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正文 第1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1节 1、[伞修]维以不永伤 维以不永伤 1 叶修觉得自己不太常想起苏沐秋。真心的。他甚至连苏沐秋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人体记忆总有自我保护功能,太刻骨的东西反而淡化得最快,越是疼痛欲死到了记忆里就只剩下平平影子,像一枚沉在喷泉池底钱币,连闪光都暧昧不实。 所以他有时候翻出相册,看见苏沐秋面孔竟然觉得有一瞬的陌生——然后那些记忆才漫上来,却也是一团乱糟糟水藻,他拆不开,理不清,于是就合上相册,将它塞回抽屉看不见地方。 但是苏沐秋又哪儿都在。却邪里。沐雨橙风里。一张躺着一个1级账号的第一区卡里。他们昔年的计划,笑语,对于嘉世的憧憬,对于荣耀的热情。这些是苏沐秋的没错,但是也是叶修的。非要在每个层面上都拆出苏沐秋去是不可能的,叶修早认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不去想,不去说,不去解释;毕竟也没人问起昔年那些事,没人能叫他把藏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抖一抖晾出来,摊成字句话语给别人看。 可是叶修居然从嘉世走了。 他在雪里走进街对面网吧,要一台机器坐下来,找到了工作,将他那张君莫笑的账号卡转到第十区。 他知道自己将要开始奋斗,和这一级账号一起重头再来。 他不知道自己必须一次又一次想起苏沐秋。 2 叶修最开始到苏沐秋那边一起做工作室生意时候,他们兄妹两人就是挤在一间半地下室里,没多余的床,客厅桌子上挨挨挤挤放了好几台电脑,配置好的练级,配置差的跑小号练生活技能。叶修第一次看到这么个景象,多少心里还是有点受到冲击,但苏沐秋立马拍胸脯说等挣了钱就换好地方,而以咱俩的技术还怕挣不着钱吗? 后来叶修才发现这话说得豪气,实际上等真有了钱他们还是用来配置新机器买点卡给苏沐橙交学费买书……换房子好像是最不着急的事情。晚上苏沐橙睡觉,他俩熬夜下本代练抢boss,对着麦克说话声都小小的,生怕把一门之隔的明天还要早起上学的少女吵醒。但是有时候被人抢了boss或者坑了东西,苏沐秋也憋不住骂娘,带一种叶修辨别不出乡音,然后又因为一时忘记压低声音再骂一声。 叶修从来没问为什么苏家兄妹这么小就独身在外,就像苏沐秋也从来没问为什么叶修一定要离家出走一样。他们那个年纪正是一脚踩在少年和成人的边界上,骄傲和不折不挠里面带着点玻璃制品般的透彻和脆弱,禁不起追根寻底的叩问,只能偶尔轻描淡写提上一句,好像总是没多大事,天塌不下来就行。 两人那支用来接洽业务的手机只有一次接到叶家老爹的电话,不知怎么找到电话号码的男人声音里照例冷冰冰不带一丝通融: 三天内不回来,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叶修什么也没说,对面电话挂了。 那时候苏沐秋坐在电脑后面,甚至没往他那边看一眼,道,你有家,你该回去。 ——我家在这儿。 叶修想了半天,最后说。 这下苏沐秋坐在他那张破转椅上转了个圈,盯着叶修看得他直发毛,说:啥? 然后苏沐秋逮住他的头一阵胡噜,说:得,睡觉。 那时候他们没多余的床,只能挤在屋里那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上一块儿睡。一开始两人总是互相踹,哪个踹醒了哪个都报复似地一脚踹回去,后来才慢慢习惯一人只分得六十公分事实,也能忍着对方的磨牙和呼噜声睡到西沉太阳透过那一小方窗口照进来,而此时往往便能听见苏沐橙背着书包一路踢踢踏踏踩着楼梯跑下来。叶修将被子蒙上头的时候就被苏沐秋一把拉下来: 嘿,起床吃饭,吃完饭开工。 3 打开君莫笑的储物箱的时候叶修的手很罕见地抖了一下,就像他几小时前交出一叶之秋的账号卡那样。他知道这种装备编辑器做出来的银武不会被转区影响,可是还有短暂一瞬,他担心那里会不会空无一物。 但千机伞在哪儿。不起眼的一把雨伞,银武,五级。 叶修看着它,移动鼠标将它放进君莫笑的手里。 “开始吧。” 他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在某处的那个人说。 4 苏沐秋个子不高,长相也像他妹妹,看着和善好说话,实际上人却顽固得要命。苏沐橙偶尔一次说不想读书想跟哥哥一块儿工作,被苏沐秋整整训了一个小时。叶修边上听着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能给他倒杯水,婉转地叫他消消火你看小橙都哭了。苏沐秋也就住嘴了,仍然脸黑黑的。苏沐橙一个人跑去里屋哭。苏沐秋不管碗筷,重新往电脑前一坐,偏偏打不了五分钟就得往那边看一下。 叶修说得啦你进去劝两句吧,训了这么久还不够吗? 苏沐秋却终究倔头,不肯进屋,直到三天后才特地给苏沐橙买了个新的文曲星算是退让一步,可也不肯对已经说出去的话再服一点儿软。 那时候做千机伞也是一样的。尽管一开始苏沐秋只是玩笑似地说,要练个散人。 叶修说你也知道,武器上限制太多了。 但苏沐秋说你别看这样,我已经初步有了想法,说着抄起身边超市送的长柄塑胶雨伞,给他讲解一番基本思路。 真能做到?叶修问。 ——你等着看吧。 结果这一等就是小半年。苏沐秋一边练他的枪系账号一边慢慢磨各种材料组合。就算以苏沐秋对装备编辑器的ji,ng通程度,在千机伞上砸下去的大笔时间材料和失败次数还是到了令叶修都心惊的地步。直到某个深夜,苏沐秋忽然一拍桌子:成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都在放光。叶修凑过去看千机伞在一个1级小号里做出了各种变形,不由得啧啧称奇。 苏沐秋舒口长气靠在他那把破转椅上:终于弄出来了,这东西。 叶修伸手帮他捏着肩颈,触手之处肌r_ou_都僵硬得跟石头一样,他用些力,苏沐秋疼得直叫,手上还舍不得放下鼠标。 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叶修教训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可有范儿了,——你都熬了几天了?快去睡觉。 嗯嗯嗯我就再欣赏一下。苏沐秋说,最后总算被叶修拉去睡觉。 那时候他们还都不知道第二天荣耀就要开放55级等级上限。而这柄千机伞要一直躺在储物箱里,等待很久,很久,才有下一个人将它放在君莫笑的掌中。 5 “我有个朋友,荣耀玩得特别好。” 他对着年轻的记者说着,叹了口气。 “后来,他死了。” 6 那一天消息传来的时候叶修还在下副本。 是为了刷材料还是技能书已经记不得了。网吧楼上的包间里总沉着一种冰冷冷的味道,顶上一盏日光灯白惨惨,空调嗡嗡地送着风。然后陶轩突然推门进来,神情是叶修从来没见过的,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去太平间的时候叶修坚决没让苏沐橙进去。陶轩倒是跟来,熟练地给看太平间的中年男人塞了烟。男人看见叶修也露出可惜神色,问:是你兄弟? 朋友,他想说,可是声音都似乎锈在喉咙底部发不出来。 对方理解地点点头,将白单子掀开让他看上一眼。 隔着生和死,那张面孔已经陌生了。叶修用力地看,但脑子里都是空的,什么也记不住。 后来陶轩就推他出来,自己回去交代一系列杂事。苏沐橙本来在走廊上等着,看见叶修出来就知道这事果然是并没有转圜,成了件冰冷事实,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他走过去,在无处不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走廊上将哭泣少女揽在怀里。苏沐橙的眼泪很快便打shi了他的肩头,而叶修却哭不出来。 只是这情景在医院里太过平常。没有人多望他们一眼。 办完葬礼后叶修就跟着嘉世赶去比赛。当时热热闹闹四五个联盟杯赛,为了赚钱战队得四处跑场子,有时候事先没弄清楚碰见草台班子的组织方,搞不好连路费都收不回本。他们一帮宅男被陶轩带着身背键盘鼠标赶赴祖国大地各处,听起来还有那么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实际上则是红眼班机连夜车、一帮人往往在候机大厅里歪七倒八睡成一片,险些被机场保安怀疑是什么可疑的流窜作案集团。还有一次吴雪峰单人赛没打好,下来才说是饿得手都没劲儿,众人赶紧七手八脚找了点儿饼干垫垫才赶上团队赛。 所有人都在奔命。没时候伤春悲秋。 所以叶修也就理所当然将大笔回忆封存起来,偶尔和苏沐橙打电话,也并不提过世青年。因为不知道如何去说,所以反而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随着日子推移,也就更沉淀下去,在记忆水底结成一层硬壳,翻不动,搅不起,去不掉。 ——只是有时候在宿舍里单人床上醒来,才忽然发现没有另一个呼噜声的寂静,反而教人没办法入睡。 7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苏沐橙说,“如果人还在,就太好了。” 8 荣耀刚出了野图boss时候大家争抢得很厉害。他跟苏沐秋那时候没有公会,只能捣乱,很难真的抢下来。最后苏沐秋主动出击,和霸气雄图公会谈生意,大意是你雇我们给你打boss,出来稀有材料平分,其他一律不要。 工会会长几乎无语,说那我们有什么好处? 至少我们就不会来抢你们boss了呀,所谓上兵伐谋,这你们是占便宜了。 最后总算将那边犹犹豫豫工会会长说动,苏沐秋隔着电脑屏幕对叶修比个v字。 叶修说你行啊,孙子兵法都懂。 玩战术的不背个孙子兵法好意思出来见人嘛?苏沐秋很是得意,一边儿跟着公会的人移动一边儿对着叶修炫耀。他坐在对面电脑后面,叶修看不见他的脸,但想来他在笑着,于是也暗暗决定下次多背几句好跟苏沐秋炫耀一下,而且就得背那偏僻的不是人尽皆知的段落,什么上兵伐谋其徐如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都太俗。 直到后来他真的背了,却忘记当初为了什么下的这决心。 9 如果苏沐秋在会怎样? 叶修几乎从来不去设想这个问题。不可测的事情太多了。也许他们会在一起打荣耀,也许其中的某个会转会成为场上对手、像他和韩文清一样彼此做对头打个十年,又或者谁会先退役,离开这片战场去做全新的拼搏。 这一切都有可能。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但当他站在37连胜的赛台上的时候,他还是只想到了苏沐秋。 你看,我还是给你留下了一场的超越余地。 他想,就好像那个人还在这里,还在荣耀战场的某处一样。 ——你等着吧! 而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一定会这样回答他。 10 那一天的暴雨来得太快。两人去三条街外网吧打擂台,居然都忘记出门的时候拿把伞,最后只好站在门口望雨兴叹——可是偏偏还得走,不走,赢来这点儿钱在身后输得眼睛都红了的两个人的虎视眈眈之下恐怕就保不住了。 于是他们索性一路往雨里冲。一开始还像模像样挡着头,后来都shi透了也就没得在意,反而带着种难以形容的酣畅淋漓,跑着跑着便忍不住笑起来。 苏沐秋说你笑个头啊,可是回头看他那副被雨打得透shi的鬼样子也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 真倒霉。他说,可是手还藏在兜里攥住几张粉红票子。 是啊,见鬼了。苏沐秋说,眼角眉梢一股子志得意满。 毕竟是他们赢了。 回了家之后两人就只能挤在一起洗澡。水永远都是那股温吞吞劲儿也不够热,更是不够浇着两个人,一半身子着了点热气另一半身子还是凉的。叶修头上还顶着泡沫就开始打起喷嚏来。 苏沐秋白他一眼说你不是这么脆弱吧。 叶修说你才跟小姑娘似的呢看你都没长二两r_ou_——得得,给我冲冲。 浴室里也是挨挨挤挤到处都是杂物,两人费力地调换位置还差点碰翻边上水桶。苏沐秋瘦骨伶仃的背脊就好像刀子一样从叶修胸口上蹭过去。 叶修站在水里,眼睛还下意识盯着过去的少年,泡沫被冲下来才知道闭眼。 那一瞬间就像着魔一样。 后来果然还是离家出走的大少爷更禁不起折腾发了烧,晚上日常下本的时候动作有点迟缓。苏沐秋发觉不对,走过来用手探一下他前额:你发烧了。 是你手凉。叶修还嘴硬。 扯吧你就。苏沐秋二话不说将他耳机摘了,轰他回屋去睡,把两人被子都堆在他身上,又跑去厨房,弄了一大碗红糖姜水过来:快喝。 叶修喝了一口好悬没喷出来:你这是趁我病要我命? 苏沐秋说你懂得什么快喝了,驱寒的。 往常叶修或许还抗争一下但今天他自知别不过苏沐秋,就强忍着将那碗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东西喝了,结果身上倒真热起来,见了点汗。苏沐秋给他压住被角,又说:有事叫我。顺手探了探他额头才出去。 ——那只冰凉的手似乎还总停在他额头上。 叶修闭着眼睛,倒也迷迷瞪瞪睡过去,第二天果然就好了。 11 等到兴欣真的拿下总冠军了之后,所有人似乎都仍停在一种恍惚不实的情绪中,便连高兴也总有些不踏实似的。因为当年挑战赛的案底这次联盟特地派人盯着兴欣,就怕这支新战队再“太高兴了”又“没经验”就把新闻发布会忘记了——也不想想好歹都打了一个赛季战队早已习惯流程。 问题其实还是那几个。 之前的准备。有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当初说拿冠军是不是认真的。之后的打算。 前面的问题叶修照例兵来将挡,他十年的老选手就算参加新闻发布会只有一年,也足够应付记者。只是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他想了半天,说可能要考虑退役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握着兜里那张君莫笑的账号卡,用力得卡的边缘都印进掌心里。 但是拿不住的总是拿不住。 该放手的总是要放手。 叶修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再交出君莫笑的账号卡的时候,他的手会不会像交出一叶之秋时候一样颤抖。 结果陈果还是没挺住,下了新闻发布会就哭了。唐柔抱着她说这是高兴的事儿啊,怎么啦。 陈果说就是太高兴了。 魏琛在边上抽烟抽得整个人都像要埋进烟里似的,然后忽然就振臂一呼说今天不醉不归! 方锐说哦哦哦难道老魏你不是一杯倒? 魏琛作势踢他说看我把你喝趴下了。想当年老夫…… 叶修站在后面跟着笑。苏沐橙站在他边上,也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庆功宴上领教过叶修一杯倒神迹的众人很有默契地将矛头转向了能喝的魏琛和看似能喝的方锐,然后发现点心大大果然不愧犯罪组合之名,作为现役选手还比孙哲平多撑了两杯。陈果这时候也擦了眼泪跟着大家high起来,整个包下来饭店大堂里一阵一阵欢呼,跟要把房顶掀了似的。叶修直觉想溜被苏沐橙唐柔一左一右看住了,说肯定到最后少不了你的。 最后终于老魏舌头也直了,田七月中眠等人才舍得放过他,端着杯子过来,说叶神我们集体敬你一杯。 叶修说这是一定要我横着回去啊? 大家跟着笑,说这不是高兴嘛。 叶修举手做个投降姿势,说来吧来吧。 然后果不其然地一杯倒了。 12 梦里便好像还在新闻发布会上似的。他照例坐在中间,前面一个“兴欣战队队长”的牌子,等着四面八方投来的问题。 然后就听见一个声音问: 你用君莫笑打下三十七连胜,是不是为了苏沐秋? 这问题突兀至极又古怪至极,可梦里什么都是平顺的,他甚至丝毫没抗拒就答: 并不完全是为了苏沐秋,毕竟叶修和苏沐秋是两个全然无关个体,这么多年,你看我不是也一个人过来了吗? 但又怎么不是为了他? 我想叫荣耀记住他的名字。至少记住君莫笑,记住这个承载了他未完成梦想的账号,记住再没有一个人能做到的,这样的事。 ——结果到头来,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忘记。 叶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还黑着,他正在上林苑自己卧室里,对床老魏早睡得鼾声如雷,偶尔跑过一两句听不懂的模糊梦话。他鬼使神差爬起来,走到训练室里,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 大概五六点的样子。天光暗蓝地透过半拉着的窗帘映进来,没有一个人。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烟,找不着,却听见清晰的键盘和鼠标敲击声音。 就像是对面电脑后面正坐着个人。 他听着,不知为什么没探头去看,一任那声音清晰地、连绵不绝地传过来,像不断涌上海浪一般慢慢没过了他。他坐在那儿,又昏昏欲睡起来,只有某个部分还极清醒地听着那个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说不上是高兴,也说不上是难过。他半睡半醒地坐着,等着,只觉得心里平静得很,像是早该如此,本就如此,一切从开头到最后没什么变故,都平平顺顺、安安好好、万事大吉。 然后才有一只冰凉的手,在他额上贴了一贴。 13 他想他是做了梦。 梦里苏沐秋还是十七岁模样,叼着烟,熟练地敲一根出来给他,然后将他扯近了,两个人凑着一根火柴将烟点着了。他看着对方,觉得像是陌生,又像是熟稔,毕竟也是十年不见。烟雾升起来模糊去对方眼角眉梢,他伸过手想要拂开,举到一半想起这是无用功。 而苏沐秋还是笑笑地看着他,开口说: 老叶啊,…… 叶修睁开眼睛,觉得四肢发软,太阳说不出的晃眼,一扭头额上凉毛巾掉下来。床边上陈果正坐着,赶紧按住他:“老大的人了这么不小心,发烧了都不知道。” “啊?” “半夜烧得老高,我们差点叫救护车,不过凌晨时候又莫名其妙降下去。”陈果叹口气,“一把年纪了,以后再别熬夜了。” 叶修还觉得有点晕乎乎的。他闭上眼,试图想起梦里苏沐秋说过的话,但是却捞个空,什么也记不住。 “——我去给你弄点东西,你吃了垫垫胃,然后吃药。” 陈果又试试他温度,说完就走了。 叶修躺在那儿,最后还是觉得太阳晃眼得不得了,举手挡住眼睛,同时觉得云里雾里和清醒万分。 直到有个声音,极切近又极遥远地在他耳边滑过,像是梦境的最后回响: 再见。 然后他就觉得,手背下面有点shi。可是,心里又很轻很轻,轻得像能在这炽热阳光里浮起来一样。 他无声地开合嘴唇,说: 再见。混帐。 ende 2、梦浮桥 梦浮桥 1 一开始不过是一句貌似并不经心的问话。 “我准备组战队。怎么样,来我这儿一起打职业联赛吧。” 2 上一刻他还在人流熙熙攘攘的伦敦街头。从查令十字路地铁站下来拐几个弯就是伦敦华人街,街上人流一多半儿都是黑发黄肤同胞,街两边挨挨挤挤华人馆子,偶尔出现一二家中医铺。忽而下一刻他便在这里:早上阳光从身后大窗户落进来晃得屏幕一片白,浮尘飘在深黑色办公桌上,那张有了些年头的老板椅一转动身体就发出令人不悦的吱呀响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脑中似乎被蒙上一层云雾般昏昏沉沉,直到抬起头看见那张刺目的排名表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在做梦。 而正在这时崔立推门探进半个身子来:“陶总?您准备好了吗?一会儿越云的经理就过来了。” 于是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没有醒。 3 第一次见到叶修真人的时候陶轩有点吃了一惊。他经营网吧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一般宅男的水准,之前线上更是和两人打交道已久,可面前这家伙比他想的小了三五岁,瘦了二十斤,许是刚过生长期缘故,细伶伶的显得突兀。反倒是一同来的苏沐秋个头虽矮,看着更老成些,眉眼间神态是实打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尽管他也就大叶修一点儿。 那天他捺下疑心,先和二人畅谈一番战队前景人员构成,又说起现下几个筹备之中的联赛,乃至网吧所能提供训练条件,最后才轻描淡写提一句:“到了线下赛部分,凭身份证注册,还得十八岁以上——” “没问题没问题。”苏沐秋摆摆手,“我已经成年了,他五月底就过生日,不会耽误事。” 那时叶修看起来甚至比他实际年龄还更年轻些,和后来迥然不同。 总之第一次之后事情大抵定下,陶轩一边满世界找其他队员一边在自家网吧上面隔出训练室折腾硬件——他对荣耀电竞一块儿认真看好,虽然这里面七分是商人盘算三分是青年意气,全然未能料到这盘子后来竟做大如此。正在他忙得脚不点地时候,忽然接到苏沐秋电话——来电显示是苏沐秋,里面声音却是叶修的。 他说,苏沐秋出了车祸。您能过来帮个忙吗? 陶轩出门的时候没敢开车。他一路心思不定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直到医院,捏在手心里的手机没再响过,他不由抱了两三分指望,但一路走进急诊手术室外就听见少女抽泣声音,这点希望也就彻底朝向最坏的方向零落下去。头顶上日光灯管扑闪扑闪的,他走过去的时候多少觉得脚下失衡,在惨白不实灯光里几乎辨认不出叶修那张脸:就好像在剧烈悲痛之前硬扣上一张名为正常的面具,又像是昔日少年如蛇褪蜕、露出教人难以直视的鲜明来。或许这不过是他在多年以后凭空添上想象——那时他们不过有一面之缘,而在手术室外人总是认不出被焦灼所摧毁的另一张面孔。 后来的事陶轩反而记不大清楚了,整件事前前后后他除了借钱和找律师之外并没帮上什么大忙。碍于囊中羞涩,叶修和苏沐橙计划暂时将骨灰存在殡仪馆,还是陶轩自作主张去南山公墓租了墓地,说总得求个入土为安。 苏沐秋下葬之后,陶轩硬拉着叶修和苏沐橙两人去附近饭馆吃了一顿。尽管食之无味,他还是捡着寻常道理嚼蜡一般叮咛来去,说来说去无外节哀顺变四字。对面两人沉默而缓慢地动着筷子,偶尔点点头,回答一句。 那天最终他回了家倒在床上忽然想——遇上这种事,或许叶修会就此甩手不干。这念头像一团火炭盘踞在他胸腹之间,他扭开台灯,摸起手机甚至都打开通讯录又叹口气关机扔到一边。 这话他没法问,只能等。 只是第二天陶轩走进网吧就听见管前台的小伙子说您找的战队选手来了,就在楼上。陶轩愣了一下,蹬蹬上楼推开训练室的门,正看见一个背影坐在那儿,头上扣着耳机,屏幕上正跳出“荣耀”二字。 他看着屏幕里面战斗法师挥动乌黑战矛摆出系统既定的胜利姿势,之后才看见那人摘下耳机转过身来:“——老板,挺早啊。” “唔,早。——怎么样,我配的键盘?” “键盘不错,鼠标还是重。” “重?你平常都用什么牌子……” 那之后,如果不是叶修用第一年奖金的大半还了陶轩那笔欠债,陶轩几乎就要忘记当初还有这么一码事了。他捏着信封尴尬清清嗓子,问沐橙如何,民事赔偿金有没有下来。叶修答下来了,不过留着给沐橙上大学。 陶轩觉得捏着信封的手心里潮乎乎的。 慢慢来。他听见自己说,以后的日子还长。 4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陶轩将手头所有能尝试的确认日期的方式试了个遍:台历挂历网络手机,甚至还去论坛上转了三圈,收获一片“嘉世:昔日王朝的堕落”“如今iphone20也无法拯救嘉世”“看好嘉世降级,挑战赛再来一年”的帖子。那些刺眼字样如今看来浑然物是人非,他狠狠又掐了自己两把,还是没醒。 最后他索性出屋,在走廊里碰见崔立的时候摆摆手,说我先去训练室转一圈。 崔立难得迟疑起来:……这…… 陶轩说:你先打个电话给越云那边,说我这边出了点事儿上午不在,下午一点叫他过来。说完也不看崔立脸色,直接沿着走廊走去。 他当然知道越云是过来谈孙翔的转会合同的。可惜当年的踌躇满志今天已经一点儿也找不到了,陶轩沿着楼梯一路下去的时候看见那些熟悉照片摆设又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这些现在再也没有了。 但——何时才是“现在”? 他三两步迈下最后台阶,抬头看见走廊深处那一张喷涂的三连冠海报——那是当年陶轩最满意的一张,因此特地找了工人留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一个事实。 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他没有签下孙翔的转会合同,没有和叶修摊牌,没有一步一步、将他的这个嘉世王朝推上绝路。 ——难道一切竟还来得及改变吗? 5 荣耀联赛最开始的那三个赛季,一切都像开了四倍速的视频一样飞速前进。第一赛季荣耀联盟网络上决赛转播之后的分成已经出乎陶轩意想,但第二赛季联盟开始了电视转播,之前的钱又变成了小意思。 那一年嘉世荣耀俱乐部迎来了第二座冠军奖杯,租下了第一栋楼改造成了全联盟最好的训练中心,又第一次全员参与了电视直播的颁奖典礼(自然,不知为何不肯出镜的叶修不在其中)。回了h市之后,陶轩特地一人给包了十万块的红包——他倒也想过多给,可惜那一年整修硬件设施花钱太多,他也不肯硬充门面来搞大方。他跟队员总说好日子在后头——现在陶轩比谁都有信心,知道这点别人看不上眼的小打小闹眼看就要变成一只下金蛋的ji。庆功宴上他端一杯饮料,正正经经说着祝酒词: 你们在前面奋战,我在后面给你们当后盾,咱们嘉世一定能越来越好! 大家纷纷鼓掌,于是这杯饮料也有了几分烈酒的劲头,兴奋烧得他微微头晕。在酒店包间昏黄灯光下他踌躇满志,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和他的队长碰在一起。 这两年叶修身量早已张开,连着生活作息也规律起来,再不是当初那种瘦伶伶样子,面上微笑难得诚挚,就好像对他祝酒词的一个承诺。 他们会是最佳组合。 陶轩想着,过去和他碰杯,又说等三连冠时候无论如何要开香槟庆祝——就算你不会喝酒也不成。 那时候叶修怎么回答的? 他想不起来了。 第三个赛季嘉世亦是势头正劲。磨练了两年的队伍此时很有些势无可挡的意味,虽然别的战队亦越来越强仍是盖不过嘉世的光芒。电视直播推广开来之后,随之而来的广告分成亦滚雪球一样累积起来,更别提大笔赞助和商业活动。陶轩雇了经理,进一步规范了合同,又在网游部门之外多雇了专业技术人员编写训练程序和开发银武,又叮嘱人满世界去找新人。他这边忙得马不停蹄,联盟也百般较劲脑汁,最后推出了“全明星周末”的活动,网络上票选刷得热闹,陶轩却接到金成义一个电话,问他家王牌转播时候到底能不能出镜? “您知道他这人性子有点倔。”陶轩想在联盟主席前面夸口,却知道叶修的事情绝对不是他随便劝劝能搞定的,“您别着急,我一定和他好好说说。” “他眼见是今年全明星票选第一人,搞不好蝉联三届的vp,人也不是歪瓜裂枣,搞什么不能上电视?你好好劝劝他。” 金成义又说了些全明星周末的事才挂上电话,陶轩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才蹬蹬蹬下了楼去找叶修。叶修被他扯到一边会议室时候脸上神情还很有些无辜——就算听陶轩痛陈一番厉害之后也只是说:“我明白了,我一定努力配合。保证随队参加。” “上镜呢?” “这个真不行。” 陶轩被当面噎回来,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现在时代变了。老一套不可能一直行得通。” 叶修笑了笑——那是陶轩辨不出是无奈还是嘲讽的一种笑:“我们是打荣耀,又不是靠这张脸论输赢。” 后来陶轩总是固执地记着这个瞬间,多少如祥林嫂一般地将他和叶修之间的所有分歧都追根溯源地归结到这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即使他们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如此固执地想用这一段简短的对话证实叶修的顽固古板和他的远见卓识,证实两人之中他才是真正看到嘉世未来的那个,却刻意忽略去全明星周末之前不久、他因着新居装修落成请了大家一起去家里聚会那个晚上。那时上林苑小区里几乎还没人入住,一众宅男先热热闹闹吃了饭,丢开满地外卖盒子后就开了家庭卡拉ok系统各种自嗨。陶轩自觉气氛已经温和平易到极点,于是在吴雪峰鬼哭狼嚎歌声中,逮了个空儿极是推心置腹跟叶修说:你要是真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说,我帮你想办法。 叶修沉默了一刻。那短暂一刻陶轩错觉对方就要开口,说出他为何要这般隔绝于外人目光,抑或任何别的问题——只要和叶修本人有关便也算是部分拨开始终缭绕在嘉世队长身上谜团的曙光。 但是叶修开口,说的只是沐雨橙风的事。 他说这个账号卡是当年苏沐秋准备带来嘉世的枪炮师账号。 他说苏沐秋的妹妹(你见过的)已经在咱们训练营里了。她能担起这个账号。 他说老吴这赛季要退役之后,嘉世必须建立新的战术体系。 那一瞬的落差太大。 陶轩以微笑盖住心里不耐,但听叶修一句句接下去,终于忍不住cha一句:这个账号从武器到银装,都是一大笔开销。——潜台词:为何嘉世要为一个新人付出这么多? 叶修看他神情似乎没有半点讶异。 “我放弃自己对一叶之秋50的所有权,再加上直接让嘉世买断沐雨橙风。这账号技能点放在全明星里也算一流,你不用担心做亏了这笔买卖。”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2节 陶轩攥住杯子的手指不由得过分用力。他最后匆匆忙忙仰尽杯底那点啤酒,把乏味的苦涩和最后一点不明所以的泡沫都吞进喉管压进心底,浮皮潦草地牵扯一点笑意: “你要愿意,那当然成。” 其实这交易绝不公平。到了后来陶轩千方百计逼走叶修时候甚至会庆幸当年这笔在酒酣耳热之际草就的生意,却又知道那才是一匹布上最先被撕开细小裂口:第一次,他如此面对着可称得上朋友的人,却用“在商言商”四字盖过了良心。 那之后种种种种,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6 陶轩几乎是屏着气息走近训练室。楼道上仍然一个人没有,静得像一个恍惚梦境,十月刚过的节候仍残着夏日暑热。空调不够强力,衬衫被汗溻在半边背上,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紧张。 训练室的门刚好半开着,屋里顶灯只开了一盏,还拉着窗帘,因此陶轩走进一室昏暗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反而是对面刘皓站了起来,刚满脸堆笑想说什么又被陶轩挥挥手阻止了。 那个人仍然坐在电脑前,专注地c,ao纵着一叶之秋纵上跳下,最后卡在0:00完成了一整套训练程序。之后程序关闭,他才从屏幕反光上看见陶轩身影,于是回过头来。 “稀客啊。”叶修说,顺手从兜里掏出烟盒,极顺手捻起一支又抖出一根递给陶轩。 他没说什么关于戒烟的废话,带头朝外走去——训练室毕竟还是禁烟的。两人到了楼道上,反手带了门,叶修这才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 “最近怎么样?” 陶轩问。 “还好。”叶修回答,看陶轩样子顺手也将打火机塞给他。 陶轩叼着烟按那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按了两三次才打着了火。久违的烟草味道瞬间冲进肺叶,他想咳嗽,忍了下去。 “最近名次不好啊。——有什么困难没有?” 他这句话问出口时候就已经知道叶修回答。果不其然,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没有。” 总是这样。 陶轩想,也知道此刻怎么也没办法指望别的答案。以叶修聪明怎么看不出来如今嘉世窘境究竟是谁一手放任,更何况还加上这许多年貌合神离。他看着叶修,像是想从如今这张为风霜所染的面孔上看出昔日少年的痕迹,又像是想透过这人那道嘲讽和固执构筑的城防哪怕逼出一点半点的窘迫。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理想,分歧,原则,未来——所有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尚不能搬上台面;排挤,算计,污蔑,疏远——所有这些y私的手段他也羞于承认。 到了最后他只是站在这里,心知肚明一切早已经走到尽头,即便似是而非维持下去,从未得到过的亦绝不可能得到;甚至就这样看着叶修,他心里那头名为嫉妒的恶兽也不由得再度膨胀起来。 也许他只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叶修是错的。 也许一开始,他只是—— 积得老长的烟灰终于跌落下去。他扯一个笑盖住慌乱,说:“我就是过来看看。——回去吧。” 叶修点点头,随手将烟丢在一边垃圾筒里,就也转身回去了。他刚推门推到一半陶轩忽然叫: “——叶秋。” “怎么?” 陶轩站在走廊y影里,跨过三年的距离看着早已分道扬镳的旧友,最后说了两个字: “再见。” 叶修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进了门。 陶轩在原地立了片刻,一步步沿着楼梯走上去,忽然就明白他们最终只能走到这个样子——除非一路溯本寻源追到最初,从网游里一个装备亮闪闪技术却不上不下的战斗法师对着全区名人发起好友邀请的那个时候开始。 早已晚了。 7 最终拿下三冠王的那日陶轩果然依约开了上好年份的香槟。都是职业选手不敢倒太多,每人意思意思倒了一高脚杯,说声干杯之后众人一饮而尽,多少就撞上些醉意,说笑都更大声肆意起来。陶轩谈生意惯了哪儿还把这点酒ji,ng看在眼里,正清清嗓子想说什么,左肩忽然压上一道重量——他吓一跳,转过头才发现叶修已经名副其实地一杯倒了。 一瞬间席上都安静下来。吴雪峰咳嗽一声:没想到小队这么不能喝啊。 那时候陶轩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许什么也没想,就说:你们先吃着,我让他到隔壁休息室躺一下。 说着就扶了叶修往外走。青年虽然不算胖,可醉倒后也没那么容易搬,陶轩将他弄到旁边屋里时也出了一身汗。他把叶修撂在一边沙发上,却看醉酒的人下意识左右摇晃着脑袋,又下意识去拉扯领口。 是够热的,就算待在空调房里也禁不住口干舌燥。他俯身过去帮他解开队服上两个扣子,忽然就觉得他又认不出叶修这张面孔了。他原本有这么小吗?明明已经二十一了。又或者那嘲讽笑意总算借着酒意落下,才难得袒露出这诚实无欺的真实面容——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们离得过近了。这距离足够在他心里烧一把不温不旺火苗,烧得他猛地直起了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直到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席上才总算捺住拍子错乱的心跳。 当然这不过是个错觉。 叶修对他来说是一个谜。一团仿佛没有目的的嘲讽。一张他珍藏在记忆里的面孔。一个得力的选手。或者,朋友。 还能是什么? 后来陶轩也就将这件事情忘记了。 他是老板。 他是选手。 他们不过是在嘉世这张棋盘上各执黑白的对手。——只是这么单纯的关系而已。 8 上一刻他还在三年前那间办公室打内线给崔立,确认下午越云经理按时到来——他心知肚明这浮生半日不过一场乱梦映在一地覆水之上,因此下这决定倒也并不觉得可惜。忽而下一刻他便在这里:伦敦华人街一家小餐馆,别出心裁整修成□□时期样式,墙上大大贴着样板戏宣传报,态度不好的服务员正将一碟子炒菜撂在狭小方桌当间。他抬起头,看见穿着件羽绒背心一头染出红发削得短短的少年正看着他。 “大叔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没问题吧?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谈,就是过来我喝茶你发呆吗?” “我想问你,”陶轩开口,耳朵中却幻听一般回响起十年前的相若声音,“——要不要来中国打荣耀职业联赛?” 就像很久之前,那个一身土豪装备的五十级战法对着一叶之秋说:怎么样,来我这儿一起打职业联赛吧。 ende 3、平夜漫谈 韩文清 韩文清者,胶东人也。少即壮健,长八尺余,素有勇力。其乡有小子,欺一叟年老,围篱以占其圃。文清闻,正色警之,不听,乃拔其篱,又复以拳破土墙,小子惧之,不复侵叟之圃。而郡中子弟皆已钦服。 年十九,事于灞侯。当是时,嘉侯居于幽燕之间,欲南下夺鲁地。灞侯乃以文清为将,率军三万,以拒嘉军。凡三战,互有胜负,乃言和。其时嘉军以叶修为将,与韩文清并称,皆为一时翘楚。街巷有童谣曰:嘉世兴,有叶修,霸图业,有文清。二人令名如此。后嘉内乱,修乃出奔。文清闻之,夤夜中道而待。及遇,不问去向,唯言:待汝归也。后修入兴国,乃传书于灞,曰:吾归矣。后兴灞之间兴兵,二人将兵战于平野。未及交战,修乃延文清入营饮宴。灞诸将阻之,然文清亦单骑赴宴,不言战事,尽三爵而归。次日交战,不复言交。时人以为美谈。又言天下太平,自兴灞议和而始,岂无文清之力欤! 文清为人严正,刚正不阿,严于治军。一日有公子践民田,文清厉言斥之,灞侯欲为转圜,而文清亦共斥之。如有人以私情说之,必不复用。文清久经战阵,色极肃正,行于街市,或有宵小为其势所慑,乃纳银钱。年四十,挂印而去。后人与太行之中见其于一青衣男子把臂同游,又言其入山求道,师仙人,欲轻举。此种种,皆稗官者言,不足道也。 王杰希 王杰希者,不知其所从来。青年时,学于稷下,又善纵横之术,敏于言语,尝与人辨离坚白,曰“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无白也”。后学成,游于燕赵之间,客于诸侯,为说其卜筮,又善观星,言国中事,往往针砭入理,闻者咸服,多欲延之以为卿相。唯性好闲散,不欲拘束,凡请皆拒,故人为别号曰“王不留行”。 一日,行于微。其时微国疲敝,声名不著于域中。杰希行于王都,见一人于市中判事,凡举事者,数言而断,观者诚服。杰希观之,曰:卿相之才也。后诸事决,乃与之言,知为微相方士谦也。于是入酒肆,共论天下分割之势,至夜未竟,复至方宅,酣言畅夜,引为知己。复半月,士谦以上卿之位邀之,杰希竟受。士谦笑曰:“王不留行者,今日竟可留乎?”杰希答:“不可为王侯留,可为知己者留也。”士谦动容。后微国兴,有谣曰:文有方相,武有王卿。 耀纪七十二年,士谦因病去国,居于乡野。微国诸事唯任杰希,拜为太傅。有小人进谗于微侯,微侯曰:“是不知太傅者。”引于官邸,见案上简牍累三尺余。亦见其时微国无人为继。后复延许斌为将,又兴公学以选国中俊杰,为一时盛举。刘小别、高英杰诸人,皆为彼时所选。 闻杰希双目大小异,少有仙人见之,言可修鬼谷术也,乃传观星卜筮诸法。当其年少,行事倜傥,锋芒毕露,而入相后从中庸道,不复言神鬼之事。又有人诟其严苛,皆从法理,不近人情。唯观其勤于王事,夙兴夜寐,诸政无论疏细,皆勘问之,乃见公心昭昭。或曰其于五十而退居,甚于苦劳之过也。当其退居,乃与方相士谦并居于易州,人称“易州二叟”。复相携云游,人不知所踪也。又有人言曾见二老游于国中,隐有云气绕之,欲追,终不得及。聊备一言耳。 公孙龙《坚白论》 周泽楷 周泽楷其母,东越头人之女也。遇申公子,心甚慕之,为作歌云:“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公子悦之,乃聘,遂归于申。一年余,乃梦白虎入怀,后九月而得子,周泽楷也。 泽楷性讷,似不能言者,唯形貌昳丽,出游有掷果盈车之虑。不及弱冠而诣伦侯,侯曰:“汝年貌幼小,更有何能?”泽楷答曰:“善s,he。”侯奇之,偕至校场,于百步之外悬一玉环,曰:“昔军中善s,he者,三矢而得一。汝亦可乎?”泽楷择长弓,引三箭而s,he,箭出有先后,去势若流星,首尾相衔,贯于玉环。居停,军士呈环以观,无丝毫损也。侯大喜,曰:“吾国又得一良将也。”后一年,吴境十三郡叛,泽楷率兵平之,乃拜上卿,为诸国之中最少者。 耀纪七十三年,伦侯伐贺。贺有士名江波涛者,闻之,冠剑而往,见伦侯,曰:“贺既鄙远,国亦不丰,是不敢拒君之军也。唯贺人性偏,又恋旧土,是必苦战,是俱伤之势。此亦不足为君之忧,唯北有灞、微,南有蓝、华,又值嘉国失道,众雄跃跃,恐君蹈蚌鹤相争故事也。”伦侯许与之盟,待其归,言于泽楷:“此人乃国士之才,不可纵也。”乃邀波涛为使,居于泽楷府中,戒备故也。初,泽楷少言,侍人常以为苦。一日备宴于庭中,侍人请泽楷观之,而泽楷面色不豫。波涛见之,乃曰:“有朋自远方来,宜用朱色器,为之庆也。”泽楷乃舒颜。后如是复三,人乃言知周者唯江也。后三年,伦、贺伐嘉,乃以泽楷为将,波涛为谋士,大破之,并得萧山五郡。波涛终身居于伦,不拜卿相,而出入廷议,无人异之,人称“无浪先生”。五十年间,伦、贺不复动刀兵也。 一言伦侯欲与波涛建府。波涛辞曰:“周卿居处甚善。且吾别居,是苦周家侍人也。”泽楷亦曰:“甚是。”伦侯笑之:“能得周卿二字,亦非易事。”波涛曰:“如君所言,吾得泽楷一语,甚珍,便候之,欲复聆之,故不愿别居也。”泽楷赧之,唯不复言。市井人鄙,有呼波涛“周家新妇”者,波涛闻之,乃问泽楷:“聘金几何?”可见其豁达也。 越人歌 喻文州 喻文州者,南越相也。文州父,邹之大夫也,后因邹侯无道,乃乘舟浮于海,奔于南越。南越礼之,使设庠序,始布儒道于夷狄之地。文州谦而无争,恂恂自华,言语起居,无不合度。尤ji,ng六艺礼乐形名之学。当其少时,游于鲁地,见宗庙重器,一一引经以赞,大儒左宸闻之,曰:“南越礼乐将兴也。” 南越亦重巫事,至今民间祭祀不绝。有大巫者名琛,一日入山,遇一幼子,持竹枝与一猿相击,运枝如使剑,其声萧萧,其敏如风。见琛来,越枝而遁,不知其所往。琛奇之,次日复往,寻探其迹。凡一月,乃再遇,问其名姓。自言乃黄氏子,自幼混迹山林,与老猿善,故相击而戏。琛要之国中,予以剑器。初不胜其重,后乃熟习,南越勇者不能为其三合之敌。琛知其当为国之重器也。后得名少天,勇冠南越,声名远及域中。唯好与人言,可终日不辍。琛苦之,乃使入庠序,欲冶其性。 少天初至庠序,不乐于学,唯与儿童游戏。是时文州亦就学于中,因体弱故,不能与游,终日捧卷。少天见之,乃问:“书亦可用乎?吾学剑,可斩凶物,可杀恶人,路见不平,可仗而救之。汝亦从我而学焉!”文州曰:“剑者虽利,一人敌也,唯通兵书战策,方得敌万人耳。”少天讶之,便从学。三载,知兵者诡变之道;唯攻伐交战,仍逊文州。乃曰:“汝可居中军运筹,而吾冲锋陷阵以为奇兵,是无不克也。”文州笑而答:“当如少天所愿。”后楚侵南越,而喻黄率三万之军以御二倍之敌,大胜,又拔楚三城。自是,中原不复轻南越也。 初,南越以卜筮决事,国事赖于大巫。至文州弱冠,与琛辩治国,凡三策,皆胜。琛自愧不如,以南越托之而去。至是,南越建制始如中原。文州治越凡三十载,正君君臣臣之名,教以礼义道德之学,民得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数次侵伐争战,赖少天之力而胜。南越基业于焉而立。 少天喜剑,时时北游以觅名剑。后因巧遇,得一青锋,携而归,与文州观之。是日霖雨,而少天持剑舞于庭中,遇雨凝冰。文州观之,曰:“上古有通天地之道者,取天地之意为十二兵,此即一也,是名冰雨。”作鞘以赠,少天甚重之,须臾不离身。又言文州与少天亲善如兄弟,虽文武分殊,志趣一也。常于公暇携手同游,又好轻装简从,访查民情故耳。今南越民间祀“文武二公”,文公白面,武公秉剑,喻黄二人也。 4、[喻叶]德充符 一 春天的b市通常都是很干燥的。大风可以整整刮一天、刮得人心里毛毛糙糙;本来挂满杨树的棕色花絮都被刮落在地上,又被风推着拢成一团。喻文州从家里出来时候,清洁工正挥动着大扫帚,刷刷地清扫着路面。两边绿化带里的碧桃,正嫣红雪白、大朵灿烂地绽放着,和着枝上新绽绿叶一起,已经干涩了一冬天的目光似乎都要因此而丰沛起来。 这便已经是暮春了。尽管b市的暮春远不能和g市的蓊郁相比:g市的绿色如此丰沛而厚重,似乎每片叶子之中都蕴着水汽。或许是在岭南住了太久的缘故,喻文州在自己办公室里养了一窗台的观叶植物,好像有了些植物,也能留住一二分g市郁郁葱葱的记忆。 喻文州三十岁的时候,卸下了蓝雨队长的职位而接受了荣耀联盟的聘书。那一年的季后赛中,蓝雨惜败于当年的黑马嘉世、遗憾地与计划中的第四个冠军擦肩而过。这似乎使得蓝雨对老队长的告别蒙上了y影;甚至很多人也开始质疑,这样的喻文州是不是应该继续列入荣耀国家队的阵容之中?但事实上,那一年索克萨尔在荣耀世界邀请赛中的ji,ng彩表现,为喻文州在荣耀里面的征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为中国捧回了时隔多年之后的第二座冠军奖杯。 那一年的九月,喻文州来到北京,叶修自然去机场接他。两人拖着行李往外走的时候,叶修说,这边空气干,你一定不适应。 喻文州倒是不以为意:常规赛的时候还不是到处跑,干的shi的地方都呆过,应该问题不大。 叶修笑笑,说,先住我那儿? 喻文州也跟着笑,前辈还想让我住在哪里? 其实那个时候他一般已经不太叫叶修前辈,这两个字太生分,于他们的关系早已经名不副实。他故意叫这两个字的时候,往往都是在一些更私密的场合里。叶修被他说得脚下微微趔趄了一下,说,你等着。 这样的你来我往总教人轻松下来,甚至都可全然抛却骤然从南到北的千里之遥。