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君不见》 正文 第1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1节 文:无执 设定:薛洋被献舍,晓星尘重生 注:所有含双道情节皆为友情向 楔子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这一生,他爱的,他恨的,由始至终,皆他一人罢了。 第一章 晓星尘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一天可以醒过来,沉睡良久的身体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沉重,他本欲坐起,却又在或起不起之时,颓然地倒了下去。 宋岚在他身边,见晓星尘终于醒来,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脸上既是兴奋又带了一丝愧疚。 “是……子琛吗?”晓星尘颤着声开口问道,他这个身体已经沉睡了许久,未有一丝水分渗入喉咙,说起话来难免有些干涩。 宋岚轻轻地按了按他的手,以表回答,然后他起身去给晓星尘倒了杯水,晓星尘接过一饮而尽,干咳几声后,声带明显舒畅了很多。 “这……是怎么回事?”晓星尘迷茫地问道。 他记得他在薛洋面前自刎,魂飞魄散,按道理来说,他又怎么会在数年之后骤然回归人间。 他伸手覆上脖颈,指尖在喉间的皮肤轻轻扫过,隐隐摸到了一条伤痕。 都是真的。 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被薛洋欺骗,残害无辜百姓,杀死挚友,最后自刎,如今却得重生。 他本不应该再出现在世上才对。 过往如同走马灯般历历在目,他仍记得霜华划过喉间时的痛感,然而他真正觉得痛的,不是利刃划过皮肤那一霎而过的刺痛,而是薛洋留给他的充满血腥味和罪恶的真相,令他痛不欲生。情绪一旦起伏过大,他的眼眶便会渗出血丝来,掩着双目的白纱由里到外层层透红,像是落在水上晕染却不肯散去的朱砂。宋岚见状,立刻将他的手心摊开,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 对不起,错不在你。 “子琛又何须安慰我?说到底只是我过于轻易信任他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晓星尘道。 宋岚明知晓星尘看不见,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既醒来,又必须在过去中深陷无法自拔?薛洋已死,从前的种种,也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薛洋……死了?”晓星尘一脸不可置信。 宋岚花了一天的时间,将他死后发生的事情说给了他听,避过了薛洋c,ao控他屠杀义城的事情,又告诉他,他的魂魄得以修复,全靠重生的夷陵老祖魏无羡给他寻来了一盏结魂灯。 他的身体被薛洋动过手脚,他自刎时的伤口被薛洋修复,至于身体常年不腐烂,是因为薛洋当年给他服用了一颗防止尸体腐烂的抑原丹。 宋岚说,当年他其实是想将晓星尘的遗体火化,只是犹豫再三,最后抱着那一丝晓星尘或许可以重生的希望,将他的遗体放置在一间寺庙中,托付主持好生看管,自己带着两个锁灵囊,负着霜华和拂雪,行世路,除邪魔。 直到再次遇见蓝忘机和魏无羡,魏无羡将结魂灯交给他,并告知他使用方法,他才千里迢迢赶回庙中,取回晓星尘的尸体,前往魏无羡告诉他的一个适合养魂魄的地方,将魂魄放回晓星尘体内,挂上一盏结魂灯,燃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那几缕残魂才终成完整。 于是便有今时今日的晓星尘重生。 至于阿箐,她非修道之人,魂魄得以修复之后已入轮回,也许再过十来年,他们还能相见。 而现下,距离当年宋岚带走晓星尘魂魄,已有七年。 “都过去这么久了吗……”晓星尘有点恍惚,原来距离他自刎,算算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也不过一场梦的时间。 “那薛洋……当真没有夺舍重生?”晓星尘疑惑地问道,他一直觉得,薛洋那样冷血绝情的人,即便死后,也会想方设法重回人间,再把他的仇恨,一一了结。 宋岚摇了摇头:未曾听说。 晓星尘的心这才缓了缓。 大概他与薛洋,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了。 宋岚将霜华递到晓星尘手里,执着熟悉的佩剑,纤长的手指抚上剑身的花纹,他又记起义城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剑没人心,血花飞jian,他看不见的那些良民们恐惧的哀求的眼神,甚至温热的血液jian到他脸上时,他也没有半点感觉。 而当血淋淋的真相被揭开,他怨恨,他痛苦,他挣扎,是他不懂世却非要入世,是他将道义亲手摧毁至尽,是他错信了薛洋。 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晓星尘有那么一瞬间想将其再度划过颈间,但自己魂归重生实属不易,再加上薛洋已死,就像宋岚说的,前尘往事都已了结,又何必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想到这里,他便不再有任何轻生的念头。 宋岚见晓星尘的表情终于不再那么凝重,便放下心来,让他好生歇息,尽快适应回来。 晓星尘重生后的那几天,宋岚一直陪着他,俩人像从前一样各执佩剑,比武切磋,晓星尘虽没了双目,但剑法一如当年凌厉,霜华的银光化成不同的弧度,洋洋洒洒挥动眼前。 宋岚没了舌头,无法与晓星尘言语,但也可以与晓星尘交流,只是速度要比从前慢上许多。渐渐地,晓星尘找回了昔日与好友一同谈笑风生,煮酒论剑的欢愉之感,宋岚虽是已死之人,但薛洋将其制成凶尸,令其与活人无异,倒也令晓星尘内心有了些许安慰。 又过了一段时日,二人离开原地,前往姑苏,巧遇蓝忘机与魏无羡二人,晓星尘知自己得以重生,多亏了魏无羡那盏结魂灯,本想好好道谢一番,却被魏无羡一摆手,拉去酒家说是要与他喝上几杯。魏无羡与他交谈甚欢,蓝忘机在一旁时不时补充几句,气氛融洽,如同一别已久而得暂聚的故人。夷陵老祖魏无羡,此时此刻在晓星尘看来倒不像世人说得那么可怕,反而十分讨人喜欢。魏无羡说到晓星尘算是他师叔时,晓星尘愣了一会意识到魏无羡是自己的师姐藏色散人之子,觉着又多了几分亲切感。宋岚在他们谈话时想起晓星尘体内还留着抑原丹,连忙询问魏无羡是否有碍,魏无羡笑着说不碍事,抑原丹只对死人有效,一旦重生,便会自己化了,并无害处。 一顿饭过后,魏无羡询问晓星尘今后作何打算,晓星尘想了一会,回答: “行世路,除邪魔,愿终有一日,自立仙门,不负少年志。” 魏无羡笑。 临走时,他朝晓星尘行了个礼,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晓星尘告别魏无羡与蓝忘机二人之后,与宋岚一起,斩妖除魔,无需多时,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这两个曾广为修道之人所知的名字,在沉寂了二十年之后,又再度传了开来。 而晓星尘没有料到的是,在他与宋岚名声再度传开之后不久的某个夜晚,离他千里之外的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干净的地面被画了一个圆形的阵法,躺在阵法里面的人在漫长的沉寂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从地面坐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身下的阵法,悠闲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露出了他最惯有的,y狠的笑容。 第二章 晓星尘和宋岚二人自与魏无羡蓝忘机二人一别后,一路走走停停,竟也从姑苏游历到了眉州,期间还不忘帮沿途的世家解决一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如此一来二人的名声更为响亮,稍微年长一些的修仙之人,都记得当年晓星尘凭借一把霜华剑惊动天下,每当晓星尘路过自己所属的地方时,当地的仙门总是想方设法邀请他前来一聚,晓星尘皆一一婉拒,各仙门的人虽表遗憾,但能再一睹那位白衣款款的道长的风姿,也实在不负一番期望。而这些仙门当中,其实也有妄想强行将晓星尘留下的人,只是一旦有些许强留迹象表明出来,晓星尘一旁的宋岚便会悄悄扯一下晓星尘的袖子,表示此地不宜久留,然后二人便会速速离开,甚至直接御剑飞行前往下一个地方,丝毫不给他们机会再度挽留。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在三个月之内从姑苏游历到眉州。 到达眉州没几天,晓星尘和宋岚在某夜出门散心的途中就遇上了一大批走尸,霜华可自行引尸气,宋岚又不像晓星尘那样双目失明,宋岚看了他一眼,晓星尘感觉到了宋岚的目光,抬头转向宋岚的方向后微微点头,霜华与拂雪双双出鞘,手起剑落,入耳的只有挥剑时斩断空气的声音,利刃刺激皮肤的声音,还有走尸倒地的声音。其实,晓星尘在重生以来已经杀过许多回走尸,然而他对这些不死不活的生物却带有一种恐惧,他害怕他杀的并不是走尸,而是中了尸毒的活人。他早已失去双眼,也曾因此被薛洋无情利用,杀害了许多无辜之人,难免会留下y影,不过他想到宋岚在身边可以替他分辨走尸的真伪,心便放下许多。二人默契十足,且自身原本就是修道之人中灵力居高那一类,没过多久便将身边的走尸杀得一干二净。 “没了吗?”晓星尘问道。 宋岚执着拂雪在地上敲了两下表示已经杀完了。 晓星尘会意,将霜华收入剑鞘,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查看一下他面前倒地的走尸的情况,却听见树丛传来沙沙的声响,他警惕地望过去,树丛里忽然钻出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持长剑,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胸口绣着一朵ji,ng致的绿萼梅,脸上全然是惊魂未定的表情,少年环顾四周,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批走尸,暗暗松了口气。少年又看了看面前一黑一白两位道长,而白衣道长似乎有眼疾,双眼前缠着四指宽的白色绷带,正望着自己的方向,少年意识到自己大难不死全靠这两位路过的道长,连忙冲着二位行了个礼:“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不必,只是少侠为何如此狼狈?” 少年挠了挠头,脸上泛起红晕来:“我……我只是和家里人赌气跑出来的,结果遇上了一批走尸……打不过,只好躲起来了。” 晓星尘笑了笑,柔声道:“以后还是不要闹脾气了,自己出来很危险的,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罢。” “啊、啊?不必了,我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估计我爹已经来找我了,或许一会就到。”少年正说着,转头时忽然眼睛一亮,冲着他看向的地方欣喜地喊了声“爹”。 只见一位中年人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赶来,身后还带着几个家丁,他们身着与少年一致的服装,中年人来到少年面前,看了看周围的倒地的走尸,似乎是觉着好气又好笑,霎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爹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跑了。爹,是这两位路过的道长救了我。”少年知道父亲在恼他私自出门还差点送命,连忙认错并转移话题。 中年人把目光放到晓星尘身上,继而看到了他身后的宋岚。中年人愣了愣,宋岚看清对方时也愣了愣,只见中年人朝宋岚行了个礼,正声喊了句:“宋道长。” 宋岚也朝他回了个礼,只是他没法开口,中年人大概是知道宋岚失去了舌头的事情,倒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面向晓星尘,行礼道:“那么这位定是晓星尘晓道长了吧?在下李行之,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甚是荣幸。这位是犬子李恒,生性顽劣,给二位添麻烦了。” 李行之说得客气却不让人觉得虚伪,语调中没有丝毫抬举之意,晓星尘点了点头,朝他回了一个礼:“李宗主不必客气,令郎年纪尚小,不过是贪玩了些,倒也不足以称为顽劣。” “晓道长客气了,李恒还不快谢过二位道长?”李行之瞪了一眼自家儿子,李恒立刻行礼,正儿八经地道:“谢过二位道长。” “方才已经谢过了,何须再谢一回?”晓星尘微笑道,“我听李宗主的语气,似乎从前与子琛相识?” “说来话长。”李行之笑道,“天色已晚,二位道长可有落脚之处?不知李某可否有幸邀请二位到寒舍小住几日?” 晓星尘默了两秒,想着自己和宋岚今天刚退了客栈的房间,暂时无落脚之地,又见李行之似乎与宋岚相识,而且还有着一定交情,便点头答应了。 李行之带着二人回到自己的家里,命令下人收拾了两间客房,虽然他早已听过晓星尘的事迹,对他本人也十分有兴趣,可是已经入夜,实在不好扰人休息,于是便与二人道别,自己和李恒先回屋了。 晓星尘这一觉睡得还挺安稳,第二天清早,李行之便邀请他共用早饭,晓星尘没有推辞,而宋岚已是凶尸,不需要进食,便推辞了邀请,告诉李行之自己出门走走,一会回来,李行之也没有拦他,拉着晓星尘就坐下用膳,期间边吃边聊,说起自己和宋岚的相识。 原来在宋岚把晓星尘的遗体放在寺庙后独自云游那几年里曾来过眉州,那时候李行之也算是当地一个比较出名的人物,喜欢结交各路人士,他偶遇宋岚,对这位被称为傲雪凌霜的人物十分好奇,虽然宋岚已是凶尸,但李行之对他热情不减,大约是被李行之的坦诚打动,宋岚与他相结识,成了朋友,告诉了他自己的事情,还透露一些关于晓星尘的事。 说到晓星尘自刎魂碎,不知是否能魂归时,李行之一阵惋惜,却仍希望晓星尘可以重生,届时明月清风与傲雪凌霜还能有再见之日。 李行之确实没有想到,晓星尘真的重生了,而且如今还坐在他面前与他笑谈风生,只可惜晓星尘双目失明,好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落了残疾,让人忍不住惋惜,他知道晓星尘当年自挖双眼给宋岚的事情,旧事不宜重提,李行之是个明事理的人,说话很有分寸,倒也没有提及任何令晓星尘觉着伤情的事。 早饭用完,宋岚也从外面回来了,三人坐在大厅里,谈着近来发生的各种事情,李行之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之前他从旁人口中听到的事情,虽与仙门无太大关系,但是还是忍不住说与二人听:“晓道长,宋道长,说起来,我倒是听说过一件蹊跷的事,大约一个月前,泸州那边出了一起灭门惨案,一座姓白的府邸在夜里突然兴起大火,全府上下几乎无一生还,据说府内人是先被杀后才起的火,官府那边查了一个月都没有半点起色,完完全全的不漏痕迹,在下认为,这不会是普通人干的出来的事情,至少,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晓星尘认真地听着,捕捉到李行之话中的关键点:“几乎?也就是还有人幸存?” “也只有当天晚上出走的白家三公子存活了,这三公子貌似和白家关系并不好,当晚出门深夜不归,没想到自己却逃过了一劫,也算是万幸了吧。” “财物如何?” “基本都在大火中烧毁了。” “李宗主猜测此事与仙门有关?” 李行之顿了顿,道:“我只知白家三公子的生母曾是修道之人,白府多少可以说跟仙门沾得上点关系,其余一概不清楚。总之泸州官府那边头都要大了,估计这案子再没起色,他们上头的人都要来兴师问罪了吧。” 晓星尘沉思了会,转头去问宋岚:“子琛,我欲前往泸州查清此案,你意下如何?” 宋岚写着:愿与你一同前往。 去泸州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李行之见二位已有去意,便只再留了二人两日,然而,临近出发之际,宋岚却突然收到了来自白雪观的消息,说是已有人愿意前来讨学,希望宋岚赶快回去。晓星尘一脸茫然,宋岚这才想起他从未对晓星尘说过白雪观已经修好之事,连忙同晓星尘解释,他恢复神智之后,曾回到白雪观,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将其复原,后又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便离开,临走时托付自己生前的友人替他看管。只是那几年,白雪观虽恢复如初,在世人眼里却依旧是个被屠过的地方,让人心生忌讳,许多有心修道之人都不愿前来,而如今晓星尘重生,宋岚又是其好友,白雪观算是借着晓星尘的名声渐渐恢复生机。 晓星尘替宋岚高兴,也可惜挚友不能同自己前往泸州。说来,二人重聚也不过短短数月,却再度面临分别,倒是李行之安慰他们两个,说此次不过只是暂别,说不定很快就能重聚,不必生太多离情别绪,两人一想确实有理,倒也心安不少。不过宋岚担心晓星尘性子过于温和,容易被人利用,晓星尘知道宋岚是指当年他被薛洋欺骗的事情,他理解宋岚的担忧,摇摇头说没事。 三人在李家各自道别,宋岚转身朝白雪观的方向走去,晓星尘默默地独自站了一会,掉头,往泸州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第三章 晓星尘到达泸州已是三天之后,原本计划御剑飞行一天便可抵达目的地,奈何晓星尘从未去过泸州,不认得路,再加上最近天气y晴不定,时不时就来一场倾盆大雨,饶是晓星尘一心想迅速前往泸州解决白府的灭门之案,面对那时好时坏的天气,也是深感无力。 到泸州的时候晓星尘随意找了家客栈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便上街打探白府灭门之事。市集之处永远不缺闲言碎语,晓星尘绕了几圈,听到的消息虽多少掺杂了旁人主观想法,但内容说来说去也八九不离十。 白家在泸州是一个大家族,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基业深厚,是泸州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白家前任家主白长师于七年前病逝,在世时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三子,兄弟三人的长子和次子皆为正室何嫣所生,三子白黎为妾室梁芷瑜所生。梁芷瑜是白长师外出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回家就将她迎进了门。关于梁芷瑜的身份很多人都不清不楚,白长师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他那位二夫人的来历,而梁芷瑜相貌端正,谈吐皆是大家闺秀之范,乡里人便猜测她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女儿,直到有一天,泸州一带出现走尸,有一户农家险些因此丧命,而梁芷瑜手拿一柄长剑匆匆赶到,救下了那一家人,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梁芷瑜来自仙门,曾是附近一位仙家门下的门生,因巧遇白长师,两人一见钟情,于是别了仙门,跟着白长师回了泸州。 那时候,白家夫妇常年不和的消息早已传开,白长师迎娶梁芷瑜前何嫣还大闹了一场,然而白长师没有理会她,与梁芷瑜成婚后可以说是恩爱不离,第二年便生下白黎。 而白黎自幼除了父母几乎不与他人交谈,在家甚是不讨喜,他那两位哥哥因为梁芷瑜抢了自己母亲在父亲心中地位,对白黎更是厌恶,白黎年幼时便没少受二位哥哥的欺辱,白长师每次看见自己疼爱的小儿子受了苦便把另外的两个儿子叫过来数落一顿,久而久之,白黎在何嫣母子眼里便成了眼中钉的存在。 白黎十岁的时候,白长师突然去世,大概是不忍丈夫孤独离去,梁芷瑜在白长师下葬前一天,穿上与白长师成婚时的嫁衣,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了,只留下年幼的白黎。 白家长子白舒继承白家家业后,将白黎丢到了白府最偏的一个偏房里,除了梁芷瑜的一些遗物,什么都没给他。可以说白黎受到的待遇比下人还低等,白家平日里对他不管不问,任凭下人对他各种欺辱,甚至还因为白黎长得清秀,曾把他带到某位有男风之好的大户人家家中,硬是把他留在那里住了一月,才肯接回来。回来之后的白黎变得更加沉默,不吵不闹,一如既往地守着母亲的遗物过日子,只是看白家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杀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白黎不再像幼时那般甘愿受困,曾出逃过几次,然而每次都被抓了回来,为了防止他再度出逃,白舒还往他的房门加了锁。 白黎就这么被关着,期间依旧不断寻着逃脱的办法,直到他最近一次逃离白家,却不料恰好避过了白家被灭门的厄运。 白黎逃走的当晚,据附近的人所说,半夜时白府忽然起了大火,惊得众人赶紧携手将火灭掉,然而却没有看见有一个人从白府逃出来,直到火被扑灭,官府带人前去搜寻,才发现全府上下早就被人杀了个干净,何嫣母子的死相最为凄惨,说是被砍断了手脚,挖了眼,拔了舌,然后浇上火油,活生生烧死的。 城里人都在议论白家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过人们一想起白舒兄弟那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模样,不免冷哼一声说是死有余辜,然后感叹一句三公子真是大难不死,算是终于摆脱了白家的掌控。 晓星尘回到客栈理了理思绪,原本他在李行之那边听到的只言片语如今慢慢变得完整起来。白家被灭门,白黎出逃,白黎与白家的关系,白黎生母是仙门之人……晓星尘思索着这其中的关联,想着想着,突然想起被灭的常家,然后想起薛洋。 灭门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只是薛洋这人给予了晓星尘太过于深刻的烙印,犹如苍茫大地忽然受到剧烈震动,平坦的地面被硬生生扯开了一条万丈长渊,暗黑无底。即便那种恐慌的感觉已经过去,那长渊犹在,令人生畏,令人记忆尤深。 避不得,忘不掉。 晓星尘觉得有些压抑,起身去开窗户,在窗前站了一会,听着楼下人群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和不远处的黄鹂鸣叫,清风吹来带来一丝芳香,抚平了他微微蹙起的眉,他的心情也随此平复下来,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果然是受薛洋的影响太深了。 七年都没有回到世间的人,又怎么会突然这么凑巧,在他获得再生之后不久,重新回来呢。 晓星尘摇了摇头,把想法抛之脑后,重新拾起白府的案子继续想,却想了半天都没有任何头绪。他忽然意识到,白黎也许是解决这个案子的关键,只是他根本不知道白黎人身在何处,甚至……是否还活着。 白府被灭门,凶手是否会放过当夜恰好出逃的白黎? 晓星尘不得而知,在他刚刚去打探的消息的途中,他没有听到任何有关白黎被杀的消息,也许白黎还活着,但一切在晓星尘没见到白黎之前都是未可知,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白黎。想到这里,晓星尘背起霜华,连忙退了客栈的房间,跑到街上询问是否有人见过白家三公子。 晓星尘打探了好几天,才打探到白黎在离泸州几百里开外的一个名叫澜城的一座小城里,朝透露消息的人道谢之后,立刻御剑飞行前往澜城。知道白黎还活着,晓星尘的心倒是放下了一些,来到澜城,他继续打探是否有人听过一个名叫白黎的人,然而他并不知道白黎的容貌,问了老半天才找到白黎住的客栈。 晓星尘来到客栈,走到白黎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叩了叩门。 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眉目清秀,头发随意地披散着,似乎是刚刚睡醒,眼神带着一丝朦胧,而少年在看到晓星尘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他勾起了嘴角,弯着眉眼,笑得好似三月一扫寒意的春风: “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吗?” 第四章 晓星尘听见少年微扬的语调,短暂地愣了一下。他记得泸州城内知晓白黎的人都说其沉默寡言,可是没想到白黎居然会对他一个陌生人有些亲近,晓星尘顿了顿,礼貌地问:“是白黎白三公子吗?” “是我。” “你……”晓星尘才开口,白黎就打断了他的话,白黎环顾四周,把门拉得更开了些,侧过身子,对晓星尘说,“道长进屋说话吧?我猜我们得聊很久。” 晓星尘点点头,走进房间,白黎引着他坐到椅子上,自己也坐在一边,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倒晓星尘面前。 “道长可是为灭门之事而来?”白黎从怀里取出一条青色发带,将散落的长发扎成马尾,懒懒地问道。 “是。”晓星尘说,他没料到这个白公子如此聪慧,竟在见到他之后便猜到了他的来意,想到白家之事实属惨剧,他迟疑了一会,道,“节哀顺变。” 晓星尘听见白黎轻哼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如同戏言。 白黎道:“节哀顺便?道长你既然会来找我,必然是已经打听到了我们家的情况,包括早已传开的,他们对我做过的那些令人发指的事情。 “他们不曾将我当成家人,还做了那么多错事,我又何必将他们生死放在心上,死了就死了,我没什么可伤心的。 “我不会去复仇,反而还要感谢凶手。”白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毕竟是他帮我彻底摆脱了白家的桎梏。” 晓星尘沉默了很久,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晓星尘问。 白黎漫不经心地陈述着他从白家逃出来的经历:“他们关我的屋子已经有些年久失修,窗户的木栏被雨水打得有些发烂了,我每晚趁他们回去休息,没有人看着我的时候,拿石头 一点点磨断它们,磨了很久,那天晚上我终于能把连着窗口顶部和底部的两根木头锯断了,于是就立刻逃了出来,谁知道我刚走没多久,白家就被屠了。” “那你……觉得这是何人所为?” “不知,白家的事一概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我那两个嚣张跋扈的哥哥,得罪了不少人。如果不是因为白家是这一带出名的富贵人家,旁人得罪不起,”他冷笑了一番,继续道,“恐怕早就有人上门替天行道了吧。” “白家已经彻底完了。”白黎将手肘抵在桌上,撑着半边脸,喃喃道,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惋惜。 “说不定没有这一次的灭门,我迟早也会被他们逼得做同样的事情……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选择,甚至不惜赔上性命。” 白黎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没有再说下去,给自己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可是……”晓星尘迟疑了一会,道,“这件案子如果不破,恐怕无法安抚你家人的亡灵。” “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杀的他们。难道他们成了鬼还能来杀了我不成?”白黎说,“道长来找我,是想查清我家的这件灭门案吗?那么我劝你还是不要cha手别人家的恩怨比较好,查案子那是官府的事儿,况且这和你们仙门没多大关系,道长你还是好好地修行吧。 “人间的事,不是件件都该你来管。” 晓星尘被白黎驳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白黎的母亲曾是仙门中人,他看出自己修仙倒也不稀奇,修道之人较少管平民家的恩怨是事实,可是不代表所有修道之人都会对类似的事情冷眼旁观。 晓星尘皱了皱眉,白黎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难办,他原本是以为,身为白家的一份子,白黎对自己家被灭门的事情多少会觉得有些愤怒,然而他从白黎身上,感受到的只有对灭门事件的冷漠,以及赤裸裸的嘲讽和无情。 这很符合一个常年受到凌辱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只是晓星尘心底莫名涌出一种熟悉感,白黎说话的语气和处世态度,不由得让他想起一个人。 随后晓星尘暗自苦笑自己果然是被薛洋刺激得整个人都变得敏感起来了,世间性情与他相似之人何其多,总不可能每每遇到感觉相像的人,都会是他。 从白黎身上找不到突破口,晓星尘有些无奈,而白黎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更让晓星尘觉得他要查这个案子恐怕不容易,他默了会,决定先与白黎告辞,自己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处理手头上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在下先行告退了。”晓星尘刚准备起身,白黎就立刻开口:“道长你要去哪?” “……去帮官府解决你家的案子。”晓星尘回答。 “不是叫了你别多管闲事吗?”白黎的语气露出不快,他蹙着眉,盯着晓星尘被白色绷带所覆盖的双眼。 晓星尘摇了摇头,道:“我觉得这件事可能会有仙门有关,既然与仙门有关,那么官府就估计查不出是怎么回事了。毕竟修仙界很多事情,是他们理解不了的。 “更何况,无论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行事者都不该涂炭生灵,还牵扯了白家其余无辜的家仆的性命。” 房间陷入了沉默,白黎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的人,墨色的眸子透露出意味深长的,带着戏谑的目光,却有不漏痕迹的一丝怀念在里面,他笑了一声,对晓星尘说:“道长你可真有意思,这种事情旁人躲都躲不及,你反倒自己主动凑上去。 “既然道长如此执着,那么作为白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似乎不跟着道长前往查案子,就显得太绝情了。这样吧,我去帮道长要一间房,道长你先在这住两天,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回泸州,如何?” “这……”晓星尘犹豫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好吧,那就麻烦你了。”白黎肯和他一同回到泸州查案子那是再好不过,有当事人在,他也许可以轻松一些,更何况他并不放心白黎独自一人在外,正如他之前想的那样,万一凶手执意将他们家灭门,不肯放过恰巧逃过一劫的白黎,那么白黎的处境则十分危险,他呆在他身边,至少能护着他。 白黎见他应许,立刻跑下楼给他要了一间在他隔壁的房间,将晓星尘引过去,准备回自己房间时,白黎突然开口问道:“道长你这眼睛……” 晓星尘扶在门框上的手一僵,随即他笑了笑,淡淡地说着:“旧伤了,不碍事。” 只是眼中流出鲜血的感觉,却因前世魂碎之前那番彻人心扉的痛,再次随着魂魄复苏,时刻提醒他,不可忘他曾犯下的过错。 白黎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晓星尘将房门掩上,坐到床边,抱着霜华陷入沉思,而与他相隔仅一面墙的白黎,捧着那杯凉掉的,他倒给晓星尘的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从怀里取出一颗糖,放入口中,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第五章 晓星尘和白黎在澜城住了三日后便同他一起前往泸州,出发前,白黎问:“道长啊,你想要怎么回去?快马加鞭还是?” 晓星尘将手伸到后背,拔出霜华,道:“御剑飞行的话会快很多。” 白黎默了一会,晓星尘见他不应声,侧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道长,”白黎叹了口气,慢慢说着,“你们修仙之人习惯了御剑飞行,可我是个普通人啊,要是一个不小心从半空摔下来了怎么办?道长你能保证接得住我么?” “这……”晓星尘一听犯了难,凡人确实不像他们这些修仙之人,因年幼便开始修行,早已习惯了御剑而飞,出于安全着想,让白黎跟着自己御剑飞行似乎是不太合适,可若是快马回去,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恐怕等到他们回到泸州,这案子的线索就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少了。 想到案子可能会变得更棘手,晓星尘蹙起了眉头,白黎见状,眯了眯眼,凑到晓星尘身边,讨好似地叫了他两声:“道长道长。” “嗯?”晓星尘抬头看他。 “要不这样吧,骑马回去也挺慢的,还累,不如道长你御剑飞行,我站你后边搂着你啊,这样不就不怕掉下来了?”白黎笑嘻嘻地说。 “……”晓星尘思考了一会,觉得可行,点了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如果害怕就不要往下看,也不要乱动。” “听道长的。”白黎立刻接话。 于是,晓星尘在前御剑,白黎在后搂着晓星尘的腰,时不时凑到晓星尘耳边说几句俏皮话惹晓星尘发笑,剑身颤抖了几回后晓星尘受不了了,连忙对他说:“你别说话了,你一说话我就笑,我一笑剑就不稳了。” 说完俩人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晓星尘压下内心的涌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乎自他重生以来,每每遇到什么人,或是什么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薛洋。晓星尘顿了一会,对身后的人说说:“小心站好。”随即他专注御剑,没有再注意白黎。 白黎别过脸去,陷入了缄默。 这一路无风无雨,俩人顺利抵达了泸州,白黎带着晓星尘到城外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这里有一片湖,一座木屋安静地立在湖的一畔,青山远眺,湖面一叶扁舟被系在木桩上,随着清风拂过湖面而微微荡漾,有飞鸟点足于水面,涟漪泛泛,静默而散。房子似乎是多年无人居住,已显得略带陈旧,白黎推开门,走进去拿袖子擦了擦桌椅上的灰,对后身的晓星尘说:“这儿是我父亲很久之前买下的,道长若是想在泸州调查,就姑且住这儿吧。” “多谢。”他嗅到了房子里灰尘遍布的气息,抬手掩了下口鼻,说,“先收拾一下吧。” “道长我好累啊,不想动。”白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副耍赖皮不肯起来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明知晓星尘看不见,他还是冲他眨了眨眼。 晓星尘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开始打扫屋子,只是初来乍到,晓星尘对这屋子的布局并不熟悉,没少磕磕碰碰的,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一边的白黎终于看不下去了,连忙起身把晓星尘拉到一边坐下:“道长还是我来吧,你的衣服都脏了,不然要是说我欺负你眼盲多不好啊。”晓星尘无语了一阵,最后还是说:“那……交给你了。” 白黎挽起袖子,拿起摆在角落的盆子就出门去打水,回来就开始接着晓星尘刚刚的活干,晓星尘听着他的动静好一会,总觉得让别人就这么干活自己一动不动的不太合适,可他刚要提出帮忙白黎就抢了先头,笑着对他说:“道长你坐着吧,不用帮忙。” 捣鼓了半个多时辰,白黎算是把这间屋子给收拾干净了,临近黄昏,从门口望去,外面的湖水倒映着霞光,波光粼粼,岁月静好。 晓星尘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白黎拍了拍手,活动了一下身子对他说:“吃饭的时候。道长我饿啦,我们去吃饭吧,应该已经没有菜卖了。” 说完,白黎就将晓星尘拉了起来推搡着出门,随便找了间酒家点了几个菜就开始吃饭。大概是这酒家生意好的缘故,来往的客人很多,其中有不少人认得白黎,见白黎和一个盲眼的道长一起,人们不由得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修仙之人耳力都不错,尽管周围的人已刻意压低了声线,但晓星尘仍能听得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想从中得到一些关于案子的线索,可是却一无所获,唯独关于白家不堪的言论倒是听了不少,甚至他还听见了有人提及当年白黎被送至好男风之户上的事情。 “长得这么俊俏,难怪会被他哥哥送去给人……” “你小声点,小心被他听见了。不过确实长得不错,如果是个女的……” “道长你怎么不吃了?”白黎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都不晓得自己停了多久的筷子。晓星尘突然有点庆幸,眼前的这个少年并不拥有如他那般灵敏的听觉,至少流言蜚语可以少入耳一些,听着白黎的语气,似乎没有留意到周围人的议论纷纷,晓星尘暗自松了口气,对他说:“在想你家的案子。” “道长。”白黎不悦地说着,“菜凉了。” 听出了白黎的不满,晓星尘会意,不再想那件灭门之案,专心吃饭。同时他注意到了,白黎似乎真的不喜欢自己cha手白家的案子,从在澜城和他相处的那几日到现在回来泸州调查,但凡晓星尘提到白家的事,白黎要么转移话题要么闭口不言,又或是直接表露出自己的不满,晓星尘也不好说些什么,可是至于白黎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却又答应同他一起回来,晓星尘想不明白,而且莫名的,晓星尘觉得白黎似乎是认识自己,且总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宛如故人。 一顿饭结束,白黎没有给晓星尘打探消息的机会,付账后就拉着他就离开了酒家,晓星尘看不见,白黎在踏出酒家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议论得十分起劲的那几个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第六章 这一日晓星尘起了个大早,打算开始查办白家的案子,他认为如今对案子最了解的应该属当地的官府,便决定跑去这儿的地方官那里一趟,原本他是打算把白黎带上的,可是敲了半天的门没有任何反应,估摸着白黎没醒,晓星尘想着白黎可能是昨日一路回来累了,也就没再吵他,自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屋子。 询问了路人,晓星尘搞清楚了衙门的所在地,道谢过后,他立刻动身前往衙门,然后被告知知府在家,于是他又询问了知府宅邸的所在地,朝那边走去。到了目的地,晓星尘自报家门表明身份和来因,请看门的家仆进去通报一声,随后不久,他就被人请了进去,引到当地知府的面前,他朝带路的下人点了点头致谢,对知府行了个礼道:“在下晓星尘,拜见知府大人。” “晓道长无需多礼,请坐。” 泸州的知府名叫伍晏,自他上任以来,泸州一带的治安整治得不错,从未出现过什么大案子,百姓安家乐业,加上他为人谦和,平日里见谁都是面带笑意,也深得民心,可是现如今他却因一桩白家的灭门案搞得愁容满面,这位知府大人也不过正值壮年,却可以从他漆黑的发中捕捉到显而易见的雪白。 想来也是,白家的命案从发生到现在已经有一月余,可是案子却得不到半点进展,伍晏可谓是茶不思饭不想,成天和自己的下属外出查案,但依旧一无所获。他也想过或许这案子里涉及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可也无人能与之说一二,直到晓星尘前来,伍晏仿佛见到了一线希望。 凡人无法触及的真相,修仙之人却不一定不能。修仙之人有修仙之人查案的方法,那是他这等常人所不具备的能力,伍晏没有和晓星尘过多废话,直接切入了正题: “晓道长对白家的案子知道多少?” “略有耳闻。”晓星尘正色道,“我在眉州时偶然听见一友人说起此事,觉得蹊跷,白家上下一夜之间被屠,白家母子死相凄惨,凶手踪迹难寻,在下实在无法坐视不理,于是便前往泸州,想要一查究竟。” 伍晏笑了笑,晓星尘这话说得诚恳,令他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关于此事,晓道长有何看法?” “……”晓星尘沉默了一会,他认为,伍晏在他来之前肯定已经将所有他能查到的线索都查过了,但是没有结果,这不稀奇,如果这件事真的和仙门有关,不会有人傻到灭门还给人留下线索,如今最简单也是最快捷的方法,就是问灵。 蓝家以琴音问灵出名,晓星尘不是蓝家人,倒也会一点,不ji,ng通,不过对于这案子来说,足够了。 晓星尘简单地向伍晏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朝他借了把木琴,并表示自己需要到白家走一走,白家上下的怨灵可能还在那里徘徊着,对他而言,只要找得到亡灵,就能找到这案子的突破口。伍晏不懂仙家的法术,但也同意晓星尘的做法,立即叫人将自己夫人的木琴拿来,让家仆牵来两匹马,带着两个随从和晓星尘一路直奔白府。 一月未有人清理府邸,门前已铺满了落叶,毫无生气可言的屋子从外望去一片萧条景色,让人忍不住感叹盛衰不过一瞬。 撕掉门口贴着的封条后,晓星尘推门而入便被那沉积的灰呛了一下,连忙伸手掩了下口鼻,一边走一边同伍晏说:“大人可否带我前往白夫人和二位少爷遇难的地方?” 白家里面死得最惨的是何嫣母子三人,最可能成为怨灵的也自然是他们。可晓星尘莫名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这边请。”伍晏引着晓星尘来到一处院子里,晓星尘隐约可以闻到腐臭的血腥味,伍晏解释道:“案子不破之前现场要保持完好,所以道长你放心,这里的一切都如灭门当晚那般,只是尸体在验了之后已被火化,不过从尸体上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无妨。”晓星尘摆摆手,向伍晏示意后自己在这附近走了几步,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气息。 晓星尘皱了皱眉,转身对伍晏说:“请大人将木琴暂借于我。” 伍晏身边抱着琴的随从闻言,看了伍晏一眼,见自家大人点头,便把木琴送到了晓星尘手里。 晓星尘抱着木琴席地而坐,纤长的手指抚过琴弦,缓缓地呼了口气,勾指拨弦,琴弦抖动,音节溢出。 何嫣在否? 晓星尘静静地等了一会,伍晏等人生怕扰到他,连呼吸声都收敛了一些。 琴弦静止,无人答应。 晓星尘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惊惑,接着他重新弹奏起了曲子,院子里只剩袅袅琴音与风声作伴,回荡在这寂静的空间里。 许久过后,依旧无人答应。 晓星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脸色也越发不好起来。 这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其他人被杀害的白家家仆不说,问灵于何嫣母子居然也没有应答。 这意味,这三人的魂魄,可能已经碎了。 晓星尘站起来将琴还给伍晏,伍晏见他脸色沉重,内心也忐忑了起来,连忙问:“如何?” 晓星尘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回去再说,伍晏心下一沉,知道事情恐怕正如他所想,没有那么简单,他急切地想询问结果,可看到晓星尘蹙起的眉头,他便将内心的不安与疑惑压了下去,沉默着与晓星尘一同回到家里。 刚到家,伍晏就将下人全部遣退,邀请晓星尘坐下后,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开口道:“晓道长,如何?” “……”晓星尘沉吟了片刻,叹气道,“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接着,他将自己在白府问灵而无法得到回应的事情告知伍晏,伍晏先是惊讶,后脸色越来越沉,听到晓星尘得出何嫣母子三人的魂魄可能已经被打碎的时候,伍晏后背掀起一阵凉意。 “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才将人折磨致死后还将魂魄打碎……”伍晏喃喃道。 “不论凶手是什么怨恨,这个案子一定要破,也要将凶手抓拿归案。”晓星尘冷声道。 “道长说得是。”伍晏应声。 俩人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各自思索着这件案子,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晓星尘和伍晏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只见伍晏的下属匆匆跑来,朝伍晏行了个礼,又看了晓星尘,欲言又止。 “无妨,有事便说吧。”伍晏读懂了下属的眼神,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关系。 “是,大人。城北发生命案,死了三个人!” “什么?!”伍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晓星尘的方向看去,晓星尘面露惊讶之色,转头对他说:“伍大人,在下恳请一同前往查看。” “好,立刻备马!” 俩人走到门口,翻上家仆准备好的马匹,在伍晏下属的带领下,朝命案所在地的方向驰去。 第七章 晓星尘和伍晏来到命案发生的地方时,那里已经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见知府大人已到,闲杂人等才自觉地散去。 那三个死者都是在自己家中被发现的,为了方便验尸,官兵将他们都抬到了同一间屋子里,由仵作先行初步检验。仵作在屋子门外似乎已等候多时,见伍晏前来,立刻朝他行礼,刚想朝伍晏报告关于案子的事情,便瞥到一旁的晓星尘,伍晏解释道:“这位是前来助我破案的晓星尘晓道长。” “晓道长。”仵作依礼问候了一声,晓星尘同样给他回了个礼。仵作侧身,作了一个“请”的动作,伍晏喊了晓星尘一声,便引着他朝屋内走去,仵作边走边说:“死的人分别名为陈闵,陈盛,陈松。三人虽为同姓但却不是亲兄弟,不过平日里走得十分亲近。” 进入屋内,仵作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伍晏上前两步查看,发现这三个人的死状如出一辙:死者并没有合眼,且眼白已几乎全部翻盖过去,瞳孔有放大的象征,面部扭曲,口中流出的血液似蠕蠕而动的蛇爬满了死者的下半边脸,使他们面容显得十分狰狞。 “大人,您看。”仵作示意伍晏走得再近一些,然后他伸手依次掰开死者的嘴巴,伍晏发现,那满是黏稠血液的口腔里头空荡荡的,他惊讶地说:“被拔了舌头?” 仵作点头,补充道:“大人,这三个人都是被拔了舌头之后活活吓死的。” “拔了舌头?活活吓死?”晓星尘觉得这作案手法有些熟悉,他问,“可知道这三个都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仇家?” 仵作看了伍晏一眼,见他点头,便答:“这三人在泸州一带结伴挑事次数十分多,仇家似乎也不少,原本他们是居住在城内的,因三番四次不听从管教而被大人赶出城。这三人也是十分能嚼舌根,言辞污秽令人难以忍受。”仵作说着,“倒也算死有余辜。” “例如?” “上到富贵人家,下到寻常百姓,几乎所有和他们有过接触,且对他们嗤之以鼻的人,都被他们私底下辱骂过。” “包括白家?”晓星尘冷不丁地丢出这么一句,令仵作有些反应不过来,仵作点了点头,说:“是的,他们曾经招惹过白家人,白家三公子还曾遭到过他们的……嗯……调戏。” 仵作说到这件事时显得有些无奈:“毕竟三公子曾经被送到好男风的大家之处,而且三公子本人长相确实也算是出众。” “白黎吗……”晓星尘心里嘀咕了一句,保持了缄默,自己在一旁开始理清思路。 白家和现在的这件命案,白黎和白家,白黎和这三个被吓死的人,被拔掉的舌头…… 一切似曾相识。 晓星尘有一种不很好的预感,只是他没有办法去确认,可同样的,他亦无法阻止自己朝那个方向想去。 薛洋,回来了吗? 他在何处,又将哪个人,逼上绝境了吗?还是回来继续找他寻仇呢? 晓星尘抿着唇,眉头微蹙,一言不发,直到伍晏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晓道长,此事你有何看法?”伍晏问他。 他沉吟片刻,决定将关于薛洋的部分想法隐瞒下来,其余的,一一告知伍晏。 “若想将一个人活活吓死,只要使其陷入幻境即可,控其心智,以其所惧之物恐吓之……至于拔舌,也许是因为凶手厌恶这些人口出狂言,也许是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他在行凶。但若要制造幻境,恐怕常人难以做到如此,大抵与鬼道有关,既是如此,在下便不会坐视不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会尽力帮忙查清此案。” “多谢道长。”伍晏朝他言谢,俩人又稍稍聊了一会案子的事情,伍晏要带着尸体回衙门做进一步调查,晓星尘cha不上手,想着自己出来也有半日,白黎还在家里,并不知自己的去处,便打算告辞归去,伍晏也就没留他,只问了一下他的住处,并与他约了明日再见共同查案,晓星尘将住处告知后就离开了。 回到屋子时,白黎正拿着鱼杆在湖边钓鱼,远远地见他回来了,便喊了他一声。 晓星尘朝他的方向走去,刚走到他的身边立定,就听见翻腾的水声,白黎欣喜地叫了句:“上钩了,道长,今儿中午有鱼吃啦。” 白黎用力将鱼杆拉起,鱼线紧收,上钩的鱼跟着一起从水面越出,鱼身翻腾,弯成漂亮的弧度,jian起的点点水珠,又洒落于湖中,泛起涟漪阵阵。白黎提着鱼从岸边站起,晓星尘露出一个浅笑,道:“回屋吧。” “道长可会做鱼吃?”白黎同他一起进屋时问道。 晓星尘想了想,答了句会,白黎盯着他缠着白纱的双眼,好一会,才慢悠悠地说:“算啦,我来做好了,道长你眼睛不方便,万一割到自个就不好了。” “那有劳了?” “道长你歇着吧。”