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冤》 正文 第1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1节 简介 民国背景,年下,he。 杨少廷x胡莲声 一、糊涂账 时值盛夏时候,三祥城中发了一场火灾。此场大火发于清晨时分,盖天干物燥,火烛相引。 所幸扑救还算及时,波及范围并不广阔。多方核算后,死伤七八人,均出自同一家。 这个倒霉的一家乃是三祥城中小有名气的富商,胡氏一府。 可怜富商孤苦伶仃,白手起家,经营多年,还未品尝得意之果实,竟连性命也丢了。连带着富商痛恨的大太太,大太太痛恨的二姨太,通通地在火焰中握手言和了。 这串痛恨之链条并未在二姨太这里切断,府中还是有人可以供她痛恨的:她恨这个府里唯一的一位少爷,名唤胡莲声。 胡莲声时年两岁零四个月。这位少爷由于大晚上不睡觉,竟发了热,被保母带去了医院。等到保母焦头烂额地回到家中时,胡府的大门烧得还剩一半儿。 保母眼见此情此景,一个不慎,将胡莲声摔在了地上。 胡莲声一下子被摔蒙了。等他通红了脸,预备愤怒嚎啕的时候,保母先他一步,“咚”地一声跪在了跟前,哭声一时比他还要嘹亮:“少爷,这可怎么办?……我的、我的钱……” 保母哭归哭,办法还是要想的。 她捡起胡莲声,拢到警卫旁边:“还、还有活人吗?” 警卫队员一把将她推了开:“死光了!” 保母探着脖子去看,灰烬余热未散,尚可将她的眼泪熏干。她搂着胡莲声,胡莲声搂着她的脖子,背朝着他的父母魂灵,吵着要吃东西。 保母无暇再去哄他,又惊又惧:老爷个性孤僻,除了花场流连,也没有旁的亲眷,一把火算是烧了个一干二净了。总不能指望几个花姐去养,何况她的路费,有谁能给她呢?保母思虑前后,最终足足连跑带走地半个时辰,敲响了三祥城中杨府的门。 杨府的老爷其实不太想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他与胡家虽然交好,也没好到替人养孩子的地步。况且该名保母在客厅里哭得凄惨,连带着胡莲声饿得尖声啼哭,两厢嚎个不停,他怕惊了他夫人的胎气。 可这声音实在是大,杨太太终于还是惊着了。 她挺着肚子,从卧房出了来,听保母陈述了来龙去脉。 杨太太是个慈悲心肠,加之有孕在身,越发地有起同情心来,一番话听完,末了说话竟有些抽抽噎噎:“留着他罢,胡家就剩下他一个,他这么小,哪怕给咱们家的做个玩伴儿呢……” 夫人如此发话,杨老爷也不好再违背她的心意:“行了,”杨老爷朝着保母:“孩子就留下吧。” 保母一听,当即跪下磕头,又拿了杨老爷给她的打点盘缠,这才放下心来,抽空悄悄地可怜了胡家上下,连夜走了。 胡府的事情,在三祥城很是成了一会儿的谈资。 杨太太晚饭后散步,又将此事反复地咀嚼,有些嘀咕:这可是个小子,若我生的是个女孩儿,到时候如此这般,日久生情起来,那可怎么好呢? 到底做善事有福报。她担忧了许久,待到十月临盆,终于还是让她放下心来:是个男孩儿。 杨老爷喜笑颜开,准备了早就取好的名字,喊他作少廷,是望他年少成名的。 杨少廷从医院接到家中的这一天,胡莲声的住处从楼上移至楼下,到了佣人房的旁边。 他一步一颠地跑去夫人房里,看见杨少廷睡在襁褓中,皮肤薄薄的一层,仿佛看得见血r_ou_的流动,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杨太太抱着自己的儿子,对着胡莲声微笑:“莲声,这是小少爷,往后,你要好好地待他。” 胡莲声缩着脖子,有些害怕:“弟、弟弟……” 杨太太还是笑:“喊他少爷吧。” 胡莲声眨了眨眼睛,怯怯懦懦地喊了:“少、少爷。” 太太点头:“你比他年纪长,你要跟着他,若是他有什么话,你就去做。” 胡莲声懵里懵懂,也点了点头,算是将这句话记住了。 杨少廷这个孩子,在不会说话的时候,确实是招人喜欢的。这个招人喜欢,倒不是说他有什么旁的好处,只是凭他长得好看。 且他这好看,是从小好看到大,没有一刻闲着。 样貌好,所得的实惠是很多的。但凡小少廷有些吵吵闹闹的脾气,府中诸人看在他脸蛋的份上,也是能忍则忍,得过且过了。 曾有画报社长想要邀请六岁的杨少廷来作小小模特,只是杨少廷当日心情不佳,将画报社长的脸挠了个花,一边挠一边叫喊:“我不去!要莲声去!” 画报社长循声望了一眼乖乖立在一旁的莲声,心想这孩子五官也长得不错,只是有些黑。可是跟少廷比起来,真是相形见绌,于是婉言道:“莲声年纪长,没有你合适。” 杨少廷偏着小脑袋,向后一转:“莲声,他嫌你难看!” 莲声在一边,脸上有些发窘,嘴里轻轻答应了一声。 杨太太拍了杨少廷的屁股,随即朝着社长,带点歉意,又带点自豪:“社长,你看这……” 杨少廷的脾气有了如此温床,迅速地随着相貌一同生长。 三祥城在春日里是y雨连绵的。 杨太太有一日偶然路过院子,发觉莲声安安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不知是在做什么。 待她打了伞走近一瞧,莲声垂着头,一动不动,头发一绺一绺地在额前分开来,早就shi透了。 “啊呀!莲声,你这是做什么?” 胡莲声这时候约有十一岁,正是身体成长的时候,已经到了杨太太的脖子了。他听见了声音,眉毛耷拉着,眼皮微微地一抬,声音发虚:“太、太太。” 杨太太一听,牵着他就要往屋里走:“又是在做什么?当心生了病了!” 莲声身上歪歪倒倒,脚下却依旧生根,摇了摇头:“不行。” 杨太太一急:“傻呀!快些进来!少廷在哪里?怎么他不……” 莲声依然垂着脑袋,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少爷、少爷叫我站在这里。” 杨太太的手一停:“少廷叫你的?” 莲声点了点头:“我顶了少爷的嘴,他生气了。” 杨太太听闻此言,一时愕然。她从未料到自己的儿子已然被惯成了这幅好德行。 莲声抬眼望着她:“太太,我再站一会儿,就够了时间了。” 杨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将莲声拉进了房檐下:“哪有这种道理?他要罚你,也不能太过分了!” 杨少廷也在这日头一次知道,原来夫人是会为了莲声而生气的。然而这种生气气得有限,毕竟不是自个儿的儿子受委屈,杨太太数落了半天,到最终也只是告诉杨少廷:“明天不许出去和宝琴玩了!” 陈宝琴是三祥城中官家的小女儿,年纪明明比杨少廷大个两岁,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很乐于当杨少廷的跟屁虫。杨少廷时年九岁,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加之宝琴又常以姐姐自居,实在是让他烦得不行。 杨少廷歪在沙发上,心里明明乐得开花,却还要撅起嘴,一脸的委委屈屈。夫人一瞧,倒也不忍心接着训斥:“你去跟莲声道歉,从今往后,再不许这样了!” 杨少廷一听,立刻一跃而起,要去找莲声。 可怜莲声刚刚洗完了澡,坐在床上发着呆,立刻就被杨少廷破门而入:“莲声!” 莲声吓得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低着脑袋,结巴道:“少爷,我、我在。” 少爷站在他面前,他是不能坐着的。不仅不能坐着,还要低着些头,否则看着比少爷高一截,会杀了少爷的威风。 杨少廷看着他,反手将门合了上,声音不大不小:“我寻思你去了哪里,原来是跟我娘告状去了。” 莲声没有抬头,语气越发地畏缩:“是太太找到了我……”。 杨少廷瞪着眼睛,小白脸蛋上显出了幼稚的狠劲儿:“我叫你站在院子角落,那个地方怎么会让人看见呢?”他逼近了胡莲声:“你故意站到院子中央的,是不是?” 莲声被一个小自己两岁的男童逼到了墙角,最后一个腿软,跪坐在了地上,切切地求饶起来:“不是的……” 杨少廷伸出小手,一把攥住了胡莲声的后衣领。他本想潇洒地将胡莲声抓起来,谁知莲声到底还是很沉重的,没那么容易抬动,他尝试未果,只好使劲一搡:“那是我娘,你求她有什么用?” 胡莲声被他一推,脑袋摇晃了一下,末了瑟缩着抱紧了腿,有些呜呜咽咽起来了。他知道杨少廷最烦他哭,他一哭,杨少廷必定气急败坏地骂他一顿了事,这是最为便捷的。 果不其然,杨少廷一听见这个婉转的苗头,脸上立刻有些变了颜色了,一跺脚,声音尖尖的:“不许哭!” 胡莲声哪里会停,他抱着脑袋,继续练习哭泣。 杨少廷心知再这么哭下去,非把杨太太引过来不可,于是抓紧时间使劲儿踹了胡莲声的小腿一脚,这才打开门走了:“你记着!” 门锁一合,胡莲声的虚假眼泪立马停了。 他咽了口唾沫,将蜷缩的身体打了开,身上的骨头咔啦啦地响了几处。 他真是怕杨少廷,如今告状露了马脚,就更怕了。 杨少廷踹中的是他的小腿骨,这地方最不经踹,莲声 起裤腿,瞧着已经发了红,再过一会儿,想来就要青了。 莲声轻轻地按了按,见着那块红紫不声不响地向外一浸,才慢慢地低下头去:真痛啊! 他窝在角落里,这一回是真的流下眼泪了。 二、无常鬼 胡莲声在寻常时候,会比杨少廷早些起来,去叫他起床。究其原因,是因为闹钟会被杨少廷拍坏,而莲声不会。胡莲声可以持续地使用,使用原理与闹钟类似,揍他一下即可停止。 然而今天胡莲声没有去叫他。 少廷年纪还小,ji,ng力旺盛,其实在床上睡不了多久,自个儿也就醒了。 他睁着眼睛,将被子踢了开,向床边一看,没有人。 他稍稍地等了一会儿,等着门响。 可是门没有响。杨少廷这回在床上左右一滚,立刻将怒火滚出来了:好呀,莲声,被我捉着了,竟然睡懒觉! 杨少廷平日里无聊透顶,能供他消遣解闷的只有倒霉到家的莲声。于是他对于向胡莲声使坏这件事上具有极高的热情。 杨少廷兴冲冲地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叫喊:“莲声!到哪里去偷懒了,快给我出来!” 杨太太坐在客厅,还没开口,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连跑带跳,直接推门进了莲声的房间,才站起身,追着喊了一句:“不要吵他,他生病了!” 杨少廷没听见。 他推门进去,只见莲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露了个脑袋出来。一张脸本来有点儿黑,这时候黑里透红,像颗熟透的李。 莲声张着嘴喘气儿,嘴里时不时还要迷迷糊糊地念叨几句。 “喂,莲……”杨少廷话音未落,被身后匆匆赶来的杨太太拉住了:“莲声发烧刚退,不要吵他,让他睡一觉罢。” “发烧?”杨少廷觉得这词陌生,迈步就要凑过去看。 杨太太一把将他捞了过来,轻轻地点他的光洁额头:“你还敢说么?你昨天做的好事,这就忘了?” 杨少廷抬头望着她,义正言辞起来:“是他自己先犯的错!” 杨太太懒得跟小孩子讲道理:“是、是,”她将杨少廷揽在怀里:“少廷,不要过去,当心他将生病传给你了。” 杨少廷拍开了她的手:“他敢!”说罢小跑去莲声的床边,伸手将他的脸狠狠拧了一把:“真没用!” 莲声被他拧得皱起了眉头,朦朦胧胧地一睁眼,见了是这位阎王,立刻往被子里又滑了几寸,真是想立即再睡过去:“啊……” 杨少廷不管不顾,又去拧他另一边的脸颊:“啊什么啊,叫少爷!” 莲声只好张着嘴:“少……”他喉咙里没水,喊不出声。 杨太太确实怕她的宝贝儿子纠缠出病了,走上去将杨少廷抱了开:“少廷,行了!” 杨少廷张牙舞爪,被母亲拖离了莲声的卧室:“活该,莲声,活该!真是没用!” 杨太太一听,拍了拍他的屁股:“说的什么话!” 陈宝琴不知道少廷被杨太太惩罚了。 她本来和杨少廷约好了一起玩耍,左等右等不见杨少廷,于是便抛下其余伙伴,亲自跑来了杨府。 她见着杨太太,很有礼貌:“夫人,少廷在哪里呀?” 杨太太说话算数,预备打发她走:“少廷今天要念书,他说对宝琴姐姐不起,不能和她一起玩啦。” 这话一交代,寻常的小孩子也就走了。 可惜陈宝琴不傻:杨少廷会开口讲对她不起,简直就是发梦。 “太太,我上去看一看他就走,行不行呀?” 这句话是很巧妙的,到时候若是少廷自己想跟着她出去玩,一百个杨太太也拦不住他的。 杨太太不好拒绝,只能领着她上楼了。 杨少廷还真在看书。 他在床上东倒西歪的,听见门响,立刻坐了起来,一见是陈宝琴,又躺了回去。 陈宝琴见到他就高兴,走去了他床边:“少廷,你怎么啦?去玩呀?” 杨少廷懒得理她:“我不去。” “为什么?”陈宝琴四处一瞧,见同为跟屁虫的莲声不在:“莲声在哪里呢?” 杨少廷听她提起莲声,扬起手,将书一下子扔在了地上:“他生病了!” 莲声病了! 陈宝琴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有些雀跃:平日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少廷总是在跟莲声吵吵闹闹,都不听她讲话了! “那有什么不好?我们去玩,省得他同你吵架了呀!” 杨少廷一听,在床上躺成个大字,猛地转过脸对着陈宝琴,朝她高声道:“我今天不想玩!” 宝琴陡然被他一吼,还是发了蒙:“啊?” 杨少廷爬起身,顺势将她推出门外,用时下新潮的说法向她告别了:“你走吧,拜拜!” 三、云中月 杨小少爷横行跋扈惯了,却仍有一样,是与其他同龄人共同害怕的:黑。 杨少廷怕黑。 以他平时的爱好,总要和莲声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了,这才累得倒头大睡,好忘了怕黑这回事情。 但是这自打莲声病了,他跟着无人可闹,闲得半夜抱着被子打瞌睡,总觉得床底下有鬼。 他勉力地去睡,却像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讲话,讲得他心里砰砰地跳,真的让他害怕了! 他害怕,抱着被子出了房门,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去找太太,竟是去找莲声:他怕旁的人笑话他胆子小。 莲声不同,莲声不敢。莲声要是敢笑,那么正好揍他一顿,揍累了,也好睡觉。 莲声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躬身成婴儿状,睡得很熟。他病了三四天,其实除了嗓子还没好,也没什么旁的大碍了。杨少廷飞快地跑到他床边,一下一下地推他:“莲声!莲声!” 莲声被摇晃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啊?” 一字出口,气还未断,猛然见了是杨少廷,他立刻以为自己又在做寻常噩梦,嘴里便开始喃喃:“醒过来,醒过来呀……” 杨少廷才不管他的曲折思想,一屁股坐到了莲声的床上,接着摇他:“我睡不着觉!你快给我唱歌!”杨少廷听别的小孩儿讲,他们睡觉之前,总要听n_ai娘唱歌的,一唱,就能睡着了。 莲声绝望地发现他没有做梦。 他撑起身,借着月光,瞧清楚了真是杨少廷,才要哭不哭地开了口:“少爷,你说什么?” 杨少廷不耐烦:“唱歌!快唱!” 莲声最怕他不耐烦,只好顺着讲:“唱什么呀?” 杨少廷对唱歌一窍不通,继续威胁道:“不唱,我就揍你了!” 莲声飞快地权衡了唱歌和挨揍的利弊,着急上火,马上开了口。他声音哑着,尚在发颤,然而架不住天生唱得确实是好,带些哑的意思,反倒显得朴实动人了:“月、月亮走,慢上楼,走到山那头,山那头,有、有道窗,它去见,见……” 这首歌,莲声买菜的时候听见人唱过几次,见的什么,莲声本来就不大认识,这会儿一急,给忘了。 莲声低下头,惴惴地望着杨少廷,发现杨少廷也在望着他。 杨少廷望着他,眼睛里竟是出人意料的平和,意犹未尽似的,仿佛在等他接着唱。 “见什么?它去见什么了?” 莲声抱着腿,将屁股移开了一截儿,这才敢说话:“少爷,我、我忘了……” 杨少廷皱着眉头:“见的什么,快给我想想!” 莲声越急越记不起来:“我明天、明天去问。” 杨少廷二话不说,抱着被子上了莲声的床,将莲声挤成了小小一团:“你就坐着想,想不出来,不许睡觉!” 莲声一听,是叫一个自认倒霉了,杨少廷的后背挨着他的脚边,他抱着脑袋,使劲地回忆,到底去见什么了?到底去见什么了? 四、穿堂风 杨少廷睡醒以后,倒还记得一件令他倍感惊奇的事情:胡莲声唱歌是好听的。只是美中不足,声音发哑,等到哪日没事做了,还能接着让他唱。 然而杨少廷记住他这个优点后,仿佛是发掘了新奇玩意儿似的,喜欢到处和人去讲。 但凡逢着三五成群的孩子一起玩,杨少廷非得提这么一句。每每当他这么一说,胡莲声将头一低,恨不得钻到地底去。莲声心里别扭得厉害:杨少廷仿佛将他当成了街上卖唱的小孩儿。 不止他别扭,宝琴心里更别扭:这可是那个杨少廷,他居然会夸人了! 且这人不是旁人,还是她看不起的莲声! 宝琴这个小女孩子是很有些敏感的,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别扭由何而来,只觉得憋屈得很,非得说出来不可。 于是杨少廷这厢说完了,她立马就应了下句:“有多好听?你让他唱呀!” 莲声一听,立马抬起了头,后退一步,只怕开了口,接下来日日都得卖唱了:“我不想……” 可惜宝琴这么一说,杨少廷也来了兴致,他亮了小拳头:“莲声!” 莲声一瘪嘴,两只手交缠着,慢吞吞地站好,只能开口了。 他这唱的不是那日唱给杨少廷的,月亮要去见谁,它爱谁就是谁吧! 可这一开口,毫无疑问,技惊其余仨小孩儿是绰绰有余的。 一首完了,他自己闭了嘴,四周的小孩儿却纷纷拢了过来,连宝琴也不得不咽着唾沫:“你是跟谁学的?” 另有一小男孩也站了起来,年纪与莲声相仿,梳着三七分,踏着小皮鞋,走到莲声身旁,握着他的肩膀,眼睛发亮:“莲声,你唱得真是好!你也到我家去,唱给我爹娘听,好不好?” 这邀约一出,莲声心中茫然,向后缩了一步,看向了杨少廷:“我……” 然而莲声话音还未落,杨少廷本在一旁坐着,现下倒是莫名其妙站起了身,不假思索,向前迈了一步:“李宗岱,你想得美!” 杨少廷话说得有些重,一般是他试图斗殴的信号。 莲声一愣,心下不知李宗岱究竟是哪句话激怒了他,站在一旁捏着手,劝架也不知从何劝起了。 李宗岱不慌不忙,毕竟自己比杨少廷年长,扬起脑袋,还比少廷弟弟高出一截,正经是“大孩子”了:“关你什么事,我问的可是莲声。” 杨少廷截止目前十年人生,最痛恨两件事,一是胡莲声乱嚎,二是有人跟他顶嘴。 杨小少爷顿时起了怒气,觉得李宗岱是不知死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李宗岱游刃有余:“那是在你家里,可不是在外边儿,”他看着胡莲声,冲他一笑:“莲声,你说对……” 他“不对”两个字还没说完,杨少廷飞起一条腿,直接将他掀翻在地了,接着顺势坐在李宗岱的身上,一套野拳行云流水,夹着李宗岱的脑袋就是一通乱捶:他平日里跟莲声真打起来,练的可不是假把式。 “在外边儿、我说不行、还是不行!”他的声音一拔高,仍可听出尖细稚嫩的味道来。 几个小孩子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倒是宝琴最先反应了过来:“少廷,不许打了,不许打了!”,她一回头:“莲声,拉着他呀!” 莲声微微地张着嘴巴,还没从杨少廷这通疾风骤雨的脾气里理出头绪来,一听宝琴喊他,急匆匆地就去拉杨少廷了。 可怜李宗岱护着他三七分的头发,还手都还得缓慢了。几个小孩儿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了开,李宗岱还喘了好久的气儿才回过神来,他实在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杨少廷,你等着吧!” 杨少廷混不吝的角色,怕过哪位神仙:“滚蛋!” 莲声本来拉着他的胳膊,谁知杨少廷目送李宗岱落荒而逃,转头就朝着莲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唱的什么歌,难听!” 本帖最后由 池问水 于 201846 14:44 编辑 李宗岱一言九鼎,要杨少廷等着,自然就不会让他白等:少瞧不起人了!谁还不是个少爷,谁还不会告个状了? 尤其是李宗岱明白自己的父亲官居高位,他这状就告得格外真挚而动情。 这是杨少廷头一次为自己的脾气付出了代价:杨太太一气之下,不仅要莲声去李府上婉转歌唱当作道歉,还给杨少廷请了一位礼仪老师,专程来杨府教导杨少廷。 该名礼仪老师举止大方,风度翩翩,给杨少廷头一回上课时,微微地一躬身,自我绍介:“你可以叫我密斯脱贺。” 杨少廷坐在凳子上,管他密斯脱还是密斯不脱,只瞪着眼睛:“莲声去哪里了?” 往常杨少廷在家中听课的时候,莲声总是要在门外等候着的。 密斯脱贺回忆了一番:“啊,莲声,他被夫人带去李府了。” 杨少廷明显是愣了一下儿,旋即暴跳如雷起来:“是我揍的他,要莲声跑去做什么?” 密斯脱贺纵使知道这个少爷不是善茬,此刻还是吓了一跳。他按住了杨少廷的肩膀,开始同他讲道理:“杨少爷,你看,你这个样子,怎么好去呢?令堂叫我来此,就是为了教给少爷您一些基本的礼……” 杨少廷第一次上礼仪课,其头脑非常之灵活,亦非常之坚硬,他的脑袋用力朝密斯脱贺一顶,将礼仪老师顶出了鼻血。 密斯脱贺鼻子里塞着纸巾,等着杨太太回来了,马不停蹄就要去向杨太太请辞:“您这孩子,鄙人能力实在微浅,教不了他了!” 杨太太扭头就要去找杨少廷,谁知杨少廷根本不管密斯脱贺的控诉,主动上前一步,直接将太太身后的莲声拽了过来,往莲声的房间拖,一边拖一边大声道:“你过来!” 莲声被他拖曳着,回头又去看太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低声地喊:“少爷,别拽了,疼啊……” 杨少廷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摔上了,一屁股坐在莲声的床上:“你去他家里干什么了?” 莲声低着头,老老实实,只盼着夫人快来解救他:“夫人带我去给李太太唱、唱歌儿……” 杨少廷不知怎么地,越是听他讲越是来气,脸蛋通通地红:“唱的什么?” 莲声怯怯地看着杨少廷,不敢讲话。 “唱的什么,你给我再唱一遍!” 莲声在此日,被迫将一首儿歌反复地给杨少廷唱了七八遍。 而杨太太这头,真是一个无计可施:杨老爷常年在外,若说打少廷,她自己舍不得,若找人来骂,还不一定骂得过。 杨太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生绝望,以为杨少廷会成长为一个地痞流氓。 然而孩童的成长总是润物无声的,你既不知他何时改了路子,亦不知他缘何变了性情。 只是这场润物的时间润得略有些长了:是年,杨少廷年满十四岁。 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不负众望,终于不再轻易动手打人了。 十四五岁的杨少廷,脸上的轮廓浮现出来,不再是孩童般的一团圆润,显出了预备成熟的样子。且他身量又正好颇为挺拔,还有些不知何来的潇洒气概,从前众人只是称他“长得好看”,现如今提前喊他“杨大少爷”了。 不止如此,杨大少爷讲话的声音也已完全改变了。 他这声音哑了一阵,末了变得低低的,像是往潭里投石,沉沉地响。 往常杨少廷骂起人来,是撕蜡纸,哗啦啦地干脆响亮,如今再去骂人,就有些像鱼塘放炮仗,倒叫人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五、惊鸿过 杨少廷也知道自己这把嗓子是不好再去骂街,于是在人前说话,也故作慢条斯理起来。外人一听,若是不知他先前是怎样的混账法,如今必定以为他是位货真价实的名门公子。 然而这些表面功夫,在胡莲声面前是统统地不管用的:都是一条塘里出来的黄毛鸭子,还充什么大头鹅? 因此杨少廷在胡莲声跟前,是叫一个原形毕露。 是日寒冬晌午,杨少廷突然打量起正晾着衣服的莲声,问他道:“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莲声比杨少廷大个两岁,高一些壮一些,是当然的。只是平日在他面前缩着脖子,不显得高。莲声这时候已经将杨少廷的脾气摸了个半熟,知道对付杨少廷,就得先服软。他一听这话,恨不得就地将自己截去一段儿:“我也不知道……” 杨少廷看着他,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吩咐莲声道:“你晚上到我房里来,铺个褥子,睡地上。” 莲声愣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是三九的天景啊!早上一起来,檐上要挂着冰棱子的! 莲声人高马大地站在他跟前,脸蛋是麦色的,此时急得都发了红了,仍是既不敢问个为什么,也不敢不答应:“我、我去收拾收拾……”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2节 要说这个主意,也还真亏得杨少廷能想出来:杨太太教过他,将没熟的瓜果同熟了的放在一起,那么就熟得快些——杨少廷是学以致用来了。 自然,杨少廷短时间内,是一点儿没长的。末了莲声冻得实在不行,流着鼻涕挂着眼泪,哀哀切切地去求杨少廷,这才得了大赦。 以此,胡莲声对于倾心于杨少廷的姑娘小姐,是十分地不理解的:这些小姐们,眼不瞎耳不聋的,究竟是图的什么呢? 他颇想在杨少廷的额上贴个“此人坏极”,用来规劝这些小姐。当然,不过是想一想罢了:真见着杨少廷,他是不敢造次的。 十五岁的杨少廷,少年意气,大好年华。 他无需由他的父亲带着到处走访上门,递发名帖,因为三祥城中皆知他的名字,也皆知他的英俊。谁家的小姐举办什么开春舞会,庆生典礼,也必定许下心愿:去将杨少廷请来罢! 