那天晚上喻文州好好地表现了一番作为“后辈”的诚意——尤其考虑到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其结果就是两人只好以外卖果腹,计划中的“好好撮一顿”计划全然告废。 事实上,常规赛时候的东奔西走和长期定居仍然不同。第一个北京的秋天,干燥的气候确实让喻文州嗓子出了不少的问题。叶修倒是一副了然神情,和喻文州说,当初他回b市,自以为本是从小生长十几年的地方不可能水土不服,结果没想到一下子不适应起来。他说完,递给喻文州一盒喉糖,又说,我办公室有别人送的绿萝,下次给你剪一枝。 二 在第十赛季结束的那个夏天,在他们联手捧回第一座荣耀世界邀请赛的奖杯的时候,许多人不由急切地询问着,叶修的下一步在哪里?他在决赛后无声的退役,曾经让大家如此失落;但他重归荣耀的这个事实,又让全中国的荣耀迷感到了欣慰。很多人都在说,请叶修回来吧,让叶修回兴欣吧!——尽管他们都知道这样的事情,在规则上是不允许的。但是大家心中总还怀着对传奇的憧憬——无论是个人赛的三十七连胜、率领升班马成为总决赛冠军、还是和全中国的一流第一次捧起世界邀请赛的奖杯——这对于所有的荣耀迷而言,不管他们支持哪个队,都是津津乐道、百谈不倦的话题。 其实,在回国之前,喻文州也曾经对叶修说过,你应该找个机会好好地告诉大家你的想法。没有等叶修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从来不寄望于粉丝的支持,你对荣耀那种单纯的执着到了会将这种支持视为一种阻碍的地步。但也许你应该想想那些爱你的人。他们是真的喜欢你。 叶修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这句话好像话中有话呀。 是啊,当年某位前辈被退役的时候,一个人也没联系,就找了家小网吧住下;就算是找帮手的时候,也只叫了黄少天没有叫我,我觉得稍微有点受伤。 ……多久之前的事还要拿出来说。叶修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不过他也明白,尽管有再多的理由,对于作为恋人的彼此而言,当年的过往也是一件可以理解、但多少有点挂碍的事情。 就算他们那时不过是在用暧昧不清打擦边球也一样。 那时候他们正在赛后的悠闲中留在苏黎世闲走。比赛结束之后叶修自作主张给大家放三天假,王杰希牵头扯了一帮人买了火车通票去做瑞士全境游,楚云秀和苏沐橙直接坐飞机去巴黎。叶修本来准备关上门在宾馆里面睡大觉,结果终于抵不住喻文州的坚持,被拉出来一起散步。 那正是瑞士最好的季节,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古老的都市似乎也脱离了往日的暗色调子,红砖屋顶在阳光下反s,he出艳丽色泽,青碧色河中悠悠然游过几只天鹅。因为是周日,人流几乎到了稀少的地步,两人沿着河畔人行道一路走去,对岸最著名的大钟在转到中午十二点时候鸣响了悠长的钟声。 那时候喻文州伸手拉住了叶修——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不过情侣出来逛街的话大都是这样手牵手罢了。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好像谁也没有想先松开手。 最终他们走到湖畔码头。湖鸥在水面上低低地翱翔着,抑或停留在岸边栏杆上顾盼着。喻文州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每个荣耀选手都希望这是自己站上最高的那个领奖台,我也一样。但是,除了期望自己能够向上攀登之外,我也期望看到你得到自己应有的那一份荣耀,叶修。 三 到了单位之后,喻文州便打开了电脑,开始最后一遍确认桌面上的ppt。这是为了十点钟的会议所准备的:那是荣耀联盟在召开关于荣耀改版的新闻发布会之前的最后一次内部会议。 荣耀要改版成荣耀二已经传了将近一年,而这把刀终于在今年元旦的时候落了下来:荣耀二公测beta版在全球范围内推出了。暂时而言,这一赛季的职业联赛上还是在老荣耀的设置下运行。但是,新的改版将无可避免地到来,而这样的升级换代对于所有的职业战队而言都将是一次巨大的革新和变动:也许老的战队将就此失去它们的光环,新的战队亦可以借机崛起——一切都要在某种意义上从头开始。在所有战队的网游部门全力投入了新区竞赛的同时,荣耀联盟的官方也正在为如何改革、如何调整赛制而殚ji,ng竭虑。——这不仅仅牵涉到荣耀内部的事情,更影响着今年乃至以后的荣耀世界邀请赛的实力对比。 要作出改革的决定,就必须考虑如何让新老队伍在改版之后的整体步调不至相差太远,在给新队伍更多机会的同时需要让老队伍不至失掉太多原有的优势,更进一步的考虑包括如何在新的改版下让比赛具有更丰富的呈现力、如何应对改版之后对于比赛的影响,等等等等。 这一切,都必须让选手们和观众们能接受;而改版所产生的所有利弊、变化、规则应用,都要先一步考虑到。而所有考虑中,最重要的便是,荣耀二下的荣耀联盟,是否还能够继续维持着中国在这项电竞项目上的优势? 这个问题,对叶修,对喻文州,对每一个现在或曾经在荣耀中战斗、并仍然关心着荣耀的人而言,都显得尤为重要。 在荣耀二刚推出改版的那一天起,叶修作为荣耀国家队的领队,就带了行李入住集训中心,像当年在第十区开荒一样,加入了荣耀二第一区的战斗。新的改版之后,老技术依然还在,但是新的加点,新的副本,新掉落的稀有材料,乃至新的技术点获得,都需要全盘考虑。不仅仅是叶修一个,电竞部的技术人员,包括在退役后被荣耀联盟聘任为技术顾问的罗辑,也都近乎狂热地投入了对新一轮技能点调整的研究。 ——这一切,都是为了夏天的世界邀请赛的备战。 那天叶修从家里出去之前对喻文州说,这下又要好几天不能回来。喻文州说,你别担心,我也得天天开会。 叶修想了想说,那还是我比较轻松,至少我是天天打游戏。 于是喻文州帮他整了整领子——在住在一起之后,这点小动作已经成为了他们每天出门之前的一个习惯动作,然后微笑着说: 武运昌隆。 他没有嘱咐叶修诸如年纪到了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过分熬夜——这种话在于对荣耀的热情面前显得并不合宜,更别提他自己也正为了赛制调整的方案而连着许多天加班到半夜。在将近凌晨的时候,他偶尔会推开修改到一半的方案草稿,端着咖啡杯站在办公室窗前,望向那如同珠宝盒一样闪闪发光的高楼和街道上驶过的车辆。那叫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叶修来g市打客场的时候,晚上他会叫上叶修去吃夜宵。g市的夜总比别的地方歇得更迟些,他们坐在烧烤摊子边上,在烟火缭绕里面随意聊着。 叶修总忘不了抱怨一句,你们这边总是这么热。 喻文州说,可惜这样也没能让你的状态变得让我们轻松拿下。 心太脏了喻文州同志。叶修啧了一声。 那之后他们会在昏黄的灯光和榕树荫下一路走回宾馆,你来我往的斗嘴不知为何听起来像是调情——只要叶修出招,喻文州也没什么不敢应对的。若是喻文州去h市是打客场的话,也是他拉叶修出来吃饭。虽然叶修每次都在抱怨路远麻烦,不过还是会乖乖的跟他出来。 到了最后喻文州对h市的饭店,似乎比g市都要熟悉。 想到这些事情喻文州就会想给叶修打个电话。但是他也知道叶修肯定在游戏里,如果不在游戏里也没有和技术部开会的话,那应该就是好不容易去睡觉了。他叹口气,喝完杯中的速溶咖啡,继续坐回电脑前面,对着word文档修改起来。 所幸的是,现在的所有方案讨论,已经接近了尾声。 四 在中国拿到了第一届荣耀世界邀请赛的冠军之后,荣耀联盟准备为冠军队员拍摄一部纪录片——这不仅仅是为了纪念第一座世界冠军的奖杯,也同样是为了总结荣耀及联盟在中国筚路蓝缕惨淡经营乃至到最后辉煌的十年。这样的纪录片本来会是极官样文章的,但是联盟难得一反常态,找到了一个相当靠谱的企划。拍摄范围不仅仅涵盖现役选手,更是将吴雪峰郭明宇方士谦这样的退役老将一网打尽。这份企划自然送交各大战队一队一份,以便大家做好准备迎接摄制组。 喻文州拿到这份企划的时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边用蓝色荧光笔勾出所有蓝雨需要准备的部分,一边则用红色荧光笔标记出了所有和叶修相关的地方。作为中国十年荣耀无可质疑的第一人,需要叶修出场的部分简直怎么也绕不开。以至于假若这位大神秉持以往作风拒绝上镜的话,恐怕冯主席真的要吃速效救心丸了。 事实上喻文州刚看完这份企划联盟那边就来电话了。先问了几句蓝雨的准备状况,然后小心翼翼语风一转:您最近和叶神有联系吗? 喻文州心里一动,说:这件事情不是该问兴欣那边……? 兴欣说叶神目前他们也联系不上,我给大家打了一圈电话,最后王杰希说有可能是您有他的联系方式。 喻文州挑一挑眉,并不太意外是谁提供了这条路径,然后说:我帮你问一下。 挂了电话之后他拿出手机,翻一翻翻到某人手机——打过去果然关机,估计又是十天半个月忘记充电,便算当初已经送了对方号称“待机时间最长”的那款也是一样。他无声叹口气转身拨了下个号码——这次对方接起来倒快:喂?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你哥现在还在家里保持媒体静默? 电话对面的叶秋叹了口气:老爷子心里还过不太去。这次拿着奖杯回来他心里也高兴,但两方闹得久了,彼此好像都放不下一口气。 喻文州于是就把电视台的那件事情说了。叶秋一听,也知道这件事大概有助于进一步缓解家庭气氛,但是想了想孪生哥哥的性子也不由自主头疼起来。 ——晚上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吧。有时候觉得,他似乎也就还听听你的话。 其实不是这样。喻文州想,却也只是微笑一下,并不再说什么。 喻文州和叶修两人之间的事情,第一个确切知道的便是叶秋。整件事情其实也是机缘巧合,两个人第十赛季算是确定关系不久正在稳固期,喻文州去h市找叶修的时候恰好叶秋也出差路过h市,决定确认一下整天打游戏的老哥是否还身体健康ji,ng神矍铄开口就能气死一个两个的。 但是他大哥不在网吧也不在上林苑。美女老板娘熟门熟路:哎呀这不是昨天刚打完蓝雨吗,叶修和老朋友叙旧去了。 其实叶秋后来想起这一个足够造成平行世界分支的节点,都觉得当时实在应该当机立断扭头就走说明天再来,而不是说“没关系那我就等一等他吧”。就像avg一样,第二个选项无情地推开了真相之门——他站在阳台上透风的时候,看见傍晚将将亮起的路灯下叶修和另一个男人谈笑甚欢一同往回走——居然还能有人不被联盟脸t加上嘲讽debuff已经难得,更何况,两人还手牵着手。 手牵着手。 叶秋大脑被如是蜂拥而来的粗体初号大字刷了满屏然后当机。好在他重启速度够快,三十秒内已经反身冲出上林苑套间在门口截住这对狗男男。 孪生兄弟对彼此真不是一般了解,叶修当时看他脸色就明白叶秋已经发现了什么,呵呵一笑:看来你今天不着急走,咱们找个地方续摊? 身边喻文州倒也挂起惯常微笑:喻文州。——你是叶秋?幸会幸会。 后来叶秋想起那个晚上总觉得有种“我的世界都黑了”的感受。想想叶修同志一个又能奶又能t又能dps的多面手在前面开道,后面喻·手残·文州慢悠悠读条放大招:先是旁敲侧击了一下自家的存款水平工作计划并提出准备进入联盟之后便在b市买房买车;又指出两人从荣耀到生活,这样的感情伴随叶修最喜欢的东西其实最为牢不可破;最后又换位思考替叶秋代言担心兄长的幸福再正常不过,但是一切也得看本人的选择云云云云,直如六星光牢外带混乱之雨,不急不缓读条放出将叶秋玩弄股掌之间,不愧是联盟单靠心脏便居于四大战术大师之列的男人。 第一次见面叶秋毫无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尽快gg,回了b市之后左思右想,终于找人将蓝雨队长从身家清白到历年战绩调查个底儿掉,然后打飞的去了g市,直接约了喻文州出来。喻文州接到陌生电话倒也从容赴约,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一般。 不过事情并没照着叶秋的设想进行。喻文州见到他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说,或许这个赛季结束,叶修就会回家了。 叶秋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之后才发现这问题太过愚蠢。两人是恋人有什么不可说的?喻文州却笑笑:叶修并没和我说过,但是我大致猜得出来。他看起来很多事似乎浑然不吝,其实心里有根标杆。对他而言,和家人的不和始终是他心里一根刺。 叶秋顿了一下。 我还以为他这辈子不准备回去了呢。 他不是那样的人。 叶秋听到喻文州的笃定,又顿了一顿,说:如果他回去了,对于你而言…… 对于我来说,他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只要对他而言是最好的,那么,我就会全力支持他。 五 那一次之后喻文州叶秋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情报有无。因此企划的这件事情出来,喻文州直接找上叶秋也没什么奇怪的。 事实上弟弟君确实值得信赖。当天晚上叶修就给喻文州拨了电话:怎么,想我了? 想。喻文州极诚恳——对付脸皮厚的相方,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也君子坦荡荡。 结果是叶修那边反而咳嗽两声,才说:叶秋说你找我,什么事? 荣耀联盟那个企划应该已经发到你邮箱里了。喻文州说,——你别说自己没看过。 采访我可会涉及到很多敏感问题。当初冒用身份证啊…… 好像观众真会在意这个问题似的。 叶修又沉默了片刻。 喻文州又说:当时我在苏黎世就和你说过,我期望看到你得到自己应有的那一份荣耀。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 叶修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忽悠呢? 你说是忽悠也好。叶修,以后还会有无数新人来到荣耀。他们会在这个游戏里遇见许多传奇,甚至自己也成为新的传奇——他们会超越我们,甚至超越你。喻文州安静地说着,想起的却是很久以前,在电视转播中第一次看到一叶之秋高挥却邪,荣耀两字跳跃而出,——但是他们需要一个最初的起点。一个让他们怦然心动,认识到这游戏有多么困难,同时也多么有趣的偶像。 叶修听完他这大长串话,问:对于你而言,那个人是老魏吗? 秘密。 喻文州轻描淡写。 好啦别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看着哥的战斗视频长大的。叶修脸皮厚度瞬间重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天我就给联盟打电话。 ……对了,在闲扯几句准备挂电话之前喻文州忽然又问,戒烟戒得如何? 喻文州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你提过一句老爷子支气管不好。你现在既然住在家里肯定特别小心。 是啊天天都吃木奉木奉糖来着。有时候还真挺想你的。 喻文州勾起嘴角,声音里掺进几丝暧昧:——那个方面? 叶修轻笑了一声:过几天我想去g市。欢迎吗? 扫榻以待。 事实上是叶修并没那么多闲工夫。联盟接到这位大神的电话,一句“我会尽力配合”简直让工作人员喜大普奔,当即把和他有关的拍摄进度全提了上来,甚至于企划连夜赶稿将一大半串场解说也全部交给叶修,最后变成了叶修跟着纪录片摄制组满中国跑的结果。 叶修拿到新的拍摄计划之后,真想出门右转好走不送,但无奈话已经放了出来,只好披着马甲去抢了两个蓝雨的boss来泄愤。当然这种事有借有还,在拍摄组最终到达g市之后受到了蓝雨俱乐部上下的热烈欢迎,喻文州队长更是亲切地与叶修同志进行了友好会晤乃至抵足夜谈,其结果是第二天叶修同志脸显得分外黑,甚至有点霸图队长韩文清的神韵了。 那部纪录片制作得很快。电视台播出之后,叶秋给喻文州打了个电话,说家里老爷子嘴上说着不看,实际上躲在书房一集不漏地都看完了,最后才大笔一挥,准了叶修接下国家电子竞技中心的聘书。 喻文州微笑着听完,最终不免好奇心发作,问:本来伯父准备让叶修做什么? 他准备让大哥去军队里锻炼锻炼。 这句话说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像是两个人都憋住了不要笑出声。最后还是喻文州缓过来,说: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叶秋叹了口气,并没再说什么,寒暄几句挂了电话。喻文州倒也听出那一声叹息的言外之意,将黑屏的智能手机在手里转了两个圈之后,终于还是没有再打第二个电话。 反而是三天之后某人一通电话打过来——有空出来接个人吗? 喻文州将手机拿到面前确认了一下拨过来的号码确实是叶修,才说:你在哪儿? 叶修说了个地名——是离蓝雨俱乐部一街之隔的快餐店。喻文州看了看表,说:十分钟之后到。顺便吃晚饭? 我可是过来蹭大户的。叶修笑嘻嘻说。 那天晚上两人找了家烧鹅馆子。照例在g市所有碗筷要用热水烫过,喻文州秉持后辈礼节主动做这件事情——叶修一个外地人做起来总是不纯熟——顺便貌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突然过来? 嗯,我跟家里老爷子出柜了。 喻文州手里的瓷杯和玻璃碗重重磕了一下。 现在老爷子身体还硬朗,过了两年万一又高血压又心脏病的,不好办。叶修说得倒挺自然。 怎么样? 喻文州一惊之下手也稳定下来,将洗好杯子重新放在叶修面前,又斟上铁观音。 暂时不能住家里了,过来投奔你几天,等叶秋帮我找到住处才回去。叶修看了看他表情又说,——别那么一副何弃疗脸,好像我是被你掰弯了似的。 喻文州顿了一下:我以为…… 有些事情我愿意和家里妥协,但这种改不了的事情,我不可能瞒过自己的心。 说完这句话之后好像喻文州也不知道怎么样接话,半晌才开口,声音里面掺上一丝难以错认的低沉: 如果不是这里人太多的话,我想亲你。 叶修挑了挑眉,笑得惯常那么嘲讽,又带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柔: 我也想。 那日最后晚饭变成了打包外卖。两个人面如常色拎着饭盒走进叶修暂时下榻的宾馆,看上去像两个出差而来的游客,直到房间门在两人身后发出撞合声响才变得急切失去控制。喻文州惯例的冷静自持在叶修面前总是轻易退下,你来我往暧昧多年总得有厚积薄发的时候。最后纵身而入的那一刻喻文州反复叫着叶修的名字,最后索性被年长的恋人用嘴唇堵了回去。 你在这里。 而我也在这里。 对于两个太过彼此了解的人而言,再多的语言不如身体上的确认令人心安。那天两个人做过之后躺在一起扯闲话扯了许久,最后饿得不行才爬起来吃东西。喻文州问叶修还有几天上班。 叶修算了算,说下个月初必须报道。 喻文州说:我决定在蓝雨打到不能打为止。 叶修夹起一块烧鹅,说:没关系。微草义斩皇风,常规赛你至少就要跑过来三次,比在嘉世和兴欣的时候都多。 喻文州闷声笑起来:是这么算的吗? 叶修又想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要努力被选入国家队啊,喻文州同志。 六 应对荣耀二改版的最后一次联盟内部会议开得还算顺利。虽然官僚的习气就是永远能在每一次已有的结果上挑出错来,但是好歹荣耀联盟的大多数人尚且年轻,兼了这样的讨论又已经马拉松似的进行了将近一月,因此在对着喻文州条理分明的ppt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更大的改动意见——这多少让喻文州松了口气。最后冯主席开了口——大家都没有更多意见的话,下周正式的文件就可以下发了。 ——这便基本决定了。 喻文州微笑着,这近一个月以来的重担,终于要从他的肩膀上卸下去了;而转而面对荣耀二改版的人,便将是所有的俱乐部了。 会后他夹着笔记本回到了办公室,刚想着给某人打个电话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已经先跳了出来。喻文州怔了怔按下接听,还没说“喂”对面已经响起一把极有活力的声音—— 队长队长,我现在在b市出差,今天没事,中午一起吃个饭呗! 这几乎不用问名字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喻文州微笑起来:少天,你现在在哪儿? 黄少天说了个地名,又说,队长你开不开车,要不然还是我打车或者地铁过去吧,离得不远,你们那里挺方便的饭馆儿又多,上次吃的那家烤鸭还不错…… 于是一路在黄少天的发挥和喻文州的适时确认之下还算顺利地定了地方。黄少天说很快就到之后挂了电话,喻文州伸手按按鼻梁,缓解一下因为太长时间对着电脑而变得酸涩的双眼——以前打游戏的时间还要更长更久,却也很少遇见这样状况;岁月果然比人们所想的更不饶人。他一面拿上钱包,一面想了想,还是打开手机□□界面给叶修发了条短信: 注意休息。 剑圣黄少天退役其实比喻文州还要早上一年。就像叶修一度评论过的那样,喻文州的手速已经没有退化的空间了,所以他成了黄金一代中现役时间最长的选手。而手握三冠的黄少天在发觉自己的手速逐渐迟钝之后,果断地选择了退役。 蓝雨还有很多的夏天。 临走那天以话唠闻名联盟的黄少天非常一反常态地、仅仅对蓝雨的所有人只留下了这一句致词,然后就发挥机会主义者的决然在大家上来敬酒的时候选择了度数最高的一杯把自己成功放倒。送别会瞬间失去了主角这件事情不由得让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喻文州倒是心知肚明自己的副队其实是害怕气氛变得太感伤之后他会忍不住哭。 那之后黄少天先是应一家网络电台之邀做游戏实况解说——他眼光够高,语速又快,虽然话唠的程度可以吓跑一半儿的人,但禁不住还有一半儿的人越听越上瘾。一来二去,黄少天也成了这家网络电台的台柱,资深荣耀迷每逢比赛,没有不听“黄氏解说”的——只要他们能忍得住黄少天有时候一岔三千里的解说方式。听说,甚至连电视转播这边都蠢蠢欲动,希望请黄少天来当转播嘉宾,不过他这种风格对电视观众而言到底接受度如何还是难以确定的事,因此一时半会儿还未落得实行。 喻文州顺利地在饭馆门口碰见自己的老朋友,两人捡了个雅间,黄少天极利落地点了菜,就问喻文州:最近特别忙吧?荣耀二一出,没有一个战队闲得下来。 少天有进游戏吗? 那是当然,可惜夜雨声烦这种大号肯定注册不了,我开了个小号叫烦声雨夜,目前混在蓝溪阁里,偶尔闲下来帮着抢几个boss。黄少天谈起荣耀顿时神采奕奕,——我还看见叶修那家伙开着马甲在那边钻研,偶尔还帮兴欣打个boss。还有队长你不够意思啊,我加你小号你居然不理我!就算你得陪叶修那家伙刷本也不能忘记我们老朋友啊。说起来叶修小号是什么?我还要找他pkpk—— 喻文州听到一半有些诧异,先摆了摆手:这边联盟天天修改比赛规则,我也是每天加班到十二点,至今还没建号,你说什么小号? 哎?那我认错人了,黄少天一脸懊丧神情,——我还说那个术士小号一定是你呢。啧啧啧我居然有看走眼的一天。哎不说那些了,联盟有什么新规则? 下周出来,新闻工作者得等发布会。 哇,队长你这么有职业道德?一点儿内幕没有? 喻文州笑了笑:你觉得呢?新的规则肯定还是尽量让大家都更加公平竞争啊。 黄少天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换了话题:那我就等新闻发布会了。对了,其实我们电台有一个新企划。 新企划? 荣耀纪念特辑,每个区做一期节目。到时候无论是队长还是叶修都跑不掉,——采访我可先预定了,你们别说到时候没空啊! 应该没问题。 就怕叶修那家伙给我撂摊子。黄少天一脸慎重,——队长你可一定一定一定要把他叫来啊。他要不来我两期节目都得天窗,这家伙不会这么没良心吧! 我尽量。 喻文州笑了笑。 知道喻文州肯定回去帮忙说项,黄少天大喜过望,一边吃一边开始和喻文州详细讲起荣耀二的新变化:副本的变化,新的野图boss,新的技能树加点……一切都脱不开老荣耀的影子,可是一切又都是崭新的。黄少天说得绘声绘色,喻文州也微笑点头聆听,最后黄少天不忘记叮咛他既然加班告一段落了,晚上不如就来荣耀二里面建号吧!甚至他沾沾自喜主动提出负责带喻文州练级:嘿,想想能带队长练级我还有点小激动呢! 喻文州点头约好了回去上线再联系——眼看着下午上班时间要到了,他也不得不道声抱歉准备往回走。黄少天挥挥手说不急,又千叮咛万嘱咐喻文州建了号之后一定要来找他蓝雨的老人可不能让叶修那个没下限的占了便宜——呃队长你意会、意会。 喻文州笑着保证一定先进蓝溪阁,又说了几句便往单位去了。 和黄少天一顿饭吃下来果然时间超过预期,他擦着午休结束的边儿回到办公室,却发现桌子上平白多了点什么。 那是一支刚刚开放的海棠花。叶子上还沾了点尘土——估计是被昨天的大风吹落的,可被cha进杯子里之后,粉白的花儿仍艳艳地开着,恰恰是一枝早春之色。 喻文州不由得问:这是谁拿来的? 新来的同事伸头望了一眼,说中午时候有个人过来,说是给你送点东西,见你出去了之后就把花cha在那里便走了。 喻文州一时没搞明白,正想再问,便看见杯子边一张崭新的账号卡,上面“荣耀二”的标志明亮而张扬,边上还贴了张便利贴,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写着一行潦草的字: 今天九点,jjc 喻文州于是笑了起来。这样下来,黄少天看见的那个“疑似你小号”的账号下面是谁并不难明白。他将那张账号卡揣进口袋,然后给黄少天去了条信息: 抱歉今天不能上线了。过几天建了号再叫你。 七 喻文州从来都是一个会做审慎计划的人。这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他会选择控场型的术士,将每一个读条和cd安排得恰切有当;比如他会在自己如此低的手速条件下,完成一场又一场仿佛不可能的战术指挥;比如他依然坚持着每天读一个小时的纸书以保证身心充实;又比如说,他曾经对未来做了详细的计划,包括如何在退役之后拿到学位和参加新的工作。 在喻文州所计划的这一切之中,只有一个变数——却又是他心甘情愿地接受的一个变数。 在那个冬日傍晚,他坐在s市一家咖啡馆中等待着叶修的时候,恰好手中一本庄子集解正翻到“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一段,而叶修正好懒洋洋地、从马路的对面朝向他挥着手。 终于确知了这个人并非人间蒸发的事实让他松了一口气。尽管他曾经和君莫笑在竞技场里打过,尽管他亲眼看见那战斗法师的龙抬头——也不比眼下亲眼看到这个人,来得更令人觉得踏实。这种感觉瞬间涨满了他的心,以至于先哲所言的“无以好恶内伤其身”的理论瞬间被抛掷九霄云外。 而喻文州在那一刻终于确认了自己对于叶修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明白之前的暧昧不过都是为了让这一刻的领悟来得更为鲜明;而从那一刻直到现在,这种心情也只有更深刻和更难以忽略。 将规则更改方案最终发送到冯宪君的邮箱之后,喻文州在小半个月里第一次能按时回家。用钥匙打开房门后,他看见玄关处正摆着另一双鞋。喻文州轻手轻脚合上门,换了鞋走到主卧——果不其然,叶修正沉沉睡着,身边的闹钟小针指在“8”的位置上。喻文州解了外衣自己也爬上床,在男人鬓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手横过对方腰际,合上了眼睛。 ——暂时先睡个好觉吧。 然后等我们起来,再听你讲新荣耀中的所有故事。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3节 ende 5、[喻叶]山有木兮 第一次见到叶修的时候,喻文州并没把那闲散的男人和闻名天下的斗神一叶联系起来。神领之地二十州侯,公者三,侯者五,伯者十二,征伐不息,会盟亦有。学宫之中的宿学鸿儒仍然惯于征引昔年圣王的钟鼓器乐,仁义道德却不免成为y私之遮掩。兵家兴于战火,法家起于权谋,商人重利,谋士纵横,而太史手中龟甲再也测不准天命轨迹,只得喟叹一声,c,ao起刀笔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写下侵伐攻征,似是要将最后一点法度留在几个相似又暧昧的字眼之中。 在败于嘉世公之后,蓝雨侯被迫送小公子文州入嘉州为质子。会盟之日,嘉世公闭目听完蓝相所提种种议和条件,轻轻点一点头,问: “孤听说,蓝雨侯有一幼子,甚为珍爱。今孤膝下无子,常觉寂寞,莫若使小公子来嘉州就学,亦为友邻和睦之意。” 蓝相汗流浃背,恭敬道: “实是文州公子年幼体弱,不堪远行,更兼路途遥远,时有强梁……” 嘉世公显露些不耐之色,拖长声音: “既如此,孤便派我斗神一叶护送文州公子来嘉州——他性子慵懒,不易驱使,唯于征伐战事,总是不惮辛劳……”其言下之意,便是蓝州之人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蓝相不敢再辩。斗神一叶便是奠定嘉州三公之首地位的大将,勇力计谋神领之地无人堪比,其余二公纵然各拥猛将,也无人能撄其锋。蓝州刚自征战中败下阵来,怎么愿意再掀战端,最终只得委曲求全。 这事最终禀于蓝雨侯之时,蓝雨侯拔剑斩落了一角几案。 偏偏朝野廷议,均以为小公子身无长技,文似不足以经国,武亦不可c,ao戈,若不于此时为国建功,又复何用?此事喧喧数日,最终还是喻文州亲自拜谒州侯,只言愿以己身为国前驱,去嘉州做这质子。 蓝雨侯默然良久,才道:“孤日日自称‘孤家寡人’,自然不可再期天伦之乐。”便算应了这事。 出行之前,喻文州才于蓝州宫中第一次见到名动天下的斗神一叶。那一日他身着宽大章服,五彩绣线织就象征诸侯之子的七章,玉珰琳琅以征君子之德,而重重叠叠的布料将少年尚未长成的身段衬得更为纤细。喻文州素来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为何,但其中究竟几分是真实几分是他刻意为之却难以说清。而叶修似又不同——神领四境皆知他于战场中冲杀常以青铜面具覆于脸上,其上图腾交织,煞气森然,乃是古时大巫凭之祈武运之古物。二十州中,仅以“斗神一叶”四字便可止小儿夜啼。 也就因此,在喻文州第一次见到叶修容貌时,他竟因为对方的年轻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离开了面具和战甲的遮掩他看起来只是和盛名完全不符的普通人,甚至让人怀疑其修长身体中竟然蕴藏着如此武力。尽管玄色章服端正,男人举手投足之间却总带着些许闲散味道,递过会盟国书之后,便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对喻文州眨了眨眼。 这样的人似乎不用让人太过担心接下来路程之中的相处。喻文州短暂掠过这样一抹念头。而后他上前一步,依礼而言: “既嘉世侯盛情邀之,吾国自然却之不恭。” “公子奈何去宗庙也?”蓝相依礼作问。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1 “父母在,而可远游他乡乎?” “社稷既重,一身何计?” 如是询问者三,不过援引经典;偏偏空泛字句落在朝堂上似乎也有响声。庭上诸人皆寂静无声,看喻文州依礼对州侯三礼九拜,算是最终辞别——却是垂下目光,并不再望一眼端坐正位之上的老人。 最终蓝州侯仍是怜惜幼子,为他送行的车驾足有百辆。从州城出发的时候,第一辆车已出城门,而末辆车驾尚未动身。喻文州端坐车中,听见城中响起踏歌之声: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2 他手指短暂握住膝头深蓝色布料——那颜色是女人们采回蓝州山上的菘蓝,三洗三染最终浸出太阳沉没之刻的远山颜色。然后他挺直了脊背闭上眼睛,想象地图在车轮下慢慢展开,蓝州三十四郡都各自寻到安稳位置,犹如书简cha入恰切韦编所在,凑成一卷不可拆分的文字。 这是他自小生长的所在。而现在他要为了蓝州而离开它了。 那一日他们最终在驿站歇息。嘉州的上卿穿过蓝州从人,立于车辕之前轻施一礼:“小公子,请。” 喻文州步下马车的时候仍然背脊笔直,笑容温文:“叶上卿,请。” 许多年后喻文州想起两人纠葛许久的孽缘,总不免想起这一天——久居宫中的少年毕竟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以至于在迈步之刻一个腿软栽进了嘉州上卿的怀中。他心中一紧,等待着随之而来的奚落嘲讽,但是等来的却不过是一句笑言: “车马劳顿,在所难免。小公子请随我来休息。” 喻文州借着他的手重新站直,面上颜色不变,唯道:“多谢上卿。” 叶修微微一笑,并未松开他的手。这点似是而非的善意虽然单薄,却在寒冷的夜风中猝不及防沁入人心,在未及弱冠少年心中刻下不轻不重一笔。喻文州心里甚至朦朦胧胧升起一个念头:这样的人,为何竟选择委身行伍? 很久之后他才见到战阵之前的叶修。男人手中却邪闪着久饮血腥的森然白光,平日和善慵懒面貌全为狰狞青铜面具所掩,勒马于阵前之势如同渊渟岳峙。喻文州立于联军阵中,纵然知道己方兵力远胜嘉州一方,亦不免生起恍惚错觉:无人可于叶修手中夺下这场胜利。 凛松之战胶着了七天七夜。蓝州微州霸州三处合一的兵力自然远胜嘉州一处,但事实上这般同盟绝不可能赤诚以待,初战之后便成了兵临城下的态势。三州自然想要打破对方死守不出的僵局,奈何喻文州同王杰希和韩文清会晤之时,总是表面平和而其下暗流汹涌,“捐弃成见”只是一句漂亮言语,事实上一城一地的得失都不仅仅是史官手中竹简上的几笔刻划,更是三人心中不可能疗愈之痼疾。所有人都需要打败嘉州,但自己的兵力也不可能贸然轻易抛掷在徒劳的攻城战之中。 这样的会谈往往令人ji,ng疲力竭,喻文州微笑一日觉得脸部发僵,回到自己营地之中看见开阔地上黄少天正手持长剑认真教习他的徒弟卢瀚文——“手这般摆,腰要挺直”。这般远离金戈铁马和心机算计的景象让他轻松下来,似乎连本来凝固的笑意也因之可以掺上些许真实之感。 黄少天看见他便嘱咐卢瀚文几句,长剑入鞘走了过来: “进展如何?” “继续死守。” 黄少天叹一口气,知道这必然是战略选择最终结局,仍不免带了几分遗憾:“我本来等着和叶修厮杀。”他这么说的时候日常面上几分跳脱随意均被一抹锐气所取代,眼中锐光跃动不定,如同按捺不住想要出鞘的长剑。 “不是前几日刚刚打过?” “不够啊。我宁可与他死战到底,不论胜败。” 喻文州没有回答什么。若可能他何尝不想与男人当面厮杀,将所有执着都化为切实可感的金铁交鸣。但他既然天生无法习武,二人战场也就只能是在帷幄之中宫廷之上,以无法敞开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权谋隐私来回对弈。 偏偏这时候黄少天又漫不经心地问。 “文州,你原来在嘉州做质子时候,是不是也见过叶修?” “见过。” “那你定然见过他摘去面具模样。有人说他太过文秀因此才戴面具以遮掩,是真的吗?” “并非如此。”喻文州摇头否定,“只不过是那张脸,看了教人提不起力气。” “哈?” “你见到他就会知道了。” 数月奔波之后最终喻文州随蓝州礼官登殿,仅仅宣读三卷之长礼单便用去大半时辰。嘉世公y鸷的眼光从座上扫视下来,如同y雨之日令人不快的潮气一般。但寄身于旁人屋檐之下这种事情只多不少,喻文州知道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自从他辞别蓝州之日那一刻他的少年时代便已终结。 然而第一天嘉世公并未出什么难题,不过将他与礼品分别安置,犹如他也不过是随车送来一件货物。直到三日之后的饮宴下马威才姗姗来迟:乐工在庭中排布阵势,为首歌者起身而诵,均是古奥词句——这一般中原古乐绝非位于南地边缘的蓝州所能轻易听闻,若非足够博学多识便只能闻其声而不知其意。一曲终了,嘉世公轻描淡写丢出考题: “文州公子,这一曲奏得可还合拍?” 喻文州挺直腰板、环顾四周,见座中嘉州诸臣皆带着些许讥笑模样——也难怪,没人会相信这个来自南方蛮荒之地的弱冠少年能对此等雅乐说出个三二一来。 “此曲乃赞先祖勉劳,王风淳厚,”喻文州从容答道,“想来可是皇风故地之乐?” 嘉世公的微笑似乎僵在唇角,片刻后才道:“不想文州公子年纪虽轻,却有儒者之风。” “惭愧。” 然而嘉世公挥了挥手,庭中乐工再度奏乐。一曲终了,喻文州不等询问,便道: “其音流利,其调主羽,乃南国之音,应为百花州之歌。” 如是再三,喻文州对答流利,嘉世公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但是喻文州并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甚至连脸上的微笑也丝毫未变。 最后、打断这奇诡的紧张局面的反而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众人扭头去看,原来是坐在右手首席的叶修不小心碰倒了面前酒杯。 身负斗神令名的男人笑起来反而显得闲散不经。 “席中失仪,还望恕罪。——只不过,这些雅乐着实听来发闷。” 嘉世公的脸色像是瞬间缓和不少。 “这样饮宴,对卿而言是太过无趣了吧?” “正是。”叶修坦坦然回答。 “叶上卿。”左席之首的嘉相恼怒发言,“尚有客人在此……” 嘉世公举手制住嘉相的斥责,反而和颜悦色转向叶修:“既如此,不如卿为我们讲些趣事罢?” “趣事?我这人可不擅长讲故事。”叶修微笑,“既然今天一天都在唱歌,莫若我也唱首小调来助兴罢了。”说着竟将腰间长剑拔出横在膝上,弹剑而歌。那调子并不古奥,反是和现下之平静盛景丝毫不符的一份凄凉。唯独这歌却是用嘉州土语做的,喻文州竭力分辨,也不过听懂最后一句: 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追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那一日的筵席最终因为一首离乡之人的悲歌而有了些许不欢而散的意味。喻文州后来去寻来那首小调问明原词,坐在案前思考许久,最终还是叫来准备去往叶上卿家的仆从,让他们带一句话: 春色已深,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3 凛松之战的结束方式是很多人所料想不到的。嘉州的援兵终于在半月之后缓缓而来,第一件事便是向三州联军献上降书,割凛松于蓝州、割赤城于微州,又赠秋水关于霸州。这仿佛自毁长城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亦极为ji,ng明:三州难得的合纵便为三郡之地轻易化销了。这使得献上降书的嘉相脸上亦在失落之外,现出些自以为得逞的神气:他笃定这样的三州合纵定然不会有第二次。 会盟已毕,王杰希在率兵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和喻文州说道: “或许有你在,并不需要这三国的军队。” “您这句话,在下不解其意。” 王杰希笑了一笑,那双以天生异相闻名的大小不一的双眼却并未因为这笑意变得和缓多少。 “便算嘉州兵力已经不若昔年,但纵其国之力,地利之便,斗神之威,未必不可得一惨胜。之所以这么快就送上降书,只怕是……”他压低声音,“州城有变。” 喻文州微笑并未动摇:“您以为此事与我有关?” “斗神一叶威名响彻神领已经如斯之久。我们都曾经与这个人交手奋战,但谁也不能从战场上彻底将他打倒。”王杰希遥望远处凛松城头上翻卷的嘉世旌旗,叹了口气,“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而凛松之战终结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去令斗神的名声受损了。” 喻文州觉得自己胸膛内部有一小块地方绞紧又放开。他将手掩在宽大袍袖之下,半晌才道: “谁又是为了自己而持起兵器呢。” “说得是。” 王杰希说罢,行了一礼,回到微州营中去了。喻文州匆匆登车回到蓝雨营地,下车时候因为心急,甚至踉跄了一下。 唯一留守营地的郑轩从未见过喻文州这般焦急模样,以至于急急奔来: “——州侯?” “备马。” 喻文州说着扯了带子挽住章服宽大袖口。 “我要赶往一线峡。” 喻文州鲜少有纵马狂奔的经历。大夫之礼,出入必有车驾,是为君子之仪,只有武人才会毫不介意出入以马代步——叶修只要不是上战场,便总是骑着他那匹高大黑马来去,一旦奔跑起来灵巧迅疾如同一只鹞子:喻文州亲眼看过他如何捕猎狍子,其箭术灵敏比起极北蛮族亦不遑多让。这样的行止偶尔会让嘉州的官员们议论纷纷,但叶修历来我行我素。 相较之下喻文州规矩得多,出入之际总是端坐车上,仪态凛然甚至可以为人师表。第一次弃车择马还是他自蓝州前去嘉州,虽然路程并不遥远,但因了满载贡礼的车驾也就变得倍加迟缓,原本一月的路途终于行了二月有余,直从草长莺飞的早春行至风狂雨横的暮春。路上道路因为反复的春雨变得泥泞,喻文州当机立断脱去厚重礼服改换轻便胡服,策马行于叶修身侧。 嘉世闻名天下的斗神一旦脱去了面具,简直和善得和他的威名并不相符。他对于蓝州而来的小质子似乎很感兴趣,并辔而行的时候不忘问他——今年年岁几何?为何无法习武?出使嘉世,可会感到恐惧? 喻文州便也依次作答:年方十六。因经脉孱弱、不得习武。既然斗神大人都如此和蔼,想来嘉世众人,也定如君子般彬彬有礼。 叶修因是纵声而笑,赞他道:你这等胆力,不立于千军万马之中、运筹庙堂之上,却是浪费了。 喻文州适时垂眸掩去眼下锐芒: 上卿过誉。 叶修倒也没再说什么。在行路无聊中,也总捡那有趣故事来讲。他东征西战,去的地方极多,东及碣石,西至秦岭,北见鬼方,南越五岭,因而见过峨冠博带的中原君子,也见过胡服窄袖的狄夷,见过文身断发的岛夷,也见过宽袍彩带的巫觋。在他讲起那些奇闻异事的时候喻文州总是安静聆听,偶尔微笑,提一个问题——那样的相处甚至使得旅途劳顿和连绵不断的细雨都变得不再令人烦恼了。 而在之后漫长的为质岁月中,有时候喻文州也会应邀和叶修去州城之外踏青。春日落英缤纷,秋日红叶灿灿,那样的相处也总是闲适怡人,就仿佛除了骑着马默然而平静地走一段路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惦念。 但是再没有那一次,他跑得这么急、这么快,就像哪怕晚了分毫,都会被什么强行截断改变主意。 最终喻文州到了一线峡的时候四下仍然空寂无人,他缓缓骑马走进,一时间四周林木簌簌摇动,片刻后黄少天才策马而出:“——文州?” “你们且回去。” 喻文州说。这五个字仿佛不经思虑便被说出,说出之后那颗狂跳的心脏才得了些许安抚。黄少天顿时一跳,似乎便要如日常一般滔滔不绝,偏偏最后一刻看清了喻文州面上神情。 最终他将自己抗议都压了回去,半晌才闷闷道:“这五百兵士,你且留在这里。” 喻文州按下□□略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儿,许久,点了点头。 蓝雨侯重病是喻文州居于嘉州第三年的事情。那消息本应被牢牢封锁在质子宅邸之外,但喻文州最后还是从送来的蓝州染夹层之中抽出一面沁着蓝色的素帛,上面唯有二字: 速归。 速归速归,谈何容易。嘉州当日使喻文州为质,不过是釜底抽薪,纵然来的小公子不过日日舞文弄墨诗书风流,亦如何肯放他离开州城一步。喻文州在油灯火上烧去素帛,片片黑灰跌落苇席,而外面夜色正深。 第二日他照例写了信笺交予仆从送到叶修府上。 闻云梦泽中有山鬼,衣薜荔而饰女萝,君欲往而觅之否? 叶修回信照例简单,一个字: 诺。 那一日正自春深。两人骑马带了仆从,一路出了城门往云梦而去。那并不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是喻文州却觉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一般。叶修倒是兴致高昂模样,问:“你从何处听来山鬼故事?” “路人闲谈。” “谦谦君子、不语怪力乱神,竟然也信如此故事?” “气之所化,情之所起,无不依山林水泽而得形。” 喻文州倒是煞有介事,“相传故有妙龄女子,见王孙而慕之,因歌于大泽之侧。其音袅袅,三日不绝,为山泽所感,形而为人,是为山鬼。——这情之一字,因缘而生,坚比金石,再难泯灭,难道这般情形,也不可信吗?” 叶修笑笑,并不再说什么。 两人一路行来,已到大泽之侧,苇草碧色连天,偶有白鹭惊起,展翅而去。仆从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两人相对而坐,摆开酒酿,举杯而饮,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寂寞。 然而喻文州胸腔里一颗心,却是跳得擂鼓般快。 他备下的船正藏在苇荡之中。而酒中又掺了菖蒲根,比一般醇酒更为醉人——他和叶修交往多年,自然知道男人量浅,约他出来,其实便是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 但是他也知道叶修在嘉州声名虽隆,与嘉世公之间,却始终存在那么一丝不可言明的隔阂。这隔阂绝难察觉,若不是喻文州着意观察,恐怕也无法察觉。 ——而自己今日若是离去,只怕叶修以后在嘉州,又要更加为难。 喻文州心中两种念头此起彼伏,偏偏持壶的手极是稳定,又为叶修斟了一杯。偏也奇怪,往日数杯便倒的男人,今天竟然饮了大半壶,仍然不带一点醉意。 喻文州握着壶的手指收紧了些许。而叶修缓缓举杯,忽然一笑,道:“文州,我有个秘诀,一直没告诉你。” “愿闻其详。” “我酒量虽然不佳,总不免碰上宴饮之时。