白黎晃了晃手里的鱼,丢下这么一句,转身溜进了厨房,不一会,晓星尘就听到了从厨房里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声响,晓星尘见自己无事可做,便坐到桌旁,思考着今天发生的命案,和白家母子三人亡魂消散的事。 先是白家被屠,白家母子魂飞魄散,后是他寻到白黎,与其一同回到这泸州,才不到一天就又起了命案,被杀者死于恐惧,且生前被拔舌。 灭门,拔舌。 对晓星尘来说,他很难不会从这些事想到薛洋身上去。 两件案子都和白黎有关,晓星尘虽说觉得出于尊重,他不太适合问太多关于白家的事,可是如今白黎算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问一问:“城北今天出了命案。” 厨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白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死了人?” “嗯,三个人。也许你认识,他们叫陈闵,陈盛,陈松。”说完,晓星尘停了下来,等着白黎的回答。 厨房里的人沉默了一会,问道:“谁啊?” “……”晓星尘一愣,原本他以为,如果白黎曾遭到过那三人的戏谑,多少会记得一些,可他这般漫不经心的回答,倒让晓星尘有些不知所措,他也无法和白黎说起仵作同他说过的事。 那对白黎来说,兴许是个不太好的回忆。 “若是你想不起就罢了。”晓星尘只得这么说,片刻过后,厨房里又恢复了原本的声音。 好一会,白黎端着饭菜出来,将筷子塞到晓星尘手里,自个先夹起一块鱼r_ou_丢进嘴里吃了起来。 晓星尘自然跟着起筷吃饭,让他惊讶的是白黎的手艺不错,不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公子。 “道长啊,今儿一上午你去哪了?”白黎吃完放下筷子问他。 “去找了下知府大人,查你家的案子。”晓星尘答道。 失明的他没有看见白黎在听到他的话之后露出来的冷笑。 “道长可真热心,明明事不关己,却偏要cha手。”白黎这话说得不冷不热,晓星尘也听不出他对自己管白家这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先前,白黎明显是不希望自己cha手白家的案子的,他去寻到他的时候,从他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和提及白家时那冰冷的语气便可以看出这点,可是后来,他却又跟着自己回到了泸州,既不帮忙,也不阻止他查案。 倒像是只想赖在他身边似的。 “道长吃完要不要出去走走?熟悉下地方。”白黎问他。 “嗯?”晓星尘吃完放下碗筷,听到他这话有些诧异,想着熟悉这边也好方便他查案子,他应了声好。 俩人吃完,晓星尘主动收拾碗筷准备拿去洗漱,这时候,他背后背着的霜华,却微微颤动了起来。 第八章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2节 “霜华有异。”晓星尘立即将手里的碗筷放下,拔出霜华,右手执剑,横放于身前,左手双指覆于剑身,感受着霜华带给他的讯息。 “道长怎么啦?”白黎见状问道。 “我出去一下。”晓星尘没有时间给他多作解释,丢下一句话便提着剑出了门,白黎双手环胸,盯着那一袭白衣片刻,随即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霜华将晓星尘一路引到了泸州城边,刚到这地方,晓星尘听见熟悉的,有些沉闷的低吼声。 他感到一丝惊异,这地方居然有走尸。 没有犹豫,他靠着霜华的指引挥剑,提剑又落下,反复几回后,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霜华也恢复沉寂。 “没了吗?”他自顾自地低语了一句,却没有放松警惕,握着剑的手又紧了些,晓星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确认没有受难的人,也没了走尸,他才把霜华收回剑鞘里,他想到,假若这泸州城附近出现走尸,对伍晏来说或许会是一个麻烦,他理应去给他提个醒。如此想着,晓星尘立刻动身前往衙门。 当伍晏看到与他分开不到几个时辰的晓星尘时,着实有点诧异,可一想晓星尘步履匆忙地赶来,兴许是有着什么急事,于是立刻引着他到屋内入座,刚坐下,还未等伍晏开口询问是否有事,晓星尘就先开了口: “大人,在下方才在泸州城外发现了几具走尸,想问一句,这泸州多久之前出现过这种事情?” “什么?”伍晏被他搞得有些发愣,待他回过神来,垂首蹙眉好一会,才回答道:“上一次,应该是白家二夫人刚过门没几年的时候了。我们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她原来是仙家之人,那一次她带着百姓清理干净了泸州城附近的走尸,之后的许多年,这泸州都未曾出现过走尸,怎么突然又有了?” “鬼道……”晓星尘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这……”伍晏犯了难,别的他或许可以与晓星尘一同议上几句,可这关乎仙道鬼道的事情,他还真没法开口。 “无妨,此事交予我。” “那……道长有需要尽管说,我定全力相助。” 晓星尘点头,又问:“尸体那边可查出了什么?” “尸体没查出什么,不过听昨日见过死者的人说,他们看见陈松三人与白黎似乎起了争执。”伍晏道。 “他们见过?”晓星尘皱起了眉,昨天他们从客栈吃完饭回去的时候,白黎说要去买些东西,让他先回去,他们分开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白黎和陈松他们见过? 那为何今日他问起白黎关于陈松三人的事时,白黎会说不知。 白黎在撒谎。 只是这其中缘由,晓星尘暂时想不明白,白黎这个人身上有着许多晓星尘没法理解的地方,白黎的一言一行,也令他有着熟悉的感觉。 他们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当年他下山时,白黎还未出世,又何来的熟悉一谈? “晓道长,我听说白黎公子与你一同回了这泸州?”伍晏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收回,他反应过来后点头道:“不错。我初来这边的时候有些担心他身为唯一一个在灭门案中活下来的人,或许会被仇家上门灭口,便寻他踪迹,将他找到带在身边,一来是想保护他,二来他也是白家命案的关键人物,也是现在唯一的线索了。” “那,道长可否待我询问他一些关于案子的事情?似乎这次的命案也和他有关。” “关于白家的案子我问过他,他一概说不清楚……这次的案子……”他顿了顿,想起今日白黎对他撒的谎,晓星尘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脸上也表露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他对伍晏道:“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些蹊跷。” “道长请讲。” “大人说有人见死者和白黎起过争执,可我今日问他此事,他却说自己不认识这三个人。”晓星尘坦白道。 “白家三公子虽然不怎么外出,但是应该是记得那三人的,如仵作所言,陈松等人曾经当面戏谑过他,一个人多少都会记得曾欺辱过自己的对象,除非他心胸宽广到了能忘却一切仇怨的地步。”伍晏说,“我曾见过那位公子,对他有些印象。” “如何看之?” “生性孤僻,沉默寡言,从不近人。”伍晏回答。 “……”晓星尘陷入了沉默。虽然他也曾从李行之口中略微得知白黎的性情,确实也同伍晏所说的相同,可是,他见到的白黎,并没有他们说的那般漠然,反倒有一副活泼的邻家少年风范。 白黎这般性情大变,事出何因,晓星尘不得而知。 只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可疑。 伍晏见晓星尘不说话,小声喊了他一句,晓星尘才回过神来,二人又聊了几句后,晓星尘再度告辞,回了趟住所。 他回到那的时候,白黎已坐在屋内等他,见他回来,喊了句:“道长去哪儿啦?” 回想起白黎对他撒的谎,晓星尘没有质问他,反倒装了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联系之前发生的种种,白黎的举止令他对他起了疑心,晓星尘总觉得,白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附近出现了走尸,我去清理了下。”晓星尘挨着他坐下,回答道,刚靠近桌子,他就闻到了一股甜腻的味道。 是糖。 “你买了糖吃?” “是啊,之前的吃完了。馋得很,道长你出去后我一个人没事做就顺便去街上买了些糖回来。” “怎么之前好像没有见你吃这个?” “道长你这话说得真是有趣,你又不是时时刻刻盯着我,怎知我有没有吃?”白黎轻笑了一声,托着半边脸望着他,顺手从糖袋子里拿出一颗糖丢进嘴里,眯起眼睛细细含着。 “都多大了还吃糖。”晓星尘冲他笑了笑,说道。 “以前想吃的时候吃不着,心心念念着,现在可以买来吃了,当然得时时刻刻把它揣兜里,想吃就吃。”白黎不以为意地说着。 晓星尘听完之后一愣。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第九章 霎那间过往涌上心头,陈年往事积于心中,压得晓星尘喘不过气来,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攥成拳,骨节发白,连同他的双肩,也发出微弱的颤抖。 白黎捕捉到他不安的情绪,抿了抿唇,蹙起眉问:“道长这是怎么了?” “无事……”晓星尘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吸了口凉气,抬头对白黎道,“不过是旧伤复发。” 白黎知道他说的旧伤是指眼睛,多年过去,晓星尘眼睛的伤从未痊愈过。 他知道的。 白黎看了他好一会,什么也不说,晓星尘被这突如其来的缄默弄得很是不习惯。 他面前的这个人,向来鲜少会保持沉默的,无论别人的话他赞同与否,都会喋喋不休地说着有关无关的话,哪里会像如今这般,身边有人还由着耳边喧嚣尽散,只剩空气为之作伴。 看出什么了吗?晓星尘在心底问了一句,可还没等他思考,白黎就出声打破了沉默:“道长,泸州城可是出现走尸了?” “你遇到了?”晓星尘问他。 “遇到过一只。”白黎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说着。 “可有伤着?”话刚说完,晓星尘便意识到自己的关切是何等多余。 他对面的是何许人也,又怎么会被一只走尸给伤到呢? 只是他这人总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表露出关心,即便他知道,那个或许就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白黎笑了一声,道:“没有,多谢关心了。” 晓星尘把话题转回了走尸这个问题上:“你在哪遇到的?” “泸州内,嗯……城北那边。” “城北?”晓星尘一愣,那不就是陈松三人遇害的方向吗? “对,就是那边,就一个,被我杀掉了。” 晓星尘还没作出反应呢,白黎又说:“从前我娘教过我对付这些东西,我还没在意呢,没想到真的用得上。” 晓星尘点点头。 白黎忽然话锋一转道:“道长我今儿听到个好玩的事儿。” “什么?” “我出去晃悠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起,昨天夜里有城里的几个流氓想要劫财,结果给被劫的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招式给吓跑了,跌跌撞撞的,嘴里还喊着‘有鬼啊’,跟疯了一样。” “是吗?”这话成功转移了晓星尘的注意力,他抬头望向白黎的方向,等着他的下文。 “是啊,挺有意思的,大晚上见鬼。” “你说的那几个是什么人?” “唔……好像是……”白黎挠了挠头,忽然一拍掌,“噢有个好像叫陈松!诶……是你和说我的那个被杀的吗?” 晓星尘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早上他还一筹莫展寻思着若是陈松三人的案子和鬼道有关,他该如何去找到这个作案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线索。 “昨晚吗……”他嘀咕了一句,那三个人确实是在昨晚死的,可是如果真的按白黎所说,三人是想劫财结果反被害,那凶手何必大费周章地把人的舌头给拔下来,再把人吓死,这未免也太麻烦了吧? “道长你不会是把那个什么陈松的案子也揽了吧?”白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打断了晓星尘的思路,他嗯了一声,听到这话白黎将白眼翻了个彻底,说:“道长你真爱管闲事。” 晓星尘笑了笑没有接话,又开始自顾自地串起了案子的线索,白黎见他不说话,也懒得去打扰他,自己跑到房里睡觉去了,晓星尘想了半天没个结果,选择出去打探更多消息,尤其是白黎说的那个陈松他们遇到的人,晓星尘想知道这个人的下落。 他顺路去找了下伍晏,问了下城里这两个月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生人入城,这让伍晏犯了难,要说这泸州城也不算小,每天出入的居民和商队不计其数,查起来还有些困难,晓星尘也没有催他,只是说查到了便知会一声,同时,他也告诉伍晏白黎同他提到的关于案子的事情,伍晏听着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会尽快查出来。 转眼六天过去,六天里晓星尘几乎每天都在外边查案子,全然忘记了之前白黎举动的不寻常,偶尔白黎跟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查案子,时不时透露出对晓星尘这种爱管闲事的性子的不屑,晓星尘拿他没办法,白黎爱跟着就跟着吧,白家的事儿还没有结束,晓星尘也不能不顾着他。 但更多的时候,白黎只负责吃喝玩乐,晓星尘负责打探消息,出来溜一圈又回去,白黎吵吵闹闹的,这几天消息没探出什么,听白黎的胡言乱语倒是好几次让晓星尘差点没控制自己的形象。 这天夜里,晓星尘和白黎闲着无事,搬了俩凳子出门聊天,白黎似乎对晓星尘很是好奇,缠着晓星尘讲自己的事情。 “道长修道都干些什么啊?”白黎问。 “练功……”晓星尘想了下,老实回答。 “道长你剑法很好啊!怎么练的?”白黎又问。 “……”这个晓星尘真没法说,一是因为他是从抱山散人的徒弟,他的师尊原本就不是普通的仙门之人,二是他天赋确实不错,不然也不会被抱山散人收去当弟子。 “勤奋吧。”晓星尘只得这么回答,听着怎么都觉得有些敷衍。 “道长你不是吧?这都不肯透露一些吗?教教我呗?” “没什么好说的啊……”晓星尘哭笑不得,这么被缠着还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在记忆中搜寻着,从前没下山的时候,晓星尘倒是被自己的师弟像这般缠过,再后来,便是他遇到阿箐的时候了。 想起阿箐,晓星尘不免得又想起了薛洋,紧接着就记起了之前白黎的种种举动,疑心再起,他却不动声色。 晓星尘暗自苦笑,以前自己哪里是这么多疑而且会耍心眼的人,如今倒好,死过一回,算是知道了有时候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白黎还想追问些什么,突然,晓星尘手边的霜华就再次颤动起来,上一次是感觉到了走尸,但这一次霜华的颤动更为剧烈一些。 晓星尘脸色一变,立刻将手覆了上去,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不好。” 霜华想要引他去的,是白家的方向。 “出了什么事……?”白黎问。 晓星尘没有回答,在心里算着日子,脸色越发y沉,好一会,他猛地站起身,什么都不说,朝白家的方向而去,白黎连忙跟了上去,边走边问:“道长你去哪?” 晓星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另一句话:“今天是白家的七七。” 七七,也就是人死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是关系死后的人转世投胎,还是化为厉鬼的日子。 第十章 关于人死之后的说法有很多,民间普遍认为,人死后并不会立刻离去,而是以鬼魂的姿态留在世间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俗称“七七”。“七七”如其意,将四十九天分为七个阶段,第一个七日便成为头七,这天子时亡者会回到自己家中,家属会准备好祭品供亡者享用,此后的“二七”乃至“六七”都是祭奠的日子,而“七七”又称断七,这一天需要家属请人超度亡者,亡者的魂魄将从世上离去,步入轮回,而那些没有亲属为之超度的,大多都沦为了孤魂野鬼,无处可去,且无自我意识,一旦为人利用便会化为厉鬼祸害世间。 陈松等人被吓死,再加上泸州莫名出现走尸,晓星尘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事都和鬼道有关,习鬼道之人不仅可以控尸,亦可以控怨灵…… 有人想利用白府的怨灵。晓星尘得出结论。 白府如今已成了泸州城里面怨气最重的一个地方,白家几十口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已被超度,又有多少是无人问津的,一旦有人刻意加深他们的怨气,且不说整个泸州城,光是白府附近的寻常人家就得遭殃,恶鬼是没有意识的,他们只是想复仇而已,属于见人就杀的类型。 晓星尘有种不好的预感,握着霜华的手又紧了些,心想着到了白府可能会遇到的状况,全然不顾后面的白黎几乎都要跟不上他的步子。 “道长!道长!道长你慢点啊!”白黎几乎可以说是用吼的了,连喊了晓星尘好几次。 晓星尘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去白府解决这件事情,他身边还有个白黎,他停下步子转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白黎说:“你回去,不要跟着我,很危险的。” “啊?可我们都走了快一半了。”白黎一副“道长你玩我呢”的表情,晓星尘无奈地说道:“你跟着我可能会让我分心,你家那边出了事,我得赶紧过去解决掉。” “什么事?” “有人想利用你家那些人的怨气。”说罢,晓星尘又道,“你且回去,我很快回来。”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御剑飞行,丢下白黎一个人原地呆呆地看着他飞走。 直到晓星尘的身影消失,白黎忽然变了一个神情,与方才的不知所谓截然不同,y暗与狡黠攀爬于脸面,他眯起眼,嗤了一声,瞳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晓星尘赶到白府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来晚了,怨气已经被人聚集了起来,恶鬼的意识被人掌控,他连忙在周围布下阵法,防止恶鬼窜逃出去害人,自己一脚踏进阵法中,随即又将唯一的缺口补全。 “谁在多管闲事?”门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语调冰冷,咄咄逼人,晓星尘第一反应是他遇到了薛洋,可他又立刻就将方才认为那人是薛洋的想法抹去,薛洋永远是一副笑脸相迎,却永藏杀机。 “阁下将这白府上下的怨气凝聚,意欲何为?”晓星尘纵身一跃跃进白府,落到地上,手里的霜华泛着银光,在浓重的夜色与迷雾之下,显得格外明亮。 “意欲何为?”那人似乎是觉得晓星尘的提问如同稚童戏言一般滑稽,毫不掩盖地冷笑了一声,“那敢问,阁下前来cha手我的事情,又是意欲何为啊?” 晓星尘言:“危害这城中百姓便不能不管。” “有意思。你们仙道居然还有人爱管他人闲事?我记得只要不是能扩张自家名声的,都不会管来着?”声音离他又近了一些,晓星尘感觉到那人应该是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嗯?居然还是个瞎子?”他听见那人言语中带了些许惊讶,过一会那人又说道,“灵气为仙道所用,怨气为鬼道所用,有什么不对吗?我也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管的好。” “集怨气,控恶鬼,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人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着。 在鬼道中,可以控尸,可以炼尸,亦可以控鬼,炼鬼,从前就有过将一群人的魂魄作为另一个恶鬼的养料,增加其怨气,而后害死了不少人的事情发生,无论是那人是想干什么,晓星尘都不会觉得他会安好心。 晓星尘不言,立在原地控着霜华往那人的方向刺去,对方明显早有准备,轻轻松松躲过晓星尘的攻击,落到了另一个屋檐上,冷笑一声:“多管闲事。” 那人吹了声口哨,晓星尘立马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又低了几分,不一会他便听见一阵阵低吼,刺耳且y沉,他意识到,对方把恶鬼给招了出来。 “白家几十个人的魂魄全在这,打散了就是永不超生,不打……”那人似乎觉得看着晓星尘左右为难的样子很是有趣,满是欢喜地说着,“那就等着被吞噬吧。” “哦对了,你小心别把自己的阵法给破了,不然这些恶鬼散了出去,出了事,可不怪我呀。”那人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呆着,饶有兴趣地看着晓星尘挥剑和恶鬼相向。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晓星尘根本不是他见过的那些的资历平平的修士,灭鬼所用的时间短得出乎他的意料,只见晓星尘没有丝毫的犹豫,将那些人的魂魄一个个全部打散,用了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晓星尘很清楚,一旦堕为恶鬼,便再也没有办法转世投胎,只能留在世间继续造恶,直到被消灭为止,虽然很无奈,他将他们的魂魄打散就是剥夺了他们再世为人的机会,甚至不给他们在死后得到安宁,但是没有办法,他必须将那个鬼道之人拿下。 所以他出手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啧,小瞧你了。”那人话刚落音,晓星尘便执剑朝他刺去,他亦是将剑拔出,与晓星尘厮杀起来,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便有了逃念。 他一边闪躲,引着晓星尘往阵法的边缘去,果不其然,最后晓星尘将自己的阵打出了几个缺口,这时候,那人忽然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竟然将手里余下的恶鬼都招了出来。 晓星尘立刻判断出来,这些恶鬼,比方才的那些怨气重上许多,倘若将其放走,定会酿成大祸。 阵法已破,那人露出了个j,i,an计得逞的笑容,对晓星尘说道:“老子不陪你玩了,你慢慢折腾吧!”说着,立刻跃上墙头长扬而去,晓星尘想去追,无奈自己现在被恶鬼缠身,只能先解决燃眉之急,他一边将阵法补全,一边与恶鬼相斗,这些恶鬼大抵是已经被那人养在身边有些年头,一个个都不好对付,奈何晓星尘,也花了好些时间才将其解决,而那时人早已走远。 晓星尘确认这地方没有任何遗漏的危险之后,刚提着剑朝着那人逃脱的方向而去,霜华便再次给予了他讯号,指向城外,晓星尘有些疑惑,白家的危机已经解决,何处又有生端,但霜华从不会欺骗他,晓星尘定了定神,便往城外而去。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一去,他竟会遇到他的故人。 又或者说,认出那位故人。 晓星尘赶到城外的时候,他远远地就听见打斗的声音,他也感觉到了有邪气萦绕在四周,俩人打得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树桩后面的晓星尘。他听到两个人在说话,声音有些模糊,可是他却认出了那俩个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是刚刚在白家与他交手的人……而另一个人…… “找死。”那另一个人说着,随即打了一个响指,突如其来的走尸将他对面的人死死咬住,而晓星尘却在原地发愣,被他方才的发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声音是白黎。 第十一章 在晓星尘发愣的那短短时间里,白黎已经轻松地将对手解决,晓星尘想,他们之所以会交上手,大抵是因为那人身上有白黎想要的东西。 行鬼道之人,身上总会有不少邪门歪道的东西,而白黎…… 是了,他怎么就会忘了,这世界上哪有人会突然性情大变,哪里会有自己不熟悉的人,在相遇之后对对方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白黎一个柔弱的富家公子,怎么会逃得出白家,又怎么会在白家灭门之后完好无损。除非他就是那个灭门的凶手。将自己的注意力引到这个同样在泸州的鬼道之人身上,以此打消自己对他的顾虑,明明已有察觉,却又被那人刻意转移话题然后渐忘。 那个人是—— “……薛洋!”晓星尘沉声喊着那个曾令他痛苦不堪的人的名字,手中的霜华调转方向,清冷凛冽的银光直直朝那人的方向逼去。 薛洋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的晓星尘,他巧妙避开了晓星尘的攻击,跳到了身边一间荒废的房子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晓星尘,默了一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蹲下来,冲着不远处的晓星尘道:“道长不错嘛,当初我在你身边呆了那么久你都没发现,还是靠小瞎子告诉你,你才知道我的身份,如今你我重聚不过一月有余,居然可以这么快认出我,看来道长还真是对我印象深刻啊。”薛洋连辩解都懒得了,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屠白家的人是你对不对?”晓星尘将剑横在胸前,质问道。 “不错,顺便陈松他们也是我杀的,这回答满意吗?”薛洋满不在乎地说着。 “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们?!” “为何?”薛洋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反问道,“难道道长连陈松那几个杂碎的性命也怜惜?他们做过什么你也知道的吧?所以道长还是觉得他们‘无辜’吗?” “他们自会有官府处置,你为何要害他们性命?” “唔,只能怪他们人傻胆大,跑来招惹我吧……我有仇必报,道长你是知道的。”薛洋蹲在屋顶上,撑着半边脸看着他。 “你呆在我身边又想干什么……?!” “……”薛洋没有回答他,看着杀意已起的晓星尘,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很多年前,晓星尘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而他们的结局就是一个身死魂碎,一个执念过重,寻修魂之法却也得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多年前你恨我胁你上金鳞台,于是你屠了白雪观,废子琛双目,后又欺我眼盲,毁我清修,借我之手杀掉子琛,逼我自刎,身陨魂碎……”晓星尘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语气中透露出不堪和苦楚,甚至带了明显的恨意。那段记忆对他而言,实在太深刻了,深刻到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忘记理智被撕扯,疼痛渗入灵魂的感觉。他曾经逼到他无路可退,逼到他连恨都没有办法生起,逼他到无力拿起剑与他同归于尽,原本前尘往事都随着他们的相继离世而画上终点,而天意弄人,在他重生之后,薛洋竟也回到了世间,还再度来到他的面前。 命有此劫,躲不得,避不过。 “你的仇还没报够吗?!这一次你又想干什么!?还要再害多少人?!”晓星尘跃上屋顶,提剑与薛洋对峙,手中的霜华被他握得太紧,银光微颤。而薛洋在他上来之前便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与晓星尘保持了一定距离。 晓星尘的句句质问都带着满满的愤恨,薛洋完全感受到了晓星尘对他的恨意,晓星尘恨他,此时此刻,恨之入骨。听完晓星尘所言之语,薛洋的脸色一黑,眼中沉寂许久的凶狠再度浮现,他紧咬着牙,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晓星尘,忽然他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把手一摊,对晓星尘说道:“既然道长你这样说了,我不干点什么是不是太辜负你的期望呢?”他打了一个响指,闻声后晓星尘立刻变得警惕起来,而过了好一会,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 “道长是不是好奇我刚刚做了什么?”薛洋笑道,“我刚刚,把这一带的走尸全引到城里去了。大概不需要多少时间,这泸州就会变成一座彻底的鬼城。” 末了,薛洋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当年的义城那样。” 晓星尘的剑才刚刚扬起,薛洋就冷冷地发声制住了他:“道长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别想冲回去,没用的,等你到了的时候那边已经横尸遍野,死气沉沉了。也别想着杀我,毕竟我是唯一可以阻止这场悲剧发生的人。” “你……!!”晓星尘只觉得眼眶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渗出,伸手一抚眼前,却摸到了shi润的绷带。 他的眼眶在渗血,即便重生,他的这个伤依旧没有好全,一旦情绪波动过大,还是会疼,会流血。 薛洋走到他面前,抓起他拿着霜华的手,慢慢地将霜华横放,抵到自己的喉间。 “杀了我啊。你不是很想杀了我吗道长?” “闭嘴……你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薛洋狠狠地把晓星尘的手甩下,笑得越发放肆,“晓星尘,你说你就算重生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没有办法救世,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晓星尘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又一次明白执意在邪路一去不回的、对善恶断论全凭喜好的这个人,是何等的无可救药。 人命在他的眼里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抵不上他一根手指,也比不过他片刻欢愉。 “又想再抹一次脖子了吗?啧啧,那宋道长该有多伤心啊,他还等着你去白雪观找他呢。” 晓星尘的思绪已经完全被薛洋打乱,可以说没有任何防备,薛洋瞅准机会,袖子一挥,白色的粉末撒到了晓星尘面前。 “咳咳……你做了什么?”晓星尘捂着口鼻干咳着,随后他渐渐感觉力不从心,意识渐渐模糊,霜华从手里掉落,他慢慢地跪下,随后就这么倒在了薛洋面前。 薛洋收起了笑容,走到晓星尘面前,把他背了起来,捡起掉落的霜华,跃下楼顶。他吹了声哨子,调走了泸州城周围的走尸 晓星尘,你不是恨我吗?我偏要你恨不起来! 他的嘴角忽而扬起了笑意,他背着晓星尘,一步一步,朝背离泸州的方向走去。 第十二章 陆川背着他的行囊和药箱往家的方向行走着,莫约三个月前,他接到隔壁州的一个大户人家的邀请,前去给那家的老爷子治病,原本陆川并不想去,一是他的孩子尚年幼,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他害怕自己的妻子一个人会照应不过来,二是那户人家离他的居所实在是远,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可是陆川听说,那户人家的老爷自年轻时起便一心向善,每当有饥荒瘟疫之难发生之时,他永远是第一个站出来伸出援手的,且深得当地百姓拥护,可谓是德高望重。医者仁心,陆川做大夫很多年,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只要不是恶人,旁人求他救治,他就算不收钱也会帮忙,更何况那是位大善人,想来想去,陆川与妻子商量了一晚,妻子懂事理,叫他只管前去,家中她自能照应,陆川点头,隔天与家人道别,便同那府中来的仆人一起离开了。 三月后那位老爷痊愈,陆川没有多留匆匆回家,赶了十几天的路,如今已是临近家门,想到家中还有妻儿和老母亲在等候自己,他不自觉地扬上嘴角,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到家门前,他终于舍得停下匆匆的脚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缓了口气,推开家门,喊道:“宛娘,轩儿,我回来了!”语气满是对与家人即将重逢的期待和欣喜。 然而,屋内一片寂静。 陆川感到不对劲。 他快步朝客厅走去,刚进门,就看到有个黑衣少年翘着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手上还捧着似乎刚刚泡好的茶,见他来了,少年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转头对他笑道:“陆大夫回来了?需要先喝口茶歇息一下吗?”口气自然得如同他才是这家的主人一般。 “你是谁?”陆川皱了皱眉,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少年警惕起来,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我的家人呢?”陆川环视四周,没有发现妻儿的影子,问道。 “被我带到别的地方去了。”少年回答。 “……你想对他们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住一段时间罢了。”少年微笑着说,“我听闻,你是这附近几个州内最好的医师,我此次前来,是想要你帮我治好一个人的眼睛。 “啊,忘了说了,你的家人现在很好,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每天吃喝不愁。 “不过,如果陆大夫你不好好配合的话,那就不一定了。” 少年说着话的时候依旧面带笑意,语速轻快,半是陈述,半是威胁。 陆川听到自己家人安好,心里的石头算是暂时放了下来,暗自松了口气,他沉思良久,正色道:“这位公子若是前来治病,何必拿陆某家人性命相胁?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本是职责。” 少年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哈哈笑了几声,鼓掌道:“陆大夫教训得是。只是在下生性如此,没有把握的事情从来不做。”他站起身来,朝里屋做了个“请”的动作,接着自己先往内屋走去,陆川跟在他后面,绕进了自己家的一个客房。 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陆川一进房门,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道袍,眼睛上缠了四指宽的白色绷带,浑身上下一尘不染,连衣服的褶子都被人刻意抹平。陆川到床边坐下,伸手为他把脉,少年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陆川看了少年一眼,示意他自己要解开这位道长眼睛的绷带,少年点了点头,坐到床边,亲手将他的身体扶起来,一只手撑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脑后,松开那个白色的结,一圈圈把绷带解了下来。 当看到那对深陷的眼眶时,陆川的眼里满是震惊,少年不耐烦地皱了下眉道:“旧伤。” 陆川伸手去掀开那人的眼皮,细细观察眼眶的伤口,好一会,才没好气地严声说道:“公子你真是会开玩笑,这位道长的伤明显已经过了多年,如要医治,只能从活人身上取一双眼睛出来再放到这位道长眼眶内,且不说是否能成功把眼睛安到这位道长身上,陆某要从何处给这位道长寻一双眼睛?” 少年笑了笑,小心地把绷带缠回那人的眼睛,细细打上结,再将人慢慢地放回床上躺好,他站了起来,拍拍衣服的折痕,满不在乎地说道:“用这个。” 少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陆川的眼里满是诧异,少年似乎早已有了这般打算,笑道:“怎么?活人的眼睛我给你寻来了,陆大夫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陆川默了好一会,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道人,又看了看一脸无所谓的少年,心中的不解层层蔓延,终于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子可否容我问一句,你和这位道长,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这个有点复杂。”少年将目光放在了躺着的人身上,眼神平静,波澜不惊,却如深潭,他缓缓开口道,“非说不可的话,仇家吧。” 陆川眼中充满了惊异和困惑,而少年却在此刻闭口不言,显然不愿多说他和那位道长的事情,陆川了然,也没有多问,转换了话题: “公子当真要剜眼给这位道长?” “有何不可?”少年说道,接着他又以微弱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既然他觉得是我欠的,那我干脆还给他得了。” “……”陆川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心中的疑惑不少,却不能开口多问,最终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就算你把眼睛挖下来给这位道长……我也不能保证他可以重见光明……毕竟这伤,真的太久了,陆某医术有限……” 陆川还没说完,少年就打断了他的话:“陆大夫何必妄自菲薄?我当然知道他的眼睛不一定能治好,但我也相信陆大夫会尽力而为。” “毕竟妻儿下落不明,不是吗?”少年笑着说。 听出了少年话语中的威胁,陆川眉头微蹙,心想如果不能治好那位道长的眼睛,恐怕家人的性命堪忧,陆川抿了抿唇,藏在衣袖下的拳头紧了紧,对少年道:“容我准备几日,这换眼不是说换就换的。”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陆某定当尽力而为。” 少年只是微笑,没有应声。 接下来的几日,陆川都在忙着准备药材,时不时向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少年询问家人的消息,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无恙。 少年话很多,时常说一些俏皮的话,逗得陆川捂嘴直笑,抛开少年绑架他家人并且威胁他为那位道长治眼睛的事,少年其实十分讨喜,只是看似无害的笑容里藏着y邪,若不是知道他的所做所为,陆川觉得自己一定会被他哄骗过去。 陆川的直觉告诉他,少年是个危险的存在,他不得不处处提防。 那位道长一直没有醒过来,少年给的解释是,他给他下了药并且封住了他的五感和神智,倘若不解他便会一直睡下去,然后他又告诉陆川,那位道长是修仙之人,早已辟了谷。 陆川点了点头。 药材陆续准备完毕,换眼的前一天,陆川问他:“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嗯。”少年应了声,从怀里掏出一颗糖,丢进嘴里。 陆川没有再说话。 少年守了那位道长一整夜,陆川不知道为什么。 第二天一切准备就绪,陆川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喝完了麻药,药效起作用之前,他看了好几眼躺在另一张床上的人,陆川心想,也许是因为之后都看不到了吧。 少年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睁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眶空荡荡,随即他反应过来,那双眼睛如今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将手覆上缠着绷带的双眼,药效已过,疼痛散在他的眼眶周围,可他似乎是习惯了疼痛,脸上竟看不出一丝痛楚。 好一会,他忽然笑了出来,轻声嘀咕了一句: 原来是这种感觉。 半是自嘲,半是怜悯。 他摸索着从床上站起,双目失明,他跌跌撞撞走到门口,陆川刚好从房里出来,见到他便快步走到他面前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他问:“如何?” 陆川知道他是问那位道长的状况,陆川道:“一切安好,只是我不敢肯定他之后会恢复过来。” “要多久?”少年又问。 “一个月左右,便可拆掉绷带。”陆川顿了一会,又道:“不让他醒过来,我也不能及时知道他眼睛的状况。” 少年笑了笑,俏皮地说着:“不用急啊陆大夫,我会让他醒过来的。” 他确实让他醒过来了,可陆川没想到的是,少年会走得这么快。 换完眼的第三天,少年找到了陆川,告诉了他,他妻儿所在之处,以及他已经解了那位道长的x,ue,并且要求陆川彻底治好那位道长的眼睛。 然后少年便离开了,走得干脆,丝毫不顾自己已是位盲人。 陆川急忙赶去少年留给他的地址,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妻儿和母亲,他的妻子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十分惊讶,陆川连忙问她是否一切安好,她回答一切都好。 接着俩人坐下相谈,陆川询问她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她回答:“有位公子拿着你的书信过来,告知我你因没治好那位老爷的病而被扣押在那边,你怕我们受到牵连,令那位公子前来带我们到别处暂时避避风头。” “什么?”陆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的妻子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是一脸疑惑,陆川便将整件事说了出来。 她听完之后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可是那书信确实是你的字迹,你说的那个人,他带我们来到这,让安排人照顾我们一家,不像你说的是那般y险歹毒之人。” “夫人,那书信你是否还留着?” “我去拿。”她起身到房里拿出书信,回到厅堂递给陆川,陆川打开之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不得不佩服的是,写信的人将他的字迹模仿得与他本人几乎如出一辙。 少年并没有对他撒谎,他确实有好好照顾他的家人。 “既然如此,夫人收拾好东西,跟我回家吧。”陆川道。 他的妻子点点头,又回到了房里,替自己和陆母收拾衣物,并叫醒了熟睡中的儿子,四人一同回到了家。 第十三章 晓星尘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口干舌燥,他咳了两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随即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眼上,抚摸着。 他感觉到了眼球的存在。 他有些艰难地支起身子,靠在床栏上回忆着他未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想起来了,他又一次遇到了薛洋。 薛洋拿他人性命作为筹码,逼得他再次陷入绝望之地,本以为他和薛洋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局,可是薛洋……居然没有杀他? 他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晓星尘的脸上涌现出迷茫的神色。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见到他之后惊喜地叫着:“道长,你醒了。” “你是……?”晓星尘哑着声问。 对方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心,晓星尘道了谢便一口喝完,似乎是喝得有些急促了,他轻咳了两声,那人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喝完之后,总算觉得喉咙没有那么干涸了,连忙问:“敢问阁下是?” “在下陆川,是一位大夫,受人之托,来医治道长的眼睛。” “受人之托……?什么人?” 陆川猛然想起这位道长与少年的关系,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他默了一会,决定还是坦白告知:“那位带你来的公子。 “说是……道长的仇家。” “薛洋……”晓星尘低声念出一个名字,随即情绪有些失控地问,“他在哪?” “走了……就在昨天。” “他拿什么要挟你为我治眼疾?”晓星尘激动地问他。 陆川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晓星尘,却没有提及他是如何医治他的眼睛。 晓星尘安静地听完,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薛洋怎么可能会真的放过你的家人……他从没安过什么好心……” 随即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陆川说:“陆大夫,容在下问一句……你是怎么治我的眼睛的?” “道长,你的双眼若是要真正医治,只能从活人身上取下一双眼睛,在短时间里安到你的眼眶之中……” 这和当初他挖眼给宋岚时没什么区别,但是晓星尘听完情绪更加激动。 薛洋怎会这么好心为他治眼睛?挖眼?从谁身上挖?他又跑去害了哪个无辜的人了吗? “这是……谁的眼睛……?”晓星尘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似乎又要渗出血来,生生的疼。 陆川欲言又止。 “陆大夫,无妨,你只需告诉我,这是谁的眼睛?”晓星尘将自己的情绪稳了稳,再次问道。 “是……那位公子的眼睛。” 一瞬间,晓星尘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与怨恨被陆川的话冲得烟消云散,只剩下迷茫和困惑留在他的脸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薛洋怎么可能把眼睛给我……?”他呢喃着,痛感侵蚀着他的大脑,昔日他与薛洋所经历的种种记忆从尘封于深处的墓x,ue中爬起,金麟台上的对峙,义庄里朝夕相处的时光,到最后识破薛洋身份,被他逼得自刎,所有过往历历在目,提醒晓星尘,他与薛洋,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那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自言自语着,陆川见他状况不对,连忙说:“道长你现在情绪不能激动,眼睛还未痊愈。” 晓星尘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好一会他才平静下来,对陆川道了谢,并告诉了他自己的姓名。 陆川没有过多的打扰他,又说了几句,便退出房门让他好好休息。 晓星尘躺在床上,将手放在了缠着白色绷带的眼面,眼眶内再次拥有实物,而不是如之前那般空荡荡的,忽的让他有些不适应。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薛洋给他挖眼的事实。 薛洋的目的是什么,他无从得知,只是晓星尘不相信,薛洋会如此好心令自己重见天日,他那般爱惜自己,幼时断指可以清楚记一辈子,甚至敢于数年之后灭了常家报断指之仇,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如何会将眼睛赠他? 他的思绪乱作一团,想不通,理不顺,却又无法克制自己去思索薛洋的所作所为,要的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一夜无眠。 原本,晓星尘是打算第二天便离开此处,若是一直打扰陆川一家让他有些过意不去,而当他准备告别时,陆川万般劝说他留下,一是陆川身为医生,没有治病只治一半的道理,二是他心里也有些担心,若是自己不彻底治好晓星尘的眼睛,薛洋会找上门来。 晓星尘推脱不得,便同意留下了。 时间逐渐过去,在陆川的悉心照料下,一月不足晓星尘便可以拆掉纱布,陆川特地找了光线没有那么亮的屋子,帮晓星尘拆掉了缠在眼前许久的白纱,一圈圈的白纱从他眼面落下,待全部拆落完毕,晓星尘缓缓睁开眼睛,虽说光线不是特别亮,但对于一个长期出于黑暗的人来说还是强了些,晓星尘拿手挡在了眼睛上方,慢慢地适应着这重见天日的双眼。 陆川说:“道长,我还是建议你这几天往眼睛上缠一层薄黑纱,以用来适应白天强烈的光线。” 晓星尘点点头:“有劳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3节 之后,晓星尘又在陆川家里待了几日,陆川确认他的眼睛没事了之后,才肯让他离去。 晓星尘离去之时,再三感谢陆川医治好了自己的眼睛,受人之恩无以为报,晓星尘给了陆川一只纸鸢,并说若有需要,凭此唤我。他还告诉了陆川白雪观所在,让陆川有事亦可以去那边找自己的好友宋岚观主。 离开了陆川家里,晓星尘在这附近随意走动了几日,路过河流时低头一瞥,从河中倒影里,看到了自己完好无损的眼睛。 明亮如星。 那是白黎,或者说薛洋的眼睛。 他的眼睛得以痊愈,虽然晓星尘不愿意承认,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薛洋。 薛洋。 从得知薛洋将眼睛挖给自己后,晓星尘便时不时地想起他,想他为何会着了白黎的身,为何要屠了白家满门,为何在与他相遇之后,赖在他身边无所动作,又为何在他识破了他身份之后,没有杀他,还将眼睛给了他后走得一干二净。 陆川说,当初薛洋在他帮他看眼睛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他说,既然他觉得是我欠的,那我干脆还给他得了。 晓星尘无法理解,一向心狠手辣,自私自利的薛洋,如何会说出这番话。 