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天》 正文 第1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节 简介 伪兄弟/年下/三部曲/今天天气好晴朗~ 找呀找呀找弟弟,找到弟弟扔弟弟 养呀养呀养弟弟,养大弟弟丢弟弟 揍呀揍呀揍弟弟,揍完弟弟……就揍了呗~ 第一章 二月融雪,封平平从山上下来,遇见一位故人。 封平平这年满十九,个头蹿得高,少年身形裹着皮袄仍显出单薄,肩背上堆叠着一冬季积攒的皮毛、药材,远看去仿佛一根蒲公英沿途游弋,倒也稳稳地走下来了。 双溪镇的皮毛铺子有三间,封平平惯常进的是路头这第一间,老板姓安,蓄着满腮胡子,笑声响亮。 封平平挪出一只手掀开棉帘,铺子里散出一片暖意,四面墙上挂着整片的皮毛,还有制好的皮裘、皮袄,桌上摆着几双皮靴,柜台后面站着的安老板比旧年多添了几道褶子,也不笑,只是盯着门口发呆。 看见封平平,安老板像是有些惊吓,忽然展开脸拔高嗓门大喊:“平娃子!你到底下山了!” 封平平正要进门,听他这么喊又有些奇怪,问:“怎么?” “嘘!嘘嘘!”安老板摆着手,踮着脚从柜台里探身出来少许,压低声问他:“平娃子,你师叔没跟你一块下山?你悄声听我说,这两天镇上有人来回打听你们,还说你师叔以前在外头犯过事,杀过人。我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都不像好人,一句话也没跟他们实说,你赶紧回去告诉你师叔……呃?” 安老板正说着忽然就断了,有个长脸黑衣的男子无声无息站到他身后,伸手拍了拍他脊背,安老板给拍得一窒,偏头看上去,赔笑道:“这位好汉,人我给你找到了。” 黑衣男子也不看安老板,绷着脸缓缓扫视门口的人最后盯到脸上,有些怀疑地问道:“你就是封平平?” 封平平背着重物仍旧挺身直立,眼对眼看回去,并不出声回答。 黑衣男子哼了一声,又问:“覃中吕呢?” 封平平眨眨眼,仍不出声。 “他师叔在山里住着,这两年都没见到镇上来,许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安老板看着他们有问无答,着急替封平平说话:“平娃子,你别不吭声,即便你师叔惹下仇怨这些江湖好汉明辨是非也不能牵连你……” 黑衣男子听着又拍了拍安老板脊背,还抬手给他捋了捋胡子,手势轻柔,哄着说:“好了,好了,不说了。” 安老板在他手底下不自在地笑,接不下去话。 黑衣男子一手搭在后颈,一手托着下巴运劲轻轻一错,拗断了他的脖子。 封平平摔开背上大堆东西,一步跨进铺子里,一手抽出腰间猎刀就往柜台后面砍过去。黑衣男子翻手从背后捞出一根铁杖,手腕粗细,虎虎生风地砸过来。 “锵”一声震响,猎刀同铁杖硬砍硬接了一式。 两边兵刃有差,实打实撞上猎刀吃亏许多,只是封平平力气奇大,生生抵在半空拼了个势均力敌。 黑衣男子也有些意外,动作稍滞,封平平左手旋即抽出一把弯刀,薄而尖,斜撩向黑衣男子身侧。一刀迅猛,一刀刁钻,双刀全然不同的路数接连斩去,尽是杀招。黑衣男子杖身横扫险险格住弯刀,杖尾敲在柜台上,木板崩裂,安老板的尸身跟着摔向封平平。 封平平错开一步,跃身过去挥刀再斩。 黑衣男子抢到一步先机,大喝一声,铁杖使得大开大合,变换招式向封平平砸来。猎刀瞬息间连接数杖,径直从中折断,半截断刃飞了出去。黑衣男子趁势追击,一杖袭向数处要害。 封平平折了兵刃却丝毫不为所动,不退反进,半截猎刀抵着硬是挨了一杖,一膝跪地向黑衣男子身侧晃去。黑衣男子挥杖反撩擦过他肩头,已然被他抢到身前,左手弯刀沿着大腿划了半圈。 黑衣男子痛叫一声,杖尾疾戳,勘勘就要扫到他头颈。 封平平更不耽误,团身滚地到了黑衣男子身后,弯刀带过另一条腿划断脚踝。黑衣男子一腿陡折,歪歪跪倒,强撑着反手挥杖。封平平站定在他身后,断刀横格住铁杖,弯刀绕着他颈间似慢实快稳稳地划了一圈。 只过了三招,却是斗得凶险无比,生死立判。 黑衣男子喉间涌着血,“咯咯”响动,握着铁杖的手略一抽动,一团灰色粉末从杖端机关弹出来,骤然散开,袭向封平平面门。 封平平急忙屏息遮眼,倒纵出去连退几步,踩到门口一堆皮毛才站住。他躲得虽快仍是沾染到少许粉末,隐隐刺鼻,眼睛一时也睁不开。耳中听着动静,另有两人相继从里间冲出来。 “他杀了窦上人!” “他中了毒烟!” 两人脚步稍顿,匆匆换过两句话跟着齐齐扑上,一个挥舞着一根长兵器向封平平下盘缠来,像是软鞭;另一个使的也是刀,刀锋划得绵密,一步步缓缓迫近。 封平平闭着眼,支着耳,听风辩位,软鞭到了脚下立时后跃,躺倒在皮毛堆里,第二鞭又来,他翻身滚落地面,右手断刀恰恰绕住了辫梢,使力一扯,左手弯刀在身前转了一串雪亮刀花,将鞭子斩得节节寸断。 及至使刀的人迫近,他已然跌坐在使鞭的人身后,一把弯刀架在那人颈中。 三人停在当场,只听得使鞭的人半声半声抽气,惊惧不已。使刀的人稍作停留,仍旧迈步向前,似是下了狠心要挥刀而下将他两个一并斩杀。 “老三!你站住!啊——” 使鞭的人到底出声惨叫,跟着语句不清地咒骂,也不知要骂哪一个。 封平平忽然张开眼,直直望向使刀的人。那人只当他中了毒烟不能视物,被他这么盯着却是凛然一惊,断了刀势,一时滞留原地不知该不该杀过去。 三人相峙之间,店门口的棉帘掀开了。 一人步履随意地迈进来,风尘仆仆,衣衫单薄,鼻尖耳朵冻得通红,形貌带着疲态却笑得春风拂面一般,一边抖了抖身上寒意一边自顾说道:“好冷,好冷,开春还这么冷,掌柜的我要厚厚的皮裘,还要皮靴,这一路走得鞋底都穿了……” 倒像个寻常客人,说到一半看清眼前三人形状,渐渐停住。 “掌柜的……” 他转着头看店中情形,到底说不下去了。 封平平只用余光扫过他一眼,手腕一转,划过刀下脖颈,一脚踹到肩上将尸身向使刀的人踢过去,人随尸至,右手弯刀绕过尸身送进使刀的人手臂,那人举刀要挡却被尸身阻隔,封平平借着弯刀勾住他拖行数步,放开尸身腾身到了使刀的人身后,甩手将半截猎刀cha进他后颈。 收起弯刀,拔回断刀,两具尸身叠在一起摔落地面。 封平平随即抬头向门口望去,新到的客人像是真冷着了,全然不顾店中余人尚在打打杀杀,捡起一片皮毛披在肩头比了比,发觉还不能当皮裘穿,笑了笑。 封平平就只站着,看着。 新到的客人丢下皮毛,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终于看向封平平这一边。他低着头,看过近处两具尸身还有柜台处那两具,视线逐渐抬高,慢慢看到封平平的脸。他看了好一阵,像是沉吟许久思绪不绝,末了,又跟封平平笑了笑。 他笑得毫无芥蒂,毫无机心,毫无防备,好似一位旧友般亲切,也关切。 他笑得很好看,好看得让人看一眼都不再想其余。 封平平提着断刀闪身到了他跟前,刀锋及颈,他没躲没挡没动过。他腰间也挂得有刀,乌柄绛鞘,看起来是一把好刀,只有些破旧,原本镶金嵌玉的几处都抠了出去,残余一些凹痕。他一根指尖都没有近过刀,周身无一丝杀意,更无一丝战意。 “初六。”他笑看着封平平,叫道。 封平平横着刀,稍稍施力迫得他接连退步撞到一侧墙上,却也没有立下杀手。 “初六,你不记得我了?”他喉咙在刀下轻缓起伏,隐隐擦出一道痕迹,却仍是好声好气地问道:“我是你初五哥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嘴笨,叫得跟‘猪锅锅’一样,让你叫五哥还是叫成‘五锅’,怎么教都是‘锅’。那时候咱们连一口锅都没有,你成天饿得嗷嗷叫……” 封平平右手断刀轻送,打断了他叙旧言语,刀锋抵得他绷紧了喉咙,屏着息,仰着头,后脑勺埋进墙上挂的一张黑熊皮。 封平平左手弯刀紧跟着在他身侧划过,这一回没有杀人见血,只是把他身上棉袍连同腰带挑开一道破口,跟着刀锋斜转,刀尖贴着皮r_ou_旋出一片片厚薄衣裳、一簇簇棉絮,袒露出侧腹肌肤以及肌肤上的掌印。 一个深紫发乌的掌印浮现在肋下,五指纤纤,是个女人的手掌。 封平平弯刀反扣,食指指尖伸出去按在掌缘,陈年旧伤,伤处肌肤色泽狰狞,边缘粗硬,掌心倒软滑,触摸起来隐隐有些异样。手指用力摁下去,听见他呼吸微微粗重一些,像是还会疼。 “看好了?”他仰着头笑,断刀险些割进脖子。 封平平抬眼看他,左手收刀,右手也去了一些力道。断刀若即若离架在他颈中,他视线从半空落下来正对着封平平,笑容稍敛,轻缓说道:“初六,是我。” “你叫什么?”封平平闷声问。 “我还担心你哑了,原来会说话,还长这么大了。”他又笑起来。 “你叫什么?” “初五哥哥。” 封平平手腕微抖,又把刀往他脖子抹。 他一手提着腰带想把割烂的棉袍捂回去,一手轻捏着刀刃,喊道:“告诉你,告诉你!让你放心。大名叶尉缭,取自兵书,小名初五,取自生辰。你大名叫封平平,平平不是我取的,小名叫初六,这是我给你取的。信了吗?用不用我告诉你你几岁还在尿床?几岁还穿小姑娘衣裳?几岁识字?几岁会数数?几岁让鱼鹰叨了屁股哭鼻子?几岁吃鱼卡了鱼刺又哭鼻子?几岁换第一颗牙还是哭鼻子?” 叶尉缭越说越是好笑,封平平越听脸色越是不好,绷着脸,眼神愈见凶恶。 “初六你眼睛好红,还有肩上的粉末,是中了毒烟?死在那边那个是窦上人吧?他原本用的铁杖盘着双头大蛇,蛇口藏毒,现在光溜溜一根杖倒还是有毒,真恶。你忍着别哭,蹲低,脸凑过来让我给你瞧瞧眼睛碍不碍事。” 他举手就要捧住封平平的脸,封平平退后一步躲开,用断刀指着他追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怎么认出我?” “我也没想到这次能找到你,意外之喜呀!我找了你许多年,问了许多人,去了许多地方,次次都扑空。月前我听人说起在这片山里见过跟覃中吕形貌相似的人,我就找来了。天冷,走得慢,让你等久了……” 封平平听着,看着他发际眉间的风霜,垂眼扫过他脚下的鞋,真的跑穿了,鞋头烂着洞,一根半根脚趾探出来,冻得见紫。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虽然你还在我眼前的时候总吃不饱饭又瘦又小跟个皮猴似的,脸还没我巴掌大,现在倒长得比我都高了,但是样子都没怎么变,眼睛细长细长的,鼻子挺挺的,下巴尖尖的,最主要还是这么满脸不高兴,小臭脸。臭脸小初六,又生什么气呢?气我?想让初五哥哥怎么哄哄你?” 叶尉缭歪着头笑,伸手探向封平平肩头,轻轻拍落。 封平平一甩手挡开他手臂,收了刀,转身往铺子里间走过去。 “初六——” 叶尉缭在身后叫着,封平平头也不回。 安老板一家人都在铺子后头住着,之前窦上人先出来,同伙两人耽误了一些功夫才从里间出来,安老板的亲眷多半也是无幸。 封平平提着刀把里面几间房都看了一遍,老板娘在灶间,火已经从灶下引出来烧了半个屋,隔着浓烟看见有个人形动也不动躺在那里。两个孩子死在厢房,小院倒着个老人,处处都有泼洒的火油气味。那三人不止要杀他,还要抹除杀他的痕迹。 天色已晚,左邻右舍也有生火做饭起了炊烟,一时无人察觉,到火势蔓延出来早晚还是会被发现,不能再留。 封平平即刻回去前面铺头,叶尉缭裹着黑熊皮蹲在窦上人跟前,正查看那根毒杖,听见封平平走回来,抬头问:“眼睛真不碍事?我搜了搜,他身上也没带着解药。” 封平平眨了眨眼,眼睛shi漉漉的仍有些刺痛,也没大碍。 叶尉缭笑笑,转回去看着尸身,道:“窦上人窦晏专门换了无蛇的铁杖,难道毒烟也弱了?那边死在下头的叫赖闻道,原本使流星锤,换了软鞭。叠在上头的司徒允贵是使剑的,巴巴地拿着不趁手的刀来对付你。他们三兄弟心狠手毒杀人无数,这一回这么遮遮掩掩,多半有古怪。” “你认识他们?”封平平问道。 “我原本认识他们,现在却不一定了。”叶尉缭笑着摇摇头,托着窦晏血r_ou_模糊的脖子把脑袋偏过去,他耳后颈侧纹着齐齐的三根竖线,被一刀从中划断。“初六你这招式真是,这般凶险,覃中吕教你的?” 叶尉缭抬头看他一眼,封平平闭口不答。叶尉缭摇头笑笑,站起身走到叠在一起的两具尸身跟前,翻看颈侧,果然都有那三根竖线。 “有些年没见过这样印记了,想不到他们还在找你,y魂不散……咱们先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叶尉缭看向里间,问道:“他们已经放火了?” “嗯。”封平平站到他身后,点点头。 “那咱们快走。”叶尉缭正要起身,封平平伸手搭他一把,他笑着握上来。 封平平左手拽住他,右手断刀挥下,反转刀柄敲在他后颈风府x,ue。叶尉缭猛然向前跌出去一步,强撑着扭头看向封平平。封平平抬手在他大椎x,ue又补了一记,他这才沉沉倒地,没了动静。 店铺里间着火的烟气大片涌来,封平平合拢铺头大门,上紧门闩,从一旁墙上多拽下来一件皮裘,连同黑熊皮把不省人事的叶尉缭密密实实包裹起来,想了想,又把他脚上烂鞋拽掉找了双最暖和的皮靴给他套上,最后拿皮绳把他和熊皮一道捆扎紧实,扛上肩,多引了几处火头,随即冒着烟踏着火钻进后面小院,跃上围墙,趁着夜色跑出去。 封平平从双溪镇回山,背回一个裹着人的皮毛卷子。 第二章 融雪时节分外冷些,山间风疾,再加一路爬高跃低不住颠簸,肩上背着的人醒来了。 叶尉缭半个脑袋露在皮毛卷外头,寒风吹拂,忽然打了个冷颤,模模糊糊地眨了眨眼,眼看着近处一缕散发,一只耳朵,远处一片蓝天,一脉青岩横斜,晨光微恍,竟然又天亮了。转瞬眼前一花,一坠而下。 封平平正从一处竖立的岩石断面向下跳,叶尉缭横在他肩背上向下掉,不由出声:“嗯?” “别乱动。”封平平说着,抽紧两肩皮绳把皮毛卷固定得更牢些,沿着碎石路跑出去一段跟着攀爬对面岩壁,山岩陡峭,他手足并用接连向上纵跃,蹿得倒快。 “初六?”叶尉缭让冷风吹得有些发木,盯着眼前壁立岩面,呆呆问道:“你干什么?怎么绑着我?” “没事。”封平平答非所问。 “有事!你绑我!”叶尉缭又清醒了些,在紧紧裹着的皮毛卷里试图动弹,未果,于是兴师问罪:“你要干什么说一声我跟你走就是了,为什么绑我?还把我衣裳都划破了,这么冷天,皮毛又不贴身,一路都钻风。从你九岁那年被覃中吕掳走,我辛辛苦苦找了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个小臭脸,你不止不记得我还拿刀划我,还绑我,你是不是学坏了?覃中吕都教你些什么!我就知道,不该让这个疯女人抓走你,可是那时候我打不过她!” 他说着说着不知为何说得自己有些理亏,静了一刻,低声问道:“初六,你是气我这个吗?我没护住你,把你弄丢了。” “……” 封平平不答他,抓着一根老藤爬上了岩壁,攀着一棵歪歪斜斜的老树跳到半山一处缓坡,进到一片山林之中,树木光秃秃地挂着零星枯叶,缝隙里望出去更见得天色清朗,封平平踩着林间积年的落叶和尚未消融的几片积雪大步向前,背着一个大活人也没见吃力。 叶尉缭横在他肩上穿林而过,不时有枝杈迎面而来,封平平或侧身或伏低始终没让树枝戳到他头上脸上。 “初六,”叶尉缭又叫他,问道:“你还是不信我?” 封平平加快了步子,冲到山林尽头,在一处断崖迈步跳了下去。凭着风,凌着空,背上到底安静了一刻。落脚在断崖下方的土层,他踩得稳,并不曾摔了。 叶尉缭横着看去,眼前是双峰并峙之间一处狭谷,巨石异树遍布,中有一道溪流蜿蜒而下,溪边背y处结着尚未消融的白色冰雪,雪水也都汇入溪水,潺潺流淌,间或有几声鸟雀鸣叫,倒也是一处世外美景。 沿岸溯溪而上,看去往往没有道路,封平平腾挪纵跃却如闲庭信步一般顺畅。 “初六,我们是去你的住处?” “初六,现在有人要杀你,就算不杀你也要抓你,你还回你住处?” “初六,你是要去找覃中吕吗?你担心她?果然跟着她久了就把我忘了。她对我极坏,对你是不是没那么坏?到底是你师叔。不过你不用很担心,你想想,他们在镇上设伏,肯定是找不到你们在山里的所在。不然荒山野岭,杀人灭口不是更容易?不过也保不准他们什么时候找进山里,知会覃中吕一声也行。然后你跟我走,不能跟她走,不然我又许多年见不着你了。见不着你还罢了,她再把你教得更坏怎么办?不成,绝对不成。” “初六,你把我放下来吧,我怕你累着……” “初六,我腰疼,硌着我腰上的老伤了。就你昨天看过那个,还是覃中吕打的。放我下来吧……” “初六,我饿了……” “初六……” 封平平听而不闻,一句也不答。 叶尉缭并不气馁,一路自说自话不停地跟他聊天,无数个“初六”在他脑后接连响起再跟着许多闲话,没完没了。 “别叫我初六。”封平平终于忍不住。 “可你小名就叫初六,跟着我排下来的,我给你取名字的时候你笑得可高兴,长大了就不喜欢了?怎么这样?你叫我初五哥哥我就不嫌弃,肯定好好答应你。”叶尉缭终于等到他回应,虽然埋怨,语气仍是笑的。 “别叫。” “行,不叫就不叫,那换一个叫法,”叶尉缭笑着叹口气,道:“平平,叫你平平喽,虽然不是我取的。平平我肚子饿了,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赶路的时候不觉得饿,从见着你开始肚子就咕咕叫,你听见没有?我肚子就在你脑袋后面叫着!” “也别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是小孩子了。”封平平沉声道。 “我知道你长大了,可你还是我的小弟弟呀!” 封平平跳上一块大石,稍稍停留,偏头看过他一眼。叶尉缭横着迎上他视线,微微一怔,渐渐收了笑意。他神情不气不恼,无喜无悲,眼中却带着深重的凌厉,隐见肃杀,仿佛棱角锋锐的坚冰一样。 “我只想让你信我,要怎么说你才信我?”叶尉缭没再哄着他说话,正色问道。 封平平眨眨眼,又眨眨眼,眼神柔和了少许。他转回头,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布包,打开,捏了一条r_ou_干向皮毛卷一端递过去。 叶尉缭闻了闻,张口叼住,一边嚼着一边嘟囔点评:“好硬的r_ou_干……” 封平平没等他吃完,背着他从大石上跃向另一块大石,差点颠得他噎住,半截r_ou_干都咳出去,大声道:“你走的都是什么路!就没有平坦点的山路吗!” 封平平听他嘴里空了,又给他塞了一条r_ou_干,堵住他说话。一边爬山一边喂食,一包r_ou_干陆续都喂了个干净,他是真饿了。 山溪走到后来行至一处山涧,上接三叠飞瀑,道道细流垂落在岩石上而后四下飘洒,散作一团团的水色烟气,冷冷浸润景物行人。两侧山岩间隙里生着许多绿树长草,郁郁青青,一个冬季过去也没衰败了。 封平平沿着山石树木间一道狭路爬往半山,一路上岩石嶙峋,侧身慢行,仍是不免把背上的皮毛卷挤撞了几回。叶尉缭出声抱怨,封平平抬手给他揉了揉脑袋,只是不肯放他下来。到瀑布顶上又是高高一面陡峭岩壁,直上直下一般,比先前经过的地势都要险峻。叶尉缭也不再出声打扰,只叮嘱他小心些。 进山之后兜兜转转总也有大半天过去,终于爬到峭壁之巅,立于山脊之上。 山的另一边是一片清幽谷地,四面环山,林木层叠遍布于一侧山麓,林边有一带溪水缭绕,山岚阵阵,雾气氤氲,漫山遍野的绿意仿佛春来早。封平平所立之处,脚下是一片青草覆盖的陡坡,间或有几处突出山岩。 他抬了抬肩,把肩上的皮毛卷子背得更高一些,绑得更牢一些。 “又要跳?”叶尉缭在他肩上颠了颠,问道。 “嗯。”封平平声音未落,迈步就跃了出去,沿着陡直的草坡向下冲了几步凌空跃起,落在一处山岩上,稍一借力,再往下一处山岩跳过去,接连起落数次,最后落到山脚缓坡滚了两滚坐倒,滑下去数丈远。 叶尉缭被他绑着只能跟着他一道翻滚,一路下山大呼小叫地喊晕,喊停下,喊他解开,都没什么用处。好不容易滚到山脚,他晃着脑袋,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进山出山一趟都得来回跳崖,躲进这种鬼地方,难怪我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封平平坐着换了口气,重又整整肩上皮绳,站起身,一边放缓了步伐向山林那边走,一边说道:“有好走些的山路,绕得远,费时,也难保有没有人沿路找进山来,还是走近道。” “辛苦你了,累了?”叶尉缭笑笑,留意到他脚步慢下来。 “我……”封平平仰头向前看去,远远的山林一侧溪水绕了个弯,岸上一片碎石滩。滩后,林前,隐约见得有一处土石垒成的房屋。他走得更慢了些,眯起眼睛望着,随后沉声道:“我们快到了。” “真去见覃中吕?不如先把我放开?你这么绑着我,她要杀我,我跑都跑不及。” “我不是不想信你,”封平平仍是答非所问,停了停,理了理言辞,一句一顿地接着说道:“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身上的疤,你说的我小时候那些事,我好多都不记得,我连你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我之前看见你,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分开的时候你还小,不怪你。” “师叔刚刚带走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只记得你,拼命想你的样子,想你怎么还不来救我。想得太多反而模糊了,我慢慢想不起来你长什么样了。” “初六……” “我一直闹着不要师叔,要你。后来师叔带回来一个少年,跟你一样年岁,跟你长得很像很像。师叔让他说自己是‘初五’,还在他腰间打了一个掌印,哄我相信他就是你。他真的很像你,他伤处疼得哭,我就陪着他,宽慰他。我们渐渐熟了,有一天师叔递给他一把刀,跟他说杀了我他就能回家去。” “这个疯女人……” “他年岁比我大,力气比我大,我杀他杀得很艰难。之后,师叔陆续抓过几个跟你有些相似的人,冒充你来骗我,真真假假地说有关你的事,叫我‘初六’,跟着又来杀我。我越来越记不清你究竟什么样,你的名字,你的疤,你的那些事,是真的还是他们编出来哄我的……我把他们都杀了。我记得杀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还没听完他叫一声‘初六’,等到他死了,我忽然有些后怕,怕万一他是真的怎么办。我扯开他的衣裳使劲看,没有掌印。再后来师叔见我杀得干脆,也没再喊着要找你,就不干这事了。我有时想着,就算最后一个不是你,也许前面死的那几个里面有一个真的是你,我已经把你杀了,所以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节 “初六。”叶尉缭轻声叫道。 “我不是不想信你,我信不了。”封平平驻足林边,看着不远处的房屋,道:“我把你带到师叔跟前,她要杀你,我保护你。她要是让你杀我,我还是会杀了你。” 第三章 “初六你不能把宝全押在覃中吕一句话上!她是疯的!初六!”叶尉缭奋力同他辩解,封平平又不肯听,只管背着他走。 一路跋山涉水赶来的地方看着有些粗陋,前后共有五间房屋,山石垒叠起来再以泥土干草糊墙,倒也诸事具备。房前干枝扎的篱笆围了一个小院落,院中开垦了一小块田地,种着些奇形怪状的草药。 封平平走到正屋,把背上的皮毛卷子解下来,把叶尉缭竖在门口,一手扶着,一手伸出去推门。刚刚开了一道缝隙,他鼻子轻轻一吸,忽然抽身钻进门去,转瞬不见了人影。留下叶尉缭在门口左右摇晃险些倒了,奋力向前挣了挣,斜靠在门框上。 “初六!”叶尉缭扬声向门里喊。 门里无人应声,只听见接连开门还有跑进跑出的动静,不一会又全然安静下来。 叶尉缭叫也叫不应,只好自己直挺挺地奋力向上跳,跳过了门槛差点又倒,左摆右摆站定,好歹这一路上颠来颠去绑缚松动了少许,尽力掌握平衡,终于能一跳一跳地向屋中去。穿过堂屋,跳到了堂屋里面一进,后门打开,外头隔着一片空地还有一个小房子,门小,窗小,隐隐散出一些腥臭气味。 叶尉缭跳到小门外,皱着鼻子问道:“初六?你在吗?我进来喽。” 门框太低,跳门槛还磕到脑袋,连歪两下终于蹭着一旁的木头架子站住,眼前是一间蛇房。两边木架上摆着成排木板钉成的笼子,里面盘着或粗或细的各色蛇类,地下丢着几段枯木,桌上也架得有枯木,树杈上绕着一条花色同落叶相差无几的细细小蛇。 “好多蛇……”叶尉缭有些咋舌。 幸好是冬天,房里炉火也不知熄了多久,四下冷透,这些蛇都冻得不怎么动弹。叶尉缭尽力探头向木架另一端看去,封平平站在最里那一面窄墙跟前,也不动弹。 他又跳了几回,站到近处,勉力歪头,跟着封平平一道看向那一面窄墙。墙上jian得有血,大片泼墨一样的血迹散布了半面墙。血迹之下,跌坐着一具无头尸身,颈间齐齐斩断,一道凹痕砍进血红的墙面。 尸身着布衣,身形偏瘦,一边袖管下半截空空荡荡,另一边袖口连同手掌被齐腕斩去,地下也是一片干涸血迹。有一条赤红的小蛇从地面血迹游过,正沿着腿缓缓往上爬。 封平平稍一挥手,弯刀挑起小蛇,在半空中斩作一截一截跌落下来。 “这是覃中吕?”叶尉缭小心问道。 封平平俯身以弯刀刀尖挑起左边衣袖,手臂齐肘而断,确实是覃中吕的旧伤。 “头,右手,都被带走了?”叶尉缭追问道。“找了,没有。”封平平简略答道,叶尉缭跳进来之前他已经把几间房都看过一遍。 “这倒蹊跷了……” 叶尉缭低头思索着,一道冰冰凉的弧形刀锋忽然又到了他眼下,擦着皮毛卷塞到他脖子里,逼得他往后一跳,倒撞在木架上。两边笼子震动,蛇也惊了,只听着木板缝隙中无数“嘶嘶”吐信的动静。叶尉缭瞪着封平平,不敢再打扰蛇们,无声地叫了下疼。 “你从什么人那里听到我师叔的消息?你几时到的双溪镇?”封平平眉眼都皱在一处,沉声问道。 “初六……” “别叫我初六。” “你师叔不是我杀的。”叶尉缭仰着头,平心静气地看着他说道。 封平平低头凑得更近些,一对眉毛要是能化作小刀都捅进叶尉缭额头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眼角还是有一些些泛红。 “初六,没事,我会帮你,我们一起找出来是谁杀了你师叔。”叶尉缭柔声说道。 封平平一手扶着刀,弯刀绕着他的脖子,一手隔着皮毛抓在他肩头,抓得十分用力,像是拼力管着自己不把刀再往前送上一送,划进他的血r_ou_里。叶尉缭看着他笑,得寸进尺一般挺了挺身,脖子迎着刀刃向前去。封平平手腕微抖,弯刀撤开了少许。 叶尉缭猛一仰头,向前一头撞到封平平额头,“咚”一下,两边都撞得晕乎乎。 “你……”封平平瞪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他。 “初六你是不是傻!我可没教你这么傻!我杀覃中吕干什么?杀了她好带走你?那我还不把尸身埋得远远的又或者烧得净干净非得摆在这里让你看见?非得让你不高兴?非得让你怀疑我?就算我有这么坏,这么处心积虑地害你,玩你,吓唬你,覃中吕的功夫你最知道,我随手就能把她杀了?我功夫这么长进还能让你捆得跟粽子一样!你跟我闹什么?没有覃中吕你就搞不清你哥我是不是你哥了?我不管谁骗过你什么,我现在就在这,你好好认认!你这些年跟着覃中吕,她死了你难过,我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呢!你就这么难为我?出息了你!”叶尉缭气得不轻,不管不顾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大篇。 “我……”封平平被他骂得有些心虚气短,又吵不过,抽刀退去对面木架,一手捂到脑袋上按按撞出来的红肿一块。 “给我解开!不管管你还真的没大没小了!”叶尉缭趁势喝道。 封平平用力摇摇头,心虚虽心虚,仍是不听他话。 “你等我自己出来揍你!” 封平平撇了撇嘴,盯着地面不看他。 “那你说说,你的傻脑瓜到底为什么怀疑我?”叶尉缭无法可想,无奈问道。 “太巧了。” “什么巧!” “一直都有人追杀,杀师叔的,杀我的,早年很多,后来辗转逃亡渐渐少了。那么多人,师叔还带着我,也没死。你出现,她就死了。” “总之你就是不相信我,以为我是什么来路不明存心要害你的人,算了,不跟你计较,这些年你除了师叔也没什么人可信……我就跟你说,就算我想杀她,就算我有本事杀她,也不会在没见到你的时候就贸贸然杀了她,更不会连全尸都不给她留。”叶尉缭说着轻叹一声,道:“先给她收尸吧。” 封平平眨眨眼,微一点头,总算是认可了他一句,迈步往尸身跟前走过去。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轻响,封平平脚步顿住,抬头跟叶尉缭对看了一眼,叶尉缭轻轻摇头,也不知来者何人。 来的不止一人,脚步声接连起落,不疾不徐地走到蛇房外隔开一段距离前后站住。封平平握刀在手,叶尉缭瞪着眼睛示意他解开皮绳,他眨眨眼,只作不知。叶尉缭气得用口型骂他,他转身轻手轻脚地向门边贴过去。 “三尸门下严得得参见少主!”门外有一人吐气开声,朗朗而道。 封平平回头又跟叶尉缭对看一眼,这回换叶尉缭眨眨眼,用口型无声说道:“也许是他们杀了覃中吕?” “三尸门下严得得参见少主!”门外那人没听见回应又喊了一遍,停了停,等了等,换了个说辞接着喊道:“三尸门下严得得奉门主之令,率众恭迎少主回山,还请少主赐见!” “还真是三尸门……这群y魂不散的认什么少主,胡乱攀亲!居然找来这种鬼地方,难道是从双溪镇一路跟着你进山?”叶尉缭悄声问道。 “你一路乱吵乱叫,把他们引来了。”封平平道。 “怪我?还不是你绑我!”叶尉缭道。 门外那人还在喊,又往前走了两步,喊得更响亮些。封平平瞪眼看了叶尉缭一阵,转身,拉开门大步走出蛇房。 “等等,你先解开我……”叶尉缭喊了半声,没喊住。 门外空地上站着形状各异的六个人,五人在后,一人当先,当先那人就是喊话的严得得,发间缕缕银丝看来已有些年纪,倒是相貌堂堂,神情威严中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思,让人拿不准他打什么主意,一副挺拔站姿也有几分大家气派。 “三尸门人严得得率众参见少主!”严得得领头鞠躬一礼,后面五人跟着一膝跪地拱手行了大礼,他一脸喜色说道:“少主与前封门主形貌十分相似,不输风采,我三尸门当真后继有人!可喜可贺!洪门主知道也必定欣慰之至!” “我不是什么少主,”封平平侧身不受他们的礼,径直问道:“你们谁杀了覃中吕?” “覃中吕死了?”严得得听来十分惊讶,稍加思索,匆忙道:“属下不敢!属下众人绝不敢冒犯少主长辈师叔!覃先生虽非门人却与三尸门渊源颇深,是门下人人敬仰的前辈,少主言重了!覃先生遭遇不幸,三尸门下尽皆悲痛,愿助少主早日将杀人凶徒找出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为覃先生报仇雪恨!” “三尸门人追杀我们还少吗?”封平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平平说道。 “那是早年前封门主不幸仙逝,新门主尚未接任,三尸门群龙无首之时,各人胡乱行事,难免有不长眼的想要谋害少主。后来洪门主继任,大加管束,该罚的罚,该杀的杀,该赶出门的也赶出去了。只可惜少主已随覃先生远走他乡,杳无音讯。三尸门下苦苦寻觅数年,近来终于打探到少主下落,实属我门中之幸。属下奉洪门主之令来迎少主,还请少主不计前嫌,重回山门!”严得得说完,他身后五人跟着喊道:“还请少主重回山门!” “昨天还有三个守在镇上等着我,要杀我。”封平平道。 “这倒奇了,只怕是有人冒充三尸门下,行离间之计。”严得得道。 这人言语诚恳,对答如流,睁眼说瞎话说得十分漂亮。封平平自知说他不过,索性住口,往前走了几步,经过严得得站到他后面那五人身前,由左至右缓缓行步将五人一一看过来。 这几人比起严得得年岁尚轻,人人形貌疲惫,想来已在山中盘桓寻觅多日。被封平平看着,有的眼神躲闪,有的牢牢盯着前方不动,还有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粗眉少年不服气一般翻眼瞪向他。 “少主不必多虑,属下这里有一封书信是洪门主亲笔所写,还请少主过目。”严得得站着没动,侧转身以双手呈递信件。 封平平不接也不理会他,按着自己步调走到第四人身前,这人黄脸短下巴,颊生横r_ou_,眼神凶恶,硬扯着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笑容。封平平脚步微顿,后面蛇房门口忽然响起“扑通”一声,回头便看见一个皮毛卷子从门中跳出来,头磕在门框晕上加晕到底摔了,连人带卷斜斜横倒在门前。 封平平未及反应,“锵”一声轻响,那五人已经齐齐挥动兵刃向他袭来。 第四章 五个人,五柄剑,上下左右中间分进合击。封平平还正扭着头,叶尉缭横倒在地上,仰头冲他喊:“小心——” 封平平就以扭着头的姿势退了一步,站到严得得身侧,也是他唯一可退之处。 弯刀已然拿在手中,奇快无比地封住严得得所有动作,务必一招制住他再斗其余几人。只是严得得并未跟那五人一起出手,弯刀加身也没动,仍是恭恭敬敬托着那一封信。 封平平稍一顿,杀招也没落实在他身上,反手将弯刀绕出去挡着最右一剑。断刀起而落,穿过信封钉进了严得得手掌,以刀柄牵着他甩手扔向其余四道剑锋。有两把剑急忙避开,一把擦过他手臂,还有那粗眉少年的一把剑不避不让照直戳向他心口。严得得手掌疼得大喝一声,一脚踹向粗眉少年手腕,踹飞长剑,跟着连脚踹到胸口,踹飞其人。 封平平刀柄略收,又将严得得扯回来扔在地下,不再以他为盾。 最右那人接下封平平一招已被弯刀削指,断臂,挑开颈侧,捂着头颈摇摇晃晃倒下去。封平平断刀在前,弯刀在后,抬眼看过余下四人。 站着的三人不免都有些心惊,行动稍滞,只有那粗眉少年仍是英勇无惧,爬起身捡起剑当先冲上来。封平平踏前一步迎着他,断刀直直斩落,刀剑相接震得他拿也拿不稳,运劲一送,粗眉少年手中长剑又被打飞,封平平再上前一步,抬脚踹飞了他。 这一回他没能再爬起来。 与此同时左右抢上来两人两把剑,封平平头也不转,左手弯刀反手扎进左侧那人臂肘,向上一撩,沿着肩头划进脖子。他上前一步踹人,擦着背脊避开右侧一剑,弯刀绕回去,一式一样地扎进臂肘而后绕颈转了一圈。 两步之间,身边倒下三人,只余那个黄脸人持剑游走,偷袭未得。 封平平侧眼看着他,想了想,问道:“凭你们这几个人杀不了覃中吕,你知道是谁杀的吗?”“不就是他嘛!”黄脸人扯着嘴笑,伸手向他背后一指。 封平平头颈微侧,黄脸人一句话诓得他分神,趁机冲上连下杀手。剑花抖得凌厉,一团团流光一般将封平平身形都笼罩住,他一人的功夫只怕比那四人加起来还强些。 封平平侧身挥刀,刀锋更比剑花快上一些,后发先至,只听得一声长鸣,刀剑相交无数次连作一道绵绵不绝的声息,随即一抹弧光划破剑幕。声止,光熄,两人对面而立,一刀在那黄脸人身上斜斜划落,由左肩至右肋细细一道血色弧形。黄脸人惨笑一声,跪地而后倒下。 封平平转过身,慢慢走到严得得跟前。 严得得一手握着另一手,洞穿的手掌胡乱缠裹了些衣摆撕下来的布条,瘫坐在地下的姿势也强撑着端正,抬头跟他赔笑,额角还挂着疼出来的汗水,笑得倒坦然。伤手指缝中夹着那一封戳着洞染着血的书信,勉力举起来,仍是要呈递给他。 封平平把弯刀收回去,把半截断刀也收入鞘中,微微皱眉看着他,实在摸不清这人的意思,问道:“你怎么回事?” “属下严得得,奉门主之令来迎少主,这是门主亲笔书信,请少主过目。”严得得朗声道。 “你带来的人要杀我。”封平平只得同他指出。 “不然,不然,少主此言差矣,”严得得握着伤手摇摇晃晃站起来,挺身而立,道:“属下确实是奉了洪门主亲令,带着人来迎少主。只是洪门主年事渐高,有心传位于少主,门人也都知道这层意思,就有许多人不服。洪门主于是说了,我三尸门没有那么些规矩,不服的只管凭本事杀了少主,也可以接任门主。再有人杀了杀了少主的人,还是可以接任门主。” “所以你们又是来接他的,又是来杀他的?”门口躺着的叶尉缭奇道。 “不然,不然,属下并不在他们之中,属下无德无能自知难当门主大任,属下只是来接少主的。”严得得道。 “不错,不错,把自己撇得干净。他们偷袭群殴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只传话,只装傻充愣,我瞧你有能得很。不过你们门主只怕脑子不好,他这么说,你们一门人什么事都别干了就只管杀来杀去杀剩下最后一人当个孤家寡人门主,好不风光!”叶尉缭道。 “敢问这位是?”严得得偏头看他一眼,问道。 “幸会,我是你们少主的哥哥。”叶尉缭困在皮毛卷中不便行礼,歪了歪头。 “他不是。”封平平道。 “少主兄长此言也差矣,”严得得倒是从善如流跟着称呼,也不好奇这位兄长怎么绑成一个卷,客客气气说道:“如少主这般好身手,一战立威,门下众人知道厉害自然不敢再放肆,想做门主的人再多也不及想活命的多。” “而且越早出手的人,就算是杀了他也要应付之后更多人,所以如你这般聪明人自然不急。”叶尉缭道。 “不敢,不敢,属下不过是来传话的,少主,少主兄长,就不要再难为属下了。”严得得抱着伤手摇摇跟二人讨饶,道:“少主请看信,少主看了信再决定是否回山,是否见过洪门主可好?洪门主不过是想见少主一面,同少主叙叙旧,说说门中事,至于是否继任门主之位自然要看少主的意思……” 严得得还在苦苦相劝,封平平已经不想听了,擦过他走到蛇房门口伸手去拎叶尉缭。 叶尉缭裹在卷子里左滚右滚站不起来,趴累了也只能翻个面倒着,仰天看着封平平弯腰下来,笑得眯起眼。 “三尸门门主之位又不是一块r_ou_,还要让他挑肥拣瘦!”蛇房房顶上传来一声怒喝,跟着一个黑影凌空跃下,高高举着一把朴刀斩落来。 封平平一手拎着皮毛卷子向后甩,一手断刀扬起,以短短半截刀迎上了数倍长的朴刀。 叶尉缭从他手中甩出去到了刀砍不着的距离外,扭头回看,长短两刀相接,封平平半蹲着十分不便,被朴刀斩得摔出去一步,失了先手,重整姿势硬碰硬地斩回去。来人个头不高,生得倒壮实,腾挪间又快又灵活,落地跃身,接连挥刀不给封平平还招之机,竟而占着上风同他缠斗起来,刀刀凶狠。 “周蛮蛮!你们怎么跟来了!”严得得在旁叫道。 “又是你们三尸门的,还有后面房顶上那几个,你们三尸门惯常人多欺负人少?还有车轮战?”叶尉缭扭过脑袋问他。 蛇房顶上还站着七个人,人人手持兵刃看着周蛮蛮同封平平厮杀,一时倒无意下来。 “不然,不然,三尸门并无这等规矩,三尸门并无规矩,自门主而下并无一人遵规守矩,无论是江湖规矩、世情规矩或是门派规矩,倘若还在规矩之中也进不了三尸门。”严得得堂堂正正地说道,一番谬论倒像是十分自满之事。 “严得得你闭嘴!”房顶一人喝道。 “周蛮蛮你成不成?不成换我来!”旁边一人跟着喝道。 “这几个人倒比刚才那几个要点脸面。”叶尉缭一句话说来似赞又似骂。 “不然,不然,”严得得道:“三尸门自门主而下并无一人有脸面,若是还有点脸面的,也进不了三尸门。” “严得得!”房顶两三声齐声吼道。 “少主兄长现在知道了,属下有一说一句句实话无论他们爱听不爱听我都是要说的,少主兄长聪慧过人必知属下真心,还望少主兄长多劝劝少主回山……”严得得似笑非笑的脸看着叶尉缭,又开始苦苦劝说。 “哼哼。”叶尉缭对着干笑两声,偏头去看封平平。 他脑袋侧着,上边耳朵听严得得喋喋不休,听双刀对砍,听房顶动静,下边耳朵贴着地面忽然听见一串异响。 封平平和周蛮蛮你来我往斗了不少回合,他之前杀人取命十分利索,这回难得被拖住了。周蛮蛮一来抢到先手,更是将朴刀使得凶悍,借着兵器长,四面八方地斩落绝不让封平平近身,从旁看着只见他身形翻飞一把长刀招数四溢。只是这般打法颇费力气,封平平几乎站着没动,断刀左左右右地接招挡刀,只看他能打到几时。 那串异响瞬息间到了封平平脚下,脚旁土地松动,眼看着一道黑影破土而出。 蛇房房顶上同时跃下来两个人,一杆枪,一柄剑施展开同周蛮蛮上下合击,地面那一道黑影抖落土尘之后竟是一根峨眉刺,直削他脚踝。 这一回是天上地下中间都有了。 封平平左手弯刀扬起,划向半空那二人,断其来势。面前周蛮蛮竟住刀收势,向那二人喝道:“退开!谁要你们援手!” 封平平趁隙冲前一步,右手断刀斩下硬生生将周蛮蛮的朴刀制住,跟着一脚踩落,踏着刀身向他扑去。周蛮蛮拼力抽刀却慢了一慢,眼看着封平平断刀到了眼前。空中二人恰恰落地,拽住周蛮蛮两边肩膀带着他疾疾后退,躲开了封平平这一刀。 封平平踩着朴刀站定,忽觉身后有些不对。 微微偏头,余光中看到一人用土行法追到他身后不足一尺,肩膊都已经从土里出来,手上擎一对峨眉刺。要是这人刚才刺中了,合击之下他不死也是重伤。只是这人没能出招,一个皮毛卷子正卧在这人脑袋后面,卷子里的叶尉缭不知如何从层层绑缚之下探出一只手,手中握着连鞘的刀,不偏不倚敲在土中人的头顶。 封平平瞪大眼睛看着他,叶尉缭眨眨眼跟他笑了笑,想将手和手中刀收回皮毛卷子里,卷子侧边破开一条缝隙,收也收不进,藏也藏不住。 第五章 封平平退后一步,抬手把他提起来竖到自己身旁,沉声道:“你装作挣不开。”“我也没挣开啊。”叶尉缭笑道,他只在身侧破开皮毛探出一只手,其余部分破而不散,仍是裹得圆圆的一根卷子。 “你骗人。”封平平道。 “你傻,”叶尉缭道:“我救了你,你还说我坏话!” “你是什么人!我三尸门的事务与外人无关,cha手进来找死吗!”周蛮蛮被人拖去一旁站着,忍不住出声喝道。 “这是少主的兄长。”严得得道。 “他不是。”封平平道。 “只许你三尸门y招迭出害人性命,不许别人帮忙还手?既然都敞开了不要脸面,就跟你们说个清楚明白,我弟弟,也就是这个封平平虽然是三尸门上代门主封不闻之子,却不是你三尸门门人。自幼便不在你门中,颈中从来没有过那三道印记,跟你三尸门毫无干系。他不会跟你们回山,不会当什么狗屁门主,更不能因为一个狗屁门主被你们杀了!”叶尉缭昂首道来说得十分慷慨,且气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报上名来!瞧我不把你打成狗屁!”周蛮蛮喝道。 “少主兄长何必口出恶言?”严得得劝道。 “我的名字只说给人听,不说给狗屁听。”叶尉缭道。 “你,你才狗屁!”周蛮蛮道。 “好了,好了,你们两位都不要满嘴狗屁了……”严得得道。 房顶剩余五人也纷纷跳落地面,连同周蛮蛮三人站成半个环形,将封平平和叶尉缭围在蛇房跟前,剩余严得得在最外面扮作两边担忧,不停出声劝和,周蛮蛮同叶尉缭你来我往骂得热闹,谁也不听他劝。 封平平脚边晕着的土中人哼了一声,被吵醒来了,缩头要回去地下遁走。封平平抬脚踢到他后颈,脚背一拦脚腕一折最后脚底向下一踩,送他入土为安。 “什么狗屁少主!我杀了你!”周蛮蛮见他杀同门如踩蝼蚁,愤声吼道。 周蛮蛮的朴刀还在封平平脚底踩着,吼完便去抢旁边人兵器,无人给他,他也只得原地跳脚骂人杀不过来。他身旁余人各自亮了兵器,齐刷刷瞪眼看着封平平,同仇敌忾一般。 “杀人时候不拘手段,被杀也不需这么愤愤不平吧,不过求仁得仁。”叶尉缭叹声说道,偏头看了看封平平,帮他说话是说了,对他的杀法也不甚赞同。封平平并不理会,只是握着刀对着那半圈人,平声问道:“你们谁杀了覃中吕?” “覃先生不幸身故,确实不是我三尸门人所为,请少主明鉴!”严得得道。 “你这么问,也没人敢认啊。”叶尉缭道。 “覃中吕?她死了吗?”周蛮蛮道。 “既然要问,那走过路过但凡有嫌疑的不妨都当面问问清楚,”叶尉缭苦笑一声,仰头向对面堂屋顶上放声喊:“这边人都下来了,对面房顶上的朋友也请下来吧!” 这一句话喊出来,在场数人陆续都跟着看去堂屋,其时黄昏近晚,天光暗淡,只有一阵山风略过屋脊,带起几根干草叶窣窣颤动。 “你使什么诈!想趁机逃走吗!”周蛮蛮急忙回头,喝道。 “你耐心些,”叶尉缭嫌道,跟着又放声喊:“还有房屋对面的,侧面的,后面树上的,我听见你们脚步声了!贴地听的!天这么晚了,山里冷得不行,都别躲着,出来赶紧把该说的说了该办的办了,请出来吧!” 话声落地,堂屋左侧方的夹道里走出来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人,面颊圆润泛红光,走到近前礼数周全地抱拳道:“在下苍溪王万春,见过诸位……诸位远客。” 右侧走出来一个驼背,边走边咳,站定狠狠咳了几声,皱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哑着嗓子道:“仪溪古家的,古煜。” “原来是双溪左近的江湖同道,失敬失敬,是我等大意惊扰了各位,失礼了。”严得得不知如何当起了迎客的主人,跟两人一番客套。 堂屋后门也推开了,当门站着一个黑面圆脸的壮硕汉子,一身服饰十分贵气,刀鞘都是金闪闪的。“歧坪熊德兴,人送字号‘大马金刀’!哪个跟你们同道?你们这一干邪门歪道中人鬼鬼祟祟聚在仪山,欺我仪山无人吗!” “熊兄何必上来就骂人,不妨先问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另一人前后脚跟着从堂屋出来,白面方脸,块头倒跟他差不多厚实,笑道:“在下莫天麟,自关中来,途经此地访友。敢问诸位可是三尸门门人?三尸门旧年只在江南一带且销声匿迹多年,如今忽然这许多门人出现在仪山深山里且有死人,实在诡异,可是要做什么为祸一方的坏事?”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节 “不然,不然,”严得得道:“我三尸门与江湖事没干系,与世间事无挂碍,一入此门,再无此人。既无此人,又能有何事?途经贵宝山不过也是小小门中事,只与我门中人相干,无意惊扰诸位,还请多多原宥。” “这人说的比你还好听,跟唱的一样!”熊德兴向莫天麟道,跟着转头喝道:“休说废话!那女魔头覃中吕是不是在这!她死了吗?抬出来看看!” “不给。”封平平皱眉道。 “哪里来的小儿多口,不交出来,我不会抢吗!”熊德兴说着大步向前,身后莫天麟拽了他一把,身前的王万春同古煜也挪步挡着他。 “这是我三尸门少主封平平,也是覃先生的师侄,死者为大,熊兄还请客气些。”严得得道。 三尸门这边以严得得为首尽数侧身相对,一边仍是围着封平平二人,一边迎着新到的一干人等,两下防范。 “三尸门少主,封平平,当真是封不闻的后人?”堂屋顶上有人扬声问道,跟着前后飘落下来三个人,当先的一个身形修长,面容清癯,身后跟着的二人年轻些,神情拘谨,显见得是后辈。这三人落地不闻声息,轻功极佳。当先那人抱拳行了一礼,道:“在下青城路云安,见过诸位。” “封不闻的后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一起杀了!”熊德兴道。 “熊兄稍安勿躁,可否容我先问几句话?”路云安这位青城派弟子说话到底有些分量,熊德兴粗粗点头,闷声不出。路云安走近些,向封平平问道:“这位封公子,今日咱们都是来寻覃中吕的,并不牵涉你父辈恩怨。覃中吕虽是你师叔,看你年纪尚轻,她那许多恶行累累血债也算不到你头上。我只问问你,她真的死了?几时死的?怎么死的?是否就在你身后石屋之中?可否让我等眼见为实?” “不给。”封平平道。 “今日到此的不止有左近江湖同道,还有许多远道而来的苦主,亲朋为覃中吕所杀。若是她当真死了,虽不能手刃仇人,总算也知道不会再有人为她所害。烦请封公子给大家一个交代,也让这些苦主能告慰死去的亲朋。”路云安道。 他说话时候,陆陆续续又走出来十余人,两侧偏房各绕出来五六个,形貌不同,打扮各异,有的油光水滑衣着体面,有的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大半都带着兵器,有人自报家门,也有人一言不发。蛇房后面树林里出来了四人,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妇,样貌亲切,肩并肩缓缓走来,差点走到三尸门众人跟前,让周蛮蛮呼喝一声拦住了。 “在下徐褚光,这是内人季远芳,专程来向覃中吕讨个公道……”徐褚光尚未说完,那妇人季远芳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封平平二人,颤声问道:“覃中吕,她真的死了吗?” “其中定然有诈!这些邪门歪道说的话如何能信!”跟着有人喝道。 “女魔头多半诈死!” “口说无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覃中吕隐匿多年,刚刚泄露踪迹就死了还不知如何死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叫那女魔头出来!今日定要为我父报仇雪恨!”其中一个年轻声音怒喝,立时多了几个声音跟着喊打喊杀。 众人纷纷喝骂声讨,听来各人都同覃中吕有深仇大恨,如果不是三尸门一圈人围着挡着,就要一拥而上捉住封平平出尽各种手段逼问覃中吕的下落。封平平一手按在刀柄,昂头看着眼前群情激愤,不惊不惧也不言语。 “我可以告诉你们覃中吕怎么死的!”叶尉缭忽然扬声喊道。 周围一时静下来,封平平转眼瞪他,众人也都来看他,叶尉缭只是盯住了为首的路云安,缓声道:“不过,也要烦请这位路兄告诉我一件事。” “你们谁杀了覃中吕?”封平平问道。 “不是这个,”叶尉缭一歪,用皮毛卷子撞了他,继续向路云安问道:“你们这许多人,近处的,远路的,各门各派的都有,是如何凑到一起来这里找覃中吕报仇雪恨?谁牵头?谁给的消息?” 路云安环视一圈,最后同莫天麟对看一眼,索性一昂头堂堂正正地答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们也不知最初是谁散布的消息,近来许多人纷纷传言覃中吕就在这一带山中隐居,这里有人结伴而来,也有在山中遇见,都是为了江湖公义,打抱不平,没有什么牵头的。” “怪了,”叶尉缭偏过头,低声同封平平道:“你们躲了这么些年,怎么就一朝天下知了?” “这位可是渭北侯府的,姓叶?”路云安又道。 “哼哼。”叶尉缭同他笑笑。 “六年前恪靖侯寿宴,我同几位师兄弟正在江南办事,也曾蒙邀约,进府吃过几杯酒。当时叶兄弟也在,没记错的话,叶兄弟正是侯府的门客。渭北侯府,渭南仲家,十七年前曾率领江南同道剿灭三尸门,诛杀门主封不闻,为江南武林除一大患。”路云安有意停了停,跟着追问:“想不到三尸门如今死灰复燃,还有渭北侯府的门客混在其中,帮着说话。叶兄弟现下是被三尸门绑了?又或是另有苦衷?” 第六章 “路兄好记性,年年办寿宴,宴宴那么多宾客,一面之缘竟给你记住了。在下叶尉缭,实在失礼了。”叶尉缭人在卷中只能点头为礼,赔笑两声。 叶尉缭说着,封平平转头盯着他,眉头微皱,肩头微动就要出刀。 “初六你等会儿!等会儿我跟你细说!先让我跟他掰扯完!”叶尉缭露在卷子外面的一只手按在封平平腕上,压低声劝住,跟着仰头道:“不过路兄,你们躲一边都听了些什么?这个封平平不是三尸门人,我更不是,我只不过是被他绑来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事都跟三尸门不相干。” “他绑你,你帮他?”路云安奇道。 “他是我义弟,虽然他不认。此事说来话长,先不跟你说了。如今三尸门这些人要杀他,他寡不敌众,而且两相比较取其轻他肯定是没有三尸门那么穷凶极恶伤天害理,我当然要帮他了。你们偷看这么久不出来,不就是想等他们先拼个两败俱伤?也不怕他被打死了,无人可问覃中吕下落。”叶尉缭道。 “他不是三尸门的少主吗?”熊德兴也奇道。 “同门尚有相残,更何况是他们一厢情愿乱认同门。”叶尉缭道。 “不然,不然,”严得得道:“少主兄长言重了,我们是来迎接少主的,并没有做什么穷凶极恶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无论是接,是杀,都是我门中事,与诸位外人无关。少主兄长也不要挑拨吧。” “不敢,不敢,论及满嘴胡话还是严先生的功力ji,ng深些。”叶尉缭道。 “这位叶少侠,我只想问问覃中吕的生死,她真的死了?那你……”那妇人季远芳在旁追问,问了一句言语便有些艰难,激愤之中更多悲伤,她丈夫徐褚光轻抚她肩膀劝慰。 周围人再度喝问起来,言语激烈,纷纷想要抢上来揪住封平平同叶尉缭,要他们交出覃中吕其人或是其尸。倒是三尸门众人完全背向二人,面对这一群来人,周蛮蛮挡在最前面,于人声嘈杂中高喊道:“谁也不许近前!只有我三尸门人能杀他!谁敢动手,即刻杀了!” 严得得听他喊得乱七八糟,忙不迭地解释:“我三尸门人不与外人动手,除非外人犯我门人,请诸位知晓。” “各位!各位且住!”路云安运气开声,听来平声静气的一句话却压在当场所有声息之上,众人一时噤声。路云安抱拳向众人致意,问道:“叶兄弟,你还没回答我。” “覃中吕死了,真的死了。”叶尉缭伸手捞住了封平平的手,在手心狠狠一捏,扬声道:“我杀的。” “你……” 封平平左手抽刀出鞘,叶尉缭牢牢捉住他手向下按,一边面不改色地往下说:“我杀了覃中吕,一刀断手,一刀割头。头颅已经交由侯府的人带回去,向恪靖侯交差,到时侯府自会昭告江湖同道。原本不想早早宣扬免得出什么差错,只是对诸位有些过意不去,还是说了吧。” “尸身呢?”路云安追问道。 “人死万事空,难不成还要分尸啖r_ou_?”叶尉缭道。 “不是不信叶兄弟,不过求个眼见为实,也让众位苦主终于能把各自心中伤痛放下。”路云安道。 “不给。”封平平说着仍是死死盯着叶尉缭,满心疑惑,杀或不杀只在一念之间。 “不知封公子到底意欲何为?你绑了叶兄弟,是因为他杀了覃中吕?覃中吕恶贯满盈,咎由自取,还请封公子不要错上加错,放了叶兄弟。我们也退一步,只推选三两个人检视尸身,认上一认,绝不做出格之事,封公子以为如何?”路云安问道。 “路兄同他客气什么!”熊德兴道。 “不。”封平平摇摇头,坚拒不从,道:“我师叔死了,你们谁也不许近她的尸身!” “我这个弟弟幼年时候就被覃中吕掳来,这么多年教坏了,也不认我,也不好说话,还绑我。路兄你等我劝劝他,或许让你先代大家过眼,你看一眼就知道是刀砍……”叶尉缭正说着,一柄断刀架在他颈中,险险砍进去。 封平平左手虽然被他捉着,右手还有一把断刀也能砍砍脖子,叶尉缭擦着刀锋拼力向后跳,连人带卷摔到墙上,断刀紧跟着追斩过去。 “叶兄弟!” 路云安高声叫,轻功展开就要近前。 三尸门一众人挺身迎上,齐齐拦他,封平平一脚向后踢去把周蛮蛮的朴刀送回他身旁,周蛮蛮拿刀在手,冲着路云安扬了扬,喊道:“只有我三尸门人能杀他,不许过来!” “初六……”叶尉缭给撞得哑声咳了一气,尽力叫他。 “我师叔……”封平平问他。 “不是!”叶尉缭抢道,喉间又贴着刀刃,压低声急忙同他辩解:“骗人的,权宜之计,别当真!不过能不能就让路云安看一眼,了结此事?到这个地步你别计较了,死都死了,在意这些身后事干什么?” “不论你说真话假话,看完他们就会走?就会放过此事?”封平平冷哼一声。 “多半不会,三尸门重现江湖,只要自认正道中人都不能视而不见,更何况他们还奉你为少主,要你去接任什么狗屁门主,为今之计,也只能尽力撇清而已。两边都有人想杀你而且不在少数,过一关是一关,先拉拢人多那一边总没什么坏处。”叶尉缭仰着头,几乎要凑到他耳边,轻声相询:“咱们先设法离开这里,再说其余,好不好?” 两人摆着一副要杀要剐的姿势对面相望,细声相商。那边以路云安为首的十几人同周蛮蛮为首的三尸门八人已经眼对眼,拳对拳,各自剑拔弩张。 只余严得得站在当中,两边相劝:“周蛮蛮,我三尸门不与外人争斗,你不要忘了!诸位,我三尸门也不容外人犯我门人,还是不要多生事端吧!人已经死了,一具尸身看不看也没什么不同,诸位想开些!” “且不说覃中吕,你要我们看着他杀人?杀侯府的人?”莫天麟问道。 “你们不也想杀了这个姓封的小子吗?让开,让我帮你们了结他!”熊德兴道。 “乱斗起来多伤人命,各位切勿莽撞!封公子请住手!当真杀了叶兄弟别说在场的看不过去,更与渭北侯府结下深仇,封公子请三思而后行!”路云安道。 “他要杀谁我们管不着,他只能死在三尸门人手中!你们想找什么死人什么尸首自己找去!谁敢动他就杀谁!”周蛮蛮举刀喝道。 两边乱吵得不可开交,越距越近,一番混战一触即发。路云安那边群情鼎沸,人数也多些,只是身手高下参差不齐;三尸门这边不算严得得只有八人,不过都是能打能杀的,气势凶恶,一旦战起上来眼见就是两败俱伤。 蛇房前的二人倒是乱中取静,仍在悄悄说话。 封平平听罢叶尉缭絮絮一番劝说,眨了眨眼睛,道:“好,那先进去吧。”“嗯?”叶尉缭还没听明白,已经被他提着皮毛卷子往旁边大力丢去,“嘭”一声轰然一响,整个卷破门撞进了蛇房里头。 路云安隔着三尸门人看见,厉声喝道:“封公子!” 封平平站在蛇房门口,回头看过在场众人,冷声道:“谁进来谁死!” 木门摔上,两人都关进了蛇房里。路云安猛然踏出一步,青城派另两人跟着他冲前,周蛮蛮横刀挡住,熊德兴大吼着当先扑过去,一柄金丝大环刀横冲直撞砍向周蛮蛮的朴刀,两侧紧跟着就有数人短兵相接,捉对厮杀,兵刃、拳脚、呼喝声一时四起。 “停手!各位停手!”路云安在乱斗中喊着。 “诸位!诸位!我三尸门不与外人相斗,只是来迎接少主,何必……”严得得及时躲去人群外边,继续劝说又或挑拨。 路云安长剑出鞘,后发先至,恰恰穿进熊德兴和周蛮蛮两刀相交之处,挥剑分挑,看去只有一式,却挑得两把大刀两处扬起,两人各自向后跌了一步,手中高高举着刀,面色都有些不好。 路云安这一剑实在取巧,更不敢耽误,当即喊道:“别打了!等咱们死伤完了封平平再出来,大摇大摆就走了!你三尸门也不想放他走吧!” “那也不能让你们杀了!”周蛮蛮道。 “我们不杀他,”莫天麟话说出来,自己也有些不信,又道:“不全是想杀他的,你放几个看着慈眉善目的进去拦住他成不成?就你们自己去劝他一句别杀人成不成?” “让我过去,先救下叶兄弟!”路云安道。 “谁也不许进去!”周蛮蛮道。 “那你去!你先去杀了那姓封的小子!我们再打过!”熊德兴道。 “不成!覃中吕的下落都着落在那小子身上!不问出来不能杀!”旁边有人喊道。 “周蛮蛮你不要听信他们胡说,他们哄你去杀了少主或者被少主杀了,他们再杀起我们就更容易。”严得得道。 “你当我不明白吗!”周蛮蛮吼道。 “严得得你到底是哪边的!还不一起动手!”旁边又有人喊道。 “杀!”有人喝道。 “诶哟!”还有人惨叫道。 两边混斗不过被路云安一剑的声势暂停了一刻,一番七嘴八舌乱吵说死说活也没有一个能说通全场,各人都按耐不住跃跃欲试,左边刀剑磕碰,右边拳脚挥舞,还有不断口出而言对骂的,眼看就要再接再厉大打一场。 “那个叶少侠,不会已经被他杀了吧?” 季远芳的一句问话在一片吵嚷呼喝中轻柔响起,听来却格外分明,提醒了在场众人。一时间都收了口住了声,或仰头,或转头,一起向蛇房看过去。蛇房还是那么低矮腥臭的一间,夜色笼罩,比白日里更添些y森。 听来寂寂无声,也不知到底杀了没有。 第七章 “初六!你不能老是一声不吭就动手!你说清楚进房来我不就自己跳进来了!” 叶尉缭倒撞进蛇房,撞散一处木架倒翻下来几个木笼,就有数条粗细不同的蛇溜出笼绕着皮毛卷子游走,他刚刚回过一口气又被这些蛇绕得惊魂不定,喝问起来也欠气势,只是瞪着封平平生气。 封平平摔上门,并不理他,走到一旁木桌跟前蹲身下去,伸手搬开桌后一块垒墙的大石,自石后摸出一个包袱,一柄猎刀,他检视一眼刀刃,吹吹灰尘,腰间断刀抽出去,一式一样的一把寻常猎刀收进鞘中,跟着略略翻检包袱。 “还有我的脖子,几道印了,你再多架几回刀真就割断了!”叶尉缭伸手摸到颈间,呲着牙吸了口气,眼角瞄见一条花斑蛇爬到他肩头,正朝脖子吐信,似乎想一口叼上去,于是顾不得再同封平平算账,低声叫道:“初六!蛇!蛇咬我……” 封平平听见他喊,转头瞥一眼就要转回去。 “初六……”叶尉缭央道。 封平平重又系紧包袱,走到他跟前蹲下,伸手出来引着那条花斑蛇绕到自己手臂上,一把捏住七寸却不肯捉走,还是举在叶尉缭眼前,蛇头伸伸缩缩忽而长大口对着他的脸。 “你怕蛇?”封平平问道。 “你也不记得了?”叶尉缭盯着近在咫尺的蛇头,反问道。 “渭北侯府是怎么回事?”封平平一手稳稳举着花斑蛇,另一手甚而好心地替他赶开了身周其余的蛇。 “你还真听话,不用刀改用蛇逼供来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不能平平常常开口问我吗?你问我我不就跟你说了!”叶尉缭愤声道:“这可是活物,你捉紧了!” “说。”封平平道。 “覃中吕那条黑蛇还在吗?”叶尉缭嘴角扯动,想笑没笑开,道:“不足两尺的小蛇,细细一条,通体黑色,给它咬一口就再也没救。” “问这个干什么?”封平平道。 “凭覃中吕的功夫再加上她那些毒物,杀她的人怎么也不能全身而退不留痕迹,我想不出什么人用什么手段能这么干净利落杀了她,你想得到吗?”叶尉缭抬眼看着封平平,不等他回答又追问道:“你又想没想过,杀她的人为什么带走她的头和她的右手,初六,你跟着覃中吕这么多年,见过她身上别的地方吗?” 封平平甩手用蛇头敲他,叶尉缭一惊偏头,还是给一片又凉又滑的蛇皮蹭过去,封平平手腕翻转再甩回来,这回往他脸上敲了个结实,“啪”一响,打得叶尉缭和花斑蛇各自惊惧,蛇大张着嘴乱扭,差点咬住他鼻子。 “初六!好好说话干什么用蛇打人!”叶尉缭怒道。 “不许胡说。”封平平道。 “我哪有胡说,你除了她的脸她的手也认不得她身上别的地方不对吗!所以你根本就不能肯定死的这个是不是覃中吕,或许只是一个身形相似断了半截左臂的女人!或许覃中吕根本就没有死,她是诈死!”叶尉缭道。 封平平回头看一眼蛇房另一头的尸身,暗影里看起来模模糊糊,似是而非。 “还有,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早不晚刚巧都在这几天里找来了,谁这么清楚你们隐居这个鬼地方,还要遮遮掩掩地给这么多江湖中人通风报信?谁这么想让这么多人都知道覃中吕死了?”叶尉缭又道。 “你想说这都是师叔设的局?为什么?”封平平问道。 “或许有什么厉害的仇家找上门她不得不诈死;或许她发现有人设局引来众人寻她报仇,怕寡不敌众;或许覃中吕就是立地顿悟遁世而去……我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多半疯得更厉害了。”叶尉缭勉力冲他笑了笑,自己也知道不太说得过去。 封平平冷哼一声,道:“或许你,或许你渭北侯府的人设局杀了她,你还在这里想尽办法哄我相信她没死。” “那你又怎么肯定她死了?你认得她哪里?”叶尉缭道。 “我出山走了三天,没抄近路,带你回来走了一天一夜。我动身之前师叔还活着,现在尸身僵直,血迹干透,大约我刚走没多久她就给人杀了。外面这些人并不熟悉山中道路,他们进山不止三天五天,其中也有远道而来的。你说你赶来找我,你鞋子都跑穿了,可是你是怎么赶到他们所有人后面,什么事耽搁了?”封平平并不答他,只是追问。 “我四处寻你……你不信我,我说什么也是白饶。”叶尉缭道。 “你绕来绕去,就是不肯说你跟渭北侯府怎么回事,不如让蛇咬死你算了。”封平平道。 “初六!”叶尉缭瞪着蛇,叹口气,到底同他交代:“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覃中吕掳走你的时候,顺手把我打了个半死。再睁开眼我就已经到了渭北侯府,是被侯府管家捡回去的,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就这样?”封平平问道。 “渭北侯府当年的确率众围剿三尸门……我原本也没想跟侯府有什么瓜葛……只是人生在世需当恩怨分明,侯府管家活命之恩不能不报……也想借侯府的人面找你,就留下了。”叶尉缭看着他,言语有些断续。“这些年就跟着管家跑跑腿,干些杂事,一边打听你的消息。你不喜欢我给侯府办事,那我就不回去了。” “侯府于你有恩无怨,当年的事跟你没什么干系,你只说你是不是奉命来杀人。”封平平道。 “我是你哥哥,不该不顾及你,不该让你从别人嘴里听到。”叶尉缭道。 “哼。” “我这一趟出来同侯府全然无关,只是偶然打探到覃中吕的行踪,一路追着窦上人三兄弟到仪山地界,中间还跟丢了几回,之前也不知道他们入了三尸门,更不知道三尸门至今y魂不散。我跟路云安搬出侯府的名头来,不过想哄他出手相助,至少不跟咱们为难。初六,你只要记得,我怎么都不会害你。别说一个侯府,就算普天之下人人都要置你于死地,我也不会,我还是你初五哥哥。”叶尉缭一番言语说得十分诚恳,一只手伸出皮毛卷子又想拍他肩膀。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封平平侧身让开,把蛇也扔开。 “你不能不管我,现在群敌环伺,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叶尉缭笑道。 “你会以侯府为敌?” “你呢?” “人不来杀我,我不杀人。人若来杀我,我杀人。”封平平道。 “这么说,你师叔没有教你报仇雪恨,血洗江南武林?”叶尉缭仍笑着,小心问道。 封平平瞥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到一侧墙角,搬出一盆炭,一抱木柴,一罐灯油,都堆放到覃中吕的尸身旁。 “你要烧了她,外面那些来寻仇的可就再也交代不过去了。”叶尉缭又道。 “没打算跟他们交代。”封平平道。 “也不安葬?” “就葬在这里,再把头和手找回来一并烧了。”封平平把木柴层层堆叠到尸身跟前,停了停,低声道:“闻着是师叔,是她的气味,药味,蛇味。我认得这个。” “哦。”叶尉缭话到嘴边又忍住,没再惹他。 “师叔没教我报仇,师叔只教我活命。师叔说封不闻入世太深,自找的,她答应他看顾我已经是仁至义尽。江湖恩怨冤冤相报算不清,没有什么人什么冤屈真当得平反昭雪,有人杀上门就杀回去,不死最好,死了就死了。”封平平说起来平平如常,无喜无悲,倒像是说旁人的事。 “这疯女人疯是疯,总算没把你教得太坏。”叶尉缭暗自嘀咕。 “嗯?”封平平没听清。 “没什么,你师叔倒也看得开。”叶尉缭道。 “你说师叔诈死,可是真有仇家找上门,她不能把这个留下。”封平平伸手从尸身腰间拽下来一个细竹筒,举在耳边听了听,把一端盖子打开一道缝隙瞄一眼。 “黑蛇还在?”叶尉缭问道。 “还在。”封平平道。 “还是那一条?” “哪一条?”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节 “多半不是了,这么些年……到底你知道覃中吕多些,是我胡乱猜疑了。”叶尉缭点点头,算是跟他认个错,眼看着封平平把细竹筒挂去自己腰间,忙道:“初六,还是把黑蛇放回去让它陪着你师叔吧!再一起烧了。” “得留着它,或许它知道是谁杀了师叔。” “有我帮你不比一条蛇有用?” “师叔杀过很多人,她死,多半是有人寻上门报仇。我不愿意她就这么被人杀了,尸首还不全,我会帮她找回来。你不用牵扯进来,你还是当你的江湖正道,回你的侯府。”封平平道。 “我不,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别想赶我走。”叶尉缭道。 封平平看着他眨了眨眼,不再多说,转过去跪地合掌拜了拜覃中吕的尸身。蛇房中一时安静下来,叶尉缭也没出声,由着他跟师叔作别。蛇房周围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动静竟然也止息了一刻,封平平回头跟叶尉缭对看一眼,闪身凑到门边,从门板缝隙看向外面。 “他们不打了?”叶尉缭轻声问道。 “你自己不会过来看吗?”封平平反问道。 “我被你绑着呢!” “你……” 封平平瞪眼看他,一个破口的皮毛卷子勉勉强强卷着他,明明随时可以脱身出来他偏不出来。 门外跟着响起一个女声,季远芳已然站到近处,柔声问道:“封公子,大家推举我过来跟你说话,你莫要伤了那位叶少侠。凡事好商量,你开门让我看看,各自留个余地可好?我一个女流之辈做不出什么事情,你让我认一认覃中吕也就过去了,你也好放了叶少侠。当真杀了人结了仇,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封公子,你就别犟着了。” 那一群江湖正道同三尸门几番打打停停又吵吵,现下两边终于磋商妥当,各自退让,放了一个季远芳过来。 缝隙中看出去,门前碎石地映着月色银辉,远处影影重重两道人群环形围绕,许多兵器闪着冰寒的光。近处孤零零站着一位妇人,兵器也不曾带,神情温柔之中难掩悲戚。 “封公子你好歹应一声,你没杀他吧?”季远芳问得更急切些。 封平平并不答她,季远芳不顾身后许多人喝止,前行两步,俯身凑向门缝往房中探看。 封平平无声无息地抽了弯刀出来,刀尖对准门缝,只等她凑近就要说到做到之前威胁众人那一句——“谁进来谁死”。 第八章 季远芳一手按在门上,门中封平平弯刀撩起,沿着窄窄一道缝隙如流光般跃向她颈间,瞬息一刀封喉。 斜刺里忽然一刀连鞘横扫而来,不偏不倚正挡在弯刀的弧线上,“锵”一声轻响,双刀相撞,跟着连鞘刀反手格开弯刀。封平平顺势收刀,瞪眼看着一旁叶尉缭,他到底从皮毛卷子里出来了,拿刀在手,挡着他杀人。 叶尉缭急忙跟封平平笑笑,一边扬声向门外喊道:“徐夫人,我没事!容我再劝劝他,我快劝动他了!你且退开吧,你这时候推门进来我就前功尽弃性命不保了!” 季远芳人在门外,只看一瞬刀光闪烁也知凶险,接连退开几步,颤声道:“是,你,你也小心些。” 远处徐褚光只看见他夫人连连后退,心急之下就要冲破三尸门人的阻挡前来相救,周蛮蛮横刀不允,徐褚光一剑迎上,他两个一拉开阵势旁边众人纷纷跟上,双方旋即又打起上来,季远芳回头呼喊劝阻也没人听,只是混斗不休。 “又打起来了。”叶尉缭从门缝中看见,偏头说道。 “你功夫挺长进的。”封平平握着弯刀看着他,缓缓说道。 “是吗?”叶尉缭跟他笑。 “你满嘴胡话,不知道能有几句是真的。” “初六,我没……” “我还是能杀了你。”封平平说得笃定,像是仔细思虑过如何下手杀他。 “你想杀我吗?”叶尉缭也不再辩解,静声问道。 “现在不想。” 封平平收起弯刀,掉头走去蛇房另一边,将木柴四下铺开,将一罐灯油倾倒在木柴堆上,取了火石出来引燃木柴。跟着将包袱背上肩,抬眼来看,似乎又想背起皮毛卷子。只是叶尉缭已经从卷子里出来,一时也卷不回去了。 他一边喊冷一边裹起扯开破口的皮裘,正设法用皮绳绑一绑,不让它漏风。 封平平走到跟前,叶尉缭抬头看着,瞄一眼他身后接连窜起的火苗,道:“你这火头一起来,或许他们就顾不上再打架,一起都冲进来了。” “趁乱杀出去。”封平平道。 “又冷又饿,杀不动怎么办?”叶尉缭笑着问他。 “我可以把你原样绑起来留在门口,你喊那个路云安救你。”封平平一本正经地提议。 “那不成……” 叶尉缭半句话都没说完,封平平提着他皮裘领原地拔起放到自己身后,他原本站着的门口地面上忽然鼓起一个小土包,泥土滚落,跟着从土中探出一颗脑袋。封平平弯刀下撩,再一旋便可旋起那颗脑袋。叶尉缭不及出刀索性跨前一步蹲下,严严实实挡在那颗脑袋跟前,弯刀刀锋就擦着他后颈停住了。 “初六你别忙砍,这是认识的……”叶尉缭道。 “你又认识?”封平平打量地面上一颗灰扑扑的脑袋,不是三尸门人,也没在路云安那一群人当中,看年纪只有十四五岁,一张圆脸两只圆圆大眼睛扑闪扑闪显是有些惊吓,开口呸了一嘴土出来,道:“叶,叶哥,你这怎么也着火了?什,什么味?” “你怎么来了?还从地里钻出来?”叶尉缭在他头上狠敲了一记,凶道。 “我,我们跟着你来的,外面都是人,我们不好出面就没站出来。”少年撑着地面从土里钻出来,拍拍头顶脸上的土,跟叶尉缭邀功道:“刚,刚好三尸门那个人挖到门前了,我就多挖了一段进来。地下窄得很他们都钻不成,就,就我过来了。叶哥,你这是干什么呢?怎么找弟弟找得被所有人围攻了?这,这个就是你弟弟?好凶。” “你是渭北侯府的人?”封平平问道。 “初六我真没叫他跟着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冒出来的!”叶尉缭当即撇清。 “我,我叫官承茂,叶弟弟你好。”少年跟封平平行礼。 “我不是叶弟弟。”封平平道。 “小结巴少说两句,房里着火呢!你赶紧从地洞退回去!”叶尉缭一边赶官承茂,一边拽了拽封平平,道:“咱们钻不进去,往树林那边走?墙上既然有暗格,能扒开个洞口吧?” “那边也有人。”封平平道。 “守在林子里的人总归少些。”叶尉缭道。 “我,我不是结巴。还有,退不回去,后头还有……”官承茂说到一半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又有一颗脑袋自地洞冒出来,一把软软糯糯的嗓子粗声喊道:“茂茂你堵着洞口了!起开!” 叶尉缭听得一怔,道:“不会吧?” “……会,青卉小姐在我后头。”官承茂补上后半句。 从地洞里紧跟着又钻出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一身男装掩不住的娇俏,脸上一条条土印,帽子也歪了。她捏着鼻子咳土,凶巴巴地对叶尉缭说道:“你叹什么气,我是来救你的……这里面好难闻,烧的什么?” “尸。”封平平道。 “唔。”韦青卉抬眼看他,一时接不上话。 “这个你也认识?后面还有什么人?”封平平转头问叶尉缭。 “这是侯府小姐韦青卉,跟你一样行六,叫六丫头。她也不是我叫来的,我真不知道还有谁……”叶尉缭道。 “我不行六。”封平平道。 “我不叫六丫头!”韦青卉道。 “好了六丫头,火烧大了,外面人就要打进来了,赶紧跟茂茂一起退回去!”叶尉缭说着,按着她脑袋就要把她塞地洞里,韦青卉连拍带拽扯不动他手,张嘴就咬,叶尉缭一缩手,韦青卉趁势把一截线头戳到他手掌心,喊道:“看见没?退不回去!” 叶尉缭看看手里捉着的一截引线,挺长,绵延到地洞之下大约也深入地道之中,赶着问道:“堆了多少?” “足够。” “行,六丫头在这还挺有用。”叶尉缭笑道。 “你们说什么?”封平平问道。 “这个。”韦青卉攥着一枚炮仗举起来,对着他晃了晃,抿着嘴得意地笑一下。 封平平这才明白,这两个人自地道过来在门外空地之下堆了许多炮仗,引线一直扯到房中,炸起来倒是趁乱脱身的法子。于是点点头,拽过一根燃着的木柴,点着叶尉缭手中引线。叶尉缭赶忙把韦青卉和官承茂从地洞旁拽开,一起按到对面墙下那一处暗格前。 封平平就手拽走韦青卉手中那一枚炮仗,她喊了一声,不及阻止已经被叶尉缭按蹲下,匆匆交代:“你们等我们出去门外,就把这片土墙踹开往树林里逃,绕远些,去跟侯府的人汇合……” “你呢?你不跟我们走?”韦青卉道。 叶尉缭抬头看一眼封平平,蛇房里已然烟火熏腾,只看到他一个身影站在满架的蛇笼跟前。火烧愈旺,一笼一笼的蛇也都苏醒来窸窸窣窣扭动,门窗墙缝都在往外冒烟气,外面早已经察觉了,更听见人声嘈杂纷纷聚集到跟前,间或有撞门的,有敲窗的,有大声呼喝的,有破口大骂的,跟着又是一阵兵器鸣响。 “听我的,这样咱们都能逃脱。”叶尉缭道:“茂茂,保护青卉。” “嗯,嗯!”官承茂道。 “我不用他保护。”韦青卉说着从背后解下来一张小小连弩,紧握在手里。官承茂一旁看着赶忙也抽刀出来,神情紧张地守在她身旁。叶尉缭伸手拍了拍二人肩膀,轻轻一笑,道:“不怕……” “嘭——” 门外一股巨声轰然炸响,到底引燃了地下堆积的炮仗,地面房屋都跟着抖颤起来。 四下皆是寂寂闷响,各人耳中不断嗡鸣,一团团土尘反而从房屋缝隙中荡进来,再同火烧的烟气混成一团。韦青卉大声喊着,叶尉缭就在近处按着他二人却听不清喊声,跟着她眼神转头看去,封平平模糊的身影接连挥刀,一道道刀光破开烟尘,一笼接一笼斩碎了装蛇的木笼,无数蛇类脱笼而出,如流水般四下倾泻,有的在火中扭动,有的带着火苗寻隙钻出房外,有的已经往跟前游来。 “蛇……”到底听见韦青卉叫声。 叶尉缭自己也是头皮发麻,喊道:“初六!” 封平平并不应他,接连再斩破几笼,抱着一个蛇笼走过来,踢开游到叶尉缭身前的几条蛇,高声道:“走。” “踹开墙洞!”叶尉缭又跟官承茂交代一声,顾不得再安慰二人,跃起来跟着封平平。 地下满是游蛇,不知如何尽数绕开封平平的脚步,凡他走过的地方就有落脚之处。叶尉缭只能紧跟着他步子起落,烟尘浓得对面不见,索性揪住他衣摆走到门口。 一柄朴刀破开门板,砍出半人宽的缝隙,跟着传来周蛮蛮嘶声大吼:“狗屁少主!狗屁少主兄长,你们死了没有?咳!姓路的你不许过来!” “狗屁蛮蛮还想着我们呢?咳!”叶尉缭跟他对骂,同呛一嗓子烟。 封平平趁周蛮蛮抽刀抵挡路云安,一脚踹开了门板,跟着把一笼蛇对着门外扬出去,一片乱糟糟响动之中又多了几声惊恐叫唤。 空地中间陷落一个丈许方圆的地洞,有人跌落进去,有人埋在土中,有人连滚带爬地逃开,有人忙着奔走施救,夜色深沉,烟尘弥漫,只看见许多人影踉踉跄跄狼狈挪动,仅余三四人站在蛇房近前,又被蛇群吓退。路云安扶着一个被蛇咬伤的同伴,急忙查看伤势。周蛮蛮挥着朴刀斩落几条蛇,跟着向封平平扑来。 封平平抽刀迎上,同时甩手向后,往蛇房之中丢出顺来的那一枚炮仗。 叶尉缭正出声招呼路云安,眼角瞄到那一枚炮仗划过,一惊回头,怕蛇房中二人稍有耽搁不及逃出。 偏偏就看到韦青卉扯着官承茂一前一后从门口跑出来,那炮仗正从他们头顶丢进去。叶尉缭顾不得骂人,纵身过去扑向二人,一旁封平平看到竟也跟着他扑过去,他捉住那二人,封平平从后捉住了他,带着三人一并向一侧扑倒。 尚未落地,蛇房中已然炸开大蓬火焰,柴火石块土坷连同炸成一段一段的蛇四面八方jians,he开来。一整个蛇房化作烈焰灼灼燃烧,土崩石裂,墙倒屋塌,再不能近前。 第九章 封平平从覆盖周身的尘土碎石中撑起来,抖了抖脑袋,身下压着的三个人还没动静。他伸手拽住叶尉缭肩膀把他翻过来,拍拍脸,看到他咳出一口土终于放心。这才发觉有些异样,猛然抬头,烈烈火焰之前团团尘雾之中静静站着四个人。 夜行衣,黑巾蒙面,全然看不出来路的四个人。 封平平盯着四人,以猎刀支地缓缓站起身,左手弯刀也抽出来打横拦在地下三人之前,全神戒备。叶尉缭已经把韦青卉和官承茂接连翻过来拍醒,只听见韦青卉一边咳一边颤声道:“就是他们伤了茂茂……” 叶尉缭叫不醒官承茂,听她一说忙轻手拂开他身上土尘查看伤势,一刀自左肩横切擦过心口,入r_ou_不深,只是落刀凶险,避开得稍慢一些便是断手送命的下场。想来他二人刚刚出墙洞就遭遇这四人,官承茂挡下一刀,韦青卉拼力扯着他逃回蛇房自门口出来。 “初六小心。”叶尉缭一边帮官承茂裹伤一边交代。 “哼。”封平平不再取守势,提刀上前。 他迈前一步,不料对方四人竟齐齐退后一步,再迈一步,四人抬脚又退。封平平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你们杀了覃中吕?” 四人互相换过眼神,左起第二人微一点头,四人一语不发拔腿便跑,绕过尚在燃烧的蛇房分散没入树林。封平平疾步追上,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身影,韦青卉爬起来一同追上去了。 “初六!六丫头!”叶尉缭在后面喊着,一个也没喊住。 他抱起官承茂追到树林跟前,只看见黑黢黢一片林木,没有半个人影。 封平平行走山路原本比常人迅疾,只怕寻他不着,只是韦青卉还追着他,弄丢了侯府小姐可是十分不好。叶尉缭站在林边叹口气,把官承茂放下来,借着火光仔细看过草木断折的痕迹,进进出出的踪迹交叠着无法辨识,听着密林里些微声响拣选了一条路,再背起官承茂追进山林之中。 林中夜色更深寒意更重,一层一层地侵袭而来,踩着落叶和零星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追了多远。官承茂半途醒来,闹着不用他背,叶尉缭于是放他下来搀扶着走。 “认得出刀的人吗?”叶尉缭问他。 “认,认不出,一钻出墙洞就看见四个黑影齐刷刷站着,鬼一样。边,边上两个左右一起砍过来,我用刀挡了一个。青卉小姐在我身后,不敢错身,横着胳膊挨了一刀。然,然后就被青卉小姐硬拽回墙洞。”官承茂伤处疼,一边吸气一边断断续续地答他。 “机灵,不过下回再碰上别冒险,能逃先逃。”叶尉缭夸他一句,教他一句,又问道:“那两个人出刀的招式还记得吗?” “看,看着也没什么奇招,就是他们出刀十分默契,多半平日一起练功。”官承茂道。 “古怪。”叶尉缭道。 “嗯?” “他们出的是杀招,落到你身上却留了力,多半发现你不是他们要杀的人。他们对上初六,却又逃了,难道不是找覃中吕寻仇的?” “或许,或许看房前人多就逃了?” “倒也是,接连炸了两回,众人醒过神多半还是一场乱斗。四人藏头缩尾,肯定不是跟青城派那些人一道,不知道是覃中吕惹下的什么妖魔鬼怪又或者三尸门装神弄鬼……”叶尉缭暗自嘀咕,总觉得有些不妥,摇了摇头。 “叶,叶哥,三尸门是个什么邪门歪道?怎么忽然冒出来了?”官承茂问道。 “三尸门在江南武林横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自然不知。”叶尉缭道。 “跟,跟我说说呗。” “忙着找人,以后再说。”叶尉缭提着他上了一个土坡,站到林中略高处四下听了听,还是不闻声息,想出声叫人也怕打草惊蛇。“两个六都是不省心的,连个记号也不知道留!” “还都爱放火。”官承茂道。 “六丫头又放火?”叶尉缭想起官承茂从地洞出来第一句就是问怎么“也”着火了。 “嗯,”官承茂点点头,忍不住笑又扯得伤口痛,扭着脸说道:“夫,夫人过生日,青卉小姐要做个牡丹花炮放给她看,没小心,接连烧了六间屋子,她怕侯爷发脾气就离家出走了。其实侯爷这次气不大,到底没伤人,不比上回她做暴雨梨花针误伤苏管家的时候。” “她回回离家出走不都是去找她姑姑?这回跑真远,你带来的?” “不,不是!我不敢!是性玉少爷要来找你,来不了,青卉小姐就自告奋勇替他来了。” “他又干什么了?” “性玉少爷又被人扣下了,他上月打伤了陵县陈老爷的公子,被陈府请的高手给拿住了。侯,侯爷不管他,苏管家去接过一回,陈老爷都愿意放人了,性玉少爷他偏不肯出来,苏管家也管不了他,让我们找你回去。”官承茂道。 “这兄妹两个,就会惹事。”叶尉缭摇头笑,搀着官承茂一路爬坡跳沟,跟他说着话也让他ji,ng神些。 “这,这回不是他惹事,性玉少爷是行侠仗义。陈,陈老爷的公子三十多,去年死了老婆,想续弦,相中长宁镇一间药铺的小女儿,就要娶过门。那,那姑娘比我还小些,十分不甘愿又拗不过父母之命,成亲当天,在轿子里用一根金簪戳了自己脖颈,满轿jian血。”官承茂说来不忍,停顿了一阵。 “好烈性的姑娘。”叶尉缭叹道。 “性玉少爷也是这么说,为那姑娘抱打不平,他先是上门去按住姑娘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又去陈府把陈公子给打瘫了,然,然后就被府上一位姓鲁的师傅给拿住了。陈老爷让性玉少爷给陈少爷赔个礼,性玉少爷不认错,就被扣下了。” “鲁丰霞?” “是,是这么个名。” “他跟苏管家有些师承渊源,玉玉打不过他。苏管家的面子鲁丰霞是要给的,肯定放人。玉玉肯定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不能走人,赖在鲁丰霞跟前一定要跟他重新比过,比赢为止,是吧?”叶尉缭道。 “嗯,苏管家让你去接他。”官承茂道。 “你回去之后就跟性玉少爷说,我再不回侯府了,他听见就自己出来了。”叶尉缭道。 “啊?再,再也不回了?骗他?那他想明白了还不是打我……”官承茂道。 “不骗他。” “真的?” “这么多武林中人都看见我跟三尸门少主站在一块,还搬出侯府扯了个大谎,不能回去了。你跟苏管家说,之后不管有什么跟我相关的事情找上侯府,一概不认就是。”叶尉缭仰头看向前头,说得随意又不容更改。 “叶,叶哥……你弟弟真是三尸门的?三尸门那么不好,你别去,你带着他进侯府不成吗?” “我不会让他进三尸门,可也回不去侯府了。”叶尉缭摇头轻笑,道:“反正也寻不着人,咱们往回走吧,到那山谷院落去等着,说不准他们已经转回去了。” “叶哥……”官承茂瘪着嘴,万分不乐意又说不动他。 叶尉缭认了认方向,搀着官承茂往山下谷底返回,下山道路走起来更颠簸,他伤处又渗血,人也有些昏昏沉沉。叶尉缭又把他背上肩,听见他迷迷糊糊在肩头说:“叶哥,我不懂……怎么就不能一起回去。” “嗯……都是三尸门不好。”叶尉缭笑着哄他。 “怎么不好?”官承茂坚决追问。 “三尸门……说来有些话长,三尸门最早开门立派跟旁的门派都不同,是三名活死人聚在一起凑出这么个名号。三个人,武卿卿、胡七七、王贤贤,原本是走镖的,却弄丢了生平最值钱的一趟镖,说都说不清丢去哪儿了。” “三尸门人的名字都是这样?”官承茂cha嘴问道。 “他们原本名字不是这样,只是入了三尸门就没有原本名字了,只有初六的名字是……你还想不想听三尸门的来历了?”叶尉缭凶他。 “听!叶,叶哥你接着说!” “这三人丢了镖又没个准话,主顾不愿意了,千里追杀,最后他们逃无可逃,投靠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善人门下,善人在江湖之中也是广结善缘,无论哪一路英雄好汉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善人帮他们讨饶,好说歹说揭过去了这一节,主顾不要他们性命,只要他们从此销声匿迹,终其一生都关在善人的山庄里一步不许踏足出来,只当世上全无此人。” “……那,那趟镖最后找到了吗?”官承茂问道。 “没有,不闻去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劫镖的人是谁。主顾也是疑心他们私吞所以要他们自绝于世间,便是私吞,也不能享其一分一毫。”叶尉缭道。 “那,他们要是没有私吞不是很冤枉?” “走镖的丢镖被人怪罪也怨不得谁,不过江湖之中像他们这般走投无路的人倒也不在少数,善人开了这个先例,陆续就有人寻上门求救,接连收留了许多无法在世为人的人,把一个山庄都让给他们居住,于是就有了三尸门,尊奉善人为门主。一入此门,再无此人。”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节 “这,这不是息事宁人的法子吗?怎么成了邪门歪道?” “因为人越来越多,人多了,就不好了,何况这些穷途末路的人当中实在不乏大j,i,an大恶之徒。三名元老活着的时候始终收束门人,不敢逾矩,后来三人陆续辞世,收留他们的大善人也寿终正寝,善人的儿子叫做殷福来,被三尸门人推举为第二任门主。殷福来自幼多病,不会丝毫武功,只是心智聪颖远胜常人。他身边还有一位高手中的高手也是善人生前好友辅佐,叫做封不闻。” “你弟弟的爹爹?” “他二人文武相济倒把一个三尸门打出名号,越来越多想要隐姓埋名的人加入门下,还有更多只是慕名而去,逐渐成了数百人的大派。三名元老已死,往日跟主顾的约定也不作数了。三尸门人时有行走江湖,只是殷福来管束严厉,手段也多,门下众人更不敢挑衅封不闻一身绝顶武功,所以同各门各派尚算相安无事。到殷福来英年早逝,封不闻继任门主,他ji,ng研武功却无治人之功,三尸门人终于横行无忌,多生祸患。他们无名无姓不认前事,结党作恶倒十分方便,数年间江南武林深受其害。终于渭北侯府同渭南仲家率江南武林名门正派一举攻入三尸门,血洗山庄,诛杀了门主封不闻。” “这也……”官承茂想要置评或叹惋两句,只是伤得头脑糊涂什么也没说出来,摇了摇头。 “封不闻的亲眷也诛杀殆尽,只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儿子逃过一劫,或许众人杀得手软,实在不能对一个婴孩再下死手。” “你,你弟弟,那他又怎么成了你弟弟?” “那是另一回事了,嘘……”叶尉缭一只手虚按在他嘴上,凝神静听林中动静,返程一路直行下来原比去程更快些,堪堪到了林边,听着前方隐约有些人声。 第十章 走到近处,人声听得更清晰,还有些熟悉。 周蛮蛮的大嗓门在静夜山林中分外响亮,吼道:“就这一晚上咱们前后死了六个,伤了四个!陈岈岈伤在胸口,多半也不成了……只有你好端端的连点烟灰都没沾,你躲哪了!咱们本来就寡不敌众还有你这么个缩头乌龟!严得得,你等我回去告诉余长老同罗长老知道!” “五个。”严得得的声音跟着响起,不气不恼。 “什么五个!”周蛮蛮吼道。 “伤五个,你不是也被蛇咬伤了吗?看你包的那是什么,伸开腿,我给你重新包扎。”严得得十分好心地说道,跟着惊叫一声,又道:“不包就不包,你拿刀砍我干什么?” 叶尉缭听来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背着官承茂再往前去,一步步轻缓落足,到林边一处空地边缘,透过树木缝隙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一坐一站。叶尉缭片头看了看官承茂在肩上昏昏欲睡的模样,把他放到一棵大树下,盖了些枯叶在腿上,又脱下皮裘遮在他身上。 这几下动作到底让周蛮蛮听见动静,喝道:“什么人!” 叶尉缭站起身,整整破着一个大洞的棉袍,不疾不徐地从林中走出来,笑道:“严先生好,狗屁蛮蛮好,好巧,又遇见二位了。” “少主兄长好。”严得得果然仪表整洁丝毫不见狼狈之相,笑得也妥帖。 旁边周蛮蛮样貌就有些凄惨,满脸黑灰,袍子挂了几道破口隐约见血,左腿裤脚扯烂,齐膝紧紧扎一根绑带截断蛇毒上行,只怕也不是多管用,他大吼一声挥刀要来斩杀狗屁少主兄长,刚刚站起行走不稳又跌坐回去。 “敢问少主兄长,少主何在?”严得得问道。 “不告诉你。”叶尉缭笑道。 “如今这山中不知有多少江湖中人,人人都在寻少主,只怕也没有几个人对少主存着善心,实在怕他出事。三尸门连我在内只剩下三人行动自如,分散开满山寻他,再有争斗起来不一定能护住少主。周蛮蛮这蛇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道也走不成了,蛇是少主放的,少主手边可有解药?”严得得正说反说只是追问封平平下落。 “他有没有解药我不知道,我倒是带着蛇药,要吗?”叶尉缭客气问道。 “少主兄长别说笑了。”严得得道。 “既然来找覃中吕的麻烦,就该知道覃中吕养蛇训蛇以蛇为兵器,怎么能不带蛇药就愣头愣脑找上门?你看我是说笑还是说得很有道理?”叶尉缭伸手自棉袍里面摸出来一个油布包,巴掌大,捆扎整齐倒也像个药包。 “当真是解药?”严得得问道。 “严得得你少啰嗦,拿来给我!”周蛮蛮吼道。 “少主兄长虽是今日初见也知性情随意,说话真真假假,总不会对我三尸门人还有一份救死扶伤的心意?”严得得站着不动,仍是不紧不慢地问道。 “不信?那扔了算了。”叶尉缭说完,甩手就把油布包向着一侧林中扔出去。 “你!”周蛮蛮怒喝道。 “捡回来还能用。”叶尉缭笑道。 周蛮蛮恶狠狠瞪着他,转头再看一眼严得得,他没事人一样站着全无帮忙捡拾的意思。只得将他二人一起骂了一通,以刀撑地,一瘸一拐地钻进树林去找那包蛇药去了。 “少主兄长专门支开周蛮蛮,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严得得问道。 “严先生快人快语,那我也直说了,是有话要问严先生,有门人在跟前怕严先生不能畅所欲言。”叶尉缭道。 “少主兄长此言差矣,能跟少主兄长说的如何不能让我门中人听见?”严得得道。 “第一,你想说,你只恨不能尽早透漏些真假难辨的内情给你们少主知道,大大搅乱一场。第二,别说你没有跟我动手的意思,就是动手我也能在一刀之内杀了你,只用一刀。第三,十诰圣教数年前为祸一方,愚弄乡里敛财无数,到事情败露‘地母’裴晴翠被教众一拥而上分而食之,教中的师爷谭金律不知所踪,原来也是入了三尸门……” 叶尉缭一边说着,严得得脸上笑容渐渐挂不住,一时y一时晴,听到后来厉声断喝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谭师爷,数年前我途经乡间,曾远远望见谭师爷陪同地母元宵行街受众人参拜供奉,一面之缘,原本也认不出,只是师爷说话的调子实在有趣,多听听也就想起来了。” “好记性……”严得得轻哼一声,道:“你之前说不认得路云安也是假的,你是故意找上他,提醒他。” “哪里哪里,一时想不起也是有的。”叶尉缭道。 “说吧,你想问什么?这一回我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严得得摇摇头,苦笑道。 “洪门主洪一一到底是什么人?”叶尉缭收了笑容,正色问道。 “也有你不知道的。”严得得道。 “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你可以不说。”叶尉缭抬手,食指轻轻搭在刀柄上。 一旁树林中周蛮蛮一边钻来爬去地寻觅药包,一边断续出声大骂,把空地上两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又要开始第二遍。 “洪门主本名叫赵清,认得吗?这个你要还能认得那真是神人了……”严得得看他中指也搭上刀柄成虚握的手势,再不废话,直说道:“洪一一原本就是个无名之辈,他能被推举为门主是锦长老保举的,罗长老同余长老明争暗斗数年始终相持不下,最后各让一步,把门主之位让给一个武功智谋名望统统都没有的人。三尸门历代门主没有更名改姓的,只有赵清胆小怕事改了个唬人的名头,其实改不改也都没人认得他。” “这么说,他不过是三位长老的傀儡?”叶尉缭问道。 “也不尽然。”严得得摇摇头,抬眼看看林中周蛮蛮并无出来的迹象,低声道:“少主兄长或许知道,三尸门有福禄寿三本册子。” “是吗?” “少主兄长尽管佯装无知无闻,我却是有一句算一句实打实说话,当年武卿卿、胡七七、王贤贤三位元老投奔殷大善人,为答谢善人救命之恩也为斩断尘缘将生平之事一一记录成册,一册是各人武功,一册是各人财物,还有一册是各人江湖历练所经之事。后来凡入三尸门者必循此例,汇成福禄寿三册,一门上下众人的身家性命都在其中。直到殷福来继任门主,入门者众,除了少数背着深仇血债的也不再行此规矩。福册所记载的全是武功技法,殷福来用不到就交到封不闻手上,封不闻武功绝顶自视甚高自然也不去用。禄册同寿册原本在殷福来手上,到他死后也传给了封不闻,封不闻疏于管束随手就交给了最为信任的锦长老,锦长老拿着寿册,又推举了一个叫赵清的账房管禄册。” “账房,”叶尉缭想了想,笑道:“你三尸门门主是一个账房先生。” “还不是那婆娘搞出来的事情!”周蛮蛮正从林中钻出来,听了半句,接口骂道:“她害死了封门主,还不知廉耻,把自己的小情人扶上门主大位。如今又来假惺惺地卖什么好心,推举什么封门主的儿子继任,封门主一家上下都叫人杀干净了,谁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儿子,我瞧一准又是那婆娘的y谋诡计!” “锦妍妍推举的初六?”叶尉缭奇道。 “不错,锦长老听说覃先生踪迹重现江湖,身边跟着的或许就是封门主后人,当即向洪门主进言寻少主出来继任门主。洪门主自然是愿意的。罗长老同余长老心中另有人选,自然是不愿意的。我是奉门主之命来迎少主,至于来杀少主的是得了谁的指示,我就不甚清楚了……”严得得故作欲言又止,歪头看着周蛮蛮。 “严得得你再说!你再跟外人抖搂我三尸门的事,我趁早杀了你!”周蛮蛮喝道。 “少主兄长问起我不过答复两句,你说得也不比我少……”严得得正说着,叶尉缭忽然站到周蛮蛮跟前,沉声道:“周兄。” “怎么……”周蛮蛮一愣。 “小心。”叶尉缭说着,连鞘刀忽然以鞘尾横扫他伤腿。 周蛮蛮应变倒快,狠狠一竖朴刀格挡开刀鞘,叶尉缭原本意不在此,顺势收刀,另一手却也顺手了周蛮蛮手中的药包,旋身离开,甩手又将药包向另一侧林中扔出去。 “狗屁,你这狗屁不如的东西!”周蛮蛮大吼一声,朴刀挥开四面八方地斩落恨不得立时取叶尉缭性命,只是动作之间气血运行蛇毒也跟着发作,晕乎乎眼看要倒。叶尉缭跳开丈许远,笑着哄道:“好了好了不气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乱扔你的药了!快去捡回来上药!一半内服,一半口水化开敷在伤口。去吧,去吧。” 周蛮蛮拄着朴刀摇摇晃晃,思来想去,好汉不吃眼前亏解了蛇毒再来杀他不迟,于是又钻进林中。 “周蛮蛮习武成痴脾性又差,错手杀了几个惹不起的人这才进了三尸门。在三尸门一众恶人中实在排不上号,少主兄长不要欺负他吧。”严得得道。 “严先生还是这么会扮好人,十诰圣教谋财害命j,i,an y 掳掠数以百计,严先生在三尸门一众恶人中只怕能名列前茅,只是几位长老也都不是善人,各凭本事作恶多端。严先生进门晚,一身说死说活蛊惑人心的本事没用武之地,恨不得门中立时乱上一乱,是吧?”叶尉缭道。 “少主兄长揭我的底,却不跟旁人说只跟我说,想来谋求的也跟我有些许共同之处。至少,我们都想保少主不死,是吧?”严得得道。 “不同,”叶尉缭大力摇摇头,笑道:“全然不同,我不会让你三尸门沾惹他一星半点。” “你给周蛮蛮的蛇药……”严得得说到此处,忽然转头对着林中大声喊道:“周蛮蛮,那不是解药是毒药!回来!” 叶尉缭已经走上前一步,严得得边喊话边急急后退,不知如何眼看着他只走了一步却转瞬便到了眼前,一刀连鞘送出,刀身虚晃,鞘尾直直撞在他喉间,撞得他接连再退几步背后抵到一棵大树树干,声息都堵在喉中,呃呃连声,只是不甘心。 “你以为我要同你合谋?又或者要你做内应?太大意了。”叶尉缭冷声一笑,道:“你这种人,还是尽早去死。” 第十一章 一蓬枝叶掀开,周蛮蛮自林中走了出来,手上拿着那包药。 抬眼便看见叶尉缭站在空地一侧一棵大树跟前,翻手收刀,原样挂回腰间。他对面严得得正倚着大树缓缓滑落沉甸甸栽倒树下,脖颈怪模怪样地断折着,嘴张着,仿佛还想再说上几句。 周蛮蛮看着他二人,这一回倒没有挥刀就上来为同门报仇,只是用杀人一般的眼光瞪视着叶尉缭,嘶声问道:“这包是毒药?” “不是,”叶尉缭转头看他,面带笑容,语气平和:“当真是蛇药,信不信由得你。” “你,”周蛮蛮实在拿他不准,犹疑道:“你杀了严得得,不杀我吗?” “你过往恶行我并不知道,照严得得所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辈,我看你人不算太差不会趁你伤要你命。那一笼蛇都不是剧毒,敷上药物将养一阵不至于落下毛病,只是近几日内都不要与人动手。往后要是让我知道你也有滥杀无辜的事情,我再杀你。” “你想哄我不跟你动手,最好哄得我自己抹了毒药死了,你当我傻吗?”周蛮蛮一手以刀撑地,半身斜靠着树干借力,明明站着也费劲嘴上吼起来倒不肯输了气势。 “你可以不抹,由得自己毒发身亡,我还能把蛇药拿回来送给没你这么坏的人用,”叶尉缭想了想,又道:“就这么办,把药还给我吧。” 叶尉缭说完就朝周蛮蛮走过去,伸出手作势抢药,周蛮蛮情急之下把药包塞到怀里,双手举刀对着他,倒弄得自己站立不稳,“咚”一声向后坐倒在地,摔了个实在。 “所以你到底用是不用?”叶尉缭站住,笑问道。 “你……”周蛮蛮打了个磕绊,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比严得得还要可恨,可恨许多!” “我可不是坏人,我这就走了,你自己要死要活自己想好,不耽误你用药。”叶尉缭跟他摆摆手,转身往放着官承茂的那片林木走过去。 “我要是活下来,我要杀你!”周蛮蛮在他身后高声喊道。 “随时奉陪。”叶尉缭头也不回地笑道。 “我还要杀你弟弟!” “那可不成。” “就杀!” “不给杀。” “我先杀了他再杀你!” 叶尉缭一边跟他来回吵着一边背起官承茂从树林出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当即大步向他走过去。周蛮蛮正拆药包,唬得一手抓着树皮一手撑地拼力往后挪动,没挪多少叶尉缭已经站在他跟前,抽刀出来,连鞘送出,直直戳进他脑袋边上的树干里。 “你……”周蛮蛮声息不由得有些抖颤,叶尉缭低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杀不了他,你根本打不过他。” “我……”周蛮蛮也不知是不是蛇毒上脑麻了舌头,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 “保重了,狗屁蛮蛮。”叶尉缭以刀鞘拍拍他肩,收刀,转身便走。 背上的官承茂一番晃动又迷糊着醒了一刻,被皮裘蹭着鼻子,打了个喷嚏,问道:“叶,叶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找初六。” “找着了吗?” “找着找着总会找着的……” “初六!” “初六!” “初六你爬那么高看见什么了?” 韦青卉仰头看着树上的人,压低嗓子小小声叫道,叫了几回他也不理,韦青卉蹲下摸了颗小石子找准他丢过去。 封平平伸手接住石子,这才低头下来看她一眼,低声道:“别叫我初六。” 韦青卉听得不服,道:“五哥叫你初六,你不就是叫初六吗?” “五哥?” “我有四个哥哥五个姐姐,你哥哥叶尉缭是我三哥韦性玉的好朋友,韦性玉跟他拜把子,非要让我叫他哥。他又说自己叫初五,就叫了五哥。” “他不是我哥哥。” “你也讨厌他?” “嗯?” “他可烦人了,他跟韦性玉都不是好东西!成天欺负我!小时候性玉哥哥去哪儿都带着我,自从叶尉缭进来侯府他们两个整日狼狈为j,i,an四处惹是生非,把苏管家气得不轻还得在我爹跟前替他们瞒着。他一会儿要去这里找弟弟一会儿要去那里找弟弟,性玉哥哥就陪着他疯,我要跟他们一起出门,都不带我!我学做炮仗做暗器就是为了炸他们!看他们再小瞧我!”韦青卉越说越生气,声调渐渐也有些高。 “嘘。”封平平示意她噤声,侧头听山林中的动静,听了好一阵。 “这样就能找出来他们吗?”韦青卉轻声问道。 那四名黑衣人投进林中就分散开来,追到半山再不闻一丝动静,似乎各自寻地方隐匿着,只等追踪的人自行放弃。封平平上了附近最高的一棵大树,守在树杈上等着,等对方先露出马脚。没想到韦青卉从后赶来,竟也摸黑跌跌撞撞地爬到半山,埋头还要往前追。封平平怕她坏事,伸指弹了个小树枝打中她帽子,韦青卉捂着头向上看,这才看见黑黑的林中黑黑的树上一个黑黑的身影。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封平平有些后悔之前用树枝弹她了。 “打扰你寻人了?”韦青卉问道。 “那倒没有。” “那就说说话怎么了?等这么久了也没动静,又冷,又黑……你要不想回答,那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我回答你。”韦青卉抱着胳膊靠在对面树干,不屈不挠地仰头看着他。 封平平头也不转,只是对着前方黑黢黢一片林木,看、听、嗅,全神贯注。 “也不知道茂茂怎么样了……”韦青卉跟他聊不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让苏管家知道了,肯定不能轻饶了五哥。” “为什么?又不是他砍的。”封平平忽然接口道。 “苏管家不在就是五哥管事啊,当然要找他的事了。他管了好几年了,老孙头、朱律、茂茂还有红叶姐和沈为富他们,府里这些会武功的人最听我爹的不用说了,下来听苏管家的,苏管家不在他们就听五哥的。” “他这么要紧……” “他看着最好说话,整日笑笑的,其实最坏了!” “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侯府?怎么进的?”封平平自顾追问道。 “哼。”韦青卉忽然笑了笑,偏头道:“原来,还是有你想知道的问题嘛,扮得跟什么都不关心似的。” “不说算了。” “我可没你哥哥那么坏,总是哄人玩,我韦青卉说话算话既然让你问自然会答你!”韦青卉拔高声昂然说道,说出口自觉不妥又降低了声调,轻声道:“你哥哥进府的时候我才三四岁,记不得那么清楚,不过后来听性玉哥哥说起过好多次,苏管家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跟个死人没两样,用了好多法子,耗费了好多功力,灌了好多药才把他救回来。他还不知道感激,醒了就闹着要走,走路都走不稳非要找弟弟去。性玉哥哥一开始可讨厌他了,要不是苏管家硬要留他早把他赶出去自生自灭了。后来还跟他打过好几架,后来不知怎么打着打着就成了拜把子兄弟,大约是臭味相投,一起讨人厌。” “他真的是叶尉缭,是初五……” “还能是谁?” 韦青卉奇怪地看着他,封平平卧在树杈上动也没动,仍是注目前方,不知如何却仿佛能看出他心中一时烦乱,一时激荡,连身形都有些不稳。 “初六?”韦青卉又叫了他一声。 “呆着!”封平平沉声吼道,吼完就从树上一扑而下转瞬没入前方林中,守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捉到林中一处动静,枝叶摇动同别处风吹的不同,还有两声古怪虫鸣。 封平平在夜间山林纵跃也如履平地一般,两个起落就到了那一处林木跟前,猎刀挥出,一刀便切开了半树枝叶,哗哗落下,一个黑影从树后滚地倒翻出去,举刀过顶,勉力挡住了他下一刀追击。挡住的是猎刀,封平平左手弯刀轻轻一绕,奇巧却也奇险地以刀尖穿入两臂之间抵在咽喉之下。 “你们是什么人?”封平平又问一回,不等他出声回答,弯刀微挑就要掀开他遮面的黑巾。 左右两侧林中各扑出来一道黑影,同时出刀,同一招式,分别缠上封平平右手猎刀同左手弯刀,身前跪倒那人竟也配合无间,一刀横扫遮挡那二人要害,不给封平平抢先落刀之机。 封平平纵身后退,一一挑开三柄刀,三人分进合击毫不耽误地追斩而来,身后又有一名黑衣人自树上跃下,直直一刀向他斩落。 封平平冷哼一声,猎刀向身后送去,便如背后有眼一般不偏不倚挡住那自上而下的一刀,尤有余力,刀身斜撩切向那人胸前。左手弯刀连挑连转以一敌三,三人眼见他身后那人情势危急,刀刃近前也一步不退,硬接硬挡他的弯刀。他弯刀招式虽凶险却分散了力道,被三人险中求胜接了下来。身后猎刀也没能及身,只在那人衣襟上划开一道长长破口。 封平平猎刀绕去身前,双刀专注对付那三人,身后那人却又伺机上前。 这四人各自武功并不如何高强,只是行动有序配合得当仿佛是武功高出四倍的同一个人且手脚更多,或进或退,或攻或守,连番斗下来竟寻不到些许空隙破绽,更不能有分毫懈怠,只要有一人的刀势胜上一分,四人便能齐齐斩杀了他。 封平平一时深陷入四人阵中,无法可出。 第十二章 只能拼着挨一刀,抢一步先机,搅乱他们分进合击之势。 封平平在四面合围的刀幕中静心而立,略加留意,认准了刀刃相接之时功力最弱的一个,猎刀横扫挡下其余三人一瞬,忽而转身,弯刀以一个极刁钻的弧度旋向那人头侧,三人猛扑上相救,封平平侧转着再挡一招,背后到底被划开一刀,所幸他身法追着第四人去,刀锋只在皮袄上擦开一道裂缝。弯刀刀尖却已经钉入了那人头侧,再一转,切开了半个额头。 那人叫得极为凄厉,连连后跌,撞倒在一棵树上。 余下三人眼见得同伴遭遇竟然分毫不乱,脚步腾挪,刀刃翻飞,一人在前两人在后置封平平于其中又成攻守两宜之势。 封平平猎刀在前,弯刀在后,刀身尚有血迹滴落。 三人围着他缓缓走动,寻隙落刀,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是封不闻的儿子?福册可是在你手中?”“什么福册?”封平平微一偏头。 便在这一瞬间三人阵势复又发动,一人从后直斩,一人取下盘,一人横削他另一侧肩臂,封平平双刀齐出,一挡一挑一脚踹出将一柄刀身踢起来,弯刀绕回削向握刀的几根手指。四人正斗到紧要关头,先前那切了半个头的人竟又拼着最后一口气扑了过来,恶鬼化身一般,不挡不避直扑封平平。 封平平周身受制于阵中,竟无以抵挡这番拼命打法。 “嗖——” 一支小箭忽而自一旁林中s,he出,擦着那人脖颈过去洞穿了一道血r_ou_,带起一片血迹。那人猛然站住,喉间嘶嘶作声,终于扑倒在地。 封平平心知是韦青卉赶来,更不耽误,弯刀再一递便削飞了四根指头。到这一刻,黑衣人的阵势到底乱了一乱,断指那人刀交左手,手法生疏,阵势破绽已现。说话那人乱中生智,轻声呼哨跟着微一扬头,三人忽地齐齐后撤尽数奔韦青卉所在的方向扑去。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6节 那一处林中接连又s,he出几箭,一箭也不中,扑在最前一人已经挥刀斩向她躲藏的一丛枝叶。 封平平不及追上,猎刀脱手便掷了出去,后面两人先后连斩两刀打下猎刀。封平平弯刀高举,临空跃起而后向最前那人斩下。 那人猛然翻身后退,另外两人也已经退回到死的那个身边,把尸体提起来。 封平平落地转身,三名黑衣人带着一名死黑衣人再次逃之夭夭,没入林中。他上前踢起猎刀接在手中,不意中了三人计策,为救韦青卉又追丢一次。 “初六……”枝叶后面传来轻轻一声,跟着轻轻探出一颗小脑袋。 “呆着。”封平平又说一回,转头追进林中。 韦青卉从枝叶后面跳出来,当即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担心地喊道:“初六他们人多又j,i,an诈狡猾,你得有个帮手……” 正喊着抬眼又不见了人,她着急跑起来,刚刚跑过一棵大树踩到树下大片落叶,脚底忽然踏空,整个人直坠下去。韦青卉只尖声喊了半声,前方封平平知道不好,一脚踹在身旁树干止住前行之势同时借力回来,扑在坑边,抓住了她两边手臂,使力撑起将她举在半空,韦青卉这才叫完后半声。 “初……啊!”韦青卉正要唤他,忽觉脚下大痛,锥心刺骨一般。 低头看见坑底一片削尖的木头齐刷刷竖立,封平平虽拼力捉住她还是慢了一些,扎穿了鞋底,扎进去几处刺尖。要不是他见机得快,只怕她整个人都要钉在坑中了。 韦青卉深吸了几口冷气,憋住喊,也憋住眼泪。 “我提了。”封平平道。 “嗯!”韦青卉咬咬牙,点点头。 封平平猛然抬手,一气把她从洞中提起来,双脚从刺尖脱开疼得她一阵阵抖颤。封平平小心地把她放到一旁树下,解下肩上包袱,翻出金创药递给她。韦青卉接过药瓶,伸手除自己鞋袜,封平平转身不再看她。 背对着只听她牙齿磕碰,嘶嘶地吸气间或再吸吸鼻子,许久不见消停。 “抹好没有?”封平平问道。 “我没事!”韦青卉犟道。 她再吸吸鼻子,抹抹眼泪,扶着树干就要站起来。脚底一痛,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封平平转身接住她,无法可想,只得提起来背上肩,再把自己包袱绑到身前。 韦青卉初时还在他背上吸鼻子,药膏慢慢起效,脚底疼得缓和人也渐渐缓过来,抬眼看了看周围,问道:“初六,这是下山的路。” “嗯。” “不追他们了?我是走不成了,把我放下你去追吧。” “你再掉坑怎么办?” “我呆着不动……不然我拄个树枝探路。” “嗯。”封平平又嗯一声,却不是答她而是自行叹了口气。韦青卉听得不服,恨声道:“我怎么知道好好地走着路会有那么大个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挖的,什么坏人挖的,难说就是那几个黑衣人,坏透了!” “我挖的。” “你……” “那是捕猎的陷阱。” “我……”韦青卉一时不知要如何骂他,恨恨地瞪着他侧脸看了一阵,伸手拍在他肩膀,“啪”一声打他一下。 “你打我干什么?我挖坑又不是要陷害你,谁知道你们这些人突然都跑进山里来,搅得乱七八糟,我屋子也没了,师叔也没了,连陷坑都被你弄坏了。”封平平难得埋怨两句,说来仍是平平如常。 “你,你竟然还怪我!” “我没有怪你。” “那我茂茂还伤了呢!我两只脚都坏了!我五哥一心找你都不要我们了!”韦青卉气得喊道。 “嘘……” “嘘什么嘘!” 封平平嘘不住她,只得伸手捂住她嘴,蹲身下来。 韦青卉也听到前方动静,从他背上溜下来跪到旁边,取出连弩搭上箭对准前面林中。封平平瞄她一眼,悄声问道:“你的箭怎么只有第一支s,he得准?然后就乱s,he?” “第一支本来要s,he那个人心口……”韦青卉心虚地说道。 “你别s,he了。” “我s,he箭没有这么不准,只不过这个连弩之前s,he出去都低一些,我刚刚修整了,现在就s,he出去高一些……我瞄低一点就好了!” “嗯……” “我说得是真的!” 两人正吵着,一个高高壮壮的人影从前方林中冒出来,脚步也重,踩着落叶哗哗哗走到跟前。韦青卉指尖一弹就要s,he箭出去,封平平忽然伸手过来,硬生生握住了连弩机括阻住她这一箭。 韦青卉正要问他,忽然发现林中走出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所以分外高壮。其时天色将明,林中有道道晨光落下,隔着树影幢幢也看得清楚明白,正是叶尉缭背着官承茂走到近处。 “五哥!茂茂!” 韦青卉喊着就跳出去,脚痛,沾地就往前扑倒。 封平平从后捉住她手肘提起来,叶尉缭急忙到了跟前,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掉坑里了!你这个笨蛋弟弟挖的!还竖了好多倒刺!”韦青卉大倒苦水,把封平平横竖骂了好几遍,封平平就站在跟前提着她听着她骂。 “好了好了,伤得不重就好。”叶尉缭道。 “初六你碍不碍事?背上这么长一道。”叶尉缭又道。 封平平也不答他,只把韦青卉往他跟前一推,叶尉缭一愣,笑道:“我背上也背着人呢,你交给我我也不能背两个……” “换换。”封平平道。 “你羞什么?”叶尉缭笑道。 “臭初六!死初六!混蛋初六!”韦青卉骂道。 封平平不理她,放开她就去接过官承茂,叶尉缭只得搀住韦青卉背上肩。官承茂又给吵醒来,晕晕地看着他们,叫道:“青卉小姐……”“茂茂,你好些吗?”韦青卉叹口气,柔声道。 他两个一同爬地道到了蛇房,之前还都活蹦乱跳,一晚过去如今都伤得被人背到这里,面面相觑,各自笑得哭一般。韦青卉伤势没有大碍,官承茂却是一时晕一时醒还起了热度,有些凶险。韦青卉气性过去,同叶尉缭商议了一番,不急着追那几个黑衣人,还是先赶往之前与侯府众人约定的地方,山谷谷口一处悬岩下。 “初六,成吗?”叶尉缭问道。 “那四个黑衣人武功并不如何凌厉,只是二人能成阵,三人,四人也能,人越多倒越厉害。”封平平说到这里,抬眼看着他,问道:“你认识吗?” “不……”叶尉缭道。 “说实话。”封平平抢道。 “当然是实话!”叶尉缭正色道:“不一定认识,到底没看见脸。不过能猜测一二,要是我猜得中,他们或许不是来杀你的,主要不是来杀你,他们要杀的是我。你帮我挡着,就顺路除了你。” “你也有仇家追杀?”封平平问道。 “很多,所以你也要保护我。”叶尉缭笑道。 封平平多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背着官承茂走到前面去了。 “五哥,你真不知羞。”韦青卉道。 “你懂什么!”叶尉缭伸手戳她,韦青卉大声叫痛,叶尉缭凶道:“你伤的是脚不是脸,别怪叫了!”“臭初五!死初五!混蛋初五!”韦青卉骂道。 叶尉缭笑着听着,背着她跟上封平平,走山路到底不及他快,一路喊他慢点。 第十三章 封平平当前引路,选了一条林中小径,并没有原路返回山谷而是绕过那几间石屋一处院落,避开残余人等。 途中经过一处林木空隙,抬眼可以俯瞰山谷,蛇房已经烧尽了变作一片乱石焦土,晨光中几缕余烟弯弯升起。远远地有零星三两个人影在院中走动,在废墟中翻找。叶尉缭从后跟上,看见封平平静静望着山谷,放慢脚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只剩几个人还守着,要不,去捡拾了她的遗骨……” 一阵山风略过谷底,扯散了烟,带起些许余烬,飞灰于空中悠悠荡荡渐渐落得漫山遍野。 封平平摇摇头,转身就往前接着走下去,叶尉缭原本伸手要拍拍他肩,落了空,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五哥,他真的烧了他师叔吗?”韦青卉在他背上压低了嗓音,悄声问道。 “小孩子不要多问。”叶尉缭道。 “哼!”韦青卉曲指抓他肩,掐了两把,不一会儿又道:“你弟弟看着乖乖的不出声,有时候挺吓人,他一刀就削了一个黑衣人的脑壳。” “他自小在山里跟狼啊虎啊熊啊搏斗,那些大禽兽可都是要吃人的,刀法自然练得凶残。除了狼啊虎啊熊啊也没几个人跟他说话所以他口舌不怎么灵便,你叫他学狼叫或许他叫得更利索。”叶尉缭信口胡诌。 “你要像成天唬我这么唬他,难怪他不想认你。”韦青卉道。 “住嘴吧六丫头,戳两只脚还不够你疼,还堵不住你一张嘴。”叶尉缭笑着凶道。 “叶,叶哥你别欺负青卉小姐了,不然红叶姐打你。”官承茂回头看着他两个,勉力为韦青卉主持公道。 “把你们送回去我就走了,她打不着我。”叶尉缭道。 “走哪去?”韦青卉追问道。 封平平也转头来,等着看他说什么。叶尉缭赶上两步同他并肩而行,一边追问韦青卉:“你来了红叶肯定在,朱律?老孙头跟来了吗?” “嗯,还有牵风歇雨他们俩。” “人手够,老孙头在跟前你们对上谁也不能吃亏,我就放心走了。”叶尉缭不等她回话就转向身旁封平平,道:“先在山里转转,逮着落单的就追问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要是一路都问不出杀你师叔的线索,咱们出山,去歧坪。” “歧坪?”封平平问道。 “嗯,我虽然不知道谁杀了你师叔,不过我或许能猜到谁透露了你师叔身在此山中的消息,多半往歧坪去了。咱们追根溯源,总能查出真凶。”叶尉缭道。 “歧坪是那个‘大马金刀’熊德兴的地界,是他?” “撇开三尸门不说,路云安是他们那一拨领头的,他同门后辈伤了定要出山救治将养。他们齐聚仪山是要行侠仗义诛杀女魔头,如今半途而废,还跑了三尸门一众和一个少主,多半不肯散去,就跟着路云安再行商议。青城路远,那么些人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仪山附近那一些人瞧来谁最富贵?谁最家大业大?谁的排场不摆都不成?” 封平平偏头看着他,眨眨眼,不肯接话。 “……要是能在路上遇见也就遇见了,不过他们走得早还有马匹,遇不见就去歧坪熊府探听探听。”叶尉缭只得自行说完,有些无趣。 “你还猜到什么?”封平平问道。 “嗯……”叶尉缭沉吟道。 他正做努力思索状,封平平正做火气越来越大状,韦青卉忽然大力拍了拍叶尉缭肩膀,扬手指向前头,喊道:“就是那里!茂茂撑着,我们就到了!” 山林尽头一处山隙穿谷而出,嶙峋岩壁间隐见一道曲曲折折的天光,山隙一侧还有一片横斜的悬岩,丈许阔,岩下y影藏一片山石树木,树干后探出半个马身还有马蹄踢踏的声息,只是没见着什么人。 “初六,我先……”叶尉缭还没说完,封平平又当先向山林外走出去。 “不,听,话。”韦青卉学着叶尉缭的语调装腔作势地说道。 “去!”叶尉缭凶她一声,赶忙追上去。 封平平刚走到林边最后一棵树下,两边对着跳下来两个人影,左右立定,用一双长剑指着他。两人一式一样的袍子,一式一样的相貌,长脸,白面,细长的眉眼,个人手中剑连剑穗也是一式一样。只不过一个左手持剑,一个右手持剑。 封平平看得偏了偏头,似乎觉得这两人有些有趣,左右手各持了猎刀同弯刀出来,却不分指双剑,仍是猎刀于身前弯刀随意垂于身侧。 “来者何人!”左手剑问道。 “茂茂!”右手剑叫道。 官承茂垂着脑袋趴在封平平肩上,昏昏沉沉,生死不明的模样。那两人等不到封平平回答,互看一眼就要出剑。叶尉缭追到封平平身侧,看也不看,径直伸手出去按下了他的刀。跟着在他身前一站,迎着两处剑尖,喊道:“牵风歇雨停手快把茂茂接过去!朱律呢?快给他看诊!” 两人一看是他背着韦青卉站在跟前,各自硬拗,拼力荡开了手中剑。一左一右摔出去几部,踉跄站住。另有一人从他二人中间闪身而过,擦过叶尉缭到了封平平跟前,搭手去接官承茂。 封平平侧身退步,刀虽然没动,人还是防着。 “初六,这是侯府的郎中朱律。也医马,也医人,医术不算太差。你把茂茂交给他。”叶尉缭头也不回地说道。 封平平看看眼前是一个深色皮肤的青年,眉目更深,薄薄的唇角两边往下撇着。慢慢把背上官承茂放下来,交到他手中。朱律接过去人打横抱着就一闪而过,跑回那边山石树木后面,放平在落叶上跟着从马背解了包袱下来,施以救治。 封平平再看看这边叶尉缭,他仰头望着陆续走近的两个人,前面一个是玄色衣裳的女人,体态婀娜,面容也生得十分艳丽,长眉入鬓,眼含秋水,只是一双美目十分凶恶地盯着叶尉缭。后面一个是衣饰朴素的老者,驼着背,背着手慢慢走,一张脸皱得核桃一般,原本眯着的双眼微抬眼皮睁开,眼中看来尽是风霜。 “初六,这是侯府的高手忽红叶,这是侯府的前辈高人孙四壁,左右两个是侯府的柳牵风同柳歇雨,双生兄弟。” “小叶你放什么屁!一句一个侯府是干什么?装什么外人!你不是侯府的人了?你留了一句话就自己跑出门,当咱们都跟你没关系?不认识?咱们这么大老远追着你,帮着你,你就这样?茂茂伤成这样,青卉呢?青卉要伤了我看你怎么跟侯爷交代!”忽红叶说起话来倒跟样貌全然不同,嗓门又响又沙哑,气势凌人。 “红叶姐我没事!”韦青卉忙喊道,挣着从叶尉缭背上跳下来,落地就脚疼得想喊,咬着牙忍住,暗暗抓住了叶尉缭的衣袖强撑着站在他身边。 忽红叶除非眼瞎才看不出她不对,走上来一把揪住叶尉缭领口,举拳就想打。 叶尉缭跟她笑,在她拳头下面笑得尽可能地好看,尽可能老实地看着她,柔声道:“是我错,认罚。” 忽红叶手一顿,往他脸上打不下去,跟着脚下用力狠狠跺在他脚上。 “嗯——” 叶尉缭绷着笑,喉咙里小声痛哼,看着她眨眨眼。 “红叶你把青卉接过去,小叶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孙四壁忽然开腔说话,说完咳了几声,抬眼看看一直平声静气站在叶尉缭身后仿佛隐身于树影中的封平平,道:“他留在那,别跟过来。” “哼!”封平平哼了一声,转身想走。 “初六你站着,”叶尉缭回头看他,笑也不笑,急切地说道:“等我,就站这等我。” 封平平不置可否,只是脚下没再挪动,静静倚靠在树干上。叶尉缭跟他笑了笑,这才追着孙四壁往前头走过去。孙四壁驼着背走来时候慢吞吞,走去却几步就到了远处,叶尉缭跟着他绕过悬岩,到山隙一处背风的凹陷岩壁跟前终于站住。 “孙叔,是我不好……”叶尉缭抢先说道。 “他就是你弟弟?”孙四壁干巴巴问道,不怒不恼也不理他说什么。 “嗯。” “封不闻的儿子?” “嗯。” “小叶,我功夫厉害吗?”孙四壁突兀地问了一句。 “嗯。”叶尉缭仍是这么应一声。 “当年在殷鉴山庄,对上封不闻,你猜我在他手底下过了几招?” “孙叔……” “两招,我偷袭他一招,他打我一招,我并无抵挡之力就被打飞出去。伤在背上,至今脊梁都不能直起,脖子也转不动。小苏他爹和仲家高手功夫更在我之上,一同跟封不闻斗了数个来回,更是重伤,小苏他爹强撑着回到侯府没几个月就去了。仲家,仲家的你知道。”孙四壁停了停,抬眼看他一回,沉声道:”这些你都知道,封不闻的厉害你该比旁人更知道。” “孙叔,到底怎么了?”叶尉缭正色问道。 “你跟封平平自小一起长大,他差不多是你带大的,你们情谊深笃,这么些年过去还是让你找着了,拆也拆不开了。当初你进来侯府我就跟小苏说过,留你也是祸害,留不住,你果然还是站到那一边去了。” “那一边是哪一边?”叶尉缭笑道:“我哪一边也不站,我就站在我立足的方寸之地。” “别跟我嬉皮笑脸,这么些年侯爷怎么对你,小苏怎么对你,性玉怎么对你,就不说我们剩下这些人了,你都不放在心上。你找他。三尸门重出江湖第一件事也是找他,要是他当真掌管了三尸门,你还能杀他不成?你帮着他杀我们不成?” “他不会的。” “情势不由人,你管不了。” “人要是让情势带着走了,终究还是这人不成。”叶尉缭道。 “要是就不成呢?”孙四壁双眼一抬,一瞬ji,ng光四s,he冷冷地看着他,问道:“杀不杀?” 第十四章 封平平望着山隙那边,柳牵风和柳歇雨两兄弟分立在他两侧,看着他。 忽红叶把韦青卉抱去山石树木之后隐蔽地方,给她裹伤,韦青卉探头出来喊:“牵风歇雨你们不要死盯着初六了,他又不是坏人。” “就你知道!”忽红叶捉着她脚,往腿上用力拍一把。 “红叶姐你手好重!”韦青卉叫痛,委委屈屈地说道:“他救了我,为了背我下山都没去追坏人了,你们不要跟防贼似的防他嘛,他毕竟是五哥的弟弟。” “你当你五哥就不防他吗?” “啊?怎么说?” “小丫头不要包打听,问那么多干什么!”忽红叶自知失言,又拍她一把。 “红叶姐你也欺负我!”韦青卉叫着抱住她,往她怀里拱。 两人正闹着,朱律在一旁隔着林木喊道:“红叶姐!”“怎么?”忽红叶忙应道。“给茂茂重新包扎了,灌了药,在山y寻了些积雪冰块给他去热,还是得尽早带他出山去。老孙头跟叶哥还说不完吗?” “谁知道小叶着什么魔怔了,老孙头脾气又臭,怕不是想打死他……”忽红叶抬头看着山隙那边。 “孙叔——”韦青卉放声喊起来:“你快跟我五哥出来——” “怎么了?”山隙那边响起叶尉缭的喊声。 韦青卉听得稍稍放心,跟忽红叶吐了吐舌头,仍是大声喊话:“朱律说,要尽快带茂茂出山——你们不要再墨迹啦——有什么体己话说不完,路上说不成吗?真是。” 韦青卉越说越低声,眼见得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从山隙走了出来,也不敢当面说他二人了。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7节 叶尉缭走在前头,神色如常,挂一抹波澜不惊的笑意。他看过官承茂,跟朱律说了两句话,拿了些东西,转身向封平平走过去。 孙四壁慢吞吞走在后头,站到忽红叶跟前,跟她摇了摇头。忽红叶面色一沉,张口就想骂,又忍住。韦青卉缩在忽红叶怀里,左右看看他二人一脸凝重,甚是不解,却也知道问不出缘由,气哼哼地扁了扁嘴。 “给,”叶尉缭递给封平平一副笔墨一卷纸,道:“这山中地形你最熟悉,画张地图,标出最近的出山道路,能走马的,往郁郅城去的。” “郁郅?”封平平疑道。 “茂茂得养伤,六丫头更娇贵,得寻个清净舒适安稳地方,”叶尉缭侧转头,提高声也让孙四壁同忽红叶他们听见,道:“郁郅城东有一个叫南兰清的人,他的宅子又大又幽静,可以让茂茂和青卉将养几日。我跟他有些旧交,等会儿写封书信给你们带上,到南府交给他就是了。他为人仗义,自会好生接待。” 在场侯府一干人等听着他说,柳牵风同柳歇雨转头去看孙四壁,孙四壁同忽红叶黑着脸看着他也不说话,韦青卉抓着忽红叶衣袖站起来,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跟我们回去了?” “我还有事。”叶尉缭柔声同她说。 “青卉,别问了。”孙四壁粗声说道,语调严厉。 “小叶,”忽红叶道:“性玉还在陈群峰的府上扣着,等你去接他。你不跟他说一声,就再不回去了?” “三哥要气死了。”韦青卉道。 “好啦好啦,就我不在侯府呆着也不是从此再不能相见,你们一个二个的急什么?赶紧送茂茂出山最要紧,青卉赶紧把脚养好回去接你的傻三哥,别总在人家府里混吃混喝了, 他不肯出来你就炸他。”叶尉缭笑道。 几人同叶尉缭依依不舍,想方设法只是要劝他留下,他身后封平平自顾画好了出山道路,把纸卷交到叶尉缭手上。叶尉缭又接过他手中笔匆匆写就一封书信,一边同他说:“初六,你再跟孙叔说说昨晚遇见的那几个黑衣人,身形,招式,阵法。” 封平平抬眼看着他,并不言语。 叶尉缭拿他没办法,低声道:“这个是要跟老孙头说的,他见多识广,能帮忙确定那四人来历。那四人行踪诡异或许还会对他们不利,已经伤了两个了,小心些总是好的。” “我没不让你说。”封平平道。 “是了是了,”叶尉缭笑着摇头,转身去把地图书信都交给朱律,又跟孙四壁说道:“按初六说的,那四个黑衣人刀法并不出奇只是阵法厉害,人越多越难解。” “他们伤的承茂?”孙四壁眉头皱起,眼睛眯得更小。 “还有我。”韦青卉道。 “孙叔觉得呢?你们一路行来,可曾遇见这样行迹的四人?”叶尉缭道。 “你心中早早想到了吧,只是还不敢认。”孙四壁道。 “要是我真猜中了,要真是他们伤了侯府的人,那是大事。只是那家人多年不涉江湖,那四人藏头露尾也实在没什么凭据,就只跟孙叔说一声,孙叔带着他们再行路务必小心,多少提防些。”叶尉缭也皱了皱眉,说得十分谨慎。 “你们打什么哑谜……”韦青卉道。 “管他们是什么来路!再敢来就敢让他们死几个来回!”忽红叶道。 “好!”叶尉缭展颜一笑,道:“还是红叶豪气!既如此,我这就走了,你们也收拾收拾尽早赶路吧。” 众人一时都住了声,并不应他。 倒是朱律收拾停当,招呼牵风歇雨两兄弟把官承茂安置在马背上,自行牵了两匹马走过来,缰绳递到叶尉缭面前,还把他那件披在官承茂身上的裂缝皮裘也递给他。 “叶哥,保重。”朱律道。 “嗯,”叶尉缭点点头,只接了皮裘穿上,道:“马匹不用了,我们走的是山道,你们带着两个伤员路上多两匹马换乘也好早些赶到。” “哼!”韦青卉扭头不理他,冷哼里带着哽咽鼻音。 “走吧。”孙四壁挥挥手。 忽红叶挥拳向他打来,出拳重,落手轻,抵在他肩上敲了两记。“替小苏和性玉打的,你滚吧,滚了就再别回来候府,最好也别让咱们再见到你跟什么歪门邪道的走在一起!不然我亲手打死你!” “我躲着你走。”叶尉缭笑道。 “滚!”忽红叶道。 柳牵风同柳歇雨也来跟他告别,封平平看着他们各个难舍难离道不完的珍重,实在呆不住,转身走了。叶尉缭忙跟一行人抱拳,道:“放心。”再不多话,转身又追过去。 “放什么心?”韦青卉吸着鼻子问道。 “他看着他。”孙四壁道。 叶尉缭追着封平平走在甚为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一路都是绝壁裂谷也不知他怎么找出来的通路,这一回他不背他,只是埋头朝前走,叶尉缭更不知是被捆着丢上肩一路颠簸辛苦些还是高高低低地攀爬纵跳辛苦些,反正封平平也不等他,也不知疲惫一样,只得勉力跟上不让他甩开太远。 赶了半天路,途中遭遇了走失在山中的零星数人,有寻覃中吕报仇的,也有三尸门的,捉住逼问一番,并没有什么头绪,只问出路云安一行人确实是往歧坪去了。 封平平杀了一个三尸门人,叶尉缭捡了两袋口粮几袋水,终于不必再吃铁硬的r_ou_干了。 追到晚间,到底赶上路云安一行人,从半山隐约可以看见山脚背风处的一团火光,周围是马匹人影。七八匹马围了一个圈,众人在中间生了火,围坐着吃食休憩。封平平就要下山往跟前去,叶尉缭眼疾手快地拉住他,道:“四下空旷,些许动静都听得出来,他们人数也不少,不想大开杀戒就先别往跟前去了。” “大开杀戒又怎么了?”封平平反问道。 “……我累了,”叶尉缭想了想,笑着哄道:“你也累了吧,从我见着你到现在你还没歇过,路云安的青城剑法并非易与,他们也不会cha翅飞走,不到兵行险着的时候。山中还有三尸门人,遍地危机,他们想必也十分警惕,再等等,到了他们自己地盘,不用逼问也许他们自己就说出来了。” 叶尉缭说着,两手都紧拉住他手不放,怕他又听而不闻只管反着来。 封平平这次倒没逆着他的意思,看着他点了点头,道:“那先歇歇吧,前面有个岩洞。” 叶尉缭喜出望外,连连应和,请他头前带路。算来封平平已经有三日两夜不眠不休,只怕也累了,只是不肯在他面前显露出疲态。叶尉缭跟着他走过几处山路转折,钻过一片林木,到了半山一处横斜裂开的岩壁,地势奇诡,夜间看去更觉鬼斧神工。 那裂缝数丈长,中间有几处宽阔平整些,封平平最后走到一处干草铺地的岩洞,洞中地面整洁,山风止歇,一处岩缝还有细细一道水流滴落。 想来他早先就到过这里,还摸着一根火把,点亮了,固定在岩壁上。 叶尉缭往干草上一坐,索性躺下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初六你真贤惠,把一个岩洞收拾得这么舒服。” 封平平在一旁靠着岩壁坐下,看他一眼,抽刀出来,拿一把干草擦干净刀上血迹。先是弯刀,而后是猎刀,他擦得慢,眼睛盯着叶尉缭手掌在刀刃上来回游弋。 “怎么了?”叶尉缭侧转身,一手撑着脑袋看着他。 “一直没见你出刀。”封平平道。 “想看我刀身的样式?多厚,多宽,多锋利?能不能对上断头的伤处?还是怀疑我杀了覃中吕?”叶尉缭笑了笑,随手从身侧刀鞘中拔刀出来,举在身前,映着火把的光看去,刀刃并不如何锋利雪亮反而流光厚重隐见温润之意。“我这可是宝刀,轻易不能拿出来斩人,折损了就可惜了。” “胡说八道。”封平平嫌道。 “明明很有道理!”叶尉缭辨道。 “你刀鞘破破烂烂就不算折损了?”封平平问道。 “这些啊,”叶尉缭收刀入鞘,看看鞘上残余的几个坑坑洞洞,叹口气,道:“你个小臭脸又不记得了,这是你小时候闹着肚子饿要吃r_ou_,我又没钱,只好把宝刀上的宝贝都抠了拿去当铺换钱,你现在还好意思来嫌弃它,没良心。” “……” 封平平无话可说,臭着脸,转头从岩壁上拍了一只爬虫,把腰间竹筒打开,丢进去喂蛇。又解开随身包袱翻了些草药又或毒药一样的东西出来,也丢进竹筒里喂蛇。 叶尉缭小心地看着他喂蛇,道:“它不咬你?” 封平平摇摇头。 “咬我吗?” “我不叫它咬它就不咬。”封平平想了想,问道:“你怎么那么怕它?” “你什么都不记得,”叶尉缭叹口气,翻身背对着他躺下,一边气哼哼地喊道:“我一桩一件都要跟你大费口舌,说了你还不信我,我累了!睡了!” 第十五章 叶尉缭侧卧着睡了一阵,干草扎得脸上痒,抬手蹭了蹭脸还是转回去摊手摊脚仰躺着。翻身时候不经意地瞄向一旁封平平,半天没听见动静还以为他也睡了,一眼看过去,忽然发现他原样坐着,原样看着这边,火把在他眼睛里映出两团融融的光,多半他睡去这一阵他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看着。 叶尉缭一时间睡意全无,眨眨眼睛,哑声道:“初六?还不歇着?天明还要赶路。” 封平平跟着眨眨眼睛,似乎才发现被他发现,偏转头,闷声闷气地说道:“你先睡,我守着,到后半夜我睡,换你。” “怕有老虎?”叶尉缭微微笑起来。 “点着火把野兽不到跟前来,怕人。”封平平道。 叶尉缭轻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话能辩驳他,也睡不着。闭着眼只觉得眼皮烧,睁开眼望着头顶倾斜的岩壁,一道道风霜蚀刻的印记,还有一片片火光暗影虚晃缭乱。 “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有包袱那么大点,笑得跟个发面团子一样。这么些年,这么些年……真是长大了。好几次,都有人跟我说你死了。我找啊找啊,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能不能再见到你。你师叔那么个人,或许她一个不高兴把你给杀了,或许有一天她终于放你出来也把你教得跟她一样疯了。不是不担心,可是不找怎么办?不找就真没有了……”叶尉缭手背盖在额上,遮着眼,言语也有些恍惚。 “你……”封平平有些犹豫,还是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跟着我?毕竟不是亲兄弟,就算小时候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时间也比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你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认识的人,为什么没忘了我?我已经忘了你了。” “我也想忘了你这个小臭脸,麻烦ji,ng,大哭包……”叶尉缭笑了几声,道:“就算你不记得,你可跟别人不一样,没有谁跟你一样。” “什么不一样?”封平平问道。 “我可没给别人擤过鼻涕、挑过鱼刺、缝过裙子,更没有为了给别人报仇去打鱼鹰,没有为了给别人弄口吃的去偷去抢,没有为了别人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我就养大了你这么一个,没有第二个,累死了,再不养了!”叶尉缭越说越是大声抱怨起来。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封平平听得神色渐黯,垂着眼,眼中光芒也敛起。“我也不是小时候的我了,不说过去的事,只说眼前。眼前你跟着我,难道不是怕我加入三尸门,就近盯着我?” “你是这么想的吗?”叶尉缭有些愕然,问道。 “侯府众人待我如临大敌,姓孙的老头又跟你说什么?不过是叫你杀我,不杀也防着我。侯府跟三尸门的恩怨自立门之前就有了,到韦渊这一辈终于借着大势剿灭三尸门,除恶务尽,既然是封不闻之子就算没入门也不得不防,是不是?”封平平说到后来竟有些激愤之意,仍低着头,脸也涨得红了。 这些疑虑想必一直在他心中打转,终于问了出来。 叶尉缭听到一半就坐起身,继而挪到他跟前,脸对脸盯着他。“初六,抬头。”说得和气却不容回绝。 封平平猛然抬起头,一脸凶相地望着他。叶尉缭瞧见他脸上晕红未散,有点想笑,又忍住,一本正经地同他说道:“我当然不想让你加入三尸门,那是是非地,人人穷凶极恶,搅进去万分危险一个不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可不能让你出事。这跟侯府跟旁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我都离了侯府了管他们呢?你也不想加入三尸门,所以c,ao什么心呢?我跟着你就因为你是初六,我是你初五哥哥,我要看着你。你师叔给人杀了,虽然我不喜欢她她更讨厌我,我也还是要帮你找凶手出来。等找到她的头和手一并葬在山谷,咱们也不理这些江湖事了。一起找个更加山清水秀的地方呆着去,不过要暖和一点,仪山太冷了。不能养蛇,可以养猪养羊再养好多ji,你打猎,我捕鱼,再寻两门媳妇,门对门一起过日子……” “哼!”封平平听他越说越远,冷哼一声。 “你要实在不想跟我门对门,那你就自己找个山头寻一门媳妇,近一点,别太远,我有空就去看你。你有空就给我送点r_ou_,不过你做r_ou_干的手艺实在太差,回头我得好好教教你……” “你,”封平平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他道:“你说这么多说着好玩吗?有一句实话吗?” “指天为誓!”叶尉缭高声道。 “我们头上是山,没有天。”封平平道。 “初六你怎么这么难伺候,怎么说都不通,那我不说了,我就跟着你做给你看行了吧?”叶尉缭拍拍他肩,叹口气。封平平靠着墙没处躲,到底让他拍着一回。叶尉缭笑道:“你睡吧,我守着。” “不用……” “已经是下半夜了,轮到我值夜了,赶紧睡!” 叶尉缭不由分说推他躺倒,封平平打开他手,仍是半躺半坐靠着岩壁闭眼休憩。 叶尉缭仍在他跟前坐着,盯着他眼皮,听着他呼吸。封平平初时觉得别扭,使劲闭着眼睛,犹豫再三要不要挥刀赶他,又不想再听他啰嗦,又说不赢他,慢慢地连日疲累涌上还是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竟十分安稳,沉沉无梦,只在天明醒来之前有一瞬间恍然不知身处何地,心中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睁眼发现他自己横卧在干草上,身上还盖着一个带裂缝的皮裘。 再往前看,叶尉缭坐在洞口,就着洞外的天光手中搓着一条草绳,还摘了一枝花别在衣襟上。他听见封平平的动静,正低头看向这边,笑起来。天光在他身侧镀了一层银辉一般的亮色,笑容仿佛也是亮的。 封平平眨眨眼,还是不知是梦是醒。 叶尉缭已经走到他跟前来,盘腿坐下,把衣襟上的小花拿下来给他别在耳边,笑道:“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封平平伸手摘掉花,本来想丢回给他拿在手里停了停,就拿着了。 “路云安他们一行人刚刚出发,不急,今天之内总能赶到歧坪了,到了再想法混进熊府去打探消息。不过呢,你可是众矢之的,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走进歧坪总是不妥,那边江湖人士云集,要谁把你给认出来实在麻烦。所以呢,不如乔装改扮?我给你梳头吧,挽两个髻子,cha朵花,虽然块头大了点还是能冒充一个壮实姑娘……”叶尉缭不知如何越说越开心。 封平平把手里的花给捏碎了。 他甩开皮裘兜头盖到叶尉缭身上,站起来,收拾了包袱提上就走出山洞去。 “初六!”叶尉缭一边穿皮裘一边追着他喊:“初六你怎么又气了,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你就不怕被认出来吗?你的脸,你的脸明明更多人认识!”封平平回头瞪他一眼,说完又接着往前走。 “可是,想找我生事的人不多,我不找别人就是好的。”叶尉缭道。 “那四个黑衣人呢?不是你的仇家吗?”封平平问道。 “那不打紧,我跟老孙头都猜他们是渭南仲家的,也只是猜测。江湖之远,难说还有其他门派也是这么一种功夫。渭南仲家到底名声在外,就算真是他们的人,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对侯府一个籍籍无名的门客动手,所以藏着掖着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要不是他们,那说不定根本不是冲我来的,所以更不用担心。” “渭南仲家?跟侯府不是盟友?”封平平奇道。 “是,”叶尉缭道:“他们记恨的不是侯府,只是我,所以伤了侯府的人可是大事。” 封平平在前面站住,转头看着他。叶尉缭清楚明白还有一样关键事情没告诉他,躲也躲不过,笑了笑,道:“这个你也不记得,覃中吕大约也不知道,没有告诉你。渭南仲家的功夫向不外传,外姓人学了去是要杀人灭口的。他们一直说我偷学了他家的功夫,血口喷人,蛮不讲理,我可是正正经经学的!”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封平平冷声道。 他说完就跳下前面一块山岩,跟着攀住一根长藤,爬上了一面陡峭断壁。叶尉缭追着跳下去,捉住长藤,封平平在断壁顶上双臂运劲将长藤连他一道提了上去,都不用他攀爬。 叶尉缭上到半山,跪坐在对面看着跌坐在地的封平平,山风吹拂,一阵阵略过两人中间,隔着时日,隔着许多经历,确实是不认识的两个人了。 只是望去眉眼依稀,相处下来彼此扶持照看都自然而然,实在似曾相识,不能不认。 “我认识你,你也会认识我,”叶尉缭扬声道:“我叫叶尉缭,父亲叫叶展图,莒县人士,好读兵书,好结交江湖朋友。母亲是安庆宋家的小姐,也会功夫,也做得一手好菜。他们被歹人所害,我在六岁成了孤儿。八岁时候头一回见到你,认了你做我的弟弟,到如今,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十六章 两人一路远远跟随着路云安一行人,到午间进了歧坪,歧坪地方比双溪镇大上许多,也热闹许多,正逢集市,远近村镇的人都赶在这一处,吃穿用度琳琅满目,卖货买货络绎不绝,还有许多本地吃食也都摆在街面上。 叶尉缭领着封平平在人群里穿行,给他买了顶帽子,还在脖子上裹一圈狐皮遮住半张脸,勉强算乔装改扮了。 其中有个卖药材的把封平平给认出来了,大声招呼他,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奇货,还问他知不知道双溪镇安老板出事了,强盗闯进门杀人放火,一家人都没了。封平平摇摇头没说话,叶尉缭跟那人打了两句哈哈,赶紧把他牵走了。 一番乔装似乎全无用处,他只得把封平平安置到一间小客栈,按在房里,让他好好坐着哪儿也别去,也别跟什么人照面,自己找到熊府去探探路看看是什么个情形。 封平平并不听他的,被他按坐下去又站起来。 “初六!”叶尉缭佯装生气。 “死的是我师叔,你可以不去,我不能不去。”封平平道。 “你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叶尉缭稍加思索,握着两个拳头举在他面前,道:“两个人都去肯定不行,太显眼。咱们划拳,谁赢了谁去。” 封平平看着他拳头,眨眨眼。 “划拳……三星照、四季财、五魁首……难不成你不会?”叶尉缭恍然笑了笑,道:”也是,覃中吕没事跟你划拳干什么……要是六丫头在就好了,可以跟她要一把箭来玩投壶定输赢,要不我去跟店伙拿把筷子,说不定他们谁有骰子,那就更方便了。” 封平平听到这里,忽然想起点什么,拿出自己包袱翻了翻从最底下摸出来一个小铜盒,打开挂扣,往另一只手掌一倒。 一对骰子骨碌碌停在他手心,色泽陈旧,点数都不清晰了。 叶尉缭看得一愣,一时之间竟而语塞,只是伸手出去,两根指尖搭在那两只骰子上,轻轻拨动。封平平看看他,又低头看看骰子,似乎自己也不甚清楚自己怎么带着这样物件。 “你……”叶尉缭声息一顿,笑了笑,又道:“你倒还留着这个。” “我也不记得了。”封平平道。 “这是以前我练手用的骰子,实在没吃的时候就上赌坊去混几钱银子,我手气好,每每赢钱,赢到后来就被赌坊的人围着打了。你抱着我裤腿哭,不让我再去赌钱,我实在哄不好你就把骰子交到你手里,让你放心。你傻乎乎地攥着不撒手,以为拿着这个我就不会再被打了。”叶尉缭摇头笑,一边笑一边叹。 他说着,封平平仔细听着,用力想着,想也想不出他这般细致的点滴记忆。于是从他手底下撤开手,捏着那一对骰子往桌面上掷出去。一个四,一个六。 叶尉缭拿起来跟着掷了一把,一对六。 “我手气好。”叶尉缭跟他笑,把骰子交还到他手掌心,拍了拍,道:“你在这里乖乖等我,我去去就回,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是输了,不能耍赖。” 封平平把骰子攥紧在拳头里,不服仍是不服,倒没再站起来。 叶尉缭裹着皮裘,戴好帽子就出去了。出门又从门缝里探头回来,哄道:“初六,听话哦。”“走!”封平平气得喝一声。 叶尉缭笑着合上门,跟店伙打听了熊德兴府邸的方位,走到近处,在斜对街茶棚里坐下一边喝茶吃食一边跟人聊起上来。连听带看,知道除了路云安一行人陆续还有些江湖人士也进了熊府,有仪山出来汇合的,也有新近赶到的。街坊看着热闹,都说熊德兴要图谋大事,为民除害。 覃中吕已死,再要除害,这“害”也只能是三尸门。 叶尉缭全无把握之前跟路云安一番说辞能不能把封平平从三尸门撇出去,要是三尸门再接再厉遣人来迎“少主”,那是百口莫辩了。 眼看天色渐晚,从茶棚站起来,往远处绕了一圈复又绕回熊府后头,借着夜色上了墙头静悄悄落在府中,也不藏不躲,只装作是到府的江湖人士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途中遇到两三拨人,报出假名假字号,互道久仰,竟也应付过去了。 还问到路云安下榻的院落,转头寻过去,院门口守的有熊府家丁,远远看见人影便询问来者何人。叶尉缭的真名假名都不好让家丁通传给院中的人,一闪身到了小径旁大树后。那家丁只当自己眼花,还是向前走了几步,尽责查看。叶尉缭捏着一颗石子弹向小径另一侧树木,击得枝叶响动。趁家丁转头查看的功夫,他从树后绕出去,翻身上了墙而后静静匍匐于其上。 这院落里都是高手,稍稍有些动静也能给察觉出来,只能慢,尽可能慢地下了墙,贴着墙根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好在此处高手云集,戒备反而松懈,只有一个家丁挡门防着闲杂人等。 夜间站在院中就能听见隐约人声,最响那个自然是熊德兴,似乎正同人争吵。只要他说话叶尉缭便多走几步,不一时也到了那间屋外面,就贴着一侧墙角窗畔蹲下,藏于暗影中,脑袋歪在墙壁上偷听。 “古老儿!当初是你来找我,你说那女魔头在山里邀我一同去除她,现在你怎地畏首畏尾!三尸门不分男女人人都是魔头,既然出现在仪山地界就不能放跑了!”熊德兴的吼声穿墙而来。 跟着说话那人声息低沉,听得有些模糊,想来应是在山中见过的仪溪古煜。另有一人给他帮腔,语声听得明白些,是那个苍溪王万春。 “覃中吕是覃中吕,三尸门是三尸门,两件事自然要两说,”王万春道:“三尸门毕竟源出江南武林,殷鉴山庄虽然毁了,也没重建在咱们仪山,零星几个人到这里来生事,赶走就是了。就凭咱们这些人,难道还杀去他门中?熊兄知道他三尸门在哪里?哪一个山头?” “咱们已经抓了三尸门的人,不知道就问,问不出来就打!不管来了多少,有一个除一个!咱们为武林除害,难不成江南那几个门派还不乐意?没死的都绑起来送给他们成不成?把那什么少主绑给他们成不成!”熊德兴道。 “熊兄稍安勿躁,”莫天麟的声音跟着响起来,道:“武林一脉同气连枝,知会江南同道一声也是应该的,多的先不说。三尸门人如今已经杀伤了许多仪山同道,这笔账是要算一算,怎么算,咱们大家好好商议就是,路兄,你怎么看?” “仪山一役,牵涉其中的不止一个三尸门,有些关节我也想不明白……”路云安沉声道:”首要事情,还是问出来三尸门究竟图谋什么,再行对策。” “那人犟得很,下了重手也不肯吐露半句。”莫天麟道。 叶尉缭在墙外听得暗道不妙,莫非是周蛮蛮落到了他们手中,他们一路用担架抬着的不是自己那边的伤患而是三尸门周蛮蛮?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8节 脑中一晃神的功夫,漏听了几句,只听到路云安的后半句:“……等这几位到了再商议。” 他言语如此客气,看来还有更为厉害的高手前来相助,实在越来越麻烦了。众人纷纷低声赞同,又说了些什么,听不真切。 “路兄想不明白的,是那个侯府门客?”莫天麟又问道,不知如何说到了叶尉缭。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熊德兴跟着问道。 “我也说不上,”路云安道:“他的的确确是侯府的门客,为什么跟三尸门那位少主厮混在一起,我就不知道了。 有没听过的声音请他细说,路云安只怕侯府当真牵涉,小心斟酌言语。 叶尉缭蹲在墙下眨眨眼,也想挠挠头,偷听听到自己事迹实在是听了也白听,又怕他们接着说出有用的事情来,也只好听着。 “侯府苏水朝、孙四壁、沈为富同忽红叶等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叶尉缭三个字就没什么人听过。我之所以知道他,还是因为六年前恪靖侯寿宴,跟着师兄去吃了一杯酒。当时他跟在侯府三公子韦性玉的身后,韦性玉跟我师兄见礼还笑着引见了他……”路云安稍稍停顿,道:“他那么个模样,年岁又轻,又跟韦性玉十分亲近,原本也没人当回事,记得住。只是那天有一个上门生事的狂徒,自称打遍江南武林无敌手,定要跟侯府高手讨教一番。苏水朝一众人都在府中,未及出来。那狂徒一路走到侯府门口打翻了许多人,我师兄看不过眼,上去挡了他一招竟被他给震开了。韦性玉也是一样,被那狂徒震退一步而后一刀斩下。叶尉缭便在此时出的手,捉着韦性玉背后衣裳轻飘飘一下把他给送出去了,而后连鞘出刀,看去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刀却破了那狂徒刀势,直指眉心。那狂徒并不肯罢休,撒赖出刀,先后又变了十余招,叶尉缭跟着破了他十余招,手中刀仍是连鞘指在他眉心,直到他变无可变,弃刀认输。” “真瞧不出他有这么厉害……六年前他才多大年纪,十几岁?”熊德兴问道。 “我那时功力未到,原本也看不出厉害,只觉得奇巧。我师兄说他的功夫举重若轻,是名家所授。”路云安道。 “哪一位名家?”莫天麟问道。 “师兄没说。”路云安道。 叶尉缭微微松了口气,正想着他们也该说回三尸门,忽然发觉身边多了一个身影。稍稍错开一些,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问道:“怎么不进去听?” 第十七章 她说话时候,还闻见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 叶尉缭微一惊,竟然无知无觉地被她近至身后,可见其轻功了得。从她语声中倒也听不出敌意,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叶尉缭索性偏转了头,笑着看过去。来人着一身道袍,挽高髻,眉目端方,面庞清秀中透着几分英气,笑容落落大方,说话也落落大方。 “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既然来到此处,何必躲藏?” 她这一句声息更高,屋中各人也听见动静,路云安扬声道:“师姐?” 她看年纪比路云安还小些,倒是他青城派的师姐。叶尉缭实在不愿跟这些正在背后说起自己的人面对面眼瞪眼,在路云安推窗的一刻已经纵身出去,滚到一旁树后攀着枝条上了院墙。他应变极快,那女子竟也如影随形地跟上,一个起落仍是追在他身后,伸手就来拿他。 青城本就长于轻功剑术,她的轻身功夫还在路云安之上,牢牢捉住了叶尉缭的后领。 叶尉缭顺势脱下皮裘,也不回头,照着身后劈头盖脸地甩过去。 那女子应变从容,一剑挑开皮裘,跟着眼前又多了一个大活人吱哇乱叫地撞来。叶尉缭下了墙头,就手抓住那名熊府家丁往起一甩,背后长眼一般照着她扔。那女子剑锋斜转,挑着家丁腰带把他兜起转了一圈,放置到身旁。到底被耽误了一刻,抬头再看,远远只见一个黑影在夜色中一闪而没。 叶尉缭脚不沾地地赶出熊府,中间遇到几波人阻拦也不搭话,转头便逃。 只是那女子也紧追出府,路云安从后跟上,似乎还从那破皮裘认出来者何人,放声喊道:“叶兄弟,叶兄弟是你吗?既然深夜造访,何不出来一见?” 叶尉缭听得头大,黑天里勉力认了认道路,仍是绕了个大圈往回赶,纵高伏低,借着房屋摊档遮挡或躲藏或全力奔逃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甩脱青城派那二人追踪,走到白天最热闹的集市街道,再转过一条小街就是封平平留守的客栈了。 “分头追,分头追,咱们凭什么往反向追?这哪里追得到人!”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听来是熊德兴在高声抱怨。 “熊兄小声些,就追到了也让你惊走了。”莫天麟道。 叶尉缭一心同青城师姐弟斗法,一时倒忽略了他熊府还有许多人手可以散布至歧坪各处围追堵截,几乎就要撞正这两个人。 正要跃身躲去路旁屋顶,身边一个摊档之侧忽地伸出一只手,捉住他手用力一拽,牵着他蹲身下去跌坐到了摊档后头。叶尉缭摔得有些晕,抬眼看到封平平蹲在一旁,正从摊档围布的缝隙里盯着前头街道,神情沉静,双眼在黑夜中幽幽地亮。 “初六……”叶尉缭轻声叫道。 封平平也不转头,也不应他,抬手捂住他嘴,仍是盯着街道,一直看到熊德兴同莫天麟自前头一条巷子转过来,四下查看一番,又从对街小巷逡巡而去。 “初六,你怎么在这?”叶尉缭把他手指头掰开一些,自指缝中问道。 “你说去去就回。”封平平放开手,也不是反问,就是这么说道。 “我……我本来打算偷听几句就回来,谁知道他们说起来东拉西扯没完没了,最后还来了个特别厉害的青城子弟,居然把我给揪出来了,追得我满街跑,差点给捉到了。”叶尉缭说着皱了皱鼻子,问道:“什么味?这什么摊子?” “屠户的。”封平平道。 “为什么你要躲在屠户的摊档里头,你喜欢这个味?”叶尉缭奇道。 “不喜欢,躲在这里不容易被发现。” “除了你没有人闻着味认人!” 叶尉缭正说着,封平平抬手又捂住他嘴巴,紧盯着前头那个巷口,路云安同一个道姑模样的女子自巷中转了出来,熊德兴同莫天麟也去而复返,跟在二人身后。 四人一边走着一边各自说明追踪情形,确知就在这附近追丢了叶尉缭,只是寻不出来。夜深不便扰民,商议到天亮之后再彻查歧坪各处集市客栈,务必把人找出来。熊德兴不信夜闯府中的是叶尉缭,那女子不明为何找到叶尉缭就能找到三尸门少主,路云安也解释不清,只说找到人便知分晓。 叶尉缭轻手用指尖划了划封平平的手,他好心不给他闻摊档气味,把鼻子也捂住了,这一阵过去憋得他呼吸不畅,只得挠他。 封平平瞪他一眼,奇怪他呼吸不上怎么不知道向后挪挪脑袋。 四人正走到摊档前头,他二人并不敢稍有动作,封平平一点点从他脸上挪开手,叶尉缭轻缓呼吸,嘴角微微扬起,跟他笑了笑。 “师姐以为如何?”路云安问道。 “真如你所说这人是侯府的人,却跟着三尸门少主,如果是侯府有所图谋倒也罢了。如果是投靠了三尸门,想来侯府也不能置之不理。无论侯府如何,三尸门死灰复燃,如果招揽的尽是这般好手,又是一方祸患。”那女子微微叹声,想了想又问道:“那少主又是什么样人?” “不满二十的年轻后生,”莫天麟道:“功夫是邪路,出刀见血,杀人极狠辣。姓叶的我倒没见他出手,照张姑娘说来,当真是好手?” “我捉不住他。”那女子语带笑意。 “‘青城竹影,齐云墨华’,能得张姑娘如此评价,再加上路兄之前所说,这叶尉缭有这般功夫又在大名鼎鼎的侯府,为何至今籍籍无名?若是侯府当真有所图谋,派出这样的人来只怕布局深远,咱们是不是该从长计议……”莫天麟越说越低声,显是疑惑不解。 “你又从什么长,计什么议!管他是什么人,他投靠了三尸门就一并杀了!”熊德兴到底听不下去了。 “虚名不过身外之物,或许其人志不在此,莫兄也无需多想。”那女子道:“说起侯府,我来歧坪的路上听人说起有一队车马也到了仪山,其中有一名老者,一个十分美艳的女子,一对双生兄弟……” “侯府当真……” 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听不出说些什么了。 叶尉缭大声呼吸两下,又熏,捏着鼻子道:“‘青城竹影,齐云墨华’,原来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女侠之一青城张竹影到了,被她揪出来我也不算太冤枉。” 封平平偏头看着他,若有所思,并不回应他的言语。 “我没有图谋,”叶尉缭主动交代,道:“我跟侯府都没有图谋!” “你去偷听了那么久,听到什么了?”封平平也不追究这个,只问他原本要去探听的消息。 “是有那么一点线索,他们这一堆人里头最先知道覃中吕藏身仪山的似乎是那个姓古的,叫古煜。我当时问路云安谁给他传的消息,他转头看向莫天麟,我还一度猜想是他。不过想想也说得通,路云安是莫天麟通的消息,莫天麟在熊德兴府上做客,王万春陪同古煜来找熊德兴商议此事……照常理推测是这么个顺序。”叶尉缭自行排布了一圈,道:“现下,咱们要设法引古煜出来,问清楚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已经被他们发现了。”封平平道。 “发现是发现了,也不是全无可乘之机,”叶尉缭道:“他们似乎拿住了一个三尸门人,听着像周蛮蛮,再想想也不一定是,三尸门不一定只有他一个犟脾气。” “是又怎么?不是又怎么?”封平平问道。 “你忘了?三尸门人不理外人的事,除非外人犯他门人。”叶尉缭笑道:“周蛮蛮的伤势也该好了,可以动手了。” “趁三尸门攻进熊府救人的机会绑走古煜?”封平平问道。 “嗯,今晚人都让我引出熊府了,可惜全都是追着我跑,我也没工夫掉头去绑他。只好等三尸门跳出来替咱们当这个靶子,也不知他们来了多少门人到仪山,多半还没集结到歧坪。咱们再等等,既然知道是姓古的,早晚捉住问出来。”叶尉缭道。 “要是只有一个周蛮蛮呢?” “说不得,就得你这个少主去帮帮他了。” “然后你去绑了古煜查问杀我师叔的凶手的消息?” “我问出什么不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了吗?”叶尉缭伸手敲敲他头,摊档底下狭窄,他竟没能躲过去。“你还怀疑我?怕我杀了你师叔,再杀了古煜好查无对证?” 封平平摸着头,一声不吭地从摊档下头站出来,掉头往客栈走。叶尉缭也跳出来跟上他,一路哄道:“好啦初六不要气啦,知道你专门出来接我,怕我出事对吧?我也没怪你怀疑我,就换了我是你不免也要怀疑我,没事没事。清者自清,咱们早晚查个水落石出。” “我没有……”封平平转头看他,说了半句又气哼哼转回去,接着走。 “初六……”叶尉缭追着走。 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叶尉缭到底悄声些,笑眯眯地跟着他回房间。房门打开,封平平猛地站住了。叶尉缭差点贴到他背上,疾退半步,从他身侧看进门去。 房中静静地坐着两个人,一对夫妇。 第十八章 那妇人慈眉善目,神情虽隐见愁苦却笑得十分温柔亲切,正是山中见过的季远芳。她丈夫徐褚光面色就y沉些,拿剑在手,十分戒备地盯着门前二人。 “褚光,放下。”季远芳柔声道。 徐褚光偏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叹口气,缓缓放下手中剑。 封平平一手也按在猎刀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两个人,叶尉缭已经从他身侧挤进门,站到他前头,笑着招呼:“徐夫人,徐大侠,一切安好?半夜三更跑到我们屋子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他问得和气,共话家常一般。 季远芳笑得更是柔和,柔声细气地说道:“别怕,就我们两个,没有知会别的人。先进门来吧,当心让左右房间旁人听见。”说着还招了招手,想让他二人也坐到桌前去,还催着徐褚光往桌后面挪挪。 叶尉缭听着就要坐过去,封平平一手揪住他后领不许他动,一手关了身后的门,他两个原样在门边站着跟他夫妇二人说话,其实,也就是叶尉缭跟季远芳说话。 “徐夫人是怎么找来的?想找初六的人可多,只有您二位找上门了。”叶尉缭好奇地问道。 “我们……”季远芳跟徐褚光对看一眼,低声道:“我们找的不是他,我们是冲着你找来的,你不难找,你的样子见过的人多少都记得,吃茶的时候问到有这么一个人,一路就问过来了。” 封平平偏头瞪了叶尉缭一眼,叶尉缭撇撇嘴,问道:“覃中吕已经烧成灰了,您二位这么紧追不舍,难不成还要杀她师侄抵数?” “哼!”徐褚光闷声冷哼。 “不是,”季远芳摇摇头,笑容未褪,神情却更见悲戚。“我们找覃中吕不是为了杀她,只是想问她一句话,跟她要一个人。” 叶尉缭抬眼看了看封平平,总觉有些不好,事已至此却也不得不听。 “我们夫妇有个孩子,叫徐翊云。甲寅年生人,算算年岁,长到现在大约跟你一般大。”季远芳望着叶尉缭,目光shi润,仿佛望见了别的什么人。“翊云在十年前被人掳走了,那是一天夜里,八月,天热开着窗,掳走他的人悄没声息就进了屋。翊云机灵,惊醒了就大声叫,我相公赶过去,跟那人过了招,受了重伤。虽没能看清那人样貌,也知道那是个女人,独臂,掌上有毒,只是轻轻擦过一掌毒性就深入经脉,经年不好。我们打听到她就是覃中吕,她掳走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各处找她,找了许多年。到头来,她死了,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究竟……” “徐夫人……”叶尉缭越听越是心惊,想要出言安慰,也找不出合适言语。 “翊云小时候就生得十分好看,眉目跟画得一样……”季远芳眨了眨眼,越发期待地望着叶尉缭,轻声道:“就跟你一样是一见难忘的相貌,真的一样,越看越觉得一模一样。叶少侠,你是哪里人?是本名吗?你父母……你还记得吗?” 叶尉缭舌头有些绊住,到底是据实相告还是就瞒天过海地认下来,一瞬之间左思右想不能决断。 “他就叫叶尉缭,他父亲叫叶展图,莒县人士。”一旁封平平忽然开腔说话,直言相告:“除了长得像,他跟你们孩子没有一点关系。我记得徐翊云这个名字,他死之前跟我说过。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像的一个,同样年岁,同样脸。” “初六!”叶尉缭拽他手,拦不住他往外说,干脆站到他跟前用脑袋挡着他脸。 “你说什么?”季远芳颤声道。 “你见过他?你说他死了?快说!”徐褚光喝道。 “徐夫人徐大侠你们听我说,初六当年不到十岁还是个小娃娃,这件事不能怪他,都是覃中吕做下的孽,她是疯的,你们的孩子是她害死的……”叶尉缭抢在前头解释。 “覃中吕把他抓来,叫他杀我,杀了我他就能回家去。”封平平在他身后几乎同时说道:“我杀了他。” “初六你住嘴!”叶尉缭转头吼道。 “既然做了就不怕认,你们想杀我报仇就来,我就在这。”封平平冷声道。 “你……”叶尉缭全然说他不通,掉头又去跟徐氏夫妇讲道理:“徐夫人徐大侠你们别听他胡说,这件事……” 徐褚光踢起了一整张圆桌,迎面朝他二人撞过来,人在桌后,一把剑竟使出了雷霆万钧的气势,照着封平平劈头直斩而下。叶尉缭无法可想,连鞘刀挥出,把一张桌子从中劈作两半。封平平猎刀出鞘,高高扬起,从他头顶横扫而过,硬碰硬地接住徐褚光一剑之势。 他虽然后发而至,力道奇大,徐褚光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竟被他一刀迫退。 封平平人随刀去紧追着徐褚光,自叶尉缭身侧闪身而过,叶尉缭一把抓住他手臂。封平平以弯刀连鞘绕他手腕,敲了一圈,强要他放手。叶尉缭连鞘刀穿进弯刀之下,叮叮叮跟他鞘碰鞘连磕了一圈,仍是牢牢捉住他手臂。 同一时,季远芳身形变换站到了徐褚光身前,持剑在手。她站着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却定定站着,挡着她丈夫。 四人面对面站定,两两拦住,那两半桌子这才砰然坠地。 “覃中吕捉了我的孩子,是为了给你练刀?”她看着封平平,强自镇定地问道。 “不是!”叶尉缭道。 “嗯。”封平平道。 “真的不是!”叶尉缭勉力辩道:“初六那时候刚被她掳走,一直哭闹。覃中吕专门抓跟我形貌相近的少年陪他,然后害死,不许他再闹。此事不管怎么说都是覃中吕做下的,还请徐夫人明辨是非,不要迁怒。” “你只说动手杀人的是谁?是覃中吕?还是封平平?”徐褚光怒声喝问。 “他是被迫的。”叶尉缭道。 “他来杀我,我杀他。”封平平道。 “远芳你让开,就让我杀了这小畜生!”徐褚光只要听见封平平说话便更怒一分,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只是季远芳始终在他身前静立不动,一手伸开,拦住他杀人。徐褚光恨得把一柄剑砍进了身旁凳中,嘶声叫了几回。 “叶少侠,”季远芳沉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字字不虚?” “徐夫人,初六那时候只有九岁,他知道什么?不过也是被覃中吕任意摆布,令公子遭遇不幸,罪魁祸首就只是覃中吕。徐夫人知道的,徐夫人……”叶尉缭说到此处也是词穷。 “我初时见你,只觉得像,真像。你又跟覃中吕的师侄站在一处,我一心以为,你就是被她掳走的翊云。你换了名字,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不记得我们了。”季远芳扯了扯嘴角,笑得哭一般,道:“原来你不是。原来翊云受那么一遭罪,就只是因为像你。你现在还站在他前头,一心一意帮着他说话。你用这么一张脸看着我,让我不要怪他……他还不停地说,他杀了翊云。” 季远芳说着说着流下泪来,无声地流了满脸,伸手攥着心口衣襟,整个人都止不住地抖颤。徐褚光倒转剑柄,展臂将她揽在怀中,偏着头,也红了一双眼。 “徐夫人,徐大侠,是初六混账不懂事胡乱说话,你们……”叶尉缭道。 “他很想你们,”封平平忽道:“他成天都说父母有多好,家里有多好,只想早日回去。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哥哥还丢了,他说他给我当哥哥带我回家。他骗我。覃中吕让他杀我,他就拿剑来杀我了。” “然后你就杀了他?”季远芳咽下哭腔,问道。 “是。”封平平点点头。 “他的尸身呢?” “我也不知道葬在哪里,覃中吕带走了。那时候躲在大堰的安固山,一个四面峭壁的山谷,躲了好几个月。