一直在大光明殿陪伴教王。”妙水的贴身随从看到了风尘仆仆赶回的瞳,有些惧怕,低头道,“已经很久没回来休息了。” “教王的情况如何?”他冷然问。 贴身随从摇摇头:“属下不知——教王出关后一直居于大光明殿,便从未露面过。” 他默然颔首,眼神变了变:从未露面过——那么大概就是和妙水传来的消息一样,是因为修习失败导致了走火入魔! 那么,这几日来,面对着如此大好时机,宫里其余那几方势力岂不是蠢蠢欲动? 他来不及多问,立刻转向大光明殿。 走过了那座白玉长桥,绝顶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进入眼帘。他一步一步走去,紧握着手中的沥血剑,开始一分分隐藏起心里的杀气。 “瞳公子。”然而,从殿里出来接他的,却不是平日教王宠幸的弟子高勒,那个新来的白衣弟子同样不敢看他的眼睛,“教王正在小憩,请稍等。” 他点了点头:“高勒呢?” 那个白衣弟子颤了一下,低低答了一声“死了”,便不多言。 死了?!瞳默然立于阶下,单膝跪地等待宣入。 “呵呵呵……我的瞳,你回来了吗?”半晌,大殿里爆发出了洪亮的笑声,震动九霄,“快进来!” 他猛然一震,眼神雪亮:教王的笑声中气十足,完全听不出丝毫的病弱迹象! “是。”他携剑低首,随即沿阶悄无声息走上去。 教王身侧有明力护卫,还有高深莫测的妙风使——而此番己方几个人被分隔开来,妙火此刻尚未赶回,妙水又被控制在教王左右,不能作出统一的筹划,此刻无论如何不可贸然下手。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六 雪·第五夜(5) 更新时间2008129 18:03:51字数:1778 一路上来,他已然将所有杀气掩藏。 “教王万寿。”进入熟悉的大殿,他在玉座面前跪下,深深低下了头,“属下前去长白山,取来了天池隐侠的性命,为教王报了昔年一剑之仇。”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玉箫,呈上。 ——天池隐侠久已不出现江湖,教王未必能立时识破他的谎言。而这支箫,更是妙火几年前就辗转从别处得来,据说确实是隐侠的随身之物。 “呵呵,瞳果然一向不让人失望啊。”然而教王居然丝毫不重视他精心编织好的谎言,只是称赞了一句,便转开了话题,“你刚万里归来,快来观赏一下本座新收的宝贝獒犬——喏,可爱吧?” 得了准许,他方才敢抬头,看向玉座一侧被金索系着的那几头魔兽,忽然忍不住色变。 那群凶神恶煞的獒犬堆里,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看衣饰,那、那应该是—— “看啊,真是可爱的小兽,”教王的手指轻轻叩着玉座扶手,微笑道,“刚吃了乌玛,心满意足得很呢。” 乌玛! 连瞳这样的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 那具尸体,竟然是日圣女乌玛! “多么愚蠢的女人……我让妙风假传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须发雪白宛如神仙,身侧的金盘上放着一个被斩下不久的绝色女子头颅,“联合了高勒他们几个,想把我杀了呢。” 瞳看着那个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圣女,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真是经不起考验啊,”教王拨弄着那个头颅,忽然转过眼来看他,“是不是,瞳?” 他平静地对上了教王的视线,深深俯身:“只恨不能为教王亲手斩其头颅。” “呵呵呵……”教王大笑起来,抓起长发,一扬手将金盘上的头颅扔给了那一群獒犬,“吃吧,吃吧!这可是回鹘王女儿的血肉呢,我可爱的小兽们!” 群獒争食,有刺骨的咀嚼声。 “还是这群宝贝好,”教王回过手,轻轻抚摩着跪在玉座前的瞳,手一处一处地探过他发丝下的三枚金针,满意地微笑:“瞳,只要忠于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 走下台阶后,冷汗湿透了重衣,外面冷风吹来,周身刺痛。 握着沥血剑的手缓缓松开,他眼里转过诸般色泽,最终只是无声无息地将剑收起——被看穿了吗?还是只是一个试探?教王实在深不可测。 他微微舒了口气。不过,总算自己运气不错,因为没来得及赶回反而躲过一劫。 不知妙水被留在教王身侧,是否平安?这个金发雪肤女人是波斯人,传说教王为修藏边一带的合欢秘术才带回宫的,媚术了得,同房数月后居然长宠不衰,武学渐进,最后身居五明子之一。 这一次她愿意和他们结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实对于这个女人的态度,他和妙火一直心里没底。 看来,无论如何,这一次的刺杀计划又要暂时搁置了。 还是静观其变,等妙火也返回宫里后,再做决定。 他走下十二玉阙,遥遥地看到妙水和明力两位从大殿后走出,分别沿着左右辇道走去——向来,五明子之中教王最为信任明力和妙风:明力负责日常起居,妙风更是教王的护身符,片刻不离身侧。 可此刻,怎么不见妙风? 他放缓了脚步,有意无意地等待。妙水长衣飘飘、步步生姿地带着随从走过来,看到了他也没有驻足,只是微微咳嗽了几声,柔声招呼:“瞳公子回来了?” 他默然抱剑,微一俯身算是回答。 妙水笑了笑,便过去了。 瞳垂下了眼睛,看着她走过去。两人交错的瞬间,耳畔一声风响,他想也不想地抬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蜡丸。抬起头,眼角里看到了匆匆隐没的衣角。那个女人已经迅速离去了,根本无法和她搭上话。 捏开蜡丸,里面只有一块被揉成一团的白色手巾,角上绣着火焰状的花纹。 那……是教王的手巾?!瞳的手瞬间握紧,然而克制住了回头看妙水的冲动,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沿着台阶离开——手巾上染满了红黑色、喷射状的血迹,夹杂着内脏的碎片,显然是血脉爆裂的瞬间喷出。 “妙风已去往药师谷。” 身形交错的刹那,他听到妙水用传音入密短促地说了一句。 瞳的瞳孔忽然收缩。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1) 更新时间20081210 9:22:15字数:2112 霍展白在扬州二十四桥旁翻身下马。 刚刚是立春,江南寒意依旧,然而比起塞外的严酷却已然好了不知多少。 霍展白满身风尘,疾行千里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扬州。暮色里,看到了熟悉的城市,他只觉得心里一松,便再也忍不住极度的疲惫,决定在此地休息一夜。 熟门熟路,他带着雪鹞,牵着骏马来到了桥畔的玲珑花界。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混在那些鲜衣怒马、容光焕发的寻欢少年里,霍展白显得十分刺眼:白衣破了很多洞,头发蓬乱,面色苍白——若不是薛紫夜赠与的这匹大宛名马还算威风,他大约要被玲珑花界的丫鬟们当做乞丐打出去。 “柳非非柳姑娘。”他倦极,只是拿出一个香囊晃了晃。 老鸨认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给霍家七公子的,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七公子!原来是你?怎生弄成这副模样?可好久没来了……快快快,来后面雅座休息。” 他根本没理会老鸨的热情招呼,只是将马交给身边的小厮,摇摇晃晃地走上楼去,径自转入熟悉的房间,扯着嗓子:“非非,非非!” “七公子,七公子!”老鸨急了,一路追着,“柳姑娘她今日……” “今日有客了吗?”他顿住了脚。 “没事,让他进来吧。”然而房间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绿衣美人拉开了门,亭亭而立,“妈妈,你先下楼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可是……钱员外那边……”老鸨有些迟疑。 “请妈妈帮忙推了就是。”柳非非掩口笑。 老鸨离开,她掩上了房门,看着已然一头躺倒床上大睡的人,眼神慢慢变了。 “回来了?”她在榻边坐下,望着他苍白疲倦的脸。 “嗯。”他应了一声,感觉一沾到床,眼皮就止不住地坠下。 “那件事情,已经做完了吗?”她却不肯让他好好睡去,抬手抚摩着他挺直的眉,喃喃道,“你上次说,这次如果成功,那么所有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展开眉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完结了。” 柳非非怔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终于有了一个终点,忽地笑了起来:“那可真太好了——记得以前问你,什么时候让我赎身跟了你去?你说‘那件事’没完之前谈不上这个。这回,可算是让我等到了。” 霍展白蓦地震了一下,睁开了眼睛:“非非……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说——”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柳非非扑哧一声笑了,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 “看把你吓的,”她笑意盈盈,“骗你的呢。你这个落魄江湖的浪子,有那么多钱替我赎身吗?除非去抢去偷——你倒不是没这个本事,可是,会为我去偷去抢吗?” 他蹙眉望着她,忽然觉得大半年没见,这个美丽的花魁有些改变。 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们拉到这里来消遣,认识了这个扬州玲珑花界里的头牌。她是那种聪慧的女子,洞察世态人心,谈吐之间大有风致。他刚开始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躲在一角落落寡合,却被她发现,殷勤相问。那一次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最后扶醉而归。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然后,他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或者两次——每次来,都会请她出来相陪。 那样的关系,似乎也只是欢场女子和恩客的交情。她照样接别的客,他也未曾见有不快。偶尔他远游归来,也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东西,她也会很高兴。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却又是那样远。 在某次他离开的时候,她替他准备好了行装,送出门时曾开玩笑似的问:是否要她跟了去?他却只是淡淡推托说等日后吧。 那一次之后,她便没有再提过。 ——浪迹天涯的落魄剑客和艳冠青楼的花魁,毕竟是完全不同两个世界里的人。她是个聪明女人,这样犯糊涂的时候毕竟也少。而后来,她也慢慢知道:他之所以会到这种地方来,只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今晚,恐怕不能留你过夜。”她拿了玉梳,缓缓梳着头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幽道,“前两天,我答应了一名胡商做他的续弦。如今,算是要从良的人了。” 他躺在床上,微微怔了一下:“恭喜。” “呵,谢谢。”她笑了起来,将头发用一支金簪松松挽了个髻,“是啊,一个青楼女子,最好的结局也无过于此了……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的姐妹不一样,说不定可以得个好一些的收梢。可是就算你觉得自己再与众不同,又能怎样呢?人强不过命。” 霍展白望着她梳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这一次回来,是来向我告别的吗?”她却接着说起了刚才的话头,聪明如她,显然是早已猜到了他方才未曾说出口的下半句。 他默然点头,缓缓开口:“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是有了别的去处了吗?还是有了心爱的人?不过,反正我也不会再在这里了。你就算回来,也无人可寻。”柳非非有些疲倦地微笑着,妩媚而又深情,忽然俯下身来戳了他一下,娇嗔,“哎,真是的,我就要嫁人了,你好歹也要装一下失落嘛——难道我柳非非一点魅力也没有吗?”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2) 更新时间20081210 9:22:41字数:2120 他应景地耷拉下了眼皮,做了一个苦脸:“能被花魁抛弃,也算我的荣幸。” 柳非非娇笑起来,戳着他的胸口:“呸,都伤成这副样子了,一条舌头倒还灵活。” 然而下一刻,她却沉默下来,俯身轻轻抚摩着他风霜侵蚀的脸颊,凝视着他疲倦不堪的眼睛,叹息:“不过……白,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俯身温柔地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告别的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阖上的门,他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 是的,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八年了,而这一段疯狂炽热的岁月,也即将成为过去。的确,他也得为以后打算打算了,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忽然闪过了那个紫衣女子的影子。 他在极度的疲倦之下沉沉睡去。 霍展白走后的半个多月,药师谷彻底回到了平日的宁静。 这个位于极北漠河旁的幽谷宛如世外桃源,鸡犬相闻,耕作繁忙,仿佛和那些江湖恩怨、武林争霸丝毫不相干。外面白雪皑皑风刀霜剑,里面却是风和日丽。 今年的十个病人已然看完了,新一轮的回天令刚让霜红带出谷去,和往年一样沿路南下,从江湖上不同的几个地方秘密发送出去,然后再等着得了的人送回来求医——薛紫夜一时得了闲,望着侍女们在药圃里忙碌地采摘和播种各种草药,忽然间又觉得恍惚。 明介走了,霍展白也走了。 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和她不相干。 真像是做梦啊……那些闯入她生活的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结果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只留下她依旧在这个四季都不会更替的地方,茫然地等待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将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发髻,才发现那一支紫玉簪早被她拿去送了人。她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不由抱紧了那个紫金的手炉,不停咳嗽。 “谷主!”忽然间,外面一阵慌乱,她听到了绿儿大呼小叫地跑进来,一路摇手。 “怎么?”她的心猛地一跳,却是一阵惊喜——莫非,是他回来了? “谷主!谷主!”绿儿跑得快要断气,撑着膝盖喘息,结结巴巴说,“大、大事不好了……谷口、谷口有个蓝头发的怪人,说要见您……” “哦?”薛紫夜一阵失望,淡淡道,“没回天令的,不见。” 今年的回天令才发出去没几天呢,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病人上门。 ——每一年,回天令由秘密的地点散发出去,然后流落到江湖上。后总会经历一番争夺,最后才由最需要和最有实力的人夺得,前来药师谷请求她的帮助。一般来说,第一个病人到这里,多少也要是三个月以后了。 “有!有回天令!”绿儿却大口喘气着说,“有好多!” “什么!”薛紫夜霍然站起,失惊。 “他、他拿着十面回天令!”绿儿比画着双手,眼里也满是震惊,“十面!” “……”薛紫夜眼神凝聚起来,负手在窗下疾走了几步,“霜红呢?” “禀谷主,”旁边的小橙低声禀告,“霜红她还没回来。” 出去散发回天令的霜红还没回来,对方却已然持着十面回天令上门了! 薛紫夜不出声地倒抽一口冷气——她行医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诡异情形。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这样神出鬼没? “带我出去看看。”她吩咐,示意一旁的小橙取过猞猁裘披上。 谷口的风非常大,吹得巨石乱滚。 软轿停下的时候,她掀开帘子,看见了巨石阵对面一袭白衫猎猎舞动。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见雪地上一头蓝色长发在风中飞扬,令人过目难忘。 奇异的是,风雪虽大,然而他身侧却片雪不染。仿佛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柔和的力量,将那些冰冷的霜雪融化。 “薛谷主?”看到软轿在石阵对面落下,那人微笑着低头行礼,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清清楚楚传来,柔和悦耳,“昆仑山大光明宫妙风使,奉命来药师谷向薛姑娘求医。” 大光明宫?! 薛紫夜一瞬间怔住,手僵硬在帘子上,望着这个满面微笑的白衣男子。 大光明宫教王麾下,向来有三圣女、五明子以及修罗场三界。而风、火、水、空、力五明子中,妙水、妙火、妙空、明力都是中原武林闻声变色的人物,唯独妙风最是神秘,多年来江湖中竟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据说此人是教王的心腹,向来不离教王左右。 ——然而此刻,这个神秘人却忽然出现在药师谷口!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对方捧出了一把的回天令。 将十枚回天令依次铺开在地上,妙风拂了拂衣襟,行了一礼。 “在下听闻薛谷主性格清幽,必以此为凭方可入谷看诊,”他一直面带微笑,言辞也十分有礼,“是故在下一路尾随霜红姑娘,将这些回天令都收了来。” 薛紫夜望了一眼那十枚回天令,冷冷道:“有十个病人要看?” “病人只得一个。”妙风微笑躬身,脸上似是戴着一个无形的面具,“但在下生怕谷主不肯答应救治,或是被别人得了,妨碍到谷主替在下看诊,所以干脆多收了几枚——反正也是顺手。”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3) 更新时间20081210 9:23:07字数:2094 薛紫夜心下隐隐有了怒意,蹙眉:“究竟是谁要看诊?” 妙风深深鞠了一躬:“是本教教王大人。” 薛紫夜眼睛瞬间雪亮,手下意识地收紧:“教王?” “教王大人日前在闭关修炼时,不慎走火入魔,”妙风一直弯着腰,隔着巨石阵用传音入密之术和她对话,声音清清楚楚传来,直抵耳际,“经过连日调理,尚不见起色——听闻药师谷医术冠绝天下,故命在下不远千里前来求医。” 薛紫夜一怔:“命你前来?” 终于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拒绝理由,她忽地一笑,挥手命令绿儿放下轿帘,冷然道:“抱歉,药师谷从无‘出诊’一说。” “即便是这样,也不行吗?”身后忽然传来追问,声音依旧柔和悦耳,却带了三分压迫力,随即有击掌之声。 “哎呀!”身边的绿儿等几个侍女忽然脱口惊呼起来,抬手挡住了眼睛。 薛紫夜一惊,撩起了轿帘,同样刹那间也被耀住了眼睛——冰雪上,忽然盛放出了一片金光! 十二名昆仑奴将背负的大箱放下,整整齐齐的二十四箱黄金,在谷口的白雪中铺满。 “听闻薛谷主诊金高昂,十万救一人,”妙风微笑躬身,“教王特意命属下带了些微薄物来此,愿以十倍价格求诊。” 绿儿只看得咋舌不止,这些金条,又何止百万白银? 她知道谷主向来在钱财方面很是看重,如今金山堆在面前,不由得怦然心动,侧头过去看着谷主的反应。 然而轿帘却早已放下,薛紫夜的声音从里面冷冷传来:“妾身抱病已久,行动不便,出诊之事,恕不能从——妙风使,还请回吧。” 顿了顿,仿佛还是忍不住,她补了一句:“阁下也应注意自身——发色泛蓝,只怕身中冰蚕寒毒已深。” 妙风未曾料到薛紫夜远隔石阵,光凭目测发色便已断出自己病症所在,略微怔了一怔,面上却犹自带着微笑:“谷主果然医称国手——还请将好意,略移一二往教王。在下感激不尽。” “这个,恕难从命。”薛紫夜冷冷的声音自轿帘后传出。 轿子抬起的瞬间,忽然听得身后妙风提高了声音,朗朗道:“在下来之前,也曾打听过——多年来,薛谷主不便出谷,是因为身有寒疾,怯于谷外风雪。是也不是?” 薛紫夜并不答应,只是吩咐绿儿离去。 然而,身后的声音忽然一顿:“若是如此,妙风可为谷主驱除体内寒疾!” “呵,”薛紫夜忍不住哧然一笑,“看来妙风使的医术,竟是比妾身还高明了。” “谷主医称国手,不知可曾听说过‘沐春风’?”他微笑着,缓缓平抬双手,虚合——周围忽然仿佛有一张罩子无形扩展开来,无论多大的风雪,一到他身侧就被那种暖意无声无息地融化! 妙风站在雪地上,衣带当风,面上却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也柔和悦耳,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温暖。她凝神一望,不由略微一怔——这种气息阳春和煦,竟和周围的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在下自幼被饲冰蚕之毒,为抗寒毒,历经二十年,终于将圣火令上的秘术炼成。”妙风使双手轻轻合拢,仿佛是一股暖流从他掌心流出,柔和汹涌,和谷口的寒风相互激荡,一瞬间以他身体为核心,三丈内白雪凭空消失! 绿儿只看得目瞪口呆,继而欣喜若狂——不错!这种心法,只怕的确和小姐病情对症! 妙风微笑着放下手,身周的雪花便继续落下,他躬身致意:“谷主医术绝伦,但与内功相比,针药亦有不能及之处——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为谷主驱寒?” “小姐……小姐!”绿儿绞着手,望着那个白衣蓝发的来客,激动不已地喃喃道,“他、他真的可以治你的病!你不如——” “绿儿,住口。”薛紫夜却断然低喝。 绿儿跺脚,不舍:“小姐!你都病了那么多年……” “生死有命。”薛紫夜对着风雪冷笑,秀丽的眉梢扬起,“医者不自医,自古有之——妙风使,我薛紫夜又岂是贪生怕死受人要挟之辈?起轿!” 侍女们无法,只得重新抬起轿子,离去。 妙风站在雪地里,面上的笑意终于开始凝结——这个女人实在是难以对付,软硬不吃,甚至是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不顾!他受命前来,原本路上已经考虑过诸多方法,也做了充足准备,却不料一连换了几次方法,都碰了钉子。 “薛谷主!若你执意不肯——”一直柔和悦耳的声音,忽转严肃,隐隐透出杀气。 薛紫夜冷笑:还是凶相毕露了吗?魔教做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吧? “妙风使,你应该知道,若医者不是心甘情愿,病人就永远不会好。”她冷冷道,眼里有讥诮的神情,“我不怕死,你威胁不了我。你不懂医术,又如何能辨别我开出的方子是否正确——只要我随便将药方里的成分增减一下,做个不按君臣的方子出来,你们的教王只会死得更快。” “此中利害,在下自然明白,”妙风声音波澜不惊,面带微笑,一字一句从容道,“所以,在下绝无意在此动武冒犯。若薛谷主执意不肯——” 他霍然转身向西跪下,袖中滑出了一把亮如秋水的短刀,手腕一翻,抵住腹部。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4) 更新时间20081210 9:23:39字数:2107 “妙风既然不能回昆仑复命,也只能自刎于此了!” 声音方落,他身后的十二名昆仑奴同时拔出了长刀,毫不犹豫地回手便是一割,鲜血冲天而起,十二颗头颅骨碌碌掉落在雪地上,宛如绽开了十二朵血红色的大花。 “啊——”药师谷的女子们何曾见过如此惨厉场面,齐齐失声尖叫,掩住了眼睛。 “住手!”薛紫夜脱口大呼,撩开帘子,“快住手!” 话音未落,绿儿得了指令,动如脱兔,一瞬间几个起落便过了石阵,抢身来到妙风身侧,伸手去阻挡那自裁的一刀——然而终归晚了一步,短刀已然切入了小腹,血汹涌而出。 “……”薛紫夜随后奔到,眼看妙风倒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俯下身,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原来也是和明介差不多的年纪,有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面貌文雅清秀,眼神明亮。但不同的是,也许因为修习那种和煦心法的缘故,他没有明介那种孤独尖锐,反而从内而外地透出暖意来,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妖邪意味。 “呵……”那个人抬起头,看着她微笑,伸出满是血的手来,断断续续道,“薛谷主……你、你……已经穿过了石阵……也就是说,答应出诊了?” 她任凭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感觉他的血在她手心里慢慢变冷,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波波拍打上来,震得她无法说话—— 这个魔教的人,竟然和明介一模一样的疯狂! 既然自幼被人用冰蚕之毒作为药人来饲养,她可以想象想象多年来这个人受过怎样的痛苦折磨,可是……为什么他还要这样不顾一切地为教王卖命?这些魔教的人,都是疯子吗? 他一直一直地坚持着不昏过去,执意等待她最终的答复。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封住了他腹间断裂的血脉。 “绿儿,小橙,蓝蓝,”她站起身,招呼那些被吓呆了的侍女们过来,“抬他入谷。” 被从雪地抬起的时候,妙风已然痛得快晕了过去,然而唇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果然没有错——药师谷薛谷主,是什么也不怕的。她唯一的弱点,便是怕看到近在眼前的死亡。 他赢了。 昆仑。大光明宫西侧殿。 密室里,两人相对沉默。看着旁边刚收殓的零碎尸体,刚刚赶回的赤发大汉手上盘着蛇,咋舌道:“乖乖,幸亏我们没来得及下手!否则这就是我们的下场!” “教王闭关失败,走火入魔,又勉力平定了日圣女那边的叛乱,此刻定然元气大伤,”瞳抱着剑,靠在柱子上望着外头灰白色的天空,冷冷道,“狡猾的老狐狸……他那时候已然衰弱无力,为了不让我起疑心,居然还大胆地亲自接见了我。” 如果那时候动手,定然早将其斩于沥血剑下了!只可惜,自己当时也被他的虚张声势唬住了。 “他妈的,妙水也不及时传个消息给你,”妙火狠狠啐了一口,心有不甘,“错过那么好的机会!” 瞳的眼神渐渐凝聚:“妙水靠不住——看来,我们还是得自己订计划。” “也是!”妙火眼里腾地冒起了火光,捶了一拳,“目下教王走火入魔,妙风那厮又被派了出去,只有明力一人在宫。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妙风此刻大约早已到药师谷,”瞳的眼睛转为紫色,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管他能否请到薛紫夜,我们绝对要抢在他回来之前动手!否则,难保他不打听到我夺了龙血珠的消息——这个消息一泄露,妙火,我们就彻底暴露了。” 妙火有些火大地瞪着瞳,怒斥:“跟你说过,要做掉那个女人!真不知道你那时候哪根筋搭错了,留到现在,可他妈的成大患了吧?” 瞳蹙了蹙眉头,却无法反驳。 的确,在离开药师谷的时候,是应该杀掉那个女人的。可为什么自己在那个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放过了她? 他有些烦乱地摇了摇头。看来,这次计划成功后,无论如何要再去一趟药师谷——一定要把那个女人给杀了,让自己断了那一点念想才好。 否则,迟早会因此送命。 他握紧沥血剑,声音冷涩:“我会从修罗场里挑一队心腹半途截杀他们——妙风武功高绝,我也不指望行动能成功。只盼能阻得他们一时,好让这边时间充裕,从容下手。” 妙火点了点头:“那么这边如何安排?” “教王既然对外掩饰他的伤情,必然还会如平日那样带着灰獒去山顶的乐园散步,”他望着云雪笼罩的昆仑绝顶,冷冷道,“我先回修罗场的暗界冥想静坐,凝聚瞳力——三日后,我们就行动!”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4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5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5部分阅读 “好。”妙火思索了一下,随即问道,“要通知妙水吗?” 瞳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不必。那个女人,敌友莫测,还是先不要指望她了。” 机会不再来,如果不抓住,可能一生里都不会再有扳倒教王的时候! 不成功,便成仁。 总好过,一辈子跪人膝下做猪做狗。 遥远的漠河雪谷。 夏之园里,薛紫夜望着南方的天空,蹙起了眉头。 已经二十多天了,霍展白应该已经到了扬州——不知道找到了师傅没?八年来,她从未去找过师傅,也不知道如今她是否还住在扬州。只盼那个家伙的运气好一些,能顺利找到。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5) 更新时间20081210 9:24:10字数:2104 否则……沫儿的病,这个世上绝对是没人能治好了。 她叹了口气,想不出霍展白知道自己骗了他八年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她又望了望西方的天空,眉间的担忧更深——明介,如今又是如何?就算是他曾经欺骗过她、伤了她,但她却始终无法不为他的情况担忧。 就算是拿到了龙血珠,完成了这次的命令,但是回到了大光明宫后,他的日子会好过多少呢?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回到修罗场,和别的杀手一样等待着下一次嗜血的命令。 明介,明介,你真的全都忘了吗? 还是,只是因为,即便是回忆起来了也毫无用处,只是徒自增加痛苦而已? 我要怎样,才能将你从那样黑暗的地方带出呢…… 她沉默地想着,听到背后有响动。 “别动。”头也不回,她低叱,“腹上的伤口太深,还不能下床。” 然而,那个蓝发的人已经到了她身后。 “哟,好得这么快?”薛紫夜不由从唇间吐出一声冷笑,望着他腹部的伤口,“果然,你下刀时有意避开了血脉吧?你赌我不会看着你死?” “在下可立时自尽,以消薛谷主心头之怒。”妙风递上短匕,面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微微躬身,“但在此之前,还请薛谷主尽早去往昆仑,以免耽误教王病情。” 薛紫夜一时语塞。 妙风脸上犹自带着那种一贯的温和笑意——那种笑,是带着从内心发出的平和宁静光芒的。“沐春风”之术乃是圣火令上记载的最高武学,和“铁马冰河”并称阴阳两系的绝顶心法,然而此术要求修习者心地温暖宁和,若心地阴邪惨厉,修习时便容易半途走火入魔。 而这个人修习二十余年,竟然将内息和本身的气质这样丝丝入扣地融合在一起。 她不解地望着他:“从小被饲冰蚕之毒,还心甘情愿为他送命?” 妙风微笑:“教王于我,恩同再造。” 薛紫夜蹙眉:“我不明白。” “薛谷主不知,我本是楼兰王室一支,”妙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后国运衰弱,被迫流亡。路上遭遇盗匪,全赖教王相救而活到现在。” “哦……”薛紫夜喃喃,望着天空,“那么说来,那个教王,还是做过些好事的?” 妙风恭声:“还请薛谷主出手相救。” “好吧,我答应你,去昆仑替你们教王看诊——”薛紫夜拂袖站起,望着这个一直微笑的青年男子,竖起了一根手指,“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妙风颔首:“薛谷主尽管开口。” 薛紫夜冷笑起来:“你能做这个主?” “在下可以。”妙风弯下腰,从袖中摸出一物,恭谨地递了过来,“这是教王派在下前来时,授予的圣物——教王口谕,只要薛谷主肯出手相救,但凡任何要求,均可答允。” “圣火令?!”薛紫夜一眼看到,失声惊呼。 那枚玄铁铸造的令符沉重无比,闪着冰冷的光,密密麻麻刻满了不认识的文字。薛紫夜隐约听入谷的江湖人物谈起过,知道此乃魔教至高无上的圣物,一直为教王所持有。 “哦……”她笑了一笑,“看来,你们教王,这次病得不轻哪。” 妙风无言。 她将圣火令收起,对着妙风点了点头:“好,我明日就随你出谷去昆仑。” “多谢。”妙风欣喜地笑,心里一松,忽然便觉得伤口的剧痛再也不能忍受,低低呻吟一声,手捂腹部踉跄跪倒在地,血从指间慢慢沁出。 “唉,”薛紫夜一个箭步上前,俯身将他扶住,叹息,“和明介一样,都是不要命的。” 明介?妙风微微一惊,却听得那个女子在耳边喃喃: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从那里带出来了……” 修罗场。暗界。 耳畔是连续不断的惨叫声,有骨肉断裂的钝响,有临死前的狂吼——那是隔壁的畜生界传来的声音。那群刚刚进入修罗场的新手,正在进行着第一轮残酷的淘汰。畜生界里命如草芥,五百个孩子,在此将会有八成死去,剩下不到一百人可以活着进入生死界,进行下一轮修炼。 而最后可以从生死界杀出的,五百人中不足五十人。 这里是修罗场里杀手们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与生死两界,得大光明。那是多年苦练终于出头的象征,严酷的淘汰中,只有极少数杀手能活着进入光明界——活着的,都成为了大光明宫顶尖的杀手精英。就如……他和妙风。 黑暗的最深处,黑衣的男子默默静坐,闭目不语。 那一些惨叫呼喊,似乎完全进不了他心头半分。 他只是凝聚了全部心神,观心静气,将所有力量凝聚在双目中间,眼睛却是紧闭着的。他已然在暗界里一个人闭关静坐了两日,不进任何饮食,不发出一言一语。 瞳术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而对付教王这样的人,更不可大意。 其实,就算是三日的静坐凝神,也是不够的。跟随了十几年,他深深知道玉座上那个人的可怕。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一定要抢在妙风从药师谷返回之前下手,否则,即便是妙风未曾得知他去过药师谷夺龙血珠的秘密,也会带回那个女医者给教王治伤——一旦教王伤势好转,便再也没有机会下手!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6) 更新时间20081210 9:24:41字数:2103 然而,一想到药师谷,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温柔而又悲哀。明介……明介……恍惚间,他听到有人细微地叫着,一双手对着他伸过来。 “滚!”终于,他无法忍受那双眼睛的注视,“我不是明介!” 一睁开眼,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瞳公子,”门外有人低声禀告,是修罗场的心腹属下,“八骏已下山。” 八骏是他一手培养出的绝顶杀手八人组,其能力更在十二银翼之上——这一次八骏全出,只为截杀从药师谷返回的妙风,即便是那家伙武功再好,几日内也不可能安然杀出重围吧。 何况……他身边,多半还会带着那个药师谷不会武功的女人。 “若不能击杀妙风,”他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冷冷吩咐,“则务必取来那个女医者的首级。” “是!”属下低低应了一声,便膝行告退。 他坐在黑暗的最深处,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心神凝聚在双目之间。 脑后金针,隐隐作痛。那一双眼睛又浮凸出来,宁静地望着他……明介。明介。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远远近近,一路引燃无数的幻象。火。血。奔逃。灭顶而来的黑暗…… 他终于无法忍受,一拳击在身侧的冰冷石地上,全身微微发抖。 霍展白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然上三竿。 他一惊,立刻翻身坐起——居然睡了那么久!沫儿的病还急待回临安治疗,自己居然睡死过去了! 柳非非的贴身丫鬟胭脂奴端了早点进来,重重把早餐盘子到桌上,似乎心里有气:“喏,吃了就给我走吧——真是不知道小姐看上你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钱没势,无情无义,小姐却偏偏最是把你放在心上!真是鬼迷心窍。” 霍展白被这个小丫头说得脸上阵红阵白,觉得嘴里的莲子粥也没了味道:“对不住。” “呵……不用对我说对不住,”胭脂奴哼了一声,“也亏上一次,你那群朋友在楼里喝醉了,对小姐说了你八年来的种种事情,可真是惊世骇俗呀!小姐一听,终于灰了心。” “夏浅羽……”霍展白当然知道来这楼里的都是哪些死党,不由咬牙切齿喃喃。 几次三番和他们说了,不许再提当年之事,可这帮大嘴巴的家伙还是不知好歹。 “正好西域来了一个巨贾,那胡商钱多得可以压死人,一眼就迷上了小姐。死了老婆,要续弦——想想总也比做妾好一些,就允了。”抱怨完了,胭脂奴就把他撇下,“你自己吃罢,小姐今儿一早就要出嫁啦!” 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胡乱吃了几口。楼外忽然传来了鼓吹敲打之声,热闹非凡。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下去,只见一队花鼓正走到了楼下,箱笼连绵,声势浩大。一个四十来岁的胡人骑着高头大马,在玲珑花界门口停了下来,褐发碧眼,络腮胡子上满脸的笑意,身后一队家童和小厮抬着彩礼,鞭炮炸得人几乎耳聋。 想来,这便是那位西域的胡商巨贾了。 迎娶青楼女子,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这个胡商却是肆无忌惮地张扬,应该是对柳非非宠爱已极。老鸨不知道收了多少银子,终于放开了这棵摇钱树,一路干哭着将蒙着红盖头的花魁扶了出来。 在临入轿前,有意无意的,新嫁娘回头穿过盖头的间隙,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 那里,一个白衣男子临窗而立,挺拔如临风玉树。 别了,白。 “怎么?看到老相好出嫁,舍不得了?”耳边忽然有人调侃,一只手直接拍到了他肩上。 谁?竟然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悄然进入了室内。霍展白大惊之下身子立刻向右斜出,抢身去夺放在床头的药囊,右手的墨魂剑已然跃出剑鞘。 “住手!”在出剑的瞬间,他听到对方大叫,“是我啊!” “浅羽?”他一怔,剑锋停顿,讷讷道。 锦衣青年也是被他吓了一跳,急切间抓起银烛台挡在面前,长长吐了口气:“我听虫娘说你昨夜到了扬州,投宿在这里,今天就一早过来看看——老七你发什么疯啊!” 鼎剑阁成立之初,便设有四大名剑,作为护法之职。后增为八名,均为中原武林各门各派里的精英。而这个夏浅羽是华山派剑宗掌门人的独子,比霍展白年长一岁,在八剑里排行第四。虽然出身名门,生性却放荡不羁,平日喜欢流连风月场所,至今未娶。 自己当年第一次来这里,就是被他拉过来的。 “不好意思。”他尴尬地一笑,收剑入鞘,“我太紧张了。” 夏浅羽放下烛台,蹙眉道:“那药,今年总该配好了吧?” “好了。”霍展白微笑,吐出一口气。 夏浅羽也是吐出一口气:“总算是好了——再不好,我看你都要疯魔了。” “我看疯魔的是你,”霍展白对这个酒肉朋友是寸步不让,反唇相讥,“都而立的人了,还在这地方厮混——不看看人家老三都已经抱儿子了。” “别把我和卫风行那个老男人比。”夏浅羽嗤之以鼻,“我还年轻英俊呢。” 鼎剑阁的八剑里,以“玉树公子”卫风行和“白羽剑”夏浅羽两位最为风流。两个人从少年时就结伴一起联袂闯荡江湖,一路拔剑的同时,也留下不少风流韵事。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7) 更新时间20081210 9:25:05字数:2099 然而卫风行在八年前却忽然改了心性,凭空从江湖上消失,谢绝了那些狐朋狗友,据说是娶妻生子做了好好先生。夏浅羽形单影只,不免有被抛弃的气恼,一直恨恨。 “难得你又活着回来,晚上好好聚一聚吧!”他捶了霍展白一拳,“我们几个人都快一年没碰面了。” 八剑都是生死兄弟,被招至鼎剑阁后一起联手做了不少大事,为维持中原武林秩序、对抗西方魔教的入侵立下了汗马功劳。但自从徐重华被诛后,八大名剑便只剩了七人,气势也从此寥落下去。 “抱歉,我还有急事。”霍展白晃了晃手里的药囊。 已经到了扬州了,可以打开了吧?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解开了锦囊,然而眼里转瞬露出吃惊的神色——没有药丸! 里面只有一支簪、一封信和一个更小一些的锦囊。 簪被别在信封上,他认得那是薛紫夜发间常戴的紫玉簪。上面写着一行字:“扬州西门外古木兰院恩师廖青染座下”。 落款是“弟子紫夜拜上”。 看着信封上地址,霍展白微微蹙眉:那个死女人再三叮嘱让他到了扬州打开锦囊,就是让他及时地送这封信给师傅?真是奇怪……难道这封信,要比给沫儿送药更重要? 踌躇了一番,他终于下了决心:也罢,既然那个死女人如此慎重叮嘱,定然有原因,如若不去送这封信,说不定会出什么大岔子。 “我先走一步,”他对夏浅羽道,“等临安的事情完结后,再来找你们喝酒。” 不等夏浅羽回答,他已然呼啸一声,带着雪鹞跃出了楼外。 古木兰院位于西郊,为唐时藏佛骨舍利而建,因院里有一棵五百余年的木兰而得名。而自从前朝烽火战乱后,这古木兰和佛塔一起毁于战火,此处已然凋零不堪,再无僧侣居住。 霍展白站在荒草蔓生的破旧院落里,有些诧异。 难道,薛紫夜的师傅,那个消失江湖多年的妙手观音廖青染,竟是隐居此处? 立春后的风尚自冷冽,他转了一圈,不见寺院里有人烟迹象,正在迟疑,忽然听得雪鹞从院后飞回,发出一声叫。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忽然便是一震! ——院墙外露出那棵烧焦的古木兰树,枝上居然孕了一粒粒芽苞! 是谁,能令枯木再逢春? 他心里一跳,视线跳过了那道墙——那棵古树下不远处,赫然有一座玲珑整洁的小楼,楼里正在升起冉冉炊烟。 是在那里?他忍不住内心的惊喜,走过去敲了敲门。 “让你去城里给阿宝买包尿布片,怎么去了那么久?”里面立时传来一个女子的抱怨声,走过来开门,“是不是又偷偷跑去那种地方了?你个死鬼看我不——” 声音在拉开门后戛然而止。 抱着幼子的女人望着门外来访的白衣男子,流露出诧异之色:“公子找谁?我家相公出去了。” “在下是来找妙手观音的。”霍展白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地回答——虽然薛紫夜的这个师傅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素衣玉簪,清秀高爽,比自己只大个四五岁,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里没有什么观音。”女子拉下了脸,冷冷道,立刻想把门关上,“佛堂已毁,诸神皆灭,公子是找错地方了。” “廖前辈。”霍展白连忙伸臂撑住门,“是令徒托我传信于您。” 素衣女子微微一怔,一支紫玉簪便连着信递到了她面前。 她怔了怔,终于手一松,打开了门,喃喃道:“哦,八年了……终于是来了吗?” 把霍展白让进门内,她拿起簪子望了片刻,微微点头:“不错,这是我离开药师谷时留给紫夜的。如今她终于肯动用这个信物了?” 她侧头望向霍展白:“你是从药师谷来的吗?紫夜她如今身体可好?” 霍展白迟疑了一下,最终决定说实话:“不大好,越发怕冷了。” “唉……是我这个师傅不好,”廖青染低下头去,轻轻拍着怀中睡去的孩子,“紫夜才十八岁,我就把药师谷扔给了她——但我也答应了紫夜,如她遇到过不去的难关,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一次。” “一次?”霍展白有些诧异。 廖青染笑了起来:“当然,只一次——我可不想让她有‘反正治不好也有师傅在’的偷懒借口。”她拿起那支簪子,苦笑:“不过那个丫头向来聪明好强,八年来一直没动用这个信物,我还以为她的医术如今已然天下无双,再无难题——不料,还是要动用这支簪了?” 霍展白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一跳。 什么意思?薛紫夜让他持簪来扬州求见廖青染,难道是为了…… 廖青染将孩子交给身后的使女,拆开了那封信,喃喃:“不会是那个傻丫头八年后还不死心,非要我帮她复活冰下那个人吧?我一早就跟她说了那不可能——啊?这……” 她看着信,忽然顿住了,闪电般地抬头看了一眼霍展白。 “前辈,怎么?”霍展白心下也是忐忑。 廖青染转身便往堂里走去:“进来坐下再说。” 月宫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西昆仑的雪罂子……那些珍稀灵药从锦囊里倒出来一样,霍展白的脸就苍白一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雪·第六夜(8) 更新时间20081210 9:25:26字数:1634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终于忍不住惊骇出声,跳了起来。 这不是薛紫夜拿去炼药的东西吗?怎么全部好端端的还在? “紫夜没能炼出真正的解药,”廖青染脸色平静,将那封信放在桌上,望着那个脸色大变的人,“霍七公子,最早她写给你的五味药材之方,其实是假的。” “是……假的?”霍展白一时愣住。 “是的。”廖青染手指点过桌面上的东西,“这几味药均为绝世奇葩,药性极烈,又各不相融,根本不可能相辅相成配成一方——紫夜当年抵不过你的苦苦哀求,怕你一时绝望,才故意开了这个‘不可能’的方子。” 霍展白怔住,握剑的手渐渐发抖。 “沫儿的病症,紫夜在信上细细说了,的确罕见。她此次竭尽心力,也只炼出一枚药,可以将沫儿的性命再延长三月。”廖青染微微颔首,叹息道,“霍七公子,请你不要怪罪徒儿——” “不可能!”霍展白死死盯着桌上的药,忽地大叫,“不可能!我、我用了八年时间,才……” 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怒:“你是说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廖青染叹息:“紫夜她只是心太软——她本该一早就告诉你:沫儿得的是绝症。” “不可能!她不可能骗我……我马上回去问她。”霍展白脸色苍白,胡乱地翻着桌上的奇珍异宝,“你看,龙血珠已经不在了!药应该炼出来了!” “霍公子,”廖青染叹了口气,“你不必回去见小徒了,因为——” 她侧过身,望着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兰树,一字一顿道: “从今天开始,徐沫的病,转由我负责。” 霍展白怔住,心里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夜,她已然呕心沥血,”廖青染回头望着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叹息,“你知道吗?这本是我给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为她会凭着这个,让我帮忙复苏那具冰下的尸体的……她一直太执著于过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个来访的白衣剑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终拿它来救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听得那一番话,霍展白心里的怒气和震惊一层层地淡去。 “那……廖前辈可有把握?”他讷讷问。 “有五成。”廖青染点头。 霍展白释然,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 “沫儿的病已然危急,我现下就收拾行装,”廖青染将桌上的东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内整理药囊衣物,“等相公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就和你连夜下临安。” “是。”霍展白恭恭敬敬地低头,“有劳廖前辈了。” 这边刚开始忙碌,门口已然传来了推门声,有人急速走入,声音里带着三分警惕:“小青,外头院子里有陌生人脚印——有谁来了?” “没事,风行,”廖青染随口应,“是我徒儿的朋友来访。” 声音一入耳,霍展白只觉熟得奇怪,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去,和来人打了个照面,双双失声惊呼。 “老五?!” “老七?!” 霍展白目瞪口呆。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左手拿着一包尿布片,右手擎着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随身不离的长剑早已换成了一只装钱的荷包——就是一个霹雳打在头上,他也想象不出八剑里的卫五公子,昔日倾倒江湖的“玉树名剑”卫风行,会变成这副模样! 屋里的孩子被他们两个这一声惊呼吓醒了,哇哇地大哭。 “你们原来认识?”廖青染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诧异,然而顾不上多说,横了卫风行一眼,“还愣着干吗?快去给阿宝换尿布!你想我们儿子哭死啊?” 卫风行震了一震,立刻侧身一溜,入了内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霍展白犹自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望着房内。卫风行剥换婴儿尿布的手法娴熟已极,简直可与当年他的一手“玉树剑法”媲美。 “原来……”他讷讷转过头来,看着廖青染,口吃道,“你、你就是我五嫂?”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1) 更新时间20081210 9:25:47字数:2091 暮色初起的时候,霍展白和廖青染准备南下临安。 这种欲雪的天气,卫廖夫妻两人本该在古木兰院里燃起红泥小火炉,就着绿蚁新酒当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却生生被这个不识趣的人给打断了。 “辛苦了,”霍展白看着连夜赶路的女子,无不抱歉,“廖……” 那声称呼,却是卡在了喉咙里——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应该称其前辈;而这一声前辈一出口,岂不是就认了比卫五矮上一头? “七公子,不必客气。”廖青染却没有介意这些细枝末节,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转身交给卫风行,叮嘱:“这几日天气尚冷,千万不可让阿宝受寒,所吃的东西也要加热,出入多加衣袄——如若有失,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卫风行抱着孩子唯唯诺诺,不敢分解一句。 这哪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迷倒无数江湖女子的卫五公子?分明是河东狮威吓下的一只绵羊。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却不敢开口。 他总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样的脾气是从何而来了,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风行,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廖青染翻身上马,细细叮咛,“此去时间不定,全看徐沫病情如何——快则三五天,慢则一两个月。你一个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温柔地叮嘱到这里,语气忽然一转:“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和夏浅羽去那种地方鬼混,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是是。”卫风行也不生气,只是抱着阿宝连连点头。 暮色里,寒气浮动,云层灰白,隐隐有欲雪的迹象。卫风行从身侧的包袱里摸出了一物,抖开却是一袭大氅,凑过来围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医,也要小心着凉。” 廖青染嘴角一扬,忽地侧过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露出小儿女情状:“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从临安带你喜欢的梅花糕来。” 她率先策马沿着草径离去,霍展白随即跳上马,回头望了望那个抱着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里泛起了一种微微的失落—— 所谓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他追上了廖青染,两人一路并骑。那个女子戴着风帽在夜里急奔。虽然年过三十,但却如一块美玉越发显得温润灵秀,气质高华。 老五那个家伙,真是有福气啊。 霍展白隐隐记起,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锋中,卫风行曾受了重伤,离开中原求医,一年后才回来。想来他们两个,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然后那个女子辞去了药师谷谷主的身份,隐姓埋名来到中原;而那个正当英年的卫五公子也旋即从武林里隐退,过起了双宿双飞的神仙日子。 “霍七公子,其实要多谢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微微一震,回头正对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因为你,我那个傻徒儿最终放弃了那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她在那个梦里,沉浸得太久。如今执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微笑着望着他:“霍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执念,何时能勘破?” 霍展白抚摩着那一匹薛紫夜赠与的大宛马,忽然一笑:“廖谷主,你的徒儿酒量很好啊——等得沫儿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药师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吗?那你可喝不过她,”廖青染将风帽掠向耳后,对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给她的,她早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知道吗?当年的风行,就是这样把他自己输给我的。” “啊?”霍展白吃惊,哑然失笑。 “呵呵,”廖青染看着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难保不重蹈覆辙。” “哈哈哈,”霍展白一怔之后,复又大笑起来,策马扬鞭远远奔了出去,朗声回答,“这样,也好!” 暮色深浓,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霍展白在奔驰中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个女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还是在对着冰下那个人自言自语? 那样寂寞的山谷……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在这个归去临安终结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头的重担,八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八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执著而不顾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 原来,即便是生命里最深切的感情,也终究抵不过时间。 柳非非是聪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开了手——而他自己呢?其实,在雪夜醒来的刹那,他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 他一路策马南下,心却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实,我早把自己输给她了……”霍展白怔怔想了许久,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头赶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2) 更新时间20081210 9:26:09字数:2081 ——风行这个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他的意气风发,他的癫狂执著,他的隐忍坚持。种种事情,江湖中都在争相议论,为之摇头叹息。 然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在终将完成多年心愿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了心意。 一声呼哨,半空中飞着的雪鹞一个转折,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 子望着他。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脚上,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尽头的天空:“去吧。” 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噜了一声振翅飞起,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那一块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舞,上面的几行字却隐隐透出暖意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紫夜,我将不日北归,请在梅树下温酒相候。 一定赢你。 第二日夜里,连夜快马加鞭的两人已然抵达清波门。 临安刚下了一场雪,断桥上尚积着一些,两人来不及欣赏,便策马一阵风似的踏雪冲过了长堤,在城东郊外的九曜山山脚翻身落马。 “徐夫人便是在此处?”廖青染背着药囊下马,看着寒柳间的一座小楼,忽然间脸色一变,“糟了!” 霍展白应声抬头,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里面隐隐传出的哭声,脸色同时大变。 “秋水!”他脱口惊呼,抢身掠入,“秋水!” 他撩开灵前的帘幕冲进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灵前摇曳的烛光下。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脸颊深深陷了进去,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沫儿?沫儿!”他只觉五雷轰顶,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后堂里叮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瓷器掉在地上打碎了。 “你来晚了。”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说。 “你总是来晚。”那个声音冷冷地说着,冷静中蕴涵着深深的疯狂,“哈……你是来看沫儿怎么死的吗?还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仿佛一盆冰水从顶心浇下,霍展白猛然回过头去,脱口:“秋水!” 美丽的女子从灵堂后走出来,穿着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丝,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过来,缓缓对他伸出双手——十指上,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他望着那张少年时就魂牵梦萦的脸,发现大半年没见,她居然已经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 一时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站在那里无法移动。 “霍展白,为什么你总是来晚……”她喃喃道,“总是……太晚……” 不知是否幻觉,他恍惚觉得她满头的青丝正在一根一根地变成灰白。 “不好!快抓住她!”廖青染一个箭步冲入,看到对方的脸色和手指,惊呼,“她服毒了!快抓住她!” “什么?”他猛然惊醒,下意识地去抓秋水音的手,然而她却灵活地逃脱了。 “咯咯……你来抓我啊……”穿着白衣的女子轻巧地转身,唇角还带着血丝,眼神恍惚而又清醒无比,提着裙角朝着后堂奔去,咯咯轻笑,“来抓我啊……抓住了,我就——” 话音未落,霍展白已然闪电般地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颤声呼:“秋水!” “抓住了,我就杀了你!”那双眼睛里,陡然翻起了疯狂的恨意,“杀了你!” “小心!”廖青染在身后惊呼,只听“哧啦”一声响,霍展白肩头已然被利刃划破。然而他铁青着脸,根本不去顾及肩头的伤,掌心内力一吐,瞬间将陷入疯狂的女子震晕过去。 “太晚了啊……你抓不住我了……”昏迷前,憔悴支离的女子抬起手,恶狠狠地掐着他肩上的伤口,“我让你来抓我……可是你没有!你来晚了…… “在嫁入徐家的时候,一直在等你来阻拦我带我走……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 “后来……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可你,为什么来得那么晚? “一天之前,沫儿慢慢在我怀里断了最后一口气……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 他的血沿着她手指流下来,然而他却恍如不觉。 “哈,哈!太晚了……太晚了!我们错过了一生啊……”她喃喃说着,声音逐渐微弱,缓缓倒地,“霍、霍展白……我恨死了你。” 廖青染俯身一搭脉搏,查看了气色,便匆忙从药囊里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药:“断肠散。” ——这个女人,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眼睁睁看着唯一儿子死去后,绝望之下疯狂地喝下了这种毒药,试图将自己的性命了结。 廖青染没想到,自己连夜赶赴临安,该救的人没救,却要救另一个计划外的人。 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睑:“这一下,我们起码得守着她三天——不过等她醒了,还要确认一下她神志上是否出了问题……她方才的情绪太不对头了。” 然而抬起头,女医者却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吗?”霍展白喃喃道,双手渐渐颤抖,仿佛被席卷而来的往事迎面击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来了,那个美丽的少女提着裙裾在杏花林里奔跑,回头对他笑——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却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3) 更新时间20081210 9:26:30字数:2174 “快来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给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复浮现,只会加快他崩溃的速度。 他颓然低下头去,凝视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泪水长滑而落。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原来从未松开过——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离怨恨。 种种恩怨深种入骨,纠缠难解,如抽刀断水,根本无法轻易了结。 门外有浩大的风雪,从极远的北方吹来,掠过江南这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大雪里有白鸟逆风而上,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扬。 晚来天欲雪,何处是归途? 在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着饮下毒药的刹那,千里之外有人惊醒。 薛紫夜在夜中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阵冷意。 刚刚的梦里,她梦见了自己在不停地奔逃,背后有无数滴血的利刃逼过来……然而,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却不是雪怀。是谁?她刚刚侧过头看清楚那个人的脸,脚下的冰层却“咔嚓”一声碎裂了。 “霍展白!”她脱口惊呼,满身冷汗地坐起。 夏之园里一片宁静,绿荫深深,无数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忆着梦境,却泛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临安,沫儿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薛谷主,怎么了?”窗外忽然有人轻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谁?!”推开窗就看到了那一头奇异的蓝发,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压抑不住地爆发起来,随手抓过靠枕砸了过去,“你发什么疯?一个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干吗?给我滚回去!” 妙风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脸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只是微微一侧身,手掌一抬,那只飞来的靠枕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谷主抵达大光明宫之前,我要随时随地确认你的安全。”他将枕头送回来,微微躬身。 “……”薛紫夜一时语塞,胡乱挥了挥手,“算了,谷里很安全,你还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妙风还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5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6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6部分阅读 是微笑着,“护卫教王多年,已然习惯了。” 习惯了不睡觉吗?还是习惯了在别人窗下一站一个通宵?或者是,随时随地准备为保护某个人交出性命?薛紫夜看了他片刻,忽然心里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披衣走了出去。 “薛谷主不睡了吗?”他有些诧异。 “不睡了,”她提了一盏琉璃灯,往湖面走去,“做了噩梦,睡不着。” 妙风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穿过了那片桫椤林。一路上无数夜光蝶围着他上下飞舞,好几只甚至尝试着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夜看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 妙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 “杀气太重的人,连蝴蝶都不会落在他身上。”薛紫夜抬起手,另一只夜光蝶收拢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来,她看着妙风,有些好奇,“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杀过。”妙风微微地笑,没有丝毫掩饰,“而且,很多。” 顿了顿,他补充:“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五百个人里,最后只有我和瞳留了下来。其余四百九十八个,都被杀了。” 瞳?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紧了灯,转过身去。 “你认识瞳吗?”她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问出来,声音有些发抖。 妙风微微一惊,顿了顿:“认识。” “他……是怎么到你们教里去的?”薛紫夜轻轻问,眼神却渐渐凝聚。 妙风眉梢不易觉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测这个女子忽然发问的原因,然而嘴角却依然只带着笑意:“这个……在下并不清楚。因为自从我认识瞳开始,他便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记忆。” “……是吗?”薛紫夜喃喃叹息了一声,“你是他朋友吗?” 妙风微微笑了笑,摇头:“修罗场里,没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夜在湖边停下,转头望着他,“你和他一样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为什么你的杀气内敛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吗?” “谷主错了,”妙风微笑着摇头,“若对决,我未必是瞳的对手。” 他侧头,拈起了一只肩上的夜光蝶,微笑道:“只不过我不像他执掌修罗场,要随时随地准备和人拔剑拼命——除非有人威胁到教王,否则……”他动了动手指,夜光蝶翩翩飞上了枝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杀意。” 薛紫夜侧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着灯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夏之园去往湖心。妙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得仿佛不存在。 湖面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头望着冰下那张熟悉的脸。雪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因为明日,我便要去那个魔窟里,将明介带回来—— 你在天上的灵魂,会保佑我们吧? 那个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里,带着永恒的微笑,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面上,静静凝望着,忽然间心里有无限的疲惫和清醒——雪怀,我知道,你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了……在将紫玉簪交给霍展白开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我却不能放手不管。我要离开这里,穿过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仑了……或许不再回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4) 更新时间20081210 9:26:52字数:2091 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水里睡了那么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许,霍展白说得对,我不该这样地强留着你,应让你早日解脱,重入轮回。 她俯身在冰面上,望着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琉璃灯在手里摇摇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转的璀璨光芒。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双肩肩胛骨之间,一股暖流无声无息注入,她只觉全身瞬间如沐春风。 “夜里很冷,”身后的声音宁静温和,“薛谷主,小心身体。” 她缓缓站了起来,伫立在冰上,许久许久,开口低声道:“明日走之前,帮我把雪怀也带走吧。” 