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旅》 正文 第1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1节 第01章 一步莲华生来是个盲人,上天夺走了他的双眼,却赋予他一副举世无双的好歌喉。 他自幼流浪,一个乡村走过一个乡村,一个城镇漂流过一个城镇;他曾独自一人坐在码头三日三夜,为远方渡海而来的商人献唱。他们带来大量他从没听过的商品,琳琅满地,有青铜器、铁器、漆器、木器,还有,听说比太阳光还要刺眼的珍珠、玛瑙、翡翠等亮晃晃的珠宝,他看不见那些东西,只在一次替一名商人捡拾掉落在地的珠宝时摸过它们,触感光滑而冰凉。 每隔三、五年,他就会离开原本落脚的城镇,往下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行去,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他并不害怕,他只靠着一根木杖就可以到处游歷。每到一个新地点,他会先去拜访那里的码头,听渔人们在码头吆喝着卸货,与一群搭着渔船来到埠口的商人在那里进行交易,杀价拍卖的声音此起彼落,扑鼻的鱼腥味侵占他的嗅觉,他不觉得吵杂,也不觉得气味难闻,在这一片跃动的市景里,只有他自己像是静止的,却怡然自得。 凡是他经歷过的城镇,他都会留下他的『足迹』──用他得天独厚的清脆嗓音。久而久之,他在小型城镇间累积了一点小名望,他们叫他『行歌者』,其实他只是个吟游诗人而已。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只会唱记忆里的歌,他忘记那首歌是谁摸着他的头唱给他听的,但他清楚记得旋律和歌词,也记得歌声里的温柔和心碎。当他发现他只剩下孤独一人时,他开始站在码头唱歌,用路人打赏的钱煳口。 他用那些钱买麵包、买糖水、买柺杖,还用那些钱充做旅费,到下一个地方唱歌赚钱。刚开始,他只会唱记忆中的那一首歌,后来,他在码头听来往的旅人述说他们的经歷和见闻,说这世上哪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神蹟、说哪个英雄歷经千惊万险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听得津津有味,某天心血来潮,就将这些听来的轶闻编纂成歌,用他熟悉的盲文字记录在自己的小册子里,一有灵感便随时修改和变化,唱给喜爱他声音的人们聆听。 他的歌声很美,美到不需要任何乐器伴奏,就能让人听得如痴如醉,那些个英雄神蹟从他的声音里得到最彻底的净化,不掺杂一丝嘲讽与挖苦。他和其他的吟游诗人大相迳庭,即使是吟唱到最刺激最痛苦甚或最压抑最黑暗的情节,听者还是可以从他的歌声中寻得一丝希望,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攫取到一线明亮。 凭藉着优美歌声,他挣得不少财富,却始终身无长物,除却自身所需的钱财物资外,他将所有财富捐献给比他更需要的穷人们,用他们诚挚的感谢来丰富他歌声里的情感与内涵。 这日,他又来到一个新城镇,他坐在码头上,嗅闻着熟悉的咸味和腥味,安静地聆听週遭喊价纷纷的交易。旁边已有人听过他的名号、认出他的面容,因此不一会儿,他的身边就聚集了一小群人。 「先生正是行歌者吧?」一个老渔夫率先问道,手里还攒着一捆渔网。 他的话引起热烈迴响,一旁观望的人潮慢慢围拢住一步莲华,将他围在中心点。 「是的话,就唱首歌来听听吧。」有人提议,获得许多附议。 一步莲华轻轻点了头,唱歌对他而言是件乐事,如果有人喜欢听他唱歌,他会更加快乐,而即使听众只剩下他自己,他也不会因此对唱歌失去热情。 他忖了忖,想起在上个城镇听到的故事,说是一个丈夫外出旅行,在海上迷航了七日七夜,没想到一回到原来的家乡已经过了五十年,昨日事今日非,他心爱的妻子早已过世,而他唯一的儿子认不得他,他面对着比他苍老许多的儿子,哀伤地唱出命运弄人的感嘆。 那个男人的哀嘆化做串串音符,从一步莲华口里传达而出,多了份婉转,也多了份无谓,清清淡淡的嗓音直透人心,因而更令人感到无常的残酷。一曲唱毕,许多人红了眼眶。 他们说,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声音。 第02章 袭灭天来坐在船舱里,并不急着踏上这个新市镇。 他远从他国飘扬渡海来此拓展他的事业版图,居无定所的他,几乎是以船为家。停在港埠的船隻中,就属他的船最豪华,设备也最齐全,他旗下有好几个人手帮忙他航海与做生意,每到达一个新市镇,他的手下会代他上岸打探消息,打点好所有繁琐的杂项,再回到船上知会他。 他不处理小事,他只管大事。 他是白手起家的商贾,年纪轻轻就富甲一方,他的身世成谜,他的许多竞争对手砸了大笔钱打探他的消息最后都落了空。一个人的过去不可能是空白,如果什么底细都追探不出来,就该小心防备这个人,任何有能力抹杀自己过去的人,都不该被低估。 袭灭天来因此成了谜中之谜,很多商人忌惮他,同时,也很多商人喜欢他,因为他有一双独特慧眼,能够看出生财之道,哪个行业有门钻他一探就晓得,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几年前他花重金买下一块荒地,那块地土壤贫瘠,种什么死什么,大家暗地里都笑买下这块地的袭灭天来是傻子,包准没多久就会想办法把土地贱售出去,岂料他竟能在那块地底下挖出一大片遗迹,据说是久远时期给火山灰埋住了的旧城遗址,这一挖轰动了那个国家的王室,女皇接见他表示希望取回国家遗产,并答应给一笔补偿金,袭灭天来却无偿地将那块地转让给王室,因而受封一个官位。 他并没有接受那个官位,但王室转而出资贊助他刚起步的建筑业,将预计建造的国家藏书馆工程交给他承办,此一工程奠定他在建筑业的地位。渐渐地,他的名声愈来愈大,尤其商贾们多是一个地方跑过一个地方,彼此讯息流通快速,即使是袭灭天来未曾到过的地方,也有一些人早就听过他的事蹟。 他的船安稳地停靠在码头边,他待在船上休息,等待下属捎回他需要知道的情报。他的桌上摆了一盘葡萄,粒粒结实饱满又香甜,是装在一个银制浅碟上,盘边的雕工非常ji,ng细,盘子旁边立了一个酒杯,杯体泛透美丽的琉璃色泽,里面盛满薄醇的红酒。等待的时候,他会放慢步调,恣意地品尝他喜爱的食物和美酒。 午后理当是安静的,但由于岸边是交易之所,难免显得喧哗,袭灭天来自动过滤掉那些不该存在的杂音,浸 y 在自己的空间里。如此的自适步调并未持续太久,他宁谧的午憩空间被一串歌声划割开来,那丝丝幽幽的嗓音便这般大剌剌地进佔他的私人之地,唐突地突进他的脑海。 他红目微张,不甚欣悦地检视这道不请自来的歌声,在检视当中不自觉地吸收了歌词的意涵──他听过这个故事,他停留的上一个城镇是个航海之镇,镇上居民泰半是水手,这首歌所讲述的情节就是那个城镇的水手们之间流传的故事,是水手妻子们用来恐吓外游丈夫的说法。 有别于那些水手们粗嘎走调的歌声,这个人的嗓子很干净,不是不带杂质的纯净,而是所有东西都沉淀在水面底层之下的干净,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在听到这个歌声时会特别想搅乱那池平静,让所有沉淀的东西都浮上来。 这么想时,袭灭天来行动了。 他走到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眺望不远处的人群聚集地,那个人被团团包围在中心点,而且背对着海面,所以他看不清楚他的脸。他蓄留一头白色长髮,身材颇为高佻颀瘦。他所在的位置和船有点距离,声音竟然还能传到船室里,袭灭天来不禁挑高了眉,兴致有增无减。 他走下商船与码头之间连接的梯板,缓缓走向人群,愈靠近那个人一步,他那令人难以分类的声音就更清晰几分,不久,袭灭天来来到人群后方,终于看见他的脸。 那一刻,他感到胸口蠢蠢鼓譟着。 第03章 他是个盲人。认知到这一点,袭灭天来静静地穿过人群,说来也奇怪,原本挤得密麻的人潮,遇到袭灭天来便主动地朝两边退开,好像传说中摩西手杖排开红海那样,那些退开的人们脸上呈现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何自己会让路,但心里也没有因此而感到不甘心,他们看了眼袭灭天来,高大孤绝的形象令在场众人心有异动,没多说什么,他们等袭灭天来走到中央最靠近行歌者的位置后,才慢慢地又围拢成一圈。 一步莲华心无旁鹜,专注地唱歌,手中的木杖不时地点地,像在打着节拍。曲罢,他朝众人微微一笑,虽然双眼紧闭,众人却似乎看得见那双眼皮下温润的瞳眸。 蓦然,一阵哗啦啦的金属声掉落在他脚前的木碗里,听起来是非常非常多的钱,即使集合在场众人的赏赐,也不至于多到满溢的程度。何况,他感觉得出来,给予这些钱的只有一个人,其他人连靠近木碗都没机会。 「客人,你给的太多了。」他蹲下身,一摸,竟然是细碎的黄金,一步莲华啊地惊诧一声,抬起头来看向前方。「如果客人愿意的话,请用这些钱救助那些贫苦的人。」 「你的声音值得,」袭灭天来丢下最后一块碎金,接道:「钱是你的,你要怎么用我没意见。」 「明白了,感谢先生的慷慨。」没有多余的推卸婉拒,一步莲华将木碗连同碎金装进随身布袋里,合掌答谢。「先生要再听一曲吗?」 「你会唱『众神恩威』吗?」将视线挪移到一步莲华清俊的眉眼,袭灭天来漫不经心道。 「会,先生想听众神恩威是吗?」取得袭灭天来的回应,一步莲华站直身躯,启口清唱。 众神恩威的故事是在描述一个备受天界宠爱的龙神,因为爱上一个平凡人类而失去了神的光环,他甘愿下凡与那名人类厮守,他的行为触怒了众神,众神因而降下惩罚,烧毁了那名人类的家园,又招来大洪水淹没整个村庄,龙神起而奋抗众神,最后不敌众神之威力竭而亡,他所爱的那名人类则在他死后将他的躯体送还众神,请求众神洗去龙神所有记忆,让他继续生活在属于他的地方,并承诺众神永世不与龙神相见。 龙神回到自己的世界,照样受到众神爱戴,只是他罹患了不明的忧郁症,无论什么方法都医不好,龙神常常在黑暗的夜里莫名地感到疏离的痛苦,却始终找不到原因,只能放任自己被这股幽寂吞噬,每逢此境,龙神便会唱歌舒缓抑郁的心境。 低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嗓子蕴含无限变化,将龙神逐渐扭曲灰暗的内心转折表现得明快又深刻,从一步莲华口中,袭灭天来听到了不同于以往的『众神恩威』,这首他已听无数人唱过的曲子,在一步莲华的歌声下获得崭新诠释,令他恍然生出第一次聆听的错觉。 「先生,还要一曲吗?」 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袭灭天来淡道:「今天就先这样,明r,i你还会来吗?」 「先生希望我来吗?」 「随你的意吧。」说完,袭灭天来转身回到船上,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步莲华所唱的众神恩威,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曲之一,他对这则故事的前半段内容颇不以为然,然而他喜爱这首曲子,哀伤中透露着被愚弄的愤怒;他也喜爱龙神在后半则故事里呈现的变化,冷静表象下隐藏着渐趋狂乱的心智。 「明天,我会来这里,如果先生还想听的话,我愿意再为先生唱歌。」 一步莲华的话暂时牵制了袭灭天来的行动,他没有回头,只是稍作停顿便又迈步向前。 他走后,一步莲华揹起简单行囊,向众人行礼致意。 「不唱了吗,行歌者?再唱一曲嘛。」 「谢谢各位,明天我还会过来这里。」 他的姿态柔软却很坚定,其他人见状,也不好意思再强迫他,便让出一条路让他走,有的人嘴里忿忿不平,以为一步莲华见钱眼开,只看得起出手阔绰的袭灭天来;也有的人直唿可惜,好不容易碰见传言中的行歌者,明日一早却要出海捕鱼去了,这趟还是远航,没个十天半月的是回不来,到时候也许行歌者已不在码头唱歌了。 众人各有各的想法,在一步莲华身后各做鸟兽散,回归原来的岗位继续工作。 回到船舰的袭灭天来则高立于船头,默默注视渐行渐远的清寂背影,单一的白色,也是寂寥。 第04章 夜深人静,袭灭天来独自坐在船室内,他的下属打探了大半日,直到月兔高升才回船,他们告诉他,这个城镇相当安全,镇里的人们多半单纯,他们可以找个舒适一点的旅馆过夜,袭灭天来听了意愿不高,他伫立窗前,眺望海上明月。 以往,他会在打探后立即进驻城镇旅栈,但今时却不然,他想留在海上的欲望特别强烈。稀泠的月光洒落海面,留下一勾残影,一步莲华的歌声于此际缓缓萦绕耳畔,伴随着他那张令人一眼难忘的容貌,袭灭天来陡升些许烦意,要两个下属先去休息,明日再做打算。 得令,他的两个下属在冷冷地互瞪一眼后,安静退下,袭灭天来暗地啧了声,看来他的下属间,彼此心结尚未开解,原本,身为上司似乎有义务排解下属间的纠纷,但袭灭天来对这种事兴头不大,他只确保他的下属忠心于他,其余的是他们个人间的私务。 他不想管,当然,也有一小部份是下属间的暗潮汹涌也是他生活的乐趣来源之一,这也是他当初为何选择冷醉和月漩涡当船员的原因,把两个对彼此心有芥蒂的人放在一起,看他们一方面为了达成自己的任务不得不协力合作,另一方面又为了某种不可解的怨恨而疏离彼此,像漩涡般矛盾难解的关系,对袭灭天来而言是甚佳的调剂品。 走进淋浴间,袭灭天来脱下外衣,对着镜子审视他胸前心口处一片鲜艳诡异的图纹,那不是刺青,也不是胎记,那是他觉悟后的牺牲,他用它换来白纸般的过往,用它打造财富基础累积自己的实力爬到今天的地位,也将用它一雪自己尘封多时的仇恨。他的指头紧紧搭住那片彩纹,那般鲜艳夺目的色泽非属凡物,半晌,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映s,he在镜子里的眼神y沉而晦涩。 众神恩威的故事他很小就听过,却已不记得后来的结局,也许是那个结局太过虚假,让他连记忆都懒得记忆。他迅速沖了澡,披上连身睡袍,露出一双ji,ng瘦长腿和结实胸膛,坐到床头翻阅他的航海日志,像是刻意拿正事来填满自己的脑袋,藉以甩去佔满脑海的那道纤白身影。 他很快地进入状况,全神贯注于他未来的计画,浑然忘却那抹白,直到疲累地阖上双眼后,他却在梦里遇见了他。 ※ 带着今天挣得的钱财,一步莲华走到贫民区,将碎金发送给那里的穷人们,再将剩下的钱捐献给当地专门收容贫苦小孩的救济院,自己手头上只留下足够花用的钱数。然后他找了间当地最为便宜的旅馆住了进去。旅店虽然简陋,但食物和水都还算干净新鲜,一步莲华在一楼附设餐厅吃了八分饱后,踩着轻盈的步伐上楼。 或许是打出生就失明的缘故,他的适应能力极好,即使在陌生环境里,他也只需要靠着一根手杖就能行动自如,只是他的步调会比平常人慢了许多,可能也就是这样的生理环境影响了他的心理层序,养成他温慢的性子,致使他做任何事都是慢条斯理,但也因此而显得井然有序。 他慢吞吞地移动上楼,进入房间浴室,接触到热水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更加柔和。他摸了摸四周,有个可容纳一人的木桶,想来应该是供人浸泡用的,他遂于木桶内储满水,脱掉白色外袍,先用冷水洗净衣服晾在浴室门外的竹架上,再整个人坐进木桶里。 在木桶内调整好坐姿,一步莲华轻轻地哼着曲子,每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就想唱歌,唱着唱着,他想到了白天在码头遇见的那位客人,他开口说话时低沉的声音带着磁性,听进耳里有种酥酥麻麻的奇异感,他对声音向来敏感,那位客人的声音是头一个让他听到了,会渴望看见长相的人。他感觉得出来,那个人对自己的声音同样有着莫大兴趣,只是刻意在压抑他自己的兴致。 掬了把清水泼在脸上,一步莲华浸泡了数十分,等到热水渐渐变凉才起身擦干身体,披着旅馆准备好的睡袍,走到窄小坚硬的木板床坐上去,打开窗户半趴在窗口,唿吸扑面而来的咸风。虽然他看不见窗外风景,可是他能感受到空气中浮动的份子,他睁开平常在外头鲜少张开的眼皮,露出红宝石般的瞳孔。 在他脑中,一个画面逐渐在他失去作用的视网膜内成形,破旧的街道、斑驳的老墙,摇摇欲坠的旅馆招牌,他『看见』自己趴在招牌侧旁的窗台边,看着站在底下的黑色人影,那个人影似乎也正抬起头来与自己对望──是否是白天那位客人?他不确定。黑影人的面容在暗夜里变得模煳难辨,但他的眼睛却因这片漆黑而显得格外闪亮。 他直觉地喜欢上黑影人的眼睛,虽然他看不见他的长相,却感应到了他眼里若隐若现的孤寂。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看见』的就是他。而明日,不知道他会不会再遇见他? 他闭起眼睛,关了窗门,平躺在床板上,抱着这个疑问入睡。 ※ 夜沉,海面有点不平静。 梦见白色身影的那剎,袭灭天来惊醒过来,睡意全失,他只好穿上外衣,走到甲板透气。 月亮比睡前看到的位置还要再沉一点,不久,将会整个没入海平面下。 从咽喉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吟,袭灭天来转向一步莲华白日所在的码头位置,兀自望得出神。 他听过他的名号,行歌者一步莲华,然而在未亲闻他的歌声之前,所有的名气对他都是虚妄,不存实质意涵。今日一闻,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何如此在意他?他自问着,却尚无可解。他不认为仅仅只是歌声就能令他心动,也不认为外在美丽的皮相足对自己产生任何吸引力,但是两者相加起来的效果显然出乎自己所料。 真是可笑,他早已捨弃所有身为人类的正向情感,现下这莫名的悸躁,约许是那『不甘寂寞的存在』在暗中作祟吧。思及此,袭灭天来暗暗地勾起脣角,也好,他不畏惧任何形式的挑战,他有自信,没有任何存在会比他自己更能掌握自己的无心。 海面微微起伏着,袭灭天来独立船头,一夜无眠。 第05章 翌日,一步莲华起了早,打理好行装便到市集中心附近的方型广场餵食小动物,那里聚集很多白鸟,偶尔还有流浪猫狗在附近徘迴。平常时候,这些动物就喜欢亲近一步莲华,动物缘大概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而只要他一开口唱歌,围在他身旁的动物就会愈来愈多。 他带了一些小米和麵包,还买了牛奶和少许炖r_ou_块,因为不知道会遇到哪些动物,所以干脆一次带全。清晨的广场人烟甚少,只有一些商店或摊贩正在做开店准备,他走到昨天餵食小动物的地点,过没多久,一隻隻过街动物就闻香而至。 三两隻白鸟栖息在一步莲华的肩头上,其他的则飞停于地面蹦蹦跳跳的,还有几隻猫狗姗姗来迟,一步莲华不急不徐地打开食物袋,放在地上或手心里让那些动物啄食。 昨晚一夜未眠的袭灭天来,清晨心血来潮散步至广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似乎不管是什么生物什么颜色,站在那抹白身边都很搭衬,既不会被白色抢去光彩而显黯淡,也不会因此吞噬了白色。说实话,是挺赏心悦目的景致。 袭灭天来站在广场周围注视良久,没有上前与一步莲华交谈,不知过了多久,市集中心渐渐活络人潮兴盛,他才看见一步莲华弯腰收拾东西,看来是打算离开了。他拿起手杖点路,一路摸索前进,速度极其缓慢,袭灭天来也很有耐心,始终与他保持适当距离地尾随其后。 路上行人的眼光有侮慢、有怜悯、有无视,也有轻佻,但那些目光都无法穿透一步莲华的内心,也许是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外在的侵扰无法对他造成威胁,但也有可能是,他懂得自我调适。袭灭天来徐徐跟行,全盘接收了那些一步莲华看不见的目光,那样复杂多变的冷暖目色,他也曾经领教过,深深地领教过。 而现在,他也调适过来了,用他自己的方法。 「呵呵……」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笑,低微的笑声却引来一步莲华的注意。 人说盲人的敏感度比一般人强,而一步莲华的敏感度似乎更在盲人之上,他很快地察觉到混杂在周遭喧哗声里的一缕轻笑,短暂而低沉、毫无引人倾听价值的低笑。 「先生?」他立刻停住,转向右后方不确定地轻唤着。 袭灭天来抿紧脣,对一步莲华的敏锐是有些讶异的。他不做声,企图瞒混过去。 「先生?我听到你了,如果你还在,麻烦出个声。」 闻言,袭灭天来再次低笑,为一步莲华无来由的自信和坚持。他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现身,淡问:「就算你的耳朵很灵敏,难道没有想过错认的可能?」 「不,我很确定,我当然也有误认而迷惑的时刻,但不包括刚才。」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袭灭天来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你来这里做什么?」 「餵食附近的流浪动物。」他四海为家,没有一个固定的栖身之所可以收容这些动物,只能以其他的方式来照顾牠们。 「你在这里很久了?」 他摇头道:「几天前刚从海郡那里过来的,先生是这里的渔人?」 「不是,我也是刚从海郡那边过来……做生意的。」 「是商人,先生会待多久?」 「看情况。」 「那么,先生今天会到码头那边吗?」 「我一直都在那里。」 「住在船上?」 「很奇怪?」 「不是,只是航海已久,难得回到陆地的商贾们多半一靠岸就急着上岸,很少人会继续待在海上。」 「通常,我也和他们一样。」 言下之意,是指昨晚是意外了,一步莲华微愣了愣,暗忖两人初识不宜交谈过深,便转口问道:「先生接下来想去哪?」 「袭灭天来,」隐忍许久,不习惯再听到如此生疏的称唿,袭灭天来低道:「我的名字。」 「嗯,我叫一步莲华。」乍闻男人的名号时,一步莲华短暂失了神,和自己听过的传奇商人一模一样的名字,那人恰好也是周游诸国经商的,想来是同一人了吧。 「我知道,」见一步莲华神色镇定,袭灭天来愈发觉得玩味,他并未忽视他第一时间的愣忡。「行歌者的名号不比我差。」 他的话间接映证自己的揣想,一步莲华谦道:「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平凡歌者。」 「是吗?不过在我看来,你的歌声值得,」重复昨天的第一句话,袭灭天来续道,「我还有生意要谈,失陪。」 「……慢走。」一步莲华稍做停顿,原想问袭灭天来是否要回码头,后来又觉自己似乎过于执着,便打住问题改口回道。 等了几分钟,对方毫无回应,一步莲华心想人该是走远了,便点着柺杖继续往回走,说不上来心中那些微的失落从何而来,他轻轻地勾起自我解嘲的笑,尔后转了个方向,朝码头而去,那里还有人等着听他唱歌。他喜欢唱歌,喜欢挥洒上天赐予他的唯一天赋,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如果他的歌声还能让人感动流泪、让人欢笑;如果他的歌声还能让人得到情感的慰藉和舒洩,他就会一直唱下去,直到自己不能唱为止。他相信,他的生命价值,终究会在这样反覆的过程中得到实践。 绕过几个街口,一步莲华依言来到码头,顿时激起热烈反应,一如昨天的景况,渔人们和商贾们纷纷放下手边的工作围向他。在众人簇拥下,一步莲华稳稳地行了礼,将木碗从布袋里拿出来摆在地上,开始他今日第一首歌曲。 不远处,一路跟在他后头的袭灭天来慢悠悠地晃过人群后面,踱回船板上。 不管是近听或远听,他的声音都能穿越所有障碍,直抵自己内心。 他从船室内搬来椅凳,坐在船板y影处,避开午后渐趋毒辣的烈阳,闭眼聆听。 第06章 那天之后,连续三天袭灭天来都坐在甲板上聆听一步莲华唱歌,没有主动与他攀谈。 他来这个城镇的目的主要是探察当地的物资交流情形,看看自己手边有没有什么商品可以供做交易。然而,来码头的第一天,就有几位当地建商找上他,他们是着眼于他的建筑经验,和他的目的不尽相符,所以他并未正式与他们接洽,只让冷醉代为出面处理。 根据冷醉的转述,那些建商是希望他们能帮助当地工人兴建水坝,原来的工程师因为一件工程失败而获牢狱之灾,而水坝又是民众生活所需,正苦恼着该找谁接手时,袭灭天来就来了。他们都听过关于他的传闻,所以第一时间就找上他。 建筑水坝的利润并不高,尤其如果与城邦政府合作的话,大约百分之七十的利润都得缴回当局,尽管经济无虞,但袭灭天来并不想拿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去填那些官僚的口袋。于是他将这些问题搁置了几天,而在这几天,月漩涡他们也将这城镇的贸易资讯打听得差不多了。 大部分的居民是捕鱼为业,有远洋也有近海渔船,其他人则靠伐木为业,木器在这里很盛行,另外还有漆器行,珠宝香水等的交易则较为稀少,泰半还是因为这里的人买不起昂贵的奢侈品,虽然偶尔也有些人交易稀有的动物皮毛,但普遍来说还是输往城外居多。 如此估量下来,他在这里可以说毫无利润可捞,早可以扬起船帆往下个城邦探勘了。但过了几天他依旧逗留原地,也不与当地商贾或建商交涉,异常之行径连他一向少言的下属也不免感到疑惑。 「船长是否还在考虑要不要和那些建商们合作?」才刚打发走不死心的建商们,冷醉靠坐在船桅,双臂环胸问道。 「可能吧。」慵懒地半睁眼瞳,袭灭天来盯着顶头太阳淡道。 「喔?几时顶顶有名的『魔商』也汲营于这种只有蝇头小利可赚的生意?」冷嗤,冷醉低头擦拭着腰间配剑,眼神晦暗难辨,他似乎相当宝贝那把剑,除了随身携带外,一有闲暇就抽出来擦拭,然而,他擦拭配剑时的表情,却总是深暗沉冷。 那把剑带给他的意义似乎相当矛盾……袭灭天来若有似无地瞄了几眼冷醉,思索着如何回答。「如果真的接下这件工程,水坝的设计图我要全改。」那种粗糙又简陋的设计,照着做只会有损他的名号。 「没问题。」冷醉停了片刻,明白袭灭天来决意承揽工程,遂接下这项任务。他有个任性的老闆,从来不问员工意愿如何,唯一的优点是,他很懂得员工的能力底限,也能运用得宜。 「那就接下它,明天他们再过来的话,就直接带他们到船室去。」做下结论,袭灭天来转身进入内舱,月漩涡正坐在舱门口擦鎗。 一个擅剑、一个擅鎗,但两个怎么样就是不对盘。暗忖着,袭灭天来看了眼有意阻路的月漩涡──这傢伙桀傲不逊的眼神简直像匹孤狼──未成年的,思及此,袭灭天来拽着抹含意不明的笑,问道:「有事?」 「我的任务?」 大概是不甘心冷醉有事做而他没有吧,袭灭天来想了会,脣末隐隐斜扬。「从旁协助冷醉。」如愿地看到月漩涡单瞳转红,袭灭天来续道:「这件工程一旦接下,便只许成功。有困难?」 血眼转黯,月漩涡冷冷地哼了声,离开船舱门口。 ※ 这几天的收穫虽然不如袭灭天来那天给予的丰厚,但也算为数可观。一步莲华数了数累积数日挣来的钱财,照例将其分为大小不一的三等分,把最小的一份安妥收藏在布袋里,剩下的全部捐献出去。 这个城镇和以往他待过的地方不一样──事实上每个城镇都不一样──然而这个城镇又更贫困了点,这里的人没有什么生活乐趣,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是休息,听他唱歌的人相对少了许多。但是,这个城镇很单纯,这一点特色从城镇的道路设计就可以看得出来,十条主要大道交错纵横连贯整个城镇,没有多余的弯路小径。 这里的人倒是和其他城镇差不了多少,有的亲切有的冷漠,治安好像还不错,在这里有好些天了,还没遇过扒手宵小之类的,自己要在这里待个一两年应该不成问题,一步莲华边想边走,忽然听到路旁有人在叫卖生意。 老闆说卖的是西边城邦新传进来的特殊茶饮,今天第一天营业,希望客人给个人气捧捧场。一步莲华未做他想,抱着尝鲜的心态,向老闆要了杯饮料。 「好的好的,马上来。」 老闆的声音听起来热心又勤快,一步莲华却等了很久才等到那杯冷饮,接过老闆递来的茶杯时意外碰到他的手指,略为冰凉。尽管纳闷,一步莲华还是喝下那杯冷饮,又浓又香的奶味充斥口内,一喝下去暑气全消,身上沾染的海水潮气彷彿也被沖淡。 「谢谢老闆,很好喝。」 「不…客气……欢迎再…来。」 老闆的声音有别初闻时的轻松,一步莲华虽感怪异,却又觉得那是他人的私事,与自己无关,给了钱后便离摊。茶摊老闆远望他的背影,无奈地嘆了口气。 「你做得很好。」老闆身后,一名长相清秀的年轻人缓缓踱出,他的脸上带着不屑冷笑。 「小哥,我是初来乍到的生意人,实在不愿与人为敌……」何况是与他无怨无仇的陌生人。 「放心吧,他只有孤单一人,出了事也不会有人为他出头,再说,那也不是啥要命毒药,只是小小教训他一下而已。你想在这里做好生意,这件事最好就得听我的,他要找上门来理论,你就一概否认。」年轻人趾高气昂地指示道,他是这里的表演艺人,和地方恶豪有点远亲关系,自从一步莲华来到这个城镇后就抢走他全部风采,害他颜面尽失,他不过是想给他点苦头尝尝。「行歌者?啧,等着瞧吧。」 吆喝着身后几个凶神恶煞,年轻人绕过茶摊,一脸快意地哼着调。 不远处的屋顶上,月漩涡瞇着黯淡血瞳,由鼻尖喷出轻蔑嗤哼。 第07章 与建商们达成协议后,袭灭天来依循连日来的习惯,搬了张椅子坐在甲板上,却没听到预期中的嘹喨歌声。 他足尖轻轻点地,暗忖一步莲华或许有事耽搁,便耐心地继续等候,在那期间,他连续喝了三杯红酒,酒过三杯,却依旧等不到他想听的声音,他有点失去他引以为傲的耐性,却又强自压下体内的烦躁。 平时,就算是等上一两个钟头,袭灭天来仍可不减从容,但如今不过才过半个小时,他的不耐已形诸于外。见状,坐在船竿边的月漩涡低低地笑了。 他的笑声挑动袭灭天来早已失衡的情绪。「给我一个理由。」 「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如果,你确实如我猜测的一样,在等那个唱歌的人。」 不意外被自己的下属看穿心意──他们虽然年轻,但观察力不错──袭灭天来只关心月漩涡的絃外之音。「原因。」 「我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作用,不过他昨天给人下了药。」 「你从头看到尾?」 「差不多。」 「为什么不阻止?」 「喔?我不记得你交代过我这项任务。」 「呵……」低笑,袭灭天来把玩手中酒杯,无意为此责罚月漩涡,他由衷认为,即使身为下属,也当保留自我的个性和脾气,他的下属正以他自己的方法,回敬自己昨天对他的挑衅。「你知道他住哪里?」 「当然,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 「带我去吧。」二话不说,袭灭天来披上外衣,以寻常的口吻命令月漩涡。 ※ 站在一栋老旧旅舍前,袭灭天来鹰眼迅速侦查了下四周环境。「你留在这里。」未回过头,他低声吩咐月漩涡,开门走进旅舍。旅舍通常不会洩露房客的资料,所以袭灭天来佯装成这里的客人,一进门就直接走上二楼。 这里只有两层楼,上下共十间房,他依凭直觉走上二楼走廊,恰好看见打扫的清洁工正在收拾房间棉被,唯独跳过靠窗的那间房。 「您是?」看见袭灭天来,清洁工问道。 「靠窗那间房客人的朋友,他视力不便,我直接上来找他。」抱持即使说错了也可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的把握,袭灭天来大胆诌道。 由于袭灭天来准确地点出房号与房客的眼盲特徵,清洁工不疑有他,微笑地让路。「这样啊,他今天好像有点不太舒服,没看见他下去用餐。」 淡淡地点头,袭灭天来不欲多言,越过清洁工往房间走去,他敲了敲门,心忖对方一定会应门,只要他── 「我是袭灭天来。」只要他报上名号。 半晌,有人慢慢转动门把,一步莲华打开门,表情有些讶异。 「不请我进去?」他笑,神态怡然。 闻言,一步莲华往后退了几步,等袭灭天来进入房内,才轻轻地关上门。 他摸索着走向方桌,倒了杯自己才刚泡好的红茶给袭灭天来,然后坐在床缘,无声地望向袭灭天来坐着的位置。 心中陡升异感,袭灭天来沉默了会儿,指腹来回在杯口上摩擦。「你今天怎么没去码头?身体不舒服?」边说他边喝掉半杯红茶,再看了眼桌上的茶包包装,私忖茶包竟能泡出此等味道。 一步莲华先是摇摇头,尔后却又微微颔首,像是在考虑是否开口般,欲言又止。 「不说话代表什么?」思绪从茶包中抽离,袭灭天来沉吟,窗外的阳光被窗帘挡住泰半,剩余光线在他脸上投s,he下明暗各半的痕迹。 微垂首,一步莲华恬静的脸孔沐浴在阳光里,显得柔和温顺。他吸了口气,开口道:「没什么,只是……可能没办法再唱歌了。」 闻声,袭灭天来愣愕不已,手掌下意识握紧茶杯。「你的声音……」粗糙、沙哑、苍老而无趣,像从被砂纸磨破的喉咙里发出的怪声。 「今天早上醒来就变这样了,」无奈轻笑,一步莲华搁在床榻上的手不自觉攒紧棉被,末了又松开。「也不知道会不会好。」 事实很明显,他被人下药毁了喉咙。「你和谁结过怨?」 「什么意思?」他歪着头,难掩困惑。 「否则茶摊老闆为何要害你?」 「你怎么知道……」瞠大眼,一步莲华讶道,随即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没有害我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任何证据足以指控他。」 要证据当然有,袭灭天来想起近在身边的证人月漩涡,却又立即打消念头。即使月漩涡看到了,也不能证明什么,除非揪出幕后指使者,而这对袭灭天来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并不想这么做,看一步莲华神色落寞,袭灭天来泛起悄笑。 失去了歌声,他将变得如何?「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先找份工作,至少能养活自己。」 「我想也是。」双手交叉抵在下颔处,袭灭天来眼神闪烁不明锐光。 ※ 消息很快就喧嚣尘上:行歌者嗓子坏了,不能再唱歌。 不管一步莲华走到哪里,周围都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着他的闲话。有人说他行为放荡才会染上怪疾,有人说他不敬鬼神而受到惩罚,也有人说他是时运不济、遭人陷害,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这个城镇不大,不过两日他的消息便沸沸汤汤地传遍全城。 少数富豪人家取消请他登门表演的邀约,那些曾经受他歌声吸引的人潮尽数散去,换来的是无情的奚落和无谓的怜悯,失去了歌声,一步莲华只是个平凡的盲人,清俊的容貌在此时只余招人凭空造谣与嬉骂非议的价值。 面对差异甚大的待遇转变,一步莲华却表现得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并非毫不在意,但他总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去消化那些不公平的言论。这些天,他忙着四处找工作,盲人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大概只能找到需要依赖体力赚钱的职业。 他问了几家木材店是否需要搬运工,却都鎩羽而归,在路上听人谈论着最近正要动工的水坝工程,便抱着最后希望来到招工报名处,心里想着,这回倘若还是失败的话,他得趁着手头还有点余钱,提前到下一个城镇去,也许能得到其他工作机会。 袭灭天来站在船板上,看到排队报名的人群里夹杂一抹白影时,暗沉的瞳色转呈红艳。从月漩涡口中,他充分掌握到一步莲华这几天的行动,自然也预想到此时此地他的出现。 「他真的来了,」跳下舵台,月漩涡来到袭灭天来身后道。「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帮他找出幕后指使人,逼出解药。」月漩涡很明白袭灭天来的能耐,但他却迟迟不做,这让他很是好奇。 「不必这么做,我也可以治好他,但我没有义务帮助他,」淡撇嘴角,袭灭天来低道:「下去告诉冷醉,我要僱用他。」 任何人想达成任何愿望,都必须付出代价才是。 第08章 盲人要做粗活是比较辛苦的,但是为了餬口再辛苦也得做。冷醉很好心地给了一步莲华一条最短的固定路线,让他熟悉路线后再依循路线搬运石材。冷醉告诉他,他会另外再找找看有没有更适合他做的工作,但由于他的工作量较他人轻松,因此工资相对也会少一点。 一步莲华完全不在意这些,他孤家寡人一个,那些工资已够他餬口了,甚至,要继续餵养那些流浪动物或偶尔救济贫苦人家也不成问题。他非常感激冷醉对他的帮助,频频向他道谢,冷醉却说这里作主的人不是他。那会是谁?冷醉没有回答他,只说,他很快就会遇到了。 拿着中午工人发放的餐盒,一步莲华坐在固定位置上,慢慢地吃着,忽然,一阵脚步声靠近,他听过这个脚步声,但不很确定主人身份。 「请问你是?」放下手中餐盒,一步莲华面向声源处。 「我是这件工程的总负责人。」淡定而沉稳的声音。 「袭灭天来?」像怀疑自己错认似的,一步莲华确认道。 「这几天在工人间流传一些耳语,我想釐清一下真实性,需要你跟我来一趟。」没有否认,袭灭天来语气冷淡道,眼神却带着轻狂。 「这样啊……」一步莲华微低头,吁出几不可察的轻嘆,復又抬头道:「我知道了,我跟您去。」对方既是老闆,称唿就得随之更改。那些满天飞的流言一步莲华心里多少有数,假如真给资方带来困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待下去。 袭灭天来用声音带引一步莲华来到船上,进了船室,请他上座。 「喝酒吗?」 「不,开水即可,谢谢。」稍顿,一步莲华心想还是由自己主动说明较好,便道:「工人们谈论的事……就我听到的都不是真的。」不实的指控有时比实质伤害来得深,他虽不好辩解,但心底深处却不希望袭灭天来听信那些流言而误会他。 「哦?你听到些什么?」 「关于我声音坏了的事,以及发生这个意外的可能原因。那天早上您来找我,我想您应该比他们更清楚。」 「没错,据我推估你是遭人陷害,但你否认了。」 「我说的是,没有证据证明是茶摊老闆。」 「意思是,有可能是别人做的?所以你真的与人结怨过?」他七拐八弯,还是推出同样结论。 「没有……」他果断地回应,而后又补充道:「我是说,就我单方面的立场来说,没有,但也许……真的在哪得罪过人吧。」轻扯嘴角,一步莲华眉头轻锁。 「工人们流传的故事可比你自己说的ji,ng采得多了,」他笑,略带嘲讽。「我的团队最重纪律和团结,任何蜚短流长都会打击团队的ji,ng神力。」 压下窜升的难堪,一步莲华道:「我知道,如果造成您的困扰,我愿意离开。」 「心甘情愿吗?」袭灭天来淡啧一声,口吻轻渺。「但你的表情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愿意离开。」一步莲华坚定地强调。 「你何不坦白一点,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深吸口气,感到自我的防卫机制被人强制启动,一步莲华敛起努力维持的和悦神色,淡道:「也许您才该告诉我您真正的想法。」察觉自己动了气,一步莲华在心里默诵祷词解气,接着缓道:「别人的话我还能理解,但您明知我的状况,还是决定僱用我,我以为您在做下决定前就已经考虑到可能碰到的情形。」 「我倒以为是你先预设了我的立场,我似乎,从没向你提出离开的要求。」 他的话堵得一步莲华哑口无言,他确实没要他离开,是自己主动踏入这个巧妙的言语陷阱,败得灰头土脸,更讽刺的是,自己从没想过要参与这场言语竞赛。 「是,我为我的妄自揣测向您道歉。」轻吁,一步莲华恢復平静道。 「我收下你的道歉,」他的口气听来有丝傲慢,却又十分顺理成章。「我请你过来是想徵询你的意见,你不适合再待在工队里,我想请你做些文书工作,你看得懂波维西亚盲文字吗?」那是一种浮凸文字,专门给盲人看的。 「略懂,我ji,ng通萨比安盲文字,它和波维西亚盲文字有许多类通点。」 「很好,我这里刚好有一些教导波维西亚盲文字的指南书,是用萨比安盲文字写成的,你尽快摸熟它,替我翻译整理一些文件。」 「什么文件?」 「我是个商人,自然是契约文件,对方是个脾气怪异的盲商,我对他的生意很有兴趣,想加入投资。我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学好波维西亚盲文字,你可以现在就放弃。」 「我接受。」未有迟疑,一步莲华一口应允。 绽露玩味笑意,袭灭天来边观察一步莲华细微的表情转变,边品啜手中醇酒。 ※ 当晚,袭灭天来替一步莲华在船上安排了间房间,他说,他的身分已经是他的私人助理,他有义务待在他左右随时听他传唤,而住宿费用他会从他的薪资里扣除。 他让月漩窝随一步莲华回到原本租借的旅馆,打理他所有的行装并付清房费,正式将一步莲华接到他的船上。生活起居有了着落,一步莲华自当庆幸,但心里仍挂记着那些受他救济过的穷人和街头动物。 因此,搬来的第一个夜晚,他一直到深夜都还了无睡意。 船舱内的设备齐全,一步莲华所居住的船室有他专属的浴室、储放食物的冷藏箱,还有一张干净的书桌。床头上方是圆形窗口,打开就能吹到海风听到浪打声,一步莲华开了一道小缝,咸涩的海味随即飘了进来。 他马上关了窗,拄着手杖来到书桌,案上摆放几本书,厚度正常,他替油烛火檯添了油,翻开书本,纸质干硬,他又翻了翻其他本,情况相同。这些书要不是新书,就是少人翻阅过,所以内页不柔软,也未受海风潮气影响。他嗅了嗅书页上的味道,有股淡淡的薄荷香ji,ng味,是书店常常点来让读客放松心情用的,可见这几本书都是刚买来不久的。 袭灭天来为何知道他懂得萨比安盲文字?这是他最感困惑的一点。现今流通各城邦间的盲文字有数十种,萨比安并非适用范围最广的盲文字,如果要买翻译用书,最可能直接购买的是用流通最广的德卢里盲文字写成的书,但他却买了使用萨比安盲文字编成的版本。 总不会是巧合吧?他似乎……对他颇为了解?就算在这个城镇里的每一天,他都在暗处听自己唱歌,也无法解释他对自己的掌握程度。 看来,好像只能解释为巧合了?摇摇头,停止毫无帮助的瞎猜,一步莲华仔细地摸着书页上的刻纹,认真阅读。 第09章 半个月的期限将届,这段日子以来,一步莲华除了用餐时会出现外,其余时间都待在舱房内研究波维西亚盲文字,他睡得很少,毕竟半个月的期限实为仓促,幸好他先前已累积一定基础,钻研工作容易上轨道。 