他几次想逃,还带着我爬过山,爬不出去。多半他就留在那里了。” “你还记得地理方位吗?”季远芳追问道。 封平平想了想,摇了摇头。 “好。”季远芳点点头,伸手轻拍肩上徐褚光的手,道:“有个地方也是好的,好过咱们东西南北遍寻不见,咱们去找找,找到那个山谷祭奠祭奠也是好的。” 她说话原本就柔声细气,现在说来更是失魂落魄一般飘忽,几不忍听闻。 徐褚光站在她身后,通红的一双眼仍是死盯着封平平,道:“就这么放过他?就这么走了?” 季远芳又拍拍他手,道:“别说咱们杀不了他,就算能杀,你杀他,叶少侠在跟前拦着。你看看他那张脸,你能对他下手吗?” 徐褚光从封平平瞪到叶尉缭,叶尉缭站在封平平身前,挺身而立。 徐褚光沉沉叹了一口气,捉住斩在凳子上的剑柄,却不抽剑,只奋力再斩,将一个凳子也劈作两半,骨碌碌滚倒在地。 季远芳牵着他手,拉着他往前走出一步,叶尉缭伸手推着身后封平平让开一步,给他们往门前去。四人都徐徐动作走得沉而缓,渐渐错身而过。季远芳忽然站住,偏头看着叶尉缭,问道:“他刚才说翊云是第一个,后面还有?也给他杀了吗?” 叶尉缭听得心中一滞,不及言语。 “嗯。”封平平道。 “你说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娃娃,那后来呢?”季远芳仍是盯着叶尉缭,问道:”他也长大了,再杀,也不是他的错?覃中吕就这么带大他,到底把他教成个什么样人,你真知道吗?” “要是让我们知道,你又做下什么恶行,我们再来杀你!”徐褚光恨声道。 “哼。”封平平并不受他威胁,抬手就要出刀。 叶尉缭捉着他握刀的手,把猎刀硬按回鞘中,向夫妇二人抱拳道:“不劳徐大侠,也请徐夫人放心,但凡初六有什么行差踏错,我自会处置!” 第十九章 徐氏夫妇黯然而去,叶尉缭略略叹一口气,扶起一个翻倒的凳子坐下来,抬头看了看封平平。封平平仍在门口站着,凝神听着外面动静。 “我出去看看,别再有人找来。”封平平头也不回地说道,搭手拿住门闩。 “站着。”叶尉缭粗声道。 封平平回头望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到底站着没动。叶尉缭眉头皱起,总是要跟他说个明白,索性直接问出来:“你出去干什么,想追上去杀了他们?” “嗯。”封平平被他看出去意也不遮掩,点头承认。 “初六,你不能……就这么去杀他们。”叶尉缭眉头皱得更紧,明明是极浅显极明白的道理,跟他分说起来却十分费力。 “为什么?”封平平果然听而不明,道:“他们既然找到这里,难保不会告诉别人。他们这次没有动手杀我,难保下次也不动手杀我。他们不杀我,难保别人知道我在这里也不来杀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为什么要拿自己性命冒险?” “我们换个地方躲一躲就是了,他们夫妇不是坏人,不用非要杀了他们。” “刚才你就拦着我,我自己追出去不在你面前杀,你也不让。他们不是坏人,又不是就不会来杀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让我杀他们,你一路都不喜欢看见我杀人,为什么?你就没杀过人?” “杀是杀过,”叶尉缭空有能言善辩的口舌居然跟他掰扯不清,急得有些想挠头,也只得打叠起十分的耐心同他说道:“有的人能杀,有的人不能杀,就算是一时威胁到自己性命也不能杀,这其中总有些道义,有个分界。” “什么分界?” “分自己的良心过不过得去。”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9节 “你分的人太多了,我分不过去那么多。” “初六,”叶尉缭停了停,仍是问道:“在你心里难道人人可杀?没有你不能下手的?” “我不杀你。”封平平也停了停,又道:“没有了。” “嗯?”叶尉缭听得一愣,跟着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杀了覃中吕的时候明明就想动手杀我……” “那时候我不确信你是你。” “那覃中吕呢?她那么坏,掳走你,打你,害你,你不也没杀她。推己及人,总有些不能杀的人……”叶尉缭正试图以他师叔为例劝服他,却眼见得封平平嘴角微微挂起一丝冷笑,双目见寒,又显出一股不近人间的肃杀之气。 “……嗯?”叶尉缭再度愣住了。 “我一直都想杀她,后来,我想杀她的心已经多过想找你了。”封平平冷声道。 “我以为,”叶尉缭轻咽了一下,道:“我以为这些年你连我都不认了,只认她。我以为你想给她报仇,她死了,你是难过的。” “我也不会不杀她,我没杀她,不过是因为我还杀不了她。” “初六,”叶尉缭轻声道:“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吗?”封平平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道:“我是坏人,我是你分到‘能杀’那一边的人。” 两人一站一坐,面对面瞪眼看着,一时谁也没再说话。 封平平说完就有些气呼呼的,叶尉缭听完有些神不守舍一般,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两只手都搭到他肩上,用力捉着。 “不会,”叶尉缭浅浅地笑起来,道:“我什么时候都不会觉得你‘能杀’。” “那你要如何处置我?”封平平闷声道:”如果我刚才不听你的,只管追出去杀了他们夫妇两个,算不算行差踏错?” “你听我的了。”叶尉缭拍拍他肩,笑道。 “我不会总听你的!”封平平道。 “那我就捉住你打手心,挠脚心,抱一只最大最肥的鱼鹰来吓哭你……整治你的法子我多得是,我可记得怎么欺负你。”叶尉缭双手合在他脸上,用力揉搓几下,催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收拾收拾换个地方吧,杀不能杀,躲还是要躲的。” 不等封平平还手,他已经撤手后退,翻了件棉袍裹上代替之前丢在熊府的皮裘,提起封平平的包袱丢给他。 “别傻站着了,走吧。”叶尉缭道。 他打开房门探头左右看看,招呼封平平跟着出来,封平平背好包裹跟他一同趁夜溜出客栈,赖掉了打烂桌椅的赔偿。 天色将明,熊德兴会大遣人手查问歧坪各处集市客栈,两人只得先出了歧坪到乡野间躲上一阵,途中遇到赶往集市的乡民,买了些吃食,还买了两块猪皮。叶尉缭叫封平平用弯刀把猪皮削下来薄薄的几片,往自己脸上糊,往他侧脸也糊了一大片,再弄些尘土抹在脸上,头发上。 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形貌吓人,大约能糊弄过去歧坪一众江湖人士。 “易容虽然有不让人认出来的好处,却也少一些方便。”叶尉缭两指蹭着自己猪皮层叠的下巴,道:“变成这么一副样子,问别人什么消息,别人也不敢跟我说了。” “你本来的样子更容易骗人。”封平平道。 “我可没骗你。” “哼。” “那你是喜欢我本来的样子还是我现在看起来实诚一点的样子?”叶尉缭笑道。 封平平拒不作答,站起来往回走。叶尉缭跳起来跟上,叫他慢点走,天黑再转回歧坪找一间离熊府最近的客栈落脚。 “歧坪江湖人士越聚越多,不能都住到熊府去,咱们就报一个‘凶神恶煞’ 两兄弟的字号混过去,我是李凶,你是李煞,渠州人,在马鞍山亭子口一片称王称霸,虽然是占山为王的匪道也不忘江湖道义守望相助,这脸是小时候家里着火……” “真有这么两个人?” “没有。” “……” “这不是为了行事方便嘛,不用你骗人,我来说就行了。”叶尉缭快走两步,偏头看着他问道:“你就没骗过人?没瞒着我?你真信覃中吕死了?你就没想过,她是怕你功夫已经赶上她,能杀她了,所以诈死?我原本也想不通这其中周折,现在有因有果了。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有这个可能,但是不跟我说。你个小臭脸,还跟我耍心眼。” “没什么可说的,”封平平直直向前走,道:“她或许死了,那就找出杀她的人。她或许没死,那就找出她来杀了。” “初六你不要整天杀啊杀的,想点好事……” 叶尉缭正跟他说着,封平平听到身后路上有快马赶来,一把拉住他躲进路边林中,提着他就上了树。 两人各自占据一个树杈静悄悄躲在枝叶中,不一时果然有两人骑马匆匆而过,形貌平常,着一身灰布袍。叶尉缭正要说话,封平平示意他悄声,其后又有两骑经过,马上人仍是着一身灰布袍。叶尉缭心知有异,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只是屏声静气跟封平平一同观望。先后过了六回人马,双人双骑,灰色布袍。 再来是三匹马,一匹在前,两匹跟随。当前那一匹高头大马毛色黝黑发亮,踏地有声,一望可知是一匹良驹。骑马的人也是人高马大,身形横阔足有两个封平平,横眉怒目,脸上都生着纵横筋r_ou_一般。他穿着极宽敞的黄色袍子,便是在他的身架之上也猎猎兜风,远远看去也觉威武肃穆,气势骇人。 叶尉缭一眼过后,再仔细看的却不是他,是他身后左侧那一骑。 骑马的人身材矮小,竖着眉毛凶巴巴瞪着前头,正是几日不见的周蛮蛮。他身上还是山中所见的穿着打扮,倒没换作灰袍子。右侧那一骑坐着的也在山中见过,是同周蛮蛮一道的三尸门人,似乎伤了一只眼睛,半个头斜裹着纱布,一条胳膊也裹着层层纱布。 既然见到这二人,想来是三尸门的大军到了。 三人过后,后面又经过了六回人马,双人双骑,灰色布袍。叶尉缭同封平平人在树上,小心翼翼没发出任何声息,只等他们全数过去,许久再没动静。二十来个人簇拥着那么一个大人物,这么大的排场,也不知是三尸门哪一位恶贯满盈的到了。 “难道是罗佛佛亲至?”叶尉缭暗自猜测。 “罗佛佛?” “三尸门罗长老,我没见过,不认识。这般动静大约是长老到了,余长老形貌不明,罗佛佛常穿一身形同僧衣的黄袍倒是听说过,还听说他外家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力能拔山,是非常棘手的人物。没想到他会来,要是他亲自迎你去当什么狗屁门主,那可麻烦了。” “去看看。”封平平说着跳下树,当先追上去。 “初六!”叶尉缭喊着跟上,道:“你没听我说他有多麻烦吗?还赶着往跟前凑?” “你也说三尸门会去救困在熊府的门人,我们要趁乱绑走那个姓古的,不凑上去怎么趁机?”封平平瞥他一眼,道:“我不会加入三尸门,谁来也不会,你不要总是疑心我。” “我没有疑心,”叶尉缭叹口气,笑道:”可是他们骑马走的,早没影了。” “我能追到。”封平平道。 第二十章 封平平下树就往前跑去,脚程极快,比他翻山越岭时候还要快上许多。从小亡命天涯练出来的腿脚,只论长途奔袭或许还在青城张竹影的轻功之上。叶尉缭一边想着,一边全力追赶,前脚后脚到了一处岔路口。 封平平蹲在地下看马蹄痕迹,鼻尖抽动,嗅了嗅残余气味。 “初六你不是在闻马粪吧?”叶尉缭笑道。 “奇怪,”封平平不理他说笑,道:“他们拐弯走了。” “往前直去再有个三里路也就到歧坪了,不管他们拐去哪里咱们直直奔歧坪去候着,他们早晚也要赶到熊府,错不了。”叶尉缭道。 说话时候,身后道路上又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封平平就手从腰带里抽出一根细绳,将一端绳头递给叶尉缭,麻绳一般粗细却要坚韧许多,似乎是皮绳同金属细丝编织而成。叶尉缭拿在手里,没等问出用途,封平平挥手示意路对面,跟着自己连连退后一边扫过路面浮土遮掩二人足迹和细绳,一边躲到这一面路旁树后。 叶尉缭也只得牵绳躲去对面路旁,瞪眼看着封平平,用口型示意他休伤无辜。 行至近前的两骑倒也很难归为无辜之人,一人一身灰袍,多半是压后行事的三尸门人。封平平微微一抬下巴,叶尉缭同他一起扬手,两人扯直了一根细绳正绊在疾驰的马腿上。 当前一匹马立即就翻了出去,甩下马背上的人往侧前方撞过去,封平平从树后跃出,抢一步站到马匹跟前,伸手一托一抱,带着马转了半圈随后稳稳站住,翻身上马。甩出去那人不及起身,滚地而返,抽刀就来斩马腿。封平平手中还握着那细绳,抖腕一绕,绳索便如活物一般连刀缠住那人,那人挥刀乱斩,斩也斩不断。 封平平脚跟一踢,马匹竟而拖着那人前行。 其后一人急扯缰绳,马匹高高扬起前蹄,叶尉缭纵身起来,犹在马上,临空一刀连鞘横斩,迫得那人直直向后跌了出去,落到路上倒翻了两个跟斗才蹲踞在地,抬眼看时,叶尉缭已经打马扬尘而去。 “初六,”叶尉缭追齐封平平的马,道:“放开吧,拖死也太惨了些。” 封平平偏头看他一眼,一抖手臂收回细绳,解了马后拖着的人,随后一提缰绳,拐弯仍是追踪罗佛佛一行人而去。叶尉缭无法,他说的话他能听一半都是多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听什么时候不听,只得随他去,跟着拐了个弯。 追出去里许路程,封平平忽而驻马,翻身下来牵着马走进路边林中。 叶尉缭随后也牵马入林,两人将马匹拴在林深处,步行穿过一条林间小道到了一片花树之中,近处有几株枯枝上点点殷红的梅树,远处大片大片是打着细白骨朵的梨树,映着清寒的天色更觉美景如斯,追着一行恶人倒追来这么一片地方。 “初六……”叶尉缭正要问他别找错了路。 封平平抬手挡在他嘴上,不给他出声。翻手又拉了他一把,拖着他躬身低头,缓缓地,缓缓地往前行去。两人就这么慢慢从一棵树后挪到另一棵树后,停歇一刻,而后再前移一棵树。林木稀疏,过了五六棵树,叶尉缭也能听见前方林中动静了。 “……陈岈岈同刘喜喜一起被捉住,没到歧坪就死在路上了。熊府里只有刘喜喜一个,用了刑,还有半条命。什么也没往外说。”其中一人似乎在禀报各样事情,多半是三尸门派去歧坪的探子了。 “这帮狗屁东西!”周蛮蛮的声音跟着响起来,道:“以多欺少算什么!赵炳炳、王碌碌,黄散散也叫他们杀死了……九个人一同出门,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一个还给人捉了,罗长老,咱们这就杀进熊府去!让他们也知道厉害!” “王碌碌死在出山的路上,看伤势是一柄极锋利的细刃一刀断颈。”另有一人说道。 “多半是封平平的弯刀,又是他杀的……”周蛮蛮恨声道:“严得得一行六人五个是死在他手里,窦宁宁三人在双溪镇候他,被他杀了。廖折折是给毒蛇咬死的,也要算在他头上。什么狗屁少主,只管大杀门人!” “怎么是五个?”一个粗重的声音问道。 “严得得……他是给那个叫叶尉缭的人杀的,那人非说自己是少主兄长,跟严得得十分谈得来,不知为什么一刀就把他给杀了。”周蛮蛮答道。 封平平听到这里,回头来看叶尉缭。两人半蹲着面面相觑,封平平微微眯起眼睛,不知为何脸上竟有一丝笑意,轻轻地哼了一声。叶尉缭眨眨眼,也跟他笑了一下。林间有微风吹过,几片早绽的梨花花瓣悠悠飘落,自两人中间坠下。 叶尉缭忽然想到,封平平竟在此情此景之下同他亲近了些,实在是……错得厉害。 却也不能立时与他分说清楚,只怕能说也说不清楚,正自心中焦急,封平平趁着风起,趁着前方人声喧哗,拉着他又往前去了一棵树。 从树侧微微探头,可以看见林中空地上围着一圈二十多个灰袍门人,中间黄黄的一大个背手而立,不怒自威的架势正是路上见过的罗佛佛。周蛮蛮同那受伤的人,还有另外两个灰袍门人站在他跟前,还在高声争辩。 “……他算什么少主!没等回山,他就能把门下杀干净了!”周蛮蛮道。 “难道窦宁宁吴多多他们不是杀他去的?门主既然放话谁杀了他谁就能当门主,我可不信你们这些个人一批批赶来都是诚心实意要迎他回山门。”一名灰袍门人道。 “就是,打不赢别跟咱们找丧气,不服气就自己去杀了他!”围一圈的灰袍门人纷纷出声附和。 “你们也不是他的对手!”周蛮蛮身边的伤者帮着他说了句话。 “孙唯唯,你莫不是想试试咱们三十六人的厉害?”又有一名灰袍门人道。 叶尉缭在一旁听得咂舌,这三尸门人内讧起来着实烦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真难为他们记得住分得清。罗佛佛闭目站在中间,听而不闻,仿佛当真成佛一般。想不到他一副金刚怒目的相貌,倒有这等耐心。 “都别吵了。”另有一人从他身侧站了出来,扬声说道。 那人原本被罗佛佛身形遮挡,偷偷瞄过去全没看到,站出来也是细细的一道鬼影一般,也着灰袍,比其它灰袍门人都要高上一些瘦上一些,一张长脸没有几丝r_ou_,语调也是死样活气的,偏偏出声作数,众人立时安静下来。 “封少主的事情,自有三位长老同门主商议,不到我们多嘴。”那人停了停,偏头看罗佛佛仍没有睁眼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如今还是先去接刘喜喜出来,李重重同李侧侧已经探过了熊府路线,此去兵分两路,一路围住熊府,三丈一人,不叫一人走脱出去。另一路跟着罗长老进府,没有什么兵法策略,见人便杀。” 他将一桩血腥事情讲得十分平淡,味如ji肋一般。 一众灰袍门人同声答应,叶尉缭听得心下一寒,全没料到情势至此,原本只以为周蛮蛮要辛苦犯难去救人,如今却是三尸门大队人马杀到,熊府众人危在旦夕。他伸手轻轻拽了拽封平平衣襟,想跟他示意早一步退开。 封平平忽地周身一凛,两手全搭上双刀刀鞘,作势欲起。 叶尉缭匆忙看向前方空地,罗佛佛已然睁开眼来,大喝出声,一声金石开裂一般的吼声响彻林中:“出来!” 叶尉缭也搭手握刀,另一手握住封平平手腕准备拉他逃命,敌众我寡,罗佛佛的功夫更是深不可测,既然给他发现了只能逃,逃得一个是一个。 罗佛佛声威犹震,庞大身形已然拔地而起,却不是向着他二人这边,而是十分灵巧地落在了对面一棵粗壮梨树跟前,一拳挥出,直入树干,跟着轰然作响,将一株梨树从中打断连枝带叶哗啦啦折落在地。枝叶间一道蓝色身影一闪而过,轻飘飘落在断枝之上,足尖轻点站住了。 张竹影仍是一身素净道袍,持剑在手,从容行了一礼。 “在下青城张竹影,见过三尸门罗长老,适才追着两个偷闯熊府的贼人一路赶来,不料误入贵门聚会议事之地,实在鲁莽,还请罗长老见谅。” “小丫头倒也有些身手。”罗佛佛并不同她客气,冷笑一声,挥拳又向她打去。 罗佛佛拳势刚猛迅捷,身形又阔大,抬手便至,全无躲藏的余地。张竹影在他拳影笼罩之下便如风中落叶一般,斜斜飘出去,跟着陡然一折,一柄雪亮的长剑在罗佛佛拳下挽出朵朵剑花,花影袭人,且缭乱且凌厉。 “糟了。”叶尉缭道。 罗佛佛于剑锋之前竟然不避不让,伸手就拿住了她剑尖,跟着另一手捉向剑身,同时一肘横扫她头脸。张竹影遇险不乱,轻功展开,借着枝叶连连后退。罗佛佛跨前一步,捉着剑身将剑柄一抖一送,往她胸腹之间倒撞过去。 不论张竹影有如何ji,ng妙绝伦的招数变换,在他手下竟全无还击之力,只消退得稍慢一分,便要被他巨力碾碎。 “走。”封平平放开刀鞘,回手来抓叶尉缭。 在场众人全数看着他二人相斗,正是趁隙退走的好时机。只是封平平这一把抓了个空,叶尉缭已经站起来,绕着空地转了半个圈直扑罗佛佛身后。 第二十一章 叶尉缭出招奇准,直取罗佛佛肋下空门。 罗佛佛一手握剑一手握拳,背后原本毫无防备,在场三尸门人出声提醒时候叶尉缭的刀鞘已经堪堪及体。他纵身一跃用了全副力道送出这一刀,却如没入一团棉花之中,又如戳在一团钢筋铁骨之上,全无着力,不止伤他不着刀鞘还在他动作之间弹开去。 叶尉缭并不耽搁,刀鞘连挥,在他肋侧一路拍下来翻手又去戳他脊骨,撩他下y,出招快到只见一串刀影,全力寻他练门。 罗佛佛在刀至尾椎之时,到底放开了打向张竹影的一拳,翻手回来撞正叶尉缭连鞘刀头,一股大力如洪而至,叶尉缭抽刀欲躲,罗佛佛张手一压捉住了他的刀。 一手剑尖,一手鞘头,罗佛佛看看身前身后这两人,大喝一声,脱手将刀剑各撞出去。 张竹影长剑一扬,陡然斜飞出去,搭手抱住一条树干勉力停在树杈之上,面色如纸,暗自吐气,显是让他拳劲震伤。 叶尉缭顺着连鞘刀倒袭而来的力道反手将刀鞘甩了出去,宝刀出鞘,一道幽光如流水般切入拳劲之中,同罗佛佛的拳正面撞上,连切数刀,刀刀于他拳下无功而返,只削下片片黄裳飞舞于两人之间。 罗佛佛的衣袖被削走了大半,叶尉缭这才瞧清楚,他手掌同前臂都裹着一层暗金色的织物,似乎也是皮绳同金属细丝编织而成,切削不断,难怪不论多么锋锐的兵器都上手便抓。 多看这一眼的功夫,罗佛佛已然怒喝一声,双拳上下路齐袭而来。 叶尉缭一刀接住右拳,拧身往他身侧去,刀锋顺着手臂撩向他腋下。罗佛佛左拳竟而从腋下穿出,往他手臂上一拳砸来,一旦挨上便能断个十七八截。 叶尉缭正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思量着要不要用一条手臂赌一个伤他的机会,胜算不大,一柄猎刀忽自罗佛佛左侧斩落,带破风之势。叶尉缭眼角瞄到封平平赶来一同迎敌,微一笑,挥刀出去。罗佛佛不得已又撤手回去,双拳抵双刀,终于被迫退了一步。 他大步退后,站定在三人中间,偏头看一圈身后树上的张竹影,身前树下两个怪模怪样的人,忽而张口大笑起来,笑得四下震响,林中落花簌簌而下。 “你们两个,报上名来!”罗佛佛喝道。 “在下马鞍山李凶,这是我兄弟李煞……”叶尉缭换了个口音自报家门,话说到一半,不远处周蛮蛮忽然喊起来:“另一个是封平平!我认得他的刀,他腰上还挂着一柄弯刀!这个肯定是叶尉缭,又在满口胡言乱语!罗长老,不论他说什么都不要听!” 叶尉缭一番易容功夫全让周蛮蛮给搅和了,回头骂道:“狗屁蛮蛮,伤好些了吗?我给你的药还好用吗?不够再跟我拿,咱们兄弟好说话,行走江湖就要互相帮衬。” “你,你住口!谁跟你互相帮衬,你们不要听他胡说,他说的都不对!”周蛮蛮急得跳脚,朴刀高举着就要追来砍他。 “你干什么去?停下。”之前代罗佛佛说话的那个鬼样灰袍门人叫住了他。 “盛萧萧,你当真怀疑我不成!我这就去砍死他!”周蛮蛮吼道。 “罗长老出手,用不着你上前碍事。”那个叫盛萧萧的仍是死样活气地说道,跟着高声布置:“全数围住,一个也别让跑了,敢出手就陪咱们罗长老练到底。” 一圈灰袍门人应声而动,变换位置,绕着对峙四人再围成一圈。倒真的无一人上前,便是周蛮蛮也站住了没敢再跳脚,一圈人看好戏的悠闲模样,只等着看罗佛佛如何收拾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三个人也互相看了一圈,封平平瞄一眼叶尉缭,还是很不满他突然跳出来救人。叶尉缭跟他眨眨眼,算作谢过他赶来相助。张竹影眼神落到叶尉缭身上,叶尉缭眼珠转了一转示意她能走先走。张竹影微微摇头,眉头蹙起,十分疑惑地来回打量他们二人。 “你就是封平平,”罗佛佛只盯着封平平,从头至脚再看回脸上,嫌道:“脸上糊的什么,见不得人吗?封不闻一世英雄,光明磊落,怎么生出你这么鬼鬼祟祟的东西!” “你管不着。”封平平道。 “哼!”罗佛佛气得哼,脸上倒凶巴巴地笑着,大步向封平平走去。“我今日偏要替你老子教教你!教不好就送你下去,让他亲自教!” 话声未落,罗佛佛跟封平平几乎同时出手,封平平挥刀便斩,罗佛佛抬手荡开,封平平侧身再斩,罗佛佛翻手捉刀,一拳直袭他胸前。罗佛佛招式还是简单明白,只是一股刚猛之力更比之前翻上一倍,全然避无可避。 封平平右手猎刀同他以力相抵,左手弯刀绕着他拳头翻了条条弧光,却没能伤他分毫。 罗佛佛的拳头仍是奇快奇猛地穿出弯刀,到了封平平胸前。 同一时张竹影飞身下树,一剑袭来。叶尉缭也从旁出刀,这一次找他下盘,看他腿脚上是不是也刀枪不入。 罗佛佛拳往前去,人却忽地后退一步,捉着猎刀拖着封平平跨上一步。这一招于至刚至猛之间陡然一变,力道转换巧之又巧,凶之又凶。张竹影的剑下换作封平平脑袋,她匆忙收势,往一侧跌出去。叶尉缭人在地面,临阵变招容易些,刀锋擦着封平平腿侧过去,转了半圈,追斩罗佛佛膝盖。 罗佛佛那一拳到底打中了封平平胸口,放脱手中猎刀,任由他往后摔跌出去。 封平平正以脊背撞向叶尉缭,叶尉缭再顾不得刀斩罗佛佛,张手迎住封平平抱着他疾步后退,连退了十余步,撞到一棵梨树而后跌坐在树下。 封平平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站起来,一下竟而不成,脸上都失了血色。叶尉缭也觉一阵阵气血翻涌,再看张竹影挽剑凝立,只怕也是伤上加伤。罗佛佛此番全力出招,只一招就迫退了三人,功力着实可怖。 “你为什么帮着青城派的人?这是你的女人?找个道姑?”罗佛佛语调也没变,仍是十分嫌恶地追问封平平:“还站得起来吗?” “哼!”封平平作势又起,叶尉缭拽着他腰带不许他动,自己要从他身后站起来。封平平反手按在他肩上,借力站起身,叶尉缭捉着他腰带一并站起来。 “张姑娘,”叶尉缭偏头叫对面张竹影,笑道:“再来?” 张竹影微微提剑施礼,也同他笑道:“大恩不言谢,今日同两位一并挑战三尸门绝顶高手,是在下的荣幸。” 封平平当先冲了上去,叶尉缭同张竹影随后而至,三人绕着罗佛佛变换身形把刀剑使得光华绽放如飞花如激流如寒光,罗佛佛拳势却如山之重,每每重压下来便把兵刃光华击得粉碎。三人尽力分进合击,一人到了拳下,另外两人必然以兵刃相扰,不叫罗佛佛有一刻余裕。 往往是封平平正面撞上,叶尉缭同张竹影迂回救他。 四人周围斩落了无数梨树枝条,更有一圈圈梨花飞旋而下,洒落一地。 周遭三尸门人一众也看得鸦雀无声,没想到这三个人居然撑了这许多时候,罗佛佛同他们斗得兴起,连声大喝,只看他们还有何种本事。盛萧萧抬头看看天色将晚,也该往歧坪去了,扬声道:“罗长老,时候不早了。” “不许上来!”罗佛佛高声道。 说完大喝一声,双拳连出,照着封平平的猎刀砸下五拳,初时三拳封平平挥刀同他硬碰硬,直震得手腕酸麻,后来两拳猎刀脱手而落。罗佛佛拧身肘击叶尉缭的刀,抬手去拿张竹影的剑。封平平也不捡刀,把弯刀也收回鞘中,从腰间抽了那根细绳出来,错身到了叶尉缭同罗佛佛中间,细绳顺着刀锋抛出去,一抖一拽,缠到了罗佛佛手腕上。 “嗯?”罗佛佛盯着那绳子,怔了一怔。 叶尉缭接过一端绳头,甩手丢给张竹影,张竹影扯着绳头翻飞出去,把他另一条手臂也绕了一绕,封平平同她两边扯开,绊住罗佛佛上身动作,叶尉缭挥刀斩他下腹。罗佛佛大吼一声,抬手便挣,挣不断绳索,却把封平平同张竹影扯得站立不稳,对向跌出去几步,挡开了叶尉缭的刀。 “罗长老!”盛萧萧看情势有变,高叫道。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0节 “罗长老——”跟着又有人惨叫出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喊边跑过来,三尸门众人回头看去,正是原本压后的两名门人,不知如何弄得十分狼狈,一个衣裳裤子都擦破了,另一个搀着他一道跌跌撞撞地闯到这片林间空地,喊道:“罗长老,咱们遇见两人偷袭……” 便在这一乱的功夫,张竹影和封平平各自把绳端绕在一株树身死死捆住,叶尉缭扯着封平平就走,封平平还想上前同罗佛佛再斗,张竹影抓住了他另一条手臂,两人一起拖着他跑。身后罗佛佛仰天大吼,竟而缓缓地将两株柳树连根提出了些。 “初六,走!”叶尉缭大喊着。 张竹影同叶尉缭一剑一刀迫开了两名三尸门人,就趁着众人回头突出围困,拼力逃了出去。身后尚能听到罗佛佛怒吼,盛萧萧高声分派几个人追杀他们,几个人往歧坪去,几个人去解开罗佛佛。那两株梨树到底让罗佛佛拔了出来,随即听到几声惨呼,似乎砸到了帮他解绳的人。 封平平挂在两人手臂中间跑出去一段距离,不闻动静之后,低头呕了一声。 叶尉缭回头看见他唇边见血,面色见青,只怕方才同罗佛佛硬拼伤得重了,却也不能停下来查看。叫张竹影一起转了个半圈,背向歧坪,绕回他们先前系马的林子。 把两匹马都解开,一匹赶出林外随它跑,另一匹缰绳交到张竹影手上。“张姑娘,你去熊府报信。三尸门罗长老罗佛佛带着大批人马杀到,所见已经有二十余人,据闻他手下有三十六护法,也有人称三十六恶鬼,就算没来全也来了个七七八八。务必劝说众人,能躲便躲,不必逞一时之勇。” “是,”张竹影答应了,又道:“你们……” 封平平被他们放在一旁树下,偏头又呕了一声,叶尉缭急道:“事出紧急,张姑娘不必在意我们是什么人,救人要紧。”“你们保重。”张竹影点头跟他行了一礼,也不多话,上马便提缰飞奔而去。 第二十二章 叶尉缭搭手探封平平脉息,有些起伏,倒也没大碍。他功力虽远不及罗佛佛,好在少年人身强体壮,没伤及脏腑。叶尉缭稍稍安心,扶他起来寻路再逃。封平平甩开他手,按着树转身往前走。 “初六,干什么去?”叶尉缭急忙跟上,压低声问他。 “歧坪。”封平平说完又有些气息不顺,强咽下。 “张姑娘已经赶去了……” “她去她的,我要去绑那姓古的问话。”封平平说着,埋头向前走。 叶尉缭抢上一步,抬手按在他胸口伤处,轻轻一碰并不如何用力,封平平已然变了脸色,强撑着不退不让,只是瞪他。 “你这样怎么走?不说养伤,也得先把气息调理顺了……”叶尉缭并不多劝,摸了一瓶药出来递给他,道:“侯府秘制保命丸,养气调血专治内伤的药物,吃了再走也不迟。” 封平平瞪着他手中药瓶,再抬头瞪他。 “知道你不喜欢侯府,那就多吃点,让侯府多亏点。”叶尉缭笑道。 封平平轻哼一声,伸手抓过去,往嘴里倒了足有半瓶药丸用力嚼嚼全咽下去了。叶尉缭仍撑手在他胸口,另一首搭到他后背,上下捋捋给他顺顺气,叫他坐下运功化化药力。封平平不肯坐,打开他手仍是往前走。 走了几步出去,忽然脑后一重,跟着脚下猛然一歪。 “你……”他扶着树回头看叶尉缭。 “怎么了?困了?”叶尉缭柔声道:“困了就歇着,别走了。” 封平平心知有异,多半是他给的药不妥。撇下一条树枝朝叶尉缭砸过去,手上也失了准头,没到他跟前就落地了。 “你给我吃的,什么?”封平平怒道。 “真是养气调血的药丸,就是其中掺了点曼陀罗,安神的,睡着了才好调养。”叶尉缭笑着说道,过来想扶住他。封平平又把他的手打开,闭上眼睛静静站立了一阵,再睁开,虽然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但是就没倒下,还能犟着往前走。 叶尉缭想起之前窦上人的毒粉也没能伤了他,覃中吕是使毒的行家,封平平跟着她这么些年,一般毒物药物只怕对他都没什么用处,这一点曼陀罗自然也放不倒他。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后悔,不仅没让他睡过去,还让他发现自己下药,等他清醒过来那是十分糟糕。 “初六,好了,我错了,我不该给你下药,你别这么走了,当心摔了,站着,我背你,我背你去歧坪成不成?”叶尉缭跟在他身旁,一路认错。 封平平虽然人还没倒,到底让药物搅得头脑昏沉,全不理他。 叶尉缭撩起他一条胳膊,闪身到他身前,脊背贴胸口,一手拽住他一只手往自己肩上搭。封平平无法再推开他,有些气恼,没轻没重地收劲,胳膊环在他颈中大力拢住。叶尉缭就这么给他勒住了脖子,勒得呼吸不畅,只好拍着他手叫他放开。封平平听而不闻,手臂反而圈得更坚实,整个人都压到他背上。 “初六,你要勒死我了……咳!”叶尉缭勉强说道。 “你别……”封平平凶道。 “别什么?” “你烦死了,你怎么那么多事情,这个那个……一会儿一个认识的……”封平平停了停,又低吼道:“我把他们都杀了,就杀!” 封平平到底没想勒死他,说着说着渐渐放开了手臂力道。叶尉缭却听得呼吸一窒,他在半睡半醒间任性说话,说出来竟是这么一句。虽然他醒来未必就去大杀四方,也知他心中并无常人的是非善恶之念,全凭喜好厌憎任意行事。 这一遭踏足江湖,只怕是凶上加凶,难以护他周全。 叶尉缭心中晃过无数思虑,封平平只在他背后乱挪乱动,催着他走。叶尉缭背着他,恍惚迈了几步,迎头看见花枝分开,同两个追踪而来的灰袍门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叶尉缭不假思索,不等那两人回神就出手了。 低头从封平平臂间溜出去,抽刀出鞘,一刀断开当前一人手掌跟着破入胸腹,另一手抬起撞向其后一人下颌,断舌堵口,不叫他呼喊出声,跟着一刀抹开脖颈,连退三步,仍是站回摇摇欲倒的封平平身前,背他上肩。 封平平还伤着,不能冒险让他们引来其他三尸门人。 叶尉缭在裤脚蹭干净刀上血迹,看着地下两具尸首,缓缓收刀入鞘。江湖中动辄伤人害命,所谓是非,所谓善恶便是他自己也时常不明所以,更不知要如何教封平平去分辨。他轻轻叹声,封平平却在他肩上咕噜着笑了一声,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你还是不困?”叶尉缭问道。 “不困。”封平平蹭着他肩头用力摇头,摇得晕,趴着“呜”了一声。 从在双溪镇见到他,便是一张凶巴巴的臭脸,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像个小孩子一样,叶尉缭反手摸摸他头,仿佛同他一道回到了少时光景,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他背着封平平往前走,也不辨方向,只往花树更茂密的地方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叶尉缭虽然小心避让,还是有几道横斜树枝磕了封平平的脑袋,于是他在背上哼哼唧唧,叶尉缭就笑着跟他说道:“不疼,不疼。” “怎么还没到歧坪?”封平平嘟囔。 “我走得慢。”叶尉缭道。 “你是不是又骗我?” “没有。” “我不让你背了!”封平平推着他脊背跳下地,叶尉缭拽着他一只手拖回来,仍是背上肩。“别闹,就快到了。” 连哄带骗地背着他又走了一段,前头大树底下看到一间低矮草棚,大约是守林人搭建来歇脚的,叶尉缭看看这一阵都没人追及,于是走进去草棚把他放下来,稍事歇息。到底不是小时候,封平平现在可重得多,连番拼斗再背着他走了这一阵,叶尉缭也有些累了。 草棚里面有干柴木板垫成的矮床,叶尉缭按着封平平坐下,摸了剩下半瓶药出来,想着再怎么哄他也吃下去。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封平平问道。 “没有不让……”叶尉缭说到一半回头看到他,发现他于神智昏沉之中怔怔地望着自己,一时不想再哄他,沉声道:“你受伤了,我不想让你去冒险。以你的脾气,撞见罗佛佛一准还要跟他硬拼一场,是不是?” “要是姓古的被三尸门打死了,就问不着了。”封平平说话也越来越迟缓,仍是记着这个。 “你睡着,我替你问去。”叶尉缭道。 “嗯?” “你就呆在这里,我现在赶过去,看看能不能追上熊府疏散逃走的人,又或者从三尸门血洗熊府的刀下抢出古煜问一问。放心,一定把杀你师叔的人,又或者你师叔这个装死的人给找出来。”叶尉缭一边说着,一边推他躺倒。 封平平抬手使不上力气,两只手都揪住叶尉缭衣领,不肯躺下去。 叶尉缭捧着他脸轻轻拍了拍,道:“听话。” “我要跟你一起……” 封平平话还没说完,叶尉缭两只手滑到他后颈,一按风池x,ue,一按百劳x,ue,轻手点下,封平平脑袋一栽倒进他怀里,到底睡过去了。 叶尉缭扶着他躺倒,把他塞到木板下头,填了许多干柴盖住木板周围缝隙,盖住他腿和脑袋,小心留出呼吸的空隙。走了这么远,三尸门的追兵大约也撤了,攻打熊府才是他们头等大事,多半不会一直在这林子里耗着。思来想去,也只得行险把他留在这里了。 又仔细看了看,确保把封平平藏妥藏好,出了草棚,用一条枝叶扫除周围痕迹,凝神听了听四下动静,这才施展轻功往歧坪方向赶去。 途中隔着密林依稀见到几个灰袍身影,也在往歧坪方向赶,叶尉缭想再抢匹马,一直没遇上落单的三尸门人,只得自认晦气,两条腿全力奔袭。没走官道,一路都在林间有路没路地穿梭而过,全凭天上月亮认认方位。 快到歧坪,林木越来越稀疏,尽头处一片青草冒头的坡地,再往前隐见房屋。 叶尉缭正要迈步前去,忽听得身后林中风声有异,他匆忙矮身伏在一棵树后,偷眼看去,夜色中一道蓝影一晃而过,一道灰影紧追不舍。 蓝影将要出林之际,灰影袍袖挥出,两把暗器直袭而去,蓝影凭空转折,以极灵巧的身法躲开了暗器,一排透骨钉全钉在前方树干上。 这么一转折,蓝影仍是被赶回林中。 叶尉缭在两人略略慢下来这一刻看清样貌,蓝影自然是张竹影,她身后跟着的灰影长长一条,死样活气,正是盛萧萧。这人轻功竟也不俗,几乎赶上张竹影的身形变幻,只差一些些就要捉到她。 看来张竹影半途就让盛萧萧给截住了,两人在这林中缠斗不休,大较轻功,盛萧萧更借着暗器几番狙击,张竹影一直耗到此刻也没能出林,更没能去报信。 “小娘子,别跑了,跑了半晚上了不累吗?你去报什么信?那些个人既然让咱们记下了,早晚都是要死的,多提心吊胆些时候又何苦呢?你功夫这么俊,只要肯来三尸门跟咱们玩玩,不杀你也成。别怕,停下咱们好好说说,小娘子……”盛萧萧干巴巴地说着调戏言语,听来古怪又可憎。 张竹影并不理会他,趁他说话分神,一剑后撩迫得他退了一步,拧身仍是往林外飞扑而去。盛萧萧干笑一声,袍袖连挥,又是几把暗器接连袭去。张竹影挥剑打落了大半,腾身避开小半,缠斗至此她身法也慢了少许,竟不能全凭轻功避开。 叶尉缭正要起身相助,虽不知追不追得上这两人,总不能放着不管。跟着听到一阵马蹄声响,有人飞奔而来。 第二十三章 “师姐!” 马匹跑到林前,下马飞身入林的是路云安。 张竹影绕过一棵树翻身跃下,站到他跟前,急道:“你怎么来了?”“我从郁郅回来,半道看见你留下的记号,循声过来的。”路云安挥剑挡开两枚透骨钉,一边问道:“这人是三尸门的?” “小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两个说话说得正亲热,你突然招个姘头出来做什么?”盛萧萧居然十分不满,袍袖展开飞扑二人。 “呸!你这下流胚,说什么胡话!”路云安骂道。 “别理他,”张竹影一扯路云安衣袖,带着他躲开盛萧萧一蓬暗器,道:“既然看到我留的字,就该赶去歧坪提醒众人……我绊着他,你先走!” “师姐!”路云安不肯丢下她。 “让你先走就走!”一个低沉女声响起来,又有一人下马随后而至,玄色衣裳,原本该是没入夜色之中,一张脸却看得光彩照人,侯府忽红叶到了。她站到张竹影同路云安身前,粗声道:“走!这里有我。” “忽姑娘……”路云安匆忙招呼,又跟张竹影说道:“这位就是侯府的忽红叶……” “你还不走?啰嗦什么!”忽红叶转头瞪他。 “多谢忽姑娘仗义相助,云安,快去吧。”张竹影跟忽红叶行了一礼,听她吼路云安听得有趣,抿嘴一笑。 路云安只得同她两个告辞,匆匆嘱咐一句,转身出林,上马往歧坪赶去报信。 盛萧萧正上上下下打量忽红叶的身形同面庞,嘴里不干不净地念道:“新来的小娘子你好,你又是哪里来的?你比道姑妹妹丰腴些,想必摸在手里更是……” “你是什么腌臜东西,也配说话?”忽红叶骂道,甩手掷出了两柄飞刀。 盛萧萧怪笑出声,袍袖翻飞卷起飞刀一绕一送,往转身出林的路云安背后袭去,张竹影挥剑挡开。忽红叶闪身而前,盛萧萧身法更快如鬼魅,双袖卷着乌压压一片透骨钉如暴雨一般打向忽红叶。 忽红叶双手连出三回飞刀,一回比一回更快,前后二十四柄飞刀结阵如铁幕,同那一片透骨钉在半空叮叮咚咚碰上,响成一片而后落下一片。 “忽红叶,”盛萧萧将她名字咬在牙根,恨恨道:“好厉害的小娘子……” 没说完就翻身而后,凭着轻身功夫接连纵跃过几棵树,站在树梢上扬声道:“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会会两位小娘子,莫要忘了我。” 张竹影正待追上去,忽红叶伸手一拦,张竹影忙道:“我能追上他,赶他回来,咱们一道收拾了。” “不用。”忽红叶摇摇头,一根手指向前指出去。 盛萧萧刚刚落下树,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驼着背的小老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拳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盛萧萧摸不着这小老头的道行深浅,一袖卷向他,一袖卷向身旁树干,拧身绕开。 小老头出手却快,抬手便捉住了盛萧萧衣袖,上下摇了摇,将几枚透骨钉穿袖而出钉在地上。跟着收手一拽,盛萧萧便似全无抵抗之力,生生被扯回小老头身前。低头看到一只枯瘦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愣了愣,听见小老头咳一声又或者低喝一声,随即一股浑然大力撞正在他心口。 袍袖撕裂,盛萧萧也跟着倒飞出去,直挺挺摔在一棵树上。树干断折下来,枝叶覆盖住了跌落树下的死人。 张竹影看得也有些愣怔,那小老头已经背着手,慢吞吞缓步走到跟前,哑声道:“走吧。”“孙叔宝刀不老。”忽红叶笑道。“在下青城张竹影,见过孙前辈。”张竹影到此刻也知道这便是侯府孙四壁,赶忙见礼。 “哼。”孙四壁哼一声,却不回礼。 “妹妹别介意,老孙头脾气可不好,你跟我共乘一匹马往歧坪去吧。”忽红叶道。 三人前后行到林边,孙四壁慢吞吞的步子全然停下,低着头,对着空无人影的林子问道:“你还不出来?” “谁?”忽红叶问道。 躲在一旁的叶尉缭自然知道说得是自己,他听见路云安说出“郁郅”两个字,便知侯府的人多半赶来了。青城派的人出面,还是与三尸门相关的事情,侯府实在不能置身事外。只是没想到老孙头功夫日益ji,ng深,这就把他翻出来了。 一声轻响,三柄飞刀齐齐钉在了他躲藏的树干上。 叶尉缭只得投降,从藏身的树后缓步走出来,一手举着摇了摇,笑道:“孙叔,红叶,这一向可好?” “小叶你个死人!”忽红叶听见声音知道是他,大步走过来,两只手抓到他头脸用力揉搓糊在脸皮上的猪皮,骂道:“你这是什么鬼样子,还躲着不出来,没脸见我们了?” “疼,疼,疼,红叶你轻点……六丫头没闹着跟来?”叶尉缭一边从她爪下抢出自己的脸,一边问。 “你自己不知道她能不能走路?”忽红叶剥干净猪皮,拍打两下。 “可惜,本来还想着有个对付罗佛佛的法子,那老东西刀枪不入,索性炸他。”叶尉缭盘算两下,道:”六丫头不来,说不得我自己做几枚炮仗……” “罗佛佛?”孙四壁粗声问道。 “是,孙叔,领头的人是三尸门罗长老罗佛佛,先前同他打了一个照面,张姑娘也在。我们好险才逃脱,再到歧坪对上他也毫无胜算。”叶尉缭停了停,问道:“孙叔你呢?” “罗佛佛……”孙四壁抬起头来,似乎微微叹声,道:“封不闻尚在的时候,罗佛佛也是三尸门排到第二的高手,殷鉴山庄一役他在外奔丧并未参与,否则死伤更重。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功夫练到何等境界,你跟他交过手?” “我,张姑娘,还有初六三个人斗他一个。” “他跟小苏比呢?” “更强。” 孙四壁面色凝重,低头,抬头,而后摇摇头,道:“我也没有把握,尽力而为。” “那不用,”叶尉缭走进一步,展臂搭上他肩头,笑道:“怎么舍得让孙叔拼命去,我自有法子收拾他。” “你别乱来。”忽红叶道。 “我什么时候乱来过了?”叶尉缭笑道。 “叶兄,”张竹影到此刻才跟他说上话,偏头看着他脸,也是到此刻才正面瞧见他本来样貌,忽一笑,问道:“那封平平呢?他没事吧?” “多谢张姑娘惦记,初六没事。”叶尉缭答得诚恳,不计身份问起封平平安危的,张竹影是头一个。 “哪里,我才要多谢你们二人救命之恩,还要多谢孙前辈和红叶姐姐,侯府各位高人当真名下无虚……”张竹影转圈行礼,忽红叶一把拉住她手,牵着她往马匹走过去。“行了,别谢来谢去的了,走吧。” 这一番耽搁,三尸门人早已经走到前头去了,也不知路云安有没有及时知会熊府一众人。四人分乘两匹马一道赶向歧坪,一路催马疾驰。进入歧坪而后到熊府附近下马,各展轻功接近熊府跟前。 他们来的是后门,叶尉缭熟门熟路,领着三人伏在一处窄巷屋脊上观望。 熊府并无什么杀伐动静,静夜里黑黢黢一片,只有中间一处厅堂隐见烛火。后门前头站着一个身着灰袍的人,左右各三四丈距离之外,也站着这样的人。 “着灰袍的是罗佛佛手下三十六恶鬼,已经将熊府围住了。目前看来仍围而不攻,府里的人只怕也没逃出来。”叶尉缭轻声说着,转头跟张竹影笑道:”也不知他们等什么,难道罗佛佛还绑在树上解不开?” 张竹影听得一笑,孙四壁转头瞪他们,张竹影忙正色道:“也许在等盛萧萧。” “有道理,”叶尉缭点点头,道:“罗佛佛好武弑杀不理俗务,发号施令安排人手都是盛萧萧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他死在半路了。” “还能一直等着那个 y 棍?”忽红叶道。 “不能,到罗佛佛烦了,大约就当先杀进去了。”叶尉缭道:“咱们还是得赶紧进府。” 孙四壁听到这里,从屋脊上一跃而下,背着手往后门那个灰袍门人走去。叶尉缭轻轻挥手,他跟忽红叶同时跃下,分扑左右方两人。 三人全于一招之内结果了对手,张竹影也已经纵身上了墙头轻飘飘落进府中,门后闪出来四个人挥着兵器一起招呼,看见是她才放下。府中这般戒备,路云安的消息还是传到了。 张竹影将后门打开了一道,请外面三人进府。 一人领着他们走到那一处亮着烛火的厅堂,一路上墙角树后都守着人,不时跳出来问话,都由张竹影出面作答。 行至近前便听见厅堂中一阵阵人声嘈杂,争辩不休。有人高声喊着要杀出去,有人反驳不愿行险,有人嘶声道:“把那刘喜喜交出去就是了!”有人骂道:“我们人数还多出一半,怕他们什么!”有人劝道:“你们后生晚辈不知道罗佛佛的厉害……” “不理那罗佛佛当年如何威名赫赫,只说现在,现在三尸门这一众人到府门前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还没杀进来,咱们是不是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一个声音是莫天麟的。 “没有,”叶尉缭进到厅中,扬声道:“他们没杀进来是有事情耽搁了,可不是心存犹豫。三尸门招揽门人凭得是‘一入此门,再无此人’,要是再有人同门人计较入门前的事情,甚而杀了门人,三尸门必然用残毒数倍的手段奉还,杀到无人敢动三尸门人。各位既然已经动了,还打了逼供三尸门机密的主意,无论放或者不放,他们都会把此地变作一片焦土。” 第二十四章 叶尉缭一番话说完,厅中十余人听得愣了一愣,跟着纷纷开口吵嚷起来。人声杂乱,也听不明白什么人说了什么,只有路云安过来跟四人见礼。 “各位,各位,”路云安回头喊住众人,报出侯府孙四壁、忽红叶同叶尉缭的名号,道:“侯府几位高人连夜赶来相助,他们对三尸门种种情形知道的比咱们多,各位先不忙争辩,听听他们的说法如何?” 张竹影也出言证实侯府三人身份,安抚众人。 厅中众人有一半都在仪山山谷那间蛇房前见过叶尉缭,也知道他之前夜闯熊府,虽然对他是敌是友多有疑虑,听见孙四壁、忽红叶的名头还是静下声来,齐齐看着他们几个。 “照叶兄的意思,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了?”莫天麟问道。 “那倒也不是,”叶尉缭看着眼前一圈人,笑道:“在场各人谁杀的三尸门人都没有这位孙四壁孙叔多,他都不怕,咱们也不用怕。” “哼。”孙四壁瞪了他一眼。 “叶兄弟莫说笑了,三尸门如何能轻易找上侯府?要屠尽一个小小的熊府倒是容易许多……”莫天麟说着跟熊德兴告了个罪,熊德兴也哼一声,瞪他一眼。莫天麟接着说道:“不过如今有侯府高手镇在这熊府,必然不能叫三尸门任意妄为,不知三位有何良策,说出来,咱们都听侯府调遣便是。” “叶兄请说。”张竹影道。 “咱们尊侯府孙四壁一声老前辈,听他指使也就罢了,这叶尉缭跟三尸门少主勾连不清,哪里轮得到他说话!”熊德兴到底忍不住了,出声喝骂。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1节 “小叶说话就是咱们说话,不想听出去!跟罗佛佛打去!”忽红叶对骂道。 熊德兴攥着金丝大环刀就想跳起来,莫天麟同路云安把他按住了,张竹影拉着忽红叶,两人仍不住口出恶言,大敌当前一条计策没商议出来倒是闹得更厉害了。 叶尉缭走到他们中间,正色问熊德兴:“熊兄,你府里不计咱们这些外来的,只算家眷有多少个?仆役多少个?老幼妇孺多少个?” “与你何干!”熊德兴道。 “江湖比斗生死有命,在场各位就冲出去跟三尸门轰轰烈烈打一场,都死了也不枉。还有孙叔在,斗到后来说不准咱们剩下的人还多些。只是三尸门人得的令是入得府中见人便杀,熊兄英雄好汉,却要府中老幼妇孺一道陪葬不成?”叶尉缭问道。 “你……”熊德兴仍想骂他,却想不好要对着哪一句骂回去。 “叶兄弟的意思是不动手,可你也说,现如今放了刘喜喜也没用?”莫天麟问道。 “放还是要放,不过也只是缓兵之计。”叶尉缭抬头看众人没有再对吵对骂的意思,一一分说:“这人我来放,张姑娘,路兄,孙叔,红叶,你们一等我出了前门就带着大家走。三十六恶鬼围着熊府不叫走漏一人,适才咱们杀了三个,只怕已经有人补上了。你们少说得杀五个,孙叔算两个,不能弄出任何动静。清出通路来就由张姑娘同路兄在前,孙叔同红叶断后,带着府中一众人往西去,出了歧坪江湖同道各自分散,熊府上下暂且投亲访友,另寻落脚地方,熊兄这宅院是不能再回来了。” “你独个去应付那罗佛佛吗?”张竹影道:“我也留下。” “张姑娘……” “罗佛佛见过我,我不在他必然生疑。” “好,莫兄?”叶尉缭听她说得坚决,也不再多劝,转头问莫天麟。 “我来,”莫天麟点点头,道:“虽然不及张姑娘的功夫,只要悄无声息地杀一个人,总能设法办到。” “如此有劳了,”叶尉缭再问熊德兴:“熊兄,请务必约束举家上下同府中一众江湖同道,尽快动身,最晚也要在天明之前弃宅而去,这是你的地盘,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只等熊兄这边安排停当,咱们就分头出门。还有,府中可有硝石?硫磺?木炭肯定是有的。” “也有,”熊德兴咕哝道:“老父近年来身体不适,一直钻研炼制丹药……” “如此甚好,烦请熊兄叫人给我搬来,再叫人把那刘喜喜洗干净头脸也给我搬来,烦请各位分头收拾兵器细软,动静越小越好,手脚越快越好,没什么可收拾的烦请帮着熊兄安顿府中上下人等。”叶尉缭指派各人各事,至此也没人不听他的,都转身去办了。 “小叶,你还没说你怎么办?”忽红叶道。 “放心,我能从罗佛佛跟前逃走一次就能逃走第二次,何况还有张姑娘相助,她的轻功拖着我逃也是足足够的。”叶尉缭笑着走到她跟前,低声道:“你跟孙叔路上更辛苦,只要出了歧坪,别回头,上郁郅带着青卉茂茂他们就走,回侯府去。” “早就传书回去了,小苏会安排接应。”忽红叶道。 “那更好。”叶尉缭道。 “你还是不跟我们走?三尸门重出江湖,仲家藏头露尾,麻烦事越来越多,你偏偏在这种时候……”“红叶!”孙四壁低喝一声,打断了她说话。 叶尉缭又跟她笑了笑,转身去找张竹影:“张姑娘,你跟我来。” 叶尉缭带着张竹影往厅后走过去,两人身法快,几下追上了走在前头的古煜同王万春,叶尉缭抬手轻拍古煜肩头,问道:“古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少侠想问什么?”王万春抢道。 “我问的是古兄,”叶尉缭微一笑,道:“古兄不需担忧,张姑娘就在跟前站着,我害不了你。” 古煜十分为难地看看他,又看看王万春,再看看叶尉缭身边站着的张竹影,犹豫着点了点头。叶尉缭拉着他就跑,沿着回廊进去一旁偏厅,还请张竹影绕厅转了一圈确定无人偷听,将跟来的王万春也请走了。 “你看到覃中吕那天,是个什么情形?”叶尉缭把古煜让到椅子上,站着问。 “她不是我杀的!”古煜大声道。 “这我知道,”叶尉缭笑得温和,仍是问道:“你只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这位隐匿多年的女魔头的,这在江湖之中也是值得大大传扬的好事,有什么不可说的?” “你弟弟……” “我没带着他,不用怕。” “我跟你说了这一回,你再不找我麻烦,他也不来找我麻烦?”古煜小心问道。 “我们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说清楚就好了。”叶尉缭笑道。 古煜叹了口气,抬头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张竹影,张竹影抬手请他说话。古煜这才说道:“此事说来倒真有些不光彩……年前时候,我有一位远亲来访,就不提名字了。我带着他上山打野物,黄昏时候从仪山望北坡那边下去,到苍溪访王万春……” “不相干的事情少说些,离天亮没多少时候了。”叶尉缭道。 “是,”古煜加快说道:“咱们在酒楼吃野味喝酒,酒至半酣,进来一个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布衣荆钗,样貌倒是标致。我那远亲也是酒喝得多了,看妇人独身一个就坐过去出言调戏,还有些毛手毛脚……当时我们一桌有起哄的,也有叫他回来的,我原本站起身打算去拉他,却看见他从椅子上倒摔下来,滚到地下翻了个跟斗,跳起来还笑,说自己喝得多了晕头晕脑。他说着话,忽然从嘴里掉出大口的淤血,红得发乌。他自己也吓傻了,掐着喉咙跪倒在地,仍是不住地吐血块。我回过神上去扶他,他话也说不出来,浑身抽搐着栽倒,就此死了。” “这人倒是自己找死。”叶尉缭道。 “我这远亲虽然愚鲁,可也罪不至死吧。”古煜有些不悦,又道:“当时我们一桌人酒也惊醒了,纷纷把那妇人围住。那妇人看也不看我们,从腰间解下来一个竹筒摆在桌上,一条细小黑蛇从竹筒里面游出来,沿着桌椅同她周身游走,游了一圈又一圈。我们看了一圈又一圈,却也无一人敢上前,倒像是围成一圈守卫她喝酒一般。” 叶尉缭笑出声,古煜瞪了他一眼,更加不悦。 “然后呢?”叶尉缭问道。 “我站在近前才发现她少了半截手臂,再有那条黑蛇,忽然想起多年前横行江湖的一个名字……我叫出覃中吕三个字之后,众人都不由得退开了些。她也没有认下,也没有不认,她从始至终都没跟我们说过一个字,也没把我们看在眼里。喝完了一壶酒,收了黑蛇回竹筒,站起身就往外走。” “她就这么走了?”叶尉缭问道。 “我们……我们谁也没有把握能制住她,更何况她周身毒物,我远亲惨死的情状历历在目,也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古煜尽力辩解。 “我不是问你们怎么不留下她,我是问她居然没有杀你们就走了?她那天心情很好?”叶尉缭道。 “她心情好不好我怎么知道!你恨不得她杀干净我们这些人吗?你跟她师侄封平平到底还是一路的,没安好心!”古煜到底被他气急了,口不择言地高声骂道。 “古兄莫气,叶兄必定有他的理由。”张竹影道。 “我却想不出覃中吕有什么理由,留下这许多活口……”叶尉缭苦笑一声,抬头皱眉想了想,低下头摇了摇,十分苦恼。“然后你们就知会四方江湖人物仪山相会,共同讨伐女魔头了?” “我们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覃中吕,毕竟她的形貌本事都只是听闻,我给江南武林同道发去了几封书信,许久没有回音,又同王万春一道找上熊德兴去仪山探探究竟,结果青城派也来了,你侯府也来了,不知如何三尸门也找来了……” “你发了那么多信,总有人走漏风声,总有人不想在世为人转投了三尸门。”叶尉缭叹口气,道。 “叶兄何故叹气?”张竹影问道。 “覃中吕果然是故意的,这下麻烦了。”叶尉缭道。 第二十五章 “这话什么意思?那女魔头故意泄露自己行踪?她如今让人杀了,难不成还是她故意找人杀她?她活腻了……她没死吗?你们兄弟两个骗人是不是!她根本就没有死在那间蛇房里!”古煜越琢磨越不对,跳起来就想揪住叶尉缭问个清楚。 “不要慌,不要怕,”叶尉缭把他按回去,道:“那蛇房里的的确确有一个跟覃中吕一式一样的尸体,我们可没有骗人,要骗也是覃中吕骗……她多半死了,就少半没死也诈死遁走了。你散出去的书信连个落款也不敢留,我都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出来你,一来她不知道你们谁散播的消息,二来她也许就是借你们传个话,三来跟她有深仇大恨的人车载斗量,就算她诈尸还魂也不会浪费力气找你。” “……”古煜将信将疑地听着,打着自己盘算。 “叶兄十分忌惮那覃中吕,是怕她诈死有什么图谋?”张竹影问道。 “那疯女人疯得厉害,没法猜,大约也不会花心思图谋什么,”叶尉缭再叹口气,道:“就怕有人要没完没了地找她了。” 张竹影还要再问,叶尉缭直说时间不多,请古煜自去收拾准备脱逃,他带着张竹影又回到厅堂之中,之前交代熊德兴的几样已经一一搬来。那刘喜喜还剩下一口气,半晕半醒地放在椅上,叶尉缭请张竹影看着他,快不行了就渡些真气给他续命。 搬来的药物倒是好几大罐子,三黄合硝石再加木炭装了几陶罐,又装了两个铁罐封口并牵出引线。他提着几个陶罐布置在厅堂四角,宅院中也安放了两个,又去跟忽红叶交代了几句。 再跑回来正赶上路云安大步跨进厅堂,喊道:“罗佛佛睁眼了!” “叫门口守卫的人回来,院中各处的人也都撤了吧,大家车马齐备,只等我们走出前门就从后门出逃,一路小心。”叶尉缭道。 “叶兄弟,多多保重!师姐,我在郁郅等着你!”路云安跟两人行礼,张竹影笑着挥挥手,催他去了。 叶尉缭一手搀着刘喜喜,一手提着两个铁罐往大门走过去。张竹影走在另一边帮手扶着刘喜喜,一手拿着个火把。一路走去面见罗佛佛,叶尉缭倒还有心跟她聊些闲话:“路云安看着可比你大,怎么要叫你师姐?” “我入门早,小时候体弱多病,被家里送到了青城山上。”张竹影道。 “出家消灾?”叶尉缭道。 “倒也不算出家,”张竹影笑了笑,道:“下山行走,道姑装扮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叶尉缭点点头,道:“江湖多险恶,女中豪杰原比豪杰更不易,更多麻烦。”“江湖能人辈出,我在青城山上自己练功,觉得自己功夫比同门许多人都好了,下山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太过托大了。”张竹影道。 “你说那个盛萧萧?盛萧萧轻功好倒也不出奇,他是个 y 贼, y 贼轻功都好,不然跑不及就给人打死了。三尸门可没有新入江湖的人,都是刀头舔血攒下来的本事。”叶尉缭道:“张姑娘年纪轻轻也很厉害了,假以时日,历练更多,定然能胜过更多人。” “多谢叶兄夸赞。”张竹影笑道。 两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后,门旁守卫的人抽开门闩,跟两人告退而后匆匆奔走。两人互相看过一眼,都转头看着大门。 “这罗佛佛又是什么来路?”张竹影问道。 “你看他的黄袍,他改的名字就知道……少林弃徒。”叶尉缭道。 大门推开,两人挟着一个刘喜喜走了出来,站在门前阶上,借着火把光芒看三尸门众人,也让众人瞧清楚他两个手里的各样东西。 罗佛佛果然已经睁开眼睛了。 大半个晚上他一直坐在街心打坐,对外界诸事不闻不问,到天明之前忽然长宣一声佛号,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他周围立着十余名灰袍门人,正有人跟他细禀各样事情,包括盛萧萧迄今未至,派去寻他的人也还没回来。 大门便于此时打开来,三个人影缓缓走出立在门前,跟着他们身后宅院之中两声爆响,众人耸然一惊,只觉地面也微微晃动。 叶尉缭交代忽红叶出门前点燃院中的两罐火药,不早不晚正当其时。 借着炸响的声威,叶尉缭扬声向众人道:“各位,在下叶尉缭,特来交还你三尸门门人。这人在仪山之中受了重伤,几乎没命,我们收留他在府中还给他延医问药,如今虽不能活蹦乱跳也治得七七八八,救死扶伤乃人之常情,就不用各位出诊费了,也不用报恩了,领回去好生将养便是。大晚上的,伤者不便在外吹风,快接过去吧。” 叶尉缭一番胡话,说得张竹影也有些侧目。 三尸门人之中周蛮蛮当先跳起来骂道:“狗屁兄长,你胡扯什么!明明是你们打伤他!” “狗屁蛮蛮你说什么都行,把人领走就行,快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还不过来接人到底有没有诚心救助同门?”叶尉缭道。 “你把人交过来!”周蛮蛮道。 “你来接!”叶尉缭道。 “你交!”周蛮蛮道。 “都住嘴!”罗佛佛身旁一名灰袍门人喝道,跟着向罗佛佛禀道:“长老,他在这里胡说八道耗费功夫,府中人或许趁机逃走。” 罗佛佛一直盯着叶尉缭,道:“是你?”“我怎么了?”叶尉缭笑道。 “封平平呢?他怎么没来?”罗佛佛问道。 “死了,拜你所赐!”叶尉缭顿也不顿,张口就来,说得激愤无比。张竹影又偏头看了看他,几乎弄不清他说真的假的。 “我打他最多用四成功力,就死了?”罗佛佛骂道:“不成器的东西!” “罗长老,他多半是骗人的,这人特别爱骗人!”周蛮蛮道。 罗佛佛一愕,瞪眼看着叶尉缭,叶尉缭恨恨回瞪,开口还要接着往下编,罗佛佛转头看到他身旁张竹影,指着她道:“你说。” “我不知道,”张竹影不善扯谎,只得死不认账:“我们分头走,我一直没见到封平平。” “他死的时候只有我在跟前,他跟我说不要报仇,死在少林昙明师父拳下也算超度了。我火化了他的r_ou_身,从此世上再无封不闻后人,你们也不要再找什么少主了。”叶尉缭道。 “你胡说什么!”那名灰袍门人怒喝道。 “哼,哼,哼!”罗佛佛听见“少林昙明”四个字接连冷笑了数声,仰天笑道:“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号了,你也是不想活了。” 罗佛佛说完就大步拾阶而上,向叶尉缭走过来,叶尉缭提及他入三尸门前的身份原本只想扰乱他心思再拖拖时间,结果一个不小心激怒得狠了,他直接杀上来。 “慢着慢着!”叶尉缭忙喊道:“我手里这两罐可都是火药,你再上来一步,我就炸死你们这位门人。” 罗佛佛并无丝毫停顿,跨步就到了他跟前,一拳打出。 叶尉缭几乎要喊张竹影点燃火药罐往他身上扔,却发现那拳头不是冲他来的,一拳打在了他身旁刘喜喜面门,将一个脑袋都打得血r_ou_模糊,直挺挺向后栽倒,连最后一口气也没了。 “这两个人归我,”罗佛佛头也不回地向身后一众三尸门人说道:“你们去追府中逃走的人,杀干净。” 叶尉缭同张竹影在他说话时候齐齐向后一跃,叶尉缭举铁罐,张竹影举火把,往中间一凑而后叶尉缭甩手扔出两个罐子,从罗佛佛身侧过去,砸向三尸门人中间。罗佛佛看也不看,倒行一步,双拳齐出,翻手敲到两个火药罐。 两个烧着的罐子被他击飞出去,砸向对街,轰然炸开,站在后面的三尸门人也多有波及。 “去!”罗佛佛沉声道。 “是!”众人道。 剩余数名未曾受伤的门人匆匆跑开,沿宅院绕行叫住围守的门人,追击熊府出逃的一行人而去。叶尉缭出刀,张竹影出剑,轻功展开从罗佛佛身侧飘忽而过,仍想拦一拦众人。罗佛佛双臂展开,连兵器带人都给挡了回来。两人倒翻进门,各自退了几步而后站定,各自心惊。 罗佛佛说他先前在林中只用了四成力,只怕所言不虚。 无论有多少计策多少准备,在他这般无可匹敌的身手跟前,竟是全无用场。 罗佛佛跨步进门,却没有接连出招,一个壮阔的身影径直从他两个中间走了过去,两人侧身让道,在他走过之后对看一眼,都不明所以。罗佛佛却已经大步走进了方才议事的厅堂,坐到正中一张椅上,目光沉沉地看向厅外二人。 “进来,到跟前来。”罗佛佛平声道。 叶尉缭同张竹影听着,虽然惊疑不定,也只得见步行步,小心地跟着进了厅中分据两侧站着,同坐着的罗佛佛成三角之势。 “覃中吕死了?”罗佛佛瞪眼看着叶尉缭,道:“说实话,让我听出来一个字不真,我就先杀了这个道姑。” “罗长老对他们师叔侄两个倒是关心,问完一个再一个。”叶尉缭话没说完,罗佛佛抬手拍下座椅扶手,向张竹影直甩过去。张竹影挥剑疾挑,只挡开了少许,那一节断木擦着她衣袖擦出一道血迹跟着钉进一侧墙壁。 “她的蛇房里有一具尸身,无头无手,封平平认得是她。”叶尉缭不再东拉西扯,说得十分清楚明白。 “封平平……”罗佛佛念道。 “他伤重,生死在未知之数,此言无虚。”叶尉缭不等他问,抢着说了。 罗佛佛听着,从袖中摸出来一根细绳,皮绳同金属细丝编织而成,正是封平平拿着那一条,于林中绑在了罗佛佛身上。“这根绳子,是我当年送给覃中吕的,她腰上挂了个竹筒里面养着她的小黑蛇。我送给她绑着竹筒,扯不断,就不怕旁人抢了。” 他说来竟有些伤感之意,跟覃中吕有这么一段故交,难怪他这么快赶到了仪山。 “如今绳子在封平平手里,黑蛇也在吧,她是真的死了吧。”罗佛佛又道,说完仿佛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六章 封平平原本把竹筒挂在腰间,从岩洞喂蛇之后就装在了包袱里,只剩下这一根绳。细细一根被罗佛佛拿在手里,低头看着,神情间竟有一丝柔和意思,仿佛忆起许多旧事。 叶尉缭同张竹影换过一眼,张竹影微微抬手示意趁机出手,叶尉缭轻轻摇头,没有十足的把握宁可多拖上一阵。能绊住一个罗佛佛便是大功一件,追击而去的灰袍门人自有孙四壁、忽红叶他们对付。只可惜罗佛佛也只沉思了短短一刻便抬起头来,眉宇间怒气隐现,又复本来面貌。 “谁杀了她?”罗佛佛问道。 “不知,当真不知。”叶尉缭答道。 “好,”罗佛佛把细绳收好,站起身迈步走向叶尉缭,一边道:“留你也没用了。” 说完一拳挥出,携风雷之势直袭叶尉缭面门,叶尉缭并不能避让,脚下一步也不敢走动,抽刀竖斩如激流劈下,只等他拳头撞上来。罗佛佛第二拳却已经追着第一拳打出,更快,更重,追击在叶尉缭刀侧,一拳迫得他斜着退出去。而后第三拳又至,便如炸雷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劈头盖脸打下。 叶尉缭在他全力出击之下左支右拙,不说比斗,便是逃都力不从心。 两人快逾闪电般拆招换招,数拳过去,张竹影的剑才到了罗佛佛身后,她人在半空,一剑直刺后颈,十分刁钻狠辣。罗佛佛一拳打在刀身上,震得叶尉缭几乎兵器脱手,若非手中是一柄宝刀也让他打断了。跟着罗佛佛头也不转地扬起手,捉住张竹影剑尖,她剑上少说也有十余种变化,却被罗佛佛死死拿住,撤也撤不出。 “撒手!”叶尉缭喊道。 张竹影匆忙弃剑,罗佛佛手臂轻抖,已然把剑身扭了几扭拧成麻花一般。只要晚上一刻,张竹影的手臂只怕也要被扭出几道弯。她落地退后,自厅侧兵器架上抽了一把长剑出来,仍是冲到罗佛佛跟前。 罗佛佛偏头看了看她,敬她胆气,问道:“小丫头不畏难不怕死,功夫也着实不错,可惜了。盛萧萧是追你去了,你杀了他?” 张竹影并不愿供出孙四壁,咬牙道:“是!” 罗佛佛立掌身前,垂目念了声佛号,跟着睁眼道:“那你也得死。” 叶尉缭闻声而动抢先一步到了他近前,刀在人后,矮身躲过了他一拳闪身到了他展臂之内,回刀便要拖向他身上。罗佛佛一肘击下,叶尉缭奋力接住抱在怀里,一刀切向他腰侧。刀刃穿进袍子又从他身上滑开,叶尉缭骂了一声,罗佛佛翻手捶他下巴再捣他心口。 张竹影本来挥剑如雨,拼力缠着罗佛佛另一只手,见叶尉缭危急匆忙来救。 “嘭”“嘭”两声,两人分别被打了出去,张竹影撞到一侧墙上,叶尉缭撞散了一片桌椅,桌面烛台翻倒,几根燃剩半截的蜡烛滚落下来,叶尉缭勉力抬手接住一根,没让自己被烧着了。 罗佛佛已然大步向他走来,要取他性命。 叶尉缭把蜡烛掷出去,手上失了准头,擦着罗佛佛飞过去。他摸到身旁滚落的几根,再接再厉掷出去,只有一根对准了罗佛佛的脸,他抬手拿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转头便看见张竹影一手两根,接了四根蜡烛,四团火苗融融亮着映出她脸上一副坚毅神情。 叶尉缭以刀撑地,跳起来斩罗佛佛后颈。 罗佛佛手臂扬起分毫不错地荡开刀刃,仍是看着张竹影,问道:“还有火药?很多?炸起来你们也得死,是不是?” 张竹影本就有些许犹豫,再让他一说,明火在手,却也迈不动脚步去点燃那几罐火药。 “张姑娘别怕,”叶尉缭一刀斩向罗佛佛头侧,一边喊道:“你跑得及,点火!”“可你跑不及……”张竹影越说声息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不可闻。 “哈,好个多情道姑!”罗佛佛冷笑一声,再不管她,回身抓住叶尉缭的刀,用力一掰也没掰断,只往一旁扯开跟着挥拳打向他喉间。 叶尉缭人随刀走,翻身连滚了几滚,躲到一侧桌后。喉间仍是让他拳风带到,一时痛得发不出一点声。罗佛佛踢开两人之间的桌椅,大步仍是朝他行来。叶尉缭冲着张竹影奋力挥手,让她尽快点火。张竹影用力摇摇头,放下四根蜡烛,提剑就要来救他。 叶尉缭睁大了眼睛,哑口无言地瞪着罗佛佛身后。 罗佛佛头也不转,抬手便要再废张竹影一剑。身后袭来的却不是剑,一柄利刃竟旋出他手掌转圈绕着他手腕旋了一周,虽隔着刀枪不入的护臂也割得生疼。 罗佛佛挥拳砸开弯刀,猛地转身,身后站着的除了张竹影果然又多了一个,一个看起来怒火中烧的封平平。 “嗯……”叶尉缭想跟他说话,只哼出一声。 “哼!”封平平哼得更大声些。 “很好,很好,”罗佛佛看着脸上没了猪皮的封平平,点点头,道:“你来了也好。你父亲我是佩服的,我跟他斗了不下百场,从没赢过。可惜,可惜,可惜他最后也不是被我打死的。我瞧你资质平平,覃中吕也没教你什么正经功夫,内功根基不牢,外功投机取巧,活在世上也是辱没封不闻三个字,今日一并结果了你,也算对得起你父亲赢我那百余场比斗。” “大和尚说话好生奇怪,”叶尉缭好歹找回来一点点声息,嘶声道:“你要杀人儿子,还说是为了老子。”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2节 罗佛佛抬手拍碎身旁一张桌子,怒道:“再叫一句大和尚试试!不知死活的东西!” “昙明大和尚,你盗匪窝里出生,小小年纪就跟着烧杀抢掠,是少林和尚慈悲为怀收留了你,二十年佛法熏陶也没能让你学会一点慈悲,一点纷争就在寺内大开杀戒,连杀十余名师兄弟还重伤了你授业师父,逃下山门,逃进三尸门这个藏污纳垢之地,隐姓埋名十余年,以为过去就一笔抹消了?”叶尉缭喉咙疼得厉害,自己攥着,一字一句仍是喝问出来。 “是他们!他们待我不公!”罗佛佛一脚跺碎地下一块砖石,再一脚跺碎下一块,气势汹汹地向叶尉缭走过来,吵不过他便要用声势震他。 封平平同张竹影齐齐赶上,张竹影半空挥剑扰乱,封平平沉膝直奔罗佛佛下盘,弯刀旋出一个个光圈,一圈套一圈,绕着他膝盖脚踝打转,就斩不进去也要他趁发力之时下盘不稳断他去势。罗佛佛再跺一块砖石,接连飞踢,将碎石朝封平平打出去。封平平不躲不闪,挥刀向他脚上连斩十七八下,剁不下来也要疼死他。罗佛佛忍痛抬脚后踹,封平平就地滚开。 罗佛佛对封平平同张竹影能挡便挡,击退便算,拳掌肘齐出仍是直冲叶尉缭而去,一副要将他五雷轰顶的气势。 叶尉缭又被他打退几步,一刀拄地,咳了一口喉间淤血出来,笑道:“大和尚,我不说实话你不爱听,说实话你也不爱听,脾气真不好。” “你别说了!”却是封平平吼他一句。 “初六,近身,他头颈没有护甲包裹,护得最严。”叶尉缭道。 张竹影听而不明,她几番袭向罗佛佛头颈都被他抬手击退,甚而毁去兵刃,如何认着头颈去。封平平却哼了一声,闪身迫近罗佛佛展臂之内,一手托住他臂肘硬接他力道,一手弯刀从他背上绕了个转扎向颈侧。 罗佛佛大喝一声,躬身而后一挺,只以肩背力道将封平平撞了出去。 叶尉缭便于此刻飞身到了他眼前,一刀横撩,如水银泻地一般悄无声息地漫向他眼前。罗佛佛在这万分凶险之下,似慢实快地退了一步,到底又被迫退一次。一步退开,虽躲开了叶尉缭的刀,张竹影的剑随即又来,剑花笼住他头脸。罗佛佛大喝一声,抬手一挥,以自己手掌迎住剑锋而后一把拽下,将张竹影摔向地上。他又退了一步,这一步退后,封平平自他身后跃起,一把猎刀以奇大的力道斩落于肩颈之间,罗佛佛另一手挥拳迎上,两股大力相撞便如山石崩裂,猎刀当即断了。 罗佛佛连接三人,连胜三人。 只是封平平还有一把刀,他人在背后,弯刀却绕到了罗佛佛身前,在他一手断刀一手尚未放开剑尖之际,一声轻响,扎进了他眼中。 “嘭——” 罗佛佛一拳打得极重,封平平便如断线风筝一般直飞出去丈许远,落到了厅堂外头。 “哈哈!哈哈哈哈!封不闻!你儿子很好!很好!”罗佛佛放声怪笑,他一只眼睛成了血洞一样汩汩地流下一道血迹,染在黄袍上。发髻也散了,站在一地凌乱的厅堂之中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叶尉缭看一眼门外封平平,他爬也爬不起,全然不知死活。 张竹影强撑着站起来,擦一把头侧血迹,转头找兵器架上长剑却也一把不剩了。叶尉缭轻手跟她指了指她摆放在一旁地下的蜡烛,而后一笑。 张竹影绷着脸,用力点了点头。 罗佛佛笑声忽然止歇,猛转头看向他二人,再也不大步慢行,张手就飞扑过来。“点火!”叶尉缭冲着张竹影嘶喊一声,挥刀迎向罗佛佛。 第二十七章 张竹影腰身轻摆,捞起地上蜡烛闪身就到了厅堂最里头,双手同出,一根蜡烛投向一根大柱之后藏着的陶罐。她手法轻巧,蜡烛竖着栽进去,一时倒也没燃着。 一晃到了厅堂中间,叶尉缭被罗佛佛接连三拳打得步步退后,眼看要撞进侧墙。 张竹影将手中剩余的两根蜡烛合在左手,跃过去想拉叶尉缭一把,罗佛佛挥臂横拦,将她甩飞出去。张竹影倒撞在一根大柱上,缓过一口气,挥手向下,又在一罐火药之中栽进一根蜡烛。 便在此时,“嘭”一声闷响,数片碎陶四散,里侧一根大柱旁爆开了一地的黑灰粉末同许多细小火苗。 叶尉缭抬头同张竹影眼对眼看了看,咧嘴一笑,这一罐火药没配好竟哑火了。 张竹影也不知是气是笑,捏着最后一根蜡烛对准最后一个陶罐,盯着罗佛佛动作,只等投掷出去就把叶尉缭抢出来。 罗佛佛瞪眼看了看炸开的一地东西,怒火更胜,双拳齐出,擦着叶尉缭头侧在墙上捶出来面盆大的两个窟窿。叶尉缭就地滚出去,躲得愈发勉强,仿佛再一拳就能把他打散架了。 厅堂外头,石阶上趴着的封平平也有了些许动静,以手撑地,躬身想要站起来。他身上包袱先前被罗佛佛打散,随着他起身滑落在地。封平平闷哼了一声,到底发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仍是想倒,迈前一步,扑到门框上撑住。 “初六……”叶尉缭分神叫道。 罗佛佛一拳擦过他肩头,“咔”一声脆响,他左臂向后折去。 封平平睁大了眼,整个人抖颤得站不住走也走不成,一扬头,撮唇作哨,“咻”一声细响还带着些微转折,随即地下包袱里蹿出一道黑影,如极细的黑色闪电一般瞬息间游过厅堂,蹿到了罗佛佛身上。 罗佛佛心知厉害,大喝出声,一手挥出,以奇快奇准奇重的力道拿向缠上身的黑蛇,仍是没能捉住,只是他拳风凌厉将黑蛇弹了出去,只见一条细细黑影转瞬没入墙角暗处,不辨踪迹。罗佛佛忽一怔,翻手来看。他手上护具只裹了手掌,为了拳掌灵敏手指仍露着,大指指尖之上忽然多了两个细细的血点。 罗佛佛握着自己手掌,仰天爆喝一声,全然怒发冲冠一般。 叶尉缭咬牙将左臂揣进衣袍里,趁势而上,往他后腰身前各斩一刀。罗佛佛不能放手,躲也没躲,刀锋却只是划开了黄袍。跟着罗佛佛一声爆喝转为一串咆哮,听来更是惨烈,却是他用左手生生扯断了右手,阻住毒性延经脉而上。 罗佛佛发髻散乱,衣衫破烂,一手持着一只血r_ou_模糊的断手,垂下的一只手臂自断腕处血流如注,他抬头盯着同自己缠斗了两场的三名小辈,实在想不到竟狼狈至此,低声轻哼了两下,跟着一叠地冷笑出声。 “覃中吕,覃中吕,你的蛇竟咬我吗……” 罗佛佛抬手便将断手向着叶尉缭掷过去,跟着直扑远处封平平,叶尉缭侧身躲开,对着罗佛佛挥出一根绳圈,却是他一刀划开黄袍之后掉落的。绳圈套在罗佛佛脚上,叶尉缭明白自己一个人一只手拉不住他,索性飞身起来连抖了几个绳圈缠在他身上,跟着落到他背上,用尽全力抽紧绳索,一边放声叫道:“张姑娘,带初六出去!” 张竹影将最后一根蜡烛投进了陶罐,从墙上拽下来一截断木,想过去帮他。 罗佛佛爆喝一声,背着叶尉缭向后疾退,往墙上撞过去。叶尉缭抬腿上他肩,绳索又在他颈间多绕了一圈,一只右手勒得尽是鲜红血迹,嘶声喊道:“走!” “嘭——” 又一罐火药炸响,这一回炸得极烈,厅堂一角都跟着塌陷下来,碎木乱石同火苗四下飞jian,一团团烟尘荡起。 张竹影跑在烟尘前头,闪过门框,拉着一个歪歪倒倒的封平平奋力逃开,封平平不肯退后,挣扎一下就跌倒了,张竹影半跪着把他从石阶上拖下去,他翻身爬起来,一边呛咳着一边睁大眼睛拼力寻觅。 这一战已经从暗夜斗到天明,眼前屋宇显现,却仍是一片混沌。 烟尘渐淡,一个硕大黑影缓缓地走出来,罗佛佛带着一头一脸的黑灰同血迹,仿佛一个索命厉鬼一步一步行至人间。 封平平听不见罗佛佛在吼什么,炸响震得耳朵里一片寂静。 也听不见自己喊:“初五……” 叶尉缭从罗佛佛背后跳了起来,揽在他脖子上。罗佛佛挥拳打他却忘了手没了,叶尉缭甩手把刀斩上他断腕。罗佛佛痛叫着,另一手捉住刀锋,扭身想把他从身上甩下来。叶尉缭抬脚踹他断腕,手上再度勒紧了他颈间绳索,拖着他往后跌了两步而后一同扑倒在地,仍是各种擒拿齐上,紧紧锁住他。 “放手!”张竹影喊道。 “别过来!”叶尉缭喊道。 “初六,”叶尉缭扯着绳,半跪着压在罗佛佛脊背上,抬头对门外封平平笑了笑,满是黑灰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扬声道:“覃中吕是我杀的,我想让她放了你,只有杀了她。我不想让你恨我所以一直骗你,你别气了……” “轰——” “轰——” 剩下的两陶罐火药也接连炸起来,房屋倾倒,天地颠倒,一时再不省人事。 封平平清醒之前便听到人声,一个似乎听过,一个从没听见过。 不确知昏晕过去多久,也不确知现下是身处何地,干净被褥,黄木床榻,还有一阵阵药香。封平平眨了眨眼,这不是客栈,倒像是什么人家里,熊府?熊府没炸的房子……封平平猛地翻身坐起来,胸腹间一阵闷痛,伤势未愈,各处大小伤口倒是一层层包裹得十分妥帖。 正想要捉个人问话,听见外间那两个人声说到他认识的人。 “南场主,此事我本来也不想再跟人说起,是青城派的张姑娘非要让我说……场主的人品咱们都信得过,虽然以前不曾有缘得见也早闻南场主与人为善的美名……”这一位似乎是做客的,言语之中十分客气。 “古兄放心,古兄请说。”那南场主道。 听来做客的便是古煜了,封平平曾在山中听过他一句话四个字,隐约觉得耳熟。 古煜将他如何遭遇覃中吕、如何被她杀死远亲、又如何四处散播消息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南场主极少发话,只是听着他说。封平平心下明白,是张竹影有意安排,专门让他听见。 “张姑娘说,我这一回说完,再没有人会跟我过不去。”古煜小心地说道。 “嗯。”那南场主轻笑了一声,道:“不会。” “有件事我一直奇怪,之前侯府的人问我,我也不好跟他们多说……”古煜又道:“覃中吕跟三尸门渊源极深,对付三尸门主要是渭北侯府同渭南仲家,我最早也是给这两家送信过去。虽说没有署名,也想过他们不会当真,后来迟迟没有动静也就没再等着,去找了熊德兴,赔上他一个府邸……说远了,我奇怪的是侯府竟来了这么些人。按理说,要来就该早些时候,怎么赶到后头去了……南场主跟侯府的人熟悉些,他们死了人,不会怪罪到我吧?” “你倒想得多,”那南场主有些失笑,道:“侯府怎么安排我不知道,我知道侯府不会跟你计较,你尽早回家去吧。” “是,是是。”古煜跟那南场主连番道谢,告辞出去。 外间桌椅响动跟着脚步声起,一个人推开里间门走了进来,抬眼看到封平平起身坐在床侧,微一愣,跟着轻笑一声,坐到椅上一腿搭起一臂摆上桌面斜靠着,偏头道:“都听见了吧?” 这位南场主生得白面红唇,尖俏脸,一对弯弯笑眼,言语动作之间自带风流意态,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最多比叶尉缭稍大些,说话倒是老气横秋,语气间十分地颐指气使。只听声不看人,少说要老十岁。 不知为何,他看来总有一些似曾相识。 “叶尉缭。”封平平开腔说话,才觉自己喉咙嘶哑得厉害,胸腹间更是跟着闷痛。他伸手按住,抬眼看着南场主,用眼神追问。 “他到过我这里,”南场主指尖转圈轻抚桌上一只茶盅,眼珠转了半圈而后眼皮微微抬起,从眼角看着封平平,一扬嘴角,道:“在下南兰清,是郁郅南贤马场的场主,也是叶尉缭生前好友。” 封平平死死盯着他,不言不语,仿佛没有听明白他的言语。 “他是上月底赶到的郁郅,在我这里呆了两天,把我手底下的人全都派出去,打听周遭地形,打听仪山附近的江湖人士,打听覃中吕和你的消息。你们藏在深山里,隔上几个月总要出来,卖药材,卖皮毛,买食盐粮食,没人怀疑没人问起也就罢了,有了线索再有心打听,不难寻出痕迹。他第三天就进了仪山,以他的本事,只怕是赶在所有人前头就找到了你们。”南兰清再看封平平一眼,他倒像个石雕的人一样动也不动,眼也不眨。南兰清忽然叹了口气,又道:“张竹影说他杀了覃中吕,一直瞒着你。让我帮忙跟你说说,别记恨他。他心心念念只是救你,从覃中吕手中救下你,你记恨他什么呢?” 封平平听到他问,眨了眨眼,粗声道:“他不是怕我记恨,他怕我一直找覃中吕,又找不到。” “你倒真惦记你这个师叔。”南兰清道。 “我找她!”封平平忽地拔高了声音,吼道:“是要杀了她!” 南兰清又是一愣,看着他双眼瞪得通红,脖子以上脸色都憋得紫涨,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却始终僵在那一线之间不肯松动,仿佛哭出来就全完了。 他虽然心狠手辣,到底年纪尚轻,到底是经年困在深山之中少历世事。 “她已经死了,放下吧。”南兰清微微叹声,道:“如今你哥哥也不在了,我是他的朋友,我来救你。你二人全数死在同罗佛佛一战之中,青城张竹影可以作证,她也是看在叶尉缭的面子上,才愿意为你扯这个谎。从此江湖事都不与你相干,三尸门不会再纠缠你,覃中吕更不会,天高地阔,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第二十八章 “不说话?”南兰清等了好一阵没等到封平平出声,又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后话,你就先留在这里,把伤养好,想呆多久呆多久,就一直留在南贤马场做事也好,怎么也不会亏待你。要是你呆不惯,回去山中打猎采药也好,不会再有人扰你清净。” “尸身呢?”封平平到底憋出来三个字,说完又紧绷着脸。 “孙四壁叫牵风歇雨带回去莒县,葬进祖坟。”南兰清停了停,看他还是没有动静,接着说道:“孙四壁等了三天你一直没醒,昨天带着侯府的人回渭北去了。这世上知道封平平尚在人间的只有孙四壁、张竹影和我,我们三个都是叶尉缭的朋友,你尽可放心。府里下人,还有给你看诊的大夫都只当你是受伤的江湖人士,府里还有几个同三尸门人拼斗受了伤的,说不定认得你,还得小心些。最近几r,i你别多走动,就留在这一处院落里,你的伤势也是静卧休养为好。” “张竹影呢?”封平平又问。 “她伤得也不轻,跟府中女眷安置在一处,你要见她?”南兰清问道。 封平平想了想,用力摇了摇头,南兰清总觉他把泪水也摇干净了。跟着他就站起身,扶着床架摇摇晃晃地迈步出去,南兰清想要拦着他,一边道:“你起来干什么?不是刚跟你说了要静养,当心摔了!” “我的刀。”封平平闷声道。 “等着!”南兰清没好气地喊道。他走到外间拍了拍手,叫进来两个仆人。两人捧着一柄弯刀,一柄崭新的猎刀,一套洗净的衣袍,还有一个簇新的包袱依次放在桌上。“你的东西都在这,有多没少,自己清点清点。” 封平平走到桌前,按着桌面站稳,扯起棉袍裹上身,弯刀收回腰间,猎刀抽出来看了看,雪亮锋利,比他的旧刀看着好用不少。他抬头看了看南兰清,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他馈赠。 收好猎刀再提上包袱,虽然换过了裹布,里头东西想必都在。 封平平伸手拿在包袱结上,停了停,仍是解开看了。蛇草和空空的竹筒;瓶瓶罐罐似乎少了些,多半摔碎了;装银两的钱袋鼓胀了些,多半南兰清送的……最后摸到底下一个铜盒,他拿起来摇了摇,里头两颗骰子磕碰着响,还在。 “他的……刀呢?”封平平木然问道。 “嗯?”南兰清一时没听明白,想了想,道:“你说阿缭的刀?没见,许是烧毁在火场里了。” 封平平抬头瞥了南兰清一眼,也不再跟他多说,绑好包袱背上肩,抱拳为礼,绕过这位南场主就走出门去。他步履仍是虚浮,却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头也不回。 “你这就走了?你伤可没好……再喝点药?吃点东西?”南兰清在他身后喊道,不管怎么招呼封平平也不理会。南兰清喊到后来十分无趣,低声骂道:“果然跟他说得一式一样,臭脸!倔驴!不听人话!” 封平平却也听不见了。 封平平走了许久,终于从南兰清的大宅走出来,跨过门槛,站在朱漆大门外头。眼前是没走过的街道,没见过的行人,没到过的地方。天晴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一览无余地洒落下来,街上石砖明晃晃地映着散碎光芒,映得眼疼。 封平平眨了眨眼,两道眼泪扑簌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他跳下石阶,顾不上震得浑身疼,大步朝前跑出去。一个人跑过街道再跑过另一条街道,跑出郁郅,跑过成片成片化雪之后新翻过的田地,跑过枝头抽芽飞花的树林,眼前忽地出现一片望不到头的山野,平缓起伏,远远地接着天边,一时辨不出方向。眼底微微发烫,心中却是冷透,终于明白,这世上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封平平在旷野中久久站着,站到白日将逝,站到天边霞光缭绕,忽然想起些什么,认了认方向,转身往歧坪走去。 他不知不觉跑出郁郅好远,离歧坪倒是近了许多。伤势未愈,气力不继,一路慢慢走着,走了整晚到天亮时候也赶到歧坪了。熊家大宅让一场火烧去小半,远远看见一片黑黢黢的断壁残垣,不闻人声,早起的行人也都绕着走。 封平平从倾倒的院墙迈进去,估算着方位,找到那个厅堂。也是炸得最狠的正中间地方,屋顶四墙都变成了一片碎石焦土,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封平平蹲下开始翻找,一块一块碎石抬起来,一堆一堆焦炭扒开,一寸一寸地方亲手摸过去。 翻到扭成麻花一样的剑,烧得黑糊糊。翻倒半截断刀,是他的猎刀。翻了大半块废墟了,始终没找到叶尉缭的刀。总不能是让谁给捡去了?封平平席地坐下,缓一口气,想想罗佛佛的尸身也得有人给他收,他们俩是死在一处……难道让三尸门的人顺走了? 不对,孙四壁不能把罗佛佛尸身留给三尸门余党。 这才有些后悔之前惜字如金没有多问南兰清一句,到现在找得这么没有头绪,或许那把刀就是让谁顺手给扔了,或许还在剩下这一小半废墟里他没翻到,再翻就是了。 封平平站起身,伸展手足活动血脉,准备再接再厉刨土翻刀。火场边上忽然传来极细微的一声动静,封平平猛然回头,一道细细黑影迅捷地游过一片黑地,沿着他裤脚蹿上身,撒欢一样绕着他手臂不住转圈游动。 黑蛇被罗佛佛甩出去,这几日也不知躲在哪里,还知道找他。 封平平伸手轻抚了一回黑蛇,拿出些草药干虫喂它,打开竹筒让它钻进去。本想放回包袱里,再想想怕蛇的人已经不在了,于是挂回腰带上。 一整天过去,封平平踏踏实实把一整片火场都摸过来,在熊府尚算完好的房屋里也转了个遍,不见叶尉缭的破烂宝刀。 封平平越想越不对,得回去问南兰清。 他整日趴在一片黑炭上,从头到脚周身黑得鬼一样,走回街上路人都纷纷走避,倒是没人能认出来他了。 走到街口,转身背对着熊府,有一顶小轿迎面过来从他身旁道路中间过去,转向熊府前头街道。街口有风,轿帘微微掀起一些,有一阵淡淡异香从轿中散出来。封平平腰上的竹筒微微动了动,他猛然转头,死死盯着那一顶小轿。 眨眼间他人已经到了轿前,弯刀出手,隔着轿夫将轿帘齐齐斩断大半幅,现出轿中人。 前头轿夫让他弯刀一划唬得一惊,就手放脱了轿杠,后头轿夫还在往前抬,险些就把轿子里的人摔出来。轿子里的人尖声叫起来,声息稚嫩,人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娃,粉嘟嘟的脸蛋,乌溜溜的眼,被他吓得小脸都扭着,一边尖叫一边哭得眼泪糊了一脸。 “好汉饶命!”轿夫抱拳过头,给他跪下了。 “爹!娘!”那女娃娃哭道。 封平平也不知要跟他们说什么,虽然闻见药香,近了再闻,女娃娃身上倒也没什么药味,多半他伤得恍惚了。于是也跟轿夫抱了抱拳,转头离去,留下轿子内外痛哭惊吓不明所以。 封平平第二天清早又赶回了郁郅,连番奔波下来疲累得厉害,只是让一丝心念悬着,无论如何都得找南兰清问个清楚。 多绕了两回错路,不知如何南府附近的地形他全然记不得,好不容易才找到大门跟前。 门前停着两匹马,站着三个人。 一个他认出来了,是路云安。一个他险些不认得,也是认识的。张竹影换了一身衣裳,浅青色的衫子,鹅黄色的裙子,发髻斜斜挽着藏起额角一片伤处,看来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清丽动人,言笑晏晏。 封平平隐约觉得有些不寻常,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心也莫名地跳快了些,稳住脚步,缓缓地向他们走过去。 第三个人他完全不认识,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样貌有些粗糙,神情却显得拘谨木讷。 他正在跟路云安和张竹影说话,送别二人。 张竹影道:“师弟回青城,我还不忙回去,先往齐云山去。”“张姑娘要参加齐云擂?‘青城竹影、齐云墨华’,莫非终于要一决高下?”那男子问道。 “不上擂台。”张竹影轻笑了笑,道:“虽然有心同游姑娘切磋一二,不过齐云擂还是不上了,游姑娘也没上过。” “那么些登徒子,不知想看什么呢,当然不能上台打给他们看!”路云安道。 “倒也在理。”那男子点了点头。 “云安,别跟南场主这么说话……”张竹影语声未落,忽然发现路云安神情有异,转头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正看到一个高高瘦瘦黑糊糊一长条的人,背着晨光走过来,看不出神情,只看得到他微微有些抖颤。 “南场主?”封平平看着那男子,声音有些嘶哑,追问道:“你是南场主?南兰清?” “云安你先走!”张竹影喊了一声,抢上来接住封平平,他累得险险就要倒下,张竹影同那南场主左右搀扶着他快步进去府中,一直进到一间厢房里放下。 封平平揪住那南场主的衣领,问道:“南兰清?” “这是……”张竹影打了个磕绊,硬是往下说:“南兰清南场主的表哥,也姓南,所以也叫南场主。” “哼!哼哼!”封平平接连冷哼,张竹影本就不善说谎,这么一番面红耳赤地强辩倒更坐实了这人就是南兰清,那先前他见的那个南兰清又是谁?这两人全都躲着他目光,并不想给他一句实话。封平平摔开了南兰清衣领,站起身往外走。 张竹影急忙追出去,紧跟在他身旁,封平平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四下张望,忍不住放声大喊:“南兰清!南兰清你出来!南兰清——” “他就在你身后,他就是南兰清,别喊了。”张竹影道。 “南兰清!”封平平并不肯听,仍是喊。到后来喊得声息越发嘶哑,带着哭腔一般。“南兰清你出来!你说!他是不是没有死?是不是!” 第二十九章 封平平一路在府中横冲直撞,仆人看见倒罢了,经过回廊前面一处角门迎面走过来两个眼熟的江湖人物,探头看着,似乎也疑心这个满面黑炭的人身份。 张竹影飞身到了封平平前头,顾不得跟那两人招呼,一把拉上角门,转头冲封平平大声道:“别喊了!再喊人人都知道三尸门少主还在这里,你是不想安生了。走都走了又回来,不就是找他吗?我本来也不赞同瞒着你,带你去见他就是了!” 封平平手按在刀柄上,想出刀赶她,听见她这么说又放开,一声不吭跟着她掉头往回走。 南兰清慢一步追在后面,正撞上转回来的两个人,张竹影跟他叹口气,道:“也白费了南场主一番功夫,让我一句话给说破了,没法子,还是带他去吧。” “这……”南兰清有些为难地皱着脸,道:“不妥吧。” “他们那里我去说,这主意我拿了。”张竹影说完回头看一眼封平平的黑脸,苦笑道:“咱们合力跟江湖同道撒了个大谎,无论是好事坏事都已经做下了,再由着这个已经死了的人闹下去只有更难收场,你看他像是能善罢甘休吗?” “倒也在理。”南兰清点点头,侧身让开道路。 “多谢南场主。”张竹影微一施礼,带着封平平走过去。 两人原路退回厢房跟着又往大门走出去,封平平越走越奇怪,忍不住问道:“到底在哪?”“当然不在这个宅子里,不然你这么闹,他还能装听不到不出来?”张竹影偏头看看他,奇道:“你怎么弄这么黑,在哪里打滚了……火场?你这两天都在熊府烧尽的火场里?” 封平平不吭气。 张竹影微微叹口气,道:“你这人,他要是真死了,你还活不活了?”“他死他的,跟我有什么相干?”封平平咕噜了一声,又道:“我就是讨厌他骗我!” “他也是为你着想……”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3节 “用不着!” 张竹影听他喊得火大,反而有些好笑,道:“你哥哥人挺好的,你也不坏,大家都说你要当三尸门门主,我可不信。你哥哥说他杀了你师叔,你会杀他报仇,我也不信。跟你们相处下来虽然都在打架,也看得明白你们的为人。你哥哥这个主意虽然是个馊主意,也有一半我是赞同的,他不该装,你得装,不然三尸门人不会轻易放过你,一旦你被卷进去了,不说别的门派就是咱们青城派也要提防着你,到时可就做不了朋友了。” 封平平看她一眼,轻哼一声,倒也没反驳她。 “所以你气不过就气着,气他就行了,打他也行,他的话还是要听的。”张竹影笑道。 两人已经到了对街,沿着一条两侧高墙的窄巷走进去,到了一扇小小边门,曲指敲了三下,再一下,再两下,门应声而开,进去却也没看见开门的人。高墙里头是一处更加清幽的园子,树木林立,流水潺潺,满眼皆是新绿,还有鸟鸣数声。转过曲折小径拾阶而上是园中一座小山包,依山势建筑着几间屋子,树木掩映,雕梁画栋,推窗可见街对面的南府。 张竹影走到门口,身后一路紧随的脚步却没跟上,奇怪地回头看。 封平平黑着脸站在几步远处,紧握着两只拳头,也不知是心中激荡还是酝酿招式。 隐约能听到门中人声,有一个声音高些,笑语中带着些老气横秋的调子,却是封平平之前见过的假南场主,他笑道:“现在知道疼了?你活该,谁让你不带我自己跑来闹腾!断你一条胳膊才好!” 另有一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虽听不清字句,语调却是再熟悉不过,笑笑地,哄着人说话。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个宝贝弟弟,他的安危最要紧!现在也把他哄骗走了,也没人害他了,你还想干什么?跟我回去!青卉吵死了,你再不回去她得烧了半个侯府。”那假南场主又道,却是侯府的人了。 听到这里,张竹影隔着一层黑炭仿佛也看见封平平脸色更难看了些,拳头攥得微微作响。 张竹影心中默默地跟叶尉缭告了个罪,请他自求多福,敲了敲门,门中那个假南场主的声音懒洋洋带着笑意传来:“张姑娘请进来。” 张竹影一边推门,假南场主一边笑道:“我猜就是张姑娘,舍不得走了?再来多看一眼阿缭?还是留……” “咳。”张竹影咳了一声,有些脸热。 假南场主的语声也戛然而止,看见张竹影后面跟着的黑脸人,屋中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个坐在床边,一只胳膊连肩膀缠得严严实实,另一只手也裹了许多纱布,只穿着中衣,赤着两只脚踩在鞋上,看起来刚刚从被褥中坐起来。他脸上也挂了几道伤,结着痂,笑容也惊得不见了,眼睛扑闪着眨了眨。另一个跪在他身后床上,倒是衣衫整齐,正捏着他密密缠裹的肩头,手掌 起袖子,手指抠在纱布边缘,似乎在给他挠痒。假南场主弯弯眼也圆睁起来,低头看了看坐着的人,抬头再看看门口站着的人。 屋外两个人也愣了一瞬,随即一道黑影从张竹影身侧一闪而过,她伸手没能拉住。封平平直冲到床榻跟前,双手揪着叶尉缭衣裳就把他提起来,假南场主怕扯着他胳膊急忙放开手,让过一边,封平平提着他抬腿就蹿上床,一腿半跪,一把将他抵到床帐后面墙上。 “初,六!”叶尉缭一口气接不上来,疼得扭着脸。 “封平平!放手!”假南场主喊道。 “你别真打呀,他伤得重!”张竹影喊道。 他两个左右抢上,怕封平平一把就把叶尉缭给掼死了。只是叶尉缭还在封平平手里,又怕更激怒他,也不能当真下手去拉。急得一个骂,一个哄,却都被封平平当做耳旁风,充耳不闻。 “你……”封平平只是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会疼,会笑,会喘气,一个时辰之前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找死找活不过是在找一把刀,现在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就被他骗得死去活来。封平平一脸黑炭下头憋得一脸紫涨,从胸腔里恶狠狠地出声想要骂他,结果又喊出来一句:“你……” “初六,”叶尉缭眨了眨眼,奋力挤出来一个笑容,道:“好几日不见,你黑了,是不是又长高了?” 封平平一手松开,一拳捶到他脸上,打得他歪过脸去。 他身上的确都是伤,也不知哪里能下手。封平平拳头仍是紧握着,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还想再找个地方打。 叶尉缭伸手从嘴角擦下来一道血迹,这么重的手看来真的是气大了,抬起头看着封平平歪着嘴笑了笑,道:“初六……是我错了,你要打要骂要杀我给你师父报仇,都行。玉玉,张姑娘,你们出去,不许拦着,不许跟他动手,不许有一丝一毫为难他。” “不用你做好人!不用你管我!”封平平喊道。 “初六……” “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帮你骗我!”封平平伸手一指假南场主,气势汹汹地问道。 “在下韦性玉,行三,人称韦三少,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你当我乐意骗你玩?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还不是为了救你性命,还不是他非说要保你一世平安……”假南场主真韦性玉还没说完,叶尉缭从封平平身侧偏头冲他喊:“你抱怨什么?本来就没你的事情,你突然跑来,还非要冒充兰清去骗他,穿帮了吧!” “此事是我失言,跟南场主作别时候偶然叫封兄弟听见了。”张竹影道。 “阿缭你有没有良心!我为了你架都不打了,从陈府逃出来千里迢迢星夜兼程赶到这里来……”韦性玉又没能说完,叶尉缭义正言辞地驳道:“你是听说三尸门在这里,想打一场更大的架吧,还把鲁师傅都诓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韦性玉气得跳起来,喊道:“你还把三尸门人都打跑了,一个都不给我留!我也想见识见识罗佛佛的金刚不坏之身!” “过来我打折你一条胳膊,就当你也见过了。”叶尉缭道。 “你打谁?你还让人提着呢。”韦性玉道。 “封兄弟,要不先放开?”张竹影道。 “你们都给我住口!”封平平大喝一声,震得他手中叶尉缭一哆嗦,他一手提着他,一手仍是高举着拳头,喝问道:“说!你怎么没死?” “我当时气力不继压不住罗佛佛,被他翻身打倒,刚巧炸起来又被他盖在身上,死沉死沉的差点压断气,不过他一身刀枪不入的护甲倒是救了我一命。还有还有,离我们最近的一罐火药也哑了,配了四罐两罐都不成,五五开,炸人的本事我还是不如六丫头。”叶尉缭笑道。 “你少提她!本来就是你教她的,不教点好!”韦性玉道。 “玉玉你少cha嘴。”叶尉缭道。 “住口!都让你们住口了!”封平平转头瞪着韦性玉,冲他和张竹影一扬头,恶声恶气地喝道:“你们都出去!” 叶尉缭偏头冲二人点了点,跟着一笑。 韦性玉抱着胳膊戳在原地不肯动,张竹影伸手相邀,轻声道:“走了,没事了。” 韦性玉拧着鼻子哼了一声,跟在张竹影身旁,一步步倒退出去。张竹影关了门,心中默默地又请叶尉缭自求多福一回。 “初六,”叶尉缭用纱布裹纱布的两只白胖手掌抱着他紧攥在衣领上的手,问道:“我没死,我跟你说了我杀了你师叔,你要杀我吗?” “我说过我不杀你。”封平平道。 “那你还想打我吗?”叶尉缭笑问道。 封平平看一眼他嘴角血迹和青肿,举起来的拳头缓缓挥下,却是从他颈侧斜向背后,紧紧揽住了他,人也跟着往前一歪,整个挂在他脖子上,压在他身上。 叶尉缭被他压得有些吃力,好几处伤口都扯着了,手掌拍拍他脊背,低声道:“好了好了,我没死。” “哼……”封平平长长地轻哼了一声。 “初六?”叶尉缭偏头看,发现他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一手攥着他,一手搂着他,半趴半抱用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睡过去了,也不嫌难受。 第三十章 封平平只管呼呼大睡,叶尉缭只得一点一点地拖着他斜过去躺倒,他睡梦里觉出来动弹,哼两声,胳膊收得更紧些,险些把叶尉缭勒得背过气去。 辛苦好一阵终于把脑袋放到枕上,换了个不那么别扭的姿势。 封平平仍是紧抱着他,压得瓷实,叶尉缭伤处不仅疼还热烘烘地发痒,苦于推他不动,层层包裹的手掌也挠之不着,强自忍着,勉强用手指挠了挠鼻梁。耳畔是封平平酣睡的吐息声,低头看看他脸上手上无数黑灰不止抹自己一身还有一床,不由苦笑。再看黑灰底下他眼睛微微肿着,眼角还有一道擦伤。 也不知道抹眼泪抹那么狠干什么。 叶尉缭叹口气,用空在外头的一只脚去捞被子,皱着脸,慢吞吞折腾了半天把被子扯上来少许,给他也盖着点。 房门轻声一响,一道微风卷进来,封平平动了动几乎要醒来,叶尉缭一手按在他脑后,轻轻抚摸,一边低声在耳边说话哄他接着睡,封平平缓缓轻哼了一声,抽了抽鼻子,仍是睡得安稳。 叶尉缭偏头看向门口,韦性玉从门缝中探出一颗脑袋,圆瞪着眼看着他两个。 “嘘。”叶尉缭用口型跟他说,挥手让他走。 “这就和好了?还睡着了?那还赶他吗?”韦性玉也用口型说道,怕他听不明白,大张着嘴每个口型都十分夸大。 “再说,再说。”叶尉缭口型道。 “张竹影可走了,见不着了。”韦性玉口型道。 “你也走,走!”叶尉缭仍是挥手赶他,一不小心挥过头敲在封平平眼角,赶忙抬手捂住,凑到耳边连小曲也哼了出来,哄他睡。 韦性玉撇着嘴颇为嫌弃地看着,用力摇了摇头,关门走人。 只剩下缠做一团的两个人,一个睡着,一个醒着,醒着的叶尉缭盯着睡着的封平平,一时想起许多事情,一时又担忧许多事情,转头看到床顶,轻轻地长叹了一气。这么左思右想着,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两人从白日睡到夜里又睡到长夜将尽,天明时候窗外鸟鸣阵阵,封平平忽地爬起来,随即看到了躺在眼前的叶尉缭。 他跪坐着,一声也不出,垂目紧盯着他的脸。 叶尉缭也被他吵醒了,皱着眉,紧闭着眼,哼了一长声而后睁开一双眼,眸光流转,不偏不倚地迎着他看上来。 “初六?”叶尉缭笑道:“醒了?” 封平平并不答他,只是狠狠地看着他,仿佛要用眼神把他拓印下来。叶尉缭眨了眨眼,又跟他笑。一条胳膊微曲,敲打敲打被他压麻的半身,歪歪斜斜地撑着床想要坐起来。封平平一手伸出,按着他尚算完好的那边肩头,仍是把他按回枕上。 “初六?” 封平平用力吸口气,转身从床上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说道:“走了。” 叶尉缭一惊坐起,顾不得伤口扯痛,喊道:“站着!初六!你往哪儿走去?”“你不是想要我走吗?”封平平回头看他一眼,冷声道:“少管我!” 说完他就走向门口,推门出去。 叶尉缭半挪半跳也从床上下来,趿上鞋,裹上袍子,再扯过一袭皮裘披上追出去,他耽误了这许多功夫,门外头封平平走得倒也不快,还在山头小路,弯都没转过去一个。 “初六!”叶尉缭叫他不住,索性大声叫痛:“哎唷!” 封平平转头瞪他,叶尉缭跟他笑笑,趁机走到他跟前。封平平斜眼看他身上还是那件破烂皮裘,裂缝用皮绳歪七扭八地绑着。夜闯熊府的时候被张竹影拿去,现在又还给他了。 “不是张竹影。”封平平道。 “嗯?”叶尉缭听得一愣,问道。 “是你的刀。”封平平轻哼出声,道:“你想要我相信你死了,花了那么多功夫,找了那么多人来圆谎,却始终舍不得留下你的刀。” 叶尉缭竟也一时无话,无笑意。 “我找不到这把刀,我想着,你都不在了总要替你把它找到,但是找不到。”封平平又道。 叶尉缭伸手摸到皮裘里头,刚刚挂到腰间的破烂宝刀,指尖在几个凹坑上划过去,低声道:“……你还记得这把刀?” “哼!” “那你还记得崇……”叶尉缭说到一半,苦笑一声,没能接下去。 “我不记得。”封平平粗声道:“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想骗我还是不想骗我,都不及覃中吕装得诚心,她还舍得留下一条黑蛇。” “她被我杀了……” “还骗?” “初六……” “你说你杀了她,你装你死了,不就是想哄我不要报仇,不要再找她,回山里去,再不给你惹事,再不耽误你,你好回你的侯府。”封平平抢着说道。 “不是,我杀她……” “我闻见她的味道了!”封平平大声道:“错不了!” “嗯?你找到她了?”叶尉缭问道,算是认了自己说谎。封平平气得又想打他,捏着拳头,闷声道:“没有,她在熊府的火场跟前出现过,留下味道,没见到人。” “没去追?”叶尉缭莫名有些笑意。 “哼!” 封平平转身走,这就追去,他会错过覃中吕那一丝味道甚至怀疑自己恍惚,自然是因为满心都是叶尉缭的刀,要回郁郅找南兰清问这把刀。 问出个大活人,也是气人。 叶尉缭跟着他走在下山的石阶上,颠簸着疼,一边吸气一边絮絮地跟他说道:“初六初六,你真的要听我说,从头说。我是上月底进的仪山,七天后找到了你们的石屋,怕惊动覃中吕,远远看着,看你们种地采药烧火做饭,就跟寻常人家一样。也想过不打扰你们,就让你们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也想过杀了她,断了你的念想再带走你。犹豫了许久,不能决断。后来看到你出门,跟着你去了双溪镇,脚程不及你快,赶到时候你已经跟窦上人他们交过手了……” 封平平停下一步,转头瞪他一眼。 “……我没杀覃中吕,我问过古煜确知她诈死之后就一直在想,你找她,或许跟徐氏夫妇一样找上十几二十年也找不着,半辈子都搭进去。不如就当我杀了她,我也死了,你什么都不用惦记。”叶尉缭望着他说道。 “你凭什么替我决断了?”封平平问道。 “是!我不该瞒着你,可是我骗你的时候真以为自己就跟罗佛佛一起死了,临死也让你卸一桩负担,了一桩心事。” “你没死,你接着骗我。” “我错了,”叶尉缭笑道:“我这不是将错就错结果错上加错吗?” “你也没错,你是你,我是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说清楚了,你也不用跟着我,我要回山,你跟韦三少回侯府去吧。”封平平道。 “我是想让你回山里去,山里多安宁!”叶尉缭道:“你还没出山,还没踏足江湖就已经被许多人盯上了,还会有更多人找你,不放过你。有人想杀你,有人想借你的身世谋利,有人还有各种你意想不到的盘算。我想尽我所能保全你。借着这个机会让你诈死,本来想先委屈你一个人隐居几年,等我确定人人都信了,再去找你一同归隐……” “为什么要等几年?” “我,总得等风平浪静了……” “哼,你扯谎扯太多都圆不了了?” 叶尉缭长舒一口气,笑了笑,举起刀来朗声道:“我还有一桩事情未了,你说你不记得这把刀,你想听吗?” 封平平抬眼看着他手中刀,隐约想起一些又不甚清晰,只是觉得不高兴。 “不想。”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转身落阶下山。 “初六你放心,你仍旧是第一位的,只有你活得好好地没人找你麻烦,我才有心思有功夫去顾及别的事。”叶尉缭追着他说道:“所以你看在我煞费苦心不惜装死的份上,能不能不找覃中吕了?” “没叫你跟着我。”封平平道。 “可是我担心你,虽然你不领情,我始终是你哥哥呀。”叶尉缭道。 “你……”封平平一时气结,奇道:“你怎么说来说去都是你有理,你什么都对?听着跟我对不起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错了。” “……哼!” 他认错也认得让人想打他,封平平捏着拳头,看着他一张笑脸又打不下手,只得气哼哼向前走。叶尉缭跟在后面走得慢吞吞,时不时绊一下又叫疼,封平平还得有意放缓步子等他。等了更觉得生气,索性再走快些。走到前头老远,听见他追得辛苦,又得再等。 一路上便快慢快慢跟抽风一样乱走着。 到中午时候,封平平终于在路边树荫下寻了块平整地方歇息,叶尉缭从后跟上来,扶着树干换了好几口气。 “咱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叶尉缭断续问道。 “我回山里。”封平平道。 “真的?不找覃中吕了?乖乖退隐江湖去?”叶尉缭想了想,又道:“不对,覃中吕在山里?” 封平平抬眼看着他,不答他,从包袱里摸出来一包r_ou_干,一袋饮水,甩手丢给他。叶尉缭单手接住,扶着树干缓缓坐下来,一边嚼r_ou_干一边笑道:“好些天没吃这个还有点想了,嗯,想是想,真吃到嘴里还是这么难吃,真难吃。” “吃完你就走吧。”封平平道。 “我不。”叶尉缭道。 “让你走你不走,你非要装死才肯走?”封平平烦道。 “让你不找覃中吕你肯吗?你是要把仪山产蛇的地方都找过来?”叶尉缭问道。 两人正吵着,路前面缓缓行来一辆马车,一匹瘸了一条腿的马拉着一架木板车,车上两道绳捆着一具棺木,随着马匹行进左右摇晃,车架吱呀作声。车两边各跟着一个人,衣衫破烂,帽子压得低,看不清样貌。 “狗屁蛮蛮?”叶尉缭问道。 第三十一章 那两人赶着老马破车从旁经过,分明听到叶尉缭问话,各自怔了怔,也不回话也不抬头一个冲去前面拉缰一个大力拍马催着马匹往前跑。那马本来就瘸一条腿,被赶得嘶声悲鸣起来,原地撂蹄子更加跑不动了。 “蛮蛮——”叶尉缭笑道,扶着树慢慢站起来,十分亲切地跟他打招呼:“这么巧又遇见了,别急着走嘛,好歹跟我说说话?” “你!”拉缰那人回过头来,从帽子下头恶狠狠瞪着叶尉缭,语无伦次地骂道:“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跟罗长老一起死在火场里了吗!你,还有你,你们不是都死了吗!” “头七还魂,我们专程回来看你的。”叶尉缭幽幽地说道。 “你,你骗人!哪有白日正午出来的鬼!” “我们死得惨,是厉鬼,怨气太重日头也挡不住,蛮蛮,我要寻你索命……”叶尉缭越说越是y森。 “你又不是我杀的,罗长老也死了,你们下去接着打去!不对!你哪里是鬼?你就没死!你们两个居然都没死!你装神弄鬼想干什么?真当我怕你不成?狗屁少主同狗屁少主兄长,你们害死罗长老,自己倒活得好好地,就算今日我不能为罗长老报仇,我三尸门也不会放过你们!”周蛮蛮越骂越是颠三倒四。 “周蛮蛮你别说了……”跟他同行那人半个头斜裹着纱布,倒是一路跟他一道的孙唯唯,只听他语气越是凶狠字句倒越是泄气,实在听不下去了。 “少主,少主兄长,”孙唯唯转身向二人行礼,道:“两位看起来也是重伤在身,咱们现下都不是能动手的,也没什么仇什么怨非得动手,就依少主兄长的意思好好说话,不知少主兄长想说些什么?” “棺材里是罗佛佛?”既然对上个明理的,叶尉缭也不啰嗦,直接问道。 “是。”孙唯唯道。 “你想干什么!”周蛮蛮喝道。 “从何处抢来的尸首?”叶尉缭接着问道。 “那日一场恶战,我三尸门人剩余无几,多半都是孙四壁那老东西杀的……”孙唯唯瞥一眼叶尉缭,没再骂下去,道:“我有伤在身没追上去,周蛮蛮护着我,侥幸没死。孙四壁倒着走回歧坪,一路杀伤无数,走到熊府跟前你们那一战也打完了,正赶上半个熊府都着了火。他进去火场,抢出来几具尸……几个生死不明的人,都运到了郁郅南贤马场。罗长老的尸身也在其中,那老东西自然不肯费事安葬,又不想让我们接回来,安排人远远扔到山里头的乱坟堆,周蛮蛮打听了数日,终于从南贤马场的下人口中问到地方,把半个山坡的乱坟刨过来,才算找到了。” “何必刨旁人的坟,只找新动土的坟头挖不就是了……”叶尉缭道。 “不是他一个!二十几号人都扔在那了!”周蛮蛮愤声道。 “三十六护法多半都死了?殷鉴山庄留了几个?没增援过来?余长老、锦长老没再遣人来接应?”叶尉缭追问道。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4节 “死剩我们两个!谁来接应?传书回去都多少日了,也只有我们两个自己设法抢马偷车送罗长老回山……”周蛮蛮说到一半,孙唯唯用力咳一声打断他说话,道:“少主兄长,要是你跟少主愿意同咱们一道回山去,不论想知道什么不都一清二楚了?要是你们没这个意思,不如就高抬贵手,放我二人送罗长老回山,虽然是你们害死了他,人死灯灭,也不用再跟他一具尸身过不去了吧?” “没有。”封平平道。 他站在一旁半天没有说话,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冷眼看着三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更把叶尉缭跟着要说的话都堵回去。 “初六你先别……”叶尉缭没能说完。 “不过也不能放过你们。”封平平抢着又说一句,说完就一刀挥出,孙唯唯只来得及歪了歪就被猎刀斜斩在包着的半个头侧,闷声栽倒。 叶尉缭眼见他抽刀又要往前递,动得倒比他快一步,迈步站在马侧挡到周蛮蛮身前,叫道:“初六!你干什么?” “我烦了。”封平平道,闪身晃过他,挥刀再斩。 “狗屁少主!”周蛮蛮这才回过神,发狠骂着,抽出朴刀从叶尉缭身后扑上。 叶尉缭错步横移仍是卡在他二人中间,一手搭上周蛮蛮握刀的手,一咬牙,发力将他往一侧拽出去。另一条断手索性往后一甩,就横在封平平面前,看他要如何。周蛮蛮的朴刀擦着他脊背过去,人摔向树下。封平平的猎刀临到他肩头忽地扬起,刀势仍是震得他肩臂剧痛,仿佛无数小刀齐齐扎在骨缝之中。 叶尉缭闷哼一声,往前一扑,险些就要撞到马上。 封平平探身捞住他,扶着他缓缓坐倒,眼看他满头是汗脸色白得泛青,一双眼紧闭着,一时不闻呼吸。心中有些着慌,掐他人中,探他脉搏,反手去包袱中摸了瓶药出来,咬开瓶塞,对在他唇间想要给他倒进去,他牙关紧咬,封平平张手掐他面颊两侧想将他下颌卸下来。 “疼!疼疼疼!”叶尉缭忽然张嘴叫道,跟着睁眼瞪他。 “你……真晕还是又装死?”封平平面色不善,压着声息问道。 “我浑身都是伤,你还拿刀斩我,还怪我?你的伤呢?难道都好了?装得跟没事人似的,这么急着杀人干什么?”叶尉缭比他还凶些,接连反问他。 “他们认识我,知道我没死,传出话去我不是白‘死’了?”封平平冷声道。 “那也不急在一时,我有话要问他。”叶尉缭轻声道。 “你们把孙唯唯也杀了,”周蛮蛮跌坐在一旁树下,愤声道:“我什么也不会跟你说了!要杀我就只管来杀!” “蛮蛮,我可拼着命救了你,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叶尉缭挣扎着从封平平怀里坐直,封平平拉他一把,仍是给他口中倒了些药进去,这才甩手扔开他。叶尉缭抬手扯住他衣袖,不让他站起来再去杀人,盯着周蛮蛮,劝慰道:“你放心,只要你据实相告,我不会让初六杀你。他……他心情不好,倒也不是认着你非要杀不可。” “哼!”封平平道。 “哼!”周蛮蛮也冷哼一声,道:“你这个弟弟根本就是魔头,杀人不眨眼,只有你拿他当个人。你是个骗人ji,ng,还成天装好人。” “你是个蠢货,”叶尉缭道:“罗佛佛也是个蠢货,你们让人骗得丢了命还以为尽忠尽义了。” “你又胡说什么!我可不会信你那一套!”周蛮蛮道。 “我问你,三尸门围困熊府那一晚,为什么迟迟不动手?盛萧萧为什么没到?即便他是个 y 贼,大敌当前也没有那么急色非要去追女人吧?三十六护法损失殆尽,为什么没有接应?三尸门隐匿十多年,即便要重出江湖派出罗佛佛一战立威,为什么只有罗佛佛手下的人到了仪山?”叶尉缭接连追问道。 “你胡说!我们一道来的九个人,严得得他们六个人,还有窦宁宁他们三个人都不是罗长老的护法,严得得还是锦长老招进门的!”周蛮蛮道。 “要是我猜得不错,严得得进门可能还有三四年,你们剩下的都是新入三尸门。”叶尉缭道。 “那又如何!”周蛮蛮道。 “这要你告诉我了,你三尸门几位长老可是有什么嫌隙?”叶尉缭笑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拐弯抹角不就是要打探三尸门中的情形,想知道殷鉴山庄在哪里?你当我真傻?我不会告诉你的!”周蛮蛮喝道。 “还是杀了吧。”封平平道。 “锦妍妍是个美人,对吧?”叶尉缭仍是问,不等周蛮蛮回答,又道:“盛萧萧垂涎她已久,对吧?锦妍妍的手段,不论她让盛萧萧干什么他都会干,对吧?就算是背叛罗佛佛也一样,对吧?” “我不知道!” “为什么罗佛佛等到天明?” “因为‘守庚申’!”周蛮蛮喊出来,跟着愣了愣,不情不愿地说道:“这也没什么怕说的,三尸门老一辈的门人有‘守庚申’的规矩,每到庚申日整夜不眠自省自身过错。后来的门人没几个遵守的,但是罗长老不同,一次都没错过。” “盛萧萧专门安排到庚申日围困熊府,一直等着侯府的人来,盼得便是罗佛佛同众人斗个两败俱伤,只是没想到他自己最先死了。”叶尉缭冷笑一声,道。 “你说这些,不过是捕风捉影,胡说八道!”周蛮蛮道。 “那就只说实实在在的事情,事情就是三尸门死了一位长老同他亲信手下,死了许多如你这般什么也不知道的新门人。对了,还‘死’了一位少主。余长老同锦长老的势力分毫未动,更加稳固。”叶尉缭道。 “这……”周蛮蛮听着,想着,想也想不通,伸手拿掉帽子两只手用力抓了抓自己头发。 “你琢磨这么多干什么?”封平平也听得烦了,皱眉问道。 “事情恐怕比我胡乱琢磨的还要险恶些,”叶尉缭抬头看他,放开他衣袖还给他拽平整,笑道:“不是跟你说了江湖险恶吗?只会杀人,可不够行走江湖。” “所以你还是想赶我走。”封平平道。 “所以你还好是身边有我跟着,替你想着,你呀,多少听我点话。”叶尉缭握着他手摇了摇,道:“这一回就听我的不要杀了,好不好?” “哼!”封平平甩开他手,却也没有捉去刀柄,没有再杀的意思。 叶尉缭笑了笑,转头看到周蛮蛮,正色道:“狗屁蛮蛮,你别回三尸门了。你这么傻,还重情重义的,拉着罗佛佛这么大一具棺材到处跑,跟满门恶人混在一起早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近找个地方安葬了他,隐姓埋名,过些安生日子吧。” “不用你假好心!骗人ji,ng!”周蛮蛮道。 “还是杀了吧。”封平平道。 “你要是敢透露给任意一个人知道封平平还活着,我可半点好心都没有了,不会杀你,会让你活着,活得生不如死。点点头,算你知道了。要么初六现在就杀了你,要么你点头同意,我们放了你。”叶尉缭道:“我信你,你点头答应的事情肯定能做到。” 周蛮蛮张嘴还想骂,没骂出声,从叶尉缭看到封平平再看回叶尉缭,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第三十二章 周蛮蛮独个赶着车往前头去了,叶尉缭同封平平站在路边目送,封平平一手按在刀柄上,不高兴,答应是答应了,放过这一个不杀总觉得差点什么。 “行了,初六,杀人不能有瘾。”叶尉缭道。 “他会出卖我们。”封平平道。 “你现在又不肯退隐江湖,又没有乔装改扮,青天白日大喇喇走在路上,再来第二个人见过你的仍是知道你没死,你总不能见一个杀一个……”叶尉缭话锋一转,又道:“不如还是让我给你梳头戴花,扮成个大姑娘……” 封平平瞪他一眼,转头就大步往前走,走着,仍是扯过帽子衣领将半张脸藏进去。叶尉缭笑着跟上,一边宽慰他:“放心吧,我看人挺准,狗屁蛮蛮还是信得过的。” “你看我呢?”封平平忽地问道。 “你挺好看。”叶尉缭笑道。 “你信不过我,所以骗我,装死骗我走。”封平平头也不回,沉声道:“你现在跟着我,满脑子里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到什么时候再骗我一回。我让你走,你也不走,你一定要琢磨下一个哄骗我的法子,一定要让我自己消失。你是不是情愿覃中吕根本没泄露踪迹,你根本没找到我,省你多少事情。” “我骗你,是因为我说不服你。要是换个人我还有许多其它法子,威逼利诱什么不成?但是你不行,”叶尉缭抢着说道:“你是我最要紧的事情。” “你的刀不要紧吗?刀的前主人呢?”封平平问道。 “他死了,”叶尉缭停了停,又道:“死了好多年了,初六,你还是记起他来了。” 封平平回头看他,看得重。叶尉缭对上他眼神总觉得不好,他恐怕转头就要跑掉,他真跑起来自己现在这个样还真追不上。 “初六……”叶尉缭急道。 封平平还没转回去,一匹大马从他身后道路上转过弯来,疾驰而过。叶尉缭紧盯着封平平,只用眼角余光瞄到马上的人,年过三旬,肩厚腰直,身形结实干练。本来是个温和的圆脸,留着络腮胡子,再加两道粗眉便显得沉稳些,看起来更加神情坚毅。 叶尉缭第一眼还没看到这么细致,只看见他肩头背着一杆长枪,乌金枪头,镶虎头,虎口吞刃。 “那是鲁丰霞!初六!快……”叶尉缭喊了出来。 倒是比封平平转身更快,往来路上掉头跑回去。封平平虽然也没听明白他喊什么,看他焦急也不跟他计较,拔腿追上,拉着他往前跑,听他跑得吃力,索性又把他提起来背上肩,继续跑。 “他是苏管家一个师叔的开蒙师父的关门弟子,真要排辈还算苏管家长辈,韦性玉闯到别人府上打人被他教训了一顿,不知怎么把他给诓出来跟着自己,还带到仪山来了。”叶尉缭在他背上急急说道。 “……到底追他干什么?”封平平道。 “蛮蛮。”叶尉缭道。 封平平脚程再快到底背着个人,追到鲁丰霞马后,鲁丰霞也已经追到了周蛮蛮的马车旁,勒马驻足,唬得那老马也站住了不肯再往前去,鲁丰霞扬声喝问道:“这位赶车人且慢!我问你,棺材中是谁?” “鲁大侠!”叶尉缭也在封平平背上扬声喊道:“这位可是鲁丰霞鲁大侠?” “两位过路人又是?”鲁丰霞转过头来,抱拳问道。 “在下马鞍山亭子口李凶,这是我弟弟李煞,人称‘黑面煞星’,我的名号就差些威风,叫‘白面凶星’。”叶尉缭将两人的假名头编得更多了些,从封平平背上跳下来,跟鲁丰霞行了一礼,道:“久仰鲁大侠大名,咱们虽然是占山为王的匪道,江湖道义始终不忘,不知鲁大侠如此匆忙所为何事?可有咱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多谢两位,我同仪山武林同道一道追捕三尸门残余人等,看这人形迹可疑,问几句话。”鲁丰霞转回去又看着周蛮蛮,问道:“是不是你挖了罗佛佛的尸首出来?” 周蛮蛮始终低着头也不说话,暗暗扯动缰绳,那马总不肯动弹。听见叶尉缭大扯其谎,偏头往后看了一眼。叶尉缭悄悄摆手,示意他弃车马自己跑。他倒跟那匹马似的,大祸临头还就不肯动弹。 叶尉缭只得又道:“鲁大侠,这人我们刚才见过,我弟弟李煞杀了一个三尸门人,叫什么周什么什么,背一把大刀。刚巧这人拉着马车经过,就给了他这把刀让他顺路把尸身带去乱坟岗扔了。他是个哑巴,比划半天才跟他说明白。” “是吗?那这棺材里是周什么什么?”鲁丰霞道。 “哑巴!你倒是打开给他看看!”叶尉缭说着往车马跟前走过去,大声笑道:“我也是糊涂了,跟他说他也听不见,我来开!” 鲁丰霞赶马让开一步,叶尉缭站到周蛮蛮跟前,大声骂着:“死哑巴,让你办点事怎么那么难!信不信我把大刀再要回来!”一边把周蛮蛮的手从缰绳上拽下来,压低声道:“开棺就跑。” 跟着用肩膀撞开他,拽马往路边赶。 “鲁大侠,赶到路边咱们仔细看!别是那个罗什么什么装作周什么什么让我弟弟给杀了。”叶尉缭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把马车横到了鲁丰霞马前,招呼封平平来帮他一同开棺。 周蛮蛮缓缓退走两步,小心翼翼地盯着这边三个人,叶尉缭已经起了两根棺材钉,看过他一眼。封平平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叶尉缭,间或冷冷地看向这边一眼。鲁丰霞也从马上跳下来,帮叶尉缭起棺盖,没再盯着周蛮蛮。 棺盖一掀,上面一具是孙唯唯的尸首,半个脑袋披着血,死得新鲜。只是他下面还摞着一具,油布包裹得整整齐齐密密实实,仍是能闻到呛人欲呕的臭味。 周蛮蛮跟叶尉缭一点头,拔腿就往路旁林中跑出去。 叶尉缭挡在鲁丰霞身侧,挡住他视线,故作惊讶地喊道:“咦?棺材里还有个人?” 鲁丰霞也没说话,退行一步,一脚向后踢到枪柄,一扬手顺势抽出长枪。叶尉缭看得准,搭手拦在他臂肘,发力要将他手按下去。只是气力不济反被他倒撞开一步,跌到马身上。那马惊了,这时候倒是拖着一个打开的棺材哒哒地跑出去,散一路臭味。 封平平快手拉住叶尉缭,带着他转了半圈躲开车马,同时左手抽刀。叶尉缭看见他弯刀出鞘,往他手背拼力一推,仍是给他按回鞘中。 “这个也不能杀?”封平平奇道。 “不能。”叶尉缭叹口气。 鲁丰霞已然长枪在手,人随枪走,跃向林木边缘。叶尉缭高喊道:“鲁大侠!穷寇莫追!”鲁丰霞转头看了他一眼,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马鞍山李凶……”叶尉缭笑道。 没等他说完,鲁丰霞忽然听到些动静,纵身往前路追上去。封平平听到得更早,十分不耐烦地哼一声,跟着抢上,猎刀斩向鲁丰霞身侧。鲁丰霞长枪绕身一转横扫过来,随即连挑连戳,全不给他丝毫近身之机。封平平身法稍滞,鲁丰霞已经追前丈许远,正看到周蛮蛮从林中冲出来,滚身上了跑到前头去的马车,抢出棺中罗佛佛尸身抱着滚下,背起再往林中去。 “好个哑巴……”鲁丰霞扬声道,竟有些赞许意思。 “鲁大侠且慢!”叶尉缭喊道。 封平平追上来一刀袭向他背后,鲁丰霞枪柄后撞,封平平横刀隔开,鲁丰霞长枪已经折向前去,一枪脱手送出直如流星赶月一般,穿林而入,没进油布包裹的尸身连同前面周蛮蛮也刺了个对穿,将一死一活两个人一并钉在了树上。 “鲁……” 叶尉缭声息顿住,身形也顿住,怔怔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封平平偏头看着他,也替他觉得有些可惜,费了这么多功夫救下来的人还是死了,好在不是自己杀的。倒回去两步站到他身边,防范着鲁丰霞。鲁丰霞转头看着两人,也知道两人没有跟他动手的意思,这才把兵器都掷出去。 “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他是三尸门人吧。”鲁丰霞问道。 “我以为他就是个哑巴……”叶尉缭苦笑道。 鲁丰霞走到钉着两个人的树后,一掌送出,跟着跃身而前,捉住了从树干震出来的长枪,飞身又到了路上,昂首而立,一杆血迹斑斑的枪直指二人,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位白面的,你怎么识得我?这位黑面的,你的另一把刀呢?亮出来看看!” “不给。”封平平道。 “可是一把弯刀?”鲁丰霞怒喝道。 “敢问鲁大侠,是弯刀又如何?”叶尉缭奇道。 “你这人虽行事古怪,认识我倒也不假,适才还拦着他杀我,就跟你说个明白。”鲁丰霞仍是站得笔直,枪也举得笔直,面色却带着沉痛意思,道:“仪山武林同道虽然四处追捕逃脱的三尸门残余人等,仍是有漏网之鱼,更大肆报复。熊德兴一家人投奔望北坡的表亲,在一处偏僻山庄住下,一门老少被杀得干干净净。” “什么时候!”叶尉缭急道。 “两天前。”鲁丰霞道。 “死玉玉居然瞒着我不说。”叶尉缭暗自嘀咕,骂一句韦性玉。 “三尸门余党手段甚是残毒,竟往山庄投毒,燃得满庄都是毒雾。等到毒雾散尽再进去救人,全庄上下只有熊德兴的老父亲还剩下一口气,没多久也死了。”鲁丰霞低低叹声。 “那老人家每日炼丹吃药,倒练得能多扛一阵毒物。”叶尉缭苦笑道。 “老人家死前跟进去的人说,‘……找个人,高高的,一把猎刀,一把弯刀。’”鲁丰霞盯着封平平,厉声道:“是你吧?三尸门少主封平平!” 第三十三章 封平平跟叶尉缭对看一眼,各自心下明白。 “说的是我。” 封平平扬声就跟鲁丰霞认下,鲁丰霞大喝一声,一枪向前递出。叶尉缭转身站到了封平平身前把他挡严实,只露出头顶半个脑袋。 鲁丰霞这一枪过来,倒是能把他两个串起来。 封平平抱住叶尉缭想把他挪去一边,叶尉缭一脚跺在他脚上,同时向鲁丰霞喊道:“鲁大侠!你说两天前,并不确知是哪一天吧?” 鲁丰霞长枪微一抖,到他身前扬起而后斜斜戳向空中,旋了半圈,被他捉回身侧仍是指着二人。 叶尉缭看着一尺之距的乌金枪尖,正色道:“毒雾到处熊家满门都死尽了,外人要发现山庄中情形有异,少说一日半日也过去了。还有熊老爷子死前这句话,‘找个人’,或许是杀进山庄的人说的,是熊老爷子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真凶要找的人跟我弟弟形貌相似,而非真凶如此。” “你也认了他就是封平平?”鲁丰霞厉声道。 “人命关天并不敢再有欺瞒,在下叶尉缭,这是我弟弟封平平。”叶尉缭抱拳行礼,不等鲁丰霞动作,抢着说道:“这一桩血案绝不是他做下的,我兄弟二人与罗佛佛一战之后身负重伤,更不愿多生事端,所以请南场主帮忙隐瞒只当我们都死了。熊府烧毁在五天前,两天前我们还都在南场主的府中养伤,你看我胳膊手都还包着。你不要看我弟弟现在活蹦乱跳,他之前一直重伤未醒,他就是好得快而且犟得很不肯示弱,总之,怎么也不能凭空到了望北坡杀人。” “南兰清能为你作证?”鲁丰霞问道。 “不止南兰清,韦性玉也能为我们作证。”叶尉缭笑道:“两天前他就在封平平养伤的屋中,装模作样地跟他说话说了半天。” “成!”鲁丰霞也不多问,道:“你们这就跟我回南府,大家说清楚。” “不成。”封平平道。 “怎么?”鲁丰霞奇道。 “初六你先别说话!”叶尉缭转头凶他一句,转回来又道:“我们知道真凶是谁,世上听说封平平死了会找上门去问个究竟的人不多,问完了会杀人全家的更不多,也只有她一个。” “覃中吕。”封平平语气并不如何,眼神中却是杀意迸现,一闪而没。 “覃中吕不是你的师叔?众人齐聚仪山讨伐她,只找到一具烧焦的无头尸首,她也没死?”鲁丰霞听得更是离奇。 “我去找她。”封平平说完,转身便走。 叶尉缭手臂不灵便,反手没能拉住他。鲁丰霞一纵身便从叶尉缭身侧擦过去,一杆长枪使来便如活物一般,竟绕着叶尉缭一弹一挑,直戳封平平背后。封平平头也不回,弯刀出鞘,绕着枪头旋出一圈流光而后格在虎头之前,转过身来闷喝一声,竟推着鲁丰霞连退了三步。 叶尉缭抢到两人中间,索性空手伸出去,两只伤手分别捉住了枪柄同刀刃。 两人一时都没敢再运劲变招,就给他捉着了。 “鲁大侠,我是玉玉的朋友,我不会骗你。头先不说真名不过是因为我们不想惹麻烦,也不想给鲁大侠惹麻烦。”叶尉缭虽然用巧劲捉住兵刃,伤处扯动仍是疼得头皮发麻,勉力说道:“我们真的是要去找覃中吕,她可不好找,晚一刻就更难找一些。鲁大侠当真要匡扶正义,就让我们去找她,给熊家老老少少报仇雪恨。” “你们……要杀她?当真?”鲁丰霞越听越是不明白,长枪也放低了些。 “初六!”叶尉缭把封平平的弯刀也按回去,喝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伤在身?就知道打打杀杀!” “三少爷跟我提过你,他这趟过来就是找你,到了之后孙四壁跟南兰清都说你死了,你和封平平、罗佛佛一道死在火场里。”鲁丰霞立枪于身侧,皱眉道:“我第二天就跟着青城路云安他们四处寻觅三尸门余党,也不知道后来你们怎么又活了。封平平是三尸门的少主,是覃中吕的师侄,是你的弟弟。三尸门杀伤仪山武林同道无数,覃中吕毒杀熊德兴满门,你们……你们确实也同青城张竹影一同诛杀罗佛佛,适才却又拦着我杀三尸门人……我有些糊涂了,你们到底算什么人?是善是恶?是正是邪?” “所谓善恶,又不是人在哪一门哪一派就纯善纯恶,鲁大侠这般嫉恶如仇,却在陈群峰的府上帮着一个逼死小姑娘的恶少,鲁大侠是正是邪?”叶尉缭问道。 “……陈公子罪不至死。”鲁丰霞道。 “为什么?只因为他身在陈家?只因为鲁大侠识得陈家的人?如果是三尸门人强娶民女逼死了呢?”叶尉缭追问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不是恶行累累怎么会进去三尸门?”鲁丰霞喝道。 “初六,我弟弟可是生来就在三尸门,小时候又被覃中吕掳走了,这些他都管不了,我也管不了,鲁大侠非要跟我们算这笔旧账,未免太不讲理。”叶尉缭说完笑了笑。 鲁丰霞听得愕然,看着他笑脸愣了愣竟也跟着笑起来,道:“依你的意思,我只用跟你们记一本新账,看你们现在如何,将来如何?” “鲁大侠爽快!”叶尉缭道。 “哈哈哈!”鲁丰霞仰天笑起来,长枪于地下一顿,提起而后拽下又背回背上。“侯府三少爷说你这人有趣,我瞧你只是满腹歪理,不过倒也有几分胆色。我就放过你二人这一次,看看你二人到底如何!” “那就,谢过鲁大侠。”叶尉缭笑道。 “哼!”封平平听得甚是厌烦。 “怎么侯府三少爷的朋友还不足以让鲁师傅放过吗?”有人长声问道。鲁丰霞身后道路上转出来一个韦性玉,一身锦袍玉带更衬得面白唇红,长身玉立,一对弯弯笑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三人,问道:“非得让他啰嗦半天,用大篇歪理救他的宝贝弟弟?” “你才歪!”叶尉缭道。 “哼!”封平平瞪眼看着韦性玉。 “三少爷,这是你的不对,你要是一早跟我说明白我也不会误会是封平平杀了熊家人。”鲁丰霞道。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5节 “他一开始连我都没告诉!老孙头那个愁眉苦脸说得跟他真死了一样,我还伤心难过了好一阵!气死我了!”韦性玉冲叶尉缭呲了呲牙,又跟鲁丰霞说道:“鲁师傅见谅,他已经装死了,我做朋友的不能不帮忙瞒着。谁知道没两天他就装不下去了,还到处乱跑,到处撞见人。早知道就把他两个一道锁在南兰清的马棚里,每天喂点草,不死不活不蹦跶,省得出来惹是生非!” “早知道你就在陈老爷府里躺着混吃混喝,不是更省事!”叶尉缭道。 “现在也不晚,我把你捉回去,一起在侯府的园子里躺着吃吃喝喝,都安生。”韦性玉笑道,他拍了拍手,他身后道路上又转出来三骑,马上人各牵一匹马,六匹马呈品字形跑到他跟前停下。 马上跳下来三个人,中间领头的一个土布衣裳,瘦长身形瘦长脸,形容枯槁,双目无神,跟三人一抱拳,声音听着都干涸了一般,哑声道:“在下王鲜艳。” 左边一个跟他全然不同,身形矮小,着彩衣,一张圆脸白里透红,两只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笑起来十分可亲,笑道:“我叫武鲜美。” 右边第三个一身暗红的袍子,方面阔口,一张脸刀削斧凿,眼神看去十分凶恶,将三人一一看过来,看一个说一字,一字一顿道:“吕、鲜、明。” “……幸会。”叶尉缭勉强跟三人回礼,憋着没笑,瞪眼看向韦性玉,问道:“玉玉,这是你给取的名字吧?” “正是!”韦性玉倒颇为自得,洋洋得意地笑道:“也是你不在这两个月我新收入麾下的,可厉害了,当然要取响当当的名字!怎么样?只许你到处找弟弟,还不许我收几个兄弟?我这三位兄弟,可比你那个破弟弟有用多了,至少听得懂人话。” “鲁师傅,还有这三位兄弟,你这趟出来带着的都是我没见过的人,”叶尉缭笑容渐淡,问道:“玉玉,你是准备随时跟我翻脸?” “就翻脸又怎么了?你能打包票你这个弟弟不是个坏东西?让他装个死一了百了都不肯,一听说你没死嗷嗷叫地冲回来,又得惹多少麻烦?再惹下去,总有我保不住我侯府也保不住你的时候。我就杀了他,把你拖回侯府去关着也罢绑着也罢,反正带回去!”韦性玉高声道。 不等叶尉缭出声,封平平双刀出鞘,一手一柄,横拦在他面前将他全然遮挡在背后。 鲁丰霞还没动,那三个名字古怪的兄弟倒是齐齐站到了韦性玉身前,王鲜艳起手虚按在半空,一脚前一脚后;武鲜美从身后抽出来一对雕花小斧,纹饰甚是ji,ng致;吕鲜明双拳齐出交错于身前,爆喝一声。 “三少爷……”鲁丰霞待要出言相劝,也不知该帮哪一边说话。 “唉……”叶尉缭叹口气,用伤手按在脑袋上,只觉得头疼,也不看韦性玉,闭眼高喊了一句:“我们找到覃中吕了,要不要凑热闹?” “嗯?”韦性玉一愣。 “初六!走!”叶尉缭转身就走,封平平收了刀缓缓转身跟上去,拉着他走。 韦性玉瞪眼看着,三鲜兄弟转头看他,鲁丰霞也看着他,韦性玉只得喊道:“好了好了一起去!这里有马!别瞎跑了!” 第三十四章 韦性玉一行四个人,六匹马,原本就算着叶尉缭同封平平的两匹马,不过是反向而行,没能抓回二人反而被二人带着跑。 再加上鲁丰霞,一行七人浩浩荡荡地往望北坡赶去。 封平平上马就跟他那一匹马摸摸抱抱低声聊几句,不一时便熟了,也没见如何打马便远远跑到前头去。叶尉缭知道他熟悉山中道路就由着他头前领路,鲁丰霞紧跟着,其后是叶尉缭和韦性玉并排而行,三鲜兄弟仍是品字形追随。 “怪不得他听不懂人话,都跟马说话去了。”韦性玉道。 叶尉缭看他一眼,没出声。韦性玉倒有些心虚,歪着头看过来一眼,再一眼,拉马往他马跟前轻轻撞一下。叶尉缭再看他一眼,还是没出声。 “阿缭,生气了?”韦性玉赔笑道。 “你不能杀他。”叶尉缭道。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谁敢真动你的宝贝弟弟,你那么小心眼,记仇,没事都不给我好脸成天凶我……”韦性玉顿了顿,又道:“我也不是非要惹你,不过就是想让你跟我回去,不论如何,你是我侯府的人。” “侯府不差我一个。” “这得我说了算,我说就差你一个。” “侯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不能给你们招灾惹祸。” “我侯府怕什么!保不住一个叶尉缭才叫丢人丢面子!就算你非要带着个招灾惹祸的大麻烦回府,那也,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别说大话了,”叶尉缭笑道:“不说你爹,你二哥跟前就过不去。” 韦性玉气鼓鼓地撇着嘴,瞪眼看他,却也没话驳他。不一会儿叹了口气,沉声道:“阿缭,你也知道仲家的人到了仪山,你要真跟侯府划清界限,他们可不会再客气了。” “或早或晚的事。”叶尉缭道。 “你早晚真被他害死!”韦性玉道。 “呸,我福大命大寿比南山你不要没事咒我!”叶尉缭道。 “我这是担心你!”韦性玉弯腰过来凑得更近些,压低声道:“知道苏管家怎么没过来吗?他也不是不担心你,他去齐云山了。江湖传闻,三尸门人会出现在今年的齐云擂,各门各派许多人都赶去了。” “哪里听来的?” “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你也不知道吧,追根溯源或许就是什么人随口猜测。”叶尉缭笑道:“再说了,我带着一个不想当少主的三尸门少主,有三尸门人的地方更要绕着躲着走。” “别忙说不去!三尸门的事情或许子虚乌有,以讹传讹,苏管家去齐云山可还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缘由!仲家人会去,铁板钉钉,齐云派传书给苏管家说的,这事真成了。十多年头一遭耗子出洞,正经露面,这你总得见见吧。”韦性玉眼睛亮起,嘴角挑起,说着说着便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仲崇彦?”叶尉缭低声问道。 “老贼不一定肯动弹,或许是他两个儿子仲鲲仲鹏探头出来试试,苏管家本来不让我告诉你,怕出点差错把他们吓得缩回去。”韦性玉尽力伸胳膊勾着他肩,笑道:“我可是一五一十都跟你说了,够朋友吧?你得跟我去吧。” “嗯……” 叶尉缭正沉吟着,他两个的马猛然站住,两人都歪了一下头差点磕一起。前头封平平驻马横在路中间,鲁丰霞也跟着停下,叶尉缭同韦性玉的马差一点撞上去。封平平转头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勾肩搭背的两个人。 “初六,怎么了?”叶尉缭把韦性玉扯开,问道。 封平平也不搭话,驱马过来,探手拉住叶尉缭马头缰绳,调遣自己坐骑哒哒哒原地转了半圈掉过头,那马被他指使得十分灵活还同叶尉缭的马蹭了蹭颈子,跟着封平平催马就跑,牵着叶尉缭的马嗖嗖两下一溜烟地蹿出去。 “等等!我们还没说完!”韦性玉从后吼道。 “嗯?”鲁丰霞看得十分糊涂。 “初六……”叶尉缭莫名有些好笑,一边跟着他疾驰一边喊道:“马跑太快了!我两只手都不成,可扯不住缰!” “坐稳,跟着我!”封平平头也不回地喊道。 “初六你是不是听到我们说话了?耳朵真尖。”叶尉缭笑道:“放心!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 封平平还是不答他,只是拉着他的马,一路又快又稳地并骑跑着把后面五个人远远落下好一段,变成几个小小人影。从平缓林带跑进山中,转过几道山口地势渐渐陡峭,树木繁茂,道路狭窄,封平平这才放开叶尉缭的马。 两骑一前一后在山崖间树木丛生的道路上转着,身后早没了韦性玉他们的人影同马影,叶尉缭料想封平平选这一条是穿山近道,三绕两绕,后面人也就绕丢了。 好在鲁丰霞到过望北坡也知道一条通路,最多晚一些赶到。 封平平回头看他一眼,道:“低头。” 叶尉缭跟他一笑,有样学样地像他一般伏在马背上,马匹从一条羊肠小道挤挤挨挨地过去,脑袋顶上还斜压下来一片岩壁,尖石嶙峋,稍抬头就能撞上。这么逼仄的通路马本来也不愿走,封平平不知如何说服了他那一匹马,细碎挪步到了小道另一头,站在宽阔明亮地方掉头来看。叶尉缭这一匹马受了鼓舞,也跟着钻进去。 封平平在出口迎接一人一马,阳光下看着竟面带笑意一般,伸手过来轻抚叶尉缭这一匹马,低声夸赞了一句。 叶尉缭摇头笑一声,可叹人不如马。 封平平抬头看向他,背着光,神情显得模糊又浓重,低声道:“要是,仲家的人来杀你,我保护你。” 叶尉缭一愣,随即大大地笑起来,道:“那我就放心了。” 封平平不跟他笑,提缰掉头,催着马又往前去。往前走了一段开始下山,沿着一条时断时续的细细山溪一路下去,坡陡,马背上颠得厉害。封平平走一段就要回头看叶尉缭掉下马去没有,叶尉缭尽力扯着缰,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倒像是被他看护的小孩子,不免又笑起来。 封平平看他笑得莫名,又瞪他。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走到山脚,出了山林,到了一条山沟之中,抬眼看上去,一片缓坡上青草碧绿繁花如云,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丛一簇簇摇曳盛放。花树丛中有一片山石树木建筑的房屋院落,依山势而成,青瓦红墙错落有致。 只是一片寂寂无声便是鸟鸣虫啾也丝毫不闻,连风声似乎都断绝了。 再看便觉得有些森然可怖,叶尉缭转头看向封平平,封平平嗅了嗅附近气味,隐隐还有些沾染在房屋院落山石树木上的毒雾味道,散也散不尽。封平平点点头,叶尉缭于是知道,这正是熊德兴一门上下尽数毙命于此的山庄。 正要催马往山坡上去,封平平忽地翻身下马,轻手轻脚沿着山沟奔向山坡东南角。叶尉缭落地跟上,跑到近前也听到些微人声,于是紧追到封平平身边。 转过山脚,两人一前一后地站住了。 山脚下是大大小小几十座新坟,一座挨一座,坟前cha着一片木板只当墓碑,木板上是刀尖刻出来的字,笔笔苍劲。近处一座坟前半跪着莫天麟,满面尘土,正低着头往一块木板上挥刀划下一个“德”字。 封平平同叶尉缭走到跟前,他竟无知无觉一般,只是低着头专心刻字。 “莫兄……”叶尉缭低声叫道,怕惊了他。连叫三声,莫天麟这才抬起头来,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二人,用力眨了眨眼,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莫兄不是回关中去了?怎么……”叶尉缭问道。 “你不是死了?你们……”莫天麟忽然笑了笑,道:“难道我也寿数将近,跟着你们到阎王殿前排着了?” “你没死,我们也没死。”叶尉缭微微叹声,耐心问道:“莫兄是在回程路上听说了熊兄一家遭遇,又赶回来了?这些……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安葬的?” “嗯,”莫天麟点点头,轻抚手中木板,道:“尸身上余毒未散,不好带出去,也不好叫人到跟前来,只好将就刻一块木头,等到晚些时候再来立墓碑。几十号人,有些我也记不得名字,只好立个空碑了。” 叶尉缭看他神智模糊,神情发梦一般,唇色见紫,面色见青黑,心知他是收殓众人中了余毒,忙抬眼向封平平看过去,问道:“初六?” 封平平想了想,从背后取下包袱寻出一瓶解药,递给了他。 叶尉缭半跪在莫天麟身前,倒出一粒药丸,举手送到他嘴边。莫天麟又用力眨了眨眼睛,倒像是忽然发现眼前多了个人一样,浑身一震,抬手便一刀斩向叶尉缭。叶尉缭不及躲闪,封平平提着他衣领把他向后拖出去,一刀几乎擦着他胸前划过。 “你们果然没死!封平平!你说,是不是你!”莫天麟一跃站起来,举刀大喝。 “打晕,”叶尉缭转头跟封平平说道:“别杀。” 封平平轻哼一声,抽刀上前,一扬手挡开莫天麟毫无章法的一招,一错身敲晕他就放倒在地。叶尉缭跟着走上去,把解药塞进他嘴里,一指按在喉间缓缓给他顺下去。 “一颗够吗?”叶尉缭问道。 “死不了。”封平平道。 叶尉缭笑着把药瓶交还给他,封平平接过去不忙拿走,反捉着他手,往他手心倒了一颗,道:“你也吃,不然别进去。” “覃中吕的毒还是这么毒,”叶尉缭把解药扔进嘴里,看封平平收回药瓶自己并不吃,接着叹声说道:“你被她掳走跟着她倒是学到解毒的本事,可是我宁可你不被她掳走……也不是说你现在不好,可是你这么百毒不侵的……覃中吕没少毒你吧。” 封平平停了停,仍是说出来一句:“死不了。” 叶尉缭伸手捉在他肩上,伤手没什么力气,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第三十五章 看看天色近晚,叶尉缭同封平平将莫天麟安置到对面山坡拴马的树下,往山庄走过去。沿着石阶一路走到大门前,未及进门,听见此起彼落的马蹄声响由远而近,韦性玉带着鲁丰霞和三鲜兄弟也赶到了。 韦性玉丢下马匹当先冲上来,一边喘气一边喊道:“阿,缭!你们,你们,我还当你们就私奔了!差点以为过来也见不着你们了!” “喘口气,说人话。”叶尉缭道。 “这哪有覃中吕!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破宅子!她在里头吗?”韦性玉抱怨道。 “覃中吕毒杀熊家这么多人,难道还一直呆在这等你来找她?你跟她约定好了?我们是进去找线索,不想找就回去吧。”叶尉缭道。 “我……找就找嘛!”韦性玉倒被他训了一顿,气呼呼转头要进山庄大门。 “等等,”叶尉缭叫住他,转头看向封平平,笑了笑,央道:“初六……药还有吧?” 封平平眯着眼睛看着韦性玉,黑着脸不出声,也不动。韦性玉弄不清他们说什么,正要问,叶尉缭已经扯着封平平转身低头说悄悄话,连哄带骗,说了好一阵。 鲁丰霞看过对面山坡上躺着的莫天麟,也跟三鲜兄弟一道走上来,一边问道:“莫贤弟怎么还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莫兄收殓众人尸首中了余毒,喂过解药,一直昏晕不醒,玉玉你叫其中一个鲜先去守着他,等我们从山庄出来再带他回去好生将养。”叶尉缭回头道。 “鲜明你去。”韦性玉指派了吕鲜明。 “还好你二人先到了,及时搭救。”鲁丰霞听明白缘由,叹了口气,道:“两天前,莫贤弟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人进去山庄毒雾之中,再也没出来。他仍是进去了,也是他听见熊老爷子最后一句话。我瞧他走出来的样子已经有些不妥,交代他出山就医,过些时日再一同来安葬熊家众人。我们在山口分别,分头行事,没想到他又回来这里。他跟熊德兴经年的交情,轻死重义,实在令人钦佩。” “到底进不进去了!”韦性玉一手按在大门上,催道。 “三少爷,山庄中只怕仍有毒雾未曾散尽,不等等解药?”鲁丰霞看向封平平,郑重点头,道:“多谢赐药,救得莫贤弟一命。” 封平平只觉不是自己非要救那姓莫的,不过是叶尉缭多事,侧身让开,并不领鲁丰霞这一谢。倒是翻手将一个药瓶塞给叶尉缭,省得他再啰嗦。叶尉缭笑着捏了捏他手,这才拿过药瓶,走上前去一一分给鲁丰霞、王鲜艳、武鲜美吃下。 吕鲜明站得远,倒也不用。 只是到了韦性玉跟前,那药瓶倒过来晃了又晃,一粒药丸也没了。韦性玉伸着手巴巴地等到最后,居然正正好差他这一颗,气得喊起来:“怎么这样!我这么老远跑过来难道还不让我进去吗!” “王鲜艳你吐给他。”叶尉缭转头道。 “阿缭!”韦性玉差点跳起来。 “好了别吵了,”叶尉缭转头看向封平平,苦笑道:“初六?还有吗?” 封平平多看了韦性玉一眼,韦性玉捉着叶尉缭的破皮裘揪毛,只跟他闹。封平平想了想,摸出来一颗药丸递到韦性玉面前,韦性玉低头看一眼,再抬头看看他,疑心道:“怎么跟他们三个的药丸不大一样?大一圈。” “不要算了。”封平平翻手握住,扬手就往外扔。 “你!”韦性玉跳起来接住他扔出去的药丸,旋身落地,抢着塞进嘴里。“吃就吃!不一样我也吃,不信你能毒死我!” 韦性玉豪言壮语一毕,转身踢开两扇大门,昂首走进去。鲁丰霞有些担心地跟上他,王鲜艳和武鲜美也跟进去了。倒是叶尉缭留在后面,有些心虚地看着封平平,问道:“初六,不能杀他,也不能毒他哦?” 封平平瞪他一眼,张嘴想说他什么又没说出来,气呼呼地进门去了。 进门之后六人分散开来,各处房屋院落一一看过,山庄之中不止没有一样活物便是树木花草也都干枯凋敝,边边角角地方气味更重,熏鼻刺目,要不是预先服了解药只怕跟莫天麟一样倒了。 尸身都被莫天麟搬出去,各处空余一些凌乱挣扎痕迹,看得触目惊心。 分别寻觅过一遭之后,六人陆续都到了后院一间丹房,房门打开,看得见房中一个铜制的丹炉,烧得黑糊,这一处毒物味道最为浓郁,想来覃中吕是直接投毒在丹炉内烧制出毒雾,倒也方便。 封平平进去丹房,探头往丹炉里仔细查看。 “初六,看出什么没有?”叶尉缭在房外问道。封平平头也不抬,声音从炉中瓮声瓮气地传来:“没有,都烧糊了。” “那闻出来什么?”叶尉缭又问。 “里里外外不都是这么难闻的味道!他还能闻出来覃中吕往哪去了?”韦性玉捏着鼻子,一边说一边挪着脚步想往外走,催道:“别装模作样找了!跟我回去吧!” “你急什么?”叶尉缭道。 “我……诶呀!”韦性玉一跺脚,转身跑进了前头厢房,一阵没出来。 “闻不出她去哪了,”封平平从丹房出来,道:“她诈死时候什么都没带着,各样毒物都是新配的,原来的解药或许不管用了,早些出去吧。” “封平平!”韦性玉忽地从厢房冲回来,喝道:“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我刚说了,原来的解药或许不管用了……” “你……诶呀!” 韦性玉还没能冲到封平平跟前,又掉头冲回去厢房里头。叶尉缭至此也看明白了,又气又笑地瞪着封平平,问道:“初六,你是给他下了泻药吗?” “哼。”封平平道。 “你们这又是干什么?”鲁丰霞道。 “大胆!”“竟然作弄我们三少爷!”王鲜艳同武鲜美一人喊了一句,一个出掌,一个出斧,左右夹击对着封平平。 封平平弯刀出鞘,斜斜划在他二人中间。 “兵器都给我收回去!”叶尉缭喝道:“你们两个鲜!韦性玉还没发话动手,轮得到你们自作主张?还有初六,怎么说都不听!虽然是泻药不是毒药,可是你药得他在这山庄里一直上茅房,蹲久了中毒怎么办!” “我烦他。”封平平道。 “烦他什么!”叶尉缭凶道。 “他老抓着你不放!”封平平比他还凶些。 “初六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斗什么气……”叶尉缭越说越低声也有些骂不下去,忍不住笑了一下,问道:“那有泻药的解药吗?” “没有。”封平平答得干脆。 “封平平——”韦性玉又从厢房中冲出来了,一路喊着杀气腾腾地冲向封平平,挥手招呼王鲜艳和武鲜美齐上,一定要揪住他打一顿。 这一回叶尉缭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了,只得喊道:“初六快跑!别动手,别杀人!” 封平平到底听了他一句,绕着丹房转了一圈又往前面院落跑出去,韦性玉带领王鲜艳和武鲜美围追堵截喊打喊杀,杀到半途再度无功而返拐去厢房上茅房。叶尉缭同鲁丰霞走在最后,对看一眼,一个没憋住,一起放声笑起来。 封平平同身后三两个追兵绕着院子转了一大圈,又跑回叶尉缭同鲁丰霞跟前,跑向后院,他一脚踹开一扇角门打算攀到后山上去,上山根本没人能追着他。 “别跑不见了!”叶尉缭喊道。 封平平身形忽然一滞,仰头看着后面山崖。叶尉缭忙追上去,一晃越过王鲜艳同武鲜美站到封平平身旁,问道:“覃中吕?”“不是,”封平平摇了摇头,道:“一个黑影晃过去,不是她。” “黑影?”叶尉缭一怔,跟着笑道:“黑衣人?” “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没见头脸,”封平平转头看着他,道:“或许比我们早一刻到了山庄,我们进来之后他们就退到了后山,差点躲避不及。要真是仲家的人,他们一下子就分散开去,销声匿迹,很难追。” “不用追,”叶尉缭道:“要真是他们早晚自己找来,等着就是了。” “嗯。”封平平点点头,一手握刀,抬头又看了一眼山崖。 叶尉缭拉了他一把,两人带上角门退回院中,转头正看见韦性玉站当中,左一个王鲜艳右一个武鲜美各自张牙舞爪拉开架势。 “别闹了。”叶尉缭道。 “不能就这么算了!除非他也吃!”韦性玉道。 “玉玉你是不是傻?他自己的药,你怎么知道他吃下去的是什么?你怎么知道对他有没有用?”叶尉缭奇道。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6节 “那你就看着他欺负我?你有了弟弟就不认朋友了!背信弃义,不仁不义!”韦性玉骂道。 “初六!手伸出来!”叶尉缭喝道。 封平平直直伸出一只手,叶尉缭举着连鞘刀在他手掌心连拍了三下,啪啪响。 “行了,打也打过了,不许再闹了。”叶尉缭举着封平平的红手心给韦性玉看,以示严加惩戒公正无私。 “阿缭你的心都偏到天边去了!”韦性玉呜呜地喊,原本以为他要哭,结果还是肚子闹起来,掉头又冲出去了。叶尉缭看得也十分不忍,伸手往封平平掌心又拍了一记,骂道:“小臭脸,真学坏了。” 封平平臭着脸抽手回去,当先往山庄外面走。 叶尉缭跟鲁丰霞笑笑,一同跟上走。王鲜艳同武鲜美没了韦性玉带领,也不知打还是不打,只得跟着走了。五人在山庄外头接上吕鲜明同莫天麟,等着韦性玉。 封平平暗地拽了一把叶尉缭,轻声道:“走。” “嗯?”叶尉缭一愣。 “走!”封平平仍是压着声息说道:“我知道她在哪,我们走!” “等……”没等叶尉缭完整说出来一个字,封平平提着他扔上马背,翻身上了旁边的马,两手牵两根缰绳,呼喝一声,打马就蹿出去。 第三十六章 “初六!你不能动不动就扔我,我这么大个人!我还是你哥!”叶尉缭一头雾水就上马跟着他跑,愤而喊道。 封平平才不理他,后面鲁丰霞倒是扬声喊他,也喊不及。封平平赶着两匹马转过山脚一个弯又把韦性玉一行人远远抛下。叶尉缭临转弯回头看了一眼,韦性玉刚刚从山庄一手扶腰走出来,一手伸出指着这边放声骂什么,听不清。 “玉玉要气死了。”叶尉缭摇头笑。 “气死算了。”封平平道。 “你跟他哪来的深仇大恨?虽然他小时候骄横跋扈还爱欺负人,你那时候多大点,还能记住了?”叶尉缭奇道。 “怎么事事都要跟小时候有关,我就记不住又怎么了?”封平平怒道。 “不怎么,”叶尉缭笑笑,服软道:“我不提了还不成吗?” “哼。”封平平这一声哼得轻,气势瞬间低下去。 “那我问你别的成不?”叶尉缭偏头看着他,问道:“怎么知道覃中吕在哪?” “丹炉里有一根毒刺没有烧干净,这么长,根上有点扁,”封平平伸两根手指跟他比了比,道:“这种毒刺的植株长在仪山以西的荒漠里,别处没见过。” “就算她去过那一处荒漠,也不一定还在。”叶尉缭道。 “那毒刺并不如何厉害,配置毒物也不是非它不可,应该是顺手添进去。覃中吕去西边不是为了毒刺,是因为黑蛇。”封平平说着停了停,提前先瞪叶尉缭一眼,这才接着说下去:“黑蛇……还小的时候要喂荒漠里无色的虫鼠,每隔半月就要去捉一回。她舍得留下这一条,是新养了一条。” 叶尉缭低头笑,也不跟他计较“小时候”这几个字,瞄一眼他腰间竹筒,道:“覃中吕诈死一事原本死无对证,只要她一直不出现,怎么也找不着。可是听见你的死讯她还是出现了,山庄,歧坪……你说你在歧坪闻到过她的气味?” “嗯,”封平平道:“一晃而过。” “那她见过你,知道你没死了。”叶尉缭想了想,道:“也有好处,她不会再找去南贤马场毒杀更多人,坏处是她也该知道你能找到她,或许已经逃得远远的了。” “她只要到过荒漠就有更多痕迹,去看看再说。”封平平道。 叶尉缭知道劝不动他,也只得跟上,就这么漫无目的找下去,总觉得后半辈子都得陪着他找覃中吕了。也许等他们变成两个老头了,到时候覃中吕即便活着也老死了,终于可以不用再找。想到这里又笑起来,不免又被封平平瞪一眼。 “初六,你总气什么呀?”叶尉缭笑问道。 “你老笑什么!”封平平道。 “我看着你就想笑。” “别看我!” “就看。” “你……你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别总是拿我当小孩子!”封平平凶巴巴地说道。 “我就是想逗你说说话,”叶尉缭笑道:“你总不出声,总憋着,憋到后来又气得不行,气多伤身,不要这样了。对了,你伤势怎么好得那么快?覃中吕喂你毒药时候还喂了什么大补药吗?小孩子不该吃那么多补药……” “你啰嗦死了……” 封平平呼喝一声,一抖缰绳,带着两匹马疾驰出去。叶尉缭只得尽力在马上坐稳不掉下去,再顾不上逗他了。 两人从仪山南麓斜行入山,天黑后歇下休息一晚,又走了大半日曲曲折折的崎岖山路,再往西去地势渐渐开阔,山脉起伏平缓许多,大片山谷、干沟同荒野接连显现,草木低矮稀少,光秃秃的土石山坡上点缀几处。行到后来,矮树也没有了,只有一片片荒草干土绵延前后,风吹着一团团土尘荡过去。 这么一片荒土之上,也有一条浅淡的细细痕迹,是行人脚印。 叶尉缭同封平平各自勒马,看向前去,前头有一顶小轿,黄木雕花的轿身,红缎帷幔,金线丝锈,像是大户人家女眷乘坐的,没前没后忽然出现在这种地方,说不出的奇诡。 两个轿夫抬着小轿,摇摇地在前头走着。 “我见过这顶轿子,”封平平忽道:“就在烧尽的熊府外头,就是它经过的时候闻见气味。” “这等怪事你早也不说?”叶尉缭偏头看他,奇道。 “它在这里怪,在大街上有什么怪……哼!”封平平那时候头脑不清哪里顾得上琢磨一顶轿子,说到底仍是叶尉缭的错,只是他说不过他,只好气气算了。 封平平冷哼一毕,打马就独个追上去,四蹄扬尘,转眼到了轿子前头勒马高高扬起前蹄,而后站定在前。 看着仍是那两个轿夫,惊慌站住,险些打翻了轿子。 封平平抽出马鞭一鞭挥出去,断开轿帘,里头也仍是那个小女孩,哭得满脸是泪,哑声喊道:“救命!救命啊!这两个坏人绑了我,爹!娘!我要回家呜呜呜……” “你……”封平平想要问她话,被她连哭带喊吵得问不成。 “爹!娘!我怕呜呜呜……” 封平平只得转向那两名轿夫,问道:“是你们绑了她吗?”“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那两个轿夫又跪下了,接连磕头,一个抢着说道:“有一个妇人交代咱们把这小姑娘抬到这里,说是再往西三里地,北去半里,前头荒漠里有个有水有树的地方,就送到那。那妇人给的银子多,还说到了地方再给一份!要不是看在银钱份上,我们也不想走这一趟苦差!” 另一个自作聪明地问道:“好汉一路追上来,莫非是要劫走这小姑娘?那妇人可不好惹,起手便能杀人,好汉多掂量掂量!请好汉高抬贵手,饶了我们性命!” “这说的是什么话?”叶尉缭也走上来,笑道:“我们正是那妇人派来接引你们的,这小姑娘就交给我们吧。” 两名轿夫对视一眼,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我问你们,那妇人可是只有一只手?模样标致,面无表情,初看好看看久了心里发毛?还有,她腰间可是挂着一只竹筒?就跟这位好汉腰间挂的十分相似?这是她师侄,信了吧?要不要他也起手杀一个给你们看看?”叶尉缭一句句问出来,看两名轿夫将信将疑,十分动摇。抬头又看了看轿中小女孩,她哭喊暂歇,正自一顿一顿地抽气,圆睁着一双泪眼偷偷打量叶尉缭同封平平。 叶尉缭跟她一笑,改口道:“也不是要你们现在就交,还得烦请两位把她抬到原定地方去,我二人一路护送便是。” “我知道地方,用不着他们。”封平平道。 “你瞧她是不是跟覃中吕有几分相似?”叶尉缭凑到他跟前,低声问道。 封平平转头看了看哭花脸的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着掉泪,红嘟嘟的嘴唇扁着,摇头道:“看不出来。” “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带着走吧。”叶尉缭道。 “你就是多事。”封平平道。 叶尉缭跟他笑笑,转去问那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是哪里人呀?几岁了?你爹爹妈妈在家里吗?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要是能说出来我们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叫莺时,十一岁,我爹,我娘呜呜呜……”莺时一说起爹娘又开始哭,哄也哄不住。 “别哭了!都起来,走了!”封平平凶道。 “呜哇——” 莺时哭得更厉害了,叶尉缭往封平平马屁股上踢了一脚,赶他往前头去带路,自己跟在轿子旁继续细声细语地哄着莺时说话,陆续问出来,她家大约在歧坪不远处的山村里,姓王,是一家猎户。有一日山雨过后她在山坡上采蘑菇,跑得远了,遇见山林里的仙女。仙女把她带到歧坪,然后这两个轿夫就一路抬着她跑到这种地方,回不了家了。 莺时说着又呜咽起来,前头轿偏头斜她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位兄弟说什么?”叶尉缭耐心问道。 “又不是我们想跑这么远……到地头可得把银钱给足了。”轿夫高声一些说道。 “那妇人把小姑娘交给你们就走了?没说往哪去?她总得在地头等着你们,好补足银两吧?”叶尉缭问道。 “不是她派你们来的吗?怎么还问我们?”轿夫反问道。 “她……飞鸽传书指派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叶尉缭笑道。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莺时哭道。 “快了,就到家了。”叶尉缭道。 翻过一带山包,再往前去便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封平平前头带路沿沙丘顶上走着,小轿居中,叶尉缭跟在最后。一路行来比山道还要艰难,风沙遮眼,日头毒晒,莺时哭得没了力气,好久不闻声息,叶尉缭时不时跟上去探头看看她。 封平平走在最前,时不时回头来看看他们。 总觉得何止三里半里地,十几里也有了,到一处极高的沙丘,马也上不去了。封平平下来牵马,到了顶上再回来帮叶尉缭牵马,两个轿夫手足并用,总算把小轿扛了上去。上去之后另一边是断崖一般的陡坡,几乎直落而下。 坡底下,不远处可以看到一池深绿的水,水边一片草地立着几株绿树,还有一个干枝搭建的屋棚。 “这是你们歇脚的地方?”叶尉缭问道。 “嗯,下去吧。”封平平道。 说完一拉,径直把他扯到身前,小心抱住他受伤手臂将他整个人都藏到了怀里,不等叶尉缭说句什么,往后坐倒,而后翻身向前裹着他一路滚下沙丘。 “初六……”叶尉缭的声息被淹没在滚落途中。 那两名轿夫看看他二人又对看了一阵,只得弃了小轿,其中一人抱上那小姑娘,先后也从沙丘上滚落下来。 到了沙丘底下,叶尉缭终于能从封平平怀里挣出来,坐到一旁,一边往外吐沙子一边愤声道:“初六你……我自己长腿了!你就是一定要带着我跑,带着我滚,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脚会陷进去,会摔,你胳膊还没长好。”封平平简单说道。 “那头不是一个山口吗!”叶尉缭尚算完好的一只胳膊猛一挥指出去,戳向另一侧两座沙丘之间的凹口,喝道:“为什么不走那里!” “远。”封平平说得更简单。 叶尉缭也不知是气,是笑,忍了两下还是笑起来,道:“也不知道谁拿谁当小孩子。” 第三十七章 两名轿夫带着莺时下了沙丘,两匹马也斜着慢慢溜下来了,只余一顶小轿高高地戳在沙丘之巅,瞧着渗人。 “搬下来?”封平平问道。 “不用,要是有人经过,远远看见就知道了。”叶尉缭道。 叶尉缭交代那三人先站着,他跟着封平平走去屋棚。听起来没有人声,走近了不见人影,推开干枝捆扎的一扇小门,抬眼就能看到整个屋棚里头,横阔丈许,四面漏风,中间摆着一个歪歪斜斜的木桌,桌面也是干枝捆扎,旁边还有一个树墩充作椅子,再就是墙角两个陶罐,一堆不知放了多久早已风干的草棵,其中有一种草jg上生满尖刺。 沙地,看不出近来有没有人走动。 叶尉缭跟封平平对看一眼,他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头绪。 叶尉缭于是叫外面那三人进来,稍事休息,唯一的树墩给莺时坐着,又给她一些r_ou_干清水哄着吃。两名轿夫也拿出面饼各自吃下,莺时还分了他们一块r_ou_干,大约吃着难以下咽,于是找人分担。 吃饱喝足之后,两名轿夫低声商议几句,由一人出声问道:“两位好汉,那银子……”“两位问谁?”叶尉缭笑道。 “问……你?”那轿夫犹豫着来回看看他两个同中间坐着的莺时,道:“人也抬到了,你们不是那妇人派来的吗?既然她不在,那你们把银子给了吧……我们这一趟可不容易……” “我们不是那妇人派来的,我骗你。”叶尉缭有意无意地搭手刀柄,笑道:“要没遇上我们,这里也没有那妇人,你准备跟谁要银子?” 轿夫一脸焦急地来回看看,终于盯到莺时脸上,声息也急得抖颤,道:“他们不认,那你……” 叶尉缭低头看着莺时,莺时眨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封平平原本一直从干枝缝隙里盯着屋棚外头,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三人静等着那轿夫说下去,只是他没能说完,屋棚外面忽然响起一串马匹嘶鸣,甚是凄惨。 