他的剜眼确实是因为薛洋作孽屠了白雪观弄瞎了宋岚的眼睛,可这竟会让薛洋感到亏欠,晓星尘不敢相信。 他所认识的那个薛洋,绝对不会让自己感到任何亏欠。 薛洋的事扰得他心绪不宁,晓星尘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自己和宋岚在眉州一别已有两三个月,期间他未曾给他传过讯息,宋岚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也应该前去白雪观寻宋岚,一是向他道贺白雪观再度有人讨学,二是将自己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事情告知于他,晓星尘想听听他的看法。 于是晓星尘即刻启程御剑飞往白雪观,来到观前,看见昔日因被屠而满目萧条,死气沉沉的白雪观恢复了它之前的模样,晓星尘会心一笑,踏入门中,正巧宋岚从里面出来,见到晓星尘先是惊喜,再留意到他完好的眼睛后脸上的惊喜被诧异所替代,脱口而出道:“星尘你的眼睛……?” 第十四章 这下轮到晓星尘惊讶了,宋岚的舌头,何时安回去的? 俩人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倒是宋岚先回过神来,拉着晓星尘进入屋内坐下,命人给他倒茶。 “子琛你……” “星尘……” 显然,他们都对对方在这短暂的三个月内经历所经历的变化有着一定的好奇心,晓星尘摆摆手,示意宋岚先说。 宋岚道:“白雪观重新招收弟子,魏无羡与含光君前来道贺,魏无羡还替我修好了舌头,如今我已能与常人一般言语,交流甚是方便。” “那真是件好事,这么说,又欠了夷陵老祖一个人情了。”晓星尘笑道。 宋岚点点头,随即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好了?” “说来话长。”晓星尘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捋了捋思绪,然后将他们眉州一别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宋岚,包括他已再次遇见薛洋,也包括,薛洋剜眼给他的事情。 宋岚在听的过程中先是愤怒,再到难以言表的惊讶,最后听到,薛洋将眼睛剜给晓星尘时,宋岚低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晓星尘看出宋岚是在思考,没有出言打断他的思绪,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好友开口。 许久,宋岚抬起头来,与晓星尘对视一眼,缓缓开口道:“星尘,这件事对你来说冲击应该是最大,你和我一样,不相信薛洋会安这份好心,从前他的所作所为,我至今无法忘记……”他顿了一会,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你能重见天日是件好事,至于薛洋……他是愧疚也好,另有企图也罢,你都不要再想了。” 晓星尘的眼疾,一直都是宋岚心结,如今这个心结解开了,他本该高兴,但一想到解开此结的人是薛洋,宋岚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晓星尘欲言又止,宋岚这番话,确实是在安慰他,可是对他来说,如若不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搞明白,恐怕他的内心也无法求得安稳,他虽生性温和,却也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因常慈安一事横跨三省追捕薛洋,而薛洋和他,恩怨还算未了结,又在多年之后一同重生于世,晓星尘知道薛洋对他可称得上恨,只是,明明恨,却偏表现得像是在偿还一般,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解,所以欲解。 但宋岚的话,让晓星尘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去告知他,此事已成他晓星尘的心结,最终,晓星尘还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宋岚的提议。 晓星尘暂且在白雪观住了下来,帮宋岚打理白雪观,只是,他独自一人时,还是会想那个他如何也想不通的问题和那个他看不透的人。一晃又是两个月过去,晓星尘终究是无法按住自己内心的疑问,决定离开白雪观去寻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薛洋,他向宋岚辞行,并说明了去意,宋岚了解他这个朋友的脾气,心知晓星尘虽然口头上答应过他不再想那件事,可到头来还是会自行琢磨,直到通透为止,无奈,宋岚担心他的安危,却没有办法阻止他去找薛洋,只得再三叮嘱他小心。 得到了好友的支持,晓星尘便动身离开了白雪观,回到了泸州一带,打听薛洋的下落。 用时数月,几经周折,终于得知,薛洋一路向东,已到辰州,晓星尘又到辰州再作几番打听,被告知他要找的人在辰州一个十分偏远的村落里。 晓星尘得知薛洋的下落,数月以来囤积于心中的疑惑,或许不久之后便可解开,只是,他该以何种身份去见薛洋? 仇家?故人? 即便见到了,有谁能保证,那不是薛洋设下的一个新的局,又有谁能保证,薛洋就会乖乖告诉他缘由? 但总不能不去。晓星尘既然选择来寻他,就必定会去见他。 再次坚定了决心,晓星尘只身一人往那个偏远的山村而去。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到了那个村落时所看见的一切,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刚踏入这个地方,满地尽是被毁坏的房屋和农田便如从远处急促狂奔而来的吠犬扑到他的眼前,青砖东倒西歪,烧坏的房梁斜斜地横在满是灰烬和干涸血迹的地面上,农具四散,残破不堪,小道旁的柳枝亦是被烧得七七八八,只剩存活下来的主干,奄奄一息地等待着机会重生。 晓星尘感到了愤怒,却也惊讶为何此地有血迹却无尸体。 他在附近转了几圈,发现了一堆凌乱的马蹄印,沿着马蹄印绕了村子一圈后,又发现马蹄印离开了村落,向远处的一座深山而延伸,而这蹄印周围,竟还有不少人的脚印。 晓星尘跟着印子走,他背后的霜华,因他靠近某一个地方时,开始颤动起来,他惊异这地方还有走尸,拔出霜华,凭借着霜华的指引,他一路辗转,终于来到一座山下,他在山脚眺望,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腰处有一座寨子,此事霜华的颤动也更加剧烈。 山上有走尸。晓星尘如此断定,想着寨子应该有人居住,他没有多停留,立刻往寨子的方向而去。 而他离寨子还有一段距离,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加快了步子,提着霜华冲入寨中,就看见有百来具走尸正在寨中行走,闻到活人的气息,纷纷转头朝晓星尘扑来。晓星尘挥动霜华斩杀走尸,这些走尸多数都是壮年男子和老人,小孩子也有一些,却没看到多少女子,看衣着应该是被屠村落的村民。 为何皆会成为走尸?晓星尘一边杀一边思考着,凭他的身手,这些走尸根本挡不住他,没过多久便将此处的走尸清得一干二净。 他望着这满地被他斩杀的走尸蹙眉,突然传来了一阵掌声,晓星尘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一个白衣人从寨中缓缓走出,一边走一边鼓着掌,面带笑容地说:“阁下好身手,只是为何要cha手别人的闲事?” 他抬头望向声源,发现说话的人居然还是个瞎子。 晓星尘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很是熟悉。 白黎。 或者说,薛洋。 作者: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黄豆微笑。 第十五章 重逢竟是如此场景,晓星尘环顾周围,又想起那个被烧毁的村落和此地的被他杀死的走尸,可谓说怒不可遏,薛洋再次于他面前犯下滔天罪行,他不可能撒手不管。 “薛洋……”他低声吼了他的名字,声音冷得不带半点温度,全然不像那位温润如玉的明月清风。 薛洋也愣了下,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种情况遇到晓星尘。 “哎呀道长,数月不见,可还好啊?”薛洋笑嘻嘻地往前走了几步,让自己完整地暴露于光线之下,却并无动作。 晓星尘这才看清了薛洋的模样。 印象之中,薛洋常常是身着黑衣,他从未见过他穿白色,更不要说,这身白色,居然还是身道袍。 梳着道冠,身着道袍,眼缠白纱。 活脱脱就是晓星尘曾经的自己,就差一把霜华剑。 想起宋岚同他说过,在他自刎之后,薛洋曾很长一段时间,扮作他的模样,拿着他的霜华去造杀孽,他便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将质问脱口而出:“山下的村落,还有这里的寨子,都是你干的?” 薛洋被晓星尘的质问搞得一怔,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双目已失,看不到晓星尘脸上此时是什么表情,可大概也是想象得到的,过了好一会,他才哼了一声,事不关己似的回了一句:“是又如何?这事儿貌似和仙门无关吧?道长是寻思找理由把我再逮去金麟台吗?” “你……!”晓星尘被薛洋的回答,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不由分说,他提起霜华,直直地朝薛洋的方向刺去。 晓星尘曾经有那么一刹那想过薛洋也许是死后重生悔过,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薛洋此人,无恶不作,世间不容。 过往如此,屠常家,灭白雪观;现亦如此,杀尽白府之人,还毁了村落,又毁了这个寨子,还把村民控成走尸。 是啊……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愧疚”。 剜眼,也许不过是他根本不怜惜这不属于他自己的眼睛,剜眼过后不辞而别,也许仅仅是想之后再报复他。 当晓星尘举起霜华刺向薛洋的时候,他的杀意已定。 薛洋凭着感觉躲开了晓星尘的攻击,拔出自己背后的银剑,晓星尘定眼一看,薛洋拿的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算是上乘,但比起仙门之人所使用的配剑,仍有十分远的距离。薛洋没有拿出降灾,也许是他重生之后,并没有去寻他的佩剑。 晓星尘步步紧逼,薛洋屡屡后退,俩人在这走尸遍地的庭院中时隔多年再次交上了手,两个白衣身影在这寨子中起起落落,剑光凌厉,兵刃交错的声音回荡在他们的耳畔,也回荡在这个寂静的寨子中。 薛洋边挡边问:“道长可是要杀了我?” 晓星尘没有回答他,薛洋笑了一声,笑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却也没再说一个字。 终于,在俩人交手了许久之后,薛洋手中的银剑被霜华斩断,转眼之间,霜华没入了他的胸口。 从前,薛洋便不是晓星尘的对手,如今他双目已失,又没有降灾在手,更没有办法抵挡一心想要杀他的晓星尘太久。 晓星尘将霜华拔出,看着他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忽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喷出一口鲜血,险些jian到了晓星尘身上。 薛洋抬起头“看”着他面前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晓星尘,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太过了,牵动了他胸口的伤,低头连连咳嗽起来。 晓星尘蹙眉,不知道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他已给他造成了致命的一击,他活不了多久了。 “道长啊,”身受重伤,导致薛洋的声音已有些虚弱,“这白黎的眼睛……用得可还习惯?” 晓星尘握着霜华的手一紧,薄唇微抿。他能治好眼睛,是因为薛洋将眼睛挖给了自己,若不算前世,今生薛洋于他而言,是有恩的。他这般,算不算得上是恩将仇报? “晓星尘,从前我害你自刎,如今你也杀我一回。”薛洋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倒下去,“我原本已死过一次,却还要再死一次,哈哈哈哈哈哈哈!!!” “晓星尘!!”他忽然抬头对着晓星尘吼了出来,歇斯底里,似悲痛,似自怜,可他又忽然露出了一个像是j,i,an计得逞的笑容,对他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会后悔的。” 捂着伤口的手随着他的话落音,重重地垂到了地上,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晓星尘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薛洋,露出了一丝悲悯的神色。 你会后悔的。薛洋最后对他说的话,令他不得不思考这句话的意欲何为,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还会重新站起来往他身上刺上一剑,他半蹲下去,伸手探着薛洋的脉搏,却只探到了一片死寂。 薛洋死了。 晓星尘微微摇了摇头,不再思考薛洋临终前的话语,他绕过了薛洋的尸体,径直朝寨子里头走去,他刚踏入中间的厅堂,才走了几个里间,在推开某个房间的门时,他看到了蜷缩在角落的,面带恐惧的女子和她怀里抱着的熟睡的孩童。 晓星尘松了口气,柔声道:“没事了,夫人不必惊慌。” 女子瞥见他剑上的血迹,惊慌不减,想要后退,可后背已是硬墙,无路可退。 “夫人,外面的走尸已经被在下清理干净了,很安全。”见状,晓星尘又安慰道。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抱着孩子,绕过晓星尘冲出寨子,看见满地的走尸,也看见了,跪在一堆走尸中,伤痕累累,血染白袍的,早已没了生息的薛洋。 晓星尘也跟了出去。 她慢慢地走到了薛洋的面前,伸手去探他颈间的脉搏,没有探到跳动后,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怀中的孩童感受了母亲的异样,睁开惺忪的眼睛,问:“娘亲,怎么了?” 女子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声安抚了几句怀中的孩子,站起身,神情冷漠,她看着不远处的晓星尘,质问道:“他是你杀的吗?” 晓星尘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此人作恶多端,屠完村落又清山寨……” “谁告诉你村子是他屠的了?”女子已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冲晓星尘吼道,“你可知道这事情的前因后果?” “……什么?”晓星尘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她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她眼前的这个人压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冷笑着说:“不分青红皂白便随意杀人?这就是你们修道之人的原则吗?” “你可知道,这位被你杀害的道长,在我们村子住着的时候,帮村里人做了不少好事,还经常哄村里的小孩子玩,给他们买糖吃,他在的时候一直保护着村里人。 “你可知道,他有事外出的那一天正好山匪前来屠村,杀了男人和老人们,孩子都没有放过多少个,女人全被他们掳走,还放火烧了村子? “你可知道,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剩下的村民? “他出去见你的时候,叮嘱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走出屋子,把房门关好,保护自己,可是他却被你这种不过问缘由的是非颠倒之人给杀害?”说着,她的眼眶微微地红了,“你对晓道长到底有何等怨恨,才能认定他做的就一定是是错事啊……” 被女子的声声呵斥完完全全怔住的晓星尘听到了她对薛洋的称呼,不由得愣了愣,有些迷茫地问道:“方才……你唤他作什么?” “晓星尘晓道长。”女子也被他的疑问搞得有些懵,调整了语气,说道。 空白填满了晓星尘的脑海,他有些无力退后了几步,勉强站稳,他看着背对着他的,已经死去的薛洋,觉得自己的双眼,被那个背影刺得生疼。 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来。 他终于知道了薛洋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薛洋又一次赢了他,赢得彻彻底底。 或许,薛洋并非想要作恶。 或许,薛洋扮作他的模样,也不是为了毁他名声。 或许,他们的仇恨,在薛洋剜眼给他的时候就已经两清了。 前世的恩怨,却被晓星尘拿今世来讨,可他们原本便两不相欠。 晓星尘望着薛洋的尸体许久许久,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惊喜不惊喜?刺激不刺激? 以及我的良心是不会痛的,黄豆微笑。 第十六章 晓星尘救出了寨子中的所有人,清干净走尸后一把火将寨子烧了个干净。 活下来的,也只有寥寥十几个妇女和孩童,她们在知道自己得救的那一刻压抑不住内心的涌动欣然落泪,互相扶持,连忙朝晓星尘道谢,那从眼眶中溢出的闪烁着的晶莹液体和声声感谢杂揉在一起,却如同岩石掺水又上了一层泥泞的土块,将晓星尘的心压得喘不过气。那个他一开始便见到的女子,在发现他听到“晓星尘”这三个字的时候神情恍惚,脸上呈现的复杂神色足以表现出她的疑惑,她帮着晓星尘埋葬了薛洋的尸体,晓星尘把他葬到了后山的一个槐树下,将那柄断剑,cha在了墓前。 没有立碑。 那位女子没有告诉大家薛洋死的真相,这一点,晓星尘很是感激。 当被人询问姓名的时候,晓星尘欲言又止,最终是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个称呼罢了,诸位可以称我为道长。” 他如何告诉他们,他才是真正的晓星尘,而他这个真正的晓星尘,却杀了他们眼里的行大善的“晓星尘”。 晓星尘将大家送下山,询问了一番打算之后,决定先将她们护送到附近的城镇里。 那位女子在路上的时候便告诉了晓星尘自己的姓名,柳莺。 柳莺在晓星尘护送她们去镇上的途中,告诉了晓星尘许多“晓星尘”的事情。 她说,“晓道长”经常给村里的孩子们发糖吃,给他们编制许多ji,ng巧的小玩意。 她说,“晓道长”来了之后,村里的恶霸见过他拿着剑当斧子劈树之后,再也不敢惹事,村子安宁了许多。 她说,“晓道长”从没说过自己的事情,别人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他也只是笑笑,说旧伤而已。 柳莺说了很多,在她的口中,薛洋并非那个行事不计后果专门欺压好人的流氓,而是一个谦谦君子,一个行正道之人。 一个和晓星尘一样的人。 最后,柳莺看着他,缓慢而坚定地说着:“道长,无论你之前和他有过什么恩怨,他或许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可是现在你们已经两清了。更何况,”她顿了顿,继续道,“谁能保证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行差走错呢。” 晓星尘没有告诉她他和薛洋之间的种种,只是在她说完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两清了。 但晓星尘对薛洋的所作所为仍然抱有巨大的疑惑,他忽然发现,他从未看透过薛洋,薛洋以睥睨天下的姿态,俯视着芸芸众生也俯视着他,似乎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皆在他本人的意料之中。晓星尘无法猜测他的方向,无法猜测他的目的,而薛洋却总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或许对于薛洋来说,了解晓星尘远胜于了解他自己。 晓星尘感到彷徨。 他离开白雪观来寻薛洋,原本便是想弄清楚薛洋的目的,想知道他剜眼给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不等薛洋给他任何解释,他已经亲手把唯一知晓答案的人给杀了。 他亲手杀了这一世身为好人的薛洋,即便晓星尘不知道薛洋是否真的改过,是否真的放下他的所有仇恨与偏执,放下他对这世俗丑陋的唾弃与妥协。 倘若他真心改过呢? 晓星尘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一个改过的薛洋,他早已习惯了那个黑暗的,y狠的,不择手段,认为世间皆恶,所有善念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伪装的薛洋,很难想象出,从善的薛洋,会是什么样子。 可他不会知道了。 薛洋死了,死在了他的手里,前尘过往,终于在他的手中画上了一个并不完美的句号,这一世上一世,所有谎言与骗局,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与恩怨都随之烟消云散。 他再也不必为了这个人而惶恐不安。 然而晓星尘却莫名地感到了亏欠,对薛洋的亏欠。 是他不明就里便起了杀念,是他坚信邪道之人不可救赎,是他错杀了薛洋。 他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同样的,薛洋本来有机会解释的,可是他没有。 晓星尘想,他不做解释大概也是认定自己不信他,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满口谎话的骗子,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会行善。 如果可以,晓星尘希望薛洋能向自己解释这一切,假话也好真言也罢,他想听一下那个人亲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可惜,没有如果。 晓星尘在护送完众人到镇上之后便辞了行,他没有回白雪观,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世间,四海为家,兜兜转转,走走停停,终究回到了那个他亲手杀死薛洋的地方。 他亲手葬下他的地方,断剑上铁锈早已攀上了剑身,将银光覆盖为一层老旧的暗黄色,槐树早已凋零又再度盛开,繁盛的叶子在风中摩挲,声响在他耳边回荡。 这些月里,他想了很多。 想薛洋为何回回到这世间,为何要屠了白家满门,为何要剜眼给他,又为何,要扮作他的模样,做着薛洋本不会做的事情。 他没有想到的是,薛洋居然还会回到这世上,出现在他的眼前,依旧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道长可是想我了?”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头寻着声音的地方而望去,却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薛洋抱着双臂靠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他早已在那边等候他一般。 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那是薛洋,是因为这个人的长相,和薛洋有八分相像。 “你……”晓星尘的瞳孔放大,露出惊讶的神色,双唇微张,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道长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还会在这里,你明明已经杀了我不是?”薛洋笑了笑,露出他那满是稚气的虎牙,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天真,“简单啊,我能重生一次,就能重生第二次。” 晓星尘垂着眼帘,默默地看着他。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他,可是当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他该问什么?又或者说,薛洋会给他一个怎么样的回答? 终于,他抬眼对上那双漂亮的眸子,平静地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薛洋被他的问题搞得愣了一会,随后收敛了笑容,歪了歪头,反问道:“告诉你什么?” 晓星尘不语,静静地等着薛洋再度开口,薛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眼前的人许久,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道长,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没等晓星尘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从前有一户大户人家,家主娶了一个能干又漂亮的女人当二夫人,这个女人是修道之人,曾经救过城里的人一命,大家都很尊敬她,家主也很喜欢她,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孩子长得很秀气,但并不讨人喜欢,只和自己的父母亲近,那位二夫人时不时的给她的孩子讲一些关于仙家的故事,孩子听得很认真,甚至跟着母亲学过一些相关的东西,随着这个孩子逐渐长大,他的父亲越发喜欢他,喜欢到了引来了他的兄长和大夫人的嫉妒的地步,于是他们终于在家主重病的时候,害死了家主,转而逼死了孩子的娘亲。他们把这个孩子关押了起来,当成家畜,他的兄长因为他长得好看,将他送到了一户好男风的大家中任人欺辱…… “这个孩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终于受够了来自亲人的欺辱,决心要报复他们。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让他的大娘和兄长们得到应有的,甚至十倍的惩罚,于是他想起了母亲在世时和他略微提及过的禁术。” 薛洋说到这儿的时候停了一下,瞥见了晓星尘脸上的惊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他想方设法去寻到了这个禁术,一次收集一点,他花了五年的时间,终于将这个禁术收集完整,他知道自己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可是他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献舍之术。 “他向恶鬼祈愿,要欺辱过他的人都不得好死,要他的大娘和兄长永不超生,恶鬼听见了他的祈愿,依照禁术将魂魄置入了他的身体里,遵守他的愿望,杀了他们家所有人,打碎了他的兄长和大娘的魂魄,将那些害过他的人全部杀死。” 晓星尘听到这里,心头一颤。 那是何等的怨恨,才会让一个人不惜以自己魂魄消散为代价,也要将所仇视之人通通杀害。 晓星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薛洋屠了白家,杀了陈松等人,是白黎要他这么做,倘若不完成白黎的夙愿,拥有白黎身体的薛洋也将再度死去。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契约。于情于理,这不关薛洋本人的事。 晓星尘叹了口气,抛出了纠缠他许久的疑惑:“你……为什么要治好我的眼睛?又为什么要装作我的模样?” 薛洋闻声,盯着晓星尘的面容好一会,他垂首,眼里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苦涩与纠结,掩盖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他抬起头与晓星尘对视,一字一句地说着: “倘若我说我肯改过,道长你可信?” 第十七章 当年在义城被苏涉救走后没多久,薛洋便失血过多而亡了,他的魂魄游荡在这世间很久,久到他几乎忘却了前尘,却犹然记得那一位清风明月的白衣道长,r_ou_体殒灭的他终于可以好好地,不着痕迹地念着那个人。 他在世的时候,曾不惜一切手段要将他的魂魄修复,将他拉回这浑浊的世间,让他看清他坚持的善与道义是多么的不堪一击,让他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想再见他一面。 他要他陪着他,记着他。 可他也憎恨着他。 恨他如此一尘不染,恨他不懂人间疾苦,恨他宁愿死也不想再听他多说一句话。 对那时候的薛洋来说,晓星尘死去,常家又早已被他肃清,他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的乐趣,或者说可以称之为执念的东西,也随之消失不见。似乎他只有拼了命地想要晓星尘回来,才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一点点令他觉得可以称之为寄托的东西存在着。 不疯魔,不成活。 义城里的薛洋在晓星尘死的那一刻起,便已成疯成魔。 他死了之后,所有不甘与愤恨逐渐淡忘,他开始忆着晓星尘的好,记起义庄那段遥不可及的美好岁月,然后一次次地被那一句“你真恶心”打碎,扎根于他内心深处的y霾再度填满他的灵魂,他分不清爱恨,便一味地将所有怨念推到了晓星尘身上,明知他们已不会再相遇,他却还思索着等到再见的时候,要如何报复他。 薛洋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偏偏对晓星尘有着如此深沉的执念,他也不愿意去想,宁可体会着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怅然若失,也不愿窥探自己心中最深处的真实想法。 就好像他知道,那个他不愿意接受的真相定会改变他一样。 直到被白黎从混沌中召回人间,重新拥有了r_ou_体,意识清晰,他才慢慢记起来他和晓星尘的一切。 他完成了白黎的夙愿,老实说他十分欣赏这个身世凄惨却也够不惜一切代价的少爷,将自己魂魄献祭出来就为了报复伤害过自己的人,和薛洋本人很像。 他杀光了白家所有人,自己收拾行囊开始在世间游荡,却不曾想过会又一次遇到了同样再世为人的晓星尘。当他看见这个他念念不忘的人出现在他面前的瞬间,他忽的感到了怀念,紧接着那种想毁尽所有的念头又涌了上来,他又开始想该如何报复他,可是到头来,他却发现那个念头只存在了短短一瞬间。 晓星尘对他很好,让着他,护着他,令他想起了义庄的那段岁月静好,可是这不过是和当初一样,皆为假象。 当晓星尘认出他的身份时,薛洋反倒是出奇地感到了一阵轻松,但晓星尘接二连三地质问,却再度勾起了他渗透骨子里的y狠与无情,于是他又一次地把晓星尘逼上了绝境。 再然后就是一时任性将眼睛给了晓星尘,只因那一句“欺我眼盲”,晓星尘恨他,他偏要他恨不起来,他乱他心绪,要他不得好过,自己却身着道袍,扮作了晓星尘的模样流离世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他突然想这么做而已。 他薛洋向来随心所欲。 不过他没有料到晓星尘会来寻他,本以为晓星尘不会想再见到他了,但非常不凑巧的是,晓星尘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控着一堆走尸大开杀戒,虽然是来救人的,但是,晓星尘哪里会信他。 他薛洋怎么会行正道,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好人,所以他不和晓星尘做任何解释,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晓星尘定不会放过他,从前没有机会亲手杀了他,现在晓星尘有足够的理由,薛洋认定他会动手,他不作任何解释,也是知道,当晓星尘杀了自己后知道自己来这个寨子的目的时,绝对不会好过,甚至会理智又一次崩塌,痛不欲生。 这是他想看到的。 他也得偿所愿了。 被晓星尘杀死之后,他花了一段时间,找到了一个和他本身相貌相仿的人,夺了舍上了身,又寻回了佩剑降灾,然后回到那个晓星尘杀死他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他。 他知道晓星尘会来,晓星尘也来了,当他看到那个眼中尽是迷茫的晓星尘时,内心有那么j,i,an计得逞的喜悦,而下一刻晓星尘却问他为何不告诉他? 薛洋很想反问一句说出来你可信?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君不见,君不知,君不信。 即便晓星尘相信,薛洋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有善的那一面,他宁可当一辈子的混世魔王,也不想让晓星尘觉得他还可救赎。 他早没了救赎。 可是他看到了晓星尘的动容,看到了晓星尘眼中对他的怜悯,和对自己错杀他一事的愧疚。晓星尘柔声问他,为何要治好他的眼睛还扮作他的模样时,薛洋忽然感到了厌恶,对晓星尘的和对自己的厌恶,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他问他: 若我说我肯改过,道长你可信? 晓星尘被薛洋问住了。 若我说我肯改过,道长你可信? 晓星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其实,当听完薛洋所说的一切,又结合他之前所做的事情,晓星尘已经有那么一点相信薛洋说的是真的,相信薛洋或许苦海回身,只是他的内心却又抵触着这个想法,因为那是薛洋,执意杀戮为生的人,又怎会突然愿意放下屠刀?有此想法实在是有些荒唐。他晓星尘虽说不是十分了解薛洋,但也知道他是个不惜手段,甚至可以说良性泯灭的恶人,改过对他来说,谈何容易——又如何叫人相信,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错事的薛洋会想改过。 没等他想明白,薛洋忽然笑了出来,连连拍手摇着头,看他的眼神玩味十足,他恶狠狠地开口,将晓星尘心中对薛洋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微小的期待与一丝宽容体谅粉碎得彻底,就像掐死了即将逃离热锅的蚂蚁、破茧而出的蚕。 薛洋说: “晓星尘!即便过去多年,即便你死而复生,可你还是不懂这世事。 “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会突然性情大变要去当你们口中所谓的好人?别开玩笑了,你们自称是好人的都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群自私自利的人打着为苍生的借口,壮大自己的势力以此巩固自己在仙门的地位罢了! “你以为我真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了忏悔所以把眼睛给你吗?哈哈哈哈哈你真好笑,我只是觉得你那副把自己蒙在鼓里的样子太好玩了,至于我为什么要扮成你的模样,我只是无聊了而已! 我喜欢扮成谁就扮成谁,可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当个好人! “不过道长啊,我还是很想问一句,你又一次觉得自己杀错了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和当年知道自己杀了宋道长一样吗?”薛洋笑得格外开心,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言辞一字一句地刺着晓星尘的神经。 薛洋每说一句,晓星尘的脸色就沉下去一分,最后被薛洋激得有些难以自持,便将霜华拔出,质问他: “你为何还要回来……?!” 薛洋见他已经拔了剑,立刻从乾坤袖里将降灾取出抱在怀里,眼里笑意渐浓,却如蓄势待发的利箭,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活着多好玩啊道长。顺便道长这是想杀我第二次吗? “其他人的命就贵重,唯独我薛洋的命在你晓星尘的眼里如此轻贱?我告诉你晓星尘,我能夺舍回来一次,我就能夺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魂魄消散在这世间!”薛洋直截了当地向晓星尘陈述着事实,语调似剑锋,眉目如霜雪。 “你……你……!!”晓星尘感觉胸口压着一股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事隔多年,他又一次明白一件事:薛洋太清楚他的弱点,于是将他一次次地耍得团团转,从前义庄的时候也好,现在重生之后在泸州时也罢,大抵都是薛洋设下的局,为的就是报复他,看他经历痛苦与挣扎,看他一次次被谎言弄得遍体鳞伤。 薛洋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又接着抛出了一句冰冷的质问:“怎么?道长想把我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晓星尘握着霜华的手一紧,若薛洋真如他自己所说,铁了心要以恶人的身份继续活在这世界上,晓星尘想阻止他的唯一办法,便是灭了他的魂魄。灭人魂魄,这不是晓星尘会做的事情,薛洋似乎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这么说,即便不是如此,晓星尘却依旧犹豫着是否应该这么做。因为他又一次被薛洋问住了,世人的命皆贵重,只有他薛洋的命如此轻贱? 晓星尘不得不承认,薛洋又一次成功地激起了他的愤怒,乱了他的理智,让他差点草率地做出一些决定,只是这一次与之前不同的是,晓星尘历经重生,对薛洋的恨意早已淡了许多,先前薛洋把眼睛挖给他,他也杀了他一次,他们的恩怨算是清了,这一世他们无冤无仇。 这么一想,晓星尘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不想再和他纠缠不清,他们两个这一世,彼此两不相欠,当个相识的路人,便足矣,何须再冤冤相报、针锋相对?他抬眼对上薛洋的目光,缓缓说着:“你我上一世的仇怨已清,这一世……”他停顿了一会,酝酿着话语,又开口道,“……江湖不见吧。” 薛洋愣了愣,显然晓星尘说的话超出了他的意料,可是听完之后,薛洋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好一会,他才重新凝视着晓星尘眼睛,沉声说道: “江湖不见?可以啊,从今往后你我各行一路,你晓星尘别再cha手我薛洋的任何事,我杀人放火也好残害忠良也好,都和你晓星尘无关!” 薛洋忽然朝着晓星尘破口大骂,语气快速又充满了愤恨和不甘。 他晓星尘怎么有资格说不恨他。 晓星尘皱眉,看着眼前可以说是全无顾忌肆意妄为的薛洋,手里的剑握紧又放松了下来,他忽然发现,面对薛洋,他是从来都是被动的一方,薛洋连他想什么干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他连他笑容底下到底藏着的是利刃还是其他都不知道。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将薛洋抓到金麟台,面对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余地的绝境,薛洋居然还能笑嘻嘻地对他说“道长你可别忘了我,咱们走着瞧”,之后呢,之后便是白雪观被屠,宋岚双眼失明,他为了救好友自剜双眼,再之后,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救了薛洋,被他耍得团团转,杀了许多无辜的人,也害死了自己的朋友,最后自刎,连魂魄都碎得无法复原。这一切都拜薛洋所赐。回忆之下,几番斟酌,他意识到这一次倘若自己放他走,他定会像从前一样无恶不作,说不定又会重演曾经的悲剧。 于是晓星尘问他:“你想怎么样?” “道长不考虑把我留在身边看着我吗?”薛洋朝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笑着问他。 “你……为何想留在我身边?”晓星尘不解,把薛洋留在身边相当于养虎为患,他永远不知道薛洋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可是不把他留在身边,他又将继续在行恶的道路上愈走愈远,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出现类似于常家,甚至是义城发生过的事。 晓星尘很是为难。 “不知道,好玩吧。”薛洋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着,“反正你眼睛也看得见了,还怕我会做些什么?晓星尘,你当真这么怕我?” 晓星尘无声地看了薛洋好一会,眼里尽是踌躇不定,他前后思考了许久利弊,最终还是妥协地点点头。 第十八章 自那日重聚之后,薛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如既往地向晓星尘卖乖讨好,时不时地小小地欺负他一下,只是那双含笑的眸子中总是带了七分真切三分警惕。晓星尘明知道薛洋并非如表面那般活泼讨喜,但依旧被他的少年意气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关怀之情,习惯性地对他平日里的无理取闹表现得纵容。薛洋宛如一只收起了尾针的毒蝎,露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变得规规矩矩,至少在晓星尘看来,薛洋没有做出什么逾越规矩的事,令他不满的事情,便算是规矩了。尽管晓星尘难以揣测他的想法,可薛洋没有惹是生非,这让晓星尘稍微感到了一点欣慰,只要他在薛洋的身边,便可以早一些对薛洋一些错误的做法做出应对。 从起初的处处提防,到现在泰然处之,晓星尘态度的转变,多半归功于薛洋表现出来的不屑——他不屑于日日都活在算计之中,懒,也没必要。晓星尘死了一次,他死了两次,人一旦历经过真正的生与死,便足以对某些事物改观。 他早就不像当初那般对晓星尘厌恶至极,除此之外,他对晓星尘的感情已经在本人毫不知情的状态下,悄然无声地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开去。 他们还是老样子,薛洋一开口,晓星尘就忍不住笑出来。 你一开口我就笑,我一笑剑就不稳了。 多像那场隔世经年的梦。 晓星尘同意薛洋留在自己身边,俩人随便找了个荒废的房子便暂且住了下来。 这房子估计搁置了六七年的样子,朽木碎瓦,墙体斑驳,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沿着被雨水侵蚀的墙面蜿蜒而上,由地面至窗台,半松半紧,似要将这房子揽入自身的怀中。 晓星尘和薛洋来到这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扫房子。屋内尚有一些破损的木桶,晓星尘提着桶从外边打水回来时,便看到薛洋站在门外,身边漂浮着一堆小纸人,薛洋双手并拢,伸出两指,置于眉间,念了一句:“起!” 纸人飞快地排成一行,整整齐齐地飘在薛洋面前,薛洋一挥手,又喊了一句:“去。”纸人听话地朝屋子的方向飞去,到门口的时候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屋外,以r_ou_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清理着周围的杂草,它们虽然看似轻薄却锋利如刃,轻而易举地把赖在墙壁上多年的藤蔓清理得干干净净。片刻过后,屋外已全然一新,小纸人们清理掉的杂草,薛洋又指挥它们搬到了不碍事的位置上。而在屋内的纸人们正忙着整理里面的摆设,东倒西歪的器具被它们一一放回该放的位置上,纸人到底还是纸人,没有办法碰水火,自然也就没办法打扫里面的卫生,薛洋笑了笑,抬起右手,手腕在眼前打了个转,所有纸人凝聚成一个风旋的模样,在屋子里四处逡巡着,似乎是在卷着能卷动的灰尘,过了一会,薛洋打了个响指:“回来吧。”纸人们又飘回他的面前,随即他抬手,纸人们一一自动回到了他宽阔的袖子中。 晓星尘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完成着一连串的动作,脸上稍有惊诧的神色,从前薛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薛洋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从不使用明显的鬼道之术,他对鬼道也仅仅是略有耳闻,但没想到过,这等邪门歪道还能这么用。 “道长你发什么呆,我完事了,要我扫屋子我可不扫。”薛洋吹了声口哨,把晓星尘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薛洋走进屋,随手扯了张矮凳,退出屋往门外一放,拿袖子擦了擦,整个人一坐下去,靠着墙壁,翘着二郎腿,把右肘子抵在腿上,撑着半边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晓星尘。 “好。”晓星尘温和地笑笑,提着桶迈进屋子,将袖子挽起,开始擦拭屋子里面的东西,薛洋坐的位置靠窗,他只要转个身便可以从那有些低矮的窗户中,看到晓星尘在屋子里忙活的身影。 这场景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们在义庄的时候,年轻的盲眼道长也像这样一身白衣,挽着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为了不惊醒睡梦中的少年人而拿着抹布小心地擦拭着落了一层厚灰的桌椅,却不知少年早已清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晓星尘。”薛洋趴在窗户上许久,忽然喊了他一声,晓星尘转过身问:“怎么了?” “无事。”薛洋把头缩了回去,晓星尘稍有疑惑,却也不作多想,又继续忙着手里的活来,直到落日有了西斜而下的迹象,晓星尘才把屋子彻底打扫干净。晓星尘用手背擦拭了一把额头的汗,转身踏出门,却瞥见了在门外睡着的薛洋。 薛洋靠着墙,坐着矮凳,双手搭在腿上,他低着头,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暖光落到他安静俊朗的脸上,晓星尘少见他宁静的时候,这会的薛洋没有居心叵测,亦没有为非作歹,他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少年人一样。 难得的岁月静好。 晓星尘动了动唇,终是没有吵醒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准备自己一个人动身去附近的村落买菜,不料当木门碰撞的时候,薛洋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带着警惕的目光朝声源看去,看清是晓星尘后,他眼中的戒备才慢慢放了下来。 “吵醒你了?”晓星尘有点尴尬地说。 “本来就没完全睡过去。道长你扫个屋子可真慢,我都要饿死了……”薛洋抱怨了一句,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动了动发麻的手脚,抬眼看天,算了一下时辰,然后转头对晓星尘说,“道长,谁去买菜啊,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晓星尘暗自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显然薛洋是压根没打算自己去买菜的,除非心情好。晓星尘折回屋子,取出菜篮子道:“我去吧。” “道长如此主动请缨,那我不一起去是不是太不厚道了?”薛洋眨了眨眼睛,窜到晓星尘身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晓星尘哭笑不得,心说你还知道厚道这俩字怎么写吗。可表面上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刚没走多远,俩人就遇到了一辆被掀翻了的牛车,牛倒是好好地在路边没ji,ng打采地吃着草,但车子侧倒在里路边的沼泽里,正慢吞吞地往下沉去,沼泽旁边站着一位老人家,正对着自己没入沼泽的车不知所措,老大爷的身旁还放着几个一些菜和其他打包好的东西,估计是从外边赶集回来的。晓星尘见状,霜华出鞘,银光一闪,剑身横向穿过一边的车轮,晓星尘控着霜华,试图用御剑的方式把车子从泥沼中拉出来,奈何一把剑不足以维持平衡,他的剑力道也并不是那么大,车子被他拉出来一点,又因平衡不稳,差点滑落下去,正当晓星尘思考如何是好的时候,一把暗红色的剑从他眼前闪过,穿过车的另一个轮子,晓星尘转头,看到薛洋同样在御剑。 薛洋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要是你在这里耽搁了我们买菜的时间,导致我今晚没饭吃,那多不好,所以我还是帮你一把吧。” “噗。”晓星尘没忍住笑出声来,和薛洋配合着一同御剑,把埋在泥沼的车一点点拉出来,然后抬到了岸边。 老大爷见到自己的牛车终于得救了,连忙朝着二人道谢:“谢谢二位好心人!谢谢谢谢!” 晓星尘摆摆手道:“老人家不必谢,只是你这车损坏得有些厉害,短期内怕是不能用了。” 老大爷看了看自己的车子,叹了口气,说:“暂且用不了就用不了吧。谁知道去赶集回来的路上,走着下坡路呢忽然窜出一个人,害我摔了个大跟头不说,那个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二位是要去前边的小镇买菜吗?”老大爷不等他们做出反应,看见晓星尘手里的菜篮子问道。 “是啊,可是这位道长就是喜欢多管闲事,这时间耽搁下来,现在估计菜都卖完了。”薛洋“切”了一声,不屑地说着。 “……确实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卖得差不多了,那边的人收摊收得早,这会大概已经都回家去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果二位不嫌弃,去我那吃顿饭如何?” “这……”晓星尘还没推脱,薛洋就一口应了下来:“那敢情好啊。”晓星尘蹙眉,薛洋立刻道:“道长啊我们都没饭吃了你还在意那点礼节干嘛?你怎么这么麻烦,礼节能当饭吃?更何况我们帮了他吃顿饭又怎么了?” 晓星尘犹豫再三,薛洋不肯饿肚子,他又暂时没法给他搞其他菜来做,便妥协地点了点头,帮着老人把牛牵回来,重新系上缰绳,绑着那损坏的牛车,慢吞吞地朝老人的家走去。 晓星尘随口问道:“现在这个时辰还不晚,为什么小贩会这么快收摊了呢?” 