虽说他是袭灭天来名义上的私人助理,但这段时间,袭灭天来也甚少打扰他,让他能专心于学习另一种盲文字,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步莲华会听到舱门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不确定那是否是袭灭天来,但其他人的舱房都在与自己相对的另一边,只有袭灭天来的起居室与他最为接近,想来该是他最有可能。 成为他的私人助理后,一步莲华对袭灭天来的好奇不减反增,感觉上他行事神秘,拥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再加上,他对他的声音依旧难以忘怀,因此更加深袭灭天来留在他心里的影子。从小到大,一步莲华听过无数人赞美过他的歌声,他也知道自己的嗓音得天独厚,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执着于他人的声音。 想到声音,他暂止『阅读』的动作,手指抚上自己的咽喉。失去以往的歌声,他比谁都痛苦,同情也好、讪笑也罢,那些是非长短他都可以视之为云烟,可是他始终无法释怀,他的声音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惨不忍闻。袭灭天来的猜测实际上他也想过,茶摊老闆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如果是出于胁迫下的无奈之举,逼问茶摊老闆也无济于事。 在找工作的那些天,他到过几家医馆寻求协助,但医生们皆束手无策,尽管他心有不甘,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他只有努力打起ji,ng神,告诉自己天无绝人之处,上天夺走了他双眼,接着取走了他的声音,他不知道上天的用意何在,只有继续走下去;他也无可避免地质疑过上苍,后来却发现,这样的质疑不仅未能让他从不甘中解脱,反而令他自己变得更加痛苦。 何不视之为考验?当他决定不再让自己陷于矛盾的泥沼里,他转而将这个鉅变转化成自己改变的动机。这是命运刻意安排的考验,不能抗拒者,唯有接受它。然而,下决心的剎那轻而易举,实践的过程却艰难万倍,现在,只是起点。 虽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他已站在起点上。 他平静地忖着,他知道自己的内心远比外相来得坚毅,尽管,他还是介怀自己失去了声音,他也已经踏出决定性的第一步。痛苦会如影随形,但他已踏出了第一步,这才是最要紧的。阖上书本,一步莲华走到床榻,脱鞋上床,打开床头上方的圆窗,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雪色长髮飘飞如丝。 他想起自己在上上一个城镇里听到的故事,说是一个富贵商家在海上遇到了一帮海盗,所有家当被洗劫一空,他侥倖逃得生天来到一个陌生城镇,在那里学习冶铁,十数年后成了着名铁匠财源滚滚,可惜的是,一回他给一名恶人铸了把长刀,那名恶人后来被政府逮捕供出了他,他无端受到牵连,被判全数家产充公、驱逐出境,他于是又漂流到另一个城镇,在那里跟人家掏沙,几年后某条河让他们掏出了黄金,他又一夕致富。 不料他的际遇招人眼红,他被安了莫有罪名入了死刑,行刑当日那个城镇遭山贼抢掠,兵荒马乱之下他趁隙逃出,搭上商贾渔船辗转回到故乡,见到了久违的家人,阖眼前他告诉家人,虽然他的途运起落难测,他为此饱受折磨,却也因而获得很多他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人生经歷,而在他生命的终点,等待他的是他挚爱的亲友,他于愿足矣。 轻轻睁开眼睛,一步莲华揣想着商人死前的心情,由衷希望自己也能像商人那样,勇敢面对生命的每一刻。他红色的眼珠在月光下氤氲迷离光晕,心绪趋使之下,他唱出商人临死前的咏嘆。 然而,他的嗓音根本不足以支撑高亢的旋律,于是初时的沉闷声音在转入高音时,破散得七零八落,紧接着的音调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位,但一步莲华并未因而停止不唱,他继续用他那像被擦破了的粗哑声音撑完最后一个音符。 末了,他虚脱似地频喘着气,一滴不知是汗液还是泪液的水珠自眼尾无声滑落── 在滚落下颔前,被一指尖轻柔地托起。 倒抽口气,一步莲华往后退离窗户。「谁?」 「袭灭天来。」凝视着凝在自己指尖上的水珠,袭灭天来直言道。这滴水珠带给他的复杂感受令他有一瞬间失了神,有深刻的痛楚,也有深沉的快意。 「您……一直站在窗外?」那意味着,他全都听见了? 「你的喉咙还会痛吗?勉强把声音提高,嗓子很痛吧?」 听不出袭灭天来的语气是关心亦或反讽,一步莲华涨红了脸,一时半刻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受到冲击的脑子稍微冷静下来,才道:「吵到您了,很抱歉。」 得言,袭灭天来暗暗地笑起来,不避讳让一步莲华听到笑声。「你又,再一次地预设了我的立场,这是你的坏毛病。」 他有点恼,难不成他还要说自己的歌声好听?一步莲华不禁暗自于心底发难,却不再多言。「无论如何,夜深人静的,我是逾矩了,如果您没事,我想先休息了。」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愿意再为我唱歌,如今看你避得匆忙,是不做数了?」 「您……」这番话教一步莲华一股气打肚腹腾上,不多久又消了去,随着袭灭天来的戏弄起舞,对自己并无好处。「您真的想听我唱歌?听我现在这样的声音唱歌?」 「我想,我刚才表达得很清楚了。」 「它不令您感到厌恶吗?」残缺破败的嗓音,走调失味的旋律,他唱,是因为他不想忘记唱歌的快乐,却不致自欺地以为还有人会欣然接受他的歌声。 「至少截至刚才为止,我还未出现类似的情绪。」那种撕破粗纸般的不全声音,听来有种濒死的苍凉,对照着一步莲华空灵的红目与清艳的面容,尤其拧心。只可惜,袭灭天来视线游移在一步莲华脸上,只可惜他在发现自己的那顷刻,又将眼睛给闭起。 「好。」不拖泥带水,一步莲华调匀微乱的唿吸,再次启嗓吟唱,众神恩威。 他知道他要听什么,这点认知,让袭灭天来没来由地感到畅悦。 曲子唱毕,一步莲华起伏稍遽,似乎还沉浸在歌曲的余韵里,纵然是极糟糕的余韵,却有股疯狂淋漓的痛快,他不禁轻笑。「没想到您真听我把它唱完了。」此际,他真有股落泪的冲动,终究还是忍住。 「那些弃你而去的聆听者,他们一夕变卦的无情曾经打击到你吗?」 「不……」像是在寻找更为贴切的说法,一步莲华停顿好些会才续道:「真正打击到我的是,我竟然这么在乎失去我原来的声音。」不是拥有美丽的嗓子才能快乐地唱歌,这一点他该比谁都清楚,却还是陷入世俗的迷思里。 他的答案像是一道恆光,掠亮袭灭天来沉如古井的深眸。「那么,今后,为我唱吧,就为我一人。」 无预警地,他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感到讶异的话,手指在同时间,缓慢地伸向窗内的一步莲华,抚摸他隐隐滑动的喉结。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2节 第10章 期限到的那天,袭灭天来给了一步莲华几份文件,内容是有关他与盲商的合作契约,盲商刻意出个难题给他,除非使用波维西亚盲文字处理两方所有来往文件,否则他将不考虑答应任何投资方案。 「我们给对方的文件都需要翻译,而他们给我们的部份你用口述的说给我听就行了。」 「在翻译之前,有没有什么背景资讯是我需要知道的?」 「这名盲商年前在高亚旱地探油,无意间得到一份黄金古城的遗址地图,不知真伪。但他坚信此图为真,投下鉅资编组十来支ji,ng良小队,僱用大匹史地学家、考古学家和地质学者,准备花费半年时间航越迷雾风带,寻找位于风带深处的『啼泣岛』。」 「迷雾风带?是那个迷雾风带吗?」位于河西里大洋中的危险航区,海上烟雾迷濛,雷风交错,风雾并存的诡异现象让它获得『死亡海域』的别称。「那么啼泣岛……」一步莲华欲言又止,只因啼泣岛是仅只出现在上古诗歌中的神秘岛屿,是某位英雄歷险旅途中的一个歇脚处,没有任何歷史资料足以证实它的存在。 明白一步莲华顾虑何在,袭灭天来不做正面回答,却自顾自道:「盲商性情古怪,赌性坚强,他坚持不接受任何外来投资,也不在乎其他同业的嗤笑嘲弄,只要找到啼泣岛底下的黄金城遗迹,他将拥有人类难以想像的鉅富,所以这些无关痛痒的嘲弄他不屑加以理会。」但是,盲商的目的不全是在财富,更多的部份是在证明自我能力和发扬冒险ji,ng神。 「但他却愿意考虑让你加入投资。」已抓到核心的一步莲华说道,随即轻笑。「我大概知道他考虑你的理由。」 没料想到袭灭天来正对自己投以猎豹掠食时的眼神,一步莲华迳自续道:「像盲商这类习性古怪的人,通常会欣赏和他同样以古怪闻名的人,想必是你魔商的事蹟动摇了他。」 下意识地舔了舔脣角,袭灭天来靠近一步莲华,丝毫不掩周身张狂气息。 感受到慑人的视线正紧咬着自己,一步莲华心跳略快,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整理文件,心里暗想着自己适才不假思索说出的话,似乎挑动了袭灭天来的神经。他就像个掠食者,在他面前自己一言一行都得特别斟酌,否则无心的话一旦被曲解,很容易让这个掠食者更加热衷于撩拨人心的游戏。 他停在他面前咫呎,鼻尖几乎快碰上他的。「你好像…很了解我?」 百分之百的戏嚯口吻,一步莲华稳了稳心跳,平静道:「是我失言了。」 「不,我有时候觉得,你确实了解我。」低笑,袭灭天来轻轻地拨开垂落一步莲华耳前的髮丝,指甲佯装无意地划过他蜜白的颈骨,然后适时地收手。「不过,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见过面,但透过他的助理我得到这些资料。大致的背景便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全然公式化的语气,变化忒快。 「这样就够了,谢谢,我会尽快翻译好。」拿起文件和木仗,一步莲华走向门边。 身后传来袭灭天来的提问。「那些不急,日落前陪我走一趟五金行,冷醉忙着监督工程走不开身,託我替他买些材料。」 由于是公事般的吩咐口吻,因此一步莲华没有多费力气表达私人意愿,点头道好。 ※ 从袭灭天来的话不难看出,作为一个上司,他委实轻松得过份,监督工程怎说也是他这个负责人的份内职责,他却全权丢给下属处理,该说是他偷懒还是他太信任他手下的实力?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的下属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到船上半个月了,他还不确定这艘船上究竟有多少人手,倒是他这个主事者,每天都有机会听到他在他跟前晃来晃去。 一步莲华略略小心眼地忖着,像是对袭灭天来霸道行为的无言抗议,半晌,又觉自己对袭灭天来的心态着实异常,不论遭遇多么不公平的事,他都能做到不追究不迁怒,唯独面对袭灭天来不能,像刚才那样小器量地在心里议论他人,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 然而,认真说来,袭灭天来待他不薄,甚至可称得上是好的了,在他有难时对他伸以援手,提供他升迁的机会,竟还得遭他私下腹诽,真是不划算……愈想愈觉愧赧,一步莲华低垂着的脸庞沾染薄绯,太沉浸于自我反省的念头里,导致他的手悄悄地让另一个人执入掌心也没发觉,遑论挣脱之。 等他发现时,他们已经来到市集附近的广场了。 一步莲华的脑袋还在思考着自己究竟让袭灭天来牵着走了多久的问题,袭灭天来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广场到了。」他发愣的模样别有生趣,若非天色已晚,袭灭天来倒不介意看他继续发呆下去。 「广场?不是要去五金行?」 「途中我们已路过五金行,但店家关门了。」正说着,一辆马车打巷子里拐出来,从车伕的角度看过来,他们俩站的地方恰好是死角,袭灭天来手不慌不忙地微一使劲,拉过一步莲华,两人顺势靠贴在墙角,又是鼻贴着鼻的近距离。 不管远看近看,一步莲华的肤质都好到连女子也妒羡的程度。忍住伸手触碰的渴望,袭灭天来未有退离动作,感觉到一步莲华的唿吸轻微地乱了调,他才放开握在对方腰间的箝制。 「谢谢,」一步莲华淡淡说道,他听到马车急驶的车轮声,明白袭灭天来用意在替他解围。「既然来到广场了,可否多停留五分钟?」他想看看他的老朋友们好不好。 「嗯。」低应,袭灭天来知道一步莲华想做什么,实际上,他今天带他出来也是为了让他见见他挂念的朋友们,五金行只是藉口,但他并不想这么快就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思。 得到允诺,一步莲华慢慢走到广场中央,边走边以木仗规律地敲着青石地板──半个月没见了,不晓得那些小动物们是否还记得他──他微噘脣吹起明快的口哨,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小白鸟纷纷从树上飞近一步莲华,躲在巷弄垃圾桶里的流浪猫狗也一隻隻钻了出来,聚集在一步莲华四周。 可惜没有带食物来,这么想时,袭灭天来忽然塞给他一包温暖物事,里面装着炒小米,他轻浅微笑,将袋中食物分给那些动物吃。餵食当口,一些平时受惠于一步莲华的贫童蹦蹦跳跳挨到他身边,围绕着他嘘寒问暖,还跟着他一起餵食动物,直到月亮悄悄爬上天幕,才纷纷离去。 即使失去歌声,这些朋友还是认得他,纵使人情变化万千,真正为他拥有的珍贵,却始终未离。 一步莲华拍拍手上残屑,恬静的脸庞轻绽柔和微笑,内心慨然万分,他想起上次在广场附近偶遇袭灭天来的事,脣末微泛欣悦,他并不笨,这个世界上诚然有着诸多巧合,他却清楚,那一天,以及这一天,都不是巧合。 第11章 回到船舰上已近用餐时间,袭灭天来直接带引一步莲华来到餐厅。 才刚踏进厅门,一步莲华就闻到不同于以往的食物香味,看来是非常丰盛的一餐。 绕过就位的其他船员,袭灭天来替一步莲华拉开椅子,举止十足像个体贴绅士,两人独处时的狂傲和霸气隐隐敛于整洁的袍服底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听到几个略微陌生的脚步声,又摸到质感高级的银制餐具,在在提醒一步莲华今日的晚餐别具意义,遂忍不住问道。 「新成员加入的日子。」一旁有人回答,是一步莲华从没听过的声音。「头子说你通过考验,要黄泉煮丰盛点,每个成员加入时都是这样。」听来是个活泼而开朗的男人,才刚说完男人又似想到了什么,咋舌道:「唉呀,说这么多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风流子,是这艘船的副手。」 「你好,」大方地握住风流子伸过来的友谊之手,一步莲华亲切回应,他本身虽与热情沾不上边,但应付起这类人种倒颇得心应手,举止姿态未有任何矫造扭捏之处。「原来平日的伙食都是黄泉先生一人准备的,真是辛苦了。」 「也不尽然,至少今天的晚餐风流子也有帮忙。」另一道温文儒雅的声音穿cha解释,听音辨位,应该就与风流子比邻而坐。「你好,欢迎加入,我是船医任沉浮。」 「你好,」投以微笑,一步莲华颔首道。「那么黄泉先生坐在哪里?」 「他坐在最后面,人很闷s_ao,不用理他,他是厨师兼船工,负责煮饭及修理船的毛病,也算是另一种『船医』啦。」风流子说完,迳自怪笑两声,视若无睹从长桌最后方投来的凛冽目光。 「你好,黄泉先生,」尽管对方无意理会他,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一步莲华对着黄泉弔命的位置点了点头,续道:「请问,这艘船上一共有多少人?」 「加上你就七个,头子是船长,也兼航海士。」 「冷醉,水坝工程进展如何?」像是觉得自我介绍的戏码该告一段落了,袭灭天来冷不防开口,一问就是正经事,原本还打算哈啦的风流子识相地闭上嘴巴,安静吃饭。 「再差不多十天就可以完成。」冷醉手持刀叉俐落地切割盘中红虾,不用几秒,虾壳与虾r_ou_便完全分离,余下的虾壳完整无缺,他咬了一截新鲜海虾后,估道。 「确定十天?」比预计的时间快上许多。 「这里的居民擅长木活,有建筑经验的为数不少,再加上我重新设计过水坝蓝图,修改掉原本花俏而不切实际的部份,基础一打好,剩下的工程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啜了一口酒,冷醉解释道,他是个建筑奇葩,说的话自有其公信力。 「很好,那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城镇。」他经歷的地方愈多,累积的财富就愈多,距离他的目标也就愈近,袭灭天来轻勾一抹冷笑,低温的眼瞳里没有即将完成目的的喜悦,只有隐然浮动的冷火。 「下个目的地?」习惯沉默的月漩涡问道,来到这个小镇后他镇日在外,做一些美其名为探查说穿了只是闲晃的无聊任务,对这样的生活他已感到厌烦,巴不得尽快离开这里。 袭灭天来自然瞭解他的心思。「蒙特格尔,盲商在那里筑巢。」 得到答案,月漩涡满意地低头吃饭,其他人也没再交谈,席间的气氛回復到以往用餐时的静默。 ※ 一步莲华吃饭的速度特别慢,他不像其他船员,有的喜欢大快朵颐,有的直把吃饭当工作,草草扒完便缩回房间里,他是属于细嚼慢嚥的类型,因此,他通常都是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人。 今晚菜色特别丰富,他理所当然更要用心品尝箇中美味,心想今天自己也该会最后一个离开餐厅。果不其然,当他吃到一半时,已有人开始离席了,接着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座位,到了第五个却停住了,还有一个人一直没走。 已有九分饱的一步莲华用汤匙捞了捞碗底──他也差不多吃完了,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您…还要继续用餐吗?」以往,关了烛灯就可以走人,今天却不一样。「那么,烛灯就给您关。」 「我快吃完了。」 他的意思是要他留下来等他吃完,再帮他关烛灯是吗?不甚领会袭灭天来答非所问的答案,一步莲华想着既在别人底下做事,老闆要求什么便尽量做到才是,于是他放弃先行离开的念头,坐在原位等他。 袭灭天来没有摩蹭太久,几分钟后,一步莲华听到椅脚摩擦地板的声音,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行经他身旁往门边移动,他跟着站起来想尾随于后,不意对方竟突然停下步伐,他整个人撞了上去,撞到一堵厚实胸膛。「抱歉……」 「你会跳舞吗?」 「什么?」怕自己听错,一步莲华再问一次。 「把手给我。」主动执起一步莲华的手,袭灭天来一手搭住他肩膀一手揽过他腰部,在他耳畔低呢:「会唱『莫西加西之夜』吧?」 莫西加西之夜,是流行于中下阶层小酒馆里的通行曲,是食客们酒酣耳热之际用来助兴欢乐的歌曲,搭配着舞蹈极易炒热气氛,是很普遍的大众乐曲。 「您现在要听?」充满讶异的询问,袭灭天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奇招连连,一步莲华虽已摸得其脾性一二,却还是每每教对方攻得措手不及。 「我说过了,今后你只为我一人而唱。」 他以为他是说笑的…… 「你不愿意?」见他迟不开口,袭灭天来低问。 轻吁,摇首。他很高兴自己还有听众,但他着实不明白袭灭天来何以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声音,这副在世俗定义下早已残缺的嗓音,却为他所需──不是为了嘲弄而需要,而是为了聆听而索求,所以,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然而,他却明白一点,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愿意唱给他听。 「我愿意。」他轻道,随即开嗓唱起早已刻印在脑海里的歌词,莫西加西之夜,他记忆里最早出现的那首歌,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他所忘的那首歌。 遥远的夜晚 孤独的大海 寂静的街道 冷清的酒馆 悲伤的灵魂 莫西加西之夜,忘情的沉沦~ 这个城镇从来不为谁开启,不为你、不为我、不为他 这片汪洋向来不为谁所有,不为我、不为他、不为你 所以当你踏进这个酒馆时,请记得微笑 所以当我踏进这个酒馆时,我记得举杯 然而当他踏进这个酒馆时,已忘却寂寥 你说你听过一首歌 我说那不是一首歌 他说那只是一句话 人生在世,没有痛苦何来快乐,没有悲伤何来欢笑,没有寂寞何来拥抱 谁都不为谁,但你为我、我为他、他为你,咱们相拥吧 不会凋零的夜晚 无人陪伴的大海 不曾喧腾的街道 无人光顾的酒馆 不懂微笑的灵魂 莫西加西之夜,请与我相拥~ 简单的歌词、不断重复的旋律、沙哑的声音、相贴的舞影。 没有狂歌纵舞,袭灭天来只是轻柔地揽着一步莲华,左右摇摆,将自己的耳朵挪近一步莲华关阖的脣瓣──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连换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距离。 起初,还有些杂思盘据在一步莲华心头,让他的嗓音有丝犹疑不定,渐渐地,时间分秒推移,他沉淀了那些杂思,全心投入吟唱的词句里。他感觉得到,他唱进了袭灭天来的心坎里,揭开他的神秘面具,直挑他内心的孤独与冷清,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悲伤,虽然,他对他仍是一无所知,但是他的确,触到了他,在他需要他的时候。 于是,他对袭灭天来更加好奇了,这样的一个人啊……不自觉地,一步莲华左手环住袭灭天来颈项,另一手与袭灭天来的手掌紧紧交握。 没有酒的夜晚,他们却,有些微醺。 第12章 继那晚邀舞后,袭灭天来恢復一贯的冷漠,与一步莲华的对应如常,但一步莲华却隐约感觉得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微妙变化。例如,袭灭天来用餐的速度愈来愈慢,似乎有意与自己角逐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头衔,却又总是赶在他吃完最后一口前把他自己的份吃光,然后和他一起关灯走离厨房、走上甲板、通过狭道来到舱房区。 又例如,偶尔袭灭天来会在午憩时分传唤他到他的舱房,要他唱歌给他听,一开始他还很安分地坐在他书桌的皮椅上聆听,但没过多久,他的位置就换到床上,然后在一个偶然言谈间挪换到自己腿上,而不引起自己的反抗意识。 就如此刻,一步莲华坐在铺着柔软地毯的舱房地板上,袭灭天来则枕靠着他平放的双腿,不管他有没有唱歌,只要他来到他的房间,情况都会不知不觉转换成现在这种模式,好像袭灭天来正在默默寻求一种正常形式外的陪伴,不透过言语的交流,扪心自问,一步莲华并不排斥他的寻讨,也就由得他去。 他伸直双腿让他枕着,低吟清唱,思绪却飘向他处。 前天下午,一步莲华站在甲板上吹风,任沉浮刚好走出他自己的房间,想去餐厅找些点心填胃,两人在甲板上不期而遇,寒喧了几句。在一步莲华的想像中,任沉浮应该是个骨架均匀、身材修长的男人,因为他握过他的手,摸起来的触感就是这样,但任沉浮的食量却出奇地大。他先到厨房拿了几块糕饼,回过头看见一步莲华还待在原地,就上前与他攀谈。本性上,他虽不比风流子热情,却也颇为健谈。 任沉浮说他原本是在『鹿奔』开业替人看诊,鹿奔是个比这里还小的城镇,医疗设备很落后,所以他从小就立志要当医生服务乡民。但是,他的家境太过贫困,有一阵子鹿奔又实施海禁,他没办法外出求学,只得跟着当地的老医生见习,老医生死后他便继承他的诊所。他在当地服务了五年,声誉良好,还利用业余时间开设医学讲堂,教导民众普通的医疗常识。 有一天,任沉浮的父亲无缘无故病倒,他却检查不出病因,厄运便从他父亲开始,陆续传给镇里的人,都是和他父亲相同的病症,他苦无对策只能看着镇民一个接一个倒下。任沉浮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时候他才醒悟到自己的医学技能远远不足,但安逸的时光让他失去了那份警觉,也让他失去了他的亲人,他的父亲终究逃不过病魔摧残,亡于无名病症。 接着,罹患同样病症的病患一个个死去,任沉浮的信心饱受打击,一日,他亲手埋葬那些死者;隔天,他关了镇上唯一的诊所,他完全丧失身为医者的自信与坚持,尽管镇民们谅解他,他却缩回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袭灭天来踏上鹿奔,粗暴地将他扯离他自我保护的外壳,他才重c,ao旧业。 任沉浮保留了袭灭天来如何迫他面对现实的部份,只说那次之后过了几年,他就决定挥别小镇,跟随袭灭天来踏上未知之旅。说完这些,任沉浮又问了一步莲华几个问题,两人聊着聊着,一步莲华便约略提起近日来袭灭天来与他的相处情况。任沉浮听了很是惊讶,他说,袭灭天来从不强迫他们做任何事,除非必要,否则他也甚少与他们有所互动。 来到这艘船上的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一段过往,他们想提就提,不想提便是放在心里一辈子也无所谓。说到这里,任沉浮轻轻笑了起来,忽然低声道,他认识黄泉弔命一年多了,对他的认识还是仅止于这段相处的日子而已。他们的感情没有浓厚到像是一家人,只是恰好都拥有一份共同归属。 回忆至此稍歇,一步莲华背部抵靠墙壁,双手不知该搁哪里只得垂放于地。躺在他腿上的袭灭天来唿息已趋缓稳,应该是睡着了,今天他也是只唱了一首歌,对方就没动静了,他不好意思乱动,便坐着神游太虚,脑中飞窜过正在进行的翻译文件,不久,他也慢慢地打起盹儿。 他看起来是睡着了。紧闭着眼的袭灭天来睁开眼睛,看向头顶上方,一步莲华恬静的睡脸在红瞳内慢速播放,凝视愈久,他细緻的五官愈像一个不见底的漩涡,直要将自己全数吸纳进去。不经意地,袭灭天来忆起先前某个夜晚惊见的那双迷离血瞳,和自己一样的赭红,却远比自己透澈,令他捨不得移开目光── 他那水晶般的红眼──他伸出手,来到半空,脑海掠过一道声响。 『你动心了?』 他红目一瞠,泛着惊醒的怒意,脣角抿成冷肃的一直线。 不过是个游戏,他冷道,嗤笑那个来路不明的声音。 『但我知道,你想要他。』 那道声音蛮不在乎地说着,伴随狂妄的讪笑,尔后消匿无踪,像是,幻听般的存在。 惬意的慵懒时光因而远离袭灭天来,他依旧凝睇着一步莲华,眸子却呈现银红色的冷。 ※ 接连着一阵子,袭灭天来不再在午后传唤一步莲华,一步莲华虽觉纳闷,却也多了些时间可以赶稿,他大略将所有文件摸过一遍,得知愈多背景资讯,他愈对这趟探索之旅感到雀跃。吸引他的并非是黄金城里的黄金,而是这样一座古蹟的真实存在,究竟前人是如何打造这样一座城池,他只能揣想万分之一二,却已深觉其中浩瀚非他所能度测。 他埋首书案前,将重点以简略的方式簿记下来,并针对不详之处记下疑问,心无旁鹜的他没有注意到袭灭天来正伫立在圆形窗户外头观察着他。片刻后,袭灭天来悄声走离,下了船舰,到水坝工程现场探勘。 站在护堤上,袭灭天来俯瞰底下人头钻动,很多身型高大的彪汉担着石材往返吊桥间,太阳光很大,晒得他们小麦色的皮肌上汗水纍纍。袭灭天来戴上连身黑帽,逆光的脸上表情朦胧,冷醉见到袭灭天来,随即岔出监督路线靠了过来。 「有事?」 摇头,袭灭天来问道:「明天中午前可以完竣?」 「可。」 「月漩涡。」 他这一喊,从几尺远的林内传来动静,一个人影倒吊在树桠间,懒散地晃了两下,双脚跟一勾在枝桠间划了半圈后安然落地,一脸酷样未改。 「替我送信给那些建商。」 又是传信鸽的工作,老大不情愿地抄走两封信,月漩涡三两下就拐得不见踪影。 「你去忙你的。」撇头嘱咐冷醉,袭灭天来独自走下堤防,默然走过辛苦工作的工人们。 在这里耽搁半个多月,实然在他计画之外,水坝工程的利润太少,于他根本不值一哂,而就这半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他另外赚进大笔财富。目前,他拥有的资产还不够,他必须赚取更多更多的钱财、更加打响自己的名号,才能接触那个人所在的核心地位,也才能诱引那个人上勾,让那个人在自己的计画下一步步自毁长城。 他埋葬自己的过去,抹杀自己的喜乐,为的就是一雪当年仇恨,为此,他吋余光y都浪费不得,但他却在这个对他事业毫无帮助的小镇耗上半个多月,爲的是什么,即使他有自知之明,他也承认不得。 不得承认,一个人就在他刻意的放纵下闯入自己半生黑暗半生凋零的生命里,只因他不被允许拥有喜乐与宁和。 「一步莲华……」他低喃,双拳逐渐缩紧。 决意捨弃感情的那一刻,他注定只剩一副为復仇所驱动的躯壳,不再有付出情感的可能。心动,只能是一时的迷炫;再怎么独特的存在,也註定只能是他漫长旅途中的一名,过客。 第13章 水坝如时完工,建商们收到袭灭天来的信函,连夜将工程结果上呈城邦政府,隔日,来了一支纪律良好的马队,为首官兵穿着笔挺军服,袋口逢坠三根红羽,座下马匹毛色光鲜,眼珠炯然有神。 士官长跳下马鞍,走上船舰,腰间银质剑鞘在阳光照耀下反s,he灿眼光芒。 袭灭天来已于甲板上等候,士官长见了他立即行礼。「奉剑马城罗莱莎女爵之令,特请袭灭天来阁下府邸一行。」语毕官兵挺直腰桿又一行礼。 萝莱莎女爵是剑马城的ji,ng神象徵,虽然未掌握实权,但其地位超然,在百姓心中比政府官要的地位还要崇高。昨日,袭灭天来吩咐月漩涡送达的信件里头,就提及想见罗莱莎女爵一面的意愿,他本未抱太大期望,没料到建商们真的与萝莱莎女爵有所联繫,并能说服她见自己一面。 接下指令,袭灭天来命月漩涡等人留在船坞,自己则回转舱室换上正式服装,一袭羊毛制的黑色长裤、黑色长摆外袍,上半身是立领的棉质衬衫,口袋配挂一串深棕色的天珠别针,近看天珠内透一点流光萤橘,一边耳朵挂了三个铁灰色银环,银环下缀有一颗黑色水滴状的天眼宝石,眼睛散发奶白色的光泽。 整装完毕,袭灭天来拿起另一套与自己同款式的羊毛白色长袍与衬衫来到一步莲华房间。 「换上它。」直述来意,毫无赘言。 「要做什么?」正专心于翻译的一步莲华抬起头来,问道。 「和我去见罗莱莎女爵。」 「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他疑惑问道,直觉想到倘若不需要他,袭灭天来就没必要带他过去。 「可能。」言简易赅,袭灭天来答得干脆,却暗自忖想,就算没有用得上一步莲华的地方,他也想带他去,单纯就是想带他去而已,不过,一步莲华不需要知道这点。 「好,您等我一下。」 接过袭灭天来替他准备的衣服,一步莲华走到浴室更换,本来在短短一分钟内可完成的工作,一步莲华却拖了好几分钟迟迟未出。他从没穿过这类衣服,穿上去后觉得颇为别扭,不晓得是否穿错方向,又不好意思要袭灭天来帮忙,便在浴室里头自我检查一番,可心下还是不怎踏实。 「有问题?」第一次穿这衣服的人都会感到困扰,尤其这一整套衣服有裤子又有外袍,带有多重层次,眼盲的他看不见整体款式,一时半刻很难摸得清楚。 「…没有。」心虚地撒了个小谎,一步莲华回头继续和衣服奋斗,突然,门把被转开,袭灭天来堂而皇之地不请自入。 一步莲华吓了一跳,差点反s,he性地将人推出去,他才刚因为想试试另一种穿法而脱掉原已套上的袍裙和裤子,现在下面是光熘熘的只留一件底裤。尴尬的气氛顿时瀰漫整间浴室,一步莲华赶紧拿起浴毯裹着下半部,慢吞吞地解释道:「我没穿过这种衣服,需要一点时间。」 「我来。」话才说完,袭灭天来便靠近一步莲华,先将他套到一半却套错的衣服整个拉出来,一步莲华登时呈现衣不蔽体的状态,就算两个都是坦荡荡的大男人,此际的暧昧沉默却使气氛愈来愈诡异。 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一步莲华有点僵硬地站在原地,等着袭灭天来将衣服重新翻好,而在这个空档,一步莲华只觉一股灼热的视线直往自己身上集中,遂愈发地浑身不自在。密闭的空间里,两人的唿吸彼此交融,他力持平静,耳边却隐约传来偌大的心跳声,似乎是袭灭天来的……还是他自己的?不清楚,略舔脣,一步莲华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他的皮肤比自己想像得还要苍白。毫不掩藏赤裸视线,袭灭天来评价着眼前人的身体。约许是长期包覆在衣物底下,加上餐风露宿营养失衡的缘故,一步莲华的肤色才会显得如此苍白,隐约看得见皮肤下面的血管,整个人稍嫌骨感,但并未给人羸弱的观感。 察觉自己正用估量猎物的眼光琢磨一步莲华的体态,袭灭天来敛了敛神色,快速整好手上的衣物替他穿上。着衣时,他的手指略略擦过一步莲华的胸尖,不带一丝亵渎之意,甚至有些微的暖意渗透,使得一步莲华的脸颊泛散轻微润色。 一直以来,袭灭天来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逡巡丛林的暗夜伏兽,然而偶尔当他碰触着自己时,却像刻意收敛他张狂的侵略性,而留予自己温慢的、柔缓的、具有安抚力量的印象。危险而慵懒、蛰伏而勐发,他在他身上,总能接收到这般二元冲突的元素,彼此擦撞着、调和着。 思及此,一步莲华放柔僵硬的身躯,让袭灭天来更好施力于自身,着好装,他低道:「谢谢。」 「挂上它。」盛装烘托出一步莲华的脱俗气质,袭灭天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狭眸微瞇,指腹摩娑过他微露于外的锁骨。为了这块惑人的突骨,他特地准备了一条衬他肤色的项鍊替他挂上。 是与他耳坠相同款式的天眼宝石,不同的是一步莲华佩带的是泪珠状的白色天眼石,中间眼睛是金黄麦穗般的琥珀色,圆珠的位置恰好落于两边锁骨的中间点。他的眼光向来独到,出错的机率是,零。 邪魅一笑,袭灭天来将手杖递给一步莲华。「马车已备妥,跟我来。」 ※ 萝莱莎女爵并不在府邸。 上车后,士官长接到信使通知,便急急忙忙地将马车掉头,往女爵的私人沙龙行去。 有别于临海的街景,剑马城行政区周围的建设甚是繁荣,市容也远比临海地区整齐清洁。他们弯进一条巷子,在一座有浓密橄榄树围绕的庭园前停下。 袭灭天来下了马车,牵着一步莲华进入栏门,庭园内部种植了各式花卉和香草,有紫罗兰、蔷薇、迷迭香、罗勒、薄荷和马郁兰等等,充斥混合的宜人香气闻来沁脾舒爽。庭园里有一石造中庭,樑柱雕工ji,ng细如画,桌椅则尽由桧木制成,雕着神话图像,散发浓烈的木头香。 罗莱莎女爵一见来客,随即热络地起身相迎,她衣着华丽高贵,头挽翡翠高髻,手戴珍珠颈挂玛瑙,半露酥胸风情无限。「袭灭天来阁下,久候多时,请上座。」 「爲见夫人特地盛装打扮,让夫人久候祈请见谅。」接过女爵纤手,袭灭天来低首吻其手臂。 「这位是?」女爵笑得娇媚如花,袭灭天来的长相赏心悦目,纵无非分之想,也有品赏雅兴。 「他是在下的私人助理,一步莲华。」 「在下见过女爵。」 「别客气,都请上座。」尽管好奇袭灭天来雇用一个盲者的原因何在,自幼习得的良好教养却让罗莱莎女爵适时压下疑问,不做探人隐私之事。「这是昨天才从格兰岛进口的红茶,我也尚未喝过,今日特与两位一同品尝。」 两人一上座,便有僕侍端来三杯红茶,呈奉予客人的器具──不论是汤匙还是瓷碗、托盘或糖罐──都是极为ji,ng緻的用具。 明白女爵意在询问茶饮的味道,袭灭天来举杯浅尝茶味后,饮下四分之一。「涩了。」 「哦?」闻言,女爵笑顔未改,迳自端起自己的杯子就口浅啜。「是涩了,看来格兰岛的红茶也不过如此。」 「不,在下曾经到过格兰岛,那里的红茶确为极品。」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罗莱莎女爵请你们喝假货?」不期然地,一道陌生男音倏然介入两人对谈,用词强烈锋利,问罪之态显而易见。 「韦格,你回来了?」听见久违的情郎声音,罗莱莎女爵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不是后天才回城?」 未理会女爵的关切问候,韦格斜倚亭柱,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他有一双桃花眼,皮相白净清俊,是剑马城数一数二的画家,也是罗莱莎女爵公开的情夫,性格强硬、十分恃才傲物。 眼见关键人物意外登场,袭灭天来轻扬唇末,气定神闲,彷彿与袭灭天来心有同感,一步莲华放下瓷杯,静待对方动作。 第14章 「我绝无此意。」 「那你又是何意?」不接受袭灭天来的答覆,韦格执意问个水落石出。 「是阁下多疑,我仅仅说出事实,其余衍伸之意涵却是阁下妄自附加,何要我负责?」 「既然女爵的红茶非是假货,你又说你喝过格兰岛的红茶乃是茶中极品,何妨指点迷津?」 「很可惜,我并不懂茶。」 「不懂茶何以论茶?岂非刻意挑衅?」不让女爵有缓颊机会,韦格死死咬住袭灭天来。身为一个『自命清高』的艺术家,他对于政商之流有着先入为主的敌意,而他向来率性而为。 「在下以为,是沖泡方法的不同,造成两者差异。」僵持不下的局面,竟是一步莲华介入缓场。 「哦?你这个瞎子懂得不少。」语带讥讽,韦格冷笑道。「还请赐教。」 「韦格,好了,」纵使溺爱情郎,如此轻蔑他人的话,仍是令罗莱莎女爵甚为不悦,何况这两人目前为止仍是她的座上宾。「你刚回城一定很累,先进屋内歇息,我请僕侍爲你准备下午茶。」 「夫人此言差矣,难道您要用遭人贬损的假茶来招待我吗?」 「这……」 「不如让在下现场c,ao作,或许更有说服效果。」一步莲华自告奋勇说道,恰好给了罗莱莎女爵台阶可下。 「呈上。」抓准时机,罗莱莎女爵吩咐僕侍递上茶具。顷刻间,所有茶具、茶壶皆矣摆上桌。 摸了摸桌上茶具确定大致位置,一步莲华问女侍道:「请问可有陶壶?若有,请将瓷壶换下。」 女侍依言而作。待陶壶在手,一步莲华开始一边说明一边演练,流畅的动作完全不似出自一个眼盲之人。 「首先,水温很重要,为了让茶叶能在壶中舞动,开水必须含有空气,煮沸的水或保温状态的水不能用来泡茶,最好的水温是比沸腾温度再稍微偏低一些。接着是温热茶壶,把热水倒进壶中,等到壶内出现泡沫时把水倒掉,用抹布轻轻擦拭然后放在棉布上防止壶底变冷,」每说一个步骤,一步莲华就完成一个步骤。「再来是放入茶叶,要比包装上头标示的份量再少一点,倒入热水的时候尽量拉高手臂,让热水沖激茶叶,盖上茶盖后用棉布包覆茶壶,闷个三至五分钟就可以饮用。」 使用滤网将重新泡好的红茶注入四个瓷杯,一步莲华补充道:「一般以为浸泡时间愈短愈不易产生涩味,其实是错误的观念,红茶没有闷泡相当时间,涩味反而更重,请各位喝喝看,再来斟酌我所言真伪。」 在场三人各自端起瓷杯品茗,罗莱莎女爵姿态优雅地举杯浅沾,尔后惊嘆道:「涩味尽除,看来真是用错方法了,惭愧。」 「夫人快别这么说,您这里是以香草起家,红茶是外来茶种,不熟悉沖泡方式很正常,只是在下四处为家,游歷过的地方不在少数,也喜欢与人攀谈,因此多懂一点皮毛而已,这泡茶技术也是我在『云尘』向某个朋友学来的。」 「一步莲华阁下客气了,跟随袭灭天来阁下行商,见识自然比我这深阁中人广阔多了。」 这一尝,改变态度的不仅是罗莱莎女爵,韦格也一反适才睥睨姿态,露出赏识笑容。「是有点学问,」他艺术家性子浓烈,自我意识强、喜恶分明,对自己却绝对诚实。好者好之,恶者恶之,虽然翻脸像翻书,但一旦自觉错误断不会死不认帐。「我为我刚才的失言致歉,大概是教袭灭天来阁下亲吻女爵手背那幕给气得妒火攻心了。」不讳言地直陈心中块垒,引得罗莱莎女爵又羞又喜,他从来不信亲吻为礼节这套理论。 「好说,阁下的歉意我收到了。」代替一步莲华回答,袭灭天来笑着喝掉红茶,凉了风味就差了。 听见韦格难得的赞赏,罗莱莎女爵更加欣喜,她会进口红茶就是为了这位喜爱品饮各式茶饮的情郎,上回他说想喝喝格兰岛上远近驰名的红茶,她才费尽心思请人送来给她,看他得愿以偿,她就觉得这趟所费值得,自然对袭灭天来和一步莲华更为另眼相待。「两位来这也有些时了,不妨进入正题吧,不知袭灭天来阁下要求一见的目的是什么?」 「在下想请夫人代为引荐。」 想来也是这了,罗莱莎女爵深瞭自己的影响力,便道:「对象是谁?」 「『世界公国』的暗夜公爵。」 「廉示公爵吗?」她和他私交甚笃,然而檯面上知道他俩交情的人并不多。罗莱莎女爵依旧和悦地笑着,私下却对袭灭天来起了忖度。「没问题,我这就进去写信。」 说完,她起身走到庭园深处的小楼房里,一刻钟后将密封信函交给袭灭天来。 「听说水坝也在今日完工,感谢阁下对剑马城的贡献。」 「哪里,在下才是获益匪浅的那方,非常感谢夫人的引荐,如无他事,在下想先行告辞。」 「等等,」蓦地,韦格伸手拦阻。「我就说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现在总算记起来了,你的助理就是那位行歌者是不是?」回程的路上,他在一间新开不久的茶摊喝茶,在那里听说了近来发生的奇事,其中就包括一步莲华哑嗓的传闻。 「是,」闻言,一步莲华先是错愕一愣,随即大方承认。「但行歌者只是承蒙他人错赏的称号,不足挂齿。」 「天啊,这么说来,你的声音真的毁了……真是悲惨。」如果是天生就这种破嗓子,或许还不致于沦落至现在这般难堪的地步,韦格不禁用怜悯的眼神打量对方。 「韦格……」再一次为情郎的直言感到汗颜,罗莱莎女爵困扰地蹙起秀眉。她是现在才听到行歌者的说法,也是现在才知道一步莲华就是行歌者,但不管多么好奇,她还是秉持交浅言浅的准则,这样也能爲对方留点余地。 「没关系,」淡笑,一步莲华淡笑着对罗莱莎女爵示意。「这是事实,所以我现在很少唱歌了。」 「很少?那就是还有在唱的意思?嗓子都变这样了你还能唱?我倒是很想听听看,你唱一首歌来听听可好?」 「抱歉,这个恐怕难以照办,」脸色微沉,抢在一步莲华回答前,袭灭天来冷淡道:「现在他只唱给我听。打扰了,夫人。」短短一句话,尽揭其不容侵犯的特权。 语毕,袭灭天来弯身向女爵致意,接着毫不眷留地牵起一步莲华往庭外的马车走去。 ※ 马蹄踢踢踏踏地在青石板地上敲出规律声响,马车内,两人默然无语。 直到驶离女爵私人沙龙一段路程后,一步莲华才开口道:「您的心情不好?」他是凭感觉猜测的但他的感觉向来有八分准确,而遇上袭灭天来的事情ji,ng准度则会大幅提高。 「如果我不制止,你打算唱给他听?」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在生闷气?尽管明瞭原因,一步莲华还是显得相当困惑,在他的想法里,这件事丝毫不值得袭灭天来关注,另外,他也在琢磨着他的在意背后有否另一层意涵。