妙风默默颔首,看着她提灯转身,朝着夏之园走去——她的脚步那样轻盈,不惊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里的幽灵。这个湖里,藏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冰下那个封冻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脸上掠过一刹的叹息。缓缓俯下身,竖起手掌,虚切在冰上。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烧,手刀轻易地切开了厚厚的冰层。 “咔啦”一声,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 妙风脱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个面目如生的少年。 第二日,他们便按期离开了药师谷。 对于谷主多年来第一次出谷,绿儿和霜红都很紧张,争先恐后地表示要随行,却被薛紫夜毫不犹豫地拒绝——大光明宫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又怎能让这些丫头跟着自己去冒险? 侍女们无计可施,只好尽心尽力准备她的行装。 当薛紫夜步出谷口,看到那八匹马拉的奢华马车和满满一车的物品后,不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大衣,披肩,手炉,木炭,火石,食物,药囊……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你们当我是去开杂货店吗?”拎起马车里款式各异的大衣和丁零当啷一串手炉,薛紫夜哭笑不得,“连手炉都放了五个!蠢丫头,你们干脆把整个药师谷都装进去得了!” 侍女们讷讷,相顾做了个鬼脸。 “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你们好好给我听宁姨的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杂物从马车内出来,扔回给了绿儿,回顾妙风,声音忽然低了一低,“帮我把雪怀带出来吧。” “但凭谷主吩咐。”妙风躬身,足尖一点随即消失。 周围的侍女们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刹那,他就从湖边返回,手里横抱着一个用大氅裹着的东西,一个起落来到马车旁,对着薛紫夜轻轻点头,俯身将那一袭大氅放到了车厢里。 “雪怀……”薛紫夜喃喃叹息,揭开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张冰冷的脸,“我们回家了。” 侍女们吃惊地看着大氅里裹着的那具尸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个少年吗?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将他从冰下挖了出来? “对了,绿儿,跟你说过的事,别忘了!”在跳上马车前,薛紫夜回头吩咐,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侍女们还没来得及答应,妙风已然掠上了马车,低喝一声,长鞭一击,催动了马车向前疾驰。 瞬间碾过了皑皑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风雪里。 千里之外,一羽雪白的鸟正飞过京师上空,在紫禁城的风雪里奋力拍打着双翅,一路向北。 风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风猎猎飞扬,仿佛宿命的灰色的手帕。 第二日日落的时候,他们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盖的官道。 在一个破败的驿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风停下了车。 “就在这里。”她撩开厚重的帘子,微微咳嗽,吃力地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来。 “我来。”妙风跳下车,伸出双臂接过,侧过头望了一眼路边的荒村——那是一个已然废弃多年的村落,久无人居住,大雪压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风呼啸而过,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发出尖厉的声音。 他抱着尸体转身,看到这个破败的村落,忽然间眼神深处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这个地方?!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车,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树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声地踩着齐膝深的雪,吃力地向着村子里走去。 妙风同样默不做声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里,隐约遍布着隆起的坟丘,是村里的坟场。 十二年前那场大劫过后,师傅曾带着她回到这里,仔细收殓了每一个村民的遗骸。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一片祖传的坟地里,在故乡的泥土里重聚了——唯独留下了雪怀一个人还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独吧? “埋在这里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开始挖掘。 然而长年冰冻的土坚硬如铁,她用尽全力挖下去,只在冻土上戳出一个淡白色的点。 “我来吧。”不想如此耽误时间,妙风在她身侧弯下身,伸出手来——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坚硬的冻土在他掌锋下却如豆腐一样裂开,只是一掌切下,便裂开了一尺深。 “滚开!让我自己来!”然而她却愤怒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更加用力地用匕首戳着土。 妙风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向地面。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5) 更新时间20081210 9:27:27字数:2083 内息从掌心汹涌而出,无声无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将万古冰封的冻土融化。 薛紫夜用尽全力戳着土,咳嗽着。开始时那些冻土坚硬如铁,然而一刀一刀地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开始松软,越到后来便越是轻松。一个时辰后,一个八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将雪怀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颤抖的手将碎土撒下。夹杂着雪的土,一分分地掩盖上了那一张苍白的脸——她咬着牙,一瞬不移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这把土再撒下去,就永远看不到了……没有人会再带着她去看北极光,没有人在她坠入黑暗冰河的瞬间托起她。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在这一刻后,便是要彻底地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逃避的理由。 风雪如刀,筋疲力尽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间眼前一黑。 “小心!” 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马车内,车在缓缓晃动,碾过积雪继续向前。 妙风竟是片刻都不耽误地带着她上路,看来昆仑山上那个魔头的病情,已然是万分危急了。外面风声呼啸,她睁开眼睛,长久地茫然望着顶篷,那一盏琉璃灯也在微微晃动。她只觉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针密密刺了进来。 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是虚弱到了如此吗? 神志恍惚之间,忽然听到外面雪里传来依稀的曲声——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一瞬间,仿佛有利剑直刺入心底,葬礼时一直干涸的眼里陡然泪水长滑而下,她在那样的乐曲里失声痛哭。那不是《葛生》吗?那首描述远古时女子埋葬所爱之人时的诗歌。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他做伴?唯有孤独! 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百年之后,再回来伴你长眠。 ——那样的一字一句,无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贴,仿佛一只手宁静而又温柔地抚过。她霍地坐起,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薛谷主,你醒了?”乐曲随即中止,车外的人探头进来。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问,侧头想掩饰脸上的泪痕。 “饿吗?”妙风依然是微笑着,递过一包东西——布巾里包着的是备在马车里的橘红软糕。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中,接到手里,居然犹自热气腾腾。 “冻硬了,我热了一下。”妙风微微一笑,又扔过来一个酒囊,“这是绿儿她们备好的药酒,说你一直要靠这个驱寒——也是热的。” 薛紫夜怔了怔,还没说话,妙风却径自放下了帘子,回身继续赶车。 唉……对着这个戴着微笑面具、又没有半分脾气的人,她是连发火或者抱怨的机会都找不到——咬了一口软糕,又喝了一口药酒,觉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开了一些。望着软糕上赫然的两个手印,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样高深的绝学却被用来加热残羹冷炙,当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然而刚笑了一声,便戛然而止。 她跌倒在铺着虎皮的车厢里,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薛谷主!”妙风手腕一紧,疾驰的马车被硬生生顿住。他停住了马车,撩开帘子飞身掠入,一把将昏迷的人扶起,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灵台|岤上,和煦的内力汹涌透入,运转在她各处筋脉之中,将因寒意凝滞的血脉一分分重新融化。 过了一炷香时分,薛紫夜呼吸转为平稳,缓缓睁开了眼睛。 “哎,我方才……晕过去了吗?”感觉到身后抵着自己的手掌,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苦笑了起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她身为药师谷谷主,居然还需要别人相救。 妙风对着她微一点头,便不再多耽搁,重新掠出车外,长鞭一震,催动马车继续向西方奔驰而去——已然出来二十天,不知大光明宫里的教王身体如何? 出来前,教王慎重嘱托,令他务必在一个月内返回,否则结局难测。 妙风微微蹙起了眉头——所谓难测的,并不只是病情吧?还有教中那些微妙复杂的局面,诸多蠢蠢欲动的手下。以教王目下的力量,能控制局面一个月已然不易,如果不尽快请到名医,大光明宫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他心下焦急,顾不得顾惜马力,急急向着西方赶去。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已齐到了马膝,马车陷在大雪里,到得天黑时分,八匹马都疲惫不堪。心知再强行催促,骏马多半便要力尽倒地。妙风不得已在一片背风的戈壁前勒住了马,暂时休息片刻。 疾行一日一夜,他也觉得有些饥饿,便撩起帘子准备进入马车拿一些食物。 然而一低头,便脱口惊呼了一声。 ——那个紫衣女子无声无息地靠在马车壁上,双目紧闭,脸颊毫无血色,竟然又一次昏了过去。 妙风大惊,连忙伸手按住她背后的灵台|岤,再度以“沐春风”之术将内息透入。 不到片刻,薛紫夜轻轻透出一口气,动了动手指。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6) 更新时间20081210 9:27:47字数:2115 这一来,他已然明白对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无法维持自身机能,若他不频繁将真气送入体内,只怕她连半天时间都无法维持。 她缓缓醒转,妙风不敢再移开手掌,只是一手扶着她坐起。 “我……难道又昏过去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逐步消融,说不出的和煦舒适。薛紫夜睁 开眼,再度看到妙风在为自己化解寒疾,她是何等聪明的人,立时明白了目下的情况,知道片刻之间自己已然是垂危数次,全靠对方相助才逃过鬼门关。 妙风依然只是微笑,仿佛戴着一个永恒的面具:“薛谷主无须担心。” 薛紫夜勉强对着他笑了笑,心下却不禁忧虑——“沐春风”之术本是极耗内力的,怎生经得起这样频繁的运用?何况妙风寒毒痼疾犹存,每日也需要运功化解,如果为给自己续命而耗尽了真力,又怎能压住体内寒毒? 妙风看得她神色好转,便松开了扶着她的手,但另一只手却始终不离她背心灵台|岤。 “先别动,”薛紫夜身子往前一倾,离开了背心那只手,俯身将带来的药囊拉了出来,“我给你找药。” 妙风微微一怔,笑:“不必。腹上伤口已然愈合得差不多了。” “不是那个刀伤。”薛紫夜在一堆的药丸药材里拨拉着,终于找到了一个长颈的羊脂玉瓶子,“是治冰蚕寒毒的——”她拔开瓶塞,倒了一颗红色的珠子在掌心,托到妙风面前,“这枚‘炽天’乃是我三年前所炼,解冰蚕之毒最是管用。” 妙风望着那颗珠子,知道乃是极珍贵的药,一旦服下就能终结自己附骨之蛆一样发作的寒毒。然而,他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 “都什么时候了!”薛紫夜微怒,不客气地叱喝。 “不用了。”妙风笑着摇头,推开了她的手,安然道,“冰蚕之毒是慈父给予我的烙印,乃是我的荣幸,如何能舍去?” “……”薛紫夜万万没料到他这样回答,倒是愣住了,半晌嗤然冷笑,“原来,你真是个疯子!” 妙风神色淡定,并不以她这样尖刻的嘲讽为意:“教王向来孤僻,很难相信别人——如若不是我身负冰蚕之毒,需要他每月给予解药,又怎能容我在身侧侍奉?教中狼虎环伺,我想留在他身侧,所以……” 说到这里,仿佛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多,妙风停住了口,歉意地看着薛紫夜:“多谢好意。” 薛紫夜怔怔望着这个蓝发白衣的青年男子,仿佛被这样不顾一切的守护之心打动,沉默了片刻,开口:“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停车为我渡气,马车又陷入深雪——如此下去,只怕来不及赶回昆仑救你们教王。” 妙风面上虽然依旧有微笑,但眼里也露出了忧虑之色。 “我们弃了马车,轻骑赶路吧。”薛紫夜站了起来,挑了一件最暖的猞猁裘披上,将手炉拢入袖中,对妙风颔首,“将八匹马一起带上。你我各乘一匹,其余六匹或驮必要物品或空放,若坐骑力竭,则换上空马——这样连续换马,应该能快上许多。” 妙风微微一怔:“可谷主的身体……” “无妨。”薛紫夜一笑,撩开帘子走入了漫天的风雪里,“不是有你在吗?” 妙风看了她许久,缓缓躬身:“多谢。” 呼啸的狂风里,两人并骑沿着荒凉的驿道急奔,雪落满了金色的猞猁裘。 半个时辰后,她脸色渐渐苍白,身侧的人担忧地看过来:“薛谷主,能支持吗?” “没事。”她努力笑了笑,然而冻僵的身子蓦然失去平衡,从奔驰的马上直接摔了下去! “小心!”妙风瞬间化成了一道闪电,在她掉落雪地之前迅速接住了她。 “冒犯了。”妙风叹了口气,扯过猞猁裘将她裹在胸口,跃上马背,一手握着马缰继续疾驰,另一只手却回过来按在她后心灵台|岤上,和煦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入,低声道:“如果能动,把双手按在我的璇玑|岤上。” 薛紫夜勉强动了动,抬起手按在他胸口正中。 忽然间,仿佛体内一阵暖流畅通无阻地席卷而来——那股暖流从后心灵台|岤冲入,流转全身,然后通过掌心重新注入了妙风的体内,循环往复,两人仿佛成了一个整体。 “就这样。”内息转眼便转过了一个周天,妙风长长松了口气。 “你靠着我休息。”他继续不停赶路,然而身体中内息不停流转,融解去她体内积累的寒意,“这样就好了,不要担心——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们停下来休息。” “嗯。”薛紫夜应了一声,有些担心,“你自己撑得住吗?” 妙风微微笑了笑,只是加快了速度:“修罗场出来的人,没有什么撑不住的。” “唉。”薛紫夜躲在那一袭猞猁裘里,仿佛一只小兽裹着金色的毛球,她抬头望着这张永远微笑的脸,若有所思,“其实,能一生只为一个人而活……也很不错。妙风,你觉得幸福吗?” “嗯。”妙风微笑,“在遇到教王之前,我不被任何人需要。” 薛紫夜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我明白了。” 仿佛是觉得疲倦已极,她裹着金色的猞猁裘,缩在他胸前静静睡去。 大雪还在无穷无尽地落下,鹅毛一样飘飞,落满了他们两个人全身。风雪里疾驰的马队,仿佛一道闪电撕裂开了漫天的白色。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7) 更新时间20081210 9:28:14字数:2088 妙风低下头,看了一眼睡去的女子,忽然间眉间掠过一丝不安。 是的,他想起来了……的确,他曾经见到过她。 风更急,雪更大。 一夜的急奔后,他们已然穿过了克孜勒荒原,前方的雪地里渐渐显露出了车辙和人行走过的迹象——他知道,再往前走去便能到达乌里雅苏台,在那里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也可以找到喂马的草料。 天亮得很慢,雪夜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妙风也渐渐觉得困顿,握着缰绳的手开始乏力,另一只手一松,怀里的人差点儿从马前滑了下去。 “啊?”薛紫夜茫茫然地醒了,睁开眼,却发现那个带着她的骑手已经睡了过去,然而身子却挺得笔直,依然保持着策马的姿势,护着她前行。 她微微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想为他扯上落下的风帽,眼角忽然瞥见地上微微一动,仿佛雪下有什么东西在涌起—— 是幻觉? 凝神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八匹马依然不停奔驰着,而这匹驮了两人的马速度明显放缓,喘着粗气,已经无法跟上同伴。 然而,恰恰正是那一瞬间的落后救了它。 “哧啦——”薛紫夜忽然看到跑在前面的马凭空裂开成了两半! 雪地上一把长刀瞬间升起,迎着奔马,只是一掠,便将疾驰的骏马居中齐齐剖开!马一声悲嘶,大片的血泼开来,洒落在雪地上,仿佛绽开了妖红的花。 她脱口惊呼,然而声音未出,身体忽然便腾空而起。 一把长刀从雪下急速刺出,瞬间洞穿了她所乘坐的奔马,直透马鞍而出! 妙风不知是何时醒来的,然而眼睛尚未睁开,便一把将她抱起,从马背上凭空拔高了一丈,半空中身形一转,落到了另一匹马上。她惊呼未毕,已然重新落地。 “追电?!”望着那匹被钉死在雪地上的坐骑,他眼睛慢慢凝聚。 这样一刀格毙奔马的出手,应该是修罗场里八骏中的追电! 执掌大光明宫修罗场的瞳,每年从大光明界的杀手里选取一人,连续八年训练成八骏——一曰追风,二曰白兔,三曰蹑景,四曰追电,五曰飞翩,六曰铜爵,七曰晨凫,八曰胭脂,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杀手、修罗场最精英的部分,直接听从瞳的指挥。 如今,难道是—— 念头方一转,座下的马又惊起,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光从雪面上急掠而过。“咔嚓”一声轻响,马腿齐膝被切断,悲嘶着一头栽了下去。 电光火石的瞬间,妙风反掌一按马头,箭一样掠出,一剑便往雪里刺了下去! 那是薛紫夜第一次看到他出手。然而她没有看清楚人,更没看清楚剑,只看到雪地上忽然间有一道红色的光闪过,仿佛火焰在剑上一路燃起。剑落处,地上的雪瞬间融化,露出了一个人形。 “果然是你们。”妙风的剑钉住了雪下之人的手臂,阻止他再次雪遁,冷冷开口道,“谁的命令?” “嘿。”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从唇间发出了一声冷笑,忽然间一振,竟将整条左手断了下来! 雪瞬间纷飞,掩住了那人的身形。 “没用。”妙风冷笑:就算是有同伴掩护,可臂上的血定然让他在雪里无所遁形。 他循着血迹追出,一剑又刺入雪下——这一次,他确信已然洞穿了追电的胸膛。然而仅仅只掠出了一丈,他登时惊觉,瞬间转身,身剑合一扑向马上! “哧——”一道无影的细线从雪中掠起,刚刚套上了薛紫夜的咽喉就被及时斩断。 然而雪下还有另外一支短箭同时激射而出,直刺薛紫夜心口——杀手们居然是兵分两路,分取他们两人!妙风的剑还被缠在细线里,眼看那支短箭从咫尺的雪下激射而来,来不及回手相救,急速将身子一侧,堪堪用肩膀挡住。 薛紫夜低呼了一声,箭头从他肩膀后透出来,血已然变成绿色。 “没事。”妙风却是脸色不变,“你站着别动。” “箭有毒!”薛紫夜立刻探手入怀,拿出一瓶白药,迅速涂在他伤口处。 这支箭……难道是飞翩?妙风失惊,八骏,居然全到了? 他来不及多想,瞬间提剑插入雪地,迅速划了一个圆。 “叮”的一声响,果然,剑在雪下碰到了一物。雪忽然间爆裂开,有人从雪里直跳出来,一把斩马长刀带着疾风迎头落下! 铜爵的断金斩?! 那一击的力量是骇人的,妙风在铜爵那一斩发出后随即抢身斜向冲出,并未直迎攻击。他的身形快如鬼魅,一瞬间就穿过雪雾掠了出去,手中的剑划出一道雪亮的弧,一闪即没—— 在两人身形相交的刹那,铜爵倒地,而妙风平持的剑锋上掠过一丝红。 他不敢离远,一剑得手后旋即点足掠回薛紫夜身侧,低声问:“还好吗?” “还……还好。”薛紫夜抚摩着咽喉上的割伤,轻声道。她有些敬畏地看着妙风手上的剑——因为注满了内息,这把普通的青钢剑上涌动着红色的光,仿佛火焰一路燃烧。那是烈烈的地狱之火。 这一瞬的妙风仿佛换了一个人,曾经不惊飞蝶的身上充满了令人无法直视的凛冽杀气。脸上的笑容依旧存在,但那种笑,已然是睥睨生死、神挡杀神的冷笑。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 雪·第七夜(8) 更新时间20081210 9:28:41字数:865 果然不愧是修罗场里和瞳并称的高手! 她在风雪中努力呼吸,脸色已然又开始逐渐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妙风用眼角余光扫着周围,心下忧虑,知道再不为她续气便无法支持。然而此刻大敌环伺,八骏中尚有五人未曾现身,怎能稍有大意? 地上已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马尸,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追风,白兔,蹑景,晨凫,胭脂,出来吧,”妙风将手里的剑插入雪地,缓缓开口,平日一直微笑的脸上慢慢拢上一层杀气,双手交叠压在剑柄上,将长剑一分分插入雪中,“我知道是瞳派你们来的——别让我一个个解决了,一起联手上吧!” 薛紫夜猛然震了一下,脱口低呼出来——瞳?妙风说,是瞳指派的这些杀手?! 她僵在那里,觉得寒冷彻心。 剑插入雪地,然而仿佛有火焰在剑上燃烧,周围的积雪不断融化,迅速扩了开去,居然已经将周围三丈内的积雪全部融化! “嘿,大家都出来算了。”雪地下,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反正他也快要把雪化光了。” 地面一动,五个影子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将他们两人围在了中心。 杀气一波波地逼来,几乎将空气都凝结住了。 “薛谷主。”在她快要无法支持的时候,忽然听到妙风低低唤了一声,随即一只手贴上了背心灵台|岤,迅速将内息送入。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分出手替她疗伤? 周围五个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然而没有弄清妙风在做什么,怕失去先机,一时间还不敢有所动作。 妙风将内息催加到最大,灌注满薛紫夜的全身筋脉,以保她在离开自己的那段时间内不至于体力不支,后又用传音入密叮嘱:“等一下我牵制住他们五个,你马上向乌里雅苏台跑。” 她咬紧了牙,默默点了点头。 “我会跟上。”妙风补了一句。 “他在替她续气疗伤!快动手!”终于看出了他们之间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八骏里的追风发出低低一声冷笑,那五个影子忽然凭空消失了,风雪里只有漫天的杀气逼了过来! “快走!”妙风一掌将薛紫夜推出,拔出了雪地里的剑,霍然抬首,一击斩破虚空! 九 旧梦(1) 更新时间20081210 9:29:04字数:2103 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那一场狙击发生的同时,遥远的昆仑山顶上,瞳缓缓睁开了眼睛。 “该动手了。”妙火已然等在黑暗里,却不敢看黑暗深处那一双灵光蓄满的眼睛,低头望着瞳的足尖,“明日一早,教王将前往山顶乐园。只有明力随行,妙空和妙水均不在,妙风也还没有回来。” “应该是八骏拖住了妙风。”瞳的眼里精光四射,抬手握紧了身侧的沥血剑,声音低沉,“只要他没回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按计划,在教王路过冰川时行动。” “是。”妙火点头,悄然退出。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瞳的眼睛又缓缓合起。 八骏果然截住了妙风,那么,那个女医者……如今又如何了? 坐在最黑的角落,眼前却浮现出那颗美丽的头颅瞬间被长刀斩落的情形——那一刹那,他居然下意识握紧了剑,手指颤抖,仿佛感觉到某种恐惧。 恐惧什么呢?那个命令,分明是自己亲口下达的。 他绝对不能让妙风带着女医者回到大光明宫来拯救那个魔鬼。凡是要想维护那个魔鬼的人,都是必须除掉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绝不手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内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隐隐提醒——那,将是一个错得可怕的决定。 “明介……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待在黑暗里。” 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一次从脑海里浮起来了,凝视着他,带着令人恼怒的关切和温柔。 他极力控制着思绪,不让自己陷入这一种莫名其妙的混乱中。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横放膝上的沥血剑,感触着冰冷的锋芒——涂了龙血珠的剑刃,隐隐散发出一种赤红色的光芒,连血槽里都密密麻麻地填满了龙血珠的粉末。 用这样一把剑,足以斩杀一切神魔。 他低头坐在黑暗里,听着隔壁畜生界里发出的惨呼厮杀声,嘴角无声无息地弯起了一个弧度。 教王……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瞬地睁开眼,紫色的光芒四射而出,在暗夜里亮如妖鬼。 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那一场狙击发生的同时,一羽白鸟穿越了茫茫林海雪原,飞抵药师谷。 “嘎——”显然是熟悉这里的地形,白鸟直接飞向夏之园,穿过珠帘落到了架子上,大声地叫着,拍打翅膀,希望能立刻引起女主人的注意。 然而叫了半天,却只有一个午睡未足的丫头打着哈欠出来:“什么东西这么吵啊?咦?” 霜红认出了这只白鸟,脱口惊呼。雪鹞跳到了她肩头,抓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抬起爪子示意她去看上面系着的布巾。 “咦,这是你主人寄给谷主的吗?”霜红揉着眼睛,总算是看清楚了,嘀咕着,“可她出谷去了呢,要很久才回来啊。” “咕?”雪鹞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用喙子将脚上的那方布巾啄下来,叼了过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不日北归,请温酒相候。白。” 那样寥寥几行字,看得霜红笑了起来。 “哎,霍七公子还真的打算回这里来啊?”她很是高兴,将布巾折起,“难怪谷主临走还叮嘱我们埋几坛‘笑红尘’去梅树底下——我们都以为他治好了病,就会把这里忘了呢!” “嘎。”听到“笑红尘”三个字,雪鹞跳了一跳,黑豆似的眼睛一转,露出垂涎的神色。 “不过,谷主最近去了昆仑给教王看病,恐怕好些日子才能回来。”霜红摸了摸雪鹞的羽毛,叹了口气,“那么远的路……希望,那个妙风能真的保护好谷主啊。” 雪鹞眼里露出担忧的表情,忽然间跳到了桌子上,叼起了一管毛笔,回头看着霜红。 “要回信吗?”霜红怔了一怔。 荒原上,血如同烟花一样盛开。 维持了一个时辰,天罗阵终于告破,破阵的刹那,四具尸体朝着四个方向倒下。不等剩下的人有所反应,妙风瞬间掠去,手里的剑点在了第五个人咽喉上。 “说,瞳派了你们来,究竟有什么计划?”妙风眼里凝结起了可怕的杀意,剑锋缓缓划落,贴着主血脉剖开,“——不说的话,我把你的皮剥下来。” 修罗场里出来的杀手有多坚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所以,下手更不能容情。 “呵。”然而晨凫的眼里却没有恐惧,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风,我不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却甘愿做教王的狗?” “那你又为什么做瞳的狗。”妙风根本无动于衷,“彼此都无须明白。” “说,瞳有什么计划?”剑尖已然挑断锁骨下的两条大筋,“如果不想被剥皮的话。” 晨凫忽然大笑起来,在大笑中,他的脸色迅速变成灰白色。 “风,看来……你真的离开修罗场太久了……”一行碧色的血从他嘴角沁出,最后一名杀手缓缓倒下,冷笑着,“你……忘记‘封喉’了吗?” 晨凫倒在雪地里,迅速而平静地死去,嘴角噙着嘲讽的笑。 妙风怔住了,那样迅速的死亡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是的!封喉,他居然忘记了每个修罗场的杀手,都在牙齿里藏有一粒“封喉”! 他颓然放下了剑,茫然看着雪地上狼藉的尸体。这些人,其实都是他的同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九 旧梦(2) 更新时间20081210 9:29:28字数:2101 妙风气息甫平,抬手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八骏岂是寻常之辈,他方才也是动用了天魔裂体这样的禁忌之术才能将其击败。然而此刻,强行施用禁术后遭受的强烈反击也让他身受重伤。 他以剑拄地,向着西方勉强行走——那个女医者,应该到了乌里雅苏台吧? 然而,走不了三丈,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 脚印!在薛紫夜离去的那一行脚印旁边,居然还有另一行浅浅的足迹! 他霍然回首,扫视这片激斗后的雪地,剑尖平平掠过雪地,将剩余的积雪轰然扫开。雪上有五具尸体,加上更早前被一剑断喉的铜爵和葬身雪下的追电,一共是七人——他的脸色在一瞬间苍白:少了一具尸体! 飞翩?前一轮袭击里,被他一击逼退的飞翩竟然没死? 身后的那一场血战的声音已然听不到了,薛紫夜在风雪里跑得不知方向。 她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一里,两里……风雪几度将她推倒,妙风输入她体内的真气在慢慢消失,她只觉得胸中重新凝结起了冰块,无法呼吸,踉跄着跌倒在深雪里。 眼前依稀有绿意,听到遥远的驼铃声——那、那是乌里雅苏台吗? 那个意为“多杨柳之地”的戈壁绿洲?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用双手撑起自己身体,咬牙朝着那个方向一寸寸挪动。要快点到那里……不然,那些风雪,会将她冻僵在半途。 “哟,还能动啊?”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冷笑,一只脚忽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6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7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7部分阅读 然狠狠地踩住了她的手,“看脸色,已经快撑不住了吧?” 劲装的白衣人落在她身侧,戴着面具,发出冷冷的笑——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 “算我慈悲,不让你多受苦了,”一路追来的飞翩显然也是有伤在身,握剑的手有些发抖,气息甫平,“割下你的头,回去向瞳复命!” 瞳?那一瞬间薛紫夜触电一样抬头,望向极西的昆仑方向。 明介,原来真的是你……派人来杀我的吗? 薛紫夜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看着那一支雪亮的剑向着她疾斩下来,手伸向腰畔,却已然来不及。 “叮!”风里忽然传来一声金铁交击之声,飞翩那一剑到了中途忽然急转,堪堪格开一把掷过来的青钢剑。剑上附着强烈的内息,飞翩勉强接下,一连后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只觉胸口血气翻涌。 然而不等她站稳,那人已然抢身赶到,双掌虚合,划出了一道弧线将她包围。 沐春风?她识得厉害,立刻提起了全身的功力竭力反击,双剑交叠面前,阻挡那汹涌而来的温暖气流——雪花轰然纷飞。一掌过后,双方各自退了一步,剧烈地喘息。 看来,那个号称修罗场绝顶双璧之一的妙风,方才也受了不轻的伤呢。 “嘿嘿,看来,你伤得比我要重啊,”飞翩忽然冷笑起来,看着挡在薛紫夜面前的人,讽刺道,“你这么想救这个女人?那么赶快出手给她续气啊!现在不续气,她就死定了!” 妙风脸色一变,却不敢回头去看背后,只是低呼:“薛谷主?” 没有回音。 他盯着飞翩,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三尺,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雪地,忽然全身一震。薛紫夜脸朝下匍匐在雪里,已然一动不动。他大惊,下意识地想俯身去扶起她,终于强自忍住——此时如果弯腰,背后空门势必全部大开,只怕一瞬间就会被格杀剑下! “怎么?不敢分心?”飞翩持剑冷睨,“也是,修罗场出来的,谁会笨到把自己空门卖给对手呢?” 她冷笑起来,讥讽:“也好!瞳吩咐了,若不能取来你的性命,取到这个女人的性命也是一样——妙风使,我就在这里跟你耗着了,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妙风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手指缓缓收紧。 “薛谷主?”他再一次低声唤,然而雪地上那个人一动不动,已然没有生的气息。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冻结,眼里神色转瞬换了千百种,身子微微颤抖。再不出手,便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了……然而即便是他此刻分心去救薛紫夜,也难免不被立时格杀剑下,这一来就是一个活不了! 念头瞬间转了千百次,然而这一刻的取舍始终不能决定。 “嘿,”飞翩发出一声冷笑,“能将妙风使逼到如此两难境地,我们八骏也不算——” 然而话音未落,妙风在一瞬间低下了头,松开了结印防卫的双手,抢身从雪地上托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同时,他侧身一转,背对着飞翩,护住怀里的人,一手便往她背心灵台|岤上按去! “刷!”一直以言语相激,一旦得了空当,飞翩的剑立刻如同电光一般疾刺妙风后心。 那一瞬间露出了空门,被人所乘,妙风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剑气破体。他一手托住薛紫夜背心急速送入内息,另一只手却空手迎白刃,硬生生向着飞翩心口击去——心知单手决计无可能接下这全力的一击,所以此刻他已然完全放弃了防御,不求己生,只求能毙敌于同时! 也只有这样,方能保薛紫夜暂有一线生机。 剑锋刺进他后心肌肉,与此同时,他的手也快击到了飞翩胸口。双方都没有丝毫的停顿——两个修罗场出来的杀手眼里,全部充满了舍身之时的冷酷决断!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九 旧梦(3) 更新时间20081210 9:29:50字数:2080 “咔嚓。”忽然间,风里掠过了一蓬奇异的光。 妙风只觉手上托着的人陡然一震,仿佛一阵大力从薛紫夜腰畔发出,震得他站立不稳,抱着她扑倒在雪中。同一瞬间,飞翩发出一声惨呼,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迎面击中,身形如断线风筝一样倒飞出去,落地时已然没了生气。 兔起鹘落在眨眼之间,即便是妙风这样的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妙风倒在雪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着怀里悄然睁开眼睛的女子。 “你没事?”他难得收敛了笑容,失惊。 “好险……”薛紫夜脸色惨白,吐出一口气来,“你竟真的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还在微弱地呼吸,神志清醒无比,放下了扣在机簧上的手,睁开眼狡黠地对着他一笑——他被这一笑惊住:方才……方才她的奄奄一息,难道只是假装出来的?她竟救了他! “喂,你没事吧?”她却虚弱地反问,手指从他肩上绕过,碰到了他背上的伤口,“很深的伤……得快点包扎……刚才你根本没防御啊。难道真的想舍命保住我?” “暴雨梨花针?”他的视线落到了她腰侧那个空了的机簧上,脱口低呼。 ——这分明是蜀中唐门的绝密暗器,但自从唐缺死后便已然绝迹江湖,怎么会在这里? “是、是人家抵押给我当诊金的……我没事……”薛紫夜衰弱地喃喃,脸色惨白,急促地喘息,“不过,麻烦你……快点站起来好吗……” “抱、抱歉。”明白是自己压得她不能呼吸,妙风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松开手撑住雪地想要站起来,然而方一动身,一口血急喷出来,眼前忽然间便是一黑—— 薛紫夜伸臂撑住他,脱口惊呼:“妙风!” 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雪一片片落在脸上,然而身上却是温暖的。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疼痛也明显减缓了—— 得救了吗?除了教王外,多年来从来不曾有任何人救过他,这一回,居然是被别人救了吗?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身上裹着的猞猁裘,和旁边快要冻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惊呼一声,连忙将她从雪地上抱起。 她已然冻得昏了过去,嘴唇发紫,手足冰冷。他解开猞猁裘将她裹入,双手按住背心灵台|岤,为她化解寒气——然而一番血战之后,他自身受伤极重,内息流转也不如平日自如,过了好久也不见她醒转。妙风心里焦急,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只是将薛紫夜紧紧拥在怀里。 她的体温还是很低,脸色越发苍白,就如一只濒死的小兽,紧紧蜷起身子抵抗着内外逼来的彻骨寒冷,没有血色的唇紧闭着,雪花落满了眼角眉梢,气息逐渐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惊慌地抓住她的肩,摇晃着,“醒醒!” 然而她还是无声无息。那一刹那,妙风心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他十多年前进入大光明宫后从来未曾再出现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请动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愿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险跟他出了药师谷——即便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除了教王,从来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而西归路上,种种变乱接踵而至,身为保护人的自己,却反而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他几乎是发疯一样将沐春风之术用到了极点,将内息连续不断地送入那个冰冷的身体里。 “雪怀……”终于,怀里的人吐出了一声喃喃的叹息,缩紧了身子,“好冷。” 妙风忽然间就愣住了。 雪怀……这个名字,是那个冰下少年的吗——那个和瞳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少年。 其实第一次听她问起瞳,他心里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训练让他面不改色地将真相掩了过去。而跟着她去过那个村庄后,他更加确定了这个女子的过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见到过她! 那一夜的血与火重新浮现眼前。暗夜的雪纷乱卷来。他默默闭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从进入修罗场第一次执行任务开始,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最初杀人时的那种不忍和罪恶感早已荡然无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对方的心脏。 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堆叠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对于杀戮,早已完全地麻木。然而,偏偏因为她的出现,又让他感觉到了那种灼烧般的苦痛和几乎把心撕成两半的挣扎。 那一夜的大屠杀历历浮现眼前——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惨叫。 烈烈燃烧的房子。 还有无数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对少年男女携手踉跄着朝村外逃去,而被教王从黑房子里带出的那个妖瞳少年疯狂地追在他们后面,嘶声呼唤。 “风,把他追回来。”教王坐在玉座上,戴着宝石指环的手点向那个少年,“这是我的瞳。” “是。”十五岁的他放下了血淋淋的剑,低头微笑。 ——是的。那个少年,是教王这一次的目标,是将来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绝不能放过。 他追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却追着自己的两个同伴。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九 旧梦(4) 更新时间20081210 9:30:11字数:2104 教王在身后发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抛弃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个少年如遭雷击,忽然顿住了,站在冰上,肩膀渐渐颤抖,仿佛绝望般地厉声大呼:“小夜!雪怀!等等我!等等我啊……” ——然而,奔逃的人没有回头。 他在那一刹已经追上了,扳住了那个少年的肩膀,微笑道:“瞳,所有人都抛弃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来吧……来和我们在一起。” “不……不!”那个少年忽然疯狂地推开了他,执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不过片刻,离那一对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奔逃,双手紧握,沿着冰河逃离。 “还要追吗?”他飞身掠出,侧头对那个不死心的少年微微一笑,“那么,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击落在冰上! “咔啦——”厚实的冰层忽然间裂开,裂缝闪电般延展开来。冰河一瞬间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张开了巨口,将那两个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现在,结束了。”他收起手,对着那个惊呆了的同龄人微笑,看着他崩溃般在他面前缓缓跪倒,发出绝望的嘶喊。 …… 结束了吗?没有。 十二年后,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阴影重新将他笼罩。 “雪怀……冷。”金色猞猁裘里,那个女子蜷缩得那样紧,全身微微发着抖,“好冷啊。” 妙风低下头,望着这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依赖,忽然间觉得有一根针直刺到内心最深处,无穷无尽的悲哀和乏力不可遏制地席卷而来,简直要把他击溃——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滴泪水已然从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 在十五年来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在风雪里闭上了眼睛。 他本是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亲眼目睹过一族的衰弱和灭绝。自从被教王从马贼手里救回后,他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一个——他只是教王手里的一把剑。只为那一个人而生,也只为那一个人而死……不问原因,也不会迟疑。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平静而安宁的,从未动摇过片刻。 然而……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会有深刻而隐秘的痛?他……是在后悔吗? 他后悔手上曾沾了那么多的血,后悔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在风雪里解下猞猁裘,紧紧拥住那个筋疲力尽的女医者。猞猁裘里的女子在慢慢恢复生气,冻得发抖的身子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如此地信任而又倚赖—— 完全不知道,身侧这个人双手沾满了鲜血。 乌里雅苏台驿站的小吏半夜出来巡夜,看到了一幅做梦般的景象: 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白衣人踉跄奔来,一头奇异的蓝发在风中飞扬,衣衫上溅满了血,怀里抱着一个人。他奔得非常快,在小吏睡意惊醒的瞬间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杨柳林中。 “天……是见鬼了吗?”小吏揉着眼睛喃喃道,提灯照了照地面。 那里,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脚印旁,滴滴鲜血触目惊心。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这一次醒转,居然不是在马车上。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炕上,身上盖着三重被子,体内气脉和煦而舒畅。室内生着火,非常温暖。客舍外柳色青青,有人在吹笛。 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醒来,妙风居然不在身侧。 奇怪,去了哪里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声让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风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劝解着自己。那个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怀深藏不露的杀气,可以覆手杀人于无形,但却有着如此细腻的心,能迅速地洞察别人的内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却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另外一曲又响起。 推开窗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柳林中横笛的白衣人。妙风坐在一棵杨柳的横枝上,靠着树,正微微仰头,合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从他指尖飞出来,与白衣蓝发一起在风里轻轻舞动。 笛声是奇异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曲子,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哀伤。仿佛在苍穹下有人仰起头凝望,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仿佛篝火在夜色中跳跃,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脸颊。欢跃而又忧伤,热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 薛紫夜一时间说不出话——这是梦吗?那样大的风沙里,却有乌里雅苏台这样的地方;而这样的柳色里,居然能听到这样美妙的笛声。 “醒了?”笛声在她推窗的刹那戛然而止,妙风睁开了眼睛,“休息好了吗?” 她讷讷点头,忽然间有一种打破梦境的失落。 “那吃过了饭,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顿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买的马是否喂饱了草料。” 在他错身而过的刹那,薛紫夜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九 旧梦(5) 更新时间20081210 9:30:32字数:1473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杨柳林里,她才明白过来方才是什么让她觉得不自然——那张永远微笑着的脸上,不知何时,居然泯灭了笑容! 他……又在为什么而悲伤? 以重金雇用了乌里雅苏台最好的车夫,马车沿着驿路疾驰。 车里,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地望着妙风。这个人一路上都在握着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车外皑皑的白雪,一句话也不说——最奇怪的是,他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你……怎么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伤口恶化了?” “没有。”妙风平静地回答,“谷主的药很好。” “那么,”她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笑了?” 他反而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我为什么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春风之术会从内而外地改变人的气质和性格,让修习者变得圆融宁和,心无杂念,那种微笑,也就是这样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来的。而从一开始看到妙风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来修习精深,已然将本身气质与内息丝丝入扣地融合在一起了。 然而,此刻他脸上,却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隐隐担心,却只道:“原来你还会吹笛子。” 妙风终于微微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短笛:“不,这不是笛子,是筚篥,我们西域人的乐器——以前姐姐教过我十几首楼兰的古曲,可惜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他微微侧头,望向雪后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雅弥……” 那些事情,其实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几年来浴血奔驰在黑暗里,用剑斩开一切,不惜以生命来阻挡一切不利教王的人,那样纯粹而坚定,没有怀疑,没有犹豫,更没有后悔——原本,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是非常平静而满足的吧?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岁月,因为这些都是多余的。 可为什么这一刻,那些遗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间重重叠叠地又浮现出来了呢? “你这样可不行哪,”出神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绷带,薛紫夜担忧地望着他,“你的内息和情绪开始无法协调了,这样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银针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妙风忽然蹙起了眉头,烫着一样往后一退,忽地抬起头,看定了她—— “薛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你会后悔的。” 被那样轻如梦寐的语气惊了一下,薛紫夜抬头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却随即笑了,“或许吧……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她的手指灵活地在绷带上打了一个结,凑过去用牙齿咬断长出来的布,“但现在,哪有扔着病人不管的医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凭医者处理着伤口,眼睛却一直望着西域湛蓝色的天空。 群山在缓缓后退,皑皑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过三日,便可以抵达昆仑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帘子,用胡语厉叱,命令车夫加快速度。 距离被派出宫,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频频遇到意外,幸亏还能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赶回。然而,不知道大光明宫那边,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况?瞳……你会不会料到,我会带了一个昔日的熟人返回? 不过,你大约也已经不记得了吧……毕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亲手用三枚金针封住了你的所有记忆,将跪在冰河旁濒临崩溃的你强行带回宫中。 如果当时我没有下手把你击昏,大约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 那时候的你,还真是愚蠢啊……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1) 更新时间20081210 9:30:52字数:2147 女医者从乌里雅苏台出发的时候,昆仑绝顶上,一场空前绝后的刺杀却霍然拉开了序幕。 日光刚刚照射到昆仑山巅,绝顶上冰川折射出璀璨无比的光。 轰隆一声响,山顶积雪被一股强力震动,瞬间咆哮着崩落,如浪一样沿着冰壁滑落。所 有宫中教众都噤若寒蝉,抬首看到了绝顶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搏杀。 “怎么了?”那些下级教众窃窃私语,不明白一大早怎么会在天国乐园里看到这样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个修罗场出来的子弟认出了远处的身形,脱口惊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动手?”周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然而声音里的感情却是各不相同。 那些声浪低低地传开,带着震惊,恐惧,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统治大光明宫三十年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叛乱者,能像瞳那样强大!这一次,会不会颠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头望着冰川上交错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么看?”忽然间一声厉喝响起,震得大家一起回首。一席苍青色的长衣飘然而来,脸上戴着青铜的面具——却是身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这位向来沉默的五明子看着惊天动地的变故,却仿佛根本不想卷入其中,只是挥手赶开众人:“所有无关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来半步!除非谁想掉脑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头,退去。 空荡荡的十二阙里,只留下妙空一个人。 “呵……月圣女,”他侧过头,看到了远处阁楼上正掩上窗的女子,“你不去跟随慈父吗?” 高楼上的女子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我连看都不想看。” 窗子重重关上了,妙空饶有兴趣地凝视了片刻,确认这个回鹘公主不会再出来,便转开了视线——旁边的阁楼上,却有一双热切的眼睛,凝视着昆仑绝顶上那一场风云变幻的决战。仿佛跃跃欲试,却终于强自按捺住了自己。 那是星圣女娑罗——日圣女乌玛的同族妹妹。 这个前任回鹘王的幼女,在叔父篡夺了王位后,和姐姐一道被送到了昆仑。骤然由一国公主成为弃女,也难怪这两姐妹心里怀恨不已——只不过,乌玛毕竟胆子比妹妹大一些。不像娑罗,就算看到姐姐谋逆被杀,还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妙空摸着面上的青铜面具,叹了一口气:看来,像他这样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的人,教中还真是多得很哪……可是,她们是真的置身事外了吗?还是在暗度陈仓? 大光明宫里的每个人,可都不简单啊。 他负手缓缓走过那座名为白玉川的长桥,走向绝顶的乐园,一路上脑子飞快回转,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脸色在青铜面具下不停变幻。然而刚走到山顶附近的冰川旁,忽然间全身一震,倒退了一步—— 杀气!乐园里,充满了令人无法呼吸的凛冽杀气! 两条人影风一样地穿行在皑皑白雪之中,隐约听得到金铁交击之声。远远看去,竟似不分上下。教王一直低着头,没有去与对手视线接触,而只是望着瞳肩部以下部分,从他举手投足来判断招式走向。 双方的动作都是快到了极点。 乐园里一片狼藉,倒毙着十多具尸体,其中有教王身侧的护卫,也有修罗场的精英杀手。显然,双方已经交手多时。在再一次掠过冰川上方时,瞳霍然抬起了头,眼里忽然焕发出刀一样凌厉的光! 瞳术!所有人都一惊,这个大光明宫首屈一指的杀手,终于动用了绝技! 然而,为什么要直到此刻,才动用这个法术呢? “千叠!”双眸睁开的刹那,凌厉的紫色光芒迸射而出。 ——四面冰川上,陡然出现了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那些冰壁相互折射和映照,幻化出了上百个影子,而每一个影子的双眼都在一瞬间发出凌厉无比的光——那样的终极瞳术,在经过冰壁的反射后增强了百倍,交织成网,成为让人避无可避的圈套! 教王在一瞬间发出了厉呼,踉跄后退,猛然喷出一口血,跌入玉座。 他的四肢还在抽动,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起双手来——在方才瞳术发动的一瞬间他迎面被击中,在刹那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手,无法挪动;脚,也无法抬起。看着执剑逼近的黑衣刺客,教王忽然嘬唇发出了一声呼啸,召唤那些最忠心的护卫。 咆哮声从乐园深处传来,一群凶悍的獒犬直扑了出来,咬向瞳的咽喉! “真是可怜啊……妙风去了药师谷没回来,明力也被妙火拖住了,现在你只能唤出这些畜生了。”瞳执剑回身,冷笑,在那些獒犬扑到之前,足尖一点,整个人从冰川上掠起,化成了一道闪电。 “如何?”只是一刹,他重新落到冰上,将右手的剑缓缓平举。 血流满了剑锋,完全遮挡住了剑锋上的光。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十多具灰獒的尸体,全是被一剑从顶心劈成两半,有些还在微微抽搐。 这个号称极乐天国的绝顶乐园里,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落回玉座上的仙风道骨的教王,肩膀和右肋上已然见了血,正剧烈地喘息,看着一地的残骸。 “老实说,我想宰这群畜生已经很久了——平日你不是很喜欢把人扔去喂狗吗?”瞳狭长的眼睛里露出恶毒的笑,“所以,我还特意留了一条,用来给你收尸!”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2) 更新时间20081210 9:31:37字数:2105 他低声冷笑,手腕一震,沥血剑从剑柄到剑尖一阵颤动,剑上的血化为细细一线横里甩出。雪亮的剑锋重新露了出来,在冰上奕奕生辉。 玉座上的人几次挣扎,想要站起,却仿佛被无形的线控制住了身体,最终颓然跌落。 “动不了了吧?”看着玉座上那个微微颤抖的身形,瞳露出嘲讽,“除了瞳术,身体内 还有毒素发作吧?很奇怪是不是?你一直是号称百毒不侵的,怎么会着了道儿呢?” 瞳低低笑了起来:“那是龙血珠的药力。” 听得“龙血珠”三个字,玉座上的人猛然一震,抬起手指着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低吟。 “奇怪我哪里找来的龙血珠?”瞳冷笑着,横过剑来,吹走上面的血珠,“愚蠢。” 然而虽然这样说着,他却是片刻也不敢放松对玉座上那个老人的精神压制——即便是走火入魔,即便是中了龙血之毒,但教王毕竟是教王!若有丝毫大意,只怕自己下个刹那就横尸在地。 他继续持剑凝视,眼睛里交替转过了暗红、深紫、诡绿的光,鬼魅不可方物。 “你以为我会永远跪在你面前,做一只狗吗?”瞳凝视着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眼里闪现出极度的厌恶和狠毒,声音轻如梦呓,“做梦。” 他忽然抬起手,做了一个举臂当头拍向自己天灵盖的手势! 仿佛被看不见的引线牵引,教王的手也一分分抬起,缓缓印向自己的顶心。 “你……你……”老人的眼睛盯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然而,显然也是有着极强的克制力,他的手抬起到一半就顿住了,停在半空微微颤动,仿佛和看不见的引线争夺着控制权。 “老顽固……”瞳低低骂了一句,将所有的精神力凝聚在双眸,踏近了一步,紧盯。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教王眼里忽然转过了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那样的得意、顽皮而又疯狂——完全不像是一个六十岁老人所应该有的! 这样熟悉的眼神……是、是—— “明力?”瞳忽然明白过来,脱口惊呼,“是你!” 这不是教王!一早带着獒犬来到乐园散步的,竟不是教王本人! “教王”诡异地一笑,嘴里霍然喷出一口血箭——在咬断舌尖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猛然一震,仿佛靠着剧痛的刺激,刹那挣脱了瞳术的束缚。明力的双手扣住了六枚暗器,蓄满了惊人的疯狂杀气,从玉座上霍然腾身飞起,急速掠来。 “瞳,我破了你的瞳术!”明力脸上带着疯狂的得意,那是他十几年来在交手中第一次突破了瞳的咒术,不由大笑,“我终于破了你的瞳术!你输了!” 瞳一惊后掠,快捷无伦地拔剑刺去。 然而奇怪的是,明力根本没有躲闪。 “咔嚓”一声轻响,冲过来的人应声被拦腰斩断! 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已经冲到了离瞳只有一尺的距离,手里的暗器飞出——然而六枚暗器竟然无一击向瞳本身,而是在空气中以诡异的角度相互撞击,凭空忽然爆出了一团紫色的烟雾,当头笼罩下来! ——几近贴身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退避。 “啪嗒!”明力的尸体摔落在冰川上,断为两截。 然而同一时间,瞳也捂着双眼跌倒在冰上! 沥血剑从他手里掉落,他全身颤抖地伏倒,那种无可言喻的痛苦在一瞬间就超越了他忍受力的极限。他倒在冰川上,脱口发出了惨厉的呼号!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的眼睛,忽然间就看不见了! 那种痛是直刺心肺的,几乎可以把人在刹那间击溃。 “愚蠢的瞳……”当他在冰川上呼号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来了,慈爱而又怜惜,“你以为大光明宫的玉座,是如此轻易就能颠覆的……太天真了。” 那是……那是教王的声音! 瞳没有抬头,极力收束心神,伸出手去够掉落一旁的剑,判断着乐园出口的方向。 ——必须要立刻下山去和妙火会合,否则…… “呵呵,还想逃?”就在同一时刻,仿佛看出了他的意图,一个东西被骨碌碌地扔到了冰上,是狰狞怒目的人头:“还指望同伴来协助吗?呵,妙火那个愚钝的家伙,怎么会是妙水的对手呢?你真是找错了同伴……我的瞳。” 妙水?那个女人,最终还是背叛了他们吗? 他想去抓沥血剑,然而那种从双眸刺入的痛迅速侵蚀着他的神志,只是刚撑起身子又重重砸倒在地,他捂住了双眼,全身肌肉不停颤抖。 “咯咯……看哪,连瞳都受不住呢。”妙水的声音在身侧柔媚地响起,笑意盈盈,“教王,七星海棠真是名不虚传。” 七星海棠!在剧痛中,他闻言依旧是一震,感到了深刻入骨的绝望。 那是百年来从未有人可以解的剧毒,听说二十年前,连药师谷的临夏谷主苦苦思索一月,依旧无法解开这种毒,最终反而因为神思枯竭呕血而亡。 而可怕的是,中这种毒的人,将会有一个逐步腐蚀入骨的缓慢死亡。 白发苍苍的老者挽着风姿绰约的美人,弯下腰看着地上苦痛挣扎的背叛者,叹息着:“多么可惜啊,瞳。我把你当做自己的眼睛,你却背叛了我——真是奇怪,你为什么敢这样做呢?”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3) 更新时间20081210 9:31:59字数:2081 教王眼里浮出冷笑:“难道,你已经想起自己的来历了?” ——那句话是比剧毒更残酷的利剑,刺得地上的人在瞬间停止了挣扎。 瞳剧烈地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盯着教王。然而,那双平日变幻万方的清澈双瞳已然失去了光泽,只笼罩着一层可怖的血色。 自己的来历?难道是说…… “蠢材,你原来还没彻底恢复记忆?分明三根金针都松动两根了。”教王笑起来了,手指停在他顶心最后一枚金针上,“摩迦一族的覆灭,那么多的血,你全忘记了?那么说来,原来你背叛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野心啊……” 瞳猛地抬头,血色的眸子里,闪过了一阵惨厉的光。 摩迦一族! 这个薛紫夜提过的称呼从教王嘴里清清楚楚地吐出,一瞬间,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另外一种撕裂般的感觉从内心蔓延出来,令他全身颤抖。 “原来是真的……”一直沉默着的人,终于低哑地开口,“为什么?” 教王用金杖敲击着冰面,冷笑道:“还问为什么?摩迦一族拥有妖瞳的血,我既然独占了你,又怎能让它再流传出去,为他人所有?” 地上的人忽然间暴起,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畜生!”因为震惊和愤怒,重伤的瞳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仿佛那样的剧毒都失去了效力! 一阵淡蓝色的风掠过,雪中有什么瞬间张开了,瞳最后的一击,就撞到了一张柔软无比的网里——妙水盈盈立在当地,张开了她的天罗伞护住了教王。水一样柔韧的伞面承接住了强弩之末的一击,哧啦一声裂开了一条缝隙。 “伤到这样,又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居然还能动?”妙水娇笑起来,怜惜地看着自己破损的伞,“真不愧是瞳。只是……”她用伞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膀,咔啦一声,有骨头折断的脆响,那个人终于重重倒了下去。 她继续娇笑:“只是,方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体能吧?现在你压不住七星海棠的毒,只会更加痛苦。” 瞳倒在雪地上,剧烈地喘息,即便咬紧了牙不发出丝毫呻吟,但全身的肌肉还是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妙水伞尖连点,封住了他八处大|岤。 “可怜。不想死吗?”教王看着倒地的瞳,拈须微笑,“求我开恩吧。” “呸。”瞳咬牙冷笑,一口啐向他,“杀了我!” 教王举袖一拂,带开了那一口血痰,看着雪地上那双依然不屈服的眼睛,脸色渐渐变得狰狞。他的手重新覆盖上了瞳的顶心,缓缓探着金针的入口,用一种极其残忍的语调,不急不缓叙述着:“好吧,我就再开恩一次——在你死之前,让你记起十二年前的一切吧!瞳!” 教王的手忽然瞬间加力,金针带着血,从脑后三处|岤道里反跳而出,没入了白雪。 “让你就这样死去未免太便宜了!”用金杖挑起背叛者的下颌,教王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笑,“瞳……我的瞳,让你忘记那一段记忆,是我的仁慈。既然你不领情,那么,现在,我决定将这份仁慈收回来。你就给我好好地回味那些记忆吧!” 金针一取出,无数凌乱的片断,从黑沉沉的记忆里翻涌上来,将他瞬间包围。 那些……那些都是什么?黑暗的房间……被铁链锁着的双手……黑夜里那双清澈的双眸,静静凝视着他。血和火燃烧的夜里,两个人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冰面上。 那是、那是—— “不……不……啊!啊啊啊啊……”他抱着头发出了低哑的呼号,痛苦地在雪上滚来滚去,身上的血染满了地面——那样汹涌而来的往事,在瞬间逼得他几乎发疯! 妙水执伞替教王挡着风雪,眼里也露出了畏惧的表情。老人拔去了瞳顶心的金针,笑着唤起那个人被封闭的血色记忆,残忍地一步步逼近—— “瞳,你忘记了吗?当时是我把濒临崩溃的你带回来,帮你封闭了记忆。” “否则,你会发疯。不是吗?” “你难道不想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为了逃出来,你答应做我的奴隶;为了证明你的忠诚,你听从我吩咐,拿起剑加入了杀手们的行列……呵呵,第一次杀人时你很害怕,不停地哭。