老人顿了顿,看着晓星尘,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先问了一句:“二位是仙道之人吧?” 晓星尘点点头,薛洋没做反应。 老人的眼睛亮了亮,随后又暗了下去,许久,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们这一带近来可以说多灾多难了,光是死,都死了好几个人咯。” 第十九章 晓星尘和薛洋对视一眼,薛洋耸耸肩,晓星尘问:“老人家,可否告知在下发生了什么?” “到了我那再与二位细说吧。”老人琢磨了一会,似乎是觉得说起来有点长,于是对他们道。 晓星尘应声,没再问,直到三人一同回到了老人的家里,老人的房子不大,似乎是只有自己居住,老人邀他们进门,去里屋给他们拿来了一壶茶和杯子,斟茶给他们之后,他做了个“请”的动作,三人坐到桌边,老人润了润喉,慢慢地开口道: “事情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离这大概十里外有个镇子,因为没什么大户人家,都是普通的老百姓,所以大伙相处起来也是比较和谐的,平时有事也互相帮帮忙。半个月前,镇里有个人忽然陷入昏迷,没有任何征兆,就是睡着觉醒不来了,他的家人把能用的方式都用上了,就是叫不醒他,大夫来瞧了也瞧不出毛病,第二天晚上,那人突然面目狰狞,脸上无血色,浑身都在颤抖,但就是没睁眼,像是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他妻子在旁边试图叫醒他无果,过了一会,那人猛地睁开眼睛,两只眼瞪得老大了,额头的青筋都跳起来,但在他睁眼的那一刻,他就断了气,脸都扭得不正常,嘴还张开,想吼出来一般,死不瞑目啊!他妻子吓坏了,连忙把邻居叫来,大伙又叫人去喊了大夫,大夫一看,连忙说人已经断气了他没法救,然后又说,这是被吓死的。”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4节 “不就是被吓死吗,有什么稀奇的,被自己的噩梦吓死的人可多了去了。”薛洋打了个哈欠,觉得老人大惊小怪。 “公子听我说完。”老人连忙接话,“就像公子说的这样,虽然大伙觉得事情突然,但毕竟不是没听说过有人会被噩梦吓死,大伙帮那人的妻子办完了丧事之后,也没太往心里去了。可是没多久,另一户人家里面也有人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症状,而且连死状都是一样的!” 晓星尘和薛洋的脸上都闪过一丝惊异,老人见他们二人似乎是对这事上了心,又想到他们是仙门的人,对付邪祟自有一套方法,老人继续道:“……想必二位也猜到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半个月来,在睡梦中被吓死的人已经有五个了,折算下来每三天就有一个!见鬼了似的!搞得现在人心惶惶,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附近的官府报案,可人家县令也没辙,只能提醒大家不要晚归,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根本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陷入梦里就醒不过来了!” 晓星尘听完之后,觉得也是有些离奇,沉吟了一会,对老人说道:“老人家,您先不要急,我明天去镇里打探一下情况,若是有邪祟作乱,我会尽力帮大家解决。” 薛洋听罢皱了皱眉,不屑地笑了,但又立即将笑容收敛,在一旁若有所思。 老人闻言,朝晓星尘连连道谢,继而起身道:“二位先在这候着,我去给二位做点吃的吧。” “多谢。”晓星尘点头致谢,待老人离开视线,晓星尘转头望向身边的薛洋,小声问,“你有什么看法?” 薛洋回望他,一副颇有想法的模样,却笑吟吟地道:“道长,我怎么看重要吗,管闲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就安心吃吃喝喝看着你跑腿就好了啊~” “……”晓星尘无言以对。 约莫半个时辰后,老人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对二人道:“家里没什么菜,今日出门买回来的东西又因翻了牛车,有些菜不能吃了,二位将就一下吧。” “老人家不用客气。”晓星尘说罢,三人起筷,不紧不慢地吃完整顿饭后,歇息一会,又和老人聊了一些别的,入夜了,晓星尘和薛洋正准备离去时,老人又拿出一碟冬瓜糖递给二人,薛洋看见那碟甜食眼前一亮,晓星尘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伸手接了过来,拿起一块丢进嘴里,嚼了嚼,一边吃,一边说:“老人家你这糖可真够甜的,不如全送我可好?” “公子喜欢就都拿去,我家孙子从前也喜欢吃甜食,甜到腻都不怕呢,对了,我姓张,你们喊我张伯就好,以后若是找我都可以到这来。”老人呵呵一笑道。 “薛洋……”晓星尘无奈,见人家张伯也不介意,也就不说什么了,转而问:“张伯,您家里没别人了吗?” “唉。”张伯叹了口气,“我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前些年过年的时候,一同回了我儿媳的娘家,结果途中遇上瘟疫,没挺过来,我家老婆子去得早,家里就我一个了。” “节哀。”无意中揭了张伯的伤疤,晓星尘有些过意不去,却也不晓得如何安慰他,薛洋吃完了半碟冬瓜糖,把剩下的半碟包好放进乾坤袋,张嘴岔开了话题,他咧嘴一笑,对张伯说:“我说老人家,你那牛车明日我过来帮你修好它,就当谢你这冬瓜糖,如何?” “不必劳烦公子,老朽虽然年迈,修个破损的车子还是可以的。” “那可不行,我说了帮你修就帮你修,不然我白拿你的糖,身边这位道长估计又得念叨我了。”说完,薛洋环着胸,冲晓星尘挑了挑眉,口气理直气壮。 “呵呵,那老朽先谢过了。” “走吧道长,我们该回去了。”薛洋摆了摆手,撇下一句,自个儿先转身走开了,晓星尘朝老人道别,迈步跟上薛洋,薛洋在小声哼着曲子,似乎心情很不错,走了一段路后,晓星尘按捺不住疑惑,问他:“……为什么主动帮张伯修车?” 在他的记忆中,薛洋可不会随便安好心帮别人做事,他不捣乱就不错了。因为一盘冬瓜糖而专程帮他人做事道谢,晓星尘可不觉得薛洋会这么礼尚往来。 “晓星尘,你这么问可就伤我心了。”薛洋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就不能偶尔一时兴起想干点好事?” “……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这样的薛洋他很不习惯。 “……”薛洋见他欲言又止,就知道他肯定又陷入自我矛盾之中,不由得心情愉悦,薛洋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大笑道:“我骗你的!晓星尘你还是那么蠢,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薛洋做事全看心情,我明天帮他修车,后天掀了他的老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忘了吗晓星尘,我可是流氓,欺软还不怕硬的那种。” 薛洋松开他,加快了步子,走到晓星尘前面,又回过身来面对他,把双手别在后背,后退着行走,他朝晓星尘歪了歪头,接着道: “掀他老巢——也是骗你的。晓星尘,你把别人的谎话当真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稚气未退的脸庞轮廓分明,带了些许少年人的烂漫,眼中的得意不加掩饰,晓星尘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薛洋又在欺负他把玩笑话当真。 晓星尘无奈笑笑:“罢了。” 他读不出他话语的真假,亦不知道是否该信他。 晓星尘不再多言,薛洋似乎也不想逗他玩了,俩人肩并肩,一路无话,慢慢地走回了他们的住处。 第二十章 第二日,晓星尘便起了个大早,准备往张伯说的那个镇子去打探一下情况,他起身时,瞥了仍在熟睡的薛洋一眼,就看到某人成一个大字形瘫在那勉强称为“床”的位置上。 这房子着实小,除去一个厨房和客厅之外,也就只剩下一个房间供他们二人歇息,房间的床板经年失修,一坐上去便吱呀作响,薛洋倒也不在乎,直接霸占了床铺,然后又指挥着他的小纸人们,给晓星尘在另一边腾出了个睡觉的地方。 说来他与薛洋二人都习惯了四海为家,走南闯北也就带着一柄佩剑和几件换洗的衣物,可这回薛洋却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两张被子,一张他自己,另一张给了晓星尘。 薛洋睡相不好,总是习惯踹被子,晓星尘见一次就顺手给他盖一次,这一次也不例外,可晓星尘刚碰到他身上的被子,薛洋就睁开了眼睛,似乎他原本就在等着他过来一样。薛洋直勾勾地盯着他,晓星尘收回手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薛洋见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揉了揉眼,打着哈欠明知故问道:“道长这是要跑那个镇子一趟?” “嗯,你……”晓星尘垂着眼眸和薛洋对视,还未说完薛洋便“哦”了一声,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扯了扯,然后一个翻身,背对着晓星尘,朝他挥了挥手:“道长顺便买个菜回来呗。” 显然,薛洋根本没有要和他一起去的意思,就如他自己所说,他就纯看着晓星尘跑腿。 “……”晓星尘一时间很想扶额,却也是无奈笑笑,应了声“好”。 说罢晓星尘便出门了,留下薛洋自个儿在屋里继续睡懒觉,临走时还不忘带上菜篮子。 晓星尘来到张伯那个口中的小镇,小镇和张伯描述给他的一致,确实不大,大约也不过是泸州城的一个角落,低矮的楼房位于街道的两侧,鳞次栉比,沿着笔直的道路延伸开去,斑驳的墙体里外突显着岁月的印记,青苔长在石阶的缝隙中,努力在那狭隘的小地方生存,依稀有几棵柳树歪歪扭扭地长在路边,有些枯黄的柳絮垂在半空中,稀稀疏疏。仍是早晨,集市上小贩们规矩地在道路两边摆着摊子,晓星尘提着菜篮,随便挑了一个摊子,上前询问价格。 小贩看着也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见晓星尘不是本地人也没占他便宜,还为他挑了一些卖相比较好的菜放进他的菜篮子里,晓星尘道了句谢,忽然问道:“敢问这位小兄弟,最近镇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话一出,小贩立马变了脸色,像是怕触犯什么忌讳似的闭口不言,晓星尘叹了口气,接着道:“在下路过这儿,在这一带暂且落脚,却听说这边有怪事发生,便寻思着能不能帮上忙,你可否将知道的告诉我?” 小贩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见他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将信将疑地问:“这位道长可有法子?” “若是你不告诉我经过,我又怎么想得出法子?”晓星尘笑笑,回答。 小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看自己的菜也卖得差不多了,干脆收摊打道回府,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对晓星尘道:“道长稍等片刻。” 晓星尘闻声便在一边耐心地等着他,小贩把剩下的菜装回背箩,背在身上,做了个“请”的动作,便领着晓星尘往自家方向走去。 小贩自称莫桓,一路上,莫桓给晓星尘大概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晓星尘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等莫桓将经过说完的时候,也到了他自己的家中。莫桓放下东西,请晓星尘进屋,先是给他倒了杯茶,随即问:“道长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莫桓告诉他的和张伯所说出入不大,他先前已经了解了大概,如今再问一遍不过是再确认一番。 晓星尘接过茶杯抿了口茶,沉思了一会问:“可否领我去先出事的那户人家处看看?” 想要知道更多细节,最好的办法就是问逝者的家属,他们对逝者生前的行动掌握得比他人更多一些,晓星尘打算先从第一个出事的人查起,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又或者与其他出事的人之间有什么关联。 “成。反正也不远。”莫桓应声道,难得有个管得了这桩怪事的人出现,他也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尽量配合晓星尘,毕竟此等怪事已持续半月,谁都不知道下一个在梦中长眠的人会不会是自己。“道长随我来。” “劳烦。”说罢,莫桓就带着晓星尘绕了几条巷子,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莫桓立在门口,忽然转身对晓星尘道:“道长,到了。” 晓星尘点点头,莫桓便又转回身去,叩了三下门,喊了声“李婶是我”,随后门内脚步声渐近,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妇女开了门,先是看见莫桓,喊了他一声“是阿桓啊”,继而才看到他身后的晓星尘。 “这是……?”被称作李婶的妇女满脸疑惑,莫桓见状,侧身朝李婶介绍他晓星尘:“这位道长说能帮你查出李叔的死因,我便带他过来了,李婶现在方便不?” “方便方便,进来吧。”李婶连忙让他们进了屋,莫桓与晓星尘对视一眼,朝他点点头,然后领着晓星尘进了屋。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兴许是想起自己丈夫的死状,晓星尘坐下便发觉李婶的脸色有些难看,于是柔声安抚道:“不用怕,若是不想说,在下也定不会强迫。” “哪里的话,道长若是能找到他惨死的原因,我定将一切如实相告。”李婶摆摆手,说,“那么,道长想知道什么?” “大概的情况我也听人说过了,我想知道,您的丈夫在出现异常之前,是否有过什么不妥的举动,亦或是去过什么地方?” 大抵是因为同样的问题她已回答过许多遍,李婶有条不紊地回答晓星尘:“他陷入昏迷的前一天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那一天他说要去县里边给家里买点东西,道长你知道我们这儿地方不大,有些东西还是要到县里买的,他白天出的门,县城离我们这来回得半天路,那天又下了好几次雨,我还担心他回不来,结果他回是回来了……但怎晓得……唉。” 李婶掩面而泣,莫桓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她,给晓星尘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暂时不要再问下去了。晓星尘会意,轻声道了一句“节哀”,末了他站起身来,朝二人告别:“实在打扰了。”说完他便默默地退了出去,莫桓后脚跟了上来,喊住了准备离去的晓星尘:“道长,有需要去我家找我便是,我先陪会李婶。” “好。”晓星尘点点头,待莫桓折回身去,他才绕回了大街上,琢磨着询问其他人大概也是得出差不多的结果,他索性打道回府,朝自己落脚的房子走去。 回到家中发现不见薛洋,晓星尘才想起昨日薛洋是说要帮张伯修车的,晓星尘不太放心,薛洋这人喜怒无常,若是张伯一个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他,怕是会出事,于是连菜篮子都忘了放下,就又往张伯家的方向走去。 他匆匆赶过去的时候,薛洋正捧着一叠冬瓜糖在门口吃得正欢,见到晓星尘后挑了下眉,三两下将糖吞进肚子里,懒懒地喊了他一声,他的目光随即落到晓星尘手里的菜篮子上,瞥见篮子里面一片绿油油的色调,薛洋不满地蹙眉,道:“道长我记得今儿不是二月二吧?怎么你买回来的全是素菜,半点r_ou_都没见着?” ps:二月二又称青龙节,这一天是要一改春节时吃大鱼大r_ou_习惯,改吃斋的。 第二十一章 晓星尘被薛洋的话噎住了,一时间做不出反应来,他回家之后见不着薛洋,又生怕这位小流氓一个心情不快搞出什么事,于是便赶紧往张伯这边去,结果人家薛洋优哉游哉地坐在屋外吃着糖晒太阳,倒是他,步履匆忙连菜篮子都忘了先放下。 晓星尘看着薛洋一脸不快地盯着他,顿时有点懊恼自己方才没仔细想清便冲过来这边的举动,晓星尘尴尬地回应薛洋的目光,道:“……忘了买。” 薛洋撇了撇嘴,站了起来,晓星尘转移话题问他:“你说要修车,已经修好了吗?” “修好啦,薛公子今天过来的时候就开始修了。晓道长既然都来了,临近晌午,不如在我这里吃顿饭?”晓星尘话刚落音,在屋内听见二人对话的张伯走出来,对他微笑着说。 “道长,我说过我言出必行的。”薛洋两手一摊,表示自己非常无辜,“你居然连这点小事都信不过我吗?”他望着晓星尘,带着笑意,眼里是不易察觉的试探,又掺了些许挖苦的成分。 晓星尘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点了点头道:“我信便是。” 见晓星尘这等反应,薛洋嗤笑一声,不再继续此话题,人往墙上一靠,随口问道:“道长你去那边发现什么了?” 晓星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而薛洋眼中含笑,似有话要说,却偏不主动开口,仿佛偏要吊他的胃口一样,晓星尘老实回答:“和张伯所说的八九不离十,但不过是多了些更为详细的讯息,其他的,我还需要再探一探才知晓。” “晓星尘,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脑子着实迟钝。”薛洋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带了明显的戏谑,他接着说,“为何当初在白府你能想到以‘问灵’的方式获取线索,而今却忘了这回事?” “……”晓星尘一时语塞,若非薛洋提醒,他恐怕还真一时半会想不起这回事。 “可这一时半会我也没法寻一把木琴来。”晓星尘无奈地笑了。一旁的张伯没能听明白俩人的对话,表情满是困惑,可他也没忘了将二人邀进屋。 进屋之后晓星尘与薛洋相对而坐,薛洋道:“道长,可别说我打击你,我猜即便你寻来琴,一曲‘问灵’后,也是什么都问不着的。” “为何?”晓星尘不解。 薛洋笑而不答,挑了挑眉,一副了然于心却又不欲将自身所想告知他人的模样,他从怀里拿出糖果,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晓星尘看了他一会,心知薛洋定是对这一次的怪事有自己的想法,说不定他甚至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可是薛洋偏吊着他胃口,晓星尘即便想问也是无可奈何的。 坐在两人旁边的张伯见状,捋了捋白须,他面前的这两个人关系似乎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是朋友,而且晓星尘似乎并不怎么信任薛洋,张伯看了看晓星尘,对方正一脸愁容,眉头微皱,心里有疑惑又不开口询问,张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头对薛洋好言好语道:“薛公子若是知晓答案,为何不告诉晓道长,让他为此少做一些奔波呢?” 薛洋一脸奇怪地反问:“喜欢管闲事的人是他,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帮他?” “这……”张伯也无奈了,看了看薛洋,又看了看晓星尘,正思索着怎么回答的时候,薛洋又开口,“张伯你有所不知,你面前的晓道长和我……渊源深得很,并且,我俩不是‘一路人’。”薛洋咬重了“一路人”三个字的音,既是明白地告诉晓星尘,他薛洋和他道不同,也是明朝暗讽地挑明,即便他肯出手,晓星尘也未必肯相信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薛洋撑着半边脸,把余下最后一颗糖扔进嘴里,轻飘飘地说着,“我确实可以帮上不少忙,可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可没那个心思除暴安良,挽救苍生。”他想了下,把“晓星尘若是想除害恐怕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这话咽了回去。 晓星尘眉头皱得更深了下,最后摇了摇头,正准备放弃让薛洋出手的时候,张伯不紧不慢地开口:“那薛公子可否卖老朽一个人情?” “哦?”薛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薛公子协助晓道长查清这怪事,我这边没什么好物可以给公子作为答谢,见公子喜欢我做的冬瓜糖,不妨这样,公子以后想吃的时候尽管来找我要,想吃多少我做多少。” “这可不是笔好买卖,横竖都是我亏。”薛洋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不过最近我心情不错,看在糖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好了。但别想着我那么爽快为此东奔西走,我有我自己的办法。”薛洋抬眼看向晓星尘,接着道,“道长我劝你也不要干涉我的作为,至于我说的东西可不可信,那你得自己掂量了。” 晓星尘和张伯对视了一眼,张伯给了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多作纠结,晓星尘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随即又问:“那你说我即便‘问灵’也无果,是为何?” “咱能不能先吃个饭再谈这个事?” 晓星尘:“……” “薛公子饿了,那我去给二位做饭如何?”张伯站了起来,提起晓星尘带来的菜篮子转身步入厨房,晓星尘道了一句“我来帮忙”也跟了进去。 绕进厨房,晓星尘挽起袖子帮张伯洗菜,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问道:“老人家您为何能让薛洋答应帮忙查这桩怪事呢?” 薛洋确实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张伯拿糖和他谈条件他能一口答应,晓星尘想不通缘由。 张伯呵呵一笑,淡然地回答:“道长,我不知道你和薛公子有什么过节,但薛公子其实也并非完全不愿帮你,我看得出来他对这事还是挺有兴趣的,不主动帮忙估计是在顾忌什么吧,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借口,道长你不肯开口求他,那老朽便接下这个任务了。” “……是吗?”晓星尘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但从张伯的口气来看,似乎对薛洋的印象不错,不知是不是他不在的时候,薛洋同张伯说过些什么。 薛洋在顾忌什么?薛洋会顾忌什么吗? 晓星尘耳畔响起方才薛洋的那句“我俩不是一路人”,微微叹了口气,虽然薛洋说的没错,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对彼此都心存芥蒂,但晓星尘却非常清楚,薛洋早就不欠他什么,他对薛洋……或许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恨,比起恨,晓星尘心中存在更多的是一种对世道的无措与对自身能力有限的一种悔憾,救世救人的初衷在遇见薛洋之后仿佛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谈何救世。 前世债今生还,如今晓星尘安好无恙,薛洋也未染上满身杀戮,可他们二人之间终是有着一道不可消磨的间隙,晓星尘不愿踏过去,薛洋也没法走过来。 第二十二章 吃饭的时候,薛洋全程慢条斯理地往自己嘴里送着饭菜,一句话也不说,晓星尘看出他有意吊着自己胃口,愣是忍住了没去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待饭菜被清得一干二净后,薛洋才慢悠悠地把筷子放下,歇了一会后,拉着晓星尘,扔给张伯一句“谢谢老人家款待我和道长先走一步”便离开了,晓星尘想着薛洋大概是觉得反正张伯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干脆避开了老人家。俩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薛洋开口道:“世间召唤亡魂的方法可不止一种啊道长,在你出去之后我就用我自己的办法试着招了一次那些人的魂魄,结果你猜怎么着?” 晓星尘抬眼看他,薛洋神秘兮兮地笑了下,接着道:“全部都没有反应。” 晓星尘听罢,愣了愣,神情越发凝重。当初他在白府以琴声问灵的时候,也像薛洋说的那样,寻之无果,而这次也是这样…… “晓星尘,我可没说他们的魂已经碎了。”薛洋看他脸色一变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不慌不忙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为何这么说?”晓星尘疑惑,据他所知,人的魂魄若是在这世间寻不着,要么这个人还活着,要么就是这个人魂魄已经碎了。 “你有没有听过‘囚灵’一说?”薛洋默了一会,突然说。 “‘囚灵’?”晓星尘一脸不明所以。 薛洋翻了翻白眼,有些鄙夷地解释着:“所谓‘囚灵’就是囚禁人的魂魄,将其于外界完全隔开,甚至可以说被囚禁起来的灵魂不存在于‘世’,自然也没法让人寻到。擅用鬼术者达到一定境界便可以囚灵,囚灵的缘由因人而异,不过大多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晓星尘听着薛洋的话,对鬼道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正道之人嗤之以鼻的东西居然包含如此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诡术,甚至有些超过了他们的理解范围。晓星尘转过头看着薛洋,忽然觉得,或许于俗世的认知范围来说,薛洋比他懂的要多得多。 “所以你是觉得死者的魂魄被人囚禁起来了?”晓星尘问。 “只是推测,实际上‘囚灵’也不是只有鬼修才做得到,道行高深一些的妖魔也能做到,但若是妖魔所为……道长基本可以放弃查下去了。”薛洋瞥了他一眼。 “为何?” “据我所知,妖魔囚灵要么为了吸魂从而增进修为,要么就是和那些人有什么过节,要把他们的魂魄囚禁起来一点点摧毁……当然,也可能有些妖魔把人的灵魂囚禁只是为了给自己做个伴,不过这种少之又少,反正我是没听过。”薛洋歪了歪头看向晓星尘,如他所想,晓星尘在听见他的话之后眼神黯淡了下去,薛洋接着说,“如果是前两种可能,那那些死了的人大概是不能踏入轮回了,这就意味着……道长你所做的一切,皆为无用功。” 晓星尘沉默了一会,藏于袖下的手攥成了拳头,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满是笃定地说:“我还是会查下去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薛洋耸耸肩,晓星尘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心怀苍生的胸襟薛洋可没有,他对这怪事有兴趣一来是他无聊,查下去说不定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发生,这第二,便是他想看看,晓星尘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自从他夺舍回来,晓星尘对他的看法他已经猜不透了,他只是隐约地感觉到晓星尘陷入了一种自我矛盾之中,这矛盾从何而来,身为始作俑者的薛洋能猜到个大概。可有心结的又何止晓星尘一个?连薛洋都不清楚,自己当初死皮赖脸狠话说尽,要求留在晓星尘身边,到底是图个什么。 想拖他和自己一起跌落炼狱吗?不是;想再杀他一次?也不是。事到如今薛洋都懒得去作算计,这般和晓星尘相互猜忌地过日子,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反正受尽内心苦痛折磨的那个人,终归不会是他就对了。 薛洋想着,眯起眼抬头望天,却看到不远处几只纸鹤朝他飞来,他念了一声“来了”,随即伸手,纸鹤收到主人的召唤,一一飞回薛洋的袖中,晓星尘问:“这是什么?” “我派出去查线索的纸鹤。”薛洋扭头朝晓星尘眨了眨眼睛,“道长啊,我说你什么时候才会学着省时省力一点,像你这样挨个去问那些受害者,得问到什么时候,黄花菜都要凉了。” “……”晓星尘顿了一顿,看着薛洋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你的法子倒是多。” “物尽其用。”薛洋回了他一句,“等会看看这些回来的小纸鹤怎么说。” 晓星尘凝视他的侧脸片刻,回想薛洋似乎从夺舍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用他擅长的鬼术,这些邪术虽然给晓星尘多少都带来了一些震撼,可是对人来说,都是折损寿命的东西。晓星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那句劝告放了回去。 回到家中,薛洋取出那几只纸鹤,右手双指并拢,低声念了一句什么,随后慢慢地逐一点在纸鹤的头上,晓星尘见他这般专注,便安静地呆在一边闭口不言,待薛洋将最后一只纸鹤身上的讯息收入脑海,晓星尘才轻声地问:“如何?” “道长,看来我们还是得去一趟那些死者的家里啊。”薛洋再度把纸鹤收了回去,幽幽地说着。 “怎么了?” “我让这些纸鹤去镇子的周边绕了一圈勘察情况,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如果这一带真的出现了邪祟,你我都不可能没有察觉,如今勘察无果,只能说明……镇子其实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别的地方,那些死了的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而且我有个猜想……” 晓星尘耐心地等他说下去,薛洋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着:“我们可能遇上了梦魇。” “梦魇……”晓星尘沉吟片刻,思考着薛洋的话。 按照他们目前得知的情况来说,那些魂魄消失的人都是死于睡梦里,而梦魇依靠人类梦境而存活,并且可以通过某种手段,穿梭在人与人的梦境中,按照其人的妄念而生出不同的幻境,使人困于梦中难以清醒,因此梦魇还有另一个称呼为“心魔”,心之所惧,幻化成魔。 如此也说得过去,可依旧存在疑惑。 “那它是如何将人的魂魄囚禁住的?”晓星尘问。 “人一旦为心魔所困,即便r_ou_体死去,魂魄依然会在那个困住他的地方进出不得,换句话说,他人死了,可是梦还在继续,也因为他死了所以无法结束,于是那个梦会一直持续下去,魂魄被困在梦中自然也无法被活着的人寻到,直到梦魇消失,又或者依靠本人的心智与其对抗,不过嘛,凡人哪来的那么坚韧的心智,所以最后还是会屈服于自己的妄念之下,受尽折磨,更何况r_ou_身都死了,即便战胜了梦魇他也没法活。” “他囚魂魄的意义何在……为了增进修为?” “可能吧,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薛洋说完伸了下懒腰,拍了拍晓星尘的肩,态度诚恳地说着,“道长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倘若是别的东西咱们还能直接打一场了事,可是梦魇这东西你要杀,就得进入他所创造的梦境中,在那里梦魇才是主宰,你怕什么他给你整什么,道长可有信心?” 晓星尘苦笑,没有说话,若是他刚入世那会,他定是可以给予肯定的回答,如今他死而复生,见过了世态炎凉和人心叵测,历经痛苦与挫折,终是染上了满身尘埃,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学会猜疑——他又如何说自己心无杂念。 薛洋见他沉默,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令他回过神来,薛洋道:“晓星尘你发什么呆?如何,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先挨个去那些人的家里问一问。”晓星尘无奈地说着,接着看了看天色,晌午刚过不久,晓星尘琢磨了一会,起身对薛洋说,“时间还早,我去那些人家里打听一下吧。” “道长捎上我呗?”薛洋摸了摸下巴,在晓星尘略显诧异的眼神里笑得一脸坦然。 “可以,但是你可别当着人家的面说玩笑话,也不要老逗我笑。”回想薛洋平时的伶牙俐齿,又对世事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晓星尘有点担心他会当着人家的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也深知自己容易被逗笑,万一他们在和别人打听的时候薛洋忽然说了什么让他忍不住笑出声的话,便容易在别人面前失了礼数。 “这话我可不爱听,明明是道长你容易被逗笑怎么就怪我不知分寸了?”薛洋单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说胡话时你也笑,我不说胡话时你也笑,到头来都算我头上,晓星尘你学坏了啊,都会给未风先雨了。” 薛洋这话一出口晓星尘就没忍住笑了起来,正打算说些什么,薛洋伸手制止了他,一脸无奈:“看吧看吧,我可什么也没说你自己就笑起来了。”若不是他眼中的调侃过于明显,晓星尘都要认为薛洋是在怪自己了。 “好好好,是我唐突。”晓星尘这一笑,方才二人沉重的探讨气氛缓和了许多,“走吧,我们去镇子一趟。” 第二十三章 为了省时间,晓星尘直接带着薛洋御剑飞行去了一趟莫桓家,巧的是莫桓刚从外边回来,见着晓星尘,不禁有些疑惑地问:“道长可还有事?” 而后他转头又看见晓星尘身后抱着双臂无所事事的薛洋,薛洋随口说道:“我跟着这位道长当一回救世主,至于我是谁跟你没关系。” 晓星尘听罢,有些无奈地摇头,对莫桓说着:“不用在意。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带我去其他死者家属那边打探一下情况。” “晓道长这是有新的发现?”莫桓听完他的话立马抬头,和他对视,晓星尘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和薛洋探讨出来的东西,只能说:“算是吧。” “好了好了,道长咱们省省废话成不,再不去天都要黑了。”薛洋走到晓星尘身边,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晓星尘瞧见他一脸不快,也不知是哪儿招惹他了,晓星尘没问出口。莫桓看情况有点不对,赶紧道:“那二位随我来吧。” 于是莫桓带着晓星尘和薛洋,往另一个死者的家属那边走去。莫桓在路上简单地和晓星尘说了一下这户人家的情况之后,来到门前直接敲门。门还未开之前,晓星尘有些不放心地看了薛洋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晓得了”的眼神,撇撇嘴,不说话。 和今天早上一样,给他们几个开门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着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晓星尘礼貌地说明来意之后,被邀进门,他们刚踏进去,里屋忽然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似乎是刚睡醒的样子,见着晓星尘一行人有些害怕,便往妇人身上扑,一副正欲大哭一场的模样。 莫桓走过去揉了揉小孩的脑袋,小孩脆脆地喊了他一声“哥哥”,妇人把孩子抱在怀里,叹了口气,道:“不好意思了,这孩子怕生。” “无妨,是我们突然上门打扰,还请见谅。”晓星尘见这孩子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温柔地笑了笑。薛洋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小孩:“来来来,你不哭哥哥就给你糖吃。” 小孩愣是把都要溢出眼眶的泪给憋了回去,拿着薛洋给他的糖,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嘴里,乖乖地被娘亲抱着不出声。 晓星尘看着那颗糖,眉头微蹙,仿佛知道晓星尘的顾虑一下,薛洋头都没抬就甩出一句:“没毒的。”附送一记白眼。 “……” “坐吧。”女子示意他们围着方桌坐下,自己也抱着孩子坐在一边,“莫桓应该跟你们说了,我丈夫姓杨。” “他和我们说过的。”晓星尘道,“那么夫人可否将您丈夫出事前做过的事,给我们讲述一遍?” 杨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悲痛,她叹了口气,说:“他那天出门去县里想给我们娘俩买点东西,因为那会临近这孩子的生辰。他出门前还特地逗了逗孩子,跟以往都没什么不一样的,回来时也没什么异常,直到晚上入睡时,我听见他在说梦话,以为他在做噩梦想要叫醒他,可是怎么都叫不醒……后来你们也知道了。” “节哀。”晓星尘沉声道,将杨夫人的话记在心里,同时也疑惑,这个家主居然和另一个出事的人一样去过附近的县城,二者是否有联系?正当他思考着,忽而瞥见薛洋撑着下巴,正和杨夫人的孩子对视,那孩子眼巴巴地盯着他,薛洋也在看着孩子,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晓星尘看了好一会终于是忍不住问:“你在干嘛?” “你应该问这小孩盯着我干嘛?”薛洋收回视线,极其无辜地冲晓星尘眨了眨眼。 “你为什么要看着这个哥哥呀?”杨夫人瞧着孩子稚气的脸庞,方才脸上的愁绪被一扫而光,她柔声问着孩子,孩子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薛洋,指着薛洋说:“这个哥哥长得好好看!” “噗。”除了薛洋,在场的几个人听到这话之后都没忍住笑了出来,薛洋满脸色顿时变得y晴不定,还没等他作出反应呢,孩子又指了指晓星尘,接着道:“这个哥哥也好看!” “……这孩子挺实诚的哈,是吧道长?”薛洋面无表情地转过去看同样没能逃过一劫的晓星尘,晓星尘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但依旧掩不住笑意,他连忙正色道:“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杨夫人说:“孩子还小不知事,倒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其实你们不需要太在意我丈夫过世这件事……毕竟没了他,我也要带着孩子活啊。再过些时日我就回娘家了,如果二位能在此之前替我丈夫寻得真相,我感激不尽。”说完她朝晓星尘和薛洋欠了欠身子。 “在下尽力而为。”晓星尘朝她点了下头,又给薛洋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们该走了,薛洋站起来,对杨夫人说了一声“打扰啦,告辞”,随后和二人一同离开了这户人家,临走时,薛洋又塞了一颗糖给那个孩子。 晓星尘把一切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把晓星尘今天上午时没访的那几家访了个遍,然而问出来的东西价值不高。而之后这个过程里薛洋几乎全程在保持沉默,偶尔提一下问题,死者家属恸哭时他会隐隐地翻白眼,除此之外他也确实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晓星尘有些惊讶他的态度,碍于身边有人便没有问薛洋缘由。等他们都挨个走完一遍那些家属,天已经彻底黑了,晓星尘不好意思再劳烦莫桓,便与他告了辞,和薛洋一同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晓星尘回忆起那些家属们悲痛的神情不免哀叹了一声,薛洋听见,便问他:“道长有什么可叹气的?” “没什么。”晓星尘望了他一眼,随后把那股油然而生的怜悯收回了去,他不能同薛洋讲这些的。 薛洋不懂,也不屑听。 “倒是你……怎的后来一句话不说。” 薛洋幽幽地回答,语气间听不出喜怒:“不是你说要我别乱说话的吗,那我就闭嘴呗。” “我不是这个意思……”晓星尘停了下来,薛洋走了几步后回头,忽然笑了笑,嘴唇一张一合,轻声说:“我逗你的,道长你真是不经逗,我贫嘴的时候你说我贫,我不贫的时候你又觉得我表现得太不正常,那敢问晓道长觉着我哪种样子比较好?” 薛洋耸耸肩,眯了眯眼。 “你……”晓星尘话还没说完,薛洋便打断了他: “且不说这个,走完这一趟,听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东西,道长你有什么想法?”薛洋转回身去,晓星尘走回他的身边,俩人继续往家走着,薛洋侧头看着晓星尘,等他开口。 “他们在发生意外之前表现得都很平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普通人一惯的生活方式,而且几个人之间虽然相互认识,但在那段时日却并无交集。”晓星尘想了想,回答。 “然而他们有个共同点,道长可还记得?”薛洋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将晓星尘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和晓星尘对视了一瞬,而后转回头去,“他们都去过那个县里,而且回来之后相继出事。” “可是他们并非同一时间去的……”晓星尘喃喃道,据他们了解的情况来看,这几个人确实因为不同的原因去过一趟县里,前后时间相差不远,却又正如薛洋所言,每一个人回来之后,当晚便开始陷入噩梦无法被唤醒。 “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在途中碰到了邪祟而不自知。又或者说他们做了同一件事,导致他们命丧黄泉。”薛洋得出结论道,而后他又连连啧声,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句,“有意思。” 晓星尘认真地琢磨着薛洋的话,薛洋说得有理,如此来讲他们只需要找到那些人从县里回来时到底做了什么,或许就能得出真相。看着薛洋难得被勾起了兴趣,晓星尘不免想知道他的意图,他问:“你为何这般有兴致?” “因为好玩啊。”薛洋不假思索地回答。 晓星尘算是明白了,薛洋陪着他查这出命案完全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庆幸也有点失望。 “看来需要去那个县里边看看了。”晓星尘默然许久,慢慢地说道。 “去看看我同意,不过我更喜欢省事一点的办法。”薛洋道,“我会放几只纸鹤出去的,那个县离这儿不远,倒也还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薛洋。”晓星尘忽然停下来叫住了他,薛洋也跟着停下,回头随口问:“怎么?” “鬼道……你还是少用一些比较好。”他与薛洋对视,眼前的双眸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薛洋突然别过脸去,晓星尘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一句劝诫,晓星尘是出自真心。 “道长这是怕我用多了遭反噬?”薛洋回头看他,带着意义不明的笑,“真是多谢‘关心’。放心吧,我惜命得很。” 第二十四章 世上有谏言规劝者,就有熟视无睹之人。 晓星尘是前者,薛洋是后者。 那天夜里薛洋笑着说他惜命得很,晓星尘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以为意,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声。 晓星尘劝薛洋少用鬼道时确实出自真心,他何尝不知这邪术损的是使用者的阳寿,只是晓星尘在话出口后的有一瞬间茫然——他为什么会在意薛洋的死活? 倘若是萍水相逢之人,亦或是他的至交,他都可能会想试着将末路之人拉回,可是薛洋是何等的一意孤行? 晓星尘知道,薛洋如同在浩瀚巨海边孑然起航的旅者,他亲手砍断了那根唯一可以阻止他没入浪潮的粗绳,孤傲而决绝地踏上他所选择的道路。哪怕明知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你无法扭转一个人已深根蒂固的想法时,能做的要么是陪他一起,要么就是远离他。 可是晓星尘觉得他哪一边都做不到。 晓星尘怅然,换做是他入世之初,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告诉自己:在意薛洋是因为他“悲悯世人”。可如今他历经魂飞魄散又再度聚魂重生,性情多少都改变了一些,他自己也在心里承认,这世道改变了他,又或者说,是薛洋改变了他。 薛洋用一种血淋淋的方式,告诉他,他所认知的尘世,他满怀希冀想要创造的一个前程,都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凡人光鲜亮丽的表皮下藏污纳垢,机关算尽,欺人欺己欺世,自私得可笑又令人扼腕而叹。 世愚人,人亦愚世。 他忽然意识到,薛洋这个人已经往他的灵魂里烙下了深刻的一笔,他不禁疑惑,在今生今世,在他终于饱尝世态炎凉之后,在薛洋这一世还未成为无恶不作的人之前,他们又会走向何种结局? 然而眼下他们遇到的命案并不允许他静下来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晓星尘只好把自己的追问抛到一边,专心和薛洋一起查着案子相关的线索。 薛洋还是选择了放了一些纸鹤出去勘探,自己呆在屋子里睡懒觉,晓星尘有点不放心,于是自己御剑出门,飞到县城里查看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晓星尘回到家里时薛洋已经醒了,薛洋坐在床上,靠着墙,支起一条腿把手臂枕在上面,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只纸鹤,见晓星尘入门,他挑了挑眉,懒懒地说:“道长有什么收获?” 晓星尘摇了摇头:“没有,你这边呢?” 薛洋扬了扬手里的纸鹤,道:“我放出去的几只纸鹤目前只回来了一只,再过半个时辰应该都能回来了,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晓星尘听罢点点头,转身踏出房间,在厅堂的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水喝。家里的日常器具几乎都是薛洋弄回来的,晓星尘还没问他是东西的来处,薛洋就跟想到他要问什么似的,指着那堆物品一个个解释,有些是买的,有些是张伯家里空出来没用的,送他们了。不偷不抢,光明正大。 完了薛洋还一脸嫌弃地说,他要偷要抢也不会看上这么寒酸的东西。 晓星尘无言以对。 晓星尘刚给自己倒了杯水,薛洋就从里屋溜出来伸了个懒腰,一屁股坐在晓星尘的对面,无所事事地开始问晓星尘今晚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晓星尘顺手给薛洋也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杯子小口地抿着。 他们住下来之后几乎都是晓星尘做的饭,薛洋只负责吃,偶尔心情好的时候给他们洗个碗。晓星尘没多少盘缠买食材,薛洋又是个极为挑剔的人,只能自己掏腰包让晓星尘去买他想吃的东西,现下他可没有上一世时那般恣意快活,毕竟那会还有金光瑶给他撑腰,如今和晓星尘一块,晓星尘的眼睛也复明了,定会盯着他不让他干些苟且之事,他只好把之前在白家顺来的钱省着点花,时不时无聊出去玩了顺手抓点野味改善伙食。 薛洋说:“道长我想吃鱼。” “……这个时候集市已经收摊了。”晓星尘委婉地告诉他,现在找不到鱼给他吃。 “那就去抓啊,道长不会连鱼都不会抓吧?” “这……”没等晓星尘有表态,薛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记得离这儿不远有条河。” “诶……”晓星尘哭笑不得,只能由他去了。 薛洋带着晓星尘左拐右拐,往深山中走去,薛洋轻车熟路地领着他绕到了一条小河旁,薛洋努了努嘴,表示地方到了。 这河约莫只有一丈宽,也不深,隐约可以看到水底漂浮的水草和穿梭于此的游鱼,清澈的河水蜿蜒而去,拍打着岩石劈啪作响,jian起的水花飞舞于空中又迅速落下,与河流再度混为一体。 晓星尘取出霜华,看向薛洋,只见薛洋将降灾拿在手里,察觉到了晓星尘的目光,他冲晓星尘笑了笑,说:“道长咱们来比比谁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抓到最多的鱼?” “你要我给你抓鱼吃,又不带装鱼的容器来。”晓星尘笑了,温和地提醒他,却听不到半点责怪的意思。 “谁说就得拿东西装的?”薛洋不以为意,转右侧方举起降灾,用灵力直接劈出了一个半截手臂宽、一尺高的洞,“看,这不就有地方装了吗?” 晓星尘默了会,有点无语,他跃到河对岸,也学着薛洋给自己劈了个洞装鱼,开始专心盯着水里游动的鱼。 抓鱼十分考验观察力和耐心,晓星尘看到他面前的一条鱼在水草里穿梭,他静候时机成熟,鱼从水草里游出去一小段路之后,晓星尘c,ao控着霜华迅速没入水中,待霜华破水而出时,剑上已赫然刺着一条估摸着有一斤重的鱼。晓星尘把鱼扔到了洞里。 薛洋拍掌:“道长不错嘛,那我要跟你抢鱼抓了。” 晓星尘不作声,只是微笑,依旧专心地抓着鱼,而后好几回,他盯上的都被薛洋抢了先,薛洋果真如他所说,明明自己面前有,非要去抢晓星尘那一边的,抓到了还得意地冲他扬了扬,晓星尘心想,他还真是孩子心性。 一晃半个时辰过去,薛洋逮到的鱼比晓星尘多了好几条,俩人懒得回家煮,索性在河边捡了点柴火烤鱼吃,薛洋又去附近摘了点香料,娴熟无比地拿树枝串着鱼烤,晓星尘在旁边给他添火,闻到香味随口一说:“应该很好吃吧。” 薛洋把鱼翻了个面继续烤,回答:“当然,小的时候没饭吃就只好自己去抓点小鱼拿火烤着吃,次数多了自然就烤得好吃了。” 晓星尘添柴的手一顿,想起薛洋说过他小时候沦为乞丐,定是没少挨过苦头吃的,而晓星尘自幼师从抱山散人,虽说不富裕,但也远不至于像薛洋那般与饥饿贫困为伴。 晓星尘渐渐明白,薛洋与他最大的差别,恐怕就是儿时一个饱受欺凌,一个平安无恙。对晓星尘而言,他挨过的真正的苦日子屈指可数,所以才总是以为这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也没有非走不可的歪路。 天真又纯粹的想法。 晓星尘回过神来,把干树枝往火堆里一扔,薛洋瞅着鱼差不多了,咬了一口尝了尝,随即递到晓星尘嘴边,晓星尘顿了顿,轻轻地咬了一口,赞许地说着好吃。 薛洋表示这不废话吗。 