杨少廷烦得要死。 他不爱跳什么交谊舞、什么标准式,坐下来听听人唱歌还是可以,两个人抱着转圈儿,他瞧着都发晕。但他作为正经公子哥儿,这些东西必不可少,不得不去学。 杨太太是很乐于将自己的儿子展现给旁的人观赏的。她聘请了三祥城最为高明的老师,教他的儿子如何优美地搂住姑娘的腰,同时不去踩她的脚。 这位交谊舞老师娇娇小小的,烫的齐耳卷发,穿的湖蓝旗袍,约到杨少廷的胸口,自称是密斯汤。密斯汤很享受与杨少廷共舞,同时也很享受被杨少廷轻轻踩了一脚,再听他低低地讲一句“不好意思”。 杨少廷并不享受。 他浑身发僵,既要承着密斯汤的重量,又要时刻注意脚下:他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不能让这个密斯汤传出去他的莽撞,平白让人笑话。 然而已经有人在笑了:胡莲声在门口候着少爷上课,看他笨手笨脚的,本来不敢笑,可他样子实在是滑稽,只好低着头,耸起了肩膀。 正在此刻,好巧不巧,只听密斯汤远远地一扭头,朝着莲声:“请问,可否带我去盥洗室呀?” 两双眼睛循声齐齐地看着莲声,莲声的脸上挂着残留的微笑。 完了。 莲声眼前一黑,刚想亡羊补牢,谁知杨少廷对着密斯汤扬手一指,语气不咸不淡:“出门往右,走廊最里头,”说罢对着莲声就扬起了下巴:“我和他练习练习,密斯汤,您就休息一会儿。” 莲声穿着灰白的长衫,头发比从前还要短,衬出一张脸干净舒朗。这张舒朗的脸如今皱成一团,他发怯,站在门口不敢动。 杨少廷低头将衬衫的袖口挽了一道,又抬起头:“给我过来。” 莲声也不知这段路他是如何走过去的,只知道到了杨少廷跟前,杨少廷将他的手一把抓住,接着抬了起来:“你不是能耐得很,怎么抬手也不知道?” 杨少廷居然真的要“练习练习”。 莲声大骇之下,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少爷,我这是、这是穿的衫子,跳不开,不然、不然还是……” 杨少廷做的是要将莲声的脚狠狠地踩上几下的打算,他随便地在莲声的衣服上划拉,找他的腰窝,脚上已经蓄势待发了。 谁知这一摸,杨少廷鬼使神差,不由得抬脸看了莲声一眼:这腰摸起来与密斯汤是完全不同的。莲声由于辛勤劳动,能做能吃,并不细瘦。他腰上结结实实,散发出很有力量的意味,与他平日给杨少廷的印象是迥乎不同的。 这感觉让杨少廷倍感奇特,仿佛莲声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地成长了。 莲声一被他看就发怵,这是他从小养成的恶习,于是脸上立刻写满了恳求:“少爷,我、我没有笑话你,我是想着件别的……” 杨少廷扭过头,揽住他的腰,又捏着莲声的手,踩了他一脚:“我管你笑什么,你闭嘴。” 杨少廷就踩了这么一脚。一直到密斯汤回来,替换下了汗流浃背的莲声,杨少廷也不知是否练得炉火纯青了,始终没有再踩到他第二回。 六、春意闹 四月初三,是陈宝琴小姐十六岁的生日。 杨少廷舞也学过,曲也听过,不管乐不乐意,这回是一定要派上用场了。况且陈宝琴是从小同他玩到大,不去陈府出席,他是不占道理的。 陈宝琴小姐,或称密斯陈,如今出落大方,且正值二八年华,很是觉醒了一些美的意识:她当日穿着烟红旗袍,上头一簇一簇的绣球花,若不是肌肤白净,是万万穿不得的,加之她头发光滑,嘴唇自然红润,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意思。来来往往的宾客见了,总要夸她一句:“密斯陈,楚楚动人呀!” 杨少廷没有被动着。他觉着陈宝琴今日涂脂抹粉的,像深闺大院里的太太,显老。 而他见了陈宝琴,疑惑她为何奋力地朝自己眨眼:“密斯陈,眼睛里有沙?” 陈宝琴秋波送不成,气坏了:“你不许叫我密斯陈!” 说罢,她拉过杨少廷的手,将要带他去舞池中央,又偏头悄悄地问他:“以后不要喊我姐姐,叫我宝琴,好不好?” 杨少廷被她牵着走,心道这个“姐姐”,当初也不是我乐意叫的。然而她是今日主角,杨少廷不好拂了她的兴致,点了点头:“宝琴。” 陈宝琴很爱听他这一声,捏了捏他的手,答应得有些羞涩:“哎。” 胡莲声作为杨少廷的跟班儿,在一旁目睹了全程。杨少廷一走,他在原地不禁思考起来:以后该如何去喊宝琴呢?杨少n_a_ai,抑或是密斯杨? 他正想着,准备找个僻静位置等待杨少廷,忽然肩膀被人一拍:“莲声!” 胡莲声回头一看,眼神一对正,不由得笑了起来:是李宗岱。 李少爷的三七分如今向后梳了起来,人也不似从前消瘦了——五年前被杨少廷揍了一回,他反思总结,实在觉得窝囊,此后认真吃饭,算是匀称了一点儿,此刻他穿着西式装束,有鼻子有脸的,也称得上玉树临风。 胡莲声对他的印象倒是很好:李少爷对他的歌声十分挂念,多次来杨府上邀请过他。他虽然并不怎么乐意唱,然而对他好的,他全记得。 “杨少廷哪里去了?”李宗岱左右一看,末了在舞池中央看见了他,陈宝琴将下巴搁在他的臂膀上,拉着他转圈儿呢。 “哈!好家伙,我看迟早得……” 李宗岱懒得再看,拉过莲声的手,走在前头笑:“莲声,以后岂不是要管陈宝琴叫太太?” 莲声也微笑着,唯唯诺诺地:“是……” 李宗岱将莲声拉来了酒柜旁边儿,抽了两个高脚杯,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玫瑰露:“你能喝么?”他将酒杯推给莲声:“这酒还不错,时间不大长。” 莲声怯怯地坐在凳子上,也不知这样合不合规矩,挺大个骨架,恨不得缩成一团。他伸手接过了李宗岱给他的杯子,两只手捧着,抿了一小口。李宗岱看着他笑,握着他一只手:“这酒杯,得这么拿……” 要不是杨少廷长得高,人头攒动的,还真看不见酒柜这个角落。 陈宝琴脸上细瘦,身上反而珠圆玉润的,总的来说,很有分量。杨少廷托着她的腰,托得手酸,本想先告一段落,谁知这一抬头,赫然就见了酒柜边的莲声。 莲声坐在那儿,面前站着李宗岱。李宗岱靠着酒柜,脸上眉飞色舞,在跟莲声讲话。 莲声的侧脸轮廓分明,鼻子挺着,一对儿粗眉毛轻松地垂下来,捧着酒杯,在笑。 莲声在冲着李宗岱笑。 他在笑什么? 正在此时,舞池内陡然响起了一声哀鸣——是宝琴。 宝琴结结实实地被杨少廷踩了一脚。杨少廷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觉陈宝琴的姿势业已走了形,这才知道自己将她踩中了。宝琴抬着脚吃痛了一会儿,周围却纷纷地起了哄:“哎呀,以后和杨少爷,常有的……” “这还是头一回呢!宝琴,忍着些……”说罢是绵长暧昧的笑,一传十十传百,笑声便将杨少廷淹没了。 杨少廷没说话,低头看着宝琴的脚,发了红。倒是宝琴先开了口,经周遭人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心些!我这鞋,不好走路的……” 杨少廷望着她,她的脚被鞋子托着,脚背拱得高高的,整个人倾向了杨少廷怀里。杨少廷这时候无端端地想了起来:莲声那一天穿的是布鞋,看不见他的脚背。同时他也记起来,胡莲声上头穿的灰白的长衫,是因为他傻里傻气,舍不得换,洗脱了色了。 他盯着陈宝琴小巧的高跟鞋,觉得那个又细又尖的跟儿仿佛戳进了他心里,在里头胡乱地搅,搅得他心烦意乱,怒火横生,一如五年前,将李宗岱一顿痛殴的那个早晨。 杨少廷这股无名火起,烧得他喉咙发干。 然而细细一追究,他也不知自己火的是个什么劲儿,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跟他讲起了道理:李宗岱找人喝酒,岂不是正常之至,关你杨少廷什么事?况且找你的跟班喝酒,是给你面子极了——又忘了你爹被他爹压一头了? 杨少廷年轻的脑袋里一团乱麻,到最终,稀里糊涂地将这团麻快刀斩断了:放他的狗屁,李宗岱滚蛋! 他俯下身,拍了拍宝琴的背:“你歇着,我有些事情。” 宝琴搂着他:“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杨少廷一用力,将她从自己身上剥了下来,按住她的肩膀,险些将好脾气的伪装一并剥下了:“我叫你歇着!” 杨少廷走得很快,隐入人群中,宝琴踮着脚,很快也看不见他了。 杨少廷到底不是个天生的公子,他此刻脚下生风,直直地朝着酒柜,很有些闹事的流氓气概。 距酒柜约有四五尺的时候,李宗岱率先发现了他,拿着酒杯,好整以暇,朝他露出了微笑。 “杨少爷,不跳啦?” 谁知杨少廷根本没有搭理他,只停了脚,朝着莲声:“长出息了,还能喝酒?” 莲声回过头,着急忙慌,一个趔趄,洒了一些酒出来:“少爷,你怎么这么快……” 李宗岱扶了他一把:“慌什么?”说罢拿过他的酒杯,放在了一边。 “你不去多陪陪你的宝琴姐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李宗岱对他说话一点不客气,并将头扬得高,故意地展现出成熟挺拔的气势。 杨少廷向前迈了一步,到底是年轻气盛,经不住激,他知道这个李宗岱在故意地气他,然而他翩翩少年的形象还没有出演完,不好在陈宝琴的生日会上大打出手。 杨少廷的脸都憋拧了,对着李宗岱,人也生硬,话也生硬:“你找他做什么?” 李宗岱“哈哟”一声,侧过脸:“你管不着我,跟莲声讲话,我乐意。” 杨少廷扫了莲声一眼,胡莲声的脸都要绿了:“少爷,我没想到你这么早……我、我应当要等着你的。” 李宗岱将他挡在身后,继续看着杨少廷,他与杨少廷不对付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少拿他没完。我说你见天儿地欺负他,你还是个……” 李宗岱趁着天时地利,好容易将杨少廷打压住,非得多说一些不可。 杨少廷觉着他和李宗岱,反正是不能打一架,跟两个娘们似的吵架,实在很没有意思。 于是他伸手挡住了李宗岱的脸,示意他不必废话,接着绕过李少爷的身躯,将高高大大的胡莲声一把拽到了身边,末了撤了手,在李宗岱的耳边低声回复了他的高论:“滚蛋!”说罢转身就走,不给李少爷任何反驳之余地。 要说杨少廷,在如何激怒旁人这件事上,是天赋异禀的。这声滚蛋与五年前首尾呼应,环环相扣,将李宗岱气得够呛:“杨少廷,你等……” 杨少廷拉着胡莲声,一回头:“等你个逑!” 该名流氓辱骂完毕,抬脚就将莲声带到偏僻角落,利索地将身上黑色西服一脱,塞在胡莲声手里,将他的脸掐了一把,终于凶相毕露了:“给我拿着,站好了,哪儿都不许去!” 胡莲声低头看着杨少廷,将杨少廷的西服收紧了,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待到舞会结束,命运之铁锤是否要将他锤扁:“知、知道了。” 杨少廷这厢预备重返舞池,他正走着,搓了搓手指,心里火气一消,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想法:胡莲声这脸看着黑不溜秋,倒是挺软,跟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真差不多。 李宗岱追着到了莲声的角落,脸上气得发了酱色:“他人在哪里?” 莲声将杨少廷的衣服抱紧了,支支吾吾:“李少爷,我给你道歉,少爷他、他是这样的脾气,李少爷,你不要计较……” “我不计较,他反了天了!”李宗岱先是脱口而出,然而生气归生气,他见着胡莲声瑟瑟缩缩,很是为难地撇下了眉毛,最终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莲声,难为你了,”他走过去,搂了搂莲声的肩膀:“其实,我总有件事情……” 李宗岱一偏头,心下思虑了一时:“罢了,下次再讲。”他盯着莲声手里的衣服,恨不得盯出个花样儿,最终盯不出来,悻悻而去,也没有心思去找女伴共舞了。 已经能见了繁星的时候,宾客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胡莲声乖乖地等了半天,终于见到了杨少廷。杨少廷快步地朝他走,形容有些不整:他捏着袖口,衣襟敞得略有些开。 他瞧见胡莲声,仿佛是终于靠了岸,能说人话了: “走!这些个女的,疯了!拿我的纽扣做什么用?一个个的……” 胡莲声将手中的西服抖了开,这西服已经被他的体温烘热了,杨少廷穿上出门,不至于太冷。 莲声这时候仔细一看,只见杨少廷颈前的纽扣已经没了,手上捏着的袖口,也已只剩两个窟窿。他一转身,背上赫然还有个红的唇印,脉络清晰的丰满嘴唇,想来只有是宝琴。 可以想见,杨少廷在女人堆中得到了如何的礼遇,他是如同彗星一般的,每位春闺少女都想在他的身上留下些念想。 胡莲声琢磨了半天,给出了一条实用建议:“补上扣子,还能用的,她们兴许是拿去做些纪念……” 杨少廷对于女孩们的旖旎遐思很不了解,迈步就要往大门外:“补什么?回去扔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他出到一半儿,扭头记了起来:“李宗岱走了?” 莲声跟在他身后,险些撞了上去:“李少爷下午就走了……” 杨少廷上下一扫胡莲声,这才背过身,下着台阶,向司机去了:“什么李少爷,窝囊东西一个,喊他李宗岱,是给他面子!” 莲声自始至终不懂他与李宗岱是结的什么梁子,也实在不敢直呼李宗岱的大名:“哦、哦。” 他快步了一些,走到杨少廷的前边,替杨少廷开了车门。 莲声通常是坐在后边的,杨少廷在车上补眠,须得借他的大腿做枕头。 胡莲声在杨少廷身旁刚一坐定,杨少廷便倒了下来,仰躺着枕在胡莲声的腿上。 “嘁嘁喳喳,真是烦得很,我去够了!”说的还是舞会。 胡莲声也不知怎么接他的话:“总要常去的,少爷毕竟是……”毕竟是三祥城公认的漂亮人物。这话稍嫌谄媚,胡莲声说不出口。 谁知杨少廷大大方方的:“全冲着我的一张脸罢了!” 胡莲声有些惊吓,面视前方——他不敢看他腿上的杨少廷——心道原来他也知道。 杨少廷抬起手,觉得胡莲声心不在焉,于是伸手一弹胡莲声的下巴颌:“喂!” 胡莲声赶紧低头看他,絮絮地捡着话尾:“是、是啊,少爷的一张脸……” 杨少廷好笑:“我一张脸怎么了?” 胡莲声呆了半晌,最终没能好意思,还是侧过了脸去,声音轻轻地:“确实是漂亮的……” 这话一说完,两人一坐一躺,半天没说话。车厢是黑暗的,路过的霓虹偶尔打在胡莲声的脸上,像是给他化了个光怪陆离的妆。 待了一会儿,杨少廷仿佛很烦心,抓过了胡莲声的手,盖在了自个儿的眼睛上:“哪儿的灯,亮得我睡不着!” 胡莲声顺从地将手覆在他的脸上,手心里不久便觉察了出来:杨少廷在舞会上应当是运动过度了,他这脸略有些烫。 —— 七、寻常事 杨少廷躺在胡莲声的腿上,也不知是真寐假寐,直至到了杨府,胡莲声轻轻地推他一把,他才离了胡莲声的腿。 莲声到了府内,事情还是很多的。 从前府里的管家只是让他跟着杨少廷乱逛,现如今瞧他老实话少,便让他辖管杨少廷的饮食起居。杨少廷这位爷,事情最多,脾气最大,府里是谁也不敢管的。 胡莲声跟随着杨少廷进了屋,问候了夫人,快步地就要去端茶送水,心里计划着清洗浴缸、整理床铺的诸多事宜,一刻也不得闲。 杨少廷坐在沙发上,眼珠子随着胡莲声来回地转,末了看不见他了,这才闭着眼睛,将身体展开来,长舒了一口气。杨太太在一旁观察他,最终有些秘密地欢喜似的,坐在他身旁:“少廷,舞会如何呀?” 杨少廷没抬眼:“不怎么样。” 杨太太卷着手帕,一揩他的脸,心想到底是自个儿的儿子,是骗不了自己的:“我看并不是不怎么样嘛!”她歪着头,很有兴趣起来:“我瞧你是高兴了,究竟是哪家的小姐,本领如此地厉害,让我们少廷见着也开心了?” 杨少廷想起那些小姐就胳膊疼——被她们拉扯着要进舞池,是该疼的。 “谁也不是。” 杨太太有些惊奇而慌张:“不是小姐?哪个丫头?” 杨少廷懒得解释,找着由头,振袖而去:“莲声!放着水,我要洗澡!” 杨太太在背后,拉着他还想讲:“少廷,说呀!” 少廷真去洗澡了。一天的脂粉气,熏得他头晕。胡莲声在浴室里头试好了水温,才喊:“少爷,放好了。” 喊完不算,杨少廷洗澡,他是不能走的:他要留着给杨少廷搓背。 谁知正是这一会儿搓背的时间,杨少廷突然就发了难: “李宗岱跟你说了什么?” 雾气腾腾的,胡莲声专心致志地工作,冷不丁地被这么一问,毛巾也掉了:“啊?” 杨少廷背朝着他,项背连着肩胛骨,显现出了即将成熟而宽阔的轮廓。 “在酒台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胡莲声捡起毛巾,老老实实地思考,动作也缓慢了:“他、他说,”莲声的喉咙仿佛也被雾气模糊了:“问我要不要去他府里。” 杨少廷一听,险些将浴缸掀了。 这一回,梁子是确切地结下来了。 杨少廷登时暴怒,又联想起胡莲声彼时笑得春光灿烂,于是敏捷的转过身来,揪着胡莲声,即将要踮起脚了:“你说了什么?”杨少廷的面部渐渐地充了血,显得脖子也粗了:“你答应他了?你敢?” 胡莲声还拿着毛巾,被他攥住衣领,尚惦记着杨少廷一后背的肥皂泡,急急道:“少爷,别生气、别生气,少爷在,我一定不去的……” 这话一出,杨少廷的脸还涨红着,却不说话了。他使劲儿睁着长眼睛一瞪,胯下生风,又坐了回去。 胡莲声悄悄地将衣服理好了,接着给他擦。 跟杨少廷朝夕共处十五年,胡莲声越发明白此人的本质乃是个二踢脚,一点就着,一串炮响完,也就没了。 杨少廷这回是真动了怒,胸口起伏,连带着肩膀一块儿耸动了。 “胡莲声,我话说在前头,”杨少廷扭过头,只是骂:“你下次见到李宗岱,让他个王八蛋不要做梦!” 胡莲声心下一思索,认为李宗岱与杨少廷相比,谁更像王八蛋,是非常明显的。 他一下一下地擦杨少廷的背:“少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杨少廷听到他的答复,这才将身下毛巾一解,按在了胡莲声的怀里:“行了,去给我铺床!” 杨少廷十六岁时,杨老爷百忙之中,回了三祥城一趟。这是杨少廷第一次跟着杨老爷出门,做他的秘书,学习他的生意。 此前杨少廷上私塾念书是念懒了,不愿意到处地跑:“我不去,太累了!” 杨老爷心平气和地踹了他一脚:“不去,一家老小往后都是你养,你怎么养?带着莲声,你一个碗,他一个碗,上马头街要饭!” 杨少廷这时候已经过了撒泼耍赖的年龄,他自知没有道理,也不愿意和胡莲声共同要饭,最终屈服了。 其实他跟着杨老爷,算到最后,得便宜的是杨老爷本人。他谈生意,杨少廷正经八百,乖乖地在他身后一站,吸引着对方抬头看他:“这位是?” 杨老爷不厌其烦:“家里的小子,想来见见世面,见笑。” 于是此番生意谈话,大多在此后成为了杨少廷的个人生活问询,府中有女儿的,自然格外留心,更有甚者,男女皆有,自己跃跃欲试,想要结识杨少廷。至于生意事,若不是什么打紧,权作是见面之礼,利落地敲定下来了。 杨少廷堪称如芒在脸。纵使如此,他也要按下心思供人观赏,又要分出耳朵听他父亲的教导:不听不行,回去杨老爷一问三不知,是要揍人的。杨少廷目前揍不过他,因此还算听话。 今日之对象,好巧不巧,又是个拖家带口的女企业家。身后站的她的女儿,长得与她相肖,眉毛浓,眼睛细长,面色显黑,偏偏口红抹的殷勤,类似上走了色的画报。这女孩儿不说自己中国名字,介绍自己为玛丽。 杨少廷微微地朝她一躬身:“密斯马”,将她本来端庄温婉的脸给弄笑了:“你、你该叫我密斯玛丽。” 杨少廷听到这话,抬眼一看,长长地“哦——”一声,改了口。他心里有些奇妙的好笑,觉得这个女孩儿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像莲声。 玛丽的母亲将手一指角落的桌:“你们两个去那边坐着,好好地谈一谈。” 玛丽穿的层层叠叠的百褶裙子,杨少廷给她拉开了凳子,她坐上,像个蛋糕托儿。杨少廷一见,心里又是作笑,他接着方才的暗自联系,继续想:莲声要是穿这种东西,通地一下儿坐下去,裙子蓬松地鼓起来,他得是个什么表情? 杨少廷偏头打量着她,也不开口,玛丽理解为含羞带臊,于是主动开口道:“少爷、少爷平日有什么爱好?” 杨少廷想象未竟,险些以为是莲声在问他,于是坦然地微笑出来:“听人唱歌,唱戏,都行。” 玛丽为自己找出话头的机敏而高兴:“少爷,我也能唱歌的。” 此话一出,杨少廷终于笑出了声:她也能唱歌。 自此,密斯玛丽的一举一动,在杨少廷眼中,均成为了胡莲声的复刻:他在跟一个穿着长裙、蓄着长发的胡莲声聊天——这真是头一遭,有意思极了。 “你唱些什么?” 密斯玛丽被他主动一问,有些害羞了:“我去英国,学过几天的歌剧,唱得勉勉强强……” 杨少廷想了一想,点点头,微笑道:“若有机会,还请你不吝演出,我洗耳恭听。” 玛丽此行前,对杨少廷的臭脾气早有耳闻,但此刻看来,之前种种,均为不经之流言。 她心里恍如掠过了一群白鸽,扑腾着翅膀,挠得她心里痒痒。 八、日有思 待到驱车返回杨府时,杨老爷将他放了下,说还有事情要办,先行走了。 杨少廷的心里也有鸽子在挠。 他答应一声,转身就走,进门的时候,还带了些小跑。莲声穿着水牛灰的布衫,迎上来,替他卸了外套:“少爷,回来了。泡什么茶?” 杨少廷见着胡莲声,立刻拽着胡莲声的衣袖往沙发走:“先别泡!你坐着,我跟你讲个新鲜事情!” 胡莲声被他牵着走,到沙发上坐定了,只见杨少廷歪着脑袋,盯着他看。 胡莲声被他看得发毛:“少爷,看什么?” 杨少廷两厢对比,下了结论:原来那个玛丽,眼睛是真小啊! “我今天见了个人,像你!” 胡莲声放下心来,原来跟自己关系不大。 杨少廷看了一会儿,接着侧身一坐,两条腿搁着沙发扶手,靠在了胡莲声的肩膀上:“她穿的裙子,”杨少廷拿手一比画:“底下儿三四层蓬着,有你两个宽。” 胡莲声大概能想象得到,眨了眨眼睛:“应当是好看的。” 杨少廷扭过脸反驳他:“好看什么?像个纸人。” 胡莲声觉得这个评价不妥,不禁要论些公道:“要见少爷,衣服总是会ji,ng挑细选的。” 杨少廷鼻子里哼了一声,坐直了身体,拎着胡莲声的衣服肩儿:“那你呢?见天儿穿这黑不黑蓝不蓝的,”他凑近了一闻:“这什么味儿?” 胡莲声自己也一闻,有些赧赧地笑:“刚才做了夜宵,兴许串了气味,我去换一件……” 杨少廷看他一会儿,发觉莲声笑起来,与玛丽是不太像的:胡莲声一笑,起个暗暗的酒窝,显得脸上倒还有些r_ou_;玛丽笑,脸瘦削地拉长,扑簌簌地好似要掉些粉下来。杨少廷比对完了,觉得胡莲声更胜一筹,于是开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笑什么笑,你那个磨蹭劲儿,换完了就甭吃了!” 说罢,杨少廷站起身,朝胡莲声一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往餐桌去了。 杨少廷当夜做了个梦。他向来一夜天光,很少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 他梦见他在陈宝琴家的舞池里,被十来号人拉拉扯扯,说要带他去和陈宝琴结婚。 他四处地踹,挣扎着怒吼:滚蛋! 然而拖曳他的人力气太大,他穿过重重人群,就要去见陈宝琴了。他能从人缝里,看见陈宝琴层层叠叠的蛋糕裙子的一角。 哈!怎么他妈的又是这个裙子? 杨少廷按捺不住,暴怒而起:“陈宝琴!你出来!” 该蛋糕闻声而至,翩翩然到了杨少廷面前,然而声音却又低又沉:“少爷,我、我能不能脱了?” 杨少廷抬头一看,竟然是胡莲声。 胡莲声在那件西洋裙子里,额上急得发汗,皮肤是麦色的,然而雾雾蒙蒙,连汗也发虚。他胸前的纱由于肌r_ou_支撑,绷出了一道一道的褶,汗液一浸,有些透明了。 胡莲声的衣服尺寸很小,腰上被紧紧地箍住,自上而下,绽开了一蓬一蓬的蕾丝花儿。 杨少廷简直诧异之极,喉咙发梗,梗得他讲不出话:莲声? 胡莲声站在他对面,好像是垫高了脚跟,于是脚背绷得笔直,筋骨根根分明。他仿佛是不知道该怎么脱,想从底下直接将这衣服拆了。 杨少廷目瞪口呆:你做什么?谁让你穿的? 胡莲声不搭理他,只一点一点地将蕾丝花边儿给卸了,再是丝的袍,再是棉的里。脱到还剩半截,他抬头一看:“少爷,我的衣服在哪里?那个、那个蓝不蓝,黑不黑的……” 杨少廷看着他发愣,嘴巴张着,却想不出词。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胡莲声赤着脚,飞快地跑不见了。杨少廷一跺脚,下意识地,大声地呼喊:追他! 这么一喊,自然是要醒了。 杨少廷隔天早上,自己悄没声儿地将贴身衣服洗了。 他一边洗,一边是很恼火的:胡莲声在梦里,竟然不会听他的话,说跑就跑了! 本帖最后由 池问水 于 20181026 21:51 编辑 然而气了半天,气无所出,杨少廷反复地又回忆起来:胡莲声那时候像是在一团雾里,头发汗着,身上潮shi,眼睛发着静静的乌。 这个形象让杨少廷从怒火中脱身,开始想入非非:是谁让他穿的那衣服,是梦里的我么? 杨少廷心中有些隐约的悸动:只会是我,有谁能让胡莲声乖乖听话? 然而悸了没有多久,真正的胡莲声陡然路过了:“少爷,你起来了?”他侧过头去看:“要洗什么东西?” 杨少廷吃了一惊,立刻将后背一挺直,不许他看,嘴里发慌:“没你的事!” 胡莲声略加思索,都是带把的,杨大少爷十六岁,大早上的偷摸在这儿洗,还能洗什么东西? 他想笑不敢笑,见机行事,匆匆地转身就走:“少爷,早饭好了,下楼就能吃了。” 杨少廷掩耳盗铃:“等我把袜子洗了!” 他说他在洗袜子。 胡莲声下楼铺置餐具,一边铺一边笑:原来杨少廷也会害臊啊! 他仿佛找出了杨少廷还算是个人的证据,拾掇桌子也愉快起来。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3节 密斯玛丽对于杨少廷的许诺很上心:杨少廷说要听她唱歌,那就是一定要来的。玛丽晨省昏定,时刻提醒她的母亲:杨少爷什么时候再来?她家中熏风荡漾,闺香四溢。其氛围如同春雷待雨,持续了半个月,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杨少廷又来了。 