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浮图》 正文 第1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节 文案: “我会腾云驾雾吗?” “不会。” “我会奇门遁甲吗?” “不会。” “我会炼制金丹吗?” “不会。” “我会书咒画符吗?” “不会。” “……那我是怎么当上国师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带国师回宫 河清十一年八月初八。定安门。 景福临坐在大红酸枝雕灵芝扶手椅上,手里一杯万春银叶,芽叶紧卷匀整,汤色黄绿明亮,香气鲜嫩,入口醇和。 枯坐了大半个时辰,此刻很有些百无聊赖,低头数着杯里的茶叶玩。 自打三日前放了皇榜招国师,定安门就乱成了一锅粥。 有投壶的,有蹬竿的,有吞剑的,有走火的,再有些顶碗的,耍花盘的,驯猴蓄蛇的,简直乌烟瘴气,ji飞狗跳,就是没一个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 今日也不知哪里来了一个茅山道士,装神弄鬼,捧着个净瓶,口中念念有词,拿柳枝蘸了到处撒,然后吹一口气,烧成了一片,一时人声鼎沸,不可开交。 杨玉琳端着一碗松仁酪边走边吃,打安定门前路过,眼看着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不知为何,小心翼翼把松仁酪护在怀里,远远地绕过去。 谁想走到一半,人群忽然如潮退开,争先恐后涌过来,杨玉琳避之不及,没防备被人一把推出去,正摔到景福临跟前。 一碗松仁酪“哐当”砸了个稀碎,人也摔出去砸到地上“咚”一声响,脑子里就跟碎瓷片一样七零八落的疼,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傅达礼早拔了刀,景福临抬手挡了,眼睛都没抬一下,很有些潦草敷衍:“就他吧。”傅达礼收了刀,应声去揭榜,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喊:“大人!小的不服!” 景福临早就坐得不耐烦,脸上却笑盈盈的:“哦?谁不服?” “大人!是我!”声如洪钟,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当先站出来,光着膀子,手里拎着两把大铁锤。“这人瘦得跟小ji崽似的,手上有没有三分力倒难说,他何德何能担国师重任!” 景福临眯了眯眼:“你不服?” 壮汉理直气壮:“不服!” 景福临一笑,只回了他一个字:“打。” 这壮汉在定安门赤膊表演了三天的胸口碎大石,傅达礼早看他不顺眼了,此刻得了令,身轻如燕走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胖揍。 傅达礼这边打着呢,景福临就闲闲地问:“服不服?” 壮汉连连告饶:“服!服!小的服了!” 傅达礼追上去照着他胸口又捶了几拳才撒手。 景福临脸上笑意更盛,如沐春风:“还有谁不服?” 一时鸦雀无声。 景福临满意了,最后喝了一口茶,搁了杯,吩咐傅达礼:“带国师回宫。” 第2章 国师醒了 三月后。清宁殿。 四下寂静,只闻轻微的往来脚步声,间或有纸张翻动声。 傅达礼立在榻前,神色冷峻,佩着刀。 宫里御前侍卫三千,只有六个能御前佩刀,这六个里头又独独傅达礼一个能护卫皇上左右,寸步不离,虽只是正五品,朝服上的绯色却更深些,仔细看领口和袖口还有金紫暗纹。 桌前坐着的是从六品起居郎良辅,面貌要柔和许多,身上一件深绿朝服,胸前一只鹭鸶,同样是金紫暗线缠绕,往常也是随侍皇上左右的人,此刻正在桌前写写划划。 屋子里最有颜色的那个姑娘是正八品采女乌苏,一身黄绿二色花锦常服,随意得多,也更活泼。 从她端茶进来之后,就一刻也没有消停。撑着脑袋兴致盎然地看一会儿榻上的人,忍不住又伸手去摸傅达礼身侧的刀,收到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吐舌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找良辅玩。 榻上的人眉目清秀,微抿着嘴角,脸色有些苍白。 “快醒了。”察觉到榻上呼吸的变化,傅达礼冲桌边淡淡招呼了一声。 乌苏和良辅便瞪大了眼,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榻前,两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转,不知为何,二人皆是一副雀跃的神色。 杨玉琳甫一睁眼就看见两双黑亮的眼睛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还有一个不远不近站着,也朝自己看。 全然陌生的环境,素昧平生的人,杨玉琳一颗心突突地跳起来。 乌苏、良辅并没有退下去的意思,却是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和杨玉琳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打量着。 杨玉琳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 一个“我”字刚出口就被急切打断,两个声音同时回答他:“你是玉琳国师!” “你们……” 乌苏抢先答道:“奉茶宫女乌苏。” 良辅马上跟道:“起居郎良辅。” 傅达礼也开了口:“御前侍卫傅达礼。” “这儿……” 乌苏迫不及待地抢答:“这儿是清宁殿!” “那……” 良辅仿佛洞察杨玉琳的心思:“知道国师大人想问什么,且听我们细细说。” 乌苏点头附和:“三个月前,皇上放榜招国师,选了你,然后进了宫。” 良辅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好像那儿凭空有一把须子。“这些都没什么,奇就奇在,这新进宫的国师大人,每天睁开眼都会变成另一个人。” 乌苏也假作沉思:“容貌倒是一点儿没变,性情却绝不是同一个人。” 良辅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第一回把膳房闹了个底儿朝天,所有的食材全切吧切吧剁碎了,剁碎了扔那儿不管了,累趴了自己又睡了,黑白红紫各样食材全搅和在一起也没法用,最后全给扔了。 那几天宫里简直鼠患成灾,一脚踩下去就是好几只,热闹得不得了。还有好多死老鼠,可把那些妃嫔娘娘们吓坏了,日日跑来清宁殿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皇上把国师大人撵出去。” 乌苏竹筒倒豆子一般接上话茬:“睡醒了第二天啥也不记得了,噔噔噔跑去经阁把经书全撕了,那架势,遇佛杀佛,遇魔杀魔,拦都拦不住啊,什么孤本、善本的糟蹋了一大堆。 程阁老一气之下告老还乡了,带着一筐又一筐的碎纸片,白胡子颤颤巍巍的,边走边哭,说要倾尽余生之力修缮经书,看着真是又可怜又滑稽。” 良辅讲到兴起,一口气接上:“第三天,国师大人一觉睡醒,整整一天一点儿不言语,躺床上一动不动,小达子站床沿上,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突然——” 这一声“突然”加重了语气,杨玉琳听得心直颤。 乌苏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来了个情景重现:“突然!国师大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板上蹦下来,一个龙爪手捞了小达子的佩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 我的妈呀,小达子吓得花容失色,劈手就把刀给夺过来了,刚抹到脖子上割了一层皮,这要是抹实了,咱这一屋老的老小的小可全赔进去了。” 良辅有点不乐意:“哎哎,说清楚,说清楚,谁老?谁小?” 傅达礼斜了斜眼风:“花容失色?” 乌苏岔开话题:“嘿嘿,就是那么回事。然后第四天……” 乌苏和良辅一唱一和,事无巨细把这三个月的事情讲了个遍,种种闹剧不一而足。 比如国师大人闲来无事跑去兰溪池喂鱼,不知到底给它们吃了什么,一夜之间整个兰溪池的鱼儿全死光了,浮了一池的鱼尸。 这都不打紧,要命的是这池子里有南越昭然公主ji,ng心养的几尾红鲤。 昭然公主喜着红衣,一厢情愿觉着皇上每日看见这红鲤就全当是看见她了,聊解相思,费尽周折让这几尾红鲤跟着使臣行了万里之遥,居然还活着到了清宁殿,安置在这兰溪池里。 万万没想到这个什么玉琳国师一进宫就把自己的红鲤弄死了,昭然公主简直气得了不得,一掌劈了一张蔷薇木桌,嚷嚷着要来京城劈了杨玉琳。 再比如,早前宫里最得宠的淑妃,弹得一手好琴,宫里无人出其右,常得皇上盛赞,皇上一日里总有半日消磨在昭华殿。 可自打国师进宫后就独得皇上恩宠,皇上再也未曾踏入昭华殿半步,更不消说其他,这淑妃有一日忽来找杨玉琳弹琴。 杨玉琳听到这里心里一跳,有些忐忑:“我还会弹琴?” 良辅摇头说:“并不会。国师大人推说自己不会弹琴,淑妃坚持,‘随意一弹即可,常听圣上赞誉国师大人本领通天,今日或可一见’。” 杨玉琳有些不好的预感:“然后呢?” 良辅似笑非笑:“然后,国师大人随意拿过琴,随意一弹,只听‘噔’一声,琴弦应声而断。” 杨玉琳只盼着淑妃并不过分看重此琴:“那琴可贵重?” 良辅一脸怆然:“百年的霜鸿老琴,王府都修缮了好几回,琴却未损分毫,一直传到淑妃手上。” 杨玉琳默然良久,问了一句:“我这么个闹腾法,阖宫妃嫔,并满朝文武,怕都是对我心有怨怼吧?” 乌苏快人快语:“怎会呢?宫里的这些妃嫔娘娘不说端赖柔嘉,最不济也懂得修德自持,皇上喜欢国师大人,她们自然也喜欢国师大人。” 杨玉琳不想再问了,不管淑妃多么端赖柔嘉,自己这个梁子是结定了。 杨玉琳再确认了一次:“我是三月前进的宫?” 乌苏、良辅据实回答:“没错儿。” “然后我这三月里还每天都不一样?” 良辅哗啦啦翻着起居注。“嗯,不一样,一桩桩,一件件,我这儿都记录在案。” 杨玉琳扶了扶额,问出了心头最大的疑惑:“我这副德性,皇上也不管管?” 乌苏、良辅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去看傅达礼,傅达礼不则声,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 乌苏、良辅于是回过头来,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皇上喜欢你?” 傅达礼: “……” 杨玉琳:“……” “我是国师?” “如假包换!” “我会腾云驾雾吗?” “不会。” “我会奇门遁甲吗?” “不会。” “我会炼制金丹吗?” “不会。” “我会书咒画符吗?” “不会。” “……那我是怎么当上国师的?” 乌苏、良辅再次面面相觑,仿佛仔细思考了一番,然后同时一拍巴掌,这次倒很有些斩钉截铁了:“皇上喜欢你!” 傅达礼:“……” 杨玉琳:“……” 第3章 国师要出去玩 乌苏和良辅一脸期待:“所以,国师大人,今天咱们干什么?” 杨玉琳觉得浑身虚乏无力,十分想活动活动筋骨:“睡乏了,出去走走可好?” 乌苏一个劲只顾高兴,脚不沾地打着旋儿就去拿衣服。 杨玉琳悠然起身,迎面看见乌苏捧着一大坨紫不啦叽的东西就过来了,对于国师大人的品味,杨玉琳不敢苟同:“你们国师大人很喜欢紫色?” 乌苏口齿伶俐:“朝服定制,九品服深青,八品服绿,七品服浅绿,六品服深绿,五品服浅绯,四品服深绯,三品以上服紫,国师大人身份尊贵,御赐金紫朝服。” 良辅立在乌苏旁边,两人默然半晌,俱是叹息:“皇上果然喜欢你。” 杨玉琳:“……”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国师,且这国师每天睁开眼都会变成另一个人。 神仙方术本属无稽之谈,灵魂轮转更是虚无缥缈,但自先祖尊沂山道人为国师以来,符咒丹水,乌烟瘴气,竟一日胜似一日。 即便得知过去三月自己身上有些异象,杨玉琳也并不觉得十分惊奇,反倒想起那半碗松仁酪来了。 当日杨玉琳被陶丞拉着,鬼鬼祟祟溜进了十锦居,然后熟门熟路摸进了地窖。 杨玉琳有些做贼心虚:“陶丞,你回回这么跑到十锦居偷东西,侯老板怎的也不抓你见官?” 陶丞抬起下巴,把手背在身后,神色傲然回答:“怎么就是偷了?是拿,拿,懂不懂?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是偷呢?” 杨玉琳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偷人东西你还有理了…… 转念一想,陶丞每回偷来的东西,最后多半还是进了自己的肚皮,终究不好说什么,客客气气地应道:“好好好,拿,你这两年也拿了侯老板不少东西了吧?” 陶丞进了地窖,四下巡视着,鼻子嗅来嗅去,手上挑拣个不停:“这么点东西有什么可计较的?还想让我给他当厨子呢,也忒小气了点吧!” “由着你搬空这地窖,你就肯留在十锦居么?”懒洋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唬了二人一跳。 杨玉琳见是侯阙,脸一时热起来,偷东西被人当场拿住,实在是有违圣贤之道。 陶丞却松了口气,满脸倨傲:“十个地窖也休想我给你当厨子,我可是要进宫的人。” 侯阙倚在门上,半边脸勾出俊朗的线条,声音是一贯的慵懒悠闲:“我说你啊,进宫可有什么好?人多手杂的,若是吃死一个半个的,你预备怎么办?” 说着转过身,看着陶丞:“我就不一样了,只要你在我十锦居,别管吃死了谁,我都给你打发回去。” 仿佛叹息一般又补了一句:“即便是你下毒吃死了我……我也甘之如饴。” 天光从侯阙背后照过来,衬得他整个人英姿挺拔,陶丞不自觉闭了闭眼:“闭上你的乌鸦嘴!” 两手拿满了东西,瞥了杨玉琳一眼,气势磅礴:“走。” 上了台阶,侯阙堵在门口,陶丞看也不看他,拔腿就走,眼见得出了地窖,被侯阙从身后一把捉住了手腕。 侯阙今日穿了一件平金绣凤穿牡丹的锦袍,银线滚边,整个人沐在天光里,水墨样的面孔上忽然有了颜色,黑瞳红唇,越发衬得人清贵非常。 他捉着陶丞的手腕不放,把人拉到身前:“说了多少次,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差人给你送去就是了。地窖里又冷又暗,再摔一跤可怎么办。” 陶丞自小不喜读书,反而醉心厨艺。 《食珍录》《调鼎集》《菽园杂记》《饮膳正要》早已烂熟于心,得了闲就山间野地里遍寻食材,折腾菜式,书院的功课有杨玉琳帮衬着,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十锦居在京城颇负盛名,一日里只出十道菜,一菜十金,仍是城南城北趋之若鹜,供不应求,据说菜品已经排到了下一年的中秋。 陶丞自然垂涎不已,有一年冬天寻了空,悄悄摸进十锦居的地窖,本来已经得手,却因天冷地滑摔了一跤,被侯阙逮了个正着。 侯阙看他一身挂满琳琅食材,瘸着腿还抱着东西死不撒手,简直乐不可支,罚他在十锦居后厨刷三个月的碗。 陶丞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问题是,十锦居一日里只出十道菜啊! 锅碗盘碟杯全加上也没几个,一会儿就全刷完了,刷完了吧,侯阙却偏不让陶丞走,随他做什么,就是不许他走。 抗争了许多回,终究无用,陶丞就闲在十锦居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就闷得慌,陶丞一闷得慌就话多,每日里对厨子指手画脚吆五喝六的。“哎哎,你这不对,蒸到七分就行了,再蒸r_ou_可就全散了!”“哎哎,别放生水,生水败味,要用汤!” 十锦居的厨子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扔了锅:“你行,你来。”陶丞一听乐了:“好啊,我来。”乐颠颠地做了一碟豆腐和一碟萝卜。 豆腐费了些功夫,先将贝、参、菇、笋切丁,焯水控干做馅儿,用ji,ng盐腌渍,再把肘子切片,将豆腐去皮,中间挖孔填馅儿,用豆腐皮做盖,四周放肘子片装进砂锅内,慢火烧半个时辰,扣入钵内,原汤浇在豆腐上,热腾腾的端出来。 萝卜就省心些,先将水萝卜切丝,在滚水里烫一下,再放到凉水里浸出萝卜味儿,最巧的是,炒萝卜的时候一定要加上梨汁,吃的时候就满口梨香。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节 侯阙不动声色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半晌不做声。 十锦居的厨子们面面相觑,也尝了一口,然后一齐静默了。 再然后,他们给侯阙递了辞呈,整整十封,工工整整地摆在桌上。 侯阙看着陶丞,脸上似笑非笑:“我的厨子全被你气走了,怎么,你留在十锦居赎身?” 陶丞怒而拍桌:“赎身这两个字,是你这样用么!” 自那以后,陶丞就被侯阙缠上了,铁了心要把他留在十锦居,可陶丞也铁了心要进宫当御厨,这么一来二去的,堪堪两年光景。 陶丞老大不客气,但凡缺什么,就往侯阙这里偷,侯阙也纵着他,地窖从来不落锁。 自己鬼鬼祟祟偷是一回事,这么被人当场拿住又是另一回事,陶丞面上红了一片,挣开侯阙,头也不回地跑了,杨玉琳在后头跟。 陶丞领着杨玉琳一溜小跑进了自家小厨房。 拿起松仁,细细去了皮,待锅里的水煮沸,将松仁扔进去,煮熟后捞起来,细细捣烂,再加沸水,用细纱滤掉渣滓,如是三次,直到松仁汁清透无滓。 再把鲜奶倒进锅里,文火慢熬,加细糖搅拌,熬至浓稠,盛起来搁凉。陶丞小心翼翼掀起奶皮,加松仁汁搅拌,再加入米酿,搅拌均匀,用细绢封好口,放在锅里烤了半刻钟。 杨玉琳自打进了小厨房就开始团团乱转,一刻也安分不下来,等得好不心焦。 眼看着终于出了锅,立时扑了过去:“能吃啦?” 陶丞掀开细绢,拿了小勺递给杨玉琳:“烫嘴,别急。” 杨玉琳舀了一勺,吹凉,一口吃进去,鲜嫩得跳脚:“太好吃了!陶丞,你的手艺一定能当御厨!” 陶丞打开了话匣子:“是吧,是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侯阙那家伙想得也太美了,我这样的人才,待在十锦居不是太可惜了吗?” 杨玉琳一有好吃的,旁的就全顾不上了:“嗯嗯,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说完杨玉琳眼珠子一转,手脚麻利端了碗就跑,边跑边说:“陶丞,书院的功课我全帮你预备好。” 陶丞眼睛一亮:“当真?” 杨玉琳嘴上说着“当真”人已经跑出小厨房没影了。 陶丞终于反应过来:“好小子!吃独食啊,我都还没尝一口呢!” 杨玉琳跑出去老远,见陶丞没追过来,方是放了心,捧着碗边走边吃,却万想不到飞来横祸,在定安门被人一把推出去摔到了地上。 库伦的鲜奶,江宁的好米,长白山的松仁,才做得这么一碗鲜嫩无比的松仁酪,可惜了了。 一边想着一边问起来:“这三月里,可有一个叫做陶丞的小公子进过宫?” 良辅“噗”一下笑出来:“确实有这么回事,只不过陶公子入宫那一日,国师大人沉迷武学,一把大刀耍得密不透风,陶公子近不得身,可把他气坏了。” 杨玉琳想到陶丞张牙舞爪连珠炮缠着自己偏偏又近不得身的样子就不觉莞尔:“我这连月里神志昏沉得很,你们没告诉他么?” 良辅乐了:“说啦,我们一早就告诉陶公子,国师每天睁开眼都失忆,他非是不信呐。” 乌苏拿着衣服过来,也来凑趣。 “可不是嘛,出宫的时候几乎要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嚷嚷着,‘往常做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全喂了狗么,现在一当了国师,就给我失忆,居然给我失忆’,一路哭着出了出去了。” 杨玉琳忍不住笑,他实在是太明白陶丞进宫找他干嘛了。 陶丞一心想当御厨,自己莫名其妙又成了国师,可不得找上门来么。 一边笑着一边准备下来穿衣服,一脚踩在地上竟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脚下一软整个人摔下去。 傅达礼眼明手快把人捞起来,杨玉琳整个人弱柳扶风趴在床沿上喘气。 “太医说了,国师大人身子虚,可千万仔细些。”乌苏一脸担忧。 杨玉琳浑身软绵绵的,脸上红了红:“无妨,歇一歇便好。” 说着慢慢动了动手脚,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遭,才觉得好歹有了些力气。 乌苏帮他穿好衣服,杨玉琳恢复了ji,ng神头儿:“衣服穿好了,出去玩吧。” 第4章 花园偶遇 才出得清宁殿,远远看见莺莺燕燕一群小宫娥簇拥着一个锦衣少年,端的是唇红齿白,灵气逼人。 啧,杨玉琳心下赞叹,好一个俊俏少年郎,索性袖手立在清宁殿外,好整以暇观赏起来。 似是有所察觉,少年抬眼望过来,脚步滞了滞,旋即加快步伐继续前行,看上去,似乎,嗯,确实是冲自己来的。 只片刻,少年已欺到眼前,自腰间抽出一条白蟒软鞭,呼啦作响,甩到杨玉琳脸上,傅达礼早抢在身前,劈手夺了,少年百般挣脱不开,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颜色倒是十分的鲜妍。 良辅一边往杨玉琳身后躲担心鞭子不长眼误伤了自己,一边看着好戏心下难掩雀跃说了句:“来者不善啊。” 心知他委实指望不上,杨玉琳把目光看向了乌苏。 乌苏压低了声音:“那是清浚王,皇上胞弟,年方十三,最是骄纵不羁,平日里无事就要生衅的,一向横行宫中,无人敢管。” 杨玉琳好奇自己因何惹恼了他,鞭子都甩到自己脸上来了,总不至于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他几眼让他觉得自己被轻薄了吧。 杨玉琳理直气壮地回想了一遭方才的情形,自己好端端站在这里看他……忽然觉得,好像,确实挺登徒浪子的…… 乌苏看杨玉琳一脸抓不住重点的样子,不得不多提醒几句:“别的都没什么,只是清浚王黏皇上黏得着实紧。” 杨玉琳散漫地“哦”了一声,回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苏简直恨铁不成钢:“在清浚王心里,皇上是他一个人的!然而!自打国师大人进宫以来,就独得皇上恩宠,整整霸占了皇上三个月啊!” 杨玉琳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心里有个猜测,他不可置信地颤颤巍巍地弱声弱气地问了句:“什么叫独得皇上……恩宠?你是说,我,我这三个月,难道…难道和皇上…” 乌苏眨巴眨巴眼睛:“和皇上什么?” 杨玉琳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乌苏却不再追究,只满心忧虑地叮嘱着:“总之来者不善,这三个月,只要皇上一和国师大人谈经论道寻欢作乐,清浚王就要想着法儿地折腾国师大人。 前两天趁着皇上不在竟还在国师大人的松仁酪里下巴豆!若不是皇上英明早把国师大人安置在了清宁殿,还不知道会被明里暗里害成什么样呢!” 被乌苏用得乱七八糟的成语暂且忽略不计,杨玉琳听得分明,心里的大石头“咚”一声落了地,这才算是彻底安下心来。 傅达礼拽着软鞭不撒手,景福行争着一口气拼命挣,挣了又挣还是挣不开,宫娥们早乱作一团。 景福行原只是打清宁殿路过,不料抬眼就看见杨玉琳抄着手睨着自己,那副慵懒散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简直看了就来气,想也没想鞭子就甩出去了,在傅达礼手上折了个十足十。 再一看杨玉琳,好家伙,又抄起手看好戏呢,景福行脸都气歪了,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指着杨玉琳的鼻子喝到:“杨玉琳!你这个懦夫!有本事跟我单挑!” 杨玉琳听见自己被点名了,低头端详了一番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一脸惊诧地反问:“你看我像是有本事的样子么?” 景福行心里出离了愤怒,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逗够了景福行,杨玉琳终于发了善心:“清浚王殿下,我数到三,小达子就撒手,你可仔细别栽一跤。” 景福行气得神智不清,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们…” 正听得一声“三”,傅达礼撒了手,景福行气得顾不上收力,摔出去滚了个轱辘,这下,小宫娥们都掌不住笑出声来。 景福行急赤白脸从地上爬起来,抡着鞭子就要和杨玉琳拼命,有机灵的宫娥温声相劝:“殿下,向先生在书房久候,安亲王怕是要不高兴呢。” 向子期素有才名,是近年来王侯公子附庸风雅争相招揽的对象,他却孤傲得很,一概不理,半点结交权贵的心思也无。 安亲王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竟把他请进宫里来讲学,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景福行怎么舍得不去凑个热闹。 脑子里思来想去,终究决定暂且罢手,狠瞪了杨玉琳几眼,忿恨不平:“杨玉琳,你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杨玉琳充耳不闻,默然半晌,突然说了句:“眉目含情,真是俊俏得紧。” 傅达礼:“……” 看着杨玉琳一醒过来就直接调戏了景福行,且眼看着是完胜,一副行有余力的样子…… 良辅幽然开口:“我几乎要疑心国师大人这三月来的失忆都是装的,一定是每天闯祸自己都不好意思认账,就每天睁开眼睛假装自己失忆。” 傅达礼一脸认同,重重地点了点头。 目送景福行消失在视线尽头,杨玉琳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抬头看见天空湛蓝澄澈,云朵连绵厚重,令人心旷神怡。 “去花园走走。” 四人行至回东篱小苑前,忽听得一人叹了口气说:“唉,我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表哥了,真叫人心灰意冷。” 这一声缠绵叹息,即便含愁带怨,仍似黄莺出谷般婉转动人,杨玉琳未见其人倒先添了三分好感。 不料身旁三人却变了脸色,良辅不待细说伸手拉了杨玉琳就走。 杨玉琳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半拖半就跟在良辅身后,却不想良辅慌不择路,绊倒了廊前的折枝盆子。 “哐当”一声巨响,良辅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完了。” 廊后转出来几个身影,当前的那个姑娘明黄衣衫,艳丽无方,横眉带了三分怒色斥道:“何人在此喧哗!” 良辅还未开口,又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说是谁这么放肆,原来是你这个丑八怪。国师大人,别来无恙啊。” 杨玉琳认得这个黄莺出谷的声音,不免要多看她几眼,一身粉色宫装云蒸霞蔚,脸上薄施粉黛,更衬得一张脸娇嫩白皙如烟似梦,杨玉琳暗自又是一番赞叹。 林佩仪惊讶地瞪大眼看杨玉琳。 “婉容姐姐,他就是那个抢走皇上的国师?不是说他尖嘴猴腮样貌丑陋么?不是说他五短身材青面獠牙么?不是说他痴痴傻傻罗圈腿么?都没有呀,我倒觉得他好看得紧呢!” 这番实诚话说得有口无心,秦婉容怒了:“你看看他小胳膊小腿的,跟豆芽菜似的,分明就是个丑八怪!他有我肤如凝脂么?他有我明眸善睐么?他有我体态纤纤么?” 林佩仪浑然不觉,打量了秦婉容几眼,又打量了杨玉琳几眼,仔细比对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回答得十分坦诚:“有啊……” 秦婉容面上飞红,一口气憋在胸中,大眼睛水汽弥漫,眼看就要哭出来,指着杨玉琳喝一声:“丑八怪!你给我过来!” 杨玉琳赶紧地歪着腿走了几步:“这就来,这就来。” 本就腿软身子虚,且又存心要哄秦婉容开心,杨玉琳假模假式地一瘸一拐往前挪,模样实在是滑稽。 秦婉容“噗嗤”一笑:“我就说了嘛! 这个丑八怪是罗圈腿!” 林佩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杨玉琳一路慢腾腾地走过来,脸上浮现悲戚的神色。 看着看着嘴巴一咧几乎要哭出来:“你长得那样好看,却身有残疾,实在是太可怜了,我要告诉我爹爹,给你找世上最好的大夫!” 说完转身就跑,秦婉容愣了愣,追着林佩仪喊:“等等我啊!”又转头吩咐杨玉琳:“丑八怪!今天先放过你!你给我等着!” 杨玉琳回头:“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良辅抹了抹额上的汗:“骂你丑八怪的是清和郡主秦婉容,她母亲是皇上的亲姑姑,本朝第一美人大长公主。 清和郡主三岁那年第一次入宫,见到皇上的第一眼就口齿不清地表示长大了定要嫁给表哥做妻,大长公主和皇上听了只作是童稚戏言,敷衍几句也就过去了。 不料转眼十年,郡主情志弥坚。给你找大夫的是熙和郡主林佩仪,她母亲是大长公主的义妹,父亲是林国公,与清和郡主从小一起长大,平日里最相投契。” 看今日的情形杨玉琳心里其实已猜了七八分,只有一事不解:“皇上爱娶谁便娶谁,横竖赖不到我头上吧,何故与我为难?” 乌苏骇然:“国师大人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杨玉琳忽然有些忐忑:“……记得什么?” 良辅叹了口气:“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却独把国师大人放在心上,妃嫔们顾着脸面,总不好发作。 清和郡主就大不同了,与皇上同脉至亲,且年纪尚小,撒娇使性子皇上也由着她,这三月里隔三差五郡主就要闯一回清宁殿,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场面实在是……蔚为大观。” 良辅不知回忆起什么,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杨玉琳直觉头大如斗,决定先回清宁殿,今天这一天真是够了。 良辅一边跟着一边继续叨叨:“清浚王的鞭子,清和郡主的眼泪,虽然都挺烦人的,但是最最烦人的还有一样,国师大人不可不防。” 杨玉琳沉思半晌,点点头,求知若渴地问了句:“清浚王为何会使鞭子呢?” 良辅原以为杨玉琳会问:“哦?还有哪样不可不防?” 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可杨玉琳没按常理问,良辅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玉琳也不着急,自顾自喃喃:“清浚王那样好的模样,使鞭子真是毫无情致,应当使折扇,或者摘叶飞花,再不济使使软剑,舞起来也是好看的,怎的就用上了鞭子呢?” 傅达礼和乌苏脚步齐齐绊了一下,良辅简直恨铁不成钢:“国师大人!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啊!现在不是贪慕美色的时候啊!而且要说模样好,我们皇上那才是一等一的俊俏啊!” 杨玉琳兴致盎然:“哦?果真如此?那你们皇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良辅下意识回了句:“皇上三日前才离的宫,怎么也得月余才回转…不对呀!国师大人!现在不是贪慕美色的时候啊!要关注自身的处境啊!” 杨玉琳再次陷入沉思:“你说得很对。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良辅摸了摸脑袋,左思右想偏头去问:“小达子,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傅达礼:“……” 乌苏自顾自笑个不停。 杨玉琳好心提醒他:“说到清浚王为何使的是鞭子。” 良辅“哦”了一声,开始传道解惑:“说到清浚王的鞭子,原本他也是使剑的,但性子骄纵坏了,皇上担心清浚王一不小心误伤了人,就让他改用鞭子。 再怎么的,用鞭子抽人也好过拿剑捅人。万一有个好歹,一剑捅下去就一命呜呼了,鞭子就不一样了,最多就是个疼,左抽右抽上抽下抽,总归害不了性命……” 杨玉琳由衷感慨:“你们皇上真是个妙人…” 第5章 五色龙凤玦 前面再转个弯就看得见清宁殿了。 起了风,旌旗猎猎,一面旗帜现出一角,在眼前一闪而过,良辅抽了口气:“都别动!小达子!” 小达子应声而起,翻身上房,猫着身子探出头去看,旋即又飞身下来:“五色龙凤旗,四季花伞,龙凤扇。” 良辅:“……” 乌苏:“……” 杨玉琳小心脏“噗通”“噗通”。 “……说吧,这次又是什么?” 良辅欲哭无泪:“太后来了。” 杨玉琳问了句十分没底气的话:“我没做过什么冒犯太后的事吧?” 良辅淡然:“没什么要紧的。” 杨玉琳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个“好”字还没说完,就听得良辅说: “只不过,皇上两岁开始就不让太后抱了,也不喜被人近身。五岁的时候,太后亲手绣安神香枕置于榻上,被皇上一把扔出了清宁殿。而如今,国师大人在榻上已睡了三个月。” 杨玉琳一口老血喷出来:“你们皇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良辅连连摇头:“事到如今,皇上是指望不上了,只是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回宫了。” 杨玉琳不解其意,乌苏看了他好几眼,眼神竟有些哀怨:“国师大人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就没想过为什么皇上放心大胆把国师大人留在宫里?” 杨玉琳想了想:“对啊,为什么啊?” 良辅话里竟也带着三分幽怨:“本朝历代国师,一无实权,二无品阶,鲜有几个有封号的,也不过是仰仗君威,皇上看重国师,则百官重国师,皇上轻视国师,则百官轻国师。 而玉琳国师你,不仅有封号,且位居正一品,御赐金紫朝服,此外,国师大人手上还握有三枚五色龙凤玦,见玦如见圣上。” 杨玉琳忽然口吃起来:“什…什…什么玦……” 然后把自己浑身口袋摸了个遍:“那个什么玦呢?在哪儿呢?” 乌苏指了指杨玉琳脖子:“一直在国师大人脖子上挂着呢,国师大人该不会是不知道吧?” 杨玉琳掏了掏领口,果然看见脖子上一根五色丝绦挂着三块玲珑玉玦。 良辅目光灼灼。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节 “这五色龙凤玦,先帝时拢共只用了三枚。 一枚给了越陵之战时背着先帝死里逃生的神威大将军,一枚给了单关会盟时以身犯险代替先帝深入敌营的赵太傅,最后一枚给了只身渡海将本朝文化远播八方诸国的弘一大师。 如今,国师大人一人就独得了三枚。” 杨玉琳眸光闪烁不定,思绪有些凌乱。 “我会腾云驾雾吗?” “不会。” “我会奇门遁甲吗?” “不会。” “我会炼制金丹吗?” “不会。” “我会书咒画符吗?” “不会。” “……那你们皇上到底喜欢我什么!” 乌苏和良辅对看了一眼:“喜欢你好看!” 杨玉琳自打醒过来就没顾得上揽镜自照,此刻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我当真就那么好看么……” 乌苏和良辅据实作答:“当真。”傅达礼也默默点了点头。 “是以,放眼朝野,基本上没人能奈何得了国师大人,即便清浚王和清和郡主胡搅蛮缠整日胡闹,也不过是下下巴豆抽抽鞭子又或者是告告黑状抹抹眼泪,决计不敢真心加害于国师大人。 唯一能动国师大人的人,此刻就在清宁殿……” 良辅也是始料不及:“太后三月前去万安寺祈福,万安寺万里之遥,少说也要大半年才能回来,皇上就想着先去一趟玉龙行宫,为国师大人取一件东西,定能赶在太后回宫前办妥。 万万没想到,太后突然就回宫了啊!太后离宫的时候国师大人还没进宫呢,这会儿想必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杨玉琳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咆哮:“难道还有什么不该知道的么?!”忍了又忍,还是觉得应该先处理眼下的局面:“那就不回清宁殿,避而不见就行了。” “避到什么时候?若是太后下令搜宫呢?偌大的皇宫,人多耳杂,躲得了一时,躲不到皇上回来。” 杨玉琳想了想,确实躲不开:“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良辅来回踱了几步:“办法还是有的,只是须冒一番风险。” “你且说来听听。” “清宁殿有一条秘道,我们可以从秘道爬进去,躲在清宁殿不出来,搜宫也找不到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只是秘道的入口位置有些特殊。” 杨玉琳大义凛然:“无妨,且过了眼前这一关,纵是龙潭虎x,ue也要去闯一闯。” 良辅拊掌赞叹:“妙极!秘道的出口在永寿宫。” 杨玉琳:“……”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想,良辅坐实了他的猜想:“没错,正是太后的寝宫。” 杨玉琳大开眼界:“……你们居然把秘道挖到了太后的寝宫?” 良辅摆摆手:“我们可没吃熊心豹子胆,秘道是皇上挖的。” 杨玉琳心知此刻状况危机,仍是忍不住笑出来:“你们皇上当真是个妙人。” 良辅十分认同:“可不是嘛。皇上幼时有些淘气,每每犯了错,免不了要关禁闭,太后亲自坐镇,把个清宁殿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么关了几回,皇上就抓空想了法子,挖了秘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太后不在寝宫,旁人万万近不了太后寝宫,可不就是万无一失么。” 杨玉琳有些踟蹰,来回踱着步子,严肃认真地问良辅:“这事儿能靠谱么?” 良辅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这十年来,皇上关的禁闭少说也有百八十回了,最最凶险的一次是我们正准备从秘道爬出去,发现床板子掀不动了。” 杨玉琳一脚抬起来悬在半空不知道往哪儿搁:“……你们不仅把秘道挖到了太后寝宫,而且挖到了寝宫的床榻下?” 良辅再次澄清:“不是我们!是皇上,皇上!” 杨玉琳无语半晌,打起ji,ng神问:“然后呢?” 良辅面露得色:“咱们皇上是谁啊,聪明神勇,举世无双,一发现寝宫有人,带着我们立马从秘道就折回去了,乖乖待在了清宁殿,没被任何人发现!” 杨玉琳实在不解这到底哪里“聪明神勇,举世无双”了,救命,他一脸的崇拜到底是怎么回事! 良辅看杨玉琳一脸抗拒,叹了口气:“如果国师大人实在不想走秘道,还有个法子也可以试一试。” “有人来了,先避一避。”不待良辅说完,傅达礼出声提醒。 话音未落,傅达礼、良辅、乌苏三人已旋身上了房顶,一看,杨玉琳居然一脸茫然,愣愣伸长脖子看着他们。 乌苏最先反应过来:“国师大人,快上来啊。” 杨玉琳喃喃:“怎么上去?” 良辅也愣了:“跳上来啊。” 杨玉琳依言开始跳,左跳,右跳,上跳,下跳…… 傅达礼突然想起来什么:“国师大人,该不会是不会功夫吧?” 三人目瞪口呆,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还是乌苏反应最快,影子一样飘下去,一把捞起杨玉琳,又影子一般飘上了房顶,动作别提多轻盈灵巧,仿佛杨玉琳只是一颗白菜。 早知道皇上跟前的人必定不凡,但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也有如此神力…… 眼看着屋檐下一队宫人逶迤走远了,杨玉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出声问良辅:“你方才说,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一试?” 傅达礼、良辅、乌苏三人默然相视良久,最后是良辅幽幽地开口了:“本来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杨玉琳一脸“何出此言,愿闻其详”的表情,三人俱是叹息:“虽然早知道国师大人什么都不会,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废……” 良辅很有些语重心长:“先祖征战杀伐平定天下,此后,文武两道成为皇家基本修养,不可偏废。 先不说小达子以一敌百之神力,即便是乌苏,等闲习武之人也是近不得身,再说我吧,平日里就数我最懒惫,可是攀岩走壁这等小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杨玉琳捂住胸口,攀岩走壁飞来飞去是小事吗?小事吗?真的是小事吗? “所以,如果实在不想走秘道,我们本可以在宫里逃上一逃。 以前太后搜宫,咱们三个跟着皇上上天入地,猫在花园里捞两条小鱼儿烤一烤啊,去御膳房偷两只兔子烤一烤啊,甭提多自在了,可是现在……” 良辅看杨玉琳的神情宛如看一颗白菜。 杨玉琳捂住脸,弱声弱气仿佛蚊子哼哼:“走秘道吧,走秘道,我们走秘道……” 良辅抬手一指:“呐,太后寝宫就在眼前。看着挺近的,但宫里进出往来都有规矩,从浦清门经万寿宫再走仁寿宫,再加上随从仪仗,怎么也得走大半个时辰,有秘道,可就便利多了。” 乌苏拎着杨玉琳,一行四人眨眼间就来到了永寿宫…的房顶。 良辅嘴里一二三四、左左右右地念叨着,然后走到一个位置,轻轻松松上手就撬,这熟练的架势,杨玉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观赏起来。 良辅先是撬了个缝,确定里面没人后,眼瞅着三两下动作,就开了一扇天窗,脑袋钻进去,滋溜滑下去了。 乌苏拎着杨玉琳,也钻了进去,飘啊飘,落到了永寿宫地面上。 傅达礼善后,把撬起来的黄砖搁回去,重檐歇山顶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端倪,然后也轻飘飘落下来。 宽敞,明亮,但是并不奢华,没有香粉金罗,琉璃幔帐,甚至还有些素净冷清。 杨玉琳觉得奇怪:“怎么整个永寿宫竟半个人影也无,且这布置看着也太素净了些。” 良辅当先往里走:“咱们这太后有些个不同,往后有功夫再与国师大人细讲。” 黄花梨心木雕的暖榻后面,有两个鎏金铜环,良辅拿手敲了几敲,辨不出是什么节奏,只听见“咔嗒”几声响,暖榻下的地面竟慢慢沉下去两分。 良辅伸腿又踩了两下,地面“轰”一声塌下去,露出一条秘道,只是这秘道的位置在暖榻正下方,想要进秘道,需要整个人躺平…爬过去… 除了杨玉琳,其他三人皆熟门熟路躺平爬进去了。 良辅回身露出半个脑袋招呼杨玉琳:“国师大人,快来呀。” 杨玉琳看着自己一身干净衣裳煞是心疼,摸了又摸,终于下定决心趴在地上也钻进了秘道。 进了秘道,看见两个样式一致的铜环,傅达礼同样抬手敲了几敲,头顶上“咔嗒”作响,地面复原了,秘道里顿时一片漆黑。 杨玉琳视物困难:“就这么摸黑往前爬么?” 乌苏一边率先往前爬,一边脆生生答道:“当然啦,这可是秘道,秘道知道吗?” 乌苏在“秘”字上加重了语气:“既然是秘道,自然见不得光啊!” 杨玉琳很想跟她解释一下,这个见不得光的“光”并不是烛光的“光”……弄个火折子,点几根蜡烛总还是可以的吧。 “国师大人,单靠咱们几个,能挖出这条秘道就很不错了,秘道狭窄,待久了容易窒气,点蜡烛就更容易窒气了,横竖就这一条路爬到底,错不了,凑合着吧。” 杨玉琳边慢慢吞吞往前爬,边唠叨着:“那好歹也该带几颗夜明珠什么的,看着也亮堂些。” 良辅一拍大腿:“这样一说倒也是!国师大人,你那儿不是有几颗皇上给的夜明珠么,个顶个有鸽子蛋那么大,拿一个过来,保管好用。” 杨玉琳:“就是嘛,下次你们谁记得顺手带上,这黑灯瞎火的,我心里不踏实……我真有夜明珠啊?!” 乌苏很是羡慕:“有啊,除了夜明珠,还有东珠、南珠、翡翠嵌珠…” 杨玉琳一边受宠若惊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回了清宁殿无论如何要多捞点珠子,以备不时之需。 前面貌似有个转弯处,杨玉琳右手扶了一下墙面,触手冰凉,吓了一跳:“呀,好冰!” 良辅的声音在身前回答:“冰窖。挖秘道的时候得亏是运气好,再偏就挖到冰窖去了。觉着冷了吧?” 杨玉琳确实感觉寒意阵阵:“冷。” “觉着冷就差不多了,这个位置在秘道的正中间,还有一半的路程就到了。” 第6章 皇上回来了 接下来四人无话,悉悉索索着默默往前爬。 乌苏动作最快,良辅第二,杨玉琳第三,傅达礼护在最后。 爬啊爬,猛然听见乌苏惊叫了一声:“啊!” 这一声真是划破长空,整个秘道都在回荡尖锐的叫声。 杨玉琳听得心惊胆战,正待开口,又听得一个甜美的声音懒洋洋说了句:“小点声小点声,耳朵都吵疼了,我说你叫什么叫啊,胆子这么小爬什么秘道。” 乌苏听见声音,战战兢兢回了句:“太…太…太后…” 杨玉琳直觉得一道雷劈到了自己脑袋上,又听见问道:“听这声音,乌苏是吧,还有谁?” 良辅、傅达礼一一都应了,乌苏又默默补了句:“国师大人也在…” 杨玉琳明显感觉空气凝滞了。 半晌,太后又接着说:“行吧,先出去再说吧,这秘道是到哪儿啊?咱们是回清宁殿呢,还是干脆爬出去算了?” 要是被太后知道这秘道通向她自己的寝宫,且是在暖榻下面,这还得了! 乌苏、良辅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清宁殿!清宁殿!这秘道老长老长了,直接回清宁殿倒方便些。” 太后语带犹疑:“哦,是么?” 杨玉琳默默滴了几滴冷汗,所幸太后并没打算追究,随口应了句:“那就回清宁殿吧,我可先出去了,你们跟上。” 说完干净利落折回去了,听这动静,竟似比乌苏还矫捷灵巧些。 灰头土脸爬出来,四人乖乖跪在太后身前不作声,太后整了整衣裳,拿手指着杨玉琳:“你,抬起头来。” 杨玉琳依言抬头,太后看上去十分年轻,模样如声音一般甜美,观之可亲。 她仔仔细细看了看杨玉琳,末了开口说道:“福临从小就亲近她姑姑不肯亲近我,你可知道为什么?” 杨玉琳滴汗:“不……不知……” 太后似是十分痛心:“因为她姑姑大长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福临从小跟他父亲一个德性,就爱美人儿,你瞧瞧整个清宁殿,可有哪一个是生得不美的?” 杨玉琳默默回想了一番乌苏和良辅的模样,俱是容色惊人,即便傅达礼冷峻不爱言语,论模样,那也是上上佳。 “至于你,刚从秘道爬出来,灰头土脸的,居然还这么好看,你说这事儿气人不气人!” 杨玉琳一边瀑布汗一边暗戳戳地腹诽:“这事儿……真不能怨我啊……” “原本只想来看看传说中的国师大人到底如何好看,谁成想清宁殿一个人也没有,听说国师大人在这清宁殿一住就是三个月,不免招起我一些不太痛快的往事。 我一不痛快就控制不住要发脾气,就那么踹了两脚,竟叫我踹出了一条秘道。” 四人默然,不敢吱声。 当初挖秘道的时候,考虑到太后的性子,永寿宫的机关是怎么繁复ji,ng巧怎么来,有章有法,绝不是误打误撞能找到的,而清宁殿的机关,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踹两脚就开。 早知今日,当初绝不该偷这么一点点的懒啊。 “都起来吧。”太后发话。 杨玉琳正待起身,太后一眼瞧见:“谁让你起来?跪着。” 杨玉琳回头看了看,良辅、乌苏、傅达礼俱是爱莫能助,只得乖乖又跪下。 意识到自己在模样上拖了整个清宁殿的后腿,太后心下颇有些不忿:“乌苏,陪我去换身衣裳。” 乌苏乖乖跟着去了,杨玉琳当中跪着,良辅和傅达礼立在一旁。 待太后走远了,良辅拿过来一条毛毯递给杨玉琳:“国师大人,垫着这个,小心跪坏了腿。” 杨玉琳吓了一跳:“这也使得?” 良辅坦荡荡回他:“如何使不得?咱们太后看上去凶巴巴的,其实菩萨心肠,唯独对容貌有些苛责,这里面有个缘故。 当年先帝微服南下,和一帮青年才俊坐着画舫游湖,品评风貌,彼时太后男装扮相,也在其列。 二人言辞不和,先帝争辩不过,一时气上头,对太后的容貌颇有微词。 国师大人方才也看见了,太后着实秀美,只是先帝的胞妹大长公主艳冠天下,先帝难免目下无尘,你猜后来怎么着?” 杨玉琳一边拿毯子垫在膝下,一边煞有兴致问道:“后来怎样?” 良辅看上去十分开怀:“太后盛怒之下,一脚把先帝踹下了湖,因是突然发难,随行宫人反应不及,先帝痛饮了一顿湖水方被宫人们手忙脚乱捞起来。 太后目睹先帝狼狈形状,放声大笑一场,二人竟是不打不相识,就此结成一段良缘。 太后入宫后终于见到了大长公主,自叹弗如,此后又有了皇上,皇上亲近大长公主,太后便对容貌有些不能释怀。” 杨玉琳知晓缘由,大抵明白自己的处境还不算太艰难。 “太后入宫后,仍是每日同先帝斗嘴,不受宫规约束,也不喜宫人称她为娘娘,说宫里那么多娘娘,怎么分得清呢,淑妃便是淑妃,贤妃便是贤妃,不然直接叫名字也成,倒显得亲近。 从前是娘娘便这样,如今是太后,越发随性,因着这个缘故,阖宫上下都显得有些没大没小没规没矩。 先帝看上去虽然常与太后斗嘴,心里却百般爱重,皇上对国师大人的宠爱同先帝对太后的宠爱比起来,倒还要退一s,he之地呢。” 良辅的这个类比让杨玉琳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想要岔开话题,下意识摸着膝下的软毯:“这毛毯软软的,好舒服。” 良辅又是羡慕又是叹息:“能不舒服吗?国师大人跪的可都是真金白银! 这是盘金丝银线毯,金子打成薄薄的金箔,再细细地割成金线,界进西域产的细羊毛里,再用银线镶边,别提多费功夫了,可这样做成的毛毯,当真又好看又舒服。 再说国师大人跪着的这金砖,旁的宫殿都是用的青砖,只国师大人搬到清宁殿后换成了苏州府的金砖。 这金砖要先用谷糠煅烧三月,再由工匠细制半年,质地绵密,断之无孔,敲之有金玉之声。” 良辅说完屈指敲了敲,果然金玉铿锵。 良辅滔滔不绝,傅达礼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良辅即刻反应过来,抽出杨玉琳膝下的毛毯扔到一边,乖巧地立在一旁。 太后沐浴更衣完毕,乌苏端茶上来,她伸手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抿茶,看上去似乎在发呆。 杨玉琳虽然自觉平日里并不是娇贵的人,膝下却也渐渐有了寒意,暗自思忖太后今天到底是要怎么发落自己。 清宁殿寂然半晌,太后终是缓缓开了口:“当年先帝抛下我们母子,本想着跟着他去了也好,终究狠不下心肠。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4节 王位可有什么好?那么多人争来争去,我一介女流,只保全福临和福行一世平安,于愿足矣,哪有什么野心抱负。 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福临却一日比一日疏远我,他亲近姑姑便罢了,如今又来一个你,俗话说,儿不嫌母丑啊……” 太后这番话说得戚戚哀哀,杨玉琳听得头痛欲裂,再看良辅、乌苏俱是一副“终于开始了”的表情。 杨玉琳忽然想起良辅先前所言“还有一样最最麻烦的不可不防”……话虽如此,这可如何防起…… 太后从初遇先帝说起,讲到自己如何进宫,如何与先帝斗智斗勇,又讲到先帝如何先她而去,她是如何在宫变乱流中保全福临和福行,再讲到她如何看着福临长大,如何管教福行…… 这番话每次皇上犯错太后都会拿出来说一次,乌苏和良辅早听得烂熟于心,此时不免昏然欲睡,傅达礼也是勉力支撑面露辛苦之色。 杨玉琳已跪了许久,膝盖从原本的寒凉变得刺痛,如蚂蚁啃噬,再变得麻痹,失去知觉。不知道哪里传来“噗咚”一声,远远的,人声四起,有人高声呼喊“国师大人”“国师大人”…… 杨玉琳觉得冷,就像整个人掉进冰冷的湖水,越陷越深,越来越冷。 恍惚只见天地间白雪皑皑,一个瘦小的人影蜷缩在雪地里,冻得发紫的小手兀自向前伸着,却是再也没有力气移动分毫。 白雪越积越厚,眼看就要将他彻底掩埋。 远处走来一个道人,步伐轻快,踏雪无痕,本已错身而过,道人身上佩着的小玉瓶却突然荧光点点,闪烁不停。 道人大骇之下环顾四周,细细搜寻了一番,终于发现了雪地里那个身影,他飞快上前,一把将人捞出来,裹在怀里拔足狂奔。 杨玉琳四肢僵硬动弹不得,神识仿佛飘在空中,眼前场景纷然变换,如梦似幻。 少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内,屋外冰天雪地,屋内衾单席薄,却并不觉得寒冷,对面坐着一个年轻道人,正默然看着自己,脸上的神色道不清悲喜。 少年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冻僵在雪地里,此刻却躺在温暖的茅屋内,想必是这道人救了自己的性命,二话不说起身就朝道人拜去。 年轻道人张了张嘴,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最后整理了形容,郑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跪在地上,低着头:“我无父无母,也没有名字。” 道人不自觉握了握手掌,眼睛飘向屋外,白雪纷飞。 分明是清冷寒凉之物,这样纷纷扬扬落下来,却格外温柔好看。 “回雪,从今天开始,你叫回雪,我是你的师父,他们叫我沂山道人,你想怎么叫,都随你喜欢。” 少年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是,师父。” 道人盯着少年看了半晌,正色说道:“既叫我一声师父,我平生所学自会教与你,但有一事必须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准许,不可离开沂山半步,明白?” 少年毕恭毕敬地答应:“是,师父。” 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符咒丹药、奇门遁甲、卜相占星,沂山道人自收了回雪为徒,日日悉心教导,倾心传授。 回雪乖巧伶俐,天资聪颖,不拘什么方术变幻,皆是一点就透,寒来暑往,堪堪十年光景。 沂山高耸入云,人迹罕至,沂山道人本领通天,世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备了金银财帛络绎不绝以求襄助。 道人不胜其扰,曾立下规矩,沂山脚下两千五百级石阶,一步一叩,ji,ng诚所至,谁若能爬上来,凡有所求,无不应允。 有求必应,这个诱惑实在太大,无数人前赴后继动过心思,却终究败在这两千五百级石阶下。 也有些投机取巧之徒,结伴而行,交替叩拜,却发现这石阶一时无穷无尽起来,十人百人皆无果而返。 世人方才了悟,必要至ji,ng至诚才能得见道人真容,因此十年来竟无一人有成,道人也乐得清静。 回雪日日所见只有师父一人,所幸他性情寡淡,倒不觉得有什么难耐之处。 这一日,沂山来了一只飞鹤,姿仪高贵,美丽非常。 道人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再三嘱咐回雪万不可私自下山,然后十万火急驾鹤离山,这一走就是三十年。 跟着师父修道以来,回雪早早辟谷,光y如梭,道法一日胜过一日,容貌却仍似少年。 从前日日有师父相伴,如今偌大的沂山独有自己,三十载光y荏苒,回雪第一次觉得沂山竟有些冷清。 又一日,回雪正在山间竹林里采集露水,忽然听到人声回响。 寂然了这么些年的沂山,在这一日终是有了些人气。 是一个素衣少年,一步一叩拾级而上,嘴里念叨着“恭请仙师安康”“恭请仙师安康”,已逼近山顶。 从山脚一路叩拜上来,少年身上衣衫尘土尽染,身形也显得困顿不堪,摇摇欲坠,神志却十分坚定。 素衣少年叩完最后一级石阶,几乎伏在地上起不来。 挣扎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对回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疲惫不堪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 “仙师,可算是见着您了。一步一叩,两千五百级石阶,我爬上来了。凡有所求,无不应允,可还作数?” 回雪本想告诉他师父已经离山了,看着这少年清明澄澈的眼睛,却下意识地问出一句:“所求为何?” 少年笑容更盛,几乎有些晃眼,形容虽憔悴,话语却铿锵:“眼下烽烟四起,民不聊生,今日来,求仙师助我,开万世太平。” 这个潦倒少年展现出来的神采意气让回雪有些愣神。 多年不与人接触,他实在不知此刻应当如何应对,讷讷说道:“你先起来。” 少年又是一番苦苦挣扎,终究颓下身形,歉然开口:“仙师,今日跪多了,怕是起不来。” 回雪看了看少年膝盖,已经不是“残破”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了,双膝早已磕破,鲜血淋漓又反复凝痂。 回雪伸手抚上少年双膝,顷刻间,密集厚重的疼痛袭上回雪双膝。 多年修道,回雪对于r_ou_体疼痛的感知已经到了一个极度生疏的程度,这一瞬间的膝痛让回雪整个人都软倒在地,耳边传来少年不断的呼喊“仙师”“仙师”…… 杨玉琳人在梦中,双膝的疼痛却切肤入髓般真切,就像巨石从膝上透彻碾过。 钻心剧痛让他忍不住攥紧胸口,想要按住因疼痛而剧烈起伏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脏,额头冷汗淋漓:“痛,好痛……” “国师,国师,哪里痛?”少年的声音一丝丝传入耳畔,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自己的膝盖。 杨玉琳觉得眼皮沉重,朦胧中看见素衣少年在抚摩自己的膝盖,乌苏和良辅立在一旁惊慌失措。 咦,乌苏?良辅?杨玉琳用尽力气终于睁开了眼,没错,是乌苏和良辅,傅达礼也在近旁,地上还跪着几个半老不老的老头子。 转头看见一个甜美的妇人远远站着,面带怒容,茶盅砸了一地,杨玉琳在认出太后的那个瞬间彻底清醒了,梦里的事倒忘了多半。 再一转头,看见身前有个龙纹锦袍的青年正低头为自己抚摩膝盖以减轻疼痛。 杨玉琳忽然觉得他宁愿自己的双膝真的被巨石碾过,也不想在现在这个状况下醒来。 第7章 所谓侍寝 “好!江太医、史太医、刘太医,他们三个加起来两百多岁了吧? 都说你宝贝疙瘩无恙,不过是气血阻滞,推一推就好,你偏不信。 那就只当太医院是养着他们玩儿的,你让跪那就跪着。 如今你的宝贝疙瘩可算是醒了,你且问他,我今日是不是对他十大酷刑使了个遍,是不是心狠手辣暗下杀手,以致他痛不欲生昏迷不醒!” 太后看见杨玉琳醒了,又添了三分怒气,找来找去找到清宁殿最后剩下的一个鱼藻纹蒜头瓶,哐当砸到地上摔了个干净。 又指着杨玉琳咬牙切齿喝道:“你!不就是让你跪一跪么?儿媳妇儿还跪不得公婆了?我动手了么?我动脚了么?我动鞭子了么?我动刀动枪动剑了么? 碰都没碰你一下,你就晕了,晕就晕吧,一叠声就在那儿喊疼疼疼,你就说!我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蒜头瓶个大瓷实,砸到地上好一阵稀里哗啦,杨玉琳梦里景象纷纭脑子本就有些迷糊,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待弄明白太后说了什么,吓出一身汗,忙不迭起身就要跪,景福临一手抚在他膝上,一手按在他肩头,俯身凑到杨玉琳眼前,温声说道:“躺着,别动。” 眼睛里温柔宠溺,简直能滴出水来,杨玉琳老脸一红,顿时有些如坐针毡,罢了罢了,眼睛一闭,别人的家事,还是不cha手了罢,睡,继续睡。 乌苏拿来一条锦帕,景福临接过来,细细为杨玉琳拭汗,太后看见这副情形,简直气得头都晕了,恨不得即刻拉了杨玉琳,刀枪剑戟随便挑,二人痛痛快快较个高下拼出个你死我活才好。 杨玉琳装睡,景福临也不言语,他深谙母亲性情,最懂得如何令她着恼。 太后把个清宁殿翻箱倒柜,再找不出什么动静大的东西可以砸,一口气憋在胸腔,脸都气歪了。 “这宫里是留我不得了!我走!我走得远远的!去万安寺!再也不回来了!随你们怎么如胶似漆,碍得着谁的眼!” 说完一路左踢右踹,噼里啪啦就出了清宁殿。 杨玉琳打定了主意,管它人仰马翻呢,天塌下来也绝不睁眼。 景福临也是岿然不动,仔细帮杨玉琳擦拭额头冷汗,擦完了又顺着脸颊往下擦拭脖子,又解开杨玉琳领口继续往下。 杨玉琳装不下去了,一把挡住景福临的手:“这等小事就不劳烦皇上了,我自己来吧。” 拿过锦帕随便抹了两下,杨玉琳拢了拢领口,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三个太医,加起来两百多岁了? 看不出来啊,挺ji,ng神矍铄的嘛,转又想起覃宛,叹了口气,果然医者比较驻颜有方啊。 杨玉琳支支吾吾说了句:“皇上,人太多,头晕……” 景福临挥挥手,三个太医颤颤巍巍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出去了,傅达礼往外吩咐了一声,跪在殿外的宫人也都退了。 杨玉琳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定定地盯着景福临,景福临以为他有所求,展颜一笑,凑上前去:“要什么?” 那口气,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恐怕也是极容易的。 “嗯……呃……皇上,你不走么?” 正在收拾满地狼藉的乌苏手上拿满了碎瓷片,哗啦一下全掉地上了,良辅的表情也相当ji,ng彩。 景福临想了想:“好,国师好生将息。” 一边往外走一边朝乌苏、良辅、傅达礼扫了一眼,三人乖乖跟上。 听见身后杨玉琳说了句:“他们三个留下。” 景福临木然回头,脸上就有些不太好看了。 多他们三个都不多,多我一个就多了? 傅达礼仍是一脸冷峻无甚变化,乌苏和良辅脸上就ji,ng彩纷呈了,二人拿眼睛狠挖杨玉琳,杨玉琳只作没看见。 景福临到底没说什么,打定主意扩建清宁殿,自个儿出去了。 乌苏、良辅、杨玉琳齐齐透了口长气。 不待乌苏和良辅上前,杨玉琳一个鲤鱼打挺,麻溜儿地从榻上跳下来了,动了动胳膊腿,满屋子溜达起来了。 乌苏、良辅瞪大了眼:“国师大人!腿无碍吗?” 杨玉琳不解其意,弹了弹自己的腿:“无碍啊,有什么碍?跪一跪就有碍了?哪里就那样娇贵了?” “那方才国师大人还一叠声喊痛呢,小脸惨白惨白的,痛出一身冷汗呢?” “哦,那不是我痛的,那是我做噩梦了。” 乌苏、良辅相对无言,在心里默默为太后抹了一把同情泪。 “不对呀,那既然不疼就要告诉皇上呀,皇上可是心痛得不得了呢。”乌苏总归是忠心护主。 良辅摸了摸下巴一脸j,i,an笑:“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让皇上担心担心才是乐趣所在呢。” 乌苏一脸茫然,傅达礼背过身去并不想看良辅那张脸…… 杨玉琳拿过盘金丝银线毯,看着一地狼藉,捡了个干净地儿,默默盘腿坐在地上:“今日怎么整出这么大动静?” 良辅、乌苏凑过去也盘腿坐了,傅达礼仍立在一旁。 “为国师大人你啊!刚才国师大人昏着所以不知道。 皇上一回来看见太后坐在椅上喝茶,国师大人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一叠声呼冷,又一叠声呼痛,心痛得不得了。 冲上来一把抱住国师大人,‘太医呢,太医死到哪里去了!’真是英明神勇!” 良辅一边模仿着皇上的样子一边作势要去抱住傅达礼来个情景重现。 傅达礼不说话,默默拔出身侧的刀,良辅讪讪地退回去。 “总之皇上关心则乱,张皇失措的,把太医院的三大元老全叫过来了。 可怜江太医一碗热汤刚举到嘴边,正吹凉呢,蒙皇上急急召见,以为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吓得一口吞下去,烫得直跳脚。 来了一看,没事呀,‘气血阻滞,推一推便好’。” 良辅天然活泼,学起太医说话也是惟妙惟肖。 乌苏也觉得今日这一场闹腾且骇人且有趣。 “可皇上非是不听呐,又急急召来史太医和刘太医,众口一词,‘无碍’。 皇上不说话,只默默抚摩推拿国师大人双膝,最后凉凉说了句,‘无碍?无碍会冷汗淋漓、呓语连连?到底是朕无能,还是你们无能?’” 乌苏尽量想模仿皇上那种凛冽的语气,结果适得其反,杨玉琳几乎笑岔了气。 良辅接着说道:“此言一出,三大太医跪倒在地,太后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砸东西的。 先是一套花木兽鸟茶具,然后是一套洞石秋叶纹盘。 再然后芙蓉笔筒、麒麟大盘、云龙纹花斛、鱼藻纹蒜头瓶……” 杨玉琳扶额打断:“良辅,捡要紧的说,要紧的。” 良辅数一样就心疼一次,一脸痛惜,听了杨玉琳的话开始往下说。 “总之能砸的太后全砸了,皇上冷着脸不作声,太后越发生气。除开清和郡主那几回,清宁殿真是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我记得你们先前说皇上三日前离宫,少说也要月余才回转,怎的今日就出现在了清宁殿?” 良辅一脸得意:“我们也是才知道,皇上在太后身边安了一个探子,太后动向尽在掌握,简直英明神武! 只可惜第一次飞鸽传书时,正赶上太后驯鹰玩儿,看着一地鸽羽才意识到自己的飞鸽被半路拦截了。 所幸传书一事并未暴露,略等了一日才再次把信送出来,一收到信皇上就安排镇西将军替自己去一趟玉龙行宫,皇上亲自赶回了宫。 若不是耽搁这一日,皇上定可以赶在太后之前回宫,也省了这一遭折腾。” 杨玉琳默默听着,叹了口气:“真是苦恼啊。” 有人轻声问:“何事苦恼?” 杨玉琳想也没想回了句:“为皇上啊。” 一抬头看见景福临走进来,穿戴皆换过,一身石青常服,脖子上挂着一串翡翠朝珠,衬得人越发清逸俊雅。 景福临一边上前将杨玉琳从地上扶起来,一边笑意盈盈问道:“为我?只离了三日便要恼么?” 杨玉琳定定看着景福临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乌苏“呀”地一声捂住自己的脸作娇羞状,良辅在旁边掩嘴笑。 “时辰不早了吧?皇上怎么还不歇息?”杨玉琳下了逐客令。 景福临闻言将杨玉琳牵到榻前:“这便歇息。” 说着一把将杨玉琳打横抱起,放在榻上,顺势将手撑在杨玉琳腰侧。 杨玉琳心里一跳,怎么?这是要我侍寝么? 下意识拿手挡在身前,只不过架势绵软,看上去就像伸手抚上景福临胸膛一般。 乌苏“嗤嗤”笑着退下去了,良辅和傅达礼早已不见踪影。 杨玉琳瞥见三人出去了,景福临仿佛很有兴致,双手撑在杨玉琳身侧,俯下身去看他,他不动。 景福临又腾出一只手勾起杨玉琳下巴,他还是不动。 景福临索性凑上前去作势亲上他的唇,满殿暖烘烘的,只有身前这个人总透着一股子雪气,沁人心脾。 杨玉琳睁着眼睛定定看着他,仍是没有动作。 景福临到底撒了手,朗声笑一回,翻身躺在杨玉琳身侧,拿手撑了脑袋,拈过杨玉琳头发在掌心把玩。 “几日不见,国师和从前大不同了。” 杨玉琳悄无声息吐出一口气。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5节 景福临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朝野清平,民生安康,既有君人之资,就不会不知道君王盛宠会带来什么后果。 若是方才景福临真的对自己下得了手,这件事便需要重新考虑,可杨玉琳看得分明,景福临对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兴趣。 那么,如此劳师动众的、路人皆知的恩宠,一无家族背景,二无朝野权势,杨玉琳自问消受不起。 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杨玉琳心里叹了口气,眼下且只管闭了眼睡觉。 景福临还待说什么,杨玉琳只是不理,景福临便也躺下了。 第8章 西伯侯姬骊 有景福临在身侧,杨玉琳翻个身也难。 就那么直挺挺躺着,浑身僵硬,实在辛苦,心想着熬过这一晚也就罢了。 景福临的呼吸渐次平和,想是已经睡着了。 不知哪里来的草木香气,很近。 杨玉琳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滴溜溜转。 顶上是紫檀木镂空雕花的吉祥云纹,杨玉琳就顺着云纹拿眼睛去描摹。 这么勉强支撑到后半夜,终究是眼力心力一齐告罄,耷拉着眼皮子,恍然入梦。 回雪膝上传来剧痛,软倒在地,耳畔素衣少年一叠声“仙师”“仙师”呼个不停。 眼见仙师倒在地上,少年下意识就起身去扶。 惊觉自己双膝竟已行动自如,疼痛尽消,心下大骇,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抱起仙师,往茅屋行去。 回雪这一程走得剧痛钻心,额上豆大汗珠淋漓,牙齿紧咬着下唇,细小血珠沁出,更显得薄唇惨白如纸。 少年双手将回雪抱在怀里,腾不出手来,无意识地俯下身,吐舌去舔舐回雪唇上血珠。 此番举动一派天真,全无轻薄之意,却让回雪终于恢复了神智,虚弱地说了一句:“无碍,莫怕。” 少年心下焦急,到得茅屋,轻轻将回雪放下:“仙师,哪里痛?” 回雪张张嘴,却并未说实话:“胸闷,痼疾,时有发作,不妨事的。” 少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我方才膝痛难忍,仙师伸手拂过便疼痛全消,仙师既有此仙术,何不再使一次?” 回雪嘴角牵出一丝淡薄的笑:“我的仙术对自己无用。” 少年越发急了,几乎要跳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山上可有大夫?” 回雪摆摆手:“无碍,发作时休息两日便好,莫吵。” 见回雪闭了眼,少年急得满头汗也不敢再言语,无意识地伸手抚上回雪胸膛。 回雪动了动眉毛,并不阻拦。 四十多年了,自从倒在雪地里被师父救起,回雪潜心修道,无痛无灾无疾,亦不知冷暖苦寒。 不比那些先天化成的神仙真人,回雪到底还算是半个凡人,此番剧痛,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r_ou_的人。 他闭着眼,仔细感知这痛楚,竟在这痛楚中得了几分慰藉。 三日倏忽而过,少年仍守在身前。 回雪是辟谷之身,数日不进饮食并没有什么不妥,可这少年呢? 回雪挣起身,扯动双膝痛处,顿时龇牙咧嘴好一番受。 “仙师休要起身,快快躺下!” 少年本是趴在床沿上,一见回雪起身,“噌”地就起身按住回雪肩膀。 不想自己数日未进饮食,体虚乏力,眼前一黑就倒下去,把回雪压个了正着,脑袋磕在床板子上“哐当”一声响。 回雪一时头也痛,膝也痛,倒下去一动也不敢再动。 少年脑袋晕个不停,手软脚软,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从回雪身上爬起来,又忙不迭跪在地上磕头道歉。 回雪等身上痛劲过去,闷闷问了句:“为何不下山?” 少年愣了愣:“仙师旧疾未愈,不敢下山。” 回雪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觉得你留下来有用?” 少年缩了缩肩膀:“……求个心安罢了。” 回雪叹口气:“我无碍,你下山吧。” 不然真的饿死在山上,回雪也不好交代的。 少年低下头去,不作声。 回雪知道他的脾气,能一口气爬上沂山顶来,也不是三言两语劝得动的,只得如实相告。 “你要找的沂山道人是我的师父,三十年前他便离了山,无人知晓去处,更不知何时回来,你下山吧。” 少年撅撅嘴,仍是不抬头:“不,仙师就很好,求仙师助我。” 回雪心想这少年怎么听不进去人话呢,头越发疼了。 少年打定了主意,定定跪在地上,低着头,不动。 回雪真怕他再跪出个好歹来,长叹了一声,不得已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飞快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喜悦神采:“姬骊。” 西伯侯姬骊,上古轩辕帝第十七世孙。 十二岁承袭爵位,承先祖遗道,笃于行义,岐州大治。 王无道,兴“凌烙”酷刑,将活人凌迟,置于烙铁炙烤,惨绝人寰。 姬骊闻之落泪,以岐河西岸二百里土地请求换取废除“凌烙”之刑,一时民心归附。 回雪虽久居沂山,但灵识早开,天上地下,往来消息,没有不灵通的。 眼下王道不仁,礼崩乐坏,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姬骊此上沂山,便是真心为民请愿,开万世太平。 “可惜师父不在”,回雪真心叹息一回,“否则以他之力,必能助你大事得成”。 姬骊不作声,只是拿眼睛默默看着回雪,全然信赖的神态,回雪推辞不得。 “师父既立下规矩,我应你所求也是无可厚非,只是我学艺不ji,ng,有辱师门,不敢妄言对你有所襄助,只竭我心力为你筹谋就是了。” 姬骊定定看着回雪,脸上庄严肃穆,比之先前撒娇玩闹,此刻正经看着是个心怀天下的小侯爷了。 回雪心里对师父有十分的歉然。 一为自己有违师嘱贸然下山,二为自己学艺不ji,ng只恐累及师门。 千万思量只求早日得成大业,再到师父跟前长跪不起吧。 景象纷杂,时而是回雪一身白衣排兵布阵,时而是姬骊手持战矛冲锋陷阵,狼烟烽火,转换不休。 姬骊人心所向,诸侯属国相继归附,眼看着只消拿下苜城,攻破王宫指日可待,不想这最后一战打了三个月还是打不下来。 两军对峙于城外,姬骊眼睛里神采依旧,斗志弥坚,一身甲胄却早已残破不堪,掩不住疲惫神色。 回雪白衣为鲜血浸染,触目惊心,身后三万将士如今已折损过半,再耗下去不是个办法。 回雪叹了口气,声彻长空:“出来吧。” 对方阵里应声走出来一个鹤氅道人,皮肤过分白皙,衬得一张脸妖艳非常。 回雪一眼看见他手上的七弦琴,顿时叹息起来,自己这一趟下山,竟忘了准备个法器,就这么两手空空与他斗,颇有些吃亏啊。 那道人怡然自乐:“你就是师父藏在沂山的宝贝小师弟么?怎么,师父这回竟准你下山了?莫不是趁着师父不在自己偷跑出来的罢?” 回雪早察觉到有高人坐镇,且术法与自己似是深有渊源,斗了三月,各有毁伤,再斗下去不过是平白害了将士们性命,倒不如二人之间有个决断,接下来就好办许多。 不想一下山就撞见了同门。只是,这道人周身黑气缭绕…… 回雪二话不说抬手挥过去,道人躲避不及,划破了脸颊,鲜血汩汩而出,他摸了摸伤痕,皱着眉头嚷嚷:“小师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师父没教过你规矩么?打人怎么可以打脸呢!” 话音未落,随手从身后抓了个人,一把拧断脖子,断颈处冒出黑烟,道人脸颊上的伤转瞬即愈,完好如初。 果然!回雪心里有了定论,以师父的性情,这样的妖人断无相容,师父此番离山便是清理门户也未可知呢。 既叫他撞上了,那就留不得了。 回雪掠身上前,手上灵光四绽,结了个九转玲珑印。 道人一边奔突躲闪一边鬼哭狼嚎乱嚷嚷:“哎哟不得了,这是九转玲珑印啊!师父竟连看家本领都教给你了,真是叫我好生……嫉妒啊。” 说到最后“嫉妒”二字的时候,道人脸色一凛,也不假模假式满场乱窜了,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起手中七弦琴,划破手掌,以血祭琴,掌中血色浓重黑气缭绕,这景象诡异极了。 利落地弹指拨了七下,只见九转玲珑印上突现七个阵法,黑气暴涨,生生将回雪压下。 七绝古阵。 上古禁术,以术主活血为媒,以万千生魂献祭,炼成寒冰、烈焰、噬血、化骨、破天、灭地、乱魂七绝连环阵,此琴吞噬的生魂越多,阵法的威力越大。 回头看见姬骊不顾一切就要闯进阵来,回雪急急传音入耳:“退下去!” 姬骊不为所动,定定看着回雪,罔顾生死就往近前凑,回雪真是头痛欲裂,这个死小子!听我一次话会死吗! 这七绝古阵,仙者入内,r_ou_身粉碎,修为尽去,凡者入内,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眼看着姬骊就要闯将进来,更要命的是,对面高高的城楼上有人鬼鬼祟祟搭了满弓,想要趁乱s,he杀姬骊。 回雪急火攻心,在手掌划了一个八卦图,催动灵力,一时血如泉涌,在回雪脚下汇聚成一个八卦阵法。 回雪将手掌印向额头,嘴中念念有词,红光漫天,七绝古阵黑气滚滚,躁动起来,下一刻,黑气尽散,那道人似是受了重创,七窍流血,摇摇欲坠。 回雪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到底用了“魂祭”。 七绝古阵有二法可解。 一,天赋灵力,生受七戕,其阵自破。 二,献祭生魂,魂气暴走,阵法自破。 前者更妥当些,但随姬骊南征北战这三年,大小战役数百场,兵力强盛,回雪便要劳心劳力排兵布阵,兵力不够,回雪便要撒豆成兵剪草为马。 “赋灵”之术看上去仿佛呼吸吐纳一般容易,呵一口气,草木便可以如人一般行走作战,实则每赋一次灵,回雪便自损一分,未曾一日歇息。 兼之姬骊在沙场左右冲锋,刀剑无眼,千疮百孔皆是回雪替他生受了。 