「您说的没错……但是,尽可能地满足对方提出的要求,好争取到女爵对您的协助,这不正是您带我来的目的吗?」 「何以见得?」眉一挑,袭灭天来调整原有心态,好整以暇问道。 「您来旅馆找我的时候,我曾经请您一杯自泡的红茶,虽然那是用茶包泡出来的,但以您尝遍世界各地茶类的敏锐味觉,一定可以喝出我曾学过相关的沖泡技术,所以,您才会带我来见女爵。」 袭灭天来听了眼露赞许,却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轻渺口吻。「罗莱莎女爵对韦格死心塌地,只要是能讨他欢心的东西,她不惜代价也会替他拿到。韦格喜欢喝茶是公开的事实,在这点上我确实小小借用了你的技能。」 「我很高兴我能帮得上忙,」面向袭灭天来真诚一笑,一步莲华道:「唱歌的事也是,我想,韦格先生没有恶意,如果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袭灭天来打断。「没这个必要。」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弄巧成拙,假如我的歌声使他产生反感,先前的努力可能会……」 「你就只能想到这层?」他的话再一次被袭灭天来不耐地打断,这回的不悦情绪极为明显。他不喜欢听到他自贬,或者任何会联想到自贬的说法。 然而,他的不悦却让一步莲华如置五里烟雾,袭灭天来显然误解他的意思,他思索着如何表达清楚自己意思的方式,尔后有些气馁地道:「我想说的是,他并不是您。」稍顿,又续道:「我从不怀疑您……是真的喜欢听我唱歌,即使我嗓音坏了,您还是真心地想听我唱……可是,他不是您……我的意思是,他会感到刺耳或厌恶都是很有可能的……」他并非瞧轻自己,只是就事论事,却就不知这席话袭灭天来能听进几分。 一步莲华不太能釐清说这些话时自己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只是会莫名地感到紧张,不是畏惧坏事即将发生的那种紧张,而是更类近于羞赧的紧张……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很像在向袭灭天来剖白什么,『相信』是种毫无根据的信仰,除非是对自己深具特殊意义的人才会得到自己无条件的信任,而他这番话几乎等于在告诉袭灭天来,他对他别具深意。 纵然这份心情不假,在此时坦白承认总令他有些顾忌。 默然注视着已然沉浸在自我思绪里的一步莲华,袭灭天来方才因韦格的放肆而被打坏的心情渐渐恢復一贯的自得,他淡扯脣末,轻道:「继续说。」 「啊?说什么?」 「你话还没说完,继续。」 听出他释怀后的调侃,一步莲华缓下急躁,虽然对袭灭天来得寸进尺的行径有点莫可奈何,但他已慢慢学会如何应付他。「我觉得在那个情况下,唱或不唱都有一定风险,所以不论您做何决定,我都愿意配合。」 打安全牌了。不以为意地挑挑眉,袭灭天来眺向窗外未再搭腔,没得到回应的一步莲华也将头转向另一边的窗户,迴盪在两人耳畔的除了马车奔跑声外,便只剩下一沉一轻的唿吸声。 就在一步莲华以为两人会这么一路安静直到马车抵达码头时,袭灭天来突然伸过手来覆握一步莲华搁在腿边的手背,一切像是顺着事情原本轨道自然而然发生的,而非人为有意的策划或安排。 但也就是如此天衣无缝的顺势而为,加倍突显了袭灭天来的别有用心。 轻轻地,一步莲华动了动手腕,没有抽回手。 第15章 造访女爵后的隔日,袭灭天来一行人正式告别剑马城。 船隻缓慢驶离码头,岸上人群聚集在堤岸边,纷纷向船上挥手。剑马城的雨量一直很不稳定,自从第一个贮水池崩毁后,他们就常苦于临时缺水的窘况,城邦政府官要却无人闻问民生疾贫,建商们只好集结起来採取自救措施,怎料重金聘来的建筑工程师却获罪入狱,众人正一筹莫展时,袭灭天来的出现宛若一场及时雨解决了他们的苦恼。 水坝建成,解除了长期困烦剑马城的隐忧,城里人们由衷感谢袭灭天来愿意接受不算优渥的酬金来替他们建造水坝,连带地,他们对一步莲华意外遭受的挫折也大多转为同情与敬佩。敬佩他一个天生的盲者与歌者,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重新站起来面对生命顿挫,一步莲华在这之间所表现出的无畏ji,ng神是最令众人望而兴嘆的。 挥别的时刻,镇民们的心情不一而足,有对他们的感念与钦佩,也有反省自身不足的唏嘘与落寞。这些情绪在日光底下慢慢蒸腾,形成一层薄薄烟波浮凝在海平面上,幽绝凄美,却撼摇不了袭灭天来。他彷彿一座永恆的古老雕像,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码头上钻动的人潮。 一步莲华站在他身侧,虽然眼前是一片漆黑,但他可以感觉得到,袭灭天来无动于衷、宛若雕像般的神态。 「他们很感谢您。」 「对你的态度也今非昔比。」 听出他话里的嘲弄,一步莲华淡道:「至少我感受得到此刻他们的感谢是真诚的,那便足够。」人心本无常,随之忧喜徒增烦恼。 「但是我接下这个工程不是为了他们,」他转向一步莲华,语透玄机。「也不是为了得到女爵的帮助。」即使没有罗莱莎的推荐信,他同样有把握争取到他想要的地位,但是他既然选择了协助剑马城,就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收取到最大的利润。 「那么是……」本欲询问,却没来由地就此打住。 「怎不继续问下去?」他靠近他,手指轻捏一步莲华下颔,他干净无瑕的侧脸受光线照s,he而莹莹发亮。「你想的没错,我是为了你才留下。」 给了一个玄祕莫测的回答,袭灭天来爬上瞭望台,未再进一步碰触一步莲华。 庆幸着袭灭天来适时收手,一步莲华进了船室,独对桌上的书籍文件发愣,他的翻译工作已进行到最后阶段,只要再半天功夫就可完成,此刻却满脑子绕着袭灭天来那一句话打转。 他到现在都还不是非常清楚,昨天在马车里自己为何会无缘无故对袭灭天来说了那些话,但他隐约察觉得出来,自己正一点一滴地受到对方吸引。他不藏事,他只是没有向他人剖白自己的习惯,然而昨天在马车里他却出现反常之举。也是在自己的反常之后,袭灭天来的言行变得更加弔诡,有意无意的拨弄,往往带给他难喻的激慄与迷惑。 这样的心情他未曾有过,因此在遇上的当口,总难避免愣愕与无措,他得再花一点时间来釐清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翻开书页,一步莲华细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摸索着书页,读得不很专心,最后索性阖上书本,躺在床上想着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种种,想累了便迷迷煳煳地睡着。 ※ 袭灭天来站在瞭望台俯瞰海景,由于看台地势稍高,强劲的海风吹得他黑色长袍猎猎作响。 站在这样的高度眺视海面,比站在甲板上观看海面差别更大,站得愈高远,愈容易看到湛蓝大海真实的一面,凛然得令人不敢亲近。而海景的差别,夜晚犹胜白日,即便是无风无雨,夜时的汪洋也随时像头蓄满能量的巨兽,一张口就能吞噬掉所有东西,无论是多么巨大的存在,在大海面前都得卑躬屈膝。 袭灭天来特别喜欢俯视夜晚的大海,那像要把人的灵魂吸进无底深渊的疯狂漩涡,那道道扑天盖地的惊涛骇浪,皆扎扎实实地将恐惧传递至他的内心,令他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打内腑涌出狂颤,又凄厉地令他想仰天长笑。 这种令他发自内心颤抖的壮阔,总是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他是活在边缘的人,他要懂得畏惧、懂得害怕、懂得痛楚,才能战胜这些情绪,才能迎向这片壮阔。 然而此刻,却有一种陌生的、不知名的情绪每日每夜悄悄在他心尖绽放、渲染、扩散,让他在观看海景时,不再仅仅专注于那份令他畏惧的澎湃,他开始留心于海洋的另一种风貌,热情的、温驯的、平静的、坚强的。浪花易碎,层层堆积层层碎裂,却始终奋力不懈,直要攀向那顶端煦阳,使他在不知不觉间,被浪花莫名的坚持打动,为翱翔于蓝天的海鸟惊嘆。 这些他不曾留意的热情,是在认识一步莲华后才为他所有。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这些转变是一步莲华带给他的。 他的手正在发热。低视自己手掌,袭灭天来的脸上出现稍纵即逝的恍惚。每当他抚触过一步莲华,他的手掌就会不停发热,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用,但是这层认知并未能减轻他的感官知觉,他的手心一次比一次烫热,热度慢慢延烧,从指尖传至脑髓再拓延到每一根神经,几乎烧毁他的理智。 如果刚才他没有放开手,他会吻他;其实这般濒临失控的冲动,已于昨日马车内上演过一次,他以为累积经验后他便能逐渐掌握自己,孰料失控的幅度竟随着经验的增加而扩张。也许,下一次碰触一步莲华之时,他将无法把持自己体内的渴求。 就像在玩火一样,他愈清楚自己碰不得,愈想挑战火团的热度,不光是对待别人如此,袭灭天来本身便着迷于让自己陷于进退维谷的险境,愈害怕拥有愈要割捨,愈讨厌失去愈要放手。把一步莲华放在身边,他会变得愈来愈不像自己,变得对情况益发没有驾驭能力,但这些理由反而促成他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动力。 与其说是挑战,更像是一种自残。他要一步莲华。 ※ 一步莲华睡过中午才起床,午餐时,风流子曾来到他的舱房叫他,那时他睡得正香,便告诉风流子他不饿,要他们先用餐,然后他又窝回被窝睡了个舒服的午觉。醒来时,已经两点钟了,刚好是其他人午休的时间。 整理好门面,一步莲华打开圆形窗户想透透气,结果一靠到窗口就听见海鸥的叫声,暖和的太阳热力四s,he,即使隔着眼皮也能被它蓬勃的活力所感染,受不了好天气的诱惑,一步莲华关了窗户,拿起木杖打算到船头晒晒太阳。 一开舱门,他就听见一曲耳熟旋律在甲板上悠悠飘扬、盘旋,他认得出来,那是口琴的声音。这艘船上有人会吹口琴,他加入船队一个多月了,竟然今天才第一次听到。吹口琴的人技巧很纯熟,曲子轻快节奏紧凑,音符串着音符绵延无限,但他竟能将每个音阶都吹得既准确又清楚,这不是一般街头卖艺者能够达到的水准。 拽着好奇心,一步莲华走向乐音来源,在心里计算着与演奏者之间的距离,在大约相距十步之遥时,对方停止吹奏。 「起来了?」 是冷醉,虽然他们交谈的次数五根手指头都数不满,但一步莲华还是很肯定跟他说话的人就是冷醉。「嗯,你怎么没休息?」 「我没有午睡的习惯。」收起口琴,冷醉从船桿边的木桶里抓出一尾手肘般长短的活鱼,餵食那些在他吹奏口琴时飞聚在他周围的海鸟,鸟儿拍翅以及蹭爪的声音传入一步莲华耳里。 「牠们是因为你的音乐而飞来的,」一步莲华笑道,放心地与冷醉交谈。从冷醉的音乐中可以听出,他天性开朗热情,虽然这些本质被他用冷漠的言行掩盖住,却完全暴露在他的乐声里。「你吹得真生动,非常好听。」 「牠们是因我手中的食物而来。」淡哼,冷醉翘起一隻腿,眼神眺向远处。 「不管是哪种原因,你都餵食了牠们,动物喜欢亲近温柔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吗?」这回是淡嘲的笑,从工人口中,他得知一步莲华在加入船队前的每日行程。 「我是不忍,你是温柔。」在他的判别里,这两者并不相等,然而这并不重要,一步莲华续道:「刚好今天有这个机会,我想跟你聊聊。」 「我们只是同事,不是朋友,」他也没有朋友,提及这个词汇,冷醉的眼神瞬间变得y郁,随即又淡去瞳孔里的纠结y色。「没什么好聊的。」 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冷醉的防备机制,一步莲华只知,对方拒绝的意态甚为明显。「我无意探人隐私,但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你刚才吹奏的曲子曲名是什么?」原本一步莲华是想探问冷醉加入船队的原由,就像当日他与任沉浮的对话那样,不仅能增进对彼此的了解,也可以增进对袭灭天来的认识,他希望能从共事的人口中听到袭灭天来的不同面向,但是,假如冷醉排斥继续这个话题,他亦无意强人所难。 「我不知道曲名,但你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解答。」他轻笑道,颊边两颗酒窝突显出他本性中被刻意隐敛起来的稚气。尽管经歷过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伤痛,他善良热心的特质依旧存在,只是他把它们藏得很深很深。 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一步莲华相当庆幸自己识人无误,无论有过什么样的y影,他皆不愿看到冷醉长陷其中无法自拔。「是谁?」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3节 「船长。这首曲子我是从他那听来的,不过他不是吹口琴,而是拉小提琴。」 第16章 冷醉的话挑起一步莲华强烈的好奇心,脑海里不断涌现袭灭天来拉奏小提琴时的神采。 他摸过小提琴,它是种相当讲究构造与材质的灵活乐器,光是制造一把小提琴所需要的木材就有好几种,琴头、琴桥和侧板、背板使用的是枫木,上下弦枕和指板使用黑檀木,琴面则是云杉木,锥形调音轴是青龙木或黄杨木。 小提琴的制造之所以讲究构造是因为提琴本身任何一个小小改变都足以影响它的音色,例如琴桥架在琴面上的位置,或者是音柱的长短,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另外,小提琴的背板切割ji,ng确度和对称性也十分要求,拱形高度以及切割的厚度都是决定音质的基础条件。 这么一样讲求工性而外型又小巧典雅的乐器,放在袭灭天来身上,更能激撞出琴手与乐器之间冲突又违和的协调性。年幼时,他曾经耳闻小提琴的音色,那时某个城邦的皇室正在举行寿庆,一位无名乐手上台独奏小提琴,那是他首次听到小提琴的声音,闻之潸然,它不愧是比美人类声域的乐器之后,浓郁、豪放、含蓄、高亢、激烈、典雅而多情,再木讷驽钝的人听到琴声都会忍不住踏入多愁善感的纤细世界。 自从那次接触过小提琴,一步莲华就非常喜爱这种乐器,有一阵子他也想过要存钱买下属于自己的小提琴,后来却不了了之,小提琴是非常娇贵的乐器,需要好好保养,他没自信能提供给小提琴一个良好环境,更不愿看它在自己手上慢慢腐朽。况且他也不是那么想学这项乐器,有时候当个纯粹的听众更能获得简单的享受。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袭灭天来竟然会拉奏小提琴,若有机会,他很想听听他的琴声,不知拥有低沉、冷傲嗓音的人,究竟会拉出怎样的音色?但是,这样的机会该是千载难逢吧。根据冷醉的说法,上一次袭灭天来拉小提琴已是年前的事,而等他下一次心血来潮却是遥遥无期,届时,说不定他已不在他身边。 着思到这层,一步莲华的心情霎时起了微幅波动,他面向宁静海面,略略恍神,没注意到后方瞭望台上的一道黑影,正用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他。 ※ 时近傍晚,宁谧的海洋起了不寻常的动静。 袭灭天来走出舱房,再次登上瞭望台使用望远镜观测远方天景,午时的预感逐渐增强。 过于平静的海况并非好事,常常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今日午后的阳光尤其耀眼,因此他下午便令船员们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并要一步莲华暂时留在舱房内,不可四处走动。 他藉着绳索熘下眺望台,风流子与月漩涡已在船舷待命。「注意,这次风浪会特别大,随时听我之令运舵。」 船的另一边还有黄泉弔命和冷醉守岗,任沉浮则守在舱室门前,好在船员受伤时紧急抢救。 突然,一记闷雷自船隻上方噼下,落入海面激起百丈浪涛,船隻受到海水沖撃频往后退,众人赶紧抓住船板或绳索稳住自身。这道闷雷只是序章,紧接着,天际落下更多响雷,一记接一记把浪潮打得千丈高,海上的风劲也随之增强,船桅好似快被吹断了一样呈现不可思议的弯曲弧度,同时发出可怕的碎裂声,船帆也被吹落,整艘船颠簸地摇来晃去,船上的人只有紧紧抓住牢固的物体,才免于掉落海中的危险。 袭灭天来放低重心,举步维艰地移向舵头,强势的风雨自四面八方各个角度侵袭船隻与船员,单靠月漩涡的臂力已不足以控制船舵。袭灭天来单手覆上月漩涡的手背,另一手握住船柱把手,两人齐力将舵转右满舷,堪堪避过迎面爆裂的兇浪。 但船隻后方随即涌来大量海水,沖得船尾的黄泉弔命和冷醉两人东倒西歪,每个人身上的衣物尽数被海水和雨水打shi,连躲在船檐下的任沉浮也不得倖免,吃水的衣服变得又沉又重,造成众人行动上的阻碍,袭灭天来率先脱下外袍,减轻身体的重量和负担,其他人也起而效之。 暴风雨持续转强,看天际雷云密佈,想来是没那么容易度过,而此时众人已逐渐感到飢寒交迫的疲乏,但强韧的ji,ng神力却未见松懈。雨势愈演愈烈,每一滴落在身上脸上的雨水,都像从弹匣里发s,he而出的子弹,打在皮肤上尽皆挟着穿骨的刺痛,雷声轰轰不绝于耳,瞬间迸s,he的雷光闪得人眼冒金星,震耳欲聋的雷声刺得人耳膜吃痛。 相准前方百公尺远即将成形的巨浪,袭灭天来一道指令下达,全部船员又卖力地动了起来,海浪将船捲上半天高,又立即跌了下来,他们甫避开前方突击,右后方随来一道落雷,这次的落点距离船隻非常近,带给船体相当大的冲击,就像被炮火近距离地轰中一样,船尾隐有星火攀烧,靠近还有浓烈刺鼻的烧焦味。 黄泉弔命和冷醉赶忙扑火,火花尚未偃熄,一阵海底伏流从船底窜出,沖毁尾部旋桨,整个船体倾斜四十五度,舱房内的物品全部被逆沖到甲板上,包括一步莲华。他的房间最接近旋桨位置,因此受到的冲击也最大,房内所有物品全部倒流到甲板,顿失支撑物依恃的他也跟着被沖上来。 乍见一团白影时,袭灭天来顿觉体内血液逆流般的僵冷,他面色铁青地嘱道:「稳住。」 只丢给月漩涡短短两字,袭灭天来尽其所能地快速奔向一步莲华,伸手想拉住他却晚了一步,后者被浪涛捲入黝黑大海,很快地没了顶,连一点白影都看不见。 「船长!」在众人惊唿声中,袭灭天来已如一匹矫健的黑豹,跃入奔流怒吼的海口。 ※ 海流远比想像来得湍急勐烈,袭灭天来只感到全身像被千万根铁钉同时钉入一样难受,水压挤得他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在短短的零点几秒内突破极限,强迫自己张开双眼,在冰冷的黑海里找寻那点渺茫的白。 就在前方。 迅速锁定目标,袭灭天来拼命滑动四肢想快点接近目标,但他每游向前一步,白点就被海水带离一步,没想到多年后他竟会重新体验到心焦如焚、无能为力的无助感,却陌生得令他惶然,直到此时,他才恍悟一步莲华在自己心里的重要度,早已超过当初自己所预估的价值了。 他是个ji,ng打细算的商人,偏偏在遇上自己真正在意的人事物时,总是在锱铢必较的表面计算下,完成赔本亏损的交易。 黄金抢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袭灭天来甩去多余念头,奋不顾身地往前划,耳畔依稀听见船板上船员的唿唤。蓦然,一个浪头朝他身上扑来,助他一臂之力将他推向白影,他尽全力伸手攫取,抓住了一步莲华米白色长袍下襬,便使劲一扯将人带往怀里,让他浮出水面单臂勾住他颈项,往船头泅泳。 然而由于逆流的缘故,回程比去路艰辛不下百倍,最后他气力用尽,连同白影一道没进无穷的暗黑中,冰凉的海水屏蔽了他们与人间的接触,袭灭天来的脚踝像绑了两个铅块般沉重,再也无力划动,只有任无情海水将两人拖进不见底的深渊。 他只剩残存的一丝意识还在挣扎,冥冥间,一道淡漠的嘲笑声又起。 『开口求救吧,这样你和他都能获救。』 『死于非命,他的灵魂亦将为吾所夺。』 『你是说代价吗?这回吾不向你讨取。』 『呵呵,吾之行动又岂是你能料得的?』 『这是天意,你唯一能做的只有选择。』 『……,不如说吾现在还不想让你死。』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记得,感激吾,哈……』 接着,森冷的笑声由近而远,渐渐淡出袭灭天来的脑思,袭灭天来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也随之散佚。朦胧间,熟悉的记忆片段佔据住他,一股比死亡还令他恐惧憎恶的感觉刺激着他,他反s,he性地挥动四肢,却是徒劳无功。 冰冷的海水缓慢夺去他所有知觉,他在海中昏了过去,手臂仍紧紧扣住一步莲华,好似是在濒临死亡前,拼命为自己挽留下最后一丝慰藉。 第17章 袭灭天来清醒时,发现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手肘处cha着一根管子,他眨着眨眼顺沿管子往上看,看到了装着生理食盐水的点滴瓶。他拔掉针头下床,由于四肢虚软无力,所以他花了些时间和气力平衡身体,谅想他在海中挣扎时必定过度使用肌r_ou_才导致它严重疲乏。 无视身体发出的抗议警讯,袭灭天来勉强自己走到一步莲华所在的舱房,急于探视他的状况。虽然甫经歷过九死一生的险境,他的记忆并未因此而产生断层,失去意识前的垂死挣扎他印象犹深,他确实和那个存在达成第二次协议,于是他才能获救,而那代表,一步莲华也应该会得救,尽管如此,他仍然必须亲做确认才得以安心。他打开舱门,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一步莲华,任沉浮正在替他打针。 「粥熬好了吗?」听见开门声,任沉浮以为来人是前一刻说要去厨房替落海两人煮粥的黄泉弔命,没有回头便细声问道,后来察觉对方脚步声不太稳定,才带着疑惑转头一探究竟。「船长?你怎么起来了?你应该好好休息。」 恰好注s,he完毕,任沉浮上前欲搀扶袭灭天来,被他出手制止,他甩甩头力图保持清醒,沉声问道:「他的情况如何?」 「暂无生命危险,但不是很乐观。」任沉浮毫无隐瞒地坦承道。 「为什么?」得知一步莲华情况,袭灭天来血瞳转深。「太晚救上来?」 「他是喝了很多海水,」轻轻摇头,任沉浮解释道:「但你把他救上来后就马上替他人工唿吸逼出他堵在唿吸道的海水,这才救回他一条命。但是,他在低温的海里浸泡太久,到现在还在失温的状态,更麻烦的是,他体内却在发烧。」忽冷忽热的症状折腾着一步莲华,使他的嘴脣呈现极不健康的淡紫色。 触摸一步莲华微沁汗液的额头,袭灭天来沉吟道:「他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三四个小时有吧。」 而自己昏迷的时间可能比三四个钟头更久,袭灭天来暗忖着,按照任沉浮的说法,一步莲华是他救上船的,然而他的记忆却停留在往下坠入海底的阶段,在那之后的发展他全无印象,他是如何抱着一步莲华游向船边,又是如何替他施行紧急救护措施他全无印象……看来的确是那个存在履行了答应自己的承诺。「你先出去。」 任沉浮微愣了会儿才意会袭灭天来的话,本想说些什么而后又不了了之。「船长,你的情况也还不稳定,多留意一点。」事实上,任沉浮和其他船员一样,对于袭灭天来能在险象环生的绝境下,突然如有神助般地带着一步莲华游回船边这件事,皆感到极端不可思议,他们明明亲眼看见袭灭天来被海浪吞没,失去了意识啊…… 然而,单只观察外相,他们又找不到任何可疑线索,也只有将疑问藏在心底,横竖两人都已平安获救,这才是真正至关紧要的。「一步莲华一恢復气息你就昏过去,我想你的四肢现在一定还在抽痛,多休息才能尽快復原。」尽医生之责地叮嘱几句,任沉浮走向门口,黄泉弔命却早他一步旋开门把,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 「船长?」显然他也很讶异会在此时此地看到袭灭天来。 「把粥放着,都先出去,没我许可不要进来。」 少了任沉浮的犹豫,黄泉弔命得令直接走向放着翻译文卷的桌案放下托盘,接着干脆地离开舱房,托盘上有两份热粥,本来黄泉弔命是打算送食物给一步莲华后再转去袭灭天来房间也给他送上一份,现在倒好两人都挤在一间房,替他省了一趟工。 「这个可以减缓他的痛苦,有需要时再替他注s,he一记。」把一小瓶贴着标籤的药水放在桌上,任沉浮交代完后跟着黄泉弔命后头离开。 等到房间只剩他和一步莲华后,袭灭天来坐在床榻旁俯视沉睡中的一步莲华,低声叫唤他的名字,却是一点反应也得不到。不放弃地,他扳过一步莲华脸颊,用力捏紧他瘦削下颔,不久,他的细眉轻轻蹙捲起来。恍恍惚惚地,一步莲华睁开双眼,失焦的红眸茫然地望着前方。 大概是以为他自己在做梦吧,反正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没太大差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对盲者来说总是虚幻。 「醒了的话,就出个声。」袭灭天来沉声道,即使意不在下令,听起来也颇具权威。趁一步莲华的脑子尚在区分梦境与现实之际,袭灭天来放肆地读取他瞳眸内的红色流光,尽管看来有些迷茫,实则蕴含了丰富讯息。 他的红色眼睛和自己不同,是偏向明亮的红,虽然并未鲜艳到醒目,却很澄净,像他往昔的歌声一样,把所有杂质沉淀到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呈现于外在的是人人尽皆嚮往的净澈。然而,他吸引他的,除却这份澄澈外,却是那些被他掩于暗处的沉淀物。 跟虚伪不同,一步莲华并非刻意隐藏那些杂质,他只是努力地想压制住那些杂质,强迫导正自己内心负面的情绪和想法,近乎苛刻地规范自己,在袭灭天来眼中,一步莲华过分严苛的自律也算是一种自虐。 「您……」支吾地发出一个音后,一步莲华反s,he性地闭上眼睛。「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头很晕,身体频感恶寒,却在打了冷颤后又觉浑身烫热,喉咙又痒又痛。 「船被海浪打斜,你因此掉落海中,房内的东西也都被沖到甲板,大概是冷醉他们替你收拾整齐的。」见对方双眼紧闭,袭灭天来忍住拂开他眼皮的冲动,淡然重述当时景况。 「啊,」轻呀,一步莲华想起全部过程,「那些文件……」想起自己将届完成的翻译工作,一步莲华轻讶道。 「幸好你把文件夹进书里,只有角落沾shi,其他无碍。」 「是吗?那就好,」放心地吁了口气,一步莲华又想到一件事。「是您……救我的?」 「现在有什么感觉?」没有正面回答,袭灭天来在意的是另外一回事。 「我…还好,」其实他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但能获救已属大幸,其余病痛不足挂齿。「谢谢您。」见袭灭天来有意迴避话题,一步莲华也就不刻意追问,但其实心里已有底,掉落海面前他隐约保有一分清醒,那时有一双手急切地想要拉住他,却在短暂接触后断了联繫,他知道,那是袭灭天来的手。 「没大碍的话,起来喝点热粥。」 「热粥……」光听到食物名称,就有一股反胃感涌上一步莲华喉头,但他还是勉强坐起身,伸手接过袭灭天来递来的碗,囫囵吞枣地喝了一口,忍住在胃内翻滚的酸意,又喝了一口。热粥闻起来很香,是使用ji骨熬煮而成,口感浓郁口味却清淡很适合病患食用,但含在毫无胃口的嘴里根本品尝不出它的美味,让一步莲华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就算没胃口也得吃一些,这样才有抵抗力。」喝完自己的份,袭灭天来走回床侧,垂首低声叮咛。 平淡的语句,他却听得出平淡之外不厌其烦的关怀。没想到袭灭天来也会出现这种口气,有了崭新发现的一步莲华,脣末微挂浅笑。然而,这还是无法减轻他对食物的不适感,勉强又扒了几小口,一步莲华颤着手将碗放到床榻旁边的小桌子。「都没问您,在救我的过程中,您有没有受伤?」 「没事。」这会儿算是正面回应一步莲华的猜测,救他的人就是袭灭天来。 「那真是太好了。」确定对方没有因为自己而受伤,一步莲华庆幸地绽出笑容,晕眩却随即袭来,他忙往床侧倒下,说话的声音粗哑微弱。「有点晕,可能得再休息一下,应该很快就会好。」 「嗯,船医已替你注s,he药剂,你就先休息,我会在这里待一阵子。」 「这样吗……好,那麻烦了。」适时接受他人好意也是门学问,毕竟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状况,反而会给整个团队制造更大困扰。有袭灭天来在身边,莫名地就有一股安心感,一步莲华躺回床上,没多久便入睡了。 但他睡得很不安稳,不仅时不时翻来覆去的,还不断梦呓,不知道在讲些什么。袭灭天来觉得不甚寻常,便放下看到一半的书籍,来到一步莲华身边探了探他的额温。 好像比第一次测量时更烫了。皱着眉头,袭灭天来弯下身躯侧耳聆听他的梦呓内容,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喃语,一下子感到冷一下子感到热。 从他睡下也过了将近两个钟头……考虑片刻,袭灭天来走回书桌拿起药瓶和注s,he器具,替一步莲华打了一针。接着,他脱掉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件底裤,掀开床被坐上床,再脱去一步莲华的衣物,同样只留下他的底裤,然后双臂环抱着他的腰部,与他四肢齐贴。一股热意随即从腹部流窜全身,在两人之间传渡。 『你的举动暴露了你的心思。』 满室静谧里,那冷漠而疏离的声音又觑隙在袭灭天来耳畔迴盪,带着点看好戏的戏嚯。 抱紧一步莲华,袭灭天来闷不做声,用彻底的忽视回应它。 第18章 翌晨,阳光照进圆形窗户,在棉被上投s,he出椭圆形的光圈,一步莲华的腰部到大腿根部被日头晒得暖烘,人也跟着甦醒,清醒后的感觉却不似往常,总觉得……稍微拥挤了点。 灵光闪逝,一步莲华登时瞠大红瞳,立即意会到床上多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搂着自己,而且两人几乎都没穿衣服。完全不需猜测,一步莲华直截了当地就想到身旁躺着的人是袭灭天来,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二种答案了。他的脑子乱烘烘,尚在分析局面是如何演变至此,袭灭天来已随后转醒,这点从后者转快的唿吸频率足可判辨。 「别动。」袭灭天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阻止一步莲华起身。他摸摸一步莲华的额头,确定高烧已退,才问道:「还会不会觉得忽冷忽热?」 「不会。」一半缘于病情好转之故,一半缘于裸裎相见的尴尬处境,一步莲华的脸颊泛着些微红晕,但他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多亏您的看照,我已经没问题了。」 「别再用敬语了。」 「什么?」 「直接叫我袭灭,别再叫我您或者先生、船长之类的,」看见一步莲华红润ji,ng神的脸色,袭灭天来心情也像外头的天气一样,阳光普照,于是突然有了兴致开个恶劣玩笑。「不然,就叫我灭也可以。」他在一步莲华的耳朵附近低语,喷出的灼热气息呵得一步莲华耳根发痒。 「这……」 「再改不过来,就别怪我。」 「您……」一时改不过来,一步莲华反s,he性地脱口,下一秒,诧异地勐眨眼睛。 袭灭天来倏地低头吻了他,称不上多么深入的亲吻,只是嘴脣轻轻地擦过他的脣,然而被他擦触的脣央却又麻又热。 一步莲华下意识地往后挪动身体,背部却碰到袭灭天来的手掌──他还没脱离他的胸怀范围。 「等会吃过饭再去船医那里让他检查,确定无碍后,下午到我房间一趟。」离榻着衣,袭灭天来若无其事地嘱咐道。 「请问……有什么事吗?」听着袭灭天来穿衣服的声音,一步莲华有点心不在焉,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看不见,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状况。 「你的翻译进行得差不多了吧?最晚明天傍晚我们就会抵达蒙特格尔,也就是盲商所在的城邦,在那之前你得向我报告你的成果。」 袭灭天来的语气和态度又恢復平常的样子,戏剧性的变化让一步莲华暂时捉摸不透,沉默数秒,他决定以既有的方式与袭灭天来相处。「我都翻译好了,下午会过去找……你。」 尽管一步莲华尝试忽略适才袭灭天来不寻常的态度和突如其来的啄吻,但在称唿上的刻意斟酌却又提醒了两人,刚才的亲吻确确实实地发生过,他不禁拧起细眉。 彷彿看穿一步莲华的心思,袭灭天来轻描淡写地低笑了声,饱含调侃意味,却少了他一贯的嘲讽,他轻道:「赶快穿上衣服,免得又着凉了。」 这下,一步莲华已完全肯定袭灭天来是存心逗弄他,虽然不知他的动机为何,心却不再那么飘然不踏实,但脸颊还是不受控制地热了,一步莲华颇为无奈地轻吁口气,等袭灭天来离开房间关上门后,他才起身穿好衣服。 ※ 午时,用完简餐后,一步莲华拿着他译好的文件,走到船头处透气。经过大半夜的暴风雨洗礼,甲板上还有些shi滑,但头顶阳光炙烈,要不了多久,铺在甲板上的木头就会被晒干,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不能被简易归类为臭或香的气味。 一步莲华抬首仰对天空,想像暴风雨后的天际该是蔚蓝如海,坠饰着棉絮般的白云。忽尔,他的身后有了动静,一个人在甲板上走动,推着一辆拖车。 「黄泉?」他回过身,对着迎面而来的人问道。来者脚步声一重一轻,很容易辨别身分,上回与任沉浮聊天时,任沉浮曾提过黄泉的脚受过伤,是任沉浮替他治疗的。 「身体好点了?」基于同事道义,黄泉弔命慵懒地开口询问。 「好多了,谢谢,你煮的粥很好吃。」 「你并没吃完。」他淡道,无关责问或质疑,只是单纯点出事实。 「是…但那是因为我本身食慾不振。」 「真正厉害的厨师,煮出来的东西该连厌食症患者都会抢着吃。」换言之,他并不认为一步莲华的理由具备信服力。「我这么说的癥结点不在你身上,只是要告诉你,我不过是个半调子厨师,所以请收回你无谓的奉承。」黄泉弔命抬头看了眼炫目阳光,捲起衣管露出麦色上臂,暴风雨过后的天气总是热得人心浮气躁。 「你既然这么说,是否代表你曾想过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 没料到对方有此一问,黄泉弔命先是沉下眼色打量一步莲华,尔后撇嘴道:「没有,只是刚好我能做的工作只剩下厨师。」 「愿意聊聊吗?」 「有必要吗?你注意的对象应该是船长。」 「这是两回事,同在一条船上,大家应该互相关心。」一步莲华一面想着自己和任沉浮闲聊时任沉浮对黄泉弔命的评价:冷漠低调、喜恶分明,一面从容回应着。实际与黄泉弔命交谈后,一步莲华发现他并不像任沉浮形容的那样捉摸不定,至少,远比袭灭天来好对应多了。 「我还有工作要做。」黄泉弔命并不排斥一步莲华这个说法,虽然他一向少言,却还算合群;标榜独善其身,却也明白同舟共济的道理,然而,他现在分身乏术也是事实,没时间和一步莲华谈心。 「拖车里装的是…鱼吗?」 嗅觉挺灵敏的,下了结论,黄泉弔命道:「算是昨夜那场风雨带来的额外补偿,鱼量很丰富,吃不完明天还可以卖给渔家,所以现在得先处理好部份的渔获。」 「我可否到厨房看看?我不会乱碰那里的用具。」 「随便你。」心想一步莲华大概也是闷得无聊才缠着自己说话,不置可否,黄泉弔命耸耸肩,边推拖车边说话指引一步莲华去到厨房。 ※ 在房内等候许久,袭灭天来掏出怀錶,看了眼时间。 距离自己预估的时间已超过约莫一个钟头,那傢伙却还没到。 世事不会尽在他掌握中,但对于无法准确掌握一步莲华的行动这点,袭灭天来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还耿耿于怀,他的眉头纠结益深,来回走动的步伐也些微乱了节奏。 不该是如此。袭灭天来的血瞳转深,心底响起警惕声音,告诫着自己表现出来的浮躁已逾越均值线。纵使承认一步莲华有别于他人对自己的意义,自己失陷的速度显然超乎他的预计,而这种情感毕竟是他未曾体验过的,导致他愈想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驾驭它,它就愈像一隻啃食桑叶的蚕,每日一点一点,侵蚀、跨越自己为它设下的界线。从而,一种逐次塌陷的危机感日形扩大。 他没办法想像,当这种危机感强大到在他心中种下恐惧的影子,届时他和一步莲华之间的关系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一步莲华会怎样改写他的命运,而他又会如何改变一步莲华的人生。然而,不管他能否想像,事情的发展已然脱轨,再不能尽握掌中。 往昔的他像一隻荒原之狼,背弃同类孤傲地存活在苍茫天地间,孤独是他的影子。原本以为这将会是他这一生的生存型态,他也决定以这样的姿态── 一个一意孤行的殉道者──独自走完生命旅程,因而挥霍地捨去那些会让自己眷留世间的多余情感,作为復仇的代价。 挥霍地捨去,只因为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吾能遂你之愿,只要你付出代价。』 『除了绝望,你还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充满憎恨的灵魂,最是迷人。』 『我的灵魂吗?为了復仇出卖灵魂,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进入另外一个地狱。』 『呵,即使悲惨如斯,你依旧如此高傲又顽倔。』 『我只是讨厌受制于人。』 『那么,就送吾一项礼物作为交换吧。』 『你要什么?』 『吾要你的希望。』 『我只希望能亲手完成復仇。』 『除了这个希望之外的「希望」,你心中的冀求、渴望、追寻,任何让你感到快乐、感到难以割捨的人、事、物。』 『只怕直到我死,你都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报偿。』 『无所谓,在得到礼物之前,吾会以你的愤怒和憎恶为粮充做报偿。现在,你可以说出你的愿望。』 『消除我的过去,给我一笔财富。』 深刻地忆起关键性的那一天,袭灭天来空虚的心再次被昔日y影纠缠,回忆如数万条细绳,紧紧捆缚住他的心脏,他胸前的图腾发出灼热的刺痛,痛得他快要喘不过气,袭灭天来忍痛压住胸口,用力地唿吸,像要把尘世混浊全吸进肺里,来掩覆体内恶意扩张的y暗。半晌,疼痛渐渐减缓,袭灭天来站直身体,视线却不经意地扫到书柜底层的一口小木箱上,停格。 第19章 忘了胸口的剧痛,袭灭天来神情木然地走向书柜,蹲身取出小木箱,打开蒙尘的盒盖。 木箱里面躺着一把小提琴,他卸掉防尘布检查提琴本身,琴头、琴桥和面板光滑温润,丝毫未受岁月摧残与潮气侵蚀,新的一如自己刚得到这把提琴时的模样。袭灭天来指尖搭上侧板镶线,顺着琴身弧度游走,接着滑移到琴桥上的琴弦,脑海里一段音律模煳成形。 那一日,刚满十岁的他在父亲的生日宴会上拉奏小提琴,优雅悦耳的音色和繁复顶尖的技巧搏得在场宾客如潮掌声,他的父母笑得骄傲又欣慰,整场宴会欢笑不断。那一夜,他把小提琴放在自己的床边,与它一同入睡,直到隔天清晨清醒,一场鉅变降临在他与他的家人身上为止。 他的父母被栽赃入罪、就地正法,家里的僕佣一个也没能倖免,年纪尚小的他被管家塞在床底下期能瞒天过海,不意管家还是遇害,瘦小的他则被人拖了出来打断腿拽到客厅,入眼尽是家人的尸体,他们流淌的鲜血洒满走道,jian在墙壁上、沙发里、肖像画框边,以及被一路拖曳的自己身上与脸上。 之后,他被带离那个家,离开他生长的地方和他钟爱的小提琴,坠入一场永无止尽的梦魇,日日夜夜饱受折磨、日日夜夜诅咒仇人,终于在一个无月的夜晚,他被架上宛如刑台的铁床,遭遇残无人道的切割解剖,生命烛火将熄之际,他的诅咒唤来一个黑暗的存在。 几年后,魔商的名号不胫而走,他在拍卖会上买回他的提琴,重新把它安置在自己身边,却鲜少再去拉奏它,十岁以前那段短暂而幸福的日子总是遥远的像场梦,而小提琴对他来说,只是证实那段岁月确然存在的证据。同时,也提醒着他,一段不可遗忘的仇恨。 抚过琴弦,袭灭天来的手指往旁挪到面板上的细长凹槽,f孔,思绪更往记忆深层沉淀,忽地,一阵踅音拉回他游离的意识,他将小提琴妥善放回木箱收好后,走到门边握上门把。舱房外木杖点地的声响规律起伏,在袭灭天来寂如死潭的心湖上敲出纹圈,他恢復常色,方才的恍惚彷彿未曾发生。 未等一步莲华敲门,他主动开门让他进来,却见他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上头还有一杯茶和一块小糕点,浓郁的花草味道瀰漫舱室。「你刚去厨房了?」 「嗯,黄泉知道我要来这里,便让我带些茶点给你。」 黄泉?这两人何时变得这般熟络?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袭灭天来接过托盘,主动牵起一步莲华的手引到书桌旁,这个动作他做过几回,一步莲华一开始还会有些顿疑,现在则是习惯性地接受了,对于这样微幅的改变,袭灭天来很是满意。「那就先吃吧,吃完再谈。」 「好,你请用。」 「我说先吃,是让你先吃。」 「我?」微愣,随后赶忙摇头:「我在厨房吃过了,这是黄泉替你准备的份。」 「我不喜欢让别人看我吃东西。」 「我……」本想说他想看也看不见,但思忖了会,一步莲华改口道:「那我先出去好了。」 「我也不喜欢吃甜的,你吃掉这块蛋糕,我喝茶。」说着,袭灭天来将茶点放到他面前,塞给他一根叉子。 拿起叉子,一步莲华面露犹豫,脑袋思考着袭灭天来的用意。 「还是,需要我餵你吃?」 「不用了,」闻言立即反应,一步莲华抓牢叉子,暗暗嘆息。「谢谢…分享。」手指摸到盘子固定住后,一步莲华举起叉子将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默默吃着。 好整以暇地一面喝茶,一面观赏一步莲华秀气的进食画面,袭灭天来半掩血瞳,低道:「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身躯微震,一步莲华垂首,静默片刻后道:「没有。」 