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谁会想到你会有今天的胆子呢?” 妖魔的声音一句句传入耳畔,和浮出脑海的记忆相互呼应着,还原出了十二年前那血腥一夜的所有真相。瞳被那些记忆钉死在雪地上,心里一阵一阵凌迟般地痛,却无法动弹。 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那一夜……那血腥屠戮的一夜,自己在奔跑着,追逐那两个人,双手上染满了鲜血。 他是那样贪生怕死,为了获得自由,为了保全自己,对那个魔鬼屈膝低头——然后,被逼着拿起了剑,去追杀自己的同村人……那些叔叔伯伯大婶大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7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8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8部分阅读 嫂,拖儿带女地在雪地上奔逃,发出绝望而惨厉的呼号,身后追着无数明火执仗的大光明宫杀手。 而他,就混在那一行追杀者中,满身是血,提着剑,和周围那些杀手并无二致。 那个下着大雪的夜里,那些血、那些血…… 他忽然呼号出声,将头深深埋入了手掌心,猛烈地摇晃着。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4) 更新时间20081210 9:32:20字数:2123 为什么要想起来?这样的往事,为什么还要再想起来——想起这样的自己! “想起来了吗?我的瞳……”教王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爱地附耳低语,“瞳,你才是那一夜真正的凶手……甚至那两个少年男女,也是因为你而死的呢。” “你叫她姐姐是吗?我让你回来,你却还想追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 吗?你提着剑在她身后追,满脸是血,厉鬼一样狰狞……她根本没有听到你在叫她,只是拼了命想甩脱你。” “最后,那个女孩和她的小情人一起掉进了冰河里——活生生地冻死。” 恶魔在附耳低语,一字一句如同无形的刀,将他凌迟。 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风雪急卷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将他的最后一丝勇气击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真的。药师谷里小夜提及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双清澈眼睛和冰下的死去少年,原来都是真的!她就是小夜……她没有骗他。 她的眼睛是这样的熟悉,仿佛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见的瞬间就击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经被关在黑暗里七年,被所有人遗弃,与世隔绝,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过多少关切和叮咛,是他抵抗住饥寒和崩溃的唯一动力——他……他怎么完全忘记了呢? 瞳捂着头大叫出来,全身颤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号。 她曾不顾自己性命地阻拦他,只为不让他回到这个黑暗的魔宫里——然而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她击倒在地,扬长而去。 原来,十二年后命运曾给了他一次寻回她的机会,将他带回到那个温暖的雪谷,重新指给了他归家的路。原本只要他选择“相信”,就能得回遗落已久的幸福。然而,那时候的自己却已然僵冷麻木,再也不会相信别人,被夺权嗜血的欲望诱惑,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推开了那只手,孤身踏上了这一条不归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惜欺骗她伤害她,也不肯放弃对自由和权欲的争夺。 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该啊! 他忽然大笑起来:原来,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拼命挣脱和无奈的屈服之间苦苦挣扎吗?然而,拼尽了全力,却始终无法挣脱。 所有的杀气忽然消散,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缓缓合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妙水在一侧望着,只觉得心惊——被击溃了吗?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愤怒。那样疲惫的神情,从未在这个修罗场的杀手脸上看到过!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间,教王闪电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颌,手狠狠击向他胃部。 一口血从瞳嘴里喷了出来,夹杂着一颗黑色的药丸。封喉? 那样的重击,终于让他失去了意识。 “想自尽吗?”教王满意地微笑起来,看来是终于击溃他的意志了。他转动着金色的手杖,“但这样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这种毒,怎么着,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对。” 身侧獒犬的尸体狼藉一地,只余下一条还趴在远处做出警惕的姿势。教王蹙起两道花白长眉,用金杖拨动着昏迷中的人,喃喃着:“瞳,你杀了我那么多宝贝獒犬,还送掉了明力的命……那么,在毒发之前,你就暂时来充任我的狗吧!” 金杖抬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颌:“虽然,在失去了这一双眼睛后,你连狗都不如了。” “是把他关押到雪狱里吗?”妙水娇声问。 “雪狱?太便宜他了……”教王眼里划过恶毒的光,金杖重重点在瞳的顶心上,“我的宝贝獒犬只剩得一只了——既然笼子空了,就让他来填吧!” “是……是的。”妙水微微一颤,连忙低头恭谨地行礼,妖娆地对着教王一笑,转身告退。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费力地沿着冰川掠了下去,腰肢柔软如风摆杨柳,转瞬消失。 “这个小表子……”望着远去的女子,教王眼里忽然升腾起了某种热力,“真会勾人哪。”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时再招其前来一起修习合欢秘术,那股热流冲到了丹田却忽然引发了剧痛。鹤发童颜的老人陡然间拄着金杖弯腰咳嗽起来,再也维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装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喷出,溅落在血迹斑斑的冰面上。 “妙风……”教王喘息着,眼神灰暗,喃喃道,“你,怎么还不回来!” 远处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双眼睛瞬忽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隐身于旁,看完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 没有现身,更没有参与,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 看来……目下事情的进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计。希望中原鼎剑阁那边的人,动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则,等教王重新稳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黑暗的牢狱,位于昆仑山北麓,常年不见阳光,阴冷而潮湿。 玄铁打造的链子一根一根垂落,锁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地将昏迷的人钉在了笼中。妙水低下头去,将最后一个颈环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对方苍白修长的颈上——“咔嚓”轻响,严丝密合。昏迷中的人尚未醒来,然而仿佛知道那是绝大的凌辱,下意识地微微挣扎。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5) 更新时间20081210 9:32:40字数:2141 “哈,”娇媚的女子低下头,抚摩着被套上了獒犬颈环的人,“瞳,你还是输了。” 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吹到了流血的肌肤上,昏迷的人渐渐醒转。 然而那双睁开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红色的雾,已然将瞳仁全部遮住!醒来的人显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况,带着凌厉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顾,哑声:“妙水? ” 他想站起来,然而四肢上的链子陡然绷紧,将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势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来我也想帮你的……怎么着你也比那老头子年轻英俊多了。”妙水掩口笑起来,声音娇脆,抬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可是,谁要你和妙火在发起最后行动的时候,居然没通知我呢?你们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道:“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们站一边!” 瞳的颈部扣着玄铁的颈环,她那样的一拉几乎将他咽喉折断,然而他一声不吭。 “可惜啊……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灭了教王,再回头来对付你的。”妙水抚摩那一双已然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娇笑,“毕竟,在你刚进入修罗场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乐园享受天国消魂境界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好歹我算是你第一个女人,还真舍不得你就这样死了。” “哼,”瞳合上了眼睛,冷笑,“表子。” “表子也比狗强。”妙水冷笑着松开了他的头发,恶毒地讥诮。 瞳却没有发怒,苍白的脸上闪过无所谓的表情,微微闭上了眼睛。只是瞬间,他身上所有的怒意和杀气都消失了,仿佛燃尽的死灰,再也不计较所有加诸身上的折磨和侮辱,只是静静等待着剧毒一分分带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没有解药的。 它是极其残忍的毒,会一分分地侵蚀人的脑部,中毒者每日都将丧失一部分的记忆,七日之后,便会成为婴儿一样的白痴。而那之后,痛苦并不会随之终结,剧毒将进一步透过大脑和脊椎侵蚀人的肌体,全身的肌肉将一块块逐步腐烂剥落。 一直到成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会断了最后一口气。 “想要死?没那么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抚摩着他因为剧毒的侵蚀而不断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教王说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发作之前,你得做一只永远不能抬头的狗,一直到死为止。” 顿了一顿,女子重新娇滴滴地笑了起来,用媚到入骨的语气轻声附耳低语: “不过,等我杀了教王后……或许会开恩,让你早点死。” “所以,其实你也应该帮帮我吧?” 一只白鸟飞过了紫禁城上空,在风中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脚上系着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昆仑大光明宫。” 霜红的笔迹娟秀清新,写在薛紫夜用的旧帕子上,在初春的寒风里猎猎作响。 一路向南,飞向那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而临安城里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犹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廖青染刚刚给秋水音服了药,那个歇斯底里又哭了一夜的女人,终于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室内弥漫着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双手满是血痕,脸上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你的手,也要包扎一下了。”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许久,有些怜悯。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发病时抓出来的——自从她陷入半疯癫的状态以后,每次情绪激动就会失去理智地尖叫,对前来安抚她情绪的人又抓又打。一连几日下来,府里的几个丫头,差不多都被她打骂得怕了,没人再敢上前服侍。 最后担负起照顾职责的,却还是霍展白。 除了卫风行,廖青染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耐心和包容力。无论这个疯女人如何折腾,霍展白始终轻言细语,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个好男人。”包好了手上的伤,前代药师谷主忍不住喃喃叹息。 她吞下了后面的半句话——只可惜,我的徒儿没有福气。 霍展白只是笑了一笑,似是极疲倦,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药师谷的梅花,应该快凋谢了吧。”蓦然,他开口喃喃,“雪鹞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本想在梅花凋谢之前,再赶回药师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现在是做不到了。” 廖青染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忍看那一双空茫的眼睛。 她犹自记得从金陵出发那一夜这个男子眼里的热情和希翼——在说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话时,他的眼睛里居然有少年人初恋才有的激动和羞涩,仿佛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后,第一次对生活焕发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运的魔爪却不曾给他丝毫的机会,在容他喘上了一口气后,再度彻底将他击倒! 她失去了儿子,猝然疯了。 你总是来晚……我们错过了一生啊……在半癫狂的状态下,她那样绝望而哀怨地看着他,说出从未说出口的话。那样的话,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说完那番话后就陷入了疯狂,于是,他再也不能离开。 他不能再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山谷里,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里,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约又会成为日后江湖中众口相传的美谈吧?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6) 更新时间20081210 9:33:23字数:2086 但,那又是多么荒谬而荒凉的人生啊。 多么可笑。他本来就过了该拥有梦想的年纪,却竟还生出了这种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是以黄粱一梦,空留遗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无大碍,按我的药方每日服药便是。但能否好转,要看她的造化了。 ”廖青染收起了药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尽力,也该告辞了。” “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刹那间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这个医者终将会离去——只是,一旦她也离去,那么,最后一丝和那个紫衣女子相关的联系,也将彻底断去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几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 “不了,收拾好东西,明日便动身。”廖青染摇了摇头,也是有些心急,“昨日接到风行传书说鼎剑阁正在召集八剑,他要动身前往昆仑大光明宫了。家里的宝宝没人看顾,我得尽快回去才好。” “召集八剑?”霍展白微微一惊,知道那必是极严重的事情,“如此,廖谷主还是赶快回去吧。” 廖青染点点头:“霍七公子……你也要自己保重。” 庭前梅花如雪,初春的风依然料峭。 霍展白折下一枝,望着梅花出了一会儿神,只觉心乱如麻——去大光明宫?到底又出了什么事?自从八年前徐重华叛逃后,八剑成了七剑,而中原鼎剑阁和西域大光明宫也不再挑起大规模的厮杀。这一次老阁主忽然召集八剑,难道是又出了大事? 既然连携妻隐退多时的卫风行都已奔赴鼎剑阁听命,他收到命令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长长叹了口气,他转身望着窗内,廖青染正在离去前最后一次为沉睡的女子看诊——萦绕的醍醐香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此刻出现了难得的片刻宁静,恢复了平日的清丽脱俗。 他从胸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低下头去。 秋水……秋水,难道我们命中注定了,谁也不可能放过谁吗? 她是他生命里曾经最深爱的人,然而,在十多年的风霜摧折之后,那一点热情却已然被逐步地消磨,此刻只是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和空茫。 他漫步走向庭院深处,忽然间,一个青衣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谁?”霍展白眉梢一挑,墨魂剑跃出了剑鞘。 “老七,”青衣人抬手阻止,朗笑道,“是我啊。” “浅羽?”认出了是八剑里排行第四的夏浅羽,霍展白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阁主令我召你前去。”一贯浮浪的夏浅羽此刻神色凝重,缓缓举起了手,手心里赫然是鼎剑阁主发出的江湖令,“魔教近日内乱连连,日圣女乌玛被诛,执掌修罗场的瞳也在叛乱失败后被擒——如今魔教实力前所未有地削弱,正是一举诛灭的大好时机!” “瞳叛乱?”霍展白却是惊呼出来,随即恍然——难怪他拼死也要夺去龙血珠!原来是一早存了叛变之心,用来毒杀教王的! “消息可靠?”他沉着地追问,核实这个事关重大的情报。 “可靠。”夏浅羽低下了头,将剑柄倒转,抵住眉心,那是鼎剑阁八剑相认的手势,“是这里来的。” 霍展白忽然惊住,手里的梅花掉落在地。 ——难道,竟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他、他果然还活着吗! “阁主有令,要你我七人三日内会聚鼎剑阁,前往昆仑!”夏浅羽重复了一遍指令。 霍展白望了望窗内沉睡的女子,有些担忧:“她呢?” “我家也在临安,可以让秋夫人去府上小住,”夏浅羽展眉道,“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霍展白犹自迟疑,秋水音的病刚稳定下来,怎么放心将她一个人扔下? “老七,天下谁都知道你重情重义——可这次围剿魔宫,是事关武林气脉的大事!别的不说,那个瞳,只怕除了你,谁也没把握对付得了。”夏浅羽难得谦虚了一次,直直望着他,忽地冷笑,“你若不去,那也罢——最多我和老五他们把命送在魔宫就是了。反正为了这件事早已有无数人送命,如今也不多这几个。” “不行!”霍展白差点脱口——卫风行若是出事,那他的娇妻爱子又当如何?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去。”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去的。”夏浅羽舒了一口气,终于笑起来,重重拍着霍展白的肩膀,“好兄弟!” 当天下午,两位剑客便并骑离开了临安,去往鼎剑阁和其余五剑会合。 九曜山下的雅舍里空空荡荡,只有白梅花凋零了一地。 “咕咕。”一只白鸟从风里落下,脚上系着手巾,筋疲力尽地落到了窗台上,发出急切的鸣叫,却始终不见主人出来。它从极远的北方带回了重要的信息,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不在此处。 七位中原武林的顶尖剑客即将在鼎剑阁会合,在初春的凛冽寒气中策马疾驰,携剑奔向西方昆仑。 雪鹞从脚爪上啄下了那方手巾,挂在梅枝上,徘徊良久。 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然而走出来的,却是肩上挽着包袱的廖青染——昨日下午,夏府上的人便来接走了秋水音,她细致地交代完了用药和看护方法,便准备回到扬州家中。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7) 更新时间20081210 9:33:47字数:2092 然而,看到梅枝上那一方迎风的手巾,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凝结—— “谷主已前往大光明宫。霜红。” 廖青染定定看了那一行字许久,一顿足:“那个丫头疯了!她那个身体去昆仑,不是送死吗?”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出门拉起马向着西北急行,吩咐身侧侍女,“我们先不回扬州 了!赶快去截住她!” 在雪鹞千里返回临安时,手巾的主人却已然渐渐靠近了冰雪皑皑的昆仑。 薛紫夜望着马车外越来越高大的山形,有些出神。那个孩子……那个临安的孩子沫儿,此刻是否痊愈?霍展白那家伙,是否请到了师傅?而师傅对于那样的病,是否有其他的法子? 她有些困扰地抬起头来,望着南方的天空,仿佛想从中看到答案。 “快到了吧?”摸着怀里的圣火令,她对妙风说着,“传说昆仑是西方尽头的神山,西王母居住的所在——就如同是极渊是极北之地一样。雪怀说,那里的天空分七种色彩,无数的光在冰上变幻浮动……”薛紫夜拥着猞猁裘,望着天空,喃喃,“美得就像做梦一样。” 妙风默然低下了头,不敢和她的眼光对视。 ——第一次,他希望自己从未参与过那场杀戮。 那场血腥的屠杀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可那一对少年男女从冰上消失的瞬间,还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如果那个时候他手下稍微容情,可能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就已经带着她跑远了吧?就可以从那场灭顶之灾里逃脱,离开那个村子,去往极北的冰之海洋,从此后隐姓埋名地生活。 可为什么在那么多年中,自己出手时竟从没有一丝犹豫? 风从车外吹进来,他微微咳嗽,感觉内心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分分裂开。 “该用金针渡|岤了。”薛紫夜看他咳嗽,算了算时间,从身边摸出一套针来。然而妙风却推开了她的手,淡然说:“从现在开始,薛谷主应养足精神,以备为教王治病。” 他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自从失去了那一张微笑的面具后,这个人便成了一片空白。 薛紫夜望着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起来。 “你到底开不开窍啊!”她把手里的金针一扔,俯过身去点着他的胸口,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那个教王是不是给你吃了迷|药?我想救你啊……你自己怎么不当一回事?” 她戳得很用力,妙风的眉头不自禁地蹙了一下。 “还算知道痛!”看着他蹙眉,薛紫夜更加没好气。 “两位客官,昆仑到了!”马车忽然一顿,车夫兴高采烈的叫声把她的遐想打断。 那个在乌里雅苏台请来的车夫,被妙风许诺的高昂报酬诱惑,接下了这一趟风雪兼程的活儿,走了这一条从未走过的昆仑之旅。 “到了?”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撩开了窗帘往外看去——忽然眼前一阵光芒,一座巨大的冰雪之峰压满了她整个视野,那种凌人的气势震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昆仑?如此雄浑险峻,飞鸟难上,伫立在西域的尽头,仿佛拔地而起刺向苍穹的利剑。 她被窗外高山的英姿所震惊,妙风却已然掠了出去,随手扔了一锭黄金给狂喜的车夫,打发其走路,转身便恭谨地为她卷起了厚厚的帘子,欠身道:“请薛谷主下车。” 帘子一卷起,外面的风雪急扑而入,令薛紫夜的呼吸为之一窒! “这……”仰头望了望万丈绝壁,她有些迟疑地拢起了紫金手炉,“我上不去啊。” “冒犯了。”妙风微微一躬身,忽然间出手将她连着大氅横抱起来。 他的身形快如闪电,毫不停留地踏过皑皑的冰雪,瞬间便飞掠了十余丈。应该是对这条位于冰壁上的秘道了然于心,在薛紫夜回过神的时候,已然到了数十丈高的崖壁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妙风身形很稳,抱着一个人掠上悬崖浑若无事,宛如一只白鸟在冰雪里回转飞掠。薛紫夜甚至发觉在飞驰中那只托着她的手依然不停地输送来和煦的气流——这个人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啊。 他们转瞬又上升了几十丈,忽然间身后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马车!马车炸了!”薛紫夜下意识地朝下望去,看到远远的绝壁下一团升起的火球,惊呼出声。 那个火球,居然是方才刚刚把他们拉到此地的马车!难道他们一离开,那个车夫就出事了? “嗯。”妙风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左脚一踏石壁裂缝,又瞬间升起了几丈。前方的绝壁上已然出现了一条路,隐约有人影井然有序地列队等候——那,便是昆仑大光明宫的东天门。 看到他这样漠然的表情,薛紫夜忽地惊住,仰起脸望着他,手指深深掐进了那个木无表情的人的肩膀,艰难地开口:“难道……是你做的?是你做的吗!”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有风掠起蓝色的长发。 “你把那个车夫给杀了?”薛紫夜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手指从用力变为颤抖。她的眼神逐渐转为愤怒,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脸,“你……你把他给杀了?” 片刻前那种淡淡的温馨,似乎转瞬在风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厉声尖叫起来,“他不过是个普通车夫!你这个疯子!”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8) 更新时间20081210 9:34:57字数:2096 在她将他推离之前,妙风最后提了一口气,翻身抱着她稳稳落到了天门之前。 “不杀掉,难免会把来大光明宫的路线泄露出去。”妙风放下她,淡然开口,眼里没有丝毫喜怒,更无愧疚,“而且,我只答应了付给他钱,并没有答应不杀——” 一个耳光落到了他脸上,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你这个疯子!”薛紫夜愤怒得脸色苍白,死死盯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疯子,“你知道救回一个人要费多少力气?你却这样随便挥挥手就杀了他们!你还是不是人?” 他侧过脸,慢条斯理地拭去嘴角的血丝,眼眸里闪过微弱的笑意:只不过杀了个车夫,就愤怒到这样吗?如果知道当年杀死雪怀的也正是自己,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这个救人的医者,会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吧? “我说过了,救我的话,你会后悔的。”他抬头凝视着她,脸上居然恢复了一丝笑意,“我本来就是一个杀人者——和你正好相反呢,薛谷主。”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眼里忽然泛出一丝细微的冷嘲,转瞬消散。 他说话的语气,永远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薛紫夜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个看似温和宁静的人,身上其实带着和瞳一样的黑暗气息。西归的途中,他一路血战前行,蔑视任何生命:无论是对牲畜,对敌手,对下属,甚或对自身,都毫不容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怔在昆仑绝顶的风雪里,忽然间身子微微发抖:“你别发疯了,我想救你啊!可我要怎样,才能治好你呢……雅弥?” 听到这个名字,妙风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缓缓侧过头去。 雅弥?她是在召唤另一个自己吗?雅弥……这个昔年父母和姐姐叫过的名字,早已埋葬在记忆里了。那本来是他从来无人可以触及的过往。 她说想救他——可是,却没有想过要救回昔日的雅弥,就得先毁掉了今日的妙风。 他笑了,缓缓躬身:“还请薛谷主随在下前往宫中,为教王治伤。” 薛紫夜望着他,只觉得全身更加寒冷。原来……即便是医称国手,对于有些病症,她始终无能为力——比如沫儿,再比如眼前这个人。 “妙风使!”僵持中,天门上已然有守卫的教徒急奔过来,看着归来的人,声音欣喜而急切,单膝跪倒,“您可算回来了!快快快,教王吩咐,如果您一返回,便请您立刻去大光明殿!” “啊?”妙风骤然一惊,“教中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教徒低下头去,用几乎是恐惧的声音低低道,“日圣女……和瞳公子叛变!” “什么?!”妙风脱口,同时变色的还有薛紫夜。 “不过,教王无恙。”教徒低着头,补充了一句。 简略了解了事情的前后,妙风松开了握紧的手,无声吐出了一口气——教王毕竟是教王!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一连挫败了两场叛乱! 然而身侧的薛紫夜却脸色瞬地苍白。 “瞳呢?”她冲口问,无法掩饰自己对那个叛乱者的关切。 “瞳公子?”教徒低着头,有些迟疑地喃喃,“他……” 十、重逢 瞳究竟怎么了? 薛紫夜跟着妙风穿行在玉楼金阙里,心急如焚。那些玉树琼花、朱阁绣户急速地在往后掠去。她踏上连接冰川两端的白玉长桥,望着桥下萦绕的云雾和凝固了奔流的冰川,陡然有一种宛如梦幻的感觉。 ——雪域绝顶上,居然还藏着如此庞大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中所蕴藏着的,就是一直和中原鼎剑阁对抗的另一种力量吧? “哟,”忽然间,听到一线细细的声音传来,柔媚入骨,“妙风使回来了?” 妙风停下了脚步,看着白玉长桥另一边缓缓步来的蓝色衣袂,“妙水使?” 在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薛紫夜身前,手停在离剑柄不到一尺的地方——这个女人实在是敌我莫测,即便是在宫中遇见,也是丝毫大意不得。 妙水由一名侍女打着伞,轻盈地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一行人展颜一笑,宛如百花怒放。 薛紫夜乍然一看,心里便是一怔:这位异族女子有着暗金色的波浪长发,肌肤胜雪,鼻梁高挺,嘴唇丰润,一双似嗔非嗔的眼眸顾盼生情——那种夺人的丽色,竟是比起中原第一美人秋水音来也不遑多让。 “可算是回来了呀,”妙水掩口笑了起来,美目流转,“教王等你多时了。” 妙风不动声色:“路上遇到修罗场的八骏,耽搁了一会儿。” “哦?那妙风使没有受伤吧。”妙水斜眼看了他一下,意味深长地点头,“难怪这几日我点数了好几次,修罗场所有杀手里,独独缺了八骏和十二银翼。” 妙风眼神微微一变:难道在瞳叛变后的短短几日里,修罗场已然被妙水接管? “瞳怎么了?”再也忍不住,薛紫夜抢身而出,追问。 妙水怔了一下,看着这个披着金色猞猁裘的紫衣女子,一瞬间眼里仿佛探出了无形的触手轻轻试探了一下。然而那无形的触手却是一闪即逝,她掩口笑了起来,转身向妙风:“哎呀,妙风使,这位便是药师谷的薛谷主吗?这一下,教王的病情可算无忧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9) 更新时间20081210 9:35:20字数:2082 妙风闪电般看了妙水一眼——教王,居然将身负重伤的秘密都告诉妙水了?! 这个来历不明的波斯女人,一直以来不过是教王修炼用的药鼎,华而不实的花瓶,为何竟突然就如此深获信任——然而,他随即便又释怀:这次连番的大乱里,自己远行在外,明力战死,而眼前这个妙水却在临危之时助了教王一臂之力,也难怪教王另眼相看。 “薛谷主放心,瞳没死——不仅没死,还恢复了记忆。”妙水的眼神扫过一行两人,柔媚地笑着,将手中的短笛插入了腰带,“还请妙风使带贵客尽快前往大光明殿吧,教王等着呢。妾身受命暂时接掌修罗场,得去那边照看了。” 妙风点点头:“妙水使慢走。” 妙水带着侍女飘然离去,在交错而过的刹那,微微一低头,微笑着耳语般地吐出了一句话——“妙风使,真奇怪啊……你脸上的笑容,是被谁夺走了吗?” 她斜斜瞄了他一眼:“可让奴家看了好生心疼呢!” 不等妙风回答,她娇笑着从白玉桥上飘然离去,足下白雪居然完好如初。 妙风站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下万丈冰川,默然。 这个女人作为“药鼎”和教王双修合欢之术多年,如今仿佛由内而外都透出柔糜的甜香来。然而这种魅惑的气息里,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揣测的神秘,令人心惊。他们两个各自身居五明子之列,但平日却没有什么交情,奇怪的是,自己每一次看到她,总是有隐隐的不自在感觉,不知由何而起。 而这次只是一照面,她居然就看出了自己的异样——自己沐春风之术已失的事,看来是难以隐瞒了。 “快走吧!”薛紫夜打破了他的沉思,“我要见你们教王!” 瞳已经恢复记忆?是教王替他解掉了封脑金针?那么如今他怎么样了?她心急如焚,抛开了妙风,在雪地上奔跑,手里握紧了那一面圣火令。 妙风一惊——这个女子,是要拿这面圣火令去换教王什么样的许诺? 莫非……是瞳的性命? 他一瞬间打了个寒战。教王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容许一个背叛者好端端地活下去!瞳这样的危险人物,如若不杀,日后必然遗患无穷,于情于理教王都定然不会放过。 如果薛紫夜提出这种要求,即使教王当下答应了,日后也会是她杀身之祸的来源! 然而在他微微一迟疑间,薛紫夜便已经沿着台阶奔了上去,直冲那座嵯峨的大光明圣殿。一路上无数教徒试图阻拦,却在看到她手里的圣火令后如潮水一样地退去。 “等一等!”妙风回过神来,点足在桥上一掠,飞身落到了大殿外,伸手想拦住那个女子,然而却已经晚了一步——薛紫夜一脚跨入了门槛,直奔玉座而去! 大殿里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到处绘着火焰的纹章,仿佛火的海洋。无数风幔飘转,幔角的玉铃铮然作响——而在这个火之殿堂的最高处,高冠的老人斜斜靠着玉座,仿佛有些百无聊赖,伸出金杖去逗弄着系在座下的獒犬。 牛犊般大的獒犬忽然间站起,背上毛根根耸立,发出低低的呜声。 老人一惊,瞬间回过头,用冷厉的目光凝视着这个闯入的陌生女子。 她奔到了玉座前,气息甫平,只是抬起头望着玉座上的王者,平平举起了右手,示意。 “薛谷主吗?”看到了她手里的圣火令,教王的目光柔和起来,站起身来。 老人的声音非常奇怪,听似祥和宁静,但气息里却带了三分急促。医家望闻问切功夫极深,薛紫夜一听便明白这个玉座上的王者此刻已然是怎样的虚弱——然而即便如此,这个人身上却依旧带着极大的压迫力,只是一眼看过来,便让她在一瞬间站住了脚步! “教王……”有些犹豫的,她开口欲言。 玉座下的獒犬忽然咆哮起来,弓起了身子,颈下的金索绷得笔直,警惕地望着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它被金索系在玉座下的波斯地毯上,如一只灰色的牛犊。 “啊!”她一眼望过去,忽然间失声惊呼起来—— 那里,和獒犬锁在一起的,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同样被金索系住了脖子,铁圈深深勒入颈中,无法抬起头。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在地上,被迫匍匐在冰冷的石地面上,身上到处都是酷刑的痕迹。戴着白玉的面具,仿佛死去一样一动也不动。 然而在她踏入房间的刹那,那个人却仿佛触电般地转过了脸去,避开她的视线。 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她却还是一瞬间认出来了! “明介!”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明介!” 她看到了面具后的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看到他全身|岤道上的血迹——一眼望去,她便知道他遭受过怎样的酷刑。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一个月之前,在药师谷里的明介还是那样冷酷高傲,出手凌厉。在短短的二十几天后,居然成了这种样子! 是谁……是谁将他毁了?是谁将他毁了! 那一瞬间,剧烈的心痛几乎让她窒息。薛紫夜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去。然而还未近到玉座前一丈,獒犬咆哮着扑了过来。雪域魔兽吞吐着杀戮的腥气,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10) 更新时间20081210 9:35:42字数:2082 她却根本没有避让,依旧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被系在地上的人。獒犬直接扑上了她的肩,将她恶狠狠地朝后按倒,利齿噬向她的咽喉。 “啊。”看到她遇险,那个死去一样静默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脱口低低惊叫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颈中和手足的金索瞬地将他扯回地上,不能动弹丝毫。 就在獒犬即将咬断她咽喉的瞬间,薛紫夜只觉得背后一紧,有一股力量将她横里拉了开去。 “咔嚓!”獒犬咬了一个空,满口尖利的白牙咬合,交击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她被那股柔和的力道送出三尺,平安落地。只觉得背心一麻,双腿忽然间不能动弹。 “薛谷主,勿近神兽。”那个声音轻轻道,封住她|岤道后将她放下。 “风,”教王看着那个无声无息进来的人,脸上浮出了微笑,伸出手来,“我的孩子,你回来了?快过来。” 妙风走过去,低首在玉阶前单膝跪下:“参见教王。” “真是个能干的好孩子,果然带着药师谷主按时返回。”教王赞许地微笑起来,手落在妙风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8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9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9部分阅读 顶心,轻轻抚摩,“风,我没有养错你——你很懂事,又很能干。不像瞳这条毒蛇,时刻想着要反噬恩主。” “……”妙风顿了一顿,却只是沉默。 “放了明介!”被点了|岤的薛紫夜开口,厉声大喝,“马上放了他!” 明介?教王一惊,目光里陡然射出了冷亮的利剑。然而脸上的表情却不变,缓缓起身,带着温和的笑:“薛谷主,你说什么?” “马上放了他!”她无法挪动双足,愤怒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瞪着教王,紧握着手里的圣火令,“还要活命的话,就把他放了!否则你自己也别想活!” “……”教王默默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探询的目光落在妙风身上。 然而妙风却低下了头去,避开了教王的眼光。 如果说出真相,以教王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当年屠村时的漏网之鱼吧?短短一瞬,他心里天人交战,第一次不敢对视教王的眼睛。 “不!不要给他治!”然而被金索系住的瞳,却蓦然爆发出一声厉喝,仰首看着薛紫夜,“这个魔鬼!他是——” “咔!”白色的风在大殿里一掠即回,手刀狠狠斩落在瞳的后背上。 “敢对教王不敬!”妙风在千钧一发时截断了瞳的话,一掠而出,手迅疾地斩落——绝不能让瞳在此刻把真相说出来!否则,薛紫夜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复仇,不但自己会被逼得动手,而教王也从此无救。 “住手!”薛紫夜厉声惊叫,看着瞳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愤怒。 他却是漠然地回视着她的目光,垂下了手。 “风,在贵客面前动手,太冒昧了。”仿佛明白了什么,教王的眼睛一瞬间亮如妖鬼,训斥最信任的下属——敢在没有得到他命令的情况下忽然动手,势必是为了极重要的事吧? 教王冷笑:“来人,给我把这个叛徒先押回去!” “不许杀他!”看到教徒上来解开金索拖走昏迷的人,薛紫夜再一次尖叫起来。 “薛谷主果然医者父母心。”教王回头微笑,慈祥有如圣者,“瞳这个叛徒试图谋刺本座,本座清理门户,也是理所应当——” 薛紫夜蓦地一惊,明白过来:明介费尽了心思夺来龙血珠,原来竟是用来对付教王的?! 他……是因为返回昆仑山后谋逆不成,才会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但既然薛谷主为他求情,不妨暂时饶他一命。”教王轻描淡写地承诺。 没有料到这位天下畏惧的魔宫教王如此好说话,薛紫夜一愣,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口:“教王这一念之仁,必当有厚报。” “风,”教王蹙了蹙眉,“太失礼了,还不赶快解开薛谷主的|岤?” “是。”看到瞳已然消失,妙风这才俯身解开了薛紫夜双腿上的|岤道。 “薛谷主,你持圣火令来要我饶恕一个叛徒的性命——那么,你将如愿。”教王微笑着,眼神转为冷厉,一字一句地开口,“从此后瞳的性命便属于你。但是,只有在你治愈了本座的病后,才能将他带走。” 是要挟,还是交换? 薛紫夜唇角微微扬起,傲然回答:“一言为定!” “谷主好气概,”教王微笑起来,“也不先诊断一下本座的病情?” “紫夜自有把握。”她眼神骄傲。 “那么,请先前往山顶乐园休息。明日便要劳烦谷主看诊。”教王微笑,命令一旁的侍从将贵客带走。 在她刚踏出大殿时,老人再也无法支持地咳嗽了起来,感觉嘴里又冲上来大股的血——看来,用尽内力也已然压不住伤势了。如果这个女人不出手相救,多半自己会比瞳那个家伙更早一步死吧? 所以,无论如何,目下不能拂逆这个女人的任何要求。 呵……不过七日之后,七星海棠之毒便从眼部深入脑髓,逐步侵蚀人的神志,到时候你这个神医,就带着这个天下无人能治的白痴离去吧—— 我以明尊的名义发誓,你们两个,绝不能活着离开这座昆仑山! 在侍从带着薛紫夜离开后,大光明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11) 更新时间20081210 9:36:03字数:2123 “风,抬起头,”教王坐回了玉座上,拄着金杖不住地喘息,冷冷开口,“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女人,和瞳有什么关系?” 妙风猛然一震,肩背微微发抖,却终不敢抬头。 “看着我!”第一次看到心腹下属沉默地抵抗,教王眼里露出锋锐的表情,重重顿了顿 金杖,“她为什么知道瞳的本名?为什么你刚才要阻拦?你知道了什么?” 沉默许久,妙风忽地单膝跪倒:“求教王宽恕!” “你说了,我就宽恕。”教王握紧了金杖,盯着白衣的年轻人。 “薛紫夜她……她……乃是当初摩迦村寨里的唯一幸存者!”顿了许久,妙风终于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脸色渐渐苍白,“属下怕瞳会将当初灭族真相泄露给她,所以冒昧动手。请教王见谅。” “摩迦村寨?瞳的故乡吗?”教王沉吟着,慢慢回忆那一场血案,冷笑起来,“果然……又是一条漏网之鱼。斩草不除根啊……” 他拄着金杖,眼神里慢慢透出了杀气:“那么,她目下尚未得知真相?” “是。”妙风垂下头。 “那么,在她死之前再告诉她罢。”教王唇角露出冷酷的笑意,“那之前,她还有用。” 那样的语调轻而冷,仿佛一把刀子缓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深知教王脾性,妙风瞬间一震,重重叩下首去:“教王……求您饶恕她!” 玉座上,那只转动着金杖的手忽地顿住了。 “风,”不可思议地看着阶下长跪不起的弟子,教王眼神凝聚,“你说什么?” “属下斗胆,请教王放她一条生路!”他俯身,额头叩上了坚硬的玉阶。 金杖闪电一样探出,点在下颌,阻拦了他继续叩首。玉座上的教王眯起了眼睛,审视着,不知是喜是怒:“风,你这是干什么?你竟然替一个对我不利的人求情?从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了——你脸上的笑容,被谁夺走了?” 妙风无言,微微低头。 体内那股操控自如的和煦真气已经渐渐凝滞,到了胸中仿佛被什么堵塞,再也无法上升——沐春风之术一失,如今的他只有平日的三四成功力,一身绝学也被废掉了大半。 教王凝视着妙风苍白的脸,咬牙切齿:“是那个女人,破了你的沐春风之术?” “这一路上,她……她救了属下很多次。”听出了教王的怒意,妙风终于忍不住开口为薛紫夜辩护,仿佛不知如何措辞,有些不安,双手握紧,“一直以来,除了教王,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属下只是不想看她死。” “我明白了。”没有再让他说下去,教王放下了金杖,眼里瞬间恢复了平静,“风,二十八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顾惜别人的死活。” 妙风没有说话,仿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笑容。 教王沉吟不语,只看着这个心腹弟子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种种表情,不由暗自心惊:不过短短一个月不见,这个孩子已经不一样了……十几年如一日的笑容消失了,而十几年如一日的漠然却被打破了。 他的眼里,不再只有纯粹、坚定的杀戮信念。 ——终于是被折断了啊……这把无想无念之剑! “如果我执意要杀她,你——”用金杖点着他的下颌,教王冷然道,“会怎样?” 妙风的手无声地握紧,眼里掠过一阵混乱,垂下了眼帘,最终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属下……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那样茫然的回答,在教王听来却不啻于某种威胁。 “……”他的眼神一变,金杖带着怒意重重落下! 然而妙风沉默地低着头,也不躲,任凭金杖击落在背上,低哼了一声,却没有动一分。 “竟敢这样对我说话!”金杖接二连三地落下来,狂怒,几乎要将他立毙杖下,“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却是这样要挟我?你们这群狼崽子!” 然而妙风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忍受。 “好吧。”终于,教王将金杖一扔,挫败似的往后一靠,将身体埋入了玉座,颓然叹息,“风,这是你二十年来对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我答应你——那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多谢教王。”妙风眼里透出了欣喜,深深俯首。 然而一开口便再也压不住翻涌的血气,妙风一口血喷在玉座下。 教王同样在剧烈地喘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修炼铁马冰河走火入魔以来,全身筋脉走岔,剧痛无比,身体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 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舍弃这枚最听话的棋子! 黑暗而冰冷的牢狱,只有微弱的水滴落下的声音。 这个单独的牢狱是由一只巨大的铁笼构成,位于雪狱最深处,光线黯淡。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其无法动弹分毫。雪狱里不时传出受刑的惨叫,凄厉如鬼,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囚笼中被困的人却动也不动。 “啪”的一声响,一团柔软的东西扔到了笼中,竟是蛇皮缠着人皮,团成一团。 腥气扑鼻而来,但那个被锁住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这可是你同党的人皮——不想看看吗?瞳?”蓝衣的女子站在笼外,冷笑起来,看着里面那个被锁住的人,讥讽着,“对,我忘了,你现在是想看也看不见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12) 更新时间20081210 9:36:55字数:2110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五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他的身体,死死钉住了他。 自从三天前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以来,那个曾经令天下闻声色变的绝顶杀手一直沉默着,任剧毒悄然侵蚀身体,不发一言。 妙水不由有些气不顺:自从教王把瞳交由自己发落以来,她就有了打算—— 她想问出那颗龙血珠,在叛变失败后去了哪里! 自从妙火死后,便只有她和瞳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那是天地间唯一可以置教王于死地的剧毒——如果能拿到手的话…… 然而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瞳却一直缄口不言。 修罗场里出来的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是惊人的。但这个程度的忍耐力,简直已经超出了人的极限。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七星海棠的毒侵蚀得太快,不等将瞳的记忆全部洗去,就已先将他的身体麻痹了—— 不然的话,血肉之躯又怎能承受种种酷刑至此? “那么,这个呢?”啪的一声,又一个东西被扔了过来,“那个女医者冒犯了教王,被砍下了头——你还记得她是谁吧?” 瞳霍然抬起头来,那双几近失明的眼里瞬间放出了雪亮的光! 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摸索那颗被扔过来的头颅。金索在瞬间全数绷紧,勒入他的肌肤,原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度迸裂出鲜血。 然而,手指触摸到的,却是一颗长满络腮胡子的男子头颅! “哈哈哈哈……”妙水仰头大笑,“那是妙火的头——看把你吓的!” 仿佛被击中了要害。瞳不再回答,颓然坐倒,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脑海里一切都在逐步地淡去,那种诅咒一样的剧毒正在一分一分侵蚀他的神志,将他所有的记忆都消除干净——比如昔日在修罗场的种种,比如多年来纵横西域刺杀的经历。 然而,那个女子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至死难忘。 “你不想看她死,对吧?”妙水眼里充满了获胜的得意,开口,“你也清楚那个女医者上山容易下山难吧?她已经触怒了教王,迟早会被砍下头来!呵呵……瞳,那可都是因为你啊。” 瞳的肩背蓦然一震,血珠从伤口瞬地滴落。 “妙水,”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受刑而嘶哑,“我们,交换条件。” “嗯?”妙水笑了,贴近铁笼,低声说,“怎么,你终于肯招出那颗龙血珠的下落了?” “说吧,你要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快些解脱?还是保命?” “你让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诉你龙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也想拿它来毒杀教王——不是吗?” “呵,”妙水身子一震,仿佛有些惊诧,转瞬笑了起来,恶狠狠地拉紧了他颈中的链子,“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来跟我耍聪明?猜到了我的计划,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娇笑起来:“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她的命有什么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脑袋。当然——你,也不能留。可别想我会饶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从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 “龙血珠已经被我捏为粉末,抹在了沥血剑上——”他合起了眼睛,低声说出最后的秘密,“要杀教王,必须先拿到这把剑。” “……”妙水呼吸为之一窒,喃喃着,“难怪遍搜不见。原来如此!” 她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信守诺言——毕竟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也没任何意义。”顿了顿,妙水脸上却浮出了难以掩饰的妒忌:“只是没料到你和妙风这两个无情之人,居然不约而同地拼死保她,可真让人惊奇啊!那个薛谷主,难道有什么魔力吗?” “妙风?”瞳微微一惊。 那个毫无感情的微笑假面人,为什么也要保薛紫夜?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娇笑起来,“托了她的福,沐春风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风已然不足为惧。妙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废了——剩下的事,真是轻松许多。” 瞳一惊抬头——沐春风心法被破了? 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风之术的厉害。而妙风之所以能修习这一心法,也是因为他有着极其简单纯净的心态,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无旁骛,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懈可击的气势。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这样无想无念的空明状态! 她……是怎样击破了那个心如止水的妙风? 昆仑绝顶上,最高处的天国乐园里繁花盛开,金碧辉煌。 这个乐园是大光明宫里最奢华销魂的所在,令所有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即便是修罗场里的顶尖杀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后才能进来获取片刻的销魂。 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想象: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习惯?”琼玉楼阁中,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降临,询问出神的贵客。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13) 更新时间20081210 9:37:19字数:2093 室内炉火熊熊,温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蒙欲睡,听得声音,霍然睁开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妙风无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种种情绪,而其中有一种是愤怒和鄙夷。看来, 对于医者而言,凶手是永远不受欢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属下将前来接谷主前去密室为教王诊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问,站了起来,“我要见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见瞳。”妙风淡然回答,回身准备出门,然而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一倾,幸亏及时伸手抓住了门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门槛上滴落的连串殷红色血迹。 “妙风!”她脱口惊呼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扳住了他的肩头,“让我看看!”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没事,薛谷主不必费神。” “胡说!”一搭脉搏,她不由惊怒交集,“你旧伤没好,怎么又新受了伤?快过来让我看看!” 妙风站着没有动,却也没有挣开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仿佛都有各自的坚持。 雪在一片一片地飘落,落满他的肩头。肩上那只手却温暖而执著,从来都不肯放弃任何一条性命。他站在门口,仰望着昆仑绝顶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里的寒意和肩头的暖意如冰火交煎:如果……如果她知道铸下当年血案的凶手是谁,会不会松开这只手呢? “喀喀,喀喀!”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后却传来薛紫夜剧烈的咳嗽声。 昆仑山顶的寒气侵入,站在门口只是片刻,她身体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里去!”他脱口惊呼,回身抓住了肩膀上那只发抖的手。 “好啊。”她却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拖,仿佛诡计得逞,“不过,你也得进来。” 室内药香馥郁,温暖和煦,薛紫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谁下的手?”看着外袍下的伤,轻声喃喃,“是谁下的手!这么狠!” 妙风的背上布满了淤伤,颜色暗红,纵横交错,每一条都有一寸宽、一尺许长。虽然没有肿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极厉害的:虽然表皮不破损,可内腑却已然受伤。 她轻轻移动手指,妙风没有出声,肩背肌肉却止不住地颤动。 “这是金杖的伤!”她蓦然认了出来,“是教王那个混账打了你?” 妙风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他凭什么打你!”薛紫夜气愤不已,一边找药,一边痛骂,“你那么听话,把他当成神来膜拜,他凭什么打你!简直是条疯狗——” 话音未落,一只手指忽然点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对教王无礼。”妙风闪转过身,静静开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头。 “你……”她愕然望着他,不可思议地喃喃,“居然还替他说话。” 顿了顿,女医者眼里忽然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么总是这样?”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和声带微微的震动,心里忽然有一种隐秘的留恋,竟不舍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开了手指:“教王惩罚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药涂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说过了,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站起,扯过外袍覆上,径自走出门外。 “雅弥!”她踉跄着追到了门边,唤着他的名字,“雅弥!” 然而大光明宫的妙风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灵一样扑落到肩头,顽皮而轻巧,冰冷地吻着他的额头。妙风低头走着,压制着体内不停翻涌的血气,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是的,也该结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见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该早早地送她下山离去,免得多生枝节。 他既不想让她知道过去的一切,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曾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离开,重新回到药师谷过平静的生活——她还能救回无数条生命,就如他还会葬送无数条一样。 她这样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属于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如此的悲哀而无奈,蕴涵着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温暖。她对他伸出了手,试图将他从血池里拉上来。但他却永远无法接触到那只纯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将他彻底淹没。 暮色笼罩了雪域绝顶,无数的玉树琼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渐隐没。 薛紫夜独自一人坐在温暖馥郁的室内,垂头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出神。 明日,便要去给那个教王看诊了……将要用这一双手,把那个恶魔的性命挽救回来。然后,他便可以再度称霸西域,将一个又一个少年培养为冷血杀手,将一个又一个敌手的头颅摘下。 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极自私懦弱的人吧? 为了保住唯一的亲人,竟肯救一个恶魔的性命!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 刺杀(14) 更新时间20081210 9:37:37字数:1939 她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望着自己的手心,据说那里蕴涵了人一生的命运——她的掌纹非常奇怪,五指都是涡纹,掌心的纹路深而乱,三条线合拢在一起,狠狠地划过整个手掌。 她沉迷于那些象征命运的涡流中,看得出神,没有觉察门口一个人已悄然出现。 “薛谷主,”蓝衫女子等待了片刻,终于盈盈开口,“想看手相吗?” “妙水使?”薛紫夜一惊,看到门口抱剑而立的女子。 这个妙水,虽然只在桥上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靡靡气息,散发着甜香,妖媚入骨——她一眼看去便心里明白,这个女人,多半是修习过媚术。 “我看薛谷主这手相,可是大为难解。”妙水径自走入,笑吟吟坐下,捉住了她的手仔细看,“你看,这是‘断掌’——有这样手相的人虽然聪明绝伦,但脾气过于倔犟,一生跌宕起伏,往往身不由己。” 薛紫夜望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女子想说什么,目光落到妙水怀里的剑上,猛地一震:这,分明是瞳以前的佩剑沥血! “薛谷主,你的宿命线不错,虽然中途断裂,但旁有细支接上,可见曾死里逃生。”这个来自波斯的女人仿佛忽然成了一个女巫,微笑着,“智慧线也非常好,敏锐而坚强,凡事有主见。但是,即便是聪明绝伦,却难以成为贤妻良母呢。” 妙水细细端详她的手,唇角噙着笑意,轻声曼语:“可惜,姻缘线却不好。如此纠缠难解,必然要屡次面临艰难选择——薛谷主,你是有福之人,一生将遇到诸多不错的男子。只不过……” 她抬起头来,对着薛紫夜笑了一笑,轻声道:“只不过横纹太多,险象环生,所求多半终究成空。” 薛紫夜蹙起了眉头,蓦然抽回了手。 “妙水使,何必交浅言深。”她站起了身,隐隐不悦,“时间不早,我要休息了。” 听得这样的逐客令,妙水却没有动,低了头,忽地一笑:“薛谷主早早休息,是为了养足精神明日好为教王看诊吗?” “不错。”薛紫夜冷冷道——这一下,这个女人该告退了吧? “薛谷主医术绝伦,自然手到病除——只不过……”然而妙水却抬起头望着她,莫测地一笑,一字一句吐出轻而冷的话: “救了教王,只怕对不起当年惨死的摩迦全族吧?” “什么!”薛紫夜霍然站起,带翻了桌上茶盏,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十二年前那一场血案! “嘘。”妙水却竖起手指,迅速向周围看了一眼,“我可是偷偷过来的。” “你说什么?”薛紫夜脸色瞬间苍白,拼命压低了声音,语音却不停颤抖,“你刚才说什么?当年摩迦……摩迦一族的血案,是教王做的?!” 妙水施施然点头:“大光明宫做这种事,向来不算少。” “为什么?”薛紫夜眼里燃起了火焰,低低发问,“为什么?” “为了瞳。”妙水笑起来了,眼神冷利,“他是一个天才,可以继承教中失传已久的瞳术——教王得到他后,为了防止妖瞳血脉外传,干脆灭掉了整个村子。” “……”薛紫夜只觉怒火燃烧了整个胸腔,一时间无法说出话来,急促地呼吸。 “当时参与屠杀的,还有妙风使。”妙水冷笑,看着薛紫夜脸色苍白下去,“一夜之间,杀尽了全村上下一百三十七人——这是教王亲口对我说的。呵呵。” 她怔在原地,只觉得一颗心直坠下去,落入不见底的冰窖—— 妙风?那一场屠杀……妙风也有份吗? 她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他说过的话—— “你会后悔的。”他说,“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畜生。”薛紫夜双手渐渐颤抖,咬着牙一字一字出口,“畜生!” “那么,”妙水斜睨着她,唇角勾起,“薛谷主,你还要去救一个畜生么?” “……”薛紫夜急促地呼吸,脸色苍白,却始终不吐一字。 妙水面上虽还在微笑,心下却打了一个突愣:这个女人,还在犹豫什么? “不救他,明介怎么办?”薛紫夜仰起头看着她,手紧紧绞在一起,“他会杀了明介!” “哈……原来是因为这个!”妙水霍然明白过来原因所在,忍不住失声大笑,“愚蠢!教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真的会因为你救了他,就放了瞳?” “想去看看他吗?那么,跟我来。”妙水笑着起身,抓起了桌上的沥血剑,“你看到他就会明白了。” 薛紫夜看着她走出去,心下一阵迟疑。 这个大光明宫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深不可测,从瞳到妙风无不如此——这个五明子之一的妙水使如此拉拢自己,到底包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一 七星海棠(1) 更新时间20081210 9:38:01字数:2113 黑暗的房间里,连外面的惨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他被金索钉在巨大的铁笼里,和旁边的獒犬锁在一起,一动不能动。黑暗如同裹尸布一样将他包围,他闭上了已然无法看清楚东西的双眼,静静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那样的感觉……似乎十几年前也曾经有过? “你,想出去吗?”记忆里,那个声音不停地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吗——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他悚然惊起,脸色苍白,因为痛苦而全身颤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话,还在脑海里回响,震得他脑海一片空白。 十二年前,十四岁的自己就这样和魔鬼缔结了约定,出卖了自己的人生!他终于无法承受,在黑暗里低下了头,双手微微发抖。 已经是第四日了……那种通过双目逐步侵蚀大脑的剧毒,已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记忆:比如修罗场里挣扎求生的岁月,比如成为大光明界第一杀手、纵横西域夺取诸侯首级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这一切辉煌血腥的过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无法记忆。 然而,偏偏有一些极久远的记忆反而存留下来了,甚或日复一日更清晰地浮现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彻底忘记呢? 这样的记忆,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彻底成为一个白痴,反而更好吧? “若不能杀妙风,则务必取来那个女医者的首级。” 他反手握紧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忽地将头重重撞在了铁笼上——他真是天下最无情最无耻的人!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爱自己的人于死地! 黑沉沉的牢狱里忽然透入了风。沉重的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将外面的一丝雪光投射进来,旁边笼子里的獒犬忽然厉声狂叫起来。 ——有人走进来。是妙水那个女人吗?他懒得抬头。 “明介。”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了,轻而颤。 他触电般地一颤,抬起已然不能视物的眼睛:是幻觉吗?那样熟悉的声音……是…… “明介。”直到一只温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脸颊,他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黑暗里竟然真的有人走过来了,近在咫尺。