杨少廷被杨父拖着再去见玛丽时,先扫了她的裙子一眼。玛丽真是爱穿这蛋糕似的裙子,这回的蛋糕更大、更繁琐,衬得她又细又小,水分不足。 今天是密斯玛丽ji,ng心准备的单人演出。 杨少廷穿得西装革履,胸前塞个雪白的巾,头上打了发蜡,向后整齐地梳着——他是今日的被取悦者,最终之主角。 他坐得距玛丽约有五六尺,玛丽的亲属皆以他为中心,零散地坐开来。杨少廷朝她露出一个微笑:“请。” 要说这歌剧,没有些鉴赏的高级功夫,听得是费劲的。杨少廷正襟危坐,看着玛丽动情歌唱,挥汗如雨,心有感叹:她的嘴看着小,原来也能张这么大,不得了! 听了约有两刻钟,杨少廷状似深思,实则神游天外,玛丽喊了他两声:“少爷、少爷觉得如何?” 杨少廷沉沉点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这个评价让玛丽顿时红了脸。形势一片大好,后排有玛丽之亲眷,建议道:“洋的完了,再唱些别的,雅俗共赏嘛!” 玛丽听了,先看向杨少廷,杨少廷心下一落:得,还不能走。于是他也道:“密斯玛丽,再唱些罢。” 玛丽喜出望外,又要开嗓了。 杨少廷百无聊赖,拍了拍自己的西装裤子。 玛丽的声音,由于时间略长,显得有些疲惫,故而这歌她唱得又很轻。 她唱道:“月亮走……” 杨少廷捏着裤子边儿,先是一愣,旋即睁大了眼睛。这歌编古织今,提点出了杨少廷一些朦胧的记忆。 密斯玛丽感受到他的目光,想必是唱得对了:“……晃悠悠,弯弯过山岗——山岗旁,深深窗,窗中是情郎。” 杨少廷看着她的脸,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他两手交握着,眼观鼻鼻观心的,什么也不说。 他陷入了一段让密斯玛丽无法涉足的回忆。 这段回忆里,他盖着胡莲声的被子,月光投下来,覆在他的枕头上。胡莲声的脚抵着他的背,埋着脑袋,嘴里断断续续地唱。他唱了几句便打结,怎么也想不出月亮翻山越岭,到底要去见谁。 九、夜凉风 玛丽见杨少廷神情有些恍惚,心下欣喜:少廷对于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她悄悄地开口,唤醒杨少廷:“少爷,我、我小时候和巷子里的孩子玩,学的歌,让少爷见笑了……” 她小心翼翼,将一些少女的心思粉饰起来了——谁会对着寻常人唱什么见情郎呢! 杨少廷不是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然而该名情郎回过神来,依旧镇定自若: “词以意见长,曲以情动人,”杨少廷一本正经地:“密斯玛丽的意与情,我确实地感受了。 ” 这个评价足以让他从今天的演出中脱身了。 杨少廷在回程的车上定定地出神,杨老爷坐在前头,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别是个情种。” 杨少廷侧过脸,感到新鲜:“怎么叫情种?” 杨老爷望着车窗,良久才道:“优柔寡断,为女人所把握,不够丢人的!” 杨少廷以陈宝琴为靶子,想象了一番所谓“为女人所把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认为自己与优柔寡断相去甚远,应在“敢爱敢恨”之分类,于是立刻将情种一词作出贬低:“是够丢人了!” 父子二人没了话题,杨少廷靠着窗,脑子里又分开来,去想他未竟的心思:好个胡莲声,他那时候几岁?十一还是十二,就会唱这些歌了!我得问问他,是谁教的他?怎么就唱给我听了? 杨少廷心里起了一圈儿一圈儿的涟,这些个涟漪荡到他的嗓子眼儿,又沉回他的胸膛里,一阵一阵,磨得他胸口发痒。 然而他见着胡莲声,原以为理直气壮,谁知竟然口也开不了——他这时候想起来,要是让胡莲声知道,他还惦记着这些八百年前的芝麻蒜皮,他这少爷就当得颜面扫地了。 胡莲声从前被他盯得发毛,近来有些习惯了。他咽了口唾沫,拿着杨少廷的外套,朝屋里走。然而没走几步,却被杨少廷拽住了。 杨少廷扬着下巴,上下打量胡莲声:“你长胖了。” 这纯属胡说八道。 胡莲声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长不出闲r_ou_,饶是长衫宽敞,手一摸上去,是紧得发硬的。 胡莲声茫然地:“啊?”他低头环顾腰身:“哪里?……” 杨少廷伸手在他的腰上一掐。 这掐的地方很是巧妙,不上不下,一掐下去,胡莲声陡然地笑了一声。这声笑短而急促,引得杨少廷抬眼看他,半晌理会过来,居然也笑了:“你怕这儿?” 胡莲声瞧着杨少廷笑就没有好事。他后退了一步:“都会怕的……” “谁说的?”杨少廷笑得促狭,他逼近了胡莲声,行动迅捷,抓住胡莲声的手臂,又在腰上掐了一把:“我就不会!” 胡莲声抱着杨少廷的衣服,笑得脸都发红,然而却躲不开。这笑是无法自制的:“少爷,别、别,哈哈!哈哈哈……” 杨少廷抓着胡莲声,仔细地看着他。 胡莲声的眉毛耷拉着,眼睛眯起来,为难极了,却依然在笑。 杨少廷发觉这时候的胡莲声有种气息,仿佛是熟过了头的什么花儿,发着酵,郁郁地将他包围了。 他想起了那首歌。他想让胡莲声现在就唱一唱,他的脸现在红着,红得多么有趣? “少爷,哈哈哈!哎、哎,饶了我吧!” 杨少廷住了手。 “喂,莲声,”杨少廷依然扬着下巴。胡莲声喘着气,怀里的衣服抱出了褶子,乖乖地等着他讲。 杨少廷扬了半天,竟然扬不出下句。他想脱口而出,说我晓得了,月亮是去见了情郎。 谁是你的情郎? 莲声等他不及,扭头一瞧座钟:“少爷,收拾收拾罢!先生要来了!” 所谓先生,是杨少廷的作文先生,名唤严在芳。年逾不惑,却不爱蓄胡须,瞧着倒也年轻。 杨少廷是被寄予厚望的,杨太太不想让其成为传统的美丽草包,故而尤其看重杨少廷的智力教育。胡莲声跟在杨少廷身边,也不能太愣,跟着陪读学一学,也是好的。 只是人无完人,杨少廷虽有数理之头脑,于作文方面却确实是为难,不得不求助于胡莲声——作文先生打手心儿,实在是非常无情的。 杨少廷今日之课题乃是借物作比,喻出一件寻常之事物,使其显得不寻常,以此作出文章来。 杨少廷想也不想,提笔写出标题:“女人像朵花。” 他思来想去,趁先生出去了,立即唤来胡莲声,有点儿生气:“还能怎么写?——况且我看压根就不像!” 胡莲声不知他为何想出如此恶俗之题目,好声好气:“少爷,写长些,像茉莉花儿,像牡丹花儿,不一样的。” 杨少廷从善如流,写出一串儿花名,写出了怡红楼开会的架势,末了将纸一揉:“有病!像什么花,她们自个儿信吗?” 胡莲声一弯腰,将纸捡了起来:“少爷,像的,”他试举一例:“先生讲面如桃花……” 杨少廷回忆了一番,是有这么回事:“哦!面如桃花。”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句,看了一眼胡莲声:“脸哪里有五瓣儿的?” 胡莲声哭笑不得:“不是五瓣儿……” 杨少廷皱着眉头,试图寻找解释:“我看是为了投其欢心,尽说些好词,最终成了胡说八道。” 胡莲声认为此人毫无浪漫之头脑,有些不同意。然而胡莲声的不同意是缺乏力量的,他低低地讲话:“真要是喜爱,就不必、不必故意去投,自然地就、就……” 杨少廷扭过脸,是头一次听胡莲声有如此的见解。他抬着手腕子,定定看了胡莲声一眼,仿佛很不习惯他谈及这个话题。半晌杨少廷摆摆手:“我知道了,你走吧!” 胡莲声本来还想嘱咐些,听他一说,顺其自然道:“少爷,要是写完了,夜宵也做好了。”说罢快步下楼,不去争论什么桃花了。 待到杨少廷抻着脖子,瞧不见胡莲声的衫子尾了,他才提起笔。 略加思索,洋洋洒洒,写得迅速,写了一页不成,翻过又是一纸。 约有半个时辰,杨少廷将作文纸递给先生,只道:“太难了,我写不好,您打轻一些!” 先生懒得理他,伸手接来,谁知扶着眼睛框子看罢,这一回倒不像从前,痛骂他的文章狗屁不通了。 先生良久不语,最终问他:“虽不是什么好的比喻,但是怎样的声音会如同莲花呢?” 杨少廷瞪着他,讲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常事,先生不以为意:“我看你从头将女的比作花,写到一半儿偏了题,”先生抬起脸:“可别是莲声又……”话说到这儿,先生摸自个儿的下巴,将末尾的一句话又瞧了一道。 他扫了一眼杨少廷,皱起了眉头,没有讲话。半晌开了口,声音有些轻: “少廷,我记得,你十六了?” “再过三个月十七。” 先生若有所思起来:“哦,这样儿。” 先生拍了拍杨少廷的肩膀,将眼镜取了下,露出了眼角的一些黯淡纹路,笑起来:“没有事情。想你大好的年纪,心中又无拘束,想做什么,就能去做,叫人心生艳羡。” 年长者的叮嘱是类似春风过驴耳的。杨少廷楞里楞气:“先生想做什么,也能去做!” 先生将眼镜架了上,将纸一拍杨少廷的脑袋,复回常态:“胡说八道,谁都和你一样是少爷么?” 作文先生临走之前,是要去老爷或是太太处汇报情况的。 杨老爷与作文先生是熟识,见他正好来了,也不拘礼节:“在芳,我儿子学得如何啊?我指望他早些跟着我呢!” 严在芳望着他:“少廷大了,不比从前,现今文章写得马马虎虎,足以派上用场。” 杨老爷点点头:“是,是大了。”他又想起来,拿手比划:“当初你见他的时候,他还那么一丁点儿!” 严先生匆匆忙忙地一笑,不再讲话了。 十、一方水 不须严先生提醒,杨老爷也知道少廷是大了:陈宝琴家催得十万火急,玛丽的娘见着他便要问少廷,东面的蒋小姐,西面的彭姑娘——三祥城内没有比他的儿子更为畅销的少爷了。 可是皇帝不急。 杨少廷自个儿心里是懒得想这些事情的。他觉得成家立业,于他早得很,他还有大把的事情没有做,但至于什么事情,他又懒得想,没有关系: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想。 故而是日夜里,月明星稀,他方和杨老爷回了家,百无聊赖,拉着胡莲声,要教他打桥牌。 杨老爷看他没事儿,趁机一把将杨少廷抓进了书房:“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杨少廷的牌一抖,摊了一地,话还没说完:“莲声,笨,这儿该打梅花六!” 莲声不敢掺和:“哦、知道了,梅花……” 杨少廷竖在书房里,心思还飘在如何使胡莲声输给自己上头,他一声不吭,将衣服拍齐整了,心里暗暗好笑:莲声打牌还不傻,有点儿难骗! 杨老爷不急不慢,在房里兜着圈儿,最后坐在扶手椅内,开门见山:“少廷,宝琴和玛丽,你喜欢哪一个?” 杨少廷一听,笑就没了:“什么?” 杨老爷拿指节敲桌子:“我问你以后要和谁结婚!” 杨少廷艰难地咽了口水,面上不动声色,手绕到后边儿,掐了自己一把:妈的,没有做梦。 他登时头大起来:“爹,早着和儿,我才十六。” “早晚都要谈,早些跟你谈了,你早些明白,”杨老爷向后一仰:“早些明白,就少花些功夫在旁的身上。” 杨少廷看这回是不要他当机立断,才放下心来,面色自如:“我有数。” 他没数。 往常他压根儿不往这上头想,这回仔细一想,脊背立刻就发了凉。 陈宝琴和玛丽,不谈玛丽,光是陈宝琴,杨少廷就脑袋发麻:这可是那个陈宝琴啊! 杨少廷发自内心地对她生不出一丁点儿的情愫,这小姐不难看,可能亦不讨厌,只是他实在喜欢不起来,或因小时候过于熟稔,又或不爱她的着装打扮——不爱别人的理由太多,越是细数,就越是对那人感到厌烦:只是不喜欢罢了,就算是究到了根本,也是不喜欢的。 至于密斯玛丽,杨少廷的脑海中立刻想起一杯蓬松的蛋糕,她是最不打紧的。杨少廷将衣服拍了齐整,告辞父亲,说自当好好考虑,随即迈步出门,还没见着胡莲声,先喊起来:“莲声!做些吃的来,我饿了。” 莲声将牌两摞分叠,自个儿打扫起了客厅,一听杨少廷叫他,跑过去:“要吃什么?” 杨少廷见着他,心思立刻挣了出来,面色红润,有些松气了:“绿豆糕红豆糕,什么豆糕都成,你去给我做一些!” 莲声点点头,匆匆地要往厨房走。他一转身,扬起一阵风,扑到杨少廷的脸上。 杨少廷吸了吸鼻子,立刻闻出了胡莲声:这家伙又把这个破衣烂衫洗了一道——我早叫他扔了! 他预备喊住胡莲声,然而莲声领了命令,立刻要去厨房,跑得远了,只留下一个背影,后门的油灯打在他的脑袋上,照得他整个人发着昏黄黯淡的光。 杨少廷将嘴巴闭住了。 他此刻只是在身后看着他匆忙地走,这心里却忽然间猛地拧了一下儿:他怕胡莲声走着走着,走不见了。 这个害怕是极其荒诞的,然而这一闪念的恐惧,使得杨少廷追了一步,脱口而出:“做好了,你得给我端过来!打牌!” 莲声听见了,一回头,灯在他脸上,画出一个笑的纹路:“噢!” 杨少廷收了脚,他想胡莲声肯定觉得他莫名其妙,所以胡莲声在那儿笑:“你笑什么?!” 然而此话一出,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两个人不过隔了五六十尺,送山送水似的喊,真是不够丢人的! 杨少廷反过身,脚步轻快,一屁股坐上客厅沙发。他手往旁一伸,正好够着莲声摆好的茶杯,里头泡的茶叶尖子浮着,在跳,是胡莲声趁着他被喊去书房,重新泡的。 杨少廷抿了一口,热流一线入喉,心里头竟悄悄地和茶叶一同跳动起来了。 他想胡莲声不是没有给他泡过茶,怎么今天仿佛格外地令人满意? 他盯着叶片儿,无事可做,脑子里打起了算盘:近来的一笔生意,是我自己谈成的,我抽了成,好家伙,挺大一笔,做点儿什么? 杨少廷对着茶杯慢慢地吹,记起一件要紧事:得把胡莲声的烂衣服给扒换了,给他买件新的。他一屉子乌的,我就买个白的,好极,那么我去同来凤祥的商量着,缀个新花式,仔细地讲一讲,上边儿拿金线一穿——慢,等一等。杨少廷从一片入神中抽出身来:三祥城里,哪有少爷亲自出谋划策,给跟班儿买衣服的? 他思索至此,脸上本来神态轻松,谁知一会儿就没了笑色,最终算盘破裂,只好想着委任管家去来凤祥说罢,再托他捎给胡莲声。胡莲声的尺寸跟他差不离,或许更宽个寸把,这是小事。 然而杨少廷今日尤其别别扭扭地,脑子竟逃不出一个念头:我去他娘的,我想自个儿带着胡莲声去! 他越是想,表情越是狰狞,待到胡莲声端着豆糕来了,先吓了一跳:少爷坐着没事干,自个儿气自个儿,脸给气红了。 “少、少爷,做好了。”莲声将碟子一放,在旁站定了。 杨少廷扭头看他一眼,将茶杯一撴,语气不善:“莲声,我早叫你把那破衣服扔了——”话没说完,杨少廷的肚子沉沉地响了一声。 莲声没憋住,赶紧将碟子推到杨少廷跟前:“少爷,先吃吧,有什么要讲,我听着。” 杨少廷脸上挂不住,恶狠狠地先拿了一块儿。 然而胡莲声做的这豆糕实在是美味,杨少廷吃了两口,就着茶下肚,一抹嘴,竟然哑火了:“就你这衣服,我和你讲了多少次?” 莲声的眉毛耷拉下来,笑得无可奈何:“少爷,还是节省些,你穿得光鲜就成了,旁人也不会去瞧着我。” 杨少廷想也不想,直抒胸臆:“我当然会瞧着你!” 这话一说,杨少廷自己先愣了。末了他偏了头,脸上仿佛牙痛:“——这是自然,你穿得不好看,丢的是我的人。” 莲声两手抓着前摆,一时间理清利害关系,有些愧疚,将脑袋低下了,唯唯诺诺:“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换……” 杨少廷见了胡莲声的模样儿,情急之下,心潮攒动,竟冒出了一手心儿的汗:这是够稀奇的了,杨少廷开天辟地头一遭,朝着胡莲声发了汗。 然而他这嘴但凡开了口,对着胡莲声讲话,就是天生的一把穿心刀:“你哪里有好衣服换?破衣服篓一个,我让管家去做!” 莲声悄悄地眨巴着眼睛,看不明白杨少廷这一出是好是坏。他抬起脸,却瞧见杨少廷也望着他,夏夜shi热,杨少廷天赋异禀,此刻倒似阎罗勾魂,面色煞白。 “哦,那我,我……”莲声理会了半天,觉着杨少廷虽说y阳怪气,然而归根结底是送了他衣服,应当算是个好人:“我去给少爷再做些豆糕来。” 杨少廷直勾勾地看着胡莲声,手心掐的发红:“快去!” 十一、如梦令 两月后,莲声的衣服由来凤祥的伙计送到。伙计叫来杨府管家,将衣服搂开一抖,验货查证。 府中佣人上下,皆吃了一惊:这长衫是蚌白的底,缎的面,勾的一圈薄金边儿,浮的瑞云暗纹,团团地飘到背后,拥的是一轮银盘满月。 莲声面上惊惧,再三地问来凤祥的跑腿伙计:“是杨府要的么?” 伙计不耐烦,冲着管家:“哎,老陶!你自个儿定的,我还得回去,走了!” 老陶送走伙计,拍拍莲声的僵硬肩臂:“去谢谢少爷,不要高兴得没了规矩。” 胡莲声扭过脖子,吓得不轻:“陶师父,少爷叫你定的么?这、我……” 老陶叹了口气,将他的宽肩阔背一推:“不要问了,背后的大圆盘子,改了三四道,能不是么!上楼去罢。” 胡莲声捧着这件白衫子,一步一拖,战战兢兢地去了楼上。杨少廷在书房练字,见了胡莲声,将他手里的衣服一打量,本来是要高兴的,可又瞧胡莲声脸上红白不接,眉头不畅:“干什么?你不喜欢?” 胡莲声一脸的哭相:“少爷,这、这不是我能穿的……” 杨少廷将自个儿临的字纸抬起来看,不接茬:“数你屁事儿多,快去换了!” 胡莲声不肯动。杨少廷将纸一揉,一扭脸,手高高地抬着,恐吓道:“去!不去揍你!” 胡莲声吓得一哆嗦,生怕杨少廷久违地要破戒,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说罢转身出门,真要换了。 杨少廷没见着他换成什么样儿,先听见了楼下的叫喊。 他想今日爹娘不在府上,吵吵闹闹也没规矩,正气凛然地将门拍开:“吵什么!再嚷嚷都给我去……” 他一敲木头栏杆,俯身向楼下施令,却见七八个佣人围作一圈儿,中间团团围住的,是一个白的轮廓,与四周背景抽离开来,仿佛是独自贴了光。 胡莲声听见杨少廷的声音,抬头一望,满面通红的:“少爷,我、我……” 杨少廷的声音喊到半截卡了壳,嘴巴却还微微地张着,眉毛一边儿高地挑起来,眼珠子却不灵敏,十足的痴相。 陶管家觉得这表情实在可乐,没有忍住:“少爷,尺码倒准,莲声穿得正好。” 杨少廷被他一喊,惊醒过来,立刻正了颜色,将话说完了:“——都去干活!”几个佣人一听,掩着嘴纷纷离去,只留胡莲声呆呆地伫立原地,仰着脖子:“少爷……” 杨少廷深吸一气,成了一脸的狰狞:“你给我上来!” 胡莲声一听,立刻急着上楼,这长衫下摆于是贴着他的腿,扑扑楞楞地就折了许多银线反光,使得这楼梯被他踏得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了。 胡莲声动作敏捷,上得楼来,微微地出了汗。他本想用袖子去擦,手抬到半截止了住。接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这脸上愈发地赧得通红,只好将白衫子轻轻地一掸:“少爷,你看,我是做粗活的啊……” 杨少廷看着他,一颗心活蹦乱跳,脑子里异想天开,思索道: 原来月亮是这么走路的么? 杨少廷扬起了下巴:“给我转过去看看。” 胡莲声乖乖地一转身,露出背后绣的蟾宫,云气蜿蜒的,在脖颈下,似有清辉。 杨少廷顺着云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下看,末了使坏,在胡莲声腰窝上一捏:“喂,胡莲声,屁股真够宽的,足比我宽了一寸多!” 这个评论实在是莫名其妙,胡莲声垂着脑袋,悄悄地辩解:“少爷,我天生的呀……” 杨少廷在背后望着他,发觉胡莲声十八岁,到底比自己成熟个一点儿,其轮廓是相当可以细看的。谁知胡莲声这时候突然记起来,一扬头:“坏了,少爷,烧着水呢,我得去——” 杨少廷觉得胡莲声这时候婆婆妈妈,实在烦得很,使劲儿将他的后背一拍:“去什么去!自然有人去!”他将胡莲声调转个个儿:“书房里呆着,去给我念报纸!” 胡莲声期期艾艾的,最终不敢不听话:进了书房,拿起报纸,老老实实、字正腔圆地念。 可惜杨少廷一个字儿也难听进去。 这身衣裳将杨少廷的脑袋搅出了一团乱麻。 他此刻望着胡莲声的侧脸,暗流涌动,自顾自地转起了圜。 他的脑子里浮起一些道听途说、支离破碎的陈年旧事: 要是没有一场天灾,胡莲声原本就该是个如此风光的少爷的。 胡莲声凭借这件白净衣服,结结实实地休息了一阵子。杨少廷不觉得有何不妥,胡莲声却是浑身的不痛快:勤劳如胡莲声,力气没有地方使,实在是让他难受的。 好在是日下午,杨少廷终于接了个电话。 这电话打得不久,然而挂了电话,杨少廷仿佛是为难起来,犹豫了许久,才收拾出了门。他拿着帽子,回头吩咐胡莲声:“我有些事情,你在家里,不必跟着我了。” 杨少廷独自出门,是很少见的。 胡莲声不敢多问:“少爷几时回来?” 杨少廷想了想,模棱两可:“再说——兴许晚一些。” 胡莲声答应了一句,眼见着他出了门,立刻转过身,飞快地跑去了厨房,拿起罩裙,麻利地一围,愉快地微笑了:“徐妈妈,我帮你把菜洗了罢!” 杨少廷这通电话,是来自一名酒r_ou_好友,小名唤孟五。孟五虽有些才干,然而人如其名,不三不四。好在孟家枝繁叶茂,孟五是年十九,相貌堂堂,使得这个不三不四有了风流倜傥的意味。 孟五一通电话打来,说是要与杨少廷商谈未竟的合同,然而这个会见地点是格外特别的:檀堂。 檀堂当然不是什么烧香供佛之场所:三祥城外远近闻名的妓院,里头的女人,是很讲究的。穷学富,富学娼,娼有风尘,谁也学不来。粉嫩皮r_ou_,浮的一层何比甘,这雪花膏香得厉害,头发上抹的三花油,身上喷的玫瑰露,走路一摇一摆,香河汹涌,溢到檀堂外头来。 杨少廷在檀堂外头摒着气:“老五,谈正经事情,不如换个地方罢!” 孟五拉着他就往里走:“别,这儿也能谈——我这趟躲着我爹出来,我不容易,你陪陪我,人家姑娘也好多看我几眼!” 敢情孟五是托着找自个儿谈事情的由头,打野食来了!杨少廷不好当场发作,只暗自骂了一声,随着他去了。 孟五是檀堂的熟客。小厢房里落了座,来的两位佳人,应当也是熟识。眉目含情的,不娇不媚,款款大方,一边儿坐一个。 杨少廷实在是不喜欢如此厚重的脂粉芬芳,加之灯光故意地昏黄,很有劝人白日宣 y 的意味。他偏着脑袋,面上不由得有些僵硬:“孟五——你有话,就快讲。” 孟五顺手拥了个女的过来,陷在扶手椅中,畅然地舒了口气:“少廷,”他笑:“看不出,你胆子挺小啊!” 他这话音一落,一旁传来一串轻轻的笑:“杨少爷年纪轻,头一次来,姐妹都不晓得,要是晓得了,要记恨我的。” 孟五把脑袋伸到她的脖子后头,慢慢地蹭:“也是,年纪轻,都不知道什么好……” 那个姑娘微微地偏着脖子,一点孟五的脑门,又笑:“你替我守着些嘴巴,不要讲出去了。” 孟五被她轻轻地一点,顺势搂着她的腰,旁若无人地闹作一团了。 杨少廷心里揣着正事儿,面上凝了冰,此刻笑不出来——他对于怜香惜玉没有太大兴趣,在这地方原本就笑不出来。他这模样凶神恶煞,连带着吓得旁边的佳人,本以为是摊上了好事,谁知是除了送茶递水,气儿也不敢大喘。 孟五闹完了,抬眼看着杨少廷正襟危坐地杀风景:“唉,你!你搞什么东西,我爹也不像你这样的。” 杨少廷端起茶啜一口,脸上不咸不淡:“五哥,我爹还等着我回去,赶紧说完了罢。” 孟五好笑,杨少廷的那个爹,他还在檀堂里见过几回呢,等着他回去,那是活见鬼了。 “我说杨少廷,你怎么跟李宗岱似的?”孟五挽着他的小相好:“上回我跟他到这地方来,他倒跟进了牢房,一脸半死不活,烦得很!” 杨少廷身边的女人这才搭上了话,脸上终于带了笑:“是是,李少爷,一碰他,他还流汗的!” 杨少廷陡然听见这个名字,心里很不痛快,却听身旁的女人接着讲:“嘘,哎,我听和春讲,李少爷——李少爷不中用的。” 孟五很爱听这些秘事:“哈,哈哈!难怪,难怪!我瞧李宗岱这小子,该不会是个只走后门儿的罢!” 杨少廷一本正经:“怎么叫走后门?” 此话一出,三人皆显出了年长者的讳莫如深,前仰后合起来。孟五向前一捏杨少廷的脸蛋:“女的能走前门儿,谁只走后门儿?” 杨少廷脑子里翻腾,在脸上一愣。 “李宗岱也是情有可原,他爹在外头,我听人说,”孟五的声音压下来:“养了个男的,长得普普通通,只有嗓子好——哈哈!金屋藏的百灵鸟!” 杨少廷脸上不动声色,手里将个杯子捏着,指节凸成个山尖,发了白色。 —— 可以存一存再看 “往先,是八旗的子弟爱干这些事情……越是闲,越有功夫玩嘛!“孟五陷在扶手椅子里,声音酥酥麻麻地发软。 “五爷,你晓不晓得,常来底下喝茶的,那个高高细细的,他从前也是被东家养的,结果你看看,说不要他,就不要了!可怜的……” 孟五的手一停,脸上笑:“哪有养一辈子玩意儿的——你讲他可怜,他荣华富贵享过,哪里需要你可怜!” 杨少廷慢慢地转着茶杯顶盖,不讲话。 这姑娘一扭腰,将小腿绵绵软软地缠上去,吐气若兰:“是的呀,我要是不摊上你,我也去享荣华富贵去了哇!” 孟五经她一蹭,心下蠢蠢欲动,要笑不笑,只伸手刮她的鼻子,接着扭头对着杨少廷:“来,少廷弟弟,你也没个活人脸,快些讲了,你先走——不要给我爹报信去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4节 杨少廷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盖,面无波澜:“好。” 十二、水长东 胡莲声觉着杨少廷有些不对劲。外头还没有擦黑,胡莲声偷偷摸摸地,刚将罩衣收着,杨少廷就仿佛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他反手将门拍了上,眼睛直勾勾地,上下一扫胡莲声,凭鼻子就知道:“你又进厨房了?” 胡莲声不敢撒谎:“是、是,厨房里人手不够的……”他以为杨少廷又要将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然而杨少廷末了什么也没说,只将外套的衣服抛给胡莲声,自顾自地往客厅里走。 胡莲声跟了过去,只见杨少廷一屁股落在沙发里,两条腿抻直了搁上桌子,闷里闷气的,不开口。 胡莲声跟他吵吵闹闹惯了,这时候反倒紧张起来:“少爷,出什么事儿了?” 杨少廷仰躺着,胸口一起一伏,像是顺了很久的脾气,最终开口,声音沉进了地里:“莲声,你过来。”他一拍沙发,示意胡莲声坐下。 胡莲声乖乖地走过去,七上八下地坐着了。 他刚一坐,杨少廷身子一歪,立刻倒在了胡莲声的腿上。 