碍于礼节不能推辞之时,便使个障眼法,将酒偷偷倒了,从未有一个人能够发觉。” 喻文州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手上却是慢慢将壶放了下来。 “确实不知。……还望前辈有空也可指点一二。” “文州如此聪慧,何须指点。” 叶修说着,举杯移近唇边——这一次,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喝下去了。 太阳慢慢地斜了下去。远处归巢的水鸟长声鸣着。叶修脸上染了些许绯色——也不知是酒力,还是斜阳;道了声“我且小憩片刻”便在席上舒舒服服侧卧下去。 喻文州端坐原地良久,终于起身,打了个唿哨。 一叶小舟从苇荡中摇出来,船上艄公压低声音:“公子请移步。天已是晚了。” 喻文州看着他,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那艄公也不知就里,便再度催促。如是者三,喻文州终于点一点头,跳上船去。 小舟绕着苇荡走去。岸上的人似乎越来越远了。喻文州心中像是挪去了一块大石,既觉得轻松,又觉得空空荡荡。 艄公卖力摇船,不一会儿已经行至开阔水面,眼见蓝州接应船只便在前面。喻文州刚立起身,忽然看见船上的家将面目变色,道:“公子小心!” 喻文州惊而回首,忽然便见岸上一骑人影,白衣饰红,手挽长弓——不是别人,正是本来醉倒在地的叶修。 喻文州心念电转明白过来一切不过是两方共同做出来一场好戏,既然道路彼此分殊终于免不了最终兵戎相见。这一刻本该决绝伤悲,可是他心中却意外开阔,竟然还有余裕正冠展襟,朝向岸上人影微微一笑。 可就在这短暂瞬间,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渺渺茫茫一声骊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4 那歌未至终结,箭已离弦。喻文州不闪不避,引颈就死一般——偏偏那来如流星的箭,不过擦着他腰间所结兰佩而落入水中了。 此时小舟终于摇到船侧,众人将喻文州拉上船,鼓帆乘风而去了。家将一面拭汗,一面道——好在离得尚远,便连斗神的箭也s,he不准了。 喻文州默然无言,心知那距离其实寻常弓箭手不可能s,he准;但那人是叶修,又怎可能失手? 若是说为了什么而失手……喻文州长喟,扶舷而望。却见岸上人影,渐行渐小,终于和蓊郁林木混在一起,再也看不见了。 那一日之后,喻文州从未想过,他还会再一次、如此切近地见到叶修。 马蹄声再度传入一线峡的时候,已是傍晚。西斜金乌将半天云彩染成火红,竟也平添几分不祥之色。而那匹马只影的人一路疾驰至此,进了峡谷却也缓下马匹,行了几步,索性停于原地,道: “既然故人在此相候,何不出来一谈?” 一时之间,谷中似只有飒飒风声。偏偏停得一刻,便见树y之下,喻文州宽袍大袖,策马而出,拱手揖道: “蓝州喻文州,见过上卿。” 叶修笑了起来。多日的征战和许久的岁月似乎也并未磨损他的面容,他看起来似乎还是当年喻文州在云梦泽边辞去的那个人。 “——何必如此客气。今天没有美酒待客吗?” “来得匆忙,疏忽了。” “恰巧我也去得匆忙。”叶修点点头,“既然和嘉世公的关系难以为续,我也不得不出奔他国。不得不感喟那位出了离间之计的高人……倒真是个,知我之人。” 喻文州面上仍然不露声色,微微一笑: “若上卿来蓝州,文州必倒履以迎。” 叶修只摇了摇头:“蓝州并不需要一个摘去面具的斗神一叶。” ——我需要。 喻文州握紧缰绳,终于将这句话勒了回去。家国之事几曾容得私情?——若真要论,也不过是当年s,he失的一箭,和此时相谈的片刻。 此前此后,再不会有。 叶修似乎也读出他并未出口的心思,不过微微摇了摇头。他拱手为礼,道:“既然终是南辕北辙,——不若就此辞过。” “上卿一路小心。” 喻文州说罢让开路口。叶修策马前行——似乎浑然不知,山峡两侧正围着五百兵士,箭已上满,唯独等着喻文州一声号令。 偏偏叶修便似不知。他策马而驰,口中却唱起昔日调子——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5 最终一人一骑去得远了。山谷中仍然寂静如初。无人肯下一声号令。便如当初那支箭,终究是落进了水中一般。喻文州静静立于逐渐深重的暮色之中,忽然便好似听见当日那一声渺渺歌声,正唱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春三月,蓝、微、霸三州攻嘉。嘉献三城为盟。嘉上卿叶修出奔于兴。 终 1 《礼记·曲礼下》 2 《九章·哀郢》 3 《论语·先进》 4 《越人歌》 5 《巫山高》 6、[韩叶]狭路 1 狭路 0 两人转身,背道而驰。看似渐走渐远,其实却是共同迈向了那片战场。十年对手,在这决定各自队伍生死的一刻,终于完整激烈地碰撞在了一起。要给这十年做一个了断的话,恐怕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加完美的了。 1 韩文清第一次见到一叶之秋的使用者时,他并没将那张脸与他所知道的那个战斗法师联系起来。那时荣耀联盟刚刚起家,一半草台班子性质,除了寥寥几个俱乐部买了统一制式的运动衫算是队服,之外大部分人不过是尽量穿得齐整一点,好令自己不那么像在网吧熬夜的宅男。所以说,韩文清看到那个随意穿了件圆领logo恤衫,手里还捏着烟盒和打火机跑过来问路的年轻人时候,自然也不会多想什么——除了惊讶于这个人竟然敢过来问路的勇气之外。 要知道放在平日,就算多绕出去二十米,也没有路人敢向韩队长问路。 “记者入口在观众席那边。” 韩文清当即回答。 但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眯细了眼睛看他,忽然笑起来。 “韩文清吧?” 韩文清没觉得自己的面貌有那么广为人知。他脑子转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你是嘉世的?” “幸会幸会。”对方很熟络地伸手过来,但是脸上神情多少有点狡黠,“我是叶秋。” 韩文清打量着他。对方看起来比自己意想得更小——刚刚擦着十八岁的边,或许。一旦知道那个教人恨得牙痒痒的战法是在这个人手底下玩出来的,韩文清顿时觉得那笑容也变得倍加狡诈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伸出手,短暂地握了一下。 “擂台见。” 自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韩文清并不知道自己还要在接下来的十年——乃至更久,一直重复着这句问候。那时候没人知道一个游戏能玩多久,没人知道职业联赛会变成什么样,很多联盟早期的选手甚至多少抱着点儿末日狂欢的心态,或者丢一句“混不好哥就不回来了”然后义无反顾地背着个登山包就来了俱乐部。 韩文清没想那么多:他从来一往无前,从不退缩,甚至很少回顾昔年旧事。如此这般之下,他亦很少去想自己和叶秋到底认识了多久。仿佛一恍惚间,就已经从第一赛季到了第十赛季。 2 同样作为第一代的选手,韩文清和叶修自然在网游里就认识。这认识类似于:“那两个混账又带人想要抢野图boss ”“进组打一叶之秋打1”的水准——当然他们也切过竞技场开过pk,以韩文清胜少负多为结局,再之后,他们的对决就挪到了荣耀联盟的赛场之上。 第一赛季,霸图未及决赛便折戟沉沙,但是大漠孤烟和一叶之秋的对决视频却登上视频网站的首页热门——据荣耀官方称,那一年之后的新区之中,选择拳法家和战斗法师职业的玩家人数一下子压倒性地超过了其他职业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因为荣耀联盟进入游戏,而关注联盟赛程的人也越来越多。联盟倒也不客气,制作新一年的宣传片时候,直接就把这场对决拿出来用了。 而霸图的队员们看着小韩每日照旧的黑脸,倒也没有哪个敢真的上去问问联盟到底给没给版权费。再怎么打得激情四溢,这也是输了,还天天被拎出来一遍遍看,谁不郁闷?于是大家也就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件事。 但第二赛季的嘉世太强了。一叶之秋和气冲云水的组合简直横扫联盟一众,除了霸图和皇风之外,不至被嘉世完全打穿的只有g市的蓝雨。在这种情况下,韩文清仍然在常规赛里从叶秋手里拿下个人赛的一胜——这几乎便是了不起的成绩了,他们最后下场时候,经理甚至都是带着笑迎上来的。 可是韩文清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 “下一次一定要干死他。”他说,声音从喉咙里憋出来,“——回去复盘。” 队员们一句话也没说,跟着这位小队长的脚步齐刷刷走向场外。经理的笑容先是僵了一下,又摇了摇头,露出了更为欣慰的笑容。 霸图永远不会后退,也决不会满足。尽管如此,他们真正夺到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冠军,已经是第四赛季的事情了。 3 到了第三个赛季,叶修——那时候还顶着叶秋的名字——有时候会在□□上敲韩文清去竞技场。不过开过来的却未见得全是战法小号,而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韩文清倒是一如既往,开着拳法家小号迎战。直到一天他注意到一个“沐雨橙风”的枪炮师小号,打完竞技场下线后敲了叶秋: “今天那个不是你。” 没有问号,韩队长从来对自己的判断确信不疑。 叶秋一般不会立刻回复,这次也照旧慢腾腾,过了五六分钟才回敲过来:“老韩,眼光厉害啊。” “你们队谁要退了?” 韩文清也不客气,便问。 那边又停了很久,才回复过来:“老吴。” 韩文清在回复框里打下“这下可没人制得住你”几个字后又按了删除键。作为熟知嘉世的对手,他知道这件事对嘉世现在的阵容将会产生何等的影响。他想了一下,才打字回去:“我们队老石也要退队了。” “怎么样,准备把微草小方弄过去吗?” “不劳费心,”韩文清想叶秋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想要微草就能给似的——“我们有自己的新人。” 叶秋打了一个笑脸符号,然后说:“下次带出来遛遛?” “你带沐雨橙风的话。” 这件事说定不久之后两边果然来了一场3v3:霸图这边由韩文清叫上了张新杰和另一个元素法师,嘉世那边则是叶秋带着沐雨橙风和织影。两边都有新人,最终打成了个不上不下的均势。结束之后韩文清转头问张新杰:“什么感想?” 新人牧师推了推眼镜:“一叶之秋果然很强。” “这个人就是你的课题。”也是我的课题。韩文清没有说最后半句话,或许觉得说到这里已经够了,或许觉得给新人一点压力反而有助成长。又或许,他和叶秋最为熟悉的那个荣耀联盟已经逐渐远去了。新的账号不断出现,以前熟悉的账号也将会使出越来越多不熟悉的打法,背后将会有越来越多不认识的人,就像c,ao作石不转的老石无意间对他说的那样: “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走了,就只剩下大漠孤烟和一叶之秋还依然是你们两个人。” 韩文清将大漠孤烟的账号卡抽在手里:尽管再珍惜,卡角仍然出现了磨损的痕迹。他一向不是一个想得特别远的人,但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战斗仍然令他的血脉偾张、手指发热——他竟然对老石说的那句话,起了一种近似憧憬的心理。 4 谁也不知道第四赛季决赛之后韩文清曾经在体育馆场后的走廊里碰见了叶秋。 按理说霸图全员应该都去准备颁奖仪式,而嘉世一众应该在准备新闻发布会——对后者而言并不必须,毕竟叶秋这人从来不肯出现在任何镜头面前。 但是韩文清却不能说这是一场偶遇。 他暂时丢下欢腾成一片的队员走出来的时候便觉得会在哪里碰见叶修,但实际上他不过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乱走——直到看见某堆杂物后面冒起一缕烟气。 “抽烟有害健康。” 韩文清说。 叶秋懒洋洋抬头,并没有灭掉香烟的意思:“……老韩啊。我一向觉得你是个厚道人不会这时候过来……啧。” 韩文清走到他身边。烟草味道无声地在他们身边扩散开来。 “给我一根。” 他突兀地说。 “不是有害健康吗。” “二手烟更糟。” 这甚至都没办法称为借口。但是叶秋还是将打火机和烟一起丢给了他。烟的味道有些陌生——韩文清虽然不算老烟枪,也从来没真正戒过,不过分眼瞅了一眼烟的牌子。 两人在幽暗的走廊上相对着分享一段沉默,仿佛外面哄然的欢呼声和他们完全无关。最后是叶秋先开了口:“老韩,我有一种感觉。以后和你们的对局,胜负手再也不会在我们两个身上了。” 韩文清哼了一声:“擂台赛总等着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叶秋又狠狠抽了一口烟,道,“这么一想,还真t见鬼的愉快。”他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就像是食客看见了美食、战士听见了战鼓。 韩文清不自觉弯起嘴角:“明年?” “明年。” 于是韩文清将抽了一半的烟随手按灭了。刚才心里那点不明的情绪早已经为战意蒸发个干净,他看着身边这个懒洋洋靠着墙的老对手,一时间恨不得再回到台上重新打一场。 但日子还长。明年过了,还有后年。后年过了,还有大后年。联盟一直在这里——而他们也始终会守在擂台的两端。 没错。 这真的是件愉快的事情。 而这时候叶秋也抬起头。 “去拿你的奖杯吧。——帮我保管一年,明年我再拿回来。” “想得美。” 韩文清说完掉头就走,正好碰见出来找他的队友。外面的霸图粉丝已经开始有节奏地鼓掌欢呼起来。他迎着这欢呼和明亮的灯光,和队友们一起登上了颁奖的舞台。 而那一刻,在获得冠军的喜悦和骄傲之中,他忽然意识到:叶秋一次也没有能够亲自面对这样的欢呼和掌声。 5 那年夏休对韩文清同志而言有一个并不愉快的开头:韩文清的妈妈发现儿子回家之后还是每天守在电脑前面,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儿子呀,咱这玩意儿也得劳逸结合,都拿了冠军难道还不能歇一下了? 韩文清绷着一张脸也不知道说什么。自从进了霸图之后他似乎从来没松过绷紧的那根弦,现在骤然叫他“歇一下”反而叫他头脑一片空白。但是韩妈妈已经非常有热情地开始往外掏旅行社自助游册子了——眼见是早有预谋。 一旦韩家母上认真到了这个地步,基本上韩家男人就说不出一个不字了。所以最后韩大队长几乎是闭着眼睛随便抽了一份,说就这个吧。 于是最后韩文清就坐上了去h市的高铁。他背着个斜挎包步出高铁站,南方那种和北方迥异的暑热劈头盖脸扑过来,像是要将人窒死在潮热的空气里。他顿时有种掉头回去的冲动,好歹考虑到旅馆以及回程车票而忍耐下来。他汗流浃背地排了半天的队打了车到了预定中的那家旅馆,拍下身份证之后前台小姐战战兢兢查了半天,再抬头的时候声音都有点抖:“抱歉,我们这边没有您的预定……” 韩文清脸上黑气又重了一层,异常不怒自威:“您再查查。” “我们这边全部电脑联网的,真没有……” “那还有没有空房?” “已、已经全部订满了……” 韩文清看着前台小姐一张几乎快哭出来的脸,无声叹了口气:“没关系。”然后背包转身出去了。 可惜韩大队长严重对h市在夏天的繁忙程度估计不足。在走进的第三家酒店也没有空房之后,韩文清索性打了辆车直奔嘉世俱乐部。 最后叶秋叼着烟逛下来的时候就看见霸图队长正双手抱胸一张黑脸对着嘉世后门,不由得乐了:“嘿,你这是来借宿的还是来真人pk的?” 韩文清懒得理他的垃圾话:“先借着住一晚上,明天就出去找酒店。” “别介,老韩你还把不把我当朋友啊?都到哥地头上了还出去住,你好意思我不好意思。”叶秋说着就把人往里带,“正好没别人,否则被看见了还得说我里通敌国呢。” 韩文清跟着叶秋往里走——嘉世俱乐部第二赛季拿着奖金搬离了网吧租下这边一栋六层写字楼,下面两层算是底商门脸加上网游部门,三层是训练室,四层往上就是选手宿舍了。毕竟是原来写字楼的底子,怎么装设也脱不开大学宿舍的味道。叶秋带着韩文清进屋之后直接指了指右手边一张单人床:“喏,老吴的床,他走了之后我们条件好,一人一屋,你就睡那边吧。” 韩文清一边摘挎包一边四处看着屋里陈设。单身男青年的东西不可能特别多,h市又暖和,屋里一张书桌背对背放着两台电脑,一只大耳机挂在液晶显示屏上,桌面上两三本闲书顶着一只烟灰缸,一张椅子上堆着几件衣服,墙角的衣柜门好像合不太上——也不知道是本来坏了还是里面装了太多东西。叶秋随手抓起桌上两个马克杯说“先坐,先坐”就晃悠出去了。 韩文清放下包,对着明显很久没拆洗过的一床薄被皱起眉头——再发现掉在床底下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其实是叶秋这家伙第三赛季的vp选手奖状时,脸就彻底黑了。 正好那家伙正端了两杯绿茶走路生风地过来:“老韩给你这个,沐橙说绿茶抗辐s,he……哎你不会喝了茶睡不着吧?” 韩文清一手接过茶杯一手抖开那张奖状:“——这个。在床底下。” “老韩你行啊,一上来就把哥的底子摸透了。”叶秋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接过来就直接塞烟灰缸下面那堆书底下去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4节 那一刻,韩文清忽然听见了自己脑内某根神经崩断的声音。 7、[韩叶]狭路 2 6 后来叶修曾经一脸悔不当初地说:“你知道什么是比被老韩用那张黑脸盯着更可怕的事情吗?就是老韩忽然开始做家务……” 其实韩文清也不过是继承q市好男人的一贯品质——出门撑得起一家之主的面子回家挽起袖子扛得了煤气罐搬得动大白菜而已。在终于将一屋子书本杂志堆好理好烟灰缸清掉垃圾倒掉甚至还拎来墩布将屋里地面擦了一个来回之后,韩大队长才将四处收起来的几张奖状郑重递到嘉世队长面前:“收好。” 擦着边儿到了二十二岁的男人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多谢,接过那沓奖状的时候仍是兑不过这万分尴尬的气氛:“……老韩,你这是要给我再来一次颁奖啊。” 韩文清沉默了半天,终于说:“叶秋,你从来不肯说为什么,我也没理由问你。但是,你不应该永远躲在镜头后面。” 叶秋笑了笑:“有一叶之秋就够了——我真这么想。” “那你就永远当you know who吧。”韩文清说着坐在床边上,意指从去年开始全明星周末上印制的宣传册——战斗法师一叶之秋那奢华张扬的人物下面放选手照片的地方永远是一个黑影上面打个问号,被大家在选手群戏称为“连名字都不能提的那个人”。 叶秋想到在联盟默许之下新秀挑战赛环节上,新人连番过来都指名道姓要和“叶秋前辈挑战”,眼睛都放空了:“饶了我吧。还真当我是boss玩命刷啊?又不能掉稀有材料……” “能刷到荣耀女神的恩赐也行。” 韩文清意有所指。 叶秋的目光瞬间就锐利起来:“抱歉,如果真有这东西,就算刷一百次我也不会掉落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韩文清想着,嘴角掠过一抹笑: “——来一把竞技场?” “来。”叶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老韩你真是太上道了。” 7 最后韩文清猫在叶秋宿舍里打了三天荣耀。两人pk累了就登网游刷刷副本野图,这没什么训练上的实际意义,但是两人都是从网游里一路走来,偶尔登陆网游刷刷小号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韩文清注意到叶秋不同职业小号攒了一把,而且都基本刷到了满级。这不太寻常——他也有小号,但基本是几个拳系职业;但两人作为竞争对手,这点疑惑也不好形诸于口。他们一边欺负副本小怪,叶秋一边说:“你们队李艺博也要退了?” “嗯。他说拿到一冠运气已经不错,准备回家结婚。” “……幸好他不是决赛前说的,否则这fg立的。季冷那家伙也走?” “他说好容易有了一胜,然后就可以变成令一叶之秋饮恨的男人了。”韩文清说着也不由自主带了点笑意。 “妈蛋。”叶秋直接爆了粗口,但也没接下去说什么。两人默契无间地清扫着副本里的小怪,心中却都想着那些已经得到了“黄金一代”称号的新人们。 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何避免成为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就只能看他们自己的努力了。两个人都不是会瞻前顾后伤春悲秋的性格,反而是叶秋想了一会儿问韩文清:“郭明宇有没有管你借钱?” 韩文清怔了一下——作为联盟之初并称的三大神,他自然和郭明宇也挺熟悉的:“没有。” “果然还是你的那张钱包脸给力。这家伙问我借完钱就人间蒸发了,也不知道混得怎么样了。” “你担心他?”看见boss开出来后韩文清直接一招双虎掌,“那家伙那么能蹦跶,我看是忙忘了。” “哎还是我家老吴靠谱,眼看着这在美帝都快毕业了。”叶秋这次开了个鬼剑士,直接一个加攻击的刀阵就铺到老韩脚底下了。 韩文清一边打boss一边忽然心里有点咯噔。他眉头不自觉皱紧了:“叶秋,你不会把散钱都借人了吧。” “没有都。哪能呢。” 韩文清一句话没说地打完本,然后退出,摘了耳机直接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一脸不以为然的男人。偏偏他那张到处通行的黑脸在叶秋这里此路不通,男人叼着根没点的烟,含含糊糊说:“你又不是没这么做,老韩。” 韩文清想说我网游里认识朋友没你那么多,又想说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他对于嘉世的工资也略有耳闻,但他就这么盯了叶修半分钟,最终这些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是真不在乎。 他伸手摘了对方的耳机,说:“答应我,有什么事情,找我。” “……别这么认真,老韩。”叶秋先是惊了一下又笑着摇了摇头,“我再怎么也不至于那么没底——” 他那句话还没说完,偏偏“啪”地一声,从灯到空调一瞬间全灭。骤然黑下去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叶秋咒着跳闸便往起站,偏偏韩文清手里还拿着他的耳机,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就缠着电线撞在了一块儿,要不是韩文清一手扶住桌子稳住了两人估计就真得摔地上去了。 “要命要命……” 叶秋的声音一瞬间极近地响起,他扶着韩文清肩膀重新拉开距离:“我去看一眼电闸啊。” 结果那天晚上是整体跳电。叶秋倒还习惯南方气候,自己回了屋搭着毛巾被就睡了。韩文清躺在另外一边,热得一晚上都在翻来倒去,第二天爬起来的时候挂了两个大黑眼圈,被叶秋无情嘲笑了五分钟,和他一张黑脸简直相得益彰,以至于他去买茶叶藕粉等土特产的时候,不知怎地多出许多赠品。 最后他大包小包上了飞机,被广播要求系上安全带时候才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瞬间他们撞在一起,那个触感……好像过于柔软了。 ……要命。 8 如果不算私下里的切磋,两个职业选手在一年里能打上几场?不考虑团体赛的话,也就只有两次常规赛而已,还必须出场顺序能够排在一起。若再运气好些,季后赛之中遇上一次。——这样计算下来,若认真推算两个职业选手公开交战的次数,恐怕是比想象中还要少得多得多。 即使如此,只要提起荣耀联盟中的宿敌,所有人都会想到大漠孤烟和一叶之秋。即使在霸图夺冠之后的三个赛季之中微草和蓝雨已经各领风s_ao,以其犀利的战术和豪华的战绩盖过了昔日老牌劲旅的风头,但霸图和嘉世仍然是不可忽略的两支强队——每一年,韩文清和叶秋这一对老对手的相遇,仍然是荣耀观众们心中的“必观之战”。 只是,嘉世似乎一年比一年颓然了。不要说当年三冠王朝的霸气,甚至就连想要进入季后赛都开始倍显艰难。如果说像皇风那样失去了王牌选手还好说,但叶秋一直留在队里——于是这质疑也不免指向了斗神本身。 对此,韩文清只有一个想法:太天真了。 也许叶秋的打法不再像早年那样花俏炫目,但没有了那些手段,他却变成了一个更难对付的对手。只要在场上对上他,就会感觉到那种魄力:露出来的破绽像是引人上钩的陷阱,而自己这边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住机会。而且,就算再多的优势也无法确保最后的胜局。 到底是怎么变成眼下这样的? 韩文清不知道。 随着职业联赛越来越正规,选手们私下交流的状况也越来越少。除了在□□群中,大家似乎就只有在赛场上碰面了。关系特别好的人才会相约去杀竞技场,更多的时候则是钻研比赛录像和打法。 就连韩文清自己也记不清,上一次和叶秋去打竞技场是什么时候了。是第六赛季的冬休——还是第五赛季的夏休?尽管打开□□时还能在好友栏里看见一叶之秋那一枚枫叶的头像,但即使打开了对话框也没什么可说的。 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没办法用这种方式传达。 最后霸图又一次要在常规赛里遭遇嘉世。赛前的准备会上张新杰照例以他那严谨而妥帖的步调分析着对手: “和嘉世的胜负不在一两个小分上。虽然一叶之秋在擂台战中还是有很大的优势,但是,这一赛季嘉世的弱项在于团队赛。苏沐橙往往过于侧重对一叶之秋的支援,而不能更好地策应全队;刘皓作为队中唯一的控场职业,也和叶秋的战术思维并不合拍……综合来看,比起box 1,我们选择尽量将局面打乱,形成混战的局面,对我们而言可能更有效率……”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对面韩文清的表情,本来流畅的讲解便顿了一下。直到最后讲完了,他才再度转向韩文清: “队长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韩文清摇了摇头:“明天不可以懈怠。面对嘉世不可能有半分的侥幸心理。” 直到队员们离开、会议室中重新剩下霸图正副队长的时候,张新杰才再度开口:“队长。我以为你有什么话想说。” “为什么?” 张新杰犹豫了一下。在很短的一刻,韩文清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但或许他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而韩文清少有地叹了口气: “不寻常吗?” “——并不寻常。” “叶秋不是纵容队伍发展成这样的人。” 简单的一个论断,但因为是从韩文清这里说出来,就比所有的报道和推论更有力量。——如果韩文清还不够了解叶秋,还有谁能更了解他?还有谁,能比从第一赛季开始就彼此战斗、彼此揣摩的老对手更了解这个神秘的斗神? 张新杰也因此而沉默了片刻:“……我也不认为,会是叶秋前辈的问题。” 韩文清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投影屏幕。 如果不是嘉世队长出了问题,那么就是嘉世本身出了问题——最有可能的,就是俱乐部老板已经和核心选手在理念上产生了分歧。这对于职业选手是最痛苦,却也最为无能为力的一种情况。 韩文清想起了□□好友列表里那片始终是灰色的枫叶头像。也许它的主人正在隐身,或许正开着无数的小号中的一个在游戏里厮杀,但是韩文清始终未曾一次试图打开对话框。无关痛痒的几句安慰,不如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本该是这样的。 又或许韩文清只是知道,言语终归是无用之物。 那个人什么也不会说。 就和当初秋木苏的事一样。 9 其实在第一区里,韩文清对于秋木苏反而比一叶之秋更熟悉些——尽管两人大多数时候总是一起出现。但是秋木苏作为职业玩家的历史很长,已经一路走过了好几个游戏,几乎是“哥走过的地方就流传着哥的传说”。他的生财之道也并不是简单地帮人代练,更多地是买卖高级材料和武器,以及,代人pk。之前韩文清在另一个游戏里就已经遇到过秋木苏,所以等到在新开的荣耀中再一次遇到了选择枪系职业的秋木苏,他一点也不意外——如果说现在还有哪个游戏能够吸引最多的关注,就无疑是荣耀了。所有的职业玩家以及韩文清这样的老手都直觉地感觉到,这个游戏能够成为今后十年的关注焦点。它能够吸引最多的关注、引来最多的高手,甚至说不定能够更进一步,支撑起像样的职业比赛…… 但是最后,韩文清在荣耀联盟的注册名单上,只看见了孤零零的一叶之秋。 就好像那个永远嚣张地组织着抢boss拉仇恨、永远和那个恨得叫人牙痒痒的战法一并出现的远程秋木苏从来没有出现在游戏里一样。 注意到这件事的绝不止韩文清一个。当年在第一区混迹的职业选手们,哪个没多多少少遭受过这两人的□□?所以在职业选手群第一天拉起来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用力一叶之秋,问秋木苏哪里去了? 但是平日里自带嘲讽技能的一叶之秋这一次却彻底沉默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最终也就转移了话题。而大家最后真正知道事实,还是在第一次全明星周末上。 那时候的全明星周末和当初的联盟一样都有一种草台班子的味道,和后来俱乐部ji,ng心打造、观众们乐在其中的大场面决不能相提并论,一众人第一次聚集起来,直把个全明星周末搞成了第一区线下大联谊——不仅是职业选手,当初一块儿在公会里混过、一块儿打固定本的老朋友全都叫了来。嘉世跟霸图几个老家伙做东,热热闹闹地包了整间饭店,光打外面过还以为谁家在办婚礼。 这种情况下自然有人再次提起秋木苏。大家一边回忆着当年被那位神枪虐来虐去的惨状一边不免将疑问转向叶秋。 他去哪儿了? 最后反而是吴雪峰接过了话头:别问了。人走了,车祸。 那时离着近的一桌人都静了下来,半晌魏琛才说:敬秋木苏一杯。 大家一语不发地倒上酒和饮料,干了。在多少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韩文清看着叶秋——那本来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敛去了,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显得分外陌生。 尽管他们本来也没多么熟悉。但是那一刻,韩文清的心中还是升起了某种难以言明而又近乎不适的心情。他理解到这个男人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说什么的。他或许可以和别人分享胜利和喜悦,但所有痛苦都会被他深藏起来。 ——这一事实,自从韩文清认识到之后,就始终如鲠在喉。尽管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这般在意。 10 那一场常规赛的最后果然还是以霸图的胜利而告终了。赛后新闻发布会照例从败者队开始,韩文清在休息室看见电视转播上出现了刘皓的脸之后站了起来,直朝着嘉世的选手休息室去了。 不出意料地,那个人并不在。 苏沐橙抱着个本子一抬头看见韩文清的脸多少有点惊讶,但总算还平静。相比之下其他队员脸色绝不好看——都不用说刚刚输掉比赛的事实,单凭韩文清自带的威慑光环已足以教他们感到不适。一阵难堪的平静之后还是苏沐橙开了口: “韩队。” “他呢?” 没带名字,但苏沐橙不可能不知道对方找的是谁。 “他出去抽烟了。” 韩文清点了点头,抽身往外走。嘉世的主场他已经来得极熟了,甚至也猜得出某人大概会去哪儿——他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一条消防通道里看见了正靠在墙上叼着根烟的那个人。 “嘿。” 他走过去时候叶秋打了个招呼,多少带点意外:“怎么回事?一会儿不上记者招待会要罚款的。” “罚多少?” “我这是累犯,联盟有特殊优惠价,一场五百。老韩你这一次要是缺席,还不得按两三千的罚?” 韩文清倒也不着急。上一次和叶秋在全明星周末上的见面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这时间跨度最容易让人一眼看出对方有了什么变化。男人看起来似乎显得更疲惫,脸因为过久的熬夜而显得有些浮肿,但在这层慵懒锈色的底部仍然还是那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好像没人能越过他的防御,没人能战胜他也没人能最终摧垮他。 尽管他终究是人。 韩文清沉默的态度反而把叶秋搞得有点儿发毛,他戳了戳自己的老对手: “咋了这是?” “今天团队赛,打得很乱。” 叶秋挑了挑眉,玩笑似的说一句:“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韩文清没有再继续追问。对方能说出这句玩笑话,便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忽然道:“——给根烟吧。” “我还以为你戒了。” “……戒不掉。”韩文清接过叶秋从烟盒里弹出来的那根烟的时候坦诚道。他烟瘾不重,可以三五天不碰,也可以一下子抽掉一包——或许就因为如此,他从来没想过戒。他凑在叶秋递过来打火机上点了烟,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待在这条小过道里,好像没什么可说,又什么也不用说。 过了一阵子叶秋说发布会快开始了。韩文清说没关系,张新杰一个人够用。叶秋又说你们这赛季目标还是冠军?韩文清说嗯。叶秋又狠狠抽了几口烟,说你还是赶紧去吧。队长不去发布会像什么话? 韩文清又将重心靠在墙上。他想说这一场常规赛,会有几个人想听我说什么;他想说你也是队长,但你从来没去过发布会;他想说偶尔我也想知道联盟会罚我多少钱。但这些肯定都是借口。 因为今天他没办法说:对方发挥得也很好,但是我们发挥得更好。 最后他还是一脚踩灭了烟头,说:“我去了。” 叶秋懒洋洋对他挥了挥手,却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说:“——谢了。” 那天记者发布会韩文清破天荒头遭迟到。他走进发布会场,一声不吭坐下来,无视了周光义询问的目光和张新杰貌似了然的一瞥。 在记者问到对嘉世的表现有什么看法的时候,霸图队长以一贯的耿直——甚至是过于直白和耿直——批评道: “一团糟。再这样下去嘉世连季后赛的名额都会保不住。” 8、[韩叶]狭路 3 11 那年是韩文清在q市买房的一年。韩家父母坚持认为韩大队长既然年届三十自然应当遵照圣人古训成家立业,也就张罗着帮他买了房又弄了装修——知道自家儿子一心扑在战队上,绝没闲工夫管这些的。于是赛季结束之后,韩文清也就乔迁新居,霸图一众队员都跑去祝贺,很是热闹了一回——虽然这一次霸图依然未能登上顶峰,但是没有一个霸图人会后退半步。 明年再来。 不过这毕竟是假期。所有人都各自回家休息、调整状态,做所有一切和荣耀无关的事情。韩文清坐在新居沙发上补了几场球赛,又出门跟以前发小吃了几顿饭,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星期觉得脑子都钝了。最后他打开电脑,准备上荣耀逛逛,□□却先自动登录,职业选手群刷刷刷地出了一大堆消息。他刚想关上,一眼瞅见一叶之秋正在说: 我去g市干嘛,本来天热就够烦的,我还听你唠叨,黄少天你这是无形消灭下赛季嘉世战力的y谋对吧? 瞬间这就引来了夜雨声烦的大量刷屏,主题思想就是叶秋不识好人心明明好意请你来玩你居然还嫌我烦,我大吃省的美食你是享受不到了哈哈哈哈。韩文清直接略过大幅刷屏往上翻了几页,才发现原来是嘉世宿舍装修,万年住户叶秋这下子没地方去了,正四处求寄住。可惜大部分职业选手因为不知道之后会在那里定居,基本都没动置业的念头,此时夏休大部分回了家和父母呆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做主招待。他重新拉下来,没理会正在吵嘴仗的叶秋和黄少天,直接打字: 我这边你可以随时来住。 这几个字打出去群里突然一阵安静。然后一叶之秋才慢吞吞冒出来几个字: 真没问题?那我可订票了。 韩文清想这能有什么问题? ——嗯。 结果差点儿出了问题。 历来不带手机、拔腿就走的叶秋好歹在出俱乐部门口的那一刻想起了他还不知道韩文清新家在哪儿,最终返身回来上了□□敲他要地址。韩文清想了一想某位连别人手机号都不知道、又没有任何随身的通讯工具的大神孑然一身地戳在q市火车站广场上,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心累: “你要是没想起来问地址,准备到了q市后怎么办?” 叶秋当即道:“那就去霸图俱乐部,总之死不了。” 韩文清盯着对话框半晌,最后说:你下了火车就在火车站待着别动。 ——最后他们会面意外地顺利。确切地说,这全托赖韩文清自带气场,尽管他已经戴了墨镜,但来往人员还是下意识地采取了绕着走的架势,愣是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广场上隔出了一块儿at力场来。叶秋刚出了站台就远远看见双手抱胸站在那边的韩文清,一边笑一边走过来:“知道的以为你是来接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要债。” 这种程度的垃圾话韩文清自然早已免疫,他看了看叶修肩上一个基本也就塞得下鼠标键盘的包:“你行李呢?” “都打包了懒得拆,准备去超市扫点货。” 韩文清心想这是真轻省,说:“那走吧。”于是带叶秋去停车场。叶秋对着他的suv吹了声口哨:“不错呀,什么时候买的?” “……早就买了。” “没想到你还有空学车?” “刚过十八岁暑假就学了。” 叶秋眼睛转了转,忽然喷笑:“不会是因为打车的时候没人敢停吧哈哈哈。” 韩文清推开墨镜瞪他瞪到对面男人勉强敛了笑容举起双手作“我很正经”态才开了门上了车,直接拉人去附近最大的购物中心——两个男生买东西本来快,叶秋瞅了一眼商场地图直接进了一楼专卖店,逮着t恤架子往下拽了好几件,速度让韩文清都有点眼晕,也不知道应该说叶秋太大手大脚还是过于偷懒。 但毕竟夏休还长,时间还多。 “这家我之前就来买,号合适。”叶秋呵呵两声直接就去结账了,速度堪比一叶之秋手中却邪,三下五除二回来之后说,“老韩今天晚上吃什么,要不要我给你露一手?” 韩文清淡定地瞥了一眼叶秋:“你不会把我家厨房给点了吧。” “哪能呢,咱也是从十五岁开始过独立生活的人好嘛,很有职业修养的!”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一下,你准备做什么?” “叶氏秘传超豪华方便面。” “……”说到底还不是方便面。 “别那么瞪人,搁会儿警察来了。我能拿这事儿跟你吹牛吗?再者说,咱们俩这么熟了,你还不信我吗?” 韩文清想你在游戏里玩人的时候还少吗?但最后他仍是说:“随你。” 12 叶氏秘传超豪华方便面在某种意义上还真是超豪华:高汤罐头加上干贝丁细ji丝烫青菜和卧进去的两只嫩嫩的荷包蛋……总之叶秋折腾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都要让人扶额感叹为什么最后放进去的仍然还是方便面了。 韩文清吃了一口,给出反馈: “好吃。” “那是,我做得最好的一道菜,怎么也不能差了。” “你还会做什么?” “西红柿炒ji蛋。” “……明天起还是我管饭吧。”韩文清最后一锤定音。 两人坐在开放式厨房边上搭出来的那段半人高的隔断边上捧着面吃。设计者好像想要将这里作为小吧台似的,墙上打了百宝格(虽然空着),一侧还很有设计感地放了两把高脚吧台椅。也许韩家父母选定这个设计的时候是指望儿子带女朋友回来很有情调地小酌一杯,没想到会变成两个大小伙子排排坐吃方便面……人生啊。 吃完饭叶秋跟韩文清新家里转悠,处处礼貌称赞一番——虽然大多不在点儿上。最后韩文清看不过他那绞尽脑汁的样儿,直接给拎到客房,指给他看电脑和读卡器: “喏,宽带连着,网速不错,随时可以打荣耀。” 他等着下一刻对方就像往常那样说——那先pk个三局吧。却没想到叶秋回过来一张过分灿烂的笑脸: “老韩你不够意思啊,我这大老远跑来q市你也不带着我四处转转,这地主怎么当的?” 韩文清又看着叶秋。这突然而来的沉默显得如此漫长,以至于那点过分灿烂的笑容都有点要挂不住了似的。 最后韩文清才说——一贯言简意赅: “好。” 13 于是两人去了海边。 韩文清家算是海景房,离海边步行可达。两人沿着海边一路走,q市夏天远比h市舒服,海风带走了过分的闷热,此时太阳又渐渐下去了,很是凉爽宜人。 当然,这边也逃不开旅游城市的宿命——哪儿都是人。 两人经过一段儿可以下去的沙滩,就也走下去。来海里游泳的技术不一,有什么也不带就能游的,有抱着黑色大轮胎游泳圈的,也有就抱了一个足球在那儿扑浪头的。叶秋看了一会儿问:“老韩你很会游泳吧?” 韩文清点了点头。 “厉害啊。”叶秋感叹着。正好这时候招揽生意的过来了:“租不租毛巾遮阳伞游泳圈……” “要游吗?”韩文清问。 “不不不,在游泳池里扑腾还成,在这种地方就算了吧。”叶秋连忙说。 于是两人又在沙滩上走了一会儿就上去了。韩文清看了看点,说带他去吃一家不错的海鲜饺子,问他坐车过去还是走过去。 “远吗?” “不远。”韩文清想了想他们有时都直接从霸图俱乐部走过来,就说。 当然最后韩文清发现叶大队长的体力完全在基准线以下,虽然不能说战斗力不到05鹅但基本也就是1鹅封顶不能再多了,最后好容易走到那家馆子,叶秋瞅见空位就坐上去瘫在那儿了。这家饭店算是霸图日常聚会窝点,老板也是霸图粉,看见韩文清就自然过来招呼:“韩队过来啦?……哎,这位之前没见过啊。新人?” 空调之下叶秋血蓝缓慢回复中,听到这两个字也重新坐直了:“哎哟,看着像吗?” 老板仔细打量一下,说:“……不像,你这年纪太大。” 韩文清咳嗽一声,说:“他是嘉世的。” 老板哈哈哈一掌拍在韩文清肩上:“韩队您都会讲冷笑话了!” 叶秋无语吐槽,最后说:“我是他老朋友,第一区的。” “哎哟!”老板眼睛腾的就亮了,“你也是老霸图的?”这下子话匣子可打开了,当年种种旧事都说了出来——其中不乏对“那个诡计多端非常没下限的一叶之秋”的吐槽,简直一部迫害与反迫害、压迫与反压迫的血泪史。韩文清有点怕叶秋露馅,但没想到这非常没下限的家伙竟然还兴高采烈地一起吐槽起来了。最后要不是服务员上菜恐怕老板都得感动得跟当年的老战友拜个把子——幸好饺子上来了之后他才想起来还有一屋子客人要招待呢,只好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地说兄弟你再来啊,报第一区的名号,给你打折! 最后又剩下了他们两人的时候韩文清终于说:“你就不怕报账号露馅?” “我有卧底在霸气雄图的小号啊。”叶秋夹了个海鲜饺子,咬一口又被烫了,直吸溜气,“——你没有?” “没有。” “老韩你心真干净。”叶秋感叹。 韩文清夹了饺子,极平淡又极有力道地说:“你要是漏了馅恐怕走不出这家饺子馆。” “……不能吧。” “嗯。” 叶秋知道嘉世乃至一叶之秋的声望在q市绝对是仇恨往上,难得埋头下去老老实实吃饺子。这饺子确实名不虚传,又大又香,去前台结账的时候叶秋连着恭维老板,弄得老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说兄弟下次再来,再来;又说咱老一区人那也是不灭的荣耀,你看现在联盟里最牛逼哄哄的大神,那也都比不上咱们韩队和那个叶秋。 叶秋眨了眨眼睛,很有点意外的样子。 “那个叶秋……?” 老板忙比个小声手势:“咱老一区的兄弟偷偷说啊。当然作为霸图粉丝那自然不能服他,一定得干死,那没二话。但是咱这老荣耀迷,一路从当年看起来,还不知道谁强谁弱吗?要我说,那后来的那些个,都比不上叶秋,更比不上我们韩队。” 叶秋没说话,回头去看韩文清。韩文清正站在入口玄关处那一缸金鱼边上,鱼缸里的背光弄得他看不清韩文清的表情。最后他伸出了手来:“——多谢你。” 老板也没太明白,就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下:“兄弟下次再来啊。” 叶秋笑了笑:“一定。” 14 最后两人在夜色里慢慢沿着来路往回走——饺子吃多了,总得消消食。海边这时候仍是热闹,烧烤的摊子将香气混进海风的咸涩里,买贝壳工艺品的小摊子摆得琳琅满目,又有人拎着以塑料袋装的啤酒往家里走。叶秋开始还兴致挺好,说你们这儿真热闹啊,后来就苦了脸——晚上蚊子出动,就这么一会儿他胳臂上被叮了三个大包。 “你们这儿蚊子也欺生啊?” 韩文清说:“别挠,到家有风油ji,ng。” 叶秋叹口气:“在h市蚊子都不咬我的……哎哎哎橘生淮南则为橘……”也不知道嘀咕什么,手忍不住在蚊子包边上拍来拍去。韩文清看不过眼直接伸手抓住他另只手:“这蚊子有毒,挠了肿得更大。你要实在忍不过去,口水能暂时止痒。” ——后来他特别后悔自己不过脑子就说了这句话。 因为叶秋真的去舔了舔,还抖抖手:“好像是有点用。” 韩文清深呼吸三次,放手,去拦出租。 当然,最后还是叶秋出马才拦到出租。韩文清脸一直黑到他们进了门换了拖鞋顺便从某个抽屉的犄角旮旯翻出一瓶风油ji,ng为止。叶秋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都没继续嘲笑韩文清的黑脸;韩文清将风油ji,ng给他的时候,顿了一下才说:“……洗个澡早点睡吧。” 