这些,回雪有心不让姬骊知道,隐藏得很好。 所以只有第二个办法,献祭生魂,献谁呢? 回雪毫不犹豫献的是自己。 身后将士万千,对面将士万千,回雪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地动过他们的念头。 几乎赶着回雪施展“魂祭”的瞬间,利剑裹挟风声而来,回雪阻挠不及,只得抢在姬骊身前,生生受了这一箭,透胸而过。 吐出一口血,回雪如纸片人一般单薄,姬骊急急扶住,心头焦急万分:“仙师!” 回雪利落地拔出长箭,擦擦唇边血迹:“无妨,歇息几日便好。” 那道人经此重创,广袖一挥,驾着一团黑云远遁了。 回雪环顾身后浴血数月的将士们,又抬头摸了摸姬骊的头:“无事,莫怕。” 在回雪心里,他始终是当年沂山上那个固执的少年。 回雪忆起当日姬骊跪在自己身前说的那句:“求仙师助我,开万世太平。” 不知自己今日是否助他得成所愿呢。 回雪嘴角扯起一个笑:“侯爷,攻城吧。” 第9章 国师落枕了 晨光熹微,旌旗遍野。 攻破王都之时,主帅姬骊却忽然不知去向。 回雪撑着一口气整饬三军,安顿将士,将所有能安排的事务最后都安排妥当,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本该回一趟沂山,向师父最后磕几个头,不知为何却始终迈不开脚,一心只挂念着姬骊。 回雪知道这一遭到底是自己有负师恩,只能来世结草衔环,再图报答。 想及此处,又不免自嘲,来世?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来世…… 回雪只觉得自己ji,ng神越发坏起来,姬骊为何还不回来? 竟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么。 “姬骊……”才这么叹息一声,姬骊推门进来:“仙师唤我?” 一边问着一边踉跄着走进来,回雪难得皱了眉头:“你喝酒了?” 姬骊话语在喉间含含糊糊,尾音拖长,撒娇一般嘟囔着:“仙师,往日姬骊什么都听仙师的,今日……” 姬骊抬了头,面上飞红,显见是醉得不轻,连日杀伐,眼睛里血色未褪,此刻酒气氤氲,定定看着回雪,竟显出几分刻骨的狠色。 “今日……就由不得仙师了。” 姬骊就这么拿目光剜着回雪,一步步往前逼近,回雪莫名有些心悸,这样的姬骊,前所未见。 这双眼里是爱是恨,是悲是喜,他一时间看不分明,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磕着桌子腿,往后摔过去。 姬骊大步向前,一把扶住,是狠狠抱在怀里的姿势,动作却无比轻柔,将回雪虚搂着,犹如易碎珍宝般护在胸前。 回雪感觉到姬骊紧绷的躯体颤抖不停,就像拉得过分饱满的劲弓,他抱得无比用力,落到回雪身上却又无比轻柔,回雪有些闹糊涂了。 只须臾,姬骊将回雪轻轻放在榻上,俯下身去。 回雪闻见姬骊身上微醺的酒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噗咚”一声,姬骊突然翻身摔在床板子上,四仰八叉躺倒在回雪身侧。 看上去,似乎,确实,是彻底醉倒了。 回雪愣了愣神,好半晌才想起来起身,偏头去看兀自昏睡的姬骊,浓睫忽闪,呼吸绵长。 “噗”,回雪掌不住笑出声来,越想越觉得好笑,又怕笑声吵醒姬骊,慌忙拿手去捂嘴。 一边笑,一边咳,鲜血淋漓从指间溢出,血腥之气愈演愈重。 回雪将声音压抑在喉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大口咳着血。 好容易缓过来,平了气,拿衣服下摆擦擦嘴角,用未沾血迹的另一只手抚上姬骊面庞。 从眉梢到鼻梁,最后手指在姬骊唇上轻点,随即点点自己的唇,像偷拿了糖果的孩子一般轻笑起来。 这一笑又牵动痛处,回雪咬紧牙关,将翻涌的血气吞下,再开口,齿缝血丝弥漫。 再待下去,等姬骊醒来,就会发现满地都是鲜血了,这情景实在可怖,回雪自己都摇起了头。 最后看了姬骊一眼,回雪慢腾腾从榻上爬下来,慢腾腾走出去。 双眼开始视物模糊,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处僻静的荒林。 本想着再走远一些,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刀伤,剑伤,毒伤,经年愆延的伤痛,一齐爆发,几乎已是一个血人,浑身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每疼一次,脑子就回想起姬骊一次。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6节 姬骊三军之中取人首级,姬骊打了败仗赌气不肯吃饭,姬骊得胜扑进自己怀里撒娇,姬骊为将士埋尸立冢泪盈于睫,姬骊横刀立马踌躇满志,姬骊…… 回雪知道,这无数的伤痛总有一个尽头,受完这些疼痛,等待着自己的就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此刻汹涌无垠的痛楚清晰传来,回雪忽然觉得魂飞魄散反倒是个好归处了。 痛得立不住,回雪终于倒下去,恍惚间好像扑进谁的怀里,仿佛沂山上那个明亮的素衣少年。 这临终前的温暖幻象,令他心满意足…… “国师!国师!” 声音好近,简直就像贴着耳朵…… 杨玉琳蓦然惊醒,眼前是景福临凑近的脸。 “国师夜半泪流不止,想是做噩梦了吧?” 杨玉琳摸摸脸颊,shi漉漉一片,赧然不能启齿。 又听得景福临问道:“方才国师一直喊痛,想必也是梦中受痛,此刻可好些了?” 杨玉琳慌忙扭头回答:“不痛,不痛,我哪儿都不痛!” 话音未落,脖子“咔嗒”一声响,扭到了…… 杨玉琳惊呼出声:“啊!痛!痛!痛!要死!要死!” 景福临一手扶住杨玉琳脖子,一手掩着嘴偷笑,浑身颤个不停。 杨玉琳真是又痛又羞,有些着恼:“行了行了,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身子。” 身边躺着景福临,杨玉琳一晚上睡姿僵硬,直挺挺就这么杵着,落枕简直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可这是真疼啊…… 杨玉琳尝试动一动脖子,但是自己的脖子就像被上下扯成了两截,莫说动脖子,整个肩膀背部皆是牵一处痛全身。 那感觉就像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就能从脖子上“轱辘”掉下来,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杨玉琳龇牙咧嘴,呼痛不止。 景福临一掌握住杨玉琳脖颈,耐心替他揉捏。 杨玉琳唧唧歪歪喊个不停:“痛,痛,好痛,轻点!” 景福临却像故意使坏,手上加了力道,杨玉琳更是叫嚷不止:“痛!痛!你轻点啊!” 景福临忽然笑着附到杨玉琳耳边:“国师大人不妨再叫大声一点,半夜三更听壁脚也怪辛苦他们的,叫大点声,好叫他们听仔细。” 杨玉琳脑子里飞快转了几个弯,明白景福临在说什么之后,简直羞愤欲死,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蚊子哼哼一般咬牙说道:“拿开,不疼了。” 景福临笑了笑,撤了手,悄没声息地顺手将软枕也拿开了。 杨玉琳脖子落空砸在床板子上震三震,这一下把他疼得! 就像有人把自己的脖子“嘎吱”一下掰成两截然后揉面团一般胡乱接在一起然后又“嘎吱”掰成两截再换个位置揉一次。 杨玉琳疼得浑身僵直,简直生不如死,鬼哭狼嚎不止,又带着细细的抽气声。 景福临袖手旁观,乐个不停。 “你……”杨玉琳恨之入骨,但是痛难自持,骂人也骂不利索。 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 景福临,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落枕,等你落枕,你给我等着瞧……杨玉琳默默腹诽。 景福临乐够了,双掌搓热,重又抚上杨玉琳脖子,给他轻柔抚摩,杨玉琳闭眼,任他所为,二人再无言语。 乌苏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杨玉琳枕在景福临膝上,景福临双手搁在杨玉琳脖子上,说不出的亲昵旖旎。 景福临眼底一片青色,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瞥了乌苏一眼:“噤声,昨儿个折腾了一宿,让他再睡会儿。” 乌苏满面通红,拿手死死捂住嘴,用力点点头,磕磕绊绊走出去了。 远远听见乌苏出了清宁殿,边跑边喊:“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快来人啊!” 这阵仗,不出半个时辰,阖宫都该知道景福临“昨儿个折腾了一宿”。 杨玉琳长睫抖了抖,景福临瞧见了,忍不住拿指尖轻拂了拂:“生气了?” 杨玉琳紧闭着眼不作理论,景福临盯着他只是笑,吩咐了傅达礼一声:“小达子,传太医。” 傅达礼应了一声就再无声息,景福临捏了捏杨玉琳的脖子:“单是这样就气着了,往后的日子只怕气不过来呢。” 杨玉琳心里“咯噔”一下,蓦地睁大了眼,望着景福临一瞬也不瞬,景福临轻笑了一声,低头咬住了杨玉琳的脖子。 看着是咬,其实并未用上牙齿,只在脖子上辗转吸吮,间或拿舌头舔一舔。 杨玉琳真觉得自己是告天无用、叫地不灵,这人简直……丧心病狂!丧尽天良!趁着自己落枕不能动弹,到底是在干什么! 丧心病狂、丧尽天良的景福临好容易起身,细细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看不出来啊……” 说着又低头含着杨玉琳的脖子啃起来,如是三回,杨玉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看不出来什么?说话!” 景福临很为难:“脖子上的痕啊,怎么咬都不明显啊,要怎么做呀?” 当皇上就是好啊,正大光明地犯罪就算了,还要厚颜无耻地留下犯罪痕迹。 “你”“你”“你”个半天,杨玉琳再次羞愤欲死,几乎是气糊涂了,以致自己的问话完全偏离了重点也毫无察觉。 “你长这么大,居然没人教你么?” 景福临一脸沉思,然后诚恳地回答。 “早年姑姑倒是给了几个宫女给我,不好看,被我撵出去了,淑妃她们几个进宫的时候,我还在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回宫后跟她们也不是很熟。” 杨玉琳想起自己曾经弄断了淑妃的琴,脱口就说了一句。 “胡说!宫里最得宠的就是淑妃,你一日里总有半日消磨在昭华殿,现在倒不熟了。” 景福临挑了眉去看杨玉琳,笑得意味深长。 “国师莫恼,往常在昭华殿,每日里不过是弹琴论艺,淑妃贤淑贞静,弹琴还隔着帘子呢,我可半点不敢逾矩,哪比得上国师,日日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杨玉琳被这个“耳鬓厮磨”惊出一身ji皮疙瘩,心说你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为何不去找她们耳鬓厮磨! 景福临沉思了片刻,不再计较,直接俯身在杨玉琳脖子上咬起来。 这回用上牙齿了,横竖牙印子咬起来更方便,就乐此不疲在杨玉琳脖子上咬起来,杨玉琳吃痛,免不了叫喊两声。 于是江太医、史太医、刘太医颤颤巍巍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皇上抱着国师的脖子啃,国师细声细气地在呼痛。 如此香艳的画面让三位久居深宫的老人家都有那么几分羞怯之意,哆嗦着是不是先退出去比较好…… 景福临脑袋埋在杨玉琳颈窝里,闷闷地说了声:“过来。” 随即在杨玉琳脖子上最后咬了一口,才意犹未尽抬起头,舔了舔唇,偏头去看太医。 “朕昨夜里失了分寸,折腾了一宿,害得国师落枕了,劳烦三位太医诊一诊,看是要紧不要紧?” 第10章 君王不早朝 杨玉琳此刻对景福临已不单单是“恨之入骨”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了。 为了方便景福临揉捏脖颈,领口昨夜里就解开了。 从敞开的领口望过去,锁骨之上皆是青紫痕迹,那是习武的景福临不知轻重亦或是故意为之造成的,兼有景福临啃咬的牙印子,还有淋漓水色,想必是景福临的口水。 杨玉琳强挣着从景福临膝上爬起来,慢慢挪到床角,倚在床架上,不动,十分虚弱的样子。 这一番动作之艰难,全因自己落枕脖颈疼痛。 但是太医们不知道啊! 他们看着杨玉琳这番惨状,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样不好的画面,也不知道是该闭眼还是睁眼,十分的踟蹰。 景福临不动声色伸臂帮杨玉琳拢了拢领口,还待有下一步动作,被杨玉琳眼神逼退了,施施然笑着收了手。 三个夫子互相推搡,最后还是江太医低头看地,小声说着。 “回禀圣上,无甚大碍,国师大人将息几日便好,若还是不放心,倒也有两个小偏方。 其一,每日按摩外劳宫x,ue位,舒筋活络,和中理气,察觉酸痛即止。 其二,可用洗肠草之浆汁煮沸后热敷于颈部,数日即愈。” 景福临忙问:“果真?这外劳宫是何处?” 江太医仍是低着头,不敢抬眼看杨玉琳,更不敢上前拿着杨玉琳的手指给景福临看,想了想,默默伸出自己的右手,在掌骨之间指出一个位置。 “回圣上,便是此处,两边手掌皆要按压,不可偏废。” 景福临捞过杨玉琳的手就按上了:“痛不痛?” 按几下便问一次:“现在痛不痛?” 杨玉琳横眉冷对,只是不理。 按了半刻,酸楚从手背传来,不待杨玉琳开口,景福临已经换了另一只手。 三位太医看此形状,默默告退,临走前景福临不忘嘱咐一句:“那个什么洗肠草的浆汁,有劳太医费心了。” 三人连连称是:“不敢不敢,此乃臣之本分。” 好容易静下来,杨玉琳拿眼睛斜睨着景福临:“还不走?” 景福临懒洋洋地,低头按着杨玉琳的手背:“不走。” 杨玉琳正待发作,外面闹哄哄地起了人声,一边闹着一边闯进清宁殿来。 傅达礼眼看着拦不住,先奔进来回明情况:“皇上,赵太傅和祁少师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就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俊俏青年。 历朝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衔。 太师教习帝王文道,太傅教习帝王武道,太保护卫帝王安全,虽无实权,却位份尊贵,其中赵太傅尤甚。 一者,他至本朝已是三代帝师,二者,在任第二代帝师时,曾在单关会盟时代替先帝深入敌营,手握一枚五色龙凤玦。 “皇上!已经卯时初刻!百官早早于太和殿等候,皇上今日莫要误了早朝!” 到底是习武之人,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不比身后的祁少师,寅时一刻就在金水桥上遇着了赵太傅,三言两语就撺掇他来清宁殿逮人。 少师乃太师副职,祈文藻这种凡事自己袖手作壁上观尽由得旁人出手的狡猾性子学了他师父周太师的十成十。 即便景福临再怎么任性放诞,在赵太傅面前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打小被赵太傅约束,景福临一向也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只见他哆哆嗦嗦地从床上挪下来,被杨玉琳枕了半夜,腿上胳膊上全是酸麻的,一点不假。 他就这么哆嗦着,一脸苦相:“太傅!您老人家还不知道福临吗?打小最听您的教导,何曾惘废礼度?只是今时今日,福临也有了心尖上的人,眼看他身受苦楚,如何还有心思早朝?” 赵太傅最怕景福临掉眼泪,以前贪玩耍性子,景福临眼泪淌得跟海水似的,一哭,赵太傅总归是心疼,也就没辙了。 老人家瞥了眼杨玉琳,不解:“好胳膊好腿的,如何受苦楚?” 景福临抹抹眼泪:“昨夜里落枕了半宿,现在脖子都转不过弯来。” 赵太傅眼睛一亮,八十多岁的人了,手脚还是灵便得不得了,蹭蹭几步上前,作势就要拧着杨玉琳的脖子“咔嚓”扭两下。 “落枕好办啊,老夫给他正正骨,保管有用。” 杨玉琳吓得不轻,满脸惊恐去拉景福临。 景福临暗戳戳憋着笑肩膀都是抖的,好容易转过脸拦住赵太傅:“太傅,国师不比少傅皮实,经不起您三两下折腾,您快快住手。” 赵太傅犯难了:“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老人家一拍巴掌:“有了!把他带着上朝不就行了?” 反复想了想,直觉得是绝妙好主意:“不错不错,两全其美!” 祁少师扶额不作声,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两步。 景福临假作推辞:“这不太好吧……” 赵太傅心思粗浅:“有何不好?谁敢说不好,我一拳打出去!快快快,皇上快更衣,再晚就误了时辰了。” 看着杨玉琳一脸“打死我也不去”的决绝表情,景福临憋笑憋得内伤,强忍着笑走到他面前,撩起他耳侧的头发把玩着:“今日……就由不得国师了。” 高总管在这宫里算来已经是第七十个年头了,见过皇上猴急一路搂着人进后宫的,还真没见过皇上能搂着人直接进了金銮殿。 髹金雕龙木椅,背后九根金柱蟠着金龙,底下是宽七尺半、进深三尺的须弥座,木椅后方是五扇大屏风,纹着百龟、仙鹤、宝象等吉祥图饰,木椅四周另有象、鹤、香炉等摆设。 景福临六岁第一次坐上这把椅子的时候,整个小身形全陷进去了。 姑姑给他厚厚加了椅垫,又在黑狐毛皮的朝冠顶上加了三层金缧丝镂空金云龙嵌东珠,再把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好歹有了几分威势。 但是毕竟年纪小,隔着七层石阶看下去,黑压压的全是人,而这些人里,又不知道有多少个想要把自己从龙椅上拉下去。 这龙椅对年幼的他来说,太大,太高,太可怕。 头三个月里,景福临日日都梦见自己从高高的龙椅上摔下去,然后密密麻麻的小人爬满全身不断撕扯他。 景福临紧了紧怀里的人,择了个舒适的姿势躺靠着,生平头一回觉得,这把椅子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憎。 杨玉琳人都来了,自然也是有所觉悟。 已经被景福临构陷到如此地步,自己着实辩白无用,索性就拿出宠妃,哦,不,宠臣的样子,留心着自己的脖子,怎么舒服就怎么在景福临怀里窝着。 满朝哗然,文武百官三三两两打着眼色,比着手势,暗潮汹涌交换着讯息。 景福临扫了一眼:“瑞梧今日也在?” 李栖凤,原只是甘肃总兵,后平乱有功,两年前景福临亲擢他为两广总督,总督府迁到梧州后,李栖凤欢天喜地给自己取了表字“瑞梧”,以谢皇恩。 景福临这么叫他,显的是亲近之意,而同僚们为他另取了一个“葫芦总督”的诨号,说来也是一桩趣事。 年前,景福临忽然喜欢上斗蛐蛐,李栖凤挖空心思,给景福临献了一个花范火绘的丹凤朝阳蓄虫匏器,这个小东西可不简单。 一般匏器做夹范或者素范,夹范只两片薄板将葫芦夹住,长成后形状规整,素范光素无纹,但是格外讲求造型,曲直长短各有不同。 最费功夫的花范,人物花卉、山水虫鱼,ji,ng美绝伦。 李栖凤千挑万选了一个小葫芦,纳入范模中,范模内y刻丹凤朝阳图纹,等小葫芦慢慢长大,占满了范模的空间,y刻的图纹印到长成的葫芦身上,就显出阳刻图样。 头几回葫芦不是小了就是大了,小葫芦撑不满范模,图样印不上去,大葫芦过分暴涨,图样变形,来来回回试验了无数次,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叫李栖凤做成了一个。 小心翼翼再用火绘将丹凤朝阳的图纹进一步描绘出来,镶红木盖及口边,盖上有象牙边孔洞,口内设螺旋铜丝簧片,转为蓄养蛐蛐,前后差不多费去了一年半的时间。 景福临喜欢得不得了。 可巧送完葫芦就擢升了两广总督,满朝文武暗地里少不得哂笑他一声“胡芦总督”。 总督、巡抚寻常只需年终入宫述职一回,这李栖凤倒是尽忠尽孝,回回得了好东西就往宫里跑,是以景福临一瞧见他,就知道今日必是有什么好东西了。 百官又何尝不知,太和广场上遇见了,好事者总免不了拢上去,拉拉扯扯问他此次进宫又藏了什么宝物。 不忿者亦有之,比如东阁大学士黄文僖。 远远看见了李栖凤,三步两步特特赶到他面前站定,抬起下巴,甩了甩袖子,再跺跺脚,背手,鼻子里“哼”一声,转身飞快从他面前走过去。 以示清浊不同流,强烈表示“你来做什么?我不待见你!”之意。 对此,李栖凤一概敷衍过去,不作计较,真有几分“闷葫芦”的样子。 此刻听见景福临问他,连忙站出来行礼:“回皇上,臣备了两份小礼,心想着国师大人也许喜欢。” 景福临果然笑起来:“哦?呈上来。”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7节 李栖凤拿出来一把芭蕉扇,一盏灯。 芭蕉扇镶着玳瑁边框,配粉地花蝶纹柄,扇面用象牙细丝编织成八方锦地,再用染色象牙镶嵌出柳枝双燕,韵味清雅。 灯是象牙雕云雁海棠灯,紫檀木底座,黄色勾莲托,灯罩用象牙拼接,罩壁极其轻薄,戳刻着细密孔洞,如透纱一般,每一面镶嵌十六朵染色象牙雕祥云及四只飞雁,又富丽,又雅致。 杨玉琳看了一眼,做工ji,ng巧至此,说不喜欢是假的,却不肯开口。 景福临看上去很高兴:“瑞梧,三月来国师一直神智昏沉,这几日好不容易醒转过来,朕正愁不知拿什么来贺,你的礼物,国师很喜欢,国师喜欢,朕就喜欢,你又替朕解了一桩烦难。” 李栖凤慌忙作谦。 景福临不提还好,一提这“又”字,有些人就要不高兴了。 黄文僖掌管奉陈规诲,景福临每有言行失当,他总免不了跳将出来规劝一番,劝不住的时候也曾拿头去撞柱子以死相谏,刚正不阿,冥顽不化。 这几年最触他霉头的就是李栖凤,朝堂之内,公然收受,一而再,再而三,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他站出来劈头就问景福临:“皇上!臣有两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玉琳只当今日是陪景福临做戏,本不欲多言,听到李栖凤这句,没忍住“噗”地笑出声:“你想讲什么便讲,问他作甚,他说不讲,你果真不讲么?” 景福临果真纵容杨玉琳回了句:“不当讲。” 第11章 大长公主 黄文僖一听,脸气得通红,手都开始打哆嗦。 也顾不上找李栖凤的麻烦了,指着杨玉琳的鼻子开骂,把三月来景福临为他做过的混账事数了个遍,最后怒而总结:“以色侍人,败坏朝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景福临为杨玉琳辩解:“朕已经说过,这三月里,国师有些神智昏沉,所犯之事,皆非本意,如今好不容易清醒了,你可别气他,再把国师气坏了,你可怎么赔朕?” 黄文僖不依不饶:“既已清醒,就当守君臣本分,哪有朝堂之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景福临微微一笑:“爱卿此言差矣,国师昨夜落枕,行动不便,朕才出此下策,若爱卿哪里不舒服,朕自当一视同仁。” 说着拍了拍龙椅:“爱卿,站了这么久,可是累了,不如上来同坐?” 黄文僖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皇上是打定了主意坐视国师临朝干政?” 景福临点了点头:“嗯。有何不可?” 黄文僖看景福临点头,二话不说就摘下官帽,四仰八叉躺倒在大殿上:“既如此,臣斗胆说一句,国师临朝一日,臣一日卧地不起,朝纲败坏至此,管他祖宗法度作甚!” 杨玉琳心说这人真有点死心眼,你且在地上躺个十年八年,又于事何补,不过是平白自己受罪罢了。 祈文藻就不同,李栖凤刚准备献宝,他就托辞身体不适向景福临告假了,眼不见为净,就这个二愣子还拼着一条命要正个朝廷纲纪。 景福临本不欲理会,转念一想,就黄文僖素日的性子,今日断不会是卧地不起这么简单,跑上来抱着自己大腿死不撒手的事儿他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到底有些太难缠了。 景福临委屈巴巴地向赵太傅求救:“太傅!早前在清宁殿您说什么来着?” 赵太傅仰头望天,想了半晌:“说什么来着?” 杨玉琳靠在景福临身上笑个不停,赵太傅不是装糊涂,他是真忘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虽然硬朗,脑子到底不比从前。 景福临多年前就已经准他还乡,他却一心顾念着景福临:“我答应过先帝,要好生护着你,有我一日活头,就多护你一日。” 最近几年越发健忘了,也不指望他能一拳把黄文僖打出去了,景福临心下有些怆然。 黄文僖躺就躺吧,躺着还不安分,骂完了杨玉琳,就那么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背在地上拱啊拱,别提多难看。 饶是如此竟然还准确找到了李栖凤的位置,然后拽紧李栖凤的朝服下摆,虽然躺在地上气势却不减分毫。 “李栖凤!枉你官居一品,不为生民计,整日里就钻营阿谀勾当,攀龙附凤,溜须拍马,你这葫芦总督倒是当得便宜!” 拉拉扯扯,吵吵嚷嚷,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声沸然。 杨玉琳看着热闹,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乱哄哄的场面景福临到底要如何收场,却忽然发觉景福临有些不对劲。 杨玉琳自小就畏蛇,有一次陶丞逗他玩,把一条拔了牙的蛇扔到他脖子上,那种毛发直竖、脊骨发冷、牙关打颤,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和景福临此刻表现出来的模样有些相仿。 只一瞬,景福临便恢复了常态,整个人放松下来,若不是杨玉琳贴身靠在景福临怀里,对于这细微的变化,必定也察觉不到。 杨玉琳顺着他的视线转了头,看见一个美人走了进来。 美人身穿一件云鹤纹暗花绸衣,月白色竖斜纹地上细细地提花织了银线横斜纹,四合如意云纹和飞鹤纹规整流畅,织造细密。 腰上系着一块凤穿花样式的白玉饰件,两面纹饰相同,镂雕一凤,双翅展开,长尾勾转,造型优美。 面带桃李春风,眼含晓月光辉,恍若仙子下凡,才踏进太和殿,满殿的熙攘哄闹一时都安静下来,竟有些神仙洞府的清幽之意。 不消说,美到这个份上,来人定是本朝第一美人大长公主了。 黄文僖早从地上爬起来,悄没声息入列站好,整冠肃带。 看着这冰肌玉骨的美人,杨玉琳身上有些凛冽战栗,不自觉往景福临怀里窝了窝。 景福临笑笑,浑身放松下来,拿手臂把人拢在怀里圈着。 “何事喧哗?”这声音冰激玉碎一般好听,又带着几分凛然。 罪魁黄文僖有些汗颜,默默出列:“臣等不敢喧哗,只国师大人今日久病初愈,议政心切,臣等与国师大人各抒己见,相谈甚欢。” 大长公主似乎很有兴致: “哦?所议何事?” 太和殿里大大小小各式彩雕彩绘的蟠龙,游龙,行龙,围龙等,总凡一万三千八百四十四条,尽显皇家威严,可自打杨玉琳进了太和殿,倒闹腾得如市井一般。 此刻大长公主坐阵,方把局面扭转过来,正经看着像个金銮殿了。 大长公主一面和朝臣们议论国事,杨玉琳一面打着哈欠发着呆,议论纷然有所不决时,大长公主就来问景福临:“皇上以为如何?” 景福临拈着杨玉琳的头发笑一笑:“全凭姑姑决断。” 不到半个时辰,议完了政事,大长公主看了杨玉琳一眼:“国师这双眼睛好看得紧。”语毕施施然出了殿。 杨玉琳在心里默默脑补了后半句“让人一看就想挖下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哆嗦…… 景福临瞧着差不多了:“该议的都议完,散了吧。”搂了杨玉琳回清宁殿,众位朝臣也鱼贯而出。 景福临拿了洗肠草的药汁给杨玉琳敷脖子,杨玉琳掩着鼻子四处躲:“快拿开!我不要!难闻死了!” 景福临边追边笑:“躲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何况又不是让你喝,敷一敷罢了。” 一把将杨玉琳捞过来摁在榻上:“别动!一会儿就好。” 杨玉琳视死如归躺着不动,浆汁的味道蔓延开来,景福临吸了吸鼻子:“还真是难闻啊。” 说着拿袖子遮鼻,退了两步,离杨玉琳远远的,一脸嫌弃,杨玉琳翻了个白眼,偏头不理他。 “比起婉容,我其实更像姑姑对不对?”静悄悄的清宁殿,景福临忽然开口了。 “我长得像父王,但最像父王的人是姑姑,以前常听太傅说,姑姑小时候和父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姑姑若换了男装,谁也分辨不出。” 杨玉琳犹疑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很怕她?” 景福临点点头:“怕。” 说着自己又笑起来,很有些赧然的样子:“譬如方才,我若是不肯敷药,姑姑会把我倒挂在房梁上,直到我乖乖听话为止。你说我怕她不怕?” 脑子里想了一下落枕的景福临被倒挂在房梁上,这是怎样一种惨绝人寰啊,这是怎样的一种大快人心啊! 杨玉琳脸上掩不住笑意,景福临慢悠悠地问了句:“国师好像很高兴?” 杨玉琳猝不及防老实巴交地回了一句:“嗯,高兴。” 景福临不说话,抿着嘴只是笑。 杨玉琳心说“坏了”,这人一这么笑就是要害人了。 只见他抬手掐住杨玉琳的脖子就是一阵乱揉,杨玉琳痛得哇哇乱叫:“啊啊啊,我错了错了错了,啊,疼疼疼!我一点也不高兴,以后谁敢把你挂房梁上我就把谁挂房梁上!疼疼!” 景福临停了手:“你要把大长公主挂在房梁上?” 杨玉琳抽抽气,强挣着坐起来,还不待回答,傅达礼在外面轻声回禀:“皇上,羲亲王,熙和郡主,殿外求见。” 景福临讶然失笑:“这一老一少怎的凑到了一起?快请进来。” 熙和郡主环佩琳琅一路走进来还不停和人伴着嘴:“当街跟本郡主抢人,若不是皇叔护着你,本郡主要你好看!” 陶丞气得嘴都歪了,跳将出来就要理论,被侯阙抓着后颈子像小ji崽一样就拎回去了。 林佩仪一看见景福临,奔上去就扑了个满怀:“景哥哥,好多时没见着景哥哥,佩仪可想景哥哥啦!” 其他皇兄弟都按了排名来叫,清浚王是五哥哥,清泠王是三哥哥,清湘王是二哥哥,唯独景福临是“景哥哥”。 那意思,其他的哥哥们都配不得这个“景”字,只有景福临配得。 也亏得她年纪小,且又性格直率,乖巧讨喜,自是无人计较什么。 景福临抱她起来,在手上掂了掂,捏着她圆圆的小脸逗她:“越发沉了,再过几年就是大姑娘了,哪家的姑娘似你这般整日里贪嘴,以后可怎么找个好人家?” 林佩仪红着脸从他身上下来,撅着嘴:“景哥哥!佩仪最近都有少吃的!再……再过一阵子就不沉了,抱起来就不累手了……” 景福临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笑,看着侯阙:“阖宫里就数六皇叔最爱偷闲,一年里倒有大半年见不着,今日怎的舍得来清宁殿了?” 景福临这一声“六皇叔”叫得十分不甘愿。 论辈份虽是皇叔,年纪却比景福临大不过两岁,且嘴上总叨唠着“上了年纪,没有多少日子了”,以此为借口偷闲出宫到处玩。 景福临总觉得自己吃了很大的亏。 杨玉琳早看见陶丞一路跟熙和郡主大眼瞪小眼不对付,又看见侯阙一路拘束着陶丞明里暗里的护着他,此刻被“六皇叔”三个字惊得目瞪口呆。 陶丞看见杨玉琳这傻样,憋了一路的气可算是顺过来了。 原来当日陶丞进宫找杨玉琳,被一句“失忆”堵了回去,气得三天睡不着觉,后来灵光一现:“不是失忆么?有病那就得治啊!” 陶丞得意洋洋,打定了主意去找覃宛,要带覃宛进宫整治杨玉琳的“失忆”。 多年前,覃宛曾被人追杀,逃到陶丞家,蒙陶丞一饭之恩,又觉得这饭味美非常,给过陶丞三支孔雀翎。 很久很久之后,陶丞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神医覃宛,因是药师出身,世人尊他一声“药王”。 药王以孔雀翎为信物,不论缘由,不问出身,执翎相见,万里赴诊。 而药王出手必定起死回生,因此拿一支孔雀翎就等于活人一命,是谓“千金不换孔雀翎”。 等陶丞发觉的时候孔雀翎早已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里… 翻箱倒柜的找,还是找不到。 对陶丞来说,这世上的东西大抵分成两类: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 可以吃的,烹而食之,不可以吃的,弃而舍之。 这么一想,他留着几支孔雀翎能干嘛? 横竖找不着,陶丞只好死心。 不想这一日走在大街上忽然叫他撞见了覃宛,鬼鬼祟祟地猫在小摊前,也不知是在躲谁。 陶丞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揪他起来,看清了脸,高兴得直嚷嚷:“覃宛!果然是你!” 这一声喊,覃宛阻之不及,脸色一变,背后人马浩浩荡荡就过来了。 第12章 神医覃宛 林佩仪追了覃宛三条街,不想覃宛竟像只泥鳅一样狡猾,东躲西藏,上窜下跳,就是逮不着。 得了陶丞这一声喊,林佩仪“哗啦”就带人围过来了。 “我敬你是神医,好端端请你去医人,莫要不识好歹,叫我发脾气。” 陶丞见她是个小姑娘,不欲争辩,好言说着:“姑娘,人是我找到的,合该先医我的人才是,烦请姑娘略等几日。” 林佩仪本就逮覃宛逮得心焦气燥,居然还有人敢跟自己抢,手上的九节银鞭想也不想就甩出去了。 眼看着要抽到陶丞脸上,一把彩凤泥金扇将鞭子挡了。 侯阙将陶丞揽到怀里,还顺脚踩住了正准备趁乱溜走的覃宛。 银鞭被侯阙挡出去,砸到街边摊贩上,稀里哗啦砸了一地狼藉,人群四散。 侯阙手上泥金扇残破不堪,想着若这一鞭抽到陶丞身上该是什么光景,脸上就很有些不好看。 林佩仪被人挡了鞭子,本待发作,看清是侯阙,脸上忽然笑起来:“六皇叔!” 边说边上前去摇侯阙的胳膊:“六皇叔,好多时没见着六皇叔了,佩仪可想六皇叔啦!” 侯阙不动声色抽回了胳膊,面色却终究缓了缓。 “撒娇也没用,说了多少次,不许使鞭子抽人,下次再被我撞见,你这鞭子可留不得了。” 林佩仪乖觉地把鞭子收起来,气呼呼地很委屈。 “六皇叔!这个臭小子跟我抢神医,六皇叔要帮我评评理,我逮神医都好几天了,今儿个才被他撞见,他就要跟我抢…” 陶丞被“六皇叔”三个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 侯阙看着他一副傻样,y郁了半日的心绪才算彻底缓过来,拿手捏着他的鼻子。 陶丞憋得一刻,喘不上气,把他的手扒拉开,眼睛瞪得铜铃大:“你是羲亲王!你是景羲!你不是侯阙!” 景羲一笑起来,眼睛里流光溢彩,灿若星辰:“景羲是我,侯阙也是我,怎样,现在肯不肯留在我十锦居?” 陶丞发愣,景羲不逼他,偏头问林佩仪:“要医谁?” 林佩仪想起杨玉琳神仙样的人品样貌却是个罗圈腿,就有些泪盈于睫。 “玉琳国师呀,六皇叔,你不知道,国师长得可好看了,比婉容姐姐还漂亮,可他却是个罗圈腿,你说可怜不可怜?” 景羲看了陶丞一眼:“你说你是不是傻,你要医杨玉琳,她也要医杨玉琳,抢个什么劲。” 景羲就这么大咧咧地带着陶丞和林佩仪,以及努力不吸引别人注意结果最终还是逃跑未遂的神医覃宛,悠哉游哉地进了宫。 眼下陶丞看着杨玉琳一脸愕然,又看着景福临乖乖地叫景羲“六皇叔”,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连带着也长了辈份,对杨玉琳说话都开始有些趾高气扬。 “你不是失忆了么?我把覃宛给你请来啦!” 覃宛不知犯了何事,经年累月地被人追杀,因此练就了一身隐踪匿迹的本领,不然手无寸铁的一个药师,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覃宛手都把在杨玉琳脉上了,杨玉琳才惊觉自己身边多出个人。 莫说杨玉琳,方才林佩仪,陶丞,景羲,一个赛一个的抢眼,就是景福临也没留意覃宛如何溜进了清宁殿又是何时到了杨玉琳跟前。 满殿注意到覃宛动静的只有乌苏和良辅,一个殷勤地帮覃宛端茶倒水,一个兴致盎然地瞧着覃宛把脉。 杨玉琳心里赞叹了一声,不愧是皇上跟前当差的,个个深藏不露。 心不在焉把手在杨玉琳脉上胡乱搁了一会儿,覃宛半闭着眼没ji,ng打采地说了一句:“好了。” 林佩仪跳过来:“这就好了?国师大人,你快下来走两步!” 杨玉琳哭笑不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扯谎说自己是罗圈腿啊…… 到底怕辜负林佩仪一番好意惹得小姑娘伤心,梗着脖子,装模作样地溜达了两圈。 林佩仪拊掌大赞覃宛:“大家都说你是神医,我不信,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假。” 覃宛把手抄在袖子里,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知道内情的几个,譬如乌苏,良辅,傅达礼,那是为了哄林佩仪开心,很多话不便点明,可覃宛自己还要去装糊涂,那就很有些无耻了。 杨玉琳成心拆他的台:“我脖子还疼着呢!” 覃宛翻了个白眼给他:“死不了。” 覃宛的性情古怪是出了名的。 据说当年有人抬着伤者上门求医,血从草席上蜿蜒流成了小溪。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8节 覃宛那会儿才从蒸笼里拿了热螃蟹出来,姜,醋,酒张罗齐全,怎么舍得耽误。 有上去抱着他大腿哭的,覃宛不作理会。 有性急的直接上去夺了覃宛的螃蟹,被覃宛摁在地上好一顿揍,揍完了复又坐到桌前吃螃蟹。 先敲开蟹壳,再拆开蟹r_ou_,夹子r_ou_就拿了银针去细细地刮。 一屋子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干看着,俱是没奈何。 覃宛全神贯注连吃了三只肥蟹,才得了空看一眼地上的人,擦擦手,发了善心去施救。 完了翻了个白眼,言语刻薄:“你们怎么搞的,竟耽搁到这步田地,怎么不直接抬去义庄呢,也省得浪费我的药草。” 地上跪倒一排,皆在心里默默哭号:“我的祖宗哎,去不去义庄的,还不是祖宗你一只螃蟹的事儿么…” 到底人救回来了,泪盈于睫,千恩万谢地走了。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好说也是三十好几岁的人了,都说人老心慈,可覃宛是越老越古怪,冥顽不化。 因此,不过一个落枕而已,得了覃宛亲自把脉,已经算是看在陶丞的面上格外开恩了,还想计较什么呢? 杨玉琳默然无语。 溜达了几圈觉得还是躺着舒坦,杨玉琳慢吞吞地往榻上去。 走着走着,看见一个烛台,底盘錾着海水江崖,白色海燕口衔金珠踏于神龟之上,头顶蜡扦,寓意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杨玉琳觉得这海燕栩栩如生,灵动非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不想甫一触碰,整座烛台就倒将下去,砸到一扇白绣缎青鸾献寿屏风上。 这屏风在白色的缎面上用粉,蓝,白,黄,绿,黑等二十余色线绒绣织而成,寿石上高立一只青鸾,四周饰以灵芝,兰草等吉祥纹样,富贵亮丽,一看即知绝非凡品。 杨玉琳慌里慌张去扶,一脚踩滑了,整个人扑倒在屏风上,带倒了一盆紫檀嵌玉座珊瑚百鸟朝凤盆景。 这盆景以红珊瑚雕刻成百鸟朝凤样式,点景为孔雀石山子,金累丝嵌珍珠梧桐,嵌大红宝石灵芝,砸到地上稀里哗啦好一阵动静。 最后杨玉琳连屏风带人压到一张彩漆戗金凤凰花鸟纹长桌上才算消停,腰撞到桌子角上,疼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耳听得又是“哐当”一声响,长桌上的一个玛瑙雕凤首角杯也砸到了地上。 就这片刻的功夫,杨玉琳就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乌苏,良辅手忙脚乱扶人的扶人,扶东西的扶东西,乱成一锅粥。 景福临拦腰把杨玉琳捞起来,一边搀着他一边自己笑个不停。 杨玉琳腰上疼废了,脸红得跟熟透的虾似的,眼角噙着泪水,委屈巴巴地喃喃自语一般:“不能怪我…” 这事儿真不能怪杨玉琳。 有人眼瞅着杨玉琳伸手去摸烛台,故意弄倒了烛台,又在杨玉琳脚下放了珠子,让他一脚踩滑,趁着满殿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杨玉琳身上的时候,自己拿了匕首,飞身去刺覃宛。 云笺在心里算了无数次,这一招万无一失,如果覃宛乖乖坐着不动的话… 可好死不死,覃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偏偏毫无预兆地起了身,径直走向陶丞,坐着跟他一起吃起栗子糕。 自打进了清宁殿,陶丞对着杨玉琳趾高气扬了一回,就心满意足坐下来专心致志吃桌上的糕点。 景羲手上拿着一个描金彩漆松鹤纹杯,杯身黑漆作地,彩漆描金绘着松树和牡丹,一只鹤立在山石上,寓意延年,用金极为浓艳,底色又墨色深沉,衬着景羲白皙的手指,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他把玩着杯子闲闲喝着茶,眼看着陶丞吃急了噎着了,就顺手把杯子递过去让他就着喝一口,再拿一把纱面贴娟的仙鹤瑞桃团扇给他慢悠悠地扇。 这团扇八瓣葵形,乌木雕花柄,扇面以轻纱为地,彩笔勾描,贴着彩绘并裁的绢片,堆绫织绣而成。 一个吃着,一个看着,十分的静谧安详,满殿的人仰马翻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直到覃宛目光灼灼走过来坐下,拿走桌上最后一块栗子糕,陶丞瞪大了眼:“别以为你是神医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给我放下!” 陶丞起身去夺,覃宛边啃边躲。 此时覃宛仍是背对着云笺,云笺本可以重振旗鼓,再刺他几刺,可是看着覃宛和陶丞闹腾腾地抢糕点,云笺忽然觉得心如死灰…… “噔”,手中的龙鳞匕掉落在地,云笺整个人身子矮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默默地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球,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然后突然,云笺爆发出一声呐喊:“啊!” 这呐喊非常的绝望,非常的悲哀,非常的痛苦。 被这一声喊惊到,所有人才意识到清宁殿多出来这么一个人,然后同时转头,看见云笺跪在地上痛苦捶地。 第13章 捣衣香 云笺此刻真的在捶地,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捶地。 “第四十九次了!第四十九次!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怎么杀都杀不死!我是离忧阁第一杀手!离忧阁第一!他是手无寸铁的药师!手无寸铁!为什么就是不死!!” 随后开始呜咽:“四十九次啊…四十九次…” 这惨状,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景羲在听到“离忧阁”三个字的时候,可算是把目光从陶丞身上挪开,瞥了云笺一眼:“轻侯和你是什么关系?” 云笺一边有气无力捶着地一边有气无力回答:“阁主是我义父。” 景羲一笑:“我说呢,笨成这样他都没把你扔出去,原来是你。” 云笺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中了一箭。 又听见景羲说:“离忧阁的规矩,失手一次,雇银是要加倍退还的,如今你失手了四十九次…” 云笺又哆嗦了一下。 景羲又说到:“不说轻侯,便是顾十也不缺这点银子,不过你丢脸丢到这个份上,怕是也没脸找他们…” 云笺把头埋得低低的,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跪不住了。 地上的龙鳞匕闪闪发光,云笺泪如泉涌。 “横竖我没脸去见义父,这个老妖怪我又死活杀不成,与其活着丢离忧阁的脸,还不如自己了断图个干净!” 说完抢过匕首就往自己脖子上抹,陶丞一声惊呼。 景羲还有空转头看了陶丞一眼,方才慢悠悠地对云笺说了句:“慢着。” 云笺似是早等着这句话一般,景羲话音未落,他脖子上的匕首已经“哐当”又扔到了地上。 景羲回想起从前轻侯对自己讲过的关于云笺的故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他勾唇笑笑:“别看着我,我整个王府都值不得多少银两。” 眼睛往杨玉琳那边瞟了瞟:“那边倒是有一位正主,你不妨去试试运气。” 云笺二话不说,身如疾电,跪到杨玉琳身前:“恩人!” 景福临一边给杨玉琳揉着腰,一边时不时拿眼睛去瞄傅达礼和良辅。 自打云笺那一声喊开始,景福临已经这么看了他俩许久了。 傅达礼和良辅俱是心惊胆寒,云笺今日如出入无人之地,他二人竟毫无察觉,失职至此,真该含恨饮剑…… 因此二人的脑袋越垂越低,越垂越低…… 景福临却是另一层意思,云笺身手可怖,傅达礼和良辅二人加起来未必是他对手,景福临纯然是看着二人落于下风,很有些看他们笑话的意思。 云笺飞身跪到杨玉琳面前,把杨玉琳跪得进退不得。 “你总该先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杀覃宛吧?” 云笺听了这句问话,头低了半晌不言语,慢慢叹了口气,自己盘腿在杨玉琳脚边坐了。 “这说起来,就是很长很长的一桩故事了。” 江南有两个炼香世家,城西竹篱的董家,城北东轩的周家,传到今日已是第七代上。 董家少主董映霞,年方十四,惫懒非常,不拘管束,周家少主周紫陌,年方十三,倒颇有其父之风,风致翩然。 两家祖上也曾交好,但不知在哪一代上生了嫌隙,据说和遗失的神秘香谱有关,闹来闹去的,这几代走动得越发少了。 兼之地方贡香每年只定一家,今年是周家,董家就落了选,明年定了董家,周家就落了选,两家家主倒不去理会,挡不住下面的人彼此龃龉。 这一来二去的,眼见着是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势。 这一日,正是春雷过后,惊蛰时节,草木纵横,百鸟啁啾。 周紫陌在东轩香堂内听夫子讲香,耳听得婉转鸟语,忍不住偏头看向窗外,正看见有个人手脚利落往院内一棵老桃树上爬。 周紫陌吃了一惊,拿起手边聚骨扇挡了半边脸,仔细瞧了一回。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金宝地十八色妆花缎袍子,圆金线织的底子,在金底子上起彩色海棠花纹,每一段上下左右四方皆是海棠花纹,配色却每一处皆不同。 寻常的芙蓉地妆花缎,只绣四色,一天最多也只能织两寸,因此人道是“一寸妆花一寸金”。 这件十八色金宝地妆花缎,可想而知是多大的手笔。 周紫陌认出这袍子上的西府海棠,自然也猜得到这人正是董家少主董映霞。 看他掩映在层叠桃花里,一双桃花眼灵动非常,人面桃花两相映,倒与他的名字十分相衬。 董映霞爬上了树,好整以暇往香堂内觑着,一眼看见周紫陌。 身上是一件青莲色暗花缎袍子,袖口、领口皆用银线压着寒鸦春雪,手上一把青莲色聚骨扇,挡住了下巴和嘴巴,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温柔如水,压在扇面上的指节白皙修长。 紫之一色本就富贵浓艳,稍有不当就失之千里,此刻却生生被周紫陌的霜雪肌肤压了下去,衬得人清逸出尘。 董映霞心里赞了一声,没有糟蹋好颜色,甚好。 心里一高兴,兴冲冲地扶着桃花枝朝周紫陌使劲挥手。 周紫陌愣了一愣,董家与周家这情势,不说互相为敌,但总归也算不上友好,董映霞居然有胆子偷偷溜进东轩,溜进来就溜进来吧,居然还这么明目张胆地与自己打招呼。 周紫陌越想越觉得好笑,半张脸掩在扇下笑个不停。 董映霞见他眉眼弯弯,心知他是笑了,自己也笑起来。 香堂内夫子咳嗽一声,手里拿着一方印香,十分严肃:“紫陌,你且说说看,这印香如何制得?” 周紫陌敛了笑,不动声色合了扇子,搁下竹帘,挡住了室外景象,温声回答。 “沉香十两细制,檀香八两细制,零陵香四两,生结香八两,焙藿香叶四两,甘松去土四两,草茅香四两,去皮香附子二两,麻黄二两去根细制。 甘草二两,麝香七钱,焰硝半两,ru香二两,龙脑七钱,尤以生者为最妙,龙脑、麝香、ru香、焰硝四味别器研磨,余下十味皆焙干捣细末。 盒子盛之,外以纸包裹,置温暖处,旋取烧用。” 夫子“哼”了一声,捋着胡子又踱回去了。 周紫陌松了口气,坐下,竹帘下忽然冒出一只手,手掌上弯弯扭扭写着字。 周紫陌再三辨认才识得是“歌薰桥”三个字,“噗”地笑出了声。 夫子复又咳嗽几声,周紫陌摸摸鼻子,有些赧然。 竹帘下手掌很快收回去,窗外再无半点动静。 做完香堂的功课,敷衍了夫子,周紫陌寻到歌薰桥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 远远看见桥下躺着个人,可不是董映霞么,也不怕脏了那一身好衣裳。 走近前去,董映霞睡容安详,想是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耐不住睡着了。 周紫陌有些歉然,悄悄坐在他身侧,看着桥下河水里夕阳倒影,并不出声叫醒他。 不过片刻,董映霞就悠悠醒来,定定看着周紫陌的侧脸。 方才香堂里只看见他半张脸,此刻他垂眼看着河水,直让人觉得静好无方。 看够了,终究爬起来:“东轩的公子们不是最爱佩香么,怎么你身上竟没什么香气?若非如此,我就能早些察觉你来了,平白叫你等这么许久。” 周紫陌回头,笑了笑:“素闻竹篱的公子们步步生香,怎么你身上竟也没什么香气?” 两人对视一遭,都笑起来。 时下熏香调香制香蔚然成风,香囊、香包、香扇比比皆是。 董映霞是性格使然,不爱这些香粉香料。 周紫陌是家学渊源,从小就泡在香粉香料里长大,每日里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识香断香,因此能逃得一时是一时。 是以,二人虽在炼香世家,贴身俱是从不佩香。 “我爹日日揪着我的耳朵夸你,说我懒惫不成器,连你的三分也不及,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今日路过东轩,索性翻墙进去瞧你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董映霞躲在桃花树上,听见周紫陌闻香断香,今日方是心悦诚服。 周紫陌拿扇遮了脸:“董公子过谦了,不过是从小被我爹逼着识香,闻得多罢了。” 董映霞张了张嘴,又顿住了,周紫陌瞧着觉得十分有趣:“董公子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董映霞小心看着周紫陌神色:“我是想说……久闻东轩制香有方,没想到每日里也学这些几钱几两的琐碎,真是比我们竹篱还无趣……” 周紫陌睁大了眼,蓦地笑起来:“可不是么!我也这么觉得!” 周紫陌三岁起,爹爹手把手教他日断三香,等到七岁识完了香料,便将他丢进香堂跟着夫子学习研香。 香堂每年三次考核,院内十味香,只需辨出其中一味香的成分便算是通过,几钱几两,不许差错分毫,若是一次不过,周父就会将他丢出东轩。 这六年来,周紫陌每日每日都是闻香断香,日子实在无趣。 董映霞拍拍胸脯:“三日后你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保管你喜欢。” 三日倏忽而过,周紫陌早早来到歌薰桥。 董映霞手上拿着一个球状的白玉贴金小香炉,浅金勾线,镂空掐花,炉内加了银片,铺上炉灰,捡了ji,ng制的碳团埋在中央,再薄盖一层炉灰,用银片隔火。 香片放在银片上薰炙,香气四溢却没有一般香炉的烟躁气。 董映霞将小球抛向空中,轱辘滚了一圈,噼啪作响,暗香浮动。 周紫陌闻了又闻,好奇心大盛:“这是什么香?” 董映霞故意拿着香炉左躲右闪,周紫陌一心扑在香炉上,踮着脚前前后后跟着去抢。 逗够了周紫陌,董映霞把香炉递到周紫陌手上。 “前几日见你眼下发青,定是每日被夫子逼着识香,吓得睡不好,安息香啊苏合香啊你是闻惯了,没什么用,我就自己给你做了一个香,这香名叫‘捣衣’,听见响声没?” 周紫陌把香球凑到耳边,确实噼啪作响,十分有趣。 “我闻见萱草,还有什么。” 董映霞笑得开怀:“还有一味,即便是你爹爹也未必识得,我管它叫‘蹦蹦草’。 早前我去野地里玩,碰见一种‘蹦蹦草’,手一碰它就自己炸开来,果子吃起来甜甜的,我就想着可以入香。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听着动静,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紫陌拿着小香炉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连月来,两个少年得了空就聚在一起调制新香,情谊甚笃。 香谱上那些奇香异香捣腾了个遍,就自己寻些名不见经传的花花草草胡乱研磨,这么毫无章法地,有时候倒也有些奇妙的收获。 又一日,董映霞神神秘秘地制成了一料香丸,拿小瓷瓶装了,乐颠颠来找周紫陌。 周紫陌捏着香丸嗅了嗅,竟是无色无味,有些摸不着头脑。 董映霞劈手夺了:“呆头呆脑的,这香丸不是闻的,是吃的。” 说着拿了香丸递进周紫陌嘴里,指尖触到周紫陌唇上,滑腻香软,董映霞觉得自己心口无端颤了一下。 既然董映霞说可以吃,那就一定可以吃。 周紫陌这么想着,把香丸噙在嘴里,拿牙去咬,香丸绽开,香气四溢,愈嚼愈香。 周紫陌本就肤白胜雪,此刻红唇上沾着香丸的膏脂,很有些颜色逼人。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9节 董映霞忽然有些心慌。 周紫陌浑然不觉,看见董映霞眼巴巴看着自己嘴里,猜想他是也想尝尝香丸的味道。 看了看空空的瓷瓶,香丸只有一颗。 想也没想,凑上前去,把自己嘴里嚼了一半的香丸渡进了董映霞嘴里,然后拍了拍呆若木ji的董映霞:“发什么呆?快嚼啊,可香了。” 董映霞木然半晌,思及方才唇上的香软触感,整个人心如擂鼓。 周紫陌看他发呆,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吐舌撬开董映霞唇齿,将香丸捞回嘴里,细细嚼出香汁,哺进董映霞嘴里:“香不香?” 董映霞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捂着嘴,点点头,闷闷地应声:“香……” 周紫陌舔了舔唇,意犹未尽:“这是什么香丸?怎的这样香?” 这香丸是将丹桂、莲蕊等百种香花,甘草、菖蒲等百种香草,橘柚、酸枣等百种香果,一一细研为末,加蜂蜜拌匀,杵千下,制成丸。 外包金箔,用生绢装袋,悬于铫子内,勿令沉底,重汤煮十数沸,取出香丸,入蔷薇水再次捣碎,重又制成丸。 再取鹅梨一枚,剜核,香丸置其中,蒸三次,鹅梨去皮,梨r_ou_同香丸一起捣碎研磨,制丸投油,桃花瓣封之七日方得。 噙化一丸便觉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十五日。 周紫陌眼睛亮晶晶的,缠着董映霞问东问西。 鼻端嗅着周紫陌的口脂香气,董映霞脑子里蹦出来的尽是些“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之类的红香辞藻…… 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将要烧起来,一个字也答不出来,拿袖子遮着面,跌跌撞撞就跑了…… 第14章 酢浆草 云笺盘腿坐在地上,讲了这么半晌还未进入正题,林佩仪听着听着就开始打瞌睡,早被乌苏搂着送出了宫。 杨玉琳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那个……这和你要杀覃宛到底有什么关系?” 云笺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怎么会没有关系! 不好好体会一番董映霞和周紫陌的情深意笃,怎能领会董映霞在覃宛袖手旁观导致周紫陌身死后的那种痛彻心扉! 不好好体会一番董映霞的痛彻心扉,怎能领会董映霞跟着周紫陌自尽却又好死不死被覃宛多管闲事救活之后的那种切肤之恨! 不好好体会董映霞要覃宛救周紫陌覃宛不救周紫陌、董映霞不要覃宛救自己覃宛却偏要救自己的这种切肤之恨,怎能领会董映霞倾家荡产也要来离忧阁求我杀了覃宛的那种急火攻心! 若不是董映霞押了整个竹篱一百多年的基业来离忧阁求我杀覃宛,我现在就不至于沦落到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药师杀了四十九次还杀不死彻底成为离忧阁的笑柄! 怎么会没有关系!” 云笺一口气说得急了,憋得脸红脖子粗,陶丞听得呆呆的,手里的糕也顾不得吃:“你说什么?周紫陌怎么会死?” 云笺乐了,自己口干舌燥说了这么半天,可算是有一个人正经在听了,心里一高兴,提脚就凑到了桌前。 正准备拉起陶丞的手慢慢说,眼角瞥了景羲一眼,可巧景羲也在看他,就这一眼,云笺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不太合宜,飞快收了回来。 似是有些忐忑,一直又退到杨玉琳跟前,盘腿坐了,接着往下说。 “话说董映霞送了周紫陌香丸,躲回家不敢见他,半月后到底按捺不住,又溜进了东轩,才知道周紫陌病了。 这些个送药送香你来我往的就暂且不讲了,只需明白董映霞自那之后待周紫陌便有所不同。” 云笺说着呢,陶丞免不了又问一句:“那周紫陌呢?他可知道董映霞的心思?” 云笺拊掌一笑:“坏就坏在这里了!你可知道,小爷我闯荡江湖也算是阅人无数,却没见过一个王侯门第的世家公子能比得过周紫陌。” 云笺说到这里偷眼看了看景福临和景羲,说道:“有些人啊,看上去温雅宽和,却碰不得惹不得,还不知道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呢,周紫陌却纯然是风姿翩翩,温润如玉。 江南原有十大香楼,每一家各有花格,以此为家训,勉励子弟,东轩的花格是寒鸦春雪,传了这么七代,他爹虽也算得上风雅,却独独周紫陌最合寒鸦春雪的品格。 你说这样一个人,董映霞纵是情根深种,又怎敢说破?” 陶丞眉毛都皱到了一起:“后来呢?” 云笺有问必答:“后来,董映霞掩埋心事,周紫陌浑然不觉,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三年,直到霍郂闯下一桩祸事。” 陶丞愣了愣神:“霍郂?霍郂是谁?怎么冒出来的?” “别急别急,听我慢慢说嘛。 早前不是说了么,董家和周家祖上也曾交好,后来倒渐次生分,也曾说过江南原本有十大香楼,如今为何只剩下竹篱和东轩? 起因皆是第四代的时候,有一家香楼名唤‘二乔’,家主姓霍,霍家花格为双色洛阳锦,当年也曾名动一时。 然而时移世易,眼看着自家香楼日渐没落,动了心思,派了人去竹篱偷香谱,反赖在东轩头上。 两家人满城里持械乱斗,拿惯了脂粉的人舞起刀枪来格外不得要领,还没砸到别人呢,倒把自己伤了,闹得不可开交。 彼时东轩家主周紫云自知辩白无用,把东轩藏谱阁的门打开,请了竹篱的家主董映清,说是看上什么香谱随便拿。 屋外乱腾腾的,董映清只是不理,慢悠悠吃着茶,慢悠悠说了一句,‘莫说不是你拿的,便是你拿的,几本香谱我还是丢得起的’。” 陶丞赞了一回:“霸气!” 云笺点头:“岂止霸气!香谱是香楼的存身之本,各家祖传香谱更是秘中之秘,即便是一把火烧了竹篱和东轩,只要谱还在,香就在。 如今周紫云二话不说把门开了让董映清挑香谱,董映清未经查明便深信周紫云未偷香谱,一个个的,拿着祖宗的基业,都跟玩儿似的。” “后来呢后来呢?”陶丞听书听入了谜,一个劲催着。 “这不是说着么,既然两家家主都不当回事,下面的人再怎么闹腾也无伤大雅,后来查出来是霍家人动的手脚,二乔的生意是彻底做不下去了,自此一败涂地。 经此一事,竹篱和东轩也起了防范,再偷香谱就不得了,余下几家小香楼也渐次没落。万没有想到的是,到第七代头上,霍家出了个霍郂。” 原来董映霞自幼顽劣,于炼香一事十分的不上心,董家家主担心家业断送在自己手上,四处寻访有天赋的子弟,择其秀者,倾心教养,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好巧不巧正是霍郂。 这霍郂在竹篱混得风生水起,偷了董映霞的“捣衣”香,炼了一个“如意香”,奇香三月不散,满城人引为惊奇,却不料此香久用有毒,好巧不巧第一个中招的人是安亲王府的向子期。 “安亲王形容懒散多年不问朝政,为人一向和气惯了,几乎给人柔弱可欺的印象,可是别忘了,他手上还有一个柳叶营。 倘若中毒的人是安亲王自己,他多半是打个哈哈,懒怠去计较什么,可偏偏中毒的是向子期,安亲王府当下就来竹篱拿人。” 云笺唉声叹气了一番。 竹篱和东轩两家的家主一年里总有大半年云游四方采香,事发之后霍郂就谎称自己是东轩指来偷香的人,意欲引起两家争斗,董映霞信以为真。 霍郂原以为董映霞会揪着自己去东轩,不料董映霞前前后后合计了一回,既然霍郂是周家的人,此事终究会牵连到周紫陌,而霍郂天资聪颖,董父早有意传其家业。 那么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董映霞自己脱出董家,以己之身顶罪,保下霍郂,然后让霍郂留在董家承袭家业。 “霍郂,我可以走出去说这香是我所炼,这几年我本就游手好闲,哪里有半点少主的样子,但你日后不可重回周家。 周家有紫陌,万不需你c,ao心什么,你比我聪明,往后留在董家,你知道的,我爹爹他待你不薄。” 董映霞自取灭亡,霍郂没有理由不答应。 “偷偷偷!就知道偷!老的没脸没皮去偷!小的也偷ji摸狗!霍家怎么回事啊!重振家风这种事怎么能靠偷!不是说那个霍郂很有天分么?靠自己啊!” 陶丞怒而拍桌,手都拍红了,景羲捉过去给他吹。 云笺也怒了:“可不是么!董映霞傻乎乎去了王府,说香是自己炼的,周紫陌听说此事,这还得了,也跑去了王府,也说香是自己炼的。 满府的侍卫一看,怎么回事,还有人争着抢着来认罪的?赶紧进了内厢房,通报了安亲王。 覃宛早被请了来给向子期解毒,安亲王被覃宛轰出来,正在坐立不安,得了侍卫通报,黑着脸就出去了。” 董映霞和周紫陌争先说是自己炼的香,安亲王听得烦躁:“到底是谁?” 眼见安亲王面带怒容,心知再吵下去,惹恼了安亲王,把两个都砍了头也未可知,周紫陌心里着急,转身问董映霞:“你说此香为你所炼,你且说说这香如何炼得?” 董映霞面色惨白,周紫陌笑得越发轻巧:“怎么?说不出来?还是我来说吧。 栈香四钱,金颜香七钱半,没香三钱,甲香四钱,薰陆香三钱,ru香二钱,零陵香四钱,萱草四钱,合欢四钱,菌桂四钱,翘根七钱半,麻黄七钱半,还有一味…” 周紫陌拿起手中聚骨扇,还是青莲色扇面,墨色皴染的山石,银粉点染的寒鸦春雪,此刻在董映霞看来竟显出触目惊心的况味。 他面如白纸看着周紫陌眼带笑意往下说:“还有一味,是酢浆草果十二枚,以上细研为末,蜂蜜调匀,丸成弹子大小,外包竹叶,蜡封埋于梨花树下,窨月余取出。 王爷,旁的好说,酢浆草却是我独门配方,古籍里并无记载,如今香楼里也不曾有人会用,王爷现在可愿相信?” 酢浆草,便是三年前董映霞所制“捣衣”香中的“蹦蹦草”,世上除他二人,再无人识得。 他早知道的啊,这天下的香,只要周紫陌闻一次,就没有认不出来的。 “董映霞是信他重他才给他做香,他却拿了这香去顶罪,这和cha他一刀有什么分别!”陶丞很是愤慨。 “可不是么!”云笺深表认同,“然后周紫陌道出自己身世,原来周紫陌并非周家血脉,乃是周家家主十五年前捡回来的弃孤,如意香之事合该他一力承担,与旁人无关。 王府里一位学渊古今的老幕僚怜惜周紫陌的好人才,提及自己曾听祖上流传,江南十家香楼也有过一个香会,立了规矩,但凡有失了规矩罪不可赦的,就赐其‘十二香’。 然后逐出香会,永不续用,近几代虽用得少,但香还在,罚他‘十二香’便罢了,也算抵得了罪过了。” “什么是十二香?”陶丞直觉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笺吸了吸鼻子:“所谓十二香,是十二种毒草炼的香丸,食之失嗅,此生再也闻不见任何气味。 那幕僚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晓得,对一个香师而言,夺了他的鼻嗅,有时候比让他死更痛苦。” 陶丞在地上走来走去:“那个安亲王!” 说到一半,看了一眼景福临和景羲,一肚子的谩骂终究又吞回去,重又坐到桌前:“那个向子期,到底救回来没有?” 云笺换了个腿盘坐着:“自然是救回来了,这世上只有神医想救或者不想救,从没有救不回来的。 安亲王一寻思,真砍了人的头,向子期醒了肯定不高兴,既往不咎吧,今日闹了这么大一场动静,说不过去啊… 横竖咱们这个王爷脑子有点稀里糊涂,这一世里除了向子期还挂着他的心,他自己的生死尚且浑不在意,何况旁人,就点头赐了周紫陌十二香,进去内厢房陪向子期。” 陶丞问:“既如此,十二香死不了人,周紫陌又是怎么死的?” 云笺看了看趴在桌上酣睡的覃宛,叹了口气:“十五年前,周紫陌被周家家主捡回去的时候,大雪地里,小弃婴冻得不成人形,也是覃宛用了重药才救回来的,说此生不能再用相思草。 那十二香里偏偏就有一味相思草。周紫陌咳血不止,董映霞抱着覃宛的腿求覃宛救周紫陌,但覃宛有个规矩,同一个人只医一次。 董映霞抱着周紫陌,心如死灰,拔了身旁侍卫的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覃宛被血jian了一身,气得不轻,‘在我面前寻死?偏不让你死!’然后把殉情的董映霞救活了…” 第15章 国师要回家 陶丞怒急,对着覃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嚷嚷。 “你说这人可恨不可恨!可恨不可恨!” 覃宛这三年日日被云笺追杀,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来了清宁殿,眼看着云笺一时半会不打算杀自己,放了心,吃完栗子糕,早就趴在桌上睡得死死的。 陶丞拳脚似打在棉花上,覃宛毫无所觉,继续酣睡。 陶丞自己倒痛得龇牙咧嘴,景羲上前拦了,把人揽到怀里约束着。 周家和董家两家的家主好不容易云游归来后,发现一个的儿子已经入了土,墓碑上青草漫生,一个的儿子虽然没死却也去了半条命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周家家主在周紫陌墓前跪了三天,留书一封,将东轩家业尽数让与竹篱,然后消失无踪。 自打祖上入选贡香名录以来,周家日日提心吊胆,皇亲国戚,朝臣权贵,哪一个也不是好相与的,周家早有退意,没想到还是退得迟了。 眼看着平白搭进去一个周紫陌,做父亲的已是心念俱灰,如何承受得起。 董家家主平白得了东轩,却是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周紫陌因何而死,旁人不知,难道自己还不知道?左不过是为了护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拿了东轩,等于手上拿着人家儿子的命,思前想后,一气之下撵了霍郂出去。 到底不是自己儿子,又闯下如此祸事,早打发了早干净,然后一脚踹开董映霞的房门,一把抓起奄奄一息的董映霞的衣领。 “孽障!那样好的一个人品,瞧瞧你做的什么孽!”扔了董家家主的留书在他脸上。 “你想死,我横竖不拦你,可你如今既已经害了人家儿子的性命,如今难道还要断送他们家百年的基业?你若狠得下这个心,你只管再去抹脖子,看看有谁拦着你!” 说完拂袖而去,到底觉得对不起周家家主,也退隐无踪了。 董映霞捏着手上的信,眼睛里一线的光亮渐渐炽烈起来,不再是绝望与颓然,但也绝非从前的天真明亮,那是一种夹杂着痛悔、不甘、坚定而又仇恨的光芒。 养好身子后,董映霞散了竹篱,只留下空宅一座,拿着房契和董家祖传香谱,到离忧阁找人杀覃宛,然后自己搬去东轩,日夜刻苦识香断香。 住在周紫陌曾经住过的地方,走周紫陌曾经走过的路,学周紫陌学过的香,一把沾着血迹的青莲色聚骨扇一刻也离不得身,言语越发少了,整个人似是魔怔了,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也许是杀了覃宛替周紫陌报仇之后? 江湖上有三大神秘组织。 一个是微风楼,专司情报,统领十六风使,坐拥五千密探,只要出得起价钱,连户部尚书的七姨太的大表哥的通房丫鬟的表舅的脚底板有几颗痣都可以知道。 唯一一次赔钱是栽在张屠夫手上。 张屠夫爱上了烧饼铺的王寡妇,悄悄告诉了生铁铺的李铁匠,李铁匠答应他不告诉别人,可是包子铺的林老板说李铁匠偷偷将这件事告诉了典当行的赵当家。 赵当家又和药房钱老板很熟而王寡妇的儿子在药房给钱老板跑腿,张屠夫怕赵当家会告诉钱老板而钱老板又告诉王寡妇的儿子,王寡妇的儿子又跑去告诉王寡妇,这样张屠夫就会觉得老脸没地儿搁。 所以他就去找钱老板解决这个问题,钱老板跟他说,王寡妇的儿子已经没在药房跑腿了,现在去了典当行给赵当家打下手,让他去找赵当家。 可是赵当家跟他说,李铁匠其实根本就没跟他说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原来张屠夫爱上了王寡妇。 很快,整条街都知道了这件事,张屠夫用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银子请微风楼帮他查一查他爱上王寡妇这件事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三天后,微风楼赔了钱。 一个是天星斋,据说养着天底下最好的杀手,只要出得起价钱,想要天上的星星也能给你摘下来。 天星斋的杀手遍布九省十八司,省司的杀手一百两银子起价,总会的杀手价格往上翻十倍,其中总会又分为四星位二十八星官,第四朱雀位,有井、鬼、柳、星、张、翼、轸七星官。 第三白虎位,有奎、娄、胃、昴、毕、觜、参七星官,第二青龙位,有角、亢、氐、房、心、尾、箕七星官,第一玄武位,有斗、牛、女、虚、危、室、壁七星官。 每进一个星位,其价十倍,四个星位里每进一阶星官,其价又十倍。 玄武星位的第一阶壁星官,这十年来也只出过一次手。 约莫三年前,壁星官以一己之力一夜之间荡平了黑风山,震惊朝野。 坊间流传两个版本:一是黑吃黑,所有连年被欺压的小帮派筹措银两一齐请天星斋灭了黑风山,一是屡次被劫生辰纲,朝廷终于动了怒,拨了银子暗地指使天星斋行事。 不管怎么说,经此一役,天星斋的真金白银堆满山,不是没有人眼馋,只一点,天星斋的规矩是各凭本事,谁有本事取了壁星官的首级,谁就从此往后取代壁星官之位。 其余二十七阶亦如此。 因此真正坐稳星官之位的,都是屹立在同门尸骨之上的杀手,骨子里渗透着血腥气,且不论恩怨,不问是非,只要出得起钱,就能帮你杀人,很有些不合江湖道义。 因此董映霞找上离忧阁就不足为奇了。 离忧阁,最近两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似微风楼和天星斋有着严密的组织结构和历史传承,这离忧阁仿佛是凭空而生,无人知晓来历,无人得知渊源。 离忧离忧,世人皆道这离忧阁专为人解除烦难,可细说起来,解除何等烦难,如何解除,却是一丝半点儿消息也透不出来。 阁主轻侯很是随性,风花雪月,游山玩水,足迹遍布天下。 轻侯到了哪里,便在哪里修建一座离忧阁,空无一人,只需置一锦盒于离忧阁中,言明所求何事,附上酬答,三日之内必有人前来领取。 这酬答不论银两贵贱,单论各人心中轻重权衡。 曾有一个乞儿在木盒子里放了一个白馒头,轻侯却帮这乞儿达成了三桩心愿,只因这乞儿已累月不曾得食,却将这白馒头拿出来酬答离忧阁。 轻侯离了此地,离忧阁便连夜拆毁,不留痕迹。 这既增添了离忧阁的传奇色彩,却也惹来了好事者的络绎查访,是以离忧阁最近几年愈发低调,步步谨慎。 好巧不巧,轻侯这一日行至江南地界,离忧阁将将拔地而起,董映霞的锦盒就到了。 轻侯觉得此事果真有趣,便打发了游手好闲的云笺去解决此事。 云笺初始心不在焉:“我去?一个手无寸铁的小药师,果真用得着我出手么?” 轻侯只是笑:“事成,我准你一个心愿。事若不成……” 云笺跳将起来:“打住,没有不成,义父且等着我的消息吧。”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0节 第一次,云笺跟在毫无防备的覃宛身后,万无一失的一击,好巧不巧,覃宛忽然低头跑到路边拔蒺藜。 第二次,云笺吊在房梁上,等着覃宛酣然入睡,飞身一击,好巧不巧,覃宛忽然做了个梦从床板子上滚下地。 第三次,覃宛研读医书至夜深,月黑风高,云笺一匕刺出去,好巧不巧覃宛ji,ng神不济身子一萎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不是没有杀他的机会,但是对于离忧阁第一杀手云笺来说,不能一击必杀,不能悄无声息达到杀完了人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效果,还算什么第一杀手! 此后,云笺走火入魔一般执着追求“一击必杀”…… 三年过去了,覃宛仍然活得好好的,此刻趴在清宁殿,兀自酣睡,自己却失手了七七四十九次,无颜回去见义父,无颜重回离忧阁。 看着陶丞气不过对覃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云笺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顿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对着覃宛也是一顿拳打脚踢。 云笺的拳打脚踢和陶丞的拳打脚踢那就很不一样了,覃宛“噌”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躲到杨玉琳身边。 云笺一看更气了,杀也杀不死,打还不许自己打了?追上去就要打。 杨玉琳叹了口气:“董映霞的房契和香谱,到底值多少银两?” 云笺听得杨玉琳问,半晌不作声,委屈吧啦地盘腿往地上一坐。 “值多少银两……董家香堂房梁上随便一根柱子就一百好几十年的光景,合臂还抱不过来,更别说整个竹篱…… 再说香谱,祖上传下来的,无价之宝……” 杨玉琳重重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横竖赔不起,是不是这个意思?” 云笺埋着头,委屈吧啦地“嗯”一声。 杨玉琳看着身边已经三十七八岁的覃宛,又看了一眼地上还不到十七八岁的云笺,真是觉得欲哭无泪。 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了一眼景福临:“那个……皇上,我是国师对吧?” 景福临心里觉得好笑,却绷着一张脸:“嗯。” 杨玉琳又摸了摸鼻子,耳朵尖都红了:“那……国师可也有俸禄没有?” 景福临眼睛里都带笑,提醒了他一句:“云笺失手了四十九次。” 云笺觉得自己仿佛当胸又中了一箭,捂着胸口,生疼生疼。 杨玉琳垂首不做声,景福临笑够了,看着地上的云笺,到底松了口:“朕可以帮你,记在国师账上。” 云笺抬起头,一脸喜色。 “你留在国师身边,三年。” 云笺心里泪雨磅礴,又是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身…… 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点头应了,实在是自己毫无转寰的余地啊。 景福临见云笺点头,又想起来多说了一句:“宫里的人都没什么用,难为你身手这样好,以后就劳你多费心了。” 傅达礼和良辅头低得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景羲好容易哄住了陶丞:“糕也吃完了,故事也听完了,人也打完了,这就回去?” 陶丞还是不高兴,闷闷地点头。 忽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东西,扔到杨玉琳手上,然后撒腿跑了。 景福临心情甚好,调侃了景羲一句:“原以为清宁殿的人就是最没规矩的,看来皇叔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啊。” 景羲一笑置之,慢悠悠追出去了。 杨玉琳拿在手上一看,是好厚好厚的一封家书,墨迹透出纸背。 一层一层剥开,上面只写了一个狂草的大字:“归。” 一看便知是杨母的手笔。 眼下已是十一月过半,再有两个月就是年节了。 算算路程,这是催着自己回去了。 第16章 御前六郎君 心里盘算着自己才欠了景福临一个人情,好不好意思再去开口告假…… 不承想景福临却开口了:“早听闻江南的上元佳节盛况非常,下了三次江南却屡次错过灯会,这次可巧赶上了。” 杨玉琳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景福临起身:“既要出宫,少不得要安排些事情。让他们回来。” 傅达礼应声,退出了清宁殿。 景福临回头看了一眼杨玉琳:“不过一些琐事,去去便回,国师且好生准备,明日出宫。”又看了云笺一眼:“你跟着。” 什么意思? 杨玉琳愣了半天神:“皇上要出宫?” 乌苏眉飞色舞:“皇上是要陪着国师大人过年节。” 杨玉琳消化了一下乌苏的话:“你是说,皇上要跟我去我家?