这白袍子缎面滑爽,冰冰凉凉,上头一股新鲜菜味儿。 杨少廷很不耐烦:“胡莲声,你就这么喜欢找事做,你闻闻你这个味儿,你……” 然而他没说完,戛然而止,不讲了。不讲是不讲,他也不起来。杨少廷调整了位置,枕在胡莲声的大腿中央,这地方既不硬也不软,十分趁他的脑袋。 胡莲声有些不好意思:“少爷,味道不好,还是起来——你饿不饿?” 杨少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不饿。”又拿脑袋左右蹭了蹭。 两厢无言,胡莲声的腿将麻未麻,杨少廷终于开了口:“李宗岱的爹养了个小,你知不知道?” 胡莲声一愣,垂下了眼睛,声音慢慢的:“知道。” 这个回答让杨少廷十分诧异,微微地仰起头来:“你知道?” “李少爷,李少爷带我去见过他的。他、他很好,唱得也很好。跟我说了许多的话……” 杨少廷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只听了前半句:“他带你去的?什么时候,去了多久?我怎么不晓得,你瞒着我?” 胡莲声呆呆地:“啊?” 杨少廷一拧他的脸颊:“讲!什么时候?” 胡莲声捂着脸:“是、是去年李夫人生辰,少爷不在,李少爷就喊我去……” 杨少廷狐疑半晌,末了站起身,绕着客厅打转:“他自个儿妈的生辰——关你个屁事!他个王八蛋,欠揍!”他横过眼睛,情急之下,想什么说什么了:“胡莲声,他有什么好,怎么他要你去,你就去了?” 胡莲声吓得缩了脖子,赶紧解释清楚:“我说了,我说了少爷不让,但是李少爷去和夫人讲了,就、就……” “他要你去做什么?要你给他唱歌?”杨少廷将挡路的矮凳儿一踢,三两步走到胡莲声跟前:“他有什么毛病?——你就那么爱给他唱歌?” 胡莲声吓得背绷直了:“少爷,没有的,没有的!他让我学那个、那个先生唱,我学不像,就作罢了。” 杨少廷搞不懂这些个人见天儿地逮人唱歌,究竟是什么柔肠难解,故而挽起袖子,来回地越转越快:贼不偷,只一天到晚惦记,是够膈应人了! 胡莲声眼见危急,赶紧去拉他的衣裳摆,紧紧地拽住了:“少爷,别生气,我不去了,你不要生气呀!” 杨少廷的气发到半途,脸上血气上涌,正欲蓬勃而出,胡莲声这么一拉,杨少廷的脚一停,心里一紧,一口气没呼出肺来。 胡莲声看他脸都气红了,担惊受怕:杨少廷要是发了脾气,遭灾受难还能有谁?他见杨少廷是不动了,于是急中生智,一把将杨少廷的拳头拉了过来,福至心灵地抻开了,摸着他的手心:“少爷,别、别气了,我去给你倒茶,你等一等。”说罢放了杨少廷的手,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了。 杨少廷尚保持将手伸出的姿态,五个手指微微地蜷着。 他盯着手心儿,刚才胡莲声莫名其妙,将他的手一点一点儿地掰开了。 这一出效果拔群,使得他咽了口唾沫,一时将李宗岱是王八蛋的结论忘怀了。 杨少廷刚刚涌起的血此刻仿佛是凝在了脸上。他将手收了回来,做空地一捏,顿时一口气提上心头来,顷刻成了振翅飞鸟,嘁嘁喳喳,欢欣雀跃,锲而不舍,在他胸膛里来回地撞。 待到胡莲声端着一碟芝麻团回来,这鸟也撞得差不多了,杨少廷又坐了回去,抱着手臂,翘起个二郎腿:“真是慢!” 这芝麻团是胡莲声用心捏的,皮儿薄,灰白剔透的,点了个红点,里头的沙馅儿要往外溢出来。 杨少廷拿了一个塞进嘴里,眉头都给嚼了开:胡莲声做的这些个小点心,是长久以来为杨少廷量身定做,很讨他欢喜的。 吃人嘴短,尤其杨少廷一个接一个地不住嘴,火也给吃没了:“被人养着,迟早得出去要饭,有什么意思?李宗岱跟他爹一个德行,保不齐哪一天——你听见没有?” 胡莲声没开口,眼睛定定的,拿个手帕,伸到杨少廷的嘴边,一揩他挂着的芝麻馅儿:“听见了,少爷,李少爷跟他爹……” 杨少廷一愣,脸上揩过的地方顺着发了红。他小时候没少被胡莲声擦过嘴,有时候嘴边儿剩个饭粒,胡莲声心疼东西,要自个儿吃了的。 胡莲声见他脸上发僵,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也愣了:“少爷,我、我顺手……” 两厢无言,杨少廷与他大眼瞪着小眼,末了将眉心拧成三刀,也不吃东西了。 他起身上楼,好似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脸红了:“胡莲声,下次你要拿手帕,先得告诉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十三、燕回巢 九月下半,适逢杨少廷之生辰。三祥城原本秋风劲起,景象萧瑟,却因杨少爷的这一门喜事而繁忙起来。 杨夫人乐于忙碌交际事宜,杨老爷随之分发请帖,遍邀三祥城,亦是热火朝天。 杨少廷自己不甚在意,早上胡莲声匆忙地来喊,他不答不应,依旧是在床上发他的懒筋。 胡莲声喊了三道,火上眉梢,搬来他的衣物:“少爷,起来呀,夫人催着了!” 杨少廷抻开了手臂,躺成个大字:“烦人啊!” 胡莲声拿了热毛巾:“烦不得,少爷,今天来的人多,要穿得好一些……” 杨少廷滚起身,将胡莲声上下一打量,答非所问:“胡莲声,你穿那件白的。” 胡莲声忙不迭点头:“好、好——啊?” “我么,”杨少廷打个哈欠:“你去熨一套黑的面子,别的随便!” 胡莲声马不停蹄:“哎,好。” 杨少廷的衣服自然是不用他自个儿穿的。胡莲声上整下理,满头大汗,腰搭上的扣子,他弯腰给杨少廷去系,用了力气,勒得杨少廷疑道:“我胖了?” 待他总算扣了紧,直起身,将杨少廷内里的白色衬衣给捋平了:“少爷在、在长身体……”他捏直了杨少廷的肩线,解释道:“不是发胖,是有男人样子了。” 杨少廷站直了,看着胡莲声忙上忙下,眉毛挑起着一边儿,不讲话。 末了系了领带,打个简式结,胡莲声松了口气,却见杨少廷微微地扬了脑袋,左右转个身,忽然板着脸,问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好看么?” 胡莲声抬起头,眨了眨眼:“什么?” 杨少廷不耐烦:“讲啊!” 这问题于胡莲声是头一回听,盖因杨少廷向来自信十足,不会有如此之疑问。故而胡莲声张着嘴,思索片刻,舌头还没捋直,却见杨少廷率先扭过头,摆了摆手:“罢了,三木奉子打不出个屁,下楼吧!” 二人下得楼来,一洋一中,一前一后,一黑一白。 杨夫人粗一打量,只点头道:“莲声,你去门口,领着客,勤快些,要什么办什么,”说罢牵着杨少廷,转过身,絮絮道:“够懒的!等了你这么久!快些去花园里,各家都来了人了,一个个地,都打些招呼,尤其是陈家和李府的——” 杨少廷听她讲,脑袋向后一侧,眼珠子扫过去,瞥向胡莲声。 谁知胡莲声也正看着他。 胡莲声穿着他的白衫子,站在门口,拿手比划个喇叭口,遥遥地张了嘴,也不出声,嘴唇翕动,隐约是两个字:好看。 他讲得慢,嘴咧得圆,话尾的一道勾弯上去,带些笑意思。 杨少廷猛地一转头,吸了口气,面上眉宇舒展,急促地笑了一声。 杨夫人话音一断,偏过头来:“笑什么呀,少廷?” 杨少廷直往前,愈走愈快:“谁笑了?我烦得很,快些走吧!” 杨府的花园不小,流水过庭绕的假山,山后边松松散散的种了家花野花,原已凋了,赶上杨少廷的生日才搬着新的,催了开。 杨府的花开得虚情假意,姑娘却是真心实意的。 密斯玛丽跟着她的母亲到得最早。在花园里落了座,一杯群芳最,喝得凉了七八分,终于见着了前呼后拥的杨少廷。玛丽小姐心中悸动,将自己与庸脂俗粉区别开来,扬着脖子唤道:“少廷!” 杨少廷听见呼喊,又因与玛丽小姐有些交情,拨开人群走了去:“密斯玛丽,久等。” 玛丽见他应声而来,立刻觉出了恃宠而骄的愉悦之情,看着杨少廷也带褒扬意味:他今日中规中矩,穿黑的洋服,白的衬里,袖口上别的扣,细细一瞧,乃是一轮赤日。玛丽小姐打量完毕,偏头道:“好多人围着你,我当你要听不见我了。” “你来得早,我听老陶讲,你坐了有半个时辰了。”杨少廷不知是何缘故,心情颇佳,语气轻松和蔼:“你戴这手套,倒真有些不列颠风情。” 玛丽轻轻地将白手套扯了松,笑吟吟的:“少爷要是行吻手礼,也十足像个绅士了。” 杨少廷一愣,手抬了一半儿:“哦!这个……” ”——那合着少廷的生辰,寿星公还要给人行礼了!“这声音来自杨少廷的身后,又娇又厉,不必问,自然是宝琴。 杨少廷对吻手本就兴趣不大,此刻扭了头:“宝琴。” 宝琴不似密斯玛丽一般地含羞带臊拒还迎,她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搂住了杨少廷的胳膊,踮脚去问:“少廷,她是谁呀?” 周遭诸人眼见此景,嘁嘁喳喳,退作两旁:杨少廷的两位预备太太碰了正面,可正是好戏一场! 杨少廷脸上没了笑,只道:“她是玛丽小姐,留洋经商,来三祥城短住罢了。” “是洋人?” “不是洋人。” “不是洋人,”陈宝琴将头抬着,趾高气扬起来:“叫什么洋名字呀?” 玛丽小姐涵养颇佳,虽然胸中妒火横生,也应道:“我自小在英国,”她笑:“若是要改名字,恐怕要等在三祥城落地生根了。” 此话一出,即刻议论纷纷,宝琴扭脸望向杨少廷:“落地生根?” 杨少廷这时候终于察觉出来:这两位在这里y阳怪气儿地,应当是在争风吃醋。杨少爷对于这事向来敬而远之,正巧一旁桌边的孟五又在招手,他便顺水推舟,扫一眼陈宝琴:“我看你和她有话聊,我先走了。” 陈宝琴喊不住他,气愣愣的,一跺脚跟了过去。 孟五见一招手来了两位,顿时笑了:“哎,少廷弟弟,我不该喊你的。” 杨少廷烦归烦,礼数归礼数,椅子还是拉开两把,自个儿先坐了下:“喊我做什么?” 孟五瞧一眼陈宝琴,只好赔笑,将点心盘子推向了她:“行了,多好的日子,生什么气!”说罢他偏过头,朝着杨少廷道:“没有别的事儿,叫你来吃点儿东西——哪里找的点心师傅,做得挺好!” 杨少廷瞥一眼点心,想也不想:“胡莲声。” 孟五想了一会儿:“噢!莲声,我进门见着他,穿得倒是不错。” 杨少廷听此一语,端着杯子喝茶,将脸掩住了。 “可否让他多做几盘儿,我好带回家去呀?”孟五见他面上终于舒展,想自个儿围解得及时,也跟着带笑了。 杨少廷鼻子里一哼,放了杯子:“我过生日,你倒找我要东西。” 二人这才说将开来,天空海阔地谈,宝琴在旁无事可做,也尝了一块儿,说的话却不合时宜:“不过如此嘛!我家里的,比他做的好。” 杨少廷听她讲,偏过头来,又把眉头皱着了:“这东西他做得急,不用心,”若是用心,上头得有个朱红的点儿,杨少廷肚子里知道,只不想讲:“不爱吃,你就放着。” 陈宝琴手里还捏着一半儿,面上一愣,瞧着杨少廷,不再讲话了。 杨少廷这生日,四处地交际绍介是必须的。杨老爷知道早上的一出双凤相会,也觉热闹:“如何啊?少廷,我恐怕你高兴得很啊!” 杨少廷跟在后边儿,心觉烦闷,手摩着袖扣:“没意思。” 是真没意思。 说是交际,实则没有杨少廷说话的份,此人在一旁穷极无聊,抻长了脖子,瞧见胡莲声由于日头毒辣,已经移步厅口,立刻借口尿遁,一溜烟儿地没了。 胡莲声规规矩矩站了许久,站得两腿发麻,忽听背后有人低声唤道:“胡莲声!” 他一扭头,只见杨少廷手心儿里放着个桂花糕,凶相毕露,朝他喊:“发什么愣,过来!” 此番景象诡异至极,胡莲声急急忙忙地走过去:“少、少爷,你怎么跑这儿来?“ 杨少廷一扬手:“你给我吃了。” 胡莲声看一眼此块桂花糕,状似无毒,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拿,却见杨少廷一收手:“拿嘴吃。” 胡莲声莫名其妙,只好伸嘴去咬,嘴巴凑了近,谁知杨少廷故意地将手拿开几寸,胡莲声牙齿上下一合,咬了个空。 杨少廷要笑不笑的,问他:“好吃么?” 胡莲声这才明白杨少廷是寻他开心来了,又好气又好笑:“少爷,你,你都十七了……” 杨少廷笑:“你十九,不也信了?” 胡莲声说不过他,自个儿也笑。杨少廷锲而不舍,又将桂花糕凑近他的嘴边儿:“再来,不诓你了。” 胡莲声半信半疑,只好又偏过头去。谁知刚咬下来一口,杨少廷飞快地收了手,自个儿将剩下的吃了:“我是寿星,今天什么都得有我一份儿。” 胡莲声嘴里嚼着桂花糕,心里作笑,眉毛松开来,眼睛是弯着了。 杨少廷与他并肩站着,瞧他一眼,只觉这桂花料给得太足,甜得他龇牙咧嘴:“胡莲声,晚上再做,你可少放些糖。” 胡莲声眼看着大门口,嘴里答应一句知道了,倒吃不出有多么的甜。 厅口客人稀疏,秋日阳光懒散,映在胡莲声的脸上,隐约可见些绒毛。杨少廷偏过脸看他,心里想:胡莲声怎么偷偷地长成了这个样子?小时候明明又干又黑,不怎么能看的! 胡莲声先是佯装不知,而后实在顶不住了:“少爷,宝琴小姐还……”他侧过身,冲杨少廷笑。他想今日杨少廷的生日,该不会如何招他生气。 “我听人讲,宝通楼的点心师傅很有些本事,”杨少廷不搭他的话,摸着袖扣,将眼睛低低地扫开了:“你要是想去学,我就找他老板谈一谈。” 胡莲声一听,嘴巴即刻停止了咀嚼:“啊?” 杨少廷旋即转了身,倒像吃了闭门羹,很没面子地:“我只正巧见着他,不乐意去,就算了!” 胡莲声哪是不乐意,可称是求之不得了。他匆匆地抓住杨少廷的手腕:“少爷,我不是……好呀,好呀,我去的!” 杨少廷停了脚步,却也不扭脸,直直地只冲着门口,不晓得是说给谁听:“你瞧瞧这个慢劲儿,话也说不清楚,也不知宝通楼的哪位师傅这倒霉催的……”他摆开胡莲声的手,往外头,扬长而去了。 胡莲声往常只知他刀子嘴,不知他还有这么一点儿冻豆腐心,高兴坏了,冲着他的背,语无伦次起来:“少爷,多谢你呀!” 杨少廷迎着太阳,又向花园中走,想来日头猛烈,将他的耳朵晒得通红。 他走得轻快,再见着杨老爷,脸也不似寻常地臭,致使杨老爷被他的春光灿烂感染,莫名其妙:“你上哪里去了?” 杨少廷摆摆手:“吃了点儿东西。” “你是吃了,”杨老爷低低地一笑:“还是被宝琴给喂的?” 杨少廷脸一拉:“她和我有什么关系?老提她做什么?” “如今不提,就只有结婚再提啰!” 这话从杨老爷嘴里出来,不得不令杨少廷一激灵:“我几时说要跟她结婚了?我看是天太热,给您热晕了头了!” 杨老爷念在日子特殊,不再理论,拂袖而去:“随你的便,走着瞧罢!” 十四、温柔眠 杨少廷的生日宴会办得热闹非凡,其场面之气派,氛围之暧昧,时间之长久,使杨少爷恨不能主动地轰人出去了。 “宝琴,你该回去了。”杨少廷这时候经过一整日的奔波蹂躏,已然十足地不耐烦。 胡莲声深知杨少廷的气性,赔着笑脸,也冲宝琴道:“宝琴小姐,许司机在外头……” “少廷和我讲话,不要你多嘴。”陈宝琴没有待他讲完,将头上的发簪重cha了一道,捋了旗袍,也不瞧着他,“倒是帮我开门呀?” 胡莲声答应一声,就要去开门。谁知杨少廷竟将他拦了住,嘴巴抿紧了,自个儿去将门打开,搀着陈宝琴,将她送去了车上。 杨少廷回来得也快,将门一摔严实了,瞧着胡莲声,欲言又止地:“她这脾气是越来越臭了。” 胡莲声听得发笑:好家伙,他还能活着见到今天,听杨少廷说人脾气臭! 于是他道:“少爷,总算忙完了,歇一歇吧!” 杨少廷折腾一天,理该身心疲惫,然而门一合,偌大个厅门只剩他与胡莲声,他这ji,ng神却又振作了起来,开口道:“玛丽一早被陈宝琴给气走了。” 胡莲声知道:“是……宝琴小姐伶牙俐齿的……” “她也不是善茬,”杨少廷鼻子里一哼:“一早上来,要我行什么吻手礼,”他上前一步,拽过胡莲声的手,手心儿一翻,攥着他的四指,飞速地在上头咬了一口:“这样儿的,你知道吗?” 胡莲声未料到杨少廷身体力行,吓了一跳:“这、真这样么?少爷,可怪疼的!” 杨少廷又是一副要笑不笑,一本正经地:“我骗你做什么?” 胡莲声心存疑窦,然而扭头一瞧座钟,也顾不得是真是假了:“少爷,时候不早,我去放洗澡水……” 杨少廷尚攥着他的手,这时候将他向自个儿一拉,不慌不忙:“你急什么急?”胡莲声被他拉得一趔趄,险些栽去他身上,“急得昏了头,一早上见着我,吉祥话也不会说了?” 胡莲声摸了摸脑袋,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哦、哦,少爷……”他略略地偏着头,盖因与杨少廷朝夕相对,这时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讲了:“少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杨少廷将他的手越攥越紧,捏得胡莲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惶惶地添了一句:“噢!还有宝通楼的事,少爷,你、你真是好……” 杨少廷不声不响,一张脸盖不住,堂而皇之地发红了。 “笨嘴拙舌的,放你的水去吧!” 胡莲声上宝通楼这事情还算顺利。杨少廷几日后忙完回家,告知他,宝通楼的老板应允了下来,不久便可去宝通楼拜师学艺。胡莲声听闻这个消息,很是雀跃,笑得情真意切的:“少爷,这可太好了!” 杨少廷走到沙发坐了下,拿起一摞新闻纸,腿伸直了:“过几天车在府里,我送你去。” 谁知胡莲声道:“少爷,左右不远,我自己走去也……” 杨少廷将新闻纸一抖,眼睛打上盯着他看:“你不乐意?” 胡莲声倒没有不乐意,只是杨少廷近来频频如此,使得他自觉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了。胡莲声的心里藏不住事情:“不是的,少爷,你待我好,我、我也……” 他“我”了半天,我不出个所以然,干脆闭嘴了。杨少廷的脸在报纸后头,看不出喜怒,半晌无言,声音只是闷闷地飘出来:“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待到听得胡莲声答应一声,走远了,他才将报纸一折,露出个恨铁不成钢的脸:妈的,怪自个儿没用,听个半句心血上涌,够丢人了! 杨少廷说话算话,三日后开了自家的克莱,叫胡莲声坐在旁边儿,往宝通楼去了。 胡莲声是头一回坐在这地方,心里新鲜着,明明较杨少廷年长,却左右地顾盼起来。杨少廷心里其实也是新鲜的。他平日里旁边无人,这时候多了个胡莲声,使他联想起往日见过孟五载着他的小姑娘兜风的情形来。这个联想让他扬了一边儿的嘴角,伸手按住胡莲声的腿:“乱动个什么?”胡莲声身着平日朴素衣服,毫不在意,将手覆在杨少廷的手上,脸朝着窗外:“少爷,是严先生,在遛狗呢!” 杨少廷猛地刹了车,扫一眼胡莲声的手,却也不将自个儿的手抽出来:“严先生?在哪里?” 严先生遛着狗,以为是杨老爷开的车,一见是少廷,松口气:“少廷,”他看见胡莲声,脸上讶异:“这是往哪去?” 杨少廷倾着身子,脸在胡莲声旁边:“严先生,我和宝通楼的老板谈了,送莲声去学手艺。” 严先生将他那只小京巴儿抱了起来:“哦,这样儿,”他望着杨少廷,眼睛在镜片后头笑了:“快去吧。当心迟了。” 杨少廷坐回去,不得不将手从胡莲声手里拿了出,将车又开动起来:“他每日逍遥自在的,闲得很。” 胡莲声也点头:“我听人讲,严先生也没有老婆孩子,自然是……” 杨少廷一早知道这事情,然而他很乐意听胡莲声讲这些寻常琐事,语气轻快:“是么?——你倒是个万事通。” 约有一刻钟,宝通楼的八角攒尖顶便看得见了。不早不晚的,左右无人,唯有几个茶客在前厅坐着,眼见得来了车,便都扬了头看。 二人下得车来,倒是胡莲声在外头观察了一会儿,满面欣喜地:“少爷,往常我没有细看,这楼真是气派极了,上头有龙呢!” 杨少廷见他笑,这话音不自觉就要上扬:“以后多得是功夫看,你进来!” 胡莲声不肯动弹,指着要给杨少廷瞧:“少爷,你看,有不少!” 杨少廷被他说得好奇,迈步出来,也要去看。谁知这刚一迈步,却听门外头陡然一声喊:“哎!莲声,你怎么在?” 两只手,连着虾壳青的格纹袖口,按在了胡莲声的肩膀上:“我正要去银行,竟碰着你了!” 冤家路窄。 杨少廷走出来,打量李宗岱完毕,客客气气地将胡莲声拽了出来:“你进去,别让师傅等着。” 胡莲声眼见得两个少爷的脸色皆转了y,心里打鼓。他拉了拉杨少廷的胳膊肘,怕杨少廷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搞出人命来了。杨少廷扭头看他一眼,仿佛读懂他的意思,竟然冲他笑了一笑:“你去吧!” “两、两位少爷慢聊,那我、我先走了……”胡莲声被他笑得一愣,说话拖了半拍,看也不敢看李宗岱,匆匆走了。 杨少廷目送他上了楼,转身就要上车:“我跟你没得聊。” “慢着,”李宗岱扭住他的肩膀,脸上颇为震惊:“你把胡莲声送到这儿来?” “你管不着我。” “你个小兔崽子,你倒是会享受,把胡莲声送来了,往后伺候你吃伺候你喝,是不是?” 杨少廷拍开他的手,懒得与他讲胡莲声的乐趣爱好:“你知道个屁。” 李宗岱不依不饶:“你他妈的——你明明晓得,胡莲声不该是做这种事情的,他该是……” 杨少廷扬着脸,yy地接了下句:“他合该去跟你那个住外城的小妈学唱歌儿,以后好唱给你听?” 李宗岱顿时僵了住,杨少廷开车门坐了进去:“胡莲声跟了你几天?还该不该——你知道他什么?”他下了车窗,露半张脸透气儿,却见李宗岱回过神,拦着车窗不放:“莲声当初是年纪小,”李宗岱俯视着他,一点也不藏着掖着了:“要是跟了我,少说半辈子富贵,你倒好,成了家立了业,胡莲声给你当一辈子奴才么?”他一松手:“莲声如今十九了,你且看吧!” 两厢于宝通楼门前对峙半晌,最终杨少廷背过脸,油门踩底,没影了。 杨少廷车往府里开,心里砰砰地跳,往常和李宗岱吵架,他总是赢一边儿,然而这回,竟没占着便宜。他手心儿发汗,脑子里沸反盈天:王八羔子,说得胡莲声该是他的!奴才?我几时当他是奴才了?胡莲声三岁来我家里,十六年,有你什么事?就算是我结了婚—— 杨少廷自以为能长篇大论地骂个没完,没成想戛然而止了。 他倏忽间心下一落,倒真像是被李宗岱戳了痛处,脚底下发虚,油门踩了一半儿,引得后头的车辆按了喇叭。杨少廷急忙追了一脚,往家匆匆地开,开得心烦意乱起来:他妈的,闲得嘴淡,怎么谁都得催他这么一句! 十五、镜未磨 杨少廷近来不得闲。往常是杨老爷拖了他去到处地跑,现如今年纪长了,得他自个儿出了茅庐,去接他父亲的生意了。 相比起他,胡莲声的日子好过得多。宝通楼的师傅起初待他不咸不淡的,谁知胡莲声学了一个半月,展现出了一些烹饪才华,这师傅竟对他青眼有加,私下里问过几回:“莲声,往后杨少爷用不上你了,不如你过来罢!” 胡莲声将案上的妃子糕小心地切了,想着晚上带去给杨少廷试一试,面上只是笑。 时值孟冬,日渐天寒。 杨少廷回到家来的时候,哈出一口白气儿,喊:“莲声!”接着听见一串脚步声,便见莲声急匆匆地跑将出来:“少爷,怎么这么早?” 杨少廷将毛呢外套递给他,走去了沙发:“明天有严先生的课——你做什么,怎么搞得浑身的汗?” 胡莲声拿手背一抹,唯唯诺诺地笑:“面团发糟了,要重新来过……少爷,我给你拿点儿别的。” 杨少廷望着他走了。府内老爷出了远门,夫人又好打牌,他一时兴起,将留声机拨了开,听起了西洋乐。 胡莲声对于西洋乐一窍不通,回来时碟子里装着合桃酥,只将茶杯放下,小心地问:“少爷,这是什么歌呀?” 杨少廷本在闭目养神,这时候睁了眼睛:“贝多芬,你不知道。”他坐起身,捞了一块儿合桃酥。 莲声好奇:“他怎么还不唱?” 杨少廷一听,心里发乐,却还一本正经地:“贵人语迟,放半个时辰,他自然就唱了。” 胡莲声深信不疑:“那可太难等了!” 杨少廷顺着他讲:“他现在小着声儿,你过来,俯着耳朵听,能听得见。” 往日里杨少廷若是讲这种话,胡莲声是绝不凑过去的。然而近来杨少廷没怎么捉弄他,使他放了戒心,真弯了腰去听。 谁知杨少廷本性难移,这时候伸出手,一捏胡莲声的脸颊,低声道:“脸圆了一圈儿,在宝通楼没少偷吃啊!” 胡莲声才知上当,直起腰来:“少爷,你又诓我……” 杨少廷要笑不笑,换了个唱片儿:“我瞧你傻里傻气,真要去等的!” 然而这换的唱片还未开嗓,胡莲声倒先讲:“不是我偷吃,是师傅讲,我要先吃的。要是做得难下口,那怎么好呢?” 杨少廷不以为意,在沙发上抻长了腿,闭着眼睛答道:“你做的,就都好。” 这话一出口,杨少廷一激灵,自个儿先不敢睁眼睛了:他讲得没过脑子,到嘴边就说了。 胡莲声没回音,厅堂里一时静得没声儿。 唱片的白转完了,起了旋律,是个缥缈的女声,从留声机中溢出来,正正好好地,将此刻的空白填充了: “……恨他匆匆,山水千重……” “意中人……在眼中……” 杨少廷横了心,一睁眼,想补救几句。 然而这一打眼,却只见胡莲声傻愣愣地站着,脸蛋又黑又红地朝他笑。 杨少廷吸一口气,只觉得留声机中的女的唱得太慢,左耳朵进了,悬在脑子里,良久不散,挤得他无暇去思虑旁的了。他朝着胡莲声,只道:“莲声,你过来。” 胡莲声听话,迈了一步。 杨少廷伸手去拉他:“你怕什么?又不吃了你!” 二人手一交握,胡莲声先察觉出来了:“少爷,你手可真冷!” “我不比你。你属狗的,当然热。” 胡莲声被他拽得一趔趄,歪在沙发上,只有笑的份:他真是属狗。笑完了,便坐直,将杨少廷的手顺当地夹在胳膊底下——这地方暖和——老老实实地:“少爷,你说吧,我听着。” 杨少廷的手被胡莲声夹紧了,暖是暖和,却动弹不得。他觉得这个样子好笑:“谁教你的?” “徐妈妈,她总是这样的。” 杨少廷也不抽手,只伸开了虎口,是个将胡莲声从两胁掐住的姿势。可惜胡莲声肩背宽阔,只大约掐住了一半儿。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5节 “我有件事情。” 胡莲声咽了口唾沫:“哎。” 杨少廷将脸正对着他,这时候端详了起来:胡莲声的眉毛粗,眉心松着,眼睛有些怯。这点儿怯是天生的,尤其对着杨少廷,是改不了了。 “我晓得我从前是惯坏了的,”杨少廷慢慢把眼睛扫着地上,也不知是在思虑什么,斟词酌句,想说的都咬了碎,搅在肚子里打结,末了斟得留声机重开一轮,他倒好似是咬牙切齿了:“胡莲声——你不要记恨我。” 胡莲声睁着眼,望着杨少廷发愣。 敢情是日头西升,月亮东沉,公ji抱了蛋,请黄鼠狼作客。 杨少廷低着脑袋,脚在地上踏得一下一下地响,仿佛自己和自己生气:“我那时候多小,懂个什么?何况——” 胡莲声没忍住,肩膀一耸,笑了。 