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刻被锁在铁笼里的他,只是不断地低唤着一个遥远的名字,仿佛为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招魂。 是……是小夜姐姐?他狂喜地转过头来。是她?是她来了吗?! 然而下一个瞬间,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触摸到了自己失明的双眼,他仿佛被烫着一样地转过头去,避开了那只手,黯淡无光的眼里闪过激烈的神情。“滚!”想也不想,一个字脱口而出,嘶哑而狠厉。 黑暗中潜行而来的女子蓦然一震,手指停顿:“明介?” “妙水!你到底想干什么?”瞳咬紧了牙,恶狠狠地对藏在黑暗里某处的人发问,声音里带着狂暴的杀气和愤怒,“为什么让她来这里?为什么让她来这里!我说过了不要带她过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咯咯……别发火嘛。偶尔,我也会发善心。”牢门外传来轻声娇笑,妙水一声呼啸,召出那一只不停咆哮龇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沥血剑,我已经从藏兵阁里拿到了。你们好好话别吧,时间可不多了啊。” 他一惊,她却是关上门径自走远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便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然而呼吸却无法控制地开始紊乱。他知道身边有着另一个人,熟悉的气息无处不在,心底的那些记忆仿佛洪水一样涌出来,在心底呼啸,然而他却恨不得自己就在这一瞬间消失。 不想见她……不想再见她!或者,只是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满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颈上还连着獒犬用的颈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和一个废人没有两样! 十二年后,当所有命运的潮汐都退去,荒凉沙滩上,怎么能以这样的情状和她重逢!“滚!”他咬着牙,只是吐出一个字。 然而一双柔软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睑上,剧烈地颤抖着,薛紫夜的声音开始发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是那个教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听出她声音里包含的痛惜和怜悯,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的刺痛再也无法承受,几乎是发疯一样推开她,脱口而言:“不用你管!你给我——”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一 七星海棠(2) 更新时间20081210 9:38:27字数:2099 在他说出第三个“滚”字之前,簌簌一声响,一滴泪水落在了他脸上,炽热而湿润。那一瞬间,所有骄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烫穿。 “你——”瞳只觉得心里那些激烈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失声说了一个字,喉咙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他颓然低下头去,将锁着铁镣的手狠狠砸在地面上。 “明介,你终于都想起来了吗?”薛紫夜低语,“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着自己,叫着那个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这、这算是什么!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善意,他霍然抬起手,反扣住了那只充满了悲悯的手,狠狠将她一把按到了铁笼壁上! 薛紫夜猝不及防,脱口惊呼,抬起头看到黑暗里那双狂暴的眼睛。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双手,将她按在冰冷的铁笼上,却闭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仿佛胸中有无数声音在呼啸,全身都在颤抖。短短的一瞬,无数洪流冲击而来,那种剧痛仿佛能让人死去又活过来。 “你……非要逼我至此吗?”最终,他还是说出话来了,“为什么还要来?” 然而一语未毕,泪水终于从紧闭的眼角长滑而落。 “为什么还要来!”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着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薛紫夜惊住:那样骄傲的人,终于在眼前崩溃。 “为什么还要来?”瞳松开了紧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仿佛心里的壁垒终于全部倾塌,他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呜咽,颤抖到几乎无法支持,松开了手,颓然撑着铁笼转过了脸去:“为什么还要来……来看到我变成这副模样?” 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将他紧紧环抱。 她在黑夜里拥抱着瞳,仿佛拥抱着多年前失去的那个少年,感觉他的肩背控制不住地颤抖。这个神经仿佛铁丝一样的绝顶杀手,情绪在刹那间完全崩溃。 她黑暗中触摸着他消瘦的颊,轻声耳语:“明介……明介,没事了。教王答应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是的,他一生的杀戮因她而起,那么,也应该因她而结束。 “没有用了……”过了许久许久,瞳逐渐控制住了情绪,轻轻推开了她的双手,低声说出一句话,“没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薛紫夜苍白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无比惨怛。 作为药师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毒意味着什么——《药师秘藏》上说:天下十大剧毒中,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九种,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 那是先摧毁人的心脑,再摧毁人身体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没有解药!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瞳极力控制着自己,低声道,“跟他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赶快找机会离开这里——妙水答应过我,会带你平安离开。” 妙水?薛紫夜一怔,抬头看着瞳,嘴角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那个女人心机深沉,然而瞳竟和自己一样,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9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0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0部分阅读 居然也天真到相信这种人的承诺。 “小……小夜姐姐,不要管我,”有些艰难地,他叫出了这个遗忘了十二年的名字,“你赶快设法下山……这里实在太危险了。我罪有应得,不值得你多费力。” “胡说!不管你们做过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不会不管。”薛紫夜在黑暗里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下了一个决心:“明介,不要担心——我有法子。” 她点起了火折子,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囊,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坐下,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默然地坐下,任凭她开始检查他的双眼和身体上的各处伤口——他没有注意她在做什么,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八处大|岤已然被逐步封住,完全不能动弹。他只是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样。十二年不见了……今夜之后,或者就是至死不见。 他是多么想看清楚如今她的模样,可偏偏他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薛紫夜默然细看半晌,站起了身:“我出去一下,稍等。” 瞳在黑暗中苦笑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毒,连她的师祖都无法解开啊。 黑暗的牢狱外,是昆仑山阴处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薛紫夜一打开铁门,雪光照入,就看到了牵着獒犬在不远处放风的蓝衣女子。 “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妙水有些诧异地回头,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故人重逢,会多说一会儿呢。” 薛紫夜站在牢狱门口望着妙水片刻,忽然摊开了手:“给我钥匙。” “什么钥匙?”妙水一惊,按住了咆哮的獒犬。 “金索上的钥匙。”薛紫夜对着她伸出手去,面无表情,“给我。” 妙水吃惊地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薛谷主,你不觉得你的要求过分了一些么——我凭什么给你?我这么做可是背叛教王啊!” “别绕圈子,”薛紫夜冷冷打断了她,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想杀教王。”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一 七星海棠(3) 更新时间20081210 9:38:48字数:2197 仿佛一支利箭洞穿了身体,妙水的笑声陡然中断,默然凝视着紫衣女子,眼神肃杀。 “我无法解七星海棠的毒,却绝不想让明介像狗一样被锁着到死——你给我钥匙,我就会替你去杀了那老东西。”薛紫夜却是脸不改色,“就在明天。” 妙水凝视着她,眼神渐渐又活了起来:“够大胆啊。你有把握?” “我出手,总比你出手有把握得多。”薛紫夜冷冷道,伸着手,“我一定要给明介、给摩迦一族报仇!给我钥匙——我会配合你。” 妙水迟疑片刻,手一扬,一串金色的钥匙落入薛紫夜掌心,“拿去。” 反正那个瞳也已经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活不过一个月,暂时对她做一点让步又算什么?最多等杀了教王,再回过头来对付他们两个。 “好。”薛紫夜捏住了钥匙,点了点头,“等我片刻,回头和你细细商量。” 是小夜姐姐回来了!在听到牢狱的铁门再度打开的刹那,铁笼里的人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她只不过离开了短短的瞬间,然而对黑暗里的他而言却恍惚过去了百年。那样令人绝望的黑暗,几乎令人失去生存的勇气。 他想站起来去迎接她,却被死死锁住,咽喉里的金索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明介,坐下来,”薛紫夜的声音平静,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我替你看伤。” 他默默地趴伏着,温顺而听话。全身伤口都在痛,剧毒一分分地侵蚀,他却以惊人的毅力咬牙一声不吭,仿佛生怕发出一丝声音,便会打碎这一刻的宁静。 这样相处的每一刻都是极其珍贵的—— 他们曾经远隔天涯十几年,彼此擦肩亦不相识;而多年后,九死一生,再相逢,却又立刻面临着生离死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匍匍着,体会着这短暂一刻里的宁静和美丽,十几年来充斥于心头的杀气和血腥都如雾一样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杀人,也没想到报复,只是想这样趴着,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在她身侧静静死去。 薛紫夜却没有片刻停歇,将火折子别在铁笼上,双手沾了药膏,迅速抹着。 应该是牢狱里太过寒冷,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声音清浅而空洞。 “忍一下。”在身上的伤口都上好药后,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头部,一寸寸地按过眉弓和太阳|岤,忽然间手腕一翻,指间雪亮的光一闪,四枚银针瞬间就从两侧深深刺入了颅脑! 睛明|岤和承泣|岤被封,银针刺入两寸深,瞳却在如此剧痛之下一声不吭。 “睁开眼睛。”耳边听到轻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张开了眼睛。 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到……被剧毒侵蚀过的眼睛,已经完全失明了。 然而,在睁开眼的瞬间,忽然有什么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轻探了进来,触着失明的眼球。 “不!”瞳霍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避开,然而身体已然被提前封住,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一瞬,他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几乎要脱口大喊。 薛紫夜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紧紧固定着他的头,探身过来用舌尖舔舐着被毒瞎的双眼。 瞳想紧闭双眼,却发现头部|岤道被封后,连眼睛都已然无法闭合。 她……一早就全布置好了?她想做什么? 大惊之下,瞳运起内息,想强行冲破|岤道,然而重伤如此,又怎能奏效?瞳一遍又一遍地用内息冲击着|岤道,却无法移动丝毫。 薛紫夜抱着他的头颅,轻柔而小心地舔舐着他眼里的毒。他只觉她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清凉柔和的触觉不断传来,颅脑中的剧痛也在一分分减轻。 然而,心却一分分地冷下去——她、她在做什么? 那是七星海棠,天下至毒!她怎么敢用舌尖去尝? 住手!住手!他几乎想发疯一样喊出来,但太剧烈的惊骇让他一时失声。 黑暗牢狱里,火折子渐渐熄灭,只有那样轻柔温暖的舌触无声地继续着。瞳无法动弹,但心里清楚对方正在做什么,也知道那种可怖的剧毒正在从自己体内转移到对方体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滞,黑而冷的雪狱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迸裂成千片的声音。 干涸了十几年的眼睛里有泪水无声地充盈,却被轻柔的舌尖一同舔去。 咸而苦,毒药一样的味道。 不过片刻,薛紫夜已然将布满眼眸的毒素尽数舔净,吐在了地上,坐直身子喘了口气。 “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笑意,从药囊里取出一种药,轻轻抹在瞳的眼睛里,“毒已然拔去,用蛇胆明目散涂一下,不出三天,也就该完全复明了。” 瞳心里冰冷,直想大喊出来,身子却是一动不能动。 “你……”哑|岤没有被封住,但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惨白。 “看得见影子了吗?”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问。 他尚自说不出话,眼珠却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手转了一下。 “都说七星海棠无药可解,果然是错的。”薛紫夜欢喜地笑了起来,“二十年前,临夏师祖为此苦思一个月,呕心沥血而死——但,却也终于找到了解法。 “这种毒沾肤即死,传递极为迅速——但正因为如此,只要用银针把全身的毒逼到一处,再让懂得医理的人以身做引把毒吸出,便可以治好。甚至不需要任何药材。”她轻轻说着,声音里有一种征服绝症的快意,“临夏祖师死前留下的绝笔里说,以前有一位姓程的女医者,也曾用这个法子解了七星海棠之毒——”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一 七星海棠(4) 更新时间20081210 9:39:08字数:2092 她平静地说着,声音却逐渐迟缓:“所以说,七星海棠并不是无药可解……只是,世上的医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然而那样可怖的剧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扩散开去,薛紫夜语速越来越慢,只觉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跌倒。她连忙从怀里倒出一粒碧色药丸含在口里,平息着剧烈侵蚀的毒性。 “明介,我不会让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气,微笑了起来,眼神明亮而坚定,从怀里拿出一只玉瓶,“我不会让你像雪怀、像全村人一样,在我面前眼睁睁地死去。” 她从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馥郁的香气登时充盈了整个室内。 “这是朱果玉露丹,你应该也听说过吧。”薛紫夜将药丸送入他口中——那颗药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你好好养伤,”擦去了嘴角渗出的一行血,薛紫夜松开了手,低语,“不要再担心教王。” 他霍然一惊——不要担心教王?难道、难道她要…… “明介,你身上的|岤道,在十二个时辰后自然会解开,”薛紫夜离开了他的身侧,轻轻嘱咐,“我现在替你解开锁链,你等双眼能看见东西时就自行离开——只要恢复武功,天下便没什么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听我的话,不要再乱杀人了。” 叮叮几声响,手足上的金索全数脱落。 失去了支撑,他沉重地跌落,却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这个东西,应该是你们教中至宝吧?”她扶着他坐倒在地,将一物放入他怀里,轻轻说着,神态从容,完全不似一个身中绝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这个,日后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瞳触摸着手心沉重冰冷的东西,全身一震:这、这是……教王的圣火令? 她这样的细心筹划,竟似在打点周全身后一切! “我不要这个!”终于,他脱口大呼出来,声音绝望而凄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紫夜一震,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应声落下——多年来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涌上心头,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绪的力量,伸出手去将他的头揽到怀里,失声痛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两个,一个是帝都杏林名门的天之骄女,一个是遥远极北村落里的贫寒少年——他们的一生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本该各自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明介,明介,我也想让你好好地活着……”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他脸上,哽咽着,“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你被这样生生毁掉。”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落在脸上的热泪仿佛火一样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并不值得你救。” “傻话。”薛紫夜哽咽着,轻声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牢外,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惊破了两人的对话。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强自克制,站起身来:“我走了。” “不要去!”瞳失声厉呼——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了! 走到门口的人,忽地真的回过身来,迟疑着。 “妙水的话,终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从怀里拿出一支香,点燃,绕着囚笼走了一圈,让烟气萦绕在瞳身周,最后将香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还有三寸左右长,发出奇特的淡紫色烟雾。等一切都布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颗药,“吃下去。” 明白她是在临走前布置一个屏障来保护自己,瞳忽地冷笑起来,眼里第一次露出锋锐桀骜的神情。 “别以为我愿意被你救。”他别开了头,冷冷道,“我宁可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的明介,还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声未落,她毫不迟疑地抬手,一支银针闪电般激射而出,准确地扎入了肋下的|岤道! “你……”瞳失声,感觉到神志在一瞬间溃散。 “听话。一觉睡醒,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岤,喃喃说着,将一粒解药喂入了他嘴里,“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别去!别去——内心有声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然而眼睛却再也支撑不住地合起。凝聚了仅存的神志,他抬头看过去,极力想看她最后一眼—— 然而,即便是在最后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转身而去的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诀别时刻,给他的整个余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灭的印迹。 薛紫夜走出去的时候,看到妙水正牵着獒犬,靠在雪狱的墙壁上等她。 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妖媚神秘,即便是作为医者的她,都分辨不出那是由什么植物提炼而成——神秘如这个女人的本身。 “已经快三更了。”听到门响,妙水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逗留得太久了,医生。” 薛紫夜锁好牢门,开口:“现在,我们来制订明天的计划吧。” “奇怪……”妙水有些难以理解地侧过头去,拍了拍獒犬的头,低语,“她不怕死,是不是?” 獒犬警惕地望了薛紫夜一眼,低低呜了一声。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一 七星海棠(5) 更新时间20081210 9:39:27字数:600 雪落得很密,鹅毛一样地飘着,将绝顶上两位女子的身影笼罩。 除了那头獒犬,没有谁听到她们交谈了一些什么。 一刻钟后,薛紫夜对着妙水微微点头,吐出一个字,转身离去。鹅毛大雪不停飘落,深宵寒气太重,她在离开时已然抵受不住,握着胸口的大氅微微咳嗽起来。 妙水望着那一袭隐没在秘道里的紫衣,眼里泛起了一丝笑意。 “她可真不赖……没想到,这一次找了一个绝佳的搭档呢!是不是?”她拍着獒犬毛茸茸的头,庞大的猛兽发出猫儿一样温驯的呼呼声,妙水站在大雪里,凝望着雪中连绵起伏的昆仑群山,眼睛里猛然迸出一丝雪亮的杀气! “好,既然交易完成了,现在——”她拍了拍獒犬,回身一指背后雪狱,冷笑道,“你可以去把那家伙吃掉了!他已经没有用了!” “呜——”得了指令,獒犬全身的毛一下子竖起,兴奋地“呜”了一声,猛扑进去。 妙水站在门口,侧头微笑,把玩着怀里的一支短笛,等待着听到牢狱里血肉骨头粉碎的咀嚼声。 然而,里面却毫无声息。 她脸色微微一变,一掠来到门口,朝里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黑暗里,只有一点红光隐约浮动。獒犬巨大的尸体横亘在台阶上,居然是刚扑入门中,便无声无息地死去! “断肠草?”借着隐约的光看到了浮动的紫色烟雾,妙水失声惊呼,立刻点足掠回三尺,脸色苍白,有不甘心的恨意。 ——那个紫衣女人,原来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十二 绝杀(1) 更新时间20081210 9:39:48字数:2097 西出阳关,朔风割面,乱雪纷飞。 城门刚开,一行人马却如闪电一样从关内驰骋而出。人似虎,马如龙,铁蹄翻飞,卷起了一阵风,朝着西方直奔而去,留下一行蹄印割裂了雪原。 “啊,昨日半夜才到雁门关,天不亮就又出发了。”守城的老兵喃喃而语,“可真急啊 。” “是武林中人吧。”年轻一些的壮丁凝望着一行七人的背影,有些神往,“都带着剑哪!” 三日之间,他们从中原鼎剑阁日夜疾驰到了西北要塞,座下虽然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马,却也已然累得口吐白沫无法继续。他不得不吩咐同僚们暂时休息,联络了西北武盟的人士,在雁门关换了马。不等天亮便又动身出关,朝着昆仑疾奔。 寒风呼啸着卷来,官道上空无一人,霍展白遥遥回望雁门关,轻轻吐了一口气。 出了这个关,便是西域大光明宫的势力范围了。 这次鼎剑阁倾尽全力派出八剑中所有的人,趁着魔宫内乱里应外合,试图将其一举重创。作为武林中这一代的翘楚,他责无旁贷地肩负起了重任,带领其余六剑千里奔袭。 然而,一想到这一次前去可能面对的人,他心里就有隐秘的震动。 “七弟!有情况!”出神时,耳边忽然传来夏浅羽的低呼,一行人齐齐勒马。 “怎么?”他跳下地去,看到了前头探路的夏浅羽策马返回,手里提着一物。 “断金斩?!”七剑齐齐一惊,脱口呼道。 那把巨大的斩马刀,是魔宫修罗场里铜爵的成名兵器,曾纵横西域屠戮无数,令其跻身魔宫顶尖杀手行列,成为“八骏”一员——如今,却在这个荒原上出现? “前方有打斗迹象,”夏浅羽将断金斩扔到雪地上,喘了口气,“八骏全数覆灭于此!” “什么?”所有人都勒马,震惊地交换了一下眼光,齐齐跳下马背。 ——八骏全灭,这不啻是震动天下武林的消息! 只不过走出三十余丈,他们便看到了积雪覆盖下的战场遗迹。 追电被斩断右臂,刺穿了胸口;铜爵死得干脆,咽喉只留一线血红;追风、白兔、蹑景、晨凫、胭脂死在方圆三丈之内,除了晨凫呈现中毒迹象外,其余几人均被一剑断喉。 霍展白不出声地倒吸了一口气——看这些剑伤,居然都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好生厉害,”旁边卫风行忍不住开口,“居然以一人之力,就格杀了八骏!” “说不定是伏击得手?”老三徐庭揣测。 “不,肯定不是。”霍展白从地上捡起了追风的佩剑,“你们看,追风、蹑景、晨凫、胭脂四人倒下的方位,正符合魔宫的‘天罗阵’之势——很明显,反而是八骏有备而来,在此地联手伏击了某人。” 鼎剑阁几位名剑相顾失色——八骏联手伏击,却都送命于此,那人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 “他们伏击的又是谁?”霍展白喃喃,百思不得其解。 能一次全歼八骏,这样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数。而中原武林里的那几位,近日应无人远赴塞外,更不会在这个荒僻的雪原里和魔宫杀手展开殊死搏杀——那么,又是谁有这样的力量? “找到了!”沉吟间,却又听到卫风行在前头叫了一声。 他掠过去,只看到对方从雪下拖出了一柄断剑——那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已然居中折断,旁边的雪下伏着八骏之一飞翩的尸体。 “看这个标记,”卫风行倒转剑柄,递过来,“对方应该是五明子之一。” 霍展白一眼看到剑柄上雕刻着的火焰形状:火分五焰,第一焰尤长——魔宫五明子分别为“风、火、水、空、力”,其中首座便是妙风使。他默默点了点头—— “妙风使。” 不错,在西域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恐怕除了最近刚叛乱的瞳,也就只有五明子之中修为最高的妙风使了!那个人,号称教王的“护身符”,长年不下雪山,更少在中原露面,是以谁都不知道他的深浅。 然而,魔宫为何要派出八骏对付妙风使? “大家上马,继续赶路!”他霍然翻身上马,厉叱,“片刻都不能等了!” 那一夜的昆仑绝顶上,下着多年来一直延绵的大雪。 雪下,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风雪的呼啸声里,隐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浮动于雪中,凄凉而神秘,渐渐如水般散开,化入冷寂如死的夜色。一直沉湎于思绪中的妙风霍然惊起,披衣来到窗前凝望——然而,空旷的大光明宫上空,漆黑的夜里,只有白雪不停落下。 那是楼兰的《折柳》,流传于西域甚广。那样熟悉的曲子……埋藏在记忆里快二十年了吧? 难道,这个大光明宫里也有同族吗? 此夜笛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山阴的积雪里,妙水放下了手中的短笛,然后拍了拍新垒坟头的积雪,叹息一声转过了身——她养大的最后一头獒犬,也终于是死了…… 这些獒犬号称雪域之王,一生都是如此凶猛暴烈,任何陌生人近身都得死。但如果它一旦认了你是主人,就会完全地信任你,终生为你而活。 ——那样的一生,倒也是简单。 可是人呢?人又怎么能如此简单地活下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2) 更新时间20081210 9:40:06字数:2139 六道轮回,众生之中,唯人最苦。 第二日,云开雪霁,是昆仑绝顶上难得一见的晴天。 “真是大好天气啊!” “是呀,难得天晴呢——终于可以去园子里走一走了。” 薛紫夜起来的时候,听到有侍女在外头欢喜地私语。她有些发怔,仿佛尚未睡醒,只是拥着狐裘在榻上坐着——该起身了。该起身了。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着,冷醒而严厉。 然而她却有些不想起来,如赖床的孩子一样,留恋于温热的被褥之间。 ——今天之后,恐怕就再也感觉不到这种温暖了吧? 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里,她的尸体又将会躺在何处的冰冷雪里。 那一瞬间,她躲在柔软的被褥里,抱着自己的双肩,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原来,即便是在别人面前如何镇定决绝,毕竟心里并不是完全不害怕的啊…… 她从枕畔药囊里摸出了一把碧灵丹,看也不看地全数倒入口中。 她必须靠着药物的作用来暂时抑制七星海棠的毒,把今日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 墙上金质的西洋自鸣钟敲了六下,有侍女准时捧着金盆入内,请她盥洗梳妆。 ——该起来了。无论接下去何等险恶激烈,她都必须强迫自己去面对。 她咬牙撑起身子,换上衣服,开始梳洗。侍女上前卷起了珠帘,雪光日色一起射入,照得人眼花。薛紫夜乍然一见,只觉那种光实在无法忍受,脱口低呼了一声,用手巾掩住眼睛。 “还不快拉下帘子!”门外有人低叱。 “妙风使!”侍女吃了一惊,连忙刷地拉下了帘子,室内的光线重又柔和。 虽然时辰尚未到,白衣的妙风已然提前站在了门外等候,静静地看着她忙碌准备,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薛谷主,教王吩咐属下前来接谷主前去大殿。” “好,东西都已带齐了。”她平静地回答,“我们走吧。” 然而他却站着没动:“属下斗胆,请薛谷主拿出所有药材器具,过目点数。” 薛紫夜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下了怒意:“你们要检查我的药囊?” “属下只是怕薛谷主身侧,还有暴雨梨花针这样的东西。”妙风也不隐晦,漠然地回答,仿佛完全忘了昨天夜里他曾在她面前那样失态,“在谷主走到教王病榻之前,属下必须保证一切。” “你是怕我趁机刺杀教王?”薛紫夜愤然而笑,冷嘲道,“明介还在你们手里,我怎么敢啊,妙风使!” “只怕万一。”妙风依旧声色不动。 “如果我拒绝呢?”药师谷眼里有了怒意。 “那样,就不太好了。”妙风言辞平静,不见丝毫威胁意味,却字字见血,“瞳会死得很惨,教王病情会继续恶化——而谷主你,恐怕也下不了这座昆仑山。甚至,药师谷的子弟,也未必能见得平安。” “你!”薛紫夜猛然站起。 妙风只是静默地看着她,并不避让,眼神平静,面上却无笑容。 片刻的僵持后,她冷冷地扯过药囊,扔向他。妙风一抬手稳稳接过,对着她一颔首:“冒犯。” 他迅速地解开了药囊,检视着里面的重重药物和器具,神态慎重,不时将一些药草放到鼻下嗅,不能确定的就转交给门外教中懂医药的弟子,令他们一一品尝,鉴定是否有毒。 薛紫夜冷眼看着,冷笑:“这也太拙劣了——如果我真的用毒,也定会用七星海棠那种级别的。” 七星海棠?妙风微微一惊,然而时间紧迫,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个底朝天,然后将确定安全的药物拼拢来,重新打包,交给门外的属下,吩咐他们保管。 “薛谷主,请上轿。” 他挽起了帘子,微微躬身,看着她坐了进去,眼角瞥处,忽然注意到那双纤细的手竟有些略微地颤抖,瞬间默然的脸上也稍稍动容——原来,这般冷定坚强的女子面对着这样的事情,内心里终究也是紧张的。 妙风看了她一眼,轻轻放下轿帘,同时轻轻放下了一句话: “放心。我要保证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会保证你的平安。” 太阳从冰峰那一边升起的时候,软轿稳稳地停在了大光明殿的玉阶下,殿前当值的一个弟子一眼看见,便飞速退了进去禀告。 “有请薛谷主!”片刻便有回话,一重重穿过殿中飘飞的经幔透出。 薛紫夜坐在轿中,身子微微一震,眼底掠过一丝光,手指绞紧。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身体里被她用碧灵丹暂时压下去的毒性似乎霍然抬头,那种天下无比的剧毒让她浑身颤抖。 “薛谷主。”轿帘被从外挑起,妙风在轿前躬身,面容沉静。 她平复了情绪,缓缓起身出轿,踏上了玉阶。妙风缓步随行,旁边迅速有随从跟上,手里捧着她的药囊和诸多器具,浩浩荡荡,竟似要做一场盛大法事一般。 薛紫夜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庄严森然的大殿走去,眼神也逐渐变得凝定而从容。 是的,到如今,已然不能再退哪怕一步。 她本是一个医者,救死扶伤是她的天职。然而今日,她却要独闯龙潭虎|岤,去做一件违背医者之道的事。那样森冷的大殿里,虎狼环伺,杀机四伏,任何人想要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她却要不惜任何代价,将那个高高玉座上的魔鬼拉下地狱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3) 更新时间20081210 9:40:24字数:2098 妙风跟在她后面,轻得听不到脚步声。 她低头走进了大殿,从随从手里接过了药囊。 “薛谷主,”大殿最深处传来的低沉声音,摄回了她游离的魂魄,“你可算来了……” 抬起头,只看到大殿内无数鲜红的经幔飘飞,居中的玉座上,一袭华丽的金色长袍如飞瀑一样垂落下来——白发苍苍的老者拥着娇媚红颜,靠着椅背对她伸出手来。青白色的五指微微颤抖,血脉在羊皮纸一样薄脆的皮肤下不停扭动,宛如钻入了一条看不见的蛇。 薛紫夜刹那间便是一惊:那、那竟是教王? ——只不过一夜不见,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等下看诊之时,站在我身侧。”教王侧头,低声在妙风耳边叮嘱,声音已然衰弱到模糊不清,“我现在只相信你了,风。” “……”妙风在这样的话语之下震了一震,随即低声:“是。” “风。”教王抬起手,微微示意。妙风俯身扶住他的手臂,一步步走下玉阶——那一刹,感觉出那个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这样衰弱,他眼里不由闪过一丝惊骇。妙水没有过来,只是拢了袖子,远远站在大殿帷幕边上,似乎在把风。 薛紫夜将桌上的药枕推了过去:“先诊脉。” 教王不发一言地将手腕放上。妙风站在身侧,眼神微微一闪——脉门为人全身上下最为紧要处之一。若是她有什么二心,那么…… 然而不等他的手移向腰畔剑柄,薛紫夜已然松开了教王的腕脉。 “大人的病是练习寒性内功不当、走火入魔引起,至今已然一个月又十七天。”只是搭了一会儿脉,她便迅速书写着医案,神色从容地侃侃而谈,“气海内息失控外泻,三焦经已然瘫痪。全身|岤道鼓胀,每到子夜时分便如万针齐刺,痛不欲生——是也不是?” 教王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医者,点了点头:“真乃神医!” “呵……”薛紫夜抬头看了一眼教王的脸色,点头,“病发后,应该采取过多种治疗措施——可惜均不得法,反而越来越糟。” 教王眼神已然隐隐焦急,截口:“那么,多久能好?” 薛紫夜停笔笑了起来:“教王应该先问‘能不能治好’吧?” 教王也笑,然而眼神逐步阴沉下去:“这不用问吧?若连药师谷主也说不能治,那么本座真是命当该绝了……” “是啊,”薛紫夜似完全没察觉教王累积的杀气,笑道,“教王已然是陆地神仙级的人物,这世间的普通方法已然不能令你受伤——若不是此番走火入魔,似乎还真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教王大人呢。” 她说得轻慢,漫不经心似的调弄着手边的银针,不顾病入膏肓的教王已然没有平日的克制力。 “别给我绕弯子!”教王手臂忽然间暴长,一把攫住了薛紫夜的咽喉,手上青筋凸起,“说,到底能不能治好?治不好我要你陪葬!” 薛紫夜被扼住了咽喉,手一滑,银针刺破了手指,然而却连叫都无法叫出声来了。 妙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下意识地跨出一步想去阻止,却又有些迟疑,仿佛有无形的束缚。 ——毕竟,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未曾公然反抗过教王。 “能……能治!”然而只是短短一瞬,薛紫夜终于挣出了两个字。 教王的手在瞬间松开,让医者回到了座位上,他剧烈地喘息,然而脸上狰狞的神色尽收,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慈爱安详:“哦……我就知道,药师谷的医术冠绝天下,又怎会让本座失望呢?” 他重新把手放到了药枕上,声音带着可怕的压迫力:“那么,有劳薛谷主了。” 薛紫夜捂着咽喉喘息,脸色苍白,她冷冷看了一眼教王,顺便瞥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妙风,闪过一丝冷嘲。妙风的手一直颤抖地按在剑上,却始终不敢拔出,此刻看得她冷冷一眼瞥过,全身不由剧烈地一震,竟是不敢对视。 妙水却一直只是在一旁看着,浑若无事。 薛紫夜放下手来,吐出一口气:“好……紫夜将用‘药师秘藏’上的金针渡|岤之法,替教王打通全身经脉——但也希望教王言而有信,放明介下山。” “这个自然。”教王慈爱地微笑,“本座说话算话。” 薛紫夜点了点头,将随身药囊打开,摊开一列的药盒——里面红白交错,异香扑鼻。她选定了其中两种:“这是补气益血的紫金生脉丹,教王可先服下,等一刻钟后药力发作便可施用金针。这一盒安息香,是凝神镇痛之药,请用香炉点起。” “风。”教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沉开口。 “是。”妙风一步上前,想也不想地拿起药丸放到鼻下闻了一闻,而后又沾了少许送入口中,竟是以身相试——薛紫夜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复杂。 “无妨。”试过后,他微微躬身回禀,“可以用。” “那么,点起来吧。”教王伸出手,取过那一粒药丸吞下,示意妙风燃香。 馥郁的香气萦绕在森冷的大殿,没有一个人出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到声音。薛紫夜低下头去,将金针在灯上淬了片刻,然后抬头:“请转身。” 她细细拈起了一根针,开口:“渡|岤开始,请放松全身经脉,务必停止内息。”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4) 更新时间20081210 9:40:45字数:2070 教王眼睛闪烁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去。在他转过身的同时,妙风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身后,替他看守着一切。教王转过身,缓缓拉下了外袍,第一次将自己背后的空门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华丽的金色长袍一除下,大殿里所有人脸色都为之一变! 薛紫夜强自压住了口边的惊呼,看着露出来的后背。 这简直已经不是人的身体——无数的伤痕纵横交错,织成可怖的画面,甚至有一两处白骨隐约支离从皮肤下露出,竟似破裂过多次的人偶,又被拙劣地缝制到了一起。 “很可怕吧?”教王背对着她,低低笑了一声,“知道吗?我也是修罗场出来的。” “……”薛紫夜眼里第一次有了震惊的神色,手里的金针颤了一下。 “开始吧。”教王沉沉道。 妙水在玉座下远处冷冷观望,看着她拈起金针,扎入教王背部|岤道,手下意识地在袖中握紧——终于是,要来临了! “唔。”第一针刺入的是脊椎正中的天突|岤,教王发出一声低吟,眉头微微蹙起——妙风脸色凝重,一时几乎忍不住要将手按上剑柄。然而薛紫夜出手快如闪电,第一针刺入后,璇玑、华盖、紫宫、玉堂、檀中五|岤已然一痛,竟是五根金针瞬间一起刺入。 刺痛只是一瞬,然后气脉就为之一畅! 随着金针的刺落,本来僵化的经脉渐渐活了过来,一直在体内乱窜的内息也被逐一引导,回归|岤位,持续了多日的全身刺痛慢慢消失。教王一直紧握的手松开了,合上了眼睛,发出了满意的叹息。 妙风也同时舒了一口气,用眼角看了看聚精会神下针的女子,带着敬佩。 最后脊椎一路的|岤道打通,七十二枚金针布好,薛紫夜轻轻捻着针尾,调整|岤道中金针的深度和方位,额头已然有细密汗珠渗出。金针渡|岤是极耗心力和眼力的,以她久虚的体质,要帮病人一次性打通奇经八脉已然极为吃力。 一条手巾轻轻覆上来,替她擦去额上汗水。 她抬头看了妙风一眼,忽然笑了一笑,轻声:“好了。” 那么快就好了?妙风有些惊讶,却看到薛紫夜陡然竖起手掌,平平在教王的背心一拍! 她不会武功,那一拍也没有半分力道,然而奇迹一般地,随着那样轻轻一拍,七十二处|岤道里插着的银针仿佛活了过来,在一瞬间齐齐钻入了教王的背部! “啊——”教王全身一震,陡然爆发出痛极的叫声。 同一刹那,教王身侧的妙风已然惊觉,闪电般迅捷地出手,想也不想便一掌击向薛紫夜,想把这个谋刺者立毙于掌下! 然而,在刚接触到她后心,掌力将吐的刹那,妙风的脸色苍白,忽然将手掌转下。 轰然一声,巨大的力量从掌心涌出,狠狠击碎了大殿的地板。 得了那一瞬间的空当,薛紫夜已然长身站起,将药囊抓起,狠狠击向了教王,厉叱:“恶贼!这一击,是为了十二年前为你所杀的摩迦一族!” 然而教王又是何等样人? 猝然受袭之时乾坤大挪移便在瞬间发动,全身的|岤道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0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1部分阅读 一瞬间及时移位,所有刺入的金针便偏开了半分。然而体内真气一瞬间重新紊乱,痛苦之剧比之前更甚。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想杀了他! 教王脸色铁青,霍然转头,眼神已然疯狂,反手一掌就是向着薛紫夜天灵盖拍去! “不!”妙风大惊之下立刻一掌斜斜引出,想一把将薛紫夜带开。 然而薛紫夜静静地站在当地,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睁睁地看着那雷霆一击袭来,居然不闪不避——仿佛完成了这一击,她也已然可以从容赴死。 教王的那一掌已然到了薛紫夜身前一尺,激烈浑厚的掌风逼得她全身衣衫猎猎飞舞。妙风来不及多想,急速在中途变招,一手将她一把拉开,抢身前去,硬生生和教王对了一掌! 轰然巨响中,他踉跄退了三步,只觉胸口血气翻腾。 然而就在那一掌之后,教王却往后退出了一丈之多,最终踉跄地跌入了玉座,喷出一口血来。 “风!”老人不敢相信地望着在最后一刻违抗了他的下属,“连你……连你……” “属下……”正面相抗了这一击,妙风却有些不知所措——他并未想过要背叛教王,只是那个刹那来不及多想,他绝对不能让薛紫夜死在自己眼前! “请教王宽恕……”他最终喃喃低语,手下意识地松开。一松开,薛紫夜就踉跄着软倒在地,剧烈咳嗽,血从她的嘴里不停涌了出来——方才虽然被妙风在最后一刻拉开,她却依然被教王那骇人一击波及,内脏已然受到重伤。 她的血一口口地吐在了地面上,染出大朵的红花。 “属下冒犯教王,大逆不道,”妙风怔怔看着这一切,心乱如麻,忽然间对着玉座跪了下去,低声道,“属下愿替薛谷主接受任何惩罚,只求教王不要杀她!” “你要替她死?”教王冷冷笑了起来,剧烈地咳嗽,“风,你愿意替一个谋刺我的人死?你……喀喀,真是我的好弟子啊!” 教王手里的金杖一分分地举了起来,点向玉座下跪着的弟子,妙风垂首不语,跪在阶下,不避不让。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5) 更新时间20081210 9:41:05字数:2126 “不!”薛紫夜大惊,极力挣扎,撑起了身子挪过去,“住手!不关他的事,要杀你的人是我!不要杀他!” 血迹一寸寸地延伸,终于拖到了妙风身侧。 “错了。要杀你的,是我。”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在大殿里森然响起。 是谁?那个声音是如此阴冷诡异,带着说不出的逼人杀气。妙风在听到的瞬间便觉得不祥,然而在他想掠去保护教王的刹那,忽然间发觉一口真气到了胸口便再也无法提上,手足一软,根本无法站立。 “你——”不可思议地,他回头看着将手搭在他腰畔的薛紫夜。 是她?是她乘机对自己下了手?! “对不起。”薛紫夜伏在地上抬头看他,眼里涌出了说不出的神情。仿佛再也无法支持,她颓然倒地,手松开,一根金针在妙风腰间的阳关|岤上微微颤抖——那是她和妙水的约定! 就在妙风被意外制住的瞬间,嚓的一声,玉座被贯穿了! 血红色的剑从背后刺穿了座背,从教王胸口冒了出来,将他钉在高高的玉座上! “妙水!”惊骇的呼声响彻了大殿,“是你!” 飘飞的帷幔中,蓝衣女子狐一样的眼里闪着快意的光,看着目眦欲裂的老人,“是啊……是我!薛紫夜不过是引开你注意力的幌子而已——你这种妖怪一样的人,光用金针刺入,又怎么管用呢?除非拿着涂了龙血之毒的剑,才能钉死你啊!” 她笑着松开染满血的手,声音妖媚:“知道吗?来杀你的,是我。” 她越笑越畅快:“是我啊!” “你……为何……”教王努力想说出话,却连声音都无法延续。 “哈哈哈哈!你还问我为什么!”妙水大笑起来,一个巴掌扇在教王脸上,“你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二十一年前,楼兰一族在罗普附近一夕全灭的事,你难道忘记了?” 教王瞬地抬头,看着这个自己的枕边人,失声惊叫:“你……不是波斯人?” “我是楼兰人。想不到吧?”妙水大笑起来,柔媚的声音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傲然杀气,仰首冷睨,“教王大人,是不是你这一辈子杀人杀得太多了,早已忘记?” “啊!你、你是那个——”教王看着这个女人,渐渐恍然,“善蜜公主?” “你终于想起来了?”她冷冷笑了起来,重新握紧了沥血剑,“托你的福,我家人都死绝了,我却孤身逃了出来,流落异乡为奴。十五岁时,运气好,又被你从波斯市场上买了回来。” 这个妖娆的女子忽然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发出了恶鬼附身一样的大笑,恶狠狠地扭转着剑柄,搅动着穿胸而出的长剑:“为了这一天,我陪你睡了多少个晚上,受了多少折磨!什么双修,什么欢喜禅——你这个老色魔,去死吧!” 她尽情地发泄着多年来的愤怒,完全没有看到玉阶下的妙风脸色已然是怎样的苍白。 善蜜! 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似乎是雪亮的闪电,将黑暗僵冷的往事割裂。 故国的筚篥声又在记忆里响起来了,幽然神秘,回荡在荒凉的流亡路上。回鹘人入侵了家园,父王带着族人连夜西奔,想迁徙往罗普重建家园。幼小的自己躲在马背上,将脸伏在姐姐的怀里,听着她用筚篥沿路吹响《折柳》,在流亡的途中追忆故园。 而流沙山那边,隐隐传来如雷的马蹄声——所有族人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 是马贼! 死神降临了。血泼溅了满天,满耳是族人濒死的惨叫,他吓得六神无主,钻到姐姐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雅弥,不要哭!”在最后一刻,她严厉地叱喝,“要像个男子汉!” 她扔掉了手里的筚篥,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刀,毫不畏惧地对着马贼雪亮的长刀。 那些马贼齐齐一惊,勒马后退了一步,然后发出了轰然的笑声:那是楼兰女子随身携带的小刀,长不过一尺,繁复华丽,只不过作为日常装饰之用,毫无攻击力。 她把刀扔到弟弟面前,厉叱:“雅弥,拿起来!” 然而才五岁的他实在恐惧,不要说握刀,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看了他一眼,怒喝:“站起来!楼兰王的儿子,就算死也要像个男子汉!” 他被吓得哭了,却还是不敢去拿那把刀。 “唉,也真是太难为你了啊。”看着幼弟恐惧的模样,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忽然单膝跪下,吻了吻他的额头,温柔地低语,“还是我来帮你一把吧……雅弥,闭上眼睛。不要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一道雪亮的光急斩向自己的颈部! 那一瞬间,孩子的思维化为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响彻脑海—— 王姐……王姐要杀我! 那些马贼发出了一声呼啸,其中一个长鞭一卷,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惊呆了的孩子卷了起来,远远抛到了一边——出手之迅捷,眼力之准确,竟完全不似西域普通马贼。 然而,就在那一刀落空的刹那,女子脸色一变,刀锋回转,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哈……有趣的小妞儿。”黑衣马贼里,有个森冷的声音笑了,“抓住她!” 他被扔到了一边,疼得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马贼涌向了王姐,只是一鞭就击落了她的短刀,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上了马背,扬长而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6) 更新时间20081210 9:41:23字数:2126 五岁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撑起身追上去,然而背后有人劈头便是一鞭,登时让他痛得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荒原上已然冷月高悬,狼嚎阵阵。 族人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数莹莹的碧绿光芒在黑夜里浮动——那是来饱餐的野狼。他吓 得不敢呼吸,然而仿佛闻到了活人的气息,那些绿光却一点点地移动了过来。他一点点地往尸体堆里蹭去,手忽然触摸到了一件东西。 ——是姐姐平日吹曲子用的筚篥,上面还凝结着血迹。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被遗弃在荒原的狼群里!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绝望。 “救命……救命!”远远地,在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幼小的孩子脱口叫了起来。 金色的马车戛然而止,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一路踏过尸体和鲜血,气度沉静如渊停岳峙,所到之处竟然连凶狠的野狼也纷纷退避。 “是楼兰的王族吗?”他俯下身看着遍地尸首里唯一活着的孩子,声音里有魔一样的力量,“你求我救命?那么,可怜的孩子,愿意跟我走吗?” 他对着孩子伸出手来:“如果你把一切都献给我的话,我也将给你一切。” 他瑟缩着,凝视了这个英俊的男人很久,注意到对方手指上戴着一枚巨大的宝石戒指。他忽然间隐约想起了这样的戒指在西域代表着什么,啜泣了片刻,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将唇印在那枚宝石上。 那个男子笑了,眼睛在黑暗里如狼一样的雪亮。 命运的轨迹在此转弯。 他从楼兰末代国王的儿子雅弥,变成了大光明宫教王座下五明子中的“妙风”,教王的护身符——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甚至没有了祖国,从此只为一个人而活。 那之后,又是多少年呢? 那个害怕黑夜和血腥的孩子终于在血池的浸泡下长大了,如王姐最后的要求,他再也不曾流过一滴泪。无休止的杀戮和绝对的忠诚让他变得宁静而漠然,他总是微笑着,似乎温和而与世无争,却经常取人性命于反掌之间。 他甚至很少再回忆起以前的种种,静如止水的枯寂。 那一支遗落在血池里的筚篥,一直隐秘地藏在他的怀里,从未示人,却也从未遗落。 二十多年后,蓝衣的妙水使在大殿的玉座上狂笑,手里的剑洞穿了教王的胸膛。 “王姐……王姐……”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呼唤,越来越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然而他却僵硬在当地,心里一片空白,无法对着眼前这个疯了一样狂笑的女人说出一个字。 那是善蜜王姐?那个妖娆毒辣的女人,怎么会是善蜜王姐! 那个女人在冷笑,眼里含着可怕的狠毒,一字字说给被钉在玉座上的老人:“二十一年前,我父王败给了回鹘国,楼兰一族不得不弃城流亡——而你收了回鹘王的钱,派出杀手冒充马贼,沿路对我们一族赶尽杀绝! “一个男丁人头换一百两银子,妇孺老幼每人五十两,你忘记了吗?” “——可怎么也不该忘了我吧?王室成员每个一万两呢!” 沥血剑在教王身体内搅动,将内脏粉碎,龙血之毒足可以毒杀神魔。教王的须发在瞬间苍白,鸡皮鹤发形容枯槁,再也不复平日的仙风道骨——妙水在一通狂笑后,筋疲力尽地松开了手,退了一步,冷笑地看着耷拉着脑袋跌靠在玉座上的老人。 “哼。”她忽地冷哼了一声,一脚将死去的教王踢到了地上,“滚吧。” 纤细的腰身一扭,便坐上了那空出来的玉座,娇笑:“如今,这里归我了!” 妙水在高高的玉座上俯视着底下,睥睨而又得意,忽地怔了一下——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感情,深不见底。 妙风?她心里暗自一惊,握紧了滴血的剑。 光顾着对付教王,居然把这个二号人物给冷落了!教王死后,这个人就是大光明宫里最棘手的厉害人物,必须趁着他还不能动弹及早处置,以免生变。 她握剑坐在玉座上,忽地抿嘴一笑:“妙风使,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保护教王吗?如今教王死了,你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她的声音尖厉而刻毒,然而妙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坐在染血玉座上的美丽女子,眼里带着无法解释的神情,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妙水!”倒在地上的薛紫夜忽然一震,努力抬起头来,厉声道,“你答应过我不杀他们的!” “哈哈哈……女医者,你的勇敢让我佩服,但你的愚蠢却让我发笑。”妙水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无比地得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凭什么和我缔约呢?约定是需要力量来维护的,否则就是空无的许诺。” “你……”薛紫夜怒斥,几度想站起来,又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个身体自从出了药师谷以来就每况愈下,此刻中了剧毒,又受了教王那样一击,即便是她一直服用碧灵丹来维持气脉,也已然是无法继续支持下去了。 “女医者,你真奇怪,”妙水笑了起来,将沥血剑指向被封住|岤道的妙风,饶有兴趣地发问,“何苦在意这个人的死活?你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摩迦一族的灭族凶手——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要救他呢?”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7) 更新时间20081210 9:41:41字数:2112 一直沉默的妙风忽然一震,瞬地抬起了头,不敢相信地望向薛紫夜——什么?她、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凶手?! 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要救他? “他不过是……被利用来杀人的剑。而我要的,只是……斩断那只握剑的手。”薛紫夜 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声音却坚定无比,“何况他已然为此痛苦。” “……”那一瞬间,连妙水都停顿了笑声,审视着玉座下垂死的女子。 “好吧,女医者,我佩服你——可是,即便你不杀,妙风使的命我却是非要不可!”妙水站起身,重新提起了沥血剑,走下玉座来,杀气凛冽。 ——留着妙风这样的高手绝对是个隐患,今日不杀更待何时? 妙风看着她提剑走来,眼里却没有恐惧,唇边反而露出一丝多日不见的笑容。他一直一直地看着玉座上的女子:看着她说话的样子,看着她笑的样子,看着她握剑的样子……眼神恍惚而遥远,不知道看到了哪个地方。 这不是善蜜……这个狂笑的女人,根本不是记忆中的善蜜王姐! 妙水离开了玉座,提着滴血的剑走下台阶,一脚踩在妙风肩膀上,倒转长剑抵住他后心,冷笑:“妙风使,不是我赶尽杀绝——你是教王的心腹,我留你的命,便是绝了自己的后路!” “住手!”薛紫夜脸上终于出现了恐惧的神情,“求求你!” 然而妙风并无恐惧,只是抬着头,静静看着妙水,唇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奇特笑意——她要杀他吗?很好,很好……事到如今,如果能够这样一笔勾销,倒也是干脆。 短短的刹那,他经历了如此多的颠倒和错乱:恩人变成了仇人,敌手变成了亲人……剧烈的喜怒哀乐怒潮一样一波波汹涌而来。 忽然间他心如死灰。 “妙水,”他笑了起来,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同胞姐姐,在这生死关头却依然没有说出真相的打算,只是平静地开口请求,“我死后,你可以放过这个不会武功的女医者吗?她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你日后也有需要求医的时候。” “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为她说话?”妙水眼里闪着讽刺的光,言辞刻薄,“想不到啊,风——原来除了教王,你竟还可以爱第二个人!” 妙风平静地抬起了眼睛:“妙水,请放过她。我会感激你。” 妙水哧地一笑,提起了剑对准了他的心口:“这个啊,得看我高不高兴。” 一语未落,她急速提起剑,一挥而下! “雅弥!”薛紫夜心胆欲碎,失声惊呼,“雅弥!” 她用尽全力伸出手去,指尖才堪堪触碰到他腰间的金针,却根本无力阻拦那夺命的一剑,眼看那一剑就要将他的头颅整个砍下—— 然而那一句话仿佛是看不见的闪电,在一瞬间击中了提剑的凶手! 剑尖霍然顿住,妙水扔开了妙风,闪电般转过头来,弯下腰拉起了薛紫夜恶狠狠地追问,面色几近疯狂:“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叫他什么!” “雅弥。”薛紫夜不知所以,茫然道,“他的本名——你不知道吗?” 妙水一瞬间僵住。 趁着妙水发怔的一瞬间,她指尖微微一动,悄然拔出了妙风腰间封|岤的金针。 “雅、雅弥?!”妙水定定望着地上多年来的同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妙风——难道你竟是……是……” 话没有问完便已止住。妙风破碎的衣襟里,有一支短笛露了出来——那是西域人常用的乐器筚篥,牛角琢成,装饰着银色的雕花,上面那明黄|色的流苏已然色彩黯淡。 妙水握着沥血剑,双手渐渐发抖。 她俯下身捡起了那支筚篥,反复摩挲,眼里有泪水渐涌。她转过头,定定看着妙风,却发现那个蓝发的男子也在看着她——那一瞬间,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躲在她怀里发抖的、至亲的小人儿。 “刷!”忽然间,沥血剑却重新指在了他的心口上! “你……是骗我的吧?”妙水脸上涌出凌厉狠毒的表情,似乎一瞬间重新压抑住了内心的波动,冷笑着,“你根本不是雅弥!雅弥在五岁时候就死了!他、他连刀都不敢握,又怎么会变成教王的心腹杀手?!” 她一叠声地厉声反问,却似乎根本不想听到他的回答,而只是在说服自己。 妙风用一贯的宁静眼神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几十年后重逢的亲人模样刻在心里。 “是的。”他忽地微微笑了,“雅弥的确早就死了。我是骗你的。” 妙水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嘴角紧抿,仿佛下定决心一样挥剑斩落,再无一丝犹豫。是的,她不过是要一个借口而已——事到如今,若要成大事,无论眼前这个人是什么身份,都是留不得了! “雅弥!”薛紫夜脸色苍白,再度脱口惊呼,“躲啊!” 为什么不躲?方才,她已然用尽全力解开了他的金针封|岤。他为什么不躲! 妙风却只是安然闭上了眼睛,不闪不避。 ——事到如今,何苦再相认? 他们早已不再是昔年的亲密无间的姐弟。时间残酷地将他们分隔在咫尺的天涯,将他们同步地塑造成不同的人:二十多年后,他成了教王的护身符,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而她却已然成了教王的情人,为了复仇和夺权不择手段——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8) 更新时间20081210 9:42:17字数:2148 他们之间,势如水火。 就算她肯相信,可事到如今,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了。她费了那么多年心血才夺来的一切,又怎能因为一时的心软而落空?所以,宁可还是不信吧……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闭上了眼睛。 剑却没有如预料一样地斩入颈部,反而听到身后的薛紫夜失声惊叫。 ——怎么了?难道妙水临时改了主意,竟要向薛紫夜下手?! “薛谷主!”他霍然一震,手掌一按地面,还没睁开眼睛整个人便掠了出去,一把将薛紫夜带离原地,落到了大殿的死角,反手将她护住。然而薛紫夜却直直盯着妙水身后,发出了恐惧的惊呼:“小心!小心啊——” 妙风一惊,闪电般回过头去,然后同样失声惊呼。 教、教王?! 那个被当胸一剑对穿的教王居然无声无息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妙水身后! 满身是血,连眼睛也是赤红色,仿佛从地狱里回归。他悄无声息地站起,狰狞地伸出手来,握着沉重的金杖,挥向叛逆者的后背——妙风认得,那是天魔裂体大法,教中的禁忌之术。教王虽身受重伤,却还是想靠着最后一口气,将叛逆者一同拉下地狱去! 然而妙水的全副心神都用在对付妙风上,竟毫无觉察。 “小心!”来不及多想,他便冲了过去。 妙水一惊,堪堪回头,金杖便夹着雷霆之势敲向了她的天灵盖! 她惊呼一声,提起手中的沥血剑,急速上掠,试图挡住那万钧一击。然而这一刹,她才惊骇地发现教王的真正实力。只是一接触,巨大的力量涌来,“叮”的一声,那把剑居然被震得脱手飞出!她只觉得半边身子被震得发麻,想要点足后退,呼啸的劲风却把她逼在了原地。 手无寸铁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金杖呼啸而落,要将她的天灵盖击得粉碎。 “王姐,小心!”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她被人猛拉了一把,脱离了那力量的笼罩范围。妙风在最后一刹及时掠到,一手将妙水拉开,侧身一转,将她护住,那一击立刻落到了他的背上! “咔嚓”一声,有骨骼碎裂的清晰声响,妙风踉跄了一步,大口的血从嘴里吐出。 然而同时被妙风护体真气反击,教王眼里妖鬼般的神色也黯淡了下去,在用尽全力的一击后,也终于是油尽灯枯,颓然地倒在玉阶上。 “雅弥!”薛紫夜脱口惊呼,心胆欲裂地向他踉跄奔去。 同时叫出这个名字的,却还有妙水。 妙风的血溅在了她的衣襟上,楼兰女人全身发出了难以控制的战栗,望着那个用血肉之躯挡住教王必杀一击的同僚,眼里有再也无法掩饰的震撼——不错,那是雅弥!那真的是雅弥,她唯一的弟弟!也只有唯一的亲人,才会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做出如此举动,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交换她的性命。 “雅弥!雅弥!”她扑到地上,将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呼唤着他的||乳|名。 他笑了起来,张了张口,仿佛想回答她。但是血从他咽喉里不断地涌出,将他的声音淹没。妙风凝望着失散多年的亲姐姐,始终未能说出话来,眼神渐渐涣散。 那一刹那,妙水眼里的泪水如雨而落,再也无法控制地抱着失去知觉的人痛哭出来: 那是她的雅弥,是她失而复得的弟弟啊……他比五岁那年勇敢了那么多,可她却为了私欲不肯相认,反而想将他格杀于剑下! “让我看看他!快!”薛紫夜挣扎着爬了过去,用力撑起了身子。 她的手衰弱无力,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打开了那个羊脂玉瓶子,将里面剩下的五颗朱果玉露丹全部倒出——想也不想,她把所有的药丸都喂到了妙风口中,然后将那颗解寒毒的炽天也喂了进去。 她想用金针封住他的|岤道,然而手剧烈地颤抖,已然连拿针都无法做到。 “哈……哈……”满面是血的老人笑了起来,踉跄着退入了玉座,靠着喘息,望着委顿在地的三个人,“你们好!二十几年了,我那样养你教你,到了最后,一个个……都想我死吧?” 仙风道骨的老人满面血污,眼神亮如妖鬼,忽然间疯狂地大笑起来。 那是寂寞而绝望的笑——他的一生铁血而跌宕,从修罗场的一名杀手一路血战,直到君临西域对抗中原武林,那是何等的风光荣耀。 然而到了最后,却依旧得来这样众叛亲离的收梢。 “好!好!好!”他重重拍着玉座的扶手,仰天大笑起来,“那么,如你们所愿!” 手拍落的瞬间,“咔啦啦”一声响,仿佛有什么机关被打开了,整个大殿都震了一震! “不好!”妙水脸色陡然一变,“他要毁了这个乐园!” 话音未落,整幢巍峨的大殿就发出了可怕的咔咔声,梁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巨大的屋架挤压着碎裂开来,轰然落下! “和我一起死吧!我的孩子们!”教王将手放在机簧上大笑起来,笑到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白发苍苍的头颅垂落下来,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凝固。 “快走!”妙水俯下身,一把将妙风扶起,同时伸出手来拉薛紫夜。 ——这个乐园建于昆仑最高处,底下便是万古不化的冰层,然而为了某种考虑,在建立之初便设下了机关,只要一旦发动,暗藏的火药便会在瞬间将整个基座粉碎,让所有一切都四分五裂!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二 绝杀(9) 更新时间20081210 9:42:37字数:429 “不用了,”薛紫夜却微笑起来,推开她的手,“我中了七星海棠的毒。” 妙水一惊,凝望了她一眼,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个女子,便是雅弥不惜一切也要维护的人吗?她改变了那个心如止水没有感情的妙风,将过去的雅弥从他内心里一点点地唤醒。 “你们快走,把……把这个带去,”薛紫夜挣扎着扯过药囊,递到她手里,“拿里面赤色的药给他服下……立刻请医生来,他的内脏,可能、可能全部……” 妙水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拿走了那个药囊,转身扶起妙风。 雪山绝顶上,一场前所未有的覆灭即将到来,冰封的大地在隆隆发抖,大殿剧烈地震动,巨大的屋架和柱子即将坍塌。雪山下的弟子们在惊呼,看着山巅上的乐园摇摇欲坠。 “快走啊!”薛紫夜惊呼起来,用尽全力推着妙水姐弟。 “……”妙水沉默着,转身。 “咔嚓!”主梁终于断裂了,重重地砸落下来,直击向地上的女医者。 那一瞬,妙水霍然转身,手腕一转抓住了薛紫夜:“一起走!” 荒村(1) 更新时间20081210 9:48:57字数:1603 推开第十二扇门的时候,南宫陌终于确定自己是来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寨子里。 没有上锁的门扇在暮色中吱呀地晃动,搅起带着奇怪腥甜的空气,南宫陌叫了几声,不见主人家答应,干脆就走了进去。不出所料,破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点起桌上烧了一半的蜡烛四处查看,决定就地歇息一宿,到明日再上路。 拿着烛台往后屋走去的时候,他蓦地站住了身子。烛光映出了照壁上黯淡的斑点,他皱了皱眉头,用指甲刮了一些放到鼻下嗅了嗅,脸色微微一变。 又是血迹……这些陈旧的血迹显然是喷溅上去的,和前面十一户空屋里一样比比皆是。到处是刀砍剑削的痕迹,散落着生锈的暗器--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个罗浮山脚的小寨子曾经发生过一场杀戮,所以导致了如今的荒无人烟。 他小时候随着父亲拜访过罗浮山上的试剑山庄,记得山下这座寨子叫扶风寨,应该是试剑山庄设在山脚的前哨。除了当地的村民,一向还有两广的武林人士在此居住。 然而此刻他走遍了整个村子,已经见不到一个人。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 记得不到一年前,鼎剑阁里还有人从两广回来,对作为阁主的父亲说试剑山庄在少庄主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庄内高手如云,南方武盟的力量、如今足可以和中原鼎剑阁抗衡--难道才几个月,试剑山庄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不可能。连十年前拜月教大举进攻,都被试剑山庄击退,盘点如今武林,更不可能有任何一股力量、能在短短几个月内灭亡试剑山庄。而且如果试剑山庄有什么不测,那是何等大事,势必震动两广黑白道,作为天下武林执牛耳的鼎剑阁更不可能一无所知--而作为阁主的父亲在一个月前,还派人前去试剑山庄商量嫁娶之事。 南宫陌皱着眉,执着烛台往后屋走去。一路上到处是黯淡的血斑,密密麻麻的喷溅,发出奇怪的味道--但是,血迹都已很陈旧,为何居然还能散发出如此强烈的味道? 而且,就算是这里遭到过袭击,有过血腥的灭顶杀戮--可尸体呢?总有尸体留下吧?可一路上他不但没看到一具尸体,就连坟冢都没有看到一个! 种种疑问缠绕着他,但是脚步却一直往后面的卧室走去。南宫陌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想这样古古怪怪的问题。他不过是路过这里,歇一宿,明日便要上路前往罗浮山上的试剑山庄,到时候向少庄主叶天征问个明白就是了。 