叶秋接过风油ji,ng,抹上之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中的绿色小玻璃瓶,忽然说:“我可能早晚得回家。” 韩文清从来没听叶秋说过这方面的事,顿了一下才问:“你之前说自己十五岁就独立生活……?” “嗯。为了打游戏,离家出走来着。” 韩文清又沉默了一会儿。这行为要放在霸图训练营的小孩子身上估计已经被他直接劝退了,可偏偏对着叶秋,韩文清却没法简单地评判什么。 “这么多年都没回去?” “回去过一次。”叶秋说,眼神有点远,片刻后又重复着,“我可能,早晚得回家。” 城市的喧嚣悄然和着远处的海鸣潜了进来。城市里夜晚的寂静总是这般斑驳混杂,和着百家千户的灯火,无数人的故事和梦想,都在这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慢慢发芽成长——不是每一颗种子都开得出花,也不是每一朵花都结得出果实。 可是他们总还努力地将根须扎进土壤。 韩文清坐在那里,似乎是在对对面的那个人说——又或许不是对任何人说: “这么多年,来的走的我们都见多了,最后打到现在的剩下我们两个。走很正常,我早晚有一天也得走,只能希望走的时候别留遗憾。” 叶秋抬眼看着他,忽然无比笃定地说:“你不再拿一冠是不肯退役的。” 韩文清放在沙发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你不是吗?” 联盟的斗神笑了一声,眼睛很亮。 “当然。冠军永远不嫌少。” 第二天早晨韩文清起来之后,客厅和厨房里都没人。他洗漱的时候还在想估计那家伙还在睡,收拾利落出来的时候才看见客房的门开着。 他走过去,看见叶秋正坐在电脑桌前面的转椅上,鼠标和键盘已经换成他自己的了,头上照例扣着那个大耳机。韩文清没有出声——他想那人知道他过来了。 最后电脑屏幕上跳出大大的荣耀二字。叶秋推开耳机,笑嘻嘻回过头来: “老韩,来刷个竞技场?” 他的回答,几乎从他们第一次在网游中遇见开始就没有变过。 “当然。” 15 那年冬天,第八赛季冬休之前,嘉世队长叶秋,宣告退役。 而霸图队长韩文清在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只说了三个字。 “没出息。” 说完之后,他无视其他聚拢在电视前的霸图队员,几步走了出去。 滚蛋的人就滚蛋吧。韩文清想,刻意忽略那一瞬间在心底涌起的复杂情绪。 9、[韩叶]狭路 4 16 韩文清后来想他本来不应该被叶秋那种姿态所骗到的。如果联盟里还有谁比韩文清更固执、更不肯放弃,那肯定就是叶秋了——虽然韩文清更让人一目了然,而叶秋的固执更多地被他的狡猾和没下限掩盖了。 但是在遇到君莫笑之前,他一度真的相信那个说着“不再拿一冠不肯退役的”家伙是走了。这或许是因为那一赛季嘉世惨不忍睹的战绩,或许是因为联盟那关于退役选手一年不得复出的规定,或许是因为他们实际的年龄—— 又或许是因为那年夏休的最后。 那年q市天气一直不是很热。毕竟是夏休,两人也不可能一直打游戏,韩文清更是一直督着叶秋出门活动,包括强拉他去游泳。叶大队长每次都在外面溜达得眼神死了才回来,回来之后就躺客厅沙发上不动了。 “不去洗澡?”韩文清问他。 某人躺尸状一动不动,抻长了声:“韩文清你好狠的心——” 韩文清走过去拍了拍装死的人,难得温柔了一把:“你想我拎你进浴室吗?” “免了免了,老韩你对我r_ou_体这么感兴趣啊我平时都没看出来……”叶秋一边说一边呲牙咧嘴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一边哼唧着一边去洗澡。 韩文清忽然就觉得脸上发热,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真是因为天太热了。他转身开了两边的窗户,坐在屋子当中的藤椅上,随手抄起一本边上的杂志——但浴室的水声有点响。平时不觉得,但今天这段声音仿佛挤进他耳朵定居下来一样分外响亮。其实两人老朋友这么多年,当年挤过宿舍,有一年全明星还挤在一间大床房,于是这次请人过来住好像也顺理成章的。韩文清皱着眉头,也不知道怎么想起刚才在海边看见对方的背:常年不晒太阳憋出来的那种白,——腰很好看。 “我洗完了老韩你去吧。”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韩文清回过头正看见刚才还在眼前晃悠的那片背的主人——这次是正面,叶秋非常大方地在腰间围了条小毛巾就往外面溜达,两条腿很长,白花花近乎耀眼,胸口还残留着刚刚沐浴完留下的一片粉红,“啊,刚才浴巾不是咱们带去游泳了吗,我扔你家洗衣机里了。” 韩文清神色不变地点了点头。 对方吹着口哨进了自己屋,韩文清在藤椅上又坐了五分钟才起身进了浴室,直接开的凉水笼头。 他想起有个成语叫做一语成谶,又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叶秋的宿舍里借住,他们在一片黑灯瞎火里撞在一起,那点不绝如缕的烟草味道忽然如斯鲜明地浮上来。他深呼吸了三次,才在冷水之中压下不断上窜的那点邪火。 其实韩文清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和叶秋是老友、是宿敌、是只要看上一眼就明白对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的对手。这样的存在难以用词句简单概括,但究竟如何竟延伸到r_ou_体的层面——乃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韩文清倒也并不着急去想。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一向这么过来的。 所以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两个人并排坐在电视机前看电影的时候,韩文清丝毫没发挥主观能动性。一开始的建议甚至还来自叶秋,他说这天简直太适合看恐怖片了。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也不知道是增强了片子里的恐怖感还是减弱了。叶秋还不时点评一下:“你看这僵尸跟埋骨之地里面的有点像啊。” 这太没看恐怖片的气氛了。 韩文清想叶秋在提这个建议之前根本什么都没想,包括他自己从来不看电影这点。剧情远未进展到高潮,韩文清肩头已经多了一份重量——不出意外,某人已经睡着了。 他慢慢转过头去。不断变幻的光暗里男人的脸变得有些陌生,但是韩文清不会认错他,无论在游戏里、在对战的擂台上还是在火车站的茫茫人群中,到哪儿他都不会认错这个人——这种笃定反而让他感到微微心惊,又在另一种层面上让他感到安定。 最后韩文清关了电视,推了一下在他肩头打起小呼噜的某人。叶秋睡得迷迷糊糊,叫了声“老韩”之后居然又继续换了个姿势睡下去。 韩文清最终叹了口气将人在沙发上放平——好在他家沙发够大,又去客房里拿了凉被回来。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只听得见雨声,就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只有他们两个人。韩文清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叫了他一声。显然男人已经睡熟。于是他叹一口气,终于放弃似地俯下身,亲了他。 ——那确实和三年前的那一次并无二致。 然后他直起身的那一刻,看见了叶秋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 “……老韩?”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5节 17 第一眼看到视频中名为君莫笑的散人的时候,韩文清其实直觉想起的是失踪的叶秋。但是他没说出来——即使张新杰脸上已经写着大大的“是叶秋”三个字,反而说起目前的职业选手中大概只有喻文州会做出以散人策应全队的选择。 最后还是张新杰说了:“其实……还有一个人。” “你是说叶秋?”韩文清念出这个名字几乎接近咬牙切齿,甚至难得地冷笑了一下,“他已经滚蛋了。还出现来干什么?” 张新杰没有继续说下去。韩文清推开那始终纠缠在一起的乱糟糟思绪,继续问着事情的后续处理方式。 但张新杰走后,他并没有继续训练,而是少有地去了天台,在身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烟盒和火机才想起来自己这次真的决心要戒烟了。 ——他没想到叶秋竟然跑得那么快。 那个下雨的晚上他们并没说什么。在叶秋叫了一声“老韩”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就像他们之前所有的问题一样,总无法简单地用言语来归纳或解决。最后他伸手按着对方肩膀,说:“明天我们再说。” 在暗影里他辨不清对方表情,只知道叶秋点了点头。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回自己卧室,倒也辗转了片刻便睡去。 韩文清曾以为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复杂和困难的,直到他第二天早起,发现本来还寄住在这里的家伙连人带行李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将会变得难以言喻地复杂和微妙。 但是只要他们还是荣耀里的对手——那么最基础的东西就不会改变。 韩文清相信着这一点,并等待着他们下一次的交手。 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等来的只是叶秋退役的消息。 18 最后,反而是一次竞技场彻底让韩文清放下心来了。 尽管老对手用了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散人号,但两人不过打了几个回合,韩文清就肯定对面账号后面一定是那个家伙——就连没下限也没有任何变化。 君莫笑很快就认输了,这一场的胜负和赌约似乎完全不被他放在心上;更没有职业选手的那种傲气。到了最后,他反而对韩文清说着: “当然,我知道你任何时候都喜欢全力以赴。不过,是时候该慢下来了,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感觉得到。” “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往前,不懂得如何慢下来。” 即使那样回答着,韩文清也知道叶秋这句不客气的批评直指自己手速下降的弊病。若问谁最清楚自己的竞技状态——恐怕第一个是自己,第二个就是叶秋了。 退出不代表认输吗?将男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反复了一遍,韩文清推开座椅站了起来。联盟第一的战术大师,这一次竞技场上对于纪录的退让,背后没有后手谁会相信?更何况,那套散人的打法,眼见便是叶秋重返职业赛场的关键,怎么可能一上来就那么直接地摊在他们这些职业选手眼前? 即使叶秋一个字也没有说,韩文清也已经确认了这个男人之后的打算。 “或许再过一年,我们就又会在正式的赛场上见到他了。” 他说着,又想起那一句关于“慢下来”的劝告,最终是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右拳。 还要一年。 这就是说、如果要和叶秋再一次对垒,至少还要再坚持一年。 自从那天以后,莫名聚拢在霸图上空的y云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韩大队长嘴炮的次数直线下降——当然,霸图最近一路取胜也是重要的原因。眼看着将近年关,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全明星周末。这种活动职业选手们不会多么上心,像韩文清这种老将不过是将它作为消遣;真正紧张的是那些参加了新秀挑战赛的年轻人们,以及希望得到大笔收入的主办商们。韩文清张新杰照例带着一众霸图新人老人坐上去s市飞机,稍微休整一天也就开始了第二日的全明星周末。 不过就算是荣耀四大战术师的张新杰,也没能预料到孙翔竟然会做出在新秀赛里挑战韩文清的举动。韩文清听见台上青年念出那个名字,皱了一下眉,然后便站了起来。 他走向擂台的时候,背脊挺直犹如标枪。即使刚刚王杰希和林敬言作为老将纷纷败给新人,但是韩文清却并没有任何担心或忧虑的情绪。 孙翔并没有考虑到的是,对局叶秋之外的战斗法师,韩文清的胜率几乎是压倒性的。就算这个人用的是一叶之秋,也不会构成什么差别。 “不过如果是叶秋的话,至少那记伏龙翔天绝对不会打空。” 他留下这句话之后走下赛场,背脊依然挺得很直。他估计这一场大概叶秋不会在看——那家伙向来对商业活动表演赛乃至全明星周末漠不上心,但是就算再重来一遍,他也还会提起男人的名字。 别以为暂时的退役可以逃过太久。他想,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账号卡。 19 ——其结果是,就仿佛要给韩文清的那句评价做一个回应一样,第二天的那个“无名挑战者”在与轮回杜明的对战中,就打出了一记久不现于赛场的龙抬头。 这要比那个人站上赛场、堂堂正正地说“我回来了”,还要更有分量。 那天活动结束后自然少不了记者采访的环节,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叶秋——就好像这一天其他的项目都完全没发生过一样。最后镜头转到韩文清这边,他什么也没想,就说: “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在联盟中只有韩文清能说,也只有韩文清敢说。他对着记者丢下这句话就带着霸图一行回到酒店,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反而是后面刚入队的年轻选手悄声问了张新杰:“那个……肯定是叶神吗?” “嗯。队长不可能认错。” “哇……”几个小选手低声感叹了一番。韩文清坐在自己座位上,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直到回了自己屋里,他才给苏沐橙发了条短信:——叶秋住在哪儿? 苏沐橙回复意外很快:韩队找他有事? 韩文清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停顿了片刻,终于打下去:找老朋友聊聊。 这次足等了有半个小时,苏沐橙才发过来地址。韩文清扫了一眼——酒店倒也不远,就在隔壁那条街上。他随手套了外套就走出去,就像是心里有团火推着他似的。 虽然,为什么要去找他、找到了他之后要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经过前台电话确认后,韩文清总算进了电梯。他看着数字一路上跳,出了电梯刚上走廊就看见某人从门里探出身来:“老韩,这儿这儿。”——虽然招呼他,声音却压得很低。 “……怎么回事,搞得跟秘密接头似的?”韩文清进去了之后才问。 “这不是时期紧张吗……而且我跟我老板一块儿来的。”叶秋说着顺手摸起桌上烟盒,“来一根?” 韩文清没客气,接了过来,四周看了看:“……你们员工待遇还挺不错。” “是啊,跟嘉世来都不一定住这么好屋子,一千五一晚上呢。” 懒得理他咋呼,韩文清一边点烟一边问:“怎么突然来了全明星周末?你不是从来不喜欢这种活动?” “这不是昨天看你慷慨直言,特地跑过来给你捧场嘛……开玩笑的。”叶秋接过韩文清扔回来的打火机在手里玩着,“员工旅行,恰好来了。” “那个战斗法师,是在第十区和你一起打副本记录的?” “好苗子吧。” 韩文清点点头——唐柔的天分毋庸置疑,虽然不能说没有运气成分,毕竟也是从职业选手手中拿下一胜:“你要带着她回联盟?” “还没确定。” “我看那姑娘不会轻易放弃。”韩文清说着,貌似不经意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没确定。” 韩文清想到对方手上的那个带着银武的散人号,又想了想联盟中现有的战队,沉默片刻才道:“你想自己拉队伍。” “高兴吧。”叶秋笑得有点贱,“我可是足足给你留了两个冠军的机会呢,老韩。” 能被这样的垃圾话撩动也就不是韩文清了。他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往前迈了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那么我们来说说今年夏天的事吧。” 叶秋少有地僵了一下。但是还没等他措辞,韩文清就接了下去:“我是认真的。你慢慢考虑。”说完,他重新拎起椅背上的衣服,“——那我先走了。” 叶秋足足十秒钟没说话,直到韩文清的手挨到门把上才近于哀叹一般地说:“老韩,你这是犯规。” “我不逼你。” 韩文清说完,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冬日的s市总挟着一种仿佛能钻入人骨头缝里的shi寒。韩文清一路穿过陌生的道路,路灯在他脚下扯出单薄的影子。 一年半。 也许两年、三年。 他们做对手的时间不可能持续到永远。但是,在荣耀之外还有更长的时间,他们可以用一种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姿态继续同行。 如果那需要等待——韩文清就会等待下去。 20 然而第七赛季霸图的战绩并不好。仅仅止步八强的季后赛战绩,让人怀疑起是否在嘉世的出局之后,第二年就轮到了霸图。这似乎并不能改变韩文清的决心,他那句“明年我们再来”说得照样铿锵有声——只是别人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相信他们的决心了。 只是当天晚上,韩文清难得在□□上被老对头戳了——昔年的“一叶之秋”现在已经换成了“君莫笑”,头像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字: 改打法了? 韩文清看着这条短短的留言,仿佛连失败的郁闷也被冲淡了些许:看出来了? 废话。就算别人看不出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我当然知道你一定看得出来。韩文清想,不自觉笑了笑。他举起手,打下一行字:明年的冠军是我们的。你要回来。 当然。 即使知道了嘉世已经拦在了他们的道路上,但叶秋的回复依然斩钉截铁,就好像那样的对手不过是不值得提起的存在一样。 韩文清没问对方夏休的打算。事实上他这个夏休也全泡在俱乐部,改变打法、研究战术——林敬言和张佳乐的转会逐渐在谈,周光义和季冷要交换出去,这事经理自然不可能完全不和主力知会。张新杰已经开始和公会一起为林敬言的新角色打稀有材料了;而韩文清则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衰退的手速之上,结合着他丰富的经验来磨砺着新的打法。 那年夏日转瞬即过。全新的霸图在联赛里披荆斩棘,反而是兴欣在一路踏入线下赛之后却又因为“叶修”两个字多了一层谜团——这件事在媒体上吵嚷半天,不过在职业选手之间倒是平静得很。韩文清在接到叶修电话的时候,甚至没想到对方可能是为了这件事而给他电话。 “……所以叶修是我的真名。” 韩文清顿了一下:“所以你因为这个打电话给我?”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叶修说,少有地带着一点不确定。 “名字重要吗?”韩文清反问,“就好像没了这两个字我就不知道那一个是你一样。” “叶秋是我双胞胎弟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你这大话说得有点早吧?” “你可以试试,叶修。” 韩文清念着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却并不疏远。电话对面叶修笑了笑:“老韩,你这话说得就跟要拉我去竞技场似的。” 韩文清没有说什么。这一赛季的变化太多也太快,仿佛和叶修的交手都成了遥远的记忆。他们都在彼此的战场上往前走着,缺少了一贯交手的确证,竟然比一个更换的名字,更叫人感到骤然的失落。 “你得快点,叶修。别跟不上了。” “你等着吧,老韩。” 叶修的回答却显得笃定。他们又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韩文清直到这时才发现,从全明星周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而当初的那句话,仍然沉在那里。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对此不发一言。可又有什么事,正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甚至韩文清也并不急于去促进这种变化。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都忙得无暇他顾,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近乎执拗地相信着只要还站在这片赛场上,他们就终将狭路相逢。 那已遥遥可期。 10、[韩叶]狭路 f 21 ——那一年的新队发布会上,率领着网游中拉起的草根战队一路挑翻豪门嘉世从而跻身职业联盟的叶修,在发布会的最后说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 “我回来了。” 韩文清晚饭的时候才在食堂看到那则新闻回放。边上张佳乐咬着筷子:“总算回来了。” 林敬言也有点感慨:“不容易啊。” “都是下赛季的事。”韩文清仍然是不动声色、一张黑脸,放在桌下的拳头却握紧了。 “那当然。”张佳乐答得很是用力,“这赛季冠军是我们的。” 那天晚上韩文清打开□□——某人仍然是没有手机。他在好友组里找到那个歪歪扭扭“笑”字,打了“恭喜”二字过去。然后,并不等回复就关上了电脑。· 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全神贯注打好季后赛。 叶修得到了他的胜利,但韩文清还没有。 22 善泳者溺于水。 第九赛季的霸图依靠着老将的力量而在常规赛中无往而不利,而最终的决赛,却也无奈地败在了这一点上。首度改变的赛制,长期的体力消耗,以及当时还没有被发现的、轮回技能点上的巨大优势,令得延长赛后的霸图终于还是败在了轮回手中。 在屏幕变成黑白之后,韩文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再年轻一点的话,他或许已经一拳砸在c,ao作间的隔板上了。但随着他接近而立之年,当年的那股血气渐渐成为一点磨折不去的韧性,失败并不会让他感到挫折——或许是已经太习惯于这种挫败了。 不过是再从头开始。 他静静地在c,ao作间里坐了片刻才起身,开门走出去,去迎接他的队友。片刻后他们才发现张佳乐没有出来。 韩文清上前一步敲了敲门——或许有些人在那一刻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韩文清相信张佳乐不是个软蛋也不是怂包,那种人来不了霸图。事实上张佳乐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他的脸上有着遮掩不住的遗憾——但是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他也在遮掩着这种遗憾。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面前,反而是他先问着:“我没事,你们呢,有没有事?” “既然都没事,走了。”韩文清挥了挥手,一个转身率先向台下走去。掌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对于霸图的粉丝而言,这遗憾的失礼绝不会影响他们对队伍的感情;而就像对于霸图的每一个人一样,这一失利也绝不会改变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决心一样。 竞技永远都是这样。无论概率,无论感情,无论“应该或者不应该”。最后到手的,就只有单纯到直白的结果:冠军,或者不是。而这结果虽然重要,却从来不是一切。 那天的新闻发布会上,面对着记者的提问,霸图的队长和老队员们,都重复着一句话: “一如既往。” 那天晚上霸图没有组织什么活动——心理疏导也不急在一时。之前预定好的大餐本来没有取消,不过几个主要选手纷纷表达了“还有事先走了”之后经理也就给餐厅打了电话。韩文清和张新杰照例回了食堂,来帮忙的阿姨给韩文清的米饭上多盛了半勺红烧r_ou_,到了张新杰这边,一板一眼的副队长说:“请还按原样给我,谢谢。” 这一天韩文清倒是坐到张新杰对面去了——他平常不和副队坐一起是因为张新杰从来不和别人说话,而今天他恰好不想说话。晚餐的时间过去得很快,他起身将餐盘放进拖车里的时候张新杰倒还在慢条斯理地对付面前的米饭。夏日的q市晚上没那么热,他在外面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城市的地光依然过于明亮而遮蔽了所有的星辰,只剩下阵阵凉爽的晚风。这样的傍晚并不令人陌生,甚至第四赛季的那个晚上,他们一边大声唱着歌一边因了啤酒的醉意而摇摇晃晃往宿舍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差不多的夜晚。 韩文清紧紧地握了握拳,大步流星地回了宿舍。这晚上本来不应该再做任何事了,偏偏他坐到电脑前面的时候还是本能地将鼠标移到了荣耀的图标上。他盯着桌面看了半分钟,反而是自动登录的□□弹出个窗口。 君莫笑: jjc xxxx,密码1234。 有那么一阵韩文清真的很想把电脑对面的人拽过来做点什么。问题这并不可能,他只能从抽屉里翻出张小号上了电脑,登录进入竞技场。 不出意外地,有个战斗法师站在那里。 “叶修。” 他说。 电脑对面的人说:“老韩,哭了没?” “滚。” “得啦得啦。好久没和你切磋了,来两把?” 韩文清哼了一声,迅速拉近距离,一招崩拳直取对面战法。叶修的小号也是一记天击——直来直往,两招一碰,相互抵消,到时就这么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那天晚上最后韩文清什么也没说。稍微过了两把叶修就说早点休息调整作息向你们队副队长学习,你当霸图老大也以身作则早点休息,不用远送了我立刻就撤。 即使这样说对方的小号也并没立刻下线。 韩文清听着耳机里传来的轻微的电流杂音,片刻后才道:“叶修。” “哎。” “明年我会赢你的。” “没戏,我和你讲我们兴欣目标是夺冠。” 韩文清知道这并不是一句轻易的大话。如果说现在联盟中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那就只可能是叶修。一部分的他甚至相信着这就将是第十赛季的结局,可是另一部分的他却不肯放任自己承认这样的事实:“我们会拦住你的。” “赛场上见。” “赛场上见。” 最后叶修的小号在下线的白光里消失了。韩文清退了游戏,整个人靠进柔软的座椅里面,放任自己在这短暂的时间中,想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那天晚上他很快睡着了,一个梦也没有做。 23 经过了网游中闹哄哄的一个夏休期,第十赛季甫一开始,所有媒体都少不得分些关注给君莫笑和散人快打,韩文清自然也不例外。就算网游中已经有了对战的经验,到了单人赛的赛场上,又毕竟不完全相同。他和队员们一起看散人快打的视频时候忽然走神想起很久以前还没有荣耀联盟的时候,有个人在网上传过一段散人视频。那个人是叶修吗?还是苏沐秋?那天解散之后韩文清又去网上搜索一番,可惜找不到了。 后来他在□□上碰见叶修和他谈起这件事,叶修倒也坦承,说并不是他们。倒是苏沐秋正是看了那个视频之后开始决定练散人——他敢折腾银武生成器,又肯定这种玩法有前途。 没想到升级一下子把这种玩法掐死了。 韩文清回他。 叶修慢慢打字回来(韩文清几乎能想到他在屏幕对面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敲键盘的样子),说:那是以前。后来不是又有神之领域了吗?韩文清同志你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吗? 韩文清当然知道现在的散人和当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他说彼此彼此,你也别以为现在的大漠孤烟还是当年的大漠孤烟。 前三个赛季被我打得不要不要的? 韩文清被他气乐了,心想早晚有一天也得让你不要不要的。当然他历来沉稳不可能占这点口头便宜,就如实回了两个字:等着。 来日方长,不在眼下。 第一次常规赛兴欣对霸图,结果不出意料,兴欣未能爆冷。这并不是什么新闻,因为兴欣虽然能够在和昭华贺武这种战队中占到便宜,但是一旦遇到蓝雨或者微草这种老牌劲旅,基本不存胜局。一些比较中肯的评论者,会认为集齐了叶修苏沐橙方锐三名全明星选手的兴欣实力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升班马而已,但是他们队伍短板明显,最终大概也就和雷霆三零一一样,只能为了季后赛的门票拼搏,达成大约一轮游的战绩——对于升班马而言,这并不算什么差劲的战绩。当然,网上也总有不同声音,像茶小夏这样的“脑残粉”总还是坚持着,认为他们能够创造奇迹。 但是从这场比赛来看,韩文清却很难对兴欣的未来下什么判断。也许兴欣可以打得更好。也许他们最终会受到那个和张新杰握手的时候手都在抖的新人牧师拖累而没法更进一步。但是谁说得好呢?在联盟刚刚开始的时候,谁的队伍都不是完美的,都是一个核心主力加上一拨良莠不齐的选手,跌跌撞撞在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联赛中搏杀出一条血路。 “你有没有回到第一赛季的感觉?”握手的时候韩文清问叶修。 叶修想了想,说:“没有。吃住和赛场都好太多了。” 韩文清打量着他。对方看起来还是一贯那个样子,并没有比第七赛季的时候更糟。但是作为队长,带这么一支队伍有多累——韩文清是一清二楚的。 可是他是没法对叶修说什么的,站在对手的立场上。或者说,他自己的做法也和叶修没什么差别,从第一赛季开始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始终都是在保证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前提之下,将自己催逼到了极致。 所以最后韩文清没再说什么,叶修倒是说:“地主不请客吗?” 魏琛正好溜达过来:“哎呦老叶你的c,ao守呢?你这不是敞开胸怀接受别人的糖衣炮弹吗这可不行!——怎么样小韩,这么久不见怎么也得请顿好的吧?” 韩文清心想这两人一队真是不能好了。问题是他还真没辙,最后点了头。最后反而是叶修说先记下来,赛季之间大家是对手,赛季结束才是朋友,到时候我们要是去q市可得把你吃穷了。 韩文清看着他,不转眼的,说一个字:“好。” 若是旁人看见韩大队长的黑脸,或许以为他是在生气了。但叶修知道他没有生气,韩文清笃定这一点。他目送着兴欣的队员们走下舞台,然后才和自己的队友们一起回到休息室,等待着新闻发布会。 24 两人下一次见面是在霸图主场第十届全明星的时候。刚刚打了一场不要牧师的团体战,各位选手嘻嘻哈哈地一边叙旧一边下场,各自归队做鸟兽散。当天晚上韩文清便收到条不知号码的短信: 地主,不请个夜宵? 叶修?他回复过去。 对对,我借队里小安的手机。出来不? 嗯。 迅速交换了坐标,韩文清披起大衣就出去了。 冬天的q市并不暖和,海风仿佛能够沁入骨头那样冷。兴欣的宾馆和霸图俱乐部相距不远,韩文清走到约好的中间点就看叶修正杵在人行道上点烟,看见他过来就招招手:“老韩。” 韩文清大步流星过去:“叶修。” “怎么样,去哪儿?” “这附近有家海鲜粥不错。”韩文清指了个方向,两人便沿着路走过去。q市晚上海风挺大,叶修把领子竖了起来。韩文清瞥他一眼:“围巾呢?” “想不起来。” “……拿着。” 韩文清说着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上面的牌子连叶修都认得,更别提山寨品遍及中华大地,叶修惊讶得将烟都按灭了:“我说老韩你不至于吧……” 韩文清索性也不等他接过去了,直接从袋子里抖出来围在叶修脖子上了:“你不是怕冷吗。” 叶修小半张脸被这么个暴力围法围在围巾里面,半句话蒙进去,呜噜噜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那天看到,就买了。正好今天给你。”——韩文清故意没说前些日子他特地留意了一下,叶修今年还是没围巾。 “不便宜啊。”叶修感叹。 “是你一贯薪水太低。” 叶修笑起来:“薪水低又怎样,你养我啊?” 韩文清极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吐出一个字来:“养。” 叶修咳嗽一声。现实不比游戏赛场,大漠孤烟一道直拳过来君莫笑能有十来种招架方法,韩文清这直球抛出来全在好球区里哪个受得了?好在韩文清却也没有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的样子——如果进行下去……叶修脑补了一下,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稍微走了不远便见到韩文清说的那家粥店。这时候不过八点刚过,天色虽然全黑了,店里食客仍然络绎不绝,热闹得很。韩文清也算是熟客,直接被店员引到一张角落桌子里,比较隐蔽,就算有人似乎注意到两人,往这边多看了几眼,好在也并没被认出来的样子。 “张新杰第一次找到这家店的,后来队里常来吃,味道不错。”韩文清说。 “啧啧,韩队长你行不行,找个饭馆都仰赖你们副队长。” 韩文清面对此种挑衅完全无动于衷:“你知道几家h市的饭店啊?” 宅男立刻转换话题:“不重要不重要。” 很快两人的海鲜粥便端了上来,热腾腾的白气扑面而来。韩文清先给他盛了一碗:“尝尝?” 叶修抿了一勺,粥很烫,海鲜的鲜味全在粥底,暖暖和和地一路从胃里暖到全身,之前从冬夜里走进来的最后那点shi冷仿佛也被驱走了,他感叹一声:“真不错。” “q市特产。有时候冬天出去比赛,晚上就想起这个。”韩文清说着,自己也慢慢吃起来。毕竟已经是夜宵,两人并没有什么食欲上的急迫,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全明星赛和荣耀里的那点事,唯一是略过了霸图和兴欣——两人都是队长,自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叶修讲得高兴了又去拿烟,韩文清看他:“就不能少抽两根?” 叶修说:“习惯了。” “我前年戒了。”韩文清说,“我还想多打几年。” 叶修笑了,说:“真好。老韩,荣耀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让人一直想要待在这儿。” 韩文清挑一挑眉:“尽说这些。你停得下来?你要能停,今天会有兴欣?” 叶修的目光柔和了一瞬:“你想过吗,如果我们退役了,如果我们不再谈荣耀了,也许你会认不出来我。” “荣耀从来不仅仅是个游戏,它是你的人生,我的人生。”韩文清并没过多地犹豫。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本来就很简单,“——我认识的,自始至终就是你,叶修。” 叶修抬起头看着他,以一种很少见的认真的表情注视着他。而韩文清的目光也并没有退缩。小饭馆里的嘈杂犹如远处的涛声一样卷进来,将他们卷进两年前的那个夏日的傍晚,那时候叶修还在嘉世,韩文清还没有改变打法,两人仍然在青春最盛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一瞬的悸动,早已经在日月积累之间成为了更为深远庞杂的事物。即使没有人特意去做什么,他们仍然这样互相趋近着,犹如命中注定运行在相交轨迹上的两颗星球。早一刻,晚一刻,或许他们就将擦肩而过,在恒定的轨迹上相互远离再不复返——但是他们却相遇了,并任由彼此的引力,将他们彼此拉近。 韩文清不知道这一切对于叶修而言究竟会变成怎样。 但是对于他们将要去向的未来,他从未焦虑过。 最终还是叶修先收回了视线,指了指桌上都快放凉的粥:“吃吃吃。明天我们还早起赶高铁呢。” “不飞回去?” “冬休嘛,不那么着急。” “你今年过年在哪里?” “还在h市。沐橙和老板娘也在嘛。” 韩文清点了点头,说:“有人就行。” “没人你要飞过来吗?”叶修说,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说不定。”韩文清说。 “别来,陈果见到你还以为我把门神请进来了呢。”叶修叼着鱼r_ou_说。 韩文清给他一个白眼,起身又给他的空碗里盛上了粥。 那天晚上两人分手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两人从打烊的粥店出来,一路走到之前集合的路口——叶修要左拐,韩文清要直走。下一次见面大概就是常规赛,再之后,就现在谁也说不好了。 两人一并站在路口等红绿灯,韩文清说回去早点睡吧。叶修说你也是,一把年纪别熬夜。韩文清瞅他一眼,伸手将围巾拽平了:“怕冷就多穿点。” 叶修又咳嗽了一声。这家伙被人照顾的时候反而就会显得手脚都不自在起来,眼睛转来转去,最后说:“绿灯了。” 两人匆匆过了马路,叶修示意你先回去吧,难道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要送啊反正过不了几个月就见了。韩文清什么也没说,直接伸手将人拽过来,亲了下去。 ——全是海鲜粥的鲜味。 一吻结束,叶修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样,脸上那点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的:“老韩,你可以啊。” “情不自禁。”韩文清极诚实的,尤其是注意到对方脸上带上一丝笑意。 “……草。”叶修摸了根烟叼上,“我现在忽然很想去开房。” “夏天。” “……给你杆子你还顺着爬了。”叶修啧了一声,正好红绿灯也变了,他就索性一溜小跑过了马路。韩文清站在马路这边一路看着他,看见男人跑过去之后,极随意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说:“决赛见!” “决赛见。” 韩文清说完,转身朝向霸图的宿舍走去。入眠的城市用温柔的臂膀拥抱着他们,远处几不可闻的涛声唱着摇篮曲。 冬天过去便是春天。春天过去便是夏天。常规赛,季后赛,总决赛,然后,再一次赛季轮回。 纵使人来人往,年轮更替,他们也始终近乎固执地相信着。 只要还站在这战场的两端,他们就终将狭路相逢。 0 第十赛季的半决赛中,兴欣和霸图的决胜局中,不约而同地,君莫笑和大漠孤烟出现在了擂台赛的首发名单上。 丝毫没有遮掩的擂台地图上,两个游戏人物出现在了全息的舞台上。 这是一场相续了十年的对决。 在漫长的时间里,一步一步,他们的距离被彼此拉近,最后终于从截然不同的处所,走到不容第二人同行的狭路两端。 在十年之后,他们仍然奔赴着相同的战场,并以一种最为炫目的方式,将彼此的梦想和坚持碰撞在一起。 这是什么也不能阻挡的。 荣耀的游戏并未结束。 而他们的生活正在开始。 ende 11、[韩叶]将军百战死上 一 那其实是场失了时序的雪。 即使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但韩文清自十八岁上驻扎边关,就从未在这时节见过雪。偏是自一早起,便见芦花般雪片絮絮乘东风而来,却是触地即落。韩文清早晨c,ao练回来,便看见南方来的弩师张佳乐已经将自己裹成了个球,皱着眉头骂:“这贼老天!”偏还仰头去看那雪花。 韩文清知道他来此不久,还万事都觉得新鲜,心想真到了冬r,i你便知道了。不过他亦不说破,只撩了门帘进了书房。军师张新杰本在案前整理宗卷,见他进来便起身:“将军。” “军师。”他回礼,又问,“——你看这雪可会持续?” “此时地气未寒,虽来一场骤雪,想来积不下来。”张新杰虽答,然而面色十分凝重:“只恐仲夏行冬令,将有道路不通、暴兵来至之征……也或许,这正应着什么动荡也说不定。” 韩文清停一晌,道:“还请先生多为留意。” “现在边上平静,胡人未有进击之状,还请将军不必太过忧心。”张新杰道,“我今天早晨亦嘱咐下去,叫巡逻兵士增倍,若有人犯边,想来也反应及时。” 韩文清点点头,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也或许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雪总不能教人安定下来,又或者—— 偏这时,知州林敬言的手下匆匆忙忙冲了进来:“韩将军,张军师!” 张新杰眉头一皱:“何事匆忙?” 那仆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邸报呈了上去:“林大人叫我把这个予二位,只说是急事……” 韩张二人对视一眼,张新杰已迈步向前接过邸报,匆匆扫过两行便道:“将军,京中有变。” 一旁仆人知趣退下了,韩文清皱着眉头接过邸报,上面第一行大字便道——太子叶秋素轻薄无德,又涉巫蛊谋逆,乃入大理寺论罪。他手上便一紧,也不读完,便道:“——一派胡言。” 张新杰叹了口气:“太子与今上不和已久,这只怕是寻隙而作。将军,我们是否要派人入京打探?” 韩文清来回踱了几步,道:“……恐等不得了。” 张新杰一惊,刚叫了声“将军”,又见韩文清摇了摇头:“罢了。若真如此,也是他自己失了决断。”说着已是转身出了书房。 张新杰望他离开,自己思量片刻,才扬声道:“请张佳乐先生进来。” 二 韩文清见到叶秋,是他仍在京内时候。那时候他还是钦国公世子,整日不过读书学武,闲时更是与一众游侠儿把臂交游。国朝风气尚武,人人皆好舞枪弄木奉习练拳脚,北地尤甚——乃至以武论交,仅称名号,不计出身。韩文清靠他家祖传一手猛虎拳,名号“大漠孤烟”便已传遍京畿,总有人上门求战,只是大多都乘兴而来,悻悻而归。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6节 那时唯一和他战得平分秋色的,便是自号“一叶之秋”的青年。 说起来他两人第一次相遇也是凑巧。他和几个素相熟的世子去城西观鹤楼吃酒,正看见几个茶博士围着一桌客人说着什么。韩文清几个过去一看,却见是个醉汉正沉沉趴在桌上睡着,只怎么推也不醒。他同伴便问:“这家伙吃了几壶酒,竟睡得这般沉!” 茶博士苦着脸:“您可不知道,这家伙不过喝了一杯,就睡成这个样子……却是酒钱——” 韩文清摇摇头,心知这几个茶博士还是看人下了菜碟,见这醉鬼衣着不同才多有担心,索性摸了一角碎银丢过去:“这钱我付了,你们叫他自己醒酒便好。” 茶博士忙接住了,这比酒钱多上不少,他们自是乐意,于是便将醉鬼留在那里。韩文清几人自吃酒,谈论一回拳脚武艺,到了将要打烊才准备离去。偏是他们准备出门时候,刚才茶博士又小步跑来:“这位客官,您和刚才那位醉倒的客人可是朋友?” “怎么?” 韩文清一挑眉毛,茶博士便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只哆哆嗦嗦道:“您看,他这厢还睡着,我们又要打烊……” 韩文清望了一眼,却见那醉猫果然还睡在那里。他心里叹口气,道:“将他交给我便好。”说罢,便走过去,将那人扶起来架着肩膀便往外走。他几个朋友看了他这般,都笑韩文清也太过面恶心软,——这等醉汉你管他做什么? 韩文清也不言语,只将人架回了家,才随便找了间客房扔进去完事。他也吃了不少酒,回去胡乱洗了把脸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韩文清半梦半醒之间,就听铁器锵锵做声。他猛地惊起,便看见一人坐在他房中椅上,正自把玩他一副铁拳套,见他醒了,也不起身,只道:“昨天多谢你了。” 韩文清问:“你怎么进来?” “走进来啊。”那人说得理所当然,韩文清却心知无论如何不可能。他家虽然秉性节俭,但国公府巡逻亲兵亦有,怎可能任一个外人来回游走?更别提他自己素来警觉,怎么可能叫一个人就这么摸进房里?却见那人放了拳套,才起身作揖:“想不到你便是‘大漠孤烟’,我一直便想找你比武,这般碰上却是没想到。如何,来比一场?” 韩文清亦起身,披了外衣:“你又是谁?” “有个名号‘一叶之秋’,不知你听过没有?” 韩文清动作一滞,道:“我听过你。使一柄丈八战矛,近日声名鹊起。” “哎呀,看来我果然还是多少有点名气嘛。”那人嘿嘿笑着,韩文清却已端正神态,道:“——请。” 那一日,他们的比试,也和之后无数次的比试一样,总是以差之毫厘的胜负结束了。打到最后,“一叶之秋”只道畅快,又约定下次见面再还酒钱。 韩文清道,酒钱那有什么要紧。