杨少廷猛一抬头,见胡莲声脸上笑得通红,顿时也挂不住了:“你笑什么?” 胡莲声不答他,只是红着脸摇头。 “胡莲声,你敢笑我?”杨少廷也没了正形,两手向下,伏在胡莲声的腰际,用力地一掐:“你当我忘了?” 这回是一发不可收拾,莲声最害怕这个笑x,ue,顿时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少爷,我不记、我不——哈哈哈!” 杨少廷俯身追过去,手直直地撑在他脸侧:“还敢不敢笑了?” 胡莲声立刻捂着嘴,呜呜地,口齿不清:“不敢了。”他说不敢了,眼睛却还弯着,长褂前头翻得零落,沙发上原有一叠报纸,压在他身下,蹭得一团乱。 杨少廷鬼使神差,将胡莲声的手抓了起,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胡莲声几时这么爱笑? 留声机里头唱的什么,杨少廷听不真切。他心中涌动,然不知所措。握了半晌,杨少廷一偏头,结结实实地在胡莲声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哎啊!” 十六、女儿红 翌日,杨少廷上严先生的课,上得走神。他抬着笔,眼睛看着窗户。这窗户凹凸不平,使得外头的景色光怪陆离。 严先生将书卷了,敲他的脑袋:“少廷。” 杨少廷不讲话。严先生不紧不慢地,把他的笔拿过来:“做什么?大冬景天,有什么好看?” 杨少廷这才偏过脸,眉头皱出了印:“没有。” 严先生知道杨少廷这个肠子,直问是问不出个道理的,于是夹起他的衣服袖:“莲声早上没看管看管,你这袖扣漏别了一颗。” 杨少廷回手去摸自个儿的袖扣,这时候乐意讲话了:“他忙得很。比我这个少爷还忙得多,多新鲜!” 严先生不声不响,看着他笑:“你送他去,又要反悔?” 杨少廷的纽扣扣了半天,最终将头低着:“不。” 他低得脖子酸了,一仰头,先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是不是非得结婚?” 严先生撑着脸看他,似笑非笑地:“谁知道?” 两厢面前隔了一层窗户纸,严先生心思透亮的,只看他什么时候要去捅。 “你也不结,不是很好么?——先生,你怎么不结?” 严先生笑了一声,打禅机似的:“你当如何,我就如何。” 杨少廷不懂。严在芳看他的侧脸,一时觉得恍惚,垂了眼睛,不再看了。他将书翻了开,老生常谈,仿佛自言自语起来:“有什么要讲,就去讲;有什么要做,就去做,”严先生扶了眼镜,“悲欢离合,你总要试一试的。” 杨少廷不应,只觉严先生讲话不大中听:悲欢离合,y晴圆缺,话是不假。然而他才十七,何来悲离,何来y缺?他前几日又回了账,私囊饱满,春风得意,他想读书人是喜欢妄自菲薄的,好在他不是。 说起杨少廷的钱,来源亦广。杨老爷的茶叶盘口分了他一半,又因之结交三教九流,也动过别的心思:绸缎布匹,洋土杂膏,广泛地瞎掺和。他拥着钱,先前不多,只够他回家见着胡莲声,嫌他:“胡莲声,你这破裤子,我看能当柴火烧了,拿钱去买新的!”继而钱略略地多了开,便在杨老爷的授意下进行一些胡乱地投资,一些存了票号,一些拿在手里,回到家中,继续嫌胡莲声。胡莲声既知他一张狗嘴,心中也替他高兴,只是答应:“少爷有了钱,也不好乱花。”杨少廷躺在他的腿上,闭目养神:“不要管——云片糕还有没有了?” 胡莲声思忖道:“我当少爷不乐意吃,我明早起得早些,去拿一包回来。” 杨少廷睁着眼睛:“干脆在宝通楼边上买间屋子下来,省得天天地跑了!” 胡莲声想他是水池里长草,荒了唐了,只笑道:“要真买了,少爷,你、你可饶了我,我得做多少云片糕啊!” 除此以外,杨少廷没有什么旁的娱乐爱好,全仰仗孟五撺掇着他出门。 譬如他是日邀杨少廷去了光辉戏院,二楼的雅座,两边儿垂了帘子,多不是拿来听戏的。 杨少廷好整以暇,只看他今日又有何吩咐。果不其然,折子戏刚完,孟五凑将过来,二八分的头发发着蜡光,絮絮地讲:“少廷,我近来有一批海货,一时周转不动,须得找个地方放了——” 杨少廷瞧着台下:“什么海货?” “英国来的东西,我记得你在城南管了你爹那个库房……” 他抬眼看杨少廷,却见杨少廷仿佛没有兴致,只不讲话。 孟五将手一拢,在杨少廷的手上写着字:“这个数。你嫌少,就这个数。” 杨少廷的手摊着,向后一靠,总算转过眼瞧着孟五:“你是下了棺材本了。” 孟五叫苦不迭:“我爹那个脑袋——唉哟,少廷,你哥哥我这回是没办法啦!” 杨少廷看着手心儿:“什么时候能脱手?” 孟五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按住了:“过了年三十,最迟三月中。” 杨少廷鼻子里一哼。 他当然晓得是什么东西,也晓得孟五打的什么算盘。然而经商逐利,天经地义——或许严先生听见这话,要揍他。可惜杨少廷这时候记不起严先生,却记起来胡莲声。胡莲声低着脑袋,望着他问,宝通楼边儿的一块地,能装多少云片糕啊! 杨少廷将手捏了,抬起脸来:“好。改日,我去看。” 十七、燕子口 杨少廷是不想声张这巨额的一笔的。杨老爷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必自寻麻烦;杨夫人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反而问杨少廷:莲声到哪里去了? 杨少廷敷衍过去:“他那师傅事情多得很,我给他租一间房子,省得吵我。” 杨夫人点点头,只道:“你倒舍得——可往后谁来照顾你呢?” 杨少廷不以为然:“你当我多大,澡也不会,饭也不会,真要人伺候吗!” 半月后的冬日傍晚,胡莲声简单地提点了行李,被杨少廷连哄带骗地,搬了走了。 杨少廷嘴巴硬,梗了半天的脖子,说这房子是替他一位朋友备下,要胡莲声看管打理着,该名朋友近日要来的。也不知是如何的巧法儿,这地方坐落青云路,距宝通楼约有一百来步。 二人进了楼,胡莲声将行李放在了角落,打量这房子:小,然窗明几净,五内俱全。他扭头看杨少廷,还是怯的:“我去打扫,少爷先行回府里……” 杨少廷不紧不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打上看着胡莲声:“你想得美,上这里过好日子来了——谁伺候我洗澡?” 胡莲声恍然大悟,也不多话,答应一声,预备先将浴室打扫了。然而他一打眼便发现了问题:这浴室小得可怜,洗手池子排着个小浴缸,一条道横着,只够一个人走。他回头喊:“少爷,这澡缸子小,不然、不然还是家里去洗吧!” 杨少廷进来扫一眼:“得了,不够麻烦的,凑合洗了!” 要凑合,那就凑合吧! 胡莲声脱下笨重衣服, 起袖管,两刻钟的功夫,天刚黑完了,便招呼杨少廷进来,自个儿只拿着澡巾,抬一条腿,勉强坐在浴缸边儿上。 这浴室里塞个大个儿的胡莲声已是拥挤,又进个大摇大摆的杨少廷,挤得胡莲声缩成一团,险些栽进缸里去。 热气善聚,不多久便是一片白雾蒸腾。胡莲声卖力,这时候发了汗。杨少廷坐在浴缸里,仿佛一点儿不挤,手上得空,还削一片水花儿去撩胡莲声的闲:“喂!” 胡莲声闪躲不及,身上shi了一片:“啊?” 杨少廷不咸不淡地:“咱俩以前老在家里浴室打架。” 胡莲声shi着个衣服,老老实实地想,那都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少爷那时候爱打架。” 谁知杨少廷来了兴致:“哈!”他用手又削一刀:“我爱打架?我看明明是你爱和我闹别扭!” 亏得胡莲声脾气好,这时候也忍不住辩道:“少爷,你可真是……” 杨少廷一转身,朝着胡莲声:“我可真是什么?”他一脸的义正言辞:“胡莲声,胆子不小,敢说你少爷的不是?”杨少廷说一句,便朝胡莲声拍一道水花儿,其讨嫌功力之深厚,实在令人咋舌。 胡莲声满脸的水珠,忍无可忍,抓着杨少廷的肩膀,把他往水里按,试图制住他:“少爷,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杨少廷肩膀一松,趁机握住胡莲声的一手,用猛劲儿一拽,使他一个重心不稳,真栽了半边进缸里,拍出的水花儿jian了半墙。 杨少廷唯恐天下不乱,光着个身子,要去捞胡莲声,笑他:“笨死你得了!小时候吃的亏,你全不长记性么?” 胡莲声shi了头发,底衫也浸了个透,他通红了脸,嘴巴抿着,一言不发。杨少廷在缸里就着半桶子水,接着泼:“怎么,要揍我?你敢来——” 胡莲声真来了。他卷着裤管儿,踏一只脚进了浴缸,要去抓杨少廷的肩膀:“少爷,你、你不要再玩了!” 胡莲声的蛮力虽不可小觑,杨少廷斗争经验丰富,脚下却偷偷一扫,缸中shi滑,叫莲声打了个晃荡。杨少廷一把抓着他的手臂,脚背弹他的腿胫,值此无力可着,一气呵成,将胡莲声调转个个儿,反锁在了怀里:“傻不傻?从小到大,你哪里赢……” 胡莲声滑坐在缸中,一声闷响,裤子也shi了个透。两个人塞在浴缸里,胡莲声的腿还悬在外头。他的关节被杨少廷横锁着,挣也不脱,终于认命了:“少爷、我——” 两人打斗完毕,搅得室内雾气迷蒙。 杨少廷不答话。胡莲声想扭头去看,却觉屁股抵着个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一蹭,杨少廷这厢却猛地松了手,将他一把推开了。 一推不要紧,杨少廷手脚伶俐,腾地站起来,一句话不讲,飞快地将宽松浴袍一披,一溜烟儿摔门跑了。 胡莲声莫名其妙,在背后喊他:“少爷,做什么?冷啊!” 他被杨少廷折腾得七荤八素,倒霉催的,洗完了杨少廷就得洗自个儿。他不知杨少廷今天是发的什么兴致,他两个几年不动手,这是忆往昔来了。 他站起来,一边儿放了脏水,一边儿洗了浴缸,一边儿把裤子脱了。这么一脱,他眼睛往下一瞟,仿佛开了悟,后知后觉,耳朵上一根软筋一跳一跳地:原来如此,原来杨少廷他—— 十八、话不尽 胡莲声替他臊了一会儿,最终想:都是男的,谁没有过呢! 于是他自己洗完了,便若无其事,要去打扫各处。谁知杨少廷倒好,竟仿佛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缩进屋子不出来了。 不出来是不行,就这么一张床,胡莲声晚上也不能挂在墙上。他四处拾掇完了,只好去敲门:“少爷,可不早了。” 杨少廷没动静。 胡莲声待了一会儿,又喊:“衣服在外头……” 没人应。 胡莲声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把门推了开,谁知打眼一看,杨少廷在床上抱着个棉枕头,颇有千年王八之定力,也不扭脸,只是趴着。 胡莲声哭笑不得,走去床边,手搭上杨少廷的肩膀:“少爷,你这是……” 杨少廷伏身在床,穿个薄袍子,被他一摸,面上更是龇牙咧嘴:“别动我!” “哎、哎,好,”胡莲声借坡下驴,预备将衣服给他端来了:“太太兴许还等着,不如少爷先换了——”他悄悄地一侧头,发觉杨少廷侧了眼睛,在看他。他心下一回环,结结巴巴道:“少爷,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 杨少廷一听这话,顿时脸上涨了红,一个鲤鱼打挺,脚上不轻不重,蹬上胡莲声的大腿:“胡莲声,你是不是真傻?” 这么一踹,倒是把胡莲声踹懵了:“啊?我……” 杨少廷看他睁着眼睛,傻里傻气地眨巴,立即气血翻涌,然而他这血气走岔了道儿,不往脑袋里冲,直往下去了。 他翻身下床,浴袍的几片摆子,一朵花儿似的飞了个圈,踏前一步,用力将胡莲声的领子一揪:“要不是你——” 胡莲声立刻缩了脖子,明明比杨少廷要大个尺寸,却向后扶了门,心惊胆战:这又是哪一出,要不是我? 杨少廷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捏着他的领子不放,将他搡得抵了门,盯着他只是肺里蹿火,这火里的念头却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想咬胡莲声一口。不是恨极了要去咬,却仿佛是望梅止渴已久,陡然到了梅子林,恨不能生吞了它。 杨少廷从来不是怀柔的主,末了真嘴巴一张,一口咬在了胡莲声的耳朵上。 这一口咬得不轻,胡莲声的耳廓上即刻浮了个齐整牙印出来,尤其耳垂r_ou_上被杨少廷的虎牙尖儿咬了个红印,像极了三祥城中太太们的耳坠子。 胡莲声惊惧之下,竟也叫不出来,捂着耳朵,眉毛松垮着,颤声道:“少爷……”他听闻人被狗咬了,就会去咬别人,他怕杨少廷不知是上哪里跟狗打了一架。 杨少廷将门拍得一震:“看什么?” 胡莲声脑袋一白,语无伦次地:“狗、狗……” 杨少廷一愣,望着他,咽了口唾沫,肺里头这无名火,一口唾沫,火上浇油,脸上五颜六色的,气得发笑。 两人再续前缘,又打了一架。说是打架,七手八脚,胡莲声招架不及,又被掀翻在床,连连叫屈。如此一来,杨少廷的火消了大半儿,打得天翻地覆,反而又打又笑了。他按着胡莲声的腰,自己也喘短气。 胡莲声早就筋疲力竭,平躺着一侧脑袋:天黑尽了。他絮絮地求饶完了,蚊子似的:“少爷,该走了……” 杨少廷不应,盯着胡莲声看了一会儿,最终鬼使神差,抬手揉了揉胡莲声的耳垂,一团粉r_ou_,充血着,和脸一样的红。 他又捏又揉,忽而没头没脑地:“还疼不疼?” 胡莲声仰躺着,心中奇异,慢慢地应他:“不、不疼了。” 夜披星衣时候,杨少廷终于走了。走前又拌了嘴,说不多日再来教训胡莲声。 胡莲声好说歹说,送走了该名阎王,松口气来,整理了床铺,预备放心睡觉。 谁知今日上得床来,却很反常,胡莲声辗转反侧,蜷着身,细细一闻,恍然大悟:打了半天的滚,全是杨少廷! 他急急忙忙地平躺过来,将眼睛闭紧了,仿佛杨少廷就在旁边儿。 这房子不太漏风,保暖良好,故而胡莲声摸着耳朵,愈摸愈热了。 杨少廷言而守信,隔三差五地就要往这儿来。他既来,也不做什么正事,只是要吃一吃胡莲声做的东西,有时来得晚,将就用了饭,一边挑他的毛病,一边吃得碗清碟净的,也就回去了。 胡莲声起初不知道他是打的什么算盘,小心提防他又恶狗咬人,而后时间一长,见杨少廷也没有旁的心思,就渐渐将杨少廷y险的形象淡忘,反而自然地将东西准备着,准备前还想一想:卷酥他讲太咸了,马蹄糕又讲没有味道,——上一次吃得他挤鼻子弄眼的,不能再做了。 倘若杨少廷事情多了,不得空过来,胡莲声自己一个人吃饭,倒百无聊赖起来了。 胡莲声搬到青云路的事情,杨少廷没有同谁讲,然而不过一个月,三祥城中便全都晓得了:杨少廷光明正大地开他的克莱,直往那小巷子里去,巷子口一横,谁不认得? 时间一久,有一日孟五前来拜访杨府,也不禁问他:“你到底在青云路搞什么东西?” 杨少廷莫名其妙:“搞什么?” 孟五小着声儿:“你不是讲只有胡莲声住在这里么?” 杨少廷点头,又听他问:“那你一天到晚跑那做什么来?” 杨少廷理直气壮:“我的人,难道我见不得!” 孟五长长地“哦”一声,拍他的肩膀,又嬉皮笑脸起来:“我还当你安排胡莲声在那里,伺候你的小姨太太呢!” 杨少廷听见这个词儿,心里一跳,反驳他:“狗屁!” “不是我说,你小时候那个德行,我总以为你要把胡莲声打死——谁知道你如今倒和他这么好了?” 杨少廷扫他一眼:“管闲事。” “你当我想问,”孟五手一掰扯,伸个懒腰:“你那个陈宝琴,哈哟,少廷弟弟,快些去跟她讲,她以为你金屋藏着娇,我要被她烦死了!” 杨少廷眼瞧着案几,倒没想到是陈宝琴在撺掇,不讲话了。 陈宝琴既然晓得,玛丽小姐当然也知道。 玛丽小姐自诩与杨少廷天作之合,不屑于去急这些事情,只是一封一封地写相思信,待杨少廷拿在手上,闻着一股香粉味儿,放在书房一边,开车去了青云路,车子外头冷风一吹——就忘了。 胡莲声开门见了他,一看他脸色发白,急了:“少爷,你穿得太少了,我去给你拿——”他话一停:“拿、拿我的衣服,”胡莲声一脸的怯相:“少爷别嫌……” 杨少廷未料到这小屋子着实是冷,一身黑的西装衣服,进了门一跺脚,哈一口白气,瞪他:“去拿!” 胡莲声忙不迭进了卧室,杨少廷跟在他后头,不紧不慢地,看他东翻西找,在背后幽幽地道:“小姨太太。” 胡莲声找出一件,抖开来:“什么?” 杨少廷接过来衣服,一边穿,又是一脸要笑不笑:“他们讲我在这里有姨太太。” 胡莲声一听,先发了会儿愣,继而回过味来,脸红了。他只是当没听见,走过去扣杨少廷的领扣子:“有、有点儿大。”说的是衣服,裹在杨少廷身上,显得莲声的体量显然地要大一些。 杨少廷低着眼睛,看他系。 “陈宝琴托了孟五来问,问青云路的房子里住的是谁。” 胡莲声系完了,头却还垂着,不敢看他,只道:“宝琴小姐是最对少爷上心的……” 杨少廷不搭话,黑的棉衣服裹紧了,显得他的脸愈发白净而分明,他扬一道眉毛起来:“那你呢?”杨少廷弯腰坐在床上,对着他的脸:“你对你少爷就一点儿不上心?” 这话说得偏颇,引得胡莲声立即道:“不是,我也——” 他没说完,说不完,不好意思再说了。杨少廷促狭地一笑:胡莲声心地软,好骗,待他回过味儿,他就发窘,他就要跑。 杨少廷将腿往前伸了一只,拦了胡莲声的去路。 “我手冷。”杨少廷把手往前抬着,看着他。 胡莲声本来绞尽脑汁,要去辩驳一番。谁知一听到杨少廷的话,他也不去绞了,立刻蹲下来,接过杨少廷的手,解开夹袄扣儿,窝在了胸口,接着抬起脸问他:“少爷,还是冷?” 杨少廷也望着他,他这时候不安分地取暖,反而伸手一抓,在胡莲声的怀里,将他的手攥住了。 他从前也握他的手,嫌他慢吞吞,嫌他不机灵,胆子小。 “是,冷。” 胡莲声任他握住,脑袋乖乖地垂着,将杨少廷的手合拢了。 杨少廷的手背贴着莲声的胸口,仿佛要去探他的心跳。他想起儿时拉着胡莲声满城地去跑,笑胡莲声:没用!抓了我的手不敢松么? 杨少廷默不作声,捏得用力:现如今,倒变成他了。 十九、夜半钟 年前的日子总是好过的。三祥城的雪籽抽芽,发了雪花。花开得长久,于是积雪渐厚,道有坚冰。 值此寒冬时候,胡莲声终于得了宝通楼的恩赦,将他放回了杨府。他在青云路的房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收拾,倒是杨少廷的衣服七七八八地落了几件。 胡莲声正拾掇着,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心想着少爷来得正是时候,且将门一开,定睛去瞧。 一头卷发,歪戴个软呢帽子,毛领子连着红的大衣,鼓鼓囊囊地进来了,一张脸抬起来,冻得发白,便更显得嘴唇饱满而鲜红,这嘴巴向下略略地撇,撕开了:“胡莲声,你还真在这儿。” 胡莲声万没料到会见到陈宝琴。 她踢踏着进来,皮靴的雪落在地上,化了一片水。莲声愣着,半晌才回过神:“宝琴、宝琴小姐。你怎么……” 陈宝琴转着身,丝毫不见外地打量屋内上下,末了眼睛定在胡莲声的身上:“我路过宝通楼,想起来少廷提过,顺便来瞧瞧。” 胡莲声将门合上,嘴巴不伶不俐地:“那我倒杯水来……” 陈宝琴脱了一双反绒手套,不耐烦,将他拦着:“我立刻走了,不要你倒。” 莲声定在原地,手也不知往哪放了:“立刻走么?少爷、少爷许是晚上再来的。宝……” “我晓得他晚上来,他可不是日日晚上都要来么!” 陈宝琴迈了前一步,像是被胡莲声的这句话所激怒,踩了几寸的高跟儿,踮起脚也只到胡莲声的肩膀。 她这趟有备而来,单刀直入:“少廷他总是来,究竟来做什么?”陈宝琴歪着脑袋,脸上的r_ou_绷着,竭力地做出个笑来:“你是给他唱歌,还是跟他——玩儿?” 陈宝琴讲话没有铺垫,泼辣惯了,打了胡莲声措手不及,心里一跳,仿佛是生生吞了口冰:“什么?” 陈宝琴踮起脚来,指头尖抵着胡莲声的领扣,慢慢地向里戳:“有没有,你自己明白。胡莲声,少廷还不懂事,你少自作多情——你凭什么自作多情?” 说罢,还不等胡莲声讲话,陈宝琴横他一眼,干净利落,天外飞仙似的,还客气一句:“再会了!”,便笼起手套开了门,鞋尖儿一转,哪儿来的又哪儿去了。 胡莲声还未从这快板戏里醒过神来,摇摇脑袋,只几个字余音绕梁:你少自作多情。 杨少廷晚上确实来了,且来得步履生风,高声地喊:“莲声,走了!” 胡莲声拎着行李见了他,先是笑,然而笑了不久,脑袋不自觉地一低,笑也僵着,脚却不停,跟着上了车。 杨少廷浑然不觉,将车开着了,闲闲道:“玛丽,她回去英国了。” 胡莲声眨眼:“这、这是……” 杨少廷摩着下巴:“警局的查了她娘两个,不知怎么地,给打发回去了。” “警局……” 杨少廷的嘴巴古怪地一翘:“警局里头还有谁?陈警长听她女儿的话,好好地走了一遭!” 莲声的脖子一僵,心里却被掏了一块儿,仿佛见识了陈宝琴的神通,令他不寒而栗。这是奇怪的:胡莲声往常尊敬则已,从不怕她,井水不犯河水,怕她个什么? 然而如今,胡莲声抓紧了衣服角,闷闷地:“噢……噢。” 杨少廷默不作声,分过神一瞥他,想完了,他自己先笑:“陈宝琴自个儿不会唱,三祥城里谁唱得好,她怕要挨个儿去查!” 胡莲声的脑袋更低:“少爷爱听她,这、这是宝琴小姐……”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扭到一边儿,打完车盘子,终于低低地:“我哪里是爱听她?”这车窗外头仿佛是有泼天的好景色,使杨少廷始终不扭脖子回来:“她有些像你罢了。” 本帖最后由 池问水 于 201881 07:05 编辑 虽不下雪,天却乌着,乌云缝里头,蒙蒙地晕一团光出来。 车往前头开,挂着冰的硬枝丫子划过车顶,接着冰掉下来,咔啦地一声脆响,车里听得动静大。 杨少廷扭脸:“什么东——” 谁知这么一看,他却只见胡莲声在一旁,背挺得直愣愣的,两手捏了拳头,望着前边,耳朵红到脖子,仿佛一只蒸虾。 杨少廷握着车盘子,本来也发紧,可一见胡莲声这个模样,心下一软,想笑了:“胡莲声,你热得很哪?” 胡莲声一听他喊,胸膛里打鼓,然而这鼓轻飘飘地,很高兴地慢慢浮起来,将心头压的一个陈宝琴给拂了去。他的眼睛瞟着杨少廷的下巴,白而瘦,搁在檀黑的衣领里,玉菩萨似的,让他又喜又怕。 车至杨府,府内佣人上下见了胡莲声,极为亲热:莲声一回来,杨少廷总算不用折腾他们了! 杨夫人从楼上下来,见着莲声,只点头道:“回来了,”说罢记起来:“老爷过几天回家,你得空,要去办些年货。” 胡莲声还没讲话,杨少廷先答应下了:“晚上我和他上东街口。” 杨夫人一抬眉毛:“你很闲嘛!” 东街口乃是三祥城中商户聚集地,其所在位置特殊,一条小护城河这时候结了冰,将街口隔了两半。 上有一桥,左右商埠以桥作为联系,桥栏雕了各式的石狮,脑袋顶出来,被人给摸了秃,夜里霓虹一打,发光。 胡莲声穿的麻利衣裳,他从前和陶管家来,买得熟练了,两个人脚也伶俐,买完了再回去,还能吃一口温饭的。 可是杨少廷不同,杨少爷今日身着绛紫的袄,戴个狐绒的耳罩子,很有些闲庭信步的气韵。他平日里不怎么到这种市井地方来,于是这时候不急着买东西,只情不自禁四处打量,见了些ji,ng巧的玩意,诸如小贩子托挂的瓷佛陀,摆道儿车上的木头翠鸟,要仔细多看几眼,招呼胡莲声道:“你瞧瞧,漂亮么?” 胡莲声跟在他后头,没有什么见解,只觉得这些个东西栩栩如生的,于是眉毛不自觉地扬起来,点头道:“漂亮。” 谁知一语成谶,二人逛了约有三刻钟的功夫,年货是没有买到,末了胡莲声揣着一堆胡七八糟用不着的摆设,想笑不敢笑,只能悄声道:“买得多了……” 杨少廷扭头一看,自己也不好意思,同时狡辩:“是你讲漂亮的。” 胡莲声连连道:“是我讲,是我讲,”说罢一抬头,一手遥指着天上:“少爷,烟花!” 光辉戏院在腊月时候,隔几日就要放一次烟花。 杨少廷听见声响,也抬头。这烟花亮堂,将东街口照了大半,原本桥上晦暗,此刻河中冰结如镜,共天一色,亦斑斓起来。 二人步至桥上,杨少廷将手伸出来,摸了桥栏的狮子一把,头微微地仰着:“小时候也看过。” 胡莲声也仰着头,回忆起来:“少爷没有桥洞高,我抱着少爷……” 他没有讲完,眼见着天上笑了笑,不再讲了。 桥上有人驻足,人声渐显,嘁嘁喳喳着,配着烟花喧闹,使得此二人淹没在一派热闹祥和中,毫不显眼了。 杨少廷侧了脑袋,胡莲声抱着东西,额上略出了汗,眼睛里反着烟花光亮,他想不出来像些什么,从前向严先生学习许多华美修辞,这时候一句也记不起来,只怕要将严先生气死:眼睛圆而透亮的,像小猫小狗。 一炷香功夫,烟花响了最后一声,花瓣儿散开,桥上复又暗了下去。才见了亮,这时候忽然没了,桥上吵嚷着,s_ao动了起来。 莲声怕他瞧不见:“少爷,小心啊……”便要从旁抓他的衣角,却恰好听见杨少廷喊他:“莲声。” 他摸索过去,低了头——杨少廷要比他略矮一些的——应道:“少爷?你……” 胡莲声话没说尽,也说不尽了。 他的嘴唇旁边儿先是觉察了冷,像是陡然贴了两片冰。贴久了,便感到温温地软化了,再是一团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拂得他将呼气儿也屏住了。 东街口的霓虹在烟花散尽后闪烁得微弱,这时候也足以见人了。 杨少廷龇牙咧嘴,仿佛是在牙疼。 他心烦意乱得很,拨开了胡莲声的手:“看完了,走罢!”说完了,果真是健步如飞,一头钻进人堆儿了。 胡莲声一时脑子发空,被他一句话吓了一跳,才记起来:“滑,慢一些啊!” 说罢便匆匆地追过去,脚步却很轻快地,带了些跑,长褂的后摆子上下翻动着,扬起化了不久的雪水,里头融了星星点点的烟花沫子。 杨少廷往前走,走得快,心里跳得更快:他没忍住,这时机太好,烟花黑了那么一会儿,正好够他凑过头去,所以本就不该他的错! 杨少廷闷着头,只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拖泥带水,亦步亦趋。除此以外,他身后这位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胡莲声这时候倒不是不说,是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神仙打架,一个喊:“哈!好家伙,杨少廷臭不要脸!”一个喊:“你讲他臭不要脸,你摸摸自个儿的脸,到底谁脸烫?” 胡莲声暗自激烈地进行思考,走得也就慢下来,杨少廷留了个耳朵,听这脚步声音竟越来越远了,不得不一扭头:“莲声!” 