在我家吃在我家住我还得陪着皇上看灯?” 乌苏点头:“正是。” 杨玉琳的内心是崩溃的:“太后呢?皇上不用陪太后么?还有那些叔叔伯伯姑姑婶婶呢?宫里的年宴呢?” 乌苏回说:“太后每逢年节就去万安寺清修,无人叨扰。 大长公主畏寒,下第一场雪就会躲去萃华山庄。 安亲王久居江南不问朝政,更不会巴巴地赶来京城凑这份热闹。 羲亲王一向人闲心闲,闲得都去开饭馆子了,大小事能躲则躲。 除开这几个,余下的亲王皇子、妃嫔公主,确实每年都要聚一聚,好生热闹一番。 宫里的年宴素来隆重,可头两年瞧着新鲜,近几年却越发没意思了。 皇上懒怠应付这些繁文缛节,早起了心要去江南游灯,此番可算逮到机会了。” 杨玉琳伸手止住了乌苏的话头:“慢,慢,慢着,皇上要去江南游灯皇上自去便是,可我家在湖广地界,就不必同行了吧?” 乌苏挠挠头:“有区别吗?” 杨玉琳泪流满面:“区别大了去啊我的姑奶奶…” 乌苏拍拍胸脯:“国师大人莫要焦心,不过隔着几百里地,到时候找湖广总督借两艘快船,千里江陵一日还。 先在国师大人那里过完年节,再去金陵看灯会,秦淮灯会天下第一,岂不快意?” 杨玉琳一想:“既如此,有湖广总督迎圣驾,不用去我家了吧?” 乌苏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旁人且不说,清浚王和清和郡主若是知道皇上出宫玩,必定缠着要跟去,所以皇上只能微服私游,私游…” “你方才还说找湖广总督借快船?哪里私游了?” 乌苏低了头,蓦地又抬起来,眼神坚定:“我的意思是偷,偷!” 杨玉琳哭笑不得:“偷总督大人的船,妙极,妙极…” 正说着呢,外面好一阵动静。 乌苏当先跑出去看热闹,杨玉琳扶着自己的腰,慢腾腾地走出去。 才出了清宁殿,看见兰溪池旁两个人斗得正酣,一个黑衣身影,杨玉琳认得是云笺,另一个一身红衣,却是从未见过。 只见他腰肢轻软,身法如电,片刻后,红衣人翻身踩在兰溪池栏杆上:“停手!” 云笺应声站住。 红衣人接着说道:“听说有人身手了得,连大哥和三哥都拿不住,今日看来,果然不错,可惜我走得匆忙,未带兵器,不然倒可以与你好战一场。” 这声音说不出的好听,音声婉转,自成曲调。 云笺在屋里闷得慌,出来倚在栏杆上逗小鱼,玩得好好的,眼见着水面上倒映出一个人二话不说捉着自己就动手,本在气头上。 此刻看他身手不凡,且话又说得客气,也不去计较什么,复又去池边喂鱼。 红衣人看了看杨玉琳:“他便是国师?” 这话问的是乌苏,却并不等她回答,飞身上前。 抢眼是一身鸳鸯缎红衣。 外绣团花双蝶闹春风,翻起的袖口透出莲花鸳鸯纹样,套针、斜缠针、毛针穿cha使用,用金丝和银线勾边,莲花盛开,栩栩如生,连鸳鸯戏水jian起的涟漪都显得灵动非常。 杨玉琳一抬眼,心下忍不住赞叹,好艳的一张脸! 衬着他这身衣裳,越发浓艳起来。 杨玉琳满心满脑一时只剩下一个“艳”字,却不知为何,觉得这艳十分合宜,艳得赏心悦目,艳得清雅和美。 仿佛他合该如此艳丽,也只有他才能如此艳丽。 “兰桡见过国师大人。” 兰桡略具了具礼,杨玉琳还不待开口,乌苏已抢上来拉住他胳膊:“怎么就你回来了?他们几个呢?” 兰桡吃痛,皱着眉好容易把胳膊拽出来:“我的姑奶奶,你好歹轻着点,你以为人人都是元霸那个傻小子不知道痛么…” 说完挽起衣袖,果然指印青紫,触目惊心。 乌苏撇了撇嘴,到底把手收回去了,一脸鄙视:“就你细皮嫩r_ou_,掐不得碰不得,跟块豆腐似的!元霸呢?” 兰桡揉了揉胳膊:“谁知道呢?才看见飞花焰我就赶着过来了,宫墙上瞧见他,理当同我一起进了这清宁殿,此刻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乌苏“扑哧”笑出来:“又翻的宫墙?” 兰桡把袖子放下来:“飞花焰都出来了,这不是着急么,哪有时间一层层宫门去通禀,还是翻墙来得快。” 杨玉琳听了两次“飞花焰”,不免好奇:“飞花焰?” 乌苏一拍脑袋:“哎呀,倒忘记国师大人了,飞花焰是皇上急令,召六郎君回宫,点一支飞花焰,整个京城都看得见,最近这十年,只皇上登基那一日用过。” 兰桡看了杨玉琳一眼:“这一路上平静得很,清宁殿也未曾有异动,今次放出飞花焰,所为何事?皇上现在何处?” 若不是看见阖宫安宁,乌苏神色如常,兰桡也不会在此耽搁。 乌苏脸上堆着笑,一边把兰桡往清宁殿让着,一边讨好一般说着:“别急别急,等人到齐了一起说…” 三人坐得片刻,屋外打斗声又起,兰桡听着这动静,摇了摇头:“傻小子到了。” 杨玉琳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响,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清宁殿平日里是得闹出多大的动静,才让这阖宫的人都见怪不怪,一日里打了这么好几场,也没个人来管管。 却不知这三月来闹出最大动静的人就是自己,可有皇上纵容着,还有谁敢多问一句? 云笺心里好不着恼,今日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的捉着自己就打,当下起了气性,招招不留情。 元霸一看,眼睛里光芒四s,he,一拳挥过去,云笺侧身躲过,元霸钢筋铁骨,天生神力,一拳砸在兰溪池石栏上,石栏应声粉碎,跌进池子里一阵哗啦响,再看元霸拳头,分毫无伤。 杨玉琳好不惊奇,元霸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体格小巧,身上一件鹅黄地锁窗格子如意云纹加金锦袍,越发显得整个人娇嫩十足,却不料有如此神力。 云笺正了神色,身法更快,如一只飞燕盘旋在元霸身遭,怎么抓也抓不住。 眼看云笺一匕首刺出去,兰桡飞身上前,一脚踩在元霸肩上,元霸躺倒在地,云笺刺了空,兰桡再飞一脚,将云笺逼退,站在二人中间,指着元霸的鼻子骂。 “让你打架去外面打,清宁殿让你拆了几回了,你说!且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与人打架,要先问过姓名,万一打错人了呢?” 云笺翻了个白眼,心说你真的有资格说嘛…还不是上来就打… “打就打吧,还打不过?天天吃那么多东西,全糟蹋了,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兰桡如此一说,元霸马上蹦起来了:“四哥!不怪我!三哥说穿黑衣服的就是,这满殿里可不就是他一个穿黑衣的么…打不过是因为我今天没带兵器…而且没吃饱…” 乌苏“啧啧”了几声:“行了吧,技不如人,一个二个的找什么借口,知不知羞?皇上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兰桡甩了甩袖子,嘿嘿笑着,踹了元霸两脚:“起来起来,还嫌不够丢人么,大哥二哥三哥呢?” 元霸从地上爬起来:“才去了趟书房,大哥三哥陪着皇上呢,至于二哥,那不是么?” 元霸指着院子里一棵泡桐树,众人回头,看见树上轻飘飘落下来一个人,一身松江织紫白素锦长袍,手上一把铁扇,嘴边噙着盈盈笑意。 一边走过来一边说着:“二哥一把老骨头了,打架是你们小孩子的事情,莫要找我。” 云笺早注意到树上藏了人,他既无意动手,云笺也不愿自找麻烦,此人轻功极高,手上铁扇非同一般,绝非善类。 乌苏笑得很猖狂:“花容,我看你分明是打不过,丢不起这个人,索性不出手罢了,莫要为自己开脱。” 花容只是笑:“经年不见,姑娘出落得越发貌美,就是不知皇上几时给姑娘找个好婆家?” 此话戳到乌苏痛处,扑上去就要打花容,花容轻轻巧巧地躲着。 元霸悄没声息凑到兰桡跟前:“二哥还是那么坏…” 兰桡拿袖子遮了半边脸悄悄回他:“可不是么…得罪谁也别得罪二哥…” 午膳摆在清宁殿,景福临、良辅、傅达礼三人从书房回来,加上乌苏、兰桡、元霸、花容,又有云笺和好容易从昏睡中清醒的覃宛,一屋子人真是十分热闹。 这覃宛也是奇了,满殿人仰马翻他酣睡如常,菜一端上桌他人倒是醒得快。 用完午膳,景福临吩咐了一句:“明日出宫。都散了吧,莫要叨扰国师午憩。” 杨玉琳赶紧说了一句:“等等!我有话说!” 景福临点点头:“说。” 杨玉琳指着一屋子的人:“他们全跟去?” 景福临点头:“嗯。除了乌苏。” 乌苏跳起来:“什么?” 元霸嘟嘟嘴:“女孩子娇气。” 良辅一口茶喷出来,被“娇气”两个字吓到了。 大概只有元霸一人会对乌苏用“娇气”这两个字… 乌苏一脸不可置信:“娇气?论娇气,我有兰桡娇气?豆腐块似的,还有国师大人,风一吹就倒!” 兰桡甩了甩袖子,杨玉琳摸了摸鼻子,装模作样咳了一声。 良辅:“你身手太差了,会拖我们后腿的…” 乌苏一拍桌子:“任他们谁说我身手差我都能忍,良辅我一个打你十个你信不信!” 良辅一口气闷在胸中,手指着乌苏抖啊抖。 元霸看不过去:“乌苏姐姐,你怎么老欺负大哥,大哥武功本来就差,你还这么说他,大哥万一想不开怎么办?” 元霸一番话发自肺腑,乌苏听了乐不可支,捂着嘴笑,良辅手抖得更厉害了,傅达礼笑得嘴都歪了。 杨玉琳很有些诧异:“大哥?” 乌苏笑得不能停:“嗯,他们六个随侍皇上左右,宫人婢女们眼看他们花容月貌,风流俊俏,唤他们一声‘御前六郎君’。 大哥良辅,百无一用。二哥花容,一肚子坏水。三哥傅达礼,勉强可用。四哥兰桡,豆腐一块。五哥云影,轻功天下第一,最小的是元霸,除了一身蛮力一无是处…真是堪忧啊堪忧…” 第17章 京郊竹林 乌苏此言一出,得罪了一桌人,一时喧哗起来。 杨玉琳又问:“云影呢?” 元霸回了话:“五哥鼻子太灵了,闻不得宫里的浊气,拿绳子捆着都不肯进宫,不过国师大可放心,五哥定在京郊竹林里等着我们呢。”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1节 闹腾了一阵,到底是花容开口了:“此去路途凶险,女孩子家终归不便,若是没得地方投宿,兴许还要睡野地,十天半个月的洗不了澡换不了衣服,你可愿意?” 乌苏耷拉着脑袋不作声,半晌慢吞吞嘟囔着:“不就是送国师大人回一趟家么…哪有那么凶险…人家也想出去玩嘛…” 花容面露兴味:“送国师大人回家?皇上此番召集我们六人,只为送国师大人回家?” 乌苏默默地点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元霸呆头呆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良辅和傅达礼看了花容一眼,花容又看了皇上一眼,铁扇在手上掂量着:“甚好,甚好。” 乌苏头趴在桌上:“人家也想出去玩嘛…” 景福临敲敲桌子:“万安寺。秋罗姑姑也在。” 乌苏“噌”地一下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喜色:“秋罗姑姑!好好好,我去万安寺陪太后!” 秋罗姑姑从小带着乌苏长大,自从入清宁殿陪着景福临以来,乌苏已是近十年没有见到她了。 这么说定了,景福临开始撵人:“都散了吧。” 杨玉琳又拍了一下桌子:“我话还没说完!这么多人!我家住不下的!” 景福临笑着把杨玉琳横腰抱起,搂着往里间走,一边走一边说:“无妨。” 乌苏、良辅、傅达礼早已见怪不怪,云笺、覃宛、元霸吃饱喝足倒地就睡,兰桡有些面色凝重,花容倒是笑得开怀:“有趣,有趣。” 景福临搂着杨玉琳,把人放在榻上,拿手掌遮住杨玉琳的眼睛:“睡。” 杨玉琳几乎要被这个幼稚的举动气笑了,伸手扒拉了半天把景福临的手掌扒拉开:“你真就带着这么一队人去我家啊?我家可小了,根本住不下,真的。” 景福临似乎很喜欢杨玉琳的头发,伸手拈了杨玉琳的头发在掌上把玩:“你若是现在不睡,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话里威胁的意味能漫出来,傻子才听不出来,杨玉琳把心一横:“算了算了,不管了。” 闭了眼睡觉,景福临轻笑一声,退出去了。 掀开眼皮确认景福临真走了,杨玉琳才放下心来,一放松,真是觉得浑身都疼。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巨石砸在自己胸口:“国师!国师!” 一睁眼,看见元霸拿手正在捶自己,大约在元霸看来是轻柔的动作,却把杨玉琳疼个半死,手忙脚乱去拦:“醒了醒了,别捶了。” 元霸停了手,问得天真烂漫:“皇上说国师要是醒不过来就让我直接把国师扛过去,国师你醒了?但是看上去没什么ji,ng神的样子,不然我扛着国师吧?” 杨玉琳急急爬起来:“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 黑灯瞎火的,四下里静悄悄,走出去没两步,杨玉琳险些被绊倒,定睛一看,自己一脚正踩在覃宛胳膊上,慌忙退下来。 元霸伸手抓了覃宛就往肩上扛,一看旁边云笺还睡着呢,元霸又伸手去抓。 不料云笺迷迷糊糊中还下意识地闪过了,再抓,云笺又闪过去了,还顺势跳起来,迷迷糊糊地喝了一声:“…来者…何人…” 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看见杨玉琳,云笺又闭眼倒地睡着,元霸再抓,总算是抓起来了,顺手又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 出了清宁殿,花容等在门口,月色下此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然,真真没有辱没他的好名姓。 花容仍是笑着:“皇上不放心,差我过来看看。国师大人,这便走吧?” 杨玉琳点点头。花容上前:“冒犯了。”拎着杨玉琳的衣服后领子就开始轻飘飘地飞。 这一帮子人,哪个手上没有腰牌,但既是为了偷偷出宫,果然还是飞檐走壁来得方便。 再看前面元霸,左右肩上分别扛着覃宛和云笺,扛就扛吧,偏偏元霸将他们的腿压在肩上,脑袋和身子倒挂着,每翻一道宫墙,两人的后脑勺就在宫墙上磕得“哐当”响。 覃宛睡死了,浑然不觉,云笺磕得这么两三下终于悠悠转醒,翻身就爬起来,一脚踹开元霸,追着他就打,元霸飞一般在前面逃。 杨玉琳抚着胸口庆幸,还好,还好,还好自己醒过来了… 一行人动作麻利,须臾就已出了定安门,拐角处停着三辆马车,稀薄的月色下,景福临坐在椅子上冲杨玉琳挥手:“过来。” 花容早撒了手,立在一旁,杨玉琳抬脚过去,直直走到景福临跟前:“脑子被门夹了吗?出门还带个椅子?” 兰桡拿袖子挡了脸,偏头吃吃地笑,良辅一边偷笑一边答:“国师大人冤枉皇上了!这椅子是从隔壁院子里偷的,呐,那边那个院子瞧见没?” 杨玉琳顺着看过去,还真有一家商铺,景福临一把将杨玉琳脑袋带到自己胸前,上手就是一阵猛揉,边揉边训他:“国师大人很厉害啊,这才刚出定安门,就谁也不放在眼里了。” 杨玉琳一边扑腾一边叫:“松开松开,脖子还疼着呢!” 景福临顺势把人捞起来搂着,往马车上走,一边吩咐花容:“椅子还回去。” 花容过来掂起椅子,一掌推出去,眼看它打着旋儿,轻飘飘就落在院子里了,一点动静不闻。 杨玉琳目瞪口风,花容这手上的功夫真是出神入化。 景福临将杨玉琳塞进中间的马车,自己也钻进去,傅达礼驱车。 兰桡、良辅坐上当前的马车,花容驱车。 云笺自去最后的马车坐好,元霸将覃宛一把扔进去,眼看着就是脑袋着地恐怕又是“咕咚”一声巨响。 云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到底有几分同病相怜,伸腿拦在覃宛脖子上,将他脑袋轻轻放在地上。 不料元霸赶个马车也能这么大手大脚,横冲直撞,每遇沟沟坎坎或是石子拦路,覃宛小身板就从马车上凌空弹起,云笺就要手忙脚乱去替他挡一挡。 如是几次终究不耐烦,索性伸手把人捞起来,困在怀里,这才安分下来。 一路轻车快马,日出时分,晨雾缭绕,远远望见一片竹林。 傅达礼将三匹马解了鞍辔放走,弃了车。 花容掏出来一个ji,ng巧的小竹哨,长长短短吹了一阵,远远听见同样的哨音回了一声,花容方收起竹哨笑说:“我这五弟,脾气最坏,任谁若是敢乱闯他的竹林,可是不得了。” 进了竹林,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入眼一间竹楼,很是清雅。 花容将众人让入竹楼,竹几上煮着一壶茶,清烟袅袅,花容一边给景福临斟茶一边问:“星夜兼程,难免困乏,且在此处稍事休息,皇上以为如何?” 景福临点头“嗯”了一声。 良辅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瘫在地上不想动,慢吞吞说:“眼下已经出宫,就莫要皇上皇上的叫了,要叫景公子…” 景福临端了一杯茶递到杨玉琳唇边,杨玉琳就着喝了一口,景福临搁了茶杯:“良辅说得很对。” 良辅来了劲,爬起来指着杨玉琳:“玉公子。” 杨玉琳打了个寒战:“叫我杨公子不成么?” 良辅果断回他:“不成!” 又指着兰桡:“兰公子。” 兰桡困得很,人半靠在竹几上闭目养神,不作理会。 良辅又爬到元霸跟前:“元公子。” 元霸赶了大半夜的马车,且又没有吃上饭,脑袋耷拉在竹几上,很有些困乏,皱眉思忖了一阵,摇摇头:“不好,不好,我要叫霸公子。” 一众人都笑将起来,良辅笑得无力:“好好好,霸公子霸公子。” 良辅瞅着花容,一脸笑意:“花公子。” 杨玉琳当先笑出声来,元霸笑得在地上打滚:“哈哈哈,花公子…真是笑死我…花公子…” 花容抿着茶,不动声色拿起铁扇:“你方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良辅连退了两步:“容…容公子…” 花容收了铁扇:“如此甚好。” 傅达礼坐如金钟,不见颓色,良辅寻摸到他跟前:“小达子,你想叫什么公子?” 傅达礼看都不看他一眼,默默拔出身侧的刀,良辅慌里慌张说:“好好好,傅公子,傅公子,傅公子少安毋躁。” 看了眼地上睡得死猪一样一刻也没醒过来的覃宛,一张脸跟云笺一样水灵灵,谁能想到年纪却已经能做云笺的爹,真是不可思议。 良辅指了指覃宛:“宛公子。”又指了指神采奕奕不见疲色的云笺:“云公子。” 花容看了看东倒西歪的兰桡和元霸,又看了看ji,ng神满满的云笺,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着对云笺说:“云公子,可否劳驾为我们砍两棵竹子回来?” 兰桡、元霸听见这句,二人齐齐瞪大了眼看着云笺,双目清明。 云笺有些不得要领:“砍竹子做什么?” 花容眨眨眼:“生火做饭。” 云笺思忖了一番,想不出有什么毛病,点点头:“要什么样的竹子?” 花容笑得灿烂:“随你看得顺眼。” 云笺点头出去了。 兰桡和元霸一脸雀跃鬼鬼祟祟在后面跟。 杨玉琳被他们勾起了兴味,扯着景福临袖子要去看热闹。 云笺找傅达礼借刀,不知为何,傅达礼死活不给,东看看西瞧瞧,一时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索性随便选了一根竹子上手就拔。 窸窸碎碎竹叶哗啦作响,云笺正拔得兴起,头顶有了动静,一个青影对着自己飞下来,捉住云笺手臂,腾空而起。 云笺龙鳞匕出手,反手一划,青影让开,复又隐入竹林,竹林茂盛,一时还看不分明。 找上门的架,没有理由不打,云笺也飞身入了竹林,看不见踪影。 只听见竹林里窸窸碎碎的声音不时响起,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只片刻,一个人飞过来砸到地上,是云笺。 云笺抚着胸口爬起来,吐了一口竹叶,气得半死,又飞身入了竹林,片刻后又被人一脚踹下来。 云笺气得哇哇乱叫,再飞身上了竹林。 如是七次,皆被人毫不留情当胸踹下地。 元霸看得很高兴,自己被云笺打翻在地的场景他此刻还没有忘记,也早听说云笺身手在傅达礼和兰桡之上,眼看云笺终于被打翻在地,元霸兴奋得直叫嚷。 “臭小子!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了是不是!” 最后一次被人踹下来的时候,云笺躺地上不动,半晌之后,放声大哭:“到底是哪里来的什么东西?为什么怎么打也打不过?为什么…” 杀覃宛杀了四十九次杀不死,打这个脸都没看见的人打了七次还是打不过,云笺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沉痛的打击。 元霸被云笺哭懵了:“哎哎,你别哭啊,你打赢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我,如今才输了一回,有什么可哭的。” 又冲着竹林喊:“五哥你快来,人都被你打哭了!” 云影一身蟹壳青岁寒三友加金云纹宝相锦衣,从竹林里出来,高高地立在一根竹子上,竹子却只微微弯了一个弧,可见身轻如燕。 第18章 沉醉春风 杨玉琳看他眉眼清俊,风姿出尘,又听元霸称他五哥,知他便是云影。 心有不解:“云影看上去不似兰桡和元霸那样性子活泼,怎么也捉着云笺就打?” 良辅远远避开花容,凑到杨玉琳跟前。 “云影最恨人动他的竹子,前几年花容趁着云影不在,诓着元霸毁坏了不少竹子,云影回来知道了差点把元霸打掉一层皮,云笺一来就要拔他的竹子,你说云影生气不生气?” 杨玉琳看了一眼笑意盎然的花容,不自觉也往远处退了几步。 云影轻飘飘落到地上,声音清淡:“几时动身?” 景福临看了看天色:“今夜子时。” 杨玉琳一听说又要夜里赶路,很有些吃不消。 左右看了看,这些人一个个锦衣华服,容色惊人,真这么光天白日走在大街上,也确实太过招摇了些,默默叹了口气。 景福临劝慰他:“过了今夜,便不必如此辛苦了。” 杨玉琳本想探个究竟,为何是今夜,无奈腹饿难忍,脱口而出问了一句:“有吃的没?” 元霸耳里只听见一个“吃”字:“吃什么?在哪里?” 景福临看花容,花容看兰桡,兰桡看良辅,良辅看傅达礼,傅达礼无奈:“看我做什么?往常都是乌苏准备这些个东西,昨儿个夜里走得急,哪里顾得上。” 良辅吸了口气:“嘶,我说你啊,昨儿个午膳后好几个时辰给你收拾东西,你收拾了个啥?” 傅达礼理直气壮将佩刀在良辅眼前晃了晃:“刀。” 良辅一跺脚,转身问兰桡:“你呢?” 兰桡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寄东西。” 元霸凑过来:“我同四哥一道去的,好几百斤呢,拿着怪累的。” 杨玉琳心里有些好奇,什么东西好几百斤? 良辅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花容,看过来看过去没敢开口训他,再看覃宛和云笺,这俩货从昨日午膳后就开始昏睡且有一个至今未醒,也别指望他们了。 良辅一边碎碎念一边往外走:“得,都是爷,就没一个省心的,让你们不带乌苏,现在念着她的好了吧……” 不一会儿,掰回来的竹笋在竹几上堆成了小山,良辅两手叉腰:“谁来烧菜?” “你!”数道声音齐齐回答他。 良辅简直没脾气:“好,很好,好极了。” 气呼呼抱着竹笋出去了,支了锅,拿傅达礼的刀将竹笋片得薄薄的,扔进锅里煮,瞧着煮得差不多了就张罗他们来吃。 “这《山家清供》里有一道傍林鲜,拣雨后破土的新笋,就地汲泉起灶,用竹叶烧成,鲜美非常,你们快过来尝尝。” 元霸饿得眼都绿了,捞起来就在嘴里大嚼特嚼,才嚼了两口,“哇”一下全吐出来了,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 兰桡见状反倒起了兴致,也捞了一片,一口白牙咬上去,“呸”一声吐出笋片,慌里慌张跑去拿茶漱口。 云笺看了眼地上兀自熟睡的覃宛,定定坐着,也不起身。 行了,就这反应,基本上也没人再动手捞了。 良辅气得跳脚:“怎么了怎么了?费了我多大劲,你们怎么个意思?” 自己捞了一片,入口的瞬间眼泪几乎落下来,唇齿涩得发麻,可终究是自己煮的,硬是含着泪将这片笋给吞进去了。 笋之一物,最是性子娇贵,初夏新笋,才从土里取出来,走不得一程路,尚恐耽搁了滋味,这良辅用的又是老笋,须得重油大荤煨透,方能下咽,这么白水煮了,哪里吃得下去。 杨玉琳忽然十分想念陶丞。 到底是花容跑去打了几只野味,架火烤了,一行人方饱餐了一顿,只傅达礼十分的不高兴,因为花容夺了他的刀去宰杀野味,气得他将刀扔在溪水里泡了一个时辰才去尽腥气。 吃饱喝足,补眠的补眠,小憩的小憩,覃宛饱吃了一顿,一边摸着自己痛得莫名其妙的后脑勺一边又开始睡。 元霸本还缠着云影试身手,花容懒洋洋提醒了一句:“省点力气,晚上还要…赶路。”元霸这才罢手。 暮色四合,月上梢头,竹楼里众人尚在熟睡,云影忽然睁了眼,静听了一会儿,起身出去,花容拿了铁扇在后面跟。 二人在竹林边站定,花容问:“来了多少?” 云影摇摇头:“多。” 花容了然。 片刻,月色下现出数道黑影,皆是黑衣装扮,黑巾蒙面。 花容开了扇:“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来?” 黑影顿了顿身形,忽然一齐扑向花容和云影,花容铁扇一张一合间,扇檐划过对方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招招毙命。 这一波杀完了,又一波涌过来,左右两翼有更多的黑影往竹林深处去,花容却不作理会。 须臾,十数道黑影便被人打出来,兰桡、元霸、傅达礼,三人从竹林里走出。 没完没了的黑影从未知的角落钻出来,且眼看着战力与先遣部队不在一个级别。 元霸叫嚷着:“二哥!顶不住了!我饿!” 兰桡也叫着:“顶不住了顶不住了!没兵器啊!” 对方似乎感觉有机可乘,一排暗器朝兰桡和元霸的方向飞去,花容张开铁扇护在三人身前,“叮叮当当”落了一地的暗器。 一脚将元霸、兰桡、傅达礼踹到竹林里去,一边说着:“没用的东西!碍手碍脚!”一边转动扇柄的机关,细如牛毫的无数银针飞出去,黑影应声倒下一片,势头见缓。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2节 云影素来怕脏,自打交上手以来就没使出全力,只是腾挪闪避,见花容锐不可当,索性将自己这边的人全踢飞出去,交到花容那边,花容气得吐血。 “干什么干什么?你也没吃饭啊?没用的都给我闪开!” 说这话的功夫,手上铁扇飞舞不停,血芒暴涨,险些jian了花容一身。 云影见状,果断闪出战局,拔了傅达礼的刀,在花容身后三尺的地方划了长长的一道线,只说了一个字:“脏。” 然后自己站到了线里面。 这意思很明显,叫花容在外面把人解决,不要放了人进去,弄脏了竹林。 花容一边杀着一边嚷:“回头收拾你!” 云影他们四个就袖手在一旁闲闲的看,一边看还一边聊起来。 “二哥顶不顶得住啊?”说话的是元霸。 兰桡悠闲地甩了甩袖子:“我看,悬。” 元霸盘腿坐地上:“打了这么一阵又饿了,唉,二哥也太慢了,打完了回去吃兔子r_ou_啊。” 兰桡附和着:“就是,就是,不过二哥年纪也大了,不比从前,咱们得体谅着点儿…” 元霸想了想,点头:“说的也…” 一个“是”字还没出口,花容的铁扇就敲在了元霸头上。 元霸痛得直跳脚,眼泪都掉下来了,一边又去巴结:“二哥,这就完了?二哥果然宝刀未老啊…” 头上又是一声响,元霸抱着花容的腿求饶,兰桡早跳出去躲得远远的:“二哥英明神武,佩服佩服!” 花容身上滴血未沾,干干净净站在月色下,仿佛刚才的厮杀只是幻觉,鼻子里哼了一声,抬脚回了竹楼。 杨玉琳悠悠转醒,知道又到启程的时候,傅达礼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几个呼哨,马蹄声达达响起,早前那三匹好马从竹林里跑出来,抖了抖肩,ji,ng神抖擞,想是已修整妥当。 此番行程,不似先前那般急躁,轻驾徐行,一路平顺。 日中时分,人困马乏,不远处旌旗招展,有酒楼名作“沉醉春风”,看着十分风雅,便定了此处歇脚。 上了二楼雅间,迎面撞见了景羲和陶丞,良辅说话都带着结巴:“羲亲……六爷怎的也在此处?” 陶丞本拉了杨玉琳在一旁说话,听见良辅问,偏头回了一句:“先坐了再说。” 寻了雅间,依次坐下,眼看四下无人,陶丞也不再顾忌。 原来当日早朝,百官入殿,不见皇上,只见十丈白绫悬于金銮殿上,草书“朕与国师出去玩,你们自己看着办”十四个大字,满堂哗然,六神无主,终究各自散了。 东阁大学士黄文僖吹胡子瞪眼,说是要重金悬赏,画了皇上和国师的像,满城门张贴,定要拿人回来。 旁人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陶丞却是心知肚明,不曾想他们动作竟是这样快,才接了家书,第二日便动身,因此想着去湖广找杨玉琳玩儿,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了,真是巧得很。 杨玉琳对于景福临这种什么黑锅都要他来背的行径表示深深的愤慨,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倒是陶丞此来很合他的意:“你来了也好,连日里烤兔r_ou_已经吃到想吐了……” 先上了四干果、四鲜果、四咸酸,四蜜饯,随后才是虾仁、鸭羹、鱼片、ji丝、蟹黄、牛筋、蹄花等菜式,并豆腐、萝卜等素菜,满摆了一大桌。 出了宫便没有那许多规矩,一屋子人哄抢着埋头便吃。 因有元霸头一个是能吃的,且有云笺和覃宛,虽看上去羸弱,却一个赛一个能吃,风卷残云,只剩一堆空盘空碗空碟。 全撤下去,又上了满桌,如是换了三次席,除元霸外,其他人皆有了七八分饱意。元霸拍着桌子:“再来一桌!” 小二抹了抹额上的汗,小心翼翼回他:“公子,实在对不住,今日的菜品已经尽数耗完,怕是要等到明日了……” 元霸很不高兴。花容温声吩咐小二:“莫要理他,且拿两壶好茶来。”小二忙点头退下去。 花容忽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景羲:“今次走得匆忙,未带银两,恐要劳烦六爷破费了。” 陶丞一只ji腿啃到一半呆住了:“我才想着要问你们借盘缠呢?这一路多亏景羲还带着几把折扇几颗珠子,才撑到今日,刚把最后一点银子花完……” 花容心下大骇,几把折扇?几颗珠子? 羲亲王府里的折扇非同一般,乌骨泥金扇、武陵夹纱扇、玳瑁青阳扇,往常景福临出面都借不动。 羲亲王府的东珠更是内务府直接着人从乌拉处采补,阖宫里最好的东珠,就出宫这一日两日的,竟全被陶丞吃进肚了? 回想他们这一路上不是笋子就是野兔的,花容忽然感叹,这二位爷过的日子,真是令人好生羡慕啊…… 陶丞啃完ji腿,上下打量了一下景羲,说:“他现在浑身上下也就这身衣裳值点钱了……” 总不能让羲亲王没得衣裳穿吧,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了花容手中的铁扇上。 花容眼角一跳,不动声色将铁扇往袖子里拢了拢,看了一眼云影的手腕,到底觉得云影不好对付,转又对傅达礼说:“老三,你的青犊刀可比我这扇子值钱不少吧?” 第19章 金兰公子 旁人倒没什么,云笺当先跳起来:“青犊刀?可是一千四百年前吴国大皇帝那把青犊刀?” 花容挑了挑眉:“你倒很识货么。” 云笺这么一惊一乍地有些失了离忧阁的身份,默默坐回去,很沉稳的做派:“只在古籍上见过,以为只是传说,有生之年竟能得见……” 边说着边忍不住要去看傅达礼的刀,刀不比扇,可以往袖子里藏,真要藏到身后又未免太幼稚,且不合傅达礼素日的脾性。 花容见云笺盯着刀不放,傅达礼有些吃不消,不免又开口说:“老三也是机缘之下恰巧得了,使了三年才趁手,说起来,我倒记得你手上有把匕首,看上去不似凡品啊。” 云笺忙把目光从刀上收回来,拿手紧捂着龙鳞匕,大有“人在匕在,人亡匕亡”的架势。 闹到这份上,看来这顿霸王餐是吃定了。 花容起身,慢悠悠踱到窗边,寻思着怎么不着痕迹从此地逃出去,却听得一声齿轮巨响,下一刻,每个人的座椅下都落了空,齐齐跌到地底下去。 花容飞身去捞,当先捞着了离得最近的良辅,却不料手上身上忽地一软,半分使不上力气,反被良辅的重量带下去,两人顺着秘道滑下去,砸进一间小黑屋,摔作一团。 花容一待着地便马上跳将起来,还未站稳身形又觉得浑身绵软使不上力气,软软地又倒下去。 “你们怎样?”难得花容也带了急色,高声问着。 “先把你的脚拿开,踩着我肚子了。” 是良辅,花容是说怎么脚下软绵绵的,原来不仅仅是药效的缘故……慢腾腾地把脚从良辅肚子上拿下来。 “其他人呢?” 元霸回答得有气无力:“二哥,晕……” 花容真是气笑了:“吃吃吃,吃那么多,直接药死你算了。” 兰桡也很虚弱:“这是什么药?” 覃宛的声音蚊子哼哼一般细细地传过来:“……沉醉春风……这药十二个时辰之内力气全无……” 云笺还有力气踹他:“老不死的,知道有药就不能说一声么!” 覃宛本是趴在地上,被他这两脚踹翻了个个儿,仰躺在地上,声气更弱了:“食物……食物里的药我吃不出来……” 云笺更来气了,又踹了两脚:“吃吃吃,就知道吃!”连踹了几脚只觉得浑身无力,脑子里嗡嗡作响,趴在地上喘气。 花容忙问:“害不害性命?” 覃宛缓了缓才回答:“无碍……十二个时辰之后自好,切记不可强行运功,亦不可动气……” 云笺吓了一跳:“动气会怎样?” 覃宛支吾不清,云笺气上心头又强压下去,赶上去踹他一脚:“会怎样?说话!” 覃宛吃痛,如梦呓般:“会……会没力气……” 云笺被“会没力气”四个字气得喘不上气,趴在地上捂住胸口呼吸困难。 烛光忽然亮起来,花容忙闭了眼睛。 待适应烛光后,环视了一下四周。 小黑屋顶上是错综复杂的通道,杨玉琳、陶丞、兰桡,三个摔到了一处,兰桡半跪在地上,可见是试图挣起身子未能得逞,看上去倒也没什么大碍。 元霸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旁边是云影,他一向聪明,自摔下来之后一直不言不语不动,靠着墙闭目养神。覃宛躺在地上,云笺一只脚还踹在他的腰上。 景福临和景羲远远坐着,浑身端整,不像是摔下来,倒像是下来坐着看戏的。 傅达礼靠着墙,手放在刀上,不动。良辅在花容脚边呼呼大睡,可见内力是差到了什么程度,连覃宛也不及。花容哪里知道,这三年来躲避云笺的追杀,覃宛的体力非常人可比。 花容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放松全身力气,平复呼吸。 当前走进来的妇人杨柳腰枝,风姿窈窕,身边站着两个端烛台的伙计。巡视了一圈,抬脚往兰桡三人的方向走去。 花容瞥见景福临和景羲都有了动作,心知不好,笑了一声,朗声说:“馥郁雅致,暖人心肠,笑梅香的清韵倒很合老板娘的倾城之姿。” 笑梅香,取梅、兰、竹、菊四样花瓣研为末,加蜂蜜调匀,银箔包裹,覆层叠松针,埋于腊梅树下,窨三月取出,入梨花水,煮四十九滚。 旁的好说,只四样花瓣难得,梅是天台山麓百年树龄的老梅树上开的红萼白梅,兰是武夷山三百丈峻岭上生的寒兰,取白色花瓣留用。 竹是太行山南麓深林里六十年才开一次花的甜竹,且必是银色花瓣方可用,菊是美人谷含露初绽的瑶台玉凤,色白如雪。 这样难得的香,用得起的人不简单,识得的人自然也不寻常。 妇人面露兴味,停住脚步,走到花容跟前:“哦,你这张嘴,倒很会哄人。” 说着蹲下身,拿手摩挲花容的脸颊:“仔细看,这张脸倒也俊得厉害,这次的货色,都是上上佳啊。” 花容惯于风月,流连脂粉,浑不在意妇人对他的亲近,只定定看着妇人的眼睛:“老板娘若是喜欢,花某躺平了任你摸也无妨,只是那边几个,却是碰也碰不得的。” 那边几个,指的自然是杨玉琳、陶丞、兰桡。老板娘是个聪明人,停了手,站起来。 “梅娘我也不是多事的人,比起美色,我更爱银子。 眼见你们一个个的也不是好相与的,我只图发财,不喜欢那些个打打杀杀的,听话呢,咱们江湖飘泊,留一份情面,日后好相见,不听话呢……” 花容一笑:“自然听话。” 梅娘拊掌:“如此甚好。今夜斗春大会,你们出一个人,替我拿下头彩,我自给你们解药,放你们走。” “什么叫斗春大会?”花容懒洋洋地问着。 梅娘转了转手上的老翡翠戒指:“斗春大会呢,便是整条珢罗街的花楼,每家出一个美人,哪家的美人拿了头彩,来年其他所有的花楼便要白让给这一家三分利。” 花容点头:“果然一本万利。那这美人呢?” 梅娘笑得从容:“自然是谁出得起头彩,谁就抱得美人归。” 花容一脸灿烂:“梅娘看我如何?” 梅娘边笑边摇头:“你嘛,梅娘我是真心爱,可人若是太聪明,就太不让人省心了。” 花容笑起来:“这个好办。” 还不待吩咐,云影早一脚将元霸踹出来了,元霸吃痛,轱辘着滚到了正中央,到了梅娘脚下。 梅娘当真仔细瞧了瞧,复又拿了青葱样的纤秀手指点着下巴,面露难色:“模样倒是不错,可惜少了些风致,勾不起人心啊……” 梅娘这话说得含蓄,花容却很懂:“那梅娘想要谁?” 梅娘转身指着兰桡:“他。” 花容笑起来,拍着巴掌:“梅娘好眼力,可曾听说过兰猗阁?” 梅娘眼睛一亮:“可是江南花楼之首的那个兰猗阁?” 花容点头:“不错,他便是当年兰猗阁的金兰公子兰雅初。” 梅娘愣了愣,神情竟似有些错愕:“他?金兰公子?兰雅初?” 花容点头:“嗯。” 梅娘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整个人裹挟着香风,裙摆哗啦飘起来,一下子跪到兰桡跟前,一边念叨着:“不识金兰公子大驾,多有冒犯,罪过罪过。” 一边念叨着一边绕场一周在兰桡前后左右三叩九拜。 兰桡从始至终未动声色,仿佛二人谈论的根本就不是自己。 兰猗阁的金兰公子一曲菱歌敌万金,对花楼里的人来说,就好比一尊活的财神爷。 世人拜菩萨拜观音司空见惯,拜财神也无可厚非,梅娘这番大礼,兰桡确实受得起。 花容挑了挑眉:“啧,多少年了,老四这金字招牌还是这么好用啊。”索性追问了一句:“既如此,梅娘便放了我们可好?” 梅娘虔诚地拜完兰桡,复又恭恭敬敬多看了兰桡两眼,这才慢吞吞起身,回花容的话。 “这可不行。一码归一码,若是旁人,拿不下头彩,我一个不留,可既是金兰公子出面,这头彩便赢定了。 可话又说回来,我梅娘自知没有那个分量劳动金兰公子出手,少不得还是要借你们一用。兰公子意下如何?梅娘我保证只要拿下头彩,绝不动公子这些朋友分毫。” 花容心思机敏:“怎么?梅娘原本打算如何动我们?” 梅娘垂首,摩梭着自己手指:“往常实在有些不听话的,自然也要使些手段吓一吓的……” 花容很自然地接过话:“譬如剁两根手指头之类的?” 梅娘抬头,眼神闪烁:“今日既知金兰公子在此,自然不会如此失礼,可若是要解药,须得赢了头彩再说……” 说完瞥向兰桡,人现下都在她手上,要杀要剐全凭她一句话,却迟迟等着兰桡答复,梅娘此番示好的意味已经很明显。 兰桡仍是不作声,梅娘长睫抖了抖,垂下手臂,叹了口气,心底有些踟蹰,开口道出了实情。 “兰公子,梅娘曾四下江南,却与公子半面之缘也无,梅娘心慕公子多年,本不愿叫公子为难,实在是这头彩有非赢不可的理由,它干系着我们沉醉春风的一条人命。” 珢罗街上花楼无数,四百年间,这一块风水宝地养出了无数红粉佳人多情公子,为首的两家花楼,一个是沉醉春风,另一个便是怡红快绿。 梅娘原是绸缎庄沈家的四小姐沈梅风,沈父一着不慎卷入朝堂纷争,满门戴罪,沈父身陷囹圄却费尽心机偷梁换柱,救出幼女交托故友照看。 却未料所托非人,故友转眼便将沈梅风卖入花楼,便是沉醉春风。 所幸花楼的当家赵妈妈为人和善,平生最恨逼良为娼,楼里的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真有为了银钱上府里去伺候老爷们的,也定是姑娘们自愿,从不勉强,很是与众不同。 赵妈妈看沈梅风聪明乖巧,琴棋书画一点就通,大家风范,有心认她做女儿,一应接待应酬从未让她出面,沈梅风很是感激。 天意难测,沈梅风成年后,赵妈妈却忽然病故,临终前将沉醉春风交给沈梅风打点,并交托给沈梅风一个翠指环,托她替自己找寻失散多年的生女。 当年错付终身,蒙羞含恨,狠心抛弃了孤女,多年来却无一日能释怀,到底托沈梅风,想要了却这桩心事,那孤女身上带着一个同样的翠指环,胳膊上还有一个月牙胎记。 沈梅风悲痛非常,日夜寻访,毫无着落,最后无意中发现怡红快绿的姑娘柳青青手上戴着那个翠指环。 坏旧坏在,沈梅风一时情急拿自己头上的簪子跟柳青青换了指环,这秋虫发簪由金、玉、琥珀、珊瑚制成,贵重非常,柳青青自是十分欢喜,讲出怡红快绿收留春丫的经过。 沈梅风料定这春丫便是赵妈妈的孤女,可还不待沈梅风好好筹谋,孟小蝶就先下手了。 孟小蝶是怡红快绿的当家妈妈,一向好妒,素日里觉得沉醉春风惺惺作态假清高,却偏偏处处压自己一头,早就不痛快。 一看沈梅风肯拿了心爱的秋虫簪子换指环,就知道春丫来历不寻常,打定了主意留住了春丫,要挟沈梅风让出头彩。 横竖人在怡红快绿,沈梅风也不能硬抢,这一让就是三年。 第20章 靖国公府 “若真能保得春丫周全,我便是让她三十年又何妨? 万万没想到,孟小蝶这个贱人,对我横生妒意无处发泄,便将春丫发落到一户乡绅。 这乡绅肥头大耳,暴虐跋扈,兼之几房姨太太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到三月便将春丫磋磨致死。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竟连春丫的尸骨都找不回来,只在赵妈妈近旁立了一个衣冠冢,我好恨……” 梅娘泪盈于睫,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握得苍白,脸上浮现出汹涌恨意。 “这两年我没有一日睡得安生,倘若我早些察觉到贱人的歹毒心肠,春丫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是我没用,我……我对不起赵妈妈…… 兰公子,求求你帮帮我,我真的生不如死……” 梅娘双手捂住脸,泪流汩汩,痛难自持。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3节 花容手里掂着铁扇,面无表情。 兰桡虽没有回头,却是轻声叹了口气:“拿了头彩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梅娘将脸抬起来,眼神凌厉:“我发誓要孟小蝶这个贱人身败名裂,我要她亲眼看着怡红快绿一败涂地,我不想杀人…… 兰公子如果不帮我,孟小蝶对春丫做过的事,我不保证自己能忍得住不报复回去……” 事已至此,软硬兼施,兰桡没有办法不答应。 此番最失算的便是覃宛这个没用的,任谁身边跟着个神医都难免有些安心,谁能想到覃宛竟无用至斯,简直是大大的失算。 不论故事真假,梅娘脸上刻骨的恨意不假。 一个有恨意的漂亮女人,不可不防,一个不高兴,全折在这儿,怎么交代? 兰桡到底点了头。 梅娘恨意未消,嘴角用力扯出一个笑,看着格外瘆人。 “久闻金兰公子歌舞双绝,今日梅娘倒有福了。” 兰桡手撑在地上正准备起身,看见花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顺势一手打滑,人朝前摔出去,声气虚弱:“没力气……” 梅娘朝伙计一挥手,两个伙计走上前来作势欲扶。 兰桡皱眉:“走开。” 梅娘摆摆手,伙计复又退下,想了想,梅娘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这药丸……” 话音未落,云笺已经出手,从地上翻身起来,伸手抢了盒子,将药丸吞入自己口中,这一番动作耗尽了自己的力气,吞完药扶着墙喘气。 梅娘笑靥如花:“公子未免太性急了些。” 指了指花容:“明明是他离我近些,他却未出手,怎么不想想这是为何?” 云笺心道不好,只觉得自己浑身力气被抽空,竟比先前还不如,脑子里昏昏沉沉,眼前重叠人影,缭绕不明,耳边嗡嗡作响,一片空茫。 梅娘看着花容:“还是你聪明。这药丸分为红丸和绿丸,单服红丸,五感尽失,单服绿丸,七窍流血,须得两丸药同时服下,方可解沉醉春风的药性,你说是不是很妙?” 说完看着云笺,脸色有些不虞:“我说过我不杀人,可不表示我不会生气。” 还没看清动作,梅娘手中短剑已刺向云笺,兰桡身子一歪,拿脸挡在前面。 梅娘急忙收手:“哎哟!我的公子!划伤了脸可如何是好!” 兰桡指指云笺:“我跟你走。” 梅娘默然,终究收了短剑,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云笺鼻端。 云笺无知无觉,片刻后才感觉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呛得自己晕头转向,人影、声音渐次清明。 梅娘伸出手:“兰公子,这便走吧。” 兰桡五岁进了梨婳堂,十五岁进了兰猗阁,俱是讲究一个身段,自小饮食节律,不似云笺、元霸那般胡吃海塞。 刚跌下来确实狠晕了一阵,但绝不至于走不动路,起身晃晃悠悠跟着沈梅风出去了。 烛光一撤,小黑屋复又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中,一室绵长呼吸。 花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六爷,解药…恐怕还得劳动六爷走一趟了。” 景羲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不动。“本王中毒了,没力气。” 花容一向眼观六路,不声不响却总比旁人看得多想得多,早瞧见这一顿饭景羲从头到尾就没动过筷子。 只一次,陶丞拿了半只羊腿死活啃不动,景羲顺手就接过来拿牙给他细细撕了,可巧当时小二上来传菜,看在眼里,想是放了心。 景羲这许多年一直想着把陶丞拐进十锦居给自己当厨子,这次把人带出了宫,自然不会放过大好机会。 每日里陶丞都四处张罗食材,喂饱了景羲之后,再由着陶丞到处找饭馆子品评菜式。若非为了伺候景羲的胃口,盘缠也不会花得那样快。 花容虽不知道这个中缘由,但景羲没动筷子却是自己亲眼看见的,就这,景羲还赖说自己中毒了,分明是懒得动… 到底不是自己使唤得动的人,花容叹了口气。 “听说靖国公家的三小姐最近颇有雅兴,要去江南游历,不知与我们是否同路,若有美人结伴而行,倒也是美事一桩,太后娘娘前阵子还…” 景羲头痛非常:“行了,我去。” 靖国公燕横秀,三代袭爵,膝下只得三千金。大小姐燕湘嫁与长乐侯府世子宋琳琅,二小姐燕泽吟得景福临下旨许配给新科状元柳梦溪。 最得意的是燕三小姐燕云渺,自小作男儿教养,英姿飒爽,饱读诗书,行止见识皆非闺阁脂粉可相比拟。 有一年宫廷赛马,忠勇将军尉迟风带着自己的小公子尉迟秋云也来凑热闹,尉迟秋云模样那样俊俏,家世又是那样好,难免性骄,看中了燕云渺的紫總马。 燕云渺一身骑装,负手而立,不愿与他多言语,尉迟秋云因自小跟着父亲驻边,对京中事务不甚明了,更不知燕云渺是女扮男装,他皱着眉,劈手就要去夺。 燕云渺动了气,三两下把尉迟秋云打趴在地,尉迟秋云本没防备,万料不到而今在京中居然还有人敢同自己动手的,翻身起来,就和燕云渺过起招来。 尉迟秋云武门出身,燕云渺再有怎样的好身手,到底还是个女娇娥,被尉迟秋云抓着腰举起来,一把扔了出去,正砸到打此地路过的景羲身上,景羲下意识顺手一捞就把人救下来。 很久以后,尉迟秋云才知道燕云渺原是女儿身,心思回转过来,一反平日里飞扬神态,羞答答央求他爹尉迟风去靖国公府求亲。 燕云渺俏生生立在堂上,一句话就断了尉迟秋云的念想:“自赛马那日后,燕三这颗心便系到了羲亲王一人身上,望尉迟公子好自为之。” 这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竟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一向清闲惯了,小叔子的这桩闲事旁人不敢管,她倒管得十分称心,但凡在宫中的日子就要念叨景羲个七八回。 此刻提起来,景羲丝毫不怀疑花容的品格,自己若是不去找解药,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告诉燕云渺自己的行踪。 景羲实在觉得闹心,好说是诗礼簪缨世家,且这三小姐一向美名在外,怎的黏起人来却这般难缠。 忆及燕云渺向前的几番纠缠,景羲摆摆头,不愿多想。 “话虽如此,门口必定有人看守,还是原路返回的好。”景羲分析了一下形势。 花容点点头:“不错。” 景羲轻笑了一声:“现在问题来了,我虽然能动,可是…看不见啊…” 花容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啊…” 杨玉琳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雕鹌鹑式盒。 这玉盒可从胸腹处分开,中空为盒,盒口隐于鹌鹑毛羽间,十分巧妙,玉质洁白润泽,工艺极佳。 在清宁殿瞧了一眼就惦记上了,问过了乌苏,说是“凡国师喜欢,尽可随便拿”,杨玉琳于是很不客气地藏在怀里了,顺便还在里面藏了两颗夜明珠… 早前爬秘道就打定主意多拿几颗珠子傍身,不想此刻竟派上了用处。 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两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一室光华流转。 花容惊了半晌才问:“国师未曾吃东西?” 自打亲眼看见景福临搂着杨玉琳进了内殿午憩,花容就已经把杨玉琳划入了“非礼勿视”的名列,等闲不看、不问、不动,因此没有注意到杨玉琳吃了一口就停筷实在是不足为奇。 误以为杨玉琳吃了很多,是因为景福临殷勤地给他夹菜堆得他盘满碟满,而实际上最后都进了陶丞的肚皮。 杨玉琳有些虚弱,那是连日饿的,且又一路摔下来摔的,闷闷回答:“嗯…实在是…太难吃了…” 花容在心里默默叹息,这一个二个的,着实命好啊,自己兄弟几个常年风餐露宿的,哪里懂得味道好与不好,不过果腹而已。 说来陶丞这人也是奇了,自己一手好厨艺害得别人挑肥拣瘦,自己却捞着什么东西都吃。 景羲就着珠光走到陶丞跟前,一手拖过元霸当地垫,然后抱起陶丞,稳稳当当搁在元霸背上,舒舒服服躺着。 拿手戳了戳陶丞圆圆的脸颊:“本王半生风雅,今日竟也要行这些个鬼祟之事了。” 原本直接从门口杀出去才更合他的心意,可这一地横七竖八的,累赘也着实多了些。 埋怨够了,这才起身瞧着头顶错综复杂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 花容没来由又嘱咐了一句:“六爷,是九份解药哦,九份。” 景羲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人已飞身上墙,借个力,复又折身,钻进暗道往上爬。 片刻后,头顶响起“咔嗒”一声,想是景羲已经脱身。 花容翻身躺下,闭了眼,吃饱喝足,合该好睡一场才是。 杨玉琳大睁着眼,一张脸在夜明珠照耀下十分柔和,摸了摸肚子,实在是饿得有些惆怅,于是拿眼睛看着花容:“金兰公子到底是怎么个来头?” 劳累半日,花容其实很想歇一歇,可杨玉琳一副打算刨根问底的模样,这也是个容不得自己不伺候的主儿啊,景福临可还在那儿坐着呢。 花容认了命,语气似乎有些哀伤:“这个,说起来可就话长了…” 第21章 堆烟罗衣 沈家的绸缎庄早年生意遍天下,且商贾之家到底见多识广,拘束甚少。 不比宥于闺阁的小姐们,沈梅风自小就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经年耳闻目睹,最懂得一件好衣裳是如何地耗费人心物力。 七岁那年在嘉兴,她便亲眼见过父亲制丝。 上好的早蚕蚕种,挑选后用竹篾盘盛了,置于屋顶,蚕纸四角用小石块压住,任凭它经受霜雪、风雨、雷电。 二十天后,孱弱的蚕种死掉,留下来的蚕种在清明节后三天自然出生。 父亲说这个叫“天浴”,承不了天浴的蚕种,也制不了好衣裳。 幼蚕出生后,要采新鲜滋润的嘉兴桑,只有最锋利的桐乡剪才能不伤叶片菁华,吃最好的桑叶,蚕吐出来的丝才会有光泽。 蚕吃饱睡足,临结茧时,父亲削了竹篾编成蚕箔,再搭一个离地六尺高的木架,地面放炭火,须得是无烟且不爆火星子的银霜炭。 四周再每隔四五尺摆放一个火盆,初结茧时,火力轻微,茧衣结成后,每盆炭火再添半斤炭,蚕吐出的丝随即干燥。 父亲说,这样结出来的丝经久不坏,制成衣裳,放在水里洗一百多次,丝质仍然完好如初,没有毁损。 缫丝时一次投进锅里二十个茧,水沸后用竹签拨动水面,丝头慢慢就出现了,柴火须得干燥无烟,丝的色泽才不会损坏。 父亲将丝头提在手上,穿过竹针眼,绕过星丁头,挂在送丝竿上,连接大关车,此时要紧的是用盆盛装四五两炭生火,放在离大关车五寸左右的地方。 大关车飞快旋转时,丝一边转一边被炭火烘干,这样方能保持蚕丝的色泽。 调丝,分经纬,上花机织造,浆丝,牵边,最后用稻杆灰加水煮练,用猪胰脂浸泡一晚,再入热水洗濯,丝色方能鲜艳亮泽。绷紧晾干后,再用打磨光滑的老蚌壳用力刮磨,现出光泽。 举凡绫罗衣裳,皆华美贵重非常,其中又有“烟织罗”一物,最是难得。所贵者不独在丝质,更贵在织法。 烟织罗有三样质地。 织两梭平纹起一梭绞综,曰袅烟,薄如蝉翼,世家千金用它裁衣,罩在衫子外面,隐绰生姿。 靖国公府的三小姐却很是与众不同,拿了袅烟罗去糊窗户,糊灯罩,奢华无度令人咂舌,自个儿却半点不心疼。 织四梭平纹起一梭绞综,曰缥烟,轻透薄软,若是酷暑时节,得一件缥烟罗衣,贴身穿着,直觉冰肌玉骨,习习生风,神宁气爽,清凉无汗。 每入了夏,羲亲王懒怠去避暑山庄舟车劳顿,常自寻了缥烟罗衣,在渌水小筑一躺就是一整日。 织七梭平纹起三梭绞综,曰堆烟,织法在民间渐已失传,只本朝太后初入宫时曾因天热衣繁大发脾气,闹得阖宫不宁,先帝方在宫里遍寻了老嬷嬷,专为太后赶制堆烟罗衣。 有幸得见堆烟罗衣的宫人们纷纷传言,说这罗衣实在非同凡响,不可言喻。 而此刻沈梅风手上拿的,便是一件堆烟罗衣。 沈家虽然家世变故,沈梅风的织绣手艺却还在身,赵妈妈故去后,沈梅风曾重访嘉兴,用带回来的蚕丝细细织了一件罗衣,整整织了三年。 织成后,专门在沉醉春风辟了一间屋子,雇了眉眼清秀的丫鬟们做衣裳架子,这些丫鬟什么也不干,只一头,每日沐浴净手后托着衣裳,确保这罗衣一丝儿褶皱也无。 丫鬟们两两成行,一个时辰一轮换,这么的,如今拿出来一看,鲜艳明亮,光泽如新。 沈梅风原也想不到这件衣裳,只因今日为兰桡试衣,不知怎么,天色忽然暗起来,鸦青云头浓重翻滚,远处一线天光些微。 试了好几身衣裳,潮shi闷热弥漫,沁出一身薄汗,附在肌肤上,黏腻难耐,隐约一阵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就这当口,福至心灵,沈梅风忽地就记起自己在暖香居还挂着一件衣裳。 打点绣的鸳鸯卧莲罗衣,所谓“打点绣”,是在纵横交错的蚕丝里找到每一个经纬丝线交错的节点,斜绣一小针,一针一针数着小点绣成图样。 单袅烟或缥烟罗地,节点已千千万万难以计数,堆烟罗地上,节点数目更是成倍增繁,目力难及。 不单单是织法和手艺,更难得的是功夫和心性,可巧这几样,沈梅风都有。 领口用琥珀石做扣,这琥珀石名作“瑿”,白日里看去是黑色,灯光下却极红,价值是黄金的五倍。 腰间缠着一寸八分的大珰珠作坠,隐隐透出金光,寻常五分大珠已是贵重,这样大的珰珠,可谓千金难求。 两个袖口各围了一圈瑟瑟珠,碧芒流转。 这些好处都是说得出的,还有一样说不出的好处。 这堆烟罗衣质地轻薄,通透非常,穿在身上,清凉自是不消说,更妙的是,每走一步,罗衣便随之滑动,似层叠云烟翻滚,袅娜曼妙。 只一点,虽梭子起得密,较袅烟、缥烟更遮蔽,但到底是软罗,尤其挑肤色。 若是肤色衬不起来,整件衣裳便暗沉下去,暴殄天物。 看着兰桡穿上这件罗衣,雪白衣料翻滚,沈梅风心里暗自惊叹,若这斗春大会只比衣裳,兰桡这模样,简直天下无双。 第22章 采薇别墅 伺候停当,沈梅风领着兰桡上了马车。 京郊三十里,有一座山庄,名叫“采薇别墅”,每年十一月里有“七日春会”,最为声势浩大。 本是秋日宴会何以得名“春会”? 皆因江南花楼每年三四月间的“桃花春宴”争奇斗妍,盛况非常。 江北的世家公子们自然不落人后,结伴前行,一睹江南风物,江北各家花楼也纷纷赶赴江南,领略些新奇玩意儿,回来教习各家的美人。 待江南春胜好景已过,这京城的花楼学以致用,方兴起这“七日春会”,大有隔江斗艳之意。 七日春会,第一日是花会,已是肃杀秋日,却有四时繁花,第二日是酒会,嗜酒之人不远万里,只盼着偶有所得,第三日是诗会,风雅士子,吟咏唱和。 第四日是茶会,焚香烹茶,品茗论道,第五日是珠玉会,玛瑙真珠,黄金翡翠,琳琅满目,第六日是珍宝会,飞鸟游鱼,珍禽异兽,世所罕见。 第七日便是这压轴好戏“斗春大会”。 前六日,不拘身份,只图热闹,若有属意的花酒玩物,各自交易便是。 第七日却大不同,手执“行芳令”方可入内。 这行芳令由贵至贱又分江离、白芷、泽兰、留夷、杜若、襄荷、薜荔七个阶品,每一枚行芳令皆由整块白玉所制,镂雕七个阶品的香草图案,对应七个等级的院落。 按照往常的规矩,每一阶品预备七枚行芳令,斗春大会前三个月便开始接受预定,第七品“薜荔”,值银百两,每升一个阶品,价值翻倍,第一品“江离”,值银六千四百两。 按照现在的市价,一百斤粮食计银一两四钱六分,普通百姓一家四口一整日的口粮不过一斤,这样算下来,一枚江离令足够四口之家吃上一千两百年。 如果按照河清八年京城人口四十万计,一枚江离令足够全城的百姓吃四天,而这还仅仅只是一枚通行令。 前六天车水马龙,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最后一日整座采薇别墅只剩下这四十九位贵客,随从人等安置在外院,内院只贴身带着一个侍从,护卫也好,奴婢也罢,横竖只能留一个。 每个院落都有银制面具,挂在耳上的部位掐丝蜿蜒着对应的香草藤蔓,仅露出眼睛和下巴,至多只能分辨出客人所属的院落,却丝毫看不出客人的身份来历。 时至今日,也不会有好事者不知死活要去打探究竟。 对待宾客尚且严苛至此,作为宴会的主角,各家花楼又是好一番折腾。 首先是通行令牌,客人的行芳令分七品,花楼的行芳令各自拓上名字,沈梅风手上便是一块“沉醉春风”令。 然后便是盘问,手执沉醉春风名册,问及何人何事何时,皆要对答如流,若非花楼老板,事无巨细,必有纰漏。 过了这关还有一道盘查,往年盘查过后便算通过,今年却忽然有了变化。 不论哪家花楼,进了这采薇别墅,脂粉、衣裳、珠玉、首饰,一尽除去,濯发沐浴,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放过,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衣裳是采薇别墅备下的衣裳,脂粉是采薇别墅备下的脂粉,想要什么珠玉首饰只管说,没有采薇别墅备不齐的。 沈梅风不情不愿被人领着泡了澡换了衣裳,心情很有些暴躁,合着前前后后白忙活了这一场,真是糟蹋了她的一片心。 今年怎么就生出这么多幺蛾子? 沈梅风左右寻思着,到底找了老陶问个分明。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4节 老陶在这采薇别墅守了三十年的门,虽说无权无势,但若论消息灵通,他认第二,没人认第一,沈梅风一向与他为善,打听个消息还不算为难。 “谁说不是呢,头一回看见这样的阵仗,莫说你们,便是七院的客人们,今年也是不容易呢。” 老陶有些唏嘘。 “这里头的缘故,可万万不敢往外说。” 沈梅风答得郑重:“梅娘省得轻重的。” 老陶悄声说着:“去年七院里死了个人物……” 沈梅风吃了一惊,“呀”一声又忙捂住嘴。 老陶略带责备摇摇头。 “至于是谁,去年京中那场动静,也不难猜……” 去年京中可有要事? 沈梅风沉思半晌,忽然瞪大了眼:“你是说——” 老陶连忙拦住:“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悄声,悄声……” 沈梅风压低了声音:“这样的人物,行迹怎也泄漏至此……” 老陶惯爱摇头的。 “这就不是我等能打探的了……只知道那日江离院里送进去一个美人,美人身上一件雍仪羽衣,听说整衣采的是雁胁毳毛制成,杀生成万,才制成这么一件,艳惊四座。 当晚好端端的,三日后,那位大人却突然暴毙家中,传言那羽衣的细小绒毛是泡过番木鳖的,毒性发作得慢,难以察觉……” 沈梅风谢过老陶,心事重重回了中院。 外院安置人马仆役,中院是各家花楼,一律只让留下两个人,内院便是执着行芳令的七院贵宾。 兰桡先前被沈梅风再三妆扮,从衣裳到妆容,繁复ji,ng巧,累得他筋疲力竭,此刻闭目躺在榻上,身上一件小团窠蜀锦衣,头脸干净利落,别提多惬意舒爽了。 沈梅风却很是心塞,不是说兰桡不好看,他穿什么都好看,可那是堆烟罗衣啊,费了自己多少心血啊,好容易找着一个能穿的人。 她心里料定兰桡穿着这罗衣出去会是什么效果,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一口气憋在胸中,沈梅风抬脚踹翻了茶几。 兰桡长睫颤了一下,似是受到了惊吓,沈梅风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不落忍,赶紧解释了一句:“我……我生气!” 兰桡睁了眼,却并未偏过头来看她:“为何生气?” 沈梅风絮絮叨叨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正讲到为着这莫名其妙的缘故累及自己的罗衣,沈梅风忿忿不平,兰桡忽然抬手止住她:“有人。” 片刻后果然有人敲门:“梅姐姐,梅姐姐在吗?” 孟小蝶! 沈梅风脸色很不好看,飞快奔到床边,拿起一床锦被,把兰桡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 又迅速地放下幔帐,一层纱帐,一层锦帐,一层遮住整个床榻的帘幕,确定一丝儿也瞧不见了,沈梅风才慢悠悠踱到门边,慢悠悠隔着门应了一声:“哪位?” 孟小蝶温声软语:“梅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小蝶来看看姐姐,不知方不方便?” 沈梅风果断回答:“不方便。” 孟小蝶笑如银铃:“哎呀,小蝶本想带着如月来拜会拜会姐姐,真是可惜了,如月对梅姐姐是真心仰慕,听说姐姐来了,这不,着急忙慌地就催我带她过来……” 如月是怡红快绿今年新进的姑娘,短短三个月就成了怡红快绿的金字招牌,沈梅风确实有兴趣。 她不相信孟小蝶会这么老实在好戏开场前就亮出自己的底牌,可是她相信孟小蝶的手段,即便现在不开门,她若是真想进来,总有法子进得来。 沈梅风爽快地开了门:“小蝶妹妹,快快请进。” 孟小蝶当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瓜子脸蛋,柳叶眉梢,樱桃小口,眼若秋波。 美则美矣,但比起兰桡的风致,那真真是差得远。 只看了一眼,沈梅风心里就莫名畅快起来,不再去想自己的堆烟罗衣。 哪怕裹了块破棉布呢,兰桡都不知好看多少倍。 第23章 三丈软红 孟小蝶自进屋坐了,看上去倒很随意,自个儿倒茶喝了,拿眼睛瞟了瞟榻上,笑得亲近。 “梅姐姐可是藏了个美人?” 沈梅风心里嗤笑一声,话却说得客气:“小蝶妹妹年年拔得头筹,整个京城的美人,又有哪一家及得上怡红快绿呢?似如月这般容色倾城,还有谁敢在她跟前称美人呢?” 如月被她夸得红了脸,抿着嘴笑,脚下却利落地往榻边赶。 “真是羞煞奴家了,听梅娘如此说,奴家反倒好奇,不知这美人儿比之如月,究竟如何呢?”音声温柔婉转,动作却带着雷霆之势。 眼看着伸手就要拉开帘子,沈梅风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 “如月姑娘,怎的如此心焦?究竟如何,今夜一看便知。” 如月收回了手,一笑又坐回去。 孟小蝶在一旁笑着赔罪:“梅姐姐说的是,如月年轻不懂事,姐姐莫要着恼。” 沈梅风勾了勾嘴角:“你我姐妹一场,这等小事,何须挂心。” 孟小蝶又客气了一场,然后领着如月告辞了。 沈梅风关好门,赶紧冲到榻前,掀开锦被,把兰桡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有事没有?可有哪里不舒服?” 兰桡有些摸不着头脑。 “除了险些被闷死,其他一切都好。” 沈梅风还是不放心。 “小贱人惯会给我使绊子,若说她今日单为着过来瞧瞧我才走上这么一遭,那才真是见了鬼了,不行不行,我这心突突地跳,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兰桡着实被闷坏了,起身喝茶,才递到唇边,沈梅风一把夺了。“你干什么!” 兰桡唬了一跳。“……喝茶。” 沈梅风瞪大了眼。“孟小蝶才来,你还敢喝?听好了,这桌上的东西,一样也不要碰,这屋子里的气味也闻不得……” 说着麻溜儿走到窗前,支起棱子通风。 前后折腾了一回,沈梅风惴惴不安坐回来,盯着兰桡看了半晌,确定兰桡一切安好,没有任何问题,沈梅风反而皱紧了眉头。 “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踏实呢,她还真就是吃饱了撑的来我这儿遛遛?” 两人大眼瞪小眼,没个头绪,沈梅风挥挥手。“罢了罢了,看来这次是我多心了……” 边说边准备起身,冷不防脚底一软,整个人又摔下来,兰桡赶紧伸手去扶。 沈梅风软软地趴在桌上,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三丈软红……我说呢,这个小贱人……” 沈梅风一心只防着孟小蝶会对兰桡出手,倒正中了孟小蝶的下怀。 只是今年这春会戒备如此森严,她竟还有本事将这“三丈软红”弄进来…… 脑中忽然闪现自己一把抓住如月手腕时掌中那滑腻的触感,沈梅风心下顿悟,这贱人,今次是志在必得啊。 “三丈软红”是怡红快绿的独门迷药,不过它的药效远不止使人神迷这般简单。 怡红快绿的姑娘们先将这三丈软红自行涂抹在耳后、颈侧、肩膀、手腕,甚至有直接涂抹于唇上的,与宾客肌肤相触时,体温升高,汗水交融,药效方才发挥出来。 三丈软红自然有解药,可这解药预先服下毫无用处,只等药效发挥后再服才有效。 孟小蝶不惜以如月为饵,处心积虑整出这损招,自然不会在这里久耗,着急忙慌肯定是回去拿解药了啊,这个贱人! 兰桡见沈梅风满面飞红,心知有古怪,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虽自小身在梨婳堂,后来又进了兰猗阁,仿佛冥冥中自有天定,身边多得贵人相助,分明是风尘腌臜地,他却如青莲般纤尘不染。 在梨婳堂是师父全心呵护于他,在兰猗阁又有俞镇西从旁庇佑,哪里知晓这些个旖旎曲折。 沈梅风虽然不清楚兰桡的经历,可在沉醉春风摸爬滚打这许多年,瞧见兰桡的第一眼就已经看得分明,又怎么会拿这些脏东西去污他的耳。 沈梅风伸手在头上摸了摸,摸到一根银簪子,悄悄攥在手里,憋了口气,在手上划拉了一道血口子,头脑多少明晰些,捡重点跟兰桡嘱咐了几句。 “迷药而已,不妨事,歇上片刻就行,公子且自去春会,梅娘照拂不到了……” 兰桡抬手欲言,沈梅风止住了,一口气说完。 “钟鸣三声,门口有人领着公子去内院,第一通鼓,歌舞,第二通鼓,书画,第三通鼓,赐花。内院七品香花,白玉簪子……” 沈梅风气息急促,兰桡打断了她。“知道了,你歇着。” 沈梅风确实已经没力气说下去,头埋在桌上,悄悄用簪子戳血口子,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等着钟鸣。 所幸不过片刻,钟鸣三声,响彻长空。 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人,轻声敲门。“时辰已到,沉醉春风,请。” 沈梅风头也不抬。“公子,保重。” 兰桡“嗯”一声,抬脚出去了。 听着兰桡走远,沈梅风趴在桌上,两行清泪落下,心里默念了数声“对不住”。 她确实不忍心这些风尘腌臜脏了兰桡的耳,却忍心用花容他们的性命威胁他来了这风尘腌臜之地,忍心送他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最最风尘腌臜的七院。 “公子,对不住了……”她耳语般呢喃着,随即起身,无事人一般,从床板子底下捞出来一套夜行衣,轻手轻脚翻窗出去,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兰桡由人领着,九曲十八弯,一路上竟一个人也没碰着。 他原本以为每间院子的人都由人领着,一个跟着一个,鱼贯而出,鱼贯而入,蝼蚁运粮一般,蜿蜒而行,想一想就觉得煞是有趣。 脑子里这么想着,兰桡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前头领路的那人带了铜面具,辨不清眉目,单看身形,应是清癯少年,左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本是低眉顺目默默领路,听见兰桡的笑声,略顿了顿脚步,回头瞅了瞅兰桡,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似是觉得这么瞅人有些不妥,随即又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小心脚下。” 虽是灯火通明之势,可亭台楼阁,屋舍院落,横看竖看自己也识不得,兰桡索性不劳那份心神,乖乖跟着走便是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那少年终于站定,面前是一条窄巷,那少年待兰桡站定,本是转身就走,忽又折返回来,快速小声说了一句:“一通鼓过,走到尽头,千万小心,别掉下去。” 说完迅速离开,转瞬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整座院子寂然无声,林子里间歇几声乌啼,更显得天地间静得可怕。 兰桡心里想着小黑屋那几个主儿,还不至于废柴到需要自己去救,不然干脆自己先撤了? 才想着呢,鼓声响起,兰桡踟蹰了一瞬,他对血腥气一向敏感,想起沈梅风手上那道血口子,到底抬脚走进了巷子。 隐约水声传来,鼻尖嗅到了繁杂的脂粉香气,直直走出去,兰桡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亭子里。 说是亭子,却没有围栏,四围只燃着白蜡,蜡色剔透,没有烟气,可知是天然白蜡虫得的蜡,绝非人力饲养可得。 极目望去,亭子四周是宽阔的水面,沿岸高挂彩灯。 时令已入秋,池子里的花却开得正艳,不知是什么品种,一眼望去红色弥漫,那样浓艳的红,层层叠叠,红得近乎妖异了。 亭子里陆续来了人,想是各家花楼送进来的,不拘男女。 在流连风月的贵人眼中,一个美人也不过如同一件器物,或者一头兽禽,器物可分公母?兽禽何论男女? 人多起来,兰桡本打算往后退两步,忽然被人撞了个趔趄,有人伸手扶了自己一把,温言软语说到:“当心。” 兰桡回头,一坨白团子就这么印入眼帘。玉雪粉嫩,软软糯糯的一团,可亲可爱至极,整个人像极了一团糯米糕。 兰桡话未开口倒忍不住先笑起来,笑够了,劈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有些为难的样子:“……我……我叫……他们都叫我白团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兰桡笑得更欢了,少年被他笑得满面通红:“好了好了,我也知道这名字是够好笑的,你尽管笑吧……” 兰桡收敛了笑意:“我叫兰桡,方才多谢白……白公子……” 白团子脸更红了:“别别,叫我白团子就行了……” 不知何处传来琴声,后有笛声相和,曲目繁复,更迭变换,亭子里窃窃私语,不知何以自处。 白团子眨了眨眼:“什么情况?” 兰桡摇摇头:“不知。” 白团子小脸皱成一团,忽然一拍巴掌。“我知道了!第一通鼓不是要考校歌舞么,你会歌舞不会?” 兰桡摇摇头,并非有心欺瞒,而是沈梅风没给自己解药…… 不知是她兴奋过头忘了此事,还是压根就没打算给自己解药,总之这一路上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把自己里里外外伺候得井井有条,偏偏就没提过解药这一茬。 算起来,这沉醉春风的药效,得到明日傍晚才能解,行路虽无碍,刚刚被人一撞就几乎要摔倒在地,论及歌舞,那就太勉强了。 白团子苦着脸很绝望:“完了完了完了,我也不会啊……” 才说着呢,身边的美人们渐渐缓过神来,争先恐后有了动静,歌喉婉转,舞姿曼妙,目不暇接,兰桡和白团子面面相觑:“这可如何是好?” 第24章 池鱼 不待二人想出对策,变故陡生。 有两个姑娘许是素日里结怨颇深,舞着舞着竟厮打起来,一个掐住另一个的脖子,另一个又扯住这一个的头发,扭成一团,战况激烈。 身侧的姑娘们唯恐殃及自己,慌里慌张就往外退,左右不过这么点地方,人多手杂的,其中一个姑娘“噗通”一声被人错手推进了水里。 那可怜的姑娘扑腾着水面,急切呼救。 白团子急得不得了,扯了兰桡问:“会水不会?” 兰桡一向畏水,连忙摇摇头,白团子就开始在身上摸索,摸完又开始在亭子里乱转,想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救人的。 这当口,水面忽然起了震动,连带着亭子都有些摇晃之意,不过一瞬,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摆了尾,激起丈高的水花。 姑娘凄厉的呼救声戛然而止,水面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整个白日里云头翻滚未歇,闷热至极,此刻终于闪了电,隐隐几声闷雷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天地间一丝风也无。 亭子四围的白烛袅袅燃烧,水面妖艳的红花随着波纹摇摆起伏,似是汹涌海浪上的不系之舟,过了许久才渐次平静如初。 紫电闪烁,照出亭子里一张张惊恐忙乱的脸孔。 白团子手指掐着兰桡的胳膊,指关节握得发白,他想问兰桡水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哆嗦着嘴唇,始终问不出一个字,死一般的寂静,平添了心头的惊惧。 一声惊雷炸起,这声惊雷仿佛炸醒了被噩梦魇住了一般的人群,三三两两四下逃窜,慌不择路。 可通往亭子的木桥早就撤掉了,这样的推搡拥挤,只导致了一个结果,更多的人失足落入水中,水面“噗通”“噗通”的声音不绝于耳。 水底又传来前次那种异样的震感,兰桡一边拉着受惊的白团子四处腾挪躲闪,一边看得分明,除去有些人是真的失足落水之外,这亭子里有人在趁乱推人入水。 若问缘由,兰桡觉得几乎不用去想,他现在开始好奇,所谓的头彩到底是什么,值得人如此心狠手辣舍命去抢? 沉醉春风的药性本就未解,白团子虽然小巧到底还是个人,一个人该有的分量不会因为他个子小就减上多少。 兰桡渐渐体力不支,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头栽出去,他赶紧松了手,以免把白团子也拉下水。 白团子却忽然如梦初醒,伸手拽住了兰桡的腿,结果就是两人一起摔出了亭子,向水面直直落下去。 白团子连番受到的惊吓在此刻一齐爆发出来,一声尖叫直破云霄,响彻长空,兰桡发誓这辈子都没听人叫得这么惨烈过。 人死之前会想什么?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5节 兰桡曾有多次面临这个问题,那时候他始终想不到答案,现在看着眼前的红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脑子里忽然走马观花一般闪现出层层叠叠的影像。 师父手把手教自己戏文,师兄偷了自己的卖身契,阮玲珑天天坐在兰猗阁喝茶,云影追着元霸打,乌苏被花容气得拿起花瓶就砸…… 闭眼的那个瞬间,万念俱寂,脑海里却只有一个俞镇西。 发间忽然多出一丝凉意,耳听得“咔哒”一声响,身子悬空。 兰桡睁眼,发觉自己被关在一只金笼子里,然后,在天上飞…… 落了地,说来也并不算是落地,是被挂在了屋檐下…… 七层高楼,一溜儿摆满了一人高的金笼子,每个笼子里关着一个人,傻傻楞在笼子里。 白团子的笼子可巧挨着兰桡,因此兰桡很有兴致,细细欣赏着白团子双目紧闭一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可笑模样。 听见兰桡的笑声,白团子长睫颤抖着睁开了眼,花了好些功夫确认自己还活着,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我没死……我没死……谢天谢地,列祖列宗保佑……” 白团子跪在笼子里拜天拜地,引得金笼子摇来晃去,兰桡很担心他把自己晃下去,急急制止。“快停手,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白团子正好躬身去磕头,听了兰桡这话,也不敢动,就那么匍匐着。 兰桡不免又是一番好笑,猛瞥见他发间有两枚簪子,兰桡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果然,手上也有一根白玉簪子,不知是什么花还是什么草的纹样。 抬头望向亭子,戴着铜面的黑衣人手里拎着金笼子,在亭子与岸上来回穿梭,凡有人得了玉簪,便有黑衣人拎着金笼子把人带上岸……挂起来。 兰桡细细看了几回,忍不住叹了一句:“好轻功。” 白团子轻手轻脚地把自己从匍匐状态扭转成坐姿,很费了一些功夫,然后两手扶着笼子,确保这笼子安稳之后,才偏头问兰桡:“我们算是活过了这第一关?” 话音未落,琴声笛音一齐销匿,巨大的齿轮转动声响起,咯登咯登,整座亭子应声坍塌,那些尚在亭中的人一个接一个饺子似的落入水中。 水面不断翻腾起巨浪,凄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不过片刻,风平浪静。 兰桡叹息一声,问白团子:“你也想要头彩么?” 白团子小脸煞白,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是来……找人的……从没有人告诉我斗春大会是这样的景象,他们都说只是斗歌斗舞,无伤大雅,我是不是被骗了?” 兰桡哭笑不得。“这我还真不知道……你来找谁?” 白团子纯然无防备的模样,张口就答:“兰雅初!” 兰桡愣了愣,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很耳熟。“谁?” 白团子瞪大了眼。“你是哪家花楼的?居然不知道兰雅初,金兰公子兰雅初啊,兰猗阁的金兰公子啊!” 