封平平一闪身到了门外,只看见那两匹马口吐白沫,抽搐着栽倒。 那两名轿夫趴在门口看着,都吓得面如死灰一般。叶尉缭仍是站在莺时跟前,仍是低头看着她,动也没动,冷笑道:“是你下的毒,对吧?” 莺时抬眼看着他,展颜一笑,仿佛一朵浸透毒汁的花。 “初六!看看他两个中毒没有!”叶尉缭一双眼牢牢盯着她,一边向门外喝道。 封平平退回门口,搭手握住两名轿夫手腕探脉息,左右看二人面色。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封平平翻手从包袱里摸了两颗药丸出来,往他二人嘴里塞。左边一个猛然跪倒,一手按在胸口,疼得大张着嘴喊不出声,跟着狠狠地往外呕,干呕几声,再一下呕出大团大团的血块。右边一个仍是直挺挺站着,还出声叫他的同伴,一边叫,一边口鼻耳同双目缓缓流下成行血迹。 封平平举着两粒药丸,站在他二人中间,无可着手。 “初六……”叶尉缭声息渐低。 “没救了。”封平平道。 他落手捉刀,迈步站到莺时跟前,身后那两人一跪一战先后栽倒。 “我以为,他们或许是你的随从,或许不是。你既然能控制他们,不一定会杀他们。”叶尉缭看回莺时,沉声道:“是我托大了,没想到你手段这般狠绝,颇有覃中吕的风采……你跟着她多久了?” “一年。”她笑得甜,说话也脆甜,再不是之前的哭包模样。“你是不是一见面就怀疑我了?我还是个小姑娘,你居然怀疑,你心好黑。” “哼哼,”叶尉缭干笑两声,道:“‘……找个人,高高的,一把猎刀,一把弯刀。’这句话是你说的吧?覃中吕可不是这样语气。原本以为是熊老爷子临死说得断续,看见你就明白了,覃中吕带着你去的熊家山庄,你问话,她杀人。” “你可真聪明,说得就跟你亲眼见过一样。”莺时拍拍手,夸了他一句。 “在歧坪你的小轿跟初六错身而过,覃中吕也在,远远看见初六就走了,初六当时失魂落魄也没发现。”叶尉缭也不理她奉承,接着说道。 “嗯!师父不想见他,烦!”莺时说着仰头去看封平平,道:“你真的好高,真的带着两把刀,傻死了。” “哼!”封平平抬手就要抽刀。 “初六,问话呢!”叶尉缭喝住他,换个了柔和语调跟莺时说话:“也有我想不到的,能问问你吗?” “我都坐到你们面前了,你还装模作样地客气什么?我就不回答,难道你们还会客客气气跟我道个别就走了?”莺时白了叶尉缭一眼,道:“你这个人吧,傻是不傻,就是有话不直说绕来绕去,也烦!不过你对我挺好的,笑得也好看,问吧。” “覃中吕呢?”封平平抢着问道。 “说了她不想见你,你不要再像跟屁虫一样到处找她了!”莺时气鼓鼓地说道。 “那不问她,问你,你之前说的来历有一样是真的吗?怎么会当了覃中吕的徒弟?你这一年住哪里?覃中吕都走了,你怎么独个来了这里?不会就为了引我们到这里来吧?你可不能断定我们能不能找到这里,几时找到这里。”叶尉缭连着问了一串。 “我真的姓王,叫王莺时,今年十一岁。”莺时偏着脑袋,笑道。 “还有呢?”叶尉缭也跟她一起偏了偏脑袋,一起笑。 “我是我师父的徒弟,正经徒弟。我师父说她还有个师侄,那可跟她没关系,不是她想要收的,是她师兄交代她带大的。她师兄死了。死之前说,嗯,孩子还小,长大之前都要我师父保护他,长大了就不用管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去闯荡一番扬名立万。今年过年时候,我师父算了算,师侄老大不小了,可以去闯荡了。”莺时又仰头瞪着封平平,道:“你怎么还不去闯荡,就知道到处找我师父,没出息!” “咳!”叶尉缭几乎要笑出声,强忍住,问道:“可是你师父也没跟他说让他去闯荡,直接就装死了。” “师父帮他省事,不用他去闯江湖,省得他不知道怎么走,直接把江湖拖到他跟前来。谁知道没两天就听见人说他死了,浪费我师父一番心血,找了找,他又没死,烦得不行!”莺时想了想,又道:“师父说肯定是初五那小兔崽子的主意,就他多事!” “咳!”叶尉缭这回笑不出来了。 “问完了吧?”封平平抬手把一柄雪亮的弯刀架在莺时脖子上,冷声道:“带我们去找覃中吕。” “啊!”莺时放声尖叫起来。 “我还没问死在蛇房的那个女人是谁……”叶尉缭伸手拦在封平平手背上,莺时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后退,一直躲到干枝墙边,胳膊乱挥碰到了一个陶罐,探手进去紧紧抓着。 “王莺时?”叶尉缭转头看她,忽觉她神情有异,一脸诡笑。 “师父说了,你小时候还挺有趣的,越长大越不好玩,她不想看着你了。”莺时盯着封平平,学着覃中吕的语气干巴巴说话,听来十分古怪。“师父还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吗?放你走还不乐意,真烦!师父还说,你杀不了她,报不了仇,就记恨一辈子吧!” 封平平上前一步,叶尉缭拖着他手,道:“初六,她也是被覃中吕捉来的,教坏了……” 封平平看他一眼,他也知道这小姑娘性子残毒,仍是面带难色不想杀她。也不知道他这份怜惜之情是为着眼前的莺时,还是为着多年前被覃中吕掳走的初六,心下到底一软,举刀的手慢慢放下了。 “哼!没出息。”莺时撇了撇嘴。 她伸入陶罐里的手向左旋,捉在陶罐边沿的手借着倾身之力向右旋,只听见一阵咯咯机关响动,封平平前冲一步却不及到她跟前,脚底猛然一空,厚厚一层沙土之下竟打开了一副盖板,将两人凌空坠下。 封平平危急之中只顾得上拉住叶尉缭,两人同兜头洒下的流沙一起坠落,面对面栽在沙堆里,抖落着沙子仰头看上去,那两块盖板已经翻回去合拢,总有数丈高,轻功使到尽也伸手难及,半空中更无处着力。再转头看看,两人这是掉进了一处幽深潮shi的地窖,也是一间蛇房。 倒比地面上的棚屋大了许多,墙壁以山石垒就,一应陈设跟仪山山谷的蛇房相似,许多木笼沿地窖四壁竖立,笼中各色毒蛇缠绕游动,被落下来的人惊扰了,接连嘶嘶做声。 叶尉缭看得脸色有些不好,苦笑道:“初六?你知道这个地窖怎么出去吧?” 封平平认真看完四周,石壁shi滑,就爬上去也够不到那两块盖板,于是答道:“不知道。” “你来过这个地方,不止一次,还不知道这里有个地窖,也不知道覃中吕背着你在外头还有个蛇房,有个徒弟?你们师叔侄两个平日是不是互相都不说话?”叶尉缭奇道。 “黑蛇长大之后我就没来过了,这些东西有也是近两年建的。”封平平道。 “那陶罐的机关设置十分ji,ng巧,罐口那么细,你的手塞也塞不进去,要是打烂了陶罐更打不开机关。就算你没再来,她也防着你。”叶尉缭摇头笑了笑,道:“这个疯女人找了个疯徒弟,倒真是相得益彰。” 叶尉缭从沙堆中拔腿出来,却也无处可去。沙堆正是蛇房中心,前后左右多走一步都离蛇更近一些。只得原地坐下,叹了口气。封平平也拔腿出来,挨着他坐下。 “没事,到喂蛇的时候,总得有人下来。”叶尉缭道。 “蛇喂一次最少七天,最长一个月。”封平平道。 “诶呀,那要饿死了。” “吃蛇。” “不要!”叶尉缭忽然想起点什么,惊道:“初六!你一路喂给我的r_ou_干,不会是蛇r_ou_……”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7节 第三十八章 “不是。” “真的?” “……不全是。” “……” “我下回把蛇r_ou_都给你挑出来,仔细挑,”封平平道:“你这一阵饿吗?吃不吃?” “不。”叶尉缭大力摇头,话也不想跟他说,转过去背对着他气哼哼瞪着墙。整面墙又都是蛇,看得脸都绿了,只是地窖里昏暗也看不出来他脸色。 没有灯烛,照明是镶嵌在四下墙脚的几处光源,绿莹莹的像是矿石也像是鬼火一般。 “初六看那,”叶尉缭拉了拉封平平,指着一处墙脚绿光,绿光一侧有三尺距离没有木架蛇笼,砌墙的山石排布整齐,有一道近乎笔直的缝隙且比别处缝隙稍宽一些些。“像不像一道暗门?就知道还有别的出入通道,覃中吕轻功再好也不会飞,莺时小丫头更不会,牵根绳她也爬不上去。” 封平平飞身过去,仔细查看那一片山石墙面,将每一块石头都拍了一拍,推了一推,又延展到附近墙壁连蛇笼后面的石头也伸手去敲打了,没什么动静。他双掌齐出,全力推动那一片山石;猎刀出鞘,cha入缝隙中上下左右撬动;以猎刀借力攀上去,把高处墙壁也查看了一遍;最后弯刀扔向地窖之顶,转了几个圈嘡啷落下来……各种法子试了个遍,整个地窖都探过来,仍是打不开任何通道。 叶尉缭原地坐在地窖中心远离各笼游蛇,看着他来回忙活了足有两个时辰,劝道:“初六,算了,那门的机关大概是从外头打开的,又或者设在你够不着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停,从沙堆上小心跳下来。 转圈看了一圈这堆沙,这倒是地窖里头唯一一处封平平没敲打过的地方,当即手足并用扒开沙子,封平平也来帮忙,不一时清理出地面,仍是凹凸不平的山石,正中一块方形石面嵌套一个不规整的圆形。 “嘿。”叶尉缭抬头跟封平平对视一眼,笑了笑。 他手捉在内层圆形上,叫封平平捉在外层方形上,莺时转陶罐机关时候是内里左旋外面右旋,这个或许也是如此。 叶尉缭将圆形旋转一圈,方形石块竟跃升一寸高出地面,他跟封平平点头示意,封平平捉在石面上刚刚准备用力,地窖四面上下忽然咔咔响动几声,仿佛山石全数惊醒,地面墙壁似乎都微微动摇了一些。 叶尉缭急忙捉到封平平手上按着,不让他再转方形石块,怕是转错了。 “怎么?”封平平问道。 “不对劲,”叶尉缭道:“这机关转的不对,或许整个地窖就塌了,这么多山石砸下来咱们就是两坨r_ou_饼。两下开启办法居然不一样,现在再倒着转回去也不知道对不对,麻烦了。” 叶尉缭从他手背上抽开手,挠头思索。 封平平正要放手,忽然觉得那方石一紧,脱手仍要旋过去。只得回手捉住,抬眼看着叶尉缭。叶尉缭看得也是一惊,这机关现在放也放不掉转也不敢转,就把封平平卡在这里了。 “倒转试试。”叶尉缭咬牙道。 “嗯。”封平平闷声使力,只觉得手上石块仿佛有千钧之重,纹丝不动。 封平平左手搭上去,叶尉缭两只手也都捉到他手背上,两人一同出力,试了多次,那机关仍是坚如磐石毫不转移,好在只要稍用力拿着它也不再旋过去。 叶尉缭向后坐倒,冷哼出声,道:“不然就拼了,让它转!” “别动!”一个脆甜的声息从墙后传来,凶巴巴吼道:“就你多事!” 语声一毕,适才封平平敲打无数次的那一块墙面果然从缝隙处分开来,轰隆隆转动向外再向一侧挪动出去,露出一道尺余宽的入口,入口之后黑洞洞一条通道,脚下绿莹莹的光照出一路向上的石阶。 莺时就站在墙壁开口处再不进一步,双手叉腰,气鼓鼓地骂道:“关你们进来是让你们好好反省反省,不要老是给我师父找麻烦,你们在下面干什么不好?喂喂蛇不成吗?非要乱动机关,现在一松手整个地窖就毁了!你们死了不要紧,蛇们怎么办!” “怪我们?你不关我们蛇们不就没有危险了?”叶尉缭奇道。 “怪你!就你整天没事找事!”莺时怒道。 “哼哼,”叶尉缭不怒反笑,低声快快说道:“初六,换手,捉住她!” 封平平抽手起来,叶尉缭紧跟着抓住方石,封平平闪身到了莺时跟前,弯刀一划,莺时闭着眼睛大喊起来:“杀了我你们也出不去!早晚还是死在这里!” “捉!是捉,不是杀!”叶尉缭也跟着喊。 “哼!”封平平道。 封平平翻手收刀,伸手去捉莺时脖子,提着她就跟提小羊羔一样拖进地窖。莺时手臂乱挥,两脚乱踢,捉着封平平往他手上抓了好几道,跟着双掌对拍,在他眼前荡起一团灰烟。封平平哪管她做什么,笔直地把她提到了叶尉缭跟前。 “……你,你到底是不是活人呀?”莺时又惊又惧,奇道:“我在你身上少说下了七八种毒物,毒烟还是我师父新制的,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可是你师兄,班门弄斧了吧?”叶尉缭人还蹲着捉着石头,笑得倒得意。 “我才是我师父的正经弟子!”莺时怒道。 “好了好了,正经弟子,”叶尉缭抬头看看地窖顶上,道:“你现在也跟我们一样在地窖下头了,说出来怎么出去吧,不然就一起当r_ou_饼?” “呸。”莺时十分嫌弃地啐一口,道:“我可不是来放你的,我是来放蛇的。” “是是蛇比我们要紧,为了蛇,你也说说怎么转这个机关吧?” “这地窖里原本关着一个仆妇,专责喂蛇,后来师父把她杀了,”莺时说到这里,甜甜一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死在仪山那个蛇房的人是谁吗?告诉你了。” 叶尉缭跟封平平对看一眼,难怪那无头尸首跟覃中吕一样味道,也是日夜同蛇和药材相处。 莺时接着说道:“后来只好我自己下来喂蛇,有时师父也喂,还是比先前麻烦。我两个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清净日子,你们就闹出许多事情,现在师父行踪泄露也不想要这个蛇房了,交代我过来放了蛇,毁去地窖……你们不过是提早帮了我一个忙,地窖早晚是要塌的,塌下来压不压你们我才不管。” “你不管,信不信我让初六用弯刀划花你的脸?他的弯刀专门剥皮,能把你一张面皮都剥下来还保你不死。”叶尉缭y恻恻笑道。 “我不怕你,”莺时歪着头,笑道:“因为你怕蛇。” 说完她两根手指搭在唇边,打了一声悠长唿哨,连番转折,带着许多花式变换。封平平忙伸手捂住她嘴,被她咬在虎口,下死力气咬了一串牙印。 仍是慢了一步,几条细蛇已经探头出笼缓缓游下,几段枯木上盘的蛇顺着石隙游到了四散的沙堆,还有粗过木笼间隙的大蛇也在舒展身躯盘上干枝,噼啪连声断开了木笼。莺时这一声唿哨便像是号令群蛇,一呼百应。 “初六,你能叫住这些蛇吗?”叶尉缭勉力问道。 “不能。”封平平摇了摇头,拖着莺时站到他身侧护着他。 “吓死你,嘻嘻。”莺时放开封平平虎口,从他手掌后头坏笑道。叶尉缭瞪她一眼,怒道:“初六,点她笑x,ue!” “蛇们!咬他!”莺时针锋相对地喊道。 封平平一手钳住她脖子不叫她出声,一手摸出来一包药粉,转圈洒在叶尉缭身周三尺方圆。游蛇到了药粉近前便似被无形阻滞,缓缓绕行。一地窖满墙满架的蛇渐渐都出了笼,成群成片地漫过地面,涌向那一道窄窄出口。 还有在出口缠绕争斗起来的,有互相吞噬的,有仍在药粉圈外流连不去的。 叶尉缭看得恨不得自己瞎了,却也不敢闭眼,怕有蛇漏网到了他跟前。原先仪山蛇房虽然也这么跑过一回蛇,当时又是烟又是火也看不甚清,现下一片幽深黯淡的绿光之中群蛇乱舞,当真是噩梦一般。 “没事吧?”封平平低头问他。 “嗯。”叶尉缭紧抓着方石,紧绷着脸,勉力点点头。 “我有事……”莺时哑哑地在他臂弯中喊道:“我要被你掐死了……” “掐死算了,”叶尉缭冷哼道:“反正也不是没有办法出去,蛇能走,人还走不了?初六你先出去,找一块搬得动的大石,回来压在这块方石上。再不行两块,左右堵住,只要能撑着让它有一时一刻不转动,就足够我跑出去了。” “等等!”莺时这才叫道:“我告诉你们!” “不想听。”叶尉缭道。 “出路的机关也关着,我只留了一道很细很细的缝隙,蛇可以过去,你们这么大个挤扁了也过不去。”莺时偏头笑道:“要是你们再冒冒失失地碰到别的机关,会死得更惨,更冤枉。” “没关系,反正你先死。”叶尉缭笑道。 “你怎么这么记仇!我虽然让蛇咬你,可是又没咬到,就吓唬一下你你就这样!”莺时气得扁着嘴,十分委屈地说道:“本来关你们也是吓吓你们,只要你们保证再也不追着我师父,不四处找她,那就放你们喽。” “好,你把机关都打开吧。”叶尉缭道。 “他还没有答应。”莺时指着封平平,两人对着臭脸,各自不满。 “我替他答应了,我答应了就是他答应了,我们兄弟同心共进同退就跟一个人似的。”叶尉缭笑道:“小莺时快打开机关吧,初六你也别犟着了快放开她吧,我都蹲累了。” 封平平放开她脖子,仍是捉着她手臂,道:“你说怎么开,我来。” 莺时瞪着他,甩甩胳膊也甩不开他,恨道:“哼。” “不说就杀。” 莺时也知道封平平说“杀”跟叶尉缭说“杀”不同,他是真的会杀,可惜自己又毒不死他,于是扁嘴道:“方石下面有一块玄铁机括,扳开就能倒转了,你手指那么粗手那么大根本伸不进去,只能我来。” “好,”封平平冷声道:“你开,再有什么古怪我立时杀你。” 莺时哼唧着,到叶尉缭身边跪下,伏身探手到了方石之下扁扁的一层空隙中,歪着身歪着头在其中摸摸索索。叶尉缭小心地捉着方石,看着她脸上神情。她忽而跟他笑了一下,甜甜的,眼中却有一丝寒意闪过。 “师父说……”莺时顿了顿,似乎有什么话想不起来。 “她又说什么了?”叶尉缭问道。 “咻——” 第三十九章 莺时唇间一声细响,带着些许转折。 叶尉缭闻声色变,眼角扫到她袖口一抹黑影倏忽闪过,不及出声,不及细想,手底下松脱方石换做一脚蹬上去,半跪着抽刀出来于电光石火之间一刀撩起。 有一条极细小的黑蛇被他凌空挑住,刀锋略转,生生从中斩作两段。 莺时尖叫一声,十分委屈不舍地伸手去捧那两截断蛇,一边连声骂叶尉缭。这条幼蛇她竟然贴身养着,进了药粉圈子凑到叶尉缭近前,这才突然发难。要不是她神情有异,引得他出刀在前,哪怕是幼蛇咬上一口也必然无救。 叶尉缭缓过一口气,瞪眼看着莺时,发觉已是周身冷汗,蹬在方石上的腿也有些僵。 封平平视线被莺时遮挡,直到叶尉缭挥刀断蛇才看见出了什么事,也是骤然一凛,竟有些后怕。他走上一步,提刀就往莺时颈间斩落。 “慢着,她是你找覃中吕的唯一线索……”叶尉缭出声阻拦。 “你们杀了我的蛇还要来杀我……呜呜呜,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不要脸,没出息……”莺时坐倒在地,哭着喊着蹭着往后退去。 封平平既不听她哭也不听叶尉缭劝阻,仍是一步上前,一式一样地提刀斩落。 “咻咻——咻——”莺时撮唇作哨,不断吹响。 封平平同叶尉缭严阵以待,死盯着她袖口,更不忘打量四周,只怕她养着不止一条黑蛇。只是她吹了好几个音,还吹哑了一回,也没见再有蛇出来。 “初六,吓吓行了。”叶尉缭道。 “咻——” 莺时又吹出来一声口哨。 叶尉缭还没什么,封平平瞬间变了脸色,一手向腰间竹筒按去。竹筒不知几时被打开了盖,他的那一条黑蛇已经电闪般一跃而出,封平平翻手以弯刀勾去只削下来一段蛇尾。 他跟着唿哨出声,黑蛇却如流光飞影一般犹在声息之前,直袭叶尉缭。 叶尉缭挥刀斩它七寸,黑蛇竟盘绕刀身倏忽而上留下一圈圈血迹,不及瞬息的功夫一道黑影略过眼前。封平平飞身过来,双手捉住了血r_ou_模糊的蛇尾,蛇头堪堪停在叶尉缭颈侧,挣扎扭动。 封平平双手一分,将一条断尾蛇从中撕作两半。 叶尉缭仍是半跪在方石跟前,一手捉刀,一手抬起小心地摸到颈间,抬眼跟封平平笑了笑。 封平平跪倒在他身前,捉着他手缓缓地拿开。手指上有两点血迹,他颈间也有,针尖一般大小,殷红的血点,周围慢慢洇开一片黑晕仿佛死气一般越散越多。 “这下糟了,总不能把头砍了……”叶尉缭笑道。 封平平紧绷着脸不应他也不看他,接连点了他肩颈头侧七处x,ue道,叶尉缭半身都酸麻起来也不知是筋脉封堵还是毒性散得太快。封平平紧跟着抖开包袱把瓶瓶罐罐全数倒在跟前,连开数瓶,逐一给他喂下,喂不下就硬塞硬灌。 “初六,咳,初六!你到底有没有解药,别没毒死让你给噎死了。”叶尉缭被填了满嘴药,嗡嗡地嘟囔。 封平平听得一愣,眼睛眨也不眨定定看着他,叶尉缭仍是跟他笑,笑得恍惚,仿佛轻烟一般转瞬即散。蛇毒发作极快,又伤在脖颈,或许再一眨眼就没有这样笑,没有他了。封平平扔开手中药瓶,伸手捉住他肩膀低头凑到他颈间,张口咬在伤处,尽力吸吮起来。 “初六,初六!初六!你松口,你别……”叶尉缭连声喝止,只是半身x,ue道受制手指都抬不起一根,只剩一只手推也推不动他,脚下还蹬着那块方石更不能躲闪。 封平平松开口,转头吐出一口发乌的毒血,跟着又咬回去。 “初六你非要气死我,你再不听话,我死了也不要你了……”叶尉缭声息渐渐低哑,再也笑不出。伤处一下下痛如万针齐刺一般,心中也是一片大恸,自己栽在这里也罢了,再搭上封平平一命,只觉得万念俱灰人生诸事到头来尽皆成空。 “没出息,真是没出息!”莺时趁着他二人无暇顾及,偷偷跑到了那一道入口跟前,摇头道:“师父说,有初五这小子在,早晚还是要生出许多事情又惹得她出面,让我趁便就除了他。我瞧,有他,你肯定没什么出息,没他,你更没什么出息。你两个就一起死在这里算了,反正不是我杀的你,是你自己找死,师父要怪也怪不到我。” “你果然,是覃中吕教出来的好徒弟,”叶尉缭说话已然有些断续,恍惚道:“初六不如你,远不如你……多好。” “哼。”封平平仍是咬在叶尉缭颈间,沉沉冷哼一声。 “多谢你夸奖,其实我挺舍不得你死的,你又会夸我,又好看,我有点喜欢你。不过没办法,谁让你的初六更喜欢你呢?”莺时甜甜一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那就后会无期吧,二位安息。” 莺时退后一步,踢开两条卡在门边的蛇,踮脚伸手合拢门侧机关。 封平平转身就将猎刀掷了出去,使力极大,隐带风雷之势。莺时尖叫一声,抱着脑袋缩向一旁,猎刀擦着她头顶过去,钉入她头顶机关的石隙之中。莺时见状不好,跳起来就要拔刀。封平平弯刀也掷了出去,一道弧光划过地窖,越转越快,飞过入口处带起一片血光,旋下来一颗小小的脑袋。 “你只要,跟着她,就能找到覃中吕了……”叶尉缭抽动嘴角,嘴角也有些麻,全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神情。“你,杀了她,不想找了吗?” “她害你。”封平平道。 “也是倒霉,就让她误打误撞上了,”叶尉缭轻呵一声似有若无地笑,道:“没想到,我也是死在蛇毒……” “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封平平道。 “你告诉我,蛇毒经过你嘴里你会不会中毒?会不会有事?”叶尉缭问道。 “不会。”封平平摇了摇头。 “那你再告诉我,黑蛇的蛇毒仍是没有解药,对吧?” “……我不会让你死。”封平平又说了一遍,平声静气,目光灼灼,暗暗下了极大的决心。 叶尉缭望着他,模模糊糊地笑了笑,道:“初六,没事,你的傻脑瓜不要想什么傻主意……”“你管不着!到现在,你别想再管我!”封平平猛然站起身,脸也憋得有些红,还想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掉头气冲冲走开。 到入口处捡回弯刀,四下又捡了几条死蛇,剥下蛇皮,系成一条粗皮绳,拿到方石跟前伸手按住机关,小心地一圈圈缠绕上去,缠死。 叶尉缭终于能撤开蹬着方石的脚,身形一歪,径直往地面摔倒。 封平平一手接住他一手给蛇皮打了个死结,抽他上肩,背着就往入口处跑出去。顺手抽出了卡在石隙的猎刀,机关咔哒一响,入口那一扇石墙轰隆隆挪动起来,又合拢回原处。眼前是一道陡直的台阶,散布着零星死蛇,石阶之顶有一块方形盖板,只供一人出入的大小。盖板现下只留了一道宽不盈尺的缝隙,果然他两个都挤不出去。 封平平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叶尉缭敲了敲他脊背,伸手指向一侧石墙上一个小小的圆形凹洞,封平平蹲低一些,伸手去转凹洞之中的机关,手指卡在洞口伸不进去。叶尉缭拍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来。他手掌或许较封平平稍小,一样伸不进去。封平平闷哼一声,往石壁上撞断了自己小指同大指指节,径自探手进去,剩余三指捏住一块不规整的圆石。 “等等,我想想往左转还是往右转,”叶尉缭似乎脑袋也不甚灵光了,零碎说道:“我想想,嗯……” 封平平只怕他时间无多,不能再耗,不论左右伸手就转。 这一次似乎转对了,头顶盖板咔咔响着向一侧挪开,一道沙瀑缓缓淌落二人身前。 封平平背着叶尉缭跳出石阶通道,终于又回到了荒漠地面上,这一处出口远在屋棚后面沙丘脚下,隐蔽在一丛干枝尖刺之中。 现下四处大亮,看着是正午时候,也不知道二人到底在地窖中呆了多久。 马匹已经没有了,只剩下那一顶小轿还远远地立在沙丘顶上,半埋沙里,歪歪斜斜地随风晃着轿帘。 这一处地方危机四伏,覃中吕随时会找来,莺时久久不同她碰面她必然生疑,小轿放在那里就是引她来,封平平这些时日无时无刻不想找到她,到此时此刻却唯恐她出现,她既然决意要除叶尉缭必定赶尽杀绝。 封平平往棚屋跟前去,先取些饮水再赶路,尽快远离此地。 一边走着一边听着肩上呼吸越来越清浅断续,心中一时晃得厉害,虽然给他吮了毒血,喂了解毒药物,封了x,ue道,可是那黑蛇蛇毒一经沾染流毒无穷,他再清楚不过。 “初五?”封平平轻声问道。 “嗯。”叶尉缭应道。 “你醒着,一直醒着,一直醒到我救你。你信我,我会救你。”封平平道。 “嗯……”叶尉缭似乎笑了笑,脑袋歪在他颈侧脸庞贴上去,蹭了蹭。“初六,不哭哦。” 第四十章 “没哭!”封平平停了停,又道:“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就这么听不得我说话,小臭脸,我也啰嗦不了你几句了。”叶尉缭越说越轻,像是梦中梦中呓语一样,忽然又醒一下,拔高声息道:“嗯?初六,我们这是到哪了?” “哪也没到。”封平平道。 刚刚转到屋棚前面,封平平背着叶尉缭原地站定了,看着屋棚门口的黑衣人。 三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棚前暗影之中,蒙头蒙脸的黑巾缝隙里三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封平平。看身形正是仪山中逃走的三人,中间一人也仍是领头说话的那个,缓缓上前半步。封平平原本是迎难而上分毫不让的脾性,只是肩上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叶尉缭,不由地向后退了半步。 领头黑衣人似乎怕惊走了他,没再上前,只是扬声问道:“你没死,覃中吕也没死?果然y险狡诈之辈……福册在你们谁手上?” 封平平冷声道:“我不知道什么福册。” 一边撕开一绺衣摆,把自己断了两指的右手紧紧缠起,固定住。三名黑衣人明眼看来自然知道他带着伤,他背上那个更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各自都有些松懈下来。领头黑衣人一声轻笑,道:“你老实交了出来,或许我们就放你走了。我们也不是贪图三尸门汇集成册的百家功夫,只不过那福册上录有我……家门绝学,向不外传。我们拿回去不过是向家中长辈老人交代,而后销毁。” “嗤。”叶尉缭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听进去几句,倒还顾得上出声嘲笑。 封平平伸手挡住他眼睛不让他再看,可惜不够手捂住他耳朵,一边实打实地说道:“我没有三尸门的东西,找我要不着,你们不要再纠缠我了。” “覃中吕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8节 “你倒推个干净,”领头黑衣人笑得更难听些,道:“也罢,福禄寿三册两册尚在三尸门长老手中,更何况三册所录我……家门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及你背上这人偷去的多,留下他,你一样可以走。你现下只有一只手管用,斗不过我们,年轻人来日方长,何必把自己也折在这里?” “不给。”封平平背着叶尉缭再退一步,叶尉缭晃了晃,晃不掉他手,勉力道:“偷……个屁,你仲家祖爷爷亲传给我的,不服,不服……气死去!” 他气息虚弱,连骂战都骂不顺溜了,仍是不肯认输地吵回去。 “你别说话了。”封平平手掌下移两指掐住他面颊。 “无耻小贼!”领头黑衣人像是积怨已久,一连串地骂起来:“我仲家几代清誉都因你而损,如日中天的声望都因你而毁,十余年闭门不涉江湖都因你而起……你这损y德的贼子!偷儿!野种!今日就要你jian血刀下,曝尸荒野!” “唔……唔唔唔!”叶尉缭在封平平手掌钳制中骂道。 “哼!”封平平虽然捏着他不许他说话,自己也听得怒从心起,回骂道:“你们才要jian血,才要曝尸!” “你二人倒是选了个好地方,好死不死地跑到这远近无人烟的荒漠里来,既然来了,你两个就都留下吧!”领头黑衣人边骂边抬手捉刀,他身后二人也跟着亮出兵刃,三人脚步挪移缓缓向前推进,阵势渐成。 封平平两指搭在唇边,长声唿哨。 莺时能驱使他那条黑蛇,他或许也能号令地窖中四散出来的蛇,唿哨一起,果然屋棚四周水中,沙地中,干草中渐渐游来十余条各色毒蛇,虽然不足地窖群蛇的一成,也让那三名黑衣人如临大敌。 三人背靠背站在中间沙地,互为掩护,接连斩杀近前毒蛇。 封平平趁机背着叶尉缭连退三步,转身将他放在屋棚一侧y凉地面,带着他逃不远,早晚还是要被三人追上,得先杀了免除后患。 只是不知叶尉缭还能撑多久,一天,一个时辰,还是下一回转头就不成了。 封平平在他脸上轻拍了拍,叶尉缭眼皮轻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封平平道:“等我一会,就一会。” “初六……”叶尉缭像是费力想着什么事,脑子里混沌糊涂得想不起,皱着眉头,眼皮沉沉地往下栽再奋力抬起来,像是立即要昏睡过去,只是惦记着一样事情不敢睡。 三名黑衣人连声呼喝,还是有一人被蛇咬了,另一人正在他腿间绑扎,领头黑衣人把残余几条蛇都斩了。 封平平右手不能捉刀,只以左手提着弯刀,飞身过去。 三名黑衣人移形换位,前后颠倒,转眼成阵,将封平平围挡在中间。封平平不理他们阵型如何变换,只认准了那名伤腿的黑衣人,弯刀旋开,刀刀俱是杀招,在烈日下一条条一圈圈弧光冷冷闪过,刺目生寒。 其余二人全力救援那人,几个起落间阵型变了又变,始终牵制住封平平。 封平平数招过去始终不能见功,心下隐隐焦灼起来,右手时不时想去捉住猎刀,仅余三指却使不动,稍一发力断指更痛得剜骨钻心。 仲家的阵型密不透风,守大于攻,本就长于对耗。仪山之上便耗去了封平平许多功夫,要不是有韦青卉出其不意发箭相助,他脱身也难。眼前不仅无人援手,他更是分毫也耗不起,耗得一刻,叶尉缭的性命便危急一刻。 封平平愤声一喝,右手提起来三指轻弹,一蓬毒烟兜头笼罩住身周三人。 他跟人拼斗绝少用到毒蛇毒物,如今也都顾不得了,只是那三名黑衣人黑巾遮得严实,更不知是什么布料,不过稍稍避让并无中毒瘫倒的迹象。 “旁门左道,下三滥的伎俩!” 领头黑衣人骂道,手中刀更加运劲如风,另外两人配合跟上,先后斩落。伤腿的黑衣人毒上加毒似乎略有些不妥,慢了半步。封平平弯刀转过,连挡二人,眼见得伤腿黑衣人露出破绽,追斩过去,弯刀平平地擦着他刀刃切向身前。 这一刀使出,封平平背后却也卖了个极大的破绽,只是向他背后斩落的刀只有一把,凝神一听,第三个黑衣人竟然反向倒纵出去。 顾不得杀人,也顾不得挡刀,封平平拧身一错,背后刀锋破衣入r_ou_在腰侧划开长长一道,他一脚蹬开那人借力跃出去。跃在半空之时,弯刀脱手,一道弧光划向倒纵去杀叶尉缭的领头黑衣人。 那人已经站到了叶尉缭跟前,挥刀而下。 封平平心悬一线,眼睁睁看着弯刀追到那人背后,而那人手中刀也是寒光一闪。叶尉缭迷糊着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着一道雪亮的白芒。 领头黑衣人听得背后兵刃破风之势,终于还是不愿两败俱伤把自己性命也交代在这里,侧身躲开,弯刀擦着他肩头旋回去,封平平飞身上来接住,牢牢站定在叶尉缭身前,目光森冷,死死盯着缓缓围拢的三名黑衣人。 “初六……”叶尉缭低声叫他。 “没事。”封平平道。 “不是,这样打法,”叶尉缭顿了顿,仍在费力思索,断续说道:“要破仲家阵法,认准一个打是没错,只是你从最弱那个杀起,以为,杀一个少一个。不是,杀了,其余人还是能成阵,这就是仲家阵法,不同之处。你听我的,从最强一个杀起,阵法多少都会动摇。人心破了,阵也就破了。” “好。”封平平扬声答应了。 “你这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还要卖我仲家吗!”领头黑衣人大骂道:“我倒要瞧瞧你们如何杀!杀来!” “初六,嗯……”叶尉缭眯起眼睛,脑袋往屋棚的干枝墙上磕了磕,似乎磕出来点什么,又道:“仲家功夫阵型变换最为要紧,重下盘。不过你腿长,脚程又快,这还是沙地,只管捣乱他们步法……踩他!” “好!”封平平冷笑一声,提刀就上。 领头黑衣人自顾大骂着,封平平迎上去竟把一柄切、旋、削、挑、抹全是细致功夫的弯刀使得大开大合,或斩或砍,虎虎生风,如同右手猎刀一般。三人只要稍有退后躲避,他当即抢上,踩着各人步法认准了各人膝盖或踢或踹或用弯刀扎去。 反而放过了伤腿黑衣人,只逼得他跌跌撞撞大露破绽,掉头仍是找领头黑衣人。 领头黑衣人呼喝连声,指派了几次阵型变换,都让封平平抢在前头,密如暴雨一般敲打他的膝盖,他挥刀全力防范,稍错一式便被封平平一脚踹得腿都要断了,痛得打跌,一边在沙地上绊着后退,一边喊另外二人分头行事袭击叶尉缭。 那二人对看一眼犹豫着不能决断,袭击叶尉缭或许能引得封平平后撤,只是眼前三个人是被封平平一个人追着打,弃了阵势牵制或许转眼就横尸刀下了。 “哼!”封平平听见他还要偷袭叶尉缭,十分憎恶这人手段狠毒,下手更凌厉。 就在那二人稍稍一滞的功夫,封平平一刀横削过领头黑衣人胸前,连衣服带皮r_ou_剥下来一长条,领头黑衣人惨叫出声,封平平抬腿踹在他膝上,咔嚓一声筋断骨折的动静,他一条腿反向后弯折过去,更是厉声惨叫起来,倒摔在沙地上痛得来回打滚。 剩余两名黑衣人还伤着一个,原本两人也能成阵,只是步法都带着怯意,两下错开,左右包围封平平也没能站齐整。封平平瞪眼看着两人,抬脚落下,把领头黑衣人另一个膝盖也踹断了。 “啊——”没伤腿的黑衣人奋力大喊,掉头往连绵不绝的沙丘中间那一道凹口处跑去,想丢弃两名伤者自己逃了。 封平平头也不转,甩手把弯刀掷出去,一道流光追到那人背后,切过后颈,带出一道鲜红的血迹扑洒在黄沙之上。最后这名伤腿黑衣人静静地望着赤手空拳的封平平,举在手中的刀缓缓放下,扶着伤腿,尽力打了个弯,就在他面前跪下了。 “你是英雄好汉,不杀降,不屑趁人之危……”那人声息碎碎地颤着,说道:“是吧?放过我吧?” 封平平抬眼看了看叶尉缭,他又快睡过去了,眼皮抬起一下仿佛都耗尽了力气,摇摇欲倒地望着这边。封平平只看着他,平声说道:“我不是。” 一脚踹在最后这名黑衣人的脑袋上,他脑袋向后一折,人也跟着栽倒。 领头黑衣人仍是没能死去,在他后头辗转哼咛,有出气没进气一般。封平平捡起弯刀,并不回头看他,大步向叶尉缭走去。 叶尉缭嘴角抽动,跟他笑起来。 脚下流沙陷落,一步一个脚印踏过,眼看就要走到他跟前,牵住他,背着他走。流沙忽然越陷越多,越陷越快,地底下轰隆隆的闷响声传出来,这个小小的荒漠绿地整个都地动山摇,万物坠落。 那个地窖机关终于还是转过去,要塌了。 封平平尽平生之力向前扑去,扑到叶尉缭身上紧紧抱住,两人一同向下坠落。 第四十一章 流沙四陷,腾起遮天蔽日的尘雾,不仅将人都埋进去连屋棚也消失不见。沙尘止歇之后,沙丘环围之间只余一片寂寂黄沙,全无人迹,便是那一池深绿的水也填埋了小半,水畔树木歪倒了一棵半掩地下。 沙丘之巅,小轿之侧,立着一个俏生生的身影。 一身布衣粗服难掩丽色,杏眼桃腮,十分标致的样貌,只是一直没什么神情像是个木雕的美人。不知几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如同木雕一般戳在原地,一直静静看着沙丘之下。 别说活人,就死人都没有一个。 一道卷着黄沙的风略过,木雕微微动了动,抬头看天色。荒漠中的天总是一丝云彩也没有,不蓝不碧只白得晃眼,到晚些时候是一种半明半暗的灰色,不甚清透。 覃中吕抬手拍向身侧小轿,掌风轻抖,将一顶小轿拆得稀碎零零落落地滚下沙丘,随后就转身走了。 沿着沙丘起伏一路行去,并不回头观望。 这一片沙地再度陷入一片静寂,过了许久,响起些微簌簌声息,忽而有一丛干枝戳出沙中,跟着被甩开去,一个身形从干枝黄沙之下拱起,猛然挺直脊背将自己拔了出来。不及喘息,不及坐倒,探身又向前扑去,两条胳膊都深深cha进沙中掏掏摸摸,抓了几把干枝出来扔远,埋头仍是向下扒。 扒开一面干枝墙,扒到底下一件破皮裘,两手拽住,使尽了力气往外拖出一个人。 封平平用力太猛把自己也带倒了,抱着叶尉缭躺倒在沙地上,被撞得不轻。换过一口气,急忙从他身下挪出来,翻身跪坐到他身侧探看。 灰头土脸的,几乎不闻呼吸。 封平平一手按在他人中,一手探向颈侧,脉息尚在,只是十分微弱几不可查。按人中的手指更下了狠力,另一手撬开唇齿就要给他渡气。叶尉缭喉间忽然呛了一声,猛咳一下。封平平忙扶着他侧过身,拍着脊背让他往外呛沙。 他又没力气咳,干哑着呕了几声,懒懒地跌回去躺倒。 封平平稍稍安心些,也跟着坐倒,两只手扔捧在他脸上帮他拍打掉一头一脸的沙尘,他拍得仔细,手势也轻,一边专注地盯着他看。 “初六,”叶尉缭面色同天色一般黯淡,看着他的眼神也涣散无光仿佛并没看着,轻声道:“不怕,我还没那么快就死。我可是,跟崇堂先生学的内功心法,他抵御蛇毒最最有心得。我死之前,或许也能拖上一年半载……或许还能,为他正名……” “别说这个了。”封平平道。 一年半载他是撑不到的,伤口在颈间,发作得太快了。 手底下摸着他的头脸如同寒冰一样,听他言语也是头脑糊涂得更厉害了,但凡他还稍稍有一丝清醒,也不会这么有什么说什么,不遮不掩,不欺不瞒。 封平平往他嘴里又塞了一把药,再把他几处x,ue道都点上,把他的皮裘遮严实。 站起来略略收拾了自己,腰间伤口缠裹一圈,背起他往前走。 叶尉缭趴在他肩上,有时张口喘息齿间细微地打颤,整个人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些。双手紧紧扣在封平平肩头,也没剩多少力气,封平平就任他手指抠进皮r_ou_。他冷成这个样子,头脑不清,手足知觉只怕也都麻痹了。 “初六,冷……”叶尉缭吸着冷气,颤声道。 一痛、二冷、三热,黑蛇蛇毒中者无救,寻常人只在第一重毒性发作痛也痛死了,撑到第二重已是罕有。封平平全力救治,原以为能在第一重拖延住,再徐图解毒。适才一番天塌地陷的折腾,竟然就发作到了第二重,便是救过来或许也不能保他周全。 封平平想到此处更是心急如焚,却也不能跟他说。 “没事,没事,再一阵就好了。” 再一阵到了第三重毒性,如堕滚水热油周身血脉沸腾,他脑子里只怕连初六也弄不清了。 全无它法,只能背着他大步向前跑去,出了沙丘凹口掉头东行往仪山折回。流沙卸力,他还背着个人,越跑越觉得迟滞,荒漠绵延不尽仿佛再也去不到尽头。 “啊——” 封平平长啸一声,拔腿仍是向前疾奔。 转过前头一座沙丘,听得声息有异,抬头在一丛干草旁看到了三匹马。想来是仲家三人的马匹,让地陷惊得远远跑开躲在这里啃食干草,其中两匹还被尖刺扎了,咧着嘴咴咴地叫唤,另外一匹聪明些,站开一边看着这两匹。 封平平心下稍慰,抢上去牵住了那匹聪明的,将另外两匹笨的也一一拽来拴在它后头,轻手帮它们除了刺,喂了些马背上驼着的食水面饼。背着叶尉缭跃上头一匹马背,取腰带拦了一道把他绑紧在自己身上,这才提缰打马,带着三匹马飞驰出去。 中间换了两回马,从天黑跑到天明再跑到天黑,跑出荒漠再跑进仪山,折向北,到北麓一座高峰近前跑废了最后一匹马,那马前腿一折,跪地翻倒,封平平两手向后托着叶尉缭,凌空翻身,稳稳地落下。 顾不上看一眼马匹,背着他就向山上奔去。将背上叶尉缭又多绑了一道,手足并用,沿着最快最险峻的一条岩壁窄道攀上去。 “……又爬山?”叶尉缭迷迷糊糊地问道。 他一路上昏睡过去好几回,再让马匹颠醒来,马匹颠不醒封平平就把他拍醒,时不时跟他搭两句话,他不说话封平平还要问他话,虽然两人问答之间多半颠三倒四互不相干,总是让他醒着。 “还冷吗?”封平平问道。 “困。”叶尉缭停了停,又道:“热。” 封平平心下一凛,探手摸他头脸,仍是触手生寒……难道他冷得糊涂了?又或者毒性自五内发作,已经是外冷内热? 至此更耽误不得,封平平拿出全副翻山越岭的本领,走兽一般沿山势忽忽而上。 最终攀到半山一处斜削下去的坡地,坡地上生着成片茂密树林,钻入林中,岩壁同树木掩映之下是一汪丈许方圆的清泉,泉水冒着缕缕白烟,泉边岩壁角落还有几处融雪未尽。 封平平走到泉边,终于把叶尉缭从背上放下来。 先帮他脱去皮裘,铺在泉边大石上扶着他坐好,再帮他脱棉袍。 “初六?” 叶尉缭似乎让温泉热气熏蒸得没那么僵冷,额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面色渐渐透出暖意,红晕上面,人也清醒了些,睁大双眼看着封平平。 “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没有别人。这泉中是热水,还有些药性,活血通络。黑蛇蛇毒发作到第二重,冷得久了手足皆损,要借这泉水冲开。”封平平耐心同他解释,掀开衣裳,低头看到他腰侧那一个深紫色的掌印。 “初六,别……”叶尉缭停下想了想,他只要神志稍复说话便这么前思后想,诸多顾虑。“别花这么多心思,别抱这么大希望,到头更难过。” “泉水的确只能缓解第二重毒性,第三重倒发作更快……我知道,我不是白费心思。”封平平闷头说着,把他鞋袜都除了,把腰间佩刀也解下来。叶尉缭伸手按住他手,封平平盯着他,仍是缓缓拿开那把刀,放到他衣物一旁。伸手揽到他腰间,抱着他一点点往下去,放到泉水里。 叶尉缭头脑混沌辩不过他,索性由他,坐倒在水中仰靠岸边,让泉水蒸腾周身血脉暖过四肢百骸。僵硬的身躯皮r_ou_仿佛都一一消融,化开,悠悠地散在这一泓泉水之中。 封平平把包袱解开摆上岸,脱了外衫,也坐进泉水里跟叶尉缭面对面。 “崇堂先生……”叶尉缭抬眼看一眼封平平,笑道:“我死都要死了,就让我提一提他吧。他是为了救我被黑蛇咬中,是为了救我而死。我如今也死在蛇毒之下,算是一报还一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初六,我只可惜没能多陪你一些时候,多带你过几天享福的日子。” “你死不了。”封平平道。 “别犟。”叶尉缭道。 “你问我黑蛇蛇毒有没有解药,我现在回答你,药丸药粉药剂药方都没有但是仍有一线希望可以解,”封平平凝神望着他,肃然道:“我就是解药。” “……嗯?”叶尉缭总觉有些不妥,坐直了些,紧贴着岸边想要站起来又没站住。 “覃中吕最早时候喂我吃药,后来喂我吃毒药,其中也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蛇毒。最后她把黑蛇蛇毒稀释百倍喂给我,我吃下去就接连昏睡数日,疼晕的,又冷醒了再冻昏过去,接着又烧得厉害,四肢百骸似乎都煮熟再放凉,好几遍。”封平平望着叶尉缭,轻手搭上,摸了摸他滚烫的脸:“你现在,就是远胜我那时百倍的难过,是不是整个人都从中烧起来了?是不是觉得皮r_ou_都要烫烂了?” 叶尉缭正如他所说,由冰寒而酷热,五内俱焚一般。 这泉水引出第三重毒性,一发作竟然迅猛至此,浑身骨头滚烫地发疼,皮r_ou_之中仿佛起了层层暗火明火,齐齐烧灼。 “覃中吕后来又喂过我几次黑蛇蛇毒,一次比一次毒性重些,一次比一次症状轻些,也在我指尖上咬过,我没死,你也就不会死。”封平平倾身过去,环抱住他,沉声道:“让我救你。” 叶尉缭张口说不出话来,脑中烧得糊涂,难得的一刻清醒竟转瞬而逝。 “我把我的血换给你,”封平平仍是紧紧抱着他,道:“我血中有百毒,或许能救下你,或许你不被黑蛇毒死也被我毒死了。让我试试,让我救你。” 叶尉缭一手按在他肩上,奋力推开。 封平平顺着他的意思退后一些,盯着他,叶尉缭另一只手中却是封平平腰间弯刀,双手举起来,勉力架在自己颈间,冲他摇了摇头。 “你也,会死的。” 他手底下早就失了轻重,一摇头便在颈间划过一道,细细血迹洇开。 封平平并不敢贸然上前夺刀,只是紧盯着他一双眼睛,高声道:“你答应过仲崇堂,要是我有什么行差踏错,你亲手杀我!” 叶尉缭全然不意他仍记得这一句,愣住了。 “我跟着覃中吕,做了许多错事。最初时候我时刻都想见你,想你来找我,后来我也怕见你了,我怕你为难,更怕你下狠心来杀我。我不想被你杀死。这世上,人杀人,有人杀了很多人,我就杀了很多,被人杀也没什么。可是我最不想被你杀死。”封平平说到后来直有些言语颠倒,深深咽了一口,道:“换血之术险之又险,我也只看见覃中吕捉人试过几次,有的一死一残,有的两个都死了……我还是要跟你试试,一起死了就死了,能活下来哪怕你将来再杀我也没关系。你要是不让我救你,你死,我绝不独活。” 叶尉缭费力地喘息,举着刀,瞪眼看着他。 一道汗水自额角滚落,划过shi漉漉的眼,划过烧得红透的脸,滴在他紧握着刀柄的手上,手跟着颤了一颤。封平平半跪着缓缓近前,握住他捉刀的手,轻轻拿下来。 拿着他手腕贴到自己脸旁,蹭了蹭,抬眼看着他。 叶尉缭心中一软,微一点头。 第一部 完 第四十二章 仲崇堂这趟出门回来,带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婴孩。 以往他也带过别的,有奇珍异宝,有兵器,有酒,有朋友,也有家破人亡的男女老幼,只是这回仍有些不同。 那婴孩一身锦缎衣裳,云头鞋,虎头帽,圆嘟嘟一张小脸还有个微翘的小下巴,看着十分讨喜,窝在仲崇堂的臂弯里,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大门进来而后穿堂过户所见各样景致各色人等,也不怕生。仲崇堂本就身形高壮又是一身风尘仆仆的粗豪模样,更衬得怀中花团锦簇的一小坨,颇为逗趣。 跟着一道回来的仲崇筠、仲崇巍面色有些古怪,不时偏头打量仲崇堂抱着的婴孩,换过一个眼神再各自微微摇头叹气,都不赞同仲崇堂带这婴孩回来仲家。 门口候着的家仆有的已经进去传话,有的想把婴孩接过去,仲崇堂没放手。 过了门厅,原本想拐向自己院落先安顿怀中婴孩,再出来面见仲伯友。仲崇堂居住的小院在北园偏西一些的山脚下,家中主事的堂叔仲伯友提了几回要给他换个宽敞些的住处,他一是不在意,二是不常在家,也就一直没变动。 只是仲崇彦先走了出来,迎面唤他,笑容满面地高声道:“崇堂哥!回来啦!崇堂哥这一趟出门率领江南武林同道大杀四方,灭了三尸门,诛了封不闻,实在给咱们仲家长脸了!咱们仲家的赫赫威名全靠崇堂哥一身本身,真是!原本要清水洒道锣鼓齐鸣迎接崇堂哥大胜而归,谁想到你不声不响就回来了,也不让仲蓬他们几个小辈谁先回来通传一声……” “仲蓬腿伤了,”仲崇堂虽然忍不住打断他大篇吹捧,仍是和气地说道:“几个轻伤的小辈都在后头帮忙抬着重伤的,崇筠、崇巍也是一身伤,先都安置好,庆功的事情再说吧。” “都带着伤,真是有劳你们了!一场恶斗,我们这些留守在家的想也想不到多吓人,崇堂哥你没事吧?伤到哪了?”仲崇彦忙问道。 “没事。”仲崇堂道。 “崇堂哥跟封不闻那魔头拼斗了几个时辰,带着内伤,你别闹他了。”仲崇巍道。 “好好好,我不多说了,”仲崇彦一躬身,一摆手,道:“三位大功臣请先赏脸往正厅去,伯友叔等着呢。厅里有椅子坐,新换过软垫,碍不着你们的伤势。” 仲崇堂正要说什么,却看见仲崇彦弯腰低头,眼神斜过来正对着他臂弯里的婴孩。仲崇彦并没对这婴孩说一个字,但是这一请多半就是冲这婴孩来的,既然带回仲家,早晚都得跟主事的仲伯友说清楚。 仲崇堂也不再回避,抬脚上阶,抱着婴孩昂首往正厅进去。 虽然心中各种打算都想过了,进到正厅仍是不免一惊,不止仲伯友在,仲伯成、仲伯全、仲伯浥、仲伯涟几位叔伯都在,自首位而下依次坐着,身后站着各房的子侄辈,仲家有头有脸的人全在这了。惊到仲崇堂的还不是这满厅的人,而是仲伯友也没坐在主位,当中坐着的是久未露面的叔公,也是前一任家主仲禄白。 仲禄白年过七十,干瘦得仿佛一颗核桃戳在柴火上,毛发倒是兴旺,一头银发难得梳拢得齐整,两道白色寿眉,三绺长须掩着瘪嘴,有时咕哝一声不知是要吃还是要说话,也没人听他话就是了。 “叔公好,叔公这一向身体康健?”仲崇堂规规矩矩行礼。 仲禄白自从旧年开春生了场大病,一直都没出过屋,这一回仲伯友竟然把他请了出来,看来是严阵以待。 “不必多礼了,”仲伯友坐在左侧椅子上,笼着衣袖,沉着脸道:“崇筠、崇巍你们一旁坐下,待会有话再问你们。崇堂你先站着,你这一趟辛苦,没给仲家丢脸,原本怎么夸赞你也是不够……不是二叔要为难你,这一大家子规矩不能不立,我既然管着,有的话也就不能不说。” “倘若我做下什么错事,二叔尽管教训。”仲崇堂道。 “好,说得好,”仲伯友面色更沉,道:“你既然这么说了,不论我训你什么,教你什么,你可都得听。” 仲崇堂听到这里反倒笑了一声,也不忙回答,缓缓巡视厅中众人,只看见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紧绷着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低头又看了看怀中的小婴孩,小婴孩可不知道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环围着什么样的人,只是啃着手指头,眨巴眨巴眼睛。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9节 “只要说得对,不论谁说的我都听。”仲崇堂道。 “你就这么跟家主说话?”仲伯全从旁喝道。 仲伯友转头看了他一眼,仲伯全把后头的话也咽了回去,拿起茶盅狠狠地喝了一口。 “说得‘对’……”仲伯友着力念了这个‘对’字,轻哼一声,道:“我却不知道,在你心中什么是‘对’,崇堂,这些年来我们也着实放任你在外头随意行事,没规没矩。仲家在江湖上的名声说明白了就是你的名声,你一己之力博出来的名头,不论什么美誉离了你也都算不到仲家。哪怕你有什么行止不端冒犯家规的地方,也没人当真跟你计较,倒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错了。凡事总有个限度,仲家到底不是你一个人的仲家,不能让你把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扔在地下践踏。” “二叔不妨明说。”仲崇堂道。 “我问你,仲家家规第二条是什么?”仲伯友喝道。 “仲家功夫,不传外姓。”仲崇堂着实不明白他如何这般声色俱厉,说出来的话倒跟他抱回来的婴孩不甚相干,奇道:“这规矩我可没冒犯过,我在外多年并没有传过什么人一招一式的仲家功夫。我学得杂,便是跟两三好友切磋武艺,也从未用到过本家招式。” “这么说你倒是循规蹈矩了,好,好得很!”仲伯友点点头,扬声道:“带进来!” 话声一落,仲崇彦从侧门提着一个半大孩子拐出来,他进门就不见踪影,原来是捉人去了。那孩子在他手中并不乖乖让他提,不断挥胳膊踢腿打他,大声骂他。仲崇彦一手掐着他后颈,把他连拖带拽地带进正厅,着实挨了他两脚,当着满厅的人也不好就明着打回去,只得手下加劲狠狠攥他脖子。 “疼!疼疼疼!瞧你人模人样的怎么以大欺小为老不尊呢!”那孩子骂道。 “初五,”仲崇堂叫他一声,道:“少说两句。” “崇堂先生!你回来啦!还带着个小家伙?诶呀,疼!脖子要断了!崇堂先生!你不在的时候这人欺负我,不单欺负我还冤枉我,崇堂先生你快说说他!”初五掐着仲崇彦的手想拽开,奈何人小力薄拽不动,只得多掐几个印子。 “二叔,初五怎么了?崇彦抓他干什么?”仲崇堂心知有异,瞪眼让初五静声,转头只认准仲伯友问话。 “这个初五,他是你什么人?”仲伯友问道。 “他大名叫叶尉缭,小名初五,是我一位友人叶展图的后人,去年带他回来时候也跟二叔交代过。”仲崇堂道。 “再说一遍,说清楚,说给你们叔公知道。”仲伯友说着搬出了仲禄白,不容他再辩驳。仲禄白也不知听明白几成,咕哝一声,一旁仲伯成给他喂了一口茶。 仲崇堂看这阵势,是要从初五这里找他的麻烦,也不知道这小子在他出门时候又惹下什么事情。初五跟他吐了吐舌头,仲崇堂微微摇头,不论闯了什么祸事还是得帮他揽着。 于是一五一十从头说道:“我跟叶展图少时相识,相交十余载。前年途经莒县,在他府上盘桓数日,往郊外骑马游猎时候遇到一桩不平事。当地一家富户强占农户田地,看中了风水要用做坟地。农户不愿,被那富户的家丁错手打死了。我二人路见不平,出手教训了那富户一干人等,当日吃了酒,下手也没轻没重,那富户被打得半死,还被我们押着赔了那农户许多银钱,立下字据再不生事。数日后我离开莒县,那富户重金请下临县山匪,烧杀了农户一家,并趁夜闯入叶府将叶展图夫妇二人杀死。” 仲崇堂说到这里,偏头看一眼初五。 他一张小脸绷着,没笑,乌黑乌黑的眼珠子定定看着仲崇堂。 “初五是他二人独子,自此成了孤儿。”仲崇堂停了停,又道:“那年他六岁,一觉醒来父母都死了,还是惨死。亲戚怕事,也不敢声张,只打算草草收殓办了后事。初五自己跑了,披麻戴孝的一个半大小人,跑足一天一夜的路程终于在安庆找到了我。我领着他上了山,剿了山匪窝,报了他父母的仇。只是那半死的富户到底还没死,把他杀了还有他家人,还有许多报复的法子,不能把初五孤零零一个留在当地。他也愿意跟着我,就一路带着他游历,最后带了回来。” “他不是你私生子?”仲崇彦问道。 “崇彦!你说什么混账话!”仲崇堂喝道。 “哼……”仲崇彦不由地缩了缩,强撑着吵回来:“非亲非故的你对他这么好?知道咱们仲家不留外姓人,一直推说要把他安置出去,还不是一直留着?要真是你偷偷生在外面的领回来倒也罢了,既然不是,你倒说说为什么他会仲家的功夫?” “初五?”仲崇堂听到最后一句,果然这一回追问的是这个,料想也不是全无凭据,于是低头先问初五,总得先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你臭不要脸!”初五只顾着骂仲崇彦。 “都给我住口!”仲伯友高声喝道。 站着的大小三个人同时噤声,仲崇彦没再说话,只是抬脚往初五膝盖踹过去,他两个站得近,仲崇堂救都救不及,这一脚下去只怕得折一条腿。 初五应变极快,一脚前探半步,一脚往后侧斜踹,找准了仲崇彦脚踝,同时两只手向后抱住他掐在自己后颈的胳膊。仲崇彦踹出去的脚稍一让,初五圈着他胳膊凌空翻了个身,两脚齐出往他膝盖踹去。仲崇彦一脚尚在空中转着,一脚没站住,竟被他迫得接连退了两步,裤子上还有他前前后后踢的脚印,膝盖又多蹭了半个。 初五翻了个跟斗,轻轻巧巧地站在他对面,跟他吐了吐舌头。 “你这无耻小贼!”仲崇彦吼道。 “看清楚了?”仲伯友盯着仲崇堂,平声问道:“这可是我仲家的功夫?” 第四十三章 “不是!翻个跟斗都是你仲家的了,这么霸道,有本事出门去让天下人凡不姓仲的都不许翻跟斗!就会欺负我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能耐!”初五不服气地喊道。 “小兔崽子你住口!家主说话,你还敢胡乱cha嘴?”仲崇彦恶狠狠骂道。 “我又不姓仲,他又不是我家主……”初五还要跟他吵,仲崇堂一声不响地走到他跟前,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出掌如风往他眼前斜削下来。初五这一回竟不知道躲,愣愣地看着,低声叫道:“崇堂先……” 仲崇堂的巴掌停在他面颊跟前,掌风擦得脸皮生疼,初五委屈地扁了扁嘴,望上来的眼睛愈发水亮水亮的。仲崇堂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不出手?” “出什么?”初五只作不明。 仲崇堂抱着婴孩弯下腰来,低头看着,拍了拍他的脸。臂弯中小婴孩圆嫩嫩的一张小脸蛋一起凑到初五跟前,眨眨眼睛,一只r_ou_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有样学样也要抓他的脸。 初五把他小手拍开,气道:“别捣乱,你这笨孩子。” 仲崇堂把小婴孩的胳膊手塞回臂弯里,沉声道:“初五,事情要紧,你骗谁也不能骗我。”“崇堂先生,我没有,是他们胡说……”初五抢着辩白。 没等他说完,仲崇堂手下加劲,一掌拍在他脸上。初五脑袋歪向一边,整个人都有些懵住,仲崇堂手掌翻向下掌缘往他臂肘一敲,瞬间又麻又痛。初五痛得叫了一声,不及转头,仲崇堂第三掌又出,往他手腕上敲过去。初五终于没忍住还手,向后一跳,右手抓住酸麻的左臂斜向一推,奇巧地躲开仲崇堂掌势所及。 仲崇堂跨前一步,挥掌再向他面前削下,初五两只手高高举起来捧住他一只手掌。 仲崇堂微运劲往下压,初五一脚前,一脚后,步法身法使得有模有样,奋力喝一声,一张脸都憋得泛红。虽然只用了不足一成的力道,他这么小一个人竟然架住了。仲崇堂到底怕伤了他,起手后撤,初五用力太过,往前冲了一步就要跌倒。仲崇堂伸手捞住他,带着他滴溜溜转了个圈,站到自己身侧。 “崇堂先生……”初五小声哼唧,十分心虚的模样。 “几时学下的,怎么学的?”仲崇堂仍是问得和气,并无怒意。初五却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他,一副伶牙俐齿全无用场,轻哼几下,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哈!哈哈!崇堂哥你现在才来撇清自己,不嫌晚了吗?”仲崇彦笑得怪声怪气,比哭还难听些。 “我没有传他本家功夫。”仲崇堂皱眉道。 “他是你带进仲家的,只跟你亲近,除了你还有谁能对他这么好!巴巴地传他功夫?难不成出了活神仙了!”仲崇彦抢道。 “不是崇堂先生教我的!他出门我才学的!我,我自己……你们姓仲的都不跟我玩,不理我,崇堂先生这趟出门快两个月,我闲得慌就到处转悠,还去到后山,站在高处每天清早都能看到好些个人一起练功,看多了就学会了!”初五越说越有板有眼,跟真的一样。 “小儿休得胡说!”仲伯友到底听不下去,一挥手把几张碎纸拍在桌上,喝道:“崇堂,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初五到底不敢当真同仲伯友对吵,缩了缩脑袋,往仲崇堂身边靠紧一些。仲崇堂一手抱着一个,一手牵着一个,想走过去看那几张纸也有些麻烦。仲崇彦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走上去毕恭毕敬地从桌上取了回来,一张张拈起来给仲崇堂看。 的确是碎纸,撕过又用浆糊大致粘上,是初五习贴用的纸,纸上横竖歪斜也都是初五的字,记载的不是别的,正是仲家武功心法,还是学到后来极艰深的口诀。初五多半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些字都认不得,时对时错反复写了许多遍。 “这口诀我练功二十年才学到,你这野……故人之子倒是天资聪颖,这么快就教上了?”仲崇彦冷笑道:“崇堂哥,还有什么要说的?人证物证俱在可别再说大家冤枉你。” “初五,”仲崇堂低头看着初五,柔声道:“说话,说真话。” “崇堂先生……”初五眨了眨眼,神情间十分急切想要帮他洗刷冤屈,张了张口,却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别怕,只要你照实说了,我信你。”仲崇堂道。 “是他教我的!都是他教我的!”初五咬咬牙,猛一挥手臂,直直地向前指过去。他手指所向,不偏不倚正是正中主位上坐着的仲禄白。 仲禄白眼也没抬一下,瘪嘴抿了抿,咕哝一声。 正厅中寂静了一刻,跟着一片哗声,众人纷纷忍不住出声嘲笑,这小孩子满嘴胡说八道情急之下胡乱指认,竟然赖到一个糊涂老儿身上。也有骂他没家教没规矩放肆之极的,也有叫着家规处置的,还有恨不得当即就上来揍他的。 初五没再说话,两只手紧紧牵着仲崇堂的手,仰头望着他。 他眼睛大,眼珠黑亮,盯着人看显得神情分外真切,仿佛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一眼之中,全副安危都系在所看之人一念之间。 明明他这一回所说的比先前种种借口更无稽,更像是信口胡诌,仲崇堂却不由得信他,也不多问,拉着他手捏了捏,跟他点点头。他这一点头,初五一张脸都跟着亮起来,笑容绽现,开了花一样。 “崇堂,你就由着他目无尊长胡说八道?”仲伯友怒道。 “二叔,初五虽然顽劣并不一味胡闹,分得出轻重。这等大事他不会跟我说谎,或许叔公一时兴起也是有的……”仲崇堂尚未说完,仲伯友一掌拍在桌上,把一张木桌拍得四分五裂带着茶盅哗啦啦落下地面,仲崇堂面不改色,声息也没变过一丝,昂首道:“当真是叔公亲传,那可怪不得初五这么个小娃娃。” “岂有此理!”仲伯友喝道。 “世上不能以常理推断的事情也有许多,除非叔公亲口否认,我都当初五说得是真的。”仲崇堂一偏头,径直问仲禄白:“就请叔公说一句,可有此事?” “崇堂!”仲伯友一跃站起来,怒喝道:“反了你了!你眼中还有尊长吗?” “崇堂哥,你们老少两个是瞧着叔公糊涂,合起伙诈他来了!好下作的手段,要叔公就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你们是不是就敢全赖在他身上了!”仲崇彦骂道。 “你们不讲理,明明是你们祖爷爷非要传我功夫,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可利索了,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他动动手指头都能把我打翻,还说我笨,让我把口诀多写几遍就记住了……是你们合伙骗人,你们……”初五同他吵回去,气得抖,吵到后来都说不利索了。 “初五,先不说了。”仲崇堂道。 “你这野种,别真以为我打不死你,我刚才是让着你让你好好耍耍你偷去的功夫!再敢污蔑我们仲家长辈,我先打烂你的嘴!”仲崇彦骂道。 “有本事来!瞧你这么大个人能打死我多厉害!多威风!”初五骂道。 他两个你来我往总也骂了十余回合,仲崇堂叫都叫不住,仲伯友一脸怒气倒是渐渐隐去,想到自己不能跟小辈计较,又坐回椅中,正要再度出声喝止骂战,身旁仲禄白忽然发出了一个声响。 “啊……” 老人家声息并不如何响亮,喉间咕噜着响起来。 厅中对骂忽然止歇,中间的仲崇堂、仲崇彦和初五,还有周围或坐或站满厅的人齐齐看向了他,便是仲崇堂怀中的小婴孩也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的白胡子。 仲禄白摆摆手,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旁仲伯成、仲伯全急忙跟着站起来左右扶住,仲禄白往前挪了一步,侧头看了看中间大大小小几个人,晃了晃脑袋,道:“……睡了。” “叔公……”仲崇堂没想到他说出来这么一句,抢着还要问。 “崇堂!”仲伯友拦着不许再问。 “崇堂哥,发点慈悲,叔公一把年纪了,别歇都不让歇吧。”仲崇彦道。 仲崇堂当着众人也不好当真去阻拦仲禄白,仲伯成、仲伯全扶着他慢慢走出去,几个小辈也跟着进去了。仲崇堂握了握初五的手,仲禄白这里说不清,这一回要保下他可就难了。初五也知道怕,微微地打着抖,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崇堂,你真是让二叔寒心了……”仲伯友低着头,语声也低,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缓缓说道:“二叔上了年纪,这两年一直想着要把家主之位传给你。你不常在家,也怕众人不服。如今你大破三尸门,威望正盛,眼看也到了火候了。可是你,你这是办得什么事,你就非要跟仲家的规矩拧着来?你这是跟你自己过不去!” “二叔,我说过了,我没有传他本家功夫。”仲崇堂道。 “不论是不是你传他的,就哪怕是他自己异想天开胡乱指认的叔公传他的,他一个外姓人到底偷学了我仲家的功夫,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是你带进来的人,你说说,依照本家规矩该怎么办?”仲伯友冷声问道。 “我不常在家,规矩知道得不周详,二叔的意思呢?”仲崇堂反问道。 “他年纪小,罪不至死,断了手筋脚筋废去武功,丢到外面让他自己讨口饭吃也就是了。”仲伯友道:“崇堂,就听二叔一回,就守一回规矩难不死你。你要是能从此收收心,谨言慎行,不再招惹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好好把心思放到这个家里,家主之位早晚还是要传给你。” “崇堂先生……”初五摇摇他的手,求救一样望着他。 第四十四章 “二叔,这也罚得太轻了!”仲崇堂还没说什么,仲崇彦倒先吵嚷起来:“他,他可不止私授本家功夫给外姓人,你也问问他怀里抱着那个!难道那个就不管了吗?” “崇彦,”仲伯友听得十分不悦,抬眼看了他一回,沉声问道:“你要教我如何主事吗?” “不敢。”仲崇彦一低头,缩了回去。 仲崇堂听来听去,到底还是说到他抱回来这个小婴孩,放声一笑,昂首道:“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了,我仲崇堂做下的事情没有不敢认的,没有不能堂堂正正说出来的!今日既然摆开了阵仗,也不用再虚情假意地客气,有一条是一条都说个清楚明白便是!” “崇堂,你当真是听不进我一句话……”仲伯友道。 “只要说得对,不论谁说的我都听。”仲崇堂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抬手摸着初五的脑袋,笑道:“我却不知道,不问情由把这么个小孩子手足都断了,是怎么一个‘对’法?二叔不知道我心中什么是‘对’,我心中的‘对’倒也简单,欺凌弱小总是不对。二叔说得再入情入理,我也不敢听,听了这一回只怕从此就不对了。” “你心中只有对与不对却是没有仲家了!”仲伯友道。 “二叔,仲家生我养我,不敢忘本,只是是非对错不能都用‘仲家’两个字盖过去,也盖不过去。”仲崇堂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总算是明白了,崇堂,在你心里仲家不过如此。枉费我一番用心,还想着把一大家子托付给你。结果咱们这一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对你而言本就无足轻重,你在外面惯了,你的心就没向着家里人,不论坏了什么规矩不论招惹什么祸患你也都不在意,是不是?”仲伯友厉声问道。 “我又招惹了什么祸患了?”仲崇堂笑道。 “崇筠、崇巍,你们起来说,他抱回来这东西是什么!”仲伯友道。 末座的仲崇筠同仲崇巍闻声一惊,忙互相扶持着站起来,对看一眼,张口都有些犹豫谁也没能说出来一个整音,怯怯地看一回前头仲伯友,再偏头看向仲崇堂臂弯中窝着的小婴孩。满厅的人也都看着那婴孩,婴孩并不明白周围为何安静下来,挥挥小胳膊,呀呀地叫了两声。 “你这笨孩子,别出声!”初五也从一旁踮脚看着他,小声骂道。 “他是这趟出去半道捡来的……”仲崇巍为难地说了半句,仲崇彦冷笑起来,仲崇堂打断了他言语,朗声道:“这是从殷鉴山庄捡回来的孩子,也是三尸门门主封不闻的儿子!没什么不能说,崇魏你不必为我遮掩。”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更是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也有忍不住扬声质问的,也有叫着扔出去的,还有担忧三尸门余党找上门来的,更多是怨怼仲崇堂任意妄为全不顾及家人。 仲崇彦笑得更欢畅些,y阳怪气地说道:“崇堂哥真喜欢捡孩子,又捡回来这么一个小魔头,怎么?要不要也传他一身仲家功夫?” “封不闻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让人给杀了,只剩这么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婴孩,也不懂事,也没做错什么,难道就把他也一刀斩杀?那我仲崇堂成了什么人了!”仲崇堂偏头看了看身周众人,问道。 “崇堂哥是什么人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封不闻是什么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三尸门门主,手底下全是恶人。他虽然死在你刀下,难不成三尸门一门上下都让你杀得净光净了?你敢担保没有人找来讨要封不闻的后人?你仲崇堂神功盖世固然不怕,你敢担保他们不会从仲家人下手?三尸门那些个人心狠手辣什么法子都使得出来,仲家就有一个人伤了死了,崇堂哥赔命吗?再说了,养虎为患这句话崇堂哥难道没听过?你把这么一个小魔头带到仲家来,各门各派如何看咱们?知道你根本不想着仲家,可也究竟是一家人,不要存心害咱们吧?”仲崇彦连珠炮一样追问,每问一句,都有数人出声应和。 “原本也没想带回来,想找个无关的寻常人家送养出去,近处不好找。”仲崇堂道。 “崇堂哥又撇清,这不是带回来了吗?”仲崇彦道。 “那日在殷鉴山庄,不止一个人见到我从封不闻的屋中抱出一个小婴孩,送出去也怕他转眼就给人抱回去,或者弄死了。还是先抱回来,过些时日,事情淡了再设法送到远处去。”仲崇堂道。 “崇堂哥为三尸门后人思虑得这般细致,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封不闻也是故人……”仲崇彦有意停了停,挑高嗓门道:“莫非真是?” “崇彦,你怕什么?”仲崇堂道。 “我怕什么?”仲崇彦道。 “你搜肠刮肚想方设法挑我的错,到底在怕什么?这家主之位二叔不过随口说说,照我的脾性,怎么也坐不了。你一向关照着家里大大小小的各项事情,忙前忙后十分受累,可从来没问过我在外头结交了谁,做了什么事……” “你,你这是反咬一口!你自己行止不端惹下这么多事情,我不过给你指出来,你倒好,红口白牙地诬陷我嫉恨你!仲崇堂,今日我跟你势不两立,我……” 他两个针锋相对地互相斥责,一圈人也cha不进话去,只干看着。 到后来仲伯友忍无可忍,喝道:“行了!你两个都不许再说,崇巍,你说,说你在殷鉴山庄所见所闻到底如何?” “我……我那日一直在山庄外头,跟三尸门人缠斗。崇堂哥跟侯府的苏管家冲在最前头,赶到我们进了山庄找到封不闻的别院,天已经快黑了,封不闻也已经死了。他身后有一间屋子紧闭着门,苏管家提议一道闯进去,看还藏着什么人。我们总也有十多个人,破门穿墙四下站着,只看见这么一个小家伙在屋中一颠一歪地走路,也不知道怕,还跟我们大家笑……”仲崇巍偏头看着仲崇堂怀中的小婴孩,正扬手去抓仲崇堂胡子拉碴的下巴,咯咯一笑,露出新冒头的一颗小牙。仲崇魏不由也跟着微微地笑了一下,忙收束神情,道:“那时候我们各个周身浴血,早就杀红了眼,却谁也不能再下手杀他。苏管家提议就留他在山庄,由他自生自灭。崇堂哥不同意,到底把这孩子抱了回来。” 初五听完这一番话,终于明白这小家伙的来历,原来也是个孤儿,也被这一大家子找麻烦,只怕比自己还惨些。不免惺惺相惜,伸手去握住小婴孩的手,以示抚慰。 小婴孩一把攥住了他一根手指头,咯咯笑。 初五轻叹一气,道:“你这笨孩子。” “我也明白这孩子出身不同,仲家不能留他,长则一月,短则三天,我安排妥当就带他走,走得远远的,绝不累及诸位叔伯兄弟同各房亲眷。”仲崇堂道。 “你说带回来就带回来,说走就走了?你当仲家是什么地方?”仲崇彦道。 “不然呢?你还想再打死这个小家伙逞逞你的威风吗?你能打死的人可越来越小了,越来越能耐了!”初五骂道。 “小兔崽子你!我看你怎么死!”仲崇彦骂道。 仲伯友几次三番喝止,实在听不得他们对吵也懒得再喝,一脚轻踢,一块被他拍散的碎木直飞过来,仲崇堂拉了一把初五,让他靠在身前躲过去,仲崇彦一侧身,碎木擦着他鼻尖嗖一声飞过,稳稳地钉进了正厅大门。 仲崇彦和初五大小两个都吓得不敢再多吵,互相无声地狠瞪了一回。 仲伯友抬了抬眼,一一看过仲崇堂、仲崇巍和仲崇筠,一直到所有人都看着他,沉声道:“你们这趟出去,竖着走的十二个人,横着运回来五个,剩下这七个有三个是肢体不全的,一个眼看也撑不了多久了。勉强算全乎的只有你们三个人。仔细听听,还能听见崇岱、崇陌那几屋的哭声。” 他说到这里,众人更是一片静默,或忧伤或愤懑或后怕或恨恨不平。 “崇魏你再说说,咱们仲家为什么要打上殷鉴山庄,为什么要拼着自家子弟的性命跟三尸门过不去?我看崇堂是不记得了,你提醒提醒他。”仲伯友接着说道。 “二叔……”仲崇堂意欲阻拦,仲崇巍却不敢不听,自顾说道:“近年来三尸门各处横行,不断有人丢了银钱丢了性命其中也有来仲家求主持公道的……到底没真犯到仲家,直到去年夏初时候,断续下了有一个月的暴雨,渭水莲湖接连破堤,水患成灾。不止仲家全力救援,江南江北的善人义士也都慷慨解囊,募集了大笔银钱,公推仲家暂为保管。三尸门得了消息,那封不闻实在丧心病狂,竟夜闯仲家盗走了灾银,还盗走了仲家祖传的玉牌……值守灾银的子弟也都给杀死了,只有一个剩下一口气,说不出话,写下三个血字,三尸门。” “咱们仲家不止死了人,更是把祖祖辈辈的脸面都丢尽了,全因为他三尸门。”仲崇彦接着说道:“崇堂哥,如今你杀了封不闻,灭了三尸门,你是功臣了。你也不用顾及旁人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养着封不闻的后人,就看看咱们仲家还得为此死几个人!” “你想杀了这孩子?”仲崇堂四下看了一圈,问道:“你们都想杀了这孩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仲崇彦高声道。 众人都不出声,各个神情肃然地看着仲崇堂,便是仲崇巍同仲崇筠也只是低下头去。初五抱着他一条胳膊轻轻摇了摇,仲崇堂看向他,初五神情坚决地望着他,轻声道:“崇堂先生,要不然,你把我留下把他带走吧……” 第四十五章 初五这孩子小小年纪,却也隐约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终,打算自己留下以息众怒换小婴孩逃生,明知会断手断脚也怕得不行,仍是说出来这句话。 仲崇堂瞧他行事颇有侠气,心中一慰,伸手轻抚他的脑袋。跟着抬起头来,向着满厅的家人明明白白说道:“你们谁也不用留下,有我在,任谁也不能伤你们,不能杀你们!此地容不下两个小孩子,我仲崇堂容不下枉杀无辜!” “崇堂,今日由不得你再胡作非为!”仲伯友喝道。 “我带他们走,我看着他们,我确保初五绝不再用仲家功夫绝不外传仲家功夫,我确保无人知道这小婴孩是封不闻的儿子,就让他在极远极远的荒僻地方不为人知地活一世。”仲崇堂用讨饶一样的语气跟仲伯友好商好量,道:“二叔,我在仲家再胡作非为这也是最后一遭,就忍我这最后一回。” “哼。”仲伯友冷笑一声,不置一词。 仲崇堂心下明白,略略苦笑一下,弯腰把小婴孩交到初五手上。 初五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抱住,仿佛一团绵软香甜的棉花落到怀里,还有点沉,也不敢使劲怕压了,也不敢不使劲怕跌了。小婴孩吃着手指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伸手过来把口水都抓到他领口。 初五也顾不上骂他,只是担忧地看着仲崇堂。 仲崇堂抱拳团团一揖,道:“请各位叔伯兄弟看在往日情分放我这一回,我也实在不愿伤及各位……事已至此,话说得不免难听些,各位包涵。” “仲崇堂!你当真是目中无人,你以为仲家当真全靠你这么一位大侠客大英雄,以为仲家当真离不了你?你以为你这些虚名,到底给仲家带回什么好处了!只有不停上门求救的,求银两的,求收留的!寻仇的,寻拜师的,寻比武的!终年烦扰不堪,不说赔进去多少人力物力,伤了残了死了多少仲家子弟你心中有数吗?你以为咱们都求着巴着想要你这些名头?想要你给仲家大振声威?咱们宁愿你从来没回来仲家,宁愿你当年出走就死在外头,也落个清净!”仲崇彦一叠连声地抱怨,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仲崇堂听到这些也愣了愣,沉声道:“崇彦,我……” “你没想过,你只当你的大侠,只要你的风光,哪顾得上我们这些个寻常人过得难不难,情愿不情愿。”仲崇彦道。 “对我有怨只管找我就是,何必揪着两个小孩子不放?”仲崇堂问道。 “他不敢找你,就会欺负比他小的。”初五小声道。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0节 “今日不打死你我就不姓仲!”仲崇彦拧身过来,一拳掏向仲崇堂身侧,变拳为爪,直抓向初五。初五抱着小婴孩不退反进,往仲崇堂身上撞过去,仲崇堂一把捞住他,转了个圈摆到自己另一侧。另一手接住了仲崇彦的爪,手掌包下去又给他摁成拳头,大喝一声,身形丝毫未动,平平发力把他倒撞出去。 仲崇彦飞跌出去一丈之远,落地脚步连退,险些撞到仲崇筠同仲崇巍,仲崇巍伸手接在他背后,往侧里运劲一拉,带他站住,到底没让他摔得太过难看。 仲崇彦仍是脸色乍变,忽红忽白,站起身恨恨地瞪着仲崇堂却也一时没敢上前,转头瞪了一眼仲崇巍,他先前说仲崇堂身负内伤,眼前看着他运劲出招怎么也看不出来。仲崇巍撇撇嘴,暗笑他自不量力。 “崇堂,你这是要对自家兄弟动手了?”仲伯友哑声问道。 “多有得罪,”仲崇堂跟仲崇彦虚虚抱拳,朗声道:“大家要是肯放了我们,我仲崇堂就此带着这两个孩子远走,一世再不用仲家的名号,再不与仲家有任何瓜葛。大家要是不肯放,说不得,也只能尽力而为。” “崇堂啊崇堂,你年少时候就功夫大成,家里长辈看你是个武学奇才都放任你,由着你性子胡来。你还不知足,还嫌管束,十四岁上就独个跑出去浪迹江湖,还撂下狠话,不跟这一大家子过了。到你爹过世,你到底回来了,以为你年纪大些经历多些能懂事些,以为你名震江湖也能给仲家添光添彩,到头来,你还是这样。不服管,不服规矩,只凭自己性子行事,仲家是容不下你,你的心思大,放到仲家委屈了。”仲伯友长长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 “二叔,不能放……”仲崇彦说了半句,到底没敢指派仲伯友。 “崇堂,我最后问你一句,”仲伯友抬眼看着仲崇堂,神情竟有些慈爱,语重心长一般问道:“那玉牌找不着了?” “是,殷鉴山庄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没找着玉牌。封不闻死前我问过他,他说从没见过什么玉牌。还有赈灾的银两,最后也只找出来不足一小半银锭,去年灾银被盗之后,是侯府出面补上的,殷鉴山庄的银子有多少算多少也都交苏管家带回去了。这些早几日就遣仲鹞送信回来,一一跟二叔交代过。”仲崇堂道。 “好,好,好。”仲伯友垂下眼去,接连点头,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形微侧,抬头看着正厅的梁柱也不看任意一人,沉声道:“仲家第十一代子弟仲崇堂违背家规,收留外姓人,私授武艺;里通外贼,勾结三尸门盗走祖传玉牌,劫去赈灾银两,杀伤本家子弟;如今又收留恶徒后人,图谋不轨。条条罪状仲崇堂亲口承认,在座的仲家子弟都是见证!子弟何在?” “有!”众人轰然应道。 “请家法!”仲伯友高声喝道。 声息一落,原本两下坐着的二十余人齐齐都站了起来,各人抽刀,步法变幻,里一圈外一圈大圈套小圈围住了正中间的大小三个人,仲崇筠同仲崇巍落在大圈外头,神情焦灼手足无措,全不知得胜归来如何成了这般情形。仲崇彦站在小圈一众人当中,举刀向前一挑,高声道:“崇堂哥,家规森严,需怪不得我们。”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污人清白,你们不讲理!你们都不是好人!”初五骂道。 “我们人多,我们自然占理,看你跟谁说理去?”仲崇彦怪笑道。 “初五。”仲崇堂拉一把初五,想把他藏到身后,只是一圈都是人人人手中刀锋铮亮实在也没处藏。 正首的仲伯友沉脸看着阵法摆出,将仲崇堂同两个小东西围得密不透风,停了停,最后说一句软话:“崇堂,把佩刀交出来,把他两个也交出来,还有余地。” “不能交,”仲崇堂看着层层环围的仲家人,不怒反笑,道:“二叔,今日之事也在他两个,也不在他两个,是不是?” “你就是一点都不给人留余地,”仲伯友冷哼一声,道:“生死不论,留下!” “先跟诸位叔伯兄弟告罪了!今r,i你们以众欺寡,我出招再不能留手,但凡死伤怨不得谁!”仲崇堂抽刀在手,爆喝一声,先声夺人。 众人听他说得凶狠,不由都愣了一愣,仲崇堂低声交代一句“抓着我腰带,跟上”,提刀直扑仲崇彦。初五cha手到他腰带里头紧紧捉住,另一手还紧紧抱着一个小婴孩。仲崇堂刀势挥开,四面八方都是刀影,笼罩他两个头顶身周,一时无人能近前。 仲崇彦见他刀势凶猛,急忙退步,同时嘶声号令叫众人变换阵型,先从他身后两个小孩子下手。 仲崇堂并不理阵型如何变幻也不理旁人如何夹击,步法抢在前头,刀势也抢在前头紧追着仲崇彦,接连斩落。仲崇彦不得已举刀迎上,于半空架住了仲崇堂的刀。那刀却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仲崇堂怒喝一声,使力压下,将仲崇彦的刀一断两截跟着往他面门斩落。仲崇彦跌坐地下,厉声叫起来,只当要被一刀砍作两半。左右各有一把刀探过来勉力架住了仲崇堂的刀,身后还有两人拖着他向后,将他扔到了大圈外头。 仲崇堂接连再断两刀,情势危急,刀刀都使足全力下了狠手,仍没伤人,只是毁去兵刃。 众人阵法虽严密,人数虽多,只是仲崇堂对各样阵型变换步法腾挪烂熟于心,功力且远在众人之上,一把刀使得如入无人之境,又如砍瓜切菜一般,刀挡断刀,人挡只怕也要杀人。各人看得都有些胆寒,里圈接连退出去数名折了兵刃的,只余下五六人且越退越后,越散越开。外圈有人补进来,更多人几乎退到了座椅后头。 外圈还有一个始终站在正首的仲伯友,他挥掌推开一名倒撞过来的仲家子弟,冷哼一声,飞身扑进内圈,一掌往仲崇堂身后袭去。 “崇堂先生!”初五惊叫一声,放开了仲崇堂,两手抱着小婴孩低头紧缩成一团。 仲崇堂回过头来,一掌挥出,同仲伯友硬接硬架硬拼了一回内劲。两人手掌一合即分,仲伯友倒翻出去稳稳站住,仲崇堂挺立当地,身形几不可查地抖了一抖,喉间也是微一抽动,压下去一道浊气。 “崇堂,你到底是带着伤,”仲伯友冷笑一声,道:“今r,i你出不去了。” 第四十六章 仲崇堂伸手牵住初五,反倒迈前一步,朗声道:“二叔,我浪迹江湖这许多年,见过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心知自己学下的功夫不过皮毛。只是比起仲家这般故步自封、少见多怪,我这些粗浅功夫仍是绰绰有余了!” 这一番话说得全不留情面,众人听着都变了脸色,仲伯友一脸的横竖皱纹虬结起来隐隐显出狰狞,粗声道:“不过是虚张声势……” “不妨试试!” 仲崇堂昂首一笑,牵着初五又往前走了一步。 围在里圈的人好似都忘了阵法一般,不由地左右退开让出道来,让他同外圈的仲伯友正面相对。初五一手紧抓着他,一手紧抱着小婴孩,紧张地看一圈周围明晃晃的刀,恶狠狠的人,再仰头看着仲崇堂,他身形宽厚笑容也宽厚,走得稳稳的,一时只觉得看着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仲崇堂牵着两个小孩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仲伯友跟前,伸手在初五肩上拍了拍,道:“初五,抱着累不累?”“不累。”初五摇摇头。“好,再多抱一阵,抱紧了。”仲崇堂道。“是!”初五脆声应了,两手一起抱住小婴孩紧裹在身前。 小婴孩趴在他肩头,咿咿呀呀地叫着流了一滩热乎乎的口水,初五浑然不觉,只是同仲崇堂一道严阵以待。 “变阵!”仲伯友猛然喝道。 “看刀!”仲崇堂喝得更洪亮些。 同一时他再抢一步,闪身到了仲伯友身前,身法招式全不是仲家功夫的路子,奇诡迅捷,看似毫无章法却行之有效,周围数人纷纷抢上也没能拦阻,仲崇堂一刀挥下,刀锋温润,刀势凶猛,仿佛千钧之力狂扫而至。 仲伯友心下竟微微一寒,提起刀来,终究没能迎上去。 便是知道他身负内伤,却被他气势所迫,连自己都不能确信。不过稍稍慢了一瞬,仲伯友错过迎战之机只得提刀后撤,仲崇堂追斩而至,刀锋交错,极响亮的一声动静。 内劲一接,仲伯友暗自后悔,仲崇堂始终没能提起全副劲力来,的确是虚张声势,可是他一步错步步错,仲崇堂抢在前头将一把刀使得变幻万千,也不知多少门功夫都融汇其中,一刀更比一刀不同,仲伯友刚刚接住一刀,下一刀又是全然不同的路数,措手不及,被他一刀接一刀迫得连连后退,直撞过正首座椅,撞到墙上山水古画撕扯开半幅,险些把上头“积善堂”的匾额也撞下来。 周围有抢上来援救的,都不及成阵,只是胡乱出刀。 仲崇堂追斩仲伯友的空隙里接连打发数人,只是这一回出刀见血,一刀过去便是一道鲜血飞jian,众人纷纷跌坐滚倒在他身侧身后,辗转惨叫,不止挡着后面人上前,更吓得后面人不敢上前。 “别乱了阵法……” 仲伯友喊到一半,仲崇堂一刀回转,压着他的刀转了半圈,两把刀交叠着架在他肩上。用他的刀敲了敲仲伯友的刀,望着他笑了笑。 仲伯友喉间一窒,瞪眼看着仲崇堂,只道他已然下了杀手这一回必然无幸。 “崇堂哥,把刀放下!”身后仲崇彦厉声喝道。 仲伯友从仲崇堂肩上看过去,仲崇彦抓住了落在后头的初五,一把刀横过初五身前连那小婴孩一道落在刀刃之下。初五脸上一大个红肿掌印,嘴角带血,气鼓鼓地向上斜瞪着仲崇彦。周围几人犹豫着看了看,也拿刀指向初五。 仲崇堂却不回头,在仲伯友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一刀旋起挑落了仲伯友手中刀,一手捉向他喉间,翻身到了他背后,刀仍是架在他颈中。 “仲崇堂!你放开二叔!你这y险小人,目无尊长无德无行无耻之尤!”仲崇彦骂道。 “你先挟持我的!你才是y险小人!”初五抬头骂他。 仲崇堂站在仲伯友身后,手上加劲,两指掐在他酸麻x,ue上,两指前探按在他哑x,ue,并不给他出声说话的机会。适才一番激斗出尽全力内里气血翻涌如沸,仲伯友自然是看得出破绽,却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暗自调匀了气息,这才开腔说道:“崇彦,开门,放我们走。除非你要用二叔的命换我们三个,我们三个可不值什么,你想清楚,你也跟大家都说清楚,你是不是要把仲家当家人的命不当一回事。” “崇堂哥,我一直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光明磊落……”仲崇彦冷笑道:“你现在的行事,比我强到哪里去?” 仲崇堂大笑数声,高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懂个屁!开门!放人!” 仲崇彦眼睛转了几转,脸色变了几变,也知道自己再犹豫下去不好交代,也委实不想就这么放过大小三人,正要再同他周旋几回,耳听得背后门轴吱呀响动,正厅的两扇大门被人给打开了。 众人或抬头或转头看去,仲崇筠同仲崇巍各自拉着一扇门,两下缓缓打开。有人抢上去要拉开他两个,仲崇筠一脚踹开一个,仲崇巍怒喝道:“你们不要二叔的性命了吗!” “唔!”仲伯友在仲崇堂手底下拼力发出一个声息。 “崇彦,听听,你还没有弟弟们懂事,二叔对你很不满意了。”仲崇堂笑了笑,喝道:“还不放人!” 仲崇彦低头看看初五同那小婴孩,自己手里有两个,仲崇堂那边只有一个,原本可以赌一赌他到底不敢杀死仲伯友,只是仲伯友死了还罢了,若是只被划上一刀断去一指今后他仲崇彦在仲家却不知要如何自处了……短短一瞬功夫思来想去无数回,到底猛一甩手,把刀放下了。 一手揪住要往前冲的初五,抬头道:“崇堂哥,我放人了,二叔但凡伤及一根头发都唯你是问!” “我说话算话,只要我们能走出仲家大门,即刻就放了二叔!”仲崇堂道。 仲崇彦一把把初五推出去,初五趔趄一步抱着小婴孩尽力站住,撒腿就往仲崇堂身边跑,紧紧贴到他身上。 仲崇堂这回腾不出手来拍他脑袋,只跟他点点头,挟持着仲伯友往前走过去,初五抱着小婴孩紧跟着他,经过仲崇彦身边犟着鼻子哼了他一声。 四人奇形怪状地挤作一团向前走,缓缓挪步到了正厅门口,周围人散开再聚拢,始终把四人围在当中,还有数人倒退出厅,站在门前阶下太阳地里高高举着刀,刀锋映着阳光,闪过一簇簇的亮。 仲崇堂走到门口,眯着眼睛看外面光亮,小心地看过两侧把着门的仲崇筠和仲崇巍。 二人微微摇头又微微扬头,一声没出也胜过了许多言语。仲崇堂知道他二人出手相助的心意,也知道他二人不能跟着一起走,怕给他们惹去更多风险,头也没点一下,只是缓缓眨了眨眼,一笑而过。 四人迈出正厅,仲崇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前头倒退那几人的神情,脚下的暗影,又或者头顶的光芒。 他伸手挡住初五把他推后半步,刚刚抬起头来,只看见两把刀锋交错着自屋檐落下,仲伯全仲伯成各持一刀左右分袭而来。手中挟持的仲伯友趁他一手松脱的一瞬,周身内劲鼓起,往他怀中倒撞。仲崇堂略让了让,仲伯友拧身向一侧翻飞出去,刀刃在他肩颈擦了浅浅一道,仲崇堂到底没下杀手,没断了他的脖子。 双刀落下,仲崇堂挥刀迎上,两声削金断玉的鸣响,左右飞出去两截断刃。 仲伯全同仲伯成各自飞跌出去,翻身又上了屋檐,仲伯友在一旁捂着脖颈高声喊道:“仲家子弟,布阵!” 仲崇堂并不能再让阵法困住,这一回仲伯友必定不会送上来任由他捉,退后半步,提起初五夹在身侧就往前跑,初五拼力捞住小婴孩不让他掉下去。 仲崇堂跟退到前头的几个仲家子弟叮叮当当接过几招,换过几刀,一招伤退一个。仲伯全同仲伯成跃下屋檐全力追及,仲崇堂单手并不愿跟他两人过招,提着两个孩子跑得旋风一般迅疾,一晃而过穿门厅而出,前头零星堵截的都让他一刀解决了,身后追着三名长辈,同一个尚未布成的仲家大阵。 初五被仲崇堂夹在身侧,一路上除了兵刃呼啸众人呼喝,只听见他呼吸越来越粗重,几番恶斗下来不止内伤发作,身上腿上也都挂了彩。初五心下焦急,偏偏胳膊中间捞着抱着的小婴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颠得狠了,哇哇大哭起来。 “你别哭啦!你这笨孩子!”初五急道。 仲崇堂脚步一滞,刚刚出了门厅就站住了,大门的影壁跟前还守着十余人,阵法摆得严密。仲伯全同仲伯成自门厅顶上分作两侧飞身下来,仲伯友也领着众人自身后成群地压近。四面环围,这一回实在有些cha翅难飞。 “哈。”仲崇堂轻喘一声,干笑一回。 “崇堂先生,你放我下来吧。”初五挣扎着要下地。 仲崇堂一手提刀一手提他两个,缓缓地走出门厅,站到青天白日之下。放眼看过渐渐围拢的人,这都是他一门至亲,转眼间反目成仇。仲崇堂仰天而笑,放声道:“来!今日就打一场痛快的!破一破仲家的连环阵法!” 那小婴孩仍在哇哇地哭,损了他不少豪气。 众人瞧他形容狼狈,却仍是无畏无惧,各自都停了一步。跟着后头最近大门的阵型忽然乱了一乱,有几人怪叫着s_ao动起来,再来是近墙边的人,站在树木跟前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怪叫惊叫痛叫出声,其中有一个再不顾阵法跳了起来,一边逃窜一边高喊道:“蛇!蛇!蛇——” “哇——”小婴孩哭得更响亮了。 第四十七章 “都怕什么!没见过蛇吗?” 仲伯友初时还想喊住众人保阵法不乱,却眼见得四下钻出来的游蛇越来越多,成群成片地涌进了门厅前一方院落,且都是毒蛇。已经有子弟给蛇咬了,痛得满地打滚,也有哭嚎着往高处爬搀扶着往里进冲去的,稍镇定些的也忙着奔走躲避,再不成阵。 “崇堂!你这是什么邪门歪道的路数!”仲伯友一边挥刀斩蛇,一边骂道。 仲崇堂倒也不甚明白如何来了这许多蛇,不过终究是个逃出生天的契机,也不跟仲伯友啰嗦,提着两个小孩子只往群蛇涌来的门口倒行而去。 初五被他夹在身侧提着,面朝下看着满目的蛇忽忽涌动,青着脸,吓得不轻还得摆手踢腿龇牙咧嘴地赶开似乎要蹿上来的蛇。坏里的小婴孩更是吓坏了,一声比一声响亮地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噎了好几下,初五还得晃晃他,拍拍他,揉揉他的小肚皮怕他噎坏了。 三人就这么一路蹚过群蛇,到了大门跟前,守着大门的子弟早就不见了人影,仲崇堂一刀斩断门闩,抬脚踹开两扇门。 “崇堂!”仲伯友刚刚转过影壁,高声喊他。仲崇堂稍稍回头,仲伯友看去隐隐有些不忍的意思,声息一沉,道:“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仲家人了。” 仲崇堂一怔,跟着一笑,侧身一点头算作向他行了一礼,也跟头顶上“至德传家”的门匾道了一别。 随即飞身跃下台阶,头也不回地向着门前下山的路径跑出去,跑过一处转弯,硬生生停住脚步,纵身跃上一旁陡坡,收了刀,一手提着初五一手捞住半空一枝树杈,脚不沾地荡出去,就在树梢上头高来高去地接连纵跃,不一时就爬到山头高处,将仲家那一片院落远远甩在脚下。 初五一路上跟荡秋千一般忽起忽落,倒没有在仲家出不来时候那么怕,怀里的小婴孩也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飞得高兴了,小声地哽一下,再咿呀叫一声,胡乱挥舞胳膊拍打初五。 “你这笨孩子……”初五也不知要气还是要笑,提起来跟他撞了撞头。 仲崇堂翻过一处山头,从树上落下来又在林中左转右折赶了一阵,到一处林边站住。前头是一片壁立的山岩,山隙间渗下来一道若有若无的清溪,溪旁不远处有一条青苔遍布的险峻小道,一阶一阶都是岩壁上凿出来的浅浅凹痕。 “前头,翻过去,有一条下山的路。”仲崇堂压不住地粗喘出声,话也说得断续,靠着一棵大树站住,终于把初五放下。“初五,去溪水跟前,拔些七叶一枝花回来,就那种一圈叶子中间竖着一根花的细草。” “我认得!”初五急忙应了,放下小婴孩掉头就往林外跑过去。 仲崇堂扶着大树坐下来,扯了一道衣襟,往自己腿上紧紧捆扎住,一路逃出来到底还是让蛇咬了两口,不及包扎,只用内劲压着毒性可惜内劲本来就不济。扯开裤脚,伤处不见溃烂,挤了挤流出一滩带着腥气的毒血。拖延了这一路,只觉得头脑隐隐昏胀,手足也有些麻痹意思,再不疗毒只怕跑不远了。 初五飞跑回来,捧着满满两把草药,仲崇堂接过来嚼烂了敷在伤处,初五也帮他一起嚼,那小婴孩坐在一边,看他两个吃草伸手也想要。初五塞了他一片叶子,他叼着用不多的两三颗小牙磨一磨,只觉得不好吃,鼓着嘴呜呜叫。 “真是个笨孩子。”初五拍拍他脑袋,把他嘴里的叶子摘走。 “他还小,别欺负他了。”仲崇堂笑着说道,包好伤口,起身想要站起来。站到一般忽然晃了一晃,一手按在树上,初五忙扶住他另一只手,挺身撑住他。 “崇堂先生!”初五叫他,带了哭腔又忍住。 “没事。”仲崇堂低头跟他笑了笑,放开树干,站直身往前走了一步。初五紧跟上去,抱着他手放到自己肩上支着他走。仲崇堂换了口气,拍拍他肩,道:“没事,药效还没出来,稍等等就好了。不用扶我,先去把那孩子抱上吧。” “嗯!”初五点点头,板着脸忍着泪,缓缓从他身边离开。 先去捡了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枝,踩断了细枝,挑干净木刺塞到仲崇堂手里,给他当拐杖用,这才把地下的小婴孩抱起来。 仲崇堂笑着看看手里的拐杖,拄着往前走出去,初五抱着小婴孩跟在他身边,这一回全没了逃命的迅疾,便是知道仲家人漫山遍野搜过来都要找到他们,也实在逃不快,多半也逃不掉了。 初五走着走着吸了吸鼻子,到底漏了一声哭。 “初五,”仲崇堂叫他,他梗着脖子向前走不肯应,怕应了哭得更厉害。仲崇堂伸手过去捞住他,一手拄拐一手借着他肩膀扶持着慢慢走,问道:“哭什么?” “是我不好,我,我遇到祖爷爷的时候也觉得不对,不该跟他学功夫。你跟我说过仲家的规矩,说过不让我学仲家功夫,你会教我好多好多别的功夫……可是祖爷爷给我演了好多好多招式,还跟我说不用怕,只有天知地知我和他两个人知道……我没听你的话,是我错了……是我害得成这样……”初五越说越是伤心,一边哭一边仍是尽心尽力地抱着小婴孩撑着仲崇堂往山岩跟前走去。 “你这笨孩子,”仲崇堂笑他,道:“不关你的事,他们合伙骗你是为了对付我,就没有你,也有许多别的罪名,你抱着的就是一桩大罪。” 初五泪眼婆娑地低头看看怀里的“大罪”,“大罪”趴在他身前,仰头看着他,半张着嘴巴流口水也不知道擦,反倒伸手抓来他脸上,给他擦滚落到下巴的泪水。 “笨孩子,都是笨孩子,”初五想了想,抬头问道:“他叫什么?不能总叫他笨孩子。” “他姓封,叫封平平。”仲崇堂道。 “平平,”初五叫了小婴孩一声,小婴孩高兴地咿呀一下,大力拍他的脸。初五脸疼,当即撤换了一脸和善又凶巴巴骂起他来:“臭平平!” 三人走到山岩间那一条险峻小道跟前,仲崇堂叫初五先上去,他随后跟上。初五不放心,从一旁树干上拽了条缠藤下来,要绑到两人腰间一路拉着他上去。仲崇堂看着他小小身板,哭笑不得,催着他赶紧走。 “草药起效了,我走得成,快些翻山吧,再不然就追来了。” 仲崇堂正说着,林间响起了一阵四蹄哒哒的脆响,不紧不慢,悠悠地往山岩下赶过来。仲崇堂推了一把初五,把他赶去小道转折的一块大石后头,自己回身站住。手里的树枝往外一丢,仍有些站立不稳,索性就在岩壁开凿的石阶上坐下,静候来人。 初五抱着平平趴在大石下,偷偷探头看。 林中走出来的是一头青骡子,骡背两侧挂两个大竹筐,筐中似乎空空如也没什么重量。赶骡子的行人身量细瘦,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腰间挂着一个竹筒。 看起来不是仲家的人。 仲崇堂心下明白,这是放蛇的人,却不知是敌是友。 这人走到近前,抬起头来,斗笠底下却是一张十分标致的面孔,瓜子脸,樱桃口,点漆似的一对眼,只是神情浅淡不像个活人,深山密林中看着更觉得是路过的鬼魅ji,ng怪一般,只有那骡子给她添了些人间烟火气。 她牵着骡子走到仲崇堂跟前,一伸手,道:“给我吧。”“给什么?”仲崇堂奇道。 这人也不报名姓也不道来意更不寒暄,说话不止没头没尾还没有语气起伏,仲崇堂有些昏晕的脑袋里想了又想,想不起见过或是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能御群蛇的人物。 “孩子。”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听来她是不肯多说一个字。 “什么孩子?”仲崇堂笑道。 她伸手一指,大石后面的初五忙抱着平平往里头缩了缩,不知怎么又吓到这个笨孩子了,他放声就哭。初五伸手捂他嘴巴,他闷声尖叫起来,哭得要断气一样捂也捂不住。 仲崇堂听得苦笑,他面前的女子听得皱眉,难得有了些许神情,还多说了一句:“这孩子见我就哭,实在讨厌。” “那你还要抢走他?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初五探头出来问。 “封不闻交代我照看他小儿子,我也不愿意,他用一味药、一条蛇、一根绳换我答应,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你们攻进殷鉴山庄的时候我还在深山采药,等我赶到三尸门一门都烧杀干净了,这孩子倒没死,也是麻烦。既然答应了总要做到,把他给我吧。”女子听了初五说话也不生气,仍是毫无语气地说道。 “你是三尸门的人?”仲崇堂伸手按上刀柄,问道。 “不是。”那女子道。 “嗯?”仲崇堂有些意外,追问道:“那你跟封不闻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把小儿子托付给你?” “他是我师兄,我也不愿意,不过师兄就是师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担心这个小儿子,他生了那一窝孩子,光是这孩子的娘就生了五个,生这最后一个的时候死了。封不闻去年新娶一个老婆,非要叫我去观礼,去了反倒送我三份大礼,一定要我答应,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务必尽心尽力照看这孩子。” “去年?去年什么时候?” “春分时节。” “嗯?”仲崇堂听得惊疑不定,暗道:“还在劫走灾银之前,也在水患之前,封不闻难道早知道自己有此一难?” “能说的我都说给你听了,”那女子并不理会他思虑翻覆,自顾说道:“我看你尚算好心,把这孩子抱出殷鉴山庄一直护着他,这次不杀你。你把他交给我,我给你这个。” 那女子抬起手,两指拈着一粒药丸,道:“解药。” 第四十八章 “姑娘给我解药,莫非不知道封不闻是怎么死的?”仲崇堂笑了笑,又问道:“还是拿毒药糊弄我?” “封不闻是被你杀的,你,侯府的苏自殊、孙四壁,你们合力杀了他。”那女子说得甚是平淡,全然事不关己还嫌他啰嗦一般,皱眉道:“我答应师兄照顾他小儿子,没答应帮他报仇,不是我的事。你尽可以放心,换吧。” “姑娘说话行事真是不拘一格,”仲崇堂微微咂舌,也不知是佩服还是诧异,问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覃中吕。”她干脆答了,又道:“问完了吗?能给我了吗?” “覃姑娘不是三尸门的人,看你年纪尚轻,又有师兄照拂,大约也没有什么昭著恶行不得不投奔三尸门,只是这一年多来也都在殷鉴山庄小住,是不是?”仲崇堂问得仔细。 “你怎么那么多话,再拖延一阵你家里人要找上山来杀你了。”覃中吕道。 “也是……”仲崇堂话说到一半,伸手去接她手中解药,覃中吕更近前些,弹指轻抛交到他掌中。初五在上面几阶大石后瞪大眼睛看着,不自觉地将怀里的小哭包搂紧了些,轻声喊道:“崇堂先生,真要把臭平平交给她吗?” 仲崇堂手中托着解药,细看一眼,抬头向覃中吕一笑,道:“这一年来殷鉴山庄方圆百里总也有几十号人无故不见,其中有几人被发现七窍流血弃尸山中,还有几人尸身干枯焦黑,还有的周身血脉凝结……众人纷纷传说有厉鬼山妖作恶,传得离奇。说来虽是惨事,在三尸门累累恶绩之中也不算什么,不过是给封不闻多记了一笔……现在想来,这些个枉死的人可是覃姑娘捉去试毒了?” “毒死过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我不管埋。”覃中吕道。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1节 这位覃姑娘不止不在意她师兄封不闻的生死,更全然不在意他人性命,毒杀许多人只视如寻常。看她一副娴静娟秀的模样,内里却如活鬼一般了。 仲崇堂点点头,偏头向高处喊道:“初五你放心,咱们不换!” 覃中吕微微抬起一只手,凝目望着他。仲崇堂翻手捏碎了那一颗解药,跟她露齿一笑,朗声道:“覃姑娘,孩子我是不能给你,你方才帮着我们逃出仲家,我也放过你一次。如有再会,我必定杀你。” “你这人言而无信,可憎得很。”覃中吕皱眉道。 “我可从来没说过要跟你换,你的解药我也没要,憎就憎吧,可别冤枉我。”仲崇堂笑道。 覃中吕更不多说,双掌一翻,一蓬水红的毒雾漫天散开,氤氤氲氲,桃花瘴一样笼罩住了一片山岩一条山道一个仲崇堂。她到底忌惮仲崇堂一身武功,借着毒雾遮掩,轻飘飘沿一旁山岩飞身而上,一手前探,去捉那小婴孩。 “初五躲开!”仲崇堂闷声一喝,一刀破空之声跟着响起来。 他原地坐着一刀向身后挥出,竟生生斩开了毒雾,散出一道清朗空隙。覃中吕惊得纵身一跃,避开刀势,足尖轻点站到初五躲藏的大石上,俯身探手下来再捉。 初五原本抱着平平往石阶上爬,眼看她堵到前头去了,匆忙倒退,连跌带滑落下石阶摔到仲崇堂身后。仲崇堂伸手拿住他腰带捞起来,放到身边。初五惊魂未定,听着怀里平平也不哭了,赶紧低头查看,他正一噎一噎地吸鼻子,似乎哭累了歇一歇蓄力好再哭下一场。哭得脸蛋红彤彤,眼睛shi乎乎,仿佛沾水的发面团子一样。 “你可别再哭了!笨平平!”初五缓过一口气,小声凶道。 仲崇堂仍是坐着不动,气定神闲的模样,其实是站不住更不能起身露出破绽。 覃中吕见识过他一刀威势再来也是加意小心,从山岩上倒纵下来落在一丈外,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 “我说过这次不杀你,”仲崇堂笑着,一边收刀一边跟她说道:“我言而有信,你走吧。” “我不信你,”覃中吕想了想,道:“你被我的蛇咬了,那一些草药没多少用处,少说半日之内你都难以行动,你杀不了我。” “哼,”仲崇堂冷笑一声,道:“你放蛇咬过你师兄吗?结果如何?你以为,我的功夫比他如何?” 他说着缓缓站了起来,初五藏在他身后一手捉着他衣襟暗地里用肩膀全力撑着他,仲崇堂借他一点力稳稳地迈出一步,一手按在刀柄上。 覃中吕盯着他脚步,跟着向后退了一步,那骡子也嗒嗒挪后一些。 仲崇堂一手捉刀摆着十足的架势,却将眼睛也闭起来,道:“覃姑娘,我说的是放过你这一次,你不肯走,我再睁开眼睛就是第二回见你了,只好杀你。” 覃中吕一手捉到腰间竹筒,到底没有十足的把握,又退了两步,抬手捉住骡子辔头,骡子倒机敏,四蹄嗒嗒地挪着就要掉头。 “我数三声,再睁眼,就是你人头落地之时!”仲崇堂厉声喝道:“一!” 覃中吕倒干脆利落,不等他再多数一个数,侧身跃上骡背,脚跟一踢,拽着缰绳就往林中退走,一人一骡没入树丛,不一时蹄声也渐渐消失在山中。 山林岩壁间复又静下来,那一片水红毒雾也被山风徐徐吹散去,仲崇堂睁开眼睛,望着眼前不见人迹的林木苦笑一声,想不到今时今日也要用这般手段迫退一个小姑娘。她虽然心狠手毒全不近人情,到底涉世不深,被他唬过去了。 “把她吓走了。”初五从他身侧探头来看,仍有些后怕。 忽觉肩上一沉,仲崇堂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下来,昏昏欲倒,初五尽全力想要扶住他,一手还抱着平平,实在不成。仲崇堂跌坐在地,初五搀扶着他没躺倒下去,勉力压住五内翻涌的恶气,略略调息,手足劲力仍是找不回来。 “初五,”仲崇堂沉声道:“你带平平先走,翻山,翻过这里就能看见下山的路,别回头,下山之后就一直往前走,走得越远越好。” “崇堂先生……” “听话。” 初五猛地站起来,又把平平放到仲崇堂身边,掉头去捡先前那根缠藤,比划两下琢磨着把平平拴到自己身上,仲崇堂怕他把平平给勒坏了,脱下一件外衫给他裹着平平系到肩背上。初五把平平安置妥当,却仍是不肯就走,腾出两只手硬扯着仲崇堂要他站起来。 仲崇堂凶他他也不肯听,倔起上来,一定要扶着他走。 仲崇堂没法子,只得挣扎起身,一手搭上他肩看能走多远是多远,追兵来了再想别的法子。 翻山是翻不过去了,初五想起那个覃中吕说的,仲崇堂至少半天行动不便,找个地方躲藏过今天也许他就能好转。 背着一个小的,搀着一个大的,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沿着山岩下头走了大半圈转出林带,再往前是一处断崖陡坡,直坠山谷,几无落脚处。初五就带着大小两个往断崖跟前走过去,仲崇堂认得道路,叫了他一声:“初五,再往前可没路了。” “放心吧,我知道路。” 初五咬着牙鼓着劲,头上都憋出一层细汗,神情坚决地盯着前头拖着他走过去。仲崇堂看他颇有主意,也就搭着他肩一晃一倒地跟着走。 到了崖畔,初五扶着仲崇堂先坐下,他自己翻身摸着山石就跳下去,仲崇堂一惊,探头看下去,初五落在一处生满长草的崖壁凹处,张手来接他。仲崇堂叫他让开些,自己提气跳下,落地险些歪出去,初五拽住他一同趴倒在地。 这一片落脚处不足三尺横阔,遍布半人高的杂草,两人趴在草中稍稍动作便要掉出去摔下去。 仲崇堂偏头看着初五,笑道:“然后呢?” 初五扁了扁嘴,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古怪,伸手拨开前头长草,手足并用麻利地钻进去。仲崇堂跟在他身后也钻进了生在崖壁上的草丛,草丛后头竟而不是山崖,掩藏着一个半人高的洞口,黑黢黢也不知通向什么地方。 “崇堂先生,你快钻过来!小心头别磕了!”初五在洞中叫他。 仲崇堂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身形紧缩得小一些,往前爬了几步,洞顶越来越低不得不整个人匍匐在地,缓缓向前挪去,初五从前头探头下来倒着看他,伸手捉住他手,扯着他往前,硬是从极低极窄的一道缝隙中一点点挤过去。过来之后洞中陡然开阔,或坐或站都不妨碍,目力所及虽然一片昏暗听风辨位总也有数丈方圆,不同方向似乎还有数条通路,有一处隐隐透着光。 风声忽远忽近地响着,还有细细的水流动静,仿佛陡然间落入了一片世外之地。 仲崇堂幼年时候也在这片山野生长,却从没到过也没听闻过山里还有这么一个洞x,ue,如今钻进来也艰难。想来也就只有初五这么大年纪这么顽劣的性子能找出来这么个地方,他说他这两个月到处转悠满山乱跑,倒是一句真话。 仲崇堂坐着看了一圈,看回身边初五,初五有些心虚地低着头,伸着一只手给平平捉住他手指头啃着玩。 仲崇堂忽然明白过来,问道:“初五,这是你遇到祖爷爷的地方?” “嗯,”初五点点头,指着右侧高处那隐隐的一些光,道:“那道缝隙出去是半山腰一片斜坡,上下都是竖着的岩石,根本没有路,中间长长一道坡地,很多草,还有一座坟。我是从缝隙钻出去的,祖爷爷是从山下跃上来或者从山上跃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头一次见他还以为是山神爷爷,他在夜里练刀,练得可好看了。” “就是说,他知道我们可以躲来这个地方。”仲崇堂道。 “嗯,”初五又扁了扁嘴,眨了眨眼,道:“没办法了,我也不知道能躲去哪里了,近处就只有这里。我总觉得,祖爷爷或许不会告诉他们。之前祖爷爷没帮我说话,也没说我坏话。” “也是,”仲崇堂伸手揉了揉他脑袋,道:“咱们就在这里躲上半日一日,也许就躲过去了。” “放心吧崇堂先生,祖爷爷肯定不会亲自追来这里,他还要跟大家装糊涂。你们就躲在这里,肯定能躲过去。”初五把平平抱下来,放到仲崇堂身边,扶着他坐正了认真教道:“平平乖,平平听话,平平最懂事了,一定不哭,不哭啊!” “初五?”仲崇堂疑道。 “我去引开他们!”初五向后跳起来,仲崇堂探手捉了个空,初五已经俯身钻过那一道狭窄缝隙,仲崇堂再要追过去已然力不从心。初五的声音从洞口那边传过来,微微有些抖颤,仍是说得坚决:“崇堂先生,你们等我回来,要是,要是我一直没有回来,你就带着平平走吧!” 第四十九章 平平坐在仲崇堂腿边,挥舞了两下胳膊抓不着初五,翻身往洞口那片爬过去,仲崇堂一手揪住他提回来,平平又爬过去两回都被揪回来,刚摆正坐下就哇哇大哭起来。 “哭什么?要初五?我也给你叫不回来……” 仲崇堂愁眉苦脸地看着平平不知要如何哄,又担心独个跑出的初五,调息打坐都静不下来,更不知这蛇毒几时能消。 平平一个小婴孩哪管他说什么,就只是哭他自己的,越哭越是响亮,响彻洞x,ue四壁回荡总觉得山头都跟着回响起来,再让他哭下去满山走兽行人都能惊动了,可就白费了初五这一趟。 仲崇堂大手拍拍他,问道:“你到底哭什么?是不是饿了?” 平平仍是嗷嗷哭,仲崇堂姑且当他饿了,这大半天都没吃了,翻翻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吃食,抱着他摇摇晃晃地寻声走到一处滴水岩,伸手摸着岩壁上渗下来的水,一点点接在掌心里再捧着喂给他。 平平哭声暂歇,啜了几口水,一点没耽误紧跟着又哭起上来。 仲崇堂都想跟着他哭了,训道:“你呀你呀,你到底听没听见初五怎么说的,不乖!” 无法,只得抱着他再四处找吃食,抬头看到高处那一道隐约的光,有树木遮蔽外头照进来的光,尽力攀爬上去,到近处更光亮些,看得出那是一道不足一人宽的岩缝,上下收窄,中间这一道稍宽些能通向山外,也是山岩参差如犬牙交错。 仲崇堂一手提着平平小心地护在身侧,侧身从岩缝中挤出去,这一条通路仍是十分难为他,费了许多力气磕磕碰碰地终于蹭到了岩缝另一端出口。所幸身侧的平平哭声渐缓,或许以为他正带着他走出山洞。 出洞是出洞,这一头出来正如初五所说,到了半山一道狭长斜坡,上下都是刀削一样的岩面,头顶山势还往下倾斜,当真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仲崇堂把平平抱到身前摇了摇,趁他还没张口开始哭,赶紧指着一旁果树喊道:“吃的!吃的!先别哭!有吃的了!” 这半山空地之中倒生着几株果树,像是有人特意栽植的,正是春末,结了满树红色果子,仲崇堂记得这是能吃的甜果子,微酸。伸手拽了几颗,去核,只将果r_ou_塞到平平嘴里,他咕哝着用几颗小牙嚼两下,酸着了再哇哇哭两声,再吃再哭,忙得不亦乐乎。 接连喂了一把红果,平平这一天下来也着实哭得累了,窝在仲崇堂怀里昏昏欲睡。 仲崇堂这才有功夫打量身处的这一片斜坡,除了遮挡在岩缝前的几株果树,满坡尽是任意生长的长草,长草尽头,坡地高处有一座坟,坟前墓碑上称谓身份一概没有只得孤零零的三个字:仲禄清。 看来也是一个仲家人,不知为什么没葬到祖坟地里,只落得这么一个不着天不挨地的断崖之中。 仲崇堂抱着平平走到坟前,拜了拜这位独自故去的长辈,在坟前倚靠着岩壁坐下来。一手遮着平平的肚皮,一手盖着他的脑袋,抱着怀里热乎乎的一小坨仰头看向山外,山外还是山。 已经到了傍晚时候,天色渐渐有些暗,半山腰上一层层山岚起来带着shi润的凉意,望出去云遮雾绕,重山叠嶂,渺无人迹。 也不知初五怎么样了。 初五揪着岩缝中的草棵,奋力往山崖上头爬,还没翻到崖顶就听见下面洞口传来一阵阵的哭声,听得十分着恼,骂道:“笨平平!” 一边骂着一边更加紧攀爬,翻身到了断崖顶上,站起来不停歇地往前跑去。 山中遥遥听着有呼喝声接连响起,远近几个山头上似乎都有人互相呼应,山下搜上来的人多半也近了,一边跑着一边能听到偶尔几句喊声,相隔不远就有一个人,有主事的喊着:“慢慢搜!搜仔细!不怕晚,不能让他跑了!” “是不是有孩子哭?谁听见哭声了?”又有人喊道。 “怕是早翻过山了吧!” “山那边有崇仪带人绕过去守着,别管,搜你的,一寸也别落下!”主事的那人声息隔着林子远远传过来有些走样,仍觉得耳熟。 初五埋头往前跑,怕是有些怕的,只是情势紧急也顾不上怕了。一路冲回去原定要翻山的那条险峻石阶路,冲上几级石阶,站到那一处大石上,喘了几口气平定下来胸前起伏,这才放声喊道:“崇堂先生!等等我!” 张着耳朵听了听,林中似乎没什么动静,于是扯着嗓子再喊一声:“崇堂先生——” 稍后片刻,林中不同方向几乎同时蹿上来几个人影,领头的正是最最讨人厌的那个仲崇彦,提着刀,凶神恶煞一般扑出来。 初五唬了一跳,掉头就从大石上跳下去,手足并用拼尽了全力向台阶上攀爬,一边爬一边断断续续地哭喊道:“崇堂先生,你等等我呀!” “仲崇堂在哪?”仲崇彦已经冲上了石阶,一边怒喝道。 初五爬到高处,回头跟他犟了犟鼻子,道:“就不告诉你!你是个坏东西!”“等我逮住你,你才知道什么是坏!”仲崇彦恶狠狠笑一声,一步两阶地跨上来。 初五暗叫不好,比起跟他骂架还是逃命要紧,于是专心爬山。 再爬出去数丈,到了一处山路转折地方,抬头看去几乎是直上直下只稍稍有些倾斜的石阶,初五到底人小力气小,累得手足酸软爬得也慢了下来。刚刚上去几阶,便觉脚跟一沉,低头看下去,仲崇彦伸手捉住了他一只脚,喝道:“下来吧!” 仲崇彦发力就要把他扯下去,初五急中生智,一脚甩脱了鞋子往他脸上踢过去,仲崇彦一侧头,仍是被鞋底敲在肩上,不免有些黑脸,攀上两阶,伸手再来却是握刀横斩,先要断他一条腿再说。 初五胆战心惊地看着,脱口大喊道:“蛇!有蛇!” 仲崇彦半天前才见识过铺天盖地一样的蛇群,心中犹有余悸,听见他这么一叫便是明知有诈也不由得低头看下去,想要跳开躲避。初五看准了他低头一瞬,憋足力气,一脚往他头顶上踹下去。 仲崇彦老大一个人,竟然被他一脚踹倒,骨碌碌滚了许多阶差点撞翻后面追来的几人。 初五虽然小胜一场也没空窃喜,还是拼命往上爬,气喘吁吁地爬到了这一片陡直的石阶上头,探头出来看着下面陆续爬来的仲家人,把身旁的碎石杂草尖刺还有几坨不知是什么走兽的粪统统丢下去,听得几声惨叫,再接再厉奋力推了几块大石下去,就砸不死人也阻得一刻是一刻。 再往上跑山道缓和许多,又是一片密林。 初五在林中穿来穿去,有时躲在树后他们也发现不到,他还得自己跳出来。 跟着爬上山头来追他的人越来越多,一片林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天罗地网一样越收越紧,初五越跑越是无路可去,迎头看见一个掉头又看见另一个。 林子前头已经能看见有上山的石阶,曲曲折折地通往山的那一边,只是跑不过去了。 初五从前后堵截的两人中间蹿出去,慌不择路,奋力向右侧密林跑去,仲崇彦恶狠狠的骂声在身后催命一样响:“初五!初五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兔崽子!不知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野种!你等我抓住你!看我不把你扒皮抽筋一寸一寸打断你的骨头!” 初五听得打了个寒颤,一边回头骂道:“老混蛋!你敢过来,再给你个鞋底!” 回过头来发现已经跑到了林边,眼前一道斜坡径直向下,下头是另一片深深密林,一时也看不出有多陡峭。初五险险在斜坡跟前站住了,左右一看,正要掉头再寻路,仲崇彦忽然就追到了身后,伸手往他肩上一搭,y恻恻一笑,道:“初五……” 初五抱住他手臂,纵身就往陡坡跳下去。 仲崇彦站在坡上立足不稳,竟被他拼命一跃给带下去,跟他一道从坡上滚落,接连转了几圈重重栽到一棵树上,撞得头晕目眩五脏移位一般。强撑着抬头,初五人小,却从树木之间滚落下去,只听着痛叫声摔落声一路向下没入底下黑压压一片密林中,也不知他滚去了什么地方。 “初五——”仲崇彦回过气来,恨声喊得群山回响。 初五滚得七晕八素早听不见他喊他骂了,一路上也不知道磕碰了多少,脑袋都蹭掉一块皮,最后从丈许高的土坡上扑通掉下来,摔趴在一处地面。幸好是一片shi土地不是山岩,没立即就摔死,只是也摔得背了气,半天爬不起来。 眼前是土坡,身后听得有一道流水声,像是山间溪流。 初五耳朵贴着地,还听到点别的动静,哒哒两下。原本怕仲家人跟着滚下来追他,现在听到这么个动静更要哭了,也不知这动静的主人和仲家人哪个更要命一些。 一头骡子慢吞吞走到他身边,低头来舔他的后背,初五背痛得不行,被它一舔更是又痛又痒,激得一下蹿起来,半跪半坐,一下下退到土坡底下把脊背贴上去,眨眨眼,可怜兮兮地看着眼前一头骡子,一个人。 覃中吕一手牵着骡子,一手举起来,深红见紫的手掌正过来翻过去给他看见,跟着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第五十章 初五眼睁睁看着覃中吕缓步走到跟前来,张了张嘴,头一回痛得没喊出声,第二回按着自己肚子奋力大喊起来:“救命啊——” 覃中吕停了一步,往他跌落下来的山上看了看,怕是仲崇堂跟在后面。 仰头看了一阵,并没有什么人影于林间起落,只滚下来几颗石子。覃中吕低头看回初五,一只古古怪怪的手掌虚虚按在他头顶之上,问道:“你喊什么?” “我喊崇堂先生,他马上就来救我了,姐姐你快跑吧!别让崇堂先生再看见你不然他会杀你的!”初五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偏头又向山上喊道:“崇堂先生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覃中吕听他喊得真切,变掌为爪翻手揪到他衣领提起来,带着他转了半圈,站到他身后,一只手扣在他喉间,另一只手微微扬起,掌心毒物渐渐晕出一片黑紫。初五被她扼得气都喘不上,拼命向后仰头,覃中吕反而掐得更紧些,不许他乱动。 “我死了,你抓我,也没用了。”初五挣扎着说道。 覃中吕到底稍稍放开些,初五喘了一大口气,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山上林中接连滚下几道石子土坷,随后几个人影从林间连滑带坠地跃出来,冲到土坡跟前,接连跳下,仲崇彦这个y魂不散的坏东西果然领着人一路追下来了。 “你是什么人!”仲崇彦喝道。 “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覃中吕道。 “覃姐姐你别傻了,他们就是追杀我的,你肯帮忙杀我这老混蛋高兴还来不及。”初五仰头跟她说了,脑袋正回来又向仲崇彦说道:“老混蛋,这位覃姐姐可是封平平他爹爹的师妹,也就是他的师叔,专程来找臭平平的!” “三尸门!”仲崇彦一惊出刀,他身后几人也立即跟上,步法腾挪摆出阵势。 “你真是多嘴多舌。”覃中吕说着又把初五脖子勒紧了些。 初五被她扼得翻眼伸舌头,幸好两下挑拨已毕,仲家那几个人如临大敌一样变换着阵型徐徐推进过来,覃中吕提着初五退后两步,到了土坡跟前无可再退。 “妖女!把小野种交出来!”仲崇彦喝道。 “老混蛋!”初五骂道。 覃中吕没等初五骂完甩手就把他扔出去了,横着撞向仲崇彦,仲崇彦不肯被他砸,一掌推出去把他摔向一侧。 稍侧身的功夫,覃中吕一晃到了他面前,颜色妖异的一只手掌往他胸前拍下,仲崇彦眼看躲不过,出刀都来不及,情急之下一屁股坐倒团身向后滚出去,全顾不上难看及丢人与否。 仲崇彦身旁两人依阵法行动,左右抢上,左边一个挡在他前头,右边一个挥刀斩向覃中吕侧后方空门。覃中吕身形微晃,似前而后,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以一个奇诡的角度正正拍在右边那人心口。那人忽然就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周围数人阵型变幻已经把覃中吕围在中间,只有这人站在阵中碍事。 “仲麒!退出来!”仲崇彦摔在阵外刚刚爬起,一边喝道。 中掌这个叫仲麒的被呼喝声一惊,陡然回魂一般,猛地嘶声咆哮起来,听来惨痛已极几乎不似人声,余人原本要挥刀斩向覃中吕也都愣住了,只看着仲麒抓挠着心口倒下去,衣裳扯裂,身前露出一个深紫见黑的掌印,还有他自己抓出来的道道血痕。他手指全数陷入血r_ou_中,猛力撕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生挖出来一样。 众人都看得惊恐不已,各自恍惚向后退去,阵法散了。 仲麒一边不成声地惨叫着,一边挣扎滚动险些撞到覃中吕脚下,她让开一些,抬眼看了看周围不成阵的阵型中人。 她眼光到处,各人不由地打了个抖,只觉得刀也举不动腿也迈不开。只有一个形貌同仲麒有些相似的,一边抖着一边瞪大眼鼓足气力冲上来,怒吼道:“我杀了你——” “仲麟别去!”他身后有人叫道。 覃中吕身法较这个叫仲麟的快上许多,没等他冲到跟前已经错步站开,举手等着。仲麟待要变招追击,覃中吕的手掌已然拍在他肩侧,这一回带着内劲,一掌就将他远远地送出去。仲麟飞身撞在土坡底下,旋即跳起,举刀仍要杀回来。 只是他怎么也站不直,整个人都往中掌的那一边坠倒,斜斜冲出去几步,一头栽向地面,半身都狠狠撞进shi土中,嘴一张,大口向外涌出发黑的血。 “你这是什么邪术……”仲崇彦站在阵外,尽力压着声息问道。 覃中吕并不答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走上一步,众人跟着退开,有两个拖着叫也叫不动身前一片血r_ou_模糊的仲麒急急向后,还有两个让去一旁拉起仲麟,拖拖拉拉地蹭了一道血迹退去。原本的阵法只剩下一个人还傻傻站在覃中吕前头,慌张地转头看了看,抱着刀干脆转身就逃一直逃到仲崇彦身后。 仲崇彦铁青着脸,全没想到不过是三尸门一个小小妖女就能让他这么些人输到如此难堪,阵法始终未成,两条人命已经赔了进去,也不知仲崇堂带人杀上殷鉴山庄时候对上的又是怎样可怖的人物。 “你到底是什么人!留下字号!杀人偿命,我渭南仲家同你不死不休!”仲崇彦喝得凶狠,脚底下却随着覃中吕上前一步缓缓后退一步。 “不用了,我杀光你们就是了。”覃中吕道。 仲崇彦听她说得轻易,正要再驳上两句多少找回些场子,却眼见她两手一翻,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术变出一团水红色的烟雾忽忽弥散,随风扑来。 “毒烟!撤!”仲崇彦当先领路,带着一行人掉头狂奔,并十分机警地喊道:“到溪水里避毒!” 于是一行人拖着两个死状凄惨的同伴跑过shi土地面,纷纷跳进一旁浅溪之中涉水遁去。覃中吕站在原地拍了拍手上烟尘,并不追击。毒掌极耗内力,她原本也杀不死那许多个,吓跑了正好。 更何况初五那小子也跑了。 初五趁他们两边打起上来,悄悄爬起,挪动到躲在一旁的骡子跟前,一边低声哄它一边扯着缰绳叫它走。骡子也不想凑到刀光毒掌跟前,乖乖地被他牵着往另一头跑出去。一人一骡轻脚轻蹄走过数丈,初五翻身上去骡背,挥缰就逃之夭夭。 沿溪而上,看日落方向推算了大致方位,得绕上老大一圈才能回去那一面断崖,天也快黑了,不知道这一晚能不能找回去。 “全靠你了,大骡子。”初五俯身抱了抱骡子为它鼓劲,商量着让它再跑快些。 骡子并不听他的,上山路只是不紧不慢地向上走,几回颠簸得他差点跌下去,初五骂它两句,它还撂蹄子不走。 “你是不是想吃草了?也没工夫停下来让你吃草……你那个可吓人可吓人的主人说不定就追过来了,或者仲家人追过来,把你杀了,剥皮割r_ou_炖着吃!”初五吓它一回,看它不为所动,叹口气,伸手翻了翻它背着的两只竹筐看有没有草料,刚刚掀起盖,隐约看见筐子底下一团模糊的黑影,唬得赶紧盖住了。 想想也是自己傻,筐子里除了蛇还能有什么! 那骡子嗬嗬地叫了一声,似乎在幸灾乐祸地笑话他,跟着四蹄挪动竟然肯走了。走却不上山,原地转了半个大圈,撒蹄往山下奔去。初五这才听见来路上传来一声悠悠的唿哨,这覃中吕不止能御蛇,连骡子都听她号令,也是奇了怪了。 初五忙从骡背上滚下去,掉头往山林里钻,天色全然暗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没几步,后领一紧,就被人给提了起来。 “覃姐姐,”初五回头望着她,哭兮兮地央道:“你放过我吧,我年纪小不懂事,什么都不知道。崇堂先生也不要我了,我就是他跟前一个跑腿的,他带着你师侄逃命去了,嫌我碍事就把我丢下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逃去哪里了。”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2节 “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覃中吕道。 “那,那是害怕,瞎说的。”初五双手合十拜了拜她,道:“真的真的,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你抓我也没用。” 覃中吕把他提高点看了看,微微皱眉,道:“满嘴胡话,真是讨厌。”“覃姐姐……”“有办法让你说真话。”覃中吕手下收紧,衣领勒着初五脖子一路拖出林中,走到林外,那头骡子拴在林边一棵树下,一边吃草一边等着。 初五心道不好,两只脚使劲往地下蹭,两只手扳着她手掌,全然没能拖后,还是一步一步到了骡子跟前。 “仲崇堂在哪?”覃中吕把他提到身前,问道。 “你忘了吗你不能见他……”初五勉强找回声息,还想找个理由说服她。 覃中吕再不听他的,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跟着把他头朝下倒栽葱丢进了一只竹筐里。初五紧闭着眼睛一脑袋撞向筐底盘着的蛇们,一边放声惨叫起来:“啊!救命啊——” 这一回叫得更是情真意切,只是这一回却叫不出人来了。 第五十一章 初五一头栽进蛇筐,覃中吕把他两条腿也塞进去,盖上筐子死死按住盖子。 初五吓得三魂出窍七魄抬头全不顾上下左右只是手足乱蹬乱推想撞破竹筐,盘踞筐底的蛇全都被他撞得盘旋游动起来,手足屡屡触及尽是一条条又软又滑的东西,初五也分不清身上哪里痛哪里麻哪里被咬了,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仍是战战兢兢地伸手出去。 不一时手足都缠上了蛇,其中一条缓缓攀向他脖子,总觉得一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你这个疯女人!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变鬼回来吓你!啊!啊啊啊!疯子!平平肯定不要你,你这么疯!你还养这么多蛇,臭死了!又腥又臭!哪有姑娘家像你这么又腥又臭!肯定没人愿意跟你玩!啊呜——”初五索性也不费力拳打脚踢了,省下最后一点劲头鼓足了声息大骂覃中吕,间或忍不住哭两声,哽着嗓子再继续骂她。 脖子上也缠了一圈蛇,一颗蛇头就挨着他脑袋嘶嘶地吐信,一下一下撩到他脸上。 初五闭着眼睛仰着头一张脸全顶在筐盖上,满腔惊恐都化作声嘶力竭地大骂:“覃中吕你这个疯女人——” 脸上的筐盖哗啦一下掀开了,初五眨掉两眼泪,仰头看着夜色下覃中吕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初五愣了愣,猛地蹿起来就想跳出竹筐,覃中吕一手按在他脑袋顶上,把他按回去。 “仲崇堂在哪?”又问了这么一句,一个字的语调都没变。 “你又打不过他!干吗非要找他!我一片好心劝你你不听,你喜欢送死我就告诉你好了!他就在前面右转右转再右转,东去三十里地的下山路上,那有个歇脚地方。”初五睁着眼睛说了一串瞎话,末了再埋怨道:“你好好问我不行吗?非要放蛇咬人,你说你是不是疯子!” “你被咬了?”覃中吕问道。 “嗯?” 初五这才回过神,先前实在是怕得傻了,听见这句再动动手脚虽然周身缠绕着又冰凉又shi乎乎的蛇,似乎没有哪个地方被咬。覃中吕是先喂了他一颗药才扔进蛇筐,大概没问出真话之前也不想让他被咬死。 “覃姐姐,”初五当即眨巴眨巴泪眼望着她,乖乖说道:“多谢覃姐姐手下留情。” “你说谁手下留情?”覃中吕轻声呼哨,盘在初五颈间的蛇低头就咬到了他肩上,尖牙入r_ou_,一股锐痛直钻脑袋。 “啊啊啊——”初五又哭着惨叫起来。 怎么甩肩膀那条蛇也叼着不动,本来整个肩膀都疼得不像是自己的了,还有一股难忍难熬的麻痒渐渐蔓延开,他想抬手去抓,胳膊上缠着足有他手腕粗的蛇,抬也抬不起。 “最后问你一遍,仲崇堂在哪?不说就把你塞回去筐子里,左边这一筐有七条蛇,右边那一筐多两条,这边咬不死你还可以去那边再咬一遍。”覃中吕在他的痛哭声中不紧不慢地说道:“别想哄我,仲崇堂根本就没有下山,他的伤走不动了。” “你这个疯女人!”初五哭着骂道。 覃中吕又是一声呼哨,一条小蛇咬到了初五手背上,他缩在筐子里的脚跟着一痛,丢了鞋的那只脚被筐底一条蛇叼住了大脚趾。初五接连惨叫,奋力撞向竹筐一侧想要摔出去,覃中吕按着他脑袋的手往回一拨,仍是死死地按回筐中蛇堆里。 初五跟她哭也没用,骂也没用,说好话更没用,团身缩在蛇筐里紧咬着牙再不叫痛,瞪眼看着她生气。 “你为什么就不肯说?封不闻的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覃中吕奇道。 “封不闻的儿子跟你也没多大关系呀,你还讨厌他,不就因为你师兄一句话你非要找他。你懂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难道我就不懂吗?崇堂先生说不能交给你就是不能交给你!”初五说着没忍住疼,咬牙用鼻子闷哼。 “我喂你的一颗解药挡不住多少蛇毒,再咬几口疼也疼死你。” “咬死我算了!” 初五大喊一句,低头自己往筐子里扎下去,覃中吕只拦着他不许跳出来没提防他往下钻,筐底的蛇忽忽涌动,缠也缠死他了。 “你还等什么!盖盖子!”初五窝在蛇筐里闭眼向她吼。 覃中吕伸手出去,揪着他衣领又提起来,这一回直接从筐中提了出来,顺道拨开他身上缠的蛇,盖回筐中,甩手把他扔到一旁草地上。 初五在草地上滚了几滚,翻身想要站起来,手足都是又麻又痛站立不稳又跌回去。覃中吕走到他身前,初五侧身用没被蛇咬的那只脚蹬着地面,扒着草棵往前爬,覃中吕蹲身下来,一掌抬起,轻手按在他身侧。 初五只觉腰侧一寒,回头望时,正看见她一只手掌缓缓抬起,于夜色中幽幽见紫。 覃中吕跟仲崇彦他们对阵时候,初五正牵着骡子慌忙逃走,耳中也听得到惨死掌下的仲家人翻滚哀嚎,回头也瞄见过惨状。那时忙着逃命,强自抛去脑后了。现下再看见她毒掌及身,种种情形闪过脑海,自知无幸,忍不住怕得浑身抖颤起来。 覃中吕瞧他也不叫也不逃仿佛吓傻了,轻哼一声,道:“我打你这一掌不重,毒性入经脉还要一些时候,你还能活上一个时辰。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白费功夫了,这一个时辰你带我找到封平平,我给你解毒,找不到你就死了。” “你……说话算话?”初五牙齿轻轻打嗑,带着哭腔问道。 “当然。”覃中吕道。 初五低头想了想,腰间伤处初时不过一片冰寒,渐渐火烧火燎仿佛一块烙铁按着一般,他翻身把这一侧贴向草地,扒着土,脑袋也抵在土里,细声呜咽起来。 “我的毒掌有许多种毒性混在里头,中掌的人各自症状不同,只有死得凄惨无比是一样的。”覃中吕道:“我瞧你也算守信义有骨气才跟你多说几句,不然现在就打死你,我自己再去找也是一样的。” 初五猛地抬起头来,瞪眼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 覃中吕提着初五拖回骡子跟前,甩手把他扔进了另一边竹筐,初五正要挣扎,发现这只筐是空的,一条蛇也没有。于是老实坐进筐里,覃中吕跳上骡背侧身坐着,赶着骡子悠悠地往山上去。 初五闷声不出地趴在竹筐边上盯着前头山路,伤处一阵比一阵更痛,忍得十分辛苦。 覃中吕往他脑袋拍了一记,问道:“怎么走?自己记着指路,说慢了说少了说错了就把你丢下去。” “往前。”初五闷声道。 覃中吕递给他一颗药丸,初五抬头看她一眼,覃中吕径直塞到他嘴里,一拍,迫他吞下去了。“不是解药,镇痛的,你疼晕了也是麻烦。” “哦。”初五应了。 两人一骡于静夜山道上徐徐前行,只听见四蹄起落同骡子呼哧出声,还有隔壁蛇筐里时不时传来一些嘶嘶声。初五听见一次就打一回抖,手足缩得更紧一些。 “前头顺着路转过去,转到那片岩石后面,再往上去。”初五到岔路口就指路,覃中吕下去牵着骡子攀过难走的路段,初五趴在筐子里看着,问道:“覃姐姐,我还是想问问你,你干吗非要辛辛苦苦地找臭平平,你又讨厌他,你就当他不在了,再去找一个你不讨厌的封不闻的儿子不就行了吗?嗯,我想想,不算他,那比他大的那个就是封不闻的小儿子了。” “死了。”覃中吕道。 “那再大的呢?”初五追问道。 “也死了。俞映红,封不闻的老婆,她生了五个孩子,前头几个都死了,只有这个还没死。”覃中吕道。 “怎么这么惨,都被人杀了吗?” “病死的,摔死的,溺水死的,还有生下来就是死胎的,俞映红觉得封不闻当什么三尸门主招揽一门的恶人有损y德,所以孩子都养不活。她成天发脾气,满山庄追着封不闻打。但是封不闻跟其他女人生的孩子都活得好好的,最大那个比我年岁都大些,每逢有女人抱着孩子或者大着肚子找上山庄,俞映红又追着封不闻打。”覃中吕想了想,又道:“那几个不是她生的是给人杀的,就在这次,你的崇堂先生带人杀的。” “哦。”初五叹了口气,道:“那……怪不得封不闻把臭平平看得这么要紧,还要你照看他。” “我都没想明白你倒明白了,既然你明白了就老实带我去找吧,再不要打什么鬼主意。”覃中吕道。 “覃姐姐,那个俞映红,她功夫比你师兄还厉害吗?老是追着他打。”初五又问道。 “没有,我师兄这人什么都不通只有学武这一样无师能自通,一法通万法通,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人。仲崇堂他们合数人之力才杀了我师兄。不过俞映红的功夫也比许多人厉害,三尸门人想劝架根本拉不住她。” “你师兄比她厉害,还被她追着打?” “我也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他怕老婆,不敢还手,被打完了又不高兴,每次都恨恨地说要休了她,对她没个好脸,到她生最后一个孩子生死了又难过得不行。难过完了,第二年就娶了新老婆。” “这回我也不明白了,大人的事情我还是有许多都不懂。”初五道。 “那你懂不懂我说过的话不是吓你玩的,你告诉我,我们到什么地方了?”覃中吕问道。 初五从竹筐里探头看,骡子走到了一处低矮的断崖跟前,前面乌黑乌黑的一片空山暗影,遥遥能望见对面一片壁立千仞的山崖,岩壁直上直下。初五使劲睁大眼睛看过去,离得太远了,也看不清岩壁中间那一道斜断开的坡地。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时辰好活了,还是想远远看一眼仲崇堂和平平,哄着覃中吕绕到了这一处地方,却也看不见。 “你是真不想活了。”覃中吕冷哼一声,举起一只手。 第五十二章 初五呆望着覃中吕一掌拍下,本就伤得昏沉又抱着必死的决心,躲也不知道躲了。 只是这一掌竟没能拍下,一股大力忽地自前方横扫而至,如狂风席卷,如洪水奔泻,却又无声无息无迹可寻,臻于大道至简之境。 覃中吕知道厉害,倒纵出去,接连退开丈许这才凝神向前看。 前方断崖之下凌空跃上来一个身影,长眉白须,宽袍大袖飘飘如仙人。细看形容枯瘦,只有一双眼睛ji,ng光烁烁,神采昂然。 “祖爷爷……”初五细声叫道。 叫完又觉得委屈,于是哼了一声,偏头不跟他说话。 来人正是白日里痴痴傻傻的仲禄白,现下全然换过一副样子,笼着衣袖,拿出一门宗师的气派来,稳稳立在断崖边上,问道:“丫头,你是什么人?怎么欺负这么一个小孩子?” “你又是什么人?”覃中吕问道。 “老朽仲禄白,仲家第九代主事人,也是这孩子的便宜师父。”仲禄白伸手出去,揉了揉初五的脑袋,初五甩着脑袋不给他揉。 “我叫覃中吕,三尸门门主封不闻的师妹,你的便宜徒弟中了我的毒,你把封不闻的小儿子交给我,我给他解毒。我原本想找仲崇堂换人,既然你是主事人,你叫他把封平平换给我吧,反正你们仲家也不想要他。”覃中吕道。 “覃姑娘说得颇有道理。”仲禄白捋捋胡子,糊涂样子又出来了。 “哪有道理!不许换!”初五喊道。 “我倒是想换,可是也得崇堂这混账东西肯听我的,他向来不服管教,没办法,老朽也拿他没办法。”仲禄白摇头道。 覃中吕听得皱眉,再不跟他多说,双手连弹,两道毒烟一道追着一道袭向仲禄白面门。人在烟后欺身上来,仍是一掌拍向初五。仲禄白初时全无动作,人都隐没到了毒烟之中。到覃中吕一掌拍出,忽然一手轻抬自毒烟中破出,后发而先至,一把刀连鞘送到了她掌下,一挑,一转,重重敲在她手腕上。 覃中吕眼睁睁望着他一招一式,却被一股浑厚无匹的力道牵制,避无可避,手腕上咔一声脆响,断了一截骨头。 “丫头,白天放蛇的杀人的都是你吧,我仲家少说有两条人命在你手上,你把解药统统交出来,我只断你两只手,饶你不死如何?”仲禄白挥刀轻指,高声问道。 “不如何。”覃中吕强自说道,断骨的手垂在身侧微微发着抖,另一只手搭上腰间竹筒。 “丫头真不好说话,看来老朽今日不得不以老欺小,打杀了你再抢走你的解药。”仲禄白连鞘刀划过一周,看似极慢,悠悠然敲向覃中吕另一只手。 “咻——”覃中吕唿哨声起,就手掀开了竹筒盖子。 一道黑影快逾闪电从竹筒中飞出,夜色掩映下极难分辨,一瞬便到了仲禄白身前,仲禄白心知有异,抽刀出鞘,再不复慢悠悠的气度,刀锋如疾风,迅捷无伦地向那一道细细黑影斩下,黑影竟有灵性一般,避刀而走,绕着他身形团团转圈。 仲禄白刀锋紧跟而去,追斩在黑影之后,绕身数匝。 那黑影始终不能近身反而被他追得四下乱转,游动得也渐渐慢了些,看得出是一条小蛇,不足两尺,通体黑色,甚是奇诡。仲禄白更不敢大意,始终紧盯着,一刀更比一刀紧迫一定要把它斩断。 覃中吕趁着他同黑蛇缠斗已经远远逃开去,回头见他始终不倒,怕他当真斩了黑蛇,两指搭在唇边,长声唿哨。 黑蛇忽忽退开,再不绕着仲禄白打转。 仲禄白正要追上去,却听见身后初五大声惨叫,忙转头看去。 骡背上一只筐子里数条游蛇缘筐而上,顶开了盖子缠向初五,一条已经咬到他胳膊上,初五挣扎着想要爬出筐子。那头骡子却也被爬出筐的蛇给咬了,四蹄一掀往前猛蹿,两只前蹄已经踏了空,带着还没爬出筐的初五摔出了断崖外头。 仲禄白再顾不上追斩覃中吕,飞身而前,一脚轻点在崖边,凌空跃出去一把捞住筐子里的初五,再一脚蹬到骡背上,拧身跃回,抱着初五挂在山崖岩壁之间,听着那骡子连声哀鸣,连同一筐蛇哗啦啦坠下。 低头看看怀里,初五胳膊上还缠着一条蛇,紧闭着眼睛趴在他身前,到底晕过去了。 仲禄白把蛇揪开,看看他浑身蛇咬的毒掌打的摔的碰的都快没块好皮了,叹了口气,搭手探探他脉息,脉象凶险,竟有些断续。仲禄白封了他几处x,ue道,一手贴在胸口,一手贴在背心,将自身真气渡过去帮他调息御毒,小儿体弱,也不敢一气硬逼毒物出来,只得缓缓运功先护住他心脉。 行气数回,听得他呼吸略略平缓,不再是似有似无的短促气息。 仲禄白这才稍安心些,在这岩壁上挂着总是不成,得找个清净地方给他疗伤。一只手还是贴着他背心,另一只手把他抱稳在怀里,带着他往山崖下头接连纵跃而下。 仲禄白于山中道路无不熟稔,夜色中飞身而过如履平地,到了山脚下头,穿过一片密林,一道流水,一座山谷,一处山岩交错的坡地,眼前便是直上直下壁立千仞的高高山崖。仲禄白抱着初五,沿崖壁纵身而上,看似平整如刀削斧凿的岩石,总能被他找到落脚着手的浅浅凹处,就以一只手攀着,两只脚踩着,一路乘风一般飞升而上。 “原来,你真的是飞上去的。”初五趴在他肩上,轻声说道。 “醒了?”仲禄白问道。 “祖爷爷,你不是来抓我们的吧。”初五道。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仲禄白偏头蹭蹭他脑袋,再连跃数下,旋身而上轻飘飘落下,到了半山悬空的那一处坡地。 坡地上有几棵树,一片荒草,一座坟。 坟前正有人盘腿打坐,凝神调息,运功行气到紧要处,额上密布了一层汗,便是听见有人到了跟前,周身微微一震,也没睁开眼睛没变动一丝一毫的姿势。他腿边还有个小婴孩,趴在长草做成的窝里呼呼大睡,身上还盖着一层草。 仲禄白抱着初五走到仲崇堂跟前,屏声静气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初五不敢说话惊扰,两只手快把仲禄白肩上衣裳都抓破了,怕他当真是来抓人的。仲禄白拍了拍他,带着他就在一旁排排坐下,两只手贴上他前心后背,接着运功给他疗伤。初五静不下心,来回看着,仲禄白伸指弹了弹他脑门,叫他别胡乱动弹。 这一片世外之地三人一同打坐,一婴大睡,四下静得只闻山风悠悠之声,月影横斜,荒草漫漫。 平平最先睁开眼来,扑闪扑闪,抽了抽鼻子,歪头看到初五回来了。 他举着两只小手摇了摇,奋力把自己翻过身来,跟着又跌跌撞撞地在草窝中站起来,走两步,趴倒在地摔一下,再走上几步,咿咿呀呀地叫着笑着往初五扑过去。差一些些马上就要扑到初五了,背后衣裳被一只大手揪住了。 仲崇堂行功已毕,睁眼便看到他乱爬,先按住了。 再往前看到仲禄白两手都在初五身上,用足十成功力,初五更是一副死去活来的惨样,也不知这一路去而复返吃了多少苦头。 仲崇堂心中一紧,眼中一热,手中的小家伙替他哭了出来:“哇——”“别哭!别哭别哭!”仲崇堂赶忙大手捂他嘴,另一只手摸到丢在草窝旁的果子,从指缝往他嘴里塞,堵住他魔音灌耳。 “自找的。”仲禄白睁开眼睛看他,丢过来一句话。 “三爷爷,你专心救初五,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你还挺多话的。”仲崇堂道。 “着急也没用,他中了好几道毒物,又没有几分内功根基,只能慢慢调养。”仲禄白道:“封不闻的小师妹好生凶狠,连我都差点着了道。” “她叫覃中吕,旧年有几桩死得离奇的怪事,都是她做下的。你回去叫二叔遣人通传各门各派,把她形容样貌也都说明白了,务必小心提防。”仲崇堂想了想,又道:“自家也多加几道戒备,上风处一定守着人。” “你倒指派起我来了,混账东西。”仲禄白道。 “老糊涂。”仲崇堂道。 “咦!我大晚上好心好意来找你们,还救了你这个小友,你就这么跟我说话!”仲禄白道。 “手别抖,你扯着初五了。”仲崇堂一边摇着平平,一边跟仲禄白吵回去:“你先前不害他,现在也不用救他。赶我出仲家有无数法子,非得牵涉一个无辜孩子,老糊涂都骂得轻了。” “也是因缘际会,”仲禄白叹了口气,道:“我晚上睡不着,上来这练刀,他也不知道怎么钻出来了。我一时兴起教了他三招两式,让伯友发现了,还训了我几句,后来……这孩子我真心喜欢,他要是姓仲,我能把他教得比你更厉害。” “只学姓仲的东西可比不过我。”仲崇堂道。 “学艺贵ji,ng不贵多,你那是贪多嚼不烂。”仲禄白道。 “三爷爷,你来,难不成是要考较我的武艺?”仲崇堂神情一肃,沉声道:“我不想跟你动手,可我也不能束手就缚。” 第五十三章 仲禄白翻了他一眼,奇道:“你个混账东西,还真打算跟我动手?你也不想想,我要是来收拾你的,还费心费力救这孩子?也不知道谁糊涂。” “还是你,”仲崇堂哼一声,道:“你由着二叔他们设局,现在又来搅局,办这些糊涂事情还不是糊涂人?” “我也没想这么折腾,还不是因为你认死理,一点都不通融!”仲禄白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几个跪了一地,轮番上阵连篇地跟我说情说理,崇彦哭得我心烦,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好答应了。伯友原本也没打算闹到这份上,想着先拿初五试探试探你,只要你肯让一步说话,稍微松动些,就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什么?”仲崇堂问道。 “你心里也有数了吧,别说你没疑心过。”仲禄白道。 “我早先没想过,全然想不到。见过封不闻之后才有一丝疑心,经过这一场阵仗再想不明白也不成了。”仲崇堂苦笑一声,问道:“玉牌从来没出过仲家,是吧?” 仲禄白望着他,又摆出一副糊涂样子,并不说话。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玉牌,前朝御赐的‘仲’字牌,背后是‘至德传家’。丢了这么一件东西,三尸门翻遍了都找不着,二叔却没有上来就追问我,不是他沉得住气,是因为根本就没丢。细想想,从旧年三尸门闯入仲家盗走灾银同玉牌,二叔行事有许多不合情理之处,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灾银,赈灾的银两,能监守自盗昧下来。仲家人什么时候成了这样,那玉牌留着不也是个笑话?”仲崇堂道。 “按崇彦说的,也不是全昧下来了。”仲禄白老脸微红,嘟囔着说道:“去年水患接着瘟疫,仲家也受了灾,田产、矿产都不成了,各房入不敷出还得救助附近百姓。崇彦管着银钱往来,想尽办法腾挪,弥补亏空。到大水退了要拿灾银出来建屋垦田,数目实在差得多了些。” “怎么腾挪总有往来账目,拿出来,一笔笔跟众人交代清楚就是了。”仲崇堂道。 “就是交代不清楚,多少帮衬自家人多些,让外人看着就有些不妥了。不论仲家做了多少善行,帮了多少人,这一本账拿出来可就声名全毁了。”仲禄白道。 “三爷爷,你再轻描淡写,再避重就轻,这件事仲家错了就是错了。” “灾银侯府补上了,赚了美名,还跟仲家缓和了关系;三尸门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作恶多端,灭门也是一桩好事;仲家的声望还在,还能做更多善事。结果桩桩件件都不错,只要你不翻旧账,只当不知道这回事,你还能当你的家主,按你的意思把仲家管起来,管得更好些。事事都好,只有你不好,你就是不肯装这个糊涂。” “二叔拿着初五敲打我,我只要让一步,听一句话,守一回规矩,由着你们打断初五的手足,你们就能放心我?”仲崇堂冷笑道。 “道理你都明白,你就是不照着做。”仲禄白摇头道。 “没有什么道理得打残一个无辜孩子,我照做了真的就不好了,枉自为人了。更何况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一次忤逆仲家的规矩,还是能按规矩收拾我。我仲崇堂人生在世,顶天立地,不论亲疏远近,只分是非对错,不能让规矩活活压死了!” “他们想到你就是这么个臭脾气了,早早就担着心了。出了事情之后你一一造访江南各门各派,游说各家合力剿灭三尸门。崇彦一天比一天担惊受怕,终于跟伯友说了,伯友也气,差点打杀了他,可崇彦终究是为仲家人着想。到你挑兵选将带着崇魏他们杀上三尸门,有去无回也罢了,仍是仲家光宗耀祖的大英雄大豪杰。他们怕的是你回来,这件事就再也藏不住了。伯友带着伯字辈的几个同崇彦一起来恳求我,我也说他们痴心妄想,你怎么也不会顺他们的意。”仲禄白也笑了一声,笑得十分难听,脸都皱作一小团更像一颗核桃了,叹声道:“可是崇堂,我也是仲家人,我看着你们一个个长起来的。你的见识多,你的天地大,我这一生人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界,我不能看着它荒废了。” “三爷爷,是我愚钝,我再也学不会你这门难得糊涂的功夫。”仲崇堂道。 “你呀你呀,”仲禄白摇头叹气,道:“你再想较真也没法子了,伯友已经遣人传书各门各派,历数了你几大罪状,私授武功,勾结三尸门什么什么的……如今你已经是恶人了,没人信你说的,你追究不了什么对错是非了。” “无妨,”仲崇堂苦笑一声,道:“我自己知道我没做错,好过跟你们这些真恶人同流合污。” “你也就嘴上讨两句便宜了,傻子。”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3节 “老糊涂,占便宜没够。” “就你不糊涂,看你ji,ng得都没条活路了。你结交的朋友再多,那也是你风光时候,到你落得人人喊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帮你?不把自己家人当回事,活该你孤家寡人!”仲禄白骂道。 正骂着,觉得手底下小小一个身躯抖颤着,仲禄白低头看,初五紧闭着眼睛哭得满脸挂泪,不知哭了多久,不知听进去多少。 “初五?”仲崇堂也看见了,忙出声叫他。 “嗯。”初五哼了一声,再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初五一哭出声,仲崇堂怀里的平平看见了也跟着哭,哇哇地比他哭得还惨痛,初五更受了鼓舞,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喊着:“崇堂先生,呜呜,都怪我,崇堂先生……”“咿咿呀呀……”平平也跟着叫唤起来。 仲禄白怕他乱了气息,点住他几处x,ue道,往他背上拍拍,道:“别哭丧了,他还好好活着呢,你哭死了他还得找我麻烦。” “好了,初五,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再说我生气了。”仲崇堂道。 “你们这父慈子孝的,就我是个坏老头了,”仲禄白哼哼两声,道:“早年你野到外头去好些年家都不回,以为你死在外头了,你爹还给你认了门媳妇,后来又认了个儿子,好歹有人给你烧炷香磕个头。你回来,看都没看人家娘俩一眼,赶出去了。自己倒捡了两个便宜儿子,没人要的祸害你当宝。” “呜。”初五又哭了一声。 “三爷爷,你别什么话不中听捡着什么话说。”仲崇堂道。 “这话是有点不对,初五还是我便宜徒弟,按理长你一辈,你得叫他师叔。不能给你当便宜儿子。”仲禄白道。 “你还认他这个徒弟?”仲崇堂奇道。 “我跟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认了也没什么,谁要是正经问我,我肯定什么也不说。”仲禄白道。 “祖爷爷,你真是个怪人,你到底想什么?”初五问道。 “也就是来看看你们,半夜三更的,睡不着。我想着,要是崇堂忽然想开了,就把你们领回去,跟伯友他们讨价还价,打你一顿就算了,认你当我们仲家人。将来崇堂当了家主,什么规矩还不是他说了算?”仲禄白道。 “三爷爷你就想好事吧,也得二叔他们听你这个老糊涂的,也得我傻得肯信。”仲崇堂道。 “那平平呢?”初五傻着问道。 “封家这孩子还是得扔了,那个丫头太吓人,不扔她还得找来。”仲禄白道。 “那不行啊,崇堂先生,不行吧。”初五道。 “放心吧初五,不行。”仲崇堂一手摸着平平的小脑袋,笑道。 “大傻子,小傻子。”仲禄白长叹一声,一掌抬起轻拍了一记初五脊背,道:“起来吧,毒物清得差不多了,再叫崇堂给你调养调养把内功练扎实些就好了。” “祖爷爷,”初五翻身跟仲禄白磕了个头,道:“多谢你教我功夫,救我性命。虽然你也害我,还是对我的好更多,我不气你了。” “出去别跟人说你是我徒弟。”仲禄白道。 “哦。”初五道。 仲禄白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提他起来,又叹了一气,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摇头道:“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了,前路凶险,自求多福吧。” “多谢三爷爷。”仲崇堂道。 “谢我这个老糊涂什么?没害死你们?”仲禄白笑了笑,缓步走到那一座坟前,盯着墓碑上“仲禄清”三个字看了看,袍袖轻抚,扫开些许尘土。 “三爷爷,这位爷爷怎么葬在这里?”仲崇堂问道。 “他也是个不听话的,”仲禄白忽地轻笑了一声,道:“你于江湖中扬名立万是在齐云擂吧?连战十场,还打下去侯府的高手。齐云擂也就这些年热闹,更早更早,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渭南仲家和渭北侯府每年有一回江上擂,两家各出数人轮番一较高下,也是一年一度的热闹事情。” “我小时候听过这一段故事,就是他?”仲崇堂问道。 “就是他,他比我年长十二岁,是仲家第九代最厉害的高手,十七岁打江上擂,那一年仲家大胜侯府。后来他遇到一个姑娘,情根深种,还把仲家功夫倾囊相授。那姑娘来年江上擂替侯府上场,仲家一败涂地,这一桩闲话更成了众人的笑柄。仲禄清自领家法,自绝于天地,余生就在这一片悬空崖面壁思过,一直到死。”仲禄白道。 “这又何必?我当年听闻这个故事就觉得没道理,武学一道,哪怕同一招同一式不同人使出来威力也大大不同,那姑娘就算通晓了仲家功夫,能赢,还是她自己厉害。禄清爷爷或许为情所扰,不能专心比武。仲家也不止他一个人上场,个个都打不过那是功夫不济,只怪他外传武功不过是推脱之辞。”仲崇堂道。 “从那之后江上擂就断了,仲家同侯府交恶数十年杜绝往来,仲家私授外传武功就是这么大事,就是赔进去他半生,你说何必?”仲禄白道。 “那你又传初五功夫?”仲崇堂问道。 “我老糊涂了,”仲禄白笑了笑,道:“当年我时常趴在悬崖边上,用一根绳子坠下来竹篮,给他些吃食。我见不着他,总想着爬上来看看他。到我功夫大成,能上来了,却也只能给他收尸了。那天晚上我在他坟前练刀,看见初五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拍着手说我耍刀耍得好看。我的糊涂脑子一瞬间忽然想,是不是这坟中的人转世为人了,到我认清楚了,又想,就教他几招又如何?” “三爷爷……”仲崇堂看着他摇头。 “叫我老糊涂吧。”仲禄白回头看着一大两小三个,微一抱拳,道:“老糊涂对不住你们,如今说这话也没用了,你们能逃便逃,往后隐姓埋名过些平凡日子也好。搜山的人沿溪水往西边散去了,你们往东走。” “祖爷爷……” 初五话声未落,仲禄白轻飘飘往悬崖外跃出去,凌空一折,飞身而上,转瞬不见踪影。 第五十四章 天色微明,远山朝阳初升,清浅的光芒迢迢而来洒落山崖,这一片悬空崖朝西南,只略略折过来一些光,沾染在一角的树木上。 仲崇堂给初五包扎了几处皮r_ou_伤,皱着眉头,满心自责却也说不出。 初五一边小声吸气,一边问道:“崇堂先生,你的伤好了吗?”“好了。”“内伤呢?”“也好了。”“哦,那这个没用了。”初五说着从袖中摸出来一颗药丸,递给仲崇堂,有些得意地说道:“我从覃中吕那里偷来的,虽然打不过她多少也得找回来一点。这个是蛇毒的解药,我吃过,崇堂先生你拿着吧,要是觉得不对劲就吃一颗。” 仲崇堂并不接药,伸手揉揉他脑袋,苦笑道:“你让蛇咬的可比我多,傻初五。” 初五再伸长些手臂,道:“祖爷爷帮我解了,你有内伤,解不净怎么办?” “我可不输你这位便宜师父,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更厉害些,”仲崇堂笑着把他手掌合起来,拉着他手将那颗药塞回他袖中,道:“还是你放着,帮我放着,再遇到覃中吕咱们也不怕了。” 平平趴在初五腿上仰头看着他,忽地自己颠了一下,傻笑一下,也不知高兴个什么。看仲崇堂给初五包好了,张着手就要他抱抱。 “疼,你个笨平平,别拍我。”初五凶着,还是把他捞起来抱到怀里。 “笨平平光要你,不要我,你一走他就哭得震天响。”仲崇堂站起来收拾了平平的草窝,捡起自己那件不成形的外衫,拿来包裹他,两只手刚凑近他身上,他咛声就要哭。仲崇堂只得缩手,挠挠头,道:“看吧,你一回来他更不要我了。” 初五拍一记平平屁股,正要说说他,忍不住还有点想笑,道:“还是我背着他吧,绑好了也没那么重。” “行,你背他我背你。”仲崇堂笑着把破烂外衫递给初五。 “崇堂先生,那你是怎么把臭平平带回来的?他这么傻哭傻哭的。”初五接过去裹好平平,仲崇堂帮着他把平平背起来系好,平平在他背上咿咿呀呀地叫唤,拍他肩,拍到蛇咬过的伤处,疼得初五龇牙咧嘴,又骂他。 “他娘亲早死,有个奶娘带大的,从殷鉴山庄一路跟着抱平平过来,到跟前才放她回自己家去了。”仲崇堂道。 “是不是那个奶娘告诉覃中吕了?”初五问道。 “或许是,那个奶娘到底不是学武之人,也没做什么坏事,总不能就杀了她灭口。原本想在家稍稍停留,交代几句就带上你一起走,把这孩子送到远远的地方去,没想到……不过咱们三个终究是一起走出来了。”仲崇堂道。 “嗯,”初五用力点点头,偏头看了看背上咿咿傻笑的平平,叹口气,也跟着笑了笑。 仲崇堂伸手拉初五起身,轻手一提把他背上肩,大小三人叠着背起来。初五一手背向后头扶着平平,一手攀在仲崇堂肩上,仲崇堂两只手都背过来托着他两个,颠了颠,笑道:“走喽,咱们也不钻山洞了,飞上去!” “飞喽!”初五笑着喊。 “咿!”平平跟着喊。 仲崇堂站到悬空崖边上,认了一眼仲禄白上山的路径,一跃而起,凌空忽忽而上。初五跟平平在他背上望着壁立山岩在眼前一闪而过,平平只管乱叫,初五还给仲崇堂指路,喊着:“那,那能落脚!小心,手攀着呀崇堂先生!我抓得牢着呢,不会掉!” “别吵。”仲崇堂道。 一脚蹬出去,踹落了一片风化碎岩,借力跃上,另一脚紧跟着蹬到一处浅凹,好在悬空崖离半山断崖更近些,虽然行险,旋即也跃上来了。 仲崇堂背着大小两个孩子大步向前跑去,轻功展开,不一时又到了翻山的石径跟前。 “崇堂先生,祖爷爷不是让我们往东去吗?西边好多人。”初五问道。 “不往东去,也不往西去,”仲崇堂跨步上了石阶,一日之前万分艰难的一段行路,到现在缩地成寸一般转眼过去,一边说道:“咱们往北去,去找渭北侯府的苏管家。既然叛出仲家,干脆叛个彻底。” “侯府不是又跟仲家好了,肯帮我们吗?” “别听你祖爷爷瞎说,侯府可不是为了拉拢仲家才出的赈灾银两,渭北地势高,本就没有受灾,洪涝时候也是出人出力,最早还想把善银交到仲家来,一并统筹发放,仲家本着门户之见不收。到仲家丢了灾银,侯府更多捐一笔自行散给受灾民众,是救灾救难,也是下仲家的面子,二叔他们都快气死了。” “他们捅了大篓子,侯府帮忙补上也没人能发现他们干坏事,还要生气?”初五奇道。 “你不懂他们的心思,不懂也好,你还小。”仲崇堂道。 “我不小了,平平才小。”初五道。 “是啊,你这个小家伙懂得已经太多了。”仲崇堂苦笑一声,道:“我是教不了你什么好了,要是当初没带你四处游历,留你在亲戚家里,或许你还能一直不懂。” “崇堂先生,我不说‘都怪我’了,你也别说。”初五道。 “好,”仲崇堂一笑,道:“初五说得好!” “咱们就去侯府,跟他们说说仲家的坏人坑骗他们,让他们白白出了一大笔银子,还不感激!让他们来要债!”初五哼一声,凶道。 “这你又不懂了,侯府就愿意揭仲家的短,毁仲家的名声,也没法计较这笔银子。”仲崇堂笑道:“咱们只要揭短就够了,全给它揭了!跟苏管家说道说道,仲崇彦或许暗通三尸门,三尸门余党仍在,这一样侯府也不得不严阵以待。” “啊?” “听不懂了?” “崇堂先生,我本来以为我挺聪明,这两天发现我什么都不懂了。”初五叹口气,拍拍肩上平平的小手,道:“还好有笨平平在,我再笨也没他笨。” “咿!”平平似乎知道他说坏话,扁嘴要哭。 “别哭!”仲崇堂忙道。 “平平乖,好乖,不哭不哭……”初五忙着哄道,这一回他也哄不住了,平平初时哼着哭,越拖越长声,越哭越委屈,哇哇地嚎啕起来。 仲崇堂忙摸出来几颗果子,去了核塞给初五,喊着:“快喂他吃!” 初五接过来赶忙往平平嘴里塞,他这一回果子也不肯吃了,噗噗地往外吐,糊了初五满身。 “臭平平!你到底闹什么!”初五气得反手拧他脸,平平的小脸扭着,哭得更凄惨了,一下一下接不上气一样打嗝,喊着:“呜——呜呜——” “崇堂先生,他是不是不乐意吃果子了,得给他找点奶喝吗?”初五愁道。 “找点稀粥也行吧。”仲崇堂愁道。 一路上就伴着平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哭声曲曲折折地经过石径,穿过林间,翻过山头,一路奔下山来,仲崇堂长途跋涉倒越跑越快,不论跑多快,平平仍是在他背上哭得摧心肝一样,仲崇堂十分忧愁地问道:“他明明饿了,怎么还这么大劲哭?” “我不懂,我还小。”初五哭丧着脸说道。 “诶呀诶呀,我看这边,你看那边,找到有山里人家,猎户、农户或者开茶棚的,咱们就过去讨一碗稀的!”仲崇堂道。 “哦!”初五一边坚强地拍着肩头的平平给他顺气,一边四下张望。 功夫不负苦心人,山脚下一片杏林中间还真让他们找到一处人家,可惜几间木屋空空荡荡,空有灶台,锅都没一口。平平本来暂歇了一阵哭,一发现又没有吃的再接再厉地哭起来,初五都想把他先扔在这等找到吃的再来接他了,到底没忍心。 又往前走了半里路,转过山坳一处大弯,看到几片零散开垦的田地,种着几行小苗,田地后头有两间农舍,仲崇堂背着他两个大步冲进农舍小院里,放声问道:“有人吗?这位乡亲,能否给孩子讨一碗稀粥?孩子饿坏了!” 耳听得其中一间屋门咔嚓落了闩,有人顶在门背后,吓得不敢出来。 仲崇堂拍拍背上初五,初五忙出声问道:“门里的不论是大爷大娘叔叔婶婶还是哥哥姐姐,救救我弟弟吧,就给一口稀汤吧,没米也成!” “没有,啥都没有!”门口有人颤声道,是个妇人声息。 “婶婶!婶婶救救我弟弟吧……呜呜呜!”初五央求不过,索性跟着平平一道假哭起来,装模作样地揉眼睛。 仲崇堂不由地微微点头赞叹,初五这门哄人功夫他是远远不及的。大小两个哭得花样百出,不一时,门缝底下丢出来一样东西,初五从仲崇堂背上跳下来,走过去捡起一块豆糕,形状粗糙,看着就不甚可口。 “没米!我们也吃不上米!”门中人说道。 “多谢婶婶,婶婶好心人必有好报!”初五握着豆糕跟门中作了一揖。 仲崇堂也高声谢过,牵着初五一道走出小院,这才把他背起来大步跑开。找到一处山溪,初五把豆糕掰碎,用清水化开,一点点喂给平平。平平这回肯吃了,吃了几口,打着哭嗝又扭头不要。初五把剩下一半豆糕再分作两半,硬塞给仲崇堂一半,两人就着果子一道吃了。 “咱们再找一户看着富裕些的人家讨饭去,我就不进去了,吓着人,你带着平平去。”仲崇堂谋划好了,自己也忍不住摇头笑:“咱们这就混成了丐帮了。” “要不是臭平平挑嘴,我可不讨饭!”初五气哼哼说道。 “哈哈哈。”仲崇堂大笑起来。 平平鼓着小肚皮坐在一旁,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两个,自己挥挥手颠了两下,张手又要初五抱抱。初五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认命地把他抱起来,怒道:“早晚扔了你!” 第五十五章 走了大半日渐渐出山,中间又给平平讨了两回饭,初五抱着他去,仲崇堂远远躲着看。第一家让一只大黄狗撵出来了,仲崇堂忙冲上去搭救。第二家得粥一碗,得蛋两颗,收获颇丰。初五喂饱了平平,喜滋滋地拿着ji蛋出来分给仲崇堂一颗。 仲崇堂也不是全靠初五讨饭吃,沿途逮了几只雀,拔毛烧熟,两人还进补了些香喷喷的r_ou_。 平平闻着香,闹着也要吃,初五怕他嚼不动只把ji蛋揉碎了喂给他,喂完了擦嘴,擦完了把尿,把完了再整理衣裳抱起来。 中间摔了他一次,呛了他一次,平平都忍着没哭。 仲崇堂看初五虽然手忙脚乱总算把平平收拾住了,心下大慰,也是一物降一物。 他就乐得只出脚力,吃饱喝足又把大小两个叠着背起来悠悠地往前赶,平平趴在初五背上睡着了,初五趴在仲崇堂背上也犯迷糊,仲崇堂叫他睡,初五硬撑脖子抬起头来,嘟囔道:“不能睡,万一追来了……崇堂先生,你看着那边,我替你看着这边。” “不看了,不走了,到渡口天也黑了,没船过去,咱们寻个落脚地方歇息一晚上,明早再走。”仲崇堂道。 “哦。”初五说着打了个哈欠,脑袋栽到他肩头。 仲崇堂背着两个睡熟的小家伙走得更慢了,出山道,穿林间,在农田小路上徐徐行过,犹豫再三,是不是找个农户落脚。附近农户大多是仲家的佃户,其余多少也有些关联,认识他的不在少数,更何况带着大小两个娃娃这么惹眼。 抬眼看到村落外头有一处单独的宅院,是他旧年帮忙修葺过屋顶的一家,再想想背上这两个总不能又在野地里睡,于是决定上前行险一问。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粗布衣裳,面容宽厚,还有一双粗大的手。 仲崇堂并不识得这位女眷,愣了愣,低头道:“多有打扰,魏昌明魏大哥在吗?”“他们还在地里,这几天活多,天黑透了才回来。我先回来做饭,我是他表嫂,山里的猎户,农忙时候过来搭把手……你要不上地里找他。”妇人看他形貌粗豪衣衫不整本来有些疑心,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仲崇堂一手拦上门板,急道:“我,我这两个孩子我能不能先放这,给他们找个平整地方躺下睡会儿,我不进去,我在门外等魏大哥回来。” 那妇人抬眼看到他背上睡迷糊的初五,一边哼咛着,一边奋力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他背上又摞着一个更小的平平,睡得一滩口水顺着初五肩膀洇开一片。 “你这人,怎么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赶路,你看看,快放下来吧,我抱进去放床上给盖着点,别着凉了。”