胡莲声闻言一望,见杨少廷站在霓虹底下,这红的灯一映,脸色倒看不分明了。于是他迈开腿,急急地奔过去,顾不上踏进一滩子浅浅的雪水:“哎,我这就——” 他这就把脚给崴了。 这暗沟要是仔细走着,是看得见的。胡莲声顿时打了趔趄,歪在路边儿,抱着一堆的东西,一屁股坐了下,把头给低着,倒吸了一口长气。 杨少廷看他忽然矮了一截,手也不揣袖子了,匆匆跑了来:“做什么?”他的眼睛一往下:“崴着了?” 胡莲声本来是很能忍痛的,可这时候一抬头见了杨少廷,也不知怎么,只愣愣地点头:“疼。” 杨少廷一听,立刻蹲了下:“疼?”他的眉毛拧着,眉心现了一道沟。杨少廷抬手放上莲声的绑腿,指头覆上去,长而白的,左右小心翼翼地摸:“不像是折了……怎么没笨死你?” “起得来么?”杨少廷将他的手臂抬起来,扶了他的腰,托着向上提:“你自个儿站起来!”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6节 胡莲声不跟他打嘴仗。他寻思这个杨少廷手里做一套,嘴里说一套,真是奇也怪哉!他本来一时间疼得表情狰狞,这时候缓和了一些,反倒更想笑,故而表情扭曲的,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了。 杨少廷纡尊降贵,拖着胡莲声要去找人力车。他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被迫耳鬓相贴了。杨少廷四周环顾,形容急切:“怎么到处找不着一辆!你还笑得出来?” 胡莲声低着头,一步一拖地,也不答他,半晌自言自笑:“少爷哪里都好,只是常常嘴巴坏。”说罢,他脱开杨少廷,试探走了几步:“也没有伤着,”于是将东西抱了好:“走一走,还是能回去的。” 胡莲声较少发表如此的长篇大论,杨少廷话听半截,愣了神:“你说什么?” 胡莲声不敢讲了,转身要走,结果走得太慢,被杨少廷一把抓了回来:“你讲我嘴巴坏?” 胡莲声以为他又要气得五颜六色,忙道:“少爷哪里都好,只……” 话没讲完,又被杨少廷截了一半儿:“我哪里都好——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他一双长眼睛看着胡莲声,似笑非笑的,鼻子冻得发了红,显得一张脸瓷模样似的。 莲声直直地看着他,嘴巴半张着,不驳他也不是,驳他也不是,自己仿佛说漏嘴,脸上挂不住了:“少爷,你……” 杨少廷伸手将他揽了过来,手臂横在胡莲声的腰间,也不找车了:“你不是很能走么?走呀!” 莲声慢慢地被他推着,脸也发红了:“我、我自己也能走。” 杨少廷笑:“你自个儿走也能崴了脚,我怕你再崴一遭!” 胡莲声听他笑,胸膛里亦是跳得欢快。只好跟着杨少廷,小声地:“少爷,慢一些、慢一些……” 及至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到了家,头顶上已是云翳散去,能见着一弯弦月了。 夫人见二人总算回来,便问:“买的年货在哪里?” 胡莲声还未开口,杨少廷冲她扬起眉毛:“我拉着他看烟花,给忘了!” “忘了?”杨夫人话音方落,却见杨少廷拉着胡莲声便往佣人房里走,只好冲他的背后喊:“你干什么去?” 杨少廷不答她,后脚跟儿一翻,将门给带上了。 没有别的事情,杨少廷将胡莲声向榻上一推,胡莲声跌坐在床,还没讲话,却见杨少廷在他的跟前蹲着,冷不丁 起他的裤管儿,一双手生凉,握着胡莲声的脚踝,上下地捏:“疼?” 莲声脸上发热,木愣愣地,却不讲话。杨少廷心里作痒,将胡莲声的脚心儿悄悄地一挠:“说话!” 胡莲声最怕如此招数,当即向后一倒,闭着眼,急急地笑了出来:“少爷,别!” 杨少廷松了他的脚踝,追着俯了上去。 莲声脸上笑还未完,抬眼见了杨少廷,眉眼间仍是怯怯,然而却有些新鲜东西从眼睛里漫出来。他微微地张了嘴,喊:“少爷……” 外头又有闷闷的烟花响,是寻常人家放的几粒小炮仗。东一点儿西一点儿,时远时近的,更显得夜里深静。 夜深易引旧事。 杨少廷默然地将胡莲声打量了个遍,旋即垂着眼睛,他极少垂着眼睛:“往后要是想去宝通楼,就去。”他没头没脑地讲了一句,话如此地说,手却将胡莲声的胳膊箍紧了:“青云路随你去住,家里的事情,也不用你去多管。” 胡莲声听不明白,只眨眼睛。末了他从这段软和话里琢磨出味儿来:“少爷,你这是、你不用我啦?” 杨少廷为他匪夷所思的理解而折服:“我当然是——”他一口气憋着,没好意思往下说,只一拍胡莲声的脑门:“傻!这是给你好日子过!” 莲声仰着脸,口水险些呛进了气管儿:“可是,我、我打小跟着你的,夫人和老爷……。” 杨少廷端详了胡莲声半晌,翻身坐在床上,背朝着胡莲声,外头的月亮泻进来,勾出一个宽阔的轮廓。 “你合该生来什么都有的。”杨少廷的声音罕见地轻,很有些悲天悯人的意思:“原本见了我,也不必喊少爷的。” 胡莲声跟着他坐了起来。他两岁来杨府,爹娘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何谈什么往日富贵!他从小被杨少廷折磨惯了,这时候反而心胸宽广,谁也不去追究,谁也不去记恨。故而他沉默良久,却只问个最不要紧的问题:“那该喊什么?” 杨少廷不答他,莲声思虑一时,咽了口唾沫,他从未喊过这个名字的:“少、少廷?” 杨少廷背对着他,脖子猛然地一僵,耳朵根子爬了红。 莲声挪了位置,和杨少廷并排坐了:“少爷,我、我乱喊的。”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给扭到了一边儿。 胡莲声低顺着眼睛,很有些话讲,却又恨自己嘴巴笨,于是只挑了最寻常的,絮絮地说:“要是、要是我做了妃子糕,我头一个给少爷送来,”他抓着自己的褂子,两个手指慢慢地搓:“熟栗子儿少放糖,得大袋儿的,合着桂花茶,我记得。还有云卷糕,少爷不爱吃,我就不拿了。” 床头亮床尾暗,一轮新月挂乌窗。本来一场很好的意境,杨少廷生生地给气笑了:“你当我光是会吃!”他作出气模样,手却探过去,覆在胡莲声的腿上。 胡莲声听他笑,自己也赧然,他低着脑袋,大着胆子,将杨少廷的手握住了。杨少廷微微地偏了头,回了力去,两厢交握着,坐在床边儿,好似十几年的光y,皆在掌中凝聚起来,不再流逝了。 二十、 杨少廷这几天过得迷迷糊糊,很不真切。 他早起见着莲声,莲声便冲他笑。接着给他端茶递水穿衣,也是笑。且他这笑,是眉开眼笑,两道眉毛浓而粗地舒展开来,眼睛对着他弯着,笑完了还要讲:“少爷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杨少廷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眼前出了幻影,其佐证亦有之,他走路飘飘然,仿佛踩了云端。后来他发觉此胡莲声乃是真实的,于是呵斥莲声道:“你傻笑什么?” 胡莲声莫名其妙:“我没有笑。”他没发觉原来自己现今见了杨少廷,竟是满心欢喜,一直在笑。 杨府上下受此二五眼儿气息感染,皆是愉快地为过年忙活起来。 杨府的老爷这几日也回了家。他长久没有见杨少廷,一时心血来潮,晚上按着杨少廷和他一同喝酒,要修缮父子关系。 杨少廷觉着这个破茅房本也无需修缮,然而拗他不过,两个人对半儿分了三斤的汾阳,喝得杨少廷眉头松散,迷迷瞪瞪地:“莲……” 胡莲声端着茶叶水,跟着夫人来收拾酒局,见此情形,想动不敢动,面色为难。又听见他喊,于是走上前扶住杨少廷,哄道:“少爷,我在,我在。”他眼疾手快,赶紧倒了茶来:“少爷,你喝一口。” 杨夫人侧身去看老爷,恨恨地喊了杨老爷的大名:“杨良辅,你再多喝一些呀!你自己也算了,还要将少廷搭进去!” 杨老爷熏熏然状,睁不开眼睛,只是摆手。 杨少廷浑不在意,抬起头,握着胡莲声的胳膊,将他拉矮一截,他附过唇齿去,贴着莲声的耳朵,小声道:“你得喂我。”说罢自己胳膊一软,往桌子底滑。 胡莲声一愣,听得耳朵发红,赶紧拉住了杨少廷,战战兢兢地冲夫人道:“少爷喝得太多了……我、我带少爷上楼去。” 杨少廷不甚合作,七手八脚地阻碍莲声,却不讲话。末了握了胡莲声的腰,低着脑袋,仿佛在笑。莲声不好在老爷夫人面前直接将其拍晕带走,于是磕磕绊绊地提溜着杨少廷,上了楼。 到了杨少廷的卧房,莲声将他往床上轻手放了,又快手快脚地端了茶水过来,要给他喂下。 杨少廷乖乖地任他托扶着,喝了。莲声摸了摸杨少廷的脸颊,寻思打水来洗一洗,谁知刚一起身,杨少廷便搂着他的脖子:“不要走。” 莲声纵是知道醉人醉语,也顺其道:“少爷,要做什么?” 杨少廷望着他,先是不作声地笑,末了直起身去,一口咬上了莲声的耳垂。他刚喝了一杯乌龙,酒茶交融,热气腾腾地咬。莲声的耳朵边儿只听得见舌头与一层薄薄皮r_ou_摩挲的黏腻响声,先是耳朵,再是脸颊,渐渐地,杨少廷便握了他的肩膀,占了高地,俯过身去。反而是莲声很觉不好意思,要抵着他:“少爷……”几近是伏在床上了。 杨少廷听见他喊,只不回答,一手将他的手臂箍了,一手顺利地解了他胸口的结扣。待杨少廷低下头,结结实实地在莲声的胸口上咬了第一口,莲声反s,he地向前一挺腰,这才恍然大悟,红了脸,慢慢挣扎着要起来,却将衣服挣得越下,越发袒露了胸口的紧实肌肤来:“少爷啊!” 杨少廷借着蛮力将他摁住了,他的喉头滚动:“不许动。” 莲声听话,还真不敢动了。却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慨,仿佛是又羞又愤地,可又不敢让夫人听见:“发的酒疯——哎啊!”杨少廷的虎牙擦过一点儿,咬住莲声的一块儿柔软地方,生生地咬了牙印出来,仿佛一个兽环。莲声喘着短气,轻轻地抓了杨少廷的头发,面上泛了红颜色,他的眉毛顺从地垂下来,眼睛却带些胆怯,声音低低地:“少爷真的醉了!……” 谁知杨少廷忽而抬起脸,捏着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地:“我没醉。” 莲声偏过头,好气好笑地:“好,没有醉、没有醉。” 杨少廷笑:“莲声,真是傻!我懒得跟他喝了,我没有醉。” 莲声的手这才一顿,将信将疑地摸了杨少廷的胸口,他一张脸回过味儿来,愈发地红得滴血:“少爷,你、难道你真……” 杨老爷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杨夫人埋怨个没有完:“你也上了岁数,真当和以前一般地海量呀?少廷也还小,哪里能……” 杨老爷一睁眼睛,目光炯炯地开了口:“少廷还小么?” 杨夫人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我以为你喝得昏头了。” 杨老爷侧过头,冲她一笑,捏了她的手:“夫人,我自打年轻喝了一回成仙酒,我不是和你说,再也不胡来了吗!” 他脸上笑,眼睛却追着去了二楼,逡逡巡巡,落在了杨少廷的门前,那门锁是雕了花儿的,他看着花儿,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惘然旧日。 二十一、冬窗 陈府年下无人拜访,是很难得的。陈宝琴乐得空闲,有功夫将自己拾掇拾掇。她才将玛丽赶了走——这很费功夫,但能够将少廷敲打敲打,也值得了。然而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小洋人,陈宝琴想着心事,在府里闲得无聊,梳妆打扮着,头发打起了结:“讨厌呀!”不晓得是在说谁。 她正烦着,忽听得电话铃声,于是抓着梳子匆匆去了客室,将它接了起来,没好气:“陈司长不在家——是谁呀?” 电话沙沙了几声:“正好,宝琴,我是李宗岱。你今晚方不方便见面?之前的事情,我有话和你商量。” 宝琴一愣,不敢怠慢,将一个梳子捏紧了,当即答应下来。 此二人相约了贝伦路的一间茶座。 李宗岱打扮齐整,神色自若,他等来陈宝琴,不紧不慢,条分缕析地夸奖她香蜜粉气味好闻,待统统寒暄完了,才云淡风轻道:“我爹和我讲了件事情,和少廷有干系。” 李宗岱的父亲官居总署高位,是通了总长的。 陈宝琴一听这消息,即刻将茶杯放了下:“是什么?” 李宗岱不紧不慢地,叹一口气:“少廷弟弟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屯藏了烟土。” 陈宝琴眨了眨眼,松口气似的:“宗岱哥,你说的什么呀!哪家做生意的不有个一些的呢?算什么事情……” 李宗岱端起茶杯,轻轻一吹:“海货走私,”他见陈宝琴变了脸色,才抿了一口:“量大且足。” 陈宝琴顿时失了神采,香蜜粉扑簌簌掉了二斤,慌里慌张地:“宗岱哥,少廷可不会干这样的……” “他不干,青云路的房子是怎么来的呢?”李宗岱yy地:“这事情由我爹讲,是必定要查一查的。” 陈宝琴吓得不敢说话,只觉天旋地转,少廷是她的指望啊!她无心喝茶,磕磕绊绊地:“宗岱哥,令尊、令尊总能看在你的面子——你要我做些什么?但凡我能做的……” 李宗岱望着她,总算一笑:“宝琴,我今日告诉你,你不必慌张。我知道你中意少廷,”他摆一摆手:“到时候杨府必定有求于你父亲,岂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就算败些钱财,也总算得偿心愿了。是不是?” 陈宝琴立时愣怔,眉宇间带些困惑:“宗岱哥,你究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宗岱向后仰了座位,朝着天笑:“我可晓得你现在恨谁,”他转而看向陈宝琴:“可是我要他。到时候杨少廷和你结了伉俪,他自然就是我的了。” 陈宝琴的肩膀一抖,眼睛慢慢地垂了,默然良久,只道:“少廷真不会有事么?” “只要天知地知,”李宗岱讲话轻轻地:“我是为你出了主意,你不要节外生枝。”他又笑:“否则涂了香粉,却没有人能看了!” 陈宝琴点头,抓紧了她的毛氅边儿。她的头脑是热的,然而寒从脚下,使她打了个冷战,她急急地抓了茶杯,一饮而尽了。 李宗岱见她如此,依旧是笑,于是按了两张钞票,道:“你要想喝,就接着喝罢,我先告辞了。” 李宗岱当然要告辞,因他不多时还约了孟五同去檀堂,要与他把酒言欢,好好谢一谢他去。 二十二、 李宗岱的确没有食言。 风波骤起,时值大年初四,杨府事发。 城中官兵干净利落抄了城南库房,未免事端,竟还拘了杨少廷,说要留他的口供。三祥城各路消息顿起,唯恐避杨府之不及,单单有两个人,却如雪中送炭,绝渡逢舟:一位是陈府的宝琴小姐,一位是严先生。 严在芳在初四时候,连夜里见了杨府的老爷。 他既知事出,倒也不如热锅蚂蚁,只交代一件事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快将少廷捞出来,”他顿了一句:“他们不过是要钱,我愿意帮你。” 杨老爷经此骤然风波,倒没有一夜白头,杨夫人身子本就不济,这会儿倒下了,老爷两头兼顾,却也消瘦憔悴。他这时候只瞧着窗子,仿佛思虑良久,这才缓声道:“在芳,为当初的事情,你是不是还要报复我?” 严在芳一怔:“你说些什么?少廷都……” “少廷这次事情,你知道他藏烟土是为了什么?”杨老爷转过身来,眼睛底下发了乌:“是为了青云路的那幢房子,是给莲声的——他为了这个胡莲声。”他垂了眼皮,脚步虚浮,几近摇摇欲坠。 严在芳上前一步,将他轻轻地一揽。杨良辅定睛看着他:“在芳,少廷打小跟着你,是我错了。” 严在芳眼中闪烁,嗓音低沉:“你急疯了。” 杨良辅将他慢慢地推了开:“我得了报应,”他朝严在芳看,面色灰白的:“你的钱,我不要,咱们两清了。还有一件事,”杨良辅的手微微地颤:“你也不要再来了。” 严在芳被他推开,脸上平静,仿佛很习惯被如此对待:“不要说气话。” “陈宝琴来找过我了。我看她宝琴就很好,有她以后看管着少廷……” 严在芳低下眉目:“从前也是这样,还要让你儿子覆辙重蹈?” 杨良辅靠在桌子上,脸隐了一半儿在灯影里头。他瞥一眼严先生,不说话,一只手软绵绵地垂下来,被严在芳握住了。 “李司长怎么说?” 杨良辅陡然一声冷笑:“李司长!李司长……他不见我,倒好像要公事公办!狗东西,老子给了那么多的好处,他这时候全忘了!” 严在芳晓得这个杨良辅在危急关头是很有不顶用的浪漫情绪的,他顺手抚了一把杨良辅的背,将眼睛盯着楼底下:“莲声哪里去了?” 杨良辅还没有浪漫完毕:“我早该知道胡莲声是祸种!我养虎为患……” 杨少廷不久前被带离的时候,夜色已近昏暗。 其实杨少廷对这些士兵不陌生,小时候陈府日日被警卫队包围守卫,他见得多了,本应该免于慌张的。然而他毕竟是年轻的,做贼心虚,心知自己铤而走险,险便来了。 杨少廷被几个警卫锁着关节,佣人前呼后拥地要与警卫队扭打。他反而不紧不慢,朝身后唤:“莲声!” 莲声由于身强力壮,正被两三个警卫队员压制着,还很有些以一敌二的意思。 杨少廷的力气倒不大,故而扭头对警卫队道:“我有话要和他讲,你带我过去,讲完了,我即刻就走。” 胡莲声被一名警卫队员一拳直中面门,晕头转向地跪坐在地。他被击得满眼发泪,抬头一看,只有杨少廷模糊的黑袄的影。 他恍然间听见杨少廷气急败坏地开始胡乱骂人,末了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莲声,你谁也不要去找,只当与你无关,知道么?!” 胡莲声的手向前一伸,努力地将眼睛睁大了,然而他眼里窝着泪,实在是看不清楚:“少爷,等……”他抓了个空,杨少廷被反剪着手,带走了。 他的黑袄拧成一个古怪的形状,愈来愈小,继而茫茫地隐去了。 李司长不见人,李司长的儿子见人。不光见人,他还见得春光满面,意气风发。他听见底下人来报,说杨少廷被带离的时候,杨府乱作一团。杨少廷还有些理直气壮,只不过他身边有个不听话的,撂倒了两三个警卫,好容易拿枪比着,给了几拳头,才给逼退了。 李宗岱先是点头,而后立刻反应过来:“给了几拳头?”他站起身,火冒三丈地:“我叫你抓杨少廷,你打旁的人做什么?”说罢上蹬一记窝心脚,该名警卫一个趔趄,急忙滚了。 李少爷踹了一脚,还觉对不起胡莲声。他望一眼座钟,见时候尚早,于是平复心绪,慢慢腾腾地找来烟丝,坐在沙发上搓揉起来。他搓揉得极轻慢,柔肠百转地,舍不得将它点了。想今日良辰吉日,自己须得细细品味。他握住烟斗,在桌边儿慢慢地敲,仿佛与时钟的走动吻合了。 他朝后一仰,低低地笑。他在等人,等一位他的佳人。 胡莲声来的时候,夜已深沉。 李宗岱本是心如止水,昏昏欲睡,听闻胡莲声终于来了,立刻心花怒放起来。 胡莲声没有听杨少廷的话,他是偷偷跑来的。 他这时候脸上挂彩,颧骨破了皮,眼眶乌里发红。李宗岱把他接到客厅里,两厢坐下来:“莲声,”他凑过去,捧起莲声的脸,痛心疾首,明知故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莲声的脸色苍白,他抬起眼,慢慢地推开李宗岱,继而将自己的脸掩住了:“李少爷,我、我不知要怎么求你……” 李宗岱被他一叫,心里发软:“好莲声,你有什么求我?” 莲声把脸从手心儿抬起来,语无伦次:“李少爷,今天的事情闹得这么的大——我晓得我家少爷和你有过节,可我、我只能……” “莲声,”李宗岱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揽,伸手摸他部分干净的脸颊,摸得心满意足了,才悄声道:“这事情,我不瞒你,是陈宝琴的主张。” 他感到莲声在他怀中一僵,又缓声:“亏得这个傻丫头忙前忙后,好大的阵仗,痴狂了!” 莲声的脖子一梗,他茫然地侧过脸,轻轻地:“是她?” “你就算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我只怕这事情波及无辜,把你给包了囫囵。”李宗岱在他身边耳语:“我最心疼你呀!” 莲声的脖子被他的气息拂得通红,同时对此暧昧氛围一头雾水,悄悄挣扎着要起来;“李少爷,你的好意——” “你往哪里去?”李宗岱拦着他的腰,不让他起:“你回去羊入虎口,”他低头看着莲声,莲声的灰白长衫上沾了泥,坐在李府绒缎的沙发上头,显得底气不足。“你留在这里,这件事情,我来替你摆平,好不好?” 他捏着胡莲声的手,将后句咽了下去。 莲声没有料到李宗岱竟然主动地要替他解难,一时愣在当场,情真意切起来了:“李少爷,我、我不晓得怎么感激你了,我……” 李宗岱笑,握着胡莲声的腰际,仿佛隔着粗糙的布,他也能感受得到胡莲声蓬勃而紧实的腰腹。 “不要讲感激我,来日方长。” 胡莲声如此莫名其妙地,要在李府安顿下了。 李宗岱招呼来府内的管家,柔声细语地:“他这样看着凄惨,你带他上楼去理一理。”又招手管家附耳,几近唇语:“不要让他跑掉了。” 管家是个伶俐的,他知道这个胡莲声是李少爷梦寐以求的情人,故而小心地打点,直要把莲声当做少n_a_ai似的,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了,裹了绒里绸面的睡袍,又把伤口仔细地上了药,才算完事。 莲声坐在李府的大床上,手足无措,心中没数,嘴里木讷:“李少爷对我这么好,”他问这个年逾四十的管家:“我得如何报答他呢?” 管家看不懂他是真天真还是假烂漫,只是揶揄地笑:“还能如何报答?” 然而胡莲声的确是个天真烂漫的,他不敢将衣服和得太紧,怕给再弄脏了:“管家爷,您替我再谢过李少爷,我明日就走……”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胡少爷,您要是想报答我们爷,就别走啦。”管家说完了,顺手将门给锁了上。 莲声丝毫不知。他独坐着,将床头的灯一关,便成了一片儿的漆黑,唯余窗户边有些光亮,是晚星。 晚星摇树影,是难眠的。 他打眼往窗外瞧,想着从前似乎也有这样的光景。那时候他还小,日子过得多么的苦!门一响便是少爷,少爷话说得急,仿佛是憋了一夜,见着就要讲。讲完了,又直直地盯着自个儿看,喊他道:莲声,发什么楞?过来…… 莲声蜷缩在床头,脸上有些笑,愈是想,愈是笑起来。窗外头响了一声风,是三更天。莲声向外一看,笑也木然了。他悄悄地抱紧了膝盖,将脸埋了下去。 李宗岱不动声色地说去办事,实则出去喝茶遛鸟,遛了一日,就再回来。见了莲声,便以焦头烂额面目示人,将莲声揽在怀里——他是揽惯了的,再婉言道:“莲声,事情难办,你还要再等一等。” 莲声纵是心急如焚,却还要道:“李少爷,有劳你了……” 如此以来,莲声寝食难安,想要回府瞧瞧,却总被李府的人拦下,荷枪实弹地比着他,他便有十二条命,也只能作罢了。 二十二、如夫人 李宗岱的事儿办了四五天,仿佛毫无起色。 是日吃了晚饭,李宗岱瞧见胡莲声连筷子也不动,于是吩咐底下人收拾了东西,又把管家屏退了,将胡莲声拉在怀里,往楼上走——他这几天是彻底地与胡莲声熟络起来:“莲声,”李宗岱的脸上云淡风轻地:“你这样地作践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开了自己个儿的房门,亮了灯,握着莲声的手,坐在床上。他的床铺的法兰绒底,软而暖和。莲声低着头,絮絮起来:“李少爷,总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我要回府里去……” 李宗岱望着他笑。 “我的宝贝莲声,你还看不清楚么?你回去,哪里有你的位置呢?”李宗岱伸手抚莲声的后颈:“杨少廷迟早要成家的,”他手上微微地使劲:“莲声,你跟着我,是最好的。” 莲声的手一停,慢慢地侧了脸。 “你住了这几天,有哪里不好么?”李宗岱咧了白牙。 “李少爷,你、你让我走吧——” 李宗岱的笑没有散,手却放了下:“是底下人不好吗?” 莲声结结巴巴地:“李少爷,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是我、我得去找我们家少爷。” 李宗岱的眉眼一低。 莲声匆忙地站起来:“李少爷,这几天、这几天你奔走前后,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可我还是……” 他翻来覆去地讲,句句不离杨少廷。话还未尽,李宗岱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他用了力气,莲声一时掣肘,不能动弹。 “妈的,他从前那么对待你的——又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你傻不傻?”李宗岱的耐性有限,他的眼睛瞪过来,一张白脸上略略地发了红。 莲声停了脚,眉毛畏惧地撇下来:“李少爷……” “你去找他,你找他做什么?”李宗岱站起来,是比莲声稍稍地高上一些:“没了你,他才能脱身——你知道今日我府上的警卫去了哪里?杨府现在就是牢狱,你当陈宝琴和你一样傻?” 莲声见他神色不对劲,愈发地结巴起来:“李少爷、我……”他想将李宗岱的手脱开,谁知李宗岱忽然一笑,嘴角扬得高高地:“我是不忍心告诉你的,再过几日,杨少廷说不定就得发婚帖了,你知不知道?” 莲声本来还和李宗岱两手交缠扭拗的,这会儿一听,登时凝住了。 李宗岱深深地喘气,一个用力,将胡莲声拖到了床上,一松手,让他摔了下去。李宗岱翻身,两手撑着,向下望着胡莲声,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他对你有心吗?他真对你有心,就是拖着你使唤你,自己去成家立业么?” 莲声毫无防备,被他一搡,刘海儿散落下来,眼神有些涣散模糊。 李宗岱握着他的肩膀,见他神色恍然,声音便又软下来,一手去抚他脸上的疤:“莲声,你当我的人,好不好?我和他不同,我只和你一个——好不好?” 莲声半晌无言,末了握住了李宗岱的手臂。 “真的吗?”莲声嗓音低沉,眼皮慢慢地抬起来,盯着李宗岱,缓缓地:“少爷发婚帖,是真的吗?” 李宗岱被他气得发笑,一时血冲头脑:“你只听进去这一句?”