下次再论输赢才是真的。 “一叶之秋”大笑几声,举手辞去了。 韩文清只等着再一次在某家酒楼或演武场上与他相遇。却没想到一月后父亲带他进宫参加重阳宴会,却指着坐在首位的青年告诉他: “那位便是先帝嫡长子,叶秋。” 韩文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实已掀起惊涛骇浪。筵席到了一半,他寻隙出去透气,正看御花园中堆叠起样子时新花山盆景时候,便听见后面有人叫他:“韩兄。” 他转身,道:“——在下不敢。” 来的却正是叶秋。他挑挑眉,道:“之前听说江湖之中以武论交,仅称名号,不计出身——却都是虚话不成?不然,你如何与我这般客气?” 韩文清想那时在江湖,如今在宫中,如何比得? 叶秋却也觉自己可笑,道:“罢了。看这样,却是我再溜出去,找你比武,你也不肯的?” 韩文清虽然明知自己应劝告对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偏那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若殿下到了江湖上,自然就还按着江湖规矩。” 叶秋眼睛一亮:“这你可说好了。” 那时他两人年纪尚轻,都是一股子少年飞扬意气,如何有许多顾虑?韩文清用力点了点头:“自然。若不然,殿下先将我酒钱还来。” 叶秋冲他做个鬼脸:“什么时候你赢了我再说。” 可惜之后他与叶秋比试切磋,要么平手,要么叶秋胜了,若是他胜了、叶秋就说按三局两胜五局三胜七局四胜……总之是无穷推演下去,总没个头儿。 于是,那半角银子酒钱,自他们十年前相识,就一直欠到今天。 三 张佳乐得了军师张新杰指示,便骑了马往沿驿道往京中而去。他算是霸图军中生面孔,没人识得,不怕被京官见了落下话柄。往南走天气便和暖,雪亦是停了,被雪打过肩头衣衫shi了,反而在风里变得刺骨。张佳乐知道这样下去恐怕不好,于是觑见远处一家酒家高高挑出招子,便紧赶几步下马进了酒家。 可惜这是座荒村野店,四处漏风土坯房子里只有三两套粗造木桌长凳,张佳乐喊了半天才喊出位巾帕裹头膀大腰圆一脸横r_ou_的老板娘,瞪大铜铃般眼睛喝道:“喊什么喊?喊丧呢?!” 张佳乐顿时缩成一团,道:“——来两壶酒,有吃的嘛?” “阳春面和熟牛r_ou_。”老板娘面如锅底一般。 “都来些。”张佳乐声音被压得更小。 那女中豪杰看他一眼,转身进去了。偏是不一会儿,便以和刚才全不能相比速度端出了张佳乐所点各样物事——张佳乐道声多谢,动筷子夹了一口,却是好吃得险些没把舌头吞掉——偏是扭头去看,瞥见老板娘一张黑面又不敢做声,只能感叹荒野之中果有奇人。 张佳乐正吃着,便听见门外马蹄声响,不一会儿便又有人一挑门帘进来,道:“今天可真是冷,这眼看就是要入秋的季候……老板娘,可有热食?” 张佳乐偷眼看,发现这位老板娘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黑着脸,点了点头。那人便在张佳乐对面桌上坐下,道:“便取些来,多谢。” 老板娘自是悄无声息进去了。那人坐在桌边,将肩上厚重斗篷取去,又活动活动肩膀,见张佳乐正看他,一笑招呼:“这位兄弟也赶路程?——前面可是下了雨?” “你往北去?” “不错。” “我出来时正下大雪,这一晌却不知怎样。” “夏天下雪?你们那地方没什么冤情罢?” 张佳乐怒:“你这人说话好不晓事,如何张口便来?” 那人也不急,只拱拱手:“失礼失礼。”——也不知几分认真,几分戏言。恰巧这时老板娘又以神速端了吃食出来,那人一动筷子便击节:“——哎呀,真是太好吃了,老板娘你手艺如此之好,该去做个大厨。” 却是黑面神只冷冷瞪他一眼:“油嘴滑舌。” 张佳乐憋住笑,看那人吃这钉子,倒也并不如何沮丧,只一边吃,一边转向张佳乐问:“兄弟可是从雁门来?” “便是。” “霸图军此时还在关内驻着罢?” “你问这作甚?”张佳乐甚是警醒。 “我去访旧友,只怕扑了个空,故先探问则个。” 张佳乐想这倒也不是什么机密情报,便含糊道:“我从那边过来时候,大军还在关内——最近边上无事,安定得很,想来一时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那人便点点头,又问:“这位兄弟却赶去京城办差?”张佳乐刚一惊,又听那人继续道,“若我猜得不错,你奉的便是霸图军中差遣——是也不是?” “你怎么猜道——” 那人摇头晃脑,故作几分神棍神气:“我观你面相便知——哎,不学那大眼儿;只是最近京中动荡,若说霸图不派人探问,我却不信了,只是没想到在此这么巧遇到兄弟罢了。” 张佳乐半信半疑,只不置可否,埋头吃东西。 “若是这位兄弟到了京城,没个恰当落脚之处,我倒有个推荐去处。”说着,那人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个纸条,“——喏。” 张佳乐一看,写的倒还真是京师地址。他更疑惑起来,心想这人如何这般热情?却看那人又摇摇头:“我说了,我与你霸图军中老人有旧,才特地给兄弟行个方便。你不去也成,但拿着总也没个损失,不是?” 张佳乐含含糊糊道了谢,将纸条揣起来。他吃得毕竟快,比那人早一步结了银钱,道声告辞便出门去了——却在跨出门时候,听那人对着一碗阳春面叹了口气:“只希望前路可别再下雪了才好。” 四 其实韩文清一直便知道叶秋身份如何尴尬。嘉朝□□马背上得了天下,英武不必说,只可惜早年征战落了一身旧伤,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早逝了。当时国家尚不安宁,又有胡人犯边不止,朝中大臣一合计,竟是与□□长弟黄袍加身,便是今上。当时这位长弟哭泣不止,说是众人只陷他不义,只叫以后史家说他,竟有烛光斧影之疑。偏偏一众大臣只死了心,三请三谏,恨不得把那老臣再在殿前楠木柱上撞死几个,这位长弟才接了皇位,只立下誓约,道一旦皇长子成年,便自让位。 可眼见叶秋自稚龄长成弱冠,这件事便也再没了下文。到了他行冠礼之后,宫里才犹犹豫豫下了圣旨,才将这位先皇长子立为东宫之首。当时韩文清老爹知道这件事,竟是夜里一个人喝了半晌闷酒,第二天对韩文清道:“你便去边上戍卫罢。” 韩文清问:“如何这般突然?” “你和太子走得多近,难道还瞒得过我去?”韩老爹只摇头,“我看,只十年间,这朝中必有一场腥风血雨。我韩家当年是开国重臣不假,可沾上这种事谁也别想落好。——你收拾行李去,我明天便上朝请旨。” 韩文清被老爹一说也没奈何,只得回去自理行李。第二天钦国公果然在皇帝面前一通慷慨陈词,直拿出了触龙说赵太后的劲头,把自己一个尚健壮六十不到老头儿说得跟明天就要入土似的,只差没来个痛哭流涕了。这似乎也正触动皇帝心事,竟是在韩老爹一说之下准了奏折,指韩文清去雁门戍卫,封了个从七品的左武郎,指个统领差遣,意思是叫他慢慢磨练积累军功。韩文清自然在家里领旨谢恩,被老爹只催着恨不得第二天就出发——竟连和京中一众好友辞别机会都没有。 只是那天晚上,他院子里来了个人。 “听说你明天便走?”叶秋说,扬一扬手中酒壶,道,“——不与我喝上一回,也太不够意思了。” 韩文清站在那里看他,半晌道:“你醉了,还叫我搬你回宫不成?” “那还不容易?你喝,我看。”叶秋一笑,将酒壶丢与他。 于是两人便在院中坐下。那天不甚晴朗,半天薄云丝丝缕缕铺在天上,连着月光也朦胧起来,韩文清院中两盏灯笼也不够亮。叶秋先说了一堆冠冕堂皇套话,韩文清听了只一杯接一杯跟着灌酒。最后叶秋也住了口,停一晌,道:“——最近胡人又有犯境之虞。你这一去,必不平静……且多保重。” 韩文清喝得有些快了,酒力撞上来,只道:“将军百战死,既然承军职,如何只想自己全身而退?” 叶秋看他片刻,道:“你休说这话。我还等你凯旋归来,与你再战一场;若不然,‘却邪’也得闲得发疯。你却别忘了,你还没从我手里赢回当日酒钱呢。” 韩文清闷头不语,自知这一去本是为了避嫌与叶秋疏远,此后天高地远,恐怕再难如今日一般把酒言欢。叶秋虽不说,从小在宫里长大,又怎么不知道韩家打算?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知道么?其实我不叫叶秋。” “说什么胡话?” 叶秋摇摇头,倒是认真起来:“当年我母亲生下却不是我一人,而是同胞兄弟两个。这在皇家本是忌讳,当时国师看了,又道我有血亲相杀之相,只得远远送走才保得平安。” 韩文清听得糊涂起来:“那怎么?” “当时夤夜安排下去,当时奶娘一着急,却抱错了襁褓。她哪敢声张出去,就这么瞒下来,只偷偷告诉我一个。”叶秋道,“按这么算,我名字应该叫叶修才对。” 韩文清心里一沉,正要开口,只看叶秋摇了摇头:“——除你之外,再没第三个人知道。这事亦做不得准,当年人士更早都不在世上……也或许,我奶娘没有弄错,我那怀有血亲相杀之相的兄弟早已送走,正不知在哪里过活。” 韩文清心中明白这事绝不可能是浑说。他静一晌,道:“你却真信这等命理之说?我等大好男儿,自然命寄在自己手里,你要为这事忧心,却不是我认识‘一叶之秋’了。” 叶秋听了大笑,道:“为你这句话,当浮三大白。来来来。” “你休再灌我。”夜风一吹韩文清也清醒过来,忙止了叶秋往他面前杯里倒酒。两人又说一阵闲话,叶秋才起身告辞:“——你明日早行,我便不搅扰了。只盼你在边上胜果频传,到时凯旋还朝,我与皇叔去十里长亭迎你。” 韩文清心想你戏文看得太多,但毕竟离别在即,便没指摘他,停一晌才道:“你也善自珍重,——叶修。” 青年先是一愣,接着又笑起来:“彼此彼此,韩大将军。” 五 那日到了傍晚雪总算停了。韩文清在屋里不知怎地待不住,先是去营里巡视一圈把一众满头雾水兵士下了一跳,等雪停了回了自己府上,亦是没用晚餐便在院里练拳——却正是打到一半,便看自己亲兵匆匆跑到院门口,一脸紧张模样。 韩文清收了势,不带一点喘的,问:“怎么?” “前院来了个人,自称是将军您老友……” “老友?” 韩文清挑眉,亲兵忙将后半句补上:“他说自己叫叶修。” 韩文清原地立了片刻,忽然就往外走。他腿长,此刻走得又快,迫得亲兵只一路小跑才跟上去。韩文清哪里管他,只直冲到将军府门口,正看一个人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破糟糟斗篷,缩在门廊下,看见韩文清反倒大惊小怪起来:“你一个堂堂将军,怎么连件外衣都不穿就跑出来,太不讲究了!” 韩文清心想你还真好意思说我?也不废话,直接道:“——叶修,你跑来做什么?” “给你们送买卖来啦。啧啧啧你们这地方太冷,老韩你屋里烧没烧火盆先让我烤烤火。”叶修跺跺脚,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韩文清心觉有异,先教亲兵拿过来长大衣服,走过去给叶修披上,又转头对亲兵说:“去把我房里火盆点上。” 亲兵吓了一跳,也不说什么,忙匆匆去了。叶修笑道:“多谢了啊。” “你原来不致这么怕冷。”韩文清只看着他,又道,“——我听说京里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叶修又往衣服里缩缩——韩文清本来比他高壮些,一件外衣也被他裹出了斗篷的意思,“还不是陶轩崔立刘皓那几个,你也听说过的。” 韩文清拖他往屋里走,知道叶修说的这几个都是坚决主和的朝臣,素来和太子一派不对付的:“——巫蛊之事呢?” “一时不察,着了道儿。” “我这边消息听说你是被下狱了。” “哥手眼通天,天牢哪儿关得住我啊?”叶修一副不在意样子,“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他们这边说话已经走回韩文清住处。亲兵倒还动作麻利地将一夏不用火盆翻了出来,屋里面也在傍晚y冷里透出些暖气儿来。叶修进去了之后赶紧守着火盆坐下,眉眼都跟着舒展开来:“哎呀真好。” 韩文清将亲兵屏退,才坐到叶修身前:“——别蒙我。” 就算叶修,被韩文清黑着脸一瞪也微微瑟缩了下:“只是天牢太冷,落了些寒气,后来又急着落跑——谁知道你们这儿八月天下雪啊?缓缓就好了。” 他们这边正说话,忽然就听院里脚步声响,然后屋门便被推开——正是张新杰捏了线报急匆匆进来,道:“将军不好,京里来了线报,说是废太子叶秋已经弃——”他刚说到一半,看见火盆边上烤火的叶修,一个“市”字愣是卡在喉咙里。 叶修偏偏还招招手:“小张,好久不见。对了,未免人多口杂,你叫我叶修就是。” 张新杰定一下神,将门严丝合缝关好才走了过来,走过来几步左右看着韩文清叶修:“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能坐以待毙啊。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估计,随便弄了个死囚吧,只需要把罪名落实了,死的是谁不都一样?‘废太子叶秋’反正是不能再活了。”叶修倒是无所谓。 张新杰便看韩文清。韩文清放在膝盖上的手收成拳头,但却一言不发。张新杰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拖了凳子过来坐下:“那请问叶修先生,你来此却是为何?” “自然是给你们霸图送笔生意。”叶修道,“——清君侧,做不做?” 这三字一出,便连屋里刚生出的些许暖意也重冻结了。张新杰沉默足有炷香时分,才道:“——怎么说?” “现下我算是‘死’了,可今上眼见便要山陵崩。”叶修慢慢说起,“——他膝下孩子年纪尚小,一旦上位,丞相陶轩到时依靠太后,便是个把持朝政局面。他手段主张,你们也知道。” “粮草呢?” “我已和关内唐家、关中楼家、江南叶家三处约好。只要你们点头,粮草决计不愁。” “若到了京畿——” “守卫图我自有。想来这一二月之间,他们还没想到要重新布防。再者说,京中一帮散兵游勇的禁军,如何和霸图军相比?” 张新杰于是低下头,盘算一晌,才慢慢道:“此一事,不成功,则成仁。” 韩文清默然不语,叶修却笑了一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你们守在雁门,任朝中形势发展陶轩一伙上了位……怎么,难道下次外敌来犯,老韩你还想重蹈六年前覆辙吗?” 这话一出,韩文清膝上拳头又握紧了一分——便连张新杰脸色,也跟着肃杀了一层。 12、[韩叶]将军百战死下 六 六年前韩文清不过刚刚做了雁门副将。其时主将虽有年资,但实则平庸至极。到了当年入秋,探马来报,说胡人大军已是朝这边过来——竟是将数年前和约视为无误,定要南下了。开始主将还坚持守关,只是指挥不力,交兵两次只被打得七零八落。最后他只得召集众将官议,意思就是要率军后撤。 韩文清当即就要起身,新来的参军张新杰只在下面用力拉他,自己先道:“将军,只恐此策不妥……” 主将却浑然不将张新杰看在眼里,只道:“你们懂得什么。这雁门地势狭窄,我大军如何排布得开,这不是正教那胡人占了优势——” 这下便连张新杰也拉不住韩文清了,他腾地站起来,只道:“不可。此地地势狭窄,却也止住胡人骑兵冲杀。便算我霸图ji,ng于战阵,也没有放弃关隘险要,自失其势的——” 上面主将自知自己计策决然不通,但他只顾逃命,那管得这么些?听了韩文清如此说,早已经怒睁双目:“你这黄口小儿,信口胡言,直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了!”说着一拍几案,“若再胡言,便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韩文清也不低头,只道:“若按你说,就是断了一军生路!” 那主将更怒,只唤左右,上来便扯韩文清。正这时候帐门口却传来悠悠一声:“怎么、我这刚来劳军,却就听得打打杀杀的?” 又看门帘一挑,进来的人,不是叶修又是哪个?众人这才想起来,前几日确是有耳闻,说皇帝要派东宫太子至前线劳军,于是便慌忙站起来见礼,就韩文清还被一左一右兵士夹着站在那儿。叶修倒也不看他,只迈着方步,到了主位坐了,左右带进来的亲卫都列好、给他奉上了茶,才慢慢瞥了主将一眼:“却说说,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那主将便将形势分说一遍,又说如今胡马甚壮、胡弓又强,雁门一关怕是守不住,言语间意思,仍是就此后撤再做打算。韩文清圆睁双目,正要说话,却见叶修将茶碗向桌上一撂,冷冷一笑:“是吗?” 主将以为得了太子意思,正待在说什么,却听叶修忽地一声喝:“战势如此,若雁门关失,胡马飞驰至京师不过三日耳,你却仍想着避战,是要今上也学昔年汉高祖白登之围故事么?” 这话已是诛心,主将脸色霎时死白。不待他争辩,叶修已经挥挥手,道:“——此等无用之人,推下去斩了。” 他说这话声音反而轻得很,只此时营中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怕是都听得见,叶修这一句话,竟也一清二楚传进诸人耳中。那主将还没来及叫一声冤,叶修亲兵早已经上来抹肩头拢二臂捆起来推了下去。 帐中诸人无不屏声静气,直到门帘重又落下,仍是没一个人说话。 叶修这才转向韩文清。他平时面上总带着慵懒,此时却笼着一层肃杀之气,韩文清乍看之下,竟不确定这面前之人竟还是叶修了。 然后他便听见男人说: “韩副将,我与领兵一道实是外行。只这主将实不堪用,只知延误士气。你说,这霸图一军,当下如何才好?” 这时候那两个刀斧手才恍然大悟,忙松了韩文清,缩着肩膀溜到边上,恨不得再生得矮小些才好。韩文清看了叶修片刻,才辨出一脸肃容下叶修寻常面孔,只道: “必全军回击,死守雁门。” “这等魄力,才是我嘉朝勇将。”叶修平平静静说一句,走下来将韩文清让到主位上,又道,“霸图一军五万儿郎,我便交予韩将军你了。” 说罢,竟是一拜。韩文清伸手去扶,叶修却道:“这一拜不论尊卑,我叶秋只为天下苍生不被血光而拜。”说着,竟是一躬到地。帐中诸人正看着,张新杰率先上前一步,深深一礼,道:“见过将军。” 既是他起了头,自然后面人人跟上。众人均行礼过后,叶修便立在一边,听韩文清和张新杰两人将各处兵力均调拨下去——这一晌,他自己倒是又没什么存在感了,就仿佛刚才杀人立威那个全不是他一般。直至议事结束,众人都各自领命去了,帐中只剩下韩文清、叶修、张新杰三人。 张新杰看了看两人,什么也不说,只过来向叶修行了一礼,便自去了。 韩文清慢慢从正中主将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叶修身前,道:“这可不像你日常行事。” “不像吗?”叶修笑起来,伸手揉着自己肩膀,“——端着半天肩膀,累得很。” “朝中没事么?” “能有什么事?”叶修眯起眼睛,“还教一帮r_ou_食者等到大军压境、再做计较?你休担心。” 虽然叶修这般说,韩文清也知道他这一次临阵斩了主将,京城里还不知有多少惊涛骇浪。但是叶修只拍拍他肩膀:“——该用我处,不用客气。我手中却邪早等着这一天哩。”说着又像寻常般、两手揣着,慢悠悠走了出去。 是岁,国朝霸图一军,在雁门关北顽抗胡人直达三月,后于古道口一役,全歼ji,ng锐,主将韩文清率众斩金帐王旗,追于塞外百里而返。胡人自是役而元气大伤,廿年之间,不复窥边耳。 七 ——因此,叶修这句话一出,屋里静得一时只听得外面飒飒风声。 最终韩文清开了口:“便按你说,明日召集众将将此事说了。” 叶修便笑:“不愧是老韩。” 张新杰慢慢点了点头,却特地看了韩文清一眼。韩文清知道自己军师有话要说,便找个借口和他一起出屋。直出了院,张新杰才道:“此事事关重大,便算做成,亦是功过难以定论。陶轩若掌握朝政,确实将于我军不利,只这一节,却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韩文清沉默片刻,此时风亦一阵紧如一阵,眼见天边y云翻滚不定,便知今天晚上便还要变天。他最终确定这边说话,屋里那个人肯定是听不见,才道:“这事,我亦有个计较。……” 等到韩文清与张新杰终于商量定了,天便已全黑了下来。他顶着风走回自己卧房,进门便发现已经有人鸠占鹊巢,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他床上,听见他脚步也不回头:“老韩,借我床睡一晚上。” 韩文清无奈:“你叫我睡哪儿?” “我这不是看你东边还有张榻嘛。”叶修在床上将被子裹到下巴上,眯着眼睛笑,看起来浑然没有半点前太子尊严。那玩意儿,他在自己面前基本也从来没有过便是——韩文清叹了口气,道: “火盆再给你加点儿炭?” “烦劳韩大将军。” 于是韩文清在边上炭框里取了炭加进火盆里。叶修裹在被子里,问:“商量得怎么样?” “尽快起行。”韩文清停一瞬,又道,“——江南叶家,便是你弟弟被寄送的地方?” “老韩你可真够敏锐,一个叶字就想这么多。”叶修虽这么说,也没有隐瞒他意思,“我前年找到的他,别说,还真跟我长得一样。” 韩文清点了点头,又道:“你京中还有人。”——这话却以肯定口气道出。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从牢里跑的?我路上遇见你军中人,还特地给了他条子——若他按条子找去,便能和我京中人手会合。”叶修道。 “你碰上张佳乐?” “哦,那人便是百花张佳乐?”叶修先一讶,又笑,“老韩你可以啊,霸图这是能人越来越多了。” 韩文清看他一眼,道:“赶一日路,不累么?睡觉。”说着自己也去整榻上毯子。叶修道声好,便翻个身。韩文清吹了蜡烛,自上了榻——这榻倒还是之前某任主将留下,长短其实不够,韩文清半只脚在外面。但叶修过来毕竟是机密,不好声张——韩文清想着明天怎么得再安排他,却听见外面风渐渐小了,渐渐地寒气又泛上来,不知是不是又下雪了。 好在韩文清有内力护体,便拉了拉毯子,合上眼睛准备睡觉。却是有一道轻微格格声响起——却还和一般老鼠声音不同。韩文清心里奇怪,听一瞬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叶修牙关打战。 他自己翻两个身,终于睡不着,问:“你还冷?” 叶修没答他。 韩文清先点亮蜡烛才去看他,却看男人正将自己裹在被中——这回是就露出头顶,跟只大茧子似的。他伸手掀起叶修被子,问:“——怎么回事?” 叶修嘴唇都有些青白:“没想到,……你这儿,这么冷。” 韩文清探了探叶修身上,发现几乎没一丝热气——便算他现在没换冬被,怎么也到不了这个程度:“怎么回事?” 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叶修看他脸色反而翻个白眼:“你这儿审犯人呐?” 韩文清虽然问,心里也知道天牢里那些y损手段,当即放了烛台,道:“你往里些。” 叶修瞪他。 韩文清哪管这些,吹了蜡烛就上了床,扯了被子盖住两人,又伸手抱住叶修。男人身上极凉,抱住时候才发现一阵一阵止不住地抖着,便连牙关打战声音听起来也分外惊心动魄。 但韩文清只是将手臂又紧了紧,说:“快睡。” 叶修先静了一会儿,忽然笑出来: “老韩,你以后找媳妇儿,可不能这么个样儿,还不把你媳妇儿吓到了?” 韩文清脸更黑——问题是黑里也没人看见,脸色震慑没往常有用,他只能闷一晌,道:“就你废话多。” 叶修似乎嘀咕了句什么,身体倒是自动自发向他这边靠过来。 此时已快要三更,屋外风早息了,唯有寒气无孔不入地侵进来。但两个人分一份温热,便似总比一个人孤寒长夜好得多。韩文清最后听见谯鼓远远响了数声,便也坠进梦里。 ——那又是三年前事了。 八 韩文清回京述职那日,叶修倒真是在城外十里长亭迎的他——不过自然不是和皇帝一起,也没带随从官员,若不是韩文清眼尖,恐怕就要以为亭中坐着的,不过是个寻常路人。 他勒了马,道:“太子殿下。” 叶修本来靠着柱子像是在打盹,听见韩文清声音才张开眼睛:“老韩。” 韩文清这下看到他正脸,才发现叶修还没有三年前见到时候ji,ng神,眼下两抹黛青是怎么也掩不去了。他心里一动,再开口已经问:“你多少天没好好睡觉?” 叶修自然不会责怪他失礼,只摆摆手,浑然不在意样子:“两三天?最近事多,忙了些。不过知道你今天回来,就想着怎么也得出来迎一迎你——可惜这不是凯旋,请不得皇叔百官,可惜可惜。” 韩文清无语,半晌才道:“我当年就想说,你戏文看得太多。” 叶修反而正色:“韩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道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看戏里都是假事,不知道人生里原有一样悲欢离合。” 韩文清也不知道叶修又和谁学来这些话,但想到他们两人起初如何把臂交游,到了现在边关朝堂千里之遥,却还能得在这长亭上一接——心里莫名生出些陌生感触,翻身下了马:“你来迎我,不带酒席?” “自是带了,”叶修侧身让出桌面,“——不过老规矩,你喝,我看。” 酒自然是观鹤楼的酒,有仆人张罗烫好,几样下酒小菜也都整洁新鲜。韩文清照例慢慢喝——就算在边关上过了这么多年,他喝酒也便还是一样慢腾腾的。叶修拿茶陪他,只是点得极浓,韩文清都皱了眉头:“这么浓的茶,你今晚不睡觉了?” “你亦听说今夏黄河水患,如今工部那边一团焦头烂额,我又被派去监理,浑不得闲的。”叶修道,“——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休说这些个劳什子,老韩。” 韩文清仰头干了杯中酒——这下喝得快了,酒意朦朦胧胧撞上来,他开口竟问:“没人帮你?” “有啊。工部新来的年轻侍中肖时钦便很得力。” “我不是说工部。” 叶修便看他,半晌才道:“你要来帮我?” 韩文清又端起酒杯。刚才那点酒意风一吹就退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莽撞,道:“我怎么会。” “是啊。边关如何少得了你韩文清,朝中也缺不得太子叶秋。”叶修微笑一下,“当浮一大白。” 韩文清做个敬酒动作,又是一口仰尽。他忽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他们两人既定位子,一人守着边关,一人镇于朝中,永远是相隔千里动如参商。这念头让他酒意更重些,他索性将杯子撂在桌上:“不能再喝了。” “如此便回去吧。”叶修说着便起身,“你这几日在家,我再上门去讨教就是。” 韩文清回家之后自然先去见过韩老爹。钦国公先是嘉许一番他在边关功绩,又道:“看来你这□□帽子,是无论如何摘不掉了。” 韩文清刚想说什么,韩老爹摇了摇头:“……也好。如今朝中事体你也知道,陶轩那一派之人,尚空谈轻实务,远非长久之策。更何况,三年前一战,我们韩家早和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了,也没什么可说。要不是太子,我今天也未必见得到我家儿子。” 韩文清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叫了一声“爹”。 “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进宫面圣。”钦国公拍拍自己儿子肩膀,便叫他走了。 于是次日韩文清便依礼觐见,皇帝面上对他十分嘉许,赏赐他与霸图诸人许多东西,倒是不见疏远打压。韩文清心里松了口气,自回家陪着父母,晚上亦不忘在院里多点两盏灯笼。 只是直到他再度离京,叶修一次也没有来。 九 霸图一军,在韩文清治下,从来是铁板一块、行如雷霆。韩张二人第二日与众将商议过后,诸将都同意杀上京师——陶轩这几年没少给边关诸将穿小鞋,众人一听目前状况竟是要他上位,都按捺不住;更别提当年叶修与众将同进同出,一同上阵厮杀的,情谊自是不同,众人心里亦多少存了报仇心思。叶修倒不敢出面,基本便躲在韩文清屋里,只用信鸽联络诸家供给粮草。 一日韩文清问他:“你便再不想回朝中?” 正写信的叶修滞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也并非全未想过。只是真做起来,恐怕杀伐太重。” 韩文清道:“你当年同我上阵,将胡人杀得听了‘一叶之秋’名字便要退避三里,我原来不知你这般心软。” “我若真心软,便不会来此找你。”叶修摇头,“只能说,我对朝中之事,从未特别眷恋。” “那之后你想做什么?”韩文清问。 “在你军中做个小兵,”叶修挑一下眉,“——不知道韩大将军收不收?” 韩文清忽然就听见自己心跳声,极响亮地,在耳边一声一声。 只是最后他也没回答叶修。 是年立秋,霸图一军打“清君侧”旗号,率三万ji,ng锐挥师南下。京中禁军不堪用,更有人以为内应,围城三日即降。 韩文清这一次见到老皇帝,却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状况。他一身盔甲,未去武器,刀刃上甚至还沾着未擦去血液。然而他依然是恭敬跪倒行了礼,却被上面老人挥了挥手,叫他起来。 “韩将军,你这一次,却将朕逼得够呛。” 韩文清站起来,按礼低着头,并不直视,只道:“丞相陶轩残害忠良,这件事便我一个人忍得,天下早晚忍之不得。” 皇帝靠在宽大龙椅上,年老枯瘦身体反而被衬得更小。他似乎是没在听韩文清说什么,半晌才道:“——他去找你了罢。” 韩文清猛地抬起头,身上甲胄都一响。 皇帝并未责怪他失礼,只道:“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只是人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原来觉得自己能放下的东西,就放不下了……照这么说,仍是我对不起他多些。韩将军,你让他进来罢。” 韩文清无声退下了。出来看见叶修正在那边和张佳乐一唱一和地斗闷子——南疆弩师还真按叶修给的条子找过去了,结果里应外合,攻城时候立了大功——只不过张佳乐不服气地恨,硬说叶修隐瞒身份,叫他千里迢迢跑来京师,心太黑。叶修说我教你来是帮你——正说着时候,韩文清便出来,道:“今上叫你进去。” 一时诸人都安静下来。叶修倒施施然,理了衣襟就进去了。张新杰看韩文清脸色,道:“可还按计划?” 韩文清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叶修出来,面上也说不出悲喜,正要对韩文清说什么,便看韩文清带头拜了下去,道: “参见吾皇。” 叶修一时僵在原地。张新杰亦跟着拜倒,又道:“——当年圣上留有两子,长子叶秋留于京中,次子叶修由方外之人带走,如今太子既被j,i,an人所害,霸图多方寻访,找到另一位先帝之子,迎回京城,乃是使正统重归□□一脉。” 叶修目光来回看着韩文清和张新杰:“这话也能有人信?” “我们早传出去做了话本,”张佳乐道,“又找了钦天监王杰希背书,最近京中传得正热闹呢。” 叶修还想再说什么,韩文清却抬头看他:“——边关不能没有我韩文清,朝中亦不能没有你叶修。在你那么多废话中,就这句还真有道理。” 叶修定定看他一晌,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便连着一个月都是忙乱。老皇帝下了一通诏书就自己闭居去享太上皇清福了;陶轩一众下了大理寺问罪,各自去职外放不等;叶修总算用回自己名字,朝中诸人虽有察觉,但在满街传开故事里亦不好说什么。韩文清立于武官班中,看着大殿上男人一身黄袍,冕旒晖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边关上,叶修对他说便在你军里做个小兵的事。 但终究还是不行。 将军百战于边关,帝王运筹于龙庭,人生分位早便定好。他望着男人面孔,一时觉得陌生,但细看下去,又在那张皇帝面具后,辨出他所熟悉叶修的轮廓来。 此时叶修也看过来。两人默然凝视一刻,听通赞唱一声“跪,搢笏”——韩文清便低了头,随众人拜下去。 ——这样便好。 在韩文清预备离京之前,他那总在夜里点着灯笼的院子终于是又来了访客。叶修一身短衣,背了却邪,从墙头上跳下来倒还和当年一般轻盈:“老韩。” 韩文清正坐在院里,石桌上已经摆了酒菜:“我觉得你今天会来。”——倒也不加尊称。 叶修一笑,坐在他对面:“还是老规矩,你喝,我看。” 这似乎已成了惯例。韩文清自己斟了酒,又有点头疼:“你这个酒量,祭天时候怎么办?” “换白水呗,不然又怎么办?饮一杯酒,然后倒了,岂不是要命。”叶修拿筷子单捡素什锦里面笋尖吃,“反倒是老韩你,酒量见长啊。” “在边关哪有不喝酒的。”韩文清道,“你若练着些,如何练不出来?” 叶修想了想,道:“不成。咱俩这都是十年的老规矩了,不能坏了。” 韩文清瞪他,但叶修只笑,也不怕他这张享誉边关的黑脸。气氛一时轻松起来,就仿佛还是十年前,他不过是“大漠孤烟”,男人不过是“一叶之秋”——两人似是都默契着,不想坏了这错觉,只捡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边关上有什么趣闻,京里出了什么奇人,张新杰一到子时必定睡觉,张佳乐照例倒霉得找不到客栈……最后壶里酒亦尽了,两人看着最后一杯酒,竟然都沉默袭来。 “——明天便走?” 叶修问。 “明日便走。” 韩文清答。 叶修默然片刻,道:“我其实想叫你留在京里。但今年气候既寒,只恐又有胡马南下……”这事情两人都明白,却也不用再往下说了。他又停了一刻,才道:“老韩,我不准备立后。” 韩文清这真吃了一惊。叶修却继续说:“我预备等皇叔孩子大了,便将这位子交给他。这话说得轻易,我只不想自己有了妻子,也和皇叔一样生了私心。” 韩文清看着他,目光似是能将他看个通透,道:“只是如此?” 叶修一指墙边却邪:“我把却邪留给你,若我变了初心,你便用却邪干了我就行。” 韩文清直接摇头:“我不要。单凭‘大漠孤烟’拳法,我就能将你干死,何须却邪?你只给我把话说明白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看见叶修夺过他面前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韩文清还没来得及制止,就看叶修俯身过来——竟是又将酒还给了他。 “——这样,你总明白了罢?” 叶修低声道,多少还是过了酒气,连脸都红了起来。 韩文清终于明白,自己能忍到现在真是太客气了。 钦天监里,王杰希学生正观测天象,忽然紧张起来,忙对老师道:“师父,您快来看,有客星犯于帝星,只恐于国不利。” 王杰希本来在边上看书,听到此话便起身,眯起眼睛朝空中看了一看,又摇头道:“——不必多虑,这不过是某人又去会老相好罢了。这种情形,以后不要往簿子上记。” 学生唯唯诺诺应了,也不解其中奥秘。王杰希摇了摇头,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却是嘴角都勾了起来。 终 13、[韩叶]十年归 十年归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7节 宋奇英发现府里进了贼。 这事情委实蹊跷。 他这次于边关上回来,特地来师父府上拜访。当年韩大将军虽然现在已经退居山野,每日所做无非练练拳观观景颐养身心,可惜那张在边关千锤百炼出来的黑脸依然杀伤力如故,令得年轻的边关守将第一日和师父饮茶时候谨言慎行,出了门才发觉两人好像加起来都没说过三句话。 ——没出息啊宋奇英。 他暗暗在自己心里说着,顺便又对之前诸人嘱托的“要劝老大快点儿找个老婆”这一任务默默泪流。秦哥,白哥,你们其实是玩我呢吧? 不过抛开这点,韩文清置的这庄园确实舒服。江南气候和边关全然不同,便近年关,四周山上也依然郁郁葱葱一片青绿;只是气候寒shi针砭入骨,但书房花厅客房之中亦烧了地龙,暖融融不觉寒冷。宋奇英琢磨着师父以前不至于如此畏寒,难道是年纪大了缘故?但是看看韩文清照例龙行虎步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最后他只得归结为师父开始注意保养了——这怎么说也是件好事。 总之,江南好山好水,厨房饭菜做得美味,早晨可以晏起,还可以和师父讨教——总体而言,小宋将军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直到他第三天上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儿的地方了。 先是堂屋里摆着的一盘儿柑橘,这东西自打宋奇英第一天来就摆在那儿了,也没人动。宋奇英也知道师父并不喜欢橘子,还以为那盘橘子放在那儿就是个摆设呢——直到他早晨路过堂屋,忽然发现顶尖上那个橘子不见了。 当时他也没多想,还以为是放烂了被人撤了下去或者被哪个仆人偷吃了。 中午时候韩文清说要去镇上办事,就留宋奇英一个人吃饭。他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待得无聊就去庄里场院上,准备走一套长拳消消食——结果却发现兵器架上两柄花枪放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这事儿要是别人或许发现不了,不过宋奇英毕竟性子上五分像他们军师张新杰,最是对那些左右不对称的东西多个心眼儿——左边花枪上缨子少了半截儿,这事儿他第一天进演武场就发现了。可是哪个仆人打扫的时候将两支枪倒了个个儿?宋奇英这么想着,仍是没往心里去。 最后晚饭的时候韩文清算是从镇上回来了。不知遇见什么好事,脸色也似乎和缓了些,主动和宋奇英谈起军中闲事,还叮嘱一番,叫小宋将军莫要耽误时间,今早回家承欢父母膝下,休要错过年关。 宋奇英终于又找回了当年在师父面前挨训的感觉,一一答应下来,又道:边上几个老兄弟都问您,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师母呢。 说了这句话,其实宋奇英已经做好准备继续挨训了。却没想韩文清脸色又平复了一层——甚至,看起来都有些慈眉善目的错觉了。 韩大将军说:这事叫他们休瞎c,ao心。我早已搞定了。 宋奇英还没从“师父脸色居然还能这么好”的冲击中缓过来,又被“搞定了”三个字彻底搞得头脑一片空白。他一筷子夹着笋丝炒r_ou_悬在空中,半天才想起来落在自己饭碗里。 怎、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脸薄。 韩文清简单三个字定论,显然是不准备往下说了。 宋奇英被这消息冲击得完全不知道下半顿饭吃了什么,游魂一样和师父道了晚安(又被韩大将军嘱咐了一遍一定不要错过路途,尽快回家去拜见父母),游魂一样地走回自己屋里。 怎、怎么就从来没看出来呢??? 宋奇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师父怎么会“早已经搞定”了。单说当年在边关上,除了皇帝今天赏个这个明天来封诏书的,就没别人给韩大将军写信了啊。 ……所以说,这是师父退隐之后,找的江南地界的小姐? 宋奇英较尽了脑汁,怎么也想不出来师父和蒙着红头巾的大家闺秀拜堂的样子,更想不出来哪家娇滴滴的小姐真顶得住师父那一脸杀气。更别提了,这么大的事情,邻里总得有点消息,也不可能一直蒙着军里啊? 最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都没睡着,反而是饿得挺不住了,只好披衣起来去厨房找饭吃。刚走到半道上,就听见书房一阵声响。 刹那之间,之前所有细节——桌上少了一只的橘子跟兵器架上的花枪再加上师父上午出门的事实都在宋奇英脑中连成一线,顿时组成大大的“有贼”二字。他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这小贼好不晓事竟敢偷到霸图韩大将军头上,看我不替师父教训了你——于是也不声张,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叫声“哪里跑”就将门一脚踹开了。 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师父,韩大将军,正将一个男人压在桌上。 两人衣衫倒还穿着——可惜已经有点儿摇摇欲坠。那人头发乱了一半儿,脸上还染着三分红,扭头看见他,道:哎,你怎么没跟我说小宋来了? 宋奇英眨眼再眨眼,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看错——那男人就是他一度跟着师父觐见过的、三年前就退位跑去云游天下的先帝叶修。 所以,这是——? 这时候韩大将军终于也转过头来。只一眼,宋奇英当即道声“对不住”立刻将门关上以最快的脚力瞬间穿越半个山庄才发现自己跑过了又在黑灯瞎火里面慢慢摸回自己客房。 第二天宋奇英跑去辞行的时候倒是叶修跟韩文清一块儿送的他。师父又变成了第一天那个黑面神,头上笼着的氤氲黑气几乎r_ou_眼就能看见。叶修倒是一贯笑嘻嘻的,说小宋你这么大老远跑来不容易啊,怎么今天就要回家了?啊是你父母想儿子啊,对对对,确实应该早点儿回家孝顺父母。恩,你师父这边不用特别c,ao心,我这儿看着他呢,…… 结果韩文清瞪他一眼:是谁老乱跑不回家? 叶修于是就闭嘴了。 宋奇英暗暗擦一把汗,又说了几句多保重的话就匆匆走了。他骑马直到行到半路上,忽然想到—— 这两人里,面薄的不会其实是师父吧? 这联想让他狠狠打了个寒战,赶紧快马加鞭,在冬日暖融融日头里一路朝家里跑去。倒是不远村里,正有人在练着迎神赛会的唢呐,更是闹腾腾喜洋洋,只把一派冬日渲染出了三分春色来。 终 14、[双花]横吹曲 一 张佳乐年轻的时候箭法太好,祸害了附近十里八乡的飞禽走兽。人家给他个诨号,叫雁过拔毛。 张佳乐说,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像好话呢。 村里的小学究摇头晃脑地咬文嚼字,非也非也,雁过者,大雁飞过也;拔毛者,去翎也。雁过拔毛,意思就是大雁飞过的时候你再不济也能打下根翎子来。 张佳乐眼睛一瞪,哥哥我明明箭不虚发百步穿杨,打下翎子是怎么回事?来来来哥给你演示一下。 小学究咳咳两声,说虽然君子不争必也s,he乎,但是不履险地不立危墙之下也是必须的。说罢一溜烟儿蹿得不见影儿了。 后来村里人一合计,这张佳乐箭术太好,眼看大雁都打完了,咱可不能竭泽而渔,总得可持续发展不是?正赶上当时县里贴了白纸黑字大张告示,说是州中守军人才匮乏,现急招身家清白,年富力强,擅长骑s,he,或者舞把大刀也成的青壮男子,凡那武艺特佳,能入选者,皆赏两钱银子。 于是村长就合着小学究去找张佳乐了。小学究之乎者也把告示一念,说佳乐哥大好人才不可虚掷,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阳货见孔子尚要说个日月逝焉时不我与,更甭提老人家自己还要感叹一番子在川上如此这般…… 张佳乐两眼望天,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最后问小学究:两钱银子? 小学究想真是斯文扫地,好歹捺了一番大道理下去: 嗯,两钱。 于是就这么定了。 二 张佳乐骑马去州府那日,村中不少人来相送。张佳乐自觉意气风发,打马扬鞭,一路去了。 到了州府才知道厉害。 他素来在乡下野惯了,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城。城里许多杂货,铁匠铺外面cha着刀枪架,绸缎铺子五光十色绸子缎子摆在柜上,卖蜜饯果儿的摊子街上一溜儿五颜六色一大堆。腹中饥饿进了茶楼,一碗阳春面竟然要五个大子儿。 张佳乐顿时有些忧郁,觉得还是乡下打雁来得快活。但仔细算算,既已来了,不挣那两钱银子,就怎样也不合适。 于是那日下午孙将军去看招考,就见着这么一位,盔也不戴,甲也不披,穿一件软靠,腰中扎一条花团锦簇的大带,背上一张弓,黑黢黢的看不出好样。骑了个马,看起来也是老弱病残,孱弱得很。 孙哲平想这都什么人都混进来了还能不能好。正逢上校场三声鼓响,轮到这年轻人出场。他一拍马儿跑起来,马蹄踏踏,在校场上扬起一溜烟尘。年轻人伸手抽弓,另一只手捻三支箭,极自然轻易地搭在弦上,也不见如何瞄准,一瞬之间,箭便流星烟火一样奔过去,空空地留下一声弓弦的颤。 旗官拉长的声从另一头传过来:三发得三—— 孙哲平看得忘记落座。直到年轻人马蹄得得骑到另一头,回过头,看见校场看台上有个武官模样的人傻戳着,乐了,心想这人这么这么傻,都不知道坐下。 ——可见俩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多多少少有点偏差。 那天比过弓箭之后照例是要比武的。比武不用真刀真枪,就在枪杆头上绑了毡子,蘸满白灰,比试的人就看身上白点子多少,来论输赢。张佳乐倒也真不含糊,连着打了三场,给别人身上戳了一堆点子,自己身上还是干干净净,一个没有。张佳乐挺高兴,自觉打得不错,两钱银子眼看到手。这时候就看刚才台上那个不知道坐下的傻武官走过来,说: 和我打一场。 上来的人便是孙哲平。他自然没扛这种场合用不上的□□,顺手从旁边抄一杆毡头枪,在手里甩个枪花。 张佳乐想,这招考的官,还挺辛苦的。他倒也不紧张,将枪一抖,摆个架势。 于是第一次的,打遍十里八村无敌手的小霸王张佳乐,就这样被打得躺在地上了。天很蓝,云很白,一行大雁往南飞,张佳乐看着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想,两钱银子,真不好赚啊。 然后大雁不见了,将自己打倒在地上的人占了一半儿的天: 你要不要当我的副官? 张佳乐看着他,其实并不懂副官到底是干什么的,就也点一点头。 后来张佳乐就这么给小书生写信回去: 我在州府甚好,白吃白住。两钱银子之外,还有不少月饷。就是都不用打大雁了,有点想念。 三 在州府里面日子快活得很。 孙哲平将军镇抚一路兵马,手下兵丁如云,又无战事,c,ao练之外,一群大小伙子便拉帮结派,街上寻快活去。张佳乐跟着这帮人走马斗ji上馆子,就差被拉去喝花酒——他们还真没这个闲钱。孙哲平开始忙公务也不太管这些,后来实在看文件看烦了就抓张佳乐长工,凡那些不紧要的都塞给他,叫他帮忙。 张佳乐说,大孙你这是剥削。 ——他不爱叫将军,孙哲平从来没有架子,两人一来一去,这么称呼惯了。 孙哲平瞪眼,怎么就你话多? 张佳乐想我话多你倒是叫别人啊?