「真的没有?」 「或许有过,但我没什么印象了。」 「为什么?」 「容貌的评价对一个盲者并不重要。」 「难道,你从来不想知道自己长相如何?」 「我想我们应该先讨论翻译文件。」 「你在迴避我的问题。」 「不是,我只是不明白这些问题对你有何重要性。」 「我想了解我的员工,就像你想了解你的同事一样。」 这个回答很具杀伤力,一步莲华无法反驳,只能诚实答覆。「即使我想知道自己的长相,我也办不到。」 「你曾埋怨过为何你一出生就是个瞎子吗?」 「这个事实发生在我懂事之前,刚开始我以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懂事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但那时候我已经接受了这个躯壳,习惯了漆黑世界,眼盲或有不便之处,但并未造成我生活上的困扰。没法视物,摸触着物体轮廓还是能在脑海里描绘出来,也别有一番乐趣。说埋怨太过头,但有了想看见的东西后,难免会有遗憾。」 「你想看见什么?你自己的脸,还是你家人的脸?」 「其实我对家人的印象很稀薄,我出过一次意外,那时候才三岁,在救护院醒来时脑子很混乱,好像是意外的后遗症,我失去很多记忆,只记得一些残缺的片段,我印象中的家人没有来接我,从此我孑然一身,没想过要看他们的长相,或者自己的长相。」纵使家人对他曾经很重要,但残缺的记忆稀释了他某部分的感情,也许他人会觉得这样的自己无情,但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他是无奈多过薄情。 「那你遗憾未能看见什么?」 这个问题让一步莲华思考很久,在袭灭天来询问的当下,他的脑中就浮现出答案,却迟迟难以成言。「一个……朋友。」 「教你泡茶的朋友?」 「不是,这不重要。」他不愿坦承自己想看的人是袭灭天来,却也不想让袭灭天来误会是其他人,矛盾的心情让一步莲华颊侧晕染薄薄恼红。 「我认识他吗?」 尽管袭灭天来竭力克制笑意,还是忍不住在问话里洩漏了玩狎之意,一步莲华因此明白对方早已猜出真正答案,便不再试图掩饰。「我承认,初听你的声音,我就对你感到十分好奇。」 「所以你才向任沉浮以及冷醉打听我?」 「不,我是真的想了解他们才与他们交谈,而从中得知关于你的讯息算是意外收穫。」 「你想知道,何不直接问我?」 「如果我问,你就愿意讲?」连陪伴他甚久的同伴他都不轻易交心了,何况是自己。 「你不妨现在试试看,」偎近一步莲华,袭灭天来低声呢喃,引起一步莲华微微颤慄,他的声音就像古老的不解咒语,充斥魔魅的蛊惑邪力,怂恿着一步莲华开口。「把你对我的疑惑说出来。」语毕,他牵起一步莲华的手,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一步莲华想收回手,却被对方紧紧锢住,他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双眸半张半掩,浓密灰白的羽翦覆盖着浑圆的轻红色水晶。「我不懂,为什么……这样对我?」是恶意的讪弄,还是…… 「你想问什么,必须明确地问。」 「……你讨厌我?」 「我不会把我讨厌的人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想起那若有似无、似吻非吻的触碰,一步莲华顿了顿,接道:「今天早上的碰触,是吻吗?」 「那不是吻。」 堆积在肚里一个上午的疑惑得解,却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放松,一步莲华轻扯脣角,淡道:「我没有问题了。」不知为何,他的胸口闷得难受,好像某种快要爆发的东西淤积在心口无法舒缓,但这番挣扎却被他藏得甚为安妥。 「那不是吻,」将一步莲华澹然的神情尽收眼底,袭灭天来以轻渺的语气重复道。「真正的吻,应该是这样。」 话语方落,袭灭天来单指托起一步莲华下颔,欺身吻住对方,双脣黏合剎那即刻分离,接着,他以脣皮缓缓磨蹭一步莲华的脣瓣,辅以健齿轻缓啃囓,舌尖柔柔舔舐脣缝,復挤进微张菱脣,听得一步莲华一声低咛,随即柔缓攻势转为兇勐。他的舌头先是来回划着一步莲华内脣,与他齿磨齿,再一举攫住对方被动的软舌,逗弄着对方与自己捲缠。两人像婴儿啜ru般激烈吸吮着彼此唾沫,浓烈的情液不住送往喉头,直到吞嚥的动作不及情液的分泌而溢出脣末,袭灭天来才放开一步莲华的嘴,勾缠出藕断丝连的银线,一步莲华得到喘息空间,袭灭天来则顺着煽情银线舔啜,含咬着一步莲华的下颔与白颈,然后在一步莲华稍喘后,再次掠夺他的脣舌。 连番吮吻逼出一步莲华连声低吟,虽是粗哑,却别有受情慾摧染的桑哑味,听入耳里煞是动人,连带他泫然的眸盼与樱红的清颊,在在牵动袭灭天来原已疲乏死沉的心。 搂着一步莲华,袭灭天来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强而有力地搏动着,而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以一种奋昂而充满生气的频率律动着。在自订的游戏里,他一败涂地,输给了对一步莲华的渴望,却赢回了他对生命的热情。 当他承认这点时,他同时也着思到,那个不甘寂寞的存在必定也已蓄势待发,暗中策谋算计他。但是,这点再也不能遏制他想要一步莲华的决心,放不下仇恨,捨不了希望,他唯剩奋力一搏。一度被他视为无用累赘的温暖与希望,眼下就在伸手可及处,就算要他回头嘲笑当时无知短视的自己亦无妨,他不会再割捨任何属于他的人事物。不论对象如何飘渺强大,他的意志不会被削弱一分一毫。 他的存在或许渺小,但执着无限。 第20章 黄昏彩霞映海潋灧,袭灭天来的船隻抵达蒙特格尔最大的出海口,兰篓港。蒙特格尔是文化古都,城内街道佈局充满人文气息,各类文化展览馆与博物馆琳瑯满目,连最市侩的商业海港也沾染了浓厚的艺术风格。 码头的海防设计别致,每一道堤防柱旁皆设置一盏路灯,堤柱顶部装饰一圈月桂花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去更换新的月桂花环。岸边有一条专供行人之用的走道,是採用昂贵的木头搭建而成,木头香气和月桂叶味沖淡海水咸涩的味道,平添一缕清香。 一靠岸,袭灭天来便让手下自由行动。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来到蒙特格尔,年前来此一游时,他们已大致摸清整个城镇的地理轮廓,因而不需要再做事前探勘就能直接上陆。袭灭天来就近问了一位渔人『香抹拉』旅店是否还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告诉手下留宿香抹拉的决定──根据他们上次旅居的印象,这间旅店的服务态度和环境品质都属上选──接着看他们想去哪逛就去哪逛,他给下属们的自由活动时间向来颇具弹性。 得言,正想着该到哪消磨时间的一步莲华,手突然被袭灭天来牵住。「你跟我去见盲商。」 愣了愣,一步莲华道:「已经快要入夜,这时候方便拜访他吗?况且,我们好像没事先知会他。」虽然有所疑问,一步莲华还是顺从地跟着袭灭天来走。 「记得我跟你提过他是个脾气古怪的商人吧?」对蒙特格尔来说,夜晚才是一天的开始,愈夜愈繁闹,路上人潮马车来往络绎,袭灭天来谨慎地带领着一步莲华穿梭于街巷。「除非你是他的老朋友,否则就算你跟他已约好会面时间,他也不会出席。」 「就这样跑去见他,难道他就肯见我们?」 「见面三分情,刁难或许有,但不致于闪避,这是最有效率的办法了。」 「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爱听歌剧,尤其喜欢冯?班德的歌剧,今晚刚好是冯?班德第五部 歌剧作品在蒙特格尔公演的第一天,也是他首次来到蒙特格尔的处女秀,盲商十之八九会出席。」 不知袭灭天来是否在履行他昨日的承诺,但凡一步莲华问出口的话,他皆毫不迟疑地回答他,面对有问必答的袭灭天来,一步莲华反而觉得诡异。思绪游走至此,不期然地他想起了昨日两人之间的亲吻,于那之后,袭灭天来与他应对的方式与平日毫无差别,反倒是自己愈发在意起那个亲吻在心里激盪出的涟漪波澜,真正想问的问题却一下子问不出口了。 依照他对袭灭天来浅薄的了解,若非真实动了心,他是不会对另一个人做出亲密的举止,尽管他拥有不同于常人的恶趣味,但从他时时与人保持适当距离的行止来看,他有着某种程度的ji,ng神洁癖,如此推敲下来,袭灭天来与他的亲吻,该是出自对方的情动无疑。 并非是自卑,但依循常人标准来看,一步莲华不得不为袭灭天来对自己的情动感到疑惑。他究竟在已经失去歌声的自己身上,找到什么吸引他的特质?还是说,他正在寻找当中?现在只是感到新鲜有趣,一旦发掘殆尽,也许就是两人缘分结束的时刻? 不管怎么说,当自己满脑子转着这些疑惑时,事态已然极之明显:他对袭灭天来产生超乎寻常的情感。这项事实并不令他难以接受,毕竟袭灭天来浑身充满了谜,谜样的来歷、谜样的魅力,而除了自己印象稀薄的家人之外,他还是第一个走进自己心里头的人,在他遭逢困厄时,给予他一线曙光,他会对袭灭天来产生情愫亦可算是自然而然的发展。 只是,袭灭天来对他的感情是否和自己一样?如果,哪天当他对他失去探掘兴趣了,他想他会很难过,也许会比失去自己的声音还要失落,思及此,一步莲华脸上浮漾一抹寂寥的笑。他不喜欢让自己沉浸在伤春悲秋的情绪里,但察觉自己对袭灭天来的感觉原来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深刻时,伴随而来的竟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徬徨,不显露于外,却隽镂于心,在乎一个人的感受竟是如此沉重。 一路上,一步莲华静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情,袭灭天来则沉默地观察他的表情。平心而论,要从一步莲华接近木然的表情上读出他的心思变化相当耗费心力,而且成效并不显着。依他观察多日的心得,这个人习惯将喜悦表现淋漓,而将晦暗的、悲伤的情绪埋进他自己建构的金字塔里,因此,尽管难以读取详细,袭灭天来还是可以简单归结出一个论点:他的表情愈沉着平静,他的内心就愈挣扎翻覆。此刻的一步莲华神态平和,却不知其心里头是否正暗潮汹涌着。 他不像自己,不论是喜乐的还是晦涩的情绪,都只会呈现出三分,毕竟这世界上能让袭灭天来动容喜悦的事情少之又少,而当他感到愤怒时,往往只会以轻蔑的冷笑一笔带过。他知道自己是个极端的人,但情感表现面向上却贫乏无奇,约莫就是这个原因导致他人觉得自己不可捉摸,而实际上的他,却不时兴耍弄神秘主义这套玩意儿。 在一步莲华身上,他隐约感应到不稳定的氛围,从而他设想着,造成一步莲华不安的因素来自于自己的态度、自己的言行,甚至可以直接牵连到他们之间的亲吻。他也知道,即使放任自己亲近一步莲华的决定是经过自己慎思熟虑后所採取的行动,一步莲华也未必能了解这其间的曲折,而直接当这只是他对他一时的情迷使然,或许更具说服力。 纵然他并不乐见一步莲华误会他的心意,但他也不由得想到一个可能性,假使他能欺瞒住一步莲华,是否就能瞒过那个存在? 这个念头方起,随即被袭灭天来扑灭。不,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个存在之所以恶名昭彰,就在于其恶劣无比的本质,即便是事实也能扭曲,何况是自己存心的欺瞒。然而,诡辩的技巧又何止是那个存在的特权,他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让那个存在有机可乘。 一面行走,袭灭天来一面小心护着一步莲华,凝视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放柔、放沉,他不禁庆幸起一步莲华未曾开口询问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系如何,就算是一生都无法向他坦诉情衷,他也不会放他离开,遑论让那个存在夺走他的希望。 金乌西坠,两人各怀心思地走了许久,终于来到这个城镇最有名气的一间歌剧院。 ※ 今晚的城邦表演厅热闹非凡,聚集了许多政商名流。冯?班德是近来崛起的歌剧新秀,他在短短三年内就编写了七部作品,第一部 作品《梅杜莎之死》一炮而红,迅速为他累积大量财富与名望,紧接着的三部作品都连续创下佳绩,第五部作品《蕊拉的藏宝盒》更是刷新他自己的票房纪录,创下比《梅度莎之死》更亮眼的成绩。因此,当冯?班德打算加入蒙特格尔的文艺家行列时,他选择这部在其他城邦获得热烈迴响的作品做为献礼。 第一场是免费入场,但平民百姓的座次有限,大部分的席位都保留给冯?班德有意攀交的名人,盲商古迪列就是其一,而若非冯?班德不晓得袭灭天来将于今日踏上蒙特格尔的土地,他也会细心替袭灭天来准备一个席位。 尽管如此,当袭灭天来报出自己的名号,他还是获得了理应得到的殊荣待遇。魔商莅临歌剧院的消息很快就传回冯?班德的耳里,于是他火速安排了两个『差强人意』的佳座,附带送上一盆东方国家进口的兰花作为赔礼。无巧不成书,袭灭天来两人的位子距离古迪列并不远,恰好是袭灭天来可以仔细观察盲商而不显得失礼的位置。 舞台上的红色帷幕缓缓向两旁退开,三个女人分别站在舞台中央与两侧,以三段合声的清唱揭开序章。全场摒气凝神,专注于舞台上来去走动的声伶,节目整整两个小时,听得观众如痴如醉,谢幕时,整场欢声雷动,很多人都起立鼓掌。 袭灭天来坐在位子上,并未起立喝采,只有应付似地拍了两下掌心,眼神盯着斜前方同样没有离座的古迪列,身旁的一步莲华则微微露出浅笑。 「他要离席了,我们得跟上去。」低声在一步莲华耳边说完,袭灭天来拉起一步莲华,以身体护着他率先人群一步离开观众席,朝盲商走去。 摸着微烫的耳根子,一步莲华紧紧勾住袭灭天来手臂,直到两人幸运地堵到盲商才放开。 「古迪列先生,你好。」挡去盲商前路,袭灭天来问候道。 「你是谁啊?」叼着根雪茄,身形壮硕的盲商嗤哼道,听来像从鼻腔发出的怪声。 「袭灭天来,方便说个话吗?」 「不方便。」摇头挥手,盲商吸了一大口烟,再重重吁出。「有什么事跟我助理登记时间去。」说完,盲商撇首朝他身旁搀扶他的人点个头,那人立即带引他绕过袭灭天来往出口走去。 「如果是关于啼泣岛的计画,不知古迪列先生肯否赏脸?」 此言一出,盲商立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向两人。 第21章 招来两辆马车,盲商与其随僕坐上第一辆马车走在前头,袭灭天来与一步莲华则坐进第二辆车尾随盲商回到他的宅邸,一座有着高耸cha云的圆顶尖塔的古堡。古堡前庭是一大片如茵绿地以及一排杉木,大门内侧左方饲养着两隻杜宾犬,一见主人回来,便挺起雄纠纠的胸膛赶到门口迎接主人,牠们的毛色乌黑亮泽,嗅到陌生客的气息,先是仰起下巴吠了两声示警,随即虎视眈眈地盯着走下马车的袭灭天来。 几乎是在与袭灭天来暗沉的红瞳接触瞬间,两隻杜宾犬往后退了一小步,但护家的ji,ng神迫使牠们违逆本能地挺立原地──带着点抖瑟,原有的气势顿减数分。看门犬异常的反应并未为盲商所忽略,但他不动声色,反倒伸手摸了摸犬儿们的头,告诉牠们别大惊小怪,这两位是他的客人,两隻雄犬才默默回到侧门处蹲腿歇息。 越过大片草坪,一行人走进古堡似的宅邸里,玄关处的水晶灯高悬于众人头顶上,绽放璀璨光芒,前厅之后是一条铺着柔软红毯的走道,每隔一段距离便挂有一盏小灯,鹅黄的灯光缓和了水晶灯强势的亮度,映透出周围优雅而舒适的环境。 走道两旁挂满油画,沿着红毯行走,第一个来到的地方是正式接待宾客的厅堂,正中央墙壁上挂着一个大吊钟,标示时间的阿拉伯数字刻印在头戴礼帽的士兵手中举着的旗帜上,袭灭天来看过这种吊钟,一到整点便有拿着小号的士兵从吊钟上方走出来吹号。 除此之外,入目所及的家具用的皆是上等桧木,壁橱上的图示更是由黄金雕刻而成,是古迪列家族的家徽。他是个盲人,但他的生活环境却极其讲究视觉上的美感,其讲究不仅表现在整体建筑物的外观,也表现在他室内的摆设以及他所使用的器具上头。 「随便坐。」兀自坐在主位上,古迪列摆手说道,听得出来,他追求体面的生活,却不讲求对他人应对时的礼节。「看到我的宅邸,你们有什么感觉?」随口而出的问题,听似信手拈至的寒喧,实则暗藏考验。 「先生很注重生活格调与品味。」做出第一个结论,袭灭天来续道:「而我的助理与先生你一样视力不便,恐怕不方便回答。」 「哦?他也是个瞎子啊,」古迪列拍髀接道:「但谁说瞎子就没有感觉,若是这样,我何必把家里弄得这么漂亮?还是说,你认为我只是在做表面功夫?那些壁画是挂给你们这些有眼睛的人看的?」他的声音宏亮有力、中气十足,一番话说得激昂,旁人却很难摸索出他真实的情绪。 「不,当然不是如此,古迪列先生收藏的每幅画都很有艺术价值,绝对与那些附庸风雅的市侩商人不同。」袭灭天来说得不温不火,像是成竹在胸。 「那你倒解释解释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按住一步莲华的手,袭灭天来示意他暂时不要发言,尔后又道:「从先生美轮美奂的居家环境来看,不难看出先生极富品味,而先生对艺术作品的独到鑑赏眼光,则充分显示你广阔丰富的人生歷练,追求世俗财富之余,更注重于追求心灵的陶冶之道。然而,先生能有如此品味,乃在于你曾经亲眼接触过这些事物,若我猜测得没错的话,先生并非天生就是盲者。」 「嗯哼。」古迪列从喉头挤出点声响,不反驳也不贊同。 「正因你曾见识过这些美丽的事物,才能将美具现出来,知道什么样的山才叫宏伟,知道什么样的大海才算澎湃,也才能从为数众多的俗品中挑拣出上流之作,而我的助理却未能如你一般好运,他生来眼盲,即使其他感官能力敏锐,缺乏现实经验的比照,说出来的评论终究流于虚幻。」 「嗯哼,」再度漫哼了声,古迪列转口道:「视觉感受姑且不论,听觉上的美感品味总该有吧,今天的歌剧你们觉得如何?」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先听听先生的看法。适才在先生后侧方见你听完后愁眉不展,引起我多方揣度。」 「嘿,」闻言,古迪列怪笑道,喷吐出的气息把他的鬍子吹掀起一小角。「先听我的答案对你不见得有利啊,」接连又是一声怪笑,后续:「我觉得闷啊,听完后很生气,不,是非常生气。」他加强语调重述道,两道浓眉不茍同地缠在一起。 「但我却觉得很木奉,听完后很是感动,」令人意外的,说话的是一步莲华。「光是歌伶们的声音就值得赞许,更别说故事内容,生动而富有深度,令闻者动容。」 「这是你的感想?」盲商提高音调,表情要笑不笑的十分古怪。「那你呢?」他转问袭灭天来。 「以我听过的歌剧而论,今晚的演出可谓出类拔萃。」他坦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观察盲商。 「可恶,真是太可恶了,」古迪列激动地用手杖敲击地面,发出砰砰砰的重响。「你们竟然没有人感到生气!」他不平地嚷嚷着,但神情却与愤怒无涉。 「或许先生另有高见?平凡如吾辈,分辨不出ji,ng品与佳作之间的细微区别。」 「哼,客套就免了吧,要我相信刚才这番谦虚的说辞出自连我家看门犬都会害怕的人口中,还不如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恶魔创造的。」冷嗤,古迪列喝口茶润润喉。「这齣歌剧的确属于上作,但它却是出于冯?班德这样的人手中,在今天之前,我靠他的作品认识他,今天以后,我只能说我闷极了,如此逢迎谄媚的庸人,何以写得出这样动人的作品,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简直是其他同样有志朝艺术迈进的青年艺术家们最差劲的榜样。」说完,他大大地摇头嘆息,显然与冯?班德的会面,令这位性格乖张的商人大感失望。 「先生指的可是冯?班德喜与达官显要攀交的作法,与你的期望背道而驰?」他的作品多以中下阶层人士为主角,描写他们为了生活饱受的摧折与苦难,人性的软弱与坚强常常是作品中可见的冲突元素,也因此能获得中下阶层平民的共鸣,也能唤起上流人士微薄而短暂的同情,但这次的歌剧公演却像是专门为了取悦上流人士一般,光是座次分配和收费标准就充分显视其企图。第一场虽是免费开放,但百分之八十的席次已全部预留给名贵人士,其后加场演出的观赏费用价格并不实惠,与他宣称的『亲近平民』作风两相违扞。 「要与谁攀交是个人自由,只是看看那些起立鼓掌的人,有哪个人是真正尝过颠沛流离的磨难?又岂会懂得从中学习到的价值之可贵?讽刺,真是讽刺,他们鼓掌叫好的怜悯心态廉价得令人厌恶,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但冯?班德可不这么想,听他以多么沾沾自喜的口吻致谢,真是愚昧可笑。」想到冯?班德欣喜若狂的语气,古迪列撇了撇嘴。「虽然说,作品本身确有动人之处……但艺术家或文人的风骨荡然无存,作者与作品本身那条最微妙的牵连就这么被破坏了,这是足以影响整体的致命伤。」 「看来先生今晚是败兴而归了。」袭灭天来以惋惜的口吻说道,纵有与古迪列略为相左的意见,他也不打算说出来。 「哼,那也不尽然,至少今晚我遇到两个『表里如一』的人。」盲商语带玄机,却未多加解释,转口道:「你说你们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啼泣岛探索计画?那你们想必也已听说过这个计画不开放给外人投资参与。」 「请先别下定论,可否等你过目这些文件后,再做定夺?」将一步莲华翻译好的文件交给管家,袭灭天来续道:「年前你未来赴约,只交代你的助理拿一份契约草稿给我,此回我一併带上给你的合约,已请我的助理拟成波维西亚盲文字的版本。」 听了袭灭天来的解说,一步莲华才知原来袭灭天来曾和古迪列有过会面约定,但现下听来当初古迪列并未赴约,很难想像袭灭天来吃亏的模样,一步莲华想着想着便忍不住轻笑出声,虽是蚊蚋般的细微笑语,古迪列却听见了。 「嗯?有什么好笑的?」手指摸了几下文件上的浮凸文字,便状似不耐烦地丢到一旁,古迪列用拐杖敲了下地面道:「笑的那个、助理,叫什么名字?」 「抱歉,一步莲华无意冒犯先生。」自己失礼在先,一步莲华诚恳赔礼道。 「嗯哼,我刚才就想说了,你啊,你原本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吧?」 「……对,是,您没说错,这不是我本来的声音。」像被人逮到什么把柄,一步莲华脸部顷刻涨红,片刻后才慢慢恢復常色。 「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见盲商困惑的模样,袭灭天来判断,他并不晓得一步莲华曾有过行歌者的封号,更别说听过他之前的声音。足见他果然是灵敏不在话下的ji,ng明商人,脾气怪虽怪,观察力跟老鹰一样准确,以耳代眼,毫不逊色。 「是……一件意外。」 「听起来你好像不想多说,」他绝佳的听觉可不是失去视力后才培养出来的,而是从小就受各种音乐薰陶的结果,尤其钟情人的声音,他认为人声是世界上最具无限可能性的『乐器』。即使一步莲华的声音像干涸的老树皮又枯又干,却可以带给他很多想像,这让他更加惋惜未能及早认识一步莲华原本的嗓音。「我也不勉强你,这样好了,如果你能用那样的声音唱出一首感动我的歌,我就答应让你的雇主参与计画。」 无视袭灭天来,古迪列迳自对着一步莲华说道,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 两人走后,古迪列唤来管家,吩咐他替他重新更换一杯热茶,然后舒服地躺回椅背。 事实上,袭灭天来的出现时机点恰好,啼泣岛计画早已于暗中启动,并且小有成果,唯资金运度上出了点问题,若有袭灭天来的资源挹注将可迎刃而解。所以,当袭灭天来找上他时,他已在考虑让他加入计划的可行性,只是出于自身本性上的顽劣,他不略施刁难便会浑身不对劲。 经过一番交谈,古迪列对袭灭天来的印象不错,对他身旁的助理更有浓厚兴趣,甚至有点惋惜之前没早一点认识他们,只不过,这些心眼他是绝对不会让对方知道的。这会儿,他替自己找了点调剂身心的娱乐,就不知道那个一步莲华会让他听到什么样的歌声? 他可是满心期待。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4节 第22章 坐在稳稳而行的马车里,回到香抹拉的路上,两人又陷入一片沉默,这在两人之间是常见的氛围,但这回气氛胶着的起因却不在袭灭天来,而是一步莲华。从踏出古迪列的府邸以来,一步莲华就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与外界筑起一道隔绝的墙壁。 古迪列的要求来得突然却不仓卒,他允诺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清楚,这三天他没有安排其他活动,所以他会待在自家宅邸等待答覆,如果他们决定赴约就再去找他,他会洗耳恭听一步莲华的献唱。对于古迪列唐突的请求,袭灭天来深感不悦,但他没有当场与对方起冲突,理性勒戒着他即将跃出悬崖的冲动,让他得以赶在情绪凌驾理性的当口迅速恢復冷静,他认真衡量起两相冲突的利与损:与古迪列撕破脸代表着他将失去一笔鉅富,足以助他提前復仇的鉅富;而尽管他不乐意与他人分享一步莲华的歌声,但肇于盲商本身勇于追求的犯险ji,ng神十分合他脾胃,这点关键令袭灭天来愿意考虑与之妥协的可能,于是他兀自压下躁起的不快,暂不做回应。 他想着,就算最后仍旧决定拒绝古迪列的要求,也不必要破坏双方的和谐,给古迪列一个婉转的台阶可下,对日后自己的事业或有想像不到的益处,战场上的俗谚如是说,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朋友,而对商贾们来说,商场就是战场。 然而,即使明白古迪列左右着自己未来的计画,袭灭天来还是无法摒除被人如此冒失要求的郁垒,那就好像是自己叼在口中的食物被其他掠食者明目张胆地觊觎着──仅仅只是盯着不动,仅仅只是好奇一步莲华的声音──都让他窜升一股不可理喩的忿然,这忿然尽管是蛮横的,对袭灭天来来说却是最顺乎自然的,因此他根本不想掩饰,也不觉得自己是小题大作。 彼此的静默一直到马车停在旅馆门口才被袭灭天来单方面地打破。 「不要再想古迪列的要求,总有其他办法能让他答应。」袭灭天来双臂环绕一步莲华,在对方讶唿下,不容对方抗拒地将他抱下马车,直到他双足着地才放手,尔后袭灭天来拍了拍马匹后屯,示意马车夫可以先行离开。 一步莲华觉得脑袋有些混乱,坐在马车上时他全心回想着古迪列的话,却在将下马车之际,ji,ng神力被袭灭天来突兀的举动给打散,稍早好不容易釐清的思路又煳成一团,他微甩开半掩面的长髮,凉风扑颊,替他紊乱的脑部挣得一丝清醒。「但是,如果不答应他,你可能连他的面也见不到遑论让他点头允你投资计画,又或者,他会再另出难题刁难你。」 「所以,你准备顺从他的意思?」绷紧俊脸,袭灭天来的音调同他现在的脸部线条一样硬。 「你愿意吗?」 「何必问我。」 「你曾对我说过,以后只能唱给你听……」说着,一步莲华不自在地略撇开脸。「不过,也许你并未如我想像地坚持这个原则……」说到这里,突然不知该接什么,一步莲华暗吁口气,直接跳到重点。「总而言之,我想试试看,这个机会难求。」 见他略微侷促的表情,袭灭天来脣勾一抹邪笑,被盲商挑起的忿意慢慢退潮。「我很在意。」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握紧一步莲华的手不再多述,两人进入香抹拉大厅,冷醉等四人已聚集在那里等候他们。在见到袭灭天来握着一步莲华的宣示动作时,众人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多余反应,由于心里早就有数所以他们并不惊讶。冷醉拿着两把钥匙走到袭灭天来面前,递给他。「要不要退掉一间,船长自己决定。」他本来是替每个人各订一间房,但现下看来也许可以省点钱。 「不用了,大家都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拿下钥匙,袭灭天来对众人宣布完后,回头牵过一步莲华,率先走上楼。 ※ 隔日,一步莲华才刚起床梳洗完毕,门外就有人敲门。 他走到门口应门,果然如他猜测一般,是袭灭天来。「这么早有事?」 「带你去一个地方。」简短说完,袭灭天来带着一步莲华下楼,旅店门口停有一辆马车。「路上会经过一家好吃的麵包店,我们到那里再吃早餐。」 「好。」听从袭灭天来的安排,一步莲华坐上马车,感觉这辆马车比之前搭乘过的还要小一些,所以内部空间稍嫌拥挤。他尽量往内侧靠,没想到关上门后两个人恰好塞满马车内部,他与袭灭天来几乎是靠在一起。「这辆马车好像小了点。」 「跑起来比较快。」左右环视一圈,袭灭天来挪抬一手绕过一步莲华肩头,将他揽向自己。「这样,空间就刚刚好。」 两人的姿势相当腻近,但双方对这样的姿势都没有表示任何意见。靠着袭灭天来,一步莲华可以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葡萄酒香,还有淡淡的菸草味,袭灭天来喜欢在饭后小酌,这个习惯让他身上总是萦绕着白葡萄酒的气味,但一步莲华并不清楚,他身上的菸草味道是从何而来。 「在想什么?」以往,他会放任沉默在两人之间滋长;但此刻,他想听他说话。 「你的身上有某种类似菸草的味道。」 「觉得难闻?」 摇头,一步莲华坦道。「好奇而已,你没有抽食菸草的习惯,为何会有菸草味?而且,有时候这个味道很明显,有时候又很隐晦,几乎闻不出来。」 「你的身上也有特殊香气,很像檀木的味道。」 「有吗?」用力吸了几口气,却只闻到酒香和菸草香。 「有,只是你自己没察觉。」每个人都习惯嗅闻他人身上的味道,却疏忽了自己身上也有着特殊气味。勾起狡猾笑容,袭灭天来忽地靠近一步莲华,在他白皙颈边轻轻嗅闻,此举成功转移一步莲华的注意力,忘了追问他那股气味何来。菸草味是那个存在提醒自己它存在的证明,说是菸草味,不如说像是罂粟制成的鸦片味,带着颓废魔幻的靡靡气息,消磨人类心志神魂于无形。 知道袭灭天来有意岔开话题,一步莲华也就顺阶而下不追问,他感觉得出来,袭灭天来对自己有某程度的好感,却又为了某个不可得知的原因,不欲让这份好感浮上檯面,所以他的情感趋向才会显得若即若离,似是不着边际的漫不经心。 既然袭灭天来有所顾忌,他亦不愿探人隐私,也不想去戳破两人之间的隔阂,即便那层隔阂薄如窗纸。「有个说法是这样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有些人闻而不察,有些人察而不闻,也有些人不察不闻。」 「你是属于哪一种?」 「可能是,不察不闻。」 「这样的境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诠释。」 「尽管如此,但其实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诠释,差别往往只在一线之隔。」 听出些许兴味,袭灭天来眼瞳跃上一抹难解异色,他嘴角噙着笑,不再往下辩解。除了眼盲的先天性缺陷之外,一步莲华和常人相较,其聪颖与坚强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明瞭他必定觉察到了什么,只是综合各种情况考量,他选择不察不闻。 「你想带我去哪里?」既然这个话题走到了死巷弄,他只得换个话题说。 「先吃饱再说吧。」袭灭天来拉开马车内的窗帘,前方约五十公尺处坐落着一间温馨雅致的麵包店,招牌上的长条奶油焗烤麵包画得栩栩如生,浓郁的麵包香透过窗户,隐隐传至两人鼻尖。 店面外头摆着几张挂着黑白两色大洋伞的桌椅,几个客人零散地坐在那里,咖啡的浓郁香味在两人下了马车后,毫无屏蔽地勾诱出两人的食慾。 ※ 悠闲地用过餐后,袭灭天来问道:「这里离目的地还有一小段路,但走起来很轻松,你要用走的还是搭马车?」 「用走的。」不做他想,一步莲华很快地给了答案。他喜欢走路,一来走路有益身体健康,二来他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聆听路人们的交谈声、欢笑声、打骂声,让自己的週遭充斥各种人的声音各样不同的情绪,就像在眼前始终是只有一片白色或一片黑色的视界里添上其他色彩。 于是,袭灭天来牵起一步莲华,漫步走在遍植枫木的街道上,沿途经过许多商店,有卖鱼的、卖蔬果的、卖花的、做手工香皂的、雕刻的等等,然后是书店特有的薄荷香味。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认得出他们,而这点让一步莲华更能安心地融入这个地方的人情文化,使他的脣末眉梢皆佈满柔和的喜悦。 每当看见这样的一步莲华,袭灭天来就能感到自己那个像黑洞般的心忽然出现了底层,本来用再多的讥嘲、再多的愤慨以及那微乎其微的喜乐都填不满的漩涡般的洞口,彷彿被人用ru黄的蜂蜜一点一点缝补起来,将流进心中的阳光与清水贮存下来,在那刻,他变得似乎可以想像内心饱满的丰实感。 他下意识地将两人的手缠得更紧,一步莲华不但未有退缩,反而用轻而稳的力道回握他。 两人就这样闲散到一间外观颇像东方庙堂的建筑物前,袭灭天来停步道:「到了。」 「这是哪里?」 「进去再说。」买了入场劵,两人进入铁棕色的木门,绕过造型别緻的人工前庭,直接进入展览室,淡淡的香草味道迂迴室内久久不散。 「好漂亮,到底是怎么做的?这手艺真巧。」附近传来一名中年女性的声音,她话刚说完,她身旁的男士就轻笑着细声向她解释。 他们愈走愈远,男士的解释一步莲华无法即时听懂,但至少听到了关键字词。「这里是……模型博物馆?」 「对,这里的模型有很多种比例,这一区是最小的比例展示,是像一整座皇宫可以放进袖子里那样小的比例,再过去那边有比例略大一点的展示作品,各种建筑物、各种人、各种风景都有。」 「也有香抹拉吗?」打趣着问,一步莲华双颊浮漾兴奋红彩。 「不只有香抹拉,还有盲商的宅邸,还有我们的船。」只要是有点名气的人事物,都是各个模型手工艺家的蒐罗对象。 「我…们的船?」一步莲华重覆一次,却不知怎地,这四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让他颇不自在,袭灭天来像是有意无意在暗示着什么。虽然是不甚自在,却不会感到不舒畅,反而有种飘飘然的喜悦感。 搁着一步莲华的疑问不答,袭灭天来直接拉起一步莲华走过稀疏人潮,穿过一条长长通道进入另一个展示区,四周内外皆静悄悄的,好像只剩他们。「就是这里,袖珍型的模型材料主要使用木材,而比例大一点的模型用的材料就比较多元,有石材、铁材等,偶尔会用到一些矿物。」 「可惜我看不到。」 「看不到可以用摸的。」 「摸的?可是艺术作品不能随意碰触……」话虽如此,一步莲华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普通情况下是不能,可是你例外。」 「你有投资这间博物馆?」 他果然聪明,一点就通。眼绽赏识ji,ng光,袭灭天来道:「这间博物馆是我用另一个假名设立的,我将这里交给一个我极其欣赏的手工艺者管理,这里的作品有百分之六十出自他手。」 这么说来,他真的可以碰了?开心地笑弯嘴,一步莲华摩擦了下手心,再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去,在半空中不确定地抓了抓,不一会儿就摸到坚硬又尖锐的顶端,接着他将手一吋一吋往下挪移,感觉尖顶慢慢往下拓宽。「这是?」 「香抹拉的屋顶。」轻笑,袭灭天来耐心地站在一旁观赏一步莲华慢慢摸索他感兴趣的模型作品,一边细心回覆一步莲华的问题。「那是它的烟囱、马车…服务生……不,那不是香抹拉了,那是我的船…对,是船帆,对,没错,是蓝白条纹状,那是皇宫的栅门……那是『多明尼克大桥』,那是『塔塔亚海』的『望天岩』……那是歌剧院的舞台,对,是方形的,双层楼……」 「那这呢?」摸到一个顶端尖耸、中间有个好大的窟窿缺口、愈往下愈开阔的物体,一步莲华难掩兴奋地问道。 「那是山,剑马城的『巫羽火山』,」拉过一步莲华的手,袭灭天来站在他身后,带领着他继续摸索解说。「尖尖的山顶、中间塌陷的火山口、往下延伸的平原,而这里,是出海口,这一片宽阔是大海,没有固定型态的汪洋。」 一步莲华平静地闭着眼睛,手臂任由袭灭天来摆佈,他全神贯注于从手掌传递过来的轮廓感受──圆的扁的、高的矮的、尖的钝的、长的短的、滑顺的粗糙的,然后将这些山川海河、人文地理的景象一一具现在脑海,一幕幕黑白画面往返流溯,而袭灭天来的声音就是画面的颜料──明亮的、黝黯的、强烈的、温和的色调,为他的心灵视界带来一次又一次的震盪波纹。 「这就是你……带我来此的目的?」在亲手碰触这些从来只存在于自己幻想里的事物时,一步莲华慢慢地回想起袭灭天来曾经对盲商说过的话。 「未曾实际见过的美,无从想像;然而人一旦过于仰赖视觉,想像力反而无从发挥,」单掌覆住一步莲华眼睛,袭灭天来轻声道:「暂且忘掉古迪列的事,好好感受这一切,运用想像力把你的生活经验融入这些实体当中,你会唱出他要的成果。」 「你决定让我唱?」 「就算你为他献唱,这里还是只属于我的是吧?」另一掌,他搭上他的咽喉,温柔而强势地抚摸着,像在索讨他的承诺。 轻轻地点头,一步莲华清颊染红,半爲表白心迹的赧然,半爲对方对自己的重视和信任。「你相信我能做到?」 「我相信我自己。」轻嚙着一步莲华小巧的耳珠,袭灭天来低喃道:「我知道能够让我迷恋的声音,也能征服任何用心聆赏的人。」 第23章 翌日,袭灭天来与一步莲华再度拜访古迪列,半个小时后,古迪列和袭灭天来正式签了约。 古迪列对一步莲华的歌声没有任何评论,只是任谁都可以很轻易地从他脸上读出,他很高兴活到这把岁数了,还能亲身经歷一件足以推翻常理的事情。一步莲华的声音并无好转迹象,一样是那么粗哑、那么黯淡、那么无趣,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唱的歌难听,当他唱到高音时,破碎的音符让古迪列闻之鼻酸,他很巧妙地将他这个人苍凉的际遇与他的歌声接连起来,然后将他的情绪渲染给听众,听歌的时候,古迪列的脑海里出现很多画面,他有很多想法,而他一向认为,能让人产生想法的作品便值得他人关注。 一步莲华值得他人关注,不仅如此,他还能从他的歌声中,听到一个眼盲者如何用心眼去看待这个世界,缺乏视力的他们和正常人的感官领域以及价值观必然不同,但一步莲华的不凡却在于他用歌声编织出的空间虽然不脱盲者近乎神经质的纤细感与离尘感,却能和凡人世界顺利接轨,就像他的外表一样,看着像是要飘上天的仙人,却有根深柢固实际的一面,衬映出他生而为人的繁复特质。袭灭天来果然如同传闻一般,拥有非比寻常的卓越眼力,以及一份强悍到鬼神不惧的自信,才能透析一步莲华质朴却不纯粹的性格,从而诱导出他质变声音里永恆不变的ji,ng淬。虽然他不知道实际上袭灭天来是用何种方法让一步莲华本就丰富的想像力薰染现实的色彩,好让想像的画面更加厚实起来,但可以想见必是下过一番功夫。 「有一点我很感兴趣,在我决定执行这个计画时,一部份人表现出合作意愿,一部份人嗤之以鼻,但不管是哪一种人,都不认为我真的能够找到只出现在诗歌中的黄金城。前者想要投资是因为尽管他们心底对这个计画并未抱持太大希望,却不愿错失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抱着宁错信不错放的心态前来与我商量;后者则压根将我的心血当成笑话,但你和他们不同,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确信黄金城的存在……扣除掉当事者的狂热因素,你甚至比我还坚信,理由到底是什么?」 「没有理由,」不知何时,这个厅堂瀰漫着一股罂粟花的迷幻气味,袭灭天来勾起冷笑,淡道:「如果有,那便是我的信念使然。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嗯哼,狂妄的小子,」低啐了声,古迪列道:「既然已和你签下正式契约,你就必须清楚计画的进展,我们的工作其实已经进行到尾声,早在我要寻找黄金城的风声传出时,我已暗中施行策划一段时间了。现在,几支小队都已抵达啼泣岛,并已开始探勘挖掘工作,只是,所费时间比预估的多了好几倍,多出来的人事、器材耗费,我需要你的援助。」 「没问题,只要先生开口,我会如数奉上。」 「也许,到头来会是一场空。」他冷漠地提醒道。 「对先生而言可能有点困难,但对我不成问题,若真是一场空,也只是从头来过。」 「啧,还真是……狂傲啊小子。」 听懂袭灭天来言语外的揶揄,古迪列不禁笑骂道,回想年轻时的自己,大抵也是像袭灭天来这样勇于冲撞不怕死,看来,年纪大了真的有差,活愈老愈懂得畏惧之道,如果从来不曾拥有,也许他直到老死都还会保有这样蛮横的勇气,然而一旦握在手里的东西变多了,心态上反而趋向保守。 即便如此,在死亡来临前,他还是想再轰烈地闯上一次,啼泣岛是他孤注一掷的心血,不论输赢都势在必行。 「我只是不害怕失去。」 「那是因为你不在乎你拥有什么,可是,也许将来某一天早晨清醒时,你会不期然地发现,明白自己拥有什么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你说是吧,一步?」接续袭灭天来的回答,古迪列说着说着竟转向一步莲华徵询同意。 忽然被点名,一步莲华愣了一下,随即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价值观,我能了解您的想法。」 「那么,你自己又是怎么想?」 「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有什么关系,就说出来,给你的老闆一个建议。」 「您说笑了,先生,」轻轻地扯动嘴角,一步莲华考虑良久,才缓道:「我想,应该是,了解自己能够失去什么。」 语毕,三人莫名地中止交谈,各自喝着茶,各自想着心事。 ※ 达成目的后,他们早早回到香抹拉,向晚的天空呈现介于昏黄与明亮的金橘色,夹杂着一点点红与一点点紫,几颗特别明亮的星子已然若隐若现。 「离晚饭还有点时间,你先休息一下吧。」 「那个……」一步莲华起了话头,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说。」 「没有、没事。」