他拿着蜡烛一直走往后面卧室。这幢房子和村里其余房屋一样、显然已经多时没有人住了,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他把手搭在卧房的门上,摸了一手的灰。 〃吱呀呀〃,门开了。烛光照亮方圆一丈的室内,破败的气息举目皆是。显然当日灭顶之灾来的太快,这里所有陈设都保持着井井有条的原貌,甚至床上的被子都折叠得整整齐齐。 〃叨扰了。〃默默对这里原先的主人说了句,南宫陌拂开了桌子上蒙的厚厚灰尘,将烛台和褡裢放到了桌子上,准备去后院中打水洗漱--真是的,不知道先前阁里派去试剑山庄的人为何迟迟不返回复命,害得他忍不住南下跑到了这里来。 --其实那一门婚事五年前就该办了,偏偏罗浮叶家一拖再拖,眼看叶二小姐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却依旧用各种借口推脱,说什么两广武盟事务繁忙、叶二小姐是盟主的大臂助,暂时无法出阁等等…… 种种借口。看来就是想赖了,而父亲南宫言其作为天下武林的盟主,居然是巴巴的把自己的热脸贴了上去,几次三番派人迎娶。 其实叶二小姐那般泼辣的丫头有什么好,不娶就不娶,还正和他的心意呢……南宫陌咕哝着将包袱解开,拿出里面的铜钵来,准备去盛水。然而转身之间,忽然听到房间里某处传来轻轻〃嗒〃的一声,仿佛有人用指节敲击着墙壁。 〃谁?〃南宫陌霍然回头,手指按上了腰间,佩剑灭魂在鞘中应合出低低的长吟。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荒村(2) 更新时间20081210 9:49:19字数:1693 入夜的风吹进来,摇动桌上的残灯,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只有门扉和窗户在风中吱呀呀的轻响。 南宫陌的眼睛里闪过雪亮的光,然而终自缓缓放下按剑的手,继续拉开门往后院走去。 后院也是一片狼藉,野草疯长得有一人高,湮没了原本就狭窄的通往井台的小径。青碧色的野草中,隐约有一点一点的红色跳跃--是不知名的野花。没有叶子,高挑的花茎上簇生着红色的花朵,一丛一丛,甚是美丽。 木质的轱辘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横斜在青石井台上,因为南疆湿热的气候、上面长满了灰白色的菌类。南宫陌试着摇了一下轱辘,触手处密密麻麻软而湿的蘑菇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然而意外的是井绳居然尚未朽烂,连着底下的铁桶,撞击着井壁发出半满的空空声。 他把铜钵放在井台上,摇动轱辘,然而将铁桶拉离水面的时候,忽然觉得入手颇为沉重,竟不似一桶水该有的重量。他心中陡然有说不出的寒意,一边慢慢摇着轱辘将那一桶水提上来,另一只手却悄悄腾了出来,握紧了灭魂剑。 〃哗啦〃,那一桶沉得出奇的水终于提了上来,然而南宫陌在月光下一眼瞥见井中升起的苍白诡异的脸,脸色瞬间一变。闪电般退开,右手已经迅疾无比地拔出剑来,直指井台。 然而那样的震惊只是一瞬,剑在指住的刹那已经停住,南宫陌脸色青白,却是迅速定了神--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个泡在井中铁桶里的苍白的死人。 咽喉早已经被人割断,伤口在水里泡得溃烂,眼睛毫无生气的半睁着,身上裸露的肌肤在水里泡得浮肿,尸斑满身,散发出一阵阵腥臭气息,尸体上隐隐长出了灰白色的菌类。 --这是南宫陌在扶风寨里看到的第一个死人。 在这个显然有过激烈搏杀的地方看到尸体,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南宫陌心里却有反常的紧张和寒意,他忍住了恶心,凑近井台边上细细端详那个尸体,想从尸体的伤口上看出这一场灭顶之灾的弥端。 然而他的眼睛再度起了变化--被泡得浮肿的尸体上下,只有咽喉处有一个伤口,位于颈部血脉处,仿佛被什么细小的尖利之物刺入,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小洞。让他感觉蹊跷的是那一处的血脉是流向心室的,并非一被刺伤就喷血至死的动脉。 外伤不会是致命伤,那么…… 南宫陌屏住呼吸仔细看着那个伤口,转动手腕、用灭魂剑迅捷地在尸体的颈部划开了一个十字。苍白的肌肤翻卷开来,露出了皮下血肉--已经变成完全漆黑的腐肉! 果然有毒?那是什么样的毒,居然能让整个扶风寨在短时间内灭顶? 南宫陌忍住了恶心,将伤口更深地削开了一点,那个瞬间他眼神凝聚:那个伤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血肉里,有什么东西在拱着,似乎立刻就要钻出来--是虫子么?人一死,在南疆这种天气里,不到一个月就会出虫子,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有哪里一直不对呢……这个尸体--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感觉到手中的灭魂剑发出了淡淡的冷光,一闪即逝。 想都来不及想,凭着直觉他立刻一剑平封,将面前所有空门都挡得滴水不漏,足尖一点地面向后用尽全力掠出--那样一封一掠,看似简单,却已经是他一身武学修为的极至。 〃叮!〃果然有什么东西被他的长剑拦截,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一击未中,立刻如同飞梭般折回,不知道灭于何处。 南宫陌只觉手腕被震得发疼,连退三步,骇然立足,满身冷汗。 他忽然间想到是哪里不对了--尸体! 从房内血迹来看,那一场杀戮至少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在南疆这样湿热的天气里,半年后尸体怎么可能才朽烂到这种程度?应该不出两个月、就变成骨架了才对!可这个死人从腐烂的程度看,分明刚刚死去不到一月。 〃呃……〃就在他诧然提剑立足的时候,荒院里陡然响起了一声低哑模糊的叹息。铁桶砰地一声掉回水井,沿着井壁反复磕碰了几次,发出空空的声音。等发出最后一声溅水的声音时,苍白的手支撑着井台,那个腐烂的〃尸体〃站了起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荒村(3) 更新时间20081210 9:49:38字数:1803 用手捂着刚被划开十字的颈部,那个〃死人〃就摇摇晃晃带着一身水珠向怔在当地的南宫陌逼了过来。喉咙里似乎有痰堵着、发出嗑嗑的声音,身上带着浓烈的腐败气息。 南宫陌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直到那种腐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1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2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2部分阅读 败的味道包围了他--他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这个空寨子里无所不在的腥甜味道是哪里来的。那是腐烂的血肉的味道。 手中的灭魂剑不停地震动,发出嗡嗡低吟。千年前,越王勾践以白牛白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剑。千年后流传于世的只剩下灭魂转魄两柄,据说佩带此剑夜行,魑魅为之辟--难道,今夜佩剑如此不安,是感觉到了邪魅逼近? 活死人的脚步是拖沓而缓慢的,凝滞地响起在荒废的空园中。 他握剑踉跄沿路后退,瞪着面前一步步走近的惨白僵尸--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有喘息,有心口起伏,然而眼神却是凝滞的,灰白浑浊的一团、不辨眼白瞳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手脚僵直,被切开的颈部伤口里、流出奇怪的紫黑色的血。 南宫陌定了定神,嗤的冷笑一声:管他是鬼是人,人挡杀人,鬼挡杀鬼便是! 灭魂剑流出一道冷光,刺向那个活死人的右肋,在那一招发出的同时左手瞬地发出了弦月叶,打向左路。那一招实在刺探虚实--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个拖着脚步过来的家伙居然似乎毫无避让的反应,反而迎着大步踏来。噗的一声,灭魂剑直直没入右肋,松软的肌肉如同败絮般不受力、一下子对穿而出。 南宫陌急速收力,但身子已经止不住去势地冲前三步。 打向左路的弦月叶落了空,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回他左手。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一臂。对方脸上居然毫无痛苦或恐惧的表情,更向前踏进一步。南宫陌只觉眼前一晃,心知不对,回剑急斩,闷闷一声响,一只苍白的断手飞了出去,黑血如同喷泉般射出。他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溅了满面。血污了视线,他在那一刹那凭着记忆点足飞掠,倒退向房内,同时长剑倒挽、借着最后一刹视觉残留的影象,削向那个逼近的苍白的人。 〃噗〃,感觉长剑如削腐土,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地面上。同一时间,他的后背撞上了虚掩的房门,破门而入。 落地的刹那,他立刻用脚尖踢上了门,退到房子死角,慢慢用衣襟擦去脸上眼里的黑血,感觉肌肤居然有热辣辣的疼痛。南宫陌心下暗惊,连忙从怀中摸出鼎剑阁密制的碧灵丹,含了一颗在嘴里。 门外没有任何声响。连那个活死人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也听不见了,他捅开窗纸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庭外月光如水、长草被压倒了一片,石径上匍匐着一具被截成两段的尸体,已经毫无声息。 死了么?--这般容易。 南宫陌手指微微一动,指间的弦月叶再度飞出,薄薄的弯月形暗器在月光里微微闪了一道光,噗的一声没入死尸颈部,转了一圈。人头立刻骨碌碌地离开了身体,腔子里涌出大量黑血。弦月叶在空气中一个回旋,唰的飞回。 南宫陌舒了口气,却依然微微纳闷。真的死了? 看来果然是活人假扮的僵尸,不然如何能被杀死呢?他擦干净了弦月叶上面的血迹,重新推开门,想去拿回井台上遗落的铜钵。外面月色惨淡,风在空空的寨子里回旋,一人高的野草沙沙晃动,草间一丛丛红色的花儿开的分外茂密。那样的红色有种惨艳的味道。 南宫陌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不自在,感觉手中的灭魂剑不停发出微微的鸣动。 他的脚步一踏出后门,陡然顿住了。 那个尸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黯淡、所以有点眼花,他仿佛看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断开的腔子里噗的挣出来,唰地一声钻入地面。 他提着一口真气、小心翼翼地提剑走过尸体边,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井台上拿回了铜钵,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去汲这口井里的水,他匆匆沿着石径返回。 灭魂剑忽然剧烈震了一下。他诧然止步,眼神陡然凝聚--花!在路的正中,刚才尸体倒下的血泊中,居然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又一阵风过,满院的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簌簌作响。 尽管鼎剑阁南宫家大公子一向艺高胆大,此刻心里也是蓦地一冷,不敢再从路上走过,足尖一点、掠过那一丛莫名其妙新长出来的花,直接跳进了门后。反手关上,再也不去理会房后那个奇奇怪怪的空园。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夜歌(1) 更新时间20081210 9:49:59字数:1494 房间里那根蜡烛还点着,发出昏黄的光,影影绰绰。 南宫陌回到桌前坐下,把佩剑放在手边,有些忧心地分析眼前这样奇怪的情况--很显然山脚下的这个扶风寨是遭遇了可怕的杀戮,居然没有一个人幸存。那么……山上的试剑山庄呢?是不是同样也遭遇了不测? 叶天征那家伙死活拖着、不肯完成婚约,难道是因为天籁早就…… 那样不祥的猜测让他出了一身冷汗。那个瞬间他有些沮丧地吐了口气,终于承认自己还是很想念那个凶霸霸的丫头天籁--这门婚事被一拖再拖,自己对外一点都不着急,其实心里早就恨不得把叶天征揪出来爆打一顿,逼问他为什么迟迟不肯把妹妹嫁过来。 但毕竟少年成名后,心气越来越高,轻易不肯低头,他哪里能拉下面子。 父亲也是知道儿子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此次才会逼令他一定要前去试剑山庄面对面向叶天征问个清楚吧?却不料,一来就见到了如此诡异的情形。 蜡烛快要燃尽了,宛如红色的眼泪一样流了下来。南宫陌在榻上睡下,刚除下外袍,就看到手腕上那个伤疤,愣了一下。揉着经过力战而有些发疼的手腕,神思恍惚之间,眼前闪现出少年时在罗浮山上的岁月-- 南宫家和罗浮叶家是世交,他自小就经常和长辈一起来罗浮山拜访老庄主,渐渐也就和叶家的两兄妹熟了。叶夫人在生下女儿不久就亡故了,而叶庄主全副精力都用在武林事务上,叶二小姐天籁生下来除了哥哥就没有人再管教她。 那丫头精力旺盛、骄横霸道,经常借着〃学武功〃的名义对哥哥天征和自己拳打脚踢。叶天征比妹妹大了六岁,性格温良稳重,从小兄代母职,将叶天籁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习武上当然是逆来顺受,挨了打还要夸〃天籁进步好快〃;而南宫陌那时候少年气盛,从来不肯让人,次次天籁打他他就非要打回去,骂她〃臭叶子,烂叶子〃,两个孩子厮打成一团,经常闹得不可开交。 后来父亲南宫言其入主鼎剑阁,成为中原武林的盟主,便和试剑山庄老庄主定下了亲事。也算是中原武林和两广武盟的联姻。 那一年他十六岁,叶家二小姐天籁十二岁,而叶家大公子十八岁。 婚事定下的那一日,他尚在为此郁闷不已,就见那个小丫头冲了过来,一言不发就动手打人。因为心里也窝火,他一点不客气地还手了,轻而易举地扭住了天籁的手,也是恨恨:〃你叫什么?我才要叫呢!--你以为我愿意娶个老婆回来天天打架啊?〃 十二岁的女孩子愣了愣,虽然还不明白娶妻的意义,却扁了扁嘴大哭起来:〃我才不要嫁给你!我要嫁给哥哥--爹坏死了,要把我从家里赶出去!我要嫁给哥哥!〃 〃呃?〃十六岁的少年提着孩子,本来也是满心怒气,听得那样的话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抬起头就看到了追出来准备拉开暴怒妹妹的少庄主。 听得那样的话,叶天征也愣在那边苦笑。小丫头玉箫也跟着追了出来、站在少庄主身后,忍不住掩着嘴笑。叶家这个刚买进来的丫头只不过比天籁大一岁,但因为出身贫寒,颇经历了一番困苦,已经比天籁不知懂事多少。叶庄主怜她孤苦,又见她平日里言语伶俐,办事得体,就叫她跟着少庄主打点山庄日常事务。 然而此刻听得二小姐的话,玉箫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却也忍不住调皮,一边走过来,一边却眨眨眼睛:〃小姐,别闹了,未来姑爷看了多不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刚见了哥哥而稍微安静一些的叶天籁更加暴跳起来,又骂又抓,南宫陌伸长手臂将她身子拎开去、费了好大力气才不让她踢到自己。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夜歌(2) 更新时间20081210 9:50:18字数:1682 〃天籁脾气不好,你以后还是要多担待一些。〃虽然是童年的好友,此刻转眼成了姻亲,叶天征却是第一次郑重地对那个飞扬不羁的同伴叮嘱。南宫陌脸上一红,看着手底下如同一条泥鳅一样不停蹦跳挣扎的叶天籁,发现女孩挣得脸红红的,居然很是好看。 那样一分心,叶天籁就挣脱了他的手,忽然扑上去恶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呀!〃他痛得捧着手腕叫了起来,怒极,顺手就想去揪叶天籁的头发。然而耳边风动、却是叶天征立刻出手架住了他的手,他一愣回头,看着好友。试剑山庄少庄主依然温雅,但眼神却是凝重的:〃天籁是个好孩子,以后你不许欺负她。〃 〃什么?你搞错没有,现在是谁在欺负谁啊?〃那一口咬得狠,南宫陌只觉得手腕上都要断了--若是真的伤到了筋脉,以后这只手不能练剑,那岂不就是废了?越想越气恼,他冲口骂:〃我才不要她!〃 〃我才不要你呢!我要嫁给哥哥!〃一口命中,孩子犹如一条鱼般溜了出去,跑到玉箫身边,回头恶狠狠做了个鬼脸,〃哼!〃 〃好啊!臭丫头!〃南宫陌气极反笑,捂着手腕横肘捣了叶天征一下,〃喏,你看,你这个妹妹我消受不起,还是自己留着吧。〃 〃还好,没伤到筋脉。〃叶天征不似他这般说笑,拉过好友的手看了一下,淡淡道,〃虽然现在时日尚早,但你也要学着怎样制住那丫头,不然以后两人天天打架也不是个事儿。〃 〃我才不要嫁给他!〃女孩儿柳眉倒竖,蹭过来拉着兄长的袖子,撒娇,〃我要嫁就嫁给哥哥!哥哥最好了……这样我就能留在山庄里陪着爹和娘了。爹爹说,如果我要嫁出去,他要花很多钱的--这样连钱都省了呢。〃 孩子那样认真的打算,听得两人目瞪口呆。南宫陌捂着手腕看着这个毛丫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天籁啊,〃叶天征苦笑着俯下身摸着妹妹的头,〃胡说什么,你终归要嫁人的。南宫哥哥其实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才不嫁给别人!别人都没哥哥对我好!〃叶天籁牛脾气又上来了,怒。 〃就算天籁不嫁,哥哥也要娶妻的啊。〃叶天征的脾气一如既往的好,抱起了孩子,微笑〃你看,再过几年你及笄了,哥哥连抱你都不方便了呢--你如果不找到一个好的夫家,哥哥怎么放心呢?〃 〃哥哥……要娶妻么?〃后面的话仿佛都没听见,孩子扯着兄长的衣襟,〃娶妻--就是说要和那个人呆在一起,不要天籁了是不是?难道有别的女孩子,比天籁更漂亮更讨人欢喜么?〃 〃更漂亮不见得,比你更省心是一定了的。〃没好气地,南宫陌包好了手腕回了一句,〃呵,哥哥再好也是嫂子的--你以为天征可以一世陪你啊?〃 然而这一次这个小霸王没有如同往常那样跳起来打他,叶天籁低着头,似乎有些发楞,安安静静。叶天征舒了口气,以为她终于乖了,正准备将她交给侍女玉箫去照管,低头之间却看见怀里娃娃般可爱的女孩眼里含着泪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忽然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许不许不许!哥哥不许要嫂子!不许把我嫁出去!〃 〃啊啊,天籁不哭了,当然天籁最漂亮最可爱。〃叶天征自小就疼爱这个妹妹,连忙哄,〃哥哥不要嫂子了,一世陪你好不好?〃 〃嗯……不许赖!〃叶天籁终于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回头胜利般地瞪了一边的南宫陌一眼,哼了一声,〃我要哥哥,才不要嫁给你!〃 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女孩的脸上却绽开了蓓蕾般的笑容。 〃不嫁就不嫁,谁希罕?〃他下意识地回嘴,转身走开。然而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回身看一眼,叶天籁已经被玉箫连红带劝地带着往回走了--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个十二岁女孩儿的背影,忽然就有些发呆。 他知道这一次以后、恐怕很难再看见她了……虽然是武林人,但南宫世家和罗浮叶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女孩从订了婚到出闺前,是不能再抛头露面的。后来,除了天籁十三岁那年在叶老庄主葬礼上见过一面,他们再也没碰上,直至今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夜歌(3) 更新时间20081210 9:50:36字数:1667 那丫头……如果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吧? 转身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在心里跳出,让他不自禁的暗自欢喜。 - 〃那丫头……如今是不是长成了美人呢?脾气也该好点了吧?〃荒村的孤灯下,南宫陌枕剑而眠,脑子里却翻涌着十年前的往事,想起明日就要上罗浮山去,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蓦然,一个念头跳出他脑海,让他惊得坐了起来-- 〃啊,老是拖着拖着,莫非是因为那个丫头除了哥哥还是不肯嫁别人?〃 他在半夜里翻身坐起,想了想,却忍不住苦笑起来:〃呃……不可能。十年里那丫头总会懂事一些吧?〃忽然为自己这样的心神不定感到沮丧,他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翻身重新躺下。 〃哒〃,寂静中,房间某处陡然传来轻轻一声响,在深夜时候比白日更为清晰。这一次南宫陌准确地听出了声音传来的方位,想也不想、立刻抽剑向着旁边的壁橱内刺去! 噗的一声,灭魂剑没入了朽木,壁橱里传来沉闷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失去了平衡,压得橱门整扇向外倒下。木屑纷飞中南宫陌点足跳回到了桌边,借着奄奄一息的残灯,看着壁橱里爬出来的东西--又一个惨白的僵尸。 那一剑在僵尸身上刺出一个透明的窟窿,血从破裂的皮囊里倾泻了出来,满地都是。血泊中那个僵尸倒地抽搐,挣扎着,一寸一寸地爬过来,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着,紧紧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南宫陌看着那个诡异的僵尸拖着一身的血爬过来,只觉全身发冷。在那只惨白的手抓住自己足踝前、一脚踢在僵尸太阳|岤上,因为紧张用力过猛,竟一下子将那颗头颅从腐烂的身体上踢飞出去。 〃咕咚〃一声,人头在墙壁上溅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滚落在地。尸身抽搐了几下,也不再动弹。 南宫陌长长出了口气,不自禁地一阵恶心。看着地上那个没有了头的尸体,心中的疑惑却更加浓了:已经见到了两个同样的〃僵尸〃,但是每一个似乎都僵硬而笨拙、没有太大的伤害力。在被他惊动之前,似乎那些僵尸都是安静地呆着,没有主动伤害人的打算。 但,这些僵尸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南疆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蛊毒,桃花瘴,苗人的巫术,幻花宫的司花女史,拜月教的鬼降和祭司……这些东西他行走江湖之时早有耳闻。然而却从未听说过有眼前这样的行尸走肉。或者,这里是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瘟疫? 他盯着墙上那一滩血迹出神,心里却已经闪电般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然而等眼神凝聚的刹那,他忽然不自禁地脱口低呼--花! 墙壁上,在方才人头溅上去的那滩血里,居然又快速地开出了一朵鲜红色的花!抽芽,含苞,开花于一瞬之间,快得让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南宫陌心知蹊跷,不敢去触碰那已经结出花籽的奇异植物,想了想,弦月叶默不作声地滑落到手心,微微一扬,薄薄的弯刃向着那脆弱的花茎割了过去。 〃叮!〃那个瞬间,花籽忽然裂开,一个细小尖利的东西弹了出来、打在弦月叶上。那样细微的东西,居然能将他发出的飞刀打得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弦月叶呼啸着转入空气,他却在同时拔剑,立刻急封面前空门--又是一声〃叮〃的剧响,手腕被震得发疼,黑暗中,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再度被他拦截住,转了个头,没入黑暗。 那个不是花籽……那个东西绝对不是花籽。在后院那个僵尸的颈部血肉里,蠕动着的也是同样的东西:那是有生命、会自己活动的事物,有着奇特而强大的力量。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藏在这个黑暗的空寨里! 南宫陌盯着墙上那朵枯萎了的花,心中陡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降临了,浓重的邪异气息扑面而来。 〃哒哒哒〃,一连串的敲击声,从各处传出,不徐不缓,仿佛房子内外面有无数人用指节敲击着这座房子的墙壁。 南宫陌不敢再呆在这个空房内,干脆拿起了褡裢,提着鸣动不已的灭魂剑跳了出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夜歌(4) 更新时间20081210 9:50:56字数:825 跳出去的刹那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都是人! 这个白日里还是空无一人的寨子,半夜里居然满街悄无声息地游荡着面色惨白的人。这些僵尸一样的人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个个表情呆滞,眼球灰白,手脚僵硬地四处走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跳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窗下一个正游荡到这里的人。 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用灰白色的眼球看了他一眼,在南宫陌准备拔出灭魂剑之前,他却径自转过了头,不再理睬,自顾自从窗口探身而入,伸手去抓什么东西。 南宫陌不想惊动这些奇怪的僵尸,按剑悄然退开,沿着墙角走着,眼角扫视着这些满街游荡的惨白怪物--这些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回过头,看见方才那个探身入室的家伙已经出来了,手里扯着那株长在墙上的奇异的花,块茎已经被塞入了嘴巴,不停地嚼着,似乎极为享受。南宫陌诧异地看着这个吃花的怪物,忽然看到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他脖子上一个细小的洞里面,似乎有什么在腾腾地翻滚着,几乎要顶破皮肤。 是那个尖利而细小的东西!就是方才在黑暗中两度袭击自己的莫名生物! 南宫陌忍住了恶心和恐惧,沿着墙踉跄后退,看到满寨子面色惨白的人都四处游荡着,寻觅那种丛生的红色花朵,连着泥土挖起来,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 他注意到了每个人的颈部,都有同样的伤口,里面蠕动着同样的诡异东西。 到底是什么……就是因为那个东西,才让这些人变成那样? 在他尚未想出答案的瞬间,夜风里忽然传来了凄楚的笛声,很奇怪的笛音,没有曲调,仿佛有人幽咽地在空寨的某处哭泣,嘤嘤小孩子般的腔调--南宫陌刹那间居然忘了身处何处,神思陡然涣散。 笛声传来的刹那,所有僵尸的动作都是一顿。无数双灰白的眼球滚动着,最后都投注在这个闯入空寨的年轻中原人身上,喉头发出奇怪的咳咳声,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不约而同地、无数双惨白的手陡然伸出,向着那个出神的年轻人身上抓了过去! 试剑山庄(1) 更新时间20081210 9:51:17字数:2343 南疆秋季的风依然是炎热的,然而凭窗坐着的白衣男子眼里却是萧瑟的表情。手里握着一包东西,眼睛定定地看着外面庭院的某处--那个角落里,悄然开出了一丛颜色妖艳的红花,如地狱的火般跳跃。 已经……长到这儿来了么? 〃那个人〃,很快也要接着过来了吧?带着成千上万的僵尸,将这个试剑山庄变成|人间地狱--就为了报复当年他犯下的罪。 想着想着,他薄如剑身的唇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暗自握紧手中的布包,该来的,终归要来……他已经等了那么久,等待着那个人回到这里,向他复仇。 试剑山庄年轻的庄主就这样沉默着出神,一直到外面沸反盈天的吵闹声将他惊醒。 〃老子要冲出去!谁他妈的敢拦着就剁了谁!〃嘶哑着嗓子,一个中年汉子挥舞着长剑,逼开那些上来劝阻挽留的人,眼睛血红,〃那些僵尸就要过来了,你们要留在这里等死就自己留着!不要拉老子陪葬!老子带着自己弟子们冲出去!〃 〃孙叔叔,孙叔叔……你冷静一点,〃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试图让眼前这个因恐惧而崩溃的男人平静下来,〃山下所有的路都被‘那个人‘控制了,你怎么可能冲出去?我哥已经飞鸽向中原鼎剑阁求援了,南宫世家和我们是姻亲,必会立刻派人前来。大家只要再支持少许时间,便能--〃 〃他妈的就会骗人!叶天征能想出个狗屁法子!〃然而女子的声音半途被粗野地打断,孙冯也算是试剑山庄四大名剑之一,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平日翩翩的剑客风度,只是红着眼睛嘶声大骂:〃被围在山庄已经半年了,连对手都不知道!多少次飞鸽出去,什么时候见有飞回来的?说什么再等等、再等等!--再等下去,整个试剑山庄迟早都会变成僵尸!〃 〃孙叔叔。〃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然而语气已经凝重,〃你也是天籁景仰的前辈了,如何说出这般沉不住气的话来叫人笑话?你--〃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算是什么东西?〃然而话未说完,再一次被孙冯打断,他嘴角露出一个刻毒的笑意,〃还摆什么小姐架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别以为能对我吆喝来去的!〃 原本尽力挽留的叶家二小姐愣了愣,脸色忽然苍白。 〃如果孙前辈执意要走,天籁,你不必强留。〃步出试剑山庄大堂门口的白衣人开口打断了妹妹的话,眼神却是淡漠的--那一句〃前辈〃,已经将这个试图离开的旧属下分离出去。孙冯反而愣了一下,看着这个年轻人。 〃孙前辈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剑客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为何也被吓得沉不住气了?〃叶天征轻袍缓带,从阁中步出,走入纷扰的人群中,看着孙冯,〃十年前苗疆拜月教来犯,是何等声势!千百教众都冲入了山庄,还在试剑阁里放起火来,那时候算是绝境了吧?--可最后大家齐心协力,不是也在家父的带领下击退了邪教、保住了山庄?这次那些僵尸尚未出现在山庄,大家就心慌了么?〃 环视着众人,年轻的试剑山庄庄主缓缓道来,重提当年的战绩果然对山庄里经历过那场战役的人有着明显的鼓舞作用,大家虽然不说话,眼里却有了认同的神色,毕竟是江湖人,个个心里都有着豪气,虽被僵尸们长年累月的包围而有些产生恐惧,此刻重新稳定了下来。 连孙冯都不说话了,提着剑站在原地,明显有些动摇,却不好意思收回刚才的话。 〃当年魔教破了山庄大门,两位护法带着近百名教徒、却冲不进试剑阁--是谁带领子弟们死守大门,血战了一日?〃继续说着当年的往事,少庄主的目光停留在孙冯的脸上,〃孙叔叔,即使你现在要离开试剑山庄,可当年你为山庄流的血,我叶天征永远都不会忘记。没有你们,山庄在十年之前早就灭亡,罔论今日。〃 他的弟子围在旁边,听得当年师父的光辉战绩,眼里都流露出仰慕的光。仿佛有些不敢承受那样的目光,孙冯低下头去,嗫嚅着说了一句不必谢,脸色却阵红阵白起来。 〃孙叔叔,如果你肯留下来再和我们一起多坚持段日子,我会更加感谢你。〃看到孙冯平静下来,试剑山庄的少庄主继续不徐不缓地说话,声音却是诚挚的,〃如果信我叶天征,就请留下。我必如同父亲那样,尽力保全试剑山庄。〃 〃……〃对方给了这样的台阶,中年剑客低下了头,正考虑是否顺坡下来,然而想起山庄外面那些游荡着的惨白的脸、心里就是一个哆嗦。 这次不比十年前拜月教来袭--十年前来的好歹还是人,可这一次来的却是……! 气氛忽然凝定了,等待着孙冯的回答,所有人都在静默着。叶天征眼神淡定,仿佛从容不迫,暗地里却是对着妹妹摆了摆手,阻止了叶天籁开口说话。同样一袭白衣的叶家二小姐硬生生忍住了到嘴边的话,有些忧心地看着兄长,眼神复杂。 忽然间,天空中有什么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所有人一起抬起头。 那一羽雪白的鸽子降落在檐下,叶天征抬手解下了鸽子腿上寄着的书信,展开一看,扬眉笑了起来,将信展示给众人:〃你们看!鼎剑阁已经得到了我们的消息,南宫盟主说立刻派人手支援,预计半月内便可赶到。〃 那张信笺在人群中传阅着,大家发出低低惊喜的议论。 中原鼎剑阁终于接到了试剑山庄传出去的求救信了?孙冯看了那张信笺一眼,长长吐了口气,把一直拿着的剑放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少庄主,讷讷:〃恭喜少主……在下、在下的确是被那些怪物吓得有些胡涂了,少主不要见怪才好。〃 〃哪里,孙叔叔是看着我们两兄妹长大的,我们怎么会怪你?〃叶天征也是暗自松了口气,回礼,却提高了声音,〃不过再支撑半个月,大家都要通力合作了!〃 〃听从少主吩咐!〃振奋的声音响起来,惊天动地,那尾白鸽吓得咕一声飞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试剑山庄(2) 更新时间20081210 9:51:36字数:1742 日头终于从罗浮山顶坠落了,南疆湿热的风中,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叶天征回到试剑阁里,却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感觉肺叶仿佛被刀子绞着,咳着咳着、便是咳出点点黑色血沫来。 〃怎么了?怎么了?〃白衣少女从刚安抚好了外面人的情绪,反身入阁看见如此情形,惊得几步冲了过来,一叠声地问,〃怎么又咳血?都已经好了很久了,怎么又……〃 〃轻点,〃叶天征却是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拍了拍她的手,〃小心外面人……咳咳,听见。〃 叶天籁到了阁上药房内翻出药,手脚麻利地倒了茶,便递过来。 〃唉……〃一口茶将药丸冲入咽喉,叶天征闭目养神,轻轻叹了口气。 〃怎样?〃叶天籁从他手里接过杯子,眉目间忧心忡忡,定定看着他。 这伤是十年前拜月教那一场仗里留下的--那一次的大难里,才十八岁的少庄主从魔教长老手中逃生,拉着妹妹燃烧的试剑阁里冲出,却被刺伤了肺。其实养好了也有五六年了,一直没有异常,最近恐怕是太劳心劳力,所以又感觉不舒服起来。 〃真的快撑不下去了。〃许久许久,直到外面的天都全黑了,闭着眼,人前一直从容淡定的叶天征,却颓然吐出一句话,将滚烫的额头沉入手掌。 〃那个信鸽带来的消息……是你假传的吧?〃沉默了一下,女子眼里有了然的光,〃别人也许认不出,可山庄里的鸽子都是我喂养的--那个鸽子绝不是从鼎剑阁飞来的!〃 〃呵,呵……消息根本传递不出去的--天上地下,所有的路都被‘那个人‘截断了。〃依然是闭着眼,试剑山庄少庄主笑了笑,到最后却咳嗽了起来,用手按住胸口,〃我让沈伯带着鸽子跑到外城去、寄上假书信,再放回来,以求暂时安定一下山庄里大家的情绪。〃 〃山庄外都是僵尸!那沈伯他……?〃一惊,叶天籁手里的茶盏跌到地上,粉碎。 〃他是死士。〃叶天征闭着眼,睫毛下却有了微微的湿润,〃他出去时就没想着能回来。〃 长长的沉默。许久,叶天征睁开了眼睛,两兄妹相对无言。 〃又能骗多久。〃叶天籁有些绝望地喃喃,握紧了哥哥的手,〃半个月后,如果不见中原鼎剑阁来的人,我怕大家到时候都要支持不住了。〃 〃半个月内,我们再想办法。〃叶天征微微一震,抽出了被紧握的手,淡淡回答。 〃能有什么办法?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女子显然没有他那样镇定,几乎是痉挛般抓住了他的衣襟,追问,〃那些僵尸到处都是!‘那个人‘现在好像还不急着杀进来,所以让那群僵尸在山庄外游荡--可对方如果玩厌了这个猫抓耗子的游戏呢?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山庄……整个山庄的人都会变成僵尸!〃 〃放开。〃叶天征看着妹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忽然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低低喝令。 叶天籁眼里的情绪依旧激烈,手指拉着哥哥的衣襟、白苧麻的衣衫绷得紧紧。她忽地抬手指着窗外,声音都颤抖了:〃我都不敢告诉外面的人……也不敢让人进去:你看看后面的园子!你看看那里!那种花、那种吃人的花,都从后园里长出来了!邪气已经从地里透进来了,很快…很快这里就会……〃 女子眼里有恐惧的光,越说越颤抖,手指也越抓越紧,白皙的手痉挛着。 眼睛盯着那只紧抓着他衣襟的手,叶天征忽然觉得喘不过气,脸色苍白如死,似乎根本没有听妹妹在讲什么,忽然间用力一把推开了她:〃放……放开!〃 嗤啦一声裂帛,叶天籁猝及不妨地跌到地上,手里尚自怔怔抓着半截衣襟,惊骇莫名。 叶天征剧烈咳嗽着,用手支撑着额头,忽然低笑起来:〃她来了……她来了。她要把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一个不剩。你不要再抓着我了……快逃!被她抓住了,你就完了。〃 〃谁?谁来了?〃叶天籁被哥哥脸上这样的表情吓住了,怔怔反问,问到后来,脸色一变,陡然猜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脱口尖呼,〃是她?是她?!〃 〃是她。〃黑色的血沫从嘴里吐出,肺部仿佛再度感受到了当时弥漫着血与火的空气,剧烈地收缩着。叶天征咳嗽着,嘴角却有了一丝复杂的微笑,缓缓从怀里拿出那个布包,展开了那块残破的布--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试剑山庄(3) 更新时间20081210 9:51:58字数:1562 显然是硬生生撕下来的,那个布片残缺不全,却依然可分辨出优良的质地。一边是做工精细的金丝拷边,另一边线头脱落,似乎是被人从衣服上生生撕下。 然而,让地上女子再度惊叫出声的、却是布片上面的一个印记--血手印! 一个小小的殷红血手印留在断裂的布上,栩栩如生,仿佛要跳出来迎面打人一个耳光! ― 深夜的空寨子里,交织着血光和剑光。 作为鼎剑阁主的独子、南宫世家的少主,南宫陌行走江湖那么些年,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奇人异士,在武林新一辈中也称得上是顶尖的人物--然而在今夜,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眼前晃动的都是僵尸惨白的脸。不会转动的浑浊眼球、直直伸过来抓人的苍白手臂,那些〃人〃似乎根本不懂恐惧,争先恐后地往他的灭魂剑上扑过来,那些腐败的、伤痕累累的手臂举着,如同惨白的树林。 他将南宫家的〃补天剑法〃发挥到了极处,如同水银泄地,护住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 月光惨淡,相传具有辟邪作用的灭魂剑织起了银白色的光幕,将他周身裹住。光幕边缘激起了一层淡淡的血光,不停地有僵尸的手足被绞断,带着一蓬血光嗤然向外飞出。 那奇怪的笛音还在夜幕下传过来,宛如一个婴儿的哭泣。曲声中,满寨子的僵尸都向着他所在的位置集中过来,几个受伤倒下,更多的僵尸立刻围了上来。 南宫陌看着刚至中天的月色,心下却有了焦急恐惧之意--这般打法极为消耗体力,他无论如何支撑不到日出时分。如果不赶快想办法脱身,那…… 心中念头急速转动着,然而手中的剑却是片刻不敢停,瞬间又将一个逼过来的僵尸的左手连肩削断。那个僵尸张大了嘴嗬嗬而呼,脸色惨白,舌头却是诡异的鲜红色,居然丝毫不感觉痛苦、反而继续向着他剑上扑过来。 在灭魂剑刺穿那个僵尸心脏的刹那,南宫陌陡然认出了眼前这张扭曲的脸,脱口惊呼:〃邹护法!〃 只不过微微一怔,僵尸残留的右手已经直直伸了过来,在南宫陌左肩抓出了一道血痕。南宫挥剑急挡,噗的一声穿心而过。 僵尸仆倒,颈部忽然有个极其细小的东西离开尸体、激飞而出。 南宫陌下意识抬剑格挡,叮地一声,手被震得生疼。然而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惊骇,怔怔看着地上躺倒的尸体,那张熟悉的脸浸在血泊中,宛如一场噩梦。 那是鼎剑阁六护法之一邹世龙,深的父亲倚重,两个月前、便委托他带了礼金侍从,前往罗浮山试剑山庄,向少庄主再度提出迎娶二小姐过门--邹护法一去再也没有消息,父亲以为叶少庄主又准备老调重弹,留住来人多盘桓了几日,便种种借口再度延迟婚期。南疆路途遥远、消息不便,鼎剑阁主虽然称霸中原,却也只能坐等消息。 不想,却在这里看到了邹护法……已经成为僵尸的邹护法。他居然亲手杀了他。 南宫陌惊在当地,直直看着地上的尸体,抬起头来,便依稀认出那些死白的脸中、有几张是熟悉的:不是试剑山庄的人、便是和邹护法一起来南疆的鼎剑阁的人。 那些人拖着脚步,面无表情地向他逼来。南宫陌提着灭魂剑怔怔地看着那些失神的熟悉的脸,恍然如同梦寐。 笛声在夜色中继续传来,飘散在风中,凄惨如哀泣,调子渐渐转为急促。那些僵尸陡然一惊,仿佛受到了什么指令,立刻加快了拖拉的脚步,迅捷地从各方扑过来。 左肩上被邹护法抓伤的地方已经隐约发麻,蔓延开来,南宫陌提剑贴着墙倒退,看着四方密密麻麻涌来的僵尸,忽然足尖一点、迅疾拔地掠起,跳上了房顶,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用尽全力急奔。 必须要在毒发前制住那个藏在暗夜里的吹笛者,那群僵尸的放牧人。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血婴(1) 更新时间20081210 9:52:21字数:1827 笛声是从寨子正中的木楼里传出的。 那座破败的木楼、曾是扶风寨兴盛时期的聚义厅。然而此刻已坍塌了大半,南疆特有的浓密绿意吞噬了它,杂草丛生,藤蔓攀爬,重重叠叠围绕了木楼。 南宫陌却在楼前止步--木楼的周围,居然大片大片盛放着那种诡异的红色花朵! 月光惨淡,僵尸在远处低吼,眼前仿佛有火焰跳跃,那些花开得如此恣意疯狂。那结出的果实里,隐约有什么在扭动,仿佛想要挣脱果壳。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2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3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3部分阅读 〃哪个妖人在这里装神弄鬼?〃不想轻易冒险,他停步在小径上,想用言语激里面那个吹笛者出来,〃有本事出来,让南宫少爷的灭魂剑见识一下!〃 话音一落,那个幽怨的笛声蓦然停止了。 〃灭魂剑?……南宫?〃沉默许久,楼里才有个声音轻轻重复了一句,居然是个稚嫩的孩子声音,语调却是老成得诡异,陡然低低冷笑起来,〃怪不得能伤了我的黑羊们,原来用的是灭魂剑……嘿嘿,鼎剑阁南宫世家?又来迎娶新娘了?你不可能再迎娶到叶家二小姐回去--她迟早要变成我的黑羊儿。〃 〃黑羊?你是说那些人?〃南宫陌听得那样的语声,不知为何心里蓦然一跳,寒意透到了心底去,却忍不住杀气涌起,〃妖女!你用妖术把那些人怎么了?〃 〃怎么了?〃楼里的声音低低笑了起来,〃他们很好啊,成了我的黑羊儿,不会感到痛,也不会觉得伤心,更不用再拿着刀剑砍砍杀杀,每天安安静静睡觉散步--不比做个江湖人好得多么?〃 果然,她就是那群僵尸的缔造者……放牧死亡的牧羊人。 南宫陌趁着那个声音低语的刹那,再也不迟疑,提了一口气,点足飞掠,用了补天剑法中最后一招〃石破天惊〃,提剑直向那个木楼里传来声音之处刺去! 那一招的凌厉,足以击破任何屏障。 然而,木楼内只传出了轻轻一声笛音,仿佛看不见的力量凭空操纵着、所有红花的果实在瞬间爆裂!花籽中无数细小的东西激射而出,呼啸着打向身形在半空的南宫陌。那样密集的死亡之雨,让他避无可避。他向后急退,翻身落回原地,拔剑护住周身。 那般厉害!--她未曾动一根手指,就让他无法逼近一步?到底是什么样的妖女? 〃南宫公子,我劝你不要挣扎了,乖乖作我的黑羊好了。〃暗夜里,孩子的声音低低传来,笑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居然灯火辉煌,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灯下,穿着鲜红色的衣服,脸藏在阴影里,抚弄着短笛:〃你看看这些花……这些漂亮的曼珠沙华。你不喜欢么?〃 〃曼珠沙华?〃南宫陌眼角瞟着那些丛生的红色花朵,格挡着那些如雨般飞过来的小东西,脱口低声重复,〃那些僵尸吃的花?〃 〃嘻嘻……这种长在阴湿墓园里的花,被称为死者之花或者彼岸花--不过天竺那边的人叫它曼珠沙华,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美么?〃木楼里那个孩子的声音笑着,不急不缓地解释,忽然笛声又短促地响了一声,不等南宫陌反应过来,那些叮咚不绝撞在他剑上的小东西陡然都折返了,凝聚成一道黑色的闪电,呼啸着扑入了门内。 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灯下,打开了手边的一只陶罐,继续吹着笛子,让那些奇怪的小东西排成一线、迅疾地飞入了罐中。小小的手覆盖了上去,当啷一声将盖子合上。 〃曼珠沙华?〃南宫陌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依稀记起曾听鼎剑阁中墨神医说起过这种天竺传来的花,不由冷笑,〃胡说八道,曼珠沙华因为性喜阴湿而长在墓园里,本身却没有毒,哪里会是这样!〃 灯火摇曳,孩子的脸藏在阴影里,嘴角却有一个诡异的笑:〃我种的曼珠沙华,怎么能会是平常之物?那可是真正的死者之花哦!--可以让那些本该腐烂的人、从地底下复活,成为供我驱使的黑羊儿。〃 〃靠着那些虫子么?〃南宫陌用脚尖踢了踢路边一株果实爆裂的红花,冷笑。 〃哎,真是少见识,什么虫子?那可是幻蛊--多少武林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希奇东西呢!〃毕竟是孩子,被他那样冷嘲一句就有些不服气,拿起了手边的陶罐摇了摇。虽是隔得远、南宫陌心下却是一惊,生怕那些怪物被再度释放出来,立刻提剑护住周身。 〃嘻嘻……看把你吓的。〃灯火下,那个小小的人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抱着那个陶罐,〃我的幻蛊可是最听话的,我不让它们出来、它们便不会乱动。它们呀,只要每天放出去一次、去吃饱曼珠沙华的花籽就可以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血婴(2) 更新时间20081210 9:52:41字数:1659 南宫陌看着沿路那一丛丛曼珠沙华,忽然明白过来了:〃你是蛊婆!是不是?你养着幻蛊,让那些蛊寄生在这些花上--花开到哪里,就会把蛊毒传播到哪里!那些被你下蛊的人都被你控制,因为体内寄生着蛊,所以要吃花为生?〃 那样一连串的反问让木楼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咯咯笑起来了:〃是呀……想不到南宫公子还挺聪明的,我以为你还是个不用脑的傻小子呢!〃 〃你,是什么人?〃终于弄明白了这一场灭顶的灾难由何而来,南宫陌的心里的愤怒和寒意层层涌出,将手按在剑上,低声喝问。 〃呵,呵……〃楼里的孩子笑了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一句,〃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过来看看我就知道了呀?〃 〃好,我就来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无法猜测在这样挑衅似的邀请里、蕴含着怎样的心机,南宫陌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声,一步踏上了石径--无论如何,能走近到这个妖女身侧,对付她的把握应该大一些吧? 左肩上的伤早已麻木,那麻木甚至蔓延开来,已经到了腋下,直逼心脏。今夜,哪怕将这条命送在这里,也要将这个妖女格杀--否则,若是让她恣意妄为,只怕日后流祸无穷! 看到对方居然慨然赴邀,女童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叹了一口气。苍白的小手微微一动,左手平举,影影绰绰灯火中忽然有许多黑影晃动,围到了她身后。 一张张木无表情的脸浮凸在灯光中,烛光给那些惨白的面容抹上一层淡红,然而那些投下的浓重阴影、反而让那些面容显得更加诡异扭曲。木楼中居然还聚集着这样多的僵尸!那些埋伏的僵尸仿佛听到了无声的指令,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簇拥在那个灯下的小女孩背后,宛如一群被驯服的黑色羔羊。 南宫陌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木楼的台阶,腐败的木质发出断裂的嗤啦声,然而他抬头看到云集在那个女童身后的那些僵尸,不由微微一震。 认得的……其中两位,居然是以前试剑山庄里四大名剑中的罗百回和史解! 这一群僵尸与外面那些不同,虽然面色惨白木无表情、眼球却依然黑白分明,更有些太阳|岤微微隆起,显然是内家功夫已经有了一定修为。而那一群昔日的武林高手此刻静静地簇拥在那个灯下的女童身后,垂手待命,面目森冷。夜风吹透,楼里四周垂挂的竹帘簌簌翻飞,月光无声地穿入木楼,洒向那一群被驯服的兽。 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女童穿着大红色的百褶裙,黑发长长地垂下来,将脸藏在深深的阴影里,苍白的小手上、捧着那个装满幻蛊的陶罐。 那样诡异的情形,让南宫陌刹那间又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 然而他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继续拾级而上。 看着檐下提剑走向自己的青衣男子,或许被对方脸上赴死般的绝决镇住,女童带着杀气的眼光忽然微微黯淡了一下,苍白的小手从陶罐上微微抬起,指了一下大门。 〃嚓〃,在南宫陌踏进大门之前,两把剑交错,两名面无表情的僵尸拦截住了他。 〃南宫陌,给我听好。〃短暂的沉默,似乎对方在犹豫着什么,女童的声音再度响起,冷冷地,〃看在你不怕死的份上,现在给我立刻转身,离开扶风寨、沿原路下山--我不但给你解药,还保证让黑羊儿都乖乖呆在原地。〃 这样的话,反而让南宫陌怔了怔,冷笑起来:〃这么好?〃 〃何苦去送死?就算我放你去了试剑山庄,也是有去无回--那里迟早都要变成一个坟场,不会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女童的手轻轻磨娑着陶罐,里面的幻蛊似乎感觉到了主人内心涌动的杀气,登时在内沸腾起来,阴影里孩子的眼睛雪亮如刀,〃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罗浮叶家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么?〃南宫陌感觉肩下的麻木越来越向着心脏逼近,心知若再不当机立断,便没有时间撑下去,当下收起了剑,笑道,〃居然还能全身而退?那我当然不会笨到非要去送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血婴(3) 更新时间20081210 9:52:59字数:1658 〃呵。〃灯火晃了一下,女童嘴角浮起一个凌厉的笑容。那样的答案显然在她心里激起了奇异的波动,然而终归平复。冷笑中,小手微抬,一枚绿色的药丸已经扔到了南宫陌手心,然后一指门外:〃走!〃 〃多谢赐药。〃药只在他掌心停留了一刹,便立刻吞入肚腹,南宫陌抱了抱抱拳,也不客气,就立刻拔脚就走。房内的僵尸显然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任凭他往外走去。女童看着南宫陌逃也似地急急走开,边走边咕哝,〃真是晦气,遇到这种妖女……〃 就在脚步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他足尖蓦然一点地面,身形闪电般折回! 半空中他铮然拔剑,一招石破天惊,宛如雷电刺向那个的女童! 这一次,不过是一丈的距离。他这一剑只要一个刹那就能刺入那个妖女的眉心。就算她立刻发令调动僵尸保护自己,他也能在那个咒语没有从唇边吐出之前杀了她! 女童〃啊〃了一声。然而声音未吐、那些僵尸的手刚刚抬起,就在那一瞬间灭魂剑已经呼啸而来,穿破空气直刺她眉心! 那张稚气美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表情,黑发被剑气猎猎吹散开来,露出她的脸。灯下,女童抬起头,迎向那柄刺破空气的利剑,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抬头、那一笑如同雷击,震得南宫陌刹那失去了魂魄。 那不是,那不是--! 眼睛定定看着灯下仰起的稚气笑脸,他的手陡然无力。 那一剑刺到面前时,剑势已竭,女童分毫不动地坐在灯下,只是微笑着抬起手,夹住了刺到眉心的利剑。幽黑的眼睛逆着雪亮的长剑看上来,对视着南宫陌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目光,女童嘴角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刺不下去了,是么?你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啊,是不是?所以拼死也要上罗浮山去?〃 〃拜月教?妖法!〃南宫陌看到熟悉的脸上浮现出陌生的森冷笑意,转眼又看到女童脸上金粉勾着的一弯新月,陡然明白过来,厉喝一声,扭转手中长剑,想要再度刺出。 然而无数僵尸早已围到了他身后,伸出苍白的手将他抓住。他想挣扎,然而明明服下了解药、心脏的麻木却在陡然间剧烈起来,手指刚抓紧灭魂剑,猛然眼前便是一黑。当啷一声,长剑颓然落地。 - 又是一场长长的噩梦,混乱、阴暗而绝望。 自从进入罗浮山区后,他仿佛就一脚踏入了幻境,眼前浮现出无数不可思议的诡异和荒唐事情。四顾中他看不到一丝光,只有满山漫野的僵尸,拔剑的时候他需要不停为自己打气--如果出现一丝一毫的动摇,他的神志便会崩溃在那个红衣女童阴冷的目光里。 昏昏沉沉中,穿过血腥的铁一样的黑夜,看到的是遥远的往日。 罗浮山上凤凰花盛开,如同红云绕山,花树下落英缤纷,是被剑气搅起的残花。两位少年和一个孩子的影子在发黄的记忆中鲜亮起来。白衣和青衣的少年,都不过十六七岁。 那个眼睛大得出奇的丫头坐在凤凰树上,手指绕着头发,晃着双腿笑吟吟地看着。 他慢慢记起来了……那是昔日在和天征练习剑法吧?少年时他们是那样义气相投的朋友,可以同生共死。丝毫没有江湖上的门派之见,两个少年虽然出自不同的世家,却是毫不保留地将各自的绝学与对方交流切磋,每一点进步,都共同分享。这样有益的交流,加上他们出众的天资,或许是他们成长后各自成为中原新秀和岭南霸主的奠基之处吧? 那样的比试里互有胜负,然而每次天征赢了一招半式,那个小丫头便会拍着手欢呼,大力赞美自己的哥哥;而如果不幸他赢了,多半花树上便会扔下一只烂果子。 他虽然不曾娇生惯养,毕竟也是出身世家,自小受到关注和推崇--然而在那个丫头眼睛里,除了她的哥哥,根本看不到别人。他曾暗自不服气,努力想从各方面超越天征--然而无论他是否成功,在那个丫头看来,他永远是和她抢夺哥哥时间、让哥哥不能整天陪她玩的坏家伙罢了。心中的怒火和不忿日复一日地燃烧起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血婴(4) 更新时间20081210 9:53:18字数:1735 在定下亲事那一日,那丫头居然就这样扑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口口声声要哥哥不要他--那一刻他的愤怒终于爆发,一把揪起那个小丫头,却又不知该如何教训。 迟疑的刹那,他看到那个孩子尚自稚气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看来居然有一层细细的汗毛--所谓〃||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大约就是这样的吧?他忽然忍不住笑,觉得那张红扑扑的脸就像一个大大的水蜜桃,让人有点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然而就是那样的一分心,自己的手腕反而立刻被咬了一口,痛入骨。 〃我要嫁给哥哥!才不要你!〃远远逃开,那个丫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扑入兄长怀里。那个瞬间,不知道什么样的愤怒、让他的手按上了剑。 那个时候少年蓦然明白了:原来很多年来、自己一直不停地和那个丫头作对、气她欺负她,便是因为只有她发火的时候眼里才看得到自己,而不是平日那般只看着唯一的兄长。 心中有莫名的恼怒,那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和天征告别,就傲然孤身下山离去。下到山来后有些后悔--然而终归要面子,不曾返身回去道歉。 那一别,便是经年,其中罗浮叶家出了无数变故。 首先是听说苗疆拜月邪教和试剑山庄开战,双方伤亡巨大--中原和南疆来往不便,消息传到的时候父亲颇为担忧,立刻让阁中护法和儿子带领人手前去。然而他却有些拖拉。 那丫头不是说她哥哥最厉害么?怎么这一次居然要让他出手?十八岁的少年一边这样赌气想着,一边却为那个骄横的女娃儿的安危担忧,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了千里外的罗浮山。 然而等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却已经是一场血战已过。山庄旧识伤亡大半,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烈火焚烧的痕迹--据说拜月教曾一度攻入试剑阁,却终被老庄主和少主领人击退。 叶老庄主虽力克邪教,保住了试剑山庄,再度赢得了在两广武盟中的声誉,但也在这次剧战中身受重伤。鼎剑阁的人马来到后不久,他尚未见到长辈,就传出了叶老庄主去世的消息。一夕之间,南宫世家的二少爷第一次觉得了江湖的血腥和无常。 葬礼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丫头,样貌依然,只是脸上已然没有昔日的红润,低眉垂眼地跟着兄长跪在灵前,对着各位前来吊唁的武林人士一一回礼。在他代表中原鼎剑阁上香的时候,她也没有看他,只是木然一躬身,低着头。 第一次见到那丫头这样的表情,他心里陡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怜惜,横了一眼一边的好友,隐隐有愤怒和自傲:枉她一心倚赖你,你毕竟未能护得她周全--若是以后小叶子嫁入南宫世家,决不会再有这种事! 出殡完后,他看到她始终苍白着一张脸,木无表情得宛如一个失神的傀儡娃娃。心中陡然被刺痛了一下,忍不住想和那个丫头说话。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贯要面子的南宫公子顾不得失礼,径自沿着昔日熟悉的路径,跑到后院去找已经是未婚妻的天籁。 然而她见了他,只是一声惊叫,以袖掩面、连连后退,立刻叫来了侍女赶他出去。 果然是长进了么?以前是亲自动手打人,现在居然懂得使唤下人了? 他冷笑,却哪里肯走。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叶家大公子来了,隐约间居然有惊慌的表情,一把将他从闺中拉了出来,定了定神,呵斥:〃天籁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南宫家和叶家都是武林世家,还是不要太放肆的好。〃 他诧异地看着好友,不曾想叶天征居然会抬出礼法这顶大帽子压他,一时无言反驳,只是冷笑:〃好!那么等明年小叶子及笄之后,我就来迎娶。〃 叶天征身子猛然一震,眸中神色复杂,许久,终于淡淡道:〃家父亡故,为人子女需有三年热孝,所以天籁最近无论如何不可能出阁。〃 仿佛听出了挚友语气中的不自然,他冷然抬眼看去,叶天征却已经转身走开。 说不出的尴尬和僵冷,第一次在两位并肩长大的挚友之间出现。南宫陌在罗浮山小住了几日,帮着料理了一些山庄劫后的杂事,惊讶于这一次拜月教之战中伤亡的惨重。然而,他总感觉从叶天征开始,到山庄里残余的几位长老,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都隐隐含有深意,仿佛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血婴(5) 更新时间20081210 9:53:40字数:741 他是个心气高,肠子直的人,无法忍受这里冷漠晦涩的气氛,转身告辞。出乎意料,试剑山庄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挽留他,哪怕是刎颈之交的叶天征。他带着人马扬长离去。 那以后,又过了八年。女大十八变,那些年里,听人说二小姐越来越美丽,脾气也越来越温柔,处事更是干练,帮着哥哥打理内外事务,让试剑山庄在老庄主死后声名得以不坠,领导着两广武盟、和中原的鼎剑阁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转眼,他已经二十六岁,而叶家二小姐也该有二十二,早已到了出阁的年纪。 那样长的岁月里,鼎剑阁曾不止一次派人去试剑山庄迎娶二小姐,然而却被种种借口推脱。父亲南宫言其多少有些生气,却看在和试剑山庄多年交情的份上、对少庄主的无礼一一忍让,将婚事一次次延后。 然而凡事总有个限度,当武林中对于试剑山庄两兄妹开始蜚短流长,不伦的谣言不胫而走的时候,不用说他自己、连一直气度从容的父亲都有些坐不住了。 〃无论如何,年前,必须请叶二小姐出阁。否则,婚事作罢。〃在再度派出邹世龙护法前往岭南迎娶的时候,父亲皱起眉头,低声吩咐,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天征这个孩子是个聪明人,外面的传言他不会不知道--请他想清楚轻重利弊,不然身败名裂的,不但是罗浮叶家,南宫家也会受到牵连。〃 那样斩钉截铁般的低语,被他暗自听在心里,不由有刀割般的疼痛。 怎么会……怎么会真的变成那样呢?绝对不会。 就是那个丫头一直没脑子,可天征是个明白人,决不会蠢到作出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情。 然而,虽然这么想,心里终归有一条毒蛇在那里咬着,让他昼夜不安。终于忍不住,托了个借口往鄂中走,说是去处理言家的事情,其实却是想顺路去试剑山庄看看。 不曾料想,才来到山脚下,却看到了这般噩梦般的情形。 驯羊(1) 更新时间20081210 9:54:05字数:2576 一梦过十年,到最后,那个毛丫头凶霸霸的脸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扑上来在他手腕上恶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见骨的牙齿印,宛如烙铁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叹了口气,嘴角却流出一丝笑意来,虚幻中尤自记得水蜜桃般红扑扑的脸颊,忍不住伸出手去,这次不是想揪住那个丫头,只是想轻轻地摸一下她的发丝--就在那个瞬间,幽咽的笛声从不知何处响起来,小叶子抬起头来对着他诡异地笑了笑,脸色陡然惨白,嘴角却是沾满了鲜血,狰狞可怖。 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倒退了几步,猛然间看见小叶子白皙的颈部居然有个细小的破洞!皮肤下,隐约有什么东西翻涌着蠕动。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表情呆滞地向着他蹒跚走来,伸出苍白僵冷的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叶子!小叶子!〃在那双冰冷的小手抚摩上他肌肤的刹那,惊骇的大叫从昏迷人的嘴里溢出。 在他醒来的刹那,那只冰冷的手却真的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实实地。 身体仿佛死去一样无法动弹,然而神智却比平日更加敏捷。在一睁开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红衣女童时,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么样的绝境里--这个妖女,居然用不知什么妖术结出了小叶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颈中有血慢慢渗出,流入他衣领。细小的牙齿咬着他的血脉,他隐约听到有咕嘟的吞咽声,让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这个妖女在做什么?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剑坐起,然而身体完全木然了,根本无法完成任何一个动作。那一瞬间,他想起那些游荡在空寨里的僵尸们,难道…难道自己也要变成其中一员? 〃醒了么?〃仿佛终于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动了一下,一张脸从他颈间抬起,开合着腥艳的双唇,问他。 〃小叶子!〃那个瞬间,他再度震惊。那样的震惊,居然冲破了身体里的麻木,让他脱口惊呼出来--还是那张脸!居然还是那张脸!……眼前这个妖女居然还长着昨夜他一剑刺出时候的那张脸,那张十年前小叶子的脸! 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对着他莫测微笑着。 晨曦透进来,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脸上,上面有一层细小的茸毛,宛如娇嫩的桃子。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样染着他的血,噙着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弯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记。 〃妖女!你用了什么邪术?〃神思只是恍惚了刹那,他立刻明白过来,厉喝,〃不许化成小叶子的样子!你这个龌龊的妖女,不许化成小叶子的样子!〃 〃哦?你不忿么?〃那个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却是奇怪地笑起来,用小手绕着他的头发,一圈,又一圈,〃你这么宝贝她?刚才梦里还口口声声念着她。听说她小时候又凶又霸道,有什么好--就是让她来做我的黑羊儿,我都不要呢。一定不听话,还不如杀了。〃 〃你把小叶子怎么了?〃看到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宫陌只觉的全身发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来,才发现身体的麻木感开始慢慢消失,只是肢体依然酸软无力。 〃哎呀,怎么乱动?〃他一动,那个小孩子便坐不稳了,随着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皱眉,〃我刚给你吸完身上的尸毒,乱动的话,还没有散尽的毒气可是会侵入心脉的哦。到时候自动变成我的黑羊儿了,可别怪我。〃 她……她刚才是在替他吸毒?南宫陌一惊之下坐起,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剑,瞬间发现手指半分力气都没有。勉强移动了一下身体,心口便是一阵绞痛,肩上被僵尸抓伤的地方又麻木起来,只好不再乱动,瞪着怀里坐着的女童:〃妖女,你昨夜给我的不是解药、而是毒药!是不是?〃 〃当然不是解药,嘻嘻,你以为我的解药那么好拿呀?〃坦然承认了自己昨夜的欺诈,女童仰起稚气的脸,眼神却是成年女子的娇媚,〃尔虞我诈,反正你也不是个君子,早就没想你会守约--南宫家的大公子,灭魂剑下杀人无数,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声。但是,似乎从来不曾听说你是个诚信君子哦。〃 南宫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驳,却底气不足,终究哼了一声不曾开口。 虽然出身武林名门世家,他却没有世家公子该有恭谨礼让,生性落拓不羁,洒脱飞扬,既不擅长应酬江湖长辈,也在新一辈里没有多好的人缘。于是长辈说他不知礼节,同龄人也怪他眼高于顶。再加上他为人不拘小节,义气相投之时,哪怕对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样称兄道弟,于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责。 傲上欺下,无礼放诞--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亲南宫言其为鼎剑阁主,执中原武林牛耳,却也为二儿子这般的行止大伤脑筋,甚至屡次动用家法,却无法改变儿子一丝半毫。后来南宫陌的武功越来越高,连南宫言其都无法制服这个逆子,也只好由他小错不断,只盼不铸成大错便好。 对于对方如此了解自己底细有些诧异,更觉得这一次拜月教来犯非同寻常,南宫陌瞪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女童,眼神从凶狠转为无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说呢?〃那个女童却是狡猾的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糅合着稚气和恶毒,看得人心里一冷。 〃你是拜月教教主,是么?〃看着女童颊上那一弯标志着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宫陌眼睛凝聚如针,冷冷,〃那么拜月教这次卷土重来的企图,和十年前应该一模一样吧。〃 〃哦?〃那个孩子坐在他膝盖上,微笑着用小手卷起了自己乌亮的长发,〃那么十年前的企图,又是什么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时候,南宫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样可怕的一双手! 小小的,稚气的,却布满伤痕,十指都露出了累累白骨,那些陈旧的伤口已经结疤萎缩了,然而一个个伤口却仿佛一张张干瘪的小嘴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呐喊。那样的伤口遍布每一寸稚嫩的肌肤,从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着袖中的手肘延伸过去。 〃不过是……不过是想夺得南疆的地盘,扩大邪教的……势力罢了。你们不是一直想侵入中原,控制天下武林么?〃眼睛停留在那双可怖的小手上,南宫陌机械地回答着,不知道为何心里一动,寒意却一层层涌起。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驯羊(2) 更新时间20081210 9:54:31字数:1657 〃哦。是么?〃听得他的回答,孩子卷着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来。 那样清脆的笑声,居然有说不出的熟悉,回响在南宫陌的记忆里,震得他双手微微发抖。他无法呼吸,定定看着膝盖上坐着的孩子,脸色一下子苍白。 〃金钱,势力,权力,地盘,武林……真是没有想象力。你们这群人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就是这些么?〃孩子冷笑起来,眼光陡然一寒,刀锋般凌厉,〃为了这些,你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是不是? 那样煞气逼人的话,让神思恍惚中的南宫陌陡然回过神来,忽然插口:〃你的手……?〃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绕着头发的手指,忽然一笑,将袖子挽起,苍白的手臂伸了过来,遍布可怖的伤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么?〃 南宫陌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脸色却渐渐苍白。 女童苍白瘦弱的手臂直直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却收了回去,大红的袖子垂下来,掩住伤痕累累的双臂。她用手指继续逗弄着自己的发梢,笑了笑:〃喏,这一口,是蝎子蜇的;这一口,是蛇咬的;那边呢,是蜈蚣咬的……我们拜月教的百毒万劫灭心大法啊,就是非要这样练出来才行。〃 细小惨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动,卷着漆黑的头发,女孩却是笑吟吟的。 南宫陌忽然间不敢直视,移开了眼睛低下头去。 〃你这种变幻面貌的妖术,也是这样练出来的么?〃有些茫然地,他喃喃问了一句,眼睛却是一直盯着那双露出枯骨的小手,〃可你怎么知道小叶子十年前的样子?……怎么能变得那么像?笑起来那样像……连喜欢用手指卷着头发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红衣女童一震,绕着发丝的手指蓦然顿住,许久,忽地笑了一声:〃你倒是记得清楚。〃 她说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手指一挥,房子四角呆着不动的僵尸们忽然长身跳起,相互拿着刀剑互砍起来,登时血溅满地。女童看着看着,忽又开心起来,看到精彩之处,拍手咯咯娇笑。 那种恶毒欢喜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邪气,登时将方才南宫陌的迷惘驱散--毕竟神色气质是装不了的,那样邪气的笑容,小叶子的脸上怎么会出现? 他一出神的时候,僵尸们已经打得血肉横飞,却依旧在主人的指令下不要命地相互搏杀。罗百回和史解本是试剑山庄四大名剑,平日也是交情极好的兄弟,然而此刻两人都是苍白着脸,木无表情地相互对砍。史解武功稍微高一些,一剑就削掉了罗百回四根手指。 〃住手!住手!