他两手伏在莲声的脖子上:“是又如何?我若是不让你走,你能怎么样?” 莲声扭过脸,握住了李宗岱的手腕:“李宗岱,这有什么意思?” 李宗岱一愣:“莲声,你……” 胡莲声的手向上抓紧了李宗岱的小臂,用力地一反拧,李宗岱顿时失了声,还未作出反应,莲声当即抬起背,膝盖顺势狠顶了李宗岱的腰腹。 李宗岱防备不及,仰栽下去,冒着冷汗,侧眼却见胡莲声大步流星,冲出了房门。 他伸出手,却疼得讲不出话。 待到管家觉着蹊跷,才来敲了门:“少爷,您把他放走啦?” 李宗岱支撑着开了门,他对胡莲声毫无戒心,这时候实在是拼了命才能讲出话来,嘶声竭力道:“去追呀!还余多少警卫?去追他呀!” 莲声下楼见了管家,倒还神态自若着,也不多言语,说去散心。他穿的是李府配给他的皮面绒里的袄,底下拖了一双羊羔毛的拖鞋,这拖鞋笨重暖和,是跑不快的,莲声行至房后头一转,最终索性将两只鞋向院里一扔,赤着脚,捡了小后门儿跑走了——这小后门元是有警卫的,然而李宗岱讲了今日警备不足,果然就没人了。 亥时三刻,夜奔。 三祥城中还有一些余雪,莲声踩上去,饶是身强体壮的,也打了寒噤。他朝后头一看,还无人追着上来,于是顾不得太多,脚趾头抓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不多久便觉出脚上异常地发热,跑得快起来了。 他擦着低矮的灌木过去,抖落了雪水下来,心里尚盘算着李宗岱什么时候呼喊出来,脚下不停,渐渐向灯不及的地方去,便只余枯叶缠枝的声音。 杨府如今回不去,莲声愈是跑,胸膛里愈是磨得发痛,末了在个胡同旁边儿停了脚,气喘吁吁地发汗。 他脑子里翻江倒海地,勉强想要思考,低了头,却见趾r_ou_里楔了不少细碎的尖锐石子,血r_ou_已冻得乌紫了。他想将石子拔将出来,却又害怕雪沾了血,叫人看见了。莲声脚上已是麻木无知,不觉得痛,只是胡乱地想:若是少爷见了,要怎么说呢?少爷——还能有谁供他去求呢?有谁能见少爷一面儿,能晓得少爷在哪里呢? 莲声抬起脸,忘却了双脚之创孔,即刻闪身进了月影里头:只有他了,唯有他了。严先生,得去找严先生。 二十三、夜无梦 莲声的脚在遇了暖后,渐渐地解了麻木,十趾连心地,即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严先生端了热水与纱布,将他的脚端在膝上,在壁炉边儿上,小心地拿镊子将石子剥了。脚心儿有些石子刺得深,怕是伤了筋骨了。 莲声长夜奔来,跑得额发散乱,纵使再能忍痛,这时候也痛得闭了眼睛,脸色惨白的,却还要喃喃:“严、严先生,少爷他……” “忍着些。”严在芳膝上滴了一滩的血,那条京巴围着他的腿转圈儿,叫得婉转,仿佛也知疼痛。 纱包了一半儿,再有创口,有溃烂的征兆,不能包了。严先生推了眼镜:“莲声,你预备往哪里去?” “少爷他、他究竟如何了?我被李宗岱、我被李宗岱困着,我……”莲声咽了唾沫,声音虚弱起来。 严先生望着他,眼皮悄悄地垂下了。他这个人心地是善良的:“少廷被看管起来,陈李两家不松口,的确没有办法脱身。要是脱身,想是再过不久,就要和宝琴——”他看着京巴的尾巴,不说了。 莲声躺在椅子上,仿佛听不真切。他的眼神飘到壁炉的上头,盯着一条细碎的砖缝。 螳臂当车,无地转圜。如何地奔走挣扎,原来也是徒劳。 一时沉默。 壁炉的火烧得不旺,奄奄将息了。 “莲声,我明白的。你要晓得长痛不如短痛,”严先生轻轻地踢京巴的肚子,口对心地:“当一辈子的冤家,水中月镜中花,既然总是一场空,又何苦呢?” 莲声茫然地转了头,捡着严先生的话尾:“是冤家,”他好似力有不逮,嘴角抬了一抬:“从前追不上少爷,少爷嫌我慢,”莲声的眼皮微微地翕动着:“严先生,是不是因为我、我今天跑得太慢了?我已经……” 严先生握着莲声的手,不言不语,眼见着他渐渐睡着了。 风声走漏得很快。 李家的少爷因为胡莲声的一记重击,伤了脾脏,如今卧病,只说要将胡莲声捉回来,捉回来怎么着,是治罪还是收府,没有讲,谁也不敢讲。 严先生亦不知莲声捅出了这样的篓子,然而事已至此,他告诉莲声这些消息,却见莲声躺在椅子上,已是木然:“严先生,我待不下去了吗?” 严在芳叹息一声,“去奚平,好不好?明早有一趟火车,我帮你去打点……” 莲声困顿地摇一摇头,末了却怔住,眼神缓缓地流转,点了点头。 “少廷、你还想去见少廷吗?” 莲声站不起来。他的腿脚溃烂,痛得钻心,昨夜明明还能忍着痛,囫囵着睡去,这时候却也不知是否忍不住了,垂着头,前襟袍子上疼得落了泪,先是一颗,接着断了线,洇shi了。 “不见了。严先生……我不见了。” 次日早晨,是严在芳送莲声去了车站。 胡莲声的脚没有好转,凭他自己,颠着脚一瘸一拐,是难去的。三祥城没有火车站,赶了约五十里的路途,严在芳又刮了莲声的眉毛头发,怕有人将他认出来了。其实这担心多余,他们走得太急,打伤了总长公子消息尚未传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来。 严在芳硬塞给了他一箱子的盘缠。莲声垂着头,穿着严在芳的黑夹袄,手指上亦生了冻疮,有些红肿。他搂着箱子,神色疲惫,面无血色地,只问他:“严先生,我什么时候能还给你呢?” 严在芳苦笑。他握着莲声的肩膀,将莲声向车厢里扶了一把,自己退了后:“你去吧。” 严在芳其实打心里是带些羡慕莲声的:莲声是有运气,他狠了心,没有最终见杨少廷一面。倘若是见了,但凡讲个两三句——只要是情人的两三句,说不准就和自己当年如出一辙,西装革履打扮着,在杨良辅的婚房外头站了一夜。最终心中不甘,囿于自困,无可逃脱了。 火车鸣了汽笛,绵长而低沉的一串。 严在芳听见莲声喊:“先生!……” 他没有应。白雾腾腾地散下来,有如幕落帘垂,隐没了月台与心事,尔后便再无其它了。 莲声离了三祥城。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7节 翌日,杨少廷保释。 24章台柳 陈宝琴是很聪明的。你胡莲声跑了,跑得好,跑了便是畏罪潜逃,少廷便可以全身而退。至于李宗岱有没有得偿心愿:这从来就是两桩生意,你自己没有本事,关我陈宝琴何事? 如何与少廷交代,那更是锦上添花了:你待看押这么几日,莲声便去跟了李宗岱,终于李宗岱将他折磨不过,他走掉了,亦不要你了! 陈宝琴几乎是为神仙之眷顾而落泪,要去裁自己的嫁妆衣服了。 她算盘打得好,杨少廷刚保释出来回了家,次日她便切切地去和他倾吐衷肠。 杨少廷见了她。 少爷的脸色是灰白的,几日的茶饭不思,愈发是瘦削下来,头发只略略地向后梳了。他如今身材更是高挑单薄的,恍如一根玉雕烟杆。 宝琴打扮得素净,黑旗袍,白的狐毛裹了一圈儿,仿佛一支悬铃花,显得干净而憔悴。 杨少廷屏退父母,背靠着沙发,好似劳累过度,半合着眼睛,听她讲ji,ng心粉饰的来龙去脉。 他听见陈宝琴四处奔波,将自己救了出来。又听见莲声弃他而去,同时将李宗岱打了伤,而今不知所踪了。 杨少廷的手指交握着,抬了眼皮,声音从胸膛里压出来:“不知所踪。” “下人本就是如此的,树倒猢狲散,少廷,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了。”陈宝琴拉了他的手,慢慢地摩挲。 杨少廷依旧是不看她,他将手抽了出,去端一个茶杯:“有劳。我多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陈宝琴柔肠百转地,小鸟依人起来:“我两个从小便是相熟的。” 杨少廷透过逡巡的茶叶热气,看了陈宝琴一眼。 陈宝琴走后,杨少廷独自坐在原地,打了个寒噤。他咳嗽一声,道:“莲声,我手冷。” 四周静默。 座钟平稳,再过一刻便是子时。 三祥城今冬的雪下得多,下得悄无声息,织了个模糊松软的被。披天盖地地下来,仿佛连爱恨潮汐亦要掩盖了。 杨少廷抓起茶杯,摔了个粉碎。 夫人近来神经衰弱,听见动静,便悄悄地下楼来——她本是不能下楼的,少廷回来,她才有了心劲。 杨少廷听见她,并不回头。 “少廷……”她轻轻地唤道,走近了去。她本能地晓得杨少廷是在暴怒,也隐隐地觉察了是何缘故。然而她身为人母,总是肯为了少廷心痛的。 “少廷,”她站在少廷身边,轻轻地将他的肩膀揽住了:“莲声有在杨府的时日,也足够了。” 杨少廷顺着她的力道,一言不发。 “宝琴等待你,也等待得很久了——你是大了。来日虽长,为今也要打算。” 杨少廷抬头看了她。夫人低头望过去,她从未见过杨少廷如此的眼神,一时半会,竟生出一些惧怕来。 杨少廷垂下头,末了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真是知道了。 他这才晓得他是年轻的,年轻气盛,看不出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故而人为刀俎,我为鱼r_ou_。 杨少廷将碎的茶杯捡一片起来,捏在了手心。尖锐边沿割得他痛,是该痛的,他该痛一痛的。 陈宝琴说的话,他信她奔前走后地营救,信爹娘昼夜不眠地担忧,唯独于胡莲声,他是不信的。他猜莲声没有听他的话,以不知怎样的方式引火上身了。 他朝外头看,今夜乌云闭月,不复清辉。他想起从前给莲声做的衣裳,蚌白的底,莲声一穿,脖子侧过来,耳朵就显得格外地红。耳朵一红,脸也是红的,他说话结巴,说少爷,多谢你,你真是好。 杨少廷将手掌摊开,细碎的血注流下来,他直愣愣地看着它流无可流,便凝固了。 一夜无眠。 次日晌午,严先生来了。并非是他要来,而是杨老爷叫他来的。杨良辅的ji,ng神恢复大半,讲话也慢条斯理起来。他在书房中倚着桌子站定了,开门见山:“莲声是不是你送走的?” 严在芳从不对他撒谎,同时感叹于他的机敏,坦然道:“是我。我送他去了奚平。” 杨良辅将将雪茄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不要告诉少廷。权当做胡莲声自己逃走了。你劝一劝他,他听你的话。” 严在芳不置可否:“那么少廷……太可怜了。” 杨良辅吐出了烟雾,垂着眼微笑了:“可怜有什么用处呢?”他将剩余的雪茄递给了严在芳:“在芳,你答应我,不要跟少廷讲,你答应我吧。” 严在芳看着杨良辅的侧脸隐没在冬日的明亮光线里。他从不违抗他。杨良辅是他所爱,尽管他两个爱得全然不对等,但严在芳追求他求得惯了,本能地就要答应这个旧日的爱人。 严在芳低过头,轻轻地咬住了雪茄。 如此,杨少廷最后的指望亦断绝了。 傍晚,他向陈宝琴挂了电话。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说完的,只看见杨太太眼泪沾巾地,又拉住了他的手:“少廷,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你和宝琴,都会好的……”杨老爷坐在他身边,将烟灰弹了,一个字也没有出口。 杨少廷的婚礼定在三月初。由于陈宝琴的缘故,报纸上登了启事,俨然是陈宝琴下嫁。过场走得服帖妥当,杨少廷只需去福兴堂吃一顿饭罢了。元是定在宝通楼,陈宝琴仿佛忌讳这个地方,改换了。 杨少廷穿的玄底的长衫,没有别的装饰,单单前襟别了花。陈宝琴挽着他,她爱穿旗袍,今日珠光宝华的是她,笑靥如花的是她,胜券在握的也是她。 杨少廷站在门口,脸上百无聊赖,定定地出神,倒仿佛今日之婚礼与他毫无干系了。 陈宝琴按捺着不开口,只将他挽得更紧,待到宾客散尽,二人步入杨府的喜榻了,陈小姐——或称杨少n_a_ai,这时候终于脱下了笨重仪饰,拉着杨少廷两厢坐在了床上,情意绵绵地:“少廷……” 杨少廷拍了拍衣服,看了陈宝琴一眼:“做什么?” 此值新婚良夜,他这叫语出不善了。 陈宝琴已然知道了他的脾性,也不生气,接着柔情款款:“从前你还叫我姐姐的,我不让你叫,你还记不记得?” 杨少廷鼻子里笑了一声。 “我那时候总爱找你玩,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少廷,你说这是不是……” “孟五怎么不来?”杨少廷侧过脸,将她的话音打断了。 陈宝琴一愣:“孟五、孟五他不在三祥城了。” 杨少廷将胸口的花卸了:“你也不叫李宗岱?” 陈宝琴抓着他的手:“我以为你不喜欢他的……” 杨少廷起身,自己捡杯子倒了茶,不咸不淡地:“你们三位不叙一叙旧,怎么对得起我坐在这里?” 陈宝琴怔在了当场,未及开口,便听杨少廷又朝她笑:“我今天喝得高了,是高兴。即便说错了话,你不要记心。” 杨少廷极少对她笑。然而此刻她感受不出怦然心动来,只按紧了胸口,悄悄地拭了一滴香汗,答应道:“哎。” 莲声在一日后的下午抵达了奚平。奚平这个地方偏远,严先生给他的箱子里的确是有一些分量,满打满算,足够他花上两三个月。 然而胡莲声是劳碌惯了的,绝无坐吃山空之恶习。他遍寻茶楼饭馆,继续做他的事,他是有本事的,在宝通楼学的手艺,于奚平养活他自己,是绰绰有余的。 莲声这个人,脑子不复杂。唯独在杨少廷身上,便仿佛多出几个神经来。 他不晓得严在芳会不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少爷——少爷如今也不晓得如何了,会不会来呢?他想着要在奚平寻一个显眼的位置,那么少爷就好找一些,然而想了一会儿便又作罢了:他怕李宗岱也找来了。 如此反复寻思,他竟也高兴起来,仿佛少爷明天就要来了。他三心两意,手揉在面团上一轻一重地,最终将个面团发糟了。 二十五、两不疑 陈宝琴的婚姻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往外一走,便都晓得她是那个杨少廷的老婆,自小跟杨少廷一起长大的,是青梅竹马。她也高兴,趾高气扬地,说晓得就好,杨少廷从小听我的话呢。 然而只她自己烦闷,杨少廷实则待她不冷不热,只差再喊她一句“宝琴姐”。至于到了夜里关上门来,杨少廷起初是还能跟她睡在一块儿,末了干脆半夜回了家,另寻一间房睡了,说怕将她吵醒。这真是要了命了,要说杨少廷不开蒙,孟五将他带去檀堂都几回了,傻子才信呢! 如此有名无实的日子一久,饶是陈宝琴再怎么痴心定情也受不了了。受不了,便要去和几个密友倾诉,倾诉来倾诉去,回了家杨少廷一样地不碰她,白讲。陈宝琴气得急了,待杨少廷回了家,也不复从前小鸟依人的景象了,便去找他吵架,吵上了兴头,便连激带骂地:“绣花枕头呀,不中用!” 杨少廷仿佛连跟她吵架也缺乏兴致,他点了烟——从前爱吃甜食,这会儿也不吃了——坐在沙发上,心平气和地听她撒泼,泼完了,便跟她讲:“你爹给了我一块儿地,你不是爱用珠宝吗?那么可以做一家珠宝店。” 陈宝琴气得发笑:“随你的便!” 杨少廷点点头,居然又要走了。陈宝琴追出去几步:“你回来呀!”杨少廷没有驻足,走到门口扭了头:“我出去办事,晚些回来。” 他真是去办事了。自从结婚后,杨少廷从未发现自己有如此的商业头脑,加之陈府的青睐,他可谓顺风顺水,摇身一变,亦身兼陈府的正经理事了。杨老爷亦是高兴的,结婚不过大半年,杨少廷已然变化得大有不同,从前还是稚气未脱的,现如今接手了他的大多盘口,俨然有当家的气势了。杨少廷当家,当然是好的,杨老爷抽出身来,自然是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陈宝琴的事情,他当然也晓得,然而他只好旁敲侧击,劝儿子要多多地照顾家事。这种话大多春风过驴耳,杨少廷抬头便忘了。 陈宝琴闹了一时,哭了一时,是千金做惯了,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结了一年的婚,却仿佛又多做了一年的大姑娘,没有这个道理。便纵有再多的情意,也要消磨了。原以为大好的喜事,却反如桎梏,将她的深情化作笑柄了。她这时候心智脆弱,仿佛是去寻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即便她攥着风筝轴,也是无济于事的。 故而是日杨少廷回了家,闻见了香烟味道。这个家中一年多来,是没有这种香烟味道的。 仿佛是老刀牌。他从来不抽老刀,陈宝琴更是不碰香烟的。 杨少廷毫不意外。他心里有数,进了家门,见陈宝琴迎上来,旗袍领口的别扣漏别了一颗。 杨少廷也不做声,径直坐去了沙发,也不抬眼看陈宝琴,只问他:“谁来过了?” 陈宝琴仿佛欲盖弥彰地:“能有谁呀?” 杨少廷一颔首:“抽老刀,是那个医生?” 陈宝琴一愣,下意识地用鼻子嗅了嗅:“哦、他、他来帮我检查检查,我前些天头痛的……” 杨少廷摊开报纸,仿佛不很上心:“我不管你两个做什么,往外头去。” 陈宝琴坐在他身边,一时红了脸。她抓着领口要辩解,这才发现自己的别扣是松的。她仿佛登时被杨少廷戳了心肝,身子发僵地,又羞又恼,胸膛里砰砰地跳,几欲喷发了。 杨少廷余光瞟见她立直了背,却不讲话,自己也懒得讲,便接着读报。 “杨少廷,”陈宝琴嘴唇发颤地,“你一点都不在意呀?” 杨少廷翻他的报纸。 陈宝琴将他的报纸抓了起,猛地向地上一掼,声音扬了起来,做错了事的是她,这时候反客为主了:“你当我真的不晓得?你如今这个样子,不就是为了那个胡莲声跟我怄气?” 杨少廷没了报纸,抬眼看着陈宝琴,面无波澜。 陈宝琴站了起来,眼眶通红的:“他是什么东西?!”她愈是喘气,愈是哽咽起来:“杨少廷,我待你死心塌地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待的我?……你哪里对得起我?” 杨少廷看着她语无伦次的,干脆把报纸捡了起来,抻平了,接着读。 陈宝琴彻底被激怒了。 她扯过了报纸,稀里哗啦地撕,还不够解气:“你讲话呀?少廷,你讲话呀!?” 杨少廷望着一地碎屑,将裤子拍平了,站起身,才抬眼看陈宝琴,依旧是处变不惊地:“你怎么敢和莲声相提并论?” 陈宝琴的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兜着一汪眼泪,胡乱地在杨少廷的胸口用力地捶打:“我怎么敢?我为了你、我为了你——你究竟晓不晓得爱人?” 杨少廷握着她的手臂,声音低而平稳:“你和李宗岱的事情,我没有找你算账。你现在发什么疯?陈宝琴,你顶好是盼着莲声没有事情——” 杨少廷自婚后,很少和她谈起旧事。陈宝琴的眼泪本来是肆无忌惮地,一听了这话,便有瑟缩之趋势了。 “你安分一些,我养着你也不算什么。”杨少廷将她放开了,“否则我将医生找来对质对质,谁最吃亏呢?” 杨少廷话讲完了,是不愿意和陈宝琴两厢多看的,便上了楼去。 陈宝琴木愣愣地跌坐在沙发上,终于嚎啕不止。末了仿佛是哭得岔了气,便伏在沙发上,佣人这时候才敢近前来,轻轻地摇晃她:“少n_a_ai……” 她不做声,脸上的香粉干涸,显出了泪痕。 二十六、一线天 三祥城从不为谁而悲欢。 它只是兀自地白日黑夜,作旁观者。 杨良辅自儿子结婚后,这些年来还算是很舒坦的。他三年来已经不再如何管事,遛鸟观花地,做起太上皇了。美中不足,是他认为杨少廷过于投身于赚钱事业,一不顾家二不顾自己,这是不妥的。不顾自己的身体,要如何继续地赚钱呢?要如何用短暂的盈利来赡养你永恒的老子呢? 只是他与杨少廷的父子之情本就单薄:他想与杨少廷训导几句,杨少廷大权在握,早就不服他的管,匆匆开了支票给他,叫他没有事情,就快走罢。 他说不上话,便要严在芳去说。 好在杨少廷对于严在芳还很有些感情,寻常人都要从他秘书处请示,他一听是严先生,便立即答应下来,晚上在书房中见他。 严在芳见了他,很有些感慨。 杨少廷脱了外套,里头的西装背带束着,显得挺拔而成熟。他的头发向后梳,打了发蜡,一丝不苟,眼皮垂下来,低着头,抽他的哈德门,略带疲惫。严在芳打眼过去,感到陌生:他一时分辨不清,想不起这是不是那个朝着他大笔一挥,写出一篇“女人像朵花儿”的顽童。 杨少廷靠在桌子边儿,请严在芳坐下了。 严在芳望着他,字斟句酌,才开了口:“少廷,我听陈府的人讲,你近来倒是很劳碌。” 杨少廷不置可否。 “你父亲讲,前几天你回家时候咳了血,”严在芳的眉毛皱起来:“这是不对的。有什么必要呢?你还这么年轻……” 杨少廷深深地吸了一口。 “哪有赚得完的钱呢?少廷——” 杨少廷摩挲着烟嘴,望着外头。时值深秋,外头的刺楸叶落了大半,这树的枝是细瘦的,叶落尽了,便显出了佝偻的姿态。 杨少廷呆了半晌,才转过头来,轻轻地问严在芳:“先生,我若是要找一个人,须得花多少钱才够?” 严在芳的手伏在膝上,一时间悄悄地握住了,却没有开口。 “我猜测不清楚,总得是很多的,”杨少廷接着讲,又点了一根,”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他是不是晓得我结婚了,他也不来了呢?” 严在芳慢慢地站了起来:“少廷。” 杨少廷吐出了一团烟雾,将脸淹没了。 “三祥城我找遍了,附近的庄子也找了。我没找到他。”杨少廷咳了几声,仿佛不大喜欢讲这么多的话:“他跑远了。” 杨少廷又向窗外看,他吸一口哈德门,进了肺,吐出来的烟发颤:“怎么这么傻?” 杨少廷回过脸,将头低下来,又抬起手,把眼睛掩住了。 他几乎微不可闻地: “拖得再久一些,我怕他忘了我了。” 严在芳的手轻轻发了抖。他搂住了杨少廷的肩膀,杨少廷用拇指慢慢地揉眼睛。 他的声音生硬,仿佛极不愿意承认,却又不知如何遮掩:“我好想他。” 严在芳的心里一沉,将杨少廷搂得愈发地紧。 杨少廷顺着他的力气,喃喃地:“怎么会有这么难的事情?哪怕让我晓得他如何了呢?——”他的头埋得愈发地低,话音断了。 严在芳在一旁,表情很古怪。他仿佛是心痛,又仿佛是嫉妒。这种嫉妒来源蹊跷,他原以为杨少廷不过是杨良辅的复刻,一样的英俊,一样从心所欲,一样的薄情。 杨少廷将烟一熄,咳嗽起来。 “严先生,让你听了些牢s_ao话,”他复又站直:“你和我讲的,我知道。要是没有别的……” 严在芳没有看他,却将他的手握紧了。 他的脸低着,灯从上s,he下来,只见他的眉骨与鼻梁。 “他在奚平。” 话音方落,严在芳觉察出杨少廷的手仿佛凝固了。严在芳没有抬头。他一时恍惚,仿佛远在奚平的不是莲声,是往日的自己。 “我不清楚在哪个位置,但确是在奚平的。”严在芳侧了脸,琉璃的窗户以夜映出他,有些失了真。 夜色深沉,北有星辰。 此夜,严在芳和盘托出了。 二十七、望春风 德月饭店在奚平的东南角。又临护城河,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唤作德月。 此饭店三年前资金周转不灵,导致雇佣的师傅纷纷卷了铺盖。正值此青黄不接的萧条时候,老板不知从何处招来了一位便宜小工,暂时顶替了厨房的空。 该名小工不苟言笑,只说是从老家来的,会做些点心,寻个事情做。 这老板本也不抱指望,单是答应下来,说那么以后,你能干几天是几天罢。 谁知这一答应,德月饭店一匹死马,竟给救活了。半年内,奚平远近的庄子,渐渐都晓得德月饭店的点心出类拔萃,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德月饭店的招牌了。 德月饭店的老板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地见了点心师傅,好说歹说,给了他经理的位子,先将他保住,又怕他太累,招了学徒跟了他做事,接着力排众议,连饭店也不叫了,更名德月楼,专做点心茶市的生意。这老板找去新经理,说你救我于水火,不如依你的名字,更作莲月楼也不错,往后,咱两个不分你我,你就是二老板了。 二老板虽也高兴,却仿佛有所顾虑,坚持不改名字。 德月楼便这么做起来了。仰仗有口皆碑,和一位神神秘秘的点心师傅,几年来赚得盆盈钵满。 此后,莲声便很少亲自下厨。他教了几个徒弟,寻常的胃口便都能应付过来。只有些达官显贵来了,才需他劳动。他平日没有旁的事做,却也不闲着。他不想闲着,闲易分心,他若是分心想起来些事情,那么晚上便又睡不着觉了。 他穿着他的灰白长褂,头发为了方便,亦理得很短,干净伶俐地,或是去厨房监一监工,或进账房过一过数,又或是去仓库检查品相,他是全会的。不仅是会,他现今做得雷厉风行,手下人平日里见了他,是要怕要敬的。 近来入了冬,仓库越发要人看着。 德月楼的仓库越做越大,原来码的不过是些瓜果时蔬,这时候竟也有了西洋来的面粉黄油。 莲声站在架子边儿,手伸进面粉兜子里一搓,转身朝着门外头透进来的太阳光一瞧,便放了回去,感叹这西洋货的品相也并不如何地好,价格亦不菲,不如更换罢了。 他正寻思着,忽而听得外头响起来两对儿脚步声,而后听见了德月楼小二的声音:“在这头、在这头。” 仓库寻常是不怎么来人的。 莲声听得两人脚步很急,便朝着门口的光望过去。 小二在门口弓着身:“您先忙……”小跑着不见踪影了。 来人在门口站定了,逆着光,唯有西装衣服勾出了他的轮廓,长身玉立的,手中捏着一顶绅士帽。他很怪,似是奔波而来,微微地向前倾了身子,扶住了门,却并不开口。 莲声瞧不清他的面孔,向前迈了一步,要去看:“哪一……” 余落的话音,他却讲不出来了。 外头的阳光斜斜地照,便见扬起的细微的尘,勾了金的轮,缓慢落下了。 莲声站在暗的货架旁,脚下生根一般地,慢慢地眨眼睛。然而愈是眨,眼睛却愈是模糊起来。他抬起手,见着那团影子走近,想要奋力去看,却看不见了——那人仿佛是在笑,他将帽子戴在了莲声的头上,向下拉了帽檐,倒像是故意要莲声什么也看不见。 杨少廷搂着他的腰,力气用得很大,然而他贴过脸去,吻却轻,又生涩,嘴唇相贴地,却只是绵长。 他赶了两天的路,马不停蹄地来了此处。然而此刻,他却好似是怕莲声看见了他,于是要去遮了他的眼睛,要去偷偷地吻。他是他睡梦里的情人,像一尊易碎的瓷,他不敢吻得深,他怕一睁眼,便独余沉寂的夜,与梦的裂痕。 他感到莲声死死抓紧了他的衣服,手在颤。他的脸侧是莲声的气息,拂过来,微微地潮shi了。莲声的喉咙里响得低低地,一口气提上来,分割了几段儿,浅浅地喘出去,呜呜咽咽,磨得他心里发痛。 杨少廷直起身,慢慢将帽子摘了下。 莲声眼眶是殷红的一片。