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衣》 正文 第1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1节 文案 十三岁,校场相遇;十六岁,生死相随; 再后来,聚散两依依、相隔万余里。 ——“你我之事,我一不能拜告天地、二不能拜告先祖,只能与你对面而拜……我能许给你的,也唯有这么一颗心而已。” 白莲花皇子攻 vs 忠犬侍卫受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天纵 ┃ 配角:宁星河,宁星野,绮罗 ┃ 其它: 第1章 金河 早已过了正午,这遥远南疆的太阳却很是毒辣,河滩上的鹅卵石被晒得粒粒滚烫,热气透过靴底,直冲脚心。 天纵一身戎装,手搭凉棚,极目朝上游看去,不留神却在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头上打了个趔趄。他尚未来得及站稳,紧跟在后面的少年侍卫已没大没小地嘲笑道:“哟,咱家临王殿下如今愈发娇嫩了,走个路也走不稳当,倒像个小娘子。” 天纵假作恼怒,将手中乌金马鞭甩了甩,笑着呸道:“宁星野!你这野小子,你是本王的侍卫统领,不但不时刻想着护主,嘴上还没个完。不过本王也不会罚你,只回头告诉你大哥便是了。” 想起那人,天纵不由分了神。 ——星河,你定是在怪我、怨我,可是我那么做,才是对你我来说最明智的选择。 宁星野早跳脚嚷道:“您要罚便罚!怎么罚属下都受着,吭一声的不算好汉!但殿下要告诉我大哥算怎么回事?属下又不是小孩子,还要家人管教!” 天纵哼了一声:“让你大哥收拾你,倒省本王的事。” 说话间,风向一变,硝烟的气息扑鼻而来。天纵低下头,凝视着脚边微带血色的河水,叹道:“叫兵士把战场尸身都尽快收拾起来,天气暑热,易发瘟疫。” 开疆拓土,对每任大膺皇帝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吸引力;但天纵身为皇子,却从心底不喜征伐。也许是他骨子里生来少了一份祖先的血性,也许是自小长在锦绣成堆之中、习惯富贵安逸,天纵向来只爱庆都城中那十丈红尘、繁华风流,爱对月弹琴、流觞赋诗,庆都之中但凡风雅之士,无不对这位皇子倍加仰慕推崇。 大膺皇朝自立国至今已将近五百年,几度盛衰,而都城庆都始终固若金汤;城中上下早已对平安自在的生活习以为常,可天纵身为皇子,却不得不从庆都那朴雅深厚、和乐尊贵的底蕴氛围中抽离,远赴这中洲边缘、来见证这场大膺对南墟的血腥征服。 宁星野瞧着他脸上表情凝重,赶紧正色回道:“已交代下去,明早之前务必收拾完毕。” 天纵点头不语。从前他也曾亲临战场,但想起方才那红色原野上炼狱般的场景,心中极是沉重,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立在河滩边,默默目送着东流的河水。 吼声隆隆的怒若江沿途奔腾千里,势可摧枯拉朽,到了此处,地势平坦,河道宽阔,流速减缓,渐渐温柔起来。而绵延的河滩上恰有七道弯口,水流挟带的黄沙纷纷沉积,世代居于此的南墟人在近年间才发现了这沙中的秘密:其中混有砂金。于是这河边便来了无数淘金工人,淘金业成为小小南墟国的头号产业;这条河也因此得名:流金河。 靠着这条河带来的黄金,地处中洲边陲的南墟国因此富庶,亦因此招来了觊觎。强大的膺朝不停扩张,在逐步蚕食吞并了南墟的邻国后,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这条流金河。 大膺西南境的封臣吕氏向当今圣上进言,奏明南墟国流金河中遍是黄金,主动请缨征伐。朝中上下无不振奋,大膺皇帝于是派出二皇子姬天纵为督军元帅奔赴南墟,由吕氏从西南驻地集结军队发兵,攻入南墟。吕氏军队勇猛善战,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三天就拿下了南墟大半疆土。 但想到一路行来见到吕氏的所作所为,天纵不由深深皱起眉头。宁星野见他站得久了,原本垂坠的衣袍下摆已略略被飞jian的河水打shi,提醒道:“殿下,如今咱们带来的人已经控制了这条河,两岸原先的淘金工人也都收服登记在册了,现下是不是该去城中南墟王宫瞧瞧?” 天纵亦是有此担忧,颔首道:“好,立即启程。” 一队银甲侍卫扬鞭疾驰,黛青披风猎猎翻飞,随着天纵奔进南墟王宫时,已是近夜。 天纵驰马入内,来到正殿前跳下马来,脸色沉如夜色。 一路行来,尸横遍野,他只道是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然而进入南墟的都城梵阿,却仍是死伤遍地,伤者呻/吟,孩童哭叫,宛若人间地狱。他瞧得分明,那些都是平常百姓。 进得王宫,惨叫声更是不绝于耳。他举目四望,染血的宫道上到处倒着内监们的尸体,流窜的兵士仍在纷纷嬉笑追逐着惊慌奔跑、衣不蔽体的宫女。 一个身形魁梧的将领迎上前来,向他一拜。这人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肩章上刻着鹰鹫纹徽。 天纵强压怒火,眉头紧皱,并不叫他起身,直走到他面前,靴子几乎能踩着他撑在地面的双手,才沉声质问道:“吕将军,你可知我大膺向来开疆拓土,大小无数征战,从来不杀平民、不辱其主?!” 吕修栾本满心期待着这位二皇子能说几句夸奖勉励之言,听他话有斥责之意,当下便微露不服:“回禀殿下,这些南墟国人甚是可恶,不止是兵士、连平民也跟着豁出命来抵抗咱们大膺军队。区区一个梵阿小城,咱的弟兄们倒折损了不少在城下,难免群情激愤。是以,攻入城中之后便不小心多杀了一些。” 天纵负手冷笑:“一派胡言!哪场征战不折损士兵?!本王看来,恐怕是你吕将军治军不严、纵容手下作乱。” 跪在地上的吕修栾不由双手紧攥,气得胸膛起伏:“殿下此言,我吕氏难以心服!我吕氏多年来为大膺征战西南,攻克多少艰难险阻,可谓忠心耿耿!如今弟兄们不过是多杀了几个俘虏,抢了些许女人,便要被说成是作乱?!” 他身后跪着的副将们本就面露不服,听到自家主将如此说来,更是梗着脖子,竟不掩饰对这位年轻皇子的不满。 天纵早已知晓西南军桀骜不驯,却未想到他们如此大胆悖逆,一时气结。 待要再发话,身后的宁星野忽然一个箭步上前,“唰”地拔刀出鞘,指着吕修栾暴喝道:“吕修栾!你不过是个区区三品将军,竟敢忤逆临王殿下!你吕氏本就是大膺的封臣,为大膺征战是分内之事,你竟敢摆出这副向上邀功的嘴脸!明明是你无视大膺历来的规矩、滥杀无辜,不服殿下管教,——你吕氏莫不是想反出大膺?!” 吕修栾一愣,他虽一贯跋扈,却知道造反的罪名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他还未及答话,宁星野已抢上前,将手中佩刀一横,狠狠拍在他肩膀,原本看似柔美的两条远山眉倒竖起来:“大胆吕氏!真有贰心,我现在便替殿下除了你!” 跪着的副将们见状纷纷醒悟,急忙叩首求饶:“殿下息怒!吕将军怎敢有贰心!” “宁统领,可不能平白污蔑吕将军啊。” 宁星野咧嘴一笑,雪白牙齿映着殿前火把,却闪着森然寒光,轻蔑看向这些吕氏家将:“他胆敢忤逆殿下,分明其心可诛!待我在此先斩杀了他,若是日后查出吕将军并无异心、我杀错了人,我宁星野便到他坟前自尽、给他赔罪便是!”说着,刀刃一横,竟朝着吕修栾的脖子上抹去! 吕修栾终于反应过来,可这少年虽看似细胳膊细腿,力气却大,压得他无法躲闪。他一抬脸,只见宁星野眼露恶狼一般的凶狠杀意,利刃近前,身子吓得瘫软,不由地双眼紧闭,手脚竟动弹不得。 周围将领兵士们跪在地上尚不及起身,只来得及惊讶地张大嘴巴,眼见吕修栾要命殒当场,只听天纵疾喝道:“星野,不可造次!” 吕修栾一睁眼,那刀刃贴在他脖子上。他恰微微一颤,便被薄薄割破了颈上皮肤,一粒血珠顿时冒了出来。若不是顾忌手下将领还在场,他几乎就要不顾颜面、哭喊出声。 宁星野冲他狞笑着眨眨眼,他还未看清动作,对方已利索地收刀入鞘,回到天纵身边,正拱手行礼:“是星野鲁莽了,还请殿下责罚!” 天纵却不搭腔,眼神冷冷投过来。 吕修栾虽是吓软了手脚,还好没全然吓坏脑子,急忙伏首在地:“都是臣的错!宁统领教训的是!臣绝非忤逆殿下,只是今日战场上昏了头,所以满嘴胡吣!臣立即整顿军纪,安抚百姓!” 身后的将领们也立即跟着连连叩首赔罪。 天纵冷眼瞧着这些人见风使舵、变脸飞快,心下鄙夷,更多了些提防;脸上却展颜一笑,上前扶起吓得面无人色的吕修栾,和颜悦色道:“本王向来知晓吕将军是军旅中人,不过是性格直爽些罢了;今r,i你虽莽撞,但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本王怎会计较?”他抬手示意众将起身:“此番攻克南墟,西南军确实功不可没,本王定会奏明父皇,论功行赏。只不过,大膺的军纪规矩不可违背,众位当谨记才是。” 众将一听“赏”字,心下已是大喜,此刻便唯唯诺诺,纷纷表白了一番忠心。吕修栾经过方才一番惊吓,此时恍若死里逃生,亦是感激涕零,再三告罪,这才与众将一起退下。 第2章 空柱 见僵局已解,天纵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宁星野。这小子却是得罪了人也无所谓,仍是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刚才差点抹了西南重将脖子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见他如此,天纵不禁笑起来,敲敲他脑门:“你啊,幸而方才那吕修栾被吓住了,若是他直了脖子,任你下手怎么办?你当真杀了他?却要如何收场呢?” 少年傲气十足,放下原本嚣张抱在胸前的双臂,小心翼翼在披风拂了拂,将襟边绣着的那片小小莲叶周围的灰尘掸去:“哼,那个孬种,全仗着祖上封荫逞英雄,我谅他也不敢!不过他若真硬气一回,我反倒敬他;总之杀了他,替殿下出气,大不了我再以死谢罪。” 天纵失笑,真是年少轻狂、无所畏惧。心下却明白,若无宁星野这逞凶一闹,只怕自己这个年纪轻轻又无甚军功的皇子难以压服方才的场面,也就不再多说他。 ——星河,你这个弟弟,比你当年还要敢胡来,却都是这么豁出去地维护着我。 迈进大殿,殿内值钱的物件早被先前攻入的西南军洗劫一空。王座上镶嵌的黄金宝石早被刮了去,连椅子腿上贴的金箔丝缕也被抠了个干净。 天纵站在破败的南墟王座前,心下沉吟。在庆都时便隐隐闻得风传,如今西南军越发跋扈,甚至对朝廷派去的地方官员或是贿赂拉拢、或是打压示威,现下看来,恐怕此言非虚;要及早告知皇兄和父皇,留心注意才是。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大膺军队,哪一支不是骄横自许呢?自立国以来的征战,大膺几乎从未尝过败绩,也难怪众家将领们自信满满、忘了分寸;如今若说还知收敛的,怕只有萧氏一家了。 宁星野叉着腰,在空荡荡的大殿转了一圈,啧啧叹道:“这西南军搜刮得倒是细致,除了这殿上的铜柱子带不走,其余的都拿走了。若不是殿下来的及时,只怕这座王宫都给拆散拿走了。” 天纵皱眉叹道:“不知南墟的王室被他们怎么样了?大膺历来攻占他国,皆不辱其主,以礼相待,这才积累了仁义之名。本王瞧着这光景,恐怕南墟王室已是凶多吉少,回去难以向父皇交待。” 天纵说着,心中不知怎么地忽然冒出个念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同样的事情降临到大膺皇室身上? 这个念头叫他凭空起了一身冷汗,赶紧甩甩头,将这晦气甩掉。 宁星野在旁怒气冲冲,踢着墙角:“都怪吕修栾这个坏种!分明是他先攻进梵阿,纵容手下掠劫王宫,传出去却坏了殿下的贤名!” 天纵稳稳心神,道:“赶紧各处看看去,希望还有的挽救。” 话虽如此,但他心下明白,并不抱什么希望。 正往外走,殿上却不知何处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天纵止住脚步,转头看宁星野的反应。后者立即面露警惕之色,手按在刀柄上,整个人绷直,屏息听着动静。 宁星野护住天纵,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放轻了脚步,猫儿似地行走在殿中,谛听着四面的动静。 然而刚才那声响却没再出现。 天纵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见宁星野停下脚步,示意他退后,无声地对殿外的侍卫们招手。门口站着的两人会意,对其余人作了个手势,悄悄近前来将天纵护在中间。只见宁星野忽地拔刀,对着殿上一根铜柱“咣当”击下! 满殿回声嗡嗡轰鸣,震得人腑脏动摇。 天纵立即捂了耳朵,上前正要质问这小子在搞什么名堂,那铜柱却蓦地自内打开了一扇门洞,黑洞洞的柱内扑出一个人影,手持着什么尖利物事直冲自己面门! 转瞬间,天纵已看清这是一个女子,正待吩咐身边的侍卫们别下杀手,一旁的宁星野早已当机立断,飞起一脚将这女子踢出老远。 女子闷哼一声,小巧身躯无声滚落在一边,便不再动弹。早有侍卫上前,将那女子抓起来按住。 原来女子藏身的铜柱是中空的,许是在里面藏身太久闷晕了,她方才不小心弄出了声响,然后便紧张得屏不住呼吸,被宁星野听出了破绽。方才宁星野刀击铜柱,她便知已被发现,只好按动机关跳出来,想要拼死一搏。 天纵打量着那铜柱,觉得这机关做得甚是巧妙。南墟人大多体格纤细,铜柱中空,刚好能容一人藏身;若是这女子一直坚持到殿内无人看守再偷偷溜出来,倒有完全可能逃过一劫。 这边宁星野不放心,已将殿上铜柱一根根敲了去,直到确认里面再无藏着人才罢手。 天纵捂着耳朵,走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感到面前多了道影子,便抬起头来。面前的膺朝男子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宛如天神下凡,一身白色衣袍、银色轻甲,胸前护心镜是一朵盛开芙蓉形状,花瓣层层叠叠,片片弧线饱满又锐利;他长身玉立,腰带中间的铂金扣环上也雕了朵小小的ji,ng美芙蓉。他俯下身,一双清冽凤目露出悲悯之色:“你是南墟王室中人?难怪想和本王同归于尽。” 手臂上的剧痛使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她还是咬着牙保持清醒,狠狠道:“恶魔!你们会遭报应!” 天纵瞧着她那张娇嫩小脸上沾了尘土,混杂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不由叹了一声,直起身来。看她身上衣饰,应是王室中人;这正殿上的铜柱机关显然是为君王在迫不得已时保命藏身所用,她知晓这个机关,并能在王宫被攻破时躲进来,定是与君王关系亲密之人。 宁星野敲完了柱子,走过来瞪着她:“南墟王室有这么凶狠的女人?拿了根发钗窜出来就往殿下脸上扎。我脚下留情,只踢断了她的手臂。” 天纵这才发现,女子的一只手臂被士兵抓着,却不自然地垂下。她疼得咬牙切齿,冷汗直冒,却始终不吭一声。 倒是个倔强的女子。天纵叹口气,便吩咐找人给她医治,带了宁星野匆匆出了正殿,巡视各处。 吕氏被训斥后果然乖乖地约束了军士,天纵一路行来,未再见到为非作歹之人,稍感宽慰。走到王宫深处一处宫宇前,隐隐闻得里面哀切哭声,便待走上去查看。 宁星野心思机警,抢到他前面,推开殿门向里看了一眼,便立即关上门果断拦住他,含糊道:“这里太乱,殿下别看了,属下会查清楚的。” 天纵一愣,瞧着宁星野神情,便大概猜到里面情景。犹豫一下,终是叹息着退回了脚步。 南墟国君主不肯投降,亲自领兵迎敌,在流金河一战中失去了踪迹。王宫中留下的女眷们在吕氏攻进时便自尽了大半,剩下的也多遭凌/辱j,i,an/污而死,这一殿内摆的便是她们的遗体,有的人还大睁着美丽的眼睛,瞳仁中却只有临死前的绝望惊恐。 宁星野乍见此惨象,第一个反应便是拦住天纵,不忍他看了再添烦扰。待晚间回想起那满殿惨景,自己却再难入睡。他性格强悍,但毕竟年少,虽经常听从大哥宁星河传授经验,此番却是第一次来到真正的战场。 这几日见了南墟战场上尸山血海,已经有些头皮发麻;只是想到自己身为天纵近身侍卫之首,万不可跌了份,这才强作镇定。今日见了满殿凌乱摆放着的柔弱女子的尸身,虽只看了一眼,但那情景便不停地在眼前闪现,不是滋味。 今夜他不当值,躺在临时分给自己的小间里,在榻上烙饼似地翻来覆去。终是烦闷难解,披衣跳下榻来,与天纵门前守卫的侍卫打个招呼,便走出去透气。 南墟王宫静悄悄的,夜风带来若有若无的阵阵哭声,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或许是这几天南墟土地上杀戮太多,夜空中一轮圆月隐隐泛红,仿佛沾染了血色。 宁星野绕着天纵居所外的墙根走了一圈,抬头看着这轮血月,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宁统领,睡不踏实么?”有人走过来轻声和他打招呼。 宁星野仔细一看,是天纵手下随军的医官,名叫洛北,便应道:“洛大哥,你今日辛苦,怎么也没休息?” 洛北手上吊个烟袋,猛吸两口:“你洛大哥我素爱抽这几口,谁知南墟这地方的烟丝忒有劲头,抽了几口之后竟全然不困,索性不睡了。你要不要尝尝?” 宁星野推辞道:“小弟不好这个。再说,咱家殿下喜洁,不爱闻见烟草味。” 洛北笑道:“是了,是了,咱们殿下是天神下凡一般的洁净人物,连每次弹琴之前都要焚好久的香。上次我抽的时候被他撞见,还被斥责了。” 俩人便靠着墙聊起来,宁星野发起牢s_ao:“你说咱们大膺要什么没有?非得大老远跑来这南境边角旮旯上抢条河?再往外扩,都要出了中洲了。殿下还专门学了南墟话,还逼着我也学;这鬼天气又闷又热,就为了占这鬼地方,值得咱们劳师动众么?” 第3章 散发 洛北吞云吐雾,笑道:“宁兄弟,你只会舞刀弄枪,还是少年心性啊。开疆拓土这种事,怎么会有嫌多的?” 他压低声音:“再说,听说如今的国库里,也渐渐不似当年充实了;这也难怪,虽说宫中倒还克制,但庆都的那些高门世家早就花钱如流水,锦缎铺地、蜡烛当柴烧,带得庆都风气愈发不像话;这流金河好歹能产砂金,多少有所补益。如今庆都人人传言,南墟国的河里流着金汤,连寻常百姓都盼着将这金子运进庆都开开眼——怎么能不打下来?” 宁星野嘟囔道:“可这南墟国也没碍着咱们大膺什么事啊——打便打了,可我就是看不惯那西南军,残杀百姓、糟蹋女人,坏了咱们大膺军队的威名。今r,i你瞧见后面那一屋子死掉的女人没?我瞧着都心惊。殿下乃是天神后代,心怀慈悲,幸好没让他看见。对了,今日那个躲在柱子里的女人怎么样了?若她也死了,殿下心中更是难受。” 洛北叹道:“你去想这些,莫不是自寻烦恼?打仗岂有不死人的?连我一个医者在战时都杀过人呢。都是命,还分什么男女,比如今日那女子要行刺殿下,换了旁人早一刀把她杀了,殿下确是仁慈。”顿了顿,再抽一口:“那女子手臂现下接好了,倒是个硬气的,疼晕过去也不吭一声,我听见南墟宫人们唤她公主,看年纪是南墟国主的妹妹。不管怎样,断了手总比死在那屋里要强啊,遇见咱们殿下算她命大。” 宁星野点头:“那南墟国主不知逃哪去了,若是知道殿下其实是要保他性命的,或许前来归降也未可知。” 洛北悠悠吐出烟圈,随口说道:“我猜啊,那南墟国主恐怕是死了。” 宁星野奇道:“何出此言?这几r,i你没跟在战场前边啊。” 洛北便附耳过来,神秘道:“这南境偏僻荒蛮之地、巫蛊盛行,有些怪事也不奇怪。今日我查看了那屋子的死人,发现有些并不是自尽而死,也未遭戕害,而是死因不明。” 宁星野虽不胆小,想起那一屋子惨象却也有些发毛,勉强笑道:“洛大哥,你可别吓唬小弟。” “怂啦?”洛北嘿嘿笑起来:“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我听说,南境流传着一些古老秘术,其中有一种咒语,说是从前若有女子爱慕男子,便将自己的血给他服下,可为男子治疗疾病、延年益寿。若男子离世,女子也必会死去;但若这女子先于男子死去,却不会影响到男子。所以我瞧着那些嫔妃差不多死在同一时刻,又不见外伤或服毒的痕迹,多半是她们从前给南墟国主服过自己的血,所以南墟国主一死,她们便也随着去了。” 宁星野听得直摇头:“这么没边没际的邪门事你也信?神神叨叨,倒吓我一跳。”他摆手道:“罢了,我还是回去躺着养ji,ng神,明日殿下还有差遣。” 洛北见他不信,也不多说,嘿嘿一笑,便各自回房去了。 天纵奉了旨意,一面清点军务、监督河边淘金,一面安抚南墟民众、着人绘制南墟风物地图,不知不觉间节气已入秋令,南墟却仍是烈日炎炎,仍是燥热气候。 宁星野跟随天纵,时常在河边巡视,每趟下来都热得汗流浃背,不禁抱怨道:“南墟这鬼地方就是蹊跷多,明明天气热死个人,这怒若江下面的水却偏偏能把人冻僵。若不是如此,咱们在外巡视得累了,还能跳下水洗个痛快澡解乏。” 天纵瞟他一眼:“此处水文复杂,哪能随意下水去?本王还没叫苦,你倒嚷起来了。” 宁星野嬉笑道:“就算能下水,属下也会拦着您:殿下的千金玉体哪能在外面袒露啊,叫这些南疆粗鄙边民瞧去了怎么办!属下是怕自己身上汗臭熏了殿下。殿下您从来都一身花香,神仙似的,自然体会不到咱们这些凡人的苦恼了。” 天纵笑骂他一句,忽然想起从前盛暑、在庆都郊外河边,星河也是拦着自己不让下水。那时星河还是个普通王府侍卫,却一本正经说道:“殿下千金贵体,怎么能随意袒露,不合规矩!” 那时天纵少年心性,有一日听闻庆都南郊山中有位隐士,字画乃是一绝,于是兴之所至,便不顾气候暑热跑去寻访,想求得一幅墨迹挂在府中。谁知在山中转了一天,并未寻到这位隐士高人,眼见黄昏日落,只好悻悻而归。 侍卫们都是疲累干渴,经过山脚小溪,便难再移动脚步,得了天纵允许,便分批跳下去冲洗,唯有宁星河站在岸上不动。 天纵也是随意,便也甩下外袍,撩起衣衫预备下去冲个凉快去,却被宁星河拦住。天纵瞧他也是热得浑身是汗,不以为然道:“星河啊,不是本王说你,从前就听大伙说你像个姑娘家,洗脸洗澡都不跟他们一块;你这样,别人怎么会把你当兄弟?今r,i你别矫情,来来,随本王一块下去。” 宁星河不肯妥协,侍卫统领也忙过来道:“咱们哪能和殿下一道泡在水里,岂不乱了规矩!殿下请略等等,待兄弟们上来,在边上守着,您再下去。” 天纵白跑一趟,正不痛快,见宁星河那认真较劲的模样,不由心生促狭捉弄之意。待众人上岸背身站好,便脱了上衣、不着痕迹地走过宁星河身边,下水时忽然伸手一推一带,扑通一声,将宁星河按下水去,自己则拍着水面快活地哈哈大笑。 宁星河本可闪开,却下意识地将手护在他身侧,似是怕他不小心磕碰到溪边石块;如此一来,便头朝下栽进水中,待天纵放手,他狼狈爬起来时却发现发簪掉落,潮shi长发纷乱贴在脸上肩上。 过了这些年,那景象仍在心里分毫毕现:夕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线照在宁星河身上,他乌黑长发、白皙皮肤,领口微松、露出一小片细腻,水滴滚过无痕,一身水光逆着夕阳金光,竟是叫人移不开眼睛。天纵看得一愣,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跟别的侍卫一起洗澡了。 宁星河乍然被推下水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哭笑不得:“殿下,您这是……”见天纵盯着自己看,慌乱赔礼道:“属下失仪,在殿下面前披头散发。”便潜下水去摸那根发簪。 天纵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这么欺负老实人有些过分。此时太阳落山,光线暗淡,想来那根小小发簪在水下难找,若叫他披散着头发上岸,他定是不愿意;而且不知为何,自己好似也隐隐地不是很愿意让别人瞧见宁星河披散着头发的样子。如此一想,天纵便也吸口气弯身潜下水去,帮着一起摸找那发簪。 水下昏暗,天纵闭着眼睛沿着石缝摸去,没注意宁星河就在旁边,一手下去,恰巧摸在他脚背上。初时他还未觉察,只觉触感细腻、不知是何物,将眼睛睁开条缝一瞧,只见一只瘦硬清癯的足,踩在河底鹅卵石碧油油的青苔上,五个雪白脚趾在柔软青苔上留下浅浅印子。 天纵忙不迭撤手,却莫名地呛了口水,宁星河赶紧将他拎出水面扶住:“殿下没事吧?” 天纵咳了几声,只觉被呛得脸上发热,摆手道:“没事没事,你且找你的。”自己倚在岸边石块上,看见不知何处掉落几片嫩白栀子花瓣,顺水漂过星河身边,恰被那头散漫长发淹留在水面微微沉浮;shi透的衣衫紧裹在他身上,紧实的腰身随着他埋头摸索的动作在水面忽隐忽现,不知为何竟完全呆住了。 待宁星河终于摸到了发簪,在他的目光中不自然地背过身去束起头发,天纵才觉自己此举显得过于轻佻,赶紧看向别处,若无其事地调笑道:“瞧瞧,本王这么一推,你不就在大家跟前下水了?也没什么难为情的,是吧?” 这倒真不是,因为此时岸上的侍卫都是背身而立、看向别处的,一是为防卫、二是为遮挡,避免自己或远处的其他人看见天纵;所以此刻看见宁星河的也就天纵一人而已。但是想到这点,天纵却没由来地觉得很是满意。 宁星河红了脸解释道:“属下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属下之前肋下的伤恢复得不太好,形体残败,自惭形秽而已。” 你这模样还要自惭形秽?!天纵心中牢s_ao。但想起之前因为自己的任性才连累星河断了根肋骨,虽然他说已经痊愈,但想来或许留下了缺陷。宁星河身为府里身手一流的侍卫,性子又倔强,自然是不愿意让别人窥见身上弱点的,怪不得他连上身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袒露。 天纵便觉愧疚,招手让他近前:“你那伤到底恢复得怎么样?本王瞧瞧,若是不好,该再让洛北想法子给你正正才是。”说着,随手将他上衣掀起来,看向他肋下。 宁星河似是本能地想躲开,却僵在原地,屏住了呼吸。 光线愈发昏暗,天纵低头凑上去仔细瞧了瞧,却没瞧出哪里有凹陷、伤痕之类的,只见纤细健美的腰腹,水滴正顺着他身上的流畅线条流下,流到半路却被腰带截住,而腰带水面之下是……是,额,他宁星河这是……是什么反应?! 天纵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几乎埋头凑在人家身前打量他衣服下面;而宁星河本就是个脸皮薄的,难怪有此反应。立即站起身,放下他衣衫,强行按下尴尬,一边若无其事笑道:“本王瞧着恢复得还不错,不过你随时可能与外人交手,警觉些不让别人发现弱点也是应该的,以后你还是避着旁人的好。”——一边逃也似地跳上岸去。 第4章 美人 西南军攻伐有效,战报随着第一批淘得的黄金送入庆都,今上很是满意,对于吕氏屠杀平民、侮辱南墟王室的事情便轻轻带过,斥责了几句便作罢。 天纵见圣意如此,虽是烦闷,亦不好多说,下令将已故的南墟王室中人按南墟传统的礼仪下葬。南墟国主下落不明,久寻不到,天纵便渐渐地不太放在心上,待南墟王宫整修好后,便住进了从前国主寝殿的偏殿中。 因为上次被宁星野教训了一顿,吕修栾便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尽量不与天纵碰面,只顾带着西南军忙着整治南墟秩序、收编残兵俘虏、安顿民生,听说手段强硬酷烈,民间怨声载道,天纵甚为不满;但皇上旨意明确,只让天纵监督黄金收成,且自己身处西南军地面,手中无权无兵,只得对吕氏的作为视而不见,心里堵闷,气恼烦乱又无能为力。 一日晚间自城中回来,匆匆经过花厅,遥遥看见一个人影立在墙边,似在盯着宫殿出神。离的近了些,那人影听得他脚步,便急急闪避在暗处。 天纵尚未开口,宁星野瞧得清楚,喝问道:“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见到殿下为何不行礼?” 那人影从墙角黑暗处走到月光下,却仍笔直立着,昂着下巴,并不下拜。 天纵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日藏身铜柱中的女子。她脸色苍白,夜色中却难掩惊人的美丽;一滴未来得及拂去的眼泪仍挂在颊边,月光一照,晶莹剔透。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2节 美人含泪、梨花带雨,令人心动,宁星野却并不买账,质问道:“南墟公主,你为何入夜在此,惊扰殿下?” 女子冷笑道:“这原是我南墟国的地方,我想到哪里便到哪里,为何要对你们交待?!” 宁星野并不是个好脾气,闻言便要发作。天纵按住他,轻言道:“原来是绮罗公主。你的手臂恢复的怎么样?” 见她不答,天纵便接着说道:“夜深露重,公主不宜久立风中,还请早些歇息。本王就不多打扰了。” 说罢,自己也确实觉得一天忙下来疲倦难当,便径自往殿中走去。 宁星野跟随在后,回头瞪了那绮罗公主一眼,嘟囔道:“若不是殿下仁慈,她哪能好好活到现在?瞧她那嚣张无礼的样子。” 天纵揉着额头,不以为意:“罢了,本就是咱们侵占她的家国,她怀恨也是人之常情,吩咐别为难她便是。” 宁星野哼道:“您差点被她伤到,都没责怪她,谁敢为难她?她如今仍住在从前的公主殿里,仍是从前的人伺候呢。南墟王室只剩她一人了,咱们回庆都的时候,要不要把她带去顺义堂?” 大膺每每并进他国领土,便将原先的王室带回庆都安置,因此专设顺义堂,负责安排这些被俘王室的生活。 天纵叹道:“再说吧,陛下的意思,要咱们在此地多留一阵子,看好那条河上的作业。” 宁星野瞧出天纵情绪不高,不再多说,看着立秋带人上来服侍洗漱,便退下了。 天纵每日盯着河边报上来的采金数据,心中越发郁结。难道国库真的如传言所说那样空虚?否则为何父皇与兄长对遥远边陲的一条产金河如此重视,难不成竟真的相信河里流着金汤的谣言,指望着从这里补回国库的亏空? 他一边郁闷,一边又不禁没出息地暗自庆幸自己并非皇室长子,虽然庸碌无为,但这数百年基业的重担落不到自己肩上。 许是大膺已经延续太久,姬氏的骨血中已经对权力习以为常,加之自小与兄长所受的教导路径不同,天纵反而散淡了对权力的渴望,除了少年时曾因羡慕别人战场杀敌的威风事迹而热血冲头以外,一贯是放任懒怠;即便是那时冒冒失失跑去西境剿匪,也是差点丢了性命,铩羽而归。 