〃看到昔日山庄故人如此疯狂,南宫陌忍不住叫出声来,回头愤怒地看着拜月教主,〃你当人命是猪狗么?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驱遣他们,算是什么?〃 〃我就当他们是猪狗……不,猪狗都不如!〃女童咬着牙,忽然冷笑。 指令显然还没有撤销,那群僵尸如同疯了的狼群一样撕咬在一起,相互攻击。被削断手指的罗百回仿佛丝毫不觉得痛楚,将剑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照样拼命还手,寻了个空档,也将昔日兄弟的左臂卸了下来。 〃住手!〃不忍再看下去,南宫陌闭上了眼睛,〃求你了,你干脆杀了他们吧!〃 〃你倒是有闲心为别人担心,〃女童忽地一下从他膝上跳了下去,转过头看他,诡异地笑,〃怕不怕自己也变成这样?〃 苍白的小手抱起了那个陶罐,掀开盖子,里面忽然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呼啸飞出,根本来不及看清就从木楼的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在日光里--外面,曼珠沙华开的正盛,如同火焰般跳跃着围绕了这座颓败的高楼。 伤痕累累的可怖小小身体上,却有一张漂亮稚气的脸。女童转过头看着南宫陌,手指间蠕动着一枚白色的线头大小的虫子,笑:〃这就是幻蛊哦!如果我一放手,它就会在你脖子上伤口里钻进去,钻进去……一直钻到你的头颅里,吃掉你的脑子。〃 然而对着这样的威吓,南宫陌却是眼皮都懒得抬:〃你要下蛊就下吧,我现在也没办法,只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驯羊(3) 更新时间20081210 9:55:21字数:1095 〃你……!〃女童眉头一跳,那些僵尸仿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杀气,更加卖力的砍杀起来,红衣女童气得在屋子里连连走了几步,才恨恨,〃好呀,你不怕死是不是?那么我偏不杀你,也不对你下蛊--等我捉到了叶家那一对贱人,让你看我对付他们的手段!〃 这句话准确命中了目标。她得意地看着南宫陌的脸色陡然苍白,脱口怒骂:〃你这个妖女!你若是敢动天征和小叶子一下,我……〃 〃你又能怎样?〃女童诡异的笑着,眨眨眼睛看他,〃看你急成那样子!你有又能--〃 话音嘎然而止。 在方才的对答中,南宫陌已暗自调动真气,积蓄了一点力量。此刻瞬间出手,以指为剑,指尖已经点在她眉心,眼神冷厉。 怔了怔,女童却是脱口低呼:〃别动!尸毒未散就乱用真气,再动一下你就完了!〃 〃你吓不了我。〃南宫陌脸色苍白,隐隐浮起了死气,然而眼睛却是不顾一切的,〃我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不会让你这妖女害小叶子!--给我把所有的蛊都收回来,立刻回到灵鹫山月宫去!不然我现下就杀了你!〃 〃呀,算你厉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女童歪了歪头,却不知为何显得很是高兴,〃果然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我很喜欢呢。〃 很喜欢?这样的话、陡然让南宫陌一阵惊讶。顿了顿,看到南宫陌的手指更加逼近一分,女童仰起头,嘴角绽出一个笑容:〃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赶快放下手别动真气,我就暂且放你上罗浮山去,如何?〃 〃把那些中了蛊毒的人都放了!〃他却不肯退让,提出更严苛的条件。心知即使自己上了试剑山庄,恐怕整个庄里的人还是难逃被僵尸围歼的厄运,他必须要逼这个妖女撤掉所有幻蛊,不然如果曼珠沙华蔓延开去,只怕整个南疆、甚至中原都难逃大劫! 〃哎,你还跟我谈条件?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就快--〃女童看他急遽苍白下去的脸,撇了撇嘴角,然而神色似乎有些担忧。 她话音未落,南宫陌只觉得心口绞痛,眼前又是一黑。 〃你看,尸毒发作了不是?跟你说别逞强嘛……去了试剑山庄,替我问问叶天征:七日之期就要到了,我上次提出的条件他到底是答不答应?〃体内残余的尸毒猛烈地发作起来,失去知觉前的刹那,南宫陌只听到那个孩子娇嫩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若不亲手提着那贱人的人头来见我,那么整个山庄、明日便要变成我放牧黑羊的牧场!〃 〃休、休想!〃听到那样恶毒的话语,用尽全力回答了一句,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兄妹(1) 更新时间20081210 9:55:50字数:2234 一夜的沉默。试剑阁里两兄妹在暗夜里没有说一句话,似乎各自都满怀心思。叶天征将那幅撕裂的衣襟拿在手里,不住地颤抖。那一个小小的血手印,十年后尤自清晰,宛如直跳出来一掌迎面掴来! 天已经亮了,这个绝域中的人又迎来了苟延残喘的新一天。 〃真的是她?她终于还是来了么?〃叶天籁仰起脸,眼睛里居然有晶亮的泪水,〃天见可怜,她终于还是活着回来了……你等了她很久了吧?〃 叶天征缓慢地磨娑着这幅血迹斑斑的衣襟,薄唇紧抿着,清秀的脸上有沉郁痛楚的表情,忽然间莫名地大笑起来:〃是的,是的,她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要将我们所有人一起拖进地狱里去陪着她!报应……真是报应啊。〃 〃天征,天征!〃那样失常的大笑,让叶天籁眼里有了惊慌,在他再度大笑着咳出一口血的时候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该来的就让她来吧!最多我们把所有都还给她!我不怕的,你也不要怕。我们死活都在一起就是了。〃 〃……〃感觉到女子身上难以控制的恐惧震颤,叶天征反而平静了下来,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若只是舍出我们两人的命就能了结一切,倒也罢了…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3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4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4部分阅读 …但是她会肯么?你看看她如今的能耐,那样气势汹汹的恶意,分明……是要试剑山庄鸡犬不留!〃 〃怎么会?〃叶天籁震了一下,脱口低语。 〃怎么不会?〃叶天征嘴角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摇了摇头,〃试剑山庄四大名剑,已经有三个落入她手里,所有门下无一生还!连沈伯都被她……你以为,拜月邪教的教主,还会对我们手下留情么?〃 叶天籁颤了一下,眼里的恐惧之意更浓,脱口:〃那……我们逃吧!〃 〃逃?〃似乎没有想到妹妹会说出这种话来,叶天征笑了笑,〃是啊,以我的功夫,护着你逃出去,两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庄里的人呢?!〃 他的笑意蓦然收敛,眼神冷厉如刀,看着怀里的女子,冷冷:〃你要我把那些人留在邪教的重围中,不顾他们死活自己去逃命么?!他们都是试剑山庄的家臣、弟子……已经把他们的性命都交给了庄里,这个当儿上,你要我丢下他们、自己逃生?〃 第一次看到他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呵斥自己,叶天籁怔了怔,眼睛盈满了泪水。 〃我作为少庄主,曾应承和他们同生死,大难到来却临阵逃脱。我如果那么做,那就不单只是怯懦,而简直是--卑鄙!〃看到她的泪水,叶天征的语气微微缓和,〃要我在她面前做一个卑鄙者,比杀了我更甚!十年前,我已经逃了一次,这一次,我决不能再逃。〃 〃我已经发过誓、再也不能在灾难里丢弃任何人。〃他的手指最后一次抚摩过那幅已经上的血手印,将那片破布卷起,收入怀中。 〃我错了,我错了,天征你不要生气。〃叶天籁有些难堪的低下头去,急急拉住了对方,带着哭音,忽然一咬牙,〃那么,就答应她的要求吧!她不就是要我的人头么?你杀了我,把我的人头送给她--这样什么事都没了。〃 叶天征刚要站起,听得那样的话,却一个趔趄坐回了椅中,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样苍白秀丽的脸,和他的面目如此相似……十年来,阴暗的天空下,他们的人生彼此交错,宛如两条藤蔓,相互纠缠着错综复杂地生长起来,扎入心底的最深处。那样畸形的、不可告人的关系,却是他生命中失去那人后仅剩的温暖,如何割舍得下?如何割舍得下! 〃别傻了……你以为如果我真的拿着你的人头去见她、她就能放过我和试剑山庄么?〃有些艰涩地,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缓缓回答,〃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她了--她那样恨我……什么是我最不能割舍的、什么就是她要夺去的!如果我可以舍了你,那么她也不会就此满足。她一定会让我死了一次后、依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后,试剑山庄会被吞并,拜月教的势力将会扩展到整个南疆;再然后,整个中原都会成为她放牧黑羊的牧场!〃 那样冷定的叙述,让叶天籁打了个寒颤,脱口:〃那、那怎么办?〃 〃就算我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但试剑山庄必须要保全,拜月邪教的扩张势头也必须被遏止,不然天下武林必然有一场大劫--到时候只怕鼎剑阁、南宫世家都无法对付这个邪教!〃叶天征喃喃,思考着面前严峻的局势,忽然觉得胸肺间仿佛有烈火燃烧,咳嗽起来,〃如果南宫在……如果南宫现在在这里,或许还有希望。〃 叶天征有些绝望地闭起了眼睛,忽然烦乱地用手锤着自己的头,〃现在我后悔了!我为什么不早点把真像告诉南宫那个小子?我为什么要瞒他那么久……我一直缺乏勇气,所以现在什么都完了。〃 〃天征,天征!〃看到向来有主见的少庄主都没了主意,叶天籁又急又心疼,拉住他的手拼命晃着,想制止他疯狂的行动,〃我们再想想……总有办法,总有办法的!你不要这样。〃 〃还有什么办法……我都不敢想过了限期,整个山庄会如何。〃叶天征苦笑着,握着妹妹的手,眼神里却是心力交瘁的悲凉,〃我不是神……我已经竭尽全力。我死了也罢了,可你怎么办?庄里那些子弟怎么办?--我真的不敢去想啊,如果你落到她手里会如何?!〃 〃天征……〃叶天籁听得一句,心里就沉重一分。那样深切的疲惫和悲痛,让她内心都似被撕裂--是她自己害了天征!她唇角忽然间浮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安慰:〃没关系,如果真的逼到了最后,我还是有办法的……〃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兄妹(2) 更新时间20081210 9:56:12字数:1666 〃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叶天征看着妹妹,只觉她的笑容里有奇异的绝决,惊问。 里面两兄妹正纠缠不休,门口却奔来了一个满脸喜气的弟子,也顾不得礼节,就是一声欢叫:〃庄主!鼎剑阁、鼎剑阁的人到了!援兵来了!〃 〃什么?〃那样惊人的消息,让里面两兄妹一起诧异地站了起来。 - 南宫陌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试剑山庄的门廊下。沿着山庄外墙的墙角,密密麻麻丛生着红火的曼珠沙华,衬得试剑山庄宛如一座在地狱烈火中的孤城。 虽然是白天,可试剑山庄外的空地上,却布满了一张张惨白的脸。应该是接到了指令,那些僵尸严密地看守着每一条通往山庄的路。那些面无表情游荡的活死人中,许多赫然就是原先山庄里的子弟。 记挂着庄里那两兄妹的安危,他来不及思前想后,立刻敲门。然而发现大门居然是从里面被封死了,他顾不得失礼,便点足从围墙上掠入--然而身在半空,劲弩如雨呼啸而来,若不是他拔剑得快,早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住手!我是鼎剑阁来的!〃看着庄里如临大敌的子弟们,他明白了原委,立刻大声分辩,同时手中灭魂剑片刻不停地格开那些射来的箭,〃我是南宫陌!鼎剑阁南宫家的二公子!〃 〃南宫陌?〃山庄里有人低呼了一声,挥手让手下停下了攻击,走出人群来--却是现下试剑山庄四大名剑里面最后幸存的孙冯。他过来打量了一下来人,最后从灭魂剑上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大喜过望:〃真的是南宫公子!鼎剑阁的救兵真的到了!〃 〃救兵?〃南宫陌不明所以,却看到身边试剑山庄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欢呼起来。 在试剑阁里看见出迎的年轻庄主时,南宫陌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几乎认不出这个脸色憔悴苍白的男子、便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俊逸儒雅的叶天征。 〃小叶子……小叶子还好么?〃他顾不得别的,第一句便问。然后听到身后房间里桌椅碰撞了一下,似乎有人匆匆起身离去,他性子急,一步便跨入室内,看到了站起身来的白衣女子,长长舒了口气:〃小叶子?还好,还好……真的吓了我一跳,那个妖女扬言要你的命,我怕我来得迟了你真的出事了。〃 〃南宫……南宫公子。〃叶天籁退避不及,被南宫陌撞见,只好停下来敛襟行了一礼,〃多谢你及时赶来。〃 〃这……不用谢,这是应该的。〃没想到一见面对方就说出这样礼貌的话来,南宫陌陡然觉得陌生,别别扭扭地回了一礼,搓搓手,不知如何回答,〃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上我看到无数僵尸,是苗疆的拜月邪教又卷土重来了么?昨夜我在扶风寨里,看到了一个妖女,她居然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变成了天籁小时候的样子!〃 〃天籁小时候的样子?〃叶天征却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和妹妹交换了一下目光,急切地问,〃她、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要杀你?〃 〃她若真要杀我,我也走不到这里了。〃想起昨夜噩梦般的经历,南宫陌有些筋疲力尽地坐倒在试剑阁的椅子里,微微苦笑,〃好厉害的妖女啊,只要抬抬手指就能把人变成僵尸!--我想她还想玩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所以暂时放过了我,关进试剑山庄这个笼子,最后一并处理掉。〃 〃她……她终归是没杀你,那就好了。〃仿佛没有听挚友后面说了些什么,叶天征却是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那就好了……她终归还有不想杀的人。〃 〃嗯?〃不明白对方喃喃地说着什么,南宫陌疑问地看向叶天征。 这边,自从南宫陌出现在试剑山庄后,叶天籁就分外沉默起来,一直低着头呆在一边,此刻端上了两盏茶。南宫陌忍不住看向多年不见的未婚妻,却见她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完全没有记忆中的飞扬跋扈。见他目光看过来,她脸上一阵不自然,放下了茶盏,便想告退。 〃等一等,〃叶天征眼睛里陡然有亮光一闪,拦住了妹妹,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拉着叶天籁的手,一直走到南宫陌面前,〃南宫,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兄妹(3) 更新时间20081210 9:56:34字数:1796 南宫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听得此话嗤笑了一声:〃说的这么慎重,一定没好事--不过,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何必……〃 〃南宫,你要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护得她周全。〃没有让挚友将话说完,叶天征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请求,同时拉住了转身想走开叶天籁,〃你要竭尽全力保护她,带她平安离开这里--我这一辈子就求你这件事,你是答应也不?〃 南宫陌一口茶差点呛住,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这事?我如果连小叶子的死活都不管,我也不叫南宫陌了。你放心,有我一口气在,我必然不让那个妖女加害小叶子--还有,你小子还不到三十岁,说什么‘一辈子‘?别笑死人了。〃 〃我不要跟他走!〃然而叶天籁却一直挣扎,终于从兄长手中挣脱出来,苍白着脸瞪着叶天征,〃我才不要跟他走!我要留下来陪你,到死都和你一起!〃 听得这样的话,那一口茶切切实实地呛住了南宫陌,他咳嗽着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子--苍白的脸,秀丽的眉目,五官和叶天征颇为相似,然而眼睛里却是沉静温柔的,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飞扬跋扈。 --然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地,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小叶子……?〃他喃喃说了一句,哭笑不得,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那些传言并非空|岤来风?怪不得叶家一直拖延婚期,原来十年后,长大了小叶子,心里一直爱慕着的人还是她的兄长!那样畸形的情结,居然多年来未曾解开、反而越来越深地纠缠在一起了? 他忽然有种心力俱疲的感觉,横手一扫,将那盏茶泼到地上,站起身来冷冷看着长身玉立的叶天征。试剑山庄年轻的庄主似乎并不动容,只是苍白着脸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事情到了今日这般地步,真像绝对是无法再掩盖下去了,就这样闹破了也好。 〃我不是小叶子!我不是小叶子!〃叶天籁苍白着脸,终于崩溃般地叫了起来,双手在脸上撕拉着,瞬间扯下一张薄薄的面具,因为撕扯得太快、脸上的肌肤被扯破了几处,然而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终于被撕了下来,扔到南宫陌脸上,她厉声:〃南宫陌!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要娶的二小姐!〃 那张轻飘飘的面具打到南宫陌脸上,却让他全身剧烈地一震,不可思议地退了一步。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清秀苍白,细眉细眼,柔婉美丽,五官和叶天征没有半点相似,一望而知不是叶家血脉。女子的颊边流着血,情绪激动地退到了叶天征身边,拉着他的袖子:〃公子,我不要嫁到南宫家去的……死也不!〃 〃你是--〃手里的面具薄如纸,南宫陌怔怔盯着面前的女子,看到她眉心那颗红痣,陡然间感觉有些眼熟,不确定地脱口,〃你是……玉箫?〃 〃是。〃这一次,接口回答的却是一直默不出声的叶家大公子,〃她是玉箫。〃 〃玉箫……〃记起了多年前天征身边那个小侍女,南宫陌恍然大悟,〃小叶子是她假冒的?所以你一直来都不肯把她嫁入南宫家,是不是?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小叶子?真的小叶子呢?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要找人假冒小叶子!〃 他急切地看向叶天征,对方却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他妈的叶天征,你把小叶子怎么样了?!〃陡然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南宫陌跳上去一把扯住了昔日好友,暴怒,几乎一拳就打了过去,〃小叶子现在怎么了?她在哪里!〃 〃你上山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看过她了么?〃叶天征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静静道,〃你不是说,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茶盏从南宫陌手中砰然落地,在接触到冷硬地面的瞬间迸裂成无数片。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多年的挚友,手指慢慢松开,一步一步倒退,仿佛忽然间不认识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那个女童……那个女童就是小叶子?那个拜月教主就是小叶子!十年后从未长大的小叶子! 〃叶天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别想出这个门!〃灭魂剑铮然从剑鞘中跳出,拦在前方,南宫陌眼神里隐隐有了煞气,〃你们叶家到底瞒了多少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玉箫成了二小姐?真的小叶子又怎么会成了拜月教主?十年来,你从不肯跟我好好说过一次真心话,亏我还当你是刎颈之交!〃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真像(1) 更新时间20081210 9:56:54字数:1567 叶天征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的天空,仰起头,不说话,仿佛挚友的责问半字未曾入耳。那样恍惚的表情让一边的玉箫心中发冷,不由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许久许久,他缓缓抬起右手,举到眼前,眼睛黯淡了一下:〃就是这只手,十年前,将天籁留在了那个火窟里。〃 〃十年前?〃南宫陌脱口惊呼,〃就是上一次拜月教攻入山庄的时候?〃 〃是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没能将天籁带出来。〃叶天征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脸色苍白,〃我拉出了玉箫,却将她留在了火场里……她落入了拜月教手里。〃 南宫陌不可思议的问:〃可为什么你们要掩饰?为什么不跟我们南宫家说?〃 〃让玉箫代替天籁,那是家父的意思,没有人敢反对。〃叶天征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苍白而修长,能握住世上最犀利的剑,却错失了最重要的人,〃而且,我们并没有瞒着你们南宫家,令尊应该在事发当年、就知道了真像。〃 〃怎么可能?〃南宫陌这一次的震惊不下于看到玉箫真容的刹那,〃怎么可能?我爹……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一直催促这门婚事早点完成!他早就知道了真像?〃 〃令尊当然不能跟你说,你若知道了,哪里肯依?〃叶天征微笑起来,看着挚友震惊的脸,〃那样,南宫家和叶家的联姻也就完了……你爹作为鼎剑阁主、是多么希望能联合南方的武林势力,来稳固他中原霸主的地位、阻挡拜月教的扩张。至于娶的媳妇是不是天籁,有什么区别?只要是名义上的叶家二小姐就可以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南宫陌连连倒退,踢倒了一张椅子,厉声,〃怎么可能没有区别!这个女人又不是小叶子,凭什么要我娶她?!〃 〃令尊和我担心的、就是你这般暴烈的脾气,〃叶天征苦笑,看着怒气勃发的挚友,〃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女的婚姻、并不是男女两人之间的私事,而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南宫,你向来率性而为,不肯为家族和大局考虑半分--令尊为你担了多少心,你可曾知道?十年来,你为何不长进一些呢?〃 〃去他妈的家族大局!长进?〃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看陌生人般看着面前的叶天征,〃长进到像你那样扔掉小叶子,然后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叶天征苍白的脸陡然变成惨白,仿佛被刺了一刀般弯下腰、微微咳嗽起来。然而回头瞥见南宫陌扬头转身而出,立刻喝止:〃南宫,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叶子,〃南宫陌长长吸了一口气,冷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挚友,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玉箫,点头,〃好,你要她,不要小叶子--可我还是要的。〃 〃再也没有小叶子了!没有!〃雪亮的剑光在他踏出试剑阁前掠起,拦住他的去路,那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试剑阁叶家剑法。叶天征忽然出手,将他拦截在大门前,脸色苍白如死:〃小叶子在八年前就死了……死在火窟里了。你回头去,找到的只有拜月教主!〃 〃滚开!〃南宫陌毫不退让地拔剑,铮然交击,瞪着面前的挚友,眼里涌动着复杂的表情:愤怒,失望,痛惜和鄙视,〃叶天征,你还好意思拦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年为了这个丫鬟、将小叶子扔在火里,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你……我问你,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她那样倚赖你这个哥哥,你却--〃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毫不留情地责问,叶天征颓然垂下了剑,脸色苍白,〃那时候所有山庄里的人都分头厮杀去了,试剑阁里只有我和天籁……火烧起来了,魔教两位长老截击我……好容易才摆脱,我冒着烟雾冲到天籁房里,拉起她头也不回地跑。一直跑,一直跑,半步都不敢停。着火的房子在倒塌下来……终于,我拉着她跑出来了,可是--!〃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真像(2) 更新时间20081210 9:57:15字数:1681 长剑从手中坠落地面,叶天征颓然坐倒,用手捂住了脸,忽然哽咽:〃可是我一回头,才看到拉出来的人不是天籁!不是天籁!……刚要回头冲进去,试剑阁轰然一声,全部塌了。〃 玉箫连忙上去扶住了他,手指也是微微发抖。 〃那之后我大病一场,一连昏迷了几天。我想起冲进去的时候,在火里听到天籁在哭,我急昏了头,根本没注意到拉起人就走的时候、那个哭声还在原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叶天征惨白着脸,修长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想着那时候天籁该有多害怕!--她那样小,还只会倚赖我这个哥哥。四面都是火,而我却拉着别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天征……〃南宫陌听得呆住,不由自主放下了手里的灭魂剑。 〃那时候我以为天籁在火里死了……后来大劫过去,父亲隐瞒了天籁的死讯,反而将错就错、让被我从火里拉出的玉箫假冒了叶家二小姐……〃叶天征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玉箫,眼神深邃而复杂,忽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大约是父亲和南宫家商量过,觉得即使发生了这种事,两家的联姻还是需要完成,干脆就来个李代桃僵。〃 〃那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南宫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假冒的叶二小姐,想起原来在那么多年前小叶子便落入了魔教手里,不由心痛如绞,〃我父亲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你们、你们都当我是什么?〃 叶天征嘴角有苦涩的笑意,抬头看着一起长大的朋友:〃南宫,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你其实很喜欢天籁吧?如果知道天籁死在拜月教手里,你一定不顾一切为她报仇--而我和你父亲商量后,觉得时机未到之前,绝不可再和拜月教开战!而叶家和南宫家的联姻,也必须完成。你若知道了,一定会搅乱我们竭力维持的局面。〃 〃天征?〃南宫陌听得出神,怔怔看着面前白衣如雪的友人,觉得居然完全陌生,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原来你们都把我当傻子!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该死的冒牌货嫁过来?是怕我识穿真面目么?〃 〃事隔多年,你又非心思细密之人,倒也不是怕你识穿--其实识穿了又如何?有你父亲和叶家的认可,谁敢说她不是真的天籁?〃微微冷笑,然而看到对方眸中的愤怒,叶天征的瞳孔忽然凝聚,抬手打开了南宫陌直指玉箫的手,站了起来,〃是玉箫不肯嫁……我也不忍心逼她,因为我心里也不想她离开。这些年来,我已经不能没有她。〃 南宫陌看着面前这一对假兄妹,忽然忍不住苦笑--原来是这样…原来外面那些谣传,的确不是空|岤来风。多年相依为命支撑着山庄,共同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本该是主仆的两个人、反而建立起了不能为外人言的感情吧? 〃你不能怪她--这件事里面,你可以怪所有人,却不该怪玉箫。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八年来,她为了我们叶家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你以为是她愿意的么?〃仿佛生怕南宫陌盛怒之下对玉箫下手,叶天征轻轻将她拉到了身后,〃她听了我父亲的遗命,去扮演这个二小姐的角色,为了山庄尽心尽力--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箫低下了头,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变幻着,隐隐有一丝羞愧。 〃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看到叶天征下意识地维护那个女子,南宫陌忽然觉得心头怒火直烧上来,大笑,〃她什么都没做错,就取代天籁当上了叶家二小姐!--天籁本该有的一切,包括你这个哥哥,全部被人取而代之地占有!她没做错,难道是小叶子做错了?!〃 那样的直斥,让叶天征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有火烫着,他松开了拉着玉箫的手,嘴角浮起了苦笑,将手中那幅断裂的衣襟展开:〃是的,她们都没错--唯一错的人,是我。所以当我看到这个信物,知道是天籁要回家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必然恨我。〃 那幅展开的衣襟上,小小的血手印赫然在目,南宫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衣襟……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是小叶子要回来复仇?〃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真像(3) 更新时间20081210 9:57:36字数:1736 缓慢地磨娑着这幅衣襟,叶天征脸色也是浮起淡淡的茫然,摇了摇头:〃我并不清楚,家父临死前告诉我说:如果有朝一日看到一个印在衣襟上的血手印,就是天籁回来报仇了--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天籁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并不曾想到、居然是拜月教在火里将她掳走!她是该恨我的……灾祸压顶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将她遗弃在了火窟里。〃 南宫陌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好友,不明白罗浮叶家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甚至这样连父子之间都不曾坦诚相告。 〃我派人出去对她说,如果她肯放过试剑山庄,那么我便任由她处置--可是她不肯……她不肯就此罢休!〃叶天征将那幅衣襟扔给南宫陌,声音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非要我亲手杀了玉箫,用人头去换!她甚至把以前山庄里疼爱她的前辈们都变成了僵尸,一个不留!已经完全变了……她现在是拜月教的教主,再也不是以前的天籁。我的心都冷了。〃 南宫陌想起来之前再扶风寨里看到的那一幕,想起那个女童拍手笑着看罗百回和史解相互残杀的样子,陡然心里有刺骨的寒流涌起,拿着衣襟的手猛然一颤。 是的,是的……完全变了。 他也记得当年这两位试剑山庄的名剑,是如何疼爱叶天籁,天籁也是喜欢缠着他们,一口一个叔叔伯伯。然而现在,她居然能微笑着拍手看两人在自己操纵下自相残杀! 真的……真的已经完全变了么?那个小叶子,那个当年凤凰花下笑吟吟看着他和叶天征的女童,在八年前那场大火里已死去,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邪教教主? 〃我死不足惜;玉箫没有错,不该怪到她头上,〃看到南宫陌沉吟的神色,叶天征走上前去,苦笑着将佩剑拿起,〃然而即使我一死谢罪,她也不会如约放过试剑山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天籁了,南宫。幸亏她还放过了你……现在,或许只有你能拯救整个试剑山庄。〃 〃我?〃南宫陌的手猛然一颤,冷笑起来,〃难道你要我去杀了小叶子?〃 〃如果杀了天籁,能遏止拜月教扩张的势头,那么也只有下手!〃叶天征眼色却是冷厉的,半分玩笑意味也无,〃如果试剑山庄落到了拜月教手里,整个南疆就全被邪教控制了!--然后呢?然后你以为中原武林能置身于外?你们南宫世家和我们罗浮叶家相交多年,早就订立了攻守同盟。罗浮叶家本来是遏止拜月教北扩的屏障,此刻叶家一倒,南宫世家领袖中原武林,必然要直面魔教!到时候你作为长子,能推卸这个责任么?〃 他向来不大关心武林各方势力的角逐,然而此刻听到好友厉声分析将来趋势,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南宫陌寒到了骨髓里。 他虽素行不羁,但也知道武林中正邪不两立,而和西域大光明宫并称的苗疆拜月教,更是被中原武林视为天下两大邪教之一。多年来,双方的相互攻击从未停止,每当拜月教意图北扩,来犯试剑山庄,坐镇鼎剑阁的父亲就会派出人马支援,同气联枝,并肩抵御。 而如今……当了拜月教教主的,居然是小叶子? 那么就是说,全武林,包括试剑山庄、也包括鼎剑阁,甚至包括他父亲和他,都必须完全站到小叶子的对面去,非相互置对方于死地才罢休? --〃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罗浮叶家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隐约间,他记起了扶风寨里女童冰冷的话,终于明白她不欲自己卷入其中的原因。 是的,没有回头路可走……面对这样非生即死的局面,他必须要作出站到哪一边的选择,无可逃避。他是江湖人,他活在这个罗网重重的江湖。 〃今夜便是最后期限,到时候天籁……不,拜月教主将驱赶她的僵尸来到这里,将所有摧毁。山庄原本的人手在过去三个月中折损大半,连四大名剑都只剩下了一个孙冯。南宫,能与我并肩战斗的,目下只有你了。〃叶天征的语调一直是冷定的,转头看着发愣的南宫陌,〃如果我假称献上玉箫人头,便能进到她身周三丈--那时候我们两人联手,用以前练习过的剑法双剑合璧。我舍了性命不要替你挡住那些僵尸,你应该可以有机会杀了她!--那也是唯一的机会。〃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真像(4) 更新时间20081210 9:57:54字数:1240 〃住口……住口!〃那样冷酷镇定的谋划传入耳中,南宫陌终于无法忍受地叫了起来,〃你要我和你联手杀小叶子?你疯了?你疯了?〃 〃不是小叶子!早已经不是她了!我们现在要杀的,是拜月教主!〃叶天征脸色苍白而冷厉,一掌打在南宫陌胸口,〃你知道我求了她多少次,向她解释当年我是无心才拉错了人,求她放过试剑山庄,可她听了么?!她要把这里全部人都变成僵尸!连罗百回和史解都不放过……连一个都不放过!你能找到别的法子么?明日日出之前,我们若找不到阻止她的法子,这山庄里所有人都要变成僵尸!〃 猝及不妨被兄弟狠狠打了一掌,南宫陌陡然愣住,看着叶天征因为绝望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那样俊秀而淡定的眼眸,此刻只是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杀气和悲痛。 〃你疯了……我可不陪你一起疯。〃南宫陌和叶天征对视了片刻,忽然扔下了一句话,愤然转头,〃那是小叶子……那是小叶子啊!你居然要杀了她?〃 〃小叶子已经死了。八年前已经死在火里了。〃叶天征一把拦住他,眼神如同冰上燃烧的火,〃你想逃避,也是逃不了多时--拜月教和鼎剑阁,迟早也是要一决生死!而那时候,试剑山庄大约已经成为僵尸出没的坟场。南宫,必须阻止她!就当我求你,我们兄弟一场,如今试剑山庄面临灭顶之难,求你援手,你难道不肯应允?〃 南宫陌看着昔日好友,神色剧烈地变幻。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试剑阁门外,三三两两走过巡逻的庄中子弟,个个面色萎黄,显然多日的围困已经让那些人无论身心、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其中一个年轻的庄客拉着妹妹走过来,忽然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鼎剑阁少主南宫陌,眼睛里有了振奋的光,对身边的妹妹轻轻说了句什么,两兄妹一起远远对着他行礼,对这个在灭顶之难时前来相助的人表示感激。 南宫陌不由自主地微微躬身还礼,环顾这个原本在南疆兴盛一时、如今却处处透出末路颓废气息的山庄,想起童年时自己在这里得到的欢乐与照顾,忽然间心中一堵。 〃联手阻止她……是么?〃他的手,暗自握紧了灭魂剑,没有转头看一边的挚友,只是缓缓点头,〃好吧,我们一起守住这里!--只是,你好狠的心。〃 〃和整个武林的格局变动比较起来,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叶天征的手只是微微震了一下,随即稳定地握住了佩剑转魄,也没有转头看一边的南宫陌,〃父亲去世后这里所有一切都必须由我来负责--南宫大少爷,如果现在被拜月教驱赶着僵尸团团围住的、是你们鼎剑阁,你作为阁主站在这里,面对着那些把生死交付给你的下属的目光,你又当如何?〃 南宫陌沉默,许久,只是道:〃没想到我的兄弟叶天征,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的,〃这一次,叶天征居然淡淡笑了起来,转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南宫公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场大火里死去的,不止是天籁而已。〃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地狱火(1) 更新时间20081210 9:58:14字数:2020 灯火下,那一片片火红的曼珠沙华仿佛燃烧起来,恍如记忆中永生难忘的那场大火……那场将她一生欢跃和幸福付之一炬的大火。 耳畔是惨厉的厮杀声和呼号,浓烟呛得她不能呼吸,不时有燃烧着的木头从头顶落下,帐子都已经燃烧起来--十三岁的小女孩忍不住大哭,却不敢乱动,乖乖地呆在房间里--因为虽然爹爹顾不上她,可她知道哥哥一定会来这里救她,一定会来这里带她走。 所以,她不敢一个人乱走,抱着双肩瑟缩在屋子一角,等待着,直到喉咙哭得嘶哑。 浓烟几乎将她窒息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不顾一切奔来的脚步声--哥哥?哥哥!瞬忽而来,瞬忽而去,她甚至来不及呼叫,就看见浓烟烈火中,两个人携手奔逃而去的背影。哥哥……不是来救她的?哥哥拉着玉箫走了! 〃天籁,你怎么可以这么霸道?玉箫才比你大一岁,可你看看人家多懂事……〃 〃要是你再胡闹我就不要你了!〃 白日里的话犹在耳边,烈火从四方蔓延过来,将十三岁的孩子团团围困。她忽然间哭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向前伸着双手,却没有喊--看着哥哥拉着玉箫,穿过燃烧的火和不停下落的巨木,向外奔逃。 她被留在了这里。哥哥……不要她了。 哥哥不要她了!他拉了玉箫丢下她跑了! 烈火,浓烟,濒死的惨呼,不断下落的燃烧巨木--然而这一切在孩子眼睛里陡然失去了色彩。她的手依然向前伸着,仿佛想要什么人来抱她,然而大大的眼睛里却是木然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一根燃烧着的椽子落下来,带起呼啸的风声和烈火。孩子眼睛是空洞的,似乎根本看不见、更不知道闪避,只是木然伸手坐在那里,直到那根椽子啪的一声砸到她小小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和滋啦的焦糊味道。 手臂骨折了,软软耷拉下来,然而那双小手依然没有缩回去,直直伸在那里,向着那已经消失在浓烟中的背影,依然希望能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回头寻觅的身影。 然而,什么都没有……整座房子都在坍塌,仿佛燃烧的天幕坠落了。 她知道,其实是她心里的天幕坠落了……十三岁的孩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似乎惊吓到痴呆,丝毫不知道躲闪或者惊叫。四周的火蔓延过来,包围了她,舔着她的衣角和头发。艳丽的火宛如开放的红色花朵。然而孩子的眼睛,依然是苍白而空洞。 又一根大梁烧断了,巨木呼啸着掉落,迎头砸下。 要死了么……那个瞬间,孩子的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微笑的表情,身子一动不动,甚至双手还是那样僵直地伸向燃烧的空气,眸中映出漫天下落的燃烧的火。 然而那一瞬间,她伸向空气的手忽然触到了什么真实的东西。虚掩的门轰然打开,白衣如同闪电般掠过来,衣襟拂过烈火,微微一俯身就抱起了她。足尖一点,抱着她迎着那些下落的天火掠起,等她惊呼出来时、那座燃烧的房子已经在脚下。 〃哥哥!〃她用折断了的手紧紧抱着白衣人,惊喜交加地叫了起来,〃哥哥!〃 〃……〃没有回答。耳边风声呼啸,那人已经抱着她落到了空地上,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女孩,忽然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哥哥。〃 映入孩子眼睛的,是一张英俊男子的陌生的脸,丰神俊秀,额环下的眼睛却是苗疆人才有的深碧色,带着邪异的笑意俯下身来看着她,黑发垂落在她的脸上,对她说话…… 孩子忽然惊叫起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 〃祭司大人,您没事么?〃周围有人围上来,其中两个老者恭恭敬敬地禀告,〃属下办事不力,让试剑山庄的少庄主从火里逃出去了--请祭司大人责罚。〃 逃出去了?哥哥……拉着玉箫,从这群魔鬼手里逃出去了?! 那个瞬间,孩子嘴巴微微张了张,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唉……真是惹人怜惜啊。跟我回去,好不好?〃根本没有听手下长老的禀告,看着孩子眸中剧烈变幻着的感情,那个白袍男子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女孩娇嫩的脸,微笑,〃你看,你哥哥不要你了--跟我回月宫去,好不好?〃 〃不要!〃她脱口惊叫起来,挣扎:〃放开我!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 〃真不听话……从来还没有人敢不听我的话呢。〃然而那个英俊的魔教祭司却没有发脾气,只是温和地微笑着,仿佛逗弄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好吧,我就送你回家去,好不好?--不过,只怕你回去了,还是要被你爹爹送回来呢。〃 不知道为何,面对着眼前这个比哥哥更英俊温和的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4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5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5部分阅读 男子,孩子只感到说不出的恐惧,拼命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脱。然而无论她如何挣扎,那双修长的手却是牢牢地抱住了她,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也是微笑着,一直看着她--恍然间仿佛被催眠,她的神智就开始昏迷起来,不知不觉在那样深不见底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那一觉,一睡就是八年。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地狱火(2) 更新时间20081210 9:58:34字数:1776 那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直到她夺来了拜月教教主的位置,拼命试图摆脱,依然无法从那个恶梦中醒来。昀息……昀息。那个名字仿佛入骨的蛊毒,生生死死地缠绕,每次一念及他最后堕入湖底地狱时看她的眼神、心中就仿佛有烈火焚烧。 他毫不留情地将她从所有亲人手中夺走,狠狠地斩断她与这个世上的所有牵系,便以为她从此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然而他忘了,一个再也不爱任何人的孩子,又怎么会依赖他呢? 沉思了不知多久,她抬头看了看,月已经到了中天,将冷冷的光芒洒向岭南大地。 时间到了,果然叶家〃兄妹〃还是想负隅顽抗么?--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小小的手从陶罐上移开,拿起了身侧的短笛,轻轻吹了一声,立时整个安静的空寨子里就想起了簌簌的脚步声。无数黑影在阴暗的角落里移动,一张张惨白的脸,向着木楼走来。 八年前,能将自己的亲生妹妹扔在火窟里;如今,却不舍得将那个冒牌货的头砍下来么? 女童眼睛里陡然涌起说不出的阴郁,一挥笛将一个跪在脚前的僵尸打得满口吐血,冷笑着站起来:好,那么,叶天征,你就等着看我如何在你面前折磨那个贱人吧! 大红色的肩舆已经停在了木楼外,黄金做的星星串成了珠帘,在火把的光下发出璀璨的光--那是她从灵鹫山月宫带出来的座架:拜月教主的肩舆。抬轿的,除了试剑山庄的两名名剑罗百回和史解,还有南疆另一个大门派青龙会的两位正副帮主。 真是豪华的阵容啊……她放牧的黑羊儿,今夜后将会更加庞大吧? 僵尸们跪成两列,匍匐在她面前,从她座位前直通木楼外石径上停着的肩舆。孩子的嘴角现出了一丝冷笑,抬起脚,踩踏在面前一个僵尸的头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踩着那些头颅,走向停在门外的肩舆。 暗夜如铁,那些红花在夜幕下绽放得反常的浓烈,宛如暗示着即将流满罗浮山的鲜血。 走到肩舆旁,脚底踩踏着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忽然间,听到寨子外围的僵尸群中传出一阵混乱,似乎有什么在拼命往这边奔过来。 是试剑山庄的人想提前发动这一场决战么?真是急着找死啊……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她坐上了肩舆,微微一抬手,示意僵尸们抬轿。短笛声起,大群面目惨白的僵尸,就这样簇拥着这个穿着大红百褶裙的女童,缓缓在黑夜里向着试剑山庄走去。 马蚤乱越来越接近肩舆,看声势不像是有大队人马来袭。女童眼里反而有些诧异,挥手止住了前进的队伍,僵尸向两边退开、退开露出的甬道里,血红色的衣服向这边飘过来,那个女子一边用尽全力挥开那些僵尸们抓过来的手,一边向前狂奔。 〃哦?〃忽然认出了来人是谁,女童漂亮的瞳孔忽然凝聚了,一个手势就让所有僵尸顿住了手脚,任凭来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跪倒在她的肩舆下,踉跄着抓住她的裙角:〃教主……教主,求求您,求求您收手吧!〃 〃贱人。你倒是不怕死,〃女童嘴角露出一丝嫌恶的笑,脚忽然用力踩在对方脸上,〃怎么,没有带着叶天征人头,就敢回来见我?我不是说过了,除非你割下他人头给我,我才会免你万蛇噬身的罪?你以为我是昀息祭司,会顾惜你那么久不处罚?〃 〃教主,你收手吧!〃脸被践踏着、玉箫无法抬起头,手却不肯松开,声音因为心神交瘁而恍惚,〃你把我扔去喂蛇也好,喂蝎子也好……我是罪有应得。但是求你收手吧!再下去,天征就要被你逼疯了!他已经狠下心来要杀你了!他离疯也不远了……你不要再逼他了!〃 〃他要杀我了?是么?〃女童的脚忽然顿了一下,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忽然冷笑起来,将女子踢开去:〃很好,很好……我就等着看他怎么杀我!〃 〃你们好!一个是宁可斗到最后鱼死网破都不肯交出你来,一个是宁可万蛇噬身也不听教主的命令!真是……真是情深意重。〃肩舆垂帘上的金色星星被她握在手里,细索洒下金色的粉末,女童用力咬着嘴角,忽然无声无息地笑起来,眼神冷厉,〃你这个贱人,十一年前按昀息祭司的命令混进试剑山庄卧底,现在又敢背弃拜月教!教唆我哥哥扔掉我,哄骗我父亲收你为义女,还想李代桃僵代替我嫁入南宫家!--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拜月教派往试剑山庄的一颗棋子,和我争?不嫌自己命长么?〃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地狱火(3) 更新时间20081210 9:58:57字数:1695 〃属下怎么敢跟二小姐争……〃那样恶毒的语气,让玉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属下本是二小姐收留在庄里的,却听从祭司大人密令谋夺山庄;本为教中子民,却为试剑山庄违抗教主命令--无论…无论从哪边来说,都死有余辜,不敢争辩半句。〃 〃不要叫我二小姐!〃那样话反而让肩舆上的女童更加暴怒起来,〃二小姐早死了!你不用装可怜--我哥哥不在这里,你再装可怜也没有用!〃 然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盛怒之下脱口说出〃哥哥〃这两个字,女童的脸色微微一变,只是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是。请教主赐我一死。〃玉箫低下头去,〃但愿教主息怒,放试剑山庄一条生路,莫让手足相残--属下即使万死,也会感激教主!〃 沉默许久,女童没有说话,只是用冷锐的眼睛打量着跪在一边的下属,唇角露出一丝刺骨的笑意:〃嘻,倒真是会说话……以前昀息派你来试剑山庄卧底,也就是看重你这花言巧语的本事吧?--我倒要看看你的舌头到底长的是什么样?〃 话音未落,红色衣衫拂动,一道金色的细索如同鬼魅般飞出,一把勒住女子的咽喉,勒得她不由自主地因为窒息而张开了嘴,〃噗〃地一声,另一根尖利的金索刺穿了她的下颔。 小小的手正勒紧了线,忽然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放松了手。 〃不急着杀你……留着你的舌头,等一会儿自己把这个真像告诉叶天征吧!〃女童看着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女子,眼里的光亮如闪电,〃让他看看,这么些年来,他到底是和什么样一条美女蛇为伍!出卖了试剑山庄和叶家的拜月教卧底!〃 仿佛惊惶于这样的命令,玉箫挣扎着上前攀住了肩舆:〃教主……教主,求求你不要!祭司大人都答应过我,不会让天征知道我的身份……他答应过我的!〃 〃昀息是昀息,我是我。他答应你,我可没答应!别想拿他压我!〃女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嫌恶地踢开了攀上来的手,〃你大约还不知道昀息现在在哪里吧?他现在,大约还在圣湖底下的水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和那些恶灵撕咬在一起呢。〃 玉箫忽然呆住了,仰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新任的教主,喃喃:〃怎么……怎么可能!你、你把昀息大祭司给封印了?大祭司是不会死的,没有人能制住昀息大人!〃 〃不可能?你是不是也以为我会永远被昀息当作宠物养着,不可能爬到地面上来找你们报仇?〃说起那个被自己打入地狱的祭司,女童唇角的冷笑忽然变成了脱口的狂笑,〃哈哈哈……什么不死之身!什么半神!还不一样被我关到了圣湖底下?现在拜月教是我的!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再阻止我……〃 笑声渐渐歇止,女童目光落回到一边面色苍白的玉箫身上,忽然哼了一声:〃我还嫌不够呢,如果告诉叶天征你的本来面目,再让他杀了你,就有些没意思了……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他怎么都不肯提着你的人头来见我呢?--那么我就剥下你这层画皮让他看清楚了,让他来说你到底该不该杀!如果他也说不杀你,我就放过你!〃 仿佛被那样可怕的目光焚烧,玉箫脸色苍白如死,颤抖着,终于低下头去,细若游丝地问:〃如果……叶庄主不杀我,教主、教主真的会放过我么?〃 〃呵……当然。当然!〃看着匍匐在脚边的白衣女子,想起多年来这个人代替自己得到了多少东西,女童眼里凝结出了可怕的利剑,仿佛要将面前这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切割成碎片,大笑,〃如果他居然说你不该死,那么该死的就是他!〃 - 叶天征带着孙冯和管家,巡检了山庄一遍,待得所有都布置停当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血腥味裹在风里,滚滚迫近。 敏锐地感觉到了杀气的袭来,年轻庄主微微咳嗽起来,却是转头吩咐管家:〃让二小姐带着女眷,去庄后的紫云洞里躲着,无论外头情况如何都不许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就看到身边守卫山庄的人马中居然就有一名少女,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刚要说话,少女旁边的浓眉大眼的青年连忙行礼,分辩:〃庄主,这是我妹妹!--她不肯躲到紫云洞去,非要跟着我不可。〃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地狱火(4) 更新时间20081210 9:59:16字数:1095 〃不行,这里很危险,〃实在没有心思和这一对兄妹多话,叶天征冷冷吩咐,挥了挥手,〃别让你哥为你担心,好好找地方躲起来。〃 〃我不!〃少女拉着哥哥的袖子,因为恐惧微微颤抖着,脸色却是倔强的,〃我怕……不和哥哥一起,呆在紫云洞里我害怕!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看到两兄妹这般相依为命的情形,仿佛极细的针猛然在心里扎了一下,叶天征脸色苍白下去,忽然厉声:〃不行!呆在外面很容易就没命了……做哥哥的如果担心妹妹,就不该让她赖在外面!管家,给我把她带回紫云洞去!〃 〃是!〃已经被封锁了将近半年,管家白胖的脸上也陷了下去,低哑着嗓子答应了一声,脸上却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只是……庄主,晚饭后就看不到二小姐的影子,不知道二小姐这当儿上还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叶天征微微一震,正待发问,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短笛声。 凄切幽咽,有如一个童声的哭泣。那样细微柔弱的声音,却宛如催命的符咒,让试剑山庄所有残余的人马都悚然一惊,冷入骨髓--那个人……那个躲在暗夜里操纵着僵尸的魔鬼,就要过来了! 〃大家小心!〃叶天征再也来不及多想,厉声提醒周围子弟,拔剑跃起,跳到了墙头。那里,一袭青衣临风,是南宫陌提了灭魂剑,一直怔怔站在高墙上,看着暗夜里开满了火红曼珠沙华的来路。 〃她要来了。〃没有转头,却知道好友已经掠到了身边,南宫陌忽然喃喃说了一句,抬起手来,指着茫茫的暗夜,〃小叶子……小叶子就要从这条路上过来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穿着大红的衣服,大大的眼睛……〃 〃不是小叶子,是拜月教主。〃叶天征听出了好友语气中的迷惘,冷冷提醒。然而忽然之间感觉心肺里有一把利剑绞着,再也忍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是拜月教主……〃 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也到了极限,不敢再去回想什么,叶天征握紧了手中的名剑转魄,转过头去:〃南宫,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练过的剑法吧?--以你的补天剑法,配上我们叶家的天罗脱形剑法,我们都知道能发挥出什么样的威力。〃 十年前的凤凰树下,灭魂剑和转魄剑划出雪亮的光,两名生气勃勃的英俊少年舞剑对攻,各自不敢懈怠;而火红色的凤凰花下,那个孩子的双脚晃啊晃,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 〃等一下如果拜月教主一个分神,我们立刻一起合剑杀了她!〃叶天征的语气凌厉。 南宫陌一个失神,手心一松,灭魂剑居然从手中直落到庄外的地上。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爱别离(1) 更新时间20081210 9:59:36字数:2222 一夜之间,通往试剑山庄的路边长满了曼珠沙华。一朵朵在夜幕下怒放着,簇拥着那条石径,犹如烈焰燃烧着的、通往地狱的路。 笛声在浓重的夜色中时断时续,红衣女童倚在肩舆上信口吹着短笛,驱赶那一群僵尸。越接近那座孤城,女童的眼神却是越失去了平日的恶毒和犀利,有些茫然地穿过了眼前晃荡的金色帘幕,仿佛看到了不知何处的遥远时空。 父亲,哥哥,南宫,玉箫……还有山庄里那些叔叔和伯伯……最初的十三年,是多么灿烂的岁月。也就在这个地方,她是人人宠爱的小公主,万事都随她的意。虽然没有母亲,可父亲惯着她、兄长宠着她,庄里的人都迁就她,即使唯一敢惹她生气的南宫,还不是得每天陪她玩?--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 想着想着,眼神慢慢恍惚,孩子的嘴角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妖女!妖女来了!〃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忽然听到前方有什么马蚤动,有人脱口惊呼,然后一枝响箭呼啸着刺破夜空,射入了帘幕! 〃住手!〃叶天征急忙阻拦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庄客,然而已经来不及--精神已经绷到了顶点,虽然没有庄主的吩咐,那个带着妹妹的庄客在看到大群僵尸簇拥着诡异的红衣女童出现的瞬间已经崩溃,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积压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将手中长箭射了出去,希望能稍微阻挡一下下那群怪物逼近的脚步。 妖女!--那样两个字,忽然间将所有一切打破成碎片。女童的手指蓦然探出,扣住了那支当先射到的响箭,看了看上面刻着的〃叶〃字,冷冷一笑,想也不想反手掷出,暗夜里有短促的惨叫响起,一个庄客从墙头翻落。 女童的小手抚着短笛,吹出了一个短促凄厉的音节--仿佛接到了命令,原本表情呆滞的僵尸们眼球翻动,陡然喉咙里咯咯有声,大步朝前走去,直扑黑夜中箭石如雨的试剑山庄!放出了僵尸,女童放下了笛子,唇边忽然绽放出一个淡淡的笑,用小小的手掀开了陶罐的盖子,里面无数幻蛊呼啸而出,散入黑夜。 〃住手!〃叶天征厉声命令周围的人,然而所有人的眼里除了恐惧已经看不到别的,一叠声的〃妖女〃〃僵尸〃的惊呼着,根本没有进退阵法可言,只是不顾一切地将手头的箭石对着那群僵尸发射了出去! 〃住手!住手!〃叶天征提剑大呼,然而那些满眼恐惧的子弟已经听不见庄主的吩咐,个个苍白着脸,用颤抖的手拉开了弓箭,不顾一切地还击。 在这样呼啸的弦声里,南宫陌嘴角扯了一下,浮出一个苦笑,转头看了看好友。 眼前情势急转直下,叶天征提着剑准备跃下墙头,却看到南宫陌这般奇怪的笑容,心中一震:〃笑什么?快跟我去阻止她!〃 〃我笑你枉自苦心竭力布局,却不曾料想别人并不都是你这般心如铁石……〃南宫陌看到那些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转过头看着挚友,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失声笑,〃没有人能在这样长时间的恐惧中还保持冷醒的头脑,你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人的心。〃 叶天征猛然怔住,看着忽然间说出这样犀利言语的南宫陌:〃算错了……人的心?〃 〃是。〃南宫陌微微点头,看向脚底下已经乱战成一团的局面,忽然长长吐了口气,〃天征,我不敢说你错了……毕竟在整个江湖上,那些老一辈教给我们年轻人的都是这样的东西:权衡,取舍,谋划。但这并不是一切。因为人的心,并不是能冷定地衡量出来的。〃 僵尸们已经攻到了高墙底下,有些都已经肢体不全,却个个浑然不觉疼痛,形态可怖。 〃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有些可笑,不过,你是我兄弟我才对你说这样的话--你看看这下面吧!〃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抬手指向远处火把照耀下的肩舆,〃你说一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如今,你看到一个孩子的愤怒和悲哀的力量了吧?你看看!〃 眼睛投向那个金红色的肩舆,依稀看到上面坐着的横笛而吹的女童,叶天征的眼睛忽然雪亮,复又黯淡下去,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是,是!我承认你说的对--不过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杀人……不能让她再杀人了。〃 转魄剑在夜色中流出一道冷光,将一个刚攀上墙头的僵尸砍翻下去,叶天征脸色铁青,揽衣跳到了僵尸群中:〃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要阻止她!〃 然而,话音未落,当他转身面对的那张惨白的脸、居然是片刻前还见过面的孙冯时,即使叶天征也忍不住怔在当地!--就在那个瞬间,另一道闪电掠过,将那只僵尸伸向叶天征面门的手拦开。 南宫陌从墙上跳下,一剑将那些逼上来的僵尸拦开,迅速和叶天征背向而立。 〃我答应过要和你联手阻止她……你是我兄弟,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灭魂剑下,那些僵尸嘶叫着退开,叶天征同时也逼开了几名僵尸,听得这句话,精神便是一震:〃好!那么我们按照原先的计划来,如何?〃 〃原先的计划?〃南宫陌嘴角忽然露出琢磨不透的笑意,一剑逼退周围的僵尸,提起了一口真气,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小叶子!小叶子!我们认输啦,不打了……我们打不过你,认输啦!〃 〃小叶子〃三个字响起来时,短笛的声音嘎然而止。 那些僵尸忽然间失去了指令,个个木然呆在了原地,眼神呆滞地盯着地上盛开的曼珠沙华,嘴角流出唾液。然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即使美食近在咫尺也不敢乱动。忽然间,又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个个向着肩舆方向移动回去,安安静静地沿着通往山庄的石径排成两列。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爱别离(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0:00字数:1655 偌大的试剑山庄内外,忽然间安静的可怕。 〃嘻,嘻嘻……〃许久许久,一个银铃般的童声忽然响起在夜风里,伴随着拍手的声音,〃臭南宫,怎么样?你们认输了么?还敢欺负我么?〃 〃认输了认输了……小叶子饶命。〃南宫陌将剑提在手里,一扯叶天征的衣角转身并立,却扬声说话,远远传了出去,〃要是再敢欺负小叶子,叫山上的老虎吃了我,蛇窟里的蛇咬死我,毒瘴毒死我!〃 那样熟悉的赌咒,是多少年前他们三人之间说过无数遍的。 一边说着这样的话,南宫陌和叶天征仿佛心有灵犀般并肩提防着左右,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向着肩舆方向走去。南宫陌手心里都是冷汗,听着风里传回来的每一句话,不知道下一句那个女童会不会就发出让所有僵尸扑上来的命令。 小小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短笛,女童的脸在金色的帘子后闪烁不定,忽然间掩口咯咯笑了起来:〃臭南宫,那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啦?都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一直被人欺负啊?〃 那个细细的童声,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顿了顿,那样些微的停顿在南宫陌听来却仿佛是巨锤敲击,让他身子一颤,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无穷无尽的疼惜、怜爱、自责和苦痛一下子将他湮没,脱口:〃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小叶子?我绕不了他!〃 〃我哥哥欺负我!我爹欺负我!那些叔叔伯伯……山庄里所有的人都欺负我!〃女童唇角吐出了这样的字句,手指微微发抖,忽然一抬,指着暗夜里那些变成僵尸的人,〃他们统统的都欺负我了!臭南宫,你替我把他们都杀了!〃 那样陡然涌现杀气的回答,让南宫陌和叶天征齐齐一惊,立刻提剑护身。 〃小叶子别赌气了……你哥哥不是故意要欺负你的,他一直很疼你的啊,是不是?〃惊讶于女童心里的煞气,然而南宫陌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还有你爹,山庄里那些叔叔伯伯,他们多疼你啊,怎么会欺负你?快别淘气了,我是来娶你回家的呢。〃 〃娶我……娶我回家?〃女童猛然怔住,手指定定指着黑夜,喃喃自语,陡然间扬头大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声宛如夜枭般刺耳,划破寂静的长夜,惊得人一颤。 那些僵尸仿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猛然涌动的浓烈杀气,齐齐发出了可怖嘶叫。 〃哈哈哈哈……好了,戏演完了!〃女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手指忽然一划,大群僵尸蓦然转身,团团围住了两人,女童拂了拂大红的百褶裙,在金壁辉煌的肩舆上施施然坐定,冷笑,〃叶天征,南宫陌,你们只能走到那里为止了,别想再趁机靠近过来!怎么?要投降?--好啊,玉箫那贱人的人头呢?〃 在僵尸的簇拥下,红衣女童施施然摊开小手,脸上的微笑冷酷而恶毒。 叶天征和南宫陌脸色瞬间惨白,两人闪电般地对视了一眼,叶天征眼里带着惨淡的苦笑,对着南宫陌微微摇头。如何?事到如今,还是被逼到了这一步吧?已经不是小叶子了……眼前这个嗜血的魔女早已经不是小叶子。 一切,还得按照他们早就商定好的、两败俱伤的计划来吧? 缓缓从背后解下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叶天征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然后开口:〃玉箫的人头我已经带过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哦?好啊!〃唇角浮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女童将手肘撑在扶手上,看着暗夜里背向而立的两名青年男子,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拿过来!〃 那些僵尸仿佛接到了指令,忽然齐齐后退一步,沿着石径,让出一条通道来。 叶天征满是冷汗的手微微一紧,不知是惊是喜,暗自一拉南宫陌的衣襟示意他跟上,便捧着布包向那台肩舆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在一步步拉近,火把映照下,那个女童的脸都已清晰可见。 依然是保持着八年前的样貌,天真的,美丽的,娇憨的,长长的睫毛闪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露出期待的光,微微张开了双手--宛如等待着哥哥给自己送上礼物的孩子。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爱别离(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0:34字数:1748 那个瞬间叶天征只觉胸口撕心裂肺的疼,举步维艰--那是天籁,那是天籁,那是天籁!那就是八年前被他遗落在火窟里的天籁……他曾那样爱若珍宝的妹妹。 眼前的一切仿佛模糊了,只有火把的光在跳跃,火光下沿路盛开的曼珠沙华犹如烈烈火焰--八年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天籁,依然保持着最后离别时的模样,抬起大大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张开双手等着他抱,等着他带她离开这个绝境。 然而,他却将她遗落。 叶天征只觉手中的剑如同有千斤重。父亲去世已经多年,他成为试剑山庄庄主已经多年,大劫后的废墟上,他赤手空拳带着残余的下属重新建立起了试剑山庄,种种的权谋、争夺、背叛和被背叛--山庄重新建立起来的时候,原先的叶天征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然而在此时、此刻、此地,在他提着剑一步一步接近那个微笑的女童的时候,那样剧烈的苦痛却提醒了他:原来,一切都是依然存在的……然而,时至今日,他必须要阻止她,必需要阻止她!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能让她将死亡传播到这里。 南宫陌斜眼看了一下挚友,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哀悯和焦急,忽然间,他一把拉住了叶天征,同时一剑削开了那个布包--利剑过处,那个布包片片碎裂,里面只包了团棉絮。那个假借献头刺杀拜月教主的计划、霍然败露。 灭魂剑剑光腾起的时候,周围僵尸忽然出手,拦住了两人,显然早有防备。 然而那样突然的举动,却让叶天征和女童同时怔住。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没有人头……我们骗你的,小叶子!〃没有看身边叶天征苍白的脸色,南宫陌只是收起了剑,大声宣布,仿佛生怕对方听不见,〃我们本来想骗你的,小叶子!不过我们知道你一定不会上当,也知道你一定不高兴我们骗你,就决定投降啦!〃 〃哦?〃女童惊愕的神色到这时才有些缓解,唇角泛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看向那两个年轻人,忽然间唇角那个笑意弥漫开来了,〃哈哈哈……南宫,你真有意思!--不过也算是你们运气好,没有再上前一步,否则……〃 女童微笑着,忽然间小手探入肩舆后面,随手轻轻一拎,就将一个白衣女子拎到了面前:〃否则,在你们的剑出鞘之前、这里就会多出一个好大的盾牌哦!〃 〃玉箫!〃在火光映出那个女子脸的瞬间,叶天征南宫陌同时脱口惊呼。 〃嘻嘻嘻……怎么样?很惊讶她会跑到我这里来?〃女童的小手轻轻抚摩着玉箫的侧颈,斜眼得意地看着两个人震惊的表情,缓缓翻出最雪亮的利剑,〃如果我告诉你,这位玉箫姑娘、冒牌的叶二小姐,原来是我们拜月教的卧底,你们会不会更惊讶呢?〃 〃什么?〃同时脱口惊呼依然是叶天征南宫陌,叶天征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胡说!〃 〃嘻嘻,我胡说干吗?你不想想,当年玉箫被我们收留的时候,谁知道她来历?你再想想,试剑山庄和我们拜月教僵持多年,互有胜负,为何八年前忽然被人长驱直入一夕击溃?