接着睁了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杨少廷发愣。 杨少廷伸手去摸莲声的眼角,捏了他的鼻子,小孩儿一般地:“你哭什么?莲声,好哭鬼,你哭什么?” 莲声微微地张着嘴,眉毛撇下来,想要去哭,又好像是怕少爷笑话,最终期期艾艾地,将脸埋在了杨少廷的肩上,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莲声的喉咙发紧,紧得他讲不出话。他太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以至于光是想一想,便勾连出了无数shi润而绵密的回忆。 “少爷,我一直、我一直……” 杨少廷心头一落,仿佛是轻易地挖空了一块儿。 他两臂用力地抱紧了,低声道:“真是没用,当着少爷的面,还要哭?” 莲声低着头,短而硬的头发擦过杨少廷的西装衣服,像是被杨少廷亲得发虚,自己没了力气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尚还有些眼泪沾着: “少爷,”莲声的声音隔着杨少廷的衣服,有些闷闷的,然而话尾却轻,如雪霁天晴:“别、别欺负我了,少爷……” 杨少廷的手劲很大,他的双臂箍住莲声的腰,轻轻地向上抬:“我哪里敢欺负你?”他在莲声的肩头慢慢地吸了口气:“我听闻你好的不得了,奚平争相地要你。” 莲声胸膛微微地尚有些起伏,他扶着杨少廷的两胁,将杨少廷的西装衣服抓紧了。 杨少廷将他脸上的泪痕拭了,两厢抵着额头:“我须得喊你什么?二老板?” 莲声一听,抬起脸,急急地喘了一声,好似破涕为笑了:“少爷,你、你……” 杨少廷的右手转而向上,按住了莲声的脖子,使得他动弹不得,瞧不见杨少廷此刻的表情。 杨少廷的手发烫,声音亦很低,字斟句酌,却又像是难于启齿:“二老板,我也好的不得了,你要不要我呢?” 二十八、欢喜佛 奚平自入了冬来,便少有晴日。倘放了晴,偶而听见飞鸟婉转,便可模糊而温暖地将这一日度过了。 一别三年,这两个人的话是很多的。 德月楼里捡了个偏僻的茶间,两厢坐下来,夫人老爷、李宗岱,又提了几句严先生,莲声一一地全部问过了。他晓得杨少廷如今家大业大起来,替他喜不自胜。独余一个人,莲声不敢问。他心里揣着事,起身去沏茶,差点烫了手。 他不敢,杨少廷闲闲地自己提了。 “你不问陈宝琴么?我以为你最关心她。” 莲声将茶叶漏洒了几片,慌忙地捡好了:“宝琴、宝……少n_a_ai她、她如何呢?” 杨少廷很不满意这个称呼:“你不许这么喊她。” 莲声端着茶盏转过身来,心里跳得厉害。 “她厉害得很,结了婚变本加厉——” 话听了一半儿,莲声的脑袋里即刻一声轰鸣:少爷与陈宝琴切实地结婚了。 他一时连茶杯盖儿也不敢打开,仿佛那团热气里揉了他的满怀嫉妒,要将他的心烫坏了。他不晓得如何开口,便在原地呆愣住了。 谁知杨少廷不紧不慢地,自己伸手端了一杯茶来:“——离婚的时候,还要走了我一半儿的珠宝店去。” 莲声膝盖一软,向前趔趄一步,险些连人带杯地摔了下去。 杨少廷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这时候要笑不笑地:“你心疼她么?我再去把她娶回来,好不好?” 莲声此刻方察觉杨少廷又在寻自己开心,实在是对杨少廷无可奈何了。他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心里却轻飘飘地,即刻活泛了过来,亦要嘴硬:“我心疼、我心疼珠宝呢!” 杨少廷小啜了一口,茶盖儿半掩了脸。他悄悄地看着莲声,一口热茶追了下去,将舌头烫了。 胡莲声的住处离德月楼不远。二层楼的小房子元是德月楼的老板赠送的,由于胡莲声个人原因,收拾得朴素节俭,以致杨少廷原本是搂着他进了屋子,这时候险些将他的长衫抓了个窟窿,气得问他:“那个老板待你就是这样的么?你趁早不要做了!” 莲声很觉好笑,便好声好气地解释:“少爷,没有的,他待我很好。我自己不乐意住得太铺张了。”说罢,便要去给杨少廷张罗晚饭。 这餐晚饭吃得不太成功。 杨少廷的温存时间过于短暂,他这就仿佛是要把三年来没有炸的炮仗一气儿炸完。他见了壁炉,便训斥莲声道:”灰也没有,你从来不用么?难道冷坏了,你才晓得用了吗?” 接着又瞧见发了黄的灯泡儿,柜子里缝补了的长衫衣物,骂无可骂,气得坐在莲声的床上,谁知一屁股坐上去,硬如砧板,当即暴跳起来:“榆木脑袋,哪有这么过日子的!你吃牢饭来的么?” 日近沉暮,他居然要去给胡莲声买床。 莲声哭笑不得,赶紧拉住了他:“少爷!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呀!”杨少廷回过身来,将莲声的手腕一抓,怒上心头:“我管别人呢!别人也不关我的事情!” 莲声被他折腾得贴着墙,只眨巴眼睛看杨少廷。他不讲话,独他的粗眉毛舒展开来,仿佛越看越是欢喜似的,默不作声地,竟有些笑了。 杨少廷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莲声不答,越是笑,脸上越是起了红色。两厢无言,末了莲声奋力地抬起了脖子,嘴唇慢慢朝杨少廷的嘴唇边儿轻轻地挨了一挨,小着声地:“少爷,你、你别去了……” 讲完了,接着便好似很觉不好意思,悄悄咽了口唾沫,脑袋垂下去了。 杨少廷盯着他看,一腔怒火熄了个透,有些发蒙。 顶上灯光昏黄的,莲声在他眼前,在笑。 他猛然记起年少时候的夜里,东街口的桥上,烟花响了最后一声,他也是如此地,朝莲声低了头去。 杨少廷的耳朵里一时间鼓动得厉害,有如地摧山崩,震得他心血澎湃起来。 从来情难自抑。 杨少廷望着莲声,他这时候说不出话,只是将莲声的手紧握着,握得莲声手也发痛,只好将杨少廷的腰轻轻地一抓,半是带笑:“少爷,疼啊……” 杨少廷被他一抓,一张脸解了冰封,用力地揽了莲声过来:“你敢挠我的痒?” 莲声急忙缩了手,却还是笑:“不是、不是的。” 杨少廷一手按了他的后脖颈,一手也寻上莲声的腰。他晓得莲声最怕这个地方,作势刚挠了几下儿,莲声受不住,只得更朝他怀里躲:“少爷、少爷!” 杨少廷的耳朵里鼓动地愈发厉害,他如今才知道原来脸红得破了底,自个儿是能觉出烫来的。 他仿佛很怕叫莲声瞧见了,急急地一伸手,将顶上的昏灯熄灭了。 莲声在他的怀里觉察了,四周围黑暗下来,便只有窗外头泄进来的一线月光。莲声侧过脸来,光在他的脸上,便见他的眼睛是透亮的。他伸手去摸杨少廷的脸颊,笑也赧然起来:“少爷,我、我看不见你啦。” 一发不可收拾。 莲声直至和杨少廷缠打着推到了卧榻上,才带了点儿怕。其实不必怕,杨少廷是张飞绣花,他晓得这个床板生硬,小心地托了莲声的腰,怕磕了他。 莲声虽较杨少廷年长,这时候却没有主意,只紧抓了杨少廷的衣服,顺从地将腰抬起了。 杨少廷压上来,他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血气上涌,却又笨手笨脚,加之莲声又比他个头大些,他气喘,骂里带笑地:“腿粗得很,究竟是哪里来的婆娘!” 莲声被他说得害臊,愈发地缩成了一团:“我、我……” 然而他很快便说不出了:杨少廷虽动作缓慢,他、他这玩意儿也太粗了! 莲声梗紧了脖子,反手抓了床褥子,喉咙里低低地吼了一声。但他的喊声太短,未及过了杨少廷的耳朵,便成了一声沉而绵长的呻吟。这声呻吟擦过床边儿,旋即支离破碎,在嗓子眼儿里呜呜咽咽,含混而黏腻。 杨少廷一时停了,他仗着莲声看不见,便低了头去,好似大着胆子,才敢吻莲声的下巴。吻过了下巴,便一直顺着向下,滑过莲声胸前的沟壑,两边鼓起来,他重重地咬下去——他真是喜欢咬他,好似要将他吞吃了一般。莲声抓着杨少廷的肩膀,情不自禁地发了颤:“唉……” 莲声云雾朦胧地,循着温,抱住了杨少廷。他不自觉地送了腰,与杨少廷越发地近,两厢肌肤滚烫地相贴了,莲声才按捺不住,瑟缩着落下泪来:“少爷、我……呜、少爷……”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8节 杨少廷被他拥着,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他搂了莲声的后背,厚实而紧致的,此刻是全部属于他的了。 终于是他的了。 莲声仿佛一只小兽一般地,纵是被杨少廷顶得断断续续地喘不过气儿,却还是红着脸,抱着杨少廷,顺从地吞吐着。 月亮光照了杨少廷的肩膀,莲声团团地呼了热气,手指在杨少廷的脖子上画圈儿。他想听杨少廷的声音,声调略也嘶哑起来:“你……” 然而一片黑暗里头,莲声却觉察了几滴滚烫的水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莲声的腰腹顿时收了紧,抬手去摸杨少廷的眼睛,声音烫得发颤:“少爷,怎么了?你、你不要哭呀!” 杨少廷不答他,只拿手指去抚摸莲声的嘴唇,接着响亮地一吸鼻子:“谁哭了?这房子漏雨!” 莲声急促地笑,房内的气息暖而shi润起来,他喘息着,轻轻地吻杨少廷的手指。 二十九、郎有情 次日,莲声发了风寒。 他是该发的,昨夜杨少廷抱着莲声去了浴室清洗,他心思虽好,可惜是个木奉槌脑袋,莲声靠着他,光着身子,浑身发冷,唯独肚子里是烫的,后头浓稠地淌出来,滴落在澡缸子里,一片儿白。他冻得直哆嗦,杨少廷扶着他的背,手忙脚乱地去开,末了有了水出来,一捧子凉水浇得莲声险些晕过去。 杨少廷慌得够呛,莲声扶了他的手臂,方才床头鸳鸯难离分,这时候颤声地:“少爷,你走吧、你走吧……”要自己去放水来。杨少廷当然是不走,他从来不做事的,然而此刻却只是想为莲声做一些事,于是妥当地在一旁添乱。他拿毛巾试图清洁莲声的屁股,谁知莲声立时哀嚎起来,他今日的眼泪用得太多,现如今流不出来了。 如此至后半夜,杨少廷满心却还有一事无成的快乐,他把莲声复又抱去床上,这是他的花烛夜,他兴奋过头,好似很怕莲声翌日便不见了,一定要抵着莲声的后背,嘟嘟囔囔地:“妈的,莲声,你醒着么?我是不是又在发梦?莲声、莲声?” 莲声被他折腾得筋疲力竭,嗓子眼里说不出话来,呜呜了一串儿,被杨少廷拽着手,便昏沉地睡过去了。 星散雾方起,莲声不起。他起不来,晕头转向地,眼皮发沉。待他将眼睛挑了开,却见杨少廷穿得齐整,单膝跪在他床边儿,见他醒了,便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方才的痴相还没有散尽,这时候倒好似很不耐烦:“你终于醒了么?日上三竿了!” 莲声心里思考得缓慢,良久才晓得要笑。他脸上不晓得是疲惫,又或是餍足了,眼睛睁了一半,喃喃地:“少爷呀……”他单手欲撑起来,谁知撑了一半儿又跌了回去,摔在床上一声闷响。杨少廷本来在一旁站得事不关己,这时候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又冲了回来:“莲声?” 莲声仰躺着看他,杨少廷给他吓得厉害:“你如何了?” 莲声不讲话。他经历了昨夜的情潮,如今连劲儿也没有,却渐渐地回过神来,有如嫩柳抽枝一般的,是蓬勃而崭新的愉悦。 他抬起了两个手臂,搂住杨少廷的脖子,声音轻而嘶哑:“少爷,你、你得帮一帮我。” 杨少廷毕生之蛮力皆在今日。 他打横抱了莲声,一边儿下楼梯,脸涨得通红地,骂莲声长得太壮,然而手却不撒,直至给他抱上了饭桌边儿,松手便是一句:“别乱动,给我坐好了!”自己竟要去张罗饭桌了。 杨少廷张罗饭桌! 莲声坐在椅子上,这个景象令他短暂地忘却了屁股疼痛,几欲伸长脖子,见证一番奇迹了。 好在是有现成的点心粥汤,杨少廷不过是热一热罢了。 莲声是确乎有些分量的。杨少廷抱完了他,吃饭的勺子也在抖。莲声想笑不敢笑,只好岔了话儿,他两个现在好似没什么着急,便闲闲地,问他:“少爷,往后,你怎么打算呢?” 杨少廷的汤给抖掉了一半儿,好容易送进了嘴里咽下,这才开口:“咱得往南边,北边儿——北边儿不太平。况且若是开饭店茶楼,更得挑地方。” 杨少廷的打算里,早就囊了莲声进来了。他三言两语,勾了个框架出来。 莲声低着头喝粥,听着他讲。外头才升了日头,杨少廷的脸微微地偏向了莲声,被暖黄的光照亮了。 莲声愈是听,愈是心里发软,他想少爷如今真是有主意起来,不再是小孩儿了。 说了半天,莲声末了抬起脸,只是笑:“少爷,你打算得这么久,我只怕你是要嫌我了。” 杨少廷的手本来指点江山的,这时候悬着,转过脸来瞧着莲声,而后将手落下来,覆在了莲声的手上。 他抓紧了,越是抓,脸上越起了红色。 他如今待人接物,场面话游刃有余。他晓得无聊许诺对于情爱的用处,可唯独对于莲声,他几乎讲不出一句违心风流。他好似是怕他开了口,便要汹涌地将他千头万绪的心思奔腾出来。 “傻!”他说,便将余下的情话,统统地咽下了。 德月楼的小徒弟们三日后才见了师父回来。 师父仿佛是换了一身新衣裳,素净的黑色,料子用得足,底纹隐约是流云散月。他围了灰的围巾,露了半截脸面出来,鼻子冻得发红。与师父比肩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摩登人士,虽然英俊,然而脸色臭极,戴个鹤灰的帽子站在一边儿,师父一开口,他便闻声望过来,除此以外,便是抽烟。 莲声讲话不疾不徐,声音依旧是发哑:“我近日就要走了。”他简单地交代一句,底下有几个小徒弟抬了头。 “到南方去,许是绵城,许是遥坞,再开一家,”莲声看一眼杨少廷,接着讲:“我与老板商量,若是有愿意走的,一两个便可,随我一道走。” 十来个小少年面面相觑,盖因家在奚平,又或志在眼前,嘁嘁喳喳半天,最终只有一个站了出来。 他是年纪最小的,半月前刚过了十三的生辰,只是他举目无亲的,是莲声心疼他,带他剪了头发,又下了馆子,算是过了纪念日了。他头发很黑,脸上由于生得过于的白,显出一些黄褐色的雀斑来:“二老板,你带我走吧。” —— 还有几章,快完结了ヾ(??▽?)ノ 杨少廷循声望过去,还未开口,便见莲声蹲在这个小少年跟前,拉了他的手:“糖粒儿,”莲声摸了摸这个小孩的耳垂,他平日里待糖粒儿属实是亲,于是这孩子的手艺便也学的最好,莲声本就巴不得是他的。 “你舍得走么?咱们可就不回来了。” 这个小糖粒儿的眼皮一眨,仿佛是记起了许多德月楼的欢快时光来,睫毛上顿时牵了眼泪:“我舍不得,”他眨巴了几下儿,拿小袄子的袖口一擦眼泪,不哭了:“可是我也好舍不得你。” 莲声一听,便将糖粒儿搂到怀里,谁知糖粒儿经他一抱,热的胸膛一贴,仿佛也软化了一样的,又落起甜水来了。 旁边几个小孩子经这气氛渲染,也要哭不哭起来。 杨少廷的烟捏在手上,此情此景,使他联想起ji窝里即将没了母ji庇佑的一群ji崽儿,实在令他慨然之余,又有些想笑。 “去收拾东西,再过几日,就得走了。”杨少廷踩灭了烟,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糖粒儿:“你姓唐?” 莲声揩了糖粒儿的眼泪,将他牵到了杨少廷的跟前:“这是我随口给他取的,原本没有名字。” 杨少廷点了点头,又看向莲声,低声地:“这名字不大方,我看得换一个。” 莲声摸着糖粒儿的后脑勺,走近了杨少廷,附着他的耳朵:“少爷,你取吧。” 杨少廷头一次有如此的权力,一时间觉得有为人父的心情来。他看了莲声许久,转而又抱了手臂,将脑袋微微地低着了。 “得愿。”杨少廷面无波澜的,却转过身匆忙地掏了烟,两个指头夹着,又点上了。他吞云吐雾起来,将脸遮掩住了。 “是哪两个字?”莲声问他。 杨少廷用拇指按自己的眉头,自言自语一样的:“得偿所愿,”他抬起脸,又追了一句:“跟着他的二老板。” 莲声听他说,哪会不知道杨少廷的心思弯绕,顿时笑起来:“得愿,就叫得愿吧!” 糖粒儿不认字,只见二老板笑得开心,便觉得定当是好名字的。他的眼睛穿过云雾,想去看看给他起名字的这个臭脸大爷,却见这位爷正瞧着二老板,将鹤灰的帽子戴在了二老板的头上:“别笑!” 三十、情意长 此三人离开奚平的前夜,奚平城落了雪。应当是立春前的最后一场,因此落得格外地绵长。雪天是好的,它让人晓得家的好处,温暖明亮,使人忍不住地要心软下来。 莲声抱着得愿,坐在壁炉前边儿,在写他的名字。得愿的脑袋顶着莲声的下巴,时不时地一蹭:“二老板……” 莲声便将他拥紧一些:“还冷不冷?” 杨少廷不晓得莲声是如此地喜欢这个小孩儿,他在沙发上摊了报纸,却无心去读,在二人背后冷眼旁观:“你两个这么亲,他还叫你二老板么?不如唤你一声爹!” 得愿以为该名臭大爷莫名其妙发了火,便回头怯怯地瞧了一眼杨少廷,又看向莲声。 莲声心里明镜一样的,将得愿松开了:“得愿,你叫他一声老爷,叫他不要生气了。” 得愿站起身,扭捏地:“老爷……” 莲声握着得愿的肩膀,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迎过去,对着杨少廷,不出声地也喊他:“少爷!” 杨少廷瞪着他,不讲话。 莲声一笑,拍了拍得愿的屁股:“去吧,去房里吧!” 得愿怕杨少廷怕得要死,更怕二老板也被杨少廷欺负,小跑着去了卧室,却透过门缝儿,要留心战局。 他见二老板握了那位老爷的手,先是坐在了一块儿,接着这位老爷叽哩哇啦地讲话,他听不清。讲了一半儿,他便见着二老板的脸侧过去,鼻子尖儿顶着老爷的脖子。老爷不久便站了起来,二人一前一后地,脚步轻快。 门缝过于的窄,此后他便见不着了。 陈宝琴在牌桌得知杨少廷要带胡莲声回来,一把清一色的牌相,忘了和牌。对面儿的庄家,讲得振振有词的:“——就是原来跟在他后面的,如今也有头有脸了,你说说!……” 陈宝琴摸了自个儿的朱玉耳坠——这是那位抽老刀的医生送她的。这医生待她,同她待杨少廷是很类似的。两厢较之,她此时听起杨少廷,虽也心悸,却反倒像忆起一个远而痴颠的梦。 她曾迷恋的梦呀! “是,”陈宝琴慢慢地:“他何德何能呀?”她一样地去嘲笑莲声,只是低了头,将钱掏给了庄家:“再来吧!” 消息传回三祥城的几天后,杨少廷果然回来了。 杨府的司机在火车站候着,将三人载回了府上。 三祥城模样不改的,倦怠的日光浮起来,给城内镀了鹅黄的边,犹如忠实的旧日相簿。 莲声坐在后座,他将得愿抱在膝上,一街一街地看过去,恰似一页一页地翻起了老照片:“这是东街口,得愿,你有没有见过烟花?年前时候,东街口的戏院……” 他一边讲,偶尔也侧过头,与一旁的杨少廷笑起来:“少爷,是那颗老香花槐,”他悄悄地覆住杨少廷的手背:“我记得我在树底下趴着数数,结果、结果找不着你,我等了半天,末了回府里一看,你就在家里呢!夫人还给我吃了糖——”他往车窗外头看,絮絮地:“我当时想,真是好吃!夫人哪里去买的呢?……” 杨少廷奔波劳累,在车上懒得动弹,一双眼睛却不想闭上,便直直看着莲声,接他的话茬:“她看你哭得像个汤包。”他被自己的古怪比喻弄得好笑,低了头,笑莲声:“笨呀!”是够笨了,至今也猜不出糖是杨少廷买的。 杨府的佣人早换了一拨儿,恭敬整齐地在门口唤:“老爷。” 莲声与他们面面相觑地,互相不认得了。他前几日听杨少廷讲,老的一帮佣人被他遣走,跟着夫人老爷去了燕华。杨少廷还点评了一句:“互相瞧着也不痛快,随他们去罢!” 莲声按着得愿的肩膀,小心地往府里走,府里没有大变化,多了几个瓷器摆设,反了顶上的灯光,将室内烘托得明亮了。 莲声原来的房间还空着,里头清理得当的,没有人住。 杨少廷在他身后嘱咐新管家:“这是胡老板,和他的——表侄。这小孩儿先住楼下,你再将我旁边的房间清理出来……” 清理出来也没什么用,反正他和胡老板两个晚上是要睡一块儿的。 及至入夜,莲声不情不愿地换了杨少廷给他备下的睡袍。这睡袍是黛色,摸着便不菲,握在手上滑,仿佛是流了泉水过去。莲声贴身地一穿着,便可见宽阔紧实的身体轮廓来。只是他穷毛病犯了,不由得就要劝杨少廷:“这、这些东西能用就罢了,少爷……” 杨少廷懒得跟他争辩,坐在床上只是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他,眼睛来回地看,末了发现了:“你这脚上怎么了?” 莲声在他跟前手足无措地:“什么?……” 杨少廷伸手将他拉过来,往床上一拽,抬起了莲声的腿:“怎么这么多的疤?”他的手指抚过莲声的脚背,“你从前没这些疤。” 莲声被他一拽,腰带松垮地,一时红了脸。他从未和杨少廷讲过他雪夜里光着脚,四处奔逃,要去求人救少爷的事情。 他陷在床里,脚踝被杨少廷捏紧了。杨少廷的卧室角落里养了一盆迷迭香,香气此时浅浅地溢出来,将两人缠绕了。莲声垂下眼,这才吞吞吐吐地:“那天、那天夜里,我跑出了李府……” 约有半刻钟,杨少廷听罢,将莲声的脚踝捏出了三条通红的指印。然而他脸上神情古怪地,咬牙切齿:“他个王八蛋,做的什么缺德事情!要不是他跑出了三祥城——” 莲声很久未见杨少廷给气得五彩斑斓的样子,便不敢动弹:“少爷,罢了,罢了……” 杨少廷松了手,开始摩挲那三道红的纹路。他哼了一声,慢慢地:“他带着他爹养的小,早跑了。” 莲声一愣,以为听错了:“他和、是那个,那个住在外城的先生?” 杨少廷点一点头:“乱得很,他爹不要了,他便带着那个唱歌的,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莲声这才如梦初醒地:“他原来、他原来要我去和那个先生学、学唱歌……” 杨少廷的手滑向莲声的腿腹,揉捏了良久,才又开了口:“自己没本事抢他爹的东西,倒寻思我的人!”他扬起下巴,凶神恶煞地:“往后再不准做这种事,倘我出了什么事情,死了也罢了,好歹死在你前头!” 莲声的腰向前一直,要去捂杨少廷的嘴:“少爷,你不要乱讲话呀!” 谁知莲声话是柔的,然而力气太足,他伸着手,一个合身,竟把杨少廷撞倒在了床上。 杨少廷猝不及防,被撞得倒着直咳嗽,却见莲声俯过了身过来,要捡他起来。莲声的睡袍腰带已然没了用处,前襟敞开,胸前的皮肤饱满着,经顶上的灯光照s,he,晕出一些黯淡的光。他结结巴巴地:“少爷、少爷,我不是有心的……” 杨少廷的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他通红了脸,咽了口唾沫:“莲——” 谁知唾沫咽岔了道,又要死要活地咳了起来。莲声神色慌张地,赶紧扶了他起来,跪坐在床上,将少爷抱在了胸前,温热地贴着,仿佛杨少廷才八九岁一样地,慢慢地给他顺:“少爷,不气了,不生气了……” 可他不知杨少廷经他一抱,立即从头红到脖子,他一口气吊在喉咙里,算是彻底顺不了了。 三十一、长相冤 得愿今年十六岁整。原来纤瘦的脸蛋,由于下巴颌与颧骨的发育,变得端正起来。然而肤色一贯的白,他的雀斑还是横过了鼻梁,摆不出严肃的模样儿。 他如今很能担当些事情,从前跟在莲声屁股后头喊“二老板、二老板”,现如今莲声带着他——当然亦有杨少廷的协助——一同在遥坞,搞了个新茶楼,他自己倒成了二老板。 剪彩完了的那一日,他同莲声一起,到了杨少廷专在遥坞修建的府邸。莲声的脚步很快,见了杨少廷,便明显地欣喜起来。莲声的欣喜是遮掩不住的。他的眼睛弯起来,同时看着杨少廷,小跑了过去,道:“呀!在这儿!” 得愿便也去看杨少廷,杨少廷站在窗户边儿,穿的西服裤子,肩带绷紧了,领带却松散着,见了莲声,他也不动,直至莲声站在他跟前儿了,他便将莲声的脸蛋一捧:“慢!真是慢!不过剪个彩,搞得这么久?” 莲声好似很不好意思,只环着杨少廷的腰,小声地:“少爷,德愿在后头呢!” 得愿确实在后头看着,心里头翻起一些波澜。他不常见莲声如此地笑,便更加仔细地去研究杨少廷:他发觉此人生得比较投机取巧,怎么好看便怎么长。得愿也是在此日头一次萌生了美的意识:他长得没有杨少廷漂亮。谁知杨少廷这时候正巧也看着他。杨少廷的下巴微微地扬起来,好似明白得愿的眼神。他的手转而按在莲声的脖子上,将莲声重重地搂进了怀里。 得愿闷闷不乐了几天,莲声惶惶然地去询问杨少廷:“少爷,你晓不晓得他是怎么了?” 杨少廷在书房里,将手里的文书放了下,他在生意场上历练多了,也有了一点人ji,ng的意思。他对着莲声发笑:“你急什么?你把他叫来,我问他一问。” 莲声不懂得其中的关窍,只好乖乖地去找了得愿来。他师徒两个方坐下,谁知杨少廷站起身,却将莲声屏退了:“你先出去候着,有了你,他说不出来。” 莲声虽然面色生疑,却还是听话,前脚方出了门,杨少廷见他的衫子角不见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向椅子背一靠,转眼看着得愿,要笑不笑地:“小东西,你才几岁,也敢打莲声的主意?” 得愿坐得蔫头耷脑地,这时候突然将背给挺直了。他瞪着杨少廷,脸上涨的红了,继而生硬地开了口:“我十六了。” 杨少廷点头,眼睛瞟去一边儿,看桌上摆的莲声的照片。这是莲声半年前在杨少廷的强迫下新照的。故而微微地眯着眼睛,笑得较为腼腆。 杨少廷随即抬了眼:“你,”他伸一根食指向着得愿,复而指回自己怀里:“和我争么?” 得愿的后槽牙咬紧了,鼓了小小的一块儿腮帮:“我要是生得早一些,也不一定呢。你不过是占了岁数的便宜……” 杨少廷确实是成熟了不少,按他从来的本性,他这时候本该拍案而起,直接捞了得愿的衣服领扭打,然而他忍耐住了。 莲声更爱谁这个问题,那当然是——这就不是一个问题! 杨少廷鼻子里笑了一声,竟然真的开始与他较劲了:“我问你,你听过胡莲声唱歌没有?” 得愿咽了口唾沫,低着头,不讲话。 杨少廷的两手交叉了,他的眼睛眯起来,很有些逼视的意味,他直觉自己即将大获全胜了,打哑谜似的:“他跟我唱过一首歌。他从不和别人唱的——仿佛是讲月亮要去见谁,你晓得么?” 得愿懵然地抬起了头,他咬着嘴唇,半晌,脸蛋通红地:“见情郎。” 杨少廷的手指交缠着,当即脸色灰白地,凝在了原地。 “我小时候,他哄我睡觉,他唱过的。我当时不明白……” 得愿咕咕哝哝地,一抬头,却见杨少廷已经走了出去。西装裤子的下摆,闪出了房门。 他听见杨少廷气急败坏地喊:“莲声!去哪里了?!你给我出来!你出来!” 【全文完】 第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