自那以后,他便认清了自己的能耐有限,不再折腾,老老实实地过上了历代以来皇帝次子、太子幼弟该过的生活:诗酒风流,琴棋书画俱是一等,也舞的一手磅礴优美的好剑,但于权术之道却毫不沾边。 身为皇家次子,以上便是天纵的合格妙处:涉世不深,与庆都城中高门世家的关系全都是不远不近、不痛不痒,游离与朝局之外,反倒能与口无遮拦地与父兄议事;品味风雅,交游广泛,时常闻得些奇闻轶事,时常搜罗些新奇玩艺往宫中献宝,引得父兄开怀,便能亲近无间地相处。 大膺基业虽轮不到他来继承、却也是他的祖业,他虽无野心、却又必然十分尽心,因此便深受父兄信任。按说此番征服小小南墟对大膺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并不用劳动他这身份贵重的皇子亲自到此督战,但皇帝派他来到这南境边缘,实际乃是要他监看传说中的流金河、并监督河上产金之数,亦是出于对他这个自家人的信任。 太子天赐的才能远胜于他,定是能为大膺带来福祉的。其实天纵虽不ji,ng韬略,却看得清楚:大膺朝数百年延续下来,从当初的朝气蓬勃,到如今如同垂暮老人,多少问题弊病层层堆叠、积重难返。 天赐每次与他说到这些,总是眉头紧锁;他明白兄长身为储君的烦恼压力,却因能力有限、说不出个章法,只能每次都表示自己将来定会尽力辅佐,天赐便会宽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南墟国风物与大膺迥异,阳光充足、花木茂盛,男子健硕、女子妖娆;但到底远不及庆都物华天宝、ji,ng致风雅,天纵每每思乡无聊,便渐渐开始捡回了在庆都时的皇子做派,常常在南墟旧宫中赏花观舞,在异国情调中略解乡愁。 ——哎,星河,你若在此、见我这副纨绔模样,又要皱眉了。 不知你如今境况如何呢?以你的人品和实力,定能在禁卫军中博个好前程,将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为你宁家在高门世家林立的庆都扎下根来;时光倥偬间,你我终会两厢淡忘。待你年老,安坐庭院、儿孙绕膝,甚至不会回想起这一场短暂无声的年少荒唐。 ——那才是你值得拥有的、也是我希望你能拥有的,完满的一世。 一直如此下来,天纵的烦闷也日渐累积,却找不到什么出口宣泄。 而这出口却自己找上门来。 这日他微醺着回到寝殿,沐浴完毕走回另设的卧榻,就见灯下赫然跪着那南墟的绮罗公主。 天纵一惊,酒意顿时清醒:为何这女子竟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继而微微恼怒,自己这帮侍卫竟如此粗心大意,方才自己还在浴桶中闭目假寐了片刻,若是这女子趁机下杀手,只怕后果难料。 不过他立即发现,绮罗并未携带凶器。 因为她已站了起来,缓缓褪下身上单薄衣袍,松散了一头如瀑乌发,光着脚站在地上。 她本来只披了一件外袍,外袍之下寸缕未着。 天纵没动,在原地打量着她。这绮罗公主身材亭匀,曲线起伏,极为诱人;皮肤并不是大膺美人崇尚的莹白,而是柔嫩中泛着微微蜜色,带着异国情趣。大膺富有四海,天纵身为皇子,从来见惯美人如云,不过这情调对他来说却是新鲜。 然而新鲜归新鲜。天纵拢拢自己浴袍,声音仍是一贯的温文有礼却隐含威压:“不知公主深夜前来,是有何事相求?” 绮罗没料到天纵如此镇静,自己倒有些慌乱,赤/裸着再次跪在地毯上:“绮罗这些天来见殿下仁善英武,从不滥杀无辜,因此仰慕,想亲近殿下。” 天纵懒懒坐在榻边,白日晒多了太阳,一天下来已有些困倦,并没有耐心与这公主虚与委蛇。瞧着她在灯影下随着紧张呼吸而颤动的妙曼曲线,却并无兴致,只挥手让她退下:“本王不知公主是如何进来的,也没有兴趣知道,趁着现下无人发觉,你且原路回去吧。” 女子却怯怯地走了过来,乖顺地主动爬到宽榻的里侧躺好。她紧攥双手,高耸胸脯起伏着,难掩害怕,却硬要装出一副动情神色,看来是不甘心无功而返。 天纵看着眼前的玉体横陈,眼神随意打了个绕,却落在她那散落一榻的长发上。这一头长发细柔乌亮,在灯下淡淡泛着凉凉的光泽,像极了那人的头发。 天纵不禁伸手顺了顺这一头秀发,温和叹道:“不必害怕。大膺此次征伐对南墟王室多有不仁之处,虽不是本王授意,但本王身为统帅难辞其咎,你既然执意来到此处,便补偿了你罢。今夜你便在此歇下,如此你以后随本王回庆都,便可有临王侧妃名分,足够你安身立命。你此来想求本王的事情,只要不算过分,本王都会应允。” 她嘴唇本就丰满shi润,此刻因为情绪紧绷而用贝齿咬住,像一颗饱满樱桃,引人采撷。天纵酒意上来,已不太冷静,却仍能看清楚她眼底隐藏得极深的恨意。 第5章 惑色 天纵继续抚着她的发梢,并不责怪:“恨我们是吗?不用隐瞒,这是人之常情;只是说到底,王朝兴替之事关乎天意,自古以来就不是人意能左右的。” 他感叹着,不知是开解她还是说给自己听:“天意难挡,就算你贵为王孙公主,也不过渺小一身、碌碌凡人,又能做到些什么。” 说完,他放手起身,挪到窗边坐榻上,欲凑合睡一晚。忽然自觉微微诧异:自己作为大膺皇室子孙,本该理所当然地认为皇朝该再延续个五百年才是,却是何处冒出来的这番感慨?若是被父兄听见这番言论,恐怕要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 绮罗本是躺在榻上紧绷了身体等着,见他这般相待,不由惊讶,坐起来细细看着这个大膺皇子。 年轻的大膺亲王已斜靠在美人靠上,支着头闭目休息。松散乌发之下,长眉入鬓,鼻梁、唇角、下巴划出飘逸线条;闭着眼睛、赤着双脚,凭空增添了一种说不出的安谧清幽之色,令她想起从前见过的中原传来的天神画像,似那般俊美中饱含慈悲,不容侵犯亵渎。 便是这样如天神般的人物,统领着大膺强兵杀来,摧毁了她的国家,屠尽了她的亲人。 而自己要求的事情非同小可,他虽已允诺答应,但若是今晚不能尽力令他迷恋上自己,难免明日他会变卦。 绮罗飞快地想完这些,便从卧榻上轻柔走下,如一只妩媚猫儿,轻轻向他脚边爬去。 对于自己的美色,她很有信心。她虽是处子,但南墟民风奔放,王宫之中更是 y /糜不拘。她自初初长成,便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女子的嫉妒,男子的觊觎;就连她的王兄,南墟国主,也时常寻着机会与她独处…… 想到那个人,她忍不住一阵恶寒。作为眼看着幼妹长大的长兄,他竟然起了那样的禽兽心思,非但不给她定下婚配的人家,那日晚间,还闯入她殿中…… 她仍记得,熟睡中身上一凉,猛然被人揭开锦被,睁眼才发现是那竟是自己向来敬重的王兄……她奋力挣扎,却仍被他撕去了衣裤,幸好王后闻得风声及时赶到…… 这桩宫闱丑闻被严密压下,王兄后来解释那晚是酒醉冲动,一笑了之;可是他却指派了负责起居的内监和姑姑到她殿中,硬是向她教授男女之事,以及,服侍男子的房中技巧…… 若不是后来战端横起,他无暇再来s_ao扰,也许自己已经…… 也许,正是大膺军队的到来,阻止了那可以预见将要发生在她身上的人伦丑剧。 想到这个,绮罗慌忙摇头,将内心深处这个隐秘的想法甩去。自己难道希望国主被杀么?落在大膺人手里,难道不比那种结局更悲惨么? 她不再多想,爬到天纵脚下,强行将羞耻之心抛下。 与之前差点扎瞎自己眼睛的女子同处一室,天纵并不掉以轻心,只浅浅休憩。听得她爬到自己脚下,倒想看看她要做什么,并不急着睁眼。 谁知身下一热,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伸进了衣下。接着,是她温热的唇/舌…… 天纵一惊,睁眼坐起,敛衣避开,未曾想到这个南墟公主竟如此……放肆大胆。 就算是庆都最为糜/烂的妓馆,恐怕也不过能做到如此吧。天纵不禁皱眉,审视着她。她跪坐在地毯上,不忘用媚眼向他看过来,用眼神发出邀请。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天纵几乎要被欲/望俘虏;看着这位跪在自己脚下的亡国公主,心中却笼上不知名的悲哀。 她所求之事应是艰难又重要,所以宁愿克制心中仇恨、抛弃公主矜持,像下贱女奴一样拼命卖力勾引着自己。 败落的王室,就是这样的下场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天纵长叹一声,心中的悲哀盖过了被她强行纠缠起的欲/念,他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并不想深究这美人娇颜之下掩藏多少了情绪,只是将她抱起,放到卧榻之上。 绮罗只道这男子被自己捕获,不知是喜是悲,谁知下一刻天纵却出手轻轻点了她x,ue道,将锦被覆在她赤/裸身上,自己仍是回到坐榻上,又闭上了眼睛。 她动弹不得,只能瞪着他;而他一手扶额、一手垂膝,优美如天神雕像,就那么无辜地睡着了。 翌日早晨,殿外守着的内监立秋推门进来,乍然一见殿内多了个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来人、侍卫!保护殿下!” 门外侍卫这才如梦方醒,涌进殿来,却被天纵摆手示意退下。 立秋这才反应过来,倒抽口凉气,庆幸自家殿下一向待下宽和,否则这种事情被张扬出去,自己这个贴身内监首领就算留的住小命,只怕也得受刑吃苦头。他忙抬脚跟出去,挨个嘱咐侍卫们把牢嘴风:“你们可都是知道咱大膺宫里历来的规矩,尤其忌讳这些,且看咱们陛下后宫都只得皇后娘娘一人。殿下尚未定下婚事,就算定也不可能是这个番邦公主;今日殿下屋里的事情,你们可不敢出去乱说,坏了殿下名声。” 侍卫们纷纷点头:“放心吧,咱们晓得轻重。”他们心里却都纳闷,昨晚连个蚊子也没进得门去,怎么就凭空冒出个女子在殿下榻上了? 宁星野昨晚本不在殿前当值,闻得声音,也立即赶来。迎面正瞧见那绮罗公主一脸娇怯,由侍女扶着,迈出殿来。宁星野心细,注意到她梳起了妇人发髻,便立即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下不快。 天纵刚刚梳洗完毕,站在盆架边擦着手,见他进来,皱眉斥责:“宁星野,瞧瞧你小子当的差事,这寝殿中你不是早已检查过了么?为何连个不会功夫的柔弱女子都能悄然潜入?” 床榻已撤换齐整,但殿中好似还留着昨夜的暧昧气息,宁星野又是惭愧后怕又是莫名恼怒,心中的火星不由渐渐燃成火苗。见天纵皱眉,他忙跪下赔罪认错:“殿下,属下……当时确实检查过了,并未发现隐蔽暗道机关,是属下失职。” 天纵将手巾丢回水盆:“罢了,之前这个绮罗便是在大殿空柱中躲藏,看来南墟王宫中颇多密道暗门,也难怪你一时失察。你先随我去河边巡视,留两个人在此细细排查。”他抬脚要出殿门,又吩咐立秋道:“绮罗公主,你们妥善安置。” 这话说得含糊,立秋揣摩不透,只好赔笑赶上去多问了一句:“殿下,这……怎么个安置法?” 天纵回身,瞧他一脸暧昧,笑骂道:“糊涂东西,王府规矩怎么安置,如今就怎么安置。另外,将榻上东西全换了,以后不要再用。” 殿下这是要承认她?这个蛮夷小国的公主倒是走运。立秋这么想着,忙躬身应道:“是,奴婢愚笨。” 宁星野闻言,也在原地愣了愣神,立秋过去推他:“宁统领,殿下要出门了,您倒是快跟上啊!”宁星野这才回神,掩下眼底一抹失落,大步跟上天纵。 沿河巡视了半天,无非还是老样子:淘金工人们站在河水中,将挖起的河沙卷进特制的簸箩里淘澄,放入河水下冲洗。若是一把下去运气好,河水涌流,带走泥沙,便沉下细碎如尘的金屑;更常见的是运气不好,便是一无所获。 昨夜因绮罗公主之事,睡得并不安稳,天纵强打ji,ng神,将监工呈上来各河段的黄金收成一一过目。 待坐在树下歇息时,才发觉坐在脚边的宁星野这小子出奇的安静,还以为是自己早晨斥责他话说得太重,便开口问道:“你小子今日发什么呆?平时那么聒噪,今日自晨起出来就一句话也没有。” 宁星野抬头,看着天纵,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殿下,您当初为何要将我大哥派到宫中禁卫里去?他是在您身边做错了什么事情么?” 天纵一怔,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看着河上粼粼波光:“没有,你大哥他一直是本王的好助手、好侍卫;只是跟在本王身边,到底只是个亲王侍卫统领,未免屈才。本王将他调去禁卫军中,是想让他能挣得更好的前途,也是为皇上尽心。” 宁星野却仍然记得自家大哥接到调职禁卫命令的那日,一脸喜气洋洋,叩谢了天纵的举荐之恩、在众侍卫笑嘻嘻的送别中走出临王府,一路沿着怀恩坊道路走回家中,含笑对听闻消息上前道贺的众人拱手还礼,不住地谦逊道:“都是临王殿下抬爱,宁星河实在惭愧……”当时他跟在自家大哥身后,也不由地挺起了胸膛,觉得与有荣焉。 的确,在旁人看来,方及弱冠、年纪轻轻便能当上禁军监门卫副统,真正是前途无量。但一回到家中,不顾三弟欢呼雀跃上前迎接,大哥他便收了笑容,一句话也没有说;面如死灰,步伐发飘,沉默着回到自己房中关了门,连晚饭也没有出来吃。 第6章 红莲 想到此处,宁星野忍不住道:“可是大哥他,他明明只想做您的侍卫统领,他对您这么忠心耿耿……” “好了,在哪里当差不是效忠大膺,他对本王忠心,难道对陛下就不够忠心?本王那么做是为他好。再说,你大哥当年刚当上本王侍卫统领时,也不你现在的年纪大多少。莫非你就不似你大哥那般对本王效忠?”天纵伸手,戏谑按在这少年的脑袋上一阵乱晃。 宁星野任他摆布,待他放手,忙整整发冠,郑重道:“属下对您的忠心绝不比我大哥少!听说大哥当年曾在西境战场上拼死将您背了回来,若换了我,属下也能做到!” 天纵点头:“本王知道,你们宁氏兄弟最是忠心。喏,现下就有事情使唤你:本王口渴得紧,去,催催他们倒杯茶来。” 宁星野立即站起来:“得令!殿下喝茶的规矩属下知道,茶杯要先用热水浮一遍、茶叶要洗三遍才行。” 天纵看着他跑跑跳跳的背影,不禁失笑:这小子早早地跟着他大哥在自己跟前当差,如今虽是已成为了侍卫统领,却向来没个沉稳模样;在自己面前乖顺如小狗,在外人面前维护起自己来又凶悍似恶狼一般。 ——哎,星河,他是受了你影响才这样的吧。 听宁星野提及往事,天纵不禁回想起那年在西境的战事。那年西境悍匪作乱,自己那时尚未上过战场,年少气盛;恰逢与他交好的萧同轩从北境回了趟庆都,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自己见了好生羡慕,一心也想立军功逞英雄,执拗向皇帝请命去西境剿匪。 本以为听萧同轩说了好些战场经历,自己也该不差才是;不曾想战场的残酷非亲眼所见不能预料。他低估了对手,以为不过是几撮匪徒不过是乌合之众;又愚蠢顽固地不顾别人劝阻,贸然追击,所带兵士不够,果然遭遇到悍匪神出鬼没的伏击。当时身边侍卫几乎全部拼尽性命,他腿上中箭、行走不得,同样受伤的宁星河手脚并用,硬是背着自己爬出好几里路,躲进群山之中。 正逢天气入冬,山中落雪,没有食物,两人身上带伤又不擅打猎,几乎冻饿而死。命悬一线之际,是宁星河割破手腕,将血喂给自己,这才撑到援军进山来寻。 宁氏祖上本是商贾出身,从前靠捐了个小官入仕,庆都世家官场根本不屑一顾。宁氏没有旁支,家道中落,宁星河的父母早逝之后,兄弟三个无人问津,幼时连饭都差点吃不上。 可士族寒门出身的宁星河却凭那次救下临王的功勋,由普通王府侍卫一跃成为侍卫统领,不到一年之间又因为天纵的举荐,当上宫中禁卫副都统,可谓青云直上。加上天纵又接着任命宁星河的二弟、宁星野作为王府侍卫统领,宁家便实打实地成为临王心腹,庆都中人立即另眼相看。宁星野便是因为自己对宁家的这份提携恩情,如此忠心吧。 感恩怀德,知恩图报,才是合格的侍卫对主上该有的感情;物尽其用,恩威并施,才是理智的主上对侍卫该有的态度。 ——所以,星河,你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我身边了。 宁星野端了茶来,天纵刚喝下一口,便闻得河边一片嘈杂,转头看去,只见淘金工人纷纷停了手上活计,朝上游张望。天纵起身,顺着他们目光看去,却并不见什么异常。 宁星野早示意一个侍卫前去看探,不过一会,那侍卫喘着气跑回来,似是禀报起来有些为难:“殿下,那边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您还是去看看怎么处置为好。” 宁星野叱道:“什么话!明白告诉殿下那边有什么东西,若有危险难道也让殿下前去不成?!” 那侍卫擦擦汗:“属下探过,没有危险,只是……那上游河滩明明昨日还是一片荒涂浅水,什么也没有,今日却忽然冒出许多、许多花来。” 宁星野不屑道:“这南墟国风土与咱们大膺迥异,多的是花花草草,几朵花有什么稀奇?大惊小怪。” “花?”天纵皱眉,南墟国确实颇多奇花异草,但为何那些花连这些土生土长的淘金工人也像见着稀罕情景似的伸头去看?——河水中长出的花,“……是莲花?” 须知大膺皇室的纹徽便是一朵白玉芙蓉。这侍卫不敢随意答话,只禀道:“看着确实有些像,属下也说不准。” 天纵情知有异,便放下茶碗,朝那边走去查看。沿着河岸,拐过一道弯口,天纵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猩红色的花朵,沉碧色的阔叶,在浊黄的江水之上连成一片,绵延足有一里;那深重的仿佛被什么颜料浓浓浸染而成的红色,灼眼刺目,像是江面着了火,猛烈冲击着人们视线。 硕大舒展的花瓣、轻盈圆润的叶片,jg上点点微凸——这的确是莲花。 血色的莲花。 江风阵阵,那些红莲仿佛嘲讽似地咧开大嘴,冲他这个芙蓉皇朝的传人露出诡异而不祥的笑容。这一惊非同小可,即便天纵向来仪态舒徐、镇定自若,此刻也不禁握紧了手掌,微微发抖。 芙蓉染血,可谓大凶之兆。跟着而来的随从都面面相觑,低头将目光从江面移开,不敢开口。 远处仍有些围观的南墟人不明就里,在纷纷议论:“蹊跷、蹊跷,这条河中怎么会长出荷花来?明明怒若江是雪山上流淌下来的,水下冰冷,咱们站在水里一会就手脚冰凉、得上岸歇息;且这里都是沙粒,哪里会有花能破土扎根?” “而且昨日我经过这里,这里分明什么也没有,怎么今日忽然就开满了荷花?实在古怪。” …… 宁星野见天纵仍在发愣,忙上前若无其事地提醒道:“殿下,这些野花开在河中上游,水下状况不明,难免会影响到淘金作业。依属下看,不如将其尽数除去。” 天纵这才回神,听他轻描淡写,故意将这些花说成野花、不欲令人产生与大膺国花的联想,明白他的用意,遂颔首同意:“也好,派些人来即刻清理掉,别耽误了河上作业。”说罢扫视一圈,淡淡道:“南墟气候与大膺不同,这里长出些许野花,无须大惊小怪,叫那些人都散了,抓紧做活去。” 身边随从们这才如梦方醒,明白此时若反应过大,此事便会迅速传开,动摇军心;倒不如淡然处之,趁见到此景的人不多、赶紧将其连根拔起,才不会引起波澜——即便日后传至遥远的庆都,大家也不过是当个边疆奇闻笑话听听罢了;若无人相信,这几朵红花便算不得不吉之兆,更别说掀起什么风浪。 天纵见众人应诺散去,拍拍宁星野肩膀以示赞赏。自己连南墟的惨烈战场也一路踏过,本不该因为几朵红莲就失神无措,可是方才不知怎么地竟似被魇住一般;幸好这小子机灵,及时提醒了自己,才没致使事态扩大,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天纵立在河边,看着河边兵士带了船工,不一会便将水中妖异红莲除了个干净,尽数捞上岸来。天纵查看一番,从头到尾确实是普通的莲花根jg,倒觉得自己是过于疑神疑鬼,便挥手命将花叶尽数埋了,充作树肥。 众人也见这些花朵平平无奇、不过是颜色鲜艳些;南墟国气候炎热,花草本就色彩斑斓,也无甚稀罕。如此,方才的新奇劲过去,便也没了兴趣,很快收拾完毕。 天纵回到树下歇息,仿佛松了口气,可心里始终隐隐不得释怀,不愿去深想方才那诡异的画面,却偏偏那些诡异的红色花朵在眼底不停开开合合,挥之不去。他低头去看自己胸前银甲上的芙蓉图案,花瓣优美舒展、花蕊挺拔柔韧,圣洁无瑕,将手按在其上,仿佛能从先祖留下的血脉中汲取到力量,总算心下安宁了些。 宁星野重新拿上茶来,天纵端起茶碗欲饮,才发觉自己手腕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好在宁星野话多,在旁胡乱打岔,他方才暂时转了心绪。 回到南墟王宫,一眼看见立秋等在宫门口,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见到他们一行,一溜小碎步迎上前来,欲言又止。 天纵瞧着不对,便问道:“什么事?可是南墟王宫里发现有宫女产子?绮罗公主已对本王提过此事,本王已准许派人好生照拂那婴儿,不必过多纠结此事。” 立秋点头又摇头,汗珠直往外冒:“也有这件事,不过这倒不算什么……”宁星野跟在天纵身后,急道:“那你倒是快说啊,故意让殿下着急是么?” 立秋便凑过来,附耳在天纵肩上:“殿下,是庆都,来了八百里加急召回令!” 天纵面上不动声色,挥手示意立秋引路。可是步伐虽仍是沉稳,心中却疑虑丛生:流金河的收成自己一向是老老实实报上庆都,不曾私自克扣半分,但数月下来成果却是不似庆都原先所期待的那样丰厚,难怪父皇不满。 但即便如此,要令自己回去查问只需正常下令即可,为何下达紧急诏令命自己回去? 第7章 召令 身为二皇子,虽与太子一母同胞、关系亲密,但天纵一直谨慎立身,虽有过夜夜笙歌的荒唐时候,在大是大非上却自律克制,既不结交朝臣也不私纳权柄。太子知晓自己为人,一向对自己亲厚信任,绝不会此时生了嫌隙。莫非是哪个朝臣心怀叵测,上进谗言? 天纵负手这么边想边走,抬眼已见书房的门虚掩着,心下更觉不妙。这传令的人显然是不欲暴露身份,连候着自己这个亲王的时候都不敞开房门,可见此事机密。 立秋赶紧上前打开房门,待天纵进去,再轻手轻脚掩上,自己守在门前。 天纵迈进门去,只一眼便认出了跪在地上迎接自己的庆都来人。 那人身穿寻常传令斥候的赭色服制,拱手行礼恭候,半抬起头来,原本俊秀白皙的面容浮着一层暗黑之气,清浅眼眸下隐隐乌青,疲态深重,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过来的。 天纵见状,心中便是一痛,顿时忘了询问这紧急召回令的由来,几步上前弯身将他扶起:“快起来,我不是说了以后私下见我不必跪么。地面硬凉,你膝盖上有旧伤,能少跪些且少跪些。” 一时情切,不知不觉扯住了这人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腕,肌肤温热相碰,仿佛电流经过,两个人同时一僵。 那人慢慢站起身,一双眼睛却痴痴看在天纵脸上,似怎么也看不够一般。天纵亦是失神:自他去了宫中禁卫,与他隔了多久没见面了? 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屋内时间仿佛凝固。 倒是跟在天纵后面进来的宁星野惦记着正事,着急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你是来向殿下传圣旨的?” 天纵不落痕迹地收回手,肃容问道:“是了,星河,庆都之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宁星河亦是回过神来,忙直起身子,面北而立,低声道:“吾皇口谕,令二皇子姬天纵即刻返回庆都,着禁军监门卫副都统宁星河率部护送,沿途不得悬挂亲王幡旗,钦此。” 也就是要自己悄悄返回庆都?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3节 天纵皱眉:“星河……” 不等他发问,宁星河宣完口谕,立即再次拜倒在地,音带哭腔:“殿下,太子殿下他……出事了!” 暗沉夜空中几颗星子,注视着林间窄道上一队纵马飞驰的行人。马蹄嘚嘚,扬起的风尘在隐在星光之下,每个人都警惕而沉默。 细看之下,这一队人马看似松散,实则相互呼应,若即若离,不管队形怎么变化,始终将一人拱在中间。宁星河谨慎,不走官道,派出先锋几骑在前探路打头,让天纵穿着寻常骑兵服饰,骑在队列中央。 与此同时,大队人马在官道上缓缓而行。一个身量与天纵相似的侍卫,身着临王征战时的芙蓉秘银甲,仍由宁星野护卫、立秋跟随着,向庆都跋涉。 天纵神不守舍,眼前夜色浓得化不开,叫他产生了无限惶惑。 就这样疲于奔命地向前,可是不管怎么向前,马头前方却仍是黑夜…… 一如大膺、和他自己,极有可能即将面对的难关。 十月皇室秋猎,太子竟被熊罴所伤,听星河的语气,恐怕是不好。他一向敬爱的大哥,如今命在垂危之间,他自听闻传信就一直震惊哀恸,难以自已。如今在这临近入冬的夜间小道上,凉风吹来,仿佛渗入骨髓,勾起了他难以言说的另一层恐慌:若是天赐不在了,这煌煌帝国的重担将由谁来担? 当今大膺只有两个皇子。 天赐尚无子嗣,太子妃虽已怀有身孕,可还未分娩,不知男女。若是此时真的没了天赐,自己就是唯一的皇子。 天纵紧紧捏着缰绳,自征伐南墟以来,心中隐藏的那种不祥感觉弥散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天赐怎么会出这种意外?这怎么可能?他们大膺皇室,乃是天神后裔啊…… 此话并非虚言。 大膺开国之祖,乃是半神之身,他为开创这份万世基业,耗尽了身负的神力,原本可以万年长生的寿命仅百岁而终。即便如此,因为血脉中所带的神之血统,大膺历代皇室子孙无一不是ji,ng力充沛、强壮健美,一生无疾无灾,全部寿终正寝。五百年来皆是如此,若非天神庇佑,没有其他解释。 更有甚者,因为先祖是芙蓉花神的后人,历代大膺皇室子孙人人生来便周身带有去不掉的芙蓉花香,引得常人惊羡。也是因此,大膺皇室以纯色芙蓉为徽,大膺皇朝也被中洲之外的人雅称为“芙蓉皇朝”。 如此种种,令大膺上下全都深信不疑:大膺皇室乃是天神后裔,大膺皇朝也必将国祚永续。 可是如今,大膺的正统皇位继承人竟出了这种意外——这不吝于从根基上动摇了大膺上下对皇室的信仰,对整个大膺朝的震动到底有多大,只怕难以估量。 是如今我们忘乎所以,或是做下错事,因此天神不再庇护我们了吗?天纵实在惶恐,不敢深想下去。 正走神间,一直伴骑在旁的宁星河低声提醒道:“主子,此刻风渐大了,您连日疲累、恐受风寒,要不要休息一下?” 天纵拽回思绪,见星河看着自己,一脸忧色,勉强笑道:“也好,夜间行路多有不便,找个地方休整气力再走。” 一路疾奔,心事重重,他根本未觉身体疲惫;待坐在升起的小小篝火前,方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痛。天纵疲累难支,盯着火焰发呆;也许是心情沉郁,也许是疲倦困顿,那火焰映入眼帘,忽然化作那日在怒若江上所见的朵朵不祥红莲,冲他露出高深莫测的诡异笑脸。 ——芙蓉染血,太子重伤。 天纵顿时惊得手脚僵硬。 眼看就要坠入那梦魇般的画面之时,一旁忽然有人递上茶水,他接过来喝下,这才略略缓过劲来。茶碗虽是粗瓷,却是崭新的,显然已经提前用水浸过;茶水是他最爱的槭露茶,过了两遍水,茶香恰到好处,入口熨帖。出征南墟之时未曾料到会停留驻守,因此带上的槭露茶早早喝完了;正值现下身心俱疲之时,忽然喝到这一口熟悉的味道,便有一股微小暖流从胃里升起。 天纵浅浅舒了口气,抬眼一看,果然是宁星河,此刻已站在自己身侧一丈之外,身形虽纤长却满是劲力,正撑起身上斗篷,尽力为自己挡住凉夜中北来的朔风。 火光映得他眼下一片y影,与之前疲累的乌青重叠在一起,天纵一眼之下便心里一抽,哑声吩咐:“星河,你也去休息片刻。” 宁星河摇头:“臣不累。” 天纵知他执拗,也不勉强,便轻唤道:“那你过来坐下,也暖和些。” 宁星河便规规矩矩地在他上风口单腿蹲坐,时刻不忘环视着周围。天纵见他虽是坐了,整个人却仍是绷得紧紧,问:“你可是在害怕?” 宁星河紧抿着两片棱角分明的薄唇,坚定地摇头:“不怕,请殿下一切放心,此路沿途也有人在暗中防卫,臣等誓死保护殿下。” 天纵叹口气:“你便是这样嘴硬,在我面前说句害怕又不丢人。”话虽如此,他当然知道,星河绝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此时情况不明,星河担忧的是万一遇险、所带的人手无法保护自己周全;但身为护卫首领,宁星河自是不能显出任何胆怯,否则其他人更会乱了方寸。顿了顿,他看着轻轻跃动的火焰,低声道:“我也害怕,星河,我好害怕。” 篝火边,宁星河一双手陡然攥紧了衣摆,正值此时其他的护卫经过,他便一言不发,只坐直了上身,默默守在天纵身边。 每到如临大敌时,宁星河下定决心拼上性命、但却仍是害怕拼上性命也保护不住所要捍卫的东西,——此时他的神情和姿态,与从前别无二致,天纵最为熟悉不过。 那时天纵刚建府不久,十几岁年纪、成日没个正经事情,待在王府内,守备严密,安全自不必说;就算出府,也不过是与一拨纨绔轻狂的宗亲、世家子弟在庆都城内外厮混。 天纵身为亲王,手中虽无实权,地位却是实打实的尊贵,且举止潇洒、品味不俗,庆都城中世家子弟无不爱戴,身边哪里少得了奉承陪伴的人,前呼后拥,从来没有落单的时候,因此他的侍卫们所负责的也不过开道赶车而已,无惊无险。 便是在他对这种富贵闲人的生活渐渐开始感到腻味的时候,恰好萧同轩封了闵魏将军,初次戍守北境回来,他便赶紧召集一众人来,在王府备了为萧同轩接风洗尘的酒席。 萧同轩长他几岁,同样是家中次子,但萧氏向来以军功著称,代有良将辈出、亦有折损伤亡,因此不似皇室和一些世家那样只重视培养嫡长子,而是对所有子嗣一视同仁,萧同轩因此有机会随着父兄去北境砺炼。 按说萧同轩本也是在庆都城的蜜水里泡大的贵公子,谁知从北境军队回来,看起来竟像变了一个人:步履沉稳、气质坚韧,虽仍像从前那样待天纵亲密、谈笑风生,但说话间偶尔流露出的气势已俨然是个纵横沙场的硬朗男儿,叫年少的天纵不由敬服又羡慕,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有机会去建一番功业。 第8章 断骨 酒至半酣之时,萧同轩对他流露出的想法不以为然,拍着他肩膀道:“临王殿下,随便哪个战场可都不是闹着玩的,哪能说去就去——” 萧同轩说得起劲,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意态,指指他身后的两个侍卫,笑道:“且不说别的,瞧瞧您手下的这些人,除了生得俊些、带出去好看,还能做些什么?战场可是要你死我活地见真章的地方。” 天纵被说得羞愧,只好呵呵笑笑。恰逢怡亲王世子、今上的侄儿姬天赦也在席间,便端着酒杯站起调笑道:“萧老二,我看你是在北境被大风吹乱了脑子,连临王殿下府里的事也敢随便置喙。