可惜军里大多大字不识一斗,因此次次孙哲平还是找他帮忙。 两人便这么苦逼地蹲在将军府里看公文。张佳乐小时候也是家学渊源,读过四书的,虽然策论估计是做不出来,倒也能看看这些公文。云州地处偏远,养的刀笔吏水准也不高,时常各种错字别字。张佳乐看得哈哈笑,就戳孙哲平看。孙哲平说,严肃点,看公文呢!其实自己也憋不住。 待得太阳爬过大半个天空,公文小山总算被消灭。孙哲平大大伸个懒腰,对张佳乐说:练练去? 张佳乐:啊? 最终还是被拖到练武场。坐了一天憋到郁气怎么也得弄弄拳木奉——孙将军如是说。张佳乐一听郁气,好啊好啊,抡起哨木奉用力招呼——他当年被按在私塾里,最烦的就是看书。 孙哲平纵身跳开,说你这打仇人呐!一着急京腔都出来了。 张佳乐挑着眼,说,要打也是你,嫌我手重也是你,能给个痛快吗。 孙哲平呵呵一笑说我让你痛快。 打到最后俩人都躺在演武场上头对着头一动也不想动。太阳落了山,天色扯起墨蓝的纱,银沙一样星星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撒在上面,中间一道天河明明昧昧。张佳乐看得入神,听见孙哲平问: 看什么呢? 小时候有人教我认牵牛织女的,找不见了。 孙哲平想想,胡乱指了两颗:喏,就那个。 ……都挨在一起了喂。 不对吗? 不对。 哎那么认真干什么,你准备改行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南方有刀兵将起…… 孙哲平说着自己也笑。 没想乌鸦嘴,来得快。第二天就传来驿马急报,说是云州南部山中,有那百夷之族拥兵自立。府兵随即开拔前往。今日战,明日和,战战歇歇,绵延数年之久。 第三年头上,孙哲平在战中被流矢伤了右肩。战事吃紧,无疗养之裕,他硬撑着和张佳乐一同啃过一线峡这场硬仗,肩伤发作,抬不动刀。所幸天家开恩,封了个朝中闲职,一纸敕令,将他调回京师。 比起将军难免阵前亡,竟也算是善终之局。 四 孙哲平带着亲兵回京前一天,张佳乐偷偷钻到孙哲平帐里去。 他说大孙,你明天就走啦。——这么多年过去,他从一员亲兵成了云贵兵马司的堂堂偏将,私下里叫孙哲平,仍然还是这样。 孙哲平嗯。 张佳乐说你到京师找个好大夫看一看手。 孙哲平再嗯。 张佳乐又说,有空写信回来。 孙哲平没说话,看着他。 张佳乐也说不下去。他想起他们一同骑马行军,上阵杀敌,战鼓声犹然在耳。他想起他负着受伤的同伴且战且走,最后回到营中将人解下来,才发现已经是具冰冷尸体。他想起军医过来给孙哲平拔箭的时候,血流了那么多那么红,烫在他手心里一道痕。他想起当年他们在演武场上躺着看天上星空,一颗一颗,无数的星星现在都在他心里滚着。 最后还是孙哲平开口:兄弟们就交代给你了。 ——他临去之前,唯一举荐,便是将偏将张佳乐推为兵马司。此后这一方战局,就都着落在他身边这个人肩上。 废话。 张佳乐说,都要走了还说这些。 孙哲平闷声笑,说:你来送人都不带酒,有你这么送人的吗。 喝得醉醺醺,好意思明天让大伙儿看到?张佳乐不肯承认他是因为孙哲平还在养伤才不带酒的。 孙哲平挥挥手——没受伤的那只:得啦,又不是见不到。改日述职,少不得在京中见面。 到时候何苦去看你。京师那么多瓦肆,就和兄弟们乐呵去了。 长出息了啊。谁上次从花楼落荒而逃的? 张佳乐作势挽袖子:几年前的事情了还要说?而且,那是姑娘笛子吹得好,我听人吹笛子去的,你都想什么啊。 就为了听笛子?我也会吹啊,下次给你听。 就你?得等何年何日啊。 下次,下次见面的时候。孙哲平说,伸出了手。 张佳乐看他片刻,也伸手和他轻轻一击: 嗯。说好了。 那天晚上,张佳乐最后就睡在孙哲平帐里。两人抵足而眠,一张窄榻,谁也没把谁挤下去。 第二天送行,跟着他们一路从州城打过三年仗的百夫长率了一队人来送行,人人手里一海碗酒,道为孙将军壮行。 孙哲平喝了。他酒量不好,三碗已经面上通红,照样豪气冲天,说,喝。 张佳乐看不过,挤上去,夺了边上人的酒,话到嘴边,变成一句:送你。 孙哲平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一饮而尽。张佳乐又端过一碗,这次什么也不说了,俩人比赛一样喝下去,然后是第三碗。 这气势太壮烈,以至于边上的人都觉出些不对来。孙哲平喝得眼睛都红了,端着空碗,从马上往下看他,好像许多年生死契阔,话短情长,说得说不得的,全都在这一眼里面。 张佳乐也看着他,忽然就知道了原来如此,一直如此。 这时孙哲平的马打了个响鼻,两人一愣怔,目光骤然扯开了。孙哲平空碗一翻,说,大家情谊,孙某终身不敢或忘。青山不改,终有相会之期。说完,偌大海碗往地上一掼,团团拱手,掉转马头去了。 五 后来张佳乐带兵平定了西南百夷之乱。史书上轻轻巧巧一句的事,里面多少血泪不再提起,似也自然。战事消停之后他回了州城,照例做他的将军,司一路兵马。轮到招兵时节,换他坐在台上,看鲜衣怒马的少年背一张弓,马蹄的的奔驰而过,三发三中。 于是张佳乐问这少年名姓,又问,你要不要做我副官? ——却原来世事更替,逝水不息。日月逝焉,时不我予。 冬日休沐时候他回家去。小学究变成了秀才,村长拄上了拐棍,见到他很高兴,预备的宴席里面用了足足八只大雁。张佳乐说不嫌我打大雁了? 秀才笑,你这一走,大雁可太多了。 张佳乐吃过饭照例骑马出去转。他常去打猎的村边水泽依然是昔时模样,他走一停,望见天上远远有一对大雁飞过,他下意识抽弓,手在箭匣上摸了一下,还是放下。 大雁虽多,未带得只字片语。 张佳乐想,古诗误人。 六 张佳乐云州兵马司干了数年,也要上京述职。他并邹远唐昊两人打点行囊奔赴京城,一路上晓行暮宿,走了大约三个月,总算到了。京师毕竟又与别处不同,相比之下州城都是小巫见大巫,街上摩肩接踵、行人如织。三只从小地方来的土包子牵着马戳在帝都街头,一时挪不动步,最后还是张佳乐咳嗽一声,说,先去兵部。 好在衙门前面总是冷清。张佳乐还算顺利地找到地头。里面小吏将他名字从厚重簿册里翻出来,说云州呀,知道知道。你先寻个地方住下,过几日尚书回来了,自然有安排。 张佳乐点头,又犹豫一晌,说:有件事情,请问一下。 小吏说:将军请讲。 张佳乐说:之前云州兵马司的孙哲平将军,目下可在京城? 小吏倒也极晓人事,略一想,道:孙将军回来之后先在兵部挂职,不及一年,便为镇西王延揽去做了教习,只怕目下不在京师。不过,他家便在某某街,张将军若寻旧友,过门一望,也是极便利的。 张佳乐哦了一声。 将一应剩下交割手续办了,张佳乐出门,看见一个邹远一个唐昊正杵在门口,门神似的等他。张佳乐心里压着的话在嘴边转来转去,最后道:先找家客栈吧。 安顿下来之后,两个小的便出门撒欢,整日不着客栈。张佳乐自己一个人在街头转,转了两天才发现自己都是围绕某街做圆周运动,心里唾弃自己一把,直奔孙府而去。 不出所料,孙哲平果然不在。偌大府邸只有两三个老家人看门,道将军随镇西王去后也无音信。 张佳乐想,真是个不着调的。 他告辞出来,慢悠悠地骑着马往客栈走。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偏偏他一个人离群孤雁也似,像是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从那里去。张佳乐心里将孙哲平名字念了三遍,然后想,这没兄弟情谊的,以后再也不找他了。 七 隔了数日兵部调令出去,按着同籍不可同地为官的旧例,将张佳乐调去青州一路——不过那边富庶过于云州,虽然降职,却也算是落了实缺。邹远唐昊哪想得到竟然同去不同归,都有些手足无措。张佳乐说你们慌什么?现下又不打仗,回去没我管着,岂不是好。 调令下得既急,三人便在京城分道扬镳。张佳乐素来轻装简行,虽然这般走马上任略显朴素,他也浑然不在意,就这么一人一骑去了山东。若是碰见那往钱眼里钻的,碰上张佳乐这种不知道“孝敬”为何物的,只怕要给不少小鞋穿。所幸青州兵马司是素有廉名的韩文清,知道张佳乐曾在云州立下不少功劳,现今降职来自己这边做了副将,也十分尊重。 张佳乐在青州一面履行公务,一面好吃好睡,三月下来,居然腰上宽了一寸。 他向军师张新杰抱怨。张新杰以为他夸赞厨子,道:府中厨子,均是我高薪聘来。如何,张将军吃得满意? 张佳乐上下打量张新杰——这人还是个书生身量,真不知道每顿两碗面条吃去哪里。张新杰想一想,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于是这日吃完饭张佳乐就被张新杰拉去散步了,才发现张新杰走路甚快,险些跟不上。俩人从青州兵马司院子出来,一路在州城里走,直直走到城门那边。张新杰正解释每日走到这边再折返回去时候,张佳乐站在那里,全然没听进去。 从外面官道上,恰好正有一行人骑马进城。其中第二个,骑一匹枣红马的,他怎样也不会认错。 孙哲平一眼看见张佳乐,跳下马来:我老远看见你,还以为认错了。 张佳乐觉得喉咙中好像有什么卡着,说不出一句话。为首的那个倒也过来,先和张新杰打过招呼,又说:大孙,这是你的老相好? 俩人都转头看他。那人嘻嘻一笑,也不觉说错话,伸手拍拍他们肩膀: 打完了仗,还不坐下来好好谈谈。 八 那日孙哲平并那个人和张新杰张佳乐一道回了兵马司府,路上张佳乐才知道这张口乱说话的原来就是战功赫赫的镇西王叶修,相传他使一杆战矛却邪,能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张佳乐抽眼觑他,倒也看不出对方是这么厉害的人——至少个子不高。 叶修显然和韩文清相当熟,一碰见出来迎接的韩将军就说:哟,老韩你还没死啊。 你都没死,我自然好好的。 韩文清仍然黑一张脸,但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摆宴席招待。席上叶修扯起他们在东南沿海诸种见闻,还提到一处待客佳肴便是沙虫做成,以体大者为肥美,市价甚高。一众大老爷们听得毛骨悚然,只剩下张新杰还饶有兴趣追问下文。 孙哲平就坐在张佳乐旁边。按理说多年兄弟好久不见,总有不少话说。偏偏两人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闷声喝酒,喝到最后一前一后都趴下了——孙哲平酒量不行,张佳乐也算不上好。他整个人不知怎样回到王府又怎样上了床,偏偏无数乱梦纷至沓来,一忽儿他们策马于山林狭道,军情正急;一忽儿又是在州府里面,对着一沓儿公文彼此咬着笔杆;最糟糕的那个梦境则是孙哲平就在他身后,血却从他软甲里透进来,潮shi黏热,沾了他一背。这梦简直逼真得可怕,他几乎不能呼吸,惊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有人错将冬天被子给他盖了,结果就捂出一身的汗。 张佳乐咒一声推了被子,头还因为宿醉一抽一抽地疼,口又干得厉害。他披了件外衣走出去找水,外面天色仍未明,他在黑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厨房,寻着冷茶灌了一口,然后才开始扳手指:一二三四。到今天不过四年。 ——相见,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张佳乐甩甩头又灌了一杯茶下去,心里发狠一般,却也是空空落落没个着处。千头万绪归结到最后,仍然是一个字也没有。 世间事若都像拉弓s,he雁那么简单就好了,可惜从来不是。 他正蹲在厨房里不知道想什么,门忽然一开,有人提着灯进来。 张佳乐没抬头,以为是过来觅食的年轻军士。偏偏那人叫了一声:张佳乐。 ——竟像是很多年前的时候。 九 最后两人都坐在厨房摘菜的小板凳上面,提灯随手往地上一放。张佳乐给他倒一碗凉茶,说:这时候没人了,你凑合吧。 孙哲平端过来就喝,说:你们灌酒太厉害了。 明明是你一直喝。 是吗。 两人宿醉头疼,看起来没有半分光鲜,偏偏昏黄光线勾出的轮廓里还能辨出当年那个人。张佳乐最后说:这些年都跑到哪儿去了? 京城看手,然后去东南那边。 也不写个信。大家都很惦记你,三天两头地问。 孙哲平嗯一声。 你个混账。 张佳乐最后起身的时候说。 孙哲平坐在那儿看着他。提灯的光被张佳乐挡了一半,半明半昧之间只有眼睛显得特别亮。 他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张佳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最后又说了一遍:你个混账。 然后转身推门走了。 孙哲平坐在原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在手里摩挲片刻。那笛子显然已经摩挲得久了,颜色温润,犹若玉石。他看了那笛子片刻,最终还是揣回去了。 十 大概谁也没想到孙将军这次是真的解甲归田了。镇西王回京述职,他倒是留了下来,韩文清问起,只说旧患复发,不能再上马打仗,也就想安享田亩之乐。孙家也算帝都大户,手头不愁银两,过几日就在青州城外置了一处庄园,请青州兵马司诸位前去游猎。 逢上休沐,大家便商议好,一起过去打猎喝酒,煞是快活。张佳乐背着弓跑去荡子边打大雁,依然箭无虚发,拎一串猎物回来,找回几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孙哲平这次倒真打算做田舍翁,除了第一天跟着出去打猎,后两天都猫在家里。这么玩了数日,毕竟公务在身,就也陆续告辞。 张佳乐毕竟在青州这边没什么重要事务,便又多在孙哲平庄子上停一日,拉了人去荡子边上打大雁。 孙哲平说你够狠的,早晚有一天这大雁都得被你打没了。 张佳乐说你才知道?我少年时候可有个诨号,雁过拔毛。 孙哲平瞥: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张佳乐嗤一声,把弓往孙哲平手里一塞:怕我s,he得太准,你来啊。 结果那日果然收获减半,孙哲平叹口气,说雁过拔毛名声不枉。 张佳乐本来想板着脸,最后还是禁不住笑出来,说:服了吧? 心悦诚服。 张佳乐心里得意,看见孙哲平的笑脸,有如昔年他们在州城之中拿着狗屁不通的公文互相念,又或者在演武场上笑闹无忌肩并肩看一天星斗洒满夜空。而月色穿户过牖,似在胸口里某处什么不轻不重扯一下,可真去寻,却又捉摸不着。 而孙哲平脸上笑容也淡下去。他们坐在那里,一时都没有说话。 说到底不过男儿到死心如铁,当年既试手补天,不曾言悔,亦没什么可言说解释。到头来,能得一番故人具ji黍的相遇,似也就够了。 又过了两日,张佳乐毕竟不好成日游手好闲下去,就和孙哲平说,那我先回去了。 孙哲平嗯。 这倒是和很久以前的情景差相仿佛,两人都是一愣,却也没再说什么。孙哲平站在院里看张佳乐整装上马,照例背那一张黑黢黢看不出好样的弓,骑一匹看起来没ji,ng打采的马,就和当日在演武场上初见一般无二。他手一动,似乎想上前说点什么,两脚却纹丝不动地在原地定着。 张佳乐说:得了回去吧,过两天还来呢。 孙哲平嗯了一声,没动。 于是张佳乐骑马走了。 孙哲平站在院里片刻,终于从怀中摸出那只短笛,吹了起来。笛声并不响,却随着风悠悠地飘过林木,往远处而去。 最后马声踏踏地回来了,马背上还坐着一个张小将军。 张小将军说,你别吹了。再吹天上的大雁都掉下来了。 完 15、[双花]ake bitter side a 孙哲平醒来的时候,夏日的天光透过薄窗帘平平地淌进来,灰蓝色的一层。梦境的断片在眼前闪动了一下就消失了,他爬起来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将凉水扑在脸上,然后开始做手c,ao。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有点陌生,人看自己大概都是这样。时间过去太久,现在他不再是背起登山包就可以买张站票一路千里迢迢站十多个小时去k市的少年,昔年镜子中曾经熟悉的轮廓,若是骤然重现眼前,只怕会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最近作怪的神经总算安定下来。他的手指又是他的了,从头到尾,好得就像半年前的时候。当然孙哲平没敢去试试刷一把荣耀。他现在连用手机都换另一只手,除了医生建议的活动限度之外不多负担一点ji,ng细的作业。b市的时节总是这样灰突突地不分明。除了一两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春天和秋天像是都混在没有尽头的冬天和夏天里,和k市截然不同。自从手伤到现在过了大半年,荣耀里一个赛季已经结束,新一轮联赛又已经开始,而他整日蛰伏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像一只错过了时节的冬眠动物一样,等不到一声叫醒他的惊雷。 或许这一次的复诊会有所不同。 或许。 “我的手已经不太疼了。”孙哲平说,带着一点不甘心又深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的执拗,“您真的觉得没有希望了吗?” “这是因为你没有让它做高强度的事情。”医生说,语气几近慈祥,“你这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不会对日常活动造成任何影响。” “但是打比赛——” 他问到一半,撞上医生的眼神。 “你还年轻,能做的事情还很多,不用吊死在一棵树上。” 医生最终说,下结论一样。 孙哲平最终握着处方在药房等待着叫号——这医院毕竟够大,无数的人都捏着病历和药方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自己的那份药被选好拿出来。老人,年轻人,男人,女人。光看他们的脸是看不出他们在为什么受苦的,但是人的身体真的脆弱到了不堪一击:甚至不考虑那些如同巨大灾难一般降临的病痛,就算日常中的每个点每个时刻,也可能细水长流地酿造某种病痛。 孙哲平长长出了口气。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跳到窗口前面去领药。这医院边上就是大学,而大学男生什么样的事不敢干什么样的事没出过,他以前一个中学的哥们儿就和人去踢足球,愣是把颧骨踢骨折了,最后打进去两根钢钉算完。孙哲平自己原来也打篮球,但是下决心靠键盘鼠标闯出一番天下之后就再也没碰过。 所以这只手甚至没什么借口好找。 不是伤,不是意外。没有什么舍己救人的狗血场面,也不是因为马虎或疏忽造成的意外。诊断结果拿回来,翻来覆去不过两个字:劳损。 可明明大家都是一样在打。 孙哲平觉得有点坐不住,烟瘾忽然一下子上来,教人口干舌燥。幸好这时候前面屏幕上显示出他的名字。他如释重负一般去拿药,拎着沉甸甸一大袋贴布药水浸剂转身出来,就看见刚才那个拄着拐杖的大学生正站在对面盯着他。 “孙哲平?”他问,在扫到对方手腕上的绷带之后语气就变成了确定,“落花狼藉。” 孙哲平脑子一片空白,然后也不知怎么着就说:“我以为b市只有微草粉丝。” “可是我也喜欢百花啊,繁花血景,打得多带劲——”那年轻人说着就激动起来,“那次你们和嘉世决赛我正赶上高考,偷偷瞒着老爸老妈说是要和同学去自习然后跑到网吧去看的,真的,那时候我觉得你们一定能赢……” 孙哲平听着他说这些,意外地有种陌生感,就像早晨起来在镜子里面看到那张本该熟稔的面容。这些日子他甚至没看过一场联赛。 而对方似乎也因察觉了自己的过分激动而讪讪起来。他咳嗽一声:“那,那什么……你手怎么样了?” “还需要治。” “……还回百花吗?” 孙哲平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年轻人化解了沉默。 “我和同学也组了个团打荣耀,有、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可能,能、能加一下微信好友吗?”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8节 孙哲平点点头,掏出手机。对方已经调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孙哲平打开微信界面,忽然就看见被他置顶的第一个联系人。 小图肯定是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那是张佳乐在洱海边上。肩膀上的那只手是他。 他没有多想,点开扫描的功能将对方二维码扫了进去。年轻人很快发来一个打招呼的表情,还说着:“大神这张照片真是太帅了啊!” 孙哲平笑了一下。 他的头像也是在洱海边上拍的。搭在他肩上的另一只手,是张佳乐的。 那天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他不会再像预想中一样那么快地回到赛场上了。也许并非没有机会,但复健的过程要漫长得多。事实上连百花战队都比他更早认清这个事实,他们的合约在第一份诊断书出来之后就和平解除了。 也许还有人在等着他。然而他要说什么呢?“对不起,暂时没办法回去。”——矫情。“手还在治,不知什么时候能好。”——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或者,“我有点想你”?——太t矫情了。 说实话他连百花的比赛都没看。不仅仅百花。谁的比赛都没看。那种对着电脑钻研每场比赛的劲头似乎很遥远了,打完比赛还和人讨论到深夜的老习惯也显得陌生而隔膜。这半年他只能关心也只有关心自己的手,就仿佛如果从医生口中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他就能立刻回去。 其实一切已经变了。镜子中的那张脸是孙哲平而不是百花队长。他甚至在察觉到这个事实之前就抛弃了他在百花的习惯,模糊了年少轻狂的记忆,将联系人留在微信的第一个却从未打开过。 他没有联系张佳乐。 张佳乐没有联系他。 其实这样就够了。两个人都必须往前走,谁也没法等谁,谁也拉不了谁。男人就是这样,自己总得背负自己的战场,就好像并肩前进再久,最终也总是免不了孤军奋战的注定。 于是他点开微信的页面。置顶的那条联络人还在那里。他点进去,看了一会儿那小小的、熟悉的图标,取消了置顶之后向左滑动了一下,按下了红色的删除。 他刚想放下手机,它就仿佛察觉到什么一样振动起来。孙哲平下意识举起来,看见今天刚刚加上的那个年轻人发来一条新的消息: 大神,能不能请您来看一下我们战队的编成,给点指点?多谢多谢! 他看了一会儿,在回复栏里敲下一个字: 好。 side b 百花战队每年夏休都有一次队员福利,去洱海边好好度假放松——似乎那个度假村是百花老板亲戚的产业,因此其实也并没有花去老板多少银子。张佳乐惯常是很人来疯的,孙哲平在的那会儿他是副队长,最擅长搞活动炒热气氛,各种惩罚游戏啊大冒险啊真心话啊玩得天花乱坠,只有他不整的没有他不敢整的,队员们回忆起每次的夏休期那真是又爱又恨,每人手机相册里都存下一大把同期的黑历史,专门供队内cha科打诨。 不过孙哲平走了之后,张佳乐当了队长,似乎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这么折腾下去。以至于对后来的唐昊和邹远来说,对于队长的第一印象都是……严肃紧张。 严肃紧张个鬼啊。 张佳乐心里吐槽,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邹远那边的形象会变成这个样子,每次见他好像都过分紧张。今天做什么默契性游戏,邹远险些掉了链子,张佳乐感觉一旁经理投s,he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 尽管他跟在孙哲平后面蹦哒的日子还鲜明得好像就在昨天,但转眼之间,他已经比想象中更习惯于队长这个职位;转眼之间,记者们在新闻发布会上不再提起孙哲平的名字;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荣耀的系统升级了,数值变更了,银装升级了。 身处时间洪流之中的人往往是无法察觉到有什么在变化的。日子太容易过去,一天一天的训练、比赛、开会、总结,只要想忙总能忙得脚不沾地,原来爱不释手的掌机都在抽屉里落了厚厚一层灰。第六赛季重整旗鼓,第七赛季则像是把一切都押下去般来一场豪赌,到头来却还是咫尺之遥,说错过就错过。 那之后好几个礼拜,张佳乐在晚上总是做着同一个梦:他们和微草的决战,团队赛。战况胶着,他打得一后背冷汗,忽然一转眼看见王不留行骑在灭绝星尘上直直地冲过来——然后梦就醒了。 没有接下来的长盘厮杀和角力,没有胜负手,没有终局,就好像一切还悬而未决,百花和微草仍然站在和冠军奖杯相等的位置上一样。 张佳乐不想继续睡下去了。 洱海的夜晚很凉,比k市更凉。他披上队服,为了不吵醒边上的邹远轻手轻脚起身出屋到旅馆的平台上去。夜已深了,唯有轻薄月色勾勒出远山如同蹲伏巨兽一般的轮廓,银河横过漆黑的夜空。张佳乐记不住星星的名字,往常这时候他都去问小时候玩过天文观测的孙哲平。现在当然是不可能了。他站在平台上自觉非常二缺地看着这一撮那一撮的星星,忽然有点想抽烟。 可惜没烟。上次回家的时候被老妈直接连打火机一起没收了。 “亚军也不错哩。”他老妈说,“你还要继续打吗?我和你爸去听了不少自考的讲座,现在你年纪上大学正好。隔壁家那谁,复读两年才考上哩……” 那是第一次,张佳乐没办法对着老妈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想打”。 “再看看吧,”他说,带一点慌张地,“再看看吧。” 到了现在,张佳乐不知道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冠军,到底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还是单纯的惯性使然。联赛里这么多队伍来来去去,拿到冠军的总共才四支,他三次和冠军擦肩而过,这样的战绩甚至还比大多数职业选手要好得多得多。如果不是第五赛季孙哲平手伤骤然发作,也许—— 其实并不是“骤然”,张佳乐想。之前很长一段孙哲平手上都贴着膏药,一直说要去医院好好看看但是日程排得那么满,于是就说过一阵子,过一阵子。结果就是,有一天早晨他醒来,看见孙哲平坐在自己床边,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说,张佳乐,我手动不了了。 那一个赛季到底怎么过的现在张佳乐自己也想不起来。孙哲平没有直接回b市看病,他说要坚持到最后一个赛季结束。每次比赛的时候他坐在场下,赛后总结和布置战术的时候依然坐在队长的位置上。他说,用那种一贯的、带点狂傲的口气说,就这么打。 那时候他们都知道下个赛季孙哲平肯定打不了了,百花战队每个人都知道。这让他们的求胜心态带上某种悲□□彩,来采访的记者说,这是哀兵战略。孙哲平挺不高兴。他说我能干什么,我上不了场,悲情有什么用,顶不了一顿饭。你们得打你们自己的。 张佳乐那时候怎么说的?他记不太清。或许是“老孙啊你就瞧好吧”(这句话他特地和孙哲平学的,可是儿化音还是从来发不准),或许是“就算你不上场冠军也是咱们的”?但是肯定不是“无论如何你走之前我一定给你拿到冠军”。这句是禁语,他知道说了不合适,不可能这么说的。 那时候如果赢下来,奖杯上还会有孙哲平的名字。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可是没有赢。那年夏天孙哲平回了b市治手,直到后来解约彻底离开百花,微信没有来过一条。 就算刚刚过去的那场决赛赢了,这一切也和他再没关系了。 谁又能代替得了谁呢? 张佳乐终于还是忍不住溜到宾馆前台去找烟了。值班的小伙儿说这边是有个小卖部,但是没开,这大半夜的,等早晨吧。张佳乐说明天一早要去爬山啊,回来就走了。小伙儿看他在这儿磨蹭来磨蹭去,最后掏出自己的白沙,说我看你也是睡不着,这个烟抽不? 张佳乐笑嘻嘻地:“一根儿就行。” 小伙儿看他好玩,问:“你们这是什么,公司培训?怎么都这么年轻啊?” “哦哦,不是。我们电竞俱乐部的。你听说过荣耀吗?” “我原来有朋友玩,我没玩,手残。”小伙儿有点不好意思,“什么是电竞俱乐部啊?” “就是将游戏作为竞技比赛,职业化了。就和足球篮球似的。” 小伙儿简直一脸打开新大门的表情:“那你们也有联赛?” “嗯,都七年了。” “好长啊,那你打了几年?” “我从第二赛季开始打。整整六年。” “真厉害啊。”对方抓了抓头感叹着,“是不是打这个挺有意思的?” “打这个……挺累的,比你想象中累。……倒不是有意思吧,就是挺放不下的。” “哦……” “你知道吗,我原来有个搭档。”也不知道为什么,张佳乐就说了下去,“我现在才想明白,我之前的想法一直是,只要跟他一块儿打,肯定能拿冠军。可是后来他手伤了,退役了,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想着,不行,就算一个人也好,我还是要拿冠军、要拿冠军。” “那拿到了吗?” “没呢。” 张佳乐说。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段,忽然落下去。 “现在我老是想,是不是没了他,我就真拿不了冠军了。” “你要这个搭档退了,没的搭档,就找个新搭档呗。”小伙儿特别热情诚恳地道,“我看你行,像干大事的,别说一个冠军啊,就算两个三个也不在话下!” 张佳乐愣被他逗笑了:“那就借你吉言啊!” 第二天早起,张佳乐是被邹远给从被窝里挖出来的。他一路上都在睡,很没睡相地半个人都快歪到小邹远身上去了,并不了解队长本质的邹远紧张得不要不要的,不好意思上手去推,最后张佳乐一睁眼吓了一跳,连忙道歉。好歹最后爬山的时候张佳乐ji,ng神起来了。他别的体育项目不太行,但是很能爬山,据说是祖上来自山区,一脉相承都是爬山的料子,结果闷头爬得太快,回头一看万年窝在电脑前面的宅男们在山路上排成了长长长长的一列,间隔稀疏得目不忍视。他只好坐在半山凉亭里等,等来等去人没等来,太阳先出来了。 于是预计的山顶看日出变成了半山看日出。一行人站在凉亭里,好容易把气喘匀了领队就提议:大家新赛季有什么愿景啊我们对着朝阳喊出来! 这情景略尴尬,大家都有点你推我让的。唐昊憋了半天劲刚要说话,就看见张佳乐一步上前扒着栏杆喊: “我要拿冠军——!” 队长开了头大家也纷纷跟上,有的喊“百花永远争第一”有的喊“继续进步”,唐昊嚎了一嗓子“下克上”……张佳乐退后半步,听着大家乱糟糟地喊成一团,心里忽然清明下来。 他想拿冠军。 不为百花。不为孙哲平。就为了自己。 就为了他想要赢下去。 第七赛季夏休期,百花战队队长张佳乐,宣布退役。 side a 孙哲平曾经设想过,他和张佳乐再见的场面或许会是在某一场比赛的个人擂台上。再睡一夏载入赛场地图,然后百花缭乱那个号进入视野之中:他曾经如手足般熟悉,却又将全然陌生的一个账号。 这样的场景其实发生几率极大。他眼下跟着叶修打挑战赛——他的手康复到现在所能负担的极限,但也许明年他就可以代表义斩站上这个擂台。他知道张佳乐已经复出去了霸图——一个赛季,两队会有两次交手的机会,每次个人赛则有三场,二三得六,至少也有六分之一的机会。 他没想到在那之前,他会在网游里碰见张佳乐。 短暂的一个瞬间。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各自带领队伍去追boss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太熟悉——他竟没能生出久别重逢的实感,就好像那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真正远离过。 但那并不是真的。 他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第五赛季最后张佳乐来送行的时候吗?那一天他走的时候并没有让很多队员知道:比赛已经输了,他不想让大家心情更为不好。但这瞒不过同宿舍的张佳乐,他说你手都残了,还一个人拎行李啊?我跟你去吧。 孙哲平说不用,有领队呢。 但是张佳乐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将他箱子拎起来了。走了走了,他说着抢先走出门去,教孙哲平只好跟在后面。张佳乐身上那件恤衫已经穿旧了,布料软软地垂下来,勾勒出他两边肩胛的轮廓——孙哲平意识到对方好像最近瘦得厉害。也许他没睡着的晚上,对面的张佳乐也同样无法入睡。 但是他们谁也没说过这些事情。 到了楼下领队已经开车在等着了。张佳乐将箱子放进后备箱,然后先钻进后座去了。孙哲平惯性说了一句别送了吧,张佳乐就抬起头,从车里瞪着他。眼神挺狠,孙哲平心里一格楞,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最终孙哲平放弃了,也矮身钻进后座,一路上领队絮絮地说着什么遗憾啊抱歉啊祝福啊之类的话。他随口应着,余光瞥见张佳乐拄着头往车窗外看,就好像车窗外面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样。 他们没说话,甚至到了高铁站以后,因为没有办法长时间停车,孙哲平就劝张佳乐跟车回去了。 能行吗?领队问着。 都能拖着箱子进去了,而且我不是还有另一只手嘛。 哎呀,那就一路顺风了。到了b市可记得常联系我们啊! 张佳乐站在那里,听着他和领队道别,然后上来抱了他一把。 大孙,保重。 他说,声音极其切近地在他耳边响起,反而好像和熟悉的声音不一样了。 那之后,孙哲平转身拖着箱子进了站,没敢回头去看。他混在进站的人群里,一边下意识地往前走,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张佳乐真的陪他在这边等车的话,他会对他说什么?张佳乐又会说什么? 一道突兀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那是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号码——孙哲平没去管:广告电话太多了。不一会儿那个电话停了,但片刻后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 “老孙,接一下吧,不会是b市那帮吧?”正在对面打本的叶修轻飘飘道。 孙哲平看了一会儿那不断闪烁的屏幕,划开通话的按钮,没甚好声气地“喂”了一声。 “大孙?你这个号居然还能用。” 是张佳乐。 孙哲平忽然觉得泄了一口气。手机好像一瞬间变得滚烫起来,而手掌冰凉,细密的汗都沁出来。他一下子觉得好像每一块肌r_ou_都绷紧了,又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听见话筒对面那清晰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莫名重合在一起:咚。咚。咚。 “张佳乐,”他说,“好久不见啊。” “没想到今天会在网游里碰上。”张佳乐笑起来,声音好像很轻松,“你现在居然跟着老叶打?叛徒啊叛徒,还记得我们当年打嘉世的时候吗?” “废话。”孙哲平说,“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 “是啊是啊。我不是也转会了嘛。” “今年奔着冠军去的?” “嗯。” “那挺好啊。”孙哲平说,“真的,这阵容一看就是要夺冠的。……q市怎么样?” “海边,shi气有点大。”张佳乐压低声音,好像防备着不要被别人听见似的,“光论气候没有k市好。” “……百花省人家乡宝。” “地图炮啊你!” 张佳乐抗议,孙哲平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张佳乐也跟着笑了。 “真是……还是这个样子啊,你。”张佳乐说着,又问,“手怎么样了?” “个人赛应该还能打个一场。挑战赛这种程度,能撑到团体赛。” “你要回来?跟着老叶?” “不,我不给他们添乱。”孙哲平说,“b市有个新队,招我做队员兼顾问。到时候可以和霸图在联赛里遇上的。” 话筒那边沉默了片刻,又道:“真好啊。” “嗯。” 孙哲平应了一声。然后一时两人仿佛都不知道说什么一样——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说,却也有太多的东西不能碰。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不约而同地听着从一千公里外传来的那道呼吸声,又不约而同地说了一个“你……”字。 张佳乐:“你先说吧。” “我就想问问,”孙哲平说,“明天你们还抢野图boss不。” “你说呢,这么天真的问题就不要问了。” “那你要说啥?” “……有没有可能透底一下野图boss情报?” 孙哲平还没回答手机就被人抽走了,回头一看叶修正严肃认真地说呢:“我说啊,张佳乐同志,不要妄图以糖衣炮弹侵蚀我们的革命同志,什么情报交流啊,一概没的。以上。” “老叶你上游戏之后等着!” 张佳乐炸毛,声音大得连孙哲平都听见了。叶修严肃地将手机交给孙哲平,说:“老孙啊,咱们可不能泄露宝贵的情报啊!要分清谁是队友谁是敌人!” 孙哲平没憋住直笑,说:“好好好,我的上级在哪里我知道,我的下级在哪里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说,真的不说。” “大孙你太有节c,ao了……” 张佳乐无力地吐槽,叶修倒是跟孙哲平比了个大拇指,才离开训练室,顺手还替他把门带上了。他也并没有着急回自己卧室,站在外面的小阳台上慢慢地抽着烟,很是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孙哲平推开门走出来。 “有烟吗?” 孙哲平问。叶修摸摸兜,翻出瘪下去的烟盒连着打火机递给他。孙哲平点着了烟,却也并不着急抽,手里捏着,眼神和腾起的烟雾一起飘移着,像是看着某样并不在眼前的东西。叶修站在他边上,沉吟片刻,问:“你和他一直没联系?” “没。” “你也真忍得住。” “不知道说什么。我连联赛都没看。” “……真忍得住啊。”叶修不得不又感叹了一声。 孙哲平说:“你现在不是也一样。帮不上忙,用不上,没必要看。” 叶修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不置可否。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直到烟燃尽了,叶修才拍拍手:“今天还打吗?” “睡了。” 叶修拍了拍他肩膀:“不用着急。他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孙哲平的心漏跳一拍:“什么?” “赛场上。”叶修说,“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再碰上的。怎么,没信心?” “废话。”孙哲平白了他一眼。 叶修笑了笑,独自回了屋。孙哲平留在阳台上,看着浮动在城市光影里的寥寥几颗小星,举起手,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孩子气地想要将星光握进手里。 然后他张开手,里面自然什么都没有。但却又好像有看不见的什么,沉甸甸、暖和和地,坠在他掌心中间。 side b 打完义斩的第二天,张佳乐没有随着霸图回q市——周日队里向来是没有活动的,他已经和张新杰请好假,说明自己买好了从b市出发的高铁,保证周一早晨一定准时出现在俱乐部晨会上。 张新杰推推眼镜,倒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交代一堆赛后总结工作,而是问:去找孙哲平? 嗯。张佳乐绷着不脸红。 张新杰点点头,算是准假了,又说:团体赛的录像要再看一遍。 yes sir ! 张佳乐似模似样敬了个礼就像出笼小鸟一样奔出去了。外面孙哲平正坐在车里低头玩手机,偶尔抬头看一眼,正看见某个世界冠军撒开了欢儿朝着这边就过来了,兴奋劲儿不亚于学生放假。 “都多大的人了?”等张佳乐拉开车门坐进来,孙哲平吐槽他,“怎么年岁见长沉稳不见长啊?” “刚赢了你,高兴啊。”张佳乐确实心情很好,但心情好的这种理由他自己好像也说不出来。 “我去,在这儿等着我呢?”孙哲平笑骂了一句,“拉上安全带。” 张佳乐从善如流系上安全带:“什么时候考的本?” “好几年前了,反正也没事,先把车学了。”孙哲平说着挂挡启动,车子平稳地滑入b市茫茫车海。张佳乐摸出手机:“能不能放音乐?” “那边有连接线,可以接音响的。” 张佳乐“哦”了一声就去折腾了,不一会儿就将手机连了上去,轻快的音乐声很快充斥在整个车厢。 “这个赛季形势一片大好啊,霸图。”孙哲平说,“去年碰上叶修算是倒霉了,但今年霸图气势太盛了,轮回都压不下去。” “老韩这次是背水一战。虽然对他来说这是锦上添花,但是我想霸图也等这一天太久了。” “你呢?” “我现在好像不那么紧张了。”张佳乐说,双手枕在脑后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可能因为已经拿到了一个世邀赛的冠军,没有那种好像背着诅咒的感觉了,也可能是……”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热。恰好赶上红灯停车,孙哲平转头看他:“怎么?” “没——”张佳乐慌慌张张地放下手,想要摆摆手,结果反而因为不小心打到窗子,发出闷闷的“砰”的一声。孙哲平反而吓了一跳:“你手没事吧?” “没事,”张佳乐伸手给他看,“真没事。” 他们这么一耽误红绿灯已经变了回来,后面的车不耐地按下喇叭,孙哲平连忙启动车子向前开去。张佳乐干笑两声:“……他倒是挺着急的。” “着急让他先走。” 其实在b市这种著名的大停车场上,真没有谁能快出多少去。张佳乐眼看着后面那车一过了红灯就急吼吼地变道,然而很快就因为另一条车道上的拥堵被他们重新甩在了后面,不由得啧了一声。孙哲平则是不停搬蹬踹——他不知为什么买了个手动挡,在这种道路上开车绝对是个体力活。张佳乐叹气:“为啥不弄个自动挡?” “不开手动挡那叫开车吗?”孙哲平还挺坚持。 张佳乐耸耸肩,他一向对车这种东西不太感冒。这时候音乐的鼓点激昂起来,歌词忽然那么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张佳乐听着,下意识地跟着哼了起来。他的声音小小的,直到听到另一个声音,甚至还要过一会儿才察觉那是孙哲平的声音。 “……你也喜欢这首歌?” “老歌了。”孙哲平这次没有看向张佳乐,“我倒是没想到你也听过这首歌。” “嗯……偶尔听到的。” 张佳乐说着,视线却并没有离开过孙哲平。那短暂的一瞬间,在熟悉的歌声里,他看见那个十七岁的时候千里迢迢背着登山包来到k市的孙哲平,看见那个严肃地皱着眉头站在百花战队会议室里的孙哲平,看见那个火车站前默然无语双颊都削了下去的孙哲平。这些影子短暂地浮现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又消隐在这确凿不移的熟悉轮廓里。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快要三十岁了,突然意识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从未真正远离过这个人。 有某种难以辨别的情绪在他心底搏动着,越来越沉,那么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说不出来一句话,却又必须迫切地表达一些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搭在了孙哲平放在档杆上的那只手。 一瞬间孙哲平仿佛全身都绷紧了,但很快就放松下去。张佳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背一下冒了汗,可是却并没有松开对方的手。 汽车默默地向前开去,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剩下那首歌还在响着: 向前走就这么走 直到你会—— 最终他们总算是到了孙哲平新家的楼下。张佳乐跳下车来顿时又兴奋起来,一路上问这问那简直比孙哲平自己还兴奋:“义斩薪水这么高?我那天还听杨聪跟皇风的人聊天抱怨房价贵呢。” “队里有人家里是城建的,给了我一些内部折扣,而且之前百花的薪水我也做了投资。”孙哲平一边说一边带张佳乐进了电梯,“小区不错,不过房子不是很大,我想着够用,就下手了。” “大了收拾确实也麻烦,”张佳乐心有戚戚焉,“装修费劲不?” “折腾了一阵子,这都晾了小半年了。” “咦——?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你还不得着急过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过来?” “你不过来吗?” 眼看着话题就要车轱辘下去,好在停下来的电梯拯救了话题。孙哲平走到自家门前,掏钥匙开了门:“喏。” 张佳乐走了进去。这房子确实不是很大,除了基本的装修之外,家具都没添上多少,他里里外外看了两圈,说:“大孙,没人气啊。” “是啊,毕竟离俱乐部远,还是住宿舍方便。”在厨房倒水的孙哲平遥遥地说。 “……浪费啊,怎么不租?” 一手一只马克杯的孙哲平走了出来,递给张佳乐一只:“费劲。” “你还是这脾气。”张佳乐喝了口水,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过反正这投资不亏。” “是啊,之前打比赛,总觉得不知道最后要去哪里。现在大概是知道了。” 张佳乐忽觉手里的杯子有点重。他慢慢地换了个握杯子的姿势,问:“你要退役?” 孙哲平笑起来:“还能再打一年。