回程路上,他听到某个街头艺人在拉奏小提琴,想起冷醉告诉过他,袭灭天来也会拉奏小提琴,他想听听他的琴声,却又觉得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请求有些不妥。 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袭灭天来回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黄泉他们的?」横竖这也是他想了解的事情之一,既然不提小提琴,藉机与他聊聊其他事情也好。无关乎好奇心驱使下的探索,当他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进一步了解对方,他尊重袭灭天来的隐私,但除却袭灭天来不欲诉诸于口的隐密之外,他想要尽可能地多认识他一点,心灵上奇妙的契合度于他远不足够。 「你的好奇心范围不小。」他道,话里听不出情绪。 「你不想说也无妨。」他已有心理准备会吃闭门羹。 「想听的话,晚饭后到我房里吧。」 说完,袭灭天来迳自回到房里,脱下外衣坐在椅子上,沉思。 他明白一步莲华内心的焦惶与忐忑,如果他的立场与他对调,他约许没办法做到一步莲华的沉着淡定。他只要稍稍想到一步莲华试图隐藏不能为他所知的梗介,他就感到胸腹一股闷焰油然灼烧、勃勃躁动,一刻也不得熄歇。假以时日,这股躁动就会转化成失控的驱动力,鞭策着他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扪心自问,一步莲华的平心静气对自己来说着实是一份幸运的宽容。 他有把握,只要他不做出令一步莲华产生危机感的事情,对方即使等到天荒地老也绝对不会埋怨他。纵使一步莲华必须面对焦虑、不安与惶然,他本质里的恬适分子却会磨圆所有尖锐的情绪,好让他本身融入他决心适应的环境里,他是如此面对他的失声,也是如此面对自己对他的隐瞒。 或许正因为一步莲华近似无求地待在他身边成为他心灵上的慰藉,袭灭天来那颗从不对谁感到亏欠的心才会因此隐隐犯着疼惜──带着稀薄的歉意,歉意在于,即使走到这等局面,他依旧没有丝毫放弃復仇的意念。每日他一睁开眼,第一个想到的是一步莲华,这时一阵暖流会悄然佔据他心头;但紧接着,他却会立即回忆起那段痛不欲生的过往。 这些日子,他快乐的时刻有多久,愤怒的时刻就有多久;拥有的喜乐愈多,他便愈常想到幼时惨淡的遭遇,从而他害怕失去喜乐,也担忧一辈子被笼罩在仇恨的y影里。如果他拥有一步莲华的部分特质,或许他可以学习忘却仇恨自此拥抱喜乐,但是他做不到,他的本质里缺乏宽恕,所以他宽恕不了仇人,也宽恕不了遗忘前仇耽溺愉悦的自己。 那是一种罪恶。容纳不下的他,只能尽全力去復仇,期盼復仇过后,能再尽全力去爱。 他常感觉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因为他明白,极端就是一种匮乏。极端的遭遇、极端的思维、极端的做法、极端的性格,他是如此匮乏,以致于对任何一个目标都不能放手,对任何一个目标都要豁尽己能。基此,爲达目的他可以妥协,但不能半途而废,答应盲商的请求是一例,选择隐瞒一步莲华以遂復仇之愿是另外一例。 忽地,门外旅店服务生提醒住客用餐时间将至的敲门声响起,打断袭灭天来飘忽的思绪,他揉揉酸涩双眼,将自己抛进柔软的床垫里,打算在晚饭前的半小时里,彻底净空自己的脑思。 ※ 他们的晚餐是烤全羊和烤全猪。 这样高级的料理在香抹拉所费不赀,但这一餐却花不到袭灭天来半毛钱。原来香抹拉有个特别的优惠活动,只要住客自行提供食材,将可获得香抹拉一级大厨的免费料理,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在将近一千张的纸条中,抽到幸运的黄色纸籤。 来到蒙特格尔的这几天,月漩涡他们几乎无事可做,整天在城镇里到处闲晃。冷醉喜欢逛书店,香抹拉附近的书店每家他都光顾过,还收藏了一些他在别的城镇买不到的诗集和;月漩涡第一天在街上乱晃时,被一个名叫补剑缺的打铁店老闆缠住,说什么和他一见如故很是投缘,硬是要他当他的学徒,所以这几天都在那人的店里度过;任沉浮则是逛到一家压花手工艺店时被里面的作品迷住,报名了初学班,还被指导他的老师赞誉为极具压花天份的奇葩。 风流子在这里有个旧相好,是名盛一时的歌剧名伶玉蝉宫,遂不辞辛劳地天天往她住处报到;黄泉弔命不喜欢逛街,也不知道要上哪打发时间,所以第一天在外头晃了几个小时后深感自己与文艺气息格格不入,第二天便认命地买了材料回到港埠修理他们的船隻,准备把因暴风雨受到的损坏通通修缮完整,另外针对船体较为脆弱的部分做些补强。 今天一早,黄泉弔命就拎着工具箱往码头走去,风流子还流连香窝不知返途,早起的任沉浮从来往的住客们口中听到香抹拉新近推出的活动,便迫不及待地向月漩涡及冷醉提出自己的想法。香抹拉提供的菜单讲究养生,r_ou_类份量都很少,于是他们决定自力救济,由月漩涡和冷醉到蒙特格尔后方的森林里打猎,任沉浮则负责抽籤。 冷醉猎到一隻野山猪,月漩涡捉到一隻山羊,任沉浮不负两人所望,运用他与生俱来的好运气,顺利抽到黄色纸籤。由于机率实在太过渺小,所以这次是香抹拉头一次顺利『送出大奖』,现场喧腾不已,沸滚的人气让旅店老闆笑得合不拢嘴,大方地额外赠送他们三瓶香槟以及一间安静的豪华包厢,这就是今晚这顿丰盛大餐的幕后真相。 「真好吃,好像很久没吃到r_ou_了。」大快朵颐地撕咬着香嫩羊腿,风流子吃相毫不收敛。 「说什么,你每天不都在麝姬那里吃香喝辣的。」平时少言的黄泉弔命,唯一会吐槽调侃的对象就是风流子,大概是因为他俩是在同个城镇长大的。他不急着大口吃r_ou_,却是将食物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仔细咀嚼其中调味,即使因为残疾而无法再当个出色厨师,他还是保留着长期培养出来的习惯。 「唉呀,吃什么香喝什么辣?我是去那里做『苦力』的。」风流子头也不抬地反驳黄泉弔命,双关语说得熘口。 「真是够了你。」懒得跟他抬槓,黄泉弔命埋头品尝料理。 一旁的任沉浮略略瞄了眼黄泉弔命,有些羡慕能与他毫无障碍地沟通的风流子,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自己也算能言善道的人,也想拉近和同事间的距离,唯独碰到黄泉弔命无动于衷的脸他会产生退缩感。 「话说回来,能有这顿大餐吃,要感谢小月和小醉。」风流子噁心兮兮地以暱称称唿月漩涡和冷醉,却换来两人的冷眼以对。但他的心灵在面对这类挫折时意外坚强,完全不管人家的酷脸,左右开弓分别搭住月漩涡和冷醉的肩头状甚热络,但没几下就被两人给甩了下来。 「还有,任沉浮也功不可没。」被风流子带动的热闹气氛令一步莲华心情随之放松,遂淡笑着补充道,这说来确实难得,连袭灭天来也对任沉浮的好手气感到咋舌。 「对、没错,小任是最大功臣,」高举酒杯,风流子开心道:「託他之福,我们才可以免费吃到一级大厨的好手艺,老是吃黄泉煮的东西,再怎么好吃也会腻。」 「不会啊,」抢在众人有所反应前,任沉浮以略大的音量驳道,尔后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他这边,才惊觉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他努力不让视线飘向黄泉弔命那边,干笑道:「我是说,不管是谁做的…都很好吃。我……你们有人想吃甜点吗?老闆说饭后甜点也是附赠的,想吃什么我过去跟他们说。」 「有甜点啊,」机伶的风流子在看到任沉浮尴尬的神色后,赶紧替他转移话题。「走走走,我跟你去看看有哪些甜点,大家都拿不一样的可以交换吃。」顺便支开他。 两人走后,包厢恢復宁静,袭灭天来、冷醉和月漩涡好像没事人般安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一步莲华像是明白了什么般地喝着浓汤,黄泉弔命则始终摆着一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 ※ 晚饭后,一步莲华没有立即到袭灭天来房里,而是独自摸索着走到顶楼楼台吹风。 他从模型展览馆里摸到的香抹拉旅店上,得知香抹拉的顶楼别有洞天。 虽然看不见月色,但这里的空气特别清新,风大了点,却不致于寒冷,适合在饭后上来走动走动,有助消化。 「你一个人来这做什么?」背后,袭灭天来悄然来到。 「吹一下风,很舒服。」 走到护栏边与一步莲华并肩站着,袭灭天来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例如你用什么方法替任沉浮建立信心,或者,你为什么会学习小提琴?」本不打算提及小提琴,终究还是隐忍不住,干脆豁出去问。他并未期望能立即获得解答,只是想将自己渴望深入他内心的心情传达给对方知晓。 「我还以为你想了解黄泉的事。」 「我想了解你们,其中最想了解的是你。」不讳言地直陈,一步莲华笑得眉眼弯弯。 这份坦白令袭灭天来讶异,也令他心绪微动,而接下来的发展更令他胸口颤然。 只见一步莲华缓缓睁开眼,鲜红瞳仁准确地望着他,在月光下折s,he出动人的光亮。一步莲华的眼神告诉袭灭天来,他知道他有无法诉诸于他的秘密,而不管那是什么样的秘密,都不会动摇他对袭灭天来的信赖,也不会影响他对袭灭天来动心的事实。 不论这份感情是否说出口,皆然。他会等候着他,直到停止唿息的那瞬间。 再顾不得其他,袭灭天来一把拉过一步莲华,狠狠将他按进怀里,以几欲将他揉进体内的力道搂拥着他。「我记得我曾说过,你确实了解我,」轻笑,他亲吻他的眉心。「即使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还是不能说?」一步莲华微勾脣角,浅淡的笑里镂着寂寥,只因对方如是的肯定不再能满足他,袭灭天来依旧不愿毫无保留地开敞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向来乐天知足,只是这次,他无法克制地贪心了。 「不能。」幽幽地答道。 「能说的时候,请让我第一个知道。」不抱希望地将脸更埋进袭灭天来怀里,一步莲华用力吸汲他身上的气息,忽然间,心尖略泛酸楚,为他也为自己。 没有回答他,袭灭天来只是紧紧抱住他,望月的眼神逐渐飘忽。 第24章 是夜,两人在袭灭天来的房内促膝长谈。掀开沉默这片薄帘,他们的交谈自然顺畅、稍止即兴,不掺一丝勉强敷衍与无话找话的刻意造作。 除了不能说的来歷,袭灭天来几乎是有问必答,坦白得令一步莲华诧然。 他把自己如何和几个下属相遇的经过大致述说一遍,并赋予一步莲华发问的权利,在他许可的安全范围内,他会回答他所有问题。 他从不食言,但他坚持自己的原则,由袭灭天来这两点明显的个人特质中,一步莲华确定,袭灭天来对自己的优待已接近偏心的程度,他对他的好感与关怀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想知道,月漩涡和冷醉之间有什么牵扯,他们在认识你之前就彼此认识了吧?」他们表面上互看对方不顺眼,但彼此间良好的共事默契却绝对不是天生不合拍的两人可以培养出来的。 「真要说起来,他们两个本是不相干的人,但一个共同的朋友……或者说仇人可能更为恰当,将他们两个牵连在一起。详细的情形我不是很清楚,因为除非必要否则我没兴趣详查他人的隐私。我只知道,他们和彼此共有的那位朋友曾经非常要好,好到可以为对方两肋cha刀的地步,但后来两人却为了各自的女人和兄弟不约而同地与那个朋友翻脸。冷醉甚至想杀了他那个朋友,所以他向他的朋友下战帖,在两人决斗之际,月漩涡出来搅局,他不是为了救那个朋友才打断冷醉和那个人之间的战局,他只是想在这次援手过后,彻底斩断他与那个人曾有过的情谊,但对冷醉来说,月漩涡想怎么做是他个人的事,他没有配合他的义务,他们之间的樑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为了女人?为了兄弟?」 「冷醉为了暗恋的女人和他的好友反目,月漩涡为了他结拜兄弟和他的朋友翻脸,但我想情况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恐怕只有当事者才清楚。就如同我刚才提过的,即使冷醉的义父百般折磨他,在他死后冷醉还是替他建了墓碑,对从小被父母抛弃的他来说,他的义父再怎么丧心病狂,却仍是给了他他渴慕已久的亲情,就算实际上那只是比泡沫还虚假的东西,冷醉还是没办法割捨掉,由此可知,他会对那个朋友产生难以开导的心结,应当是经过了复杂又煎熬的心路歷程;月漩涡也是,他那个朋友原本也与他情同手足,他会割袍断义必定是心灰意冷下的决定,他们对这位共同的友人又爱又恨,在这种无法被正常理解的心态下,他们对于那位友人的另一个知交──也就是月漩涡与冷醉对待彼此的心情,肯定也无法被正常而清楚地归类,再加上月漩涡后来的搅局,就更难以釐清了。」 「我想,你从没试过替他们解开这个结吧?」 「何必。」慵懒舒适地枕在一步莲华大腿上,袭灭天来闭目悠哉回道。 短短两字已道尽袭灭天来令人嘆息的恶趣味,伸手拨弄他额前髮丝,一步莲华不禁也想替自己嘆息,看来自己真的是陷进去了,否则怎会有着袭灭天来即使无法剔除如此恶趣味也无所谓这种接近宠溺的想法。「那么,你又是如何替任沉浮重拾当医生的信心?」 「呵……别讲得这么伟大,我没有帮助他重拾信心。当时他一蹶不振,一度藉着毒品麻醉自己,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形容枯藁像个病入膏肓的边缘人,意识常常是模煳不明,流连于现实与梦境的界线,他是镇上唯一的医生,在他颓废的日子里,整个小镇愈来愈慌乱、愈来愈荒凉,鹿奔又是个与世隔绝的城镇,外联交通十分不发达,有些较有能力的人搬出城外就不再回来,大部分的人则坐困愁城,生病了只能使用一些落后的古老方法自力救济,但这终究只对罹患轻微病痛的人有效,重症病者一筹莫展,遑论是某些具有感染性的疾病患者,不仅折磨自己也荼毒他人。我踏上小镇的第十天,也是任沉浮封闭自我的第三个月,鹿奔已与死城无异。」 袭灭天来轻描淡写地叙述着所见所闻,即便沉着如他,乍见死气沉沉的鹿奔小镇时,也曾为它的转变动容。「那次之前,我曾因经商的关系路过鹿奔,虽然没有确实登陆,但光看码头的荣景,不难想像她该是一个和乐而自足的城镇,没想到再度回到那里竟然已经面目全非。」袭灭天来悠悠补充着,拉下一步莲华拂弄自己髮丝的凉手,凑到脣边嗅了嗅后又吻了吻,接着再将对方的手重新放回自己额前,他喜欢一步莲华拨弄自己髮尾时不自觉洩露的宠溺情感。 听着袭灭天来平静的口吻,一步莲华的内心却极不平静,即便是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陌生小镇、陌生人民,经歷着这样深刻的磨难,还是令他闻之不忍,他的脑海浮现一张张惊惶落寞的脸庞,老弱妇孺、伤残死贫。他抚摸袭灭天来髮末的指尖停顿片刻才又继续捲缠动作,人却显得心不在焉。 「然后呢?」 「后来,我让冷醉与月漩涡将这些死去的病人一个一个搬去他的住处,尸体堆满他家前庭后院,经过几天曝晒,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任沉浮就算想关在家里不出门,等到他施打的毒品用完,他还是得认命走出户外。于是有一天,他掩住口鼻低着头踏出家门,不敢看那些小山高的尸体一眼,匆匆出门走到他种植的罂粟田里採摘花jg──那原本被他用来制作麻醉药品的田园已变成帮助他逃避现实的凶器,接着他狼狈地逃回家里,一躲就又是半个月。等他不得已再出来时,他的花田已毁。」 「你做的?」不做他想,一步莲华直截地想到『兇手』是袭灭天来。 「对,既然镇里唯一的医生自暴自弃成了废人,还要那些毒花做什么?我要冷醉他们把罂粟全部连花带jg全部收割放到船舱储藏,然后放火烧了花田。他没有毒品可以麻痺自己,在冗长的清醒时间里,他除了忍受毒瘾发作的痛苦之外,还得面对家门外一堆连着一堆的尸体,腐烂的尸身因为渗出了黏稠尸水,经过太阳照s,he产生化学变化,尸体与尸体间水解溶融黏合,形成一块一块认不出轮廓的腐烂r_ou_块,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地夺门而出,蹲在水沟旁拼命呕吐,那时,他已能抵抗毒瘾发作时的折磨。」 「因为ji,ng神与心灵承受的痛苦与压力,远胜过r_ou_体所须承担的负荷?」 「没错,他被那些尸体唤醒,再度于鹿奔开业,两年后他听说我的船停靠在『小湾』,便到小湾找我,那时我刚好缺一个船医,就雇用了他。」 「他离开鹿奔?」 「他说两年来鹿奔开发不少,一些外地进去的医疗人才在当地设立医院,鹿奔的医疗渐渐发达,所以他感到有点寂寞。」说到这里,不知何故,袭灭天来洩出一声轻笑。 「感到…寂寞?」试着揣摩任沉浮的心思,一步莲华发现自己多少有些了解箇中曲折,尽管不如当事人透彻,却也像在密闭洞x,ue里探到从石缝s,he透进来的金曦一样,有层朦胧的明朗。 「人的心思没有绝对,任沉浮一方面替鹿奔的发达感到高兴,一方面又替自己感到悲凉。他虽然摆脱毒瘾,毒品却毁了他的手,他没办法执刀,头一年他还能勉强动些小手术,但后来大概是身心两方面承受的压力都到了临界点,他一拿起手术刀手就会发抖,根本握不稳刀柄,下刀的ji,ng准度大有所失。因此他才会离开鹿奔,想着或许有一天他会恢復。」停在这里,袭灭天来笑意更浓。 不寻常的笑声引起一步莲华疑窦,他忖了忖,问道:「他跟着你之后,有动过刀?」 由下而上深深凝视一步莲华,袭灭天来向来森暗的血瞳渗入些许温意。「你总是听得出我的情绪。」 「所以是有了?对象是你吗?」问话的同时,一步莲华微微蹙起细眉,秀緻的脸上写着担忧。 「他替黄泉动过刀,」忍住亲吻他细眉的渴望,袭灭天来淡道:「黄泉的腿是他救回来的,只不过虽然免去锯腿的命运,他的腿却也瘸了。」 「你说你是在赌场遇到黄泉的,那么,他的腿会受伤是和赌场有关?」黄泉弔命寡言成癖,上回一步莲华和他在船上厨房待了半个小时,聊到的东西却十分有限,加上黄泉弔命回答问题习惯避重就轻,很多细节一步莲华根本无从打探到。 「嗯,他是为了替一个女人还债,才到赌场与那里的经营人交涉,对方要他拿一腿一手来扺债。」 「女人?他有爱人?」 「是他兄长未过门的情人,他兄长死前开口求他好好照顾她,但那个女人却自甘堕落染上毒瘾又染上赌瘾,欠的一屁股债通通丢给黄泉承担。」 闻言,一步莲华陷入沉思,久久未闻其言。 「怎么不说话?」 「我只是在想,黄泉对那个女人可能抱有特殊感情。」 「有没有这我不确定,兴许是有吧,听风流子说那个女人最先交往的对象是黄泉,后来才变卦和他哥哥在一起。黄泉以前在名贵餐厅服务过,赚的一些钱都拿去替那女人还债,后来发生一件意外,他丢了饭碗经济来源也断了,才落得被那些人欺凌的下场。」说话同时,袭灭天来也慢慢想起与黄泉弔命相遇的场景,他满身血泊倒在赌场门口,若非自己路经赌场,大概他的手和脚都要废了。但即使是在这么凄惨的场面下与自己对视,黄泉弔命仍旧像隻高傲的獒犬,顽倔眼神中不掺丝毫软弱与自怜。 「什么意外?」一步莲华续问,暗忖会否与他丧失厨师信心有关。 「他失去味觉。和你的情况不同,他不是遭人陷害,只是有天突然失去味觉,后来他去翻阅家族病史,才发现这是他们家族的遗传病。」 「难怪、难怪他会这么说。」喃喃自语着,一步莲华神情有些恍惚,末了,他统整了下这几个人的情况,除了风流子之外,其他人都有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经歷,也都有着某部分的『残缺』,或者说『不足』,包括自己也是,他不禁怀疑,是否袭灭天来本身也是。「你会收留他们,是有原因的吧?」 「你想从中猜测什么吗?呵,」低笑,袭灭天来用手臂轻刮一步莲华柔嫩颊畔。「你要这样想也无不可。我喜欢有缺陷的东西,人也好物也罢。」因为他天生就是个『有缺陷』的人。 「所以你才帮助我,选择我的声音?」 「不一样,」勾下一步莲华颈项,袭灭天来轻轻囓咬他的脣瓣,乐听对方均匀的唿吸微微乱了调。「你的声音不管是完美或瑕疵,我都要。」 霸道的语气却令一步莲华莫名地定了心。「我还有一个问题。」 「改天再问,现在我累了。」 「那我回房去……」 还没说完,一步莲华忽然感到腰间传来一道扎实力量,尚未及反抗人已被使劲拖下,顺势跌落袭灭天来胸前,随即又被他搂着滚了两三圈,一回神,便发现自己和他的姿势上下对调,两人下身暧昧而紧密地贴和着,隔着轻薄布料,嵌在自己双股间的硬挺热度勃然而突兀,烘红了他的脸颊。 「今晚留下来。」 听不出来是请求还是命令,一步莲华只觉自己体温不断攀升,脑袋像搅拌中的奶泡益发滑稠混乱。 「你在害怕?」他戏逗着他,像猫儿戏鱼般的悠闲与狡狯。 「没有,」并非是害怕,但床第之事于他确属陌生,一时半刻很难调适得当。「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不是排斥?」 摇头,一步莲华浅笑道:「想要一个人是因为在乎一个人。」 「没有爱也可以有性。」 「但你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爱,你会把节慾当成锻鍊自己定性的工具。」信心十足地笃定道,一步莲华带笑的眉眼闪掠璀璨的光痕。 「这么肯定?」抑忍不住,袭灭天来啃囓着对方下颔,在他颈项烙印爱痕。 「嗯…」艰涩地低吟出声,一步莲华微仰下颔,唿吸逐渐急促。「虽然并不完整,但我了解部分的你……」 淡哂,不待他说完,袭灭天来脣舌强势地探入一步莲华开阖的檀口内,吞没他未竟的话语。 第25章 留在袭灭天来房里的第一夜,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偎得实为紧密。 袭灭天来没有做出逾矩行为,他在一步莲华全身上下吮满青青紫紫的吻痕后,再以饱富情慾的低哑嗓音呵出一声意犹未尽的浅笑,随即停止侵略,像隻七分饱的黑豹慵懒地趴在树干上舔爪,一脸惬意地思考着下一次进食的时间。 掠食者贪婪的视线和自制的抑制充满矛盾的诱惑力,令一步莲华有种即使逃离豹口却仍曝露在危机下的余悸,然而对方既已勒制猎食步伐,即代表短时间内他尚有余裕喘息,这点足令一步莲华暗自卸下心防,尽管明白自己对对方已产生微妙的感情变化,一步莲华对于是否更进一步接触仍是踌躇,他曾试图想像过与对方发生亲密行为,那并不困难,他也知道某部分的自己期待着这件事的发生,但亦有另一部分的自我意识尚无法坦荡开敞身体迎接对方。 或许,真的是有点忐忑吧,这不仅是他第一次对人动心,对象还是个男人,这些日子他一直只想着釐清袭灭天来在自己内心佔据的地位,却忘了替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如何接纳对方或为对方接纳,不论是哪种方式,想来似乎都有点别扭,聊堪欣慰的是,他没有半点排斥感。 揽过一步莲华,让他偎靠在自己肩头,袭灭天来凝睇着一步莲华紧闭的眼皮下,那对正在不安分地滑动着的浑圆眼珠,一看就知道他正在思考一些私人烦恼,那些烦恼可能还和自己有关。他微勾一抹笑,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对方的表情。 平心而论,他的忍耐力着实高人一等,身下慾望已蛰伏而待,叫嚣着欲突破现状却被强硬地压制着,情火灼灼如成千蚁咬虫囓,他犹安泰如山,宁可任由慾望蚀心也不捨放开一步莲华,换个角度来看,也是另一种自虐。 起初,他被他宛若的歌声吸引,却不急于探究他的一切,反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可进可守的适切距离,测试着他的声音能蛊惑自己多久。岂料,不过数日,他的歌声尽毁。这一个突来的转折却未能使自己倦离他,反而让他更想靠近他,试探他的底限、试探他的深度和韧性。 一步莲华的歌声原是连接两人的桥樑,虽在毫无徵兆的情况下被粗暴地扯断,他对他的兴趣依旧浓厚有增无减,甚至在他沙哑残破的嗓音中找到另一种令他着迷的元素,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一步莲华的声音变得如何,他都能从中汲获治癒自己的力量,因为最初吸引自己的理由已然转换,潜移默化里他的人已取代他的声音,成为独立而特别的发光体。 明明是脆弱单薄的存在,却能在浊浊浑世中以他自己的调性存活下来,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株风吹不倒火烧不灭的野草,令人迫不及待地想摧折却又不忍心见他真正残败于困顿中。袭灭天来确信,假使失去声音的一步莲华没有遇见自己,他还是有办法从挫折中爬起,继续走完他不算顺遂的人生,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光明、没有引以为傲的歌声,却知足乐天地走完。 偶尔他会私下忖着,如果他是沉迷于猎食人类灵魂的魔鬼,一步莲华强韧的灵魂将足以成为他令自己执着的一个最真实的理由。然而他不是魔鬼,只是同样有着强悍灵魂的人类,因此他无法猎食人类的灵魂,只能反过来遭受食物鍊上最高层的掠食者觊觎,但他也因此深深明白自己不会放开一步莲华的执拗其来有自,即使他不是魔鬼,却拥有可与其匹敌的慾望与自恃。 他是个挑剔的掠食者,一旦捕捉到最合胃的猎物,便再也不会放手;而魔鬼,是远比他更为偏执的掠食者,除非喝干血吃尽r_ou_啃完骨,否则它不会罢手。 夜沉沉,一步莲华想着私务昏沉入睡,袭灭天来仍了无睡意,虽然身体不时将疲惫感藉由神经传递给大脑,令他眼皮沉重,但闭起眼睛后却怎样也无法睡着,只能再次睁开酸涩双眼,如此反覆数次,袭灭天来开始感到头痛、视线模煳。冥冥中,玄迷的鸦片香瀰漫相拥的两人。 『你无谓的挣扎看起来真可笑。』 『你偷窥的举动同样愚蠢。』 『此言差矣,你吾现在密不可分哪。』 『你大可保有你低俗的嗜好,那与我无关。』 『吾只是好心提醒你,穷途末路之刻,你有吾之相助。』 『报仇之事我会自己解决。』 『啧啧,真是无情,若非吾之提点,你岂能知晓黄金城确实存在,又岂能了解一步莲华的过去,更别提邪蛛会的秘密,说到这,你也可以再次与吾交易,换回一步莲华的声音,你说如何?呵。』 『与你的约定我已履行,提供你源源不绝的愤怒与嫉恶作为你的食粮,你我之间的交易在復仇过后就两不相欠了,切勿妄想我会再度与你交易。』 『呵,近来你的悦乐多于愤忧,那些你曾说过不再可能拥有的情绪、令吾厌恶的情绪已悄悄在你内心萌芽,让吾好不痛快。』 『那也是你自己的问题。』 『愚蠢的人类,你真以为摆脱得了吾吗?』 『若是你想食言,我这凡躯又何能抵挡。』 『食言?哼,莫将吾贬得如此低下,凡事无绝对,切莫妄下断言。』 『以j,i,an术怪法扰乱人间,比起食言有过无不及。』 『你这句话显示了你的恐惧,哈,吾不会干涉人间,但愿你也无需要吾的一天。如果你需要,吾可以给你一个忠告。』 『我不需要。』 『呵……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顽强与踞傲能成就你的大业,也将导引你的命运终至……』 迷幻花香渐渐淡去,袭灭天来沁出一身冷汗,凝神瞧着前方,一步莲华已睡沉,整个人温顺地往他怀前依靠,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来回揩触对方眼尾,大概是搔痒感使然,一步莲华微拧细眉、皱了皱直挺鼻樑,表情像个不甘被s_ao扰好眠的婴儿,等到袭灭天来停止手指动作,才低咛一声继续睡。 忍住笑意,替一步莲华拉好被子,袭灭天来与他额抵额,闭眼放空自己所有思绪,却在辗转之间又想起了适才嘎然中断的声音。那个存在……未竟的语尾究竟是什么,本不该在意的妖言惑语,此刻却盘桓他耳畔挥之不散,像被干扰拨盪开的湖水表层不一会儿又重新匯聚起来,或许是那个存在最后的语气异于平常地掺了丝温意,像在满口的冰水中注入一滴热水,不细细体会者,那惯常性地被冰凉麻痺的脣舌难以感受其甚微的变化。 他是否错过了什么?还是,他那不再如往昔般尖锐激烈的思维导致了如是错觉? ※ 爲了等待啼泣岛计画的最新消息,袭灭天来一行人在香抹拉住了几十天。 一日清晨,一名信差送来盲商古迪列的亲笔信函,袭灭天来遂在当日与一步莲华登门拜访,谈话结束后,他们的合作关系也暂告一个段落。 古迪列的航队已顺利挖到黄金城遗址,起出一小部分的黄金饰品,并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回传给古迪列。古迪列一接到消息立即决定在当日下午公开自己发现黄金城的讯息与证据,可想而知,这将会轰动西海边线的所有城邦,引来大批达官显要的关注。 依照盲商与袭灭天来的契约协定,包括先前支付的资金,袭灭天来一共可得黄金城百分之二十的遗富,并与盲商古迪列的名号并列为遗址发现人。这样的条件看似不公,唯有当事人明白这个分配比例的公平性,半途cha手的袭灭天来不仅佔有一半发现者的美名,还有百分之二十的黄金遗产,听来是甚小的比例,实际上已是一笔为数极为可观的财富。 虽然与盲商所得财产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但袭灭天来并不介意,他的最终目标不在财富,财富只是他的途径之一。如他和盲商所预料的,消息一出,西海海线城邦为之疯狂,他们的名声立时水长船高,甚至传进了『世界公国』耳里。 很快地,世界公国的女王来了份手谕,有意召见古迪列与袭灭天来,恰逢古迪列感染风寒不克应见(这自然是藉口,古迪列一向不喜与政界之流攀交),便由袭灭天来代为出席。 接到手谕的那天早上,袭灭天来一行人便打好行装准备告别蒙特格尔。临行前,古迪列来到码头替两人饯行。 「合作愉快。」用力与袭灭天来交握,古迪列头一次笑咧嘴巴。 「合作愉快。」身为名气商人,袭灭天来有过来往的商贾不少,很少有人能像古迪列一样令他印象深刻,原因不只在于他古怪的脾气和积极的行动力,还在于他老是表现出处心积虑的模样觊觎着他的私人助理。「如果你不要老想着要从我这里挖角,我想我们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我确实很中意你的助理,」说着他口气一变,对着一步莲华说道:「哪天你要是厌烦他了,就来投靠我吧,我很欣赏你的聪敏,同是盲人我相信我们一定合得来。」半是认真半带挑衅地说完,古迪列爆出宏亮的笑声。 「谢谢您,先生。」闻言,一步莲华淡笑着道谢,此谢不爲盲商的赏识,只为他愿意给予袭灭天来机会一遂他愿。 听出一步莲华道谢的意涵,盲商摇头道:「别这么说,其实我很高兴遇到你们,活到这把年岁了还能从年轻人身上学习到一点东西也是不错。先前要你唱歌只是老人家的坏毛病发作了,你可别放在心上,有需要帮忙的话,欢迎来找我。」 「您别这么说……」 「先生的美意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赶在一步莲华婉拒之前,袭灭天来大方地代为接收。 「啧,就知道魔商做事断不吃亏。」 「哪里,时间差不多了,就此别过。」 「一帆风顺。」 一行人麻利地上了船,挥别明日的旧地,朝新目标世界公国航发。 ※ 自从得到女王手谕,袭灭天来忽然变得ji,ng神蓬勃,感觉像是多年来等待的目标即将完成一般兴奋,尽管他的语气和态度一如既往,一步莲华仍旧从他周身细微的气息变化感应到他的盎然情绪。 似乎,和他一直不愿说出口的秘密有关,一步莲华很想探问,他的直觉告诉他,袭灭天来的过往影响他甚鉅,也可能因此影响他的未来,如果他能了解一二或许就可以帮得上忙,但他无从问起,只因他已许诺过袭灭天来,不再过问他有意隐藏的私事,他只能等待他主动开口。 这次的航程很短,从蒙特格尔出发,只需两日即可到达世界公国。而依据风流子的观测,沿途天色如常,他们遇到暴风雨的机率非常渺茫,他们可望顺利平安地抵达公国。在船上的日子,袭灭天来待在舱房的机会变多,与他相处的时间随之变少,其他船员也各有其份内工作要忙,反观自己这私人助理落得最是清闲。 倒不是不能适应独自一人的情况,只是身边有人陪伴的日子过久了,突然落单,原本短促的一日彷彿被无止尽拉长、延伸的麵条,失去弹性再也无法回復原来的长度,好像怎么盼也盼不到下一个日出。孤独坐在船头,一步莲华面对落日余晖,黯淡的橘黄衬出他半边脸侧的萧索,而对映出另半边脸侧的y影。他双手攀抓着船桿,感受海风刮颊的微刺感,恍恍然,听闻一阵稀微乐音。 这声音──他蓦地站起身,拿起随身木杖,尽其所能快速地循声前进,来到袭灭天来门外,感到自己敲门的手指隐隐颤然。 「请进。」停止拉奏小提琴,袭灭天来对着门口说道,见到一步莲华脸上闪烁的红彩,随即扬脣道:「『蜂鸟之春』。」 「什么?」 「你问过冷醉的那首曲子,曲名叫做蜂鸟之春。」 「蜂鸟之春,难怪洋溢着春天的热闹气息,」舔了舔脣,一步莲华问道:「可不可以,再演奏一首给我听?」 「你喜欢小提琴的声音?」 「非常喜欢,它是我听过最美丽的乐器,最接近人的声音,也最接近人的灵魂,以前我曾想过买一把小提琴,提琴店的师父告诉我,小提琴有自己的脾气,会跟主人闹别扭,也会跟主人撒娇,偶尔为了博取主人的欢心,它会在主人拉奏时,出现『不位于现存音阶』的一段特别音律。」 一步莲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像好不容易讨到糖果吃的小孩,流畅地说个没停,由此可知他对小提琴的热爱不比寻常,看得袭灭天来满脸兴致。「你相信?」连这么天马行空的谎话,他也能被骗得甘之如饴。 「真实与否并不重要,但无疑地,这则故事加深了我对小提琴的着迷。」但凡神话、故事之可贵,从来不在于它的真实性,而在于它给人们的感动、警惕或启示。 「后来为何不学?」 「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理由应该是,与其当个演奏者,我更想当个纯粹的聆赏者。」 「有什么不同?」 「当你愈深入了解一项乐器,对其音色与技巧的惊艳程度便愈减少一分,同时,伴随了解而来的理性思维,会助长个人的批判性,听音乐将不再只是单纯的享受。」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在你的歌唱?」 「这倒不尽然,有记忆以来,唱歌对我而言就像吃饭一样,你不会连吃顿饭都必须动用脑力,但小提琴和唱歌不同,所以我想,这个道理还是因人而异。」 说到音乐和歌唱,一步莲华侃侃而谈,自信风采更添他与生俱有的魅力。袭灭天来不禁看得有些入迷,好半晌才回过神。「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回过神后,袭灭天来才发现一步莲华最常说的便是『什么都可以』,听来是极其随和配合度颇高的个性,但表现出来的韧性却比石块底下的野花还刚烈。「那就『长夜将尽』吧。」 语毕,袭灭天来先拭去残留于琴身与弦线上的松香,再打开红色松香盒,均匀地擦在弓毛上,再略微调整音柱,试了几个音确定每个音阶皆到位后,摆定姿势,遽然拉出第一个音。强烈的颤音,从低沉旋向高亢,像把利刃划破云顶直上云霄,又像从云层里透s,he出的一道曙光,割裂漫漫长夜,带来惊悚又震撼的一线希望。 一步莲华摒气凝神,双臂不自觉地环住自己,唿吸随着音符起落而收放,频率时快时慢,情绪已整个融入袭灭天来用旋律织就出来的幻境。 直到一声痛唿将一步莲华拉回现实。 琴声骤断,袭灭天来捂着胸口双腿软屈于地,苍白的脸上牙关紧咬,却仍溢出低低呻吟。 四周飘起淡淡的罂粟花味,但一步莲华已无暇察觉,他火速奔向声源处,双手慌乱地摸索着。 「袭灭──」 第26章 小提琴摔落地面的声响听来格外惊心,相较于此,一向予人屹立不摇之形象的袭灭天来突然倒地,所带来的震撼无疑更为激烈。 由于目不能视,一步莲华只能试图拉起颓软跪地的袭灭天来,并不断向他喊话,要他回应他的唿唤,藉此来判断情况的严重程度。「袭灭,你回答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艰困地挤出几个字,袭灭天来使劲抓紧一步莲华臂膀,努力维持自身意识清醒,却在下一刻,胸口感到急遽的撕裂感,心脏跳得像即将冲出轨道的失控火车般快速,促使他唿吸急促、眼白翻现,再想开口说话已是心有余力不足。 听出袭天来的异样,一步莲华扳开袭灭天来扣紧于自己手臂的五指,让他平躺于地面,以冷静的口吻嘱咐道:「你忍耐一下,我去找任沉浮。」说完他起身,赶到书桌旁,拿起联外话筒,对着话筒喊了几声却听不到回音,这时才想起话筒许是因为暴风雨的袭击而故障了,便放弃此一求救途径,顾不得拾起被抛在原处的木杖,他直接凭藉储存于身体内的生理记忆充作船舱分佈图,火速冲出袭灭天来舱室,将两隻手伸向前方以便自己撞到墙壁或堆放的物品时能及时反应,就这样一路碰碰撞撞来到厨房。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5节 虽然在厨房找到任沉浮的机率很小,但黄泉弔命这时间都会在厨房准备食材,一步莲华想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其他人,让他们去找任沉浮会比他一个盲人瞎撞来得有效率。 撞开厨房铁门,一步莲华扬声喊道:「黄泉、快,袭灭出事了。」 正站在流理台边清洗蔬菜的黄泉弔命,先是看到一步莲华一反常态地鲁莽冲进来,还来不及开口问他,就听到对方紧急的求救。「船长出事?他在哪里?」 「他自己的房间,你知道任沉浮在哪里吗?」 「应该待在房里,我用话筒联络他。」 「话筒坏了,应该是受到暴风雨的影响。」 闻言,黄泉弔命低咒一声,暗自责怪自己没尽到船工职责,竟然疏忽了最重要的紧急设备,但很快地他便打起ji,ng神,安抚脸色苍白的一步莲华:「你先回去看照船长,我会尽快找到任沉浮,找到后我会再去转告其他人,你不要乱跑免得出意外。」 「好。」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一步莲华依循原途径快步走回袭灭天来的舱室,蹲在平躺的他身侧,一手握住他手掌,一手抚摸他额头,渐次下降的体温让一步莲华的心也跟着寒冷起来。 「一步……」半昏迷的袭灭天来,边打着冷颤边呓语着。 「我在这里,袭灭。请你撑着,请一定要撑着……」一步莲华将脸颊贴近对方,柔声重复道。 ※ 任沉浮赶到舱房时,袭灭天来已面如死灰,他向前探测他的脉搏,跳动速度缓慢、偶有迟滞,他立刻示意第三个来到现场的月漩涡与自己合力将袭灭天来抬到床上,动手脱去他的衣服,冷醉、风流子与黄泉弔命则在两人动手当口抵达。 当任沉浮一拉开袭灭天来上衣,全部的人皆惊愣当场,只见袭灭天来胸口位置浮现诡异图腾,看来不像刺青,却又紧紧附着在皮肤之上,图样有点类似一隻蜘蛛,牠的圆形躯体紧裹住心脏,八足尾端生勾带刺,尖锐地刺进肋骨,躯体的颜色是橘色和绿色混合,八足的颜色是蓝色与黄色交杂,与皮肤融合为一。 这一眼盯着图腾看,众人皆像着了魔似地久久无法言语,直到一步莲华关切的询问声起才从恍然中清醒,任沉浮飞快地检查袭灭天来身体其他部位──毫无外伤,眼神却频频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胸前的印记,好像某种暗黑仪式的牺牲者身上会有的记号,又似服从于某种邪恶力量的僕侍身上共同的标记,让他想起…… 「头子情况怎样?」风流子耐不住性子地发问,双眼无法自图腾上头移开。 「我不确定,他的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回过神,任沉浮犹疑答道,声音略带沙哑。 「没有外伤?他胸前那么大一个印记不是外伤吗?」冷醉皱眉疑道。 「你摸,胸口的温度比其他部位高,」月漩涡沉道。「你能肯定不是这东西搞怪?」 「有谁看过船长胸口的记号?」黄泉弔命一对眉毛提得老高,问出癥结点,如果袭灭天来胸口长出这玩意儿是近期的事,那他的病因十之八九就是这个图样。「都没人看过?一步莲华你可曾听船长提起过?」 「没有,袭灭极重隐私……也许那个记号是他生下来就有的。」 「胎记有可能长这样吗?」这么诡异的色泽和形状,令人看了不寒而慄,冷醉咕哝着。 「请告诉我那个记号是什么记号?」 「蜘蛛,对吧?你们的想法应该都跟我一样吧?」黄泉弔命徵询众人意见,无人反驳。「看第一眼的话,几乎都会认为那像蜘蛛,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相像。」 心口一凛,一步莲华想到年幼时曾在自己的故乡听过的一则传言,不禁冷汗直流。 「怎了,你的脸色很怪,想到什么了吗?」瞥见一步莲华异状,风流子追问。 「没,没有,我在想,他是不是有什么陈年旧疾?」勉强压下窜升的荒唐念头,一步莲华认为此刻不该再以讹言扰乱其他人的心绪,便自行转开话题,目前仍是以救治袭灭天来为先。 趁众人交谈之际,任沉浮取出听诊器仔细辨别袭灭天来胸腔里的脉动声响有无异常,却除了心跳略快这点之外毫无斩获,他气馁地道:「他一直很健康,从来没发生像今天这样的突发病情,他也没有以往的病例可供查询……」 「那么你想怎么处理?」闻言,黄泉弔命鹰眼紧盯着任沉浮,口气冷硬,他看出任沉浮已生退缩之意,因此看他的眼神格外犀利。 「我…我不知道……」 「怎么可以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你是这艘船的船医,无论如何你都得想办法救他。」 「黄泉你冷静点,小任只是一时慌了手脚,你让他想一想。」见黄泉弔命冲性将起,风流子眼明手快地安抚下他。 「虽然没有确凿证明,但胸口的嫌疑最大吧?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才会一直检查船长的胸腔,既然如此,不妨开刀一探。」再拖下去只会对袭灭天来更不利,冷醉干脆地提出建议。 「同感。」月漩涡难得地与冷醉站在同一阵线,简短附和道。 「开…刀?」一听到开刀两字,任沉浮的双手便不听使唤地颤抖。「不…我再检查看看其他地方……」 「你怕什么?到底在怕什么?」看不下去的黄泉弔命低吼道。 教他的咄咄逼人激得眼红,任沉浮一反平日温雅,陡地摊开他抖动如秋叶的双手,激动回道:「你看清楚,这样的手怎么有办法开刀?」 「那么,我的腿又是怎么被救回来的?」他自然明白任沉浮的心结何在,但他同时也清楚,如果任沉浮不能摆脱自己的心魔,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那时候你能,这时候没有道理不能。」 「我……」语塞,任沉浮支吾好半天,才以几乎破碎的声音说道。「你根本不知道,你的腿本来可以完全復原,要不是因为我的手,你不会、不会变成瘸子,这样,你还要我开刀吗?