来,罚你一杯。” 怡亲王人在封地,按例将次子送来庆都居住。姬天赦平日没有长辈约束,向来嘴里爱没边没际地乱扯;此时他捋起鲜亮衣袖,不由分说强灌了萧同轩一杯酒,笑得暧昧:“咱们可是听说了,咱们临王殿下向来品格高华、待下亲和。如此一个妙人,庆都城中好些个俊美少年仰慕临王风流美名,放着禁卫不去,哭着喊着跑到临王府要当侍卫呢。” 关系较好的年轻世家子弟们,彼此私下里拿这些有的没的韵事调笑本是寻常,况且天赦又是天纵堂兄、向来说起话来无所禁忌,天纵倒并不生气,却有些不服气,只歪在座位上笑骂道:“二堂兄,你对我府上的事情倒摸得一清二楚,莫非是眼馋不成?我府里侍卫可没有那种绣花枕头。你若不信,随便挑一个,跟你的手下过过招。若是我的侍卫输了,便由你带走,怎么样?” 席间众人纷纷拍手大笑起哄。 姬天赦也是醉得忘乎所以,便点着指头笑道:“我的手下自知比不过,不过今日萧家小将军在此,我便找他讨个便宜。”说着,扯住萧同轩:“萧老二,你且借一个手下出来给我,与临王府侍卫过过招;为表谢意,自明日起我在府里连摆三天酒,在座的一个不少,都去!” 众人更是情绪高涨,拍手叫好。 这种情势下,萧同轩倒也不好推辞,扰了大家兴致。瞟瞟天纵,见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便拍着胸脯道:“好,今日为着你,我便得罪临王殿下了!不过得说好,若能帮你从临王府赚一个侍卫回去,你还得把如意苑的头牌姑娘们全请到作陪才行!” 众人纷纷拍桌大笑:“好,好,还是萧家老二最有情/趣!” 天纵没成想天赦找萧同轩借人,但夸口之后也不好收回,便随手指指自己身后,豪迈应道:“成!你且挑吧!” 天赦眨眨眼睛,仍是暧昧笑着:“我可不敢乱挑,若挑了殿下在意的人去,那可怎么好?” 天纵丢了酒杯,笑着啐道:“你少废话。” 天赦便随手点了天纵身后的一人,笑道:“我瞧着这个倒不像是个耐打的,便从他下手。”天纵头也不回,便招手唤道:“好,你上前来。” 那人便走到天纵面前,行礼道:“任凭殿下吩咐,属下绝不给殿下丢份。” 天纵一看,原来是宁星河。宁星河行完礼抬眼,四目相对之时,他眼中似有一抹落寞与无奈,转瞬即逝。 天纵看得分明,不知为何,似被凉水洒在脸上,酒意醒了大半,忽然后悔起来:我这是做什么呢?王府侍卫们都对我忠心耿耿、尽职尽责,我却任意拿他们的前程去留来与旁人赌酒,岂不是荒唐? 但那边萧同轩身后已走出一个人来,也对天纵行了礼,便走到一边的空地上,候着交手。天纵瞧着那人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直打鼓:萧同轩的手下可是在北境与犬戎真刀真枪历练过的,自己府中的侍卫哪里能比得上? 天赦见他一时不语,揶揄道:“怎么?殿下果然舍不得这个?要不咱们换一个?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啊,任凭他人风气如何,咱们姬氏可是有祖训的,务必要维持咱们姬氏几百年的清誉规矩,切忌……”天赦嘻嘻笑着,拢着手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不可荒/ y 、放纵情/事,哈哈。” 天纵不等他说完,便将他呸地一声撵开。然而事已至此,天纵只好硬着头皮道:“少啰嗦,你只准备着摆酒便是!” 宁星河看了他一眼,便也走到空地上,与那人相互行礼完毕,两人便拳脚开动,你来我往过起招来。 席间坐的一众人都是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弟,也多数都不是家中长子,只等着日后袭个空头爵位,家族亦不寄太大期望,成日里无非游手好闲。此时酒意上来,哪里想的到许多;兴致高昂,纷纷喝彩,想到能有花楼头牌相陪,只盼着萧同轩的手下能替这怡亲王世子赢临王一场。 萧同轩虽是顾虑天纵颜面,却不好当众明说;而他派出之人身形健硕、面色粗粝,显然是行伍中人,直爽粗犷,哪里懂得他这些心思,只想为自家将军和北境军争脸,因此动起手来分毫不让。 但那人见与宁星河拆了几十招,不分上下,本以为临王侍卫不过花拳绣腿容易对付,此时却不由得暗暗着急。原本这酒席上助兴的比试,彼此心照不宣,都该有所保留,那人却一时情急,使出了战场对敌时的搏命招式。 宁星河猝不及防,猛然被一拳打中肋下,脸色微变,踉跄一下,看似要倒下,却趁势忽地一记扫腿,终于将对手绊倒在地。 那人一怔,脸上由惊讶转为钦佩,站起身拱手道:“在下输了,临王殿下府中侍卫果然本领高强,在下拜服!” 宁星河气息平稳,也拱手道:“承让、承让。” 众人见萧同轩手下输阵,想到如此明日酒席上便没有花楼姑娘相陪,不由大声嗟叹,埋怨萧同轩道:“萧兄,你这北境兵士怎么还不如临王府上的小侍卫?!” 萧同轩本在手心捏了把汗。他自小看天纵长大,对这位皇子言行都很熟悉;方才见天纵神情,分明就是不想冒险让这个侍卫下场比试,应是担心怡亲王世子真的赢了那人回去。 现下萧同轩见状终于松口气,打圆场笑道:“看来临王殿下手底下的人倒是硬扎,有真本事!是我先前说错了话,我自罚三杯!既是如此,我干脆改日再请临王殿下去如意苑喝一顿,诸位都去作陪!” 众人这才重新又兴高采烈,萧同轩便和天赦吆五喝六、斗起酒来。宁星河再行一礼,便默默退下;天纵亦是松了口气,虽觉对他略有愧意,但很快便将此事抛到脑后。 谁知散席后一觉睡到了晚间起身,见府中的御医洛北匆匆提灯经过后院,便觉奇怪;需知因大膺皇室向来没灾少病,手下的人也是ji,ng挑细选的强健,因此皇宫以及王府的御医大多都形同虚设,极少在视野中见到他们。立秋这才悄悄告诉他,白日里宁星河在比试的时候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当时没有声张,回来之后才忍不住倒下,御医方才诊治完毕。 天纵大惊,白日里自始至终,宁星河都毫无异样,根本不像是受着断骨之痛的模样;原来他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硬是撑住了而已。白日里的愧疚重新涌上心头,再一想到自己在席间饮酒行乐时,这个实心眼的侍卫却忍痛在一边苦熬,天纵拍拍自己脑壳,急忙赶去到宁星河房中探望。 素净简单的侍卫寝室内,宁星河正躺在小榻上歇着,面色苍白如同一张宣纸。听见动静,睁眼见是天纵,便想起身。天纵忙走过去按住他,愧疚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倒是宁星河主动道:“殿下不必在意,不过一点小伤,并不太疼,属下受的住;若属下今日真是输了,便不得不离了殿下,那才是……”他忽然将话咽了回去,本是苍白的脸色因为牵动伤口的疼痛,腾地一下,变得通红。 天纵见他如此,更是过意不去。想到当初星河连禁卫也不愿去,一心投到临王府中;自己今日却任由旁人拿他的清白名声玩笑,实在愧对他的一片赤诚忠心。 想到此处,便轻轻拍着他肩膀安慰道:“你且放心地好好养伤,本王今日酒后荒唐、对你不住,还害你受伤;本王保证以后不做此种事了。不过,”天纵便将今日席间的想法告诉他:“今日也是场面情势所迫,当着他们大家的面,本王也不好直接拒绝怡亲王世子。但若同样的情况真有下次,你便不要再这么拼命了——其实本王原本就想好了,你若真的输了,本王也不会让怡亲王世子带了你去,大不了本王赔个礼、好生求求他便是。” 宁星河闻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真的?殿下向来清高骄傲,真的愿意为了属下去求别人?” 天纵讪讪笑道:“那是自然,这是本王的错,若早同你这么交待,你今日便用不着断这根肋骨了。” 天纵虽然惯来骨子里骄傲、为人却亲和,在手下的前途命运与自己开启尊口的几句话之间,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况且天赦本就是自己堂兄、关系又好,陪个笑脸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宁星河双眼一亮,嘴角禁不住地上扬起一道弧线:“属下……能听到殿下这么说,这根骨头断了也值得。” 那时他懵懂不知,如今回想起旧事,天纵只觉心中痛得如同也断了根肋骨——星河,你便是那样不顾一切地想留在我身边,我却硬是推开了你。 第9章 遗言 储君遭此意外,真相未明之前,浓浓疑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亦笼罩在庆都,乃至整个大膺的上空。 黎明破晓之际,早起的庆都百姓隐约闻得隆隆之声,似是云中闷雷又似马蹄扣地,疾风一般掠过重重楼阁、宽阔天街,似是直奔皇宫而去。 直到庆都皇城高达十仞的城门上所雕刻的鎏金芙蓉近在眼前,一行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一路风声鹤唳,所有侍卫皆是抱了为保护天纵而死的决心而去的,所幸沿途并无危险;如今总算平安顺利地将这位大膺朝仅剩的继承人带回庆都,人人心中皆念着感谢天神庇佑。 天纵匆匆回头看了宁星河一眼,顾不得规矩,急急加鞭,一路沿着可供二十匹马并行的空阔天街、奔进巍峨高耸的外宫门。前方望去,内监们垂着手站在一道道内宫门边,早已次第将门大敞等候着他,天纵并不下马,直接驰过;马蹄扣着金砖地面,在空阔宫墙内回响。 奔进宫内,来不及喘口气,匆匆跳下马来,便随着早候在门口的内监匆匆步入太子寝殿。 转过内殿,一股浓重汤药味扑入鼻腔,抬眼便见ji,ng致帘幔被两边金钩沉沉勾起、芙蓉图案的长帷静静垂落。宽阔的榻上卧着天赐,双眼似睁非睁,皱着眉头、浅浅地呼吸。 天纵记得出发去南墟那日早晨,朝阳蓬勃,晴空湛碧如洗。天赐将他送至庆都城门之外,看着他身着银甲、翻身上马,笑着吩咐:“天纵,此番去南墟可要多挖些金子回来,到时兄长送你个金马鞍。” 他在马上再次行礼,亦是信心满满地笑着答道:“说定了!兄长你要送便我全套,还得加上个金辔头才成!” …… 然而现下,曾经的爽朗笑脸苍白如纸,连每口呼吸都抽痛着。天纵鼻间一酸便要掉泪,便在帷柱后站了片刻,将眼泪咽下,方才走过去半跪在榻边,轻轻唤道:“兄长,我回来啦。” 天赐眼皮动了动,过了半晌,才费力睁开,眼神却已黯淡无光,气若游丝:“是天纵啊。”再积攒些力气,他颓然叹道:“兄长对不住你;今后,大膺便要靠你了。” 天纵强压泪水,笑道:“兄长不要担心,咱们都是天神后裔、有先祖庇佑,兄长必能好起来,你还欠我一副金马鞍呢!” 天赐苦笑:“先祖……我这伤,或许便是因为先祖已经舍弃了我这不肖子孙。” 天纵忙尽力安慰道:“怎么会!兄长是咱们大膺的太子,是父皇母后最好的儿子,是天纵最好的哥哥。咱们身上流的是天神血脉,这点伤不碍事,很快便会好的!”说着,下意识地想去握天赐的手,便欲轻轻掀起锦被一角来。 一旁守着的御医连忙上前阻拦:“临王且慢,殿下身上伤口不可着风。” 天赐苦笑:“我的伤,你还是不要见着的好。”天纵忙收了手,这才看见天赐颈下伤痕,隐隐从锦被之下延伸出来,只是不知被子下面盖住的伤口有多严重。 天赐抬眼,示意他人退下,叹道:“你我兄弟,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缠着我,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还吵着要和我一同念书听讲,可是我却没有同意。” 天纵回想起来,那时自己总是仰望着大几岁的天赐,总跟在他身后像小尾巴一样,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先捧到他面前献宝,还想和他一起听大学士讲习功课,但是父皇却终是没有准允,自己还哭闹了好一阵子。 待长大一些,天纵方才明白,根据大膺规矩,作为嫡长子的天赐生来便是大膺太子,要接受大膺历来对储君的专门教育;而自己作为次子,硬是闹着要与天赐一起学习培养储君的课业,往小里说是不知事理的任性,往大里说便可算是心怀不轨的僭越了。好在天赐并未放在心上,得闲时仍是带着他玩耍嬉闹。 天纵心中发酸,勉强笑道:“多久之前的小事,兄长怎么还记得。况且那本就是我年幼不晓规矩,硬要兄长为难。” 天赐叹道:“你那时不过才比桌腿高点,懂得什么;我若大度一些表了态,父皇是会同意你与我一起上学的。如今我就要走了,这担子要落在你肩上,你却毫无准备。哎,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你拒之门外。” 大膺皇室历来虽人丁不算旺盛,姬氏子孙却个个强健聪慧、终生无病无灾,因此才定下立嫡立长的规矩,皇子们各有分工,避免内耗相争。只是如今,谁又能料到太子天赐在正值风华正茂之时会骤然受伤、性命垂危呢? 天纵见他嘴唇已有些皲裂,忙道:“兄长,你别说太多话了,还是先休息,咱们明日再接着叙。” 天赐在枕上微微摇头:“我已把该说的话对父皇、母后和太子妃都说了,只撑着这一口气,便是等你回来与你交代,你就听我说罢。” “我作为兄长……愧对你。你还不知道吧,几年前你在西境遇险,其实我也有责任。”天赐吸了口气,苦笑道:“谁都知道你那时年少轻狂、毫无经验,贸然去西境难免会有危险,父皇便让我来劝诫你、保你周全;按理我本该派出暗卫跟随保护你,或者吩咐西境官员对你多加约束,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做。因为见你那么想要立功、想要表现,虽然我不肯承认,但其实那时我在心里已经对你生了忌惮之意:我并不想让你在西境逞威风,只想让你空手而返。后来听闻你果真遇险失踪,我才后悔不该对你那么苛刻;幸好,你九死一生、却总算平安回来了,不然如今大膺就连一个皇子都没有了,我便成了大膺的罪人……” 天纵心里略微讶异,却很快释然:“那时是我轻狂任性,不怪兄长;且咱们姬氏子孙向来都能逢凶化吉,兄长也是知道我不会真的有事才那么做的。我那时受了伤,被悍匪到处追撵,还又冻又饿的,却是挺过来了,如今也是好好的;兄长现下虽然遇挫,却比我那时好些,也是一样会挺过去,咱们都必定能好好活着。对了,我在南境见了好多新鲜有趣的事情,且待兄长身子好了,一一讲给你听。” 话是如此,但天纵忍不住想到,那时若是没有星河在身边挣命一般的保护,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逢凶化吉? 天赐虚弱地微笑:“我知你向来心地纯良无私,所以才把这些事讲与你听,就是想让你明白,即使是我,是看你自小长大的同胞亲哥哥,也有暗里算计的心思、为了权力置你于不顾,更何况是别人;以后你接了大位,切不可再一味地柔软心善。其余的都可以慢慢学,要做好这万里江山的君主,首先便是要从硬下心肠开始——你可记住了?” 天纵心如刀绞,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大哥,你不要说这些不祥之语,你一定会好的!弟弟以后尽力辅佐你,什么都听你的!” 天赐看着他,笑了笑:“天纵,替我守好大膺。” 昨日天赐说完了话,终是体力不支,又沉沉昏睡过去。天纵便由内监领着,并不出宫,就在偏殿潦草洗漱后歇下。长途奔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实在疲累,倒下便睡,一宿无梦。 清晨尚未见亮光,便被内监匆忙摇醒:“临王殿下快且起身,太子殿下不好了!” 天纵赶紧披了外袍向太子寝殿大步走去,然而还未走进内殿,只听有女子一声凄厉恸哭:“殿下啊——” 殿内乌压压跪满了宫人。天纵停住脚步,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回头向外看去。 门外,皇宫上空一片沉云,晦暗不明,似要落雪;朔风潜入衣襟,如冰水一般,寒凉漫过全身。 天赐薨逝,追封谥号端睿。全国举哀,万里缟素。老来丧子,皇后一病不起,皇帝萎靡不振。天纵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在几个老臣助力下料理太子丧事的桩桩件件,一口气也不得闲。 细雪飞舞之中,庞大的送葬队伍一眼望不见首尾。宗亲、百官、卫士、内监,人人面色颓败如雪下枯木。 自大膺开国以来,第一次有皇室成员在青春鼎盛时薨逝。沉沉铅云下落不尽的雪花,仿佛拨不开的帘幕,遮住了大膺的前路,令人人都在暗中惶恐瑟缩,却都保持着缄默。 昭明山东西延绵近三百余里,四周数座和缓山丘,如侍卫低眉伏地,拱卫着主峰。大膺皇陵便是将这座山峰的起伏化而建之,尽显神秘巍峨。 停灵期满,天赐将被葬入大膺皇陵安息。 太子妃身怀六甲,眼见天赐骤然离世,已然动了胎气,只能歇在宫中,由御医日夜看护;皇后仍日夜悲泣不止、缠绵病榻;皇帝闭门不出,只传话道白发人不该送黑发人,命天纵护送太子灵柩迁至皇陵入土安葬。 第10章 皇陵 天纵扶了天赐的灵柩,来到昭明山下。 正是严冬之际,陵间草木寂寂、雪坠古松,环绕着皇陵的长长护陵河一片冰封,但却并未全然冻住,厚厚冰层之下的河水仍是如数百年来一般湍急奔流,似是在低声幽咽。 巍峨的陵室前,两条巨大的石雕苍龙静静盘踞在莲花石台之上,纤尘不染,栩栩如生;相互呼应着扬起身躯,似下一刻便要冲天腾起,爪牙飞舞,吊睛威严,低首睥睨着前来扣门的后世子孙。 百官肃静侍立在两侧,在司礼官的引导下,天纵带领着几位姬氏宗亲步入太庙,在满墙满架的先祖灵位之前跪倒叩拜。 芙蓉花香之中,一列列先祖灵位肃穆立在头顶,仿佛历代先祖俯身审视着后世子孙。天纵叩拜完毕,却并不起身,只凝视着墙上悬挂的大膺开国先祖的宝像,忍不住在心中发问:列祖列宗在上,可是你们真的在庇佑着大膺、庇佑着我们这些后世子孙么?如若真是如此,为何你们任凭我的大哥天赐、在他的青春鼎盛之年就撒手人世?!他也如同你们生前那样兢兢业业,他本该是大膺的继承人啊! 天纵悲苦地看着画像中先祖熟悉的面容,看着那双姬氏子孙代代承袭的清冽凤目,只想坦承自己心中的懦弱与畏惧:我姬天纵无德无能,根本挑不起大膺的重担,这万里江山、泱泱万民,若是跟着我,该何去何从?! 先祖的双眼分明只在画像之中,却似穿透时空与生死,深不见底地看着他,既无慈悲垂怜、也无轻蔑失望。天纵抬眼望向那画中缔造了大膺皇朝的人物,有种下一刻他便要开口□□的错觉,但自己耳中却一直是寂然无声。 但先祖的凝视让天纵脸上慢慢燃起血性来,想起天赐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天纵不禁默默地将藏在长袖中的双手握紧,毅然在心中发愿:如今天赐既是走了,这大膺基业以后便要轮到我来扛起;先祖在上,我姬天纵虽是无用,却立誓要将这数百年基业牢牢守住!所以,请求你们继续庇佑我、庇佑大膺! 天纵望向沉默的灵位,直直地跪着,虔诚地向祖先祈求力量,心中的呐喊几乎要发出声来。 他身后的宗亲们也都未起身,跪在原处,各怀心事,眼望高案上的祖先灵位出神。随侍的内监们不敢擅自打扰,都垂手屏息立在一边。直到开陵入土的时辰将至,司礼官方才上前提醒天纵起身。 天纵恭敬立在陵室边,眼看地陵山门开启,一阵幽寒传来,远近昏暗中,错落有致的长明灯静静燃烧,地陵的高高穹顶下一排肃穆塑像,乃是大膺历代皇帝的雕像,有的身着戎装,有的高冠广袖,或手持宝剑,或手捧芙蓉,皆是凤目长眉,庄重威严。 天赐的棺椁被送入地陵,将与历代先祖一同长眠于此。阵风吹来,几片雪花钻进衣领之间,激起刺痛般的冰凉,天纵心中自方才在太庙中便熊熊燃起的斗志却丝毫炽热不减。直到地陵封闭,在这世上真真正正再也感觉不到天赐的任何一点气息,他这才觉得悲哀与沮丧如同涨潮的海水,又一点点蔓延上岸。 坐进山下临时搭建的帐篷中略略休息,喝下一口热茶,天纵方才渐渐定下心神,与从封地赶来送葬的几位宗亲分别短暂叙了会话。 怡亲王世子姬天赦从东境封地赶来,最后进得帐篷来探望,开始只默默地陪他坐了一会;天赐骤然离世,对整个姬氏家族来说无异于一场地动山摇般的震撼,几位姬氏宗亲皆掩不住眉间惶惶。天赦从前与他交好,但此时心中的恐慌也不逊于他,两位同辈的年轻姬氏子孙面面相觑,彼此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对方,只有沉默着相互拍了拍肩膀。 天纵看着他被寒风吹得散乱的头发与黯淡眉眼,回想起从前在庆都时两人对饮,那时姬天赦眉飞色舞,对自己说起他要回到东境,造大船、出中洲、下东海,去四处游历、寻找仙境,不禁把这个话题又重新提起,问道:“堂兄,你的海船造的如何了?打算什么时候出海去呢?” 天赦茫然看他,过了好一会,方才醒悟似地想起来从前的事情,苦笑道:“近年来东境收成不佳,海边又屡遭倭寇滋扰,收上来的赋税多数不是用于修缮工事就是安抚百姓,哪有闲钱给我拿去造船。我大哥,哎,一直在旧年心伤里走不出来,我能做的有限,但也得帮着我父王c,ao持杂事——造船出海的事情,早已抛在脑后了。” 天赦语气寥落,说了几句便要告辞,临走时又看着他郑重道:“殿下,旁的话我不多说了;但你今日之言却提醒了我:既然决心已定,没有大船我也要出海;同样的,只要你心意坚决,就算不是长子,也定能挑起大膺基业重担。” 天纵明白他的鼓励信任之意,两人相互行礼作别。送天赦走出帐篷,靴底沾了些新落的雪,转身走回帐篷。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4节 掀起帐帘、踏入帐内的瞬间,天纵一抬眼,恰看见篷顶的芙蓉邪魅猩红,片片花瓣尖头上正滴下血来,丛丛花蕊仿佛放肆咧开的诡异笑脸,正冷冷地对他嘲笑:“撑起大膺?就凭这个一事无成、一功未建的你?哈哈哈……” 天纵心中一凉,仿佛全身热血都冷却下来,忍不住脚底一软,跌坐在地。 此时负责押队的禁卫副统宁星河正来到此处通知天纵准备动身回程,便与守卫在外的宁星野一同走进帐篷。两人进得帐来,见天纵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直直地望向帐顶,不由同时大惊失色。 电光石火间,兄弟两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拔刀出鞘。一个立即放下帐帘,横刀挡在门口;另一个两步走到帐篷中央,警惕地上下环视谛听,直到确认并不是刺客或暗器来袭,这才缓缓将刀收起。 天纵此时方才从那梦魇一般的幻象中挣脱出来,见他二人都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己,勉强笑道:“不必担心,本王只是连日来太过劳累,方才脚下沾雪,不小心滑了一跤,你们切勿声张。” 此处乃是大膺庄严神圣的皇陵,山顶尚有紫烟龙气徘徊;若是叫人知道自己作为姬氏子孙,竟然在此处见到妖异幻象,岂不更是要人心惶惶。 宁星野从未见过天纵如此狼狈慌乱模样,站在一边正不知所措,只见天纵低着头吩咐道:“你过来,拉我起来。”他忙将手递过去,谁知天纵虽是坐在地上,头也未抬,便极其自然地扶住了一旁的宁星河递过去的手。 宁星野一怔,不露痕迹地将手收回,重新放在刀柄上。 宁星河手臂用力,稳稳地将天纵扶起站直;掌间五指却放得轻柔,只虚虚地搭在天纵手背上,仿佛怕握紧了会将他捏疼。 天纵站起身,定下心神,便松开了他的手。宁星河手指微微一屈,似乎想要握住他挽留,却僵在半途,任由他将手抽了回去。 宁星河收回心神,禀道:“殿下劳累,还是在此处都休息片刻再行回程吧。” 天纵摆手拒绝:“无妨,风雪寒冷,路不好走,随行的多有老弱,身子并不硬实,再耽误了回程,怕有不少人要着风寒,还是尽快动身回程吧。” 宁星河应诺,将欲退出帐中时,忽又停下脚步,恳切道:“殿下,为了大膺的将来,还请务必珍重自身。” 天纵看着他,没由来地下意识说道:“你信我?”这句话虽是疑问,却是以肯定的口气说出。 宁星河深深看着他:“臣……大膺上下都相信殿下,臣也是如此。” 天赐被追封谥号端睿,接下来自然而然,天纵成为大膺新的太子。册封典礼之后,天纵便从原先居住的临王府搬进宫中,住在从前端睿太子所居宫殿东边的启明殿中。 大膺历来都以皇长子作为皇位继承人,自他们幼时就悉心培养;但如今天纵已过弱冠之年,已不可能再以那套方法来培养他。于是皇帝便让他每日列席朝会旁听,另命负责教育太子的大学士们为他设课开讲。天纵每日早晨按点起身参加朝会,午后回到书房听课,晚间还要研习经略政务,直至深夜方歇。 他原本过了二十余年的散淡日子,如今一朝被推上太子之位,恰如孙悟空被带上紧箍咒,难以忍受;但想着天赐的遗言、众人的信任,还是咬牙坚持。所幸天纵本就聪慧,加上他虽然多年游离于朝局之外,却对政务朝局有着自己的观察;天资加勤勉,要成为合格的皇位继承人,亦非登天之难。 这日天纵向皇后问安之后,便争分夺秒地往书房赶。匆匆走过回廊,猛然间一抹新鲜的鹅黄映入眼帘。回眸一看,原来是廊下小圃中的一丛报春花,此时只有一枝抢先打头绽开,在一片苍翠掩映之下分外显眼。 天纵慨然四顾,偌大的皇宫仿佛仍然沉浸在失去长皇子的悲苦氛围之中,此时却有了些被这抹莽撞春色点亮的迹象。那花枝颤颤巍巍,鲜明活泼的鹅黄却冲击着他连日疲倦到近乎麻木的视野,仿佛在提醒一宫众人:仲春已至。 天纵揉揉额头两边的x,ue位,不禁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初春,与宁星河相遇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回忆,略甜~~ 第11章 赠衣 那时天纵年方十三,正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少年,偶然间一时兴起,嫌传授他武艺的教头把自己当小孩看待,也不屑与一帮小心翼翼陪自己练习的世家子弟比试,闹着要教头带自己去禁卫预备军练习场,与同龄人过招,谁也拦不住。教头自然没胆量把皇子带去练习场比武,最后还是大他几岁的萧同轩出头,擅作主张带了他去。 练习场中聚集了自幼便从各地选拔来的少年,只有家世清白、资质上佳、品行无瑕的士族孩童才能入选,经过艰苦训练、严格筛选,这些少年才有机会穿上禁卫制服。而士族虽人数众多,却大体崇尚进学开展仕途,除非贫寒到连进学的束脩也付不起,没有多少人会让自家孩子走这条路;因此来到此处的大多是没落的下层士族家的孩子,他们除了士族头衔,一无所有,只能奋力在此搏出前程。 天纵虽是刻意换了一身寻常的粗棉衣衫,无奈这身衣衫却是崭新干净、针脚细密,仍是与练习场中穿着粗布补丁衣裳的少年们格格不入,加上那怎么也掩不住的矜贵气质,论谁也看的出他不能得罪,自然没有人愿意上前来与他比试。 天纵很是泄气,他原打算打倒几个人,回去好在兄长跟前炫耀一番,既然没人愿意理会自己,便只好在校场边上观摩他们过招打斗。看了一会,他便心中打鼓,庆幸还好没人真的和自己比试——这些少年虽和自己年纪相仿,但身手力道都在自己之上。 偏偏萧同轩年轻时也是个促狭的,看出他有退意,便揶揄道:“怎么,咱们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只看看就走?” 天纵面上挂不住,硬着头皮道:“自然不能,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和我比试,又不是我打不过。” 萧同轩哈哈笑道:“空手而归,说起来总是不好听。这样吧,我替你挑一个,他不比也得比。”说着一扫全场,特意挑了个最为纤细瘦小的少年,顺手一指:“就他吧。” 那个少年本来在场边角落里独自练习梅花桩,并不惹眼,听见教头召唤,只好走了过来。天纵见眼前这少年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了一圈,脸上虽有些脏污,面相倒是柔和,看起来倒是不难打倒,便给自己壮胆打气,甩下外袍,跳上擂台去。 毕竟天纵是皇子,萧同轩不敢大意,带了两个教头在边上紧紧盯着。天纵本就心虚,被他们一看,不由地更加紧张;其实他的身手也算不错,可惜平日训练时没有谁敢真对皇子严格,如此一来仍是比不过这练习场中最瘦弱的少年。 后来萧同轩告诉天纵,那时带他去练习场,就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毕竟大膺虽是太平已久,但边境也时有战乱,历代也仍在开疆拓土,皇子们仍有可能要上战场。而战场厮杀的残酷又更胜小小练习场百倍千倍,万一今后天纵真的要上战场,旁人保护得再周全,也得要有自保之力才好,他可不希望这个小表弟懵懵懂懂,只作个摆设。 但眼看天纵落了下风,脸上渐渐挂不住,咬着牙,羞窘得连眼泪都要蓄起来了,萧同轩这才有些后悔:没想到自己特意给他挑了个看起来容易对付的对手反倒坏了事;毕竟是尊贵皇子,这小子向来最重颜面,今日本是兴冲冲地来到此处,若被身量魁梧的对手放倒便也罢了,被这么个瘦小少年打败,这小子今后怕是难再鼓起勇气和别人比试了。 不过打着打着,那瘦小少年到底渐渐气力不支,最终天纵竟是打赢了他。萧同轩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弯腰拍拍天纵肩膀赞道:“好啦,你是个好样的,今日便是这样,咱们下次再来。” 天纵抹了把汗水,看着被自己打倒的少年慢慢坐了起来,才不言不语跳下擂台。萧同轩替他捡起外袍,他这才红了脸,低声道:“萧表哥,方才,是他让了我,他明明可以打败我的……” 明明可以打败自己,但是四目相接时,那个少年看到了自己眼里沮丧雾气,似是担心自己真的会哭出来,便拖延着没下狠手,最终气力不支被打倒在地。 萧同轩宽慰地搂了天纵肩膀,也低声道:“殿下若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殿下肯如实告诉我,可见心底坦荡,是咱们大膺的福气,这可比身手厉害要强的多。这样吧,以后我有空就陪殿下练习,到时咱们再来比过……”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擂台便有人高声报数:“宁星河,第两百场比试,输!” 天纵不由停了脚步,见旁的少年都同情地看着那个瘦弱少年低着头默默从擂台走下来,还有人暗暗对自己投来谴责的目光,便问道:“怎么,练习场中还要记着胜败次数?” 一旁跟随的教头便道:“自是要计数,这些少年自满十二岁以后就开始相互比试,场场记录,若是败绩超过比试总数的一半,便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这个宁星河原先打输的场次本来就多,方才这场输给殿下,恰好是满了一半之数。” 