薛洋把鱼塞到了晓星尘手里,自己又重新串了新的准备再烤,他抬头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忽而瞥到了不远处在空中飞着的几只纸鹤,他眯了眯眼,伸手一挥,手腕转了个圈之后摊开,纸鹤收到主人的讯息,扑腾着翅膀飞到薛洋手里。 薛洋轻轻握住了它们,闭眼开始从纸鹤身上寻找有用的信息,过了好一会,他缓缓睁开眼睛,手稍稍一歪,纸鹤如数落入篝火之中,瞬间被明火淹没,化为灰烬。 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晓星尘说:“地方找到了。” 第二十五章 晓星尘正欲站起身来,打算到薛洋寻到邪气之地一探,却被薛洋一手按下,险些让他跌坐在地上,晓星尘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向薛洋,薛洋摆摆手,说:“急什么啊道长,好不容易抓来的鱼,不吃完岂不是浪费?” 说罢薛洋手里串着鱼树枝又转了个圈,把鱼翻了个面,继续烤着,被灼烧的鱼皮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香味从鱼身上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薛洋专心烤鱼,没有看晓星尘,说道:“只是寻到个可疑的位置,并不能确定真的在那,在也没关系,它跑不了的。如果真的是被我猜中,夺人性命的邪祟是梦魇的话,我们要宰了它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把它从它的宿主那儿逼出来;二,布阵将它束缚在一定的空间里,以真火焚烧。” 说完之后,薛洋顿了顿,面上难得看到点匪夷所思的表情:“但有一点我很好奇,照理来说梦魇只能存活于活人的身体里,从一具身体再换另一具身体对它来说并非难事,只要被寄宿的那个人有昏睡或者失去意识的时候就可以了,镇里那么多人,出事的时候又在晚上,大多人都还睡得不知天昏地暗呢,为什么它不干脆趁着那个时候换宿主,而要躲起来等一段时间再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再者,它如果不能躲在活人的身体里,那么它又会在哪?” 接二连三的疑问抛到晓星尘面前,使他不得不与薛洋一同思考着问题答案,连最初有些急切的想要去寻邪祟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薛洋不说地方在哪儿,晓星尘就是想找也得费时间。 夜色渐深,明月在黑夜的拥簇中抛头露面,与旭日遥遥相望,天边黑夜驱赶着白昼,晚霞散落在浮云的边边角角,晕染出了一片柔光。 橙红色的明火映在他们的面容上,火光在干枯的树枝中跳跃,零星的苗子蹦出燃烧着的枯枝败叶,拉出一条亮眼的弧线,转眼熄灭在冰凉的地面上。 晓星尘出神许久,直至薛洋吃完了两串烤鱼,正打算烤第三串的时候,瞅见他双眼无神地盯着手里的鱼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薛洋说:“民以食为天啊道长,鱼凉了。” 晓星尘这才慢慢地吃起薛洋烤给他吃的鱼来。 确实好吃。薛洋的手艺晓星尘还是领教过的,他并不是不会做饭,只是有晓星尘这个甘愿伺候他的人在,他就心安理得地当起了一尊大佛。 晓星尘还没出山的时候也是带过师弟师妹的,他性子温吞,脾气极好,总是主动照顾旁人,旁人对他有点依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薛洋就是掐准了晓星尘不会跟他计较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地耍着任性。 想到这里,晓星尘忽然一顿。 自己何时,竟然也习惯了纵容薛洋了? 习惯照顾他,习惯迁就他,习惯偶尔他闹脾气的时候哄上一哄……明明自己心里对他信任都不曾有过几分,更别提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段纠葛的前尘过往。 义城三年,即便那段安宁的日子是薛洋刻意捏造出来的假象,可朝夕相处的时光是真的,洋溢在破旧屋檐下的欢声笑语是真的。 他喜欢薛洋俏皮的、明艳张狂的少年模样,也是真的。 人一旦发现自己所喜爱的事物并非如自己所想一般美好时,总会有痛快放手的那一刻,而憾恨之余,还会有些许怀念,不知不觉爬出心坟。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薛洋…… 晓星尘泛出一丝苦笑。 那又怎样呢? 晓星尘看向薛洋,抿了抿唇。他只是看着他,看着那张稚气尚未退却,眉眼泛着青涩的,无害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晓星尘恍惚觉得薛洋似乎扔掉了带刺的护甲,将无防备的躯壳暴露在他的面前,然而他依旧对他心存芥蒂,不愿与他靠得太近。 现在的薛洋和晓星尘初遇他时,样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晓星尘知道他这副身体夺舍而来,没质问他为何平白无故夺了他人活在世间的机会,也没问为何他要寻一副和自己原本模样极其相像的面容,更没打算一气之下再杀他一回,即便曾经他们的再度相逢,薛洋节节逼近,令他心生三毒,六欲不清时,他有一瞬间确实萌生过这念头。 多说无益,晓星尘既然下不了手让薛洋魂飞魄散,自然也无法再毁他一具夺来的身体。 就像薛洋说的,他能夺舍一次,就能第二次第三次,除非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晓星尘也没明白,薛洋为什么要留在他的身边,以薛洋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来自己在提防他,而薛洋本人在这段时日里,也没少明朝暗讽地表示自己堪比窦娥。 因为薛洋什么都没做,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薛洋像是在寻找,从晓星尘,从他自己身上找到一个答案。 而晓星尘也是一样。 薛洋是他的心结,他毁了他的一切,却又让他看清了一切。 明月高高在上,与清风作伴,笑谈人间尚好,只因他不见这千万里云端之下,有的是藏污纳垢之所。 这人间,这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人间。 薛洋将他从高处拉下,让他深陷泥潭不可自拔,让他陷入自我厌恶与矛盾之中无法清醒。 薛洋望着他的眼神,是嘲讽,是悲悯,是恨之入骨,是求而不得。 他用他的言行,明里暗里地质问他:何为是?何为非? 却又极其隐晦地,透露出他内心深处那仅存一丝的自怜:无人引我以是,无人教我辨非。 无人。 由始至终,薛洋所走的道路上,仅有他一人而已。 晓星尘与之不同的是,他曾有恩师,也有挚友在他的道路上与他为伴,而后种种变故,他和薛洋一样成了踽踽独行的游人。 如今他们像两个迷途者,狭路相逢,短暂携手而进,却不知何处才是归处。 晓星尘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没再想下去。 薛洋没有察觉到晓星尘短暂的异常。 俩人没有说话,各自吃着烤鱼,就这么吃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等天完全黑了,薛洋终于吃饱喝足,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打算借着和晓星尘走路找地点的时候消个食。 他们先是御剑沿着薛洋指出的方向飞去,等到达目的地附近时,俩人齐齐落地,薛洋道:“是这儿附近,但具体不知。” “找找看。”晓星尘说着,手持霜华,借着月色沿着脚下踏着的小路而上,薛洋跟在他的身边,随手扔出去几个小纸人探路。 晓星尘说:“我问过了,从镇子去县里只有这一条大路,若是那些不幸丧命的人都去过县里,必然会走这条路,只是这一路上空荡荡的,除了茂密一些的草木之外并无其他,到底是会是什么呢?” 这时薛洋的纸人飞了回来,在他耳边漂浮了一会,宛如同他私语,薛洋点了点头,然后对晓星尘:“前面有座破道观。” “去看看。” 薛洋应了一声,随后跟了上去,他微微蹙起眉,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5节 晓星尘发现,越是临近道观,他便越发能感觉到一丝十分微弱的邪气,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苟延残喘般散落在这四周,显然薛洋也感觉到了,和晓星尘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来到道观,晓星尘停顿了下,便一脚踏了进去。 道观很小,没有内室,四处都是厚重的灰尘和蜘蛛网,显然荒废已久,连供台上的香炉都被撞倒在地上,大抵是老鼠干的,也没人去将它放回原位。 供台上有一座瓷像,瓷像有一人高,颤巍巍地立在腐蚀得破败不堪的供台上,抬头一看,瓷像的正上方屋顶破了个能钻得进一个成年男子的大洞,瓷像原本拥有的颜色已经掉去了一半,想必是长久被雨水冲刷而失掉的。瓷像是一位面容慈祥的道者,一手端着拂尘,一手结着指印。他不曾见过这种供奉人瓷像的方式,心生疑惑,为何要把一个非神佛的人物摆在这儿供人参拜? 晓星尘满腹狐疑时,薛洋已经率先走上前去端详,他眯着眼,细细地将这瓷像由头到尾打量观察了一番,又绕到了瓷像身后去,忽然,他的声音从瓷像身后传入晓星尘耳中,他慢悠悠地说着: “道长,我收回那句‘梦魇只能存活于活人身体里’这句话,它其实是可以被困在死人身上的。 “……前提是,这个人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第二十六章 (世间待他刻薄得紧,便没有资格指责他为何这般y鸷可憎。) 说罢,薛洋示意晓星尘站到他所在的位置来,晓星尘连忙快步走到瓷像身后,他微微仰头,注目而视,只见这一人高的瓷像后背,被人用特殊的红墨由上往下,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禁忌般恐吓着来人莫要靠近。连贯的符文有些地方因常年被雨水冲刷而模糊不清,裂纹几乎攀上了它每一个转折处,似乎只需要随随便便往一处上敲几下,便足以令整个瓷像轰然倒塌。 薛洋解释道:“这是封魔印。”说完,他伸手用指甲刮了刮那上面的符咒,轻而易举地刮掉了薄薄一层,薛洋掸了掸手指,继续道,“封魔印不止对邪祟之物有效,对活人亦然,我听闻曾有被邪魔缠身之人,因与邪魔混为一体而被连人带他体内的东西一起封住,然后设阵烧了七天七夜才得以将其消灭,而那个人,”他顿了顿,微微偏头看向晓星尘,目光颇有些玩味,“其实可以说是活活被烧死的。” 晓星尘倏地一愣,薛洋接着说:“怎么说呢,道长你知道被附身的凡人便不是凡人,他们甚至可以继承附身者的所有能力,当然了他们的意识也会被附身者c,ao控。有些东西自愈能力很强,比如被火烧的那位,据传言,那场大火里头,他不断地自我愈合烧伤,又以粗暴的手段企图冲破封印,只是没成功。” 薛洋说完便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晓星尘,而晓星尘在看他眼前的瓷塑,久久不言,眉头微皱,似乎在自我消化薛洋告诉他的事情。 好一会,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开口问:“你是说……这座瓷塑里面,有活人?” “非也,道长你看这儿都破成什么样儿了,怎么着从建立道观到现在都得有差不多三十年了吧?且不说这破玩意放了多久,你为何会认为处于完全封闭空间里的人能活这么长时间?”薛洋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臆想,斩钉截铁地断了他心存的那一抹侥幸,晓星尘动了动唇,终是没驳他什么话。 薛洋凑到瓷像边,轻轻拍了拍,瓷像大多都是空心的,然而这一尊瓷像里面显然有什么东西在,发出的回声有些沉闷,薛洋说: “我不敢肯定,但是我觉得这里面会有尸身。符文还没完全消去,但已经失了其部分威力,如果我没想错,那个靠着梦境杀人的东西就是从这儿窜出来的,又因为封印仍在,所以它只能让自己的分身溜出来,估计是分身不足以支撑它再三造作,必须要依赖正身才得以维持邪力,所以每当它杀一个人,就会跑回这里消停几天再出去,差不多就是吃饱了歇会再继续吃。” 薛洋有条有理地给晓星尘分析着,难得地没有胡说八道和假正经:他眉头微皱,双手抱着壁,聚ji,ng会神地看着瓷塑,似乎在思考还有什么他没想进去的地方。晓星尘看着他,想到自己查这案子由头到尾都还算顺利,大半都归功于薛洋,可转念细想,他又觉得这案子的进度似乎太快了一些,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有人从中作梗。 薛洋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他的意识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指责他杞人忧天,一半提醒他薛洋确有前科。 只是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晓星尘将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瓷塑上,他沉思了会,疑惑道:“若你说的便是真相,为何当初封魔之人不直接将尸身焚毁,而要特意再建一尊瓷像,把人封在里头?” “谁知道呢?可能是无聊,也可能是想让这个人临死之前仍然受尽心魔的折磨吧。”薛洋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才不关心这人是怎么死的,现在他们临近真相,他所剩不多的好奇心也随之消失殆尽——这案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如何是好?” “道长若是想简单点,便直接在观里设一个阵,引出真火,再将瓷像打碎逼它出来就是了。” 晓星尘想了下,觉得有理,于是便出了观外,开始在四周布阵。薛洋杵在一边袖手旁观,这些阵法他自然是会的,只是懒得帮忙折腾,再说在除邪魔这方面,晓星尘比他要擅长得多,他不制造麻烦已经不错了,哪儿还能指望他解决麻烦——虽然这一回他真的有在帮忙解决,还不图什么好处,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跟着晓星尘久了居然也会有爱管闲事的时候。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也没少明嘲暗讽,可归根结底薛洋还是心甘情愿地当了一回别人眼里的“善人”,只是这“善人”的表皮注定不会维持多久。骨子里他还是那个无恶不作的薛洋,这一点他不愿改变,也不会改变。 惟一一次动摇,大抵还可追溯到数年前义城里,晓星尘给他的最后一颗糖。 没有人能一世磊落光明丝毫不沾y霾,也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都在走邪门歪道不存半点光明。 饶是薛洋,确也曾有过善的一面,只是稚子的纯真无邪随着常姓家主的呼啸而过的马车以及那根血淋淋的断指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y险狡诈和满腹城府。 世间待他刻薄得紧,便没有资格指责他为何这般y鸷可憎。 薛洋远远地看着忙着布阵的晓星尘,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情绪,仿佛他曾得到过什么,也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这时候晓星尘忽然抬头与薛洋对视,俩人遥遥相望,薛洋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波光流转,一时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忽的想起晓星尘那双原本的属于他自己的眼睛,也是这般明亮而纯粹,笑起来时会弯成漂亮的弧度,然而他的记忆止于此,晓星尘双目失明之后,他便再也没能瞧见过。在义城那段日子里,薛洋每当晓星尘笑起来的时候都会想,倘若他的眼睛还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还是好看的,只是眼里不会有自己罢了。 而现在晓星尘复明得益于自己还用着白黎的身躯时,毅然决然地剜眼而赠,说赠不过是抬举,其实真要讲,应该是他还才对。为何要这么做,薛洋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或许只是想看一看晓星尘知道自己剜眼给他后不可思议的表情,或许只是为了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好让他有充分的理由胡搅蛮缠,又或许,薛洋只是单纯地想再看一次晓星尘会笑的眼睛。 晓星尘看着薛洋,似乎有话想说,又什么都没有说。终于,薛洋主动走了过去,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吊儿郎当地问他:“道长的阵布完了?” “嗯。”晓星尘应了声,他顿了一会,随即念了句咒,阵法便升起来,将整个道观裹在里头。 就在二人准备进去掀翻瓷像时,一只纸鹤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直直地朝着薛洋飞去,薛洋一愣,伸手招呼它过来,待纸鹤颤巍巍落到他掌心,他将它拆开,却看见里面赫然写着一句话: “有人入梦不醒,望速归。” 第二十七章 距离上一个人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死去,已过了五六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时候了。y冷的笑意缓慢地攀上了他的面容,薛洋仿若看到了闹剧的某种结局。 他说:“道长,我们得回去一趟,出事了。”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晓星尘布下的阵法,接着道,“那玩意要是跑回来,只能算它找死。” 晓星尘布下的阵是有禁锢作用的,邪魔进入这个阵法,有进而无出。 薛洋不能完全保证梦魇的本体会在那个瓷像里面,但封魔印提醒着他们此地确有邪物,假如不是梦魇而是其他东西,反正晓星尘都会把那个瓷像的前因后果理个明白,最后干脆地将污秽之物清得一干二净,以保太平。 无妨,也不关他薛洋的事,薛洋知道自己压根说不动这个人,索性懒得费口舌,晓星尘爱救世就让他救去,他只想游手好闲,然后看心情决定帮或者不帮晓星尘一把。 晓星尘不蠢,看薛洋的表情就知道旧事重演——有人被困在梦里。他二话不说引出霜华,犹豫了一会,朝薛洋伸出手去。 晓星尘不会看不出来,薛洋夺舍回来的这具身体,虽说灵力是有,但和他从前本体相差甚远,薛洋如今可谓是能用鬼术解决的东西绝对不会用仙术,也不知是想掩盖些什么还是怕力不从心。 薛洋展颜一笑,把手搭了上去,和晓星尘一同跳上霜华,他把方才飞回来的纸鹤又扔了出去,轻声道了一句:“带路。” 纸鹤乖巧地扑腾了几下翅膀,随即飞快地引着二人朝它来的方向而去。 一路无话,直到他们到了目的地——镇上的一家平房,见到了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张伯,夜色下,屋内忽明忽暗的烛火如同受难者岌岌可危的命运,晓星尘和薛洋对视一眼,迎面朝张伯走去,问道:“情况如何?” 张伯看到他们两个人出现在面前,总算松了口气,连忙把人引进屋子,带他们去看被噩梦缠身的人,期间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不太好,入梦估摸着也有一个多时辰了,因为这人独身,没有妻儿,也没人能立刻发现,直到半个时辰前隔壁的屋子的人听见他在睡梦中大喊,又想起之前发生的事,连忙敲门却无人应,于是破门而入……” 狭窄的房间里外围了不少人,基本都是这附近居住的人们,大伙眼神中透露着不安和焦躁,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陷入沉睡的男子,时不时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厄运会落到哪个人的头上。 张伯喊了声:“劳烦各位乡亲们让一让!” 众人纷纷腾出一条路来,让他们三人来到床前,晓星尘弯下腰,打量着男子的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他伸手探男子的眉心,接着合上眼,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好一会,他才睁眼,对着薛洋说:“他的魂魄在慢慢被吞噬。” 薛洋毫不意外,倚在床边瞟了一眼床上的人,沉思了会,抬眼对围观的人们说:“弄一碗血来吧,嗯,黑狗血最好。” 他晃到了晓星尘身边,抱着臂,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除非你们想看着这个人死,或者等着下一次自己死,不然麻溜儿地按我说的做。” 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晓星尘和薛洋留在原地,房间顿时宽阔了许多,晓星尘这才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薛洋挑眉:“能怎么做,当然是画阵困住他身体里面的东西。”他顿了一会,闭上眼睛,慢慢地说,“你要是想救他,得进他的梦里,把那破玩意逼出来,而且速度要快。但是,道长啊,别怪我没提醒你,梦魇能困住普通人,也能困住修道者。换句话说,哪怕是你,也极有可能陷在自己的梦境里无法脱身。” 薛洋又说:“你恐惧的、逃避的那些事,又或者令你留恋的美好过往,都会在你眼前一一浮现,它会想方设法把你留在那个地方。” 晓星尘垂下眼帘,不知忆起何事,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薛洋突然笑了一声: “道长,你害怕吗?” 晓星尘抬眼,双眸此时被种种情绪堵出一道隔阂,见不着那原本的清澈明亮,似雾里看花。 晓星尘说:“人既然有心就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有恐惧。 他看着薛洋的眼睛,俩人对视一会之后,互相移开了视线,在那一瞬间,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个人想到了同样的事,心底暗处有荆棘在发芽,不断生长,直至将不可言说的回忆彻底包裹,密不透风。 没有人想要提起过往,他们都知道,前尘往事终有一天会引导他们再度步入死局,维持着短暂的互相信任和相伴已实属不易,随时会变成江湖不见分道扬镳的结局,哪一方都没有动再进一步的念头。 薛洋不会,晓星尘更不会。 只要他们一天没能令自己从过往中解脱,这份恩怨便永远不会休止。 可是要放下谈何容易。 画地为牢,困住的是自己,能突破这层桎梏的,也只有自己。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陆陆续续有人回到这里,房间再度人满为患,一个妇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血,端到薛洋面前,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薛洋接过,晃了晃手里的碗,给晓星尘递了一个眼神,晓星尘会意,对众人道:“各位先出去吧,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 有人发问:“道长……你可以解决这件事吗?要是它还会出来害人怎么办?” 晓星尘柔声安抚:“我们会尽力,请大家放心。” 众人将信将疑地一个接着一个退出了屋子,薛洋又补了一句:“全部退到房子外面,除非不想要命。” 他说得极为无情,将原本还打算留下看热闹的人给吓了出去,薛洋走出房间来到更宽一些的大厅里,端着碗半蹲着,右手手指沾血开始画符咒,晓星尘在旁边看着他认认真真地将一个圆形符咒画完,他看出薛洋使用的阵法和他在道观里的差不多,都是禁锢邪祟用的。画完后薛洋对他说:“把那个人搬过来,放这里面。” 晓星尘照办了,把人安稳地放进去后,薛洋拿出小刀,在那人的手上划了两道口子,又在自己的左手上划了一道,随后把刀递给晓星尘,晓星尘会意,在自己的右手上也割了一个口子,薛洋将三个人的血混在了一起,沉声念着咒,好一会他才停下来,从乾坤袖里拿出一炷香,香比平日拿来供奉神佛的那种要粗上好几倍,薛洋点燃它然后cha在香台上,放在了符咒圈里。 薛洋说:“准备入梦吧。” 说完,薛洋将三人混合起来的血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又给晓星尘点上,在晓星尘错愕的眼神中,他笑了笑,随后将笑容收敛。 薛洋确实一开始没有打算和晓星尘一起入梦,可是当他问了晓星尘“道长,你害怕吗?”后看见他踌躇不安的神情,忽然想起这个人自刎时的情形,他就没有办法让晓星尘一个人入梦。 万一他醒不过来了呢。 薛洋不敢想,如果有那个万一,他可能会想方设法把晓星尘再拉回人间。就像当年义城时那样。 薛洋暧昧不清地轻声说:“道长你要是醒不来,得浪费我多少把你找回来的时间。” 没等晓星尘给予回应,薛洋立刻换了个话题:“这香烧完之前我们要是没回来,就等于给梦魇送口粮了,道长,别让我失望呀。” 说完,薛洋躺在了符咒圈外,流血的左手握住了那个人同样有受伤的右手,血液混合在一起成为连同二人魂魄的媒介,晓星尘也跟着他这样做,躺在了符咒圈的另一边,而后在薛洋缓慢而含糊的念咒声里,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八章 晓星尘睁眼时,发现自己身处闹市中的一隅,形态各异的人们从他身旁走过,街道上嘈杂的声响扫过他的耳畔,他定了定神,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现在应该是身在梦中景,梦外的他此时应该还躺在阵法旁。 他望了望周围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或许曾经来到过这个地方,只是一时没能想起来。晓星尘迈开步子绕了一会,没有发现薛洋的身影,便一边寻,一边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倘若按薛洋所说,梦魇会使人堕落,那为何他会出现在这个不存在于他记忆中任何与苦痛或是快乐相连的地方。 他甚至不是很能确定他曾经来过这里。 晓星尘满脸疑惑,有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突然一个小孩子撞在了他的身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晓星尘连忙扶住他。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怀里正抱着一张纸,貌似是一封信。小孩稳住身形之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晓星尘半蹲下来,笑着说了一句没有关系。 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一下,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见晓星尘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他又将怀里的信件抱得紧了些,跟宝似的,他匆匆跑开,一晃便拐出了晓星尘的视线里。 晓星尘觉得小孩有点眼熟,但没有多想,他站起来,继续走着,思索在梦里应该用什么方式才能与薛洋汇合,此时此刻薛洋身在何处,而那位被困在梦里的人,又处于何种境地。晓星尘回想起了被薛洋放在阵法里的香。 倘若在香烧尽之前他们没能找到梦魇,不止无法解救那位被困的受难者,连他和薛洋都会被困在自己的梦里无法脱身。 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一跃到旁边的平房的楼顶,站在稍高的地方,他瞧了一眼四周,又瞥见了更高的阁楼,便继续往那儿的屋顶跳去。他站在阁楼之上,俯视着底下来往的人群,他抽出了霜华,试着利用霜华来寻找这一带的诡异之处,然而还没等他行动,底下忽然传来了一阵打骂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大汉手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揪着他的头发,一路往晓星尘方才来的路上折返,晓星尘心下一惊,连忙跟上去,而大汉步伐极快,不一会就拐进一家客栈里,把小孩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小孩似乎有些害怕地摇了摇头,大汉没找到想找的人,砸了店家的场子便扬长而去。 晓星尘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谁知小孩冲着店里的伙计要点心吃,伙计看着被砸的店面,便把气都撒在了这个孩子身上,直接把他扇了出去。 晓星尘忍无可忍地进门拦住伙计,道:“不要为难一个小孩子。” 然而伙计对他视而不见,晓星尘愣了一下,又试着拦了伙计一次,依旧被他无视,晓星尘环顾四周,有些恶寒地发现,似乎这里的人都看不到自己。 除了那个撞到他的孩子。 晓星尘心里闪过一丝诧异,转过身想去看那个被扇出去的小孩,却发现小孩已经不知所踪。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某些呼之欲出的真相正渐渐攀上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从某个人口中得知的一个故事。 他连忙走出店门,在附近寻找那个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发现那个小孩正在拦在一辆牛车面前,坐在车里的人一把抓过车夫手上的鞭子,抽在了小孩的头上,将他抽倒在地。晓星尘呼吸一滞,以最快的速度朝小孩扑过去,霜华离手飞向车轴,企图改变行车的轨道。 可是他忘了,除了那个孩子,他无法对这个梦里的事情做出任何改变。 他来不及救下小孩。 哪怕差的只是一瞬间。 他眼睁睁地看着牛车从孩子的手上碾了过去,一根一根,将小孩的手指碾成面目全非的模样,小指直接碾成了一摊r_ou_泥,血r_ou_模糊的场景配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令人不忍直视,然而路过的所有人却熟视无睹。 没有人朝他伸出援手,他就这样趴在那里,看着自己被碾断的小指,发出惨绝又怨恨的悲号。晓星尘终于意识到,他所走进的,是薛洋的梦。 不知是因为入梦之前他们血液相融的缘故,还是因为这血腥场面令人发指,孩童的哭嚎在晓星尘耳中宛如千刀万剐,他在被迫地和他一同经历着这份痛苦。 他竟然感觉到了一股无法忍受的痛感在他的左手上,他的左手正不可遏制地轻微颤抖着,这份疼痛感似乎源于那个孩子本身。 晓星尘狠狠地皱着眉,此时此刻他的左手形同虚设般动弹不得,唯一使得其还有存在感的便是那断骨之痛绕在他的手上挥之不去。 他忽然就明白了薛洋为什么会这么恨常慈安。 晓星尘这么大一个人,面对伤筋断骨之痛还可咬牙挺一挺,甚至可以暂时封住手臂的痛感,可是眼前的孩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要一个小孩子去忍受断指之痛似乎太过于强人所难了。 更何况薛洋无人可依。 晓星尘呆呆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所知道的那个杀人如麻的薛洋,与如今趴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的孩童,那个为了一盘点心受尽欺负的孩童做对比,若非亲眼所见,切身体会,晓星尘绝对不肯相信仇恨真的可以毁了一个人。 他始终觉得人性本善,再丧尽天良的人也不会干出薛洋曾经干过的事来。 而人性确实本善,哪怕晓星尘不愿意相信,薛洋年幼时确也是个纯真无邪的孩童。 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记忆追溯到多年前,薛洋在义庄里讲自己的故事,那时候薛洋还没把故事讲完,晓星尘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不过是小时候命运多舛了些,还安慰他说别沉郁在过去。 无法感同身受,便只能给予口头上的宽慰,一旦苦痛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扪心自问又有谁真的可以全然释怀。 然而他现在“感同身受”了,理解了薛洋的仇恨,但仍然无法接受。 晓星尘感觉喉咙一阵干涩,对着眼前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这是薛洋的梦,哪怕他做些什么,也注定改变不了结局。 他慢慢地走到孩子的面前,匆匆瞥了一眼小孩的左手,又不忍般挪开了目光,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薛洋。” 薛洋骤然抬起头来,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原本澄澈的双瞳此时充满了怨毒,晓星尘亲眼看见他的改变,那个纯真的薛洋从这一刻起彻底转变,踏上了一去不回的邪路。 薛洋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用眼神质问他“为什么不救我”,晓星尘默然,想伸手去把他抱起来,却被他用完好的右手一巴掌拍开。 薛洋颤巍巍地站起来,垂着残缺的左手,似乎痛感已从他身上完全消失,他冲晓星尘露出一个狠毒的笑容,却又带了些许亲昵的成分,他退了两步,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晓星尘,一字一句地说:“晓星尘,你来得太晚…… “太晚……” 前一句冷若冰霜,后一句带了难以捕捉的些许痛苦和悲怆,晓星尘感到了一阵难过。 可是还没等他作出反应,他眼前的景象开始逐一崩塌,年幼的薛洋霎时间在他的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发现自己眼前的场景变了变,变成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地方——义城。 第二十九章 他自是不知道义城到底是什么模样的,能在置身此地的瞬间作出判断,全然归功于他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三年的时光。即使目不能视,这长街与屋檐,他曾走过,碰过,也曾听薛洋描述过,甚至在他们同行时,薛洋还没少扯着看笑话似的语调,提醒他小心脚下,也会在即将撞到实物时轻轻地拉他一把,日子一久,他便凭着感觉熟悉了这里的草木砖瓦,如今故地重游,晓星尘霎时间百感交集。 他神情黯然,挥了挥手上的霜华,突然想起了被牛车碾断了手指的薛洋,弱小的身体里发出哀哀欲绝的哭喊的模样,让他久久不忍直视。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但凡牵扯到薛洋相关的东西,总难免多几分薄情来;明明也是个相信性本善的人,却偏偏不肯给予薛洋多一点理解,直到他看见年幼的薛洋天真无邪的模样,方才感到动容——薛洋再坏,从前也不是没有好的时候。 继而他又陷入了疑惑,为什么那个年幼的薛洋,会对本应该毫不相识的自己说,你来得太晚。 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然后注意到他此时站在了义庄的门外,门里阿箐正在和“自己”交谈,越说越急切,甚至带了些许哭腔在里头,晓星尘愣了愣,想这里应该是阿箐揭穿薛洋身份的时候。 晓星尘犹豫了一会,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既能看见屋内的情形,又不会被其他人发现——他躲的正好是当初阿箐躲着的位置,只是他不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作为不会对这个梦里的事物产生任何影响时,便决定当一回窥梦者,看看能困住薛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阿箐在“自己”的指示下,从屋里出来,躲到了他现在所站着的位置上——有点意料中的,阿箐看不见他,于是他松了口气,看着即将进门的薛洋,和早已拔剑的“自己”对峙。 后来发生的一切他早就知晓,薛洋撕破真相,“晓星尘”自刎。 直到这场闹剧结束,晓星尘都没有挪开他看着薛洋的目光,他看到薛洋的表情,从嘲弄转为了y戾,最后在“晓星尘”自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满目彷徨,那一瞬间,身为旁观者的晓星尘看到薛洋似乎被抽空了五脏六腑,神情麻木。 晓星尘不明白为什么薛洋会露出那种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到薛洋眼眶微微红了。 然而没过多久薛洋的脸上涌上一股强烈的愤懑,他一边念叨着“死了才好,死了才听话”,一边把死去的“晓星尘”放在制作凶尸的阵法里,随后薛洋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心情不错,他收拾好了屋子,给自己裹好了伤口,拿出他的糖准备放入口中时,犹豫了一会,又将它收了回去。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薛洋的意料,那时候的“晓星尘”魂已经碎了,根本不足以支持薛洋将他做成凶尸。 再后来晓星尘便看到了魔怔一般的薛洋,掀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冲着他的尸身大喊,威胁中带了微不可闻的哀求,然而无人应答。晓星尘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胸口一阵阵地泛酸,连眼角都开始不由自主地shi润,却死活落不下泪——仿佛这一生他的泪都流干了一样。他如被扼住了喉咙一样呼吸艰难,只得忍着等这一劲头过去,那种窒息感逐渐淡了下去,晓星尘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这份悲伤来自于薛洋本身。 他死的时候,薛洋在难过吗? 在晓星尘看来这仿佛天方夜谭,以他的理解,薛洋必定是恨他的,仇人被自己逼死,又何来难过一说?然而在这属于薛洋的梦境里,晓星尘真切地体会着薛洋的感情,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在确认“晓星尘”彻底死去的瞬间,薛洋的内心没有丝毫喜悦。 甚至有些失望和悲切。 他看着薛洋背着他的尸身,发了疯一样冲出义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锁灵囊,我要一个锁灵囊……”语调中带了不易察觉的哽咽,却被晓星尘捕捉到。 晓星尘怅然,回过神来时,他面前的阿箐哭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他伸出手想去安抚一下她,猛然想起在这个梦里,别人是看不见他的。 他悻悻地收回手,有些木讷地站在了原地,琢磨着薛洋方才的反应,是真是假,在梦里与薛洋感情相连的他了然于心。 只是他依旧不知道,为何薛洋会如此执着于让他重生呢? 又为什么……会因为他的死去而感到难过? 晓星尘边想,边走出了角落,却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对上了原路折返的薛洋的眼睛。 薛洋不可置信地喊了他一声:“道长?” 语气是被愚弄后的咬牙切齿,又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没等晓星尘有反应,薛洋着魔般朝着晓星尘冲了过去,面容狰狞,眼带红丝,他朝他伸出手,试图将眼前的人死死地抓在手里。 晓星尘看着他,平静的脸上涌出一丝悲怜,他轻声喊了他一句:“薛洋……” 梦境在薛洋即将触碰到晓星尘的那一刻再度撕裂,晓星尘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薛洋错愕的脸在他眼前消失,随即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下一个梦的到来。 他睁眼时,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仍然是义城。 他现在所见的义城已成了一座死城,挥之不去的迷雾攀附在每一个角落,若隐若现的房屋和枯树成了岁月里沉默的见证者,不时有乌鸦立于枝头发出暗哑的叫唤,y暗与死亡似乎成了这里的代名词,饶是见过不少惊骇场景的晓星尘,站在这里也不免有些寒颤。 大概是被屠城后的义城,晓星尘想。 他对薛洋所作所为的记忆,仅限于上一世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和在他重生之后宋岚的只言片语,宋岚大抵瞒了他不少经过,轻描淡写地给他讲述了薛洋死于含光君和夷陵老祖手下的结局,对薛洋屠城的事略微提了提便不作他谈,晓星尘知道这是他的好意,他尊重他的想法,于是并没有多问一句。 更何况知与不知,对已过了一世又回到人间的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用剑拨开一层在他眼前的浓雾,思考不及,一道黑色的身影倏地从他眼前闪过,没入了无边的浓雾中。 义城中的青雾与邪气一同吞噬了白昼,夜色笼罩,城里看不见一点活人的气息,哪来的人影? 晓星尘握着剑跟了上去,他穿过蜿蜒的长街,斩断阻挡他眼前的青雾,努力寻找着那人的踪迹,等寻到时,晓星尘差一点就要跟人家打了个照面,急忙躲到身边的树后,那人似乎对他的存在毫无察觉,九转八弯地拐进了一间屋子里,晓星尘躲在不远处观察着这屋子。 屋子很小,看着是一间店铺,残破的木门半开半掩着,有好几处拿木板修补的痕迹,顶上的屋瓦掉落了好一些,露出空空的房檐,似乎没有人住的样子,晓星尘远远地看着这间屋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忽然一阵风吹散了青雾,露出悬挂在门上的牌匾,模糊不清地写着两个字——“义庄”。 晓星尘有些哑然,全然没有料到他又回到了义庄。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义庄,侧着身子挨在墙壁上,透过没关进的窗户打探屋内的情形。 然而他所见的东西却让他为之一愣。 他看见薛洋低头俯视着棺木里的“晓星尘”的尸身,自言自语地说着今天他所做的一切,杀了多少人,设了多少个阵,y虎符修补到了哪一个阶段……无一听着不令人不寒而栗,薛洋说得很轻快,眉眼带笑,语调中带了些许俏皮,像是在给哪个亲人汇报他的日常一般,然而说着说着,他忽然安静了一下,紧接着一拳砸在了棺材边儿上,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晓星尘……” 愤怒而悲切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小,直至重归于静。 这一段梦结束得很快,晓星尘甚至没和薛洋打照面,在他意料不及的时候又转入了下一段梦里。 这是薛洋被魏无羡和蓝忘机联手斩杀的时候,魏无羡引诱着薛洋发声暴露位置,薛洋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也会落圈套,晓星尘细细地听着,却发现魏无羡用激将法时,提到的人却是自己。 他站在雾中,被隐去了身形,只听得见兵刃交接的声响和薛洋与魏无羡之间的对话,他听见阿箐被薛洋打碎了魂魄,薛洋被蓝忘机斩断了一臂……随后被不明人士救走,一切尘埃落定。 晓星尘不知该以何种方式评判薛洋的一生。 薛洋这个人,残害生灵,无恶不作,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幼时意外失去的那根断指,也算事出有因,但晓星尘依旧无法苟同他复仇的方式。 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垂下的眼眸里百感交集,余光瞥见薛洋的断臂,紧握着的手指被魏无羡一根根掰了开来,露出掌心里一颗发黑的糖。 晓星尘忽然感到双目一阵刺痛。 他哪里会忘。 那是他留给薛洋的最后一颗糖。 第三十章 在义城的那些日子里,晓星尘没少为薛洋和阿箐外出买糖,买的还是同一种糖果,那种糖的味道与形状他早已烂熟于心,而薛洋原本自己屯着那些糖袋子,在晓星尘每日都主动给予他一颗糖吃后,便再也没有自己去买过了。 薛洋遏制不住想吃糖的念头,晓星尘给他的糖他从未能成功攒着,都是当天就吃完——他也不愁第二天会吃不到,反正晓星尘都会给他,不给他就软磨硬泡直到晓星尘特地跑出去买回来给他吃为止。 他们刀剑相向的那一天早上,晓星尘照例给薛洋塞了一颗糖,薛洋没直接吃掉,而是收了起来,然后和他抽签出去买菜。 再之后…… 回忆的次数太多,晓星尘都不愿意再想下去。他于一片迷雾中孑然而立,眼前是魏无羡等人逐渐远去的身影,最后徒留他一人迷茫地看着他所熟知的周围景象,不知此时他应该做什么,又该往何处去。 在薛洋的梦里,他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晓星尘从未思考过自己对于薛洋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是曾经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今生萍水相逢的过客,还是…… 还是薛洋挥之不去的心魔? 想到这里,晓星尘倏地一愣,随后,当他打算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时,梦境又发生了改变。 这一次,他回到了夔州,回到了薛洋被碾断手指的那个场景。 一切开始的地方。 然而还没等他意识到他又来到了梦境之始,如雷贯耳的哭喊声再度穿过了他的耳朵,他被惊得收回了神,转头却又一次瞥见了那个断指的薛洋。 和上次一模一样,薛洋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他,神情冰冷地说:“晓星尘,你来得太晚。” 梦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碎,下一刻他又回到了他与薛洋对峙的场景,疯魔的薛洋再度呈现在他眼前,抱着那具没了气息的尸体,念着他的名字,倏然薛洋抬头看向了他的方向,扯出一个狰狞的笑,继而笑容突然消失,薛洋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晓星尘,冷冷地对他说:“晓星尘,你来得太晚。” 说罢,这场梦又接着延续到了下一场,晓星尘回到了薛洋空守义城的那些的时光,薛洋靠在棺材壁上,眼前缠着的绷带松开了一半,露出他一只眼的全貌,而另一只隐藏在白布下。他手里握着霜华,横于胸前,清理着剑上的血迹。 霜华在薛洋手里不知掠夺了多少无辜人的生命,那血迹多半也是哪个受害者身上的。薛洋安静地擦完了剑,把它收入鞘中,扶着棺材站起来,似笑非笑地对着晓星尘说:“你来得太晚。”这一次,他的语气轻了不少,仿佛在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薛洋好似在提醒晓星尘,他的到来改变不了他要走的路,该杀的人他照杀不误,不该杀的他也视如草芥,晓星尘救不了惨死于薛洋手下的人,也救不了他自己。 最后一个场景,他回到了薛洋被蓝忘机斩断手臂的那一刻,他就这么站在了跪倒在地的薛洋面前,眼睁睁地看着薛洋血流不止,苍白的面容凶恶可怖,晓星尘想伸手去碰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薛洋猛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痛恨地、决绝地看着他,然后就这么笑了出来,丝毫没有对死亡的畏惧,他重复着那句话,热烈而悲伤,怒吼道:“晓星尘!你来得太晚……” 你救不了我。 你来得太晚。 可这不是终结。 晓星尘没有想到,他居然陷入了薛洋梦境的死循坏里,从夔州薛洋断指的那一幕,到最后薛洋临死前的场景,他被困在这里无法脱身,薛洋的声音在他耳边挥之不去,由幼年时期到晓星尘自刎时、又到独守义城,最后是他一生结束前的模样,四个不同时段的薛洋在他面前交替出现,声嘶力竭地冲他吼着: “你来得太晚……” 苍白地、无望地,一遍又一遍。 晓星尘捂住了耳朵,眼前的人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而此刻与梦境相连的他,切身地体会着来源于薛洋本身的痛苦。 无人引我以是,无人教我辨非。 世间待我不善,为何要责怪我面目可憎? 似乎在这场梦里,晓星尘长久的疑惑得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他或多或少地,理解了薛洋那些极端而固执的想法,却仍然无法苟同。 并不是所有罪孽在事出有因之后都能得到原谅的。 薛洋仍在喊着他的名字,喊着那句话,周而复始。晓星尘终于意识到,成为薛洋心魔的,不是他幼时的惨痛经历,也不是他临死前的怨恨,而是他,是晓星尘自己。 “你别说了!”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迫近于哀求的喊声,而这不过是徒劳,这场梦完全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也无法从这里脱身。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该如何打破这个死局,就在这时,一道暗红色的光从远处袭来,粗暴地在晓星尘身旁劈开一条笔直的路,又折了回去,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御剑而来,薛洋落到晓星尘身边,看到一脸茫然的晓星尘后,试探着喊了一句:“道长?” 晓星尘猛地抓住了薛洋的手,薛洋本能地一缩,没能躲过,被晓星尘用力抓着手腕,力道大得让他有些皱起了眉,他说:“晓星尘你发什么疯?” 存在于这个梦里的薛洋,随着眼前的薛洋出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晓星尘松了口气,平稳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地回答:“没事,你还好吗?” “你看我像不好吗?”薛洋甩了甩被他抓痛的手,咧了咧嘴,挑眉,又问,“在这个梦……你看到了什么?” 晓星尘顿了一下,别过脸去,显然,薛洋在他们失散之后就意识到了他们极有可能入错了梦境,既然薛洋断定他走入了自己的梦,那么薛洋呢,薛洋又是否走进了他的梦。 晓星尘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知薛洋他所看到的一切,平心而论,没有人会喜欢被窥视过去,何况薛洋原本就是一身傲气,他那些悲痛的过往,他从不展现在别人面前,他连别人的理解和同情都不需要。 