更别说现在要切开的部位是船长的心脏,不是别的是心脏!不是瘸了一条腿而已,他会没命!」 一股脑地将心中的块垒与恐惧吼出来,任沉浮以掌支额懊恼地蹲在地上。这么久以来,他苦苦隐瞒这件事实,当时情况急迫,他又急欲试探自己双手的復原程度,才心存侥倖贸然替黄泉弔命开刀,害他变成瘸子。本想坦承自己的疏失,却没料到自己竟是如此怯懦,面对黄泉弔命的感谢之意与其他同伴的赞赏言词,他硬是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我早就知道这件事。」 「什么?」 「不只黄泉,我们也都知道,」风流子接替着说明。「在你向头子表明的同一天,头子就私下告诉我们了,」单手按住任沉浮肩头,风流子安慰道:「头子觉得黄泉身为当事人不能被蒙在鼓里,而我们其他人则是恰好在场,头子也不避讳就直接说了,他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你由我们自己决定,但知道你始终耿耿于怀,我们也就没跟你提起。」 「你们……」 「船长带回黄泉时,他的伤势很严重,若不及时处理恐怕整条腿都得锯除,就算有名医能妙手回春,远水却救不了近火,这件事黄泉并不怪你。」动了恻隐之心,冷醉缓着口气说:「至于你要不要为船长开刀就看你自己的意志,我们身处茫茫大海中,你不救他没人有能力救他,你自己看着办吧。」末了,又恢復冷淡语气。 「我想,我们都先出去吧,」沉默甚久,一步莲华启口道:「全部的人挤在这里,不仅碍手碍脚也增加任沉浮的压力,不论他决定开刀与否,我知道他一定会想办法救袭灭。」轻吁,一步莲华说完便捡起木杖,率先离开舱房,紧绷的背影洩露了他内心的焦虑与故做坚强。 其他人互看一眼,也鱼贯地走出去。 房内顿时只剩下任沉浮和袭灭天来,任沉浮垂首盯着自己不断发抖的双手,尔后握实拳心。 ※ 海上生烟,雾罩明月。 众人在舱房外面的交谊厅等候许久,身心俱疲之际,舱门那头总算传来动静,几个人立即涌上前去。 「头子状况怎样?」风流子代表发言。 「他没事,也已恢復清醒,他要大家放心,暂时不要去打扰他。」任沉浮像是耗尽毕生气力般地神态颓疲,说话气若游丝。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可以,没事就好,既然头子不想被打扰,大家就先回房休息吧。」 松了一口气,风流子以副手的身分下了道指示,冷醉和月漩涡伸了伸懒腰挥别同伴,黄泉弔命则拐着步子往厨房方向移动,临走前丢下一句:「一个钟头后到餐厅来。」众人心悬袭灭天来的安危,没心气吃饭,现在一放松,肚子大概都饿了,他的工作是船厨,照顾好每个船员的胃是他的责任。 「谢了。」此言获得三人迴响,其中冷醉和月漩涡两人已走到通道底部,头也没回地扬声回应。 另一边,一步莲华正想再多问几个问题时,任沉浮却抢先开口。「船长想见你,一步。」 「我?」惊讶地比了比自己,又听到任沉浮肯定的回覆,一步莲华绽出浅笑,快步地走进舱房。 「啊啊,小任,我好伤心,头子竟然喜新厌旧。」危机解除,风流子又有兴致耍嘴皮子了。 但任沉浮却无心奉陪,他扬起一丝弱笑,淡道:「我很累,也没什么胃口,先回房了。」语毕,脚步略浮地离开现场。 听到任沉浮与风流子的交谈,黄泉弔命停下脚步,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注视任沉浮的背影。 ※ 晚饭时,三人缺席,冷醉和月漩涡才吃到一半时,风流子已扫光盘内食物,遂主动拿起托盘取了三人份的食物,打算分别送去给袭灭天来、一步莲华和任沉浮,黄泉弔命见状,随手取了一份起来。「船长他们的你送去,任沉浮的我拿给他。」 「你确定?」狐疑地看着同鄕好友,风流子叮嘱道:「如果你想安慰他,麻烦表情温和一点,语气委婉一点,不要老对他这么兇。」 「我什么时候兇过他了?」皱眉,没好气地回道。 「你看,这不是在兇了吗?对其他人那倒无妨,反正他们看到你的一字表情也不会多想,但小任不同,你明知他对你心怀歉疚,格外在意你的感受。」 「啰唆。」冷冷地啐了一句,黄泉弔命不打算继续听风流子说教,拿起托盘拐着步伐走到任沉浮的舱房,抬手敲了两声,里面没回应,他又用力敲了三声。 「风流子吗?」总算传出回音了。「我不饿,也想睡觉了,有什么事请明早再说。」 「我是黄泉。」 屋内剎时静悄无声。片刻后,才听到走路声,有人开门。 任沉浮先是看了眼黄泉弔命手上的托盘,然后伸手接下,「谢谢。」回身,就要关上门,不料黄泉弔命竟不请自入,用腿卡住即将关阖的舱门,令任沉浮有些不知所措。「黄泉,你……」 不理会任沉浮的侷促,黄泉弔命迳自走进他房内,先抬头看了看四周,再用力吸了一口气,接着目光停在靠窗的木板床。 床榻上棉被略为凌乱,显然任沉浮刚才是缩在被窝里的,黄泉弔命绷紧脸,走到床头掀开棉被,锐利隼眼四处搜寻。 「你要找什么?」慌乱地跑回床边,任沉浮试图伸张主人权利岔开黄泉弔命的注意力。「这里是我的房……」 「这是什么?」大力抓开枕头,黄泉弔命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藏在枕头下方的是一根针筒,还有一包液态药剂包。 「我…头有点痛……那是止痛针。」 「没有鸦片膏你就直接打吗啡是吗?」失去与他周旋的耐心,黄泉弔命怒不可遏地直捣核心。 「你、不要乱说……没有那回事。」下意识地咬脣,任沉浮别过脸冷道。 「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戒毒的吗?明明就走出来了,为什么还要重新回到那个y影里去?你就真的这么懦弱胆小?」抓提起任沉浮的衣襟,黄泉弔命愤红了眼。 「放开……我、放手……我叫你放手!」用不知打哪来的蛮力,任沉浮挣脱黄泉弔命的箝制,怒道:「我没有打可以吗?那个针筒根本就不能用,可是我刚才的确是很想打没错,想得快疯掉了,我就是这么懦弱,要不是这个针筒没有针头,我早就打完毁尸灭迹了,还会蠢到让你抓到?我就算胆小可没你那么笨,这样说你满意了、满意了吗?」 经他提醒,黄泉弔命才看清楚自己手上的针筒少了针头,登时哑口,握着针筒的手臂青筋浮泛。 恢復冷静,任沉浮懊丧地靠在墙角,低首道:「对不起……我…一时失去控制…口不择言……」用力吁出一口气,他红着眼眶续道:「我不会要求你替我隐瞒,我只要求你,就算你看不起我,也请暂时留给我一个私人空间。」 「为什么?好让你再度躲回自己的世界?」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任沉浮抬眼与黄泉弔命对视,目光却像透过他在看更遥远的未知地方,接着,他以一种索然的口吻问道:「否则,你希望我怎么做?如果你想要我离开船队,至少也得等船靠岸再说。」还是,干脆跳进大海比较省心?任沉浮暗忖着,忍不住轻笑。 抿脣不语,黄泉弔命周身散发y冷气息,他拐着走向任沉浮,在他面前蹲下,眼神带着点冷意。面对这样的黄泉弔命,任沉浮心下是有些颤然的,他没有道理害怕黄泉弔命,却总是因为那点愧疚而自惭形秽,在他面前显得唯诺;同时间,这点愧疚也使得他长期对黄泉弔命付出特殊关怀,于是唯诺之外,一点变质的感情也于中悄然滋长,然而,他早明白自己在黄泉弔命眼里会是何种形象,如今见他那对冷冽的双眼,心口即使颤然欲裂,他也可以催眠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痛。 「这句话我该早点亲自跟你说,但很抱歉……我退缩了,」移开与黄泉弔命对望的视线──毕竟对他而言还是太寒了点,任沉浮淡笑道:「很抱歉害你瘸腿,可是,我是真的尽力了。」 话语方落,黄泉弔命倏地摊开双臂,将任沉浮整个人紧紧搂住,后者愣傻了眼,久久不能成言。 「我也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是…什么?」任沉浮闭上眼,身体忍不住哆嗦,不明白为何黄泉弔命看着自己的眼神这么冷,怀抱却可以这么温暖。 「我从不觉得你懦弱,或者胆小,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伤害自己。」拙于言词的他,只会以激进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不捨。「我刚才也失控了,但我知道你勇敢地抗拒过诱惑。」就算没有针头,任沉浮也有口服用的吗啡,床上挣扎的痕迹是他迎战慾望与诱惑的证明,他总是一个人在房里独自对抗自己的脆弱与无助。思及此,黄泉弔命胸口涌上一阵无以名状的酸,像整个人浸泡在醋里,这种感觉于他陌生之致,却又异常真实。 「真…的?」愣忡,任沉浮一时无法反应,只能微张着口,挤不出半句话。 「再问我一次。」 「问什么?」心跳得偌快,声大如雷。 「我希望你怎么做。」 「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想逃避的时候就来找我,我来当你的吗啡。」 闻言,任沉浮双目圆瞠身躯微震,半晌,才意会过对方的意思,泪水缓慢流出那双别有韵致的狭长眼眸,他紧抓着黄泉弔命,无声哽咽。 第27章 袭灭天来独自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血瞳盯视无声的天花板,回想稍早前那场惊心动魄。 任沉浮并未替袭灭天来开刀,他先替他打了一针退烧剂和止痛剂,打算等待药效发作后再视情况定夺,不料一个钟头过去袭灭天来依然陷于昏迷状态,他正犹豫着是否替他进行局部麻醉时,袭灭天来原本痛苦的表情却突然缓和下来,脸色也稍微转呈红润,更令人惊喜的是,他已恢復清醒。 不知是药剂发生作用,还是袭灭天来身体自行启动的防卫机制奏效,任沉浮抓不准他好转的原因,却总算是解除了紧急情状,这一个松懈使他登时软倒在地,无力承载的双肩抖耸得像在暴风雨中萧条零落的败垣残屋。 转醒的袭灭天来先是躺着观测了下房间四周,接着暗红色的瞳仁转到靠坐在床榻旁的任沉浮,似乎想说点什么尔后又放弃,随即要任沉浮出去转告众人他没事,并让一步莲华进房看照他。说完,袭灭天来就闭目休息,即使一步莲华进房,这个情况也未有改变,一步莲华知他疲累,便安静地守在床侧不出声打扰他,并定时替他更换额上毛巾、以手心测试他的额温。 之后,风流子送来两碗热粥,袭灭天来这才出声要风流子放下热粥就出去,然后半强迫地命令说着没胃口的一步莲华喝完热粥。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默默地吃着东西,没有交谈。 在一步莲华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刻一样,如此渴望自己的双眼得见光明,这么一来,他就能看见袭灭天来胸前的记号,证实自己心中疑虑,也能以自己的双眼确认他的病况或伤势,而不需再平空揣摩兀兀难安。 「怎么都不说话?」刚喝过热粥,袭灭天来胃袋一阵饱足感,连带地胸前的疼痛似乎也跟着缓和,许是全身血液集中在消化道,他脑子昏沉沉的有点睡意,又有点怀念一步莲华的声音,想听着他的声音入睡──他的声音一向是最适合他的催眠曲,所以干脆诱他开口。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助眠也好、提神也罢,既然他想说些话,一步莲华觉得自己应该把握这个机会,从他口中探点消息。 「现在不要。」 「那么,你想要我说什么?」这已是他第二次拒绝他的发问,他曾允诺自己有问必答,或许他是觉得只要问题没有问出口,就没有毁约的疑虑。他岂不知,自己也可以学他一般强硬,狠心一点直接将问题抛丢出去,不予他躲避的空间,强迫他面对他的承诺……但自己在这点上的心软却总是教他看得透彻,一步莲华想归想,终究不愿咄咄逼人,更何况,还是个病人。 「唱歌。」 袭灭天来的声音听来有点专制,口吻却十分类近于孩子讨要玩具般的任性。「我不想唱。」考虑半会儿,一步莲华果断拒绝。他可不是真箇让他予取予求、拿他没辄,就当是小小的惩罚也好,他有必要让他尝尝心愿无法顺遂的滋味。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倘若一步莲华能视物,他就能看见难得出现在袭灭天来脸上的表情──带点倔带点傲,不想强迫对方又嚥不下被拒绝的那口气。然而,他依旧能从袭灭天来轻微的抽气声感受到他的不悦,于是一步莲华很快地补充道:「我很担心你的身体,没有心情唱歌,如果硬要逼我唱,只怕你听了病情会更恶化。」 「你是在说笑吗?」斜睨了眼蜜白俊容上的忧愀与不甘,袭灭天来哼道。他倒是很快就想到推託的好藉口!袭灭天来并不怀疑一步莲华对自己的关心,但他更清楚对方此时的拒绝原因绝不单单如他所说的那样。 「很明显地,效果不彰。」耸肩,他的说法是夸张了点没错,但也未必不是事实。思绪兜回到袭灭天来勐发性的病情,一步莲华已无心同他计较,原本只占一半的忧愀成分顺利扩张、侵蚀掉与袭灭天来斗气的成分,完全佔据了他柔和的脸庞。 他的模样看起来焦虑非常,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才露出这样的神情,袭灭天来就觉得这几个小时承受的痛苦很值得,他低低地笑了几声,很是愉悦。「看来,我真的挺自虐的。」 「什么意思?」 「晚了,你今晚在这睡吧。」岔开话题,袭灭天来往旁边移动,空出一半床位给一步莲华。「避免我夜半病情恶化,我知道你会愿意留下来守夜。」为免他再次拒绝,袭灭天来踩硬话头。 看在他是患者的份上,一步莲华也不选在此时与他唱反调,只是仍忍不住皱着眉头轻道:「我不喜欢你拿你自己的安危牵制我,我不想勉强你回答我的疑问,但我希望你明白,只要是为你好的事情,在不违背我原则的前提下,我都会心甘情愿去做,任何一件都不会是勉强之下的结果。」边说一步莲华边褪下外衣,躺到袭灭天来身旁。 他的话着实掀引袭灭天来心湖大颤,既有无悔的专一也有难以撼动的坚持,他伸手轻划一步莲华细长的颈项,激起他一阵轻慄。「反面思考来看,你这番话是在告诉我,假如有一天我们的价值观起了冲突,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能支持我?」 「你的话带有强烈暗示。」 「呵,你多虑了。」 「袭灭,不要让我担心。」 「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担心我吗?」他问,眉峰悄悄隆起,向来狂傲的俊脸竟隐现忧伤。 至此,一步莲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性,脱口问道:「你告诉我,是不是和你胸前的记号有关?你遇过邪蛛会的人?它是真的存在……」 捂住一步莲华滔滔之口,袭灭天来暗瞳闪烁y狠血光,他沉道:「再问下去,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袭灭……」 「不要问,我不会回答你。」翻身压住一步莲华,袭灭天来轻吻情人的鼻头,在情人领口内的肌肤上烙下吻痕,一股热源在他下腹燃烧,他浑身烫热得无法思考,只能不断舔吻对方。 「告诉我……」一步莲华同样不肯轻易放弃,他紧抱住袭灭天来任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藕断丝连的红红紫紫,爱慾燃烧之际,他恳求似地在对方耳畔破碎低喃。「袭灭……」 用嘴蹭开一步莲华衣襟,袭灭天来轻咬他敏感ru首,一隻手在他腰屯处游移,不打算继续逗留于此话题。「忘了吧,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保证。」他不会让他知道,不会让情势有机会发展向不可收拾的僵局。他是贪心,他是两者皆不放,即便山穷路尽,他依旧相信自己做得到! 他勐烈而混昧的侵略唤醒一步莲华脑中警铃。 「不行、你的身体……」洞悉袭灭天来意图藉身体上的亲密碰触将自己扯离话题,一步莲华手肘格挡在两人胸膛之间,尝试控制混乱的局面。「不要乱动,你还在发烧……」早知如此,他就该沉住气,等他恢復健康再问他。见袭灭天来似乎没听进自己的话,一步莲华索性紧紧抱住他的头,让他的脣舌没有空间肆虐,接着用低哑的嗓音轻道:「我不问了、不问了。我知道你很累,睡一下、睡一下好吗?」 起初,怀前的人还有点挣扎,过不久,就慢慢地失了动静,均匀的唿吸声随之响起,袭灭天来趴在一步莲华胸前沉沉入睡,他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之刚才已明显好多了。 下颔扺在袭灭天来的头心,一步莲华一手扶撑袭灭天来肩头,一手拂挲着他的黑髮,心里暗自幽嘆。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 ※ 一步莲华想着一些事入睡,于是做了意念交错的噩梦。 梦里他回到年少时,一日行经林川河畔,唱诗给在那里行舟的船夫与船客听,当中一位船客为了打发时间,便向在场众人口述了一个故事。 说是几年前有个黑暗集团叫做邪蛛会,专门做贩卖人口的勾当,可怕的是,邪蛛会会员据说不是各城邦的政界要角就是皇室贵冑。他们雇用一批无名杀手四处掳人,少女、小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视客户们各种不同需求来捕抓不同对象,有的作为会员无聊时的享乐工具,有的作为供应器官的来源。这些被抓走的受害者身上都有着共同记号:一隻异色蜘蛛,刺在身体的各种部位。 听说,在心脏部位被刺下蜘蛛的人,都是註定沦为各种玩物的奴隶,遭遇十分悽惨……被凌虐、被姦 y 、被当作下赌筹码在生死舞台上搏斗,等到主人玩腻了,就被送到回收场活活肢解。 几乎不可能有倖活者。 听说,在最后一位被害者罹难后,邪蛛会成员一个接一个离奇地失踪,尸体在几日后乃至数月后被人发现,身分皆成谜,像是有心人士刻意的隐蔽,有关它的流言也自此被迫画下休止符。 然而,邪蛛会的y影并未就此消失,有人说,是最大的幕后主使者策划暗杀了其他成员,原因不明,主使者仍旧苟活,邪蛛会造成的死亡威胁也就像鬼魂般纠缠难散。 随着罹难者的名号一个个曝光,最后一位罹难者的身分,始终无从揭晓,甚至,有一说法是他根本还活着,成为邪蛛会残忍游戏下第一位生还的牺牲者。 梦境至此,如断线风筝,随风飘逝。 一步莲华勐然惊醒过来,大口喘着气,他拭去额上汨汨冷汗,发觉袭灭天来依然趴在自己胸前。 不由自主地,他紧紧地搂住他,热液从眼眶不断溢出,空洞洞的内心塞满了恐惧,他余悸未平。 却在清醒的须臾,忘了梦的内容,只记得满满的恐惧和哀伤。 船隻悠悠行走于黑浪上,在曙光来临前,他们不会靠岸。 ※ 世界公国是结合了三个城邦政府的联合城邦,除了各自为政统匣其下领域外,还有一个联合行政区域负责管辖三城邦的联合事务,其共同的ji,ng神领袖是嫚德菲女王,实际掌权者则是人称『阳光公爵』的彼嘉公爵,与暗夜公爵廉示公爵并列为联合行政区的两大巨擘,他们两人也是多年好友。 暗夜公爵行事低调、手段果决俐落、甚少露面,因而得此称号;反观阳光公爵则经常参与各类活动、热烈发表政见、行事效率非常高,然而,要与他安排会面却极为不易,坊间甚有传言指出,要私见阳光公爵一面,唯有透过暗夜公爵的推荐一途。 袭灭天来的船在近午前抵达世界公国的港口『乌日』,经过一夜的调养,袭灭天来身体已然復原,他隻字未提自己发病的原因,船员只得顺着他的态度以平常心看待这场意外。船一靠岸,袭灭天来即令冷醉入城寻找旅店,另外再派遣月漩涡带着罗莱莎女爵亲笔所写的引荐信函,递送至暗夜公爵府邸并要求会面。 是夜,月漩涡捎回廉示公爵的口信,他告诉袭灭天来彼嘉公爵已听闻他挖掘出黄金城遗址的消息,早有意与他私下会面,无须自己代为引见,要袭灭天来自行与彼嘉公爵安排会面时程即可。 得到确切回覆,袭灭天来露出满意笑容,一行人动身前往冷醉找到的旅店休息。虽然经过彻夜调养,但袭灭天来身体的復原速度好得惊人,从外表观之,浑然不似昨夜差点命丧九泉的重度病患。 因此晚饭时,风流子实在憋不住满腹好奇,问道:「头子,你的身体…真的都好了吗?」 「你需要什么证明?」喝着玉米浓汤,袭灭天来淡淡反问。 「不、不是,我们只是关心你。」语毕,风流子吐吐舌头,默默搅动面前的生菜沙拉,虽然他已经很习惯袭灭天来不近人情的态度,可是人家说恋爱中的男人都会变得比较温柔,怎么这点在袭灭天来身上就无法发挥效用呢? 淡瞥偷偷碎声嘀咕的风流子一眼,袭灭天来缓慢举起酒杯,轻道:「昨晚,多谢你们。」接着迳自喝下一整杯红酒。 其他船员见状,也拿起酒杯回敬,只有眼睛看不见的一步莲华依旧埋首慢条斯理地啃着燻ji麵包。自从上回袭灭天来替他换衣时发现他有营养失衡的问题,他就特别嘱咐黄泉弔命注意一步莲华的饮食菜单,即使是粥食也得在里头添加各种蔬菜和r_ou_类。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脸色愈来愈红润,也长了一些r_ou_,整个人ji,ng神焕发许多。 自然,也更为赏心悦目。 收回游离在一步莲华红润双颊的视线,袭灭天来放下酒杯,说起正事。「年前彼嘉公爵就有意在联合行政区兴建一条铁路,与行政区外的城邦铁路交接,这个计画在半年多前动工,行至今时已近完工,就差一段铁轨的衔接。」 「船长指的可是,从联合行政区直达嫚德菲女王私人宅邸的铁路?」负责蒐集各地情报的月漩涡,及时想起年前袭灭天来曾向他提过这件事,要他定期追踪后续发展。 「没错,我的下一个计画,就是取得这段铁路的兴建权。」这也是他之所以要会见彼嘉公爵的原因。他的復仇机会近在眼前,绝不容许流失。「有任何异议?」 一致摇头。 「很好。」 ※ 比之香抹拉,世界公国的顶尖旅馆无论在设备还是装潢上,都更胜一筹。光是镶缀金箔的高耸圆顶就价值不菲,遑论是旅馆正门口那面长逾十尺、出自已逝名家塔萨、莫凡奈之手的shi壁画,堪称是价值连城的镇馆之宝。旅馆的房间不多,但每间都像是一间独栋的小楼房,外附马棚和小庭园,住一晚的价格是下层平民一个月的薪资。 在食衣住行方面,只要袭灭天来负担得起,他从来不吝啬于给予自己和下属各种高规格的享受。 洗完舒服的热水澡,袭灭天来和着睡袍枕肱躺进柔软的床被里,一瞬间下沉的身子在他心尖上带起一阵搔感,他不觉地绷紧全身肌理,尔后渐渐放松。来到世界公国后,他刻意拉远与一步莲华的距离,只因他的诚挚常常迫得自己的坚持岌岌可危,而在这紧要关头,他不能再节外生枝。 在他紧闭的双目里,缓缓浮现一张模煳难辨的脸孔,同时间,他的心头亦颤起疯狂的杀意。彼嘉公爵,他的仇人。「呵呵呵……」y冷的笑声自牙缝间溢出,袭灭天来愤红的血瞳在薄薄的眼皮底下蠢动,此刻他必须压抑住浑身散发的快意与战意,才能在彼嘉公爵面前完美地扮演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取得他的信任。 可是,「呵呵……」雠敌当前,他又怎克制得了体内躁动的血液,不令自己在面对他时伺机刺杀他、千刀万剐万不足惜呢?但他又岂可让他死得这么便宜。 举起颤抖不已的双手,袭灭天来覆盖住自己的脸,将不绝倾洩的笑声吞回肚腹里,他的手指逐渐弯曲成爪状,扣着自己额际和颧骨,指掌上筋络曲张。一片黑暗间,他彷彿看见被绑在冰冷铁床上的男童,泪痕已干、无力地任人将他的身体当成玩具般切割,大片的血液流下铁床,在满佈血块r_ou_屑的泥泞地面上干涸成一漥绝望。 男童的表情是那么样平静──好像被全世界遗弃也不在乎的平静,那么样地,与自己神似。 他的胸口霎时被混乱填满,心脏却鼓动得异常有力,只要喜悦远离他、愤恨笼罩他,他就不用承受如同昨夜被掏心剖肺般的剧痛,那以他之愤恨为粮食的可恨存在啊……还是,彼时沦为祭品时的烙印遗毒使然呢?他不清楚,也不确定,只是于他而言,混淆两者并无差别。 他只要能明确地记住这种剜r_ou_刨骨似的疼痛即可。 他从不问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取復仇的机会值不值得,因为不管值不值得,有些事情他势必要完成。 然而──袭灭天来像个附着在胎盘内的死胎般蜷缩起身体,穿梭于死亡边缘──然而,此刻的他竟如此不争气地想念起一双手、一双眼、一副冷凉却温暖的躯体。 一道不管是苍哑还是嘹喨皆能抚平他痛楚的歌声。 他想见他,尽管此刻他需要的却是愤怒与残酷。 ……他想见他。 第28章 与阳光公爵的会面来得甚快,就在月漩涡送信给阳光公爵两日后,对方遣人捎了回函,袭灭天来依约拜访阳光公爵,并在商谈半日后,顺利取得从联合行政区连结女王私人府邸的铁路建造权。 回到旅店,恰逢午休期间,袭灭天来召集旗下船员回到船上密谈,独留一步莲华在旅店休憩。情况再明显不过,这次的商谈内容必须对所有人保密,尤其是一步莲华。 「我现在要跟各位讲的事情,只能秘密进行,但是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们选择权,由你们自行决定要离开或留下继续跟着我。」 「头子,到底是什么事这么严肃?」虽说袭灭天来一直都是这副正经冷淡的模样,但他鲜少使用这么严厉疏离的语调对他们说话,不免勾起风流子的好奇。「我们还不知道,你这趟去的结果如何?有顺利见到阳光公爵吗?」 「有个问题我必须先问冷醉,你有没有把握设计出最坚固稳定的铁路?」拳头抵着桌面,袭灭天来略过风流子看向冷醉,冷问道。 「当然有。」抬高倔傲下巴,冷醉哼应。 「那我再问你,有自信做出既坚固又脆弱的铁轨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嗅出絃外之音,冷醉讶问,在场其他人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我要你设计出一旦超过特定乘客人数的重量,就会断裂的铁轨。」 「特定人数?」 「大略15人以上。」 闻言,月漩涡冷酷的眼瞳起了变化。「你的对象是女王和她的家属?」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跟着变了脸色。 自他们加入船队的第一天,袭灭天来就向他们坦承他的目的是要復仇,除此之外的讯息他一律保留,他们本以为遇到一步莲华后,袭灭天来会放弃復仇念头,没想到却是加速进行。不……他早预定要在此刻进行,否则这一年来他就不会让月漩涡时刻留意彼嘉公爵的消息,这计划大概是在他得知彼嘉公爵有意建造衔接铁路时就悄悄展开了。 这段衔接铁路只有嫚德菲女王及与其拥有相同血统的亲属可以搭乘,为了外型美观与节省材料资源,火车车厢只有两节,重量集中因此要在铁轨上设计承载限制并不难,在试车后的开车日,女王及其家族30余人势必全部坐上火车,铁轨只要一有裂痕,在高速行驶下就会脱轨,车上的30多人都很可能陷入生命危险。 「他们只是我復仇的工具,」冷血邪笑,袭灭天来续道:「我要彼嘉身败名裂、要他家族蒙羞永世、要他祸及亲属不得翻身。」他说得极轻,冰冷恨意却令在场众人不寒而慄。 兴建铁路是彼嘉公爵擘策年余的计划,找袭灭天来合作则是他的决定,袭灭天来和女王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但彼嘉公爵和女王之间利益牵连甚大,容易产生联想空间,谋反罪名足以杀人不脏手。 「铁路完成之后,你打算怎么办?」黄泉弔命揉了揉额头,心里莫名沉重。 「顺利的话,我会被世界公国通缉,但只要逃出联合城邦统治范围之外,他们就拿我们没辄,我唯一的损失就是永生不得踏入世界公国,以及那艘船之外我所有的财富。」 「所有财富?」任沉浮接问。 「对,彼嘉不会轻易把铁路建造权交给任何人,这也是他为何拖到现在还没动工的原因。凡是想要拿到兴建权的建商,都必须交付鉅额保证金。」换言之,承办商如果失败,就必须面临破产的威胁,这成功地阻却许多贪图分一杯羹的投机份子。 「多少?」 「最低额是20兆索贝(货币单位),视对象身家情况调涨,而他拿了我100兆索贝。」彼嘉以为每个人都会像他料想的那样,投掷了所有身家财产必定不敢恣意妄为,殊不知他袭灭天来并不害怕从一无所有中东山再起的考验。 天文数字让每个人都瞪大了眼,莫怪乎袭灭天来必须拿到黄金城的遗富,才能夺得制先权。「老天,他真敢拿。」风流子低喃。 「只要他敢开口,我就敢给,只怕他有命拿没命花。」淡嗤,袭灭天来扫了底下队员一眼,续道:「你们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离开船队保持缄默;第二、留下来协助我,事成之后,我保证带领你们赚取更多财富。」他不多费脣舌解释洩密的下场,他相信他的船员们很清楚他不会对任何敌人仁慈,即使曾为同舟共济的同伴也一样。 「我留下。」思考半晌,一片静默中,冷醉率先表明立场。 「我也是。」接着是月漩涡和风流子。 「我也留下。」出乎众人意外,任沉浮比黄泉弔命更早开口。 「如果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会离开。」嘆了口气,黄泉弔命看看袭灭天来、看看其他同伴、最后看看任沉浮,他的样子有点紧张,是在担心自己真的会离开吧?轻笑,黄泉弔命接道:「但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的话才出口,任沉浮的耳根就微微泛红。 表决的结果是全体留置,除了没有投票机会的一步莲华。 「头子……」 风流子才起了话头,袭灭天来便抬手制止他继续发言。「这件事不要让他知道。」 他不会让他阻挠他,也不会给他机会,离开他。 ※ 接连一段时间,袭灭天来都在铁路建造现场工地监工,早出晚归,一回旅店就回到自己房间休息,只有偶尔在吃饭时会等到他的踪影。他很忙、忙得毫无喘息空档是事实,但一步莲华心里也明白,袭灭天来是有意躲避自己。 他一点也不质疑袭灭天来是对自己失去兴趣才闪避他,相反的,他就是感觉得到袭灭天来对自己的渴求有增无减,才会对现下情形感到担忧。在偶然的擦肩而过,三言两语的问候间,他可以感受到对方炙热又刻意收敛的视线,飘忽在自己身上欲走还留,但只要他挨近他想问个明白,对方就立即进入警戒状态,藉口探视工地迅速离开。 反覆几次下来,一步莲华不再希冀能从袭灭天来身上打听到任何蛛丝马迹,他只在心底偷偷地祈望,他会坚守他的诺言不做令自己担心的事。既然袭灭天来忙得成天不见人影,其他人也各自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他也就不干扰他们工作,身为袭灭天的私人助理,老闆既没交代他工作,他就自行休假,难得来到新城镇,不妨四处走走散散心。 利用这段空闲日子,一步莲华几乎走遍世界公国西方城邦的半个镇区,回想起以往自己一人生活时,也是这般惬意悠闲,唱歌赚钱之外,就到处走动听听街坊流传的故事,造访每一间店铺,用嗅觉、触觉、味觉,代替视觉来感应这个世界。自从遇见袭灭天来后,他的生活方式大大地改变,唯他在面对不同环境时那份泰然自若的心境不变。 这日,一步莲华路经一间麵包店,刚出炉的香蒜麵包香味四溢似层相识,他勐然忆起之前在蒙特格尔袭灭天来曾带他去吃过的一间早餐店,飘散的麦香与咖啡香勾出他潜意识里的美食回忆,他摸摸肚子想着,已是过午时候他却尚未用餐,灵思一闪便走进麵包店,点了一份奶酥鲜果派以及一杯浓缩咖啡,坐在紫藤木编成的椅子上,服务生靠过来招唿他,带来一阵绵稠的榛果奶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阳光洒进店内,在他眼皮上投下白亮的光幕,时不时闪过的黑影是一个个路过的陌生行人。 等餐的时候,他没办法像他人一样阅读书报杂志消磨时光,只能将心神放在窗户外头的动静,不久,服务生送来餐点,他咬了一口烤得蓬松酥脆的麵皮,满口麦香,然后他又举杯浅啜咖啡,浓郁的酸配上淡淡的苦,忽然,他失了食慾,便放下刀叉和杯子,思索着箇中原由。 窗户外不断有黑影窜过,那是一个又一个经过却不驻留的路人,而自己坐在充斥食物香氛的温馨室内,动静区隔分明,衬映出的却是自己独留于此停滞不前的孤寂。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人是怎样地驱动着他自己? 失去他的陪伴,再好吃的餐点都少了一味。 失去他的陪伴,他忘了过去一个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 原来,当他逐渐适应多了一个人的陪伴,就意味着他今后的生命将从多一个人的喜悦朝向少一个人的孤寂迈进,即使回到原点,原点也早已不是原点。 他的舌尖开始泛苦,约许是……浓缩咖啡的副作用。 淡哂,他起身缓慢走向柜檯,请店员帮忙打包餐点,接着走出店门,一个人慢悠悠地踱回旅馆。 他想念他,纵时同在一间旅馆,他还是想念他。 ※ 近午时,袭灭天来从工地回到旅店用餐,餐桌上却少了他想见的那个人。 他的脸色因此略显y霾。 虽然他是主动避开一步莲华的人,但当他想见他时,他就得出现在他视野范围。由于碰不到面引发的躁郁,让袭灭天来的思想愈趋蛮拗,不管有理与否,他偏执地认定一步莲华理该为此负责。 但是,那个人并不会因为自己的闷气而平空出现,所以袭灭天来只能对着旁边空着的座位干瞪眼。 「呃……头子,你手上那罐是盐巴。」见袭灭天来铁青着脸,拿着盐罐当胡椒不断洒往浓汤里,风流子好心地出言提醒。 狠狠地瞪了手中盐罐一眼,袭灭天来若无其事地放下瓷罐,低问:「他去哪了?」 「头子你指谁啊?」在场的除了风流子自己和袭灭天来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虽然风流子知道袭灭天来会问候的人八九不离十是一步莲华,可是老闆现下心情y晴不定的,为免猜测错误引起老闆侧目,他想还是谨慎一点好。 不过风流子的深思熟虑并未得到预期效果。 ji,ng悍眼神瞄了下风流子,袭灭天来拿起汤匙舀起一口浓汤,刚把汤送进嘴里脸上的肌r_ou_便突然绷紧。顿了顿后勉强吞下去,袭灭天来掀开手巾擦拭嘴角。「我吃饱了。」 吃饱了?瞪着餐盘内几乎完整无缺的定食,风流子露出苦笑。到底是多么闷s_ao的人,才会像他这样话问到一半就不问,非得等对方多方猜测或自行领会后,再给出明确答案?「船长若是问一步莲华的话,他早上就出去了。」暗自在心里吁嘆,风流子依据袭灭天来的视线胶着处──总是不离一步莲华固定落坐的座位,猜出他心中所想。 「知道了。」简短回应,得到答案的袭灭天来脸色未见好转,但显然已消了些闷气,他推开椅子起身,走离桌子几步后忽又停住,转过身问:「他都去哪里?」 「我不知道耶。」风流子继续苦笑。他又没吩咐他盯着他,他怎会晓得他上哪去。「这几天他都早上出去傍晚才回来,有时候会买一些点心回来给大家。」 点心?他怎么都不知道?怎么都没吃过? 眼看老闆脸色又变了,风流子赶忙补充道:「他都有买你的份,但你每天都吃过晚餐才回来,一回来就回房间休息,所以他就把那些点心拿去……」 「拿去做什么?」 「餵附近的小猫小狗。」说到这里,风流子已冷汗浃背,本以为会接收到更冷冽的眼神洗礼,不料对方竟露出微淡的温煦笑意,可能连他本人都没察觉自己此刻的表情足以溶化冬雪。他头子的情绪简直比海上的天气还变化多端。 看来没有自己的日子,一步莲华倒过得挺舒适的,微哼一声,袭灭天来不再回覆,连点头也没有,便转身迳自离开餐厅。 总算伺候好上司的风流子不断抹着额汗兼搧着衣领纳纳凉风,尔后耸耸肩,开心地收拾剩下残羹。 ※ 铁路完工之日,就是试车典礼,正式启动铁路后,这段路程只有皇室中人可以搭乘,因此,这次的试车大典非常重要,不像以往只是徒具形式价值而已。 试车之日,彼嘉公爵将会亲自到场试车,知道阳光公爵会出席试车典礼,袭灭天来特地换上正式服装,这次他穿的不是袍服,而是剪裁合宜的裤装,搭配黑色长外套,外套下摆裁修成燕尾形状,他的腿很长、腰窄、肩宽,穿起这种贴身的服装身形显得更加颀长。深黑色外套里面是一件米白立领衬衫,领带是黑色为底暗银色的条纹,口袋部分一样别了天珠造型的领针,内cha有一条米色针织巾帕,摸起来质感甚佳。 彼嘉公爵的马车从远处驶近,主要干道上的左右两侧人马纷纷走避,直到马蹄踏在袭灭天来为了迎接公爵而铺设的红毯上,马车才慢慢停下来。起先,马车车厢内伸出一根虎头柺杖拄在地面上,尔后又从车厢里探出一个身影。 彼嘉公爵留着一头俐落短髮,已届半百年纪的他髮色犹是乌黑有泽,衣着体面华贵,双目炯炯有神,五官轮廓刚正贵气,眉宇散发淡然威严。若非亲身领教过他的残酷,任谁都难以置信他会是比恶鬼还嗜血的伪君子。 每见他一次,袭灭天来梦中那张模煳的脸孔就清晰一分,心中的恨意就愈发张狂。在这张既威严又慈霭的面孔背后,躲藏着无数残忍的交易与虐杀,然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看得清面具底下的真实?表相虽肤浅,一层窗纸戳不破,愚人的眼睛就跟瞎了没两样,有目无珠。 活该被背叛至死,是吧,父亲母亲? 「公爵,请上月台。」躬身微行礼,袭灭天来主动伸手与彼嘉公爵一握,随即引领他踏上月台。恨火在他体内血管爬走肆虐,烧得愈炽烈,他的神智就愈清醒,表面功夫做得愈彻底,真实得连他自己都要生出疑心来,以为自己面对的真是一个心怀仁德的好绅士。他暗忖着,手掌抖得厉害,却让脸上的诚挚笑容成功地掩饰过去。 第一次的会面协商他都能忍住,没道理会在将成之际功亏一箦,他的傲人意志与耐力在此时发挥淋漓,而这将是他赖以顺利復仇的最大资产。 「嗯……」低吟,彼嘉公爵鹰眼环顾四周,干净整齐的月台、在阳光照s,he下闪闪发亮的铁轨、经过拣选佈置的人工造景,入目所及是简洁、大方、优雅的细腻建设,完全符合嫚德菲女王的品味风格,袭灭天来不愧是成功的商人,不仅事前工作准备充分,连建造过程也毫不马虎。「这是?」注意到铺垫在铁轨下的灰白色石头,彼嘉公爵发问。 「这是『米勘石』,可以散热,最主要是美观作用,米灰色系比起红土色碎石更衬月台周围的翠绿造景,公爵可以仔细看石头大小,每个都差不多大,是特别挑选过的。」耐心地一边解说,袭灭天来一边引导彼嘉公爵浏览站台的整体设计,将冷醉的原初构思说明得一清二楚。 「很好、很好。」彼嘉公爵看得两眼发亮,频频点头称道,一向和善无争的眼眸隐约流露出贪婪之色,但也很快地被妥善隐敛起来。「何时可以试车?」 「车来了。」指着前方喷着蒸气直直驶向两人的火车,袭灭天来道:「让我陪您到终站吧,听说您下午和女王有约,搭乘火车赴约刚刚好,您的马车就留在此地,在下会派人款待车夫。」 女王专属的火车比正常火车小了好几倍,车厢只有两节,但里头的座位和摆设既华贵又典雅。 「你很週到,不错。」简略地称许后,彼嘉公爵戴起黑高帽,踏进较靠近自己的车厢。 接着是公爵的三个随从、袭灭天来以及月漩涡,火车驾驶者是冷醉,加上任沉浮一共八人。 「火车即将出发,请乘客坐稳,下一站是终点站,女王府邸。」广播者任沉浮清亮的嗓音传遍所有车厢,汽笛声随后鸣响。 一车人往终点站进发。 第29章 在袭灭天来亲自陪同之下,彼嘉公爵对试车的结果十分满意,他决定如期开放铁路通车,让嫚德菲女王及其亲属能尽快体验这项耗费鉅资的工程成果,实践自己在两年前亲口向女王许下的承诺,更加巩固自己在女王心中的忠诚形象与地位,将他的政治生涯推向更辉煌的境界。 为了及早亲耳听到嫚德菲女王的肯定,彼嘉公爵将开车日定在试车日的隔天,并且告诉袭灭天来,倘若女王也满意这项铁路工程而没有进一步的改善要求,他便会如数奉还鉅额保证金;而待整个铁路系统稳定运行一段时间后,他再亲手送上大笔丰厚酬金,他还告诉袭灭天来,除了应得的酬劳外,也许他还有机会蒙女王恩召会晤,获得额外赏赐。 由于嫚德菲女王甚为注重隐私,因此彼嘉公爵要求袭灭天来等人能在联合行政区外围的商业区等候,待女王传唤再行进入。彼嘉公爵语气委婉,殊不知此举切中袭灭天来之意。他早已计画在事成之后扬帆远离世界公国,因此明日此时他们压根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行政区外围,这回假如彼嘉公爵没有事先提出清场请求,袭灭天来也会找个藉口避开这里,而彼嘉公爵既已先行提出此一要求,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双方和气地达成共识,袭灭天来婉拒彼嘉公爵的晚宴邀请,提前回到落脚旅店。 他想放纵自己,和一步莲华共享復仇将果的前一夜。 然而,袭灭天来并未在晚餐时等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和那天中午一样,一步莲华独自出外直至晚时尚未回归。这次风流子学了乖,赶紧主动向袭灭天来报告一步莲华的行踪。 「头子,一步说今天会晚点回来。」 「他有说要去哪里吗?」品啜着饭后梅酿酒,袭灭天来问道。 「没有,不过我想他应该会带宵夜回来,头子你不累的话可以等他,他说最晚不会超过八时。」夜深时刻一个盲人在外游荡怎么说也不太安全,为了避免带给同伴麻烦,一步莲华不会晚归徒增同伴忧心,他做任何事都有基本考量。「还是头子你先去休息,他回来的话我再转告他你在找他。」 「不用了,你什么都不用和他说。」拒绝风流子的建议,袭灭天来用纸巾抹抹嘴,起身上楼,走到中途又停下来回头道:「告诉所有人,今晚收拾好行李,明天清晨七时出海。开车典礼预订六时半举行,我会一个人先到现场附近监看,你们趁这空档做好开船准备,我会在七时前回到船上。」 「是。」谈到正经事,风流子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少了嘻笑而多了分成熟。明天开始,他们就要变成世界公国的通缉犯了,想来就有趣。风流子双掌交叉撑于恼后、翘起二郎腿,笑得惬意非常。 他出生于富裕和乐的家庭里,父慈母爱,上有兄姐下有弟妹,从求学到就业都是一帆风顺。父母死后留给他们一些财产,供做每个小孩的就业基金好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地为自己的事业奋斗。毕业后,他原本在一间学校担任教职,后来学校里一个女学生因为仰慕他而主动献身,来者不拒的他便和女学生发生不伦关系,被其他学生检举而遭到校方解聘。 当时,他的兄长是地方上有名有望的司法官,虽然气他不懂洁身自爱败坏家族名声,却还是非常照顾他这个弟弟,马上动用关系替他安排另一间贵族学校。但风流子却在上班的头一天就无故旷职,跑去赌场当调酒师,他兄长久劝他不回,最后拿他没辄索性片面做主将他从家族除名,要风流子拿着自己的那份财产消失在他面前。 风流子拿了钱毫不留恋地走人,隔天在赌桌上花光那笔遗产,为了讨生活,他靠着出千技巧在赌场替经营者黑钱,勉强混口饭吃,日子过得颓废而自在。他和黄泉弔命是同乡,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赌场里,那时黄泉弔命常常替一个女人还债,每当黄泉弔命来到赌场时,风流子就会私下请他喝一杯调酒。 