兰桡脑子转了好几道弯,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在找谁…… 兰桡嘴角抽了抽。“你认识他?” 白团子叹了口气。“不认识……” 兰桡更摸不着头脑了。“那你找他做什么?” 白团子急忙忙答:“不是我找他,是我哥要找他!” 兰桡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哥是谁?” 白团子很骄傲。“阮玲珑啊!” 兰桡:“……”好死不死,偏偏是他! 兰桡不动声色。“你怎知道他会在此处?” 白团子很丧气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啊……我是想着,金兰公子虽然已经退出江湖了,但是万一因缘巧合来了呢?万一y错阳差被我撞见了呢?谁也说不准不是?” 兰桡泪流满面,谁也说不准?你这是一说一个准啊…… “万万没想到,这斗春大会如此恐怖……早知道,打死我我也不来了……” 白团子哭丧着一张脸,悔不该当初不听家里的话,弄成现在骑虎难下。 “我现在只想回家……” 眼看着白团子就要幽幽咽咽哭起来,兰桡到底有些不忍心。“别想着找什么兰雅初了,眼下要紧的是怎么活着从这儿出去。” 白团子一听,哭得更凶了。“我什么也不会,肯定活不成了,呜呜呜……” “停停停,你摸摸你脑袋,一下得了两根簪子,没那么容易死的,放心。” 兰桡还有闲心腹诽一番,他堂堂金兰公子居然只得了一根簪子,若是把白团子送去兰猗阁……啧啧,摇钱树啊,兰桡很不厚道地念想着。 白团子果然止住了哭声,傻傻盯着手上的两根白玉簪子。“江离……我的天啦,我居然有两根江离玉簪!” 兰桡听不明白。“什么?什么簪子?” 白团子两眼放光。 “江离院啊!这么说吧,这庄子里有七院,最磕不得碰不得的一个就是江离院,江离院的随便一个谁勾勾手指头说,你,白团子,可以活着走出去,那这整个庄子里绝对没人敢拦我。” 白团子说着兴高采烈凑过去瞧兰桡的簪子,然后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薜荔,你是薜荔簪子,你自求多福吧!” 兰桡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幻想。“你有两根江离簪子,如果这两个人抢着要你,你猜会是什么结果?” 白团子愣住了,兰桡继续悠闲地说。“哥哥来帮你算一算,第一,其中一个忽然看上了别人,那么你会被送去剩下这个人的院子,他要你干嘛你就要干嘛。 第二,两个人争着抢着都要你,要么他俩一胜一败,你的结局和第一种情况一样,要么他俩同归于尽,那么你就会被其他人继续挑选,最后的结果还是和第一种情况一样。 只有一种情况你会迎来新的命运,那就是他俩同时看上了别人,而这院子里其他人也对你没兴趣。” 白团子对自己的命运很是关切。“果真如此会怎样?” 兰桡看了眼平静的水面。“会怎样?很难猜吗?既然留着你没用,当然是扔进池子里喂鱼了,如果这池子里养的东西是鱼的话……” 白团子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哆哆嗦嗦就要往外淌,兰桡及时说了一句:“至少这两枚簪子可以保证你活到最后,莫要慌张,见机行事。” 白团子抽抽搭搭地点点头,终于咕哝了一句有用的话:“我们到底要在这笼子里挂到什么时候?” 第25章 万古逢春 白团子话音刚落,第二通鼓就响了。 看不出来,小娃娃这张嘴是说什么就来什么啊。 兰桡服了气,温声软语诱哄他:“快,你说,说我们俩都能活着出去,说。” 白团子给他闹懵了:“为什么?” 眼看着黑衣人飞来飞去,金笼子接二连三被拎走,兰桡急了,凶巴巴地:“让你说你就说!” 白团子小可怜见的,畏缩了一下,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我……我们……都能活着……活着出去……” 兰桡点点头,这才算是放了心。 云影轻功最好,每每元霸惹他生气,他就一把抓了元霸飞出去,随便找个河啊湖的,把他扔进去泡着,泡了许多回,还是不长记性。 兰桡忍不住问,元霸就一脸得瑟:“四哥你不知道,五哥他每回拎着我飞,飞得又快又稳,比我自己飞可好玩儿多了!” 这会儿兰桡懒懒窝在笼子里,被人毫不费劲拎在手上,掠过一溜儿的青山秀水,绿树红墙,可算是体会到了元霸的心情。 高高兴兴正飞着呢,拎着自己的黑衣人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中了手腕,金笼子脱手甩出去。 兰桡一脸怆然,自己身上没得力气,这一下要是摔到地上,一定不会好受。 落地前却被人稳稳接住,江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貌,但这副身子骨,兼着手上这股子巧劲,一看就是常年习武。 黑衣人从天上下来,对着江空,很恭敬的态度:“爷,人是薜荔院的。” 耳听得一个声音浅浅地回他:“这人我要了。” 兰桡头皮一炸,偏过脑袋,一个身着香色缎织五彩花鸟纹锦袍的公子慢慢走过来,脸上一具白玉面具,虽只露出下巴,兰桡却看得分明,来人正是阮玲珑。 兰桡心思一时间百转千回,只盼着自己并未被他认出来。 当年在兰猗阁,随阮玲珑怎样软磨硬泡,金兰公子始终未以真面目示过人,何况又是这么多年前的旧事,并不一定就能认出自己来。兰桡如此想着,渐渐放松了心绪。 黑衣人仍是毕恭毕敬,态度却不见妥协:“爷,人未进笼,由着您要,既已进笼,恐怕有些不合规矩。” 斗春大会的规矩,哪个院里的爷看中了谁,就赐给谁白玉簪子。 进笼前,若是多院选中了一个,便是价高者得,譬如头上同时簪着江离院和白芷院的簪子,人便送往江离院,关进江离院的笼子。 可若是已经关进薜荔院的笼子,成了定局,那就必须送往薜荔院,便是江离院也动不得的。 阮玲珑轻笑了一声,看了江空一眼:“空叔。” 江空点点头,拎着兰桡转身就走。 采薇别墅的人是断不可与客人动手的,黑衣人没得法子,只能飞身拦在江空面前。 江空却不管那许多,有人挡路,打便是了。 向来在采薇别墅杀人,是一件很需要慎重思虑的事,江空却打得毫不容情,招式凌厉。 黑衣人始终没有正面还击,只是一味自保,避让了三十来招,忽然一把剑破空而来,隔开了二人,斜劈入山石中,入石三分。 这是采薇别墅主人的宝剑,名“式微”,虽然叫了个这么气数将尽的名字,剑却着实是一把好剑,在定芳阁的兵器谱上排名第十。 冯采薇一身翠羽织金云锦衣,高高立在檐上,劈头盖脸对着黑衣人就是一顿骂:“莫止,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在我的地方也敢同客人动手,我这院子是太小了,容不下你了!” 被唤作“莫止”的黑衣人“噗通”跪到地上,对着冯采薇连连磕头,兰桡瞧着他眼睛似乎都急红了,说出来的话却不多:“庄主息怒。” 冯采薇飞身下来,一径走到莫止面前,抬腿就踹了他一脚,莫止被他踹得滚出去翻了个个儿,立马翻身起来,复又跪好,冯采薇怒喝一声:“滚去后山领罚!” 莫止低着头,默默退下去,冯采薇又喝了一声:“慢着。” 莫止于是又回来,抬眼看着冯采薇,等候指示,冯采薇一把将手中的剑鞘扔出去,这剑鞘镶着猫儿眼,素日里很讨冯采薇的喜欢。 莫止下意识就抢上前接住,冯采薇鼻子里“哼”一声:“还不快滚!” 莫止心下一喜,却并未表现出来,抱着剑鞘乖乖走了,路过山石上的式微时,眼珠一动,小指扣着剑柄,轻轻巧巧拔剑入鞘,悄无声息。 阮玲珑不作理论,指了指兰桡,看着冯采薇,横竖就一句话:“他,我要了。” 冯采薇有点头疼,往年也不是没出现这种抢人的局面,但是哪一年的局面都没有今年这样乱。 不说江离院这里的几个家伙不好打发,就是薜荔院,今年也没少出幺蛾子,这还没开始呢,再玩儿下去,今夜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 冯采薇发自心底叹了口气,有黑衣人低头行到冯采薇身边,兰桡认出来,他是先前领着自己进内院的那个少年。 少年附在冯采薇耳侧嘀咕了几句,然后悄悄退下去,冯采薇脸色稍霁:“人可以送进江离院,之后,就各凭本事了。” 阮玲珑一笑,不以为意。 冯采薇心里“啧”了一声,得,今年这头彩,怕是不得了。 眼看着阮玲珑要走,怕到头来又生麻烦,还是多说了一句:“簪子是薜荔院的,你抢了他的人,我做主请他进了江离院,不过分吧?” 阮玲珑头也不回,边走边应了一声:“无妨。” 冯采薇乐了,今夜有好戏看了,咧着嘴笑着,往后山行去。 江空拎着兰桡进了江离院,转手把笼子交给戴着铜面的黑衣人。 阮玲珑当先走远,似乎对兰桡并无兴趣,江空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看这情形,并没有认出自己来?兰桡心下欣喜。 黑衣人拎着笼子来到了一座院子,门匾写着“泼墨轩”。 进去一看,地上立着不少卷轴,铺的纸是“镜花笺”。 这镜花笺有些特别,单面着墨,却能在反面氲开,这墨色氤氲却无半点规矩可循,一张镜花笺一种氲法,因此每一张镜花笺都是独一无二的。 “国无二宝,世无双笺”,说的就是镜花笺。两面墨色交相映,不论是作画或是题诗,别有意趣。 黑衣人解开笼子反身便走,并不入院,也没人交代什么,兰桡自顾自在立得跟纸墙一般的卷轴里钻来钻去,正巧转过一幅卷轴的时候,迎面撞见了一个熟人。 白团子又喜又惊,喜的是“他乡遇故知”,惊的是“你不是薜荔院的么?怎么跑江离院来了?” 兰桡心里无法将他与阮玲珑一视同仁,他不想见阮玲珑是真,但他对白团子却无法生出敌意,在这采薇别墅,他是第一个伸出手扶住自己的人。 兰桡释然了:“自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伸手摸摸白团子头上的簪子,其中一根必然是阮玲珑的,另一根簪子是谁的,兰桡忽然有些好奇。 白团子翻了个白眼:“好好好,你好看,你最好看。你会写诗不会?画画呢?” 兰桡哑然,他肚子里的戏文十头牛车都拉不完,可是说到读书写字作诗画画,那真是……一窍不通…… 白团子干瞪眼:“这下好了,咱俩又是什么都不会……你说你什么都不会你来参加个什么斗春大会啊?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啊?!” “我……我我……”兰桡一时语塞,若不是被人下了药,自己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也不知小黑屋眼下情况怎样,好在有二哥在,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花容睡眼惺忪,仰面打了个哈欠:“玉公子,老四的事,当真说来话长,不如等我们出去了,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慢慢说,可好?” 杨玉琳拿眼睛定定看着花容:“你此刻不就是舒舒服服地躺着么?” 花容顿了顿:“……这个嘛……看上去我是躺着很舒服,其实并没有那么舒服……” 杨玉琳:“……” 可疑的沉默。 花容抹了抹额上的汗,一脸悲壮:“好吧,既然公子想听,花容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头顶上掉下两个人来,打断了花容的话,其中一个是景羲,一脸的脂粉蔻丹,衣裳也很凌乱,很是狼狈,另一个穿着束身衣,手脚利落,顾盼间神采斐然。 杨玉琳不明就里:“怎么回事?” 景羲不答,默默走到陶丞那儿,扶他起来喂解药。 另一个憋着笑,一边从怀里掏出药依次分发给众人,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羲亲王打这儿出去,寻解药,迷路迷到了怡红快绿,被姑娘们逮了个正着,不肯放他回来,末将路过,顺便捎王爷回来。” 花容“哧”一声笑出来,景羲飞了他一个眼刀,花容拿铁扇闲闲扇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眼睛里笑意却掩不住,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喂完了解药,流萤跪到景福临跟前:“末将流萤,镇西将军麾下,拜见圣上。” 景福临皱了眉:“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一天?” 流萤带着少年人的朝气,脸上笑意盈盈:“将军说了,从前无牵无挂,不求浮名,如今不同了。既要挣功名,做了好事自然要让皇上知道。榆木终有开花日,万古逢春,可喜可贺。” 景福临被他逗笑了:“行了,功已邀了,你且去吧。” 流萤乖巧点头,拜了三拜,跃身而起,原路出去了。 第26章 考察军情 杜临风少年有为,曾率三百奇兵,荡平西南贼寇,震动朝野,十五岁上便封“少将军”。 如此智勇双全的人物,被流萤一把捞走腰上的佩玉时,却足足追了半个时辰才逮到。 杜临风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提溜着七岁的流萤去找俞镇西抱怨:“这小乞丐,鬼着呢,拜他所赐,今日怕是把整个京城的犄角旮旯全钻了一遍。” 流萤衣衫褴褛,一张脸糊得跟小花猫似的,眼睛却清亮,四处张望着,俞镇西喜欢他这股机灵劲,将他留在军中,一留就是七年。 这七年里,流萤追平了杜临风的记录,十四岁封少将军,一杆“惊邪”枪舞得出神入化。 加之模样俊秀,性格讨喜,军中上下怜惜他的好人才,一向视他如幼弟,对他多加照拂,性子本就不受拘束。 此刻他抬手将茶盏子拂到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瞧着这作威作福的架势,倒很有些无师自通 ,流萤带了三分怒气:“你再说一遍?” 柔止立在一旁,温顺地低着头:“回爷的话,您瞧上的那个人,被江离院截下了。” 流萤头也不回,反手拔出孟疏星别在腰侧的刀,孟疏星似是早知他会如此,随意抬手将刀按住,流萤拔了半天刀也未动分毫。 孟疏星冷着脸,一双眼凛冽如寒星,看着柔止冷冷说:“有人坏了规矩,你家主子可有交代?” 柔止俯首:“我家主子邀二位爷入江离院,不知二位爷意下如何?”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6节 孟疏星戴着银面,凛冽寒气逼人,淡淡点头:“带路。” 柔止将人带进江离院,自去向冯采薇复命。 待人走远,流萤一下摘了银面,小脸急得通红,眼里泪落连珠,一边哭着一边往孟疏星身上扑:“孟大哥!现在怎么办!人被截了!将军知道了,肯定扒了我的皮!” 孟疏星不动声色,微微侧身躲了过去,流萤扑了个空,索性扑到地上,拿袖子掩面,呜呜地哭起来,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哭了半晌,发现孟疏星根本就不搭理自己,流萤轻笑一声,轻飘飘翻身坐到椅上:“我的孟大统领啊,我连将军都骗得过,怎么就一次也骗不着你呢?” 此刻的流萤,哪里还有半分少年人的天真,斜挑着眉眼,狂放不羁,这脸变得,生生换了个人一般,孟疏星冷眼看着他,不言语。 流萤娇羞地捂住脸:“哎呀,真是的,这样看着人家干什么啦……人家会害羞啦……” 孟疏星不欲理会,偏头不再看他。 流萤见他如此,神情有些落寞,一副哀伤又娇怯的样子:“孟大哥何故如此?流萤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孟大哥要这般冷漠,孟大哥难道不知道,流萤心里对孟大哥……对孟大哥……” 流萤情真意切,孟疏星如若未闻,流萤撇着嘴,寻摸到孟疏星身前,抬手揪住他的衣袖,孟疏星二话不说,一刀劈过去,流萤嗞哇乱叫着四处躲闪。 孟疏星不动声色,手上“耀冰”刀招招带着杀气,将流萤打出了屋子,反手关上门,磕得“嘭”一声响。 华止打江离院路过,被这番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抬眼瞥了瞥,流萤有些讪讪地,片刻又恢复了骄矜作态:“看什么看?采薇别墅的人就这么没规矩?没见过主子教训奴才么?” 华止忙低了头,悄声退了下去。 在军中,孟疏星是大统领,流萤是少将军,流萤须得尊称孟疏星一声“孟大统领”。 但出门在外,孟疏星性子冷,流萤惯于与人周旋,进退应对更为自如,是以流萤常扮作主子,孟疏星扮作侍从。 流萤五岁的时候便流落街头行乞,察言观色是基本功,卖乖讨喜自然也是炉火纯青。 他深谙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军中七年,若说没有真心是假,若说有真心,真的也并没有那么多…… 他感念俞镇西的收留与照拂,若不是俞镇西,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迟早横尸街头,只要俞镇西一句话,他流萤自当舍生入死以报答。 可除此之外,他不觉得自己亏欠任何人,亏欠任何事。 揣度人心,投其所好,示弱扮乖,和睦军中,是他的生存之道,唯一的例外是孟疏星。 孟疏星人冷话少,一双眼睛像天上的星子一样亮,他每每看过来一眼,流萤便觉得自己无处遁形,一切伪装在这样一双眼里似乎都是徒然。 偏偏他又什么都不说,他越是不说话,越是不理流萤,流萤便越想逗他,亲近他。 将军这几年对什么金兰公子很是上心,不管金兰公子身在何处,将军都会多方打探,看看此处有人照应没有。 而每每燕翎军中忽然有人接到“秘密任务”赶赴某处,都会忽然发现,好巧哦,金兰公子也在哦…… 久而久之,金兰公子就成了燕翎军中一个无人提及却又人人心知肚明的“秘密”,若是练军乏了,总有人打探出金兰公子的动向,然后去向将军请命,要去何地考察军情,将军必定应允。 流萤便是寻着这样的由头,在俞镇西面前好做了一场戏,哭着说自己与孟疏星一见如故脾性相投兄弟情深难舍难分,“一日也不愿和孟大哥分离”,拖着孟疏星跟他一起“考察军情”。 一路上流萤没少仗着自己“主子”的身份对孟疏星百般调戏,若是言语挑衅,孟疏星多半充耳不闻,只流萤每每动起手脚来,孟疏星就断不能容情了,刀刀逼人,流萤却仍是乐此不疲。 眼下被孟疏星打出了屋外,天雷滚滚,电光闪烁,二人打着“考察军情”的名号,此刻重要“军情”却被人半路截走了,流萤心里便如这天色一般,y沉不定。 长叹了一口气,流萤终于生起一丝凉薄的悔意。 起初,眼看着金兰公子一行入了酒楼,流萤便打算趁机四处游玩一番,还死缠着孟疏星与他同去,再回转来,一窝人全被关了小黑屋,更糟的是金兰公子已进了这采薇别墅。 解药容易,行芳令却不易,三月前就已售罄,急切间哪里寻得? 还是流萤狗胆包天,在别墅外打了埋伏,生夺了一块令牌,真是时运不济,居然是品阶最低的薜荔令,不然今日哪会生出这许多枝节? 流萤不禁又叹了口气,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人已进了江离院,最坏也坏不过直接把人抢走,流萤对孟疏星的身手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心安了两分,第三通鼓似是应着他的心声一般,响了起来。 第27章 七彩琉璃灯 泼墨轩楼上原只备下七个雅间,卷耳、樛木、桃夭、芣苢、淇奥、伐檀、甘棠,皆已满客。流萤算是半路杀出来的,冯采薇左思右想,只好另给他安置了一间厢房。 布置虽欠了些风雅,视野却是极佳,俯瞰整个泼墨轩。 流萤颔首表示满意,坐定了,掀起水晶帘子,楼下镜花笺卷轴拔地而起,蜿蜒围合,不管从哪个方向看下去,皆是一个偌大的“春”字。 着小团窠蜀锦衣的美人们在其间往来穿梭,不多一会儿,流萤便锁定了目标,伸手拉了拉孟疏星示意他多留神,却发现拉了个空,回头一看,孟疏星早站得远远的。 流萤失笑,却不去计较,认真嘱咐他:“孟大统领,这金兰公子你知道的,大将军的心头r_ou_,可不能闪失了一星半点,待会儿万一场面控制不住,抢起人来,你可得手脚利索点,扛了人就跑,不用管我。” 孟疏星不假思索点了头。 话是自己说的,可人真答应了吧流萤心头又多少有些不舒坦,好赖也朝夕相处了七八年了,就是石头也生出感情来了,这孟疏星怎么就这么冷心冷情呢,他忽然有点担心自己真的会被孟疏星“不管”…… 兰桡和白团子在迷宫样的镜花笺里兜兜转转,绕过下个弯,迎面走过来一个姑娘,瓜子脸蛋,柳叶眉梢,樱桃小口,撞见兰桡和白团子,倒也落落大方,柔声细语地打了个招呼。 兰桡想了想,这姑娘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等人错身过去走了好几步才想起来,转过身高声问她:“你是怡红快绿的如月?” 如月有些诧异,寻常怡红快绿的客人,自己断不会看走眼,可这两人却着实面生,这么想着,还是面带微笑转过身来,欠身行礼的时候,头上的白玉簪子不意滑落下来。 簪子还未落地,头顶上却轻轻飘下来一个玉面人,手起刀落,如月软软倒在地上,簪子这才落到地上一声轻响。 玉面人旋即飞身上了阁楼,镜花笺上血迹斑驳,反面晕染出一支芍药,红艳妖娆。 一切的发生只是一瞬,白团子呆若木ji,兰桡也被扑面而来的血气冲得有些犯晕。 斗春大会的规矩,三通鼓后,七院便不再留采薇别墅的人,莫说七院,便是整个采薇别墅,也忽然之间人迹销匿,只剩下这四十九位贵客和侥幸还活着的美人。 次日天明,无论怎样的残局,采薇别墅自收拾了便是,也因此,无论是怎样的残局,也万怪不到采薇别墅头上。 冯采薇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庄子,且将这鱼龙混杂的斗春大会c,ao持得有声有色,不是没有道理的。 已经赐了簪子的美人,若是客人改了主意,可着人取下簪子,以示背弃,本没有杀人的必要。 可客人若是想杀,也不会有人阻拦,从踏进采薇别墅的那一刻,所有人就应该有命如草芥的觉悟,除了兰桡和白团子。 好一会儿,白团子反应过来,凄厉的惨叫声破长空,兰桡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都捂不住。 白团子从小到大珠玉衣食脂粉生活,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人生中第一次见血就见得这么酣畅淋漓,白团子真的有些承受不住。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团儿”,明明就响在耳边,却又感觉很远很远,阮团锦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忽然就安静下来。 下一刻,又有玉面人从头顶落下,手上提着一盏七彩琉璃灯。高三四尺,通体用七色琉璃制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栩栩如生。 采薇别墅的七彩琉璃灯,一盏灯值银十万,斗春大会上赐灯,表示不管谁出什么样的价码,主人都愿意出十倍,是不计代价,势在必得的意思。 琉璃灯一出,美人的归处也就尘埃落定了。 这一盏灯,便是赐给白团子的。 玉面人拎了白团子便走,兰桡拦不住,白团子远远回头用口型告诉他:“我朋友。” 兰桡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朋友真有钱啊…… 第28章 乱象丛生 得了解药,一行人不过片刻便恢复自如,轻手轻脚出了沉醉春风。 花容看了看天色,问杨玉琳:“玉公子,眼看将有大雨,是在此处歇脚呢,还是继续赶路呢,还是,趁雨还未下去寻了四弟再歇脚呢……” 杨玉琳心知他惦记兰桡又不好意思明说,就拿自己开刀,默默瞅了一眼景福临,杨玉琳叹了口气,算了,扔下兰桡不管也确实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先寻兰桡再赶路不迟。” 花容收了扇,戳戳云影。“老五,看你的了。” 追踪觅迹对云影而言并非难事,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寻到了采薇别墅,怪的是竟半个人影也没撞见。 云影心无旁骛只寻兰桡而去,当先跑没了影,元霸脚踩风火轮一般去追,花容放心不下跟在身后,转眼也不见踪影。 傅达礼和良辅定是护在景福临身侧的,景福临又随着杨玉琳的性子游园一般,反倒落在了后头。 覃宛一到采薇别墅门口就说一声“累了走不动”,直接躺倒就睡,云笺踹了他好几下也没反应,只得将人拖到了隐蔽处守着。 陶丞眨了眨眼,凑到云笺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一早就想问你了,一个叫云影,一个叫云笺,你们俩是兄弟吗?” 云笺眼皮跳了跳:“你和姓陶的都是兄弟吗?” 陶丞认真思忖了一番:“那你和云影到底是不是兄弟嘛?” 云笺翻了个白眼:“不是!我是孤儿,哪来的兄弟!” 陶丞一听“孤儿”两个字又缠着云笺问东问西,景羲自然随他去,也留在了院外,等他们几个出来。 云影是早就找不着了,元霸倒好追,过了空无一人的外院和中院,内院里人声依稀可闻,花容紧赶了一程,将元霸截下来:“跑那么快做什么?” 元霸着急上火地回他:“找四哥呀!” 花容慢悠悠说:“老五在呢,跑不了,从现在开始,不许离开我半步。” 说着还迈出去一小脚,拿手比划着。“半步,看清没?半步。” 元霸呆头呆脑点点头,花容又吩咐:“没我的允许,也不准出声,明白?” 元霸下意识回了个“哦”,下一刻就被花容一扇敲在头上:“不准出声。” 元霸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脑袋使劲点头,委屈巴拉地紧跟在花容身后进了内院。 芣苢雅间里,淮东锡坐在楼上,盯着如月看了许久。“婀娜多姿,是不是?” 淮安毕恭毕敬:“爷喜欢就好。” 淮东锡眯眼笑了,端起茶,还未入口,笑容便僵住了,是如月和兰桡错身的瞬间,淮东锡搁下茶杯,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淮安,其实她也并没有多好看,是不是?” 淮安点头,默默退下了,只是眨眼间,淮安手起刀落,如月横尸泼墨轩。 淮安动手的同一时刻,沈梅风瞅准时机,一剑刺向了淮东锡,孤注一掷地一刺,淮东锡却早有防备,两指便断了沈梅风的剑,淮安迅速回转,一刀劈向沈梅风,淮东锡抬手:“慢。” 刀口在沈梅风颈侧三分处停住。淮东锡盯着沈梅风看了许久,起身上前,捏着她的下巴:“你身上的香气,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沈梅风本就抱了必死之心,心一横就要咬舌自尽,淮东锡眼疾手快卸了她的下颌,摩挲着她的脸庞,淮东锡叹息了一声:“听说你那个妹妹也是绝色,可惜了……” 沈梅风似是受了刺激,眼里仇恨刻骨,从地上挣起来要同淮东锡拼命,形容十分狼狈,淮东锡似是被她惹烦了,有些不耐。“淮安。” 淮安应声,一刀劈下去却被铁扇挡回去,花容手脚利索将沈梅风扔给元霸,返身挥扇,银针如雨,淮安护在淮东锡身前,花容和元霸转瞬无影。 淮东锡指尖夹着银针数根,用了点内力,银针化为血红色,随即蒸腾成烟雾。 淮安面色不安:“爷?” 淮东锡挥挥手:“血炼……鬼骨门的人……” 淮东锡虽然对鬼骨门有些兴趣,但眼下有更令人感兴趣的东西,他瞧着兰桡,勾了勾手指:“淮安。” 淮安最是懂得主子的脾气,拎着七彩琉璃灯就飞下去了。 伐檀雅间的七彩琉璃灯送到白团子手上的时候,采薇厢房里流萤指着灯对孟疏星大喊:“灯!去想办法弄个灯!” 孟疏星二话不说,还真去隔壁的淇奥雅间偷了盏灯回来,流萤看着孟疏星真弄了盏灯回来,瞪大了眼支支吾吾:“你……你把人杀了?” 孟疏星摇头,流萤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那你怎么弄到的灯?” 孟疏星十分淡定:“偷。”流萤一时语塞,凭孟疏星的身手,偷确实是比抢来得更容易的…… 指了指兰桡:“赶紧的,把人捞上来。” 就在孟疏星准备去捞人的当口,芣苢和桃夭的雅间里也分别出动了七彩琉璃灯,加上孟疏星,恰成三足鼎立之势。 流萤在楼上一瞧见光景,简直要哭出来:“天要亡我,天要亡我……今日若是保不住金兰公子,就等着跟冰坨子一起下油锅吧……” 兰桡看着头顶上三盏灯,有些迷楞。 江空比较识大体:“斗春大会的规矩,若是同一人得了多盏灯,便由得这人自己选一盏,我说的对也不对?” 淮安心知此话不错,但是自家那位爷……不好知道他的主意啊,因此很有些踟蹰。 孟疏星虽然不懂规矩,但看眼下的形势,也没有忙着就动手。 既然如此,江空便自去问兰桡:“公子,可愿随我走一趟?”江空拿出袖中箭簇。 阮玲珑未必就料到如今的局面,但却早就防备到兰桡可能不会轻易跟江空走,因此嘱咐江空带上这箭簇,银色箭簇,雕着一支燕翎,这是燕翎军中箭…… 兰桡莫名地轻笑了一声,显得妩媚非常,看着江空:“好啊。” 淮安着急了,孟疏星更急,最急的人还是当数流萤,流萤自然看见了兰桡点头,心里泪流成河。 “金兰公子没有见过冰坨子啊!两个人根本就不认识啊!早知道还不如我下去啊!现在完了完了完了……” 淮安和孟疏星眼看着兰桡要被江空带走,斗春大会虽然有规矩,可既然冯采薇整个别墅都撤了人,就有几分坐视不管的意思了,这几年明里暗里也没少坏规矩。 二人脑子里同时蹿出来一个念头:“抢?” 下一刻,淮安的刀就劈向了江空。 江空这边早有防备,两人战作一处,孟疏星本待趁机抢了兰桡走,耳听得楼上流萤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动静震天响,孟疏星瞥了眼兰桡,到底还是先飞身上楼了。“做什么?” 流萤急忙忙上前拽住他,孟疏星不冷不热地拂开,流萤毫不计较。 “那两个功夫都不弱,你若抢了人走,他二人联手,你必不是对手,你灯都偷了,再把人偷回来很难么?眼下,看清楚是谁带了人走,再去偷回来便是,没有动手的必要,明白吗?” 孟疏星一向知道流萤智计过人,点了点头。 淮安虽则刀法纯熟,江空赤手空拳却并不落下风,拆了二十多招,眼看就要夺了淮安的刀,淮东锡吹了哨,淮安旋即退身,回了芣苢。 江空带着兰桡进了桃夭。 第29章 陈年旧账 花容捏着沈梅风的下巴叮嘱了一番:“救你是费了力气的,往后还不知道多少麻烦找上身,命是我的,就得听话。” 说完,仔细端详了一番沈梅风的神情,这才慢慢吞吞给人把下巴接上,“咔”一声响,想必是痛的,沈梅风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整个人一副死相,毫无生气。 把人扔给元霸,花容很不高兴:“得,带着这么个累赘,没得耍了,回吧。” 元霸急了,闭着嘴“呜呜”“啊啊”了半天,花容正烦着呢,“啪”照着他脑门敲一下:“说!” 元霸小可怜捂着脑门又不敢高声,压低声音问:“四哥怎么办!” 花容冷哼了一声:“你去有用?哪回不是帮倒忙,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回吧,老五看着呢。” 元霸一脸无辜,扛着沈梅风跟在花容身后出去了。 江空领着兰桡进了桃夭,先去西厢,拿起衣裳:“公子且换过衣裳吧。” 兰桡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确实沾了不少如月的血迹,也不计较许多,拿过衣裳换了。 江空伺候茶水停当便告退,对兰桡倒是恭敬:“公子歇息片刻。” 兰桡摆摆手,江空低头出去了。 桌上摆的是“碧镶金”,盘龙窠的高岩峭壁上长着六株茶树,岩顶终年有细泉浸润流滴,得天独厚,因此茶叶质地肥厚,芽头泛红,阳光照s,he茶树,经岩光反s,he,红灿灿一片。 天阁寺的心斋和尚好茶,舍身攀缘,取了芽头制成茶,只款待至交好友,成为天阁寺一绝。 此茶色泽绿褐鲜润,汤色橙黄明亮,绿色的叶片镶着红边,煞是喜人,故名“碧镶金”,香气十分馥郁,八泡仍有茶香岩韵。 兰桡脸上又现出那种神色莫名的轻笑,这香气,兰桡可是熟悉得很,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折腾了许久,真是要好好歇歇。 阮玲珑进来的时候,兰桡撑着脑袋斜倚在榻上,身上一件大红罗地蹙金绣大团花锦衣,蹙金绣本就色泽艳丽,灿然耀目,偏偏还要在大红罗地上绣大团花,真可谓是堆金砌银眼花缭乱。 旁人穿上这样的衣裳,难免落于大俗,可兰桡穿着,衬着身上那股子懒散劲头,偏就生出金玉富贵大雅之气。 阮玲珑由衷赞叹道:“你这样穿真好看。”拿扇子勾起兰桡换下来的小团窠蜀锦衣,掩着鼻子抱怨:“这也能叫衣裳?眼睛看了要瞎掉的,难看死了,亏得你也穿。” 随即嫌弃地把扇子扔在衣服上,叫江空全拿去扔了。 兰桡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人人都像你阮家那般富可敌国么?饶是冯采薇这座销金窟,比起你阮家的玲珑阁,怕也是小巫见大巫。” 阮玲珑被他揶揄却一点也不着恼,摘了面具,一张脸娇丽无双,不知道是不是泡在脂粉珠玉堆里长大的缘故,笑起来直觉得香甜气息扑面,颊上两个小梨涡更显得人温和无害。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7节 “你早知不是俞镇西,为何还肯来?” 兰桡终于睁了眼,坐起身来,问了一句:“他终于被你气跑了么?” 阮玲珑眨眨眼睛,似是不解:“哦?你在说俞镇西?” 兰桡忽然笑起来,简直换了个人一般,这笑过于妩媚多情,在清宁殿,在燕翎军,兰桡从不会这样笑,阮玲珑认得,这是金兰公子在兰猗阁的笑。 兰桡曼声说着,仿佛在回忆:“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时常跟在你身旁的那个呆子,应该是叫——” 兰桡的“封行”两个字和阮玲珑的“住嘴!”两个字重叠在一起。 看着阮玲珑的满面怒容,兰桡心情更好了:“怎么,想起来了?” 阮玲珑挥手将茶盏覆到地上,上好的碧镶金,就这么泼到地上。 兰桡心痛得不得了,怎么一个个的这么爱发脾气,一发脾气就砸东西,这样好吗?有话好好说会不会! 阮玲珑缓了神色:“区区一个家奴,值当本公子记挂么?” 兰桡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区区一个家奴,值当你砸了这么一壶碧镶金么?我还一口没喝上呢……” 阮玲珑气笑了:“本公子高兴!本公子愿意!什么碧镶金金镶碧的,往年不知送了你多少,你全扔了喂狗,现在倒心疼了?” 兰桡头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今日太过疲乏,不欲与他多做辩驳,叹了口气道:“你何苦自欺欺人,拖累我给你做幌子……” 阮玲珑梗着脖子嘴硬:“本公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兰桡不想再浪费时间,今天跟江空过来,便是打定主意将这一笔陈年旧账彻底算算清。 兰桡扶着脑袋,直奔主题:“我问你,从前那许多年,你为何日日来兰猗阁?为何日日点我的花名?时至今日又是为何执意用七彩琉璃灯将我带来?” 阮玲珑哼了一声:“自然是因为本公子中意于你!” 兰桡哭笑不得:“既是中意我,那么……” 兰桡起身,快步走到阮玲珑身前,抓起他的衣领,凑上去作势欲亲,阮玲珑下意识将他推开:“你干什么!” 兰桡迷药至今未解,本就体虚,被他一把推到榻边几乎摔倒,稳了稳身形,兰桡唇边带着笑:“你看,这就叫中意于我么?” 阮玲珑急红了脸:“君……君子之交,发乎情……止乎礼……” 兰桡差点笑岔了气:“还是我来说吧,你中意的人不是我,是封行,是也不是?” 阮玲珑急欲辩解,兰桡伸手拦了:“恐怕除了俞镇西这个榆木疙瘩,还有你那个呆子家奴,没人会看不出来,你真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吗?” 阮玲珑磕磕绊绊要解释:“我……我……” 兰桡忽然有些生气:“别‘我’‘我’‘我’了,你从来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我’,竟从没有想过‘他’么? 你每日带着封行来兰猗阁,砸那么许多东西给我,讲那么许多好听的话给我,若是封行忤逆了我…… 我想起来了,有一回你逼着封行给我泡茶,他那样粗枝大叶的一个人哪里懂这些个,水珠子jian到我手上了,本就算不上事,偏你要大动干戈,罚他在兰猗阁跪了三日,是不是? 如今倒好,终于把人气跑了,称心了?如意了?” 阮玲珑拳头攥得死紧,抿着唇不说话。 “这些话从前我不说,是因为兰猗阁是非之地,有你日日缠着我,我倒省去诸多往来应付的麻烦,可是事到如今,老这么拿我当幌子,绝非长久之计啊……我去帮你把封行找回来?” 兰桡小心翼翼试探地问了一句。 阮玲珑沉默良久,似是下定了决心,慢慢松了拳头,脸上笑意如常。 “本公子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去兰猗阁找你,自然是中意你,给你琉璃灯,自然也是中意你,记着这一点。” 兰桡眼睛在阮玲珑脸上扫了一圈,心底几乎有点可怜他:“真巧,公子中意我,我也心悦公子,既然如此,公子可愿意与我亲近?” 兰桡说着解开了衣衫,冲阮玲珑招招手。 阮玲珑眉眼弯弯笑了一声:“那是自然。” 说罢上前,一把将兰桡推到榻上,抚着兰桡身侧的长发:“有美在前,本公子岂能辜负?”说完俯下身去。 兰桡笃定阮玲珑下不了口,一点也不着急,可是兰桡自己不着急,却多的是替他着急的人。 封行一手将阮玲珑拽起来,一手拿着刀砍向兰桡,兰桡在心里泣不成声,我的妈呀,这一刀是照着自己脑袋砍的,这是铁了心要了自己的命啊! 虽说久别重逢却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和别人同榻而卧这种仇恨心理兰桡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兰桡现在没内力,这一刀又快又狠真的躲不过啊! 流萤身量小动作快,冲在孟疏星前面,准备空手夺白刃,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但总比兰桡被砍死然后自己被俞镇西扔进油锅炸要好吧,因此很有些英勇无畏的架势。 孟疏星却是清楚,封行的内力远在流萤之上,这一刀,流萤接不住。 奈何流萤挡在身前,视线受阻,孟疏星情急之下将刀掷出去,刀刃贴着流萤手臂划出去,将封行的刀格挡开,两刀相撞,嗡一声巨响。 兰桡本来就头晕,被这贴着头皮的一声响震得脑子里动荡轰鸣。 耀冰到底划伤了流萤的手臂,虽没有伤到骨头,伤口却深,血淌的不少,看着颇为骇人。 孟疏星出刀本是好意,在流萤这边,却是“好你个孟疏星啊,为了救金兰公子连我的性命也不顾了是不是”! 狠狠瞪了孟疏星好几个大白眼,孟疏星也不知道到底感受没感受到…… 偷听了半天壁脚,心知没有动手的必要,孟疏星将刀扔给封行:“你来晚了,在你拔刀之前,你主子说他早就中意于你,你走之后他很难过。” 流萤瞪大了眼,天要下红雨了嘛,冰坨子居然这么机智,而且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封行确实来晚了,不然也不会在看到榻上那个人的第一眼就起杀心,这个狐狸ji,ng,缠了主子这么多年,现在居然趁他不在爬上了主子的床!真是反了他了! 要不是自己听说主子为了寻团公子来了斗春大会,又听说斗春大会万般险恶,寻了一路寻过来,还指不定主子要吃什么亏呢! 是以,在听到孟疏星这句“你主子说他早就中意于你,你走之后他很难过”之后,封行整个脑子都停掉了,讷然重复着:“你主子说他早就中意于你,你走之后他很难过……?” 阮玲珑又气又恼,挣了半天偏偏封行将他拽得死紧又挣不开,急得耳朵根都红了:“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本公子什么时候说过!你快把手拿开!拽疼我了!” 封行尚未回魂,孟疏星趁机一手拎起兰桡,一手拎起流萤,一溜烟跑没影了。 第30章 血光兽 跑出一程,眼看流萤手臂上血流不住,孟疏星撕了衣袖准备给他包扎,流萤赌气不让他近身。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这么闹小孩子脾气,孟疏星急得就要上前摁住流萤一顿揍。 耳听得悉悉索索密密麻麻的声音,流萤虽生着气,仍是比旁人警觉几分,瞪着孟疏星,眼神仿佛在问,听见动静没? 孟疏星手放在刀上,全然是防御的姿态,声音越来越近,目力所及之处,白茫茫一片,小球一般的东西朝这边涌来。 待看仔细了,流萤忍不住笑起来:“什么东西? 毛绒绒的,白花花的,好可爱!” 孟疏星却是心惊胆寒,一手扛了兰桡,一手拉住流萤,转身就跑,催起内力,疾跑如电。 流萤见孟疏星这副样子,心知不妙,一边没命跑着一边抓紧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厉害?”孟疏星冷声回答:“血光兽。” 流萤在脑子里把“雪光透”“薛荒皱”“约光臭”几个音声相近的字来来回回想了好几个颠倒,最后才反应过来是“血光兽”,流萤眼珠子都快惊掉了:“血光兽!是血光兽!” 血光兽,常态下是雪白雪白的毛绒绒的小坨子,又叫“血光球”,点缀着两只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可爱至极,外表温顺却生性嗜血,不会落单,动辄成群。 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闻见血气便性情大变,若是让它喝饱了血,便会生吃活人…… 若是血性已起却又无血可食,血光球便会相互蚕食,越吃身体越撑大,直到最后活下一只,成为名副其实的“血光兽”,高者可达八尺三寸,至小也有五尺余。 孟疏星抽空瞥了他一眼:“话多的人死得快,跑就行了。” 流萤用所剩不多的心智想了想,孟疏星这是在安抚自己?虽然是有点怕啦,但是也没有那么怕啦…… 流萤安定了一下心绪,右手被孟疏星拽着,只好拿牙撕了袖子,勉强把左臂的伤口裹起来,拔足狂奔。 云影出手的时候,孟疏星毫无防备,一者身后追着一群血光球,占去了大半注意力,二来流萤手臂有伤,偏偏还闹起了别扭,他无可避免的分了神。 更何况,云影若是有意隐匿气息,便是朝夕相对的花容都难以察觉。 因此,孟疏星眼看着兰桡被人劫走且此人轻功非比寻常,再不追就追不上了,流萤倒是比他果断,只说了一个字:“追。” 孟疏星看了一眼流萤,眼睛里平静如水,松开拽着流萤的手,闪身去追云影。 流萤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了那么一瞬,叫你追你还真追啊…… 然后缓缓撕开了左臂上裹着的布条,将伤口撕得更深些,调转了方向使劲跑,血光球被血气引着,紧追在流萤身后不放。 采薇别墅分为外院、中院、内院,每一院里又分为一进、二进、三进,内院里多者甚至有七进,兼之假山石泉、亭台水榭,一步一景,地形繁复。 流萤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竟然迎面撞见了孟疏星,再调转方向已经来不及,流萤边跑边喊:“跑跑跑跑跑!血光兽来了!” 孟疏星置若罔闻,迎着流萤冲过去,抬手将流萤扛起来,这才返身接着跑。 景福临看此情形,大大地伤了脑筋:“大事不妙啊。” 云影劫了兰桡,返程中与杨玉琳一行聚首,孟疏星追到后,好生解释了一番,话音刚落,流萤就引着一群血光球过来了。 景福临领着杨玉琳,傅达礼领着良辅,云影领着兰桡,孟疏星扛着流萤,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跑。 流萤流了不少血,又跑了这么许久,早就体虚力乏,此刻趴在孟疏星肩上,多少喘了口气,想不到这个冰坨子,还是有几分良心在的。 身后血光球悉索作响,流萤却无端放下了心。 血光球越追越紧,已经逼到采薇别墅门口,花容一行人等在门外,远远看见情况不对劲,沈梅风极微弱地哼了一声“血光兽”。 花容心口一跳,上前将兰桡、流萤、杨玉琳接应过来,返身又去杀血光球,孟疏星、傅达礼、元霸、花容几个站在门口,没让一只血光球踏过去。 可数量着实骇人,杀了一波又一波,血气愈盛,血光球愈显躁动,一次出现这么多血光球简直闻所未闻,定是有人背后生事。 花容心里默默计较着,倒是可以试一试血炼,只是要搭进去半条命,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出此下策啊…… 花容喊住云笺:“让覃宛想想办法!” 覃宛刚睡醒有些迷糊,看清楚是血光球,磕磕巴巴就开始念叨:“这是血光球啊,变成血光兽就大大的糟糕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光球呢……” 云笺掐住他的脖子:“没工夫听你说废话!现在怎么办!你不是神医吗?有点用行不行?信不信我砍了你!” 覃宛捂住脖子:“有救有救有救,你先放开放开……” 云笺撒了手,覃宛急急说:“光!能发光的东西!有没有能发光的东西!” 杨玉琳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鹌鹑玉盒,打开,里面是两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覃宛将盒子递给云笺:“拿着珠子,站到血光球跟前,然后把珠子扔掉,越远越好,比起血气,血光兽更容易受亮光吸引,白日里它们昏睡,夜里醒来便受血气和亮光吸引四处活动。” 云笺将夜明珠交到元霸手上:“扔!能扔多远扔多远,往院子里扔!” 夜明珠光芒流转,血光球霎时躁动起来,一个个扑向元霸,花容急急开扇尽数拦了:“快扔!” 元霸回过神,抡臂将珠子扔进院子,空中划过两道光弧,血光球似是收到指令一般,呼啦一群同时调转了方向,拔腿向夜明珠追过去。 硕大的夜明珠终于落了地,滚到淮东锡脚边,血光球紧随其后,淮东锡拿起小哨高高低低吹了一段,原本狂躁的血光球慢慢都安静下来,摊开肚皮躺倒在了地上。 淮安捡起夜明珠递到淮东锡手上,仔细端详了一番,淮东锡忽然笑起来:“真是稀奇。” 言罢,吹起小哨,慢慢踱步隐入夜色,血光球循着哨音跟在淮东锡身后,情形煞是诡异。 夜明珠见效,众人算是喘了口气,花容脸上笑得无比灿烂,拿铁扇抵着沈梅风脖子:“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当初一念之差救下沈梅风,此刻花容不得不说他十分的后悔。 沈梅风闭眼不答,花容笑得更欢,手上加了力,划破了沈梅风的脖子。 兰桡离了桃夭便觉得头晕,现在更像针刺一般隐隐作痛,流萤已经给他吃了沉醉春风的解药,按理说内力应该恢复了才是,也不知什么缘故。 眼下见花容起了杀心,兰桡开口喊了一声“二哥”。 花容看也不看他:“怎么?给我们下药,还引来血光球,你要保她?” 沈梅风忽然说道:“不仅如此。” 花容顿了顿,手上铁扇攥得更紧:“哦?还有什么?” 沈梅风望向兰桡:“头痛不痛?” 兰桡讶然看着她,沈梅风笑笑:“不止是头痛,半个时辰后,你的五脏六腑都会开始痛,痛足十二个时辰之后,七窍流血而死。” 兰桡嘴角勾起一丝笑,恍然顿悟一般:“那件罗衣……” 花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我只说一遍,解药。” 沈梅风凄然笑了一下:“我既是要他死,自然没有解药。” 花容不说话,举起铁扇,兰桡用足了力气:“二哥!你过来!” 花容不做理会,兰桡声音软软的:“二哥,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你过来一下成不成?” 花容似是定住了一样,动也不动。 云笺弱声弱气地cha了话:“……虽然打扰你们很过意不去,但是,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人叫覃宛……” 云笺这么一提,花容才想起来身边确实跟着一个神医来着,简直气糊涂了。 花容几乎是飞过来,拉着覃宛去看兰桡:“有救没有?” 覃宛号完脉,点头:“有。” 花容不自觉松了口气:“快说。” 覃宛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要南窗草。” 花容忙问:“何处可得?” 覃宛摇摇头。 “他中的毒是云山露。毒性发作慢,毒发后痛足十二个时辰,肝肠寸断,七窍流血,此毒本无解,但以南窗草毒性攻之,可活一命,但……内力尽失,从此不能习武,不仅如此,今后体弱多病,不及常人。” 覃宛叹了口气:“且南窗草须在云山露毒发前服下,若是毒性已发作,药石罔效。” 花容耐住性子问第二遍:“何处可得?” 覃宛叹息一声:“南窗草是南疆奇花,走一趟南疆眼下不得行,那就还剩下一个地方,江南淇家的天仙苑……” 云笺气得吐血:“说了等于白说!去南疆去不成,去江南难道就去得成?你耳朵聋了没听见半个时辰就毒发,信不信我砍死你!你就说,眼下到底有没有救?” 覃宛笃定回答:“有救。给我南窗草便有救。” 云笺控制不住自己要跳起来打他一顿。 “他们可是在说南窗草?” 纤弱的人声响起,十步开外站了两个人,一个被雪白狐皮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端了一个手炉。 时令方入秋,他却一副寒冬装扮,饶是如此,脸色仍然苍白得过分,瞳色浅淡,薄唇染着病态的嫣红,单薄得跟个纸片人一般,吹一阵风就能倒下。 旁边站一个人,手上忙个不停,伺候着炉上的药罐子,弯腰回了一句:“正是南窗草。” 那狐裘公子沉吟了一番:“南窗草的话,我有啊。” 花容抢上前几步:“此话当真?” 那裹着裘衣的公子轻点了点头:“嗯,有啊。” 说着将手炉递与药炉旁伺候的人,自去在怀里掏啊掏,掏出来一只小小的水晶瓶,里面确实有一株碧草。 花容回头看向覃宛,覃宛看了一眼水晶瓶,不知何故低下头去,只闷声答应着:“不错,是南窗草。” 花容极是客气:“不知公子肯否割爱,将此株药草赠与在下?” 裘衣公子摆摆手,不以为意:“一株草而已,何须如此客——”话未说完,裘衣下忽然钻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然后一只雪白的小貂从公子怀里跳出来。 小貂鼻子不停嗅着,蹭到孟疏星脚边,然后围着孟疏星打转,低声呜咽着,那裘衣公子见此情形,脸上带着笑:“哦,原来是你……” 他收回原本已经递出去的水晶瓶,指着孟疏星说:“我可以给你们南窗草,但是须拿他来换。” 孟疏星自己尚不明就里,何况旁人,花容心急:“怎么个换法?” 裘衣公子面露讶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明白,略微思忖了一下,他用自认为更清楚的话回答说:“就是用这棵草换他那个人啊,草给你们,人给我。” 孟疏星走上前去:“然后呢?” 裘衣公子看见孟疏星,心情似乎格外好:“当然是带你回家啊,不过得先给你吃离魂丹,省得你总想着逃跑。”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8节 离魂丹,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流萤起身走到孟疏星跟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孟疏星似是无所觉,安静看着裘衣公子:“为何?” 雪貂已经重新回到公子身边,他早将水晶瓶重新放入怀中,现在手上抱着雪貂,一边温柔地抚摸它,一边头也不抬地回说:“因为……你偷了我的琉璃灯啊。” 第31章 南窗草 江南淇家的天仙苑,天下第一药庄,凭你什么奇花异草灵丹妙药,应有尽有。 二十年前,淇家夫人在连续诞下四个千金之后终于诞下一位小公子,淇家满门喜笑颜开,连贺了七天七夜,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不料长到三岁上时,这颗如珍似宝的眼珠子被人挖走了。 鬼骨七十二门,最恶者穷奇、朱厌、梼杌、饕餮,朱厌门门主朱离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急需天仙苑的“返魂香”。 彼时,现任门主骨千蝶尚未出世,鬼骨七十二门血雨腥风,恶贯满盈,争相死斗,无人管束,既如此,淇连城自然不肯赐药。 朱厌门索药不成便偷了淇家的小公子淇奥相要挟,淇奥是淇连城的命根子,岂有不救之理,孰料人是还回来了,朱离之子朱颜却悄悄喂淇奥吃下了“千毒散”。 此毒并非什么难解奇毒,歹毒之处只在于无色无臭亦无症状,服毒千日后方毒发,一旦毒发,毒性早已渗入肌理,再无彻底拔除的可能。 约莫三年后,淇奥毒发,纵是淇连城也无回天之力,也亏得他是生在天仙苑,不惜什么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给淇奥吞下去,好生将人养着,如此活到今日。 弱是弱了些,行动须得药炉子左右伺候,但终究是活着。若是生在旁人家,断不会有这样好命。 按说淇奥是个病秧子,淇连城是不舍得他出远门的,可早前访得北疆天水阁有一脉灵泉,疗肌骨,解百毒,淇连城自然想让淇奥去泡一泡。 自打淇奥毒发后,天仙苑对千奇百怪的毒蛇毒虫毒花毒草便动了十二分的ji,ng神去琢磨去研究,淇奥耳濡目染于用毒使毒一事最是得心应手。 尤其身边还跟着一只小雪貂,浑身是毒,且又忠心护主,更何况还有淇小六,年纪不大,主意却多,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论自保,可谓绰绰有余。 淇连城却到底放心不下,ji,ng挑细选了百八十个护卫,浩浩荡荡一路护送淇奥往北去泡药泉。 一日坐在茶楼小憩,淇奥偶听得七日春会颇有意趣,便药翻了随行护卫,只带了淇小六一同来见识见识这七日春会,可巧就住进了淇奥雅间,可巧孟疏星偷的七彩琉璃灯就是他的。 现下,淇奥要孟疏星来换南窗草,南窗草关系到兰桡的性命,兰桡又是将军记挂在心上的人,这么想来,孟疏星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流萤拽着孟疏星的袖子不放,孟疏星低头看向流萤的手臂,伤口被他绑得乱七八糟,血迹渗出来,看上去狼狈不堪。 孟疏星嘴角勾起一丝淡笑,撕了衣摆,给流萤仔细包扎好伤口,然后推开流萤,大踏步走向淇奥。 淇奥脸上绽开笑,可惜只笑到一半,因为他耳听得流萤一声凄厉的“孟疏星!” 然后就见孟疏星一刀刺进了自己胸口,血汩汩渗出来,孟疏星似是无知无觉:“偷了你的灯,把命赔给你,南窗草,给他。” 花容没想到孟疏星动作这样快,他早做了打算,如果淇奥不肯给,抢回来就是,何苦要孟疏星拿命去换。 孟疏星却早认出来淇奥身份,心知淇奥一身是毒,即便花容这边人多,淇奥若是有心毁药,兰桡还是难逃一死。 要自己看着兰桡死,不可能,要自己背叛将军跟着淇奥回天仙苑,更不可能。 淇奥也不是当真计较一盏琉璃灯的人,不过是生气自己偷了他的东西罢了,自己有错在前,自己承担后果就是了。 流萤狠流了一顿血,又没命跑了一大程,看着孟疏星一刀刺进自己胸口,蓦地就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浑身乏力,他眨了眨眼睛,晕晕乎乎地向孟疏星走去。 淇奥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惨白,似是气急了,话堵在唇边,说不出来。淇小六一边拿小蒲扇扇着药炉子,一边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留不住的人,就不留了罢……” 淇奥气得一跺脚:“偏不!留不住就全杀掉,一个个全晒成萝卜干,挂在天仙苑!看他们往哪里跑!” 覃宛装聋作哑了半日,终于开了口,是哀求的语气:“少东家……” 淇奥本来气得跳脚,听见覃宛这一句“少东家”,忽然顿住了手脚,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亏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少东家……” 淇奥将水晶瓶扔向花容,拿手掩了面,十分疲乏的神色:“小六,回吧。” 雪貂乖乖窝进淇奥怀里,淇小六推着药炉子跟在淇奥身后。 此刻最为难的要数覃宛了,因为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先救哪一个…… 流萤死死盯着覃宛不放,兰桡推着覃宛去看孟疏星:“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孟疏星这一刀扎得又快又准又狠,覃宛表示自己没有药草傍身与废人无异,气得云笺又要冲上去揍他,最后还是闷声不响地沈梅风说:“去别苑,有金创药。” 也没工夫计较那么许多,老弱病残一行人跟着沈梅风去了别苑,说是别苑,也不过是采薇别墅附近的一间小房子,位置倒隐蔽,也能遮风挡雨。 酝酿了许久的雷雨,终于酣畅淋漓泼洒下来,雨珠连成了线,密不见光,砸在瓦上叮咚作响。 孟疏星有覃宛伺候着拔了刀,敷了药,绑好伤口,又吩咐云笺冒了大雨出去找茜草,云笺翻了个白眼:“这么大雨,我连人都看不清,怎么找草?” 覃宛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孟疏星:“那他就流血死掉好了。” 云笺还不待回答,流萤就往外走,云笺一把抓了:“你自己还淌着血呢,给我坐着。”云笺朝覃宛翻了好几个白眼,一脸愤恨地出去拔茜草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运气,竟真叫云笺拔了一堆茜草回来,覃宛拿锅煮了,喂孟疏星服下。伺候停当了孟疏星,覃宛开始忙活兰桡。 南窗草有些特别,需用文火将叶片慢炙干燥,火候极难把握,火候过了,叶片焦黄易碎,难以入药,火候不够,叶片疲软不能成末。 因此即便得了南窗草,也常有人发挥不出功效,白白浪费了稀罕药材。 覃宛亲自蹲在火前,摔了一个陶碗,磨成薄片,搁了南窗草在陶片上,目不转睛在火旁炙烤。 窗外雨幕连天,更显得一室静谧,这种时候,真是适合讲故事。 沈梅风盯着雨珠出神,呢喃自语一般:“我原本不姓沈,我姓淮……” 迷惘的神态,微弱的语气,满屋子人似是在听,又似根本没有听,时光流转一时间缓慢起来,只余下火光哔啵,药草香气渐渐氤氲开来,在鼻尖飘荡。 沈梅风原本不姓沈,她姓淮,是如今一品大员、户部尚书淮东锡长女。淮东锡进京赶考,偶遇绣坊芸娘,对其一见钟情,私定终生。 后来淮东锡高中探花,初入官场,几番打点,所费颇多,淮东锡出身寒门,一应银两物用皆是芸娘夜以继日绣制衣物得来,纵然辛苦,但夫妻情深意笃,芸娘从不觉得日子难挨。 女儿出世后,三口之家欢乐更甚从前,女儿长到五岁的时候,淮东锡在一次王府酒宴中偶遇了端和郡主。 他本就生得风流俊朗,且又最懂得左右逢源,讨人欢心,几番花言巧语便俘获了端和郡主的芳心。 为了青云平步,淮东锡将芸娘和沈梅风赶出家门,派恶仆将娘俩推下断崖,对外谎称妻女染病身亡,假意哀痛了一番,然后将端和郡主娶进门。 沈秀纶是绸缎庄老板,机缘巧合救下了芸娘母女,带回家好生照料,钟情于芸娘的品性气度,待沈梅风一如几出。 几年后,二人为沈梅风添了一个妹妹沈笑春,原本是人人称羡的生活,却在一次出游中撞见了沈家的旧仆,诱拐了妹妹沈笑春带回王府。 淮东锡得知芸娘母女尚在人世,便设计了沈秀纶满门入狱,将沈笑春卖进怡红快绿,蹉磨致死。沈秀纶临终前所托非人,沈梅风也被卖进了沉醉春风。 为这斗春大会,沈梅风足足筹谋了十年,去年淮东锡与人临时换了雅间,雍仪羽衣错杀了兵部侍郎何如皎,今年沈梅风决定自己动手,结果还是功亏一篑,反搭进去一个兰桡。 沈梅风笑看兰桡:“兰公子,我害你至此,你为何还留我性命?” 兰桡不知想什么出神,听见沈梅风如此问,半刻才回神:“这有个什么为何不为何的,若是你死了我的毒便能解,我自然二话不说杀了你解毒,可事已至此……活着,总是好的。” 沈梅风脸上的笑渐渐挂不住,化成大串大串的泪珠滚下来,咧开嘴无声哭着。 只在这一刻,那个狡诈的、可恨的、谎话连篇的沈梅风,才变成了被生父推下断崖又眼看生母、养父和幼妹含冤而死的悲痛的、脆弱的、绝望无助的沈梅风。 覃宛吹着陶片上烤得酥脆的南窗草,吹凉后,拿陶片细细磨着,磨好了兑水调匀,把碗搁在桌上,最后叮嘱了一番:“我先前可有说过,南窗草虽能救命,却也有些坏处?” 花容心里一跳:“除了武功尽废,还有什么?” 覃宛点点头,犹豫了一番:“哦,那是服药之后嘛,服药的时候也有些……” 云笺快急死了,拍案而起:“你说啊!” 覃宛抖了抖:“服药的时候会疼……” 花容握了握拳头:“怎么个疼法?” “往常也有人选择宁可中毒而死,却不肯用南窗草解毒的。因为毒发时不过是痛十二个时辰,最后七窍流血,服下南窗草却是……这么说吧,十二个时辰的痛,在一个时辰之内痛完。” 兰桡自己却很轻松:“会死吗?” 覃宛摇摇头:“有不肯解毒的,有痛晕过去的,倒真没有痛死的,如果实在怕疼,痛得不肯醒过来的,最后倒有可能饿死……” 兰桡被他逗笑了:“死不了就行。” 说完起身去拿药,覃宛将手覆在陶碗上拦了一拦:“现下没有麻沸散,把你打晕了估计还是得疼醒过来,既如此,就省得你多痛一回了。去想能让你高兴的事,去想让你觉得好的事。” 兰桡利落地端起碗:“不用死,痛一痛何妨。” 言毕一气饮尽,从从容容地找了个地方躺着,悠哉游哉地想,自己可有什么能够称之为“好”的事? 第32章 思凡 河清三年,天下半数的珠玉生意都由阮家的玲珑阁经手。 阮家认定了谁继承家业,就给谁赐名“玲珑”,说是名字,更像是封号,代表的是阮家的身份。 这一代阮家有三位公子。 大公子阮山遥,被他爹逼着去考科举,轻轻松松就考了个状元回来,结果不知道脑筋里哪根线搭错了边,跑去八宝县那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当县太爷,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小公子阮团锦,撒泼闯祸混世魔王,唯恐天下不乱,一天不捅个篓子惹个事简直浑身筋骨难受,忽有一日没长眼,竟惹上了定亲王。 先帝时封下四大异姓王,安亲王钟士季,定亲王冯溪山,平亲王萧飒,和亲王林远岫。 虽说四大亲王为了拥立新帝,早早便上交了兵权,姿态上倒是一个比一个闲散慵懒,但委实哪一个也不是好相与的。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管不了,且不让他吃吃教训长长记性他还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打定了主意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当爹的只好把主意放在了二儿子身上,赐名“玲珑”,悉心教导。 三个儿子两个不肯听话,就剩下最后这一个宝贝疙瘩,他老爹心里眼里疼他疼得没边,唯恐整个玲珑阁疼他疼不够,又给他找了个绝世高手做近身护卫,这个护卫的名字叫封行。 封行初到玲珑阁的那一天,阮玲珑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粉妆玉琢一般,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白的,笑起来甜甜的,颊上两个小梨涡,扑进封行怀里喊他“行哥哥”。 封行打生下来就开始习武,一身武艺卓然,气度不凡,正是阮玲珑崇拜的类型,或者说,正是阮玲珑做梦也想成为的那种人,强大,英武,气概凌云。 封行被他扑迷了眼,怀里小小的、软软的一坨,稍微下一丝丝力气都怕把人磕碰坏了,一时拂也不是,搂也不是,把人虚虚揽在怀里。 阮玲珑咧嘴一笑,顺杆子就往上爬,死死搂着封行的脖子,骑到封行肩上,俯瞰高处的风景。 这一爬就爬上瘾了,横竖自己不肯再下地走路了,整日里就赖在封行身上不肯下来,睡就睡在封行怀里,行就行在封行肩上。 粘了这么块狗皮膏药,封行却也不着恼,这么一个冰雪伶俐的小娃娃,实话说,任谁也狠不下心肠去恼他。 封行粗枝大叶惯了,待这个小公子却尽了十二分的心,小糖人一般,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唯恐伤着一星半点。 这么长到了十五岁,阮玲珑出落得越发标致,眼角眉梢尽得风流,一抬眼,一蹙眉,无端使人惊心,脾性却是大大的坏起来,年纪越大,脾性就越发坏起来。 少时不更事,被他爹哄着留在玲珑阁,现在长大了,一想起大哥和三弟在外面逍遥自在,自己却要在玲珑阁守着一堆珠玉宝石过日子,阮玲珑那叫一个憋屈啊! 他本就生得唇若涂脂面如傅粉,还取了这么个女里女气的名字,连带着自家的姓氏都厌烦起来,阮玲珑阮玲珑的,半点男儿气概都没有! 更可恨的是眼前还有个封行总拿自己当女娃娃一般呵护照应……越想就越来气,越来气就越想折腾封行,老早不肯喊封行“行哥哥”了,总恶声恶气跟唤阿猫阿狗一般唤他“封行”。 来来回回地折腾封行,人家却半点不往心里去,阮玲珑有气无处发,左思右想,论读书习武比不过大哥,论闯祸惹事比不过三弟,他能干些什么彰显自己的男儿气概呢? 最后,他想出来的办法是遛鸟听曲逛窑子…… 兰桡少失恃怙,忍饥挨饿,被师父夏长松收留在梨婳堂。 那时候拜师学艺皆是签的死契,对外称师徒,实则尤似主仆,师父无故粗使、刑罚徒弟,实在司空见惯,师父名利双收,徒弟要出头却绝非三五载之功。 夏长松很是宅心仁厚,不仅从未将兰桡视作仆役,甚而唱念做打、傍身绝技,存不下半点私心,俱是倾囊相授,饮食起居也多加照拂。 也亏得兰桡好根性,腰肢轻软,扮相惊艳,学得快,悟得快。 十二岁时,夏长松便为其赐名“兰雅初”正式登台,唱的是《思凡》,一人撑下台面,身段繁复,唱腔细腻,姿态多变,情思缠绵,就这一出戏,名头响遍半边天。 彼时,阮玲珑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学那些大老爷们的样儿,日日泡在梨婳堂,正好这一日里,被兰桡唱腔勾动情肠,从此得了闲便来捧他的场。 阮玲珑想捧谁,那是极容易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流水似的砸出去,堪堪三年光景。 初始,封行一概由着他闹,不过是听曲儿而已,公子爱听,自己陪他听就是了。 渐渐的,公子却天天的口头心上一时一刻不得忘,左也是“兰雅初”右也是“梨婳堂”,封行就有些不舒坦。 阮玲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舒坦,可看见封行不舒坦,阮玲珑别提多舒坦了,越发往梨婳堂跑得勤快。 有一回封行气得急了,抬脚踹翻了一张柜台,琉璃玛瑙砸了一地,动静有些大,惊动了伙计,一边嚷着“不得了不得了”一边噔噔噔就跑去请东家。 他爹早有耳闻,阮玲珑已到了识得风月的年纪,再这么整日厮混在梨婳堂成个什么体统,纵是千疼万疼,到底狠狠心关了他三个月禁闭,派封行守着,不许阮玲珑出门。 封行心里顺了气,任阮玲珑每日里变着法儿闹腾,横竖不许他迈出家门一步。 三月后,阮玲珑终于解了禁,再去梨婳堂,人去楼空,萧条万状。 阮玲珑多方打探方知夏长松月前从戏台上摔下来摔坏了腰,兼之年事已高,到底没撑住。 夏长松尸骨未寒,兰桡的师兄却偷了兰桡的卖身契,将兰桡卖入了兰猗阁,眼下梨婳堂已经变卖,他师兄也收拾细软不知所踪。 阮玲珑急急赶到兰猗阁,执意要将人赎回去,带回玲珑阁,他老爹气得吐血,不惜以断绝父子关系相要挟。 最后封行从中调停,人就留在兰猗阁,阮玲珑若是不放心,日日来兰猗阁将人看好便是了。 他爹没得法子,同他立下状子,人可以留着,也可以看,玲珑阁的生意不许误了半点。 阮玲珑鼻子里冷哼一声算是答应。 阮玲珑得了闲就来兰猗阁,先前在梨婳堂,因着台上扮相,总也识不得兰桡真面目,如今人到了兰猗阁,兰桡脸上仍是戴着面具,阮玲珑缠了他两年,兰桡也不肯露个脸让阮玲珑瞧一瞧。 有阮玲珑照拂,兰桡并没有吃什么亏,但日子却并不望着阮玲珑过,兰猗阁该教习的歌舞,兰桡照旧要学。 依着梨婳堂的好根基,兰桡歌舞双绝,得了个“金兰公子”的名头,整个兰猗阁都知道兰桡是阮家公子看中的人,等闲也不会有人来招惹,直到半路杀出个俞镇西。 那一日,兰桡唱的是《翠萝寒》。 说的是山谷里本长着一株仙草,自在逍遥,有一个书生误入山谷迷了路,日中太阳高,书生几乎渴死在谷底。 仙草幻出人形喂了他清露,正准备离开却被书生扯住衣袖,问活命之恩以何为报,仙草唯恐露了行迹,急急逃走,那书生却不肯死心,此后日日在谷口徘徊。 仙草不免动了凡心,再次幻出人形,指着那株草道明原委,书生便小心将仙草连根拔走,移栽盆中。 起初,日日悉心照料,仙草过得很快乐,时日久了,没了山谷的灵气滋养,也不肯吸取书生元气维持,仙草便再也无法幻出人形。 大千世界,红尘滚滚,人心最是无常,书生逐渐将仙草遗忘,最后一日,仙草断根,一缕残魄飘到山谷,灰飞烟灭。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情根深种早,流光把人抛……” 最后一句唱完,兰桡收扇,右手往前送,朝内划半圈,左手跟上,手指压住,行云流水,姿态曼妙,是从前梨婳堂早已纯熟的动作,此刻是无意为之。 俞镇西此后每每感叹,这辈子再没有见过有人拿扇子能拿得兰桡这样好看。 俞镇西大踏步走进兰猗阁,大咧咧坐下,大咧咧盯着兰桡看,那模样要多傻有多傻。阮玲珑很不高兴,茶盅子磕在桌上一声脆响。 兰猗阁的当家妈妈名唤仙绿,一早看见情况不对,笑得跟花儿似的扭着小腰就凑过来了:“哟,今儿的茶不好,惹了阮公子生一回气,奴家的罪过。” 随即冲身边人吼了一嗓子:“蠢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换了新茶去,要这个月才得的碧镶金。”又招呼俞镇西:“这位爷,面生得很啊,可有入的眼的美人儿没有?” 俞镇西仍是盯着兰桡不放,眼看着兰桡上了楼,衣角都看不着了才终于回转头来,对着仙绿说了一句:“若是有,该如何?” 仙绿瞧着这光景,心里有了九分的数,喜滋滋对着俞镇西笑。 “这个好办,好办,我们兰猗阁虽是区区小地方,也有自己的规矩,金兰公子是我们兰猗阁的招牌,素日里,金百两手谈一局,金千两清歌一曲,不知爷作何打算?” 阮玲珑笑了一声:“即日起,兰雅初本公子定下了,你每日着人去玲珑阁支东西,本公子哪一日没了兴致,哪一日便说。” 仙绿乐得抬高兰桡身价,生怕没人来抢来抢,笑得嘴都合不拢就应下了。 俞镇西回头喊孟疏星,还未开口孟疏星便堵住他的话头:“将军,南边所缴尽数入库。” 俞镇西再开口:“那——” 孟疏星急急说:“我家也没有啊,一天!一百两!金!” 俞镇西不死心:“那——” 孟疏星扶额:“将军,那是阮家,小小一座玲珑阁,掌着七成的珠玉生意……” 俞镇西终于不做声了,和阮家拼财力,实非良策。于是乎,入夜后,俞镇西悄悄摸进了兰桡的房间…… 兰桡沐浴更衣罢,摘下了面具,头发披在肩上,袍子松松的。 风吹进来,烛光闪烁,兰桡起身关窗,回身走到桌前,俯身准备灭烛就寝,耳听得一声“果然”,兰桡偏头,看见俞镇西端坐在桌前看自己,脸上盈盈在笑。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19节 兰桡不惊不扰:“果然什么?” 俞镇西笑说:“我白日里见你收扇,很美,现在见到你,果然更美。” 兰桡不免好笑:“见也见了,公子回吧。” 俞镇西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公子?真是从未有人这样叫过我……你这样叫我,很好听。” 兰桡不与他计较:“回吧,我要睡了。” 俞镇西涎着脸皮:“既如此,不如同睡?” 兰桡皱了眉,兰桡一皱眉连带着俞镇西觉得自己心里也皱成了一团:“好好好,不睡,不睡,陪我喝杯酒吧,辛苦跑了一程,讨杯酒总不该跟我计较吧。” 兰桡脸上带了笑:“好啊。” 痛痛快快给俞镇西斟了酒,手臂搁在桌上,偏着头,托腮看着俞镇西喝。 俞镇西先是愣愣看了兰桡一会儿,又定定看着酒杯,抬头笑看兰桡:“既是你替我斟的酒,便是毒酒也喝得高兴。” 举杯一饮而尽,兰桡笑得开怀,数着数等俞镇西倒下去。 俞镇西却恋恋看着兰桡那张得意洋洋的小脸,忽抬手将兰桡拉到自己眼前,捏住兰桡下颌,吻上兰桡的唇,将酒渡了过去。 俞镇西吻得霸道,兰桡抵挡不住,一口酒尽数呛进了喉咙。 俞镇西松开兰桡,看着兰桡咳得脸色嫣红,他舔了舔唇:“果然好酒。” 兰桡气得不轻,拔出桌下长剑,看准了俞镇西便刺,俞镇西似是料到如此,闲闲地挡着。 兰桡越斗越气,终究不敌迷药,被俞镇西一把揽到怀里,兰桡彻底晕过去之前,听见俞镇西抚着自己的头发说了一句:“果然……” 果然什么? 不及细想,剧痛自四肢百骸袭来,不是蚂蚁啃噬的绵密酸痛,也不是巨石砸击的钝痛,是要将人神魂与r_ou_身活活撕裂开来的痛,南窗草的药效发作了。 兰桡整个人蜷缩在榻上,痛得像油锅里的虾子一般翻腾,没有一处可落脚,茫茫一片,痛连着痛。 他想起小时候师父带着他练功,半个身子几乎折过去,痛得他筋骨似要断裂,都不及现在分毫,脑子里嗡嗡作响,神识飘忽,耳边极远的地方有人在轻声唱,在唱什么? 兰桡辨了又辨,“……光y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怎能够成就了好姻缘,死在阎王殿前也由他……” 这是什么…… “怎能够成就了好姻缘……死在阎王殿前也由他……” 想起来了,是《思凡》,是兰桡跟着夏长松学了七年的《思凡》。 师父去世后,兰桡再也没有唱过《思凡》,现在是谁在唱…… 兰桡眼睛睁了又睁,似被梦魇住了一般睁不开分毫,浑身疼痛赶着疼痛,神识却始终留着一线清明,跟着那不知是谁的唱腔,细细一根蜘蛛丝般系着,薄薄地在渺茫半空中飘荡。 第33章 入梦 兰桡整个人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惨白如纸,脑子里迷蒙一片,细细的歌声缠绕不歇,兰桡睁眼,想问是谁在唱,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完全说不出话。 花容凑过来:“莫要说话,你且歇着。”回头急声喊覃宛:“覃宛!” 雨歇风住,覃宛好容易窝在地上阖了眼歇一歇,听见花容喊,又迷迷愣愣起身去灶前捣鼓起来。 “眼前只能煎一碗石斛水喝一喝,要紧的是扔进热水里泡个澡换身衣裳,养几天就好,莫要惊慌。” 花容紧了紧拳又松开:“……不曾惊慌。”云淡风轻走到灶前,帮忙准备热水。 石斛水煮好了,遣覃宛去喂兰桡喝下,花容自煮了一碗石斛水递给流萤,唱了一个时辰未歇,流萤的嗓子好不到哪里去,默然接了,点点头,算是致谢。 发觉兰桡盯着自己看,流萤忆及孟疏星那一刀,哦,不,是两刀,很有些不想搭理他。 转又想到将军,没奈何搁了碗,偏头不去看兰桡,嘴里冷冷说着:“想问我为何会唱这曲子?自然是因为将军会唱。” 河清三年,南面襄军反叛朝廷,俞镇西领兵平乱,燕翎军自京中开拔那一日,七岁的流萤摸走了少将军杜临风腰上的佩玉,冲着这份机灵劲,俞镇西将他安置军中。 行经江南时,流萤少年心性,夜里偷跑出去玩,耳听得锣鼓笙歌,流萤贪图热闹,猫腰钻进了戏园子,被将军揪着耳朵拎回军营。 南边战事吃紧,一打就是两年,又因流寇四起,俞镇西驻边安民,一守就是三年。这五年里,流萤飞快成长,枪法卓绝,智计无双。 俞镇西本就对这个伶俐娃娃存了教养之意,眼看他如此争气,越发觉得欣慰,去哪儿都带着他,疼得跟自己儿子似的。 如此时常近身,流萤无意听得将军爱唱小曲,要多难听就多难听,可再难听的曲儿,这么连听了五年,流萤虽是无心,终究连带着自己也会唱了。 南边安定,班师回营,那天,将军带着孟疏星,说是要去寻一个故人,出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将军看上去很不高兴。 是夜,将军一个人偷偷溜出去,流萤自然是要悄悄跟一跟。 流萤看见将军扛了人从兰猗阁出来,看见将军扛了人去营外三十里的小树林,看见将军就那么搂着人在小树林里唱了一宿的小曲儿,还是那首曲子,还是难听得流萤想捂耳朵。 再然后,流萤看见将军将那人交给一个拿铁扇的人,然后若无其事回去了。 在此后的两年里,流萤多次见过这个人,花容,皇上跟前的人。自然也弄明白了将军扛的那个人是谁。 兰桡虽跟在皇上身边,俞镇西一颗心却从未放下过,变着法着人护着他。 等流萤最终想起来兰桡就是自己多年前钻进戏园子时台上正唱着戏的那个人,流萤很是失悔,眼下尤其失悔:“啊,早知如此,钻个什么戏园子啊……” 孟疏星躺在床上,止住血,气力恢复了几分,自打进了这别苑,流萤再未看过孟疏星一眼,此刻鬼迷心窍,眼光不由自主就追着孟疏星去了。 孟疏星平日里横眉冷对,刀剑相向,此刻却病恹恹躺在榻上,流萤皱了眉,悔意深重:“早知如此,偷个什么玉啊……”他因用嗓过度,声音嘶哑,听着十分令人难受。 杨玉琳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不待景福临吩咐,良辅和傅达礼早带着陶丞去搜罗吃食,沈梅风多年筹划,别苑里倒是备下了不少东西,一行人简单用了点饭,折腾到后半夜才渐次歇下。 兰桡狠疼了一阵,此刻浑身虚乏,却是半点睡意也无,回想着流萤的那句“自然是因为将军会唱”,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无意识地低声唱起曲来。 檐下“滴答”“滴答”水珠作响,兰桡嗓音微哑低声唱,混合在一起,缠绵温柔,这一夜跌宕起伏马乱兵荒,此刻杨玉琳才算是安下心神,渐入梦乡。 屋内一灯昏黄如豆,窗外“滴答”“滴答”水声清明。耳边传来歌声,“红莲初醒,夜露凛凛……” 谁?是谁的声音这样温暖这样轻柔 ,直入人心…… 第34章 遗珠 “红莲初醒兮,夜露凛,迎风摇曳兮,鱼戏影……” 老人家低沉的声音如同破碎的冬风,粗砺嘎哑,听得少年不耐,压低着声音说道:“……公公,说了多少回,您老人家往后别再唱曲儿了行不行?” 老人家嗫嚅着,带着些委屈:“是,小主子……可小主子您睡不着啊……” “我睡不着,自有玉儿唱给我听。”说到“玉儿”这两个字,不自觉露出笑意。 