那妇人热心地接初五过去,大小两个加一起有点沉,她抱了一段放下来解开初五背上的平平,一边跟仲崇堂说:“你也别在这站着了,到院里,有板凳你先坐着。” 仲崇堂谢过,迈步进来,伸手扶着初五。 “我先抱小的进去,你等等我,等会我再给你们三个添把米,都没吃吧?”妇人抱着平平往厢房走,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着。 “大嫂,不问问我跟魏昌明怎么认识的?”仲崇堂道。 “嗯?”那妇人笑了一声,回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问那么多?我就是过来帮忙的,你们不是熟人?那你不是蒙我吗?你别是坏人吧!” “那肯定不是。”仲崇堂笑道。 妇人瞪了他两眼,转头回去走到屋门前,一手推门。 仲崇堂扶着初五,在后头看着她手腕上一溜光芒一闪,似乎是个水盈盈的玉镯子,心头忽然疑心起来,高声道:“大嫂!” 那妇人猛然一抖,挺身撞开了门往屋里翻进去。 仲崇堂一把抱起初五,迈步到了门前,门里面抖出来一段软鞭,噼啪作声如蛇形直抽向仲崇堂怀里的初五。仲崇堂一手探出,并不如何用力,不偏不倚就拿住了乱颤的鞭稍,喝道:“出来!” 提气一拽,把那妇人生生从门中扯出来,倒摔进院中。 “平平,小心平平!”初五一惊之下醒了,张着手想跳下去接住平平。仲崇堂拦着他没放,仍是一手抱着他,一手捉着鞭稍,铁塔一般立定当场,看着对面持鞭的妇人。妇人也一手抱着平平,抱得倒稳当,笨平平仍是呼呼大睡没有醒来。妇人低头看看他,哄了两声,再抬头看到仲崇堂,冷声一笑,问道:“从哪看出来的?” “猜的。”仲崇堂也是冷笑。 “在仲大侠面前行使诡计原本也不容易,要不是你们四处乱闯讨要吃食,还想不到这个计策……我扮农妇可没什么纰漏,你疑心太重,小心命不长久。”那妇人道。 “大嫂哄孩子也十分厉害,大嫂可是姓易?”仲崇堂问道。 “跟我套近乎,看上我了?”那妇人笑道。 “易淼淼,三尸门是有你这么一号人物,武功不强,作恶不少。你手底下拐卖的孩子也有上百个,失手拐了一个高官的孩子这才被人追杀进了三尸门,是不是?”仲崇堂声色一厉,喝问道:“魏昌明一家人呢!” “在地里,”易淼淼一笑,道:“埋着。” “下去谢罪。”仲崇堂不怒自威,运劲一抽,易淼淼被他带得冲前一步,匆忙间软鞭脱手,高喊道:“出来!还等什么,等他杀了我捡现成吗!再不出来我带着封不闻的儿子一起死!” 她话声一落,院墙上冒出来三名灰衣人,一式一样的衣裳,一式一样的刀,分从三方跃下来抽刀围向仲崇堂。仲崇堂正眼也没看过去一次,软鞭在手中前后掉了个,扬手一抽,鞭稍打在正自后退的易淼淼膝盖,她一腿陡折,半跪在地高高举起平平,惨叫道:“别动!不然我摔了他!” “试试。”仲崇堂并不理会,鞭稍稍一绕,抽断她一条手臂。 易淼淼甩手将平平往前扔出去,仲崇堂另一手把怀里初五往前一送,他趴地下一扑,正好把平平接住抱了个满怀。平平这一回到底醒了,哇哇地哭起来。初五抱着他站回仲崇堂身边,一边哄他一边骂道:“就会添乱,越乱你越哭,你个笨平平!” 仲崇堂一鞭的变化仍未断绝,卷着易淼淼起来,长臂挥开,大大地兜了一圈出去,就以她为兵器把近前三人挡在一丈之外。那三人眼看着易淼淼在眼前转圈,一圈一圈惨呼,各自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出刀,抢上去断开了她身上缠的软鞭,软鞭贴身,刀势未收斩进她肚腹之中。易淼淼摔落在地,一只手捧着肚子不住惨叫,叫了几声声息弱下去,低声哀哭起来。 初五捂住平平的眼睛,不叫他看。 那三名灰衣人仍不上前,出刀那个抱着染血的刀跟仲崇堂行了一礼,道:“我等是罗佛佛罗长老座下三十六护法,在下李深深,左边这是李耿耿,右边这是李半半,见过仲大侠,仲大侠是我们罗长老一向敬重之人,明辨是非,不拘小节。封门主虽逝,祸不及妻儿,请仲大侠将少主封平平交还三尸门。” “罗佛佛?在殷鉴山庄没见着他,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话?”仲崇堂问道。 “罗长老家中尊长过世,刚过头七,赶回来还要些时候。”李深深道。 “那你们是谁指派来的,三尸门灭门时候没见你们,如今过来表忠心?抢少主?这孩子丁点大,交给你们有什么用?还不是争抢门主之位,拿着他装作承继封不闻遗志,证证自己夺位更理所应当些?三尸门还剩下多少人,值得你们这么处心积虑?”仲崇堂道。 “仲大侠是明白人,也该知道罗长老是三尸门最守信用的一个,少主交给我们必定性命无忧,一世享福。仲大侠不给我们,要是锦长老找上来,少主可就险了。仲大侠虽然英雄盖世,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仲家还有那么多没仲大侠厉害的老弱妇孺,能禁得起多久,禁得起多少个人找麻烦?”李深深并不答他却不疾不徐说了一大篇,意态诚恳,仿佛真心为仲崇堂盘算。 “仲家逐我出门了,c,ao不着他们的心。”仲崇堂昂首一笑,道:“封平平也不是你三尸门的人,他头颈中可没有你们那三道黑,不劳三尸门人惦记。不论有多少个,尽管来,我仲崇堂怕你们不成!”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4节 三名灰衣人又各自对看了一眼,再看看地下有出气没进气的易淼淼,再再看看初五怀里抱着的平平,他眼下挂着泪,撇着嘴十分不高兴地看着他们,往初五怀里又扭了扭挤了挤。 “咱们虽敬重仲大侠,总不能空手而归,得罪了!” 李深深挥刀而上,另外两人随即斩来,森森刀锋圈住了中间大小三人。仲崇堂一手遮在初五眼睛上,初五伸手捂住平平的眼睛,耳听得仲崇堂出刀,一股浑然温厚的刀风略过耳畔,绵绵不绝四面八方都笼罩住却无一分凶险意思,随即是三声轻响,叮,叮,叮。 跟着是断续的三声闷哼,三把刀接连落地,嘡啷、嘡啷、嘡啷,其中一把还悠悠地转了半圈。 初五高高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从仲崇堂手底下一偏头,睁开眼来,瞧见那三个灰衣人垂头丧气地站在跟前,各自手上都有一道细细伤口,李耿耿和李半半捂着手,李深深强撑着不肯捂,抱拳道:“多谢仲大侠手下留情。” “三十六护法多是仰慕罗佛佛威名投在门下,恶行不著,我不杀你们。”仲崇堂道:“回去告诉罗佛佛,静候大驾!” 三人一同行了一礼,捡起刀来,默默地转身走了。 “等等,你们不管她了吗?”初五指着地下躺着哼哼的易淼淼。 “她是马长老手底下的,马长老死了,她没了依仗毛遂自荐要帮着我们抢孩子……我们也看不上她的为人。”李深深费力解释了两句,一甩头,索性一刀戳下结果了易淼淼。 初五看得眨了眨眼,忙又回手捂平平,平平在他手底下什么也看不见,咿咿呀呀地乱叫起来。初五叹口气,把他举起来摇了摇,问道:“你个笨平平有什么好的,这么多人抢你?” “呀!”平平道。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多大了,光呀呀呀的!”初五道。 “吗!嘛!”平平道。 “说什么?不会是在叫妈吧……”初五说着,仲崇堂在旁边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初五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他,气道:“崇堂先生!” “不笑,不笑了。”仲崇堂保证道。 第五十六章 仲崇堂去灶下转了一圈包回来少许吃食,自房中拽了一床薄被,带着初五和平平走出去了。夜间还是露宿在野地里,找了一处林间干爽些的地面,铺上被子,让初五和平平排排躺下,仲崇堂歪在一边,挥着一根带叶枝条给他们赶蚊虫。 两个小家伙这会倒睡不着了,平平翻过身往初五身上爬,初五把他推开,他翻过去翻回来再接再厉仍是往初五身上爬,一边“吗!嘛!”地乱叫。 初五坐起来,把平平摆正在面前让他老实坐好,训道:“不许乱叫,叫哥哥,哥——” “锅!”平平颠了一下,脆生生地叫道。 “哥哥!初五哥哥!” “猪!锅!” “你才是猪锅!把你扔锅里煮了!笨死了!”初五揪着平平的脸蛋骂,平平一边哼唧着哭疼,一边讨好地又学了一遍:“猪!锅!” 仲崇堂在一旁强忍着笑,劝道:“好了好了,别欺负笨平平了。” 初五叹口气,抓揉了一把平平的脸蛋,把他抱回怀里躺下去,一边拍着他哄睡,一边问道:“崇堂先生,怎么三尸门的人名字都是叠字?那几个护法还都姓李?” “进了三尸门改的名字,三尸门多半都是坏人,而且是走投无路的坏人,所以隐姓埋名地装作自己不是自己。立门的三位元老改了叠字,后面的人也都跟着改了。三十六护法为什么都改姓李我也不知道,这得问罗佛佛,或许他喜欢李姓。”仲崇堂道。 “那平平不是三尸门的人吧?”初五问道。 “他一个小娃娃,不过是投错胎做了三尸门主的儿子,既没当门主也没坏事做尽不得不当门人,自然不算。三尸门人头颈里面都纹着三条黑色竖纹,你瞧瞧他有没有?”仲崇堂道。 “没有,”初五不用看也能答,想了想,又道:“那别叫平平了,显得跟坏人一样,再给他取个别的名字吧。” “也行,交给你取了。”仲崇堂笑道。 “我?我取不好……不过平平这个名字也没多好,崇堂先生,他是哪一天生的?”初五问道。 “他奶娘没说,我也没问,就知道姓名。”仲崇堂挠挠头,有些抱愧。 “那他不是没法过生日了?要不,跟着我排下来吧,我是正月初五生的,他就算到初六,小名就叫初六!嗯,比平平好多了!”初五颇为自得地说道。 “不错不错,好多了。”仲崇堂笑道。 “呀!呀呀!”初六道。 “小初六,你也高兴吧?有新名字啦,快谢谢你初五哥哥!”初五揉揉他脑袋,抵着他额头笑。 “锅!”初六笑得颠了颠,两只手挥着拍初五。 “你说你怎么就知道惦记锅,就知道吃,给你找口吃的容易吗……”初五打着哈欠念叨着,不一时睡过去了。 初六窝在初五身侧也睡过去了,一阵小风穿过林间,两个小家伙睡梦里挪了挪更是抱作一团,仲崇堂笑望着,把另一半薄被折过去给他们盖上。他自己坐到一旁,盘腿打坐,调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心静意静而入静。 天没亮就让初六翻腾大哭扰了清净,他还是被小虫给咬了,鼻尖上红肿了一块,一边皱着脸哭一边攥着小拳头使劲蹭,越蹭越疼,越疼越哭。 初五迷迷糊糊地半醒过来,睁着一只眼睛,拽开他手,舔了舔他鼻头,嘟囔道:“舔舔就不疼了,别哭了。” “呜。”初六声息弱下来,歪歪头,似乎没那么又疼又痒了。稍停片刻又觉得鼻尖不对劲起来,一颗脑袋往初五脑袋拱,鼻子往他脸上凑,一边喊着:“锅,锅锅。” 初五刚刚迷糊过去一下又被吵醒,两只手抱住初六脑袋,张大嘴凶巴巴地叫一声“哇”,干脆叼住他鼻子。 “起来吃点东西,别吃初六了。”仲崇堂在一旁笑道。 “气死了,笨初六乱吃乱睡,一点都不听话!”初五放开初六的鼻子,坐起来,把初六也抱着坐到自己怀里。初六一只手摸着自己鼻子,委屈地撇撇嘴。初五抓着他脸扯一角被子给他擦擦口水,接过仲崇堂递来的吃食,清水化开,一边骂他一边往他嘴里喂。 三人收拾停当站起来,仲崇堂背着初五初六往渡口走去,天明时候就有第一趟渡船。 渡口人来人往,渡船上熟口熟面的只怕也不在少数,原本该寻一个更隐蔽的法子过渭水,只是渭南沿岸的渔民也同仲家脱不开干系,再往上下游远处走,带着两个孩子拖久了更麻烦。都是涉险,不如走最快的一条路径。 渡口前头有一条街道两三排民居,天明前多半人都已经起来了,有烧饭的,有备货的,有形形色色赶去渡口的。仲崇堂把初五放下来,牵着他慢慢往前走。走过街道便是一片河滩,一个木板搭建的渡口,近处有渡船,两旁还泊着许多渔船,有渔家就住在船上,也起来生火做饭了,袅袅升起几道炊烟。 天色昏朦,四下只有一层微微的亮,抬眼远望,一片横阔渭水烟波浩渺漫漫无际。 已经有艄公上了渡船,解缆起锚,渡口木板桥上排着的人也渐次挪动起来,准备要上船。仲崇堂牵着初五走到河滩上,站住了,没再往前去。 初五抬头看着他,初六也抬头看着他。 仲崇堂笑了笑,道:“到底没让咱们捡着便宜,没躲过去。” 初五顺着他目光往前看去,岸边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一个人,背着晨光,身形看起来微微有些眼熟。跟着船舱里又出来了一个,再一个……总计五个人,依次从船上跳下来,一手捉刀,摆出一个阵型缓缓地走到他们近前来。 近前看得清楚,仲伯友,仲伯成、仲伯全、仲伯浥、仲伯涟,仲家“伯”字辈几位高手都到了,这几人也不知在这艘船上静候了多久,轮替值守,只等着他来。 初五小心地咽了一口,偏头想绕过他们五人看看那船上是不是还藏着更多仲家人,或者附近船只是不是也藏着人。 “只有这几位叔伯,都是你的长辈,崇堂,咱们来接你回去。”仲伯友道。 “二叔,前日仲家三代齐上没留下我,今日您五位就想押我回去?”仲崇堂笑了笑,道:“二叔倒是知道我,猜着我会来这里。二叔难道不知道,我不会回去。” “知道,怎么不知道,只有你清高,只有你主持正义,只有你比咱们大家都强些,我只不知道往渭北侯府密告渭南仲家是怎么一种光明磊落的行径,不忠不孝不义的东西!你以为,侯府能向着你?侯府再跟仲家不睦,能帮着一个叛出本家勾结三尸门人人不齿的大j,i,an大恶之徒?”仲伯友冷笑道:“崇堂,你没路走,跟咱们回去才是你唯一能安身立命的路。” “总得试试,天下之大,三尸门都容得还能容不得一个我?”仲崇堂笑道。 “你宁可跟三尸门作一路货色,宁可不要仲家,也不要你自己这些年的声名?”仲伯友摇摇头,道:“当真是魔怔了。” “枉费二叔几次三番苦口婆心,我心意早决,此事从头至尾并无转圜的余地,二叔也早早把我各样‘罪行’编排妥当通传各门各派,何必再惺惺作态?”仲崇堂道。 “哼,既如此我也不再枉费口舌,”仲伯友冷笑一声,道:“今日只有咱们五个不中用的老家伙在这,不为别的,有句话问你。” “二叔请问。” “福册在哪?” “福册?三尸门福禄寿三册都没找着,这个也早早就跟二叔说过了。”仲崇堂奇道。 “少跟我们装糊涂!禄册寿册是锦妍妍拿着,你们没找着她,算了。福册可是在封不闻手上,进过封不闻房间的只有你跟苏自殊!福册是不是给了苏自殊?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仲伯友骂道。 “锦妍妍锦长老?”仲崇堂听得一愣,道:“二叔对三尸门门中事务倒比我还清楚,莫非……” “少扯别的,你只说福册在哪?难不成是在封不闻儿子身上藏着,所以你怎么都不肯放手?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仲伯友自说自话越猜越玄。 初五一手背过去抱紧初六,往仲崇堂身上靠得更紧些,初六歪在他一边肩上咿咿傻乐。 仲崇堂把五位叔伯都看过一遍,五人一手始终捉着刀,阵型也始终站定,看来是没打算放他活着走过去。苦笑一声,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主意,扬声道:“福册……确实牵涉一个秘密,二叔请到跟前来,此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仲伯友往前走了一步,忽然站住,道:“难不成你又想挟持我?” “今日与诸位叔伯难免一战,生死未卜,只想先把话跟二叔交代清楚。这样,诸位叔伯保证同我光明正大打过,绝不拿这两个孩子要挟我,我也绝不用功夫之外的y损招数,绝不对二叔不敬。”仲崇堂道。 仲伯友回头同那四人换过眼神,四人先后点头,仲伯友转回来说道:“好,就答应你。” “多谢诸位叔伯成全,”仲崇堂抱拳谢过一圈,道:“二叔请放心上前。” 仲伯友稍一顿,大步走来,站到仲崇堂面前。初五多少有些怕他,往仲崇堂背后缩了缩,仲崇堂伸手拍拍他肩。 “说吧,福册在哪?”仲伯友问道。 “二叔那么嫉恨旁人学仲家的功夫,福册上录的可都是别门别派的功夫,二叔这么惦记人家的干什么?只许你学人,不许人学你?”仲崇堂笑道。 “仲家人即便不学,这福册也不能流落到旁人手上。”仲伯友道。 “哪也流落不去,”仲崇堂从初五肩上抬手再拍拍初六的脑袋,道:“实话跟二叔说吧,福册让这孩子撕着玩了。” 第五十七章 “嗯?” “福册让他撕着玩了。” 仲伯友低头看看仲崇堂手底下嘟着嘴吐泡泡的初六,再抬头看看仲崇堂一本正经的脸,怒火起来,骂道:“编,再编!你说这种胡话有什么用?你能拖延几时?” “真的,二叔,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就跟初五的功夫真的是三爷爷亲传一样真。”仲崇堂专程提起这一茬,仲伯友多少有些心虚,冷哼一声没再骂下去。 仲崇堂笑笑,接着说道:“福册里面录有三尸门人入门之前的功夫,各门各派各路神通都有,说起来习武之人无一不想见识见识,总有人以为一本福册拿在手里就能练成封不闻的绝世武功,不过是痴心妄想。武学讲究日积月累,讲究融会贯通,一样功夫妙至毫巅能触类旁通,百样功夫半通不通学得越多越稀松。封不闻天纵奇才,当上三尸门门主之前已经是绝世高手,旁人看福册如珍宝,他看福册不过是一些有趣把式,随手放在书桌上,被这孩子拿到手里撕着玩了。” “全撕了?”仲伯友仍是不能置信。 “我跟苏管家进去里间,在一堆散乱撕开的书册里,翻到了录有各派功夫的福册。这孩子我抱着进去的,看见书就高兴,抓着还要撕。”仲崇堂摇头笑了笑,道:“也没撕到一点不剩,还剩下半幅残本。我跟苏管家商议了,半本残缺不全的福册,不单没有什么用处留着更多生祸患,禄册寿册都找不到,就只当福册也找不到。我们一道毁了残本,此事我知,苏管家知,如今二叔也知道,再有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娃娃,没有别人知道了。” “哼,哼哼,”仲伯友接连冷笑,闷声道:“福册就这么毁了?你这么说,谁能信?” “信不信我也只能这么说,事情就是这样。二叔想独占福册只怕是不能,二叔如今知道了福册的下落,想怎么跟仲家人说,怎么跟江湖人说,都是二叔的事情了。”仲崇堂笑道。 “……崇堂,你这是挖坑让我往里跳,我把你的原话拿去说一遍,哪怕是伯成伯全听着也只当你告诉我福册下落我有意隐瞒。”仲伯友冷笑转作苦笑,道:“你故意的,你心里面恨二叔,故意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难做,是不是?” “那倒没有,举家上下赶我出来,我独独记恨二叔也没什么用。”仲崇堂想了想,道:“我也不记恨仲家,初时不能置信,后来想明白前后缘由了。只是想到那些恶事全是仲家人做下的,不免有些难过。” 初五站在他身边,听到这里,往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初六也有样学样地攥着小拳头拍了拍,初五把他手抓回去了。仲崇堂低头看着他两个,笑了笑。 “你这会也还是能回来,把这大小两个交出来,从此规规矩矩行事踏踏实实做人,还是咱们仲家子弟。家主是不能让你当了,罪责都昭告出去了。只要你回来,仲家不把你当外人……”仲伯友听他言语有松动的意思,出言劝说。 “二叔误会了,”仲崇堂打断他,道:“虽然不恨,我也不愿再做仲家人了。” “你,执迷不悟!冥顽不灵!”仲伯友恨声道。 “是了,就是这样人了。”仲崇堂笑道:“二叔,你告诉我一件事,我也告诉你怎么把福册这回事瞒过去,好不好?” “……”仲伯友盯着他不出声。 “二叔不说话我就当二叔答应了,我想问问,我们杀进殷鉴山庄的时候,三位长老只有马长老在,锦妍妍罗佛佛都不在,罗佛佛的三十六护法也不在,真是巧了,不然只怕我们一行人死伤更重……二叔怎么知道福禄两册在锦妍妍手上?” “听说的。” “听谁说的?” “我自己胡乱猜的。” “二叔凭着什么依据猜到的?” “崇堂,你到底想问什么?”仲伯友神色一厉,沉声问道。 “二叔,我知道玉牌没丢,我也知道赈灾的银子让崇彦挪用了大半,都栽给三尸门了。我想问问,你们说三尸门闯入仲家盗取灾银的时候,仲升、仲尧、仲源、仲康都死在那一晚上,谁杀的?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三尸门人确实来过,人也是他们杀的。”仲伯友神情间有些不忍,低垂着目光并不看他,粗声道:“事到如今也不怕跟你直说,崇彦是做错了,三尸门也脱不开干系,他们……他们种种恶行你装不知道吗?你护着封不闻的儿子,他师妹找过来,仲麒仲麟死得多可怜,你倒不追究了?” “覃中吕这人心狠手毒,有没有这孩子,都碍不着她胡乱杀人。” “强词夺理,推诿过错!” “二叔才是故意扯开话题,三尸门人中也有早年叛出家门的仲家子弟,是不是?福册残本之中,我见过一段记着阵型变换,寥寥数行而且撕了一半,苏管家或许看不出来,我一看便知。就是这个人跟崇彦里通外合,鼓动三尸门人偷盗灾银,杀进仲家,是不是?也是这个人告诉你福禄寿三册的下落,是不是?你们给他什么?换他回来仲家认祖归宗?现在呢?接回仲家了还是杀了灭口?死了埋进祖坟也算认祖归宗,是不是?”仲崇堂一连串追问道。 仲伯友越听面色越是难看,y沉沉紧盯着他,并不说话。 仲崇堂原本也是猜测个大概,看他这般模样终于确认无疑,长叹一气,道:“二叔,这也错得太远了。”“只要是为了仲家,没有什么错不错的!”仲伯友道。 仲崇堂看着他眉间竖纹,再看到脸上皱纹,忽觉仲伯友在这一年的光景里老去了许多,两鬓斑白掩也掩不住,目光虽威严却也隐见衰弱。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想到有一天跟仲伯友走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走到这个地步了。 “如今福册毁得干干净净,再无对证,二叔可以放心。要是怕几位叔伯不信,也不是不能交代,二叔只跟他们说问出了福册秘藏的地点,出门随便拿一本书册回去,重之又重的藏好,就跟‘丢了’的玉牌一起藏着,反正仲家人也不练福册功夫,只要知道没在旁人手上就安心了,二叔的威严也能保全了。”仲崇堂轻笑一声,道:“我不会说出去,苏管家也不会,说出去对我们二人全无好处,二叔尽可以放心。” “什么馊主意,”仲伯友轻哼道:“你要我独个装模作样一直到死吗?” “为着仲家,二叔还做不到吗?” “到我死了呢?” “或许下一任家主接着瞒下去,或许也不用再瞒了,都不归二叔费心费神了。”仲崇堂道。 “崇堂啊崇堂,说到计谋百出你远胜崇彦,你也不是不懂,也不是不会,你就是自己死心眼,一条道走到黑,一点活路也不给自己留。”仲伯友摇摇头,叹声道。 “哪有那么容易就死,我偏要活给二叔看看。”仲崇堂笑道。 “好,看看!”仲伯友放声喝道,跟着袍袖一展,翩然而起,倒纵回去稳稳落在伯字辈四人阵型之中,踏定方位,举刀向着仲崇堂,高声道:“仲家第十一代子弟仲崇堂屡犯家规,罪行累累,不知悔改!今日我等秉家法而来,还不束手就擒!” 其时朝阳初升,天色已明,河滩渡口人来人往逐渐热闹起来,看见这一处纷争,有不闻不问照旧乘渡船过江的,也有不忙赶路驻足下来远远看着的,还有听见是仲家人悄声议论的,更有不明就里只认得仲崇堂高喊“仲大侠”的,其中一人嗓门喊得嘹亮,给他喝彩助威一般,仲伯友几人听着都有些面色不好。 仲崇堂向围拢来的众人一抱拳,扬声道:“诸位行过路过的做个见证,仲崇堂今日与仲家五位长辈一战,生死有命,输赢由天,无论什么过错我一人承担!五位长辈德高望重,言出必行,绝不会伤及这两个孩子!” “哼。”仲伯友轻哼一声,并不发话。 “初五,你看准时机带初六上船,别上渡船,也别上他们那艘大船,找一艘看着结实点的渔船,”仲崇堂从刀鞘抠下来一块玉石塞到初五手里,低声道:“这个给渔家,再不行就求他,骗他,吓唬他,反正设法让他开船过江。” “崇堂先生你呢?”初五问道。 “我随后就来。”仲崇堂拍了拍他肩膀,跟他一笑,道:“退开吧。” 初五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仲崇堂已然踏前一步,一手抽刀出来,长声一笑,举刀向下跟五位伯字辈长辈行后辈之礼,道:“动手吧!” “崇堂,你伤好了吗?”仲伯友问得关切,仿佛是一位慈爱长者。 “好了。”仲崇堂笑着答道。 “那就好,别说几个老家伙欺负你。”仲伯友点点头,厉声道:“布阵!天地后冲,五行阵列!” 五人站作偃月之式,阵中藏龙形,隐含数道变化,一刀接连着一刀,便如生生不息的波涛一层汹涌过一层,漫漫而至,阵势过处无一地可自容。 仲家阵法初五见过不止一次,这般浑然一体雄浑阔大之势却是想也想不到,一时看得呆了。 仲崇堂大步而前,提刀迎上,身形如鲲鹏展翅也如猛虎扑食,威武壮美,却又行云流水一般无滞无阻,仿佛他自身就是一把刀,锋锐无匹地切入了阵型之中,迎风破浪,披荆斩棘,以一敌五却能处处不落下风。刀锋映着晨光明灭,一招一式映着水天无际,不似凡人,便似天神下凡一般。 初五看得又是担忧又是满心敬仰,目光瞬也不瞬,只是盯着仲崇堂。 第五十八章 六人于河滩一战,伯字辈五人严防死守间或分进合击,几无破绽,阵法变幻有如无穷无尽一般。仲崇堂虽只得一人陷于阵中,却是招招抢在前头,一把刀使得大开大阖气象万千,仿佛他不是被五人围着,而是以一人之力围攻五人。 围观众人初时还能看个花式,喝声彩,越往后越是目不暇给,只得一片嗡嗡的低声赞叹。 初五揪着一颗心观战,背上初六竟也乖乖地不吵不闹,趴在他肩上看着。 六人腾挪着渐渐往江岸去,众人也跟着往前凑,三五成群地挤到了初五身边。初五背着初六在人群里钻,探头出去看。 忽然有一只大手拍在他肩上,张手捉住了。 初五一惊回头,却看见仲崇彦混在人群当中对着他y恻恻一笑,抓着他就要往后拖。初五情急之下张口就咬他手,仲崇彦怪叫一声,甩手打开他。初五顾不得脸上疼,攥紧了包着初六的外衫,低腰弓背,出溜一下钻进人群里避开仲崇彦。 “初五,小初五,乖乖跟我走吧!你崇堂先生顾不上你了,看你还有什么仗势!咬我,等我抓住你先打掉你的牙,再打断你的腿,我看你往哪跑!”仲崇彦分开人群追他,一路上怪腔怪调地喊着。 “救人哪!救人!有坏人要抢我弟弟!”初五一边左右乱窜,一边也放声大喊。 观战的人有的听进去了,挡着仲崇彦问他干什么,被仲崇彦一拳打开,一腿踹开,更多人围着他责问起来,仲崇彦在人群中渐渐寸步难行,被围得严实,骂得热烈,还有暗地蹬他一脚揪他一把的。 “都给我滚开!这是我仲家的家事,谁敢挡道!”仲崇彦喝道。 他既然不顾脸面搬出仲家来,众人也只得悻悻让开,仍是去看河滩上越战越酣的六人。仲崇彦从人群中抢出来,左右转头不见了初五,恨得咬牙切齿,放声吼道:“初五!你个小野种给我出来!” 初五正趴在通渡口的木板走道一侧,借着高出河滩的走道挡住自己,手足并用往前爬,听见仲崇彦喊得狠,不由地一个激灵,爬得更卖力些。看准前面挨着渡船的一艘渔船,已经升了帆,船家正解缆起锚,或许能央他带着离岸过江。爬得更近,忍不住抬头去看河滩上正自激战的仲崇堂。 仲崇堂也偷眼看见人群中一阵热闹,仲崇彦追着初五乱跑,扬手挡开仲伯友一刀,问道:“二叔,你答应不对两个孩子动手,这是干什么?” “我们五个可没动他们。”仲伯友道。 “哈,哈哈,”仲崇堂连声冷笑,道:“好!事已至此,我刀下再不能容情,五位叔伯见谅!” “你叛出仲家,就别叫叔伯了!”仲伯全喝道,一刀从他肩侧劈下。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5节 “伯全!”仲伯友厉声喊道。 仍是喊慢了一步,仲伯全说话时候步法稍缓,错了半步,仲崇堂微微侧身由着他刀锋擦肩而过,削下一片衣裳,跟着全副劲力于一刀中挥去,一丝余地也没有的一刀,破空而过,一声悠长清响,仲伯全手中刀飞出一截断刃,凌空划过,远远落在江畔,没入浅水之中。 仲伯全一怔,仲伯友抢上一步推他出去,仍是踩定阵型方位。 仲崇堂更不耽搁,还抢在仲伯友前头,跟着仲伯全踏步出去如影随形一般贴着他站住,仲伯全情急之下断刀向他戳去,仲崇堂一边挡着仲伯成的刀,一边拿住他手中断刀,内劲尽出,一股大力牵引扯着他撞向仲伯浥、仲伯涟。仲伯全大喝出声,两手握住刀柄同他较力。仲崇堂手掌血迹沿断刀而下,也是一声大喝,硬生生拼赢了仲伯全,甩手将他倒撞出去。仲伯浥、仲伯涟各出一掌接住他,阵型一时全乱。 仲伯成一刀擦着仲崇堂背心过去,仲崇堂身形一晃,一刀横扫过仲伯友身前。 一溜血迹洒开,仲伯友手中刀也断开了,他低头看了看断刃,再抬头看看仲崇堂,一时全然不能置信一时心灰意冷之极,一只脚抖颤着缓缓后退了一步。 三招之内破阵伤人,这一刀如果不是他手下留了几分,只怕仲伯友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各位,得罪了。”仲崇堂抱着刀,跟五人团团一揖。 说完就转身沿江岸往渡口行去,他走得慢,一步一步踩着浅水过去。五人盯在他身后,却无一人动上一下,说上一句。 “这怎么成?这怎么成!”倒是人群中乱找的仲崇彦喊起来,一边飞身追过来一边嘶声喊道:“仲崇堂!你竟然伤了家主!你!你大逆不道!你往哪去?你站着!几位叔伯,不能放他走啊!” 仲崇彦扑到仲崇堂近前,高高跃起,一刀劈下。 仲崇堂头也不转地一刀横扫,不偏不倚格在他刀柄前,喝一声:“走!” 仲崇彦远远摔出去,仲崇堂仍是迈步向前走,走得慢,身形藏不住地微微一滞,胸腹一收,喉间压下去一声咳。他同封不闻一战负伤极重,内伤并不能一夜自愈,同伯字辈五人一番激斗又引发出来。 “他伤着!二叔,他伤没好!九叔十叔!十六叔!”仲崇彦眼尖看见了,指着他大喊大叫。 仲伯友跌坐在江岸,只是垂目看着手中断刃。仲伯全同仲伯成换过一眼,一扬头,领着三人追上来。 仲崇堂在仲崇彦喊的时候就知道不好,捂着胸口往前跑起来,气息乱得压不住,轻功提不起来,只得大步拼力向前。翻身过了渡口木板路,正正好看到渔船船头上的初五。 初五爬上渔船,没顾上喊渔家,就觉得脚底下的船已经徐徐离岸。正要钻进船舱先偷偷躲一时,或许就混过去了。背上的初六忽然就放声哭起来,哇哇哭,哭得十分凄惨。初五忙伸手捂住他嘴,这笨孩子又忙中添乱,不引来仲崇彦只怕也要惊了渔家。 探头往船尾看过去,面色黝黑身形ji,ng瘦的渔家正掌舵开船,掌得不稳,整个人都有些抖。再看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头戴斗笠,腰挂竹筒,一只紫色的手掌虚虚按在渔家头侧。 初五这一眼看见吓得有些魂飞魄散,偏偏是覃中吕在这里候着。 也难怪初六哭,只要覃中吕到近前他就哭。 覃中吕正转头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个。初五不管不顾地往后退,连滚带爬地逃出船舱奔向船头飞身就要往浅水里跳下去。眼看冲到船头了,背后一紧,覃中吕一手捉住了包初六的外衫,扯着他两个不许初五再往前去。 “覃姐姐。”初五回头跟她笑,笑得跟哭似的。 覃中吕并不理他,另一手翻了柄细长匕首出来缓缓切开外衫,要把初六拽走。初六哭得撕心裂肺的,手足乱挥,张口吐她口水。覃中吕通通不理,专心割布。也是她这只手刚刚断过,还密密实实缠着,割得慢。 初五一脚往后踢她腿,同一时用力翻身,覃中吕一脚踹在他脚踝,疼得他眼泪往外涌,憋着不哭,拧身往她怀里撞。 覃中吕让开一步,瞪眼看他,抬手一掌往他头顶打下来。 一把刀迅捷无伦地递到她掌下,覃中吕匆忙收掌,抬头看见仲崇堂自水中跃上船头,一手揽过去初五,一手持刀横在前头,笑道:“覃姑娘,这是我第二次见你了。” “你想杀我?先躲过杀你的人吧。”覃中吕道。 伯字辈四人随后而至,往船头跃上来,仲伯成、仲伯浥、仲伯涟三人三柄刀在前,仲伯全适才同仲崇堂拼过一回内劲,气力不济,提着一把断刀落在后头。仲崇堂一刀挥开,一刀中更有数种变化,封死了三人刀势,迫得三人无法落足仍是倒回去跌进水里。 船已经离开江畔,调转过船头,三人急忙游水避开船身。 覃中吕于他出刀之际抢上,一掌拍向他身侧,仲崇堂一把按下初五要他躲着,抬手出去跟覃中吕对了一掌,她掌心毒物厉害,仲崇堂内伤发作有些抵御不住,闷哼一声,使力将她送出去。覃中吕人未落地,轻手拍了拍腰间竹筒,跟着轻声唿哨。 仲伯全于此时跃至,一柄断刀戳向仲崇堂背后,仲崇堂提刀抵住,聚起来最后一些些力道将仲伯全也打下船头。 “崇堂先生!小心!”初五厉声叫道。 一道细细黑影电闪一般自竹筒跃出,仲崇堂听见初五叫得古怪,却不及看,只迈出一条腿挡在他前头。打下仲伯全时候,忽觉腿上隐约一麻,仿佛蛇咬的旧伤又发作起来。 仲崇堂回过头,看见一条不足两尺、通体黑色的小蛇绕过覃中吕手掌,钻回竹筒之中。 腿上没什么异样,只是添了细小的两点血迹,在江水沾shi的裤脚渐渐洇开。初五赶忙拿那一颗解药出来,踮着脚塞到他嘴边,仲崇堂跟他笑一笑,这颗药初五果然是帮他放着的,张嘴嚼嚼吃了。 “这药没用,”覃中吕道:“黑蛇蛇毒我也没有解药。” “你骗人!”初五喝道。 “我从不骗人,他死定了。”覃中吕道。 “覃姑娘……”仲崇堂笑着说道,只说出来三个字声息忽然一滞,蛇咬处竟犹如万针齐下一般剧痛难当,一时话也说不出。翻手提刀,就往自己膝盖斩下。 覃中吕怕他舍了一条腿断去毒性,跃身过来,一团毒烟往他面前虚晃一招实则一掌拍向初五,强抢初六。仲崇堂不及断腿,抽刀破开毒烟,跟着断去她半截手臂。覃中吕全没想到他还能有这般凌厉的一刀,闷哼一声,斜着跌出去,靠在船舷上捉紧自己断臂。 仲崇堂待要再度挥刀,整个人都晃了一晃,站不稳,怎么提气也拿不起刀。伤处痛得厉害,他生平受伤无数,却也是头一回遇见这般凶狠的毒物,仿佛能夺人神志一般。 初五跪在地上,扯了一条布帮他把膝盖死死绑住,抬眼看着他,怕得抖,却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仲崇堂一手按在他肩头,却不是宽慰他,是借力不倒。 覃中吕也扶着船舷缓缓站起来,两边都伤得重,她赢面仍大,脸上难得有了些许神情,一言难尽的模样,也不知是惊恐、愤恨还是幸灾乐祸,又或有些许敬佩,勉力平声道:“仲大侠,你活不了多久了,你死了,封平平我还是要带走的。我不杀初五,你死得安心些。” “覃姐姐,我求求你,你把解药拿出来好不好?你杀我也没关系。”初五哽咽着说道。 “哇——”初六哭得更惨了。 “没有解药。”覃中吕道。 仲崇堂扯着嘴角没能笑出来,轻手拍了拍初五肩膀,跟着抬起另一只手按在初六头顶上,粗声道:“与其,让你带他走,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他。” 第五十九章 “初五,别动。”仲崇堂轻声道。 “嗯。”初五哭得满脸都是泪,仍是应下来,忍不住细细声问道:“崇堂先生,能不能别……” 问到一半问不下去了,仲崇堂不到绝境也不会说出来这么一句话,覃中吕就站在跟前,她那么疯,抓着初六回去不知能干出什么,或许生不如死。初五想到这里,抹了把泪,抬手捉住初六的小r_ou_手,摇了摇,哄道:“初六乖,不哭了,咱们陪你一起死。” 覃中吕原本还将信将疑,听到初五这句话,不得不信仲崇堂当真会下杀手。 一时也不敢上来抢夺,冷眼看着,只等仲崇堂自己倒下去。 仲崇堂一手按在初五肩上,越捉越紧,要不是气力不济能把肩骨也捏碎了。另一手盖住了初六的小脑壳,不管他在手底下怎么哭闹也丝毫不动,抬眼盯着覃中吕,道:“我死之前,必定杀了他。” “……你这算什么大侠?”覃中吕问道。 “这孩子交到你手里总是废了,不如我早日了结了他,也算为民除害。”仲崇堂苦笑道。 覃中吕听着往前走了一步,仲崇堂手指用力,初六脑袋一痛哭得更是几近嘶哑,初五两只手都握住他手,无声地哭得脸都扭了。 覃中吕原地站住,一只断臂平举在身前犹自滴血,一只伤手勉力扶着,微微颤抖,两根指尖一擦,仍想放些毒烟出来。仲崇堂望着她摇了摇头,道:“覃姑娘,你救不了他。”“覃姐姐,你不要过来了!”初五哭着喊道。 覃中吕手指缓缓松开,一时无法可想。 两边陷入死局,僵持着,只等着仲崇堂渐渐毒发渐渐濒死。仲崇堂要抢在那一刻杀人,覃中吕要抢在那一刻救人。 渔船仍在渭水上乘风横渡,渐至中流。波涛喧嚣,江风拂面,船上却只得初六哭到筋疲力尽的声息,断断续续打着哭嗝,间或提起力气再哭两声,听着委屈极了。 初五抬头眨眼,强自收住眼泪,仰头望见船尾之后,水天之间一艘大船遥遥尾随而至,虽看得不甚分明,也能猜到是仲家的船,忙出声叫道:“崇堂先生,追来了……”想起仲崇堂现下自身难保,一句话没能喊完。 仲崇堂也看见远处大船了,覃中吕并不回头,只是死盯着他手底下的初六。 “覃姑娘,仲家大船追来了,这一趟高手尽出,你伤重,逃不走。”仲崇堂停了停,忍过去一阵剧痛钻心头晕目眩,笑道:“仲家固然看我不顺眼,对你只怕更痛恨些,大船到了咱们是一锅端。这孩子也跑不了,你答应你师兄看顾他,怎么也做不到了。” “你把他给我!”覃中吕也有些急了。 “不给,覃姑娘需明白,你师兄叫你看顾封平平,你可没看着,这些时日都是我看顾他,我,还有初五。你现在反而危急他的性命,你师兄泉下有知只怕伤心得紧。”仲崇堂道。 “是你要杀他。”覃中吕道。 “你不抢,我怎么会想要杀他?不仅不杀,更会以性命护他周全。他在我们跟前好好的,快快活活的,也算你做到了一半你师兄的遗愿。”仲崇堂揉了揉初六的脑袋,道:“我向覃姑娘起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保他一日周全,只要你近前一步我就取他性命。” “你活不了多久了,你现在还能站着都算你厉害。”覃中吕道。 “我能活多久是我的事,你的蛇毒无药可解也只是你解不得,天下之大,你怎么知道无人能解?”仲崇堂道。 “哼,此时此刻这一艘船上,你倒是找出一个能给你解毒的人来?仲家大船追上来,杀我,也要杀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不死,怎么保他?”覃中吕问道。 仲崇堂身形微微晃了晃,初五更靠近些贴着腿稳住他,仲崇堂侧身向船行前方看去,天高水长,茫茫无际的水面上隐隐约约有一处江心小岛。“快到江心了,”仲崇堂道:“覃姑娘或许不知,渭南仲家同渭北侯府以渭水为界,互不往来。” “船过江心仲家人就不能追你了?”覃中吕问道。 “不妨试试,咱们就这么一路僵持着,看看我能不能活到侯府的地界,到了就是我赢,你输。”仲崇堂道。 他两个吵到后来谁也说不服谁,覃中吕并不敢近前一步,仲崇堂也并不能下去杀手。初五焦心地看着后面大船越来越近,更远处似乎还有一艘,也不知有多少追兵到了。这艘小小渔船在江上飘摇着,也不知能不能逃出生天。 “渔家伯伯,你开快些,大船快追上来了!”初五向船尾的渔家喊道。 “船头的,可是仲崇堂仲大侠?”那渔家忽然抖颤着嗓子开了口,扬声喊道:“仲大侠,你或许不记得我了,去年大水时候你救过我孩子……这女子上船就打杀了我堂兄和大侄子,还打了我一掌,她说她打的是毒掌,下船再给我解药。仲大侠,你有没有解药,有没有?” “对不住,”仲崇堂并不能提气,喊话渔家也听不清,只得向覃中吕道:“解药给他。” “封平平给我。”覃中吕道。 “我拿他一只手换你一颗解药好不好?”仲崇堂怪笑一声,这一回倒是把坏人做了个彻底,从初五手里拽出来初六一只手,捏了捏。 他捏得不重,初六却是离了初五的手就憋着嗓子又哭起来,仿佛要被他捏断了。覃中吕瞪眼看着,到底不能让封平平四肢不全,摸出一颗解药扔在船板上。初五忙把初六的手拽回去,心疼地揉了揉,给他擦把泪。 “初五,送药。”仲崇堂道。 初五慢慢把初六从肩上解下来,仲崇堂把初六拦在怀里,拖着一条僵直的伤腿向后坐倒,倚靠在船舷上。初五回头忧心地看他两个一眼,初六伸着手咿呀叫着不要他走,仲崇堂点点头,道:“去吧。” 初五摸摸初六的脸蛋,狠狠心转身过去捡起那颗药,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覃中吕的动静,脊背贴着另一侧船舷,缓缓挪动,提着一颗砰砰跳的心经过她对面,钻进船舱里去。覃中吕并没动静,仲崇堂拿着初六处处要挟她倒颇为见效。她也伤得有些昏晕,抱着断臂缓缓坐下,背靠船舷歇了口气。 初五钻出船舱,把解药递给渔家。渔家千恩万谢地吃下去,初五守在跟前,央他再快些,快快过江心。 渔家一边掌舵一边问道:“怎么仲家大船要追着仲大侠?仲大侠逃什么?” “伯伯,一时跟你说不清,反正崇堂先生不是坏人,追他的才是坏人。那个疯女人也是坏人,他们是两伙坏人。现在我们全靠你救命了。”初五道。 “仲大侠于我全家有救命之恩,不论谁追他,我自然帮着他,孩子你放心,就我一个开船也能送你们过江。”渔家说着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咳得重,趴在船舵上低头喷出一口淤血来。 初五唬了一跳,忙扶着他问怎么了。 渔家一张脸抽搐着,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两只手仍是牢牢掌着舵,船行颠簸,起落一下他憋不住就要咳一声,不一时落了船板上一片鲜血。 初五给他擦嘴,给他揉背,也只得眼睁睁望着满目血迹。 “崇堂先生,这个疯女人给的是毒药……”初五忍着哭,强自镇定地向船头喊道:“不怕,我帮渔家伯伯扶着舵,我们逃得掉!” 仲崇堂听见船尾异响也已经猜到了,抬眼看着覃中吕,问道:“你倒学会骗人了?” 覃中吕冷笑一声,道:“跟你们这些人学的。” “仲家大船追上来你能落什么好?”仲崇堂一愣,忽然想到自己果然是让蛇毒搅得头脑不清,摇头苦笑,道:“仲家大船后面那艘船上是三尸门人?” “哼。”覃中吕并不答他。 “我以为覃姑娘单打独斗,不愿与三尸门人为伍,没想到……” “不愿,罗佛佛非要他们跟着我,我也没办法。”覃中吕抢着说道:“你总是逃不了,真要让这孩子给你陪葬吗?你可不是坏人,你是仲崇堂仲大侠。” “你带走这孩子,能教他人心向善,不为恶,不枉杀无辜,不伤天害理吗?”仲崇堂问道。 “向善有什么好?你这么善,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覃中吕奇道。 “我问心无愧。”仲崇堂道。 “我心中也没什么愧疚。”覃中吕道。 “那倒也是,是我糊涂了。”仲崇堂忽而大笑起来,伤处剧痛,笑得眼角都挂泪,摇头道:“且不论是非对错,你我各依本心行事,各自无悔,只可惜这孩子死定了。” “你……你要怎么才能不杀他?”覃中吕忽然问道。 “我只要覃姑娘答应,我活着一天,你一天就不来抢他。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他周全,我死,也绝不动他,等我死后你再来护着他那也由得你。我活多久,就看顾他多久。我活不久,覃姑娘更不吃亏。我跟覃姑娘起过誓,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有违背,教我生生世世不得为人。”仲崇堂道。 “你没几天好活了,生生世世的我也管不着,你用初五的性命起誓。”覃中吕道。 “这……” “你不敢吗?” “好,如有违背,就让初五不得好死!”仲崇堂狠狠心,答应下来。 “崇堂先生!坐稳!抱紧初六!”初五忽然在船尾大喊起来,渔家到底撑不住,倒在船舵上。 初五顾不得难过,先尽力将尸身掀开放到一边,学着渔家的手势掌舵。只是他人小力薄,怎么也稳不住,一艘小船开始在江流中打横倾斜,江心风急浪高,渔船一时被抛上浪尖一时又重重跌下来,甚而一圈一圈打转。 仲崇堂同覃中吕各自抓着一块船舷,一个手伤,一个毒发,都抓不牢,随着船身颠簸两下摔出去,一时错身而过,一时撞到一处。覃中吕倒十分守信,并未趁乱抢夺初六,也是力有不逮。仲崇堂只团身裹紧了怀里小小一个初六,怕把他撞坏了。一道一道江水扑到船舷上,不一时船舱甲板都积了浅浅一层水。 初五浑身透shi,抬肩抹了一把头脸,整个人都趴上去拼力稳住船舵。 回头只看见仲家大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片森然暗影几乎就要落在小小渔船之上。 第六十章 渔船船身于浪尖上起而落,猛然一震,歪歪斜斜地停在江心。 初五摔出去撞到船舷,爬起来探头看去,风高浪急中一阵行船不觉已经到了适才遥遥望见的江心岛,岛屿露出水面只有数丈方圆,竖立着一方巨岩,滚滚波涛四下涌来而后撞散回去,渔船被抛到了两道江流当中,横侧搁浅在岸上。 初五再转舵摇船,渔船也是纹丝不动。他惊慌地回头看着追来的两艘大船,钻过船舱跑向船头又去扯帆,扯不动,急得大叫起来,手足并用爬上桅杆。 “初五,停手吧。”仲崇堂倒在一旁靠着船舷,正低头拿着初六的手手脚脚查看。 “他老是干没用的事。”覃中吕说着,扶着船舷缓缓站起来,回头看了看行至近前的两艘大船。 仲家大船在不远处停住了,后面那艘大船在更远处停住了,两艘船不约而同地没有追上来,仿佛这座江心小岛有什么无形界限一样。 仲崇堂忽然轻笑了一声,覃中吕转头瞪他,看见他抬手指向船头,跟着转头望去,初五也挂在桅杆上一起望过去,又有一艘大船自渭水北岸而来,船分三层,帆高数丈,看去比这一处江心岛还壮阔些,更比仲家大船气派许多。 “侯府的船?”覃中吕问道。 “哦。”初五恍然,缓缓松下一口气,从桅杆上溜下来。 “覃姑娘现在走还来得及,”仲崇堂道:“我瞧罗佛佛的护法也不敢开船到跟前来迎你了,不知覃姑娘水性如何?” “不用你管。”覃中吕后退一步,背靠着船舱同船舷夹角,紧握着自己半截断臂,适才碰撞之下伤上加伤,血又有些止不住。她缓缓看过一遍前后大船,低头咬着牙不出声。 初五凑到仲崇堂身边,抬眼看看他,再低头看看他怀里的初六。 初六哭了半天再加一顿颠簸,累得不轻,青着个小脸委委屈屈地闭着眼皱着眉,将睡未睡的。初五想笑笑不出,伸手点点他鼻头,要从仲崇堂手里把他接过来。仲崇堂原本抬手就要递过去,忽一顿,竟而连抬起初六的力道都没剩下了。 初五看得明白,睁着眼又想掉泪,强忍住,自己把初六捞过来让仲崇堂歇一歇。 仲崇堂苦笑一声,仰头往船舷上倒了倒,他现在当真下手杀初六也不能了,斜眼看着覃中吕,她只顾看船,倒没在意。 船头上三个人各自心惊,一个初六呼呼睡去,船身前后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声声不息,只是那三艘分别停下的大船一时都没什么动静。仲家大船离船尾最近,侯府大船离船头稍远,三尸门人所乘的船似乎让波涛送得更远了一些。 两下对峙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也不知是船中各自紧张商议着还是要摆足场面,最后仍是仲家大船上先走出来人,多少泄了气势。 仲崇彦站在船头,高声喊道:“仲家在此办些家务事,对面船上的朋友,请快些离开吧!” 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侯府的船,桅杆上挂着旗,旗上绣着字号,斗大的一个“韦”字,仲崇彦只作不知,只对空喊话。后面远远跟着的船他倒没提,也不知猜出来历没有。 渔船上三个醒着的齐齐看一眼仲家大船上的仲崇彦,再齐齐偏头看向侯府大船,空空荡荡的船头上下一晃的功夫忽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圆圆乎乎不笑也是笑脸望去十分可亲的人,锦缎衣裳,手拿一柄铁骨扇,抱拳向其余三艘大小远近船只都行了一礼,扬声道:“在下侯府沈为富,代苏管家出来说句话,仲家同侯府向来以渭水划南北各自营生,互不打扰,今日不知如何有幸得见仲家大船近来咱们侯府的水面,也请不要再往前了吧。” “沈先生这是说哪里话,我们可一寸也没往前去,不过是家门不幸出了一个惹是生非的不肖子弟,要说打扰也是他乱闯乱转打扰了。我们这就捉他回去,请沈先生不要介意,让开一些方便我们行事!”仲崇彦喊道。 “不敢耽误仲家的家务事,只是这划江为界两家有约在先,就在这江心岛上立的约,长辈定下的规矩不敢不尊,你们不能过来。”沈为富仍是笑意盈盈的,说话却不留分毫情面。 船上三人再转头看回仲崇彦,远看也觉他有些变了脸色,声调也粗重起来,喊道:“侯府十一代子弟仲崇堂勾结三尸门偷盗传家之宝包庇封不闻之子种种罪行不只是仲家的祸害,也是为祸武林,侯府难道要护着他!” “哦,原来渔船上是仲崇堂仲大侠,怎么三日不见便为祸武林了?”沈为富拐了个腔调,有意嘲笑。仲崇彦气得不行,吼道:“虽是仲家丑事,咱们大义灭亲也传书各门各派昭告罪行,沈先生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你我两家一向不通书信,仲先生难道不知道吗?”沈为富笑道。 “无妨!侯府不接不看仲家书信,我现在也跟你说清楚了!沈先生再要胡搅蛮缠,咱们就把侯府这一遭行径也通传各门各派,让武林中人都品评品评,侯府是不是要藏j,i,an纳垢同天下正道为敌!”仲崇彦越说越是凶狠。 “崇彦兄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侯府几时拦着你们行事了?道义是道义,规矩是规矩,你仲家尽管行家法拿子弟!”沈为富停了停,喊道:“只要不到我侯府这边来就行!” “你强词夺理!”仲崇彦道。 “我这是条理分明。”沈为富道。 “既然规矩是规矩,咱们不过去也成,但是道义是道义,为武林除害你仲家也该出一份力,我们不过去,你们把他绑了扔过来!”仲崇彦脑子转得倒快,跟着沈为富的说法绕了一圈设套给他。 “那不成!”沈为富却正等着他上套,笑道:“我侯府可不是那等没规没矩的,不能过去你仲家那边!” “渔船在你那边!”仲崇彦气得吼。 “船头在我这边,船尾在你那边。”沈为富道。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6节 “人在船头,你把他们赶过来!”仲崇彦又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那不成,我要是一脚踏错追到了船尾,不就是违背祖训的猪狗不如之辈了?”沈为富大摇其头。 仲崇堂听到这里,低头看看初五,往船舱轻轻一摆头,笑了一下。初五搀着他就坐着一点点挪过去,挪到船舱口,占据船身中段。只是这个位置离站在另一角的覃中吕更近了,覃中吕看着对面挤做一团互为倚靠的大小三人,顿了顿,向前微微挺身。 初五拉开架势挡在仲崇堂同初六前头,尽可能凶巴巴地瞪着她。 “我答应过他了,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不抢封平平,你不用吓成这个样子。”覃中吕跟初五说完,盯着仲崇堂肃声道:“你也别忘了,就算你死你也得设法保他周全,不然初五可还活着。” 仲崇堂用力点点头,并不言语。 覃中吕微嘘一气,松了些力气又靠回船舷。 初五仰头看看她再转头看看仲崇堂,仲崇堂并不能抬手拍拍他,只是勉力笑了一下,道:“不怕。” 渔船两头的大船上,仲崇彦和沈为富仍是隔水吵得热闹。仲崇彦道:“那我们上船去拿人了!”沈为富道:“那也不成,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崇彦兄沦为猪狗不如之辈?”仲崇彦骂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瞧你就是有心包庇!堂堂侯府也要跟三尸门沆瀣一气吗!”沈为富针锋相对地骂回去:“崇彦兄回头看看屁股后面跟着的那艘船!谁跟三尸门更近些!” “那船!那船不是我们带来的!问话也不回,等它靠近它就停下了!你怎么知道船上是三尸门人!还说你跟三尸门没勾结?”仲崇彦骂道。 “你当天底下只有你仲家会传书传消息吗!”沈为富骂得兴起,喊完这句忽然觉得不妥,改口道:“一看就知道了!你当谁都跟你一样眼盲心盲!” “什么消息!”仲崇彦果然抓着这句没放,喊道:“你侯府在渭南传的什么消息!什么人传的消息!不是互不打扰吗?” 沈为富被他捉住这一句把柄,竟然一时语塞,急得圆脸也有些红,正要捡不相干的话骂回去,船舱里似乎有人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偏头听了听,又站回船头上高喊道:“侯府仲家数十年不相往来,只有剿灭三尸门一事携手并进,是你仲家仲崇堂一手促成,各位也都同意了。不论你仲家暗藏什么y谋诡计,我侯府可是一心一意为武林除害,三尸门余党未尽,江湖人物同气连枝各方支援,看见有行迹可疑的跟侯府通报一声也是为着武林正道,崇彦兄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为着武林正道,也请沈先生把仲家不肖子弟交来!”仲崇彦道。 “尚未有仲家子弟到我侯府这边来,如果过来了,必然跟崇彦兄知会一声。”沈为富道。 仲崇彦听他笑得古怪,低头看江水将江心岛围得更小些,将渔船也托起来一些,一时前后荡漾,沈为富说话时候,船身正好过江心岛中轴到了这一边。 “既然没过去,别怪我们拿人了!”仲崇彦道。 “别来我侯府!”沈为富道。 渔船随水而动,又飘向侯府那边多一些,船上人随船飘来荡去听着两边骂来骂去扯淡不休,仲崇堂脑袋一沉,强自抬起,只觉得一阵一阵昏晕几乎不知身处何方。初五撑着他,在他耳边小小声不住叫他,越叫哭腔越重。仲崇堂搭手在自己伤腿上,用仅余的力气掐了一把,痛得多少清醒过来一些些。 覃中吕甩手丢给初五一把药,初五捧着,瞪着她并不敢拿给仲崇堂。 “这些药解不了黑蛇蛇毒,”覃中吕道:“不过也不是毒药,镇痛的,清毒的,多少能帮他抵御一阵。眼前这个情势,我也不能让他就死了。” 仲崇堂跟初五点点头,初五只得把一把药小心地递到嘴边,一颗一颗喂他吃下。 正喂着,听见船尾一声响动,跟着船头也是一声轻响,初五匆忙两边看去,吵得热火朝天的两人忽然都凌空跃上了渔船,先后落下,小船跟着颠了颠又稳住。 “交给你了,保他周全。” 覃中吕交代一句,翻身跃下渔船,没入水中。 许久没见她冒出水面,也没见她游近三尸门人那艘船,不知从何处遁去。她倒当真放心,就把封不闻的小儿子交给了一个重伤将死的仲崇堂,一个半大孩子初五。 第六十一章 “崇彦兄不去追那小妖女吗?她手上可是有你仲家的人命。”沈为富站在船头,只得脚掌轻点船舷随船身颠簸上下,风浪中稳稳立定不动,一副溜圆的身形轻功却十分了得。 “你又知道?你侯府对我仲家的事情可真是一清二楚!”仲崇彦站在船尾,也高高立在船舷上隔着船舱同沈为富说话,他站得不算稳,说话时候左右挪了两回。 两个谁也不先往船舱去,怕一不小心就随波逐流闯过了两方划江的中界。 仲崇堂咽下一颗初五喂到嘴边的药,仰头看看他们,勉力道:“你们两下合力,还能除尽后头那艘船上的三尸门余党。” “崇堂哥,现在还来装模作样?当谁不知道你跟他们三尸门是一路的,还放跑了覃中吕那小妖女!就算他侯府也不能明目张胆护着你,沈先生尽管跟我摆迷魂阵,看能拖到几时!”仲崇彦骂道。 “我跟崇彦兄说得清清楚楚,只要崇彦兄不过来我侯府这边,干什么我们都管不着,崇彦兄何必东拉西扯栽给我这许多罪责……”沈为富一边嘴不停地说着,一边趁仲崇彦站立不稳变动脚步的时候低头去看初五,睁圆眼睛看看他再偏头看看船头一侧的锚具,努努嘴,歪歪头。 初五初时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渔船又被浪涛推向北侧,爬过去使尽了力气转动锚具把锚链放出去下锚到水里。渔船本就离岸不远,下锚便固定在原地。 仲崇彦抬头看见,气得跳脚又碍于船舷窄细不能跳,怒喝道:“你侯府是铁了心要回护仲崇堂这恶贼了!”“崇彦兄严重了,我侯府不过行事守旧些,划渭水分南北,实在不敢违背长辈定下来的规矩。”沈为富一边笑,一边展开铁骨扇在风中摇了摇。 “哼!哼哼!”仲崇彦接连冷笑,道:“即便我们不过去拿人,你侯府也不能接人,咱们就在这里耗着,看看他们能在这船上呆多久!” “耗着就耗着,”沈为富笑道:“此处风光甚好,我站在这里多赏赏。” 仲崇彦远没有他站得住,只是侯府余人皆不出面,只遣出一个年纪轻轻的沈为富,他再要回去换一位功力更ji,ng深些的长辈未免太过丢人,只得硬撑着,全神贯注于下盘,莫名便同沈为富比起了站桩功夫。侯府同仲家这一番争执,不仅系在他两个嘴上,还到了腿上。 “沈先生。”初五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他还没从锚具跟前爬开,离得近,对着沈为富微微摇摇头,悄悄跟他指了指仲崇堂比划一下他腿上的伤势,沈为富一时没看明白。初五一咬牙,一指在自己颈中划过去吐舌歪头做出一副死状,明示仲崇堂时间无多。 沈为富一怔,虽然不知道这孩子到底瞎比划什么也看出仲崇堂情形十分不好,只怕耗不起。 他一时也不能说什么,铁骨扇挥开,借着船头起而落的一瞬另一手暗自弹出去一颗药丸,静静滚落在初五身边。 仲崇彦隐约发现他们有些不对,也没看清楚,于船尾喊道:“沈先生,你又有什么古怪!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捣鬼!” “崇彦兄明察秋毫,我怎么敢?”沈为富笑道。 他两个又断断续续地吵起来,初五趁便捡起那一颗药,爬回仲崇堂身边。 仲崇堂抱着初六歪歪地靠在船舱前头,说是抱着,不过是初六窝在他腿上,睡得不甚舒服,梦里也拧着小小的眉头,臭着脸。仲崇堂低头看看初六,跟初五笑了笑,道:“帮我挪到船舱里去,也让初六好好睡。他们耗他们的,咱们该躺着就躺着,不管了。” “嗯!”初五捏紧药丸,扶着他往船舱里头挪过去。 渔家本就在船上常年住着,初五把几样破旧寝具铺开又垫好一处靠背的,扶着仲崇堂半坐半卧歇下来,再把初六放平在一旁。 仲崇堂苦笑一声,道:“苦了我们小初五了。” 初五拿出沈为富丢下的那一枚丹药,黑褐药丸之中微微泛金,看着稀罕,也不知能不能吃敢不敢吃。 “这是侯府秘制的金丹,能续命的。”仲崇堂认出来了。 “那崇堂先生你快吃!”初五又给他塞到嘴边。 这一会儿功夫仲崇堂呼啦啦被他塞了一把药,吃得有些倒牙,奈何命在旦夕也只得乖乖叼住嚼嚼咽了。先前那一把药吃下去虽不解毒,伤处痛痒渐渐消减许多。这一颗再吃下去,也不知是不痛不痒自己觉得好了还是真见了效,似乎ji,ng神许多。 抬抬手,轻易就抬到自己眼前。 “这药这么好,那个沈先生要是多给几颗多好,我再求求他去!”初五睁大眼看着,转身想出去再乞药。 “傻初五,你当是饭吗?还能可劲吃。”仲崇堂一手捞住他,手上还是没什么劲力,初五倒是听话转回来了。“侯府的续命金丹药性极猛,不过一时强心提气,吃多了反伤自身。我倒是也没什么好伤的了,早晚要死,再来一颗两颗也无妨。总是韦侯爷小气,只给他们一人身上带着一颗,沈为富已经把自己的一颗给我了,很是仗义。” “崇堂先生……”初五皱着脸,胆战心惊地问道:“侯府能不能救你?” “师出无名,就是把咱们带离此地也难,沈为富尽力了。”仲崇堂摇了摇头,道:“苏管家和孙四壁都伤在殷鉴山庄一战,两大高手不能动手,侯府再剩下来的人不多,真跟仲家几位长辈和一船青壮打起来,胜算不大。沈为富是用侯府的威名震着,赌仲家也不敢真动手。仲家一贯行事谨慎,轻易不会再有人下船,侯府也不会再出来什么人……要是我还好着,硬带你们过去,沈为富还能编排个由头说是暂押下来,现在我不能动,初五,依你的水性能不能把初六带过去?” 初五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仲崇堂要设法让他两个先走,用力摇了摇头。“他重,我带不动!” 仲崇堂苦笑一声,道:“你还好说,你不过是偷学仲家功夫的罪名,崇彦都没拿出来跟沈为富说。侯府要保下你容易,也乐得削仲家面子。初六就是能带过去,有覃中吕他们一干人在,侯府也未必肯留他。” 两人一起低头看看鼓着小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的初六,这笨孩子睡得呼呼的,全然不知道这世间除了一个小小船舱并无他容身之地。 “初五,你能走就自己走吧。”仲崇堂道。 初五抬头看着他,仍是用力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设法上到侯府的船上,把这一路所见所闻所知都告诉他们,务必提醒他们,小心三尸门余党,小心覃中吕的蛇。”仲崇堂道。 初五仍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听话,趁我现在还能动弹,你快过去。”仲崇堂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你过去之后再要回来,我也管不了你。” “我不走!崇堂先生你别让我走!就让我陪着你们好不好?”初五边摇头边哭起来。 “猪锅锅……”初六也被吵醒了,哭着爬向初五,扒到他身上不下来。 初五张开手臂抱着他,两个哭作一堆。初六瞧着初五哭得伤心,竟也不嚎啕了,一边呜呜啜泣着一边伸着小手去擦他的脸,手笨,一下一下拍在初五脸上。初五看他这么笨,更觉得不能丢下他,紧紧抱住大摇其头,乱七八糟地喊着不走不走就不走。 “诶呀诶呀,”仲崇堂手足无措,一世英雄至此拿这两个小孩子毫无办法,救不了护不住也赶不走,直想抱着他们一起哭,仰靠着被子躺倒,深深叹了口气,道:“初五,你让我怎么忍心?” “崇堂先生,我又怎么忍心?”初五吸吸鼻子,反问道。 仲崇堂听得一愣,他把初五当孩子,初五可没把自己当孩子。说到底,仍是他把初五带倒了这一步,种种情势赶着他长大成人。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死也死不安心,无论如何不能丢手。 “好,我不赶你了。”仲崇堂坐起身望着初五同初六,无法可想,也只得认了。“咱们就呆在一处,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嗯!”初五重重点头,道:“咱们拉钩,都不许反悔!” 说完抱着初六更挪近些,小指勾着初六一根小小的大指,一手捞着仲崇堂的手用大指勾着他小指,再把他大指拽到初六的小指上,轻轻按着,大中小三只手团团地拉了一圈勾。 仲崇堂摇了摇头,又跟初五轻轻点了点头,初五挂着满脸泪就破涕而笑了。 初六并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咿呀叫着,仰头傻乎乎地看着初五笑。 仲崇堂偏头向船舱两头望出去,天色渐渐昏沉,不知不觉已经在这渭水之上耗去了一日,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日,还能有几日。 沈为富同仲崇彦仍是分立渔船两端,吵也吵累了,静立许久,听着船舱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声响,听不真切,各自心下转过了无数念头。仲崇彦有时冷笑一声,沈为富便回礼般笑上一笑。天色愈昏朦,对面看着也有些辨识不清笑意,总是各自不怀好意。 黄昏水涨,不仅浪头更大,一波一波扑打在船舷而后散落的水花还夹杂着道道飞jian的雨丝,最初只是一阵细雨,忽而几道劲风过去,雨丝变作大颗雨滴哗啦啦砸落下来,随风乱舞,浇得人一头一脸。 仲崇彦站得筋骨酸胀,越来越是不成。 沈为富把铁骨扇展开举在头顶,给眼前挡些雨,只盯着他一举一动。 又是一道大浪过去,船身一晃,仲崇彦脚下一滑索性落下船舷,提刀向前赶了几步。沈为富只等他一动更动在前头,飞身上了船舱顶上,一步不差就站在船身中轴之前,铁骨扇展开,静等着他过来。 仲崇彦并不向前赶,他就站在船尾,并不低头看向船舱里面。抬头迎着雨,也迎着沈为富笑道:“沈先生,仲崇堂伤重,是不是?以他的脾性,这许久都没跳出来,没让所有人都只看着他一个只听着他一个,他伤重得爬都爬不起来了,是不是?” 沈为富翻手划过铁骨扇,冷声道:“我哪管那许多,我只管你不许过来!” 仲崇彦仰天笑起来,越笑越是得意,笑得浑身都抖颤着,大喝道:“好!我们不能过去,你们也不能过来,公道!咱们就两下看着,就看着他活活耗死在这条船上!死无葬身之地!” 沈为富沉着脸,话都不想再接一句。 “哈哈哈我回船了!风急雨大,沈先生也请回吧!”仲崇彦抱了抱拳,放声道:“沈先生请放心,沈先生也请记着,谁再上来,谁再动他们,谁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谁家的名号也都别在江湖上拿出来了!” 第六十二章 “好!说得好!”沈为富大喝起来,还拿着铁骨扇拍了拍给仲崇彦捧场,带着内劲吐气开声,尽力喊得两边大船上都能听见,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依崇彦兄所说,咱们两边谁也别踏足这船舱一步!光说不足够,咱们还得有个防范,免得有没听见又或没听明白的误打误撞跑上船来,那丢人可丢得冤枉!” “你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不论你如何图谋算计,只要仲崇堂到了你侯府的地界那就是你侯府背信弃义,必为天下人所不齿!”仲崇堂也把沈为富的退路全堵死了。 “只要你仲家不过来,我管你那许多!”沈为富愤愤吼道,跟着低头叫了一嗓子:“那孩子你出来!” 初五在船舱里听见,知道是叫自己,忙从船头那一侧钻出去探头看向船舱顶上。 沈为富站在船舱上头,手里举着一只炮仗跟仲崇彦晃了晃,嘴里却是跟初五说道:“这根东西你拿着,点着了报信用。不论谁上船来,跳上来,爬上来,凿穿船板钻上来,你只管放了这根炮仗,照照亮,也让咱们都瞧瞧猪狗不如是个什么模样!” 沈为富甩手丢下炮仗,初五伸开两只手接住了,小心地收到怀里。 “初五?”仲崇彦在船尾叫他,笑笑地说道:“你个小兔崽子还蹦跶着呢?你崇堂先生怎么样了?辛辛苦苦吃里扒外把自家功夫都送出去把自家人都不顾了把自己脸面也不要了,瞧瞧到底落了什么?人生不能太得意,不能目中无人,不能只认着自己那一套,不然早晚翻船,我就守在这跟前,看着你们这一船怎么翻!” “你都没胆子往船舱跟前再走两步,没胆子自己问崇堂先生一句,你也就会吓唬小孩子,丢人!”初五骂道。 “哈哈哈哈。”沈为富听得大笑起来。 仲崇彦跟初五吵也吵了许多回从没占到便宜,只是让沈为富笑得脸热,抽刀便甩了出去,划过半个圈自渔船外兜过来正切向初五脑袋。 初五慌忙抱头往蹲下,往船舱里滚。 沈为富手中铁骨扇已然转了两转仿佛漫不经心地划下来,悠悠擦过刀锋,刀身咔一声轻响径自从中折作两断。沈为富扇面轻扬,将两截断刀都挑起来,跟着合拢铁骨扇连挥两下,两截断刀齐头并进地倒飞回去,叮叮两声钉在仲崇彦身前船板上。 仲崇彦低头看着脚前寸许处两柄断刃,面色微变,心知自己不是对手。 他出刀是负气,沈为富断刀挑刀送刀一气呵成的三式却是倾尽平生所学,务必一招立威,力道用得尽,捉扇的手也有些微微抖颤,笼进袖中,低头皮笑r_ou_不笑地看着仲崇彦,道:“崇彦兄,约也立了,雨也更大了,咱们一道后撤吧。” “哼!”仲崇彦只当他让了一步,转身跃起,一脚蹬上船舷借力飞身出去,挂到仲家大船船头再翻身而上。 “保重。”沈为富低声说了句,也没法再多说,倒纵出去,一个圆溜溜的身形轻功展开倒如雨中飞燕一般忽而起落,转眼到了侯府大船船头。 两人各自进入大船船舱,两下许久不再有动静,不再闻声息。 只有一阵阵风急雨骤四面八方袭来,水越涨越高,江心岛剩下大半个巨石露在外头,浪越掀越大,窝在船舱里总觉得各处接连震颤有几回船舷都要被拍碎了。 初五抱着初六缩在仲崇堂身旁,仲崇堂趁着少许ji,ng神盘腿打坐运功行气,看看能不能压制住毒性发作。初五一手紧握着炮仗,左转右转看着船舱两边,雨水太密,望出去都望不见什么。初六伸着小胳膊去接飘进来的雨,初五把他手捞回去,他又伸出来,初五就敲他的手心。初六仰头看着他,撇着嘴不高兴。 “你个笨孩子。”初五叹道。 又一个浪头过来,船身晃了一晃,船尾响起一声磕碰。初五惊得跳起来,把初六放到仲崇堂身旁,探头出去看。倒没什么人跳上船,是死在船舵跟前的渔家,他尸身被甩上船舷又撞落下来。 初五看着有些难过,掉头回去捉着初六两只手一本正经地交代:“哥哥要出去办点事,有点凶险,说不定仲家的坏人会跑来找茬。你守着崇堂先生,万一有人进了船舱你就大哭大叫,好不好?” “咿——”初六道。 “现在先别哭,有人来再哭,乖哦。”初五道。 “锅锅,猪锅锅……锅。”初六道。 “笨死了。”初五笑着拧拧他脸,把炮仗贴身塞到衣服里头,爬出船舱小心地一点点向渔家尸身挪过去。 渔家中剧毒而亡,死状实在有些吓人,初五没敢细看,拽了一团渔网展开把尸身翻转了一圈都裹住了,然后一点点往船舱拖过去,总不好一直让他在外头风吹雨打或者翻落沉江。尸身沉重,初五拖了两下没挪动几寸,坐倒在地一点点往回拽,同时仰头盯着仲家大船上的动静。 船身又是一个起伏,尸身往船尾滑过去拖着初五也差点撞上船舷。 初五叫了半声,忽然看见仲家大船船头似乎多了一道黑影,赶忙住嘴,拼尽全力拖着尸身往船舱挪过去。初六也爬到船舱口接他,两只手拍着船板“锅锅锅锅”地叫唤。“回去!回去!”初五一边凶他,一边连拖带拽手脚并用总算把尸身挪到了船舱里头,挨着入口靠在舱壁放好,合掌拜了拜。初六趴在一旁,也跟着他一起拜了拜。 再探头看出去,仲家大船上那道黑影又没有了。倒是身后船头上啪一声轻响,听着像是浪头拍落又不十分像。初五一回头,正看见一个人影晃了进来。 他一手攥着炮仗,一边扑向一旁油灯端起来,火苗正对着引线。 “别,别点。”来人急道。 这人语声十分年轻,样貌也是少年模样,至多十六七岁,身形瘦长瘦长船舱里站不下只得弓着个背,穿一件鱼皮水靠,紧巴巴裹身上看着有些古怪。脸也瘦长,眉目清秀鼻高唇薄,一脸情急的样子张着嘴皱着眉,又没说出什么来。 初五不认识他,所以他应该不是仲家的人,不忙点炮仗。 “你是侯府的人吗?”初五问道。 “苏,苏水朝。”来人道。 “你姓苏?那侯府的苏管家是你什么人?”初五看他说得费劲,不如自己先猜。 “爹,他是我爹。”苏水朝说着从身后解下来一大个油布包袱,摆在初五面前,偏头看了一眼闭目运功的仲崇堂,道:“给,给你们带的。” 初五一手拿炮一手端灯还有些犹豫要不要都放下,初六已经爬到包袱跟前,小手挥开用力拍了拍。苏水朝抬手把油布解开,接连解了三层,里头是三叠食盒,一张机弩,数个药包,还有一卷薄被。 “沈,沈哥说有小孩,都,都带来。”苏水朝道。 “你是结巴吗?”初五小心地问道。 “嗯!”苏水朝不耐烦地点点头,瞪眼看着他,道:“吃,吃吧!” 初五看着他气呼呼的样子,莫名觉得可信,到底放开了炮仗和油灯,扑过去先是检视那几包药,急急问道:“小苏管家,这是什么药?给崇堂先生的吗?” “金,金创药,也,也有蛇药,不,不知道治不治。他,他功夫那么好,还怕蛇?”苏水朝问道。 “你不知道,崇堂先生从满地毒蛇里面闯过的,都没事。可是这次咬他的是最毒的一条,覃中吕有几百条蛇,只有这一条随身带着,又小,又毒,她说没解药。”初五说着又想哭,吸了吸鼻子。 “那,那怎么办?”苏水朝听得也急了,低头骂了句,又道:“这,这药肯定也不行,我再找找,找点好药,找,找个好大夫来。 “多谢小苏管家。”初五道。 “别,别叫小苏管家,怪怪的。”苏水朝道。 “多谢小苏哥哥,你们侯府的人真好,一个二个都这么帮我们。”初五道。 “好,好什么?”苏水朝沉着脸,道:“好,就带你们走了。用,用得着假惺惺送这些?” “话不是这么说,”仲崇堂忽然接了一句,他仍是盘腿坐着,睁开眼来,勉力笑了笑。只看神色并没有一丝好转,面如金纸一般,额角挂着密密一层汗水。“小苏,仍是要谢谢你尽心尽力了。” “没,没有的事。”苏水朝低着头并不看他,只是闷声道:“我爹没到家,仲,仲家传书就到了。我爹回来看过,什么也没说。这,这两天,不断有消息传回府里,他,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侯府大船这一趟过来,是你的主意?”仲崇堂有些失笑,问道。 “反,反正没告诉我爹知道。”苏水朝犟着说道。 “这些需怪不得苏管家,他伤得重,并不能妄动。仲家传书条条罪证列得清楚明白,下手在先,我要给自己洗脱罪名也没什么证据,也是我的错,没有留下福册那半页……本想着放下这两个孩子,我自己潜回去,联络崇魏崇筠他们找到仲伯友藏玉牌的地方,现在看来也是不成了。你爹是有头有脸的,不好贸贸然行事。不过沈为富都让你带出来,还不是从你爹手里松的?船上还有谁?” “王守业,李合意,李合情,魏大娘魏蹁跹,还,还有几个……”苏水朝说着又有点气急,道:“他,他们就是跟来应付我,我,我说凿船,带你们过去,都不同意。魏大娘还,还说,只要我带你们下水,大船立刻掉头。” “我明白,”仲崇堂点点头,道:“沈为富也只能争到这份上,侯府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我,我就讨厌他们瞻前顾后的!我,我爹当什么管家,管得自己束手束脚!男,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是非分明行侠仗义,就,就像仲大侠一样!”苏水朝道。 仲崇堂摇头笑了笑,道:“别跟你爹置气了,回去告诉他,旧年的灾银确是仲家监守自盗,三尸门也确有内应,只是两位长老都没在恐怕还有些内情不明,多加防范。覃中吕的厉害你们也听到消息了吧?你爹一直不赞同我带封不闻的小儿子回来,我如今这样,他见了只怕也要笑话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想想有些可恼,还是别见他了。” “仲大侠……”苏水朝本就口舌笨拙,更加不知要说什么。 “那我们,就只能困在这里了?”初五轻声问道。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7节 第六十三章 “再,再等等,再,我再想想办法。”苏水朝急得绊舌头,说话更不灵光了,自己着恼转头过去怪叫两声,掉头回来端正了神情继续说道:“现,现在是都赶在这了,一时动弹不得,仲大侠再,再忍忍,过几天,情势松动了,我就设法带你们走。” “三尸门人那艘船呢?”仲崇堂问道。 “走,走了。暴雨起来就没见了。也,也想分些人去追,追他们。可,可他们是往渭南去的,仲,仲家还守着,不,不能过去。”苏水朝道。 “嗯。”仲崇堂微微叹一声,道:“小苏早些回船去吧,沈为富话说得满,真让仲家人逮着你进了船舱那可不好看。” “我,我是从船尾下水,一路潜,潜过来,趁,趁着浪上的船,看不着。”苏水朝道。 “好水性,”仲崇堂点头赞许,又道:“趁着浪回去吧。” 苏水朝点头应了,却不忙走,伸手勉力探进鱼皮水靠掏掏摸摸最后拿出自己的一颗金丹,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仲崇堂,道:“这,这个,仲大侠收下,先,先抵一阵。” “虽是你侯府的灵丹,只怕对我也没什么用,别白费了。”仲崇堂笑道。 “收,收下!”苏水朝有些急了,也不跟他客气。 初五站起来接过去了,跟苏水朝说道:“我替崇堂先生放着,多谢小苏哥哥。”跟着苏水朝往船舱口挪过去些,又低声道:“小苏哥哥,你真的还能带我们走吗?什么时候?” “初五,别问了。”仲崇堂道。 “我,”苏水朝这一顿倒不是结巴,是真回答不来,气哼哼道:“等,等着!我一定来!” “不是,覃中吕说崇堂先生没有多少时候了,她,她不爱说假话……还有初六,就是这个小家伙,封平平,你知道他是封不闻的儿子吧,你真的能带他走吗?他这么小,什么坏事也没做。小苏哥哥,我们没法子了,只能问你了。”初五当真是担心得久了,也实在人小力薄无法可想,把满腹希望都寄在这么一个少年身上。 “初五……”仲崇堂听得不忍,只怪他一个大人不顶用,得让初五一个孩子这么忧心忡忡。 苏水朝也听得动容,转头再看看这小小船舱里头,仲崇堂倚靠在舱壁上就站起身都不能,初六扒在食盒上闻着香半天没有抠开盖子,初五站在他跟前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苏水朝躬身下来,捞起初五一只手,挥掌往他手上拍了拍跟他击掌为誓。 “我,我一定回来,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 初五听得欣喜又有些想哭,张手抱住他腰,哽咽着多谢他。初六也放开食盒爬到跟前,抱住初五一条腿,用力拍了拍。 苏水朝跟仲崇堂抱拳道别,转身出舱,趁着一道浪尖拍上船舷一闪身就没入水中不见了。初五掉头回去,有些愧疚地看着仲崇堂,问道:“崇堂先生,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是我给你丢脸了。”仲崇堂苦笑道。 “哪有?连小苏管家都很敬佩崇堂先生,我要是有他那么厉害就好了,就带着你们一起走。”初五说着,蹲下去打开食盒,里面饭食还有些余温,捡了一碗稀粥先拿出来交给初六捧着,又给仲崇堂装了一碗饭菜,端到他面前去。 仲崇堂伸手接了,正要叫初五也吃,抬眼看到后面初六歪歪斜斜地要倒,忙喊道:“初六要洒了。” 初五急忙掉头去收拾初六,粥碗一偏,他还没喝两口已经洒了一手一下巴,初五一边骂他一边给他擦,初六伸着手仰头哭,初五把一调羹稀粥喂到他嘴里,他吧嗒吧嗒咂咂嘴咽了,张嘴接着哭。初五气得打他手心,初六哭得更惨了。 “好了好了,吃饭吧。”仲崇堂出声做和事佬。 初五拖着初六往船舱另一侧坐着,一手揽着他,给他夹点菜搅在粥里喂一大口下去,趁他几颗小牙嚼着的功夫,自己再吃一口。仲崇堂看着他两个笑了笑,低头扒饭。三人都饿得狠了,船舱里只得一片狼吞虎咽的声息,再有初六不时委屈地吸溜一声。 船舱外风雨不休,深夜中茫茫水面上更是不见来路,不见去路。 初五收起食盒,叹了口气,转身铺开薄被叫仲崇堂和初六一道躺下歇息,自己拿了苏水朝带来的机弩,另一手攥着炮仗,守着油灯蹲在船舱口。 “初五,过来。”仲崇堂叫他。 “我看着,崇堂先生你放心吧。”初五道。 “初六不睡,又要哭了,我哄不好他,还是得你过来。”仲崇堂道。 “这笨孩子!”初五气得转身爬上薄被,仲崇堂捞了他一把,他手上没多少力气初五也累得没多少力气,就被他拖到被子上挨着初六躺下。 初五翻身要起来,道:“崇堂先生,我得看着他们别偷偷爬上船……” 仲崇堂伸手拍拍他脑门,把他手里的机弩和炮仗都拽走了,道:“躺着,哄初六睡觉。我看着,我闭目养神许久了,换换你。” 初五一开始还闹着要起来,躺着也睡不安稳,来回翻身,探头往船舱两下看。到后来实在也是累得狠了,抱着初六一道呼呼大睡,一大一小两个呼吸声交叠着在近处响起,漫天的风雨声在四周围重重围困。 仲崇堂伸手挡住一丝漏进来的雨滴,给两个孩子再盖严实些,看着两张酣睡的脸,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一时平静无波一时又越来越沉,转过了无数念头,虽无法可想却怎么也不能从此撒手。 这一夜也就在风声雨声中飘摇而过,小船颠簸了一夜,没离开江心岛一寸。 清早时候骤雨稍歇,哭嚎一般的风雨声化作茫茫一片水声,响得平稳,却让初六的哭声给搅了。初五模模糊糊地醒来,闭着眼睛抱着他去船舱外头,给他把尿。走到船舷边上,端着初六对着水面,忽然想起来自己出了船舱,一时全然惊醒过来,抬头往四下一看。 仲家大船上已经站出来一道人影,侯府大船上也站着一道。 初六正尿着,初五也不能就抱他回去,只得胆战心惊地原地站着,左看看右看看。两边船头站着的人也都不出声地看着,淋着雨,直到初六尿完。 初五裤子都不及给他提,抱着他就逃回船舱里头,坐在仲崇堂旁边喘了口气,想起自己忘了尿了。 “没事,”仲崇堂忍不住笑,道:“现在是他们两边较劲,跟咱们干什么关系不大,只要是在船上干的。不怕,再不成你攥着炮仗出去撒尿。” “崇堂先生,你还笑得出来!”初五道。 “总不能跟初六一起哭吧,不出去也行,最大那只食盒拿来当夜壶吧。”仲崇堂道。 两人一道琢磨了许多法子,如何在一个船舱里铺排开吃喝拉撒睡,不知道得在这里耗上多久,也只好得过且过,过得一天是一天。 大半天平平如常地过去,没人上船,没人喊话,只有断断续续忽急忽缓的雨下个没完没了。 到晚些时候,隐约能看到远处有几艘小船,像是跟这一艘差不多的渔船,各自分开一段距离自渭南方向而来,船上渔家不断呼喊着什么。到仲家大船近前,被仲家人出面给喝止了,不许他们再接近。 渔船上的人跟仲家人互相喊了几个来回,几艘小船大多掉头走了,只剩下一艘不屈不挠地绕过仲家大船,从另一侧停靠到江心岛上。 仲家大船上跳下来两个小辈仲明和仲光,游了一段趟水走到江心岛上。侯府大船上也跳下来一个瘦长少年,苏水朝换了一身布衣,没用他的凫水功夫,也趟着水走上江心岛。两边三人分别站在江心岛两侧,严阵以待,正后方的渔船上下来了一名妇人,样貌朴实,红肿着双眼,两手各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求求各位大爷,我相公,孩子他爹在不在船上?活着没有?孩子大伯还有堂兄都死在渭水边上,只有孩子他爹生死不明……众位乡亲帮着找了一天一夜了,这就是我相公的船,我们就想知道他在不在船上,我们,我们娘仨给你们跪下了!”那妇人牵着两个孩子齐齐跪下来,两下磕头。 苏水朝看了一眼仲明仲光,皱着眉,又不想跟他们说话,横着往渔船一晃头。 仲明仲光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看着比自己还小些,不大想听他的。 倒是初五在船舱里听见了,探头出来,紧挨着船舱扒到船舷上,喊道:“你相公在船上!他,他没活着了,婶婶,你相公是为了帮我们被坏人害死的!他是个好人!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放着坏人不抓,只顾欺负好人,只顾互相折腾,才有这么多冤死的人!” 那妇人和两个孩子听着他说,接连嚎啕起来。 初五也哭,初六爬到他跟前跟他一道跪着,仰头哭得震天响。 一时间船上船下哭成一片,侯府同仲家出面的三人各自对眼看着,都有些无地自容。 第六十四章 初五抹了把泪,从船舱里把渔家的尸身搬出来交还给他娘子,裹着的渔网已经让他换成了油布,尽力捆扎妥当,拖到船舷上慢慢往下放。 渔家娘子牵着两个孩子来接,渔船上还有两个驾船的男子要下来帮忙,仲明仲光盯着不让近前,怕有古怪。苏水朝也不敢轻易放他们近前,只紧紧盯着渔家娘子。渔家娘子将两个孩子留在岸边,自己趟水到跟前从船舷上接过尸身,背到肩上。 “船上,是仲大侠吗?”渔家娘子哽咽着问道。 “嗯。”初五哽咽着点点头。 “我这两个孩子,都是仲大侠救下来的,傻得很,不知道说话,就知道哭。”渔家娘子断断续续地哭着说着,伸手指向岸边的两个孩子,大些的男孩牵着小些的女孩,直愣愣站在那里哭,哭得嗓子都哑了。渔家娘子回过头来,顶着满脸泪说道:“我相公一直想着要报答仲大侠,还往仲家送过几回鱼,都没见着仲大侠。你说他帮了仲大侠,也算他如愿了。” 初五牵着初六,一道给渔家娘子背上的尸身磕了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吧,”渔家娘子看一眼尸身,低声道:“他们说仲大侠投靠了三尸门,做了坏人,我是不信的。仲大侠肯定是让人冤枉的,他性子爽直,难免得罪人。” “婶婶,呜——” 初五全没想到她能这么全心全意地维护仲崇堂,一时间如见亲人般大哭起来,连日来的委屈仿佛都一涌而出。 初六看他哭得惨痛,自己倒不忙哭了,抱着他腿接连拍打他。 “别哭了,别哭了,你这孩子刚才还挺懂事的,怎么一下子也跟我那两个傻孩一样傻哭,”渔家娘子跟着他掉泪,还要哄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包吃食丢进船舷里头,一边说道:“就算是大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人活一世哪能没个高低起伏?别哭了,仲大侠可不是一般人,总能熬过去,总能好起来……这包豆糕还有鱼r_ou_你们留着吃,我也没别的了,我,我那还有两张嘴等着吃饭。” “嗯!多谢婶婶。”初五收了眼泪,珍而重之地捧起来那一包吃食。 “要是,要是你们这一回能平平安安过去,记着把船给我留下,我托人接回来。不是好船,还旧,可也是自己家的船。”渔家娘子说着来回看过这一艘渔船,又哭起来。 “嗯!我记着!”初五重重点头。 忽然想起仲崇堂交给自己的那一颗玉石,从刀鞘上抠下来,让他交给渔家当船资,忙翻找出来,探手递给渔家娘子。渔家娘子不肯收,初五咬定是船资,抬手扔过去,她也只得伸手接住了。 仲明已经在江心岛上连声催促,渔家娘子跟初五道别,背着尸身艰难地走回岛上。 仲明同仲光先检视了一番,苏水朝又检视了一番,确定无误是渔家的尸身这才放她走,两个孩子一路嚎哭着跌跌撞撞地跟她回去另一艘渔船。 初五牵着初六钻回船舱,这一趟出去全然不知道怕了,只是哭得累,有气无力地坐下来。 初六窝在他怀里,伸着小手在他脸上抹。初五被他拍疼了,索性揪着他的绸缎衣裳给自己擦脸。初六不高兴地哼咛,初五戳戳他鼻子,道:“行了,你的衣裳不比我脸干净,都爬过多少地方了。” “初五,”仲崇堂从旁看着他两个,刚才只断续听到他们在外头说话,想要宽慰宽慰初五,开口却也找不到合适言语。“……世上有好坏善恶,可也不是非善既恶,不是好人就一定会去打坏人,也不是不打坏人就不算好人。” “这我懂。”初五偏头看他一眼,颇为嫌弃他当自己真是笨孩子。 “那你也需知道,行善原比为恶艰难,只能律己不能律人。再有,好人得比坏人更强,更多手段,有时都不是光明手段……”仲崇堂苦笑一声,道:“又得教坏你了。你心里别那么过不去,渔家惨死在覃中吕的毒物之下,是我看走了眼,非叫你去送药。我落得这般境地,也不怪谁,只怪自己本事不足。” “那我呢?初六呢?我们也在这里,也怪我们没本事吗?”初五圆睁着眼睛看着他,奇道。 “不是这个理,是……”仲崇堂顿了顿,说得费力。 “崇堂先生,你不能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是大侠,可大侠也不是活神仙。你不记恨,也不想让我记恨,可是,可是,我就是怨他们……”初五说着说不下去了,板着脸,气呼呼地盯着船板。 仲崇堂微微叹口气,向他招招手,道:“过来。”初五放开初六挪过去,初六爬在他身后挪过去,等他挨着仲崇堂坐下再爬到他腿上窝进他怀里。初五敲敲他头,道:“跟屁虫。”仲崇堂听得一笑,问道:“你这不是把自己也骂了吗?” “崇堂先生!”初五气道。 “好了好了,”仲崇堂也用指节敲敲他脑袋,道:“别负气,忍一时之气也是为了日后杀将回来,所谓安危相易祸福相生,这一回咱们只要能过去,就是另一番气数了。” “咱们能过去吗?”初五问道。 “过过看,过着过着就过去了。”仲崇堂笑道。 “那你吃药,把药都吃了。”初五说着拿出来苏水朝留下的金丹,塞到他手里。仲崇堂摇摇头,道:“我总觉得这金丹不对症,你去把内服的蛇药拿来给我。” “怎么了?哪里不对?”初五丢开初六,半跪到他身前仔细盯着他看。 “呜!”初六趴在一边不高兴。 “也没什么,”仲崇堂往舱壁贴了贴,道:“前前后后这许多药吃下去,疼倒不怎么疼了,只是有些冷。” 初五这才发现他微微有些打抖,伸手捉住他手,只觉得握住了一片寒冰一样。再抬手往他额头摸了摸,一样冷透。立时焦急起来,拿了药喂他服下,扯过船舱里原本的铺盖还有苏水朝带来的薄被全都堆到他身上,密密围拢,紧紧裹好,自己也张臂抱在最外头。 初六有样学样,也跟他一道张开短短的胳膊扑到被子上。 “初五,初五!”仲崇堂在铺盖里头嗡嗡地叫他,道:“别慌,真没什么。冷从里头来,你让我自己调息也好过这么裹着,还憋气。” “我去烧热水!热水擦擦,热气就渗进去了!”初五跳起来,掉头往船尾那边钻出去。 船尾有小泥炉,有锅,有还有一小捆油布苫着的干柴,大风大雨里shi了外头一层,中间尚有几根能用的。初五一经冲出船舱,仲家大船上立时站出来两三道人影,自船头紧盯着他。侯府大船上针锋相对地也站出来两道人影,两下兵刃未动,却都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气势。初五全然顾不上看他们,只是端锅扒炉搬柴火,提着栓绳的木桶往船舷下头取水,再来回地跑着找火石。 幸而雨已经小下来,只有几丝丝随风斜飘,江面也平静许多。 初五躬身跪在泥炉跟前,打火引火,木柴总也烧不起火苗,初五趴下来用力吹。初六也爬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吹,让烟熏了眼睛,坐倒在一旁揉着眼哭。初五到底把火苗吹着了,拉着初六的手给他擦擦脸,怕他把眼揉坏了,结果又给他擦了几道黑糊糊的手指印,变成一张小花脸。 初五哭笑不得地揪揪他脸,初六在他脸上看到一星笑意,颠了颠,扬着手咿呀地笑起来。 初五拍拍他,正要从木桶里取些水给他擦脸,忽听见仲家大船上有人大声呼喝,一惊抬头,这才想起他两个离开船舱好一阵了。 仲家人倒不是对着他们喊的,初五一怔,顺着他们边指边喝的方向看过去。 长天碧水之间,濛濛细雨之中,有一艘小船自上游悠悠而下,只一张帆,比渔船更小些,也只有风平浪静时候能在江面行船。船头一人迎风站着,望去年过四旬,样貌也生得嶙峋,却自有一副脱俗的气度。 那人并不理会仲家叫他退开绕行的呼喝声,那一艘小船徐徐地绕着江心岛转过来,就擦着仲家大船往渔船船尾凑近。 仲明仲光两个喊话越发不客气,各自抽刀出来,威吓那人再不退开就要动手赶他。小船的船夫也有些犹疑,小船歪歪地打了个转,横在仲家大船和渔船中间停下来。 仲崇彦也站在船头,隐约觉出来者不善,抱拳道:“敢问这位朋友高姓大名?何故不听劝阻胡乱闯入?” “牟渐春。”那人也不行礼,语句短促声息却浑厚,说话的腔调更加咄咄逼人:“渭水封给你家了?我这船顺水走,闯哪里了?” “牟……丑华佗牟神医?”仲崇彦猛然想起来这么一号人物,急道:“你不能过去!” “你丑!你管我去哪!”牟渐春回骂道,转头催船夫向渔船去。 仲崇彦领着仲明仲光三个人齐齐跃下大船,接连落到小船上,不仅站得满满的还差点压沉了。三把明晃晃的刀呈品字形指着牟渐春,严严实实地挡在他跟渔船中间。沈为富同苏水朝也从侯府大船上跃下来,站到渔船船头却不能再接近,沈为富高喊道:“崇彦兄,牟神医是江湖上人人敬重的高人,你跟他动手吗!” “他是你们召来的?就知道你们有花招!”仲崇彦喝道:“只要他不往渔船上去,咱们一定客客气气的,并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谁也没召我,我听说这有重病的人,就来了。病人在渔船上,我就往渔船上去,你拦我没用,我偏要过去。”牟渐春说着踏出一步,再一步,小船随波一晃,他胸口都抵到了仲崇彦的刀尖上。 “崇彦兄!就算你仲家上上下下都一世无病无痛求不到牟神医头上,你要是当真伤了他杀了他,也得掂量掂量那许许多多等着他救命的人!总有些你惹不起的!”沈为富厉声喊道。 牟渐春仍是往前踏出一步,仲崇彦手腕微翻,到底让开一些没戳死他。牟渐春一步也没中断,就挨着他走过去,再从仲明仲光两人中间走过去,大步迈进水里,攀着渔船船舷跳上甲板,shi淋淋地翻身站起来,看着甲板上两个烧火孩子。 “仲崇堂呢?死了吗?”牟渐春问道。 他竟然是不会功夫的,连轻功也不会,却面不改色地从三把刀中间走过来。初五看得咂舌,险些忘了答他,忙不迭地伸手指着船舱,喊道:“在!没有!崇堂先生!” 第六十五章 近处看这位牟神医确是样貌丑陋,一张脸且黑且长半边下颌还有些歪,驼峰鼻,下撇的细眼,一边眼角挂着长长一道疤,看人时候更是一脸凶相。初六望着他皱皱脸撇撇嘴,吓得想哭。初五忙捂着他嘴,抱着他站起来把牟渐春让进船舱。 牟渐春弯腰进去,半蹲到围着仲崇堂那一堆铺盖跟前,盯着他看。 “有些年没见了,”仲崇堂扯着嘴角勉力笑道:“老牟这一趟是从侯府过来?苏管家的伤势如何?” “不如何,比你强不到哪里去。”牟渐春道。 “老苏的拂云手连接了封不闻数掌,伤在五内,竟连你也回天乏术吗?”仲崇堂叹声道。 “你倒有心问他,他还想瞒着我不让我过来,他儿子让侯府的小少爷把我带出来的,说是韦侯爷要见我,苏老儿只得放人。前前后后的门都守着人,最后跟小少爷一道钻狗洞出来,这些都需记在你账上。”牟渐春道。 “那真是辛苦你了。”仲崇堂笑道。 “嘴说无用,往后再有什么稀罕药材你去给我采。” “使得,听凭老牟差遣。” 牟渐春说着已经抬手看过他眼皮、舌底、颈侧,拉着手足一一探查,仔细检视了腿上伤处,跟着三指按上他脉息闭目凝神再不说话。仲崇堂僵冷得有些昏沉,眼皮时时合起又抬眼来看。初五抱着初六坐在船舱口,一眼看他们,一眼看外头烧着的一锅水,神情惴惴的,又是担忧,又不免急切地盼着牟渐春当真能妙手回春。 锅里的水不一时咕嘟咕嘟地冒泡,水雾腾起,袅袅地散在千条万条雨丝之中。 牟渐春缓缓撤开手,细眼微睁,对上仲崇堂困倦温和的一双眼。两人都没说话,初五从旁怯怯地问了一声:“牟神医?如何?” “初五,先带初六出去。”仲崇堂道。 牟渐春并不应声,抬手从腰间卸下来一卷软皮,展开是一包长长短短的金针,他拈了其中一枚往仲崇堂的指尖扎过去。 初五担忧地多看了一眼,也怕惊扰神医看诊,抱着初六出去了。船尾的小船上还站着仲家三个人,伸脖子仰头看着这边。船头也还站着侯府两个人,苏水朝偷着跟他挤了一只眼。初五微一点头,一手在心口拍了拍,算是记得他仗义相助请来这么一位救命神医。 心中只记挂着船舱里头,也不管仲家人看没看着,径自走到泥炉跟前,先取些热水化开半块豆糕喂初六吃了,又拿了块鱼干,剔除鱼刺撕成细细的r_ou_丝喂他。初六吃了两口,嫌腥,伸着舌头往外吐,吐得自己前襟脏兮兮一团。 初五气得拿着他手抽打,初六抽抽鼻子要哭,初五怕他吵,忙又抱住摇摇轻声哄哄。“好了好了,你个脏孩子,还有脸哭。” “臭,臭臭。”初六扯扯自己衣裳,扁着嘴看他。 “给你洗!”初五气哼哼道。 拿着木桶从船边取水上来,又舀了些热水混成温水,给初六扒了衣裤正要丢进桶里洗,看他脸上还黑糊糊几道印子,身上也脏乎乎,索性把他先按进桶里劈头盖脸地揉搓。初六在他手底下乱叫,扑腾着水花往他身上洒,也不知道是被他搓疼了还是玩水玩得高兴。 “嘘,嘘嘘嘘!初六乖,不吵不闹啊。”初五捏捏他脸蛋,放缓了手势一捧一捧撩水给他冲洗干净,又变回一个白白圆圆的发面馒头一样的小家伙,初五把他捞出来,举着看了看,笑着夸道:“嗯!香香的。” “咿!”初六也很是高兴。 初五脱了外衫铺在船板上,放他坐着。脏衣服丢进桶里搓几把捞出来,搭在船舷上,一回头发现这光屁股孩子翻身爬过来,往旁边的船舷上爬,像是要晾晒他自己。初五吓得不轻,怕他当真身手矫健就掉出去了,一把抱住,连声地骂他。 “猪锅锅,臭。”初六不高兴地说道。 “就臭!就臭你!”初五气哼哼把他按到怀里,用一身脏衣烂衫熏他,差点又把他给熏哭了。 再哄哄,抱着他往船舱里去想找块布先裹上,别冻着了。走到船舱口,瞧见牟渐春还在给仲崇堂扎针,一条腿上明晃晃扎了一丛,他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针,比初五手掌都长些,一挥而下往膝盖扎落。 “啊……”初五惊得漏了半声,忙忍住。 牟渐春一针扎下,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初五捂着自己嘴跟他眨巴眨巴眼睛,半蹲下来轻手轻脚地扯住一块布单慢慢拽过来,一边睁大眼从牟渐春身侧看向仲崇堂,他起了一头一脸的汗,面色泛着青,垂目看着自己的腿,看着满腿的针,一动也不动仿佛全没觉得疼。 初五忽然心中一慌,没来由地怕起来。 “崇堂先生……” 初五正要叫仲崇堂,牟渐春又拈起一根长针,偏头眯眼盯着他。初五只得乖乖住口,裹起初六带出去。 初六拖着长长的布单在甲板上跑,船一晃,他扑通一下摔了个狠的,趴在那哇哇了两声却没等到初五来抱他,偏头找了找,预备再哭个响亮的。 初五定定坐在船舱近处,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仲崇堂一直没说什么只偶尔应一声牟渐春的问话,牟渐春一时念些初五听不懂的言语,一时又乱骂起来,骂苏自殊延误时机,骂苏水朝转述不清,骂仲崇堂胡乱吃药,骂来骂去总是他弄不清对症的医治法子。初五听着,一颗心越沉越重,仿佛要落到船底落进一片深水里。 初六不知几时爬到了他身边,窝到他怀里,不哭不闹,悄无声息地陪着他。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8节 初五紧紧抱住他,眼睛忽有些热,仰头看着天没哭出来。 牟渐春足足看了大半日的诊,从白日微雨到黄昏初晴,天色暗下来雨倒渐渐止歇了,江面上道道余晖随波涛闪动。四下光影变幻,人却是静的,远处两艘大船,船尾小船,船头,还有船板上抱着坐着的两小个。 最后一道霞光一闪而没,水天之间灰蒙蒙一片半明半暗,恍惚只觉不似人间。 初五身旁忽然响起些微动静,他一愕抬头,牟渐春躬身出了船舱就立定在他身旁。不过半日的功夫,总觉得这位神医似乎更丑了些,神情憔悴,眉眼紧皱,鬓发间缕缕灰白便是昏暗天光之下也看得分明。 不是丑了,是忽然苍老了许多。 “黑蛇蛇毒不是不能医,”牟渐春轻声说道,他双目直直地看着半空,也不知是在跟谁说。“是不及医。假以时日,我一一试过来,总有对症解毒的法子。只是一经中毒就四散血脉深埋五脏六腑逐一损毁,流毒不尽,不论什么大罗仙丹追都追不及。侯府的金丹,强提气血,发作得更快了。” 初五不敢说话,憋不住掉出来一行眼泪,伸手抹了。 “我跟你崇堂先生说过了,”牟渐春仍是直愣愣望着前头,却是的的确确在跟初五说话:“我有个以毒攻毒的法子,或许能为他延命,只是延命。抢回来一天是一天,多耗些时候,或许我就能找出解药。” “好!”初五颤声喊道,声调都拐了,原以为全无生机没想到他又说出来这么一句。 “听完,”牟渐春低头瞪了他一眼,粗声道:“我说延命就只是延命,除了性命什么都保不住。他的腿已经不成了,一条废了,一条也站不住了。金丹能护住他的心脉,我会用极猛烈的毒物跟蛇毒相抗,只求不死。我要不断调整方剂,免得此消彼长有一样毒物立时杀了他。他的功夫,他的手足,他的神志或许都会逐一废去,到最后,或许我还是想不出解毒的法子,或许他等不到还是死了。吃尽了苦头,或许还是不成。想想仲崇堂一世英雄,一刀杀了他也好过这般苟活。” 初五到底忍不住哭起来,初六伸着手摸摸他脸,到底学会不拍他了。 “我跟他说了这个法子,他没答应,也没不答应。”牟渐春道:“他想先跟你说说,你进去,劝劝他,你只要能劝他应下,我跟你起誓,必定用我毕生所学竭尽所能救治他,救他性命。” “只有性命……”初五颤声道。 “也是性命。”牟渐春道。 初五大哭了一声,低头狠狠皱皱脸,把眼泪和难过样子全都收起来,昂首看着前头深深换了口气。前头江面上还有虎视眈眈的坏人,一看见牟渐春站出来就举着刀严阵以待,已经在如此这般的困境里,竟然还能再困上一层。 “崇堂先生说安危相易,祸福相生,我信他的话,可是从他回到仲家那一天起就灾祸连绵无断绝,他没做错什么,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我不明白。”初五道。 “许是劫数。”牟渐春道。 “我还是不明白,不过我想让崇堂先生活着,我不想让他死。死了就真的没有了,再没有了。崇堂先生未必听我的,不过我会告诉他。”初五仰头看着牟渐春,平声说道。 “好,你进去跟他说,我去跟那些人说。”牟渐春道。 “嗯?”初五一愣。 牟渐春已经大步走向船舷,翻身跳出去趟水走到江心岛上。回头对着两边人高喊道:“都过来!面对面一次说清楚了!我可不想再多说一遍!” 苏水朝同沈为富当先飞身跃上江心岛,站在牟渐春北侧,不越界一步。仲崇彦也领着仲明仲光一道跃过去,站定在南侧。牟渐春沉着脸瞪视了两拨人一回,低声跟他们分说起来,也不知他那么咄咄逼人的语调能用什么说辞一次过说通这针锋相对的两方。 最难的,还是说通仲崇堂。 初五抱着初六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船舱里头,定定神,迈步进去。 第六十六章 仲崇堂坐在船舱里头,正低头思虑着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微一笑,叫道:“初五。” 初五闷头走进去,也不应声,把初六放到仲崇堂身边转身又出去了,不一时吭哧吭哧地提了一木桶温水进来,撕了块布单浸水,拧一把,扯过仲崇堂的大手给他擦拭。 “初五?”仲崇堂又叫一声。 初五抬头看到他一头一脸的汗,探手把整片布单都盖到他脸上用力擦。 仲崇堂笑着往后仰了仰头,靠到舱壁上,就由着他擦。初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扒在木桶边上,小手舀水往仲崇堂身上洒,也要帮忙,只是帮了倒忙。初五把布单扔回桶里,把他拎去一边,骂道:“你这笨孩子!” “初五。”仲崇堂又叫他,初五抱着初六愣在一旁,下定了决心一般转头跟他眼对着眼,肃声道:“崇堂先生,牟神医都跟我说了。” “嗯,”仲崇堂点点头,道:“牟神医要说的你知道了,我要说的你先听着,覃中吕答应过我,只要我活一天她一天都不来抢初六,她为人重信诺,单单为了她应下的这一句话我也该尽力往下活,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眼下就停在这么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水面上,今日不知明日事,万一有什么变数,我不但护不住你们还得是拖累。” “不是!崇堂先生……”初五抢道。 仲崇堂微微摇头,示意他先别说话,自己停了停,皱着眉似乎熬忍过一阵毒性发作,提气又道:“苏管家是不愿放我们到渭北去的,仲家倒也不急于抢人,只要我到不了侯府不能卷土重来就没什么,我自己死了也不会显得他们行事狠毒。初六困在这里也是他们两边都乐意,或许还能引得三尸门余党再来,趁机杀了。这些是我早先就想明白的,只是,我这两日头脑昏沉,实在也想不到往后如何,如何能逃出生天。你、我、初六,我们三个如今命悬他人之手,我再失了心智,就只剩你独个了。我得告诉你,就算我活着,不过维持在这船上的时日,往后再有千难万难我只怕也帮不到你了。初五,现在你还是能抽身,叫小苏设法带你走,我跟初六留在这里也足够了。” 初五用力摇了摇头,抱紧怀里的初六。 仲崇堂望着他两个,双目微微地泛着一层水光,语声更低,缓缓道:“要是你想让我活下来……这件事重得很,原本怎么也不该问你一个孩子,可是也只能问你,到我一天天不能动了一天天傻了,最难为的是你。初五,你想明白,你想让我活下来吗?” “就算,就算你说的这些……我也还是想让你活着,我知道你疼,你难受,我知道你往后越来越不好……可是我还是想让你活下来。”初六带着哭腔说道,却不哭。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 “先听我说完,你得答应我,要是有逃命的转机带着初六就跑,不用管我,老牟会照看着我。” “那不成!那跟我现在就走了有什么不同!” “不同,你可不知道转机在什么时候,或许一天两天,或许十天八天,或许一月两月……老牟几服药下去,我或许就傻了。我已经不是我了,你带着我也没用,还不如留下给老牟试药,反正我半死不活的也不至于有谁要赶尽杀绝。”仲崇堂说着苦笑起来。 “我带着你,不管去哪我都带着你。”初五憋着泪说道。 “好了,初五,别犟了。”仲崇堂道:“你得答应,不然我就不吃老牟的药了,我得头脑清醒地送你们走。” 初五犟着脖子低着头,心里只盘算着就言而无信一回,就胡乱答应他只管不照他说的做就是了。初六趴在他怀里,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初五把他手按下去,跟仲崇堂道:“那好吧。” “你用初六的性命起誓。”仲崇堂道。 “崇堂先生!”初五叫道。 “你可是个会骗人的聪明孩子,我现在脑子不好用,别骗我。”仲崇堂道。 初五有些气结,拉起初六一条胳膊,握着他手比个立誓的手势,道:“我初五,不是,叶尉缭用封平平的性命起誓,一旦有机会逃命,立刻丢下崇堂先生不顾只管我们自己先跑,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仲崇堂听完,仿佛卸了周身的力气一般软瘫下来,歪歪地要倒。 初五忙上前扶着他躺下,摸着他头脸还是冷,捞起那块布单再给他擦拭。一边擦着一边偏头看了一眼初六,心想初六如今也不叫封平平了,应该报应不到他头上,实在不行就先跑了再回来,那也不算违誓。 “崇堂先生,那你要吃药,要好好活着。”初五道。 “好,我活着。只要你们想我就活着,陪着你们。”仲崇堂道。 初五擦到他腿上,腿沉沉的,冰冰的,跟一截冻硬的木头一样无知无觉。 初六绕着他们打转,爬来爬去想要帮忙,初五多撕了一块布单沾shi,分给他一截小腿擦。仲崇堂躺在那里由着他两个忙活,扯着嘴角一笑,半途就昏睡过去。 初五给仲崇堂盖好被子,叫初六守着,自己提了一桶脏衣出来清洗,洗完一道搭在船舷上。眼看牟渐春跟两拨人还在江心岛上吵着,天黑,都提着风灯多了些亮光,还多了两个人。仲家多了个仲伯友,侯府多了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粗壮腰身高挑身材大脸盘,站在那里震慑众人的气势看着比仲伯友还厉害些,多半就是苏水朝之前说的魏大娘魏蹁跹。 牟渐春都不怎么说话了,闭目养神一样,两边也只有仲伯友跟魏蹁跹交替说两句。隔着风声水声,听不真。 初五连哭带劳顿累得有些恍惚,自己提了两桶江水从头到脚淋下来,把衣裳也解了搭在船舷上。江风一吹,冷得起了一身寒栗,小跳着喊道:“初六,初六!” 初六拖着布单哒哒地从船舱里头跑过来,初五抱起他,把裹着他的布单解下来再把两个人一道裹进去,初六嫌他凉,在他怀里呜呜叫唤,初五按着他不许乱动专门冰他。 “闹什么?”牟渐春忽然扒到一旁船舷上,翻身上来,不耐烦地问道:“让你办的事办成了吗?” “嗯。”初五点点头,道:“崇堂先生答应吃药了。” “小家伙不错,顶用。”牟渐春伸手拍了拍他脑袋,沾了一手水,嫌弃地甩着,也不管自己趟水过来一样是shi乎乎。 “牟神医,你那边说得怎么样了?”初五偷眼看着江心岛,两边人都在后撤,几星灯光倏忽而过,落到各自大船船头。“他们答应吗?” “嗯,两家能说话的都出来说话了,成了。”牟渐春道。 “仲家人想杀崇堂先生,苏管家也不想救,你怎么说服他们的?”初五奇道。 “我不用说服,我就说了句‘仲崇堂治不好了,我要拿他试药’,他们两边对吵互相吵服了,我到后来根本没听他们说什么,算计得太多了,我哪顾得上那许多,我还得想想怎么配药。”牟渐春道。 “哦……”初五想着他说得这么难听是要仲家人不从中阻碍,但是到底还是难听,低头把下巴搁到初六脑袋上。 “放心,我答应过你倾尽全力救治他,必定做到!”牟渐春道。 “嗯!”初五点点头。 牟渐春又进去船舱仔细检视了一回仲崇堂,看他睡得沉,撬开牙关放了一片捏扁的药膏压在舌头下面,慢慢含服,腿上伤口处也包了一片药压上去,再绑扎起来。站起身交代初五仔细看着,自己要上岸去配药,明日再来。 “或许得多费些功夫,仲家人提出来我可以治他但是不能再踏入侯府地界,不能跟侯府有任何瓜葛。侯府里面药材齐备,再去渭南寻药,或者再远些总是费时费事。”牟渐春道。 “那苏管家呢?你不是也要给他看病?”初五问道。 “给他看什么看!他再让我钻狗洞进去出来?你跟仲崇堂一样瞎c,ao心,不分好歹谁的心都c,ao!给苏自殊开过方子了!他的伤势没什么变数,只是日益油尽灯枯,也不必换方了。”牟渐春道。 “小声点,别吵醒崇堂先生了。”初五道。 “噫——”牟渐春不忿地瞪眼看了他一回,掉头钻出船舱去,气哼哼大踏步趟着水摸黑走回自己来时的小船,船夫摇船往南岸去。 想想他说得轻巧,要从渭南仲家和渭北侯府的对峙里寻出这么一线生机,也是费尽了心力口舌,还要再耗费更多功夫寻药医治。崇堂先生有这么样的生死之交,也是不枉了。 初五胡乱想着,初六在他怀里睡着了,他盯着对面躺倒的仲崇堂静静坐着,脑中却是一刻也不得平静,把白日黄昏里的事情翻来覆去想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了。仲崇堂睡得沉,却难得安稳,时不时地在睡梦中紧皱着眉头,牙关也咬起来,两手都微微抽动,仿佛熬忍着极大的痛苦。初五看着,渐渐低头抵在初六肩头,无声地哭起来。 到夜半时候,忽然听到有几声异响,初五一惊抬头还以为仲崇堂终于挣扎着疼醒,再听不对,一阵敲击磕碰动静似乎是从船底传来,还有扑腾的水声,船身摇动也不是随着水波来回,乱晃了两下。 初五爬起来趴倒船板上,贴着耳朵使劲听,有人凿船。 第六十七章 穿凿之声响了两下又停了,水声翻腾得更厉害,似乎还有些别的动静。 初五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仲崇堂和初六,轻手轻脚地钻出船舱,紧紧攥着沈为富给他的炮仗,扒到船舷上往一片深黑的水中看去,水波翻滚,不止一个人在渔船下头。正急得要点炮仗,一片水花汩汩地涌上来,一人从水底下鱼跃而出,一条胳膊shi淋淋地搭在船舷。 初五唬得往后坐倒,却看见苏水朝甩起另一条胳膊扔了一个大包袱上船,抹了一把脸,难得笑着跟他说道:“初,初五,我想,想到一个办法!你,等着,等大风大雨的时候,千万醒着,等着我!” “小苏哥哥!什么办法?”初五听得也是一喜,爬起来看着他。 “你,你不管,到,到时候,我就来找你了。”苏水朝哼哼了两声,道:“他,他们仲家到底是山里的,水性不成。要,要是趁着风浪过来,我还,还听不着,水性不成,还,还想着凿船,让我给赶回去了。就,就打伤了他们,他们也不敢说。” “你刚才在船底下跟他们打架呢?” “放,放心,都,逃回去了。” “小苏哥哥,我也想有你这么厉害的本事,就不用被他们欺负了。” “往后我,我教你。” “嗯!” “还,还有,这个也给你,”苏水朝拿着一个密密实实包裹好的油布包,珍而重之地交到初五手里,初五两手捧着,苏水朝跟着说道:“牟,牟神医说,要用这,这个金丹给仲大侠护,护心脉,少,则百日一颗,多,则一月一颗,这,这里是我们船上几个人的,一人一颗,多少抵一段日子。” “多谢小苏哥哥,多谢你们船上的大伙。”初五把油布包拿在两手中间,合掌拜了拜,遥遥地向着仲家大船也拜了拜。 “大,大家都十分敬重仲大侠,虽,虽然不能就带他走,也,也想多少出点力……”苏水朝说着又有些气急,皱着脸恼了一声,道:“等着,总,总有办法说服我爹,还有侯爷!” 苏水朝又跟他交代了几句包袱里的东西,看看呆得久了,虽然仲家人刚刚被他打回去不好生事,终究也不能落下口实,于是跟初五道别,又潜入水中回去侯府大船。初五抱着一大包吃食用物往船舱里头去,总觉得能有那么一线转机,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些。 或许当真是祸福相生,命不该绝。 初五守着仲崇堂,守着初六,到天明迷糊过去一会又被初六早早吵醒。初五带着他去烧火热了一锅粥,喂他吃了。端着热粥去船舱里头看仲崇堂,他还在睡,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到黄昏时候忽然醒过来一阵,初五又热了一些饭菜,端给他吃。 仲崇堂一边吃一边咂舌道:“满嘴药味,老牟到底喂了我些什么,又臭又涩。” 再抬头看到初五小心翼翼的眼神,也不抱怨了,想了想,问道:“初五,祖爷爷教你的口诀你记下多少了?都背给我听听。” 初五不吭气,摇了摇头。 “怎么?都忘了?你的脑袋瓜还能忘?”仲崇堂奇道。 “我要把它们都忘掉,我一点也不想记着仲家功夫。”初五道。 “诶呀诶呀,”仲崇堂微微摇头,笑道:“不是跟你说了别负气嘛,你所学所得可是仲禄白教下的,堂堂正正,不能因为他们耍赖就不算了。你这么气着,反倒合了他们的意守了他们的规矩。我生平最不服规矩,你也不服吧。有朝一日,用仲家的功夫打败了仲家人,那才叫气人。” 初五偏头想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于是鼓着脸气呼呼道:“好!我背!我把它们都学会!” 仲崇堂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初五把仲禄白那里学来的内功心法口诀一一背诵出来,仲禄白教得随意,初五也记得零散,有些顺序颠倒不能贯通的地方,仲崇堂随口指正了;有些艰深难懂只知字句的,仲崇堂也都给他一一解说明白,便是他一时不能通晓也要他硬生生记下来。 初五知道他是忍着周身伤痛教自己,学得十分认真,便是初六时不时绕着他打转也不跟他玩,挥手把他赶开。 初六几次拽他挠他都无果,于是学着他盘腿坐在一旁,腿短盘不好,扑通就歪着摔了。哭了两声,看看仲崇堂和初五都一脸专注无暇管他,委委屈屈地自己爬起来坐好,也不强行盘腿了。 仲崇堂又叫初五站起来打一遍所学招式,一一纠正指点,只以双手演示。 初五想到他腿不能动,不免又有些难过,学得更加卖力。 初六爬到舱壁跟前坐着,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拉开架势空手挥刀,张着两只小手咿咿呀呀地给他喝彩。 一个教一个学一个看渐渐又到了夜里,仲崇堂一番费力费神又有些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栽了几下脑袋。初五虽然累得浑身大汗却越练越ji,ng神,过了一阵才发现仲崇堂有些不妥,忙停手凑过去要扶他躺下歇着。 仲崇堂一手拦着他,道:“再练,把你先前所学的叶家刀法也演一遍,你家传刀法极具锋锐,你爹天生弯了一条腿,练不好,只盼着你能承继下来,比起仲家功夫你更要用心学这个。我虽传你功夫却一直没收你为徒,也是因为这个。” “崇堂先生,我会好好练的,不急在一时。”初五道。 “练功确是不急在一时,得经年累月地练,没有捷径可走。只是我时日无多,别摇头,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只盼能在脑子还顶用的时候把所学所知尽数教给你,你一时学不会是应该的,只要全数记下来,扎扎实实把功夫练下去,总有一日能融会贯通为你所用。”仲崇堂道。 初五还是摇头,听他这么说反倒更不愿学了。 仲崇堂伸手摸了摸他脑袋,另一手从腰侧连鞘解下来自己那一把刀,平举到身前拿给初五看,初六也爬过来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刀鞘上闪闪的玉石。 “这把刀还是你父亲赠予我的,”仲崇堂手腕一转,抽了一截刀出来,一抹刀刃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幽幽亮,他望着刀锋说道:“刀名‘在渊’,我说这名字不好不如改作‘于陆’,你父亲也很是赞同。潜龙在渊,何如鱼相与处于陆,便是终于相忘于江湖也是好的。” “我不懂。”初五也望着那把刀,轻声道。 “你心有侠气,已经是懂了。”仲崇堂手指抠了抠刀鞘上那一块失了玉石的凹痕,笑道:“这把刀我收下时候就想着代为保管,到你长大了便交还于叶家,现在你还没长大,我却保管不动了,只好早早交到你手里。刀鞘损了,对不住了。” “不要。” “你是怪我抠坏了刀鞘?” “不是!崇堂先生你别不讲理。” “不管论情论理,你都该收下,再不收就是故意想气我。”仲崇堂故作威严地说道。 初五跳起来一把拿了过去,抽刀在手,左右劈下各演了一招凶狠刀法,气哼哼道:“好了!我拿着了!你放心睡下吧!你要是累坏了,更教不成我!” “好,你自己再多练练,把往日我教你的都想想,明天我再……”仲崇堂说着就歪倒下去,沉沉昏睡。 初六爬到初五腿边拽了拽他,想要他坐下来。初五收刀坐下,把他抱到怀里,他找了个舒服姿势窝着也睡过去了。初五一时回想口诀,一时抬手比划招式,一时又想到眼前这一出困境理也理不清,原本要守夜到后来实在累得狠了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这一夜却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什么事也没有。 早晨起来,初五先是冲去船头船尾看了看两边大船上的动静,没有动静。再远眺江面,仍没见牟渐春的小船过来。算算时日还有一天,只得耐心再等等。 这一天仍是无风无浪地过去,飘了一阵小雨,终究没转成暴雨。初五照顾一大一小两个,闲下来就跟着仲崇堂学武,初六也有模有样地跟着胡乱比划,整天乐呵呵玩得十分开心,一点都不知道发愁。 再过一天,牟渐春已经离开了三天了。 初五从早等到晚,没能等来他的小船,想起他说找药或许要耽误些时候,只得自己宽慰自己再等两天。 第五天上,仍是没能等来牟渐春,到了黄昏时候,却有一艘渔船熟门熟路地靠在江心岛对岸。船上下来一名披麻戴孝的妇人,是那渔家娘子,提着一篮纸钱一把香火几根蜡烛还有几碟拜祭的东西,背着一个包裹跪倒在江心岛上。 大船上终于有了些许动静,各自下来两个人站到渔家娘子跟前,渔家娘子给他们磕头,哭着说头七回魂,想去船上给自己相公招魂,免得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两方人都让她哭得招架不住,各自检视了篮子和包袱,只有一些吃食衣物,据她说都是她相公爱吃的还有两个孩子的东西,招魂用的,也就放她上船了。 渔家娘子费力地攀上船来,在船尾铺排开祭奠东西,翻找了一个陶盆烧纸,一边烧一边哭,哭得不成言语断断续续听来十分凄厉,江心岛上守着的两人都觉没趣,站得远了些。 初五拉着初六出来,想一道去磕个头。 刚刚迈前几步,渔家娘子微微抬头看向他两个,初六忽然抱紧了初五的腿,拖着他不肯往前去,随即放声大哭起来。 渔家娘子轻笑了一声,初五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紧跟着就听到她开腔说话,跟之前阵阵嚎哭全然不同的声调,轻柔妩媚,清冽婉转,像是穿过柳树梢头的一缕微风,也像是破冰的溪流潺潺而动,听得人心尖上颤。 “你这孩子,哭什么?我又不是来杀你的,我来见见杀了你爹的人。” 第六十八章 初五拉着初六急急向后退去,反手把他扔进船舱,自己站在舱口跟前一手拿着火石一手拿着炮仗死死盯着扮作渔家娘子的女子。 相距不过数尺,她抬起头来看得见脸,微黑皮肤圆脸盘还有哭到红肿的一双眼睛,看去跟渔家娘子一模一样,只是眼神完全不同,雾蒙蒙水润润的一闪眼又亮得煞人,对望着仿佛连魂都要被勾了去。 也就是初五年纪小,只看得愣了愣,低声喝道:“你是谁!渔家婶婶呢!” 那女子偏了偏头,笑得又娇又俏,仍是用十分好听的声音说道:“渔家娘子自然在渔家呆着,她听说我要来看看仲大侠,还收拾了一大包东西叫我带来,都在这里,拿去吧。” 说着一挥手,把她背来的包袱推到初五身前,初五疑心地盯着她,弯腰探下去一只手拽开了包袱,里面是几套大大小小的半新不旧衣裳,洗得干净叠得齐整,还有豆糕和鱼干,跟渔家娘子上次留下的没什么不同。 “你到底是什么人?”初五问得和气了些。 “我呀,我也算是封平平的娘,毕竟是封不闻的妻子。”那女子轻笑着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喜是悲。 “咦?”初五睁大眼睛看看他,转头又看了看船舱里的初六。初六挨着仲崇堂坐着,扁着嘴一抽一抽地小声哭,仲崇堂把他抱起来放到另一边,抬手叫初五让开些,扬声道:“原来是锦长老到了,招呼不周,失礼了。” “锦长老锦妍妍?她怎么是……她就是封不闻新娶的老婆?”初五奇道。 “就是我,怎么,不像吗?”锦妍妍说着取了一方素帕出来,沾了些祭奠用的酒水,自眼角至面颊轻手擦拭起来到下颌处更撕扯下来两片软皮一样的东西,一点点卸去装扮,一点点没了渔家娘子的样子,渐渐露出底下面目。 初五初时看得咂舌,到后来看得目不转睛,仿佛一眼望去是一副秀美绝伦的景致。 一身素服,不施粉黛,倒更显出清而不淡浓而不艳的样貌,眉黛似远山,双眸似春水,犹如江南烟雨一般清丽怡人,温柔多情。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29节 “我以身犯险,更以真面目相示,仲大侠仍是不肯出来一见吗?”锦妍妍说着轻手拧了拧帕子,拂过额角沾shi的一缕发丝,偏头从初五身侧往船舱里面看。 船舱里面暗,仲崇堂动也不动地坐在暗影里,一手按着不时啜泣的初六,忽地笑了笑,道:“锦长老的易容功夫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有‘千面人’的名号。男女授受不亲,锦长老又是新寡,我还是就呆在这船舱里吧。” “你果真伤得不成了,”锦妍妍听来也是一笑,道:“封不闻伤你在前,覃中吕毒你在后,死在他们师兄妹两个手里,倒也不损你大侠的威名。” “锦长老果真是来看我笑话,专程来这一趟,辛苦你了。”仲崇堂道。 “倒也不是,”锦妍妍摇了摇头,笑道:“我来见见杀了封不闻的人,要是这人活得好好的或许我就想杀了。如今你半死不活,我倒也不用沾手了。” 初五听得一凛,往舱口挡得更严实一些,凶巴巴瞪眼看着锦妍妍。锦妍妍素手一翻,手腕上的缠丝银镯接连飞了两个出去,一左一右敲在初五膝盖上,力道不大却敲得他双膝酸麻之极,扑通跪倒。 江心岛上守着的两个人听着有些异响,回头来看,锦妍妍立时双袖掩面拿捏着渔家娘子的声调哀哀嚎哭了几声,还扑倒在船板上捶了几下,那两人又转回去了。 初五跪着,仍是手臂撑着舱板挡住。 仲崇堂趁锦妍妍哀哭时候挪到了初五身后,拉他坐倒在一边,自己靠着舱口侧坐,一手把刀连鞘平举在身前,低头看着。锦妍妍哭罢抬头,仲崇堂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虽然残了,我的刀却没残,你不妨试试。” 锦妍妍微微一怔,看着舱口大小两个人,到底没再暗自出手。“我说了我不是来杀人的,我来之前先去看过一回苏管家,也没杀他。他也快死了,封不闻自己就给自己报了仇,哪用得到我。罗佛佛倒是气得暴跳如雷,想找你和苏管家打一场,只是各门各派许多人都在追杀覃中吕,她又断了条胳膊,罗佛佛就忙不迭地跑去帮她了。他倒痴心,可惜覃中吕那小丫头分毫也不领情。” “锦长老是来找我聊天的?”仲崇堂问道。 “不能聊聊吗?”锦妍妍笑道。 “锦长老回去或许能转告罗佛佛一句,他入三尸门之前是少林弟子昙明,我见过昙明和尚的师兄昙华,他听说我要杀上殷鉴山庄,让我带一句话给罗佛佛,他说‘回头是岸’。” “仲大侠眼前就是岸,上得去吗?” “此一事,彼一事。” “仲大侠果然是正道中人,正气凛然,各方奔走殚ji,ng竭虑为武林除害,便是自己落得如此下场也矢志不渝……”锦妍妍话锋一转,道:“仲大侠知道吗?你们杀上殷鉴山庄,是我一步步引进去的。” “愿闻其详。”仲崇堂倒不甚意外,客客气气说道。 “看来你多少猜到一些了,”锦妍妍摇摇头,又是那种一半叹声一半笑的调子,徐徐说道:“仲家有个叫仲伯安的人,在友人家中吃酒吃昏了头,欺侮友人妻子还动手打杀夫妻二人,不敢再回仲家也没处能去,进了三尸门,改名叫钟念念。一年前钟念念忽然撺掇几个三尸门人去仲家盗灾银,说是知道出入路径,万无一失。当时就有人要报给封不闻,让我截下了。灾银没盗来,跟他同去的几个人都死了。他自己躲了起来,没过多久也让仲家人杀了灭口。你们查出那几个死人的身份,知道是三尸门做下的,然后呼朋引伴筹措大半年终于杀上殷鉴山庄,我帮你们调开了罗佛佛还有我手下一众人,不然你们也杀不死封不闻。倒也不是你们没用,他就有那么厉害。” “锦长老一心要除封不闻,难道是被他强娶?”仲崇堂听得疑惑。 “不是,”锦妍妍笑着摇了摇头,道:“是我自己要嫁给他的,我对他是一见倾心终于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我早早就听过有这么一位绝世高手,在师父的寿宴上头一回见到他,他兴致起来,演了好几样兵器,样样神乎其技。那时候师父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也是一位名门正派的高徒。他们不许我悔婚,说我胡闹,绑着我上了花轿。我在洞房花烛夜杀了新郎官,逃进三尸门,封不闻收留了我。” “那为什么……”初五听得半懂不懂的,忍不住cha嘴问道。 “封不闻也说他喜欢我,说我美,比他见过的女子都美。我问他愿不愿意娶我,他说他老婆凶得狠,真娶了怕他老婆打杀我。其实我功夫比他老婆不差,我才不怕。他怕得厉害,成天被他老婆追着打。他说有一天那恶婆娘死了他一定娶我,后来成了真,俞映红生孩子生死了,封不闻也跟我拜了堂。那是我第二回作新娘子,却是我第一回欢欢喜喜地嫁人。我在洞房花烛夜没能等来我的相公,我等啊等,到三更时候终于忍不住出门去找他,他没来新房,却去了跟俞映红的旧居,一手扶着封平平的摇篮,一手抱着俞映红的牌位,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一晚上话,埋怨她,骂她,到底还是最最钟情于她。我在外间也听了半个晚上,站得两条腿都麻了,心中更是一片麻木僵冷。我这一世,都别想赢过俞映红,也赢不来封不闻的心。” “所以你就要他死?怎么这么狠心……”初五又没忍住品评了一句,只觉得她比覃中吕还好看,也比她还疯些。 “他心中没有我,我却爱他至深,日日对着都是煎熬不如让他死了清净,我还能回想一下他的好。他死说到底是他自己糊涂,什么下作腌臜的东西都往三尸门里收,早晚有人替天行道灭了这一门,我不过是推波助澜。”锦妍妍停了停,笑道:“他能死在仲大侠和苏管家手上,一命换你们两命,也算是威风收场。” “锦长老想得通透,”仲崇堂沉声道:“既然如此,怎么又要杀封平平?封不闻找覃中吕托孤是因为你吧?” “呵,呵呵,”锦妍妍断续笑了两声,举袖半遮面又放下来,昂首道:“多半那夜他就知道我在听,隐约也疑心我起了杀心,只是没有实证。他这人心软得很,耳根也软得很,什么主意都拿不定,我哄他几句也就过去了。没曾想,他对封平平当真用心,不止交代了覃中吕还一直把他养在自己房里,专人看着。其实我也没多么想杀他,是他爹不对,不是他。只是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没有封平平或许俞映红还没死,我就一直都不会发现,一直相信封不闻喜欢我,一直等着他来娶我。” “哪有你这样胡乱怪别人的!”初五叫道。 “我怪就怪了,你有什么办法?你还能改换我的心意吗?”锦妍妍说着站起来,身形仿佛风拂柳一般飘摇而前,双袖挥出,袖中各甩出一蓬衣带如烟花绽放条条直s,he出去,一条卷起了初五甩开一旁,数条密密排布挡住了仲崇堂,剩下的如同生了眼睛一般卷向窝在仲崇堂身后的初六。 “初五躲开!”仲崇堂喊了一声,起手挥刀。 他下盘全无劲力,便是双臂力道也不足一成,双手捉着刀柄划过浑圆如一的一刀,用力落招妙至毫巅,刀锋本就削金断玉,锦妍妍用的又是软兵器,绷直的衣带被一刀斩断纷纷落下,在船舱内外铺了一地素白颜色,期间还有叮叮叮一串接连声响,是衣带尽头缀着的银针跌落在船板。 “哇——”初六放声大哭起来,仲崇堂虽然断了衣带,到底气力不济,还有两根断带去势未尽,小胳膊上和眉心上都给扎了一根针。 仲崇堂两手拄刀,撑在船板上。 初五缠着一圈圈衣带滚到他两个身前,半跪起来挡住。 江心岛上守着的人转头看到不对,大声呼喝起来,就要各自往船头船尾冲上。锦妍妍微抖衣袖,把断了半截的衣带都丢在地下,道:“今日没带趁手兵刃过来,果然杀不死这倒霉孩子,仲大侠余威犹在,如能经此大难而不死,咱们日后再打过。” “好说。”仲崇堂说得短促,气息乱得收束不住,不能再多说一字。 锦妍妍清清泠泠地笑了笑,笑容如仙,心意如魔。最后看过一眼嗷嗷大哭的封平平,转身轻飘飘飞落船舷,越过水面,从追来二人之间穿过去。二人一出刀,一出剑,别说衣袂连她影子都没有沾到一星,就任她飞身上了来时渔船。两边大船上各自又落下数人,沈为富轻功最佳追在前头,那渔船已经南向而去,他不能再追。仲家大船放了小船追上去,眼看着渐行渐远,只怕也追之不及。 第六十九章 江心岛上双方人马对骂了一阵,互相推诿,互相栽赃,有人凭着易容术猜到是三尸门的锦妍妍,末了一起转头看着渔船上有没有人能印证一句。 渔船上三人重又躲回船舱,静悄悄不闻动静,便是小婴孩的哭声也渐渐低下去。 初五扶着仲崇堂躺回去,喂他服了药,给他擦了汗,眼看着牟渐春留下的药剂越来越少,仍不知他几时能回来。仲崇堂闭着眼,凝神闭气抵御伤势。初五不敢再打扰,转身抱着呜呜哭的初六,给他拔针。 额头上的银针先拔下来,扎得不深,只一丁点红。胳膊上的针也拔了,掀开衣袖仔细看看,闻闻伤口不像是带毒的。幸好锦妍妍跟覃中吕不是一个路数,也幸好仲家跟侯府严防死守她没能带自己兵器上来,只是借用了渔家娘子几样物事。初五想到这里,呸了几声,怎么也不该庆幸落在这么个倒霉地方。 初六扎得轻也不用包,只是他一直疼得哭,不依不饶的。 初五低头抱着他脑袋舔了舔额头,初六一抬胳膊,另一个针眼也凑过来,初五骂了他一句,再给他舔舔臂上伤处。初六这才扁着嘴忍住哭,委委屈屈地往他怀里拱。初五腰侧被他蹭得忽然一下锐疼,低头看见腰上也扎了一根针,适才急着看仲崇堂,扯掉绕身衣带的时候都没发现。 这一根衣带缠上来还在仲崇堂出刀之前,扎得重,入r_ou_大半,拔出来倒疼得更厉害了。 初五微微吸了口冷气,解开衣裳,银针好巧不巧扎在腰侧那一个掌印上,覃中吕毒掌打出来的手印,原以为毒性清出去这掌印也该渐渐消了,谁知道这些天过去颜色越来越深,形状越来越鲜明,看着古怪,多半这一块皮肤已经给毒坏了。 现下也不知是针眼疼还是一片手掌印都在疼,初五只管忍着,胡乱扯了一条布打算紧紧绑扎起来。初六的小脑袋凑在他腰侧,好奇地偏着头看那个掌印,舌头伸出去,轻轻舔了舔针眼冒出来的一滴血。 初五觉得痒,伸手把他拨开,自己把布条按上去。 初六不屈不挠地爬回来,凑在跟前鼓着脸嘟着嘴一下一下地帮他吹吹,嘴里咕噜着似乎在说:“呜噔,呜噔。” 多半是“不疼”的意思。 初五打好结,把他抱回怀里,头抵着头蹭了蹭,笑道:“不疼啦,初六好乖。” 初六挥着胳膊抱住他脸,舌头一伸又舔了他一脸,初五哭笑不得地把他按下去,初六还想爬起身,初五往船板上一滚压着他躺倒,初六一连串地笑起来。 他两个玩闹了一阵,平躺在仲崇堂身边歇下,初五偏头看了看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虽然是险象环生命悬一线,到底是互相关切的人守在一处。想想锦妍妍连她心爱的人都害死了,自己孤零零的,再清净还不是伤心。 初五半懂不懂地想着,张着耳朵等风声等雨声,到睡过去也没等来。 明明也是初夏时节却一连数日不见风雨,不想要它的时候它连绵不休泛滥成灾,想要它救命的时候它偏偏不来。 天明又早早爬起来远眺江面,等牟渐春,又等了整整一日没有等到。初五心中越来越疑虑,也不敢跟仲崇堂说起。仲崇堂一天里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睡到午间迷迷糊糊醒来吃了些饭食,吃了些药,教了初五一路拳法,教到一半又昏睡过去。再醒来又到了半夜,看见初五抱着初六在船舱口坐着,栽着脑袋不时猛抬一下头往远处看,出声叫他进去。 “进来歇着,老抱着初六多沉,他也睡不好。”仲崇堂道:“只管放宽心,老牟就是死也不会不来。” “死了怎么来?”初五奇道,自觉失言又呸了一口,摇头道:“牟神医好人好报,定能平平安安回来,崇堂先生你不要乱说!” “是,是。”仲崇堂笑着听训。 “诶。”初五叹口气,抱着初六挪进来睡倒,又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去了一天一夜。 第七天上,仲崇堂睡了大半天,到傍晚时候还没醒来。初五担心得不行,不时趴到他跟前探探鼻息,摸摸脉搏。他也摸不出个什么,只觉得呼吸极轻极缓似有若无一样,随着屏息了一阵更觉得心慌。正要撬开仲崇堂牙关再喂些药进去,被指派在舱口望风的初六哒哒哒跑进来撞到初五跟前,没站稳,一整个扑到他身上。 “怎么了?”初五一把捞住他。 “啊!”初六喊了一声,伸手指着船舱外头。 初五抬眼看去,牟渐春大半个人挂在船舷上,挥着一条手臂先放上来一个酒坛,再放上来一个药煲,都用麻绳拴着。 “牟神医!”初五高喊一声,跳起来就去迎他。 牟渐春费力地翻身上船,初五搭手把他拽上来,这才看明白他这一回怎么爬得更笨拙些,他一条胳膊折了,用柳枝夹着缠了几道纱布固定在身前,两条腿走起来也一瘸一拐的,额头还添了大片擦伤,更显得一张脸丑得惊心。 初五忙问道:“牟神医,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摔了。” 牟渐春说话更凶了些,伸手捞起地上的酒坛药煲牵绳挂在自己肩上,初五跟上想要搀扶,牟渐春瞪眼看着他把他瞪一边去了,自己背着两样东西晃晃悠悠地往船舱去,走姿跟初六依稀有些相似。 初六正趴在仲崇堂跟前拍打他的脸,叫他醒过来。 牟渐春跌坐在跟前,把初六拨到一边去,一手捉着酒坛抬眼四处寻觅,初五机灵,寻了一只碗递到他手边。牟渐春倒了一碗酒,一手端着往仲崇堂鼻子跟前绕了绕,酒味醇香,一开坛船舱里都飘满了,凑近闻着更是熏人欲醉。 仲崇堂倒让酒香熏醒了,皱了皱鼻子,赞叹一声:“好酒!” 睁开眼睛看见多日不见的牟渐春,也看见他一身伤,没说什么,费力把自己撑起来,双手接过酒碗,仰头饮尽了。初五正往他身后垫被子好让他坐得舒服些,没曾想他大口就喝了一碗酒,唬了一跳,喊道:“崇堂先生!” “无妨,无妨,老牟带来给我自然是能喝,听神医的。”仲崇堂笑道。 牟渐春又倒了一碗酒放到他手上,道:“就这一顿,往后都不许再喝了。”“那可要喝个痛快!”仲崇堂喊着,又是一饮而尽。 “牟神医!”初五调头去找罪魁祸首。 “一边去,你个小小孩子怎么这么爱管事,去再拿个碗!”牟渐春把初五也拨开,初五气哼哼地把一只碗拍到牟渐春手里,抬头看见仲崇堂又拿起来一碗,伸手就抢,拽过来自己喝掉了。 喝得太急,呛得他连咳了几声,眼泪都咳出来。 仲崇堂和牟渐春一道笑话他,各自端了一碗一碰,一起都喝了。 初五不服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悠着劲慢慢喝,入口品出来有些香又有些苦,有些辣又有些回甘,百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这酒有什么好喝,让他们喝得那么高兴。 初六拽着他袖子,也要喝。 初五酒意上头,熏熏然不知轻重,用小指沾了些酒水点在他唇上,初六伸着舌头舔了舔,张着嘴哇哇叫着吸气哈气。仲崇堂同牟渐春又笑得前仰后合,像两个大傻子。初五抱起初六,拿着袖口给他擦嘴,一边擦一边也笑起来。 “我在渭南遇见王凤玉,”牟渐春酒后和气了许多,还跟仲崇堂聊起闲话:“他说他联络了贺均梅、舒卷、谢贤坤还有几个我没见过也没记住名号的,还有一个你的堂兄弟也在暗中帮忙,想把你抢出去。” “我这么些糗事,这就都知道了?”仲崇堂问道。 “侯府跟仲家明刀明枪在这里对阵,江湖上还能没传闻?这么些天,不论或远或近哪一处深山野地里的该知道也都知道了。王凤玉问我此处情形,我照实说了。你这样,还带着两个拖累,还得带上我这个拖累给你看诊。别说一回带不走,就是带走了,一并惹下仲家侯府也走不远,也无处可躲。”牟渐春道。 “还是老牟明白。”仲崇堂道。 “我是明白,人越多越不成事,就没我说话他们也办不成。”牟渐春道。 “牵扯老牟进来已经非我所愿,只是我管不了你,不必再牵扯更多人了。”仲崇堂道。 “到这时候还逞英雄,傻子。”牟渐春道。 “你这一身伤坐在我跟前,看着比我傻多了。”仲崇堂道。 两个傻子哈哈大笑起来,又碰了一回酒碗,仰头咕嘟咕嘟地喝。初五发愁地看着他们,借着酒劲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别急,”仲崇堂道:“听小苏安排,他是个有主意的,说话急,行事倒不乱来。” “哦。”初五嘟囔着应了,还是发愁,只是醉得昏头昏脑都不知道要愁些什么,抱着初六歪在一边,圆睁着一双眼看着。 牟渐春倒尽了坛中酒,最后倒了一碗药汁,闻着又腥又臭仿佛什么东西死在里头一样。 “难闻。”仲崇堂端着碗,皱眉道。 “喝!”牟渐春取了一枚金丹放进药汁化开,粗声喝道:“这里面可是有金贵药材,我半条命换来的,剩下一滴我都揍你。” “崇堂先生……”初五怯生生叫了一句。 仲崇堂端着碗,抬头望着他笑了笑,端起碗来如饮酒般一饮而尽。 第七十章 牟渐春把初五初六赶出船舱,自己守着仲崇堂。初五抱着初六坐在船舱外头,竖着耳朵,听着船舱里头的声息。初时仲崇堂还跟牟渐春说笑,后来渐渐没了声息,只有几声隐隐的闷哼。 跟着听见有人栽倒,还有人碰翻了一只碗。 初五跳起来钻回船舱,看见仲崇堂昏晕过去,紧闭着眼,紧咬着牙关。牟渐春跌坐在他身旁,一只手还拿着他的脉,满头大汗,神情如虚脱一般,抬头看了看初五,裂开嘴呲开牙,颤声道:“没死。” “没……”初五跟着说。 “这一关他能撑过去,我的法子就能行,就还有救!”牟渐春哼哼两声,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初五更不知想哭还是想笑,拉着初六走到跟前,一道给牟渐春磕了个头。牟渐春挥手赶他们起身,道:“你们两个一边玩去,别捣乱!” “嗯!我给神医热点吃食去!”初五拉着初六又跑出去,一边生火,一边笑着掉眼泪。 “锅锅,”初六凑在他身边咕噜咕噜地说着:“呜咕,呜咕。” 多半是“不哭”的意思。 初五抱起他的脑袋蹭了蹭脸,蹭他一脸眼泪,初六嫌弃地拍拍自己脸。初五笑着,麻利地热了些吃食先端去船舱里头,随后出来喂初六吃。 喂他一口,自己再吃一口。 两个坐在外头吃饭的功夫,终于有些闲心看看远处,远处仲家大船上挑着灯站着人,回头再看侯府大船上也是一式一样,满满当当站了一排人,这些时日藏着掖着躲在船里的全站出来了,一起伸长脖子看着渔船上治病救人的疗效,唯恐牟渐春当真妙手回春,这就跳出来一个生龙活虎的仲崇堂。 初五吃不下去了。 匆匆喂饱了初六,给他抹抹嘴,哄着他先睡下。这才轻手轻脚地抱着他钻进船舱缩在一处角落,不言不语地看着牟渐春,再看着他手底下的仲崇堂。 他本就眉粗目深,这些时日让伤势毒物折腾得脸上更见棱角起伏,油灯昏昏的光里一张脸尽是暗影,不见多少活气。眉心拧成笔直的几道竖纹,不知道给他抚平了能不能让他少难过一些。初五模模糊糊地想着,再看看牟渐春佝偻着的脊背,一只手一直搭在仲崇堂腕脉上,心中略略放心些。 连日来都没有安心歇息过,到这一时竟然坐着就睡过去了。 初五脑袋一栽就睡到深夜里,被一阵异声惊醒了,一阵牙齿死死咬住的咯咯声响,不时漏出一声惨叫。初五猛抬头看过去,仲崇堂在沉沉昏睡中接连惨叫出声,牙齿打着颤,咬都咬不住。牟渐春一手按着他脑袋,翻开眼睛查看,转头向着初五喊道:“打水,打桶凉水来!” 初五忙放下初六起身往外跑,腿压得麻了,到舱口就跌了一跤,爬起来仍是冲去提桶打水。 不远处大船上灯亮,照着水面,初五把桶抛进去,灌了水往上提。站在这里仍是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两边大船上大约也都能听见,要不是崇堂先生昏晕过去了,断不会出声让这些人听见。 初五猛抬头看向仲家大船,听了这一阵,倒有人放下心来从船头退走。 “哇——”初六也给惨叫声吵醒了,吓得不轻又摸不到初五,在船舱里大哭起来。 初五听着舱中叫声哭声,两手提着桶拼力往回赶,一进船舱初六就扑到他腿上紧紧抱住,初五再拖着他一起走到牟渐春身边,放下一桶水,牟渐春用软布浸了水往仲崇堂脸上抹,初五也学着给他擦身。仲崇堂这些时日一直身上冰冷,到现在却是滚烫如炙,仿佛五脏六腑有烈火燃烧一般。 除开废掉的一条腿,他周身都微微抽动着,时不时惨叫出声,也不知经受着何等煎熬。 “牟神医,没有什么药能给他吃吗?”初五哭着问道。 “不能吃,”牟渐春咽了一口,勉力道:“前几日我都用药物麻痹他知觉,现在不行。药酒,金丹,全为了引发毒性。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好比在他体内两军交战,我得看着战局如何,要是我准备的毒物不足,时时再补。镇痛药物吃下去就看不出来了。” “呜。”初五不敢再说,只是低头给他擦身降温。 初六看他哭,慢慢停下大哭,放开他腿也捞起一块shi布,吸着鼻子跟他一起擦。他两个手忙脚乱地跟着牟渐春指示足足忙了半夜,提水,擦身,煮药,到天明时候,牟渐春调配的药似乎终于跟蛇毒势均力敌,仲崇堂声息渐消,只是偶尔哑哑地闷哼一声。 始终没醒来,沉沉睡着仿佛就要一直这么睡下去。 初五把一块shi布搭在他额头上,探手试了试他鼻息,想去拨开他眼皮。牟渐春又给他号过一回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你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牟神医?”初五问道。 “还得调药,”牟渐春想了想,又道:“放心,他倔着呢。” “嗯。”初五微微点头,抬手没再动仲崇堂眼皮,就让他好好安睡。初六也趴在他身边睡着了,小家伙累得不轻,流了一滩口水。 初五扶着牟渐春下船,跳上他的小船,叫醒了船夫又摇船往渭南去。 他清早走了,黄昏回来,提着一个温热的药煲。于是渔船上周而复始,又经历了一回前夜的事情,两边大船上的人又看了一回,听了一回。接连三天,第三天夜里看客寥寥,灯也只得一盏两盏,似乎确信仲崇堂不会再好好地站出去。 第四天白天仲崇堂醒来了一阵,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只喝了几口粥,勉力跟初五笑了笑。初五也尽力想笑,结果眼泪啪嗒就掉出来。仲崇堂抬手揉揉他脑袋,把他和初六都揽过来,抱着他两个坐了一阵,低头又睡着了。 初五扶他躺下,看到他醒来一颗日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小半。 这几日都忙着照顾仲崇堂,到现在忽然发现初六一个白面团一样的小娃娃弄得蓬头垢面的,他自己也差不多少,拎着初六出去洗了洗,两个一起跳着脚晾干,水面上略过阵阵清风,吹得凉,倒也吹干了。 只是初六的小衣裳也给吹跑了,就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晃荡,捞不着。 初六闹着哭,初五只得从渔家娘子的包裹里面翻找,翻来找去,大小适当的衣裳只有一套女孩衣裙。想想渔家娘子两个孩子是哥哥妹妹,也难怪,于是把小裙子给初六穿上了。初六不乐意,走了两步老是绊倒,扁着嘴扯裙子。 初五帮他撕了脚边一圈,再夸他好看,好说歹说哄他穿着了。 黄昏时候牟渐春过来的更比往常晚了些,一边往船上爬,一边抱怨着风大小船乱飘,初五听到这里,忽抬头一看水面,果然风势越来越大了。风中夹着水气,仿佛有零星的几点雨滴砸落。 天色昏昏沉沉的,夕照也没见,远方天际隐隐约约有闷雷一样的动静。 苏水朝让他们等大风大雨的时候,等了足足十一天,眼望着风雨欲来,终于等到了。 牟渐春眼看天色不好,遣那船夫先折返到明日再来接,初五跃跃欲试地跟着他走回船舱,低声道:“牟神医,小苏管家是不是也跟你说了?” “我管他说什么,我只管看病!”牟渐春瞪他一眼,仍是没好气地说道。 初五也不跟他气,四下跑着用油布把船舱口遮盖起来,去船头看了看帆,去船尾看了看舵,再掉头去看看锚。初六也跟着他来回跑,他两个到底把牟渐春给惹怒了,吼了一顿,叫他们乖乖蹲在船舱里。 外面雨已经噼里啪啦地下起来,一下就是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往下砸,风也嗷嗷地吹,炸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前脚后脚地往跟前赶,越听越近。 初六吓得往初五怀里缩,初五一手抱着他轻轻拍打,一手撑开油布睁大眼睛往外看。扑面只得一片雨滴,再看黑夜里千条万条雨线混杂交错,头顶上猛一打闪,一个炸雷跟着响起。初六怪叫了一声,初五shi淋淋地缩回来,抱着他摇了摇。 “初六不怕,咱们就要离开这里了,高兴吧!”初五笑道。 牟渐春给仲崇堂号过脉,回头来瞪眼看着他,喝道:“还不过来倒药!不怕我一只手洒了吗!”“来啦!”初五笑笑地挪到他身边。 初五倒了一碗药,扶着仲崇堂起来,牟渐春撬开他牙关一点点地慢慢倒进嘴里。药汁腥臭,好在他晕着也不甚嫌弃,更好的是他吃下去渐渐没那么难熬难忍,昨天夜里就没怎么出声。初五把他白天醒来过一阵也跟牟渐春说了,牟渐春脸色都好看了一些。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一声轰响,跟着又是一声,仿佛在极近处的水面上响起的两声炸雷一样。渔船本就在风浪上飘摇着,竟也跟着猛地上下颠簸。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0节 船舱里四个人滚作一团,牟渐春扛着仲崇堂,初五抱着初六,初五同牟渐春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是什么动静。 船尾那一面舱口的油布忽然一掀,携风带雨闪进来一个瘦长身影。 苏水朝穿着鱼皮水靠,弓着背站进船舱里头,挥着手急道:“走,走了!我,我扯帆,你,你去起锚!” 第七十一章 “小苏哥哥!”初五把初六塞给牟渐春,跳起来就跟着苏水朝往船头钻出去。 江上风雨正盛,渔船颠簸起伏,初五靠着船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眼睛都不大睁得开,摸着找到了锚具,扳了几回没扳动,大喊着使劲。旁边一双手伸过来跟他一起扳,苏水朝转好帆过来接应他,两个一道把锚收上来。 渔船随着浪涛一起一伏,隐约已经离开江心岛岸边一大截,终于动了。 苏水朝看着船向风势,又去扯了扯帆。初五紧跟在他身边,一下望着他,一下望着渐渐远离的江心岛,一下又猛地掉头去看仲家大船。风雨中看不分明,总觉得那一艘y沉沉的大船上头似乎冒着两股烟,还有些人声模模糊糊地响起来。 苏水朝拉了他一把带回去船舱里,他自己又钻出去,往船尾掌舵。 初五跟着就要往外钻,牟渐春甩手把一个哭不停的初六扔过来,一边头也不抬地盯着仲崇堂给他号脉。初五只得把初六抱起来,船颠簸成这样,怕他独个乱撞撞坏了,用油布裹了裹,寻了几根衣带绑在身前。又扯了一大块油布顶着往船尾去,想给苏水朝也遮挡些风雨。 出来外头初六倒不哭了,趴在他肩上一下一下啜着,被风吹了一脸雨,干脆仰着脸眯着眼睛接雨。初五把他按回怀里,走两步滑一步地往前去。 “你们,回去!”苏水朝在风雨里断续喊着,听来倒不显得结巴了。 初五猛地抬头看过去,除了船舵跟前的苏水朝,近处还站着一个人影,仿佛铜铸铁打的一样钉在船板上,一动也不动。初五只看身形也认了出来,仲伯友竟于这般大风大浪里抢上了渔船,一手抽刀,平平展出去,切开了一片风雨。 初五吓得接连后退,脚下一滑,抱着初六噗通坐倒。 仲伯友却仍是站在原地,微微扬头,看向船舱之上。初五小心地抬头看过去,之前在岛上出现过一次的魏大娘魏蹁跹稳稳站在高处,手持一双厚背短刀,宽厚脸盘上挂着一幅成竹在胸的笑意,仿佛她没有被风雨浇透,没有站在浪头抛起摔落的渔船上,只是平平常常走到这里面见来客一般。 “炸我仲家船,劫走我仲家家贼,包庇三尸门余孽……”仲伯友翻手扬刀直对着魏蹁跹,喝道:“你侯府是要堕入邪道吗!” “谁,谁炸了,证,证据……”苏水朝一边掌舵,一边极力反驳。 “小苏你闭嘴吧。”魏蹁跹不紧不慢地说道,语声柔和却自有一股威仪,苏水朝皱着脸不说话了。魏蹁跹跟着向仲伯友笑了笑,道:“仲家家主亲临问罪,实在不敢当。这风急雨骤波涛连天的,连个火石都打不着,怎么炸船?谁有那个神仙本事,仲家主是不是太高看咱们了?听听这雷声一个接一个,别是让雷劈的吧?” “一派胡言!” “我实心实意帮着仲家主寻根究底,仲家主不肯采信就罢了,何必口出恶言?” “任凭你舌灿莲花,这艘船,这船上的三个人,只要到了你侯府的地界,就是铁证,看你侯府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仲伯友厉声道。 “瞧把仲家主给急的,这船也不是咱们放跑的呀,这风急雨骤波涛连天的,这么小一艘船哪定得住,还不许船锚松动了?仲家主自己看看,这船可是顺水漂,没往咱们渭北去。要是真在渭北这一边,仲家主却在船上,那不是一个不小心就猪狗不如了?”魏蹁跹说来柔和,却是句句不饶人。 “是了,如今风急雨骤,并不知道是在渭南还是渭北……”仲伯友一句话尚未说完,一步迈前,起手刀落,划破一片雨幕向初五初六一刀斩下。“……就让我送这几个孽障一遭。” “啊!”初五怪叫一声,抱着初六往一旁滚。 “锵——” 一长声兵器交鸣的锐响就在他头顶上炸开,魏蹁跹临空跃下,双刀架住了仲伯友的刀。 魏蹁跹毫不耽搁,顺势一刀向他身前刺去,仲伯友半步不退,手中带着旋劲,锵锵两声敲开了魏蹁跹的刀。魏蹁跹一脚踢开船板上的初五,仍是挥刀上前,招招进击,双刀攻势竟如另一片密不通风的雨幕一般。 仲伯友更是神情凝重,全副功力施展开来,弃仲家刀法最擅长的守势不用,左冲右突,寻隙就杀进魏翩跹的刀幕之中,忽而杀出,破空一刀向初五袭来。 初五没躲进船舱,反倒掉头滚向苏水朝身前。 船舱里两个人都只有引颈就戮的份,不能把仲伯友引进去,倒是躲在苏水朝跟前可以跟他一道跳江,凭他的水性总能再捞起来。 “小苏哥哥——” 初五喊着扑过去,仲伯友一刀追在他身后,魏翩跹双刀一交从旁架住他的刀,仲伯友功力较她深厚,一抖一送反倒带着她双刀倒撞回去。苏水朝猛一偏船舵,渔船正在一道浪尖上,船身陡然倾斜,一大片水花扑上来。仲伯友跟魏翩跹同时一歪,什么招式身法都走了形,只在雨水江水之间胡乱缠斗。 苏水朝一手揪住差点滑出去的初五,扯着他肩上布带把他扯回身边。 他跟他怀里的初六都大睁着眼睛看向风雨中长刀短刀翻飞来去的两个身影,多半看不明白,倒也都不怕,最奇的是初六看着这般凶险拼斗反倒不哭。 仲伯友转瞬又冲向他们,魏翩跹双刀追斩他身后,仲伯友忽而一折,倒纵出去直直扑向船舱。魏翩跹待要转身已经慢了一步。初五大叫着,跳起来跟苏水朝一起握着舵柄,几乎打横了船身,渔船让一叠高过一叠的浪推着在江面上一圈一圈转起来。仲伯友人在半空,落下不是船舱却是扑到了船舷。 魏翩跹紧跟而至,双刀飞斩,仲伯友一刀挥出,魏翩跹却不抵挡,只是以双刀追着他刀势紧紧锁住,偷眼看见船身又是一转,大喝一声,顺着转势往前一撞,带着仲伯友的刀同一个仲伯友一道飞身出了船舷,跃到了水面上。 仲伯友还想翻身回船,抽刀却没抽动,抽手要弃刀,魏翩跹趁势双刀斜斩,仲伯友向后一让,噗通噗通接连两声两人都落入水中,转瞬被波涛吞没不见。 “小苏哥哥!怎么办怎么办?”初五紧抓着苏水朝让自己别被甩下船,一边急着问。 “没,没事!”苏水朝也急道:“魏,魏大娘水性好,她,她下水,也是,怕仲家家主死,死在这,不好交代!” “那他们还上来吗?” “不,不上,带,带回去江心岛。” “哦……”初五到底缓了一口气,低头看看初六,除了淋得透透的还挺ji,ng神,挥舞着小手拍打他。初五按住他手,四下看了看渔船正顺水往下游去,前前后后只见风雨不见船影,连日来乌云盖顶一般的大船船影终于没追在后头。“小苏哥哥,你炸了他们的船?” “霹,霹雳弹!”苏水朝道。 “好厉害!” “焦,焦老大做的。” “焦老大,他也是你们侯府的人?” “不,不是。”苏水朝说着说着又急了,一手稳着舵,一手往船舱里一指,喝道:“你们,回去!” “那咱们是往哪里去啊?不是去渭北吧?”初五抱着初六走了两步,忍不住掉头又问。 “……定波湖。”苏水朝偏头看着水面,也不看他。 初五没再问,跑过去把一块油布披在他身上,虽然他已经周身是水,还是给他披着。苏水朝挥挥手再叫他快走,初五抱着初六钻回船舱,一掀开油布就看到仲崇堂跟牟渐春并排坐着,正抬眼望过来。 “崇堂先生!”初五扑到他怀里抱住,一边大喊:“咱们走了,离开江心岛了!” “知道了,知道了。”仲崇堂抬手揉揉他脑袋,再揉揉初六的脑袋,哑声道:“快擦擦,都shi透了。” 初五笑着坐到一边去,扯着布单给初六劈头盖脸地擦干再给自己擦,一边问道:“崇堂先生,定波湖是什么地方?小苏哥哥说我们去那里,我还想问,他忙着驾船,不高兴跟我说了。” “定波湖……”仲崇堂偏头想了想,微微一笑,道:“也是辛苦小苏了,更难为苏管家了,找到这么一处地方。” “他难为个屁!他要不是心眼太多思虑太重还不至于没救。”牟渐春道。 “到底怎么了?”初五跟初六一道盘腿坐下,仰头看着仲崇堂。 “定波湖原本不是湖,是一片山中谷地。山临渭水岸拐了一道急弯,水面收窄,风高浪疾。旧年渭水洪泛,这一处南岸决堤最重,后来北岸开山泄洪,炸出一条水道,山中谷地成了湖泊,渭水注入湖中绕出一条河道再从下游汇入。”仲崇堂道。 “这就是定波湖?”初五问道。 “嗯,定波湖三面环山,风平浪静,更兼无人管事,两岸受灾的渔民百姓多聚集此处。地属渭北,湖上栖居的人却大多都是渭南来的,侯府不管,仲家也管不着,是一片无主之地。”仲崇堂道。 “有人管事,焦重望如今是那里的山大王了。”牟渐春道。 “焦老大?他给小苏哥哥做了霹雳弹,炸了仲家的大船!”初五道。 “原来是他,”仲崇堂笑了笑,道:“他原本是炸山开矿的,被我拽去北岸开水道,险些死在洪水里,一直记恨我。他如今成了管着一方人的焦老大,大人有大量,多半不怨我了。” “坐,坐稳了!”船舱外面忽然想起苏水朝一声大喊。 初五抓着初六,牟渐春抓着仲崇堂,四个人紧紧挨在一处,只觉得渔船猛一个起落,一起都颠起来再落下然后往一侧横撞出去,跟着又滚回来。全不知是进了怎么样的激流险滩,一道道浪拍在舱壁上,还有倒灌进来的。四人只是互相抓住,撞开再抓住,初六到底哇哇哭起来。 第七十二章 渔船颠簸半夜,几次险些倾覆,到长夜将尽时候终于消停下来。 船舱中四个人翻来滚去地跌撞作一团,都有些昏晕不醒,舱中积水随船行轻轻晃动拍打在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身上。 初五侧脸挨着地板,让冷水拍醒了。睁开眼睛眨了眨,慢慢发觉自己是被仲崇堂揽在怀里压在身下,转头就看到他紧闭着眼睛的脸,忙伸手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 初五缓过一口气,又想起初六,伸手往四周围掏掏摸摸,从仲崇堂另一条臂膀下面拽出来一个小初六。他裙子掀到头上,shi乎乎地张着嘴喘不过来气,初五慌忙给他扯下来,大力拍拍他脸蛋。初六呼吸了几口又哭起来,没剩下多少力气,哑着哭,哭得委屈极了。初五只好把自己从仲崇堂身下挪出来,抱起他摇摇拍拍,揉揉他脸蛋。 一旁牟渐春也醒来了,猛然翻身坐起,伤臂不慎拄着船板,疼得他大骂一句。一手撑着自己从浅水里挪到仲崇堂身边,仔细查看。 “怎么样?”初五小心地问道。 “雨停了?赶紧把水舀出去!坐这碍什么事!”牟渐春喝道。 “好!”初五抱着初六跳起来,踩水里险些一滑,一边膝盖似乎撞得不轻,一瘸一拐地往船尾找桶去。 又想起苏水朝一直在船尾,这么大风大浪的一路过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油布早就掀飞了,船舱口也塌了半边,初五一手抬起来,弯腰走出去,一眼看见外面天色仍是昏昏蒙蒙,隐约透着些亮。风浪稍歇,雨仍是下着,千条万条漫漫无际地下着。放眼望去四下依旧是茫茫水面,烟雨弥散,全不知此处何处。 “小苏哥哥……”初五抬手遮着初六头顶,自己眯起眼迎着雨,看着船舷跟前一道细长人影,出声问道:“小苏哥哥你没事吧?我们是到了……” 苏水朝的身影猛然往后退了一步,稍稍停顿,跟着倒翻出去轻轻一声响动没入水中。 初五看得愣住,抱着初六深一脚浅一脚扑到船舷边上,探头看向水面只见层层水浪,哪有什么人影?几乎要疑心自己看走了眼,偏头问初六:“你看见小苏管家了吗?” “呜。”初六哭道。 “别哭啦。”初五伸手给他擦擦脸,叹口气。 一时又心乱起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看看船舵用缆绳绑死了固定成一个方向,暂时也不用管,于是提上桶想回去问问牟渐春再作打算。转身抬头,这才望见船头前方。前方不再是水天相接,已经能看见一脉青山连绵起伏,横亘在不远处,山脚下水岸边还有更多颜色形状,虽看不真切,也可见是有人群聚集,居住生息。 “定波湖!”初五叫了一句,拎着桶抱着初六踩着水跑回船舱矮身又钻出去,冲到船头。 船头桅杆折了一根,帆也不知飘落在哪一处水面,还剩下两张小些的帆支棱着。初六扔了桶,迈过去断桅,冲到最前头趴在船舷上,举着初六让他往前看。 “初六!初六!你看你看,咱们就要上岸啦!别哭啦!” 初五喊得欢,牟渐春又在船舱里吼他:“不是让你舀水吗!你乱跑什么!”“哦哦!我就来啦!”初五把初六抱回来船舱放下,笑着提桶往外倒水,一边问道:“牟神医,你怎么不高兴啊?咱们可以上岸……是了,你答应仲家不去渭北地面……”初五忽然想起来牟渐春为了医治仲崇堂应下过这么一条,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牟渐春瞪他一眼,道:“去渭北有什么可高兴的,就让我去我也不去!” 初五舀出去半桶水,一边跟他说:“牟神医,小苏管家不见了,我出去就看见他往水里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先游上岸了,咱们的船正慢慢往岸边飘。” “哼。”牟渐春只黑着脸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从水里摸出来那一套金针,仔细擦拭过,又往仲崇堂头上扎。初六趴在跟前看着,张着嘴,伸手想去摸摸金针,被他一巴掌打开,扁着嘴又想哭,抬头看看牟渐春的脸也不敢哭,蹭回到初五身边抱着他腿不松手。 初五也不知道牟渐春怎么分外脾气大些,抬手揉了揉初六,只要这位神医肯尽心尽力医治仲崇堂,打骂两下也就随他打骂了吧。 船舱里积水清出去,初五又上船头船尾清理撞碎撞断的杂物,马上就要靠岸了,船虽然处处折损多少还是要收拾齐整,请小苏管家设法还给渔家娘子。初六颠颠地跟着他跑,不时啪嗒摔一跤,自己爬起来,还是追着他跑。初五抱着根断桅,看着他也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帮他抱着细的那一头,也就是扒在那一头挂着,忍不住笑。 船身忽然一顿,行来更是缓慢,似乎到了一片浅滩,船底擦着一处水中突出的岩石。初五把断桅一点点挪上船舷,撑着露出水面的一小块岩石,船身微微转向,顺水继续往岸上去。 到近处更看得分明,沿岸是一带房屋,有砖瓦的,有竹木的,近岸还有油布撑起的小帐篷,看去简陋错杂却也街道俱全,还有一个修得齐齐整整的码头,算是视线所及最像样的物事。码头两侧泊着十多艘渔船,渔船里头似乎有人,岸上房屋里似乎也有人,只是无人在外行走,无人出声,这一整片湖上岸上只有雨水簌簌落下,再没有多余动静。 初五心中忽然一空,放手让断桅落下船,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看船舱,船舱里面牟渐春还在给仲崇堂扎针,全不问也不在意其余。 初五弯腰把腿边的初六抱起来,两个一道站在船头看着眼前森森水岸,只觉得初六热乎乎的,沉甸甸的,抱着仿佛心中莫名地踏实了一些些。初六在他怀里扬着手往前招,无忧也无畏,咿咿叫着仿佛想扑上岸去。 初五把他两只手捞回来,忽听见后面船舱里响起低低的一声:“初五。” 仲崇堂醒来了,出声叫他。初五并不回头,梗着脖子只当没有听见,仍是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码头。 码头上站得有人,齐齐站了一排,数了数,足足六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迎着这一艘船。最右一个人影初五认出来了,正是之前入水遁走的苏水朝。他身旁人影也有些眼熟,圆圆的像是沈为富。 初五略略放心了些,仍是觉得古怪。 渔船近了码头,船头斜撞在码头一侧的木栅,有个没见过的人凑上来,迅捷地牵走了船头缆绳绑在一处木桩上,跟初五比了个手势,似乎让他下锚。 初五拿着锚具,仍是抬眼紧盯着码头上。 那六个人移步过来,正正站在船头跟前的岸沿,一尺之距,一步也不再上前。苏水朝低头看着船头的初五,涨红了一张脸,扬声道:“船,船上的人,听,仲,仲崇堂……” 他说到这里结舌结得怎么也说不下去,焦急地伸手抓抓脑袋。 “小苏你别说了,这个恶人不用你来当。”沈为富合拢的铁骨扇轻轻拦在他手臂上,出声道:“船上可是仲家家贼仲崇堂!仲家传书各门各派已将你罪行昭告武林,言之凿凿,铁证如山!我侯府也是武林一脉同气连枝,自然不能纵容这等恶行……” “你们……”初五听得愣怔住,只是说出来两个字。 苏水朝拉了一把沈为富,上前一步,坚持自己说下去:“定波湖,是渭南百姓的地方,侯,侯府管不着。只要,只要上岸一步,踏入渭北一步,侯,府众人定然要主,主持公道!拿,拿下,送返仲家!” “小苏哥哥,我不明白……”初五心中一片慌乱,话说出来倒平静。 “你们!随水,漂,漂来此处,不是谁要包,包庇你们!你们!只要上岸!更没有人能包,包庇你们!”苏水朝奋力吼道。 “为什么!凭什么!你们不是不知道崇堂先生是冤枉的!他才不是坏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初五跟着大吼起来,声息打颤,周身也在打颤。初六窝在他怀里,跟着举了举拳头,陪着他一道生气。 “你敢说船上没有三尸门门主遗孤?你敢说你不会仲家功夫?”沈为富接连吼了两句,摇摇头,低下声来说道:“要是仲大侠只带着你们其中一个还罢了,两个都活生生的跟着他,怎么也洗不脱罪名。侯府可不是只有我们这几个,还有苏管家,还有侯爷……还要在江湖行走,在武林往来。你听明白了吗?上岸就抓,不上也拿你们没办法!” 初五气鼓鼓地站在船头,眼泪都要迸出来,生生忍住。 全没想到一番死里逃生换过地方,还是这么一个局面,之前苏水朝几番欲言又止还突然跳船,自然是不想交代。现下他跟沈为富都是面带难色,又羞又愧,语句中能说不能说的也都透露了。初五不傻,他听是听得明白,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还是这样。 “如此,有劳诸位了。” 身后又响起来仲崇堂的声音,温和宽厚,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他没有多少气力,声息无法用内劲送出去,只是四下静寂,众人都静悄悄听着,齐刷刷举目向他看去。初五也回过头,仲崇堂一手扶着船舱,一手按着牟渐春手臂歪歪地站出来,一条腿不能走动,稍稍挪了些就要往前倒。 初五忙放下初六,掉头过去用肩膀撑住他另一边。 仲崇堂低头看了看他,轻轻笑了笑,道:“别哭,别气,总是多一分生机。” 初五低下头,只想着之前跟他的约定,有逃命的转机带着初六就跑,现下怎么也不能跑,不能让他提起来。 仲崇堂一边臂肘架在一人身上,双手抱拳,对着岸上遥遥行了一礼,道:“诸位仁义相助,仲某心中记下了,只是未必再有机会报偿,只得一句多谢,还请各位收下。” 岸上忽然扑通一声响,苏水朝单膝及地,抱拳向船上行了一个大礼,昂首道:“侯府,苏水朝,什么,什么也没做成,不敢当仲大侠的谢!” 仲崇堂正要说话,苏水朝身旁的沈为富也单膝行礼,喊道:“侯府沈为富,不敢当仲大侠的谢!” 沈为富身旁一名白净面孔书生模样的男子跟着单膝跪下,高声道:“侯府李合情,不敢当仲大侠的谢!” 再来跪下的是一名样貌相似的高挑女子,也在雨中淋得透shi,一张粉白面孔水淋淋的,声息也水淋淋的动听:“侯府李合意,不敢当仲大侠的谢!” 再后面是一名样貌敦厚神情坚毅的年长男子,看去比仲崇堂还大不少,一样单膝及地,粗声道:“侯府王守业,不敢当仲大侠的谢!” 五人一一跪下,一一说来,仲崇堂也不由动容,沉声道:“大恩不言谢,仲某明白,仲某心领。” 第七十三章 一排六人,最后一人跟他们五个站得离开一些,是个身形壮硕的大胖子,比沈为富要圆出一大圈去,直挺挺立在当场动也不动,一双胖手搭在肚皮上,一直半眯着眼睛到此刻忽然睁开,虽睁不大,却也ji,ng光迸现,开腔如洪钟一般浑厚震响,问道:“仲崇堂你还认得我吗?你把我拽来这么个鬼地方,今日老天开眼,叫你也落在我这里!” “重望兄,”仲崇堂笑道:“多多担待。” 焦重望“嗬嗬”笑了几声,连笑声都带着震响,又道:“渭北归侯府,定波湖归我,山是我开,水是我蓄,没有我点头谁也别想上你这艘船,你就呆着吧!” “也好,有劳重望兄了。”仲崇堂点点头,仍是笑道。 抬手还要抱拳为礼,臂肘从初五肩头滑下去歪歪地要摔,初五两手撑起来托着他。 牟渐春从另一边拽着他,只有一只手能用也是十分费力,没好气地说道:“都说完了?下不了船就进去躺着吧!一个个杵在外头淋雨,怕不是一群傻子!” 苏水朝看他三个要倒不倒的,原本站起来跨前一步就想来搭把手,脚踩在岸沿上,沈为富喊了他一声。苏水朝站住,猛一跺脚,喝道:“走,走吧!” 他当先掉头就走,侯府其余四人也都站起来跟上,沈为富临去跟初五比划了个手势,左右划拉划拉又往前戳了戳渔船方向。初五瞪眼看着他,只顾生气,哪看得懂他比划什么。沈为富用口型骂了他一句:“笨。” 李合情叫他走,他又气哼哼地冲初五喊了声:“等着!”这才跟上去走了。 只得一个焦重望还站在岸边,来回打量这艘破烂渔船,也不再跟船上的人说话,叫了一声刚才帮忙系船缆的人,低声跟他交代了几句。 牟渐春已经搀着仲崇堂往船舱里去,初五也只得离开船头一道钻回船舱,初六站在船头上前后看了看,咿呀叫了几声,虽然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而且一心想往岸上去,来回转了两圈,颠颠脚,晃晃脑袋,还是哒哒地跑回去找初五。 船舱里牟渐春仍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姿势,拿着仲崇堂手腕给他号脉,初五坐在他们对面,缩成一团,气鼓鼓地死盯着船板。 “小傻子。”牟渐春头也不抬地骂他一句。 “哼!”初五不服。 “初五……”仲崇堂正要跟他说话,让牟渐春一针扎到脸上,疼得撇嘴。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根本去不了渭北。”初五猛一抬头,瞪眼质问面前两个大人。 “我一直没醒……”仲崇堂给自己辩解了半句,苦笑道:“听见定波湖心里就有个大概,这是个折中的办法,也是苏管家能给出的最好办法了。咱们这一船老幼伤残,别说逃,寻一处庇护也不容易。” “可是,可是这不对啊……怎么能这样?”初五问道。 “说你傻你还真傻,”牟渐春冷笑一声,道:“谁跟你论对错是非,论的是恩怨利弊,就不说别的,你知道三尸门是怎么起家的吗?开门立派的三个人是走镖的,昧下了生平最大的一趟镖。知道是谁家的镖?恪靖侯韦渊的叔公在外做官几十年攒下来的全副身家。这位叔公怕兄弟贪图他的,放着侯府那么些高手不用,自己请了个镖局,想要悄没声的运回家乡,结果再也没见着那一趟镖。