天纵急了,他没想到自己一时任性就害得别人丢了前途,辩解道:“可是我又不是这里的学生,他和我比的这场不能算数。” 教头忙赔笑道:“殿下既是打败了他,怎么能不算数?” ——皇子特意来此比试,他的得胜记录,有谁敢说不作数呢? 本来天纵还猜想这个少年是因为见自己面生、不好得罪才对自己相让,可是他已经明知输给自己会被赶出练习场,而他这个年纪再去进学也晚了,这样等于便是断了后路;如此想来,他竟还是肯输给自己,大约真的是见了自己方才慌乱窘迫模样,才没忍住一时的心软,可见他本性确实善良。 天纵顿足,忽然挣脱了萧同轩的手,回身走到那少年面前把他拦住。那少年本已是咬着嘴唇、默默含泪,一抬眼间,眼泪便掉出了两颗。方才对打时天纵已知他心性坚毅,此时却见他哭了,不由一怔,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忙用自己袖子替他草草擦去,问道:“你是叫宁星河?” 那少年茫然点头,不解地看他。 天纵便一拍他肩膀,高声道:“好,宁星河,你功夫不错,我姬天纵觉得你很好,以后你便来给我当侍卫!你且在此练好身手,待以后我建府,你便去找我。”说完,天纵环视四周,满意地看见周围教头们拱手领命,知道这下没人会把宁星河赶出校场了。 萧同轩抱着双臂,看着他似笑非笑,却不再是看待孩子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 天纵放下心来,正待要走,忽又想起还没征求人家本人的意见,便回头问道:“宁星河,你可愿意以后跟着我?” 宁星河方才听见他自报名字,只知姬姓乃是皇族,尚不知天纵就是皇子;本来还在看着他发怔,此时想也不想,忙点头响亮应道:“愿意!” 天纵再想了想,现下自己离出宫建府还早,此时总得留个凭证才好。摸摸身上,因是出来时换了全套衣裳,那些平日金啊玉啊的华贵佩饰一块也没带,便干脆顺手脱下外袍,递给宁星河:“我的这件衣服你收好,算作信物,到时你便拿着去找我。” 宁星河将手在自己衣摆上用力擦了擦,这才双手接了那外袍,仍是呆呆看他,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 萧同轩在身后催促,天纵便匆匆对宁星河笑笑:“你仍是要好好练习,到时咱们再打一场。”说完便随萧同轩一道走了。 而天纵毕竟贵为皇子,被太多触手可及的新鲜东西包围,很快便移了找人打架的兴趣,一时着迷赛马打猎,一时又贪赏玩书画,虽平时仍是不辍练习武艺,却早已将那日练习场中的小事抛在脑后。 十六岁上,皇帝赐他府邸,封为临王。天纵乍然出得宫外,自由自在,兴奋的劲头持续了好些天,成日里与庆都城中世家子弟们厮混,虽无鲜衣怒马、过分胡来,却玩得不亦乐乎,甚至一连几日也不回府中。 这日他被几个年纪相仿的狐朋狗友带着,来到城中花楼饮酒。酒至酣时,将将把手搭上一个姑娘的细腰,宫中派来的大监忽然带人乔装闯入,喝退众人,当场传了他父皇训斥他行迹荒唐、令他闭门思过的口谕,他只得灰溜溜回到临王府中。 笼着貂毛围脖,晕晕乎乎下得马车,余光好像看见原本远远立在大门边的一个少年飞快朝这边跑过来。侍卫们警觉,护在他身前,老早便拔刀出鞘,喝问道:“什么人?!胆敢惊扰临王殿下!勿再靠近!” 天纵不甚在意,继续往里走。那少年见他就要迈进大门去,急了,连忙高声叫道:“殿下!我是宁星河,是你让我来找你的!” 天纵酒意朦胧,闻声停下脚步,迷惘转头:“……谁?” 第12章 入府 在府中等候的立秋忙迎上来,禀道:“殿下,这个人几日前就上门来,拿了件寻常人家的衣物,非说是殿下您给他的信物,说是您让他来的——这不是胡闹吗?咱们看他也不像是歹人,赶他出去,他就在门边站着,说是要等您,都站了两天了。您看,要不赏点银钱打发走?” 天纵这才模糊想起三年前在练习场的那个故意输给自己的少年,招手命人将那少年手中衣物拿来一看,便笑了:“没错,叫他过来。” 立秋提醒道:“殿下您这会酒醉,再仔细看看这衣服,别认错了。” 天纵哈哈大笑:“错不了,本王从小到大,穿过的粗棉衣衫统共就这么一件,一见便知。”那边宁星河任由侍卫们搜了身,才被放过来。 天纵揉了揉眼睛,见面前的少年衣衫单薄,身材虽纤细却健实挺拔,与依稀记忆中那个瘦弱少年完全不一样了;只是此时他眼里也含了泪,倒与记忆中从前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重合在一起。 天纵酒意上来,扶着额头,口中含糊道:“……宁星河?你倒是,真的来啦。” 宁星河咬了嘴唇,眼中泪水堪堪要往下掉,却倔强地狠命憋住,只对他行礼道:“原来殿下不记得我了……我没想到,给殿下添了麻烦,我这就走!”说完,回身就走,毫不犹豫。 “哎——”天纵还没全然醉晕,自知理亏,脚步踉跄,忙上前拽住他,顺势搂了他肩膀,说话已不利索,却仍是亲热笑道:“本王当然记得、记得!堂堂亲王,岂有食言的道理!来、来,你先扶本王进去——” 立秋赶着递上热茶,天纵便顺手将那件旧衣袍一丢,接了茶盏饮下,这才觉清醒些。宁星野却急忙甩开他,弯腰将那件衣袍从地上捡起,轻轻拂去灰尘,脸色有些铁青,眼里又起了雾。 天纵见他浑身发抖,还道是因为他衣衫单薄,将茶盏胡乱塞给立秋,问道:“宁星河,你可是冷?” 回想起旧时,那满含泪水、走下擂台的少年,天纵倒觉得怪心疼的,便将自己身上大氅解下,不由分说往他肩上一搭,自己却醉得站立不稳、闪了个趔趄,一旁侍卫连忙扶住。天纵逞强,将那人推开,哈哈笑道:“宁星河,你来得正好,咱们再来打一场。” 谁知宁星河听了这句话,眼眶里转了半天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 他左眼下长了颗沉红小痣,不期这一掉泪,泪痕盖在红痣上,如一粒小小绯色水晶,显得整张脸庞ji,ng致凄美,天纵虽是在醉中,却看得一呆,不由有些手足无措:“你、你哭什么?” 宁星河哽咽道:“殿下,我……” 没等他说出什么,天纵酒后困意上来,再支撑不住,便随便一歪,不知靠在谁的身上闭了眼睛,迷迷糊糊间被扶去卧房睡下了。 待翌日酒醒,天纵因被禁足,无聊地随意在府里乱转,琢磨着该在这面墙上开个漏窗、在那边桌上挂幅墨宝。听得后院阵阵呼喝之声,便走去一看,原来是几个年轻侍卫闲来无事在比试身手,此时正纷纷围着两个交手的人,七嘴八舌,有乱叫指点的,也有喝彩助威的。 天纵站在廊下,瞧着那正在过招的其中一人眼生,那人也没穿侍卫服饰,便指着他问立秋:“这人是谁啊?” 谁知那人在打斗之中听到了他的话,一个愣神,被对手一拳打在脸上。打中他的侍卫忙收了手,很不好意思:“哎呀,宁兄弟,你怎么突然停手了……” 立秋知道自家殿下昨日酒醉,又是个万事皆不留心的性子;今日酒醒,乍然间便把留下宁星河的事情给忘了。正要提醒,宁星河已经走过来行礼,不知是因为挨了一拳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他声音又开始颤抖:“殿下,您从前的相助之恩,宁星河永世不忘。您既然……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我不给殿下添麻烦,这便向您辞别。” 天纵摸摸脑勺,这才猛然想起昨日之事,略觉抱歉,便哈哈笑着挥手令他起身:“说什么呢,本王昨日是喝多了,勿怪、勿怪。”说着,扫一眼立秋。 立秋省得天纵意思,忙点点头,意思是这人的来路都已经查过,并无问题,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交与天纵。 方才与宁星河过招的侍卫cha嘴道:“殿下,这位宁兄弟武艺当真是了得,请殿下把他留在府中吧!” 天纵笑道:“当然要留下,本王从前就定下他了。”展开信封,原来是一封禁卫练习场的教头们为宁星河保荐的信函。昨日自己酒醉,宁星河应是将此信交给了立秋。 天纵看完信函,反倒犹豫起来,问道:“教头们信上说你的武艺样样位列校场第一,你有这般本事,完全可以去禁卫军中谋个好前途,待以后做到个将军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今若是只做个王府侍卫,却是无处施展——本王虽是皇子,却只是个富贵闲人,你若留在本王这里倒是屈才了。” 宁星河本是站在台阶下低着头,此时抬起脸来,眼下虽是一片红肿的拳头印,两只清浅眸子却定定看着天纵,道:“宁星河此生,惟愿跟随在殿下身边效忠,别无他求。” …… 每每夜间忆及往昔,回想起当时说出这句话时,星河看向自己虔诚的目光,天纵在枕上翻来覆去,愈发难以成眠,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惟愿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却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开了。 十八岁上,满心豪情的天纵自请去西境剿匪,却失利负伤,手下所带侍卫几乎全军覆灭,幸得宁星河顽强,拼死救得他。 九死一生归来,帝后都惊得失魂落魄;皇后见他伤势未愈,更是将他强行拘在自己宫中令他休养,命御医时刻侍奉在旁。 不过天纵不愧为姬氏子孙,在一宫众人的ji,ng心照料下,不到两个月时间,早已又是生龙活虎一般。天纵因心中记挂着宁星河,便闹着要回自己王府,皇后虽是允准,却命他深居简出,不许旁人去随意探望,唯恐他重伤初愈便随着庆都城里那一帮纨绔子弟又出去孟浪,再出事端。 这倒遂了天纵心意,于是成日里老实待在府中,闭门谢客。宁星河伤得本就比他重,虽有他的吩咐在先,得到的照顾毕竟不如皇子那般ji,ng细,于是恢复得自然也慢。天纵回府时,宁星河还只能卧床休息,每日仅能在偏院中缓慢行走;天纵便每日里都去探望,但每次除了说些感念他忠心护主的话,其余的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躺在宫中休养之时,天纵便一件件回想起在西境伤重之时的事情。冰封山林中,自己虚弱至极,意识模糊之中发生的事情似是被忘记了,却随着身体的恢复渐渐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冻得手脚僵硬之时,宁星河解了衣襟,将自己手脚捂在怀中取暖;饿得奄奄一息之时,是宁星河割破手腕用血给自己续命;那么,在自己发起高烧、意识模糊之时,额头上感觉到的那冰凉绵软的触感,也只能是……宁星河的嘴唇。 再想起自从宁星河进入临王府以来的桩桩件件事情,天纵至此终于恍然明了。 最初心头确实无限欣喜,原来宁星河早已对自己有此心思;两情相悦,最是难得,恨不能立即跑了去,拉起他的手告诉他。但待天纵冷静下来,只能对自己凉凉一叹。 大膺皇室以天神后裔自居,向来极其重视名声,内外兼修,严格要求行端立正,戒除奢侈荒 y ;与情/事上更是收敛保守,就连历代皇帝的后宫女眷也多数只有一位皇后。自己身为姬氏子孙,却与府中的侍卫相恋,若传了出去,简直是罔顾人伦、悖逆祖宗,令皇室数百年来的清心自守沦为笑柄。 天纵暗下决心:不要说破,还是像从前那般相处便好;这种心思不过是那时在濒死绝望环境中产生的错觉,待自己以后成了婚,这段荒唐心绪便会过去了。 季春时节,各色花香充斥满院,微风拂过,心旷神怡。 这日天纵入宫觐见,被天赐拉着下了几盘棋,在宫里用了晚膳方归。一天没见着宁星河,总归是心中不踏实,料想他也没睡下,换了衣服后便仍是去探望。谁知宁星河却不在房中,问了其他侍卫,说是去了花园散步、锻炼腿脚。 天纵索性便去花园寻他。 星光明亮,园中静谧,兜兜转转,却没见着宁星河的人影。天纵不由失落,猜想他许是回房中了,转身欲走时,却见宁星河从一旁树影下钻出来,对他行礼:“殿下。” 天纵好气又好笑:“快起身,你伤势初愈,膝盖不好,以后在只有咱们两人的场合便不要对我下跪——我在园中找了你这么半天,你怎么到现在才吭声?害我找得辛苦。” 宁星河告罪道:“属下不知殿下是在寻属下,唯恐扰了殿下清幽。” 天纵不信,哂道:“那你现下怎么又肯露面?”还未等他回答,却在满院花香中嗅到一丝酒味,凑近对面闻了闻,有些讶异:“宁星河,你居然喝酒了?!” 第13章 淡酒 王府侍卫平常例来禁酒,但在节庆时分换班时也允许喝上几杯。不过宁星河从不肯饮酒,原因无他,只因酒量太浅,常常是一场酒宴开头时与众人共饮三杯开席酒,之后他便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直至宴席结束。 可现下天纵闻到的这酒味虽淡,却确实是从宁星河的呼吸中透出来的。宁星河也老实地承认:“是,属下方才正是在那边饮酒,因此没有及时看见殿下。” 天纵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桃花树影下放着黑黢黢的一团,应该就是他带来的小酒坛。天纵不禁拍手笑道:“宁星河,平时看你闷不吭声、循规蹈矩的模样,原来也有此等有趣之举。”说着自己来了兴致,便径自弯腰走去那树影中席地而坐,占了宁星河原先的位置,反倒兴高采烈地挥手招呼人家:“过来,继续喝着。” 宁星河犹豫了一下,终是走过来,拘谨地半蹲在旁边。天纵便推他一下,令他坐在地上;毫不介意那粗陶酒坛被他用过,自己随手拿起来抿了一口,尝了尝,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酒啊?既不爽口,也根本没什么酒味啊。” 宁星河来不及拦他,只好窘迫道:“这是属下问灶房那边讨的淡酒,定然不是好酒,委屈殿下了。” 天纵忙笑道:“哎,哪的话,是我向来挑嘴而已,你别介意。你瞧,”天纵又喝一口,对他晃晃酒坛,扬眉笑道:“这树上桃花的花瓣飘进酒坛里,别有一番风致。嗯,星空之下,伴花饮酒,逍遥胜似神仙——宁星河,你酒量虽浅,却已然悟得了酒道ji,ng髓。” 宁星河被他花言巧语逗的忍不住一笑,复又低头道:“属下,哪里是悟道,只是想到去年此时,从前的兄弟们曾在一起喝酒,可是如今他们……属下觉得心中沉重,又不想叫新来的兄弟们看见,便想躲开旁人,自己独自喝一杯,解一解烦闷。” 天纵听他如此道来,放下了手中酒坛,叹道:“是我的不是。因我一时轻狂,连累跟随我去西境的人都没回来。” 宁星河忙道:“殿下不要如此说!身为侍卫,保护殿下是职责所在;而且属下并非这个意思……” 天纵摆手打断他,黯淡道:“我早已在他们灵前忏悔过了,只是不知他们肯不肯原谅。就因为我一时兴起去了趟西境,多少人因为我丧命、父母因为我而担忧得寝食难安;我却只是一败涂地地回来,对大膺没有任何益处。” 拨开树桠,天纵慢慢站起身来:“我以后,再不想建立什么功业了,就在庆都好好待着,安生做个富贵王爷便是。” 宁星河见状又跪下来,颤声道:“殿下……都是属下说错了话,惹您伤心。” 天纵叹道:“星河,也许你当初真的不该投进临王府来。我是个无用的人,你跟着我,也挣不得什么好前程。日后若是哪里有好的空缺,我便举荐你去。” “不可!”宁星河慌忙抬头,情急之下拉住了天纵手臂:“殿下,属下哪也不想去,只想留在殿下身边!” 天纵低头,树影中宁星河的眼睛熠熠生辉,已隐隐有泪光蔓延,似满天星辰倒映其中,无比动人。天纵看着,心中蓦地涌上一种难言冲动,脱口问道:“为何?为何一定要留在我身边?若说是要报从前在校场的恩,在西境你已经救得我性命,那点恩情早已报完了。” 宁星河并未回答,只再次恳求道:“殿下,属下此生只想跟随您,只想做临王府的侍卫。” 似浓还淡的夜色之中,四目相对,天纵的心忽然跳得剧烈。忍不住俯下/身伸出手去,拂了拂宁星河额间掉落的一绺散发,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究竟是为何……?” 宁星河一抖,似是被窥见了什么秘密,轮廓柔和的嘴唇嗫嚅几下,终是紧紧抿住没有发出声音。星光落在他周身、落在那嘴唇的每个ji,ng巧棱角上,连每一条细浅唇纹都生动起来。天纵一时迷了心窍,竟忍不住想朝那嘴唇凑近过去。 “殿下!”远处忽然传来立秋的呼唤:“殿下,您在此处吗?” 天纵立即回神,直起身来走出树影,对打着灯笼四下寻找自己的立秋招呼道:“本王在这儿呢,别乱喊了。” 立秋忙不迭跑过来:“殿下,夜深露重,您怎么还在这花园里啊?该歇下了。哟,宁侍卫也在呢。您二位都是伤势初愈,该注意休息养生才是。” 天纵笑道:“满府的人就属你啰嗦。本王和他在此随意共饮了两杯而已,这就回去,走走走。”说着,便随着立秋走出了园子,头也不敢回。方才差点情不自禁、做下错事,也不知宁星河是否有所发觉;还好此时夜色遮挡,无人见得自己脸上作烧。 自那以后,天纵便时常在夜间陷入麻烦的梦境。 说是麻烦,其实不过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子都会做的那种旖旎美梦;但与此前的模糊梦境不同的是,梦中那人明明确确地露出了脸庞:远山染墨一般的眉,清溪出涧一般的眼,眼下一颗沉红色小痣如跌碎的红榴石,又如一滴飞jian的热血,在天纵心中深深一烫,烙下印子。 梦境甘美至臻,然而醒来却只能扶额长叹;更有甚者,还得打点ji,ng神,清醒克制地面对昨夜梦里与他极尽缠绵的人。 天纵竭力想把宁星河从自己梦中赶走,想尽办法,更是从姬天赦的私密收藏里搜刮来好些春宫图、戏文本。一本本翻过,倒觉新鲜有趣;但夜间入梦时,与自己研习那些春宫图里的画面的人,仍然雷打不动的是宁星河。 如此这般下来,天纵便觉备受煎熬折磨。唯恐自己在做梦时喊出他的名字被人发现,便下令将床榻的帐帘换成密实垂坠的隔音帛布,又令府中守夜的内监在自己入睡时一律不得进入自己卧房、只在院门边耳房中待命。几项防范措施做好,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但每每看见宁星河身影在侧,又如喝了蜜酒一般,一时醉一时醒。 ——揣着满怀甘美,只是不能示人,便甜得发苦。 天纵这般纠结地天人交战,宁星河仿佛也有觉察,平日在他面前更加沉默寡言。禀告事情时,将头埋得更低,如此便不会与他视线交汇;传递物件时,尽量放在几案上,如此便不会无意间碰着彼此的手指。 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克制按捺着盛夏的燥热,想不到时光将会何去何从。 雨后凉爽清朗的早晨,天纵抬头望见一道新鲜彩虹,一时兴起,便命将书房两侧门大大敞开,在穿堂风中摆了琴抚弄。 恰逢天赦前来拜访,不想惊动他,只远远站在廊下静静聆听。一曲接近尾声,只听天纵轻声吟哦道:“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天赦原本闻得曲中之意,玩味一阵,已觉微微诧异,此时又听见这么一句,不由摇头低笑。这才从廊下转过,折扇一抖,施施然接口道:“秋无际,梦有痕——还以为咱们临王殿下向来潇洒无羁,不曾想如今也如平凡少年人一般,有这种心事了。”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5节 天纵抬眼见是他,暗叫不妙:姬氏子孙人人ji,ng通琴艺,自己方才抚琴时心心念念,连眼神余光都不受控制地瞟着宁星河;星河倒是不通音律,但那点绮念心思恐怕瞒不过天赦的耳朵去。只得硬着头皮,生硬道:“堂兄,你怎么来了?母后不是说不让外人来探望本王么?” 姬天赦知道这小堂弟此时被自己窥破心曲、恼羞成怒,听了这话毫不生气,笑呵呵地径自坐在他对面:“我若不来,你这满府的人有谁能解你的曲中之意?” 立秋躬身奉上茶来,天赦便随手指指他问道:“来,你来说说,你可能听懂你家殿下的琴声?” 立秋顿时张口结舌:“这,殿下的雅音,奴婢哪里能听的懂……” 天赦挥挥手让他退下,又转头随口问侍立在一边的宁星河:“那你呢?” 宁星河涨红了脸:“属下,是粗鄙之人,不懂音律。” 天赦便摇摇折扇,扇来一股相似的淡淡芙蓉花香,笑着看天纵:“瞧瞧,你啊这是对牛弹琴。依我听来,你方才那曲中的心思虽是澄澈纯粹,可惜本就是欲说还休,这下就更没人能懂。” 他继而神秘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本图册子,抖在天纵面前:“这是我新得的画儿,比前些日子你抢去的那几本还要ji,ng彩些,送你看看,聊解烦闷。怎么样?还是堂兄我真心待你好吧?至于你曲中想的那人,既是不忍去染指,不如干脆放下——咱们潇洒姬氏男儿,何必耽于那一点相思之苦呢?” 天纵见他说得直白,隐瞒不过,只好故作洒脱笑道:“不过一时魔障,过些时日便好了,你不必劝我。” 天赦观察他神色,忽地将折扇收起,正色道:“玩笑归玩笑,但殿下你也知道咱们姬氏历来在这些事情上的声誉和规矩,千万别做糊涂事,否则只怕会害人害己。” 天纵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几乎如坐针毡,真的要以为他看破了自己心里想的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一句摘自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第14章 旖梦 天赦却忽地往后一仰,懒懒屈起一条腿,哂笑道:“要我说,这些规矩不过是白白束缚着咱们。你看看如今庆都城里,哪个世家的高墙大宅里不是一堆龌龊事情,只是藏掖着不敢摆上明面罢了;唯有咱们这些姬氏子孙,永远要像那纯白芙蓉一般、矜持自守,咳,无趣得紧。” 天纵默默道:“祖宗训/诫不可违背,自然是要世世代代遵守。” 天赦见他如此,便岔开话题:“说来,我此番是与你辞行的:过些时日,我便要回东境去了。” 天纵诧异道:“为何?你是叔父的次子,按例你当是一直留在庆都才是啊?” 天赦扶额一叹:“本该如此,只是……罢了,也不瞒你。我大哥最近被父王罚了,父王口口声声说要要废了他嫡长子名位,要我回去呢。” 见天纵瞪着眼,他凑近了压低声音:“我大哥他,被个戏子迷住了,ji飞狗跳地闹出不少事端。你知道咱们姬氏向来是要洁身自好的,可他竟然沉迷于……男风之好。这事被我父王知道了,当即就下令把那戏子给……抹煞了,大哥气愤伤心之下顶撞了父王,闹着要绝食寻死;父王也给气病了……陛下也听闻此事,放了我回去调停呢。” 天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天赦直叹气:“看看这前车之鉴,所以我方才说,你若不放下那心思,只会害人害己。似你那般思慕又不可说的心思,想必那人与你是不可能堂堂正正在一处的;既是如此,不如相忘于江湖。” 天纵听得如同醍醐灌顶,半晌,才问:“那你此番回去,是以后要袭了叔父的位子?” 天赦昂头,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你也知道,先祖没选中咱们挑那大梁,咱们生来便不是长子,从小就没被看作那块料。我啊,在庆都待得也腻味,连这偌大中洲也觉得无趣;待我回去,便潜心研究研究海船。过几年,我要造它一艘比山还大的船,出东海去瞧瞧,说不定能找得到仙境!” 天赦自小想法便与旁人不同,后来住在庆都,所作所为更是天马行空一般,天纵早已习惯,想来倒也觉神往:“出东海?那可真是飘飘似仙了!” 天赦从前将这个打算讲与别人听时,总被嘲为不务正业;见天纵如此反应,不禁哈哈大笑,甚是开心:“凭你这句话,到时候我若真找到了仙丹,定会给你留一颗!” 两人一时兴起,便摆上酒来,痛快对饮了几杯。席间,天赦半醉,忽然对着一旁的宁星河笑道:“这位小兄弟,本世子从前见过你身手,又听闻是你在西境救得临王殿下性命,很是欣赏。你这般好本事,窝在这庆都小小临王府里不得施展,岂不委屈?外面天高海阔,不如今日我向你家殿下讨了你去,以后一同出海闯荡!” 宁星河忙躬身拘礼道:“多谢世子抬爱,只是属下早已立誓,此生都要追随临王殿下,只为殿下效忠。” 天纵将酒杯拿在指间捻转,只低头不语。天赦看得分明,仍是冲着宁星河玩笑道:“小兄弟,你留在此处又有何益?本世子瞧你眉目倒是清秀出众,可惜也不过是个芸芸众生中一介俗人;你虽是他侍卫统领,却连你家殿下的琴音也听不明白,只能令他一人独自烦恼。” 宁星河语塞,头埋得更低,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只懂尽心保护殿下,其他的,属下确实不懂……” 见他似在为难宁星河,天纵微微惊诧与不快,抬眼看他。 天赦却早已转脸自顾自斟酒,自己解嘲着笑道:“罢了、罢了,小兄弟不必自责,你家殿下的琴音,当世也没几人能懂。况且临王府的事哪能轮到我来管,开个玩笑而已。来,”他举杯看向天纵,眼中是了然的叹息:“饮者亦寂寞,但一醉能解千愁,今日堂兄我陪你喝个痛快。” …… 天纵醉意上来,送走天赦,上下眼皮直打架。却心中烦闷,也不要人跟着,踉踉跄跄走去卧房,放了帷帐,随意扯扯衣衫便往榻上一倒,迷迷糊糊想着天赦方才半真半假的劝诫,心里尚存有一丝侥幸:我只把他放在身边,只像对待普通侍卫一般;待以后这心思淡了,或是他喜欢上了别人,便都好了。 如此想着,午后的困意随着酒意一齐涌来,眼皮一阖便睡着了。 带着薄茧的手指如羽毛般拂过脸颊,微烫的嘴唇,轻轻印在他额头上——所思入梦,果然如从前一般,他又梦见了宁星河。 天纵顺势伸手勾住他脖颈。 宁星河看起来ji,ng炼瘦削,本以为抱起来会一把骨头、硬得硌人,谁知倒挺软和;再去吻他嘴唇,像是吃到刚剥了壳的柔润荔枝。 天纵陶醉地笑起来,混沌之间只觉得这场酒后迷梦比以往都要甜美。梦里也无需矜持克制,便厚颜无耻地扯了他衣裳,在他全身上下肆无忌惮地抚弄。 午后白花花的阳光透过床帐,宁星河躺在身下,纤毫毕现。他的肌肤是类似象牙的白,并不莹润,却足够细腻;背上、腿上尚留有从前随天纵征战时的伤疤印子,像是瓷瓶上的冰裂纹。天纵疼惜地在伤痕上来回抚着,恍惚感觉他仿佛在哆嗦。 天纵便嘿嘿笑着去抱他:“怕什么?之前我不是教过你么,这里……这样放上来,还有,双手这样环着我……”见他果然乖乖照做,天纵满意,愈加沉湎在这个梦境中,覆身缓缓磨蹭,在他耳边低低笑道:“好人,今日这个梦真美,我简直不愿醒了。” 宁星河半闭着眼睛,睫毛轻颤,任他摆弄。直到他手指探了下去,环在身上的手臂忽然收紧,耳边传来一声乍然吃痛的低声短呼,他方觉出了与以往做梦不同的异样。仔细一看,只见宁星河咬着嘴唇,整个身子都因为疼痛而绷得紧紧,勒得他也微感疼痛。 天纵尚且恍惚,停下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宁星河眼角微光闪烁,两颗泪珠眼看要掉落下来。 这……怎么会这样?在以往的梦中,他从来都是媚眼如丝,欢喜着任由自己胡来的。 忽然间,天纵有了个非常不妙的猜想。松开宁星河,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 ——是痛的。 意识与理智随着手臂上的痛意清醒地传至头顶,于是天纵清清楚楚地听见身下之人压抑的鼻息、看见他眼中的泪光,感到他肢体的滚烫。 他怎么会在此处?我都对他做了什么?! 天纵只觉自己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汗毛直竖,急忙后退与他分开,扯过一旁的锦被给他从头到脚严实盖上,自己忙乱披了衣衫就要逃出帷帐。谁知背上一热,是宁星河已坐了起来,从后面抱住了自己。 宁星河浑身抖得筛糠一般,两只手臂却匝住天纵不放;埋首在他肩膀,长发垂散下来,哽咽问道:“殿下,方才在梦里,是……是把我当成了谁?” 还能有谁,当然就是你啊!天纵几乎脱口而出,却欲言又止。事情竟失控到如此地步,是自己完全没想到的;若此时再将心意对他直言相告,必然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想着与天赦饮酒时的谈话,看来一直以来与星河之间的这种状态是彻底无法持续下去了;只得狠下心来,去掰他的手:“你无需知道,方才……都是本王酒后荒唐。” 宁星河似是忽然间被抽去了力气,松开了双手。 天纵就势站起身,在帐外理好衣衫;帐中宁星河只是寂然无声,天纵便将榻边地上散落的侍卫制服一一捡起来,转过脸递进帐去,背过身等着。 站在屋中,天纵只觉脑中一片混乱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宁星河已穿好衣衫、跪在自己脚边,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抖着告罪道:“……冒犯殿下,属下该死,受什么刑罚都愿意;但求,求殿下开恩,看在属下往日功劳的份上,不要将属下赶出府去……” 天纵尽量以冷静而疏离的语气道:“今日之事并不怪你,是本王酒后无德;咱们都是男子,不必计较这些,你亦无需自责。只是本王之前便已对内监都有过吩咐,不许旁人在本王就寝时进入卧房来;你今日误闯进来便罢了,下次切记不可再犯。” 宁星河愣愣抬起头来,眼里有了一线希望:“下次?殿下,您……会留属下在府里的吧?” 天纵避开他视线,只嘱咐道:“将头发理好,不要被人看出不妥……下去吧。” 待他退出去,天纵深深吸了口气,才觉心口阵阵作痛。 接下来的时日,天纵绷紧全身力气,尽量镇定自若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很快,他便打听到宫中禁军的监门卫部出了个副统的空缺,便向太子极力保举了宁星河。宁星河虽是年轻,但人人皆知是他以不凡的身手拼死将临王从西境救回,皇帝与太子亦欣赏此人忠勇,便允准了天纵的举荐。 那日宁星河接到调令,前来拜别自己,面带无可挑剔的感激;低首之间,眼眸深处却尽是不见底的哀痛。 目送他终于迈出了自己的临王府,大门轰然关闭、将他背影隔离在外之时,天纵心里便是宕然一空:仿佛从一种甜蜜的疼痛中逃逸而出,那骤然解脱的感觉,不知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是留恋不舍的浓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广告:下一篇穿越甜文《金主逼我息影》求个预收~~ 第15章 冤罪 正是春日好时节,夜空清朗,一轮新月轻巧悬在当空。 东宫书房内灯火通明,天纵一人独坐案前翻阅奏折。皇上近来ji,ng神不济,连视力也大不如前,便令他将所有折子预览一遍后,只挑事情重大的转呈,余下的便由他来作主。 