〃女童眼里残忍的笑意慢慢燃起,看着对方的脸色,将言语放到最冷最利,〃昀息派了这个贱人去试剑山庄卧底,一去就是五年,她做得多好啊!--言语伶俐,行事谨慎,从老庄主到少庄主,谁不被她哄得团团转?嗯?〃 苍白的小手伤痕累累,得意地拍击着玉箫没有血色的脸:〃来,别在那里发呆,快给叶少庄主说说你的那些本事,说得越详细越好。说不定我一个高兴啊,就不杀你了--〃 叶天征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喃喃,〃玉箫?这都是……都是真的?〃 玉箫没有看他,转过了头去,低声:〃是真的。我也不叫玉箫--我是拜月教里的司花侍女,自小就入的教。〃 那样淡然的回答仿佛一柄利剑,一直刺到面前白衣男子的心里去。叶天征闭了闭眼睛,仿佛硬生生忍下了涌到唇边的一口血,身子猛然一晃。南宫陌连忙腾出手扶住了好友,但叶天征摆了摆手,随即站直了身子。 〃哎,怎么说得那么简略?我让你说详细点!〃对方那样的神色仿佛在女童心里激起了奇异的反应,小手猛然扼住了玉箫的咽喉,冷笑,〃你就给我好好说说,当时你是如何和拜月教里应外合、放火烧了试剑阁,引着昀息祭司攻入山庄的!〃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爱别离(4)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1:04字数:1778 〃不要说……不要说了!〃再也无法听下去,一直冷定的叶少庄主蓦然叫了起来。 女童微笑起来,却是不管不顾,手指轻轻抚着手中傀儡的咽喉,细声威胁:〃说啊,嗯?说得好了,我饶你不死。〃 〃我……我说。〃玉箫身子在微微颤抖,然而仿佛忽然下了什么决心,猛然抬头,直视着面前的人,〃我要说的是--那时候,少庄主的确是冲进火里要救二小姐的!他是为了救二小姐而不顾性命冲进来的!只是拉错了人!〃 那样忽然响亮起来的话语,让所有人都一震。女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扼紧了对方的咽喉,脸色微微一变,冷笑:〃狡辩!〃 〃不是狡辩,不是狡辩!〃玉箫的脸是惨白的,然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燃烧,用尽了力气将声音挣出来,〃那时候我刚按照祭司大人的命令,偷偷试剑阁里放起了火,却也被困在了里面。然后我看到了少庄主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二小姐的名字。那时候烟火好大…熏得我快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那里!就在那个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庄主的手,叫了一声哥哥……〃 那样的叙述,让所有人都呆住。许久,叶天征看着她,喃喃:〃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时候我听到有人叫了我一声哥哥,我…我就拉着她回头拼命跑……〃 〃是我,是我叫的。〃玉箫眼里忽然浮出了晶亮的光,〃你拉着我跑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我生怕一开口,你就听出来了!你就会把我留在火堆里,回去找二小姐……我害怕一个人被留在火里……而且那时候,我有多嫉妒二小姐啊。同样的年纪孩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凭什么!〃 〃贱人!〃忽然掐紧了她的颈部,几乎将她血脉掐断,女童眼睛里爆发出了惊人的煞气。 〃咳咳……〃玉箫无法说出话来,剧烈地咳嗽,〃后来、后来奔出了火场,少庄主回头一看见我,脸色就变了!疯了一样回头往里冲过去,我怎么拉都拉不住……〃 〃玉箫?〃叶天征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朝夕相处的女子,脱口喃喃。 〃咳咳,不、我不是……玉箫,我只不过是拜月教的一个卒子。〃玉箫慢慢咳嗽着,惨淡地笑,〃昀息祭司要我在叶家卧底,叶家破了之后,又让我想法子讨老庄主欢心、李代桃僵地当叶家二小姐,好、好嫁给鼎剑阁的南宫家……这样,我们拜月教在南宫世家也安插了眼线,以后,咳咳,以后对付中原武林,也就容易多了。〃 听得那样惊心动魄的大计划,,连女童都沉默下去了,忽然微笑,〃昀息那家伙,果然谋划的深远啊。〃顿了顿,脸上转而浮现出令人惊心的冷嘲:〃不过,就算他再厉害,最后还不一样栽在我手上?〃 小手一紧,扣住了玉箫的咽喉,将眼光转向叶天征,声音尖利起来:〃你看,哥哥,我早就劝告你杀了这个贱人啊,你却不听我的……嘻嘻,现在,你说该把她怎么办呢?你说,她该不该死呢?〃 叶天征似乎听得呆住了,怔怔看着面前拜月教的两名女子,久久没有回答。 最后宣判的时刻到来,然而玉箫惨白的脸上却反而浮出了轻松的笑意,不等叶天征出声,低下头忽然自己轻轻回答了一句:〃当然是--该死。〃 话音未落,一道血箭从她嘴里激射而出。叶天征避让不及,袖袍上登时布满血点。 〃啊?〃察觉到手底下的脉息陡然震断,女童脸色一变,第一次止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原本她生怕玉箫半途自寻短见,所以严密看守--然而不料一路上玉箫都那么安静,见了叶天征也不曾惊惶失措,她便以为对方是怕了死。然而不曾料到玉箫这般镇定地说着话、心里却早萌生了绝决的死意。 女童连忙伸手,想去拉住那个委顿下去的身形,然而她的手一移开,玉箫便转过了脸,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只是……二小姐啊,少庄主、少庄主当年……真的是……拼了命想去救你出来的啊……八年来,我…我一直好嫉妒你……因为少庄主他、他不曾片刻--〃 话语终于不曾说完、便游丝般断裂在夜风里。女童怔住,眼睁睁看着那个苍白的笑容如同花般绽放和枯萎,跌落地面。小手怔怔僵在半空。 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么?……这个贱人,原来早就不怕死了,之所以那样一路含垢忍辱撑到最后、不惜直面着所爱之人的轻蔑和仇恨,就是为了最后说这句话给她听么?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怨憎会(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6:23字数:1621 〃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扬起头大声笑,一脚将那个死去的女子从肩舆上踢了下去,〃谎话!谎话!都是谎话!〃 〃小叶子……小叶子。〃看到女童原本软化的目光陡然凌厉,南宫陌感觉到了危机的骤然迫近,试图缓解她的杀气,〃不是谎话!你知道天征从小多疼你--你八岁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为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九岁的时候闹着说非要死亡谷里的那棵泽兰,你哥哥……〃 〃住口!〃女童捂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 一声令下,周围的僵尸立刻汹涌扑上。 暗夜里,那些惨白的脸在眼前晃动,无数伤痕累累的浮肿手臂伸了过来。那些僵尸虽然神智已失、武功却是保留着,不畏伤痛的勇猛弥补了动作僵硬的弱点,密密麻麻将两位并肩奋战的年轻人包围在中间。夜色里,无数的幻蛊如同雨点飞了过来。 〃小叶子!小叶子!你收手吧,不要玩了!〃危急之下,南宫陌只来得及一拉出神的叶天征,提醒他拔剑防御,〃不过是个误会,现在不是弄清楚了?别闹了,你真的要把这个山庄毁了么?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从来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里,抚摩着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艳,〃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拜月教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心心念念想着,怎样回来把这群人千刀万剐!〃 仿佛压抑许久的杀气忽然被点燃了,女童忽地从肩舆上站了起来。那些被控制的僵尸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头,女童脸色苍白、眼神隐隐如刀,一脚踩断了面前跪着的一个僵尸的颈椎!那些僵尸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那样嗑啦啦的颈骨断裂声在暗夜里传来,带着可怕的压迫力。 〃小叶子!〃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里闪动杀气,陡然感觉到对方终于要大开杀戒,南宫陌脱口低呼一声,暗自用力握紧了灭魂剑--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小叶子早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变成了嗜血暴虐的魔教教主? 〃小叶子!〃在女童的脚再度微微抬起,向着匍匐在前的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踩下去的时候,南宫陌再也忍不住厉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伯伯……那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史伯伯啊!〃 女童抬起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穿着红绫缎鞋的小脚却是毫不迟疑地踩了上去,〃嗑啦啦〃一声,将那个人头踩得塌陷下去!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5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6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6部分阅读 〃现在,是‘死伯伯‘了。〃女童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声音尖细。 〃小叶子!〃最后一次,南宫陌看着她的笑靥,喃喃,微微苦笑着拉了一下旁边刚回过神的叶天征,低声,〃原来你是对的--等一会她一分心,我们……就动手吧。〃 〃动、动手?〃在僵尸的包围下,叶天征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本该是他一早就坚定不移准备执行的计划,然而此刻听得好友终于同意,脸上反而殊无喜色。 小小的脚用力踩踏着那个破裂的头颅,一直踩得老人的脸埋入土壤,女童脸上交织着恶毒和雀跃的神色,触目惊心。一边用力踩,一边再也克制不住地冷笑起来,尖声:〃什么伯伯!什么叔叔!都是坏人,坏人!该死……该死的!我叫你们卖了我、我叫你们挑唆我爹爹合伙卖了我!〃 〃喀喇〃一声,随着孩子尖细的叫声,那个头颅破裂开来。女童一跳,避开了那些汁液,跳到了另一个匍匐着的僵尸身上,低头一看,却是罗百回,不由再度尖声笑了起来:〃啊,这个是罗叔叔呀……〃 〃天籁!〃在女童的脚再度抬起来的时候,叶天征忽然开口了,脸色惨白,〃刚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爹和他们…爹和他们……把你卖了?!你、你不是从火窟里被拜月教大祭司带走的么?〃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怨憎会(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6:46字数:1677 〃嘻嘻……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小脚停住了,轻轻踩在僵尸的脑后,女童手指绞着头发,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白衣男子,〃也难怪……那样的事情实在太丢脸了,我听爹和他们在一起发了毒誓,无论对任何人都不泄露只言片语!所以,即使是少庄主你,在拜月教忽然从罗浮山撤走后、也不知道你的妹妹是怎么被卖掉的啊……〃 〃天籁……?〃南宫陌还没有回过神来,叶天征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身子猛然一震、剧烈咳嗽起来,〃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当年拜月教之所以忽然停战,是因为、是因为……〃 那样的话,说到后来语音已经颤抖得不能自控,终于没能说完。 〃嘻嘻,嘻嘻嘻……〃女童停住了脚,用袖子掩着嘴笑,就这样站在满地僵尸上面,大红色的衣服如同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是啊,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看来换了你也会这么做是吧?--不错,那时候昀息大祭司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了,我闹着要回家,他居然很听话地把我送回去了……〃 〃昀息……昀息大祭司?〃叶天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回想起多年前火场里看到的那一袭如雪的白袍--那个白袍长发的英俊祭司,带领着拜月教诸多人马一夕间攻入了试剑山庄。那样〃非人〃的身手和风姿,以及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如同雪亮的闪电、深深烙印在当时还是个少年的试剑山庄庄主心里。 〃是啊……昀息大祭司,被你们武林正道称为天下邪派第一高手的昀息。〃女童微微笑着,手指绞着长发,忽然间语气就有些低缓下去,仿佛也想起了什么往事,〃那时候就是他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送回到了爹那里……〃 南宫陌听得诧异,脱口反问:〃有这么好?〃 〃哈哈哈……是啊,那时候我盯着他那样好看的脸,也这么想。〃女童大笑起来,脚尖踢着僵尸的头,眼神转瞬恶毒,〃他那时候笑着对我说:‘就算我把你送回去了,你还得回到我这里来‘--我才不信!扑到爹怀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再也不会被留在火里。〃 〃结果…结果,我听到那个家伙对我爹说:‘庄主,我想和你们停战,我在拜月教内一天、就一天不对试剑山庄动手。‘〃慢慢仰起头,看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女童唇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爹那时候忍住了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看到他眼里欣喜若狂--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我们试剑山庄是天下最厉害的,却不知道那一场混战下来、庄里伤亡惨重……爹听对方那么说,自然高兴。〃 〃可不等爹答应,昀息那个家伙忽然说:但是要拜月教撤回灵鹫山,罗浮叶家必须要交一个人质出来!〃女童的脚下不知不觉加力,直踩得罗百回额头抵上了泥土,看着脱口低呼的叶天征和南宫陌,她忽然笑了笑,〃是啊,后来你们就知道了……爹爹和那些叔叔伯伯商量了一个晚上,说叶家就两个孩子,而将来山庄不能没有男丁继承,就决定……把我送过去给昀息祭司当人质。〃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红衣女童一直阴枭冷厉的眼里陡然黯淡,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睡的着?就偷偷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们…他们就商量好了,要把我送给昀息祭司,当作人质带回灵鹫山月宫。〃 叶天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脱口低呼:〃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你从火场里冲出来,伤重昏迷了好几天……就在那时候,他们、他们合伙商量好了,把我卖给了拜月教!〃女童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瞬尖利,如同夜枭,〃哈哈哈……他们就把我卖了!一个个……一个个叔叔伯伯,平日里那样对我笑、对我好,大难来的时候,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嘴脸!〃 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小小的红鞋子陡然用力踩了下去! 〃一个说:再拼下去玉石俱焚,不如牺牲一个人保全山庄……〃女童的脚毫不留情地踩断了罗百回的颈椎,冷笑着,又一步踏出,这次却是踩上了刚成为僵尸的孙冯的头,〃另一个说:女娃子么,反正也是要嫁到别家去的……眼下形式危急,也等不到将来用来联姻了。〃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怨憎会(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7:13字数:1652 〃喀喇〃,复述完一句,就踩断一个人的颈椎,毫不留情。女童冷冷叙述着,声音冷定如铁,嘴角带着凌厉的笑意:〃一个个……一个个的嘴脸!还说什么,如果小叶子懂事了,也知道能为山庄作出这样的牺牲是她应有的荣光!他们怕死,一个个都怕死!〃 喀喇喀喇声不断响起,穿着大红衣服的女童就这样踩着满地僵尸,一直走到离两人不远处,停了下来。用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听得失神的两个男子:〃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害怕么?我知道他们……他们要把我给卖了!他们要把我送给那个不像人的家伙了!我拼命哭,拼命求爹爹和那些人,我说我会乖乖的不惹他们生气,我会好好学女红针线,我会乖乖的嫁给南宫家的臭小子--我急得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们不理我。〃 〃小叶子!〃〃天籁……〃同时,背向而立的两名男子嘴里吐出了低语,长剑垂落地面。 〃他们把我卖啦!〃女童顿了顿,反而笑起来了,举起手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不管我哭也好,闹也好,又抓又咬,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可这次没有人宠着我了……就这样把我交到了那个昀息祭司手上--对了,我送给你的那幅衣襟,还留着么?〃 〃衣襟?〃叶天征忽然觉得怀里有烈火燃烧,下意识一勾手,拉出了那幅被撕裂的衣襟--上面,那个殷红的小小血手印赫然在目。 〃我死死拉着爹的衣襟不肯放……可一直到衣襟都断了,爹头都不回。〃小小的手忽然凌空一抓,叶天征手里的那幅衣襟瞬的飞入了女童手中。喃喃自语着,孩子将手缓缓放了上去,比着上面那个一模一样大小的手印,忽然笑了:〃我跌在地上,死死握着那幅衣襟,对爹爹说:爹!就算你们把我卖到天涯海角,我如果不死,一定会回来的!--或许那时候我说话的样子太吓人了,我看到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然后踉跄着逃也似的走了。〃 叶天征的剑垂落在地面,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爹临死前说,如果有一日这样的衣襟送到试剑山庄,就是你回来报仇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被我遗落在那里、才会被拜月教抓走,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是爹亲手把我送走的?是么?〃女童忽然大笑起来,双手一扬,那幅衣襟碎裂成千百片,在夜中如同蝴蝶般扑簌簌落下,她一步步走过来,脚底下踩着那些武林豪客的头颅,〃他们把我卖了……一个个,都叫我小叶子,宠我哄我逗我高兴…到大难来临,就这样把我卖了!那个时候,其实并没有到绝境啊……只要再坚持三天,鼎剑阁的援兵就到了!可作父亲的,罔顾人伦、舍弃亲生女儿;作为家臣的,不思拼死血战、却要主公卖女苟安!--那个时候,这些大人啊……这些武林有名的豪客,只知道欺负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孩子!〃 〃天籁……天籁!〃那个瞬间,叶天征忽然掩面痛哭出声,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南宫陌没有料到一直冷定的友人陡然间崩溃,要拉已经是来不及。 〃站住!〃女童却是警惕地厉喝,僵尸的手瞬的伸了过来,持剑拦住叶天征的脚步。 〃哈哈哈……天籁?现在叫我天籁,太晚了!火窟里的时候,你在哪里?爹卖了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那时候我叫哥哥叫得喉咙都哑了……〃女童冷冷看着面前被僵尸长剑拦住的男子……那样熟悉的脸啊。 她却是冷然:〃昀息借着这个机会除去了两个长老,就是回灵鹫山对付其余的几位长老、夺到教中大权,才不欲和试剑山庄多纠缠--他要我当人质,其实也是为了一时好玩……他说我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逼着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才像捡垃圾一样把我带回了拜月教!〃 再度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女童眼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卷起了手上的衣衫--大红的袖子下,苍白细弱的双臂上伤痕累累,直伸过来:〃你看看!你看看!拜月教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让蛇咬我、让蜈蚣蝎子蜇我……说是要我练什么百毒万劫灭心大法,说这样我就不会再变大--他喜欢我像个傀儡娃娃,所以不许我长大!〃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怨憎会(4)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7:33字数:1491 〃小叶子!〃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女童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还保持着孩童时期的面容,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南宫陌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杀了那个该死的祭司!〃 〃哦?哈哈哈哈……你杀不了他的,谁都杀不了他。他修炼邪术,已经是不死之身,〃女童冷笑,眼里杀气翻涌,〃自从杀光了十长老,夺了拜月教的大权,他脾气越来越古怪……这些年,为了不让自己像一只破旧的傀儡娃娃一样被他扔掉,我费尽了心思、时时刻刻讨他的欢喜。哄得他高兴了,拜月教教主他都让我当了--反正也是个傀儡教主,他的傀儡娃娃。〃 〃可惜他忘了娃娃也会杀人……我杀不了他,却能用我的血下咒、把他囚禁在了圣湖底下。对,祭司是死不了的……哈哈!那时候他一定恨自己为什么死不了!-早上那些恶灵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复生过来……〃笑着笑着,女童眼睛里忽然有了晶亮的光,仰起头,定定看着天上一片的黑,〃每天都要死去活来一次,永无止境。只要我的血流动一日,他的咒语就一日不会解除!〃 虽然听说拜月教内邪术不可思议,作为中原武林的人士,南宫陌却还是忍不住动容。 〃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教里风浪不断、忙着钩心斗角。先是昀息和十长老,然后是我和昀息……才会让你们罗浮叶家苟延残喘到今日。〃女童的声音慢慢从尖利开始平静下来,微微冷笑着,看向暗夜里无数被僵尸噬咬着、幻蛊攻击着的试剑山庄庄客。 小小的手指抚弄着短笛,一指南宫陌,扬声冷笑:〃你要我收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被所有人一夕背弃的滋味么?你知道生死不能、暗无天日的滋味么?南宫陌,那时候你没能带着鼎剑阁的人及时来救我,今日,你有什么资格要我收手?你知道什么!〃 〃是!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你再不收手、我就不得不和天征杀了你了!〃南宫陌看到她再度拿起那支短笛,忽然脱口大喊。 那样绝望的语气甚至让女童都安静了一下。南宫陌苦笑起来:〃天籁,你还要如何?是不是要把天征也杀了,或者让他当你的僵尸傀儡跪到你面前来你才甘心?如果是,我问你、那一脚你踩不踩得下去?你放手吧,跟我回鼎剑阁去!〃 〃南宫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天真?〃女童的小脸低了下去,嘴角扯动了一下,忽然冷笑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嫁给你?现在我是拜月教主,鼎剑阁却号称中原武林领袖!正邪不两立--你父亲南宫言其早就知道我被拜月教掳去,多年来、他权倾武林,可曾派人去救过我?一个孩子微不足道,他们要的、是维持这个正邪相持的局面。〃 南宫陌猛然怔住,看着这个孩子的嘴里,慢慢吐出这样冷锐的话,直斥他的父亲,竟无话可反驳。这么些年来在魔窟挣扎求生,眼前这个女子又经历了多少磨难。孩子的面容下,又是如何一颗冷漠苍白的心。 〃那么……我们不回鼎剑阁!〃一念及此,南宫陌只觉胸口热血上涌,说不尽的痛惜和怜爱,脱口而出,〃我们找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住一辈子,我一定再也不欺负你……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 〃……〃女童忽然沉默了一小会儿,却转瞬冷笑起来,〃不可能……什么都完了!我再也不能长大!什么都完了!说谎,说谎--谁都不会要我了,我也谁都不要!〃 大笑中,仿佛杀气再也掩饰不住,女童不和他们再罗嗦,忽然一点足掠回肩舆,将笛子横到唇边,吹起了尖利刺耳的曲调。那些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僵尸陡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一起向着人群中的两个青年逼了过去,想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彼岸花(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8:06字数:1831 〃天征,小心!〃南宫陌见好友居然还是神思恍惚,忍不住厉声提醒,同时挥剑替他挡开了来袭的僵尸,急急低语,〃看来是没法了……等一会儿如果有空档,我们合力杀了她吧!〃 叶天征脸色苍白地看了好友一眼,默不作声,只是提起剑凌厉地出招,将那些逼过来的僵尸斩杀在剑下,踊身朝着女童的肩舆冲杀过去。 南宫陌也是心神恍惚,下意识地出剑、配合着天征的剑法--那样的双剑合璧,在他们童年时早已练习过千百遍。他只觉得通向肩舆的那十几丈路、居然长的可怕。周围僵尸的脸一张张涌上来、一张张哀号着倒下去,他到最后已经顾不得对方是不是相识的故人、该不该手下留情,只是用了最厉害的必杀招式,将那些人砍杀。 叶天征在他的左手边,同样脸色苍白地斩杀着原先属于自己属下的僵尸--自从玉箫死去、女童说出多年前真像的刹那,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南宫陌在冲杀的一路上心乱如麻,却也知道挚友脸色不对、居然完全不怕被僵尸伤到一般,只是拼命向前冲,似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妹妹身侧--那样赴死般的神色,让南宫陌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他只能用尽全力在叶天征身侧为他挡开那些僵尸,和他冒着血雨前行。 女童一直铁青着脸坐在肩舆上,小小的牙齿咬着下唇,定定看着面前纷乱血腥的一幕。手指慢慢握紧了短笛,另一只猛然手探入陶罐,抽出来时指尖已经捏了两枚赤红色的蛊。要杀她?这世上,如今还有谁能杀了她!连昀息都不是她对手! 然而,看着暗夜里提剑不顾一切杀来的两名青年,那只白骨毕露的小手微微颤抖。 僵尸一排排的扑上去,倒下,那两袭白衣和青衣上都溅满了奇异的紫黑色血迹。叶天征颊边也溅上了星星点点僵尸的血,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然而他提着剑,却是不管不顾地一直往前杀过来,眼睛里隐隐有绝望如火般燃烧。若不是南宫陌一直为他挡开周围那些攻击,没有奔到肩舆旁十丈他便已倒下。 近了、近了……近到这一对兄妹能看到彼此脸上表情的那一瞬间,女童拈着幻蛊的手一颤,陡然明白了哥哥这种目光的含义--他是想死了……他是不管不顾、只想和她一起死了! 十年前、他没能在火窟里将她带出来;十年后,他是要和她一起回归于地狱! 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声音却已经慢慢弱了下去,大多试剑山庄的人都已经被俘虏或者咬伤,成了新的驯服的黑羊,这一场血战、从一开始便是胜负分明的。 女童看着越来越近的两名年轻人的脸,看着那熟悉脸上带有的种种激烈复杂的情绪,微微扬起了头--手指轻轻扣起,瞄准来人的颈部。露出白骨的指尖上、那两粒幻蛊仿佛感觉到了生灵血肉的迫近,蠢蠢欲动的扭曲。 两柄雪亮的利剑呼啸着刺破空气,同时,小小的手指蓄满了势。 最后的终结不过是一刹那--不是她将不服从的人变成黑羊,便是她这个放牧者被毁灭。无论怎样的结局,她都已期待了十年。她只求一个终结……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终结。 厮杀声已经弱下去了,长夜漫漫,只有风在这个血腥之野上旋舞。断断续续的呻吟中,忽然听到一声含糊的嘶喊,划破长夜:〃哥哥!哥哥!〃 那样普通的声音,却在三个人心里激起了奇异的震动,目光闪电般转过。 昏暗的火光下,只依稀见到一个庄客模样的年轻人拼命挥剑,想去拉回被僵尸簇拥的妹妹。而那个少女凄厉地叫着,颈部却已经有了被幻蛊钻入的伤口,眼神也已经开始浑浊。在哥哥拉住她的瞬间、她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臂,死死不松口。年轻庄客不肯放开妹妹,只是任她咬着,拼命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的神智。 遍地尸体血污中,一瞥而过,然而那个年轻庄客脸上血泪交织的神色如同烙铁一样刻入心里。女童眉梢忽然一跳,手闪电般地抬起,袖中金索掠出、一下子卷住了那个年轻庄客,将他连着那个女孩一起扯回肩舆,踉跄着倒地。 就在同一个刹那,因为她的分心,那两柄剑已经刺到她身侧! 虽然明知此时若不杀,日后祸害更是无穷--然而那样的理智话语,却无法控制南宫陌的心,他只觉手中剑有千斤重,没等刺到女童身侧三尺便放缓了剑势。 灭魂剑停滞,然而转魄剑却是依旧带着冷厉的光,直刺女童眉心。叶天征的双手居然没有一丝颤抖,脸色苍白如死,忽然间眼中有泪水长划而下,流过溅满血的颊边。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彼岸花(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8:42字数:1758 〃哥哥。〃那一个瞬间,叶天籁忽然仰起了脸,逆着长剑看过来,盯着叶天征的眼睛,脱口喃喃喊了一声,伸出手来--却不是去阻挡那急刺过来的一剑,只是在那个昏迷的少女颈部一抹,仿佛血肉下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飕的一声钻入她的手心,迅速蜿蜒上去。 〃天籁!〃那个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屏障猛然建立起来,转魄剑再也无法刺出,叶天征脸色唰的惨白,忽然丢下了剑,〃天籁!〃 南宫陌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好友崩溃般地放开了剑,跪倒在肩舆前,伸出双手抱住了那个小小的红衣孩子,一叠声的唤她的名字。暗夜里那些飞来飞去的幻蛊忽然间都改变了方向,嗖嗖急响着,往女童的方向聚集。 〃我把你妹妹……你妹妹还给你,好不好?〃女童的手垂了下来,忽然间仿佛生气散去,只是对着那个跌倒在地上的年轻庄客微笑,忽然抬手一掌推开了叶天征,身子往前一倾,伸开了双臂迎接着什么--那个刹那,暗夜里飞回的无数蛊虫全数没入她小小的身体内!如同飞蛾扑火般钻入,沿着血脉向她心脏逆行。 〃天籁!天籁!〃叶天征脸色死一样苍白,挣扎着扑过去。然而那一双青白嶙峋,伤痕布满的小手抬起来了,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大红衣衫下血慢慢渗了出来,浸透女童的身体--被无数幻蛊钻入的身子已经千疮百孔,女童的眼睛里隐隐有一种孩子气的倔强,看着他:〃不…不要以为是我杀不了你们……如果、如果不是为了这对兄妹……〃 只是转眼间,那个火焰一样绽放的孩子就委顿下去。叶天征觉得心肺间似乎有千百刀子绞动,忽然间失声痛哭,紧紧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抱在怀中,仿佛生怕她忽然间就消失不见:〃是的,是的,你杀了我吧……我永远陪着你。〃 〃哥哥……〃仿佛那样用力的拥抱要将她窒息,女童挣扎了一下,眼里神色涣散开来,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伸出青白消瘦的小手,微微抱了他一下--她终于知道哥哥是爱她的……一直是爱惜这个唯一妹妹的。 方才,他执剑刺来的那一刻、那脸上血泪交织的表情,和旁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庄客居然一模一样! 一个是南疆第一大山庄的庄主,一个不过是卑微的庄客;一个欲其死,而另一个欲其生--然而无论是庄主还是庄客,无论是杀人的还是救人的,脸上那种表情居然一模一样! 只有那样血浓于水的同胞之情,是一模一样的。生死关头,原是半分做不得假。 红衣女童忽然微笑起来,眼里的煞气宛如清晨的雾气般消失,她安静地侧过头,将脸靠在哥哥的胸口,叹了口气:〃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你在的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像这个哥哥,拼死……也不会让他们带我走?〃 〃嗯,嗯。〃那样微弱的声音仿佛随时随地要中断,叶天征脸上的泪水长划而下,将十年后失而复得的妹妹抱在怀中,冲口回答,〃是的,是的--我一定不会让拜月教带你走!〃 〃啊……其实,我这一次回来…也只是想问你这句话罢了……〃女童微笑起来,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神色委顿下来,〃昀息总是说,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我不信他的。〃 孩子的脸上闪过欢喜的笑容,那个笑容混和着孩童的天真和女子的妩媚,在夜色中有触目惊心的美:〃你和南宫一定还会要我的,是不是?其实,爹虽然把我卖给了昀息,可是……他、他心里也是很难受的,是不是?所以他很快就病逝了……〃 〃怎么了?怎么了!〃南宫陌不明所以,但是看到叶天籁如今的情状、心中也知不祥,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住叶天征,〃小叶子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没有回答,女童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掌心那个被幻蛊钻入的破洞已经变成青紫色,仿佛被什么从里而外地吞噬着、手掌上的筋肉在逐步萎缩下去。不止这个伤口、女童身上所有被幻蛊钻入的溃口里,都发出了可怕的变异。 〃驭使僵尸是非常阴毒的邪术,幻蛊一旦被释放出去,除非主人死了,是永远不能再收回来的……如果从宿主身上收回来,便会攻击施术者,〃叶天征脸色苍白如死,看着怀中女童迅速灰败下去的脸,在挚友激烈的推搡下木然回答,〃南疆这边的蛊术就是这样……一旦释放出去,不能害死对方、就会祸害自身,没有第三条路。〃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彼岸花(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09:40字数:2084 南宫陌猛然踉跄,只觉双腿无力,一下子跪倒在肩舆旁边,握住了女童冰冷的手,哽咽:〃小叶子!〃 〃别、别碰……〃女童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想要抽出来,〃是…是有毒的……我把那些蛊都收回来了,它们要吃掉我的身体。我就要、就要烂掉了……不要看。我……把所有的幻蛊都收回来了。南宫哥哥,你高兴了么?〃 〃小叶子!〃然而南宫陌却是紧紧拉住那只瘦的可怕的小手,根本不顾伤口处的溃烂,〃你别怕,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鼎剑阁去!那里的墨大夫医术如神,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你别怕……〃 〃我不怕…不怕。〃昏暗的视线中,那些曼珠沙华如同火焰一样绽放,女童轻轻摇了一下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哥哥和你都在这里……我什么也不怕……这些火、这些火就要从地狱里烧过来了……我不怕。〃 〃小叶子,小叶子!〃感觉到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涣散,南宫陌心下一急,拼命晃动她的肩膀,唤着她的名字,〃别睡,别睡过去!我是来娶你的,我这就带你回鼎剑阁,很快就到那里了!你别睡!〃 〃我…我不会嫁给你的……臭南宫。〃女童躺在哥哥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下意识地喃喃,仿佛是重复着多年前的话语--然而语气一转,后面那一句却已然不同,〃我已经…已经嫁给昀息了。我做了他的妻子--在中了我血咒的时候…那个家伙可以把我杀掉的……他却不敢。嘻,他也有、也有不敢的事呢……〃 那样满含着苦痛和欢欣的低语,让身侧两个人听得呆住。 叶天征抬头看南宫陌,不知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样长的岁月里,在那个遥远神秘的月宫里,到底又发生过什么样的往事?在弥留之际,说起那个将她从万人宠爱中掳走的祭司,眉目间的表情却是这般复杂得看不到底。 然而,昏沉了半晌,仿佛忽然间有什么冲上心头,女童的眼睛陡然睁开,神智清明地看着面前的人,急急开口:〃对了!哥哥,南宫,昀息要出来了……如果我死了,他就要从湖底出来了!你们、你们要小心……他很厉害,哥哥,你们要小心……〃 仿佛那几句的嘱咐已经耗尽了她残余的神智,女童脸色再度青紫下去,喃喃:〃把我烧了……一定要把我烧了,全部烧得干干净净……不然他会找到我,会让我再当他的傀儡娃娃……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烧了。〃 她的语气渐渐枯萎,夜幕下只有风在旋舞,那些僵尸忽然间仿佛没了主意,个个呆在原地,随着女童的昏迷也开始了沉沉的昏睡。只有曼珠沙华依然怒放着,高挑的花茎上一朵朵花儿如同火焰的冠冕、在如铁幕般的夜中张扬着血色。 旁边那对兄妹搀扶在一起,怔怔看着这个诡异的局面。妹妹吓得呆住了,不住地瑟缩着往哥哥身后躲,那个年轻庄客眼里也有害怕的光,却忍住了一动不动地握刀站在原地,保护着妹妹。 〃啊,哥哥,哥哥……火、火烧过来了!〃模糊的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火焰般跳跃的红色,女童微弱地惊呼起来,紧紧握住了叶天征的手,昏乱地低语,〃火烧过来了!〃 〃不怕,不怕,天籁,我在这里,哥哥在这里--不要怕。〃叶天征有些茫然地低下了头,握着那只渐渐僵冷的小手柔声回答,〃不要怕,那些火烧不到你……不要怕。〃 〃嗯……〃眼里全是四起的火光,宛如十年前走投无路的那一夜,然而女童脸上绽出淡淡的笑意,用尽全力将苍白的小脸依偎过来,在他怀里静静睡去。脸色空明。--那是她混乱阴暗一生中,最后的、永恒的安宁。 没有星月的天幕下,南宫陌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叶天征在夜色中燃起的火。 火红火红的一片,翻腾着,漫卷着,在试剑山庄外那一片荒凉的土地上烈烈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有恶灵在烈火中哀嚎……那些满山漫野的曼珠沙华,就这样和那个缔造出它的主人一起、付诸一炬,化为片片灰烬盛放在彼岸。 看着满山漫野的红花,看着那些天明后就会复原的僵尸,看着苍白着脸将火把投入堆堞的叶天征,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多余的……在这个故事里交织着激烈的爱憎权欲,而他,一直只是个旁观者罢了。 或许、过了今天,所有一切阴暗的、邪异的、混乱的都将被一场大火烧得丝毫不见--就如当年武林群豪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轻轻松松从这个江湖中一笔抹去一样:鼎剑阁南宫家大公子和罗浮试剑山庄的庄主联袂对抗拜月教的入侵,杀死了拜月教主、将数以百计的人从幻蛊的控制中解救-- 那对于中原武林来说,又是一件如何显赫的功绩。 只可惜试剑山庄的二小姐红颜薄命、不幸身亡,无法再嫁入鼎剑阁。 将来流传在江湖上的、便会是这样的〃盛事〃罢? 南宫陌陡然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仿佛眼前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唯独手心那一缕头发,那一缕偷偷从那个红衣女童头上割下的头发,将成为这一切唯一的纪念,和手腕上难以磨灭的牙痕一样、伴随他直至死亡来临。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仿佛焚尽三界邪恶的红莲之火,将所有吞没。 【完】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白骨之舞(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0:13字数:1204 沿着石壁,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贴边走,从这个角落到对面的斜角,则是四十五步。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发现自己一定又是长高了-- 一年前,她要三十九步才能走完石室的一条边,四十七步才能走完一条对角。 而五年前刚来到这里时,她则需要更多的步子才能丈量完这间密室。 八岁时刚被幽闭到这间密室内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小心摸索,不时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她用脚步丈量着新居所-- 无论沿着哪一边前进,都是五十一步。 走到了底,面前就横亘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墙上隐隐约约有一点亮光。 在黑暗中摸上去,每一面墙壁都是一模一样:墙面是湿冷的,镌刻着繁复的花纹,隐约有水珠沁出、凝结。而那一点亮光来源的地方摸上去是光滑的,和顶上的材料一样,似是琉璃或者水晶砌成,透出一点外头的幽蓝光芒来。 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期待墙上会忽然打开一扇门,通往另一个世界。 然而那面墙却一动不动。 她又侧过头去,将脸颊贴在墙上的那面镜子上,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水声,仿佛无数大鱼在外面游来游去,搅起了波浪。她想听得更仔细一些,不知不觉就结了一个手印,缓缓压在石壁上--忽然间她被烫得叫了起来,跌落地面。 有结界!这个密室的四面,早已密布了强大的结界! 强大到连外面游荡的水中恶灵都无法进入,那么,她更不可能出去。 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能透下微弱的波光,让她明白此刻置身于什么样的地方。许久许久,八岁的她终于缓缓坐倒在地,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一耸一耸,无声无息地哭了出来。 是红莲幽狱!这里真的是圣湖底下的红莲幽狱! 她……她真的被送到这个地方关起来了! 祭司大人已然是不要她了,长老们也不曾为她求情半句,而父亲在她三岁时就把她扔在了开满曼珠沙华的坟地里--她就像是一个破旧的玩偶一样地,被一个接一个的人漠然的遗弃。到最后,被她最敬慕的人毫不在意地丢开。 --虽然那之前,她头上还顶着〃拜月教主〃这样显赫的头衔。 祭司大人抚养了她五年,可自从他在罗浮试剑山庄里掳回那个女孩后,就把心思全部放在了那个脾气古怪的同龄孩子身上。他叫那个女孩〃小叶子〃,宠溺地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甚至是拜月教主的位置。 但是那个孩子却始终桀骜怪僻,时时刻刻和祭司大人作对。奇怪的是,祭司大人反而越发宠爱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却对从小温顺听话的自己不屑一顾。 被褫夺了教主头衔,贬到朱雀宫居住时,神澈在一边远远看着那个红衣娃娃,满心难过--仿佛一个从小受宠的孩子忽然间被冷落。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白骨之舞(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0:41字数:1692 然而,还是一个孩子的她,却没有料到厄运来的如此之快。 被废了教主之位后,她甚至连朱雀宫都没有呆多久,就直接被送到了这个位于圣湖水下的幽闭密室--那个被废黜的教主们的流放地。 那时候她还小,以为自己只是无意中惹恼了祭司大人,要被罚面壁。却还不大明白,那,从来是有入无出的地方。 --一直到她习惯了黑暗后,借着头顶隐约的水光,看到了密室地面上一堆堆惨白的骸骨,那是不知死去了多少年的女子们。每一具骷髅的身上,都披着灿烂华丽的孔雀金长袍,戴着宝贵的饰品:那,显然都是废黜后被幽禁在这里的历代教主。 脱口的惊呼声中,她才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那时候,她十三岁。 那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已浑然忘记。 她只记得被关进来的第七天,她奄奄一息,饥饿折磨得她几乎发狂。但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坚持了下来,不停对着虚空呼喊,祈求月神的保佑。 果然,神袛回应了她的愿望,派了婴来到她身边。婴从墙壁里走出,递给她一支灵芝。 她并没有死去,也没有发疯。她安静地在水下长大,犹如一朵莲花在幽静的水下缓缓盛开。每日里,她都仰望着密室上空幽蓝色的水光发呆,看着那光线由弱变强,再由强变弱--便知道又是一天过去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如今,已经是五年过去了。 在这个水底密室中,时光是停止的,唯一无声无息成长着的、只有她的身体。 她在石壁上刻录着自己成长的痕迹。 完成了每日必备的脚步丈量工作后,她贴墙站着,手指按过头顶,用指甲在脑后的石壁上刻下浅浅一道痕迹--比了一下,居然比去年刻下的那条高了两寸。 她在黑暗中笑了起来,摇了摇脑袋,脸上有旁人看不到的得意表情。 〃婴,你看,我又长高了!〃她欢喜地对那个唯一的同伴说,完全忘了其实无论她长得多高都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只吃蘑菇,我还是能长那么高!我想就算缥碧她在外面,也没我长得快呢。〃 毫不例外的,那个沉默的同伴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她笑。 〃婴,你对我说句话呀!〃她有些气恼地说。 然而,那个白衣同伴还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6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7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7部分阅读 是照旧坐在角落里,长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安静地对她笑笑。 〃我想,你一定是个哑巴。〃她沮丧地下了一个得出过千百遍的结论。短暂的沮丧后,她又雀跃起来,看着地上摆好的方格子,提议,〃婴,今天,我们一起来玩跳房子吧!〃 幽蓝的水光从头顶透下来,隐隐约约照亮了室内。 那纵横摆在石室地面上布置成一格格的,居然是一根根惨白的人骨! 把历任拜月教主的尸骨拆开,摆成格子,她却是丝毫不惧怕,快乐地在白骨中蹦跳起来,伶俐地用单足跃过一根又一根森森白骨--那,是她被关入水底后学会的不多几个游戏之一,如今却成了贫乏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她越跳越快,笑得很开心。 随着她加快的身形,密室内起了小小的旋风,一阵轻微的声音后,那些地上散落的白骨居然一根根立了起来! 〃咯咯……好,大家一起来跳吧!〃她拍手笑,脚下越发跳的灵活。一根根白骨竖立着,一端着地,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喀喇喀喇地跟随在她身后,跳了起来! 幽蓝色的水光透入密室,在这昏暗的光里,只有满室森然竖立的白骨,跟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轻盈跳跃。 那个白衣的同伴依然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用一只独眼微笑着,不说话。 〃婴,你怎么不跳?〃她跳的累了,转头问,擦着额上冒出的细密汗珠,看着阴暗密室角落里坐着的同伴,〃接下去的我不会啦,你不教我么?〃 在她停下的刹那,跟在她身后的无数白骨陡然停滞,然后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那个女童依然只是静坐着,微笑,不说话。 〃好了,我饿了。〃她终于不再跳跃,向着女童坐的地方走过去,伸出手来,〃婴,我要吃蘑菇。〃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白骨之舞(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1:04字数:2216 白衣的同伴粲然一笑,无言地抬起了手,捧出一支晶莹洁白的东西。 那并不是什么蘑菇,而是一支九叶的灵芝,在黯淡的室内发出莹白的光,灵气逼人。 〃真是奇怪,这是哪里来的?是你坐的地方会长蘑菇,还是你身上会长蘑菇?〃如平日一般,那只白色的〃蘑菇〃一入口就化成了甘美的汁液。肚子立刻不饿了,她却是忍不住满怀的好奇,问那个自从出现以来就总是喜欢坐在那个角落里的同伴。 这几年来每隔一两天,当她觉得饥饿的时候,婴总能变出一只蘑菇来。 也正是因为婴,她被关了五年,却不至于饿死。 婴对着她微微一笑,独眼里闪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忽然站了起来,往前跳了一步。 她只有一条腿。 宽大的白色法衣垂落下来,罩住了她单薄的身子。婴单足跳了一步,回过头看着她,微笑,用目光邀请她,她便兴高采烈地跟着跳了起来。 吃过了蘑菇,她陡然觉得身体又轻了几分,跳动的时候分外灵活。跟随着婴的步伐,她不停的跳着,记着繁复的步法。 〃十七楼!〃在婴停下脚步的刹那,她高兴地大叫一声,〃我学会了!〃 随着她的欢呼,那些白骨纷纷委地,重新沉默地支离破碎。 婴对她笑了笑,单脚跳回了那个角落,重新坐下。 〃婴,你总是坐在那里。〃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把手贴在那一面石壁上,〃那天我饿得要昏过去了,在那里胡言乱语,结果隐隐约约中,就看到你从这面墙上浮了出来。〃 顿了顿,她有些迟疑地按着那面墙:〃那一边,是什么呢?你从哪里来?〃 每一面墙壁上都镶嵌着一面镜子,她把头凑过去,努力的看着。 然而,外面只是一片模糊的深蓝,隐约看到有巨大的白石散落水底。 但就在这一刹那,整个密室忽然剧烈地震了一下! 那个震动是从上至下而来的,伴随着低沉的轰隆声,仿佛圣湖水域中落下了一个霹雳,惊得湖水中的恶灵纷纷游走,惊得室内散落的白骨齐齐跳了一跳。 她诧然抬头,忽然间眼睛被光刺痛,一瞬间近乎全盲。 密室开了!密室竟然再度开了! 她惊喜万分,向着头顶的白光伸出手去--终于、终于有人来放她出去了?祭司大人不生她的气了,觉得可以放她出来了么?那么,她可以出去重新和扶南、缥碧他们在一起了? 她对着白光狂喜地伸出手,嘶哑地招呼着,然而,没有人拉她出去。 那道白光只是闪了一下,随即消失。 有什么东西被扔了下来,发出金属刺耳的摩擦声,轰隆隆的低响中,头顶的密室之门随即再度阖起,隔断了一切。 她还停留在短暂见光导致的失明中,手无措地伸着,脸上狂喜的表情渐渐凝滞。 难道……关了五年不够,还要再把她关下去么? 她开始抽泣起来,泪水尚未流下,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一滴一滴的落到她脸上,温热而湿润--那是不是泪……是血!是谁?是谁的血滴落在她脸上? 她诧然抬头。 幽暗的蓝色水波中,垂落一条巨大的金索,金索上贯穿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贯穿着一个人的残骸。 那个人应该就是在刚才被扔下圣湖水牢的,扔下来的时候已然死去。似乎是在落入水中时就被湖中的恶灵们群起噬咬,全身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架,被贯穿胸臆的金索系着,扔入了水底的红莲幽狱。 真可怜啊……她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着金索上的那具尸体,想把这个人解下来。 然而,在她刚触及那条金索的时候,忽然凭空就起了一串蓝色的火! 〃啊!〃一种猛烈的力量猝及不防地把她推开,她的后背重重靠到了墙上,几乎喘不过气来。婴在刻不容缓的时候猛力推开了她,望着金索上那具残骸,眼神竟有些惊慌,示意她不要再上前。 〃恶……恶魔。〃第一次,她听到了婴的嘴里吐出模糊的声音,不由悚然。 这是什么意思?她想问,然而婴的身形一顿,瞬间消失在墙角。 怎么回事?难道,这条金索上存在着封印? 她诧异地上下打量,忍不住再度伸出手去。 〃别……别动!〃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模糊地说,〃有血……血咒!〃 那个声音近在耳边,随着滴落的血一起到达她的听觉。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满地的白骨也随着她齐齐往后一跃。她抬头望着金索上贯穿的那具骸骨,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血肉都已经被恶灵啖尽,唯独留下一具骨架,这个人怎么还可能说出话来? 〃我……正在活过来。〃那具残骸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你……别碰我。〃 她听话地住手,退到一边。 那具骸骨不再说话,似在积累着力量。如雨般滴落的血果然慢慢止住了,在幽蓝的水光里,她看到金索上吊着的那具尸骸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白骨上重新生出了血肉,一寸寸的延展出完好的肌肤,碎裂的胸腔和腹腔都开始弥合,手足重新成形--短短的时间内,这具骷髅居然复生了! 那该是什么样的力量啊……即便是教中至高无上的祭司昀息,也很难做到吧? 她感叹地仰望着,看着逆转生死的一幕。 〃呀!〃在骷髅的面容完全恢复时,她呆呆看了片刻,看到了对方额上的宝石额环,忽然尖声大叫起来,吓得满地的白骨跟着一颤-- 〃昀息大人!是你?怎么会是你!〃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骷髅花(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1:32字数:1107 昀息的神智随着血肉的复生逐渐清晰。然而眼前晃动的,依然是坠落圣湖的那一瞬间,那个红衣孩子眼里的狂喜和恶毒,宛如魔的附身。 真是爱极了那种眼神啊…… 在血咒击穿他胸膛的那一瞬间吐了一口气,他模糊地喃喃低语了一声,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附了血咒的金索如蛇一样缠绕上他的躯体,钉住他的四肢。圣湖水底的幽狱轰然洞开,那个红衣孩子尖叫着,猛然将他向着地狱推下去-- 〃去死吧!昀息,去死吧!〃 那个妖物附身般的孩子冷冷的笑着,孩童的脸上有着成|人的疯狂。 真是可爱呢--在坠落的那一刹那,他伸出手来,想抱住这个孩子,拉她同归地底。记得百年前,也曾有一位祭司被幽闭在地底--那么深的地方,没有风,没有光,如果能抱着这个小小的红衣妖精沉睡在那里,也是一种永恒的安眠吧。 然而,在触及她大红裙角的瞬间,他还是松开了手。 〃昀息,去死吧!〃尖利的叫声在耳边回荡,他坠入了充溢着恶灵的湖中,一路被追逐着,向着水底沉去。在到达红莲幽狱时,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居然还有一个人,正仰头惊呼着看着他掉落。 他的手足都被金索钉在密室透明的顶上,衬着幽蓝变幻的水光,满是血污的白袍垂下来,羽翼般展开。宛如一只受伤被困的巨大白鸟,有一种优雅的残酷。 幽蓝色的水狱密室中,刚刚恢复人形的祭司被钉在金索上,俯首看着失声惊呼的女孩。 那个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从苍白得异常的肌肤和暗夜里敏锐的视觉来看,她似乎已经被关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让他诧异的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个被幽禁在红莲幽狱里的人,居然认得自己么? 〃你是谁。〃在喉头血肉完全恢复后,他吐出一口气,虚弱地问,〃怎么会在这里?〃 --能被关在这里的,定然也不是一般的犯禁教众。不知为何,他却完全想不起自己认识这个人。 〃昀息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阿澈呀!〃她回答,满脸的单纯和热切,想伸出手触碰他,却又惧怕那条布满了血咒的金索,她仰头看着他如今的样子,惊骇莫名,〃祭司大人,你……你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谁敢把大人弄成这个样子!〃 〃阿澈……〃金索上的祭司闭了一下眼睛。 自从风涯师傅去世后,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活了太久。如果不定期靠着冥想来驱除脑海里那些影象,那些重重叠叠的记忆积累在一起,到最后一定会压溃他的头颅吧?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骷髅花(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1:54字数:1662 但,看到这个密室中的女孩颊上尚自残留的金色弯月标记,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了被关在水底多年的人是谁--那,的确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孩子。 是神澈……他册立的第七位拜月教主! 自从被中原鼎剑候封为大理王之后,政教合一,整个南疆便是他的天下了。作为获得了空前权势的祭司,他差不多也是拜月教数百年历史上最离经叛道的一位--他完全废止了一年一度的圣湖血祭,撕破了百年来一直保持着的教主祭司平权的假象,恣意废立,生死予夺。而且他派出教中子弟参与南疆政务,从苗疆各大村寨中抽取赋税。 在他的主持下,拜月教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逐渐转变为俗世掌权的统治者。结果,在中原局势再度发生改变、大靖王朝改朝换代的时候,拜月教遭到了中原诸侯的南下征伐,最后不得不交出了政权,重新归于草野。 那是自数百年前听雪楼南渡澜沧后,拜月教遇到的最大劫难。 他知道教中的长老们对他早已不满,然而他不在乎--他知道那些老朽们尚无直接和他挑战的力量和勇气。于是,他越发的我行我素起来。 和先代祭司不同,他不愿在苗疆的寨老女儿里选择侍月神女,而经常收留民间流浪的孩子,不管她们出身多卑贱。如果那些孩子中有特别聪颖的,能很好地领会和掌握那些术法,他就将其送上玉座,笑吟吟地看着那些漂亮的娃娃在万众跪拜中的一举一动。 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觉得无趣的时候,便会毫无预兆地废黜那些日渐长大的漂亮娃娃,然后找一个更新的傀儡来取代。 将近百年的时光里,他废立过很多位教主。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只是其中一位--在三岁的时候被他收留,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教中术法。然后在神澈和缥碧两名神女中,他选择了这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将她送上教主的玉座。 她没有姓,却有着一双清明宁静的眼睛,于是他给她取名为〃澈〃。 她成了拜月教主,于是,那些教众们就恭谨地称这个小女孩为〃神澈〃。 他废黜她的时候,这个孩子才八岁--那时候他遇到了小叶子,那个罗浮叶家的小妖精,于是毫不犹豫地转立那个孩子为教主。离他随口下令将那个八岁的拜月教主废黜,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这个被关入水底密室的小女孩,居然还活着? 他只手翻覆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把她从泥潭里捧上王座,又如拂去一颗尘埃一样将她甩落在尘土里。 然而可笑的是,他早已不记得。 〃在那之前,你恨不恨我?〃忽然间有一种奇特的冲动,他问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 〃不恨……只是有点难过。我想,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惹得祭司大人生气……〃神澈怔了一下,眼里依然有难掩的伤心,〃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没有为什么,很简单的,就是祭司大人不要我了--就如我爹当年一样。〃 昀息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 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原本,他就有一个支离破碎的灵魂。 〃那么,现在,开始恨我了么?〃低声地,他追问了一句。 站在这间禁闭了她五年的密室内,神澈抬起头,仰望着顶上金索困住的那个人--波光从头顶透下来,幽蓝如鬼魅,头顶的水中有无数死灵在游弋。而那个人如同一只受伤的白鸟一样被钉在金索上,白袍上溅满了殷红的血,如残破的羽翼垂落下来。 童年的记忆中,尤自可以浮现出这个人睥睨众生、俯仰天地的身姿。 而如今被这样的关入水底,又是多大的屈辱呢? 她看着那个遗弃了自己的人,眼神澄澈,沉默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两年,或是三年? 红莲幽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每日默然相对。昀息祭司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被关入这个密室后更加寡言了,即便是在每日恶灵汹涌而来噬咬他血肉的时候,都保持着静默。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骷髅花(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2:13字数:1670 她缩在底下,却每一次都惊怖得发抖,闭上眼睛不忍观看。 --那是什么样恶毒的血咒?居然让人每日死去一次,又活过来一次! 不知附了什么样的血咒,那些圣湖里游弋的恶灵每日里居然能通过金索来到密室,直扑向昀息大人。然而祭司身上拥有的力量是强大的,几乎能肉白骨、逆生死---早上那些恶灵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复生过来。 每日都要死去活来一次,永无止境。 她不得已地充任了唯一的旁观者。那场面,她觉得连看都是一种酷刑。然而,他却居然沉默着忍受,从头到尾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直至身上血肉被一分分噬咬殆尽,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尤能直视着自己空洞洞的躯体。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的眼里,似乎看不见生和死,而只有虚无。 然而那种虚无,并不是术法到了化境后的太上忘情,而是一种沉郁的虚无,仿佛一片看不见底的沼泽,里面浮浮沉沉着诸多死去的东西。 然而这样的一日日下来,先崩溃的却是她。 〃滚开,都给我滚开!不许吃人,不许再吃人了!〃那一瞬间,她再也忍不住地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扑向那群恶灵,尖声叫着,想把那些正在食人血肉的魔物赶开。她用力摇动着那根金索,不管上面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灼烧着她的手。 那些恶灵虽然每日出入密室,然而似乎受了什么约束,一直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看到她主动挑衅,立刻凶狠地张开了口,向着她狠狠咬下来!迎头而来的那张惨白的脸,居然有几分奇异的熟稔。 然而她来不及多想,就和恶灵赤手搏杀起来。 很快的,她就感觉到不支。眼前全是灰白色的烟雾,充斥着厉叫和惨呼。一只又一只恶灵飘飞过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想挣扎,手足却不听使唤。 〃快跳!〃忽然间,耳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催促,〃跳起来就不怕了!〃 婴?是婴在对她说话?跳什么?……她唯一会的,只有跳房子而已啊。 〃跳吧。〃那个声音轻微地叹了口气,对她说,〃骷髅之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冥界都会跟随你一起舞蹈!〃 那一场混战不知是怎么结束的。 她只记得身后喀嚓喀嚓声音响得分外密集,满地的白骨都跟着她跳跃,全部化成了一柄柄尖利的剑,刺向那群死灵。那一片灰白烟雾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 一切都寂静了。她站在密室的中心点上,用一根细长尖锐的白骨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血从她身上十几处伤口里流下来,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手中的白骨之剑。 满地的白骨都竖着,根根尖端染血,以她为中心微微倾斜,仿佛在无声的致意。 幽蓝的水光映上去,那些簇拥着她的白骨,宛如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菊花。 〃白骨之舞?!〃在恶灵被全部驱逐的刹那,金索上钉着的祭司看到了下方密室中惊人的一幕,一贯无喜无怒的眼里,骤然闪过了波光,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喃喃,〃骷髅花……你居然可以支配骷髅花!〃 那是和噬魂术、分血大法并称的教中三大邪术之一,自沉婴教主死后便久已失传。三大邪术之中,噬魂术为掠夺力量之术,分血大法为召唤恶灵之法,唯独骷髅花是三大邪术中的攻击系的术法,所带有破坏力足以惊骇人世。 〃我不知道什么是骷髅花……〃她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扔掉了手中的白骨,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白,〃我只会跳房子而已。婴让我跳,我就跳了……〃 随着她身上聚气的消散,那些如花盛放的白骨哗然散落,在地上铺成了一个同心圆。 〃婴?〃昀息的目光却是骤然一凝,有雪亮的锋芒,〃你说‘婴‘?她在哪里?〃 〃咦,你也知道婴?〃神澈也有些兴奋起来,四顾却不见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同伴,诧异,〃她刚才就在这里啊,她每天都会过来给我送蘑菇的--你难道一直没看见她?〃 〃……〃眼神只是一扫,金索上的那个人却沉默了下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骷髅花(4)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2:47字数:934 既然就在这里,而这么长时间来他却一直〃没有看见〃,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方在术法上的造诣比他更加高强! 而且,她并不愿意出来见自己。 这个拜月教中,居然还有这般厉害的神秘高手在?沉默了片刻,一种异样的表情浮上了眼眸,昀息放缓了声调,对着神澈耳语般地微笑:〃阿澈,下一次她出来的时候,你偷偷地指给我看,好么?〃 〃嗯!〃筋疲力尽的少女随意地点点头,还有些高兴,〃祭司大人也想认识她么?〃 昀息无声地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眼睛里有难以捉摸的光。 微微喘息着,神澈不由笑了起来,学着婴的样子,快乐地单脚跳了一下:〃原来我可以打得过那些恶灵!昀息大人,以后我每天都可以替你驱赶那群恶灵了!〃 〃你不想看着我被它们咬么?〃昀息微微笑着,问。 〃是啊。〃神澈点点头,认真,〃我不想这样。〃 昀息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忽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呢?其实我对你并不好--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觉得和死了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显然被那样的话刺伤了,神澈流露出难过的神色,蹙起眉头想了想,眼里有执拗的表情,〃我就是不想看到这样。〃 〃……〃昀息沉默下去,用深碧色的眼睛俯视着那个黑暗中成长起来的孩子,许久许久,忽然道,〃你很像那个人啊……一样纯白的灵魂。有温暖的光。〃 〃像谁呢?〃因为被第一次夸奖而有点羞涩,但她依然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的第一个教主,叫做沙曼华。〃祭司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看着眼前的人,却又恍恍忽忽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时空,〃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失去了她。〃 这句话之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沉默的泥潭。 神澈在这种气氛中有点忐忑,不知道如何回应祭司大人忽然而来的柔软态度。 〃师傅当年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内心什么都没有,是难以为继的……直到他死后五十年,我才知道他是对的。〃幽蓝的密室中,传来祭司茫然的话,带着某种虚无的气息,〃我师傅最终死于内心的荒芜。我很怕自己变得像他那样……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寻找她那样的……抑或是、小叶子那样的。〃 而神澈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点莫名地看着他,眼睛明亮而清浅。 婴(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3:11字数:2299 神澈一直没有留意到、自从祭司大人来到这个幽狱后,婴就很少出现了。 不但不再教她跳房子,甚至连出来给她蘑菇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既便是偶尔出现了,也只是坐在那个墙角里,低着头,把蘑菇放到了地上,便立刻后退,消失在阴暗的角落里。 〃奇怪,你还是没看到她么?