侯府千里追杀,这三个人逃到了殷大善人府里,侯府碍于善人的面子没要他们的命,他们还弄出一个三尸门。三尸门在一天,都是侯府的眼中钉r_ou_中刺,这些年下来侯府恨三尸门恨得入骨,能让这小东西上岸?” 牟渐春说话又冲又不清楚,初五费力地听着,还没理顺这中间的关系,忽然发现牟渐春说的是初六。初五一转头,三尸门门主的遗孤封平平就挨着他坐着,眼巴巴地看着他。已经改了名字,却也没什么用。 初六两只手揪着shi乎乎的裙子给他看,拧了好几下拧不动。初五搭手上去,帮他拧了一把,随后把他揽到怀里抱住。低头把额头抵在他头顶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先这么呆着吧,”牟渐春看着他两个,语气也缓和了些,道:“这里船只往来多,我托人寻药也方便些,就不去他渭北又如何!” “哦。”初五闷闷地应了一声。 牟渐春给仲崇堂扎完针,起身要走,仍是去配药熬药,一天也不中断。初五跳起来送他,他那一艘小船竟然也来了定波湖,船夫远远地看见渔船,摇手招呼着。初五心下明白,牟渐春自然知道得更早,提前就安排了船夫过来这里。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1节 也不再问什么,只是搭手扶着牟渐春下船。 眼看着雨势渐歇,回去船舱把shi透的卧具一样样搬出来摊开搭在船舷上,初六来回跑着帮他扯布单,一下子整个人就被盖在下头,初五还得捞他出来。再回去船舱扯了几块油布,拖出去抖抖水,回来给仲崇堂铺好让他躺下。 “初五。”仲崇堂又叫他。 初五低着头不听,只顾忙来忙去,提着初六又想出去把他给洗了。 “我不赶你,”仲崇堂轻声笑了笑,道:“你坐下歇会吧,别躲了。咱们刚到这里,侯府可是盯得紧,你抱着初六走不掉,扔了初六你肯定也不走。” 初五到底抱着初六站住,其实也累得一点劲都没有,就是硬犟着不停下。 “侯府的人不是走了吗?”初五问道。 “你再看看。”仲崇堂伸手指了指船头,初五往前走了一些,俯身仰头看出去,看到岸上先前站着六个人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驼着背的瘦老头,搬了张椅子坐在那里,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瞌睡,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是来守着我们的?他很厉害吗?”初五问道。 “他叫孙四壁,侯府四大高手之一,最厉害的是苏管家苏自殊,下来是李合情和李合意的哥哥李合理,他在殷鉴山庄跟马长老拼了个两败俱伤,没能回来。然后就是孙四壁,第四位是你见过的魏大娘。魏大娘跟着小苏乱来,只怕都被苏管家抓回府里关着了。竟然派出孙四壁看着咱们,他大约也是伤势未愈,可你从他手里是决然跑不掉的。”仲崇堂道。 初五听见他这么说,反倒松了一口气,带着初六一道在他身边坐下来。三个人紧靠在一起,都是筋疲力尽地懒懒瘫倒,一时谁也没动没言语。 虽说还是困在这艘船上,可是到底没有追兵虎视眈眈,也没有风高浪急四面环围,水里岸上都静静的,仿佛天不管地不管人间也不再追着他们不依不饶,许多时日以来,都没有这一刻这么安宁。 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又或者三个人的都在叫。 “没吃的了,”初五苦着脸道:“小苏管家之前带来的还剩下一点点,也都让水冲跑了,牟神医只带药,还要吃咱们的。” “要不,咱们一起喊喊老焦?”仲崇堂道。 “饿——”初六抓着初五的袖子摇晃,他说这一个字倒是说得十分口齿清晰。 “我去喊!”初五跳起来,拉着初六往船头走,反正带着他讨饭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 正要上船头喊人,忽然听见船尾扑通一声,忙掉头去看,却是一条大鱼扔在甲板上,活泼泼的,翻腾着拍打鱼尾。 “咿呀!”初六叫了一声,扑上去抱大鱼,揪着鱼尾巴被拖得坐倒。 初五一把没捞住他,小心地转头看了看周围,丈许远处泊着另一艘渔船上似乎有些动静,有人从船舱里稍稍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了。 “多谢……赠鱼?”初五扬声道。 那边船舱里面又探出个脑袋,眯着眼睛似乎跟他笑了笑,晒得黝黑的脸,笑得憨厚,还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又往船舱里缩回去了。初五想了想,收了疑心,蹲下去跟初六一道捉住大鱼,这么大一条吃倒是够吃了,只是船上柴火都没了,锅也不见了,泥炉也塌了半边,总不能生吃了这条鱼。 两个正抱着鱼犯难,初六还被鱼尾巴给拍了脸,忙着饿,没想起来哭。 身后又是扑通一声响,齐齐回头,看见一捆扎好的柴扔在甲板上,这一回是从另一边来的,另一边的渔船上有个圆脸妇人跟他们招了招手,笑道:“拿去用,用吧。” “多谢婶婶!”初五嘴甜,听得那妇人更高兴了。 初五叫初六守着鱼,去船舱里拿了仲崇堂那把刀,拿来剖鱼刮鳞。这刀反正仲崇堂也给了他了,随他怎么用。大刀虽不好施展,胜在锋利,将大鱼剁成小块,用细柴穿了,架在火上来回翻动着烧熟。那妇人还给他扔了一小包盐过来,初五谢了又谢,小心洒匀。 r_ou_香遇火就飘,初六在泥炉跟前趴着,馋得肚子更加咕咕叫。初五一边烤鱼一边还得伸腿把他从炉子跟前拨开,怕他把自己给烤了。 活鱼鲜嫩,不一时就粗粗炙成一顿,初五先撕了几块,吹凉,挑刺,递给初六吃。然后拿进船舱三个人一起撕了吃,虽是因陋就简,烤得还有好几处焦黑,倒也吃了这些时日以来最香的一顿饭。 吃饱了仲崇堂先昏睡过去,他难得清醒这许久,到底撑不住了。 初五跟初六也都挨着他睡倒,渔船随着轻轻波浪慢慢摇动,船上只得三个人此起彼伏的轻缓呼吸。 午后焦重望手下那个人又过来了,还带着好几个人,扛着木板桅杆同各式用具,一起上船来敲敲打打,把狂风暴雨中破损的船身尽数修整起来。初五被吵醒来,看着他们忙活,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大理会,只有领头那个应两声。他还把小泥炉也重新糊好了,又叫人上岸去拿了口锅回来架上。 他们忙到天黑才走,初五拉着初六跟他们道谢,他们一道向船舱里头弯腰行礼,一道走了。 初五拿着新炉新锅用剩下的鱼炖了一锅鱼汤,到这会才想起来沈为富比划那几下的意思,意思是周围这些人会照看这艘船,应该是饿不着了。 仲崇堂一直没醒,初五跟初六喝了鱼汤,守在他旁边。 牟渐春的小船好晚过来,从渭南到定波湖更远了,难为他一趟趟跋涉来去。初五听见小船响动的时候正在犯困,刚想去船舷跟前接牟渐春上来,脚步声忽然就到了船舱外头,剩下最后一步没走,笔直地站在那里,不进来,不低头,只是传来堵着嘴的重重咳声。 “谁!”初五喊着,一下挪到仲崇堂身前,举刀对着船舱外头。 第七十四章 船舱外头的人并不应声,又咳一回,略略抬手把药煲扔进来。 初五唬了一跳,忙丢下刀去接药煲,唯恐摔了洒了。那药煲稳稳地扔到他跟前,入手似乎有一股浑圆劲力,轻轻柔柔仿佛一团云彩扑到了怀里。初五张臂抱住,才觉出药煲沉重,还有一些余温。 忙开盖看了看,闻了闻,还是那么腥臭的味道。 初五疑心地抬头再看看站在舱口的人,肩膀以上都看不见,身形服饰声息都认不出。再度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代牟神医送药来的吗?” “叫醒他。”来人轻轻交代一句,语气并不如何威严还有些温文意思,听来却是不容置疑。 “叫不醒,他吃药之后一直都这么睡,只能等他自己醒过来。”初五想了想,问道:“你是仲家的人吗?那个孙四壁在岸上看着,他不管你,你是苏管家吗?” 来人仍是不理他,似乎也默认了。 随即一手轻抬,一团小小的黑影从他指间弹出,擦过初五肩头,笔直s,he向躺着昏昏大睡的仲崇堂。初五更是吓得不轻,放下药煲抬手没能拦住那个暗器样子的东西,匆忙回头,圆圆一小颗正敲在仲崇堂头上,随即骨碌碌滚落下来。 初五捡起来看了看,倒也认识,是侯府的金丹。 一时不知该不该骂他欺负睡不醒的人,掉头正要问,来人双手连弹,又是几颗金丹簌簌地飞进来,他根本就看不着,却像是手上长着眼睛一样一颗颗全都蹭着挡在跟前的初五过去,敲在仲崇堂头颈间几处x,ue道。初五胡乱挥手,两手空空一颗都没挡住。 “你干什么!”初五到底气了。 “他这是亏本买卖。”身后响起仲崇堂的声音,刚被敲醒,悠悠地问道:“侯府各人只得一粒的金丹都到了我这里,侯爷要是舍不得再给,你们可怎么办?” “崇堂先生!”初五掉头回去看见他揉着脑袋坐起来,忙搭手搀扶,再倒了药拿给他喝。 “他们乐意,我那一颗就没给你。”来人在舱外徐徐说道。 “你怎么样?”仲崇堂喝着药,沉声问道。 “不怎么样,老牟为了给你看诊也不管我了,只当我死了。我不让他出府找你,不过是不想麻烦,也不想让他麻烦,他一心觉得我要害死你。我跟你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想杀你的人排出几里地也轮不到我。”言语中听来,来人果然便是苏自殊。 “那你把牟神医怎么样了?”初五问道。 “你带的这孩子怎么那么多话?”苏自殊仍是不理他,只问仲崇堂。 “放心,”仲崇堂拍拍初五,向舱外问道:“你替老牟送这一趟药,少说也得让他狠狠骂上一顿,这么委屈,有什么话非得自己跟我说?” “没什么。”苏自殊道。 仲崇堂笑了一声,自顾捏着鼻子喝药,一边抱怨好苦好臭。初五也捏着鼻子,挥手帮他扇扇药味。初六也让药味给熏醒了,翻身起来坐在一旁,扁着嘴哼咛。初五再伸手帮他也捏着鼻子。 “明天我叫人送点糖来。”舱外苏自殊忽然说道。 “咿呀!”初六给吓得叫了一声,初五抱着他哄哄,跟他说:“乖哦,外面不是坏人不用怕。” 不是坏人的苏自殊听来似乎轻笑了一声,叹声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仲大侠,你确是大侠了。” “老苏谬赞了。”仲崇堂道。 “别谦让了,这是不是好话都难说。你落到这一步,不也是因为‘仲大侠’这三个字?”苏自殊停了停,又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仲家容不下你,侯府也收不了你。” “侯府在三尸门派得有人,是吧?”仲崇堂低声问道。 “你果然知道,”苏自殊说到这里,抬手堵着嘴接连咳了几声,再开口仍是声息平定,温文有礼:“你虽然是仲家后人,常年独自浪迹江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人处处制肘处处权衡?我有时也羡慕仲家,血脉亲缘到底跟侯府这些七拼八凑的不同,钟念念躲进三尸门几十年始终记着自己是仲伯安,我先后送了数人进去三尸门,有的死了,剩下的都叛了。杀进殷鉴山庄时候,我们趁便除了两个,还剩下一个。原本是罗佛佛的手下,现在跟着锦妍妍,也是因为锦妍妍叛了侯府。” “她确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仲崇堂道。 “她拿着太多把柄了,她上船看你的前一晚到过侯府,想跟我谈一笔生意。”苏自殊苦笑一声,道:“说来有些话长,三尸门开门立派,是因为武慕卿、胡齐、王贤重三人弄丢了侯府亲眷的镖,让殷大善人殷明则收留下来。殷明则是三尸门第一任门主,要你说,他知不知道镖银的下落?” “他不是大善人吗?怎么会……”初五忍不住问道。 “听过殷大善人一些事迹,也捐钱,也放钱……人无完人,只是时日久远并不知道当年事情,难说得很。”仲崇堂道。 “你倒为逝者讳,却跟活人过不去。”苏自殊轻哼一声,道:“殷明则活着的时候,碍于他的名望侯府一直按兵不动,到他儿子殷福来继任,上代廖管家正思谋着再去找找这笔账,殷福来先上门来了。他这人ji,ng明之极,话说得十分漂亮,虽没认下任一样罪责,却愿意举三尸门上下之力逐年偿还侯府。之后每年果然送来一些,虽不多,总算诚意可嘉。到殷福来死了,封不闻不止放任门人,对这些事情更加不闻不问,遣人去商议,让罗佛佛卸了一条胳膊赶回来。” “要是他们还继续送,你们是不是就不打三尸门了?也不管他们干多少坏事了?”初五问道。 “你小小年纪,学得跟仲崇堂一般不通人情,只怕人生多艰难。”苏自殊道。 “这回事也有锦妍妍从中作梗,她一心要封不闻死,做下不少事情。殷鉴山庄空无一物,没有盗走的灾银是自然,也没有三尸门历年累积的财物,想来是她提前腾挪走了。”仲崇堂想了想,问道:“她要用银子跟你换封平平?” “不行!”初五猛然把初六塞到自己身后,带着他往船舱前头退。 “换侯府不去追杀三尸门余党,再加一个封平平。”苏自殊并没有什么动作,看来也完全不想抢孩子,仍是徐徐说道:“既然是谈生意自然有讨价还价,我答应了前半,侯府经殷鉴山庄一役,死的死伤的伤,只一个罗佛佛就对付不了,答应她也没什么。这后一半我没答应,我让她自己问你。” “她没跟我说这些事。”仲崇堂道。 “嗯,”苏自殊轻咳了一声,道:“是我枉做小人了,还想着不能都让她说了,也得让你听听我的说辞。” “我听不听有什么要紧?我也不能管你,我也没想管你。”仲崇堂道。 “你要是没有中这蛇毒已经冲到我侯府来,揭穿仲家监守自盗,仲家在三尸门有钟念念,只怕也知道侯府许多事情,别说你没想着两下互相都揭出来。侯爷说了,不能让你踏足渭北一步,也不能把你放回去。你在这,侯爷看着心安些。你活着一天,也让仲家结结实实地提心吊胆一天。”苏自殊道。 “没想着难为侯府,”仲崇堂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到底是姓仲的,不想看着一家上下齐心合力为恶,不论做下什么错事,都该老老实实认罪,老老实实悔过,从头改正。坚拒不认,不过是把错处越滚越大。” “如今谁听你这些?你连一样证物都拿不出来,单凭嘴说,能治仲家的罪?自己倒是随身带着两个罪证,想帮你辩解一句也不能。”苏自殊道。 “还有一个法子,”仲崇堂停了停,竟有些犹豫不决的意思,他于生死关头也能当机立断,倒是将要出口的话让他更为难些:“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总要他们醒醒。仲崇彦的账册不会拿出来,多半也毁了。但是开销总是花出去的,总有痕迹。渭南全受了灾,不姓仲的也有那许多人,总有眼见耳闻仲家如何花费。你在渭南也派的有人,潜心查探,逐一问出来。也不用跟仲家对质,就悄悄散播出去让众人都知道,让受灾受难的人一起去仲家问问清楚。” “你这是要断绝仲家的声望。” “要它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反倒让一家人不好好为人处世。” “哈哈哈,”苏自殊放声笑起来,笑得又咳,边咳边笑道:“仲家的声望多半也是你给的,既然他们追杀你至此,就由你带走吧。” “我也不要什么声望,什么仲家,什么大侠,我就只是舍不得打死两个孩子。”仲崇堂伸手招招,初五拖着初六又回来他跟前,紧挨着他坐下。“看这两个孩子多好,又能干,又能吃,吵是吵了些,呆在船上没什么事做吵吵也挺好。” “小苏也喜欢他们。” “小苏挺好。” “说来得谢你,小苏原本总跟我犟,怎么也不肯听我的话,从你这回去,不单是乖乖认罚还自己跟我说愿意学当侯府管家。他想护着你们,等我死了,有他照看你们。”苏自殊道。 “老苏……” “老牟没跟你说吗?我治不治都不顶什么用了。” “黄泉路上且等等,我随后就来。” “我不等你,有牟神医给你延命你就只管活着吧,小苏想照看你们,他到底年纪轻,未必能做到多少,倒是你活着一天就也照看照看他,把他当第三个孩子。”苏自殊自始至终没进来船舱,没露一面,没断了轻咳,临去丢下一句话:“我这个孤也托付给你了。” 第七十五章 苏水朝一直没露面,去过江心岛的几个连同魏大娘魏翩跹都没再见过,只有孙四壁铜浇铁铸一般定在岸上,风雨无阻看着船上。 刮风下雨的时候他撑把油纸伞,伞也像是铁骨的,于风中雨中纹丝不动。 晴天的时候他只怕坐久了也坐得有些无趣,有一日忽然拿出一把二胡,悠悠地拉了半天,曲子倒也不难听,只是听着凄清,还有好心人经过时候丢给他几枚铜钱。孙四壁第二天就不拉了,端了张矮几摆了一副棋盘放在椅子旁边,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人凑到跟前想看看,都让他瞪眼凶走了。 初五头几天时不时就抬眼看他,总觉得让他这么盯着别扭,而且都看不见他动弹,也不知道他怎么吃喝拉撒的。到后来一天天的也惯了有这么个人在跟前,还有小曲听,虽然就听了半天。 陆续有人到沿岸来,有不怀好意的深夜过来,让孙四壁给打走了。 有在近处缩头探脑窥视的,让焦重望领着人请走了。 这些大约都不是好人,还有仲崇堂的朋友远道而来看望他的,也都让孙四壁给拦下了。有人行了一礼就走,有人于岸上徘徊不去,还有就近住下从此长居定波湖时时前来探望的。没人能上船,侯府不放,仲崇堂也没有要见的意思。 大半时候他都睡着,小半时候他醒着,初五问起岸上来人,仲崇堂也说起过一些来历,寥寥数句就没了。跟着仍是要初五练功,一招一式地看着他练,一句口诀一句口诀地跟他拆解。初五知道他用心,也练得勤勉,就是没有功夫再陪着初六玩。初六一开始还跟着他比划,然而练功枯燥,马步一扎几个时辰,一套招式几十上百遍地打,初六到底年幼,不一时就烦了,只顾缠着初五闹腾,不是被初五赶就是被仲崇堂赶去一边。 到后来只要仲崇堂一醒来,初六就气鼓鼓地不高兴,独个在船上乱转,踢踢船舵,揪揪缆绳,自己嗷呜嗷呜地叫唤。 初五听他叫得响了就出来看看,给他弄些吃食。 两旁渔船上的人还是给他们送鱼,也送米,送菜,最早时候东边那艘船上的婶婶,姓乔,想叫她相公把船靠近些,上来送饭。让孙四壁喝了一声,没敢再近前,设法用竹竿挑着递过来一包吃食。 初五还跟乔婶婶要了针线给初六缝裙子,免得老让风掀到脸上,乔婶婶用竹竿递过来一包针线,过了几日,又递过来一包洗干净的小衣裳,不知为何,还是裙子。 大约以为初六是女孩子了。 之后有天初五给初六洗澡弄得他痒痒了,光溜溜到处跑,让乔婶婶看见指着他笑了半天,说怎么是个男娃娃。 西边渔船上是赵大哥一家,他打的鱼总是个头特别大,每次捡一条最大的丢上船,跟初五笑笑,也不说什么。初五烧鱼炖鱼的手艺日益ji,ng进,烧得多了,还递回去一些给乔婶婶和赵大哥两家,他们也都大赞好吃。便是初六也学会生火了,趴在小泥炉跟前拿着个大蒲扇忽忽地扇。 别的渔船上也往这里送东西,都交给他们两家再递过来,他们三人真正是吃起了百家饭。 其中还有焦重望带来的,只有他和牟渐春在这渔船上来来去去,孙四壁也不管他。 焦重望有时上船来找仲崇堂喝酒,胖大的一个身影跳上船,渔船都跟着抖上几抖,他自顾自坐在船头,小桌摆到船舱跟前,排开七八样荤素小菜,边吃边喝。仲崇堂并不能沾酒,只看着眼馋,忍不住想伸手捉酒杯都让初五紧盯着把手打开。只得喝着鱼汤听焦重望高声说话,高声吹牛。初五跟初六凑在一旁埋头吃,焦重望喝到兴起又缺酒友,拉着初五跟他一道喝。初五还是没喝出酒的好处,倒是越喝越不易晕乎,小小年纪练了一副酒量出来。 有时仲崇堂没醒,焦重望过来转一圈,停在孙四壁跟前,跟他下棋。 孙四壁倒不赶他也不凶他,只是焦重望棋臭,还爱悔棋,孙四壁脾气臭,不许他悔。焦重望输两盘就挂不住面子,一推棋盘站起来走了。孙四壁把棋子都摆回去,抬头找一找,人都让他凶走了没谁跟他下,最后看到船上初五,盯着他看了几眼,往船舱里摆摆头,意思是叫他去找仲崇堂。 仲崇堂也跟孙四壁下棋,最早时候是初五看孙四壁自己跟自己下,盯着棋盘一直没抬头,于是大着胆子往岸上爬,一条腿踩着船舷一条腿站到岸沿,探身看了看,叫孙四壁瞪了一眼,匆忙溜回来了。回来跟仲崇堂说了说,仲崇堂叫他去跟孙四壁说了一步,孙四壁听完,照初五说的落一子,自己又落一子,初五再回来跟仲崇堂说,仲崇堂再走一步,如是往复,两个人就这么谁也不理谁地下棋,一直到初五跑累了或者仲崇堂倒头昏睡过去。仲崇堂睡得多了,初五自己也会跟孙四壁说上一两步,孙四壁瞪眼看他一阵,将就跟他对弈。 初五渐渐得了孙四壁的默许,能在岸上坐一阵,跟他下盘棋。只是他想抱初六上来就不能了,孙四壁凶得像是要吃了初六,初五只得带着他溜回船舱,哄着他不哭不哭。 孙四壁第二天也不跟他下棋了,收了棋盘,沉着脸坐在那里仿佛心事重重一般。到晚上还叫了初五一声,初五慢慢走到跟前,孙四壁粗声问道:“牟渐春……他还来吗?” “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初五想了想,问道:“怎么了?要找他看病吗?” 孙四壁没再说什么,叹口气,挥挥手让初五走开。 牟渐春在苏自殊离开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上船便大骂苏自殊,给仲崇堂看诊喂药时候也是想起来就骂一句,似乎是苏自殊半道劫了他的小船,点了他x,ue道扔进船舱,自己冒充他过来。牟渐春躺了一晚上,到天明x,ue道才自行解开,气得不行,谁劝他他还要一道骂。 仲崇堂和初五也只得代苏自殊听他骂,不免有些委屈。 牟渐春又给仲崇堂调了方子,新熬的药汁居然更难闻难咽,幸而船上有糖了。 牟渐春又盯着仲崇堂连喝了数天药,然后就没再每天过来,包了许多包药物扔在船上,叫初五自己文火慢熬。他去潜心研制蛇毒解药,又或者上什么地方找药去了,有时三五天过来一回,有时半月一月都不见人。 焦重望那个手下,后来知道叫许得升的,又帮手给船上垒了个小泥炉专责熬药用,初五成天“得升叔得升叔”地叫他,他笑呵呵地帮着干活,还给初五初六带了许多岸上的好玩物件好吃东西,初六举着个糖人满船乱跑,高兴得颠颠的。 初五练功时候就叫初六盯着药煲看着火,满船都飘着苦苦涩涩的药味,初六皱着脸,还是乖乖听话守在药炉跟前。 药包一包包地少下去,药汁一碗碗地喝下去,仲崇堂睡着的时间似乎慢慢增多,醒着的时间似乎渐渐减少,牟渐春也还没有回来。孙四壁问过那一回之后,也没再提起。 他在岸上守了有三个月,有天忽然不在了。 原本孙四壁一直坐着的椅子也没了,换成高高的,白白净净的李合情站在那里,不看水不看船也不看岸,就只是愣愣怔怔地站着,神情恍惚,眼神没个着落。初五凑过去想跟他说说话,问问他们这些时日好不好,他仿佛没有听见,头都没偏过来一些些。 那天是个y沉天气,有风,细雨一阵阵飘过。 “初五。”仲崇堂在船舱里叫他,初五一路回头看着李合情,慢慢走回船舱,仲崇堂叫他坐到身边,初六跟着坐到初五身边。仲崇堂抬手环着他两个,轻轻叹声,道:“苏管家没了。” 初五也跟着难过起来,抱紧初六,一起缩到仲崇堂怀里。 “我还在。”仲崇堂拍拍他,勉力笑了笑。 “嗯。”初五笑不出来。 没到天黑仲崇堂又昏睡过去了,初五牵着初六缓缓走到船头,把初六抱起来高高举着放到岸沿上,初六“咿呀咿呀”地叫了几声,李合情忽地回魂一样转头看过来,轻声道:“你不能……” 初六高高举着一只小手,手上攥着一个糖人,朝他递上去。 李合情嘴角一抽,似笑非笑的,眼泪倒是大滴地滚下来。初六看他哭,拍拍他腿,坚持把糖人往他身上戳,要让他收下。 “别难过了。”举着初六的初五柔声说道。 李合情到底笑了笑,俯身接过初六的小糖人,珍而重之地拿起来。跟着把初六也接过去,抱着他在岸边站着,初五爬上来,站到他跟前。李合情捏了捏初六的脸蛋,叹声道:“你这小家伙,怎么偏偏生在三尸门……” “不是他的错。”初五小声道。 “是啊,”李合情叹了一声,道:“我哥哥李合理,是因三尸门而死。苏管家于我们三兄妹恩重如山,如今他也是因三尸门而死。可是,跟这个小小孩子有什么关系……” 初六第一回上到岸上,还被抱得高高的,转圈看着四下景物乐得在他怀里颠了颠,叫着笑起来。李合情看着他笑,摇了摇头,俯身把他交还给初五抱着,道:“你是当哥哥的,看好他,千万别让三尸门再跟他有一分一毫的牵扯。” “嗯!”初五想也不想就应了。 第七十六章 出殡那天,焦重望去拜祭了。 很晚才回来定波湖,回来就上来渔船,没带荤素小菜只是提了两坛酒。 他叫李合情下来喝酒,李合情并不理会他,仍是像根竹竿一样戳在岸沿上,不曾转头看过来一眼。 焦重望骂他一句,非要初五摇醒仲崇堂,起来一道喝酒。初五也不理他,自顾自扎着马步练拳,初六也在他身旁晃晃悠悠地挥舞小拳头。焦重望险些就要揪仲崇堂起来,初五冲上去挡着,又拉不住他那么胖大的一个。 “焦重望!想死我成全你!”渔船上响起牟渐春久违的声音,没好气地骂道。 “牟神医!”初五扑到船尾迎他。 牟渐春这一趟走了将近月余,脸上风霜更重,样貌更丑了些。断臂虽然痊愈了,又新添了几道伤痕。他钻进船舱来,扔下许多药包,跟着摊手摊脚在仲崇堂身边坐倒,看去是累得不轻,一手仍是自然而然地搭上手腕,给他号脉。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2节 焦重望进来船舱本来就挤得难过,看看牟渐春回来,笑着往后退出去,抬手道:“我不就是想找个人喝酒吗?他成天就知道睡,我自斟自饮了好些日子,实在寂寞。初五,初五来跟我一道喝!” “我不。”初五气道。 “初五熬药去,先拿这一包三碗水煎成一碗,让我看看药量。”牟渐春道。 初五拉着初六去船尾生火熬药,牟渐春自己挪到船头那边舱口,在焦重望的小桌对面坐下。桌上有酒无杯,两人一人拍开一坛泥封,持着坛口咕嘟咕嘟地喝起来,牛饮一般。 牟渐春喝得呛了一口,把酒坛砸回小桌上,咳了两下,粗声问道:“今日下葬了?” 焦重望也放下酒坛,点点头,道:“孙四壁前些日子一直找你,想叫你再去侯府看一眼。”“不顶事,别说我答应仲家不到渭北一步,就是我去了也看不好他。他五内俱损,药石无效。只要延命的话,侯府的金丹能给他延上几日,比我的药材珍稀。”牟渐春道。 “金丹,都在我这里。”仲崇堂也醒来了,躺着没动,望着船舱顶上平声说道。 牟渐春听得叹声而笑,笑得十分难听,举起酒坛一邀,焦重望也举起来跟他碰了碰,两个又仰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放下酒坛牟渐春又开始骂苏自殊,来来回回骂了许多坏话,还揭穿他以前许多不是。焦重望也跟着一道说起来,从苏自殊说到侯府各样不好,不知如何又拐去大骂仲崇堂,牟渐春也得遇知己一般,跟他一道把仲崇堂骂了个痛快。 两人越说越是义愤填膺,恨不得一道打他一顿,却只是对坐在小桌旁,一手持酒坛一手紧握着对方手掌惺惺相惜,仿佛全然不知道仲崇堂就在他们后面的船舱里。 “他们没事吧?”初五端着一小碗滚热的药汁回来,问道。 “喝多了。”仲崇堂苦笑道,低头看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闻一闻,咂舌道:“我就只能喝这个,怎么更难闻了?” “别怕,牟神医还没看过,他这么醉也看不成了,这阵肯定不用喝。喝鱼汤吧,还有乔婶婶送来的莲子羹,清香清香的。”初五安慰他几句,想了想,又道:“这药就算要喝也是明天了。” 仲崇堂更不知是哭是笑,抬手来接莲子羹,初五给他盛了一满碗,本来是抬着两只手接,怕洒了。左手刚刚抬起忽然有些木木的,动作不灵,仲崇堂微一怔,不动声色地放下,只用右手去接。 初五眼尖,仍是看到了。 看到也不能说什么,拉着初六坐到他左手边,一手抱初六,一手揽着他左手臂。仲崇堂偏头撞撞他脑袋,道:“明天一准好好喝药。” “嗯。”初五道。 “锅,猪锅锅,喝。”初六拽了拽他衣袖,伸手要喝。 初五给他也盛了一碗,帮他托着碗看他鼓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一旁是仲崇堂一手端着大碗咕嘟咕嘟地喝。初五自己也一手端起一碗来,慢慢喝,虽然食不知味仍是跟他们一道喝。 船舱里三个人喝莲子羹,船舱口两个人还在喝酒,牟渐春说到他在渭南听闻的事情,先后有两三波人找到仲家去,要他们拿出来善款的开销账目,最后一波索性在仲家的山门跟前安营扎寨,要不到说法就不走。其中有出了善款的,有家破人亡不得救济的,也有煽风点火的。仲家弄得有些焦头烂额,怎么说都说不过去,无人信服。 牟渐春没回头,只用手指往身后船舱里戳了戳,低声道:“他堂弟,没记住叫仲什么的,还来找我说话,让我给他带话,让他别赶尽杀绝。还想偷换我的药,让王凤玉给打走了。我一到渭南王凤玉就接着我,一步不离看着我,生怕我出什么事没人给仲崇堂看诊了。你说说仲崇堂这么个混账东西,无情无义,又臭又硬,怎么那么些人还死心塌地帮他?” “王凤玉算什么,岸上,就东边第三间白墙黑瓦房,那住的可是个美貌女子。姓名都不知道,从来没跟谁说过,来打听过他一回,没能上船,然后就大笔银子拿出来就近住下了。每天从窗户里头看这船上几十上百回,仲崇堂从来不理,也不给句话,活生生耽误死人家了!”焦重望道。 “比贺均梅美貌?”牟渐春问道。 “能顶十个贺均梅!”焦重望伸着两只胖手十根胖指头道。 两人一道“诶呀”“诶呀”地赞叹起来,仲崇堂越听越不对劲,正要喊两个醉鬼不要胡说,焦重望话锋一转,又说回侯府,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仲家找人上侯府兴师问罪去了,找的是苏管家的开蒙师父、白猿门的门主、丐帮一位长老还有个什么云游道人……后来连什么十诰圣教的‘地母’都去为民请命,让侯府不要养虎为患,尽早诛杀三师门余孽。真杀上三尸门的时候没见着他们,到现在跳出来主持武林公义了。苏管家临去还要应对这些人,烦也烦死了。” “谁让他平日里假惺惺的维持那么多往来周转,侯府就是明面上广交朋友谁也不得罪,私底下来回盘算,算得累死他!”牟渐春道。 “这一回,说到底还是侯府赢了。”焦重望道。 “嗯,”牟渐春微一偏头,似乎看过一眼身后仲崇堂,道:“仲家关了山门,说是出了仲崇堂这么个叛贼恶徒又不能为民除害,凡仲家子弟再无面目行走江湖,再不涉武林之事。” “就是不想把吃到嘴里的善款再吐出来,说这么多废话。”焦重望一拍酒坛,叹道:“死人的死人,关门的关门,谁能想到数月之前还正集齐各路人马上百条好汉轰轰烈烈地杀往殷鉴山庄?” 他两个又举起酒坛碰了碰,一起转过来看着船舱里头仲崇堂,抬手一敬,各自仰头咕嘟咕嘟喝起来,也不知道是敬他还是故意拿酒馋他。 “两个混账东西,”仲崇堂一歪躺倒,道:“初五,捂着耳朵,别听他们胡扯八道。” 初五想了想,抬手捂着初六的耳朵。牟渐春和焦重望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还有许多荤话,初五自己多半都听不明白,初六更是懵然无知,只是初五大致听来也觉世事艰难,不想让这些话过初六的耳。 两人一直喝到天明,船头上丢着数个空酒坛子,焦重望只提来两坛也不知如何多了那么些。 半夜里他两个似乎还端着酒坛跳起舞来,牟渐春尚可,焦重望的身形舞动起来,整个渔船都在他脚下晃晃悠悠,船舱里睡倒的大小三个跟着上下颠簸,初五半梦半醒地看着一个胖大身影,一个丑怪脸孔在船头长歌乱舞,几疑自己发了什么噩梦。 “哇——”初六给吓哭了。 天明时候焦重望一步三晃歪歪扭扭地走了,牟渐春横在船舱里大睡,醒来的比仲崇堂还晚些,脸色比之前任一时候都更难看些,凶神恶煞一般尝了尝药汁,都吐出来,叫初五重新熬药去。一天下来指挥着初五忙这忙那,先后调了数回,熬了数回,终于定了新方子。 牟渐春把药包重新一包包分妥当,交代妥当,到天晚醉得缓过来些才乘船离开。 不一时船尾又有响动,船舷梆梆响,初五以为牟渐春忘了什么去而复返,跑去帮手拉他,却看见苏水朝搭手趴在船舷却不上船,就那么挂着,shi乎乎地抬眼看着他。 “小苏哥哥……”初五凑到跟前,抬手摸了摸他shi乎乎的脑袋。 三个多月没见了,他的脸看着更瘦长了些,眼下有黑晕,还有点肿,看人的样子让人心中一酸,说不出的难过。 “下,下来,”苏水朝拉住初五伸过来的手,道:“我,我教你凫水。” “嗯?”初五还没回过神,苏水朝提着他往上一抽,跟着往后一倒,带着他就倒进水里去,噗通一下水花四jian,初五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就一气扑进了湖水里。好一会儿才被苏水朝从水里举出来,两个一起翻上水面,初五甩着满头水滴,哇哇大叫。苏水朝举着一根手指跟他说:“嘘,嘘——” “哦。”初五点点头,一边噗着水一边跟他笑。 “你,你先吸一大口气,然后,慢慢地……”苏水朝连说带比划地教他,带着他又往水底下潜去。 水面上一片平静,船上却多了一个颠颠跑来的初六,他从船舱出来找初五没找到,站在船舷跟前呜呜哭起来,越哭越是响亮。初五哗啦一响从水里冒出来,苏水朝举着他扒上船舷,初五比划着让初六别吵。 初六泪汪汪地看见,哒哒跑着往前扑。 初五匆忙两手接着他,没挂住,抱着他从船舷倒翻出去。苏水朝在下头接着,顾上这个顾不上那个,两只手没抱过来。哗啦啦一阵扑腾,还有初六又哭又叫,初五大声骂他,实实在在闹了个欢。 第七十七章 苏水朝同初五、初六三个在岸沿跟前排排站着,初六呛了一口水出来,揉着眼睛小声小声地哭;初五悄悄伸手给他拍拍脊背,偷眼看一回苏水朝;苏水朝低着头,歪着嘴,用眼神示意他两个安静一点。 “小苏!”前头响起魏翩跹一声喝。 三个齐齐抖了抖,挺身站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听训。便是跟在她身后的李合情也笔直站好,一道听训。 “你如今是什么人?是侯府的管家!还当自己是孩子吗?四处胡闹!你上这来干什么,生怕谁不知道侯府暗地包庇这船上的人?你爹刚走,四方人都看着侯府的动静,有仇的,有怨的,就平常来往的也有许多不服不忿,你爹让你当这个管家也是没法子,苏管家的名号镇着,能压住许多动静。可是你得对得起这个名号,处处谨慎、事事小心,你得让人人看见苏管家后继有人,不是一个不成器的子弟……”魏翩跹声息不高,苦口婆心没完没了地训了一大篇,初时还把三个人一起骂,后来只是盯着苏水朝说话,一边说一边叹气。 “不,不敢了!”苏水朝低头道。 “以后还来不来了!”魏翩跹喝问道。 苏水朝扁着嘴鼓着腮,鼓了好几回想说出来点什么,都结住了。偏头看了看初五同初六两个,一跺脚,倒翻身跳下岸落进水里,扑通一下就不见了。 似乎是水遁而去。 初五目瞪口呆地看看水面,叫了几声“小苏哥哥”没叫回来,再抬头看看气得脸都大了一圈又红又涨的魏翩跹,拉拉初六,一起泪眼婆娑地望着她,讨饶道:“魏大娘,我们……也再不敢了。” 魏翩跹低头骂了一句,转头又把李合情骂了一顿,道:“小情你回去,换王守业来,你这心慈手软的就看着他们闹腾!” 李合情脸一红,点点头,从陆上走了。 魏翩跹再转回来看着初五同初六,凑近一步,伸出手来,初五拉着初六硬撑着没往后躲,魏翩跹的手掌心有些粗硬老茧,轻柔地逐一拍了拍他两个脸蛋。她弯腰看着他们,脸上忽地浮现一些笑意,面目也柔和起来,轻声道:“小苏好些日子没笑过了,他再来找你们玩,你们小心别闹出大动静来,行不?” “嗯!”初五忙不迭地点头,初六糊着泪眼来回看看他们,也跟着点头。 “仲崇堂教出来的真是好孩子,可惜了。”魏翩跹又拍了拍他两个,叫初五抱着初六,提起初五放下船头。 这一夜是魏翩跹守在岸上,到了第二天换王守业来了,背着一袋瓜果,全都放到船上给他们吃。王守业看着面相凶,也不爱说话,人可好了,初五带着初六在码头上来回跑趟玩,他也不赶,就站一边小心看着,好几次初六跑摔了还是他给捞起来。 许得升经过给了他们一个小纸鸢,两个人乐颠颠玩了好半天,到熬药时候初六还闹着不肯回去,初五把他硬拖回船了。 这么过了两天,初五也不拖初六了,把他放在王守业跟前玩泥巴撕纸,自己回船跟仲崇堂学功夫。没他在跟前,初六自己玩一会又不依了,哭着闹着要找“猪锅锅”,王守业再把他放回船上,他自己哒哒跑去捣乱初五练功。 王守业看了几天,换李合意来了。 李合意样貌生得好看,性情又温柔,初六在她跟前能多呆一阵,让她抱着说故事,扎辫子,摇着拨浪鼓逗他。 “侯府高手轮流来给咱们带孩子了。”仲崇堂笑道。 “初六就认合意姐姐,其他人他都不跟。合情哥哥还行,抱过他一回。”初五扎着马步,一边比划招式一边说道。 “这小家伙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他也不跟我。” “他嫌你身上药味难闻。” “你也是一身药味。” “我不一样,我是初五,他是初六,本来就连着的。”初五跟他做了个鬼脸,接着比划下一招。 仲崇堂微微一笑,想来初五待初六确是跟众人都不同,全心全意全无防备,就连他自己多少也起过一瞬的杀心,更不要说其他知道初六出身的人。小小婴孩虽然懵懂不通人事,却是最知道要亲近谁。 他一时动念抱回了封平平,却把一个初六牢牢绑在了初五这么一个孩子身上,人生漫漫,他两个一道走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仲崇堂稍稍思虑便觉头脑昏沉,摇了摇头,专心盯着初五练功。 而今能做的,也只有教初五练功。 不知不觉练到了天色擦黑,难得仲崇堂没昏睡过去,初五赶着再练了一套掌法给他看。正自虎虎生风地翻着手掌,听见船尾一声响动,回头看到苏水朝又挂在了船舷上。 “小苏哥哥!”初五高兴地喊起来,忽然想起来不能弄出大动静,压低声又轻轻喊了一遍。 “你,你们练。”苏水朝看见他们正在传授功夫,低头避开,就要再跃回水中。 “小苏上来!”仲崇堂出声叫住他,言语温和,说来却没有商讨的余地,让人不得不依言而行。苏水朝愣了愣,翻身跃上船来,向仲崇堂行了一礼。 “不用避嫌,初五正练的也不是仲家功夫,是我跟一位叫吴兴图的师傅学来的破风掌,天下武学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本就该互相取长补短,融会贯通,故步自封就把武练死了。咱们一道比划比划招式,互相讨教讨教。”仲崇堂朗声道。 “是,仲,仲大侠说的是!”苏水朝神情一肃,抱拳道。 “那为什么小苏哥哥不能练仲家功夫?”初五不服气地问道。 “不是不能,只怕他不愿意,侯府没人愿意担这个骂名。”仲崇堂道:“你不是听过祖爷爷说江上擂的事情吗?仲家赖侯府偷学了功夫,侯府骂仲家输了撒赖。这一顿口舌官司打了几十年,如今小苏管家要是学了仲家功夫,那可说不清了。” “是,”苏水朝抓抓头,道:“这,这个不能学,别,别的能。” “先叫我看看你的绵掌练得如何,要练你爹的拂云手,绵掌是入门功夫,根基需得打好了。”仲崇堂道。 “练,练了三层的拂云手了。先,先演绵掌,也成。”苏水朝道,说着就拉开架势一式一掌地打出去。 “小苏今年多大?十六?” “十七。” “果然,你在暴风雨中独自掌着这船过来,光水性好可不够。那时候就觉得你有你爹的三成功夫,年纪轻轻,照此练下去不可限量。”仲崇堂赞道。 “谢,谢仲,谢……”苏水朝得了他夸奖,羞得语无伦次起来。 “那我呢?我练得好不好?”初五也凑上来要夸奖。 “你好好练!”仲崇堂喝道。 苏水朝同初五两个各演各的掌法,仲崇堂一心二用地看着,不时提点一二。苏水朝演完了绵掌又来跟初五一起练破风掌,他到底年长,学得比初五快许多。初五不甘落后,更加全神贯注地跟着练起来。 倒是仲崇堂看到一半,倒头睡过去了。 还有被初五忘到脑后的初六,哭着闹着回来船上,跑到初五跟前抱着他腿不松手。初五哄了好半天,苏水朝也磕磕巴巴地试图哄他,喂他喝了一碗粳米粥,初五又抱着他转了好几圈才哄睡了。 苏水朝同初五一道瘫坐在船舱里,看看睡倒的一大一小两个,转头来苦着脸对看,忽然都笑了笑。 “我,我明天晚上还来。”苏水朝道。 “嗯!”初五高兴地点头。 第二天落日之后,苏水朝果然如约前来,先去跟李合意问了好,讨了饶,然后就跟初五一起练功。第三天也来了,第四天空了一天隔天又来了,只要得闲就来船上学武。 仲崇堂教他跟教初五一样倾囊相授,他于武学本就天赋甚高,会的也多,时常跟仲崇堂钻研起初五听也听不懂的心法技法,初五于是将他们两个的话都潜心记下,自己再反复琢磨。苏水朝也帮初五钻研,虽然口舌往往解释不清,但是一招一式地带着他习练,更比他独自练功时候ji,ng进得快了许多。 初六有时蹲在一边玩,有时也凑到他们两个跟前,挥舞着两条胳膊有样学样地胡乱比划,做起一式两样的动作来,看着十分逗趣。 “初六你不要急,等你长大点,我教你练。”初五笑道。 “教,教他练?”苏水朝忽问道。 “嗯,”初五怔了怔,问道:“不成吗?” 苏水朝转头去看看仲崇堂,仲崇堂偏头思索,也没回答这句问话。初五看看他们两个,再回头看到身边的初六,不甘心地小声又问了一回:“不能教初六功夫吗?” “不,不是……”苏水朝说不出囫囵话来。 “不说往后的事情了,初五去拿刀,今日开始教你们刀法。”仲崇堂岔开话去。 初五抱起初六,把他还在比划的胳膊拿下来收拢到怀里,微微叹口气。崇堂先生和小苏哥哥都有他们的顾虑,或许不让初六学武也是好的,可是,初六到底跟别人不一样吗?跟初五自己也不一样?明明都一道困在这么个小船上,竟也不一样吗? 初五想不明白,只是抱着初六放到岸上,交给李合意看着。 初六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初五握着摇了摇,轻声笑道:“不怕,不学也没什么,我学好了功夫保护你。” 第七十八章 一晃到了秋天,侯府看管的人换了几轮,换到沈为富他根本就不怎么在岸上呆着,不一时就溜去别处喝茶听曲跟人聊天了。其他几个人也不再时时看着,有时半日都不见人。 初五更加沿岸乱跑,上这家船上逗鱼鹰,上那家船上帮手烧个火再吃口菜,最后往另一家船上抱条鱼回来,时日过去,跟湖上各艘渔船都混了个脸熟,人称“吃遍定波湖”。这名号原本是焦重望的,渐渐被初五给抢了,甚是不服,决意跟他断绝酒友关系不许他吃自己带来的酒菜。 初五倒也不多可惜,他自己烧的菜一日比一日香,旁边渔船靠岸晚了赶不及烧火做饭他还要送去些,再换回几条鱼。 焦重望断绝了一段日子,想想不划算,于是只带着酒上船来蹭吃。这船上的人吃百家饭,焦重望不止吃百家饭还大吃特吃这船上的饭,终究是赢了。 仲崇堂正笑话焦重望好大的出息,初五正坐一边喂初六吃鱼,初六吃着连打了几个喷嚏,初五还以为鱼刺没挑干净,掰开他嘴看看没有,问问他自己也摇头说没扎着。仲崇堂说许是着凉了,单手扔过来一床薄被。初五把初六裹进去,只露个小脑袋出来,他吸吸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焦重望看在眼里,第二天就叫许得升领着人过来,给船舱加厚一层两边挂上棉帘,还带来两床新棉被,给仲崇堂捎了两身新棉袍。许得升说小孩子长得快不忙穿新的,家里有富余衣裳还让他老婆问别家要了一些,过两日收拢洗净一起拿来。 初五想让初六早些穿厚点,要跟他一起回去,不论有几件先抱回来。 他两个前脚后脚走到岸沿上许得升才有点犹豫,再想想初五总不至于独个跑了,侯府的人也不怎么管他,就带着他一道上岸去了。 船至定波湖也有小半年,初五还是头一次离开沿岸,岸上没人守着,跟着许得升一步一步走近房屋走过街巷,却总觉得暗处有许多眼睛盯着一般。初五低着头,小心地缩在许得升身后,许得升拉了他一把,手掌粗糙有劲,带着他稳稳地朝前走。 “别怕,但凡进来定波湖的人焦老大都看过,这里人人都相识,户户都知根知底,不能放一个不安好心的混进来。”许得升道。 “得升叔,上回焦老大还说有一栋房子住的女子不知道姓名。”初五十分仔细地疑道。 “嘻,”许得升怪笑了一声,道:“那还不是他吃软不吃硬,人家女子掉着眼泪恳求两声要陪在仲大侠跟前,焦老大就信了,连名字都没问。没问也是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查明白了,不是别人,就是贺均梅,她跟王凤玉他们几个都是仲大侠的好朋友。” “嗯?她就是贺均梅?不是说顶十个贺均梅?” “你听他说醉话,他那时候不知道人家名字,以前也没见过贺均梅,只管瞎吹。后来知道是一个人,好一顿臊。” “哈哈哈,等牟神医再来,我一定要说给他知道!”初五拿住了焦重望一点把柄,得意地笑,抬头看见走到了许得升的小院跟前,一路说着话就过来了。 许得升娘子也是极好的人,给初五包了好大一包,还非要拉着他吃点饭再走,临走又给他塞了几个山上采摘的果子。初五谢了又谢,到底出来了。许得升要送他回去,他喊着不用,掉头一溜烟地跑开。 这几个月功夫练下来,身体轻盈,跑得倒是越来越快。 一路从山脚下的小院跑回沿岸一带房屋,天色渐渐暗下来,初五认着湖边方向,斜穿过一条巷子钻出去就是近岸的街道。初五抱的东西多,没顾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到巷子中间忽然从一侧窗口穿出来一只手,提着他领子就往窗户里拽。 初五两只手都没撒开,一脚蹬在墙上借力抵住,一脚倒踢上去踹向后领的手臂。 那只手松开了,窗户里头传来轻微的讶异声息,听起来是个女子。初五翻身落地,不及看过去,手中包裹被一把揪走了。初五忙跃起抓住,被连包裹带人一道揪进了窗户里,“啪啪”两声轻响,窗扇合拢。 初五站在窗前,抱着抢回来的大包裹,看着屋子里三个人。 正对面是一个鹅蛋脸的美貌女子,俊眼修眉,看起来秀秀气气只是一瞪眼就有一股煞气,现下就一边揉着自己手腕一边瞪眼看着初五。 她左边那个样貌有些特异,鼻梁高耸,面色苍白,两只眼睛看人的眼神水汪汪的。右边那个就慈眉善目一些,样貌周正,笑容也周正。他最先开口,道:“初五,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 “你是贺均梅吗?”初五看回中间女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贺均梅厉声喝道。 “别吓唬他,”右边那个又笑了笑,道:“她就是贺均梅,我叫谢贤坤,那边那个大哥哥叫舒卷,我们都是仲崇堂的好朋友,是他跟你说了吗?” 初五轻轻摇头,道:“崇堂先生不爱说这些,不相关的人和事他都很少说起。” 贺均梅张口凶道:“谁是不相关的人……” 谢贤坤一手横在她身前拦住,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焦老大已经查清楚均梅的来历了?他知道我们潜入吗?” 初五又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或许也知道吧。” 贺均梅恼道:“这孩子别是个傻的!” “均梅!”谢贤坤低声喝了她一回,示意舒卷把她拉到一旁去,低头跟初五说道:“这个大姐姐脾气不好,也是难为她了,装模作样地在这里忍了这么几个月。初五你是个聪明孩子,咱们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你用心听着好不好?” 初五点点头。 谢贤坤又笑了笑,伸手扶着他肩头领着他走到屋子中间,屋子不大,门窗四闭更显得幽暗,屋中一张案几上点着油灯,摊开了几幅地图同水域图形,最顶上一张图上粗笔浓墨画出一条曲曲折折的线路来。 “初五,想带着崇堂先生离开定波湖吗?”谢贤坤问道。 “嗯。”初五抬眼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定波湖明着是焦重望看管,实际还是侯府的地界,陆上不成,要走还是得走水道。东去那条河曲折缓慢,侯府船多人多,随时追及。也想过要弄一艘大船来接你们走,只是怎么也没法悄无声息进来定波湖。说不得,还得走南边这道关。”谢贤坤一指在图上划过去,道:“从开山峡再入渭水,今时不同往日,仲家关门闭户不会再派船追及,三尸门余党也许多时候没听闻动静。只要把沿岸的侯府人手解决了,把开山峡两岸的人手和机关毁了,船至渭水,王凤玉那边会有大船接应,把牟神医也带上,一起走。” 第3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3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3节 “……然后呢?”初五问道。 “先往下游王凤玉老家住上一阵,要是有追兵,干脆一路出海寻个荒僻海岛,咱们一道住下过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去。”谢贤坤道。 初五眨了眨眼,看着另一张图上长长一道渭水和尽头海域。 “岸上的事情都交由我们来解决,初五,你回去跟你崇堂先生说明白,咱们几下约定日子,最好是大风大雨的时候。舒卷会潜上去驾船带你们到开山峡,不用怕,也不急在一时,总要周密布置……” “先不用了。”初五道。 “嗯?”谢贤坤一怔。 “虽然我想带崇堂先生走,走得远远的,可是,除非崇堂先生忽然好了,还是先不用了。”初五道。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贺均梅闪身过来,几乎想出手打他。 “每个进来定波湖的人焦老大都知道,”初五抬眼看着她,扁了扁嘴,道:“每个到岸边看过渔船的人崇堂先生也知道,他不理你们,不提你们,是不想让你们也惹上麻烦。你们不要打杀侯府和焦老大的人,也不要被他们打杀。” “你要我们坐视不管?”舒卷说了头一句话,声息暗哑,微微有些颤。 “我们不能去王凤玉的老家,会害了他老家的人。我们也不能去什么荒岛,牟神医四处给崇堂先生找药试药,他留不在荒岛上,他只要出来还是会有人设法跟着他找到我们。我们在这里,人人都知道,却能保一时的平安,我们离开了反而不成了。我最早怎么也想不明白,崇堂先生跟我说了好多,他什么都设想到了。”初五抬逐一过这三个人,道:“我信崇堂先生,你们也听他的吧。” “……他怎么样了?”贺均梅问道。 “他整天要喝很难喝的药,不能喝酒,有些心烦。睡得很多,睡着了就不疼了。一只手不太灵便,只用一只手也能打过我们。对了,他还在教小苏管家功夫,更不能走了。”初五道。 “这人真是……”谢贤坤说了半句,有些语塞。 舒卷一只手按在岸几一角,轻轻一下并不如何用力,案几却塌了半边下去,几上地图也斜斜滑落了小半。 初五抱着包裹,勉力躬身低头跟三人行了一礼,道:“你们都是崇堂先生的好朋友,崇堂先生说大恩不言谢,只能心里记下。我记下你们了。” 初五转身要走,谢贤坤又叫了他一声,胡乱抓了些吃食包起来都塞进他的包裹里,他们小屋里本来就只得一些干粮,他看看不像样又胡乱抓了些碎银锭也塞进去,全不管渔船上用不用得着。 初五抱着更大了一些的包裹跳窗出来,贺均梅跟在他身后关窗。初五一时没忍住好奇,回头问道:“均梅姐姐,你喜欢崇堂先生吗?” “嗯?” “焦老大说的。” “死胖子!”贺均梅骂了一声,道:“喜欢个屁!怎么只许男子义薄云天,不许女子也能肝胆相照?” “我明白了均梅姐姐!又能多笑话焦老大一回了!”初五笑了笑,抱着大包裹速速跑开去。 贺均梅看着他跑远,回头看看屋中二人,三个一起叹了口气。谢贤坤跟着苦笑了一声,时日这般艰难,都不知道这孩子傻乐什么。 初五一趟去了大半天,到深夜才赶回船上,岸上守着的李合情没说什么,一上船被初六凶巴巴地揪住衣角,嗷嗷哭着骂了好一顿。虽然完全听不明白他口齿不清地哭喊什么,也知道是气得骂人。初五自知理亏于是老实听着没骂回去,抱着初六满船乱晃,喂他吃果子,哄了好久才算哄住了。 第七十九章 初五上岸跑了一趟,除了初六不高兴什么事也没有,破一回戒就有再二再三,先是时不时就跟着许得升溜上去,逛逛街,串串门,慢慢跟着他去伐木修船盖房子的地方学着打下手,还跟着沈为富去喝茶听曲,跟着焦重望往山里去看炸山挖矿……花样日益丰富,除非仲崇堂醒来叫他练武,渔船上几乎留不住。 初六很不高兴,越来越不高兴,每每坐在船头跟帮忙照看他的侯府中人大眼瞪小眼,嘴噘得老高,只要初五一回来岸边就哇哇叫,急着跟他说话又说不清楚。 初五每次回来都给他带些东西,有吃的,有玩的,有船上用的,还有他自己学着做的烟花爆竹点了给初六看个乐,还给他带回来几本识文断字用的书,想想他不能习武,或许可以从文。只是初六远没到开蒙的年纪,书全让他撕着玩了。 初六收了他的礼,哭是哭得少了,仍旧不高兴,一天天被初五丢下只有呼呼大睡的仲崇堂陪着。初五看着也心疼,可是侯府怎么也不放,就是最好脾气的李合意也不放。初五也想过趁岸上没人看着偷偷带他上去,刚站到岸沿,一旁船上的乔婶婶先就喊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初六可不能上去!” 定波湖人人都待他们好,却也人人都守着侯府划下的规矩,又因为人人都好更不能胡来。 初五只得把初六提回船舱,停了两天又独个溜上岸,到熬药时候再溜回来一边生火一边听着初六哭。 年节前岸上人渐渐少了,初五上岸也少了,周围船上送过来许许多多的年货,焦重望也叫人送来许多,ji鸭鱼r_ou_俱全,年糕都有好几种花样。刚巧牟渐春回来了,初五烧了好多好吃的,焦重望也上船来赖着吃了好几顿,跟牟渐春喝得醉了好几场。初五给岸边第三间瓦房也送去了一些吃食,谢贤坤和舒卷撤走了,贺均梅仍旧住在那里,仍旧守着这艘船。 到正月初五的晚上,仲崇堂睡着了,初五把初六背起来牢牢系在肩上,往船头去跟沈为富说:“我要上岸。”“你上,他不行。”沈为富多的话也没有,铁骨扇往初六点了点。 “为富叔叔你听说我,我肯定不让他脚落地,不踏足渭北一步!”初五急道。 “噗,”沈为富有些失笑,蹲下来用铁骨扇戳了戳初五脑袋,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你就想这么糊弄过去?” “为富叔叔,”初五揪着他衣袖不放,央道:“现在天好晚了,没人看见,你就当你也不在,放初六上去一趟行不行?明天是他生日!今天是我生日!” “听你胡说!”沈为富拽拽自己袖子。 “为富叔!”初五跳起来抱着他胳膊,借劲往岸沿一蹬,忽一下就站到沈为富跟前黏着他。他背上的初六也有样学样地伸手抓住沈为富袖子,胡乱摇晃。 “放开,你们倒是放开!”沈为富一条胳膊上挂着两个小家伙,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能甩脱。 “沈,沈哥,就让,去一趟吧!”最后是苏水朝夜间过来,看见他们三个奇形怪状的攒一团闹腾,出声说合。 “小苏!”沈为富回头狼狈地喊道:“你要给他开这个头,可就没完了!” “小苏哥哥你放心,肯定不坏侯府立下的规矩!”初五笑着谢了他,背着初六颠颠地往岸上跑出去。沈为富还想拦着,苏水朝按下他,自己追上去了。 三个人一前一后在街巷里乱跑,这个时辰各处都关门闭户,有的赌钱吃酒,有的早早歇下,四处空荡荡的。初五一路笑着,初六在他背上高兴得呜哇乱叫,苏水朝大步迈开悠悠地追在后面,看着他两个撒欢。在巷尾遇见一个仍旧点着灯的小摊子,有热腾腾的藕粉。初五大方请客,掏出谢贤坤给的碎银锭一人要了一碗,三个都吃得暖暖和和,香香甜甜。 到深夜才慢慢走回去,初六趴在初五背上睡着了,苏水朝在一旁走着,低声道:“初,初五,往后,上,上岸悄悄地……” “小苏哥哥,就这一回,不给你惹麻烦。”初五道。 “不,不……”苏水朝急得重重叹口气,抓着头,道:“我原先,最,最烦我爹那些道理,那些顾虑,瞻,瞻前顾后的,不痛快!我,我现在,也不能不……唉!” “嗯。”初五点点头,伸手拉住他手,虽不太懂也想宽慰宽慰他。 苏水朝摇摇头,一路拉着他两个送回船上,沈为富瞪了他们一眼,掉头寻地方睡觉去了。仲崇堂倒是醒来了,让苏水朝把新学的一套刀法练一趟他看看如何。初五窝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跟初六蜷成一团一起睡过去了。 苏水朝连着过来了好几天,初五也没往岸上跑,两个一道练功,初六只要初五不走就高兴,守着小暖炉乐颠颠地看着。 到元宵时候初五跟许得升去他家里端他娘子做的元宵,听说夜里街上有灯会,虽没有城里的热闹也能看个亮。晚上苏水朝没过来,初五思来想去,背上初六跟岸边的王守业说了好一阵好话,王守业有前例可循,很好说话地放他们过去了。 两个兴高采烈地跑去看灯会,初五还买了许多零嘴,都交给初六攥着,吃着。 要不是背不动仲崇堂,初五也想把他带上岸来热闹热闹,或许能有个别的法子让他脚不沾地,不知弄个大骡子驮着成不成……初五想到仲崇堂也没心玩了,也担心苏水朝忽然过来,背着初六掉头回船。 刚转过一个拐角,前面直挺挺戳着几个人影,把一条巷子挡严实了。 初五一惊抬头,却看见几个半大少年,虽然比他高壮一些摆出的凶悍样子到底虚张声势,最前头站着的叉腰昂头,尖脸,细长的眉眼,冷笑着走上前一步,问道:“说,你们是不是那条船上的!” “不是。”初五面不改色地说完,低头往回溜。 “站住!”那少年大喝一声,他两边的跟班立刻蹿出来,嗖嗖追到初五身后。 初五脚下发力,矮身往前冲出去,追来的人都抓了个空。他更不耽搁,跑出巷子一下就钻进人群里,左转右折,借着身形小步法灵便远远绕开去,把追兵甩得不见人影。绕了个大圈回到岸边,到岸才知道自己白费功夫,不论如何绕圈子终究要回来这里,那几个少年也都气势汹汹地守在前方。 “你就是初五吧!”领头的少年怒喝道:“你背着的就是三尸门的小坏种吧!” “呸,你是什么东西突然跑来骂人!心眼这么坏才是坏种!”初五骂道。 “你敢骂我!你听好了!我是侯府的三少爷,韦性玉韦三少!堂堂正正的名门子弟,跟你们这些邪门歪道说话都玷污了我身份!你还敢回嘴!”韦性玉气哼哼一挥手,道:“给他长点教训!” 四五个跟班一道冲上,都比初五高出一头壮出一圈,初五虽然不怵,也怕背上初六被卷进乱斗。当即拔腿往前去,比那几个跟班聚来快许多,从其中两人身侧穿过,挥拳撞开一人手肘,脚下顺带踹了一人踝骨。韦性玉挥起来的手还没放下,初五已经蹿到他身前。 韦性玉匆忙迎战,一手举起,一手拉开极漂亮的架势,手掌翻转,借着个高往初五脑袋拍下。就在他拉架势的功夫,初五一拳掏他肚子,一掌推上去掌缘结结实实撞在他下巴。 韦性玉闷叫一声,收了架势,捂着下巴连连后退。 初六在初五背上看得高兴,颠了颠,胡乱挥舞着两只手。 “你,”韦性玉下巴疼,停了停,忍痛喝道:“你这是什么邪门歪道的功夫!哪有你这么不讲章法的!” “一点飞檐步,一点破风掌,一点掏心拳,凑合凑合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是你。”初五哼哼一笑,道:“谁教你的功夫?这么中看不中用,当打架是切磋武艺?谁还跟你套招?” “你,你,你!”韦性玉险些气得结巴,喝道:“再打!我们今日就乱拳打死你!” “守业叔叔,他要打死我!”初五扬声喊起来,喊得十分委屈。 王守业听见这边动静,早早就赶来站到了韦性玉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初五喊声一毕,韦性玉猛一回头,又是羞又是恼,急道:“王守业你不能偏帮他,你是我侯府的人,他可是把教我功夫的人都骂进去了!你也有份!” “三少爷你别打他吧。”王守业道。 “我偏要打他!小苏哥当了管家本来就没多少工夫跟我玩,一闲下来还回回往他们船上跑,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轮着往这来,说是看守恶人,看守什么了!你看他们到处乱跑!外面人还说侯府贪图三尸门掳走的财宝,所以留着个小坏种!还说侯府偷学仲家的功夫,所以留着这艘船!我侯府的名声都毁在这了!”韦性玉越说越气不过,越说越高声。 “不是这么回事。”王守业仍是平平说道。 “反正他们不是好人!我就要教训教训他们!”韦性玉一指初五,道:“你来!我自己跟你打过,不用人多欺负你!王守业这下你不用管了吧!” “三少爷……”王守业眼看着韦性玉把锦缎外袍都脱下来,甩手丢给跟班的小子,知道是拦不住。再看看初五,初五把初六交到他手里,跟他笑了笑,小声道:“不会打坏他的。” 初五虽然笑,到底被韦性玉骂得着恼,也想揍他。 两个站到中间各自挪步抬手,韦性玉这一回不拉架势吼一声就冲上来,初五静等着,侧身一让,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韦性玉跌出去几步勉力站住,面色更红,掉头冲回来,双拳虎虎生风地挥开。初五矮身错过他拳头,顺带踩了他脚背,跟着往膝弯一踹。韦性玉一腿半跪,气得脸上滴血一般,跳起来乱踢乱打,不给初五近身的机会却也打不着初五。初五引着他转圈跑,不时再踹他一脚。 初六在旁边一个劲哇哇喝彩,也不知道累。 韦性玉恨不得哭出来,却也只能犟着打下去。他虽比初五大个三两岁,多出许多力气,奈何身娇r_ou_贵性子差,侯府一众高手教他功夫没有下狠手练他的,更没有跟他当真打架的,只学晓了几套花架子,让人哄着以为功夫有成,却在初五这里狠狠地栽了跟头。 打到后来,韦性玉又累又痛,躺倒在岸上,抬手遮着脸呜呜哭起来。 初五坐倒在他身边,也是累得厉害,他身量小,为了躲拳只能用脚踹,一架打下来还是头一次伸手碰到韦性玉,拍了拍他肩。 韦性玉哭得更惨了。 快天明的时候苏水朝找过来,背起哭得没了气力的韦性玉,要带他回去侯府交差。初五接过睡熟的初六,也背起来准备回船。两个对看着叹了口气,一时间生出更多惺惺相惜之意。 第八十章 天明时候,王守业死了。 经过一晚的热闹众人纷纷散去,船上初五同初六团一团沉沉睡下,动静起来也没能醒过来。仲崇堂日夜颠倒颠地胡乱休憩,就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忽然醒来了,听见岸上一声异响,似乎有人闷声栽倒。 其时湖上笼着团团水雾,四下静谧。岸边泊着的渔船还都没有动静,只有前夜灯会上摆摊的手艺人、杂耍人收拢行头拖拖拉拉地来到码头,准备登船离去。王守业守了一夜,看看天色将明稍稍松懈下来,正要转身离开一阵。 忽然在晨雾中嗅到了一丝淡淡腥气,却不是水腥,是血腥。 他没能转身,也没能喝问出声,张口已然发不出一丝声息,抬脚也觉得行动迟滞,只把腰间一把刀抽出来奋力向前掷去,扑通一声没入临岸水中。跟着后心一重,有一只手掌贴上来,轻飘飘的没有几分力道,却是火焰炙烤刀剑切削一般剧痛入骨。王守业喉间咯咯响了两声,接连涌出几口淤血,沉甸甸向前栽倒。 有个人从他身侧轻飘飘过去,他怒睁着一双眼,眼中最后映着的是一个女子身影。 仲崇堂猛然倾身向前,一手撑着船板,横身挡在初五同初六前方,举目向船头看去。船舱前头轻飘飘落下来一个人,一别多日,仍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样子,静静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船舱里头。 “覃姑娘……”仲崇堂虽知岸上王守业多半无幸,却也无法向她发难,苦笑一声,道:“我还活着,封平平也好好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覃中吕垂目看过他们三人,又抬眼看了看渔船一应陈设,道:“不用你提醒。” “覃姑娘不是不守信义之人,”仲崇堂顿了顿,厉声道:“既然如此,为何又来伤人害命!” “没想到你能活到今天,原本以为丑华佗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医术能治好你,看来也不过拖得一时是一时。他近来四处打探我的下落,我想了想,他大约是没有医治的法子,想从我这里寻根溯源,或许你已经不成了。”覃中吕道。 “我还活着。”仲崇堂说得坚定,一手抽刀,稳稳举起拦在初五同初六前头。 覃中吕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刀,这一刻她只要出手船上三人只怕都在劫难逃,只是她盯了又盯,看了又看,终于没能动上一动。 仲崇堂仍举着刀,额角隐现薄汗。 刀下初五仍旧熟睡,初六在他怀里扭了扭,抽抽鼻子,忽然咛声哭起来哭得又尖又利,仿佛睡梦中遇到了什么骇人东西。覃中吕微一皱眉,道:“他还是一近我就哭,真讨厌。” “咿——”初六闭眼哭喊着,把初五也吵醒了。 初五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拍拍他,忽然觉得不对,翻身坐起,睁大眼睛看着凭空出现在船上的覃中吕,如见鬼魅一般,一时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着初六紧紧靠在仲崇堂身边。 “既然你还活着,我这就走了。”覃中吕说完,转身便走。 就在她转身的一刻,一剑从岸上飞袭而下,直击她断臂一侧。人在剑后,如一道流云划过晨雾而来,又如一道晨光破开层层迷障。贺均梅这一剑运毕生之力,覃中吕不及应对便接连后退,矮身退进了船舱,从船板上三人身侧一晃而过,半截空荡荡的袍袖翻卷起来,一蓬彩烟荡开在船舱之中,跟着另一手轻轻点在了剑尖上,纵身而后,退得更快。 仲崇堂抬手把初五初六扔到船头,贺均梅已然连人带剑破彩烟而出,追袭至船尾。 “均梅站着!”仲崇堂喝道。 贺均梅闻声站住了,覃中吕却不停步,从船尾倒翻出去,入水不见。远远能看见那艘载着灯会各色人等的花船驶过湖心,往开山峡而去。 “你拦着我干什么!”贺均梅厉声问道。 “你手里的剑先扔了,别扔湖里,鱼都毒死了。”仲崇堂放缓了声调,道:“覃中吕毒物厉害,你独个追上去,只怕防不胜防。” “哼!我那么些年的剑也不是白练的!别以为她能打伤你我就打不过她!”贺均梅嘴上仍旧不服,手上却收剑入鞘,脚下挪步回来船舱里,蹲身凑在仲崇堂面前,静静看着,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仲崇堂问道。 “胡子该刮了。”贺均梅说道。 她在岸上守了这许久,第一回面对面见到仲崇堂,说出来却是这么一句。 岸上人声渐杂,侯府几个下人同焦重望的手下也都赶来了,看见王守业尸首,各自惊疑不定。初五抱着初六跟他们一一分说,叫他们尽快请小苏管家和焦重望过来。贺均梅不便久留,仲崇堂分了她一些解毒药物,叫她趁众人散去请人的功夫上岸,最好能离开定波湖。贺均梅并不听他的,仍是回去岸边第三间房子。 “剑一定扔了!”仲崇堂嘱咐道。 “是!包好挖坑埋了!”贺均梅嫌道,撇着嘴走了。 苏水朝午间赶来,焦重望已经排查了一遍,覃中吕多半是跟着花船混进来,年节人手少,进来定波湖的人验得不细致,更何况将近一年没出什么事,远没之前守备得用心,竟而害了王守业一条命。 苏水朝心中有事,只叫焦重望今后严防,等他走开自己进来船舱跟仲崇堂说话。 “那,那一掌,正中命门,王守业的练门,全,全无抵抗之力。”苏水朝道:“虽,虽说有毒雾,杀,杀得仍是……有些奇怪。” “你爹说过,侯府也有人在三尸门。”仲崇堂道。 “嗯,”苏水朝点了点头,神情凝重又带着几分恼,道:“李,李花花,要是,要是他也在那艘花船上,他,他供出王守业,我,我……” “要是对侯府知根知底的人送覃中吕进来,也难怪这般无声无息一击得手,”仲崇堂想了想,道:“小苏你先别忙生气,这个李花花已经跟了锦妍妍,锦妍妍跟覃中吕可没多要好,他从中帮忙,只怕图谋更多。你回去跟孙四壁魏大娘他们多合计合计,别出大事。” “是!”苏水朝应了,低头咕哝道:“崇,崇堂先生,我没看顾好你们……” “是我们引来的灾祸,”仲崇堂叹口气,道:“我死之前,覃中吕多半不会再来,不过,你们仍是要多加小心。” 苏水朝要跟他辩驳,仲崇堂挥挥手不叫他再说。 许得升领人运了一副棺木过来收敛了王守业的尸首,众人都是默默无声,静静来去,仿佛乌压压一片云沉积在湖畔岸边。左右渔船上的人也知道大概,一时间人心惶惶,虽然照旧往这艘渔船上递送东西,看过来也没了笑脸。 岸上守着的人换回了最早最严厉的孙四壁,自从苏自殊过世,他还是第一回现身在此。脸色更难看了,搬把椅子放在岸边,一动不动入定一般坐着。 初五没再上岸去,一想起王守业看着他们来回跑还帮着他们放纸鸢就要掉泪,忍着不哭,只是埋头练功。仲崇堂醒着的时候他也练功,仲崇堂睡着的时候他还练功。孙四壁初时都眼观鼻鼻观心全不理会,后来看他练得多了,有时也提点两句。 渔船上一日比一日平静,唯一变化是年届三岁的初六学会了独自烧火煮鱼汤,他个小,还要搬个踮脚的墩子站上去才能抱着铲子往大锅里搅和,初五一开始小心翼翼地看着,唯恐他翻进去把自己煮了。后来看他煮汤熬药越来越熟稔,俨然一把好手,也就放心地把重任交给他,自己专心练功。 还有个人也在勤勤恳恳地练功,就是侯府的韦三少。他自从上次被初五打哭之后惨败而归,痛定思痛,洗心革面,缠着侯府众高手教他功夫,下狠心好好练了一个月又来找初五打架。 初五并不肯上岸,任凭他在岸上如何高声大骂也不理会。 孙四壁也不肯放韦性玉下船,韦性玉还想跟他耍少爷脾气,让他一瞪眼就吓得缩回去了,只在岸上团团打转,恨不能一展身手一雪前耻。后来看到初五练功,一把刀使得虎虎生风目不暇给,顿觉一月勤练远远不足,掉头又回去侯府再狠狠练过。 三个月后,韦性玉又来,这一回赶上苏水朝正跟初五一道练功,把他提回去了。 又过了数月,韦性玉趁着苏水朝出门办事三度前来邀战,欲与初五一决高下。初五正跟岸上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说话,韦性玉刚刚大喊了一声:“初五!”初五瞪他一眼,挥手让他一边呆着去,那个乞儿也瞪了他一眼,一对黑亮的大眼睛凶恶得狠。 韦性玉偏偏不走,又往前一步,听他两个说话。 乞儿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就说这船上是不是三尸门的人!”“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三尸门的人,我也不告诉你,三尸门可是神秘门派,哪能轻易跟人说。”初五信口胡诌。 “嘁!你听他装,谁不知道三尸门余孽就在这艘船上!”韦性玉道。 “真的吗?那你们能收我吗?”乞儿道。 “你想加入三尸门?”初五顾不上骂韦三少,奇道。 “不是我想,是我听人说,欺师灭祖的人哪里都容不下,只有投奔三尸门才有一条活路。”乞儿道。 “看不出来你这么坏,你怎么欺师灭祖了?”韦性玉问道。 “我杀了我师父。”乞儿忽一昂头,脸上头上都乌糟糟却也能看出一副倔强神情,道:“他欺负我,我杀了他!他们一家人追杀我,我没去处了,你们能收留我吗?” “他打你吗?”初五问道。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让不让我上船!”乞儿厉声道。 “我懂了!”韦性玉忽然一拍手,把其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道:“你是个女的!” “关你什么事!你也是这艘船上的吗?”乞儿被他揭穿了,恶狠狠地骂道,仔细看看她虽然说话粗声粗气破衣烂衫样貌不整,眉目之间却明媚动人,果然是一名少女。 “你听好了!我是堂堂侯府的三少爷韦性玉,不要把我跟这艘船扯到一起,你这民女快说,你师父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他做下这等不要脸的事情,杀了就杀了,居然还有家人追杀你,你不要怕,我韦三少给你主持公道!”韦性玉十分慷慨地说道。 “你滚开!我才不信你们这些男的!”乞儿道。 “我也是男的。”初五道。 “嗯?”乞儿一愣,指着他脸问道:“你长成这样……男的?” “哈哈哈哈……”韦性玉在一边笑弯了腰,几乎想躺倒在地打个滚。初五黑着脸,挺直身板雄赳赳地高声道:“我叫叶尉缭!小名初五,是堂堂男子汉!我们船上没有三尸门余孽,只有一个大大大英雄,还有我们兄弟两个!” “我叫忽红叶。”乞儿微红了脸,低声说道。 第3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4节 第八十一章 韦性玉大包大揽地要给忽红叶当靠山,还想去她师父家里拳打脚踢行侠仗义,收拾了那一群追杀她的人。忽红叶半个字也不信他的,只想跳上船投靠三尸门。韦性玉拉着她不许,说侯府比三尸门厉害多了。忽红叶翻手就打了他,把他推出去跟着捡石子砸他。 韦性玉跳着躲,一边高声喊道:“你这民女,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我好心帮你你居然打我!” 忽红叶四下找了找,想要抱起一块压舱的大石头砸他,幸好没抱动。 初五实在听不下去他两个吵嚷不休,自己从旁溜上岸找到茶楼叫轮值且不肯老实值守的沈为富回来。沈为富过来凶恶地一声喊,总算把韦性玉和忽红叶都镇住了,听明白来去因由,看明白三少爷是非要逞这个能不行,叫人把李合意喊来了。李合意拉着忽红叶到一旁去说了好一阵,把她领走了。 韦性玉得意洋洋地冲初五昂头翘鼻子,仿佛打赢一架似的,乐颠颠跟在她们后面回去侯府。 “侯府把她领回去,怎么就不怕江湖中人悠悠之口了?”初五看着他们走远,问了沈为富一句。 “她师父叫什么?”沈为富哼一声,反问道。 “曾孝至,她不是说了?” “提醒提醒你,”沈为富又哼一声,道:“你跟着仲大侠那么久,他相识遍天下,你听过这个字号吗?怀安镇上一个开馆授徒的武师,出了镇子都没人认识,跟威震武林的渭南仲家怎么比?姓曾的固然禽兽不如,然则跟三尸门累累血债一比又如何?” “……就是说,不够厉害的随便得罪,够厉害的要小心得罪。”初五听出这么个意思。 “哼!”沈为富呲牙咧嘴地笑起来,往他脑袋上一拍,喝道:“你个小东西莫要看扁了侯府,侯府把你们按在这里,可不是怕了谁家!” “是!多谢侯府仁义,多谢为富叔叔一向照顾!”初五行了一礼,赶在沈为富骂人之前呲溜一下蹿回船上去。 初六迎着他,张着两只胳膊要抱,他越长越大抱着更加吃力了。初五自己虽然也长了年岁,总觉得不及初六长得快,不知道是不是人越大长得越慢,如果不是,说不定有天初六比自己长得更大块头,那可有失为兄的威严。 初五抱着初六走了两步又放下,自己去盛了一大碗饭呼噜呼噜吃,不能比初六长慢了。 初六也捧了个大碗坐到他旁边跟他一道吃,一个小脑袋都快要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吃一阵,抬头糊着一圈饭渣对着初五傻笑。 “快吃!吃完推崇堂先生出来晒太阳。”初五拍拍他,于是两个一起呼噜呼噜。 许得升帮着初五一道做了个形似软塌的木架子,贴地,还带着木轮,铺上被子就能舒舒服服地半躺下来。天气好的日子不管仲崇堂睡着醒着,都把架子推到船尾让他晒晒太阳,雨季以来还在架子前头绑了把伞,怕忽然飘雨不及推回去。 初五独个也能推,只是初六一定要帮忙,每次也不知道是挂在架子上还是推着架子走,总之乐颠颠地跟初五一道使劲,还奶声奶气地“嘿哟嘿哟”喊号子。 又过了几天,他两个刚刚把仲崇堂推到船尾,船头那边有个人高喊道:“初五!” 初五回头一看,却是数日不见的忽红叶,她换了身女孩衣裳,却不红不绿反而一身黑,头脸洗干净更显出一副艳丽相貌,修眉大眼殷红的唇。只是神情落寞,蔫蔫地在岸边坐着,两只脚落下来晃晃荡荡。 初五交代初六看着仲崇堂,自己走到船头,问道:“你怎么了?侯府待你不好?”“你们搬的就是那个大大大英雄吗?他一直这样?”忽红叶不答他,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近来睡得多一点,给他看病的神医跟他吵了一架,换了个方子,让他多睡会儿不要总醒着烦人。”初五耐心答道。 “哪有这样的神医!”忽红叶奇道。 “牟神医说气话,其实他可费心了。”初五道。 “哦,”忽红叶点点头,又问道:“那你需要帮手吗?你弟弟那么小,根本搬不动,我力气可大了!用不用我帮你?” “你还想上船?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老混蛋的家里人找到侯府了,没胆硬来,他老婆牵着两个大女儿抱着一个小儿子在府门前嚎哭,哭了两天了。”忽红叶黑着脸恨恨地说完,叹了口气,又道:“我看小苏管家他们都有些为难,就自己跑出来了。” “看来曾家也不能轻易得罪。”初五暗自嘀咕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们真的不让我上船吗?” “我们惹的人可比你惹的人厉害得多,麻烦得多,不是我们为难,是你上来会有更多人难为你,不说沈为富那么厉害,那个大胖子焦重望一手就能把你提走了。”初五挠挠头,道:“而且我们三个男的,你一个女孩子呆着多不好。” “哦。”忽红叶默默叹声,低头看着他也不知再说什么。 “你也别难过了,小苏管家会想办法的,我也帮你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初五道。 “你人真好,”忽红叶忽然笑了一声,道:“我一开始以为你跟我一样女扮男装,这不提了,你弟弟为什么穿着裙子梳着两个髻子,怎么看都是女孩子!” “他命不好,隔壁船上的婶婶说当女孩养可以改改运。” “胡说!我是女孩,你看看我的运气!” 初五看看她,她看看初五,两个一起叹了口气。 “我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打小沿街乞讨,被师父,被那老混蛋捡回去,他跟他老婆每日苛待我就不说了,还欺负我,我在鞋底藏了把小刀把他捅死了。又逃出去当乞丐,还要被他们追杀,一路找到这里来你们还不让我上船……”忽红叶说到这里,又来宽慰初五:“你们也惨,不过总算有个好师父,虽然一直睡着不醒。” “也是。”初五笑起来,问道:“当乞丐难吗?要会什么手艺吗?” “难倒不难,就是有时候接连几天吃不上饭,饿得不行,要是赶上婚丧摆酒能讨不少吃的,有时候还有铜板!”忽红叶想了想,问道:“我会唱莲花落,你想学吗?” “好啊!”初五一乐,道:“我把初六抱过来一起学,说不准什么时候得一起讨饭去。” 忽红叶教一句初五学一句,初六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虽然词喊不清楚,调大致没跑远。忽红叶大赞初六招人喜爱,说他去街上乞讨一定收获丰厚。 他三个唱得正欢,韦性玉远远跑来,一路高喊着:“红叶!红叶红叶!” 忽红叶抬头瞪他,喝道:“你来干什么!”“你怎么跑出来了,曾家人到处找你,多危险!快跟我回去!”韦性玉道。 韦性玉伸手拉她,忽红叶抬手又要打他,两个正纠缠着,初五出声喊道:“三少爷!”“干什么!”韦性玉凶道。“你那些跟班还在吗?你还认识更多的吗?年纪小一点的,越小越好,越多越好。曾家娘子领着三个孩子在侯府门前哭,你领一群孩子去跟她对哭呀,就扮成红叶之前那个样子,跟她讨饭,看谁哭得更大声!”初五一直在想办法,这会一股脑说出来。 “你可真够坏的……”韦性玉赞道。 “你想留下红叶就照我说的办去,快去!”初五挥挥手把他赶走了。 随后领着忽红叶去了贺均梅的房子,安排她暂住下来,贺均梅跟忽红叶倒是一见投缘,刚好多了个姐妹陪伴。 韦性玉回去侯府,当真领着一群小孩把曾家娘子一群人给闹走了。苏水朝亲自去了趟怀安,赔了一大笔,跟曾家主事的人尽数谈妥,免除后患。韦侯爷事后知道这么一出,叫人打了韦性玉几板子,关了几天,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李合意又来接忽红叶,贺均梅原本舍不得她走,也不好一直耽误她。忽红叶也舍不得走,让贺均梅赶出去,没过两天又跑回来定波湖找她玩,再去找初五初六唱莲花落。 焦重望经过,骂了这三个乞儿一顿,丢下几枚铜钱。 忽红叶拿去买了小糖人回来给初六拿着,初六笑着叫她“胡唧唧”,忽红叶不知道这称呼怎么来的,初五叫她知足,他自己至今还是“猪锅锅”。忽红叶愣了愣才听明白,笑得打跌。 这天忽红叶又来,还给初六带了侯府顺出来的糖糕,忽然发现船上多了个人。 一个皮肤黑黑的少年,看去比初五还小些,神情专注地数着一堆从小船搬上来的药包,初五站在他身边,专心地跟他一起数。 忽红叶招手叫初六跑到船头来,问道:“那是谁?他为什么可以上船?”“朱。”初六道。 “你怎么喊谁都是猪?”忽红叶嫌道。 “朱!”初六明明说对了却没什么用,急得喊起来。 “他叫朱律,是牟神医的药童,牟神医不在就由他给崇堂先生配药送药。”初五听见他两个吵嚷,走来说道:“本来只有两个人能上船,他是顶替了牟神医,不是要加入三尸门。你可别想加入三尸门的事了。” “我早就没想了,知道你们不是!”忽红叶问道:“那牟神医去哪儿了?” 初五忽地神情一黯,缓缓说道:“他去给崇堂先生找解药了,十分凶险,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第八十二章 旧年元宵,覃中吕到访之后,牟渐春回来船上跟仲崇堂大吵一架。 他原本在大骂苏水朝,说他领着人四处追击,把三尸门余党赶得龟缩起来找都找不到。仲崇堂问他找三尸门人干什么,让他不要去招惹覃中吕。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你一言我一句比着高声,仲崇堂中气不足,到底没吵赢。 牟渐春吵赢还没消气,药包用尽也没过来,遣了个小药童乘船送药。小药童朱律还没初五高,秀目薄唇黑黑的皮肤,行事说话板板正正,跟他师父牟渐春半分也不像。 隔了数月牟渐春再来,领着朱律一道上船放下一堆药材,凶着脸给仲崇堂号脉,再叫朱律配药,叫初五熬药。仲崇堂看见他藏着的一只手指尖有几处尖利齿痕,多半是蛇咬的,揪住他手质问,两个又大吵一架。 仲崇堂气得不肯吃药,牟渐春叫初五初六来一起给他磕头,看他吃不吃。仲崇堂险些气得背过去,牟渐春又给他加了几味安神宁气的药,结果他睡得更多了。 牟渐春再过来已经是深秋时节,手上没带伤,仲崇堂也没再骂他。 仲崇堂的话都少了,往往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似的,一脸糊涂地笑。牟渐春坐在他身边,搭手在他腕上,悠悠叹气。没人跟他吵架他反而有些郁郁不振,抬头看到一旁守着的初五初六,问道:“他这样多久了?” “入秋时候染了风寒,闷咳了几天,后来就不大说话了。”初五板着脸,尽力说得细致。 “那有半个月了,”牟渐春深深叹口气,道:“从我医他至今也有一年半的光景,到底是我医术不ji,ng,出尽了法子耗着,也只是耗着。他体内蛇毒不能拔除,以毒攻毒的药一碗一碗喝下去,不过是熬练身骨ji,ng力,一点点耗干净,要不是他身强体壮功力深厚,得死多少回了。” “牟神医……”初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牵着初六的手,紧紧牵住。 “我验过他伤处毒性试着寻根究底,还选出几样毒物喂养了各色毒蛇,仍是不对。”牟渐春举起手来,指尖轻轻搓动着几处细小疤痕,道:“或许喂的毒物差一两样,又或许那条小黑蛇跟寻常毒蛇不同,不知覃中吕从哪里寻出来,反正不在渭水一带。” “牟神医你不能去找覃中吕!”初五急道。 “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他也快垮了,要想拔除毒性只有找到覃中吕那条蛇,她自己也说没有解药,我不信她不想要解药,我就是找不到她,还要怪小苏那个混小子!追杀他们也不肯带着我,让我先去跟覃中吕说句话又怎么了!现在人都躲得没影了!”牟渐春说着说着又骂起来,忽一下站起身,大步往船舱外头去。 “老牟,”仲崇堂叫了他一声,偏着头,仿佛使劲用脑袋想了想,道:“别去。” “事到如今由不得你,”牟渐春回头笑了笑,平声说道:“不论你是死是活我都要解这个毒,解不了我不甘心。” 牟渐春这一趟离船而去,经年未归。朱律隔上一月两月上船来送药,都是牟渐春留下的方子,都很难喝。仲崇堂时好时坏,清醒时候越来越少,糊涂时候越来越多。朱律跟初五凑着商量,不好时候就给他加重分量,要是ji,ng神些就减去一些,勉力应对。 只是仲崇堂仍旧一天天地衰弱,一天天地失了心智。 到定波湖的第三年,牟渐春仍是杳无音讯,每每问起朱律他也回答不出。担心得太久,倒也不那么急切地想要结果,初五有时想起牟渐春或许早已不在,仲崇堂也只能这么渐渐离去,更恨不得时日再慢一些,那一天再也不来。 翻过年来初六也五岁了,把他生日安在自己生日后面一天多半给他算大了几个月,不过他长得快,虽然脸瘦瘦的皮猴一样,但是个子一直蹿重得抱不动,算大就算大了吧。 初六近来更难管了,满船乱窜,招惹隔壁船上的鱼鹰,打不过又哭。动不动往岸上爬,还想驾着船到湖上溜一圈,李合情他们管不住,得沈为富来凶一下他才肯老实。初五实在喊不住就把他扔水里,叫他游着玩。初五教会了他凫水,不免也教了几样招式,练功时候初六总看着,依样画葫芦也学会比划一些,初五怕他自己练坏了,捡着粗浅的入门功夫教了几套,不过是强身健体,就算崇堂先生醒着也不能一点不让学。初五想是这么想,仍旧瞒着仲崇堂和苏水朝。 苏水朝事务繁忙,过来得越来越少。 忽红叶跟着魏大娘练功,渐渐也来得少了。 定波湖的人们还是一切照旧,焦重望过几天来看看,问问牟渐春回来没有。贺均梅还在岸边第三间房子,每日都从窗户望过来几次。许得升给初六做了几支笔,还带了几本旧字帖,叫他蘸水在甲板上练字,不费墨。 初六不闹的时候初五就教他认字,初六学了好些个字,说话也说得越来越清楚明白,只有“猪锅锅”这个叫法不肯改正,初五毫无办法。 时日忽忽过去,由秋入冬,从春至夏,又到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节。 这天,濛濛微雨之中,一艘小船自开山峡穿湖心而过,缓缓到了渔船近前。船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是朱律,大的却是个没见过的,斜眉凤目,高冠素袍,修长的一道身形。船至近前,这人提着朱律轻飘飘就跳上渔船,几乎不闻声息地落在甲板上。 初五匆忙看了一眼岸边,值守的李合意并不在,或许跟贺均梅说话去了。旋即掉头看回他两个,两人面色肃然,朱律手中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油布包,不大。大的那个人带着朱律往船舱走来,一边低声说道:“我是王凤玉,你就是初五吧?我们送药来了。” “……牟神医呢?”初五把他们让进船舱,一边问道。 “没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一副药。”王凤玉说着,跟朱律一道跪坐在仲崇堂身边,仲崇堂仍旧昏睡,他看一眼朱律,叫他把药包打开。朱律两只手都微微抖颤着,眼中噙着泪,仍是轻手打开了药包,里头有几颗丸药。王凤玉一手拿起一颗,一手扶起仲崇堂,撬开牙齿喂进嘴里,跟着手势变幻,一抬他下巴往后一送再以掌缘贴着喉咙往下按,一点点把药给他顺下去,转头问道:“这得吃多少颗?” “我给他号脉,没异象就再喂一颗。”朱律道。 “成。”王凤玉接过药包,挪到仲崇堂身后,叫朱律专心号脉。 初五跟初六都趴在近前又不敢打扰,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朱律满头都是汗,全神贯注在脉象上,许久不闻一丝动静。王凤玉盯着仲崇堂看了又看,虽然形容枯瘦倒还有个人样,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再抬头看到两个日夜照看他的孩子,扯着嘴跟他们笑了笑。 “这药……有救了吗?”初五轻声问道,每个字都抖颤着。 “不知道,”王凤玉神情就有些惨淡,低声道:“这一年来,我跟着牟渐春四处追踪覃中吕,放出话去,有几样珍奇药材可以给她,没招来她倒招来不少旁的麻烦。一起跑了无数地方,三个月前牟渐春独自出走,不见了。我把经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找到,回去他的药庐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昨日他终于现身,一语不发,拿出这个药包就倒地死了。他是毒发身亡,这三个月中多半找到了覃中吕,以自身试毒验药,最后制出这么一副药。只是他自己也死了,连这药怎么吃都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仲崇堂实在未知之数。” 初五听到中途就哭起来,不敢出声,默默地哭了一脸泪,初六伸手上来给他擦擦。那边朱律也吸了吸鼻子,自行抹一把脸,道:“再喂。” 王凤玉看他一眼,虽然疑心他年幼,也只有他这个半大郎中是活人里最明白仲崇堂伤势的,于是抬手又喂下去一颗。如此往复,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将一包五颗药丸都喂了下去。号脉、喂药,并不是如何费力的事情,初五初六还只是看着,到最后一颗药喂下去四人却都累得脱力一般。 初五颤颤地端起一碗温水,初六站到一旁搭手给他端平,初五一勺一勺喂仲崇堂喝了。 随后四人再也无事可做,只是跌坐在周围,一道盯着仲崇堂。 岸上李合意早就回来了,一开始弯腰看下来,后来也跳下船站到船舱跟前守着。贺均梅远远看见,也从房中出来站到李合意身旁。到天黑时候,焦重望、李合情、沈为富同苏水朝都来了,忽红叶也跟着魏翩跹来了,齐齐站到船头船尾,一艘渔船满满都是人,都殷切地看着船舱里头。 要不是许得升每年都加固一回船身,得让这许多人把小小渔船踩沉了。 仲崇堂始终没能醒来,深夜时候略微挣扎了一阵,手足抖颤,不一会就没有动静了。众人悬着的一颗心高高提起又跌落,一直守到天明再也没什么动静。 “是不是我哪里错了?不该这么用药?”朱律小心地问道。 众人没有一个能答他,这是世上仅此一副的解药,却没人知道究竟能不能解。王凤玉坐在一旁叹气,初五抱着熟睡的初六不便挪动,苏水朝凑到近前,小心地拍了拍朱律,道:“不,不怪你。” 朱律转身趴在他肩上呜呜哀哭起来。 一夜过去,一天也过去了,仲崇堂仍旧那么睡着,仿佛再也不会醒来。苏水朝叫侯府的人先走,魏翩跹把守在初五身边的忽红叶硬提回去了。贺均梅顶着乌黑的眼圈看了仲崇堂一眼,脚步沉沉地走了,仍是回到岸上第三间房子。 焦重望叹口气,跟苏水朝低声商议了几句,也上岸走了。 第三天清早,王凤玉乘船离开,说要去另寻神医。第三天夜里,苏水朝把朱律领走了,临去让初五别灰心,说再想办法。初五送他们上岸,陆续见众人散去心中空荡荡也不知想些什么,从前今后,来来回回,最后模糊地笑起来。 这几天断续飘着的雨到夜间就转大一些,哗啦哗啦地下,一阵风过来一片冷雨浇透,初五醒了醒神,想想仲崇堂又大睡三天,还得再喂他点吃食,别饿坏了。低头进船舱,初六扑出来张手抱到他腰上,一边闷声叫道:“猪锅锅!” 一条胳膊尽力向后伸直,指给他看。 初五一怔抬头,却见仲崇堂坐直身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清楚明白地喊道:“初五。” 初五纵身扑过去紧紧抱住,初六也凑上来一起抱住,两个都呜哩哇啦地乱喊,仲崇堂一时听得乱七八糟,只是一手抬起不住地拍拍他们。初五许久才平复下来,匆匆跟他说了这几日的事,急着问道:“崇堂先生!你好了吗?” 仲崇堂并不答他,只是叫初五对面坐正,自己一手揽着初六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初五有些疑惑,问道:“崇堂先生?” “哦,”仲崇堂从初六脑袋上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初五,到该走的时候了。” 初五急着要问话,仲崇堂经年没用的一只瘫手竟而抬起来,示意他噤声。另一手仍是落在初六脑袋上,轻轻滑落,搭在他脖颈后头。 “这孩子身世不同一般,我把他带出殷鉴山庄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是将来他惹出什么事情,都是我的罪责,我一定亲手除了他。他这几年没过什么好时光,却也都是捡来的时光。我再也看不住他了,得全数交给你了。你肯定是要带着他走的,可是,初五,你能不能也担起他一生罪责?要是你不能,我现在就杀了他,免得你将来为难。”仲崇堂道。 “崇堂先生!”初五一惊叫道。 初六半懂不懂地听着,只看初五神情紧张,抬头想挣开仲崇堂去找初五。仲崇堂手下加力,紧紧攥住他后颈,初六疼得连声叫起来。 “我死之后,你们度日必定更加艰难,留在定波湖不是长久之计,恪靖侯不用再拿我威胁仲家,也未必再容三尸门后人。离开定波湖更是处处凶险,你要是护不住初六,一道死了是你心甘情愿。可是他要是被三尸门人抓回去,将来做出什么行差踏错伤人害命的事情,你能不能亲手杀他?”仲崇堂声色更厉,不依不饶地追问。 “崇堂先生……”初五哭得脸都扭着却没掉泪,强忍下来,到这一刻不容他再示弱,一定得答。初六还在仲崇堂手底下扭着,硬生生吓哭了,来回看着他们两个。 “初五,你答应吗?”仲崇堂又问了一句。 “我答应你!要是初六将来有什么行差踏错,我亲手杀他!”初五高声喊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仲崇堂朝他招了招手,初五挪到跟前,一手抱住初六一手紧紧揽住仲崇堂。初六呜呜地哭了好一阵,窝在他们怀里静下来。仲崇堂抬手拍着他两个,手势越来越轻缓,终于没有。 从三年前上了这艘小船,飘摇至今,最后仍是三人依偎在一处。 初五大睁着眼睛,一滴泪也没有,许久许久,初六摇了摇他手臂,说手麻了。初五这才起身,扶着仲崇堂躺平,叫初六搭手一道把尸身密密实实裹起来,把油布四角用钉子钉在船板上,又拿了几块木板把船舱两头都钉住封死。 放初六在船尾,他自己冒着大雨爬去船头,点了一枚炮仗,一星亮在漫天大雨中晃了晃。 岸上的贺均梅多半看见了,不一时有一艘形状相似的渔船靠拢到船尾,初五解缆起锚,渔船缓缓离开码头。后面那一艘渔船填进原位,驾船的舒卷泊好那一艘船,跳过来这一艘船帮手掌舵,初五扬帆。 渔船缓缓离岸,驶向湖中,回头时候隐约看见沿岸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雨大,也看不清哪个是哪个,都来送仲崇堂一程。 船过开山峡,两侧山岩壁立,半山站着李合意同贺均梅,静悄悄目送。船入渭水,又在大风大雨之中来到江面上,远远一艘大船接着,王凤玉站在船首相候。 舒卷抱着初六上了船,再回来渔船接初五,初五摇摇头,道:“沉船吧。” 仲崇堂早早交代过,也葬不回祖坟,不如就葬在这江湖之中。两人跳下水去,一道凿沉了渔船,眼看着江水汩汩涌上,这一艘渔船渐渐沉下,渐渐没顶。到底没能把渔家娘子的船还回去。 舒卷拉着初五要他游远些,别被激流带进去。 初五忽地一跃扎进水中,仿佛有意追随沉船而去。初六扒在一旁大船船舷上,看见他入水不出,大声哭喊起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 倒是头一回把这四个字喊得清清楚楚,喊得雨中水中一遍遍回响。 舒卷屡次扎进水中翻找不到初五,王凤玉急着叫船夫下水一同寻找,初六喊得喉咙都哑了,扒着船也想跳下来,让王凤玉一手按住。大船跟前的水面忽然翻起一道浪花,初五探头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随波浮沉,仰头看着初六。 第八十三章 初五领着初六在下游北岸下船,一道走了。 王凤玉要留他们,初五不想给他家中惹麻烦,坚持要走,王凤玉本就有些心灰意冷,也没再强留。从此兄弟两个江湖流落,走遍了大江南北。虽然自在,却过得更艰难了,虽然艰难,却过得十分自在。 有时也讨饭,大多时候初五能寻个帮工的活计,会烧饭会木活会做炮仗会许许多多杂事,手脚灵便又殷勤,总能喂饱两个人。只是怕人追杀,每一处都不能久留,新到一处又要重新找事做,实在过不下去的日子,把刀鞘上宝石抠下来逐一典当了。 后来初五还学会赌钱,这个来钱容易,凭着眼尖手快赚了一阵,跟人打了几回架,让初六闹得赌不下去了。 初六越长大越不听话不说,还爱管着他,动不动就看他不顺眼,臭着个小脸给他看,十分烦人。早知道他长大远没有小时候那么乖巧可人,不如当初就扔了。他还不许初五提仲崇堂,最早初五也难过得根本不想提,到后来不经意就说到崇堂先生如何如何。 初六臭着脸看了他几次,终于问道:“崇堂先生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他也觉得我是坏种吗?你要杀我吗?” 初五一愣,没想到他那时候哭得一塌糊涂倒还记得清楚明白,就有些语塞。 初六泫然欲泣地看着他,仿佛他当真要动手杀他一样。 “不会不会,只要你好好跟着我,不干坏事,不当坏人,就一点事也没有。崇堂先生是怕你学坏,不是想要杀你,也不是想要我杀你……”初五来回解释。 “不明白。”初六道。 “你还小,所以不明白,”初五苦笑了笑,道:“我对你好,是因为我那时候也还小,我什么都不懂。崇堂先生救我们,对我们好是不一样的,他什么都懂,他知道自己会遇到那些事,他还是救我们。” “不明白!”初六有些急了,问道:“你要是懂了,你就不对我好了吗!” 第3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5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5节 “你个傻脑瓜,怎么听的?”初五抬手敲他头,道:“崇堂先生是要我清楚明白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负起来。” “那还是要杀我。”初六道。 “不是,崇堂先生……”初五再跟他说也说不清,初六听到后来混不讲理地抱着脑袋喊:“啊啊啊初五哥哥要杀我!要杀我!” 喊着喊着又委屈地哭个不停。 初五揍了他一顿,再往后渐渐就少提仲崇堂了。 只是每年深秋时候都带着初六回到渭水一带,不论南岸北岸,不论上游下游,随处捡个地方搓土cha香,向着水中拜祭一回。就算他不提,初六自然也知道他拜祭的是谁,臭着脸跟他一道磕头。 拜了几回,一年比一年离开山峡更近,来去加意小心也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这一年就在开山峡跟前沉船那一段江流沿岸拜祭,过后想顺道去牟渐春的墓前拜拜,带着初六搭船过江。 这些年仲家不涉武林中事,声望渐消,渭南一地十诰圣教一年比一年兴盛,原本是洪灾之后度日艰难聚众谋生路的一群人,后来教条愈多,信众愈广,倒成了渭南最大的教派。初五想着仲家如今已然没有当年的势力,也就放心过来渭南。 找到牟渐春的药庐,在后山寻着他的墓,扫尘上香,坐在墓前絮絮地说了一阵话。 初六站在他身后,听他说起来又是那些自己记不清的人和事,转过身去踢踢石子。初五听着身后动静,知道他不耐烦。初六自幼只绕着初五一个打转,渐渐长大,对他仍旧亲密,对旁人似乎都有些冷情冷性的。总觉不妥,该好好教教他。 初五正要跟他说话,初六皱皱鼻子,闻到一丝忘都忘不掉的气味,心中忽然惧怕,大声喊起来:“初五哥哥!” 初五抽刀挡在他身前,睁大眼看着前方一个清丽娟秀的身影静静站着,一条细细的黑蛇在她手臂上徐徐绕过一圈再一圈。仿佛最最骇人的噩梦就活生生立在跟前,没想到覃中吕这些年来竟然一直在药庐等着,等他们来扫墓的这一天。 这人虽无心,却实在有信。 覃中吕抬眼看着初五,多余的话也没有,道:“我不杀你,你把封平平交给我吧。” 初五嘴角抽动着笑了笑,道:“许久不见,覃姐姐一点也没变,你要初六,可初六不愿意要你,不信你问问他,初六……跑,快跑!” 初五偏头喊完,挥刀而上,将自己历年习练的功夫都使出来,恨不能一刀劈死了她。 覃中吕一步没动,一手微抬,黑蛇电闪而出直扑初五,初五对黑蛇的厉害再知道不过,刀势一断,拼命向身前斩下却斩了个空,黑蛇已经顺着他腿游上来,绕身一匝,缠着手臂悠悠地来到脸前,跟他面对面嘶嘶地吐信。 覃中吕迈步上前,道:“说了我不杀你,你也别碍我的事,你只要一动它就咬你。” 初五一手举着刀,同黑蛇眼对眼鼻对鼻,盘算着能不能拼着被它咬一口斩杀了它,同这爬虫换上一命不仅不值当,初六还是要被覃中吕抢走了。他周身微微抖着,只是痛悔怎么就错估了一个覃中吕,一下就落到这般境地。 “啊!”身侧初六大喊一声,这个不听话的不仅没走,还跳到他肩上伸手就去抓黑蛇。 “初六!”初五吓得魂都要飞了。 覃中吕一声唿哨,黑蛇从初六手下一闪而没,游回覃中吕身上,她到底不能行险让黑蛇咬死封平平。 初五趁隙出刀,覃中吕侧身一让,一点毒烟往他身后初六弹过去,初五忙叫初六后退,一边斜斩一刀劈开毒烟。覃中吕起手一掌落在他身侧空门,跟早年间一模一样的位置,补了一掌上去。那一处掌印疼了多年也疼得麻木了,初五一开始还不觉有异,挥刀连斩,迫得覃中吕连连后退。 她退是退,却气定神闲地看着初五。 初五腰间猛然大痛,仿佛给一根巨木横撞上来,半身都有些麻痹,一条腿膝盖打折半跪在地上。覃中吕停下脚步,道:“我又打了你半掌,这一次看你能不能活下来。” “初五哥哥——”初六扑上来,挡在初五身前,拳打脚踢地要跟覃中吕拼命。 他只学过一些粗浅功夫,人小力薄,哪里是覃中吕的对手,两下就被封了几处x,ue道让她给提起来。 覃中吕挟着初六就走,初六大喊大叫地闹着,被她劈头打了几下。 初五挣扎着站起来,拖着一条腿半步半步地挪动着向前追,山石磕绊,没几步就翻倒在地,毒掌发作五内都如翻江倒海一般,头脑中一片混沌,只听着初六的哭喊渐去渐远。 第二部 完 第八十四章 叶尉缭睁开眼来,微微仰着头,视野所至一片朗朗晴天,天边有几道云让风吹得长长的,徐徐散去。往事种种仿佛也如过眼云烟,一恍不知今是何时,此地何地。 远山山巅积着雪,雪线在天空下闪着熠熠银光。 叶尉缭眨了眨眼睛,垂目看到近前,近前是半山密布的林木,层叠的岩石,腾着团团雾气的泉水。 这才渐渐觉出自身所在,似乎半躺半坐于一处温泉,周身都有些迟滞不听指挥,像是刚刚从冰封一般的僵硬中回暖苏醒,一点点化开,一点点找回来。更觉出一些异样,身后倚靠着的不是山岩,不是水岸,却是一个热乎乎的怀抱。 胸膛贴着他,腰腹垫着他,双腿圈着他,两只手也没闲着,一手捉住他一条胳膊抬起来,手指还在他手掌上轻缓按捏揉搓;一手从肩上探到身前,往他嘴里塞一种汁水香甜的果r_ou_。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撬开牙齿喂进了嘴里,手掌再往下去,自然而然地抚弄着颈间让他吞咽。刚刚咽下,另一枚果r_ou_又递到嘴边,这般熟稔的动作,也不知在他醒来之前做过多少回。 “咳。”叶尉缭呛了一声,喉咙又麻又疼,哑得厉害。 脸侧的手猛然停住,大力捉到肩上拉着他稍稍转身,随即满眼就只见封平平一脸急切,一脸欣喜,一脸担忧,全没想到他一张小臭脸能有这许多变化,呼啦一下全涌现出来。叶尉缭脸还有些木,张了张口哑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 封平平伸手捧着他脸,大指指尖仔细擦干净嘴角残余的汁水,颤声道:“你醒了。” 叶尉缭又眨了眨眼,看着他眼下一圈黑,脸似乎更尖了些,胡茬子都冒出来了。费力地扯动嘴角,算作笑了笑。封平平也跟着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展开胳膊把他揽进怀里,趴在他肩上,闷声道:“你没死,我也没死。” 叶尉缭看到他圈过来摆在肩上的手,手腕缠着厚厚一层软布,试着举了举自己的手,虽有些迟缓,胳膊还是抬起来,看见自己手腕上也是一样紧紧缠着,仍是疼得厉害。 全然不记得毒性尽数发作之后的事情,也不记得封平平用了何等凶险的法子,硬生生将他从黄泉路上抢了回来。 叶尉缭手掌落到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他。封平平这才放开一些,一手拿着他手臂,一手往他身上探下去,摸摸心口,抬抬腿,看他是不是好全了,问他有没有哪里不对。叶尉缭摇摇头,除开说不出话来倒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初初醒来时候知觉迟缓,什么都隔着一层一样,渐渐地四肢百骸都复归原位,脑中也回过神来。 封平平抱着他往岸上挪去,他仰头向后看,泉畔借着山岩以枝条草棵搭了个小小的棚子,铺着几张兽皮,棚子一旁还支着一个小灶,一个破烂陶罐里头熬煮着十分难闻的药汁。封平平把他放到兽皮上坐着,捡起他的破皮裘往身上裹住,伸手又要来抱他。 叶尉缭一手撑起来,抵在他胸口,哑声以口型缓缓问道:“多久了?”“到这已经七天了,你中毒已经快十天了。”封平平道。 “七天……”叶尉缭默默念了一回。 这七天里他就这么守着一个活死人,根本不知道能不能醒来,只是拼命救治。抬眼瞪着他,抬手往他胸口捶了一拳,觉得手上力道渐渐回来,于是转了转手腕,跟着收回来抡圆了再一拳打出去,正揍在封平平脸上。 封平平躲也不躲挨了他这一拳,脑袋再歪回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叶尉缭挺身起来,一下没站住索性合身扑上,人随拳走将封平平倒撞回泉水里,压着他毫无章法地胡乱打了一顿。 封平平平白挨了他一顿乱拳,又懵又怕他伤着,从水花乱jian里头凝神看准他拳头,一手一个捉住手腕,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喷了两口水,甩甩脑袋,喝问道:“你干什么打我!” 叶尉缭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一根指头,嘶哑着嗓子奋力说道:“一,不听话。”“你答应我救你。”封平平撇了撇嘴,说来有些委屈。 叶尉缭听来更气,他拿着“绝不独活”的话要挟他答应,居然还好意思委屈。只是他毕竟答应了,哼哼两声,回手揍了自己一拳。封平平牵住他手腕,没让他揍狠了。叶尉缭再举了两根指头,道:“二,我早就想揍你了。” 之前揍他怕他跑了,现在揍了大约也揍不跑。 封平平只觉他已经蛮不讲理,提着他从水里站起来,问道:“还有吗?” “三,”叶尉缭说得喉咙疼到不行,干咽了两下,以手势辅佐口型气势汹汹地比划着说道:“我是你哥!” 封平平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又把他抱回岸上裹进皮裘里头,一手揽着他,一手倒了半碗药汁出来,自己喝了一口,偏头往他嘴边凑过来。叶尉缭瞪大眼看着,抬手挡在他脸上,问道:“你干什么?” “嗯嗯。”封平平含着一嘴药,嗡嗡地说道。 “我自己喝。”叶尉缭拽过来他手中药碗,说是碗,其实是一个中间凹下去的石块,周围一圈粗粗打磨,醒着也难以下嘴,昏睡时候大约是喝不成。想想这几天都像小婴孩一样让他喂食喂药,又想揍他了。 封平平自行把那口药咽了,道:“我去找几味清咽的药草,这只有解毒药,不治你的嗓子。” 叶尉缭端着石碗,只觉得一碗药汁腥臭难当,也不知醒都醒了还要喝它干什么。正要跟封平平讨价还价不喝也罢,忽然想起些什么来,问道:“这药方……” “牟渐春给的,”封平平道:“他临死前研制出来的解药,给了覃中吕方子。也算没用,也算有用。黑蛇蛇毒发作太凶狠,一旦中毒再吃这药也没什么用,该坏的都已经坏完了。只能在中毒之前吃,然后凭着这药把毒性发作扛过去,我是这么活下来的。” “是吗?”叶尉缭怔了怔,有些想哭也有些想笑,哑声道:“牟神医终究……” “要没有他这个方子,我师叔也想不到拿我试蛇毒,也不会有我这一样‘解药’。他没能救活仲崇堂,不过救活了你。”封平平道:“你总不醒,我担心你余毒未清,又或者被我的血毒倒了……又照这个方子找了药来熬给你喝。” 叶尉缭叹声笑了笑,一口饮尽了半碗药,抬头向封平平道:“初六,是你救活了我。” 封平平轻哼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今后就不要再独自犯险,不要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我哪有……” “哼!”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叶尉缭笑道,笑着喉咙又疼,捂着不敢再说话了。 封平平去林中转了一遭,扯了几株草棵回来,碾碎了让他就水服下。叶尉缭一层层衣服穿上身,挂上刀,披上皮裘,在一块山岩上正襟危坐,一脸肃然地看着他,仍是哑声道:“初六,还找覃中吕吗?” “你有话就说。”封平平道。 “你要是知道她捕黑蛇幼蛇的地方,或许能寻迹找到她,我如今换了你的血,或许也不怕蛇咬了。已经找了这么久,怎么都该陪你再找这一回。只是,我算了算,现在已经是四月了。”叶尉缭顿了顿,仍是有一句跟他实说一句:“齐云擂从五月十九一直开到六月十九观世音成道,此地去齐云路途遥远,再耽搁怕错过了。” “错过什么?”封平平静等着他回答。 “错过仲家人重出江湖的大日子,”叶尉缭跟他略略一笑,道:“你不喜欢我提起崇堂先生,可他待我们如师如父,我只想为他办一件事,为他正名。” “他是你师父,可没教过我一招一式。” “我教过你,你算他徒孙也行。” “你!” “我错了,”叶尉缭看他气大,赶忙讨饶,道:“我就是想跟你打个商量,你能不能先呆着别动,暂且别去找覃中吕,等我回来,等我跟你一起。” “我跟你去。”封平平道。 “嗯?” “走吧。” 封平平大致收拾了包袱,背上肩就要搀扶他起来,叶尉缭甩开手不用他搀,追问道:“初六?你是不是换血换得毒傻了?齐云擂四方武林人士齐聚,我带着你这么个三尸门少主去可真是露脸,你是听了覃中吕的要去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你也不想跟崇堂先生有什么干系,跟着我去干什么?” “你怎么这么啰嗦,小心又哑了。”封平平转过头来,不耐烦地说道:“没有我带着,你出山都要花许多时日。你伤也没好透,说不定走到半路又发作了。你现在的命是我的,我跟着你,看着自己救回来的命有什么不对?” “那我不去了。”叶尉缭索性走回来坐下。 “那就不去。”封平平跟着走回来,坐到他身旁,捡了一颗果子剥皮去核往他嘴边递。叶尉缭张嘴咬住,恶狠狠嚼了几口咽下去。 两人坐在山岩上看天,看风,看青山绿树,默默地各自吃了数枚果子,封平平还来问叶尉缭要不要吃烤雀,打两只给他。过了一阵又问他手足僵不僵,要不要再去温泉里泡泡。再过一阵又问他喉咙还疼不疼,给他两片叶子让他含着。 “初六!”叶尉缭忍无可忍,哑声喝道。 “嗯?”封平平问道。 “我最最不想把你牵涉到江湖事中去,你不能这么逼我。”叶尉缭道。 “我没想牵涉什么江湖事,我就是要看着你。”封平平道:“你放不下崇堂先生,我放下我师叔不杀陪着你就是了,你还不乐意。你想让我就在这里等着,不知道你在别处是生是死,那肯定不行。” 叶尉缭瞪眼看着他,封平平分毫不让地瞪回来,两个眼对眼愣看了一阵,叶尉缭叹口气,道:“好,去就去,不过咱们约法三章。” “我先听听。” “不许显露自己身份,不许随便杀人,不许不听我的话!”叶尉缭道:“最要紧就是这最后一条,不许不听我的话!不答应就不许跟着我!” “嗯……”封平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站起身道:“走吧。” “你这算答应了吗?”叶尉缭问道。 “哦。” “初六?” “小心前面有个坡。” “初六!” “要不我还是背着你下山吧……” “初六我是你哥你不能……” 第八十五章 叶尉缭重伤初愈,山道走得比先前更慢些,封平平倒也不急,只是领着他慢慢寻路下山,不时回头看看,到险峻地势便伸手来牵着他。叶尉缭有些哭笑不得,从南贤马场出来就没断了被他照看,仿佛将幼年背着他四处逃命的过往颠倒颠再经历一回,只是他不会把口水流他一肩膀。 这一遭两个一道死里逃生回来,封平平倒像是转了性子一样,耐心得厉害,除开偶尔嫌弃地看他一眼,连冷哼都哼得少了。 叶尉缭虽不省人事,多少也能知道过去几天他是何等经历,心中不忍,也不再跟他逞兄长的威风,不再逗他,只是老实伸手过去让他拉着爬上跃下。 两人缓缓行进,攀下温泉所在的山峰就已经耗去大半日,再往东去绕过一处山坡,眼看天色渐晚,不止叶尉缭面色不好,便是封平平也有些疲惫,就近寻了一处山谷背风地方歇下。封平平铺好树枝干草再铺一张兽皮,收拾停当,抱着叶尉缭就躺下去。 叶尉缭一愣的功夫,已经让他手脚缠裹着躺倒在幕天席地的草塌上,不由奇道:“初六?” 封平平闻声伸手过来探他鼻息,再摸到他颈侧探过脉搏,这才应道:“嗯?” “你这是干什么?” “睡觉。” “睡觉……”叶尉缭挣动着要从他怀里坐起身,封平平手臂一展捉住他又圈回去,搂得更紧了些。叶尉缭抬手拿住他臂肘麻筋,封平平反手拿他手腕,刚刚捉到腕上包裹的软布,怕碰着伤处,匆忙放开。叶尉缭一肘倒撞在他胸口,到底挺身坐起来,气势汹汹地问道:“这是睡得什么觉!” 封平平捂着胸口轻轻揉了揉,皱着脸道:“一直都是这么睡。”“一什么直!从哪里一直!”叶尉缭追问道。 “从你中毒之后,怕凉着,抱着暖和。也怕你睡着就没了,挨近些,要是呼吸有异能即刻听出来,再放回温泉去。”封平平道。 “我已经醒了,你不能把我当小孩子圈着,我是你……” “哥!”封平平接上了末一个字,叶尉缭听得一乐,再会至今,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叫哥。封平平却不是叫他,只是没好气地哼一声,道:“别老念这句了,你还没好全,睡过去又发作了怎么办?” “要是有什么不好我叫你,行了吧!”叶尉缭道。 “你真麻烦。”封平平伸手一捞,带着他又躺倒下去,叶尉缭拧身从他胳膊下头钻出来,反拿他手臂往背后一拽,封平平转身一牵,顺势把他往身上拖。叶尉缭抬腿蹬他,封平平跟他膝撞膝,腿抵腿,手臂更是胡乱绞成一团,手足并用,互相扭成一根粗麻花,脸对脸干瞪着眼。 “初六,不许再闹了!说了要听我的话!”叶尉缭喝道。 “我可没答应。”封平平道。 “初六!” “不知道你折腾什么,要是实在觉得没面子,不然你抱着我?”封平平问道。 “嘿……”叶尉缭听得笑起来,想想也不知道在跟他计较什么,小时候时常就抱成一团睡着了,可是现在他长这么高,又不听话,总想管着他制着他免得有事护不住他,反倒显得自己胡闹了。 叶尉缭放开手,把两条腿也逐一抽出来,仰天躺倒回去。 封平平紧挨着他肩并肩躺下,一手捉住他手腕,脑袋微偏,轻轻抵在他脑袋上。两人呼吸相闻,渐渐相合,并做一声一般。 叶尉缭大睡了这些时日,虽然行路疲累,气力不济,却也睁着眼睛不觉困倦。仰头看山中星夜,仪山的夜空仿佛比渭水的夜空更高些,更远些,没有云,深空中繁星闪烁,也美,也寂寥。 “初六,你还记得咱们在船板上躺着看星星……” 叶尉缭低声问道,一偏头,封平平却已经沉沉地睡着了。他这些时日可没有好好睡过,到今天还能陪着叶尉缭下山走一程已经是他筋骨异于常人,性子又执拗。 叶尉缭看着他,摇头轻笑,伸手戳了戳他鼻尖,觉得他鼻头微凉,于是在他捉着一只手腕的姿势下设法轻手轻脚地脱了皮裘,只挂着一只袖子,而后把一袭破皮裘抖开,遮盖到两人身上。两人大而皮裘小,只好紧紧地抱做一团。 封平平睡梦中似乎也觉得有些暖意,手臂张了张,把身旁的人扒拉过来。嘴巴碰在他额角,亲了一口,又迷迷糊糊地张嘴啃了两下。 “初六你又糊我口水……” 叶尉缭嘟囔着,也不想吵醒他,就凑着睡过去了。 封平平这一觉睡得实,一直睡到天光亮堂堂暖洋洋地晒在脸上,一手捉了捉,猛然发觉手掌落空,翻身就跃起来,半跪着急急看过一周。一旁站着的叶尉缭倒让他吓了一跳,手掌心捧着的野果都掉了几枚,把剩下的往封平平跟前一送,道:“初六你不要一惊一乍的,我好好的。” 封平平盯着他用力看了一眼,缓缓吐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收拾包袱。 叶尉缭把一枚野果举在他眼前晃,笑道:“吃嘛,难得我给你找一回吃食。等出了山,我领着你好好吃几顿去,给你做一顿也成,好多年没吃过我的手艺了吧,我如今烧的菜可是更香了……” 封平平一口叼住他手里的果子,吃掉半个,系上包袱又探头来吃剩下半个,舌头一卷,把他手指尖上沾的汁也给舔走了。 叶尉缭手指痒,搓了搓,又递过来一个问道:“还吃吗?” 封平平当前走着,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这种果子是涩的,吃多了还有毒。”“……你不早说!还吃!”叶尉缭拍着他想让他吐出来,封平平捞住他手拉着他往前走。 “我不怕毒。” “那也不能乱吃!” “哦。”封平平应一声,问道:“你吃了吗?” “摘的时候吃了两个破皮的,是没之前的香甜,不过也不涩……” “软得破皮就是熟了,熟透的没事,不熟的不行。” “我专门挑了皮光水滑的给你吃……” 封平平站下来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一点嫌弃的意思也没有,似乎还微微有些笑意,一边回过头去一边说道:“我知道。” “你傻。”叶尉缭道。 “哼。” 封平平大力拽了他一把,两个攀上一处高坡,再往下一座山峰行去。 仪山绵延,从南麓出山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就用足了五天,下山之后天候渐暖,叶尉缭的皮裘穿不住,带着也是累赘,赠给了山中一名猎户,还跟那猎户换了一顿好r_ou_吃。由叶尉缭亲手烤制而成,吃得那猎户连声大赞,封平平虽没舍得夸上一句,埋头把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也很是认可了。 途中经过大些的镇子采买马匹再骑马往东奔赴齐云,封平平包袱里一直背着的银锭派上了用场,拣选了两匹好马。 两个还坐到镇上最好的饭馆里头,要了最好的一处雅座,小二楼上珠帘隔开的一间,稍清净整洁些。叶尉缭叫店小二把招牌菜式捡最好的端上来,刚吃过第一道,嫌味道不好,站起来到后厨去,把厨子都请出来,自己挥勺颠锅要露两手。 封平平抱着手臂倚在门口,看他露。 第3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6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6节 叶尉缭麻利地切切剁剁炒了一盘r_ou_出来,递到封平平面前叫他闻闻香,让他端着先吃,转头又去炖鱼。一边说着炖鱼才是他的看家本领,一边挥刀往鱼头剁下去,菜刀脱手而出,跌下灶台,哐当连声掉落地面。 封平平把一盘r_ou_都扔了,疾步凑到他身旁。 叶尉缭愣愣怔怔地站在灶台跟前,左手托着右手腕,右手五指缓缓虚握成拳,再放开。恍惚着抬手上去,摸了摸颈间黑蛇咬过的伤处,细细两个洞眼,几乎摸不出痕迹。 “怎么?”封平平抢过他手反复看了看,小心问道。 “一下没使上力,怕是歇得久了,生疏了。”叶尉缭偏头跟他笑了笑,道:“没事,你划开的都不是这只手,坏也轮不到它先坏。” 封平平并不理会他说的,自顾自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查看了他一遍,也不许他再炖什么鱼,拉着他上楼去,翻一把药丸出来强要他吃下。叶尉缭苦着脸吃了,封平平仍是不安心,过一阵就来抓他的手,要他握回去试试力道。 吃一顿饭,握十几回手,往来上菜的店小二看得都有些侧目。 “初六,别担心……” 叶尉缭在他第二十回握过来的时候第二十回说道,只是他如今对自己血脉也不甚了了,里头只怕满是封平平服用过的各色毒物,不知哪一样发作起来,闹腾了一回。 封平平瞪眼看着他,并不知要如何不担心。 叶尉缭站起来揽住他脑袋,抱到怀里揉了揉,笑道:“没事,就那么一下。肯定就是手软了一下。就算一只手慢慢不成了,跟你学学左手功夫就是了。” “这样你还要去齐云?”封平平在他怀里闷声问道。 “当然要去。”叶尉缭拍拍他脑袋,坐到一旁不住地夹菜吃,叫他也吃。 “齐云山在徽州,从仪山骑马过去用不了一个月,你自己知道自己赶不动路。”封平平盯着他说道。 “一路上多吃多喝,将养将养就好了。”叶尉缭道。 “要好不了呢?你打算拿着使不动刀的手怎么对付仲家人去?”封平平问道。 “不是还有你吗?”叶尉缭抬头看他,笑道:“难道你跟着我去还能袖手旁观不帮我?” “你……”封平平听来倒更是疑心,问道:“你这回明明白白就跟我说了你要干什么,还拿这种话来糊弄我,到底打什么主意?引我出仪山,不让我再找覃中吕……途中设法再丢开我?” “初六你又无端端怀疑我……” “你要是再敢丢下我,我就上齐云擂昭告天下,我是三尸门少主!”封平平厉声道。 “初六!”叶尉缭跟着一声断喝,抬手拍在桌上,拍得一桌碗碟齐齐抖了一抖,他手掌也微微打抖,勉力压下去,沉声道:“别拿这种话来要挟我。” 封平平伸手握住他手,只觉他五指抖颤几乎要从掌中抖落出去,于是紧紧扣住。另一只手也盖到他手上,轻轻抚摸。 叶尉缭叹口气,把自己另一只手也叠上去,拍了拍他手背。 店小二听见拍桌声进来看看动静,却看见他两个一手叠一手握得更加密切,告一声罪,一溜烟地跑走了。 第八十六章 封平平拉着叶尉缭往镇上医馆看了一回,把脉的大夫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脉象不继,体虚气弱,要卖他们一味独门大补丸。 封平平险些就要掏银子,叶尉缭把他拽走了。 叶尉缭的手倒也没再闹过毛病,只是封平平不大信,总觉他哪里不对不肯说,沿途又求医问药数次也没什么用,只得自行琢磨着每天喂他些药吃。叶尉缭全然弄不清他给的是毒药还是解药,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身是毒再来一些也浑然不惧,硬着头皮都吃了。 每天吃药,每天练功,一路昼行夜宿徐徐行来便如随处游历一般。 封平平教叶尉缭一些吐纳归息的法子,专门压制体内毒性,有时更手把手牵引他行功运气。叶尉缭便教封平平一些对敌应变之道,他功夫太过凌厉,只求杀得快杀得狠,一应招式一眼就能看透,不及他快不及他大力的敌手倒罢了,当真遇见高手一招可破,一丝余地也没有。 之前跟罗佛佛对阵时候,要不是叶尉缭和张竹影从旁牵制,他早就拼得一干二净。 问过他学武的经历,覃中吕并没有耐心一招一式指点,只是丢给他一些师门的武学图谱,叫他自己照着练,练得不对就打,练得小成便寻人来跟他互相厮杀,或者当真就丢去山里跟豺狼虎豹搏斗……叶尉缭听来不忍,封平平倒不以为意,只道:“她总是教我功夫了。” 叶尉缭略一怔,往他手上狠狠拍了一记,喝道:“我没教你吗!没教多少,是因为你那时候还小……” 封平平瞥他一眼,一个字也没说,叶尉缭自己就编不下去了。 “……崇堂先生不让教你功夫,不是害你,也不是嫌你,只想让你能隐姓埋名平平安安过一生,这在寻常人或许是容易事情,在你却难之又难,崇堂先生也是反复思量,当时又在侯府看管下……”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事,后来你也不肯教我多少功夫,不管他在不在,你总是听他的。要是他现在还活着,只需他一句话,你就拿刀来杀我了。”封平平打断他,竟有些压抑不住的怒意。 “胡说!”叶尉缭道:“崇堂先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要杀你!” “哼,你这也算反驳?”封平平脸色更难看了。 “我不会杀你的,”叶尉缭偏头一笑,道:“是要听这句吗?” “少哄我!” “没有哄你。” “别用这种调子跟我说话!” “初六你怎么这么难伺候!越大越烦人……”叶尉缭又拍了他一记,封平平翻手抓回来,五指cha进他手指缝握了握,叶尉缭虽然在发脾气,也自然而然地握回去,给他看看手上力道如常。 握完放开手,叶尉缭也不想凶他了,和和气气地说道:“别跟崇堂先生计较了,人生在世,学不学武本来也不是多要紧。恪靖侯韦渊就一点功夫也不会,还不是有那么些高手在他府上。三尸门前前任门主殷福来更是体弱多病,却能制住那许多穷凶极恶之人。倒是你父亲封不闻武功卓绝当世无人匹敌,到最后什么都没能保全,只留下来你一个……功夫这样东西,有它,没有它,都不是多要紧,还是得看这人本来如何。” 封平平眨了一回眼,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叶尉缭抬手揉了揉他脑袋,笑道:“不过既然都已经有了,最好还是练回正路,刚柔并济,y阳相调,一味杀伐只怕反噬己身。” “……还是不让我杀人。”封平平道。 “你就这么听着也行,不如就先照我说的心法行功,再练上几趟刀法看看有没有进境?” 叶尉缭几番劝说,封平平到底听了他些,跟着学了几趟刀法,着重练右手猎刀。他学得极快,半天就能练熟一趟刀法,各样心法也渐渐运用自如。叶尉缭尽心传授,全无保留,每每跟他拆招时候都有些新奇招式出来,再跟他讲解源头同破解之法。 封平平原本对敌之时全无章法,如野兽捉对厮杀一般,有些无招胜有招的歪打正着。连日来学晓了无数关窍,一点即通,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于武学之道仿佛更上层楼,豁然开朗,一跃到了不同境界。 叶尉缭同他拆招换招,更融汇了许多变通之法。 封平平左手弯刀刀势奇诡,叶尉缭也没有什么能指点的,只说了些运力卸力的法子,叫他自己钻研ji,ng进。 只是弯刀平日都不许他拿出来,只在荒郊野外无人地方又或者夜深人静无人时候才让他练,平常都收拢进衣裳里,包袱里,反正不许叫路人看见。他的两把兵刃凑一起实在有些容易辨识,不能轻易暴露在外。 封平平虽闷闷不乐,为了跟叶尉缭一路东去,还是听了。 从仪山出来又经过二十余天,到洛阳附近,叶尉缭想着赶路不进城,封平平想着繁华之地或许有名医可寻,拉着他绕了绕路,还是进城。一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飞檐重楼花红柳绿的景致都没看在眼中,只是四下找寻医馆。 叶尉缭把封平平领到这般人来人往的地方,实在有些惴惴不安,让他藏起弯刀还不放心,又给两人脸上都贴了几块薄皮,重又拿出李凶李煞这一对“凶神恶煞”兄弟的名头来,两副尊容倒吓着了看诊的郎中,匆匆号脉,说了些云里雾里的言辞叫李凶好生将养,就把他们恭恭敬敬请走了。 封平平出来就按着叶尉缭扯他的脸,叶尉缭拍着他手不让撕,两个正站在街巷里头撕扯,从旁响起一句问话:“叶少爷?” 叶尉缭猛一回头,巷口一个人探头探脑地看进来,恰恰看到叶尉缭刚刚去了层皮露出来的半张脸,就这样认了出来。幸好来人不是别人,月前才见过,正是韦性玉手底下的“三鲜兄弟”之一,武鲜美。 武鲜美看见叶尉缭回头只欣喜了一瞬,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又垮下去,愁云密布地问道:“叶少爷!你看到三少爷了吗?” “玉玉?”叶尉缭奇道:“他又怎么了?” “他不见了,我们三个分头找了好几天了,洛阳城都快转了一整遍,找不到他。”武鲜美急道。 “从头说,你们怎么在这,他是怎么丢的……”叶尉缭拉着武鲜美往街巷深处走,封平平皱着脸跟过去,脸上薄皮未除,倒也看不出神情有多臭。 “从头……在望北坡那个山庄,你们两个先跑了,三少爷蹲了一整天茅房……” “谁让你从那么头了,拣要紧的说!” “是!后来咱们寻了辆马车拉着三少爷上路,往齐云去,三少爷说找不着你不要紧,在齐云等着,不信你不去!半路上三少爷想来洛阳城看看,听说城南葛家新练出来一柄宝刀,削铁如泥……没进城就遇见一个妇人,坐在路边茅屋前伤心落泪,说是她相公新娶了一房小妾,甚是厉害,每日欺凌她到后来竟而把她赶出来。她相公不闻不问,抛妻弃子。她每日哭,每日哭,哭得眼睛都瞎了……” “玉玉又上人家府里打抱不平去了?”叶尉缭问道。 “少爷问出东城巷郑府,跳上马就奔去了,让我们用马车拉着那妇人从后跟上。鲁师傅跟着少爷去的,有他在,原本以为不会出事。谁知道我们三个赶到东城巷就没见人,从头找到尾根本没有一家姓郑的,再要问马车里头的妇人,她跟她一直抱着的孩子都没了人影,找不到,三少爷跟鲁师傅都找不到!”武鲜美越说越是焦急。 “鲁师傅也一道不见了?”叶尉缭这才知道事情严重,无论韦性玉如何胡闹,鲁丰霞总会看着些,他功夫也强,能把他两个都拐带不见得是十分厉害的人物,实在吉凶难辨。 “那茅草屋咱们也翻了个底朝天,城里城外都找过了,可是总不能每家每户进去搜,东城巷的宅子倒是趁夜都探过……” “马车呢?还在东城巷?”叶尉缭问道。 “是,咱们三个轮流派一个值守在东城巷,防着三少爷去而复返。”武鲜美道。 “你们不过跟了他几个月,倒忠心,”叶尉缭点头赞过,扬头向封平平道:“初六,玉玉现下生死不明,得走这一趟。” “哼。”封平平道。 “他怎么又跟来了?”武鲜美凑到叶尉缭跟前,低声道:“三少爷说你会设法甩开他,没甩掉?” “少胡说!少听你们三少爷胡说!”叶尉缭凶他一句,过去拉一把封平平,道:“初六是来保护我的,要不是幼蛇到秋天才孵化,他还不一定肯跟来。好不容易找到人,好不容易人在跟前,我怎么会甩他!” “叶少爷说的是。”武鲜美跟他挤了挤眼,低头认错。 “别装了!”封平平道。 “好,”叶尉缭笑着答应了,道:“还是先找玉玉去,初六,要是你实在不想帮着找他,不如就近住下等我?” 封平平瞥他一眼,当先往东头走过去。叶尉缭迈步追上,不忘赞他有情有义不计前嫌为人大气,封平平叫他别说话了。武鲜美快快赶到前头领路,把二人带到东城巷一处客栈。 马车就停在客栈后院,叶尉缭推开车门,看了看空荡荡的车里头,坐垫上一根枯草,车板上几处碎土,车门一侧挂着小小的一条布帛,隐约散着香气。叶尉缭叫封平平凑上来看,问道:“初六,你能闻着这个找到人吗?” “不能!” “哦。” “这都过去几天了!街上那么些人又不是山里,哪有那么灵的鼻子!”封平平怒道。 “好啦好啦,”叶尉缭拍拍他,笑道:“又没有怪你。” 第八十七章 吕鲜明留守客栈,王鲜艳还在满城寻觅韦性玉二人,叶尉缭叫武鲜美去喊他回来,跟三人都问问清楚,对证了各人看过的地方、走过的街巷、寻过的宅院。 东城巷没有一个人见过韦性玉和鲁丰霞,他两个不是过眼即忘的样貌,不说韦性玉,鲁丰霞那一杆虎头枪只要见过多少总有人能记起,多半并没有踏足东城巷,半路就让人劫走了。从城门到东城巷这一段路三鲜兄弟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东绕西绕的路线都试过,也没问出一星线索来。 叶尉缭仔细听着,一边暗自琢磨,问道:“那妇人形貌如何?她抱着的孩子多大,跟她亲近吗?” “不就是个妇人?白脸,头发乌黑。孩子这么大,”王鲜艳抬手比划了一下,到他胸口,干巴巴说道:“大头,吃得胖胖的。” “妇人衣饰色泽虽朴素,质料倒有些华贵,叶少爷也看见那一片扯下来的布条了。还有,她双眼全盲,眼珠是浅灰色,倒显得相貌别样动人,虽年纪大些,不掩丽色,更有一种清雅端方。”武鲜美看得细致,记得也分明,连没问到的也说到:“三少爷一见就十分怜惜,本来要妇人带路去她府上寻仇,听到她相公如何不闻不问由着她哭瞎了双眼……激愤起来,打马就走,鲁师傅匆匆忙忙追上去,然后一起不见了。” “真瞎?”叶尉缭问道。 “多半不假,她手指肚上有茧,手掌细嫩,也不像是做活的人,只有指尖四下触摸久了磨出来一层薄茧。她说她被赶出来一年多,瞎了也一年多……”武鲜美停了停,道:“仍是有些奇怪,她住那么个茅屋,衣饰就算是旧物,形貌倒整洁。” “她肯定没住那,当时没出声提醒,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吕鲜明道。 “玉玉行事任性惯了,脑袋一热就要去行侠仗义,你们再仔细只怕也拦不住他,如今能回想到一些是一些,或许就有蛛丝马迹寻他出来了。”叶尉缭道。 “她叫了一声,”王鲜艳忽然想起来一些,道:“三少爷突然打马出去,那妇人正自哀哭,忽然叫了一声,想拦着又没说出口。” “那妇人多半不是到了东城巷才下的马车,”吕鲜明接着说道:“他两个骑马跟在两侧,我驾车,车过涧西偃师桥,有一个热闹集市,人挤着人,车下桥时候颠簸了一下。我也疑心她们那时候就下车了,在偃师桥附近找了两天,许是人太多,没人记得见过三少爷和鲁师傅,也没人记得见过这么一对母子。” “嗯……”叶尉缭想了想,道:“她倒是错估了玉玉一片热心,没把人引到地方,地方仍是有人接着,你们跟着就来,没发现端倪,肯定没动起手……” “叶少爷有主意了?”武鲜美问道。 “没主意,不过玉玉多半没有性命之忧,费了这么多功夫肯定不是要杀他,是要活着拿他。能不留一丝痕迹把鲁师傅也带走,不是硬来,是用了些旁的手段。”叶尉缭一一看过三鲜兄弟,又道:“你们三个找了这么些天,人困马乏的,就留在这客栈里先歇歇吧。换我们两个出去找找,或许找着找着就有主意了。” 武鲜美同王鲜艳和吕鲜明换过眼色,都有些将信将疑,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然而三人确是山穷水尽全无办法,看他一副不紧不慢仿佛成竹在胸的样子,也只得先听着。 “初六?”叶尉缭回头望着封平平,笑道:“要不要一起去找玉玉?” 封平平眉头微皱,虽然不乐意去找韦性玉,更不乐意一边等着放他一个去找韦性玉,也只好跟他一起去找韦性玉,心下打定主意,只要见着韦性玉一面立时拽他走就是了。 叶尉缭拉了他一把,一道走到门口,又探头回来问道:“城南葛家怎么走?” 三鲜兄弟先后摇了摇头,武鲜美道:“没去过,三少爷丢了咱们也没心去看热闹,城南也不在这一趟路上……难道?” “没准,反正别处也没有,绕去看看。”叶尉缭道。 “叶少爷,”武鲜美殷殷嘱托:“三少爷就全靠你了,他一向看重你,时时都要提起你,待你如亲兄弟一般,你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叶尉缭跟他比了个手势,一句“放心”还没说完,就让封平平给拉走了。 叶尉缭笑着跟他走到街上,没有骑马,只是信步行去。先把东城巷又看了一遍,着重看了看巷口一处宅院,还编了个由头进去转了一圈,跟主人家说了阵话。 叶尉缭把自己脸上擦干净了,编瞎话骗人更是容易许多,从宅院出来,遇见街头巷尾闲散坐着的人再上去问几句,笑着聊聊。问到的人多半都能跟他相谈甚欢,有什么说什么,不知道的也要热心指点他去哪里再问问。 封平平仍需隐姓埋名,顶着一脸死样活气的易容薄皮,恶形恶状地站在一旁吓人。 叶尉缭问到城南葛家怎么走,还问到新练出来的宝刀前几天已经交货了,就拿出来给众人看了半日,似乎是订下这把刀的主顾不愿意了,匆匆收起。主顾身份有许多种猜测,有说是官府,有说是江洋大盗,也有说是哪一派掌门,众说纷纭。 两人去偃师桥左近转了一圈,折而向南往开元巷去,在一处茶楼坐了一阵,出来就拐进了一间赌坊,叶尉缭看了一阵凑上去赌了两把骰子,刚赚了几两银子,正跟一桌人吆五喝六地高声乱扯,又让封平平给拉出来了。 “初六!我手气正旺,你让我再玩几把……”叶尉缭抱怨着,封平平忍无可忍地喝道:“你不是出来找人的吗!”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这么担心玉玉?”叶尉缭笑道。 “谁担心他!”封平平怒道。 “好啦好啦,这不是打探消息嘛。”叶尉缭拍拍他,顺手帮他挠挠脸上贴的皮,怕他痒痒。 “他还能跑到半路忽然去喝茶?忽然去赌钱?你也没问到见过他的人,光问那把刀干什么?”封平平道。 “你跟玉玉不熟,他第一喜欢抖少爷气派,大包大揽地替人打抱不平;第二喜欢美人,生得好看的人求到他跟前,百试百灵;第三喜欢兵器,功夫没多强,名刀名剑收藏了不少,还老是惦记我这把刀……”叶尉缭说着,带着封平平又进去路边一家衣铺,把赢来的银子都交给掌柜,让他找两身光鲜衣裳。 “换衣裳跟找人有什么关系?”封平平问道。 “没有多大关系,”叶尉缭笑道:“换身新衣裳好看,难得到城里来,还不弄点好吃好穿的?快去换上吧,换吧!” 叶尉缭跟掌柜的借了地方,推着封平平去里间换衣裳,自己麻利地换过一身,转身去帮他系腰带,拽平整身上衣褶,搭好领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赞道:“行,一表人才,就是脸上难看了些。” 手指搭到他脸上皱皮,轻轻挠了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抠下来。 封平平垂目看着他,他穿戴齐整看起来更是夺目,任谁看了都一见难忘。“你不是要找他,你是要劫走他的人知道你在找他。” “嗯。”叶尉缭点点头。 “我跟着你,脸遮不遮也没什么用,知道的自然知道我是谁。”封平平道。 “我想把你绑在客栈里,叫三鲜兄弟守着你,又怕你生气。”叶尉缭摇头笑了笑,道:“劫走玉玉的人,我心里隐约猜到几分。既然他们不会杀玉玉也不会杀我,可是,我不知道你跟去会如何……初六,我真是不该……” “别怕,”封平平伸手盖在他手上,按着他手指揭下来一片薄皮,一边说道:“我要跟着你,我也能跟着你。” 叶尉缭两手伸开,往他脸上使劲搓了搓,把薄皮都揉下来。两个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地走出来,封平平更是脸都换了,掌柜的看见大吃一惊,险些以为撞邪了。 再往前去一转就是开元巷,只看冲天的一柱烟火也知道巷尾那一处院落是葛家,两人施施然行去,准备上门问问那一位大主顾究竟姓甚名谁,就问不出来,总是要露露脸。眼看就要走到葛家跟前,身后响起一阵车轮碌碌马蹄得得,叶尉缭稍稍回头,封平平一手按在猎刀上一同看去,马车缓缓经过他二人,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 “车上的香味,跟那条布帛上的一样。”封平平低声道。 车窗掀开,一个大头小子探出圆圆的脑袋来,看去十二三岁,脸上滚滚的r_ou_挤得眼有点眯,说话都嘟囔着:“上来吧。”“上去干什么?”叶尉缭反问他。 “我娘说你们要来!”大头小子不耐烦地说道。 “你娘是谁呀?”叶尉缭哄着问道。 “我娘就是我娘!” “你连你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养了你这么笨的孩子,多伤心。”叶尉缭逗他。 “我知道!她叫冯安安!”大头小子喝道。 叶尉缭同封平平对看一眼,果然所料不差,是三尸门的人。那妇人也是算得尽,遣了这么一个愣头愣脑的孩子过来,要换个人还能动手逼问几句,这孩子只怕脑袋掉过来抖抖都抖不出多少东西。 大头小子已经把车门打开,喊道:“你们到底上不上来!” 封平平拉一把叶尉缭,两个一起跳上车去,跟那孩子面对面坐下,车门合拢,晃晃悠悠地向前赶去。 第八十八章 路途中叶尉缭没少逗那大头小子,他也姓冯,取了个名字叫慢慢,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再问其它的更问不出什么了。 封平平不愿听他两个来回啰嗦也说不清楚,只掀开窗帘盯着马车外头。一路穿街过巷折向北去,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似乎也不怕他们记得路途。 最后下车地方是北城墙跟前一处庭院,足足占去一条街的地界,马车沿着院墙碌碌前行,许久才到一处侧门跟前,院中自有人开门放他们进去。墙中仿佛换过另一处人间,又或仙境,红花绿树,流水潺潺,往前望去更是曲径通幽,道道景致掩着亭台楼阁,更有隐约的乐声传来,铮铮然,悠悠然,不由地令人神往。 马车在一处空地停下,冯慢慢领着他两个一道跳下车来,车夫自去卸车牵马,前面一道回廊落阶而下,石阶尽头站着迎接的人。仆从打扮,倒生得一副好相貌,浓眉挺鼻,站得也是笔直笔直的,仿佛一根雕琢ji,ng致的柱子。 “封少爷请,叶少爷请。”那仆从一躬身,客客气气地当前领路。 叶尉缭明明走在封平平前头,被他放在后头说,偏头看了一眼封平平,果然三尸门人还是看重他这个“少主”些。封平平伸手把他脸挪回去,叫他小心看着周围。四人穿过回廊,进到一处清雅院落,乐声更近更动听,间或夹杂着欢笑言语,阵阵异香熏人欲醉,也不知是花香还是脂粉气味,石径前头一处花厅,窗扇上隐见身影飘逸,舞姿蹁跹。 叶尉缭越看越觉古怪,出声问那仆从:“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这是长乐府!”冯慢慢抢着说道。 “烟花地?”叶尉缭问道。 “什么是烟花地?”冯慢慢反问道。 不止他问,便是一旁封平平也偏头看着他,略有疑问。叶尉缭顿了顿,道:“嗯……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第3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7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7节 “此地乐处虽多,只怕不是叶少爷所想。”那仆从轻笑着说道,随即拾阶而上站到花厅前。 门扇敞开着,两旁立着两名仆从,虽不及迎客的俊美却也都是相貌端正,身形挺拔,一个更比一个站得直。 乐声铮铮正是从门中传来,还有一句长声赞叹听得十分耳熟——“‘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冯夫人这一曲果有出尘之意,人间难得几回闻,在下何其有幸!” “韦性玉!”叶尉缭断喝一声,越过冯慢慢同那仆从,当先迈入花厅之中。 厅中一圈摆着几张矮几,当中矮几上摆着一张筝,其后坐着一个盲眼妇人,月白衣裙,浅灰眼眸,脸庞略有些清瘦见骨相,更见端方,想来便是冯安安。左首矮几后面坐着的正是失踪多日的韦三少韦性玉,正举着杯,挂着笑,摇头晃脑地听曲观舞。右首矮几之后自然是一同不见的鲁丰霞,他倒没有多少享乐意思,只是闷头喝酒,喝了一杯,便有一人给他满上一杯。坐在一侧给他添酒的是个妙龄女子,圆圆眼,鼓鼓的脸蛋,薄施脂粉,妩媚之中仍旧透出几分稚气。 几人之中,倒是这女子最先抬头来看,看到大步闯进来的叶尉缭,圆眼微睁,眨了眨,掩着口笑起来。 叶尉缭进门就顿住脚步,不说满厅的氤氲色相,不说各人的奇怪情状,冯安安一曲未竟,花厅中间舞剑的人也未曾止歇,却是个男子,着一身银线白袍,擎一把三尺青锋,身形翻飞如游龙一般也矫健也多姿,虽不见招式,不见锋锐,倒把一把剑舞得妙曼非常。 正舞到腾身出剑,接连跃起,一剑自厅中画了三道圆弧,忽忽向门前叶尉缭而来,剑身轻摆,在他身前画了许多道弧,倒像是邀他一道起舞,一道痴缠。 叶尉缭看着剑尖笑了笑,站定不动。 封平平跟着走进来,未及细看,一刀出去便将剑锋斩得节节寸断,连声跌落。那舞者惊得一叫,连连退步,描眉敷粉的脸上也看得出有些失色。 “阿缭!” 韦性玉到底看见来人,笑得春色满面,一手举杯,一手招着唤叶尉缭过去。 封平平拉着叶尉缭,不许他过去。冯慢慢从他两个身边挤进来,颠颠地跑到冯安安跟前,邀功一样跟她说人都带到了,冯安安抬手摸到他,拍了拍,叫他去后头找糕点吃。冯慢慢又颠颠地从后厅跑出去了。 冯安安再叫那舞者退下,叫仆从关了门,这才缓缓起身施了一礼,道:“少主亲临,叶少爷到访,有失迎迓,还请两位看在妇人双目皆盲,多多原宥。” “冯夫人客气,咱们是来接韦三少回去的,不敢叨扰,这就走了。”叶尉缭道。冯安安一怔,问道:“三少爷是长乐府的贵客,连日来好生招待,并不敢怠慢。三少爷ji,ng通乐理,见识广博,原本想多留他几日,多奏几曲,这就心急要走了吗?叶少爷既然来了,何不也坐下听听曲,看看舞?” “阿缭!”韦性玉笑着闹起来,却不起身,只是喊道:“你过来,过来,这府中美酒美食美人,更有顶顶美的曲子可听,你如何一来就这般煞风景!快过来一同坐下!” 他喝了一大口酒,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醉意,说的更像是醉话了。 再看看一旁鲁丰霞,一直都绷着脸低着头,偶尔抬头看见对面斟酒的女子,竟是羞红了脸一般又埋头去喝酒,只怕也醉得不轻。 韦性玉还罢了,鲁丰霞如何也这么轻易着了道,只怕有些古怪。叶尉缭抬头看一眼封平平,示意他往前去。封平平虽然不愿,也不多说,只跟着他走到韦性玉的矮几跟前,一左一右伸手想要提他起来。韦性玉甩手踢腿地乱动,不肯被提。 “冯夫人,玉玉喝得多了,只怕无形无状多有冒犯,我还是带他们走吧。”叶尉缭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冯安安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仍是悠悠笑道:“只怕他二位并不愿走,叶少爷何必勉强?” 不说韦性玉闹着,那边鲁丰霞连看他们一眼都没看过,仿佛走火入魔一般。 冯安安抬手摸到两个杯子,手指搭在杯沿定着位置,斟满了两杯酒,轻轻向叶尉缭同封平平推过来,道:“两位远道而来,妇人只得一杯薄酒相敬,进门是客,不论客留是不留,都请饮了这杯吧。” 叶尉缭丢下韦性玉,伸手端起一杯凑到面前闻了闻,确是一杯美酒。 封平平把他手中酒拿开,原样摆回冯安安面前,道:“他喝药,不能喝酒。我不喝酒。” “冯夫人手段厉害,”叶尉缭看着他笑了笑,皱了皱鼻子,道:“这一阵阵的异香熏人欲醉,我猜猜,酒中下得有五石散?” “怎么敢?”冯安安摸到酒杯,自己端去唇边一饮而尽,同两人亮了亮杯底,道:“少主的师叔是使毒的大行家,怎么敢在少主面前献丑。” “在他面前你不敢,玉玉和鲁师傅却着了你的道。”叶尉缭道。 “不过是寻些欢乐事。”冯安安道。 “冯夫人到底是敢作敢为,劫了侯府的三少爷引我们过来,下车时候在马车门边特意抓了一把,留下一条布帛,还有三道浅浅印记。我们一路寻觅,所经之地虽不是处处皆有,也见了不少这样印记,或在招牌后头,或在门柱下头,或在柜面一角……想不到三尸门如今当真是大隐隐于市,隐隐遍布洛阳。” “叶少爷说大了,不过就是几间铺面,给门人一个落脚地方。” “冯夫人故意留下讯息,等的未必是我们,我们路过此地只是凑巧,冯夫人原本要做什么?留下韦三少当你门人?” “叶少爷想多了,”冯安安一笑,道:“不过是想让韦三少的跟班给苏管家带个话,那三个呆头鹅一直没发现,到你来了,却发现得太多了。” “带什么话?”叶尉缭喝问道。 “锦长老想见见小苏管家,当年跟他父亲老苏管家有过各不相犯的约定,谁想到覃中吕忽然动手杀了侯府的人,小苏管家便一直跟咱们过不去。如今听说覃中吕也死了,锦长老便想跟小苏管家再讲和,谁知道他一点情面也不给,一句话都不让人说,一刀就把遣去的人逼退了。还好三少爷通情达理好说话,应承下来,愿意居中说和。”冯安安眼睛看不见,只是对着韦性玉这一边笑,韦性玉也拊掌一笑,道:“好说!好说!冯夫人赠我宝刀,我不过是帮冯夫人说句话,不值什么!” “他尽管说去,苏管家可不听他的。”叶尉缭他。 “苏管家听叶少爷的吗?那叶少爷看在少主的情面,跟苏管家好好说说?咱们两家握手言和,于二位也好。”冯安安道。 “他不是你们少主,他就只是初六,我弟弟。”叶尉缭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道:“锦妍妍当年一心迁怒初六要杀了他,近来又要认他当少主,我不知道她有什么y谋诡计,我领着初六过来也只是要同你们说个清楚,他不是你们少主,不会入你三尸门!” “哪有什么y谋诡计,锦长老不过是长了年岁,慈悲了心肠,也明白了更多事情,不再跟故去多年的前封门主过不去了。” “冯夫人说出来的话,自己信吗?” “封不闻当年对她不住,她生气不应该吗?”冯安安一直轻声漫语,徐徐道来,到这一时忽然语调起伏有些忿忿之意,道:“世上男子多是负心薄幸的无耻之辈,还觉得理所应当,有一两个不肯依从的女子便成了最毒妇人心。我相公也是这般,贪得无厌,无耻之尤。我生来不能视物,好在家境殷实,父母更待我如掌上明珠,招赘了一名夫婿,不图他财,不图他貌,只要他好生照看我。他也就装了不足一年的好人,仗着我眼睛看不见,按着我的贴身婢女就在我面前行苟且之事……我便杀了他。” “姐姐,”鲁丰霞跟前那女子忽然开腔叫了她一声,道:“是我杀了他。” 说完似乎有些羞意,瞄了一眼这边几个人,又掩着面低下头去,端着酒壶只顾给鲁丰霞斟酒。鲁丰霞轻轻叹声,着魔一样看了看她,举杯再喝。 “我们一道杀了他,碎了尸,丢去喂野狗。”冯安安接着说下去,语气复又平缓,仿佛说一段稀松平常的事情,说一个不相干的人。“没曾想让邻居瞧出古怪,报了官,官差来拿我们,我两个两根绳挂上横梁,原本就要一了百了。是锦长老路过,出手救了我们。” “这……跟我先前听得不一样了。”韦性玉愣怔地说道。 “让三位少爷听了一桩乌糟事,是我的不是了。”冯安安赔了礼,又道:“如我这般的人,就不能放过吗?不能再求一回安稳?” 第八十九章 “玉玉你别傻了,冯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信一半都嫌多。”叶尉缭道。 “咦?”韦性玉听得糊涂,抱着酒壶摇头晃脑,问身旁封平平:“你听明白了吗?” 封平平蹲身到他跟前,手指尖在他鼻端绕了绕,大指同食指中指微微一错,缭绕起一道辛辣烟气,凑得近,全叫他吸进去。韦性玉猛一仰头,跟着连声呛咳,鼻涕眼泪一并咳出来了,酒壶也抛去一旁,抖着手臂指着封平平想骂,出口还是一声:“阿嚏!” “初六?”叶尉缭苦笑不得地看着。 “给他醒醒神。”封平平道。 “少主好手段,这三尸门少主的名头不管叶少爷认不认,不管少主愿不愿,仪山一役人人皆知你是三尸门少主,再怎么辩也没用了。”冯安安笑意盈盈地夸赞了一回,又道:“先前还有少主死讯传来,咱们差点信以为真,现在想想,是叶少爷安排的?叶少爷自己爱骗人,还要冤枉我信口雌黄,我连自家伤心事都跟你们说了,你们不信,我也没法子。” “冯夫人既然这么诚心诚意,那我问你,锦妍妍在哪里?洪一一又在哪里?这长乐府难道只有你姐妹二人镇守?” “叶少爷猜得不错,只有我们二人,既然要同侯府示好,总不能再聚着那么些人惊扰三少爷。虽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在这里,侯府正义之士行事磊落,也不会就打杀了我们,倒也不怕。叶少爷问锦长老同洪门主,不是不能说,只是我也不知道。锦长老一年到头在这府里呆不了几天,别处还有事情要她管。洪门主更是从未踏足长乐府,从不知他什么模样,什么声息。” “……这里倒是锦妍妍的行宫了。”叶尉缭有些失笑。 “叶少爷能说会道的,偏偏捡着不好听的说,也不知咱们三尸门怎么就让你嫌恶至此,早年间三尸门还在殷鉴山庄时候聚众生事也是有的,都过去十多年了,如今换了地方,也换了做派,只是做些平平常常的营生,约束门人平平常常渡日。”冯安安道。 “哪些营生,哪些门人?”叶尉缭追问道。 “叶少爷到底是外人,不好问这么细致吧……”冯安安偏了偏头,向着封平平的方向说道:“少主要是回来门中,自有人领着少主各处都看看,跟少主说得清楚明白,断没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少主尽可以放心。” “我不是你们少主,你们有没有伤天害理也不关我的事。”封平平道。 “少主淡薄名位权势,要是当真不放在眼里,咱们也不能押着你就任门主。只怕少主是年岁尚轻,尚不知道名位权势的好处,三尸门有银钱有人手有势力,如今更往正道上走,只是洪门主一向不爱露面,缺一位大家都服气的人物继任门主。少主接任门主之位,不说能保二位富贵,更能保二位平安。叶少爷要是愿意跟着少主,不做侯府的小管家,在这长乐府当个大管家绰绰有余。将来想做长老,想做副门主,还不是少主一句话的事情。”冯安安越说越是编排得有模有样。 叶尉缭越听越觉离谱,偏头看一眼封平平一副专注模样,他听人说话向来这副样子,就是不知听进去多少,忽然有些担忧起来,打断冯安安道:“冯夫人说得动听……不说远的,只说近日,罗佛佛在仪山干了什么,冯夫人佯作不知?” “去往仪山的三尸门人让少主杀了小半,侯府孙四壁带人杀了大半,你们杀了罗佛佛,我怎么不知道?”冯安安轻笑出声,没等叶尉缭回嘴,紧接着说道:“是了是了,罗长老又领着人去大开杀戒,他就是个嗜杀成性的,没把人命当成什么要紧东西。可是罗长老不归锦长老管,就洪门主也降不住他,他一向不跟咱们这一边的人勾连,带着一众手下一直都住在深山里头习练武功,劫掠路人,咱们倒是想跟他划分界限,早早撇清出来,只是三尸门本就声名狼藉,难道要昭告天下把罗佛佛踢出门去?倒真是个笑话了。”” “三尸门分做三份了?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叶尉缭跟着问道:“余长老呢?” “余长老余莫莫自殷鉴山庄逃出来一直落脚在一处海岛上,经年累月的,岛上当真建了个行宫一般的地方,养着一堆童男童女,行些腌臜事情。后来有一年,记得是大前年,三位长老一年一聚,那一年忽然换了个小余长老余恹恹过来,说余莫莫让他杀了。这位小余长老脾性古怪,放着岛上行宫不住,整天不知躲在哪一处地洞里,从来没人知道,只有他自己愿意出来才给人见到。”冯安安说得详尽,竹筒倒豆一般前前后后都说到,只不知有几句真话。 “三位长老,两个都不是好人,只有你们锦长老成了弃恶扬善之人?” “偃师桥临水的酒家叶少爷看过了,酒家老板娘是青楼出身,刺伤了恩客,被打得奄奄一息竹席一裹丢在荒郊野地里等死,是怜怜捡回来的,就是我妹妹越怜怜。”冯安安往一旁一指,正给鲁丰霞斟酒的女子转过头来,又羞得转回去。冯安安接着说道:“东城巷那一对夫妇,因为地界争执被人扒了房子,打死了一双儿女,往仇家井水里投毒灭了满门。茶楼那个掌柜,他是海沙派掌门的师叔,早年争掌门之位输在一些卑鄙手段之下……他倒有些咎由自取,就不说了。赌坊里头一干人都是嵩山下来的,也关系一桩武林惨事,叶少爷或许知道?” “无非是争权夺位,争名夺利。” “是了,天下熙熙天下攘攘,不过如此。这些个名门正派哪一个少了暗地里的事情?渭南仲家,渭北侯府,哪一家能说自己是清清白白不沾半点恶行?独独就一个三尸门罪恶滔天不能见容于世间?” “冯夫人全然诡辩了,行善的做过几桩不当之事,跟为恶的也有可怜之处,如何能相提并论?冯夫人以为天下人人皆恶,是没有见过品行高洁光明磊落之人!听过冯夫人这一番胡言乱语,更知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枉费口舌了!”叶尉缭昂首说来,正气凛然,全不容她再强词夺理。 冯安安听得一怔,有些失笑,道:“还以为叶少爷是游戏人间的脾性,原来这般冥顽不化,你是不肯放我们少主回来了?” “不肯。”叶尉缭道。 “那要是少主自己愿意回来呢?”冯安安又问道。 “他会杀了我。”封平平接口道。 “初六……” “少主?” “他杀我没什么,”封平平截住他二人话头,自顾说道:“不管他肯不肯,我也不想当什么少主。你们要是为此设法除他,我一定杀干净三尸门上下,一个都不留。” 冯安安听他说得平平常常,却隐带肃杀,仿佛有一种说到做到的决意,身形微一颤,忽而欣然大笑起来,笑了一声,随后接连不断地笑了一串。“你果然是我三尸门少主,原本以为你当不起,是锦长老感念故人一意孤行……好得很,你好得很!” 她笑着说着,叶尉缭转过身来只看着封平平,心中一软,竟是一阵酸楚,不知是感念他情意深重还是莫名的惊惧,唯恐他当真杀成一代魔头。 封平平仰头看着他,似有似无地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来。 叶尉缭跪坐在矮几另一头,伸手过去,捉住了他的手。封平平五指展开往他手背上扣住,手心更紧贴着,轻声道:“我并非品行高洁光明磊落之人……我也不做恶人,不叫你杀我。” 叶尉缭笑了一声,道:“你傻,我又没嫌你。” “阿嚏——” 中间韦性玉缓过一阵猛然挺身坐起,大大地咳了一嗓子,喷了两人两手口水。 “玉玉你脏死了!”叶尉缭伸腿蹬他,韦性玉索性往前一扑抱住他腿摇晃,喊道:“阿缭,你弟弟又毒我!你管不管!我鼻子疼死了!火烧火燎的!” “那你醒神了吗?知道你自己在哪里吗?还赖着不走吗?”叶尉缭把他扒拉下去。 “我……”韦性玉愣了愣,余光忽然瞄到一旁封平平面色不善,抬手又向他挥过来,赶忙蹬着地面连连后退,道:“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叶尉缭叫封平平把他提起来,回头向冯安安道:“冯夫人,玉玉想走了,我这就把他们带走了。” 冯安安一手按在筝上,轻拨了几根弦,乐声悠悠一荡,道:“贵客兴尽而归,再要强留倒有些不美,罢了。只可惜叶少爷同少主来去匆匆,一杯也不饮,一曲也不听,来日若是再到长乐府,可不要这么见外了。” “还是见外些的好。”叶尉缭说着又去看鲁丰霞,他不知几时喝得醉倒过去,趴在矮几上沉沉入梦。越怜怜正往他身上披一件衣裳,看到叶尉缭走近,起身施了一礼,匆匆后退,贴到冯安安身边去了。叶尉缭把鲁丰霞拖起来,背上身。对面封平平也硬架着韦性玉站起来,韦性玉还在跟冯安安依依不舍地道别:“冯夫人,这又是什么曲?” “叫‘恨别离’。”冯安安道。 “我也舍不得冯夫人的曲,还有越姑娘的舞,若是你们当真一心从良,我总设法把话带给苏管家,救你们出去,早晚也要同你们再会。”韦性玉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只管乱说。 “三少爷有心了。”冯安安笑道。 “他好奇怪。”越怜怜悄声道。 “玉玉你别在这里现眼了,初六快拖他出去!”叶尉缭叫封平平带着韦性玉当先走去厅门跟前,他背着鲁丰霞却是步步后退,小心地看着冯安安同越怜怜二人,以防有变。 二人一个弹筝,一个听曲,越怜怜偏头挨在冯安安肩上蹭了蹭,也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离开。 封平平推开花厅门扇走出去,两旁仆从躬身相送,并无异动。叶尉缭稍稍安心,跟着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冯夫人,继任罗佛佛长老之位的又是谁?” 冯安安手下一滞,漏过一个音,却只作不知也只作没听见他问话一般,指尖拨动,接续着奏了下去。 叶尉缭微微冷笑,道:“是李花花吧?”“是又如何?”越怜怜奇道:“你们跟他有仇吗?等少主做了门主,想怎么处置他尽管处置就是了。” “怜怜!”冯安安喝了一声。 “多谢越姑娘。”叶尉缭点点头,跟着封平平走出去。 第九十章 “李花花是谁?跟我们有仇吗?”封平平待他走近,问道。 叶尉缭听见他说“我们”,不由一笑,道:“跟我们没有多大仇,跟玉玉他们侯府是有的。这人原名段烽烟,是侯府的一名门客。老苏管家苏自殊叫他潜入三尸门,他先是做了罗佛佛的手下,改名李花花。后来不知如何又做了锦妍妍的手下,三易其主,更叛了侯府,手上有侯府的人命。这些年小苏管家一直在找他,他躲得严,也深得锦妍妍看重。冯夫人说了那许多,偏偏这个藏着不肯说,多半就是了。” “嗯。”封平平听着点点头。 “嗯?”韦性玉挂在他肩上,听而不明地摇摇头,又伸手去拽一旁叶尉缭,喊道:“阿缭,你嗓子是不是变哑了?让你弟弟毒的吗?” 叶尉缭喉咙连灌了许多天药救回来一些,声息仍是比先前沙哑,韦性玉糊涂着不听话只听声,就想去摸他脖子,一边同命相怜地说道:“我鼻子好疼,你喉咙疼不疼?”“别闹!”叶尉缭拍开他手,喝道:“我们还在人家府里,处处凶险,看路往前走!” 封平平把韦性玉拽回身边,架着他大步走出小院沿着回廊一路转折,迈下石阶,看到两旁有养着荷叶的两口大缸,就手按着韦性玉的脑袋埋进水里。 “初六!”叶尉缭背着鲁丰霞跑下来。 “五石散没有解药,”封平平按着胡乱扑腾的韦性玉,一脸坦荡地说道:“泡泡水就醒透了,你要不要把你背着那个按进那口缸里?” 叶尉缭苦笑一声,偏头看看肩上醉成一滩的鲁丰霞,道:“不了,先让鲁师傅睡着,免得节外生枝。行啦,把玉玉也放开吧,别真溺死了。”“哼。”封平平悄悄哼了一声,把韦性玉从缸里提起来。 韦性玉仰头喷了一大口水出去,抬腿就踹向封平平报仇,只是他满脸是水哪里看得清楚,被封平平往膝弯一踢向前送出去,连跌了几步,差点摔趴时候又被捞起来,翻身背对背地把他扛起来,两边胳膊都别住,仰天困在封平平背上仿佛翻了壳的乌龟,再拳打脚踢也不好使力,气得呜哇乱叫。 “初六,不要欺负他了……”叶尉缭一边劝着一边又忍不住笑,韦性玉更气了。 三人一番闹腾,倒也无惊无险地走到原本下车地方,一辆马车正停在这里等候,车夫还在,迎客的仆从也长身玉立在一旁,神情端正,笑容恭敬。其时暮色已至,天光昏朦,四下景致更如幻境一般,叶尉缭不由多看了那仆从几眼,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封平平把韦性玉扔上车,搭手把鲁丰霞接过去也放进车里,伸手来牵叶尉缭。 叶尉缭正偏头看着那仆从发呆,一边拉住封平平的手坐上车,一边向那仆从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 “一个下人,没有姓名。”那仆从垂目道。 “总有个称呼。”叶尉缭追问道。 “阿由,”那仆从笑道:“叫全了是石由由,冯夫人给取的,从没用过,险些记不住了。” “哦,你是这长乐府管事的?为了什么进的三尸门?”叶尉缭又问道。 “你问他那么多干什么?”封平平拽了拽他,奇道。“阿缭我要打死你弟弟!”韦性玉在里头喊道,扑出来又让封平平给挡进去了。 “我母亲受人欺辱,我杀了人,连夜带着母亲逃出家乡,流落在外,多得冯夫人收留。”石由由耐心答了,躬身施礼向后退开去,道:“叶少爷疑心重,冯夫人若是有心留你们,花厅里面各式机关早就发动了,揪着我也问不出什么。” “嗯……”叶尉缭微微点头,伸手带上门。 马车车轮转动,从侧门出了长乐府的院墙,刚刚离开门口又停下。石由由尚在原地目送,看见马车不走,只得出来门口问问缘由。迈步走到车尾正要开口问询,车门一开,一刀撩了出来。 刀势不快,却如水银泻地融光霞照一般铺展而出,将石由由周身都置于刀下。 石由由不及思索,双手衣袖一挥而出绞向刀锋,跟着腾身疾退。衣袖被斩做片片飞花落叶一般洒落一地,石由由跌出去数步终于倚墙站定,幸而那一刀并不追袭,已经无声无息地收拢回叶尉缭身侧刀鞘。 “叶少爷,这是为何?长乐府并未对三位少爷有丝毫不敬……”石由由惊魂未定,额上也冒了汗,惨着脸,断续地说道。 “对不住。”叶尉缭抢着说道:“本来是要砍车里这两个胡闹的,被挤得转向了。” “哦……”石由由听着他睁眼说瞎话,一时却也不知要怎么驳回来。 叶尉缭又跟他抱拳为礼,重又合拢车门,叫前头车夫赶车走。石由由一直看着马车走远,拐过街角,不见踪影。 “这人又怎么了?”车门一合,封平平便问道。 “没怎么,只是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试了试,功夫路子倒是没见过,双手藏在袖子里看不出,下盘虚浮,轻身功夫不错。临危应变,大约不是装的。”叶尉缭想了想,又道:“长乐府藏着不少能人,还有石由由说的机关,这么平白地放咱们出来,难道真的全心全意当你是少主?我不信锦妍妍有这份好心。” “不知道,不管他们。”封平平道。 “阿缭就是没事想七想八的,都不知道他脑袋里成天转着什么,你问他也只能问出来一星半点,根本不给你说全了。”韦性玉道。 “嗯!”封平平点头,倒是头一次听韦性玉说话十分中听,心有戚戚焉。 韦性玉受了鼓舞,也不跟他计较下毒呛水的恶行,接着说道:“他不光爱想事,爱搪塞人,最最可恨的是举止粗鲁。你看他漂漂亮亮的,比长乐府一众男子都好看些,偏偏半分美态都没有,还觉得自己豪气,可惜,多可惜!” “你不是还想回去长乐府里看美男子吧?”叶尉缭绕过封平平就想踢他,这回封平平倒是挡住了叶尉缭,救韦性玉于脚下。 “只要是美人我都愿意看,管他男子女子,那个舞剑的阿彭虽容貌差一些,舞动起来身段极美,他除了舞剑还会舞刀,还有一种十分妖娆水蛇一样的舞姿……”韦性玉回想了一阵,笑道:“不过阿缭你不要生气,虽然你性情讨厌,叫我每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 “不行。”封平平听到这里还是不喜,转头去瞪了一眼韦性玉。韦性玉被他唬得一缩,默默揪着自己领口往下拧水。 “不说你这个傻子,鲁师傅是中了什么蛊,怎么魂不守舍的?”叶尉缭问道。 “我也不知道,”韦性玉苦着脸道:“我们在东城巷找到郑家,进门下马,越怜怜越姑娘正在院中除草摘花,看见我们两个就冲了过来,没等我们出声质问,捉着鲁师傅的衣襟就急切地问她姐姐呢,她姐姐怎么没跟过来。鲁师傅从那时候就呆呆愣愣的,盯着越姑娘再不转头。” “……难道是一见生情?”叶尉缭问道。 “我也这么疑心,还拽着他问,他闷声不说话,仍是追随越姑娘而去。我怕他出事,跟着一道上了马车,进了长乐府。酒味不对我也闻出来了,可是鲁师傅一杯接一杯地喝,我总不能丢下他,只得先应付着,反正他们也没有要杀我的意思,就混吃混喝,然后等苏管家来救我,没想到你先来了。”韦性玉道。 “这可真是……鲁师傅怎么就在这里着了道,麻烦,越姑娘只怕心中没有他。”叶尉缭叹口气。 “情之为物,全无道理。”韦性玉跟着叹道。 两个一起转头看向车厢对面沉沉昏睡的鲁丰霞,他也三十有余,江湖历练,嫉恶如仇,忽然间痴迷上了三尸门的一个小姑娘。 封平平转头看看叶尉缭又看看韦性玉,再看回叶尉缭,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先远远带走,能断则断,不行再想别的法子。”叶尉缭道:“鲁师傅跟苏管家有师门渊缘,不能看着他陷进去。” “我叫王鲜艳他们三个押着鲁师傅回侯府去。”韦性玉道。 “为什么?”封平平问道。 “嗯?”左右二人一起转头问他。 第3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8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8节 “鲁师傅喜欢那个越姑娘,就让他陪着她去,为什么要带他走?”封平平问得细致了些。 “唔……就不说三尸门是邪门歪道如何如何,只说越姑娘,她是奉命陪着鲁师傅,并不喜欢他。鲁师傅想跟在她身边,她未必想鲁师傅跟着。哪怕是鲁师傅弃善从恶入了三尸门,也只能落得一世单相思,没有一刻好过。人生在世,还是两情相悦的好,勉强不得。”韦性玉答道。 “那也看鲁师傅自己愿不愿意,他要是宁可守在越姑娘身边不好过,也不愿独个好过,你们还强要带他走吗?”封平平问道。 “再想想,六弟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看你凶巴巴的,原来还有这么一种痴情念头。”韦性玉道。 “我不是你六弟。”封平平道。 “你是阿缭的弟弟,阿缭跟我结拜兄弟,他是五弟,排下来你自然算六弟。”韦性玉伸手拍拍他,封平平瞪眼看他,韦性玉悻悻地收回手去。 叶尉缭坐在一旁一直没出声,只听着他两个吵,到这时候忽然用肩头撞了撞封平平,低声道:“你在我身边,不好过吗?” “你不喜欢我?”封平平反问道。 “噗……”叶尉缭忽地笑起来,大力拍他一把,道:“你傻,我不喜欢你,世上就没人喜欢你了!” 第九十一章 封平平低着头,绷着嘴角,分明有些暗喜偏偏肩头一送把叶尉缭撞开些。叶尉缭笑嘻嘻坐回一旁,顺势甩了甩先前使刀的手。封平平仍是看见了,绕过他身前拿住右手,十指交缠握了握,急道:“怎么了?” “没事。”叶尉缭说着用力一握,张手把他推回来。 “虽然你两个小时候就整天黏在一处,这么大人了别这么黏糊了,怪腻歪的……”韦性玉缩到最里头,老气横秋地指摘。封平平转头瞪他一眼,叶尉缭从他身旁探头出来,道:“专门腻歪你。” “嘁!”韦性玉一拧头看着马车前头,丢给他二人一个后脑勺。停了停,他自己又觉出不对,掉头回来问道:“阿缭你是不是又受伤了?嗓音变了,手是旧伤未愈还是添了新伤?” “玉玉你也跟着啰嗦,没事了。”叶尉缭笑道。 “到底怎么闹得,他这么寸步不离护着你怎么又伤了……你两个找到覃中吕了?动上手了?”韦性玉追问道。 “不告诉你。”叶尉缭道。 “阿缭!”韦性玉急道。 “没有,只找到她的一个小徒弟,是个小女孩。”叶尉缭大致说道。 “那小女孩呢?没跟她问出来覃中吕人在何处?阿缭你总不会连个小女孩都没拿住……等等,你被一个小女孩伤了?她还跑了?”韦性玉看着面前两个人面色都有些不好,连番猜测下来,只觉得离奇。他自然想不到两人经历了怎样一番绝处逢生的凶险,两人却也都不愿跟旁人提起来。 “死了,”封平平沉声道:“我杀的。” “六弟你这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不分轻重缓急……”韦性玉正说着,叶尉缭打断他道:“他手快。”韦性玉气急,喊道:“阿缭你能不能不拉偏架!明明我占理你也偏帮他!” “哼。”封平平斜他一眼,嘴角一撇,颇有些炫耀意思。 “不理你们了!”韦性玉气得掉头又去面壁,马车颠簸着向前,他一路窝着不回头。 叶尉缭偏头看了,又推推封平平,叫他去哄哄。封平平皱眉瞪眼,仿佛历经无数艰难险阻一般缓缓向韦性玉挪过去一些,伸手往他肩上一搭,正要说话,韦性玉忽然一挺身坐正,喝道:“糟了!” 两人都唬了一跳,静等他往下说。 “冯夫人赠的宝刀忘了从长乐府带出来!”韦性玉连声嗟叹,道:“那可真是一把好刀,寒光湛湛,锋锐无匹……” “你回去吧。”叶尉缭道。 “阿缭——” 三人一路浑说着,守着一个醉倒的鲁丰霞回到东城巷客栈,三鲜兄弟看见韦性玉手足俱全活泼泼地走回来,一道围上去关怀不休,韦性玉叫他们把鲁丰霞搬进房。封平平拉着叶尉缭就要走,还是武鲜美偷眼看见,喊了一声。韦性玉冲上来也拉着叶尉缭不肯松开,无论封平平如何以神情同言语恐吓,只是扭头不看,胡乱喊道:“不许再走了!阿缭再伤了怎么办!跟着我们一道,看看有谁敢动我侯府的人!” “你刚刚被人劫走。”封平平道。 “那还不是平平安安放回来了!你道冯夫人看我英俊,还是看你厉害?还不是看在侯府这块招牌?”韦性玉冷哼两声,道:“六弟,让做哥哥的教教你,行走江湖不能逞匹夫之勇,有些仗势总是好的!” “玉玉你教他什么呢!初六不听这些。”叶尉缭道。 “我能护住他!”封平平道。 “不许走!”韦性玉道。 “哼!”封平平道。 两人仿佛拔河一样一左一右扯着叶尉缭,只顾吵嘴,三鲜兄弟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叶尉缭两手抬起落下,虽然卸力脱出两人手掌,两边衣袖却都给扯去一幅,喝道:“不要闹了!” 韦性玉同封平平各持半截袖子,互瞪着眼。 “初六你站着,手摆好,不许动!”叶尉缭先管住了他,随即掉头看向韦性玉,眼对眼地望着,忽然跟他笑了笑。韦性玉原本有些惴惴地怕挨骂,看他笑,跟着也笑起来,一双眼笑成了两弯新月。叶尉缭抬手拽开他手中的袖子,缓缓拿走,仍是直直望着他说道:“玉玉,这洛阳城有锦妍妍一党人马潜伏,危机四伏,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嗯。”韦性玉点点头。 “鲁师傅情形不好,带着他上路需乘马车,还需你守在跟前,跟他把种种情由分说明白,之后他要怎么办也只好由他。只是他是你带出来的,你得尽力管到底,管到不能再管。你是侯府三少爷,不能弃友人于不顾,不能做无信无义之事。”叶尉缭又道。 “嗯,嗯。”韦性玉接连点头。 “我这一趟往齐云去,还有要事和苏管家相商,再耽搁不得。只是有些不放心,怕你再出事,也怕你独个看顾不住鲁师傅……” “你小瞧我,就没有你,我一路往仪山去还不是好好地……” “行,那我就放心了。”叶尉缭一笑,伸手拍拍他肩膀。韦性玉听到这里,终于明白是让他给哄得转了一团,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后悔也来不及。匆忙抓住他手,张嘴停了停,到底想到一句话说:“你好歹把衣裳换了!袖子都短半截!” 叶尉缭抽回手去背在身后,偏头喊封平平:“初六你去收包袱,我去换衣裳,咱们头先赶路,到仪山等着玉玉。” 封平平偏头再瞪韦性玉一眼,跟着叶尉缭拐进去隔壁房间。两人收拢齐整走出来,探头到韦性玉房间没见着人,鲁丰霞房间居然也没人,有些疑惑,再往前走到客栈前堂,却看见桌椅大半收起,余人全数不见,只在正中摆了一张大桌,七张椅子。 韦性玉坐上首,右边依次坐着三鲜兄弟,下首却是不知几时醒转的鲁丰霞,他低着头微侧身坐在桌旁,面色于灯影下更见沉郁,就手摸到一杯酒放到唇边却又不饮,总是斟酒的人不在了。 叶尉缭不意他醒来了,却也不便就走,站在大桌前犹豫不前。封平平也看着鲁丰霞,没着急拉他走。 “饯行酒,不拦着你们了!”韦性玉十分不悦地说道。 “玉玉你真好。”叶尉缭笑着,拉封平平一道坐在韦性玉左边,封平平倒拽了他一把,自己往前去,又坐到了他两个中间。 “鲁师傅……”叶尉缭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手中就把酒杯举了起来,鲁丰霞看见了,闷声不出地举起酒杯跟他隔桌一敬,仰头一饮而尽。他已经喝了,当先举杯的叶尉缭更不能不喝,正要往嘴边凑,身旁封平平一把拽过去,一口喝下。 “初六?”叶尉缭正疑惑他能不能喝酒,韦性玉倒是赞了一声:“看不出来六弟还是个爽快人!来,咱们也喝一杯,一笑泯恩仇!” “你们有什么恩仇!”叶尉缭奇道。 封平平倒是已经举起自己那一杯,跟韦性玉一碰酒杯,又是一口饮尽。韦性玉跟着喝完,拿起酒壶就给封平平斟满了,一边连声大笑,道:“今日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不醉不散!鲁师傅,别喝闷酒,这酒就该跟朋友一起喝个痛快的!” 三人站起来碰一杯,又一起喝了。 三鲜兄弟互相碰杯也喝起上来,一桌人只得叶尉缭一个清净,举筷夹菜,一边悠悠然地吃着一边看他们借酒撒疯。 韦性玉没喝两杯就已经手舞足蹈的,围着桌子转圈,要学长乐府的阿彭舞刀,还不停惦念那把宝刀,想来抽走叶尉缭的刀,叶尉缭把他蹬一边去。鲁丰霞酒入愁肠愁更愁,一手支在桌面上拿着酒壶,愣怔一阵,长叹一声,对着壶嘴喝上一气。封平平倒是不动如山,稳稳坐着,也不叹气也不吵闹,只是酒气上行将一张脸染得通红,一直红到脖颈,只怕再往下也都红透了。 倒是三鲜兄弟对酌几杯就放下了,吃饱了饭,往门外守着去。他三个弄丢了一回韦性玉,如今是加意小心。 韦性玉绕桌一圈,拉着三鲜兄弟喝酒没拉住,又跌回椅中,跟封平平碰了一杯。封平平往嘴里一送又喝了,红着脸盯着前头酒壶盯得眼睛发木。叶尉缭给他倒了一杯茶,交到他手里,他看看不是酒杯又放一边去,捉着酒杯找韦性玉再喝,似乎想跟他一较高下,看谁先喝倒了。 “为什么?”鲁丰霞忽然抬头看到叶尉缭,直着舌头,沉着嗓子问道:“他跟着你?他是三尸门少主,怎么就能跟着你?” “他是我弟弟。”叶尉缭答道,又夹了一筷子吃食往封平平嘴边送,封平平扭着头不肯吃。 “鲁师傅这你就不懂了,谁跟着谁,最要紧的是两情相悦……”韦性玉比划着说到一半,探身上桌,越过封平平一口叼走了叶尉缭筷子上的吃食。 封平平急红了眼,把他拽开,自己扭头过来要吃。叶尉缭刚刚把筷子收回去,封平平凑到他跟前,张着嘴,伸手指指自己口中,要他喂。 “几岁了!”叶尉缭拍他一把,往他嘴里塞了块糕饼。 “阿缭我也要!”韦性玉叫道。 “你走!”封平平喝道。 “我吃我自己的,你们饿着去!”叶尉缭道。 三人正混闹着,前堂大门开了半扇,武鲜美闪身进来,道:“那个冯夫人,又派人来了……” 一桌四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叶尉缭心知他三个都喝得不成了,往前踏出一步,迎接来客。来客是白日里试过一刀的石由由,神态恭敬,笑得纹丝不露,双手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长锦盒迈进来,行了一礼,道:“夜来打扰,多有得罪,只是冯夫人才看见这样东西落下了,又怕各位已经走了,叫我赶急送来。” 他也不到近前,只是斜抱着盒子打开,叫一桌四人看了看。盒中是一柄刀,黑漆漆的刀鞘,刀柄之末有一道银灰色的寒芒。 “我的宝刀!”韦性玉一看就冲了过去。 叶尉缭迈前一步,揪住他衣领把他甩回桌前,自己上前走到石由由跟前,伸手把锦盒盖回去,朗声道:“无功不受禄,这把宝刀还请带回去。” “阿缭!”韦性玉吵道。 “扑通——”跟着又是一声响动,动静不小。 叶尉缭不由得转眼一看,却是封平平直挺挺栽倒在地,醉过去了。韦性玉要往前扑,鲁丰霞不知如何也往前扑过来,叶尉缭一手一个把他俩挡回去,摁在椅子上,再叫三鲜兄弟看着。掉头去看,门口石由由却已经走了,一大个锦盒摆在地下。 叶尉缭只觉得头大,叫三鲜兄弟先关门再送韦性玉和鲁丰霞回房间,明天再把锦盒丢回长乐府的院墙里头就是了。 他自己过去捞起了地下的封平平,今晚是走不了了,只得背着他回房间去。他醉得厉害,背上都挂不住,两只脚拖在地下,两只手倒是把他脖子圈得紧,险些给他勒得往后倒过去。好不容易背进房中扔到床上,气得揍了他两下,也不知道傻着喝什么酒。 封平平脑袋被他拍疼了,睁眼看见是他,忽然嘴角一扯笑起来,笑得真,仿佛全心全意地看着,全心全意地笑着。 叶尉缭一愣,伸手又轻轻拍了拍他脑门,跟着轻笑起来。 封平平两只手臂展上来,两手捧住他的脸,使劲揉了揉。一边低声呜呜地哼咛,撒娇一样。叶尉缭正要拉开他手救出自己的脸,封平平忽然挺身凑上来亲了一口,意犹未尽,又啃了啃。 “初……” 叶尉缭名字都没喊完,封平平抱着他就往床上滚去,手足齐上又裹了个严严实实。 第九十二章 一呼一吸间酒气都喷在脸上,叶尉缭一手托着封平平下巴往后推,一手揪着他手指想掰开他圈成一圈的胳膊。封平平在他手里转转脸,转得有些头晕,又哼起来,哼得十分委屈。 叶尉缭以为掰疼了他,奋力伸头去看看他的手。 封平平右手在荒漠地窖的机关里撞断了大指同小指,虽然他痊愈得快,摸过去仍是留下两道浅浅伤痕。叶尉缭捉着他手,轻轻抚过旧伤。封平平翻手按住他手,左手也捞住他左手,两人手腕上两道弯刀划开的疤痕交叠摩挲。叶尉缭愣了愣,忽然想到,自换血疗毒之后两人倒真是血脉相通的兄弟了。 封平平脑袋抵在他颈侧,圈着他沉沉睡去。 叶尉缭望着床榻顶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偏头看他一张清清静静的睡脸,只眉头有些微微皱起,于是贴到眉心吹了口气。封平平睡梦中觉得痒,脸都皱了皱,渐渐全然平和下来,眉心也放开了。 他睡得安稳,叶尉缭却一直睁着眼,支着耳,只怕一众人醉着夜里出事。 到半夜时候就听见有人窸窸窣窣地爬上了屋顶,正要掀开封平平起身,再听却是韦性玉跟鲁丰霞,又上房喝酒去了,时不时呜哩哇啦地说上一阵,叹上几声,还摔了两三个酒坛子。听着十分可气,却也不好上去揪着他们打。 到天明前两人声息渐低,也不知道是不是醉倒过去了。 叶尉缭这才稍稍合了一阵眼,刚刚昏昏沉沉地要睡,身旁封平平忽然一挺身就坐起来,两手抓着他摇了摇,叫道:“初五,初五?初五!” “嗯?”叶尉缭猛一睁眼,一惊就要起身。 “哦。”封平平看他醒来长出了一口气,压着他不许他起来,自己就像没事人一样躺倒回去,照旧伸手过来抱住。叶尉缭蹬他一脚,甩开他手臂,喝道:“你这撒得什么酒疯!” 封平平本来就要接着往下睡,让他给闹醒了,再睁开眼全无方才的ji,ng神,醉眼惺忪地看着他,刚想开口说话,眉头猛一皱,抬手按住自己额头。 “活该!让你逞能乱喝!”叶尉缭骂道,一边伸手过来给他揉揉脑袋。封平平皱着脸想了想,问道:“你干什么踢我?” “踢你怎么了?我还想揍你呢!”叶尉缭顺手拍了拍他头。 “我怎么……我干坏事了吗?”封平平这一回很难得地没跟他犟回来,反而有些自知理亏似的,问得当真一样。 “你死沉死沉的,我胳膊都压麻了,刚刚睡过去就让你吵醒了!”叶尉缭凶道。 “就这样?”封平平问道。 “你还想怎样?”叶尉缭喝道。 “嗯……”封平平偏头盯着他,若有所思地缓缓眨了眨眼,两手伸过来又要捧住他脸,自己脸跟着往前凑。叶尉缭经过一回,到底知道他要干什么,仰身后退,一手推前糊到他脸上。“别闹了!” “没有闹,不要老当我闹……” 封平平在他手掌后面瓮声瓮气地说着,也不管他手挡不挡,自己两只手仍旧按住他肩膀,紧跟着他后仰的姿势整个人都向前压下去。 叶尉缭一脚踢到他腰侧,跟着拧身向一旁滚。封平平一臂横在他胸前,一手按住他膝盖,仗着身形压制不叫他乱滚。叶尉缭眼看要输,往手上呵了一团气,伸手就去挠他腋下。封平平忍了一回,再一回,到底痒得抖了抖,手下松劲。叶尉缭趁势翻身,把他摔倒在床榻上,一手按着他胸腹,一手耀武扬威地跟他挥了挥拳头,高高提起,往他脸上轻轻揍下。 封平平晕乎乎地躺着,望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缓缓说道:“我想亲你。” 叶尉缭怔了怔,原本有无数语句都在嘴边可以说他、笑他、逗他,或者骂他,只是看着他一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的样子,一个音也没发出来,张着口无声地动了动,掉头看到一旁去,转头回来又张着口动了动,有些口干舌燥的,不由舔了舔唇。 “我想亲你。”封平平又道。 “初六……”叶尉缭开口正打着磕绊,忽然听见外头“嘭”一声响,当即兔子一样从床上蹿下去,不及穿鞋,一溜烟跑出了门。 跑到客栈后院里头,声响是从这边传出来的,一看,一个韦性玉摇摇晃晃地站在屋顶上,一个鲁丰霞带着几片碎瓦从屋顶上摔下来,手脚平展醉倒成一滩。 “玉玉!”叶尉缭转瞬又恢复伶牙俐齿,喝道:“你们两个一晚上不睡觉在屋顶干什么!一大早又扰人清静!” “我,”韦性玉挥动着手里的酒坛子,前后走了两步,道:“我这不是在劝慰鲁师傅吗?天涯何处无芳草……鲁师傅?鲁师傅呢?阿缭!鲁师傅不见了!嗯,头疼,吵死了……” 叶尉缭再不听他胡说,飞身上了屋顶,揪着他腰带提下来。三鲜兄弟也从屋中出来了,搀起鲁丰霞,接过韦性玉。叶尉缭交代他们把两人塞进马车,一路南行回侯府去。王鲜艳听得面有难色,道:“三少爷半路醒了,还不是要改道?” “要我跟着肯定给他下药,”叶尉缭低声咕哝,跟着高声道:“先走着,看看鲁师傅如何,再由玉玉自己决断。他虽然少爷脾气,到底重情重义的,不至于太过糊涂。” 三鲜兄弟一起应了,牵马套车,铺了一车厢的棉被把两人安顿下来。 叶尉缭掉头去房中找鞋,抬头看见封平平沉着脸坐在床沿,稍一愣,笑道:“初六,我跟三鲜兄弟要了一壶解酒茶,你大口喝,喝了不头疼。等会儿他们就走了,咱们也上路吧,先去把冯夫人的刀还了。” “嗯。”封平平点头应道,没气,也没不理人。 叶尉缭走到他跟前,一边把茶壶茶杯递给他,一边伸脚去套鞋。封平平倒了杯茶,又是一口饮尽。叶尉缭在一旁说道:“慢点,别烫着。” “你不喜欢我亲你吗?”封平平抬头问道。叶尉缭一时没回过神,愣道:“嗯?” “我小时候亲过你,那不算。我在山里也亲过你,那也不算。我依稀记得昨晚亲了你,记得不真。我想真真的亲你,你记得,我也记得。”封平平一番话说得十分坦然,仿佛理所应当之事一样,最后又问道:“你不喜欢我亲你吗?要是你真的不喜欢,那我就不亲。” “初六……”叶尉缭低着头想了想,到底躲不过去,道:“我心里乱得很……” “那不要紧,你喜欢多想就想吧,我等着你。”封平平道。 叶尉缭又愣了愣,全不意他这么沉沉稳稳诸事明白的样子,倒显得自己没来由地慌张。伸手往他肩上拍了一把,捉着他肩头没动,心中有无数思绪一忽而过,事事在心,样样皆重,哪怕当真去想也是有心无力。 “初六你……”叶尉缭正要说话,门外响起几声轻叩,跟着是武鲜美的声息:“叶少爷,咱们这就走了。” 叶尉缭又拍了封平平一下,转身出去,封平平背上包袱跟着走出来。两人送别了三鲜兄弟同横躺马车中呼呼大睡的韦性玉和鲁丰霞,拿上冯夫人送来的锦盒,骑马往城北长乐府去。途中封平平并不再提起客栈房中说过的话,叶尉缭更不提,一路上只跟他说些趣事,还买了个糖人叫他拿着。 封平平嫌弃地看他一眼,不肯接,叶尉缭只得自己把糖人吃了。 锦盒随处扔到院墙里到底不行,原本打算扔到长乐府的大门门槛里头,两人骑马沿着院墙走过半条长街,遥遥望见大门敞开着,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外上下放着许多盆奇花异草。倒不是往府里搬的,是往车上搬的。 “咦?”叶尉缭只觉有些古怪,纵马到近前。 除开一个车夫同三两个里外搬运的花匠,还有一个认识的在跟前监工,正是石由由。两天见了他三回,叶尉缭只当熟人一样招呼:“阿由!怎么?长乐府要搬家了?” “叶少爷说笑了,冯夫人往妙云庵进香要住上一段,舍不得这些花草。”石由由道。 “我们前脚离开主人家后脚就跟着出门,倒是我们误事了。阿由你搬这么几盆花花草草偏偏要大张旗鼓地往正门跟前摆着,不是想让人知道你长乐府搬家……莫非是门前风水好进进出出能滋养花草?”叶尉缭笑问道。 “叶少爷说是,多半就是了。”石由由也笑着答道。 叶尉缭跟他眼对眼看了一阵,从马鞍上抽出锦盒递给他,道:“这样东西也带去妙云庵还给冯夫人吧。” 石由由抬手正要推拒,挨到锦盒忽然又接过去拿在手中颠了颠,随即打开盒盖。盒中躺着的哪是什么宝刀,是灶下一根通炉灰的铁棍,还细细包裹了几层布帛充作刀鞘形状。 “玉玉这个混账东西!”叶尉缭怒道。也是他自己一路上神思恍惚,拿着锦盒全没掂出重量有差,竟然就让韦性玉偷梁换柱顺走了宝刀。封平平从旁看着他,自然知道他满心想着什么放不下,眼尾眯了眯,隐隐地有些笑意。 “叶少爷不必介怀,宝刀赠给韦三少爷就是韦三少爷的,本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石由由笑着跟他行了一礼,道:“天时不早,就不耽搁叶少爷同少主了。” “好说。”叶尉缭笑眯眯一抱拳,看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行去,长乐府的大门倒是两下紧闭,静悄悄不闻人声。叶尉缭轻声道:“这么大一个地方,总不能轻易就人去楼空,可是看样子又是想让人知道它空了。” “进去看看。”封平平道。叶尉缭偏头看他一眼,道:“或许是诱你进去的陷阱。” “那咱们走吧。”封平平又道。 “嗯……” “你还是想管闲事。” “也不算闲事,”叶尉缭苦笑道:“凡三尸门的事,多多少少都要牵扯到咱们,还是知根知底的好。长乐府机关重重不便探查,咱们先往赌坊去……” 第九十三章 封平平没等他说完就翻身下马,一晃到了长乐府的高墙跟前,纵跃上去。 “初六!”叶尉缭低喝一声,恨不能当即按住揍他一顿,也只得下马上墙跟去。封平平跑得快,转眼绕过最前头的的厅堂院落往后面园子去,叶尉缭紧赶慢赶地追着,一直跑到昨日到过的花厅跟前封平平才稍稍站下,皱了皱鼻子。 叶尉缭追上来先往他背上糊了一巴掌,骂道:“初六你是骡子吗?骂着不走打着倒退!会不会听话!”“……又没人。”封平平伸手蹭了蹭脊背,有些委屈。 “没人?”叶尉缭问道。 “一路过来都没有人声,这里头也没有,还有,这里头的香味散了好多。”封平平道。 第3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9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9节 “难道昨日就前脚后脚地走了?”叶尉缭听来有些疑心,一脚踹开花厅大门走进去,矮几同杯盏碗碟都收了个干净,便是摆着的几捧花也没了,只得空荡荡一个厅以及一地的短箭。 叶尉缭捡起一个看了,不像是连弩用的,更短些。 仔细找了找,在昨日鲁丰霞坐着的那一张矮几后头找到一处机关,设在一旁立柱的烛台上,越怜怜就一直守在跟前。 叶尉缭招手叫封平平站到身边,这才按动烛台。听到一阵“嗡嗡”声响,似乎四墙中埋着的机关在发力却没有什么箭矢s,he出来,地砖倒是齐齐翻下去几块,露出几处陷阱。封平平凑过去看了,还跳进一处陷阱里头,拿着一根铁刺走回来给叶尉缭看,道:“别接,有毒。” “坑里都是这样东西?”叶尉缭问道。 “坑底排布得不算密,侧墙还有洞眼,大约另有机关控制。可伤人,可杀人。”封平平道。 “倒真是放了咱们一马,”叶尉缭咋舌道,看着四下再没有动静,这才放开烛台,循声往四墙“嗡嗡”作响的地方查看一遭,墙壁上挪开了数道暗门,门中洞眼密布,原本该有密密麻麻的箭矢s,he向厅中。“有人在咱们前头打开过这道机关,不是长乐府的人,会是什么人?” “嗯……”封平平看他想得费力,也帮他想了想,可惜知道的人实在不多更无头绪。 “冯安安他们一府人众走得干干净净,早前肯定就有谋划,绝不是见到咱们才打得主意,是准备走了也不怕招待咱们。知道三尸门y魂不散窝在这里的人不多,苏管家也不知道……什么人让他们呆不下去了?”叶尉缭想了想,道:“先把长乐府都看完,再去别处都看看。” “好。”封平平这回记得听话,还让开一步请他前面走。 “手里的东西丢了!有毒玩意老拿着干什么?别仗着自己不怕毒乱伸手。”叶尉缭索性更抖了抖威风,大踏步出去。 “好。”封平平憋不住有些想笑,把陷坑里刨来的铁刺扔下,追着他往外走。 两个一道巡过一遍长乐府,只在后门跟前找到一对留下照管花木的老夫妇,老丈瘸了一条腿,老妪有些糊涂了,两人都听不清说话,问了许久问不出什么。 再往城南去,远远绕经偃师桥,桥头临水的酒楼换了个老板,说是原本的女老板转给他的,不知道那女老板去向。茶楼关张了,贴了张告示言明老板家中有白事,要守孝一年。东城巷那一家人也搬了个干干净净,连园子里的花草都连根起出来带走了。最后找到赌坊,赌坊里头的伙计都换过了,赌客有些昨日见过的,叶尉缭问起赌坊老板同一众伙计,都说不知去向。 各处都问过有什么面生的人也来问话没有,自然没什么像样的回答。还问了妙云庵,都说左近没有这么个地方。 “他们一干人齐齐撤出洛阳城,谋划了有一段了,临时找大约也是翻不出来。”叶尉缭出来赌坊外头就在石阶上坐倒,抓抓脑袋,颇有些头疼。 “你要找他们干什么?早先跟着石由由不就找到了?”封平平问道。 “倒不是要找他们,就想知道谁逼走了他们,其中又有什么y谋诡计,是不是……” “是不是跟我这个少主有关系。” “嗯。”叶尉缭道。 “别想了。”封平平道。 “也不全是因为你,尽可能探查明白也好跟苏管家说,免得他毫不知情着了道……”叶尉缭说着又觉得不对,抬眼看见封平平果然一副臭脸,正自闷声道:“嗯……” “虽然我不在侯府了,到底还是朋友,这点江湖道义还是要有,能帮则帮……再说也不费什么力气,不过帮忙想想……”叶尉缭正忙着辩解,封平平忽然俯身下来,凑得近近的,明明还冷着脸偏偏嘴角一撇有一些似笑非笑的意思,缓声道:“那你慢慢想,好好想。” 叶尉缭自然听得懂他话里有话,一瞬仿佛听到他清晨时候说的“你喜欢多想就想吧,我等着你”,莫名觉得脸上有点热。 叶尉缭绷着脸,想要伸手推开封平平的脸,手刚刚抬起到他脸跟前,却看见他笑得更明白了,仿佛揍了他也是他赢了。又觉得他这么个成竹在胸的样子十分可气,忽然就有些不愿示弱的心思起来,叶尉缭伸手按在他后颈往前一拉,迎面撞上去跟他亲了一口,起身就走。 这一下又快又重,撞得嘴巴都有点疼。 一边往前走一边仰头瞪着天,脑子里更想不清楚了,不知道是干了什么蠢事。左右看看,还好白日里赌坊前头走动的人少,对街隔得远,也看不清他那一下飞速干了什么。仍旧飞身上马,提缰就往前去。 身后马蹄声响,封平平也上马追来,凑到跟前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下也不算。” 叶尉缭猛然回头瞪他,他一手捂着嘴说话,多半也嗑着了。 “什么不算!” “不算亲。” “初六,你算这个,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叶尉缭一时更想不好要跟他说什么,不论怎么问都觉得古怪,脸上又热起来,一踢马往前冲出去。 封平平稳稳地追在后头,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并行,两个一前一后出了南城门一直跑到无人的地方,封平平这才纵马上前,探手捉住了叶尉缭这匹马的缰绳扯着两匹马并排前行,一边转头跟他说话。 “我知道。”封平平道。 “你知道个什么?”叶尉缭奇道。 “我就是知道,”封平平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叶尉缭只觉得越说越说不清,抓抓头,想把自己缰绳扯回来。封平平不肯还,叶尉缭伸手拍他手,封平平拉住他手不仅固定了马还固定了他。叶尉缭伸腿踢他,一边喝道:“放开!你先放开!” 封平平的马肚子让他给踢着了,一惊就往前蹿出去,叶尉缭的马跟着往前蹿,两匹缰绳还缠着,一会儿撞着一会儿散去路两边又给扯回来。两人正自全力勒马,眼看前头路上一个骑骡子的行人就要给撞翻。 “小心!”叶尉缭大喊了一声。 那人也正回头看过来,骡子赶急倒停在路中间不动弹了。叶尉缭正想跳下去捞住那人,那人先跳下了骡子,倒没忙着逃命而是一把抱起了骡子转了半圈,闪身站到路边。 力气倒大,身法也快。 两人的马擦着过去,叶尉缭不由多看了一眼,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看着温文冷清,瞥过来的眼神没有惊也没有怒,神情间十分的倦怠,仿佛诸事都不想理会,被二人扰了只觉得厌烦。倒是他怀里的骡子吓着了,扯着头颈叫了好几声,四蹄胡乱踢腾。 “对不住了!”叶尉缭抱拳道。 两匹马已经远远跑出去,转头就看不见抱着骡子的人,封平平到底把他那一匹拉住了,叶尉缭的马也跟着停下来,他扯了扯缰,牵马掉头对着来路。 “那人身上有血腥气,很重。”封平平道。 “走!”叶尉缭更不多说,打马就往原路跑回去。 一路赶回途经路段并没有看见那人,又往前跑了一段,还是没有踪影。封平平跳下马贴地听了听,忽地皱了皱鼻子,往道旁林深处指了指,道:“那里头。” 叶尉缭跳下马,两个把马拴在路旁,一同往林木里面走去,走了一段,便是叶尉缭也能闻到阵阵血腥气扑鼻而来。两人都手搭兵刃,缓缓前行,绕过一丛齐腰深的草木,前头是林间一处狭小空地,地下荒草丛生,顶上林木四合,天光都透不下来几丝,一股血腥气浓浓地萦绕在这一处散不出去。 死了三个人,一个横躺在地下,两个捆在树上。 地下这个给一刀划开了脖子,躺在血泊里,看着凄惨死得倒是快,没有零碎折磨。树上两个就不同了,一眼望去每具尸体上少说都扎了三十几个洞眼,没有一个在要害上,几乎是凌迟而死。 叶尉缭一一抬起三人的脑袋看了,虽然满面血污倒也能认出两个,昨日在赌坊里头见过。 树上的两个一个是掌柜,一个是伙计,地下躺着的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看样貌同掌柜的有八分相似,多半是父子。杀了他们的人应该是在逼供绑着的两个,残毒手段都使了出来,却没有残杀这孩子要挟掌柜而是一刀取命。翻看他颈间伤痕,似乎是一柄锋刃细长的刀,极快,跟封平平的弯刀有些近似的狠厉。 叶尉缭抬眼看了看他,封平平也正看过来,道:“不是我杀的。” 叶尉缭都气笑了,喝道:“我知道!” 第九十四章 叶尉缭又检视了一回,掌柜同伙计的耳后颈侧都藏有三道印记,那孩子是没有的。不免叹了一气,同封平平一道草草埋了三具尸身。两人从林中转出来,牵了马回到路上,叶尉缭站着愣了愣,忽然想不到该往前还是往后去,抬头问道:“初六……我有件事想不起来,你能想起来吗?” “你在想刚才那个骑骡子的吗?”虽然他问得没头没脑,封平平倒接下去了。 “嗯……”叶尉缭又想了想,问道:“你看见他的兵器了吗?” “他空着手,腰上也没挂着,就有兵器大约也藏在衣裳里头,跟我的弯刀一样。”封平平帮着他往下想,道:“看伤口非刀非剑,又细又薄,多半是一种奇门兵刃,师叔给我看过的武功图谱里面有一样水月骨,细长,分作两半持中段,还能从中折成一根短刃收拢在衣袖里。跟我的弯刀刀路有些相似。” “是你师门功夫?” “不知道,”封平平道:“师叔收的书册极多,有的是师门传下来的,有的是三尸门拿来的,也有她抢的。” “是了,福册虽然让你撕了,三尸门人的功夫门主都过过眼,没有不知道的。一众高手或许也互相切磋,提点一二……动手杀了林中三个人的莫非真的是三尸门人?不是罗佛佛那边的武功路子,难道……”叶尉缭翻身上马,缓缓纵马前行一边继续想着。 “福册让我撕了?”封平平也跟着上马,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叶尉缭偏头瞥他一眼,道:“你小时候撕着玩了,好事不干,就喜欢撕纸,把给你练字用的纸都撕了,后来只能蘸水在船板上写。” “难怪那几个仲家人追着我要福册……”封平平恍然道。 “仲家人问你了?他们多半也不知道你撕了,当年崇堂先生只告诉了仲伯友,仲伯友佯作福册拿到手中安抚家中上下,那几个人问你福册……”叶尉缭顿了顿,仲家人的问话他中了蛇毒时候听过一回,只是昏昏沉沉的没记住,到现在又听到忽然微微一震,道:“难道仲伯友就过世了?去年入冬时候是听说他卧病,这就没了?” “你不想让他死?”封平平问道。 “哼,哼哼,”叶尉缭断续地叹了几声,也有恨意也有憾意,沉声道:“我只可惜他没能活到齐云擂,没能活到我回去仲家那一天。” 封平平伸手又来扯他这匹马的缰绳,叶尉缭不上第二回当,打马离远些。封平平紧追上来,凑近了问道:“你去齐云擂到底怎么打算?你要跟他们拼命吗?告诉我,我得知道你怎么想的,然后帮你。” “没想好,”叶尉缭跟他笑,道:“去了再说。” 封平平眯了眯眼睛,迎着光盯着他笑脸看了看,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叶尉缭正要扯缰,封平平忽然纵身一跃,从自己马背上一把扑过去,带翻了叶尉缭一起摔向路边,凌空翻了个身,脚尖往地下一点跟着又是一转,合身将叶尉缭扑到在地上紧紧按住。 “初六?”叶尉缭还以为有人偷袭,挣着抬头两边看。 “你既然不肯好好说话,我也不放你去了。”封平平揪住他两只手都往胸前锁住,半起身坐在他腿上让他周身都动不了。 两匹马绕着他们转了半圈,看他们又没有上马赶路的意思,一起往旁边林中吃草去了。 叶尉缭瞪眼看着身上的封平平,更觉得头大,脑袋往后磕了磕地面,苦着脸道:“初六,我是真的没想好,什么都想不清楚……” “想,想明白了咱们再走。”封平平纹丝不动,分毫不让。 “那我能不想你了吗?”叶尉缭抬头望着他,认真问道:“一想到你就乱得很,别的都想不来了,我能不能先不想你?等我把别的都想明白了,再好好想想你让我想的。” 封平平怔了怔,问道:“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过了齐云擂。”叶尉缭笑道。 “还是仲崇堂的事情更要紧。”封平平冷哼一声,有些忿忿地说道。 “不是……” “就是。” “初六你又不讲理。” “你怕自己死在齐云擂吗?所以都不敢想,不敢跟我说……”封平平忽然问道,叶尉缭又被他问了个猝不及防,张口想要驳斥几句,没说成,偏头想了想又转回来要跟他说,封平平忽地俯身下来紧紧抱住,脸贴着脸,挤得他脸都扭了,就在他耳边仿佛哄着一样说道:“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会护着你,我能护住你。” 叶尉缭仰头看着道旁的天,天色让树梢衬得湛蓝,悠悠远远,他眼眸中仿佛也映进了天光,笑得亮亮的。 偏头撞了撞封平平的脑袋,两只手还压在两人中间,奋力抽出来,又往他脑袋上揉了揉,长声道:“好啦,哪有那么凶险,别吓唬自己……先起来吧!” “嗯。”封平平答应着,却不肯起,手臂刚动了动又圈回去抱得更紧些。 “放手,起来!”叶尉缭喝道。 “嗯……”封平平道。 “初六!” “……用不用帮你弄走他?”一旁传来一声又轻又缓的问话,声息沙沙的,如同一阵微风穿过林间,语气淡淡的,全无波折起伏只有一股倦怠之意。 叶尉缭一惊抬头,封平平忽一下挺身起来,弯刀在手,划过一道圆弧迅捷无伦地斩向那人。那人果然便是先前在这条路上遇见的,没再抱着骡子,改成攥着四蹄背在肩上,就这么背着一头骡子站到近前。长脸,样貌俊秀却有些垂眉耷眼,嘴角也向下撇着,一张脸无论对着什么人都仿佛该人欠了他很多很多钱不肯还一样。 封平平的弯刀绕着那人同那骡转了半圈,一划而收,喝道:“骡子放下,我再跟你打过!” 骡子给他刀锋惊着了,抻长了脖子连声叫唤,那人仍是稳稳攥着四蹄,一手两蹄,一脸倦容地说道:“骡子惊着了,放下也不走道,只好背着。” “只有骡子背人的,哪有人背骡子的?”叶尉缭问道。 “它背着我走了那许多路,有一时走不动,我背背它也没什么。”那人道。 “拴树上,我们再打。”封平平道。 “我得罪你了?”那人问道。 “没有。”封平平道。 “你得罪我了,我还不知道?”那人又问道。 “也没有。”封平平道。 “那你想让我帮你杀了他吗?”那人偏头去问叶尉缭,叶尉缭摇了摇头。 “那我们为什么要打?”那人又看回封平平,问道:“我提议弄走你,不过是看你们两个一路纠缠,他一路叫你放开,既然你已经放开了,他也不想杀你,我也管不着你们的闲事,还是走我的道。” “你是怎么走到这的?”叶尉缭抢着问道:“我们转回去过一趟,怕马惊了你,一路上没见着你。再往前赶到这里,一路上也没见着你。” “我迷路了。”那人道。 “嗯?”叶尉缭有些失笑,道:“途中可没什么岔路……只有一条道。” “骡子惊了,放下就往林子里蹿,还扎坏了蹄子,走不动,背它出来就迷路了。”那人道。 “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不如一道前行,到前面落脚地方再给……”叶尉缭顿了顿,问道:“敢问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姓余,”那人也顿了顿,微微抬起眼来,眼神黯淡中藏着一些幽深意思,缓缓说道:“余笑予。” “到前面落脚地方再给余长老买匹大牲口,咱们出银子。”叶尉缭道。 “你叫我什么?”那人眼中ji,ng光微绽,旋即又垂目隐下去。 “余恹恹余长老,是你吧?”叶尉缭笑了笑,问道:“余笑予是你的本名?三尸门人都是本身名字用不下去才入了门,而后改名换姓。余长老与众不同,竟报本名出来……这个名字我没听过,也想不到有什么恶迹,余长老是怎么进……” 余恹恹并不答他,没等他问完,双肩轻耸,甩手将骡子轻轻送了出去,翻过一转,四蹄歪歪地落到地面上,一蹿撞了树,晕晕乎乎地绕着树转圈。余恹恹同时间已然袍袖展开,倏忽到了叶尉缭跟前,一袖晃过,袖中藏着一道一闪而没的冷冷银光。 叶尉缭不紧不慢地退开一步,伸手相请。封平平迈步而前,弯刀一绕,角度奇诡却恰恰接住了袖中刃,冷笑一声,到底跟他打了起来。 两人兵刃相交,一合即分,各自退开一步再上前。 余恹恹兵刃自袖中抖出,莹白如骨,寒意如霜,两头尖刃如月牙,或刺或挑或划或切无不灵动如臂使指,更兼奇形怪状,招式使来往往出其不意,从绝无可能地方倒转或斜刺杀出。 封平平的弯刀练了这些时日,凌厉奇诡之外更比先前多了一些从容,源源流转,一道接着一道的弧光划过,大弧,小弧,每一道都接在余恹恹的兵刃上,短短几招,前前后后兵刃相接了十几回,可说是斗得旗鼓相当。 叶尉缭只在一旁抱臂看着,偶尔不分敌我喝声彩,到底不比平日里拆招喂招,对敌时候才能看出功夫ji,ng进多少。 两人出手虽然全是杀招,一开始谁也杀不死谁,数招过去仿佛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再出手都留了余地。余恹恹收了三分杀意,到后来更是斗得兴起,眼睛都睁开了不少。封平平右手猎刀不曾出鞘,只以左手弯刀跟他对阵,各路招式一一使出来打了个痛快。 两人从白日里打到天黑,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叶尉缭早些时候看得还津津有味,看到后来索性坐倒,坐一阵又站起来走动,拔点草喂喂骡子。骡子疑心很重地偏头看他,哄了半天,才知道伸嘴过来叼一下。 “锵!” 身侧两人兵刃又交,一错而过,两下站开,封平平瞪着眼,余恹恹半瞪着眼,都心知肚明再打下去也难分高下。 封平平一手搭上腰间猎刀,虽然打得爽快,却也不能一直纠缠。 余恹恹另一边袍袖抖了抖,似乎也藏着后手,没等动手,余光瞥到叶尉缭正喂骡子,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你们是谁?叫什么?” 第九十五章 “在下李凶,这是我弟弟李煞,我们‘凶神恶煞’两兄弟自马鞍山亭子口一带而来……”叶尉缭正随口说着,封平平向余恹恹一扬头,道:“我叫封平平。” “初六!”叶尉缭几乎想替余恹恹打他。 “你编这两个人,装了那么多回都没多少用处,算了吧。”封平平偏头跟他说。 “没用……没用还不是因为你没有一回好好装!”叶尉缭怒道。 他两个正吵着,余恹恹一晃就到了封平平身前,右手水月骨旋过一个大圈套着一个小圈,笼罩住封平平左手弯刀。封平平弯刀慢了一瞬,却不肯退步,单刃追着绕上去同他双刃旋作一圈接一圈,只看谁先露出破绽。 余恹恹到底抢了先机,格开他一刀,弯刃回旋就往他手背切下。 封平平不躲不闪,右手猎刀出鞘,一刀斜斩直取余恹恹持兵刃的手。眼看就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叶尉缭手搭刀柄就要上前,封平平倒有余暇瞥他一眼,不许他帮手。 余恹恹并不跟他对拼一只手,手中水月骨一抖滑开。 封平平弯刀扬起连挑带打,迫得他横向跌出去一步,猎刀正要追斩一刀了结了他,余恹恹左手自袖中猛然探出,指缝里面挟着四根乌黑细长的针形兵刃,往封平平肋下刺去。 两人一错即分,各自退了一步。 余恹恹右手手背上缓缓流下一道血迹,左手长刺跌落了三根,有一根没进封平平身侧。叶尉缭又要上前,封平平横过手臂立掌示意他不动,垂手从肋下拔了一根长刺出来,入r_ou_寸许,倒也不是重伤。 叶尉缭稍安心些,站定在原地。骡子从身后走来撞撞他,还想叫他喂草,叶尉缭把它赶一边去,专心看着两人。 余恹恹撕下一副衣袖捆扎在臂肘上方,封平平的一刀从肘到腕斜切了一道,要不是他左手突出奇招,半条右臂也卸下来。现下半截手臂还在,只是也捉不稳兵刃,两人一弯刀一奇刃都是迅捷凶险的功夫,手上只需慢一些颤一下就错得远了。 “哼。”封平平冷哼一声,嘴角挑起些许笑意,弯刀入鞘,右手猎刀往前一挥以单手对他单手。 “你还想跟我打?”余恹恹看他收刀,微微有些动容,皱眉道:“你就要死了,我不跟你打了,你省点力气跟你那个同伴道别吧。” “我就要死了?”封平平问道。 “你那长刺上有毒吗?”叶尉缭问道。 “是。”余恹恹点点头,道:“无色无味,发作起来七窍流血死得有些惨。我原本也不想拿这种毒物对付你,但是你是少门主对吧?难怪你们猜得到我是谁。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撞见你,既然送上门来了,正好顺手杀了你。” “先不说他不是你们少主,余长老是三尸门的长老为什么要杀三尸门的少主?”叶尉缭问道。 “我们不想要门主了,不想再有人管着。”余恹恹道。 “你们?” “你又是谁?怎么要问这么多?” “我是你们三尸门这个不是少主的少主的兄长,叫叶尉缭。”叶尉缭偷眼看看封平平神情如常,这一种毒物对他显然也没什么用,脸上仍旧摆出一副难过神情,低头就要掉泪一般,哽着嗓子说道:“他既然身中剧毒,有死而已,还请余长老叫他死个明白。” “我也有拜把兄弟,很多,百十个。”余恹恹看他神情凄凉,竟一五一十地说道:“我们都是余莫莫抓到岛上去的孤儿,有男有女,他说我们都是他的孩子,是一家人,其实并不拿我们当人,只当是玩物。也教过一些功夫,让我们捉对厮杀给他看。后来我杀了他。我们合力把他和他那些手下杀了个干净。锦长老原本想除我,是罗长老不许。如今罗长老死了,锦长老不知又有什么恶毒打算,弄出你这个少主来。我们不想要少主,你只好死了。” “既然是锦长老的y谋诡计,你不是应该去杀锦长老吗?” “原本就是来洛阳杀她,以除后患。一听说罗长老的死讯就来了,还是他们跑得快些,撤了个干干净净,只在半道上逮住两名手下,也没问出多少东西。” 第3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0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0节 “林子里那三个人果然是你杀的,下手未免太过狠毒,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叶尉缭点点头,抬头没再扮难过倒有些怒意,厉声道:“你做了余长老,也要跟前面那个余长老一样吗?” “我跟他不一样!”余恹恹也拔高了一些声调,喝道:“我们,我们不是自己想进三尸门!连三尸门的破名字也不想要!连少门主都杀了……那个孩子我原本只是打晕了,他忽然醒了,扑上来要跟我拼命,我回手一下他就死了。” “嗯,这不能怪你。”封平平点头道。 “初六你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跟他一拍即合!”叶尉缭喝道:“他都把你杀了!” “他没杀我……”封平平转头跟余恹恹说道:“我不怕毒,你用毒杀不死我,我们再打过吧。” 余恹恹一怔,盯着他看了看,面色如常,气息如常,行动也如常,果然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缓缓地把水月骨交到左手上,神情凝重地说道:“不愧是三尸门少主,低估你了。” “他不是你们少主,”叶尉缭歪着倚靠在骡背上,道:“你们要打就快打,我饿了,再打不完只好把这头骡子宰了吃。” 余恹恹瞥他一眼,到像是真的有些担心他吃骡子,旋着兵刃就杀向封平平。封平平猎刀一提一竖,正正挡住,跟着翻手斩落。他左手弯刀凶狠,右手猎刀凌厉,原本都是一击必杀的路子,这些时日跟叶尉缭习练下来,猎刀使来更多了些余地,一招一式攻守相济前后相继,再对上余恹恹的奇门功夫,已有些正可破邪的气度。 夜色愈黑,两个从路上打进林中又从林中打出来,几回差点看丢了。 叶尉缭喊一声叫封平平出来打,他再引着余恹恹回到叶尉缭眼前,斗得愈久,余恹恹更落下风。他伤处失血,半条手臂勒得麻木,封平平那一处伤倒全不在意,只是想叫他把水月骨的招式都演个遍,猎刀未下杀手,甚而留了几分力。 叶尉缭看在眼中颇有些欣慰,初六不单单没有出手就杀人,还学会偷师了。 余恹恹自下而上划过一式,封平平猎刀斜斩在去路上,道:“这一招使过了。”余恹恹手腕翻转,水月骨脱手而出一般绕过半圈仍是捉在他手中切向封平平胸腹,封平平的猎刀又抢在前头,一刀上挑,撞开了兵刃,道:“这一招也使过了。”余恹恹反手将两边双刃合作一处,扎向他手臂,封平平一刀斩下死死压住刃锋,道:“你再没有新招了吗?” “管你什么事!”余恹恹烦得喝了一声,双刃抖开,半身转过去回手切他肋下伤处。 “没有就算了。”封平平说着,一道追斩过去,用上了十分的气力。 只听见“锵——”一声余音不绝,余恹恹兵刃薄细不能跟他硬拼,顺着他刀势接连退步,封平平紧追不舍,始终压着他兵刃一起冲向前去,转瞬没入黑夜里。叶尉缭同骡子一道追上去,两人一退一追脚下总有几十步,跑出去长长一段路直到一处转弯地方,封平平一刀将余恹恹抵在一棵大树上,猎刀架着水月骨一并按到他身前。 封平平听见叶尉缭追来,也不回头,只问道:“杀不杀?”“刀下留人!”叶尉缭喊道。 “哼。”余恹恹听到这里,就手放开了水月骨,衣袖轻抖,两指挟着一根长刺就往自己颈侧扎下。 封平平右手猎刀按着他并不能动,幸而还有左手弯刀,出鞘划过一道弧又收回去。余恹恹左手也给转圈划了一道血迹,长刺远远地挑开去,跌落在地面。 “你们,不能让我死个痛快吗?”余恹恹问道。 “你为什么要死?”叶尉缭奇道。 “我不知道你们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尽管杀就是了。你们只告诉锦妍妍,我死了,我那些兄弟姐妹会再选一个领头的出来,反正不听她的。也请她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他们谁都不想再跟三尸门有一分一毫的纠葛。”余恹恹说着,忽然张大口咬下去。 封平平抬手掐住他两颊,猛力一错卸开他下巴,不叫他咬舌自尽。 余恹恹大张着口,恨恨地将他两个一一瞪视过来,仿佛要死死记下他二人样貌化作厉鬼再来报仇雪恨。 叶尉缭到底走到跟前,牵着骡子,派那骡子先蹭了蹭余恹恹,再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笑予贤弟,你只怕是误会了,我们跟锦长老不是一路,我们也不想跟三尸门有一分一毫的纠葛。我弟弟也真的不是三尸门少主,虽然锦妍妍是他后妈但是从小就追杀他,现在栽给他一个少主只怕也没安什么好心。一点少主的威风都没享过,倒是被正道邪道接连追杀,只一个名头就能让人人恨不得除他而后快,这等借刀杀人的法子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嗯……”余恹恹并不能说话,只是怀疑地哼了一声。 “初六拦着你,虽然是因为他想跟你打架,也有别的缘故,咱们想问问你知道锦长老多少事情,虽然你好勇斗狠随便就杀人……就先不说了,咱们都跟锦妍妍过不去,不妨同仇敌忾一番,看看有什么法子一道摆脱三尸门?” “呃……” “我先把你下巴装回去,你先别忙着杀你自己,就要杀,也等说出锦妍妍的下落再寻死成不成?”叶尉缭笑着伸手托住他下巴,等他回话。 余恹恹想了又想,抬眼把他两个再看一遍,终于轻轻点头。 “想这么久,口水都流我手上了!”叶尉缭一边抱怨着,一边用力一推,把他下巴接回去。余恹恹匆忙抬手擦了擦嘴,又恼又恨地瞪着他们,缓缓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锦妍妍在哪吗?”叶尉缭道。 余恹恹摇了摇头。 “三位长老每年都碰面一次,今年是定在何处?”叶尉缭又问道。余恹恹想了想,道:“还没音讯,每年会有飞鸽传书指明何时何地,如今罗长老也死了,还不知道谁……” “李花花,接替他的人是李花花。”叶尉缭道。 “当真?”余恹恹微一惊。 叶尉缭点了点头。 “那老贼也不是个好东西……”余恹恹嘀咕一句,看他主动透露消息,于是有来有往地说道:“我不信锦妍妍故意栽给他一个少门主害他,门主之位本来就要换了,锦妍妍只提出来封平平一个人选。” “本来就要换?”叶尉缭问道。 “洪门主得了痨病,快死了,你们不知道吗?”余恹恹道。 第九十六章 叶尉缭跟封平平对看一眼,封平平道:“管他死不死,我都不当什么门主。”叶尉缭微一笑,又问道:“锦妍妍自己怎么不当门主?” “我不知道。”余恹恹道。 叶尉缭瞧他一问三不知也不像说假话,伤得重,面色更是不好,再问下去怕是撑不住。于是收了他的兵刃,从身上又搜出来几根长针,接连封了他手足几处x,ue道,这才叫封平平放开他。封平平给他包扎了双臂伤处,还给他的骡子也包了伤蹄。 余恹恹坐在原地瞪着他两个,不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 “先找个落脚地方,再好好问你,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子里,吃的都没有。”叶尉缭说着,把余恹恹提起来放到骡背上,还找了根绳拴着他免得颠下去。 “有r_ou_干。”封平平说着,把骡子的缰绳牵到自己马鞍上绑住。 “不吃!”叶尉缭道。 “那你饿着吧。”封平平道。 自行摸出来几条r_ou_干吃了,还递了一条给余恹恹,余恹恹端坐在骡背上恨恨地看着他,也不肯吃,封平平只得塞回自己嘴里。 两个人先后上马,拉着骡子往前去,骡子虽吃饱喝足十分ji,ng神,伤蹄到底走不快,三人一路慢悠悠地向前。封平平一马当先,叶尉缭落后一些,凑到余恹恹骡前跟他说话,零碎地问了许多三尸门的事情。问三五句余恹恹能答上一句,还是些没要紧的。 锦妍妍这一派系的人和事情他知之甚少,几乎都答不上来。 罗佛佛倒是早先三位长老里面他稍稍不憎恨的一个,余恹恹说罗佛佛为人虽凶恶,一巴掌就能拍死人,但是不干那些下流勾当。他到岛上去过一次,跟余莫莫讨教功夫,岛上一众童男童女听说他手下三十六护法每日只练功,都十分羡慕。罗佛佛也十分看不上余莫莫为人,只待了一日就离岛而去。 “听说罗长老是让你们杀的……”余恹恹说到这里,抬头瞥了一眼前面封平平。 “不过是侥幸,合三人之力还险些跟他同归于尽,罗佛佛旁的不说,一身外家功夫当真登峰造极……”叶尉缭顿了顿,问道:“你想杀我们给他报仇吗?” “罗长老在锦长老面前帮了我一次,也许还救了我的命,不过也不是为着我,是不想让锦长老如愿。我跟他没什么恩义,没什么交情,我听说他死了,只是担心锦长老接下来就会对付我们,她一直都想把三方人合在一处归她一人调遣。”余恹恹道。 “你倒不糊涂。”叶尉缭道。 余恹恹瞥他一眼,总觉得让他夸着骂了。 一路缓行也渐渐到了林边,叶尉缭赶上去跟封平平并骑,看看前头黑漆漆一片也没什么宿处,隐约听见水声,封平平说再往南几里地大约有大河,两人正商易着往河边看看,只要寻见码头多半有落脚地方。身后忽然扑通一声响,两人回头看见余恹恹从骡背上翻下去,让绳子扯着,一半躺倒在地一半挂在骡背上。封平平下马去看,他紧闭着眼睛,面色于夜色里看着更是惨淡,伸手一探鼻息几乎没有,再一探脉搏也虚弱异常。 “死了?”叶尉缭也下马凑到近前,问道。 “还没。”封平平解开绳子把他放平在地上,扳过脑袋看向颈侧,伸指一摸,几不可查的一道细痕,他先前自尽的长针到底轻轻划了一下。封平平指尖放到鼻端嗅了嗅,又道:“死不了。” “那就好,他还是活着好,死了麻烦就更多了。”叶尉缭站起来看了看周遭地势,叫着封平平一道把他拖入林边一处空地,骡子马也都赶到近前拴好。 封平平抖开包袱,寻了一瓶药膏出来给他涂抹伤处,又往他嘴里塞了一把药。 叶尉缭周围巡过一圈,叫他两个专心解毒,他去寻些吃的回来,转身没入林中不见了。封平平喊了两声没喊住,又不好当真丢开手里这个,不然还要被他骂。气呼呼地往余恹恹脖子上糊了一大坨药膏,用力拍拍,让药性发散进去。 余恹恹忽然一挺脖子,干呕了一声,疼得睁开眼来。封平平一掌还举在半空,想了想,收回去不拍打他了。 “你干什么?”余恹恹问道。 “你差点把自己毒死了,”封平平问道:“你自己的毒物自己身上怎么没带着解药?” “死了就死了,要什么解药?”余恹恹道。 “那你现在解毒了,没死成,还要再死吗?”封平平问道。 余恹恹瞪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蜷缩到一边去,看来他也是不想多死。封平平丢给他一只水囊让他自己喝,自己去寻了一抱干枝一抱长草回来,先是把干枝在地下铺平再细细地垫上软些的草,将就造出一副卧榻。 “你为什么要欺负你哥哥?”身后余恹恹忽然问道。 “嗯?”封平平一时没听明白。 “我一路上看见你们两回,你都抓着他,他让你放开你也不听。”余恹恹瞥他一眼,问道:“你要跟他干那档子事吗?” “不关你的事!”封平平凶道。 “我那些兄弟里面也有两两凑作对的,都是让余莫莫玩坏了,互相寻些慰藉。你好好的,为什么要欺负你哥哥?你也跟余莫莫一样下流无耻吗?”余恹恹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我不是!我是喜欢他……” “余莫莫也说他喜欢我们,跟我们每个都说。” “可是你们不喜欢他,我哥哥喜欢我,最喜欢我了!”封平平一昂头,大声说道。 余恹恹愣了愣,不甚服气地轻哼一声,缩回去,偏头看向一旁再不跟他说话。封平平只觉他一番怪话十分可憎,走上去揪着他,一时没想到是要跟他再理论又或者打扁他。 余恹恹挂在他手里,仍是浑然不惧地喊道:“你给我解毒,我也不会记得你半点恩惠,休想用这些手段拉拢我!你还是杀了我吧!” 封平平一手搭上弯刀刀柄,几乎就要让他得偿所愿,再想想,还是把他放下,顺手把衣领都给他拽齐整了。“我才不想拉拢你,我根本就不想管你们三尸门任一个人任一件事,都是他多事。不过我不会杀你,他不说杀你,我就不杀。” “好乖。”叶尉缭远远地听见,笑着说道。 一边从林中钻了出来,手中高高提着两只野兔,喊着有烤r_ou_吃了。 封平平站起来就迎上去,叶尉缭跟他借了弯刀用,把野兔剥皮剖腹麻利地串起来。一旁封平平已经生了一堆柴火,帮着他架上去烤。叶尉缭烤一只,教他烤另一只,几时翻面,几时添火,说着笑着r_ou_香味就四下飘散开来。 余恹恹瘫坐在一旁,疑惑不定地看着他两个,一片片火光在脸上映过去,一阵阵r_ou_香从鼻子前面飘过去,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吃吧。”封平平站到他跟前递下来一条兔腿,烤得起了脆皮,焦香四溢。余恹恹抬眼瞪着他,叶尉缭在火堆跟前偏头喊道:“放心,这个好吃,跟r_ou_干不一样。” “哼。”封平平黑着脸,又把兔腿往前递了递,差点戳他嘴边。 余恹恹抬起手来,小心地接过去。 封平平低下头,凑到他跟前低声道:“敢扔就打死你,敢在他面前胡说也打死你,再找到你那些兄弟姐妹,一起杀了。” 余恹恹一惊抬头,死死盯着封平平的脸,他脸上倒没有什么凶恶神情,只是平平如常地说来,仿佛是吃饭喝水一样的寻常事情,说到轻易也能做到。余恹恹臂上伤处一痛,不经意地抖了抖,险些真的把兔腿掉了,忙用另一只手一并托住。 “吃吧。”封平平又交代了一回,坐回去叶尉缭身边。 余恹恹张口叼住香喷喷的烤r_ou_,虽然饿得狠了,却有些食不知味。这位少主周身的邪气只怕比自己还重些,他两个都说他不当三尸门少主,可是这么看来他是再合适不过。 现下这位少主正在狼吞虎咽地撕r_ou_吃,吃得一嘴油一脸碳,少主兄长正伸手给他擦脸,又十分嫌弃地往他身上抹手,少主捉着他手不许抹,两个翻手就打起来,噼噼啪啪打了好一阵,少主兄长笑得弯腰,少主也跟着笑,仿佛两个傻子一样。 余恹恹瞪眼看着,想不明白这是什么路数。 两个人闹着,一顿烤r_ou_拖拖拉拉吃到三更半夜,余恹恹重伤之下ji,ng力不济,昏沉沉就要昏睡过去。叶尉缭给他在树下也铺了些长草,扶他躺倒,说了声对不住,又封了他几处x,ue道。封平平提议绑起来,叶尉缭叫他少绑一点,于是捆住双脚,牵了跟长长的绳头出来套在自己手上,他只要有动静就能扯着。 封平平叫叶尉缭先睡,他坐在一旁,捉着绳子守夜。叶尉缭拽了他一把,还是一起躺倒,挤在封平平ji,ng心铺就的床榻上睡下了。 也折腾了一天半夜的功夫,封平平前晚还醉酒,不一时呼呼大睡过去。叶尉缭留心听了许久,余恹恹气息沉沉,睡得醒不来。到天明前叶尉缭也睡过去一阵,刚刚合眼,没到一炷香的功夫,身旁封平平忽然挺身坐起,身下长草干枝一动,叶尉缭跟着睁开眼来,眼前是一片晨光还有长短不一的一道道暗影。 叶尉缭猛然紧闭双眼再睁开,他们被一群人影围住了。 十来个人,分隔站开,前后左右围了一圈把三人一树圈在中间。 叶尉缭转圈看一回,领头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左边站着一个年长一两岁的女子,一双笑眼两片殷红的唇;右边男子只有十七八岁,一副剑眉星眸正努力瞪视他们……一圈人各个都是如此这般,鲜嫩漂亮,仿佛一把水葱齐齐地cha在周围。 第九十七章 各人手中还都持着一样古怪兵器,有的是一道银链,有的是一个花纹ji,ng美的圆环,有的是一双花枝一样曲曲折折的兵刃……一眼看去花哨有余威吓不足,总觉有些中看不中用。那大眼男子持一杆细长银枪,枪头缀金线,阳光下一抖便有些晃眼,明晃晃地向着叶尉缭一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封平平手中已经抽出了半截弯刀,叶尉缭看也不看,反手给他按回鞘中。 “别动!”那大眼男子厉声道。 “好,我们不动。”叶尉缭抬头跟他笑了笑,应道。 “你倒识相。”大眼男子点点头,眼见得震慑住了他两个,就叫人去扶余恹恹起来。 余恹恹已经坐起来,他身旁两名少年弃了包围,收了兵刃,凑到跟前去给他解绑,扶着他站起身,连声问道:“长老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笑予哥哥是他们伤了你吗?他们是不是锦长老的人?”“我们给你报仇!”“行川哥哥,杀了他们!” “别吵!”大眼男子喝道。 “他们要杀我们……”封平平凑在叶尉缭耳边,低声问道:“还不能杀人?” “别急。”叶尉缭伸手向后推开他脸,仍是仰头看着大眼男子,道:“这位行川贤弟?我们可不是坏人,不信你问问你们余长老,他的命是我们好不容易救回来的。” 大眼男子偏头看了看余恹恹,他正推开两名搀扶他的少年,一张脸惨白见青,本就郁郁寡欢的样子现下更是乌云密布一般,垂着眼,死死地瞪着地下两个人。一圈人都等着他发话,立刻就要各式兵刃齐下,把中间两个人扎成一双刺猬。 “我没让你们救我。”余恹恹道。 “话不是这么说,小余长老,你仔细回想回想,我不过叫了一声‘余长老’你就出手想杀我们,也太凶了。我弟弟是被迫应战,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杀你的意思。你自己闹着寻死,我们要是不救你回来,于情于理虽然都说得过去,可是你这些兄弟姐妹不得怪罪我们找我们拼命?现在我们救了你,他们还要张牙舞爪地吓唬我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人生在世不说知恩图报,总不能恩将仇报吧?”叶尉缭转圈喊冤,一圈人几乎都要信了他的,各自看了看,兵刃都收回去少许。 “长老,”笑眼女子听得疑心,转头问余恹恹:“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不说话的就是封平平,三尸门少主。这个一直说话的叫叶尉缭,是他义兄。”余恹恹十分不耐烦地说完,皱着眉头,道:“少了四个人。” “少主?”“长老?”“义兄?”“那还杀不杀?”一圈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都别吵!”大眼男子喝住了众人,跟余恹恹说道:“凌聪他们四个去的城西,一直没到约定的地方碰头。等了一晚上没见他们,也没见长老,实在担心,在路上看到血迹就先追来了。” “别是跟锦长老的人动上手了……”笑眼女子跟着说道。 余恹恹一抬手止住了他们往下说,低头看着地上两个人,道:“你们走吧。” “啊?”“长老?”“不杀了?”“真要放少主走吗?那他会不会怪我们不敬?”“长老,杀了他以后你就是门主了……”一圈人又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结果谁也听不清谁说了什么。 “多谢小余长老!”叶尉缭还凑在里面添乱,喊道:“大家听小余长老的,不要没事就喊打喊杀,真是,跟看见一堆初六一样……” “我没喊。”封平平道。 “你乖。”叶尉缭顺口夸了夸他。 余恹恹听着一群人吵吵嚷嚷更是心烦,叫身旁少年把水月骨捡起来交给他,一手挥出去,手上带着旋劲,雪亮的薄刃脱手而出,绕着众人头顶忽忽地兜了一圈,转回他手中。 余恹恹抬手接住,一圈人各自噤声,老老实实地等他说话。 “他说他不当三尸门门主,姑且信他,这一回不杀他。”余恹恹道:“不管锦妍妍有什么打算,他们两个救了我一回不假,就放他们一回。往后他们要是真的跟锦妍妍同流合污对我们不利,再遇上再杀就是了。” “兵刃都收起来,”大眼男子跟着喊道:“放人。” 大眼男子当先收了银枪回去,笑眼女子跟着收了银链,剩下的也都把兵刃撤开,中间坐着的两个终于能站起身,叶尉缭抱拳转了大半圈,笑道:“多谢各位手下留情,各位跟锦长老不对付,咱们也跟锦长老不对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志同道合,往后就算不能同仇敌忾也不要兵戎相见是最好的……” “走,再说下去我说不定就反悔了。”余恹恹道。 “随你放不放,当真动手,死在这里的不知道是谁。”封平平并不服气他一副生杀予夺的架势,冷哼道。 “哼!”余恹恹一晃手中水月骨。 “哼!”封平平两手都捉到了刀柄。 眼看又要大打一场,又不知道要打上几天几夜,叶尉缭拽着封平平就往外走,一边喊着让围堵的少年让让,一边教训封平平:“刚刚才夸了你,没事又想跟人打打杀杀……” 两个往林外走,正要牵马,封平平反手扣住他手一拉,轻声道:“你听见了吗?”“什么?”叶尉缭凝神跟着他一起听,四下只有风过林间,虫鸣草中,长天上飞鸟展翅远远地清响了一声。 “人声,我们走过来,林子里面有人走动。”封平平道。 林中的人似乎略略走动就停下了,叶尉缭竖着耳朵再听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倒是瞧见草丛中一闪而没的一道亮,是刃尖映着日光。叶尉缭转头看了看余恹恹,不是他的人,他的兄弟姐妹没理由躲着。躲着,还要给他们两个让开道,是要等他们走了再对付余恹恹一行人。 此刻上马走了,并没有他们两个的事情。 那十来个兄弟姐妹正围着余恹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吵着要不要回洛阳城寻人,尚不知道已经身陷重围。叶尉缭抬头看了看封平平,也没问出声,只是一偏头笑了笑。 封平平一点头,道:“你想帮就帮吧。” 叶尉缭又是一笑,苦笑,这趟浑水无论如何还是要蹚了。 两个一道走回去那一圈人跟前,余恹恹看见就十分厌烦地问道:“你们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干什么?” “小余长老,”叶尉缭道:“小心!” 话音未落,一排劲箭铮铮连声s,he入地面,就钉在他两个同余恹恹那一圈人中间,仿佛阻住他们走过去。余恹恹一众兄弟姐妹应变倒不慢,兵刃齐出,尽数转身向着外面,一圈人背对背将受伤的余恹恹围在中心,抵御四方来袭。 叶尉缭同封平平也转过身,就站在他们前头面对着箭矢s,he来的方向,叶尉缭扬声道:“冯夫人,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失言了,何不出来让咱们见见?” 语声四下散去,好一阵没有回应,余恹恹正出声问他:“冯安安来了?你怎么知道……” 周围动静渐渐起来,从树林中陡坡后陆陆续续走出来三四十号人,人人手中持着一副机弩,在数丈外停下,大圈围小圈,将中间这一拨人围了个密不透风,转圈看过去全是寒光闪闪的锐利箭头。 “锦妍妍在洛阳城的布置年深日久,自然不想让你找上门去喊打喊杀,以免露马脚。可也不会当真怕了你们,不会只躲着你们。你有兄弟姐妹丢了,多半是在冯夫人手中,也问出了你们约定的地方。”叶尉缭道。 “他们不会说……”余恹恹说到一半,又停住。 从树后又站出来一个高高壮壮的人,连眉,大眼大嘴,手上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跟着又是一个高壮光头,提着一个少年;再来是一个高壮白胖的人,提着一个少女;最后站出来的人却是长身玉立,面容俊美,笑得恭敬又周到,正是长乐府石由由。他手中也提着一个绑缚结实的少年人,扑闪着两只眼睛前后左右看看,似乎有些看不懂眼前的人和事。 “凌聪!小曼……”笑眼女子低声喊起来,余恹恹偏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阿由,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更可憎了一点,怎么回事?”叶尉缭道。石由由听了也不以为意,仍是笑着,虽然手里捉着人不便施礼,也恭敬地说道:“长乐府石由由,见过少主,见过余长老。叶少爷,咱们又见面了。” 第4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1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1节 “冯安安呢?”叶尉缭问道。 “夫人在道旁的马车上,守着慢慢少爷,少爷年纪小,见不得血腥。”石由由道。 “血腥自然是不见的好,不如还是把冯夫人请过来,大家说说话,说开了就算。上回见面还忘了问问冯夫人,她用来遮五石散气味的熏香是什么制的,这几个人也都给灌了许多五石散吧? ”叶尉缭道。 “叶少爷,”石由由笑道:“不关你的事。” “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 “原本想候着两位少爷离开,再行动手,没想到两位偏偏不走了。”石由由一抬手,一柄短剑没入了他手中少年的颈侧,跟着厉声道:“今日已经见了血腥,两位少爷拦不住。两位少爷愿意走,现在仍是可以走。一定要留在这里,咱们虽不敢对两位无礼,也怕动起手来刀剑无眼,真蹭上了破皮见血的莫要怪罪!” 他说完一抽手,短剑从少年颈侧拔出,带出一蓬血迹扑洒在半空。 “啊——”一旁绑着的少女尖声惨叫起来,叫声未落,翻身倒纵两条捆在一起的腿竟如游蛇一样缠住那高壮白胖的手臂,拧身凑到他肩头,张口就死死咬住了他的脖子。白胖嘶吼出声,扯着她从身上摔下来。少女被他扯开,却也硬生生从那白胖脖子上叼下来连血带r_ou_的一块,跟着被砸落地面,颈间猛一折,再不闻动静。 那白胖捂着脖子摇摇晃晃地前后倒了两下,捂不住,一蓬血喷出来整个人“嘭”一下栽倒。 第九十八章 旁边两人眼见那白胖死状惨烈,不免都有些惊惧,紧紧提住手中少年颈间绳索,抽出兵刃来横在他们身前,以防异动。两名少年也都惊醒过来,一个已经睁着眼掉下泪,一个紧盯着余恹恹,喊道:“长老!小心那个叫越怜怜的女人,她看着可亲,都是骗人的!” “别动,你们别动。”余恹恹道。 两名少年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抬腿踢向身后那人,一个全力往身后那人撞去。 被踢的光头向后一躲,少年却是踢在了自己反绑身后的手上,一脚踢断大指随即脱开了手上绑缚,光头匆忙挥刀,少年双手捉到他刀柄上,借着他力道一刀划过自己脖子跟着戳进了身后胸膛,光头古怪地闷叫了一声,带着少年一起跌落地面。 只剩下那连眉壮汉,被手中少年躬身撞在肚腹,手上稍一松,少年已经从他身前溜下地面,游鱼一样从他脚下蹿向身后,两脚抬起下死力往他两条腿中间踹上去。连眉一刀向下直戳,眼见又是以命抵命。 “锵”“锵”两声,两柄兵刃转到了连眉身前,一柄弯刀,一柄水月骨,接连挡下连眉手中刀而后转回封平平同余恹恹手中。 少年两脚踢中,那连眉一个壮大的身形拔地蹿起来,飞跌到了一旁,紧并着两条腿满地翻滚一边嗷嗷乱叫。少年挺身跳起来,一扬头看到石由由,脚下小小一跳仍想再杀。 “凌聪,站着!”余恹恹喝道。 “阿由,你也站着别动。”叶尉缭道。 石由由瞥了他一眼,又盯回那个手脚都绑着的少年,两人中间隔着数具尸首,一地的血腥。石由由杀第一个少年是为了立威,没想到这些少年人全不畏死,杀人的法子更是奇诡骇人,瞬息间见生死,竟不知是立了哪一边的威。石由由握紧了手中短剑,只看着那少年一双激愤的眼,一时并不敢上前。 “我们每一个人,之前都姓余。”余恹恹沉声道。 “是吗?”石由由轻笑了一声,掩住一闪而过的一丝惊惧。 “我这趟出来,带着二十个人,如今死了三个,连我还剩下十八个,这十八个人但凡还有一个不死,就能再多杀你们一个,杀一个算一个。”余恹恹扬起手中水月骨,缓缓旋了一道弧,冷冷地笑了一笑,道:“我死了,第二个人捡起来旧姓名,就是余长老。这十八个人都死了,还有百十个兄弟姐妹,还会有一个余长老带着他们,把你们一一杀过来。” 他语声到处,周围一圈手持机弩的人都听得有些寒意,各自握紧了手中弩,其中几个还微微偏头,甩开滑落眉角的汗滴。 “早闻余莫莫余长老手下有百余死士,专干些暗地里的勾当,连锦长老都颇为忌惮。原来就是你们这一群货色,你们这些手段也只能偷袭行刺以命换命,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招数。一旦明暗易势,不过任人屠戮。嘴上再凶狠有什么用?今日就一一杀干净,再找到你们老巢,把剩下的也一一杀干净。”石由由笑得刻意,渐渐有些狰狞,道:“对了,越姑娘已经问出你们老巢了。” “长老,我们没……”那个叫凌聪的少年偏头想要跟余恹恹解释,石由由一跃而上,一柄短剑往他胸前扎下。 余恹恹尚未有动静,他身旁大眼男子一提银枪,挺身就想抢上。石由由一招左手,周围数十张机弩一气s,he出,无数道劲箭环形扎向中心一圈人。大眼男子回枪抵挡,其余人也纷纷拿出兵刃抵御铺天盖地的箭雨。 叶尉缭同封平平站在最前头,他当先出刀,一刀斩破了身前箭幕。封平平猱身而上,穿箭幕而过,抢上去以猎刀挡开凌聪身侧箭矢,以弯刀一刀荡开石由由短剑,刀势未歇,连转了几转,层层套住短剑追斩而去。石由由躲得极快,甩手弃了短剑,衣袖铺展使了个障眼法跟着腾身向后。封平平接连斩落短剑,绞下两幅衣袖,还要追上去,身侧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凌聪双脚蹬地一发力头前脚后直直向石由由撞去。封平平不想看他找死,一手提住他身上绳索带着他打了个转,一跃回到叶尉缭身旁,甩手把他丢给了后面的余恹恹。 凌聪被他提回来还有些不服气,大声质问,余恹恹一手挥下,刃尖挑开了他身上数道绳索,道:“闭嘴。” 一轮机弩s,he完,石由由高高举起一只手,将招未招。 叶尉缭扬声喊道:“阿由,今r,i你要杀的不是十八个人,这里还有两个。我们两个活下来,不一定会想着给他们报仇,但是可以帮忙告诉他们的兄弟姐妹一声,或许再帮他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看怎么杀你们比较好。要么你今日索性连我们也杀了,杀了封平平你倒是可以当三尸门少主,不知道锦长老高不高兴,三尸门其余人等又高不高兴。还有还有,不知道侯府苏管家、三少爷查明我死在这里,又会不会高兴。” “叶少爷说笑了……”石由由脸上阵青阵白地看着他两个,举起的手始终没招下来。 “不用你们……”余恹恹道。 “你也闭嘴。”叶尉缭偏头低声喝了他一句。 封平平站上前一步,猎刀平举,向着众人缓缓地转了大半圈,最后指到石由由面前,道:“你们门主不是说了吗?谁能杀了我也可以继任门主,来,挨个来。” 叶尉缭一下没看着,封平平已经前去邀战了,也只好走上一步跟他肩并肩站着,道:“你们要一拥而上也成,只怕打完了不好分。我两个就站在这里,一步也不让。阿由,来,你来杀了我们。不然一步也别想走过去,别想动后面这些人。” “你们,”石由由举着的一只手有些抖颤,厉声道:“你们不是三尸门的人,你不想当三尸门少主,你不想让他当,为什么要管三尸门的事!有什么图谋!根本还是放不下三尸门门主的权位,是不是!”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们管定了。”叶尉缭偏头一笑。 “叶少爷真是……有雅兴。”一个妇人声息从林中传出来,顿了顿,有些埋怨意思。众人都向那一处看去,一个低着头的圆脸女子同一个大头胖小子扶着一个盲眼妇人慢吞吞地从林中走出来,站到石由由跟前,石由由躬身让过一旁,低声禀了几句,还没说完,妇人便挥手让他退开。 “冯夫人真是,先前还当我们是贵客,转头连这么一点点面子都不给我,我如何帮着你跟苏管家说话?”叶尉缭道。 “不过是清理门户,不敢惊动叶少爷,这些个野东西都是余莫莫调教出来杀人用的,没干过什么好事,倒是害过不少性命,叶少爷犯不着大发善心。不当他们是人,叶少爷也就不用做这个滥好人了。”冯安安道。 “用不用都已经做了,冯夫人一定要杀,就得连我们一道杀了。”叶尉缭道。 “叶少爷,”冯安安顿了顿,忽一笑,道:“叶少爷既然说到这份上,今日之事也不是不可以相商,只是不能全凭叶少爷说话。两位少爷明明知道关窍在哪里,却不肯多说一句话。两位少爷心里什么要紧明明白白的,并不是多么看重这些野东西,何必再装这个样子?”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 冯安安轻轻冷笑一声,一抬手,就要放众人冲上来,一旦厮杀起来就算未必都折在这里,死伤必定惨重。叶尉缭转头看一眼余恹恹那一群人,有的已经中了箭,互相扶持着紧紧挨在一处。回过头来,视线晃过封平平的脸。他也正看着他,又缓又重地点了点头。 “初六……”叶尉缭忽然有些着慌。 “我是三尸门少主,”封平平已经转过头去昂首看向前方,高声道:“我说不许杀。” 叶尉缭听在耳中,恍若未闻,只是看着他的侧脸。他高高地扬着头,目带寒光,高挺的鼻梁,两片薄唇一张一合似乎还说了什么。 冯安安也笑着说了什么,举起来的手向后一摆,周围一圈人手中机弩都放下了。 她是明知道已经不能成事,却借机逼出来封平平一句话,这么久了,从来都没松过口,就这么轻飘飘认下了。 冯安安施了一礼,领着越怜怜同冯慢慢先走了。石由由断后,捡起己方两具尸首同一个半死的人,带着一群人缓缓后退,环护着冯安安三人离去。这些人来时毫无预兆,去如暴雨疾收,转眼间风平浪静。林中只剩下他两个同余恹恹一行人。 凌聪看见越怜怜就恨得想上去拼命,让大眼男子给抱住了,到这时候才放开。他扑到地下三具尸首上,嚎啕大哭起来。 余恹恹走到叶尉缭同封平平跟前,一抱拳,张口想说什么一时倒没说出来。 “小余长老,”叶尉缭听着自己声息也有些恍惚,仍是勉力道:“江湖险恶,你还是带着这些兄弟姐妹回去吧,回去,跟余下的人一道寻个新的落脚地方,安稳度日。别让锦长老的人先找上门,他们诡计多端,你们斗不过。” “这倒不怕,来的时候就交代留守的人再换个地方,从罗长老死了我们已经连换了三处地方,这一次连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余恹恹道。 “你们这一趟出来,是打着有去无回的主意吗?”叶尉缭问道。余恹恹轻轻一点头,他身后十余人跟着点头,仿佛理所当然一样。叶尉缭看得直摇头,叹声道:“别这样,别只想着死,人不怕死不是本事,人能往下活才是本事。” 一众人互相看了看,有的若有所思,更多听而不明。 那大眼男子跟着余恹恹一抱拳,道:“我叫何行川,谢过两位仗义相救。”那笑眼女子也是一抱拳,道:“我叫丁小瑶,多谢你们了。”那个叫凌聪的也从尸身旁站起来,用两只血手抱了个拳,一副哭腔道:“我叫凌聪,我……” 剩余人等也都一一报上本来姓名,谢过二人。叶尉缭也一一抱拳回礼,封平平站在他身旁,断续点了几下头。 “余笑予谢过两位,”余恹恹顿了顿,又道:“虽然你们救了我们,我们也还是不想要什么少主,什么门主,你们休想管着我们。” “我也不想当什么少主,”封平平偏头看着叶尉缭,道:“刚才是骗他们的,权宜之计,别当真。” 叶尉缭愣了愣,想起自己在山中说杀了覃中吕时候也是这么跟他交代,不由笑了笑。 第九十九章 “小余长老……”叶尉缭一手伸过去推着封平平的脸看向前头,一边继续跟余恹恹说道: “你自己姓名怎么不改回去,还姓余?” “我本来就姓余,总不能因为那老贼连自己姓都不要了。”余恹恹道。 “原来如此。”叶尉缭笑道。 “你呢?”余恹恹抬眼看着封平平,问道:“你不想当三尸门少主,怎么还要用这个名字?” “我本来就叫封平平,改什么?”封平平想了想,又道:“还有个小名叫初六,你不能叫,你们都不能叫。” “谁要叫你小名!” “哼!” “不要吵了,你们两个!”叶尉缭喝道,这两个一对上不吵架就打架,也不知是不是命里犯冲。一把拉过封平平丢到身后去,向眼前一众人道:“小余长老,就此别过,你们……保重吧。” 余恹恹点点头,叫何行川同凌聪去收殓同伴尸身,叫丁小瑶去照看伤者,尽早收拾妥当一起离开,众人答应着各自忙碌去了。 叶尉缭同封平平转身要走,余恹恹又在后面喊了一声:“你们……” 两人转头看去,余恹恹走上前几步,低声道:“你们还想知道锦妍妍的去向吗?”“小余长老请说。”叶尉缭道。“我捉到那两个人,虽然没逼问出来锦妍妍到底在哪里,他们应该也是不知道,不过他们说,锦妍妍近一年来几乎都不在洛阳城里,一直带着洪门主各处奔波,求医问药。” “她对洪一一倒尽心。”叶尉缭道。 “他们是夫妻。” “嗯?” “他们成亲了,”余恹恹道:“三尸门见过洪门主的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还是罗长老骂他们的时候我听出来的。” “那你知道洪一一原本是什么人?什么来历?他本名是不是赵清?”叶尉缭追问道。 “锦长老有时这么叫他,有时也叫他‘延之’,是他的字。”余恹恹道:“他本来是三尸门的账房先生,跟在前封门主身边,不归任一个长老管。其实他一直都是锦长老的人,什么都依锦长老的。他做了门主,就跟锦妍妍做了门主是一样的。他的来历我不知道,罗长老或许知道,但是他死了。你要想问也只能问他们夫妻两个,最多还有一个李花花可能知道一些,他是锦长老的心腹。” 余恹恹本来不愿透露,这一阵也是费了不少口舌帮他分析利害,一一解说分明。 叶尉缭知道他不想欠情,点头谢过,当先上马向前赶去。封平平跟着上马追去,两人远远跑出去一程,出了林子,经过一片原野一直跑到河岸上,等渡船过河,这才下马歇下来。 “怎么了?”封平平牵马凑上来,问道。 “小朱是半个神医,朱律,他是丑华佗牟渐春的徒弟。”叶尉缭道:“牟渐春一身的医术药理他通晓大半,虽然一直在侯府极少出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 “你担心锦妍妍找他去了?” “冯夫人说锦妍妍几次遣人找苏管家和谈不成,只怕还有这一层用意。” “侯府那么多高手,还能保不住半个神医?”封平平瞥他一眼,道:“用得着你这么着急上火赶过去?” “我没有着急,也不是往侯府赶。” “赶去齐云见苏管家就不算着急,不算赶了?” “赶路是因为天晚了,再不过河又耽误……”叶尉缭辩解到一半,对着封平平一张臭脸说不下去了,装着凶,喝道:“你挑我的毛病?我还没问你呢,你跟冯安安胡说了什么!你不是不说假话吗?” “我不说,不是不会说。” “真的是假话?” 叶尉缭笑着问,眼中却没有笑,意思太多,一层层的不知含着多少担忧多少过往多少念想。封平平迎着他眼光直直地看来,寒冰一样的眼神裂开了缝隙,涌出一丝丝难过,问道:“还是怕我行差踏错?” “初六……” “在你心里始终有仲崇堂那句话,比我重,一直压在我头顶上,是不是?” “我是担心你,不是担心你做什么……”叶尉缭一低头,又抬起来,正色道:“我不会杀你,就算崇堂先生复生,一定要我杀,我宁可自己先死了。” “别说这种话!”封平平怒道。 “你还气?我都这么说了你还气?”叶尉缭奇道:“你到底在气什么?” 封平平索性扔了缰绳走到一旁,站在岸沿,瞪着眼前滚滚而过的河水自顾自生气。叶尉缭放马去一旁吃草,缓缓走到他身后,轻声叫道:“初六。” 封平平转头看他一眼,不出声。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叶尉缭轻叹一声,道:“总觉得你那一句话说出来,往后都不一样了。我心里慌,也不知在慌什么。” “你傻。”封平平道。 “咦?”叶尉缭听得一愣,嫌道:“不要学我说话!” “你就是没事想太多,多余。” “嫌我多余?” “不是你多余,是你想得多余……怎么你说着说着又跟我错了一样?” “本来就是你不对,没事跟我臭个脸,还学会说假话了。” “你成天说假话!” “你不能学!” “你……” 叶尉缭看他气结,笑着往他肩上拍一把,封平平不服气,往他肩上推一把找补回来,叶尉缭又推回去,两个就站在河岸边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下,互不相让斗了几个来回。互相瞪眼看着,莫名地一起笑起来。 “冯安安又跟你说什么了?我有点晃神,没听见。”叶尉缭问道。 “她说既然认了自己是少主,也要约束余长老同一众手下,不能偏袒。”封平平道。 “说得跟真的一样,就算真有人给他们当少主,还能管得住小余长老那一群……他们只听自己人的。”叶尉缭有些失笑。 “我答应她了。” “还是假话?” “嗯。” “初六长大了,学坏了。”叶尉缭摇头道。 “你又来?”封平平偏头瞪他。 两个险些又来回推搡一顿,一旁码头上渡船靠岸,零星几个人已经上传,艄公远远地喊道:“客官,上不上船——” “上!上上!” 叶尉缭喊回去,拉着封平平又掉头去牵马,手忙脚乱地跳上渡船。 两人过河往南去,又走了数里地到了一处叫饮马驿的镇上,叶尉缭刚进镇子就拣了一处客栈住下,以示他没有赶路。封平平冷眼看着,自然也不拦着。两个安顿下来,又去前堂叫了一桌好菜,大吃一顿。 叶尉缭吃得兴起,想要一壶酒,封平平只说了一句:“要多少我都喝了,不给你留。” 叶尉缭瞪眼看着他,并不想再领教一回他的醉态,气呼呼招手让店伙计把酒端回去,道:“我这几天没吃药了。” “你等会得吃。”封平平道。 “嗯?” “举手。” “举什么手?” 叶尉缭没听明白,封平平伸手往他右边臂肘一托,抬起他的右手跟着抽走了他手中筷,放他手掌平举着。只举了短短一刻,微微一颤,叶尉缭立时将手收回去。 “你在河岸上用左手推我,右手只要运劲使刀就还是不成,是不是?”封平平道。 “比先前好多了,再练练就好了。”叶尉缭道。 “吃药。” “初六……” 两个正说着话,封平平猛一抬头向客栈门口看去,叶尉缭跟着转头,却是余恹恹的两个兄弟姐妹何行川同丁小瑶走进店来,似乎也在找落脚地方。 “行川贤弟,”叶尉缭招呼了一声,问道:“你们也来此处打尖?” 何行川同丁小瑶径直走来两人桌旁,也不客气,对面就坐下了。何行川开口直愣愣说道:“我们不是来住店的,我们是来找你们的。” “又出什么事了?”叶尉缭忙问道。 “没事。”丁小瑶笑了笑,一双笑眼眯着更见天真俏丽。 “我们是代余长老来跟你们说,他,他还要照看几个兄弟姐妹,自己不能过来。”何行川打了个磕巴,看他的意思,多半是余恹恹不愿过来他还得掩饰一二。“所以我们两个来跟封少主和叶少爷说,说得也是余长老的意思,是我们一众兄弟姐妹的意思。” “说什么?”叶尉缭渐渐收了笑意,看着他二人。 何行川同丁小瑶对望一眼,两个几乎异口同声说道:“我们愿意封少主做门主,好过别人做。” 何行川说完又抬手指了指叶尉缭,道:“只要你跟在封少主跟前,我们就愿意让他做门主,你是好人,你跟着他他就不会做那些恶事。” “嗯?”叶尉缭愣住了。 “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封平平道。 何行川同丁小瑶又对望了一回,何行川转头道:“余长老也是这么说,所以都不想让我们过来跟你们说,不过余长老也说了,现在人人都认你是少主,你想不认都不成。要是锦妍妍找上你,要是有人跟你争这个门主,你记得我们都站你这一边就是了。” 张小瑶跟着说道:“你当门主也没什么不好,你厉害,还有叶少爷帮着你,他也厉害。你还是老封门主的儿子,好多老人,不归三位长老管的,都愿意你来当门主。还有还有,余莫莫留下了一大笔财宝,是锦长老一直想要的,除非你当门主,不然我们都不会交出来。” “你们两个,给谁当说客来了!”叶尉缭喝道。 “给我们自己,”何行川眨了眨一双大眼,道:“要是你们两个管着三尸门,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第4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2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2节 “没有的事,别胡说了。”叶尉缭摆摆手,叫他们站起来走,道:“回去跟余长老说,离得远远的,过平常日子才是正经,别领着你们胡来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丁小瑶站起身,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道:“你们不愿意我们也没法子强要你们管,只好自己设法去杀了锦妍妍。我们用了十年的功夫,死了无数的同伴,才逮住机会杀了余莫莫,也不怕再多耗些年头,多耗些性命。” “你们,”叶尉缭一双筷子拍到桌面,沉声道:“就当没救你们!想寻死只管去!” “就是想跟两位说明白,两位不愿意,就只当胡话吧。”何行川抱拳施礼,拉着丁小瑶出门去,丁小瑶一脚踩在门槛上,回头看向封平平,问道:“你真的不想当门主吗?当门主多威风,而且什么都不怕了。” 封平平摇摇头,道:“怕的。” 第一百章 当晚店也不住了,叶尉缭带着封平平趁夜离了饮马驿,只管往前赶,想尽早甩脱余恹恹那一群人。封平平虽然没再捉着他不许走,也是一路臭着脸不高兴。赶到四更天,人困马乏,终于渐渐慢下来。 封平平提议下马歇一阵,叶尉缭要走到前面城里再好好投店歇下。 封平平一催马,牵缰掉头,马身横在他马头跟前,问道:“我都跟他们说清楚了,你担心什么?” “我不是担心你真的被他们拉去当门主,我是担心,他们这么用心,连财宝都拿出来了也还是不成,再见到小余长老,你跟他肯定更加水火不容,打得乱七八糟。”叶尉缭想了想,又道:“兵刃无眼,打起来总是不好。” “我不会输。”封平平道。 “那也不能打个没完没了吧!”叶尉缭瞪他一眼。 “你就是找个理由赶路吧?”封平平瞪回去,瞪得更凶一点。 “初六……”叶尉缭提了提缰,马匹向前凑去,跟他的马头颈相贴挨在一处,两人也凑得近,呼吸相闻,暗夜里也看得见眼眸微光,徐徐流转。“你答应我去齐云了,我就惦记这么一桩事情,你不能捣乱,不能让我抱憾终生。别犟嘴,先听我说完。去过齐云,我会陪你去找覃中吕,她一个比仲家所有人加起来都吓人些,去找她难说一不小心就又被毒死了。在这之前,让我为崇堂先生做一点事情,就这么一点,别气了。” “之后你会忘了他吗?” “为什么……” 叶尉缭正要反问他的问题,封平平一转头,扭头瞪着远处黑黢黢不知什么地方,粗声道:“他在你心里太重了,忘不掉。我有时忍不住就想,要是没有他当年交代你看着我,你还找不找我,你还在不在我跟前。” 封平平硬着脖子不转回去,一旁叶尉缭也有一阵没动静。 封平平越等越气,索性奋力转头瞪眼,跟着就被一巴掌推到额前,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推下去。叶尉缭一等他坐稳,抬手又往他脑门上拍了一记,喝道:“初六,你自己说你傻不傻?想什么呢?” “哼!”封平平让他拍得有点懵,并不想跟他认傻,一提缰绳调转马头就往前路上跑出去。 身后马蹄声得得响起,叶尉缭纵马追上来,马头追过马尾,错开半个马身,跟着马蹄声忽然一顿,有个身影凌空拔起,一跃到了封平平马背上,挨着他背后坐下。 “你干什……” 封平平正问着,叶尉缭两条手臂展开大包大揽地往他身上一圈,想要把他一整个都抱到怀里一样。他身量高,叶尉缭抱得虽然有些吃力,仍是十分卖力。 封平平末一字硬生生咽回去了。 “初六乖,”叶尉缭抱着他肩头拍了拍,低声道:“不要怕,初五哥哥怎么都不会不管你。” 封平平撇了撇嘴,手里松开缰绳,两人挤一个马背压得马也不往前走了,原地以蹄刨土。后面那匹马追上来先是绕着两人一马打转,跟着绕去树下自行歇了。 “你哄小孩吗?”封平平许久问道。 “我哄初六。”叶尉缭笑道。 “下去,马都压坏了。” “那就一起下来吧,不赶路了,都歇着。” 叶尉缭纵身一歪带着他一道翻身下马,胳膊还圈在他肩臂上,弄得两个人都没站稳又一道摔在道旁。封平平翻身脱开他手臂,叶尉缭张手又要抱,封平平一把按住他肩不许他动手。 “怎么?不想让哥哥抱?”叶尉缭伸手挠挠他手指头,想从肩上抬起他手掌。 “你……”封平平加力按下去,五根手指都掐进他肩头。“……你让我等,等到过了齐云擂。” 叶尉缭本来还在逗他,听见这句,张口忽然有点结舌。偏了偏头不看他,脸上也微微热起来,还好黑夜里面色看不分明。封平平微一低头,脸挨到他脸侧,嘴巴凑到他唇边,停了停,向一旁倒头躺下,手里也放开了他肩头,手臂伸出去横拦在他身前,侧卧在他身边睡下。叶尉缭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眨了眨眼。封平平也正看着他,抬头亲了亲他的眼睛,轻轻一挨,随即就退开去。 叶尉缭怔了怔,眯着眼笑起来,伸手拍拍他揽在身侧的手,道:“你不让我抱,你自己一睡觉就拿胳膊压我,害得我睡都睡不好。” “少啰嗦。” “地下有石子,硌。” “就天亮了,将就睡会儿起来赶路。” “这回可是你说的赶路,醒了别不认,别再找我的茬了。” “……” “初六?” “睡!” 两个就地歇了一阵到天亮又骑马上路,这回走得不快也不慢,不疾也不徐。穿州过府,陆续行来,一路上也驻马看些美景,进店享些美食,闲暇时候过过招,赶路时候说说笑,有时看见形似余恹恹一行人样貌的行路人,还要绕个远道躲一躲。封平平虽不甚乐意,却也言听计从,犟嘴都没犟过几句。 叶尉缭只觉心怀舒畅,也想就一道乐陶陶地走下去,漫漫游历,不知去处。 又走了大半月,入徽州,转眼齐云在望。 齐云山脚下最热闹的去处是山门跟前的乾坤街,来朝拜的十方善信同一些火居道士都落脚在这条街上,这天正是五月十七,离齐云擂还有两天。开擂在即,许多江湖人士也聚集此处。叶尉缭碍于封平平身份,不能往人多热闹地方去,在离山门还有三里地的白岳镇先安顿下来。 叶尉缭进镇之前就寻了几片猪皮削薄,又叫封平平同他一道扮作“凶神恶煞”两兄弟,封平平十分嫌弃地看着他,默默接过去,又糊了一脸猪皮弄出一副吓人模样。凶神恶煞的样貌住店倒也无碍,掌柜的见过的江湖人物多,比他们更丑陋凶恶些的也有,就是去街上跟人打听齐云山上各路消息有些不便,众人都不愿同易容之后的叶尉缭多说几句了。 叶尉缭坐回房中,想了又想,转头叫道:“初六……”“不行。”封平平道。 “我还没说,你怎么就打回来了?”叶尉缭奇道。 “你想用回你的脸,自己出去打探消息。”封平平瞥他一眼,道:“仲家人来了齐云山,至少他们是要杀你的,其他还有什么人要杀你我不知道,反正你不能自己出去乱跑。” “那行吧,咱们就干坐着,等开擂就傻乎乎上山去。” “你想去哪都成,只要我跟着。” “我去茅房。” 叶尉缭哼哼笑了两声,站起来往外走,封平平居然当真跟着起身,叶尉缭伸腿向后踢他,喝道:“你给我坐回去!不许捣乱!” 把封平平蹬回去,他自己跳出来赶紧合上门,一步踩得比一步重,大踏步往院子里走过去,到院墙跟前翻身就上,落地拔腿往巷头街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动手揭脸上的皮,刚刚拐进前面街道,跑得疾,险些撞翻一个行人,忙伸手捞住了。 “叶兄?” 叶尉缭正扶着那名行人站稳,一旁传来一声称呼。 转头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张竹影。她扮回了道姑模样,一袭蓝色道袍,挽高髻,清秀英气的面庞上满是欣喜,笑得明媚敞亮。 “张姑娘?”叶尉缭也有些意外之喜,道:“你也在白岳镇上落脚?” “倒不是,我跟齐云的女弟子们一道住在小壶天,下山来帮着置办些物事,乾坤街上虽然也有几间铺,不及镇上卖的东西多……瞧我说到哪里去了?叶兄也来齐云擂?早先没听你说起,还以为你不会来,对了,你弟弟……” 张竹影正说着,抬头正看见叶尉缭身后贴上来一个身影,比他还高半头,一张脸上皱皱巴巴也不知是疤还是什么皱皮,要不是她之前就见过两人又粗又糙的易容本事,险些吓着。 封平平追上来,紧挨着叶尉缭站住,叶尉缭刚要回头跟他说什么,他两条胳膊张开,从后面横过来紧紧圈住,差点把叶尉缭一大个人离地抱起来。一边这么抱着,一边直直地看着张竹影。张竹影正要跟他见礼,看他这么一副形状,还是有点吓着了。愣了好一阵,莫名地笑起来,道:“封兄弟,好久不见了。” “嗯。”封平平跟她点点头,以示敬意。 叶尉缭拍着封平平的手把他胳膊从身上拽下去,骂了他几句,这才转头跟张竹影道:“张姑娘有怪勿怪,他怕我丢了,然后让人给杀了。我就出来打探打探消息,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凶险。” “叶兄想打探什么消息?” “齐云山上都来了些什么人?张姑娘方便说吗?” 张竹影低头想了想,偏头一笑,道:“我帮叶兄这个忙,叶兄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张姑娘请说!”叶尉缭道。 “我跟齐云派的游墨华游姑娘约定了,明早辰时,栖真岩上,我们先比一场。” “‘青城竹影,齐云墨华’,两位就要一较高下了?” “是,”张竹影微微有些羞意,一低头,而后又抬头看向叶尉缭,还跟他身后的封平平也笑了笑,道:“不过是江湖同道看在师门名望凑趣弄出的名号,不算什么。只不过这个名号让人说得多了,我们两个见了面也难免动了比试一场的心思,不敢在齐云擂上贻笑大方,只我们自己私下里比。” “张姑娘要我们帮什么忙?”叶尉缭笑道。 “帮忙做个见证,”张竹影道:“游姑娘请了两人,她叫我也请人作见证。我在此处人生地不熟,奉师门之名拜访结识的也都是前辈,不敢造次。叶兄于我亦兄亦友,想请你观战,原本也想请封兄弟一道,只是…… “只是初六这个三尸门少主站到齐云山栖真岩上,只怕就下不来了。”叶尉缭说着,偏头看了看封平平。 “他去,我也去。”封平平道。 “初六!” 第一百零一章 叶尉缭掉头去凶封平平,又没什么用,一条胳膊伸开尽力揽住封平平把他拉回一旁小巷子里,两个脑袋凑着低声吵了一阵。张竹影也走到近前去,正思虑着要不要劝架,叶尉缭转头回来跟她苦笑,道:“张姑娘,虽然答应你帮忙……我还是不去了。” 显然他吵输了。 张竹影抿嘴笑了笑,道:“封兄弟一定要去,也不是没有法子。”“什么法子?”叶尉缭丢开封平平,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请的见证是什么样人,在游姑娘那里是要实说的,虽然相识不久,我所知的游姑娘多半不会在意这些,今天回去我先探探她的口风,要是不成再跟你们传信。要是游姑娘同意就好办,你们的易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糊弄,也不用扮得这么吓人,稍稍掩饰形貌就好。我叫送信的人带两件道袍来你们换上,明天日出时候我在山门接着你们,天一亮夜巡的人要跟日巡的人换值,趁着守备松动带你们上山。”张竹影道。 “扮作道姑?”叶尉缭笑道。 “道士。”张竹影瞥他一眼,摇头笑。 叶尉缭肩头撞了撞封平平,抬头问道:“嗯?”“嗯。”封平平点头应了。 两个一起转头跟张竹影点了点头,叶尉缭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张姑娘借一步说话,咱们寻个清净地方去。” 街上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客栈里也有不少江湖人物,索性一路走到到镇外陪着张竹影往山门去,沿途说话。叶尉缭跟张竹影两个说,封平平一个跟在左近,小心地看着前后道路和偶然经过的行人。 “出什么事了?他这么担心。”张竹影小声问道。 “之前我差点死了,把他吓得,附近还有可能有仇家……”叶尉缭挠挠头,道:“所以想问问张姑娘,渭南仲家有人到了吗?” “叶兄跟渭南仲家有仇?是侯府跟仲家的旧日嫌隙?”张竹影问道。 “也算是吧。”叶尉缭道。 “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半山的望仙楼,渭南仲家要是有人到了,肯定都传开了。这一回齐云擂主事的清元道长王丙辛师叔是说过请到了渭南仲家,他们多年不涉江湖,或许也不会急着赶过来。开擂虽然热闹,第一日上台的人都不是最有名望最有本事的,越往后越多高手,或许他们要等上一阵再来,来了也要安置到别处去。渭北侯府已经到了好几位,大半在望仙楼,叶兄见过了吧?” “还没,我们刚到。”叶尉缭看一眼封平平,一犟鼻子“哼”了他一声。 封平平被他抢着“哼”了,瞪眼看回来,又不服气,又比鬼脸比不赢他,僵着脸微微挣动了一阵面颊,硬生生吐了半截舌头。 “噗。”叶尉缭忍不住笑出声。 张竹影偏头看看,犹自镇定地往下说,一一说到还有哪些门派的人物汇聚齐云,武当、峨眉、嵩山……远近丐帮的人更是来了不少,这一个月不只有齐云擂还有忏香会,无数赠银赠物的功德主也都陆续上山来,正是行乞的好光景。 “这倒好,没银钱了就带着初六一道唱莲花落去,跟丐帮抢食吃。”叶尉缭道。“你还会唱莲花落?”张竹影问道。“红叶教的,我们三个一起唱起来才好听呢。”叶尉缭道。“那可真要听听了。”张竹影笑道。“红叶也在?”叶尉缭顿时有些心虚,问道。 张竹影点点头,偏头道:“游姑娘请了两位见证,我原本只请你一个,猜猜另一个是谁?” 叶尉缭苦着脸,道:“早知道就不答应了,一见她又打我。” “晚了。”张竹影一笑,道:“前面就走到乾坤街了,街上人多,你们先回白岳镇,晚一些时候我遣人送信去。” “张姑娘,还想问你个人。”叶尉缭正色道:“张姑娘可听说过一个姓赵的,叫赵清,又或者赵延之?他的形貌不明,他身旁有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容貌极美。不过她的易容术神乎其技,可能改扮成别的模样了。” “这倒没听过,”张竹影又仔细想了想,道:“叶兄问得好奇怪,他们又是什么人?” “坏人,张姑娘要是听见这名字就来知会我一声。” “叶兄是要我掉头就跑?” “没错。”叶尉缭点了点头,道:“他们比罗佛佛还要恶上许多,千万小心。” “比罗佛佛……”张竹影一怔,问道:“难道他就是……” 叶尉缭又点了点头,张竹影心领神会,收住了后半句,只道:“我去跟王丙辛师叔再问问来的都有哪些人,放心,不会多说。” “多谢张姑娘。”叶尉缭道。 “谢什么?”张竹影站住脚步,转头看着他两个,笑道:“你们要帮我的忙还在后头,明早山门之前,恭候两位大驾。” “好说!”叶尉缭笑道。 张竹影行了一礼,独自往乾坤街去了。叶尉缭掉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封平平却没跟上。再转回头看,他杵在原地,似乎下了不小的决心,道:“你要想见侯府那些人,我们也可以去一趟,我一旁看着就是了。” 叶尉缭听得一愣,跟着一笑,走过去抱了抱他,道:“初六好乖,好懂事。” 封平平把他推一边去,怒道:“不许哄我!” “走吧!”叶尉缭拽他一把,拉着他往白岳镇回,道:“还要等张姑娘传信,哪也不去。等明早就见着红叶了,等开擂谁都见着了,到时候你别臭脸就行。” “我就这么个脸。”封平平道。 叶尉缭抬手捏了捏他脸,封平平打他手,叶尉缭抽手一躲让他打了个空,掉头就跑。封平平大步追上去,两个轻功展开不一阵就到了白岳镇,这才慢下来,施施然走回去客栈。在前堂用了饭,看看天色黑透,送信的人还没来,于是回去屋中候着。 封平平走在前头,搭手摸上门扇正要推开,又顿住,微微抽动鼻子,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叶尉缭。叶尉缭无声地叹口气,用口型问道:“又来?” “会是谁?”封平平问道。 “闻不出来?”叶尉缭凑近点问他。 封平平转头瞪他,两人险些鼻尖蹭上鼻尖,一个气,一个笑,封平平跟他对眼看着,又眨了眨眼,不想骂他了。叶尉缭抬手揉揉他脑袋,笑着一脚蹬开门,正要昂首往里面进,封平平揪着他衣领向后一拽,自己错身而过当先进去。 屋中没点灯,隔邻透过来一些些微光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只听见一阵劲风破空而来,有一样锐利兵器横扫胸前。封平平猎刀一挥而出,直直撞上去,硬碰硬抵住。随即又是一声异响,有一道细绳或者渔线一样的东西缠上猎刀,凌空一扯,封平平给带得向前跌出去一步,顺势抽了弯刀,沿着猎刀一气划过去,那细绳竟未断折。来人细绳再抖,要连他的弯刀一并拴起来。 封平平冷哼一声,不退反进,推着两柄刀齐齐向前递出,一迅猛,一奇诡,全然不同的杀招向黑暗中扑去。 来人连退数步,脚下撞到了桌椅,步法稍乱,应变奇快,一抖松开了猎刀上绳索,跟着凌空劈下,照着封平平身上抽来。绳索忽然伸长了许多,细而锋利,更如游蛇乱舞一样全无定势,听风辩位也不能。封平平弯刀连转,一时间竟有些应接不暇,手臂上让细绳接连抽开数道,腰间也着了一记。 来人手中利刃跟着一挥而至,两样兵器配合无间,似乎是连在一处。 封平平猎刀斩下,细绳绕过猎刀,又在他背后抽了一记,若非弯刀挑开险些连人都被缠住。封平平闷哼一声,竟在这小小客栈的房中陷入一场凶险万分的比斗。 “初六……”叶尉缭在他身后叫道。 他进来房中就要点灯,刚刚摸到火折子,身旁一阵闷闷的动静,却是一样大兵器横撞过来,叶尉缭错身躲过去,落地身旁又是一样大兵器横撞过来,前后两人都持着盾牌似的东西,只管大踏步撞来,一个守着门口,一个拦在封平平跟前,在这么一间狭小屋子里全然堵截住了。 叶尉缭更不耽误,抽刀就往盾上斩去,闷声作响,是木盾。 叶尉缭刀锋一转沿着盾身斜斜划过,切削在盾沿包的铁皮上,几星火花迸jian,瞬息间只看见两个黑影,另一个又向他撞过来。叶尉缭一刀斩去第二张盾,跟着拔身而起,往头一张盾上一蹬,翻身落在封平平身后。 不及站稳,急忙问道:“……你怎么样?” 那一道细绳又凌空抽来,绕过封平平划向他身后叶尉缭,封平平向后一撞,带着叶尉缭退开一步,弯刀绕向细绳,绳索缠了数圈,末一截抽在他手腕上,又是一道。同一时,右手猎刀又跟来人拼了一招。 那两个持盾的也齐齐向叶尉缭撞来,来势汹汹,仿佛要把他两个一并撞作r_ou_饼。 屋门便在此时敲响了,咚咚咚几声动静,有个男声恭恭敬敬地问道:“此间可是叶公子?有人托我传信……” 黑暗中五人本就不声不响地生死拼斗,此际更齐齐停下来,全无动静。来人又敲了一回,问了一回,叶尉缭瞥一眼眼前两道黑影,轻声道:“我得答,他起了疑心你们也麻烦……” 没等三名不速之客应声,叶尉缭扬声道:“在,睡下了,有什么话隔着门说吧。” “是,姑娘说了,就按约定的办。”门外那人动了动,又道:“衣裳给公子放到门口了,公子记得出来取,别让人拿走了。” “有劳。”叶尉缭道。 “嘿……”房中有人笑了一声,听来是那个使奇门兵器的,怪声道:“你两个倒风流……” 第一百零二章 “李长老谬赞了。”叶尉缭说出口并无十分的把握,听得对方呼吸一顿,并不接话,于是确知无疑。 话声一落,屋中五人尚未有动静,屋顶房梁上忽然传来一声低斥:“李花花?” 这一个声息倒是听过的,正是小余长老余恹恹躲在梁上,他隐迹潜行的功夫厉害,也不知几时蹿上去的,屋中五人忙着混斗,谁也没发现。 两方都不知他是敌是友,听见他说话一瞬间都动起来,想要速战速决。封平平弯刀扯着细绳,猎刀纵横斩去,跟李花花连拼数招。叶尉缭一刀横在身前抵住一面盾,侧身顶住另一面,待要翻身跃起一刀向盾后斩落,那两人齐齐一举盾牌,凌空撞向他,叶尉缭索性顺着盾牌来势倒翻,贴着封平平脊背翻身落到他身前,一刀横削,破入李花花身侧空门。 李花花兵器一收,一根细绳仿佛活物一样倒转回去,斜斜抽向叶尉缭肩臂,余势稍弱,叶尉缭并不躲避,只求一刀重伤了他,免得三尸门两位长老合力。那两面盾一道撞向封平平,未曾及背,他抢着跃上前一把扯过叶尉缭,自己手臂挡了细绳,又抽开一圈细细伤口。 李花花趁机后跃,那两名持盾的撞上来,三人再度围住了他两个。 “初六你……”叶尉缭又跟封平平背靠着背,正奇怪他怎么全然不分轻重缓急,再小心在意,对敌时候也不能不受一点小伤,忽然明白过来,问道:“他兵刃有毒?” “嗯。”封平平沉声道。 叶尉缭听着他呼吸有些粗重,心中一沉。 “长老,不能等了!”房梁上又多了一个声息,听来是那个叫凌聪的。“谁杀了他,谁就是门主。”余恹恹道。“对呀!谁杀了他谁就是门主了!”丁小瑶的声音急急说道。 房梁上少说挤着三个人,也不知这客栈小屋的细梁柱能不能禁得住他们,底下五个人偷空都瞟了一眼上去,怕房梁塌下来。 “一群没人看管的狗东西,也想图谋门主?”李花花骂道。 “哼!”余恹恹哼了一声,跟着三个人影先后从梁上扑下来。一弯月白的弧光,一双锐利的短刀,一道清冷冷的银链,三种奇门兵器各展攻势,分袭李花花三人。 第4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3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3节 一时间八个人几乎塞满了一间屋,余恹恹三人全是近身的小巧功夫,奇诡狠辣,倒也腾挪得开。那两个持盾的已经撞烂了一应陈设,连四面墙都撞出去几处鼓包。李花花跟余恹恹互相并不近身,似乎都知道对方兵器古怪,尽可能退向两边墙,一个四根长刺掷出去,一个一道长绳甩开。 叶尉缭同封平平站在中间,一时无用武之地,还要躲避四方兵刃飞舞。 耳听得李花花所站那一面墙壁咔咔作响,像是要裂,叶尉缭一把抓过被盾牌撞上墙的丁小瑶,封平平同余恹恹一道挡下李花花一轮袭击。那一面墙震动更响,随即“嘭”一声崩开一个大洞,一个又圆又高又壮的身影破墙而入,站进房中,这下更是挤得满满当当,几无转身余地。 “李花花!”来人虽是怒喝,声息仍旧宽厚温和,还有些笨拙。 “你又是谁?”余恹恹问道。 “我叫翁包包,是罗长老手下的。”来人似乎觉得说得不够,又添补道:“我本事不够,一直没当上三十六护法,也没改姓李。” “你也找李花花?”余恹恹问道。 “我们不想让他当长老,好多人都不服气。”翁包包道。 “什么人都来了,”李花花怪笑一声,道:“翁包包,你找我的麻烦,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就是杀了罗佛佛的人?” 李花花向黑暗中一指,翁包包也向黑暗中一看,看到两个黑影。“是吗?就是他们……”翁包包慢吞吞地说着,似乎陷入了一阵思索。 这人虽然行动迟缓脑子不好,却举手可穿墙,只怕也非易于。叶尉缭抬眼看看封平平,他有一阵没动静,这种情形能忍住不去打打杀杀,也不知是伤重还是毒发。屋中全无去路,凌聪同一个持盾的堵在门口,翁包包同另一个持盾的堵在破洞口,余恹恹同李花花站在两侧墙角。众人都站得太近,再动起手来必然一团混乱,轻易死伤。 “初六,往门口退……”叶尉缭低声道。 门口跟着响起了一阵嘈嘈杂杂的声息,似乎是客栈旁的住户听见墙破来看热闹,其中还夹杂着两个熟悉声调。 “青,青卉小姐,不,不能用这个吧?” “茂茂你起开!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动手他们给人杀了怎么办?” 竟然是侯府的六小姐韦青卉同官承茂来凑热闹,这两个惹祸ji,ng半夜三更不好好在望仙楼呆着,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青,青卉小姐,真,真的要点?”官承茂几番劝阻,全无力度。韦青卉扬声向屋中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手上可是霹雳弹,再不把人放出来,我就丢进去把你们一并都炸了!” “霹雳弹?”翁包包重复了一句,问道:“很厉害吗?” “六丫头的霹雳弹难说得很,或许就点不着,或许能把这一间屋子连同咱们都炸成一个大坑……六丫头!不许胡来!” 叶尉缭正扬声喝止,翁包包大步向门口走去,凌聪机敏,侧身一晃让开,门口守着那人一盾撞向翁包包。他不退不躲,伸手正按在盾上,却是连人带盾一道向后推去,一直推向门扇,人挤在盾与门之间,连胜嘶叫,几乎要被挤扁了。 门扇咔咔抖颤,眼看就要撞出去。 “六丫头茂茂快躲开!”叶尉缭喊着,拉上封平平正要上前。 一盾侧面横撞过来,丁小瑶的银链缠上那人手臂,拉拽不动,跃上身就要缠他脖颈。那人挥手把她摔开,叶尉缭展臂接住。李花花趁机抢上,一圈圈细绳袭向封平平,封平平勉力以猎刀挡住。余恹恹水月骨切向李花花背后,一盾又撞向他。一圈人挤作一团斗作一团,全无章法,半招都出不到,只是各自抢着出招,乱着拆解。 “嘭”一声响,门扇被撞开了,一人抱着盾飞身出去。 外头看热闹的散开了大半,一些烛照灯火从门洞透进来,个人眼前一恍,就要看清对方形貌。 李花花抬手往地下一摔,一阵烟雾腾起来,两道人影先后从翁包包撞开的墙洞穿出去。余恹恹从后追上,一面盾直撞过来,他一跃让开,只见木盾落在地下来回转了几转,人已经跑了。余恹恹转头瞥了一眼封平平,招手叫上凌聪和丁小瑶,从墙洞追出去。翁包包也转身慢悠悠走来,看了看叶尉缭同封平平二人,问道:“你们杀了罗长老?” “是我,”叶尉缭道:“最后是我杀的。” “那你本事很大呀,”翁包包又想了想,问道:“那你愿意当我们长老吗?” “嗯?”叶尉缭苦笑一声,问道:“你们三尸门怎么回事?一阵抓人当门主,一阵抓人当长老?” “罗长老早就说过,谁能打赢他,谁就来当这个长老。我跟他打了几百,几千?好多回了,没有打赢。李花花也没打赢过他,后来都不肯当他手下转投了锦长老,现在还要厚着脸皮抢这个长老当,谁能愿意?你既然杀了罗长老,就算是打赢了,你可以当我们长老。”翁包包道。 “要是我不愿意呢?”叶尉缭笑问道。 “为什么?当长老不好吗?” “不好。” “啊?”翁包包愣了愣,一边费力想着一边慢吞吞说道:“你实在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只好我打赢你,你就不用当了。但是你杀了罗长老,我不一定能打赢。要不,你再多想想当长老的好处?或许就愿意了?我先去找李花花让他把长老的印鉴交出来,然后再来问你。” “长老还有印鉴,有什么用处?”叶尉缭问道。 “嗯,每个长老都有,集齐了才能……等等,你还没有当长老,不能先告诉你。”翁包包倒也不是真傻,摆摆手,往墙洞追过去,又撞开了一侧几片零碎砖石,真有些笨手笨脚。 这些个人一散去,叶尉缭忙拉着封平平往门口走,韦青卉和官承茂正蹲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往里头探看,看见他们走出来都是一脸欣喜,齐声叫唤。门口摔着一扇门板,板上有一具尸首,尸首上有一个盾。叶尉缭略略查看,那尸身胸腹间的骨头都震断了,碎骨只怕戳进了脏腑里头。 翁包包看着温吞吞一大团,功力深厚几乎不差罗佛佛多少,要不是性子迟缓也不至于连护法都不是。 再翻看了看尸身颈后,纹着三根竖线的印记。 “五哥,这是三尸门的人?刚才在屋子里想要打杀你们的都是三尸门的人?”韦青卉微微有些咂舌,问道:“刚才真该一个霹雳弹扔过去,把他们都炸死。” “连我也炸?”叶尉缭抬头瞪她。 “你这么凶干什么?我听竹影姐姐说你来了,连夜赶来看你,你还凶我!”韦青卉道。 叶尉缭再看看周围看热闹的又要聚拢来,也顾不上跟她吵,一抽手把门板连着尸首都带进房中,一脚踢向里头,拉起封平平往外走。封平平过门口时候在门板一角绊了一下,沉沉一歪,叶尉缭往他身前退了半步直接把他背上肩,偏头看他昏昏欲睡的样子,实在有些担心他能不能扛过去李花花兵刃上的毒物。 “初六怎么了?”韦青卉问道。 “先不说他,”叶尉缭反问道:“你的霹雳弹呢?” 韦青卉举手递给他一颗,叶尉缭叫她点着,一手拿过来就向背后房中丢进去,跟着背起封平平往外跑,官承茂忙拉上韦青卉一起跑。众人看他们拼命跑,也都四下躲开去。四人翻过了墙头,耳听着客栈里头一声爆响,“嘭嘭嘭”炸开了。 “六丫头一来就得炸房烧屋。”叶尉缭道。 “明明是你炸的!”韦青卉道。 第一百零三章 四人一路跑出白岳镇,到了镇外无人地方,叶尉缭仔细看过前后没有追兵伏击,这才寻了片土坡后面把封平平放下来,用树枝干草粗粗卷了根火把点着,叫韦青卉举着,再叫官承茂伏低守在坡上戒备。 叶尉缭自己蹲身下来,卷起封平平两边衣袖,都破了十余道口全不成形。 韦青卉举着火把凑近些照亮,惊得轻呼了一声,只看见两条手臂上密密交错着细细血痕,伤处虽细,见血虽不多,周围都晕开一片青黑颜色,着实有些可怖。她连忙翻出来一包布帛就要按在封平平手臂上,叶尉缭抬手挡住,瞥了一眼,问道:“道袍?” “我们一路跟着那个烧火道士过来,看他放你们门口,就帮你们先收着了。”韦青卉道。 “收着就好好收着,”叶尉缭摇摇头,道:“伤势不要紧,包也没用,这点小伤他很快就痊愈了。” “那不管他吗?”韦青卉奇道。 “这些毒,就算是小朱在这,只怕也不知道怎么管……” 叶尉缭说着从封平平背上解下来包裹,摸到一堆瓶瓶罐罐翻看了一番,金创药他是认识的,挑了些给他手臂上擦一擦。似乎是伤口刺痛,封平平一直低垂的眼微微抬起,看了看他,还是有些昏沉不醒的样子。 叶尉缭伸手摸到他脸,轻声叫道:“初六?” 封平平缓缓眨了眨眼,应声道:“嗯。” “李花花用的毒你识得吗?知道怎么解吗?你血脉中都是毒,我不敢乱给你吃解药,怎么办?”叶尉缭满心急切也只能压下来,柔声问他。封平平抬手叠在他手背上,眼睛倦得睁不开,张口似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几不可闻地说道:“没事,睡,一阵……就好了。” 叶尉缭只觉他手心滚烫,再往他脸上身上摸了摸,除开脑袋发凉别处都是热的,两条手臂还有腰背上的伤处最烫。 “五哥,初六到底怎么了?”韦青卉小声问道。 “李花花用的毒,多半是对照覃中吕的毒物炮制出来的,他当年帮过覃中吕一个忙,跟她换了毒物,却没去研制解药,反而处心积虑地钻研相生相克的毒性……”叶尉缭道:“初六是让覃中吕的毒物喂大的,寻常毒物对他没有用,这一回不同……也只能他自己扛过去。” “那他疼不疼啊……”韦青卉听得甚是难过,抬手用衣袖给封平平擦了擦额角的汗滴。 “那,那咱们回望仙楼,叫朱律给他看看,就,就不能解毒能少疼一点也是好的。”官承茂趴在坡上探头下来说道。 “朱律也来了?”叶尉缭问道。 “嗯,红叶姐说齐云擂难免有死伤,叫他来救死扶伤练练手。”韦青卉道。 叶尉缭探过了封平平脉息,脉象虽不平稳倒也没有断续,呼吸有时粗重,有时轻缓如沉沉入眠一般。叶尉缭放脱他手腕,倒向后坐着,盯着他闭目入定的脸看了有一刻,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两个先回去。” “我不!”韦青卉道。 “青卉小姐不回去,我,我也不回去。”官承茂道。 “初六是肯定不能去望仙楼的,全都是各门各派的人……白岳镇也回不去了。我们跟张竹影张姑娘还有约定,到履约时候了,倒不妨往齐云派的地盘躲上一阵。”叶尉缭偏头看看两个惹祸ji,ng,道:“你们要实在想帮忙,回去望仙楼把朱律带出来,带到栖真岩,我也有话要跟他说。” “茂茂去。”韦青卉道。 “六丫头你是不是听说红叶要去见证张姑娘比武就闹着要一起去,缠了红叶许久,她也不肯带你去?”叶尉缭问道。 “不是!我是担心初六!”韦青卉道:“担心你一个人架不住他,他这么大个,比你还大个。” 叶尉缭抬手要揪她脸,韦青卉跳起来就去搀扶封平平,叶尉缭怕她扯不动摔了他,只得站起身拉着他背上肩。韦青卉从旁扶着,一边赶官承茂快走。 官承茂跟两人约定了地方,又磕磕巴巴地交代了几句,这才走了。 叶尉缭一路背着封平平慢慢走,怕有追踪,途中绕了数条道路,兜兜转转许久还没走到乾坤街。韦青卉从旁护卫,一时煞有介事地转头四处看,一时回头来给封平平擦擦汗,看他两只脚都快拖地上了又催着叶尉缭再背高一点。 有她一路上闹腾着,叶尉缭虽一直悬着心倒也顾不上难过。 封平平中间醒来了几回,间或往他颈中蹭蹭脸,抽抽鼻子,闻着他味道似乎安心了些,复又昏睡过去。 “他这样得多久啊?”韦青卉问道。 “不知道。”叶尉缭道。 “愁人。” “嗯。” 叶尉缭想起当年便是这么守着毒发的崇堂先生,又想起,仪山之上初六也是这么守着他,那些时候更是生死未卜,茫然无依。偏头蹭了蹭封平平面颊,听闻他呼吸平稳,心下却仍是一片酸楚。 从乾坤街东侧绕过,韦青卉领路,走了一条小道到山门跟前。 天色微明,山门顶上映照出一角霞光,半山的树木也让晨光染亮了片片枝叶,半明半暗中,有一道飘飘出尘的身影就站在前面石阶上,石阶依山势绵延而上,尽头处没入一片晨雾。张竹影换了一身劲装,浅青色,当真如一道竹影俏丽山中。远远看见他们就轻飘飘跃下台阶,转眼到了近前,问道:“怎么了?” “竹影姐姐!”韦青卉叫着,一口气跟她说了前夜的事情。 “初六睡着不醒,我把六丫头带来充数了,对不住,先斩后奏了。”叶尉缭跟张竹影说着,把封平平放下来,叫韦青卉一道扶着他,抖开道袍往他身上一罩,自己也披了一件上身,看着张竹影,勉力笑道:“是不是还得梳个髻子?” “我来!”韦青卉拉着封平平坐倒在石阶上,五指作梳,拢住他头发往顶心盘了个道髻,再折了一根细枝充作簪子别进去。 叶尉缭坐在他身旁撑着他,正捉着自己头发往上提,张竹影一手攥着一截细枝,一手接过去他的头发,手势轻柔利落,一转一绕也给他盘了起来,仔细地别好木簪又转到前头看了看,抬手扶端正。 韦青卉同张竹影一人一边,各自偏头看着石阶上排排坐的两个假道士。 一个昏昏欲睡,一个抬手扶着另一个,抬头向她们笑了笑。 韦青卉回以一笑,张竹影原本抿着嘴要笑,忽低了头,跟着绕过两人便拾阶而上,韦青卉追着她跑去,叶尉缭背着封平平从后跟上。 四人走到山门跟前,张竹影跟守山门的道士说了带着青城派的师兄弟还有侯府的小姐上山,畅行无阻地走上去,却不入玉虔宫正殿,半途拐到山中小径上,绕山半匝,到了后山穿行入仙洞、真仙洞,从文昌洞出去,过洞天福地,经桃花涧,再抬头便可见前方山势高处一道飞崖凌空而出。 张竹影在前引路,脚不沾地一般沿着山石纵跃而上,过一道陡坡,转到了栖真岩上。 叶尉缭背着一大个人攀山远不如封平平如履平地的本事,韦青卉连拖带拽地帮着他扯住封平平一起上山,叶尉缭叫她躲开,她不肯听,脚下一滑还差点把两人一起带下去。幸好两只手从山岩上头伸下来,一只捞住了韦青卉,一只提住了封平平衣领。 叶尉缭抬头看,张竹影又向他伸出另一只手,他搭手上去,借了她一些力道,带着封平平飞身跃上。谢过张竹影,转头就去查看封平平情形如何,放他倚靠着山岩坐倒。 一旁韦青卉也让人给捞上来了,捞她的一身玄色衣裳,容色艳丽,更比霞光动人。忽红叶一双怒目看着叶尉缭,开口就要骂他,却忽然泄了气露出三分笑意来。 “还没死?”忽红叶问道。 “我也想你们了。”叶尉缭笑道。 “又牵扯到什么事情里头去了?就知道你一找着他就没完没了!”忽红叶喝道。韦青卉拉着她手摇了摇,道:“红叶姐,跟咱们也有关系,你之前跟我说过那个李花花……” 忽红叶拉她一把,两人凑到一旁去咬耳朵说话,叶尉缭看到后方站着的三个人。站在最前的也是一个一身劲装的姑娘,鹅黄衫子,鹅蛋脸,柳眉凤目,有些英气更有些凌厉,一眼望过来便像是要看穿一样。 想来便是“青城竹影,齐云墨华”的游墨华游姑娘。久闻大名,眼见她两个站在一处确是交相辉映,各有千秋。 张竹影跟他们逐一引荐了,游墨华身旁是一位道姑,她的同门师姐苏会芝,还有一位却是一个跟韦青卉年纪差不多的小少年,是大侠嵇士江的徒弟。封平平始终没睁眼看,叶尉缭也没上前去,就站在他身旁跟游墨华行了礼,告了罪。 游墨华回了一礼,道:“还是竹影请的见证人有信有义,这样都赶来了。”“游姑娘的见证人还有没来的?”叶尉缭问道。 “原本是我师父要来的,他走不开……”那小少年道。 “闭嘴。”游墨华道。 “……我替师父来看师娘。”那小少年道。“再叫师娘我就打你。”游墨华道。“嵇大侠是游姑娘的未婚夫。”张竹影悄声跟叶尉缭说了一句。 “可是,你是师父未来的妻子,就是我未来的师娘……” “回去我就休了他!” “没他就没他,我们这边就不算那个睡着的也多一个见证人,要不然把青卉给你。”忽红叶道。 “红叶姐!你说得我像是多余的一样!”韦青卉道。 “本来就是。”忽红叶道。 “多余的给我?”游墨华道。 “呜……”韦青卉要哭。 “好啦……”张竹影要劝。 一个栖真岩只听得一片笑闹,叶尉缭退后坐倒在封平平身旁,偏头看了看,他又抬了抬眼,正费力地从睡梦中想要醒过来,叶尉缭抬手摸到他额上,问道:“初六?” 封平平皱了皱眉,看着眼前忽然多出来的这么些人,嘟囔道:“又,这么多……” 叶尉缭给他揉了揉眉心,道:“人再多,我还是看着你。” 第一百零四章 还是游墨华的师姐苏会芝出声提醒吵嚷不休的四个人,忽红叶拉着韦青卉回来叶尉缭身旁,游墨华也把那小徒弟赶去另一边,只得要比武的两人面对面站在中间。 苏会芝高声说了两人比试的规矩,比三场,一场比轻功,一场比拳脚,一场比剑法。 叶尉缭击掌喝了声彩,韦青卉给他帮腔,对面小徒弟也跟着慢声细气地喝彩,让游墨华转头瞪了。张竹影微微偏头,向着这边三醒一睡的四位见证人笑了笑。 苏会芝从袖中取出一朵绢花,一层细瓣一道颜色浅浅淡淡地晕染开,十分ji,ng致。张竹影同游墨华折树枝较长短,游墨华那一半稍长些,苏会芝于是将绢花簪在她发髻上,游墨华伸手按牢,同张竹影笑道:“来追我吧!” “好!”张竹影扬声答应了。 游墨华说着一晃而起,一道黄衫凭空临风转眼就离了栖真岩依山势而去,如飞仙般直上云天。一道青影不疾不徐地直追而去,如山岚,如云雾,始终缭绕于黄衫身后,远看仿佛新叶托花萼,袅袅生长。 “只要绢花离了发髻就算摘花的赢!一个时辰都没分胜负算簪花的赢!只比身法,不可打斗!”苏会芝仰头向两人喊着,两人却早就远远飞身向山巅而去。 栖真岩上余下的人或坐或站也都仰头看上去,韦青卉大赞两人厉害,跳着想攀上山追看,忽红叶把她按住了,捞着她一道坐下来,跟叶尉缭还有他身旁呼呼大睡的封平平排排坐。对面苏会芝道长到底端庄些,仍是笔直站着。那小徒弟也不敢坐,陪着她站看。 “游姑娘的轻功竟然跟张姑娘不相上下,”叶尉缭凑着跟忽红叶说话,讨饶的语气:“只是一溜烟就跑远了,咱们这些见证什么也见不着。” “你追去,青卉追不上,你还能追不上?”忽红叶道。 “追不上,在歧坪时候就被张姑娘追得四下乱窜,转转折折出尽了法子才躲过去。”叶尉缭道。 “你是不敢从他身边走开,少跟我绕!” “红叶,”叶尉缭偏头看了看她,问道:“为什么是不敢?就把他放在你跟前我有什么要担心的?他小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你还给他买糖人,教他唱歌,他老喊你胡唧唧……” “他现在哪有丁点小时候的样子,不是你认着不放,谁知道他是谁?”忽红叶瞪眼看着叶尉缭,还有他身后垂头睡着的封平平。 “他是初六。”韦青卉一颗脑袋凑到忽红叶手臂旁,脆声道。 “别cha嘴!”忽红叶把她脑袋推过去,盯着叶尉缭道:“还说小时候,小时候你跟他离开定波湖,一走就是好几个年头,从来连个音讯也没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苏把你从牟神医坟前捡回去,你知不知道你那时候是什么鬼样子,我就想着,他从此没了你就再也不用过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你偏偏又把他找回来,找回来第二句话都没有又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你就跟他过去吧!我一生中第一个好朋友是你,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心中却没有朋友,只有你这个弟弟。” “红叶……”叶尉缭倒也没想到她发了这么大脾气,一时语塞,微微摇头道:“不是……” “别跟我说,你就是说得再好,我也不想理你了。”忽红叶道。 “红叶姐,”韦青卉捉着她衣袖摇了摇,道:“别不理五哥,他也不想这样。初六挺好的,他现在那么难受,别怪他。” 叶尉缭偷着跟韦青卉眨了眨眼,谢谢她帮腔,正要跟忽红叶再说些,身旁封平平忽然闷哼了一声,叶尉缭掉头捉住他手腕探脉息,另一手按到他额头上,翻开眼皮看了看。韦青卉也挪过来跟前,又帮手擦了擦汗。 忽红叶一旁瞪着他三个,独自生闷气。 封平平手上一挣,险些甩开叶尉缭的手,叶尉缭抬手拿住,把他两只手都稳稳地按在手底下,轻声叫他。封平平猛然睁开眼睛,周身都抖了一抖,看清楚眼前是他,咬着牙忍住了没再抖,眼皮一下比一下低,用力睁着也睁不开。 叶尉缭展开手臂环住他肩,轻轻拍了几拍,哄着他又睡过去了。 “……只有你还把他当做是当年那个小孩子。”忽红叶道。“嗯?”叶尉缭想了想,又回头看看封平平,莫名地有些脸热,道:“我没有……” 一旁传来忽忽两声动静,游墨华同张竹影自上而下折返回来,仍是一个跑,一个追,前后相差似乎触手可及却也偏偏差之毫厘,张竹影落到栖真岩上探手往前一摘,游墨华临空一翻平平地打了个转,往一侧岩畔飞身出去,张竹影随后抢上,两人先后落下飞崖。韦青卉大呼小叫地追去那一侧跟苏会芝和小徒弟一起向下看,小徒弟陪着她又大呼小叫了几回。 “游姑娘锋芒更盛,张姑娘更稳妥些,一个时辰考较下来,难说是张姑娘的赢面大些。”叶尉缭道。 “你跟我们划清界限,倒不怕麻烦张姑娘。”忽红叶道。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就不是名门正派的了?” “我跟初六惹下事来,早晚会牵涉到侯府,却不会牵涉青城派。跟张姑娘也只是歧坪并肩一战,权衡之下不得不麻烦她,这一趟过来更没什么人知道……我是不愿麻烦你们任一个的。”叶尉缭道。 第4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4节 忽红叶偏头看着他,轻叹一声,道:“我就是气你这个。”“我知道。”叶尉缭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王凤玉也来了。”忽红叶道。 “因为仲家?”叶尉缭问道。 “嗯,他想看看他们,还有谢贤坤跟着一道来。舒卷没来,他腰腿一直不好。小苏跟他们说过话了,不让他们乱来。” “那就好。” “均梅姐姐没来,自从你们走了,她也离开了定波湖,这么多年都是独自浪迹江湖,走了好多好多的地方,就回去看过我一次。我也想像她一样做个游侠,自由自在……一直舍不下师父。” “魏大娘的头痛好些了吗?” “自从你跑去仪山,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头痛一日比一日不好。” “红叶,我是真的回不去,”叶尉缭看着趴在崖边的韦青卉,低声道:“不说外面的事情,府里面侯爷,二少爷,都容不下初六。” “二少爷谁都容不下,到他当家的日子,我们就都散了。”忽红叶冷笑了一声,抬手拍拍他肩,道:“这么想想,也不气你了!你就在外头跟他闹腾吧,说不好,有一天我们都找你去!到时不许再划清界限了!” “那我得好好想想……”叶尉缭笑道。 “你敢!” “不敢不敢。” 两个笑着说着,张竹影又追着游墨华从他们身侧跑过去,便如两道清风拂过山间,忽近忽远,悠悠荡荡。韦青卉又跑来这一侧看,低头却看见山下又到了两个人,忙挥舞着手臂喊道:“茂茂!茂茂!这里!小朱哥哥你来啦!” “小朱!”叶尉缭翻身就跃下栖真岩,一手提着官承茂,一手拉着朱律,忽忽而上,把两个都丢在封平平跟前。 朱律也不多话,查看过伤处,搭手就给封平平把脉。叶尉缭正小心看着,官承茂拉了他一把,道:“叶哥,我回去撞见苏管家了,他让你明天开擂时候过去一趟。” “你又不结巴了?”叶尉缭笑着问道。 “他本来就是学苏管家说话学成小结巴,一见苏管家就吓得不敢了。”韦青卉道。 “青卉小姐,苏管家说他知道是你炸了白岳镇的客栈,他说过不许你乱动霹雳弹,正拉长着脸生气。让你回去交代清楚,这一趟到底带了多少出来。”官承茂口舌十分灵便地说道。 “明明不是我!茂茂你这个叛徒,为什么不供出五哥!你还是结巴着吧!”韦青卉气得跳起来。 “霹雳弹总是你带的。”叶尉缭笑道。 “我没炸!”韦青卉道。 忽红叶把他们一堆推到一边去,让他们不要吵朱律,还去跟苏会芝告了个罪,这边的见证人忽然又多了两个,想要打包送去对面,对面两人都婉拒了。 朱律原本跟封平平对着垂目入定,眉头忽然皱了皱,睁开眼来盯着封平平看了好一阵。叶尉缭忙凑到他跟前,沉声问道:“怎么样?” “奇怪。”朱律道:“很奇怪,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脉象,他像是中了无数的毒。” “他身上是有无数的毒物,又新中了一样。” “牟先生临死时候,脉象也是这么左冲右突,仿佛各种毒物在体内交锋。只是牟先生的脉象更乱,全然收束不住。你弟弟的脉象如暗流涌动,乱到极处,归总起来仍是顺流而过……我开不出解药,再多解药投下去都是没入乱流之中。”朱律偏头看了看叶尉缭,道:“只能等他体内各种毒物自行交锋,自行停歇下来。” “我也是这么想……”叶尉缭道:“只要性命无忧……” “他只要能一直睡熟着,不运气抵挡,不强行扰乱,应该不会有事。怕他再疼醒,吃些安神镇痛的药也好。”朱律说着,拿了两颗药丸给他塞进嘴里。 叶尉缭捏着他嘴巴,揉着脖子给他送服下去了。封平平脑袋栽得更低,沉沉要倒,叶尉缭索性扶着他侧卧在山岩下。抬头看到忽红叶走回来,道:“交给你帮我看一阵,我去跟小朱说几句话。” “什么话我不能听?”忽红叶问道。 “那可多了。”叶尉缭笑着跳起来,躲过了忽红叶一记打,拉着朱律跃下栖真岩,接连跃过几块巨大山岩,落到一处矮岩的凹处。 忽红叶站在栖真岩上远远看着,朱律本来八风不动的样子,似乎也让叶尉缭所说的吓了一跳,拉着他看他脖子。叶尉缭拉开他,又跟他说了些什么。朱律整个人都有些微微抖颤,最后竟而放声哭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叶尉缭带着朱律攀回来栖真岩,他盘腿坐在封平平面前,一手拿着他手腕,两只眼睛红红地盯着他不动,仿佛要把他五脏六肺都看个透。 叶尉缭拍拍朱律肩膀,轻声道:“别弄醒他……”“嗯。”朱律带着哭腔应了一声。 “你到底跟小朱说什么了?惹得他这么哭!”忽红叶喝问道。叶尉缭蹭到她身旁坐下,低声笑了笑,道:“没什么,想起一些跟牟神医有关的旧事,告诉小朱知道。” 忽红叶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垂目看到朱律捉着的手腕,眼角微一眯,忽然想起点什么,翻手捉住叶尉缭手腕,看见十分相似的一道疤,同样的利刃划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我们离开仪山之后,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了?” “这个?”叶尉缭抽回手去,笑道:“这是我们歃血为盟来着,小时候认的兄弟,没正经结拜过,在山里闲来无事就补上了。” 忽红叶一拳掏在他心口,叶尉缭往身后山岩一撞,捂着胸大声呼痛。“诶哟!红叶杀人了!” 忽红叶啐了一口,怒道:“你当我问小朱问不出来吗!”“只要我不在跟前,你再发火也是冲小朱发,我有多远躲多远。”叶尉缭笑着一转身往朱律那一边挪过去,斜斜坐在封平平身旁,低头跟朱律一道看着他。 张竹影追着游墨华恰好从岩上经过,两人满山跑了这些个来回,脚步都有些迟滞,虽不复初时的飘飘出尘之姿,仍是各展本事凭着身法巧劲腾挪一个躲闪一个变换着方向探手出去。只是脚步慢下来,张竹影忽然就听见叶尉缭那一声惨叫,他叫得跟真的一样,张竹影不由地顿了顿,偏头看过去一眼,看到他并无性命之忧,不过在笑闹。 这一顿的瞬间,张竹影脚下踩松动了一块山岩,猛然一坠,一串大小碎石骨碌碌滚落栖真岩。 一直仰头看着的韦青卉和那个小徒弟都叫起来,韦青卉回头大声喊道:“五哥你们不要吵了!张姑娘都踩空了!” “六丫头,”叶尉缭小声向她喊道:“你更吵……” 张竹影一脚踢向岩面,提气一纵,复又向游墨华追去,只是原本不过一步之遥,现下少说落后三步,再要够到那一朵绢花更是遥遥不可及。 两人又绕山一转先后跑了回来,远远地玉虔宫传来一阵钟声,悠悠回荡。 “巳时已至!”苏会芝喊了一声。 游墨华当先落下栖真岩,身影一晃,俏生生站定在苏会芝身旁,抬起一只手扶了扶鬓边花,绢花有些歪斜,却仍是颤颤地停留在发髻上。她笑望着随后而至的张竹影,张竹影也大方一笑,虽当先输了一场仍是不惊不恼,道:“游姑娘赢了。” 游墨华上前一步,一手举起来凑到她脸前,张竹影抬眼看着她手有些不明白,她一指伸开点在张竹影眉心,凑得近,轻笑道:“走神了。” “我……”张竹影待要辩驳,出口又顿住,低着头微微有些脸红。游墨华一点即退,站开一步,扬声道:“这齐云山我熟悉,原本就占了便宜,这场不算!”“不是这么说,定了规矩就是规矩,总不能再去青城山跑一趟。”张竹影道。 “怎么不能去?”游墨华问道。 “那……总有理由,不是再也比不完了?”张竹影道。 “往后再说往后的事,咱们先把今天的比了,还有两场,张姑娘可要一心一意地跟我比武。”游墨华笑道。张竹影红着脸点了点头,抬手相邀,道:“游姑娘请了!” 叶尉缭又从旁喝了声彩,游墨华同张竹影一道偏头瞥他一眼,叶尉缭噤了声,左看看忽红叶,右看看韦青卉,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忽红叶瞪他一眼,韦青卉眨巴眨巴眼睛,也是不懂,转过去专心地看比武。 游墨华清叱一声,仍是一掌当先抢上,张竹影轻手抵住她手腕,身形一转,流云一般带着她腾身转了半圈,游墨华顺势一腿一拳向她袭去,张竹影双掌架在她拳上轻飘飘翻身落到她身后,一掌拍下,游墨华抬手接住,旋身撞过去……两人的拳脚功夫施展出来互有进退,各自妙曼,一招一式又凌厉又漂亮。 飞崖之上,山风之中,便如一双仙子共舞,几欲出尘而去。 栖真岩上众人再没有吵闹的,一个二个都看得目不暇给,唯恐一招一式漏过去就已经分了胜负。这么看了一炷香的时候,又一炷香的时候,再……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也过去了,两人的本门招式似乎都出尽了,再遇到也不用同一招对应,换个法子拆解,各自还施展了些古怪招式出来,有旁门的,也有旁人的,还有临时凑出来的一招,边打边想尽了办法拆招换招,比起打赢对方,更不愿在出招上落了下风。 韦青卉从一早就全神贯注地看着,看到这一阵她们越打越慢,禁不住打了个哈欠。想想难得有这么个一睹两位女侠比武的机会,揪揪自己脸,撑着不肯睡过去,还偏头看着地下的封平平叹了口气。 “怎么?”忽红叶问道。 “你说初六可不可惜,全武林不知道多少人想看这一场比试,他明明都到跟前了,整个都睡过去了。”韦青卉道。 “他能不能醒都不知道,轮得到你心疼这个?”忽红叶奇道。 “肯定能醒!”韦青卉道。 叶尉缭一旁听着,站起来拍了拍韦青卉脑袋,笑道:“饿不饿?我给你们寻点吃食去,打这么久了,张姑娘和游姑娘也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打下去。” 对面苏会芝听见,行了一礼,道:“备得有斋饭,我去给各位都取一份来。” 众人一起谢过,苏会芝下了栖真岩去取饭菜,留下那个小徒弟独自见证,他深感责任重大,看得更是认真,瞪着眼睛半天都不眨一下。 叶尉缭想着斋饭太素,仍是溜下栖真岩,去打了几只山雀烤熟,用荷叶包裹着揣回来。回来看见张竹影和游墨华都暂歇下来,正在分食饭菜,他们这边也放了一只食盒,取出来好些青菜豆腐,韦青卉扒了几口饭,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叶尉缭偷偷取了荷叶包裹出来,往她碗里丢了一只烤雀,给忽红叶和朱律也都分了一只,对面三位都是道门子弟,闻见烤r_ou_香气,抬眼看了看就算。只有那小徒弟可怜巴巴地看过来,口水都快流了一地。叶尉缭看得心软,走过去,双手捧着荷叶包裹向三人告了罪,招手叫那小徒弟往跟前来一点,给他碗里也丢了一只烤雀。 这才坐回封平平身旁,一边自己大口吃,一边把小小的雀腿r_ou_又撕得细细的往他嘴里塞进去,再用调羹喂一勺豆腐羹,托着他下巴让他慢慢咽,这么着仔仔细细地喂了许久,让他吃了一顿饱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扛过去。 午间一顿饭吃过,张竹影同游墨华各自休整了一阵,自申时又站起来比过。 韦青卉倒是枕着忽红叶的腿睡过去了,前夜一夜没睡,这一会睡得十分香甜。朱律哭累了,也歪在一旁打了个盹。忽红叶问叶尉缭要不要也睡一阵,他靠着山岩歪着头看过来,轻轻摇了摇,道:“睡不着。” “睡你的!我看着初六。”忽红叶道。 叶尉缭笑了笑,承蒙她一片好意,虽然睡不着也合起一双眼睛闭目养神。耳中有时能听到两位姑娘清叱呼喝,拳脚忽忽生风,近处能听到封平平的呼吸声,睡得沉沉的,一呼一吸又缓又重。 中间似乎真的迷糊过去一阵,不长,转瞬就把自己给惊醒过来。 猛一睁眼,栖真岩上日光都有些黯淡下来,凉风习习,两人竟生生地比了一天比到了黄昏近晚时候。 低头看着封平平仍旧熟睡,朱律已经盘腿坐在他身旁,仍旧在钻研他的脉息。再往一旁看过去,忽红叶正迎着他看过来,叶尉缭点了点头,算作谢过,有她在到底安心睡了一阵。忽红叶轻哼一声,微有些笑意。韦青卉蜷在她身边,枕着她腿又翻了个身,照睡不误。 再看看张竹影和游墨华人手一柄长剑,双剑相击,锵锵作声,却已经斗到了第三场,比兵器。 “拳脚谁赢了?”叶尉缭问道。 “打和,谁的功夫都没有高出许多,不下狠手制不住。”忽红叶轻声道。 “也是,两人旗鼓相当,斗个尽兴就是了。互相切磋,也不是非得一较高下。”叶尉缭道。 “比剑比得更凶了。”忽红叶道。 叶尉缭听了,忙凝神看去,两人的剑法也不知比了多久,似乎又到了互相切磋过全套剑法更加费心出招的时候,各自的剑法轻灵之中夹杂了些许凶狠,不讲招式好看,只拼一剑封喉的锋锐。 张竹影长剑向前一递,半途一转,薄薄的剑锋微一抖,却是绕了个弧形斜斜切向游墨华身侧,去势刁钻,游墨华一时不及回剑抵挡,拧身退开。 “嗯?”叶尉缭愣了愣,张竹影这一剑倒是化用了封平平弯刀的招数。 游墨华纵身又上,一剑抖开挽出了十七八朵剑花,触目生寒,仿佛化身无数一样,这一招倒使得颇有大家气象,只是气力不济,招式用得有些虚了。张竹影仿佛也看破了,站定不退,长剑直出,锋锐无匹的一式破剑花而去,险险递到了游墨华身前。 “嗯……”叶尉缭想了想,这一剑似乎化用了他自己的刀法。 以刀法用剑,厚重有余,轻灵不足,也是她两个斗到此刻都疲累异常,不再有那许多身法变化,所以拙能胜巧,让张竹影接连两剑都占了上风。游墨华退而复返,她长于进击,并不肯处于下风,一剑横扫,招式之中也不仅仅是齐云剑法,更端严,更凌厉,总觉得是内劲更见悠长的人用的剑法……看那小徒弟眼睛亮亮的样子,或许是那位嵇大侠的武功。 张竹影挥剑斜斜划过,连着在她剑身上敲了许多下,叮叮叮一串响作一声。 游墨华撤手倒着递出一剑,这一回换张竹影退开,两人两下站着,各自凝神思索下一剑要如何出手。 晚间苏会芝又去取了一回吃食,众位见证人分而食之,她两个只是站着,不应不理,也不吃。其后斗得越来越慢,许久拼上一招,然后各自琢磨良久。苏会芝出言建议这一场仍算打和,两人互相看了看,都动了胜负心,并不愿意,于是继续比下去。 夜里朱律和那个小徒弟又睡了,韦青卉饿醒来了一回,睁眼看到天都黑了,生生错过了一大半比武的看头,闹着不依,忽红叶按着她不许吵。韦青卉委屈地撇着嘴看两个人对面站着一动不动,各自低头冥思苦想,看了好一阵没看出什么门道,又困了,复又枕着忽红叶睡过去。 张竹影和游墨华这一场比斗从天明比到天黑,漫漫一夜过去,又到了卯时。 两人刚刚拼了一剑,各自退开,持剑而立,剑尖闪过一星光芒,却是山边第一道晨光映照过来。 随即四下愈发光亮,两人对望着,都看见对方形容狼狈,发髻凌乱,衣衫上也有剑锋带出的裂口,也看见对方双眼明亮,闪闪地映着光,不由地互相笑了笑。张竹影的剑尖当先垂落下来,游墨华也跟着提剑竖立,两人互相抱着拳,同施一礼。 “来年,咱们青城山再比过吧!”游墨华扬声道。 “好!咱们这一年里各自多学,多练,来年再比!”张竹影笑道。 叶尉缭又从旁喝了声彩,两人都转头看过去,这次没有瞪他,都笑得十分欢畅。各位睡着的见证人也都给他喝醒了,看见两人握手言欢,纷纷笑着恭贺。栖真岩上一派其乐融融,到后来也没分出高下,只是尽兴。 第一百零六章 张竹影与游墨华均是筋疲力尽,各自坐倒,忽红叶和苏会芝分别照料两人,渡气调息,舒展筋骨。韦青卉同小徒弟ji,ng神了一阵,又瞌睡得直栽脑袋,游墨华赶那小徒弟下山去找他师父去,忽红叶叫叶尉缭带着韦青卉找苏管家去。 叶尉缭点着头,齐云擂开擂,是该去见见苏水朝。点头是点了,却不应声,低头看着一旁仍旧昏睡不醒的封平平,齐云擂不能带他去,白岳镇也回不去,三尸门y魂不散说不定埋伏在什么地方……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丢下。 “叶哥你去吧,我看着初六。”朱律从旁说道。 叶尉缭听得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有朱律看着倒不怕封平平中的毒有什么变数,只是朱律的功夫实在稀松,再有什么意外就不顶事。于是转头看向忽红叶,眉眼带笑,撇着嘴,一副欲言又止又唯恐对方不问的样子。 忽红叶正拿捏着张竹影的手臂,不及打他,脚尖一勾一送踢起一粒山石朝他砸来。 叶尉缭张手捞住,笑道:“红叶,反正你也要陪着张姑娘……” 忽红叶板着一张脸,微微眯眼,喜怒不形于色地看着他,他反而说不下去了。 还是张竹影解围,转眼看过他两个,笑道:“叶兄放心,我们一道看着封兄弟。”“还能一直呆在这栖真岩上?”游墨华在一旁说道:“开擂了,擂台是摆在山脚下,就怕有师叔师兄领着其他门派有头有脸的人上山来各处走走看看,逮个正着。咱们比武也只有我师姐知道,让师父师叔抓着了,要罚我的。” “这倒是,我们这就走……”叶尉缭忙道。 “……先给这个睡不醒的见证人换个地方吧,”游墨华倒没有要赶人的意思,还仔细思索起如何安置封平平,道:“我们住小壶天,都是女弟子,不能带他去。从前面那条山道拐下去是珠帘洞,洞洞相接,十分隐秘……实在不是待客的地方。这样吧,去云崖湖。远是远了点,还要翻两个山头,过了观音崖和白云崖就到湖边了,那里有一处住所是夏日避暑的去处,平常只有几个守林道士住着,这一个月多半都没人,全给叫去齐云擂值守了。” 游墨华自顾说着,苏会芝拉了拉她手显是不甚赞同,游墨华转头去跟她说了阵悄悄话,转回来跟大家一笑,道:“走吧。” “多谢游姑娘。”叶尉缭道。 “我是看张姑娘的面,可不是看你的。”游墨华道。 “那是自然,”叶尉缭转头向张竹影施了一礼,道:“多谢张姑娘,今后张姑娘再有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就是!” “好,”张竹影笑了笑,道:“不跟你客气。” “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让这两位姑娘帮着你。”忽红叶嫌道。 “还有我!”韦青卉忽然ji,ng神起来,喊道:“红叶姐还有我,我也要帮五哥看着初六!” “你是不敢去见苏管家。”忽红叶道。 “红叶姐……”韦青卉撒赖。 几人说说笑笑地陆续站起来,朱律搭手帮叶尉缭把封平平扶起来背上肩,一众人下了栖真岩,苏会芝先回小壶天去了,帮忙掩饰游墨华行踪。 云崖湖路途不近,忽红叶叫叶尉缭先走,她们带封平平过去。叶尉缭于是去砍了两株小树,修下枝条,忽红叶和韦青卉搭手帮他绑了一副担架出来,扶封平平躺上去,四位姑娘一人一角把他给抬起来。 “初六才是,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叶尉缭笑道。 “别看了,给你弄不丢。”忽红叶道。 叶尉缭重重一抱拳,向着四人一一谢过,又低头看看沉睡的封平平,他面色柔和,眉头没再皱着,仿佛就只是睡着了,睡得安安稳稳的。叶尉缭又跟朱律点了点头,把封平平的安危交付给他,这才转身走了。 没再回头,大步转过栖真岩下的山脚,也没再听闻那一行人的动静。 心中正自有些空落,抬眼看见官承茂一路挥着手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叶,叶哥,我又来,我来接你们。” “嗯?你几时走的?”叶尉缭奇道。 “叶哥!”官承茂快哭了。 “好了好了,气喘平,你这么来来去去的干什么?” “青,青卉小姐自己不敢回去,怕苏管家骂,赶我回去替她认错。苏管家才不理我,要加倍罚她,还要让我一起受罚。青卉小姐呢?我这趟再不把她找回去,要三倍挨罚了。”官承茂哭兮兮地说着,喘过来气仍是说得十分流利,一点也不结巴。 “别忙哭,我先问问你,苏管家不是说要见我,是说让我开擂时候过去,为什么?” “我就是要跟你说呢,昨天还不确实,今天苏管家问清楚了,仲家的人来了。” “……哦。” “午时开擂,就快到了,咱们赶紧去吧!”官承茂道。 “走。”叶尉缭拉着他就往山前跑去,轻功提起,跑得官承茂只觉耳畔生风,全凭他一只手拖拽着向前,一边勉力大喊道:“那青卉小姐呢?” “在路上。” “叶哥你别骗我……” “说了在路上就是在路上。” 韦青卉兴高采烈地抬了一阵担架,又累又困,甩手丢给朱律,自己蹭在忽红叶身边脑袋往她肩上栽,仿佛走着路也能睡着了。 “人家打了一天一夜的还没说累,你怎么回事?”忽红叶问道。 “红叶姐我悄悄跟你说,我背着好多东西呢,可沉了。”韦青卉道。 “你到底带了多少霹雳弹?”忽红叶只觉得有些头疼,一时深感苏水朝这个管家当得不易,道:“行了别跟我说,别闹得小苏连我也罚,他收拾你跟小叶就够忙的了。” “我能瞧瞧你的霹雳弹不?”游墨华转头回来,笑道。 “好呀,等到了地方,我拿出来给墨华姐姐你仔细看,教你用,这会你们都空不出手,别一分神把初六摔了。”韦青卉道。 “青卉,你待封兄弟真好。”张竹影道。 “初六就是让人一看就可c,ao心了,我刚见着他的时候,他师叔也死了,房子也烧了,还有一群人想杀他,另一群人嫌弃他,好可怜。”韦青卉想了想,又道:“他还不会说话,半天没有一句囫囵话,愁人。” “你是让你五哥给带歪了,谁知道你们眼里看见的是什么人。”忽红叶道。 “是初六呀。”韦青卉笑着,伸手点了点担架上封平平的鼻尖。 “你可别喜欢他。” “红叶姐你说什么呢!” 韦青卉闹着去挠忽红叶,担架跟着晃,前头张竹影忙出声劝和:“别闹了,担架要翻了。”一旁游墨华只顾仰头大笑,笑得颤,担架也跟着她颤悠悠。 担架上的封平平仍自呼呼大睡,全不与他相干。 这么说笑着走了一路,倒也不觉疲惫,游墨华领路,一行五人再加一个睡倒的一道绕山转水,从无人的小径上穿cha而过,行经两道山峰,迎面而来的风中带着泠泠水意,再转过一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群峰环绕之中有一片清幽水面,波光粼粼,湖风习习,临岸浅水是一片碧绿的莲叶,星星点点的花苞缀于其中,偶有几枝盛放。岸上有一处小楼,两层高,黑瓦白墙掩映在茂密树木之中,没有院墙,只得一处柴房,一张摆了几只莲蓬的石桌同几个石凳。稍远些有一处木制亭台,半在岸上,半在水中,亭台四周缠藤绕柱,开着几朵艳色的花。 第4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5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5节 “这地方好!”韦青卉拍手道。 游墨华当先进去里里外外看过,空无一人,剩余四人这才将封平平抬了进去,寻了一间厢房放到床榻上让他接着睡。 迢迢跋涉,总算平平安安地把他藏到了这么一处深山幽地,各人都歇下一口气。游墨华同张竹影取清水整理形容,再换上一身整洁道袍,这才往小壶天去。忽红叶重任在身,跟朱律一道寸步不离守着封平平。韦青卉各处乱转了一圈,回来在相邻的一间睡着了。 云崖湖畔一片宁静,到后来只剩下一个忽红叶还醒着,眼皮忽一垂,差点也睡过去。 忽红叶猛一抬头,有些心惊,跟着耳中听见有人一路奔来,前后两个,听着是张竹影和游墨华的脚步声,跑得疾,就算她两个返来探看,也不该是这样的步法。随即隐隐地听到更多脚步声,交杂纷落,毫不掩饰地一路奔袭而来。 忽红叶直直起身,双手一抬,六柄飞刀夹在指隙间。 厢房的门跟着推开,张竹影和游墨华闪身进来,各自都有些神情紧张,道:“有人来了……”“朱律带他走!”忽红叶喝道。 “走不脱了,云崖湖只有一处山道进来,水路也难出去,从山下过,得有闭气的功夫。”游墨华一转头瞪眼看向外面,怒道:“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找来的。我跟竹影走回来远远就看见他们从林中包围过来,抢在前头先来跟你们说一声。” “什么人?”忽红叶交代朱律守着封平平,边问边往外走。邻间韦青卉也惊醒来了,跳出房追上她们。忽红叶叫她躲回去,她也不吭声,只是紧跟着。 “没见过,也不是望仙楼的客人。”游墨华道:“大白天藏头露尾,不是好人!” “许是三尸门的人。”张竹影平声说道。其余三人都暂停脚步看了她一回,张竹影点点头,道:“是冲封平平来的。” 四人互相看了看,各自神情坚定,互相点了点头,都决意要保护这个交托到自己手中的封平平。忽红叶转身对着两扇门,抬脚踢开,四人齐齐站出去迎向来敌。 第一百零七章 门外站着三个人,只有三个人。 远远听见的纷乱脚步并不见那许多人迹,忽红叶放眼四顾,水岸一侧林木环绕掩藏着许多来客。张竹影低声交代了一句,闪身绕到小楼侧后方,两下守住。游墨华同韦青卉分立忽红叶两侧,一个出剑,一个举起一张小小连弩,各自全神戒备。 忽红叶看回前方三人,当前一个长身宽肩,方面阔口,一身锦衣玉带倒也有些丰神俊朗的意思,一时看不出身手。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俱是高手。男的外家横练功夫十分了得,脸上都生着筋r_ou_一般。女的背着一柄剑,足足有寻常长剑两倍宽厚,黄脸细眼,面相有些愚钝,一抬眼却是一道ji,ng光闪现。忽红叶不言不语地打量过三人,盯回到领头男子脸上。 那男子略略抱拳,礼数周到却没几分恭敬,扬声道:“敢问朱律朱先生可在?”“你找朱律?你们都是来找朱律的?”韦青卉奇道。 “果然是朱先生到此,”那男子说着走上前来,道:“我家主人想请朱先生到前面半山居一叙,有些医理药性要讨教。” 忽红叶一手轻摆,三柄飞刀钉在他鞋尖前,直没入土。那男子暂停下脚步,身后两人就要抢上,他轻轻抬手拦住了。忽红叶另一手举着三柄飞刀,冷声道:“不许近前,不论谁再走近一步,这刀扎的就是谁。” “游姑娘,”那男子偏头向游墨华问道:“这是你齐云派的地盘,我们是你齐云派的贵客,何故如此无礼?” “你们是什么贵客!我怎么不知道?半山居哪有你们这些恶行恶状的,住的都是常年往来的功德主……”游墨华说到这里忽然一怔,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带朱律去见谁?” “游姑娘猜得不错,咱们是徽州知府的人。”那男子道。 “我没见过你们。”游墨华道。 “咱们一行近百人,几个下人游姑娘自然没记着。”那男子道。 “我不信,齐云擂开擂,徽州知府在山脚下擂台前坐着,谁遣你们来的?不论谁遣你们来,哪有带着这么多人还要躲躲藏藏四周包围,这是延医的阵仗?”游墨华道。 “游姑娘误会了,”那男子跟着向一侧林木中瞥了一眼,道:“咱们一直住在半山居,虽然齐云派上上下下尽心招待,咱们也不能闲着,还是在四下都布了人守卫。早上有守卫说看见游姑娘同朱先生从小路经过往云崖湖来了,再往上一级级禀报,这才得了令要请朱先生。这些人跟我们不是一路也不是齐云的客人,或许中间走漏了消息,他们从后跟来了。” “满嘴胡话!我们到齐云多少天了,要请小朱什么时候不能请,偏偏候着他离了望仙楼?你们怕什么?躲什么?”忽红叶道。 “不敢,”那男子稍稍低头,道:“实在是偶然知道朱先生经过,趁便行事。再有就是,这些人虽然不是一路,他们所图我多少知道些,不是朱先生,也不是诸位姑娘,诸位姑娘不妨和朱先生一道往半山居去,免得被这些闲杂人等惊扰。” “你叫什么名字?”韦青卉忽问道。 “程寻……” “你是不是咬回去一个字?”韦青卉追问道:“你脖子转过来我们看看,有没有三道竖纹,要真没有我们跟你走也成啊!” “青卉!”忽红叶喝道。 那个叫程寻的同身后三人倒干脆利落地转过头露出而后脖颈,扯低衣领给门前三人看了。或粗或细或黑或白的三根脖子,都只是一截脖子,没有三道竖纹。 “诶呀……”韦青卉自知说了大话,吐吐舌头,偏头看着忽红叶讨饶。忽红叶没工夫瞪她,只是瞪眼看着程寻三人,道:“三尸门锦长老的易容功夫神乎其技,要掩饰一个小小刺青还不容易?你们既然混进齐云山做客,自然不会露着三尸门的印记招摇。” “几位姑娘真不好说话,”程寻转头回来,扬声道:“我们要请的是朱先生,还是请朱律先生出来说一句吧!” “你别喊他,”忽红叶道:“小朱听我的,他不会跟你走。我们谁都不会跟你走,就守在这里。你这些花言巧语的功夫浅薄得很,想糊弄谁?” “游姑娘,”程寻转头又问游墨华,道:“知府大人的面子,游姑娘也不给吗?” “即便你当真是谷大人的手下,我此刻不能信你,也不能把任一个人交给你。”游墨华一咬牙,喝道:“今日之事是我游墨华一人做下的,跟齐云派上下没有半分干系!” “那可不是游姑娘一句话就能说开的……”程寻正说着,韦青卉脆生生地呵斥了一声打断他,道:“今日之事跟我侯府有关,我是侯府的六小姐韦青卉,不管你是什么人,你休想带走我侯府的人!” “三尸门少主也是你侯府的人?”程寻问道,到底说到了封平平。 “你管不着!”韦青卉喝道。 “我是青城弟子张竹影,今日之事不过路见不平,你们聚众强抢一位仁心仁术的医者,实在不是什么光彩行径。”张竹影在小楼一侧朗声说道,声息用真气送过来,字字清晰,听在楼前林中许多人耳中。程寻正要说话,张竹影忽然又问道:“你们想要朱律去看诊的病人,可是赵延之?” 语声一至,程寻张口没发出声息,他身后两人也是一愕,三人匆匆换过眼神。 “竹影,你只怕说中了。”忽红叶一笑,扬声向小楼侧后方问道:“赵延之又是谁?”“是叶兄问起过的一个人,等打退了这些人再跟你细说。”张竹影道。 “嘿!”程寻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抬脚向后退了一步,他身后两人跟着退开。 三人越退越快,竟远远地站到数十丈开外,事不关己一样望天望湖再不理小楼跟前的几个人。韦青卉正要出声发问,林中响起一声唿哨,跟着一行足有二十余人呼啦一片涌出,一大半占据了方才三人的位置扇形环围门前三人,另一小半冲到小楼侧后方对上了张竹影。 “坑蒙不成,要来劫掠了。”韦青卉评道。 这一群人领头的一个红脸粗脖子,身形敦实,一手持盾,一手持长矛,他身后十余人也都是同样兵器,冲到近前就仿佛两军对垒一样以阵型缓缓推进,将三人挤在中间,张竹影那边也是一样。 “你们都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趁着开擂的日子溜进后山,真当我齐云无人?报上名来!让我知道知道剑下亡魂姓甚名谁,是谁遣来送死的鬼!”游墨华喝道。 “让封平平出来!”领头那人比游墨华凶恶许多,怒目圆睁,脸更红了一层,脖子也憋得粗了一圈,倒像是恨得真真切切。 “前晚死在客栈那个是你们的兄弟吗?跟你们拿一样的盾。”韦青卉问道。 “让封平平出来!不出来就杀光你们!”那人仍是粗声喝道。 “李年年,长老说了,这四个女的不能杀!打晕,药晕最好!”他身旁一人低头在盾后喝道,领头的李年年一跺脚,大吼一声,连盾带人一起冲将过来,长矛倒缩了缩,收在盾后,不想当真捅死了门前三人。 忽红叶在他迈步之时双手飞刀已然齐齐送出,三柄在上先出,三柄在下后出,李年年一低头躲过了前三柄,只头顶上被割去一道秃痕,脚下飞跑着,错开了一柄,另外两柄分别没入两只脚踝。李年年悍勇,cha着两柄飞刀仍是向前奔了三步出去,而后陡然跌倒,人半趴在盾中扑在地面,他撑着上半身起来,一杆长矛向前直送。忽红叶翻手擎出两柄短刀,一刀隔开矛尖,一刀抢先送去,不偏不倚cha入他颈侧。 忽红叶喝了一声,一手抽刀,李年年脖颈一折向下栽倒。 来敌众多,不得不一刀立威,忽红叶两招三式可说是出尽平生功力,在旁人看来却是轻轻巧巧便取了李年年性命。 “一起上!”先前跟李年年说话那人喊道。 余人似乎并没有被李年年惨死震慑,轰然答应,一手长矛一手刀冲了上来,门前三人各持兵器,听得张竹影那边也是一样动静,眼看就要近身拼杀,血战一场。 “青卉站到我身后去!”忽红叶喊道。 “我不!”韦青卉手中连弩接连s,he了数箭,几乎无一s,he中。一根长矛抖着向她刺来,忽红叶挥刀断杆,韦青卉向后一躲,眼看又是一面老大的木盾撞过来,好险躲过去,气得喊道:“红叶姐,我不管了!” “你……”忽红叶喊着,一刀挑开一杆长矛,问道:“你干什么?” “霹雳弹!”韦青卉高喊着,一手掏出一颗铁质的圆球,巴掌大,晃亮火折子一点引信,甩手向矛盾人群里扔出去,众人仰头看了,知道厉害,有三人跪地用盾牌拼作一处挡着霹雳弹落地,跟着齐举盾牌推出去,霹雳弹远远滚落在人群后头。离得最近的一些个各自或爬或蹲到盾牌后,缩成一团。 岸上一众人都停了争斗,各自小心地看过去,看了有一阵,那霹雳弹始终没什么动静。 “咦?”韦青卉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小丫头唬人的!杀!”新晋领头那个喝一声,一众矛盾又冲杀过来。 韦青卉不服气地又点了一颗扔出去,让其中一个随手挥盾挡开,落到湖里。这些人只用盾牌抵近,再用长兵器乱刺,忽红叶、游墨华、张竹影的兵器都短,都轻,不能破盾,不能追及长矛,也不能大展轻功让开各自守着的地方,打起来不免左支右绌。 韦青卉正看得心急,摸出来一颗霹雳弹还要再点,湖中“嘭”一声巨响,炸起来半天高的水花,近岸众人都洒了一身,余威犹震,各人耳中都有些嗡嗡鸣响。 乱斗一时停下来,人人的眼光都看到韦青卉手上,还托举着一个圆圆的铁球。韦青卉自己也愣了愣,跟着一笑,先是把手上这颗转交给忽红叶,又从包袱里摸出一颗扔给一旁游墨华,还仰头高喊了一声张竹影,听到她应声,举手就想扔过小楼顶上丢给她。游墨华怕她丢不过去把小楼给炸了,伸手托住她手,送了一程。仍是丢了个歪的,那一侧人人仰天看着坠下的霹雳弹,伸手要抢,幸而张竹影轻功好,一蹬墙面斜斜飞身上去,于半空中捞住了。 现下四人人手一弹,各自拿着火折子对着引信,余人愣怔怔地看着,虽说炸与不炸在五五之数,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湖岸上莫名静了一刻,倒是湖水中又不清净起来,汩汩地有东西浮上,也不知是不是炸到了大鱼。跟着噗噗破水之声响起,水面上浮现出一颗又一颗脑袋,慢慢近岸,站起来一个又一个shi淋淋的人,总也有十来个,各个眉清目秀,从湖里出来看着更是水灵灵的。 “湖ji,ng?”韦青卉奇道。 第一百零八章 一行人行至岸边浅水,不再近前,小心防备地站住,还有人悄悄掏了掏耳朵,多少都让霹雳弹给震着了。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眉目虽清俊,神情却难看,一脸厌烦地扫过岸上众人,问道:“李花花呢?躲起来不敢见人吗?” “你是什么人!”一个持盾的喝问道。 “三尸门余长老驾到,叫你们李长老出来!”水中一名大眼男子手持银枪,朗声喝道。 自然是余恹恹一行人到了,他们就原本生长在海岛,水性极佳,从对面山峰下埋入水中的隘口潜进来,让韦青卉一弹全给炸出来了。 门前韦青卉同忽红叶、游墨华听得面面相觑,三尸门又多了一拨人,更难守住。三人连同楼侧张竹影都是一手兵器一手霹雳弹都攥得更紧些,只盼撑得一刻是一刻,或许齐云派有人察觉有异能来些帮手。 再往下听又有些变化,这些人似乎不是一伙的,还有些内讧。 “余长老?余莫莫几时返老还童了?”“似乎听说过,余莫莫手底下的童男童女造反了。”“这么一群花枝招展的玩意,也来充长老,也想来抢门主的位置?”“去!打赢那几个小娘子就告诉你们!”“李长老就在小楼里头,快进去找去!”岸上一众三尸门人先是惊疑不定,低声议论,跟着就有扬声发问的,还有出言调笑的。 余恹恹听得厌烦,迈步上岸,走得不疾不徐仿佛一点也提不起劲,近水的一个三尸门人眼看他到了跟前,立盾一挡,挺抢一送,就要喝止他不许再上前。余恹恹微一抬手,众人只见他手中弧光闪烁,一圈圈绕着长枪由尖过柄至于持枪的人,一杆枪节节寸断,那名三尸门人兀自立定在他面前,仿佛呆住了。 余恹恹的水月骨一闪而没,收入袖中,跟着抬起另一只手扶在盾沿,一脚踢出去,没有如何使力,那人却直挺挺向后倒地,已经死在他前一招之下。 一招毙命,岸上一众三尸门人再不敢小觑,各自噤声,同样小心防备地对着水中这一众。 余恹恹一手举起盾来,拿到手中掂了掂,甩手往小楼门前掷出去。韦青卉抬手就想把霹雳弹对着掷出去,忽红叶翻手按住,扯过她躲去一旁。游墨华长剑向前一接,擦着盾沿一挑,侧身让过一些些又腾身绕过盾牌站回门前。 一大个盾牌“嘭”一声响横撞到门上,盾身沉重,切进去小半幅。要不是游墨华出剑卸力,或许连门都撞开了。 “李花花!”余恹恹放声喊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进去杀了封平平,我便是新门主!” 语声一出,岸上水上传遍,便是四面山峰密林之中也都能听见一阵阵隐约回响。随即远远的山道尽头传来一串脚步声,落足极重,仿佛有一个巨人大踏步缓缓行来。众人纷纷看去,不一时,一个胖大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山道,一足落下,而后飞身跃起一丈远近,再一足落下,如此轰隆隆大步行来也说不上是快是慢,终究到了人群外头。 这人一身灰袍,身形宽阔浑圆胖得不见了脖子,脑袋倒不算大,头顶还尖,像是一只灌汤包子提着尖尖揪起来。脸上五官都让圆鼓鼓的r_ou_挤小了,显得乖巧和气,说起话来也慢吞吞地和气:“李花花你先不忙抢门主,先跟我打一架,我赢了,你就把长老的位子交出来。” “翁包包你说什么胡话!”有人喝道。 “蔡查查你才是不懂道理,李花花又没有打赢罗长老,怎么能当长老,你们还跟着他,他还让你们都姓李,都当护法,乱来。”翁包包道。 “别跟他说,跟他说不清。”又有人喝道。 “刘徒徒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说得难道不对吗?”翁包包一副慢吞吞的语调竟而同一众持盾人舌战起来,他十分耐心,不论几个人吵他都挨个点名回去,细细分说。众人气得只管大骂,他还要问你句“你骂我干什么”,众人更气得说不出话来。 “喂!”门前韦青卉叫了他一声,问道:“你是不是前晚在客栈的那个大胖子?” “你这小姑娘又是谁?好不客气。”翁包包问道。 “对不住了,我们现在被重重包围难免失了礼数,我是侯府的韦青卉,翁包包你好。”韦青卉十分客气地跟他见礼,翁包包也不计较,客气地回道:“你好。” 他两个隔着人群互相通传姓名来历,各自到此的情由,韦青卉还把三位姐姐都说了一遍,翁包包不肯占便宜,把三尸门三位长老也都一一报出来,道:“锦长老和这个小余长老我不管,我只不服气李花花接替罗长老,我追了他一路,他一直躲着不肯见我,这回是不是又躲起来了?” “肯定是,这人躲起来让属下帮他打架,实在不像话,这样怎么能当门主。”韦青卉一知半解地跟他聊起上来,道:“不过封平平也不想当门主,不如他把门主让给李花花,李花花当了门主就可以把长老还给你了,谁也不用打杀谁,多好。” “不同,他当不当门主我不知道,反正不配当这个长老。他乱来,我不能乱来,还是得打赢他把长老位置抢过来,交给叶长老。”翁包包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韦青卉认真点点头,道:“包包,你既然认着我五哥就是叶尉缭当你们长老,那我跟你说,你们少主封平平可是叶长老最最最要紧的人,这些人要杀他,你帮忙打跑他们好不好?李花花他自己来跟封平平抢门主也罢了,自己又不来,派这些手下来围攻是不是很不对?你打败他们,然后还可以押着他们带你去找李花花。” “是吗?”翁包包看看嵌着半个盾的门,再看看门前围堵的一群持盾人,虽然弄得也不是很明白,总觉得韦青卉所说言之凿凿似乎颇有道理,于是缓缓上前一步。 “翁包包你个傻货!”一众持盾人又大骂起来。 翁包包迈步上前,一只胖乎乎的手掌伸开捉向一个持盾的,两旁两人抢上,三面盾牌夹击其中还穿出三杆长枪分上中下三路往他身上招呼。翁包包一手拢住两杆枪,一脚踩下去一杆,三面盾“嘭嘭嘭”连声撞到他身上,闷闷响,便如撞进了棉花堆里一样。翁包包爆喝一声,两臂张开,身前身侧三面盾同时间撞飞出去,持盾三人长声惨叫有的跌落地面,有的撞在其后同伴身上。 翁包包还挟着两杆长枪,捉着枪头缓缓地沿周身转了一圈,众人一时不敢近前。 翁包包举着枪,迈步往小楼跟前去,一边说道:“我可不傻,青卉小姑娘,我想到了,就算我捉着李花花的手下去追他也没什么用处,他还是躲我。可是他想要封平平,我捉着封平平,李花花就不会再躲我了。” “嗯?”韦青卉没想到又弄巧成拙,忙高声喊道:“你别过来!我们手上都是霹雳弹,你过来就炸你!” “姓翁的,你说来说去,还不是也想杀了封平平抢个门主之位?”忽红叶放声向在场众人喝道:“谁杀了封平平谁就是门主,你们想清楚了。余长老,还有缩头不出的李长老,你们愿意奉他为门主就只管袖手看着!” “我不是……”翁包包正要跟她辩解一番,周围又是几面盾齐齐撞来,越聚越多,把他围在中间围得寸步难行。 余恹恹本来还在一旁看着,何行川和丁小瑶一起抢到他身侧,喊道:“长老,来不及了,封平平还不出来或许真的伤重不成了!我们抢先杀了他!” “你们不是想让他当门主吗?”余恹恹皱眉道。 “那是他还好着的时候,我们要见机行事!”何行川道。 一旁凌聪没等他们辩出个道理来已经挥着一双短刀冲上去,他也不往盾阵里头闯,一路蹿向侧墙飞身贴上去,游鱼一样沿着外墙些许砖石空隙攀援而上到了窗前,一刀划开窗棂便要往里进。一旁一道剑锋触体生寒,转头只看见一角道袍,翻身一拧,贴着墙滚落地面。游墨华轻飘飘跃起,凌空便是一剑随后追斩而下,追得凌聪接连几个跟斗倒翻出去,远远躲开。 余恹恹身后一众兄弟姐妹见状,齐齐持着各样奇门兵器冲上来,那些持盾的不能让他们抢先进去小楼,又齐齐迎上,连侧后方跟张竹影对阵的那一些也赶来支援。余长老手下的看着好看,兵刃都好看,打起来全是些近身的狠辣功夫,招招都杀人见血。李长老手下的好在有木盾护身,凭着盾牌结阵让他们不能近身,再以长枪袭击。独奉叶长老的翁包包于人群中以一挡十地乱斗,赶上哪个打飞哪个,反正要去捉封平平。三方人马全数于小楼跟前混战起来,倒显得守楼的四位姑娘有些置身事外,只偶尔挡开几个抢到跟前的,手中霹雳弹似乎也吓不着谁了。 “红叶?墨华?”张竹影没了对手于是从楼后转回来,一剑撩开一杆枪,想问问她三人接下来的对策。 “要不把霹雳弹一起丢出去,管他们是哪个长老的人,一起炸死。”韦青卉小声道。 “你有几成把握这些霹雳弹能炸,能炸几个?”忽红叶问道。 “没把握。”韦青卉苦着脸道。 “那就不能丢,拿在手里才能吓人,一起丢出去哪怕炸一半都不行,只会比现在更糟。”忽红叶问道:“墨华,湖底下的水道你能走吗?” “嗯。”