玉儿听到此处不免“噗嗤”笑出声来,少年本就蹲在近旁瞅着玉儿的小脸目不转睛,此刻瞧见他醒了,这才动作轻柔将人捞到怀里:“玉儿,吵着你了是不是?” 玉儿习惯地伸手搂住少年脖子,把小脑袋埋在他颈窝,轻轻摇着:“并没有。玉儿睡得很好,珠儿哥哥今日见了什么好景致?” 唐佑珠搂着玉儿,兴高采烈讲起外面的世界。 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天上的月亮,鱼儿从水里跃起,涟漪破碎开,荡漾一池的月华,风吹树叶沙沙响,鼻尖闻见桂香,草丛里昆虫作祟,静悄悄蹦出一只大蚂蚱…… 说到末了,唐佑珠捧起玉儿的小脑袋,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玉儿,你的眼睛这样好看,外面那么多好玩儿的,真想带你出去看一看。” 张公公在一旁,默默叹了口气。 眼下宫中得宠最盛者乃庆德宫昭瑞皇贵妃万氏。 万氏四岁入宫为婢,因聪明伶俐,模样秀美,十九岁时得伴太后左右,太后念其心慈,赐予东宫,照顾时年两岁的皇太子。 十七年后,太子登基为帝,封万氏为妃,宠冠后宫,无人出其右,如此盛宠之下,仍是不得子嗣,既然自己无所出,自然容不得他人子嗣。 短短七年间,宫中夭折在万贵妃手上未出世或刚出世的婴儿,数不胜数。 这一日,皇上行经库房,管事女官纪氏姿容秀丽,皇上一见倾心,留宿一夜,纪氏身怀龙脉,万贵妃闻之大怒,派宫人前去堕胎。 宫人不忍,谎称纪氏身患恶疾,并非有孕,万贵妃寻个由头,到底将纪氏打入冷宫。数月后,冷宫中悄悄诞下皇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万氏派张公公来毒害皇子。 张公公打小跟着先帝在王府,又跟着先帝入了宫,又眼看着如今的圣上长大,对皇家的忠诚使他在六十岁的高寿甘心冒着性命之忧瞒天过海救下了小皇子,悄悄养在密室。 宫里失子的女人不在少数,万贵妃数次阖宫搜罗,查探漏网之鱼,小皇子几度危在旦夕,皆是这些从前勾心斗角的女人们团结起来左右腾挪遮掩才将小皇子保下来,为他取名“唐佑珠”。 期盼着老天有眼,保佑这独独的一颗遗珠平安顺遂,且看日后万氏落得怎样的下场。 唐佑珠是张公公用米粉喂养长大,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困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闷坏了可怎么是好?张公公日夜为此忧心。 那一日,万贵妃发了好大的脾气,皆因教坊司歌舞伎楼心月和侍卫苟且,生下一个粉嘟嘟的奶娃娃。 教坊司掌事心慈,悄悄喂养着这个小婴儿,万料不到一向对乐舞不上心的万贵妃却忽然到访,纸包不住火,侍卫被当场杖毙。 万贵妃掐住小婴儿举高,长长的护甲险些划破婴儿的脸颊,抬手准备将他摔死在楼心月面前。 楼心月护子心切,扑上去要接住自己的孩子,被宫人按倒在地,挣扎间一头磕在石上,血jian了万贵妃一身,万贵妃心下嫌恶,随手将娃娃扔给近旁的宫人,吩咐将他扔进护城河里淹死。 奶娃娃尚不知自己的命运,对着宫人笑得可喜,这宫人一时心软,用小篮将娃娃装了,顺着河水漂出去,单看他的造化了。 是可怜这娃娃也好,是为了给小皇子找个伴也好,不管怎么说,张公公捞起篮子的时候,到底救下了这娃娃的命,因这娃娃颈上挂着一块玉,便叫他作“玉儿”了。 彼时唐佑珠只有三岁,看见公公带回来一个小娃娃,高兴得不得了,一刻也不肯撒手,张公公见他高兴,也就随他去了,七年的时间眨眨眼就过去了。 张公公在这宫里待了四十多年,犄角旮旯芝麻粒大小的地方他都早已了然于胸,夜里避开值更的守卫悄悄带唐佑珠出去透透气,这算是多年的老习惯了,唐佑珠却忽然不肯去了。 张公公以为是少年厌倦了,便哄着他说:“小主子,可是花园的景致看厌烦了?过几日,老奴再带小主子走远些吧。” 唐佑珠摇头,看着睡着的玉儿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闷声问一句:“为什么玉儿不可以出去?他要在这黑黢黢的屋子里待到什么时候?” 张公公一时无话,下定了决心后,张公公跪在唐佑珠面前,任小小少年怎么搀扶都不肯起身:“小主子愿不愿意当皇帝?” 唐佑珠根本听不明白:“皇帝是什么?” “皇帝是一个人,皇帝不管说什么,天下的人都要听,皇帝不管想要做什么,天下的人也都要帮他做。小主子可愿意?” 唐佑珠想了又想,还是问出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当了皇帝就可以带玉儿出去玩吗?” 张公公眼里有些晦涩难明,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是,小主子当了皇帝,想做什么都可以。” 唐佑珠很高兴:“那很好啊,我要当皇帝,带玉儿出去玩。” “好,小主子须牢记,当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想要当皇帝,小主子办得到吗?” 唐佑珠看向玉儿:“玉儿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玉儿也不可以。如果小主子办不到,这辈子就不要再想带玉儿出去了,玉儿会在这黑黢黢的屋子里待一辈子。” 唐佑珠很为难。 玉儿是自己一口米粉一口米粉喂养长大的,玉儿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自己教的,玉儿走出去的第一个步子也是自己的搀着的,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可以告诉玉儿的。 可是现在公公说,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当皇帝,也不可以告诉玉儿,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抬头看着这黑黢黢的屋子,寸方之地,一片漆黑,豆大的烛火便是全部的光明,玉儿真的要在这个黑屋里待一辈子吗? 不要!绝对不要! “公公,我答应你,公公说什么,我都听。” 张公公松了口气:“小主子,往后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不要吵着玉儿睡觉,且出去听老奴慢慢说。” 张公公幼时本就是先帝侍读,又浸 y 宫中多年,这大半辈子所见所思之事,一点一滴不遗余力尽皆授予了唐佑珠,他们所等待的,不过是一线机会,一线让明珠出世的机会。 至于玉儿,心里寻思着这孩子今后的命运,张公公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唐佑珠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着,说到后来止不住哈欠连天,玉郎乖巧地拍拍他的背:“珠儿哥哥可是累了?快歇歇吧,玉儿给你唱曲儿听。” 玉儿轻声唱起张公公从教坊司偷偷学来的那些曲子,《粉红莲》《多情郎》《鱼水谣》《四张机》…… 到底流着楼心月的血,张公公唱起来毫无情致的曲子,玉儿却唱得婉转多情,就像今夜月光下的那一抹湖水,唐佑珠听得耳根子都软了,浑身熨帖舒爽。 他因为困意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玉儿,你唱得真好听,若是哪一r,i你不唱了,我定要睡不着。” 这一日却很快到来。 宪宗晨起,宫人如常伺候他梳洗装扮,不小心勾起几缕银发,满屋子的宫人受了惊吓,跪倒一片,宪宗自个儿却不当回事,只手指拈着白发把玩,半是戏谑半是心酸。 “眼看着我就要老了,却仍是没有子嗣啊……” 张公公远远跪着,这一句话却似惊雷一般劈在他的脑门,他一鼓作气跪到宪宗跟前:“陛下!您是有子嗣的啊!” 宪宗这一日用尽了他此生全部的自制力才顺利上完朝,批完折子,理完政事,打发完伺候的宫人,子时三刻,小小的唐佑珠第一次踏进了明华殿。 他明白老泪纵横抱住自己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哦不,父皇,因此即便他觉得这人闻起来没有玉儿香,他也并没有挣脱,唐佑珠有些呆呆的,小小的心里满满装的全是玉儿。 玉儿此刻可安睡?玉儿今夜会唱什么曲子?下次回小黑屋的时候要给玉儿带什么礼物?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当皇帝带玉儿出来玩? 宪宗搂着唐佑珠哭了一夜,唐佑珠因此片刻不得脱身。 早朝的时候,宪宗仍是舍不得撒手,着人将唐佑珠好生收拾了一番,先是昭告文武百官自己得上天垂怜,尚有子嗣在人间,随后不顾满朝哗然,下诏封唐佑珠为太子,入主东宫。 宛如一颗惊雷炸在这深宫,万贵妃首先发了疯,几乎拆了庆德宫,又撒泼耍横闯进明华殿,差点顺手拆了宪宗的骨头。 旁的事,念在往日情分,宪宗皆可以忍让,可太子之事,便是万氏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退让分毫,说着还真拿起一把刀递到万氏手上,闭着眼等她给自己一刀。 万氏气疯了,风卷芦苇一般又带着宫人旋回了庆德宫。 不出半个时辰,张公公吞金自杀,太子中毒垂危。 此事终于惊动了周太后,也是唐佑珠命不该绝,栖竹峰的毒王可巧在京城小住,太后火速着人将毒王请到了东宫。 唐佑珠悠悠转醒,唇上一片淡青。 尚未回过神来,被周太后一把搂在怀里,“心肝r_ou_”地叫着,周太后动了怒:“从今天开始,太子住在我慈宁宫,倒是要看看,谁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动哀家贤孙的一根头发!” 有周太后护着,唐佑珠捡回了一条命,听闻张公公的死讯,唐佑珠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眼泪却默默流下来。 宪宗是自己的父皇,周太后是自己的奶奶,万贵妃想要自己死,李丞相暗地里拥立忠王……张公公告诉过唐佑珠很多很多事情,也告诉过自己他一定会死。 张公公唯一没有告诉他的是,在唐佑珠离开密室的那一日,张公公留在密室的食物,每一样都有剧毒。 第35章 长命女 唐佑珠在慈宁宫养了三天才能勉强起身,当夜便赶来密室看玉儿。 昏暗的烛光下,密室里一片狼藉,一地的食物残渣旁躺着几只死老鼠,传来阵阵怪味,玉儿躺在地上,浑身无一点活气。 唐佑珠心慌得控制不住,打着哆嗦去搀玉儿,声音抖得可怜:“玉儿,玉儿,吐出来,快吐出来……”边说边去抠玉儿的喉咙。 玉儿被他折腾得回了神,虚弱至极:“珠儿哥哥……你回来了……” 唐佑珠哗啦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玉儿,快吐出来,吃的东西,快吐出来……” 玉儿惨白着脸勉强扯出一个笑:“玉儿什么都没吃……珠儿哥哥不回来,玉儿吃不下……” 搂着怀里悠悠转醒的人儿,又看着近旁死透了的老鼠,唐佑珠心里似是寒冰千重又被人浇上滚烫的热水,一时间乍悲乍喜,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肢体紧紧缠绕在玉儿身上,感受着怀里渐渐回转的体温,这才勉强撑起ji,ng神,掏出偷藏的奶酪,自己含了一口在嘴里,然后对着玉儿的小嘴喂过去。 三日里未进饮食,玉儿口唇干裂,唐佑珠便一边喂着奶酪,一边伸出舌头润shi玉儿的嘴唇。 好歹哺了些食物,玉儿气息见稳,唐佑珠也耽搁了这么些时辰,再不回去恐宫里生事。 他紧紧搂着玉儿,不停地叮咛:“玉儿,从今往后,不是我拿给你的东西不许吃,不是我拿给你的水不许喝,不是我亲自来,不许跟任何人走,好好活着,等着我,记住了吗?” 玉儿饿得脑子发昏,唐佑珠的话他却听得分明,乖巧地点头:“玉儿记住了,珠儿哥哥放心……” 唐佑珠紧了紧胳膊,亲亲玉儿的额头:“等我。” 谁也不知道少年的心志曾发生怎样的转变,许是跟着张公公出密室的那一刻,他便再也不是懵懂天真的少年。 他懂得在什么样的人面前温柔乖巧,懂得在什么样的人面前疾言厉色,懂得什么时候要示弱撒娇,懂得什么时候要亮出獠牙。 深宫重院,唐佑珠的分寸却半点不错,太子的位子坐得固若金汤,太后恩宠日盛,宪宗青睐有加,如此,对付一个万贵妃并不显得多么艰难。 只是偌大的东宫少了玉儿的歌声,唐佑珠日日难眠,心性日益暴戾起来,戾气受不住便溜去密室,听一听玉儿的歌声,才算有一丝人气。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0节 七年的时光倏忽而过,宪宗驾崩,万贵妃横行宫中多年,所依恃者不过宪宗宠爱而已,如今宪宗没了,万贵妃失势也是意料之中。 有太后和元老把持局面,新皇登基诸事顺遂,改年号“天佑”。 天佑三年七月初七,大吉日,碧空如洗,晴云万里,御书房里奏请封后的折子堆得小山一样高。 当皇帝有许多窝囊处,选秀完了要晋妃,晋妃完了要立后,立后完了估摸着就是立太子了,一桩桩一件件,半点不由自己做主。 年轻的皇帝心里憋着气,将折子推开,大踏步去了碧水殿。 玉儿一身月白色缎的袍子,平金绣十团吉庆有余纹样,双眼覆着一条白绫,只看他一眼,唐佑珠整个的心就莫名地柔软安宁下来。 不待他开口,早已熟谙他脚步和气息的玉儿,自桌边起身,冲他来的方向笑一笑,弯着腰给他行礼:“皇上来了。” 唐佑珠紧赶了几步上前将人搀住:“说了不许叫皇上。” 玉儿抿着嘴笑,不说话。 第一次到这碧水殿,欢喜地叫一声“珠儿哥哥”,太后失手摔了茶盏,玉儿眼睛虽看不见,心却如明镜一般,此后再未叫过一声“珠儿哥哥”。 唐佑珠也不逼他,扶他坐下,手从他胳膊上拿开的那个瞬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疏离寂寞,到底将人圈在怀里搂着,放在自己大腿上安置好,一如儿时模样。 玉儿自然推拒,唐佑珠附在他耳边哄他:“乖,莫闹。” 小时候在密室里,玉儿偶有发脾气不肯吃东西的时候,唐佑珠便是这样将他搂在怀里哄着,一声声唤他的名字,让他莫要胡闹,玉儿ji,ng神恍惚了一瞬,在唐佑珠怀里终于安分下来。 高敏悄声进来,凑在唐佑珠身旁,慈宁宫的口谕来了,太皇太后急召,唐佑珠收了收臂膀将人搂紧,终究恋恋不舍地放开:“玉儿,我去去就来,等我。” 慈宁宫气氛有些紧张,太皇太后神色不豫:“你将凤冠送进了碧水殿。”并不是疑问的语气,显见是要动怒问责了。 唐佑珠见完礼,答得倒是光明磊落:“不错。” 当年太皇太后一力扶持新皇登基,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玉儿自是彻头彻尾调查了一番,查明玉儿是歌舞伎与侍卫苟且所生,太皇太后勃然大怒。 如此低微的身份,唐佑珠还一意孤行请封国师,荒唐!一国之师,行为世范,岂能儿戏! 太皇太后当机立断要永除后患,是唐佑珠闹得狠了,太皇太后才勉强留他一条命,名为安置,实为挟制,接下来的选秀晋妃,唐佑珠皆未有半句怨尤。 如今立后的当口,太皇太后前脚刚吩咐了尚宝监赶制皇后凤冠及珠钗,唐佑珠后脚就将凤冠珠钗统统送进了碧水殿,太皇太后直气得眼冒金星。 待太皇太后发完了脾气,唐佑珠气定神闲地开口。 “皇祖母,您要孙儿选秀,孙儿听您的;您要孙儿纳妃,孙儿还是听您的;您往后不管要孙儿做什么,孙儿也都可以听您的。只一样,您若要孙儿立后,要么孙儿立玉儿为后,要么皇祖母封玉儿为国师,如此,皇祖母想要孙儿立谁为后,孙儿便立谁为后。” 唐佑珠定定地看着太皇太后:“立后还是封国师,皇祖母替孙儿选一个吧。”辞了太皇太后,头也不回往碧水殿去了。 高敏正在帮玉儿打理头发,一头青丝直垂到地上,掩映着过分苍白的脸色,在密室里待得太久,终年不见天日,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孱弱又惹人怜惜。 挥挥手,高敏带着宫人们退下,唐佑珠走上前,亲自为玉儿盘发。 桌上是一顶点翠嵌珠石金龙凤冠,通体以点翠、珍珠、宝石装饰,所用翠鸟羽毛皆为明蓝色,毛丝细密,排列整齐,有丝绢光泽。 冠体满布点翠如意祥云纹,左右两侧各一只珠翠凤鸟,云鬓缀饰点翠祥云,立cha三支金龙簪,垂坠珍珠串,珠串上有珍珠围镶的彩色宝石。 中心装饰珍珠围镶红宝石六瓣珠花和蓝宝石六瓣珠花,口圈也镶嵌宝石,整顶凤冠共用大小珍珠五千余颗,红、蓝宝石一百多块。 凤冠旁是一顶金累丝点翠嵌珠宝五凤钿,以银丝支撑的铜箔为骨架,外缠乌金丝编织成的网纹,通体点翠。 钿前饰五只金累丝凤,上嵌珍珠、宝石,口衔珍珠、宝石流苏。钿口排缀九只金翟,为银镀金质,口衔珍珠、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红蓝宝石等璎珞流苏。钿后亦缀璎珞。 此钿用大珍珠五十余颗,二、三等珍珠几百颗,宝石二百余块。 另有一顶点翠钿子,造型简洁,帽胎以乌金丝绒缠绕银丝编结而成,由珍珠、珊瑚、玉石、碧玺组成各色花饰,点翠铺衬,铜镀金底托。 花饰有卐寿、蝴蝶、连钱、仙鹤、灵芝、兰花、寿桃、如意、笔、葫芦、花篮、蜻蜓、天竺、石榴、祥云等,意寓子孙万代、长寿如意,清雅非常。 另有一副点翠镶料石凤穿牡丹纹头花和一根点翠嵌珠宝如意簪,一水的明蓝色,好不光辉耀眼。 玉儿却是瞧不见,只由着唐佑珠给他收拾好头发,取了凤冠戴上,脑袋上沉甸甸的,玉儿抬手就要摘下来,被唐佑珠拦住:“好玉儿,就戴一小会儿,乖。” 玉儿拂他不过,只得由他去了。 第一眼瞧见这些巧夺天工的钗饰,他就知道阖宫里再没有比玉儿更适合的人。唐佑珠痴痴将人看着,满心满眼的熨帖。 拿指腹轻触了触白绫,玉儿并不躲闪,依恋地蹭蹭唐佑珠的指尖:“再过些时日,玉儿的眼睛便看得见了,珠儿哥哥莫要忧心。” 唐佑珠且惊且喜:“玉儿,你终于肯再叫我一声哥哥了。” 玉儿笑起来:“珠儿哥哥,从前你讲过的许多景色,水里咬碎月亮的鱼儿,天上眨着眼睛的星子,玉儿真想亲眼瞧一瞧。” 唐佑珠吻了吻他的眼睛,语笑温柔:“等玉儿的眼睛好起来,玉儿想看什么,我都陪着你。” 玉儿并不回答,似是呢喃:“珠儿哥哥,玉儿再为你唱一支曲吧。” 唱的是《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玉儿笑得甜甜的,声音却如人一般单薄,薄薄地唱完,薄薄地举起桌边的酒杯,这酒是唐佑珠离了碧水殿后,太皇太后着人送来的。 玉儿端起酒杯对着唐佑珠拜一拜,脸上笑意不减半分,仰头一饮而尽,像小时候那样扑进唐佑珠怀里撒娇:“珠儿哥哥,珠儿哥哥,我的好哥哥……” 我的好哥哥,不是你给的水不许喝,玉儿记了多年,只这次,却是万万办不到了…… 唐佑珠搂紧了玉儿,一声一声地回应他:“玉儿,玉儿,我在,我在……” 玉儿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连影影绰绰的灯光与人影都渐次黑下来,整个世界黑沉沉,似是无底深渊,一无所闻,一无所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寂静…… “国师,国师……”耳边是谁在轻声唤,像是水中裹着棉被传来,隔阂又晃荡,耳朵里轰鸣作响。 “国师,国师……”杨玉琳睁开厚重的眼睑,天光刺眼,不自觉又眯起来,眼前是景福临的脸,竟似与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起来一般。 杨玉琳恍若未觉,伸手抚上他的脸,想要开口才发现声音喑哑,破碎不成句,景福临握住他的手:“国师可醒了?哭了一夜,想是嗓子哑了,莫要着急说话。” 杨玉琳浑浑噩噩抬手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水渍淋漓,这才惊觉身在何地,从景福临身上跳将下来,捂着脸面红耳赤。 景福临瞧见他恢复了ji,ng神,站起来抖了抖衣襟:“国师大人好生无情,昨夜里搂着人家哭了一夜,才睁眼就要将人家弃如敝履么?” 第36章 多事之秋 杨玉琳被他这声 “人家”激出了一身ji皮疙瘩,无意识摩挲着手臂,脸上因羞愤而生出艳丽红云,语气不免含了嗔:“我不喜欢同人搂着睡,下次离我远点成不成?” 景福临也不恼,反做出万分委屈的神态:“原本是离得远远的,可国师大人不停喊皇上皇上……你都叫了,我能不应?” 杨玉琳脸愈发红了,转头睁大眼睛狠瞪着良辅,分明是在问“确有此事?” 良辅被杨玉琳瞪一眼,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点头。 “确有此事!大半夜睡得好好的呢,就听见国师大人一会儿喊皇上一会儿喊哥哥的,那皇上能放着国师大人不管么?不能啊!所以皇上搂着国师大人好生安抚,百般殷勤,我瞧着——” “住嘴!”杨玉琳羞愤欲死,也不去看景福临,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以后我叫你也不许应,让我一个人待着。” 景福临不置可否,闲闲地看着他笑。 忽视浑身的不自在,杨玉琳环视一周,发现左右就剩下景福临和良辅,且早已不在先前的别院,倒像是在哪家的府邸,心里“咯噔”一下:“人呢?” 景福临乖觉地应声:“哦?国师大人一梦十年,不知眼下是想找谁?” 杨玉琳大骇:“十年?” 景福临很是郑重:“不错。早前国师每每醒来便失了记忆,不料近年症状愈发严重,竟一梦昏沉,倏忽十年,却不知眼下国师是想找谁?” 杨玉琳本就因为梦境昏沉而神思混沌,看着景福临澄澈透亮的眼睛不似作假,整个人就有些犯糊涂:“你说的是真的?” 景福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然后郑重其事地回答:“假的。” 杨玉琳:“……” 良辅看足了热闹,狗腿地凑上前。 “孟大统领和流萤身上皆带着伤,自是不便与我们同行,且又有兰桡,花容如何放心得下,便护送他们回军中了。 兰桡临行前还担心花容给沈梅风使绊子,给了她一条帕子,嘱她拿着帕子去江南流苏坊找苏竣。 羲亲王就不必说了,这一路上虽没磕着碰着陶公子,到底是过分凶险了些,让我们好自珍重,拉着陶公子就溜了。 陶公子见国师睡意昏沉,本是不放心舍你而去,奈何羲亲王去意已决,好赖把人哄走了。覃宛更是闹着要走,云笺却咬定了不让他痛快,拿匕首抵着他脖子把人留下来。 皇上惦记着国师受了惊,有意让国师歇一歇,还没赶上几里路就选了此处歇脚。云影不知道在哪儿猫着呢,元霸和小达子便得空准备马匹干粮去了。眼下国师既醒了,咱们也该继续赶路了。” 一梦十年是假,这一觉却着实睡得沉。 外头日头浓烈,已是未时光景,心知是自己耽误了行程,杨玉琳不再说什么,只点点头,跟着良辅往外走,走过长长的镂窗回廊,忽明忽暗的光影漏过来,走马灯一样明明灭灭。 杨玉琳一时有些神思恍惚,待走完回廊,光线通透起来,心境一霎时的清明,伴随着刹那的失落,自己刚才梦见了什么? 空落落的思绪游丝一般,在日光中飘散消弭,出了院子,便分毫记不起了。 元霸不知哪里找来的好马,皮毛鲜亮,四肢匀称,一匹枣红色,一匹雪白,一匹栗色,一匹黑色,得意洋洋说给杨玉琳听。 “国师国师快来看,白马叫踏雪,红马叫赤焰,黑马叫疾旋风,栗马叫百里云,你喜欢哪个?” 杨玉琳未及作答,良辅一蹦三尺高蹦到元霸面前,瞪大了眼质问:“花了多少银子?” 元霸摸摸脑袋:“不贵不贵,才二百两银子。” 良辅气得在他脑门上屈指便敲,没把元霸敲疼,差点把自己手指头敲折了,痛心疾首地指着他脑门骂。 “二百两银子买四匹马!二百两银子买四匹马!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你知不知道二百两银子可以买多少粮食!奢侈啊!罪恶啊!” 傅达礼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良辅一边骂着元霸居然还一边注意到了傅达礼的动静,把头偏过来,此刻很有些大哥的气势了:“想说什么,说!” 傅达礼于心不忍,踟蹰再三,伸出两根手指头比着,小声说了一句:“二百两银子。”然后收回一个手指头,接上后面半句话:“一匹。” 良辅愣了三秒钟,转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景福临怀里扑。 “皇上啊,你看看啊,这些个败家子啊,昨儿夜里才从采薇别墅顺了一千两银子,眨个眼的功夫就被他们败出去八百两啊,皇上你可要做主啊,再这么败下去,别说江南了,咱们怕是连湖广也走不到啊,啊,啊……” 景福临轻轻巧巧避过了良辅,轻轻巧巧拉起杨玉琳的手,将人半搂着送到踏雪上坐好,自己再单手支撑飞身上马,这才有功夫瞥了一眼良辅:“你是管家,你想办法。” 说完轻拉了拉缰,踏雪乖巧灵敏,仰了仰脖子,一骑绝尘。 良辅泪如泉涌,定定地站在地上哀嚎:“银子都让元霸给败了,我到哪里想办法,我是去卖身啊还是卖艺啊还是卖元霸啊……” 云笺一眼就看中了黑旋风,乐得没人跟他抢,飞身就上了马,顺手把覃宛捞起来,紧随踏雪而去。 元霸心大,恍若未闻,一见踏雪和黑旋风撒蹄狂奔,即刻就来了兴致,催着赤焰追上去。 傅达礼仁慈而怜悯地捎着良辅坐上了百里云,朝前面追赶过去。 元霸有心较个高下,玩心大起,一行人你追我赶地直跑到暮色沉沉,四匹马依旧脚力不衰,这才感慨,路遥知马力,银子没白花。 只一样,这么疯跑半日,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里歇脚才好。 停了马,极目远眺,茫茫荒野里,自西南角隐约漏出一线微光,飘飘渺渺的,倒似鬼火一般,却无人忌讳这个,只望着西南角便奔过去了。 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一间破院子,看着倒宽敞,想是早年也曾气派过,门前歪歪斜斜挂着一盏残破的灯笼,零星光线便是从这微弱的灯笼中露出来的。 过分的静谧,衬着远处不时的几声狼嚎,透出几分诡异气氛。 黑旋风远远地就打着响鼻,又急又短,不肯上前,云笺哄了半晌它才不情不愿地在后面磨蹭着跟上,赤焰和百里云虽反应没有这么强烈,终归也是有些不安分的。 只踏雪淡定如常,景福临牵到哪儿它就走到哪儿。 元霸忽地高声喝道:“有人吗!” 夜里本就静,且在荒野里,气氛又实在诡异,元霸这一嗓子毫无防备,不止良辅吓了一跳,赤焰、百里云和黑旋风纷纷打着响鼻转着圈。 杨玉琳都被惊得抖了一抖,景福临见状,把人捞在怀里,给元霸飞了个眼刀,可巧踏雪似是心有所感,也朝元霸望了一眼。 这如出一辙的动作成功逗乐了元霸,哈哈哈就开始笑个不停,胸腔震荡,吵得人心颤。景福临捂着杨玉琳耳朵,抬脚就将元霸踹出去,元霸飞身撞在门板子上,只听见两声闷响。 第一声闷响,是元霸撞在门板子上的声音。 第二声闷响,却是院子里有人拎着一盏破灯笼,正准备上前开门,被破门而入的元霸撞将过去。 元霸天生神力,这一下撞得,那人直直飞出去,撞到一副棺材板上,“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晃悠悠就晕了。 元霸一看,这还得了,麻溜儿从地上爬起来,凑过去探人鼻息,一边还手忙脚乱招呼覃宛:“神医神医,快快快,出人命了!” 覃宛高傲地抬着自己的小下巴:“我是药王,我是神医,是这么随随便便就给人医的么,把我也看得太便宜——” 话未说完,云笺匕首就到了脖子边上,覃宛叹了口气:“没错,就是这么便宜……”一边小声唠叨着一边在云笺的注视下往前走,刚迈脚就看见那副棺材板上忽然生出一线光芒。 鲜血顺着棺材板上的纹路描摹,所到之处光芒爆起,只一刹,赤焰、黑旋风、百里云争相跑出了院子,只剩下踏雪悠哉游哉地找了个空地,前蹄趴下去小憩。 棺材板上纹路一点点完整起来,光芒愈发强盛,最后发现整面棺材板上竟刻满了蝴蝶,待最后一只蝴蝶的纹路成型,棺材板上忽然生出一只蝴蝶的幻影,光芒极盛。 下一秒,烟消云散,光芒销匿,隐隐听见棺材板下有了动静,咔嗒咔嗒,似是有人的手在棺材板下摸索,随后一声脆响,棺材板被掀翻,一个人坐了起来。 元霸整个人吓傻了,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啊啊啊啊啊”,惊天动地的叫喊声响起,元霸这一喊,良辅才记起来喊,于是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霸和良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实在是太闹心了些,景福临看了傅达礼一眼,傅达礼点点头,左手拎着元霸,右手拎着良辅,左右手使力往中间撞去。 一声巨响,元霸和良辅双双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撞的还是吓的。 傅达礼回话:“好了。” 景福临点点头,看向棺材板。 地上一盏残破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棺材板旁边躺着一个人,想必是这院子的主人,好心开门却被元霸撞翻在地。 棺材里还坐着一个人,一个极其瘦弱的人,长发半遮面,云笺早拉住了覃宛,将人推到身后,这才望着棺材问一句:“你,是人是鬼?” 那人闻声,脖子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转身却因为身体僵硬太久而行动不便,左右反复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终于成功地把脖子扭过来。 依旧不灵活的身躯看上去如木偶一般,从脖子处断开,身体向前,脖子却转向云笺,长发中透出半张惨白的脸,这下云笺都有些犯怵了,往后退了两步。 踏雪在旁边轻轻喷着鼻,云笺定了定心神,复又问他:“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不应声,将脖子转回去,开始动肩膀,动胳膊,棺材里悉悉索索的响声弥漫,越发显得这院子静得诡异。 足足半个时辰,想必是筋骨活络了,那人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呜咽声,“腾”地一下从棺材里站起来了。 长长的头发从脑袋直垂到膝盖,缠绕周身,说不出的可怖形状。 元霸和良辅躺在地上本来悠悠转醒,眼见此情此景,翻了个白眼又晕过去了。 第37章 空棺 仿佛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醒来。 梦里有人一身幽蓝衣衫,蝴蝶落在衣襟上,轻轻的声响,水滴落在砚台里,很凉很凉。 他躺在谁的怀里,这怀抱令他万分眷恋,睁眼却看不分明。 脑子里白光乍起,犹如投石入湖,湖面影像掀起波澜,刺耳的尖叫响在耳畔,他听见有人反复在问“是人是鬼”“是人是鬼”“是人是鬼”…… 梵音绕耳,心神飘渺。 想要动一动,却发觉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不过他一向耐性好,心里并不急,慢慢吞吞地感知着这副躯体。 不知过了多久,算是从半空中落到了实处,他站起来,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莫名地令他觉得熟悉。 想也不想迈步走到那人身前,情不自禁伸手拂去他嘴角的血迹,却未留意这血渗透皮肤晕染进自己的手指,了无痕迹。 冷不防后脑勺挨了一下重击,晕乎乎就栽倒在地。 这一下砸得结结实实,云笺扔了手上的石头,长舒了口气:“看来是活的。” 招招手,示意覃宛过来瞧一瞧。覃宛看了,只说是晕过去罢了,无碍。 傅达礼便上前,同云笺一道将人抬到一旁安置好,既投宿的是别人的院子,反倒一来就砸晕了人家两个人,怎么说心里都是过意不去的。 想着左右是过意不去了,无须客气,又跑去院子里搜搜捡捡,找到一处炉子并灶台,堆着柴火干粮,随意拿了些番薯地瓜,生了火。 一行人围坐了,兴致盎然开始烤番薯,烤地瓜,又翻出些粗米,在灶台上闷了一锅粥。 番薯和地瓜的香气钻入鼻尖,锅里米粥滚着泡,呼噜呼噜响,食物的香气和音声,最是慰藉人心,也不管那许多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番薯皮烤成炭黑,剥开壳子,露出红亮的番薯r_ou_,哈着气轻咬在嘴里,入口即溶,软糯香甜,吃完一个番薯,再喝几口白粥,心里和胃里俱是暖融融的。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1节 这种熨帖舒适,尽扫了这后半日的风尘劳苦和诡谲气氛。 杨玉琳叹了口气,出来这么些日子,可算是吃着一顿了,很是心满意足。 元霸倒有心,自己没顾上吃,就先捡了几个大番薯捧在手上,刚出炉,烫着呢,他就一边跳着脚往外走,一边两只手倒腾个不停,走到门口,扯开嗓子喊着:“五哥!烤番薯!接住了!” 甩开膀子就抡出去,回应他的是正砸在脑门上的小石子,疼得他又是一阵嗞啦乱嚎,脑门上立时起了一个大疙瘩。 良辅这人很是有趣,一向胆子是最小,却又尤其爱生事,捧着地瓜啃到一半,就滴溜转着眼珠子,不时左右瞟一瞟,到底按捺不住,凑到人家跟前,拿手指头把人戳了又戳。 这下好了,人本来还晕着呢,活生生被他戳醒了,一双黑亮的眸子,眼底一片乌青,夜里看着便格外瘆人,良辅“妈呀!妈呀!”地嚎着,一退三步跳开来。 冯雨微甫一转醒,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眼里便带了些煞气。 看见良辅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逃开去,他醒了醒神,盯着良辅看了看,眼睛定在良辅手上离不开,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的瓜!” 良辅直觉就想否认,眼睛一瞥,自己手上正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烤地瓜…… 冯雨微又转头去看旁人,傅达礼手上拿着一个番薯,冯雨微跟认亲似的说一句:“我的番薯!” 景福临手上一个地瓜,冯雨微指着说一句:“我的瓜!” 杨玉琳悄悄地放下手中的碗,冯雨微眼尖瞧见了,紧赶着说一句:“我的米!” 完了转头看见地上的灯笼,话赶话又说一句:“我的灯笼!” 再看见被踹翻了的门,哆嗦着补了一句:“我的门!” 一声比一声凄惨,一声比一声痛心疾首,可算是认完了这一大家子的亲。 良辅觉得自己身为大管家,是时候发挥作用了,放下啃了一半的地瓜,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推到冯雨微面前。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我们吃了你的瓜,砸坏了你的东西,呐,赔你的。” 冯雨微手脚利落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还不忘收起银子,顺手藏进兜里,这才笑盈盈回了个礼:“有道是出门靠朋友,好说,好说。” 说完抬腿凑到火堆前,扒拉出一个大番薯,喜滋滋就开始吃,一边吃一边真心实意地夸一句:“手艺真不错,比我烤的好吃多了。” 良辅悄摸摸挪到人跟前,戳了戳他胳膊:“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冯雨微飞快地啃完一个番薯,又拿起一个地瓜,抽空回了一句:“冯雨微。” “你是哪里人?为何在此地?” 直啃完了一整个地瓜,冯雨微才抬头:“家在京中。至于缘何在此,那就真是说来话长了。”说完就去火堆里翻捡,看可还有吃的没有。 翻捡了半天,再抬头,发现除了覃宛和元霸吃饱了就躺倒了睡之外,良辅、云笺、杨玉琳俱是拿眼睛盯着自己,脸上一副期待的神情。 便是景福临和傅达礼,一边闲闲地啃着瓜,一边也拿眼睛朝自己看着。 冯雨微:“……我以为,说来话长这四个字,就是不用再说的意思……” 良辅摆摆手:“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冯雨微叹了口气:“好吧。我打记事起,就不停地在做梦。” 良辅忍不住打岔:“这有何稀奇?我也每日里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更何况我们国……我们玉公子也总在做梦,每天梦醒了还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也这样?” 杨玉琳瞪了良辅一眼,良辅恍若未觉,冯雨微老实地摇摇头:“我的梦有些个不同之处……我每天都会梦见我认识的人不认识我,而我醒后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 良辅一脸茫然去看傅达礼:“你听懂了?”傅达礼摇头。 冯雨微不知道怎样解释,斟酌了一番。 “这样说吧,我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世。我的每一个梦都真实得如同真实发生过。 我梦见友人金榜题名,状元游街,梦里我与他极是熟稔,他骑着高头大马,佩着状元红绸,自我跟前路过。 我是多么高兴呀,叫着他的名字与他问好,他却对我视若无睹,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伤心得哭醒过来,梦里的友人于醒来的自己而言只是陌生人,我曾拿着画像和名字托人多方寻访,却发现天地之大,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个人。 如果一次两次便也罢了,二十年来,日日都是如此。 梦里有时候是友人觅得了如意郎君,锣鼓喧天的喜堂里,我走上前道一句恭喜,她却毫无反应。 多的是花好月圆,多的是夙愿得偿,多的是平步青云,多的是子孙满堂,只是,那一个个真切的梦境里,没有一个人听得到我,看得到我。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在梦境中挣扎,十八岁之后,仿佛所有的梦境都梦完了,我开始反复梦见同一个人。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只听见他不停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然后在最后一个梦里,我梦见……” “呀!”良辅惊呼出声,冯雨微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早已泪落滂沱,讶然抬手拭去泪痕,冯雨微似是不解:“奇怪了,为何落泪?” 杨玉琳定定看着他:“梦见他什么?” 冯雨微抹了把脸,无事人一般:“梦见他将我忘了。” “后来呢?” “常年梦魇,我的ji,ng神一日不如一日,形销骨立,请了多少大夫,药石罔效,而这最后一个梦里,梦里的自己似是心伤彻骨,导致现世中的自己迟迟不肯醒过来……也许就此长眠也未可知。” 云笺毕竟少年心性,勉强作出稳重的模样,此刻却也有些心焦:“后来呢?” 冯雨微一笑:“后来,我们家来了个鹤氅道人,面貌极是妖艳,七弦琴不离身。” “哦?”冯雨微口中的道人,让杨玉琳神思震动,不自觉疑惑出声,待要细想,却又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思绪为何牵动。 冯雨微抬眼看了看他,复又说道:“这道人不知做了什么法事,将我从梦境中拉将出来,嘱托我务必要去应去之地。 彼时,我尚不知究竟何为应去之地,待我休养生息康健起来,忽一日脑子里就生出一个念头,不停在说,去吧,去吧,信步走出了家门,回过神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良辅陷入沉思:“此处有何机缘?” 冯雨微摇摇头:“我亦不知。奇的是,我在此地已三年,竟从未再有梦。” 冯雨微打量着听故事听得入迷的这一行人,忽地开口。 “此乃荒郊腹地,院子后头便是连绵的乱葬岗,莫说活人,便是尸体也见不到几个,你们是三年来闯入这院子唯一的活人,兴许你们便是我苦等了三年的机缘也未可知呢。” “非也,非也。” 良辅回想起那棺材板忽然飞出蝴蝶的诡异景象,且这诡变皆因冯雨微一口鲜血而起,若真要说机缘,良辅指了指靠在墙角的长发男子:“喏,那个才是你的机缘。” 冯雨微顺着良辅指的方向认真看过去,只看见一面光秃秃的墙:“墙?我的机缘是墙?”随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这院子便是我的机缘,有理,有理。” 良辅不明所以,又指了指:“我说的是人啊,那个被你一口血从棺材里喷出来的人啊。” 良辅几乎是有些着急了,又去将棺材指给冯雨微看:“看,就是那边的棺材。” 傅达礼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势窜起来,照得一室亮堂,这院子里几乎四围都摆满了棺材,良辅指的便是正中间那一副棺材。 冯雨微回头看了:“你说这副空棺?” 良辅下巴都要惊掉了:“……空棺?” 冯雨微点点头:“对呀,这院子是大凶之势,正中压一口空棺破势。不仅这个是空棺,左右这些,也全是空棺,不然你想想我一个大活人睡在一堆死人里,那我宁可是直接回家接着做梦的……” 冯雨微还未说完,良辅已经惨白了脸,他忍不住偏头去看墙角靠着的那个人。 火光映照下,那人一身束腰黑袍,绑着巴掌宽的玉带,长发如墨,缭绕周身,往上看,苍白的脖颈,苍白的下巴,苍白的脸颊,只眉眼如墨。 白色与墨色辉映,倒显得整个人格外出尘,不似凡人。 良辅看见那双墨色的眼睛,咦?眼睛?良辅惊得哇哇乱叫“见鬼了!见鬼了!醒了啊!醒了啊!” 那双墨色的眼眨了眨,看向火堆旁的众人,原本靠在墙角昏睡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醒来。 第38章 今夕何夕 人是自己动手砸晕的,比之大惊小怪的良辅,云笺心里到底安定些。 “咋呼个什么劲,人不知多早晚就醒了,真要害你,还等到现在?” 贾凉点点头,深以为然,随即一手撑地站起来,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阻塞,只得慢慢吞吞去灶边盛了一碗白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碗粥足足喝了一刻钟,再回头,发现火堆旁好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戒备意味十足。 贾凉腼腆地笑一笑,却指着冯雨微坐的方向,没头没脑用尚显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那里有人。” 是肯定的语气,却十足听出了疑惑的意味。 云笺想明白了,莫名觉得好笑:“你看不见?” 贾凉点头:“看不见。” 良辅被勾起兴致:“哦?那你不妨也说说看,你是何人?来自何地?因何在此?” 不等贾凉开口,冯雨微首先跳将出来:“慢!慢!慢!你们到底在和谁说话?” 大半夜,在乱葬岗,被棺材围绕,一群大活人,好端端地,忽然对着虚空讲起了话,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良辅一心惦记着听故事,顾不上冯雨微:“一个你看不见的人罢了。你先别打岔。” 冯雨微头发都竖起来了,良辅却催个不停催着贾凉讲故事,云笺摆了摆手,示意冯雨微先安静。 贾凉凑到火堆前,盘腿坐了,良辅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即便是鬼,看来也是个不怕火的鬼…… “贾凉。金陵。做梦。” 语毕,漫长的寂静。 “这就完了?!”良辅早伸长了脖子等着人家说故事,不想人家一句话就把自己的连珠问“你是何人?来自何地?因何在此?”给打发了。 良辅这一惊一乍的连带着冯雨微也忐忑起来:“说什么?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杨玉琳简明扼要告诉他一句:“说他名字叫贾凉,来自金陵,做了个梦来了这儿……这贾凉,你可认识?” 冯雨微细想了一番:“不认识。” 杨玉琳少不得提醒他:“莫不是你梦得多了,自己忘了吧?” 冯雨微瞪大了眼:“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二十三年前我第一个梦里那间青瓦房房顶上有几片瓦。” 杨玉琳点点头:“哦。” 冯雨微接着说:“所以,我是不可能忘记——” “有几片瓦啊?”杨玉琳诚心求教。 冯雨微:“……二百三十三块。” 良辅极其严肃地不高兴了:“哦,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啊,你今年多大,你在金陵是做什么的,做了个什么梦怎么就到这儿了,怎么就睡在棺材里了,现在怎么就醒了,这些个一二三四五的,你就不能主动给说说么?” 贾凉点点头:“能。” 然后,漫长的寂静。 杨玉琳“噗”一声笑出来,云笺憋住笑,拦住了气急败坏的良辅:“我来,我来。” 云笺凑到贾凉跟前:“我问,你答,行?” 贾凉点头:“行。” 云笺:“你今年多大了?” 贾凉:“十五。” 云笺:“你们家几口人?” 贾凉陷入沉思:“……二百三十三口。” 云笺震惊了:“……你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贾凉:“茶庄。” 云笺:“……好。你做了个什么梦就来这儿了?” 贾凉:“不记得了。” 云笺吐血三升:“……还是你们来吧。” 景福临终于开了金口,却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贾凉略一思忖:“河清八年十一月十一。” 太过漫长的寂静,冯雨微有些坐不住:“怎么了?怎么了?” 良辅嘴巴吓得闭不上,听见冯雨微这一声问,赶紧地就盯着人家问:“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冯雨微被他瞪得都结巴了:“……河河河清十一年十一月十一。” 良辅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可巧你是三年前进的这院子,你可知这贾凉因何破棺而出?便是因为你吐了一口鲜血于这棺盖上,眼下有个法子证明你俩到底是人是鬼,不如你再放几碗血泼到他身上瞧一瞧?” “不行!”良辅话音未落,冯雨微便急急回答,甚至于有些疾言厉色了,转瞬又恍然呢喃:“咦?我刚才说了什么?我说不行?我为什么会说不行……” 傅达礼自打进了这院子就没怎么开口,此刻呼啦一下站起来。 走到冯雨微跟前,拎着他的衣领子就把人揪起来,再如法炮制,拎着贾凉的衣领子把人揪起来,揪到一处,左手右手同时发力。 冯雨微和贾凉猝不及防,同时伸出双臂缓冲傅达礼的力道,对面的二人自然成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可眼看着两人撞在一处,彼此却完完全全穿透了对方的躯体,如同撞入一团空气。 傅达礼神情有些疑惑,良辅眼里就明晃晃写着“见鬼了”三个大字。 不待细究,冯雨微和贾凉便双双捂住胸口呼痛,额上冷汗淋漓,目眦欲裂,形状可怖,傅达礼遭逢此变,直接愣在了原地。 景福临喝一声“撒手!” 傅达礼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两人分开,一边墙角扔了一个,过了半刻钟,才算是消停下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贾凉话少,自然是冯雨微在问。 杨玉琳平日里无事便好读书,即便阅尽群书,书上那些传奇志怪哪一桩也不及眼前的这一桩稀奇。 良辅正了正神色:“发生了一些我们无法……揣测的事情。今日多有叨扰,天一亮我们便离开,还请放心。” “我放心?我怎么放心!你们摸着良心想一想,当初是谁进了院子把我拍到棺材板上,现在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啊?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日日对着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偏偏还看不见听不着的东西,啊?你们才是始作俑者!你们还要始乱终弃!” 冯雨微既惊且怒,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可不是么,自打进了这院子,砸人家的,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良辅一时无言以对。 景福临问杨玉琳:“多两个跟着,可耐烦?” 杨玉琳实话实说:“我倒觉着有趣得很。” 景福临点点头,看着良辅不说话。 良辅:“……” 冯雨微有些不乐意:“怎么是两个?带我不就完了,带他做甚?” 景福临:“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 “在乱葬岗和不知是人是鬼的贾凉二人朝夕相对”,和,“在一群实实在在的大活人里和不知是人是鬼的贾凉朝夕相对”,冯雨微果断选择了后者。 既然有了着落,冯雨微又恢复那副大咧咧坦荡荡磊落落的样子:“一直没顾上问,你们此行往何处去呀?” 杨玉琳极其不想让冯雨微脑子里留下“湖广”这个印象,脱口而出一句:“江南。” 杨玉琳发誓他听见景福临笑了一声…… “江南好啊!我二叔就在江南啊!好几年没见着二叔了,我小时候梦境缠身,瘦得皮包骨头,大哥为了给我治病,四处寻医问药,银子花得流水似的,几乎搬空了二叔的家当,这三年我也养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看看二叔了。” 冯雨微兴高采烈做着计划。 景福临似是忽想起什么:“你二叔是谁?” 冯雨微笑容满满:“冯溪山啊。” 景福临:“……” 良辅:“……” 傅达礼:“……”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2节 定亲王冯溪山,先帝时封下的四大异姓王之一,四位亲王与先帝情同手足,按照辈分,景福临都该喊他一声“二叔”…… 既如此,冯雨微口中的大哥想必就是冯采薇了。 采薇别墅初建之时,不知多少好事之人嚼舌头,说万想不到冯家卓然出尘的大公子竟去京城开了窑子,此刻想来,冯采薇所苦心经营者,不过是为了一个冯雨微。 杨玉琳不明内情,直觉得气氛有些凝重,朝不言不语的贾凉看去:“我们皇……我们景公子好兴致,要去金陵看灯,你若没有旁事妨身,不如同去?” 贾凉只淡淡点头:“嗯。” 傅达礼照看柴火,良辅和冯雨微加入元霸、覃宛的昏睡大军,杨玉琳原本是费心费神试图捋清冯雨微和贾凉之间的错综机缘,最后心力告罄,不知不觉靠在景福临怀里睡着了。 闭眼前还迷迷糊糊想着自己是不是对这个怀抱已经过分习惯,下一秒闭眼便什么都不想不记了。 次日清晨,院子外响起黑旋风熟悉的马蹄和嘶叫,踏雪抖了抖长睫毛站起来,嚼了几口傅达礼细心准备的豆子和麦麸,达达地走出去与同伴们汇合,无端却多出一匹青马。 良辅:“……” 元霸浑然不觉,语气里带着自豪:“这是五哥的马,名字叫追风,漂亮吧,五哥最爱青色了,不过五哥马术实在坏,昨夜里早咱们一个多时辰出发,反而是最后一个赶上来的。” 良辅心痛得窒息:“……我的一千两银子啊,一晚上就全花完了啊,元霸,大哥这几天不想和你说话……” 元霸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嗯,大哥体弱,平时习武根基就差,赶了这么几天的路肯定累坏了吧,大哥好好休息,我不找大哥说话便是了。” 一向冷漠的傅达礼都忍不住脸上笑开了花,杨玉琳更是乐不可支,这兄弟几个,果然还是元霸最有意思。 贾凉被良辅硬塞给元霸,云影照看着冯雨微,一行人收拾停当,准备出发。 日头破出晨蔼,夜里尚不觉得,此刻在天光映照下,冯雨微真是瘦得惊人,浑身摸不出二两r_ou_,下巴瘦得跟锥子一样,凹陷的脸颊,凸出的颧骨,配上青影深沉的眼窝。 只需要再丰腴三分,就能看出来这主人拥有怎样一副姣好的容颜,可惜眼下实在是瘦得不成人形了。饶是如此,这还是睡了三年安心觉养出来的模样,三年前的他该是怎样凄凉的景象。 再看贾凉,长及脚踝的黑发扎起来,露出清晰的五官,肤色那种极致的白和头发、眉眼,甚至衣衫的那种极致的墨色,对比更加鲜明起来,这种冷硬的观感,莫名让人觉得幽艳。 打量着马背上无论哪方面都奇形怪状的这两个人,杨玉琳心里默默思忖,这一段机缘,究竟是福是祸呢。 第39章 结草衔环 杨玉琳被冯雨微一掌拍进河里的那个瞬间,脑子里除了一个大写的“祸”字再想不到其他。 原本一路上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太平久了良辅就有些想生衅,左看看右看看,唯一也就能拿冯雨微开刀,因此无事就要凑到他跟前唬人。 “呀!贾凉在你背后!” “不得了了!贾凉爬到你头上了!” 贾凉最是安分守己,拿刀架脖子上都憋不出三句话,怎会如此胡闹,可偏偏冯雨微看不见,心虚得了不得,良辅说什么便是什么,每每唬得人上蹿下跳,良辅在一边猖狂大笑。 饮马的时候,良辅又鬼鬼祟祟凑到冯雨微跟前,静默地看着湖水不说话,忽地一下跳将起来,瞪大了眼往后退,胳膊却似被人扯住一般动弹不得,嘴巴支支吾吾地也像被人捂住一样说不出话。 旁的人心知良辅这是又开始作妖了,不予理会,冯雨微却一如既往被良辅的骇人形状唬住了,以为水里有河怪,手忙脚乱往后撤,右脚被河边乱石绊了一下,身子控制不住往后仰过去。 眼看着就要栽进河里,杨玉琳离他最近,下意识就伸手去拉,冯雨微张皇失措地,反手拽住杨玉琳,一掌就将杨玉琳拍进了河里。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哪里抢救得急,杨玉琳倒栽葱闷进河水里的时候,尚留几分清明的脑子里生出无限悔意,早知道就不带上冯雨微了…… 河面宽三丈,看似水波清宁,水下却暗藏杀机,河水最深处距离水面二寻有余,且有湍急漩涡隐于水下,当地人称之为“往生河”。 意思是跳进这河水等同再次投生,凶险万分,哪里还有人敢在河边逗留?只有外地来的生客,蒙昧无知,才能这样恣意在河边饮马嬉闹。 杨玉琳不识水性,一头栽进河里,天旋地转,水势汹涌,劈头盖脸而来,咕噜咕噜往自己嘴里、耳朵里钻。 胸腔渐渐鼓噪起来,喘不上气,似有重锤压在胸口不肯起,出气越来越多,进气却如游丝飘渺。 杨玉琳脑子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喧嚣沸腾,熟悉的沉重感袭卷全身,自己的意识随着躯体渐次往下沉,越沉越深,越沉越深,跌进无底黑渊里…… 他隐约知道,自己似乎又一次沉进了无边梦境里…… “噗通”一声,有人跳进水里,长臂舒展,一把将他捞起来。那人拿手掌压着他胸口,逼着他吐出几口水来,轻拍着他的脸颊:“喂,快醒醒。” 他被人闹腾醒了,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见一个俊朗的少年,浑身透shi,他控制不住咳出几口水,断断续续回答:“……我没事……多谢……” 那少年眼底一时亮堂起来:“没事就好,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不识水性还要凑这么近,这河凶着呢,你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太不警醒了……” 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模样,训起人来却有板有眼,嘴里唠叨着许多话,一时间无休无止起来,却又忽然停了嘴。 “哎呀!坏了坏了,被王……被大哥知道就完蛋了,这回偷着跑出来,大哥可得气坏了,你赶紧回家!” 那少年将人离开河边远远地安置好,一边大踏步走着,一边还忍不住回头挥手:“你赶紧回家!赶紧!” 他愣愣看着少年走远,晕晕乎乎地回家了。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 已经入了夜,茂密的树林里,一行人疾驰而来,领头的青年白巾蒙面,带着身后的人快马加鞭,有破风的声音传来,身后有人惊呼:“公子!” 青年应声侧身,利箭几乎贴着脸颊擦过,勾起白巾,刺入前方泥地上。马受了惊,将青年摔下地去,脸颊上鲜血淋漓,洒在地上汇成汩汩细流。 身后人翻身下马,围拢过来,带着几分心焦与慌乱:“公子!” 青年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大声痛呼:“公子!公子……”催人肝胆的哀声与哭号,几乎要立时以为此地死了人。 有人一身黑衣躲在暗处,亲眼看着萧白中箭倒地,耳边哀声不绝,他默默挥挥手,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又过了片刻,料定黑衣人已走远,青年缓缓起身,踱到白巾前,扯起那支箭攥在手上,面露恨意,咬牙切齿念了一个人的名字:“仲叔平!” 随即转身上马,招呼身后的人策马而去,一路哭号未曾间断。 天明后,萧白为流箭所伤不治而亡的消息算是彻底证实。 萧玖高兴坏了,拉起仲叔平的手说:“先生!多亏了先生!二弟一向智计无双,派出了三队人马,皆是白巾裹面,身量也像了个十成十,若不是先生料定他会取道寒鸦林,我等所谋恐怕难免功亏一篑。” 仲叔平不动声色抽回手:“公子言重了。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萧玖还欲说什么,仲叔平自然而然地抢了先:“公子,连夜奔袭有些困倦,请公子宽恕属下无礼,先行告退。” 萧玖似是毫无所觉,反而关切至极:“是我的错,劳累先生了。钟泉,速速送先生好生休养。” 钟泉闻声,恭敬跟在仲叔平身后,护送他出去了。 穰公薨,两个儿子都在封地,谁先赶回都城,谁便得占先机,眼下萧白既死,萧玖成事指日可待,届时,自己也算是大恩得报吧。 仲叔平不自觉从怀中掏出一枚佩玉,日夜摩挲了十多年,这佩玉越发温润起来。 那一日,自己贪玩落水,被水流铺天盖地裹挟时,那种灭顶的恐惧与颤栗犹如昨日,本以为此命休矣,却被人救上了岸。 那少年明朗如星辰的眼睛,他见过一次就再难忘怀。事后他多番探听,终于得知那日在此地驻营的是穰公的大公子,公子玖。 仲叔平那时候不过十岁,既存了报恩之心,从此修文习武,不过是为了早日去到公子玖身边,为他效忠,以报救命之恩。 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入了公子玖帐下,又花了三年时间,才获得公子玖信任,得以常伴左右。 仲叔平初见公子玖那一日,是隐约觉出些不同的,一样的俊朗容颜,眼睛却似乎不是记忆中的那一双。 随即又想到,已是十余年的光y荏苒,有些成长变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到底没有说出河边相救之事,救命之恩是大事,且又时隔多年,没必要再说什么,放在心里便好。 萧玖没了劲敌,心中畅快,离着都城不过六七日的路程,连日里军士劳苦,他又一向体恤民心,便不再快马赶路,一边整备军务,一边随性前行。 却不料六日后,平地起了惊雷,公子白入主都城,立为国君,是为寰公。 消息传来的时候,萧玖正与人饮酒,琉璃杯刚举到唇边,又失手砸到地上,他却掩饰得极好,很快恢复了微笑,淡淡看了仲叔平一眼:“先生以为如何?” 仲叔平要跪,萧玖快步起身上前拦住:“先生为我尽心竭力,我岂有不知,是二弟福泽深厚,不与先生相干。只是眼下,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仲叔平垂眸:“郇台。郇台陆将军素与萧白不合,绝不肯坐视萧白继位,若能与之联合,此事尚有余地。” 萧玖唇边笑意加深,扶住仲叔平的手紧了紧:“我就知道先生有办法,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得先生相助如此,真是于愿足矣,不复他求。” 仲叔平有些不自在,萧玖也没有多为难他,转身安排人手联络郇台。 仲叔平不自觉松了口气。 十日后,萧白放出消息,当日仲叔平一箭s,he中萧白面颊,致使萧白容颜尽毁,一国之君受此折辱,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必要将仲叔平剁为r_ou_泥方解恨。 若是萧玖肯拱手送了仲叔平入都城,萧白顾念兄弟情份,既往不咎。若是不肯,一国不容二主,萧白定要将萧玖斩尽杀绝,永除后患。 郇台将军府,陆如风安排宴饮为萧玖接风洗尘,酒过三巡,陆如风看了看萧玖身后的仲叔平,举杯敬道:“素闻公子身边有一位天机先生,算无遗策,想必就是这位了吧?” 萧玖脸上的笑意无懈可击:“将军谬赞了,先生博学不假,惘测天机却是万万不敢。” 陆如风见他有心相护,更是忍不住要挑事:“不知公子是否有所耳闻,如今萧……如今君上有心寻仇,那仇人姓仲叔,单名一个平字,与这位先生倒是同名呢。” 萧玖笑了笑:“将军说笑了,不过同名同姓而已,不足为奇。更何况……即便先生是君上所寻之仇,萧某又岂能因一己之私断送先生性命呢?” 陆如风默然片刻,终究举杯:“公子所言甚是,是陆某唐突了,陆某自罚三杯。” 此事算是揭过。 仲叔平却不能平静。他当真从未听闻此事,宴罢,仲叔平心急如焚寻了钟泉,钟泉起初顾左右而言他,最终却挨不过仲叔平的追问,如实相告。 仲叔平心如止水,叮嘱钟泉不可在萧玖面前说漏嘴。 三日后,自寻了机会溜出郇台,却被萧玖半道截住。 仲叔平心里有些发慌,他看出萧玖面上有些恼怒,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高高的马上,萧玖抬手扔给他一张图籍:“蕃川六百里城池图籍。机灵点,让他放你回来。” 仲叔平心下讶然,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赶赴都城。 萧白坐在大殿上,刚知道萧玖拿蕃川的六百里城池图籍来换仲叔平的时候,他心里的惊讶不比仲叔平少。 这六百里城池自己花了大力气都没能从萧玖手里夺过来,不过区区一个仲叔平,萧玖他竟然舍得么? 闲闲看着屈膝俯首的仲叔平,又想起刺中脸颊的那一箭,已经结痂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痒,连带着牙根也痒起来:“地我要了。人也别走了。” 第40章 蠢不过你 这人么,太狡猾,肯定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但到底是萧玖的人,不可不防。 可这又是萧玖肯拿六百里地来换的人,即便狡猾些,也须得好好利用。 这么左思右想着,萧白终于将人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 辛付打小跟在自家公子身边,又怎么会看不懂他。安安静静将人领到寝殿,临走到门口了,到底没忍住说了一句:“我家公子看着凶,其实心眼最好。”说完头也不回,兔子似的跑了。 仲叔平闹了个莫名其妙,也不计较什么,老老实实坐下不动。他在想,怎么才能回去呢? “这么想回去?”萧白问的时候,仲叔平想愣了神,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嗯。想。” 待明白过来是萧白来了,才意识到自己一发呆就是一晌午,萧白脸上看不出喜怒,走到窗前坐了,背对着仲叔平,眼望着窗外发呆。 直望到夕阳深沉,霞光漫天。 仲叔平不知他是何意,也不打算贸然与他搭话。就他的性子,即便要搭话,恐怕也只是忍不住问一句:“君上,究竟何时将我剁成r_ou_泥?” 萧白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更没有开口的打算,就这么连着呆了十日。每日都是默默过来背对着仲叔平坐了,再默默望着窗外发呆。 与往常没有半分不同的这一日,仍旧是看向窗外的姿态,萧白却忽然开口了:“陵野那一次,我都退了三百里了,你为何不追?” 仲叔平恍了恍神,脑海里仔细思索了一番,想起那是五年前,算来是自己入萧玖营中第一年,也是自己经历的第一场兄弟之争。 穰公虽然将两个儿子安置在封地,对于二人明里暗里的争斗却又坐视不理,存了心让他们各凭本事。 此前萧白和萧玖各有胜负,明面上萧白败得多一些,萧玖那时还年轻,一心求胜,不比如今心机深沉,自然趁势追击。 仲叔平忧心萧玖安危,原本是不够格议事的,却冒死闯入帐中,不仅绝了萧玖的念头,还献上佯攻妙计,反诱得萧白轻敌,落入陷阱。 自己是为了报恩,因此焚膏继晷修习兵法,十年不歇,但求有朝一日派上用场。而萧白明明年纪比萧玖小,且又身在王侯之家,能有如此谋略实属不易。 仲叔平思及此,坦然回答:“示敌以弱,攻其不备。并不难猜。”萧白鼻子里哼了一声:“若非你捣乱,萧玖那个糊涂蛋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想不到。” 仲叔平一路磕头磕进了萧玖营帐,此事萧白自然有所耳闻,不仅有所耳闻,还闻得十分牙痒痒。下意识就去看仲叔平的额头,浑然不觉人家就算磕破了头那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可巧仲叔平垂首不则声,并未注意萧白的动静。 萧白收回了视线,默默地看了会儿窗外,忍不住又问:“那牧原那一次呢?” 萧白带了二十近卫,星夜兼程,摸到萧玖的粮仓,一把火将将冒了颗星子就被仲叔平逮了个正着,差一点就全折在他手上。仲叔平有些羞赧地摸了摸鼻子:“那次……实在是……碰巧。” 纵然仲叔平智计无双,他也不可能有法子掐指一算知道萧白不是昨日不是明日刚好是这一日来放火。 确实是自己白日里贪凉痛饮了酸梅汤,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解手,半眯着眼呢就瞅见火星闪烁…… 萧白一口气在胸口憋了多年,闻听真相的这一刻却忽然有点没着没落了,憋了许久,肩膀悉悉索索抖着,到底没忍住,朗声笑起来。 萧白人衬在霞光里,又笑得那样开阔,仲叔平几乎移不开眼。 “寒鸦林呢?你怎知我会取道寒鸦林?”萧白笑够了,又赶着仲叔平问。 “因为近。”仲叔平答得老实。“走寒鸦林,可以最快赶回都城。若是别人,许会避其锋芒,另择他途。可你是公子白。” 萧白被这句实诚话怔住了,定定地看着仲叔平。 当事人浑然不觉这句话无意流露出的深意,讷讷地回看着萧白。 终是萧白敌不过,转身继续趴窗台去了,偶尔再提起哪一年的哪一桩事,闲闲地问几句。 这么你来我往地,萧白攀着仲叔平直聊到月上中天。 流银满地,万物沐着一层白光,整个天地都柔软安宁下来。 萧白棋逢对手,聊得尽兴,此刻不免有些困倦,才嘟囔了一句“乏了”,人就趴窗台上睡着了。 仲叔平有心喊辛付过来收拾人,却半晌无人应答,再嚷下去又恐惊了萧白好睡,只得寻了毛毯给萧白盖上,自己也随意倒在软榻上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萧白定是不在的,软榻上却多了几个汤婆子,鞋袜外裳早已被人褪去,只着了中衣。 光溜溜的脚丫子忍不住蹭了蹭裹着汤婆子的细软羊绒,丝丝缕缕的温热惬意从脚尖缓缓渗进来。虽然不知萧白为什么不肯放自己走,只这么待着的话,倒也舒服得很。 原以为会一直这么待下去,钟泉的信鸽忽然就这么飞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萧白惯爱趴着的窗台上,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只望着仲叔平不说话。 他心里不自觉地轻叹了口气,慢吞吞起身摘下鸽子腿上绑着的细竹筒。 仲叔平手指纤细灵巧,敏捷地捡出竹筒中的纸卷,利落地展开,扫一眼,随即原样封进竹筒,细细地绑好,抬手抚了抚鸽颈,它便乖觉地扑棱着翅膀,原路飞回去。 三日后,仲叔平失踪了。萧玖来信,请萧白郇台一叙。 郇台城楼上,仲叔平被高高挂起。萧白只身牵着马,信步从城下走来。萧玖端坐城门口,脸上意味不明:“你……到底还是来了……” 不欲与他废话,萧白只抬头看着仲叔平笑,满脸的困倦挡不住眼底的那抹亮色,飞身上城楼,左手挥剑斩断绳索,右手将人揽在怀里,一气呵成。 仲叔平面无波澜,看着萧白,半晌说了句:“蠢不蠢?” 萧白不做声,眼底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只是叹息了一声:“蠢不过你。” 被挂了这几日,仲叔平手腕已有些浮肿,萧白便拿了手掌去慢慢揉。 不过是眨眼之间,千万箭矢浩荡而来,覆灭天地,耳边是萧玖带着震怒的惊呼:“陆如风!停手!” 陆如风稳如磐石:“公子!欲成大事,切忌妇人之仁!” 二人尚在争论些什么,仲叔平却已无暇去听。 萧白长剑挥舞不歇,箭矢却连绵不绝,他将仲叔平护得好好的,自己却完全暴露在箭矢之下。城楼下尖锐哨音传来,一声比一声凄厉。 萧白奋力护住仲叔平,抬手将他举过城头:“辛付在城下,走!” 仲叔平抓住萧白胳膊不放。 萧白气结:“走!” 拉扯间仲叔平颈间玉佩掉出来,萧白动作一顿:“是你……” 下一瞬便毫不犹豫抬手砍上他脖颈,仲叔平眼前一黑,栽下城去…… 再睁眼时,身旁是重伤的辛付。 辛付当日遵萧白之命送走了仲叔平,再回转已是不及,竟连萧白尸首也未能抢回,连日里夜袭郇台却屡屡失手。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3节 仲叔平摸了摸胸口玉佩,吩咐辛付:“马上回都城,找公孙老先生,一刻也不要耽误,越快越好。” 辛付不肯:“公子说过,无论何时何境,万事以你为先,我不走。” 仲叔平抬手从辛付腰侧抽出长剑,照着自己胳膊就刺,辛付阻之不及,眼看着长剑透骨而出,带出淋漓血渍,仲叔平眨也不眨望着辛付:“走不走?” 辛付眼底一片血红:“走。” 仲叔平修文习武十五年,军中只道他智计无双,却不知他武艺亦是超凡,心甘情愿被挂在城楼,不过是顾念当年的救命恩情,却不料天意弄人至此…… 即便心胸放达如仲叔平,此刻也不免悲从中来,悔从中来。 趁着夜色,仲叔平潜入了郇台将军府,抱着萧白尸身,一路悄无声息。萧玖站在转角,身影隐在廊下,看不分明:“……你会武?那你为何——” 仲叔平不待他说完,错身而过,头也不转,径自走出去,只片刻就消失在夜色里,踪迹难寻。 不知走了几日几夜,那条记忆中的河流仍似当年那般静静流淌。看似平静的河面,水下波涛汹涌。 仲叔平从怀中捞出玉佩,轻轻挂在萧白腰间,整了整萧白千疮百孔的衣裳,仲叔平凝视着眼前这张安详的脸,心里默默叹息,到底是谁更蠢一点呢…… 他低头,触了触萧白干裂的唇角,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若有来世,不相为敌……”随即抱起萧白,纵身跃入,心中一遍一遍念着“萧白”“萧白”…… 多年前的话恍然在耳边回响,“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这河凶着呢……” 第41章 似是故人来 杨玉琳落水的瞬间,傅达礼就跟着跳进了河。 奈何水势汹涌,眼看着人还没救起来呢,倒先把自己搭进去了,情势十分凶险。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人,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将杨玉琳和傅达礼齐齐捞了上来。 确定了杨玉琳无碍,只是呛了几口水略有些昏迷,一行人才算是放下心来,扛着人回去,景福临只抬头瞅了一眼,整张脸就黑了下来。 好好的人,走着出去的,躺着回来的,能不生气么?上前一把将杨玉琳接过来,安置好,又吩咐覃宛仔细瞧瞧有什么毛病没有,这才回头料理良辅和冯雨微。 云笺到底少年心性,于此事十分热衷,景福临话音未落,他便 起袖子将二人捆作一团,拿长杆撑了,架在火堆上烤,还饶有兴致地跟烤羊腿似的打着旋。 那火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柴火架得高高的,火舌时不时舔着衣角,看上去倒也骇人。良辅和冯雨微嗞啦乱嚎,早嚷成了一团,云笺也不做理会,自顾自玩儿得高兴。 料理完两个罪魁,景福临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个人,一身粗布衣裳,shi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膛壮实的轮廓,看上去十分孔武有力,衣襟吧嗒吧嗒落着水滴,显得狼狈可怜。 这么许久也没个人说说是什么情况,景福临不免多问了一句:“这位壮士是?” 傅达礼虽然平日里颇有些不苟言笑,但眼下却是显见的不虞了,奈何知情人都被绑上了火堆,少不得是自己回答:“公子,河水凶险,这位壮士救了玉公子性命。” 景福临颔首:“如此,倒是要好好谢一谢的。”下意识就要派人赏银子,末了才想起来,那一千两银子全被元霸这个败家子买了马…… 这就有些尴尬了。 景福临装模做样清了清嗓子:“这位壮士,你救了我们公子的性命,这是大恩,要报,奈何我们盘缠已用尽,眼下倒是没什么银两相馈赠了……” “我不要银两!”那壮汉抬头大声应了一句,复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傅达礼闻听此言,脸上的表情瞬间有些破碎。 景福临不明所以,左看看右看看,似是试探一般:“不要银两,那你要什么?” 那壮汉拿手捏着自己的衣角,像小姑娘似的,飞快抬头看一眼傅达礼,随即飞快低头,又拿手捏了一回衣角,复又抬眼偷偷去看傅达礼,脸颊悄悄飞起红云。 如是再三,景福临终于明白过来:“你要他?” 壮汉猛地抬头,一双眼贼亮贼亮,脸却是彻底烧红了,结结巴巴地回话:“不……不……不是的……我……我……” 景福临轻轻拿扇遮了下巴,掩住嘴边的笑意,替他说完了那半句话:“你喜欢他。” 那壮汉似是受了惊吓,死死低着头不敢抬,手上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松。这副羞涩矜持的小模样配着那一身健硕的肌r_ou_,着实滑稽有趣。 傅达礼拿手捂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态。 景福临几乎笑岔了气,好容易缓过来,忍不住好奇:“你今天才见着他,就喜欢上他了?” 壮汉不敢抬头,把脑袋埋在自己胸口,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景福临追问:“那是如何?” 在景福临的循循善诱下,壮汉嗫嚅着,可算是把来龙去脉吞吞吐吐说全了。 原来这壮汉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定安门被傅达礼照着胸口捶了好几顿的人。 算来也是三月前,景福临在定安门放了榜,连着三日,这壮汉赤膊表演胸口碎大石。 你说你演便演吧,也不碍着谁,可他偏偏要在傅达礼眼皮子底下碎大石,且每每拿一双贼亮贼亮的眼暗地里觑着傅达礼,还自以为傅达礼无知无觉,孰料人家早被看恼了。 景福临那日一个“打”字,听在傅达礼耳中如闻仙乐。 憋了三天的气,一齐撒了个够,边揍着呢,傅达礼边在心里念叨,我让你看,嗯?我让你看,我让你胸口碎大石,嗯?我让你胸口碎大石!可把人揍得够呛。 从河里被人捞起来的时候,傅达礼尚未留意,待一路上被这人拿露骨的眼神不住地瞟着的时候,傅达礼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顿时就有些着恼。 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走,结果人家红着脸蛋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一副痴心殉情的模样,就那么闭着眼等着自己砍。 好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一刀无论如何就砍不下去了……砍也不能砍,赶也赶不走,且又有良辅一路上蹿下跳看自己的笑话,傅达礼着实愁了一路。 景福临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乐不可支:“难怪我没有认出你来,你怎么变得这样瘦了?” 这壮汉虽然体格仍在,比起三月前,实在是消瘦了三圈还不止,只略比傅达礼健硕罢了。 壮汉仍旧捏着衣角低着头,期期艾艾地:“我……我……自从……很想念……一直……跟着……” 景福临听了个大概,替他把话说全了。 “你是想说,你自打定安门前见了他一面,就很喜欢他,一直想着他,因此三月来跟着他跟了一路,今天看见他落河了,怕他出事,所以才现身,瘦了这么多,也是因为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我说得对不对?” 壮汉埋着头,半晌文字哼哼一般点点头:“嗯……” 难得他一番赤子心肠,景福临少不得做一桩顺水人情,开口责问傅达礼。 “小达子,人家救了你的命,你是不是要好好报答人家?不说要你以身相许,你现在一两银子也还不了,人家就想跟着你,不过分吧?” 傅达礼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莫说银子了,就算现在万箭齐发,他也一定会挡在壮汉身前替他挡下来,好偿了这要命的恩情,也好过跟着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尾巴,真的是…… 心里很恨地想着,就忍不住拿眼睛去剜了一眼人家。 