〃神澈问祭司,对方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啊?怎么会呢?刚才她出来了,就坐在这里呀!〃神澈指着那处角落,满怀诧异--虽然这个水底幽狱光线黯淡,可祭司不是常人,应该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婴是一个单眼,单脚的姑娘,穿着宽大的白色法衣。她很害羞,总喜欢低着头坐在角落里,都不大敢看别人。〃神澈手捧着那枚白色的〃蘑菇〃,绘声绘色地对着昀息描述,扁扁嘴,〃她一定是怕羞了--每次我一和她说祭司大人想见你,她总是摇摇头,立刻用那一只小脚别别扭扭地逃走了,我拉都拉不住。〃 〃单眼,单脚……白色的法衣。〃昀息低声重复了一句,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忽地问,〃你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么?〃 〃啊?好像、好像是……〃神澈怔了怔,看了看那个角落,〃那时候我饿晕了,模糊中看到她从墙壁里走了出来--应该来得比我早吧。〃 昀息蹙眉,再度突兀地问:〃她的脸上,是不是有拜月教主的标记?〃 〃你说这个月芽儿?〃神澈诧然摸着自己颊上的金粉符号,〃不知道……看不见的。她老是低着头,头发挡住了左边脸。〃 〃哦……我明白了。〃昀息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然而神澈的好奇心已然被挑了起来:〃怎么了,祭司大人觉得她也是拜月教主?〃 〃她教了你白骨之舞……那是如今早已失传的绝顶秘术。〃昀息的眼睛望向那个阴暗的角落,却什么也看不到,他知道那个人是故意不见他了,〃而最后一个会用白骨之舞操纵骷髅花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教主沉婴。自从她自沉于湖底后,就永远失传了。〃 〃一百多年前?〃神澈吃惊地叫了一声,〃可婴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呀!〃 〃她应该比我更苍老了……〃昀息仰起被金索洞穿的颈,望着密室上方幽蓝色的水影,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还活着么?真是有意思啊……〃 祭司的眼睛瞟了一下那个发呆的女孩,微微一笑:〃你每日吃的,便是这种九叶明芝?难怪你这些年没有饿死,反而术法进境一日千里。〃 〃九叶明芝?〃神澈捧着那朵〃蘑菇〃发了呆,细细数了一下,果然是九片叶子,不由口吃,〃那、那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婴老是能拿出这个来,我都怀疑她身上长蘑菇。〃 〃极阴之处凝聚月华成长出来的灵芝,〃昀息漠然道,眉梢挑了一下,〃和万年龙血赤寒珠一样,是术法之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而你居然以此为食,过了五年。〃昀息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真有意思啊……她这般钟爱你。看来,她是数百年来太寂寞了罢?〃 然而他的自语被打断了,一只手把灵芝捧到了他嘴边。 〃祭司大人,你怎么不早说呢?你吃了这个,就会好了。〃神澈欢喜地笑。 这个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虽然已经十五岁了,可却依然像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七年的漫长幽禁,居然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残酷的痕迹。 沉婴……那是你的功绩么? 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叶明芝,他却摇了摇头:〃没用。〃 顿了顿,补了一句:〃这只是提升灵力的药,解不了血咒。〃 〃阿澈,〃昀息蓦然说了一句,唤她过去,〃伸出手来。〃 她茫然的凑过去,把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抬起,伸到他面前。 昀息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冰冷修长的手在她手心缓缓移动着,画下一朵曼珠沙华纹样的符咒来。他画的很慢,血几次凝结住流不出来,却被他再三的硬生生撕裂出来。 她看着那一朵血红的曼珠沙华绽放在自己的手心,忽然间全身微微一颤。 仿佛画那一朵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昀息的脸色变得分外苍白。闭上眼睛休息着,他低声说:〃下一次,在你见到沉婴的时候,偷偷把它印到她身上去。〃 〃嗯?〃她一惊,看着手心那个逐渐干枯的血色符咒,隐约有种恐惧的感觉,抬眼看着昀息,颤声,〃大人,这、这是……〃 〃不过是一个破除隐身术的符,〃昀息笑了,安慰这个女孩,〃她总是躲着不肯见我。〃 〃噢……〃她恍然地点头。 ――――――――――――――――――――― 那一日,在她饿得发慌的时候,婴终于出来了。 照样只是坐在那个角落里,低头坐着,也不说话,只是拿出一只白色的灵芝递给她。她寻到了机会,在接过灵芝的刹那,趁机迅速地把手按在了婴的手上。 那朵血红的曼珠沙华符咒,在一瞬间变得如烙铁般炽热! 就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婴全身剧烈地一震,然后忽然抬起了头。 那还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婴的脸--只有半边:一只眼睛,一道眉毛,半边口唇歪斜,遍布无数伤痕。那么可怕的一张脸,仿佛被扭曲撕毁的布娃娃,只存在于人的噩梦之中。在她空洞的左眼下方,果然有一弯金色的小小月亮。婴在那一瞬间全身颤抖,抬头,以极其可怕的目光看着她。 在那一瞬间,尖叫的反而是她。 她下意识地甩手,想离开这个可怖的脸,然而那个奇特的符咒竟然紧紧地把两人的手粘在了一起,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没用。 〃昀息大人!昀息大人!〃慌乱之下,她脱口惊呼,求助。 然而,身后金索上的祭司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婴(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3:52字数:1674 符咒仿佛是在两人之间燃起了一团火,神澈忽然觉得心神激荡,仿佛有什么涌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带来说不出来的舒服感觉。不知不觉地,她放弃了反抗,不想急着挣脱了,手心不停的涌来一种奇异的力量,充盈了她的整个身心。 婴小小的手紧贴着她的手心,脸色苍白,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挣扎,但力量却微弱得可怜。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张大了嘴想说什么。 然而,终究没有说出来。 --那一瞬间,神澈清楚地看到了:她没有舌头。 〃婴,婴!别怕!〃她安慰着同伴,指点她朝着顶上看去,〃没事的,祭司大人只是想看看你……没事的,你别怕。〃 婴已经不再挣扎了,也不再用那只瘦弱的小脚跳走,任凭她拉扯着。 用那只独眼静静地盯着她,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婴?婴?〃她终于被那滴泪水吓住了,不再拉着她,〃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啊。〃 但是就在她松开手的刹那,婴陡然委顿了。宽大的法衣飘落在地上,里面那个独眼独脚的女子骤然萎缩,身体蜷缩成一团。 〃你怎么了?〃神澈惊慌地问,却看到婴的目光穿过了她的肩头,直射向背后那个被金索钉住的人--满眼的悲哀,隐隐愤怒。不知为何神澈一眼看到那种目光,心里便是一跳,仿佛看到地底有什么火焰在升腾,就要脱出控制。 〃昀息大人,婴她、她怎么了?〃她顺着婴的眼光看过去,连忙求援。 拜月教的大祭司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一字一句:〃她要死了。〃 神澈吓了一大跳,震惊的脱口:〃什么?怎么会!〃 〃你吸干了她所有的灵气,她自然要死了。〃昀息望着法衣下逐渐萎缩的女子,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沉婴,你当年自沉湖中,不是发誓要渡尽湖中恶灵么?这多么无趣的事啊!--还不如把多年的修为一并给阿澈得了。〃 神澈惊得脸色惨白,手一软,瘫坐在地上,一时间说不出话。 身体里果然有奇异的气流在浮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快愉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那个曼珠沙华的符咒鲜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瓣一瓣舒展开来,覆满了整个手掌,原本晶莹雪白的手此刻宛如一只刚从血池中抬起的魔爪。 〃不……不!〃看着自己身上那只邪异的血手,她终于叫出声音来,拼命甩着手,〃我不要,我不要!祭司大人,我不要这样!我要婴活过来……我要婴活过来!〃 〃孩子话。〃被钉在金索上的人微笑起来,眼神隐隐有一种睥睨天地的冷傲,〃你知道你现在获得了什么吗?这是多少人梦想的至高无上力量,足可让你凌驾于苍生之上。而现在,我把它送给了你,还不谢我?〃 〃我不要!〃神澈抱着蜷成一团的婴,感觉她的身体迅速地萎缩下去,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只顾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要什么力量!我宁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求求你让婴活过来……求求你别让她死。〃 然而,被她左手一触,婴的身体便起了一阵颤栗,那只独眼里露出了愤怒憎恨的表情--〃滚!〃用尽全力,她推开了她,说出一个字来。 多年来水底孤寂的相伴,婴一直平静如止水,从未看过她有丝毫喜怒--可现在这一刹那,那个只有半张脸的孩童眼里流露出可怖的表情!那种恶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随着某一个契机的到来汹涌而出。 婴、婴她……恨极了自己吧? 神澈放开同伴,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金索旁,抬起头看着祭司,急切而慌张,把那只血红的左手抬起:〃祭司大人……快,快!把力量还给婴,让她活过来,求你了!〃 〃我就是想让她死。我憎恶一切比我强的人。〃昀息望着那个急得脸色苍白的女孩,嘴角浮出冷笑,用一种恶毒的语气,缓缓开口,〃而且,阿澈,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杀她--她一开始就防着我,因为她看出我心底有‘恶‘。但只有对你,她才无所防备。〃 那样的话,在幽闭的深蓝色水底听来,一句一句有如飞掷的利剑。剑剑穿心。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婴(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4:12字数:1658 她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样残酷的话。 神澈呆住了,仰头望着昀息,眼神瞬息万变。从震惊、不信,悲哀,渐渐变成极端的愤怒,那只血红色的手缓缓垂落,握住了那支白骨的长剑。 〃你骗我。〃她哽咽道,想哭却不知为何反而哭不出来。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骗你骗谁呢?小叶子比你强太多了,当年把你废掉是正确的啊。〃 他慢慢说着,细心地看着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几句话之间,那双清澈的眸子逐渐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说,你实在是个--〃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被爆发的哭声打断了。 〃你骗我!你骗我!〃仿佛压抑到了极处,神澈终于大哭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下意识地挥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剑,想让面前吐出恶言的嘴永远的闭上,〃坏!不许再说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远不知道,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骇人。 在拔剑而起的刹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剑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间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钉在了红莲幽狱的顶上。琉璃般的牢顶有无数裂痕延展开来,如一朵曼珠沙华的绽放--那一剑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狱的结界! 神澈的愤怒表情,也凝结在那一剑之后。 杀人了?她、她杀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跄着后退,恐惧地抬起眼睛看着顶上的那个白衣男子。她眼里的那种澄澈表情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惊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剑的力量是可怕的。无穷无尽的血从那个不死的祭司心口里流出来,昀息的脸色迅速变成了死灰。然而,他却看着她,微笑起来。 他那样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没有人可以终结--在水底见到沉婴的那一刻,他是多么欣喜遇到这样一种比他更强的力量!就如风涯师傅最终死于大光明宫霍恩手下一样,他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终结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这样的一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必为此介怀。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来,指尖滴着血,一贯阴枭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阿澈,你已经长大了。记住,永远不要在相信别人的基础上去做事……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后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忽然间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和后悔,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终于触及了她的脸,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里只有混乱,脑海一片空白--婴要死了…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7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8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8部分阅读 …而她杀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离她而去了,以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呢?还不如死了吧。 〃胡说!再也不用怕什么了,你会成为最强者!〃在她的那个念头刚泛起的时候,仿佛了然于胸,昀息随即厉叱了一声。缓缓抚摩孩子的脸颊,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怜爱,望着那双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叹息般地低语,〃你知道么?你和沙曼华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叶子……是个红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这个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却很难…… 〃沙曼华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后,你该怎么办呢?〃 〃你迟早要长大……而我很高兴,是我教给你这一课。〃 昀息的手指在她颊边轻轻抚动,声音却渐渐衰弱。他是多么的爱这双澄澈纯粹的眼睛,但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亲手把小小的白仙女,变成了红色的小妖精。 --一如当年的小叶子。 竭尽了最后一点将要涣散的力量,昀息用带着血的手,一寸寸将她颊边那个记号抹去,顺便一并抹去了她的这一段记忆--自此后,她身上再也没有属于任何人的烙印,她将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 她赐与了他死亡和平静,那么他就还给她力量和自由。 血渐渐流满了这个密室,神澈感觉仿佛地上有炽热的火灼烤着她的心肺,恍惚剧痛。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婴(4)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4:30字数:1838 然而,委顿在地的婴却忽然动了起来。她脸上浮出一种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挣扎着俯下身、将脸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开始啜饮着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开始涣散的神智微微一惊,想抬手,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怎么……怎么还活着?失去了所有修为,这个怪物,怎么还活着! 难道是……魇魔复苏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来结束了自己那一场无涯的生。然而,他却没有考虑过,用了这样的手段,又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他放出了一个水底压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却撒手而去。 血从身体里无穷无尽地流出,流满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头看到血泊中不停吸着血来恢复生机的女童,昀息眼里陡然掠过一阵阴影。沉婴在水下自闭了那么多年,辛辛苦苦克制着内心魔性的蔓延,而现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为,她体内蛰伏的魇魔又将会如何? 魇魔要复苏了!沉婴的意志一旦崩溃,她体内的魔就要复苏了! 连他那样的人,心里都掠过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彻底消散前,用尽了剩下的力气,猛然拔出了贯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剑,用尽最后的力气劈向那个正在饮血的女童。干脆,就让这个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远长眠在不见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声响,剑一拔出,囚室的顶,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无数的恶灵随着水流汹涌而入,充斥了整个空间。 〃快走……快走。〃他扔掉剑,一把将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却委顿在血海中。 抬头望着顶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觉自己在这样模糊的光中逐渐的融化,变成一只苍白的水泡,向着日光缓缓上升……又在做梦了么? 百年的生命漫长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长歌疾行,与背叛、死亡、黑色为伍。只有在梦里,他才一次次反复地梦见自己不由自主地朝着光亮漂过去。 那是他从来不曾承认的、天性中对于光的向往。 他如泡沫般恍惚地上升,感觉周围的黑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清浅,明亮,渐渐从墨蓝变成深蓝,从深蓝变成浅蓝。光笼罩了下来,照到了泡沫上-- 终于,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间,在水面上碎裂。 就在他失去知觉的刹那,血泊里却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霍然抬起了头,只在地面上一撑,就迎着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机离开。 然而红莲幽狱的坍塌只出现了一瞬,依靠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这个密闭的水下幽狱有着可怕的灵力,可以在受到损伤时迅速自我修复。 沉婴刚刚从密室顶上的裂口里探出头,红莲幽狱已然复原。 恶灵汹涌扑来,而沉婴小小的身子被凝结在中间,只有拼命对着逃离的神澈挥手,脸扭曲着,眼里神色交织着愤怒和绝望,分外的诡异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在水底,嘶哑破碎,几不似人声。 逃离幽狱后正随着潜流往水底缝隙里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头望去--那,是婴的声音!是十年来婴第一次对她开口呼救! 她如何能丢下她不管? 为了补救片刻前对婴的伤害,神澈在生死关头上毫不犹豫地回过身,奋力去拉那只拼命挥舞的苍白小手。用尽所有力气奋力一拉,终于将婴从幽狱里拉出!因为那个不顾一切的动作,神澈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气,神智开始模糊起来。 〃呵……你真好心啊。〃顺着惯性,沉婴身体在水中漂出,回头看着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惊,仿佛有闪电掠过空白的脑海,让她浑身发冷。 那种笑容,根本不像是婴的! 如此的恶毒诡异,带着森冷的邪气和杀戮欲望,仿佛是地狱里逃离的恶魔。 〃可惜,你的婴,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刹那,已然死去了。〃那个有着恶魔般笑容的女童手指一动,反过来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谢谢你啊……我被沉婴关在她身体里已经上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脱?〃 〃你、你是……谁?〃恍然想起了教中一个遥远的传说,神澈心里一阵恍惚,想惊呼,却因为身体和神智的双重衰竭而无法出声,渐渐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后颈,轻轻地笑:〃你,听说过魇魔么?〃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句问话。 然后,喀嚓一声响,那只冰冷的手就这样插入了她颈后的脊椎。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墓(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4:48字数:1449 七月半的时候,灵鹫山下的墓地里,开出了大片火红色的花。 看坟的岩生坐在茅屋里喝完了每日那点小酒,正抱着竹筒呼噜地吸着水烟。忽然感觉外头一阵风过,无意侧头觑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黄土坟堆里,忽然冒出了那样红色烈焰般的花朵! 虽然在这里的义庄看了多年的墓,但每次看到这种妖异的花大片开放时,他依然还会感到彻骨的凉意--那,活生生就是地狱里透出的烈火! 看来,是那些死去的人在地底下也愤怒无比吧? 岩生又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里透出一点热力。他在这山下墓地里呆了几十年,隐隐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教中之所以把灵鹫山脚下的这片地捐出来当了义庄,并不是为了让贫苦人死后得一个葬身之所--而只是为了聚集更多的魂魄。 当年拜月教祖师选择此处为开山立教之处,就因为灵鹫山是一座极阴的山。 传说中山顶有那个红莲盛开的圣湖,聚集了天下至阴的恶毒魂魄。而湖水的水脉却来自万丈深的地底,一路染了黄泉幽冥的阴气,最后倒流汇聚到山顶--为了保持圣湖的至鄞特性,山底下的〃基座〃里,就需要无数的普通魂魄来垫底。 于是上百年来,拜月教在山脚下开辟出了一望无际的义庄,专门收敛无主的尸体。 苗疆瘴疠之地,百姓多病,多贫苦,人的寿命往往很短。那些没有钱安葬的贫苦人死后,也往往被亲友送到此处,由拜月教负责一切后事。 岩生看过那些尸体是被怎么处理掉的,所以他深信那些可怜的灵魂永远抵达不了彼岸,只能挣扎着在地底愤怒呼啸--唯一的发泄时机,便是一年一度的七月半鬼节。 那些一夜之间从墓的间隙里怒放出来的火红花朵,就是地狱里蔓延来的烈焰啊…… 岩生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提了一盏风灯,照例往墓地里巡视了一圈--灵鹫山下的这片墓地有着几百年的历史,规模庞大得惊人,简直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绕着山脚走一圈,足足要花上两三日的时间。 所以墓地被分成了七片,每一片地上都有一个守墓人。 他看守着这东北方,而隔壁那一片墓地上的看守者,则是缥碧姑娘。 趁着天还没黑,岩生开始了当天的例行巡视,不过不一样的是今日他手里多了一包东西--那纸包被撕开了一个角,洒下了细细的一条线,那是金黄|色的粉末,不知什么成分,闻上去气味浓烈异常。 那是山上月宫里给配好的药。据说是用雄黄混了鹿血,放在丹炉里用纯阳之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成--那是至刚至阳的药,专门用来压制地底下灵鹫山脚下那些不安分的阴灵。而至于圣湖中的恶灵,则这些远远不够,需要每年献上血祭来安抚。 作孽啊……岩生摇着头往前走去,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地一路洒着药,不敢漏了一处。 他在苍黄潮湿的土堆中穿行,衣袂不时地扫着那一簇簇跳跃的红花。 〃嘎!〃浓烈的雄黄粉中,蓦然腾起一个黑影,发出一声尖叫。那个黑影从红花中窜出,落到了坟头上,抖了抖羽毛,继续扯着脖子嘎嘎地叫,声音尖利--却是一只乌鸦。 〃……〃岩生定睛看了,长长吐出一口气,〃牙牙,你吓死我了。〃 〃嘎!嘎!〃那只莽撞的乌鸦被腾起的雄黄粉罩住了,站在坟头连连打喷嚏,不停地扇动翅膀扑着空气,乌溜溜的眼睛左右顾盼,忽地扑啦飞上了岩生的肩头,亲热地凑过喙子去,在他脸上碰了一下,表示问候。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墓(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5:24字数:1658 〃牙牙,干吗?扶南呢?〃岩生惊魂方定,捡起了那包被仓惶扔出去的雄黄粉,继续一座座坟头洒过去。一边洒,一边和肩头这只乌鸦说话。 那只乌鸦扑扇了一下翅膀,转头朝着红花深处嘎了一声。 那里,墓地的尽头,漠漠的平林中,一座竹舍在暮色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周围簇拥着无数红色的曼珠沙华--奇怪的是那种花蔓延到了竹舍周围三丈,便停止了生长,留出屋前的一块空地来,种着孤零零两棵桫椤树。 〃在房子里么?难得见他不出来和缥碧练剑啊……〃岩生看到那点灯光,心里安定了许多,摸了摸头,〃噢,对了,今日是七月半,大约他要避忌吧--怎么说也毕竟是教里出来的人,以前还是昀息祭司的徒弟呢!〃 那只叫做牙牙的乌鸦嘎嘎地应着,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不时地在岩生肩头蹦达,左顾右盼,飞出去又飞回。忽然间,它发出了一声反常的尖利叫声,爪子一下子收紧。 岩生肩膀吃痛,不由抬起头来,顺着乌鸦盯着的方向看出去,忽然也惊呼出来-- 那座坟!那座新葬下去的坟,居然不知何时被挖开了! 坟丘上黄土翻起,宛如一个从顶部裂开的开花馒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破土而出。 岩生那一惊非同小可--拜月教教规森严,如果他负责的坟地里出现了被盗,抑或是死灵逃逸的现象,追究下来那可是要命的罪名! 他拨亮了风灯,战战兢兢走过去,照了照,却发现除了那个破洞、坟上没有任何其他工具挖刨的痕迹,地上只留下了几个凌乱的脚印。他又提灯绕着那座新坟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一行脚印、是从墓中直直走出去的! 没有远处来到这座墓的脚印,只有从墓中走出的脚印。 〃怎么、怎么会呢……才葬了两天,就尸变了?〃脚印证明了这不是一起盗墓,岩生脸色却更加苍白了,结结巴巴地看着那座在暮色里张开大口的坟墓,忍不住走上一步,探头往那个破洞里看了看,然后再度惊叫了一声。 --尸体还在……那具被草席卷着粗粗安葬的尸体,还好端端地躺在黄土下! 那个简陋的黄土坟,仿佛是地狱张开的口,在暮色中狰狞地笑。他站在破洞旁,灯光照到了坟下死人已然开始腐烂的青白色脚踝--一阵让人遍体生寒的阴风从地底吹来,灯火剧烈地跳了一下,几乎熄灭。 死人还在。那么,那么……从墓中走出的,不是死灵? 岩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暮色已经很深了,夕阳挂在漠漠林梢,只留了一线光。 守墓人必须靠着风灯的光才能看清周围,忽然怔了一下--坟旁茂密的曼珠沙华被踩倒了几棵,七歪八倒,青色的梗和红色的花都流出了浆,狼藉满地。花叶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纤细而凌乱,似乎是一个女子。 --能踩倒花草的,那便绝对不会是死灵了。 那行脚印在坟旁似乎犹豫了一下,踩倒了一小片曼珠沙华,然后就径自走了开去。直直地,走向墓地尽头那座竹舍。 〃嘎!〃那只乌鸦在坟上盘旋了几圈,此刻尖叫了一声,噗拉拉地沿着那一行脚印直飞出去,扑向主人的居所,穿过窗户直飞进去。 〃嘎!〃然后,立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岩生吓得一震,却听得竹舍内传出了熟悉的声音,低叱:〃找死么,扁毛畜生?滚出去滚出去,莫惊了贵客。〃 然后,只见那只乌鸦被握着喙子扔了出来,一个倒栽葱跌在地上,发出嘎嘎的乱叫。 是扶南的声音……岩生松了口气,连忙提灯向着竹舍走去。 穿过那两棵桫椤树的树荫,便踏上了台阶,正待敲门,忽然眼神一凝-脚印!台阶上,赫然有两个清晰的脚印!沾染了曼珠沙华的花汁,色做殷红。正是那个从坟里一路过来的脚印! 忽然想起,方才扶南那句话里说〃莫惊了贵客〃--今夜是七月半,这个荒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客?莫非就是那个…… 岩生吓得一踉跄,一步踩空,从台阶上直跌了下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墓(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5:51字数:1283 〃谁?〃屋里的人惊动了,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淡淡洒落,投在门后白衣男子的身上。他佩着银白色的剑,眉目是清朗而平和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月光仿佛在这个人的衣襟上流动了起来,宁静而辉煌。 〃岩叔,你怎么了?〃看着阶下跌倒的看墓人,开门出来的男子诧然问。 岩生在地上挣了几下才起来,捡起灭掉的风灯,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台阶上清晰可见的那两个殷红脚印:〃你、你没事?谁……谁来了?是缥碧姑娘么?〃 〃不是缥碧。〃扶南微笑起来,〃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而已。〃 室内温暖的灯火下,只坐着一个白衣的少女--和缥碧一样大小,大约只有二八年华,容色清丽。神态平静地坐在厅中的桌旁,微微低着头,仿佛刚才在和扶南一起用餐,却被他的到来打断。 扶南笑着做了个手势:〃天也黑了,要不进来坐坐?顺便可以一起吃点晚饭。〃 〃不用不用,〃岩生吐了口气,连忙摇手,〃告辞了。〃 走的时候他特意往门里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女此刻正抬起了头,双眼澄澈,竟是比缥碧姑娘还秀丽几分。岩生想着,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那样漂亮的女子,却是天生的畸形。她的背高高地驼起,身子跔偻得厉害,弄得脸总是低着,望着地面。 看得守墓人离去,扶南轻轻掩上了门,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他回过身,手已按上了腰侧那柄银白色的剑,对着这位不速之客低叱,〃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身上的阴气实在太重,只怕是从湖底逃出来的罢?〃 〃扶南哥哥,你真聪明。〃那个白衣少女从灯下抬起头来,微笑,〃我是神澈啊。〃 那个笑容,却是纯澈而空洞的,看得人心里一冷。 〃神澈?〃扶南慢慢地念着这个名字,眼里忽然闪出异样的光来,〃啊!是你?〃 〃扶南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那个叫神澈少女眼里也有了光,不再如一贯的空洞,忽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被祭司大人抚养长大,然后,我当了教主,你去学了术法。十年前,我被废黜了关到红莲幽狱里--你都忘了么?〃 〃阿澈?……阿澈?〃扶南的眼里有恍然的神色,失声,〃你、你还活着?〃 怎么不记得呢?虽然过去了快十年了,虽然离别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幼童,虽然他如今已然被逐出了月宫--可那个眼神澄澈的孩子,怎么会忘记呢? 记忆里,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睛了。 〃我被关了八年,但,还活着。〃神澈笑起来了,眼里却有某种陌生的光,〃我出来了--扶南哥哥,我第一个就来找你了……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隐隐觉得不对,扶南问了一声,手却下意识的放到了剑柄上。 〃帮我杀回灵鹫山上去,把月宫重新夺回来。〃神澈的眼睛穿过了窗子,望向黑夜里伫立的神山,嘴角浮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现在的教主,是那个红衣的小叶子吧?--我要把她剁了手脚,扔到圣湖里喂恶灵!〃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扶南(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6:34字数:2048 一语出,竹林精舍里陷入了寂静。 扶南的脸色瞬地一变,却没有说一个字,手紧紧抓着佩剑。 那样充满杀气的一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啪的一声撬开了多年来他强自压抑紧闭的复仇之门,他只觉心里无数的杀气和憎恨在酝酿了多年后,汹涌直冒上来。 和历任祭司一样,昀息师傅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流光和二弟子扶南。然而昀息祭司的脾气怪癖,专横独断,一贯独来独往,向来甚少传授这两位弟子术法。偶尔想起,也只是打发他们去神庙的藏书阁里自己研习,更不用说言传身教。 流光比他大三岁,自幼懂事,即使师傅不教,自己也会自觉的学习,术法进境迅速。 而他那时候很贪玩,根本不知道那些术法典籍象征着怎样庞大的力量,他只希望师傅能永远不要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好每日得了空到处玩耍。 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澈教主的白石宫殿。 在那个冷寂的月宫里,大人们相互之间不闻不问,同龄人稀少。而另一位神女缥碧的性格又内向,每日只泡在藏书阁里。于是他们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便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十岁的时候,月宫里忽然来了一位汉人的女孩。师傅对那个红衣孩子宠爱非常,竟然毫不犹豫的废黜了神澈,转立那个叫做天籁的孩子为教主。 而教中有一条非常严酷的规定--新教主继任的时候如果前教主还在世,便要将其关入圣湖的红莲幽狱,以防后患。 他苦苦哀求,然而师傅毫不理会,拂袖而去。 他眼睁睁的看着阿澈被推入圣湖地下,却无力也不敢公然反抗师傅的决定。 水牢轰然关闭,从此后他失去了唯一的玩伴,也失去了对师傅的敬爱。 他一反常态地开始发奋学习术法,把自己关在神庙里,没日没夜地学习术法秘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进境却很缓慢,反而几次差点走火入魔。 〃你心底有恶意,怎能得窥天道?〃那一日,在他又因为强行领悟溯影术而入魔吐血的时候,流光再一次救回了他,黯然地叹息,〃其实……我也是一样。〃 他愣了一下,不自禁地想:其实流光心里,大约也在为这样无望的一生而苦恼吧?不管他多么勤奋努力,有生之年也无法超过师傅。 他越来越憎恨师傅--那个魔鬼般强大而独断的人,就像是噩梦一样横亘在两个少年的心头。更可怕的是,他知道除非遇到更强的术士,师傅是不会死去的。 那种抑郁和愤怒在心头越积越强,他愤然离开灵鹫山,漫无目的的游荡--只怕在月宫呆下去,会无法压抑地对师傅贸然动手,自寻死路。 那种游荡南疆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倒也颇有所获。 直到那一日忽然接到了新月令,他被迫紧急返回灵鹫山,被新任的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当时,那个深居简出的师傅已有将近半年没露面了,传说是又进行着新一轮的闭关。而闭关出来,那个怪物一样的祭司又将变得更强大。 那一夜,他和流光应召来到神殿,见到了那个红衣的女童教主,还有她身侧白发苍苍的十位长老。猝及不妨地,他们两人被伏击了。 那是怎样阴冷血腥的一夜啊……至今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 多年以后,在曼珠沙华盛开的夜里,已经二十岁的他静静地凝视这眼前这个地狱里归来的少女,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阿澈么?那个被关到红莲幽狱里的阿澈? 灯火飘摇不定,映照着那个白衣少女的脸,扶南忽然不出声地吸了口气。 变了……完全变了。 灯下的眼神依然澄澈,黑白分明,但已然不是昔年那种无邪的天真。一眼望去,仿佛是晴空下的圣湖波光,开满了死灵化成的红莲,闪耀着清澈的、说不出的邪气。 神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扶南,我讨厌那个小叶子!你帮我杀了她吧!〃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神色却是轻松的,仿佛生死不过是翻覆手掌般轻易。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光,憎恨和轻快居然如此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扶南没有出声,转身望向黑沉沉的月宫--他可以理解阿澈的仇恨。 将近十年了,神澈被关入水底已经那么久,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的美貌少女。她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却是在黑暗中渡过,不见天日,不死不活--这让她如何能不恨那个夺去一切的红衣女童? 但是……但是…… 一闭上眼睛,那一夜的血腥就漫天漫地铺了开来,让他无法呼吸。 〃不。〃最终还是将手从剑柄上放下来,他微微摇头,声音冷涩,〃我已立誓不再杀人……〃 神澈怔了怔,忽然掩口笑了起来:〃哦?不杀?可真不像昀息的弟子呢……〃 〃昀息〃这两个字一出口,扶南身子猛然一震,不由脱口:〃师傅他现在……在哪里?〃 〃嘻,你很挂念他么?〃神澈笑了起来,却静默地抬起纤纤手指,指向黑夜上空,〃他现在,应该到了那里--或者,〃她掉转手指,指了指地下,〃这里。〃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扶南(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7:43字数:1735 死了? 那一瞬间,扶南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师傅这样的人也会死? 〃扶南,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呢?〃不等他回过神,神澈再度发问。 她的眼睛,在灯下闪烁如波光,隐隐透着妖异。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看到他如此,神澈显然是恼了,头蓦地一抬,目光如刀,〃我从那个鬼地方一逃出来,首先就来找你!你……你却不愿意帮我?〃 扶南凝视着灯下的白衣少女,眼神却慢慢凝重,一字一字开口:〃阿澈,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昀息祭司?〃 她愣了一下,没想对方忽然间如此发问。许久,嘴角慢慢浮出了一丝笑,点头。 〃你哪来的力量?〃扶南的眼睛更加严肃,盯着她,〃告诉我,你哪来的力量!〃 神澈仿佛被火烫了一样,瞬地站了起来,尖声:〃你不要管!〃 〃你入魔了……阿澈,你入魔了!〃看着佝偻着身子的白衣少女,扶南眼里仿佛也有火在燃烧,厉声,〃告诉我,你为了逃出来,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哪里来的力量!〃 厉叱声中止在闪电般的一剑中。 仿佛被彻底激怒,神澈右手一抬,白光从袖中闪出,辟头便是一剑! 扶南在她眼里杀气闪现的那一刻已然警惕,此刻足尖一点地面,瞬地飘退,同时闪电般地拔剑。然而虽然退得快,但迎面而来的气息依然令他窒息--这、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煞气和怨气? 他一退就退出了窗外,点足在庭外那株高大的桫椤树上。 树上刚刚入睡的牙牙被惊起了,发出惊慌的叫声,扑簌簌绕着主人飞。 〃去。〃扶南挥手令那只乌鸦到另一棵树上安静呆着,回手轻抚咽喉,不断地喘息--那里,苍白的肌肤上已然冒出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 看着指尖上那一滴血,扶南的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什么样的一剑!明明剑芒尚未触及肌肤,可无形中仿佛有厉鬼在噬咬着他的咽喉,硬生生吸出血来! 〃好身手。〃神澈对着他笑,佝偻的身子轻巧地踩在檐角,眼睛里闪过意外的光,窃窃地笑着,〃分明不是拜月教一路的剑术……你又是哪里得来的力量?〃 七月半的月光是皎洁而明亮的,她在月下抬头笑,月光照着她手里的〃长剑〃。 --那哪里是剑,分明是一根森然的白骨! 〃其实,你不帮我,我照样也能去找那个妖精算帐,〃神澈嘴角浮出一丝笑,佝偻着身子,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有一丝轻快的恶毒,〃我杀了昀息后,从圣湖里沿着水脉出了地底,不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却隐隐有着彻骨的失望:〃我,我以为既便是过了十年,既便是,大家都撇下我不管了--你总还会帮我的。〃 扶南站在桫椤树枝上,手中长剑缓缓下垂:〃不,这不行。〃 顿了顿,他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在五年前被逐出月宫时,我立下了血誓:此生绝不对任何教中之人拔剑,否则……〃 这一次的停顿,长久得仿如一生,最后终于他说出来了:〃否则,流光就会死。〃 流光?神澈愣了一下,许久许久,才在记忆里找到那个模糊的影子。 是的……是的。那时候的月宫里,还有另一个少年。比扶南年长一些,是昀息祭司的大弟子。那个少年沉默温和,醉心于术法,从不来找她玩耍,记得她沉入湖底的时候,他已经十三岁,术法上有了相当的造诣。 〃流光落到了那个妖精手里?〃她有点明白了,却诧然,〃那你怎么好好的?〃 这样的一句诘问,让扶南的身子猛然一震,几乎站不稳。 五年前那一夜后,为什么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为什么,他还好好的活着? 〃我是个懦弱的人……〃桫椤树的阴影投射在脸上,扶南的眼睛却在暗影里闪着光,喃喃自语,〃我害怕痛苦,畏惧死亡……所以我屈服了。我背叛了师傅……我先是失去了流光,然后、然后失去了你……〃 那一夜,他刚刚从南疆游荡回来,便和流光一起被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接着,毫无预兆地,十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竟然联手对两位少年发起了伏击!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扶南(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8:04字数:1661 原来,剪除昀息的羽翼,便是他们对付祭司的第一步。 那是众寡悬殊的一战,两位甚至尚未真正掌握术法的孩子竭尽全力地反击,然而面对着的,却是教中元老院的十位长老,以及那个诡异的红衣女童。 最后……最后如何呢?他望着天空的明月,忽然断断续续地低声苦笑起来。 那一次被擒后,他和流光遭受了种种酷刑,那个红衣女童拿放出阿澈作为条件引诱他,让他反戈暗算师傅--十五岁的他畏惧死亡,最终在那样的条件面前屈服了。 而流光却没有。 那一夜,他按照计划,前去引诱昀息踏入了陷阱,将下了龙血之毒的茶水递到他手中,看着师傅喝下去。他最后还亲身参与了十长老联手发动的袭击,亲眼看着那个红衣女童扼住了昀息的咽喉,恶狠狠地笑着,将祭司推下水底。 红莲幽狱轰然洞开,又瞬间关闭。 无数死灵在水下怒吼,兴奋地噬咬着一切坠入水中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幽暗水底关着的那个白衣女孩--那个多年未见的女孩正惊喜地抬起头,注视着顶上洞开的牢狱之门,以为自己将获得自由。 他呼喊着她的名字,想去拉她出来--然而在手指接触到圣湖水面时,他却惊怖于那些暴烈的恶灵,迟疑了……只是一瞬,随着昀息祭司的坠落,幽狱密室的门轰然关闭。 〃我给了你机会,〃那个红衣女童看着发呆的他,讥诮地对着他冷笑,〃是你临阵退缩,可别怪我……真没用啊。〃 那个黑夜里,所有的血腥和杀戮都过去后,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湖面和高空的冷月,十五岁的他颓然坐倒,看着染了师傅鲜血的双手,忽然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吼,泪流满面--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为心里的信条被践踏和粉碎,也为那些接二连三一个个离开他的人。 曾经心高气傲的他,在那个夜里,遭遇了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刻,所有的自信和尊严被碾为粉碎。他已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他被驱逐出了月宫,孑然一身离开了灵鹫山。 教众都诧异一贯手段严酷的天籁教主为何对他网开一面,却不知在那个红衣女童眼里,这个懦弱无能的少年已然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废物。 何况,流光还被扣留在月宫神殿里,他又敢如何。 五年前那一夜后,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他,却还好好的活着。 神澈那样的一句问话,引发了心中的剧痛,让他几乎站不住地从树上坠落。 〃那时候,我也一直对自己说,我之所以背叛师傅,只是为了救你……〃扶南顿了顿,冷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不,并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阿澈,我很怕死……所以我屈服了。〃 〃就如我十岁那年看着你被关入红莲幽狱、却不敢跳出来反抗师傅一样。我一直对自己说那是为了救你……其实,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罢了。〃站在桫椤树上,凝望着七月半的满月,扶南低声叹息:,〃所以,到最后那一刻,我依然没有勇气,去将你从红莲幽狱中拉出来。〃 他低下头,不敢看屋檐上那个佝偻着背站着的畸形女孩:〃我……实在是一个懦夫。〃 〃好了……不说这些。〃神澈没有说话,半晌忽然微笑起来,轻轻一跃,从屋檐上落到了桫椤树梢,望着扶南,〃我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扶南被她的乍惊乍喜弄得有点胡涂--然而,他很快就被她再度震惊了。 〃这、这是……!〃望着神澈手里托起的东西,他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个银色的额环,交织着曼珠沙华的花纹,刻着精细繁复的咒语,精美绝伦--在额环的正中,镶嵌着一枚火红色的宝石,在月光下光芒四射。 这,分明是教中三宝之一的〃月魄〃! 〃最后那一刹,我从昀息身上扯下了这个--没有它,谁都当不了祭司!〃神澈得意地笑了起来,在扶南失神的刹那踮起了脚,将额环轻轻戴上了他的额头,〃你看,我回来当教主了--你就当我的祭司,好不好?〃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扶南(4)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8:23字数:1436 宝石额环一戴上额头,强烈的灵力汹涌而来,瞬间让他的精神恍惚。 〃不……不行。〃扶南踉跄了一下,用剑支着身体,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推那道额环,反抗着,〃不能要……戴了就会、就会……〃 他的神智有些涣散,但竭尽全力,终于扯下那道额环,扔到地上。 〃为什么不要!〃仿佛受到了刺激,神澈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厉声尖叫,推搡着这个反抗自己的少年,〃我已经不要你去杀人了,现在只要你当祭司,为什么还不听!你不听话,就是对我不好……对我不好,我就杀了你!〃 扶南勉力抬头看着她,片刻前那种澄澈欢喜的目光已然消失,换上的是阴郁疯狂,宛如……他迟疑了一下,在记忆里搜寻着。而眼前浮现的,却是五年前昀息师傅坠入地牢那一瞬间,那个红衣女童疯狂的笑靥。 〃我不当祭司。〃他平静下来,靠在桫椤树上,闭目凝神,淡淡回答。 〃为什么!〃不用看,他也感觉出那支白骨之剑对准了他的咽喉。 〃当了祭司,就会变成不死不活的怪物……我不要那种生活。〃他嘴角浮出一个悲哀的微笑,摇了摇头,〃何况,阿澈,你还在额环上下了傀儡术!你、你居然想通过傀儡虫来操纵我么?〃 他摊开手,手心赫然有一枚透明的东西在微微扭动。 话已然说到这份上,决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神澈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细声,〃嘻,你倒是很聪明。我和你周旋了那么久,软硬你都不吃啊……可真是难对付呢。〃 那样的语气,让闭目养神的扶南浑身一震,瞬地睁开眼来! --不,不对……完全不对!这不是阿澈的语气!那是谁在说话? 睁开眼,立刻对上了白衣少女的视线。 而那一双眼睛也是完全陌生的,充满了轻蔑和怨毒,竟似沉积了数百年。 〃你是谁?你不是阿澈!〃大吃一惊,他来不及多想便反手拔剑,却不知该刺向何处。 牙牙在一旁探头探脑已然看了许久,仿佛一直对这个不速之客怀有很深的敌意,一反常态没有上去对着神澈多嘴多舌。此刻,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刹那,忽然,传来嘎地一声尖叫,黑影闪电般飞来。 〃该死!〃神澈尖叫了一声,出手如电。只听嘎地惨叫,乌鸦从她背后飞了开去。 然而,她背后的衣服,却也被牙牙用尖利的喙子一下啄开! 〃啊?!〃扶南失声惊呼,看着神澈背上的东西。 暗夜里,大片衣衫被撕开后露出了背后雪白的肌肤,然而神澈那一头漆黑的发丝后,居然有一点幽然的碧光缓缓亮起,对着他桀桀冷笑-- 那里,神澈光洁的背上,赫然骑坐着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只有一尺多高,蜷曲着枯萎的身体,骑在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8部分阅读 欲望文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9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9部分阅读 神澈后背,鸡爪似地小手抓着神澈的颈椎和后脑,牢牢吸附在背上! 那样小的孩子,被盖在长发底下,看上去也不大凸显--难怪方才阿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犯了佝偻病的畸形人。 〃嘎--嘎--〃牙牙吃痛,绕着树不停旋转,发出长短不一的惨叫。 乌鸦向来对着灾祸有着惊人的直觉,此刻已然认定了这个不祥的目标,对着狂叫起来。 那个骑在背上的女婴抬起头,对着他一笑,独眼里发出幽冷的光--那种眼光让扶南心底一阵阵发寒。这……这算是什么东西?翻遍了教中术法典籍,也未曾看过有这样吸附在人身上,通过脊椎和脑部来控制人的术法!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寄生(1)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8:43字数:1930 七月半的月色是皎洁明亮的,水银般洒下来,笼罩着竹林精舍。 扶南握紧了手中银白色的剑,只觉那把剑在微微跳跃,发出低沉的鸣动--却邪一向冷定,今夜如此不安,是暗示着遇到了极为厉害的邪魔外道么? 那个婴儿坐在神澈的背上,细长的手指牢牢扣着她的后颈,手指末端已然没入了血肉--它居然只有一只手,半张脸。 暗夜里,婴儿的眼睛奕奕生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而在它的控制下,神澈的眼睛却是空洞茫然的。 扶南不出声地倒吸了一口气--那个东西,只有一只眼睛,半边脸也已然毁去。但让他最震惊的、是它左颊残留的肌肤上,赫然有着拜月教主的金月标记! 〃你是谁?〃扶南动容,斥问那个附身的婴儿,〃是教中人氏?〃 〃嘻……〃那个小小的残破躯体骑在神澈背上,抬头对他一笑,手指扣紧。 在一抓之下,仿佛有无形的引线被牵动,神澈的手随即霍然抬起,白骨之剑直指而来! 〃不当祭司,那留着你也没用。〃神澈开口说了一句话,眼神却是茫然的。她的身手快如鬼魅,甚至都不需要蓄势,瞬间就从屋檐上平平掠到了桫椤树上,一剑刺来! 〃叮〃,却邪剑跃起,封住白骨之剑,扶南足尖一点树梢,急退。 两剑相击,发出了奇异的响声。 那一瞬间扶南只觉得邪气逼人而来,几乎无法呼吸。他迅速凝定心神,不再去看那个婴儿的独眼,专心应对着神澈手中发出的每一剑。然而,无论如何腾挪,他的足迹始终不出两颗桫椤树的范围,足尖点着枝叶飞掠。 --拜月教传说中,桫椤树是圣树,可辟邪毒。 故此他在庭前植了两棵桫椤树,坟墓里的曼珠沙华便望而却步。 在七月半鬼节的夜里,面对着这样邪异的对手,已然是失了〃天时〃,他更要借助这个地利。白骨之剑片刻不离要害,扶南只觉得慢得一刻,便会被那种邪气吞噬。 看来,今夜,他是不得不出剑了! 他的足尖点过树梢,避让着每一剑,身形渐渐从一味的退守变成游刃有余,在白骨之剑刺来时,手上忽然掠出一道闪电! 那道剑气吞吐数尺,凌厉逼人。 白骨之剑猝及不防,被反弹开来,神澈的虎口都裂了开来,鲜血直流。然而她仿佛压根感觉不到疼痛,依然面无表情地掉转剑尖,步步抢攻,身手快得如同鬼魅。 扶南本拟一下将她手中的剑震脱手,不料神澈居然不畏疼痛,也是微微一惊。 心念电转,立时明白关键在于背上那个女婴身上--然而那个婴儿蜷缩在神澈背后,将头埋在寄主的后颈,全身根本不露出分毫,仿佛有了个天然的屏障。 只是一个换气的时间,扶南已然被逼得换了三次方位。 每次他从一枝桫椤木上退开,白骨之剑便毫不留情地削下,将他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步步的削减--今夜是七月半,天地间阴极阳衰,无数鬼气透过土地冒出,充溢于天地。此刻,桫椤树隔绝了大地的阴气,所以暂时他还能控制住局面,若是这个诡异的婴儿落回了地面,迅速汲取地下透出的阴气,就将变得极其可怕! 所以,他竭尽了全力,奋不顾身地抢攻,只为将其牵制在桫椤树上。 然而他身形虽快,可树梢的范围毕竟有限。随着白骨之剑附骨之蛆般的追杀,转瞬两棵茂盛的桫椤树已经零落,露出残缺的树干,所有的枝条都被凌迟般地砍断。 嗤地一声轻响,一只精巧的鸟巢从枝上倾覆坠落。 〃嘎--!〃眼看着自己的巢从高处坠落到地上,四分五裂,一边旋绕的牙牙陡然发出了一声惊怒交集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直向那个婴儿莹莹的独眼狠狠啄去。 显然没料到这只扁毛畜生忽然间发了威,那个婴儿脸上有了惊骇的表情,情急中回剑封挡。然而附身在神澈身上不过一日,显然操纵尚未熟练。这般通过别人的双手来施展,毕竟远不能随心所欲,攻势瞬间露出了破绽。 〃去!〃电光火石的刹那,扶南并指一点,长剑居然脱手飞出,化成一道白虹疾射而出,在半空中转了半圈,避开了神澈,直取背后那个婴儿的后脑! 〃咯〃地一声轻响,白光飞回,绕指而灭。 扶南点足在最后一枝桫椤树上,在收剑的瞬间身子也是微微一震,似是承受了相当力量的反击。然而神澈的身形终于停滞了,双臂被震得脱了臼,白骨之剑无力地下垂,剑尖上出现了一个缺口。 〃驭剑术?〃婴儿的身子一震,吐出一句话来,〃你……沉沙谷白帝门下?〃 银色的剑在半空回翔,没入指间,扶南硬生生封住了对方的攻击,脸色也是苍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点头,曼声低吟:〃海天龙战血玄黄……〃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寄生(2)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9:04字数:1692 一语未毕,那婴儿脸色大变,再也不敢和他多纠缠,瞬地跳落在地离去。 总算是保住了这条命……望着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火红的曼珠沙华丛中,扶南只觉全身发冷,居然连从树上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那一击,实在是耗尽了他的全力。 幸亏凭了那一剑,加上那半句口诀,便惊退了这个邪鬼。 不然的话,凭他这种半吊子的驭剑术,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啊。 --毕竟,他不过是偶尔路过沉沙谷,学得了一招半式的皮毛而已。真正再打下去,大约不出二十招他就会被杀吧? 五年前,因为目睹了阿澈被关入红莲幽狱,他发誓要成为最强者,于是开始不分昼夜地修炼术法。然而长久的练习却得不到丝毫进展、最终,他对拜月教的术法彻底绝望了,一度茫无目的地游荡在南疆各处。 某一日,他循着水流穿过了一片茂盛的竹林,无意发现了竹林深处被藤蔓缠绕覆盖的几座精舍,竹舍中有一具盘膝而坐的白骨,壁上悬挂着一把银色的佩剑,还乌压压地写着大段大段的文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传说中的沉沙谷。而那具遗骸,便是数百年前隐居南疆,终老于此的的白帝。 在三百年前的听雪楼时代里,这位老人曾和血魔、雪谷老人并称天下三大〃陆地神仙〃级人物。而不同于另外两者的是,白帝融中原武学和南疆幻术于一体,魔武双修,剑术和法术均达到了极高的造诣。 传说中,名震一代的听雪楼靖姑娘,少年时也曾拜在其门下。 然而不知为何,白帝坐化后,身后并未留下一个弟子。在舒靖容猝死后,沉沙谷一脉旋即告终,传说凝结了他毕生心血的〃魔武六书〃也未曾传世。 沉沙谷便成了一方为世人遗忘土地,被封印在南疆密林深处的废墟内。 直到三百多年后,机缘巧合,落魄的拜月教弃徒浪迹南疆,偶然间拨开了废墟上缠绕的藤蔓,看到了竹舍壁上留下的剑术和法术篇章。 那把剑,便是白帝生前的佩剑却邪--传说千年前,越王勾践以白牛白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剑。其中便有灭魂、转魄和却邪。 据说佩带此剑夜行,魑魅为之辟易。 而满屋密密麻麻的字,却正是凝结他一生心血的〃魔武六书〃! 六书被写在白帝坐化之地的六面墙上,一个个字都仿佛活了一样,灵动飘逸,笔锋逼人。三百年后,扶南一眼望去,依然能感觉满壁的字里透出的剑意和灵气。 于是,他坐在白帝遗骸旁,取下了壁上的佩剑,俯仰静坐。 然而,尚未学成,他就接到了教中的新月令,十万火急地命他立刻返回灵鹫山--但,等他匆匆赶回,等待着他和流光的,却是一场血腥阴暗的阴谋。 在被擒后无法承受折磨,他背叛了师傅;而在红莲幽狱打开的瞬间,他却因为胆怯而错失了唯一能将神澈救出地狱的机会。 流光永远地被扣留在了灵鹫山那个诡异的红衣女童身边。 …… 这一切猝及不妨地压顶而来,将他的心冲击得粉碎,瞬间将他的精神打垮了。 被逐出月宫后,他选择了自我放逐。他再也不修习拜月教术法,甚至也不想返回沉沙谷去学完魔武六书--学了又有何用。流光被扣在了月宫,他又怎能对其拔剑呢? 他在灵鹫山下的坟地旁结庐而居,万念俱灰,心如止水。每日里只逗弄养的乌鸦牙牙,和看墓的岩生聊聊,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五年。这五年中,他从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骤然成为一个淡漠宁静的老人。如果不是缥碧还经常来看他,他大约早已被这种厌世情绪压倒了。 一直到,今夜暮色初起时分,骤然响起的叩门声惊破命运的死寂。 那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外,赤脚上沾满了血红色的花汁,眼神却纯澈--身那一瞬间他却心猛然一跳,预感到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回来了。 --然而,他没有料到,暮色中归来找他的并不是神澈本人,而是一具被邪魔操纵的傀儡身体。 那个邪魔,又是什么来头?……扶南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了那个婴儿左颊残留的金新月记号--那,分明就是拜月教主的表记!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寄生(3) 更新时间20081210 10:19:38字数:1778 据它所说,它曾经和阿澈一起,从红莲幽狱里逃出,从山顶圣湖底沿着地底泉脉逆流而下,从山下坟地里破土而出--那么,它应该同样也应该是被关在那个圣湖水牢里的…… 扶南回忆着那个婴儿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所操纵的白骨之剑,心下一凛:沉婴教主! 百年来,这白骨之剑已然失传。而他清楚地记得,在教中的记载里,最后一个身负这一绝技的,只有百年前的沉婴教主! - 三百年前,先代的迦若祭司舍身饲魔,以永闭地底的代价放空了圣湖之水,将所有恶灵鬼降渡往彼岸--从此拜月教中再无役鬼之术。 然而一百五十年后,教中出了一个名为沉婴的术法天才。 一般来说,拜月教自从华莲教主以降,历代祭司的力量都远远超过教主。 但沉婴却是个例外--她从襁褓时期开始学习各类术法,尚未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学会了飞驭之术,刚满八岁便将神庙中所有术法典籍看完。 还是孩童的她,术法能力已然能和当时的苍明祭司抗衡! 但,她不但天资惊人,对力量的欲望也是极其疯狂的--在神庙里教中典籍再也不能提供给她更大的上升空间时,她开始研习苗疆民间的一些偏门巫术,从五仙教到百毒教,从占星到下毒,只要是有用的她都竭尽全力去学习。 然而,当她掌握了一切人间流传的术法后,又进入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按照典籍的记载来看,这是一切修习之人到了本身的极限后,必然会遇到的一种〃知见障〃,有些人从此后毕生再无法进一寸。她对于力量的追求永无止境。但俗世里,人的力量总有极限,经常难以得窥天道。 在闭门修炼十年尚未能破障后,她竟然按照上古流传的一种神秘血祭做法,用自己的躯体来换取更大的力量-- 月食之夜,她沐浴更衣,然后在月神像前举火烧面,举刀断肢,献出了自己的眼、耳、鼻、手、足,美丽的容貌和正在成长中的身体--用如此巨大的代价,终于突破了自身的〃障〃。 获得了那样惊人的力量后,沉婴的性格却也由此改变。 她变得阴枭而独断,不顾苍明祭司和长老们的反对,重新开启圣湖机关,畜养恶灵和鬼降,以求靠着此处的天地之阴气,来掌控更大的力量。 最后,她和祭司苍明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决战。 明知她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但一手将她带大的苍明终究还是出来阻止她了。 他的奋不顾身,反而激起了她心中最强烈的悲哀和愤怒。血战持续了一个月,那段时间内灵鹫山上空乌云密布,不见日光,所有月宫子弟争相避走。一个月后,教主沉婴重新打开山顶月宫的门,走下灵鹫山--手上,托着苍明的头颅。 那个一手将她从孩童教导成出色术法家的苍明,那个多年来一直是她唯一同伴的苍明,拜月教的第十九任祭司,最终死在了她的白骨之剑下,尸身被沉入圣湖水底。 那是拜月教历史上,第一个死在教主手中的祭司。 沉婴成为继华莲教主之后,又一位集教主祭司大权于一身的人,她支配了南疆整整二十年,对这一方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夺。然而,这一切,又何以为继呢? 权与力的颠峰上,她的心灵开始迅速的枯竭了。 她无法控制内心黑暗面的蔓延,变得越来越暴躁残忍,到的后来,居然只能不停地用杀戮来换取内心的平静。在那二十年里,圣湖里迅速积满了尸骨和怨灵,南疆百姓怨声载道,连教中子民都敢怒不敢言。 然而,在黑暗侵蚀着内心的时候,沉婴却也清醒地明白自己面临的处境。 〃我身体里栖息着巨大的魔物。〃某一日,在失控的疯狂下,她终于将跟随了自己十多年的贴身侍女杀死。怔怔地张着鲜血淋漓的十指,清醒过来的拜月教教主仿佛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脸色苍白:〃我身体里栖息着魔物!……魇魔在我身体里长大了……就要出来了……怎么办啊?〃 左右听到的教众无不失色-- 在拜月教的教义中,魇是和月神对立的魔,法力高强。它控制着黑暗的力量,一直在与月神争夺着大地上生灵的命运。传说中在一万年前,月神为了不让大地陷入黑暗,便用天心月轮从日神那里借来了光,洒落大地。魇魔的本体被消灭了,但不曾死去,所以千百年来,只能藉着占据别人的躯体来延续自己的存在。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寄生(4) 更新时间20081210 10:20:00字数:1679 一代又一代,它附身在人的身上,传承着自己的力量。魇魔有着诸多追随者,它的力量来自人心的黑暗面,所以从来不曾被消灭。传说中每隔一百年,它的力量就会达到颠峰,开始疯狂地反扑,甚至会吞噬掉明月,让天地陷入完全的黑暗。 那一日,被称之为拜月教的〃灭天之劫〃。 那样的先例虽然寥寥可数,却清晰地存在着。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前,听雪楼南渡澜沧江时,天象便呈现出了〃灭天之劫〃的预兆--如果不是最后迦若祭司和听雪楼主两位旷世奇才通力合作,以牺牲自己的方法将恶灵引入地底永久封印,那一次的祸患将会蔓延到整个南疆! 如今,又过去了一百年,由于她对力量的极度渴望,引发了内心黑暗面的扩张--圣湖的水干涸了又充盈;而魔,也在人心内逐渐复生了吧? 然而,在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同时,沉婴仅存的神智却恪守着最后的一丝清醒。 在预言中那个〃大劫〃到来前夕的夜里,拜月教最强的一任教主白衣燃香,自沉于圣湖--据说,她曾想效仿百年前祭司迦若的做法将湖水放入地底,以身做引渡尽死灵,无奈却找不到听雪楼主那样的伙伴协助,只能孤身沉于湖底。 跃入湖中之前,她滴血立誓,心中的恶灵不尽,誓不出湖。 她就这样将魔物关闭在自己的心里,又将自己永久地关闭在了圣湖底下。 一百多年来,几乎所有人都已将其遗忘,甚至怀疑起百年前这一事件的真实性--在拜月教中,很多关于教主和祭司的事情都是被有意无意神化的,以便于后世教徒的膜拜,例如三百年前的迦若祭司。 然而,在这样一个鬼节的夜里,那个蛰伏地底百年的沉婴教主却附身于人,惊现于世间! - 返回屋内,坐下包扎伤口,扶南从窗侧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深红色丝绒上赫然躺着三枚晶莹的七叶明芝,馨香袭人。 这种七叶明芝只生在极阴的地方,汲取着黄泉之水长大,不见日光,和冥灵为伍。 灵鹫山虽然号称集天地之阴气,但也只有在圣湖底下才能寻到。然而,圣湖里阴灵密布,恶念充盈,采摘这种灵芝更是危险重重,几乎每一棵都要付出人命的代价。 然而每年七月半,月宫都会派人下山送一枚灵芝,说是流光赠与他的--然而他明白,这,分明是天籁教主借此警告他,流光一直在她手上,令他不得轻举妄动。 扶南依旧怔怔地想着这些往事,手指下意识地叩着却邪剑,听着叮叮的剑声,脸色越来越凝重。牙牙受了伤,拖着一只翅膀满桌子乱转,发出呱噪的叫声。 〃闭嘴!〃手指猛然一敲桌面,扶南沉声厉叱,吓得牙牙嘎然而止,睁着黑豆似惊惶的眼睛看着主人。扶南自顾自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沉默地望着月色中的灵鹫山,眼神闪烁。 记忆中那双眼睛越来越清晰地浮出来,无邪纯澈,隔了十年的光阴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陡然有一种深而细的刺痛,宛如一根针刺入心底,有旧伤渐渐碎裂开来。 十年了……从眼睁睁看着阿澈被打入水底幽狱,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曾经发誓要将那个孩子带出不见天日的牢狱,然而他的力量和胆量远远不及;五年前的夺宫之变里,在唯一的机会到来时,他又因为内心的怯懦,而在一瞬间退缩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红莲幽狱轰然关闭,却不敢伸出手去。 十年前,五年前,两度的抉择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魔爪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些年来,他过着隐忍而淡漠的生活,而这样的活着,其实和死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再也忍耐不住,他执剑长身而起,推开竹舍之门走出去! 他曾发誓再也不踏入月宫半步,可今日,他已然决意为了那个女孩负剑上山。 流光在山上,阿澈也在山上……那些他在意的人,都在那里!即使月宫依然是个冒犯了必然要复出生命代价的地方,可这又有什么可恐惧的呢?就算阿澈已被邪魔附身,他也不能眼看着她死在月宫里! 屋外冷月无声,一眼望不到头的曼珠沙华在月下怒放,宛如烈焰燃起。 起点 shubao2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59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