于是晓星尘反问道:“那你呢,你又看见了什么?又如何走出那个梦?” 薛洋不说话了。 他能怎么说呢?说我看见了你把眼睛挖给宋岚时的悲哀神情,看见了得知把我这个仇人当好友后的痛不欲生,说我为了破你的梦,而借梦中的你的手,杀了那个自己吗? 薛洋很聪明,在进入晓星尘的梦,看过一次晓星尘的心魔之后,他便知道破除这个梦境,只能靠杀死心魔。 就跟解锁必须要有钥匙一样,破梦也得清理掉关键人物。 他知道自己不能触碰梦里除了晓星尘以外的任何人,于是他便在第三次,义庄里,晓星尘刺向那个薛洋而犹豫的时刻,闯入门中,握着晓星尘的手,将霜华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毅然决然,毫不犹豫。 唯独对能困住晓星尘的人是他自己这件事,薛洋感到意外却又符合情理。他甚至有那么一些窃喜,证明他在晓星尘的世界里,并非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哪怕是贬义,至少他就是晓星尘摆脱不了的存在。 之后如他所料那般,晓星尘的梦破了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梦境里,结果他却发现他仍在义城,后知后觉地记起这是他把夷陵老祖引过来之后的事了,他啐了一口,不屑地冷笑一声,上一世的他在这里重伤,被苏涉带走后不治而亡,他怎么可能对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印象。 他琢磨着晓星尘应该还在这里,便提着降灾去寻他,没多久就听见了晓星尘的声音,薛洋便御着降灾不由分说地开出一条路,紧接着他便看到了似乎受了重创、情绪不稳定的晓星尘。 随着薛洋的出现,这个梦也算被他打破,接而转到了他们都陌生的场景——一个异常偏僻的山头,草木凋零,随处可见低矮的坟头与白皑皑的尸骨,风声似鬼嚎,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薛洋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那个被梦魇困住的人的梦境了。 薛洋避开了晓星尘的疑问,说着:“晓星尘,恐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晓星尘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吸了口凉气,和薛洋对视一眼,俩人一同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一章 越往山上走,尸体腐烂的味道就越发浓重,发黑的泥土混杂着腥臭,抬眼望去,山峦之巅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晓星尘和薛洋对视一眼,在半路停了下来,各自把手里的剑又握紧了一些,薛洋甩出几个纸鹤前去探路,随后轻声地对晓星尘说:“我倒是十分好奇这个人以前经历了什么。”的确,被困住的那个男子年纪不过三十,那个镇子又并非是什么不详之处,按常理来说,这个和仙魔两界都扯不上关系的普通人,不应该会梦到这种他们修仙之人才会时常见到的情形。 晓星尘沉思了一会,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薛洋耸耸肩,随后眉头倏然一紧,他沉声道了一句“不妙”,从袖子里掏出两张传送符塞给晓星尘,不等晓星尘发问,他便解释道:“纸鹤消失了,我不能得知上面有什么东西。你拿着这个,收拾不了咱们就跑了再说。” 晓星尘一愣,将传送符收好之后,先一步往山上走去,薛洋紧跟其后,血腥味与腐尸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他们的嗅觉,开始还能忍,最后他们都纷纷抬手借袖子掩住一下口鼻,薛洋骂了一句脏话,开始嘟囔山上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 山顶平旷的地上,数十个甚至上百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多数死不瞑目,又无一例外地被捆绑住了手脚,细看手腕上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胸口被什么东西开出了一个大洞,心脏不翼而飞,血迹有些早已干涸发黑,有些却还是红得刺目,从伤口的位置源源不断地流出,随后渗入地面,被吸附得一干二净。平地中央设置了一个圆形祭坛,上面矗立着一根木桩,桩子上一个同样被挖心的女人被绑在了上面,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个女人的脸皮被剥了下来,配着这诡异的场景更显得可怖。 薛洋有些嫌恶地把他旁边的头颅踹开一段距离,问晓星尘:“道长可见过这种情景?” 晓星尘皱了皱眉,将视线从满地的尸体上收回,回答一句:“没有,这是,活人祭吗?” “大概是。”薛洋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但我更觉得这像是为了引什么东西出来进行的仪式。我想这破地方外头躺床上没醒那位这会也应该在这里,不过眼下我们不知道他在哪,他又是怎么在这种情形躲过一劫?” 说罢,薛洋拿出两张火符,探出头去,确认无恙之后将火符朝着中央的立在地上的火盆甩了上去,霎时间焰火燃起,他们走到祭坛附近,薛洋站到了那个女人面前打量着她胸前的伤口,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又将视线转移到其他死人身上,发现他们死时的站位非常奇怪,薛洋想了下,直接跳起来跳到了木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尸横遍野的场景,随后他愣了愣,慢慢地皱起了眉,这些人所站着的地方,以祭坛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形的符咒。他低头看着尸体身下的位置,果不其然有一条一臂宽的浅浅的沟壑,随着人的倒下却丝毫没有被破坏,这条沟壑就是阵法的基础阵型,然而真正完成这个阵的,恐怕是那些人的血。 居然拿活人来布阵。 薛洋沉默地在山顶的其他地方打量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晓星尘喊了他一声,他伸出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这一座山对面的山头上。 那一座山比他们所处的这一座要高耸一些,山顶几乎整个藏在了云雾里,若隐若现,不时有雷电闪现在山的附近,薛洋凝神眺望,对晓星尘说:“道长你看对面那座山。” 晓星尘沿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转回头来,与刚跳下木桩的薛洋对视一眼,俩人都了然于心,那一座山上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正当他们打算过去一探究竟时,薛洋忽然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倒下了的声音,他警觉地朝着声源走去,却发现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摔倒在地,浑身发抖,嘴里念叨着不成句的话,似乎连抬头看着他的力气都没,薛洋毫不客气地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看清楚这个少年的面容时,薛洋微微一怔,喊了晓星尘一声,晓星尘走到他身边,看到少年也愣了愣。 虽然面容稚嫩了不少,但还是可以辨认出这就是被困在梦中的那个人。 “这场梦还有多久才会结束?”薛洋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看向晓星尘,显然晓星尘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人在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场极为恐怖的梦境,就像晓星尘不断地重复着薛洋相关是四场梦一样,每一次循坏都会消磨被困者的自我意识,等到完全迷失的那一刻,这个人将永远被困在梦里,魂魄一点点地被侵蚀。 他们眼前的这个人,不知在他们来之前经历过多少次梦境,但他们都非常肯定的就是,只要让他再亲身经历多三场左右,他就会在这个梦里彻底迷失,届时他们谁都无力回天,还极有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时间不多了。 薛洋当机立断,先把手里的人给提了起来,打算趁着这个梦还没彻底结束之前先问个清楚,于是他把少年扔在一边,蹲在他面前,问:“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凭空出现两个陌生人在自己面前,任谁都会觉得害怕。少年双手抱着头,闭着眼不敢直视薛洋,他声音颤抖,嘴里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别杀我!我害怕!你别杀我!” 起初他还能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相劝,却不料这个人压根就是只沉浸于眼前所见的惨象中回不过神来,终于薛洋没了耐心,直接把人一掌打晕之后对晓星尘说:“等下一场梦吧。”毫无愧疚。 末了又他补了一句:“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晓星尘点点头,也确实没有办法从这个人嘴里问出什么来,就只能等这一场梦自己结束,开始下一场重复的噩梦。 这并没有用他们多少时间,不一会这个梦就开始扭曲,只是一瞬间他们就回到了山下,山顶不间断地传来了人类的叫喊声,似乎这场活祭已经开始,他们没敢耽搁,直接御剑飞到了山顶的位置,眼前的一幕却让晓星尘为之震撼。 第三十二章 被捆绑着的人们沿着事先挖好的浅壑站成了一个圆阵,他们毫无例外地被法术限制在了原地,被割破了的手腕源源不断地向外流着鲜血,缓慢地滴落到他们身后的浅壑中,鲜血越聚越多,点滴成溪,顺着固定好的流动路线蜿蜒而去,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符咒。 人们在悲号中痛不欲生,双目瞪大,瞳孔中积满了显而易见的恐惧,哭喊声贯天彻地,起起伏伏,仿佛要将聆听者的三魂七魄都震碎。晓星尘于心不忍,欲上前破坏已成型的阵法,却被薛洋一把拉住了手腕,晓星尘回头,对上薛洋y冷的双眸,薛洋面无表情地说着:“你忘了他们看不到我们?这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了,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结果。接着看,我倒要瞧瞧如此兴师动众是要引什么东西过来。” 晓星尘浑身一僵,眉头紧皱,终是什么也没说,退回薛洋身边,和他并肩看着这场十多年前的惨剧上演。 当阵法彻底完成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吟诵声,被淹没在人们的嚎哭声中,微不可闻,晓星尘抬头望去,祭坛上半跪着一个身着黑袍的女子,她低着头,散落的长发遮盖住了她的面容,而她的身后被捆绑着的女人昏迷不醒。晓星尘无法听清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然而等那个人诵完之后,四周忽然泛起了冲天血光,阵法中的鲜血被迅速吸收,与此同时,对面的山头突如其来一声野兽的怒吼,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禁忌而出。女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当女人抬头时,晓星尘惊愕地发现,这是一个没有脸的女人。 与其说她没有脸,倒不如说她的脸像是被人割掉了一样,只剩清晰可见的肌理血r_ou_,双眼看起来异常地硕大恐怖,她扯出一个丑陋y险的微笑,对着她面前的另一座山头,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随后,她一挥手,万籁俱寂,她一步步地朝着山顶的边缘走去,站在崖边,低头轻轻地笑了,然后纵身一跃坠入万丈深渊。 片刻的寂静过后,深渊底下又传出了兽吼,暗沉的天雷电轰鸣,一道道闪电劈落在山底,紧接着山体倒塌,泥石震落的声音,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吼声冲上云霄。 嘈杂的声响持续了一会之后渐渐消失,晓星尘和薛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没有选择前去查看,片刻过后,山底下倏地飞跃上来一个人影,晓星尘定眼一看,居然是刚刚坠崖的那个女人。 但是和那个女人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由里到外散发着诡异的妖气,她伸出手时,晓星尘注意到她的指甲变得出奇地长,她环顾四周,发出一声讥讽的轻笑,然后闪现祭台上被绑着的女人面前,抚摸着她的脸,似乎在挑选物品一般,最后她又笑了,将面前的这个人的脸撕了下来,贴在了自己的上,晓星尘看到,她贴上去的皮完美地和她的脸贴合在了一起。她又将被撕掉脸的女人的心脏掏了出来,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然而她在吃完之后舔了舔手指,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好像这不能使得她有饱腹感…… 这上百号人便成了她的饕餮盛宴。 之后的情形,晓星尘别过脸去没有再看,反而薛洋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哎呀”的感叹,半晌之后晓星尘有些受不了了,对他说:“我们去找那个人吧。”他指的是那位被困在梦境里的人。 薛洋这才回过神来,歪着头若有所思,他摆了摆手,说:“别急。” 晓星尘不解,薛洋便示意他转过头去看,晓星尘会意,慢慢地把目光放在站在他们不远处的那个女人身上,而女人脚下早已横尸遍野,场面和他们上一个梦里来到时如出一辙,只是多了这个女人而已。 女人似乎是吃饱了,于是便悠闲地在原地晃了会,在瞄到某棵树时忽然停住了目光,那张姣好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十足的笑容,她倏地闪到了树后面,果不其然,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正被眼前的女人吓得动弹不得。 “唔,可惜我饱了,而且答应了那个蠢货不准伤你,恭喜你保住了一条小命。”她说着,说完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晓星尘和薛洋面面相觑,来到少年的面前,盯着眼前丢了魂儿似的的人,薛洋示意他搞不定,退到了一边让晓星尘来。 晓星尘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蹲在少年的面前,轻声安抚着他说别怕。 他极其有耐心地平复着少年的情绪,用了好一会才让少年找回神来,这时候薛洋喊了他一声,用眼神示意时间所剩无几。晓星尘轻轻地点了点头,开始询问眼前的人:“你别怕,你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少年缓慢地抬起头,惊魂不定的眼神里恐惧未褪,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给二人描述了经过: 那个坠崖的无脸女人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他们打小就受到了这条村子里的人的鄙夷与欺辱,他姐姐的脸是某一天被妖扒了去的,本该死的她却没死成,顶着没有皮的脸苟延残喘,自然也被村里的人视为丑陋的怪物。他们都恨这个村子里的人,想报复却无能为力,忽然有一天,姐姐发现了这个山头镇压着一只狐妖,狐妖和姐姐达成了交易,狐妖给予她妖力复仇,她要将身体和这一村子的人献给狐妖,帮助狐妖冲破禁锢。 他发现自己的姐姐越来越不对劲,便逼问经过,姐姐没有告诉他,只是一如往常地说别担心,并且让他不要喝她带回来之外的水。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人忽然集体中了蛊惑,循着笛声一个个朝着山上走去,双目空洞无神,唯独他是个例外,他心存疑惑便跟了出去,于是他便看见已经成了半妖的姐姐将村民们捆绑在一起,施咒固定住他们,当村民清醒之后冲她叫喊的声音由之前的盛气凌人转变成了苦苦哀求…… 再之后便是他们看见的场景了,姐姐完成了这笔交易,狐妖冲破禁忌而出,杀了一村子的人唯独放过了他。 晓星尘扼腕而叹,薛洋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仍是个孩童时的经历,他冷笑一声,眯起了眼,转头看着一地尸体幽幽地说道:“这些人死有余辜。” 随后,薛洋走到少年面前,想伸手去拉他一把,触碰到少年的那一瞬,薛洋忽然愣了下,在晓星尘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慢沉下脸,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晓星尘说:“道长,已经晚了。” “……什么?”晓星尘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薛洋便收回手来,对他道:“你自己感觉一下。” 晓星尘便伸手去触碰少年,然而在碰到之后,他顿时便明白了薛洋的话的含义:这个人的三魂七魄……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一魂了。 在上一场梦里,他和晓星尘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事情,如今只剩这一魂了,缺得太多,他们二人便轻而易举地发现了。 只剩一魂,这就意味着,一旦这个梦境结束,他们就会连同这个人被困在这里,再也逃脱不得。 算算时间,倘若他们再不出去,连那根香也熄灭的话,他们就真的会被困在这里,终生与梦魇缠斗,陷入永无休止的梦之轮回。 如果无法以破梦的方式离开,那么他们可以选择的路也只剩一条。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6节 那就是彻底杀了梦的主人。 二人又对视了一眼,晓星尘皱着眉,显然不赞同这种做法,薛洋就料到一般,然而他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但凡晓星尘做出什么他认为愚蠢至极的决定,都由着晓星尘去,他嗤笑一声,冷着声说:“除非你想被困在这,不然我们这能这么做,晓星尘,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办法救世,也没有办法救这可怜的天下苍生!你何必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搭上!” 他怎么可能又一次由着晓星尘把自己给搭进去。 薛洋一席话勾起了他过往的记忆,他看了看薛洋,又看了看面前完全没有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少年,咬了咬牙,依旧抗拒着:“我们不能这么做……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 “哈?”薛洋似乎是被他气笑了,走到他身边将他拉了起来,拽着他衣领,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地说着,“你明明知道我们即便有别的办法出去,这个人也死定了,这样你也要搭上自己吗?!” 薛洋猛地一推开他,收起了他凶狠的面容,换上平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语调一转,甜腻地对他说:“道长,我不陪你死,但我也不会让你死。”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没等晓星尘反应过来,便狠狠地将符拍在少年的头上,少年发出凄惨的喊叫,薛洋转头看了晓星尘一眼,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在晓星尘回过神的那一刻,少年魂飞魄散,梦境崩塌,不名的一股撕扯的力量,将他们硬生生地从这场梦里拽了出去。 晓星尘猛地醒了过来,转头便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薛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摆在阵法里的香已经燃烧殆尽,晓星尘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去探阵心的人的魂魄,却什么都探不到了。薛洋将这个人活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浇灭,晓星尘心头堵得难以启齿,薛洋却压根不在乎,趁晓星尘的质问声没出口,薛洋提醒他:“道长,别忘了那个道观里的东西呢。” 晓星尘一怔,方才想起他画了禁锢符的道观,如今他们从梦里出来,梦魇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回到它本体的地方……如果真的在那里…… 薛洋见他出神,又补充了一句:“你还没醒的时候我就看到它的一部分,也就是它藏在这个人身体里的分身从里边儿窜出来了,不过一个不小心给它逃了……所以,道长你是要在这里和我争论是非,还是先去把那个东西解决一下呢?” 薛洋掐准了晓星尘不会这时候跟他算账,有恃无恐地笑了出来,晓星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显然薛洋的做法他不能接受,然而眼下,确实有比同薛洋争论是非更为重要的事情。 晓星尘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看了看窗外,瞥见了那个道观的方向,浓重的夜色里有淡淡的金光在闪耀着,他便猜到了是逃离的那部分邪祟冲进了他的阵里。 也就是,梦魇就在那儿。他没有再看薛洋,直直地朝着门外走去,将霜华一抛,轻轻一跃便站在了剑上,临走之时,还不忘安抚一下围观着的人们,告诉他们暂时没有危险,随后他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扬长而去,飞奔去那个破旧的道观。 “哎呀呀。”薛洋慢条斯理地从屋里走出来,望着晓星尘消失的方向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慨。白衣道长还是和多年前一样,认定的事儿不追出个结果来誓死不罢休,不然当年怎会横跨三省就为了逮住一个为非作歹的小流氓。 不知为何,薛洋开始有点怀念义城里那个傻乎乎由着他摆布的晓星尘了,既不会和他争吵,还总迁就着他。 他懒懒地从乾坤袖里拔出降灾,丝毫不理会众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询问,也跟着晓星尘御剑而去了。 来到道观,果不出他所料,晓星尘布下的阵法起效,于夜色之下散发着淡淡的金光,薛洋往里面瞅了一眼,发现晓星尘已经独自进入庙里,正准备对着那个瓷像下手,他不慌不忙地踏入阵法,来到晓星尘身边,只见道长那双温润的眼睛此刻冷若冰霜,似乎并不打算理他。 薛洋觉得很有意思,晓星尘居然在跟他生气。 可他这会也没心思再说什么刺激晓星尘的话了。 眼前的瓷像浑身遍布如蜘蛛网一般的裂痕,瓷像上的封魔咒正在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脱落,薛洋从怀里掏出一沓火符,在晓星尘眼前扬了扬,笑着甩在道观的四壁,转身拉着晓星尘的手准备离开,晓星尘蹙起了眉,问:“就这样?” “当然没那么简单啦,除非你也想被烧死在这儿,不然你还是跟我出来比较好。”薛洋说着,无视了晓星尘微微挣扎的手,直到他们出了脚下的阵型,薛洋才放开了他。 薛洋开始沿着晓星尘的阵法外围不远处布另一个阵,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堆朱砂,在地上画了另一个符咒,紧接着又在其余两个地方画了一模一样的符咒,三个符咒之间用一条细细的朱砂线相连,凑成一个三角的形状,待他连上最后一个符咒,他双指并拢,贴着唇,轻轻地说了一句:“阵起。”随即在晓星尘的阵法之外,薛洋的阵被他升了起来,将道观围在正中,然后他来到阵法之外,正对着门的可以看得到瓷像的位置,倏地一下将手里的降灾甩了进去,暗红色的剑在主人的c,ao控之下哐当一声,狠狠地撞在瓷像身上,瓷像失去重心,微微晃了几下之后哐的一声,轰然倒塌。 就在瓷像破碎的那一刹那,薛洋和晓星尘亲眼看着从瓷像里窜出一团黑雾,大抵就是梦魇了,它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道观,不由分说径直地朝着道观的外头冲去,却不料一头撞在了晓星尘的阵法里。 薛洋挑了挑眉,抬手打了个响指,一瞬间道观里边方才他贴在壁上的火符如数点燃,由里到外,火光越发明亮,连着薛洋布下的阵法一起,将梦魇死死地困在了阵中,梦魇被烈火灼烧,在阵中不断地撞击着,伴随着它垂死挣扎的低吼,却始终无法逃脱开来。 火势愈发迅猛,但因为薛洋和晓星尘的阵将火的范围限制住,无处可蔓延的大火便径直地冲上了天空,照亮了他们头顶的一小片夜空。薛洋抱着臂,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这场烧了整夜的大火将梦魇吞噬,直至天光破晓,夜幕退场,火势才彻底熄灭了下去。 只是梦魇消失了,那些被它夺取的魂魄也回不来了。 晓星尘叹了口气,一整晚的时间,足够他彻底从薛洋直接把生者最后一魂打散这事回过神来,纵使他百般不愿,他不得不承认的就是,薛洋的做法并没有错,如果他们出来那个人也是死,出不来也是死。 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于是他对薛洋的态度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眸光一转落到身边的人的身上,轻声说着:“进去看看?” 薛洋瞥了他一眼,对他态度的转变速度有点惊讶,随后点了下头,一脚踏进失效了的阵中,掩着口鼻走入道观里,查看那个被摔碎了的瓷像。 当他凑近一看时,就像他那时候说的那样,瓷像里头确实藏了一具尸体,是一位老道,不知道是用了何种方式,他的尸身竟可以在死后多年又经历一场大火之后仍然保持着他生前的模样,只是没了生气,薛洋伸手去探他的魂,探不到半点魂魄的踪迹,看来这位老道人最后还是败给了梦魇。 一旁沉默的晓星尘看了一会之后,突然发声:“大抵是这位老道人弟子之类的,发现他中了梦魇,百般无奈之下选择了保住他的身体,以他的身体为模建造了一个瓷像,把他放在里面,随后封住了梦魇。” 薛洋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 晓星尘摇了摇头,回答:“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不是关系十分密切,或者非常看重这个人,是不会费尽心思将他的尸身保护得这么好的。”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抬头对上薛洋的眸子,两个人目光相撞一刹后,又纷纷挪开了视线。 他们互相察觉到了对方异样的情绪,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而不谈。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 很多年前薛洋为了让晓星尘重生,特地搞来了维持尸身面貌的抑原丹,而晓星尘对薛洋种种行为的不理解与困惑,在进入薛洋的梦,见识到了他上一世的一些经历之后,忽然就明白了人原本就是含着七情六欲的存在,谁能保证聪明一世,又有谁能干净一生?爱恨人之常情,可容山纳海,亦可毁天灭地,只是于薛洋本身来说,或许断指之后,他便只剩下毁天灭地的恨意徒留心中。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上一世的事情了。 他们在确认梦魇已清之后,安葬了老道人的尸身,回到了县里,跟依旧守在那间屋子周围的人解释着发生的一切,那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苦等一夜的人们在听完他的阐述之后顿时鸟兽散,各自回家休息,晓星尘和薛洋告别了张伯之后也回到了家中,薛洋伸着懒腰,嚷嚷着“困死了”,把鞋子一甩之后倒在床上闭眼就睡,晓星尘看着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 随后困意也攀上了他的脑海,他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却意外地,梦到了许多年前义庄的那段遥远岁月。 ———— 原句“我所爱容山纳海,我所恨毁天灭地。”出自 逃半 征得同意改了改用 第三十三章 晓星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回想和薛洋一同呆在义城的那段日子,当年他被薛洋欺骗,知道真相后,便将那镜花水月般的三年时光一举击碎,无论他曾经多么天真地觉得岁月静好,身边有人对他絮絮叨叨,玩笑不断,阿箐和薛洋的日常拌嘴冲淡了这平淡无奇的生活,可倒头来却还是将仇人误当成好友,而薛洋不是他的好友,从前不是,那时候更不会是。在薛洋屠白雪观害宋岚失明后,晓星尘心里便生出了恨的萌芽,而后随着被薛洋引导自己杀了宋岚之后,这份恨意迅速生长将他淹没,荆棘遍身,尖锐而苦涩的刺缠绕在他身体,深深地扎了进去,迅速地向内收拢,直至他体无完肤,生不如死。 可是活着有何用?往事不可追溯,旧人不可挽留,无论他是否基于薛洋的欺骗才酿下大错,所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滥杀无辜却自诩为苍生,他清风明月却亲手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于是他便了断了自己。 这份恨没有毁天灭地,只毁了他一个人。 而现在,重生之后他与薛洋的种种纠葛,都随着双目的复明与他所见的薛洋的那场梦而逐渐褪去,他对薛洋已经称不上恨了,尽管他依然对旧事避而不谈,却不再是无法坦然相对。 他梦到了义庄里很稀疏平常的一天:薛洋又在和阿箐吵架,阿箐说不过薛洋便气鼓鼓地来找他,大声控诉薛洋欺负人,晓星尘目不能视,却感觉到了薛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微微一笑,安抚着阿箐,又转头对着薛洋的方向说:“你就不能让着她一下吗?”似在谴责,语气却十分温和。 薛洋大大咧咧地往桌子上一坐,无辜地摊了摊手:“不能,小瞎子吵不过我凭什么怪我不让着她?难道宰一只ji吃ji还得控诉我凭什么吃它吗?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有什么不对?不就是弱r_ou_强食吗?不想被人欺负,那就先学会成为可以欺负别人的存在。” 晓星尘见他又强词夺理,无奈地摇了摇头,阿箐却因为薛洋一席话突然嚷着想吃烤ji,晓星尘一时语塞,实在不晓得该从何处寻一只来,薛洋见晓星尘不跟他搭话,自讨了没趣,便晃着出门了。 可他回来时手里却多了只烤ji,一边指责阿箐白眼狼,吃他的还天天跟他拌嘴,一边把烤ji剁成一块块,吃饭时扔了好几块在晓星尘的碗里。 晓星尘察觉到后,委婉地表达自己可以夹,薛洋却甩了一句“道长真是浪费我的好心”硬生生地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便也由着薛洋给自己夹菜了。那天晚上薛洋躺在屋顶上发呆,晓星尘就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直到薛洋突然开口,问他:“道长啊,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晓星尘迟疑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种表述:“恨不恨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如果只沉溺在仇恨中,便是令自己深陷囹圄。”随后他想起薛洋儿时的经历,声音又柔了一些,继续道,“旧恨若非要追究,通常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这‘怨长久’和‘放不下’是人世间八苦之二,浅尝辄止尚且酸涩,何况摆在心头念念不忘呢?” 薛洋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嘲讽,只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个梦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晓星尘醒过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他起身朝外头走去,却瞥见客厅站了一堆人,把坐着的薛洋围在中间,晓星尘看了一下,几乎都是他曾拜访过的受害者的家属,晓星尘倏地一愣,便问薛洋:“怎么了?” 薛洋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但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似乎心情不错。他把一条腿搭在了椅子上立着,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上面,侧目对着晓星尘说:“说是来请我们吃顿饭,感谢我们清理了邪祟。” “这怎么好意思?”晓星尘婉拒道,“我们也只是顺手帮忙而已,何况,我们没能救回之前的那个人,诸位失去的亲人我也无能为力。”说到这里,晓星尘垂下了眼帘,藏在袖子下的手握成了拳头,紧了紧,又无奈似地松开了。 薛洋倒是很难得地没有反驳晓星尘浪费别人的好意,蹭吃蹭喝这事儿薛洋向来不拒绝,薛洋歪了歪头,看了大家一眼,随后站起来走到晓星尘身边,抱着臂说:“听见这位道长说的了吗?你们还是回去吧。” 晓星尘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薛洋直接瞪了回去,撇撇嘴,似乎有话想说,但碍于人多便吞了回去。 几番推辞之下,众人便散去了,临走之时还不忘说有需要的话可以找他们。 待人群都散去,晓星尘这才寻到机会问薛洋:“你怎么……?” “拒绝得这么干脆?”薛洋很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翻了个白眼,又回到了座位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不咸不淡地说,“因为我刚吃饱啊!”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是不想蹭饭,是吃不下。 晓星尘:“……” 见他傻站着,薛洋又补了一句:“折腾了一晚上,睡醒还不准我出去买吃的啊?晓星尘你想饿死我?我吃剩的都在后边温着了,鬼知道你睡到什么时候,要吃自个儿端去。” 晓星尘:“……”最后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也有些饿了,方才绕进厨房去找薛洋说的饭菜。 就跟薛洋说的一样,炉子上还续着柴火,微弱的火苗足以维持锅里的温度,又不会让饭菜烧糊,晓星尘揭锅盖一看,薛洋这顿买了烤ji和鱼,鱼貌似还是他自己做的,虽然被吃得只剩下约莫半条,但闻起来还是当初在泸州的小屋里,薛洋给他做的那个味道。 晓星尘把饭菜端了出去,在饭桌坐下,开始吃饭,薛洋在他对面撑着下巴看着他吃,晓星尘一块块地把鱼r_ou_送进嘴里,抬眼瞥见薛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尴尬地被呛了一下,咳了两声,小声地说着:“鱼挺好吃。” 然后薛洋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在说废话一般,薛洋换了个姿势,他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双臂,白了一眼晓星尘之后,慢悠悠地问:“道长你打算在这儿住下了吗?” “嗯?”晓星尘停下了筷子,抬头看着他,语气中稍有疑惑,晓星尘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道长,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生物,并且由生到死的过程里从未放弃过从他人身上寻得好处,你这一次不收任何酬劳帮他们解决掉麻烦,下一次他们还会来找你,无论事情或大或小,由此下来,时间一长,如果一旦你忽然提出了拒绝,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 晓星尘沉默一会,明白薛洋说的并非无道理,从前的他霜华一引惊天下,便使无数仙门之家欲招纳他,而后他双目失明,那些曾经对他示好的人就跟销声匿迹了一般。 趋利避害的是人的本能,晓星尘心里如明镜,却也始终没将这等事记在心上。 没等晓星尘作出回答,薛洋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道长可别怪我对他们下狠手。”别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始终坚信人本善。”晓星尘默了许久后,轻轻地道出这一句,随后起身收拾残羹余饭,转身绕进屋内,打水开始洗碗筷,一边洗一边思考着薛洋的话。 多少次晓星尘认为薛洋似乎有改过之心的时候,薛洋都会以各种方式告诉他:他从未想改过。如今安分守己只是因为晓星尘在他的身边,但即便如此他也保不准儿哪一天会一时兴起,像少年时期那般随意糟蹋别人的心血,视人命如草芥,赢一个恶名满贯,再痛痛快快地当一世罪人。 晓星尘没能理解过薛洋的想法,却格外地在意薛洋所言所行,或许是因为前世今生纠葛太多,又或许是他真的想看看薛洋到底想做什么,留在自己身边的真正用意——其实那时候他在薛洋的梦里已窥得一二,可未曾细想下去便让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猝不及防。 等他真正有时间思考起来,连着前因与后果,反复地回忆着梦中薛洋声嘶力竭的模样,而后便想到了一些令他难以置信的事情来。 薛洋到底为什么要在乎他? 因为当初那碗药,那颗糖,还是因为朝夕相处下来令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动了人之常情,很显然最后一条是晓星尘愿意相信却也是最不敢相信的。 于是他便不敢再想。 晓星尘把碗筷归位之后,又在厨房里斟酌了许久,最后来到薛洋面前,似乎妥协般地同他说:“明日动身离开吧。” 薛洋笑了,不管晓星尘是把他掺着威胁的话听了进去,还是因为确实有着像他说的那样怕成为人们的免费工具,但最终结果都是晓星尘愿意离开这里。如此随了他的意,薛洋不高兴才怪,于是便用带着有些撒娇的调子同晓星尘说:“行啊,都听道长的。” 他们这番离去不声不响,那些受过他们恩惠的人们直至过了好几天才发现这件事。离去的那天早上薛洋便用乾坤袋收起了他们所有东西,最后乾坤袋一个个积成了小包袱,薛洋十分随意地把包袱背在身上,然后转头跟晓星尘开玩笑说全副身家都在这里,丢了就等于倾家荡产。 晓星尘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出来,接着薛洋的话茬道:“丢了也无妨,从前我游历四海,哪里有带着锅碗瓢盆的说法,顶多一把剑,几件衣物,一些盘缠。” “替人做事还不要酬劳,所以你活该吃不好睡不好没钱花。所以我们去哪?”薛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晓星尘回想了一下自己外出游历的时候,也确实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愁吃喝,也不至于困苦到需要在野外过夜的地步。他之前宋岚与他一块,俩人结伴风餐雨宿的,宋岚不需要进食也不会生病,晓星尘也不是个娇气的人,他们二人便时常随便寻一个可以休憩的场所,能避雨遮阳便足矣,哪儿像现在这样还算舒适安稳。撇去他们那些恩恩怨怨,薛洋的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同行者,最起码的,和薛洋一块晓星尘永远不会觉得无聊就是了。 晓星尘想了下,回答:“南吧,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岛上,四面都是海,无人之地清静得很,或许我们可以去那儿呆一段时间。” “好啊。”说着,俩人便一同上了路。他们走得并不快,有时候薛洋懒了就让晓星尘御剑带着他,他站在晓星尘后面,肆无忌惮地抱着晓星尘的腰,半睡不醒地打盹,晓星尘也不明白薛洋到底是个什么体质,在半空飞行之时也敢睡觉,就不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给摔了下去,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薛洋早已习惯了令自己陷入一种半睡眠的状态,他睡着的时候脑子依然清醒着,能感觉到周围的事物,才没那么傻乎乎地任由自己坠落。 于是每当晓星尘轻轻地护住薛洋以防薛洋掉下去的时候,他都看不见自己背后的人嘴角微微上挑的模样。 他们的行程并不紧迫,如同在人间游历一般,江河万里,山高水阔,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候还会在某个村落里歇息十天半个月,偶尔遇见一些遭了邪魔作祟的地方,晓星尘定会上前帮忙解决一番,都是一些举无轻重的小问题,晓星尘轻而易举地便将其一举歼灭。而薛洋呢,并不cha手,他唯一cha手的就是当晓星尘除完魔之后没皮没脸地找人收酬劳,起初的时候,晓星尘见状都会皱着眉上前制止,结果都是被薛洋一句“你有钱吃饭啊?”给堵了回去,他跟薛洋理论,薛洋就从民以食为天的角度从多方位阐述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道理,结果往往都是一样,晓星尘说不过他,便只得由着薛洋跟人讨价还价,当然薛洋的要价也是看人家有没有钱,没钱的就随便收收,有钱,薛洋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狮子大开口的机会的。 因此,他们行了数千里的途中,日子过得倒也算逍遥,除了薛洋极度反对晓星尘把自己的盘缠施舍给过路的乞丐这一点,他们两个人倒也还算相安无恙。 从薛洋夺舍回来,强行留在晓星尘身边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 晓星尘将他困惑着的,关于薛洋的梦境一事抛之脑后,连同被逐渐淡忘的,还有薛洋那些丑陋不堪的过往以及他们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他并非完全地信任着薛洋,只是在这一年里薛洋依然没有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举动来,让晓星尘不得不开始相信薛洋当初一句“我想改过”是真心实意。 而薛洋呢,似乎与晓星尘有了无形的约定一般,他们谁都不再提从前的事,更不提看见了对方什么样的梦境,其实他们互相大抵都心知肚明,他们两个人曾经不死不休的恩恩怨怨注定是生生世世都摆脱不掉的桎梏,于彼此而言都是注定承受的命劫。 薛洋察觉到了晓星尘对自己逐渐加深的信任,他唾弃着又渴望着:他希望晓星尘可以彻彻底底地记住他从不是一个善类,却又眷恋着晓星尘给的细致入微的温柔。 他曾多番提醒晓星尘,他没有和他一块为世间除害的意思,但凡如果晓星尘提出类似于“我希望你改过”的话,薛洋便能瞬间翻脸,毫无顾忌地变回那个屠常家灭义城的狡诈y险的薛洋,然后在行恶作祟的道路上一去不回。他从不为谁改变,言行与喜怒哀乐全凭自己做主。 然而偏偏晓星尘没有,晓星尘似乎明白薛洋定不会承认自己正在从善一样,他对薛洋的改变绝口不提,压根没有想要把薛洋从邪路上亲自拉回来的意思,对于这一点,薛洋很是疑惑,却也有点庆幸,至少晓星尘终于明白,晓星尘救世救人,唯独救不了他薛洋。 第三十四章 两个人从泸州到晓星尘所说的那个小岛附近用了一年的时间,本来打算直接乘船穿海而去,在和附近村落的村民交涉过程中,薛洋听到了不少故事。 比如海岸之外有一座灵气旺盛的岛屿,数百年前曾有仙人居住,那时候无数寻仙问道之人从四面八方而来,纷纷想登上小岛求得修为猛进,最后得道成仙,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些想前去寻仙人的人们,乘船而去的,死在了暴风雨中,御剑而行的,被电闪雷鸣阻挡得寸步难行,有人离去就有人留下,留下的将毕生都耗在了研究如何登岛之上,到死都没能成功瞥见他们心中的蓬莱之地。村民厚葬了这些人,其他当时尚未逝去的修道者保住了逝者的尸身,使其终久不朽…… 后来仙人羽化,去往岛上的路也不再如之前一样寸步难行,只是届时问津者少,似乎随着仙人的离去,那儿也仅仅是一个灵气还算不错的地方罢了。 那就是宋岚修复晓星尘魂魄的地方。 薛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然后转头对和渔夫交谈的晓星尘说:“道长,我对这发生过的事儿很感兴趣,咱们先在这儿住下吧?” 晓星尘回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向薛洋,而薛洋似乎不打算和他解释,眯着笑的双眼里暗藏无数不可看透的秘密,晓星尘看不穿,但觉得薛洋的提议也没什么不好,便点头答应了。 他们托人找了间空房子,那是一个村民很久以前住的老房子了,陈旧得很,村民自己盖了新房子之后就把这屋子空了出来,晓星尘付了一笔钱给屋主,便和薛洋暂且住了下来。或许是为了逃避海啸时涌动的潮水,村落位于海边的连绵不绝的山峦半腰,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当地人民依靠捕鱼为生,每一家的门前几乎都摆晒着渔网,沿着山路往上走,到达山顶高处,无须低头便可看到宽阔的地平线,海天相映,每当清晨或是傍晚,晨曦与落日的光辉倒映在水面上,水天一色,浑然一体,美不胜收。 薛洋跟逃难似的,刚进屋子扔下东西,撇给晓星尘一句“我出去熟悉一下周围环境”便溜得不见踪影,分明就是偷懒不想打扫,晓星尘无奈地笑笑,自己开始收拾屋子。 等他整理好了一切,薛洋仿佛掐着点回来一样,他刚刚才闲下来给自己倒口茶喝,薛洋就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进来,一手拎着一串烤鱼,正啃其中一串啃得津津有味,他坐到晓星尘旁边的位置上,伸手把没吃过的那串鱼递给他,晓星尘接过,用另一只手给薛洋倒了一杯茶,问:“去哪儿了?” 薛洋咬着鱼r_ou_,囫囵吞了下去,一把抓过晓星尘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说道:“没去哪儿,随便逛逛。” 他没有告诉晓星尘,他去寻了藏着百年前修道之人遗体的墓x,ue,只是没有寻到。 有些事情,晓星尘知道了的话他想做起来就不方便了。 薛洋好歹也是个修了多年鬼道的人,自从宋岚脱离了他的控制之后,他就再也没机会养过凶尸,而今这个地方居然有百年前的修仙之人的遗体,还是不朽之态的,这对薛洋来说简直如同瑰宝,他倒想试一试,能不能把凶尸之术,用在死了几百年的人身上。 晓星尘向来不多疑,薛洋此话一出,他也没说什么,端详了一会薛洋给的烤鱼,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一天下午,他们闲着无事,便跟着几个渔夫出海捞鱼,小船只能承载三到四个人,薛洋和晓星尘跟着把房子租他们的村民呆在了一条船上。屋主友善得很,一边给他们讲着在海上捕鱼的注意事项,一边和示范着如何正确撒网,这俩人都没干过这活,倒也觉得有些新奇,便耐心地听着,然而没多久薛洋就觉得无聊了,坐在船头打着哈欠,日光晒得他晃眼睛,难以入睡,晓星尘还在一边虚心讨学,似乎有当一阵子渔夫的打算,薛洋当即黑了脸,心想晓星尘要是跑去当渔夫,自家的网他见一个拆一个。好在晓星尘除妖降魔在行,这等粗活他做起来并不是十分顺手,便索性放弃了。 薛洋眼珠子转了一周,佯装随口问道:“诶,你知道他们说的‘仙人墓’在哪吗?” 屋主擦了把汗,起先是没能听懂,反应过来薛洋说的是数百年前葬着修道者的墓x,ue时,他才恍然大悟状,随后又摇摇头说:“不清楚,很多年前,这儿经历了一场巨型海啸,飓风把村子都给刮没了,海水淹没了地底,改变了这一带的诸多地形,墓x,ue早就找不到咯。” “这样。”薛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从袖子里取出降灾,往空中一甩,轻轻一跃站在了剑上,甩下一句“我随便溜溜”便长扬而去。他腾海,挥手斩断迎面而来的风,旭日的金辉洒满他的全身,他时而高高飞升,时而低垂俯首,似宽阔海天间无拘无束的海鸟。最后他将剑降低到了离海面只有半臂宽的高度,蹲下来低头看着海水里成群结队穿梭自如的鱼,又看了一眼晓星尘的方向,突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站起身来,装作摇摇欲坠的模样冲着晓星尘吼道:“道长救我我要掉下去啦!” 晓星尘连忙回头,瞧见暗光忽隐忽现的降灾和在剑上晃来晃去的、眼看即将要掉进海里的薛洋,他猛然想起薛洋这副身体灵力不足,即便是御剑也不能太长时间,于是下一刻霜华从剑鞘飞出,晓星尘纵身一跃跳到了上面,朝薛洋的方向飞去,就要抓到薛洋的时候,薛洋却冲他眨了眨眼,随后在晓星尘即将碰到他的一瞬间,降灾连带着薛洋忽然飞远,晓星尘愣了愣,看见不远处的薛洋蹲在剑上笑得有些夸张,便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他给耍了。 “我骗你的啦道长,我自己能撑到什么程度,我还不清楚吗?”薛洋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反正还跑去嘲笑来搭救他的晓星尘。 晓星尘倒也不生气,淡淡地笑了:“你啊……”一句谴责的话也没有。 他们这一年多的时光几乎都像这样度过,晓星尘包容着薛洋各种小打小闹和胡搅蛮缠,薛洋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乐子的同时也不忘逗一逗晓星尘。 