那壮汉正暗戳戳地满怀期待地小心翼翼地盯着傅达礼看,被这一眼惊得仓皇失措,眼神闪烁,泪盈于睫,看上去是十分的可怜模样。 傅达礼不知怎么就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软,无可奈何地点头了:“回公子,不过分……” 景福临很满意,点点头:“既如此,快带恩公去换身衣裳吧。” 傅达礼点头,将人带下去,远远听见景福临又喊了一句:“往后他就叫知书吧。” 傅达礼一惊,知书?哪个知书?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知书吧? 还不待傅达礼反驳,景福临就吩咐了:“就这么定了,去吧。” 那壮汉,不,是知书,知书看着前面带路的傅达礼,一身绯色织锦常服,巴掌宽的腰带勒得人腰肢轻软纤细,他看着看着,就不免一阵头重脚轻,踉踉跄跄跟在傅达礼身后。 好容易进了屋子,傅达礼扔给他一件衣裳,自己抬脚就往外走,还没走出去呢,听见知书嗫嚅着问了一句:“那个……知书……是……知书达理的知书……吧?” 真是不问还好,一问傅达礼就想杀人,拿眼睛恶狠狠剜了他一刀,走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门后知书却被傅达礼这一眼剜得面红心跳,四肢无力。 云笺觉得烤羊腿还不够有趣,闪身去林子里捡拾了许多松果栗果,扔进火堆里烤着。 松果还没什么,尤其是栗果,烤熟了之后爆裂开来,其中几个栗子蹦到了良辅身上,烫得他一通乱嚎:“云笺!好!这个梁子是结定了!等云影回来,我非让他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不可!” 一提云影,云笺就记起来竹林里那场不太体面的较量,心里就有些气不过,干脆拿了龙鳞匕,走到良辅跟前,一刀一刀割绳索。 绳索一断可不得了,人就直接掉进火堆里了,良辅又连声讨饶,冯雨微跟他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也嚎个不停,一时间呼救声此起彼伏。 杨玉琳还未睁眼呢,就听得屋外头嚎叫不停,刚皱了皱眉头,耳边景福临柔声问他:“吵着你了?” 杨玉琳刚从梦里醒过来,神思还有些恍惚,只觉得这个声音好生耳熟,却不知是在哪里听过。 还不待细想,元霸一路噼里啪啦带翻了无数桌子茶几就那么冲了进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贾凉被山贼抓跑了!” 景福临被他咋呼得头都疼了:“云影呢?” 元霸急吼吼地回答:“五哥去追山贼了,让我回来报信!” “哪里来的山贼?” “不知道!” “抓贾凉做什么?” “不知道!” “往哪里去了?”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元霸虎头虎脑:“贾凉被山贼抓走了!” 杨玉琳“哧”一声笑出来,算是回了神,无意识拿胳膊肘戳了戳景福临:“贾凉的来历还没弄清楚呢,人可不能丢了。” 景福临似乎被这个小动作取悦了,眉眼舒展,点点头:“好。” 元霸这一顿闹腾惊天动地,良辅和冯雨微早被放了下来,知书也换好了衣裳,一行人围拢在屋子里商讨对策。可一不知山贼来历,二不知山贼去向,确实毫无头绪。 知书躲在角落里,看着大家陷入困境,唯唯诺诺地开口:“那个……我……知道……” 傅达礼抬手按住刀,眼神凌厉:“你跟他们一伙的?” 他出现的时机确实太巧了,没法不怀疑。 知书被他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哆嗦,急着就要解释,越着急就越说不出话,磕磕巴巴了半天“我”“我”“我”不出个所以然。 良辅一脚迈出去,挡在傅达礼和知书中间:“让我来!” 良辅问:“你知道山贼在哪儿?” 看不见傅达礼,知书的言语倒利落了不少:“知道。三十里外,有一个八宝山,有一伙山贼常年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素有侠名,轻易不与人结怨。你们的朋友不会有事,放心。” 良辅摸了摸下巴:“你又是如何得知?” 知书如实作答:“我常年游历四方,以前到过此地。” 虽有诸多疑点,但眼下别无他法,也只能信他一回。 景福临经过落水一事,恨不得将杨玉琳拴在裤腰带上,自然不放心把人留下。 于是手无缚ji之力的良辅、冯雨微和覃宛,三人留守,其余人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发救人。 良辅对于这个安排十分的不满意:“覃宛和冯雨微就算了!我武功那么好,为什么要留下来!” 傅达礼难得带了调侃之意,摸摸良辅的头:“你功夫好,你保护他们。” 良辅一听,是这么个理,满意地点点头:“你们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好他们的!” 傅达礼乐了,背过身偷笑,冷不防看见知书哀怨的小眼神,来不及收回来的笑僵在脸上,忽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第42章 有匪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去救人。 行了三十里地,远远看见八宝山了,四下里忽地传来呼哨声,一阵紧似一阵,切合着某种固定的节拍,想来是山贼传递讯号所用。 约略十数人一边打着呼哨一边策马而来,训练有素地围拢过来,绕着杨玉琳一行人慢慢打转。 两边人大眼瞪小眼瞪了那么一会儿,场面有些诡异的静谧。 为首的青年身姿挺拔,头戴红巾,似乎是觉得这么干瞪下去也实在没有益处,便犹犹豫豫着开口了:“上去坐坐?” 那语气,就跟自家山上开的是茶馆似的。 被客客气气请上了山,刚进寨子便听见一道明快的人声。 “轻点!轻点!当心弄疼人家了!松松地绑上一绑就是了。人家是客人,客人!懂不懂!哎呀真是蠢死了,我自己来!” 待进得八宝堂,远远便看见贾凉端坐了首座,威风凛凛,对面有人拿了绳子在他身上比划,琢磨着怎么绑比较合适。 回头见了红巾青年又领了这么一队人进来,尹恒板起脸孔便要教训人:“尹藏,告诉过你多少回,外客来了,要看茶啊!要赐座啊!愣着干什么?等我动手呢?” 尹恒本意是想使自己处处显出山寨头领的威严,却因声音轻快、容貌俊美而在威仪一事上大大地打了折扣。 莫说平日里下属们相处惯了并不畏惧他,便是头回来这八宝堂的一行人,看着他言行举止卯着劲地想要霸道跋扈,整个人却全然和顺谦恭的样子,也从心底里对他留下了一个温柔可亲的印象。 尹藏得了令,恭敬肃立:“是!老大!这就去!” 转身就是一溜小跑,又被尹恒叫回来:“慢着!要紧的事办好没有?” 尹藏有些不得要领:“啊?” 尹恒眼见是有些恼羞成怒了,手上拿着绳索就来不轻不重地抽他,抽一下就骂一句。 “猪脑子!猪脑子!猪脑子啊!向来请了客人在山上,所为何事?啊?所为何事?人呢!人!去请了没有!” 尹藏恍然大悟:“哦!老大你是说县——” 还未说完便又被尹恒抽了一下。 尹恒脸上尚带着三分可疑的红云,怒喝一声:“闭嘴!快去!” 尹藏于是乐颠颠地就下去了。 尹恒手上不停,三两下将贾凉松松地绑了,复又从地上拿出一捆粗粗的绳索,举到杨玉琳一行人跟前,犹犹豫豫地问:“你们也绑上?” 那神情语气,跟尹藏如出一辙,闹得他们哭笑不得,也不知到底唱的是哪出戏。 葫芦串儿似的将一行人绑完了,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去堂下坐了,这么一番神神叨叨的折腾下来,尹藏可算是回来了:“老大!来了来了!快快快!” 尹恒“噌”一下从椅上蹦起来:“快快快,准备!” 尹藏嘴上打了个呼哨,房檐上就倒挂下来八张面孔,乍看之下十分骇人。 下一刻,这八人便从房檐上飞身下来,站定。 尹恒吩咐:“开工!” 话音未落,这八人便一齐动作起来,散落到八宝堂各个角落。 赵一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磨石和一把锃亮的大刀。 钱二抠出墙角一处空心的方砖,从里面摸出来八张面具,人手分了一个。 孙三飞身上了房梁,从最粗的那根梁上取下来一罐药粉。 李四徒手搬出来一鼎巨大的青铜吊锅。 周五捡起地上没用完的绳索,开始数着人头往房梁上挂。 吴六左手一个铜鼓,右手一个铜锣,岿然不动。 郑七拖出一把大铜锤。 王八子从太师椅的椅子腿儿下抽出来一把二胡。 眼瞅着各就各位,尹藏高声唱了一句:“县太爷驾到!” 一个青年应声走了进来,身着白绣缎松菊贺岁锦袍,手上一管潇湘玉笛,长身玉立,风姿出尘,一见之下便教人忍不住赞叹。 景福临嘴角咧出一丝笑,好巧,这个人他认识。 当初阮山遥进京赴考,一骑绝尘,连中三元。景福临还没仔细寻思该给这个新晋的青年才俊安置个什么差事,他倒自己先跪下请命,说要去当县太爷。 此刻回想一番,当时仿佛确实说的是“八宝县”。 阮家老爷胡子都气歪了也没能把人拦住,既然他爹都管不了他,景福临也懒怠c,ao这份儿闲心,他想去哪儿全由着他吧,倒是被姑姑很是惦记了一番。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4节 阮山遥一进来,眼睛就定在了首座的尹恒身上。 数月未见,少年似是又长开了些,眉眼渐脱稚气,显出三分昳丽颜色,右眼角一颗泪痣,本该张扬妖艳的气质,却在乌黑明澈的瞳孔衬托下,无端收敛了三分,引得人怎么看都看不厌。 阮山遥抬脚向前走了两步,吴六配合着阮山遥的步子,一声声的鼓点应和上来。 阮山遥迈左脚,吴六就敲一声铜鼓,阮山遥迈右脚,吴六就敲一声铜锣,这么一来二去的,情形实在是有些滑稽。 杨玉琳没忍住笑出声,阮山遥偏头看过去,立马就认出了景福临。 再回首,整个八宝堂里,八个人带着牛头马面的鬼怪面具,有磨刀的,有悬绳的,有吊锅煮沸水的,有抡着大铜锤的,真是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夭寿了,熊崽子这次捅了马蜂窝了。心里这么想着,阮山遥仍是不动声色地落了座。 尹藏打了个三长两短的呼哨,这是“奏乐”的意思,提醒王八子要奏乐了。 论排行,王八子原本是要叫王八的,把他给气得。 最后还是尹恒想了办法,说你看孔子、老子、庄子,名字后面加个“子”,都是身份很尊贵的人,你也在名字后面加个“子”,虽然排行最末,但是地位最高啊! 王八子被说服了。 眼下,王八子有点不高兴。 因为回回都派了他拉二胡,他真的拉得很烦好不好!他也想敲锣打鼓啊!他也想磨刀霍霍啊! 正烦着呢,就听见尹藏又在那儿打唿哨,气得他抡起二胡就开始拉《麻姑贺寿》,尹藏急得连打呼哨,换一个!换一个!要悲壮!要悲壮! 好嘛,王八子翻了个白眼就开始拉《喜相逢》,眼看着尹恒脸上的表情就快绷不住了,尹藏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劈手将王八子手上的二胡夺了下来。 场面一时很尴尬。 尹恒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内心的狂躁,冷声冷气地说:“劳县太爷大驾了,寨子里近日逮到一批流犯,您看是怎么处理才好?” 尹恒铆足了劲绷出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的神态,浑然不觉自己这副尚显稚嫩的清冷嗓音听在阮山遥耳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阮山遥略微有些失神,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中的玉笛,片刻才温声开口:“下月你就满二十了吧。” 尹恒愣了愣,不知他此话因何而起,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他:“不错,下月初五。” 阮山遥呼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尹恒粲然一笑,笑得尹恒浑身寒毛都快竖起来了,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了:“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阮山遥只是笑,不说话。 抖了抖身上的ji皮疙瘩,尹恒整肃了一番表情:“这些流犯无恶不作,我看还是直接在寨子里料理了,省得回衙门多走这一遭。” 说罢摆摆手,示意赵一动手。赵一 起袖子拿起大刀就准备站起来。 阮山遥悠闲地说了一声:“慢着。” 尹恒心下一喜,不敢十分表现出来,但是眼睛里亮色却是掩不住。 阮山遥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尹恒眼睛里的神采似是稚猫的爪子挠在他心上一般,忍不住令他有些心颤。 “这些人还是由我带回衙门更妥当。山寨素日里对我们多有帮助,衙门已经领受过太多的恩情,阮某怕是偿还不清了。” 尹恒耳朵尖有点烧,心里嘀嘀咕咕的,就是要偿还不清才好……板着脸点点头:“嗯。” 尹恒可没忘记,上一个县令就是被自己欺负走的,胖得跟猪似的,不知是吞下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喂出这么一身膘,真是看着就糟心。 尹恒也不客气,带着人就把县太爷扔进河里了,反正天高皇帝远,杀人放火横竖没人管。 这么隔三差五地扔几回河,吊几回房顶,人家就受不住欺凌,自己告老还乡了。 这新来的县令,又是哪一路货色呢?横竖不过是些社稷蛀虫罢了。 新县令到任那一日,他领着人策马围了官轿,呼哨声响得嚣张恣肆,乍看这架势仿佛抢亲一般。 附近民众早作鸟兽散,四下里叫喊着:“强抢民女啦!山匪抢亲啦!” 轿夫并侍从是八宝县本地人,早被八宝山管治服帖,眨眼的功夫全跑没了影。 轿子里一声轻笑,一管玉笛掀开帘子,阮山遥拿手撑着半边脑袋,就那样坐在被弃置的轿子里,一错不错地看着尹恒笑。 尹恒被他的笑容晃了眼,一颗心砰砰跳着,从此打定主意想把人劫进寨子里做夫人。 那时候尹恒才十二岁。 七岁混成街头霸王,十岁混成八宝山当家,身边跟着的都是赵一、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子这些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和糙大叔。 好不容易有个尹藏跟自己年纪相仿,又是个实打实的愣头青,问他算是见了鬼。 可怜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除了每次见了人就跑以及隔三差五就寻个由头将人骗进寨子里见上一面之外,再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得偿所愿。 看着堂下这个温润佳公子,尹恒在心里问了自己第一万次,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好看呢? 尹藏咳嗽了一声,尹恒回了回神:“摆宴吧。” 第43章 夜斗 好酒好菜是早已备下的,热气腾腾摆上来。 阮山遥不尴不尬地看了景福临一眼,不尴不尬地又去问尹恒:“这些人横竖是要跟我回衙门的,眼下不如先解开绳索,让他们也吃顿饱饭,你看好不好?” 阮山遥说话轻柔和缓,似三月春风吹动一树桃杏婆娑,尹恒爱极了他这么说话,心里温软一片,面上却仍骄矜着,只略点点头“嗯”了一声。 尹恒原就拙手笨脚,一行人葫芦串儿似的绑了,绑的全是死结,现在疙瘩连疙瘩的,死活解不开,偏生元霸酒r_ou_当前,急着要吃,就拿蛮力去挣,哪里就挣得开,眼见得疙瘩越结越紧。 可巧有一道绳索,本是松松地从傅达礼脖子上绕过背后去,被元霸这么一折腾,脖子都勒起了一层皮。 傅达礼还不待说什么,知书先就急了,中间隔着四五六七八个人呢,就挣着要站起来去拦元霸,一边喊着:“你给我住手!!” 本来就疙瘩连疙瘩,哪里还经得起他这么个大汉高高站起来,连带着就东倒西歪了好几个。 覃宛被绊得一头栽到地上,被一道绳子斜斜勒过左眼。云笺一眼瞧见了,赶紧把手从绳索缝里掏出来,拿了匕首去给覃宛割绳索。 偏偏知书又踉跄着乱动,云笺几次险些划伤覃宛的脸,急得他冲着知书也是一通吼:“你别动了行不行!” 真是越闹越乱,不可开交。 赵一右手拿一个肥肘子正啃得带劲,嘴里“啧”了一声,左手抽了刀就哗啦一阵乱影掠过,再一看,绳子已经一段一段躺在地上,匀整得不得了。 知书一解了束缚就屁颠屁颠去瞧傅达礼,温柔体贴就往傅达礼脖子上凑,给他吹吹磨破的地方。 傅达礼被赵一的刀法晃瞎了眼,正在思忖这犀利的手法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再一回神就发现某个人趴在自己的脖子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把他给气得,一巴掌过去就拍歪了知书的脑袋。 云笺把覃宛从地上捞起来,捧起脸给他瞧眼睛,左瞧右瞧确定只是擦破了眼睑下一点皮,就愤愤地敲他的头:“蠢不死你!” 景福临因把手护在杨玉琳腰侧,眼下手背上也是几道醒目红痕。 贾凉尚好,绳子往左拽他就往左倒,绳子往右拽他就往右倒,跟个汤圆儿似的,倒没怎么伤着。 最惨的是元霸,拼着一口气死活要抢吃的,浑身绕着绳索自己把自己捆得跟粽子似的,露出来的皮r_ou_没有一块是好的,他也浑不在意,一脱了绳索,就抢在桌前大口吃r_ou_,大碗喝酒。 得了,这一串葫芦串子多多少少都算是挂了彩,饭也不吃了,由着尹藏领着去上药。 劝了元霸好几次劝不动,也不管了,随他敞开肚皮吃去。 尹藏招呼好了人,想着再给这边摆一桌,几个人这么闹了一场却也没什么胃口了,只杨玉琳要了一壶茶,尹藏上了茶就回了八宝堂,留他们自己休息。 杨玉琳端了茶到嘴边,发现覃宛盯着自己看,顺手把茶碗递过去:“你也要?” 覃宛不做声,盯着茶碗看了半晌,不咸不淡地说:“不要。我就是看着眼熟。” 杨玉琳止不住笑:“这有什么奇的,要么就是这茶叶你们家也有,要么就是这茶碗你们家也有。” 说完就抬手准备喝,被景福临一把夺了,复又递给覃宛:“验验。” 覃宛摆摆手:“我也没带药箱在身上啊,怎么验?” 景福临凉凉地抬了抬眼皮:“验不出来?那你就喝喝看。” 覃宛:“……” 杨玉琳迷迷糊糊地:“这茶有问题?” 景福临摸摸他的脑袋:“不知道。反正覃宛看着眼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覃宛:“……” 身为药王,过目最多的东西有两样:药草,或者,毒草。能让覃宛眼熟,确实不太像是什么好东西…… 云笺好奇心盛,端了茶仔细瞅了瞅,又凑近鼻端闻了闻,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兴致盎然端着碗去找知书。 知书一边往后退一边吞吞吐吐抗议:“为……为什么……要找我……” 云笺笑得灿烂:“为了小达子,你也该喝一喝,你想呀,万一这寨子里的东西有问题,小达子不小心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被人给害了,你的良心是不是要痛的?” 知书似乎被这番话说动了,看上去十分踟蹰。 傅达礼表示完全看不下去,上手就把茶碗掀翻了,“啪唧”摔在地上。 云笺跳起来躲茶水,一脸委屈,手颤颤巍巍就去指傅达礼:“小达子,你……你……你欺负人!” 说完捂着脸“嘤嘤嘤”就跑了,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傅达礼翻了个白眼,这群人怎么一个个的越来越没个正形了。 回头一看知书又是一副娇羞万状的样子,傅达礼上去就踹了他一脚:“我不是在帮你!我是不喜欢被他喊小达子!” 一听这话,知书更羞涩了。 傅达礼:“……” 茶是喝不成了,杨玉琳忽想起云影来:“云影眼下去了哪里?” 景福临一边去杨玉琳身侧挨他坐了一边回他:“云影一向稳重,无需记挂他。” 傅达礼点点头:“真有什么事,小五总会想法子传消息的,眼下没有消息,可见这寨子还算干净。” 尹藏安置好了客房,收拾好了被褥衣物,折回来征求几人的意见,问他们是这就下山呢还是在寨子里留宿。 杨玉琳有些不解:“我们不是要跟着县太爷回衙门么?” 尹藏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显得格外开朗:“公子这是扮上瘾了?几位公子是客,怎么敢劳动客人进衙门?” “那你们抓了我们做什么?” 尹藏露了大白牙傻笑。 “前几年寨子四处劫富济贫,惩恶扬善,跑动惯了,近年来八宝县治安越发清明,也没有那么多贼匪要治理了,大概是我们老大闲得慌,就开始四处请了客人上山扮贼人,扮完了就好吃好喝好住把人都给放了。” 杨玉琳摸不着头脑:“那你们请了县太爷做什么?” 尹藏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人多更热闹?” 杨玉琳:“……” 景福临“哧”一声笑,抬手摸摸杨玉琳脑袋,带了些安抚的意味:“这就回去?还是想在山上住一宿?” 杨玉琳揉了揉筋骨,觉得这一天又是赶路又是落水又是扮山贼的,实在是累了些,就老实说:“明日再走不迟吧?” 景福临点点头:“好,都依你。” 各自安置好了客房,杨玉琳早早就歇下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屋外清脆的竹哨呼啸响起,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景福临轻轻翻身起来,抚摩着他的脸颊:“是云影,无妨,你且安心睡着。” 不知是自己太困还是景福临太让人安心,杨玉琳眼珠子还来不及转两转,就又沉沉睡过去了。 这是云影的求救信号,不是紧急情况,云影的哨声不会这样急。 傅达礼循着哨声奔出来,嗬,好家伙,可真够热闹的。 对峙的两拨人,一边打头的是浑身挂彩的尹藏,旁边围着的是赵一他们八个,浑身是伤,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中间是阮山遥,怀里还搂着一个昏迷的尹恒。 云笺身上也染了不少血迹,看上去不是他自己的,但是形容也是够狼狈了。 另一边是清一色黑衣裹身,黑巾蒙面。 云笺抬眼看见傅达礼过来了,赶紧招呼他:“喂,云影呢,让他来,你,不行。” 说着还装模作样拿食指在傅达礼眼前晃了晃:“不行。” 傅达礼气得就想跳上去捶他一顿。 知书当先拦在傅达礼身前,一脸怒容反驳:“臭小子,不许你说他不行!” 傅达礼扶额:“……” 云笺:“……” 景福临慢慢踱着步子走出来,扫了一眼战局:“挺热闹的?” 云笺作为半个局中人,狠狠点了点头。 “可不是么,我就出来起个夜,好家伙,就看见两边打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我一看,不好,当家的被人给撂倒了,那我不能袖手旁观啊,我就过来搭把手,把我给累得。” 说完巡视了一圈擦不忍睹的尹藏他们:“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弱ji?打个架都打不赢。拖累得我顾东不顾西的。” 尹藏气息有些不稳:“……井里被人下药了。” 云笺一下跳开:“幸亏我什么都还没吃!” 忽又想起元霸:“元霸呢?完了完了,这傻小子肯定晕得透透的了……” 云笺还在说话,背后三个黑衣人飞身偷袭,赵一迈了三步,一把大刀在两只手上舞得密不透风,月光下刀锋寒芒毕现,傅达礼脑子里灵光一现,脱口而出:“拜月十八式!你是赵不群!” 赵不群,江北第一刀客,谜一样的男人,江湖里一直有他的传说,却谁也说不出个鼻子眼睛。 当年一手华丽的“拜月十八式”刀法,慕名而来的挑战者络绎不绝,来一个削一个,来两个削一双,十余年无一败绩。 后来实在是不胜其扰,开始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居然是藏到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山寨里。 傅达礼扫了一眼另外七个,既然赵不群都能在这里,这七个肯定也不是小角色,这就很能理解,为啥对方要用下药这一招了…… 这么一山猛虎,换了是他估计也只有下药这一招了…… 饶是下了药,对方也着实没有料想到居然能扛到现在,何况现在又多了帮手,为首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赶紧撤。 “想走?”一直不声不响的阮山遥将尹恒安置好,站起来。 赵一这几个身上有药,阮山遥一刻也不愿将尹恒放下,唯恐对方人多势众搞个偷袭什么的,自己一个不小心没护住那算是彻底玩完。 眼下傅达礼和景福临都到了,多了几分保障,他也要放手解解气了。 将玉笛在腰间别好,又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拿指尖弹了弹,剑身柔软无骨,在月色下泛着幽蓝光芒。 阮山遥冲黑衣人一笑:“一个也别想走。” 第44章 抢人 黑衣人一个个被放倒的时候,云笺看得目瞪口呆愤愤不平:“你这么厉害你早点动手啊,看把我给累得!” 说完透了口长气,拽过尹藏的衣摆揩了揩匕首,收好,然后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阮山遥打架。 景福临却不意外,他是早知道阮山遥功夫好的,阮家二郎和三郎一个赛一个的娇弱,阮家武学上的气运怕是全落到阮山遥一个人头上了。 阮山遥身形利落,手上软剑来去自如,云笺盯着那剑,两眼放光:“啧啧,真是好剑,好剑。”直愣愣地指着那剑回头问傅达礼:“小达子,你认得那个剑不认得?” 傅达礼翻了个白眼,往地上坐了,不情不愿回他:“隔行如隔山,我一个使刀的,怎么会认得剑。” 云笺:“……刀剑不是一家么?” 傅达礼来了兴致要逗他:“云笺和云影是一个姓,却不是一家的。刀和剑都不是一个姓,怎么可能是一家呢?” 云笺:“……” 知书很不耐烦别的人老是粘着傅达礼,闷声闷气地说:“那剑名‘水色’。定芳阁的兵器谱上拢共只收下三把软剑。 一把涵光,是名剑山庄的镇庄之宝。一把惊鸿,是碧海宫宫主随身之物。他这把,是三剑之首,兵器谱上排行第七。”傅达礼细细审视了他一番,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这位兄台,似乎懂得很多啊。”知书被他看红了脸,低下头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我……”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5节 云笺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替他打抱不平:“怎么了,你自己不知道,还不许别人知道了,欺负完了我不算,又去欺负他,小达子,你真是惯会欺负人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知书埋着头蚊子哼哼:“我……我愿意给他欺负的……” 傅达礼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憋屈得他极想打人,抄起刀就冲到黑衣人那边去了。 知书一看,这还得了,连滚带爬就跟上去把人护着,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人,功夫却是实打实的好。 阮山遥一个人就应付得来,又来了两个帮手,局面可以说是一边倒了。 黑衣人眼看不支,为首的那个叫了停:“等等!” 阮山遥展眉一笑:“不等。” 边说边招式凌厉逼向咽喉。 那人手忙脚乱就去招架,一边喊着:“解药不要了?” 阮山遥还是笑:“不要。” 那人有些急了,又喊:“十三年前,尹家灭门到底因何而起,你也不想知道?!” 阮山遥眼里陡然戾气翻滚,也不去答话,手上一招比一招狠。 尹天袭被逼得没办法,几乎是咆哮了:“你发什么疯!你真想要小恒从此举目无亲你现在就杀了我!” 阮山遥眼睛气得通红,一剑砍在他肩上,抬脚将人踹开,转身抱起尹恒就走,尹天袭倒飞出去,余下黑衣人急急围上去护住他。 尹天袭勉力稳住身形,吐出一口血,追着阮山遥问:“你到底不姓尹,抢别人家的孩子算是怎么回事呢?” 阮山遥大步流星头也不回:“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尹恒到底是谁家的。” 赵一这几个走得踉踉跄跄在后面跟,阮山遥站住脚,仍是没有回头。 “不许跟。伤养好了,等着罚吧。” 这几年太平日子过惯了,一时不察,被人在井里下药,实在是罪不可赦,这一次好在是尹天袭,再有下一次,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八个人内心羞愧难当,一齐低下头,毕恭毕敬:“是,主子。” 交代完了,阮山遥带了尹恒离开,尹天袭抢人不成自然也就撤了,留下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傅达礼瞪着知书:“打来打去原来是一家的?” 知书急忙忙摆手:“这……这我就真……真不知道了……” 景福临出来这么许久,心下惦记着杨玉琳,催着要回去。“都歇着吧。” 过了前厅,视野开阔起来,远处浓烟弥漫,火光冲天而起,看着这位置,几人心里连道不好,这是客房失火了! 就是有这么巧的事! 尹天袭给寨子里下了药,晕着的人且自晕着,没晕的人自顾自在前厅夜斗,诺大的后院只剩下杨玉琳、覃宛、贾凉在贪睡。 八宝山素来作风彪悍,他们不去惹别人已是万事大吉,别人无事哪里有敢招惹他们的? 偏偏这一晚山上来了生客,是一伙真正的流寇,一路北逃,途经此地,从后山偷偷溜进来,原本只是想顺手牵羊捞点儿好处,不料赶上了好时候,如入无人之境。 东找找西摸摸竟让他们溜进了库房,连年从富绅贪吏那里夺来的珠宝银两,一时看迷了他们的眼,急吼吼就开始搬。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手忙脚乱,撞翻了烛台不自知。 寨子里房舍楼宇皆是就地取材,林木所制,等他们运完一批财宝再回转的时候,火势已经彻底蔓延开来。 杨玉琳身乏体困,一觉睡得深沉,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饱呛了浓烟,触目所及一片火海,幔帐一层层燃烧,梁上断木倾覆下来,轰然倒地。 他迷迷糊糊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松木哔剥作响,鼻端传来草木焚烧特有的香气,激起杨玉琳脑子里久远而又熟悉的印象,他似乎听见耳边有人马翻腾,什么人在高声呼救,哭天抢地。 有人持剑破门而入,大踏步抢到他身边,拿外袍裹住他周身,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一路领着他走出火海。 杨玉琳昏昏沉沉看着前面这道背影,那种熟悉感,仿佛他这样看过他好多好多年。 眼前灯影幢幢,杨玉琳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第45章 国破 李从嘉在延英殿内提笔作画,落笔下去轻灵地顿挫,一笔三过,纤细的铁钩锁便遍布竹身,瘦削遒劲,是李从嘉专擅的金错刀笔法。 画未竟,内侍慌慌张张奔袭进来:“皇上!大事不好!打进来了!”李从嘉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喧闹,只专心于画作。 内侍急得要命,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转,偌大的宫城,四下皆是鸟兽散,眼看着这落魄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与画同终,内侍跺跺脚,终究也返身加入了逃窜的人流。 难得耳根清静下来,殿外人仰马翻,殿内李从嘉只守着他的画,一室安详。 画毕,李从嘉来回踱着步,细细审视着这幅《孤竹负雪图》,大斧劈皴的山石一层层倾覆下来,一支孤竹斜斜地压下,大雪绵密厚重,压得竹身更显柔韧。 李从嘉满意地点点头,习惯性地朝旁边招手:“小忠子,你过来瞧一瞧,此画可有昨日好?” 一道人影附过来,却不是小忠子。 “画是好画,太瘦了些。” 李从嘉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子立在身前,分明是陌生至极的容貌,一双眼睛却无端叫人觉得亲近。 环视左右,满殿人影不见,眼前这男子想必已入殿许久,竟有耐心等着自己画毕,李从嘉心里生出几分体贴感激,从容地搁了笔,整了整衣冠,伸手出去,是全然束手就擒的姿态。 身为元宗六子,这皇位本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坐,不料五个哥哥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密谋毒害东宫。 事发后,元宗许是对几个儿子的争斗无能为力,又添上新丧嫡长子的悲痛,竟心灰意冷封李从嘉为吴王,入主东宫。 在过去的十四年里,李从嘉一向醉心诗书音律,性格已成,忽然让他主政议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元宗心意已决,对此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这样一个书画皇帝如何坐得稳江山? 元宗驾崩后,内忧外患,天下纷争,李从嘉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是做皇帝的料,谁人有心称帝,让给他就是。 他甘心,近臣们却不甘心,带着他一退再退,偏居一隅,妄想有朝一日重主天下。 李从嘉仍是醉心书画,与往日并无半分不同。 饶是如此不问世事,有个人的名字他却是时时听人提及。 郭戎。 短短数年间,北征契丹,西败后蜀,这淮南十四州迟早也是他掌中物。 李从嘉有时候暗自叹息,这样一个英雄人物,他若做了皇帝,一定普天同庆吧,不比自己,除了画画写字别无所长,连年战乱,生灵涂炭…… 好几次,李从嘉都忍不住想要提议,“我们不要逃了,把皇位让给郭戎就好了”,话到嘴边却屡屡被打断,不忍心拂了近臣心意。 眼下郭戎终于打进延英殿了,李从嘉心里其实是说不出来的轻松更多一些。 看着李从嘉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的样子,郭戎有些神色莫名,去案前扶手椅上坐下,看向殿外不说话。 随从人等想必早就被吩咐好了,空空荡荡的延英殿,只剩下郭戎和李从嘉两个人。 远处断续传来纷争喧闹声,那是郭戎带来的人在做战后整顿。 李从嘉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颇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郭戎似是下定了决心,起身,扯下幔帐,推倒烛台,看着火舌一点点蹿起来,李从嘉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如果他还活着,虽说只是个无用人,总归还是个威胁,倒不如死了干净,往后,这天下就靠郭戎了。 李从嘉这样一想,反而有些安心,将《孤竹负雪图》收好,递到郭戎手上:“你快走。火势大。” 浓烟滚滚,火舌冲天,李从嘉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郭戎定定看着李从嘉不说话,仿佛看着李从嘉濒死挣扎是一桩赏心乐事。 李从嘉拿手去推他走,死活推不动,神识越来越迷糊,越发推不动他。 不消片刻,李从嘉觉得自己浑身脱力,胸腔里气息一息比一息微弱,脑子里嗡嗡作响,李从嘉知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微弱的叹息声钻进耳朵,郭戎眼底满是挣扎,到底还是拽住李从嘉的胳膊,拿着长剑开路,将人带了出去。 李从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马车走得平稳,软榻温暖舒适,郭戎坐在对面,放下手上的一卷兵书,端了一杯温茶递到他唇边,温声问他:“怎么睡得这样久?” 李从嘉抿了抿茶,清了清嗓子:“我以为自己死了。” 郭戎待他喝完茶,搁下茶杯,复又坐回对面,拿起兵书挡住自己的脸,闷声闷气从书后问他:“这么想死?” 李从嘉忽地笑起来:“也不是。可既然要死,就总得想一想死的好处。我死了,你做了皇帝,天下就太平了。也不用担心哥哥们每天有多么恨我……这么一想,觉得死了也挺好的。” 郭戎话堵在喉咙眼,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自己鬼迷心窍没舍得烧死他,没死就没死吧,放跑了就结了,偏偏还把人带回去,这是怎么说的呢? 想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编出个理由,说这人是自己南征路上求访名师求回来的,青云大师的入室弟子,得道高僧,带回去保社稷平安,骗鬼呢! 他都能想到自己班师回京之后要面对多少唾沫星子,啊,胸闷气短,头好痛…… 郭戎祖上本是望族,地方富豪。姑母曾入宫为妃,郭戎幼年便跟随家里的商队四处游历,遍识民间疾苦,后跟随姑父参军从戎,修文习武,练得一身好本领。 世道乱起来,郭家留守京中的亲眷全被杀戮,郭戎愤而起兵,在马背上打到今天。 李从嘉他是早有耳闻,诗书画乐ji,ng绝,郭戎一向大为激赏。 攻破他的城都时,延英殿内他正在专心作画,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文弱,瘦削,太瘦了些…… 就这么看着看着就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罢了罢了,自己南征北战都过来了,谁敢嚼舌头,统统打回去! 这么想着,郭戎的一颗心可算是安定下来,一向骑马惯了的人,竟肯屈尊进了马车,隔几个时辰小心照料着给他哺一点米粥,守着李从嘉醒过来。 李从嘉醒是醒了,对于现状实在是不能理解,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你要带我回去给你画画吗?你喜欢我的画?” 郭戎紧了紧手上的兵书:“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画画。” 李从嘉难得瞪大了眼:“为什么!”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郭戎心里气结,看你这个皇上当的,不上朝不议政,见天躲在书房里画画,你的画都比你的人出名! 你人在我宫里晃来晃去,兴许还真没几个人认得你出来,你一画画,好嘛,大家一看,这不是那中主李从嘉么!怎么没死!不仅没死,怎么还跑到咱们宫里来了! 郭戎越想越气,偏头不去看他。 李从嘉又生气又难过,弱声弱气问他:“为什么嘛?是不是因为……我画得不好?” 郭戎被他话里的委屈劲儿弄得七上八下,自我搏斗了许久,终究松了口:“我在的时候,你可以画。” 李从嘉眼睛里星星亮起来,连连点头:“那我总是想你在的。” 郭戎心“咯噔”一跳,眼睛别开,慌得不行。 一路平顺。 归京后,郭戎连哄带骗让李从嘉同意国师大典,李从嘉刚刚画了个够,心情很好,笑得眉眼弯弯,问他:“为什么?你要我做国师吗?我不想。” 郭戎说:“当国师有什么不好?万民敬仰。” 李从嘉从从容容将画收好,递给郭戎,轻描淡写地问他:“国师……哪个国?你的国,还是我的国……” 郭戎:“……” 灭了人家的国,还腆着脸皮让人家当自己的国师,郭戎此刻细想一想,觉得自己还真挺混账的。 可是,不让李从嘉光明正大走出去,李从嘉就只能永远躲在偏殿里,作为亡国之奴,永远不见天日…… 略一触及这个念头,郭戎就莫名觉得万箭穿心,痛不可遏,不,他必须让他走到太阳底下去,走到明亮的,宽广的,温柔的地方去。 郭戎狠了狠心,说了几个名字:“徐昌茂,李季明,钟达,孙簪序……” 李从嘉睁大了眼:“你想做什么?” 郭戎定了定神:“你当国师,我让他们平安终老。你不当,我……” 郭戎半截话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李从嘉的眼睛里升起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若是他跺跺脚咬咬牙很恨地骂一句“我讨厌你!”郭戎会甘之如饴。 可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戎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那种被命运彻底抛弃后透彻的哀伤,李从嘉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眼神甚至是他在被哥哥们下毒的时候都一次也没有过的。 李从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当。” 从这天开始,他再也不画画了。 第46章 孤竹负雪 画不再提笔,言语也越发少起来。 原本也是不肯进食的,被郭戎捏着下巴强喂了几回,自此安分乖巧,不再与郭戎为难。 每日只坐在窗前发呆,这么过了几个月,燕京的雪便下了起来。 不比江南,北方的雪势是铺天盖地的,李从嘉一早便觉得屋子亮堂得过分,难掩雀跃看起雪来。 郭戎进来的时候,李从嘉正倚在软榻上,屋子里暖和,身上便只穿了一件湖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金缎的褂子。 在湖色冰梅纹暗花缎地上织金柿和如意纹样,外镶石青万字织金缎边,褂内饰雪青色素纺丝绸里,缀了四个银镀金团龙纹币式扣,另有石青素缎盘花扣和铜鎏金錾花扣。 颜色明暗相映,褂子上的织金花纹仿佛置于冰雪之上,风姿皎然。 李从嘉手里拿着玉如意挑起帘子看雪。 这玉如意由整块青玉雕成,手柄制成竹节形状,李从嘉手指骨节修长纤瘦,越发衬得他白皙单薄起来。 身旁案几上一盆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白玉山石温润,青玉竹笋清秀,给冬日平添几分青翠生机。 郭戎看着李从嘉静谧安详的侧影,莫名觉得心里泛起熟悉的温软感触,仿佛他曾经就这样看过他很多很多回。 脑子里忆起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同样倚在窗边,回头对着他笑…… 玉如意被搁在案上一声轻响,郭戎恍了恍神,发现李从嘉已转首冷冷瞧着自己,先时眼睛里的雀跃欣喜似乎只是郭戎的错觉。 心里长叹了一口气,郭戎温声问他:“出去走走,好不好?” 李从嘉垂眼不理他。郭戎就厚着脸皮继续劝。 “梅园的花儿今年倒是开得好,白石馆的竹子沐了雪也更显ji,ng神了,从前只在画上看的《江山行雪》卷轴,如今亲去瞧一瞧,想必况味到底是不同的……” 李从嘉听着听着,小脑袋就不安分地动起来,《江山行雪图》是他多年所钟爱的,每每看着图轴上雪沐天地的光景,他便心生艳羡,说不欢喜是假的。 郭戎看着他的小动作直觉得这个小小的人可爱至极。 掩了嘴角笑意,郭戎老老实实取了厚厚的狐裘,小心翼翼给李从嘉披上,雪白绒毛将人盖了个严实,这才试探着将人带出了屋子。 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一切一切都令李从嘉新鲜不已。 起初是看着白茫茫一整片洁净的雪下不去脚,郭戎也不催他,随着他痴看踟蹰。 后来终于落了脚,又听见雪花之间挤压摩擦的“嘎吱”“嘎吱”声响,他好奇得就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兔子,每踩一脚,眼睛里就露出一分惊奇。 郭戎立在一旁,细细瞧着他,李从嘉一举一动都合他心意,直瞧得他心窝子暖洋洋的,熨帖极了。 一想到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他心里就无比满足。 郭戎自然知道李从嘉心意的,首先就领人去了白石馆。 疏枝横斜,奇竹丛生,李从嘉顾盼流连,喜欢得不得了。 角落里一枝孤竹,被大雪压弯了腰。 郭戎记起初见李从嘉那一日,他便是在专心画着《孤竹负雪图》,忍不住微微一笑,抬脚走过去。 再转身的时候,几乎吓得心都要裂开了。 李从嘉为了看得更仔细,爬到了高高的山石上,厚厚的积雪下是生苔的山石,李从嘉一脚踩滑,直直滑下去。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6节 郭戎想也不想,惊呼了一声“玉儿!” 急急赶过去,险险将人接在怀里,郭戎慌得不行,一叠声问他:“玉儿!有没有伤到?” 李从嘉眨了眨大眼睛,讷讷地摇头:“你怎会知道我的小名?除了母妃,许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叫我了。” 郭戎仔细查看,确定李从嘉并未伤到,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将人揽在怀里护好,替他拢好狐裘,也不答话,将人好生扶着,送了回去。 国师大典的那一日,李从嘉内着一件紫绸绣桃花团寿镶貂锦袍,湖色素纺丝绸里,缀盘花扣一枚,福字币式铜扣四枚,紫色的素缎面上彩绣折枝桃花,用金线勾边,花卉熠熠生辉,间饰团寿字。 立领口镶貂皮出锋,领、袖边镶饰貂皮,胸前镶饰貂皮缝制的团寿字如意云纹,缘内衬元青寿字织金缎边,看上去端庄典雅,和谐雅致。 郭戎担心他冻着,给他外面又拢了一件月白江绸白狐皮端罩,上半白狐皮,光辉熠熠,下半是上等貂皮,毛尖洁白似银针,内衬月白色暗花江绸里。 这架势,郭戎怕是恨不能将整个皇室的富庶荣耀全堆在李从嘉一个人身上才甘心。 漫天的雪花飘下来,沸腾飞扬,李从嘉整个人裹在雪白的衣料里,只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照人。 他就那么站在高高的礼台上,斜着眼觑着郭戎,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冷清,令郭戎一时恍惚起来,他眼前似有模糊景象,也是一样的高台上,有人用冷清如冰霜的眼神睥睨着自己…… 郭戎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累着了。 可不是么,要堵住朝廷内外悠悠之口,自己可着实费了很大功夫的。 春去秋来,不知是北国的雪景慰藉人心,还是郭戎那一声“玉儿”令李从嘉觉得亲近,两人之间的隔阂也随着冰雪消融渐次消弭。 这一年的中秋家宴上,丝竹管弦,一片欢声笑语。 方博简走上前来,毕恭毕敬:“皇上,微臣府上女乐新编了一支歌舞,甚为曼妙,微臣斗胆请献于陛下。” 郭戎头也不抬,只淡淡说了声:“准。” 击掌三声,歌舞入阵。 方博简谨慎地说道:“皇上,薛姬自小养在府上,教习训导莫不尽心,皇上若是喜欢这支歌舞,恳请入宫常为皇上作演。” 郭戎脸上笑意浓重,偏了脑袋,看向李从嘉:“国师以为如何?” 李从嘉穿着月白色团荷花暗花绸衣,手上捏着一只孔雀绿釉酒杯,捏了半晌方冷冷回了声:“甚好。” 郭戎仍是笑着,这笑意却显得有些凉薄:“薛姬果然绝色,朕亦心动,一旦入宫,朕恐怕着意加宠,难以自持。” 李从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生气,不如说他也许还未意识到自己竟在生气,“啪”一声搁了酒杯,磕到桌沿上一声脆响,起身离席。 含笑看着李从嘉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夜色里再也看不见,郭戎忽然冷了神色:“薛姬,朕之所爱,但若因眷顾薛姬而延误朝政,朕该如何是好?” 方博简一身冷汗,惊惧得不能言语:“皇上,皇上圣明裁断,必,必以国事为先,薛姬技艺尤须ji,ng进,实在该回府多,多加锤炼。” 郭戎的话里带着三分戏谑,只是这戏谑此刻听来竟是彻骨的残酷:“不可,朕今日一见薛姬,断不能忘,舍不得她回去。” 方博简哆嗦着匍匐座下:“皇上的意思是?” “只要薛姬活着,朕必定日思夜想不能忘怀,不如赐酒一杯,了却朕的念想。李常。”内侍应声上来。 群臣压低声音私议:“方博简为了讨好皇上,废了十三年的心血教养薛姬,今日一杯毒酒,前路尽断……咱们皇上好手段……” 薛姬凄惨的求饶声不断回响。 “皇上饶命!” “方大人!方大人!” 郭戎摆摆手,李常着人将薛姬带下去。 郭戎扫了眼方才李从嘉的座位,空空的,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空了起来。 带着三分酒意回了碧洗宫,李从嘉坐在大殿门口赏月,脚边搁着一壶“一色秋”,香飘十里。 郭戎默默抬脚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不言不语,一同仰头看月,直看到银霜满地,月影西斜,郭戎撑不住酒意睡倒在地,整个人虾子一样缩在李从嘉脚边,看上去倒十分和睦。 第二天,毫不意外,两个人齐齐病倒了,风寒蕴结,涕泗交流。郭戎自己尚且病着呢,就跑前跑后照看着李从嘉,等李从嘉病愈,郭戎却救不回来了。 御医说是南征北战、西进东征,连年辛劳,沉疴已久,不着意疗养,反心力煎熬,此次风寒爆发引出旧疾,药石罔效。 李从嘉坐在床前,看着昏睡的郭戎发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夜里好歹醒了一回,瞧见李从嘉眼底的青影,郭戎的心就一阵阵疼起来,压住呛到嘴边的咳嗽,郭戎喘喘气,带着笑意说着:“你可知我平生夙愿?” 李从嘉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轻轻摇头。 郭戎还是笑着:“十年开天下,十年安百姓,十年致太平,可惜了……我没有时间了……” 抬手拭去李从嘉脸上的清泪,他拿手指不停摩挲着他的脸颊:“但是最最可惜的是,从此以后,我的玉儿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从嘉双眼无神,木然呆立,只脸上的泪无声流下来,怎样拂也拂不尽,模糊的视线里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荡,只耳边悲声一片,越来越远…… “玉儿,玉儿……”呼声不停,杨玉琳挣扎着,应声睁开眼睛,恍惚了几息,视线终于清明起来。 三步外良辅拿着小手绢抹眼泪,“嘤嘤嘤”地哭诉:“国师大人得是有多喜欢咱们皇上啊,哭了一宿,喊了一宿皇上,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杨玉琳偏了头,身后是景福临的怀抱。 景福临脸上还带着三分紧张担心,抬手为他拭泪。 杨玉琳没来由心里一阵突突乱跳,抽痛得钻心。 景福临连忙揽了人在怀里,温声抚慰:“莫怕。只是梦罢了。” 杨玉琳心口痛得麻木,窝在景福临怀里,一丝一毫想记不起自己方才所梦为何。 第47章 烹鲫 良辅早缠着傅达礼将来龙去脉问了个一清二楚,这会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埋怨云影:“都怪小五,发什么急令啊,害得咱们皇上离了国师身边儿。” 云笺翻了个白眼:“人家都说了,那是记错了,你们四长一短三长二短的哨子声儿,磨磨唧唧的,一准儿记错。就该换个法子,急呢,就用哨子,不急呢,就用箫,不然琵琶啊鼓啊筝啊锣啊,不都挺好的么,好记。” 良辅气得跳脚:“哦,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不中用,弄得那么狼狈,小五能急得吹哨子么?还不是想叫人给你帮忙,早知道还不如我跟着去呢,没用的人就该留在家里。” 被云笺架在火上烤的旧账还没算,现在两个人一搭腔就开始掐架,好赖良辅都快大了云笺有一轮岁数了,真真是为老不尊。 这几人闹腾起来,简直沸反盈天,景福临一见杨玉琳皱了眉头,把扇子一收,冷声说了句:“出去。” 一室的冷寂,几个上蹿下跳的家伙全蹑手蹑脚做贼一样溜出去了,找正在外院劈柴的知书玩儿去了。 贾凉被云影救回来,眼下也安置妥当。 将养了几日,待杨玉琳恢复ji,ng神,一行人便上了路,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许是自出宫起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难得的宁静反而叫人忽然不习惯了。 入了湖广地界,江河湖泊一发多起来。 这一日,到得江边,眼见水色秀丽,风物宜人,良辅跃跃欲试,叫嚷着要泛舟湖上,赏一赏江上好景。 虽离着杨家甚远,但好说已进了湖广地界,杨玉琳少不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即便一向不识水性且又才沉过一回河底,到底还是弄来几个筏子,陪着他们三三两两坐了筏子到了江上,真有什么事,抓着景福临便是了。 不比花容和元霸走南闯北,良辅并傅达礼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随侍景福临身边,出来得少,自然见什么都是稀奇。 良辅一双眼睛猫子一样亮,探出脑袋贼兮兮地四下里张望,拿两个胳膊作桨,奋力划着,这般毫无章法,自然顾头不顾尾,没留神撞到另一个筏子上。 那青年的筏子被撞得东倒西歪,急忙忙拿手将一个陶罐护在胸前护好:“好险,好险。” 良辅这才看见自己撞了人,就去作揖赔罪。 那青年还不待还礼,水面冒出一个脑袋,一身黑衣,左手拎着的一个竹篓,轻手轻脚幽灵一般上了那个青年的竹筏。 躬身向青年见了礼,清冷的嗓音恭敬地喊了声:“老爷。”意思是“我回来了”。 那青年点点头,黑衣人便取了两个石筒,将石筒中的清水倒入筏子上准备好的锅里,拿枯叶烧了,再从竹篓里取出一尾一尾活蹦乱跳的江鲫来。 拿了一把细长的柳叶银刀,动作麻利地开膛破肚,就着江水清洗干净,扔进锅里,少时,水沸,黑衣人轻喊了声“老爷”,意思是“把东西给我”。 抱着陶罐的青年便将罐子递过去,黑衣人恭敬接过,开罐取了两滴,滴入锅中,锅内清水已熬成ru白,每一息翻滚间都将鲜鱼的香气滚开来,良辅闻得口水都要掉进江里了。 仔细看着火候,黑衣人取了一副碗筷,就着鱼汤,将鲜鱼捞起来,递到那青年手边,温声喊“老爷”,意思是“可以吃了”。 那青年接过碗筷,慢慢咽了一口鱼汤,良辅眼巴巴地看着,满脑子就是一个“鲜”字。 拿了筷拈起一块鱼r_ou_,色白如玉,凝而不散,看上去就满口弹牙,青年咬了一口,良辅整个人都忧伤了,满心满眼都在呼唤“好鲜好鲜,看上去好好吃好好吃……” 青年细嚼慢咽吃完一碗鱼,心满意足,抬眼看见自己的筏子边围了一圈筏子,筏子上的人俱是眼巴巴瞅着自己,不免有些羞赧且讶然:“诸位这是……” 良辅直勾勾地盯着锅,青年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江里的鱼,可以捉的。” 黑衣人轻声喊了一句:“老爷。”青年应声看过去,随即回头对良辅他们解释说:“眠风说,虽然江里有鱼,但是你们捉不到……” “哼!看我捉它个一百条!”元霸一跺脚,差点直接将自己的筏子跺进江里,连累得良辅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 “咕咚”一声,元霸已经下了水。 良辅眼巴巴地问:“此话怎讲?” 那青年为人和气,好言好语答他:“三月江鲫最盛的时候,满江鲜鱼活蹦乱跳,恨不得伸手出去就能捞到,可眼下已入了秋,仅剩的江鲫全潜进了深水,若非深谙水性且又对本地水域极为熟稔,急切是捉不到鱼的。” 说着又现出几分羞涩神情:“我嘛,是因为贪嘴,素日里最好吃鱼,就拖累眠风大冷天的下水给我捉鱼。” 杨玉琳惯常跟在陶丞身边,于吃食一事上多少更讲究些,看着那个陶罐问:“那陶罐里装的是什么?” 青年温声回他:“那是眠风酿的醋。” 青年只简单说了一句,背后却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心思和功夫。 新鲜采回来的葡萄,去梗、破皮,熬煮葡萄汁,放凉,然后装桶。 八个大小不一的木桶,按照从小到大编号,最小的是一号木桶,最大的是八号木桶,每个木桶只装大半满,留一部分空余,露天静置,水分蒸发掉,醋的味道就会变得香醇。 然后将二号木桶的醋倒进一号木桶,将一号木桶装满,再将三号木桶的醋倒进二号木桶,将二号木桶装满,依次处理剩余的木桶,等每个木桶再度蒸发掉水分后,再重复一次,如此循环往复。 十二年之后,就可以从一号木桶里取醋食用。 “我手上这一罐,是二十五年的老醋,比我的年纪还大呢。煮鱼用的水是眠风从山上汲的活泉,再取一滴老醋放在汤里,搭配现煮的江中活鱼,最是合宜。” 青年长养在江边,对鱼有天然的钟爱。 “每一季进给宫里的鱼,纵是再想法子保鲜,等到了御膳房,到底不剩下几分活气,哪比得上筏子里就地取材烹煮的新鲜呢。” 说着忍不住满足地叹息一声:“就为了这口鲜鱼汤,让我去宫里当皇上我都不愿意的。” 杨玉琳没忍住笑出了声,抬眼去看景福临。 景福临不以为忤,随即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淡淡问了一句:“你是谢子猷?”旋即又十分生疏地补了一句:“谢大人?” 那青年颇有些意外:“公子客气了,眼下不在衙署,叫我子猷就好。” 湖广总督谢子猷,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一位封疆大臣,他小小年纪身居如此高位,中间细说起来还有一桩故事。 三年前,湖广总督出缺,内阁拟定的人选里,景福临原是属意程闻道的,可程闻道上表陈情,称“日月既出,爝火当息”。 他自比爝火而推谢子猷为日月,恳请景福临收回成命,改任谢子猷。程闻道既然铁了心举贤,景福临也没有理由拒绝,自此存了心要仔细瞧瞧这个所谓的少年天才是如何非同凡响。 孰料随后几年,不论是进京述职亦或是定期朝会,谢子猷总能寻着由头躲过去,折子里倒是铁齿铜牙忠心耿耿,三年来却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所幸这三年里湖广也算是政通人和,政绩斐然,景福临也懒得计较,就听之任之了,现下回过味儿来,这谢子猷怕不是被江上的鱼迷了心窍…… 良辅同傅达礼俱是知道根底的,跟景福临一般,今日才算是初见这鼎鼎大名的“少年天才谢子猷”,真是哭不得笑不得,难怪那黑衣人一口一个“老爷”的,竟是这么一号人物。 不等二人好生感慨一番,元霸已经一头撞到了筏子上,天生一股子蛮力也不知道收敛几分,良辅狠抓住筏子边才没被元霸一头撞到江里去,恼得他伸了爪子就去拍元霸的脑袋:“鱼呢!” 元霸显见是沮丧的,甚至有几分气闷了:“这鱼太滑!真是气死我!饿得我肚子咕咕叫!一条都逮不到!” 良辅气乐了:“行了行了,你个没用的,一会儿抓上来鱼,可没有你的份儿。” 元霸不乐意了,人泡在江里,手扒在筏子沿上就拿手去晃,边晃边撒娇:“不嘛不嘛,我要吃鱼,三哥,你帮我逮鱼嘛,三哥!” 傅达礼被他晃得没法子:“好了好了,停手,我给你捉鱼还不成么。” 傅达礼刚扎进水里,知书就紧紧在后面跟,生怕差错了一丁点。 不一会儿,两个人四手空空就上来了…… 良辅:“……” 云笺看不下去了:“一群废物!” 利落地下了水,不消片刻,几乎是哭着上了筏子:“呜呜呜呜呜,这鱼太坏了,我都攥在手里了,攥在手里又跑掉了,呜呜呜呜……”莫名熟悉的挫败感,让云笺很是心塞。 谢子猷很有些不好意思:“眠风的竹篓里还有几条活鱼,你们若是不介意——”话音未落,良辅、元霸几人俱是齐齐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眠风一身黑衣,显出几分冷峻的神色,不打算动手,全程袖手旁观。 他们少不得自己动手,烹煮起这几尾小鱼来。 虽然粗制滥造了些,不比谢子猷吃得ji,ng细,但鱼r_ou_实在鲜美,一口汤滚滚地吞下去,满肚子里都觉得有小鱼乱窜,鲜嫩得跳脚。 眼看着下水的几个人衣衫尽shi,到底天气不算暖和,谢子猷便提议去总督府安置,换身干净衣裳,他们原就想着要去总督府偷快船看灯,人都撞上门来了,岂有不去的道理? 第48章 千丝网 在总督府宽敞的客房里舒舒服服沐浴更衣,用罢丰盛的晚膳,差不多也该直奔主题了。 良辅上了年纪脸皮就格外厚实些,为了套近乎还觍着脸直呼总督之名:“子猷贤弟啊,听闻总督府上有几艘如意艇啊,眼下酒足饭饱,不如带我们去见识见识?” 先帝南巡时,三百七十里湖广水路分了八站,御舟名翔凤艇,前引船两对,出两边行走,船旁备人骑马走河路以供差遣,另有拉船帮纤民兵无数。 凡大臣船、侍卫船及载御马船,以有事承办,俱在前行走,两岸各安卡兵,禁民舟出入。纤道每里安设围兵,令村镇民妇跪伏瞻仰。 马头大营五十丈,居住船上备三丈四方账房、二丈圆顶账房、一丈五尺正房账房及耳房账房若干。牛羊船系京城备带,茶房所用ru牛三十五头,膳房所用牛三百只。 传宣接递用快船,即“如意艇”,又名“水上飞”,极言其快。 后来,这次南下途中,先帝一时兴起,弃了御舟,微服游湖,被人一脚踹下画舫,那人后来进了宫,成了端仁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 彼时还是皇后的她怒斥南巡奢侈无度,先帝于是安分老实,毕生再未劳师动众大肆南巡。如意艇便安置在总督府,经年不再动用。 谢子猷换了一件蓝地云鹤纹妆花绸衣,以五色纬线加金线织出四合如意彩云和白色翔鹤,料子色沉,轻易显得老气,却因谢子猷肤白,反倒把人衬得娇嫩稚朴,天真可喜。 他手上端着一杯采花毛尖,条索细秀匀直显毫,色泽翠绿油润,香气高而持久,鲜醇回甘,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 抿了两口茶,谢子猷有些遗憾地回良辅的话:“如意艇已经被人借,呃,被人偷走了……” 这是怎么说的呢? 谢子猷有些无可奈何。 “原是定亲王带着阮家的小公子南归,打我这儿路过,阮家的小公子大约也是兴起,看上了如意艇,我想着,既然喜欢,借他一用无妨,不料第二日发现人和船都不见踪影,想来,是被偷走了吧……其实想要的话可以问我借的啊……” 良辅:“……” 其实他也是预备偷来着,只是没想到被别人抢了先…… 没了如意艇,一行人多少有些兴致阙然,景福临看上了谢子猷手上的好茶,同他去书房鉴茶。 傅达礼随行,知书死活要跟,傅达礼差点拔刀削了他,还是景福临拦住了,仔细瞅了知书一回,让他跟了。 余下的,除了云笺和元霸ji,ng力旺盛,在总督府里上蹿下跳之外,皆是早早地歇下了。 第二日天明,客客气气辞行。收敛了游山玩水的闲心,一行人专心赶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赶在年节前到杨家。 可惜前脚刚踏出总督府,后脚就撞上了一个意外,而且是一个大大的意外。 元霸当初离京的时候,同兰桡一起托运兵器。 兰桡使的是飞霜绿艳刀,刀头阔长,形似半弦月,普通钢刀动辄百八十斤,因怕刀身沉重压着兰桡的手,俞镇西上鸣鹿山,请重宝阁的老阁主亲自动手锻造,一锻一轻,铸成百炼钢刀,身长九尺,重二十二斤八两。 元霸使的是三星锤,索长一丈八,锤三寸,据说是花容从无刹海找来的寒铁,每一颗三寸铁锤重达八十斤,三个流星铁锤抡在手上,拢共是二百四十斤,亏得元霸天生神力,软兵器被他生生用成了硬兵器,不管到哪儿先把锤子亮出来抡一圈,真是有辱暗器的品格…… 唯恐走漏了风声,京中有十大镖门不用,偏偏拉着兰桡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小典当行,将兵器托运到湖广。这会儿一起人在街上问了个遍也找不到那个叫什么“有朋自远方来”的典当行。 良辅十分气恼:“我说呢!给你们时间收拾行李,任什么银两细软都不拿,就拉着老四出去找了个不靠谱的典当行,八成是r_ou_包子打狗了。” 元霸委屈巴啦地不作声,傅达礼到底护着小的,从旁调解:“没准儿转过街角就撞见了呢。”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7节 话音未落,一行人转过不知道第几条街角,果真看见一个小小的店面,灰败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有朋自远方来”,落款“福康典当行”几个蝇头小字。 好嘛,可算是找到了。 景福临、杨玉琳、元霸、傅达礼、知书、良辅、冯雨微、贾凉、覃宛、云笺,算来也是十来号人,店面本就狭小,一下子挤进去这么些人,简直连手脚都腾挪不开来。 元霸从怀里取出票据,往柜台上一拍:“掌柜的!” 掌柜的不知何故神情有些惶恐,大约是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唬住了,哆哆嗦嗦指着屋子正中间一口木箱,哆哆嗦嗦地回话。 “爷,您单子上两件物品,其中一件已被人取走,单剩这一件,您自取便是。” 良辅心里一跳,紧赶着问了一句:“几时的事?可有留下什么话?” 掌柜的抖着手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雪白燕翎,良辅接了,心下有些怆然:“将军的消息倒灵通,老四的事,他怕是已得了信了……” 傅达礼亦有些黯然,不知道花容到了军中要如何交代。 元霸早蹦跶着去拿自己的三星锤,杨玉琳心下好奇,也跟着凑热闹,开箱的瞬间一种类似于弓弦绷断的声音猝然响起,从天而降一张大网,将一屋子的人网罗了个结实。 傅达礼当先拔了刀,却不知这网是什么材质制成,连青犊刀都断不了它分毫,云笺掏了龙鳞匕也开始划拉,网线却纹丝不动。 元霸性子暴躁,拿着流星锤就开始抡,就这么点儿小地方,且又人挤着人呢,一抡下去还得了,一个铁锤贴着傅达礼身侧擦过。 知书慌里慌张一脚将元霸踹翻在地,一边吼着:“乱动什么!这是千丝网!刀不能断,火不能伤,安分点!” 可怜元霸被知书一踹,手上铁锤失了控制,云笺眼明手快将覃宛扯过来,那铁锤便顺着往前滚,直砸到良辅脚踝上。 八十斤分量的流星锤,痛得良辅哭天抢地,正乱着呢,似乎是还嫌不够乱,密密麻麻就从屋顶上下来了一队蒙面人。 好么,找上门来的架,二话不说就是打。 奈何一溜人都被锁在千丝网里,还没动作呢,就先把自己人掀翻了。 良辅也顾不上疼了,哇哇大叫:“元霸!叫人!” 架势是很足的,在元霸狠命吹了一阵哨子后,却也只是多了一个云影而已…… 云影远远听得急切的哨音,心里很有些郁结。 真的,单说元霸,平日里就是以一敌百的人物,再说傅达礼,那也是打遍宫中无敌手啊,再还有云笺呢,好说是离忧阁第一高手呢,就这么出一趟宫,走一趟湖广,到底是怎么就能眨个眼就被药翻、眨个眼就被陷阱关的? 回首这一路的坎坷曲折,兼之这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旧典当行烟尘漫天的腐朽气息,云影真的十分心塞。 黑着一张脸,从手腕上摸出一把软剑,杀得兴起。 知书盯着那把剑,眼里神色莫名。 傅达礼拿脚踹他:“你看什么?” 知书回过神来,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地低头:“好……我……我从今往后不看别人……只看你……” 傅达礼一口牙快咬碎了,恨不能就地掐死他。 眼看着压不住,蒙面人又弄出一张千丝网,两两成对要去抓云影。 元霸安静坐在网里,鼻子里哼一声:“天真!五哥的轻功那样好,再来十张网也捉不住他。” 果不其然,云影在天上飞的时候,老鹰都抓不住他。 没得办法,他们索性转过头来,腾出十来个人手一齐将千丝网抓起来,准备落跑,云影被人缠住,拦之不及。 “哗啦”一阵巨响,十来个蒙面人直接掀翻屋顶拎着网子冲出去,不料才冒出了个头,就被赶来的眠风毫不留情劈头又打了下去,千丝网没抓住,网里的人从屋顶的高度直接摔到地上。 杨玉琳有景福临护着,覃宛有云笺拎着脖子,冯雨微和贾凉被元霸一手一个拽着,傅达礼原本要去拉良辅,半路却被知书紧紧护住,落地的时候整个人都在知书怀里,半点灰尘都没挨到。 可怜良辅就惨了,本就一只脚被元霸砸残了,落地的时候还没人扶,“啪唧”摔到地上,怎一个疼字了得…… 眠风话少,打架更是实干派,一出手必定撂倒一个,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瞧着云影那边也差不多了,就动手准备抬千丝网。 双脚点地,做了个跃空腾起的架势,结果千丝网粘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眠风有些不可思议,仔细瞅了瞅网里的人,一个三四五六七…… 不到十个人啊,都是那样瘦瘦小小的,没道理搬不起来啊,又试了几次,仍是纹丝不动。这就令人费解了,眠风盯着网里看了许久,总算是看出了端倪:“扔了。”说的是元霸。 元霸不高兴了:“哎?不要,这是二哥给我做的兵器,不要扔。” 眠风二话不说,扔了千丝网,转身就走。 良辅一叠声在后面喊:“哎哎哎,壮士留步!壮士留步啊!” 又去元霸手上夺流星锤:“给我放下!云影小胳膊小腿的,拎你一个就是极限,你还指望他把我们拎出去,这网又死活打不开的,你给我放下!” 元霸撇着嘴几乎要哭出来:“大哥你讨厌!你是坏人!二哥回来我要告状!呜呜呜。”一边哭一边绝望地将手上的流星锤递出去。 “好啦好啦,等我们从网里出去,大哥再回来陪你拿好不好?”良辅一边慈眉善目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一边准备伸手接流星锤。 傅达礼还来不及提醒他,沉甸甸的流星锤就到了良辅手上,下一秒就直直砸到地上,恨不得砸出一个坑,良辅的双手不幸充当了铁锤的r_ou_垫…… 良辅凄厉的叫声震耳欲聋,真的是,不管多少次都会忘记,那个看上去小巧可爱才三寸的流星锤其实每一个都有八十斤重啊……跟他的主人一个德行,看着娇小,却偏偏天生神力。 眠风转身,将减掉了二百四十斤重量的千丝网拎在手里,轻飘飘飞回了总督府。 谢子猷正趴在暖榻上跟一个白发老先生下棋玩儿,听见外面的动静,兴冲冲扔了棋,眼睛亮晶晶地,光着脚丫子就往外跑:“眠风哥哥,你回来啦!” 迎接他的是……一大网兜的……人。 谢子猷从小是眠风带着长大的,衣食住行都是眠风亲自关照,小时候跟在眠风身后叫哥哥叫习惯了,当了总督之后,在外人面前尚且能装模做样端出几分架子,在自己府上,就还是如同从前那样亲近。 看见一大网兜的人,想及自己方才天真烂漫地喊了“眠风哥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脸几乎窘得要烧起来。 “老爷……”眠风有些抱歉,擅作主张把人带回来。一眼看见谢子猷光着脚,别的也顾不上了,二话不说走上前就把人扛起来,重新安置在暖榻上,握着他的脚摩挲,给他取暖。 谢子猷忙蹬着小腿把人拂开,自己拿了鞋袜穿好,整理了一番仪容,要紧的是重新收拾好表情,然后稳稳当当地重新走出去一次…… 良辅脚都快疼废了,扯着喉咙瞎嚷嚷:“我一定是要死了,我的脚,我的脚骨头一定是碎了。我的手,啊,我的手骨头也一定是碎了!” 然后眼泪汪汪对着景福临诉苦:“公子啊,公子啊,你苦命的良辅以后就是断手断脚的瘸子了……呜呜呜……” 云笺被他吵得头都疼了:“闭嘴吧你!覃宛不是在这儿呢嘛,短不了你一根手指头!现在咱们能不能先从这破网里出去啊!真是气死了!” 第49章 栖竹峰 谢子猷听见云笺如是说,附过去仔细瞧了一回,用手拈起一根网丝细细摩挲,冰凉柔韧,不太确定地说:“这,莫不是千丝网吧?” 栖竹峰的毒王在寒冰池养了一批天蚕,这些蚕以萦惑草为食,吐出来的丝柔韧非常,刀剑割之不断,烈火炼之不毁,极其珍贵。 唯有毒王养的另一种毒物,叫做云吞兽的,方是这蚕丝世间仅有的克星。 “事已至此,恐怕你们得上一趟栖竹峰了。”谢子猷一脸同情地看着网里的人,接着说:“隔着此地三百里,也不算太远,只是,眼下的状况,恐怕有些不方便啊……” 良辅手疼脚疼浑身疼,抽抽搭搭地说:“子猷大兄弟!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先把我身上的伤治一治,再帮帮忙,驮我们去栖竹峰吧……” 谢子猷被这句“大兄弟”喊乐了,抿着嘴笑:“好说,好说。” 还真拿了上好的伤药来,覃宛伺候着良辅给敷上了,索性良辅功夫虽不算好,反应倒机灵,到底没让铁锤伤到骨头,只肌r_ou_肿胀,看上去骇人罢了。 在知道自己不会面临断手断脚无依无靠孤独终老的凄惨晚景后,良辅立马又活蹦乱跳了,表示不想和云笺在同一张网里再待半刻钟。 这么吵吵嚷嚷着,且事不宜迟,谢子猷便即刻便安排了人手,护送这只大网赶赴栖竹峰。 四百年间,栖竹峰流传下太多奇闻。终年迷雾环绕的栖竹峰上,横竖只有一个毒王,至于这毒王是代代师承,亦或是活了四百年的某个老妖怪,世人亦无从知晓。 谢子猷为人纯厚,派的都是府中高手,紧赶慢赶地,堪堪三日光景,将人送到了栖竹峰上。 入眼是一大片迷雾树林,一路上喝进嗓子里的雾气莫名令人喉痒难耐,亏得出门前有谢子猷提醒,随身带着金风丹。 这么横冲直撞地,却总在林子里绕来绕去走不出去。雾气迷住人眼,耳边忽然听见人声喧哗。 “老东西,淇淇昨日晕了三次,今日又晕了两次,你说,你是不是又骗我呢?你这药到底有用没用,淇淇的毒到底什么时候才解得干净?!” 一行人得了救星一般,顺着人声追过去,可算是来到一片开阔地。 眼见得一个秀丽少年揪着一个老者的胡子,把人摁在地上捶打,那老者一般闪躲一边回他。 “哎哟,我的小祖宗,我的太爷爷,你那宝贝疙瘩毒发尽了,又关在家里耽搁了那么多年,眼下能救得回来已经算是顶顶好的了……” 那少年不依不饶,揪着老者的胡子开始拔:“谁让你骗我来着,把淇淇害得那么惨,淇淇一天不好,我就一天不让你安生,拔光你的胡子!” 这是个什么情况呢?一行人闹不清状况,也不便随意开口。 不过片刻,又有人远远地走过来,音声微弱:“朱颜,你闹够了没有?整座山上就听见你鬼哭狼嚎。” 明明是极病弱的声音,地上的少年却马上安分下来,一下从老者身上爬起来,哈巴狗一样凑到人跟前打转。 “淇淇,你怎么出来了?身上好些没有?风吹得你头晕不晕?雾气吹得你迷不迷眼?走这么远脚痛不痛?淇淇,我送你进屋吧。” 一边连珠炮一样问着,一边仿佛为了核实人真的安好一般上下其手,将人从脑袋到脖子到腰身到大腿全摸了个遍…… 淇奥视若无睹,站在雾里抬眼看对面这一队浩荡人马,迷雾散去些微,两边人对着瞅了一回,杨玉琳瞅来瞅去终于察觉到,这人,或许他们认识…… 在采薇别墅,正是因为偷了他的琉璃灯,孟疏星手起刀落就对着自己胸口来了那么一下,杨玉琳怎么可能会忘。 眼下这人一身黑色裘衣立在雾中,如烟似梦,单薄得仿佛随时就要随着风飘走,惨白的脸色,眼睛却出奇的亮,唇色依然是病态的嫣红,人血一般的厉色,这才把人衬得有了几分颜色。 淇奥却仿佛不记得他们了,抬了抬眉毛,问的是朱颜:“他们是干什么的?” 朱颜连眼珠子都不往别处转一下,只直勾勾地盯着淇奥的脸,一边趁机摸着人家的小手:“谁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呢,淇淇,冷不冷?累不累?咱们回去好不好。” 良辅赶紧接上话茬:“恩公留步!!如恩公所见,我们不小心被困在这千丝网里了,特来此地请毒王收了这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恩公!” 八字还没一撇呢,恩公就先叫上了,杨玉琳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景福临出门一定要带上良辅…… 朱颜全当他们是空气,揽着淇奥的腰身就要把人往里带,淇奥顿住了脚,往千丝网里仔细看了一回,冷冷说了一个字:“救。”随即转身走了。 朱颜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护他护得就跟老母ji护小ji崽似的。 那老者在朱颜刚松手的时候就跑没影了,再不跑,等着胡子被扒光么? 因此,偌大的栖竹峰里,就剩下一网兜的活人大眼瞪小眼。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朱颜终于回来了。 既然淇奥说要救,他是无论如何不会不听话的。 他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半人高的竹篓,轻轻巧巧往地上一放,将手伸进去,伴随着“嘶嘶”的声音,一条浑身遍布花色斑点的长虫缠上了朱颜的手臂。 朱颜一边抚摸着这行状可怖的长虫,一边笑得跟春风里的一枝芍药花。 “千丝网的丝,百害不侵,但它有个克星,叫云吞兽。云吞兽一窝有四十条,一开始是不给它们吃东西的,可是它们饿呀,好饿好饿,饿得没法子的时候,它们就只有互相吃。 吃呀呀,最后一窝只留下一条云吞兽,然后再喂它栖竹峰上所有的毒草毒花,毒虫毒兽,整个栖竹峰,就没有云吞兽没有吃过的毒物,但是它最爱吃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朱颜眼睛亮亮地看着千丝网,看得人莫名想要打寒颤,他带着几分天真的雀跃自问自答。 “是寒冰池的天蚕丝。我现在呢,只需要把云吞兽往千丝网上一放,它就会一根丝一根丝地吞进去,你们就得救了,高兴不高兴?” 单纯如元霸这个时候都感觉到,这绝对不是一件可以高兴的事! 只听得朱颜接着说道:“可惜云吞兽有个坏毛病,它贪吃东西的时候爱流口水,它的口水连千丝网都可以腐蚀,所以,如果不小心把口水滴到你们身上,那就有点糟糕呢,而且,这么大一张千丝网,我带了好多好多云吞兽来帮你们呢。” 