但是,十二赛季之后肯定就要换个工作了。” “在义斩当顾问?” “嗯,也要看义斩最后怎么安排。”孙哲平说,“而且我也有不少想做的事情,比如去读个大学……” 张佳乐点点头,之前的好心情似乎已经不自觉地消散了些:“我倒想再打两年。” “你要跟韩文清学啊?” “霸图待着挺舒服的,而且我状态……至少还能打到三十一二吧?”张佳乐说,“那么早就退役……我妈是肯定逼我去读自考的。” “你可以来b市读。”孙哲平说。 张佳乐愣了一下,说:“为什——” 这话说到一半他终于意识到孙哲平脸上那种过分严肃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听孙哲平说: “我是认真的。房子你看到了,这边离学校很近,离微草义斩也都不远。我们经济上都不紧张,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决定之后做什么…… “所以,退役之后,你要不要来?” ende 16、[周叶]危险关系(上) 一 云秀姊: 展信佳。不知道你那边天气是否已经凉了下来,还是夏日仍旧没有过去?今年立秋既早,安京已经隐隐有些秋意,天空高且蓝,只有些许丝絮般云朵浮在高空上,连风也不似夏日暑热了。 学校依然在暑假之中,家中依然无趣。父亲布置下来每日抄小楷三篇,我不耐做这功课,但也没什么反对的余地。哥哥偶尔给我带些新书刊回来,被我藏起来,否则被父亲看见又将横加指责。母亲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偶尔一次,我在那里读新被她看见,不过冷冷丢一句:看这些劳什子不如做些针线。只好等着开学了。 唯一值得大书特书一番的,便是昨日家中来了一位客人。哥哥说是他在外面朋友,(我总觉得比哥哥要年纪还小一些),叫做周泽楷。他穿了一件平纹布的白衬衫,熨得笔挺挺的,没有结领带,穿一件素黑色外套,头发短短的,梳理得很整齐,也没有像那些银行职员一样抹着厚厚的发蜡。这人真值得一看,他光是站在那里便极漂亮英俊,像是直接从那些西洋画里走下来的一样,脸庞,身材,处处都好。我盯着他看,他倒像比我还不好意思似的,微微笑了笑,也不说话。哥哥对我说:“别欺负客人。”又对周泽楷说:“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你担待些。”周泽楷像是不好意思看我一样,只说:“没有关系。”——不过我在客厅待了约有一刻钟,总是我看他,他不看我。我正觉得有趣,最后被哥哥说他们要聊天谈正事,把我轰走了。 晚上客人走了哥哥过来与我聊天,说小丫头动了春心。我跟他说才没有,我要一直在家里陪着哥哥。哥哥就笑我说油嘴滑舌。好像女孩子稍微不谨慎一点就总要被人往那方面去想,真是无趣。我若是男孩子就好了,也可以像哥哥那样出去工作挣钱,早日独立。 上次信本来写到一半,后来那日邮差未过来,于是就等到今天,再续纸补一点儿开学的新闻。教国文的老先生不知为何辞职了,换来一位年轻先生,看起来大约也就三十出头,穿一件新制的y丹士林的长衫。不知怎地,那件原本好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看起来就有点不对——就好像这人本来不是教书匠,不过硬套进这身打扮里,怎么看怎么打眼。 他今天第一日上课,踩着铃声进来,倒像是还没睡醒,站在讲台上说:“大家都没有迟到,很好。我姓叶,单名一个修字,这一年教大家国文科目。”然后也不点名,就直接问,你们之前先生用的什么书?下面大家素日谨慎惯了,最后我大着胆子说:“之前在学礼记檀弓篇。” “不教新书的?”新来的叶先生很诧异的样子,“那我明天再带讲义来,今日便大家写作文好了。” 于是一堂课变成了自由作文,写满两篇稿纸算完。我疑心这一半其实是叶先生自己想要偷懒,因为他基本便在那里闭目养神,或者是睡觉。 学校里的新鲜事就写到这里。家里哥哥说等到休息日时候带我去苏小姐家的沙龙,这真好!我读过她之前发表的小故事,想到周末便能见到她,还真有点激动得睡不着觉呢。 你那里依然还暑热吗?这里已有秋意了。随信附上一枚银杏叶子,它边缘黄得多好看! 妍琦 二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喜好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既然还年轻着,就总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不知道什么事情才是对的,什么事情是万万不能的。……见你还算是小心谨慎的人,只嘱咐你一句话。” 长官的视线,仿佛和司令部的整栋建筑一样y恻恻的,如同浸透了黄梅天的shi意一般,冰冷沉重地缠在他的脊背之上。 “——莫要和那些革命党扯上半点关系。” 周泽楷最终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副官江波涛正等在外面,脸上依然带着那抹八风不动的微笑。 “老金又啰嗦了?”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并无疑问之意。江波涛说着,赶上两步与他并肩而行向外走去,“他原来也不在这儿,而在明青那边驻防,跟在冯校长嫡系部队里。结果后来部下里出了革命党——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就被调到安京来:人不是他自己的人,装备也比不上原来,油水更是稀薄。他心里不痛快,对谁都那么一张脸,你不要往心里去。” 周泽楷先点点头,又看着江波涛:“……你呢?” “我?我原来在贺武那边,后来辗辗转转,到了这边。”江波涛笑容又深了些,“开始你没来之前,我还担心新来的少校不好相处。见到你和我年岁相当,心里先放下不少,想来我们定是能推心置腹……说起这个,你既然孤身赴任,想必各样东西置备得都不全?这边离城里远,我开车送你一程?” “……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江波涛说着,重重拍他两下,“莫和我客气,周少校。” 于是周泽楷便被热情的江上尉一路送到了市中心。他从南边上来,毕竟也对气候渐冷的安京准备不足,眼见厚衣服就要告罄。江波涛老马识途地带他去了某间成衣铺,说是这里裁缝手艺极好,以后拿料子来定制也可找这家。那裁缝确实与江波涛是熟人,一看他进来立刻热情招呼,又看了看周泽楷:“这位是……?” “我们新来的周少校,厉害得很,”江波涛忙道,“——当年在第一军校可是甲等的成绩,之后一路升迁,少年有为啊。” 裁缝脸上堆笑,说了一串的恭维话,又拿出几件衣服来给他挑。周泽楷正看着,忽然听见后面脚步声,一个人走进店面里:“嘿,老王,我前几天裁的长衫呢?” 那声音其实平平无奇,丢到人堆里认不出来的。周泽楷下意识地转过头——然后就看见了那个人。 男人身量不高,头发也剪成最普通式样,走起路来还微微有点驼背,显得没ji,ng打采的,偏偏脸上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神态,说是神定气闲——却又多了些张扬。他瞥了周泽楷一眼,也没在意,就继续和那裁缝要长衫了。 但是周泽楷却一直盯着他看。店里地方本来不大,又没别人,甚至江波涛都停下了和伙计的闲谈,问了一句:“怎么了吗?” 周泽楷仍然看着那个人。那人摸了摸自己脸上:“这位,我脸上是沾了饭粒吗?” “没有。” 那人就笑笑,恰好这时候裁缝正好找出长衫递给对方,男人说了声回见,揣起包裹就往外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朝着周泽楷点点头,算是致意。 周泽楷看着男人背影,一直到对方没入大栅栏街上熙来攘往人群之中才收回了视线。正好江波涛也走到他身边,问:“那人是你熟人?” 周泽楷摇了摇头。 他不能确定对方就是许多年前他见过的那个人。而且就算是当时,那个人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名字。 他手指压在簇新的毛呢料上,心思却一路飞回那一个深夜里去。阵雨刚刚过去,四处都溢着潮气和泥土气,他一路穿过后院的月亮门,朝着那扇虚掩的门走过去…… 然后那个人正坐在杂物之间,看见他,说: 小兄弟,可别大声叫唤。 “——少校?” 周泽楷猛地从回忆中挣出来,随手扯了一件衣服:“——便要这件。” 外面的阳光明晃晃当头落下来——此时尚是安京最好的秋日。 三 云秀姊: 展信佳。已过秋分,院里枣树都已经挂上了枣子,两棵柿子树上柿子也收了满满一箩,黄澄澄极是诱人,不过必须得放软了才能吃——小时候我曾贪嘴偷吃半个,结果搞得上吐下泻。等晒成柿饼时候,我再托人与你寄过去。 你竟一直没告诉我你与苏姐姐熟识,真是……那日我去她家里,先是小心翼翼不敢说话,只听哥哥与几个人闲谈——虽然进来时候介绍了一圈,但是我也记不太住他们名字,只知道他们谈的都是政治的事情,又是议员、又是在野党什么的,我只懂得一些些。这时候苏姐姐看见我坐在一边无趣,忽然出声问我:“你便是云秀的小表妹?”我可真吓了一跳! 然后苏姐姐便与我说话——她竟然与你是女师同学!云秀姊你可真坏,明明知道我喜欢苏姐姐文章,却从来不肯告诉我这件事。原来她那时候国文先生也一样古板,没有我们现在叶先生好。我和她讲叶先生的事,她听着直笑,最后问我:“你觉得他讲得好吗?” “讲得有理,便是讲得好。” 于是苏姐姐又笑了。她本来生得好看,笑起来更是柔和,可那一刻笑容更又不同,就好像从内而外发着光似的。我一时间看得呆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候屋里一个穿着西服头上抹了发蜡的人出声唤她——我记不清名字,大概记得是姓陶的一位书局老板;苏姐姐便对我说声抱歉,又指给我书房,叫我自去寻书看。 于是我便去了。苏姐姐家书房真大,架上古书和洋书都有。我正准备拖出一边脚凳好去书架上找书,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我一慌就钻进一旁多宝格后面——也不知道做什么这么慌。 门一开,先是飘进来一股烟草气——我正觉得熟悉,又听见进来那人道:“外面客人多,并不方便,委屈你在这边坐坐。” 这声音原来是叶先生!我还没想明白他为何会在苏姐姐家里,便看见随着进来的另一个人,穿着一身卡其色军装,肩上扛一颗星,再仔细看样子——竟然是之前来过我家的周泽楷。他似是没发现我,便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也和之前拜访时一样,沉默着并不先说话。叶先生倒是笑了笑,问:“我不知道这种革命党的事情,竟也还需要周少校您出马。” 周泽楷抬起头看向叶先生,说:“不是。” “我想也是。宪兵队恐怕不太高兴新军cha手这件事情……”叶先生说着,又摸出袖中纸烟,请了一请周泽楷才自己点上,“不过,您竟觉得我这样一个书生会是革命党?” 周泽楷答:“我原来在南边见过叶秋。” 叶先生便笑起来:“那人被传得神乎其神,督政府又出了三千的花红银子,看来您倒是运气不错。” 周泽楷这次并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道:“他与您很像。” “唔。只怕长相差不多的,也尽是有的。”叶先生不以为意,又说,“我之前与苏家长兄交好,这次回安京暂时没有置办房屋,便借住于此……我一个手无缚ji之力的书生,总没什么好疑心的罢!” 周泽楷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又停了片刻便告辞了。叶先生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我吓一跳,低着头从多宝格后面走出来,解释:“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 “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情。”叶先生笑笑地说,“你和时钦一起来?好些年没见到他了。” 正说着话的时候,恰好哥哥也过来找我,见到叶先生脸上明显吃了一惊。回去路上,哥哥问我:“你认识那个人?” “他是学校新来的国文先生。” “是吗……他原来是我的朋友,一早去了南方,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安京。”哥哥沉吟一番,道,“他现在住在苏小姐家里?” “我听他说是。” 虽然这么回答了,但最后哥哥也没有提起再去拜访的事情。我回家之后翻查了好几天的报纸,也找不到一个关于革命党的字眼。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9节 妍琦 17、[周叶]危险关系(中) 四 “您与犬子是同学?” 叶修自若地抬起头来面对着肖时钦的父亲——之前苏沐橙特地给他挑了西服,于是他现在看起来也还真有几分教书先生样子了:“并不算是同学,不过是之前在学校时于一地读书,彼此之间走动得多了。之后我南下谋生,只知道肖兄回了北方。若不是上次碰到,还不知道他在哪里高就。”他眼角里瞥到妍琦那丫头正盯着他,带点惊讶的意思,不由得心里叹了口气——面上还是一派场面微笑:“若不然,应该更早些来拜见伯父的。” 一旁肖时钦已经适时接过了话头:“这是叶兄的错。他若不联系我,我还不知道他已经回来北方了呢。” “失礼、失礼。”叶修抱了抱拳,正好仆人来上菜,顺势后面就换了话题。这顿腊八宴照例吃得丰盛,肖家做进口机械生意做了小两代,这顿饭邀请的都是场面上人——若不是叶修恰好又是妍琦老师,恐怕单凭一个“同学”身份,还要不到一份进门的请柬。 吃过饭众人自然到一旁小厅之中叙话。叶修正跟着走过去,忽然手腕上被人一拉:“跟我来。” 下一刻叶修已经被肖时钦一路拉着朝里院走去。骤然从温暖厅堂被拉进腊月寒风里,令得他不由得缩起肩——直到进了厢房也没好:这边没点炉子,冷冰冰的和外面也没什么区别。他刚想抗议,此时肖时钦已经反手关好了门,转过来看着他。 “……别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叶修一怔,很快轻松地笑了起来:“呵,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也是人,叶修。”肖时钦的脸半沉在y影里,“我倒希望你这次来只是避风头的。” “是啊。你看我现在不是认真地在当个教书先生吗?” 肖时钦认真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是否撒谎的迹象来。但这太难了——叶修几乎是个天生的演员,他当年能够毫发无伤从满街的巡捕和宪兵里走出来,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所以肖时钦自然没本事看穿叶修到底多认真跟他说这句话。也许男人只是潜伏在这和平的古城之中——也许他又在谋划什么。但无论是哪一种,肖时钦都束手无策。 “……我帮不了你什么。” 他最后只能承认。 “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叶修轻声说,“你不要在意。” “你认识周泽楷吗?”肖时钦突然道。 “我知道他是新近从南方调上来的军官。大概是安cha在老金那边的嫡系……这个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肖时钦点了点头:“最近我听人说,他一直在打听你的事情。你见过他?” 叶修沉默了下去。他想起那日在书房里,青年注视着他的方式。那里面看不出恶意——但是却含着一种少见的执着。 我原来在南边见过叶秋。 他将那句不合时宜地回响起来的陈述压回腹中,对着肖时钦点了点头:“我会小心他。” 五 腊月二十四日,y间小雪 今日起初见着是y天,便在九九消寒图上描了一笔蓝色,却没想到过了午后就转而落下雪花来了。可惜早晨起来描完后便闹哄哄开始打扫房子也没闲暇更改,李妈嫌我不会做事,一早儿就将我支使去书房,我只好跟在后面叫:“那是我给楚姐姐留的柿饼!”最后还是被李妈拿着ji毛掸子给支出来了。 我在屋里待了没多久,就看见哥哥也一脸苦笑着进来了。他平时就好折腾那些西洋小玩意儿,各种工具啊小零件儿啊铺陈一桌子,李妈老早就有意见了。我们俩对着看了一会儿,就都忍不住笑了。 这一天哥哥不用去上班,因此也就在书架上寻了本书闲看,又盯着我练字。这下没法偷懒,我只好一副兢兢业业样子抄起书来。哥哥翻了几页书,忽然问我:“你那位叶先生,平日上课都教什么?” 事实上自打叶先生来了之后,我们统一用了新讲义,选的都是报纸副刊里面的新与散文。这样的方针自然大家都很喜欢,不过也有家长对此意见不小。我想了一想,还是对哥哥照实说了。 哥哥叹了口气:“他那个性子……我就知道。” “叶先生是您之前朋友?” “我当初在申市读书,与他认识。妍琦,”看我还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哥哥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过,叶修在你们学校不可能做得长久,他早晚还要南下去工作……你不要去打听他的事。再说,老师的事情,也不是你这个学生应该关心的。” 我扁扁嘴正想说明明是你先提起这个话题,却正好李妈从外面叫了声:“少爷,有客人。”哥哥伸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便起身打开门——我跟着往外看,便看见之前来过的周泽楷正站在院子里。他这次披着军装大衣,呢料熨得笔直,整个人站在院中就如同一根标枪般直挺挺的,看见哥哥便将帽子拿在手里,点一点头。一边李妈正叠声说着:“真对不住啊,真对不住,今天家里打扫,客厅家具都搬开了……” 哥哥还要说什么,周泽楷先开口了:“在书房,没关系。”说着便走了进来。哥哥正想让我出去,周泽楷却摇了摇头:“没什么需要回避的。” 我明显感到哥哥落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有些紧绷。最后他说:“去继续抄你的《多宝塔碑》罢。”然后才请周泽楷坐在对面的八仙桌边。我这边写字,耳朵自然听他们说话。周泽楷似乎还是并不着急说话——我不知道他平日便是这般,还是特地要来施压。最后哥哥说:“泽楷,你今天来是为的什么?” “叶修。”——他说出口照例直愣愣两个字,不作一点解释。 哥哥沉吟了片刻,又道:“为何提起这个人?” “在苏小姐那里,见过。”周泽楷慢慢说,“以及,数日前……在胭脂胡同。” “咳咳咳。”哥哥连着咳了三声,“……你部下还是上司拉你去的?那种地方……妍琦,写你的字!” “教员,工资不多。”周泽楷慢慢说,又道,“——你识得他。” “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我……哎。我在申市上学时候确实识得他,他当年在我们这些留洋预备班学生里也算出挑的。只不过后来他学业未竟便归国了,之后对于我们而言便像是没了这个人一样。前日里在苏小姐府上碰见他,我也吓一大跳。” “他以前,不是教员。” “许是家里有钱?我们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且,……泽楷你为着什么在意这个人?” 这一次又没有回答了。我偷偷从字帖上抬起眼去看,看见一身军服的青年正坐在原处,面上很是安静平和——完全不像个军人。我之前见他两次,都觉得这人过分严肃沉闷,可现下他那表情却怎么看怎么柔和,若不是场景不适合,我都要怀疑他是在怀念过去的恋人。 最后周泽楷终于说:“快要十年前,我见过叶秋。” 哥哥声音里明显也透出一丝不可思议:“你见过……?那人可是……” “那时,我父亲去外省,……恰巧,我一人在家。晚上时候,外面,都是军警。”周泽楷慢慢地说着,——现在我大概能听出来他平日大约真的不善言谈,“家里人上好了门板,去睡了。我不知为什么,睡不着。” “让我猜一猜……不是后来恰好进来一个人罢?”哥哥故作轻松地问。 “他很狼狈。我让他躲起来,第二天,他走了。” “你觉得那人是叶秋?”哥哥一副十分不赞同的样子,“他有和你说过名字?” 我偷偷看了一下,发现周泽楷摇了摇头。 哥哥叹了口气,道:“十年前你救下来的那个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很不一定,现在真应该庆幸你没出什么事。” 周泽楷没有再说什么。哥哥又劝他:“最近风头正紧,不过再怎么紧,也是宪兵队的事情。你一个少校,何苦搅进这些革命党的事情里来?” 我很想看看周泽楷的表情,可那样哥哥一定会抓我偷看的。他们沉默了许久许久,然后周泽楷才短短答了一句:“嗯。” 我们起身送客的时候外面正落起雪来。哥哥说是要送他,周泽楷却摇摇手,自己走了。那一阵雪正紧,他也不戴帽子,就这么往雪里走去。不知为什么,那背影让我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回头一看今天居然写了这么多。周泽楷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呢?那个曾经藏在他家里的人,真的是叶先生吗?我看不出叶先生那样的人也会是革命党……在我的想象中,那些人总都和说书先生口中的侠客一样,厉害得很;更别提他还去那种地方,这事情若是要被学校里知道了,只怕立刻就要将他解聘掉了。哎,越想越不明白,眼看李妈又要来催,先写到这儿罢。 六 叶修仿佛在做梦。最近几天冷得厉害,北方的寒气不像南方那样长针一样从骨头缝里纫进去,酷烈之处却是难比。他这几天走街串巷的多了,肺里受了寒气,总忍不住咳嗽,夜里睡不实。 但是时间不够,总不够。火炉子暖烘烘地在床脚烤着:现在这一小方天地总是温暖的。在苏沐橙这栋小公寓里满满的都是书,它们从书房溢出来,在每个角落栖身下来,就像是用它们的杂乱来标记着自己的无害——一重薄脆的、虚伪的外壳。那让他想起最早的那个时候——他离开家奔赴未明的未来的时候,包裹中只沉沉压了几本书,都是到了现在青年们还会为之激动的书。 而现在他身边再也不带书了,而是带着枪。每一个人是他要研读的书页,组合成唯一一条走出迷宫的路径。这许多年里他早已不再谈论理想,学会和光同尘地隐匿下去,习惯于在这寒冷中一个人压下痛楚和疲惫,而睡眠又随时能为一丝最轻微的脚步声打断。 但他还是做了梦。 雨淅淅沥沥地总是下个不停,衣服shi漉漉贴在身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还是血。好在这样的时辰里畜生的鼻子不会那么灵,但死巷终于拦住了他。 不能往回。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过院墙——好在没有狗和警醒的下人。这家里似乎太安静了,但是他来不及判断这里有多少危险,只是躲进最近的一间偏房里。 只要等到清晨。 他撕开衬衫简单裹住侧腹那道伤口。雨慢慢停了,深夜的安静涌上来和疲惫一起挟裹去他的神智。或许可以休息一会儿,或许可以……他终归是累得过分了,所以直到最后一刻才听到接近的脚步声,门开之前他只来得及握住别在腰后的□□枪柄。 然后本来虚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少年提着灯站在那里。他看不清那张脸,但先笑了,一点穷途末路预感压下来,整个人反而冷静了,就像闲话家常那般道:——小兄弟,可别大声叫唤。 瞬间,叶修打个激灵,生生从梦境里落出来,背上密密地都是冷汗。 原来他确实见过周泽楷的。 第二日学校下课之后叶修照例直接回家,换过一身上好的衣服又按每日惯例朝胭脂胡同遛跶过去。这路径他近日已经走得熟了,熟到他老去那家园子里面跑堂的都知道最近专门教习管乐的玉姑娘有了个殷勤的新相好,见到叶修就过来招呼:“叶少爷,您今天又来了?” “来了来了……玉姑娘在吗?” “……嘿,您可真是殷勤。” “这不是直到今天,佳人也没动心嘛……” “她又不是咱们这儿姑娘,您啊,慢慢磨蹭吧。” 叶修扔给他一个铜圆,也不用他带,自个儿穿过游廊往二进院里面走了。这边小院里花木照料得极用心,此时又进了仲春,扶疏木叶正自蓬勃,院边上那一树泡桐在入夜时候香气更显得重了,白色的花朵零零落落坠了满地,合着两三处的丝竹管弦,却意外显得有些凄清。叶修手抄在袖子里,如一个寻常嫖客一般,哼着小调儿悠哉游哉地进了一间偏房。 屋里玉姑娘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拿着小篦子拢发脚,听见身后脚步声,又从镜子里照见影子,才说:“你来得早了,今天那人还没来。” “总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好运。” 叶修说着,也不再说什么,懒洋洋地坐到一旁罗汉榻上。 玉姑娘也不说什么,又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道:“你若确定了这人真是之前那个内j,i,an,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叶修正从烟盒里往外拿烟,“——自然有我的办法。” 玉姑娘说:“我相信你不至于轻身冒险。” “杀了他的法子总是有的。” “可惜这人目前地位微妙,他虽然不算什么大官,却恰好是利先生手下……”玉姑娘说着,声音不自主地低抑下去,就好像一旦说的声音大了,就会被提起来的这个人发觉一样,“谁敢在他头上捉虱子?更何况宪兵队的利先生想缉拿你不知道几年了,你是他黑名单上第一号……” 叶修沉默地吐了两口烟雾:“我自然有分寸。——别这么干坐着了,我看见你新置的竹笛,不如也让我听听当年虎丘赛会上的那一声笛子。” 玉姑娘摇了摇头:“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虽然说着,却也从壁上取下了竹笛,凑近唇边吹了起来。那一线笛声,摇摇晃晃融进春日的夜里,开始若断若续,后来却渐次而升,摇曳不绝,似喜还悲。叶修坐在那里,一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有在玉姑娘最后放下竹笛之后,才咳嗽了两声。 “……对了。”玉姑娘沉默片刻,才道,“最近还有一个人也经常来我们这处。” “还有一个人?” “你还记得年前来这边的那几个军官吗?之中那个最腼腆的,后来又来了我们这边一两次……他还问起过你来着。” 叶修抽着烟,脸被盘旋而起的烟气遮住。他的手指慢慢在膝盖上敲着。 “有人说什么吗?” “不知哪儿来的教书匠,看上了园子里的老姑娘;顶多也就是这种程度的谣言而已。” 叶修点了点头:“不用管它。” “你要不要躲一躲?” “何苦躲?若是躲了,才显得心中有鬼。”叶修说着,站到窗扇边上,拉开了些,看着正在被一路请进来的客人。并不是他要找的人,也不是他在躲的人。但他却似乎感觉到了那道执着的目光正从不知哪里盯在他的后背上。 周泽楷。 他慢慢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合上了窗。 夜正慢慢地沉下去,更显出这一方灯红酒绿的鲜明。风里卷进一股暧昧的热力,像是正酝酿着将临的风雨。 18、[周叶]危险关系(下) 七 三月二十五,晴 开了学之后简直忙得要死。今年一过就得考虑报考高等中学的事情了,家里其实并不同意我继续念书——按父亲的话说,女孩子家家不用读那么多书。幸好哥哥与我说,便算父亲不同意,只要我愿意,他也会继续供我读书的。 哥哥最好了。 上周末的时候去了苏姐姐家里,这次不是什么沙龙了,苏姐姐就接待我一个。她人真好,长得又漂亮……我真喜欢她。云秀姊也漂亮,但是有一股英气在里面,穿白衬衫时候扎在黑色西装裤里面,再把头发挽进帽子里就像个男的;苏姐姐则更似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那么端庄——估计父亲要是见着我能像苏姐姐这个样子,得感动得掉眼泪了。我把这想法老实跟苏姐姐说了,苏姐姐笑出了声:“我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一开始就是个野孩子。” “怎么可能?” “真的。我和我哥哥两个人是孤儿。” 苏姐姐给我说起了当初她和她哥哥在申城的事情——小时候她的哥哥在报馆打工,她也在外面卖报纸,后来才算找到家里亲戚来了安京。 “所以你和叶先生是在南方认识的……?” “是啊,那时候他和我哥哥一起在报馆打过工呢。” “哎?可是叶先生和我哥哥不是留洋的同学吗?” “我偷偷跟你说啊,他那时候离家出走……” 结果正八卦着,叶先生从外面进来,问:“沐橙你和我学生说什么呢?” “怎么,不能说吗?” 苏姐姐笑着。等叶先生走过来时候——我却闻见一股极重的脂粉味道。寻常人哪里会用这么重的脂粉?只怕又是去了不好的地方,他却也真不怕学校发现他。我想苏姐姐一定也闻到了,但是她也并没有一点的变脸。 我是真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五月初五,y 今日与家里大吵一架。 唉,简单说来,还是父亲不愿我继续读书下去。日前拿到了第一女师附中的录取通知——结果就吵起来了。 晚上哥哥过来和我说,叫我暂时先住到苏姐姐家去,等到他将父母说服了,再让我回来。 五月十二日,中雨 我现在的手依然是抖的。但是若不写下来,我只会怕得更厉害。 在苏姐姐家这边住了已经好几天了。苏姐姐待我很好,恰好叶先生这几日又请了事假出城,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倒也没什么问题。却是昨天,书局的人临时有了安排,说是某个外国作家正到安京来,要请苏姐姐去座谈会云云,已经在酒店订了房间……总之是讨论一番,我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没关系,苏姐姐你放心去,我这边一定帮你看好家…… 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叶先生突然在半夜回来了——右肩膀上竟还带着血。 我看见他那个样子完全说不出话来。叶先生看见我也惊了一下,问:“你怎么……哦我忘记了你暂时在家里住。” “叶先生,……血……”我觉得舌头都不利落了。 “别担心。——这没什么大事。”他说着,慢慢在客厅边上藤椅里坐下,脸色极是糟糕,“你今天从来没看见过我,就当不知道好了。” “怎么可能——”我说了一半才记得压低声音,站在那里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受伤?“我去给你叫医生……?” “可别。”叶先生忙道,“在书房里面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个药箱,你帮我拿那个过来……” 我匆匆忙忙答一声,就要往外走的当儿,外面忽然响起了警哨的声音。 这可能是根本没关系的,但我仍是整个人都一凛,回头去看叶先生。 ——会有人追到这边来吗? “……别担心。”叶先生说着,脸色却极是严肃。邻家的狗被警哨所惊而狂吠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动人心魄。但好在并没有咚咚咚的敲门声——那些s_ao乱像是往远处去了。我刚松下一口气,外面门上却响起了三声敲门声。 我们都转过头去。深夜的静寂里,那几声敲门声几乎要被骤然而起的心跳所盖过。我紧紧地捏住衣襟,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找错人了吧。一定是找错人了吧。 敲门声并没有再次响起。但是,那突兀的访客却并没有被一道门所拦阻。 “他进来了。” 叶先生轻声说。 我下意识先扑灭了桌上煤油灯——但肯定是来不及的了。只要那人进来,就迟早会找到我们。怎么办?我慌乱地看着叶先生,他慢慢站起身来,面孔上没有丝毫波动。 外面脚步声近了。 我心咚咚直跳,手里一把都是汗,头脑里一片空白。而叶先生忽然将我一手揽过去——他手上还沾着血——然后极快极低声地说:“你什么都不要说。” 什么?我茫然地看着他,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觉得他的手按在肩膀上极烫。门外的脚步声还在接近,越来越近,一声一声都那么可怕。那人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才推开了门。 那人穿着件黑色的外套,没有戴帽子,衬衫领子也是散开的,像是刚跑了许多路,脸上的神情我辨认不出来——其实我那时候也没空想那些。我只是在想—— 啊,居然又是周泽楷。 然后肩膀上的手又紧了一紧。我听见叶先生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是被我叫来的。你带我走就行。” 周泽楷看了看我——但是很快又转过眼去看叶先生。然后他回过身,将门紧紧地关上,才提了油灯走近来。 叶先生什么也没说。 周泽楷将油灯放在一边桌子上,然后说:“你受伤了。” 警哨声越去越远。我打个激灵,恰好此时周泽楷伸出手扶住叶先生,将他搀到一边凳子上,然后——也不知怎地一抖,那肩上衣服就划开了。 “好一把袖刀。”叶先生说。 周泽楷又将灯凑近些照亮伤处,然后对我说:“……药。” 我木然点点头,下意识按之前叶先生说的朝外面走去。直到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两条腿忽然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如果不是扶着门,我可能就真要站不住了。 八 最后叶修只问了周泽楷一个问题: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暗淡的提灯光线里青年点了点头,拧开怀中扁酒瓶的口子,毫不犹豫将烈酒浇了下去。叶修疼得面孔都扭曲起来,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威士忌?浪费了。” 周泽楷没有看他,仔细看那伤口——好在只是被打歪的□□捎了过去,也不知是躲得够快还是打得太歪;唯独还是被几颗铁砂嵌进r_ou_里。他扯过一边毛巾递给叶修。叶修咬住,对他点点头。周泽楷将手中袖刀在一边提灯上烤过,然后尽量迅速地将伤口里铁砂挑了出来,又将最后的酒也浇落过去。叶修整个人都在抖,豆大汗珠直滚下来。恰好这时妍琦端着药箱匆匆跑过来,进门看见不由滞了半声惊呼。 周泽楷转身翻检一番,拿过一瓶磺胺粉撒下去,又取了绷带包扎。叶修直到青年以熟练手法打着绷带的时候才将毛巾扯下来,脸便算在昏黄灯光里也透着一种不自然惨白,偏偏还作出一副无事人般表情:“手法利落多了。” 周泽楷手下动作微微一顿,最后又利落地将手中绷带打上一个结子。 “……去休息。” “你到这边来……没关系吗……”叶修整个人靠在椅中,被汗水打shi的发丝贴在额上。 “没关系。” 叶修点点头。面前之人并无敌意的事实让他紧绷的神经轻松了下来,而之前那些被肾上腺素所屏蔽的疲惫就百倍地反扑上来。他坐在那把藤椅里,觉得全身骨头都被拆散重装了一遍似的,怎么也不听使唤。 偏偏屋里剩下的两个人还在说些什么。声音忽远忽近地漂浮,被屋中逐渐温暖起来的空气糅合成一团团云絮——休息……床铺……药物……诸如此类的词汇,毫无意义地飘散过去。 他努力张着眼睛,但很快就有人搀起了他,给他裹上厚厚毯子一直扶他到床上。他想着说点什么,可那个人只是走过来,又将煤油灯调暗了些。 “好好休息。” 叶修侧过脸去,在最后一点清明里看着坐在床边的青年。那点光本来照不清人的轮廓,可是他却比哪一次都清晰地认了出来: “……你长大了。” 周泽楷仿佛是挑了挑眉,又低下了头——但终于是没说什么。叶修也没想等到什么回答,而是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其实一早就该知道,这个人不会害他。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昏昏沉沉睡过去后,周泽楷终于慢慢舒一口气,重新抬起眼来看着他。 你最后还是记得了。 他想。 “——小兄弟,可别大声叫唤。” 那陌生的青年说着,脸上带着一抹尽力显得真诚的微笑。这微笑其实和他这个人并不搭调——但周泽楷却意外生不起什么警戒的心思。 “你是谁?” “没有钱住旅馆的穷人。” 周泽楷皱起眉头。 “哎哎哎,别这表情。我不过就是借你家这儿躲一躲……你看这不是之前下雨了嘛。”那人一边说,一边还呲牙咧嘴。 周泽楷上下端详他片刻——亦不放过他腹部那一块惹人疑窦的暗红,最终点了点头:“你等一下。” 青年是革命党。 在拉开五斗橱翻找药物的时候周泽楷明确地认识到这一点。城里最近所谓追缉“匪党”事体甚嚣尘上,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又怎么可能猜不到这时候躲进家里来的陌生人的身份。 若按他父亲行事,此时恐怕已经要叫警察过来。但周泽楷心里却从来不认同那些。他匆匆抓了一瓶人家从云南带回来的白药并上绷带,又匆匆地跑回后院。 那青年仍然在。他靠在那堆杂物里,身上的衣衫shi漉漉的,整个人看起来极狼狈,可是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便像从锈蚀的鞘里拔出刀来,晃得人眼睛发疼——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青年又挂回懒散笑容,和善得像是刚才锐利都只是错觉。 “还给我找了药?真是……” 周泽楷心中忽然觉得有点闷闷的,也不过说什么,直接走过去,去帮他处理伤口。他在这方面全然不懂,笨手笨脚,最后一大半工作反而是青年自己来的。到了最后那人伸手按按他脑袋:“——谢啦。” “之后要去哪里?” “你不用担心这个。” “……你要走?” “不会连累你们家里。” “不能走。”周泽楷伸手按住他肩膀——青年的那点伤虽然并不严重,可现在满街都是军警,他怎么走?“——留在这里。” 青年的表情松动一瞬,回答却是斩钉截铁:“不行。你去睡觉,不要再管我。若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周泽楷摇了摇头,固执地说:“你留在这儿。我给你带吃的。” 他出门的时候顺手将房门从外面反锁上了,抱着毯子和一袋儿酥饼回来时候才看见青年一脸无奈。 “你就不怕被家里人知道?” 我怕。周泽楷想,但是你如果从这里走出去,会死的。 “……你太固执了。” 青年叹了口气,但好歹是接过了毯子。他费力解下shi透的外褂,好歹在一旁两个大箱子上寻了块平地躺上去又拉上毯子。 “我听你的话。” 青年似乎是一半儿无奈地说着。周泽楷没说什么,伸手帮他拉了拉毯子,看他睡着了才轻手轻脚走出去,不忘记反锁上门。 那天他最终也辗转了许久才睡着。他想着得怎么偷偷把吃的东西给青年送去,又不能叫家里帮工往后院去,还有父母大概三四天内就要回来了……即使他暂时藏起青年又能帮他几天?这件事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但终究也不能敌过越来越浓的困意。 第二天他醒来,翻身时候险些直落到床下去。恰好家里人叫他来吃早饭,他一顿早饭吃得心不在焉,胡乱塞了些,偷偷在袖口里踹了个ji蛋后最终寻了个借口溜到后院。 他以为青年定然还在等待着他——但实际上却没有。 留在箱子上的只有叠好的毛毯。 青年消失了,甚至连一张便条都没有留下。没有道谢——没有招呼,甚至也没有一个哪怕是假造的姓名。 周泽楷甚至也以为自己会忘记这件事——但是并没有。尽管那是很可能不会再见到的人、可能已经不知道死在哪里的人、注定要和他立场相异的人……可是他仍然记得在那个雨夜偶然出现的男人。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过了这许多年之后,他仍然能一眼认出他来。 煤油灯的光焰偶尔跳一下。周泽楷在这y翳里伸出手覆上沉睡着的伤者的左手。那温度如此实际。他缓慢地、生怕惊醒熟睡的人一般,翻转过手腕,握住了叶修的手。 如果许多年前我还太过年幼以至什么也做不了……现在也已经不会了。 即使仍然是笨拙得什么也不懂得也没有关系。 这一次,我会保护你。 九 七月六日,晴。 之前那件闹得纷纷扬扬的间谍案好歹算是沉寂了下去——我总疑心着那件事情或许和那天晚上有什么关系,但叶先生绝不肯再跟我提起一句,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总之,他现在辞了学校的职位跑去开了间旧书铺子——听说还跟沐橙姐姐书局那边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哎,这些大人的事情,只要他们打定主意不说,我也问不出来,只能猜。 简短而言,云秀姊来了安京。她昨日便过来,先在京西饭店下榻,今日便先来家里见过我父母。她算是所谓的“现代女性”,过来之后也不客气,就说小琦应该继续读书,好在伯父伯母开明,知道当今世界女子也需努力,云云。我父母听得脸色很不好,下来之后哥哥拉着云秀姊说:你说话也太厉害。云秀姊说:怕什么?就是说给老顽固们听的,又对我说:“小琦,你以后若是没有工作,就来投奔我。”——我当然是首先要自立啦。不过云秀姊真的是太厉害了。 之后云秀姊就带我去玩——我恰好在放暑假,唯一做的事情不过抄抄大字看点书准备高等学校的功课。本来哥哥也要陪,云秀姊说安京她又不是不熟,就推了他去上班。我俩一路逛街、买吃的,最后又去叶先生那家旧书店——云秀姊和他也是朋友,说一定要去嘲笑他一下。 虽然我没太明白到底要嘲笑什么,总之是跟着云秀姊去了。到了那边就看见叶先生正挽着袖子坐在铺子门口打着蒲扇,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看见我俩才挑起眉毛:“哟,稀客啊。” “过来看看你还活着没有。”云秀姊说,上下将叶先生打量一番,“这不还挺结实的,上次还以为你铁定挂了呢。” “最毒妇人心啊。”叶先生慢条斯理地摇着蒲扇,“你跟肖时钦怎么都一个毛病,上来先往坏里想……” “要不是你整日在悬崖上走钢丝,我们跟着提心吊胆——谁想啊。”云秀姊白他一眼。 总之两人如此这般地唇枪舌剑了一会儿。最后云秀姐放了叶先生一马,催他赶紧换件体面衣服,好去城里嵩华楼吃饭。叶先生老大不乐意地、在我们一通三催四请之下,慢吞吞跑回里间去换衣服。最后他总算换了身还算看得过去的白色长衫,一边往外走一边结着领口的扣子,说:“这大热天的,真不想动弹……” 我恰好站在后面,抬头看见叶先生脖子侧面好几处深色痕迹,道:“叶先生,你家这边闹蚊子够凶的,你没挂蚊帐吗?” 这话一说,不知道为什么叶先生和云秀姊都愣了一下,然后云秀姊才说:“我也听说了,今年安京的蚊子,闹得特别厉害……都可老大只的呢。” 叶先生坦然自若地抖抖衣袖,自若地将领子又立了立:“是啊,蚊子厉害。” 于是就往嵩华楼那边去。我们三人算是第一拨到的,之后不久,哥哥和沐橙姊也来了。我以为人到得算是差不多了,仔细一看却还空着两把椅子。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又来了两个穿着军装的人:一个人我认识,正是周泽楷,另一个则从来没见过,我注意看了看肩章,也是一名上尉。 两人进来之后,周泽楷一如既往地只是问了声好,便在叶先生身边坐下了。后来的那人先自我介绍了一番——我才知道他叫江波涛,便和大家讲起话来——虽然不至于叫人觉得烦,但能言会道的程度和周泽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席间我觉得有些无趣,便瞅着坐在对面的叶先生和周泽楷看,想看出点儿什么来。毕竟,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沐橙姊就赶了回来,我也被哥哥接回了自己家里。之后我旁敲侧击几次想要再去探望叶先生,哥哥只是和我说叶先生身体不好,又说这一阵子太乱,不宜出门。我再问,他就说有人照顾叶先生,你不用着急。 谁照顾他?我问。 你不是见过的嘛,周泽楷。哥哥下意识回答着,说完忽然又咳嗽了两声。 现在叶先生看起来并不像那天晚上那么叫人心惊胆战——不过仔细去看,他右手使起筷子的时候似乎总还有些不大灵便的样子——人们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老话总不会错。周泽楷开始自己吃饭,在叶先生第三次没夹住菜的时候,索性伸手帮他夹了那只南煎丸子过去。 叶先生道了谢,周泽楷“嗯”了一声,低下头去扒了一口饭。 我总觉得周泽楷的脸似乎有点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就开始就着茶闲谈了。云秀姊讲起报馆里事情,又讲起之前南方学生请愿事体,照例讲着讲着便慷慨激昂起来。哥哥却有些不安,咳嗽一声,道:“毕竟还有两位军官在此,云秀,……” 没想到那位江上尉微微一笑:“虽然领了军饷,也不妨碍我们追求进步。在这方面,我和周少校都是一样的。” 沐橙姊也笑了笑,说:“肖先生,你觉悟尚且不如两位呢,当自罚一杯。” 哥哥叹口气,声音全然轻松起来:“当罚,当罚。” 周泽楷看着众人,也不说什么,嘴角微微弯一下——也算是个笑了。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还是不明白。但周泽楷始终坐在那里,腰板笔直,两手都放在膝上,乍一看和身边叶先生那懒散样子截然相反,可是看得多了,又觉得两人坐在一起的姿势其实满协调的。 