天纵耐心将奏折一本本看完,只觉处处捉襟见肘:东南漕运河道需要疏浚,西境旱情愈加严重,北境虽未叫苦、但草原上却也不太平:说来道去,不过是来向朝中要钱要人。而他这个新任太子虽尚未来得及清点,却也大概知晓,如今的国库断然支撑不起这些动作。 方才传了户部、工部的几个要员前来,老家伙们商议攀扯了半天,并未想出什么高招,无非是着头做帽子,拣最紧要的先处理。 案前灯火无端跳跃,惹他心中烦躁,不禁又回想起白日里的事情。 先太子在秋猎时遭遇意外而薨逝,皇朝上下不吝于经历了一场地震,今上一怒惊天,猎场上下人等都被关押起来严加审查。可是盘查了这么久,所有人的口供翻来覆去地验证,一众相关人等都被拷打得只剩下半条性命,却仍是一无所获。 每次皇室秋猎之前,会有专门的猎户将猎场中野物赶出,放出声势浩大、品种ji,ng良的猎狗群在后追撵,直至将野物撵得筋疲力尽,才请出参加秋猎的宗亲世家子弟们上场。 而那天,那头体型庞大的熊罴分明已身中数箭、伏在地上几近气绝,太子侍卫们这才陪同着天赐上前,由天赐s,he出致命一箭。可那熊罴却忽然重新跃起,张牙舞爪,直冲天赐而去。 距离太近,天赐猝不及防,身边侍卫拼死相护,但马匹受惊,场面一团混乱、秋季的熊罴皮毛厚重,侍卫们尽管舍生忘死以身相防,天赐最终仍是被熊罴一爪抓伤胸口,最终伤重离世。 此事说起来疑点甚多:为何那奄奄一息的熊罴能忽然跃起?为何恰好在天赐近前时发作?为何那畜生谁也不扑、却发疯一样袭向大膺太子? 然而刑部与大理寺集中所有人力、几番审讯下来,最终向皇帝秘密呈上了结论:先太子的遇袭,确实是个纯粹的意外。 空荡大殿中,皇帝将秘折匆匆过目,并不令跪在座下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起身,而是将那秘折随手放在案前灯焰上引燃。 秘折烧尽为灰,皇帝一夕之间苍老的面孔y沉如冬日雾霭,始终未发一言。 座下的两人战战兢兢,相视一眼,大理寺卿忙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奏折呈上。今上阅罢,将奏折怒掷于地,这才愤而出声:“谋害太子,滔天大罪——夷十族!” ——后一份奏折之中,言明已查出是负责猎场维护的祁氏对皇室心怀怨恨,借秋猎之机加害太子。 天纵在旁不解,却不敢擅自发言;待两位官员领命退去,才谨慎开口问道:“父皇,那猎场看守不过是个六品官吏,怎么会有胆子谋害皇室?这其中……” 皇帝沉沉一叹,反问道:“如若不然,难道真的昭告天下,说我大膺风华正茂的先太子便是因为不慎遭遇熊罴袭击而致身陨?此种不幸不祥之事,连寻常百姓身上都少有发生,竟会发生在大膺最尊贵的太子身上?举国上下会怎么想?自出了此事以来,百姓已是惶恐茫然,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对皇室心生动摇。” 几百年来,全国百姓坚信,大膺皇室乃是天神后裔,生来便是要为天下之主的。如今这皇朝的原定继承人竟然无缘无故被野物所伤致命,听起来实在太过不祥,难免不让人联想到神明抛弃、上天降罪。而若有人借机编造谣言,民心必然惶惶浮动;稍有不慎,难免天下大乱。 ——在这种情况下,告诉百姓,端睿太子乃是被人蓄意谋害,让他们将仇恨集中在某个人、某一家的身上,远比告诉他们太子遭遇不幸之事而身陨要令人心安。 天纵一怔,仍是下意识道:“但如此一来,那祁氏岂非是无端蒙受冤屈……” 皇帝打断他的话,下了定论:“祁氏乃大膺臣子,若能换来大膺民心安定,也算是他们对大膺的贡献。” 天纵怔住,却想不出其他提议,便不再言语,心中的不忍与凄惶却如凉水般一点点漫上来。他并非不谙世事,也曾领兵征伐、剑锋染血,但如今日这般,轻轻一语抹煞掉臣下十族无辜的人命,却是心头剧震。 皇帝从御座缓缓步下,脚步已有些蹒跚,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吾儿素来心肠柔软,本来这副江山重担却是不该你来抗,可如今……不过无妨、无妨,”他父皇回身指指那御座上雕刻的芙蓉:“帝皇之心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锤炼而成。待你坐上那位置,总要以万顷江山、泱泱子民为重;纵是心如莲蕊,也要化成铁石才行。” …… 入夜渐深,立秋守在书房门外,半晌不闻动静,只道是自家殿下又累倒在奏折堆中睡着了,便轻轻推门入内,想为他披件衣衫。 谁知只见两摞奏折整齐摆着,长长案头后面却并没有太子的身影。 立秋顿时慌了手脚,好在他也算熟知天纵脾性,即刻走到窗边仔细一瞧,果然窗棂上有个浅浅脚印,看形状正是太子的云靴留下的。他并不声张,镇定来到殿外,附耳在宁星野边上说了一句。 偌大皇宫四下安静,天纵坐在低矮花树y影里,倚着树干举起小酒坛慢慢饮着,抬头看那天上月亮。从前宁星河觉得烦闷,曾悄悄躲在树影下饮酒;如今天纵学了来,觉得这法子果然有些用处。自己如今身为太子,身边时刻都有宫人侍卫跟着,时刻要展现出大膺太子的ji,ng神奕奕,现下总算有个地方可以让他自己窝囊呆着,略喘口气。 回想起从前,自己从不真正体谅天赐身为太子政务繁忙,总见他眉头微蹙,便时常缠着他弹琴赏画,以为这样便能开解一二;如今想来真是幼稚可笑,而天赐却并未嫌弃过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兄弟,每次总是领情展颜一笑。 天纵揉揉额角,觉得头痛欲裂。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祁氏被处刑的画面:十族男女老幼,头颅纷纷坠落、翻滚,就像秋季里,红色凤仙花的种子成熟后落地那般,悄然无声…… 今日他方才真正明白:那纯色芙蓉御座,从来便是血染而成的。 天赐,他的才能、心胸与意志都远非自己可比,如今若是他仍然安在,定会为今日之事想出个两全之策来;即使不能,也会决然看开、不会为此困扰,像自己这般没出息地躲进花丛中借酒浇愁。 只是天赐已然不在,是自己送他进的皇陵。正因时刻记得天赐临终前的嘱咐,他才按的住自己,强打ji,ng神、一日接连一日,拆解着、维护着这繁琐困局。 身后传来草叶被踏碎的窸窣。 天纵等了半晌,却不闻来人开口,便努力整顿ji,ng神,笑道:“宁星野,你小子何必故意弄出声响,还怕吓着本宫不成?不想藏在这里也能被你们这么快找到;也罢,既是被你找着了,本宫这便回书房去。” 那人却道:“并无其他人跟来,殿下请就在此多歇息片刻,臣不打扰。” 天纵心中一跳,回头就见那人修长身姿、鹤型螂势,腰悬佩刀、身穿禁卫统领制服,不远不近地站在斑驳树影下,皎白月光投在他脸上,明明暗暗。那人睫毛如蝶翼低垂,左眼下小小一颗沉红色滴泪痣,清浅浮在白玉一般ji,ng致面庞上。 禁军监门卫一向是守在皇宫边缘,只在巡逻时会经过内宫,但巡逻没有单独行动的规矩,不知为何他此时会出现在此处。想来是宁星野遍寻自己不见,又不想惊动一宫众人,便找了对自己熟悉的人帮忙。 天纵一时不知说什么,尴尬笑道:“是星河?……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像啊。” 宁星河只站在原地,低声道:“不必再笑了,殿下,在臣面前您不必强撑着笑。” 天纵便静静看着他。看了一会,许是因为酒意,想起身却觉得腿脚发软,终是克制不住自己,放下酒坛招手道:“你过来,拉我起来。” 宁星河解下佩刀,走到他面前,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手臂微颤、似是心中挣扎,终是躬身握了天纵的手将他拉起来——却是将他猛然拽进自己怀中,紧紧抱住。 天纵先是一惊,僵了片刻,随即便搂住宁星河的肩膀,将头靠过去,开始闷闷哭泣。 自天赐下葬至今,他都处于忙碌重压下;人前人后,端庄持重,但现下与这人相拥,一直绷紧的弦却忽地松驰得没边没际。 宁星河知道安慰无用,只轻抚他后背,轻声道:“殿下别怕,别怕……” 但怎么不怕呢?兄长横死,如今皇上、乃至整个皇室都在心灰意冷之中,千疮百孔的整个大膺骤然压在他一人肩上;他方才接过这担子,今日便目睹了维护皇朝的权力背后惨淡的面目,待以后轮到他自己作决定时,又将会面临何种残酷? 春夜中并无凉意,天纵却脆弱地贪着这片温暖,只想与怀中之人躲在此处、相拥到天明。 第16章 幽夜 从前在西境山林中,天寒地冻,宁星河解开盔甲衣襟,将自己捂在怀中取暖;濒死之际,宁星河靠在岩壁上紧紧抱着自己,便是这般语气:“殿下别怕,属下一定把您平安带回庆都。” 那时他作为皇城中养尊处优的皇子,一贯只会华楼纵酒、高台闻歌,骤然落入命悬一线的艰苦险境,心中确实是怕的;但看着星河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没由来地镇定下来。并且,在高烧之下,饮下宁星河的鲜血,不觉生出些模糊的想法——待回到庆都,那些想法便如野草遇春风一般,在心中开始疯长。 天纵虽表面一贯温和有礼,实际自诩甚高;作为身份尊贵的皇子,惯看大膺上下美女如云,从来只觉得自己的心是野鹤高飞,谁也抓不住。不曾想,却竟然、一朝沦陷在自己身边侍卫的这双清浅眼眸之中。 那时他才真正明白,原来宁星河一直以来默默注视自己的眼神里,到底藏了何种深深的情绪。 也是自那时起,天纵便开始刻意远着宁星河。 大膺皇室极为重视名誉,向来在情/事上检点收敛,但自己身为皇次子,若偶尔荒唐,倒也无人深责;而星河则是靠着流血流汗一路拼到王府侍卫统领的位置。宁家兄弟本就生得面貌标致柔美,从前便有不怀好意之人无风起浪,暗里造谣污蔑他们以色侍人;如今好不容易凭着硬功劳出头,他不想让星河再惹上任何闲话、受人讥讽,玷污宁家的名声、抹煞他们的努力。 曾经,那是一段煎熬时日。虽然心中热情呼之欲出,天纵却只能竭力装作一切如旧;偶尔与星河隔空视线交汇,也会像被沸水烫到一般立即转向别处。也许星河一早便察觉了他心思的变化,他从未能学会完全隐藏自己的眼神,何况星河向来对他的举手投足都那么熟悉…… 直到那日酒醉失控之后,他终于狠下心来,将星河举荐进了皇宫禁卫,从自己身边调开。 如今看来,那点情愁不过是青涩少年式的自寻烦恼,是无忧无虑的大膺二皇子为赋新诗强作愁态罢了,连场合格的风花雪月也算不得。 但是此刻,他承认自己的无用与懦弱,逃出东宫书房、躲在花园深处。他需要片刻喘息,他需要的人也只有宁星河。 不过随着眼泪流出,理智也在慢慢恢复;天纵内心挣扎,欲松开胳臂、离开面前人的肩膀。宁星河立即察觉到他的退意,将他按在自己肩头,双臂随即将他环得更紧。 春季醇厚夜风拂过,天纵终是舍不得他颈间温腻,茫然道:“星河,如今我不知该要谁信我,也不知自己该信什么,我……又该拿你怎么办……” 宁星河捧起他的脸,忽然凑近,嘴唇覆上他眼角,将他残余的眼泪吻进口中,低声道:“臣信殿下。臣心里有了殿下,已是一切都好,殿下不必分心替臣考虑什么。” 记忆中,宁星河好几次在自己面前掉眼泪,总被自己嘲笑;不想如今自己却在他面前哭了个痛快。 星河滚烫的嘴唇顺着他眼泪痕迹,小心翼翼往下吻去。 两个人浑身颤抖,鼻息相互缠绕。天纵被他吻得终于失了理智,心中大火腾然跃起,瞬间将往日那些野草烧作燎原。 裹挟桃花香气的春风饶是令人沉湎,却半分也不及他所吻上的柔软嘴唇。 静夜已深,御花园中只闻燕儿在巢中梦呓。桃花更深处,皇朝的继承人放任自己一时迷乱,向渴望多年、却也疏远多年的人尽情索取。 而那人将自身所有都毫无保留地捧在他面前,任由他予取予求,一心只怕他不肯来要。 天纵虽无经验,却忽然想到什么,清醒片刻,想要把星河衣襟拢上:“不可,不可仓促在此处……我……什么药膏也没准备,你会受苦……” 宁星河按住他手:“臣不怕,只是怕殿下又把臣从身边赶走……” 天纵心中一痛。自己当初将他举荐进皇宫禁卫是擅作主张,并未提前告知他。直至调令下达之时,宁星河方才知晓,恭顺领命之后,便来向自己辞别。从王府侍卫之首成为禁卫副统乃是升迁之喜,他跪下感谢自己提携之恩,脸上笑着,一双眼睛却毫无喜色,只了然地盯着自己。自己受不了他的眼神,草草说了几句勉励他尽忠的话,便狠下心催他赴任。他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就那样默默退下、离开了临王府。 当时自己只想着尽快结束那种每日朝夕相对、却要克制不越雷池的折磨,以为如此便可淡忘这段荒唐心绪;未曾想,那人虽不在眼前、那身影脸庞却一样清晰地映在心中、挥之不去。自己犹是如此感受,现下看见他眼中微微水光,才醒悟到自己当初之举伤他之深。 天纵便不再迟疑。只是终究舍不得令他疼痛受苦,想了想,抬手压下一枝桃树花枝,将枝上盛开的花朵尽数捋进掌中,略略用力揉搓,娇嫩花瓣便化出点滴幽滑汁液,花香沁人。 天纵小心翼翼地将花汁替他涂上,一时间两人都红了脸。 宁星河由他动作,只闭了眼睛,忍着痛楚、屏着喘息,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声唤道:“殿下……” 天纵将手垫在他脑后,扯下他发冠,释放他一头秀逸长发散在芳草地上,纠正道:“星河,叫我的名字。” 宁星河睁开眼睛看他,一双眸子堪比月光明亮华美。犹豫片刻,也许是不习惯,更像是舍不得,嘴唇动了动,却并未开口。 天纵并不逼迫,只尽情沉浸在他的温暖容纳之中。情至深处,宁星河禁不住咬着嘴唇,将呻/吟咽下,手指胡乱抓在地上,将身下棵棵无辜青草尽数扯断。 夜露悄然降下,草香清新、花香醉浓,月影之中两人紧紧纠缠,彼此的心跳都剧烈难平。天纵只觉肌肤相接之处犹如被碳火炙烤,全然忘了身处何处、更不知天地为何物。 幽暗树影轻轻摇曳,严严实实地遮蔽着一对相思却不能相近的燕儿。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6节 翌日天纵起身穿戴,立秋替他整理床铺,忽然奇道:“咦?殿下,您昨日带着的方帕,奴婢遍寻未见?还有,汗巾上的玉坠也不见了?”立秋告了个罪:“都是奴婢疏忽,这就吩咐去寻。” 天纵不动声色,咳了一声:“这些小物,总是眼不见地就丢了,若找不到便算了,别耽误本宫上朝去。” 昨夜桃花树下一晌缠绵之后,星河催着自己离去;自己半是出于羞意、半是担心旁人寻来,留下自己的方帕交给星河,终是整顿衣衫匆匆往寝殿走。半路只遇见了来寻自己的宁星野,却不知星河后来如何。 想到此处不由懊悔,对星河做了那等事情,怎么也该留下陪他一会才是;自己却连句温存话也未曾多说,就潦草丢下他抽身离去,岂不是与那些戏文里唱的薄情郎一般行径。 立秋偷眼瞄着,见天纵虽是脸上神色y晴不定,ji,ng气神却莫名其妙地振奋,似是甩脱了连日以来的沉闷郁顿,不由地暗暗揣测。他跟在天纵身后往朝会的晏清殿走,有意地落后几步,走到宁星野旁边小声问:“宁统领,昨晚您是在哪迎见殿下的?真没发现有什么别的?殿下身边也没别的什么人?” 宁星野目不斜视:“不是跟你说过了么,都没有,就殿下一个人,拿了个空酒坛。” 立秋不甘心,追问道:“那,殿下当时说了什么没有?” 宁星野有些不耐烦:“没有,统统没有!殿下昨夜酒醉,回到寝殿就沐浴睡下了。你到底想探听什么?说来你才是殿下近身伺候的,倒问起我来。” 立秋便打着哈哈,笑道:“咱家这不是,瞧着殿下今日神清气爽的模样,还以为昨夜他有什么奇遇呢……” 立秋说得暧昧隐晦,宁星野瞟他一眼,并不接话。立秋便只好闭了嘴,寻思着自家殿下向来磊落,若真是兴之所至、遇上哪个宫女,便是事关皇嗣,定然不会隐瞒;既是他未提起,可见是没有,便不再多嘴。 还未走到前殿,迎面匆匆跑来个满脸喜色的小内监:“启禀殿下,方才端睿太子府传来消息,端睿太子妃娘娘顺利产育,诞下皇孙。陛下和皇后娘娘得了信,高兴得不得了,陛下传旨今日便不来临朝了,请殿下代为主持。” 众人闻言,皆面露喜色,纷纷合掌感念天神眷顾。 天纵亦是大喜,想到天赐身后终是留下子嗣,定是冥冥之中祖先庇佑,步履便轻快不少。朝堂之上,众臣亦是得知此讯,人人喜气洋洋。下朝之时,天纵留心,出得殿门、略作停顿,放眼望向殿前的九曲桥尽头,只见一排禁卫之中,为首的那熟悉身影正立在桥那边,背对着自己。 天纵想起昨夜自己因是初次,鲁莽生涩又不知节制;而星河也是初历此事,今日定是强撑着身体当值,心下实在挂念,脚步不由放缓了些,恨不能走到他面前、将他拥入怀中抚慰一番,此时却是只能朝皇后宫中走去。 因为早晨传来喜讯,随从的内监、侍卫们见天纵一扫多日的沉郁,便也都跟着轻松起来。宁星野性子活泼,cha科打诨几句之后,忽然笑道:“殿下,今日有此喜讯,您是否也该赏一赏咱们这些人?” 天纵笑骂道:“你小子脸皮倒厚实。” 宁星野嘻嘻笑道:“臣不是为了给自己讨赏,实在是见秋大监平日伺候殿下辛苦得紧;还有禁卫的那些兄弟,听闻这阵子连睡觉都警醒着。”说着,胳膊肘捅捅立秋。 立秋见天纵兴致好,忙来凑趣:“奴婢一向伺候殿下惯了,没甚辛苦;不过宁统领如此说来,奴婢若是谦虚推辞,倒怕连累了禁卫兄弟们的赏赐。” 天纵大笑,随口道:“那本宫都赏便是。”他正记挂着星河,便看看宁星野,就势问道:“怎么?你身为本宫侍卫统领,不替手下人讨赏,倒替禁卫讨起赏来,是不是你大哥的意思?他近日也在劳累着?” 宁星野忙解释道:“殿下莫要误会,臣的大哥从未提过此事,不过是臣拿他扎个筏子讨赏罢了。何况大哥向来体魄强健,例行当值之事有何劳累;臣今早还见着他脸色红润,可ji,ng神的很。” 脸色红润么……天纵不禁暗暗一笑,如从前那般,冒出些做了坏事后的得意振奋。便稍稍放下心来,加快脚步,赶着往皇后宫中去道喜。 第17章 焰火 到得皇后宫中,见近来卧病的皇后ji,ng神大好、正在宫人搀扶下在殿内行走,天纵更是喜悦,行礼之后便上前搀了她手,笑道:“听说父皇已给这孩子取了ru名叫珍儿,这个孩子如珍似宝来得好,是祖先庇佑,母后也要快些养好身体、照看孙儿才是。” 皇后絮絮叨叨一阵,忽然话锋一转:“说来,你如今是咱们大膺的储君,不能像从前那般散漫,你的婚事就是国事,不该再耽搁下去,该早些为大膺开枝散叶才是;你现下可有主意?” 天纵恭敬道:“儿臣的婚事,全凭父皇母后做主。” 皇后轻轻瞟他一眼:“你果真没有可心的人?母亲却听说,你在南墟之时,收了南墟的王室之女;她如今还留在南墟?” 天纵赶忙答道:“那不过是孩儿出征南墟、领军时疏忽,致使南墟国王室血脉断绝,孩儿于心有愧、想补偿他们,才纳下南墟公主。原本想着将她收进王府中,令她不致孤苦无依;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心思。前些时日宫中事多、母后又病着,孩儿一时疏忽,未及时向母后禀告此事,是孩儿的不是。” 皇后细察他神色,见他不似隐瞒,点头道:“如此便好,只是历来宫中规矩:正妃入宫之前,不能有侧妃。虽说大膺历代后宫中很少有纳侧妃的先例,但你收她入室时只是亲王身份,也不算违背规矩。只是你心里要明白,你以后的正妃便是下一任皇后,我大膺皇室的中宫之位何等尊贵重要,绝不可能授予一个番邦小国的女子。即便你心仪这个南墟公主,今后也要克制,切不可偏宠;更要紧的,南墟本是被大膺所灭,难道她心中就没有一点恨意?对这种女人还是不可不防;因此不要让她在正妃之前便有子嗣,以免皇嗣长幼混乱,惹臣民非议。” 天纵一一应下,皇后见他态度孝顺,满意地拍着他手背:“如此,母亲接下来便在世家女子之中好好替你挑一挑。” 天纵便笑着辞别:“母后ji,ng神才刚好些,切勿因此事多费心力才是。” 天纵直至夜深方得躺下,偶一转念,想起白日里皇后提起自己的婚事,如冷水自头顶浇下,闭上双眼轻轻叹口气,无限愧疚涌上心来。 明明早已知道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他、原本已经将他疏远推开,为何偏偏忍不住、就那样自私地占有?若是这样纠缠下去,却叫他今后如何自处? 天纵一时懊恼,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再不招惹那人;再一时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夜滋味,又恨不得此刻有他伴在枕畔。一时推被起身,想给他写封书信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更何况,即便写成,又放心让谁去传递当朝太子给禁卫副统的这么一封私信?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未曾好睡。 翌日晨起,ji,ng神便有些不济。立秋见了,绞尽脑汁想了些笑话讲与他听,天纵却是提不起兴致。立秋深感失职,实在揣测不透,为何自家殿下昨日还神采奕奕、今日却又意兴缺缺,只好跟在天纵身后,求援似地看向宁星野。 宁星野接了他眼神,便旧事重提,嘿嘿笑道:“殿下,昨儿兄弟们都得了赏赐,人人感念;只不过——” 天纵心中烦闷、正没ji,ng神,见他拖腔拖调、故弄玄虚,有些不悦,便问:“怎么?难道嫌本宫的赏赐不够?”说着瞪了立秋一眼。 立秋惶恐,立即禀道:“奴婢都是按份例规矩办的,禁卫、内监、侍卫的赏赐都绝无短少。” 宁星野笑道:“殿下的赏赐,谁敢嫌弃?只是臣想起殿下从前为亲王时,行事风雅,连各种赏赐都是别出心裁,庆都城中,任谁得到殿下青眼赏赐都要炫耀一番;臣的大哥便是把从前您的赏赐一样一样都宝贝似地收着。如今您主位东宫,赏赐的东西虽然丰厚,倒不似从前那般独特了。” 天纵向来御下宽容,宁星野也是向来口无遮拦,此刻竟敢抱怨起太子的赏赐来,若是算得严重些,便是不敬之罪。只是天纵听他言语间提到星河,不由分了心思,一时想不到责备他,倒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你大哥也不满意本宫的赏赐?那他想要什么?” 天纵话说出口,方觉失言。自古以来,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自己身为储君,难道还要征求臣子对赏赐是否满意不成?仿佛窥破心事,倒恼怒起来,不等宁星野回话,便摔下脸来:“罢了,本宫政务繁忙,哪有空管你们这些刁钻臣子打的什么主意。”说罢,冷然拂袖前行。 ——星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却给不了你。 立秋见宁星野开口反帮了个倒忙,惹得天纵动怒,苦着脸拿眼神剜他一下,急忙跟上。 宁星野一怔,收了笑容,并不辩解,也默默跟了上去。 时令入夏,珍儿满月、颇为茁壮;帝后皆是欢喜,摆宴庆祝之后,按大膺历来庆典习俗、在宫墙上空燃放烟花,供城中万民观赏同乐。 帝后ji,ng神见好,兴致高昂,带着珍儿与端睿太子遗孀,移驾宫中观星台高处看烟火燃放。天纵亦是心情松缓,不时逗弄着侄儿,盯着婴儿的可爱模样,不禁想起逝去的天赐,心里虽有难过,脸上却一点不漏。珍儿被他逗弄得尖声大笑,手舞足蹈,引得帝后同样笑颜逐开。 老宫人们纷纷凑趣道:“太子殿下年纪虽轻,倒是很会哄孩子呢。” 皇后笑道:“这还是侄儿,就这般喜爱;待他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知怎样地爱不释手呢。” 天纵忙撒了手,无奈笑道:“母后取笑孩儿了。” 皇帝亦道:“你母后此话不错,你也无需着急,朕会挑选最好的世家女子作你的正妃。”他在“正妃”二字上略着重语气,显然是已获悉了南墟公主之事,也是表明提点之意。 天纵并不多作解释,只恭顺行礼:“多谢父皇母后美意。” 正说话间,第一朵烟花已跃上夜空。皇城燃放的烟花皆是御工坊所制,年年别出心裁,样式翻新,教人百看不厌。每当皇城燃放烟花,宫中上下、宫外百姓皆是翘首以盼,人人兴奋,不到入夜便早早占好各自位置等着。 天纵自小到大,虽是见多了烟花燃放,此刻抬头看那五彩颜色,晶晶洒洒,点缀在漆黑天幕,心下亦是欢喜;却不知怎么地,深觉此时身侧若是能立有一人,方才圆满。众人皆被不停升空的绚丽焰火吸引,昂头齐齐望向天空,他却低首向台下望去。 每逢此时,禁卫总是最忙最紧张:又要照看台下排列的百官,又要警醒走水风险,还得提高戒备防范有不轨之徒趁众人疏忽之时作乱…… 天纵看见宁星河就站在不远处地面,右手习惯地扶在腰间佩刀上,左手空握着,绷直后背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始终都未抬头看一眼头顶烟花,只是集中ji,ng神戒备。 烟花陆续升空,一朵朵尖啸着绽开,伴随众人的欢呼,仿佛点燃夜色、驱散了大膺皇城上空的y暗,这一瞬即逝的美丽引得众人越发如痴如醉。 天纵瞟瞟身边,除了端睿太子妃偶尔低头逗逗珍儿,众人皆抬头观赏焰火盛景,连立秋也伸着脖子张着嘴盯着天空看,无人关注自己,这倒方便。他便放下心来,微微侧了头,难得星河此刻离得略近了些,天纵便肆无忌惮地任自己目光牢牢落在他身上。 宁星河此时侧身对着观星台站立。他本就肤色白皙,夜中更显得面如白玉;禁卫副统威风凛凛的制服将面容的ji,ng致柔美冲淡,明明灭灭的焰火将他脸庞与身形照成了一副世间最优美的剪影。 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宁星河动了一下,忽然抬首望向观星台。天纵闪避不及,急忙转开视线看向空中焰火,作出一副专心欣赏的样子,脸上却忍不住作烧。 焰火表演正到了高/潮,夜空绚烂如白昼耀眼。 待他再向台下看去时,星河已低了头,瘦削下颔似是划出了一道哀怨弧线;再抬眼时却神色坚毅如常,转过身沿着宫道慢慢巡视,只留背影。 别走、别走,再让我好好看看你啊,天纵心中喊道。 可是焰火渐渐燃尽落幕,星河也渐渐走得远了。 天纵不再放任自己眼神,重新打起ji,ng神,陪伴帝后离席,在众人意犹未尽的振奋中走下观星台。 偶尔再抬首,依旧无月无星,沉云寂寂,仿佛刚刚那一场划破天幕的喧闹繁盛不曾发生过。不知为何,天纵心中也飘过一朵乌云,却不敢深想、恐生不祥,回转心绪继续去逗弄珍儿。珍儿却是困了,很快在ru母怀中睡着,天纵见小婴儿睡得香甜,心生多少羡慕,便也努力摒弃杂念,回到寝殿躺下。 只是他终究还是会做梦。 梦中,大朵烟花升上天空,却忽然化为朵朵红莲形状的狰狞火焰,在中天盛开、灼烧、降下,使得整个皇宫都笼罩在大火弥漫之中;宁星河奋力守在燃烧的宫墙上,一眼向他望来,却即刻消失在滚滚浓烟里…… 第18章 微恙 天纵沉入梦魇,久久挣扎却逃脱不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坐起,已是一身冷汗。 守夜的内监闻得声响,忙唤了立秋一道进来查看。天纵不言不语,只接了热毛巾拭去冷汗,睁着眼躺下,次日便有些发热疲倦。 立秋心急如焚,在外等候御医诊治之时,忍不住对着宁星野叨叨:“殿下昨夜看着烟花还ji,ng神十足的,怎么忽然就病了呢,这可如何是好……” 自上次被天纵训斥,宁星野便一改平时的活泼多话,变得沉默寡言;此刻也是抱着双臂,低头若有所思。 立秋见他这幅漠然模样,微微带些埋怨:“怎么了,你不过是上次被殿下说了两句,难道就恼了殿下、不关心他了不成?!” 宁星野想也没想,扬扬眉毛,粗暴地怼回去:“你懂个屁,还有谁能比我更在意殿下?!” 话一出口,他有一瞬的恍神,才继续说道:“你是东宫内监首领,我是东宫侍卫统领,咱们都不能慌了手脚。眼下你急也无用,不如待会仔细听着洛大夫吩咐,该注意的别疏漏了。” 立秋见他镇定的样子,点头称是,这才跟着冷静下来。 说话间,就见御医洛南缓步走出殿来。洛南是洛北之姊,年纪虽不大,却是御医院公认的下一任院首,极有威信;立秋瞧着她脸色,心下微松,赶上去问道:“洛女官,如今殿下的情况如何?” 洛南手提小医箱,神色平淡:“无妨,殿下身体强健,不过是偶尔风热侵体而已,休养几日便好。洛北会留在殿内照料,秋大监不必忧心。” 宁星野cha嘴道:“洛大哥身上惯有烟草味,怕熏着殿下,还是您亲自照看殿下妥当些。” 洛南向来知宁星野性子直,微微一笑,并不见怪:“下官早已令洛北戒了烟草,如今他身上只有草药味,不熏人了。近来下官正研制新药,不能丢下不管;再者下官终究是女医,留在此处多有不便。洛北晓得分寸,两位不必担忧,只听得他吩咐便是。” 洛南说完转身欲走,又停下提点道:“对了,下官瞧着殿下此病,或许也与近来心绪压抑有关。殿下政务缠身,你们两位随身近侍,平日若见他神思倦怠、心情沉郁之时,该耐心劝解、令他多些开怀多些笑容才好。” 立秋下意识答道:“咱们殿下,从前最是和蔼爱笑的,如今还要再多笑吗?” 洛南淡淡瞟他一眼,不再多说,立秋这才醒悟,忙和宁星野一道拱手致谢。待洛南离去,立秋挠头犯愁:“说来自从殿下入主东宫,确实远不如从前在王府时那般逍遥自在。可咱们殿下自小到大,什么也不缺,什么宝贝稀罕玩意都见过,这可要怎样才能引他真心高兴开怀呢?” 午间温热的风吹过,墙里墙外的柳枝一起摇曳,碧色晕染连成一片,蝉声愈发噪人。 宁星野看着远处宫墙边两排垂柳,似也在犯难,沉默不语。 天纵病愈之后仍是如常处理朝政事务,他原本聪慧,在皇帝点拨之下,渐渐摸着些与百官相处的门道,也熟悉了庭下各个官员的套路,慢慢地习惯了这种日子。 太子正妃人选仍未决定,据说是帝后意见不一,仍在斟酌;如此一来,也无人敢提安排迎接绮罗进宫之事。天纵总之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一心钻研朝中之事,整日往返与正殿、书房、寝殿中,连花园也不再去逛。立秋见状,暗暗着急,生怕他如此闷下去,哪天又生出病症来,见宁星野对此不甚上心,便时常自己费心搜罗些民间玩意儿,献宝似地捧在天纵面前凑趣。天纵不忍拂他好意,便每每赏脸笑一笑。 这日刚过午后,立秋兴高采烈地来到他书案前:“殿下,你看谁来了?” 天纵放了奏折,微微着恼:“是谁不经通传就来到此处?你为何不知会一声,怎么当的差?!” 书房外便有一个浑厚的嗓音带了笑意,豪爽利落地应道:“殿下恕罪,是臣莽撞无礼。” 一听这声音,天纵忙起身走出去,一把将正跪下的男子拉起来:“萧表兄!你何时从北境回的庆都?本宫原本料着你还有三五日才到。” 萧同轩也不客气,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臣的马脚程快,听闻皇后娘娘身体才好了些,近日又在烦心,臣便赶着进宫探望请安。” 天纵知他所指何事,见他毫不避讳,不禁大力去拍他肩膀,玩笑道:“你这是来本宫面前为你萧家的女子吹风造势?” 萧氏是于大膺立国之初就存在的显赫世家,世代多有女子嫁入皇室,若说如今的姬氏血脉中有一半混着萧氏的血也不为过。