竹篓里“嘶嘶”作响的声音令人焦躁,朱颜耐着性子说完了废话,对着淇奥时候的那种温存笑意,此刻荡然无存,寒霜一般的脸上透出一股死气,眼睛里一丝活意也无。 这个时候,看上去才正经像个鬼骨四大恶门之首朱厌门的少门主。 “我只问一次,你们,哪一个是淇宛?” 第50章 叛徒 二十年前,江南淇家诞下一位小公子,取名淇奥,三年后,朱离重伤,索药不成,抓了淇奥回朱厌门,那时候,朱颜七岁。 连日里愁云惨淡,上上下下,人仰马翻,朱颜正憋得心慌,耳听得马蹄声切近,是二叔回来了。 朱颜从地上蹦起来,乐颠颠往门口跑,二叔并不下马,迎面甩给朱颜一个包裹:“颜儿,看好这娃娃,万不要放跑他。”说罢,策马又出了庄子。 朱颜被包裹砸了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脚步,拿手去扒拉包裹,露出来一双晃荡着的小脚丫子,连忙把包裹倒个个儿,又伸手扒拉,才刨出来一张小脸。 三岁的淇奥生得珠圆玉润,胖嘟嘟一团,大眼睛黑亮清透,尚不知道怕人,露出一个极天真可喜的笑容,朱颜看得呆住了。 自己还是娃娃呢,哪里懂得抱娃娃,不过片刻,淇奥被他抱得有些难受,皱着眉头拧着身子要从朱颜怀里下来,朱颜一看他要动,生怕把这奶娃娃跌到地上,一双手更把人箍得紧了。 淇奥又急又难受,把两只小手从包裹里挣出来,挥舞着,抡了一个圆,“啪”,两手同时拍在朱颜脸上,两个又脆又响的巴掌,朱颜被他打懵了。 淇奥在家的时候,哪里需要自己动手,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皱个眉头撇撇嘴就是顶了天了,现在倒好,他都动上手了,这小哥哥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淇奥真是没脾气了,终于开了金口:“小哥哥,我疼。” 奶声奶气的,带着点小委屈,朱颜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颤了两颤,小心翼翼地松了松胳膊,但就是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淇奥撇着嘴哼了两声,放弃了挣扎…… 朱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娃娃,在门口把人看了又看,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看得怀里的娃娃垂着小脑袋昏然欲睡,才想记起来门口风大,赶紧把人搂着进了院子。 淇奥撇撇嘴:“小哥哥,我饿。” 朱颜就脚不点地给他去拿各式的枣糕、蜜糕,软糯香甜。 淇奥撇撇嘴:“小哥哥,我渴。” 朱颜就脚不点地给他去拿甘露、奶酪,清新可口。 淇奥撇撇嘴:“小哥哥,我困。” 朱颜就把人窝在怀里,轻轻晃着,哄着他睡。 天仙苑的质子,在朱厌门倒过得像个小王爷,一丝半点没受着委屈。 很快,天仙苑来了人,解药喂了朱离吃下,定好了若三日后伤势好转,就把小娃娃原样送回去。 朱颜的太爷爷琅玡,少年时游历南疆,和大巫祝祺十分投契,祝祺身边有个最得力的小巫叫做祝咸的,不知何故曾被逐出南疆,去栖竹峰住下,朱厌门最称手的秘药,皆是出自栖竹峰。 二十年前那样惨烈的门派之争,若非栖竹峰襄助,朱离断不能带着朱厌门跻身“鬼骨四恶”且安然活到今天。 朱离此次重伤,其他各门都起了心思,朱二不能不防,已联系了栖竹峰,三日后将朱颜送走。 启程前夜,朱颜悄悄去找祝咸,按着辈分,打小就是喊“太爷爷”的,他攀上祝咸膝头,一如小时候那般撒娇:“太爷爷,你有没有药,可以让人永远不忘记我的。” 祝咸被朱家索药已是常态,这常态里又有十成十是为了门派之争,朱颜之所谓“永不忘”大概是被祝咸想岔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点点头,给了他一颗千毒散…… 朱颜拿着药兴冲冲去喂淇奥,淇奥吃惯了朱颜给的糕点,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吞了,然后撇着嘴说了一句:“小哥哥,苦……” 朱颜忙拿了荔枝蜜水给他漱口。一边看着他小口小口喝蜜,一边嘟嘟囔囔念叨着:“淇淇,你千万要记着哥哥,等哥哥回来……” 五年后,朱厌门稳坐七十二门首座,朱离这才放心大胆将儿子接回来。 朱颜却半道跑去了天仙苑,朱颜自小由父亲管教,身手本就不差,在栖竹峰上又炼就了一身的用毒手段,十二岁的少年手脚轻便,悄无声息就寻摸到了后院。 淇奥半卧在剔红夔龙捧寿椅上,身上一件小梭盘花织的穿绒缎褂子,绣着灵仙祝寿图样,双鹤口衔灵芝,四周遍布祥云、寿石,是无限祥瑞之意。 膝上搭着一条鹅茸织成的五彩提花绒毯。身旁一个小药炉,正滚着青烟,透出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 彼时日光正盛,淇奥瘦小的身躯在厚重的衣物下显得十分单薄,脸上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唇上血色嫣然,轻闭着的眼睫投下脆弱的y影,整个人在日头里就像随时要消散。 朱颜心里莫名的疼,才几年不见,那么个粉嘟嘟的娃娃怎么就磋磨成了这副样子。 悄然飘到淇奥身边,朱颜仍是五年前初见那般,拿眼睛仔仔细细把人瞧着,淇奥长睫轻颤了两下,似是两把刷子刷在朱颜心上。 睁眼看见朱颜,长睫不受控制地狠狠抖了两抖,朱颜期待着他扑到自己怀里喊“小哥哥”,可淇奥移开视线,只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朱颜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叫出来,又恐声音太高吓着淇奥,硬生生软下语气,添了无限的伤感惆怅呢喃着,“你不记得我了……” 淇奥声音听不出悲喜:“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记挂着父亲催自己回去,朱颜不再耽搁,只拿眼睛贪婪地将人看了半晌,转身的时候叮嘱:“等我回来。” 知道真相并不难,朱颜回栖竹峰揪着祝咸胡子问他:“为什么淇淇不记得我了?你不是给过我药嘛,说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的!” 问明前因后果,祝咸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哆哆嗦嗦地:“……千毒散的毒,是没得解的啊……” “救他。”朱颜在栖竹峰的雾气里站定,眼睛里一片空茫,失神一般喃喃着:“救他,救他,救他……” 祝咸被他念得没办法,心知这人要是救不回来,朱颜首先就要出事,让朱颜把人带来栖竹峰看看再说,至于救不救得回来,就看造化了。 于是淇奥第二次被人掳走了……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8节 祝咸一看,天仙苑的奇花异草果然名不虚传,毒发已经两年了人却还养得这样好,虽说要很费一些功夫,但是保住性命还是不难的。 得了准话,朱颜一时瘫倒在地,怀里将人搂住,幼犬一般拿脸不停去蹭淇奥的脸颊,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淇淇,淇淇,有救了,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 从那时候起,朱颜恨不得寸步不离淇奥身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只要人好好的,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淇奥被缠得不胜其扰,此番去北疆泡药泉,好容易寻个由头,支使朱颜去大天音寺给他摘锦带青莲。 这锦带青莲是圆觉住持千辛万苦爬上翠霭峰摘回来的,疼得跟什么似的,平日里养在誓寻殿,殿内八大监院日夜看守,进这院子容易,想出来?那就真是cha翅难飞了。 淇奥也没真想着要,不过是想着远远把人打发了,自己过一段安宁日子。是以,远远看见朱颜捧着一株青莲走过来时,淇奥的心情很有些难以言喻…… 察觉到淇奥兴致不高,朱颜比往常更多了十二分的温柔小心,伺候着人歇下了,朱颜转身就去找淇小六:“我不在这些日子里,可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 淇小六原是不打算说的,朱颜却早有准备,放了一屋子的毒虫,花花绿绿的,涎水在地上绘出各种图案。 淇小六不怕疼,不怕死,耐不住他怕恶心啊,这些个毒虫毒蛇的,打小一看见就头皮发麻,被朱颜拿毒虫围在小角落里,一边摆手一边招供:“我说,我说,我说,快把这些鬼东西弄走成不成?” 朱颜鼻子里哼一声,早点老实不就完了吗。 “公子今日碰见淇宛了。” 淇小六一句话刚说完,朱颜整个人都不好了:“谁?那是个什么东西?我竟不知你们天仙苑还有这样一号人?干什么的?跟淇淇什么关系?就是他惹得淇淇不开心?他现在何处?” 淇小六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那会儿逍遥自在躲在栖竹峰,留我们公子独个儿在天仙苑受苦,你是不知道那几年我们公子吞下了多少草药,一个赛一个的苦,可怜我们公子顶顶怕苦的一个人,为了活下去……” 眼见朱颜这么多年对淇奥的殷勤伺候,淇小六最懂得什么样的话最戳朱颜的心。 想及在朱厌门时,奶娃娃皱着眉头说“小哥哥,苦”的模样,朱颜心里就疼得跟滚刀似的。 他拿指甲掐了掐手掌,耐着性子问:“废话恁多,我只问你,这淇宛究竟是谁?” 正经事情上,淇小六倒开始打哈哈了:“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过是从前天仙苑请的一个药师,照顾了公子好几年,后来,不知何故,叛出天仙苑罢了。” 不待朱颜说什么,淇小六紧赶着又叮嘱了一句:“虽是叛徒,朱公子最好别去轻易招惹哦,若是伤了淇宛,公子必定不高兴的。” 朱颜丝毫不怀疑淇小六的忠心,若非动不得,淇小六不会把人留到现在。 朱颜点点头,闷声说着:“你记着,让淇淇不高兴的事,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做。” 这个言之凿凿绝不会让淇淇生气的人,此刻胳膊上正攀着一条云吞兽,恶狠狠地问:“你们哪一个是淇宛?” 元霸几乎被他吓哭了,明明是花儿一样的美人儿,怎的会这样凶残,莫名让他想起自家二哥,习惯性地往良辅怀里扑:“大哥!救命!他好凶!我好怕!” 良辅本就带着伤呢,被他扑得骨头都快散了架:“哎哟我的老天爷爷哎,你才是救救我的命哎,起开起开,赶紧起开,压着我骨头了!” 覃宛手脚并用在网里摸索着,想挪个空站起来,被云笺一脚踹在膝盖窝里,复又倒回去,覃宛抬头去看,却发现云笺并未看这里,倒像是无意伸腿绊了自己一下似的。 云笺拿眼斜着觑朱颜。 我是谁啊,离忧阁的少阁主啊!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在自己面前叫嚣好嘛! 云笺在局促的网里摆了个跋扈的姿态,倨傲地回他:“是我,怎样?” 第51章 南疆大巫 朱颜斜挑了眉眼,论年纪,知道云笺对不上,无妨,管他是谁,今天一肚子的气还没处发呢。 一脚踹翻竹篓,篓子里的云吞兽一条攀着一条,争先涌出来,嘶嘶作响,涎水横流,真是十分丑陋可怖…… 朱颜胳膊上那条想是兽王,姿态从容得多,攀着朱颜手臂,大眼珠子瞧着有些眷恋似的,不愿离开。 当先的几条云吞兽已经爬到了千丝网跟前,上口就咬,原本刀枪不入的蚕丝竟然真的跟炉子里的蜡烛似的,软踏踏熔成一团浆液。 网里良辅、元霸、云笺、冯雨微,顶顶胆小怕事的这几个,紧紧抱团,龇啦乱嚎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他们的恐惧是有道理的,淇奥说不能动的人,淇小六真的不会动,可换成朱颜,他会惊天动地挫骨扬灰地动然后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地不让淇奥知道…… 毕竟是鬼骨门出身,流的血都是黑的。 云影实在不想拿自己的好剑砍云吞兽这种又丑又脏……其实主要是丑……的长虫,挣扎了又挣扎,眼看着涎水真的要滴到最外围的良辅身上了,他才痛下决心抽了剑。 还不待他动手,云吞兽却忽然齐齐往后撤了。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先前被朱颜摁在地上拔胡子的,也就是祝咸,手拿一个小银壶搁在地上。 掀开壶盖,冒出缕缕白烟,云吞兽被这烟气吸引,一条一条游到银壶边上,然后一条一条蹿进壶里,看上去那样小小的一个银壶,居然吞进了那么多云吞兽。 不过片刻,银壶里半息声响不闻,死一般静。 朱颜胳膊上攀着的那条云吞兽王本是挣扎着也要往壶里跑,被朱颜洒了药粉,软软地瘫在朱颜胳膊上,随即被朱颜利落地藏进袖子里。 远远站着一个人,一边拿扇挡了脸,目不忍睹的样子,一边无比嫌恶地数落祝咸。 “说了你多少回了,山上不要养这些丑八怪,花花绿绿的,看得我眼睛都疼了,还吐口水,脏不脏?你就说脏不脏?还有这什么鬼乌烟瘴气的,好好的青山秀水,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你的心会不会痛的?” 兀自骂着,从袖里掏出一个什么弹丸往天上一扔,“嘭”一声炸开,炸得整个栖竹峰烟瘴气尽散。 天地一时清明起来,众人这才看清他身穿一件大红大绿大黄大紫四色撞金绸衣,手上拿着十二色撞彩绸扇遮着脸,绣着大朵大朵怒盛的牡丹花。 真的,就他穿的这德行,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数落人家云吞兽长得丑的…… 待雾气散尽了,觉得疼不着他的眼睛了,这才将绸扇拿下来,露出一张脸来。 天上的神仙究竟长什么模样?大概就是他这样吧。 无一处不美,却又说不出哪里美,只觉得看着他,便是素日里看厌了的天地山河都比从前可爱许多,赏心悦目,神魂熨帖。 这美似乎满得要淅淅沥沥从脸上漏出来,旁的衣服都盛不住,唯独这样大红大紫的衣服才略微兜一兜,不至于洒了满地。 即便是良辅和傅达礼这样看惯了兰桡和花容的好颜色的,也一时看得呆了起来。 除了知书和景福临,余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呆,元霸看得嘴巴都合不上…… 知书嘛,不消说,即便九天仙女围着他跳舞,他也还是觉得傅达礼最好看。 至于景福临,实在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这人就觉得很不爽快,不耐烦,不待见…… 祝咸恭恭敬敬听完数落,恭恭敬敬地点头:“是,大人。” 朱颜因此知道,这人是南疆大巫祝祺,传言南疆大巫灵力通天,不死不灭,青春永驻,他只当笑话听,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虚…… 祝祺骂痛快了,扭着小腰巡视疆土,走到千丝网跟前,不高兴:“你们在网里做什么?要扔进河里喂鱼么?” 话音未落一抬手,不知道从哪里抽了一根丝出来,整个大网应声散了架,所有的蚕丝都软软地落到地上,一根是一根,不再成网。 朱颜知道这人惹不起,但是当着他的面放了他要杀的人,真的是好气哦,气得朱颜一把药粉就准备糊祝祺满脸。 祝祺眉毛都没皱一下,也不躲,任药粉撒了满身,然后抖了抖衣襟,跟晨起抖落衣裳灰尘一般寻常,笑说:“好小子,几百年没人敢跟我使毒了,真新鲜。” 他抖落了药粉,安然无恙地打算好好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好小子是谁,在看到朱颜芍药花一样的眉眼时却忽然止住了话头。 祝祺神色有些恍惚,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去触碰朱颜脸庞,一边极小声极小声地呢喃了一句“琅玡?”这一声呼唤微弱得连对面的朱颜都没有听清。 朱颜是除了淇奥之外谁也摸不得碰不得的,乖乖站在那里给人碰才真是见了鬼,一脚跳开。 祝祺回了神,知道自己认错了人,按辈分,都不知道能数到琅玡哪一辈的子孙了。 祝祺一时脸色可以说有些凄惶了:“凡人啊,就是这样命薄……” 他拿绸扇遮了脸,再拿下扇来的时候,脸一寸一寸地露出来,笑便一寸一寸地堆起来,仿佛刚才出神的人并不是他,笑笑说:“算了,看你年纪小,不比祝咸脸皮厚,就不欺负你了。” 转身瞅见良辅几人在旁边劫后余生地乱蹦跶,祝祺闲来无事细细看了一回,忽然看见了两个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拦在一行准备下山的人跟前,大绸扇一挥,让他们止步,然后盯着景福临和杨玉琳看了又看,看着看着忍不住放声笑起来,仙人一笑,天都明亮了几分。 景福临头一个不耐烦了:“你笑够了没有?” 祝祺本来笑够了,一听这话,又笑了半晌,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末了抹抹眼角说:“可笑坏我了……从前有两个人美人儿,一个脾气坏透了,不爱说话,就爱打人,我被他打了……” 他伸出手指头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回。另一个美人儿,脾气虽然顶顶好,但也不爱说话,我去找他说话呢,他就要骂人,骂些书里的话,我也听不懂。现在呢,看见他们落魄至此,真是无比畅怀。” 说着不免深以为憾:“啊!早知道就不要祝咸把丑八怪收了,要丑八怪在你们头上爬一爬……” 说着说着自己单是想一想那情景就觉得恶心,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算了算了,你们眼下这样柔弱可欺,就已经够让我开怀了。”说完又自顾自笑个不停。 景福临一早就烦的不得了,看着祝祺这张脸就来气,堪堪绕过他去,揽了杨玉琳就大踏步往前走。 祝祺在后面追:“莫要恼,莫要恼,你们此去何地?同行可好?也不枉我千辛万苦出来一趟了。” 景福临不想理他,杨玉琳扯扯景福临的衣袖说:“我看这位公子颜色鲜艳,金玉其外,满城春色都比不过他活泼,蜂蜂蝶蝶熙熙攘攘显得多热闹,且又衣冠楚楚,行动教养非同凡响,带着也不会寂寞的。” 景福临止不住笑,祝祺想了想:“你在骂我?” 杨玉琳睁着一双大眼睛:“我在夸你。” 祝祺又想了想,复摆摆手:“不不不,你肯定是在骂我!” 杨玉琳不说话,一笑。 祝祺把手一推:“住口!莫要再说了!我不跟着你们就是了!”偷偷跟了你们也不知道啊……祝祺心下得意,默默打着算盘。 一行人总算是好胳膊好腿地回了总督府,待良辅脚上的伤痊愈,紧赶慢赶地,到底错过了年节,待到得杨玉琳家里,已是元宵之期。 外客尚在,杨母也不管那许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骂着骂着觉得自己养儿不易,好不容易养大了就有了朋友忘了娘,一路上游山玩水的,浑不管家里还有老母亲日夜惦念,念着念着到底没能等到儿子回来吃年宴,心下是多么凄凉…… 杨玉琳真想跳起来反驳一句“哪里就是游山玩水了!分明就是九死一生!” 转念又想及自己带回来的这些人里头,景福临头一个是金枝玉叶,万金之躯,娘你这样咋咋呼呼的样子就叫做“御前失仪”! 又想到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迎接自己的却不是软语温存慈父慈母,杨玉琳越想越觉得自己心下也很凄凉……自己一定是杨家捡回来的…… 杨父一边招待着儿子带进家门的朋友们,一边宽慰杨母莫要动气,一边又去宽慰杨玉琳莫要往心里去,一个人忙好几头的事,真是热火朝天。 杨母终于骂够了,气呼呼地一拍桌子:“你大舅二舅三舅二姨母三姨母大姑父二姑父三姑父住满了客房,你们就去睡柴房吧!” 杨玉琳扑进杨母怀里抹眼泪:“娘!孩儿到底还是不是您亲生的了?哦,去了京城这大半年,面都没见着,好容易回来,您就让儿子睡柴房,儿子心好痛……” 杨母憋了半天憋不住笑:“行了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赶紧起来,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竟走动得这样勤快,人来了是客,又都是长辈,总不能让他们去睡柴房吧?你就委屈委屈,过了灯就好。” 哼哼唧唧趴在杨母怀里撒够了娇,杨玉琳才可怜兮兮不情不愿地去柴房,到了柴房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光顾着跟母亲撒娇了,今天夜里景福临要睡柴房啊! 景福临是皇上啊!皇上要睡柴房啊! 杨玉琳摸摸额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回头看了一眼从始到终默然无语的景福临,哆哆嗦嗦地补救了一句:“其实,我们家的柴房很舒服的……” 第52章 青梅竹马 逢年过节的,七大姑八大姨、里三房外三房,兼之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朋旧友,都赶着趟儿似的冒出来,不是杨母不心疼儿子,实在是屋子里挪个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所幸杨母持家有方,即便是柴房,也收拾得规整洁净,劈好的松木柴火码得一根是一根,就地铺了被褥,倒也能凑合几宿。 怎么个睡法倒让人犯了难,冯雨微和贾凉是远远隔开的。 元霸睡觉不老实,睡迷糊了一脚抡过去能把人抡废,干脆提溜出来扔到柴房的小角角里,裹了被褥不算,良辅还择了几根结实的大松木紧紧将人压住,防止夜里窜被子。 余下的除景福临和杨玉琳择了好地方另安置,皆是一个萝卜一个萝卜似的挨着挤着互相取暖。 半夜里闻见阵阵烧ji香味儿,元霸尚在梦里,被香味刺激得口水横流,险些把自己噎死。 杨母鬼鬼祟祟探个脑袋进来,悄声说着:“玉儿,娘备了些宵夜,前厅还有客,你们慢些吃,茶也备下了,恐夜里积食,解解腻。” 说完“吱呀”一声就关了门,复又去前厅待客。 这柴房在院子西南角,四面灯火通明,掩映得一室明朗,倒省去点蜡烛了。 良辅待杨母关门,一个轱辘就从铺上蹿起来,大喝一声:“烧ji!” 杨玉琳无语抚额,默默点头。 良辅这一番动静,几个贪吃鬼全被惊醒了,三俩成群围在大食盘边上,人手一只烧ji就啃起来,犹如饿狼投胎,凶相毕露。 良辅啃得满嘴油光,一边啃着一边念叨:“好吃好吃,下次再来礼得厚备,这次行色匆忙,只略微备了几样薄礼,简直对不起这样好吃的烧ji……” 杨玉琳细细嚼着,撕了几块翅膀上的嫩r_ou_递给景福临,一边问良辅:“什么礼?我们银子不是早花光了么,哪里来的礼?” 良辅揩揩嘴上的油,还待伸手去拿第二只烧ji,被傅达礼一巴掌拍下来,悻悻地回话:“总督府里拿的呀。那个哑巴侍卫不是陪着谢子猷去书房,同我们公子品茶么,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就四处逛了逛……” 逛的途中,顺手拿了一只琉璃胎玉堂富贵鼻烟壶、一只古陶彩绘ji、一只犀角雕葡萄杯、一只粉青釉凤熏、一块白玉镂雕双凤纹璧、一方凤九墨、一只青玉雕凤首螭柄觥和一只象牙雕鸣凤在竹笔筒,整整凑齐了八大件。 哪一件不是好几百年的传世之宝?谢子猷也不当心,就那么散放着,白白便宜了良辅他们。 良辅得了便宜还卖乖:“大过年的,哪能空手上门呢?可巧了这几样看着称手,袖子里一藏,妥帖着呢。” 杨玉琳:“……” 放阮团锦进屋子,被顺走了如意艇,放良辅进屋子,被顺走了八大件……这么个拿法,谢子猷想是再不敢随随便便放人进府了…… 饱饱地啃了烧ji,喝了茶,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餍足地躺下,耳听得屋外远远锣鼓些微,三三两两地响几声,杨玉琳难掩雀跃:“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待明天晚上,便有得好玩了。” 元宵赏灯,天下大同,各地风俗却略有差别。杨家镇的灯节为期五天。 正月十二,尘封一年的锣鼓重见天日,举行祭祀仪式,是为“开光”。 正月十三,择定舞狮人选,沐浴熏香,是为“请狮”。 正月十四,在族中威望最盛的老者家里,举行一场盛大的舞狮典礼,是为“金狮嗅蜡”。 正月十五,金狮每家每户舞一场,有长者提着灯笼于狮前说彩,祈祷平安顺遂,吉祥如意,是为“闹元宵”。 正月十六,家家户户拿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按照既定的路线绕着整个村子走一圈,以脚步丈量每一寸土地和河流,最后上庙祭拜,追思先人,是为“百家过灯”。 今日正是正月十二,已经开过光,行过祭祀之礼,有三俩顽童偷偷爬上香案,拿了锣鼓在手,四下里散开,背着大人们敲一阵打一阵。 虽然尚不成气候,但似这憋不住的鼓点一般,人心已泄露出喧闹沸腾的迹象。 一行人听得起劲,都从被子里露出脑袋,定定看着杨玉琳,看得他很有一种说书先生哄一群稚子入睡的感觉。 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一个宽厚老实的大叔躬着身,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念叨:“杨崽子,怎么回来了也不去见见你舅母姨母们,她们可念叨你好些时了……” 一抬头看见柴房里横七竖八都是脑袋,反把他唬了一跳:“杨……杨崽子……你们这是搞么事?” 杨玉琳跟数萝卜似的,点着良辅说:“小良子。”又点着傅达礼说:“小达子。” 就这么“小坛子”“小梳子”“小罐子”的数了个遍,经过漫长的缓冲,终于指着景福临,犹犹豫豫地介绍:“这是……阿福?” 杨玉琳指一个他大舅就认一个,认完了他大舅就兴冲冲往外跑:“你娘才说人手不够呢,都忙翻天了,我让你娘来看看……” 镇子大,舞狮队从东头跑到西头,总得有地方歇脚,换换班,吃吃茶,于是东南西北就各设了一个点,这一家就被称为“头人”。 五天的灯节里,要准备流水席,随时热汤热饭备好,招待来往客人。被选作“头人”是极有脸面的一件事,忙归忙,镇里家家户户每年都要争相抢夺“头人”的名额。 今年轮到了杨玉琳家,可想而知杨家上上下下下现在是怎样的忙乱。 他大舅风风火火就去了,又风风火火地回来,带着他二舅三舅,进了屋就掀被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地把人都给驾出去了。 良辅他们一是被这架势整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是顾忌着都是杨玉琳这边的人,轻易不敢有动作。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忙着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伺候衣物的伺候衣物,分工妥帖,有条不紊,顺理成章就成了帮工,辛辛苦苦忙活了一整个晚上…… 杨玉琳眼疾手快把景福临截下来,这要是真让皇上给他们家端茶送水,那才真是夭寿了。 手脚利索拉着景福临翻窗户溜了,鬼鬼祟祟摸到一家门口,绕到后院里翻进去,眼见是一处极宽敞的院落,想必是富甲一方的人家。 杨玉琳熟门熟路就领着景福临摸进了一间房,熟门熟路往榻上一躺,拍拍身侧的被褥,对景福临招手:“来来来,赶紧歇着,从明天起可有得忙了,抓紧时间睡个好觉。” 景福临听话,过去躺好,还是忍不住问:“你同这家挺相熟的么?” 杨玉琳困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迷迷糊糊回他:“虎子这会儿肯定到处皮,哪里顾得上归家,借他屋子住一住,不打紧……” 景福临心里存了个疙瘩,嗯?虎子?这又是谁?旁的人的屋子,就这样随便睡么…… 虎子果然顾不上归家,四处里野,一年一度的灯会,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也就能大肆闹腾上这么一回,稀罕得不得了,哪里就顾得上睡觉。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9节 敲锣打鼓放炮,追在一群半大孩子后头疯,也不嫌丢脸,好容易闹够了归家,院子里的ji都准备打鸣了,还在兴头上,大踏步就往自己房里赶。 边脱衣服边奔向床边,大咧咧就准备往榻上一横,被人用什么东西撑住了脊梁骨。 虎子一转身,看见一个人躺自己床上,拿扇骨戳着自己的后脊梁,天还没亮,黑蒙蒙的,虎子一惊,连忙跳开:“呀呀呀呀呀呀呀!什么东西在我床上!” 被窝里有个东西来回蠕动,好容易把脑袋钻出来,杨玉琳有些气闷:“吵什么吵,跟个小娘们似的……” 虎子一听就知道是杨玉琳:“好家伙,大半夜爬我床上来了?怎么?投怀送抱?想起哥哥的好来了?” 杨玉琳一个瓷枕砸过去,杨天虎急急扑上去接,险险地搂在怀里:“我的祖宗哎,这可是个宝贝,你今儿要是给我碎了,我爹能打断我的腿!” 杨玉琳被他吵得心烦:“杨天虎,你再多说一句——” 杨天虎知道他最不耐烦被人吵他睡觉,不待他说完,急急忙忙就回他:“得得得,祖宗您好好歇着,我走,我这就走。” 景福临半卧在榻上,被子里进了风,杨玉琳眯着眼,伸手一把搂住景福临脖子,将人拽进被子里,掖好,暖暖和和继续睡,梗在景福临心底里那一丝丝莫名的烦躁也因此瞬间就消弭了。 这一番动作流畅纯熟,看得杨天虎眼皮直跳,素日里不学无术的人,现下脑子里管不住地跳出“春宵苦短日高起”“芙蓉帐暖度春宵”之类的字眼来。 他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嗯,今儿个夜里累着了,看迷了眼,一定是这样……” 等杨天虎院子里的ji实打实唱过三回,杨玉琳才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拉着景福临去吃早点。 杨天虎一身霜色常服,用的是细软如棉的飞花缎,用银线刻色,再用米粒大小的真珠串绣团花,乍看素净寻常,实则豪奢无度,很衬他家大业大的身份…… 面前摆着一笼蟹黄包并几碟ji,ng致点心,刚下了筷子还没吃到口,就被杨玉琳横刀夺了去,杨天虎仔仔细细看了一回跟在杨玉琳身后的景福临,面露踟蹰,但终究没问出口。 杨玉琳不管三七二十一,捞着东西就吃,一边吃着一边招呼景福临吃,杨天虎的早点被人抢了干净,只得吩咐厨房新做。 吃饱了揩揩嘴,杨玉琳问:“你爹呢?” 杨天虎尚饿着肚子,心里有些气不顺:“还不是今年轮到你们家做头人,我爹闲c,ao心,早起晚归地就去你们家待着,开什么菜,用什么酒,糊什么灯笼纸,手把手地教。” 杨玉琳“哼”了一声:“可不是么,你们家连着三年做头,你爹恨不得再建三个院子,东南西北,好了,齐活了,整个镇上都管到了。” 杨天虎听着不是味儿:“嘿,怎么个意思?” 杨玉琳闲闲地喝茶:“没什么意思,夸你有这么个好爹,古道热肠,你爹那样大方侠义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小气鬼呢?” 杨天虎拍桌子:“我哪里小气了!我把我的床让给你睡!我还把我最喜欢的蟹黄包让给你吃!我哪里小气了!” 杨玉琳撇撇嘴:“啧啧,瞧瞧,瞧瞧,好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值不得一笼蟹黄包,倒叫你生这样大的气。为了一笼蟹黄包!蟹黄包!想当年,我救你——” 杨天虎突然哀嚎一声:“啊啊啊!住嘴啊!” 扑上去掐杨玉琳的脖子:“你也晓得是从小一起长大!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往日待你那样好,现在全喂了狗,说了不许提!不许提!你个死没良心的,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杨玉琳早跳开了,两个人闹作一团。 景福临把茶盅子一磕,杨天虎顿了手,杨玉琳“刺溜”蹿到景福临跟前:“皇……阿福,是不是闲得慌?我带你出去转转?” 景福临一脸冰渣子:“回去。” 杨玉琳苦了脸:“不能回去!回去就被他们抓着干活,累坏你了我可要心疼……” 景福临有些不高兴,他隐约察觉到,杨玉琳在这个虎子面前,与在自己面前,很有些不同,更活泼些了,还敢开玩笑了。 景福临知道是玩笑话,杨天虎却听得心惊r_ou_跳,吓得都要吃手手了。哆哆嗦嗦指着杨玉琳,又指着景福临:“你,你们……” 杨玉琳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手一挥:“没错,这是我媳妇儿,他是女扮男装。好看吧?” 杨天虎瞪大了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景福临来回打量着,最后点点头:“好看。” 杨玉琳又问:“这么好看的媳妇儿,怎么能让他干活呢?你说对不对?” 杨天虎复又点点头:“对。” 杨玉琳再接再厉:“可别告诉我娘。” 杨天虎老老实实点头:“好。” 蟹黄包重新端上来,杨天虎自去桌边坐好,非礼勿视,专心吃包。 景福临皱了皱眉头:“他信了?” 杨玉琳捂着嘴笑个不停,点点头:“他信了。” 景福临:“……” 于是,景福临对杨天虎的第一印象,从“讨厌的青梅竹马”变成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第53章 百家过灯 地主家的傻儿子为了眼不见为净,吃完蟹黄包就出去耍了,留下杨玉琳和景福临在家里为非作歹,大摇大摆。 杨玉琳径直去杨天虎的书房,四面墙皆是大书架,摆的满满当当皆是书,地上满满当当摆的也全是书,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景福临随手捡了一本,上面各色批注,密密麻麻,景福临忍不住问:“看上去傻乎乎的一个人,原来还挺用功么?” 杨玉琳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也不答话,抽出南面书架上第三排左起第四本书,用手一推,整个书架左右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扇门。 杨玉琳抬手准备推门,景福临将他的手捉住:“你对他们家,未免也太熟悉了些?” 杨玉琳没有注意到景福临的小情绪,随口回答:“那是自然,从小一起长大的。” 景福临捉着他的手不放,杨玉琳不明所以,偏头问他:“怎么了?” 景福临又问:“从小一起长大,未必就这样好。” 杨玉琳像是想起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笑得眼睛里亮晶晶的,盛了星光一般,景福临不自觉带些心焦:“你笑什么?” 杨玉琳任他抓着,也不着急:“你想知道我们关系为什么这样好?因为我小时候救过他的命。” 杨天虎从小皮到大,五岁的时候爬树掏鸟蛋,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失足跌进了粪坑里。景福临把他的手拽得紧紧的:“你跳下去救他?” 杨玉琳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阿福,原来你的心地竟是这样好,居然还愿意跳进臭哄哄的粪坑救人,你真是个好人……” 景福临拧着眉:“那你说救他……” 杨玉琳有些无语:“我自然是找了个竹竿递给他,让他自己爬上来啊,舍身救人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不仅如此,杨天虎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每次一靠近杨玉琳,杨玉琳就要掩着鼻子说他臭…… 杨天虎泪流满面,每天坚持不懈沐浴焚香,屋子拆了改用香木新建,案头熏香经年不熄,花了好多年好多年的时间,才让杨玉琳重新与他亲近起来。 如今杨玉琳仍像小时候一样,愿意睡在自己榻上,这中间还不知道费了杨天虎多大的功夫,真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景福临不能释怀:“你对清宁殿都没有这样熟悉……” 杨玉琳纳了闷了:“我自小长在杨家镇,杨天虎与我家相邻,我自然是熟悉的,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福临不作声。 杨玉琳看见他磨磨唧唧的样子心里无端就有些烦躁,自从回了杨家镇,杨玉琳性子里的不安分一点点在复苏。 杨母是一等一洒脱的人,镇上也多的是野性难驯的玩伴,在清宁殿,大家知书达理,温温吞吞,不觉得有什么,一回了这儿,再看景福临这个温温吞吞的样子,就真的有些让人心焦了。 一时间也忘了君臣之分,杨玉琳一把拂开景福临的手,将他衣领抓住,把人拽到眼前,逼视着他的眼睛,一双眼因带着愠色而格外生动。 “你到底闹什么别扭,在清宁殿与我日日耳鬓厮磨、同榻而卧的人是谁?要说关系好,与我最亲密、最要好的难道不是你吗?” 杨玉琳撒完气,才意识到彼此之间呼吸相闻,实在靠得太近了些,不自觉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往后退,景福临却逼上前来,气氛有些不上不下,杨玉琳忙拿手挡了:“站住,好好说话成不成?” 景福临一笑:“先动手的可不是我。” 杨玉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慌:“我错了,我们现在好好说话,成不?” 景福临不理会,捉住杨玉琳的手臂,不管不顾便欺身上前,往日里搂搂抱抱、同榻而眠都惯了,尚不觉得有什么,今日景福临却很有些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杨玉琳说不上来,他只觉得景福临灼灼的目光和逼人的气势,让他心里一阵比一阵慌,景福临每往前走一步,都直直踩在杨玉琳的心尖上,止不住地颤。 万幸的是景福临停住了脚步,往门后看一眼,轻描淡写地问:“里面是什么?” 杨玉琳似是即将溺毙的人险险透出了水面,呼吸间整个心肺都带着疼,竭力平复着回他:“书房。” 如蒙大赦。 推开门,满满的书架,堆着层层叠叠的书。这些书像老友一般让杨玉琳心情放松。 “虎子也算是奇人一个。脑子比狗熊还笨,却偏偏喜欢看书。外面书房里,每一本圈圈点点的,都是小时候缠着我问,这也看不懂,那也看不懂,教了他这么多年,再给他一本什么书,还是这也看不懂,那也看不懂。 后来没得法子,脑子不是读书的料,就干脆放弃了,买的好书全藏在这里,供起来,隔三差五地就偷偷溜进来拜一拜,跟拜菩萨似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杨玉琳笑着回头,发现景福临正倚在书架上看他,深深的眼里尽是杨玉琳看不明白的颜色,仿若在深思什么问题,而一旦深思出个结果,便会有所不同。 杨玉琳心里“咯噔”跳。 景福临垂眼,淡淡回了一句:“确实有趣。” 素日里觉得无比宽敞的书房,此刻竟有些窒闷逼人,杨玉琳当先走出来,招呼景福临跟上。 “回吧。今天在外面也待得够久了。” 景福临在后面默默跟,不说话。 一到家,良辅便扑上来抱住杨玉琳的大腿诉苦:“救命啊!公子!我累得十根手指头都要断了啊……公子可怜可怜我吧……”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杨玉琳的三舅拎着后脖颈子拉回去了:“小良子,刷完这五十个碗,晚上请你吃烧ji。” 良辅哭哭啼啼被拖走了,杨玉琳哭笑不得, 起袖子也开始干活。 杨玉琳想起爷爷还在的时候,有一年做寿,家里宾客满座,车水马龙,真真是无处下脚,父亲便拆了门板子,横一条板凳,搭上去,凑合着睡了一宿。 杨玉琳那时候还小,只觉得新奇有趣,高高兴兴睡了一夜的门板子,喜得不得了。现在这点忙乱,跟从前比起来,当真算不得什么。 三个大灶一齐开火,有杨母统筹,几个姨母舅母忙着料理菜蔬、鱼r_ou_,几个舅父并姑父忙着劈柴烧水、刷碗摆盘,加上良辅他们几个帮忙,可算是安顿妥当。 用罢晚饭,今晚的“请狮”仪式也快开始了。祭拜过天地之后,外围是震天响的锣鼓鞭炮声。 香案上摆着各式熏香,今年人选定的是天平大哥,身强力壮,ji,ng神抖擞,将头俯下去沐香。 粗略看去倒也有十余种香,熏得人眼泪止不住地淌。 云影是断不会出现在这种烟雾缭绕的场所,安安静静守在杨玉琳家的柴房,顺便照看贾凉和覃宛这几个弱ji。 良辅是有心要出来闹一闹,可惜做了一天苦力,眼下累趴在柴房,路都走不动了。 景福临偏头想说什么,鞭炮震天,杨玉琳听不清,下意识将耳朵凑过去,景福临反应不及,下唇贴着杨玉琳温软的耳廓擦过去,擦得杨玉琳头皮一炸,心跳应着震天的鼓点颤起来。 景福临急急往后退了几步,索性不再说什么,拉着杨玉琳寻了个僻静处:“我方才说,这里太吵,不如回去。” 杨玉琳木然点头:“回去,回去,好,很好。” 第二日的“金狮嗅蜡”,向来是杨玉琳挤每年挤破头也要和杨天虎挤到最前头去看的,今年却有些神思不属。 直到杨天虎蹿到自己面前,兴高采烈抓着他去看,他才反应过来。杨天虎抢占了有利地形,视野开阔。 忠保老爷子家有个极敞亮的院子,眼下这院子四围彩灯高挂,地上cha着八支红烛,人群围成大大的一圈,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金狮在圈子里摆出各种憨态可掬的动作,然后要俯下身去嗅地上的红烛。 手上有短鞭的,多半是孩子们,叫着笑着将爆竹四处扔,眼看着一串爆竹扔到脚边,杨玉琳呆立没有反应,杨天虎一把将人扯到一边:“发什么呆!” 杨玉琳被爆竹炸回了神,仔细瞅着杨天虎拽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 杨天虎服了气:“我的祖宗,你今儿是怎么了?往年哪次不是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十头牛都拉不住你,怎么了这是?” 杨玉琳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你不懂。” 杨天虎一跺脚:“嘿,就你读书多,就你懂,就你读书多……” 被戳到了痛处,杨天虎一边愤愤不平念叨着,一边撇了杨玉琳就走。 杨玉琳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把人逗哭了,看着杨天虎狼狈而逃的身影忍不住笑,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抓住,回头一看是景福临,杨玉琳瞬间就有点磕巴:“怎,怎么,怎么了?” 景福临将人带近了,揽在身边,是惯常的亲密姿态:“人多手杂,太乱了些,待在我身边。” 杨玉琳瞧了一回他的神色,瞧不出什么端倪,自此便安下心来,觉得是自己想多,抬手拽着景福临胳膊,终于振作起ji,ng神,欢天喜地看金狮。 这一晚忙完,便迎来了每年灯节的重头戏,每家每户门前摆了大香案,院子里爆竹、彩灯琳琅满目。 有长者高举灯笼开路,身后锣鼓队并镇上民众黑压压一群,金狮在队伍最末尾,待场面热闹起来,各就各位,金狮便大摇大摆进了这家的院子。 有人高唱祝祷贺词,家主领着男丁给每个镇上的相亲分发糖果糕点,金狮热热闹闹在这家走一套流程,接着便去下一家,将整个杨家镇的门户跑完,怎么也得到下半夜。 浩荡的队伍远远望见杨玉琳家的时候,金狮尚未到,良辅当先跑得欢快:“来了来了来了!!!准备准备准备!!” 杨父杨母得了信,便将香案搬到院子里,将爆竹罗列好,将糕点分装好,大舅二舅三舅,大姑父二姑父三姑父,二姨夫三姨夫,二叔三叔,家里的男丁们,全阵列在院子门口。 远远地来了人,便挨个地行礼、分发糕点,来人得了礼,便说一句吉利话,热热闹闹,一派祥和,图个喜庆吉祥。 等金狮一露脸,爆竹声便炸起来,将柴房里酣睡的几个人惊得ji飞狗跳。云影更是远远看见阵仗,知道接下来烟熏火燎,远远地就躲开了。 只杨玉琳突发奇想,撺掇着景福临将自己捞到房顶上,想着站得高高的,看得远远的,多自在。 不料自家舅舅们眼疾手快就炸了爆竹,冲天的硝烟翻腾起来,兜头盖了杨玉琳一脸,呛得他涕泗交流,紧紧拽着景福临,灰溜溜地让人把自己又送下去…… 最后一日,正月十六,是杨玉琳每年最为期盼的日子。 天一黑,各家用罢晚饭,锣鼓响起来,便人手一个大灯笼,制成各式金鱼、金雀、金兔灯,有人家手艺好的,便制了金龙、金凤灯,阖家人一齐高高举起来,照亮脚下三丈长的路,煞是威风好看。 杨母手上功夫非同一般的差,每年只指望着杨父,扎几个形制各异的彩灯,金龙、金凤却是万万不能。 是以,原本兴高采烈拿着兔子灯的良辅半路上遇见擎着金龙灯的杨天虎时,就很有些不忿了。 第54章 授受不亲 杨家镇从东头走到西头,地形复杂,小竹林、菜地、荒地、池塘、溪水,应有尽有,饶是土生土长的杨玉琳,也断不敢在这样的地上乱跑。 纵有彩灯照明,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没个准头,只能在灯笼照见的这一小片地里小心翼翼跟着队伍往前走。 队伍一头一尾,各安置了掌灯人,确保全镇的人路线一致。长长的一条队伍灯连着灯,在夜里看着十分绚丽。 良辅兴致很高,手上提着个兔子灯,一叠声就催前面的傅达礼:“小达子,你快些走,快快快。” 傅达礼一笑,闪身让开小路:“您请,您请。” 良辅兴致勃勃就越过傅达礼往前走,一边走着还一边说:“磨磨唧唧的,看哥哥我是怎么一马当——” “先”字尚未出口,良辅一脚踩空,“啊”一声惨叫。 原是一条狭长的田埂,左边是“田”字的庄稼地,右边是一块一块的菜地,cha着竹栏,围着网兜的,贴着田埂两侧是深深的沟渠,是为了取水方便。 良辅运气好,没踩进水渠里,只一头栽到了竹栏上,手忙脚乱就自己爬起来,灰头土脸地蹿回田埂上。 元霸瞧见了,憋不住笑:“大哥真是笨手笨脚的……” 才说着呢,元霸一脚踩出去,整个人跳崖一般跌下去。 这条田埂走到头了,是一个小坡,小坡下面是第二条田埂,偏偏这小坡直直地起来,直直地下去,极为陡峭,要攀着坡面缓缓地下。 元霸哪里就留心看路了,一脚从坡顶踩下去,可不跟跳崖一样么,栽得他七荤八素地喊疼。 杨玉琳一边止不住笑一边再三提醒他们:“当心脚下,当心脚下,当心脚下。” 一程路走下来都是这些坑坑洼洼的陷阱,走得烦了,被良辅强拉着出来过灯的云影纵身一跃,直接在天上飞起来,远远看见一个土坡。 杨玉琳还来不及提醒,云影已经一脚陷下去,是一个中空的草堆…… 云影反应快,急急回身,正经看着是一道田埂,却不料一脚踩上去就塌,竟是一个挖鳝用的镂空竹篓,废弃在此地,云影一踩轱辘转,无处借力,滑倒在地。 云笺居高临下站在一旁,笑得十分开怀,被云影默不作声一脚扫下来,也跌下来狠摔一跤,云笺翻身爬起来,准备还击,深一脚浅一脚在庄稼地被稻茬子绊来绊去,趔趔趄趄,看着可怜极了。 杨玉琳叹了口气:“不要仗着自己功夫好就穷折腾,听我一句,老实看路,当心脚下。” 走到一处荒地,不知谁点了一把火,已经风干的枯草连成一片烧起来,照得一方小天地明如白昼,杨玉琳对此习以为常:“从火里穿过去就行了,当心别烧了灯笼。” 说完淡定地护着灯笼就一溜小跑穿了过去。 这也可以?!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0节 良辅心里大大的问号尚未捋直,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跑了过去,热浪迎面扑过来,看着骇人,但确实烧不到人,倒也新奇。 九曲十八弯地又走了一程,遇到了第一个水塘,岸边栽着几棵歪脖子的、很上了年纪的老树,良辅便是在这里碰见了金龙灯。 金碧辉煌的灯,高高举起来,在水面上映出一条长龙,水面无波,看去竟似在空中翱翔,姿态傲然拔群,良辅看了看手上巴掌大小的兔子灯,心里的落差太大,一时有些接受不来。 杨天虎年纪最小,在金龙灯的队尾举灯,被良辅一把拽住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懵。 良辅死命拽着他的袖子:“你,把这灯给我行不行?” 杨天虎还不待回答,塘边炸起一道莲花焰火,照亮了半边天空,水面上映照出一朵绚丽莲花,与天上的莲花焰火相映成趣,更有一条明亮金龙相伴左右,是极华美的一幅画面。 良辅一时看天,一时看水,一时看灯,觉得这一趟出宫,真是赚翻了。杨天虎只定定看着良辅,焰火下这人一双眼睛流光溢彩,脸上笑意盈盈,真的十分……好看。 良辅拉了拉杨天虎的袖子,又问了一遍:“你这灯真好看,给我行不行?” 杨天虎呆呆地点点头,呆呆地将灯递过去,呆呆地叮嘱:“当心脚下。” 良辅乐疯了,伸手就接,但他万万想不到这灯会这样沉! 这是杨天虎他爹用纯金打出来的镂空金龙灯,里面满装的是七彩宝石,手柄用的是铁梨木,三丈长的龙灯须得九个人才扛得起来。 土财主出手,毕竟不同凡响,不沉才是见了鬼…… 良辅一手接不住,被手柄带着往水塘里栽,杨天虎一时手忙脚乱,又要扶灯又要扶人。 杨玉琳紧走了两步去帮忙,脚底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伸出去的手直接推到杨天虎背上,将良辅和杨天虎直接推下了水…… 金龙灯本就沉,这一路行得辛苦,杨天虎抓着龙尾就入了水,拖累得近处的二三个叔伯脚底不稳也下了水。 景福临一把拽住杨玉琳胳膊,哪里就拉得住,反被带进水塘里,连着数声“咕咚”“咕咚”,一行人皆沉了塘。 动静这样大,傅达礼、元霸赶紧地就去捞人,所幸水浅,诸人安好,只是衣衫尽shi,难免冷了些,落水的叔伯们急急忙忙就各自归家换衣裳,动作麻利点还能赶得及上庙。 杨玉琳也顾不上数落杨天虎了,拉着景福临就走:“走走走,先回去换身干净衣裳,莫要冻坏了。” 景福临一举一动随他安排,乖乖在后面跟。 杨天虎自打落水就没撒开手,把良辅护得紧紧的,杨玉琳伸手准备拉良辅回去换衣服,被杨天虎一巴掌拍开。 杨玉琳被他拍懵了:“干什么?” 杨天虎一张脸憋得通红,气鼓鼓的样子,憋了半天才终于从牙齿缝里憋出来一句极小声的话:“男……男女授受不亲……” 脑子里转了一百八十道弯,终于明白过来杨天虎在说什么,杨玉琳笑得岔气,摆摆手,一边笑一边拉着景福临就走了。 良辅脸都绿了:“男女授受不亲?” 杨天虎听他一问,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拽着人家的手,跟被烫了爪子的猫似的,赶紧就弹开了,红着脸磕磕巴巴地:“我……我带你回家换衣服……” 杨天虎火急火燎领着人回了家,火急火燎地就安排自家的丫头们伺候良辅沐浴更衣。 看着一水的女装,良辅气不打一处来, 起袖子就开始扒拉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对杨天虎咆哮:“你看看清楚,爷是男的,男的!” 良辅刚扒拉开领口,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杨天虎就已经被晃瞎了眼,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手忙脚乱就伸手去按住良辅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一手按在他腕上,白皙滑腻,杨天虎脸上越发烧起来,闭了眼,做贼一样扑腾着往外跑了。脱衣服脱到一半、还来不及证明自己男儿身的良辅呆立原地:“……” 杨天虎深恨自己不体贴,既然人家姑娘是女扮男装,自己怎么好戳破人家的私隐呢?到底寻了一件男装,悄摸摸派丫头给良辅送了去。 良辅本就久居深宫,肤色较常人白皙,较杨天虎这般四处撒泼自小野大的人更显云泥之别。 眼下身穿一身织艺ji,ng湛的樱草绫地玉堂富贵加金锦袍,金丝洒线绣两只灵巧的山雀在茶树枝头嬉闹,栩栩如生,玉兰、海棠争奇斗艳,浓丽华美。 外罩一件杨天虎担心冷着他特意给他加上的金貂绒披肩,樱草色本就娇嫩,金貂绒显温,衬得良辅整个人绵软一团。 杨天虎红着脸点点头,心说,就是嘛,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姑娘嘛…… 睡够了逼仄的柴房,杨天虎这三进的大院落令良辅觉得舒适宽敞,索性闲庭信步,赖在这儿不走了,杨天虎也乐得百般殷勤照料他。 且说杨玉琳带了景福临回来,整个镇上热热闹闹地都在田埂上过灯,家里倒显得静谧,杨玉琳忙着给景福临准备热水并衣物,安置他沐浴更衣。 景福临收拾好出来,不见了杨玉琳人影,这小子,该不会是玩心大起,丢下他就自己去过灯了吧?满院子里绕了几圈还是不见人,景福临飞身上了房顶,远远望着田野里蜿蜒的彩灯长龙。 “大冷天的爬房顶干什么呢?还不赶紧下来。” 景福临低头,看见杨玉琳站在院子里喊他,景福临应声下来,杨玉琳手上拿着一条小毛毯,拉着人进了屋子,把人摁住给他擦头发,才擦了一下,洁白的毛毯上现出几抹泥痕。 “哎哟,头发怎么这样脏?可也洗过没有?” 景福临点点头:“在水里泡了泡。” 杨玉琳无语:“那水塘底下不知道养着多少肥鱼肥虾,你一头栽下去,还指望泡一泡就干净了?”嫌弃地去打热水,又仔仔细细给人清理头发。 温热的水浇在头皮上,顺着脖颈流下来,才换的衣裳,杨玉琳担心弄shi衣领,拿手去擦拭,温热的手指穿过发丝,指尖的热度透进皮肤。 景福临缩着脖子颤了颤,一把抓住杨玉琳手腕,止住他的动作,杨玉琳一愣:“怎么了?”景福临盯着杨玉琳看了看,松了手:“没什么。” 担心他着凉,杨玉琳三下五除二,动作麻利地给他清洗头发,拿毛毯将脑袋裹了,烧了个炉子,伺候他烘头发。 待水气蒸腾,头发八分干的时候,杨玉琳牵起他乌黑油亮的发丝,忍不住赞叹:“乌苏平日里是怎么把你伺候得这样好,看你这头发,一根根黑得跟眼珠子似的。” 景福临头一回听见人说头发黑得像眼珠子,觉得这句话真是新奇有趣,仔细瞧了一回杨玉琳的眼珠子,果然又黑又亮…… 杨玉琳正专心把玩景福临的头发,不仅乌黑油亮,且手感顺滑极了,忍不住拿手摸了又摸,从发顶顺到发尾,指尖毫无阻涩,真是一把好头发。 杨玉琳不知道,乌苏虽在清宁殿照顾景福临起居,却从未给景福临梳过头,打小与太后都不甚亲近的景福临,被人这样亲密地濯发梳发还是头一遭。 景福临被他摸一下,心里就忍不住颤一下。 杨玉琳浑然不觉,细细帮他梳头编发,手指贴着景福临脆弱的后颈,是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触碰,撩得人心痒难耐。 景福临闭了眼,伸手将人拉住:“我有些乏了,先回柴房。” 不待杨玉琳反应,景福临抬脚便走。 杨玉琳心里乐开了花,原本是不忍心丢下景福临一个,才这么陪着他的,他既然乏了,我就可以出去玩啊! 杨玉琳喜滋滋想着,景福临这人,怎么这么招人疼呢! 第55章 柳星君 待灯笼绕着镇子走完了一整圈,彩灯长龙就来到了祭庙,庙前燃着巨大的火盆,每家每户的灯笼都扔进火盆焚烧,明年再做新的。 尺高的火焰吐舌翻卷,后面是一尊笑脸佛,杨玉琳已经过了十数年的灯,到今天都还不知道这尊佛到底供的是谁,土地?财神?下意识笑着往旁边问:“看那笑脸佛,你可认识?” 冯雨微把脸凑过来,摇摇头:“不认识。”浑身不着r_ou_的人,夜色下瘦骨嶙峋看着格外瘆人,杨玉琳被吓了一跳,左右伸长脖子看了看,才意识过来自己找的人不在。 爆竹声如常震耳,月色如常的好,彩灯也如往常般绚烂,杨玉琳的心却生出一丝不寻常的空落,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热热闹闹的灯节就此过完,虽误了行程,未能赶去金陵看灯,但一行人并不觉得多遗憾。惦记着冯雨微要去江南寻二叔,一行人休整一番便预备启程了。 杨玉琳本不想跟,景福临闲闲瞥了他一眼,大咧咧往椅上一坐:“你们去罢。”景福临不走,良辅、傅达礼、元霸断没有自去江南的道理。 云笺一看,没意思,也赖在杨家不走了。冯雨微左看看右看看,嗯,不急不急,且再住上一阵子。 横竖这么十来号人,元霸头一个是能闹事的,云笺年纪小爱致气,良辅年纪虽大却一等一不知轻重,再加上一个稀里糊涂的杨天虎,直住到杨家ji犬不宁,ji飞狗跳。 杨母恨得牙痒,最后抄起笤帚开始赶人。杨玉琳一个头两个大,到底跟着他们上路了。 临行的时候,杨天虎举手长劳劳,心里惦记着良辅,看这光景,杨玉琳收敛了笑意,戳戳良辅:“你打算扮姑娘到几时?惹得别人惦记,你倒很舒心么?” 良辅一下跳起来:“胡说!我几时扮过姑娘了!我唾沫星子都砸了一箩筐了,衣服都脱了好几回了!人家非是不信我啊!我有什么办法!” 杨玉琳斜眯着眼,一脸鄙视:“你若有心,总有法子。你若是无心,就别折腾他了……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 良辅被他问迷了,他不知道杨玉琳到底是在问他对那呆子有心无心,还是在问他是有心还是无心在逗那呆子,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啊…… 杨玉琳眯眼看他,不说话。良辅烦了,眉头一皱,大踏步回身,蹿到杨天虎跟前,解开衣领,把人的手一拽,往自己脖子上凑。 把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喉头仔仔细细蹭了几蹭,边蹭边说:“摸仔细了?爷是男的,男的!” 杨天虎傻在原地,被良辅拽住手往雪白脖颈里伸的视觉冲击太大,他都来不及感受一下掌下的细腻触感,单是看着良辅带着愠色皱着眉就已经看呆了去,脸上烧成一片晚霞。 等良辅他们走出去好几里地,杨天虎才呆呆反应过来,刚才美人说了啥来着?杨天虎脑子里一片茫茫然…… 良辅面露得色,蹦到杨玉琳跟前:“看见没?看见没?这下说清楚了吧。”随即又皱了眉,一脸诚恳地求教:“那呆子会不会还是不明白啊,你说我是不是解裤腰带效果好一点啊?” 杨玉琳:“……” 深深叹了口气,杨玉琳心里为杨天虎默哀了一刻钟,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江南风物冠绝天下,一入地界,扑面的温软山水,秀美风光,虽有任务在身,却一个比一个闲散慵懒,从从容容地存了玩赏之心,脚程越发慢起来。 可不待他们细细赏玩,前脚刚踏进江南地界,后脚就遇上了麻烦。 为首的青年二十出头的样子,从头到脚一身玄色衣衫,额间一抹白绫,一双桃花眼本该灵动秀美,此刻却被眼底翻滚的浓重戾气压住,透出森然肃杀之意。 虽是初初见面,却显见此人瘦瞿非常,不知是遭了什么大病,抑或是受了什么大伤,浑身透着死气。 这青年一身萧条,一马当先拦在路中央,他身后两列人马,一溜的刀剑在手,作势欲发。 云笺一见这阵仗,嘴里不自觉打了个呼哨,看上去竟有几分雀跃:“哟,找上门的架,有意思。” 那青年却看也不看他,只把两只大大的、在哀伤里泡了一千多个日夜的黑眼睛定定去看云笺身后的人。 云笺顺着他的眼光回了身,看见了覃宛。 心里的幸灾乐祸捂不住地往外冒,云笺还有心情调笑:“哟,我的大神医,你这又是造了什么孽,惹得人家找上门?” 覃宛把人家瞅了又瞅,似乎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轻叹了口气,对云笺说:“这人你该认识的。” 云笺有些摸不着头脑:“关我何事?” 覃宛指了指那青年,拿眼睛去看云笺,定定地说:“他,董映霞。” 原来此人竟是董映霞…… 就是他三年前找上了离忧阁,押了整个竹篱并祖上的香谱,请离忧阁杀覃宛。 他在东轩披麻戴孝满守了三年,足不出户,三年过去了,人没杀成,末了还下来一道圣旨,景福临表示,离忧阁的债我来还,你看上什么,尽管来清宁殿搬。 何其厚颜无耻! 他是不知道离忧阁几时跟宫里勾搭上关系,沆瀣一气,狼狈为j,i,an!既然离忧阁不中用,那我就自己动手! 董映霞花了重金雇了高手,打听到狗皇帝带着国师上路了,自然也打听到神医覃宛当街被熙和郡主虏进了宫,于是他在各个水路、陆路要塞布了哨卡,就等着景福临他们闯上门。 云笺是被义父抓来跑差事的,自然没有见过董映霞,此刻一听,我的个老天爷爷哎,这不就是自己那头号大债主么!!!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欠着那么一笔巨债,云笺无论如何也横不起来,灰溜溜地就缩到后头去了。 良辅怎么可能放他过去,伸腿一拦,将人推到董映霞面前:“呐,这个,离忧阁少阁主,失手了七七四十九次的……离忧阁第一高手……” “我对废物不感兴趣。”董映霞瞧也不瞧云笺,仍是盯着覃宛说:“今日,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云笺不知哪根筋被戳到了,瞪大了眼:“你说我是废物?反了你了!” 董映霞身后早有人抢上来,这一动手,良辅和傅达礼便不能袖手旁观,但到底是知道内情的,要说下手怎么也下不去狠手,两拨人缠斗一处,乱乱腾腾的。 傅达礼这几个本就不好十分下手,元霸和云影又要照顾冯雨微、覃宛和贾凉这几个拖后腿的,董映霞请来的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高手,一个一个的身手十分了得,一时之间可以说是十分吃力了。 把个云笺气得,老鹰捉小ji一样捉了董映霞,龙鳞匕抵着他脖子,恶狠狠地:“都给我住手!” 董映霞不为所动,冷冰冰地吩咐:“杀了覃宛,银子照领,莫要管我。”众人一听,动作愈发麻利了。 良辅见董映霞是铁了心要杀覃宛,心里不自觉也来了气,大喝一声:“他出多少银子?我统统翻倍!” 就这一句,一行人齐齐停下了动作。 良辅趁热打铁:“是的!统统翻倍!你们去定亲王府领银子。”说着把冯雨微提溜出来:“看清楚,这是定亲王他亲儿子!” 然后伸手把冯雨微从头摸到脚,摸出来一块玉牌扔过去:“拿着信物,去定亲王府领银子,双倍!若有差错,再动手不迟。” 真的是半点不带犹豫,为首的一个捞起玉佩就准备撤。董映霞淡淡说:“你们天星斋,就是这样做生意的么?” 柳暗回了头,粲然一笑:“天星斋的规矩,出得起银子,要星星都能给你摘。”指了指良辅,又说:“他既出得起银子,我也不必杀人,何乐不为?” 柳暗,天星斋总会第四朱雀位排行第三的柳星君,身价是白银万两,他此刻在这里却不是因为董映霞的万两白银。 总会四星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二十八星君之间都所知寥寥,迎面相逢都不一定相识。这二十八星君,真的是闲,很闲,非常闲,因为他们太贵了…… 第四朱雀位,轸星君身价白银一千两,每升一级,其价十倍,算到排行第一的井星君,便是白银一百万两,第三白虎位,其价再十倍。 算到第一玄武星位排行第一的壁星君,这十年来也只出过一回手,三年前荡平黑风山,至今不知雇主身份,请得动壁星君,怕是足足要耗一座金山…… 这么个贵法,能不闲么……十年不动手,每天闲成狗…… 有的人闲得住,倒也无妨,有的人他!就!是!闲!不!住!啊!比如柳暗。 在柳星君的位置上闲了怎么说也有三四五六年了吧,实在闲得慌,就跑到省司下面来跑跑腿,活动活动筋骨,顺便练练省司的小喽啰们,带几个徒弟玩儿。 董映霞押了家业在离忧阁,哪里还请得动总会的杀手,只得足足地雇了省司的人马,可巧里边就混了个柳暗。有人出银子,杀人,可以。有人出双倍的银子,保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可以。 只是今天难得碰见对手,跟云影战了半酣,眼下要走,反而有点舍不得,不住拿眼睛瞟着云影,心里直叹,好身手,真是好身手……一边恋恋不舍念叨一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董映霞生无可恋,拿自己脖子往匕首上凑,云笺气得跳脚,赶紧把匕首收了,一边骂着。 “瞧瞧你这窝囊样!一天天就知道寻死觅活,还能不能有点出息?抹了一回脖子不够,又想抹脖子?堂堂七尺男儿,你还活个什么劲啊你!” 人家是不想活了啊,这不是你不让么…… 云笺骂着还不解气,找了绳把董映霞结结实实捆了,又拿麻布堵了他的嘴以免他咬舌,然后一行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上路了…… 良辅悄悄戳戳冯雨微:“你那玉牌……不打紧吧?”良辅尚存的三分良知担心这玉牌真是什么传家之物,给人扔了也不太好,免不了一问。 冯雨微一听,大大咧咧摇摇头:“有什么打紧?又不是我的。” 良辅不解:“不是你的是谁的?” 冯雨微坦坦荡荡:“哦,上次在总督府顺的。” 良辅:“……” 冯雨微想了想:“我倒是担心那帮人去了我二叔那里,肯定会被打出来的吧……可怜,可怜。” 良辅:“……” 董映霞似木偶一般无所觉无所动,任云笺摆布。 杨玉琳瞧着挺不落忍,还不待走近,被景福临拦了:“没有用的,他只是不肯相信,所以还撑着一口气,等一个自己心知肚明的不可能。” 杀了覃宛周紫陌就会活过来吗? 董映霞明明是比谁都清楚,不可能的。 面对这样的死脑筋,杨玉琳也颇觉无可奈何。 第56章 燕子斜街 燕子斜街,最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茶楼酒肆,栉比鳞次。 靖国公府的三小姐燕云渺,难得生了雅兴,游一回江南,大好风物,多赏心!多悦目!偏偏这一路上却被尉迟秋云缠得心头火起。 自打上回提亲不成,尉迟秋云接下来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痴缠万状,真是言不能及。 自己可不是声色俱厉拒了亲么?自己可不是义正严词明了志么?自己可不是剖白心迹诉了情么?明明白白“羲亲王”三个字,连太后都惊动了,这尉迟秋云是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坏了?! 燕三小姐洒落惯了,出门向来不爱带丫鬟侍女,两个姐姐不放心,硬安排了一个大丫鬟揽翠跟着。 好么,这一路上,燕云渺不知道摆脱了尉迟秋云多少回,皆是揽翠笨手笨脚拖了后腿,你说呢,主子逃命逃得正欢实呢,却总得一次又一次地回头去搭救丫鬟,这是个什么道理…… 这一回,燕云渺好说歹说哄着揽翠踩着自己的肩头翻过了墙,自己刚攀到墙檐子上,就听见尉迟秋云在后面心惊胆战地喊:“燕儿!” 细听之下会发现他声音都有些颤,唯恐燕云渺一个不小心摔下来。 燕云渺一听他喊“燕儿”,浑身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翻滚,恨不得即刻提了刀将这人挫骨扬灰……恨恨地咬牙,双手撑在墙檐子上就是一跃,落地的时候险险撞进别人怀里。 一边拉着揽翠飞逃一边不回头地给人家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赶时间赶时间!”揽翠气喘吁吁在后面跟,话说得断断续续:“小,小姐,刚才那是,羲,羲,羲亲王……” 等她大喘气说完这一句,燕云渺不知道跑出去几里地了,一个急转就折回去了,把景羲上下瞧了一回,附到揽翠耳边:“你确定是景羲?”揽翠一边喘气一边愣愣地点头:“是呀!”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1节 揽翠还犯迷糊呢,自家小姐不是口口声声非羲亲王不嫁么,怎么撞进人怀里还有返身就跑的道理?原来是没认出来,这就说得通了嘛。 哎,不对呀,自家小姐既然中意羲亲王,怎么可能自己都认出来了小姐还认不出人来呢? 不等她细想,尉迟秋云已翻过了墙,燕云渺狠下心来奔上前去,一把拽住景羲胳膊:“羲亲王!你我相遇于此,必是天定姻缘,不如同行?” 因护着陶丞才被人撞了满怀,本就没留神是谁,等意识过来是燕云渺的时候,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景羲被燕云渺死死拽着胳膊,他还没动作,尉迟秋云首先就蹙了眉,俊美的脸上现出寒气,心里没敢也舍不得去拽燕云渺,就只好也一手拽住了景羲胳膊,一边用死力掐着,一边低喝一声:“放手!” 尉迟秋云,忠勇将军尉迟风的小公子,尉迟乃武门世家,祖上是开国元老,到今天是第七代,世代承袭一品军衔,在整个京中乃至国中都是横着走的,羲亲王?完全没在怕的好嘛,说打就打,说掐就掐。 景羲被他掐得脸都歪了,陶丞一看,这还了得,下意识伸手也拽住了景羲胳膊,一边用力拽着一边大声叫着:“看看清楚!到底是谁拽着谁!你才是赶紧地给我放手啊,你弄疼他了!” 本来被董映霞一闹,一行人个个都兴致败下来,素日里不捣蛋就肚子痛的一群惹事ji,ng,难得地安分下来。 陶丞这一嗓子生生把他们嚎回了神,一抬头,看见景羲被三个人围在中间,一条小胳膊被三个人同时死死拽着,一张好看的脸苦成一团,一行人于是很不厚道地乐了,哟,熟人。 不是景羲不想甩开胳膊,一者这胳膊上还攀着陶丞,担心误伤了他,二者燕云渺再怎样也算是个姑娘,当街甩姑娘的手,羲亲王一生风雅,自问做不出来…… 他不敢动,燕云渺不肯放,燕云渺不放,尉迟秋云就更掐得凶,尉迟秋云掐得凶,陶丞就更护景羲护得紧,而陶丞怎样才能表现自己护得紧呢?那就是加倍使力地拽着景羲胳膊…… 局面僵持着,杨玉琳笑盈盈走上去看热闹,景福临自然跟着,燕云渺一见景福临,脸上可以说是晴云万里了,张口就喊:“皇……公子!请即刻赐婚!我要嫁羲……羲公子!” 燕云渺这一句话,惊得陶丞下巴都快掉了,他盯着燕云渺,心里如五雷轰顶,长得再娇小可人到底也是个男子吧,原来男子也能出嫁的么,原来男子也是能出嫁的么,原来男子也是能出嫁的么…… 景羲则是一脸苦相,都快哭了好嘛。良辅一行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有脸在旁边掺和:“就是就是,公子,我看挺好的,一双璧人,若能成就好姻缘,也是美事一桩。” 陶丞心头十雷轰顶:“……” 景福临难得看自家皇叔吃瘪,心里乐开了花,严肃地点头:“嗯,不错。”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过如此。 唯独尉迟秋云,一张脸本就冷若冰霜透着寒气,现在算是寒得透透的,跟皑雪岭上千年不化的冰雪一般,燕云渺话音未落他便放开了景羲,终于肯拿手去碰燕云渺:“跟我走。” 燕云渺哪里肯,推开他,巴巴地就往景福临身边凑,尉迟秋云眉头一皱,一把擒住燕云渺后脖颈,谨慎地用了力度,一个手刀将人砍晕,拦腰就将人横抱起来,转身就跑。 是真·跑,一边跑一边稳稳地招呼了景福临一声:“公子,尉迟先行一步。” 景福临自小跟着尉迟风习武,除却赵太傅,尉迟风也算是他半个师父,景福临对尉迟将军府比自己的东宫还熟悉。 尉迟秋云打小与他厮混,这么搂了人就跑,委实算不上多么失礼,何况是在宫外,更是无需多礼了……话虽如此,景福临还是有点小情绪……这人都被你搂走了!还有个什么热闹好看啊! 体察到了景福临这一点点小情绪的杨玉琳:“……” 尉迟秋云搂了燕云渺在怀里,眨个眼睛就跑没了影,揽翠哪里追得上。尉迟秋云几乎是贴着地飞起来,将人带进了芳华居,轻手轻脚将人安置在软榻上。 睡着的燕云渺要安分许多,一身男装也压不住秾丽的颜色,长长的睫毛敛着,在眼睑投下淡淡的y影,尉迟秋云知道的清清楚楚这青影下是一双多么摄人心魂的眼睛。 挺翘的小鼻子,肤如凝脂,弧度圆润可爱,再下面是红润饱满的唇,就像刚摘下来的带着朝露的樱桃,透着鲜嫩的活气,尉迟秋云似被迷惑般俯下身去,尚未触及又猛然惊醒,一下跳开,笼子里的困兽一样围着软榻打转,颇有些焦躁不安。 人虽然站远了,视线却忍不住在人家脸上逡巡,逡巡了半晌,尉迟公子复又局促不安地摸回榻前,手指带着轻颤去碰燕云渺的唇角,慢慢地靠近,靠近,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燕云渺平和的鼻息洒在尉迟秋云的指尖,就这一下,尉迟秋云直觉得自己整个人从指尖那一个小点开始燃烧起来,直直地燃烧到胸腔,燃烧到心肝,燃烧到脑,燃烧到每一根头发丝…… 灼人的温度烧得尉迟秋云一张冷脸都透出沸腾热气,他捂着脸靠在软榻旁,喉间压抑着喘息,露出来的耳朵尖一点点变得通红。 良久,他从手掌里抬起脸,赤红的眼底竟带了些委屈不甘:“燕儿……离景家的人远一点……” 第57章 燕三公子 尉迟秋云初见燕云渺那一日,正是一年一度的宫廷赛马,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燕云渺的紫骢马身形俊挺,毛发油亮,一望即知是千金难求的好马。可他哪里是看中那匹马,他是一眼就看中立在马旁那个一身骑装风姿飒爽的人。 打出生那天起,他尉迟秋云想要结交的朋友,哪里有需要自己费心的,哪一个不是作小服低主动往自己跟前凑,难得有一个自己肯费心思的人物。 尉迟秋云仔细筹谋了一番,决定先去找人要马。把人的紫骢马要来,再把自己府里的汗血宝马送人,这一来二去的,不就和人混成朋友了? 尉迟秋云在脑子这方面完全遗传了尉迟风的粗犷豪放单线条,为自己的妙计忍不住击节赞赏。说干就干,屁颠屁颠地跑到人跟前,大手一伸:“把你的马给我!” 燕云渺还是头一遭在宫廷赛马遇见人公然要马!好看的长眉一挑,侧过身子,不予理会。尉迟秋云被燕云渺这一挑眉挑迷了眼,这人怎么这么好看…… 见人家不理自己,尉迟秋云也不着恼,嘿嘿笑着就伸手去牵马辔,燕云渺瞪大了眼,我的老天爷爷哎,还真是长见识了!要马不成这是动手抢马了么! 燕云渺二话不说就将尉迟秋云撂翻在地。尉迟秋云本就没防备,这一下把他摔恼了。他!尉迟将军府的少主!几时被人这样落过脸! 麻溜儿从地上翻身起来,尉迟秋云动了气,从会走路开始便跟着父亲征战四方,对付一个京中的贵公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抓着人的腰身就将人掷出去。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尉迟秋云宁可是自己躺平了被燕云渺踩在地上往死里揍,也绝不会将人掷出去而且好死不死掷到了景羲身上! 这一场动静,引得看台上的女眷们惶惶不安,不消片刻,燕湘和燕吟泽似是被风卷过来一般,迅速围拢到燕云渺身边,把人护住,上上下下好生察看。 末了指着尉迟秋云的鼻子开骂,什么尉迟武门世家竟也欺负到闺阁千金身上来了,什么尉迟家的家风败坏至此,老将军莫不是要气得活过来…… 靖国公燕横秀,学问一等一的好,为人忠正,桃李天下,朝中半数才俊皆是出自燕横秀门下,连平日里趾高气扬敢指着景福临的鼻子骂人的东阁大学士黄文僖,见了燕横秀也要毕恭毕敬叫一声“老师”。 区区一个尉迟将军府?骂你你敢吭一声? 尉迟秋云这才知道自己一把扔出去的人是京中久负盛名的燕三小姐燕云渺。尉迟风气得话都不会说了,一掌呼在尉迟秋云后脑门上,摁着人的脑袋就去给燕云渺赔礼道歉。 燕云渺负手立着,目下无尘,只略点点头:“是燕某技不如人,怪不到尉迟公子头上。”尉迟秋云把人瞧了又瞧,真的是,越看越好看…… 若是燕三公子,尉迟秋云预备把汗血宝马送出去。既是燕三小姐,尉迟秋云决定把自己送出去…… 红着脸央求他爹去靖国公府结亲,尉迟风抹不开这个脸,丢不起这个人,不肯去,尉迟秋云在一边揪着自己的衣角,羞羞答答地说:“可是……可是……摸都摸了……不要负责任的么……” 尉迟风一口茶喷出来,一拍桌子:“你再说一遍,你小子把人家大闺女怎么了?” 尉迟秋云红了脸:“那我跟人家打架嘛……我哪里知道是姑娘……那我就抓着腰扔出去了嘛……腰……真软……”尉迟秋云似是回忆起向前种种,脸上红云浓重。 尉迟风捂了老脸,认命一般,备了厚厚的礼,领着儿子就上门求亲了。 论身份论样貌,靖国公府的三小姐配忠勇将军府的小公子,那是举世再没有更门当户对的了,任谁看着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可惜燕云渺立在堂上,掷地有声:“自宫廷赛马那日起,燕三这颗心便已系到了羲亲王一人身上,望尉迟公子好自为之。” 尉迟风羞愧难当带着自己那已经沦为满朝笑柄的儿子回了府,一边喝茶一边劝慰他。 “也好,燕家人读书多,聪明,长得又那样俊,不是咱们这样舞刀弄枪的人家配得起的,也是好事,好事。” 尉迟秋云不则声,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心事。 自那以后,尉迟秋云是三天两头就往靖国公府跑,今日送开得最好的牡丹花,明日送最好的胭脂水粉,再下一日便送盘龙窠出得最好的茶…… 恨不得把将军府连根拔了安在靖国公府对门才好。 尉迟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拿绳子捆也捆了,房梁上挂也挂了,可只要腿还在,人还是想着往外跑,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由着尉迟秋云去胡闹。 燕云渺被招惹得心烦,下了重令,不许放人进屋子,尉迟秋云正门走不成,就开始翻墙…… 从前在军中,飞檐走壁扒车底,什么事没干过,潜伏隐蔽更是基本功,尉迟秋云有心要藏,满靖国公府还真没人能翻得出他来。 他就仍是每天每天往靖国公府跑,每天每天往燕云渺跟前凑。露了面惹人生气,就索性扒屋顶,扒壁角,扒窗台,扒柜脚…… 偷偷看着燕云渺写字、画画、弹琴、下棋、舞剑、吃茶……一边痴痴地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真好看,我家燕儿真好看,我家燕儿真是做什么都好看…… 但不管怎么扒,尉迟秋云是断不会夜宿靖国公府的,心上人尚未过门,规矩还是要守的,就算扒房梁上没人瞧见也不行,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却没想过自己这样日日潜伏在别人家里偷看人,“规矩”两个字早就被他喂狗了好么…… 只一回,尉迟秋云一夜奔袭赶在日出前去城外落霞山庄摘带着晨露的优昙钵花,落霞山庄的优昙钵花三年一开,一开不过一个时辰。 