游墨华点点头。 “你先走,你熟悉道路,去找帮手,这里我们撑着。”忽红叶说着,甩手丢出去一把飞刀。游墨华踹开一个跌撞过来的持盾人,抬眼左右看看三位同伴,咬牙点头,道:“我尽快回来!” 话音刚落,前头混战人群里翁包包一个撞得四个步步后退,跟着四下跌落开去,他手中还抢着了两面盾,一手一盾,如虎添翼一般大步上前。众人砍他不着,刺他不进,推他不动,眼看着他越来越近门前。 一把水月骨忽然袭至,一道流光绕向他颈间。 翁包包知道厉害,陡然一缩,整个脑袋都躲进了双盾后头。游墨华飞刀趁势出手,成排往他身下钉去,原本要在腿上扎穿一排洞眼,却像是扎到了铜皮铁板一样,齐齐弹开。 “难道他也有罗佛佛那样的护甲?”张竹影微微倒吸一口冷气,道:“那就只有攻他头颈。” 余恹恹抬手接住转回去的水月骨,一击不中激起了战意,飞身向翁包包冲来,中途却被持盾的拦住了。 翁包包头颈缩在盾牌后头,好似一个壮硕无比的蚌壳一样往门前猛冲过来,忽红叶同张竹影两侧迎上,一手接住盾牌,一手兵器往盾牌缝隙各种挑刺劈斩,却被他推得脚下一点点后退,眼看就要撞回门上。游墨华实在不能就走,搭手上去拼力接住盾牌。三人仍是拦不住翁包包去势,韦青卉眼见危急不管不顾地点着了手中霹雳弹,大喊一声“你们快躲开”,抬手往半空一扔,掉下去刚好落进他两面盾中间。三人各自跳开,仍是往门边站定。 那一枚霹雳弹从两面盾中间掉落地面,在地下骨碌碌滚了几个圈,然后摇摇晃晃地停住了。 盾中间开了一道缝,翁包包低头看下去,韦青卉四人也跟着他一道看,看了好一阵,果然没有炸。韦青卉小心地抬头看着三位姐姐,撇着嘴,笑得跟哭一样。忽红叶三人偏头看着她,情势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各自都笑了笑,不过拼到底而已。 翁包包抬头看向她们,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让开吧。” 门前四人各持兵器严阵以待,并不让开,翁包包大步上前,韦青卉接过忽红叶手中霹雳弹再接再厉再点着,照准翁包包脑袋砸过去,翁包包一挥盾牌,霹雳弹远远飞开。便在他身前空门大开之时,忽红叶一柄飞刀直奔他颈间而去,他另一面盾牌一收,严严实实地挡住。跟着又有一样东西飞到他身前,“嘭”一声巨响,却是原本切进门中的一面盾牌忽然倒撞出来,盾撞盾,撞得他去势一滞,险些倒退出去一步。 翁包包硬生生站定,有些惊奇地探头往前看,不知门前何人有这样大力。 门前四人也都齐齐看着门中,一面盾牌飞出,两扇破门撞开,门中站着一个刚刚睡醒的人。封平平抬眼略过门外,微微皱眉,道:“初五呢?” 第一百零九章 叶尉缭跟着官承茂一路行至山门,山脚下一处开阔地方搭建了一座擂台,乾坤街两翼环围,正北是山崖,东西各有一处宽敞入口,街道各处小巷也可以进入,是个四通八达任意来去的格局。擂台下头围观人群用木桩隔开丈许,再不拘束,个人随意站着随意走动。只有正南方向设了三排座椅,正中是齐云派掌门和文生、耀生、志生、立生四大房的道长,右首是各门各派赴会的头面人物,左首是徽州知府同一众功德主。 正中一座丈许高的擂台,四下不设阶梯,上台便需一些功夫,倘若姿势难看地爬上去自有看客笑话,也不需再比了。 从山道上下来,叶尉缭一路探看着齐云擂四周情势,总也有数百人齐聚在此,立志一展身手的,偷眼探看敌手的,本地百姓来凑热闹的,端着碗拄着拐逢人便讨钱的……形形色色,热热闹闹。 叶尉缭拉着官承茂从人群中左穿右cha,接连拐了几拐,不一时行至擂台南侧座位跟前。 擂台上已经有一位道长站上去,正扬声说话,声音并不如何洪亮,清清雅雅便传得四下皆闻。擂台四周的人群有一刻不再熙熙吵嚷,听那清元道长王丙辛恭迎四方客,一一报出各门各派的贵客。侯府管家苏水朝就坐在擂台下头第一排,听见说到自己便起身抱拳,跟周围一众人示意。 官承茂看见他回身便大力招手,苏水朝瞥过二人一眼,叶尉缭站在一旁笑了笑。 苏水朝瞪眼一看,不动声色地坐回去。 叶尉缭自己也看过了,听王丙辛也报过了,没有仲家任一个人在场,或许还没到?苏水朝既然说他们来了,总是已经来了。心中隐隐地有些激荡,右手紧紧握住刀柄,一时涌起无数事情却又仿佛脑中空空一无所想。 王丙辛一番客套完了,请齐云派掌门清一道长王润拙上去讲了一段道法,高声宣布齐云擂开擂。王丙辛再宣读一遍擂台规矩,随即有九个道士上去演了一回剑法,先是九人齐练,而后三人分结三才阵,三三相合,成北斗阵。剑走轻灵,阵法更是接连变幻看得台下阵阵喝彩。趁着这一阵热闹,苏水朝跟左右告了罪,留下沈为富守着,自己走到一侧人群中偏头略过叶尉缭二人,直着脖子仍是朝前走。叶尉缭转身跟上去,官承茂也要一起,叶尉缭把他赶去沈为富身边,哄他说站在前头看打擂看得清。官承茂也怕苏水朝,掉头就去了。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人群外头,苏水朝往乾坤街东侧一处小巷转进去,叶尉缭随即跟上,拐过墙角便看见他转身迎着,一张瘦长脸上七分的欣喜,三分的担忧,两鬓似乎又多了几根白发。苏水朝是少白头,管家又事多,不到二十就开始生白发,如今三十出头面孔仍年轻,两鬓已经花白,倒添了些威严。 “你,你去这么久。”苏水朝道。 “差点回不来。”叶尉缭笑道。 苏水朝微微摇头,不甚赞许,伸手拍到他肩上想说他几句又觉得白费口舌,叹了口气,问道:“初六呢?”“让李花花毒倒了,朱律看着他,还有红叶,还有‘青城竹影、齐云墨华’两位,我把青卉也留在山里了,省得她捣乱。”叶尉缭道。 “嗯。”苏水朝点点头,很是赞同韦青卉会捣乱,又问道:“李,李花花?” “他如今厉害了,当了三尸门的长老,还一心想要门主之位。他弃剑不用了,使的是一种奇门兵刃,像剑又像铁鞭,三道刃,顶上还能甩出来一根细长的渔线一样的东西,十分锋利,刀斩不断,有毒,也就是初六,换个人早死透了。再遇上李花花一定小心。”叶尉缭道。 “当,当年让罗,罗佛佛阻了,没,没能杀了他!”苏水朝一气就急,舌头更加打结。 “罗佛佛倒也不是特意救他,是不想让你们杀覃中吕。”叶尉缭摇摇头,倒说起不相干的人的前尘旧事,于是转回来,问道:“仲家人来了?” “沈为富见着仲鲲仲、仲鹏了,错不了。” “望仙楼?” 第4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6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6节 “街,街上的酒楼。” “他们在乾坤街,是不想跟你们照面吧,来都来了,开擂总得露露脸……”叶尉缭说着,从墙边抬头往擂台那边看过去。 擂台上已经有打擂的上去了,是个身形健硕的男子,衣襟敞开,胸腹间黑亮的一块块腱子r_ou_,拿着一柄厚背大环刀耍得虎虎生风,招手向台下喝问谁敢一战。随后跳上去一个僧人模样的,持一根铁棍,身形ji,ng壮,脑袋油亮。两个你来我往斗到了一起,台上锵咚响,嘿哈叫,台下有喝彩的,也有喝倒彩的。 “头,头些天,上去的人杂,都观望,他们不一定过来。这么,这么些年,头一回出来,他们总要打,打出名堂。别,别急,等摸到他们落脚地方。”苏水朝道。 “牵风歇雨去找了?”叶尉缭问道。 “嗯。” “留守的人够不够?魏大娘、老孙头,还有合情合意他们在府里吧?听说三尸门有人找过你麻烦,别趁大家都出来找到侯府去了,不过朱律人在这里,多半不会。” 叶尉缭一边说着苏水朝一边听着或点头,或摇头,听到这里终于问了一句:“朱律?”“之前锦妍妍派人找你,也是找你,也是找朱律。她现在的丈夫,也就是三尸门门主赵延之生了重病,到处求医问药。”叶尉缭道。 “赵延之?” “也叫赵清,就是三尸门门主洪一一,可惜没人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历。” “赵……延之?”苏水朝又念一遍这个名字,仰起头,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叶尉缭忙问道:“怎么?你认识?” 苏水朝想了一阵,迈前一步,拉着叶尉缭就走。两个从乾坤街穿行出去,绕过房屋街道人群经过东侧入口往山上去,钻到一片林子里躲着擂台前众人耳目随后从林中出来跃到一片山岩上,藏身岩后,自北而南,从高处向擂台下头看去,把三排座位上坐着的人群都得清清楚楚。 擂台上换了两个人,各自扎着马步,两侧对峙,仿佛高手谋定而后动,隔山能打牛,细看都有些腿脚打颤。台下众人等了许久不见动手,大声嘲笑道:“不敢打就下去吧!” 坐着的人也有笑起来的,也有互相凑着说话的。 苏水朝指着齐云派一众道长左手位置,道:“那,那个是徽州知府谷大人,前几日见过,他说他,他是老相爷的门生。当时他身边还,还有一些官员,都是。老相爷已经辞世,他们这些门生仍,仍旧称兄道弟。” “哦。”叶尉缭点点头,也不知他费力地说这一段有什么用意。 仍是仔细看着他所说的谷大人,白面,有些女相,四十来岁的年纪。他身后站着护卫,身侧坐着的想必也是官员,年纪仿佛,一副文弱样子。肩头平直而单薄,有些清癯的方脸,一对眼忽然一抬倒是分外好看,水濛濛的……总觉不该生在这样一张脸上。 “还,还有一个人,是赵老相爷的公子,”苏水朝道:“谷大人叫他延之。” “他就是……赵延之?”叶尉缭望着那个人。 “他叫赵延之,就,就不知道,是不是三尸门门主赵延之。”苏水朝皱着眉头,沉声道:“要,要真的是他,三,三尸门这一回是堂堂正正,就,就坐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冯安安说三尸门往正路上走,原来是这么回事?”叶尉缭忽有些失笑,道:“三尸门门主陪着齐云派的、武当派的、嵩山派的、丐帮的、侯府的……一直就这么坐了全程,人人得见,人人知道,只消那位谷大人带着他走上去嘉奖一番擂台得胜的人,再说出他的身份,武林各门各派再不能把三尸门打成邪门歪道,再动手也难,往后三尸门又可以横行无忌。” 苏水朝一声不出,抬手拍在身旁山岩上,生生打裂一道。 “小苏哥你说,王润拙掌门知不知道这回事,是不是帮凶?”叶尉缭问道。苏水朝想了想,笃定地摇摇头。叶尉缭点点头,道:“那就还有余地,你去请王掌门借一步说话,跟他说明此事,总要设法引开那位门主。” “得,得证明他是。”苏水朝道。 “要证明他是只怕不容易,他的身份,怎么进去的三尸门还是个谜,有没有那三道印记也不一定。”叶尉缭略一沉吟,道:“他身后跟着两个人,趁乱掳走一个拿着脖子给王掌门看,总要叫赵延之去对质。” “趁乱?” “青卉的霹雳弹不在,”叶尉缭有些可惜地摇摇头,笑道:“算了,就在也没多大用,不一定炸不炸。而且捣乱了齐云擂,从此多了齐云派当仇人也没什么好处。按规矩来,也有法子引得所有人瞩目,你可别看,要专心掳人务必一举成功。” “你,你别胡来!”苏水朝道。 “不胡来,深思熟虑,当真来。”叶尉缭一手捉刀,笑得欢畅,一双眼定定看着擂台一侧。 有一行人从西侧入场,不声不响丝毫也不张扬地走进来,当先两个样貌近似,身后跟着五六个人,走在最后的一个很多很多年前就认得,叫仲崇巍,是跟仲崇堂一起回家的兄弟。很多很多年前,曾为他们开了半扇门。 苏水朝张手一拦,叶尉缭低头从他手臂下头钻过去,苏水朝拿他腰带,叶尉缭索性向后一靠就倒在他手臂上跟着团身一撞,倒把他从后方撞下山岩,交代了一句:“记得掳人!” 苏水朝凌空一转,一掌拍向他身侧,还想拦他。 叶尉缭借他一掌之力跃起站到山岩顶上,一声长笑,随即衣袂飘飘纵身而下。下方数百人仰头看着,擂台上正自拳脚往来的两人也停下来,抬头正看见一人从天而降,衣袖一挥,连鞘刀一送,不知如何,两人已经分作两边被送到了擂台边缘,各自摔跌下去,这才想起来出声惨叫。 叶尉缭旋身站定在擂台上,抱着刀团团地向各方施礼,朗声道:“在下渭南仲家仲崇堂亲传弟子,叶尉缭!” 第一百一十章 仲崇堂这个名字传遍全场,有些年纪的江湖中人无一不知,听来多少都有些震动。小一辈的大多都不曾听闻,各自交头接耳,或询问旁人,或摸不着头脑,或出言喝问擂台上人说什么大话。 擂台上的叶尉缭只盯着仲家一行人,笑道:“今日我就以正宗仲家功夫,向天下英雄讨教讨教!” 仲家一行人在擂台西侧站住了,走在最前的兄弟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仲鲲面相更冷峻些,粗眉大眼大鼻子,方方的下巴,俨然仲家下一代家主的气派;仲鹏更像他父亲仲崇彦,眉目柔和却隐隐带着戾气,眼角有一颗黑痣,斜斜看上来的眼神像要吃人一样。 叶尉缭对上他这一道眼神,仿佛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重重围困的情形,长声而笑,手中刀连鞘向擂台下一指,正正指向他二人,放声道:“何人上来!” “混账贼子!你偷学我仲家功夫,竟在此口出狂言说什么正宗,辱没仲家名声,辱没齐云擂……”仲鲲仲鹏身后有一人厉声骂道,仲鹏微微偏头看过去一眼,那人不再出声。叶尉缭得他接茬,乐得对吵:“我的授业恩师是渭南仲家名满天下的大侠仲崇堂,我的开蒙师父是渭南仲家上上一任家主仲禄白,论起师徒辈分我还比你们都高些些,哪里不正宗?你上下两片嘴一碰就连仲禄白祖爷爷的教诲都不认了吗?有本事便上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正宗!” “你这野……”那人还要对骂,让仲鲲喝了一声,住口了。 “既然到了齐云擂咱们就在擂台上见个真章,让众位武林同道眼见为实,也帮忙评判评判谁的功夫更正宗!”叶尉缭追着说道。台下众人听他一番歪理倒也说得通,且有热闹看,纷纷起哄喝彩,出言撺掇仲家一行人快上去。 “只见过打擂台的,没想到还有骂擂台的,仲家功夫总不会全在两片嘴皮子上,到底打是不打?”吵得最大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东侧的沈为富,他像是喝了酒过来的,眯着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一边笑话仲家人,一边看着台上叶尉缭。 叶尉缭暗暗地跟他笑了笑,谢他帮忙,掉头又去附和台下众人,弄得一时群情汹涌。 仲鲲倒真沉得住气,斜转身向着齐云派掌门王润拙一众行了一礼,道:“众位道长,不得已要借贵宝地收拾家门小贼,叨扰了。” 王润拙同王丙辛对看一眼,总觉得这一场闹腾得有些不妥,不止是仲家家事,似乎还有渭南仲家同渭北侯府的宿怨牵扯其中,只是眼前情势却也没有什么不合擂台规矩之处,只得点头应下。 仲鲲这才冲身后另一人微微摆头,道:“仲雁你去。” 仲雁生得黑中透红的一张脸,双目铮亮,紧紧抿着嘴,领了命却不急着就上擂台去,握紧一双拳头,低头垂目静静运了一口气。 他们这一阵耽搁,后头人群里头也不知到底如何,打是不打,乱哄哄喊着问着挤着闹着,还有按捺不住的钻出来往擂台跟前去,拔身而上,喊道:“我来领教领教当年威震一方的仲家功夫!” 仲雁从仲鲲身后站出来,大步迈前跟着直挺挺跃起来,不见如何身形转折如何起手作势,只是一跃而上,半空中一拳直出,将那人横着打出去,足足飞了数丈远滚落在擂台一侧,让木桩给拦住了没再滚远,半天不闻声息,也不知是不是给一拳打死了。 仲雁已经落到擂台上站住,转身正对叶尉缭,粗声道:“我来!” 几名道人匆忙上前查看那名伤者,翻过来听见接连哼唧了几声,还有命。王丙辛道长仍是起身重申一回:“齐云擂以武会友,务必点到即止,不可重手伤人,不可杀人害命!不论台上台下的武林同道都需记得!” “道长请放心,我们同是仲家功夫,不过切磋一二。”叶尉缭笑道,举刀在前,斜斜看向一侧仲雁,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仲雁能让仲家派上台,只从刚才一招便看得出功夫扎实,确是仲家小一辈的高手。他身形也扎实,四肢粗壮,昂首挺胸,抱拳跟叶尉缭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神情凝重之中有些不解之意,肃然问道:“你说你的功夫是祖爷爷教的,祖爷爷仙逝之前糊涂了许多年,你为什么要胡说?” “他就会装糊涂,可气得很!”叶尉缭哼了一声,昂首道:“我是不是胡说也不由得你们说,谁赢谁正宗,谁赢谁说得对,不妨看看仲禄白同仲崇堂亲传的功夫比你们这些人如何!” “仲崇堂,”仲雁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念得重,仿佛带着累年的积怨,粗声缓缓说道:“他叛出仲家,一己之力毁了一家,却人人都记得他的厉害。” “崇堂先生一人强过你举家满门!”叶尉缭道。 “我要是赢了,”仲雁举刀在手,狠狠盯着叶尉缭,道:“也要人人都知道,仲家并非只有一个仲崇堂!” 叶尉缭放声一笑,收刀背在身后,一手探前微微招了招,道:“试试!”“嗬!”仲雁吐气开声大喝一回,随即抽刀而上,一招使开仍是没有半分花巧直直向叶尉缭斩来,刀锋过处隐隐有奔雷之声,气势惊人。 叶尉缭却不出刀,到仲雁刀锋近前,脚尖轻点便往斜后方飘开去,随风拂柳一般悠悠荡荡浑不着力,在仲雁惊雷闪电一般的攻势之下自有举重若轻的意态。明明一个进,一个退,看去倒是一个蛮力乱砍,一个泰然自若。仲雁一击不中,侧身横斩,紧追叶尉缭身形而去。叶尉缭轻飘飘一个转折,抽身再退。 “出刀!”仲雁爆喝一声,一刀直进,周身全是破绽却都在雷霆万钧的一刀之后,并无破绽可及。 “我出刀,你就输了。”叶尉缭微微一笑,脚下并不耽搁,又在他刀锋寸许之前错身而起,无惊无险地退开。 “只会逃,你这是什么仲家功夫!”仲雁喝问道。 “踩的是璇玑步,运的是混元气,或进或退我自有我的章法,怎么就不是仲家功夫?你连自家的步法都不识得,你练得又是什么仲家功夫?别是仲家叫外人来充数的?”叶尉缭笑道。 仲雁怒喝一声,再不跟他斗嘴,挥刀抢上,一招更比一招迅疾,一招更比一招刚猛,疾风骤雨一般四面迫近,务必要他不能再躲。叶尉缭偏不出刀迎战,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退开去,在横竖各三丈的一方擂台之上腾挪闪躲,丝毫不见狼狈,一双眼只是盯着眼前刀锋,将一招一式来去路径尽数收入眼底,记在心中。 仲雁一把刀使得大开大阖,叶尉缭身法更是妙至毫巅,一进一退之间明明杀意渐起,只是同门功夫使出来倒像是配合得不失毫厘,ji,ng彩之至。 擂台下初时还有人品评两句,呼喝两声还打不打了怎么脚底抹油只会跑,到后来渐渐看得目不暇给,无人言语。两人越打越快,功夫差些的已经看不清如何动作,只见得一片刀光纵横,一道身影翻飞,只听得刀锋过处一道道破空之声,衣袂掠起一片片风动之声。 仲家一行人仍是原处站着,并不入席坐下。擂台上斗得虽电光火石一般,擂台下站着却是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难熬些,拖得愈久,一行人的面色愈差。仲鲲凝神望着台上两个身影,全没料到是这副光景,叶尉缭至今没有出刀,便是全程躲避,一双空手对着仲雁的刀,难看的仍是仲家。仲鹏碰碰他衣袖,微微摇了摇头,仲鲲面色更沉。 擂台上忽然“锵——”一声长鸣腾起,直传得群山回响,远近皆闻。 正是兵器交鸣之声,叶尉缭终于出刀,同仲雁换了一刀。众人定睛看去,台上两人一合即分,错身而过,斜对着分立在擂台一角。 叶尉缭脸上仍挂着笑,不紧不慢地一抬手将手中刀收回鞘中,手势利落,跟他的笑容一般好看。仲雁站在他对面,侧身对着,并不转过去。他一手还擎着刀,一手虚张,五指缓缓收回紧紧握拳。众人瞧他也没见伤没见血,不知为何站着就不动了。仲雁却是一张黑脸涨得红透,身形都微微抖颤,死死盯着脚下。 “怎么了?”“这就打完了?”“谁赢了?”擂台下头纷纷吵嚷起来。 仲雁听到这些,再不能僵持,一咬牙转过身抱拳向叶尉缭喝道:“是我输了!”他身形一动,众人这才瞧见他身前衣裳裂开了一条大大的缝隙,从右肩斜划过胸前,要是这一刀斩实了,别说卸一条胳膊,就是命都没了。 “你认了我才是正宗仲家功夫吗?”叶尉缭问道。 “不认!”仲雁粗声喝道:“是我仲雁学艺不ji,ng,我输给你,不是我仲家输给你!” “哈哈哈,”叶尉缭大笑一声,偏头向台下仲鲲喊道:“还有仲家人吗?哪个能代表仲家输给我的,上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仲鲲沉着脸,仲鹏看向擂台上的眼神更狠厉些,他们身后几人也是各个激愤不服,只有仲崇巍面色凝重仿佛陷入一片沉思。一旁擂台下的看客们本就没看够,听见叶尉缭还要邀战再度跟着起哄,各种言语催促仲家遣人上去。 “仲鲲兄,”叶尉缭叫道:“仲鲲兄既然代行家主之责,也不必为难,不必挑拣,你们一行不论多少人全数上来!” 这一句话喊出来,台下更是轰然叫好,更加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王丙辛道长站起来,两臂展开手掌虚按暂时压下去众人吵嚷,扬声道:“齐云擂没有许多个打一个的规矩,擂台上这位叶少侠不要多生事端吧。” “是在下失礼了。”叶尉缭行了一礼,挺身又道:“虽是不情之请,还请众位道长通融。在下是仲家功夫正宗传人,自然知道仲家最厉害的是阵法,打赢独个人不算什么,能破仲家阵法才是将仲家功夫练到了最最正宗的境界。我既然守这一方擂台,我愿意跟仲家大阵对擂,我不觉得他们人多欺负人少,也不算坏了规矩,是不是?” 他左一个“仲家”,右一个“正宗”,连篇说下来王丙辛还不觉如何,仲鲲身后那人忍不住又骂道:“小贼找死!” “即便如此,请诸位仍是点到即止。”王丙辛交代着,坐下去了。 “小叶……”一旁沈为富也低声叫了他一句,望着他微微摇头,只觉他有些莽撞了。 叶尉缭抬眼跟他笑了笑,微一点头,再看向中间几位道长,施礼道谢,随即转回西侧仲家一行人身上,目光略过左首座位,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那位谷大人同赵延之。赵延之身后的两名随从此刻只得一人,苏水朝多半已经得手了,各人都专心致志地盯着擂台上头,并没有谁发觉少了个人。 赵延之跟旁人一样仰头看着,叶尉缭只是一晃而过却总觉一瞬之间跟他目光交错,他一双眼睛当真是水蒙蒙的,望去犹如一片烟雨漫漫飘洒,丝缕不绝。 叶尉缭不由地愣了一瞬,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 擂台上的情势却不容他再稍加思索,接连跳上来四个人,错身站定,成四象之位。 仲鲲仲鹏不在其中,仲崇巍年长一辈也没有上来,仲家一行其余人等尽数站到了擂台上。仲雁垂头丧气地走到四人跟前,低声交代:“他出刀极刁,避无可避,别让他看清楚你们的身法招式,一上手便不留余地务必尽早解决了他。” 这一番交代虽然低声,倒没遮没挡,擂台一侧的叶尉缭自然也听在耳中,笑道:“仲雁兄错了。” “你又想说什么?”仲雁转头,圆睁着眼瞪他。 “我练得是仲家功夫,你们练得也是仲家功夫,本就熟门熟路知根知底哪用临阵磨枪再看你们的路数,我跟仲雁兄好一阵耽搁不过是瞧你打得卖力,多给你使上几刀,不然上台站站就下去怪可惜来这一趟。”叶尉缭这一番话说得老实不客气,半真半假说来专门气人。 不止仲雁气得发抖,上台来的四人也各个怒目而视。仲雁怒喝一声,提刀就想再冲过去跟他打一架,让身后一人展臂拦住,推下擂台。先前跟叶尉缭对骂那人刚骂了半句,也让这人喝住了。这人长身宽肩,面相端正,两道浓眉衬着一双虎目,虽一直低眉垂目不做声,抬起眼来便觉虎虎生威颇有些气势,擂台上几人似乎以他为首。 “哪有什么正宗仲家功夫?”这人开口也是声息沉稳,徐徐道来:“你的步法身法,提气运气,更不要说眼光见识,早就熏陶不知多少门多少派的功夫,仲崇堂的功夫汇众家之大成,如今看来,你承继了不少。出刀的时机,落刀的角度,你使得再好,不过演个仲家刀法的壳子,不是你自己喊得响就正宗了。” “敢问这位是?”叶尉缭道。 “在下仲虎,”仲虎略略一抱拳,沉声道:“我有两个亲兄弟仲麒同仲麟,都死在覃中吕手上,死得甚是凄惨。覃中吕到仲家大肆杀人,不过是因为仲崇堂抱回了三尸门门主的孽种,他下不去手,他做好人,倒忍心看我兄弟死。” 叶尉缭听得一怔,隐约想起当年在仲家后山拼命躲避仲家同覃中吕追杀,几次死里逃生……经年累月,这一回事擂台上两方人都记得,只是伤心处不尽相同。 “覃中吕杀人时候崇堂先生倒没看着,我看见了。”叶尉缭扯出一丝笑意,有意将他们得罪干净,免得心软。 “你,”仲虎用力闭目再猛然睁开,高高举起刀,喝道:“你不需得意!你的工夫练得多,仲家功夫练得专,学武贵ji,ng却不贵多!头一场是低估了你,不管你使出来是什么功夫,总是你赢了。可惜你不知死活还想破仲家阵法,便算你得了仲崇堂真传,这十多年间,你当仲家全数按兵不动,全不钻研武艺?小贼猖狂,我们四人今日就让你知道厉害!” “我叫仲莱,小贼记住了!”那个会骂人的喝道。 “在下仲菡!”第三人道。 “在下仲昂。”第四人言语平静,样貌也俊秀。叶尉缭多看了他一眼,他出刀平稳,缓缓地端在身前,倒是四人中最深藏不露的一个。 叶尉缭将四人一一看过,余光中擂台下面也是一片静寂,各个仰头注目只等开战,于是挥刀指前,喝道:“四位请了!” 声息未落人已经闯入四象阵中,刀锋破空,流光一般向着仲昂划去。 仲昂举刀相迎,其余三人阵势一收,仲菡仲莱两侧出刀袭向空门,仲虎一刀笔直地向叶尉缭背后斩下。四人配合无间,没有半分的空隙可趁。 叶尉缭一刀至于仲昂刀锋之前却凭空斜斜划开,去势奇诡,绕了一道弧戳向他身侧。仲昂一提臂,侧转刀身对斩,见招拆招,不疾不徐且应变适当。叶尉缭却又拖刀回来,在他身前又转了一道弧,仲昂不得已偏开一步,稍一让,叶尉缭便于这瞬息起落的两刀之后擦过他身侧,拧身冲到了阵外。 其余三人眼见他到了仲昂身后,挥刀再斩。 仲虎猛喝一声,仲昂冲前三步,三人或快或慢同时迎上,各自踏定方位,阵法倒转,翻前为后,仍是滴水不漏地将叶尉缭困于阵中。叶尉缭试过一招,也觉这一阵法比早年所见有些不同,比仪山中见过的也不同,这四人功夫均不在仲雁之下,阵法运转更是多了许多变化,更趋灵动,不再拘于布阵之人的调动。 万变不离其宗,先从最厉害那个人破起仍是不错,叶尉缭眼见阵法更强,更激起了斗志,扬声而笑,提刀再上,仍是认着仲昂一人斩去。四人也明白他意图,仲昂井然应对,间或反手一击。其余三人全力接应,趁隙扑杀。叶尉缭对仲家阵法毕竟烂熟于心,许多方位看都不必看,顺势就走。他斩不着仲昂,四人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转眼十余招过去,两方各出奇招以快打快,阵型换了几种,叶尉缭也于阵中几进几出,没有一刀接实,只见擂台上满满的人影翻飞腾挪,满满的刀影交错缭乱。 叶尉缭人在阵中,以一敌四,凭着步法游走同刀法变幻,不仅不落下风更妙招跌出,招招不同,别说什么仲家正宗,他是把各式各样各门各派无数种招式都使了出来,明明困于四人之间却像是引着四人与他一同演武,台下阵阵喝彩,尽数是给他鼓劲要看他大杀四方。 仲鲲仲鹏对看了一眼,暗暗起意,事已至此今日断不能让他活着走下擂台。 “仲虎!”仲鹏闷声一喝,运气于息,于众人吵嚷中送到擂台上。擂台上的仲虎听见了,一咬牙,沉声道:“变阵!” 他们之前换了无数阵型,仲虎或偏头示意或呼喝方位,这一回却喊了“变阵”两个字。其余三人各自神色一肃,不转身,不侧行,从四方齐齐持刀而前。叶尉缭一刀正往仲昂肩臂斩落,他不退反进,直如将自身送到刀锋跟前。 仲家阵法长于守,阵中人互相照应,各个不伤不倒耗也耗死了对手。所谓“变阵”,是弃守而攻,全然不顾各人性命的打法。 四人上擂至今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远远多于仲雁那一场,斗得越久,擂台下面越多人声援叶尉缭,越多人看渭南仲家的笑话。仲鲲仲鹏并不愿意看着这一场耗下去,哪怕到后来能耗赢。到这一步,显是要以命换命了。 “锵”一声响,叶尉缭跟仲昂换了一刀。 仲昂挺身接他一刀,肩臂相接处划开寸许深近尺长一道,仍是叶尉缭刀下留情,没有卸去他臂膀。仲昂闷哼一声,全不顾自己伤势,勉力挥刀迎上。叶尉缭原本可以趁他退让从他身侧避走,这一回却被堵住了去路。 一旁仲莱抢上出刀,直戳他侧腹。身后仲虎跟着抢上,斩他腰间。仲菡在仲昂身侧一接,同他双刀并进,将生路堵得更严实些。 叶尉缭一道撩过身侧挡开仲莱,背后长眼一般荡去仲虎刀锋,回刀再跟仲菡换了一刀。这一刀到底是慢了一些些,让接踵而来的仲昂一刀擦过他肋侧,划开一刀血痕。阵法收束,攻势易转,叶尉缭脚下步法转圜余地越来越小,手上刀刀接实,刀刀拼力,一时仍是与下了死手的四人旗鼓相当。两下都见了血也分不出谁胜谁负,各人手中刀势不停,刀刀凶险地斗了下去。 王丙辛站起来想要喊停,却让谷大人给拦住了。 他偏头看了一眼,谷大人一行人似乎也看热闹看得兴起,难得开擂头一天有高手相争,还是十余年未曾出现在江湖上的传奇功夫。 人群已经挤到擂台下木桩前头,唯恐看漏了ji,ng彩之处,好些人给挤得冲前一步,让把守擂台四周的道士拦回来。沈为富坐不住,领着官承茂站在东侧人群最前头,苏水朝不知几时也挤回来,站到他们一旁。王凤玉、谢贤坤这两位仲崇堂生前好友也从人群中挤出来,跟他们站到一起一脸焦急地看着擂台上。 擂台上已经全然近身相搏,以刀换刀,仲家四人都挂了彩,叶尉缭也好不到哪里去,胳膊上,腿上,全带着划痕,也就是入r_ou_不深见血不多,额角让仲虎一刀擦过倒有些麻烦,一道血迹从左眼上头糊下来,一眨眼容易错过一刀。 “仲虎兄!”叶尉缭倒还有余裕说话,一刀斩开仲虎的刀,高声道:“仲虎兄也错了!” 仲虎闷头再斩,并不跟他多话,倒是仲莱喝问道:“你又有什么狗屁不通的话要说!”这一句耽搁,露出些许空隙。 “我……”叶尉缭一手按在仲虎刀背上,一刀向后递出戳向仲莱。“使得……”仲莱横刀一拦,叶尉缭旋身踏步,向一侧仲昂撞去。“就是……”仲昂硬接那一刀本就伤重,再一番拼斗下来站也站不稳当,一手按着肩,一手举着刀只是死撑着阵势一角,叶尉缭整一个撞到他身前,带着他连退两步,伸手一捞一送把他丢下擂台。“……仲家功夫!” “仲崇堂传下的,便是最厉害的仲家功夫!”叶尉缭昂首一笑,刀交左手,一只右手背在身后微微抖颤。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道、道长!”擂台下头倒是苏水朝的声音响起来,他走到王丙辛面前一手指着擂台上头追问,官承茂跟在他身旁帮他说全了问话:“这一场胜负已经分了,还不叫他们下来?” “他自己要对阵,阵还在。”仲鲲在另一侧说道。 王丙辛偏头看了看仲家剩余三人还有照看仲昂的仲雁,眼光略过一旁谷大人几席,再转回来看到苏水朝,微微摇了摇头,道:“叶少侠愿意下来,随时可以下来。” 仲虎提着刀同仲莱、仲菡追至近前,阵法由四象转三才各自立定一方,将叶尉缭围堵在擂台这一角。仲虎脚步稍顿,向擂台下头瞄了一眼,随即看着叶尉缭道:“赶下去仲昂一个,并不算破阵。” “自然,”叶尉缭点点头,道:“仲家阵法四人能成阵,三人也能,便是一人也能走个阵法出来。三位还好好地站在擂台之上,那便接着打,看看你们谁能站到最后!” “初五!”苏水朝喝了一声,身法一展,转眼已经到了擂台跟前,沉声道:“下来!” 守擂台的道人碍于身份不好拖拽他,只是高声请他即刻退开,站到木桩后面去。苏水朝充耳不闻,只是仰头看着叶尉缭,用力摇了摇头,道:“没用了,下来!”“查实了?”叶尉缭一低头,轻声问道。 “两个,都看过了,”苏水朝又摇摇头,道:“都没有。” 叶尉缭眨着一只糊着血的眼,抬手用右手背揉了揉,勉力想了想,赵延之没什么武功,他不会不带亲随,这两个随从却都不是三尸门的,只怕是谷大人的亲兵……赵延之一直在擂台下头坐着,看过去几次,他的坐姿神情可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他的眼神,那一双眼睛十分好看,总觉见过。 “小苏哥,撕她衣服!”叶尉缭忽道。 “嗯?”苏水朝一愣。 “你说得倒漂亮,到底还打不打!”擂台上仲虎喝道。 “再来!”叶尉缭提刀就要转身,苏水朝腿不打弯原地拔起,一手轻拨,叶尉缭抬脚一让,他手势如流云随风无形无迹却也避不开去,到底让他捉住了脚踝。苏水朝拉着他就要扯他下擂台,叶尉缭另一脚往他手腕踹去。“小苏哥,你别捣乱!快去撕!” 苏水朝一手换过一手,避开他一踹,仍是捉住他脚踝,恨不得生拉硬拽就把他拖下去。 “苏管家!”几名道人屡劝劝不走苏水朝,更眼睁睁看着他挂在擂台一侧,王丙辛道长到底看不下去,长声道:“擂台有擂台的规矩,苏管家请退开吧!” “初五,你的手……”苏水朝抬头皱眉,白头发仿佛都多了几根。 “放手吧,”叶尉缭不再踹他,蹲身下来挠了挠他手背,轻声笑道:“不碍事,我还有左手,左手也好使,是初六教的。” “初六你醒啦!”韦青卉喜出望外地喊道:“五哥去齐云擂了,我们保护你!” “小朱?他怎么?”忽红叶余光看见门里跟出来的朱律,匆忙问了两句,又挥刀挡开一枪。朱律道:“他自己醒了,也是奇了,我得跟着他好好钻研钻研。” 封平平一听见韦青卉说叶尉缭在齐云擂,迈步就走,仿佛眼前并没有三尸门三路人马混战暂歇齐齐转头看着他,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穿行而过,直到眼前一道敦实的人墙拦住了。 第4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7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7节 抬头看到一个比他还高半头的大胖子翁包包,两臂一张,合手就要把他抱起来。 封平平看他手中并无兵刃,也不出刀,抬手两下格挡,生生把翁包包两条胳膊都拦在身侧。翁包包一抱不成,闷哼一声,出力再收紧臂膀,非要把他抱起来掳走不可。封平平跟他较上了力气,蹲身沉腰,死死撑住不让他收拢双臂。 周围分属不同长老的三尸门人混站着,瞧着他两个拼力气。 “长老,”何行川悄悄凑到余恹恹身旁,问道:“这个少主又好了,没被毒死,那我们现在是杀他还是拥立他当门主?” “闭嘴。”余恹恹道。 一旁还站着几个持盾的就没有这么好商好量,其中一人看了看旁边几个,低声道:“上!”几杆长枪齐出,趁着两人站定拼斗往封平平背后袭去,其中一杆还戳向了翁包包。翁包包耸肩一抖,枪尖竟擦着他肩背厚肌划过去,只划开一道衣裳。 封平平并没有这样本事,眼见四方兵器袭来,脚下抬起,就要退开一步出刀。 没等他动弹,“锵锵锵” 连声几下清响,忽红叶领着张竹影、游墨华同韦青卉跟上来,短刀长剑齐出,各自挡开一枪为他保驾。 只有韦青卉的小箭不知s,he向何方,人群外头传来一声叫唤,竟绕过盾牌s,he着了一个。 一群持盾的同四位姑娘斗在了一起,封平平既然醒了,她们也不需再守门,轻身功夫施展开来,穿花拂柳一般四下翻飞,高来高去,盾牌再不是麻烦。忽红叶、张竹影同游墨华终于打得尽兴,韦青卉留守最后面还拖着一个朱律,喊着叫他不要离自己太远,免得刀剑无眼。 余恹恹看着他们两方全数动起手来,收起水月骨,缓缓退后,他一众兄弟姐妹也跟着退开去,站在岸边上静观其变。 封平平同翁包包僵持这一刻,周围打得热闹,两人却是原地不动,各自憋足了劲力也奈何不了对方。翁包包圆睁着一双颊r_ou_挤小的眼,奇道:“你力气好大呀!”“哼!”封平平并不跟他搭话,趁他开口的功夫,双足蹬地运劲自横档而前推,双拳奋力直撞他胸口。“嘭嘭”两声闷响,翁包包低头看着胸口再抬头看看他,似乎不觉有异,双手捉到他肩上就要提他起来。 封平平大喝一声,双拳并不收回,索性推着他往前去。 翁包包老大的一个人竟让他推着连退数步,撞出人群,也顾不上捉他,脚下咚咚咚地踏足,险些在一块大石上绊住,忙侧身一跳,晃晃悠悠地站稳了。 封平平只管推开他,他一让出道路来就往前头跑去。翁包包人胖步大,几步追过去竟追不及他,一气之下老大一个人横飞出去直撞封平平身侧。封平平侧行几步躲开,翁包包抬手再捉,封平平手中弯刀一绕一道弧光切向他手,翁包包匆忙收手,封平平已经大步流星地跑向前,往山边道路飞奔而去。 两人边跑边匆忙拆招换招,转眼已经跑出去数十丈,那些持盾的不再跟四位姑娘纠缠,拖着盾提着枪轰轰隆隆地跟着跑过去,四位姑娘又追在他们身后,岸边的余长老一行徐徐挪动,跟在最后。 封平平眼看就要到山口了,前方山道稳稳地站出来三个人。 一个方脸阔口的年轻男子,一个黄脸细眼的女子,一个满脸筋r_ou_的中年男子,却是最早来要人不得,一直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的三人。程寻身后女子卸下肩上重剑,双手举起,男子沉腰弓步抬一手探一足,摆足了外家功夫的架势。 “少主留步。”程寻略略施一礼,道。封平平抬眼看着他们,一手捉在弯刀刀柄上,沉声道:“让开!” “不敢阻拦少主,只请少主把这位朱先生留下。”程寻道。 封平平偏头看了一眼被韦青卉拖着赶来的朱律,忽红叶三人顿住脚步,暗暗后退,环护在他们二人前头,韦青卉急着喊道:“初六不能把小朱哥哥交出去!他们不是好人!肯定也是三尸门的!” 封平平转头看回眼前三人,均非等闲之辈,只怕跟余恹恹的功夫不相上下。 还有一旁追上来的翁包包,他见识封平平的力气又见识了他的弯刀,跃跃欲试地想要跟他再打上一架。 众敌环伺,他自己或许能于山道中脱身就走,赶去齐云擂,留下忽红叶一行人便生死难料了。封平平心中焦急,面上却没有半分神情,冷着脸,缓缓地抽刀出来,一手猎刀,一手弯刀,头也不回地喊道:“张姑娘!” “在!”张竹影于人群之后应道。 “张姑娘,初五说他不许杀的人就不能杀,他不在,我问你,这些人能杀吗?”封平平语气如常地问道,仿佛在问她吃什么饭饮什么茶一般。张竹影听来一怔,在封平平心目中倒是觉得她跟叶尉缭一般正直良善,于是一笑,扬声道:“能!” “好!”封平平一点头,一刀往程寻斩去。 程寻却不与他相斗,接连退了几步,他身后两人也分两侧让开,跟着一个老大的翁包包扑上来,高高举着一面盾连撞带砸向封平平袭来,却是把盾当锤子使。 封平平猎刀一档,贴着盾沿划过大半圈顺势将盾推出去,弯刀反手一带,斜斜地切向盾后人身。翁包包盾牌脱手,两手一张再一拍想要拿住弯刀,有心把玩一般。封平平的弯刀却不是玩物,是杀人的利器,一转,一挑,横着在他肚子上划开一道平缓弧形。翁包包捧着肚皮缓步后退,一边“啊啊”叫着,连跌了两步随后扑通坐倒。 “就……杀了吗?”韦青卉看得有些愣住。 “你好厉害呀,难怪是少主。”翁包包两手捂着肚皮抬头说话,声音仍是平缓响亮,想来他肚皮r_ou_厚挡了一刀切入的深度,没能开肠破肚要了他的命。 “我不是少主。”封平平道。 “你们两兄弟是不是都脑袋不好,怎么人人都想要的,你们偏不要?”翁包包问道。 “我不是你们少主!”封平平放声向山下岸上分作几处的人群喊道:“这几位姑娘还有那个神医,他们也都跟你们三尸门无关,再有纠缠,来一个杀一个!” 众人见他三下两下放到了翁包包,更撂下狠话,多少都有些心惊。一群持盾的无人上前,程寻三人更是按兵不动,余恹恹一行人还在更远处看热闹。封平平伸手一招,忽红叶领着其余四人缓缓绕经一群三尸门人,走到他身后。 六人来此的时候抬着一个躺倒的封平平,如今往外走却以封平平为首,他盯着道路前方的程寻,一步一步迈出去,只看他几时忍不住出手。 “少主,”程寻再退一步,道:“少主请不要为难属下,属下只想请朱先生走一趟。” “你到底认了你是三尸门的人!”韦青卉喊道:“你就是叫程寻寻吧!你不敢跟初六动手,难道你不想抢门主的位置?” “不敢。”程寻寻道。 “那就让开,我们要走了。”韦青卉道。 “那也不敢,总要带朱先生回去。”程寻寻道。 “你好啰嗦啊,到底要不要打,别一不小心打赢了初六你就得当门主了,吓死你!”韦青卉道。 他两个一路吵着,封平平一路走着,程寻一路退着,眼看就到了山口跟前,程寻到底脚下站定,他身后两人也跟着站定,目光凝结,齐齐看着封平平。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门主之位,虽说是谁杀了封平平就归谁,却也不是谁都能坐的。”更远处的山口传来一句话,语气温和,徐徐通传湖岸。 水畔人人屏息提气一触即发之势登时断了,众人先后或转头或抬头望去,山道上转进来一行人,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年岁中等,身量中等,形貌也中等,周身似乎都无甚出挑之处,只一双眼角略略下垂,带着些可怜见的笑意。 “李花花,你到底出来啦!”翁包包喊着就要站起来,又捂着肚子坐倒回去。 远处余恹恹也往前走了一段,到那一群持盾的身后被拦了一回,刚要动手,看见还有人转进来才停下。 山口处又多了一乘藤轿,软垫铺陈,顶上还撑着一片遮阳雨布,两人前后抬着,两人左右跟随,山道上也走得平平稳稳半分颠簸都没有。那藤轿十分宽敞,轿上坐着的却是身形单薄的一个人,略歪在一边,一路上颤颤地咳着。这人面色白得见青,偶一抬头倒是眉清目秀,水洗一样的干净眼神,眼周一片黑晕。这人一手虚按着胸口,一手还拿着一块帕子仔细擦擦嘴,看着文文弱弱仪态讲究,实在不该出现在这么一个打打杀杀的凶险地方。 藤轿停在李花花身后,李花花又站在程寻寻三人之后,一道水岸上各方人众交错而立,拖开得更长了些。 程寻寻三人倒是即刻收拢兵器,让到了李花花身后,向那藤轿上的人躬身行礼而后站到一侧。那人轻缓地开了口,喉咙有些沙哑,间或咳着,断续地问道:“你们,咳,怎么不在齐云擂,过来这里?” “长老交代的,叫我们请朱神医回去。”程寻低着头,低声道。 “又让她费心了,”轿上那人接连咳了几声,看过前头一眼,略略拔高了声息道:“只是,咳,咳咳,太莽撞,怎么好吓着朱先生?” “是!”程寻头低得更深些,赶忙认错。 两人言语极轻,除开站在近前的,也只有封平平耳力好全听见了。韦青卉凑到他身旁问:“初六,他是什么人?他们说什么呢?” “我见过他,他跟谷大人他们一众人都在半山居。”游墨华道。 “难道真是三尸门门主到了?”张竹影道。 “洪一一!”韦青卉惊道。 一群人都站着不动不言声,韦青卉这一叫人人都听见了,除开藤轿四周的人在场见过三尸门门主洪一一的只有一个余恹恹,其余众人听到耳中都有些惊疑不定,低声喧哗起来,有参拜的,有问询的,还有抬头踮脚想看明白的。那人却只是歪在藤轿里又止不住地咳了一阵,众人看着都有些疑心,三尸门门主便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 “丫头无礼!”李花花喝道。 “段烽烟!”忽红叶跟他对骂回去:“你叛出侯府,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东西,哪来的脸面在我们跟前逞威风!” “忽红叶?侯府的人又换过一茬了,换了又如何,管家还是姓苏,侯府还是姓韦。你们这些个下人功夫再好,名头再响,还不是侯府的下人。”李花花说得狠,语气却仍是温温和和,眼角那一抹讨好似的笑也没变过,叹声道:“我进侯府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前辈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断个是非曲直。” “你胡说!红叶姐他们才不是下人!”韦青卉忿忿喊道。 “六小姐觉得不是,你二哥呢?你爹呢?侯府声名在外,人人都知道其中高手众多,名门正派,仿佛是个什么好去处,其实存续覆灭不过韦侯爷一念之间的事情。到韦渊老糊涂了,不喜欢养着这些江湖客逗趣了,又或者韦兰亭当家了,侯府在江湖上就是个笑话。我进去侯府的时候,苏水朝还是个不足三尺高的小结巴,不肯练武,天天躲着他爹跳江里游水。”李花花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笑得怅然,道:“那又如何?管家的位子还是留给他的,可没有我们这些人的份。” “你在侯府没有出头之日,就趁机转投了三尸门?”忽红叶问道。 “正是,有什么不妥?”李花花抬手卸下腰间兵刃,一根长如剑,形如鞭,三棱三刃的奇门兵器,他举在手中看了看,又抬头看到对面封平平,扬声道:“这叫如意鞭,我弃剑改练费了好几年功夫,险些断了一根手筋。学武之人日日习练吃这些苦头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出人头地,名扬天下,作人上人?” “三尸门可是人人隐姓埋名。”韦青卉提醒他一句。 “三尸门可不计较你姓什么,你什么出身,有能者居高位,当了门主更可以用自己姓名。”李花花只盯着封平平,道:“我跟着罗佛佛学功夫,找余莫莫练兵刃,投到锦长老属下才真正知道三尸门究竟如何,学晓许多……十几年的心血,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你凭什么?单凭你是封不闻的儿子?” “给你,”封平平道:“我们走。” 他说完就迈步向前,当真把李花花心心念念的门主之位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屐,他身后四位姑娘尚有些犹豫,朱律倒是迈步跟上同他一道往前走去。 李花花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一直隐约带笑的脸瞬间也垮了,手上微抖,就在封平平错身而过之际,横鞭一扫,他二人相距数尺鞭长不及,鞭稍却忽然甩出来一道细细黑线,幽幽闪过一丝流光,破空抽向封平平身侧。 封平平一手拽过朱律,一手弯刀出手,斜斜送出去,抢在那一道黑线前头转腕连绕迅捷无伦地将黑线缠绕于弯刀上,正要回手抽紧,李花花展臂一抖,黑线竟如活物一般再延展开一截,“啾”一声抽到封平平手臂上,也是他转腕极快,只抽开了一道衣袖,破口处隐见血痕。 一招换过,又跟上一次客栈夜斗一般,拿他这一样兵器几无对策。 李花花扬手抽回去黑线,嗖嗖地收入鞭稍,颇有些得意地说道:“你上一回挨了我那么多鞭,能够不死,也算你厉害。今日我们再斗,你不过再输一回,输在门主面前。杀了你就是门主,总不能任凭门人无休无止地互杀下去,不如由我来做个了结,请洪门主做个见证!” 李花花说到此处,抱拳侧向藤轿上的人行了一礼,那人轻轻点头,捂着口又咳了一声。 果然他就是三尸门门主洪一一,也是重病在身的赵延之,忽红叶冷哼,韦青卉咂舌,张竹影同游墨华对看一回,竟任凭三尸门门主借由徽州知府的名义做了齐云派的贵客,也不知他们混入齐云山有何图谋,总不会只为了求医治病。 朱律拉着封平平的伤手看了看,有一道鲜红血痕,痕迹周围原本有些青黑晕开,渐渐收淡,转眼不见了。再抬头看看他面色如常,于是放心,道:“毒物不要紧。” “嗯,”封平平点点头,道:“他毒过我一次,第二次就没用了。” “小儿装腔作势……”李花花并不肯信,长臂一挥,甩开如意鞭拧身往封平平袭来,喝道:“无论如何,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封平平甩手将朱律送到一旁,挥刀接住,白日里究竟不同夜间看不清黑线来去痕迹,虽然一时奈何他兵器不得,总有些还手余地,不至于被接连抽打。 朱律跌出去数步,却是脚下不停仍旧向前走去,韦青卉喊着要拦他,闯不过中间对阵的李花花同封平平。朱律缓步走到了藤轿跟前,一张平板的黑脸望着藤轿上的赵延之,赵延之勉力扯了扯青白的嘴角,礼数周全地抬着手,道:“朱先生,咳,这些属下无礼,得罪了。” 朱律点点头,探手出去拿他脉门。 此际两下对阵,三尸门的人还正跟他们那一边的人生死对决,他这一手拿过来,程寻寻三人都有些惊慌,陡然凑近,怕他图谋不轨却也不敢随意阻拦。 朱律跟赵延之一医一患却浑不在意,一个寻常地探手过来,一个寻常地拉下衣袖将手腕摆在扶手上,朱律的手指捉到赵延之脉门,并无异动,只是微微眯了眼,凝神给他号脉。赵延之另一只手轻轻摆了摆,叫程寻寻三人退开。 “医者仁心,你们,咳咳,不要枉做小人。”赵延之道。 “是!”程寻寻低着头,又认了回错。 这一边静静看着诊,那一边拼斗了许多个回合,李花花的如意鞭渐渐不能伤及封平平,封平平却也始终不能近身,让那奇门兵器碍在中间,无数杀招都消解在一道纵横游荡的黑线之末,杀不死他就走不脱,封平平渐渐有些焦躁起来。黑线又向他腿上抽来,跃起躲开,落地往李花花身前一跃。李花花臂膀不进反而后撤,黑线跟着抽回来,直袭封平平后颈。封平平侧身稍稍让开些,弯刀反扣在臂上向后一扬,打算赔这一臂截住黑线,再以猎刀杀他。 “不可!”忽红叶看得明白,断喝一声,三柄飞刀脱手出去直袭李花花。 “余人勿扰!”程寻寻跟着喝一声,双手连弹,几颗铁弹破空而至撞正飞刀,一起跌落。 身后一众持盾的三尸门人连声呼喝,分兵围住四位姑娘,不叫他们打扰两人死斗。那一道黑线已经弯弯绕绕地缠上了封平平手臂,李花花起手扬鞭就要收线,封平平猎刀一递如电闪一般直劈他肩颈。两招落实,便是两败俱伤。 一近便分,李花花横着纵跃出去,他不肯同封平平换命,黑线到底也没有抽断那一条手臂。 两人两下站着,李花花神情自若眼角唇边都挂着笑,封平平臭着脸瞪着他,只恨不能即刻将他斩作两半,飞身去到齐云擂。李花花隐约看出他急躁,有心绕着他不近不远地走动,问道:“你慌什么?毒发了?等等,有个人不在,小子你是急着找哥哥?” “你少说他。”封平平道。 “他去了齐云擂?不怕跟你说,锦长老就在擂台下坐着,锦长老可不比洪门主亲和,她是要杀人的。”李花花笑道。 “哼!”封平平拔身挥刀向他斩落,李花花拧身躲开,一鞭接着一鞭挥出来,一道道黑线接连绕着他抽响,仿佛把周遭空气都切割零碎。封平平越急越斩他不着,臂上又被抽开了两道,这么打下去就不中毒也毫无胜算。 “接着!”远处响起余恹恹一声喊,跟着听见一道长声清响,却是水月骨远远飞来破空而至。封平平抬手接住,水月骨中段为柄,两侧有双刃,反手往臂上一扣确是可以挡住黑线。封平平拿在手里就明白了,弯刀入鞘,举起水月骨向远处余恹恹高高地扬了扬,算作道谢。 “余恹恹,你作反吗!”李花花喝道。 “我反你!”余恹恹扬声喝道:“你练如意鞭,是拿我们岛上兄弟姐妹的性命练下的,今r,i你同封平平一战,你死就死得好,你若不死,不论你当不当门主我们必定杀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尸门开门立派之时就有三位长老,历年间依照规矩传承下来,一直都设有三位长老,”李花花扬声道:“小余长老,你可别觉得你当了长老就真是什么人物了!自殷鉴山庄毁了,三尸门早已经不是往日的三尸门,罗佛佛同余莫莫各自偏居一隅不成气候,只有锦长老这一脉日益壮大……留着你们是个陈年规矩,倒不是你们有什么用处!” 李花花说得和气,余恹恹一行听得生气,各自擎出兵器,闷不声就要冲上来杀人。 余恹恹空着两只手横展双臂拦住了,道:“封平平!”“交给我!”封平平应了一声,手中转了一转水月骨,拔身向李花花冲去。 李花花倒退一步,如意鞭抖开,一道黑线隔空抽向封平平右侧,一声锐响。封平平左手水月骨双刃一展,不闪不避,反倒拧身迎着黑线缠绕上去。他出刀本快,黑线再无迹可寻也能追上,只是先前一触即伤,如今水月骨在手再不是招架不及,只管追着打。李花花勉力抖动黑线,横竖斜弯划出一片蒙蒙灰幕,几次三番抽到封平平身上,都让水月骨一接两下挡住伤他不着,越打越无处着手,转眼攻守易势。 水月骨虽斩不断那一道黑线,却压着如意鞭攻势一步步近前,让鞭稍游丝越来越往回收,越来越短。越近身,黑线抽动起来破空之声越响亮,威力更大,只是变化少了许多,不及长线转圜那般诡异莫测。 封平平并不惧同他拼力,水月骨越使越是圆转迅疾,同弯刀在手无甚区别。 李花花又是一鞭甩开,黑线一扬而落转袭封平平双膝,封平平脚下更快,身法一展到了李花花身侧,终于近到一臂之内,一刀之距。 黑线斜抽上来,水月骨一翻一绞稳稳缠住,李花花侧行一步,如意鞭一扬,便要将黑线往水月骨之后封平平身前抽去。封平平却也对向退开一步,手中水月骨再一翻,双刃飞舞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堪堪脱手而出却始终牵在他掌心,黑线也在双刃上绞得更牢。 李花花心知不好,正要抖腕撤开黑线,封平平同时一臂后撤,用上全副劲力猛一扯。 黑线虽是刀斩不断的结实东西,能够运转如意,如意鞭鞭中机关到底ji,ng细,凡ji,ng细的,多半易损毁。封平平缠死了黑线尽力一扯,李花花一收,只听见“咔”一声细微响动,黑线软软地抖落下来在鞭稍挂着,即收不回去,也无法再任意运使。 李花花脸都黑了一层,仿佛黑线在他脸上结幕。 “哼。”封平平冷笑一声,更不耽搁,左手抖开水月骨往他身前横刃一削,右手猎刀紧随而上,叠着横削出去,一手刀迅疾如闪电,一手刀汹涌如滚雷。 李花花如意鞭横拦身前,挡下一刀,再挡一刀,接连退了数步,锋刃接连相交,臂上竟隐隐有些酸麻。封平平水月骨一扯,倒把他往回拽。李花花索性一转手中握柄,把一整条黑线从鞭稍甩脱出去。手中只余下一根铁鞭,三棱三刃,微微地转了半圈扬起来正对着封平平。 “如意鞭的厉害不止在那根悬丝,功夫更在鞭上。”李花花缓缓道。 “尽管使出来。”封平平更不多说,抬手将缠着悬丝的水月骨丢开一旁,左手仍是拿住自己的弯刀。 李花花悬丝使得奇诡,铁鞭却使得板正,一招一式几乎乏善可陈一般无趣无味,却难破难解。仿佛每一鞭都抽在正正好的位置上,一分不错。封平平双刀连番进击,以快打慢,接连数十招过去,每一刀都斩在他铁鞭上,没能伤及他。 猎刀同铁鞭接连冲撞了数次,或上或下,或正或侧,弯刀趁机划出去,斜斜向他切了数次,每每被他错身让开,他像是知道弯刀杀伐厉害,加意躲避,只迎着猎刀对阵。 李花花耐心极好,心思也多,对阵时候越不见机巧越是用了心。封平平偏偏没有耐心在此耗下去,一心只想结果了他往前跑。越急越是不成,两人在水畔移形换位来来去去打过百招,李花花跟他硬拼气力虽隐见吃力,封平平却更是失了章法,杀招连连,接连显出几处空门,让李花花一鞭擦过肋下,三指宽的一道血痕划开来。 “初六你要不要命了!好好打!”一旁忽红叶猛然喝道。 封平平听在耳中隐约打了个抖,稍稍放缓半招,稳住身法刀法这才再冲前去。 “不要急,”李花花只怕他不急,索性再给他火上浇些油,道:“只要你哥哥不揭穿锦长老,锦长老未必杀他……就杀了,锦长老仁慈,多半能留个全尸。” 封平平猎刀斩下,李花花横铁鞭挡住,封平平弯刀自下而上一挑,喝道:“住口!” “哈哈哈,”李花花怪声笑道:“少主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屁孩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找哥哥,就你这么个德行,你能当什么门主?杀了他也是助你长大成人,你不愿意?那再送你下去找他!” 封平平手中弯刀让鞭稍一带,转圈飞开去。 李花花铁鞭一沉,压住了猎刀,再往前一送就要划破他肚腹。封平平猎刀格住,铁鞭再不能前移分毫。两人相距极近,封平平抬眼看着李花花,他跟人对阵一向杀得痛快,跟这人打下来却是处处制肘,处处不干不脆还有许多低劣诡计,委实恼恨。 李花花张口又笑,一边笑着喊着“哥哥弟弟”的,一边手底下铁鞭一撤再横扫出去。 封平平侧身一让,猎刀提起来拦着,险险又被扫出一道伤。他人在李花花身侧,左手两指轻弹,一道异彩烟尘绽开在李花花脸前,扑面笼罩。李花花正大张着口,着实吃了许多毒烟进去,匆忙退开两步,封平平忽忽追上,猎刀横切他身前,他避让不及,自胸前至手臂划开一刀。 李花花铁鞭一扫荡开猎刀,怒喝道:“你用毒?这是覃中吕的毒?” 封平平轻哼一声,也不再追斩,只是冷声说道:“我很少用毒,毒杀的飞禽走兽难吃,皮毛也不好;毒杀的人污糟,也不一定就死,得费时盯着。不过你是用毒的,有来有往,不用跟你客气。” “你……” 李花花自然知道封平平师承毒物的厉害,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飞身往湖边扑过去,一个起落就已经跌坐在浅滩泥水中,连水带泥地大口吞下去再往外吐,想要将毒烟一道呕出来。 封平平并不再看他,抬眼看着挡在前方道路上的赵延之一行。 朱律已经给赵延之把过脉,正细细询问病情,说到后来搭手又号脉。两人低着头说话,全不看这边战况如何,倒是程寻寻费心关照一眼,道:“胜负未分。” 封平平微微皱眉,并不想追到水里去杀人,更何况那人还正惨叫着吞吐着泥水。 “他都那样了还不算输?你们三尸门人讲不讲理?”韦青卉走上来问了一声,封平平瞥见她手中连弩,探手拿住,搭箭抬弓,瞄准水中的李花花。 有持盾的好心喊了一句:“李长老小心!” 李花花转头瞄一眼,毒发得昏沉,勉力扑腾起来往更远处水中扎进去。封平平连弩微沉,想起韦青卉调校不准s,he程偏上于是再沉了沉,放手s,he箭。一箭破湖面入水,随后一箭追着一箭出去,接连s,he了数箭,尽皆没入水下。水下有一阵不闻动静,慢慢浮上一片血迹,随波荡漾,渐渐洇散。 封平平转手将连弩交还韦青卉,韦青卉瞪着眼,一时不能言语。 封平平跟着捡起弯刀,再提起一旁的水月骨,全仗它挡着悬丝,断丝抖落开去却见锋刃上破了许多小口,再不复锐利,两样奇门兵器竟是同归于尽。 “小余长老……”封平平掉头望着远处余恹恹,颇有些愧疚之意,喊道:“兵器坏了,对不住。” 余恹恹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盯着水中缓缓浮上来的一具尸身,道:“坏了就坏了,这些玩意也是余莫莫的玩物,奇门兵刃,出奇制胜,哼,算什么?”说完又叫人游过去看看李花花死透没有,没有就再杀几下。 封平平用了十分的耐心,把此地此刻的一应事情都办完,向着赵延之的藤轿走过去。 那一边朱律正在藤轿一侧跟赵延之轻轻摇头,道:“风火气郁,久则推之难移,可以散毒解表,只是郁结五内难救其里。” “前后看了许多郎中,都是这么说。”赵延之点点头,又咳了几声。 “我给你开个方子,缓和病症,究竟不能根治。”朱律知道他心下明白,更是句句直言不讳:“你要真正想多活些日子,再往南去,搬到一个气候宜人的地方去,什么事都不要问,不要管,每日静心安神,或许种些花草,或许写字描画,但凡重一些繁复一些用心用力一些的事情都不成,不能沾。” “咳,”赵延之有些失笑,道:“那又活着做什么?” “总是活着。”朱律道。 “也是,”赵延之想了想,叹声道:“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想来寿数都能延一些,只是,咳咳咳,咳咳,她定然不跟我一起去,我就再也追不上,咳咳,看不着她了。” 朱律想了又想,似懂非懂,并不再出言规劝。 赵延之咳得面红,脸上隐约泛起一种笑意,偏头看了看齐云山山门方向,再回转过来,正看见封平平领着四员女将走到跟前,气势汹汹望着他,仿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只是要往前走过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4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8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8节 “你不要怕,”赵延之和颜悦色地向封平平一笑,轻咳两声跟着缓缓说道:“李长老有意乱你心神,咳咳,锦长老不会随意动手杀你兄长。即便让叶少侠给瞧出来,揭穿了她,咳咳咳,齐云擂那许多武林正道,别说杀人,她能不能脱身还是未知之数,咳,该担心的是我,不是你。” “嗯。”封平平应了一声,不置可否,看他和气到底在他面前站了一刻。 “李花花,咳,他就是谋算得太多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赵延之微微摇头,又望着封平平笑了笑,道:“你也是,真沉得住气。从仪山出江湖,与人对阵,咳咳咳,咳咳,哪怕生死相搏也不用毒。白岳镇的客栈里,咳,李花花伙同两人将你逼到绝处,你也没用毒。他这才殷勤地抬了我过来,在我面前同你放手一搏,咳咳,你险象环生,到最后关头终于用毒。‘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拨,不可以言攻’,咳咳咳,咳,沉稳行事,一击必杀,咳,想不到你年纪虽轻颇有大将之风。” “我用过,你们不知道。客栈里我也想过毒杀他,房中黑,容易伤及旁人。”封平平想了想,又补一句:“不是有意诓他。” 赵延之听来有些失笑,捂着嘴咳了一阵,笑得抖颤。封平平正想跟他告辞就走,赵延之忽又抬起头来,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当三尸门门主?三尸门如今跟往日不同,咳咳,不做那些明面上劫掠打杀横行无忌的事情,历年间也积累了不少产业不少门人,但凡有些抱负的,咳,这一门之主的位子送到手上总不会,咳咳,想也不想就往外扔。” “你为什么要当三尸门门主?你看着不像江湖中人。”封平平反问道。 “你问我?”赵延之仿佛越听越看越觉得封平平十分有趣,笑道:“你倒是头一个这么问我的,当门主,咳,自然是有抱负,有争名夺利的心,还用问?” “不说算了。”封平平迈步经过他身侧,直直向前去。 赵延之一指轻弹在藤轿扶手上,向前一拨,程寻寻三人旋即腾身而至,三下围住了封平平。封平平双刀出鞘,他身后四位姑娘跟着拉开架势,再往后持盾的同余恹恹一众也纷纷严阵以待各自对垒。 “我怎么都要走,你留不住。”封平平道。 赵延之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按着喉间,猛咳了一阵。朱律一手按在他头侧耳后角孙x,ue,一手按到他背后脊柱两侧肺俞x,ue,缓缓给他顺气提息。两只手都在他身上要害,赵延之倒也不惧不拦,藤轿之侧环围的四人也直直站着不动,恍若未闻。 朱律想了想,低头跟他说道:“门主别拦着初六吧,他有事。” 赵延之好容易咳得缓和一些,轻哼着笑了一声,道:“小朱神医好手法,真该把你也请到门中,日日不离我左右。” “呸!少跟我们侯府抢人!”韦青卉喝道。 “失礼了,”赵延之面上半分愠色也无,谦谦有礼地说道:“我只顾赞叹小朱神医的医术,忘了他还是侯府的人。封平平倒不是侯府的,我留他,咳,总不会再得罪韦小姐?” “初六,初六不愿意留!”韦青卉又道。 赵延之却已经偏头不再理会,只是看着藤轿一侧的封平平,道:“这三人都是锦长老身边高手,功夫不在李花花之下,用心更专,咳咳。你跟李花花斗了那么久,要从这三人之中突围而出,即便有命,咳,只怕也赶不到齐云擂。” “哼。”封平平并不受他威胁,冷眼看回来,提刀就想往前冲。 那黄脸女子重剑一横,封死了他前行去路,封平平猎刀斩上去,两下不进不退僵持一刻。那方脸男子一拳上一拳下侧向连击出来,拳风迫人,封平平只得侧身让过。程寻寻只出一手两指,一颗乌溜溜的铁质弹丸“嘭”一声砸进封平平鞋头跟前的泥土中,也不知没入几许深。封平平在三人之中站住了,三人虽没有杀他的意思,要走出去却也难上加难。 “都停手,”赵延之在一旁低声说道:“你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 封平平并不看他,也不应声,只是盯着身周三人的身法手势,寻觅落刀之隙。三人虽听了赵延之的话不再进击也知道封平平弯刀厉害,各自都拉着架势拿着气力,随时出手。 “除开锦长老,只有你父亲封不闻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进的三尸门……”赵延之悠悠说道:“我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子弟,确实不是江湖中人,一天功夫也没练过。咳。还得从见到阿妍那一天说起,咳咳,她十七岁,名字还叫景淑节。那一天我在友人府上吃喜酒,新娘子却是给五花大绑地捆到了喜堂,按着头拜堂,咳咳咳。她拼尽了力气挣扎,咳,盖头都掉了。她一脸的汗水、泪水、圆睁着眼睛恨恨地咒骂,骂新郎,骂师尊,骂喜堂里眼睁睁看着她煎熬的每一个人。我也在其中,咳咳,我那时候就觉得她真是好看,鲜妍动人。我想救她,碍于世交人情,仍是冷眼看着她被送入洞。当天夜里她手刃新郎,逃出去了。我在回府途中遇见她,收留她,我送她到了三尸门,咳,去见她心心念念的三尸门门主封不闻。” 这一段故事讲出来,封平平倒没有如何,后面四位姑娘听着都略略有些动容。韦青卉张口想说些什么,叹声算罢,究竟不能评说上辈人的事情。 “世间美貌女子不胜其数,我原本也想就放她去,不过是一段逸事。我从殷鉴山庄回去相府,过了有三个月,无一日不思及念及,终于留书出走,咳,拜别家门,投身三尸门,咳咳咳,从此不再于世间为人。”赵延之道。 “相府?”韦青卉惊道。 忽红叶拉了她一把,不叫她再问,张竹影偏头无声地向游墨华求证,游墨华向她们三个微微点了点头,既然见到他在徽州知府谷大人身边,只怕确是出身清贵,只是谷大人身边的那个赵延之并不是这般病弱一句话咳三回的样子。 “后来的事情,咳,你或许听覃中吕说过,阿妍她心中只有封不闻,封不闻心中却不止有她,嘿,咳咳咳,她都不是他心里最要紧的那一个。阿妍怎么也不甘心,着魔一样,咳咳,终于引得各门各派杀上殷鉴山庄,终于害死了封不闻。”赵延之有意看了封平平一眼,他听着仍是不为所动,仿佛与己无关。赵延之一怔,随即又是一笑,道:“你长得像你母亲,行事倒像你父亲,无情得狠。阿妍她偏偏又是玉石俱焚的性子,咳,咳咳咳,她样子柔柔弱弱的,像水,性情却如烈火,咳,实在迷人。我一直都看着她,我当了三尸门的账房先生,咳咳,咳,哪怕只帮她做些琐事也是好的。到三尸门灭门时候,人人亡命,咳,咳,我帮着她把残余人等收拢起来,帮着她打通各种门路在各种都置办下基业,咳,帮着她这一脉重振旗鼓,门中一众老人不愿意让她一个女人当门主,我替她当,咳咳。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当门主,就为了这个。只要是为了阿妍,咳咳咳,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 “哦。”封平平道。 “我继任门主那一天,阿妍悄悄地跟我成了亲,我知道,咳,她是为了行事方便,为了跟我一起掌着这个三尸门。我就跟她当年一样,咳咳,跟一个心里不看重自己的人共结连理,我跟她也不一样,我不恼,只要是她给的,都是好的。一份心就算一份心,咳,不是整一颗心也没什么。”赵延之面上带着一股柔和笑意,却接连轻叹了几声,又道:“说是这么说,喜欢一个心中有别人的人,咳,可真伤心。要是这人心中的那个人还死了,那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一世伤心。在她身边,也欢心,也还是伤心。” “嗯……”封平平又应了一声,这一回倒没有应付,颇有些应和的意思。 “如今我快要死了,倒也不后悔,咳,总是在她身边过了这么些年,还给她留下一个更加壮大的三尸门。咳咳咳。阿妍心气高,门中老人不肯让她当门主,别人当门主她也容不下。恰好传来覃中吕的消息,咳咳,还有人说看见你,你来当这个门主正正好。初时想着你是封不闻的儿子,名正言顺,门中老人都愿意,咳咳咳,年纪小又容易掌控,三尸门终究还是阿妍的。后来听说你有些厉害,我再想想,咳,还是想让你当门主,你要是记恨她害死你父亲,咳咳,咳,跟她作对,我死之后阿妍也多些事做,咳,不会孤单。”赵延之道。 “你为了她当门主,我心里可没有三尸门的什么人。”封平平道。 “嗯,”赵延之微一点头,笑得古怪,道:“我这般费力,咳,说了这么多,咳咳,就是想告诉你,咳,咳咳,要想把人留在身边光跟着跑是没用的,还得自己有些本事、有些权势,咳,有些他不得不倚仗的地方,这样才能长久在他身边。你功夫再好,我这里这些人手齐上,也能困死你。你想想看,是你一个人两把刀能护着他,还是你手底下有数百近千人能护着他?‘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你读过《尉缭子》吗?这也是其中一句。” 封平平听得一怔,缓缓看过身周三人,轿侧四人,余光扫过水畔一众持盾人,再远处又一众三尸门人。 “这些人交到你手里,咳咳,你想要他们如何行事,慢慢改就是了。你年轻尚轻,时光正长,为什么不想做一番大事?如今的三尸门声势日隆,早晚都要走到光天化日之下,咳咳咳,同武林同道握手言和占上一席之地。你手底下血腥少,清清白白,咳,要是带着三尸门走到正路上,不是一件大功德?倘若成了,武林中都要传颂多年,比你父亲更加声名赫赫。”赵延之接连劝诱,直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 “初六!别听他的!”忽红叶喝道。 “忽姑娘觉得我哪一句不对,尽管指出来。”赵延之道。 “你,”忽红叶对上他这般说死说活的口才竟有些语塞,喝道:“你一派胡言!哪有你说得那么轻巧!” “初六……”韦青卉也十分担心封平平被他说动,小心地叫了他一声。 “封兄弟务必把持本心,你不是恶人!”张竹影跟着喊道。 “你们到底有什么有y谋诡计!”游墨华怒道。 封平平静静地站在原地许久,似乎将赵延之一番说辞仔细听了,想了又想,余人声息再不入耳,最后他抬起头来,侧向赵延之缓缓摇了摇,道:“不行,初五不喜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叶尉缭一刀戳中仲莱肋侧,只需翻手一转便是一个血窟窿,仲虎仲菡左右抢上,叶尉缭却不转动刀柄,只是挥刀牵着仲莱往仲虎身前一撞,自己错身换位躲过仲菡一刀,右手两指屈起,在他刀背上轻轻一弹。 他右手全无力道,不过取巧,这险之又险的巧劲却让仲菡心惊一回,攻势稍滞。 仲虎捉着仲莱从叶尉缭刀尖上脱开,仲莱破了功卸了劲,一手按着伤处,一手勉力提着刀举不起来,仍是不服输地连声大骂:“贼子!野种!即便,你杀干净我们,偷的就是偷的!叛贼就是叛贼!” “呵!”叶尉缭冷笑一声,一刀荡开仲虎的刀,抬脚往仲莱丹田踹去。 仲虎从后接着仲莱连退数步,堪堪到了擂台边上,不得已拧身往地下一倒随即将仲莱高举过头送下了擂台,一个打挺半跪起身,手中刀横扫出去,只恐叶尉缭趁隙再来。抬眼看去,叶尉缭却在擂台另一边将一把刀使得重重刀锋影,迫得仲菡节节败退,终于一脚踩空,直直坠下擂台。 叶尉缭回刀旋身,转头来看着仲虎,咧嘴一笑。 他脸上披着一道血迹,身上更有无数血痕,笑来带着煞气也带着傲气。 仲虎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笑,一时竟不能上前,只是举刀身前,候着他缓缓走近。四象阵已去其三,原以为叶尉缭右手伤了换过左手刀势大不如前,不曾想他左手刀劲力准头去了少许,刀法却更狠厉,招招都是一刀取命的凶险。仲昂伤在前头,余下三人本就去了一分气势,苦战至此,终于被他打得各自零落。仅剩一人的仲虎不由想了想,难道竟是托大了?或许上台之时就该仲鲲仲鹏一道来,结六合阵,又或者干脆把长辈仲崇巍也请上来,以七曜阵生擒,灭了他气焰。心中一经盘算忽然明白,自己竟是胆怯了,四人战他一个连阵毁人亡的杀招也使出来,竟而不敌。 “当年,仲崇堂从家主亲自督阵的阵法中破出,一战下来,人人心惊,这些年来仲家上下当着面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仲虎忽道。 “是吗。”叶尉缭站到他跟前,貌似不经意地应道。 “仲莱的兄长仲蓬跟着仲崇堂去过殷鉴山庄,伤了腿,半个废人一样,每日坐在屋檐下骂骂咧咧,容不得旁人说仲崇堂一句不是,仲莱只要跟他犟嘴,抽起拐就打。他们一房为此遭了许多白眼冷遇,仲莱难免更怨恨。”仲虎道。 “真正跟着崇堂先生出生入死过的,自然更明白他是什么样人,更明白是非曲直。”叶尉缭道。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样人,我只知道,他给仲家上下没带来一丁点益处,有人死、有仇怨、有经年累月的艰难。他再是个好人,对自己家人可不是。”仲虎一扬头,问道:“你这般拼命,就想让我们认你的仲家功夫,想让仲崇堂认祖归宗吗?不成,怎么也不成!他自己没把自己当仲家人,仲家没有这样的后人!” “当然不成!”叶尉缭高声道:“认什么祖归什么宗?平白污了崇堂先生的清名!他葬在江湖之中,就只是一介江湖客,与你仲家再无干系!” “小贼!”仲虎喝道:“你就只想找不痛快吗!” “仲虎兄说对了,”叶尉缭手中刀悠悠地打了个转,笑道:“什么仲家刀法,管你们认不认,我就只想痛痛快快打你们一顿,赢你们一回,赢得人人皆知,赢得你们面目无光,赢得仲家再度龟缩回去十多年,每日里就由家主带头人人自省己身,慢慢参悟,悟明白到底是哪里错了。” “今日断不能留你活命!”仲虎爆喝一声,一刀劈下,趁他左手劲力不足只跟他硬拼硬碰。 叶尉缭也不管什么招式,双手捉刀横着挥出去,两把刀作十字一交,“锵”一声长鸣,声震全场。仲虎怕被他一刀震下擂台,侧向行步,刀锋斜转,人退而刀进又斩落一记。叶尉缭双手举刀迎上,两下再交一刀。此际两人齐齐都弃了阵法步法同一应身法,只是拼力。仲虎看似出刀在前,一步接一步后退。叶尉缭踏步跟上,一刀接一刀迎着他刀锋而去。 一退一进,沿着擂台边缘从一角走到另一角,叶尉缭喝一声,一刀挥出去生生将仲虎手中刀从中斩断,半截断刀远远飞出去,扎在木桩外的土地之中。 擂台上下都静了一刻,跟着欢声雷动大半人轰然喝彩,纷纷为连战五人的叶尉缭叫好。 叶尉缭左手拄着刀柄按在擂台上,静静看着仲虎。仲虎举着半截断刀,徐徐地叹了一声,问道:“你不打我下去?”“覃中吕杀你两位兄长,不是崇堂先生……”叶尉缭正说着,仲虎摆了摆手,将手中断刀脱手扔出去,跟着退后一步跌落擂台。 叶尉缭一愕,微微摇了摇头,陈年旧事终究难以开解。 忽听见背后有些许动静,转头看去,仲鲲同仲鹏二人正要拔身上擂台,仲崇巍从两人中间穿过,两手轻轻一拽将两人一道向后送去,折返原地。仲崇巍自己已然落在了擂台对角,稳稳立定。 “怎么,还想打?”叶尉缭勉力笑道。 “齐云擂的规矩,一人上擂台最多可以连打三场,”仲崇巍沉声道:“倒不是一定要连打三场,你现在自己下去也不算输,改日还能上擂台打过。”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后面人众还正兴高采烈地吵嚷着不觉有异,擂台跟前站着坐着的一圈听得纷纷咂舌,就有嘲笑仲家无赖的,有喝骂仲崇巍乘人之危的,也有没看够热闹拊掌大喊连战三场的,便在这一团闹哄哄之中,苏水朝的声息也清清楚楚传到台上:“初,初五下来!我来打,打这一场!” “我不下去。”叶尉缭望着仲崇巍,缓缓摇了摇头。 “你要是没带伤,没卸力,或许能同我一战。”仲崇巍跟着摇了摇头,道:“崇堂教得极好,他在天有灵若是能见到你如今模样,想必也是十分欣喜。也不是,他若当真有灵,看见你意气之争不顾性命,想必是要气急的。” “我不下去,”叶尉缭声息压得极低,耳语一般说道:“是因为崇魏叔没想跟我动手,你本来不用上来,看见仲鲲仲鹏动了才抢在前头,你不想让他们杀我。” “嘿……”仲崇巍又是摇头,道:“你要不是这么鬼ji,ng,或许当年就没有学那几式功夫,或许崇堂他……” “崇魏叔知道,不是这样。”叶尉缭道。 “嗯,”仲崇巍昂首一叹,长声道:“仲崇堂就是那么个堂堂正正的人,哪怕再世为人,再让他走一遭,他还是会领着我们杀上殷鉴山庄,还是会背弃家门,还是会葬身于江湖!” 擂台四周已经渐渐沉寂下来,天色也渐渐暗了,王丙辛叫道人们四处点起灯盏,每根木桩上都戳了一只火把,猎猎燃烧,将一个擂台照得四面通彻,映得擂台上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各自面颊生光,神采奕奕。 仲鲲仲鹏站在擂台下头听着仲崇巍说话,越听越是不对,仲鹏上前一步喊道:“崇魏叔……” “我仲崇巍,”仲崇巍连鞘举起刀来,扬声喊得全场皆闻,道:“仲家第十一代子弟,这一场,认输了!” 众人一片哗然,仲崇巍却已经甩手扔了刀出去,自己一跃而下,施施然落到擂台另一侧背对着仲家各人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崇魏叔!你往哪里去!”仲鲲喝问道。 “我也不做仲家人了!”仲崇巍扬声而笑,一只手挥起来向后摆了摆,头也不回地一路行去。 叶尉缭正望着仲崇巍去处一阵感念,忽然听见一阵闷响自山中传来,擂台四周的火光都跟着摇了一摇,隐约觉出是炸山的动静。瞬间想到往云崖湖去的封平平六人,心中不由地有些惴惴不安。擂台一侧又是轻微地两声动静,仲鲲仲鹏到底站上来,两兄弟肩并肩抽刀在手齐齐对着他。一人左手一人右手,互相照拂,进退整齐如一人。 叶尉缭就只是抬头看着云崖湖方向,不知他的兄弟如何了。 封平平一句话抵过赵延之千百句,他一时哑口,望着封平平好一阵咳都忘了咳,堆积起来又低头弓背地咳了好一阵,这才苦着脸说道:“原来我这个说客找错了人,这些话该拿去跟你那位兄长说。” “你说不过他。”封平平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地说道。 “咳咳咳,哈哈哈哈,咳。”赵延之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抬起手来往外摆了摆,道:“既然留你不住,除了吧。侯府六小姐留下,咳,余人见得太多听得太多一并都除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说完,程寻寻三人旋即堵死了封平平去路,各样杀招接连向他招呼。轿侧一直站定不动的四人跟着跃出来,直扑忽红叶四人,身法迅猛,武功ji,ng强,竟不输于程寻寻三人。 “小朱神医你就站在我身边,不会有事。”赵延之对身旁朱律说道。 朱律板着脸听了,半分犹豫也没有,迈步从他跟前走过去一直走到兵刃相接各自对战的忽红叶同韦青卉身边,身周刀锋飞舞长剑游走,朱律虽皱着眉有些怕,仍是站定在这群人当中。 程寻寻三人封住前路,封平平这一回倒出人意料地没往前冲,不进反退,一刀挡了黄脸女子的重剑,一低头躲过方脸男子的拳头,不等程寻寻暗器出手,一溜烟地退回到四位姑娘身边,猎刀挥开帮韦青卉挡了一招,问道:“六丫头,霹雳弹呢?” “不知道炸不炸!”韦青卉急道。 “那晚炸了。” “那是五哥过手的,他是焦大胖子亲传弟子,一看就知道能不能炸!” “哦,”封平平想了想,急道:“那就一起都扔出去,总有能炸的!”“好!”忽红叶从旁喝道:“炸那痨病鬼!”“不是!炸山!”封平平道。“好主意。”张竹影道。“那就都对准右边斜上方,那颗斜松下面的山岩,那里山岩松动经常掉小块碎石下来。”游墨华道。 几人有商有量地说完,各自迫退对手一招又或者凭借轻功跳开一步,封平平帮韦青卉打跑对手,从她手里捞了一颗霹雳弹就走,带着程寻寻三人沿湖畔一通游走,他腿脚极快,只要存心不打三人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韦青卉给朱律也塞了一颗霹雳弹,扬声喊道:“一,二……等等,山塌了我们怎么办……” 封平平已经点了手中霹雳弹往那一处山岩扔去,程寻寻眼见那一处山岩就在赵延之身侧不远的高处,几枚弹丸接连出手只让霹雳弹歪出去一些些,忽红叶紧跟着扔出去一颗,然后是张竹影,游墨华接连扔了两颗,韦青卉同朱律气力略不足,扔到半途,滚至地面,封平平正跑到跟前,一脚一个,踢起来仍是砸到山岩上去。 程寻寻七人急忙去护卫还坐在山岩下的赵延之,这一堆只要有一颗炸了,也是糟糕之极。 封平平掉头冲去忽红叶五人身旁,一手拉住朱律,问道:“水里能走?”“是!”游墨华道。“带路!”封平平道。 游墨华当先轻功展开往云崖湖冲去,张竹影同忽红叶拉着韦青卉跟上,封平平一手拉着朱律,没跑几步看见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哼哼的翁包包,受累也拉着他一只手硬拽起来,顺水跑去,将他甩给了一同奔向湖心的余恹恹。 余恹恹一行人也都纷纷往水下扎,那些持盾的三尸门人有追杀来的,更多也是跟着逃命,余恹恹的兄弟姐妹水性极好,一到水底下几乎一招杀一人,弄得水面上处处飘红。余恹恹一手拉着个胖大的翁包包也不知要来何用,还碍着动手杀人,正想追问封平平,他已经拉着朱律扎进水里,余恹恹于是也只得带着翁包包入水。 “嘭——”一声响,也不知霹雳弹炸了几颗,山口处落石阵阵轰隆隆震动,也不知压死了三尸门主没有。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二十余人呼啦啦扎进去湖心,炸山的动静震得波浪急涌泥沙激荡,水底一片混沌。 天色早暗,水中更是举目不能视物,游墨华许多时日没到过此处,险些找不到对岸那一道没于水下的山隙,还是余恹恹一行人刚刚游经熟悉水道,比划拉扯着把封平平六人也都带了过去,摸到出口。出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过去,众人互相扶持着鱼贯而出。 余恹恹同封平平一左一右守在最末,闭气功夫到后来也有些撑不住,封平平推着余恹恹钻出去,自己险些晕了晕,忽红叶又倒回水里来,伸手一把拽住把他拉过了那一道山隙。 忽红叶拉着他疾疾向上游去,两人从墨黑的水底下一气上行,终于破出水面,大大地张口换气。游墨华抹了一把脸上水迹,偏头看着封平平,问道:“拉你上岸?” “咳!”封平平呛咳了一口水,道:“不用!” 说完就急不可待地往岸边游去,游了几下站起来,趟着水大步往岸上走,一边喊道:“游姑娘,从这里往齐云擂怎么走?” “你不能去!”张竹影抢道:“但凡有一个人认出来你就不好了!” “山门在南……”封平平抬头认了认天上星斗,也不跟她们再多说,岸都不上,趟着水折向南行,一步不停地往前赶。 众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各自瘫坐在岸上,忽红叶还在水中,四位姑娘连声喊他,喊不住,忽红叶差点就要甩一把飞刀钉他腿。倒是余恹恹一行人不论瘫倒的呛水的,忽地都站了起来,沿岸赶向封平平前头。他们陆地上跑,封平平又带着伤,没几步便被他们抢在前头,在一处转弯岸沿堪堪拦住封平平去路。翁包包胖大的一个也缓缓爬起来,捧着肚子咚咚几大步跨到余恹恹跟前,堵在岸上。 “怎么?”封平平有些恼火地站住,大半日下来几次三番被人阻挠,就是不让他去齐云擂。 余恹恹双手抱拳,当先单膝及地,他身后十余人也都跟着跪下行了大礼,齐声喊道:“三尸门下见过新门主!” 其中翁包包喊得最是洪亮,震得湖山一阵阵回响,喊罢又觉肚疼于是再垂手按回去,他身形胖大跪着也辛苦于是又瘫坐下来,同众人一道仰头看着封平平。 “我不是,”封平平道:“你们让开!” “三尸门两位长老折在你手里,我们小余长老也跟你打过了,这个不服气长老的翁包包也跟你打过了,现在洪门主说不准也折了,你不当门主谁当?”何行川问道。 “你就是!”余恹恹道。 “对呀,你不当谁当?”翁包包当真有些疑惑。 “你们……”封平平一时吵不过他们这么多张口,急道:“我不管你们!别挡着我!” 并没有人听他的起身让开,封平平于是拔身而起一脚踩在翁包包肩上借了点力,飞跃到前面岸上,迈步就跑。张竹影同游墨华轻功最好,忽忽追上,游墨华从旁出剑阻拦,张竹影伸手要捉他。余恹恹也从后追上来,左手四根长针横扫游墨华长剑,喝道:“不许对门主动手!” “你们……”游墨华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去势一顿,干脆跟余恹恹过了几招。 张竹影独自拦不住封平平,让他一错身躲开去,又跑到前头。两人转眼间已经沿着湖岸兜了小半圈赶往山脚一处南向小径。游墨华同余恹恹边打边追,再往后是他那些兄弟姐妹中间拖着一个翁包包,最后是忽红叶一手拽着韦青卉一手拽着朱律,韦青卉轻功聊胜于无,朱律轻功半分也无,忽红叶一路负重跑得气喘吁吁,骂道:“什么傻子!就知道找初五!” “初六!”张竹影索性也直呼他小名,追在他身后喊道:“叶兄把你交给我们,就是不想让你去!即便锦长老到了齐云擂,天下正道云集,还能任由她胡作非为?” “你不知道,”封平平头也不回地说道:“仲家人也在……” 仲鲲仲鹏各自出刀,招呼也不打,并肩就往擂台这一侧的叶尉缭冲过来。 叶尉缭正自听着山中隐隐传来的闷雷之声起疑,双刀至于身前也不迎战,轻飘飘跃身退开,脚尖点在擂台一角,一手提着刀,笑道:“三场已满,不奉陪……” 话音未落,仲鲲一手捉着仲鹏的手就将他甩了出去,荡出擂台之外,到了叶尉缭身后一刀回削,叶尉缭不得已翻手一刀接下,跟着前冲出去,又站回擂台中心。仲鲲手一拽将仲鹏拖回来,两个又是齐齐抢上,竟不许叶尉缭弃斗。 “王道长!”苏水朝急得向着王丙辛大喝道:“这,这也是齐云擂的规,规矩?” “适才那人弃斗,第三场的确不作数,重新打过也不算坏了规矩。”谷大人身旁的赵延之忽然开声说道,声息低沉,听来却字字清晰。 “认输就是认输,三场输完了还能这么混赖?今日也算开眼了!”沈为富跟着大声吵嚷起来,带着身后一群人一起起哄,他自己摇摇晃晃地往擂台下头去,木桩跟前守着的道人正要拦,他身形一晃,轻功全力施为忽如一阵风旋上了擂台,一柄铁骨扇甩手展开,喊道:“初五,咱们也结个侯府大阵跟他仲家对垒一番,这是开了先例的,也不算坏规矩,是不是?” “既然结阵,你两个怎么够,我也来!”擂台下王凤玉扬声喊道,也不管不顾地击退一个道人,跳上擂台。 “算我一个!”谢贤坤跟着打上擂台。 “叶哥我来了!”官承茂轻轻喊了一声,跳起来一手搭在擂台边沿,翻身上去。 叶尉缭同仲鲲仲鹏再拼一刀,接连退了几步,步履不稳地站住,沈为富四人就逐一站到他身旁,叶尉缭偏头看看他们,笑道:“好!咱们也人多欺负人少一回!” 仲鲲仲鹏略略收刀,沉脸看着眼前几人。 擂台下头还有许多好事的闹着喊着要往擂台上来,同擂台四周守卫道人推搡扭打起来,王丙辛连声厉喝,眼看也收拾不住,正要抢上台拿人下来,苏水朝错步站到他跟前,王丙辛步法再动,苏水朝微微拧身,仍是抢在他跟前站定。 “苏管家?”王丙辛皱眉道。 “王道长,都,都是规矩。”苏水朝道。 擂台上下逐渐一片混战,陆续有人脱开了道人阻拦跳上台去,渐次有人被拽下来,还有道人也上台去赶人,沈为富四人不得已也同道人动上了手。只有中间叶尉缭同仲鲲仲鹏三个凝神对峙,叶尉缭连场打下来已是强弩之末,仲鲲仲鹏对着这许多人一时却也不能再出刀。 “至多连打三场的规矩,还是因为仲崇堂立下的,”仲鹏忽然出声说道:“仲崇堂初入江湖,在齐云擂名扬天下,因为连赢十场。往后许多人想要超过他,硬拼硬撑,多有死伤,齐云擂于是多了一条规矩,一人一天中至多打三场。” “我打完了。”叶尉缭道。 仲鹏充耳不闻,自顾自往下说:“你知道在他前后有多少人连赢三场,五场,乃至九场?众人只记得仲崇堂。也不是,到今时今日,记得仲崇堂的也没有几人了。今日是齐云擂开擂第一天,往后还有无数的江湖人物英雄豪杰要站到这个擂台上,只消再过几日就没人知道你是谁,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自己知道,”叶尉缭笑道:“你们也得知道。” “你于混战中死了,就更没有姓名了!”仲鲲低喝一声,同仲鹏并肩齐上。 双刀结两仪阵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或前或后或弯或直,刀路变幻如一人双手配合无间全无破绽,劲力重叠更比一人翻倍有余,刀锋相接,刀势相连,锐不可当地杀来。沈为富迈步站在叶尉缭跟前,一扇直落,专往他二人刀锋中间破去,一边高声喝道:“今日就跟你仲家痛痛快快打一回!” 王凤玉同谢贤坤两侧抢上,便是官承茂也跟在沈为富身后,举刀想要接上一两招,叶尉缭提着他衣领把他拉回自己身旁一道歇着,看看热闹。擂台上擂台下都打得热闹,他两个反而闹中取静,四处乱看着偶尔点评一二。 目光扫过台下,苏水朝还在跟王丙辛争执,吵得十分辛苦。一旁王润拙也站起来了,却是要护送谷大人一行人离开擂台前头纷乱之地,那赵延之也跟着起身,往擂台上扫了一眼转身就要走。 “小苏哥!衣服!”叶尉缭不及追过去,高声喊道。 苏水朝听在耳中,偏头看见赵延之已经跟着谷大人走出去一步,不及多想,迈步探手就往他肩头抓去。赵延之仿佛浑然不觉,直到他手掌及肩,忽然一侧肩头一低,卸开力道,这才故作惊讶地往一旁躲,喊道:“王掌门救我!这是干什么……连我也要打吗?” 第4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9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49节 “苏管家!”王润拙眼见齐云擂开擂就这么闹腾毁了本就不悦,苏水朝还要找麻烦,一掌劈下,看似轻轻一挡就要以劲力迫退他。 苏水朝却也是掌法的大行家,一式拂云手将断未断,仍是追在赵延之肩头,另一手若有若无地拨开了王润拙掌力。身后王丙辛跟着探手捉来,苏水朝与齐云两位高手同时对阵只怕走了赵延之,索性不顾王丙辛,将整片脊背都卖给他,笃定他不能下重手伤人。一式拂云手手中加力,凭空一捉,就如轻拂开漫天密云一样将赵延之的肩膀扯开了。 肩头衣裳片片飞起,五月的天气,他肩上却垫着厚厚棉絮,扯开之后一边肩头似乎小了一大圈。 王润拙同王丙辛均是一愣,不再阻挡,苏水朝心下明白叶尉缭的意思,双手施展起来,掌影重重将赵延之整个都罩住了,三招两式过去,另一边肩头也让他扯散开无数棉絮,一指在他面颊上擦过,带起了薄薄一层皱皮。 赵延之忽然清叱一声,一道银光骤然划开在苏水朝身前,苏水朝侧身退开,赵延之身形再不掩藏,踏步追上,手中捉着一柄软剑,如银蛇,如流星,闪闪地追着苏水朝斩去。 “三尸门,锦妍妍,锦长老!”苏水朝一字一字咬着慢慢说,一边倒退,一边抱拳,扬声道:“失礼了!” 这一声喊听得全场皆惊,便是谷大人也有些胆战心惊,不明白身旁这人怎么就成了一个女长老。王润拙护着他匆匆离开。王丙辛喊着众道人拦截三尸门长老,自己也要了柄长剑,追在锦妍妍身后。锦妍妍同苏水朝一进一退,混斗人群纷纷让行,转眼就到了擂台下头。 苏水朝翻身上去,锦妍妍软剑自下而上一撩,一道银光划穿了苏水朝鞋底同一边裤脚,好险没伤着腿脚。 苏水朝落到叶尉缭身旁,双掌一端一立,抬头迎着追上来的锦妍妍。王丙辛跟着跃上擂台,占据她身后位置。此刻她身处重围之中却也丝毫不惊不乱,一手提着软剑,一手轻轻拂开肩头碎布同棉絮,抬起来揭了脸上掀开一道的薄皮,露出原本面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她立在星夜之下,容颜如月华一般。 锦妍妍的美色众人多有耳闻,如今亲眼得见,一件破烂外衫挂在她身上仍有几分飘飘出尘之意。想来她已经年近四旬,面容隐隐见了经年的风霜却也更添韵致,眼波略略回转,犹如脉脉秋水又如无尽烟雨,目光所及人人都觉得她仿佛看着自己,仿佛有些如泣如诉的言语不曾出口,莫名生出些怜惜。 擂台上下数百人均看得目不转睛,一时竟无人动手。 锦妍妍偏头过去,缓缓看过擂台上各色人等,看到其中站着的叶尉缭,再开口换回了自己声息,轻柔却也清冽,一字字听得分明:“无礼,怎么认出来的?” “眼睛,”叶尉缭叹声一般说道:“我记得锦长老的眼睛。” “当年就该杀了你……”锦妍妍这一句仍是说得动听,甚而微微带笑,又道:“跟你形影不离的三尸门少主呢?” “锦长老说笑了,我怎么会跟你三尸门少主有什么瓜葛……”叶尉缭说到一半,锦妍妍没耐心听下去,抢道:“三尸门少主封平平是你结拜兄弟,你不知道他在哪?” “我不知道锦长老说什么。”叶尉缭混赖不认。 此际擂台上下人人都听着他们说话,越说越说不清,跟三尸门坐实了勾连只怕要成众矢之的,叶尉缭偏头向苏水朝使了个眼色,能动手还是别跟她多说为好。 “我知道,”锦妍妍望着叶尉缭一笑,道:“他就在齐云山,再想想,一处近水地方?” 叶尉缭一声不出,微微变了脸色,瞬间想到她既然扮作赵延之跟随谷大人左右,这位谷大人是齐云派最要紧的功德主,山中一任情形只怕逃不过三尸门的耳目,她身旁一个亲随也没有,别是都派去捉封平平,还有那个真的赵延之说不定也到了齐云山……再想到适才听见的炸山动静,心中一时惶恐至极,竟不敢推测封平平一行如何遭遇,转身就要跳下擂台,往山中赶过去。 锦妍妍手中软剑一抖,一道银光往他背后卷去,苏水朝从旁一掌拍出,她软剑陡偏,转腕反撩一剑,苏水朝双掌翻飞同软剑又斗到了一处。 叶尉缭却仍是没能跳下擂台,仲鲲仲鹏两个前面截住,双刀一交,叶尉缭一刀劈下,到底气力不济,硬生生被二人抵回了擂台中间。沈为富从旁一扇挥来,仲鲲仲鹏步法变幻,将他们统统困于擂台,王凤玉同谢贤坤正同跃上擂台赶人的道士混斗,官承茂绕着苏水朝想要帮帮手。擂台上仍是一片混斗,叶尉缭越是焦急,越是脱身不得。 苏水朝初时只为让众人看清赵延之面目有异,不曾全力出手同锦妍妍相斗,这一回再对上并无半分留手,两人剑来掌去,各出绝学,一时难分高下,剑光同掌风越散越开,擂台上许多凑热闹的江湖人物还有捉人的道士略略沾衣都给打了下去。 叶尉缭趁着沈为富接过去仲鲲仲鹏双刀,告了声罪,闪身往后退走。 锦妍妍同苏水朝满擂台高来高去,正绕到叶尉缭身前,软剑斜抖如同点点星辰洒落,叶尉缭又被拦了回去。 苏水朝一掌劈向锦妍妍身后,她纵身而起,软剑后撤,直袭苏水朝手臂。叶尉缭恼得想跳脚,连鞘刀拍开一名道人,再度溜到擂台边缘。眼前忽然一恍,擂台四周又多了数十把明晃晃的火把,数十把明晃晃的长剑,数十名齐云道士齐刷刷将擂台围了个密不透风。 细看众道士站得各有方位,一一照应,齐云剑阵摆了出来。文生、耀生、志生、立生四大房的道长分立四角压阵,王丙辛道长高高站定在正南一根木桩上,长声喝道:“诸位都请住手!三尸门长老既然现身齐云擂,就请到太素宫盘桓些时日,说清来意!还有叶少侠也请留下!擂台上凡乱斗的,滋事的,伤人的,都暂押下来!” 他一番话通传全场,擂台下头再无吵嚷涌动,各人默默退开少许。还有挤在擂台跟前的,大多也不愿跟齐云剑阵对上,长剑一至便能避则避能让则让,一圈木桩里头瞬间清得干干净净没有半个人影。 擂台上头让高举的火把映照得一览无余,火光煌煌之中,众人渐次收拢兵刃站住,只余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在擂台上绕过一转,锦妍妍同苏水朝仍旧打得光影缭乱,她手中软剑仿佛陡然长了尺许,往擂台外头横扫出来,火把灭了数只。 旁边道人立刻以火把相接重新点燃,众道人齐声一喝,一同跃上擂台。 叶尉缭缓步退回沈为富身旁,王凤玉同谢贤坤抢上挡在他左右,几人都知道他跟封平平确是结拜兄弟,真要被扣押下来追问同三尸门一应干系,再有锦妍妍从中作梗,只怕不能善罢。 “沈哥。”叶尉缭低声叫沈为富,往北面山岩略一偏头。 擂台三面皆是人,走不脱,只有北面是陡峭山岩,叶尉缭下来时候是从山上跳下来,此刻一身伤再跃上去只怕不能,要同沈为富借力。沈为富眨眨眼,心下明白,铁骨扇一展撑在身前半人高处,叶尉缭一脚点上,沈为富往上一送,他凌空拔起高高跃到擂台之上,身形转折向山壁扑去。 众道人刚刚上到擂台上还不及阻拦,却仍是有一道锐光自擂台暴起,直削叶尉缭双腿,仲鲲也将仲鹏甩手扔了出来,一刀横扫要迫他跌回擂台。擂台上有仲鲲的刀迎着,还有许多道人的长剑候着。叶尉缭一刀出鞘往仲鹏刀上一斩,到底身形一滞,转瞬就要跟他一道落下去。 苏水朝正追到下方,扬手一掌,拂云手全力施展,便如一道游云一般托着他再往上跃,叶尉缭低头跟他笑了笑,借力再上,展臂攀住一处山岩,咬咬牙,腾身往高处去。 下方擂台上接连几声惨叫,叶尉缭不由地回头看去,却是锦妍妍趁苏水朝分神的功夫一剑杀了两名道人,破出重围,直入人群之中。苏水朝赶忙追了上去,沈为富跟着追去,齐云派几位道长也紧随其后追上,一行人追赶着从擂台南侧转眼奔入乾坤街。 叶尉缭正看着,底下仲鲲仲鹏却也跃上山壁,几个起落往他追来。 王凤玉同谢贤坤让擂台上的道人给围住了,官承茂人小钻了出来,追在仲鲲仲鹏身后往山上爬来,却也追不及。 叶尉缭暗暗骂了一声,只得拼力往山壁上头攀去。凭苏水朝的本事,沈为富也去了,还有齐云高手相助,跟锦妍妍对上倒也不怕,至多就是让她跑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去山中看看封平平几人如何了。 想是这么想着,手足却有些不听使唤,右手更是抖得握不住山石。 耳听见“锵”一声金石交鸣,余光瞥见仲鲲一刀钉在山岩缝隙,一手撑住刀柄,一手拉着仲鹏提上来,转眼拔高数丈到了叶尉缭身后,一刀斩下。叶尉缭再跃起也不能,索性行险,一松手斜斜往一侧摔落丈许,勉力攀在山壁上。 仲鲲仲鹏一上一下离他都不足丈许远近,各展轻功忽忽地追杀而来,叶尉缭在一道斜岩上接连挪了几步,一翻身仰靠过去,身侧“铛铛”两柄刀斩在山岩上。叶尉缭一臂扬起,倒扣在山岩顶上,勉力稳住身形。一手抽刀,对着追至身侧的两兄弟。 仲鹏也捉着山岩凭空挂在山壁上,仲鲲稳稳地站在斜岩另一端,一高一低,双刀相接相应。高处火把映照不及,只看见黑黢黢的人影,蒙蒙亮的刀锋。 “跳下擂台去,或许还能保你一命。”仲鹏y恻恻一笑。 “不需多说!”仲鲲断然一喝,挥刀斩来。 “哼!”叶尉缭也不跟他两个多说一字,一刀斜斜挑出去,却不是对着人,对着山岩缝隙碎石堆积之处。扬起来一蓬石渣劈头盖脸向两人袭去。 仲鲲仲鹏各自一顿,挥刀挡着自己头脸,叶尉缭趁机一按山岩顶上,拔身而起。只是他右手全然用不上劲力,一按之下竟而脱手划开,人跟着摔出去。官承茂在下方瞧见,大叫着:“叶哥!”张臂想要接住他,错开太远,哪里接得到。 叶尉缭苦笑一声,没想到当真要跌回擂台,几十丈高,摔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然后他伸着的那条胳膊就被人捉住了,有人从山岩顶上探出半身,紧紧捉住了他的手。叶尉缭一惊抬头,幽幽星空之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个人影,单看黑影也认了出来,不由地眼中一热,心中一酸,低声唤道:“初六,你没事?” 封平平低头看着他,借着天上星光地下火光看着他半脸都是血,只有一双眼睛亮亮的,一时又气又急又有些莫名地欣慰,一路跋山涉水赶来,到底于半空中捞住了他。 两手都捉上去,牢牢捉着他手提起来,往背上一丢。 叶尉缭晕晕乎乎地攀到他肩上,抬头看到一侧刀光,喊道:“初六小心!” 封平平弯刀一出即收,黑暗中诡异莫测地一道弧光划过,仲鲲仲鹏挂在山壁上原本着力就虚,被他一刀迫得各自跌落丈许,险些摔下山。封平平并不追杀,站起身,背着叶尉缭头也不回地攀山而上,忽忽不见。 “三尸门少主!”山下有人大吼,跟着许多人吵吵嚷嚷地喊起来:“三尸门少主杀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饶是封平平腿脚极快惯于翻山越岭,到底在旁人地界上,不及齐云道人熟悉山中道路,转过岩壁落到山道上就听见身后追赶而来的人群一片呼喝声响,还有隐隐火光穿山林照s,he而来。 “分头走。”叶尉缭推了他一把,就想从他背上跳下来。 “不分!”封平平反手攥住腿按住腰背,不许他动,边跑边气哼哼地忍不住数落了两句:“你叫朱律药晕我,自己溜了,我还没跟你算!” “初六别闹,锦妍妍在齐云擂替你昭告武林三尸门少主的身份,现在一半人追她去,另一半人听闻你来了肯定紧追不舍,你既然没事能跑先跑远些,留下暗记,我之后再设法找你。”叶尉缭急着劝服,左手大力拍他肩膀,道:“背着我这么大一个人你跑不快,一阵就被追上了,放下。有苏管家他们在,我留下也没什么,他们拿我没办法。” 封平平偏头瞥他一眼,道:“你右手还在抖。”“初六!”叶尉缭喝道:“你听我说话没有!约法三章你忘了吗!”“是你忘了,你又把我丢下了。”封平平说完就闷头生气,再不理会他,只是背着他尽力往前赶。 “初六……”叶尉缭低头往他脸上蹭了蹭,蹭他半脸血,看见他脸上也有细细伤口,血迹倒清洗了,头发还有些shi意。“……你跟谁打架了?还下水了?” “哼!”封平平闷哼一声,仍是不理他。 后方追兵的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叶尉缭急得脑袋都冒了汗,奈何身下这个榆木疙瘩说也说不通揍也一时揍不动,心都揪得疼起来,忽然哀声道:“初六,我不想看着你死……就算死一起都不想。我想让你活着,哪怕就在深山里头不为人知地活着,打猎,养蛇,种草药,一直活成个坏脾气的老头。” “那就一起活,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想。”封平平在山道上跑得有些喘息,说来却仍是平声静气,仿佛理所应当。 叶尉缭脑袋一低栽到他肩上,闷声长叹,无法可想,全然无法可想。封平平抬手拍了拍他脑袋,一边换气一边说道:“别唉声叹气的,快赶上她们了。”“嗯?”叶尉缭红着眼抬起头,黑天里只看见前路黑黢黢的山岩树木和曲折山道。 随即听见前路些许动静,不止一个人,却是一行人的脚步声息。 封平平搭手到一处山岩上,背着叶尉缭跃上去,翻身一转,落地到了前方下坡处的山道石阶,抬眼正对上对面山坡下来的一行人。领头的是游墨华,张竹影紧随其后,再往后竟然是余恹恹那一群兄弟姐妹,最最后面的山坡顶上刚刚翻过来一个忽红叶,拖着弯腰弓背快要跑不动的韦青卉和朱律。 “这是……”叶尉缭奇道:“你这一天到底干什么了?” 封平平不及答他,只是背着他疾疾下坡,冲到游墨华同张竹影跟前,匆匆换过几句话。 “怎么伤得这么重?”张竹影看着叶尉缭,有些担忧。 “两位姑娘好。”叶尉缭笑道。 “后面追来了。”封平平道。 “你非要赶来惹事,”游墨华瞪眼看着他,也不耽搁,转身往东向一指而后转北向,道:“从这条路斜穿下去,过天门岩,转到南华道再往思退崖去躲一阵,那里等闲无人过去……” “不对,既然三尸门有谷大人这一层干系,齐云山只怕没有一处能躲的……”张竹影截住游墨华说话,游墨华略一思索跟着点头,道:“别听我的,你们只管跑吧,跑得远远的!追兵我们先设法对付一阵,指到旁的路上去,你先北行,之后任意东南西北!尽早出山!” 两人说着就从封平平和叶尉缭身侧分别飞身过去,各展轻功,一双飞燕一般跃上了适才封平平落下的山岩,再跃下去恰好站到追兵前头,远远听见她们连声喊道:“诸位师兄这边追!看着人影往这条路上跑去了!” 叶尉缭还不及道声谢就不见了两位姑娘,封平平背着他一步不停地再往前去,经过余恹恹一行人他们挨个侧身让行,封平平跑过去掉头喊了一声:“别跟着我!” 这一句话余恹恹他们只怕是反着听的,齐齐转身跟上,就追在封平平脚步后头。叶尉缭勉力回头看看,余恹恹眉头皱得仿佛比封平平还不乐意,然而仍旧追着。倒是两旁的何行川、丁小瑶一同向叶尉缭咧嘴一笑,道:“我们一道来接门主兄长。” “门主?”叶尉缭不知几时从少主兄长又长了一级,很是疑惑。 一群人都忙着逃命也无人跟他多说,封平平转眼跑到了山头撞上忽红叶三人,韦青卉老远就低声叫唤,忽红叶丢开她和朱律跟着封平平跑出去一段路,探手拉了一把他肩上叶尉缭的手,叶尉缭倒吸着气,仍是笑道:“红叶,你们都没事……”“你有事得很,”忽红叶顾不上凶他,偏头问封平平:“带上朱律给他看看?” “不用,”封平平道:“带着都跑不掉。” “你们去吧,”忽红叶点点头,抬眼看回叶尉缭,道:“我也留下引开追兵,能拖延一时是一时,你们……多保重。” 说完就站住了,由着封平平二人同余恹恹一行人向前跑去,叶尉缭回头看,忽红叶定定站着,韦青卉还在山头上奋力跟他招手,也不敢再喊。从这一处山头一路下到山谷再攀山而上,于山顶上经过了一处巨岩堆积的地势,或许便是游墨华所说的天门岩。 追兵渐少,声息渐远,封平平也不敢停歇,仍是背着叶尉缭自天门岩直落而下,没走半山开凿的南华道,手足并用攀到斜向一道山岭。山势凶险,又是黑天里,余恹恹一行落下了几个兄弟姐妹许久上不来,他低头看看,同封平平商议道:“门主,我带着他们走南华道,就有追兵来也可以替你们引开一些,到齐云山外再设法同门主汇合。” “我不管你们。”封平平只管往前走,余恹恹虽然跟他比着没有好脸,倒也不气,仍是耐心说道:“我们自去寻门主。” “不要找来。”封平平道。 “我们这就去了,”余恹恹充耳不闻地自顾自说道:“追兵一时不至,门主寻隙给你兄长包扎一回,再滴血,天亮更藏不住踪迹了。” 封平平听得忽一慌,眼看余恹恹退下山岭,领着一行人往半山南华道上去,赶忙寻了一处大树下隐蔽处把叶尉缭从背上放下,他靠着树干坐倒,脑袋不住往下栽,实有些昏昏沉沉。封平平匆忙查看他周身伤势,腰间一刀擦得重,腿上也有两处伤口皮r_ou_外翻,一路颠簸得不时滴血。匆忙翻出金创药给他上药,再撕几片衣裳各处包扎,叶尉缭吃痛,隐约哼哼两声。封平平抬眼看看他,把他脸上血迹也糊涂擦了擦,探手摸到额角划开的一道。 “你跟仲家打赢了?”封平平问道。 “赢了!”叶尉缭抬眼看着他,模模糊糊地一笑。 封平平明明气得七窍生疼,看见他这么笑,忽然也不想跟他算账了。叶尉缭左手抬起来,贴着他抚在额角的手,右手也想抬,半途中抖得厉害于是放下,封平平正要去捉他手看看究竟伤势如何,叶尉缭左手顺着他手臂滑落下去圈住肩膀,右臂整个一挥也搭到他肩上,拖着他凑过来,抱住他脑袋用力地吻上去。 天昏地暗,追兵四布,在这半山的一道孤岭上,前路不明,生死不知,一时却坦荡荡再无一丝顾虑一分杂念,只是搂在一处,亲在一处。 唇舌交缠,渐渐都有些忘情之意,只觉天旋地转仿佛过了无数时候却又像是转瞬之间,再有天长地久也不足够。叶尉缭紧紧闭着眼,头脑中一阵一阵地眩晕,什么也想不到,仿佛仅余的一丝丝力气都要耗尽在这一刻。封平平微微打着抖,只这一回,是跟他真真切切地亲密,几乎神思不属。 “嗯。”叶尉缭轻哼了一声。 封平平听见了,略略有些醒神,一手贴着他背后,一手往自己肩上搂着的手捉过去,五指cha进他指缝之中,用力紧握,没有一丁点力道握回来。跟着另一只手掌猛然一沉,叶尉缭向后一倒,沉沉躺在他手臂上。 封平平忙托着他躺倒,探他鼻息脉息,好险,只是一时气息不继昏晕过去了。不过他脉息走乱,显是内伤叠着外伤,还有一些毒发迹象,功力散乱压不住血中各样毒性了。封平平不及多想,弯刀撤出来,划开自己手腕对到他唇边,直接喂进去。 生血吞服效用不大,追兵在侧不能行险换血,只得先这么对付。 伤口渐凝,封平平擦干净叶尉缭唇边一滴血迹,背着他再站起来,远远看得见群山上零星的火把,遥遥听得见有人放声呼喊,互通消息,密布罗网。好在这其中也有许多友人相助,不是全无生机。 “初五,咱们走。”封平平说着,背着叶尉缭忽忽地沿山岭飞奔而过,纵身而出。 第一百二十章 封平平一路从天黑跑到天明,也不知到了哪一座山哪一处地界,初时还定着往一个方向,远远看见山上火把有追兵堵截又得转向,转来绕去,始终没能出山。 天亮更不便隐藏行迹,封平平自己连场拼斗长途跋涉又背着叶尉缭跑了这些时候,也有些脱力。于是不再设法赶路,钻入一片密林之中倒着走了一段,一脚缓缓探路,一脚踢散走过的落叶,仔细掩藏痕迹。如此走到林深处,四下看看,只想寻个隐蔽地方先把白日躲过去。 越走前头越见隐约光亮,似乎林中还有一段小径,封平平顿住脚步,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转向。 刚刚站定,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一声轻咳,随着风透过林间,不辨来处。 封平平陡然一惊,两只手紧紧攥着背上的叶尉缭,硬着脖子绷着腿从头至脚周身一动也不敢动。那是赵延之的咳声,断断续续又传来了一串,停不住,似乎病得更重。咳声缓缓接近,听来正沿着林中那一道小径徐徐行走。他身边少说跟着四名抬轿的高手,封平平心知肚明两人这般模样再跟他们正面对上全无幸理,幸而他闻声早,只要站定了不出一丝响动,静候他们走远就是。 听来是四个人的脚步声,同起同落,中间夹杂着枝条吱呀响,想来赵延之的藤轿毁在山崩之下,临时用树枝搭了一乘抬着他。四名轿夫走得稳稳地,慢慢地,脚步起落间封平平也跟着轻缓地提起呼气,身后叶尉缭呼吸更轻,若有若无。 封平平听着他呼吸,嗅着他身上久久不散的血腥气,但愿那四名高手之中没有同自己一般灵的鼻子。 不过短短的一阵功夫,他们走近而后从正前方经过再走开,封平平全神贯注地听着,望着,闻着,不觉头颈脊背都浸透了一层汗水,渐次滴落。到他们渐渐走过,只觉膝弯都有些酸麻,险些站不住。手掌更是握得僵了,只怕把叶尉缭身上也攥出印痕来,想要放下他看看也只得等他们再走远些,听不见动静了再动作。 却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跟他们是对着走的,疾疾地迎到赵延之几人跟前,开口是程寻寻的声音,禀道:“门主,不回落脚地方了,药材同门主惯用的物事我都带出来了,还是快些出山吧。” “这么急?”赵延之连声咳着,短促地问了一句。 “彭敏敏同聂忡忡去接应锦长老了,我跟门主禀报完了也是要去的,各门各派以齐云派为首在山中布置下天罗地网,咱们从云崖湖出来已经晚了,各处合围,锦长老要脱身十分不易。此处虽然隐秘,也难保没人找来。许多人都见过锦长老在齐云擂的样子,门主还是趁着咱们引走追兵,尽早离开。”程寻寻道。 “她呢?”赵延之又问道。 “门主请放心,咱们三人务必护送锦长老出山,到约定地方同门主汇合。”程寻寻道。 “咳咳咳,要不是,咳,我病得更厉害些,咳咳咳咳,就留在这里,等她,咳咳,才是万全之策。” “是,门主保重身体要紧。” “唉!”赵延之重重叹声又接连猛咳了一阵,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翻搅出来一样。 封平平正用心听着,听到前头似乎有个落脚地方,心念一动,忽然觉得背上也微微动了动,不知是汗shi得不舒服还是接连咳声吵着了,叶尉缭微一偏头,逸出一声轻哼。封平平匆忙抬手捂住他口鼻,幸而那一边也正咳得响亮,这一声应该没人听见。 偏头听了一阵,那几人并无异样,仍是咳着说着,程寻寻将大包东西交给其中一名轿夫,低声叮嘱几句,听得不甚清晰,而后两下分开,各自赶路。 封平平怕捂死了叶尉缭,忙脱手放开,他侧脸趴在肩上憋得红着一时不闻呼吸,封平平背着他颠了颠,晃了晃,他脑袋摇了摇,终于张口吐出一口浊气,狠狠地呼吸了一回。封平平这才放心,伸手揉揉他脸上红印,轻声道:“走,找找那一处隐秘地方去。” 小心地走到林边,却也不忙迈步到小径通路上,只是沿着道路一旁的密林往程寻寻走来的方向找过去,道路越往前越狭窄,渐渐消失,一片长草树木之后接着一道窄窄的干涸水道,沿山坡曲折向上,穿行在密林之间。爬了数十丈山坡,树木愈高壮茂密,半坡处钻出一排厚墙一般的大树,眼前豁然出现好大一片开阔地方,青草郁郁,间杂着星星点点的花,正中依山而建一片石砌的建筑,占地足有屋宇大小,四方形状下大上小层层堆叠上去,四角立四柱,前头霸下驮碑,碑高八尺,却是个达官贵人的墓地。 封平平既然笃定程寻寻自此处过去,倒也不甚惊讶,只是仔细寻觅痕迹,沿着地下浅浅的足迹找到西北侧的那一根石柱,抬头看到一处稍稍光滑洁净些的着手地方。于是搭手上去,试着按了按,转了转,搬了搬。把叶尉缭先放下来靠在一旁,两手齐上,一手捉着柱顶,一手按着柱身转圈纹样,先两手错开方向转了转,再反过来试试,如此试了数回,也不知哪一下力道用对了,墓x,ue后头跟着咔咔作响,挪动开了一处半人高的入口,可以看见台阶往地下伸展而去。 这倒真是一处再隐秘不过的藏身地方,想来赵延之也是因为官宦人家出身知道这个秘密,墓地主人多半跟他有些渊源。 封平平四下看了看,折一根树枝下来扫平墓地周围足迹,这才背起叶尉缭钻进入口,在一侧墙上看到关门的机关,抬手一扭,关了墓门。入口合拢,台阶上也不如何黑暗,四壁都嵌得有灯盏,油灯还没燃尽,程寻寻走得匆忙不曾灭灯。 足足走了五六十阶台阶,中间还转了两回这才下到平地上,封平平站直身,只觉高低左右都开阔起来,前方是一处厅堂一般大小的圆形石室,中间陷落下去一处方形水池,数丈高处拱顶上还有一束日光照s,he下来,低头能看见水底泉眼涌动,却是一道活水。对面石屋门上刻得有字,该是放置着墓主棺木。两侧各有几扇石门,想来石室中便是赵延之一行人的藏身地方。锦妍妍扮作他去人前周旋,他同一众三尸门人便留守此处,直到得了消息去往云崖湖。 封平平看过了一圈,缓缓呼出一口气,隐约卸下肩上许多无形重负,只得一个叶尉缭的重量,踏踏实实,温温热热地压着。封平平抬手摸了摸他,一边背着他向一旁石门走去,总要找张床榻再把他放下来好好躺着。石门倒也没有什么麻烦机关,墙上圆石一扭即开。 门后站着一个人。 程寻寻就无声无息地守在门后,开门便是一蓬铁制弹丸照着封平平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封平平正是全无防备的时刻,弯刀出手都慢了一瞬,一手还扶着身后叶尉缭,全然落于下风。别说反击,铁弹都没挡全,肩上,臂上,膝上,接连中了几弹,腿一折险些跪下去。程寻寻紧跟着又是一蓬铁弹打过来,封平平并不能转身,没伤的一条腿勉力蹬地,跃身疾疾后退,弯刀旋开一个大圈连挡连中了几弹,全无还手之力。 程寻寻第三把铁弹出手,跟着手一翻,一柄窄窄的长剑落在手中,直直向着封平平胸前戳来。 封平平胸前刚刚中了两颗铁弹,背着叶尉缭转眼退到对面石壁跟前,脚下不稳,连同他一道撞了上去,沉沉的一声响。封平平不由地回头瞥一眼,看看别撞伤了他。 长剑正穿弯刀而过,透衣入r_ou_,避无可避。 封平平一声闷哼,跟着一道刀光略过他头顶径直横扫出去,再凌厉不过。一刀划开了程寻寻的脖子,jian起一片殷红血迹。程寻寻手中剑再没能递出去一分,满面jian血,一双眼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瞪着封平平背上的叶尉缭。 他在一撞之际醒来了,醒来只看见一剑戳向封平平胸口,不及思索,一刀出手恰恰要了程寻寻性命。 至此才有些后怕,周身伤势再度席卷而来,气血翻涌几欲昏晕过去,叶尉缭手中刀脱手而落,软软趴在封平平肩上。封平平也痛得站不住,背着他缓缓坐倒下来,两个互相支撑着瘫在一处,看着前头趴在血泊里的程寻寻。 叶尉缭缓缓倒吸了一口冷气,抖着手,摸索着去看封平平胸前。长剑戳了个剑尖进去,封平平拿着他手,自己捉着剑身一口气拔开,撕了块衣襟堵在伤处止血,深深咽了一口,道:“不碍事。” “怎么回事 ,什么人?”叶尉缭喘息着勉力问道。 “三尸门的,我以为他找锦妍妍去了,居然在这里伏击,也许是刚才听见动静了。”封平平道。 “还,还有吗?”叶尉缭转头看着四周,话都说不连贯,仍是伸手要去捉刀。 “没有,他们自顾不暇,不怕。”封平平捉着他手把他拖回怀里来抱住,身上各处中了铁弹地方一挨一疼,仍是紧紧抱住不放,摇了摇,蹭了蹭,揉了揉,道:“不怕了。” 叶尉缭缓缓松开强提的一丝劲力,倒在他身上,轻缓地呼吸了一阵慢慢平复,渐渐看清楚身处一处古怪石室,眨了眨眼,问道:“初六,咱们不会是又到了一处蛇房吧?” “不是。” “哦。” “这是个墓。” “……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封平平大致说了此处何处死者何人,抱着叶尉缭要站起来,膝盖一痛,复又跌回地面连带着叶尉缭一同躺倒。两个就靠着石壁胡乱躺着,谁也起不动身,一双眼对看着都有些劫后余生的隐隐惊惧同欣喜。 叶尉缭探手按在封平平胸前伤处,叠到他手背上帮他压着,一面问道:“腿折了?” “没断,”封平平试着蹬了蹬,道:“或许裂了。” “我给你找夹板去。”叶尉缭翻身要起来,刚扭过头还没提起气力就被封平平拉回身旁躺着,他手臂用力大了给铁弹打过的地方生疼,一边轻声吸气。叶尉缭躺回来也有些头晕目眩的,闭着眼睛静静调息一阵,这才抬手轻抚他手臂,问道:“臂骨也裂了?” “没有。”封平平道。 “肋骨呢?”叶尉缭再探手去摸他肋下。 第4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0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0节 “没……你手不抖了?”封平平捏他手掌,两人各自关切,各自问询。 “胸口呢?这也是铁弹打过的吧,这人趁人之危,真该再多戳他几刀。”叶尉缭仔细查看封平平身上一应伤口,按按骨头断了没有,封平平捉住他手,低声道:“……疼。” “给你揉揉?”叶尉缭问道。 封平平轻轻摇摇头,抬手一指指到自己唇边,望着他,静等着他。 叶尉缭眨眨眼,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副也不知是撒娇还是撒赖的模样,撤了手,偏头往一旁仰天一躺,道:“我也疼,疼得动不了。” “你又想赖,”封平平很是不满,认真同他分辨道:“你答应的,你还在山岭上亲我,亲一半就晕了。你不能装不记得,不能半途而废。你疼,那我凑过来给你亲,你先不动。” 封平平说着就费力地想要翻身,稍稍一动浑身跟着疼,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叶尉缭横过一臂在他身前,自行攒了一些力气,扭头凑到他脸侧用力在唇角啄了一口。封平平一根手指又抬起来,不屈不挠地指着自己嘴巴,道:“不够。” “不许撒娇!”叶尉缭怒道。 “你答应……”封平平寸步不让,仍要跟他讲理。 “不许啰嗦!”叶尉缭莫名又有些脸热,也不知是羞是恼还是真的不能再听他说,索性脸挨到他脸上唇贴到他唇上,亲亲密密地堵住。 两人都是重伤,连唇舌纠缠的ji,ng力也没余下,吻得清浅温柔,只是贴着,蹭着,两个连做一个。封平平仍觉得满心欢喜,小心地叼住他下唇咬了咬,再以舌尖舔过去尝尝味道。血腥味,香甜味,唇皮稍稍干涩的滋味。叶尉缭以舌尖挨了挨他的舌尖,瞬间晕眩得厉害,也不知是失血还是吻得头昏了。 封平平一手托着他后颈,唇隙间轻声道:“别晕。”“我,不是亲晕的。”叶尉缭咬着自己一边下唇退开些,到底晕乎得支不住脑袋,栽回他身旁。 封平平展开手臂接着,虽然被他脑袋压得疼,脸上仍散开一片收拢不住的笑意,微微合拢双目,偏头先睡过去了。叶尉缭勉力睁眼看了看他,虽然是眼下这一种惨状,到底两人都活着,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随后一同昏睡过去。 墓室顶上照下来那一束天光由明至暗,复又转明,再渐渐昏暗下去。 石壁上的油灯都燃尽了,散开一股淡淡烟气。墓室中心那一道泉水昼夜不息地汩汩涌出,徐徐渗落。只有一旁躺着的死人越来越臭,尸水同血泊混在一处,腥臭熏人。两人随地便睡,足足昏睡了十多个时辰,终于被臭醒来。 封平平的鼻子原本比常人更灵,先受不住,皱着脸拧着鼻子,一手按在自己口鼻上一手伸开去帮叶尉缭按住口鼻。叶尉缭被他一只大手糊在脸上,迷糊着睁开眼睛,用力眨了眨,隔着手指瓮声瓮气地哑着嗓子道:“初六,你好臭。” “不是我!”封平平也睁开眼,道:“死人臭,咱们先挪挪。” 两人在石板地面上睡了一天一夜有余,睡得周身僵硬,便是开口说话嘴巴都不太灵光,好在力气将养回来一些些,四肢尽力动了动都能抬能折,于是相互扶持着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开着的那扇石门走去。 封平平心有余悸,缓缓侧身挨到石门一旁,仔细听了动静这才当先转进门中去。叶尉缭紧挨着他迈步进了石室,只觉眼前一花,这一间石室之内除开门窗有异,其余一应陈设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卧房,床柜桌椅无一不具,还有一个小小炭炉上面座着一个药煲,炭火已经灭了。桌上放着整齐的一排书,有一本平摆在桌面上,是兵书《尉缭子》。 “这是赵延之的房间。”封平平拖着一条腿站到书桌跟前,拿起兵书说道。 “到底是相府公子,藏身地方都考究些。”叶尉缭环视屋中陈设,随即盯上了书桌前的椅子,抽刀出来接连斩断了两根扶手,一一捡起来,推着封平平往床上坐倒,半跪下去摸到他腿上,头忽然有些晕,闭眼栽到他膝盖静静地呆了一阵。 “初五?”封平平伸手来摸他额头,拉着他手想要他起身。 “腿骨裂了,还是上个夹板,好好将养。”叶尉缭反拉过他手,在他膝下一道摸索,仔细找到小腿骨上铁弹打裂的伤处,固定好两根断木,扯了一道床幔紧紧缠妥。跟着还想再照料他别处伤口,封平平俯身下来,两只手托着他腋下把他一整个提起来,抱到身前,裹着就滚上了床。 “初六!”叶尉缭仍想动弹,抬手碰到他胸口,封平平一声闷哼,叶尉缭立时缩在他怀中不敢再动。封平平低头在他脑袋边蹭了蹭,道:“不包了,你好着我就好了。” 叶尉缭抬手拍拍他脸,苦笑道:“我饿了。” “r_ou_干……” “不吃!” “那去找找,赵延之他们少说五个人,呆在这墓室里药还吃着,饭也不能不吃。” 两人又互相扶持着从床上下来,摸到旁边几个石室中去,有一间是个空荡荡的石室,有两三只箱子零落放在一角;有一间几张床拼了个大通铺,是轿夫住的;正中那一间果然摆着一具石馆,两人合力把程寻寻尸首拖进来放在一旁,紧闭这一间石门,外面墓室的气味也没那么臭了。 轿夫那一间里头放着没来得及捡拾的包裹,其中有一些干粮,两人分食了。 到离泉水最近的一间石室,里头炉灶炊具锅碗瓢盆俱全,不止有成堆的木炭,还有各种粳米腊r_ou_同能存放的菜蔬,仔细翻了翻,燕窝都还有几盏。叶尉缭翻检得乐呵呵,举着燕窝跟封平平晃,笑道:“咱们先将就一两顿,有力气了我给你烧菜吃,要不先把燕窝炖上……就怕有人追到跟前看见炊烟,烟气怎么都是往上飘,还是再等两天。” 封平平看见他笑,于是也轻笑着微微点头,不管他说什么总是点头。 两人把墓室全数转过一遍,看过一遍,竟然又有些疲累,扶持着走回去最初那一间。躺倒下来又睡不着,身上提不起劲力,脑子里倒是ji,ngji,ng神神的,各自对眼看着,封平平探头又想来对着嘴亲,叶尉缭一掌正正拍到他脸上,撞得他鼻子一酸。 “你打我干什么?”封平平奇道。 “第一,”叶尉缭伸手在他脸跟前比了一根手指头,道:“不听话。” “我没有,我杀了李花花但是问过张姑娘了,她说可以杀。”封平平撇着嘴,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杀了李花花?”叶尉缭皱眉略一思索,道:“我说你不听话不是这个,不过你杀了李花花?难怪他们追着你喊门主,赵延之也认了吗?这是我想揍你的第二个理由,什么门主!说清楚!” “我没有当门主,是他们……” 封平平将云崖湖畔遭遇一一跟他说了,叶尉缭听得心惊胆跳,原本以为把他藏在山中万全之所,没想到连番凶险比齐云擂更甚,也是自己被旧日仇怨纠缠太深,原本知道赵延之身份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层,却听见炸山动静才思及念及。 “我说完了,”封平平瞪眼看着他,问道:“你呢?” “是我没想到,把你们都送到了险地,我……”叶尉缭正自懊悔不已,封平平却摇了摇头,道:“你丢下我,自己去齐云擂拼命,差点没命,怎么说?” 叶尉缭听来一怔,看着他眨了眨眼,有些心虚地问道:“你想打我?给你打。” 封平平拳头举起来,重重落下,轻轻挨到他脸上还又抬起来多捶了两下。叶尉缭厚着脸皮挨他这几下,脸上又热烘烘的,也不知失了那么多血哪来的气血往上涌。 封平平看着他脸红,越看越是有趣,凑过去亲了一口。 “我,”叶尉缭又有些张口结舌的,停了停,勉力说道:“我在擂台上打了三场,隐约听见山中炸响,那时候仲鲲仲鹏兄弟两个上了擂台,他们是仲崇彦的儿子,我最恨他。原本真拼了命也要跟他们打完,打完才算尽兴,才觉得为崇堂先生争回一口气。可是那时候我不想打了,我跟他们说三场我打完了,我要走。没说的是,我得去找你。” “嗯。”封平平一笑,莫名欢喜。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两人各自说了云崖湖同齐云擂诸般情形,不过短短一日,其中经历听来各自悬心,再看见对方人在眼前恍如久别重逢一般,紧抱着温存许久。 “不生气了?”叶尉缭挨在封平平肩上,偏头撞了撞,问道。封平平轻轻摇了摇头,蹭蹭他脑袋,也问道:“那你不生气吧?他们非叫我门主……” 叶尉缭使劲撞了一下他,撞得自己脑袋晕,闭着眼睛缓一阵这才说道:“我原本以为锦妍妍栽给你一个少主就是想要三尸门上上下下更加尽心尽力地追杀你,或许也想一道杀了覃中吕。覃中吕功夫狠毒,人又古怪,锦妍妍害死了她师兄到底怕她有朝一日忽然想要报仇。只是,一路上三尸门人并没有全力追杀咱们,冯夫人手下留情,还有那个李花花纵然有许多y险手段使出来也仍是不敢假手他人,要亲手杀你。看来要你继任三尸门门主这一事不假,不全是假意。” “她连你都要杀,还能真心想要我继任?”封平平问道。 “不是她,是她丈夫赵延之。你说他跟你说了一大篇话,虽然你就学了几句给我听,我大致也能想到他怎么说服你。他细意考量过你,用了许多心思,还读了我取名的兵书。有他在,李花花迫得只能跟你单打独斗。由此看来,赵延之确实想过要你继任门主,倒不一定是他选的,也不一定是为了他死后可以让锦妍妍排解哀思跟你缠斗下去。他自己说了是三尸门的老人想要你当这个门主,三尸门没有什么老人,除开罗佛佛和余莫莫,就有些入门较早资历较老的也都在当年跟你父亲封不闻一道被斩尽杀绝了,多半死在殷鉴山庄,小半让锦妍妍设法除了,仅余下来的也没什么威势,没什么分量,不然锦妍妍这些年不能慢慢坐大。之前我有许多关节想不明白,知道赵延之身份之后种种不解之处就迎刃而解了。” “他真是相府的公子?” “嗯,虽然他父亲赵老相爷已经过世,他兄弟叔伯也仍有官居高位的,他父亲的门生也遍布朝堂。这些年侯府一直追查三尸门余党下落,查不到什么痕迹,因为他们不在江湖却跟朝堂勾结日深。借着赵延之的出身,就连洛阳城里都遍布势力,也不知做了多少更见不得光的恶事。这一段时日,三尸门迎你当少主,罗佛佛出山,锦妍妍坐镇齐云擂,种种动静都只有一个因由,赵延之快死了。他一死,三尸门也断了一条生路。冯夫人一直在说三尸门要往正道上走,锦妍妍不惜亲身涉险坐到齐云擂台下,是要三尸门重出江湖,重新开门立派,换一条道走。” “这些跟我都没什么干系,找我干什么?” “赵延之口中的老人,不是真正的三尸门人,是这些年间保着三尸门坐大的人,是赵延之在朝堂中勾连的人。没有了赵延之,他们跟三尸门没什么情分,不是非要用这一门不可。他们要你继任门主,多半也不是安着什么好心,多半是等赵延之死了就要撇开三尸门。三尸门历年间不知道帮着他们做了多少事情,要撇开也不容易,得尽数除干净了。锦妍妍掌着三尸门的实权,她对你恐怕只想除之而后快,你当少主不止名正言顺还能让锦妍妍不安生,还能挑动三尸门内斗……一时只想到这些,头疼,想不多。” “那别想了,不管他们。”封平平说着,抬手揉了揉叶尉缭脑袋。叶尉缭摇摇头,道:“想到这里了,理不清楚总觉得不妥。” “总之他们都没安好心,不管他们要干什么,不听不照做就是了。”封平平道。 “初六最聪明,这是对付他们最好的法子,”叶尉缭笑着拍拍他,道:“不过锦妍妍已经当着许许多多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把你卖了,如今不管咱们认不认,都坐实了你三尸门门主的名头,还是想借此除你。” “你说过,就算普天之下人人都要置我于死地,你还是在我身边。” “那是自然,我还能把你丢下不管吗?”叶尉缭偏头看他一眼,有些嫌弃,接着说道:“不过你这个三尸门门主的虚名也背不久,赵延之毕竟快要死了,三尸门毕竟还得有个真正的门主。赵延之既然叫人杀你,也断了哄诱你的心思。只要新任的三尸门主现身,你也就清净了。” “那最好了。”封平平嘟囔了一句。 “赵延之有过要你当门主的心思,也不是看重你,不过想要从中斡旋保住锦妍妍的三尸门,他用情用心至此,倒也令人感佩。可惜锦妍妍宁愿杀了你解恨,他夫妇二人心思不同,门人行事难免有矛盾之处,嗯,其中也有些门人不听号令。如今你没去当傀儡门主,也没被他们害死,三尸门借着齐云擂重出江湖也给搅乱了,门中定有大乱,或许能趁机一举尽除,不知道苏管家他们……” 叶尉缭正费心费力地思量谋划着,忽然听到身旁微微鼾声起来,却是封平平已经倒头沉睡过去,他听见“无事”再也懒理这些江湖事。叶尉缭声息顿住,望着他微微笑了一声。封平平睡梦中似乎觉得耳边少了些催眠动静,手臂一勾,将他抱得更紧些。 叶尉缭伸手揪揪他鼻尖,窝在他身边一同睡去。 两人又是一觉昏睡,再醒来墓室顶上那一束天光照彻,又过去了一天。 两人这一回醒来,到底让自身给臭着了,从头到脚的血腥汗水土尘,耽搁这几日下来浓郁熏人。互相对看着指摘一回,笑了一回,于是搀扶着下床往墓室中间那一道泉水走过去,中途还取了些干粮,一边饱食一边除了衣衫入水。 接连睡了三日,外伤都有些起色,收口结痂。封平平痊愈更快,便是腿上行走也没多大妨碍。叶尉缭的内伤纠缠各样毒性要麻烦许多,入水就打了个冷颤,头脑也有些昏晕。封平平瞧见他晃了一晃,抬手把他抱到池边坐着,一把一把地捧了水往他身上洒,拿着衣衫擦洗。 叶尉缭低头看着他的手在身前来回,仔仔细细绕过伤处,手势轻柔缓慢比他擦刀还要用心些,忍不住笑,道:“你小时候,都是我这么给你洗澡。” “哼。”封平平抬头瞥他一眼,不说话。 “怎么?还是一点小时候都不能说?”叶尉缭瞪眼跟他对着生气。 “小时候我们到水塘里洗澡,水凉,我不想跳,你一脚就把我踢进去。你给我擦下手可重,我让你轻点,你还骂我。”封平平道。 “初六原来你这么记仇……还说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学坏了,真学坏了。”叶尉缭叹声道。 封平平忽然凑得更近了些,叶尉缭抬头望着他,眨了眨眼,一时想不到要怎么再变着法地都说成他的错。封平平双手搭在他肩上,低下头来,额头贴着他额头,果然起了一些些热度。 “怎么了?”叶尉缭问道。 “你是冷还是热?”封平平反问道。 “说不清……” “原原本本地说,你会说,别跟我说你说不清。”封平平一脸肃然,不许他混过去。叶尉缭无可奈何地笑一声,道:“周身真气都有些走乱,一时冷一时热,脑袋觉得热,四肢倒冷,提不起力气来,时不时地昏晕一阵。总是擂台连场打下来耗得太尽,失血也多,慢慢将养就是了。” 叶尉缭正说着,封平平探身摸到丢在水池旁的一堆衣裳,从中摸出弯刀,拿在手中就往自己手腕割去。 叶尉缭一手按在他手腕,一手迎着弯刀撩上去,封平平怕划伤了他只得生生顿住。 “干什么!”叶尉缭喝道。 “你是毒发了,我的血毒,我的血也是解药。”封平平道。 “你还嫌自己周身的伤势不够多?不用!多拿点药丸给我吃我也吃,不许再划了!”叶尉缭抬手就要夺他手中弯刀。 “你别闹。” “你别小瞧我,你能扛过去的毒性我也能,我更厉害!” “你跟我赌什么气……”封平平本来就吵不过他,他一不讲理更是分外气人,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捉刀的手也被他按着往一边甩。 封平平索性把弯刀一丢,带得他身形一歪,随即整个人往前一扑把他压倒再翻过去,斜靠在他背上高高扯起他一只手,擒拿住了。叶尉缭虽然手足无力也不服输,一脚踢起一片泉水,水花全打到封平平面门,跟着拧身翻转,脚下一踢,扯着封平平一同倒向泉水中。 封平平被他一招打倒在水底,更觉泉水森冷,又不想让他也浸冷水,全无还击之力,只是挣扎着冒头出来想要喊他,叶尉缭一手按到他嘴上,猛然凑到他近前,轻声道:“嘘。” 封平平看他一脸肃然,忽一愕,抬头发现墓室顶上那一束天光闪了闪,有一道黑影略过。 光芒照s,he下来,地面上那一座墓顶自然有光束入口,封平平下来之前并不曾仔细看过,也不知道是如何设置,是否醒目。此刻正有人从墓地经过,从光束入口经过。光束被遮住又让开,反复数次,也不知是同一个人来回经过,还是有许多人在地面上绕着这一座墓打转。 听不见声息,仍怕外界听见墓中动静,两人一坐一跪定在泉水中一动也不能动,要是让人找到入口进来,哪怕只进来几个武功稀松平常的,两人这副样子也毫无胜算。不过是光束暗了又明,明了又暗,来回短短的一阵功夫,仿佛漫漫无尽一般,两人初时都仰头看着那束光,渐渐低下头来,只是互相望着。 相视一笑,只觉一瞬的担惊受怕荡然无存,都没什么要紧了。 叶尉缭俯下身,封平平扬起手,两人静静抱到一处,唇齿相依,长长地吻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时间两人都忘了头上光束明灭,忘了地上还有许多纷纷扰扰,怀抱中只得这一个人,满眼满心也只得这一个人。 身躯紧紧贴合着,泉水也不觉得冷了。 忽然一声闷响,墓顶一角微微有些震动,似乎地面上倒塌了一根柱子。两人这才稍稍分开些,对面看着,张着耳朵听上方动静。听了好一阵,模糊零碎的一些个响动,随后再没一丝声息。两人又静等了许久,到底没有人找进来,没声,没遮挡光芒。 叶尉缭同封平平眼对眼愣愣地看了许久,听了许久,忽然一笑,封平平跟着眨了眨眼,也有些想笑。倒不是侥幸躲过去一场凶险的欣喜,只是看着对方的呆样想笑。 头顶光束亮晃晃地照下来,照在两人面孔上,映得眼睛也亮闪闪的。光束直落水底,照得一池水清清透透。 余光能瞧见水面之下,两人半身在水中,亲密许久不觉都有了动静,欲念起来,挨擦在彼此身上。叶尉缭低头看了看,微微抬头对到封平平脸上,张口没说出什么言语。封平平立时凑过去对上他微张的嘴,舌尖溜进他口中,搅着他的舌。这一条舌头每每变着花样气人,只有此刻最最可人,最最香甜。 一边亲着,一边就听见叶尉缭哼唧着笑,一时轻哼,一时憋不住一声笑。 封平平有些着恼,叼着他嘴唇咬得他吃痛,轻笑都变作了喘息,随即一手探到水下去捉着他那一根用力捏了捏,另一手也没耽搁,搂着他肩头往下游走,手掌心贴着脊背起伏的弧线缓缓下行,滑过后腰,张手满满地握住了。 叶尉缭跪坐下来,勉力从他嘴上撤开,低下头,额头顶在他肩上长声哼唧,拐着调,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不许笑!”封平平气得很,甩手在他屁股上用力拍一把。 叶尉缭猛一抬头,赤红着脸瞪他,一手背过去拍打他的手,封平平落在他身前那一只手跟着加力,由根至头,通通顺顺地狠劲捋过去。叶尉缭腰腿一软,打也打不过来,低头又抵在他肩上,两只手都去捉他的,紧攥着几乎是掐了一把。 “疼。”封平平小声道。叶尉缭在他肩上闷声笑,封平平用肩头撞了他脑袋一下,撞开些,歪着头跟他对眼看着,问道:“你到底笑什么,再笑我生气了。” “想起,”叶尉缭顿了顿,清清嗓子,有些磕巴地说道:“小时候给你把尿,如今,长这么大了……” 封平平听来忽地也有些脸红,又羞又恼,只觉得落在他手中的东西微微跳了跳,似乎又大了一些些。叶尉缭“嗯?”了一声,抬头看他。封平平不跟他对看,也不听他笑,贴到他脸上闭眼就亲,务必要亲得他晕乎乎没工夫再想七想八。 唇舌间攻城略地,手底下也没闲着,一手在前忙碌,一手在后摸到身下要紧处,两指一并往里面探去。 叶尉缭猛一直身,险些捉着封平平那一根把他也扯起来些,封平平追着他唇舌不放,手上也更加奋力,抓得更牢,入得更深。这回换叶尉缭咬了他嘴巴,从唇隙间勉力迸出来一些声息,道:“凉。” “泉水进去了?”封平平脑袋退开些,问道。 “少啰嗦!”叶尉缭倒嫌弃他话多,半跪起来,按着他肩头就要脱开他手站直。 封平平还没撤手,却看见他跪着又晃了晃,有些头晕。匆忙两手都挪了位,揽住他两条腿,将他端到身上抱起来。这个姿势站起身,叶尉缭也怕倒翻过去,只得张臂抱住他肩膀,就由着他像是抱孩子一样抱着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哗啦啦趟过泉水走到石板地面,踢开地下一应衣裳刀具,往充作卧房的石屋走过去。 “别摔了……”叶尉缭趴在他肩上出言提醒,问道:“你看得见前面路吗……” “你脑袋偏过去!别挡着我!”封平平凶道。 叶尉缭又笑,有意偏头去舔舔他嘴角,揪着他耳朵吹一口气,摆着腰在他身上晃晃,封平平于是走得举步维艰,跌跌撞撞多绕了两个圈这才转进房中,磕磕碰碰地到了床前。 “这床也让咱们蹭得好臭……”叶尉缭道。 封平平单手掀开一层铺盖扔了,幸好下面仍有被褥,也顾不得把扯歪的被褥拽平展,抱着叶尉缭往前一倒,shi乎乎水淋淋地压着他躺上去,从头至脚密密贴实,捧着他脸又是一阵猛亲,想要把他拆吃入腹一般。 叶尉缭到底有些晕晕乎乎,彷如身在云端,只觉周身都轻飘飘软绵绵还有些热烘烘的意思,唇间亲得阵阵酥麻,身下也撩起了火,伸手胡乱抓到他背后,挺着腰往他身上蹭,不管不顾地,就只想跟眼前这个人再亲近些,亲近得不能再亲近。 封平平拉开他两条手臂,按到他头颈两侧,略略抬起上身,低头凝视着眼前光景,仿佛许多许多年的美梦齐齐铺陈在前,心中满溢着,眼中也有些酸疼。 “怎么了?”叶尉缭轻笑着,问道。 “你身上毒性正发作……”封平平说着,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一口。 “嗯?” “在仪山上,你换过我的血之后,内息一直走乱,一阵浑身冷透,一阵热得挣扎,你一直往我身上蹭,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来,我抱着你,摸你,口对口给你喂食,但是我没有……”封平平面色红透,看着可怜又可人,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不好意思让他知道却仍是倔着告诉他知道,一字一字说道:“我得知道你知道,你是愿意的。” 叶尉缭憋不住地想笑,也止不住地脸红,一手勾过他脖颈狠狠地亲了一口,道:“知道了!” 封平平于是展颜一笑,张开手臂扑上来,狠狠啄了一口,一手托着他一条腿起来,另一手急忙掏摸下去,忙前忙后,又要抚慰他又急不可耐地想要进入他。 他一边卖力动手,叶尉缭一边卖力捣乱,揪着他胸前两点轻捻慢挑,还要探舌上去舔舔;一吃痛就咬他,在他肩上啃咬出来一排齐齐整整的牙印;一羞就闭眼去亲他,亲也不肯好好亲,嘴巴轻轻地挨着,越蹭越是微微地痒,心痒。 “你到底,”封平平追上去往他嘴上咬一口,恨声道:“能不能好好地……” “初六你好啰嗦……”叶尉缭自己咬着嘴,红着脸笑。 “明明是你……” 封平平反驳到一半,想起一到这种时候他的确都是张口结舌说不出几句囫囵话来,不由得意地笑了笑,两手都按在他腿根,俯身下去亲了亲,跟着挺身一气送进去。 “嗯。”叶尉缭这回笑不出了,闷声轻哼,眨动着眼睛看着他。 封平平来回揉捏他的腿,低头又亲亲他一双眼,亲亲鼻梁,亲到嘴巴上好一阵腻歪。进去就没再动作,不一时憋得自己一头汗。叶尉缭两手捉着他脸挤了挤,脚跟踢在他后腰,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又“嗯”了一声,自己都想笑自己。 封平平立时得了鼓舞一般,腰身动作,抽出来复又送进去,一进一出清楚分明地知道两个人真正连在一起,也新奇,也放肆,更是莫大地喜出望外,仿佛天下至宝都归属了自己,一呼一吸都透着快活。叶尉缭在他身下微微打着抖,进出间太过明白,止不住地战栗,一阵阵几乎不能自已的快活滋味,于是抬手搂住他,四肢交缠,紧紧地同他抱在一起,恨不能就此并作一个。 初时只是徐徐动作,封平平怕他伤着并不敢如何肆意,到缠绵更久,进出更畅,终于不再小心翼翼地收着力气,放开了折腾,少年人仿佛无穷无尽的ji,ng力使出来,被褥移位,床架都跟着抖颤。 叶尉缭越叫越大声,到后来揪着他耳朵骂,再到后来也没了骂他的力气只管躺着随他动。 封平平听着他叫,愈加卖力地在他身上放肆,自己那条伤腿也疼,于是一边动着一边琢磨了一阵,决定改换姿势,侧躺到他身后,抬着他一条腿再送进去继续。 “初六,我后悔了。”叶尉缭侧趴着,累得昏昏欲睡又被他闹醒,呜呜地说道。 “好了,好了,就好了。”封平平亲亲他脸,摸摸他屁股,低头看看连在一起的地方仍旧ji,ng神着,于是满嘴瞎话地接着干坏事。 一边进出着一边前头也没放过,摸着他那一根一定要给他一道弄出来,两人都出了不止一回,封平平仍是不知疲累一般,抱着躺一阵,探手摸摸又想再进去,叶尉缭翻手打他没打赢,又是新一通胡天胡地,缠绵不休。 不知时光几许,不知晨昏昼夜,仿佛世间就只余下这两个人,人生就只余下这一样事。 到最后叶尉缭当真睡过去了,也许是昏晕过去了,比起之前亲晕了似乎更丢脸些,再睁开眼来猛一想起就红了脸,慢慢觉出身旁躺着一个人,封平平到底偃旗息鼓,四仰八叉地倒在一旁,一条手臂还沉甸甸地揽在叶尉缭身前。 叶尉缭手臂都懒得抬,两指捏住他肋侧一点皮r_ou_,使劲拧。 封平平睡梦中痛叫了一声,收收胳膊把他抱得更紧些,这才睁开眼来,垂目看了看他,问道:“怎么了?”“咱们是不是该设法出去,接着逃命?”叶尉缭懒洋洋地问道,问是问了,也不想动弹。 “嗯……”封平平想了想,翻身盖到他身上来,道:“等一阵我出去看看再作打算。” “等什么?等等!初六你等着……” 于是喘息声起,挨蹭声起,哼声,骂声,还有一些个香艳声息渐次起来,墓室之中两人复又亲亲热热,卿卿我我,全不顾墓室之外何种天地,何样人间。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叶尉缭脑袋昏昏,闭着眼只觉一切都在半梦半醒间,酥麻、酸痛、溺水一样的快活统统搅乱着,神思混沌。封平平仍是不依不饶的,并不如何激烈,只是笼着抱着没够地纠缠着,隔一阵又凑到唇边来亲昵。 叶尉缭抬手想把他脑袋推过一边去,封平平一手捉住他手,另一手横在他肩颈中硬生生格住不许他躲,嘴巴堵到他嘴上,分开唇,哺进去满满的一口血腥。 第5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1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1节 “嗯!”叶尉缭猛然睁眼,挣扎着要偏头。 封平平手臂已经拿住他头颈,用力更重,紧紧堵住他嘴,同时间腰身一挺猛力一送,叶尉缭不由地倒吸一口气,封平平趁机一托他下巴,迫他将满口的血都咽了,连呛住的一声都堵在他口中。 舌头探进去,小心地搅动着确保他每一滴都吞下去了。 叶尉缭又生气又憋气,脸色紫涨,喉间呜呜地连声骂着,弓背抬腰,手足都挣扎得厉害。封平平合身压着他,这么个要紧时候反倒有些得趣,忍不住大力进出了几回,直到嘴里喂完了也没停下,按着他加紧动作几下直至尽兴。 这才松开他嘴巴,缓缓撤身出来,这一回行事太过粗鲁到底有些愧疚,正要开口,叶尉缭抬腿往他肋侧一撞,封平平痛得躬身,叶尉缭趁势一脚把他蹬下床。 封平平光屁股坐在地面,一手捂着自己肋侧,一脸委屈地看着床上的人。 叶尉缭翻身坐起,看他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愣什么!把你手腕裹上!”“哦。”封平平应了,从地下扔着的铺盖上撕开一条,缠好自己腕上伤口。 “少装乖!”叶尉缭气哼哼说道:“你再胡乱喂我,我都给你呕出来!腥死了!” “那是我的血,别白费。”封平平尽力哄道。 “还有,你不许再亲我!” “那不行。” 叶尉缭瞪眼看着他,叹口气,缓声道:“没有你这样的医治法子,这是饮鸩止渴,还要伤你自己……我不能拿你当解药。” “你不能想着自己要死了,所以才让我……”封平平挪到床前来,也不起身,只是伸手捉住叶尉缭一只膝盖,紧紧捉着,粗声道:“我不让你死。” “你傻!我活蹦乱跳的死什么死!”叶尉缭伸手拍他脑袋一记,拍得重,复又揉揉,道:“我在奔赴齐云擂之时或许想过,我在逃命途中亲你的时候……或许也想过,再没有了。既然咱们还有命躲进来这个地方,就有一线生机,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往好处想。咱们自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今后也能这么过去。我弃了齐云擂不打,想要找你,是想着生不是想着死。” “真的?”封平平问道。 “嗯。”叶尉缭点点头,没忍住跟他笑了笑,封平平于是也抬头看着他笑。 “我现在,只想着你好好养伤,我也好好养伤,我自幼修习的内功也不是白练的,你别用这么吓人的法子。”叶尉缭道。 “那些毒……” “吃药就是了,你吃过什么草药什么毒物,再去找来我也吃。”叶尉缭说得不容辩驳,封平平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叶尉缭又大力拍了拍他脑袋,道:“不说话,又自己打主意……反正你不许再喂我!” “除非你不晕。”封平平道。 “你……”叶尉缭一时竟没想到制他的法子,很是痛心疾首。 封平平忽地蹿起来凑到他嘴上又亲一口,疾疾一退,掉头就往石室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你歇着,我去看看地上情形。” 一宿荒唐,生死都有些置之度外,回过神来到底不能不理。 封平平捡了几件轿夫衣裳穿上,挂着两柄刀往墓室入口处的台阶上去。叶尉缭也穿上衣裳跟来了,封平平摆摆手叫他回去,叶尉缭向他一撇嘴,更不受他管束。 两人一前一后蹲身在石阶尽头,各自屏声静气。封平平偏头贴着入口石板,仔仔细细听了好一阵,外间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抬手打开了机关,偏头示意叶尉缭留在石阶上把守入口,这才躬身钻出墓x,ue。 叶尉缭探头出来看了看外头,自己也听着看着没什么异样,于是缩回去手把机关。 封平平出来就看见一根倾倒的断柱,却不是机关所在的那一根而是墓地西南角的那一根,看碎石痕迹是被人一掌拍断的,还有人往起来扶过,只是立不回原地又放倒了,多余弄得一圈碎石渣。其余地方倒没有什么扒坟挖墓的痕迹,比起寻人,更像是泄愤打断了一根石柱。 封平平一时猜不透来人来路,却隐隐觉得不是来者不善。 绕着墓地转了一圈,倒是看明白墓室中那一束光的入口,正是墓前头那一块石碑下昂着头的大龟,大龟张着口,口中照进日光,深处藏着一道透亮的镜面,将光芒折下去。只要有人从墓前经过,墓室中就能知道。 赵延之有心在此躲些时日,种种布置都十分周全。 封平平想了想,他们也只在墓室中躲这一遭,索性做得更周全些。走回去西北角那一根藏着机关的石柱跟前,按照原先开门的方向反手倒转,转不动,蹬腿沉腰用上了全副力气,闷声一喝,只听见石柱中“咔”一声响,生生地将机关毁了。 “初六?”叶尉缭在墓室里头叫他。 “不像是有人找到咱们,不然早就刨了墓x,ue。”封平平将外头情形大致都跟他说了,匆匆收拾了自己出来转悠这一圈的行迹,躬身一跃,钻回了墓室入口。腿上用力太过隐隐作痛,扑通坐倒在一旁,向叶尉缭招招手,道:“关门,这下只有咱们能从里面打开。” “咱们就把自己关进来了?”叶尉缭问着,仍是依言合上机关,墓室石门落下。 “咱们先关着吧,搜山的人不知道散了没有,再换个地方一样凶险,就在这里养养伤。只要没人找来,就一直关着也没什么。”封平平抬头看着他,忽然一笑,道:“要我说,关一辈子也没什么。” 叶尉缭低头撞撞他脑袋,忍不住也笑了笑,道:“关不了一月都饿死了,这里面可没备着那么多吃食。” “我去林子里面猎吃的,你给我守着门。”封平平道。 “你傻,关一辈子也关个好地方,关人家墓里头干什么?”叶尉缭伸手拉他起来,封平平弓着腰跟他一道慢吞吞走下石阶,道:“换个地方也成,反正就咱们两个关着,谁也不见。” “越说越傻了。” “你嫌我。” “嫌得不行,从小嫌到大,只怪当年我也傻,没把你扔了。” 两个有一句没一句地拌着嘴,叶尉缭走到台阶最下头,封平平还有两阶不肯好好走了,往前一扑,张臂压到他背上去,带着他往前挪了两步,险些一起摔倒。 “初六!”叶尉缭正要骂他,封平平埋头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咬住他耳垂不撒口。叶尉缭哭笑不得,他两条胳膊在身上套了个圈,想抬手拨开他也只能抬一半,于是哄道:“好了好了不说你坏话了,放开吧。” “嗯——”封平平在他肩上摇着头,仍是紧抱不放。 叶尉缭无法可想,只得拖着他向前迈步,一路上两人四腿错落,磨磨蹭蹭地往那间充作厨房的石室挪过去,还是先清点一下吃食够多少时日的,而且也饿了。 “初六,我有点头晕……”叶尉缭手扶着石室门口,脑袋晃了晃。 封平平匆忙放手,扶着他就要让他坐下,起手去抽弯刀。叶尉缭趁机跳开,闪身站到一旁去指着他哈哈一笑。封平平一愣,弯刀还架在自己手腕上。叶尉缭顿时心有不忍,又回来他身前,轻手拿开他手中刀,捧着他脸踏踏实实地亲一口。 “没事,好好地在你面前,一起关着。”叶尉缭道。 “嗯。”封平平点点头,轻抿着嘴,眼睛有些shi乎乎的。叶尉缭看着他笑,轻手拍了拍他脸,问道:“给你烧腊r_ou_吃好不好?” “不怕起烟?”封平平问道。 “赵延之他们躲在这里面肯定是烧火做饭了,他行事谨慎,思虑周全,既然光束进来有机关,炊烟出去一定也有。”叶尉缭抬头看着石室上方砌得齐整的烟道,道:“地下有活泉,或许烟气引到山上暗流,或许有个瀑布之类。” “我上山看看。”封平平道。 “呆着,”叶尉缭偏头看他,道:“信我就是,你不许乱跑,也跟我一起关着。” 封平平低头一笑,到底确知他是一样的心思。于是自告奋勇要给他烧火,去墙角搬来木炭木柴,捡了个蒲扇扇得十分卖力。 叶尉缭主厨掌勺,大大施展了一番。虽然右手仍是不稳,刀功略逊,一份腊r_ou_切得厚薄不匀,好在封平平也不挑拣。两人连日来没吃过一顿正经饭食,香喷喷的粳米饭就着炒腊r_ou_同几样小菜下肚,都吃得十分开怀,各自饱食。 这一方墓室倒真成了一方小小的世外桃源,每日里吃饭、疗伤、练功,间或亲热亲热吵闹吵闹乃至打上一架,无人相扰,无事相扰,世上万千都抛诸了脑后。 山中岁月容易过,到离开墓室那日,一恍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封平平身上伤势大半愈合,腿上也不疼了,只要不高来高去大力踢踹多半无碍。叶尉缭内伤渐渐调息平稳,不再时常犯晕,右手也恢复不少。封平平到底惦记着给他找草药去,叶尉缭到底惦记着外面不少事情,到墓室中米缸见底,两人商量着还是出来了。 时日也过去了将近二十天,齐云派同各方前来齐云擂的英雄好汉再有搜山拿人的决心,也耗不到这许多日子。 两人收拾妥当,各自换过轿夫衣裳,刀也藏到衣襟里,要不是墓室中找不着新鲜猪皮,叶尉缭还想给两人脸上贴几块,再捡起“凶神恶煞”两兄弟的名头。封平平多看了他一眼,都懒得多说他一回了。 仔细听了许久石门外的动静,叶尉缭起手打开机关,石门“咔咔”作响地滑开,封平平闪身钻出去,叶尉缭跟着站出来。 外面天光极亮,林中这一片空地上方清清透透的蓝天,蓝得晃眼。天色映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叶轻摇,绿得可心。墓室中虽有一束天光,到底不是这样的天,这样的风,这样的景。墓地四周仍是倒着一根柱子,立着三根柱子,跟半个多月前看过的别无二致。 叶尉缭正要走到墓碑跟前看看墓中人姓甚名谁,告一声打扰,封平平忽然横臂一拦,脚下定定站住。 “初六你又不想出来了?”叶尉缭问着,偏头瞧见封平平全神贯注地盯着林中一处地方,顿时一凛,低声问道:“有人?什么人能守这么久……” 话音未落,便听见林中一片啾啾鸟鸣,随即远处山下也响起数声鸟鸣,转过去半山地方,再远些的山顶上,山背后隐约也响起来,一时间此起彼伏四下都是啾啾一片。 “出来!”封平平喝道。 山林中一缕银光一闪,一道人影揪着一根银链从林中荡出来,转眼落到近前,一双盈盈笑眼望着二人施了一礼,激动得声息都有些抖颤,道:“门主!你们果然在这里!” “丁小瑶?”叶尉缭奇道。 随即又有两人从东西两头的林中各自钻出来,扑到丁小瑶身后,一个还差点撞上另一个,异口同声地也在喊“门主”,正是余恹恹手下另外两员大将何行川同凌聪。跟着又呼啦啦从山下跑上来三五个,山上跳下来一个,还有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轰隆隆近前,仿佛有一块巨石从山下倒滚上来,最后林木中撞出一个胖大人物,脑袋仿佛一颗顶尖肚圆的包子。 那包子声息浑厚地喊道:“门主?门主?门主真是你!我就说看见你往这个方向来,没看见你往别处去,他们不信我,我说我自己等着,他们又不走……” “翁包包?”叶尉缭从声息身形将他认了出来,指着他问封平平,封平平一点头。叶尉缭指头收回来戳了戳他手臂,瞪眼道:“你点个头就完了?他怎么会在这,他们怎么会在这,你这个门主还真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属下?” “我也不知道,”封平平伸手捉住他手指头,顺手紧握住他手,道:“不骗你。” 何行川招呼众人都静些声,特意叫翁包包别大嗓门吵嚷,这才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看着两人,细细说道:“从天门岩一别,我们各自分散又沿水道齐聚云崖湖,遇见翁包包,他说他看见你们了。翁包包那日受了重伤没能追随门主到齐云擂,留在云崖湖畔,第二天一早就看见洪门主他们脱身出来,往这一带的山路走。翁包包跟了半路,ji,ng力不济就坐倒了,不过远远看见门主背着个人跟上去。后来他追到一个岔路口,再找不着洪门主也找不着你们,只好回去云崖湖等我们。我们听了他说,在这几座山头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有几回差点被齐云派的臭道士抓着,好险,其中一回还是游墨华姑娘暗中帮忙,这才能逃脱。” “游姑娘当真仗义。”叶尉缭道。 “半月前经过墓地的是你们,石柱是翁包包打断的?”封平平问道。 “他们不信我!还跟我吵,我一个人吵不过他们又不能一掌拍死他们,就拍柱子。”翁包包道。 “实在找了好些天,找不到,大伙都有些急了。”丁小瑶接过话去,柔声安慰了翁包包一句,他气鼓鼓地缩回去一些,丁小瑶转过来又道:“最后是游姑娘和张姑娘给咱们带了个信,她们那边的人一直没抓着你们,也没人打杀你们。倒是洪门主和锦长老各自都出山了,洪门主就跟着谷大人一行光明正大出去的,锦长老也逃走了,彭敏敏同聂忡忡两个舍命换她逃生,众人接连追杀数日,仍是失了她的踪迹。到第十天上,齐云派的掌门老道发话不追了,休整三日,齐云擂再开。这么些天过去,你两个就始终没有音讯,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你们,就是翁包包看到的那一眼。咱们商议许久,都认定你们是躲起来了,躲在洪门主的藏身之处了,顺着藤轿进出的痕迹就只找到这个墓。” “我说刨坑挖你们出来,他们又不让!”翁包包道。 叶尉缭同封平平对看一眼,莫名地微微有些脸热,当真被他们贸贸然闯进墓室里头,不知会撞破何等光景。 “知道门主不想出来,不便打搅。”这一句说来死样活气,十分无趣,正是余恹恹最后一个不情不愿一般从林中缓步踱出,抬眼看了看墓前二人,道:“第二回过来,看见一根石柱崩开了一处小豁口,试着转了转,发现里头机关都卸开了。豁口崭新,是我们来过之后损毁的,你们不想被人打扰,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 “你怎么不想想或许是我们走了,临走毁了机关。”叶尉缭道。 “四下都找过了,没有痕迹,躲进去会掩饰周围痕迹,逃走不能一路掩藏。”余恹恹道。 “那又或许我们重伤将死,自己把自己关进墓里,借地埋了。你们在外头等着,我们却再也不会出来了。”叶尉缭道。 “你们那么厉害,不会的!”丁小瑶道。 叶尉缭听她喊得急切,不免一笑,也不忍心再逗他们了。余恹恹有些不耐烦地看他一眼,道: “我们前后找了十余天,先前只有翁包包一人守着这一处,真正全数到这附近等着还是这两天的事情,要是你们一直不出来,只好挖坟。” “也不是没试着挖过,地下全是厚重大石,翁包包都抱不动,差点把他肚皮伤口又挣开。我们也不能炸石头,再把臭道士招来就完了。”何行川道。 “还好还好,你们终是出来了!”丁小瑶笑道。 十几个人跟着她笑,小声地“门主”“长老”胡乱叫唤,各个欣喜莫名,十几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墓前二人,脸上都有笑意掩不住的疲惫,各自形容不整,大半都带着伤,有的身上密密裹缠着,有的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着。 叶尉缭将这一群三尸门人逐个看过去,转头又看到自己身旁的封平平,他微微皱着眉,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虽然有些为难,封平平仍是握了握他的手,扬声道:“我不是你们门主,别叫了。” “你就是!”翁包包粗声一喝,还不许他不认。 “我就说他不会当,算了吧。”余恹恹轻叹一声,摇摇头,招呼众人道:“咱们走,耗了这许多时日,也该回去看看了。” “长老不行啊!”丁小瑶忙道:“洪门主知道咱们叛了他,会用更厉害的手段对付咱们的!”她还没说完,一群兄弟姐妹七嘴八舌地跟着喊起来:“锦长老她……”“我们找谁……”“门主你不能……”“要去杀……”“今后怎么……”有恳求的,有质问的,有失望的,有伤心的,也有殷殷切切望着封平平不说话的。 叶尉缭向后倒了倒,倚着墓,缓缓坐下来,盘腿坐倒在地面上一手支头,偏头望着眼前吵吵嚷嚷的众人,听而不闻,尽力思索,仿佛想了许久其实也只是瞬息之间,终于苦笑一声,随即摇摇头,真切地笑起来。 封平平捉着他另一只手,也被他带着蹲身下来,凑在身旁看着他笑,轻声问道:“怎么了?”“得帮帮他们。”叶尉缭道。 “你让我去当三尸门门主?”封平平眨眨眼,问道:“不算行差踏错吗?” “当然不是三尸门门主,”叶尉缭抬起头,扬声问道:“你们如今都是叛出三尸门的人了,是不是!” 众人齐齐噤声,有先有后地跟他点头应声,只有翁包包摇了摇头,被身旁凌聪一拽也跟着点了点头。叶尉缭挺身站起来,封平平跟他一道站起,叶尉缭拉着他走到众人近前,将众人再度看过一回,也让众人仔细瞧瞧封平平。 “逃出齐云擂之时承蒙各位相助,这些时日承蒙各位寻觅,恩德都记下了。各位想要初六当门主,是看中他打杀了李花花的功夫,也是看中他对着洪门主不惧不让一概不听的胆色,还有翁包包,他自有他心中的规矩,”叶尉缭一笑,又道:“事已至此,断不能再弃各位于不顾。只是这一件怎么也不能依允,初六当不了三尸门门主。各位听我说,不管是初六,还是你们,都跟三尸门没什么干系了。咱们可以一道逃命,可以一道想法子对付三尸门,咱们不是三尸门,初六也不是三尸门门主。” “……那是什么?”翁包包这一句替众人问了。 “也是,既然拉帮结伙,总该有个名头。”叶尉缭想了想,笑道:“就叫无事帮,从今日起,无事帮开门立派,你们想让初六当帮主就当吧,我不拦。” “什么烂名字。”丁小瑶低头一笑。 “三尸门也不好听!”叶尉缭气哼哼地瞪她一眼。 “你说了不算,你只是个长老,要听门主的。”翁包包一本正经地驳斥了他。叶尉缭转头看向封平平,原本想叫他点头同意,没想到封平平皱着眉头,道:“我也不想当帮主,我不想管他们,麻烦,不如蛇们听话。” “那也好办,”叶尉缭偏头问翁包包,道:“谁打赢了长老就是长老,谁打赢了门主那也就是门主吧?” “那是自然。”翁包包大力点头。 叶尉缭哼哼一笑,左手拳头轮起来绕了一转,照着封平平胸口忽忽一拳揍过去,同时一抬眼,一挑眉,封平平这回反应极快,拳头一挨身就往一侧倒撞出去,飞身数尺,轰然倒下。叶尉缭拍拍手掌,转身向众人道:“好了都别缠着他了,现在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赖皮!”翁包包喊道。 “前门主你跟他说我是不是赖皮?”叶尉缭向封平平问道,封平平躺倒在地,一手按着自己胸口装模作样地哼了两声,倒也不是很痛的样子,睁眼说瞎话道:“他打赢了。” “你,你,你们……”翁包包一时被搅和得说不出话来。 “他愿意被我打倒,愿意让我号令,你就别不服气了。”叶尉缭踏上一步,向着众人说道:“无事帮开门立派头一件事,各自分散,逃出齐云山,寻一个稳稳当当安安生生的落脚地方,从此再不问江湖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们也想安生,怎么安生?”余恹恹冷声问道。 “这位无事帮众请勿忧心,不才身为无事帮主自然不是空口说白话,哄着你们玩。”叶尉缭伸手往下一压,十分气派地说道:“三尸门不放过我无事帮,也有许多名门正派不放过三尸门,更何况门中多半还有更大变故,情势不至于太过艰难,别怕。这些交给我们两个帮主,浑水摸鱼,推波助澜,总能得些好处,找一条生路。” 叶尉缭说着说着又变成了两个帮主,还没等众人回过神,他把另一帮主封平平拎起来站到身旁,自顾往下说道:“如今先给你们寻个地方,最好是三尸门找不着的,你们那个海岛……” 说到这里,看见余恹恹一众兄弟姐妹不由地摇头,各自嫌恶惊惧,自是再也不愿回去那个地方。 “……海岛虽然易守难攻,三尸门到底许多人都知道地方,不算隐秘,罗佛佛那一派避居山中的地盘也是一样。”叶尉缭自知失言,调转话头道:“初六,躲避三尸门追杀你是擅长的,你跟覃中吕一路逃亡有什么地方最最隐蔽?” “要是真找不着,也不用再逃了。”封平平道。 “也是,”叶尉缭皱眉想了想,一众人默默无声地看着他费力思索,初时不得其法,脸都皱作一团,忽然眉目一展,脸上漾出一份笑意仿佛晴光初绽耀目生华,叹声道:“错了,错了!” “嗯?”封平平正看着他发呆,恍然一问。 “一直躲着不是个办法,就没有三尸门也有旁的麻烦,毕竟大家之前都是三尸门人,难免有些邪门歪道想要借机生事还有些顽固不化的正道人物想要灭我无事帮……不能日躲夜躲躲上一辈子,一旦泄露行迹都是麻烦。”叶尉缭得意地向众人一笑,道:“大隐隐于市,赵延之的法子虽然没成,却也是个法子!” 众人眼巴巴望着他,没人接腔,最后是翁包包捧场问了一句:“你倒是说啊!” “我盘算了一个地方,”叶尉缭颇有些无趣,于是有一句是一句地说道:“在渭水之南,依山面江,毗邻南桥镇,东临淮安城,是个地势极好的大宅,也是当年十诰圣教的总坛。十诰圣教于渭南盛极一时,有富贵香客捐了这么个地界造屋设坛,到后来敛财害命太过终于被造反的教众冲进总坛,分食了地母裴晴翠,更有无数死伤。实在太过血腥,其后近一年都没人敢进去这一处地方,那香客请了道士做法请了和尚念经,也都没什么用处,总有人说这个地方有y魂不散彻夜鬼哭,还能吸食生人。” “我们,要去这里吗?”丁小瑶有些为难地问道。 “活的妖魔都见过了,怕什么死的鬼怪!”凌聪瞥了她一眼,十分不屑,丁小瑶向他一撇嘴,转头继续听叶尉缭说话。 “这地方周围热闹,近前僻静,适合闷声不出地呆着。至少咱们初到此处不必被周围人打搅,可以不紧不慢地挂起招牌,昭告天下,咱们是与人无尤的无事帮。”叶尉缭笑道:“我选这么个地方,也是因为知道地契在谁手里。” “韦性玉?”封平平忽然问道。 “初六你这么聪明?虽然我知道你聪明,不过你这么聪明?”叶尉缭偏头看他一眼,欣慰地点点头,道:“侯府的韦三少,当年这块地方变作鬼宅,那位香客贱卖也无人接手,一直到韦三少这个冤大头听闻此事,他看中了地势风光,想要改建一座望江楼每日听曲喝酒,于是买下来。第二天被韦侯爷知道,打了一顿,从此就搁置了。” “哼。”封平平冷笑一声。 “别捣乱,”叶尉缭低声说他一句,一边伸手拍拍他背后,一边向众人分派下去:“我跟初六去找韦三少,力争用更低的价码买下这一片地方,省点是点。你们分头行事,恹恹领着大家去接上留守的兄弟姐妹,包包那边不管还有几个罗长老的忠心旧部,也都接上。各自小心,三月为期,渭南南桥渡口东去一里地的青山上,我跟初六候着各位,或早或晚,各位都要平平安安尽数走到,找到我们。” “之后呢?”余恹恹问道。 “之后咱们住下来,开帮大宴,请上韦三少,请上侯府众人,请上渭南几位颇有名望的江湖人物,王凤玉前辈可以帮忙,再给渭南仲家也下一张帖。咱们堂堂正正地另立门户,再有人上门纠缠也拿不出什么理直气壮的由头,就算三尸门也不能妄动。就算妄动了,也有一众江湖朋友守望相助……”叶尉缭正说着,余恹恹冷声打断,道:“侯府通传武林,逐你出门了。” “我早就不在侯府了,齐云擂这么一闹,苏管家那边说也说不清,还是得再跟江湖人众做做样子。”叶尉缭听来倒不以为意,仍是笑着说道:“这一节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把握。就算今日天下武林以咱们为恶人,咱们弃恶从善更是大大的好事,只要无声无息先做成了就没人能不许,谁要是不许,那才是恶人!” “我听不明白,不过你说了这么多,心里大约是有主意的,我听你的。”翁包包慢吞吞说道。 “门……帮主,”丁小瑶看了看身旁兄弟姐妹,道:“帮主说来轻易,这些事办起来也不容易,要是出了什么差错……” “世事并不能无差无错,无非共进同退而已。”叶尉缭道。 “你们,”余恹恹难得抬眼,将叶尉缭和封平平重重看过一眼,问道:“当真愿意跟我们共进同退?” 叶尉缭一点头,封平平跟着也点了点头,道:“我向来不管旁人的事,初五喜欢帮人,赔上命也要帮,我也不喜欢让他帮人。不过你们帮了我们,你们跟他之前乱帮的不一样,管了就管了。” 叶尉缭听得笑起来,道:“余长老信不过我,总知道初六的性子,知道他所言无虚。” 余恹恹回转身看了看他的一众兄弟姐妹,又轻又缓地舒了一口气,道:“从此后,我们就是无事帮了?” 何行川、丁小瑶、凌聪同其余众人,还有一个翁包包齐齐地看着他,再偷眼看看前方两位帮主,各自心下掂量,何行川当先点了点头,众人随后错落有致地纷纷点头,翁包包眨了眨眼,道:“那我能找帮主打架吗?” “先打副帮主。”叶尉缭指了指身旁封平平。 “好!”翁包包乐道。 众人听来也都是一乐,各自神情舒缓,余恹恹到底转回来看向他二人,目光灼灼,盯着他们仿佛将一副有质无形的信赖都交付到二人身上,开口却是一声轻叹,道:“既然如此,我这个余长老也不用再当了。” “笑予贤弟,”叶尉缭改叫他本来名字,道:“从今后就只当余笑予吧,无事帮不需改名字,不需立多大的规矩,不乱杀,不偷,不抢,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足矣。咱们立帮是为了相依为命,共渡一段艰难时日。到来日没了负累,来去随意,聚散自在,世上本无事,世上也不必有一个无事帮。” 封平平听得连连点头,这个莫名栽到头上的副帮主不用长久当下去,自然是极好的。 “好。”余笑予微一点头,难得地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抱拳道:“渭南南桥渡口东去一里地的青山上,同二位帮主再会。” “再比武!”翁包包道。 “包包别丢了,回去谁愿意跟着你带谁,不愿意跟的就算了,别打人。”叶尉缭交代着,跟众人都抱拳作别,封平平一道行礼。 十余人逐一走上前来,同两人行礼而后散去,翁包包胖大的一个乐呵呵跑在前头,袍袖展开,转眼没入林中。余笑予还指派了两个轻功较好的跟着他,自己留在众人之后徐徐退入林中,领命而去。无事帮立帮不足一个时辰,转眼散尽。 