是以,如今皇后想在自己母家萧氏中为天纵挑选属意的正妃人选,而皇帝却有意从端睿太子遗孀的家族中再选一女,两厢争执不下。 萧同轩虽未着戎装,仍能看出身形高大魁梧,被天纵拍在肩膀,连晃也不晃一下。他果断摇头,揶揄道:“殿下婚事,哪有臣cha嘴的份!再说,殿下自小看大,臣本就从未摸对过您的心思;如今臣更是只知舞刀弄剑,哪知道您这焚香弹琴的七窍玲珑心里、装的是哪家佳人啊?” 天纵见他待自己还与从前几无两样,顿觉宽慰,便与他一起在宫道上慢行闲聊起来。立秋与宁星野跟随其后,见天纵难得的神色轻松,都巴不得萧同轩能多留在宫中才好。 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门前,天纵心中有事,不由停了脚步。 萧同轩不明就里,以为天纵疲累,便开口告辞。天纵却未及时答理,只站在园外,微微侧首朝里张望,忽然问道:“萧表哥,你可曾心仪过谁么?” 萧同轩如今虽长期驻守北境,到底是庆都城中长大的世家子弟,并非是个粗糙汉子;见天纵问得突兀,再观他神情,心下倒明白了几分。也不遮掩扭捏,两条剑眉一展,坦然笑道:“年少荒唐,风花雪月,谁不曾有过;若说没有,岂非枉渡此生了。臣与那心仪之人虽是无缘最终相守,但总归轰轰烈烈一场,两人心中都了无遗憾。这份情意放在心里,只当是存了壶酒,日后每逢着艰难时刻,便给自己倒上一杯。” 天纵沉吟道:“那人,后来结果如何?可也是如你这般想法?你贵为萧氏嫡子,自然说得轻松。” 萧同轩一时语塞,半晌,才又正色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只是殿下比臣更加明白,身为贵子,风光之下亦有无奈之处;但无论地位尊卑,情之一字,对谁都不轻松。当时臣已拼尽全力,那人也知晓臣未曾辜负;两厢坦荡,不管结局如何,即便以后白发斑斑时午夜梦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天纵不置可否,默然点头:“原来如此,令人称羡。” 萧同轩懂得分寸,即使这位表弟自小与自己亲密交好,如今也已是大膺储君;此时他不敢造次调侃,也不替自家打探口风,只摆手笑道:“哎,昔年旧事,拿来与殿下叙叙闲话、套套近乎罢了,殿下可不能告诉别人。” 他言下之意,表明他也不会把天纵方才的问话透露给别人。 天纵笑道:“那是自然。你方才提到北境的事情,本宫会及时在父皇面前提醒,只不过如今国库吃紧,要调拨军资给北境,恐怕还得排在西境那事之后。” 萧同轩便顺着他话题聊起政事:“说来,听说西南吕氏那边倒安静,并没有急着向朝廷张口讨要钱粮?” 天纵微微皱眉:“吕氏屡屡向父皇表示忠心,愿替朝廷分忧。但吕氏绝非安分之辈,只不过他们在西南经营得确实可圈可点。本宫曾亲临南墟,见西南物产颇丰,如今南墟归顺,吕氏必然要将手伸到那里;虽然明知这些,无奈大膺疆土实在广阔,现下本宫又初理政事,鞭长莫及。” 萧同轩劝慰道:“区区吕氏、盘踞西南,封地上还有两位郡王坐镇,吕氏不足以成势,殿下勿忧。北境犬戎虽多凶悍,但有萧家驻守,殿下尽可放心。” 两人谈得尽兴,待送走萧同轩,已近黄昏。 天纵回身走在宫道上,远远瞥一眼巡逻换防的禁卫,心下微动,便停在宫城晴岚河边,盯着河水看了一会,忽然吩咐立秋将自己的琴取来。 立秋看看天色将晚,正待劝阻,宁星野及时踢他一下:“殿下好些时日没碰过琴弦了,难得今日兴致好。如今尚是夏季,晚风习习,殿下堂堂储君、又不是盏美人灯儿,吹吹风没什么大不了,快些拿去!” 眼见立秋忙不迭地跑走,天纵笑道:“宁星野,你小子如今愈发乖觉了。怎么,上次本宫训斥了你,你从此便只敢顺着本宫的意思了?” 宁星野厚着脸皮嘻嘻笑道:“那日是臣放肆,殿下骂臣骂的对;后来回到家中,大哥听臣说起此事,也将臣骂了一顿,臣便彻底知错了。” “哦?”天纵不动声色,往河边小亭踏去,状似随意问道:“你大哥如何说?” 第19章 背影 宁星野随着他走进亭中,在上风口侍立,答道:“大哥说,殿下留臣在身边做侍卫,已经是最大的赏赐,臣该知足才是。” 这话听似最平常的恭维谄言,天纵却明白星河是出自真心说出的。 他掩下翻滚的心绪,对宁星野的马屁嗤之以鼻,笑道:“那你小子可还知足么?” 宁星野拱手弯腰,抬起头摆出一副虔诚面孔,眼也不眨地对着天纵表忠心:“知足、知足!臣再也不要其他赏赐了,只要永远留在殿下身边。” 天纵瞧着他这浮夸模样,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敲个板栗,笑骂道:“野小子,本宫教训你不听,非要你大哥骂你才行么。” 早有内监上来将凳几擦拭干净,立秋小心翼翼抱了琴来,没忘了将小香炉一并带来点上。天纵满意,便坐在亭中抚琴。 暮色四合,晚风送香,琴声顺水,悠远传扬。 天纵闭了眼睛,在心里描绘着那人模样,将心意尽数倾注修长指尖,任意弹奏。 一曲抚完,四面已经掌灯,河面水光倒映灯光,闪闪烁烁。他心中沉郁散去了大半,仍是按着琴弦发愣:禁卫巡逻会沿着宫墙河边、走到九曲桥段,星河此时应是已经换防完毕,也许已经出了宫墙——也不知这一曲,他究竟能不能听见? 立秋在身后静待了一会,只怕打扰天纵兴致;但过了半晌,见天纵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殿下,还是不要在风中久坐,您还没用晚膳呢。” 天纵回过神来,点头应允:“也好,回去吧。” 留下立秋带人收琴入囊、熄灭炉香,宁星野随天纵往寝殿走,嘿嘿笑道:“殿下方才弹得可真好听,怪不得庆都城中那些高雅之士都称赞殿下琴音高卓;只可惜臣是粗人,听不懂殿下弹的是个什么意头。” 天纵这才醒悟,便不再费神思量,想起星河也是个不通音律的。从前在王府时他听自己弹琴也是全然不懂,却站在一边听得愣了神,还曾被天赦嘲笑为对牛弹琴;即便他听见了方才自己那一曲,也仍是不会懂。这么一想,仿佛悬着的刀刃终于割在皮肤上,一刀见血,天纵倒索性痛快了许多:管他知不知道,总归自己今日未再隐藏,也尽情倾诉过了。 这一曲已是他身为大膺太子能做到的极限,是表白,也是道别。从此宁星河这个人便只是他心里的一坛酒,苦涩之时,自斟自酌。 帝后为太子妃人选一事相争不下,各自拉着一帮宗亲世家说服对方,一时间朝上朝下都跟着c,ao心起来;唯独天纵自己全然不过问,看在众臣眼中,反觉得他沉得住气,倒大为赞赏。但此事毕竟拖不得太久,终于帝后各退一步,都放弃了原先中意的人选,另从世家中选中了一位窦氏女子。 窦氏自家门兴盛起,至今方到第四代,虽不似其他百年世家回溯悠久,却另有朝气蓬勃的好处;而窦家长房嫡女正值妙龄,由皇后相看过,据说很是满意,事情便大致定了下来。皇后将天纵叫到面前交代一番,天纵并无异议,表现出适当的兴奋欣喜,皇后很是满意。 天纵待出得皇后殿外,便暂将此事搁置一旁:皇家婚事,需得六礼齐全;而大膺上下沿袭五百年,极是重视礼数细节,光是问名一项就得来回一月之久,待定下婚期、准备大礼,至少一年之久。这烦心事现下还到不了眼前,要愁且等明年再愁。 自从习惯入主东宫、处事积累历练,天纵反倒渐渐拾回了些从前的豁达。既然自己已是大膺储君,便不再抗拒命运,该做好分内之事才对。 自那晚御花园中一别过后,他再也没有单独见过星河,更未私下传递过只言片语;只是每日经过殿前,以眼角余光静静往九曲桥对面一瞥,将那道背影收进眼底。 ——哎,星河,你长于家道中落的寒门,一路成为禁卫副统,绝非意志薄弱之人;即便是被我舍弃,也可以如旧生活。如此相远、待时日久了,自然便会将我淡忘。 只是这日,天纵上朝时照例往桥边放眼,却未见着星河身影,心里记挂;待散朝之时,只道嫌身上朝服板正拘束,疏散着筋骨,随意往桥边多踏了几步,仔细一一扫过两排站得齐整笔直的禁卫,仍是不见宁星河身在其中。天纵心下在意,却又不好突兀地开口询问,停留了半盏茶功夫,仍是往书房去。 满宫的栀子花香早已褪去,隐隐闻见桂花的味道。 翌日,桥边仍是没有星河的身影。阳光刺眼,天纵心中焦躁,忍不住揉了揉额头。立秋看在眼里,立即关切道:“殿下怎么了?奴婢昨夜当值,听见殿下又没睡好,不如您这会别去书房,先回寝殿补个觉。” 宁星野闻言也道:“当下时节夏去秋来、寒气初升,正是需要小心防疾的时候,连臣的大哥那么结实的人,前夜也忽然发热病倒了。殿下需珍重自身,切勿大意。” 他病了?天纵不由地停下脚步,问道:“你大哥他现下可有好些?” 宁星野收起平日里满不在乎的笑容,答道:“多谢殿下垂问。大哥他这一病确是不轻,虽是服了药,今日还在家中躺着,高热不退。”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7节 天纵不由急道:“那大夫怎么说?” 宁星野忙凑近答道:“殿下不必挂心,大哥向来身体强健,这么多年从来没病过,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他又话多起来,笑道:“说来真是病来如山倒,前夜在家中时兄弟三个还好好地闲聊,三弟催着大哥抓紧时间成家,大哥只说当差繁忙、无暇顾及。臣就玩笑着帮腔,说连咱们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都定了婚事,以后还要接了那南蛮公主进宫,大哥也该抓紧给咱们找个嫂子。正说得热闹,谁知大哥当场就咳嗽起来,到了后半夜,全身烧得滚烫,眼睛都睁不开了。大夫去看过,只说邪寒侵体,散发出来便好……殿下?” 天纵听着宁星野絮絮叨叨,心中狠狠作疼。 本来以为他能渐渐看开,原来他竟如此固执,定然是平日相思抑郁,积累在心中已久,再乍然听闻自己要成婚的消息,这才忍不住病倒了…… 听得宁星野唤自己,天纵回过神来,尽量掩下脸上神情变化,缓缓道:“替本宫问候他,昔日他曾为救本宫受伤,务必要好好将养。” 宁星野嘿嘿笑道:“臣替大哥多谢殿下!” 天纵点头,四平八稳地走到书房,闷头将满满一案的奏折批阅整理完毕,直至夜深。 再一日,立秋急得几欲跳脚,扯着宁星野的袖子:“殿下连着几日吃的少、睡不好,一直郁郁寡欢的,还一刻不停处理政务,这样下去,岂不是又要生病?!” 宁星野眨眼看他,歪起嘴角狡猾一笑,问:“你当真想让殿下高兴?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得你秋大监担待着些。”说着,便凑到他耳边低语一番。 立秋连忙摇头:“不可不可,若有差错,岂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咱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宁星野哂道:“就知道你不敢,说说而已。”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走在前面的天纵想着心事,不觉间将他们落下好几步,偶一回头,皱皱眉头问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又在谋划什么呢?” 宁星野赶紧上前答道:“回禀殿下,秋大监和臣说起今日节气正值白露,民间百姓每年此时都在城东澧河边水神庙祭祀禹圣,典礼之后,人人便戴上圣人面具逛夜间庙会,好不热闹。据说今年因为东境水患,这典礼和庙会的规模都要扩大,臣正说着也想去参拜,既是贡献敬意、为东境祈福,又能瞧瞧民间的热闹;否则整日在宫中待着,简直闷煞个人。”说完,他便满心期待地观察天纵脸色。 天纵当然知道他所言何意,却是正中自己下怀;瞧他正偷眼看自己,笑骂道:“就你小子胆儿肥!难道还想把本宫拐出宫去不成!” 宁星野厚着脸皮笑道:“水神庙就在城东,咱们走宫边夹墙、穿过怀恩坊,没几步就到。有臣护着,殿下不用担心。” 城东多为世家府邸及朝中任职的大小官员居所,分别按地位尊贵程度、官职大小,依次按离皇城由近及远排列,闲杂人少,治安严密。若从这些区域经过,只要隐了面容不引人注意,应是不会有问题。 立秋原本决然不同意,现下这么一想,倒也觉得可行——宁星河虽然看似是个跳脱的性子,但向来做事缜密,绝不是不知轻重;由他带人护卫,让殿下悄然出去散散心也好。 于是黄昏之时,两个禁卫打扮的男子悄悄走出东角门、在夹墙中行了一段,直接进入遍布世家气派府邸的感恩坊,再走进官员们居住的怀恩坊。 天纵低着头走路,正苦心思量怎么能编个理由绕去宁家看一眼,便听宁星野道:“哎呀,怎地这般不巧,竟下起小雨了。” 第20章 霏雨 天纵一抬脸,果然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扑在脸上微微一层shi气。宁星野便低声道:“主子,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淋雨着凉。” 天纵当然摇头拒绝:“这点细雨,哪里就会着凉了。” 宁星野苦了脸:“本就是怕殿下闷坏身体才出来散心,若淋雨着凉怎生是好。秋大监还在殿中给您打着掩护,眼巴巴等着;您这样,回头他定要骂我了。” 天纵呸道:“你小子上赶着撺掇,拐了本宫出来,如今又硬是要回去,你当本宫是如此好作弄的么!” 宁星野为难,挠头想了想,试探问道:“臣的家就在这旁边,要不殿下且去臣家里略坐坐,若是待会雨停,咱们再去水神庙。” 此言正中天纵下怀,自是巴不得立即答应,却故意沉吟道:“你家中的人……” 宁星野忙道:“臣家中没什么下人,三弟回学馆去了,现在就只有大哥在。他还病着,闭门不出,不会知道殿下去的。” 天纵便勉为其难地点头:“也好,本宫便去小坐一番。” 宁星野遵命,便挥挥手,唤出跟在他们身后的暗卫,吩咐道:“你且回宫中知会秋大监一声,别让他着急。”那名暗卫便领命去了。 天纵强按心跳,随着宁星野来到宁家。 宁家兄弟如今虽一个是禁卫副统、一个是太子侍卫统领,所住的居所却是简朴,除了距离皇城极近,其余陈设简练朴素,完全看不出来这是当今皇城中的红人所住的地方。 天纵被宁星野让进正厅中,四下打量,不由叹道:“你们这也过于寒酸了些,明日本宫赏你些东西摆摆。” 宁星野毫不在意,给他倒上茶水,嘻嘻笑道:“殿下平日奢华惯了,满眼的稀罕物儿,如今在臣这一穷二白的寒酸茅舍待待,不正好清净清净眼睛么。” 天纵正要骂他,却听见院中一声动静。仔细一听,似是有人在断断续续抚琴;这人似是初学,完全不得章法,一声声拨得生硬笨拙。只几下,天纵便不忍卒听,便皱了眉头道:“这是你的邻居在抚琴?明日告诉他别再弹了,没的白白糟蹋乐器。” 宁星野笑道:“倒不是邻居,是大哥,这几日病着无聊,不知怎么想起这一出来,自己找来本琴谱,偶尔对着乱弹,倒扰了殿下清听。” “哦?”天纵有些后悔方才那么说,即刻又好奇起来:“宁星河何时有这雅兴了?居然学起弹琴来?”说到此处,就势起身:“这倒稀罕,本宫去看看,顺便瞧瞧他的病。” 宁星野犯难地拦住他:“殿下,大哥还没好,怕过了病气给您;且咱们悄悄出宫,还是别让人知道的好,赶快回去才是。” 都到了这里,天纵哪还理他,只顾往里走:“无妨,本宫让你大哥保守秘密便是,横竖他也曾是本宫手下,难道还敢不听话不成。” 院中安静,回廊边只稀稀疏疏种了几棵细瘦毛竹,竹下芭蕉显然无人打理,顶上红花已然颓谢。果然没有其他人在,一片黑乎乎,只有一间屋子点了灯,不堪入耳的低低琴声便是从那里传来。 天纵一口气走到那窗下,忽又停住脚步:他既是已有ji,ng神气力弹琴,想来身上病已无大碍,自己应该就此放心才是,何必非要再去当面探望一眼?这岂不是故意又去招惹他? 想到此处,便回头欲走;只是,再眼望那窗内透出的灯光,想到只要抬脚进去就能见着那人,双脚便像被粘在地面一般,迈不开步子。 正在走与不走犹豫间,雨滴却忽然大了起来。跟在后面正欲走过来的宁星野便停在院子另一头的廊下,对他叫道:“您看,幸好没去庙会,果然雨下大了!您愣什么,赶紧进去避雨啊。” 天纵回过神来,宁星野对他打着手势,示意他就近避雨。天纵心一横,便迈上台阶,走到那屋前廊下躲雨。 宁星野道:“您仔细站在外面染了雨气,还是来前厅吧!”他正要走过来,忽又一拍脑袋:“对了,染了雨气,要喝点姜汤来祛除才好!”说着怼天纵拱拱手,自己匆匆回头向灶房走,想是去做姜汤。 天纵正进退两难,屋内宁星河早已闻声出来探看,一开门见到是他,顿时睁大了眼睛。 天纵无处可避,一时手足无措,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我碰巧经过,听说你病着,顺便来瞧瞧……” 话一出口又觉不对,自己身为太子、居于东宫,哪有碰巧经过这里的道理? 见星河脸上虽已无病色,身上却只草草披了件单衣,便生硬改口道:“你风寒初愈,快些进去,外面雨气大。” 宁星河听话地退回门内,在门边躬身作请,轻声道:“此处简陋,殿下请进。” 天纵回头看看廊下,不见宁星野身影,外面雨势渐大,若要拒不进屋,却想不出合适理由,倒显得刻意;想着宁星野去做姜汤,应是不久便会过来,只好走进星河房内,若无其事地笑道:“方才听见你在弹琴,我倒好奇,便来看看……” 他刚进的门来,话音未落,宁星河便回身将门一关,走到他面前,似有些负气:“殿下嫌臣乱弹琴,污损清听么?” 天纵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自己之前不知弹琴者是谁,确实是那么想的。这么一想,遮掩不过去,又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站在他对面只觉得口干舌燥,多一刻也待不住,便干咳一声:“也罢,看来你的病已经大好;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说着,绕过星河,欲赶紧回前厅去。 手还未碰到门把手,身后风动,后背一热,已被紧紧抱住。天纵浑身一僵,宁星河并不说话,只用手臂环住他,紧贴着他后背,心跳一下一下越发猛烈。 ——我这是私自出宫,身边侍卫应是不久就来;我的正妃人选已定,只等成婚——这样与他纠缠下去,只会将他伤得更深。 天纵想着,狠下心来,去掰他扣在自己身上的手指,掰了几下掰不开,又不敢回头看他,只好叹了一声,艰难说道:“星河,我……我不该来。” 宁星河将他环得更紧,脸埋在他肩窝,闷闷地颤声道:“臣……还以为殿下弃了臣。殿下今日能来臣这里,臣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只求殿下多留片刻、别这么快就走。臣是殿下的人,早就发誓效忠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殿下不必介怀臣的感受。” 天纵闻言,心如刀绞:“不要这么说,星河……我……”心里说着要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回转,转身将他拥住,叹道:“我对不住你……” 宁星河无声无息地就势凑了过来,不容躲闪地吻住了他嘴唇。 唇舌相触,天纵浑身顿时过电一般。 一直以来,他竭力不让自己回想在御花园桃花树下那夜的感觉,此时却仿佛闸门瞬间被汹涌洪水重开,别说理智,连听觉、视觉也皆尽散去,头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待稍微恢复些神智,他已是与身下的宁星河纠缠着相拥着,寸缕不着地倒在卧榻之上、躲在薄衾之下。 肌肤相叠,严丝合缝;身体相接,毫无隐瞒;两个人灼热得像全身里外都着了火。 天纵以手作梳,却是将他浓密长发肆意揉乱;在他唇上流连,直吻得片刻也不愿离开。 情难自控,宁星河将他全然环住,紧紧攀附着他,声音里含了泪意、断断续续地恳求,热烈又哀伤:“殿下……今r,i你既在这里,就都给我吧,全都给我!——至少在此刻,你只属于我一人。” “星河……”天纵伸手去抚他的脸,想说:“我心里唯有你一人。” 顿了顿,还是咽了下去——身为储君,自己心里还需得装下大膺江山与万民——便只是一声声唤他名字:“星河、星河……” 彼此相隔相远了这些时日,如今一朝解得相思焦渴,天纵失去理智,早忘记身处何处,只想沉溺在身下之人的炙烈包容里,尽情缠绵。 宁星河像是唯恐他下一刻便会退出离开一般,将他紧紧包裹缠抱,绷紧了下巴、伸直了脖颈,却放软了身段,迎合着他动作。 耳边那迷乱声声,皆是无尽欢愉与满足;半闭的含泪双眼、柔密的纤细睫毛,被朦胧灯光画出两道如钩暗影,在枕上起起伏伏间,恰恰勾了天纵全部的神魂去。 ——我这是疯了,擅自出宫,已至入夜还不回去;他更是疯了,身为禁卫副统,就这般在自己家中卧榻上、不顾一切地与当朝太子纠缠,难道不知被发现的后果么? ——他知道,但是他只想要我。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便是毫无指望却又竭尽全力地想要我。 天纵凝视他近在分寸的脸庞,终于明白:这个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刻意疏远,只会让两人都心神俱伤。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然面对——拼尽全力。 身外种种,此刻哪还有半点顾得上分心去想。 第21章 合奏 身下之人恍已全然化为一滩春水,天纵任由自己尽情啜饮,方才依依不舍地抽离。 神智恢复清明之后,更是坚定了方才所想,见他缕缕长发被汗水凌乱粘在脸上,便以手做梳,轻轻替他理顺。待喘息初定,便起身披衣下榻去,却被星河在身后恐慌似地一把拦住。 天纵知他之前被自己的离弃疏远所伤,又愧疚又心疼,宽慰地拍拍他手,俯身亲他一下,温言解释道:“我不是要走。你方才……你此时不便行动,我去拿水来,替你擦洗一下。” 宁星河仍不放他,仿佛偏要在他面前逞强、证明自己行动无碍似的,即刻便要起身下榻:“我这里简陋,本就委屈殿下;哪能让殿下动手,我这便去拿来。” 天纵正要拦他,却听见门外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门口搁下了什么物件,旋即又没了动静。两人对视,宁星河脸上一红:“是……星野的脚步声音。” 天纵虽也脸红,倒也坦然:方才屋内声响动静毫无压抑掩饰,虽说雨声阵阵、庭院深深,但宁星野作为身手高强、感官敏锐的侍卫统领,不可能听不见。左右自己已然打定主意,今后不再远着星河,那么第一个瞒不过的便是宁星野,索性让他知晓便是。 天纵见星河起身披衣,那单薄衣袍沾了汗水,贴在他身上,仍是恋恋不舍地盯着那肌理线条发呆。只见他旋即走进来,将盛着热水的浴桶放下,羞赧道:“这是……星野刚刚放在门外的;看来是瞒不住他了。” 天纵已解开心结,便不再压抑自己,歪靠着床栏笑话起他来:“怎么?你方才明知院外有人,却还是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现在又怕别人知道?” 宁星河本是羞得张口结舌,见他如此模样一笑,更是痴了心肠,说不话来。 雨声沙沙,静无人来。 两人简单沐浴之后,天纵松散了头发,随意披了衣衫,见一旁案上摆放着一架木琴,坐榻上还散着一本琴谱,便走过去拿起翻了翻,笑道:“不是说你病着么?如今怎么想起来看这入门的琴谱?可看得懂么?” 宁星河红着脸夺下那本拙劣的琴谱:“我,只是小病一场,早已好了。这琴谱,是我,我听星野说,殿下您在晴岚河边抚琴、心事重重;我想着若是我能学会弹琴,便能听懂殿下的心事了。但我生来粗陋,也不便请人来教,就……自己胡乱琢磨。” “你是我的人,何处粗陋了?!不许这么说。”天纵便拉他坐在琴案前,自己也走到他身后一道坐下,绕过他双肩,将他双手拢在自己手中,按在琴弦上,笑道:“原来如此。你既是想学琴,何须去找别人;论琴道造诣,庆都城中难道还有人能胜过我去不成?” 宁星河慌忙抬手,不让天纵碰到琴弦:“殿下素来抚琴最是讲究,沐浴熏香都算最基本的;我这里本已简陋,更何况这架木琴只是我从铺子里随意购得,此等粗俗凡品殿下如何碰得?” 天纵将下巴放在他肩上,耳鬓厮磨,去蹭那颈窝温腻,低笑道:“沐浴,我方才沐浴过了;熏香么,你身上自有皂角香味。”双手覆在他手背上,伸开五指,命令道:“来,把手指一一贴在我手上。” 宁星河笨拙地乖乖照做,两人手指相贴,四只手合为一双。 天纵便屈起手指,缓缓带他在琴弦上一下下拨动,和着屋外雨打屋瓦之声,渐渐奏出一只简单曲调来。 夜色渐深,雨夜灯下,这一曲简单却悠扬,直抒胸臆。偶尔侧首,满意地看见星河白瓷般的耳垂在发丝掩映下,正一点点红透。 天纵无声一笑,鼻梁蹭上去,将他垂在肩上的发丝挑至耳后,再张嘴将那软软耳垂收进口中,慢慢含吮;犹嫌不足,便轻轻咬在齿间,磋磨那绵软口感,将自己鼻息直送入他耳内,心道:我这可是全然破了抚琴的规矩了,罪过、罪过。 虽是这么想着,然而他却毫无愧悔之意,并不松口,也不停下弹奏,任星河呼吸凌乱、瘫软在自己怀中,只将他乱颤的手指牢牢勾住。 直到一曲终了,才肯松开那耳垂、放了那双手,有些使坏地故意不去看怀中人此时是如何动人模样,反而收回手,自己微微挪到旁边坐直。 听着雨声渐歇,心下只觉无限喜悦完满;脑中天然浮现出一段曲调,便自己抬手,在这架简陋木琴上信指弹出。 木琴的弦柱有些歪斜,音调也略失了准星,不过天纵却不在意;望向院中雨景,想起今日恰是白露,随感而发,便伴随琴韵,低低吟道:“一夜花辞树,一雨秋意期。哪得如白露,一路洒郎衣。” 手指拂在琴上,琴声如行云流水;天纵一直望向窗外,却能感觉到身旁之人的两道目光眨也不眨地停在自己侧脸,眉梢嘴角便藏不住笑意。 一曲既终,将手按在琴弦上,转头认真看着他眼睛:“星河,你能否听懂琴音并不要紧——我的心思,现在就明白告诉你。” 面前痴痴望着自己的这双眼睛,清浅若涧泉、明亮若新月,天纵轻轻吸了口气,平静坦然道:“星河,我爱你。” 宁星河全然愣住,过了半晌,仍似不敢相信他方才说的话,哆嗦着嘴唇:“殿下,您说什么?” 天纵双臂撑着坐榻,向后一仰,换了个舒服自在的坐姿,笑道:“你才不是个老实人,你明明听得清楚,还要赚我再说一次?” 宁星河咬住嘴唇,眼中垂泪欲滴,忽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他:“殿下,再对我说一次!这么好的话,再多说几次吧!” 大约因为激动,他这一下没有收敛力道,天纵被他扑倒在坐榻上,哈哈笑着正想说话,却感到颊上一热,一滴眼泪掉在脸上。 宁星河铺天盖地地吻下来,两人便在窄小坐榻上滚作一团。 天纵见他眼泪倒像决堤似地流个不停,便抚着他脸颊故意调笑道:“如今愈发娇弱了,从前肋骨断了也没事人一样,现下这点程度就哭成这样?我弄疼你了?若你受不住,不如咱们今日便收敛些。”说着,便整整衣襟,佯作起身状。 不过哪里起得来?朦胧灯光下,宁星河满面红似桃花,半是气恼半是哀怨地将他看着;眼角泪光尚存,虽是羞窘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紧紧缠住他不放,环住他的双臂劲力十足,身体却软成了一团任他摆弄的棉花。 天纵俯身,将他的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生出万种热烈柔情。将他抱进怀中,把他狠狠按在自己心口,一直进入他的最深处,咬着他耳垂,一声一声说与他听:“星河,我爱你、爱你……” 霏雨不知是何时停下,长夜也不知是何时到了尽头。 昨夜几乎没怎么睡,幸而今日早朝也无太多要事,天纵强打ji,ng神,努力听着朝臣们议事。 今日议论的主题便是即将今年的科举。 每届科举自有旧例规矩,其余琐碎安排并也不值得他费心听进去,正按捺着不去回味昨夜情景,便听御座之上皇帝开口道:“太子,你虽是年轻资历浅,但选拔人才乃是国之大计,此次你便跟着他们一道阅卷去,学学如何遴选人才。” 此言一出,朝堂氛围为之一变。须知历来科举都是各个世家的角力场,皇室全然不予cha手,任凭各家展神通斗法,扶持自家势力、拉拢新晋人才。如今,太子却要来横cha一杠? 天纵立即正色应道:“儿臣明白,定当郑重以待。” 有太子审卷,这一届合他心意选拔出的考生便算作是储君的门生,他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 大膺毕竟已经延续了数百年,其中的世家高门也是起起落落、历经风雨;大浪淘沙,如今尚能屹立在庆都的世家们,若非实力超群、便是成了ji,ng一般的狡猾,且他们盘根错节,几乎塞满了整个朝堂。 要做一个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君主,需要非凡的智慧与手段,谈何容易!若是没有高超的权谋博弈手段,可谓是处处掣肘,完全没有可能按着自己的构想做出任何成果来。不过作为古老的大膺皇室,早已积累了深厚的驾驭臣子的智慧经验;然而可惜的是,天纵作为次子,自小并未习得这些深奥的权谋制衡之术,如今骤然被推上太子之位,只好从头学起。 他性格却不及天赐深沉平稳,虽有皇帝在一旁点拨,但每每力不从心时,看着那些老家伙们木石一般油盐不进的面皮,便总沉不住气。如此数次博弈交锋下来,便渐渐落了下风。皇帝看在眼中,这才打破惯例,将此次选拔人才的权力交给他,便是令他能有机会培植自己在朝堂上的力量。 天纵便打起全部ji,ng神,着手准备。 白日里全心考虑科举之事,到了晚间回到寝殿沐浴时,方才发觉自己今日早起时忙乱,穿的是星河的中衣;想起晨光熹微,自己被他在耳边轻轻唤醒时,两人尚且纠缠相抱在一起,心头不免一阵痒痒。只是此次忙着回宫换装,又是在匆忙间离去,未曾好好告别,这才明白为何世人总怨春宵苦短。 作者有话要说: “哪得如白露,一路洒郎衣。”——出自《古别离》,全诗为:“日暮西风起,吹侬两泪飞。那能如白露,一路洒郎衣。” 第22章 调侃 天纵发了会呆,忽地想起今早想到的事情,便穿好衣衫,命内监传宁星野进来。 宁星野很快走进来,倒是面色如常:“殿下,有何吩咐?” 天纵想起今日自己离了宁家,因着匆忙赶回宫中,宁星野跟在身后,一路未置一言。现下得空,于情于理,倒该对他把昨夜之事略说一说。但一想到他是自己侍卫、又是星河的兄弟,虽是强装镇定,却到底掩不住尴尬,干咳一声,道:“本宫,有话问你,你且上前来。” 宁星野便嘻嘻笑着,走到他面前:“殿下要问臣什么?” 他如平日一般的嬉皮笑脸,倒冲散了天纵的尴尬羞窘。天纵也不禁笑起来,伸手给他脑门一个板栗:“本宫昨夜在你大哥处……咳,你昨日是故意设计,将本宫带去你家的吧?你且老实说,你是、是何时发现,咳,本宫与你大哥之事的?” 宁星野摸摸脑袋,顽皮笑道:“殿下,臣实在委屈。殿下从来赏臣的都是脑门板栗,也没什么好东西;臣若说出来,殿下勿怪。” 