ende 19、[周叶]西洲曲 一 周府的小公子贵人语迟,五岁头上尚未牙牙学语。偏生玉雪可爱,凡是长辈抱来逗弄,皆用一双大眼直直望着,既不做声,亦不啼哭,神情宛如大人,真真招人喜爱,单是压祟的金稞子都收了一小盆之多。虽然也有碎嘴婆娘暗暗议论小公子是否天生不会说话,但他毕竟乖巧伶俐,又极听话,到底没人敢在老爷夫人提半个“哑”字。 直到那日七夕拜月,周夫人带着小公子和一众女眷团坐庭中乞巧,周小公子遥望天际,忽然开口,娘亲,那颗星是什么星?——竟是口齿伶俐得很。 周夫人自然大喜过望,边上女眷有嘴甜的,直说小公子命里合是天上星宿下凡,不然怎得这等聪慧可人? 小公子被娘亲抱在怀中受着一众夸赞,双眼却直直凝视天空,好似那颗遥远的、不知名的星辰比娘亲的怀抱和送到眼前的甜美糕点都来得重要,就好似这世界上只有他,和那颗星。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星呢?众人望着,不知道星罗密布的夜空里周小公子到底是看见那颗特别的星辰。是牛郎,又许是织女,或许是一颗紫微星。周夫人说哎呀这可说不清楚,明天叫你爹给你找个夫子,读书识字,你懂得看书,就自己知道了。 周小公子点点头,这下又一句话不说了。 周夫人说到做到,于是真请来先生开蒙。周小公子这下用起大名:按着家谱一辈行泽,周老爷取端方之意,名之为楷。先生教周泽楷拜过圣人,上了香,又行了师徒之理,于是便坐下来,拉长声,摇头晃脑道:天地玄黄。本意是要周泽楷跟读,不想周泽楷直接续了下句:宇宙洪荒。先生以为家里人早教过他,便问下一句:日月盈仄。小公子道:山川润泽。 如是数十,皆能答对。这先生当日便去找周老爷,说贵公子已然开蒙,何故又请我来? 周老爷说,绝无此事。 先生大叹惊奇,将周小公子如何如何一讲,又道,这般神童,可是少见,以后必成大器! 周老爷一哂,顶多是小儿有些内慧,何至如此夸赞。他从别处听来,也未必不可能。 周老爷这般豁达,先生不免有些拍到马脚的感觉,讪讪不言。归来之后,无论周泽楷会与不会,只是一径教下去。周泽楷亦不管会不会,总是态度端正,有时拄着脑袋望天发呆,被先生叫起来戒尺打手板,也恭谨认错。 本来周泽楷的人生大抵像这些年代的富家公子一样,若足够好学勤勉的,一路考学上去,得个进士及第,走那为官之途;又或者中人之才,捐了功名免了徭役,做名田舍翁;至于那最下等浪荡纨绔败家者,估计也和他沾不上边。按理说应当如此的故事,传奇中则往往不然。周泽楷神童之名刚刚传遍十里八乡,府上来了个疯疯癫癫的怪道人,赖在门口不走,家人出来给他饭食也是不走,一口咬定要见周家小公子。家人好气又好笑,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么可能把小少爷给你个疯道士看。这道士也不知是疯是癫,横竖道:此子气运,合该入我道门,凡人承受不起,空自折寿。 家人怒了,抄起扫帚就想将人赶出去。却不料道士大笑三声,道:罢罢罢!即说不通,我来接汝便是!说罢起身,迤逦斜行而去。家人觉得奇怪,追了几步,忽起一阵狂风遮眼,再望去,那疯道人竟似凭空消失了。 这家人一合计,心里反而疑惑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倒也传到周老爷耳中。周老爷自幼秉持圣人庭训,不语怪力乱神,自然不信,反将人训斥一顿。坐下来想想,好歹是在自家儿子院中多派几个护院。 周泽楷却不知外面纷纷扰扰。他每日读书之外,总是呆呆遥望天空,似是能从云卷云舒里看出什么似的。窗边绣花的ru娘看他这般,不由好奇,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周泽楷短短说了两个字:星辰。 嗐,这大白天哪有星星? ru娘以为周泽楷在说笑话,也未曾深究。 星移斗转,冬去春来,周家的小公子日日长大,昔年癫道人的狂言也早被置之脑后。转过年来,杨花初起,草长莺飞,周夫人带小公子去河边修禊。河边满岔岔挤得是人,皆伸张颈子看巫女舞蹈。周家自然占得高地上一片好位置,打了步幛,周夫人走得累了,坐下来任侍女打扇,几个族里孩子围着蹴鞠。那球上密密缠了一层花线,又结了络子,高高飞起来的时候五色的丝线散开,像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不断张开翅膀,咻——咻——地,似是要飞上高高天空,再不回来。 忽然不知哪个一脚使过了气力,球飞出步幛,咕噜噜滚远了。周泽楷本来站在边上,不等人叫,一路追了出去。 河岸向下斜,球越滚越快。周泽楷人小腿短,眼看离球越来越远,忽然横地里伸出一只脚,一挑一勾,那球像黏在他身上一般,飞上脚尖,站上肩头,在头顶上打个螺旋,又轻轻巧巧落回他手里,往周泽楷眼前一递。 喏。 周泽楷目光上挪,看见年纪略大两三岁的少年,古怪ji,ng灵,眼角眉梢神气,像极了娘亲养的那只懒洋洋晒足太阳的大狸奴。他眨一眨眼,道,你蹴鞠玩得真好。 少年摇摇头,道,这并不算什么。 你还会什么呢? 少年一脸得意的样子:我会得可多了。 河岸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追过来的家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周小公子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像流云一样远去了。那颗别人所看不见的星辰忽然发出明亮的光,它灼痛周泽楷的眼睛,他忽然了悟这眼下一切原是早已注定好的一场相逢。 而少年牵起他的手,道一声随我来,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两条鱼消失在海里一样不见了。 这一去,周家人再见到周小公子,就过了十年。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10节 二 “有人要杀我。” 夕阳西下,映得临湖轩前湖面上一片金红闪耀。轩中一案,一椅,一坐,一立。 坐的那人身被锦缎,面白无须,眼角眉梢带着一段慈和,唯独瞳孔里分明透出y狠决断,原是国中炙手可热的新贵,皇上须臾不离的宠臣,人人皆议论他以佞幸进身。后来许是色衰爱弛,左迁至这般江南之地,做了个不大不小的节度使,没有什么令名,也没有什么劣迹,唯独旧怨新仇割舍不尽,身后一屁股债,是不是风流债不知道,但件件只怕都要命。 “欲杀君者,甚多。” 立在一旁那人简简单单着一件黑色短打,浑身上下收拾停当,立在那里,像振翅欲飞的鸟,像崖边独立的松,像封在鞘中沉默的剑。他的面容如此美好,就连跟在那位身边见惯了天下美人的权臣也不由得击节赞赏,偏偏寡言少语,低眉垂目,竟未染上一丝半点风流韵味,只能教人感叹美玉微瑕。 但若是这般面貌,便算千金求一字,也算值得。 节度使转着这样的念头,面上不显,微微一笑: “我昔日于你父母有恩,请你保我一命,未算过分罢。” “不算。”黑衣的青年道,顿一刻,又问,“何人?” 这般权高位重者,等闲刺客,无法近身。究竟是得到什么风声,竟能让官府中人这般挟恩求报? “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只知道剑侠之间皆有逸号,这一个人称‘君莫笑’,据说他想杀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回来的。” 黑衣青年抬起了眼睛,表情分毫未动。 “既如此,我护你。仅此一回。” 夕阳慢慢落下去,这黑衣的青年随着节度使用过了晚餐——他不肯吃,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又被恭恭敬敬请到了节度使的书房。这数日间风声鹤唳,他连后宅亦不敢去,整日于书房里休憩。案上点了一盏鲸油灯,小几上瑞兽型的香炉袅袅透出沉香的烟气,周回盘转,如一点昼夜之间将散未散的梦。 夜渐渐深下去,节度使似也起了谈兴:“说起来,我与你家里算是远亲。早些年亦听过周氏族中出了名早慧的神童,名曰泽楷,只想说不定过些年或许将在曲江宴上得见,却不想后来却被人带去,入山修道,成了剑侠。” 周泽楷立在半明半昧的灯晕里,听到这些面上亦无表情,仿佛节度使说起的并不是他,只是个同名同姓之人;又或者这些遥远的浮世声名早已经无法成为他脚步的牵扯,他不过是因缘际会飘回了家,又因缘际会来到这里,牵系着他和这一切的缘分并不比一缕春日游丝更强健。节度使也不指望他说什么,自己续下话题去: “说起来,你可曾见过那名为‘君莫笑’之人?” 周泽楷慢慢地想了很久。他容颜俊美,颜色如玉,腰间剑上缠了玉白丝绦,修长手指搭在剑柄上,几乎分不出来。节度使觉得自己这问题,估计是白问了;可是灯下看美人,他竟生不起被怠慢的嗔怒,好像周泽楷就该如此这般,慢慢的,淡淡的,像画中人,巫山梦,藐姑s,he山上遥远的神人一般。 而终于周泽楷回答了他。 “识得。” 节度使这才发现原来周泽楷不过是在思索:“那你们两个,谁更厉害一些?” 这次周泽楷沉默得更久。节度使也不急,就慢慢看这被他暂时拉拢过来的剑侠,看他漆黑的发,乌浓的眉,紧抿的薄唇显得有些红,两排密密的睫毛投下两片细细的y影。他整个人显得这么好看,却又一点烟火气没有,便算节度使这般风月老手端详来回,竟也只有静而远观之心,浑然想不到这样的人如何还能有动情之态。这样的人必然是不沾尘俗才能养出来的。在山林中,他是不是和神仙方志中那些异人一样,只食松子和晨露,才能轻身飞举,运剑如光? 节度使在这一侧浮想联翩,而周泽楷也同样在想着。 他在想那个被人称为“君莫笑”的人。 他在想叶修,和他的剑。 没有第二个人会有叶修那样的剑。它像风,像云,像雾,像雨,像春花,像秋叶。你捉不到,辨不清,瞻之在前,忽而在后,似乎只有两刃相交的那一刻,这个人这柄剑才是切实的,那锋锐的战意几乎从那一个细小交点上迸发出来,将人吞没也似的烈。而一旦收了剑,叶修又显得那么和蔼那么平常,兴致起来便挑一担杏花走街串巷去卖,卖得的钱全用来吃酒,又可以懒洋洋躺在人家屋檐上从正午睡到太阳西斜,任东邻西舍狸花猫在他身边团成一个个毛球儿。 周泽楷想着这些,想得入了神,忽地回过神来,见节度使视线还在自己脸上打转,,心里就不由起了些微的愠,就好像本来密密藏好的宝物被人窥了去。 于是他按下对于平日里叶修的回忆,重新去想叶修的剑。 旁人不知道,而他知道,叶修的剑前前后后有过两柄。 第一柄是学剑之初,叶修出门游离,得一古剑,名曰却邪,至明至锐,无物不破,无坚不摧。他观想剑意而得法,行阳刚辟易之路,行走江湖,好与人争胜。他们师父看了他剑法,批下四个字,“亢龙有悔”。有悔者,在于过刚,过刚亦折,兵家大忌。 而后一日,叶修乘舟行于河。波浪滔滔,泥沙俱下,一视无别;而青天邈邈,白云悠悠,叶修乘舟于浪中观云,忽然有悟,乃封剑重入山林,历三年,铸剑“千机”,无锋无刃,柔而不尽,空明朗朗。师父与叶修战,凡三合皆败,乃许以大成。 那时周泽楷远游世中,至今日止,未曾与叶修一战。这些事情,自然不是叶修和周泽楷说的,但周泽楷只需看看叶修的剑,就皆尽知道。 “如何?” 节度使耐心终有尽头,禁不住出言提醒。 周泽楷终于从自己思绪中跋涉而出,慢慢地说了三个字:“很厉害。” 顿一下,又道, “打过才知。” 节度使细细端详这貌如好女的青年,见他眼睛是亮的,没有一点畏缩不安;他的手是稳的,没有一点颤抖游移。 大约是可有一战罢。 节度使想。 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周泽楷与叶修的输赢。这些远远游于世外,并不屈服于世俗权柄的游侠并不在节度使的理解范畴之中。他没有告诉青年的是屋外布着三重的铁网弩手和无数的刀斧手,只怕连只麻雀也休想飞进来。周泽楷只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而已。 “那便托赖了。” 节度使表面上自然礼数周全,甚至还要礼下于人地拱一拱手,才起身进了里间。 周泽楷并没有还礼。他手按着剑柄,目光投向院中深邃不可测知的黑暗。今夜无月,便连星芒也黯淡,一豆盈盈的灯像是将被窒死的蛾,在屋中无力地跳跃几下,“噼啪”一声炸开灯花。 他缓缓步入院内黑暗之中。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是想今夜的危险,屋中的不惹人喜欢的被保护者,还是那莫测的敌手? 是了,周泽楷确实是在想叶修。 却不是在想他的剑。 三 叶修在钓鱼。 他钓鱼于旁人不同,一多半是在发呆,用来看天上的云,水中的影,风吹树叶簌簌作声,鸟落到枝上啁啾不定,某处有只小兽冒了头,又三两下跳走了。 他坐在那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地,比河边被着青苔的大石还要安静。 然后雨落了。 细细的雨丝密密披下来,不是盛夏那骤然来去的暴雨,而是这初春时分才有的雨,轻轻薄薄,润物无声,像一件雾的衣衫。 叶修坐在雨中,并不躲闪,仿佛正等着这一场雨。无数的涟漪在河上绽开,河里游鱼轻轻拨了拨尾巴,向着上游窜出些许,又停住不动一般。而叶修也像那条逆水而行的游鱼一样,看似毫无动作,实则气机早已吐纳周转——那雨丝密密落下来,竟是未能沾shi他身上的青衫。 然后他听见,远远地,有人踏着雨来了。 周泽楷缓缓地在林中走着。他知道叶修可能在溪边,如果不在,他也知道去何处找他。他披着蒙蒙的雨,就像裹一件轻灰的外衫那样自在,他走着,步伐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律,穿过被雨洗涤得更为青翠的林木,却不动摇一根树枝一片叶子。 叶修闭上眼,听见周泽楷的脚步声。他能够感到青年如何在简单的步伐中运转y阳相济的气机,看似极是平和,但若与之交锋,才能感到那隐而不发的锋锐。 他张开眼,盘桓身周的气机一瞬向外铺展开来,正正撞上周泽楷迎面而来的气机。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的那一刻,溪中水流为两股气机所激,扑棱棱一声,那条鱼纵了起来。 叶修鱼竿一拨一挑,已是将鱼串在竿头。他微微一笑,对踏雨而来的周泽楷道:——我们有鱼汤喝了。 雨渐渐停了。一滴两滴,不过是从叶上落下的水珠。小溪里水仍淙淙地奔流着,似乎比之前高了那么一些。 溪边的老柳树下升了一炉火。红泥炉子是叶修带来的,上面坐着一只小砂锅,小砂锅里烧着溪水,溪水里滚着刚刚那条鱼:略去了鳞,不除内脏,不加佐料,偏一会儿就有极鲜的味道散出来。两个人对坐着,像等一朵花开,一盏茶熟,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所做的那样。 那时候叶修刚刚拐了周泽楷做师弟。当然,这种事情并不能叫拐,按照他们的师父的说法,不过是命中注定有此缘分。老人说这话的时候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则投向茫茫然的天际,仿佛日光之下所消隐的星辰仍然映s,he在他的目中一样。 可惜他们到了山林之中,并不能真的如同传说中那般餐风饮露轻身飞举——那不是学剑,是跳大神。他们师父除了掐指一算道去接你师弟之外,并不c,ao心衣食琐事,看着大徒弟领了小徒弟回来,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道三个好字,便重新坐回去,安静得像一棵枯木一般。 叶修看周泽楷伸手抓了自己袖口,抬了头,一双黑玉般眼睛直直望着他。于是便道:和我抓鱼去罢。 并不止抓鱼。 那些年,林子里飞的跑的游的跳的皆被两个少年祸害一过。生老病死,弱r_ou_强食——叶修一边烤兔子一边板起脸讲,你要修剑,就先要懂得自然之道。 周泽楷思考半晌,不知所云。 叶修抹去手上烤兔子沾到的油,从怀里翻一本破破旧旧薄册子出来递给周泽楷。周泽楷接过来,看见上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三个字:道德经。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后来周泽楷对日升月落习剑,凡七载,乃观想日月之更而得剑意,其炽若烈焰,寒如冰霜,行的便是y阳并行、刚柔相济的路子。师父看他剑法,说此子聪慧,选的剑法也不会像叶修一样需要二度悟剑重头再来,只是这剑法推到极致便是太极圆融的路子,想之易,行之难。身兼两重剑意已是天下少有,若想向上再行一步,则不啻百尺高楼攀星。 师父闭着眼睛,慢慢掐着皱纹密布的手指,道:你该出山了。 周泽楷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他想,叶修不过刚回来。 然而他却知道,既然师父那样说,自己就是真的该走了。 于是他便去找叶修。 叶修便请他喝鱼汤。 一条小鱼当然熬不出多少汤——鱼不大,锅不大,炉子也不大。但是雨天里一碗汤暖和和的,而且很鲜,周泽楷不小心喝得多了,发现最后没给叶修剩多少。他脸上于是就有点泛红。抬起眼睛,看见叶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于是周泽楷脸就更红了。 老头子是不是教你下山去? 叶修问。 周泽楷点一点头。 你也该到下山的时候了。叶修说,学剑不跟人厮杀,有什么用呢? 周泽楷知道叶修大概会这样说。但是今天他来,可不是单单为了和叶修辞行。 他放下锅,端正了姿态,恭恭敬敬道: 叶修,我想和你斗剑。 他倒是从来不叫叶修师兄的。两个人各自修各自的剑,也不是被师父按着一起教导的关系,除了少时一起混吃食,很难讲有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直来直去,称呼都是名字。敬重并不在称呼上,而在心里。 叶修没有答应,却也没有不答应。他从怀里摸出了烟管,动作缓慢地烧了些烟,时时在想什么似的。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要是旁人大概会恼,但是周泽楷毫不在意。 他知道叶修是在想。只怕这顷刻之间,他已经在脑海里和周泽楷过了一百招甚至一千招。 然后叶修开口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好好打上一次。那就等到那个时候罢。 周泽楷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那我走了。 他说,手里扶着他的长剑,朝向不知何时落下的细雨中走去。身后叶修端起烟管,缓缓抽一口烟。 烟雾散开。 周泽楷的身影和灰色的烟雾雨雾迷蒙在一起,很快便看不见了。 四 周泽楷立在黑暗的庭院中。昔日的烟雨已经淡去了,现下只有无星无月的黑暗,如水一般没过剑客的窄袖蒙上他的眼睛。在眼目被遮蔽之后,闻听的一切反而都无限地扩大了——哪处巡逻的人轻咳了一声,远远一声追在夜归人身后的犬吠,谁家的孩子半夜惊醒过来哇哇地哭了。遥遥地,打更的人敲响了梆子。 当、当、当。 业已三更。 周泽楷极安静地站在黑暗之中,仿佛已经与那夜融为一体,是庭中树,是枝头花,是云后的月,是消隐的星。他似乎已散在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没人能看见他,他却注视着一切。 然后,他意识到,那个人来了。 即使没有任何声音,任何预兆——但周泽楷就是知道,他已经来了。 那些节度使的安排自然不能阻挡他。周泽楷将手按在剑柄上聆听着——凡人怎么可能捉到如同风一样的剑客呢。叶修的动作是这样的快又这样的飘忽,周泽楷听见刀斧手们的大刀落在了地上,未及张开的铁网被从中绽裂,刚刚来得及慌张的兵士们因了颈后的重击倒在了地上。这一切似乎没有用去多少时间,夜就重新安静下来,像一池静谧的、平复了涟漪的水。 周泽楷睁开了眼睛。 现在他听不到叶修的声音了。男人像是已经消融于黑暗之中,化作一阵微风,一片落叶,一段唧唧的虫鸣。眼睛自然捉不到他,声音也无法再捕到他的痕迹。 这本来是让人忧心的。可周泽楷只是稳稳地扶着剑,等待着。 如果有人能从这黑暗中窥见他的面容,或许会感到不可思议罢。因为周泽楷的表情是那么温柔,就如同在雨雪霏霏的桥上等待相约的情人,又或者孤身一人于夜行长路上、忽然望见一盏渺渺暖暖的灯火。 然后叶修来了。 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线雷霆般的白光,它是那么的亮,仿佛整个夜晚的黑暗都要被驱散而去了;它是那么的耀目,看到它的人都会惊讶于它的光芒,而忘了它是一道能够夺人性命的剑芒。 而周泽楷动了。 甚至在那剑芒亮起之前,周泽楷就动了。他如一只从枝头跃下的鸟雀那样,轻轻地、毫不费力地,就那样跃起来,好像毫无防备地迎向那剑光。 而他手中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出了鞘。 那雪亮的剑芒,迎上了黯淡无光的剑,发出了响亮的、犹如龙吟的响声。瞬间迸起的火花让周泽楷看见了叶修。 那熟悉的眼睛消去了熟稔的笑意,而只剩下纯然的战意。 ——这便是时候了。 给我看看你的剑罢。 两柄剑交错着、颤抖着,最终仿佛不能支持那样,在力和力的相互冲突之间弯折这——然后他们的主人便借此纵跃开来了。 周泽楷像一只翻飞的燕子那样在黑暗中跃开。他重新横剑当胸的那一刻,叶修的剑便如影随形地到了。 谁也不知道叶修的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剑仿佛无处不在,无招无式却又无孔不入,紧紧蹑着周泽楷,和他的剑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响声几乎要连成一片。 若换了第二个人,是断然防不住叶修的。可是周泽楷却能。他甚至没有张开眼睛,唯独周身气机早已扩散开去笼住身周丈许。叶修的剑究竟是怎么出的——他不知道也不费心去想,他的剑仿佛自然而然地动着去迎向对方的剑锋,于是这将性命悬于刃间的比武也竟变得如同一场舞蹈了。 “不止这些罢。” 叶修说,那声音即使在如此紧密的锋刃相交声里也清晰地落入周泽楷的耳边。 “我的剑已完成了。你的呢?” 周泽楷并没有答话。 可是他们便像约好了一样,各自向后纵跃开来。 这一瞬间天上的乌云就像被这两名剑客的相争撕碎了一般四散而去,一轮圆月骤然跃出,将银光尽洒进小小的院落——于是周泽楷便看见了一别多日的叶修。 男人却并不像之前的时候了。 昔年斗神的威名极盛之时,只要手中持着剑,叶修就总带着一种难以令人逼视的锋锐。然而现在的叶修持着剑,却更像一棵枝叶繁茂的树,那手中的剑看起来如此朴实,谁也无法相信它竟能在黑暗中绽放出那样的光芒来。而周泽楷却暗暗地惊讶着。 如果说之前叶修的气机不过是拟于自然千机,现下却是混成一体——他不再去模拟什么,而是自己便已展现出无数的可能——他不是这庭院、这树、这花,而这庭院、这树、这花便是他。这样的男人似乎已经遥遥地远离了周泽楷伸手可及的距离——然而他望着青年的神色,却如同许久以前的傍晚那样柔和。 “你已找到了你的剑吗?” 周泽楷点了点头。 “那就给我看罢。” 叶修道,缓缓行了一个剑礼。 “请。” 这却不再是他之前和周泽楷习剑的时候,作为师兄所行的那种礼,而是平辈之间所行的礼节。 遥远的天穹上,一颗星绽放着明亮的光芒。而和它遥遥相对的彼方,另一颗星辰像是呼和着一样,用闪烁的光芒回应了它。 周泽楷闭了一下眼,将那总是刺疼着他眼睛的星光隔在外面,然后举起了剑。 “请。” 屋中的节度使早已被院中的声音惊起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为固若金汤的安排竟如此不堪一击,只能发着抖战战兢兢地缩在屋里,不知道外面究竟如何,却也不敢真的看上一眼。后来听到院中两人对话,听出这两人竟是旧识,直有性命悬于人手之感。 他抚着颈子,几要感叹一声大好头颅谁来斩之,便见屋中一阵风动,下一刻那熄去的油灯竟然亮了起来。节度使大惊,正想躲起来便看见床帐被撩了开来。 那神秘的、江湖中见首不见尾的剑客“君莫笑”对他笑了笑:“我受人所托,取你头颅。” 节度使只觉双股战战,险些就要失态,往后一瞥,见自己好容易请来黑衣青年抱着剑站在男人身后,一脸不闻不问之貌。他牙一咬,便叫: “周先生,周大侠客,周……” 一个“周”字尚未说完,一柄短匕首直直擦过他颈侧。养尊处优的节度使几时见过这个,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叶修拎着割下发绺慢条斯理直起身,像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随便找了个帕子裹了裹:“这样也可告慰那可怜的女子了。” 周泽楷抱着剑,道:“你并不是来杀他的。” “委托我的青楼女子只要我吓他一吓。”叶修悠然道,“却没想这人好大阵仗,连你都请了来。” 周泽楷看着叶修,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这样看来,也不算坏事。” “少造杀孽?” “不。”周泽楷道,“是让我再遇见你。” 叶修一怔,忽朗声一笑,道:“走罢。” 此后的江湖之中,便没有人听说过“君莫笑”和黑衣剑手的事情了。 完 附记 汝南周氏,有幼子名泽楷。少时不语,及稍长,能诵诸书,贤名传于乡里。后有颠道人过府,索以为徒。周氏自不许,长笑抚掌而去。其年,泽楷遇一少年,极善蹴鞠,竟诱之而去。自是无消息耳。十余年方归,乃言学剑于仙人,唯不知世事,不能寸进,故归之。行诡,家人莫敢问。一日,汝南节度要之过府。言有君莫笑者,欲取其命。乃以周氏挟泽楷。泽楷许之,守于庭中。是夜,君莫笑乃至,与泽楷剑击庭中,狂风大作,乌云辟易,隐曜显形。节度大惧,唯窃聆之。君莫笑乃问:“人世繁繁,众生多苦。生老病死别憎殇,君取何者?”泽楷乃言:“与君别后,便知相思。”遂相与去。后不复闻也。 20、[双花]昨日之岛 昨日之岛 1 张佳乐许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座中继站。 那里是离大规模聚居地最遥远的,却又远远胜过一般意义上那些建立在人工天体上的中继站。最初来到这颗小行星上的探索者雄心勃勃地建立了规模宏大设施齐全的空港,并将其取名为“明日之城”。在黄金年代中这里曾聚集了数十万的居民。然而现在人们已经不复当年探索深空的雄心壮志,早年的开拓计划逐渐成为档案室里积累尘埃长满霉斑的案卷,明日之城也渐渐衰微老去,唯独剩下许多年的历史、爱情和传说像退潮之后的贝壳一样留在沙滩之上:一堵涂鸦渐渐剥落的墙,一棵在树皮上刻着名字的树,一座锈蚀的青铜圣母像。没有人说得出这座城市里每一道街巷的名字和它们所有的故事。没有人,即使是自小生长在这些蛛网一般小巷中的人。 更多的巡航者只将这里作为驻足地,他们从远航中停下步伐,寻找一个栖身之所,等待着货物的贩售、星舰的修理和新船员的招募。那时候他们会为明日之城带来一些活力,像是一颗突然投进静水的石子。但这种变化也只是暂时的。来来往往的人群都被张开双臂的城市所拥抱,堙没在染上水渍的灰色建筑之中,消失在黄褐色的尘烟之中。那些幸运者(某种意义上)会登上下一艘远航的星舰,而那些已经消磨了心志的人会留在岸上,对着一杯威士忌含混地讲起昔年的荣光,讲起那些已经埋骨于星海之间的旧识,脸上带着一种无限趋近失落的神情,让人无从判定他们究竟是在庆幸还是哀悼自己的存活。 在张佳乐踏上明日之城的地面的时候,他远未察觉这一切。在他眼里那些灰色并被着水锈的建筑物充满了异国风情,错综复杂的街巷就像天然的迷宫。就像所有的年轻巡航者一样,他将等待的闲暇都抛掷在游荡、酒、闲聊和爱情之中。那时候他仍然年轻得无暇他顾,仍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死亡和远航一体两面无法分割,仍然敢于热烈地爱、倾尽一切地拥抱。而现在他回想起明日之城的一切,却忽然明白了徘徊在这古旧城市中的忧愁。将生命过分倾注在远空的巡航者再也没办法完全回到陆地上——无论在明日之城还是什么别的地方,他们的灵魂总有一部分停留在星海之中。这种被割裂的忧愁酿造了明日之城的一切,沉淀在每一杯酒里被年轻的巡航者饮下去,在无数的日子中慢慢发酵,终有一天将扩大而成为他们灵魂的底色。 而那个时候——他和孙哲平相遇的那个时候,他仍然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他们是在一家店里相遇的。他到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家店奇怪的名字——herbsttag,似乎来自某个古老的语种,但直到最后他也说不清那是家咖啡店还是酒吧,而混迹于中的人们也无人在意这一点。 张佳乐会想起那些日子。有时候是梦境,他被迫看见herbsttag那些熟悉的装饰:被擦得闪闪发亮的高脚杯,咖啡和奶油的气息,在老式的投币机里塞进硬币便响起的古旧的蓝调。他总是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随便要一点什么,直到门上的铃铛响动,他熟悉的另一个人走进来。有时候则是回忆,他想起在herbsttag里遇见的那些怪人:比如他们曾经遇见过一个自小长在这片街巷里的人,他说他一直致力于收集明日之城的所有故事,并给他们看了已经因写得太满而膨胀起来、必须用绑带才能维持其不至松散的笔记本。张佳乐也很好奇,但他更好奇的是对方为什么长了那么高——他高得连踏入herbsttag的时候都必须弯腰才能进来,坐下来了张佳乐也必须仰视他。那个人告诉他,小行星的重力和聚居地不同,在低重力环境下这是没办法的事。直到对方走出去孙哲平才告诉他那是骗人的。我就是小行星出身的。比如他所遇到的那个玩纸牌的家伙,他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里编着彩色的布条和钻孔的小枚钱币,自称ji,ng于从纸牌中卜算他人的命运,因此店里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地请他算了一遍。张佳乐也不免排着队抽了一张牌:一张黑桃a。 “你会过得比较顺利。但是,如果要选择爱人的话,不要去爱远航的人。” 那时他从未在意过那些话语。现在想来,那预言大概是真的。 2 张佳乐仍然记得他第一次来到herbsttag的那个下午,但究竟是如何来到那间店门口的他已记不清楚,是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一个拐错的弯,还是一场骤雨?但自从第一次踏进栗色门扉的时候就会产生两种人:偶尔坐一下便离去的人和还会反复回来的人。而决定这一点的究竟是什么呢?桌子的摆放,灯光的明度,酒的味道,又或者只是某一刻忽然飘来的缥缈的气味,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类似宿命的东西。那最终就像是一种命运,他们会被无形的手驱使着走向这家店,并注定令自己的命运和其他的客人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是已经注定的。 这种想法太过宿命论。但巡航者多少都是迷信的,在浩瀚星海中隐藏着太多的危险,即使再有经验的人也无法毫发无伤地逃过一次磁暴,偶尔的迷航便可能将星舰推入黑洞的引力。因此所有的巡航者都清楚地知道,每一次起航前的道别都可能成为永别,相熟的老面孔长久的缺席背后可能是悲惨的意外,尽管人们总能安慰自己:他们更换了停泊的港口又或决定回到定居的生活去——不管在何种意义上,他们便从herbsttag的客人中消失而去,不复存在。就像张佳乐。在那一天之后他再也不曾哪怕走近herbsttag的门扉。他令自己从那里消失了。——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来了,那么另一个也没有必要再度光临。 这种想法是年轻人才有的。后来的张佳乐会觉得这种想法有点可笑,可一旦他使躲避成了习惯,习惯就反过来支配了他,时间越长,打破习惯所需要的勇气就越大。他发现自己开始害怕回去,害怕看到herbsttag已经变化,也害怕它仍然在时间的洪流中一成不变。他害怕他们坐过的角落已经不复当年模样,也害怕推开门的那一刻就仿佛能看到有人坐在吧台前懒洋洋地玩弄着手中酒杯。他害怕回到老地方会毁了当初的回忆,也害怕随着岁月流逝他会忘掉越来越多的细节。就像那一天孙哲平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说,以前没有见过你。 他仍然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刻对方的眼神。他的神情中总有一点孩子气的成分,黝黑的眼睛带着执着——很神奇的,他们第一次看见对方就知道彼此是一种类型的人;但是他却记不清那一天孙哲平到底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记忆能成就也能摧毁。那天最后他们乘着酒兴去飙飞艇——这在大的定居地里是绝不可能的,但在小行星上却没有警察会在夜间巡逻。他们开始的时候互不相让,在夜空中划出相互追逐的轨迹,飞艇的侧翼险险地擦过建筑的边角,而下一刻又忽然拉高高度飞向天空,直到身下的灯火和头顶的夜空在无垠的黑暗中合成混沌的整体。 他凝视着这夜空,仿佛回到了星海之中。前面的孙哲平将速度降了下来,他们慢慢地并排向前飞去,像是夜空中相互依偎的一对鸟儿,用发动机的声音彼此唱和。 最终他们停到一处遥远的湖边。那里显然人迹罕至,飞艇落下的时候惊起许多翅膀闪亮的昆虫,像有一小把萤亮的宝石碎片被掷进夜色里。 你以前来过这里? 张佳乐问。 他们在岸边坐下来,遥远的行星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大的红色影子。草丛里看不见的花朵散发着蓊郁而厚重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的感官窒在里面。 而孙哲平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你见过星海中日出的时候吗? 在很久之后的一天,他在舰外作业的时候忽然看见遥远的恒星光芒逐渐点亮视野所及的大小星体,就连微尘也闪烁着黄金的辉光。张佳乐漂浮在真空之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在无垠的寂静中搏动着,他忽然在那一刻想起了逐渐衰微下去的中继站,想起herbsttag里面温暖的、混合着咖啡烟草和皮革的气息,想起那些蛛网般的小巷,想起那一日的夜晚和湖泊。在那些短暂又漫长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相信命运? ——不。从来不信。 3 没有一次远航是容易的。资金可能会短缺,船员会临时反悔,星舰也会出现问题。巡航者往往要等待很久才能得到一次出航的机会——一份风险和报酬都未卜的工作。在张佳乐到达明日之城之时他们的船队因资金短缺而解散:公司经营不善。他就和所有年轻的巡航者一样充满乐观地留在中继站,相信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有些人能够再次踏上旅途——比如成为某个能源公司船队上的员工;另一些则在窘迫中返回定居地。这都是时常发生的事。 他在那时候遇到孙哲平。或者说,和那时留在城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两个都习惯每天去herbsttag。这些已经成为和尚未成为巡航者的人们意气风发而又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那些仅只在观测中存在的远方星辰,那些要经过几次曲面跳跃才能到达的深空,那些隐藏在恒星光芒之下可能的行星以及珍稀的矿产资源,从不厌倦。在大开发的热潮逝去之后,人们已经惯于定居地的生活而不再想望彼方的荣光。但总有人的想法不同。他们之中有人家世显赫,有人成绩卓越,可说绝大多数都在定居地都有一份可保障的前途,却毅然决然投身不可测知的星空探测,决意要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星辰之上。 张佳乐那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切是否看似疯狂。他不擅长这样的思考方式:跳脱出眼下而从一种截然不同的维度去做出决定——不,大多数时候他仅只追随自己的直觉。比如走进herbsttag,比如选择和孙哲平登上同一艘船。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他甚至没想过人生还会有别种选择。 那一天他们一起靠在herbsttag的长椅上,在香烟、酒ji,ng和谈话的漩涡中沉落下去。旁人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们,留给他们不被打扰的安静。那时候他们已经相当熟识,知道彼此接触飞船的年龄和在星舰上擅长的职位,知道对方使用刀叉的手势和喜好的口味,知道每一个微小表情的含义。这远远超越通常的好友范畴,但那时张佳乐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这或许并不寻常。他坐在那张不知道多少人坐过因而已经被磨得光滑的长椅上,手指漫无目的地摩挲着厚玻璃杯凝结着水珠的冰凉外壁,却同时清晰地意识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座位有点狭小他们的腿挤在一起。孙哲平比他的体温更高一些,这种情况下便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如果问他为什么这样孙哲平大概会说“小行星的人……”男人不擅长解释自己的事情,而这是一个万能的借口。他意识到孙哲平坚实的腿部肌r_ou_,那些被衣物所掩盖的部分,他意识到那轻微的个人特有的气息,甚至即使他没有看着孙哲平也能够在心里描摹出对方的面孔,以及那种奇妙的,交织着温柔和骄傲的神情。他们中间的那根弦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却又坚韧得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断。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张佳乐问着自己,以至于错过了孙哲平的前半句话。 ……怎么样? 什么? 他略有些心虚,往外错了错身,扭头看向自己的好友。 我正在和你说,孙哲平显然没有注意到短暂的走神里他正在想什么。——你要不要来我们船上? 张佳乐略略滞了一下。 很多年后他会想起这一刻,会意识到那时他的人生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但是人们往往并不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发觉这点。又或者,即使意识到了这点,也不会造成什么改变。 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他们还是会坐上同一条船,航向同一片星域,梦想着同一颗行星。如果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也许一切会更为明朗,也许他们会在遥远星云的辉光下彼此亲吻,知道不论是否找到那颗行星他们之间的某种事物早已确凿不移;而不会像在明日之城灰色的天穹之下,他们在彼此的胸腔中都关住一只名为爱情的蜂鸟,任由它疯狂的振翅敲打着心脏,将那忍耐视为人生中必经的磨练。 许多年后的张佳乐从记忆中俯瞰着那时的自己。他看着那个已经不再熟悉的少年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捶了一下好友的肩膀。 这还用问吗? 4 在孙哲平失踪了四年之后张佳乐终于找到了那颗只存在于理论推算之中的行星。星舰上放出探测艇。他自告奋勇进入第一批登陆的行列:这对他不合适,他作为大副资历老,要管的事情也多,一旦出现危险会对星舰的继续航行造成损失。但是他坚持这一点。一旦张佳乐固执地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很少是做不成的。 他们向大气层下面沉落下去。白色的云絮遮住他们的视线,现在他们看不见行星的全貌——但水蒸气是一个好的征兆,就像带回橄榄枝的那只鸽子告诉他们地上存在着水。穿过云层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星球是绿色的。不是矿物所造成的绿,而是层叠的,点滴的,有生命的绿。这是一颗拥有生命的星球。 他们踏上土地的时候所有人仍然如在梦里。这里的大气仍然不适合人类呼吸,但温度和引力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以想见这颗行星极具成为新定居所的潜质。年轻的巡航者们充满敬畏地注视着这片大地,一个巡航者终其一生也未见得能发现这样的行星——或许这就是他们一生中最值得夸耀的时刻。而张佳乐也同样贪婪地望着这一切:深蓝色的河流,玫瑰石英色的天空,无数不知名的植物密密地生长着,将枝叶高高举起以拥抱联星温暖的光芒。他甚至有冲动脱去防护服拥抱这片大地,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死亡。 你看终于找到了,我们谈论过的那颗行星。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在他胸口所存在的空洞,即使他已经从那分别中愈合很久了。在这玫瑰色的天空下他反而清晰地想起总是被y云笼罩的城市,缠绵不断的雨的气味从久远的记忆渗进防护服的循环系统里。他想起孙哲平刺猬般的短发,贴服的耳廓(在舰上工作的时候耳机戴得太久),隆起的颧骨,微微皱起的眉头,过分严肃的眼神。他想起最后一次独自走进herbsttag的时候并没有遇见一个熟人,唯有吧台里的调酒师冲他点了点头,问客人你是不是以前来过? 张佳乐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一杯马提尼。在等待的时候他问,这家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已经换过好几次老板了,但名字一直留了下来。据说是很久以前的一首诗。 什么样的诗? 张佳乐随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 酒上来了。他坐在那里,听见有人往机器里扔进硬币,老旧的音乐响了起来,盖过人们低声的交谈。他轻轻地对空举了举杯,一口喝干了酒之后便永远地离开了herbsttag。 他曾经和孙哲平设想过这样的情形。也许有一天,因为某种不可测的力量他们会分开。也许他们会踏上不同的星舰,在音讯无法相通的宇宙的两个尽头搜寻不同的行星。但是也许有一天(比如十年之后),他们会在再度在herbsttag里面相遇。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还有长高的可能,衰老和死亡离他们都遥远,因此可以轻松地谈起这种话题——十年之后你还能一眼认出我吗? 大约可以。但还是不分开最好。 张佳乐带着年轻的巡航者们采集了土壤、植物、水和空气的样本,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切装进真空的隔离箱里。他们需要返回,将这一切送到实验室中,然后展开下一步的探测计划。飞艇腾空的那一瞬时值傍晚,没入地平线的恒星将浅粉的天空瞬间染成了火红色。他们迎着那光芒飞起,直至回到冰冷的宇宙。 回到星舰之后张佳乐躲开了庆贺的人群。他疲惫地回到自己的舱房,任由睡意将他淹没。在梦境的底端他又看见herbsttag,细密的雨丝敲打着落地窗,那其中的一切仍然一成不变,就连孙哲平也坐在他们的老座位上,对他说: 已经十年了。不回来吗? 他猛然惊醒。 不回去吗? 回去,回去昨日所构筑的孤岛,在那里他掷进自己仅有一次的青春和爱情。不再回去就是彻底放弃这一切,放弃寻找,放弃追忆,也放弃再次拥抱完整的可能。现在他已经将自己驱赶得足够远了,然而还有什么藕断丝连地牵在他肋骨的底端,从灰色的天空下呼唤着他,等待着他。或许在那里,在一切未曾变更过的那里,没有存在与否的概念,在等待中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会发生,只要在门铃响的时候转过头去就会看见那个人推开门走进来。 张佳乐站起来,离开他自己的舱室走向星舰上部甲板。透过那里的舷窗能够望见他们下方静静自转的巨大行星。在那里无数的植物和他们一起等待着白日的重新降临,等待着又一个循环的开始。 张佳乐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从星舰的幽光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和许多年前的青年截然不同。如果他踏入herbsttag会看见孙哲平吗?过了这么久之后他们会认出彼此吗? 答案应该还是一样。 大约可以。 ende 第1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