没有明面上的争吵,即便暗地里时不时地对对方有着猜疑,但凡举无轻重的事物,也就不再挑破开来。 俩人并肩御剑回到了船上,渔夫们瞧着他们随心所欲的模样发出艳羡的感慨:“真羡慕你们这些修仙的人啊!” 晓星尘笑着说:“您怎么知道寻仙问道就是好事呢?当凡人也有当凡人的乐趣啊。” 渔夫们一笑,应声着说是。 转眼便到了收网的时间,薛洋和晓星尘帮着屋主收网,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被束缚在网里,扑腾着鱼尾,jian起来的水花洒了他们三人一脸,一股子的腥咸的海水味,薛洋嫌弃地拿袖子一擦,对着屋主说:“我说,是不是应该给我们塞几条鱼啊?” 屋主爽快地答应了,渔船划到岸边的时候,三个人在岸上拆解被网罗住的鱼,大大小小的鱼被逐一从里面抓出来,扔进事先准备好的木桶里,屋主挑了几条不错的,拿草绳捆了起来递给了晓星尘,晓星尘接过道了句谢,刚想喊薛洋该回去了,转头瞥见他正盯着落日渐渐沉入海面的景象,天和海都被镀了一层金色,海面波光粼粼,飞鸟在捕食与嬉戏,晓星尘不由得看出了神。 见惯了草木山川,未见江宽海阔,他们这趟南行之末,倒也算是没来错地方。 总归是见着了未曾见过的风景。 薛洋转过头来看他,道长的眼睛被霞光浸透,本就柔和的目光又平添了几分温暖,眼角带着笑,薛洋看了他好一会,才悠悠地问:“你当初从岛上折返时,没瞧见过这景象吗?” 年轻的道长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他垂下眼眸,想了一会,才慢慢地开口:“当时没有在此地驻足,乘船靠岸后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离去,现在只觉得,当时应该多看两眼。” 薛洋不解地问:“现在看不也一样吗?这山这海这落日又不会跑了去,既然都打算在这里住一会,这千篇一律的景色看到你腻了都行!” 晓星尘轻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说罢,他便同薛洋一块,慢吞吞地回了家,薛洋顺路捡了柴火准备烤鱼吃,晓星尘趁着他搭着火堆和杀鱼的时候便去邻里借了点调料过来,两个人像之前一样,围着火堆烤鱼吃,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他们才堪堪把鱼给吃完,薛洋打着饱嗝,无聊地拿树枝撩动柴火,晓星尘抬头瞥见了头顶闪耀的星河,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做的那个尚在义城时的梦。 那时候薛洋躺在屋顶上,星空和现在一样漂亮。那天夜里少年看似无心的提问,实则是有意的试探,只是晓星尘没有听出来,他对他说,怨长久与放不下是人间的八苦之二,浅尝辄止尚且酸涩,何况念念不忘。 只是话对别人说时是一回事,用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在他刚刚重生的那段时日,光是这“怨长久”与“放不下”便如影随形,他的脑海里残存着薛洋给他留下的惨痛y影,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他遇到同样重归于世的薛洋时,他都把薛洋的所作所为,往最坏的结局方向想,无论那是不是薛洋本意,那“怨长久”带来的酸涩,给他带来的并不只是难以言喻的痛苦,同样影响了他对事物的判断,直到薛洋将眼睛剜出来给他,他那份怨便被困惑与不解覆盖得七七八八,之后随着他误会薛洋并且错杀,到最后窥见薛洋的梦境,这份怨,终是被一点一滴地抹去。不,与其说是被消去,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与薛洋都选择了无视那一道陈年旧疤,只是结了痂的伤口仍在,并且随时都有着复发的可能。 晓星尘扪心自问,他到底信不信任薛洋,在长久的沉思与回想之中,他得出一个结论:一旦他们之间有了猜忌,哪怕是一点点,都足以颠覆这和平的假象。 薛洋并不完全信任他,就跟他也不完全信任薛洋一样。 对他们二人而言,“怨长久”似乎已经被掩盖,唯独这“放不下”却死死地扎根于他们的心头,尽管他们相处得还算愉快,也一同经历大大小小的事,甚至看到过对方难以摆脱的梦境,可归根结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薛洋压根没有移的意思。 然而对晓星尘来说,薛洋光是不造作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心生宽慰了。 这时候,薛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薛洋告诉他:“道长要是最近找不着我就别找了,我不会离这儿太远。” “嗯?你要做什么?” 薛洋眯了眯眼,没有回答他。 第三十五章 薛洋最近外出得厉害,很多时候他都神龙见首不见尾般,愣是连晓星尘也不一定能寻得他,后来晓星尘随口问了一句,薛洋叼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糖葫芦,刚啃完最后一个,他捏着竹签指了指晓星尘,说:“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道长你还是别问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回答是不是真的呢?没准儿我又编了个理由骗你,反正你也分辨不出来不是?” 晓星尘很认真地想了下,觉得自己似乎没法反驳薛洋的话,薛洋骗人的时候总是说得有九成真,言辞动作都似乎早已在内心演练过无数遍一般,着实让人分辨不出他话语的真伪,于是他只能点头,抱着一贯的不多问的心态,对薛洋说:“……我相信你有分寸。” 听晓星尘这么一说,薛洋笑得直不起腰,晓星尘居然说他还有分寸,真不知是眼前的人太傻,还是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让晓星尘觉得他变了太多。 他可从来不知道分寸这两字怎么写! 在晓星尘一脸疑惑之下,薛洋收敛了笑容,咳了两声,忽而正色地对他说:“道长,你这么信任我,是会后悔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掺了七分玩笑三分真意。 谁能保证他哪一天不会突然做些什么晓星尘厌恶的事情来呢? 又有谁能证明晓星尘的信任坚如磐石呢? 谁知道……在晓星尘得知自己要挖别人老坟之后,会不会直接跟他分道扬镳呢?薛洋不清楚,也懒得想,他只知道眼下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或许能制成比夷陵老祖的鬼将军更为强大的凶尸的机会。 晓星尘只听出他的玩笑之意,笑了笑,没有回应他。 起初只是不见人,到最后薛洋频繁地彻夜不归,晓星尘也不得不思考薛洋到底在做什么了,为何又要他不要去寻他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沉寂了许久的霜华突然有了反应,晓星尘怔了一下,连忙拔剑,霜华微颤,发着淡银色的光芒,正是察觉到走尸才会出现的状况。 晓星尘想,他来这边多日,从不见霜华有感应得到走尸,为何现在突然就有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当他准备循着霜华的指引前去一窥究竟时,突然有村民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家里,告诉他有人得了重病,大夫没法治,求他过去看一眼。 晓星尘有些不解,但仍然跟了上去,却意外地发现村民引他走的方向,和霜华发现走尸的方向一致。 他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直到他来到出事的那户人家面前,他有些艰难地挤开围观的众人,随后看到那个脸色涨红,手脚略显僵硬的妇人,以及霜华显现的更为强烈的感应时,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随后,他平复着心情,在嘈杂的多方询问下上前去给妇人把脉,让她伸出舌头给他看,就在他看完之后,他用一种几乎脱力的嗓音对围在妇人身边的家属说:“她中的是尸毒,毒已经逐渐蔓延到全身,对于这个,我无能为力。” 妇人被他这一席话直接吓哭,颤颤巍巍地问他:“这位道长……我会怎么样?” 晓星尘瞥了她一眼,有些于心不忍,斟酌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会变成没有生命力的走尸,一旦你把身边的人抓伤,那么被抓伤的人也会变成和你一样。” “……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不,或许有的。 晓星尘霎时间想起薛洋,薛洋修鬼道,此时此刻说不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然而令晓星尘感到绝望的是,眼前的妇人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会彻底尸化,但是要他现在在半个时辰之内寻到薛洋,似乎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薛洋从没告诉他他要去哪儿,也不曾提过自己身在何处。 这些天薛洋的频频消失,已经令晓星尘对他起了疑心,哪怕他曾经承诺过相信薛洋自己有分寸,可是薛洋到底还是薛洋,并不按常理出牌,也不会由着他人的期盼而束缚自己的行为。更何况他们的之间的信任仅存在于薛洋安分守己的时候,一旦出异常,看似无坚不摧的信任立刻就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了。 薛洋一向我行我素,谁能知道他这些天的反常是在谋划什么呢? 又或者说…… 他与这次的中尸毒的事,有关系吗? 晓星尘看了一眼被亲属抱着的泪流满面的妇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道:“我去寻我的那位同行人,他或许有办法,可是我不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我尽力。” “晓道长,我叫上其他人与你一块去。”妇人的丈夫抹了把泪,站了起来,对晓星尘坚定地说道。 晓星尘点点头。 人总是这样,从不会放弃微弱难窥的希望。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四处寻找薛洋,空谷一声声回响着薛洋的名字,却由始至终,没有人回应过。 此时的薛洋设了障眼法,隔绝了外界与自己的一切联系,正在某座山的洞x,ue深处,改良着他制作凶尸的办法,丝毫没有留意到外面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找他。 晓星尘也在找他。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妇人的尸毒发作,晓星尘也没能找到薛洋。 他和其他村民只好原路折返归去,刚想入门便瞧见被反锁在屋内的已经彻底尸化了妇人,正毫无规律地一下下撞击着门,嘴里发出难以入耳的低吼声。屋子里的其他人已经撤了出来,这种低级的走尸成不了什么气候,普通的成年人想要抵御还是绰绰有余,逃出来的人们和他们站在一块窃窃私语,死死地盯着疯狂砸门的走尸,眼神从怜悯变成了恐惧,似乎已经彻底遗忘了这曾经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邻里,只记得那是一个不可令其造孽的怪物。 晓星尘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中了尸毒的人,由好端端的活人,变成了一具走尸,而他无能为力,或许能救她的那个人偏偏不知所踪。 上一次他感觉到这般无力还是在遇到梦魇的时候,面对着那个三魂七魄只剩一魄的少年,他手足无措,最后薛洋替他下了手,将人打得魂飞魄散,却救了他们两个人。 这世界上多得是无能为力的事。 “晓道长……”妇人的丈夫咬了咬牙,踌躇良久,终是下了决心一般,“您……给她一个痛快吧。她变成这样,我们看着实在是很难受。” 晓星尘愣了一下,随后微微点了点头。晓星尘并不意外他的决定,事已至此,唯有彻底断了她的活路才是对她,甚至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方法。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向那扇被从外面锁住了的木门前,然后顿了一会,从门缝里看到了面目狰狞的妇人,眼里透露出一丝愧疚与悲怜,他伸手,劈开了门上的锁,在妇人冲到他面前时,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血jian了他一身,落在他洁白的道袍上,似悄然绽放的艳丽花朵。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把剑抽了出来,妇人应声倒地,霜华对走尸的感应也随之消失。晓星尘交代了一下处理后续,便神情略微恍惚地匆忙离开,回到自己的家里,将那身沾了血的道袍换下,寻了个盆打水,把袍子泡在水里,一遍遍地搓洗着,直到艳红色彻底消失,他才松了口气一般,将衣服挂晒起来。 随后他回到屋子里,给自己斟了杯茶,缓了一下情绪,又将霜华拿了过来,擦拭掉上面的血迹,直到它干净如初,晓星尘才把它放在桌上。 剑和衣物都干净了,仿佛刚才他那一场斩杀走尸并不存在一样。 让晓星尘感到有些沮丧的,是那种对所发生的事物无能为力的感觉。 霜华横放在晓星尘面前的桌上,悄然无声,他眼神迷离,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去。 就在这不久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中了尸毒的活人,在他的面前,慢慢地,慢慢地失去意识,变成了行尸走r_ou_般的存在,然后他只能在那人变成走尸之后,拔出霜华,一剑结束了她的生命。妇人尸化之前,她与她的家人们看着他的祈求的,痛苦的,挣扎的眼神,像是体内中滋生的毒瘤,堵住了他的经脉,令他仓皇无措,令他感到疼痛难忍。 可是他无能为力。 多年前,他下山的时候便立下要挽救苍生之大志,但到头来,他发现“救世”一词压在心头,比他想象的还要更令人难以喘息。 就好比,他连中了尸毒的人都救不了;就好比,他曾被逼到无路可退拔剑自刎;就好比,有人和他说,你不懂世就不要入世时,他竟霎时间没有办法反驳他。 晓星尘深深地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片刻过后,他睁开眼,抛下脑中杂糅的思绪,重新审视起村子里的人平白无故中尸毒这一事件来。 此地偏远,附近也没有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且他问旁人之时,也确定了这一带没有出现过走尸,没有走尸,如何来的尸毒,又如何将活人染上尸毒? 事出必有因,他没有来这里之前,这个地方就没有此类事件发生过,为什么他来到了之后,就突然出现了尸毒? 他脑海忽然闪现过一个名字,紧接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的形状,握得有些紧了,连骨节都泛了白,向来平稳的手发出轻微的颤抖。 ……是他吗? 晓星尘不确定,但是平心而论,如果要晓星尘在他所认知的范围之内,寻一个轻而易举就能害人不浅的人,他第一个想到他。 可是这会薛洋身在何处,晓星尘并不知道,昨日薛洋离去之后至今未归,或许他早已打算逃开?可若是这样,当初他又为何要对自己死缠烂打?又为什么,在过去那一年的时间里无所作为,却偏要在这个地方搞出动静?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站了起来,将霜华握在手心,刚想出门寻人,就听见渐渐逼紧的脚步声。 晓星尘屏息而立,握着霜华的手越来越紧,来人已到门前,在他一脚踹开门的那一刻,晓星尘将霜华抵在了他的喉间。 距离薛洋白皙的脖颈,不过短短三寸。 薛洋怔了一下,手里还拿着一路吃着回来、只剩一半的糖葫芦,他的眼中带着被旭日熏软的一丝柔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揣摩的y暗和冰冷。 薛洋把糖葫芦递到嘴边,一颗一颗,全部吃完后,放下手,对晓星尘道:“似曾相识哈?” 很多年前,他们也像现在这般对峙过,只是这一次,明眼的晓星尘没有把霜华刺进他的腹部,薛洋也没有宋岚可以给当保障。 “村里的尸毒可是你下的?”晓星尘见他毫无怯意,微微蹙起了眉头,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尸毒?”薛洋眼里闪过一丝困惑,转而又想起什么一般,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他望着晓星尘愠怒的脸,过去一年的朝夕相处时光在他眼前一一闪过,包括前不久的,晓星尘说信他有分寸这一点。 结果呢?说着信他,有事第一个怀疑的,不也还是他吗? 他是多天真啊,与晓星尘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却居然相信晓星尘对他说的是实话。 维持了一年有余的平静生活终于被一个无根无据的猜疑给打破,他们之间本就轻如薄纸的信任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碎。 是了,他和晓星尘根本不会有什么殊途同归,上辈子不会有,这辈子也是一样的。 “道长啊,”薛洋看着他,眼里的寒意凝结成冰,他面无表情地说,“不如你告诉我,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答案?” 若是换做从前,这般情境之下,薛洋定会摆出他惯有的内藏锋刃的笑脸,可是他现在面对晓星尘的质问,竟一反常态地平静。 晓星尘倏地一愣,顿时被他的态度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他还没做出回答,薛洋就瞅准他出神的一瞬间,拿手里的竹签挑开了抵在他喉间的霜华,接着他一个后跳拉开自己和晓星尘之间的距离,从乾坤袖里抽出了降灾。 “明月清风晓星尘,原来也是和万千俗人一般,喜欢妄下断语吗?”薛洋的语调依旧平静,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他突然冲晓星尘笑了笑,凶狠又在他的眼里溢出,一如当初,他被晓星尘在义城中说“你真恶心”时一样。 他又变回了他本该有的模样,或者说,是晓星尘许久不曾见过的,属于薛洋的真面目。 y戾冰冷,狡诈无情。 他面容y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对,是我做的,怎么样,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天理难容!”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满腔怒火之下竟有着难以察觉的心酸在他眼里一闪而过。他像是一个悲愤的自裁者,言语中,如同将那些本不应该cha在他身上的利刃,一把把狠狠地cha进心口,滚烫的胸膛血r_ou_模湖,疼痛穿心蚀骨。 他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这样,你满意了吗?!”他近乎疯癫地冲他喊着,言语急促,面容狰狞,眼眶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着红。 晓星尘知道薛洋是真的怒了,当他把霜华又一次挥向他的时候,他看到了薛洋平静的眼眸下的蓄势待发的暴怒,以及对他晓星尘的,一种可以称为彻头彻尾的失望。 薛洋竟会对他感到失望。 “你没做又何必要认?”薛洋表现出来的愤怒令晓星尘心里几乎没了底,却又十分不解,他往前走了两步,踏出屋子,和薛洋对视说。 薛洋又笑了,说:“晓星尘,你真是愚蠢至极。” 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他,他认为他所坚守的道义可笑至极,并对此嗤之以鼻,时不时对他明里暗里地表现出不屑,只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令晓星尘觉得不安。晓星尘此时几乎可以确认自己误会了薛洋,倘若真是薛洋的所作所为,定不会因为一个怀疑而发如此大的脾气,薛洋会以各种借口敷衍他,推掉自己身上的怀疑,然而这一次他没有,他只是问他,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回答。 不就是希望我承认吗?那我认。薛洋已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晓星尘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去面对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人。 这般继续僵持下去定是死局,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尸毒可有解法?”若不是薛洋撒播的尸毒,那就意味着还会有人染上它,薛洋作为一个出色的鬼道修习者,晓星尘相信他会有解决的办法。 “有啊,但我偏不告诉你。”薛洋歪了歪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一样,漆黑的瞳孔充满玩味地看着晓星尘,“可别忘了啊道长,我说过的,我从没想过当什么好人,顺便,想当救世主的人,是你,不是我。”他刻意咬重了最后五个字的音,如同故意划清自己和晓星尘的界限一般。 晓星尘又是一愣,然后回过神来。 薛洋说得没错,他们之中想救世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薛洋会因为一时兴起偶尔帮他一两把,比如说偶遇张伯时顺手给晓星尘帮忙,还有之前他们一起去灭掉的梦魇,但更多的时候,薛洋选择袖手旁观。晓星尘和薛洋同行的这段时间里,薛洋并没有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晓星尘都快忘了他原本就是个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药。他不能指望薛洋会像他一样,关心陌生人的死活,甚至愿意伸出援手,他该知道的,他应该清醒地知晓这个事实。 只是—— 晓星尘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胸口似乎是被巨石压着一般难受,薛洋的言辞恶毒他早已了然于心,但没有想到,对于此次误会的发生,薛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他也没想到,他会因为自己误会了薛洋而感到不适。 晓星尘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挽回一下局面,而薛洋也没有让他挽回的意思。薛洋把降灾收回乾坤袖中,露出厌烦的表情,与晓星尘又僵持了一会,他们四目相望,眼神却截然不同:晓星尘眼神有些涣散,注意力并没有完全放在薛洋的身上,表情显得有些彷徨无助。而薛洋自己,却是将愤怒与嘲讽杂揉在一起,深深地藏进了望不尽的黑瞳中,终于,他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忽然满脸释然,可接着又恶狠狠地对晓星尘说:“晓星尘,老子不陪你玩什么‘以救天下为己任’的游戏了,你和我就此别过,正如你之前说的那样,我们江湖不见!你可千万别来寻我!” 他说完便走,没有半分犹豫,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他和晓星尘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所有界限。 晓星尘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有些茫然地目送薛洋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 他没有去追,那句噎在喉间的呼唤也没有说出口。 薛洋怀着一腔愤懑,回到了他这些时日呆着的那个洞x,ue里,一把掀翻了所有摆物,毛笔和墨齐飞,书写杂乱的纸张扬在半空,他又狠狠地一拳砸在洞壁上,凹凸不平的洞壁将他的手硌出了血,他不知疼痛,对此不管不顾。 晓星尘的怀疑直接让他直接把自己伪善的面具彻底撕破,他本就不是善类,为何这一年多以来却偏要死皮赖脸地留在晓星尘身边,图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片刻美好。 白衣道长从不真正的信任他,他比任何人的清楚这一件事。 或许是义城十三年的痴心妄想已令他走火入魔,当遇到重生的晓星尘时,薛洋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这个自己寻了十三年的人。 只是对薛洋来说,晓星尘的改变更是他觉得好笑,晓星尘曾经是多么“宁可放过也不可错杀”的一个人啊,这一世重生之后,反而将自己曾经坚定不移的为人准则给改了。 他从没觉得能和晓星尘一直相安无事地过下去,终有一天他们会被新仇旧怨给淹没,分道扬镳不过是迟早的事,眼下这件事的发生,其实薛洋自己心里很清楚,并不是与他全然无关的。 因为就在昨天,他带在身上的尸毒粉丢了一瓶,想想也大抵猜得出来,那个中了尸毒的人捡到了瓶子,出于好奇打开闻了一下,吸入了粉末,尸化也是自作自受罢了,谁叫她运气不好呢。 等他平静下来之后,他捡起了所有有价值的手记,一把火烧了这个洞x,ue,然后离开了。 他本来已经找到了那个墓x,ue的位置,却因为那个地方被下了多重禁锢他压根没办法进去,也暂时破解不了,才会埋头研究破除的法子,顺便改良他的凶尸咒,结果钻研得太入迷,又过于相信晓星尘定是不会多问这一点,y差阳错之下,便平白无故得给自己身上多扣了顶帽子。 而今和晓星尘撕破脸,墓x,ue的禁锢他又无法破除,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只得放弃他将仙人遗体制作成凶尸的念头。 他离开村子之前,站在山顶眺望了一会他们曾经落脚的那间小屋子,最后自嘲地笑了一声,御剑而去。 前尘旧怨,其实早就在他一时意气用事把眼睛给晓星尘,又被晓星尘杀了之后一笔勾销了,他们互不相欠,只是凭借着从前的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感情强行凑在一起,然而现在,最后一点平和的假象也随着这场误会消失殆尽。 他明白,晓星尘和他再也扯不上关系了。 —— 地狱空荡荡,无执在人间(在被暴打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三十六章 薛洋走后,晓星尘足足在原地怔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缓过神来,他将目光从薛洋远去的地方收回,再慢慢地移到了霜华上。不久前他又一次举着剑险些要了薛洋的性命,就跟当年在义城时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上一次他的质问含了杀意,这一次他的质问,更多的是只想要一个回答。 他把剑横在了面前,双指于剑身轻轻扫过,而后喟然长叹,霜华被他收回了剑鞘。 他侧过头,准备回屋时,瞥见了远处冉冉升起的青烟,想来是村民们在焚烧那个妇人的尸体。妇人虽说已死,可是她身上的尸毒还是有办法可以传播开来,村民们从未干过焚烧走尸的事儿,晓星尘不太放心,于是前往他们焚尸的地点,确保一切安然无恙。 等他到时,走尸已经被焚烧得不成人形,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烈火中若隐若现,四周飘着皮r_ou_烧焦的气味,众人见他来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让他上前查看,晓星尘微微点了点头,凑近了些,观察了一会,没发现不妥当的地方,便转身问众人:“诸位可有被她抓伤过?” 在场的人摇了摇头,晓星尘松了口气。 没人再被感染,算是一件幸事。妇人的丈夫站在人群中央,看着专心等待尸身焚烧完毕的晓星尘,欲言又止,犹豫再三,他终于走上前去,喊了晓星尘一声:“晓道长。” “嗯?赵兄何事?”晓星尘方才帮他们斩杀尸化的妇人时,从旁人口中得知妇人的丈夫叫赵胜,他死去的妻子被唤作廉翠,赵胜看着比他年长,他便尊称他一声赵兄。 在晓星尘询问的目光中,赵胜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了他,道:“这是从我家婆娘身上搜到的东西,从前没有见她有过,今天出了这事儿,我们也不敢乱动她身上的东西,只好给您看一下。” 晓星尘接过瓶子低头端详了一会,发现瓶底斜斜地用利器划了一个十字,晓星尘一怔,又将瓶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终于确认,这个是薛洋的瓶子。 薛洋有个小习惯,会在他常带着的瓶瓶罐罐底部划上一个十字,以此证明这是属于他的东西,这个瓶子晓星尘曾经见过,他们刚重逢那会,还不像后来那般亲密,那时候薛洋还显摆似的捏着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里面装的全是尸毒粉,只需要一小撮便足以令人染上尸毒,变成不死不活的走尸。 晓星尘对这等害人的东西自然没有好感,毕竟当年薛洋就是拿尸毒粉让活人染上尸毒,欺负盲眼的他以及霜华分不出中了尸毒的活人和走尸,借他的手造了不可原谅的杀孽。但他也知道薛洋这么坦诚地说出来就是为了气他,他便没有搭理,暗自地将这个瓶子记住,时刻提防着哪一天薛洋突然将尸毒粉派上了用场。 可是后来的一年多、接近两年里,薛洋也没有用过尸毒粉,似乎当时他半是炫耀半是威胁的举动,纯粹就是想看看晓星尘对他的厌恶程度到了什么地步而已。 不过这东西怎么会在一个妇人手里,按常理来说,薛洋就算想让人染上尸毒,也不可能直接把瓶子给人家。 晓星尘抬头,问:“可有人知道这个瓶子,她是从哪儿弄回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人群中,一个女人站了出来,年纪与那位妇人相仿,大抵是也察觉到了这个瓶子不一般,便有些胆怯地说:“今儿很早的时候她和我一块去山上捡柴火,在路上看到的,当时她还很好奇是什么,便打开闻了一下……道长,这个瓶子有什么问题吗?” 晓星尘心头一紧,又问:“捡的?” 女人点点头。 晓星尘:“……”随后他摇了摇头,将瓶子收进怀里,叹了口气,又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安然无恙的模样,想必是出于好奇打开瓶子嗅了里面的东西的,只有那位死去的廉翠。 如此一来,薛洋冲他大发雷霆似乎也得到了解释——此事确实与他关系不大,他只不过是丢了一个装了尸毒粉的瓶子而没去寻回来,而廉翠也只是凑巧捡到了并且打开了瓶子,吸入了尸毒粉而已。 这一次,是他误会薛洋了。 并且误会得很彻底。 归根结底,晓星尘还是未能相信薛洋,一碰到中了尸毒的活人时,晓星尘霎时间想起义城时薛洋给活人下毒最后借着他的手杀人的事,便将日积月累的对薛洋难能可贵的点滴信任一并消除,把怀疑全部推到了薛洋的头上,却不曾想过薛洋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晓星尘从来都看不透他,以前是,现在也是,他并未真正地看懂过薛洋行事的意图,哪怕他曾误闯入薛洋的梦境,见证了薛洋身上经历的苦痛,在梦里也被迫地感同身受过一次又一次,也依然不能明白,薛洋的恨和对他的执念,以及在失去他时的怅然若失、重逢之时难以察觉的欣喜若狂。 好像在薛洋身上,多得是晓星尘不知道的,薛洋也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 晓星尘沉吟片刻,平复了一下涌起的情绪,对他们说:“这个瓶子里面就是尸毒……她吸入了粉末,又没即时解毒,所以才会尸化。”他看着大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回头看了一眼被焚烧得七七八八的尸体,对赵胜说,“骨灰寻安全的地方埋好。”他又转头看那位陈述了廉翠捡瓶子经过的女人,问她,“敢问是从何处捡到了这个瓶子?” 女人指了指远处的某一座大山:“沿着村子后面的山路走,绕过一个山头,随后往左边再走一会就是了。” “多谢。”言毕,晓星尘点头离去,前往女人说的那个地方。女人的描述太过于模糊,晓星尘并不能ji,ng准地寻找到那个地方,只能在附近一带徘徊,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被焚毁的洞x,ue。 火似乎刚刚熄灭没多久,周围还能闻到呛鼻的烟味,晓星尘捂着口鼻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折断了的笔和烧毁得零零碎碎的纸张,木桌直接被劈成了一半,掀翻在角落。晓星尘捡起一沓还没完全被毁掉的纸,抖掉了上面的灰,一张张地翻看着。 纸只剩下一小部分被保存了下来,似乎是一些手记,写字的人显然并没有刻意练过字体,写得有些歪歪扭扭,加上还未被烧毁的字只剩那么一点,更加难以辨别纸上的内容,晓星尘勉强能认出这是薛洋的字迹,他猜想估计是鬼道相关的东西,他并不了解,便匆匆略过,而当他翻到一半时,却看到有一张纸上,没被烧毁的部分,规规矩矩,一笔一划地写了“星尘”二字。 不是“漫天星辰”的“星辰”,而是他“晓星尘”的“星尘”。 “星”字已经被烧掉了半边,只有“尘”完好无损,或许在被完全烧掉的上面同样落下了他的姓氏。 往后再翻,几乎每隔几张纸上,都或多或少、或全或缺地留下了他的名字,与其他残存的字迹不同,唯独他的名字,是被人用心地书写下来的,运笔浑厚有力,落字整整齐齐。 晓星尘捏着纸张的手微颤,感觉有些压抑,他快步走出洞口,深呼吸了一下缓和心情,继而犹豫了一会,又一遍地查看起了手里的残纸,到最后,晓星尘心底涌上了一股莫名的酸涩与懊恼,然而更多的是疑惑,他不解薛洋为何在闲时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默写着他的名字、写的时候带着何种心情、又是否有着与他相同的困惑。 有一瞬间,晓星尘想去把离去的薛洋给找回来,问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他还欠他的一个道歉。 误会一场,晓星尘逼走了薛洋却是不争的事实,细想下来,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薛洋呆在他身边,除了处事手段凶狠不近人情之外,并没有像他最初的那样搬弄是非,哪怕对他撒了谎,做错了事,计谋被揭穿,他会生气,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7节 他向来不懂得如何拒绝,看破不说破的脾性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而薛洋向来一针见血,晓星尘说不出口的话,薛洋全替他给说了,哪怕言辞恶毒,礼数全失,但终归是给晓星尘免去了不少麻烦。晓星尘是柔软似棉,薛洋便充当了他这棉里最深层的刀,轻轻碰下去时,完好无损,一旦有了深探的念头,便随时会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至于其他,例如薛洋依旧鄙夷他的志向,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薛洋唾弃他对人世的看法,但也明白他不动如山的执着和自己如出一辙,哪怕方向和目的都不一致,薛洋依旧能在他身上,找到那么一点点和自己相同的地方。 而晓星尘心知肚明,薛洋只是在自己面前收起了他最为恶毒的一面,剩下的任凭自己定论,可偏偏他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将薛洋两年来安分守己的生活全盘否定。 到头来,晓星尘都不知道,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薛洋变了。亦或者他们都没变,只是那些互相作伴朝夕相处的时光过于静逸美好,在不知不觉中吞并了他们那些或许早已称不上对立的、带着恨意的感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无法一言以蔽之的情愫。 晓星尘想找他回来。 只是下一秒他的脑海里便回荡起来薛洋那一句恶狠狠的“江湖不见”,萌生而起的念头戛然而止,又迅速地被硬生生抽了回去。 即便相见,晓星尘也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如何面对薛洋了。 第三十七章 晓星尘离开了那个村子,走得无声无息,带着自身无法告知于人的点滴悔恨与无奈,带着薛洋留下给他的又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离去之时,他站在了那个洞x,ue所处的山顶之上——薛洋也曾做过这个举动,眺望着那篇波澜壮阔的海,目光从浪起云涌的海水渐渐挪到了他们曾暂居的小屋上。 晓星尘眼神忽而有些彷徨,他合眼叹气,有种怅然若失感觉,随后他睁开了眼,收起了所有他自身都无剪不断理还乱的、对薛洋的各种复杂情绪,转身背对着村落与海岸而去。 他又开始了漂泊无定的生活,几件衣物、一把剑、孤身一人。 除了如今双目恢复如初,能更好地辨别是非与善恶外,这与他当年刚失明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不一样,只是从前不久的二人结伴转成了现在孑然一身,他忽的有些不习惯罢了。 在与薛洋离别的这些时日,他遇见了很多人,想借他的名声而壮大自家势力的仙门、因帮忙清理邪祟而感谢他的普通百姓……他聪慧识大体,看得清始末,也愈发知人心,但每每委婉推辞之时遇到锲而不舍之人,便是一阵头疼,不由得想起与宋岚同行的日子——傲雪凌霜人如其称,不少有心拉拢的人都会看宋岚的脾气而退让几分;而后他又想起了薛洋,宋岚是给予人一种难以接近之感,而薛洋更为直截了当,他就是晓星尘身边的那把刀,随时随地、甚至不分场合与青红皂白地给他斩断了一切发生或者是即将发生的种种可能他愁心的事端。 他那会从未曾遗忘过这把刀随时可能会对准自己,因此也一再防备着,而当这把刀不再指向别人,也不再指向、甚至从未指向过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怀念起那种被刀斩断了他厌烦的所有愁恼的感觉了。 他频繁地想起薛洋,想起他们的前世与今生、想起他们义城时遗留下的怨恨、想起薛洋剜给他的眼睛、想起他们曾相处过的日子、还有那一场不该被他窥探的梦境。 换做在义城的时候,即便晓星尘也像那般窥探了薛洋的梦境,他也必不会像现在这般渐渐地理解了薛洋对世道的怨恨与唾弃,然而理解是一码事,接受是另一码事,就像薛洋明白他想救世救人的想法却不给予认同一样,他也没办法接受薛洋因为一根手指拿全家人去抵还的举动,更何况薛洋身上,估计还有更多的他不知道的杀孽。 薛洋被夷陵老祖杀了一回,又被他亲手杀了一回,若按照血债血偿,亦或是薛洋本身对寻仇的理解来算,他这两回失去性命,并不能就这么把从前犯下的过错一笔勾销。非要说的话,薛洋也仅仅是与他晓星尘两清了而已。 至于其他,恐怕薛洋即便是被挫骨扬灰,也未必清得干净了。 因此,晓星尘对薛洋的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他误杀了薛洋一回,薛洋也令他双目复明,他们之间的债可谓两清,他们那将近两年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也过得还算和平,除了偶尔双方会记起久远的恩怨而不时地暗自以恶意揣测对方之外,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何况薛洋还给他省了不少麻烦,哪怕他并不赞同他处事的方式,而事实就是如此;一方面,他又没法忘记、也没法苟同与原谅薛洋曾经犯下过的错和杀过的良人;另一方面,对晓星尘而言,与薛洋最后的那一场争吵,确实是他妄下定论,才导致了他们的分道扬镳,他甚至没有机会去解释和挽回——其实他有过那个机会,只是他甘愿放弃了。 再往后,也就是现在,晓星尘便长期地将自己置身于这种矛盾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真正地抛下一切重新来过,像薛洋诀别的话时提到的那样,也就是他们在白黎坟茔再遇时对他对薛洋说的那句“江湖不见”。 可是晓星尘无比清楚,若是他要放下与遗忘,那就必须与薛洋解开误会,做一场彻彻底底的了结,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无论身在何处、与谁同道,他都将一生令自己身陷囹圄,那个解不开的心结会伴随他直至他再度离开人世。 如此一想,似乎晓星尘又绕回了那个“是否该去寻薛洋”的选择上了。 然而天宽地阔,且不说他能否寻得到薛洋,就算寻到了,他又该对薛洋说什么?薛洋又会作出哪一种回应?他们当真可以斩断所有关系就此当个熟识的路人? 这是晓星尘最难想明白,也是他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万般踌躇之下,晓星尘又回到了白雪观去寻他的好友宋岚。 晓星尘来到白雪观门前时,门前把守的小道士并不认得他,便将他拦了下来,行了个礼表示歉意,并告诉他白雪观闲人不得入内。晓星尘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如今白雪观已大不如前了。 他温和地笑了笑,对小道士说:“请给宋观主转个话,就说晓星尘想见他。” 小道士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随后朝晓星尘又行了一个礼,规规矩矩地说:“抱歉晓星尘道长,之前并未认出您,恕我方才失礼了。观主说了,若是您找他,直接带您去见他就好,这边请。”说完,小道士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在前面引路,晓星尘点点头,便跟了上去。 经过这些年宋岚亲自打理,每年招收的门生越来越多,甚至比当初被屠之前还要再繁荣一些。必要之时,又或者说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宋岚甚至还把李行之给请了过来协助他一块打理白雪观,李家与白雪观交情颇深,李家独子李恒算宋岚的半个徒弟了,李行之回老家的时候,李恒大多就跟着宋岚学习如何处理各种观里的事物,为之后继承家主之位做准备。 晓星尘这次前来没有打任何招呼,李家父子前不久刚离去,宋岚正在院子里看自己的弟子练剑,对他的到来感到有些惊异,晓星尘这些年与他的联系寥寥无几,即便有来往,也是借着灵物匆匆聊上几句,并不对自己的事有多少提及,宋岚也不过问,只看晓星尘似乎过得还不错,便心安了。 只是那份惊异稍后便被多年未见又重逢的喜悦给冲淡,他连忙拉着晓星尘进屋相对而坐,命人沏茶和收拾空房间出来,随后问他:“星尘,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还好。”晓星尘见到好友自然也是高兴的,欣然一笑,与宋岚畅聊了足足一下午,大部分时间,都是宋岚在说白雪观的事,晓星尘侧耳倾听,不时发表感慨和疑问,最后宋岚说得多了,便问晓星尘近年来是否遇到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时,晓星尘突然陷入了沉默。 宋岚察觉到了他异样的情绪,眉头微蹙,想要开口询问,却记起晓星尘千里迢迢赶过来,又与他聊了一下午,此时估计是有些疲惫了,既然人都在白雪观,那便有的是机会再谈,晓星尘不想说,或者现在不知道如何开口的事,总有会告诉他的一天。 而后他又想起,当初晓星尘从白雪观离开,是想去剜眼给他的薛洋要一个答案,如今两年过去,不知晓星尘是否已经寻到了那个答案,如今晓星尘的欲言又止,和薛洋有关系吗? 倘若真的是如此,他倒是可以理解晓星尘一时间没法坦言的苦衷,因为他自己和薛洋的关系一直都处于仇敌的状态,无论是薛洋屠了白雪观害他失明,还是接了晓星尘的手杀了自己,亦或是将他制成了凶尸之后控制他杀了一城人的性命,哪一点,宋岚都不会原谅他。 宋岚有些担忧地望了晓星尘一眼,随后便摆手示意他暂时不必说:“你且休息去,改天我们再聊。” 晓星尘感激好友的体谅,点点头,长舒了口气。 第三十八章 后面几日,晓星尘都在帮忙打理白雪观的事物,观内弟子有耳闻他的,都有仗着胆子来同他说上几句话,晓星尘耐心地一一回答,好在这些孩子也不会僭越,更不会缠着他,只是单纯地对他抱有一定的好奇心,在被晓星尘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便各行其是去了。宋岚并不经常和晓星尘呆在一起,身为观主,他每日需要处理的东西必然有些繁重,晓星尘可以帮他,但却不熟悉观里,何况晓星尘难得前来白雪观,宋岚定是不会让他替自己太过c,ao劳。 而晓星尘也没有提他来的目的。 他来白雪观,一是为了和好友相聚,二便是听听好友对他与薛洋之间的事的看法,然而当晓星尘来到这儿的时候,却忽然想起来薛洋和宋岚的夙怨,若是真的把事情原本地告诉宋岚,再提出自己正犹豫是否要去寻找薛洋的想法,或许将会惹得宋岚不快。 如此一来,他便更加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想到这里,晓星尘又叹了口气,决定先把事情先放一放。李家父子回了本家,白雪观里只有宋岚一个人,虽说宋岚身为凶尸一不用进食二不知疲惫,奈何现在临近月末,需要他处理的琐事太多,常忙得抽不开身,身为好友,晓星尘能帮他一点是一点,只是偶尔会在宋岚面前神游,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薛洋的事。宋岚知道他有心事,看在眼里,却没有立刻去问。 等到宋岚空闲下来的时候,晓星尘还未找他谈及此次来白雪观的目的,宋岚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那日下午,宋岚邀请他在后院的小亭中一聚,并吩咐弟子稍后为他携来茶具。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杏花,半开半落闲园里,吹落的花儿今日还没被观内弟子扫去,便凌乱地静躺在地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花树下缓缓走过。 花引来了风,风惊动了花。 他们步入亭中,亭子里的石桌足以支撑起四人围坐,晓星尘和宋岚相对坐下,不一会儿便有弟子为他们捧上了沏茶的工具,和一壶刚刚泡好的茶,在为他们二人各自倒了一杯茶之后便离开了。 晓星尘拿起杯子,抿了口茶,直入正题:“子琛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星尘,有事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宋岚一笑,“这些日子我看你时常魂不守舍的。你还是老样子,从来藏不住心事。” “……”晓星尘无言地笑了笑,转而微微蹙起了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来确实有事,子琛,有些事,我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宋岚表示洗耳恭听,晓星尘酝酿了一会,便将他和薛洋的事儿一并告诉了宋岚,从他们重逢,到联手对付梦魇、窥探了彼此的梦境,再到他误会薛洋而导致他们分道扬镳,晓星尘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完毕,宋岚听完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连晓星尘自己都沉溺在了回忆里。 旧事重提,难免也忆起旧人。 晓星尘在与薛洋分开后,逐渐地将从前与现在的事情一一串联起来,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多多少少地,因为薛洋而改变了一些,却又是与他的初衷、与他的志向并不相违背的改变。 换句话说,薛洋令他学会识人与识心,终是不像从前一样一味地忍让与妥协,时常令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每每遇到萍水相逢的人时,晓星尘也会留那么一两分心眼,以防他人居心叵测。这世间总有许多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也善于伪装,他彻底明白这一点,还归功于他与薛洋在义城时的夙怨,那场预谋与欺骗将他心里对世道抱有的侥幸与向往粉碎得一干二净,在往后数年他重回于世,将初心拾起,他依然是当初那个救天下为己任的明月清风,这一点他从不会动摇,哪怕见过血淋淋的真相也经历过人心险恶,他依旧对这个世道抱有善意。 只是再也不会那般毫无顾忌地信任他人罢了。 璞玉如何温润,到底也是一块顽石,能被岁月磨平,自然也可以再碰出些棱角。 而晓星尘被这世道、被薛洋硬生生磕出来的棱角,不伤人也不伤己,哪怕用力撞上去,顶多是红了皮r_ou_,既不会安然无恙,但也不至于头破血流。 他比上辈子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地看待事物,也渐渐懂得曾经难以理解的东西,可在知晓世道善恶人心冷暖后,他依然看不懂薛洋。 似乎这么多年,这一世上一世,他都未曾真正地看透过他。 每当晓星尘以为多了解了薛洋一些的时候,薛洋便会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最为真切的面孔一藏再藏,让晓星尘猜不到他的目的,也弄不清楚他的想法……更不知道,薛洋是否真的,在他们彼此都不知情的状态下,一点点朝着善的方向改变。 而今细想回来,其实薛洋说不上要从善,只是相对以往来说更好了那么一点,他不过是收起了那副心狠手辣的模样。这一点对于许多人、甚至对晓星尘来说已经弥足珍贵了,就像原本吃着粗茶淡饭的人突然顿顿有了鱼r_ou_,又怎么敢奢求日日山珍海味。 晓星尘忽然想起那一次他们走访被梦魇所害的那些人的亲属时,薛洋曾给过一个小孩糖吃,那时候薛洋满脸鄙夷地看着怀疑他的晓星尘,一句“没毒的”的话语道尽他对晓星尘的讥讽,瞧着那个孩子时的眼神却是带着几分明朗的笑意,他的确没想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薛洋如何不知道晓星尘根本不信他。 而晓星尘在与薛洋相处后慢慢地意识到:即便薛洋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他也不是那么闲、或者说那么兴致勃勃地以折磨与他无冤无仇的人为乐,对他而言,只有手刃他所厌恶、所憎恨的人,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让他为之愉悦的事情,至于其他,只要并非惹他恼怒,他一向置之不理。 