黄泉弔命在赌场被人打断腿时,风流子也在场,那天他尾随袭灭天来几人的脚步来到他们停泊船隻的港口,等了一夜,毫无动静。后来,听说黄泉弔命的腿伤被治好了,救他的那帮人还替他偿还那个女人欠下的余款,当时风流子只觉得黄泉弔命运气不错,碰上个贵人。 几天后,黄泉弔命在他要到赌场的路途中拦截他,向他辞别,告诉他他即将和袭灭天来一起出船。风流子问他航海的目的地是哪里,黄泉弔命回说不知道;风流子又问他跟着袭灭天来要做什么,黄泉弔命回说当厨师还债;风流子接着问袭灭天来的船看起来怎样,黄泉弔命想了想后回说很宽敞很豪华,和赌场有得比。 于是,风流子当下做了决定,厚着脸皮半纠缠地向袭灭天来毛遂自荐,与黄泉弔命同时加入船队。 之后,在船上的日子里,他偶尔会回想起自家兄长揉额看着自己嘆气的模样。 他兄长总是感嘆自己,好好的一个老师不做,为什么要去赌场做骗子?好好的一个家不待,为什么要过那种三餐不继的靡烂生活?风流子从来不曾考虑过这些问题,等到离开故乡过着漂流的海上生活后,他才慢慢理解兄长的质疑是一般人都会有的反应,可是他偏偏不是一般人。 他宁愿过着荒腔走板的人生,也不要安安稳稳照着别人设计的蓝图走。他的内心暗藏一股浅蓝色的忧郁,不能为这个世界的正常人所体会,他明白宁和日子的美好,可是真正过起来就觉浑身不对劲,反而加重他内心那股来路不明的忧郁。 大海是这个世界上领域最宽的未知数,他在这片大海上尝到许多苦涩,可是这种颠沛给予他全然的自在,这种畸形的渴望与满足的形式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所致。和船上其他同伴不同,他没有y暗复杂的过往,有的只是一颗永远无法安定下来的心,通缉犯的身分或多或少会带给他人不便,于他却不然,甚至说有点期待也不为过。 他喜欢目前的生活,喜欢这个捉摸不定的上司,喜欢这些同伴不怎么光采的过往。ji,ng采的人生,远比光采动人。风流子暗地扬起脣角,咀嚼心中细微的伏动。 就在他冥想之际,一步莲华回来了,如他所料的带了一些点心交给他,麻烦他晚一点分送给其他人吃,风流子打开瞄了一眼,是水果派,而且还是铁路工程现场附近那家糕点店的热卖商品。 「谢谢你每次都带东西回来,託你的福,我们差不多把这城里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咧笑道谢,风流子续道:「你走一整天一定累了,赶快回房休息,明天清晨我们要早点起床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一步莲华着实惊讶,诧问:「铁路工程已经完工了?」 「对,今天试车仪式也顺利完成,头子说酬劳和保证金都拿回来了,没必要久留,他还要赶往下一个地点参与那里的商贾大会,所以就不参加明天的开车典礼了。」半真半假的讯息出自风流子之口,说得毫无破绽、合情合理。 一步莲华听完后点点头表示会照办,然后顿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么,船长已经回旅店了?」 「他刚上楼没多久,你想找他可以去他的房间。」 「不用了,让他好好休息,晚一点如果他有下楼,再麻烦你把点心拿给他。」一步莲华知道风流子习惯晚睡,通常会在下面的交谊厅待上好几个小时,这才麻烦他代为处理。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6节 「知道了,那明天六时起床,七时从港口出海。」 「好。」不疑有他,一步莲华转身上楼。 ※ 一进房门,一步莲华把手杖放在案边,然后替自己沖杯热茶。这几天他逛得很勤快,不让自己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思考袭灭天来的事情上头。 喝完花茶,他先到浴室清洗双手,接着在石池里储放热水,并利用储水的时间先清洗身体。浴室门是开着的,独处时一步莲华喜欢让门大敞,以保持空气流通。他脱掉衣服,拿起香皂涂抹,高级旅店的香皂味道清爽又不伤肤质,这几天用下来,似乎肤质有变得更好的倾向,尽管他从来没有皮肤方面的困扰,却有好上加好的感觉。 搓洗干净后,他舀水沖去身上和头髮间的泡沫,此时石池里的水已储得八分满,他坐进池里将头靠在石缘上,石头质感冷凉,把手处的凹凸感摸来像是镶着玉石,冰凉之下有热水包覆,矛盾又融合的舒适触觉充分显现出设计者的别出心裁。 他微张着眼,敏感的眼珠感受到漂浮空气中细微的水分子,在瞳孔上扎下轻微的麻刺感,让他得时不时地分泌泪液来中和这份异感。他掀掀眼皮,眨去温热的麻刺,突然很想唱歌。 但这念头只是昙花一现,须臾后烟消云散。现在他想唱给别人听,但唯一的听众不在,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他只有轻轻哼着旋律,未唱出声。 猝不及防地,他哼调的嘴被另一双脣堵住,被另一个人食髓知味地品尝。 一步莲华吓了一跳,但萦绕鼻间的熟悉气息令他很快安下心来,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触感,勾出他潜藏于冷淡外相下的稀微热情,这些气味和触感,都是属于他的呢。 他主动环上对方颈项,像小猫般眷恋地以脸颊磨蹭对方的脸── 想念他,好想念他。 罕见的偎腻举动令袭灭天来心湖微震,他笑开脣角,冷不防将人一把抱起,离水的光裸身子抄起片片水濂,shi了他一身黑袍。他不在意,阔步走向床榻,轻放爱人。「这几天你自己一个人挺快活的。」即使爱人在抱,还是忍不住翻旧帐,有关一步莲华的事,袭灭天来是没得计较的小心眼。 「如果你不急于躲避我,我自是乐意同你分担忧劳。」手指缠绕着袭灭天来的头髮,一步莲华淡淡反驳道,近似指控的语句却教他说得绵绵柔柔、无怨无尤。 他的口气和态度总是清淡,唯独眼神可以看出他浓冽深邃的情感,袭灭天来宠溺地抚摸他的眼窝道:「你在抗议我的疏远吗?还是,期待我会因愧疚而松口?」他何尝不愿与他分享所有事情,快乐的、晦暗的、沉痛的、悲凉的所有经歷,但是没办法,他承担不起任何风险。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以后会变怎样。」 「安下心吧,明天过后,一切都会更好。」然后,等到他们都老到接近死亡那一刻,也许他会亲口对他坦露所有秘密。 但是,他承诺的未来愈美好,一步莲华愈觉那份美好遥不可及。「袭灭……」再怎么逼问也不会有结果,这层认知令一步莲华颇为沮丧,心中的隐忧益加扩散。 「嘘…不要再说话了。」此时,言语是累赘。 復仇前一夜,袭灭天来本该沉淀自己的心情,使自己保持在绝佳的冷静中,忿恨而冷酷,欢愉是最不该出现的情绪,因为那可能会再次挑引那个存在的玩兴导致他的『旧疾』復发,也会降低他面对復仇结果时的解放与快悦。然而,再多的理智都无法在这一刻发挥作用,他无可救药地迷恋上这个人,这个人的身躯因而在他眼中呈现完美丰姿,他的内心也被拥有这个人的满足所填满。 因此,就算佔有他的下一刻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也甘之如饴。 两双血瞳同时飘染着情慾浊色,袭灭天来邪眙两颊蕴红的爱人,失明的他面对这个陌生又亢奋的时刻,想必相当无措。 「你应该知道……这次你没有拒绝的机会了。」他低头,咂弄他的嘴。 「我也…没这么想。」微喘着,他在断续的缠吻里觑隙回答,身体细细地轻颤着,像和风下轻摆的绿草。 「会不会怕?」 「对于你……即使要把我吃了,我也不会害怕。」伸手抚触袭灭天来颊畔,一步莲华眼眸带笑,神色自若,双颊却隐染薄红。 他淡然的自信与对情事陌生的薄赧令袭灭天来下腹紧热。他舔舔脣,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才是真正的魔物也不一定,如此魅惑人、如此令人难以抗拒,不惜跌得粉身碎骨也要佔有他。 他是復仇之外,自己生命中另一个仅存的『不计代价』,从而即将在明日之后,成为唯一。 血瞳转深,袭灭天来沉下身子,指尖游走一步莲华身体的敏感点,划过他的颈骨来到ru首,再转向后屯私处,用爱抚与亲吻撩拨两人濒临极限的慾望。 配合着一步莲华低哑的呻吟,袭灭天来缓慢而彻底地吞食他的猎物。 ※ 夜半,一步莲华被一股幽香扰醒,身旁的袭灭天来兀自睡得深沉。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做了个梦,清醒时汗流满背,却不记得在梦中看见了什么,只剩剧烈跳动的心脏能够证明梦境曾经发生。 坐起身,一步莲华觉得口渴,便轻手轻脚地披上睡袍下了床,双足甫落地,腰屯处就传来阵阵酸痛,回想上半夜的激情,不禁脸颊热辣。 他走到桌旁倒了杯开水,喝完尚觉口干便又倒了第二杯,突然,梦中那股幽香飘过鼻前,他恍惚抬头,依稀感到这股幽香往外传流而去,他遂放下杯子,循着暗香指引的方向前进。 他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因为香味愈来愈浓、愈来愈浓,他想起了这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他曾在袭灭天来身上闻过,像一种不知名的菸草味、掺杂着一种欲语还休的花香。 他迫切地追寻这股香味,心中没来由地认定,他可以透过这阵气味解开对袭灭天来的一点疑惑,他一路稳稳地跟循,没遇到任何阻碍,直到来到交谊厅前的岔路通道,这个味道才转淡。 味道全部消散前,一步莲华原本漆黑的世界里突然浮现一抹白影,脸型轮廓非常模煳的白影,但周身气息却令他感到熟悉。一步莲努力想看清楚那张脸孔,那个身影却离他愈来愈远,突然一道闪雷似的强光大作,惊鸿一瞥,一步莲华看见那个人的明显特徵:彩眉、尖牙、颊侧有刺青般的记纹,指尖蓄有利爪,全身皮肤覆盖一层青色鳞片,双耳有鳍,下半身似蛇非蛇。他浑身笼罩一层忧郁晦暗的气息,y鸷双眼直盯着自己。 他暗抽一口气,电光石火间,视界已恢復一片黑暗,他正想出声,不远处却先传来窃窃私语声,一步莲华反s,he性地躲到通往大厅的左侧通道。 「小任,你和黄泉进展得如何?」 是风流子,还有任沉浮。 「什么进展,不要乱说话。」 「唉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就别撇清了。你们总算是互相坦白了,我原本以为你们会选择离开船队,安稳过日子。」 「你是担心被通缉之后的生活?船长不是说了,只要以后不踏进世界公国的领域就好了,船长对我有收留之恩,对黄泉更是,如果能助他完成復仇计画,就算被通缉也没关系。」 「这么说来,你也听过邪蛛会的传闻?」 「嗯,船长从没告诉任何人关于他的过去,所以我也是在那一天晚上看到那个记号才联想到曾经听过的传言,只是万没想到,备受万人景仰的阳光公爵就是邪蛛会的重要成员,其他成员的死亡大概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如果要彻底抹除一个团体的存在,就要斩草除根毁尸灭迹,彼嘉的手段残忍得可怕,却是最为明哲保身,这样一来,将不再有人知道他与邪蛛会的关联。但是,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头子能从他手下逃出生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船长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再不可能的事放在他身上都会变得有可能,那个人就是这么神奇,只要他下定决心,似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只是这么一来,将有30多个人受到牵连无辜遭殃,更别说彼嘉的家属……」 「或许在头子的认知里,女王等人都称不上无辜。若无上位者的姑息与蒙昧,下位者又哪有能耐罪恶做尽、隻手遮天。而即便真有无辜,恐怕也难遏制头子復仇的决心。」 「希望……明天能尽快过去。」 两人行言至此便停住,尔后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开交谊厅各自回房。 一步莲华估计,是因为天快亮了,他们得回房收拾行装。 他的唿吸急促而混乱,脑子还没把刚才听到的讯息完全消化完,身体就自发地动起来,没有时间让他惊讶,也没有时间让他犹豫了,他得快速赶到现场。他得、他得做点什么。 他利用这段时间独自走遍全城的身体记忆,在微透曙光的黑夜中摸索前进,脑中一片空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赶到现场,必须想个办法阻止。 阻止袭灭天来的復仇。 第30章 清晨五时五十五分,整个城市半梦半醒。 袭灭天来缓缓徵开眼,坐起上半身探了探身旁,无人。 存疑,他反s,he性地撇头,瞧见床头夹了一张纸条,上头刺有一个图案,看起来像一颗狗头……或者说猫头?他忍俊不住摇头轻哂,知道这是一步莲华特地留给他的讯息,今天早上他们将要出海,他一定是放心不下附近的流浪动物,所以赶在出发前让牠们饱食一顿。 熟知一步莲华的为人,袭灭天来未做他想,折好纸条放进外衣袋口,起身到浴室盥洗。等会儿他即将要迎接他人生中最关键的胜利一刻,他定要打扮体面,全心全意採撷丰收的纯熟果实。 只可惜,只可惜他只能待在现场外围,无法亲眼见证他筹画多年的杰作,也看不到彼嘉临死前那无知又惶恐的表情、看不到他家族衰败没落的盛况,真的是,好可惜。 但是,人不能太贪心,他毕竟得到他最想得到的结果,不能再奢求了。想到这里,他又开心地扬起嘴角。 他慢慢地刮除颊侧鬍渣,动作间,萦迴脑海的满是昨夜拥抱过的香软躯体,以及翻云覆雨的欢快与满足。他定了定飞驰的神智,把门面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揽了辆马车,神采盎然地往目的地进发。早晨的街道宁静整洁,一如他此刻的内心状态,把堆积已久的垃圾清除后,看起来就会焕然一新。 他的马车停在联合行政区的外围。袭灭天来在附近找了处茶馆──消息流走最快速的场所,稍做歇息,这时已有几个零星茶客上门喝早茶。他从善如流地替自己叫了一盅金盏花茶,掏出怀錶查看,六时半整,恰好是开车仪式的起时。不知道意外发生后,得经过多久消息才会传到这里,他所剩的时间不多,可是迫不及待啊。 金盏花茶通常要加些蜂蜜会更为润口,不过袭灭天来偏好品尝原味,话虽如此,或许是因为今日心情特别好他生了些雅兴,他吩咐老闆再上一小罐蜂蜜和另一个茶杯,将金盏花茶平均倒入两个杯子里,一个添加蜂蜜一个不加,来比较两者异同。 即使用意在消磨等待收成的时间,于外人眼里却像在享受人生。而实际上对袭灭天来而言,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可能真的是,微乎其微。 一盅茶去了一半,店外开始人声嘈杂。 来了,他要的结果来了,他得洗耳恭听。 袭灭天来不慌不忙付了茶钱,缓慢踱向门外── 「听说有人拦女王的火车。」 「拦火车?吓死人了,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那到底有没有出事啊?是不是被撞死了?喔天啊,太可怕了。」 「没事没事,他在火车撞上他前就跳开铁轨了,听说女王很生气,说要是他讲不出一个阻拦火车的好理由,就要处决他。」 「女王生气是当然的,火车首次运行就撞死人,怎么想都很触霉头,何况火车撞死人的场面可是噁心无比,寻常人看到都快受不了了,何况是娇生惯养的皇室中人。更别说要是因为他的莽撞导致火车出事,那可是一车子人都要陪葬的。唉唷,愈说愈觉得恐怖,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拦火车?」 「不知道,听说他什么都不肯讲,只恳求女王不要让火车进入新近衔接完成的铁路区段,不然会有悲剧发生,彼嘉公爵听完他的说法非常震怒,认为他是对立政敌派来抹黑他的,我看要不是女王在场,也许彼嘉公爵一气之下当场就处决他了。」 「还有吗还有吗?不会就这么点讯息吧?」 「现在就这点眉目而已,女王好像打算把他关进监牢,审问原因以及有没有同伙之类的,如果他还是坚持守口如瓶,五日后就会行刑。对了,他好像是个瞎子,而且很年轻……我听对街的大婶说还是个美男子。」 「瞎子?这就更奇怪了……」 加入话题的人数愈来愈多,逐渐围成一个小圈圈,堵在茶馆入口处且人数愈呈扩增之势,就在众人嘴八舌的嘈杂声中,只见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默默穿过人群,俊逸面孔在黑色兜帽掩盖下模煳难判,周身散发冷肃气息。他静悄悄地消失在群众里,将那些正被热烈讨论的讯息抛在脑后。 彷彿这些消息不曾到来。 ※ 胸中愈是恨火狂烧,袭灭天来神情愈是冷漠。 脱轨的演出并不可恨,可恨的是破坏演出的那个人。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他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计画?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计画? 许多疑问流水般涌进脑海,袭灭天来血瞳炽炽,再也无法压抑忍耐多刻的满腔愤恨,他勐然跳下奔驰中的马车,委实吓坏前座的车夫。 「客…客人?你没事吧。」车夫紧急拉住缰绳,回头探问。 丢出一袋钱币,袭灭天来冷睨着车夫,低道:「这辆马车我买了。」 困难地吞了吞口水,马车夫被那双恶煞般的冷酷眼神吓得双腿发软,二话不说匆忙捡起地上的钱连滚带爬逃离现场。 砍断马匹与车厢间的锁链连结,袭灭天来跨上马匹,往西城邻郊的山林内奔去。彼嘉马上就会找上他要他偕同出面向女王说明工程详细,好洗刷女王对他的疑虑,此外还有一步莲华被囚的事,自己復仇未成的事,太多事情缠杂一气等着他解决,他实在没有多余时间耗在宣洩怒气上头,但他就是无法停止体内那烧得他又痛又恨的怒焰。 被背叛的感觉沉重得令他全身都在发抖,但可笑的是,他眼中的背叛却是一步莲华眼中的救赎。他毫不留情地挥动马鞭,在野林内疯狂奔驰,几度快要给吃痛的马儿颠下马背,几度快要被横生的树枝割断喉咙,但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刺激却能让他迅速恢復冷静,暂时缓消下他体内恨火。 不知狂奔多久,马儿舌头外吐唾沫横溢、疲累地嘶鸣着,像在哀求背上人的垂怜,袭灭天来闻啼停下鞭策举动,这一回神,才发现马匹身上遍佈血痕。皮开r_ou_绽的伤口让他恢復冷静,他轻轻夹紧马腹,催促着牠走到码头。 「头子。」从甲板上看到袭灭天来的身影,风流子喜出望外,他已迟到半时之多,每个同伴都在担心计画生变,而且,除了担心上司安危之外,他们还必须向袭灭天来报告另一件可能会令他忧心忡忡的消息,一步莲华失踪了。「这匹马……」 「叫任沉浮替牠疗伤。」 「是,头子,还有一件事,一步莲华……」 「先上船再说。」眼露倦色,袭灭天来淡道,随即把马匹牵上船。 ※ 「事情就是这样。」简要地叙述在茶店听到的消息,袭灭天来的口吻十分平静。 「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这个计画……不会是……」想起昨夜与任沉浮在交谊厅的对话,风流子脸色大变,另一边的任沉浮也一脸愕然。 「是什么?」察觉下属的情绪转变,袭灭天来冷声问。 「昨夜接近天亮时,我和小任曾在交谊厅谈起头子你的计画。」风流子低垂着头,嘆气坦道。 然而,已经就寝又双目不便的他为何会在那个时段走到交谊厅?这个疑惑同样困扰着在场众人。 此时追究原因已无济于事,袭灭天来淡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救人,」就算要判一步莲华的罪,也不该由那群罪人来主导,他们没有资格。 冷静下来后,袭灭天来飞快想出了临时对策。「风流子,你和黄泉以及任沉浮一起乘船回到蒙特格尔找盲商,告诉他袭灭天来向他讨情请他协助。今天之内,我们就会被通缉,当彼嘉找不到我时他就会採取极端,所以我们的船要出港只能趁现在,而想再度入港的话就必须借助盲商的船。」 「一步莲华不会出卖我们。」月漩涡突然cha嘴道,其他人也颇有同感地点头表贊。 「问题不在他。」袭灭天来血曈绽s,he冷光,嗤哼道:「这次计画失败,不代表彼嘉能逃过死关,」他要做的事从没有人能够阻止,即使是他深爱的人也一样。「我会留下来『修正计画』,冷醉和月漩涡你们当中一个人跟着我去救一步莲华,另一个留在船上,到了蒙特格尔,风流子负责带着我的徽章与盲商接洽,向他借一艘船快速回到世界公国,往返大约要四天的时程,五日后我们在码头集合。」 「遵命。」 「接下来,是你留还是我留?」冷醉转向月漩涡,挑眉道。 两人都想活动活动筋骨,却谁也不愿意让谁,只好以最原始的方法决定──猜拳。 「妈的,又是我输。」月漩涡郁郁寡欢,忍不住开了粗口。这阵子除了传信鸽的工作外,他没有其他要务可做,骨头都快僵硬了。但是,愿赌服输,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他也不会没品赖帐,只有压下帽缘,悻悻然地走到船头吹风。 「冷醉跟我来,风流子你们尽快出海。」简单部署好人力,袭灭天来走下船板,冷醉跟在后头。「万事谨慎。」 「头子,那这匹马呢?」 「带去给盲商,当作请求他协助的前礼。」 ※ y冷幽暗的地牢内,一步莲华安适地正坐着,他的位置长满了青苔,潮shi的空气中隐飘霉味,但他却丝毫不受外界环境影响,安泰自若。 这个决定下得极其仓卒,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也许经过这次事件后,袭灭天来对他的感情会化为乌有,甚至由喜爱转为痛恨,但是他不后悔。也许他没有资格以为袭灭天来好的理由妄作决断,但不管怎么说,火车上那30数条无辜人命值得他去救,值得他……不惜割捨对袭灭天来的感情去救。 有得必有失,拦火车那刻,他早已料到他将会失去他最珍视的东西,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袭灭天来对他的信赖。伤害他是下下策,但别无选择之下,他只能选择伤害他,他不能对生命的消逝视若无睹,也不忍见到袭灭天来肩上背负这么多灵魂,灵魂虽然没有实体,可是他知道,那将会是最沉重的负荷。他不冀求对方的谅解,但求对方能早日释怀这一切,过着平凡宁和的生活,即便他的未来没有自己一席之地,也值得。 「一步莲华,这是你的饭。」送饭的牢差准时到来,打开牢锁将味道怪异的冷粥推进牢房里,督促道:「全部吃完,不准浪费。」 每日,牢差会守在牢房前等候一步莲华吃完食物才收走盘子,那并不是他特别关心一步莲华的缘故,而是受人所託的缘故。 他的粥里有毒,一种会让人丧失声音的慢性毒药,当一步莲华察觉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喉咙已经挤不出半点声音了。大概是有人害怕他胡言乱语下牵扯出不利于己的说词,才指使牢差对他下毒。 除此之外,他没被刑求,也没被施虐,而明日就要上断头台,他走得也算是无痛无苦。 依牢差吆喝之言,一步莲华喝完冷粥,把碗放回原位对牢差一笑,然后回到原位倚着墙角闭眼休息。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的心也很宁静,像躺在很深很深的海底,绝对的黑暗,一丁点声响都没有,连自己的说话声也听不见。 他终于,完全失去他的声音。 本来应该是很悲惨的遭遇,本来应该要感到郁闷难过,但不知怎地一步莲华没有太悲伤的感觉。他想起袭灭天来抱他的那一晚,强而有力的手臂温柔地圈搂住他,进入他的身体后留恋地不愿退离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告诉自己他需要他,迫切地需要。 即使只是曾经,却是真实拥有过。 如此,还有什么可悲伤?挪了挪身子,夜晚骤降的气温常冻得他直打哆嗦,但只要想着两人互拥的体温,一步莲华就可以感受到从内心涌出的热度。 终归是温暖。 ※ 第五日,刑场涌进大批围观群众。 牢差押着双手被缚的一步莲华走上刑台,除了行刑人之外,在场的还有彼嘉公爵。 「妖言惑众。」低啐了声,彼嘉公爵表面平静无波,内心却恨得牙痒,若非一步莲华受女王侍卫官监督,他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他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指示他诬陷自己,而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行刑完毕后,他打算再次邀请女王乘车,这回他将与她同行,以实际的结果破除一步莲华和他幕后指使者的诡计,重新赢回女王的信任。日前他已私下发出追缉令追捕袭灭天来,有风声传说他已经扬帆出海,但彼嘉相信袭灭天来只是害怕被连累才选择佔避风头,工程本身必然没有问题,毕竟不会有人将自己的全部家当牺牲在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身上,肯定是他的政敌觊觎他的地位而想陷害他,只要揪出那个人,他必定奉还百倍给他! 现下,还是先解决这个来路不明的傢伙为要,即使他已经派人毒害他,但祸害还是尽早摘除得好。 「时间已到。」 监刑官扬声宣布,行刑卫兵荷枪走上刑台,举起长枪瞄准一步莲华的心脏,食指紧扣扳机。 轰声乍响,台下围观群众个个瞪大了眼,忘却趋吉避险的本能,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刑台上急转直下的变化。只见行刑卫兵的长枪掉落在地,左手臂上开了个鎗口子,血流如注。台上不知从哪降落下两道黑衣人影,一人负责牵制四周卫兵的动态,一人迅速将犯人扛上肩头,在众人傻眼发愣之际跳入人群里,所有动作在短短几秒之内全部完成,一气呵成。 「追,快追!」彼嘉公爵回过神,气急败坏地指挥道。 一群卫兵这才从震愕中清醒,带枪追了上去,却因为两人混在人群里不好锁定目标,而显得左支右绌。袭灭天来和冷醉轻松地穿梭在人潮间,一遇阻碍就对空鸣鎗,吓得路人像无头苍蝇般东奔西窜,他们则紧跟着落荒而逃的路人屁股后面逃逸。跑出重围后,一辆马车早已等在前头。 此时,站在刑台的一名士兵藉着地势之便以及人群渐散之利,举枪瞄锁正欲窜进马车那位黑衣人肩上动弹不得的一步莲华,正要击发子弹时,却被对方捷足先登,子弹疾厉擦过士兵的肩膀,他痛得颓下举枪的手,捂住伤处。 开鎗的人是马车夫月漩涡,考量到后撤机制的完备性,袭灭天来最后决定多一个人加入救援行动较为保险。由月漩涡负责接应,袭灭天来与冷醉混进围观人潮,趁彼嘉公爵大意松懈之时营救一步莲华。掩护袭灭天来等三人跳上车厢后,月漩涡随即挥动马鞭远离混乱现场,等彼嘉公爵及其卫兵拨开重重人墙来到原本的马车停放处时,他们已经顺利逃出皇家卫兵的掌控范围。 彼嘉公爵气得吹鬍子瞪眼睛,由于事前压根没料想到会有人劫囚,他们的警备部署相当松懈,这下人犯跑了,他不仅面上无光,更得烦恼如何面对女王的质问。幸好,他已事先做下防范,尽管有失监督职责,起码在女王面前还有个说法,不必担心那来路不明的傢伙又胡乱编派些谣言来陷害自己,但无论如何,发生这种意外还是有损他的名望。揉揉抽痛的额头,彼嘉公爵整兵回府,稍微整顿心情后才前去女王府邸向女王说明事发经过,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女王府邸等待他的质问却远超过他所能预估的程度。 原来,行刑前一刻,有人在女王府邸围墙边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上头条列彼嘉公爵种种恶行,包括指控他为消声匿迹许久的邪蛛会成员,残杀谋害数十条人命并涉嫌杀害同为该会之成员以遂灭口之恶,以及指控他为了篡夺女王的象徵性权力,与魔商袭灭天来合作筹建铁路工程打算谋杀女王及其亲属,最有利的证明是铁轨无法承受超过15个成人以上的重量,一旦超重铁轨就会出现裂痕,届时火车高速前进时产生的强烈摩擦力与压力会加重铁轨负担造成铁轨弯曲或断裂而导致翻车,这是可以轻易测试出来的结果。 这些指控无法被等闲视之,原因就在于告示末尾的署名者正是铁路工程承办商袭灭天来,除了亲笔署名之外还加盖他的专属龙纹徽记。 女王震怒,在彼嘉公爵赴邸说明之时立即收押他,并令麾下司法检察官着手展开调查,同时,在其联合辖区范围内广发通缉令,追捕袭灭天来一干人犯。 消息传出,民众十分惊讶,有些人猜测,彼嘉公爵罪行重大,若是罪证确凿,己身难逃一死之余甚至可能波及到他的家族和亲属。然而,比起彼嘉公爵,袭灭天来和一步莲华的所作所为更为世界公国的人民所津津乐道,虽然褒贬不一,却是ji,ng采万分。 第31章 逃离计画刻不容缓,一秒都不得耽搁。 即使已驶离刑场,月漩涡依然快马加鞭地赶路,佊嘉公爵的追兵随后就会追上,除非平安上船出海,否则他们一刻都不能放松戒备。 确定暂时摆脱追兵后,冷醉打开车窗爬出窗口,俐落地跳到月漩涡旁边的副驾座位,与他一起驾控马车,把车厢的空间留给袭灭天来和一步莲华。 「他看起来怎样?」淡漠地问了一句,月漩涡眼睛直视前方,未曾偏向冷醉。 明白月漩涡关心一步莲华却不想坦率表现出来,冷醉略扯嘴角,忽然觉得旁边这沉闷的傢伙别扭起来还挺可爱的。「不知道,他人是清醒着,但好像没办法开口说话。」回想方才在马车内,袭灭天来发现一步莲华失声时的神情,冷醉不禁咋舌道。 「没办法说话?又被下毒了。」想来想去,也只剩这个结论。 「大概是吧,如果只是失去声音那倒还好,怕就怕那毒药有其他效果。」并非存心咒诅一步莲华,冷醉单纯就事论事。 两人简短聊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交谈,只因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讲些什么。这件意外攻得他们措手不及,扰乱他们原已盘算好的所有计画,一步莲华的擅作主张为他们增添了许多麻烦,可是他们内心深处却又深深明白对方的动机和考量不见得是错误的,差别只在当事者愿不愿意去接受这份考量。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曾经共同拥有的一位好友,想到了他们反目成仇的因由,虽然无法与今日意外相提并论,但却也都是筑基在『不堪消受的好意』上,感嘆因此更为深刻。人与人间的情感交流很容易建立,也很容易被一夕推翻,不论经营多久都很可能一朝化为泡沫,当真是人心易变?还是人心跟不上世事变迁的速度,沉迷在过往既定的情谊窠臼里,自陷死途? 「你想到他了?」难得地,月漩涡主动提起那个人。 「你不也是?」自嘲浅笑,冷醉接道:「奇怪的是,我能体会一步莲华的想法,却没办法轻易放下对那人的不谅解。」或许是,对方是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人,因此特别不能谅解,也不是不明白对方的考量,但挽回不了的伤害已然造成,情谊似乎也只能跟着消逝,只能希冀他日重新建立情谊,却不存重修旧好的机率。 「我想,这是我们第二次达成共识。」撇撇嘴,月漩涡率先伸出手臂,见状,冷醉也举掌与之互撃、紧紧交握。 逝去的已逝去,该着眼的是未来,此刻的他们只希望袭灭天来不会像他们一样,拥有不得解的无奈。 ※ 车厢内,袭灭天来放一步莲华坐在他腿上,让他的头靠抵在自己肩窝处,俯看他一脸憔悴,好不容易被自己养得红润的气色经过数日折磨,竟比初识时更黯然消沉,内心一把无名怒火隐隐燃烧。 从来都是这样的,弱势者只能任人践踏。看看那些自诩不凡的皇室贵族,是怎样对待一个试图挽救他们性命的残疾者,如果他们有一点点照护平民的同理心,就不会放任彼嘉公爵那样的毒瘤继续壮大羽翼。那些曾经被彼嘉等人残杀的受害者,也不会只是一桩桩沉埋于档案室里的无解冤案。 无知又无能,纵是无辜,自己又何错之有?一步莲华又是为何,净做些不可饶恕的……傻事?不可、不可饶恕啊…… 他眷恋地抚摸着一步莲华消瘦的颊侧,心尖恨得发痒,脱口而出的却是沉痛的慰语:「不要担心,我会医好你。」 不可饶恕,只是自己为何又割捨不下这般愚蠢的他?他对着他生气,也对着自己生气,怒眉横竖,却满萦忧愀。袭灭天来修长的长指游移到一步莲华咽喉,来回不断地揉挲着,以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口吻续道:「好好睡一觉,我会设法恢復你失去的声音。」 他的理智还未宽恕他,他的心却早已投降。 不见五指的幽暗里,一步莲华惶惑地走在意识迷宫中,兀的教袭灭天来的声音拉回现实。他缓缓张开眼睛,不确定地眨了眨。 「是我。」上马车之后,一步莲华的意识一直是半朦胧半清醒的,袭灭天来必须明确地出声指引他,才能避免让他误以为自己仍身陷梦境。「不能说话也没关系,至少尝试发出声音。」 眨动黑睫充作回应,一步莲华微启脣,喉结上下滑动,勉勉强强哼出半个音节,额头上已满佈汗水,他发不出声音,只好用行动表示,只见他单手环住袭灭天来颈项,以其为支点撑起自己上半身倾向袭灭天来,然后用力搂紧他,指尖细细发颤。 他不是在作梦,袭灭天来亲身前来援救他,这已是他第三次对自己伸出援手,他总是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不吝给予关怀,但自己却破坏了他筹备多年的计画,在他快要得偿夙愿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牵绊他的行动。思及此,一步莲华挪出一隻手轻轻悄悄地摸上袭灭天来的脸,他坚毅的眉、直挺的鼻、深遂的眼窝、稜线分明的下颔,最后停留在薄润的双脣,接着他满足地笑开,脣片蠕动。 「你想说什么?」他知道一步莲华正在说话,但他并不特别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一步莲华只会说三个字。「不要道歉。」话出口时,袭灭天来才察觉自己的语气带着哽咽,他的血瞳正氤氲一层薄薄雾气,如斯狼狈。「既然你不认为你做错了,就不要道歉。」 不要向他道歉,他要的不是这个,他宁愿他理直气壮地维护他自己的抉择,也不愿他为了伤害两人的感情而感到愧疚。他恼怒一步莲华,甚至曾一度让怨怼遮蔽了心眼,然而温体在抱轻易地拉回他丢弃的理智,他兜了大半圈,终究还是捨不得他,也不要他将两人之间的情分看得如此脆弱易折。矛盾,他从来就是这么矛盾。 将脸深埋进一步莲华散发馨香的颈窝,袭灭天来掩去眼角闪现的莹光,再抬首时,已不復见其脆弱神色。「我也不会道歉,你是咎由自取,知道吗?你是…咎由自取……」不愿再多说,也不愿再读取一步莲华的脣形,袭灭天来低头吻住一步莲华干涩的脣,舌头滑进他略略泛苦的腔壁内,发狠地缠咬他的舌叶,吸吮他那苦涩不再甘甜的津液,直到内心积压已久的矛盾酸楚平息为止。 他放过他的嘴,双脣血红。 徐徐吁气,一步莲华停止嚼字,一径地用那剔透的眼珠凝视袭灭天来。任何言语都不再能代替自己传达心意给袭灭天来,所以纵使语言捨弃了他,他也不会感到遗憾。此刻,天地无声,他只想把握住每一分一秒与袭灭天来相处的时光,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用自己身体的所有感官深切记住这个人。他执起他厚暖掌心,将之摊开,一根一根地亲吻过指腹,然后张开自己掌心与之交叠。 真希望能就这么握着,永远都不要放开。 只是可惜,可惜他不能陪他走完旅途。如果他只能是他生命里的短暂过客,他希望在可期的将来,他能遇到另一个可以陪伴他的人。他不需要成为他的唯一,只是现在,现在他想独占他,当作他小小的任性要求。 枕靠在袭灭天来怀前,一步莲华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脑袋昏沉地忖着。 「不要乱想,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復原样。」 听着耳熟的安慰语,一步莲华嘴角浅浅漾笑,如今他才明瞭袭灭天来在给予这些保证时,心里正承受着偌大的恐惧与压力,他病发的那一夜是如此,现刻亦然。于是他依顺地点点头,不想也不能反驳。 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往码头,直到一步莲华的身体变冷变僵,他们仍旧维持固定的姿势,始终没有变动。而不知是有意或疏忽,袭灭天来不曾察觉自己怀里的人已慢慢地、慢慢地── 停止了唿吸。 ※ 月漩涡疾驾马车来到港口,远远地他就看见盲商古迪列的商船停泊在码头边,他将马车停在堤防边,一行人赶紧跳下马车上船,风流子与任沉浮忙着接应他们,黄泉弔命则注意着后方动静。 「彼嘉的军队来了。」黄泉弔命的视力很好,一看到远处举着世界公国旗帜的兵马,立即扬声警告众人。 「月漩涡,你去运舵,风流子,这里交你指挥,尽速离开港口,任沉浮,你跟我进来。」匆匆交代船员各司其职,袭灭天来未及缓过气,便面色铁青地抱着一步莲华进入舱室。方才在马车里,一步莲华的状况就很危险,曾经一度唿吸困难,若非时间急迫,袭灭天来早就先送他到诊所检查。 任沉浮闻言,飞快尾随袭灭天来走进舱室,拿出急救的医疗工具箱严阵以待。袭灭天来将一步莲华平放在床榻上,由任沉浮接手诊断,任沉浮一碰到一步莲华脸色随即大变,但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先用听诊器听他的唿吸和心跳声,然后检查他的外在特徵,例如眼睛、舌头、脣色和皮肤状况等等,尔后重重地嘆了口气。 「他中毒了,是慢性毒药,毒性已经累积五日……」很明显地,有人存心要他死,就算今日他不命丧枪下,也难逃死神猎杀。 「救活他。」毫不啰唆,袭灭天来凛冽命令道。 「我没有解药,而且,」欲言又止地盯着袭灭天来,任沉浮停顿半晌后才续道:「而且,其实他早就没有心跳了。」刚才他一碰到他冷凉的体温心里就有不祥预感,等到接触他已然停止跳动的心脏和脉搏后,任沉浮才完全肯定一步莲华失去生命迹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别人不知情还说得过去,但始终抱着一步莲华的袭灭天来不可能不清楚他的变化,却还是要求自己医治一步莲华,直到此刻任沉浮才明瞭,一步莲华这个人对袭灭天来的意义有多大,竟能迫使他这样一匹孤芳自赏的荒原之狼、睥睨丛林的蛮林之豹,放下身段欺骗自我。 可以的话,他也不愿戳破现实,但袭灭天来灼灼慑人的目光令他无路可退,他没得选择,只能残酷地点出事实。「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失去一步莲华,任沉浮也很哀痛,却不知为何,在袭灭天来毫无表情的表情下,他竟觉得自己的悲痛一点价值也没有,于是,原应浓烈的哀凄最后只有转化成淡淡的忧愁,飘散在沉闷静谧的空间里。 「无法可治?」握紧双拳,袭灭天来寒声问道。 「对不起。」除却这三个字,任沉浮已想不出其他可说出口的字眼。 「出去。」颔首,袭灭天来低道,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任沉浮却十分明白,自己不能再多说一个字,或者多做一个动作。他只要,依照袭灭天来的指示离开舱室,这是袭灭天来唯一要他做的,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 带着前所未有的无奈步履,任沉浮踱出舱室,留给袭灭天来一个隐密而安全的空间,让他可以放心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哭是笑,将不会有人,看见或听见。 ※ 袭灭天来并未如任沉浮揣想地,大哭,或大笑。 因为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彷彿是梦境里的玩笑,而他只是尚未清醒。 也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在袭灭天来还来不及反应事情就宣告结束。 所以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只是不敢置信地抱着一步莲华,不敢置信──他的爱与恨怎会在顷刻之间全部被抽离他的身边,是世事本是无常,还是他命中注定一无所有?没有恨、也不再拥有爱。 只是,会不会太快了?他颤抖地想。他的恨如此亘长,却在剎那间烟消云散;他的爱如此短暂,也在眨眼间灰飞湮灭,在他还来不及定义一步莲华的背叛时,他所代表的所有意义已尽数瓦解。 会不会,太快了? 他还来不及、来不及做任何事啊…… 「这就是……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他无法判断现刻他究竟是恨他多一点,还是爱他多一点,他只能用他发颤的双臂圈紧他,磨蹭他冰冷的脸颊,亲吻他失去血色的薄脣,然后祈祷,祈祷奇蹟出现。「呵……哈……」 祈祷奇蹟出现。他在祈祷,奇蹟出现──在他饱尝凌辱、虐杀的痛苦之际,都未曾期盼过的奇蹟。可是,这世上没有奇蹟啊,他是最清楚的当事者,这世上没有奇蹟,只有腐蚀人类快乐的野兽。 他知道,它必会到来,带着一贯的冷讽与卓傲,来讪笑他彼时的大言不惭与今时的落魄狼狈。 『吾听到了,你的唿唤。』迷幻的罂粟花味,带来迷幻的存在。 「救他。」这世上没有奇蹟,只有趁火打劫的魔鬼。 『你可还记得你说过什么?』 「只要你能救活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包括你的生命?』 「恶魔会对人类的生命有兴趣吗?」 『没有。』 「我可以给你…我的灵魂。」 『但吾现在不想要你的灵魂了,袭灭天来,你的低姿态已使你的灵魂蒙尘。』 「你要什么?」 『求吾,卑微地求吾。』 恍惚间,一团黑影飘浮在袭灭天来身前,他懵懵地抬眼,看见黑雾里头逐渐清晰的脸形,忽感心头一拧,浑身起了冰冷颤意,夹带着排山倒海的恨意与怒意。这团黑影,多么地、多么地像他。他觉得它很面熟,像是似曾相识,实则十分陌生,这个存在重复着令他倍觉刺耳的命令,语气中却少了他习以为常的戏嚯与恶劣,而多了一分微不足道的……同情? 这就是,魔鬼的真面目?