天纵笑骂道:“你小子就是爱计较。事到如今不如都说开的好,你尽管说来,本宫绝不生气怪罪。” 宁星野便躬身禀道:“殿下您忘了,之前在御花园中,还是臣替您和大哥守夜的……当时见您不在书房,臣着急去寻您,刚巧碰见大哥,想着他对您最为熟悉,便叫上他帮忙;后来,臣也去了花园……” 见天纵扬起了眉毛,他忙道:“臣、臣可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听见你们说话,臣那时才明白您与大哥他……臣怕您和大哥被其他人撞见,便远远在一边守着……后来,臣见您与大哥两厢都是相思甚苦,这才想到把您骗去和他见面的……哎——怎么又打臣?殿下别恼,臣这可都是为您和大哥着想。” 天纵听他说着,坐在宽椅上,随意支起一条腿,将胳膊撑在膝盖上扶着额头,恰好掩去脸上作烧。好在宁星野是个厚脸皮,嘿嘿笑道:“殿下,您说,是不是该重重赏臣,封了臣的嘴去?” 天纵啐他:“你大哥动不动就脸红,你的脸皮倒比庆都城墙还厚!管不得俗话总说,一家子兄弟若是老大沉稳得当,老二便常常是个不成器的。” 宁星野低着头只管嬉笑。天纵想了想,方觉此话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不禁笑骂道:“混账小子!如今你有本宫的把柄在手,你且说说要什么赏赐吧。” 宁星野转转眼珠子:“殿下,能不能先欠着?臣现在没想好要什么,等想好了,再和殿下说成吗?” 天纵心情愉悦,挥手命他退下:“成,凭你小子要什么,难道本宫还赏不了?” 宁星野行完礼欲退,忽又停下,眨眨眼睛问道:“殿下……可有话要臣带给大哥?” 天纵忽然想起,昨夜两人在琴案坐榻上极尽缠绵,那本放在坐榻上的琴谱没来得及收起,被压在下/面;经过那么一番折腾,定是被压皱不能再用。便赶紧跳下椅子,靸了鞋走去琴室,翻翻弄弄,找出自己幼时学琴的一本入门琴谱来,交与宁星野:“将这个给他。” 又想到星河心思纯实,难免以为是自己此举是要他勤加练习、如此反倒为难他,便脱口补充道:“就说这本谱子是本宫赔他那本被弄坏了的,他只凭自己喜欢、随意翻翻便好,不必一定要照着这曲谱练习,左右有本宫以后会弹给他听。” 宁星野接过琴谱,抬头看他,似有片刻的恍惚。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8节 天纵这才发觉自己说得忘情,不过传话而已,不该如此直白、在侍卫面前失了身为太子的矜持,忙别过脸:“总之,便是这个意思,你快去吧。” 宁星野拱手行礼,芙蓉宫灯下,眼睛亮亮的与星河颇有几分相似:“臣,先替大哥多谢殿下的深情厚意。” 科举结束后已将近隆冬,天纵白日里除了参加朝议,还要去翰林院中阅卷,晚间才有空翻阅奏折,每每忙到深夜才得休息;直到阅卷结束、结果评定,才略略得闲。 不出意外地,今上在殿试之时,将天纵在阅卷中挑中的名为沈逸的考生点为新科状元,将他分派至翰林院中。沈逸于是便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门生,新秀崛起,一时众家拉拢,炙手可热。 天纵听闻此事,倒不愿自己费心提拔的人走了弯路,有心提点他一二,便时常在下朝之后将他传至书房中叙话。沈逸年少耿直,意气风发,议论起朝政来口无遮掩,深得天纵心意;两人每每聊得投机,直至天黑才发觉忘了时辰。 按宫中旧例,祭灶这日要赐给禁卫各部一桌席面,以示犒赏其一年来守卫宫廷之功。宁星野不经意间向天纵提议道:“不如殿下也赏他们几坛酒添席?臣听说宫中酒坊在春季时收集了桃花酿酒,如今在这严冬拿出来喝,便能回想起暖春滋味。” 天纵听得他话里有话,不由白了他一眼,却也心下一动,应允道:“好,便让禁卫来个人领赏。” 午后,宁星河果然来到天纵书房;早有内监抬了酒坛在侧等候天纵封赏用。 多日未见,天纵只想多看他几眼,偏偏他躬身低头,保持行礼姿势,叫天纵看不全整张脸庞。 恰逢沈逸也在,天纵想着多说几句拖延时间,便笑问道:“此酒虽不名贵,但既是要赏给禁卫,总该有个名字才好。沈逸,你文采出众,来说说给此酒起个什么名字好?” 沈逸想着禁卫中皆是武夫,大字都不知能识几个,若是起个拗口深奥的酒名倒怕是会闹笑话,便道:“回殿下,此酒既是以春日桃花酿制而成,不如就叫‘春花红’如何?” 天纵皱眉,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太过俗气。” 沈逸笑道:“冬日严寒透骨,若有脸颊上有春花红润颜色,岂不美哉?听似是大俗,或许喝下去正是大雅呢。” 天纵瞧着宁星河规规矩矩躬身站在案前,一时忽然起了调戏他的促狭心思。心念一转,以手支颐,松松笑道:“也罢,就听你的。宁星河,便由你将这十坛‘春花红’领了去。” 宁星河方要谢恩,天纵忽又提高了声音,自顾自念道:“春风一晌月下醉,揉碎桃花满心红。宁星河,你说,这酒名字怎么样?” ——仗着无旁人知晓,他将从前两人月夜在御花园桃花树下之事拿出来当面调侃,隐晦又直白。 宁星河浑身不易觉察地一颤,悄然抬眼,见天纵扬着眉毛、嘴角带笑看过来,赶紧低头恭敬道:“臣觉得此名极好。” 天纵满意地看着宁星河的耳垂迅速由白转红,只恨此刻不能扑上去咬一口,点点头,这才许他退下。 一旁的宁星野忍不住咳嗽一声。立秋只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有沈逸一无所知,目送宁星河退下,好奇不解:之前明明是论及朝中贪弊之事,太子眉头紧锁;这一打岔,不知为何,太子的心情就像忽然间变好了似的。 这日沈逸至暮色擦黑方离去,立秋忙催着为天纵摆上晚膳,嘀咕道:“这个新科状元讨殿下欢心倒是不错,只是不该每次都耽误殿下用膳。” 宁星野在旁帮腔:“可不是,朝野上下都知道殿下中意这个新科状元,连饭也顾不上吃;您下回干脆留他一起用膳得了。” 天纵并不放在心上,只笑骂道:“你们倒敢在背后嚼舌根。” 宁星野嘟囔道:“臣只是提醒您,您这般重视他,又待他亲密,难免有人会多想么。” 天纵一怔,放下手中粳米粥碗,见宁星野在一旁撅着个嘴,方才想起已有好些时日没有与星河联系,便意有所指地问道:“怎么?莫非真有人会错了意不成?” 宁星野摇摇头,装模作样叹口气:“您连给赏酒起名这种小事也拉上这位沈逸,难免让人觉得您待他太过随意。”他将“他”这个字咬得重重,显得有些y阳怪气。 天纵失笑,却猛然想到:是了,前几日虽是趁着赏酒调戏了星河一把,却是借了沈逸起的名字的契机;星河,他该不会是,误会自己移情于沈逸? 若是那样,那天自己可真是得不偿失。这真算是乱吃飞醋了,天纵暗自笑叹。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宁星野见内监撤下碗碟,四下无人,忽道:“殿下别笑,殿下贵为储君,您的心谁能猜到、谁又能留住啊——您从前在南墟不就收了个绮罗公主么;而且您日后还要……要成婚的。若说如今您的心思又移到了别人身上,那些日夜盼着念着您的人也只能自己承受伤心滋味,不是么?” 寥寥几句,便使得天纵脸上笑容凝住:果真是如此?星河虽每日就站在百步之外,却整日只能与自己在上下朝会时遥遥一见,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与别人谈笑、以后与别人成婚——换了自己,哪能受得了这番折磨?怪不得他会多心、痛苦,可自己还浑然不觉。 宁星野见天纵脸色忽然黯淡下来,不由紧张道:“殿、殿下,臣只是随口胡说,殿下权当没听见……” “星野,你替本宫安排一些事情。”天纵心里有了主意,便招手令他附耳过来。 宁星野听完,忍不住道:“殿下,您……对大哥他,竟是……” 天纵打断他:“若是必要,便让立秋与你一起,不必瞒他。” 宁星野没再多说,掩下一脸震动与惊讶,默默退下。 第23章 交拜 岁末气候严寒,自端睿太子离世后,帝后愈发ji,ng力不济;为避萧瑟之气,便移去城郊的温泉行宫之中起居,留天纵在宫中代为处理政事。天纵每日批阅奏折,只拣紧要的、附上自己的提议,传至行宫中等皇帝批复;剩余日常事务,便由自己决断。 其实东宫再东边,也有一间名为鸿源的暖阁,因为院子小、墙壁厚,且涂了一层椒泥,若将阁中汤池烧热,引热气入室,也算温暖如春。前几朝时,此地曾供当时的太子使用,只是地处皇宫东边且地方狭小,渐被弃之不用。 这日夕阳方归,立秋便走进书房,俯到天纵耳边:“殿下,都准备妥当了。” 天纵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道:“辛苦你。” 立秋没由来地鼻子一酸,忙笑道:“哪的话,奴婢自小跟着殿下,早该察觉殿下的心思;可是奴婢实在愚笨,不知体恤殿下辛苦。直到帮着c,ao办此事,奴婢才觉得,真正算是殿下的体己人了。” 天纵起身,随着立秋来到鸿源阁。宁星野早已守在那里,将他引进院内,推开阁门笑问道:“殿下,可还算合意?” 天纵到底有些羞意,脸上挂不住,便令他二人退出去,自己关上门打量阁内陈设。 屋内烧起了地龙,并未增添许多夸张陈设;转过屏风,满眼红帐红幔,高高几案上两根手臂粗的红烛静静燃烧,案下地上摆了两个大红蒲团。偏殿内丈余见方的小池溢出阵阵氤氲水气,暖流轻柔拂得红帐微动、红烛摇曳。 天纵心下满意,自己换上放在案头的红衣,强行按捺下激动,凝视着红烛静静等待。 不多时,只听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外间寒风短暂地吹进来,门即刻被来人关上。来人隔着屏风愣了一会,这才迟疑着绕过屏风走进来;一抬眼,便彻底怔在原地。 天纵虽是自己也有些害羞,还是招手唤道:“星河,过来。” 宁星河仍穿着禁卫制服,此刻如坠梦中,傻傻地走上前来。天纵将另一套红衣递给他,简洁道:“换上。” 宁星河仿佛已经不能思考,木偶一般听他号令,脱下禁卫制服,换上那红衣。两人四目相对,相互看着对方发了一会呆,天纵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扯扯他衣袖:“跪。” 说着,自己便一拂前裾,面对着他,跪在一个蒲团之上。 宁星河终于清醒,像是被吓着一般,忙侧身避过,过来拉他:“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到底……做什么?!” 天纵甩开他的手,指指对面的蒲团,正色道:“别闹,快些跪好。” 见宁星河还在发愣,便抬眼笑问道:“莫非,你不愿意?” 宁星河似变成了哑巴,想说话却哽在喉头;终是拖着脚步,转到另一边,与天纵对面跪下。 天纵在一片红光中仔细看他,将他从发际、眉眼、脖颈到脚下,一丝一毫,全然印在眼中;这才坚定道:“现在,咱们交拜吧。” 宁星河使尽全身力气,终于冲破喉头说出一句话来:“殿下……”却即刻又喉咙闭塞,说不下去。 天纵看着他,郑重又歉意道:“从前我总忽视你的心意和感受,总是令你难过不安。今日我这么做,只是想让我们两人今后都能心安。” 他抬眼望向那两支烛泪连连的红烛,叹道:“只是……你我之事,我一不能拜告天地、二不能拜告先祖,只能与你对面而拜,说来却是算不得什么。我能许给你的,也唯有这么一颗心而已。” 宁星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哑了嗓子:“殿下……” 天纵纠正道:“叫我的名字。” 摇曳烛光里,宁星河的眼泪唰地流了满脸,用力唤道:“……天纵。” 天纵含笑点头,便率先伏身拜下去。宁星河狠命咬了嘴唇,在他对面跟着他的动作,一齐拜下。 阁内狭小,两人本是跪得极近,拜在地上时,头顶几乎相接,便是如此对拜了三下。起伏间,天纵嘴边一烫,抿进唇中一尝,是宁星河的眼泪甩在脸上。他心中义无反顾,便将这滴眼泪咽下喉去。 三拜结束,天纵拿起小剪刀,分别剪下两人的一绺头发,用细红线系在一处,边系边调笑道:“我一贯爱极了你的头发,若不是为了这个,还真舍不得剪。你瞧——如此,咱们便绑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会相逢、不会分开。” 宁星河只是流泪说不出话,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眼睛也不眨。天纵将这束头发握在手心,另一手替他拭泪,认真道:“星河,若真有来生,我发誓,我定会对你拼尽全力,再不让你流一滴伤心眼泪。” 宁星河再也忍不住,哭着抱住了他:“不管有多少个来世,我心里都只有殿下、都要守着殿下。” 天纵再次纠正道:“星河,叫我的名字。” …… 很快,宁星河便习惯了叫出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在耳边喘息着、抽泣着。汤池之内,天纵拢开他贴在脸上肩上的凌乱shi发,贪婪将他动情的表情与神态看进眼中,一面想要好好呵护他,一面又忍不住想欺负他更多。 两人搅乱一池脉脉温水,舍不得分开,便那么水淋淋地缠绕着,又滚进红帐之下。 肌肤相接与摩擦,灼热温度很快将周身水意蒸发。天纵毫无保留,将所有热情都倾注与身下之人;宁星河紧紧抱住他,狂乱呻/吟的间隙,哑着嗓子叹道:“……天纵、天纵,我便是死在这一刻,也是完满。” 天纵忙堵了他的嘴,不许他出此不祥之语。 相聚短暂,欢/爱的间隙,两人哪里舍得入睡,相拥互诉衷肠。 天纵拥着他,用手指梳着他头发,微凉的柔顺,根根发丝在指间缠绕牵扯出无限安定宁静;不知不觉,心底暗处那根一直以来紧绷的弦霍然松开,便对他说起自己在南墟看见的红莲、以及那之后时常困扰自己的幻象。说起自己梦见红莲落火、宁星河随皇宫一同消失在火中,仍是忍不住浑身微颤。 星河静静听着,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摩挲着他后背:“殿下别怕,这些幻象不过是心中暗影罢了。你若别的都不信,那便信我——为了殿下,我绝不会死、不会消失;所以殿下,你梦见的那一幕绝不会发生,只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 星河轻轻吻他眉心,坚决地说道:“我会一直保护你。” 暖流顺着眉心被吻之处涌入心脏,冲入四肢,周身便充满气力。天纵便重新抱紧他,再次进入他身体,于最深处紧贴着他、感受着他,安然沉浸在他周密无隙的包围之中…… 爱可生忧惧,爱也可生出无限勇气。这份情意虽不能展露于光天曜日之下,但所幸他的爱人足够坚强,如夜空之中布满星辰的银河,宁静相守,同样光明璀璨,将他心间满满照亮。 虽是有端睿太子妃带了珍儿时常进宫探视、在旁凑趣,但帝后失去长子的哀痛终是难以弥合;尤其是皇后,自去年病倒之后,身体状况便是每况愈下。自帝后从温泉行宫返回宫中,天纵虽是每日勤去探望,嘘寒问暖,但见母亲如此情形,想说的话便一直说不出口。 直到这日闻得皇上命人去御苑挑选品相上好的大雁,以备向窦氏议定婚期之用,才仓促寻了空单独来到御书房中,请求奏事。 皇帝只顾拿笔慢慢临摹案前松石,头也不抬地问道:“何事?是公事,还是私事?” 也许是因为从前这位父皇过于注重对长子天赐的言传身教,作为次子的天纵与他相伴的时间并不多,因此面对他时便有有些战战兢兢,但天纵仍是坦承道:“……是私事。” “错了!”皇帝放下笔,不怒自威地看向他:“大膺朝太子,哪里有什么私事?所有你的事情,全是公事——是什么事情,你说来听听。” 天纵额头上发出微微汗意,仍是坚持着尽量镇定地说道:“是关于儿臣的婚期。儿臣自小愚笨,不理政事;如今参与处理朝政还没多久,实在力不从心。所以儿臣想,若是近期内便要成婚,难免牵扯ji,ng力,倒不如将婚期暂且缓缓,等儿臣能独当一面时,再成家也不为迟。” 皇帝没有说话,天纵虽是低着头,却能感觉两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只能按下心虚,维持面色不变,等着答复。 过了一会,皇帝方道:“难得你如今想着上进。也罢,朕考虑一下,明日再答复你。”说罢,又拿起笔蘸饱墨汁,不再理会他。 天纵不敢继续打扰,只得退出来,心想着到明日再好好恳求一番便是。好在珍儿那孩子虽是在母胎中时被动了胎气,如今却长得茁壮可爱,皇室总算已有后人,对自己成婚的要求应是不会太过迫切。 虽然明知身为太子,自己成婚是迟早的事情,但天纵仍是想将婚期尽量拖延;虽然是无解的结局,但一想到星河,他便只想让那一天晚些、再晚些到来。 第24章 疾奔 待到次日散朝后,皇帝便屏退旁人、将他单独留在殿中。天纵惴惴不安,开口之前,已想好了几条分辩的理由,决定尽力争取;谁知御座之上的皇帝眼锋凌厉看向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太子,你如今到底是想推迟婚期、还是想取消这婚事?” 天纵有一瞬的惊喜,几乎便要脱口而出想取消婚事,但理智尚存,他立即恳切道:“儿臣对婚事并无半点不满,只是真心觉得此时应将心力全部放在朝政上,因此才想着将婚事推迟。” 皇帝微微笑道:“果真如此?大膺有你这样的储君,倒是有幸。不过,你想推迟婚期,到底是心里想着大膺,还是……”虽是殿门关闭,他却仍是向外看去:“……还是想着那个禁卫副统?” 天纵浑身一震,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勉强道:“父皇,您是在说笑,儿臣……” 皇上抬手,令他不必再说,沉沉道:“朕原本以为,你对待宁星河就像对那个南墟公主一般、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些事情若是从前,朕绝不姑息。但你既已是如今唯一的皇子,这些事情只要私下里不为人知晓、不损咱们姬氏名誉,朕睁一眼闭一眼也便罢了。可是你却为这个宁星河做出种种不顾储君身份的事情——你那次留宿宁家时,可有想过,若是你在宫外出了差错,这江山以后由谁来抗?!” 本以为那件事情无人知晓,原来还是低估了皇帝对宫中事情的掌握。天纵急忙跪下:“儿臣鲁莽,求父皇息怒……” 皇帝愤然起身,走到他面前:“朕不息怒又能怎样?!除你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储君人选!”他看着天纵,忽又悲怆叹息道:“孩儿,朕知道你对成为太子毫无准备,可是天命如此,你便是咬着牙也得接下这担子……如今你竟为了个男子,连婚事也想推脱!你也该知晓,这个宁星河在你心里越重要,就越是得舍去!” 天纵此时再顾不得矜持颜面,慌忙拉住了自己父皇的衣袖:“父皇,求您垂怜……” 皇帝甩开他手,转身走回御座,波澜不惊道:“朕知道你向来心软,断然不肯自己动手割舍;所以便由朕来替你割舍。” 天纵一惊,以手撑地,膝行到御座之下,止不住颤抖:“父皇,您这是……” 皇帝叹道:“宁星河到底曾救你性命,他若是真执迷不悟……他过身之后,朕定会厚待他的两个兄弟……” 天纵似被人猛戳了一刀,血在身体里凝固,失声道:“父皇!求您即刻收回旨意!您这是、想要儿臣的命!” 皇帝只是怜悯地看着他:“今日朕替你割舍了这个人,你便把心腾出来,从今以后,只装着大膺。” 话音未落,只见伏在御座之下的太子忽然长身立起,揽起长袍前裾,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鹰,迅疾扑向殿外。皇帝脸色遽变:“天纵……” 天纵见哀求无用,当机立断,咬着牙推开殿门冲出殿外,不顾身后皇帝喝止、宫人一脸诧异,迈开步伐如一阵银白色的疾风,奔过庄严开阔的殿前平地、九曲长桥,冲进宫墙下禁卫队列中宁星河平日所站的位置,抓住一个人喝问道:“宁星河人呢?!他在哪里?!” 这名禁卫吓得脸色煞白,结巴道:“宁副统,方才被、被盛大监叫着,往偏殿后面走去了……” 原本在殿门外等候的宁星野此时也不顾宫内不可疾奔的规矩,跟着跑上来,不明就里:“殿下……” 天纵顾不得理他,只招手令他跟上,立即拔腿往殿后疾奔,边跑边简短吩咐他:“尽快找到你大哥!” 宁星野一怔,随即明白事情不妙,绷着脸点头。 殿前殿后的所有内监宫人见状立即低下头,转身面壁而立:他们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太子竟忽然间如此失态狂奔,显然不听不看才是保命的上策。 宁星野见天纵心急如焚,便将所有规矩抛在脑后,跑在前面,边凝神谛听边探路,忽地回头叫他:“殿下,在这里!” 天纵随着他冲进皇宫西首一座少有人去的偏僻矮殿,早已忘了喘气,心脏惶恐得几乎跳出嗓子眼:星河、星河!但愿我没来晚! “呯”地一声,宁星野一把推开殿门,灰尘飞扬,天纵跟在其后冲进去,一眼便看见星河背对着门跪在地上。站在宁星河面前的盛大监看着天纵,惊得面无人色,手中端着雄黄锦盘之上,放着一把玲珑剔透的玉壶,壶边酒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哆嗦的手洒了出来。 天纵再明白不过这是什么意思,一瞬间只觉血全冲上了脑门,手脚动弹不得。见星河回头看他,立即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颤声道:“星河,你、你快吐出来,把那酒吐出来!” 星河没有动作,天纵索性将他按在自己膝上,要动手去抠他喉咙,一边转头嘶吼道:“去,叫御医!把御医都叫来!” 宁星河抬手拦住他,坐起身来:“殿下别怕,我什么都没喝。” 天纵犹在颤抖,抓住他肩膀,捧着他脸愣愣确认道:“……没喝?真的没喝?!你张嘴给我看看!” 一旁的盛大监这才恢复了御前大监的从容,不慌不忙禀道:“回禀殿下,陛下感念宁副统恪尽职守,又曾救得殿下性命,这才赐下御酒以示嘉赏;宁副统尚未来得及饮酒,您可不就过来了,倒吓了奴婢一跳,好好的御酒差点给洒了。” 说着,他仍是稳稳笑道:“宁副统,这酒……” “当初在西境遇险时,宁星河当时为了救本宫,曾经向神明发愿,若救得本宫回来,便一生不再饮酒作乐。”天纵星河果真未饮下杯中酒,当即镇定下来,恢复了平日太子仪态,站起身来随口编出一套说辞:“对神明立的誓愿不可违背,还请大监回禀父皇,若是有心嘉赏他,不如换些别的。” 圣上口谕,给宁星河两条路选:要么对神明立誓,与太子断情绝义,此生再不相见;要么饮下赐酒。盛大监方才软硬兼施,又是劝解又是胁迫,怎奈宁星河竟然胆敢违抗圣命、既不肯开口立誓,也不肯饮酒就死;如今见此情状,也知今日是断然完不成皇上的嘱托了,便识趣地抽身离去。 宁星野赶紧恭敬将他送出殿外,随手关了殿门,便对他深施一礼,赔笑道:“大监,今日咱们兄弟给您添了大麻烦,望您别怪罪;咱们殿下也是一时情急,还请您在陛下面前替殿下好好解释一番。” 盛大监本是自认晦气,现下瞅瞅这小子的殷勤笑脸却也生不起气来,叹了一声:“你们宁家兄弟两个,小小年纪倒沉的住气。你别怪咱家,咱家只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行事。你啊也别害怕,既然殿下如此看重你那兄弟,陛下就是有什么打算,也不会硬要伤了父子情分的。” 宁星野俯首帖耳、点头称是,将他送出一段,方才拖着脚折回来,独自守在殿外,长长呼出一口气,望向午间当顶的太阳,眯起眼睛发呆。 殿内,天纵早已一把将星河紧紧抱住,止不住后怕地颤抖:“星河,对不起,我终是害了你了……” 星河一下一下抚摸着他后背,轻轻拍着:“殿下别怕,别怕……您怎么会害了我呢。我对你说过,为了殿下,我绝不会死。我一直不肯喝下那酒,就是拖延时间等殿下知晓,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方才我已想好,若是今日他们硬要我喝下那酒,我便干脆从这里逃出去,哪怕被通缉、逃亡——总之,我定要留着命与殿下相见。” 天纵看着他平静的眼神,只觉心中满足、别无所求:得此一人、再无所畏惧。 短暂平复心情,天纵冷静留下星河、星野在原处等候,自己回到方才晏清殿之中,果然皇帝仍支着头、坐在御座之上等他回话。天纵重新跪下,开口求道:“父皇,宁星河,他一直忠心耿耿,是儿臣的心腹……” 皇帝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沉沉喟叹道:“是你的心腹?还是你的心魔?……罢了,方才之事朕已知晓了。无论如何,庆都留他不得,打发出去吧。” 见天纵不语,皇帝再而叹道:“太子,你转头看看外面——皇宫中的这些许人,城中的人,大膺国土之内的人,都是要仰仗你的人!他们相信咱们姬氏是神明后裔,德行无缺,堪为天下之主!天道自古便是y阳交融,乃有万物发生;沉迷男风,乃是违悖天道人伦,更是违背祖训——你难道要将咱们姬氏的名誉毁在你手中?如此,叫天下人如何诚心信服、跟随这样的储君?你真的为了一个宁星河便舍弃这些人么?你亦看的到,如今大膺早不似从前光辉;天赐去后,为父已觉年老,再打不起ji,ng神整顿山河——在此当口,切不可失了民心。” 天纵抬头,这才猛然见得父亲鬓边丝丝白发,心下不由一酸,低声道:“父皇请宽心,儿臣答应过兄长,一定会守好大膺。” 皇帝看着他,亦痛亦怜亦无奈;随即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地下旨道:“着禁军左监门卫副统宁星河,调任抚州军参将,即日赴任。”见座下内监转身前去宣旨,这才转脸对着天纵、低声将旨意说完:“……此生不得再踏进庆都一步。” 第25章 大婚 自昨天傍晚,天纵自回到殿中,便坐在琴案之后,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直到宁星野来到殿中,他方才抬起头来,问道:“他明日便要启程?可留了什么话?” 宁星野拱手行礼:“大哥只说,此生得遇殿下、幸甚至哉,惟愿殿下千万保重自身。” 天纵闻言,面上表情无甚变化,命立秋取来一件外袍,递与宁星野:“南境多雨,军务辛苦;这件旧衣遇水不沾,聊可遮风挡雨,本宫素来穿得熨帖,你替本宫交给他。” 淡青色衣袍触手光滑温润,丝线织得紧密却轻若鸿毛;衣料上暗纹葳蕤丛生,似是那些言说不得的心思,错综复杂地伸展。 见宁星野接了衣袍在手,却仍候在面前未退、似是在等其他的话,天纵叹道:“除此之外,别无他话,终是……本宫负了他。” 宁星野摇头,郑重道:“不,殿下已经拼尽全力,臣看得清楚,大哥心中亦是明白。”说罢收了那件旧袍,退出殿去。 守夜的立秋听得太子殿下一夜辗转未眠。 早晨他却仍是按平日的时辰起身,只仰头眯着眼睛怔怔瞧了一会初升的朝阳,倒也未见别的异常。 立秋捏了一把汗,小心地伺候,但一连几日下来,天纵如平日一般参加朝会、书房议事、捡阅奏折,再无一丝昨日在宫内歇斯底里狂奔的模样。甚至,经过九曲桥端,仍会习惯性地向另一头瞟去一眼,却似梦境被猛然戳醒一般,眼底浮过微不可查的黯然,转瞬即逝。 立秋瞧着,心中发疼,担心长此以往自家殿下又要闷得生病,却不知能如何宽解一二;想指望平日最能逗殿下开怀的宁星野能相处点办法,可那小子却对此事再也只字不提,仿佛他连宁星河这个大哥也不曾有过一般。 时光流逝,天纵越发言行无缺,研习政事、会见朝臣、且从不忘向病中的皇后问候请安,一样不落,时常每日忙到夜深方歇。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9节 很快到了太子大婚之日,整座皇宫久违地张灯结彩,重新变得喜气洋洋。 大婚典礼严格按照祖例,隆重盛大。天纵身着皇室成婚的传统华服,面如朗玉、身姿如松,脸带庄重而又亲切的笑容;煌煌风采,恰如神仙下凡,令观礼的众人虔诚赞叹。 他手牵红绸——红绸另一端由跟在半步之后的羞怯新妇攥在纤纤玉指之中,缓缓行在铺设着长长红毯的宫道上。他时不时放慢脚步,等着蒙着盖头的新妇跟上自己步伐,体贴又温存,引得宫道两旁观礼的命妇们暗里啧啧称羡,感叹窦氏女儿前世不知修了多少功德,才得今世不但能成为太子正妃、更令人艳羡的是能嫁与这天下第一的好男儿。 ——ji,ng致的礼器、盛大的排场、祝福的人群……星河,这些我都给不了你;更有甚者,明明已与你交拜结发,如今却又堂而皇之地一身喜服、牵了别人走在红毯之上……神明有知,只怕亦会降罪于我吧。 天纵时刻掐着手心,提醒自己不可分神,唯恐在仪式上出现差错。熬过繁冗的典礼,便在婚宴上尽情欢饮,最终由立秋搀扶着,走进布置一新的寝殿。 静夜人悄悄,当空月胧明。 御花园深处,天纵坐在桃花树影中。就在方才,他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却仍是不能伸出手去揭开对面而坐的新妇那花样繁复的红盖头,只好悄然退出寝殿,落荒而逃。 正在发怔,听得身后地面枝叶踩踏之声,心脏狂跳,乍然回头一看来人,脱口唤道:“——星河!” 话一出口才觉荒唐,宁星河此时应是远在南境军中夜巡,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月影之下,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目光,宁星野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来,轻声道:“殿下,大喜之夜,您……”他想说“您不该在此处”,却说不下去。 “大喜之夜?本宫的大喜之夜早已……”天纵欲言又止,靠在树干上,颓然叹道:“本宫,只想在此躲一会,你且回去,不要声张。” 宁星野默然退至几步开外,却并不离开。天纵便也由他,满心愧疚与苦痛,在树下坐了一整夜,直至拂晓。 几日之后,已经抵达庆都的南墟绮罗公主也被册封为太子侧妃,接入皇宫。 窦氏在新婚之夜遭遇天纵冷待,此后更是从未留得天纵留宿,尽管天纵赐与她许多恩赏,试图安抚弥补,她却仍是郁郁寡欢;她本已闻得绮罗是天纵在征伐南墟时收入房中之人,这下更是认定天纵是因为偏宠绮罗才厌弃自己。于是在绮罗入宫向她拜礼时便难免态度恶劣,天纵甚是头疼。 从前在南墟时,自己尚且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亲王,收个亡国公主做侧妃,大不了在王府中划个院子养着她,并无大碍。不成想后来自己却成为大膺太子,如此一来绮罗便理所当然要随着入住皇宫;但事已至此,世人皆知在南墟时绮罗曾在自己房中过夜,如今绝无再改口不认之理。 回想起从前绮罗的种种行径,天纵并不掉以轻心,将她安排至相对偏僻的宫殿,派了细致可靠的内监宫女去她身边严加监视;虽不敢向帝后秉明真实情况,却极力求得皇后免了绮罗请安之礼。这一切被他人看在眼中,却被视为太子对这位南墟公主的专宠,朝野与后宫之中便渐闻非议;窦氏更是满心哀怨。 