第5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2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2节 叶尉缭望着众人离去,颇有些唏嘘之情,更觉得肩负重任需得尽力尽早把此事办妥,偏头看向封平平,不由地赔了个笑,问道:“初六,咱们,仪山……” “黑蛇幼蛇不在仪山。”封平平道。 “咦?”叶尉缭故作惊诧,问道:“那要去何处寻觅?” “大堰安固山,”封平平瞥他一眼,道:“小时候一路逃命,各处都呆不长,在那里留得最久。覃中吕寻了一条小黑蛇回来,然后开始拿我试毒。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一处山峰,哪一处谷底寻到的,去了也未必等得到她,她也未必会再去了。” “……初六,难道你不想找她了?”叶尉缭奇道。 “遇见王莺时之后我就没想了,我不想再让你被蛇咬,再送去半条命。”封平平手臂展开抱住他,紧贴到他身侧,把脑袋摆到他肩上,低声道:“杀她没有救你要紧,你活着最要紧。” 叶尉缭抬手摸到他手背上,再探上去点摸到他脸上,偏头亲了他一口,道:“就知道初六最喜欢我。” 封平平嘴巴往前凑又讨了一个吻,这才说道:“师叔可能也不会再去捉黑蛇了,她随身那条黑蛇一半是我养大的,后面那一条交给王莺时养着,黑蛇养起来太费心力,又凶险,她说过好多回,等我出师了,她把黑蛇交给我就再也不管了。” “她那个古怪人,说得出,只怕也真做得到。”叶尉缭道。 “万一让我遇见她,我还是会杀她,只是我不想跟你一起去找她了。”封平平道:“之前我都没跟你说,我不想让你来齐云擂,不想让你到处管闲事,我想拉着你走得远远的。不过,现在我们一起决定帮他们了,还是跟你说了。” 叶尉缭偏头想了想,古怪师叔到底教出一个古怪师侄,还好还好,这个师侄古怪得没那么不近人情,可爱许多许多。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二人从墓地出来,绕过齐云派所在的一片山峰,徐徐南行,果然漫山搜捕的众人都已经散去,只有几处人来人往的热闹山道上零星守着几个道士,改走偏僻小路也就是了。 叶尉缭在齐云擂大大地露脸,到底怕看过热闹的路人认出来,给自己抹得灰头土脸,顺手将封平平也抹了,不许他独自白净。躲着人走了一路,到出山之后渐渐少了些担忧,叶尉缭故态复萌,又去跟途中遇见的各色人等聊起上来,问了许多相干不相干的。 跟齐云山民问着了那一座墓的来历,大约两代人之前当地有一个归隐的大官,中年丧妻,那大官夫妻情重立志要给妻子守坟,就做个活死人陪着他妻子一直到死。后来他入墓x,ue住了三五日,耐不住寂寞就出来了。众人茶余饭后只当一桩笑谈,传得久了,也没人当真事来听,要不是叶尉缭问到一个老婆婆还没人能说明白。 众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齐云擂开擂的一桩桩江湖奇事,各人都有一套说辞,不用问也滔滔不绝地吹嘘起来。 叶尉缭同仲家数人连场拼斗还好些,只是将双方武功说得天花乱坠神仙中人一般,还演绎了其中许多恩怨情仇。三尸门门主、长老先后现身齐云擂更加被众人传得神乎其神,三尸门本就神神秘秘有许多传闻,这一回愈发增添了许多谈资,有说锦妍妍用妖术迷惑了前相爷的公子又迷惑了谷大人,有说侯府跟三尸门勾结,也有说齐云派跟三尸门勾结,还有说仲家跟三尸门勾结一气图谋深远……最荒唐的是有人说锦妍妍同封不闻的遗孤孤儿寡母如何含辛茹苦相依为命十余载,如今来寻武林正道报仇,不日就要掀起血雨腥风。 叶尉缭听了,看着封平平笑了好一阵,笑得他着恼,气鼓鼓一个人往前走好半天不理人。 这么些荒诞不经的传闻里头,赵延之倒是清清白白一点也没沾惹,他装作被锦妍妍陷害,仍是跟随谷大人出山回府,没人能拦,没人能证赵延之就是洪一一。叛出三尸门的人不能去证,侯府的人避嫌还来不及,张竹影和游墨华也不能交代怎么跟封平平一道大战三尸门,一个说不清还得把自己赔进去。于是赵延之就安安稳稳地从谷大人府中择日出门,不见了踪迹,想来跟锦妍妍碰面去了。 虽然乱了这么一场,齐云派仍是收拾停当,安抚各方,再开齐云擂。 仲鲲仲鹏因为扰乱擂台,齐云老道不许他们再上去,带着受伤的同伴灰溜溜走了。 开擂第一日打得太过惨烈,又出尽了许多功夫,后来人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连日都没什么高手上台过招,众人兴致缺缺,看热闹的都没多少,台下各门各派也没人坐镇了。只是怕有变故,都留守望仙楼,一个也没离开。 侯府这一遭出了一个跟着三尸门门主跑的门客,却也揪出了三尸门长老,苏管家还亲手劈死了一个锦长老的护卫,各门各派虽然疑心也不好公然指摘侯府的不是,虽然认了苏管家的功劳也还是疑心,于是侯府更加不能妄动,一言一行都盯在众人眼中,只得老老实实留在齐云派一段时日,去了旁人戒心。叶尉缭想起苏水朝关在望仙楼,一定急得抓耳挠腮偏偏又跟老道们说不清,不禁莞尔。再想到忽红叶必定忍不住要骂人,韦青卉必定拉着官承茂跟她一起偷偷溜并且屡次不成,大约只有沈为富呆得安乐,有酒即可。 叶尉缭一直说到那对双生兄弟柳牵风同柳歇雨,也不知他们安危如何,封平平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侯府逐你出门了。” “嗯。”叶尉缭偏头看着他,示意他接着问。 “你还说得这么高兴?你真不怕他们翻脸不认你了,就跟当年……” 叶尉缭听着,隐约想起些久远事情来,收了笑意,神情略有些恍惚。封平平于是不再往下说,怕他伤心。 “这跟仲家不同,他们为了维护门楣名望不惜置崇堂先生于死地,可也终究是个虚名,终究止不住衰落。天下事分分合合,起起落落,有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想来想去,不能只以一门一派来划分,还是得看一个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仲家也有崇魏叔那样的人,更有崇堂先生。我跟苏管家他们相交至今,不是因为他们是侯府的人,只因为他们是他们。他们人在侯府,多少仍是要维护侯府这么个名头,不是真对付我。有朝一日侯府都散尽了,这些朋友仍是朋友,我信他们。”叶尉缭缓缓说来,倒是头一次在封平平跟前没跟侯府一众撇清,细细分说同众人的交情。 “红叶她们,”封平平竟也没有“哼”上一声,只是别别扭扭地说道:“挺好。” “是吗?”叶尉缭望着他笑。 “她们对你好就挺好,对我,也好。我不记得苏管家了,更不记得沈为富,他们不算,改日见过再说。还有,韦性玉不好!哼!”封平平到底找补回来一声冷哼。 “你还生玉玉的气?到现在你还生玉玉的气?气性真大。”叶尉缭笑得好大声,差点打跌。 “别笑了!”封平平一手提着他胳膊拉住,一边沉声道。 两人正走在一片青草坡地,从坡上看去前方城郭在望,隐见炊烟袅袅,入城的官道上行人车马来去,还有十几里路程,也不忙着赶路,叶尉缭笑得累了索性坐下来喘口气,也让封平平歇歇腿。 初时只在树荫下头坐着,风和日丽,几缕暖阳透过枝叶洒在脸上,还有微微的风吹过面颊,两人索性躺倒下来懒洋洋地眯着眼,无思无虑,仿佛不知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封平平挪了挪手,捉到叶尉缭手腕上翻过去以指肚轻按,闭眼给他号脉。叶尉缭被他扰了清净,有些恼,抬腿压到他小腿上,用自己腿肚给他来回揉揉腿骨。 “痒。”封平平小声道。 叶尉缭撇嘴一笑,把腿撤回来,看看他腿骨愈合不错还是放过他了。封平平看他脉象尚算平稳也放下心来,一侧身,上面那条腿反倒追过来压在叶尉缭腿上,摆到他两条腿中间,手臂也老实不客气地横过胸前,就趴在他跟前看着。 “初六,你好沉。”叶尉缭仍是眯着眼望天,微微笑道。 “在看什么?”封平平问道。 “看云,”叶尉缭道:“刚才树梢上有一片白白的云彩,风一吹,散得没有一丝痕迹,只剩下蓝蓝的天。亘古长空,仿佛从来没变过,去年,今年,许多年之前,天仍是这么一片天,无论多么盛极一时的云霞,却是转眼即散,无迹可寻。” “你想起崇堂先生?”封平平轻声问道,问了又觉得有些不甘心,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一口。 叶尉缭双目一睁,一双乌黑的眼眸定定看着封平平,眼中渐渐漾起些许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封平平的脸,道:“还好有你,聚一起聚,散一起散,看天也一起看,总是有你在我身边。” 封平平听来欢喜,抱紧了他埋头到他肩颈间好一阵乱蹭,自己也觉失态,于是稍稍退开些,咳了一声,平躺回他身边,只是手掌暗自捉住他手掌,牢牢握住。 “傻初六,也不知道你哪里冒出来的聪明……”叶尉缭笑了笑,又道:“我是在想崇堂先生,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崇堂先生那么样一个人就那么样去了,那么多人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不知道他有多好。大家渐渐都不再提起他,忘了有过一个叫仲崇堂的人。我去齐云擂大声报上他的姓名,我想找仲家的麻烦,我更想让人人都记得一个叫仲崇堂的大英雄,大侠士。” “我没忘,我是……”封平平原本想宽慰他,说到一半却也说不下去。 “你是傻初六,傻着闹别扭。”叶尉缭摇摇他手,道:“在齐云山听那些山民行人江湖客说起齐云擂的奇事,也说起崇堂先生。有人说起他当年于齐云擂连战十场扬名天下,有人说起他后来被逐出仲家身败名裂可见武功同人品未必相关,也有人说无非仲家嫉贤妒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些更难听的就不说了,哪怕是这些我听着也觉得古怪,就像,说得不是崇堂先生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是一段逸事,一道模糊的影子。还有更多人从没听过也不会从此记得崇堂先生,已经逝去的,终究是挽不回了。” “他也未必想要,他要计较,也不用带着我们逃出仲家。”封平平道。 “是,是我想,是我不甘心。”叶尉缭笑得哭一样,摇了摇头,仍是仰头望着天,道:“崇堂先生要是能活到今时今日也要骂我一句‘傻初五’,想要挽流云,想要追逝者,痴心妄想,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那你快活吗?”封平平问道:“你在齐云擂喊他的姓名,你顶着他的姓名打赢了仲家人,那时候你快活吗?” 叶尉缭偏头看着他,认真想了好一阵,点头道:“嗯。”“那就是了。”封平平道。 叶尉缭又想了想,笑容渐露,如道道亮光穿云而出渐渐荡开漫天y霾,侧身过来在封平平脸上狠狠亲了一下,道:“初六你真是,你怎么这么聪明!”“你就是想太多!”封平平义正言辞地斥道,说完又忍不住偷笑一下。 “崇堂先生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吧。”叶尉缭躺回去,静静闭目,任斑驳暖阳照在脸上。 “你傻,他不会。”封平平闭眼继续斥责他,叶尉缭嘴角一弯,无声地笑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算着余恹恹翁包包他们行程周折,两人倒也不急于赶往渭北侯府,一路信马由缰缓缓行来,到一处地方叶尉缭就领着封平平看一处风光世情,途经幼年时候到过的城镇就更加啰嗦些,封平平有时看景,有时看他,还是看他时候多些。 这一日行至扬州城外,叶尉缭想起韦性玉在此地也有一处宅子,就在瘦西湖边上。 “咱们去蹭玉玉的大宅住,有酒有r_ou_好吃好喝,守宅的郝同好是教玉玉弹琴的先生,他不会赶我们。”叶尉缭偏头问封平平,央道:“去吧?” “哼。”封平平道。 “就当你答应了。”叶尉缭笑道,当先打马进城,封平平从后跟上。 下马过城门时候耽搁了一阵,叶尉探头往城墙一侧看过去,微微一怔,封平平叫了他一声这才牵马往前去。入城也没上马,站着等封平平到了身前,这才轻声道:“奇了,砖石下头有斜划的三横一勾,是侯府的标记。” “城里有侯府的人,有标记又怎么了?”封平平问道。 “标记是斜倒的,有难。”叶尉缭眉头微皱,道:“笔划还有些熟悉,加上刻入砖石中的深浅,倒像是玉玉留下的,可是不该,他留标记还要带三个点。” “他不是回侯府去了吗?”封平平眉头皱得比叶尉缭还用力,很是不乐意。 “别忙着跟他生气,多半出事了,咱们先过去宅子看看,路上小心在意,有形迹可疑的人记着低头躲一躲,别瞪眼看回去。”叶尉缭仔细跟他交代了,这才上马领路,当先往韦性玉的宅邸赶过去。 穿街过巷,上阶下桥,沿途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偶然看到几个江湖人物携着兵器立在街角,目光扫过二人,视若无物一般又转去后面行人。 叶尉缭越看越是疑惑,这些人也不像在追杀什么人,更像是把守街巷。 有几人从兵器服饰还能看出门派来历,都是正道上的,也有几人拿不准是什么人物,面相带着戾气,龙蛇混杂,还都是三五成群,更不便上前试探。 叶尉缭特意绕了个远路,虽然心中焦急,仍是不紧不慢转过了整个瘦西湖,这才施施然来到韦宅所在的石板街道上。宅子不大,地势极好,同街上其余建筑一般的白墙黑瓦,十分素雅,只有“韦宅”一块乌木描金匾显得厚重些。 两人刚刚转过路口到了街巷这一头,正看见另有一人从街巷那一头走过来,低着头,弓着背,怀抱着一大包东西连连回头,小心地贴着墙往韦宅的大门跟前走。他只顾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没曾想前方两人驻马站定,一声不出地等着他。 直到其中一匹马挪了挪蹄,磕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几声响动。 来人忽然一惊,猛地抬头向前看,又是一惊,倒着退出去一步,再一步,想想又退了一步,干脆一转身迈开大步就要逃走。 “韦性玉!”叶尉缭喝了一声,纵身从马上下来,一个起落就到了他身后探手揪住衣领。 “阿缭你别叫!”韦性玉匆忙回头,皱着脸,伸手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封平平紧跟着过来,恰好站到他两个跟前,抱臂看他一手往叶尉缭脸上捂,缓缓地冷哼了一声。韦性玉听得一哆嗦,匆忙把手掌放下来,很是不甘,也只能委屈地瞪了封平平一眼。叶尉缭揪着他衣领把他摁在墙上,低声问道:“你又干什么好事了?惹什么人了?怎么连我都要躲?” “我没……你们,你们怎么在这!你们不是去齐云擂看你们的热闹去了吗!还管我干什么!放开,你放开,我还不是怕你这个野地里捡来的弟弟动不动就下毒,我能是躲你吗?”韦性玉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阵,还找着一个理由。 叶尉缭全然不信,道:“说实话,不然就让初六给你下毒。” 封平平抽了抽鼻子,略略低头往他身前包裹一凑,再抬头跟叶尉缭说道:“胭脂水粉,药材,药材的味道有些奇怪,跟那间石室里头的药材是一样的。” “赵延之的药?”叶尉缭一惊,手下更加捉紧了韦性玉的衣领把他给提起来,沉声问道:“玉玉,说清楚。” “你们,”韦性玉被叶尉缭勒得有点憋气,一手拍打他手让他松开些,反而被封平平捉住手,两个欺负他一个牢牢地把他拍在墙上,只得投降,惨兮兮地低声喊:“好啦!我说!别真拿我当仇人!” 叶尉缭手上稍稍卸力,偏头叫封平平放开,还给他抚平了衣领。 韦性玉大喘了几口气,甩着自己手腕,没好气地说道:“就知道遇见你们没好事,能不躲吗?你们竟然这么快就猜着了,服气……别站在大街上说话了,进门再说。” 两人也明白外头凶险,跟着韦性玉进去韦宅大门,看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看过左右无人,关门落闩。 “让我知道你又干出什么蠢事,我也不收拾你,我告诉苏管家。”叶尉缭道。 “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不是我硬要揽下来,是你教我的。”韦性玉关好门,抱起包裹,这才回头说道。 “我怎么你了?”叶尉缭奇道。 “你非让我担当,非让我看顾好鲁丰霞,我不就听你的嘛!”韦性玉愤愤不平地说道:“原本是把他装到车里,要带着他回侯府,上路第三天就不见了他人,我跟王鲜艳他们找来找去,最后找回了洛阳城,这个痴情种子又回去找越姑娘。” “痴心无救,既然如此就随他去吧。”叶尉缭道。 “你怎么又换了说辞!我可是记着你说的,拼了命去帮他!”韦性玉更生气了,几乎要跳起来打叶尉缭一顿,只是看见旁边封平平就不敢。 “然后呢?”叶尉缭问道。 “我们回到长乐府,正遇上鲁丰霞挟着越怜怜从府中跳墙出来……”韦性玉说到此处,叶尉缭不由奇道:“鲁大侠竟然强抢?”“别打岔,还让我不让我说了!”韦性玉喝道,叶尉缭伸手相请,韦性玉哼唧了两声,跟着说道:“他是救了越怜怜,他赶到的时候,长乐府正好出了一桩大惨事,有人叛了冯夫人,趁夜发难,捉住了冯夫人的儿子冯慢慢,百般折磨,要她交出什么册子。冯夫人不忍见冯慢慢受苦,亲手打死了他。” “唉……”叶尉缭轻轻叹了一声。 “冯夫人交出来换冯慢慢的册子也是假的,那叛贼一气之下将她杀了,接连杀了许多个不肯背叛的人,越姑娘挥剑自杀却被拦下了,接着逼问她册子的下落。要不是鲁丰霞赶到,越姑娘只怕生不如死。”韦性玉道。 “那人,是石由由吧。”叶尉缭忽道。 “你又知道?”韦性玉奇道。 “我想起他是谁了,当时一见只觉得面熟却没想到他究竟是谁,到了齐云擂,我到底想起来他是谁了。”叶尉缭微微叹声,说来竟隐隐有些伤怀之意。 “谁?”封平平抢在韦性玉前头问了一声。 “等一阵再说,还得找人证一证,”叶尉缭神色一肃,向韦性玉说道:“玉玉你就说你是怎么把三尸门前门主赵延之藏到你这处宅子里的,我想想,在书房里头?” “你,”韦性玉不由地缩了缩,嘟囔着问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冯夫人一死,越姑娘定然痛不欲生,鲁丰霞必定不离左右。越姑娘要去找赵延之和锦妍妍告诉他们门中生变,图谋复仇。鲁丰霞一路护送,你跟三个鲜也跟着去了齐云擂,去得晚了数日,正赶上赵延之和锦妍妍逃出齐云山……然后呢?”叶尉缭斜斜望着他,波澜不惊地说道。 韦性玉缩得越来越小,仿佛想要往地里钻,偷眼看他一回又一回,最后忍不住说道:“错了,我们只遇到锦长老,还是重伤的锦长老。她可真是个美人,骨r_ou_风姿无一不具,连说话声息都如春风醉人一般,发怒时候更是美得人心颤……好了好了不要瞪我,你也美!不比她差多少!我本来听说你打齐云擂的事迹很是担心,后来知道初六把你拐走了也没人抓着你们,只好算了。” 叶尉缭险些要一掌拍向他,韦性玉到底说回正事:“锦妍妍重伤在身,不停呕血,说是中了苏管家一掌。不管她是何等的女魔头,我们总不能对这么一个弱女子赶尽杀绝,胜之不武啊!” “弱女子……”叶尉缭听得也想吐血。 “锦长老还说,她知道石由由他们叛乱的事情了,他们趁着齐云擂两下发难,把洪门主也给扣住了,关起来逼问那个什么册子,她伤重,救不了人。越姑娘一定要去救人,鲁丰霞就跟她去了,然后,我们就劫了三尸门前门主一路逃亡。半道上鲁丰霞跟越姑娘扮作他们夫妇,引走了三尸门叛徒的追兵,王鲜艳他们三个扮作轿夫,也跟着去了。锦长老夫妇二人易容成我大哥大嫂,坐着马车跟我到了此处,我大哥常年生病吃药也来这里将养过,锦长老的易容手段十分厉害,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是不是赵延之把你哄住了,他好多话。”封平平道。 “他没说什么,光是咳得要死一样。他被扣住的时候也吃了许多苦头,病得没有多少时日了,我看他辛苦,还是照他给的方子,多跑了许多家药铺分开抓药,还用了许多胭脂水粉遮盖,怕有人看出来。”韦性玉暗自得意了一番自己心思细致,办事妥帖,可惜对面两个人都没有要赞赏他的意思,两张脸凶巴巴看着他。 “追兵分兵追来了?城里大小街巷都看见有人。”叶尉缭问道。 “路上确实摆脱了追兵,我们到这里也有五六天了,我留了暗记给鲁丰霞,他们还没找过来,这两天城里忽然多了些来路不明的人各处守着,我想着,可能是鲁丰霞他们被追上了,那些人知道追错了,于是掉头找来。没找到韦宅来,可见鲁丰霞他们没被抓住,或者……”韦性玉忽然说不下去了,叶尉缭接道:“……或者到死也没说出这个地方。” “不会!”韦性玉怒道。 “你们贸贸然掺和进三尸门门中乱斗,全不知其中凶险,就为了鲁丰霞那一份痴情……你们……”叶尉缭一时也不知说他什么好,倒是韦性玉重重摇了摇头,道:“不是,是越姑娘。鲁丰霞从长乐府救她出来,她哭得像是天塌了一样,到一夜过去就再也没哭,再也没笑,也没有出言求恳,只是看着她那个样子,谁都会想帮帮她。” 叶尉缭探手拍了拍韦性玉肩膀,意气为重,生死为轻,此事再荒唐竟也不好责备他什么。 “阿缭,”韦性玉伸手按住他手,柔声道:“别生我气,别告诉苏管家,他们夫妇一个重伤一个重病,我收留他们也就是一点慈悲,到底也是江湖前辈,穷途末路,不过让他们去得体面些。” 封平平伸手把他两个的手都从韦性玉肩头拿下来。 “初六,我知道他们之前都想害你,还是别杀他们吧。”韦性玉也跟封平平央道。“不杀,”封平平道:“除非初五说可以杀。”“走吧,见见三尸门前门主夫妇去。”叶尉缭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一阵咳声,撕心裂肺一般,幸而书房所在的小院清幽,树木也茂密,不至于传到外面街巷去。 封平平听见咳声,左手捉上弯刀刀柄,拉了叶尉缭一把探身便要抢在他前头进去。叶尉缭顺着他力道转过去反扣他身侧,抵着他脊背转了半圈两个换过位置,仍是自己紧跟着韦性玉走进小院。 韦性玉听见身后些微动静,回头看见二人争先不由地有些嫌弃,道:“别这么如临大敌,我跟他们相处多少天了,没事,怕什么……” 说着经由石径绕过丈许宽阔的一池水,迈步上到门廊,抬手敲门。两扇镂花门应声而开,一只粗壮手臂伸出来,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扯了进去。叶尉缭紧跟在他身后正要说他一句,眼见不好,一把拿住他背后衣裳,一刀从他身侧撩出去划向门中那条手臂。 封平平挤不到门框中,索性一刀破开一旁花窗,一跃就团身进去,单膝落地,右手扬起猎刀横扫正正好架在门中那人膝弯。 叶尉缭的刀指在那人肩上,进一步断臂退一步断腿,那人就被两把刀给制住了。 封平平左手弯刀也已经出鞘半寸,只等叶尉缭一声首肯就能杀人取命,叶尉缭还没来得及出声,各人都听见“哧”一声响,前后两个人捉着韦性玉衣裳,同时拉扯,将他一袭锦袍都撕作两片,中衣里衣也被指尖力道破开几个大洞,袒胸露背地立在当场,嘶声怒道:“你们干什么!都住手!” 剑拔弩张的三人都顿了顿,叶尉缭从韦性玉身侧微微偏头,看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面相敦厚,神情坚韧。封平平倒见过,知道是赵延之跟前一名轿夫。 “放开。”里间传来一个女子声息,夹杂在接连不断的咳声中,轻飘飘一句却听得真切分明。 守门的轿夫当即松手,侧身从两人刀下让开一步,弓身低头微施一礼,仍不出声。韦性玉一手捂着自己身前背后的碎布,一手把包裹砸到轿夫怀里,道:“拿去熬药,真是,一个二个不爱吭气的都爱一声不吭就动手,我带朋友来,你要跟他们拼个生死吗?” 回头又跟叶尉缭说道:“这人也跟着走了一路,我到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还有两个兄弟都折在路上了,也不知道叫什么。” 轿夫抱着药包直挺挺站在三人前头,仍是挡着往里间去的路,一双眼满是疲惫也满是戒备地扫过封平平和叶尉缭,直到里间又传来一声轻柔的“去吧”,轿夫这才躬身告退,抱着包裹从叶尉缭身侧挤出门,到灶间熬药去了。 韦性玉一手前一手后按着衣裳往里间走,虽然一副狼狈形状,仍是风度翩翩地低头为礼,昂首道:“锦长老,赵先生,我带来两个朋友,你们也是认识的,事已至此,大家有话就互相说开了,别动手吧。” 这一回是封平平抢先进去,还把韦性玉也撞开一些,叶尉缭紧跟着迈步进了里间,把想要发脾气的韦性玉拖到一边。两人这么来回一拽,韦性玉衣裳挂不住,“嗤”“嗤”两下前胸后背袒露得愈发敞亮,当即钻出里间,缩在一旁门框后头红着脸探头出来看,不想在锦妍妍这等美人面前失了气度。 “你去穿件衣裳吧。”叶尉缭偏头嫌道。 “还不是你给我扯开的!”韦性玉气得骂他。 “哼。”封平平道。他手不离刀,仍是紧盯着房中二人。 叶尉缭也跟他一道盯着,头一回见到真正的赵延之,跟擂台下头那个也相似也不似,清瘦得两颊都陷进去,面色苍白,咳得隐隐带着红晕,泛灰紫,见了死相。 他歪歪地坐在书桌后头,一手用一块帕子捂着嘴,另一手却捉着一支笔,手腕抖颤,一时咳得整个人都抖颤,仍是尽力书写下曲曲折折的几笔,几不成字。他像是写了很久,已经有一叠纸放在一旁,只是手边空白纸面还有更厚的一叠,远远没写完。 锦妍妍就站在他身旁,一手拢袖,一手研墨,三人进来里间这一阵,两人看都没有看过来一眼,一个咳着写字,一个静静相伴,仿佛视来人如无物,又或者,明知穷途末路反倒浑不在意。 她也比齐云擂所见有些不同了,那天是夜里,映着煌煌火光看去,美得不似人间颜色。现下缕缕日光透窗而入,看来眉目仍是动人,却也见了风霜痕迹。她微微抬头,满含烟雨似的一双美目瞥过二人,仍是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赵延之落笔的纸面,听他咳得厉害,抬起手轻抚后背徐徐给他顺气。 “洪门主写得是禄册还是寿册?”叶尉缭客客气气地问道。 赵延之微一顿,挪开捂嘴的帕子又闭嘴咳了几回,这才哑声道:“果然跟你说话更痛快些,咳咳咳,可惜,咳,没早些遇见,咳咳咳咳……”“别说了。”锦妍妍打断他说话,从他手里掏出染着血迹的帕子,又换了一块新的递到嘴边叫他吐进去,再换过一块仔仔细细给他擦干净唇角。 “还有一件事只能问洪门主,”叶尉缭说着,锦妍妍皱眉看他一眼,十分不悦,叶尉缭摆手示意并非有诈,问道:“禄册寿册原本已经毁了是不是?所以洪门主只能凭着记心一一誊抄出来,也只能问洪门主,石由由原本是什么人?” “你也猜到了吧?”赵延之盯着他看了一眼,病容瘦削,两只眼睛倒分外亮些,仿佛棋逢对手一样ji,ng光闪动。 “他原本,可是叫仲维?”叶尉缭语句虽有断续,却也没有半分犹疑,径直问道。 “仲家的人?是三尸门的叛徒?”韦性玉听来惊奇,不由地连声追问:“那他是故意潜入三尸门的吗?然后作反?仲家居然图谋这么深远?虽然仲家人都挺坏的,可是,我是不是真的跟武林正道对着干了……诶呀。” “玉玉你闭嘴,穿衣裳去!”叶尉缭道。 “我不说了!我听着!”韦性玉从脑袋旁边举起一只手讨饶,“嗤”一声又扯开一片破衣。 叶尉缭转头看向赵延之,要想让他吐实,少不得自己得有一桩说一桩先交代些,于是原原本本说道:“我在长乐府看见他就觉得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中间隔着许多年月,他的形貌神情也跟幼时全然不同,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到了齐云擂,见到仲家一个叫仲昂的小辈,依稀有些面熟,这才想起来,石由由或许就是仲家人,跟仲昂同属一支的堂兄弟。” “还有。”赵延之道。 “他是崇堂先生的儿子。”叶尉缭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 “啊……”韦性玉叫了半声,捂住自己的嘴。“嗯?”封平平也听得有些惊讶,偏头看着叶尉缭。 “崇堂先生少年负气走出家门,游历江湖多年,成名之前家人许久没有他的音讯,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由长辈做主给他娶进门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给他那一房继承香火。”叶尉缭微微叹声,接着说道:“那孩子叫仲维,生父也是姓仲的,只是不在主家。后来崇堂先生回到仲家,觉得此事胡闹,退了亲,交代那寡妇的娘家人给她另择佳偶。那寡妇却不愿意,惦记着孩子仍要姓仲,就耽搁下来,仍是住在仲家一处偏宅。我跟着崇堂先生到了仲家,仲维见过我几回,他那时候比我高半头,总要寻衅跟我打架。崇堂先生在的时候,他虽然不服气,日子好歹过得下去。后来崇堂先生被举家追杀,逃亡在外,他们母子想必也过了一段极艰难的时日。几年后我终于顾得上探问他们母子的消息,也只打听到他们离开了仲家,不知所踪……却原来是进了三尸门。” “冯安安收进门……”赵延之刚刚接上话又咳,锦妍妍拿一块帕子给他擦嘴,自己往下说道:“他被人打断了腿,他母亲背着他一路乞讨,冯安安自己有个残废儿子,看着可怜,多给了些赏钱,还领进府里好吃好喝安排了下人的差使给他母亲做。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仲家逃出来的,才知道他还给仲崇堂当过儿子。” “两位留着他,是想着他记恨我们,将来会想方设法找我们的麻烦?”叶尉缭问道。 第5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3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3节 “养虎终为患,”赵延之淡淡惨笑一声,道:“这些年他办事勤恳周到,冯安安手底下的人多半都交给他管了。咳咳咳,也不是不知道他心怀怨恨,全无恩义,咳,只是想着,咳咳,他恨你们,恨仲家多些,总要借着三尸门报了仇再论其余……咳咳咳咳,算错了。” “难道他真是仲家派进三尸门的?立个大功,回去光耀门楣?”韦性玉问道。 “不会,”叶尉缭道:“他们母子是被欺凌太过逃出仲家的,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齐云擂叫破锦长老身份的人就不是我,是仲鲲仲鹏。” “他也是被欺凌得久了,咳咳,一朝得势就想要为所欲为,任意屠戮。他就算当了门主,也当不了几天。没有仲家在他身后,咳咳咳,他也不是一己之力挑起叛乱,咳,还是那些老家伙下得手,石由由,咳,不过一枚棋子。”赵延之咳得趴在桌面上,恨声道:“他们等不到我死,咳咳,就想毁了三尸门。” “哪些?”叶尉缭看着他,明知故问。 “他哥哥,他舅公,他爹的门生们,”锦妍妍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他们容不下我,延之一死他们只想弃了我,最好我也死。把三尸门改头换面完完全全转入暗地里,只为他们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听来跟现在的三尸门没什么不同,是要清理门中还想在江湖上留下姓名的人?”叶尉缭问道。 “三尸门这个名字,我不许它没有。”锦妍妍道。 第一百三十章 锦妍妍说得决绝,她身旁赵延之刚刚喘平一口气,嘴角挂了一抹苦笑。叶尉缭听得一怔,问道:“锦长老难道……” “住口,”锦妍妍打断他问话,抬头盯着他两个,问道:“你们是来杀我们的吧?何必多问。封平平,害死封不闻的罪魁祸首是我,这些年来我只恨没能亲手杀了你,如今你要报仇尽管动手便是!” “不成!初六,不成!”韦性玉忙道。 “我不记得你,”封平平道:“更不记得封不闻,这世上我关心在意的人不多,你们都不在其中。初五没教我报仇,师叔也没教我报仇,你来杀我,我自然杀你,如今你杀不了我,我也不必动手杀你。” 锦妍妍听得离奇,不免多看他一眼,冷笑道:“覃中吕这古怪丫头教出个什么古怪东西,半点也没有你父亲的风神气度,延之还指望你能接手三尸门,你有什么本事?样貌倒是像极了俞映红,哼!我要不是伤着,立时就一剑戳死了你,听你说这些大话?” “你戳不死我,我会杀了你们。”封平平不急不恼,只是正告她一句。 “你!”锦妍妍一掌拍到桌面,被他气得红晕上脸,一抹艳色染过面庞,果然更添几分鲜妍韵致,看得韦性玉倒吸了一口冷气。 叶尉缭倒是偷眼看了看赵延之,他惨白见青的面孔上笑意更胜,偏头瞧着锦妍妍,自己仿佛也多了些活气,到锦妍妍回头瞪他,他微微摇头,提笔仍是往纸上写字,一边用低哑的声息缓缓说道:“别跟他吵,咳,我都吵不过他,咳咳,说得再多,他一句就堵回来了。” 他说着咳着,只是写了两笔,又趴在桌上抖颤。 “别写了!”锦妍妍抽走他手中笔拍在一旁,一掌按在背心,徐徐运功给他行气。 “别,别费功力,咳咳,你伤着……”赵延之抬手捞她手臂,锦妍妍捉住他手掌,抬头看一眼封平平三人,道:“不杀我们就出去,别站在这里碍眼!” “我还没问你们……”叶尉缭刚开口又被锦妍妍瞪了一眼,倒是赵延之缓过来些,轻声道:“怎么,咳,韦三少不肯跟你吐实?你自己就想不到吗?咳咳咳,那我高看你了,意气用事,咳咳,难成大事。” 叶尉缭猛然转头,封平平跟他一起转回去凶巴巴盯着韦性玉,韦性玉按着破衣裳连退三步,勉力笑道:“我先去换个衣裳!你们,你们不要杀来杀去就好!我去去就回!” 喊着就掉头跑出门去了。 封平平转头问叶尉缭追不追,叶尉缭叹口气,摇了摇头,回身向赵延之缓缓说道:“这一节我也想到了,玉玉也不全是个傻子,他收留你们,是心软,也是你们用禄册寿册换他保你们性命。玉玉贪功,以为能与虎谋皮,独自做成一件大事。” “福禄寿三册,江湖人物都以为最要紧的是福册,咳,记载着多少独门秘籍。”赵延之微微摇头,道:“一门一派立足江湖,凭得可不是,咳咳,其中一人又或数人功夫如何高绝,或许能载誉一时,要想长盛不衰那得凭着,咳,日积月累代代相传地苦心经营。福册毁了就毁了,禄册寿册才是真正要紧的,一个掌钱财,一个掌权势,咳咳咳,三尸门是立在这两样上头,也是因为众人贪图这两样东西,咳,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禄册和寿册,难道从来就没有原本?”叶尉缭也不免有些讶异。 “没有,他又不会武功,掌着两本书册早晚给人偷了去,抢了去,原本的禄册寿册从我交给他那一天起就毁了,真正的禄册寿册只在他头脑中,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着,谁也抢不走。如今到了这个境地也只得答应韦三少给他誊抄一份,大家各掌一份,能用到几分,各凭本事。”锦妍妍说着,从赵延之背上缓缓收回手掌,这一阵行功运气她自己也是面如金纸,额角见汗,赵延之一手捉着她手没放开,另一手又去捉笔。 “别写了!”锦妍妍道。 “你要保全三尸门,全着落在我这一支笔上,不写了?”赵延之问道。 “这两个人站在这里,跟韦三少的约定只怕也做不了数,写它干什么?就没有禄册寿册,我难道撑不起一个三尸门?”锦妍妍又把他手中笔抽出去,两指一捏折作两断,道:“你歇着,不写了。” 一室中四人两两相看,一时谁也没出声,锦妍妍索性坐到一旁椅上闭目调息,赵延之轻手又提了一支笔,缓缓蘸墨,一面向叶尉缭问道:“你说,咳,我写还是不写?” 叶尉缭一时也犹豫不决,这两人无论如何都该除恶务尽免生后患,只是三尸门历年掳掠累积的钱财,历年笼络招揽的各色人等都在赵延之笔下,要能一并接掌进而设法处置,才是真正的除恶务尽。他二人正逢绝路,未必是“与虎谋皮”,或许是“趁火打劫”,实在不必跟他们讲什么江湖道义。再想想他们对自身处境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交出来的册子未必没有古怪,更不知还有什么别的y谋诡计。 他思来想去,对着赵延之陷进眼眶的一双幽亮双眼,并不能决。 于是求救一般转头看向封平平,知道他心思直接全无那许多杂七杂八的顾虑,只想问问他的意思。封平平看他神情,立时挺身相助,踏前一步向赵延之说道:“你写,写完我们拿走,你们不要再出去作恶了。” 叶尉缭一怔,跟着大大地展颜一笑,果然再多顾虑都成了笑话,对付赵延之这般人物只需坦坦荡荡说个明白,算得越多反倒越容易落入觳中。 “是了是了,”叶尉缭笑道:“洪门主,既然我们到了这里自然不能再放你们走,写不写由得你,三尸门如今四分五裂,你的禄册寿册记得再分明,挡不住各样变化,也未必有多大用处。你要是愿意交出来让我们拿去对付石由由,无论派不派得上用场,都记你一份功德。韦三少有心安排了这处地方,二位也无需多想,无需再图谋什么,就请在此老老实实地呆着,等苏管家从齐云擂过来,邀请各路武林同道一同处置二位便是。” “阿缭你怎么这样,你跟他这么说他还写什么?拿不到了!”赵延之还没说什么,韦性玉换过一身衣裳跑回来,听见几句,大声抱怨起叶尉缭坏他大事。 叶尉缭头也不回,抬手捉住他衣领用力往下一扯,“嗤”一声又撕去半幅衣裳。 “阿缭!”韦性玉气得跳脚。 封平平看他一眼,抬手要去撕他另外一半衣裳,韦性玉掉头又冲出书房,站在门外头喊:“我不管!你们把禄册寿册给我弄到手!不许杀锦长老!洪门主都这样了,你们肯定也不能下手杀他,不然也太惨无人道,与禽兽何异!” “哼。”封平平作势往门口迈了一步。 韦性玉“嘭嘭”两声甩手合上了门,脚步重重地走开,多半又去换衣裳了。 叶尉缭自去外间寻了两张椅子搬来里间放着,一张自己坐下,一张交给封平平一道坐着,两个舒舒服服地坐定,盯着三尸门门主夫妇。 锦妍妍沉着脸,瞪眼看过他们一回倒没再生气,仍是闭目调息。赵延之却是好整以暇,仿佛已然习惯了封平平完全不买账的吵法,开口先咳了一串,用帕子擦擦嘴角,这才哑声道:“我也未必有命写完这两本册子,咳得狠了,头也疼,有些都记不清了。咳咳,原本,在齐云山时候,咳,想着趁无人打扰慢慢誊录出来,叫你们给搅了。” “对不住了。”叶尉缭笑道。 “齐云擂打完了?”赵延之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六月十九观世音成道是齐云擂最后一日,今天二十四,打完有几日了,苏管家他们也该回程了。”叶尉缭仍是耐心答道。 “最后打赢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洪门主知道?” “我知道,”赵延之微微笑起来,低头落笔又徐徐地写字,一边说道:“别说你不想要我记得的这些东西,你为人多虑,恨不能知道得越多越好,咳咳,听说你记心也好,咳,要是早些遇见,要是能说服你一道入我门中,咳咳咳,或许也不用写了,全数说给你就是。” “你……”叶尉缭明知他有诈仍不免疑惑,问道:“难道锦长老现身齐云擂也是个幌子,最后的齐云擂擂主,是三尸门人?” “我写我的,”赵延之笑道:“却不能告诉你,咳,你到底不是我门人。” “你说得未必是真,写得也未必是真。” “真假我知道,你却不知道。” “……” 叶尉缭头一回跟人吵得大败亏输,总觉比打架输了还不甘些,皱着眉,鼓着脸,瞪着一双眼看着赵延之,总想找个他不知道的事情吵回去。 “别烦了,杀了他们算了。”封平平劝道。 “不成!不成!”韦性玉又换了身衣裳转回来,没敢往里间来,就站在打开的门口。 倒是那轿夫从他身边挤进门,端着熬好的一碗药到里间来,恭恭敬敬地递到赵延之面前,侧身侍立一旁。赵延之捧碗喝药,里间外间各人或坐或站,就听着他细声慢气地喝下去,又苦又涩的药腥气悠悠散得各处都是。 不能杀,不能放,一时都僵在这里了。 “玉玉,安排人手去徽州过来的路上,接应苏管家他们。”叶尉缭回头道。 “我不,”韦性玉道:“你们找过来就够麻烦了,我再把他招来,他不得狠狠收拾我!” “初六,毒他,毒到他听话!”叶尉缭道。 “啊!” 韦性玉怪叫一声,跳起来就逃,封平平刚刚追到门口,小院的院门“嘭”一声给人一掌推开了,几个人影争先涌进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个高些的人影并排挤进来,正是王鲜艳和吕鲜明,中间落后半身夹着个身形矮小些的武鲜美,三鲜兄弟大呼小叫地喊着“三少爷”就围住了韦性玉。 韦性玉正要追问他们过去几日各种情形,紧跟着还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门,前面的越怜怜面庞比长乐府中所见几乎换了个人一样,瘦削下去一整圈,眼神也不复楚楚惹人怜的模样,全无神采,总是死死地盯着一处,仿佛能滴出恨意。走在她身后的自然是鲁丰霞,他也是满面疲惫,一双眼仍是不离不弃地落在越怜怜身上,再不顾其余。 “鲁师傅,你们都回来了?没人跟着吧?城里多了好多江湖人物……”韦性玉从三鲜兄弟中间挤出一颗脑袋问鲁丰霞。 “就是回来跟三少爷说这件事……”鲁丰霞抬头看见站在小院当中的封平平,脚步一顿。越怜怜也已经站住了,紧盯着封平平,厉声道:“你……锦长老呢?门主呢?” “没死。”封平平道。 越怜怜一越抢上,错身要从封平平身侧过去,封平平横臂一拦,越怜怜袖中翻出一柄短剑直挑他臂肘,封平平却不出刀,手臂一折抢先拿住越怜怜手腕用力向下一摇一拽,“喀”一下卸了她腕骨。 越怜怜一声闷叫,一只乌金枪尖紧跟着挑向封平平身侧,连扎带扫,来势汹汹,封平平放开越怜怜手腕,侧身让过半步,猎刀出鞘“锵”一声格开了鲁丰霞的长枪。 鲁丰霞抢到越怜怜身前,长枪直指,封平平横刀在前,平声问道:“你们想要救走他们?” “你们想要杀了他们?”越怜怜厉声道。 “你们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不许动手!这么闹腾,外头街上都听见了!”韦性玉从旁喝道,只是封平平和鲁丰霞都充耳不闻,看也不看他。 书房中叶尉缭兀自坐在赵延之和锦妍妍对面,竖起耳朵听着小院中吵嚷,一言不合又要打起上来。赵延之趴着又咳了一轮,抬头勉力笑道:“你出去看看吧,我们不逃,咳咳咳,也逃不了。” 一旁锦妍妍眉心微蹙,内息仍是运转不畅,眼睛都没睁开过。 叶尉缭也不答话,径直站起来走出门去,跟这位洪门主一说话总觉得话中有话怎么回都不妥,索性不理最好。他还说别人“多虑”,他自己才是真正思虑太过,难怪英年就要早逝。叶尉缭气哼哼地想着,还是得问问清楚鲁丰霞他们怎么这么闹腾地回来,就算追兵追丢了,总该小心谨慎些,其中必然有变。 “别打了。”叶尉缭站在门廊上说道。 封平平应声收刀,退后一步跟着走回到他身旁。鲁丰霞也还枪于背,跟越怜怜告了声得罪,隔着衣袖捉住她手腕,轻手拿捏,摸到脱臼地方用力一推,越怜怜闷哼一声,卸脱的手腕接回去了。 “我要进去。”她握着自己一只手走到跟前,仰头向封平平和叶尉缭说道。 叶尉缭侧身一让,顺手把封平平也拉开些,请她进去见过赵延之和锦妍妍,越怜怜瞪眼看着封平平小心翼翼地从两人身边过去,鲁丰霞上阶随行,叶尉缭拦了他一把,道:“鲁师傅,咱们就在外面说话。” 鲁丰霞只得恋恋不舍地望着越怜怜进去书房,这才缓缓收回心神,目光再落到面前二人身上,忽然有些愧色,低了头,闷声“嗯”了一句。 “玉玉,”叶尉缭先扬声叫韦性玉,指着三鲜兄弟向他分派道:“除开门前咱们所在这一方,叫王鲜艳他们三个各守一方,把书房全数看住了,无论屋内屋外但有异动也不需动手,立时大声呼喝。” “你又调遣我的人,我还没说……”韦性玉不甚情愿。 “去!”叶尉缭喝道。 韦性玉只得分派了三鲜兄弟,自己也绕着书房巡视了一圈,以示气派。这才回来三人跟前,站开三尺远,怕身上衣裳又被扯了。 三人站在小院门口离开书房一些的地方,隔着水池上方一道潺潺流泉,只要不是高声喧哗屋中人定然听不见声息。韦性玉也听得吃力,只得再上前一步,再一步,被封平平偏头看了一眼,吓得又跳开一步。 三人也没空理会他,叶尉缭正问道:“鲁师傅不是鲁莽之人,这么匆忙赶回来,追兵尽数追丢了?” “嗯。”鲁丰霞点点头,明知面前二人并不跟他计较襄助三尸门门主一事,到底也自知糊涂,说来不免有些磕绊,闷声道:“我们分开之后就改道往洛阳去,逃到第四天,紧追不放的三尸门人再也没跟上,锦长……锦妍妍给我们面上贴的易容东西也都脱落了,以为是追兵瞧出破绽,知道追错了人。我换过装束,独个倒回去寻了一阵,他们倒也没有往回追,都停在中途宣宁城里,最后我在宣宁观潮楼看见了石由由。” “啊,没让他发现吧?”韦性玉问道。 “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追踪我们,追踪洪门主他们……”鲁丰霞面色更不好看,仍是硬着头皮说道:“观潮楼聚着的不止有石由由所率的三尸门人,还有许多武林正道的人物,有齐云擂过来的,有原本就在附近地方的,其中有几人我认识,跟石由由坐得最近的两个我先前也见过,在渭南,行道十分气派,高头大马险些冲撞了行人,听人说起是仲家的仲鲲仲鹏。我见不惯他们行事,再加上仲家人闭门不涉江湖事,所以也未曾结识。” “仲家这些混账东西,就知道他们不干好事!果然勾结起来了!”韦性玉道。 叶尉缭不意听到仲鲲仲鹏两个名字,抬头跟封平平换过一眼,沉吟不语。封平平站得离他更近些,肩头贴着他肩头。 “倒不是,”鲁丰霞道:“观潮楼众人散了,我跟着一位相熟的朋友,扮作偶然遇见问了问楼中情形。众人全然不知石由由就是三尸门人,这一场英雄小宴是由宣宁的孟世遗孟老爷子做东,却是仲鲲仲鹏主事,向众人说起三尸门内乱,门主同锦长老从齐云擂一路逃遁到附近地方,还拿出两人的画像,请众位武林同道共襄义举,诛灭余孽。” “看来不止扬州一城,附近各处都是如此这般,合众人之力,连追都不必追,捉到洪门主二人不过是或早或晚,若非躲在侯府门下当真再无容身之地,只是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叶尉缭道。 “不对呀,”韦性玉皱着脸,凝神思索道:“既然是石由由亲自追来,他知道鲁师傅跟我的关系,也知道鲁师傅帮着救走洪门主二人,怎么不连鲁师傅一起跟众人交代了?再推及到我,扬州城里知道这处地方的人不多,也不是没有……莫不是就要一起杀进来了?那咱们快跑吧!” “没有,我反反复复向那位友人问过了,仲鲲仲鹏只说了三尸门或许仍有零星余党,叫众人小心行事,并没有提及到我,更没有提及侯府。”鲁丰霞道:“我们这一路回来,也没有什么阻滞,更无人追踪。” “这是怎么回事?石由由既然行此险招,还跟咱们这么客气?”韦性玉挠挠头,偏头问叶尉缭。 “不是跟你们客气,”叶尉缭面色微沉,来来回回想了一遭,道:“只怕是跟仲鲲仲鹏客气,要是他二人不知道石由由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仲维,流落在外十余年,就取信于二人也不容易,一个不慎还暴露他自己身份,自然不能多说。要是他二人已经知道仲维就是石由由,三尸门人,那是他们约定了不说。供出洪门主夫妇是帮着仲鲲仲鹏建功,一扫齐云擂的晦气。不说侯府,毕竟仲家跟侯府常年不睦,齐云擂更是针锋相对,即便仲鲲仲鹏拿出来说了众人也不信……我猜他们不知道。他二人城府不深,喜怒形于色,远远不及石由由。” “石由由对仲鲲仲鹏这么周到,难道还想认祖归宗?”韦性玉问道。 “未必,”叶尉缭皱着眉,道:“总觉得有些不对,我得想想,再想想……” “别想了。”封平平道。 “初六你别捣乱!”韦性玉喝他一句,被他瞪了一眼,立时跳开数步,喊道:“我去书房里头守着他们,你们慢慢聊!慢慢想!” 韦性玉一溜烟钻进了书房,封平平掉头看着叶尉缭,想捉住他脑袋揉一揉,好在他转瞬就不再费神思索,抬头问鲁丰霞:“他们往哪里去了?石由由,仲鲲仲鹏,他们从观潮楼出来,往哪个方向去了?” “城南出去,我追了半日路程,看看他们车马不停就掉头去找……越姑娘他们。”鲁丰霞顿了顿,问道:“我疑心他们去请更多帮手,所以回来跟三少爷商量用不用尽早挪个地方,叶少爷以为呢?” “往南去了……帮手可都在齐云擂,齐云擂散了,人还在北边没下来。”叶尉缭又若有所思地走神,封平平和鲁丰霞都看着他,一时只听见流水声声,微风徐徐。 咳声呢?封平平忽一怔,一直从书房中断续传来的咳声没有了。 正回头看去,忽听见一声哀鸣从书房传来,如泣如诉,却是锦妍妍的声音。随即翻倒了什么东西,扑通落地。最后是韦性玉长叹一声。 封平平抢在最前头,叶尉缭同鲁丰霞紧跟着冲进书房,闪身挤到里间。三鲜兄弟听闻动静也都破窗跳进来了。书房中书桌翻倒在地,一桌的笔墨纸砚尽数散落,还有一团团裹着血迹的帕子。桌后赵延之横倒在锦妍妍怀中,锦妍妍低着头,紧抱着半张脸全是血迹的脑袋,肩头颤动,一下下无声地啜泣。 韦性玉立在一旁不住摇头叹息,躬身安慰道:“锦长老,节哀顺变。” 叶尉缭同封平平站住,也不想安慰她什么,也不想打搅她,一时僵立着。鲁丰霞看过地下二人,抬头看到一旁侍立的越怜怜,她也垂着头,举袖遮面掩住了泪眼。鲁丰霞怔怔望着她,只望到一线侧脸同一只耳朵,仍是望着。 “嗯?”鲁丰霞忽然莫名地发出一个声息。 “怎么?”叶尉缭低声问道。 “耳朵,”鲁丰霞盯着越怜怜,道:“不是她的耳朵。” 他话音一落,书房中原有的五个人全动了,躺在地下的“赵延之”忽然暴起,一掌攥住了韦性玉喉咙,粗声喝道:“谁都不许动,不然捏死他!” 站在一旁的“越怜怜”手中抖开一条软剑,一招迫得鲁丰霞同叶尉缭齐齐后退,也不敢出手,只有封平平不管不顾地抢上,弯刀一转,绕着软剑顺势上去。抱着“赵延之”的“锦妍妍”一闪身到了二人中间,抽出一柄短剑狠狠扎向封平平胸前。 “越怜怜”趁势后撤,捞住歪歪站在墙角的“轿夫”,纵身一跃,带着他从破开的窗洞就翻了出去。那“轿夫”忍了许久,终于开口,丢下一串咳声。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二人遁走之时,留在书房中的“锦妍妍”连人带剑扑向封平平刀锋,封平平弯刀出鞘本就是杀招,事出紧迫又是对阵高手,务必一招见功全不留后手。不及一瞬的功夫,“锦妍妍”所持短剑脱手而出,划了一道弧线砸响一旁墙壁,嘡啷落地。 封平平的弯刀已经切入她身侧,一半刀身没入腹中,已经是他从兵器瞧出不对硬生生收了一些去势,没有给她开膛破肚。 “锦妍妍”闷哼一声,痛得面容扭曲,双手紧紧捉住身前弯刀,仍要阻拦封平平。 “你……”封平平一时顿住,刀也顿住了。 鲁丰霞一跃到了他二人身前,抬起手,两只手都有些抖颤。他也已经看明白这个“锦妍妍”就是越怜怜假扮的,锦妍妍同越怜怜换了装束,赵延之同轿夫换了,再由锦妍妍匆匆易容骗过众人一瞬,夫妇二人趁机逃走。眼前轿夫挟持了韦性玉,越怜怜更是拼上性命阻挡追兵。鲁丰霞看明白了,却也晚了。 “鲁师傅,救人要紧。”叶尉缭轻声说着,也站到封平平近前,怕鲁丰霞悲愤之下突起发难。 鲁丰霞并不出声,叶尉缭捡了几块干净帕子递过去想要帮一把,鲁丰霞一把抢过随即撞开他手,更不抬眼,只是盯住弯刀入腹的伤处,稳住手掌,一手拿住弯刀刀身,一手缓缓将帕子堵在伤处。 “别管我。”越怜怜摇着头,颤声道。 “没事,一下就好。”鲁丰霞说着,运力一气拔出弯刀,封平平趁势收刀,叶尉缭拉着他站开两步。 越怜怜痛叫了一声,整个软倒,鲁丰霞一手紧紧按在她伤处,一手揽过背后将她抱起来。韦性玉喉咙还在轿夫掌中,仍是勉力说道:“鲁师傅快给越姑娘治伤,武鲜美你领他们去找郝同好,在后院,他有上好的金创药……” 轿夫手中加力,韦性玉“呃”一声,说不下去了。 鲁丰霞尚未回话,越怜怜揪着他衣领摇了摇头,闭眼要晕,仍是强睁开说道:“别,别让他们追,锦,锦长老……” 她自己命悬一线,记挂的仍是锦妍妍二人能不能逃脱。 鲁丰霞抬眼将屋中各人都看了一圈,韦性玉自己身在险境仍是为他打算,自始至终待他有恩有义;王鲜艳兄弟三人陪着他一路逃亡,几次遇险;叶尉缭一臂微抬拦在封平平身前,不是拦着他出手,是怕鲁丰霞出手……鲁丰霞忽一愣,再看看这些个人都是一副也关切也提防的样子,时至今日,他已经深陷到如此地步,无人相信他可以明辨是非,都疑心他能为了越怜怜一句话跟众人对阵,疑心越怜怜一死他会寻封平平杀人抵命。 鲁丰霞抱着越怜怜退后一步,肩头也像是垮下去一些,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鲁师傅……”越怜怜柔声叫他,叫得从未有过的亲近。 鲁丰霞神色一正,想起她终究危在旦夕,告一声得罪,抬手点了几处x,ue道止住血,也让她昏睡过去不再费神费力。一手轻轻擦了擦她脸庞上沾的几点血迹,把粘着的一些易容东西也仔细撕了露出本来面容,这才抬起头来,向众人道:“三少爷,种种恩德鲁某心中记下,无以为报,唯愿来世不再做个糊涂人,做牛做马全凭三少爷差遣。” “呃呃呃……”韦性玉道。 “鲁师傅你这是?”叶尉缭替他问道。 “叶少爷,三少爷就交给你了,有你在,定然不会让他伤着半分,也别再让他结交我这等人了。”鲁丰霞一膝着地向韦性玉行了一礼,随即转身抱着越怜怜走出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呃?”韦性玉奇道。 王鲜艳三人抬手想要拦他一回到底也没拦,叶尉缭微微叹声也无法出言相劝,封平平想了想,道:“刀尖只怕伤着脊骨,越姑娘就算不死也站不起来了。”“还是不死的好。”叶尉缭道。“嗯,我没想……”封平平说到一半,叶尉缭捏了捏他手,道:“知道。” “呃呃呃!”韦性玉道。 叶尉缭这才偏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掉头回来分派道:“吕鲜明备马,宅子里有的快马全拖出来。武鲜美先出去打探一回锦妍妍他们的马车往哪条道上走了,他们乘的应该是你们回来时候的马车,记着她是越姑娘的形貌打扮。王鲜艳远远跟着鲁师傅走一段,确保他二人平安再回来。” “不许,你们不许追!”那轿夫粗声喝道:“不然我杀了他!” “杀,我看着你杀。”叶尉缭道。 “呃!”韦性玉道。 “你们三个,走!这里有我!”叶尉缭催跑了王鲜艳三人,这才回头瞥一眼韦性玉同轿夫,道:“就算让你们唬过去一下,我站在房中这么久,还当我没看见?散了这一地的纸除开几张洒了墨的,全是空白。玉玉,你怀里塞着什么?我再撕开你衣裳看看好不好?” “阿缭你说什么?听不懂!”韦性玉道。 “你能说话。”封平平道。 第5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4节 “他半点事情没有,不过是答应了洪门主用残本的禄册寿册换他们逃走,”叶尉缭冷笑道:“玉玉你要是去跟人做买卖,别人卖十两你得给百两,银钱给出去还只拿个次货,再慷慨不过。” “还不是怪你们!”韦性玉怒道:“你们突然跑出来,洪门主不肯写了,还威胁要毁了已经写完的半册!” 他大吼大叫着,轿夫掐他脖子的手也渐渐松脱,有些为难地站到一旁跟韦性玉鞠了一躬,转身要走。封平平猎刀出鞘,横刀一拦。韦性玉也站起来,揉着脖子道:“你们要追就追去,反正我答应他们的事也办到了,鲁师傅还气跑了。别为难这个轿夫了,他不过也是听令行事,又不知道洪门主他们逃去什么地方。” “他现在是洪门主的样子。”叶尉缭道。 “请两位成全。”轿夫抱拳向叶尉缭和封平平道,他这副模样出去,自然是要为赵延之和锦妍妍二人引开追兵。 “成全你!”叶尉缭说着,一刀斩下。那轿夫抵挡不及,匆忙后退,封平平猎刀一扫,挡在他侧后方,轿夫往左再让,叶尉缭一刀劈在他颈间。韦性玉阻拦不及,跳起来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又没死。”叶尉缭瞥他一眼,一提手中刀,却是刀背斩落。 轿夫颈间遭了重击仍是昏晕过去,刀一离身,“砰”一声直挺挺倒下。叶尉缭交代道:“先捆上,重锁关严实了,叫郝同好照看几日,要是改过自新就留在这个宅子里打理花草也是好的,要是仍想去追随赵延之,等苏管家发落吧。” “哦。”韦性玉道。 “初六,咱们走。”叶尉缭叫着封平平往外走。 韦性玉在身后连声喊他,叶尉缭重重踏着步子,偏不回头,倒是封平平回身看了韦性玉一眼,呲着牙,莫名地跟他笑了一下。 出了小院看到吕鲜明牵来的马,两人各自上马,叫吕鲜明进去帮着搬运轿夫。出来韦宅到了街上,看见街口的武鲜美,问了一回,只知道那一辆马车往东边街巷去了,再拐过几个转折就问不着人,也不便贸然去问街上的江湖人物。 倒是封平平看着一些车辙痕迹,那驾马车跑了远路回来轮子碾过的土地草棵不同,也只寻出去两三条街巷,到了热闹地方车多马多再没有多少迹象。赵延之病入膏肓,锦妍妍既不能把他藏在人多口杂的地方,也不能反复换乘,多半还在马车上。只是锦妍妍擅于易容,两人只消换过一趟车马再换过装束混迹人群中便如藏木于林,再难寻觅。 石由由开英雄宴召集附近江湖人物共同围剿二人,也是因为难辨难寻,只得叫众人群策群力一道防范。 现下要找到二人似乎只有一个损招,就是跟这些江湖人物通气,各处协力。叶尉缭想来想去,他身边到底还有一个挂着名的三尸门少主,这事就是办也只能交给韦性玉办。 两人驻马在街角无人处,天色渐暗,路上行人渐少,身后一阵马蹄声响,韦性玉领着武鲜美和吕鲜明追上来了。 “阿缭!”韦性玉委委屈屈地喊道:“你别瞪我,就算你生气好看可我不想看你生气,别气别气,我跟你一起找他们,行了吧?我叫府里的人去各处城门问了,就说有人偷盗了府中马车……你非跟我生气,非自己找,不是更耽误功夫?” “他们不会换车?”叶尉缭不耐烦地问道。 “那倒也是……先找着再说,总是个线索对吧?”韦性玉赔笑道。 “要是锦妍妍还扮作越怜怜的模样,那么一个妙龄女子肯定有人记得,要么她换了易容,要么她跟人换了马车,马车要是让人看出韦府的字号,定然是个障眼法。按理说何处看到马车,他们就不在何处。不过对着的是赵延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不一定了。”叶尉缭道。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韦性玉道。 “我一时也说不准了,”叶尉缭道想了想,道:“你留在这里,看看这些江湖人物的动静,等苏管家他们从齐云过来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 “那你们呢?你们又两个人溜走!让我独个等着苏管家,我不怕吗!”韦性玉道。 “自找的。”叶尉缭道。 “我们往哪找?”封平平问道。 “我们不找,我们往南去。”叶尉缭道。 “仲家?”封平平问道。 “嗯,”叶尉缭抬头看着他,问道:“我总觉得不妥,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封平平也看着他,皱着眉,正要追问,一旁韦性玉先喊起来:“仲家!你们去渭南仲家?阿缭你去找死吗?” “别大呼小叫,就去看看又不干什么,要不是初六猜到了我才不告诉你!”叶尉缭道。 “不准去!初六,拦着他不准去!”韦性玉道。 “我看着他。”封平平道。 “你们!”韦性玉急得踢马绕着他两个转了一圈,得得地转回来,狠狠地哼唧了几声,一臂伸出,将一叠纸都拍在叶尉缭身前。叶尉缭一愣,不看也知道韦性玉按给他的正是赵延之誊录的残本,奇道:“怎么?” “交给你!你看一遍,记下来,毁了,毁得干干净净别留下一片纸一个整字。”韦性玉仍是气鼓鼓的,粗声道:“我的功夫拿不住这样东西,拿着都是祸患,说不定转头就给人抢了,再把我杀了。苏管家要管的事情太多,也没脑子记。我只认识你一个有这等记性,你给我记住了,将来苏管家问你什么你就翻出来一条一条地背给他听。所以,你得好好地再见着我们,不许像齐云擂那么吓人了!” “要是赵延之随意写些骗人的鬼话,我也得记?”叶尉缭问着,忽然有些想笑。 “不管!给我记!”韦性玉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到底不能任凭韦性玉在大街上招摇这一叠纸,一行人转到城外无人地方,武鲜美同吕鲜明前后把守,封平平掌灯,叶尉缭于灯下匆匆翻阅了一回,想看明白这一叠禄册同寿册残本的真伪。 韦性玉眼巴巴地看着他从头翻到尾,轻声问道:“怎么样?” 叶尉缭两手合住厚厚的一叠纸,闭目思索了一阵,抬头道:“不管怎么算,赵延之是真的命不久矣,我们找到韦宅之前他未必没有真心想誊录出来一份,至少得交给锦妍妍一份……寿册有一些人物身份行踪跟我所知大致都能对上,禄册的银钱往来就说不准了,银库没记着,藏宝地方也不会记着,口授给锦妍妍就是了。” “……就找不着三尸门的财宝,也不是全无用处吧?”韦性玉问道。 “你说呢?”叶尉缭瞥他一眼,到底不忍心一直怪责他,笑道:“你拿着没用,苏管家拿着有极大的用处,有些人物我都想不到原来也入了三尸门,有些个门派世家也该清理门户了,还有些陈年悬案或许都能因此而解。不论其中所载几分真几分假,不会是全数胡诌,可以以此为线索一一查探。” “那你记下来了?”韦性玉跟着笑道。 “还得再看看,”叶尉缭拍了拍手中的一叠纸,又翻到其中一张一眼扫过去,道:“玉玉,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知道!等着苏管家,等着他凶我!”韦性玉道。 “这是另一件,眼下这件事或许子虚乌有,仍是要你跑一趟。我总觉得不假,总觉得赵延之是有意记着一笔,石由由也未必知道他知道,你还是去验验真假。”叶尉缭道。 “你打什么哑谜?初六你听懂了吗?他在说什么?”韦性玉索性掉头去问封平平,封平平摇了摇头,这一回他也不明白了。 “要你去找个人。”叶尉缭抽出那一张纸,在韦性玉面前晃了晃。韦性玉抬眼看着纸上字迹,初时望而不知意,渐渐一双弯眼圆睁,嘴巴也张开来,道:“难道是……” 叶尉缭张手捏住了纸张,团团按进手心,运力一搓,将一张纸片片碎开如细细飞絮一般随风散落而去。韦性玉一怔,又问道:“阿缭,找到这人,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打算,见步行步,到碰面时候再说。”叶尉缭道:“记着跟苏管家尽数说清楚,不能有遗漏,要是他跟我想得一样,他会告诉你怎么打算。”“你烦死了!”韦性玉挠挠头,气哼哼道:“光是自己打主意什么都不说清楚,之前还知道带着我一起,现在找到初六也不带我了,总这么糊弄着打发我。” “我们不一样。”封平平道。 “有什么不一样!”韦性玉怒道。 “我们……”封平平正要跟韦性玉划分清楚,叶尉缭一手捂住他嘴巴,道:“闭嘴!玉玉你别闹了,能说清楚就说了,我也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状况,只能先去看看。” “你们就去看看?”韦性玉问道。 “就去看看。”叶尉缭道。 “那我领着苏管家去跟你们碰头,无论如何,一定要等着我们赶到!”韦性玉道。 叶尉缭笑着应下了,韦性玉又跟他啰啰嗦嗦地嘱托许多,这才领着武鲜美和吕鲜明回去跟王鲜艳汇合,叶尉缭跟封平平仍往南行,没走大路,捡无人的小道缓缓前行,封平平一手掌灯,一手攥着两根缰绳牵着并辔的两匹马,叶尉缭坐在马背上,两手仍是捧着那一叠纸,从前到后反反复复地再看了两遍,用心记下来。 到第三遍上,看过一张就毁去一张,一路上洒落无数碎纸飞絮。 渐渐看到手中只剩下最后两张纸,叶尉缭抬头看着夜风中吹荡开去的一团团白影,倒像是飞雪漫漫,又像是祭奠什么。这一叠纸上记载的是三尸门见不得光的秘密,是数代门主的心血,也是无数的刀光血影。 “初六。”叶尉缭轻声叫道。 “累了?”封平平偏头看过来,道:“让你别记了,你又不听。” 叶尉缭轻手递过去那两页纸,纸上记载是封不闻的身世、师承,闯荡江湖结识友人,娶妻俞映红,辅佐殷大善人之子殷福来,继任三尸门门主之位直至最后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为仲崇堂、苏自殊、孙四壁数人合力击杀。旁人只得一页纸,他是多了一页的。 封平平看着纸上姓名,眨了眨眼。 叶尉缭接过去他手中风灯,把两张纸按在他手中,还要接过去他另一手的缰绳,封平平攥紧了不放,一手抖开纸张略略地看过去,两匹马都停下来,蹄声偶尔一响,其余只听见封平平手上纸张翻动的声息,也轻,也响。他看得不快,也不慢,神情平平地看过了,扬手运劲,将这最后的两页纸也都碎碎抖落开去,一团飞絮随风而去散入沿途暗夜之中。 “……也没什么之前不知道的。”封平平道。 “我过来抱抱你?”叶尉缭问道。 “别过来,把马压坏了。” “你嫌弃我。” “我没有!” 叶尉缭笑着探身过来,往他脸上抓了两把,抽走自己那匹马的缰绳就打马往前跑,封平平打马跟上,就听见他在前头笑,回头道:“怎么办?一笑把刚刚记住的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忘了吧。”封平平道。 “那玉玉要哭了。” “让他哭!” 叶尉缭哈哈大笑起来,封平平也跟着笑,纵马上前一道赶了一段路,把刚才耽搁的路程都赶回来,天明时候大约能到有人烟的地方歇歇脚。 正沿着河岸边一条小道穿行,道路荒僻,又是天明前最为夜静更深时候,封平平忽然一顿,伸手拉住叶尉缭那匹马的缰绳,将两匹马都拽停了。 “怎么?”叶尉缭忙问道。 “有动静,马蹄声,车轮声,倒不是赶路的动静。”封平平说着皱了皱眉头,道:“你闻见血腥气了吗?” 叶尉缭抽抽鼻子四下闻了闻,跟他摇摇头。封平平下马趴在路面上看了一回,闻了一回,翻身上马又扯了扯两匹马的缰绳,打马徐徐而前。叶尉缭伸腿踢踢他腿,道:“初六,你要停要走说一声就行了,我手空着,别给我牵马了。” “我喜欢牵两匹马。”封平平道。 “你傻。” “别吵,看。” 封平平一指前头路上,转弯处停着一驾马车,寻常马车,寻常马匹,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这荒郊野外,河岸密林,又是三更半夜时候有一辆马车停在这里,马也没拴,正在路边得得挪动蹄子寻草吃,车轮就跟着嚓嚓挪动,没人驾车,车上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封平平当先抢上去,打开马车车门。 叶尉缭紧跟着凑过来,车上果然空空如也,不过他也闻到了一阵血腥气,看到马车里还散着几团帕子,帕子上血迹斑斑。 多半是锦妍妍同赵延之丢弃在此的马车了,本来没打算追这两个人,倒在半途遇见这么一驾车。叶尉缭跃上马车里头,仔细翻检了丢弃下来的杂物,还有一些黏糊糊的碎皮,应该是锦妍妍的易容东西。想想有些不对,两人都是老谋深算行事j,i,an猾的人,就算在此换车也不该丢下这许多东西。 封平平沿着马车转了一周,找到一些痕迹,皱了皱鼻子,还闻到一些气息。 封平平轻手向叶尉缭招了招,往路旁深草之中伏身钻进去,叶尉缭忙跃下车紧跟着他往草长林深处钻,这一片林子是河岸上最茂密的,横阔倒也不大,几十步就走到了岸边。流水奔腾之声就在耳边,从树木间隙望出去前方是一片高高的河岸。 有一方凸出岸边的空地上坐着两个人,水光映月色,将那一方地方照得也明亮也恍惚,光影仿佛都摇曳着,不似人间。其中一人只怕也不在人间了。 锦妍妍静静端坐在岸边,赵延之斜躺在她怀抱中,双目紧闭,瘦得深陷的眼窝更是落下大块暗影,没再咳,没再撕心裂肺地挣命,唇边,颈间,前襟上全是血迹,也不知呕了多少血出来。锦妍妍素白的一只手轻轻挨在他嘴角正给他擦拭血迹,她擦得十分轻柔,唯恐惊醒了他一般。 叶尉缭同封平平站在林中,默默无声地看了有一阵。 锦妍妍自然也听到有人走近,却不抬头,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攥着衣袖反反复复轻擦赵延之脸上血迹。到她把脸上全数擦干净了,又擦到颈中去,封平平到底忍不住一步迈出林中站到空地跟前,叶尉缭随即也站出来。 “又是你们。”锦妍妍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闻悲戚,不恼不怒。 “他死了?”封平平问道。 锦妍妍抬头看过他一眼,眼中濛濛烟雨一般的水色反倒褪去了几分,灼灼含光,竟也痛得分明。 “要是锦长老不带着他一路奔波,留在韦宅,或许还能多延几日性命。”叶尉缭硬起心肠说道,倒是有意刺痛。“人算不如天算,锦长老节哀。” “天算?”锦妍妍冷哼一声,道:“我最不服的就是天算,天算了什么?天要我喜欢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天要我怎么都喜欢不了一个心里全是我的人,我逼着他尽心尽力,逼着他死了,半分想要跟他一道死了的心都没有,天如此不公,只算着世人如何受苦吗?” “你自己害死了封门主,还想过跟他一道死了?”叶尉缭奇道。 “我是想的,可我怕死了到地府还是看见他们夫妇两个恩爱,地府里头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杀他。”锦妍妍摇头笑了一声,道:“我总想着,三尸门在一日就像是他还在一日,世人就还能记得有过封不闻这等人物,跟我一道记着他,想着他,念着他。其实他活着哪里管得住一门一派,没有我帮他打理,他只怕死得更早。他笨死了,家事也管不好,门中事更管不好,只会练武。可是,他练武真好看,像天神一样。” “锦长老这又是何苦?”叶尉缭道。 “不苦,杀了他我心里舒服得很!天要我苦,我偏不苦!”锦妍妍偏头看向封平平,道:“要能把你也杀了,我更高兴!” 第一百三十四章 “锦长老到了这般境地仍是嘴上不饶人,令人敬佩。”叶尉缭踏前一步,笑道:“初六你是杀不了了,我们也不一定要杀你,就请锦长老束手就缚跟我们走一趟吧。” “呸!小儿无礼,就凭你二人也想捉我?”锦妍妍说罢,站起身抱着赵延之尸身往后一跃,向河岸尽头跳下。 叶尉缭纵身抢上,倒不是拦着她自尽,怕她水遁。身旁一道人影闪过,封平平比他更快一步,倒不是抢人,弯刀出鞘迎着月色水光划一道泠泠弧光,向锦妍妍袭去。 锦妍妍人在半空,一手软剑施展出来也团团地绕了无数银色流光,同弯刀去势纠缠在一处,似拒还迎,倒像是牵着弯刀刀势前去。封平平转腕再递一刀,紧追着二人下坠之势就往河岸之外扑去。锦妍妍抱着赵延之直坠而下,下方却不是河面,就在近岸水面上静静地泊着一艘船,前后甲板各站着一名黑衣人,封平平眼尖,一瞥之间也认了出来是另外两名赵延之的轿夫。锦妍妍足尖轻点落在甲板上,一手将赵延之交给一旁轿夫,一手扬起软剑,只等着封平平掉落下来。 封平平冷哼一声,飞扑而下,这一招去势极凶险,刀剑相交只需一式便要决生死。 锦妍妍仰头望着封平平杀来,轻轻浅浅地笑,他人在半空避无可避,船上还有两名轿夫相助无论如何都能把他一条小命留下了。 然而封平平到底没能落下,半空中硬生生刹住,一大个人就挂在河岸边沿。 锦妍妍一愕跟着一怒,抬头细看,叶尉缭一手捉刀,刀身全数钉进岸边草木盘根的泥土之中,半身探出,另一手牢牢捉住封平平腰带把他拦下了。 “初六小心!”叶尉缭道。 “没事,你放开!”封平平道。 “别轻举妄动,她船上或许另有设伏!”叶尉缭忙道。 “小儿!总有一日杀了你!”锦妍妍气得往甲板上狠狠跺了一脚,杀机稍纵即逝,看样子封平平是不会贸然跳下来了。再杀上岸边也未必能取两人性命,更加延误时机,只得摆手叫轿夫开船。 那两名轿夫如今做了船夫,一前一后掌舵撑船,一艘乌篷船于暗夜中缓缓退向河心,渐去渐远。锦妍妍一直站在船头,凝神盯着挂在岸沿的二人。封平平眯着眼盯回去,叶尉缭也小心看着,一直到船身远去都揪着封平平腰带没放手。 “她要杀我,难道还不能杀?”封平平抬头,气鼓鼓问道。 “船上那两个人也是赵延之的轿夫吧?看着跟韦宅那个轿夫一样的衣饰打扮。”叶尉缭说着,运劲提起封平平甩手扔回岸上,封平平借着他力道翻身上去,再拉着他手把他也扯上岸,一边点头道:“是,他们几个功夫不差,不过也不是杀不了。” “玉玉说两名轿夫都死在逃亡途中,只怕是诈死,早就设好分兵接应的法子。锦妍妍在此弃车乘舟,舟船明明就等在一旁,她却不忙上船,想来是听见动静有意等着我们,”叶尉缭心有余悸地看一眼远方河面,道:“锦妍妍决意杀你,船上肯定有埋伏,别忘了还有第四个轿夫。” “能赢,我们两个一起下去……算了。”封平平说到一半,想想自己涉险没什么,带上叶尉缭一起果然还是不行,于是作罢。叶尉缭自然明白他心意,笑着捏捏他肩头。 “可是,就这么让她走了?”封平平问道。 “锦长老也是一代豪杰,在三尸门权柄极重,野心更大,近日虽屡屡受挫,只要能过去这一遭肯定要找回来的,跟三尸门那些作乱的,跟你,跟我,早晚都要找回来,她记仇得狠,咱们想从此不见她只怕也是不成,下回遇上再见机行事。”叶尉缭道。 “下回遇上,一照面就出刀杀她,行吗?”封平平早早问妥。 “行!”叶尉缭笑道:“一起!” 两人从河岸回去小路,把路上那一辆马车也一道赶着上路,到了下一个马不留镇,趁着天色未曾大亮,把马车赶进了镇上最有名的一个江湖人物宅子跟前,叫牛看山,练外家拳的,跟宣宁孟世遗也有些师门渊缘。车中留书一封,请牛师傅转告孟世遗孟老爷子及各路英雄,三尸门洪门主已逝,锦长老乘船逃遁,务必沿水路两岸追踪。 能办的都办了,能不能捉到锦妍妍只看她的气数了。 路上不再耽搁,径直南下,不日到了渭水一带,途经侯府而不入,碍于这一带认识叶尉缭的人不在少数,仍是寻了几块猪皮易容,再度拿出李凶李煞的名号来。封平平虽不乐意,也不跟他拗,就由着他贴了两张凶神恶煞的脸出来。没走下游开山峡一线,从上游乘渡船过江更近些,终至渭南地界。 两人幼年时候头一次见面是在渭南,少不更事,跟着仲崇堂一路逃亡。 两人前一次过来南岸是为了祭拜牟神医,结果封平平被覃中吕掳走,叶尉缭险些被打死。 时隔十年有余再踏上这一方地界,两人在渡口停了有一阵,叶尉缭四下看着旧日景物,陌生人群,只觉种种前尘旧事一拥而至,心潮起伏,几度按捺仍不能平静。封平平跟他一道站着,他自然不记得当年渡口仲崇堂跟仲家五老一战是何等壮烈,却也记着让覃中吕带走时候一路哭得撕心裂肺,一句“初五哥哥”反反复复喊到后来喊得喉咙都哑了。 于是伸手捞住叶尉缭的手,站得离他更近些。 叶尉缭愣怔了有一阵,终于回握住封平平的手,偏头看着他,轻柔和缓地笑了笑。封平平也勉力弯了弯嘴角,跟他笑。两人脸上几块易容的薄皮都笑皱了,更加恶形恶状,路人只见两个怪人手拉手在河岸上停着不走,还对着做鬼脸,纷纷侧目绕行。 再站下去只怕吓着更多人,两人急忙牵马下了木板桥,上马飞奔而去。 渭南的道路叶尉缭是记得的,每一条都记得分明,梦中都来回跑过无数遍。真正纵马踏足到这片地面,沿途看来仍觉陌生,时移世易,早就不是十几年前的光景了。各种地方再看都不识得,渡口的木板房拆了许多,沿岸多了一片瓦房;村口的房子塌了一处也新盖了几处;途中有一座龙王庙,没见过,香火倒旺;进山的路口险些找不到了……叶尉缭到底有些恍惚,封平平自去问了路,在前领着他走。 问起去仲家的道路,沿途的村民还反问他们是不是去吃酒的英雄好汉,仲家正摆宴。 “什么宴?”封平平问道。 “家主的两个儿子,仲鲲仲鹏去外面比武,立了大功回来了!家主高兴,就大宴宾客,去了好多人。好多江湖客人,好些年没有这么热闹了!”一名年长的村民说着,看他腰间挂两把刀还生得相貌稀奇自然是江湖人物,不免多些敬畏,笑问道:“好汉可是吃酒去的?不怕,我们这里的宴请按规矩要上三道席,赶得及。我都想去看看热闹,可惜我不姓仲,也不会功夫。” 封平平听他说不完,硬生生抱拳谢过,赶马追上前面叶尉缭再一一跟他说了。 “摆宴?”叶尉缭愣了愣,又问道:“客人?” 封平平看他糊涂,伸手过去按按他脑袋,用力揉了揉额角。叶尉缭一晃脑袋,叫道:“疼,好大劲。”到底让封平平给按醒了,晃晃头,稍加思索而后说道:“齐云擂连场输,仲崇彦那老贼再徇私也没脸给两个儿子摆宴,定然是因为他们半道遇上了石由由,仲家子弟仲维,不过迎回仲维也不是什么喜事,逃出家门堕入三尸门多年的仲家子弟,别说认祖归宗,敢踏进门只怕要家法处死。虽然仲维供出了三尸门门主同长老,他们也没留在宣宁跟众人一道围堵捉拿,宁可不要这么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遇,匆匆赶回来,回来还被当做功臣迎候,是有更要紧的东西带回仲家。” “嗯。”封平平略略捧了个场,叶尉缭满意地点点头,道:“没别的,只有那两本册子。” “赵延之死了,禄册寿册只得一份残本,由你记着。”封平平压低声说道,唯恐有人顺风听了去,小心问道:“他们带回来的是假的?怎么能信以为真?” “冯夫人死前交出来一份禄册寿册,自然是假的,不过既然准备在先想必假冒得十分周全,石由由常年在冯夫人身边看得出真假,仲鲲仲鹏能看出什么?只需查实其中几条真的,其余假的也还是深信不疑。”叶尉缭接连冷笑了几声,又道:“仲家守着一本假福册许多年,一直到仲伯友过世,只怕也只有接任家主的仲崇彦知道真相,还暗地派人追到仪山去跟你要福册,如今倒是福禄寿三假齐全了。” “石由由拿着两本假册子回到仲家,不怕终有一日拆穿?”封平平问道。 “想来是不怕的,”叶尉缭说来有些犹豫,皱眉道:“只怕他所图不止于此,不然不会轻易抛下锦妍妍二人不再追杀。” “终归是他仲家的事,我们也要管闲事?” “我们去看看,就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封平平看着叶尉缭不出声,叶尉缭颇有些心虚,赔笑道:“放心,这回绝不丢下你,同进同退。” “到底,还是因为崇堂先生?”封平平问道。 “倒也不是,不是,是,也不是,”叶尉缭自己也觉得绕了,改口道:“仲维他,我总觉得跟我有几分相似,年少时候境遇相似,或许所思所想也似,推想起来就怕他做出什么事情。他变成今日的石由由,跟崇堂先生,跟咱们都不能全然脱开干系。反正时日还早,跟小余长老他们约定的日子也还没到,闲来无事,顺道去看一眼。” “你就是多事。”封平平道。 “咦?又教训我,那不带你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叶尉缭道。封平平伸手就拽住他这边的马缰,牵着两匹马得得前去,一边说道:“休想。” 叶尉缭笑着跟上,又跟他打趣了几句胡说八道一番,也不再恍惚神游了。 第5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5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5节 这一路也不用逃命也没人追着,只捡最近的道路赶过去,到了仲家大宅所在的山脚下马拴到林中,沿阶走上去。 山道尽头已经能看见院墙门檐,听来倒静谧,几声鸟鸣啾啾地传来,远处还有一声犬吠,全然不像是摆酒宴客的动静。两人都觉古怪,行步加意小心,转过一处弯道已然能看见仲家的门楣。两扇沉沉木门已经辨不出颜色,檐下那一块“至德传家”的匾额仍挂着,风干了些许,总觉得比幼年时候看着小了,门也窄了,墙也矮了。 白日里两扇门紧闭着,前后连个人影人声也无,山风轻轻略过去,叶尉缭总觉得又是梦中到了这里,莫名想逃,腿上却沉沉地迈不动。 身旁封平平轻轻撞了他一下,叶尉缭仍有些懵,问道:“嗯?” “你闻见……算了,你肯定还没闻见,”封平平吸了吸鼻子,皱眉道:“跟长乐府一样的气味,曼陀罗。” 叶尉缭猛一醒神,还不及反应,忽然听见一旁围墙转角地方接连的脚步声,封平平闻声更早,拉着他往路旁钻进去,一道伏在草丛中。刚刚藏好身形,就看见一行五六人匆匆绕着围墙过来,一路飞奔一路四下打量着,这些人形貌各异,服饰不同,只看面相似乎也不是仲家人。其中有人沿墙边石径过去,有人从墙上过去,有人穿林木而过,险些就要行至两人躲藏地方。 封平平就手捡了一颗石子,听声辨位,照准一棵树弹出去。 树上惊飞了三两只鸟雀,扑啦啦扇着翅膀飞起,一行人都抬头看去,封平平裹着叶尉缭轻轻一转躲到一棵大树后。 那人就贴着树身跑过,两人在树后对望着,都弄不清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到一行人都走远继续沿着院墙搜寻,封平平忽然嘴角歪了歪,眼睛也向来路上一片长草看过去。叶尉缭跟着偏头,倒也没看出什么动静,想来又是封平平异于常人的鼻子闻出不同了。 于是他扶着树先站起身,一边给封平平使眼色,一边低声道:“此地有些古怪,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吧。”“哦。”封平平应声站起来,迈步正要跃回山路石阶上,叶尉缭搭手拉了他一把,他身形凭空一个转折,直扑下方那一丛长草而去。 一刀切开了一片草jg,一个人影就地打滚从草丛中翻出来。 封平平正要追击,叶尉缭也跃身到了跟前,一把按住他手中刀,问道:“牵风?”“叶……”打滚那人听见他声息正要招呼,抬眼却看见他一张斑驳的脸,又不敢认了。 叶尉缭忙点头,压低声道:“是我,脸上贴了东西。”“叶哥!”那人放心喊道。 正是侯府那一对双生兄弟之一的柳牵风,苏水朝遣他兄弟两个去查探仲鲲仲鹏的行迹,没想到一路跟来了此处。 封平平领路到林中寻了个隐秘地方,叶尉缭带着柳牵风过来坐下说话,略略问了苏管家等人情形,齐云擂时候他们被困在望仙楼不能妄动,柳牵风同柳歇雨两兄弟倒一直没进楼,找到人小不起眼所以能溜出溜进的官承茂悄悄传递了几回消息,苏水朝怕仲鲲仲鹏找叶尉缭寻仇,仍是叫两人一路跟随,以防有变。 牵风歇雨两兄弟就远远跟着仲家那一行人出了徽州,其中大半重伤,路上走得慢,耽搁了好些天。牵风歇雨本来都要掉头回转跟苏管家汇合,却又发现仲鲲仲鹏半途勾连了一个三尸门人,于是跟上再探,到了宣宁地方,那个三尸门人又成了他仲家子弟仲维。 两人只觉其中大有古怪,终于沿途盯下来,一直到了仲家。 “歇雨呢?别处守着?”叶尉缭问道。 “我叫他去报信了,去跟老孙头报信,出大事了。”柳牵风神色一肃,道:“本来他们一家快快活活地摆宴吃酒,还说迎回了三尸门的秘册,我们也不想看他们得意,也打听不到更多消息,就打算回去跟苏管家报信。正要撤走,忽然有人倒了。” “倒了?仲家的人?” “嗯,”柳牵风也是一脸疑惑,道:“先是灶下倒了几个妇孺,跟着席上也有体弱些的男子摔落座椅,初时旁边还有人笑话说不胜酒力,酒过三巡,慢慢地每张桌上都有人软倒,一个接一个,一片连一片,这一回摆宴总也有百余人,除了主桌上的,几乎没有能坐住的,再别说站起身。” “仲维呢?”叶尉缭偏头看一眼大宅,急忙问道。 “他在主桌,也跟众人一道歪着,我们初时以为是席间某一道野味有毒,但是看看倒下去的众人也不像是吃坏了肚腹,一个个脸上毫无痛苦之意,都乐陶陶晕乎乎的像是醉酒了一样,可也不能人人都是这一种轻飘飘的醉态,还都醉到一起。”柳牵风道。 叶尉缭跟封平平对看一眼,自然是长乐府的曼陀罗被下在了酒水饭菜当中,下药的除去仲维也没有第二个人,他一番作态,应该是怕药性发作先后不一,要等众人全数倒下。 “现下如何了?”叶尉缭追问道。 “我们本来是躲在影壁上,看他们出了事也想过下去帮帮手,可是我们到底是侯府的人,就这么闯入仲家实在不合适。犹豫了一阵,跟着就有几路人从各处院门围墙进去仲家,都是会功夫的,没见过,不是渭南渭北的江湖人物。眼见事情急迫,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实在对付不了,于是设法赶在各路人汇合到院中之前,从影壁上下来悄悄退出来。歇雨去报信,我守在外面以防万一,不多时就有两拨人出来巡查,他们对过走,绕着这么大一处宅院转了好几圈了。”柳牵风道。 “也没听见什么动静?惨叫声?”叶尉缭小心问道,柳牵风摇了摇头,道:“没能再接近院墙,听得也不真,实在拿不准里面是什么情形了,叶哥,怎么办?” 叶尉缭抬头向封平平道:“虽说是他仲家的事,里面到底有许多老幼妇孺,即便仲家举家追杀过咱们,那么些没名没姓的女子孩子也不能算在其中。” “嗯。”封平平道。 叶尉缭得了他首肯,笑了笑,这才问道:“曼陀罗没有解药,有没有法子以毒攻毒,就像你之前呛玉玉那样,放点毒烟,让他们都醒醒神?”“呛一下只管一瞬清醒,跟着说不定脑袋更晕。”封平平想了想,道:“还是得淋水,要给这么多人一下解除药性,除非天降一场大雨。” 三人都抬头看了看天,隔着密密的枝叶望上去,天色幽蓝,别说雨,就连云都没有一朵。 “没办法了,也不是咱们不想仗义相助,是他仲家惹祸上门。”柳牵风道。 “还是放烟,”叶尉缭道:“初六你领着我们去寻烧起来最呛的草棵枝叶,就有些许毒性也不怕,牵风你等我们集上一抱就拿到上风口地方,看准风向点着了。这些人筹谋日久,心狠手毒,上风处说不定也有人把守,务必小心,宁可慢些,宁可不点火,别让他们发现你。” “好,”柳牵风答应了,又问道:“叶哥,你们呢?” 叶尉缭偏头看一眼封平平,封平平索性替他说了:“我们去看看。” 柳牵风虽十分担忧不愿他们涉险,要他们等孙四壁领着人过来再想办法,自然也管不了说不动他二人,三人到底仍是按照叶尉缭的分派行事,钻入山林中匆匆捡拾了一堆草棵都交给柳牵风抱着,互道小心,分头行去,柳牵风寻路上去半山,叶尉缭跟封平平又从林中穿回院墙跟前。 候着巡查的人两下交错转过去一轮,两人轻功展开,飞身上了院墙,轻轻一转,无声地落在了仲家的大宅之中。 二人进来的地方是后方一处小院,离开前头摆宴的主院还有重重房屋院墙,叶尉缭领路,封平平紧跟着翻墙过户,竟没遇见任一个人,仲家人似乎全数齐聚在庆功宴。穿行过四五个院子慢慢接近正厅,隐约听到些人声。 封平平轻拍了一手叶尉缭肩头,他跟着驻足,封平平迈步站到他前头,弯刀轻起,从前面院门缝隙扎了进去,一道血迹沿着门缝缓缓落下,封平平弯刀慢慢往下送,带着门后那人徐徐倚门坐倒,死得无声无息。封平平收了刀,叶尉缭凑在门缝中看了看,院门正对着正厅的后门,后门还有一人守卫,却是背对着这一边,正厅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人,比起守着外人别进去,这些人更像是守着不让厅中的人出来,一时也都没发现院门这个守卫坐倒在地。 叶尉缭抬头跟封平平左右一比划,两人绕行到院墙两侧,同一时跃身过去,同一时出刀,同一式划过脖颈,结果了两侧两名守卫。 两人把尸身往后一拖,藏到院墙近前的树后,低着头充作守卫站在原处。 封平平看看院门口那名守卫,又悄悄侧行了几步,提起他尸身倚靠在门框上,还是要倒,索性把尸身随身的佩刀钉进肩头,缓缓推入门框。中间那守卫后门的还回头来看了一眼,只当他两个正在说话,也没在意。 叶尉缭低头弓背地站着,只是用心听正厅里面传出来的声息。 “邪门歪道,你不配做我仲家子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要挟我们,你当我仲家是什么?你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不怕天打雷劈吗!”句句慷慨的言语传出来,不论声息,语调,还是其中气急败坏的顿挫都是熟悉的,那人的面目也犹在眼前,是仲崇彦。 “崇彦叔,何必动怒呢?”还有一个笑笑的声息,是石由由,也是仲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守在正厅后门那人到底觉得有些不对,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头惊觉身后挨上来一个人,叶尉缭不声不响地闪身到了那守卫身后,一刀切进他后颈。那守卫就要软倒,叶尉缭扶着他往一旁贴墙放他坐定,抽刀出来。封平平跟着来到近前,叶尉缭挥手示意他一道进门,跟着按了按手掌示意伏低。 适才经过窗下已经偷眼看过,进门到板壁跟前这短短一段无人守卫,于是两人小心地闪身进去,分开两旁,各自蹲身下来从板壁两侧缓缓探头出去窥视。 厅堂之中摆着两桌酒席,大门敞开,落阶下去院中摆着十余桌,原本是个热热闹闹的场景,此刻望去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碟破碎,每桌周围歪歪倒倒地一圈人,有人挣扎着想要爬上座椅,终究不成。有人拍打着桌椅低声哼叫,还有人糊里糊涂地瘫倒着仰天笑,院中有小孩子零星地哭了几声,让大人给捂住了。 这一回曼陀罗的药性比起韦性玉中过的只怕更重,举目无一人能行动自如,多半连神志都昏沉不醒。 厅堂里头一桌也是尽数都倒了,只余最跟前一桌上有三五人扶着桌面勉力站着,叶尉缭仔细看了,虽然时隔多年形貌有异隐约也能认出来,是“伯”字辈的几位,除了仲伯友已经身故,仲伯成、仲伯全、仲伯浥、仲伯涟都在了。这几人几十年的功力,也只能强撑着歪歪倒倒地站住,各自垂目凝神,似乎想凭借内劲迫出药性。还有一个“崇”字辈的家主仲崇彦,扶着椅背斜靠在桌面上,正自大骂不休。 他倒没什么老相,还是那么一张脸,仲家人的方脸浓眉放在他脸上平白柔和了许多,略略添了些褶子。他此刻没笑,没那么讨嫌,满头的汗水,奋力收束着一副气急败坏的神情。 叶尉缭盯着他看了有一阵,中间隔着一道板壁,也隔着许多年月。 看见他张嘴,听见他说话,耳中听到的声息却像是远远传来,不尽真切。 身后轻轻蹭过来一个人,封平平像是知道他愣神,索性从板壁另一侧挪过来,仗着身形高些,半蹲着就凑在他头顶脑袋摞脑袋地继续偷看。 叶尉缭往后微一撞,拖着他闪身一同到板壁后,凶巴巴地用口型说道:“别捣乱,分开,一起被发现就完了。”“我不看着,你又发呆。”封平平也无声地说道。 叶尉缭想想是自己理亏,只得举手为誓,无声道:“保证再不呆了。”“嗯。”封平平点点头。 于是叶尉缭把他扒拉到另一边去,自己凑回板壁一侧再探,封平平刚拐回去两步打了个转又回来他身后,把脑袋摞到他脑袋上。叶尉缭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打他打出动静,只得往上一顶撞了撞他下巴。封平平吃痛,默默忍着,用下巴在他头顶蹭了蹭。 两颗脑袋照旧叠一起往厅堂中望去,仲崇彦骂得累了,药性发作又恍惚,正自歪在椅背上歇气。 仲维坐在板壁跟前的椅中面对众人,背对叶尉缭二人,看不见正脸也一直没听见他说话,间或轻嗤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还是故作鄙夷。 仲崇彦骂声顿住,仲维终于悠悠地开了口,带着些许笑意,道:“各位‘伯’字辈的爷爷,别白费功力了,给各位下得也不是毒药,不用解,也解不了,有个一两日药性慢慢就散了。” 几位“伯”字辈听在耳中,都不免略略震动,其中仲伯全猛然睁开双目,粗声喝道:“贼子,谁是你爷爷!你是哪家的孙子!”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伯全爷爷何必明知故问?今r,i你们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都要做这个仲家的家主。不如大家都利利索索地认了,一团和气,举家欢庆,多好?老人家别只顾生气,气大伤身,要紧的还是认清楚眼前是个什么情势,情势就是,你们都得听我的。”仲维笑嘻嘻说道。 叶尉缭偏头上去跟封平平对看了一眼,想不到这个仲维苦心积虑走到这一步,接掌了三尸门又回头来谋划着当仲家家主,其志实在不算高远。 “痴心妄想!”仲伯全大吼了一声,又有些晕得站不住,再闭起眼来。 “我这个家主还在这里坐着,你休想凭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来我仲家逞威,我仲家子弟名门正派,堂堂正正,没有你这等y险卑鄙无耻之徒!这家主之位不是你自封的,你就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你也不配!”仲崇彦缓过一气,接着骂起来。 “我是不配,”仲维仍不跟他对骂,淡淡说着,站起身缓步踱到那一张桌前,低头盯着仲崇彦,问道:“崇彦叔,你就配吗?” “休得无礼!”一旁仲鲲抢着骂道。仲鲲仲鹏二人都在主桌上,饮得也多,仲鹏不胜酒力瘫坐地面,仲鲲半跪着,拽着桌腿苦于站不起身,赤红着眼睛瞪着仲维,怒道:“悔不该,没有一刀杀了你,听你信口雌黄,领你回仲家,管你做不做家主,只要我能站起来定将你一刀戳个对穿!” “鲲哥哥的深情厚谊,仲维心中记下了。”仲维顿了顿,忽然转向走到仲鲲身前,悠悠说道:“还记得小时候跟两位哥哥一起玩耍,你跟鹏哥哥爬到屋顶上朝我扔石子,还要比比谁扔中得更多些,更准些……想想真有趣。” “你不记着仲家养你育你的恩德,只记着孩童玩闹欺侮你,寡恩之人禽兽何异……”仲崇彦骂到一半,让仲维冷声截住话头,道:“养我育我的是我娘亲,你仲家又是如何欺侮我娘亲的?我母子二人在你这大宅里过得是人的日子吗?只怕连家养的狗都不如!” “如你今日这般大逆不道,又是人做的事吗!”仲崇彦道。 “崇彦叔是不是忘了?我还有个名字,叫石由由。”仲维接连笑了几声,道:“我三尸门人,入门之日就不在世间为人了,我做些不是人的事情有什么稀奇?我就是要坐你仲家家主的位子来玩玩,既然几位老人家都在,上一任家主也在,劳烦各位都点个头,举家上下再一起磕三个响头参见仲家第十二代家主,我也就差不多心满意足了。今日之事你们从也是从,不从也得从,不如早早认命,咱们也就不必在这耗着了。” “畜生!你休想!”仲崇彦骂也骂不动了,啐了他一口。 仲维闪身让开他一口吐沫,一手伸出,撤到手中一样兵刃,却不是他先前使过的短剑,是跟仲家佩刀一模一样的一柄刀。 “这刀上原本就沾着仲家人的血,”仲维缓缓翻转刀身,看了看雪亮的锋刃,道:“我逃出仲家之前,杀了仲莺、仲亦、仲则还有仲崇德那个老东西,还有桂荣婶婶,五条人命,你们听见我手里有两本册子竟也不计较了,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我不是人,你们总也有大半不是吧。” “仲维!”仲崇彦匆忙喝道:“今日之事还有转圜余地,你再伤人害命就万劫不复了!” “谁说我想要复了?”仲维笑着一挥手,刀尖直指仲鹏鼻尖,问话却是向着一旁的仲崇彦,道:“崇彦叔,这家主之位你让是不让?” “慢着!慢着!”仲崇彦连声道,想要伸手来阻止,却只是从椅子上摔落地面。 “嘻,”仲维兴致勃勃的,仿佛玩着一样无比有趣的把戏,手中刀抖了抖,仲鲲偏头要躲,仲维一刀切下削飞了他一只耳朵,他趴在地下,浑身抖着硬撑着没有出声。一旁仲崇彦忍不住喊道:“鲲儿……” “你们这般父慈子孝的,要你说几个字一句话怎么那么难?你对自己儿子也这么狠毒?他都快要死了,你连个家主也舍不得让出来?”仲维偏着头,连声问道。 “崇彦!不能答应他!我仲家子弟死就死了,不能做这等辱没门楣的事!”仲伯全厉声道。 仲崇彦半跪在桌旁,一句话就堵在嘴边,一只膝盖抖得筛糠一样,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跪下两条腿,额上成片汗水底下条条青筋鼓起,一双眼也瞪得快要裂开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仲维道。 手中刀跟着一送,没进了仲鲲心口,再一转一抽,大片鲜血从胸前刀口喷涌而出。仲崇彦断续地啊了几声,喉咙全然干哑似乎惨叫都叫不出,听来却更是惨痛。他一边喊着,一边以手撑地想要挪到仲鲲跟前,仲维往后一脚踢开了他。 叶尉缭在板壁后面看着险些就跳了出去,封平平人在他身上,两手强按住。 叶尉缭眨了眨眼,有些不忍心看下去,虽然料想到仲维是来跟仲家寻仇,当真目睹他这般心狠手辣仍是不免心中一寒。 仲维手中刀横着推出去一些,刀尖又指到挨着的仲鹏,仲鹏满面悲愤,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闭目仰头,把脖颈送到他刀下,一边扬声道:“爹!是我们给仲家招灾了!我们死不足惜,你什么都别答应!我们不给仲家丢人!” “鹏儿,鹏儿啊……”仲崇彦颤声道。 “崇彦叔,再问你一遍,这家主之位让给我坐可好?”仲维笑道。 仲崇彦嘴巴哆嗦着,硬生生扯回盯在两个儿子身上的目光,往仲伯全几人看了一眼,讨饶一样。仲伯全心知不好,怒喝道:“崇彦!你认了也没用!我们几个不会认!他不能得逞,终究也不会放过你!你别丢人!仲鲲仲鹏铮铮男儿,你当爹的别给他们丢人!” “好,好得很,”仲维又轻快地笑了几声,道:“就成全你们铮铮男儿。” “不!不能!”仲崇彦到底老泪纵横地喊道:“伯全叔,鲲儿死了,我只有鹏儿这一个儿子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我认……” “崇彦,你认了他就能放过你,放过我们吗?今日之事,你以为还能善罢吗?”仲伯全身旁的仲伯成也睁开眼来,叹声道:“仲维,你要报仇,你记恨哪个一刀杀了就是了,何必这么零碎折磨人?” “一刀杀了,不足够啊。”仲维偏头向仲伯全道。 这是他头一回半张脸转过来,叶尉缭和封平平也只看见他半张脸,笑意满面,还带着些酒气一样的晕红,全然不是之前所见那一副恭敬笑容,仿佛打从心底起的快活,笑得邪性。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刀扎得极慢,从仲鹏肩头直cha下去,一分一分地深入其中。 仲鹏憋不住连声地闷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仲崇彦看得浑身抖颤,来回摇着头,哑声道:“我,我认……”“你怎么?听不清。”仲维笑笑,刀身入r_ou_两寸却不再戳下去,反手一提,生生将趴在地下的仲鲲提着跪坐。 刀在肩上搅动着,隐约能听见擦着骨头的动静,仲鹏到底放声惨叫起来,却是想倒都倒不下去,在场人人听得面色惨然神情凄凉,院中还有人惊恐得痛哭起来。 叶尉缭一肘撞向身后,想要推开封平平站起身。封平平抬手等着,不动声色卸了他力道,脑袋沉下去些就凑在他耳边轻声道:“烟没到。”叶尉缭一拽他手,在他掌心匆匆写道:“再等,不知还要死多少人。”封平平翻手拿住他手,把他圈得更牢,在他后颈上一笔一划慢慢写道:“那也得等。”再想想,又补道:“不然打晕你。”叶尉缭抬头瞪了他一眼,封平平低头在他眼角亲了一下,扶他脑袋正回去接着看,既然是他自己说“看看”,最好就只“看看”。 “住手。”仲崇彦声息中收了抖颤,在地上也尽力坐端正些,清清楚楚地向仲维说道:“仲家第十一代家主仲崇彦,今日将家主之位传于仲维,认你做第十二代……” “没有这样的规矩!”仲伯全喝道。 “家主之位需得家中主事的老人一致首肯,崇彦,你说了不算。”仲伯成道。 “两位伯父难道要看着我断子绝孙!我为了仲家死一个儿子还不够吗!不能给我留一个吗!”仲崇彦厉声追问,跟着向仲维道:“我认你是,反正我认了,你能不能做这个家主再有阻碍也与我无关,与我儿无关,你放开他。” “磕头。”仲维客客气气地笑,轻轻说了两个字。 仲崇彦摇摇晃晃地由坐而跪,一头栽下去,索性给他嗑了个响的。 叶尉缭暗自冷哼一声,这老贼一生j,i,an猾,倒真拿得起放得下,说磕就磕。 反倒是仲鹏人在刀下,强自挣扎着咬牙切齿地说道:“爹!你叫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哥哥!”“住口!要见也是我先去见他,是我对不住他,他怪我就是!你给我活着,活到百岁之后再到y曹地府给鲲儿磕头认错!”仲崇彦粗声骂道。 “你就不怕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吗?”仲伯全说得激愤,身形一晃险些坐倒。 “当初伯友要你当这个家主,我就觉得不该,他一意孤行……伯友!你泉下有知看见了吗?你挑的家主把仲家卖了!”仲伯成道。 “不成器的东西!”仲伯浥道。 “我们不认,你们私相授受也是枉然。”仲伯涟道。 仲崇彦偏头扫过几位争相教训他的“伯”字辈叔伯一眼,也只略略扫了一眼,并不言语,转回来仍是向仲维恳求道:“你这家主我认了,头也磕了,你放开鹏儿。” “嘻嘻。”仲维笑得抖,接连发了几个怪声出来,偏头道:“我可没答应过你认了就不杀他。” “你!”仲崇彦猛然往前一扑也没能扑到仲维身上,反倒一口气哽着险些背过去。 “无耻小人!”仲鹏自牙缝中嘶声道:“杀啊!有本事你就把我仲家一门老少全数杀干净了,但凡漏下一个,总有一日,会有一个姓仲的为我报仇雪恨!” “是吗?我瞧你爹这几个头磕下去,那些老家伙都不怎么想认你们当仲家人了,你还指望他们给你报仇?原本看你爹哭得可怜,也想放了你,可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给你报仇,诶呀,愁人……该怎么办呢?”仲维一根手指支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索起来,另一手握着刀柄徐徐旋了半圈,仲鹏就一直在他刀下惨叫。 叶尉缭脑袋垂下去,肩膀也垂下去,缩在封平平怀中不忍再看。封平平压在他身上,一手捉着他手捉得更紧些,一手反复摩挲他肩头。 仲崇彦并不死心,四肢撑地尽力爬了过去张手想要抱住仲维的腿,仲维抬脚踩住他一只手,斜斜看下去,盯着仲崇彦一副狼狈模样看了好一阵,沉脸道:“瞧瞧你现在是个什么德行,狗一样,你往日的风光呢?” “放过鹏儿,你恨我,杀我就是了。”仲崇彦惨然道。 “我是恨你,可我偏不杀你。”仲维嘴角一撇,笑得y狠。 仲崇彦骇然变了脸色,拼命挣扎想要拽出自己的手,仲维手中刀向下一送跟着向后斜挑,仲鹏气若游丝般短短地叫了一声,被一刀挑出去摔向仲崇彦。仲维撤步一旁,仲崇彦张开双臂接住了半身浴血的仲鹏,埋头抱在怀中,一手紧紧堵着他伤口,一手抖抖索索地轻抚他脸。 “鹏儿,鹏儿,不疼,不疼了。”仲崇彦连声地嘟囔。 “爹,”仲鹏嘴角涌着血,一双眼死死地看着仲崇彦,轻声说道:“你错了,错了。” “别怪爹爹,别怪我,我不能看着你们死,我……鲲儿,鹏儿,都是爹的错……”仲崇彦连声哭嚎起来,探手出去,奋力想把倒在一旁的仲鲲也抱住。仲鹏有出气没进气只是咕噜噜地吐血泡,仲崇彦抬着他手,帮他也搭到仲鲲身上,父子三人歪歪倒倒地在血泊中凑作一团。 仲维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仍是笑,笑意仿佛一道若有似无的y云。 “畜生!”仲伯全颤声骂道。 仲维转过头去,像是突然发现这边还有几个有趣玩意,笑问道:“伯全爷爷不答应?不乐意认我这个家主?”“你来!来杀我!你这小畜生毁天理灭人伦,不怕多杀我一个老头子,来杀!老头子就是死也不答应!”仲伯全招招手,叫他到近前去。 叶尉缭抬头看过去,只见几个“伯”字辈各个神情决绝,比起怒意更像是有死志。 他和封平平蹲身在低处,看得到桌下几人手掌,有的微微抬起,有的捏了拳,有的并掌为刀。这几人都站在主桌一侧,运功已久,虽然不能解除药性却都强提了一口真气,只等仲维近前一起出手,各人功力不足一成,就算齐齐出手未必能制住他,不过拼死相搏赌上一丝机会。 仲维却不近前,甚而把刀都收入鞘中,扬声道:“我记得这老贼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在夫家?可惜了。还有什么人,我想想,在场的各位,谁知道仲伯全这老贼还有什么骨r_ou_至亲,帮手指出来,或者喊一声,不然你们各个都是仲家人,我只好不分亲疏远近杀起来了。” 他喊话出来,仲伯全几人都变了脸色,厅堂里外众人也是嗡嗡一片s_ao动,一时无人出声。 “真没有?”仲维偏头向一旁问道:“都在这了?” 一旁柱后守着的一名三尸门人站出来,禀道:“都抓来了,受伤的、帮厨的、闺房里绣花的,男男女女都抓来了,里外没有余下一个人,狗都杀了。”“杀狗干什么?狗不比这些人强?”仲维抱怨了一句。 叶尉缭听得心中一凛,怪不得一路找到这里没见一个活物,只有在外巡查的那一行人。仲维行事如此狠绝,只怕不会留下一人活命。 “伯全老儿,你还真是个绝户?那没法子了,只能随便捡一个杀起来,不管死的是谁,都记着,是这个老绝户害得你!”仲维说着一挥手,厅中又站出来三人,共计四人凑在倒了一地的仲家人跟前,外面院中也有六人徐徐站到众人近前,各自亮了兵器。 人群再度慌乱起来,嗡嗡地各自言语哭泣,谁也听不清谁说了什么。 “静点声!有点大户人家的样子,乱糟糟无形无状成何体统!”仲维笑着骂道,一边悠悠闲闲地回身坐到了板壁跟前的椅子上,也是家主的位置上,翘着腿,还端起一盏茶啜了一口。 椅子两侧各有一名守卫站着,厅中看得见的有六人,门廊上只怕还有,院中少说有十余人,人太多,就是封平平常年狩猎也不能分辨还有没有暗处看不到的。这些三尸门人围得密密实实,铁桶一样,任一个都别想逃出生天。叶尉缭反复思索,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就算拼力杀了三个五个,其余人照旧能杀得血r_ou_横飞,更何况,这些人随手捉个女子孩子为质,他二人也就束手束脚了。 叶尉缭尽力抬头看了看院外的天,封平平也跟着看,从这里能看到半座山峰和一线蓝天,没有烟。 “啊——”厅中响起一声暴喝。 倒在另一张桌旁的仲虎被提起来,刀锋及颈,他大喝一声,拼尽了全身力道一头撞向那名三尸门人。他使不出多少力气,只是拼着自己身躯硬撞,那名三尸门人被他冲撞得连退了两步,还被撞了鼻子,恼怒起来,举刀往前一推,径直切开了仲虎半个脖子。 仲虎是站着死的,比起仲鲲仲鹏更让院中众人看了个分明,当即就有数人惨叫起来,还有人嘶声道:“崇禧,崇禧是仲伯成家的,是仲伯全的亲侄!”这一句话喊出来仿佛开了闸,接连就有人跟着喊道:“他在厅里坐着!”“他媳妇在这!”“仲凤!仲鹃!仲豹!都是他们家的!”“住口!住口!你们疯了吗!”仲伯全于一片吵嚷中连声怒喝,再也站不住,颓然地跌倒在座椅上。 仲伯成也泄了气,眼睁睁望着几名三尸门人分别走向自己至亲,犹犹豫豫地转头看向仲维。 仲维却没顾上看这一出闹剧,他偏着头,盯着板壁一侧的地面。挨着板壁,忽然有两个人扑了出来。 仲虎中刀之时,叶尉缭再也忍不下去,两手探向身后往封平平腋下轻挠,趁他微抖,纵身就向前扑出去。封平平只耽搁了一瞬,紧跟着按上去,没按住,只是同他一道扑出了板壁之侧。叶尉缭扑倒在地,封平平半骑在他背上,两只手还按在他肩头。两人就这么姿势古怪地跟一应人等打了个照面。 叶尉缭抬起一只手轻轻摇了摇,皱着脸一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仲维身侧两人当即抢上,两把刀一前一后向地下两人斩来。 第5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6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6节 封平平双刀齐出,右手猎刀荡开袭向自己那人,左手弯刀迅捷无伦地打了个转,众人只见刀光一闪跟着一道血光迸现,拦腰将袭向叶尉缭那人斩杀。那人倒退出去两步,这才往前一折并作两段摔落在地。封平平弯刀回转又对上另一人,那人像是略有些胆寒,也看出厉害,再往他猎刀上斩了一回,换过一刀随即借力后退,远远躲开了弯刀。 封平平并不追袭,一手拎起叶尉缭往身后一塞,脊背抵着他徐徐后退,双刀在手,不敢有丝毫懈怠全神贯注地对着徐徐围来的三尸门人。厅中余人已经顾不上杀戮仲家人,全数转来对付他二人。院中的三尸门人原地站着,只等仲维号令。 仲维纹丝不动地坐着,仍旧偏头看着他两个,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的。 有两人从板壁另一侧绕经后门过来,首尾堵截,还看到了后院或站或坐或倒全数一动不动的守卫,于是一人高声向仲维禀道:“后院四个都让他们杀了!” “这么狠?”仲维略略咂舌。 众人都侧目看着他,论狠谁也狠不过他去,看一眼再转回来看着两个形貌举止都十分古怪的不速之客,各自惴惴,也不知是不是救星来了。虽心生期盼,再看这两人非亲非故又势单力薄,只怕也是不成。 封平平只是专心地盯着围拢来的五个人同各人手中兵器,叶尉缭既没看人也没看兵器,他偏头看着院外的景致,从板壁后头站出来能看见的山势多了些,半山上隐隐约约有一道灰白烟气袅袅升腾而起,间或让山风吹得偏一偏,再正回去。 风向不对,一时半刻吹散不过来。 叶尉缭心中叹一声“糟了”,脸上仍旧挂着个笑容,一脸皱皮笑得十分渗人,从封平平肩侧探头出来说道:“在下无事帮帮主李凶,这是无事帮二帮主李煞,今日途径贵宝地远远看见一股凶煞之气,敲了许久的门也无人应只得翻墙进来,给主人家提个醒。行止无端,多有打扰,不过是一片好心,不知各位……” “叶少爷,”仲维似乎不想听他胡说八道拖延,打断道:“多日不见,还是这么风趣。” 叶尉缭偏头苦笑,初六的兵器亮出来再想隐瞒身份也是多此一举,两手伸到脸上搓了搓几片干皮,露出本来面目。 “叶尉缭?”一边有人轻声叫出来,却是齐云擂见过的仲雁,他的功力在小一辈最为ji,ng深,还能扶着椅子半跪起身。“你来干什么!来看我们仲家的笑话吗!”一旁仲莱说道。“莱哥,这时候就别说坏话了。”仲昂劝了他一句。几个上过齐云擂的都在正厅第二张桌上坐着,凑了个齐全。 几位“伯”字辈听来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此人此时出现在此间是什么打算,是凶是吉。 便是仲崇彦听见“叶尉缭”这个名字也微微抬头,面色如死灰一般,眼角略过,目中无光也不知他作何想,复又低下头去,只是紧紧抱着他两个死或将死的儿子。 “封少主,”仲维又向封平平说道:“这倒有些为难了,如今你这‘少主’的名号究竟该叫还是不该叫?区区不才,接掌了这个门主,再多一个你实在有些碍事。原本还想着不知要去什么地方找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这么客气,还是要跟你道一声谢,将来给三尸门历代门主上香时候多添你一根半根的,你看如何?” “我不是你们少主。”封平平道。 “他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你们两个的话都交由你一个人说?”仲维跟封平平说不下去,只得问叶尉缭。 “差不多,等我说不过的时候再交由他来说,”叶尉缭笑道:“仲……不对,还是应该叫你石门主,石门主别急着杀人,我们这一趟过来是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哦?” “洪门主死了。” “哦!”仲维装模作样地接连叹声,问道:“他本就没有几天好活了,这算什么好消息?” “总是让石门主安心一些,石门主筹谋多年,也只敢在洪门主重病濒危之际趁隙发难,自然是忌惮他的心智手段,要不是他病得瞻前不顾后,石门主也未必能稳稳当当地当上这个门主。”叶尉缭道。 “这个人,”封平平猎刀轻摆,指了指仲维身边还没死的护卫,道:“是赵延之的轿夫,第四个。” “原来如此,这位轿夫,你也是看着洪门主人之将死,所以放心大胆地叛了他?怪不得他那么轻易就被捉住了。你是他身边的轿夫,倒也奇了,你竟然不知道他把禄册和寿册放在哪里吗?怎么还不把真本交到石门主手上,要他拿着两本假册子当这么一个空心门主?”叶尉缭存心挑拨,接连追问那轿夫。 “他谁都不信!谁都防着!除了锦妍妍谁也不知道他放在哪里了,程寻寻他们都不知道!”轿夫匆忙争辩,唯恐仲维误会。 “你怎么知道,我手上的不是真本?”仲维问道。 “不是告诉你了吗?洪门主死的时候,我是看着的。洪门主死前还跟我们说了不少话,不过未必是石门主想听的,本人与人为善,报喜不报忧,就不多说了。”叶尉缭言语模糊有意引他发问,说来说去只盼拖得一刻是一刻,或许能刮起一阵山风送来解药烟尘。 “我放过你们一回。”仲维忽道。 “是吗?”叶尉缭道。 “在长乐府,你算聪明的,几次三番地试探我,我几乎以为你看穿了,想杀你。也不是,之前我就想杀你们,我想杀你们两个跟想杀这些个人是一模一样的。”仲维指指地下死去的几人,道:“那时我忍住了,因为韦三少说你要去齐云擂,你想对付仲家。我还以为你去齐云擂能给仲家一个厉害瞧瞧,至少杀掉仲鲲仲鹏其中一个,让这老贼也知道知道疼……结果呢?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打着好玩?你们两个,把仲崇堂一直拖累到死,没想过要给他报仇?你们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吧,还有脸活着,还有脸站到我面前来?” “你知道崇堂先生什么!他要是看见你今天这个样子,亲手就杀了你!”叶尉缭神情一肃,厉声道。 “他不配!世上人人都能杀我,只他不配!他管过我一天吗?他自己捡了两个野种当宝一样捧着护着,我算什么?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们母子两个,我娘还整天说他好话,说他是大英雄,大侠,他不是不要我们,是怕委屈了我们……哈,哈哈哈哈,他带着你们逃出家门,想过我们母子两个怎么过活吗?他自己死了,我娘还给他上香,他不配这份香火!”仲维说着从椅上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动,越说越是激愤。 “当年,你难道想跟着一起逃?那是九死一生……”叶尉缭道。 “我不想!这些个人围攻仲崇堂的时候,把我娘跟我都锁在屋里怕我们通风报信,我当时就想了,我才不告诉那个大混蛋,他活该!我娘听着外面的动静哭,我问她有什么好哭的,她还打我,想想就生气!”仲维道。 “你心中的恨也太多了,恨得过来吗?”叶尉缭叹了一声,道:“听说你跟着仲鲲仲鹏回来,我就放心不下,只想跟来看看,我隐约知道你是打着什么主意。因为这些事情我都想过,我年少时候时不时就有一阵着了魔怔一样,只想着怎么回来仲家,怎么一一折磨这些人,怎么要他们追悔莫及,有时想放火,有时想一刀一个杀过去,有时想让他们都跪下来磕头认错,痛哭流涕,再磕我也不宽宥他们。时日艰难的时候,就想得更多些。早年间领着初六一个小娃娃辗转流落,有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他还不听话,哭得停不住吵得头都疼了,我气得狠了甚至想过就把他交给他师叔覃中吕,换覃中吕答应灭了仲家一门。终究舍不得初六,所以又想了别的主意,别的报仇法子。” 封平平回头看他一眼,一撇嘴。 “就想了一下,谁让你惹我生气。”叶尉缭冲他一笑,无声道:“乖。” “好得很,今日可以让你亲眼见证见证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你想亲手杀几个也由得你,完了我再杀你们。”仲维道。 “我很久很久没这么想了,”叶尉缭道:“早年打着这些坏主意却一样都没干是因为本事不足,说都没说出口是因为崇堂先生,他知道了会生气的。后来,我想都不想了。从我把初六弄丢了,再没心想了。我就只想找到初六,我跟老天爷发了愿心,只要能让初六平平安安地找回来,别的什么都不求了。” “哈哈,哈哈哈哈,那要恭喜你们情深义重,真让人羡慕,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兄弟,哈哈哈……”仲维听得一阵狂笑,拍着椅背笑得发癫一样,一边笑一边断续说了几句,忽然一抬头,收了全副笑意,冷声道:“是不是指望我这么回答你?想什么好事呢,你跟我说这么多,我更想让你们死了,看着你们就讨厌!你不是挺聪明的,怎么忽然傻成这样,凭你这么一番说辞就想让我收手?” “那倒不是,不指望你能听进去,只是想打个商量。”叶尉缭无法可想,只得道:“我可以用禄册寿册跟你换这些人的性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禄册寿册在你手中?”那轿夫奇道。 “你要救他们性命?”仲维奇道。 “那倒也不是,”叶尉缭笑道:“大家还不知道吧?从南桥渡过去不远就是早年十诰圣教的总坛,不久就是我无事帮的帮址,开帮在即,大喜的日子,总不好赶上附近巧不巧出些灭门灭族的血腥事情,太不吉利。” “无事帮?”仲维冷笑几声,道:“我瞧你多事得很,福册禄册在你手里?不说洪一一,锦妍妍会给你?” “他们被你追得穷途末路,一个将死,一个重伤,只得托付了两本册子。不过也不是给我,是交给了初六。”叶尉缭面不改色,信口诌道:“你不是不知道洪门主有心要初六继任门主,只不过初六不干。锦长老也不愿三尸门从此没了,初六到底是封不闻的儿子,交给他总好过交给旁的什么人。门主之位你已经坐了,我们也不觊觎,禄册寿册在你这个门主手里也比在我们手中有用得多得多,比这一家老少的性命值得多了,不换吗?” “是吗?”仲维坐回椅中,换了个悠闲坐姿,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是何时何地遇见洪门主夫妇?你说洪门主死了,锦长老人呢?” “路上。”叶尉缭道。 “你连瞎话都不想编全了?”仲维道。 “编得再全,石门主该不信还是不信的,我说得都是真的倒不用编,石门主只要答应放人,从头到尾巨细无遗地跟你说了又如何?石门主无心放人,我何必浪费口舌?”叶尉缭道。 “少东拉西扯!把禄册寿册交出来!”那轿夫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石门主还没答应这桩买卖。”叶尉缭道。 “谁跟你买卖!今r,i你两个也在我们重围之中,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出来!”那轿夫道。 “重围?”叶尉缭看了看周围几个三尸门人,笑道:“这几个人也叫重围?再重的围我们也破过。我们可没被下药,打不过不会跑吗?再说了,洪门主死了,天下间只有我们知道这两本册子在哪里,杀了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了。” “你!”那轿夫一挺身就想上前杀杀看,封平平举刀一递,他只迈了半步便停住。仲维偏头看着他,戏谑道:“说啊?怎么不说了?都让你替我说了吧。” “属下不敢!”那轿夫唬得脸色都变了,一躬身又退回去半步。 仲维缓缓起身,倒没往叶尉缭二人这一侧来,只是往前去了两步更近首桌一些,站住了,半转过头却是问封平平:“禄册寿册真的给了你?”“嗯!”封平平粗声应道,他虽不善说谎,但是帮叶尉缭圆谎是无碍的,凡他说的不管是不是瞎说认就是了。 仲维微微一愕,至此还真的看不出来他二人所说是真是假,略略思索又道:“罢了,就不说禄册寿册,说说另一本福册。” “福册怎么了?”叶尉缭乐得同他耗时,接话问道。 “当年殷鉴山庄三尸门灭门,禄册寿册是锦妍妍带出去的,福册从此没了。洪一一向来不看重武功,他说福册没了应该是真的没了。这些年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三尸门有门人趁乱拿走福册偷偷藏起来了,只待练得神功大成就要出来血洗江湖,至今没见到这样人物;有人说是仲崇堂和苏自殊带出殷鉴山庄,各自一半,后来侯府收留仲崇堂在定波湖,全本都到了侯府;我还在仲家的时候却听说仲崇堂把福册留下了,只是仲家只学本家功夫,空守宝山而不入。前日回来,仲崇彦这老贼仔仔细细查验了我带来的禄册寿册,却没有提一句福册,我再问他也推说不知。”仲维看着地下瘫坐的仲崇彦,笑了一声,道:“仲家多半也没有,你跟着仲崇堂最久又是侯府的门客,你说,福册在哪里?” “也在初六手里,婴孩时候的初六拿在手里撕着玩了,殷鉴山庄破门之时就已经没有福册了。”叶尉缭原原本本地说道。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仲家有头有面的几个听着齐齐变色,各自惊疑不定,有的瞪着他两个,有的瞪着仲崇彦,有的看向家主之位却是看向已然不在人世的仲伯友。 “哈哈哈,”仲维听得仰头笑,笑了好一阵,道:“说来有趣,这句我倒信你。” “我句句是真,禄册寿册的下落也只能问我们。”叶尉缭道。 “有趣,有趣,原来福册从来就没有。我一心以为仲家这些年闭门不出,守着福册苦练神功,这趟回来真是处处小心,唯恐露出破绽被神功打死了,哈哈哈……”仲维笑得停不住,挥手指着面前倒了一片的仲家人,道:“你们这群蠢人守着一本空空福册这么些年,还拿家规不能练旁门武功的规矩装模作样自己骗自己,哈哈哈,难怪仲崇彦听见我有禄册寿册贼眼都亮了,总算有个交代了,可惜,那两本还是假的!哈哈!” 仲崇彦抬头看了他一眼,满眼恨意,他怀中的咕噜声终于停下,仲鹏死透了。 “世上虽没有福册,练不成神功,禄册寿册仍在,三尸门历年累积的人脉同富贵都要着落在这两本册子,这是比神功要紧得多的东西,只要石门主答应,你们这一群人尽可以押着我们两个去取禄册寿册,就算我说得不是真的,又或者有什么意外变故没取到,再回来杀过就是了。以石门主的心性本事,再来一回,仲家还是逃不过。”叶尉缭道。 “嗯……”仲维低头沉吟。 “门主,禄册寿册要紧,赵大人他们……”那轿夫低声道。 仲维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轿夫赶忙收声,仲维冷笑一声,拖了个懒洋洋的长音说道:“要紧是要紧,我也没说不要,只是也不忙答应,毕竟叶少爷这人惯会骗人,全信了就亏了。我再想想,这一笔买卖我不急着做,是他急。我手里的货多,就是去了一半,剩下一半他还是得跟我买卖,是不是?” “石门主,没有你这样杀价的,这里的人我全要,不全不……”叶尉缭说到一半,仲维突然迈前几步到了第二张桌,手起刀落,一刀斩进仲雁的脑壳。 他杀得十分突兀,厅中众人一怔而后回神,有几人短促惨叫起来,撑着地面想躲却也退不开几尺远,各个面上都有些骇然之色。 仲雁脑袋埋进去半把刀,兀自举着两只手想要打他一掌一拳,一双眼圆睁着,满脸的血迹缓缓披下。仲维抬手拔刀,刀身卡在头壳中一下竟没拔出来,一旁仲昂、仲莱二人齐齐喝了一声,用尽全力合身扑上,全然不顾性命只想用血r_ou_之躯压倒了仲维。仲维一脚踹上仲雁胸口,借力拔刀,顺便用仲雁尸身撞到了仲昂,反手一挥,一刀斩进了仲莱肩头,砍开一半手臂,剩下一半摇摇晃晃地挂在肩上。仲莱仍是半跪着不倒,一手按着断臂,赤红着脸赤红着眼瞪着仲维。仲昂强撑着扶住仲雁,托着他裂开的脑袋缓缓放平尸身。 “什么破刀,来之前我还专门磨了磨它,这才杀了几个就钝了。”仲维道。 “石门主,”叶尉缭强压下满腔怒意,沉声道:“仲家所有人换两本册子,你杀一半那只能给你一本,你要禄册还是寿册?” “你还真打算跟我讨价还价?”仲维“呵呵”笑了两声,偏头看向叶尉缭,手中刀向仲昂一指,道:“你们跳出来,不早不晚刚刚好是仲虎死的时候,我想了想,他小时候跟你也没什么交情,就只在齐云擂你们见过,打过,是不是?怎么,认识了就见不得他死了?这几个都上过齐云擂,跟你交过手,我一个一个杀你给你看好不好?” “仲家人于我没有交情,没有恩义,我不杀他们就是好的,你要挟我?”叶尉缭冷哼一声,道:“你杀,都杀了算了,我看得皱一下眉就算我输,把两本册子都送给你!” “又骗人,”仲维笑道:“初五,你们两个站出来就已经输了。” “你也没赢,你尽管杀个痛快,我只费心告诉你一声,禄册寿册我撕了烧了埋了不管怎么样总是不会给你了。”叶尉缭道。 两人互相瞪眼看着,中间尚隔着剑拔弩张的封平平和几个三尸门人,却仍是他两个交锋更激烈些,来来回回各自不知盘算了几许。厅中众人也都来回看着他两个,院中痛哭惨哼的声息似乎也渐渐小了,偶而有人呛咳一声。 仲维先移开视线,转头回去看着刀下的仲昂,平声道:“仲昂,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你性子好,不随意欺辱人。你是小辈里面练功最有天资的,有什么用?老东西们传你心法传到第几重了?还不是给仲鲲仲鹏跑腿,听凭使唤?” “我不图那些。”仲昂道。 “那你图什么?仲家又能给你什么?”仲维问道。 “吃饱穿暖,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平安喜乐,我知足了。”仲昂道。 “要是做仲家人会死呢?要是你说一句从此不做仲家人,我就放过你父母兄弟姐妹呢?你要你的平安喜乐还是要仲家?说,还是不说?摇头,我这一刀就下去,点头,你和你的至亲都不会死。”仲维追问道。 “不能顺他的意!”仲莱从旁道。 仲维扬手再一刀,不偏不倚切进仲莱肩头挂着一半的断口,到底把他一条手臂斩了下来,仲莱紧咬着牙不肯叫却也骂不出声。仲昂缓缓回转头,看了看外面院子,密密麻麻倒了一地也看不清他自己的父母手足,只是尽力转过身朝着院中重重磕一个头,起身转回,神色从容地仰头望着仲维,道:“你不会放过我们了,何必再多加羞辱,杀我吧。” “石门主,”叶尉缭抢道:“我向天起誓,用我兄弟二人的性命起誓,你这一刀下去,禄册寿册再不要想了。” “门主……” “册子……” “禄册寿册是头等要紧……” 厅中几个三尸门人陆续低声提醒了一言半语,仲维神情愈见烦躁,手中刀微微一晃隐约向前递了半寸,猛然停下,恶声恶气地喝道:“证据!你说你有禄册寿册,总该看过,总该说得出里头到底记了什么,不用多,给我列三条五条出来!” “石门主答应换了?”叶尉缭问道。 “快说!”仲维喝道。 第一百四十章 “冯夫人冯安安本名丁聆香,昆仑派掌门丁乙未之女,自幼目盲,嫁于渠州刘大善人刘政和次子刘函……”叶尉缭说到一半,仲维打断道:“这些用不着寿册,用不着洪一一,越怜怜都能告诉你,她是跟着鲁丰霞跑了的,别当我不知道!” “洛阳开元巷赌坊的老板本名魏昌喜,是嵩山派第七代弟子,当年于十三太保中排位也是第七,快慢十七路剑法练得炉火纯青,掌法始终不ji,ng,嵩山派每年重阳时候各房比武考较功夫进境,魏昌喜错手一剑杀死了同门的掌法高手刘鸾青,更引得本门一场乱斗……”叶尉缭又捡了一人经历说出来,仲维又打断道:“你在赌坊看见他就认出来了吧,嵩山派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你到底见没见过禄册寿册?当真有心救这些人就捡要紧的说,再糊弄我一次,我就杀一个人。” “余莫莫入三尸门时候携金五千两、银三万两、珠宝九百余件,半数收入长乐府,半数藏于朱陵岛福地洞天宫……”叶尉缭索性换了禄册所载的一条,详实地背出各样数目。 仲维眯起眼听着,长乐府的银钱往来他多半知道,自然也听得出所言非虚。叶尉缭正要细数余莫莫入三尸门之后搜刮积累的财宝,仲维忽而挥手出去,一刀斩杀了仲昂身旁一名仲家子弟。 众人都是悚然一惊,只觉这人喜怒无常已至疯癫,全不能依常理看待。叶尉缭本以为说动了他,更没想到他又突起杀人,当即住口,沉下脸来看着他。 仲维把刀指回仲昂心口,冷声道:“余莫莫的财宝余恹恹可以告诉你,说过了,你再错一条我就杀一人。” “你只是想杀人,我说什么都没用。”叶尉缭道。 “嗯……”仲维笑笑,刀尖稍稍一递扎进仲昂胸口一些,道:“我原本还真有些信了你,几乎想要跟你做成这笔买卖了。可是我越听越不信了,你不只没拿着禄册寿册,只怕看都没看过吧?” “你想知道什么?”叶尉缭问道。 “除开长乐府,朱陵岛还有罗佛佛的庚申谷,余下各处分支都由谁掌着?入门前又是什么人?几个宝库都在什么地方?洪一一手里到底积攒了多少?锦妍妍安排接任两位长老的又是谁?但凡你能说出其中一样,我就信你,答应跟你换。再让我找到一处破绽,你也不必说了,我也只用杀了。”仲维道。 “石门主一言既出……”叶尉缭说到一半又被打断,这回却是被封平平打断,他拦在叶尉缭身前,粗声道:“别说了。” “初六?”叶尉缭奇道。 封平平偏头看了他一眼,徐徐摇头。叶尉缭立时明白他忧虑之处,仲维句句逼问是要确知叶尉缭究竟是否看过禄册寿册,一旦他发觉叶尉缭全数记得并且所记是世上仅有的一份,最性命堪忧的就不再是仲家人,是叶尉缭一人。 “长安城曲池有一位孟大官人,在三尸门叫做孟了了……”叶尉缭抢着说道,封平平侧行半步把他挡得严严实实,开口比他更大声些,喝道:“禄册寿册是交给我的,他没看过,都是瞎说的,你问我就是!” “你看过?”仲维有些好笑地说道:“无妨,你两个谁说都一样,不过你们再磨蹭我这一刀可就递进去了。” 他手中刀又往仲昂胸口戳进一些,仲昂闷声痛哼,一旁“伯”字辈几人反复换过眼神,奈何两桌相距数尺,他们积攒的些许功力扑过来也杀不死仲维。 “我看过!我不记得!”封平平道。 “……孟了了本名廖庆一,掌长安分支,手下有三十余人。”叶尉缭仍旧说着,封平平退行一步,合身往后一撞,用脊背把他抵在墙上。叶尉缭差点被他挤扁,吐了口气到底停下,怒道:“初六!” “别瞎说了!”封平平凶他一句,又跟仲维说道:“反正我们有,你想要就撤走,我们自然告诉你在哪里。你要是更喜欢杀人就留在这里杀吧,我们要走了。” 封平平说完,拿着猎刀的手一扯叶尉缭,左手弯刀一转,迈步就往后门处行去。板壁一侧通后门位置正正地堵着一名三尸门人,当即举刀斩来,同时板壁之前的轿夫还有其余几名三尸门人也都齐齐出刀。 封平平身法快于众人,弯刀抢先绕住了面前那名三尸门人的刀,一转顺势一格,斜斜切下去,半空飞起了三根断指。 那名三尸门人倒也勇悍,不声不响,另一手接过去刀柄仍是挥刀斩落。 追击几人的刀也先后斩至,封平平双刀齐出,叶尉缭也出了刀,两个肩并肩挡过一轮袭击,不觉又退回厅中,反倒比迈步之前站得更往里面一些,被围困得更深。封平平刀势凶险,动辄取命,那几人知道厉害并不近前,只在三尺之外游走,封平平也不愿丢开叶尉缭冒险出击,两边又僵持起来。 仲维一旁看着,指着仲昂的刀也收了回去,垂在身侧,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叶尉缭同封平平两人,用心思索一阵,忽而放声喊道:“他都记得是不是?禄册,寿册,他都记下来了!” 这一句问话说得是叶尉缭问得却是封平平,只看他如何应答。 “不是!”封平平板着脸,闷声喝道。 “你猜!”叶尉缭偏头看了仲维一眼,此时再掩饰也没什么用处,也想让他就此确信。 仲维“哈”一声怪笑,“哈哈哈”接连笑起来,拊掌跺脚,仿佛解开了一桩大大的疑难,也得意,也懊丧,不知如何拖到今时今日才解开,末了拍拍自己额头,微仰着脑袋,叹声道:“是了,是了!从来就没人见过那两本册子,冯安安死前咬牙切齿地跟我说我这一世都别想拿到,哈哈,自然拿不到,本来就没有什么册子。这两本空空册子从来就不是册子,对不对?本来记在洪一一的脑袋里,现在换你了?所以你才有恃无恐地要跟我换,你也不怕我问,可惜,你弟弟怕,哈哈哈,这就是关心则乱!” “石门主才智过人,不用初六说什么你自己也能看出来,如今你信了吧?”叶尉缭微微一笑,道:“我们真的有禄册和寿册,你放过这些人,我自然可以交给你两本册子。哪怕我默出一页,你放走一人,如何?” “你自缚手足跟我走,我放过这些人,如何?”仲维问道。 “不成!”封平平断喝一声,想了想,又道:“他骗你的,他不知道,洪一一都病得快死了怎么会逐条告诉他?” “是吗?”仲维笑嘻嘻地走回去坐进椅中,举着一根手指拨来拨去地交代:“都别打了,你两个,盯着他们。你们几个,各自回去各自守着的位置,嗯,两人看一桌,还有院子里的都听好了!自这边刘岸岸开始,由里到外,从右至左,北西南东一圈下来,我数一声,你们逐个杀一人,杀完了再轮一回。”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仲家各人听来都觉不寒而栗,满心绝望。 “石门主!”叶尉缭仍想设法劝阻,仲维偏头看着他笑道:“初五,你就好好站着,看着这些人怎么死。你几时答应,我几时停下。我知道你心里也恨不得他们死,别装好人了,好好看,从这一刻开始,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 “你自己冷血嗜杀,别推给我,不论我答不答应你都不会放过……”叶尉缭仍是没能说完一句,仲维抢先道:“一!” 响亮地一个数字喊出来,他右手边那名叫刘岸岸的挥手一刀,斩杀了一人。封平平同叶尉缭同时抢上一步,仲维举手隔空一拦,道:“别动,你们再上前,我叫所有人一起杀,那就不是死一个,是几十个,你不妨算算仲家这些人够死几轮。” 封平平左手微抬,仍想斩杀面前守着的两人,叶尉缭探手攥上他腰带,用力拉住。 “二!”仲维高声喊道。 刘岸岸下首一人出刀,这一回斩的是“崇”字辈的仲崇年,仲崇筠就半跪在他身旁,一手抢出,空手夺入刀锋之中,明明抓住了刀身却气力不济夺不下,那名三尸门人用劲一转切去他半只手掌,改换刀势刺向仲崇筠。仲崇年膝行半步往仲崇筠身上一倒,撞开了他,那一刀刺进仲崇年肚腹之中。那名三尸门人拖刀一划,整个将他身前剖了长长一道,泼洒开一地的血腥。 “二、三、四、五、六、七!”仲维没等那一刀划完已经一连串地喊起来。 从正厅至院中,接连六名三尸门人陆续挥刀斩下,惨叫声渐次响起,哭喊声连成一片,四下血腥气弥散得更重,有小孩子哭得接不上气,连声呛咳。 “怎么样?”仲维偏头看着叶尉缭,笑问道:“你跟我走吧?” “你听见他们哭吗?”叶尉缭叹声道:“都是小孩子,跟你当年一样的小孩子。” “不错,”仲维点点头,道:“你倒提醒我了,可别让这些小兔崽子长大了跟我寻仇,都听好了!不论大人小孩,面前是哪个就杀哪个,别挑拣!八!” 院中一名三尸门人提起一个半大的小孩,举刀往他颈中抹去,那小孩的娘亲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旁边大人或爬或挪奋力凑过去抓向那名三尸门人,他接连踹开数人,把孩子尸身砸到人群中间。 “拼了!”仲伯全一声怒喝,提起仅余的劲力放声喊道:“仲家是男人的都站出来!爬也爬出来!跟他们拼了!” “九!”仲维高喊一声,甩手将浸满血的刀往仲伯全掷去,仲伯全勉力侧身一让仍是没能躲开,一刀扎在他侧腹。他奋力抽刀出来,喊道:“别指望外人来救咱们!就是死,也别让这小畜生看咱们笑话!” 第九个三尸门人持刀斩下,更多仲家人半跪着,趴着,坐着挪到近前团团围住了他,他一边挥刀伤人一边不由地稍稍退后,身后还有人扯着他衣裳站起来,扑到他肩上往下压。人群中陆续有更多人站了起来,往各自近前的三尸门人扑去,一边呛咳一边泪流一边嘶声呼喊着,有人被刀砍了,再有人接替扑上去。 封平平回头看一眼叶尉缭,叶尉缭仰头看着院外的天,其时近暮,阵阵微风略过,淡淡烟尘悄无声息地散在院中,渐渐飘入厅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这烟不对……”仲维也看见院中情形有异,嗅了嗅风中的气息,猛然喝道:“动手!全杀了!” 他喊是喊了,院中三尸门人却不能立即照办,三十余人尽数被人群淹没。 仲家众人服下的曼陀罗分量不尽相同,功力深浅也不同,烟尘过处,有人可以行走出招,有人勉力能站着,除开人群中间留下一群妇孺,不论能不能行动自如全数打着喷嚏糊着泪眼拼力抢上,一时乱哄哄混斗成一片,全没有什么出招拆招武功兵器,仲家一众人只凭着人多一拥而上用血r_ou_身躯压倒了多半三尸门人,滚地乱扭乱打。三尸门人到底兵器在手,肢体灵便,有被扑倒乱拳打死的,也有闪身躲开的,也有挥舞着刀锋不断斩杀的,不时有断腿断手飞开去,惨叫哀鸣不绝。 厅中进风却少,只有隐约一些烟尘气息,两桌仲家人仍是毫无还手之力,守在一旁的三尸门人挥刀就要逐一杀过去,第二张桌上数人奋力往门前爬去,只想多嗅一些。 第5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7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7节 “你们几个,捉住叶尉缭!”仲维又喊道。 他这是见事不好,比起杀干净仲家人,首要还是想带着叶尉缭这个活的禄册寿册逃走。 叶尉缭同封平平对看一眼,封平平沉腰屈膝,叶尉缭攥着他腰带的手掌平展贴上他背心,低喝一声,提起全副劲道一掌送他出去,封平平借力跃身,纵跃之速比他自身更要迅疾许多,一瞬间晃过身前守着的两名三尸门人,闪身到了首桌跟前。 仲维一怔,他抢出围困竟然不是杀向自己,旋即明白,喝道:“拦住他!杀!” 封平平右手指尖一错再往桌上一抛,一股浓烟腾空而起,辛辣刺鼻,直冲桌旁一圈人。守着首桌的两名三尸门人这才持刀冲来,封平平左手弯刀起,一道弧光飞旋而出挡开那人,一边喝道:“吸!” 首桌一圈“伯”字辈、“崇”字辈眼见院中变化,也知他涉险相助,虽然这毒烟看起来颜色妖异气味熏人,仍是各自张口皱鼻用力吸气。 “生效极短,快!”封平平喊道。 一刀迫开另一名三尸门人,旋身又往第二张桌上掷了一道烟,再转身往叶尉缭身旁杀回去。叶尉缭正与两名三尸门人缠斗,又有两人抢上,四个围着他一个打。 仲维从椅上跳起来,扬声喊道:“拦下封平平,把叶尉缭拿下!捉回去慢慢拷问!” 仲维说着又撮唇作哨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声息远远传出去,似乎是招呼院外巡查的一行人进来。 封平平冲出去数步,斜刺里一名三尸门人抢上,身后两人追至,三人围堵把他拦在厅中随后又有两人加入,距叶尉缭置身的墙边不过六七尺,一时偏偏杀不过去。 仲维布置已毕,袖中翻出短剑,自己也向叶尉缭那一边冲去。 “石由由!”封平平大喝一声,仲维偏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笑得直有些狰狞,道:“你哥哥我带走了。” 他再迈出去一步,忽听见身后有人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略略偏头,便看见“伯”字辈五六号人齐齐离了一直歪歪倒倒扶着的桌子,笔直地一排站到他身后,仲伯全一手提着刀,一手蹭蹭自己红透的鼻头,猛喝一声:“杀!” 他手中一刀掷出,隐带风雷之势,以牙还牙地刺向仲维。 仲维闪身躲过,却见那一排老头子齐声一喝,齐出一掌,五六道掌力滚滚而至轰向他一人。 仲维心知厉害,只怕避都避不开,探手捉了身前一名三尸门人,互相易位再将那人往众人掌前推去,生生以人为盾挡住“伯”字辈合力一击。那名三尸门人迎面承了足以开山裂石的掌力,被仲维一推的前冲之势生生顿住,定在原地,而后竟如一团泥巴一样徐徐软瘫,委顿于地,显见得周身筋断骨折不成形状。 “诶呀!”仲维咂舌道。 仲伯全当先冲上又待提掌,仲维躲得更快,一跃就到了板壁之侧从后门逃向后院。仲伯全同另外两人追上,堪堪到了板壁之后,脚下一软,周身力道仿佛又散去了。 再看他身后一众“伯”字辈也是一样,都有些站立不稳,头脑昏沉。 烟尘刺痛不过短短一阵清醒,他们出力太过,药性周身游走,更比先前勉力压制时候发作得厉害了。 仲崇筠几人冲向封平平跟前,打翻了几名围堵他的三尸门人。仲昂那一桌的人合力掀起桌面,扑面往院中赶来的三尸门人砸去。众人纷纷加入乱斗之中,只是仲家这些人清醒不了几时,转瞬便要攻守易势。 封平平终于抢到叶尉缭身前,两人各自打退一名三尸门人,肩并肩站到一处。 “咱们先逃!”叶尉缭道。 “逃?”封平平道。 “仲家人一时三刻就打不动了,让仲维看出来更要杀性大发,此刻咱们逃了,他为了禄册手册会先放过这些杀起来麻烦的人,追咱们去。”叶尉缭低声匆匆说道,一边叫着封平平从正厅冲出门廊,一路杀到院中。 “石门主!”叶尉缭站在院门跟前,扬声道:“我们先走了,想要禄册寿册什么册就跟来吧!” “你走!我杀光他们!”后院远远地响起仲维一声喊。 “他们的药性都解了,你杀不了了!”叶尉缭又道,仲维的声息又从一片杀伐怒喝哭嚎之中响起,骂了他一句:“初五!我早晚把你零碎切了!” 叶尉缭一笑,也不拉门闩,同封平平一道踹上院门只想弄得动静越大越好。 封平平忽然大力拽了他一把,拉着他退后数尺远,一直站到院中,紧接着两扇院门就在两人面前“嘭”“嘭”两下撞开去,门外数人各持兵刃迈步进来,却是那一行绕府邸巡查的三尸门人回来了。 “麻烦。”叶尉缭嘟囔了一声,早不早迟不迟又撞上这些个人,少不免耽误事情。 “拦下他们!”仲维的声音从正厅响起来。 他在后院团团转了一圈,却没看见仲伯全他们追出去,小心地绕回后门,从板壁另一侧探头进去,只看见“伯”字辈众人一击不成,各自扶着墙又或者原地半跪下来,他又看了好几眼,确知他们不是装模作样诱自己现身,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回正厅,仍是绕开这些个老头子,怕他们再攒着力气给他一击。 “初五!初五!”仲维站在门槛上,笑道:“你们这一招也不成啊,老东西就活过来一下就动不了啦,根本就没解开药性!又骗人!再看看,除开你们两个还有谁能动能打的?就你们两个还想救下这么多人,真当自己是活菩萨?” “门主!”那一行人团团围住了叶尉缭二人,领头说话的刀上染血,高声禀道:“有人在半山放烟,我们赶过去没捉到人,不过重伤了他,多半没命了。” 叶尉缭心中一悸,不知柳牵风安危如何。 “烟灭了?”仲维问道。 “埋了。”那人道。 随风而来的那一阵烟尘本就比封平平亲手放出的浅淡,如今断绝了来源,虽然没有散尽渐渐也不再起效,院中情势再度变化,仲家人陆续软倒,更多三尸门人脱身出来狠狠打杀回去,一时又杀得哀声四起,风中的呛人气息都让血腥气遮没过去。 “初五,”仲维又叫他,笑着问道:“死人看够了吗?看得欢喜吗?” “你死了我欢喜!”叶尉缭骂道。 仲维被他骂了倒也不恼,随手抓过一名被三尸门人打得摔到近前的仲家子弟,短剑往颈中一戳,跟着横切开去划断了脖子,随手将尸身丢开一旁,这才一脸不耐烦地说道:“这些人死不死我现在也不是太在意了,初五,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不杀了,我叫他们都停下,然后你跟我走,咱们好好商讨商讨那两本册子。你会骗人,你现在不论许我什么我都不敢信,只有你跟着我走我放心,时日长久,总能问出些真的来,是不是?” 叶尉缭并不答他,偏头看了封平平一眼,封平平也正看向他,缓缓摇了摇头。 满厅满院的人倒下了许多,人在刀下,命悬一线,听见仲维说话不由地也都看向他二人,悠悠吹拂而过的风中仍带着丝丝辛辣烟气,一双双眼睛都有些shi润意思。 “权宜之计……”叶尉缭轻声道。 “这人不是能权宜的!”封平平低喝道。 叶尉缭微叹一声,放眼出去看过院中满地的血腥惨状,看过死者伤者同悲痛欲绝的亲眷,看到厅中强自站着不肯倒下却被三尸门人砍倒的老人,张开口,第一个字已经说了出来:“住……”“不行!”封平平喝道。 “住手!”院门外忽然传来清亮的一声喊,通传全场。 这一声所蕴内劲更在叶尉缭之上,直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各自惊疑不定。 叶尉缭听见这个声音却是一脸欣喜,转头向院门望去。封平平也听出来了,仍是紧盯着周围一圈三尸门人。仲维沉着脸瞪着院门,众人也都跟着看过去,各处的乱斗屠戮渐渐停下。 院外那人声已至,人却迟迟不至,似乎走得很是缓慢。 叶尉缭看着看着也面有疑惑,仲维脸色更加难看,不知这位不速之客又有什么古怪,他手中短剑一挥,正要扬声下令,一个人影到底出现在院门前。其实是三个,中间一个瘦长男子弓背低头,背上背着一名妇人,身旁又走上来一名身形妙曼的女子,正探手把妇人从男子背上搀扶下来。 “小苏哥!”叶尉缭喜道。 “娘?”仲维惊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多有得罪。”苏水朝把背着的妇人放下地面,躬身行了一礼。 一旁忽红叶仍有些喘息不定,额头细细密密都是汗水,脸色也红,强自压着喘息搀扶着妇人迈过门槛,走进院中。那妇人左手搭在忽红叶手中,右手捉一根乌木杖,双眼似乎视物不清,各有一块眼白攀在眼黑上,看人就要用力将眼睛斜过一侧,一边被忽红叶搀着走,一边斜眼扫过院中或站或倒的人,也不知她看清了几成,越看肩膀越是佝偻,渐渐整个人都抖颤起来,险些走不成。忽红叶稳稳接住她,半托半拉地带着她穿过院子,往人群另一方的仲维走去。 “小维?小维?小维你在呢?”妇人哑声叫着,一路探着手抖抖地寻觅仲维。仲维沉着脸站在门廊下,再不出声。 忽红叶跟妇人径直从三尸门人当中穿行而过,苏水朝紧随在后,立掌身侧,小心环护二人前行。三尸门人都听见仲维叫那一声“娘”,抬眼看着他,没得他的令也不便阻拦。三人徐徐行至叶尉缭同封平平身旁,叶尉缭低声道:“红叶,小苏哥,辛苦了。”“赶不上你们就死在这了。”忽红叶抬头白他一眼,恶声恶气地说道。 “来,来迟了。”苏水朝道。 叶尉缭一笑,抬眼看看周围这一圈杀红了眼的,即便赶上了这一趟生死也在未知之数。视线跟着忽红叶二人从身前过去,再往前看到仲维。仲维紧紧攥着手中短剑,咬着牙,恨声道:“你绑了我娘过来?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比我强到哪里去?” “小维!”妇人听见他声音踉跄了几步冲前去,忽红叶匆忙捞住,好险没摔了她。 “不,不是绑,绑来,是,是好生,请,请来的!”苏水朝越急越是磕巴,断断续续地解释也解释不清。 “小苏哥他骂我呢,”叶尉缭拦着他往下费力,扬头向仲维道:“是我的主意,也不全是,一半是洪门主的主意,他留下来的寿册当中巨细无遗记载了你跟你娘进入三尸门前前后后诸般事宜,你娘生了眼疾不在长乐府为仆之后安置到何处,数易其居,半年前又搬了一次,次次都记在寿册中。你图谋作反,提前安置了你娘,以为自己做得够隐秘能掩人耳目,其实都在洪门主算中。不是你胜过了他,是天要亡他。” “我们遇,遇见玉玉,一起去,去接了仲夫人。包,包船,水道赶回来,到码头刚,刚好,歇雨过,过江传信。”苏水朝接着叶尉缭的话头往下说,又向仲维交代道:“船,船过南,南岸,红叶背,背了一路到山下,到贵,贵府门口实在累,累得不成,我急,就换我背,背到这,得,得罪了。” “你们要如何?用我娘的性命换这些人?”仲维道。 “谁说要拿仲夫人性命要挟你了?你自己下三滥,看谁都是你这样的下三滥,呸!”忽红叶骂到一半,苏水朝喊了她一声,怕她身旁仲夫人不中听,忽红叶生生忍住,又道:“小叶猜着你要来杀人,叫我们去跟你娘说一声,管管你。你娘自己要来跟你说话,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混账儿子!” 忽红叶搀着仲夫人已经走到门廊跟前,苏水朝、叶尉缭和封平平落下两丈远近,想要跟上,周围三尸门人持着兵器围拢,到底不能冒险放他们一起过去。 “小维!”仲夫人嘶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喊道。 仲维一手平举着短剑对着忽红叶,一手探出来接引,仲夫人抖颤着伸出手去摸到他手上紧紧握住,仲维瞪着忽红叶,一把将仲夫人捞上台阶拽到自己身后。忽红叶近处站着,双手垂于袖中,十指微张,飞刀尚未拿在手中。仲维带着仲夫人缓缓侧行,让开两步,要将她推给正厅内守着的三尸门人。 “小维?你听我说……”仲夫人扯着他衣袖不放。 “娘,你先放开,让他们带你出去,你到咱们当年那个小院去等等我,等我把事情办完了就去接你。”仲维哄道。 “你办什么事!”仲夫人声色更厉,两名三尸门人探手要搀扶她,被她挥舞着木杖一一打开,两人手上吃痛又不敢反制,只得躲开一旁。仲夫人一手顺着仲维衣袖抓到胸前衣襟,紧紧扯住,浑浊双目中掉下两行泪来,问道:“这,这些人真的都是你杀的?” “娘!你别管!”仲维无可奈何地喊道,想拉开她手又不敢发力。 “我不管?你上仲家干什么来了!你回来杀人来了!”仲夫人嘶声喊着,一手挥舞着木杖往他身上敲,捡r_ou_厚的背上tu,n上腿上一下一下地抽,一边骂道:“逆子!畜生!怎么养大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年到头没见你人,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还瞒着我!我打死你个小畜生!我没有你这么个逆子!” “娘!你忘了他们当年是怎么欺负我们……”仲维气得跺脚,又不能还手,转圈躲她的木杖。 仲夫人揪着他不放,一边转圈往他身上敲打,母子两个就在门廊上团团转,一边吵嚷不休。院中厅中余人尽数静悄悄听着,瞪眼看着,四周血淋淋如堕地狱一般的死伤惨状之中,直如儿戏一般。 封平平抽了抽鼻子,嗅了嗅风中的味道,忽然抬头向天上望去。 他身旁叶尉缭跟着抬头看去,天色昏沉沉的,似乎一阵一阵的山风把白日都吹散了,半空层层叠叠不知是云还是暮色,不及细看,一丝丝shi意悄然飘落沾染在鼻尖。 叶尉缭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封平平,封平平也正看向他,缓缓点头,雨就要来了。 门廊那两人到底停下了,仲维隐约也察觉不对,捉住了仲夫人的手,抢过她手中木杖就要扔出去,一边喊道:“苏管家到了,侯府的人陆续就到,带上叶尉缭走!谁拦杀谁!能杀的都杀了!郭蒙蒙你们几个,挡着苏管家!” “你做梦!”忽红叶喊道,十指挟着八柄飞刀,全数往仲维掷去。 仲维身侧两名三尸门人抢出,拦下了七柄,其中一人中了一刀,先后飞扑至忽红叶身前。苏水朝、叶尉缭同封平平身周三尸门人也都围拢来,一拥而上。 仲维原本举着还没扔出手的木杖挡飞刀,仲夫人听见他喊着要杀人更加怒火三丈连声骂起来,放开他衣襟去抢木杖,两只手都紧抓过去,一手在杖身,一手在杖柄,一转一抽,一闪眼的功夫将一柄窄窄的利刃从杖中拔出而后递进了仲维腰间。 仲维腰间锐痛,不及思索,半截木杖敲开仲夫人的手跟着一掌将她拍开去。 仲夫人远远跌倒门廊另一头,爬也爬不起,以臂肘支着抬起半身,口鼻都涌出血来,兀自咧着两排牙放声怪叫:“小维,我的儿啊……你怎么打你老娘?你个不孝子!” “你是谁!”仲维按着腰侧伤处,厉声道。 “哈哈哈,”仲夫人侧过头吐了一口淤血出去,又道:“我是你娘亲啊,我的傻儿,连自己娘都不认识了?” 她笑得实在诡异又凄厉,两人情形也实在古怪,众人不由地都停下死斗看过来,就连送仲夫人一路过来的苏水朝和忽红叶也摸不着头脑,两人对看了一眼,想到这是一路相伴的仲夫人,都不免心中一寒。 “小苏哥?”叶尉缭问了一句,苏水朝摇摇头,不明所以。 “锦妍妍?”封平平问道。 “不是,我专门看过她的眼睛肯定不是,易容不能易眼……”叶尉缭一怔,猛然醒悟道:“错了,错了!真是一叶障目,我只想着看她是不是锦妍妍,锦妍妍明明可以遣人过来!赵延之心思再细致不过,他安排了那一页寿册,自然可以安排人假扮仲夫人。要寻一个形貌相似还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他夫妇两个早早就防备着石由由了。” “你到底是谁!”仲维歪歪地走到那个“仲夫人”跟前,一脚踹到她心口。 “你娘死了三个月了!”冒牌“仲夫人”在地下打了半个滚,蜷缩着一边呛咳一边喊道:“你一年都没回去看过她了吧,连自己娘都认不出来了,你说,咳,你是不是不孝子!” “她是怎么死的!”仲维跪倒在她身旁,一手紧紧掐住她脖颈,一手去扯她的脸,硬扯下来一些皱皮,粘得紧,原本面皮也连血带r_ou_地撕下小片。“仲夫人”连声惨叫,偏偏喉咙被他攥着叫不出,都闷在其中。 “让你,气死的!”“仲夫人”嘶声道。 “我安排了人,安排了好多人看着她!每月都给我报信,报平安!你是怎么换的,怎么换成她的!说!你把我娘藏哪去了!”仲维越掐越是用力,额上青筋爆出,腰间伤处渗出大片血迹,缓缓滴落地面。 “她死了,你下去找她。”“仲夫人”张着口喘不上气,无声地说了一句。 仲维手上用力,“咯”一声闷响,拗断了“仲夫人”的脖子,随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门廊的柱子,一只沾满了血腥的手挥开,道:“杀了他们。” “石,石门主,我们并,并不知道……”苏水朝想同他分辨一二。 “杀!”仲维喝道。 “是!”人群各处的几十名三尸门人轰然应声。 “除了叶尉缭,”仲维往柱上微微靠了靠,摆手道:“留着他,我要问他,找到锦妍妍再将他们千刀万剐。” 仲维说完就倚着柱子坐到在门廊的围栏上,背对着院中众人,点住自己腰间x,ue道止血,扯开衣襟紧紧缠裹住伤处,一边低头看着地下死去的“仲夫人”,默默地掉了两滴泪出来。他身后杀戮再起,呼喝惨叫兵器相交之声更比之前喧嚣。太吵了,人声怎么这么吵,不该有这么多人喊打喊杀……仲维正愣怔着,忽觉背上有丝丝缕缕清凉之意悄无声息的飘落,是雨。 雨渐渐下下来了,条条雨丝隐没于暮色中,初时飘到脸上落到手上方能察觉,到此刻千条万条雨丝都下得明明白白,尽情洒落。 院中仲家一众人都倒着坐着跪着,雨水更是淋了个通透,陆陆续续地有人站起来,抬着手,踹开腿,终于发现行动如常,许多人激动得放声哭出来,泪水混着雨水,模糊着视线就往前冲出去,往三尸门人冲去。 原本只有四人被重围在三尸门人当中,苏水朝带着叶尉缭二人往忽红叶跟前冲了数步,涉险把她抢回三人身边,四人背对背迎着四方之敌。随后帮手越来越多,越来越众,远远多过了三尸门人的人数,断腿的,断手的,脸上身上带着刀口的统统冲出来,不顾性命地围上了三尸门人,不顾章法地乱打。仲家人的兵器统统被收走,赤手空拳对阵,就算是人多伤亡也重。 雨水混着血水,四下都成了一片血池,听着,闻着,看着都觉胆寒。 厅中也有人扑了出来,四肢撑地,尽全力爬出门廊把自己摔到雨水中。一个,两个,好些个,有三尸门人追上斩杀,从门槛至台阶杀了一路的尸身垒叠,仍有好些个冲下门廊迎上了天降的解药,张着口,摊着手,渴极了一样淋着雨水。 “仲家子弟!”仲崇筠当先站了起来,一手握着半截断掌,放声喝道:“布阵!” 他身旁仲昂同仲伯成各自打退一名三尸门人,仲伯成跟着喊道:“手头没兵器别硬拼,布阵困住他们!逐一击破!” “是!”这一回是近百仲家人无论能不能站起身的齐声应道。 仲伯成冲到人群中亲自牵引阵法,仲崇筠站在门廊高处,也不顾长辈后辈之分,高声指挥该如何排布,阵作九宫八卦,层层堆叠围得密不透风,中间交错处分隔开一名又一名三尸门人,每人都被数人重围,前行一步,身后就有数拳袭至,转身挥刀,身侧又涌上数拳。抽身想逃,阵法变幻又落入了下一个重围之中。 哪怕仲家人多半负伤,药性未尽,仍将这些杀到性起的三尸门人困得死死的,随后一拳一拳地打死。 人群最中间的苏水朝四人原本力敌众人最凶险不过,现下却是闲闲站着,几乎不用帮手。仲伯成带着众人于阵中游走,全然避开了中间四人。有眼尖的三尸门人逃窜进来,想要脱出阵型,苏水朝一掌劈过去把他送回阵中。 半天下来院中情形变了又变,到这一场雨漫漫飘洒,终于攻守易势。 仲维扭头看了好一阵,扶着柱子站起来,心中也知道大势已去,狠狠地盯着人群中的叶尉缭同封平平二人,到底也瞪不死他们。 被风带上的半扇院门“嘭”一声又摔开,门口涌进来一群人,一个形貌干枯的老头,一个身形壮硕的妇人站在最前头,身旁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要往门里面挤,被老头一手一个提住了。 侯府孙四壁、魏翩跹都到了。 仲维微叹一气,缓缓向后退入厅中,只看阵中三尸门人能撑到几时,够不够他从后院出逃。 仲维脚下退开一步,再一步,眼看众人要么在拼斗,要么看着院门口,堪堪转身,门廊的台阶上忽然站起来一个人,一刀斩向他背后。仲维提气一跃,要躲进正厅门槛让过这一刀,腰间骤然一痛,气劲都散了。一刀仍是斩到他背上,仲维回身一甩衣袖,袖中短剑也戳进了那人肚腹。 抬眼看见仲崇彦,他从厅中死掉的三尸门人手中摸了刀,一路爬出来,装作被斩杀在台阶上,只等仲维防备最弱的一刻。 仲维的短剑戳进来,仲崇彦不躲不避,迎着剑刃往前又走了一步,短剑全数没入,仲维匆忙抽手,仲崇彦已经挥刀斩落。这一刀卸了大半条胳膊下来,仲维侧跌出去,仲崇彦举刀还要追,脚底下绊在死人身上扑通一声摔落地面。仲维也只靠着墙挪出去两三步,歪歪坐倒。两个一趴一坐,互相瞪眼看着,仲崇彦只恨不能再斩他两刀,仲维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道:“那一剑杀不死你,我偏不杀你。” “啊!”仲崇彦嘶吼了一声,手臂撑着地面爬向他。 一人从他身旁过去,停也没停一下,轻缓地走向仲维,一直到他身边才站住,低头看着他。跟着又有一人如是经过,如是站到前面那人身边。仲崇彦不再挣扎前行,顿在原地,怔怔看着这两人。 侯府众人既至,仲伯成带着阵法再度变幻,放苏水朝出去同众人相会,一同帮手收拾残余照顾伤者。叶尉缭却领着封平平从阵法另一侧出来,阵法本来就拦不住他,仲家人也不会再拦他,两人就这么轻易地走过了仲家大阵,一路走到仲维跟前。 仲维也抬头看着他两个,从一个看到另一个再看回来,摇着头笑了笑,问道:“你真的记下那两本册子了?” “没有。”叶尉缭道。 “哈,哈哈,又骗人,”仲维干笑了两声,吐出一口鲜血,勉力道:“我死了,三尸门也不会就此灭了,有人接掌,或许不叫三尸门了。天下有名门正派,就有邪门歪道,杀不绝的。” “嗯,”叶尉缭点点头,又道:“邪门歪道杀不绝,跟邪门歪道对着干的人也杀不绝,不独我们,天下人管天下事,总有人管。” “这样啊……”仲维咕哝着,又从墙边滑下去一些,全然躺倒在墙脚,抬眼斜斜地看着门廊之外的连绵雨幕,沉沉夜色,轻声道:“下去看到我娘,不知道她还打不打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叶尉缭蹲身下去,抬手给仲维合了眼。 封平平陪着他站了一阵,四周还是人声嘈杂,侯府的人寻到了三尸门人收走的兵器,正给仲家人递刀,人人持刀在手阵法更增数倍的威势,受伤的都退下去了,能打能杀的摆七星大阵,对付余下三尸门人绰绰有余。 那些人自知必死也是拼劲全力,不求杀出一条血路,只求多带几个人一起死。 只是仲家阵法长于守势,便是拼命的机会也不给他们留,一一困死,一一杀了。有几人借着递刀时候逃出阵中,孙四壁同魏翩跹一旁等着,一掌双刀,走不了三招两招就结果了。侯府其余人等都由李合情带着去安置仲家家眷同一众伤者,韦性玉和韦青卉两个跳着闹着也想下场打过,让苏水朝一手一个揪住了。 众人吵吵嚷嚷的声息中也有呼痛的,也有哭泣的,也有惨叫的,更多是问询、感激同杀伐时候的怒叱,全数遮在一层哗哗下落的雨声之下,听着不真。 大局已定,这一场惨事渐渐终了。 叶尉缭看着仲维尸身,微微叹声,终于站起身看向院中,身形未动,前方地上的仲崇彦伸开两只手臂挡在两人面前。叶尉缭仿佛这才看见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在,皱着脸,有些不悦地问道:“怎么?” 仲崇彦赤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他,厉声道:“杀了我!” 叶尉缭一怔,仲崇彦又往前扑了一回,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指着自己胸口,半是哀求半是怒喝道:“你们不是想杀我吗!杀,杀我!” 叶尉缭嘴角微微一动,添一抹冷笑,道:“我对你可没有这份慈悲。” 说着从他身侧迈步过去,顿也不顿,只像是迈过了地上一块绊脚的石头。仲崇彦猛然拧身,一手抓到腹间抽出来那柄短剑,整个人往前扑倒举剑尽力往他腿上扎去。叶尉缭听着他动静,一抬脚再斜向一踩,把一柄短剑稳稳踏在脚下。 封平平走在叶尉缭身后,雨夜中只看见仲崇彦手上锋刃,顺手就拔了弯刀出来向前一划再一收,刀锋入鞘,仲崇彦闷声趴倒,头颈下徐徐散开了一汪血迹。 叶尉缭低头看过一眼,再抬头看到封平平。 封平平偏了偏脑袋,想跟他笑一下没笑出来,就扁了扁嘴,道:“他先出手,我杀人不是慈悲,杀他也不是。” 叶尉缭一时有些想生气,也有些想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境,最后跟他对着撇撇嘴,招招手。封平平于是一步迈过去到了他身边,两个并肩站着,看着院中渐渐休止的杀伐争斗。暗夜雨幕之下,有人强撑着不倒,有人去扶助伤者,有人远远看见门廊下的两个人,挥着手想要跑过来。 封平平眼尖,认出了韦性玉,闷声道:“咱们走。”“嗯。”叶尉缭道。 “嗯?”封平平一愣,说是说了,没想着他会答应,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要去见苏管家要去跟韦性玉说话要去告诉旁的人什么什么,这一回却没有,只是应下。 第5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8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8节 叶尉缭偏头看着他一副愣怔傻样,笑道:“先走,这里有苏管家照应,用不到咱们什么,留下反倒给他们添麻烦。” “哦。”封平平答应了,低头笑了一回,拉着他转身就走。 经正厅,出后院,再翻出仲家高高的院墙,把各样事情各样人物都撇在了身后,只得两人。转去山前林中没找到马,索性绕行后山,翻山而过再沿着近道往渭水去。一路冒雨行走,雨势大起来又寻了一处山洞休憩,天明雨住,再起身缓缓前去。 过午时候到了码头,想要搭乘一艘船往下游南桥渡口去,省了行步。 码头两侧错落排布着大大小小的渡船、游船、渔船,叶尉缭心念忽动,拉着封平平往东边一排渔船走去,连看了好几艘,最后找到一艘泊在远远岸边的旧渔船。 船上正在生火烧饭,渔家是一个面色黝黑的青年人,正在船头补网,渔家娘子蹲在船尾小泥炉跟前煽火,灶上锅里炖着的鱼汤冒着阵阵香气,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子穿着开裆裤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地跑,一会儿抱柴火,一会儿抱碗。 “渔家,搭我们往南桥渡去?”叶尉缭跃上船头,跟渔家寒暄。 “等吃饭,要耽搁好一阵,你们找别的船快些。”渔家笑着,黝黑的脸上咧开一口白牙。 “不怕耽搁,刚好歇歇脚,也搭我们两碗饭?这是船资,渔家收好。”叶尉缭笑着,殷勤地递了块碎银。 渔家见他出手阔绰,也十分爽气地应下来,叫他娘子添两把好米再多烧一个菜,渔家去船尾帮手烧火,他们家的小子也蹦蹦跳跳地淘米去了。叶尉缭同封平平两个坐倒在船头,各自伸展开两条腿,悠然自得地仰靠在船舷上。 封平平偏头看一眼船尾,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叶尉缭正等着他问,眯着眼笑了笑,道:“好些年前,咱们占了他家的船,他父亲掌舵送咱们过江,死在中途。他们有兄妹两个,妹妹嫁给了北岸定波湖一名工匠,哥哥留在南岸捕鱼。对了,你小时候穿过人家妹妹的裙子。” 封平平想了想,伸手往他肩上拍了一巴掌,道:“肯定怪你。” 叶尉缭捂着肩呼痛,一边喊冤道:“你自己穿得高兴,长大了不认账,还来怪我!” 封平平两条手臂都揽到他肩上,抱住摇了摇,道:“你再说,我把你按住了给你也穿裙子,赔我!”“初六你真是学坏了,诶呀诶呀。”叶尉缭摇头叹息,封平平索性往他嘴上亲了一口,堵住他声息。 “客人,要淡些还是咸些?”渔家自船尾放声问道。两人匆忙分开,叶尉缭通红着脸,扬声道:“随渔家口味……” 封平平从旁看着他笑,舌尖舔了舔自己唇角,道:“甜的。”“闭嘴!”叶尉缭怒道。 两个正等着开饭而后开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远远地有个人边喊着“叶哥”边跑到近前来,却是侯府的官承茂。他兴致勃勃地冲到船边,抓上船舷,正要翻身上船被叶尉缭一手按在额头,不许他动。 “叶哥!”官承茂叫道。 “你怎么在这?不跟着青卉了?”叶尉缭问道。 “我,我刚下渡船!在船上远远看见你们在岸上,喊不及,下船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你们!我昨晚本来跟着到了仲家,老孙头指派我陪歇雨去找牵风,满山转,只听着仲家院墙里头喊打喊杀也不能去帮个手,急得我不行。后来在一处山谷找着牵风,他被人砍了两刀摔下山,伤得好重。我跟歇雨送他回侯府交给朱律医治,然后我又自己过江来,你们呢?仲家就打完了?别人呢?”官承茂没停歇地说了一大篇,初时还想结巴一二,越说越是流利。 “打完了,你去半路上迎他们吧,对了,跟苏管家说抽空到十诰圣教旧址来一趟,有要紧东西给他,还有跟玉玉说,那旧址的地契给我带来。”叶尉缭道。 “你们去那干什么?不跟我们回去?”官承茂奇道。 “哼。”封平平偏头瞥了他一眼。 官承茂往后一缩,捉在船舷上的手也放开了,道:“叶弟弟你不要老这个样子吓人,青卉不怕,我怕!好了好了,都听你们的。反正我肯定管不了叶哥,我跟苏管家说,他要管他管。” “又不远,以后渭南渭北常来常往。”叶尉缭笑道。 “那你们等着,我也去,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对了对了,叶哥,你猜齐云擂打到最后的人是谁?”官承茂道。 “不猜,谁?”叶尉缭想起赵延之生前也问过这个,断然反问。 “嵇士江。” “嗯?” “你听过这个名字吧?”官承茂又问道。 “游墨华游姑娘的未婚夫?那位嵇大侠?是他?”叶尉缭颇有些犹疑不定,断续问道。 “对啊!唉!叶哥,你就是上台太早了,还非要连着打,你要是也能等到后来,哪怕等着仲家那几个自己上擂台你再上去,也能争一争。现在人家赢到最后,扬名天下,你打得那么厉害,什么也没有。”官承茂连声叹息。 “去吧,去吧!”叶尉缭挥手赶他。 官承茂还想说什么,封平平又凶了他一眼,他赶忙跟两人道别一溜烟地跑了。 叶尉缭靠在船舷上沉思,只想着赵延之那一问,似乎有意透露齐云擂胜者是三尸门人,这人心机算尽,真真假假并不能作准。嵇士江既然有一方大侠的美誉,或许是他识破其中古怪,抢下齐云擂。 “你是不是又想多事?”封平平问道。 “不是!”叶尉缭坚拒道。 “哼。”封平平不信。 “真的,你个小臭脸,”叶尉缭笑着往他脸上推了一把,道:“再多事,也不能事事都管,我跟仲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心的,天下人管天下事,就算三尸门另有图谋,也许这位嵇大侠已经管了。” “要是他就是三尸门人呢?”封平平把他手抓下来,追问道。 “那游姑娘会管,她会休了他,要是他作恶多端再给他一剑。要是游姑娘需要帮手,咱们再去也不迟,从长计议。”叶尉缭想了想,又道:“先跟苏管家计议,他见过嵇士江,大约知道为人如何。” “还是想管。”封平平道。 “不想。”叶尉缭道。 “骗人。” “真的!眼前我就只想管管你,还有什么来着?禄册、寿册、仲家、侯府、三尸门……什么什么我都不想管了,不管了。” “无事帮呢?” “交给你,你也是帮主你去管,我歇着。” 叶尉缭笑着说着,从船舷出溜下去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甲板上,眯着眼睛望着天,晒着雨过天晴之后的太阳,暖暖和和,懒懒洋洋,船身在江畔的浅水中悠悠荡荡。渔家送饭过来他也不想起身,封平平接了饭菜同鱼汤,先喂他吃一口,自己再吃一口,花了两倍功夫慢吞吞吃完一顿饭。 没等他们吃完已经开船了,渔家专程送他们往南桥渡去,平平稳稳地顺水而下。 封平平丢开饭碗,索性跟他一道躺倒下来,一式一样地四肢展开摊平在船头,甲板几乎摆不下两个人,于是各有一侧手足叠在一起,蹭得痒了再一起笑笑。两只手挨着,不一时悄悄握住。两个人静静躺在船上,船在江上。 风和日丽,天色蓝得湛然,偶然有一道云飘过半空,随后吹散开去。云在时,随风悠游任意嬉戏,云散也就散了。 全文完 第5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