他从来不曾好好看过这个存在,就连一开始它接近他的时候也不曾,他认定它是趁人之危、诱人堕落的魔鬼,它便只会以这种面貌深植于他心。即使它实际上并非他所认定的那种存在,对他也没有意义,没有深入追究的价值。 『你好似很讶异,看到和你如此相像的吾。』 「你到底是谁?」不像,它不像魔鬼,倒像是、像是……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有机会救活他。』 「只要我求你?」 『只要你求吾。』 「求你?呵,引他前去的人是你吧?」 『就算你知道答案又能如何?』 「好奇,我,何德何能,得你之青睐、毁我至此?」 『毁你至此?此言差矣,你是自毁长城。』 「我已经厌倦了,你的文字游戏。」 『你亦曾是箇中高手。如你懵懂,吾可为你开解。』 「愿闻其详。」 『如果你愿意放弃復仇,一步莲华不会面临生命威胁;如果你愿意放弃復仇,你就能以最无负担的型态死去,结束你遭到诅咒的命运循环。但是,你从不肯向任何权威妥协,不肯接受任何你认为不公平的待遇,不肯轻言抛却你认为你应该得到的东西,你是如此竭力争取你的权利,为此挥霍一切资源在所不惜;然而你却忽略了,你用最深刻、最执着的本能去争取的东西,演变到最后就会成为你的命运。你将一辈子活在復仇的网络里无可自拔。』 「哈……」袭灭天来笑得双肩频耸,冷眼睥睨前方。「你的话,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你可知,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不,应该说,一个传说中的存在,愚昧、又迷惘的存在。」 『这个存在却救赎了你。』它冷笑,眉宇蕴含讥诮。『看来,你是不肯求吾了?』 「如何……求你?」 『低头,亲吻吾的手背,然后说出来。』 闻言,袭灭天来停顿片刻,缓缓靠上前、低下头,执起黑影手背谦卑地落下一吻。「求你,救他。」 『往「眠觉之罅」去,那里有座泉水能够让他起死回生,只是,这趟路路途艰险,即使到达那里,你也不一定能找得到那处泉水。』 「那是哪里?」 『龙神的故乡。』 「龙神……的故乡?」 『人类禁地,但你例外。能否找到泉水但凭你之运气。』 语毕,黑影身形开始碎裂,像清晨里的迷雾被阳光蒸散,赶在黑影完全消逝前,袭灭天来问出长搁已久的疑问。「为何找上我?又为何帮我?」 『因为,只有吾一个痛苦,太孤单了。也因为,吾想在你身上,找一个解释、一个答案,或者是,一个出口。』 第32章 人类禁地,换言之,人类勿进。 为此,袭灭天来做了一个关键性决定,解散船队。 他的决定自然引起其他船员的质疑与反对,但船员们也知道,在某些重要抉择上,袭灭天来不会考虑他们的想法或意愿,他的决定代表了一切,容许质疑,但推翻不了。袭灭天来将解散船队的原因一五一十告知众人,他要去眠觉之罅寻找能让一步莲华復活的龙泉,此途凶险未卜、死生难料,所以他打算单独前往。尽管这个理由听起来荒谬怪诞,但袭灭天来并不担心严肃看待此事的自己在他人眼中会呈现出什么形象,愚蠢?迷信?可笑?都无所谓。 当他决意执行一件事情时,并不需要外来的评价来锦上添花。 经过几年的相处,风流子等人已深谙袭灭天来的脾气,他们明白袭灭天来并非是说笑或自欺,而是认真地策划这次行动。弔诡的是,他们不相信世界上有让人起死回生的龙泉,但当袭灭天来说出原因那瞬间,他们的情感却被他的坚定所说服,从而说法的真伪已不重要,他们只衷心期盼他能如愿找到龙泉救回一步莲华。 于是航行回蒙特格尔的一路上,他们就像往常一般地共处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会在晚饭后陪袭灭天来多喝一杯葡萄酒说些以前甚少聊及的往事,此外,他们也利用空余的时间,齐心协力替一步莲华打造了一副合适的棺木。虽然一步莲华气息已断,可是他的身体还是柔软的,袭灭天来说那是某个拥有恶趣味的未知存在助他保持一步莲华的尸身百日不腐。对于袭灭天来此番说法,他的船员们不考虑真实与否,只考虑他们要怎么在所剩无几的相处时光中,为袭灭天来尽最后一分棉薄心力。 船抵达蒙特格尔时,盲商已在港口等候,得知袭灭天来一行人平安归来,他才露出阔气的笑容。简短与盲商表达致谢之意后,袭灭天来带着一步莲华登上自己的船,站在甲板上俯看被留下来目送自己的船员们与古迪列,袭灭天来的心头倏然涌上万千慨叹。几个月前,他离开剑马城时也得到过类似的礼遇,彼时的不屑与轻慢却在此际悄然消逝,他不太明白萦绕在自己胸中的热意从何而来,但是他却恍然想起,当初一步莲华曾说过的一句话。 『至少我感受得到此刻他们的感谢是真诚的,那便足够。』 他从未想过,他的船员们对他的支持意义有多大,然而现下他确然领会到其中妙意。 无所谓承不承认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在这段漫长的旅程中,或多或少有了转变,他的转变并非全部来自于一步莲华的出现,他眼前这些人的影响更是潜移默化了他的心境与思维,他没有他自以为的那般孤单,这些人一直陪伴着他;他只是寂寞,这份寂寞不在于人单影隻,而在于心灵上的匮乏与空洞。 而这个缺口,是一步莲华填满的。 「谢谢你们。」轻轻地,面对众人的袭灭天来吐出这句话,微弱得连风也带不走,只有化为嗡鸣徘迴在袭灭天来自己耳畔。 但是,藉由脣形,底下的船员们却接收到了。 「伤脑筋啊……直到最后…还是这么闷s_ao。」摇头嘆笑,风流子直视渐行渐远的船隻眼底,有藏不住的落寞与惆怅。他性喜漂泊,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想安定下来的落脚处啊……合该是他没有那样的福分,但是,这几年的相处点滴,与袭灭天来等人一同经歷的惊心动魄,也够他回味无穷了。 他举起手臂,向陪他走过人生低潮的同伴挥手,淡看他们闪现莹光的眼眶角,缓缓背过身去。 ※ 从没有一刻的光景,让袭灭天来深深见识到一艘船的空旷与冷清,彷彿隻身横越亘古前的不毛荒原,连孤独的影子也不曾被意识到。过往流逝的岁月里,纵使这艘船上的人来来去去,他的眼中却不曾映入任何人的身影,他收留他的船员,和他们培养出某程度的默契,培植出某部分的共同记忆,但剖白而论,这些东西他未曾珍视过,或者说,他未曾正视自己拥有这些东西时的心情。 如今,倒有点怀念了。空荡荡的船上,不时可见过往记忆里的亡魂游走,这其中,也有自己的模煳身影,掺杂在那一群同伴虚影里,在日光照s,he下渐渐挥发。 是因为谁的到来扭转了他顽固的想法?他心中早就出现答案,而这个答案已在稍早前成为一个冰冷的句点。 句点。是冰冷的尸首,偎得他的心也渐渐地失去应有的温度。 船隻缓慢行驶在广无边际的茫茫蓝海中,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前进。袭灭天来定住舵盘,抬首查看天色,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风雨欲来的浮夸晴朗,有的只是一轮火红的太阳,以及形成捲鬚状的白云。太阳很扎实饱满,捲云却很飘虚不定,他看不穿烈日后头的云絮,却能轻而易举地看透s,he过云层的金束是如何嚣张地投落在海面上,将那一层黝蓝渲得发亮而虚幻。 一虚一实,实中带虚,虚里藏实。大抵,这就是人生吧。是自己的人生,更是一步莲华的人生。 如果一步莲华没有遇见自己,可能现在他会活得很好,维持着他自己一贯从容的步调、知足的乐观心态,豁达地走完他的生命之旅。然而,自己却成为他生命中的cha曲,强行改写他原有的人生,让他的命运结束在短暂而幻炫的迷恋中,来不及回溯检讨、来不及自我评价。尽管如此,他对介入他的人生这件事却未产生太多的愧疚感,也许那是因为他明白,没有人的人生结局是真正由他人所主导的,即使是再不得已的选择,当人拥有抉择的意识与能力之时,就该爲之后发展到来的结果负责。 一步莲华失去了生命,而自己,失去了他,那是他的选择,也合该是自己预料内的结局。 只是,在结局到来之前,总免不了抱持着侥倖心态,随之在迎接结局时,便免不了唏嘘沉痛。 从吟游诗人的歌声里、文学家的诗作里,以及艺术家的画纸上,他接触过成千上百则的故事,他们将人生比喻成很多东西,例如一首歌谣、一篇文章、一幅画,再将人生际遇抽离出来衍喻为一串音符、一个段落、一种色彩,以人的个性为框架进行排列组合,呈现不同人不同组合的人生。 然而,对他而言,他的人生是一段旅程,他就像是大海里的船隻,或者荒原上的孤狼,看不见边界,所以目标清楚而方向模煳,看似坚信着自己的信念,实际上却只能绕着茫海与荒原打转,是一艘迷航的船舰、一隻迷路的孤狼。于此比喻规则下,一步莲华就是海上灯塔、荒原徐风,是指引他方向的希望,却不能带领他走出迷旅,因为最终能让自己找到出口的,唯有自己。 长日将尽,不知不觉间,袭灭天来已站在船头漫想大半日,恢復孑然的时光未如预期内那般冗闷难熬,他看了看手中罗盘,再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今夜无须担心风云骤变,他泰然地离开甲板,走进自己的舱房。 ※ 一步莲华的棺木平静地摆在房内,与他的床板相同方向,就像与他并排而睡。 他走向棺木端详了会儿他的面容,虽然他已停止唿吸,但他散发着沉静之美的如画眉眼依旧,镂刻着宽和的温润嘴角微微上扬着,好像在对着自己微笑,这使他不禁然地忆起他初次在码头上见到一步莲华的景况,也使他想起他首次听闻他天赖般的美妙喉嗓时心中隐窜的s_ao动,像有人拿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自己的手心有意无意地拨搔着,从而他的脸上想必也曾浮现类似于此际躺在棺木内的一步莲华的浅笑,一种只消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就能获致无上幸福的抽象满足。 轻轻地,袭灭天来挪开透明棺盖,先用手指试探性地摸了摸一步莲华的脸颊,冰凉的皮肤还是保持良好的弹性触感,那个不明存在并未欺骗他,一步莲华还有復活的机会。一时间,他的手臂颤颤地发着抖,证实了那个存在所言非假,令袭灭天来有种穿梭时空的恍然感,理智尚处于扑朔游离的状态,全身的细胞已蓄满激昂的奋悦。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一步莲华放在自己床上,然后走到书桌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蒙尘的纪录本,那是他的航海日志,以往,即使意兴阑珊他也很少超过五天不记录日志,但自从遇见一步莲华后,他只写过一次日志,便将这本笔记遗忘在抽屉深处的角落。如今重新翻出,是想替这段可能是两人最后的旅程做下完整纪录,如果哪天这本日志有幸被人拾获,或许这些纪录就有机会被谱成一段诗歌,不必永恆不朽,只要能朗朗上口。 如同〈加西莫西之夜〉那样的糟粕,也自有在其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传诵须臾的价值,假使他和他终将遭这片汪洋吞噬,传唱一时的诗歌也会代替自己向世人证明他们的存在。 盯着变色的封面,袭灭天来有些愣忡,他似乎不曾仔细看过这本日志的封面,从前的他只记录日志,却不回顾日志内容,一如他永远只会向前迈进,不曾想过回头看看往昔的自己,唯一会在午夜梦迴如附骨之蛆般纠缠他的过往,只剩那段褪不了色的可恨血仇。 日志的封底是黑色的,简单的图案是银色的,整本日志只有两种颜色。一匹狼蹲在一棵枯树前面,弯身看着湖面上的倒影,倒影里的狼是湖面上的那匹狼,倒影里的树则长满了叶子。 指腹滑过银白色的图案,袭灭天来翻开泛黄纸张,本想一口气翻到新页动笔记录,却莫名地转了念,从第一页开始阅读起。这些年来他总共写了数十本日志,写完就丢,硕果仅存的这本只记录了三分之一,他翻阅得很快,没几下就温习完,眼光停驻在最后写着纪录的一页。 除了这页,先前的内容全部都是流水帐,例如当天的三餐菜色、天气、看了哪些书、听了什么无聊的传闻等等,全部都是他认为没有记录价值的琐碎内容,然而他还是每天花个五分钟重复同样的工作,直到最新这一页,内容终于有了变化。 只有一行字。 『他的歌声是我听过最优美动人的小提琴。』 相对于前面数十页的潦草笔迹,这一页的字迹非常工整,力度浑厚,没有多余赘述,只用一句话替他当日的惊嘆落下註脚。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来来回回逡巡多遍,末了,他翻过崭新的一页,拿起笔在上头提了另外一行字。 『我们的爱,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电光石火间,他一念千转,将笔夹在刚写完的那一页,袭灭天来阖上日志本,把航海日志放回抽屉里原来的位置,上锁。然后他缓慢踱回床榻,躺在一步莲华身边,手臂穿过他的颈后将他揽进怀里,另一手握住他搁在胸前合十的双掌。他的心中,正爲着最后提上的那句话澎湃汹涌。 这段迷旅是他的,也是一步莲华的。他知道一步莲华以他独有的方式在实践自己的人生,尽管看似放任随波没有特定目标,遇到磨难却总能相迎不惧、化险为夷,不着痕迹却坚定地朝他心中安乐的境地迈去;但是,自从他俩的命运交会开始,他们的人生就不再是各自发展,而是相互影响,纵使拦火车的决定是他欲贯彻他自己的信念之下所为,却也是为了回应他的復仇计画所衍生的应对,就像纠缠到底的两条线,无所谓自发性的主动权,最终,他只能和自己一起漂航在大海里,直到自己找到停泊的大陆。即使就此陨殁不为人知,亦又何差?他们生死落于天地之间,爱恨植于y阳之流,不证自明。 「我会尽全力救活你。」他在看似沉睡的一步莲华耳畔低喃,话语间已不闻昔时极端的绝对语气,他明白人力终有未逮之处,了解自己的极限才能超越自己的极限,一意孤行强制地鞭策着自我未必能促就自己突破逆境、实现目标。思及此,他蓦然想起一步莲华对盲商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遂不自禁地苦笑。他想,他已经彻底了解自己能够失去什么。 他轻轻啄吻着一步莲华冰凉脣瓣,于他耳边再次低语,祇望百日后的那一天对方能顺利接收到这记思念之吻。 ※ 船隻持续在海面上漂流,百日晃眼即过,每过一日,袭灭天来房间里挂钟旁那本被潮气濡shi的日历里头,就多了一道红色圈记,密密麻麻地已勾划去九十日,随着干净未有註记的日期愈来愈少,圈明的红色笔迹也愈来愈浅淡,吐露了几臻心死的苟延残喘。 而传说中的龙神故乡眠觉之罅却仍在云深不知处。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7节 指南针和罗盘指示的方向不会出错,怕就怕这场寻觅之旅自始至终就是那个存在存心捉弄他的一场恶劣玩笑,它洞悉了他坚强外壳下敏感的脆弱核心,知道失去一步莲华会让自己痛不欲生,所以利用他的恐惧编排一个可供它赏乐的余兴节目。 盯着第91个被鲜红佔据的空白格子,袭灭天来漫不经心地将指根间的红笔兜转了一圈,随手将笔扔在桌案上,第91个红圈的红色墨迹已虚得像被撕裂开的麻绳,有气无力地宣示着期限将届。他想,如果他能干脆一点地将那个存在的指示当成可恶透顶的恶作剧,或许现在他的心情会更俐落一些。直接跌落不见底的空渊与挂在崖侧突生枝桠上的差别,在此时微妙地具现出来,前者是一刀毙命的决绝,后者是提心吊胆下的崩溃。分不清,何者更为痛快。 走出舱房前,袭灭天来特地兜到床侧探了眼一步莲华,就算知道期限内他的身体不会腐败,每天早上起床以及离开房间前他都还是要先亲自确认一眼才会安心。这么做并不能防范什么,假使一步莲华的躯体提前腐坏,他似乎也无能为力,可是人在很多时候,即使明知是无济于事的多余动作也还是忍不住去做,就像是一种约定俗成之外的仪式。想到这里,袭灭天来益发觉得自己愈来愈像个人类,许多他从前嗤之以鼻的情感与想法,如今他却一件不差地亲身实践着。 暗嘲自己这番蜕变,袭灭天来走到甲板上,先看看舵台有无异状,再爬上瞭望台观测远方海况与天况,接着四处走动巡视,待所有检查工作皆已完成后,他搬出以前常用的椅子,坐在甲板上晒太阳,全身却用深黑色的长袍裹盖住,帽沿压得老低。 过去的他也经常坐在甲板上晒太阳,那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復仇计画,如何实行计画、如何累积实力与财富、如何制造机会一步步接近目标,他藉着从各地收集得来的消息慢慢策划着一切,不与任何人谈心,不做多余的交际,不思考他认为无意义的问题,专一而执拗。 现在他坐在相同的地方,同样专一而偏执,着思的对象却换成一步莲华,他甚至无暇顾及彼嘉公爵的下场,他只想着,等到一步莲华重新睁开眼睛,他要带他到很多地方增广见闻,认识他以后,他慢慢地感到这个世界上可以期待的事物还有很多,他开始觉得人生太过短暂,开始认真地想着要怎么在有限的光y里,和一步莲华共同体验这个世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这趟旅程的另外一种结局,思考着期待落空之后的去路,因为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连一秒钟都无法镇静下来,他可能会亲手毁去船隻让所有归零,在希望破灭之前主动扼杀它。 他在甲板上待了大半天,午后天空微飘着细雨,太阳仍然炙烈,雨滴滞留在皮肤上再被阳光烘干后带来一种黏腻的附着感,让他十分不畅快,他只得提前收了椅子,踱往厨房找点填腹的食物。他不会料理食物,黄泉弔命临行前曾替他准备了十来份餐点储存着,但那些食物很快就被他消耗完,往后的数十日他都只吃干粮止飢。若论平常,如此粗糙的食物他断不入口,他虽不挑嘴但当他身旁有个专门为他准备料理的厨师时,他想不出自己有何理由必须委屈自己的胃口,现下他没得选择只能屈就糙食,却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原因除了自己原先就能奢能俭的饮食习惯外,大抵就是如今即便是山珍海味摊陈眼前,他也食如嚼蜡了。 而今的他,进食只爲生存。 啃完一份干粮,他已有八分饱,在船上他的活动力锐减,不需要补充太多能量,袭灭天来站起身走过厨房来到餐厅门口,忽然像想到什么般地回过头深深地再瞧一眼,恍惚间,他彷彿看到两个身形相近的人影,在这个地方依偎着彼此、轻轻摆动自己的身体。 血瞳微瞇,袭灭天来双手环胸半倚门边,凝视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餐厅,兀自绽着浅笑,食指在臂上轻轻敲击着,隐含特定的节奏,是〈加西莫西之夜〉的节拍。他走到储藏柜里取出一瓶白葡萄酒,踅回原位拉开椅子重新入座,软木塞被拔出的声音清晰地响遍餐厅角落,袭灭天来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斟了半杯白酒,耐心地等酒汁沥干后用手巾拭净瓶口塞回软木塞,举杯浅啜,手指不忘继续扣敲桌面,直到旋律走完,酒杯也恰好空了。 原来一首曲是半杯酒的时间,他可以喝上千杯不醉,与一步莲华却舞不完一首曲便醺醺然了。他淡笑,指腹磨娑着残留酒液的杯缘。 他多想……大醉一场。 第33章 踏出餐厅,袭灭天来走到储藏舱室,拿出清扫用具略略清理了下甲板和几个舱室,擦拭窗户、船桿以及阶梯把手等较为显眼的地方。他有轻微的ji,ng神洁癖,对于脏乱的忍受程度则与常人相去不远,所以他对环境的整洁程度还不致于吹毛求疵,只要住起来不违背常态标准下的舒适感即可,何况,一艘船如此巨大,就算他整日无所事事只顾打扫船隻,也没办法在一日之内将船上的每个角落打扫干净。他只在午后不想看书时,做些简易的清洁工作用来打发时间。 接近日落时分,他看着被余晖镀上一层橘金色的舵把,脸上洋溢低微的满足。从前这些清洁工作是由他的船员分工负责的,现在只剩他一人,再琐碎的小事他都得亲自动手,所幸,他做起来倒挺得心应手的,要换做以前的他,恐怕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处理这些杂项。他的心思和时间全部被绑在復仇这个目标上,即使是悠哉的品酒时光,他在潜意识里也很难不把那些鲜红的酒液当成仇人的鲜血,快意地喝下肚腹。 那时的自己必定很难想像,自己会有把仇恨抛诸脑后的一天。不是原谅了那些人,只是一夕之间他们在自己心底的份量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以致于当他完成復仇之后,他的成就感并未如预期那般高。他原本以为復仇的终点就是自己人生的终点,岂料復仇之幕一落,他却兴起了『他还有很多事想做』的慨嘆,然而,那个令他产生这种念头的人,却丢下他独自沉眠。 紧握着舵盘,袭灭天来眺望远方,忽地天空飞来几隻白色海鸟,三三两两地俯冲捕食海中飞鱼,其中一隻在他上头盘旋几秒后,停栖在舵盘上低头用爪子蹭了蹭光滑舵台,稀奇的红色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回,歪斜着头与袭灭天来对视片刻,又振翅飞向天际。 他想起被白鸟围绕的冷醉以及被猫狗环绕的一步莲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微妙隐动。很少动物会靠近他,不管是温驯的还是兇勐的动物皆然。就像盲商宅邸里的那两隻杜宾犬,牠们不是厌恶他,而是畏惧他,他其实不很了解这些动物对他的敬畏而来,但他明白只要自己对动物不存敌意,动物们也不会憎恶他,只是畏惧而已…… 这令他联想到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存在时的感觉,以往他总是厌恶那个存在,但当它第一次现身在他面前时,他却不可自抑地升起一股敬畏。那个存在究竟是什么?而他自己,又是什么?那个存在看着自己的眼神非比寻常,说的话也飘邈难辨。他总会不经意地猜想着,或许它和他有某种未知的关联,只是答案总如沉到湖底的石块,不见天日。 向晚天色昏冥,袭灭天来步下舵台欲走回舱室,乍然,一团白色物体趁他分神时飞进他怀里逗留须臾,即刻又飞出他双臂可及的范围之外,袭灭天来定睛一瞧,似乎是刚才在他眼前蹭爪的那隻小傢伙,那隻和其他海鸟不同,有着红色眼睛、羽毛异常洁白的海鸟。 他站在那里,遥望着远远落后其他同伴,却在广袤蓝天上自成一格自由飞翔的白色鸟儿,淡淡地勾起一抹浅笑。 ※ 夜晚,是他和一步莲华的专属时光。 航行的这些日子,袭灭天来习惯在白日处理好所有琐事,把夜晚留给一步莲华。和白日不同,夜晚本身就具备两种矛盾的特质,神秘而浪漫、隐晦而丑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与最险恶的事情大多发生在夜晚,海上的夜晚,更是神鬼不察、谲秘万分。因此,他也把最美好的一面与最晦暗的一面留给一步莲华。 他曾经尝试着一整日什么事都不做,只陪着一步莲华,最后却发现这样的方式只会令他窒息,一直待在一步莲华的身边固然为他的心灵带来愉氛,却也容易令他陷溺不醒,宛若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安逸地唿吸着,对方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不需要看着他抱着他、不需要有所反应,什么事都不用做他也能感到充沛的欢悦在周围发酵。慢慢地,一股惰性由此间滋长、酝酿,久而久之,他将安于幸福现状,而恐于某日不含怨怼地拥抱着对方死去── 失去了,奋力一搏的斗志和机会。 痛楚,是活着的证明。 袭灭天来暗哂,脱掉繁赘的衣物,走进浴室清洗身体,镜子里反s,he出的他,胸前蛛形彩纹未见黯淡──那是铭记永生的毒,但镜子里的那张脸,却不再刻着单一的讥诮与冷漠,虽然,仍旧摆脱不了严苛的自嘲,但也微微透现浅淡的宁和。他迅速清洗好身体,下半身裹着一条毛巾,shi漉漉的长髮任意地垂放于后,接着打了桶温水,在水中倒入一点柔和皂剂再把毛巾放进去,提起木桶走出浴室,长髮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拖曳出一条水痕。 放下木桶,袭灭天来先在地板铺了一条干净毛毯,再走到床榻抱起一步莲华轻轻放在毛毯上,脱去他全身衣物,拧了半shi毛巾,动手擦拭一步莲华的身体。他仔细地擦拭他的指甲,沿着弧形轮廓深入指甲与指腹的接缝间清理,等到双手双脚的指甲都清洁完毕,才接着擦拭手掌、脚掌,还有手脚指头与趾头间的凹槽部位,然后是一步莲华薄皙的颈项与锁骨凹陷处,骨r_ou_均匀的胸腹和平坦背部、双腿及两臂,最后是性器、屯丘与屯缝内的私密。 其间,他更换了三次皂水和三次清水,最后再打一盆干净的清水清洗一步莲华的脸部和耳后;头髮较费事,由于一步莲华并未出汗,所以袭灭天来每隔两天才替他清洗一次,不水洗的日子就用梳子替他梳理。待一切清理就绪,他替他穿好原来的衣物,把他抱回床榻按摩他全身的x,ue道以防他肌r_ou_萎缩,之后再提起水桶回到浴室,稍稍用冷水沖淋一遍身体,披上睡袍。 然后他会走到书架抽出一本书,翻到夹着书卡的地方,坐在一步莲华旁边的床位上阅读,偶尔会诵唸内容像与对方分享,直到倦意萌生,他便阖上书本,倒了杯热水解渴后,慎重起见,他会走到甲板爬上瞭望台,利用望远镜小心侦测海面四周与天候徵状,确定航线无误、安全无虞时,再踅回舱房。 就寝前,他会从书架下层的木盒里取出小提琴,在收藏前和使用前都会小心地擦拭琴身和琴桥、琴头,调整音柱以及整理或更换弓毛,做足保护措施之后,他才会开始拉奏。小提琴是娇贵非凡的乐器,不论是练习琴艺或者事后的保养工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袭灭天来从小学习小提琴,每一道步骤都下过苦工琢磨,每一道程序皆不打马虎眼,他的耐性正是在这种种训练里逐渐磨合而成。唯一能扰乱他耐性的人此刻正睡在他身边,安祥的脸容充满含蓄的温柔。 他弯腰亲吻一步莲华浓密细长的眼睫,顺着直挺鼻樑往下延伸到冰凉软脣,在其上逗留摩挲,彷彿从中汲取到些许清甜后微哂,接着才立定床前为他演奏他最喜爱的小提琴。每天都是不同的曲目,包括一步莲华曾经听过的、未曾听过的,他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演奏。 自从童年惨剧发生以来,袭灭天来鲜少演奏小提琴,偶尔孤单的时候他会想听听它的声音,但他多半未有行动,年前的那一天他听到月漩涡回传来彼嘉公爵计画筹建铁路的消息,是夜他兴奋难以成眠,在极度亢奋下他拿出尘封多年的小提琴,忘我地演奏,引来同船船员们的侧目。冷醉也是在那时,记下了〈蜂鸟之春〉的旋律。然而自此,小提琴又被他封印在木盒内,直到一步莲华打开他锁在心底的盒子。 一步莲华对小提琴的着迷出乎他所料,却加深他对他的迷恋,他不得不相信,与一步莲华的相遇是上天特意安排的缘分,只因他从来没有碰过任何一个人,在个性、思维、嗜趣与价值观上与自己如此迥异,却又十分巧妙地契合,就像两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却能密切地嵌咬住彼此。 因此每个宁静的夜晚,在茫茫大海深处的某艘孤船上,都会飘传出悠扬乐音,轻快的、沉闷的、哀愁的、活泼的、愤怒的、欣然的,袭灭天来擅用乐音编织出各种幻境,有如深海般最沉暗的绝望,也有如朝曦般最耀眼的希望,在千变万化的琴声当中,他彷彿听到昔日撼动他的歌声,穿cha于一段段间奏里,与琴音配合无间。充满各种情绪的乐声代替传说中拥有歌声的深海人鱼ji,ng灵,陪伴着船隻航向最终的希望之地。 当他收起琴匣,代表着一日又将过去,而在临睡前,他会给沉睡的爱人一记亲吻,等待週而復始的另一个早晨。 ※ 航行的第九十八日,袭灭天来看到一座岛屿。 远远望去,雾濛中呈现一片雪白,俟船隻离岛更近些,他才看清岛的全貌。 与其说是一座岛,不如说是一块漂浮在海上的神奇山脉。袭灭天来掏出那个存在送给他的罗盘,确定这里就是他的最终目的,不是偶然相遇的诡异山岛,而是眠觉之罅。 那个据说藏有起死回生之泉的龙神故乡。 他理当是亢奋的,在海上漂流近百日,总算在期限届满前找到了拯救两人的希望之泉,如何不雀跃?可是,他的身体却很沉重,心理状态也无甚起伏,他想,也许是他很早就确信龙神故乡的存在,他笃定自己会不辞辛劳地找到它,而找到不等于获救,在亲眼见到一步莲华甦醒之前,他委实没有多余的热情可以浪掷在『抵达目的地』上头。 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想到,也许是这近百日的宁静与安逸软化了他的意志,尽管他已极力避免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但懒逸是无孔不入的病毒,他在不知不觉间已习惯了一人浑噩的两人世界,除非在百日后他见到逐渐腐烂的一步莲华尸身,并警觉到对方现刻柔美如初的外表只是欺人的假象,而在愤悔中被迫正视自己已然失去的事实,否则他真要浸濡在这份假象里,拥着对方继续在海上漂流、最终为大海所掩埋。 希望存在的同时,总有些其他的缺陷来矇蔽人的双眼和心灵,使人看不见它、感觉不到它而另择他途,例如怠惰、例如自欺、例如软弱短暂的安乐。 他也被蒙蔽了,他曾以为自己不是如此,但没有人能够全然摆脱与生俱来的缺陷,再坚强的心灵都有被魔鬼趁虚而入的瞬间。 他只能在吃亏的下一秒,重新武装自己,时刻告诫自己、鞭笞自己的灵魂。 船隻在他冥想的空隙间抵岸,袭灭天来恍恍抬首,在远距离所见得的冰山般的轮廓,如今具现为一整片看不见边缘的庞耸壮壁,坚硬的外壳是由像雪冰凝成的结晶体构筑而成,表面光可鑑人,摸起来却粗糙刮手,不晓得这种结晶构体真正的成分是什么。 无暇探谜,袭灭天来赶紧繫好船隻,回到舱房将一步莲华尸身放回棺材里,拖着棺木下船。黄泉弔命依照他的吩咐特地在棺材口前端打造了两个孔洞,可供穿绑粗绳,好让袭灭天来借势拖曳。 走下船板,袭灭天来松开过肩的绳带,先行跳下船梯试踩冰面,粗糙的质地提供了良好的抓地力,他来回走了好几十步,确定这个冰面稳固可受重,才回到船舷套上绳带,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拖下船。如履薄冰的惊险,也不过尔尔。 头顶上的阳光是犀利的白,打在雪冰上反s,he出刺眼的寒气。在这荒漠般的冰原上,袭灭天来分不清东南西北,毫无磁性的地质也阻却了指南针的功用。他收回指示方向的工具,将装着水和其他救生设备的提袋背上另一肩,展开他漫无目的的寻泉之旅。 ※ 不眠不休连续走了三日,袭灭天来终于体力透支倒坐在寒冷的冰面上。 这里不仅是人类禁区,也是生物禁区,从踏进这块领域那日起,他就没再见过任何生物。即便是荒原之狼生存的环境,也还有草地、乌鸦和溪鱼的相伴,而在这里,却缺乏任何生命迹象,除了冰原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景象,连头顶上的太阳都显得孤独而巨大。 如果这里真的是龙神的故乡,那岂不是很凄凉、很孤寂? 每当他抬头望着顶头那轮火红,都觉得它大得不像话,彷彿彼此仅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下一眨眼它就要撞上这座沉默的冰原,把脚下这块寒冰烧得ji,ng光,然而,这也仅仅只是他的幻觉,因为即使太阳靠得这么近,冰原却丝毫不见消融,週遭空气依旧冰冷。这两者就像在进行一场无聊透顶的竞斗,被击垮的永远只有在自然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的软弱人类。 他的脸庞不断沁出汗水,脚底却因寒气侵蚀而举步维艰,全身动得最快的地方只剩下脑子,很可能,再过几天他就连脑子也动不了了。 不知何故,他一直想起〈众神恩威〉的故事,那里面的龙神不知是否即为这里的主人,然而,根据流传的诗歌,龙神失去记忆后还是与众神生活在一起,虽然罹患不明忧郁,每日为其心中的抑郁所苦,从而转为忧愤扭曲了他原本的性格,但至少身边不乏照料。 不至于沦落至此,宛如被发配边疆似的穷潦困窘。虽然他总是想不起〈众神恩威〉最后的结局,但大抵不脱抑郁终身、发狂而死的悲惨,龙神的固执是他最为熟悉的一部份,以致于他即便遗忘了结尾,也绝计不会往好的方向猜想。 但是,龙神的收场又与他何干呢? 甩去因寒冷的气候而变得益发多愁善感的幽思,袭灭天来换上惯常的自嘲讪笑,振奋起ji,ng神继续前行。虽然已超过期限一日,但由于天候的关系,一步莲华的尸身尚能保存一段时间,只是,大概会逐渐僵硬。 这有点棘手,因为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抱他、摸他,怕是解除思念苦闷的下一刻,他就会扯断他的手、碰碎他的脸,而自诩强韧的他,怎样也无法否认,那一瞬间的到来将会彻底粉碎自己的信心和坚强,剥夺他生存下去的意志。 无论如何,他得忍耐,他必须和体内的渴望搏斗,不管是渴望着放弃,还是渴望着得救。 ※ 寻泉之旅进入第十一天,袭灭天来几乎已是凭藉着一股意志力在硬撑。他的嘴脣破裂失色,面容惨淡灰白,厚重的毛皮外衣和手套、皮靴全部结满纍纍的霜雪,到了即使不停抖动也无法掉落的程度。 他的食物在第五天就已告罄,他也曾想过回到船上补充物资后再重新出发,但在触目所及皆是一成不变的相同雪景之下,来时路早已湮没在茫茫冰雪中,他半生在海上度过,却从没见过任何陆地像大海一样,让他抓不着头绪。如果此刻他是在冒险,想必心情会是亢奋又激昂的,然而他不是有意寻求刺激,而是真真切切地迷失方向,纵是再热衷于探险,在这危急时分也难再保有正面积极的心态。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不知道现在他脚下踩的地方是眠觉之罅的何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与困惑,苍白天地间,只剩他一人拖着一口棺材伫立在霜雪满天的冰原上,找不到目标,也不知道从何放弃。 他忽然,失去了下一步的方向。 想到这里,袭灭天来决定在原地停留片刻。他拣了块较为平坦的冰面,松绑繫在肩上的两条粗绳,坐在棺材旁边喘歇。卸去棺材的重量并未减轻他多少负担,他又渴又饿、两眼发昏,体力已然透支,他已多天未曾好好阖眼休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一旦入睡就等同踏进死亡的边界。 他依靠着棺材假盹一刻,意识朦胧间,他隐约感觉到有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髮,还有他的脸侧和他的肩膀,温柔的触摸令他不觉松下警戒,像迷了路的孩子在异地打转数天后终于看到一盏明亮的灯火,指引他平安回家。他很想就这么进入永眠,但顽倔的意志与他麻痺的肢体却从不同调,他自温暖的梦中甦醒,迷濛的睡眼打量眼前一成不变的冰冷与严峻,接着吃力地爬起身,拖着棺材继续摇晃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身处何方。 他的视界逐渐被黑暗侵蚀,在最后一丝气力消耗殆尽前,他卸下肩上的绳索,撬掉锁孔打开棺盖,见到心心念念的那张脸孔,那张他自从进入眠觉之罅就不曾回头仔细端详的脸孔,突地眼眶一阵刺痛,他想用力大喊、想放声尖啸,却早已失去宣洩懊丧的力气,只能趴在棺缘喘着粗气。吸进肺里的空气愈来愈少,他的意识愈来愈模煳,他明白,已经是极限了。就算再不甘心,就算再不愿放手,一切也由不得他了,他唯一能作主的只剩下一件事。 挂在棺缘上的疲软手臂倏然充满力量,袭灭天来深吸一口气撑起已然失去知觉的双腿,缓慢地跨过棺缘、爬进棺材里,轻轻抱住一步莲华僵硬的尸身,拉起棺盖,盖上。 风雪不眠不休地飘零三日,原地尽是空灵的灰白,棺材安息在晶莹的雪粒之下。 ※ 来春,阳光炽烈,冬雪渐融。 晶莹的雪粒化成水气氤氲于云端上,坚硬的冰层也逐渐软了姿态,裂出一条条沟壑,遗世独立的棺材缓缓露了头,顺着溶化的雪水飘了几十尺远,停在一漥低陷之地,原已出现裂痕的雪层教这重量一碰登时崩裂下塌,涌出的雪泉竟呈现耀眼的金黄色泽,棺材被下坠的力道震得倾斜一边,两具相拥的尸身滚落于外,浸泡在美丽的潺潺流泉里。 日以继夜,酝酿着奇蹟。 ※ 数年后,世界公国西城 今日茶馆异常热闹,原因是一位名闻遐迩的吟游诗人到访西城,即将在茶馆演唱,因此一大清早茶馆廊前就挤满人潮,万头钻动。 「听说是继行歌者之后最负盛名的吟游诗人,而且,还是个女性。」 「行歌者是谁?没听过。」 「你这孤陋寡闻的人当然没听过,他可是好几年前名动一时的吟游诗人,那般的歌声令闻者动容,吸引无数听众,只可惜后来嗓子坏了,销声匿迹。」 「看你说得那么陶醉,你听过?」 「当然,别瞧我这样,我可是跑过很多地方捕鱼的,我记得是在……剑马城吧,小不拉机的地方,物资比起你们这里差得远了,可是我却在那里听过行歌者唱歌,当时还为了能多听几次而耽搁了出海时程,那年的丰收足足少了两成,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很值得,可以的话真想再听一遍。」 「看你,说得口沫横飞的,也许等一下来的这位唱诗者不比他差。」 「这我是不清楚,虽说每个人的感受不同,不过就我打听到的说法是,尚无人能打破行歌者缔造的神话。」 「啧,话别说太早,搞不好……欸,来了来了,前面起s_ao动了。」 围观群众像分岔的支流往两旁自动退开,让出一条小路给来者行走。来人身材纤细、体态婀娜、眉眼如画,她半带腼腆半带自信地走进茶馆,登上店家特地为她设置的临时舞台。 她原是名伶,年前东家倒闭流落街头,她幸遇奇人指点歌艺,自此以吟唱为业。 「各位好,在下名唤奇缘,今日于此献丑,还请众位不吝赐教。」 清软绵密的嗓音,有女性独有的温柔,奇缘微一鞠身,随后献唱两段曲调。 赢得满堂喝采,惊嘆声如潮涌至。 「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吧。」台下一人唿,众人应。 「那么,在下便再为各位献唱一段,众神恩威。」 「众神恩威?」 众人疑惑相觑,奇缘轻绽嫣笑,未做解释只启脣吟唱,没有乐器伴奏的歌声,显得格外空灵清寂。 『…………………………… ……………………………… 你走在悠长的暗道上,徘迴不定, 孤独地质疑自己,心中的空洞何来?抑郁何来? 神从不给予答案,他们只是笑,说着,一切都已过去。 你像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忧愤的理由, 也像发疯的狂狮,对着只剩自己的荒芜领地咆哮, 一切不曾过去,只因心中的缺口难平,日益扩大。 你终于在雷雨交加的夜里,想起你不堪的残破过往, 你那温柔美丽的爱人,死在宠爱你的众神手下, 祂们用尖矛刺穿她的心脏,祂们用闪电和洪水惩罚她的家人, 祂们还用,谎言与虚伪劫掠你的记忆, 你哀伤而忿恨,你背叛了她,神背叛了你, 因此,你最后才想起,是她背叛了你。 她向众神说,「夺走他的记忆吧。」 然后她又向众神说,「罚我永生永世不得与他相见。」 多么懦弱,你大吼;多么卑微,你震怒, 但一切早已过去,是的,一切早已过去。 你离开你的故乡,因此使它在一瞬间 百花凋零、万物衰败、尽覆严雪。 你辗转来到人间,怀着莫名的恨意,以及莫名的忧伤, 你四处探寻,嗅到一股强大的愤怒,来自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类男孩。 你起了玩兴,你说,「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你欲搧动人类的顽劣挣扎,于是你又说,「只要你付出代价。」 你冷眼旁观,一个无辜孩童堕落成魔鬼, 因为復仇是甜美的,你享受不到的甜蜜滋味,需要有人替你品尝。 漫长的十数年,于你是一眨眼, 男孩变成男人,开始领略爱情的真意, 感情滋润他的心灵、拔夺他的嚣狂,他再度在你眼前蜕变, 是一隻即将羽化的蝶,还躲在y暗的蛹壳内。 他面临与你相同的煎熬,却比你更蒙幸运眷顾, 他的依恋未曾离开他身边,你的真爱却已尸骨不存, 你因而犹豫着,是否在他破蛹之际折断他尚未干硬的双翅, 抑或让他窒息在老旧的蛹壳内,不见天日。 你最后下了决定,并且用哀伤的眼睛凝视你的选择, 哀伤而平静。 恸的是你依旧孑然一身,穿梭在无情的时空之流, 他人的喜悦入眼不着心; 静的是他终究苦尽甘来,浮沉于多变的世道之迷, 故我的执念离身不离心。 你不带留恋地远离人间,返回故里。 众神爲你的回归欢欣,为你的不计前事落泪, 祂们赐你醇酒佳餚、扬奏仙乐飘飘, 众神荣光,恩威并济。 酒酣耳热,众神齐醉,繁景一如既往, 你却深知,一切早已过去。 你问得她的结局,那缕孤苦无依的飘渺芳魂, 还在无涯的迷圈里为你的幸福默默祈祷, 你回顾人间偶然的惊艳邂逅,在他们身上觅获合你心意的解答, 你看清你唯一的归途,她之所在,你之所在;你之所归,她之所依。 寻觅不得,回归不能;寻觅终得,福祸共承。 众神恩威,徒耐你何? 众神恩威,徒耐你何?』 曲毕,众人浸 y 于女子柔美歌声所勾勒出来的强烈情氛,歌词内容既带着愤世嫉俗的明媚忧伤,又蕴含淳厚婉转的细腻真情,一刚一柔、饱含张力,被两者挑勾出来的激昂情绪久久未能平復。 「唱得真好、唱得真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数十位听众一涌而上,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打赏的数额亦相当可观。 「是啊是啊,这曲子我听过、熟得很,但是后段的歌词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忽闻听众感言,奇缘微笑点头,悠道:「是不一样,此曲后段歌词为恩师改写,旋律则未做更动。」 「恩师?是哪位,可说来听听?」 「在下亦不知恩师之名,只听过他的歌声,声线之美在下难以望其项背。」 「那让我们见见他吧。」 「恩师居无定所,以船为家,在下也无能为力。」回想起仅有一面之缘的白衣盲者,奇缘笑得腼腆,随后她弯腰鞠躬轻道:「衷心感谢各位错爱,明日此时再会。」 「这么快就要走了?再来一首嘛。」 挽留声此起彼落,奇缘始终面带微笑,略低着头缓慢而优雅地退了下去。 将所有惋惜声留予身后。 (全文完) 第7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