天纵虽是不堪其扰,却并不欲迁怒,只抽空来到绮罗殿中,屏退下人后便直截了当地慰问道:“从前你来求本宫保下的那个南墟王室的婴儿,如今长得可还好么?” 见绮罗吃惊,天纵笑叹道:“那时你明明恨得入骨,那晚却愿意费力去求本宫,那个孩子必是来路不凡。”此时他提起那个孩子,一为关心,二也为敲打绮罗,提醒她为那孩子的生死考虑、不要在皇宫中做出过分之事。 绮罗显然也明白他的用意,只顺从低头不语;天纵观她神色,倒不似从前那般眼底藏着狠戾。 当初自己匆匆离开南墟,并未对绮罗的安排多做交待,但想来众人皆知她被自己承认,应是不会怠慢她;此时他懒得去猜测这顺从模样是真是假,只把自己的打算坦然相告:“你不必担忧,本宫当初既然说过要保你安身立命,便不会食言。你且在宫中安分忍耐些时日,本宫会尽快安排送你去宫外寺院祈愿修行;届时自会为你安排退路、放你脱身。” 绮罗仰脸看着他,只默默点头应承。天纵并不欲逗留,便要起身离去,却听见她在身后怯怯道:“殿下……不留下么?” 天纵脚步不停,嘱咐道:“宫中礼仪和大膺风俗想必你在南墟已经学过了,若仍觉生疏,便多问问身边宫人……”正待走出去,袖子却被一只小手轻轻拉住。 绮罗低着头,模样娇怯:“殿下,自您离开南墟,妾一直难以忘怀……” 天纵不待她说完,收了袖子,淡淡道:“不必如此,庆都与南墟气候迥异,你且好生休息适应吧。” 说罢头也不回,径自走回书房。途中,宁星野见他烦闷地揉着额头,便跟上前大胆低声进言道:“殿下,依臣看来,有这位侧妃在,自始至终是个麻烦;殿下当初身为亲王、在南墟已对她仁至义尽,现下您已是储君,为大局着想,则该当断则断……” 天纵并不责怪他僭越,略一犹豫,仍是摇头:“她被毁了家国、无依无靠,不过挣扎求生而已;何况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威胁,何必多造杀孽,先控住她,尽快放出去便是。” 宁星野只道天纵是舍不得从前在南墟的那夜旧情,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多嘴。 国库空虚已久,从南墟运抵庆都的黄金数量虽是向来不多,却也为摇摇欲坠的大膺财政打了一记补丁;拆了东墙补西墙,勉强也可维持。天纵对此思量已久,便召了几名大臣整日商议,计划着对现行的人丁税制来个大修订。 改革税制自是阻力重重,天纵早有准备,但决心已定,并不畏惧。谁知连草案还未拟出,东境与南境便传来水患肆虐的消息;不多久,西境又上禀朝廷,大半年来滴雨未落,广袤田地尽数陷于干旱。如此两下夹击的状况历年罕见,天纵忙碌得只恨分身乏术,每日看着户部那帮臣子的一脸哭穷苦相,更是烦恼。 然而流年不利,更加严峻的状况摆到了脸前:随着大批逃荒的流民朝庆都沿路涌来,终是将水患之后引发的瘟疫带进了庆都。虽是终将流民拦在庆都城外安置,但瘟疫一起,来势汹汹,很快连宫中也有人染病。 御医院院首刚刚离世,新任院首洛南虽年纪轻轻,却沉着应对,很快研制出遏制疫情的药方,宫中疫情这才得以控制。天纵的神经将将能松缓些,却又闻得坏消息:一直病弱的皇后竟也染上了瘟疫,病情便是雪上加霜。 第26章 热血 天纵知晓瘟疫凶险,硬是拦下欲亲自照料皇后的父皇;却又不忍见母亲孤独地卧倒病榻,于是不顾御医劝阻、时常前去探视。本是仗着自己年轻力强、轻易不会染病,谁知忙碌心焦之下,自己很快也病倒了。 皇后、太子接连病倒,御医院夜夜灯火通明,不敢有丝毫疏忽。天纵虽是病着,却仍旧冷静,吩咐洛南负责照拂皇后、洛北继续照顾自己,禀告皇帝令各宫闭门不得走动,以免再有人染病。 然而尽管洛北使出一身本事,天纵的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 立秋瞧着自家殿下躺在榻上,眼望虚空、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跑到无人处偷偷抹眼泪,被宁星野发现,跟过来骂道:“晦气!你在这淌眼抹泪地做什么,殿下乃是天神后裔、自有神助,定会平安无事的。” 立秋慌忙擦了眼泪,却又忍不住哭道:“咱家知道殿下为什么一病不起。自从宁……那位离开庆都,殿下就没真心露过笑脸,整日里只顾扑在繁重国事上,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宁星野被他哭得心烦,却也想不出办法,闷闷地一拳打在柱子上,吸口气平静下来:“当下咱们更得尽职尽责才是,你也别在这哭了,没的给殿下招晦气,赶紧回去当差。” 饶是身边众人尽心尽力,天纵的病虽未恶化,却也一直未能痊愈。 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躺在宽大卧榻上昏昏欲睡之时,从前那一直困扰他的红莲噩梦从虚空浮出,将他笼罩。天纵咬着牙不让自己坠入幻象,努力相抗之时,心闸一松,那夜宁星河的面容便猝然出现在眼前。 ——乌亮的长发沾了汗水,凌乱散在那张ji,ng致面庞边,宁星河轻吻着自己眉心,坚定道:“……这些幻象不过是心中暗影罢了。你若别的都不信,那便信我——为了殿下,我绝不会死……” 洛北在一旁守候,见天纵于睡中握紧双拳,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却又见他呼吸平稳下来,慢慢松开了手指,便任由他继续安睡。 太子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未愈,眼见身体日渐衰弱,众人一筹莫展。 正当此时,被令不得轻易走动的太子侧妃却在这日傍晚来到东宫外,要求探望太子。 宁星野见到她便觉心下不快,勉强恭敬道:“太子有令,病中不得探视;现下宫中疫情未除,还请您回自己殿中好生休养。” 绮罗并不介意,微微抬了下巴对着他:“怎么?你不想殿下好转么?” 宁星野疑惑看她:“难道您有办法?”他忽然想起从前洛北说过,南墟多有巫蛊之术,也许这南墟公主确有办法。正要松口,却更加警惕地拦住她,也不管僭越犯上,直白问道:“你当真想治好殿下?还是打着什么别的险恶用心?” 绮罗瞟他一眼,笔直站着,亦是坦言道:“殿下说过要保我安身立命,他若是有事,又怎么履行诺言?这宫里除了他,谁还在意我的死活?我虽恨你们大膺,但眼下我确实希望他能好转。再说,我若是这次救得他,便是立了大功,自有想要的赏赐。” 她说的虽是在理,宁星野仍是不放心,紧跟着她走进殿中,要洛北在旁盯着。绮罗不理他们,只拿过一只小碗,伸手对宁星野道:“将你的刀借我。” 见他一脸戒备,她轻蔑笑道:“你怕什么,你当初一脚便能踢断我手臂,现在我就算有把刀,难道便能伤了谁不成?” 宁星野这才将自己的短刀递给她,她接过来,眼也不眨地便往自己手腕上一划,蜜色皮肤上顿时血流如注。洛北在旁乍然一惊,只见她将血滴入桌上碗中,神情严肃,口中念念有声,并不擅自打断。待她念完,只见那碗中血液竟像沸腾一般,轻轻翻滚起来! 洛北忙扯扯宁星野:“你会说南墟话,她方才念的是什么?” 宁星野正在发呆,听他一问,便答道:“她念的是,‘以吾血注汝血,以吾命助汝命’。洛大哥,你可识得这是什么南境巫术?” 绮罗对他们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按了自己腕上伤口,端起那碗冒着热气的鲜血递给宁星野:“把这个给殿下喝了。” 宁星野怎肯轻易给自家殿下喝着这南墟女子给的东西,虽是接过碗,却站着不动。绮罗冷笑道:“你不想治好殿下?哼,这里现成的御医,你虽不放心,要他查验一番便是。” 洛北便拿了那碗血去查验了半天,确认除了沸腾翻滚,确实并无异样;他眉头一皱,问道:“下官听闻南墟有种贡命之术,有人自愿将自己的血献予他人,确能以己之力助他人之命;但从此以后,他若死,献血之人便活不得。难道您方才使得便是此种贡命之术?” 宁星野想起来,从前在南墟时洛北曾对他说过此法,只是施行此法需要献血之人心恋对方,完全心甘情愿与他同生共死——这南墟女子难道真能做到? 绮罗淡淡道:“不错,这个法子简单易行,只要爱慕殿下的心意真诚,自愿陪他同生共死,谁都可以用——哼,这整个宫中还能找到另外的人来给殿下贡命么?难不成你们要去找太子正妃?我又不懂医道,只有使这个法子。你们怕什么,反正殿下现在也是病入膏肓,若此法有效,只不过我的命随他一起兴亡,也影响不到他什么;你方才也验过,我并没有下毒,若是此法无效,大不了殿下白喝一口我的血。” 洛北眉头皱得更深。宁星野紧张地盯着他,只等他拿主意,想起了什么,便对绮罗道:“你可知道你给殿下带来多少麻烦,殿下本可轻易解决你,可殿下还是坚持留你性命……” 绮罗转脸朝天纵卧榻看去,虽视线被帘幔遮挡,她却表情复杂:“我自是明白。”说完又望向那重重帘幔,便自行退出殿去。 洛北思索半晌,始终觉得关系重大、下不了决心,对宁星野道:“且等一等,下官现在赶回御医院翻翻典籍去,将此法另行确认一番;再与院首商量是否给殿下服用。” 天纵虽是虚弱躺卧,却并未睡着,将他们的话从头到尾听得清楚,此时见宁星野端碗走过榻前,便对着他坚决摇头:“本宫的血是神明所传,本宫的命自有先祖庇佑,岂容她来横加沾染干涉。” 宁星野知天纵素来高傲,根本不屑让绮罗与自己的性命有半分纠葛;拗不过他,况且自己心中也存疑虑,便把碗端出来,暂且放在一边。 天纵昏沉沉睡去,心中苦笑:神明、先祖,你们是看见我从前的所作所为,不再庇佑我了罢?只是,可否再恕我须臾数十载,让我守着这基业,待以后珍儿长大后交与他,到时再收了我的命去? 天纵如此想着,愈发虚弱,连气息也缓慢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口中咸腥,似是一股温热的液体被人撬开牙关灌进嘴里。血气一呛,他忍不住咽了一口下去,咳嗽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不由勃然大怒。 他费力睁开眼睛,昏暗间只见宁星野站在榻前,正放下帘幔转身欲走,便攒足力气,咆哮道:“宁星野!你如今出息了,连本宫的命令都敢违抗!去,即刻将那碗血泼出去,别再来污染本宫半分!” 宁星夜在帘外闷闷应道:“是,是……臣的错,殿下万勿动怒。” 天纵气得眼冒金星,但是方才那口血已被自己咽下,只有无可奈何地倒回枕上,吩咐道:“拿水来,本宫要漱口。” 帘幔外,宁星野无声地退下。过了一会,听得立秋带人走上来,捧了水碗与漱盂,将他扶起来。 似是绮罗的献血贡命之法真的起了作用,自那日后,天纵顿觉气力恢复,很快好转起来。不到月余,又如从前一般继续ji,ng力充沛,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自身却无惧无忧,不多时便如常忙碌起来。 皇上大喜,一改往日对绮罗的冷淡态度,询问她要什么赏赐,她却只言明想留在天纵身边,并未提出其他要求。窦氏因为在天纵染病期间遵守旨意未曾探望,此时见绮罗如此得势,暗自神伤后悔。天纵在旁只冷静观察,未置可否。 宁星野几次提醒天纵,该尽早送走绮罗。天纵亦是如此打算,然而待安排好相关事情,绮罗却执意要留在宫中,哪怕仍像从前那般深入简出。每每听她在人前虔诚说起天纵,宁星野便直觉地提高警惕,但她却只闷在自己宫殿中,并无丝毫逾矩之举;然而越是如此,宁星野越觉不安。 天纵在他再次提起此事时叹道:“本宫亦想让她尽快离开,只是她固执地要留下。虽不是情愿,但本宫到底承了她的贡命之情,如今也不好硬是强迫她走。” 宁星野只是紧锁眉头,欲言又止。 第27章 苦思 皇后的病情虽见好转,毕竟病弱已久,终是没能熬过这个严冬。天纵满心哀痛,皇帝更是大受打击。 丧事结束之后,天纵尚未平复情绪,便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因着近年两场过早来临的国丧,国库原本预留的礼银已经近乎花销殆尽。而因东南境水患、西北境旱灾,上缴税金也全部用作赈灾,一分也未进国库。 天纵疲于奔命一般,只在书房中忙碌,更以守孝制为由,从不去两位女眷宫中歇息。皇帝如今心灰意冷,连上朝都极是勉强,也顾不得来过问此事。 春日如常再临,大膺皇宫中却愈发冷清。唯有偶尔珍儿进宫请安,方能带来片刻欢声笑语。 天纵有时实在疲累,便在夜中独自出了书房,溜去御花园中躲一晌清静;偶尔发呆久了、倦意上来,便会坐在地上靠着桃花树入睡。宁星野见怪不怪,每次去老地方寻他,也不出声打扰,只在一旁安静守着。每每天纵打个盹醒来,身上总盖了件侍卫的黛色外袍。 星河不在庆都的日子,便这样熬下去。 为不让那人进入脑海、扰了理智,天纵一直刻意地避免让自己听见来自南境的消息。 这日午后,柔风拂面、阳光更是和暖得令人不忍辜负。 天纵从繁重奏折中抬头,一时来了兴致,也为舒展筋骨,便拿上佩剑到殿后空地,令宁星野陪自己过上几招。宁星野向来很有陪练技巧,既看不出手下留情、却也绝对不会令天纵落了下风。两人一招一式往来,令旁人眼花缭乱;天纵耍的兴起,笑道:“宁星野,好小子!” 宫人们皆知太子向来亲和的好脾气,瞧见热闹,远近便围了不少内监在旁观看,不时地加油喝彩。气氛轻松,天纵少有地起了玩心,于招式使出间向众人笑眯眯颔首致意;宁星野忍俊不已,也开心起来,更加配合。 宫中沉闷许久,此时围观的内监宫娥们拍着手,看得十分带劲,相互间小声议论:“瞧咱们殿下,真是神明下凡一般的风采!” “宁统领也是顶尖的俊!瞧他那身手,当属世上少有了吧!” “那是自然,他是从前禁卫宁副统的二弟,他们一家兄弟三个都生得极好看,人品又没的说!我听说如今宁副统被调往南境军队中,一向不避辛苦、很得威望,南境军中还送他个绰号,叫‘玉面将军’!” …… 不知怎地,偏是这几句有关星河的议论钻进天纵耳朵。他心中一跳,手中佩剑便失了准头;宁星野似是已有准备,及时卸了力气,收了佩刀,笑着拱手:“殿下,咱们今日就练到此处吧。” 天纵点头,将佩剑扔给他,负手走回书房去。立秋瞧着他脸上虽仍是挂笑,却透出丝丝凉意,忙挥手撵开众宫人:“去、去,都散了散了,你们瞧着咱们殿下宽厚,便愈发放肆了!” ——“玉面将军”么?看来你在那潮shi多雨的南境过得也不算失落?只是你膝盖上的旧伤,怕是在雨天会犯疼吧?过了这么久,我连梦里见你也不敢,不知如今你是何模样? 天纵按下思绪,忙碌至晚间,终是忍不住,独自饮了几杯酒,便放任自己梦见那人。 梦中,大雨滂沱,宁星河身着参将服制,跨在马背,在泥泞地上逡巡。冰冷雨点呯呯嗙嗙打在他坚硬盔甲上,顺着缝隙流进盔甲下的衣襟,冷意森然,他不由皱了皱眉。 天纵看得心疼,赶过去问道:“星河,我给你的衣袍呢?你怎么不穿上挡雨?” 宁星河回眸微微一笑,被雨打shi的眼睫流露无限深情,握住他的手指:“天纵,不用担心,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好好活着……你若什么都不信,那便信我……” 久违的温热顺着指尖传上来,天纵心中激荡,用力点头允诺:“好,星河,我信你、信你……” 指尖微痒,天纵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星河跪在脚下,正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轻吻在自己垂在扶手旁的指尖上。 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天纵懵懂唤他:“……星河?” 这人轻轻应道:“殿下。” 长久积压的思念瞬间爆发,天纵猛然坐起,翻下座椅,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按倒在长长书案上,不顾本本奏折拂落在地,狠狠吻上去。 这人初时一愣,即刻便环手紧紧搂住他脖颈,任凭他扯开身上衣衫,不要命一般地回应他。 可是……唇齿之间、手掌之下,似乎并不是令他魂牵梦绕的味道。 天纵于微醺半醒之中瞬间清醒,浅尝辄止,立即起身推开这人,替他拢上衣襟;喘息未定,捂了额头跌回座椅,歉意道:“……星野,本宫……今日酒醉眼花,将你错看成你大哥了……冒犯了你,对不住。你,你且退下。” 宁星野衣衫凌乱,却并不去整理,也不走开,竟是俯身攀了上来。天纵一惊,放下手便看见一双含泪的眼睛近在咫尺,还未发话,只听他颤抖着恳求:“殿下从前曾问我,要什么赏赐,那时我不敢说。但是,我其实、我只想要、想要……” 天纵已是全然清醒,忙别过脸,避开他吻上来的嘴唇,低声喝道:“放肆!” 宁星野哽咽道:“我知道殿下想着大哥想得很苦……殿下,就把我当做……他吧……”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推开,还未站稳,迎面挨了一拳,踉踉跄跄,跪倒在书案下。 天纵站起身,咬牙怒道:“宁星野!难道你大哥和本宫从前便是这么教导你的?!你现下这般,到底是在折辱你大哥、折辱本宫,还是折辱你自己?!你、你给本宫滚出去!” 宁星野一动不动,低头捂着脸,眼泪一滴一滴掉在面前的华丽地毯,慢慢氤开。 从来都是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人,如今却这般模样,天纵到底心软见不得,怒火被他眼泪浇灭,叹了口气:“你怎么也这么爱哭?起来吧,此事本宫也有错,不会怪你。你年轻不晓事,又素来豁达,以后咱们就当没这回事,仍像从前一样。” “仍像从前一样?”宁星野下意识地愣愣重复,眼泪却是流个不停。 天纵看着他神情,忽然想到什么,走到他面前俯身命令道:“将手给本宫看看。” 宁星野颤抖畏缩着,并不伸出手来。天纵便强行径自攥起他左臂,将平日紧绑的护腕袖封捋下去——他白皙手腕上,一道深深刀口已经痊愈,却仍是留下了疤痕。 天纵这才全然醒悟:“本宫病时,你给本宫喝的,是你的血——给本宫贡命的人,是你。” ——而那时自己毫不留情地骂了他,说他污染了自己的血。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天纵长叹一声:“对不起,星野,你的心思,一直以来本宫竟一点也不知。” 宁星野止住眼泪,努力笑起来:“殿下知晓,还不如不知晓的好。此事与殿下无关,都怪臣一时糊涂,令殿下徒增烦恼。” 见天纵仍是沉吟不语,宁星野苦笑道:“殿下可是在想,要把臣调出侍卫、安排到别处去?” 朝夕相对却思而不得的滋味,自己亦是经历过,何必留在他自己身边受此折磨?想到此处,天纵很快狠下心来:“星野,不要怪本宫……可你不能再留在本宫身边了。” 宁星野一双眼睛只是疼惜地看着他,满是懊悔:“全是臣的错……其实臣一直都明白您心里的人是谁,所以从不奢求什么。臣若不让殿下发现这点心思,您身边至少还有臣陪着解闷;如今殿下知晓了,臣便不能再留在您身边,反而让您更加寂寞。只是,”他忽然恢复了平日的狡黠,歪头笑道:“殿下又何必一定要臣离开?反正臣的命已经赖在您身上,这辈子都不可能不想着您。” “所以殿下,别赶臣走,行吗?”他扯着天纵袖子,不顾脸颊被方才那一拳打的红肿,仍是如常嘻笑,眼神却是真切的哀伤:“臣保证以后都规规矩矩的。” 天纵语塞。虽然早就知道宁星野与星河面容相似,他却从未起过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的任何念头——星河就是星河,独一无二;而宁星野不过是自己身边闹着笑着的小侍卫。如今第一次用心仔细看着面前的宁星野,方才觉得他们两人确实相似。 天纵看着那片红肿,懊悔不已:自己怎么能对这张与星河相似的脸,下那么重的手? 过了半晌,终是不忍,只好轻轻抚了抚他面颊,温言道:“赶快去上药吧,等消肿了再回来。” 宁星野忙遮了脸,站起来嘿嘿笑道:“臣不敢碍殿下的眼!只是您既然看不惯这狼狈模样,下回再下手时还请轻些。” 天纵已然明白他这故作轻松之下的用心良苦,又是笑又是叹:“滚吧,野小子。” 宁星野利索理好衣衫,笑道:“得令!” 见他跑跑跳跳窜出书房去,天纵这才失神坐回案前,扶额长叹。虽是不忍将他驱离身边,可是真的能像从前一般心无芥蒂么?但他说的对,他的命已与我绑在一起,既是如此,身处何处又有什么分别? ——星河,如今连你向来珍视的家人也被我所伤害。我辜负你的,越来越多了。 第28章 守命 天纵近日以来甚为烦恼。 沈逸刚直不阿、年轻气盛,被派往吏部任职之后,不避水火,查处了好几桩贪墨案件,将这些贪弊官员的家财尽数查抄、收归国库。天纵本是对此极为赞赏,谁知查处的贪弊案件中竟牵扯到了窦氏一族;而沈逸却仍是毫不手软,将查明的材料尽数抖上朝堂,令天纵左右为难。 若压下此事,此后便再不能严格整顿吏治;若是按律查办,却必然伤了太子妃、也即是皇室颜面。 窦氏听闻此事,更是整日来到天纵哭诉:“皆因臣妾不得殿下欢心,所以连累家族遭祸;臣妾虽不如侧妃得您心意,但好歹是明媒正娶的正妃,为何您一直不肯松口饶恕臣妾的母族?臣妾如今丢了颜面,就连侧妃也敢对臣妾冷嘲热讽……” 天纵这才想起处置绮罗之事,立即召了她来,直接令她出宫到城郊的皇家寺院中修行,言明会替她隐姓埋名、放她自由之身。绮罗倒并不多言,跪在地上默默盯着他看了许久,问道:“我甘愿为殿下献上性命,殿下却仍然不肯给我一点机会?” 天纵不想深究她这话是真是假,也不多作解释,只简短道:“公主,你的性子并不适合深宫;你还是忘记这一切的好,毕竟余生还长。” 绮罗也不谢恩,只起身冷冷道:“殿下,你的这些微小仁慈,不过是你自己心中的软弱而已,全是虚伪。” 天纵并不责备,反而微笑起来:“你说的倒也没错。” 绮罗转身欲走,忽又停下:“殿下,你可见过南墟怒若江中的红莲?” 红莲?天纵掩住惊讶,淡淡看她。 绮罗继续说道:“南墟从前,并没有那种花;你们大膺军队攻下南墟之后,那种花才忽然出现的。”她意味深长地抛下这一句,便径自走了出去,留下天纵心神不宁。 虽是送走了绮罗这个心怀叵测的麻烦,然而窦氏反倒没了顾忌,仍是日日为了贪墨一案前来求情。天纵避之不及,却又实在难以决断,只好前去求助于早已不理朝政的皇上,这才得知皇上沉迷于一种来自西南境的“登仙丸”,整日沉浸在幻觉中,ji,ng神恍惚。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郎衣 作者:锦袍仙 第10节 天纵大惊,粗粗一查之下,竟然发现这小小药丸不知何时已悄然从西南流进了大膺全境,无数民众服食上瘾,无心从事生产;更有甚者,为购买此药,不惜倾家荡产。 天纵急令追查其源头,却被查出的结果惊得手脚发凉:这药丸便是由南墟战后生长出的红莲根jg炼制而成,服食之后会产生强烈幻觉,令人飘飘欲仙。自从被人发现了这一功能,近年来便有大量的药丸悄悄地被贩卖进了大膺,西南境上下官员竟对此不闻不问,显然是被其中庞大的利益收买。 现实严酷,再联想到从前的红莲噩梦,天纵不敢轻视,立即下令调集西境与南境的军队,对此物严加查缴。谁知此物背后的势力早已自成气候,几番查处,仍是不能断绝,以致于用上朝廷军队与之相抗。 天纵深知其后必然有吕氏捣鬼,只恨如今各地都有各自麻烦,而国库已无力支持战事或征兵,一时竟无法集中力量解决这一顽疾,只能忍气安抚。 而他的父皇自知再也振作不起,忽然便颁了道旨,自行退位,将皇位早早传到他手里。天纵心中苦笑着登基,只能咬着牙硬撑下去。 这日珍儿进宫来请安,天纵难得轻松片刻,正拿着珍儿的小胖手教他琴律,便见立秋一脸惶恐地凑上前来,欲言又止。天纵索性笑道:“说吧,又有何事?虱子多了不怕痒,如今还能有什么事让朕更加烦恼的?” 立秋吞吞吐吐道:“陛下,是……是宁将军……” 天纵瞬间情急,不禁捏痛了珍儿的小手。珍儿性格要强,倒也不喊痛,只是委屈地包了眼泪在眶里打转。天纵忙哄了哄他,叫人带他下去玩耍,这才定神问道:“宁星河,他怎么了?” 立秋面色灰败,踟躇道:“南境来报,宁将军带队出巡时路遇伏击,他……没了音讯。” 天纵尚在震惊之中,茫然问道:“怎么叫没了音讯?!” 立秋低下头,不忍再说。 南境军队奉命截断“登仙丸”的销路,谁知隐藏在药丸贩卖背后的势力超乎想象,南境村落多有全村皆是以此为生,凶悍群起与朝廷军队相抗,南境军队举步维艰;更有甚者,军队内部也多有变节之人,疑影丛生。 宁星河便是在几日前的一次夜间出巡的激战中不明不白地被绊倒了坐骑,遭到围攻。据少数逃回去的士兵说,夜色中看见他掉下马背,当胸被砍中了一刀,混乱中不见了踪迹。 天纵听完只觉天旋地转,站立不住,根本无法镇定,立秋忙扶着他坐下,劝道:“陛下,您可要保重龙体,大膺全仰仗着您呢……” 天纵手脚渐渐发凉,勉强安慰自己道:“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回过神来,当下便命宁星野带了洛北,立即动身前往南境寻找打探。 天纵虽是留在宫中等着消息,却食不下咽、夜不成寐,更是无心处理政事;身心崩溃,任凭立秋怎样安慰,也提不起一点气力。 瘫在榻上,心中残存的理智不停责骂自己:姬天纵,你如今乃是大膺皇帝,怎么能置国事于不顾、只为一个人的安危牵动全部心肠?快起来振作ji,ng神:窦氏贪墨之案要如何处置?西南封臣要如何收服?税制改革的章程又要如何拟定?…… 饶是如此,但这些他统统无法思考,整个身心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似始终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着吊在半空,不得喘息。他只能什么也不做,等着南境传来消息,宣判自己的命运。 天纵睁眼虚虚地盯着高高的华丽殿顶,不敢去想,若星河真的死在南境,自己到底有没有力气活下去?想来想去,自嘲一笑:我啊,虽已尽力,却仍不是个合格的大膺皇帝,连那么一个人的生死也看不开。 但命运却少有地待他宽厚了一次。痴痴傻傻地等了七日,终于等来宁星河一息尚存的消息。 原来宁星河确实摔下马背,胸前中刀,但他力挫对手之后,明白若是此时拔刀,难免会失血过多;因此并不将刀拔/出,忍耐着锋刃磨割的疼痛,硬是咬着牙逃进南境密密深林中,一路挣扎,靠喝雨水支撑着,终于回到军队大营。 立秋一口气说完这些,继续禀道:“宁将军昏迷之前命人将他送回庆都,半路遇上宁统领与洛医官;洛医官已经处理了他的伤势,殿下勿忧。” 天纵方才乍然惊喜,听到这一句,一颗心却又沉了下去。 ——你明知当初是为何被发落去南境,现在却不管不顾地急着回庆都,怕是要和我见最后一面吧? 接下来的几天,天纵度日如年;待再次在宁家见到星河,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天纵换了侍卫常服,在宁星野引领下,再次匆匆迈进那扇熟悉的房门。在那张他们曾经缠绵得难舍难分的小榻上,宁星河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如纸,显得眼下的那颗泪痣红得触目惊心。 宁星野轻声道:“御医说,大哥……已是没有办法了。殿下……请多看他几眼,臣告退。” 四下寂静,只有星河短促微弱地呼吸。 天纵小心翼翼地理了理他额前碎发,哑声唤道:“星河?” 宁星河昏迷中似是呼吸一滞,眼睛并未睁开,但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但他胸前那道深深刀伤使得他说不话来。 天纵在旁静静坐着,贪婪看他脸庞。 宁星河应是匆忙间被送回定都,身上染血的衣衫还未来得及更换。天纵瞧着他衣襟最里一层露出的一角,不由微笑,如从前一般对他戏谑道:“我给你的这件衣衫是外袍,你却怎么把它穿在最里面?穿着不难受么?” 话音未落,自己便泪如雨下。 天纵起身看向窗外:院墙之后,沉红的夕阳将要西下。 屋外,是千疮百孔的江山;屋内,是奄奄一息的爱人。 看着看着,他便茫然无措地如同一个小孩子,像是迷路到了尽头、像是做错了不得了的事,心里恐慌地直想嚎哭,却堵着发不出声音,不知如何是好。 找不到出口,挣脱不开,他揪着心,只觉心脏越收越紧,眼看就要窒息了。 ——于是只好自己造出一个出口来。 天纵毅然拔/出佩刀,在手腕上划出一道破口,随着血液汩汩流出,心中的堵闷仿佛得以解开。他将手腕创口轻轻压在星河唇上,缓缓以南墟语言低声念道:“以吾血注汝血,以吾命助汝命……” 离开他血管的血液似是听懂了他的心意和祈求,忽然间热烈奔涌,挤进了宁星河苍白的嘴唇,使得那双唇渐渐恢复了从前的动人颜色。 门外的宁星野闻得动静,猛然冲进来,见状失声叫道:“陛下,您这是……”他两步走过来,不顾一切地伸手想把宁星河口中的血倒出:“大哥已然不行了,陛下您难道要陪他一起……” 天纵不容置疑地拦下他,按住手腕,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回身看着榻上之人,坚定道:“朕信他,他不会死,不会辜负朕。” ——历代先祖,请原谅我这一回的任性;我血管里流的若真是天神后代的血,就请让我把力量分给他!他也是我的命! 太阳落山,窗中透进绝美的变幻光影,照在宁星河脸上,令天纵蓦然想起很久之前、在庆都城外小溪中的黄昏,少年时的自己看着夕阳下同是少年的宁星河,第一次感觉到的怦然心动。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谁真的听到了他的祈求,星河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说不出话,却用眼神告诉他: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天纵看着他,只觉此刻他的眼睛堪比春云深宿时的星辰,让自己整个身心都燃起了希望。 俯身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吻,便转头嘱咐一旁呆住的宁星野:“走罢,叫洛北再来看护。咱们先回宫去,这些日子落下好多事情未曾处理。” 走出门踏入夜色,深吸一口气——自己虽是怯懦无用,所幸有人愿意拼上性命守护,不死不辜负;相应地,这山河虽是飘摇陈旧,自己也要重振孤勇、以这寥落两肩尽力扛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原本是给隔壁bg文《难逃》写的旧史短篇,但写着写着发现我的玻璃心根本写不了虐文~~ 为了不虐我自己我只好再写个穿越文让男主们幸福美满,吃着火锅唱着歌~~ 请关注隔壁文《金主逼我息影》~~多谢! 第1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