就像凡人不会刻意掐死蝼蚁一样,薛洋也不屑于浪费自己的时间去折腾八辈子扯不上关系的人。 他就呆在晓星尘身边,该吃吃该喝喝,一边耍着嘴皮子各种嫌弃晓星尘,一边又在晓星尘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手,总而言之,撇开那些早就埋在黄土之下的过往,薛洋这一生从夺舍回来至今,双手倒也还算干净,既没有恶意杀人放火也没有祸害百姓,更没有非报不行的仇与非杀不可的人——除了对缠着晓星尘有一种莫名的执着之外,薛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了。 然而薛洋这勉强称得上安分守己的日子没过多少年就被晓星尘一句质问给打得七零八落,蛰伏在他心底的困兽再度冲破桎梏,他又变得喜怒无常且可怖,和晓星尘对峙时那眼底藏着的三分y鸷与他们初识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如果不是晓星尘记得这些年薛洋在他身边时的样子,他或许早已又一次笃定薛洋无药可救并且敬而远之。 可偏偏就是他们朝夕相处的这几年令晓星尘动摇了对薛洋可谓算得上根深蒂固的看法,他看到了薛洋身上抹掉那份恶时的模样:那是一个活泼又明朗的少年人,伶牙俐齿,聪慧且通透,拥有与生俱来的桀骜与孤傲,无畏天地,不信鬼神亦不信人。 他误会了薛洋这件事令他感到不安,随后又添上他们这辈子相守度日时的薛洋为他做过的点滴事物,便更加寝食难安。即便是他自己无法原谅薛洋曾经的所作所为,也不能完全否定薛洋必不能苦海回身。 于是他便来寻宋岚,希望好友可以给予自己一个方向或者说答案。晓星尘将思绪收回,抬头恰好看见宋岚脸上复杂的神色,两个人对视一眼,最后无声地叹气,宋岚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问晓星尘:“……你怎么想?” “我……我不知道。”晓星尘脸上闪过一丝惘然的笑,他将目光从宋岚转到了不远处的杏花上,无风之时杏花便不扰人,没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态,晓星尘内心平静,他喃喃地说,“我无法完全否定他,即便他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他这一生与我无冤无仇,前尘旧帐也因为他剜眼、并错杀他一次之后一笔勾销。” 随后晓星尘垂下了眼帘,有些无措地说着:“这一次原本便是我错怪了他。” 听罢,宋岚蹙起了眉头,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和忽略掉的往事如走马观灯般一一涌上脑海,一股无名的恼火涌上了他的心头,眼底的平和一扫而光,他冷冷地说着:“星尘,无论你对他的看法发生了何种变化,他在我眼里依旧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忘了吗,即便常家算得上是他们之间私人恩怨的了结,但是他骗你杀害的那些人呢?借你手杀我之仇……” 说到这里,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宋岚生硬地把话题转了一下:“逼得你自刎,还有义城一整城人的命……不可能就这么就因为他死过而忽略掉,这笔账他还不清。” 说完,他抬眼凝视着晓星尘片刻,随后语气坚定地说:“我不能原谅他。” 晓星尘被宋岚一连串的反问弄得一怔,然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没有忘。” 正是因为没有忘,所以才会这般踌躇不定。 晓星尘明白宋岚对薛洋的恨意,只是对于晓星尘自己来说,在薛洋做出剜眼给他这一举动之后,他便难以将对他的感情归纳在恨的范围之内。可是晓星尘也知道宋岚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薛洋就是世人口中千刀万剐难以解心头恨的罪人,无论薛洋死了多少回,以一命偿一命的说法,他生生世世都还不清这笔罪孽,何况薛洋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 对于薛洋犯下的罪孽,晓星尘自然也是无法原谅的,然而对于待罪之人……又应该一锤定音了吗? 苦海无涯……万一他真的想回头呢? 晓星尘的心底再度涌出了种种疑惑,他瞥了宋岚一眼,见宋岚神情坚定且严肃,又想起方才宋岚的语气与态度,便知道他是无法从认定薛洋罪无可恕的宋岚身上寻到解答,便喟然长叹道:“……罢了,我再好好想想。” 第三十九章 雁携流云飞过,转眼入了秋。 晓星尘去找宋岚辞行时,宋岚并不感到意外,到底是多年好友,宋岚过于了解晓星尘的为人,也知道晓星尘一向遇事遇困不解不罢休,从前横跨三省追捕薛洋也好,之前双目恢复如初后因为满心疑惑而毅然决然去寻薛洋也罢,晓星尘无非就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解答,寻一个他心中的公道。 说到底,晓星尘不愿意让那场误会带来的愧疚伴随自己也伴随薛洋一生。 宋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面对去意已决的晓星尘,他不得不担心晓星尘是否又会落入他人设好的局中,而后他沉思良久,慢慢地回忆起他们那些短暂相聚的日子,又有些诧异地发现了晓星尘重生之后的改变,他们每一次相聚,晓星尘给他的感觉都比以往更要淡然一些,这种淡然并不是深知这世道不如人意后的心如死灰,而是明知前路难行却坦然接受的洒脱。 尤其是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晓星尘神情温和,眉眼一如既往地带了几分柔似春风的笑意,宋岚明显地感觉得到他身上没了前些时日积攒的愁苦与彷徨,那些困扰着晓星尘许久的问题已经被他自己找到了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或许身为好友的宋岚并不认同,可是那不重要,对于晓星尘来讲,他只是需要一个方向,一个理由,便可以万山无阻地朝着他的道义前进。 宋岚问:“星尘,你真的想好了吗?” 晓星尘点点头,微不可闻地长叹一声,缓缓地说着:“我心意已决。” “你……”他没把话说完,但他知道晓星尘懂他问的是什么——自然是晓星尘问过他的问题,那个与薛洋相关的,在晓星尘心里的答案。 “子琛。”晓星尘正色道,“既在人世皆为苍生,你我甚至薛洋,都不过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员,谁能保证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一生而不选择苦海沉沦呢? “我既然看过他的梦,知道他的恐惧与怨恨,那就必然不会将所有过错只推在他一人身上,他这一生,本就不欠我什么,更何况,即便当年我是被他利用,可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撇不干净。 “恶杀也好,错杀也罢,到头来结果都是枉害人命,我又怎么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无辜呢?” 他不为薛洋开脱,也不为自己开脱。 宋岚无言以对,细细想着晓星尘的话,最终用妥协一般的语气问他:“那你……寻到他之后呢?又有何打算?” 晓星尘忽然陷入了缄默,轻轻叹了口气,他眼神深邃,带了一丝迟疑,而后舒展了眉目,说道:“解开误会,然后,如果他还愿意留下,我会尽量把他引入正途。”晓星尘对上宋岚的目光,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于是又接着道,“既然他先前那些和我同行的日子,都能一直不争不夺不杀不抢,那么我想以后也可以。 “薛洋其实没有说错,从前是我天真,将世道与人心想得过于简单,我难以自救,更难以救人。我也曾一度以为薛洋早就没了人心,却偏偏让我撞见了梦里的他,那个不厌其烦地想我重复着‘你来得太晚’的薛洋……和我印象之中的薛洋截然不同,和他相处的那几年里更是动摇了我对他的看法。前些时日我想了许久,才意识到,人有千面,他只是习惯性地把自己最坏的一面展露出来。人性本善,我信他并不是完全地无药可救。” “你终归还是想要救他。” “不。”晓星尘否决得很干脆,“不是救他。”他看着宋岚,眸光坚定。 ——“是引他以是,教他辨非。” 晓星尘辞别了宋岚,又一次地踏上了寻找薛洋的旅途,他兜兜转转,历时小半年,却在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义城,寻到了薛洋。 阔别义城数十年,自从上一世魏无羡和蓝忘机来到这里一遭后,几个仙门联手清理掉了整座城里面的走尸和瘴气,随着日子渐久,义城也慢慢地恢复了原样,只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里依旧是个令人忌讳的地方,定居的人并不多,晓星尘原本只是路过此地,却在瞧见恢复如初的义城时有一瞬百感交集,前世在这儿发生过的种种宛如历历在目,物是人非,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好好地在城里稍微走动了一圈,权当怀念,而后又像走遍先前路过的城镇一样打探薛洋的下落,不偏不倚地恰好遇见了见过薛洋的人。 晓星尘感到一阵欣喜,他寻了许久的人终于寻到了,然后他又开始疑惑——薛洋为何会回到义城来? 被问路的人像晓星尘指了指薛洋居住的地方,而后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晓星尘见状,便说:“阁下有话但讲无妨。” 那人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啊……性情古怪得很,脾气还特别不好,很少看见他外出,然而每逢外出就必有其他人遭殃,白吃白喝不说还特喜欢拿着把剑架在人家脖子上,也有人看不惯然后找他理论,差点被他拔了舌头……道长您可得小心一些!” 晓星尘愣了愣,有些无奈,“我会的,先谢过了。” 行礼别过后,晓星尘便朝着那人说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想着方才旁人告诉他的薛洋的言行,和他初遇薛洋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差不多——嚣张跋扈无所不为。他便又想起那些和薛洋呆在一起的日子,做了做对比,发现自己不在薛洋身边的时候,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变回那个臭名远扬的夔州恶霸。 晓星尘有些哭笑不得,随后又叹了口气,意识到,他对薛洋来说,或许真的是不一样的。他并不能很清楚地理解薛洋对他的感情,又切实地能感觉到薛洋与他相处时,他和薛洋对彼此的态度都极其矛盾。 他们似乎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和对方建立起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关系,这种关系十分模糊,他们互相猜忌也带了怨恨,却称不上仇人;他们侃侃而谈也曾患难与共,却不是知己。 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也如何定义他与薛洋的关系,于是将脑子里的念头暂时性地扔到了一边。他既然下了决心要和薛洋理清前尘旧怨,就不会再为那微不足道的小事耿耿于怀。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薛洋,晓星尘定了定神,便接着专心按着刚刚那个人给的路线走,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晓星尘忽然停住了。 原因无他,这条路他熟得不能再熟。 那是去义庄的路。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猛地涌上了他的心头,义庄承载了他太多记忆,从前那些日夜欢笑的梦与破碎的现实撞上了他的脑海,似乎闭着眼便能感觉到絮絮叨叨的少女和舌灿莲花的少年仍然在那里等着他回家,然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想起被他错杀的宋岚和那些百姓,以及被薛洋逼得自刎的曾经的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脖颈,那里隐约可以摸得出当初自刎时留下的伤疤,利剑划过皮肤的痛感他至今仍然记得,只是不知道怎的,在这一世他经历了更多上辈子没能遇到的事,读懂了人间八苦、七情六欲,又加上对薛洋的可以称得上“解读”的感情之后,他忽然就释然了。 又或者说,那些陈年旧事终于被他彻彻底底地封存了起来,以至于被他挖掘出来时,比起痛苦他更多的是淡然,他再也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感到愤怒或者悲哀,也不会怨天怨己,更不会质疑自己入世时的初心。 那场梦之后,他甚至慢慢地可以理解薛洋了。 晓星尘长舒一口气,将思绪收了回来,重新踏上了前往义庄的路。 等他来到义庄,却发现里面没有人,晓星尘心头一紧,莫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门没有锁,他便轻轻地推开了,当他看见屋子里的景象时,晓星尘霎时间呆在了原地——多少年过去,薛洋竟然还记得当初他们住在这时屋子里头的物件布置。晓星尘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他们生活在义庄时这个屋子内部的模样,那时候他看不见,屋内的摆设都是他磕磕碰碰自己摸索出来,而现在却与他眼前的场景一一对应上。 晓星尘莫名地感到了一丝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 薛洋不在这里,晓星尘扫了一眼屋子里头的东西,决定在这附近寻一寻他——反正在这里等着也是等,薛洋还未必会回来。 如此一想,晓星尘离开了义庄,他继续向城里的人打听今天是否有人见过薛洋,几番询问之下,在一个糖水摊子的老板那儿得知薛洋今天出现过,提起薛洋,老板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一指角落里破碎的瓷碗,对晓星尘说:“这个人每次来都是吃霸王餐,吃完了不开心还要砸我的摊子,蛮横无理得很!不过今儿有点特殊,他吃着糖水的时候嫌弃我放糖不够多,正破口大骂时忽然转头一瞥,瞧见两个人,似乎是认识,随后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那两个人发现了他之后追了上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 晓星尘不解地问:“您说的那两个人长什么模样?”谁还会认识薛洋?即便他现在的模样和从前相差不远,但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错认很正常,但是咬定是薛洋……又是因为什么? 除了他以外,还有人在找薛洋吗? “哦一个穿了一身白还背着把琴,另一个一身黑红色……那个穿黑红色的好像喊着白衣的人叫‘含光君’。” 晓星尘一怔。 在此地能遇见蓝忘机和魏无羡着实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后他立刻想起,蓝忘机和魏无羡倘若真的要杀薛洋,恐怕薛洋是敌不过他们两个,更何况如今的薛洋身体的灵力大不如前,又没有一城的走尸给他打掩护,有魏无羡在,他怕是想跑都没那么容易。 晓星尘随即问了薛洋离去的方向,又掏了点碎银子给店家,“这些银子您拿着,当之前那个人砸您摊子赔的钱。在下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晓星尘匆匆地离开了。 晓星尘是通过血腥味找到了薛洋。 他按着店家给的方向一路低空御剑过去,晃入一片树林时却意外地发现了树上的血手印,随后他飞快地沿着血迹寻过去,终于在树林里找到了重伤的薛洋。 当然还有久别的魏无羡和蓝忘机。 他赶到时,正看到蓝忘机御着避尘朝薛洋身上砍去,魏无羡就在一边冷眼旁观,似乎是起了杀心。薛洋浑身都是血,目测伤得不轻,行动迟缓,却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语气带了挑衅,对他们说:“你们最好彻底杀了我,不然最后我还是会找上门来。” “死到临头还嘴硬。”魏无羡瞥了他一眼,不屑地笑了,随后给蓝忘机递了一个眼神,蓝忘机点头,c,ao控着避尘直直地朝着薛洋的首级划去。 薛洋难以闪躲,手持降灾试图抵御,却被避尘击得后退了几步,有些力不从心,然而没等他缓过神来,避尘又再度刺向了他的眉心。 一道银光闪过撞在了避尘的剑身上,避尘被撞偏,飞转了几圈之后,又稳稳地悬在空中,却是指着那银光而来的方向。 魏无羡倏地一愣,看着那把突如其来的银剑,眯着眼辨别了一会之后,不可置信地道了一句:“霜华?” 晓星尘从树林里走出来,霜华飞回到了他的身边。 薛洋错愕地回头,在看见晓星尘的那一刻,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不知道是怨恨还是欣喜,种种感情他的双眸里一闪而过,像是皑皑雪原上的春风,亦暖亦寒,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凶狠与讥讽,他问:“道长,你可来得真是时候啊!怎么着,打算和他们联手杀了我吗?” 晓星尘恰好撞上了薛洋的目光,又看了看他这副狼狈模样,有些动容,随后他喊了他一声:“你……” 便没了下文。 有些话,着实不方便现在讲。 晓星尘转身,朝着蓝忘机和魏无羡行礼,语气平静地说着:“二位,好久不见。” 蓝忘机和魏无羡面面相觑,却也是回礼道:“确实很久不见,晓星尘道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晓星尘又瞥了一眼眉头紧蹙的、一脸苦大深仇的薛洋,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有件事我想拜托二位。”说完,他走到了薛洋身边,假装没看见薛洋警惕的眼神,接着说,“能否将他交给我?” 魏无羡一愣,随后皱着眉,正色道:“你可知道……这是薛洋?” 晓星尘点点头,“我知道。” “那为什么……” 晓星尘抬头对上了魏无羡的眼睛,示意他暂时不要多问,他自有打算。魏无羡不明所以,但识趣地没再追究,让蓝忘机收了剑,对晓星尘说:“那我们先走了。” 待魏无羡二人走远,晓星尘这才走到薛洋面前,想要扶薛洋一把,却被薛洋一手拍开。 晓星尘道:“你伤得很重。” “放心,我死不了。道长的好意我这等恶人可受不起。”薛洋的语调冷如寒霜,抬头毫不掩饰地回应着晓星尘有些担忧的目光,接着他咳了几声,似乎被喉内的血给呛到了,继而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不得不弯下腰啐了口血,随意地拿袖子一擦,便恶狠狠瞪了晓星尘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拖着沉重的、满是伤痕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慢慢离去。 “薛洋你……” 薛洋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晓星尘,不是你说的‘江湖不见’吗?如今我遂了你的愿,你反倒自己找上门来,未免也太可笑了一些吧?咱们各行一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我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和你无关!” 晓星尘一时语塞,他不像薛洋能言善辩,再加上之前那场误会是他理亏,被薛洋这么一堵,反而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干巴巴地看着薛洋走远,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分道扬镳之际的场景。 他想,薛洋此时此刻估计还不会领他的情。 人往往在愤恨的时候记忆力都很好,晓星尘觉得,薛洋大概还在为那个误会耿耿于怀。 然而,还未等晓星尘想好应该怎么面对,薛洋忽然又吐了一口血,连忙扶着身边的树干,身影摇摇欲坠。他的伤比晓星尘想的还要重,被蓝忘机和魏无羡一路追杀早就耗费了他不少体力,期间又中了大大小小的数之不尽的伤,失血过多,他现在还能站着全靠当年在伤痛中摸爬打滚磨练出来的意志力,他面对那两个人也必须清醒着。可一旦危机解除他放松了下来,意识便不受控制地逐渐消散开去。 晓星尘见状一惊,立刻跑到了薛洋的身边,将他扶稳了,薛洋瞥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却没有推开他。 实际上他也没这个力气推开了。 晓星尘粗略地看了一眼薛洋身上的伤,连忙把意识不清的薛洋背了起来,污血晕在了晓星尘洁白的道袍上,逐渐化开,使得他这一身干净的衣服变得面目全非。 薛洋靠在他身后,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道长……多管闲事是会吃亏的。” “伤口再不处理你会死。”晓星尘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回答他,随后背着他朝义庄的方向走去。 薛洋没有吱声,似乎是晕过去了。 晓星尘侧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小心翼翼地背着他一路走回义庄,生怕扯动了他的伤口。 ——与他们的多年前的重逢何其相似。 白衣道长背着身负重伤的少年,行走在无人的林间小路上,俩人的身上都沾染了浓烈的血腥味,黑与白相应,鲜血从一个人蔓延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宛若连成一体。 像星云作伴,似山河相映,从此往后数千载的岁月里,朝朝暮暮,形影相对,再难分离。 第四十章 晓星尘把薛洋背回了义庄,将他安置在榻上后,便翻箱倒柜般寻着膏药,怎奈薛洋是一个平时挨惯了伤痛,也对此置之不理的人,屋子里头根本就没能搜出些什么,晓星尘只得匆匆忙忙找了绷带暂时给他缠上止血,又连忙赶去义城的药材铺,找大夫开了点药,回去之后磨碎了把药覆在了薛洋的伤口上,顺便把方才的绷带拆了换新的,他不过出去一小会,薛洋身上的绷带就浸了大面积的血,帮薛洋处理伤口的时候,晓星尘仔细端详了他的伤,确认几乎都是不致命的外伤、以及他瘸着的腿只是轻微骨折之后,晓星尘松了口气,帮薛洋掖好了被子,便坐在床边安静地守着他。 他看着眼前差不多有两年未见的少年,有些惊诧地发现他又长开了一些,青涩略微褪了下去,五官挺拔,轮廓分明,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感觉在。薛洋夺舍这具身体,身体的原主人也不过是个二十岁还不到的少年,模样和前世他们初遇那会极其相似,薛洋或许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夺了舍,而这身体的原主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晓星尘无从得知,但不知道为何,晓星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薛洋夺舍的这具身体,可能不会是他完全硬抢来的。 兴许是伤口痛痒,这时候薛洋发出了有些痛苦的呢喃,将晓星尘游走的思绪拉了回来,晓星尘微微低头,想听他到底在说什么,然而薛洋在那一句低语之后便没了声音,晓星尘只得作罢,他又看了看薛洋,薛洋的时候睡着的时候无意识皱眉的习惯依旧不改,此时更是因为身上的伤而面色苍白,病态尽显,明明陷入了昏睡,却给人一种莫名的杀意……这个晓星尘从前不怎么留意过,似乎薛洋和他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大抵是他对自己存在着某种信任?晓星尘想。 忽然他眼前出现了一道红光,一张火符漂浮在他的面前,晓星尘满心疑惑,却看到了火符原本空白的那一面,幽然出现一行字: “城南外红尘客栈天字房一会。”落款是单字“魏”。 对于魏无羡的邀请,晓星尘并不意外,他叹了口气,对着火符道了一句:“我稍后便去。” 火符收到了指令,便原地化成了灰烬。 晓星尘站了起来,不放心地看了薛洋一眼,又打量着自己被血迹染污的外袍,选择将它脱了下来,暂时收起,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霜华,蹑手蹑脚地出了义庄,再小声地将门带上,随后御剑,朝魏无羡所指的客栈飞去。 来到客栈,晓星尘径直地走向了天字房,在门前逗留了一会,斟酌了下待会的说辞,才轻轻地叩了三下门,来开门的是蓝忘机,见他来了,点了点头,侧身便让晓星尘进了屋。 魏无羡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事先沏好了茶,邀请晓星尘沿着圆桌坐下,便给他斟茶,三人无话,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亦或是应该从哪儿问起。终于,魏无羡权衡之下,选择开门见山:“晓星尘道长,你和薛洋,到底怎么回事?” 本来应该对晓星尘复明之事感到惊讶的魏无羡和蓝忘机,却因为某一次路过白雪观时听宋岚略微提及了一下,便知道了这件事,当时他们的反应和宋岚听见晓星尘给他讲述的时候如出一辙,他们没有人会相信薛洋还能改得了他恶劣的本质,更不用说剜眼赠与晓星尘。 晓星尘笑得有些无奈,他捏起茶杯小酌了一口,随后叹了口气,缓缓地又重复一遍上次在白雪观里,他对宋岚说的话。 魏无羡和蓝忘机安静地听完了整个经过后,满是疑惑、又惊愕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双双把目光放在了晓星尘身上,俩人沉默了好一会,魏无羡才开口问道:“那你……相信他?” 听完晓星尘讲述他与薛洋的故事,魏无羡又回忆起了当时共情见到的一切,薛洋在晓星尘自刎之后那微红的眼眶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又加上了晓星尘说的薛洋的梦,魏无羡满腹狐疑,又有一丝动摇,可他到底不是晓星尘,薛洋犯下的过错他至今历历在目,也清楚地记得当时薛洋是怎么伪装成晓星尘的模样,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他并不能很相信晓星尘所说的关于薛洋的改变,也不会原谅薛洋曾经的所作所为。 可是他也没忘那个满身戾气、眼神凶狠的青年,是怎么以甜腻的语调,讨好的姿态,威胁他修复晓星尘魂魄的。 满城布局,机关算尽,只是为了让现世的夷陵老祖修复一个不可能修好的魂魄。 晓星尘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说:“既然这一生我与他无冤无仇,旧事也一笔勾销,那么于我而言,对他便再也称不上恨了。撇开过去,我本该与他做一世相识的路人,然而……”他顿了一会,想起薛洋那句讽刺十足的“江湖不见”,心头泛起一丝惆怅,他接着说,“却偏让我撞见了他的梦,熟知了他的过去。 “从前的他杀戮无数,罪不可赦,可多年前这义城里折的人命本身也有我的过错,倘若以血债血债之态去面对,那我自是与他同罪。” 魏无羡皱了眉,语调有些肃然地说:“这怎可相提并论?当年你是被他利用才会……” 晓星尘摇了摇头,淡然一笑,说:“无论过程是否存在那些难言之隐,最终的结果都是我错杀了许多无辜之人,这一点我难以自清。”说完,晓星尘想起什么似的看了魏无羡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魏无羡顿时哑然。只因若是按照晓星尘的说法,很多年前,魏无羡杀的那些找上门的修士,也不是他死无全尸这个下场便可以还得清的。 “你就不担心他最后又反咬你一口?”魏无羡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晓星尘又摇了摇头,说道,“他要是真的想算计我,恐怕不会之前在我身边呆两年仍无所作为。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也没那么……无可救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一句话,同样地可以用在恶者身上,你如何能知晓他们心中是否也存在未曾泯灭的善意,又如何断定他值不值得被宽恕?千人千面,我们所见的他人的模样,怎知就不是刻意摆出来的呢?” 晓星尘沉吟片刻,继续说:“我辞别师门之时立志救天下,他也是被这天下包裹着的一员,欲救世,先救人,如今我已堪破前尘,勉勉强强算得自救,至于他……我认为远远称不上‘救’,薛洋需要的从不是别人去救他,而是学会自救。我能给予他的只是一个引导,给他隐晦地指出方向……至于走不走,如何走,那就是他自己的决定。” “你如何笃定他会按着你所想的那样改变?”这回轮到蓝忘机发问,晓星尘对上他略带不解的目光,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着,“他没变过,实际上也不太需要改变,只需收起那副狠戾的模样就够了,就像我方才所说,千人千面,我与他相处,算上从前的日子,林林总总也有五六年的时间,平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至于他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我不确定,但尚可一试,倘若他还愿意与我同行。” 魏无羡长叹一声,晓星尘话已至此,他再不明白他坚定的决心那便说不过去了。 三人相顾无言,这场对话以晓星尘的离去而告终——他比较担心薛洋的伤势,便先起身离开,临走之时,魏无羡给了他几张符文,说有事的话可以通过符文唤他。 晓星尘接过收好,同二人告了别,便又御剑飞回了义庄。 落地之时,晓星尘为了避免吵醒薛洋,便敛去了声音,然而等他来到门前,刚推开门的那一刻,一个茶壶迎面飞来,晓星尘一惊,连忙侧身躲开,茶壶摔在地上碎片七零八落,晓星尘一脸迷茫地回头正对上薛洋那双同样惊讶的眼睛。 薛洋醒了。 晓星尘愣了愣,随后走上前去,刚想问他感觉如何,薛洋立马黑着脸,咬牙切齿般质问他:“晓星尘,你怎么还没滚?”满腔愤恨,又带了微乎其微的酸楚与欣喜。 他醒来时没见到晓星尘,便以为晓星尘只是路过顺手救了他一命,在确认他性命无忧之后又离去,他顿时情绪难控,毫不掩饰他的怒意,伸手抄起桌子上的茶壶扔出去泄愤,偏偏晓星尘这时候回来了。 薛洋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想起之前晓星尘与他对峙的事情来,稍纵即逝的喜悦被怨愤取代,他一声质问抛了出去,晓星尘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见晓星尘沿着床边坐了下来,将霜华放在了腿上,侧过头,眉目间是多年不改的温和,他轻声问着:“你的伤感觉如何?” 一激不成,薛洋便又接着恶狠狠地说:“死不了——所以我清风明月的晓道长,你什么时候滚?你这样和我一个恶棍呆在一起,就不怕脏了你的眼、辱了你的名声吗?” 晓星尘面色不改,淡淡地看着薛洋,随后垂着眉眼,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话,想对薛洋说。 薛洋最受不了别人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耐烦地冲晓星尘吼道:“——你有屁快放!” 然而晓星尘开口的那一瞬,却把薛洋直直地钉在了原定动弹不得一般,让他霎时间五感俱散、三魂七魄似遁走无形。 晓星尘对他说:“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可薛洋是何等人物,只稍一瞬便收回了神来,哽咽了一下,随后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谁他妈稀罕你的道歉?!”说完便别过脸去,藏在被子里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晓星尘低着头,轻轻抚着霜华的剑鞘,忽然说:“从前你说想改过的那句话,我信了。” 薛洋闻声回头,以一种不可置信、几乎发笑的眼神看向晓星尘,刚想一如既往地对晓星尘的天真大肆讽刺,却被晓星尘截下了话头:“我以恶意揣测你,本身就是我的不对,何况你与我同行的那些日子,也并无什么过错。为此,我必须向你道歉。至于其他…… “关于你的事我想了许久,从前不理解也不接受,如今终是渐渐能理解你那时候的想法……但我仍然不能苟同。 “只是你这一生,没有非报不可的仇恨,也全然无恙地活着,那便不应该再沉浸于过往。你不必,我也不必。 “我不能原谅过去的你,但也无法谴责现在的你。” 说完,晓星尘陷入了缄默,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个熟悉无比的地方,脑海中涌现出数年前他们在此地对峙的那一幕,确实隔世,又宛如昨日,只是晓星尘的内心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不得善终的过往,又释然地迎接他的新生。 他同样希望薛洋也能这么做。 “说得可真感人啊道长,我都要流泪了。”薛洋咬重了字音,脸上满是不屑,心底却有些动容,有些无奈,又有些……嫉妒与怨恨。晓星尘的话一出,薛洋就知道,拿过去的事来激怒他是几乎不可能的事,现在的他,无论话说得有多狠,在晓星尘眼里都无关痛痒,就像使尽全力砸在一团棉上。他嫉妒晓星尘想得通透,却又怨恨着他把他们之间那些过往撇得一干二净,他教他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却不想过他要不要重新开始。 至少,至少薛洋,一点都不想就这么把那些和晓星尘的过去撇清。 否则他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他。 “怎么,你救世的春秋大梦做不成,想来试图救我?你算什么东西?” 晓星尘摇了摇头,语气毫无恼怒、轻描淡写:“我谈不上救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别人呢?”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曾命运多舛,如今安好无损,旧怨也有了了结,大可不必像以前那样孤苦一生。”说完,晓星尘抬头撞上了薛洋略带惊愕的双眸。 薛洋呼吸一滞,避开了晓星尘的目光,他匆匆地下了头,眉头微蹙,难得没有当场反驳,反而一声不吭地细细想着晓星尘话来。 孤苦一生……虽然薛洋很想反驳他老子一点都不孤苦,但现实就是在他离开了金家之后,没了金光瑶的庇护自然也失去了这个朋友,金光瑶忙着四处登台做戏,薛洋忙着一次次死里逃生,无数次他逃离追杀他的那些人而落下伤痛时,总是冷着脸给自己处理伤口,顺带琢磨着如何致那些人于死地。没人关心他是否颠沛流离,是否因负伤而感到疼痛,也是否曾在孑然一身的日子里有过怅然若失的感觉。 直到被晓星尘捡了回去,给他治伤,和他说话,换药时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哪怕薛洋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怕疼,晓星尘也是一笑,下手的动作依然轻缓。 哪有不晓得疼痛的人,只是痛惯了便麻木得分不清什么是疼痛。 义城那三年里,薛洋难得体会到了有归宿的感觉,终于知道原来有个人陪着自己也是不错。 可是后来晓星尘一死,他又回到了踽踽独行的状态之下,不时地怀念着耳边有人絮絮叨叨的岁月,可是他面对的只有一座死城,和棺材里不会说话的晓星尘。一点都不热闹。他想。 如今回忆起来,薛洋觉得他对晓星尘锲而不舍的纠缠,大抵是源于习惯了晓星尘陪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他贪恋他的温柔与关怀,那是他前半生里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一旦触碰便想死死地捏在手里。 他还未想透,晓星尘就又开口说话了,他带了一种试探的语气,小声地说着: “若是你日后还愿意与我同行……”这一句话他出自真心。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习惯了薛洋在身边的日子了。 晓星尘没再说话,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下面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有些无措地看着薛洋。薛洋死死地盯着晓星尘,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来佐证他晓星尘是在戏弄他的猜想。而薛洋却看到了晓星尘脸上居然有了期盼的神色在,随即薛洋收敛了所有情绪,掩住内心几乎可以说是狂喜的涌动。 他翘首以盼的东西终于有了回报,在这世间,在晓星尘身边,寻到了一个容身之所。可他依然换上了他惯用的腔调,对晓星尘说:“道长啊,这话可不能乱说。”随后,他又扬了扬嘴角,挑衅般问,“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晓星尘歪了一下头,看着薛洋的那双眼里,一如当初,明亮如星。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道疤痕,眼神平和,这一番动作被薛洋如数收入眼底,薛洋顿时陷入了缄默。 他如何不知道晓星尘脖子上的那道疤。 那是他们上辈子惨烈收场的见证。 可是晓星尘表现得满不在乎一般,似乎只是忽然想起了这回事。 他没直接回答薛洋的问题,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说:“从今往后,前尘旧事,无需再提。” 之后日子熟悉且平淡,晓星尘照顾着受伤的薛洋,薛洋丝毫不改他胡搅蛮缠的特性,晓星尘帮他换药的时候,咿咿呀呀地喊着疼,弄得晓星尘手劲只能一轻再轻,直到晓星尘被薛洋嚎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地问他:“你的伤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 薛洋嘻嘻一笑,说:“其实我不怕疼啊,道长问我疼不疼,我就说疼呗。” 晓星尘无奈地摇头。 薛洋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义庄的屋顶忽的开始漏水,两人便上街买了修屋顶的材料,又慢吞吞地等到傍晚太阳下山、吃完晚饭了,才肯动手。理由是薛洋觉得下午的太阳太火辣,他拒绝被暴晒。他们像很多年前一样,薛洋在屋顶上敲敲打打,晓星尘在旁边给他搭把手,等到两个人终于把房顶加固好了的时候,已是彻底入了夜,晓星尘抬头,就看到皎洁的月色和闪耀的群星。 夜风温柔。 薛洋躺在屋顶上小憩,晓星尘坐在他身边,他又想起前世他们在义庄房顶上谈话的那个夜晚,薛洋问他有没有恨过一个人,他说委婉地说着人不能沉溺在仇恨里。而后的数年间,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不断地相遇又分别,数不清的痴缠与难以割舍的羁绊,掺杂了那些过往的仇恨与释然,不声不响地伴随了他们一生。 时至今日,倘若薛洋问起那个问题,晓星尘或许会迟疑片刻,但依旧会给出相同的答案。 旧恨若非要追究,通常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这‘怨长久’和‘放不下’是人世间八苦之二,浅尝辄止尚且酸涩,何况摆在心头念念不忘。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谁都逃不过要淌一次这满是苦水的人生长河。 他提醒他要警惕人心,也让他生出了恰到好处的棱角,让他知世故而不世故,让他的温柔带了锋芒也有力量; 他引他逃离苦海,教他明辨是非,也教他学会退让与宽容,给予他天地、心中的一隅,让他不至于孤苦无依。 晓星尘看了眼身旁闭着眼的薛洋,他把目光收回来,放到遥远的天际上,有风拂过他们的脸庞,薛洋忽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去摘了一片树叶,置于唇边,幽幽地吹起了没有谱、却意外好听的曲子。 晓星尘笑了,静静地听着薛洋吹曲子。 他们那些过往都被扔在了河水的深处,他们站在涓涓河流之中,携手与共,沿着平静的河水向前而去,或许难免有浪起潮涌,礁石阻碍,却不再担心会被淹没在这河水中。 他们似乎输掉了一切,又赢得了所有。 晓星尘想,若今后他们的一生都能如此安稳地过下去。 这样,也好。 end 番外一 “药苦不过入口瞬间,可他予他的糖,却足以甜他一辈子。” 与君同·其一 薛洋厌恶喝药,虽说良药苦口,可对他来说,要他一个喜甜至极的人喝那种东西,那感觉比当年吃魏无羡做糯米粥还要难受一百倍。 而偏偏他有伤在身,晓星尘略懂医术,便擅作主张地给他采了一大筐草药回来,天天熬给他吃,薛洋起初还能把晓星尘忽悠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药倒掉,留下一个空碗,再装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冲晓星尘撒撒娇,抱怨药太难喝便过去了,直到晓星尘发现薛洋每回都是偷偷倒掉药压根不喝之后,铁了心要让薛洋尽快恢复过来,于是后来,晓星尘索性盯着薛洋把药灌进肚子才放心。 薛洋尝试以其他方式忽悠过去,却发现晓星尘不再吃他那一套,每当把药碗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晓星尘就站在那,什么都不多说,只催促他把药喝完,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良药苦口”。 “良药苦口。”在养伤的时日里,薛洋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听到耳朵都要起茧子。他是不怕受伤的,也不畏疼痛,从前哪怕伤筋断骨,也不过是把该掰回去的地方掰正,再上点药了事,哪有像这般里外一块调养的,可现在他身边多了个晓星尘,自是由不得他向从前那般胡来,晓星尘一边照料着他,一边跟他说治不好可能会落下的病根,纵使薛洋再怎么百般不愿意被晓星尘念叨,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为了以后不落下隐疾,薛洋憋了半肚子苦水,硬生生地听了晓星尘的话一回,乖乖地配合他给自己治伤。 而晓星尘也知道薛洋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自己的嘴巴受委屈,加上自己也是迫不得已逼他喝药,晓星尘看到薛洋那副喝完药之后生无可恋的模样也觉着有些心疼,于是外出的时候,也不忘给他带点糖回来,喝完药之后给他吃,化一化那浓烈的苦味。 薛洋本来不必卧床,他不过是行动不太方便罢了,但转眼一想,有晓星尘给做牛做马伺候他,他干嘛还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而后薛洋便理直气壮地当个重伤患者,天天呆在家里,使唤着晓星尘给他做饭吃。 一晃数日过去,薛洋的伤也好了个六七成,这些时日虽然他被伺候得像个富家大少爷,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但他也不是个太闲得住的人,尚能行动的时候便偷偷溜出去晃悠,然后在晓星尘回来之前赶到家,继续卧床小憩,现在他好了大半,本想着和晓星尘一起出去夜猎,可晓星尘见他伤没好全也不让他去,薛洋幽幽地说:“道长你叫我养伤这些天每天往外边跑,把我自己丢在家里发霉你就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晓星尘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出去也不过是给你采药顺便买菜做饭。你伤还未好全,还是别去了。” 薛洋见晓星尘这么执着,也懒得跟他争辩,笑嘻嘻应着声,然后趁晓星尘走远,自个儿又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白衣道长携着一柄长剑在暗夜中与走尸厮杀,待清完了这一片的邪物,他将剑收入剑鞘中,踏着那清幽的月色缓缓离去。 薛洋就在晓星尘注意不到的位置上看着他利落的身影,忽而想起自己多年前第一次和晓星尘夜猎的时候也是这般在一旁杵着不动,心安理得地受着晓星尘的庇护,在晓星尘收剑之时轻轻应一声“我在”便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些时候,一眼所见之景,便是一生所念之物。 薛洋出了神,丝毫没有留意到晓星尘已经走远,待他回过神来,只见周围一片寂静,晓星尘早已不知所踪,薛洋估了下时辰,晓星尘大抵差不多回去了,于是他抄了近路先一步回了家,坐在门前悠然自得地等着晓星尘回来,不出所料,在他坐下不久,晓星尘便在夜色中现身,见他好生自在地蹲坐在门口,便问:“为何不进屋?” “我说我在等道长,道长可信?”薛洋狡黠一笑,揶揄道。 晓星尘笑笑,朝他伸出手去,薛洋一把拉住他,晓星尘顺势将他拉了起来,薛洋瞥见晓星尘别在腰间的糖袋子,眼珠子一转,作势要跌倒,晓星尘急忙去扶他,谁知薛洋一个侧身伸手扯下他腰间的糖袋子,跑开了几步,把糖袋子抛了抛,露出了j,i,an计得逞的笑容:“道长,这些糖我拿到可就归我了。” “……罢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要吃完了,之后喝药没东西缓缓那股苦劲儿,可别找我要糖。”晓星尘摇了摇头,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 “那可不行,药是道长让我喝的,苦也是道长害的,所以道长给我糖吃是应该的。”薛洋说罢,打开糖袋子,拿出一颗塞进嘴里,开始耍无赖。 “噗。”晓星尘忍俊不禁,“你这强词夺理的本事倒是日益见长。”说完,他便进了屋,撇下一句“早点歇息”就背对着薛洋和衣而睡,薛洋没有看见,晓星尘若有所思的表情。 薛洋歪了歪头,看着晓星尘的背影,把口中的糖咽下,用晓星尘听得到的声音轻飘飘地抱怨着:“道长你的糖不够甜,解不了药苦的。”他将糖袋子收起,晃到自己床边,倒头就睡。 薛洋醒来的时候,晓星尘已经出门了,薛洋向往常一样百般聊赖地等着晓星尘回来,甚至剪了一堆小纸人让他们自己打架来打发时间,最后他实在太无聊了,干脆跑到集市上转悠,见到卖糖人的小贩,薛洋二话不说直接拿了一个就往自己嘴里塞,习惯了拿完就走的他这一次也不例外,可人刚走没两步,他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薛洋,别乱拿人家东西。” 薛洋咧嘴一笑,转头冲晓星尘无辜地眨眼:“这不是忘了给钱嘛~” 晓星尘叹了口气,将铜版放在小贩手里,然后赶紧拉着他往家里走,薛洋跟在他身边吃着糖人,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显然心情很不错。 他吃完糖人就一把拿过晓星尘提在手里的菜篮子,瞄了一眼里面放的东西,当他看到那包好的几袋一看就知道是药材的玩意时,脸色一黑,转头对晓星尘不客气地道:“我说晓星尘,你犯得着天天逼我喝药吗?我现在不是好得差不多了还用继续给我灌药?”说完,他忽然看见晓星尘的衣袖上沾了一片灰,随口问,“你衣服怎么这么脏?” 晓星尘似乎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灰,他拍了拍袖子,只是笑笑,不接话。 之后,薛洋发现晓星尘每次回来身上总会沾了那么点灰,薛洋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去哪儿了,晓星尘也只是说不小心蹭到的,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薛洋眯了眯眼,心说不得了了,晓星尘居然学会撒谎了。 可是没等他去探明白缘由,晓星尘却主动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又过了段时日,薛洋的伤基本好全了,晓星尘给他煎完最后一副药,像往常一样端到了薛洋面前,薛洋一如既往地撇嘴,正打算接过直接一口喝完的时候,晓星尘忽然收回了拿着药碗的收,对他道:“你等一下。” 薛洋看着晓星尘放下药碗,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打开,里面装的全是冬瓜糖。他拿出一颗冬瓜糖,递到薛洋面前:“试一试?”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薛晓】君不见 作者:无执道长 第8节 “……?”薛洋不明所以,但糖这种东西他向来是来者不拒的,于是爽快地接过直接往嘴里塞,他咬了咬酥软的冬瓜糖,觉着这糖吃起来,比以前晓星尘给他买的要甜上一些。 “道长你买的哪家的糖?”他舔了舔手指,显然那颗糖非常合他心水,他露出了满足的笑。 晓星尘跟松了口气似的,看了看手里的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慢慢道:“你总说买回来的糖不够甜,我便想着自己做一些,无奈我实在不会做糕点,也不会做糖,只得找人讨学。 “以后若是想吃了,我做给你吃便是。” 原来晓星尘这段时间回来总是弄脏衣服,是因为学怎么做糖果去了。 薛洋一愣,有些呆滞地看着晓星尘,巧舌如簧的他,好一会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这一生未曾有人是不计回报、真心实意地待他好过,人生苦短,却还要历经百态冷暖,于他而言,着实是一件可叹可悲之事。 他吃的苦很多,却从不与人言说,甜食对他来说如同一种ji,ng神寄托,可口中的甜腻是化不掉心中日积月累的苦涩的,所以他总觉得,是糖甜得不够。 但这一次,薛洋却觉得,晓星尘给他的糖,是实实在在的甜。 薛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他转头看着晓星尘放在桌上的药碗,望了它一会,然后将它拿起来,不由分说便往嘴里灌,过了一会,他扔下碗,看着晓星尘的眼睛,笑意化开在他的眉宇间,不似从前那般喝完药便愁容满面。还未等晓星尘开口,薛洋便替他说出了那一句:“良药苦口。” 晓星尘略显诧异,刚想问今儿是怎么了,薛洋却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那包糖,拿了一颗扔进嘴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宝贝得不行的样子。 药苦不过入口瞬间,可他予他的糖,却足以甜他一辈子。 “晓星尘。”薛洋吃着糖,难得地真心实意地冲晓星尘笑着,说话的语调微微上挑。 “这一次糖,够甜了。” end 第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