尉迟秋云拿皑雪岭千年不化的寒冰做了冰匣子,装了新摘的优昙钵花,快马回城,摆在了燕云渺案头,一室清雅芳香。 他扒在房梁上,看晨起后的燕云渺惊喜万状地捧着花匣子,觉得一夜未睡的困倦都在燕儿甜甜的笑里消弭了。心里一安,居然就那么睡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月上中天,尉迟秋云大惊失色,翻身就要爬起来溜出府,屋子里燕云渺却有了动静。 他先是听见榻上不断翻身的声音,然后是燕云渺似有若无的嘟囔声,一声一声的,似乎是在说“饿”……燕云渺辗转反侧,不停嘟囔着:“饿……好饿……饿死了……好想吃……r_ou_……” 尉迟秋云疑心自己听岔了,又细细听了两回,确定无疑燕云渺是在喊饿,这是怎么回事?堂堂靖国公府竟至于吃不饱一个燕云渺么? 尉迟秋云心头疑云丛生,下意识就去看燕云渺,入眼是一截雪白的胳膊,伸出了被角,裸露在外面,月色一照,晃得尉迟秋云险些从房梁上栽下来,觉得心跳声都快吵醒燕云渺了,尉迟秋云跌跌撞撞就捂着脸准备赶紧溜。 不料燕云渺的动作却比他快,念叨了半宿的饿,燕云渺翻身爬起来,松松地罩了一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跟还是不跟?尉迟秋云的良心在做苦苦的挣扎……挣扎了又挣扎……挣扎了再挣扎……不等他心里挣扎出个结果,他的身体已经诚实地跟上去了…… 燕云渺做贼一样偷偷溜进了父亲的小厨房。这小厨房是为靖国公的姆妈专门预备的,姆妈年纪大了,牙口不比从前,燕横秀专门辟了小厨房,另请的厨子,悉心照料姆妈的饮食。 平时甚少人来,眼下厨子和姆妈都歇下了,更显得寂静。 燕云渺不敢点蜡烛,摸着黑翻箱倒柜,捣腾了半天居然全是些软绵绵不顶饿的米粉米糕奶酪奶冻之类的…… 但是去外面大厨房的话,人多手杂的,真的是麻烦啊……腹中饥饿如绞,燕云渺觉得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燕云渺被这饥饿啃噬着神经,莫名焦躁起来,气得就要摔东西,刚举起来,门口亮了烛光。燕云渺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手忙脚乱就找地方藏。 燕横秀进来,四顾一番,没看见人,叹了口气:“云儿,出来吧。”燕云渺一听见是父亲,从灶台下利落地钻出来:“爹,真吓死我!怎么这样晚还未歇息?” 烛光下燕云渺身形孱弱瘦小,惹得燕横秀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他打开手上拎着的食盒,是一只香气四溢的烤ru鸽! 燕云渺馋得口水都要滴到地上了!两眼冒着绿光,伸手拿起来就张大嘴准备啃。燕横秀嘴边含笑:“慢慢吃,莫要噎着……” 燕云渺却忽然止住了动作,恋恋不舍地将烤ru鸽放回去,将手擦干净,脸上带着笑:“爹,忽然不饿了,不吃了吧。” 燕横秀急了:“爹没敢准备烧ji、烤羊腿、炖肘子,一只ru鸽而已,这么小小的,吃一点没关系的!”说着还拿两个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圈:“这么小小的一点儿点儿,小小的。” 燕云渺被父亲逗笑了,摇摇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今天照样过得去……” 担心惹父亲伤感,又去笑着搀父亲的胳膊将人往外搀:“爹,这么晚了,您赶紧回去歇着吧,云儿现在一点儿也不饿了,真的!” 燕横秀心里痛难自持,抬手抚上燕云渺的脑袋:“苦了你了……” 燕云渺撇撇嘴,压低声音说:“这算哪门子苦了,爹怕不是忘了尹相,那样烈火烹油的人家,说灭门就灭门,云儿这样,算得什么呢……” 燕横秀仍是眉头不展,燕云渺没得办法,只好放大招,两手圈住父亲脖子,头枕在父亲颈窝里,软言软语地撒娇。 “那爹以后要多疼疼云儿,不许欺负云儿,要最疼最疼云儿……云儿现在好困哦,爹快陪云儿回房吧”。 十来岁的孩子撒起娇来,做父亲的是挡不住的,燕横秀一边埋怨“都多大了,还撒娇,也不害臊”,一边掌不住地纵容宠溺。 燕横秀怎么可能不疼燕云渺,疼他恨不得疼进骨头里,那是他最惹人怜、惹人爱的小儿子啊。 世人都夸赞靖国公好福气,三个千金一个比一个出众,哪里想到,这艳绝京中的“燕三小姐”,其实是货真价实的燕三公子。 第58章 登徒浪子 十三年前,尹天奇一朝为相,位极人臣,正是春风得意,鲜花着锦,几个儿子却相继死在军中。 两个孙儿倘或是怂包,恐怕多少也叫人心安,偏偏尹隽、尹华得他悉心教导,俱是出落得龙章凤质,惹人忌惮。 尹老爷子心里清楚,该来的总会来。 因此小孙儿尹恒出世的时候,老爷子对外只说是死胎,瞒得密不透风。暗地里却将刚出世的尹恒交给了当时才五岁的半大娃娃尹藏,任这大娃娃带着奶娃娃去流落市井,死生由命。 这件事别人办不了,只能交给尹藏。任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尹天奇会将自己最宝贝的血脉交给一个这么点儿点儿大的半路捡回家的娃娃。 这娃娃几乎饿死在街头,尹天奇心慈带他回家,施舍他一碗饭食,吃完饭,给了他些衣裳银两,让他走了。 尹天奇一向心善,做的好事海了去了,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谁也不会往心里去,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尹藏随身的包裹里,有一个刚出世的小婴儿。 尹藏用毕生的忠诚回报了尹天奇的一饭之恩。只要自己有一口稀粥,就一定会把这口粥留给尹恒。 一个大娃娃带着一个奶娃娃出城,必是惹人起疑的,而街头乞儿中突然多出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娃娃,却是极寻常、极不惹人留意的。 没有谁教他,尹藏自小流落街头,冥冥中就明白了这些。 风尘坎坷不乏性情中人,乞丐窝里的婆婆婶婶们,看见这样两个可怜娃娃,多多少少总愿意照拂照拂。 尹恒就这样在市井之中、在无数虎视眈眈之人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长大了。 尹家满门才俊,能人辈出,大概是物极必反,竟出了一个败类。 尹天袭,尹天奇的二弟,尹恒的二叔公。年少轻狂的时候叛出尹家,断绝关系,自己去海上组了船队,横行无忌。 此刻想来,许是老爷子多年前就布下的一手好棋,等尹家势败,留在人世的那一点点单薄的血脉,尚且还能有个照应。 尹恒长到五岁的时候,尹藏就不再把他留在乞丐窝,而是开始带着他在街上四处流窜。尹藏下意识地觉得,小娃娃要长大,就一定要天大地大,小小的乞丐窝,住不得,住不得。 尹藏的直觉总是对的,尹恒没日没夜地上蹿下跳,京中哪条巷子没蹿过?哪个围墙没翻过?跑得多了,整个人都透着活气,一双眼乌黑闪亮,格外招人疼。 偶有几次蹿到相府,碰见尹天奇出门,尹藏就远远指着他告诉尹恒:“记住那个老爷爷,他是好人。” 尹恒小小的,不是很懂,瞪大眼睛,很天真地问:“什么是好人?” 尹藏想了想:“好人就是,你要在心里记住他,爱他,对他好。” 尹恒懵懵懂懂点点头,看见尹天奇进了马车,马车走得远远的,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留下一个蒙昧的印象,然后抓着尹藏的手,撒丫子玩儿去了。 京中乞儿各分帮派,大体上城南城北各占半边,井水不犯河水。 撞见阮山遥的那一天,他正被人堵在小胡同里,尹恒站在高高的围墙上,鼻子里哼一声:“是城南那帮坏东西,尹藏,打他们!”尹藏应声掏了弹弓,弹无虚发,打得一帮子人抱头鼠窜。 阮山遥抬眼看过去,一个小娃娃身后跟着一个大娃娃,在围墙上傲然负手而立,破衣烂衫,显见是市井乞儿,却偏偏钟灵毓秀,眉眼虽稚嫩,气韵未成,一双眼睛却亮得招人,阮山遥不免留了心。 被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人留了心,对尹恒来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两年后,尹家灭门,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尹藏带着尹恒去了乱葬岗,一大片新立的坟头,夜色下格外可怖。尹恒心下凄惶,紧紧拉着尹藏的手。 尹藏指着其中一个坟头说:“这里面,是一个好人。” 尹恒想起那天看见的老爷爷,有些难过起来:“那个老爷爷?” 尹藏点点头:“天底下,再没有一个好人了……没有了……”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尹恒想及这个凄惶难过的夜晚,再看看眼前那个眉目如画的翩翩公子,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人,你真好。” 他口中的“好人”阮山遥正给他剥虾,手一抖,虾子“刺溜”弹到桌上。 自那之后,尹恒对阮山遥的称呼就变成了“好人”,他却不知道自己眉眼早已长开,颜色逼人,不言不语站在那里就足以叫人心惊,偏偏还挑着眉眼柔着嗓子叫“好人”,每每叫得阮山遥难以自持…… 这些都是后话,且按下不表。单说尹家灭门后,阮山遥安排人手护送尹恒去了八宝山,尹家最后的小孙儿就像一滴流入大海的水珠,从此无迹可寻。 只尹天袭愤愤不平,人没抢回来吧,自己还被阮山遥胖揍一顿,论辈分,自己是二叔公吧?论血缘,自己才是正经的尹家人吧? 尹天奇料到了很多事情,安排了很多事情,唯一没料到的大概是阮山遥,他万想不到自己费心护下的这一点血脉,最后竟被阮家的人得了便宜。 尉迟秋云未必就知道个中详情,但眼看着好端端的相府,说抄家就抄家,说灭门就灭门,他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他至今记得,那天练习s,he术的时候,景福临整个人都在发抖,小小的身子站都站不稳,他记得父亲走上前握住景福临的手说:“你还小,慢慢来,不要急。” 父亲搭在景福临的手上,帮他拉了满弓,利箭破风,正中红心。饱蓄了力的箭矢在靶上嗡嗡震动,这幅景象也在尉迟秋云的心头震荡了好多年。 尉迟秋云就算再简单再粗线条,世袭的贵族修养、最好的教习老师,父亲又是战功赫赫的忠勇大将军,身边没有一个人是不出色的,他自小耳濡目染,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真的长成一个草包。 显赫的家世允许他活得简单,允许他不去勾心斗角、算计于人,但这不表示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尉迟将军府世袭爵位,累世的功名利禄,父亲放着京中的荣华不享,偏要跑去蛮荒之地领兵打仗,驻守边疆,一守就是二十年,尉迟秋云怎么会不明白。 所忌惮者,不过是君恩无常。远离权力中心,远离朝臣党争,安分守己,保一方太平,能做的不过只有这样了,半点都不能再多。 倘或多出那么一星半点会怎样呢? 尉迟秋云不需要深想,就有尹家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尉迟秋云既然对燕家存了疑虑,知道真相不过是时间早晚。 靖国公,一介书生,权倾朝野。为人清正随和,从不汲汲于权势,不涉党争,不谋私利,即便这样无害的姿态,有些人还是念念不忘他的能耐。 就像一只从不咬人的老虎,偏偏总还有人惦记着它的獠牙。 燕湘出世的时候,这些人松了口气,嗯,一颗圆圆的獠牙。 燕泽吟出世的时候,这些人高兴,又一颗圆圆的獠牙。 燕云渺出世的时候,靖国公夫人难产,危急万分,后来孩子保住了,大人到底没了,最后传出消息,这一个小婴儿,依然是千金。 这些人于是安心了,圆圆的獠牙,即便咬人,感觉也不是那么锋利那么疼了。 三个孩子里,燕湘和燕泽吟模样酷似燕横秀,只有燕云渺,跟他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样一个娃娃,燕横秀怎么可能不怜他爱他。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2节 当年靖国公夫人名动京城,才貌双绝,燕云渺容貌气质随了她十成十,也多亏他继承了母亲秾丽的样貌,长大了带进宫走一圈,没一个不赞叹他像他母亲。 如此,当作女儿养大,也引不起半分怀疑。 再长大些,就要长个子了,容貌仍是昳丽的,京中闺秀聚在一起,最出挑的总是燕家的三小姐,可若是个子抽起来,膀圆腰粗的一个汉子,那是万万瞒不住藏不住,瞧一眼就要露陷的。 燕云渺于是开始了漫长的挨饿生涯。 在最要长身体、长个子的年纪,燕云渺每天吃得比兔子还少,整个人因此孱弱不堪,瘦瘦小小。常年节制饮食,倒真有奇效,穿起女装来娇小可人,俏丽无双。 燕横秀不是不心疼,再没有人比他更心疼了!他能为燕云渺争取到的最大的自由,就是准许他穿男装。 两个姐姐从小跟着燕云渺一起学骑s,he,学功夫,世家小姐的繁文缛节较别家少些,性子便都洒落大方,看着燕云渺穿男装英姿飒爽,两个姐姐也开始穿男装。 一次三人结伴出游,三人皆作男装扮相,如芝兰玉树,临风飒飒。过于扎眼,在大街上招来恶徒言语轻薄,不免动起手来。 那恶徒想是着了恼,气急了顺手掀翻早点摊,汤汤水水泼了燕云渺一身,所幸并没伤到人,只是衣裳尽污了,燕湘和燕泽吟衣摆上也是油渍斑斑。 燕云渺虽是男子,但容色实在惊人,本就在雌雄难辨的年纪,细皮嫩r_ou_的,唇红齿白的,且自小当女儿养,两个姐姐虽知道内情,但天长日久下来,心里竟不免将燕云渺实实在在当作了最小的心肝宝贝儿的妹妹来疼,护他护得那叫一个紧。 燕湘一看,有!人!欺!负!燕!云!渺!那还得了!气得七窍生烟,抄起早点摊上的擀面杖就将那人捶翻在地,一顿暴揍,一边揍一边喊:“叫你欺负我小妹!叫你欺负我小妹!” 揍得那人鼻青脸肿连他爹妈都认他不出来,揍完了尚不解气,燕湘于是将人用麻绳五花大绑,带回了靖国公府接着揍! 本是想着再揍个三五天的,不料当天晚些时候靖国公府就来了人,来的是长乐侯府的侯爷和夫人,原来燕湘揍翻在地的人是长乐侯府的世子宋琳琅…… 宋琳琅穷尽了他毕生的想象力也意想不到,他,堂堂长乐侯府的世子,居然在京中,在自己的地盘,在自己家门口,被人揍了!揍了! 而且还揍了那么久,而且还是当着全大街的人的面儿,而且揍自己的还是个姑娘,姑娘!他不就是看人家长得好,摇着扇子说了句:“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真是俊俏。” 就这一句话。他杀人了吗?他放火了吗?他强抢民女了吗?他祸乱朝纲了吗?他话音还没落地呢,迎面就被燕湘兜头盖脸扇了一巴掌,附赠一口唾沫和一句骂:“登徒浪子!” 宋琳琅被她抽懵了,我的老天爷爷哎,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全围着我看啊!我脸上那么大一个巴掌印,我长乐侯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宋琳琅羞愤难当,出于自尊防御,顺手就掀翻了一个早点摊,原是想着壮一壮声势,提提气,没想到汤汤水水jian了人一身,他自己尚在心虚踟蹰要不要上前道个歉,眨个眼睛自己又被燕湘揍翻在地了…… 宋琳琅鼻青脸肿被人从房梁上放下来,解开了麻绳,手脚瘫软成一坨,瘫痪在地,他两只眼睛几乎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了。 他从这条细缝里看见燕湘一身艳丽红装,被靖国公拽着谢罪,那个姿容端丽的姑娘低头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很是娇羞惭愧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个端庄贞静的世家小姐,思及两个时辰前跨坐在自己身上青面獠牙挥舞着擀面杖揍自己的小郎君,宋琳琅几乎疑心自己的脑子被她捶坏了,救命,他竟然觉得两个都好可爱…… 那天街上的人实在多,乌泱泱的,他们亲眼看见三位俊美的小郎君揍了人,看见三位小郎君将人带回靖国公府,方才明白揍人的是靖国公府的三位小姐…… 自此之后,京中女子着男装蔚然成风,哪个世家小姐手头没有几套男装,那是万说不过去的。 而站在这股风潮最顶端的自然是燕三小姐燕云渺,不知道为什么,人家穿着男装就是好看,比哪家的小姐都好看。 后来靖国公府的大小姐在大街上拿擀面杖暴捶了长乐侯府的世子一顿然后两人不打不相识结了亲这件事,一时沸沸扬扬传为佳话。 第59章 血魂结界 燕云渺不用再涂脂抹粉,不用再女装裹身,很是舒心惬意,每日里仍是严苛节制饮食,只要个子不过分蹿起来,日子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了,除了尉迟秋云。 这个尉迟秋云不知道抽什么疯,从前看着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纨绔,近日里整个人却大变样。从前不是花花草草就是绫罗绸缎,现在见天就把自己往馆子里带! 坐在十锦居的头等厢房,看着桌上满摆的山珍海味,燕云渺吞了吞口水,倨傲地偏头:“我不饿,我不吃。” 尉迟秋云不说话,撕了一小块最嫩的羊腿r_ou_递给他。燕云渺吸着鼻子,不理他。 尉迟秋云于是站起来,走到燕云渺身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张开他的嘴,拿筷子将小块羊腿r_ou_塞到他嘴里,然后稍微松了力度,手却不肯拿开,一双眼黑亮亮的没有情绪,盯着燕云渺看,只说一个字:“嚼。” 燕云渺哪里敢嚼,摆着脑袋就要挣扎,尉迟秋云淡淡说了句:“你若不肯嚼,我便嚼烂了再喂你。” 燕云渺还来不及想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尉迟秋云就已经居高临下俯下身来,牢牢看着燕云渺的眼睛,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冷声又说:“想清楚,要我帮你嚼吗?” 又来了,这种迫人的气势到底是怎么回事?尉迟秋云从前有这样凌厉的眼神吗?果然是尉迟府的人,不能小看啊…… 燕云渺想得出神忘了回答,尉迟秋云于是捏着他的下巴准备低头…… 忽然迫近的距离,燕云渺急得呜呜叫,三两下把嘴里的羊r_ou_嚼了,仰着脖子吞了,吞完了张嘴给尉迟秋云看:“你看,我嚼了,吞了,满意了吧?” 尉迟秋云看着他的小舌头,松了手,规规矩矩去自己的位置坐好,又给他夹了一块r_ou_,燕云渺:“……” 尉迟秋云皱眉:“怎么?要我帮你?” 燕云渺头摇得呼呼生风:“不要!不要!我自己来!” 一边痛苦地夹起r_ou_嚼着,一边又暗暗尖叫“啊啊啊啊,不愧是十锦居的厨子啊啊啊,真他奶奶的好吃啊啊啊啊啊!” 这一顿饭真的是吃得……酣畅淋漓…… 尉迟秋云很有分寸,五六分的样子就停了筷,不再投喂,然后逼着燕云渺跟自己逛花园,逛到燕云渺觉得自己今天这顿算是白吃了为止。 第二天,又拉着燕云渺继续吃…… 然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多投喂一点点,燕云渺觉得自己的胃口真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起初还当是尉迟公子的某种消遣,自己陪着应付应付,没想到这家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吃成球啊! 心里某种无法言说的焦躁与恐惧与日俱增,燕云渺终于爆发了,在说了三次自己不想吃尉迟秋云还是坚持喂的时候,燕云渺摔了筷子:“说了不吃!” 带着怒气的一摔,在静谧的厢房里几乎算是一声巨响了,尉迟秋云不知想什么入了神,被这声巨响惊了一下,抬眼去看燕云渺,眼底竟然是几分无措和委屈,而且……还有几分心疼的样子? 燕云渺愣了愣,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尉迟秋云抬起筷子,又放下,抬起筷子,又放下,又抬起筷子……然后终于轻轻将筷子放下,捏了捏拳头,似乎在斟酌措辞,嘴巴张了几次,燕云渺耐心极了,等着他说,眼见他张了几次嘴,最后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燕云渺:“……” 我等了这么久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这顿饭最后不欢而散,接下来的一整晚,燕云渺失眠了…… 他脑海里不断回想尉迟秋云那个委屈巴巴的眼神和欲说还休的姿态,他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得心烦至极,第二天,我们的燕三小姐,哦,不,燕三公子,收拾行装去了江南…… 尉迟秋云扑了个空,得知燕云渺走了,二话不说,转身连尉迟府都不回,直接追去了江南,一路上你奔我逃,无非就是缠着燕云渺,想让他多吃一点。 他心疼他,心疼得不得了。 看着榻上这个安详沉睡的人,数月里追着他多吃,还是看不到长r_ou_,始终那样瘦瘦小小的,惹人怜惜。 尉迟秋云静静把人看着,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长叹了口气,终究俯身,薄唇在燕云渺额头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悄声呢喃:“燕儿,不要怕那个老妖婆,我会保护好你的。” 远远听见揽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边哭边走,边走边哭:“老爷!夫人!大小姐!二小姐!揽翠对不起你们!揽翠把三小姐弄丢了呜呜呜呜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尉迟秋云:“……” 已经准备找条绳子吊死自己一了百了的揽翠,推门看见软榻上的人,两只眼睛狼一样盯着燕云渺,惊喜万状地跳起来:“三——” 尉迟秋云示意她噤声,揽翠于是吞下去剩下的半截话,捂着嘴点头如捣蒜。 尉迟秋云指了指门口:“你可以出去了。” 揽翠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乖巧得不得了,一边点头一边就出去了,还体贴地带上门。 走出去好久好久,揽翠模模糊糊地才想到,哎?我为什么要走? “该出去的人是你吧。”燕云渺冷冷清清的嗓音传过来。 尉迟秋云回头,看进那双琉璃一样湛亮的眼睛,偏了视线,委委屈屈地说:“……你想嫁景羲?” 燕云渺点头:“没错。” 尉迟秋云低下头,委委屈屈地说:“他……他不好……你不要嫁他……” 燕云渺有点惊讶:“他好不好,与我何干?” 尉迟秋云怔了怔说:“那他不好,你为何还要嫁?” 燕云渺自然而然地回他:“自然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我才要嫁他啊。” 尉迟秋云猛地抬头,一双大眼盯着燕云渺看:“那你不肯嫁我,是因为你知道我……我……” 话还没说完呢,脸上就红成了一片,燕云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出去!” 尉迟秋云脸越发红了,刚出锅的蒸螃蟹一样醉醺醺地就出去了…… 这边尉迟秋云扛走了燕云渺,那边景福临和杨玉琳没得热闹看,拉着景羲和陶丞不肯放他俩走。 陶丞迷迷愣愣心头还炸着惊雷一时醒不过来,景羲拂拂袖子不高兴了:“作甚么,作甚么,作甚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景福临拉着他袖子不肯撒手,一边还去笑话他:“六叔,我看燕家的三小姐着实出众,哪里配不得你了?你怎的如此冷淡,倒教人家伤感。” 景羲一听这个就头痛,忙把眼睛去看陶丞,发现陶丞还没回过神,心里透出一口气,把袖子一拂,甩开景福临,拉起陶丞的小手,大踏步当先往前走,边走边哼哼:“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杨玉琳“嗤”一声笑出来,景福临也笑:“是是是,侄儿出门没带银子,六叔管不管的?”景羲翻了个白眼,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都跟在景羲后头蹭吃蹭喝。 抄近路斜斜穿过一条叫做“三个铜板”的小巷子,远远的另一头巷子口闪过去一个人影,带起一阵微风,似还有几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隐隐游荡。 董映霞忽然有了动静,塞了麻布的嘴也说不出话,就拿脚使劲蹬云笺,云笺没好气地给他取了麻布:“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想死?” 董映霞急得话都不会说了:“解开!快!” 云笺还要贫嘴:“你让我解开我就解开?” 杨玉琳直觉情况不对,还不待说什么,景福临已经解了董映霞,下个瞬间,董映霞就已经蹿没影了。 元霸瞪大了眼:“我的老天爷爷哎,那么长一条巷子呢,跑得可真快……他这是有多饿……” 杨玉琳:“……” 在元霸的人生经验里,能够跑出这样的速度和敏捷度,大概只能是因为肚子饿。 到底有功夫在身,傅达礼和元霸追上去的时候,董映霞正站在一个三岔路口,眼神无措,鼻头翕动,像一条迷途的小狗。 待杨玉琳慢悠悠地赶上来,董映霞已经灰败了神色,几乎疑心刚才那一瞬是自己的错觉。 捣衣香,他闻见了捣衣香的气味。即便自己有一天聋了哑了瞎了傻了,鼻子再也闻不见任何气味了,他也断不会认不出捣衣香,那是他为了……为了他,做的香…… 董映霞心口痛如滚刀,就算不说他的名字,只要一想及他,董映霞就痛得翻江倒海。 垂了眼,董映霞颓然不振,要元霸说,此刻的董映霞就像狂奔了八百里夺了一块r_ou_刚塞进嘴里尝了一丝油星然后“啪唧”这团r_ou_掉到地上被路过的野狗吞进了肚…… 梦幻泡影。 董映霞呆呆站在那里,元霸莫名其妙对他生出同情心,伸手去拉他:“走走走,哥哥带你去吃烧ji……” 拉着董映霞就选了个路口往里走,才走了没几步,董映霞动了动鼻子,忽然又魔怔了,推开元霸,甩开了膀子又开始八足狂奔。 元霸懵了:“大哥,三哥,你们快来啊,不得了了,饿疯了一个!” 良辅、傅达礼:“……” 杨玉琳紧喊了一声:“快追啊。” 元霸一听,闷头就去追董映霞。 追了能有三条街,大呼小叫,ji飞狗跳,好容易跑到深巷里一处僻静的民宅,董映霞抬手却不叩门,把手掌静静贴在门上,整个人化身石像。 等杨玉琳他们随后赶到的时候,董映霞还是同个姿势,一动不动。大有化身石像终老于此的架势。 云笺嘿嘿一笑,恶向胆边生,抬腿就是一脚,直接将董映霞连带着扒在门边看董映霞的元霸一脚踹进了院子里去。两块门板子“哐当”应声落地,砸出巨响。 元霸从地上翻身跳起来要去捉着云笺打,满院子追逐闹腾,熙攘不休,有人在屋子里温声问:“是谁?” 董映霞趴在地上不肯起,把脸埋在草丛里,杨玉琳看了许久,发现他竟是在呜呜地哭。 一边是元霸云笺沸反盈天地闹,一边是董映霞趴在地上静静地哭,这样诡谲的气氛,竟叫人无端觉得不敢轻举妄动。 屋主问了,见没人应,终于缓缓从屋子里走出来,不免又问了一声:“你们,是谁?” 云笺抬眼一看,呆了呆,带着三分犹疑:“……周紫陌?” 正是周紫陌。 杨玉琳愕然去看地上呜呜哭着的董映霞,又去看茫茫然不在状态的覃宛,最后把眼珠子定在走出来的周紫陌身上。 云笺之前说,整个周家唯有周紫陌最合寒鸦春雪的品格,此刻他一身缟素,苍白羸弱,面容虽清减大半,一双眼睛仍然沉静如水,整个人沐在天光里,就像迎风一株寒兰,气质出尘,风采卓然。 董映霞仍是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良辅和傅达礼看不过眼,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将人胳膊架起来,提溜到周紫陌跟前。 趴在草丛里哭了半晌,一身玄衣爬满了草屑,董映霞脸上涕泪交流,就像一块寒冰碎成了冰渣子,再被阳光一照,淅淅沥沥就融化开来,淌了满脸,还掺杂着几丝泥土和草屑,多么一塌糊涂的一张脸啊,委屈得像个捂着宝贝不肯撒手的孩子。 周紫陌静静看着他,纯然不解的神态问:“何事伤心?” 周紫陌甫一出声,董映霞就早已认出他来,这是自己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声音,哪怕是梦里都渴望着再听一回的声音,自己怎么会认不出来。 三年前就已入土的人,忽然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董映霞深怕这是一场幻境,轻易不敢动弹,听见周紫陌问,终于敢抬眼去看。 明明是一般无二的眉眼样貌,那双眼里却全然是陌生的关切,柔和如水,却没有温度,这不是他熟悉的周紫陌……这不是他的周紫陌…… 像滚烫的心被人浇下雪水,董映霞心里热气和寒气汩汩翻滚,一忽儿烫,一忽儿凉,水深火热,激出他胸中一口热血,洒在玄色衣摆上,渗出浅浅的血痕。 董映霞唇边血迹触目惊心,周紫陌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嗡声作响,空空荡荡,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惨淡下去,下一刻整个人就已经直直倒下去。 看着周紫陌倒下去,董映霞心里似被人剜了一刀,急急伸出双臂就要去扶,却不料自己脚下虚浮,也好不到哪里去,左脚绊右脚,跟周紫陌摔作一团。 云笺、元霸俱是大呼小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覃宛啊!覃宛呢!” 正是毫无章法,不可开交,耳听得一道声音透过来:“好热闹。” 是轻缓的语调,却响彻整个院落,几个人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鹤氅道人,皮肤过分白皙,白皙得近乎妖艳,背上一把七弦琴。 杨玉琳一见,心里恰似湖面飞过点水蜻蜓,微波一丝丝漾开,却又抓不住什么头绪。 冯雨微倒把人仔仔细细看了几回,不免惊叹一声:“是你!” 那道人抬眼看过来,一笑:“哦?原来是故人。” 视线扫视一圈,看见贾凉的时候顿住目光,嘴角的笑意更盛:“真是有趣。” 说着抬脚往里走,与杨玉琳错身而过的时候,和煦的脸孔却忽然颜色乍变,反手就要抓杨玉琳。 景福临下意识就把人护在身后,那道人抓了个空,十二分的焦躁不耐,凌厉又急切的神色,抬手就布了一个血魂结界…… 血魂结界,只要他身上还有一滴活血,结界里无论人鬼仙妖,一个也跑不出他的结界,还是两千七百年前,他和炼焰魔君生死一战时用过一回,想不到如今抬手就使了出来,完全是无意识的,可见是心急到了什么程度。 他把杨玉琳捉着,迫切地去查探,越探神色越晦暗:“不是……不是他……”说完自己又很不解:“怎么会不是他呢……不是他,为什么会有他的气息……” 他想了想,似想起什么一般,割破手掌,印在杨玉琳额头,一个闪着金光的八卦图浮现出来,光芒耀目,道人失神一般喃喃自语:“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景福临急得不行,偏偏又动不了,只能咬牙切齿:“莫要动他。” 道人偏头仔细看景福临,有些讶然:“你看得见?”慢慢走到景福临身前,抚上他的额头,片刻后收了手:“原来如此……” 此番的醒悟,多少带了些失魂落魄的痛悔……痛着痛着就变成了悔,悔着悔着就变成了恨,滔天的恨意翻滚,结界里血云密布,整片天都似被血浇透,显出诡异不祥。 道人眼底血色浓重,狠盯着杨玉琳,缓缓抬起手,杨玉琳知道,这个人想要杀自己。且看这架势,今天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杨玉琳莫名释怀了,他冥冥之中觉得,让一切终结在这里,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脑子里尚不清楚“一切”指的是哪些人哪些事,怎么才算作是“一切”,就是莫名其妙冥冥中觉得,就这样吧,也不错。 心安下来,偏头冲景福临一笑。只一个轻笑,景福临似乎就全然理解了,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么。四目相对的刹那,山河静好。 被血色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结界里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一股子和风,缠缠绵绵,似有形一般,在结界里游荡,温温吞吞的,带着点娇憨。 道人神情恍惚,眷恋地伸出指尖,那缕和风在他指尖缠绕不去,血魂结界渐次消弭,太阳透过云层,天地晴明。指尖的风也随之飘散,徒留道人孤寂地站在天地之间。 是一寸一寸矮下去的,颀长的身形,一寸一寸地矮下去,终于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幽幽地哭出声来。 董映霞不过等了三年,就又见到了周紫陌。贾凉在棺材里躺了三年,也能再见到冯雨微。即便是景福临和杨玉琳,生生世世轮回也总还能够在一起。 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等了三千年,我心上的那个人,他还是不来…… 有泪水终于一点一点从指缝里沁出来,滴在院子里的草叶上,微风拂过,泪珠在阳光下晶莹闪亮。 第60章 小狼崽子 万万年前,三十六重天上的众仙家,清心寡欲,成日静修,吞吐天地灵气,采纳日月ji,ng华,十日里总有九日沉迷于拷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 第3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3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3节 整个仙界于武学一道可谓十分荒废,是以,当魔界以雷霆之势迅速崛起,并将魔爪伸向三十六重天时,仙界境况可以说是十分凋敝了。 靠着几个与天地共生的老神尊勉力维持了千万年后,许是天道加持,小字辈里终于出了一批翘楚。 以紫微帝尊和赤煊帝尊为首,武力镇魔,后来大罗天又养了几只实力非凡的凶兽,几个凶残的帝尊带着几头凶残的仙兽,叱咤风云,翻江倒海,五界谈仙色变…… 仙界由此鼎盛发展至今。 最近几千年,情况却有所不同,魔界、妖界并冥界,陆续出了几个特别能闹腾、特别能捣蛋的人物,比如魔界的炼焰。 炼焰,魔族新晋的魔君,在他还是魔族二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嚣张跋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曾以一己之力碾压魔君坐下八大魔将。 打遍整个魔族无敌手后,炼焰就将主意打到了三十六重天。彼时名头最响的是西极天的赤煊帝尊。 据说,赤煊帝尊掌管西极天时,十分别致,他之所谓训练将领,便是每隔个千八百年就出来一次,捞着人就是一个打,打得昏天黑地,哀号遍野,打完了撂下一句:“还得练。” 整个西极天被帝尊打得元气大伤,等这次的伤养好,差不多帝尊又准备要出来了…… 不知为何,许是被自家的帝尊打得多了,出去之后就格外能挨别人的打……打着打着,西极天的天兵天将们慢慢就从格外能挨打变成了格外能打人…… 炼焰初初摸上西极天的时候,赤煊正如常活动了一次筋骨,地上已横七竖八满躺着哼哼唧唧的伤残,赤煊犹嫌不足,寻思着怎么这西极天最近这几千年越来越不经折腾了…… 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子傲然立在自己身侧。炼焰红瞳里战意熊熊,显得整个人神采飞扬,赤煊来了兴致,勾唇一笑,这可是千千万万年里赤煊帝尊难得的一个笑。 二人战了足足七七四十九日,往常整个西极天尚且挡不住赤煊四十九招,如今一战,可算是痛快淋漓。 他只当是西极天新近成器的哪一个小仙,也没舍得下狠手,玩够了直接把人敲晕了带回了伏魇殿,然后等人醒了接着玩儿…… 炼焰被赤煊拘在伏魇殿足足两千年……这是他短暂的魔生中一个漫长的噩梦……最后好容易寻了空逃出来,发誓此生再不会上三十六重天…… 炼焰回归的时候,正赶上魔族大乱,他哥哥重摩,魔族大皇子,死得不明不白,炼焰胸中含着一口老血,该杀的杀,该烧的烧,该埋的埋,该挫骨扬灰的挫骨扬灰…… 手段不可不谓狠辣……在如此血腥手段下,魔族归于一统,炼焰新晋魔君。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流风在戚山脚下看见炼焰折腾沉香时会选择视而不见…… 作为三十六重天上最老的那一批老神尊之一,流风最是清楚万万年前仙魔大战是何等的景象,而最近这几千年,他也十分清楚炼焰是何等活跃的表现,因此,能绕开魔族十米,流风绝不会只绕开九米九。 但是,但是,但是,流风在心里叹气……一口气还没叹完,人就已经被自己捞到了怀里…… 沉香记事起便长养在戚山,戚山乃仙魔妖冥四不管的荒山,算年纪大概寿与天齐,因地势险峻,自然也是人迹罕至,慢慢就成了五界一处无人问津的所在。 一个小娃娃是如何在这样一个虫兽肆虐的地方活下去的,沉香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那些毒虫啊毒兽啊,每次看见自己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候他看见小兽吞吃果子死掉了,自己吃这果子却无事。 日子算是逍遥自在,直到戚山来了个大魔王。 大魔王说自己骨骼清奇,非要收自己做徒弟不可,每天追在自己身后拿火球烧自己,拿毒气熏自己,拿毒虫咬自己,他拼命跑啊跑啊跑,这个大魔王始终不肯放过自己,在他已经心如死水的时候,他却被人揽进了怀抱…… 炼焰挑着眉:“想不到天上的神尊,也跑到地上和人抢徒弟了?” 流风不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找人的途中从这里路过,他对天,哦,不,他对万法莲池发誓,他真的没有打算cha手。 他本以为那个伤痕累累的娃娃会抱住自己的大腿向自己求救,届时他就直接甩开大腿撒足狂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躺在地上,抬起眼睛向自己看了一眼,随即转开目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眼神里甚至不曾流露半分渴求…… 流风都在心里呐喊了,喂,你快求我啊,你求我啊,虽然你求我也没用……但是你不求我,搞得我很……流风没法形容自己的情绪,他也绝不肯承认自己被小娃娃这一眼就看软了心肠。 这娃娃的眸子乍看是黑色,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被天光一照显出浅紫色,好像是由许多层不同的颜色堆叠而成,越往里,瞳色越深,越往外,瞳色越淡,真是神奇啊…… 就这么神奇着惊叹着,人就已经被自己捞进了怀里…… 既然无话可说,流风于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炼焰:“……” 如果不是平息魔族内乱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元气,炼焰此刻二话不说就将人抢回来,可横竖人家是万万年前保住三十六重天的老神尊之一,再不济,对付眼下的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炼焰拿深红的眼睛定定看了沉香好几眼,忽然笑了:“你想要,就给你。只是,日后你莫要失悔。” 说罢,炼焰便赶回了魔族,内乱甫定,新君在外面逗留这么久已是极限。 流风心说,那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带着这个累赘,给他找个好人家把他养大就是顶了天了,失悔?不存在的……还不等他想完,这小娃娃已经自顾自从流风怀里挣出来,低头看地,不说话。 流风纳闷了,哎?什么意思?不想要我管?想不到这娃娃还挺乖的……流风喜滋滋就走了,一边走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娃娃都这么乖了么……走着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发现那小娃娃真!的!没!有!跟!上!来!啊! 流风都要哭了,喂,你看起来才五六七八岁吧,你不是该哭着扑进我怀里抹鼻涕么?你不是该追在我屁股后面掉眼泪么?你给点反应啊喂…… 沉香默默呆立原地,呆着呆着发现先前救自己的那个人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二话不说就抓起自己的手,拉着自己往前走…… 沉香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在后面仰着脖子看着那个人高大的背影,直看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断了才明白过来,这个人,是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 伺候人沐浴更衣吃饭上药,流风问:“你叫什么名字?”沉香半晌不作声,然后极轻微地摇摇头。流风皱了眉:“没有名字?” 那可难办了,自己最不会的就是给人取名字啊,从前取名字这种事都是回雪c,ao心啊……他苦思冥想了半日,终于想起自己大殿门口那三个字——沉香殿。 “有了,你就叫沉香罢!” 仙界有神有仙,仙乃后天修炼飞升而成,神乃天生自成,流风是开天辟地以来最老最老的神之一,掌管天地风讯,至微至广音声,皆归流风统管,自有流风起便有回雪,二人论资历站在整个三十六重天的顶端,是以诸仙皆称一声“神尊”。 日前自己的好伙伴回雪神尊,无故从玉琳殿消失无踪,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五界都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着他人在哪里。 流风细想了想,在三十六重天上能够这般销匿无形的只有三种可能: 一,大限。诸神诸仙在万法莲池皆有本命金莲,流风特意去了一趟莲池,回雪的金莲安然无恙,不会是大限。 二,渡劫。他从前与回雪一起看凡间的话本,所谓推演命理预测天机,皆属无稽之谈,纵是神力滔天如太羲帝尊,仙界万帝之尊的太羲帝尊,当年还不是稀里糊涂忽然间就被天命扔去渡劫,险些饿死在凡间,一时传为……笑柄…… 三,因果。红丝殿的因果红线,无论仙凡,但被这红线牵绊因果的,也是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就把人抡进轮回去的。 排除第一种,流风稍显心安,但是无论渡劫还是因果,自己真的是无从下爪啊……天机不可测,除了在五界往来游荡,找寻回雪气息,流风再想不到别的好办法了。 万料不到寻人已是伤脑筋,这会儿还添上了一个小尾巴……小尾巴安安静静低着头,流风都要疑心他是聋了,才听见他微弱的回应:“嗯。” 流风:“……” 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流风有无数次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这娃娃不亲近自己。 流风无数次地设想,但凡这娃娃粘人一丝半点,他都能马上甩开手把人扔出去,他甚至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自己如何威风凛凛地喝一声:“走开!最烦人唧唧歪歪了!” 偏偏这娃娃就是冷面冷心,不同自己说话,不同自己撒娇,不同自己亲近。 给他什么他都吃,教他什么他都学,就是一点都不粘人!流风有点气闷,都要闹小情绪了…… 凡间的日子似乎总是快些,奇奇怪怪的师徒二人日子过得磕磕绊绊,转眼七年过去,当年的小娃娃个子蹿起来了,脸庞圆起来了,性子却仍是那般清冷,不苟言笑,不粘人,像一只养不熟的小狼崽子。 许是心底里存了哄这小狼崽子开怀的心思,流风每每在寻人途中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总忍不住拿回来给人家显摆显摆。 有一日不知从哪里学来一个什么“沉香熟水”,拿ji,ng制的沉香在瓷盒里燃了,外面罩上一块瓷片,沉香的烟气缭绕到瓷片上,凝结成香露,拿这香露冲茶,得了沉香熟水,实在是鲜香爽口非常。 流风细细伺候着,得了一盏沉香水,喜滋滋哄沉香喝。沉香抿了一口,不说话,不笑。 流风巴心巴肝地忍不住问:“好喝么?” 半晌,沉香方缓缓点点头。 流风:“……” 气噎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句“小狼崽子”,然后再寻着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还是献宝一样揣回来给小狼崽子看…… 流风在沂山脚下捡到快冻死的回雪时,沉香正在默默地学着制沉香熟水。 流风安置好了回雪,返身回来准备安置沉香的时候,沉香的一盏香茶刚刚制成,流风端起来还来不及喝一口,炼焰就拎着回雪到了。 伤势既已恢复,抢了人来便是,炼焰却觉得不解气。自己的徒弟被人抢了,便也要抢一回别人的徒弟。 炼焰志得意满地问流风:“我的徒弟还给我,你的徒弟还给你,怎样,是不是很公平?” 流风平生最恨受人威胁,还不待发作,炼焰笑得十分贱:“先别忙着动手,我给这娃娃下了血魔咒,你动我,他也活不成的。” 回雪额间一朵赤焰花,闪着猩红光芒。 似乎是极漫长的时光,又似乎是极短暂的时光,流风舒了一口长气:“好。” 沉香自打炼焰进屋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看地,不言不语,耳听得流风的一个“好”字,小狼崽子震了两震,然后抬眼看向流风。 如果是失望,震惊,气愤,怨恨,任何一种,流风都可以接受,但是什么都没有,与七年前如出一辙的眼神,无欲无求,平淡如水,紫色的波光似是冻结在透明冰珠里的烟云,只看一眼,就飞快移开目光,不再看流风。 七年前的那一眼,看软了流风的心肠,七年后的这一眼,似一把尖刀直直扎在流风心口上…… 沉香不言不语,乖巧地走到炼焰身边,炼焰伸手去扑腾他的脑袋,小狼崽子也不闪不避。炼焰扑腾人脑袋扑腾高兴了,将回雪顺手扔给流风,流风稳稳地接住,沉香始终低着头。 炼焰领着沉香走出门的时候,流风从后面追上,手上拿着一盏沉香熟水,抬手捏着沉香的下巴,强灌了进去。 沉香被呛得直咳嗽,却仍是垂眼不看人,拿手背擦擦唇角,寂然又倔强地跟着炼焰走了。 不管渡劫还是因果,多教他些法术防身,也算是尽了做兄长的本分了,回雪天资聪颖,流风教得很省心,话说回来,他一向是不要人c,ao心的…… 太羲帝尊的仙鹤飞来的时候,说是查到了回雪突然下凡的因果,流风急吼吼就回了三十六重天,在天上逗留了好一阵子,等他再下凡,他万料不到事情已走向了自己无法掌控的方向。 沉香一心修魔,最后爆了血魂结界,觉醒了魔族之血,灭了炼焰,成为魔界新君。他本是重摩与凡间女子所生,体内有一半的魔君之血。 被自己的好侄儿一掌拍死在结界中的时候,炼焰闭了眼,心里老怀安慰,这小子,终于也成器了啊…… 他静静地等待自己灰飞烟灭地那一刻,等啊等啊等,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捧了起来。 炼焰的原身是文首赤身赤瞳的赤焰兽,三道银色赤焰花纹点缀额间,是凛然又美丽的一种魔兽,此刻变成了小小小小的一只,躺在赤煊的手掌心。 耳听得赤煊叹息一声:“真是自作孽……” 炼焰:“……”嗯?发生了什么?什么意思? 等他明白过来,那就是很久很久之后的另一桩故事了。 而沉香本以为爆了血魂结界自己会与炼焰同归于尽,但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活了下来。 他拖着鲜血淋漓的残躯爬到沂山脚下的那一天,被血迹浸透了的手掌将将伸出去一寸,整个人就被沂山的禁制弹飞了出去。 他重重摔在树上,呕出身体里似乎最后一口血…… 默默地倒在地上,沉香如多年前一般,不言不语,放空眼神,心里有些凉薄地想着,师父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不哭不笑,所以就从不会伤心呢…… 拿手背擦了擦嘴角,沉香吞下胸腔涌上来的一口血,瞳孔里一片艳丽至极的深紫色,勾起嘴角绽开一个妖艳的笑,不知道沂山上这个宝贝小师弟,长什么模样呢…… 流风赶到的时候,沉香已经用七绝古阵逼得回雪使了“魂祭”,他看着回雪浑身是血走进荒林,然后跌进身后默默跟了一路的那个人怀里。 姬骊搂着回雪,半点不敢用力,虚虚把人搂着,万分贵重,眼底赤红一片,不知道是要流出泪来,还是流出血来。 “他祭了自己的生魂,修为尽毁,不入轮回……”流风凄然立着,话是对姬骊说的。 “你知道什么叫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吗?就是从此以往,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他这个人,连魂魄都消散……” 姬骊默然不语,痴痴将回雪搂着,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你不是凡人,我知道,救他。” 流风轻笑一声:“救他可以,但是相对的,你就要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你可愿意?” 姬骊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么?” 流风意识过来他在说什么的时候,心里几乎是叹息了:“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他会好好地活着,生生世世。” 姬骊点点头:“好,让我再看看他。” 这片静谧的荒林,夕阳正洒下最后一抹余晖,将一双人影拉得很长很长。 良久,姬骊在回雪额上印了一个轻吻,终于舍得分一丝目光给流风,冷着脸说:“我不管你是谁,他是我的人,就算我不在,他也是我的人,你死了心吧。” 流风:“……” 自己不就是当年泼了他一盏茶么!而且根本就没有泼到他身上去!这人怎么能记恨这么千千万万年呢!仇恨根深蒂固到带进轮回么……流风彻底服了气。 流风自然没让姬骊魂飞魄散,不过是挟私报复,吓他一吓,在玉琳殿自己可是没少被他压迫……可人家到底是帝星之命,轻易磕不得碰不得的。 于是,流风便拿了自己尽数的修为去换。 天道至公,缺出来什么,只要有人肯补上,总是因果不灭的。 流风用最后一缕魂力将回雪送入轮回,回头看着姬骊,心里像是看着自己的幼弟终于有了好归宿一般,心里莫大的安慰。 至于小狼崽子……小狼崽子本领大,总归会平安无事的,不用担心,不用牵挂…… 第61章 万法莲池 他不知道他的小狼崽子找他快找疯了。 纵使心里再嫉恨回雪,沉香知道,那是师父宝贝的人,自己不可能真的如何伤他,现在好了,看见师父对他那样好,还教他九转玲珑印…… 自己魔血觉醒后性子很有些暴戾,一个控制不住就使出了七绝古阵,把人逼得祭了魂,他想着,师父一定有办法,不管师父会怎样打他骂他厌烦他,自己也得去认错,不能叫师父伤心…… 因此,即便自己身上还带着重创,也暂且顾不上了,只是没想到,挖地三尺也再搜寻不出师父的踪迹和气息。 最后思来想去,终于找上了三十六重天。 万法莲池旁立着一个青葱少年,模样看去不过十四五岁,现下正眉头紧锁看着莲池,一副悲天悯人、苦大仇深的形容,那是经历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的极富阅历的老者才有的神情。 如此稚嫩的样貌衬上如此沉稳的做派,真是说不出来的微妙观感。说来也怪不到他头上,任谁碰上他现在的事儿都不可能还笑得出来…… 他本是万法莲池旁一块灵识未开的山石,天地未开时便已有了它,沉睡了亿万万年,后来一日,莲池里忽然生出第一朵金莲,那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尊神。 他因此开了灵识,化为掌灯神君,守护着这一株金莲,往后每隔万万年便生出一朵金莲,在最后的这千万年,金莲渐次绵密,整个莲池金莲遍生,象征着仙界的鼎盛繁荣。 那一日,他只是恍了个神,发了会儿呆,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莲池里有一朵金莲突然金芒暴涨然后瞬间枯萎下去,那种摧枯拉朽的架势看得他触目惊心。 他认得那是流风的金莲,作为最老的一批老神尊,这是池子里最早生出来的金莲,这是他在万万年的光y里每日瞪大着眼看守着的老伙伴,连它每一瓣上有几道纹路都了如指掌。 乍逢此变,他还不待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地带着三分震惊三分迷糊开始灌注灵力想要抢救一番。 他万万想不到,这株金莲会这么费!灵!力! 在他还是一块石头的时候,趴在这莲池边上,吸收了亿万万年的灵气,初开灵识时,他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耄耋老者的形容,倒是很衬他原型的身份。 后来,修为攀升,随着灵力的增长,他的样貌却是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年轻,最后这几千年已经稳定在五岁孩童的模样,真正是“复归于婴儿”的境地。 他再想不到自己措手不及间想要去救活流风的金莲,却一下变回了十五岁! 十年的灵力,看上去不是很多,对掌灯神君来说却是非同凡响。 他花了亿万万年才从七十五岁变为五岁,十年的灵力相当于他十亿万年的修为! 即便如此,耗了这么些灵力去,金莲却到底没有活过来,只剩了一颗金莲子静静地躺在手掌心。 沉香到莲池的时候,掌灯神君便是苦大仇深地,掌心攥着这一颗金莲子,面对着一池的摇曳金莲,哀悼他失去的那十亿万年的修为…… 修仙者勘不透天机,流风拿了回雪的金莲花瓣,也只能确保在遇到回雪的时候将人认出来,不论变幻成什么模样,轮回了几生几世,金莲花瓣有回应,人就绝不会错。 而作为魔修,沉香却可以做到更多,拿了流风的金莲花瓣,再用自己的血追魂,就能探查流风所在,无所顾忌。 看见沉香在莲池里搜寻,掌灯摊开手心:“别找了,在这儿。” 沉香看着那颗小小的莲子,的确感知到了师父的气息,但是他偏不肯相信,嘴硬地问:“什么意思?” 掌灯自己尚且心里苦成一团,真是没耐烦去抚慰他,照直就说。 “这万法莲池中金莲无数,每一朵金莲代表一尊神,是三十六重天上一等一紧要之处,是以,每一尊神都会分出一分神力守护这莲池平安,你却不想想,你一个魔修,竟能安然踏进莲池,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沉香一脸茫然,掌灯忍不住叹息。 “因为这莲池认得你的气息,这就奇了,你身上是魔族血脉,不可能在莲池化生出本命金莲,这莲池怎么会认得你,竟放了你进来。 因为有那么一尊神,大概是脑子坏掉了,把自己的本命丹给了你。向来仙族的本命丹,犹如血脉气息环绕周身,除非生死关头或是大限将至,可作为绝对防御,否则不会轻易化成。 万万年前,你们魔族势嚣,逼上三十六重天,屠了不少仙族,仙族因此番屠戮,心生惧怕,才化出了本命丹防身,魔族便夺了去炼成血咒、追魂秘术。 你们魔族大半的禁术,说到底不过是夺的我们仙族气运。 你到底是有什么本事,令他惧怕至此,竟将本命丹化出来给了你? 离了本命丹,便只剩下空壳一具,徒有亿万年的修为,也不过是一副空架子。 饶是空架子,也不妨他千千万万年地活下去,可偏偏为了救人,他便将这剩下的修为尽数散去了,本该要魂飞魄散,老夫灌下去十年灵力,勉强保得这一颗金莲子。 你以为只需将金莲子投入莲池,便能重新化生本命金莲? 错! 他的本命丹给了你,他的修为又救了人,他从r_ou_身到元神已是损耗干净,这颗金莲子,永生永世不会再生花。 第3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4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4节 你既是罪魁,从此洗心革面,行善积德,兴许便抵得了你的罪过了。” 说到这里,掌灯忍不住皱了眉头,自家养的那样好的牡丹花被猪给拱了!搁谁身上都糟心,若不是亿万万年的好涵养,他可早就将这头猪千刀万剐了。 伸手一拂,直接将人拂下三十六重天,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一眼也不想再多看。 沉香被人一把拂到戚山脚下,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痴痴傻傻地呆坐着,脑子里茫茫然一片,他就那么痴痴傻傻地坐着,反反复复回想着方才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就那么痴痴傻傻地呆坐了好几百年,人间的朝代更迭了好几次,人间的景色换了无数轮,沉香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神魂。 是了,那一盏沉香熟水,里面有师父的本命丹……自己夺了师父的本命丹,自己还伤了宝贝小师弟逼得师父散尽了修为……师父从此魂飞魄散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本事,令他惧怕至此,竟将本命丹化出来给了你?”脑子里嗡嗡作响,剜心的话语不断回响。 自己被炼焰带走的那一日,师父在惧怕?惧怕什么?怕自己日后报复?可不是么,自己挟私报复,逼得小师弟祭了魂,逼得师父散了魄…… 沉香手掌搁在胸口,听见自己胸膛里一颗心似要爆裂开来,他眼睛里紫色氤氲,渐渐浓密,覆灭了整双瞳孔。 他想要仰天呐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半个音都吐不出来,只能将手掌掐住自己胸膛,指甲嵌进皮r_ou_,是半分也不留情的力度,他心痛得要死了,剜出来一定会好受些,对,剜出来就不会疼了…… 他的手指越嵌越深,一个指节已经陷入皮r_ou_,不消片刻,他就一定会活生生将自己的心剜出来。 寂寂然地起了风,微微地吹起来,带着点缠绵又熟悉的气息。 沉香的手停下来,眼睛里紫气一点一点地散开,瞳孔慢慢地重新聚焦,他茫茫然四顾起来,像迷了路的孩子,嘶哑的嗓子喊出几个破碎的字:“师,师父……是你吗,师父……” 空旷的天地,没有人回应他,唯一的声响是胸口的血流到地上,滴答,滴答。 第62章 不可结缘 八大魔将最近很是苦恼,他们魔族向来心狠手辣,四面树敌。 夺仙族的本命丹?小意思。夺凡人的生魂炼药?必须的。夺鬼族的怨气养傀儡?没毛病。夺妖族的美人当宠物,妥妥的。 但是现在,他们的主子居然开始做好事?这是什么情况!接受不能啊喂! 沉香打爆二叔的头接替了魔君之位,八大魔将是服气的,能够把碾压八大魔将的炼焰打爆,武力值是不需要怀疑的。 更何况沉香本身就有一半的魔族之血,是前前任魔君重摩正经的亲儿子,是前任魔君炼焰正经的大侄子,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但是最近这几千年,八大魔将跟着沉香,不是去人间扶老奶奶过马路,就是去冥界帮忙超度亡灵怨气,要不就是去妖族帮他们炼花炼草化形,有时候甚至还要去三十六重天帮忙洗衣服扫地做饭盖房子…… 以前他们出去,走在大街上,男女老少奔走呼号:“魔来了!杀人啦!抢劫啦!救命啊!”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啊! 现在他们出去,走在大街上,男女老少奔走呼号:“魔来啦!修窗户!修地板!修路啦!”八大魔将忍不住要掀桌子!为什么到了沉香这儿整个魔族连画风都变了啊喂! 但是不管怎么抗议,搁沉香这儿就是一个打,不服就打,专治不服,打着打着,魔族上上下下成了五界劳模……五界团结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不管掌灯如何不待见他,沉香每年总要重回万法莲池一次,看着莲池那个小角落里专门辟出来的一方小格子,里面养着一颗小小的金莲子。 一年过去了,莲子还是小小的一颗,沉香继续横行五界,助人、鬼、妖、仙、魔为乐。一百年过去了,莲子还是小小的一颗,沉香加倍努力行善积德。 一千年过去,莲子还是小小的一颗,沉香再接再厉舍己为人。就这样,已经快三千年了,那颗小小的莲子还是没有发芽生根的迹象,与三千年前别无二样。 沉香蹲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被故人勾动思绪,委屈了三千年的凄楚,一时爆发出来。 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许久,哭软了一院子人的心肠。虽然前一秒还差点被他杀掉,但是眼下看他哭得伤心,倒惹得人跟他一起伤起心来。 哭够了,沉香站起身,抹抹眼泪,从杨玉琳和景福临身边走过,眼睛都不瞥一下,语气硬梆梆的,显出几分稚气:“你们两个,出去,我不喜欢你们,尤其是你们身上的气味。” 随即大踏步走到董映霞和周紫陌身边,一手拎起一个往屋子里去,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你说你是不是作死,本君费了多大的劲好容易救回来,你就捣乱,你怎么不再抹一次脖子呢,干脆两个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当日沉香目不交睫四处行善,正好乏了,就猫在安亲王府的大树上休憩,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底下热热闹闹的,看完了热闹,顺手就把周紫陌的坟刨了,把人给救了。 只是相思草毒素混在周身血液里,即便覃宛都救不回来,他不过是仗着自己的法力,给周紫陌吃了一颗保命仙丹,然后把人身上的血放干净了,过滤,再重新给人灌回去…… 是极血腥、极骇人的法子。 因此,这三年里,周紫陌不能动情肠,稍微一生气、一激动、一着急、一恼,好,完了,一口血吐出来,前功尽弃,沉香便给人吃了忘忧草。 周紫陌此番看见董映霞吐血,情绪起伏太大,一时闷过了气去,也不算大毛病。再养几年,身体完全康健起来,把记忆给人家还回去,沉香的这桩善事便算是了了。 走到屋子门口,又想起一桩事,指着冯雨微和贾凉说:“你们两个,过来,今日顺便把事情都了一了。” 这便是他游历五界办下的数不清的善事中的另一桩了,说起来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三百年前,京中有画楼名“了尘”,画楼里有砚名“长生”,有笔名“艮离”,凡进这画楼之人,同主人结缘,长生砚便自生五色墨,主人霑衣用这墨作画,一幅画可满足一桩心愿。 代价是,忘却画楼里这一段因缘,从此不再记得人间有这画楼,不再记得有人叫霑衣。 按理,这五色墨靠因缘自生,自然是缘深才得墨,既然缘深,又怎愿意舍下?说到底,功名利禄,熙熙攘攘,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至于楼主霑衣,每成画一幅,他的幽蓝衣衫上就会多一只幻思蝶,一只蝴蝶记载一个梦境,说是梦境却又万般真实,真实得像是从头再活一遍,只是每一遍每一遍里,都不再有霑衣。 每个梦境里都是故人,所有人都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他就像一个透明人,被所有人遗忘,得画者自去金榜题名子孙满堂,霑衣却永生永世困于这一段又一段的因缘,不得解脱。 三百年不睡觉,或者,做三百年真实的噩梦,哪一个更惨呢?等霑衣身上层层叠叠落满幻思蝶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肯睡觉了,也不肯让任何人再踏进画楼半步。 不可结缘。 他日复一日地躺在画楼的地上,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着蝴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就是不肯再闭眼。有时候回忆侵袭,抵挡不住,也会掩面悄然叹息一声。 “说好的最喜欢我……说好的不忘记……为什么……” 每当这时候,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脆弱的蓝色蝴蝶,被太阳光照着单薄的翅膀,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散。 他却不晓得,自己的话早已被人老老实实地听去了。 那方长生砚,本是仙族之物,自家主人下凡玩儿的时候把它弄丢了,因此流落凡间,成为重宝。在他沉默无言的这几百年,他看了霑衣很久。 这个人很爱笑,傻乎乎的,不管谁进了画楼,他都对人家笑。 他看着他朋友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说喜欢他,可是最后一旦有想要的东西,还是会露出形形色色的表情,说:“帮我画幅画吧。” 他看着这个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衣服上的蝴蝶越来越多,看着他三百年不肯睡觉,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虚弱,长生砚冷硬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了。 他幻出人形,一双黑瞳,一身黑衣,长长的黑发似泼墨般垂在身侧,是卓然出尘的仙人之姿,毕竟在随心殿吞了那么几千年的灵气。 他拿起艮离笔,在心里叹息着许下心愿:“他不愿意记起的所有事情,让我来帮他记着吧”。 画作完成的时候,看着这个憔悴的人终于沉睡过去,嘴角绽开一丝久违的温暖笑意,长生砚也忍不住笑起来。 一个笑还未及到达眼底,脑子里忽然炸开无数场景,状元游街,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儿孙绕膝……那是霑衣日复一日的梦境…… 长生砚抚着额头,直觉得头痛欲裂,还不待缓过劲来,案上的砚却忽然碎裂了。 在尘世待得过久,每画一幅画自己又耗损一分元气,他竟不知自己竟然已经油尽灯枯到如此境地。 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消散,回头看了几眼霑衣安详的睡颜,心里终究释怀了,到底也不算吃亏么…… 就在自己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薄的时候,他听见清脆的“滴答”声滴落到那个破碎的砚台,下一刻,裂纹便似有灵一般自行愈合起来,完好如初。 不待他细想,脑子里似是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滴答”一声,层叠涟漪漾开来,脑子里随着水波荡漾起来,荡着荡着自己就不省人事了。 那是画楼外柳树上的一滴露珠,颇赋灵气,天池的濯泉仙子曾途经此地,见此露珠灵识已开,心中喜爱,想要将它收入净瓶,带上三十六重天,露珠却倔强地守着画楼不肯离开。 只因它心中牵挂着一位故人。 那时候它还只是一滴弱小的水珠,那日的朝阳是那样炽热,几乎要把自己烤干,它艰难地挪动身体,想从这片向阳的叶片挪到下面y凉的叶片上。 一边爬一边习惯性地碎碎念:“好热,好热,快死了,快死了……”宽阔的叶片对尚幼小的自己来说实在过于庞大。 就在自己即将蒸腾成雾气消散于无形的时候,有一位年轻的公子替自己挡住了太阳。 他是茶庄的少爷,清晨上山采茶,眼见这露珠晶莹可爱,忍不住站在一旁细细看起来,这一份遮蔽来得很及时,小露珠奋力滚啊滚,终于滚到了另一个叶片上,得以喘息。 从那时候起,露珠勤修苦练,不过是为了早日成形,报答公子活命之恩。 公子一世世轮回,直到这一世,许是一心为善,竟有机缘登入三十六重天,成为文澜仙君在随心殿种下的一棵垂柳,这垂柳慢慢修行,颇赋灵气,长成茁壮的参天大树。 忽有一日,柳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惨叫。 它凝神细察,发现是某根枝条上最末梢的一滴小露珠,每日每日,无数的露珠从树上落下去,哪一滴也没有叫唤得像他这般凄厉。 “啊!!!救命啊!要死了要死了!我要掉下去了啊!不要啊!不要!!” 不仅凄厉,而且持久,而且……热闹。柳树觉得十分滑稽有趣,便卷起了柳叶,将这露珠护住,这颗因惦记公子救命之恩而冒死来到天上的小露珠,因此欠下公子第二次的救命之恩。 再后来,文澜仙君看这柳树实在俊秀,便将它炼成一方晶莹砚台,行动不离身,跟着仙君游历五界。 这一日,文澜仙君在七十二轮回门不慎被人撞倒,手上砚台没拿稳,遗失凡间。 在砚台身碎将死之时,便是这露珠舍身救护。 那濯泉仙子有心,记挂着这颗灵露,见它舍己救人,心下动容,将一方砚、一滴露齐齐送入了轮回,便是后来的贾凉与冯雨微。 贾凉转生金陵茶庄,人品、样貌,没有不好的,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忽然就没了,整个府上哀声一片。 扶灵那日,十里缟素,贾凉一缕游魂在四处飘荡,他隐约记得自己尚有一事未了,却始终想记不起来。 沉香走过路过,有好事做自然不会错过,劈头就问:“你坟在哪儿?” 然后挖坟小能手沉香就顺手把贾凉的坟也给刨了。 游魂易散,沉香用了禁制,将人和魂都在棺里封好,再去顺手救了冯雨微,原本三年后沉香是要再回来一趟把此事了结的,结果自己善事做得太多了,自己都记不得了…… 既然撞上了门,那也是顺手的事。 沉香取了冯雨微一碗血,给贾凉吞了,又抬手用冯雨微的血在贾凉额上鬼画符。 贾凉束身黑袍上便一个一个浮现出蓝色蝴蝶的花纹,待贾凉一身衣衫上落满一只又一只幻思蝶,冯雨微终于看见了贾凉。 眉眼如墨,面色苍白,长长的黑发泼墨一样,在闪烁着的幽蓝光芒,蓝色蝶影弥漫周身,煞是妖艳好看,冯雨微只看一眼就莫名心惊,心惊且熟悉。 待黑袍上荧光黯淡下去,贾凉苍白的脸色越发惨淡起来,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灌入过多的记忆,有些消受不来。 看见他皱眉,冯雨微下意识就凑了过去,抬手抚上他眼角,带着浓重的安抚意味,贾凉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偏着脑袋蹭了蹭冯雨微的手,十足的亲昵与依恋。 沉香吩咐冯雨微:“去鬼骨门借蝶王。” 鬼骨门门主骨千蝶,养了一只蝶王,能吞噬世间一切邪祟,幻思蝶什么的,梦境什么的,蝶王表示一口吞一个,简直不要太轻松…… 收了贾凉衣裳上的幻思蝶,从此脱离苦海,断解这一段纠缠不休的因缘。 冯雨微被沉香一嗓子喊回了神,匆忙收回搁在贾凉眼角的手:“为什么是我?” 沉香似是不解:“他连你的血都喝了,你去给他抓个蝴蝶不应该么?” 冯雨微:“……” 槽点太多不知道从哪里吐起啊!喝血怎么了?喝血很严重吗?喝血就要定终生吗?不不不,现在的问题是,那是鬼骨门哎!人家鬼骨门的蝴蝶是那么好抓的么?! 沉香不管那么许多,甩甩手下了旨令。 “周紫陌醒了之后不要再见董映霞,等三个月,董映霞可以带他走。冯雨微去找蝶王,吞了幻思蝶,你们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我忙完了,要撤了。” 话音刚落,连人带琴不见踪影,杨玉琳远远听见渺茫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钻进耳朵:“小师弟,下次再让我撞见你,我一定杀了你……” 第63章 他奶奶的个熊 冯雨微眼见杨玉琳他们抬腿要走,急忙忙在后面将人拉住:“喂,这就走了?!陪我去鬼骨门抓蝴蝶啊!” 良辅甩开冯雨微,一脸惊恐:“开什么玩笑,那可是鬼骨门!不去!” 冯雨微跳脚:“你们!你们吃我的瓜!吃我的米!踹我的门!还扔了我的传家玉佩!” 良辅气得打哆嗦:“你!信口雌黄!那明明是总督府的玉佩!” 冯雨微瞪大眼睛:“谁说的!那明明是我老冯家传家的玉佩!无价之宝!那是要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 良辅手抖啊抖:“你……你……” 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杨玉琳笑得打跌:“行了行了,同去同去。” 冯雨微傲然扬首:“这还差不多。” 董映霞在附近落脚,等周紫陌一同回江南。余下人等上路去鬼骨门,送佛送到西,还能顺便去定亲王府补充点银钱,当然,后者才是主要目的。 至于景羲,说什么都不肯跟他们同行,瞧瞧这一路上,哪回碰见他们能有好事?次次都是要死要活的,不由分说拉着陶丞就走了,头也不回,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出了燕子斜街,温软人声、市声迎面,乱腾了这么半日,一行人这才舒缓了疲惫的神经,好歹算是打起ji,ng神来。 走到二月春街口的时候,听得人声沸腾,人群围了一个圈,不知道在瞧什么热闹。 这一起子人,上至杨玉琳下至云笺,没有一个是不爱瞧热闹的,索性一个个钻进人堆里,兴致盎然要去瞧是什么热闹。 原来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拉住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说是“拉”实在客气了些,那青年趴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小郎君的大腿不松,一边紧紧拽着人家大腿,一边念叨。 “娘子!娘子你好狠的心!不要丢下我呜呜呜……娘子不要我,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了算了……” 那小郎君小脸涨得通红,想要说什么却又按捺下去,使劲想把自己的大腿抽出来,地上那青年打着旋儿地缠人,小郎君抽了好多次不能如愿,被人抱得死死的。 没得办法,那小郎君红着脸羞怯地说:“公子怕不是认错人了?先请放开我再说话,公子看好不好?” 是极轻柔软糯的腔调,莫说震慑人,真是逗引得人越发想要欺负他,果然,地上那青年顺着人家大腿往上爬,一把抱住人家腰身,把头埋在人家纤弱的腰身里,撒娇撒痴。 “不嘛,不嘛,我自己的娘子自己怎么会认错,娘子你说这话,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娘子,我好伤心……”说着说着还真的“嘤嘤嘤”哭起来…… 傅达礼都看不下去了:“这人分明是无赖,缠着人家不放,好不要脸……” 良辅盯着那小郎君看了两看,然后拿胳膊肘暗戳戳地戳他一下:“哟,小书子走了,没人管束着你,你倒有功夫管起别人的闲事了?瞧着可是个小美人不是?” 说起来,自打进了湖广地界,傅知书便不再往后跟了,临别的时候小身子,哦,不,大身子…… 大身子从左边扭到右边,又从右边扭到左边,羞羞答答地,扭扭捏捏地,递给傅达礼一块佩玉。 是成色极好的血玉整块雕成,中间镂空雕游龙戏凤,龙在上,凤在下,凤口衔一支兰草,仰着脖子,不知是在抗争那抢自己兰草的恶龙,还是要将那兰草主动喂到龙嘴边,莫名其妙的情意缠绵…… 这花纹不细看还好,细看下去简直有点……羞于启齿。 傅达礼不收,傅知书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横竖不肯消停的,傅达礼没办法,好歹收了,人家便喜笑颜开,擦干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人家一走,良辅便鬼鬼祟祟凑上来:“我赌元霸三天不吃饭,这是人家送你的定情信物。” 傅达礼被唬了一跳,手上佩玉差点甩出去,翻了个白眼给良辅,将佩玉塞给他:“谁愿意要谁要!” 良辅兴高采烈在后面追着问:“哎!你真不要啦?你真不要啦!你要是真不要我可拿去卖钱了,这一整块好玉,一看就值不少——” 一个“钱”字还没出口,傅达礼已经返身,劈手将佩玉夺了,又翻了个白眼给良辅,“哼”一声走了。 良辅愣了半晌,最后也只能在那里咬牙切齿地骂一句:“你这口是心非的小妖ji,ng!” 口是心非的小妖ji,ng现在听不得良辅的这些风言风语,上手就把人摁在地上要揍,良辅边躲边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元霸在一旁老气横秋地摇摇头,说了一句公道话:“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又打不过三哥,作甚么老是招惹三哥……” 说完想了想:“不对哎,大哥好像谁也打不过哎……真是寂寞,谁也不能招惹……” 良辅承受身心双重打击,卒。 被人缠得手足无措的小郎君最后脸红得能滴出血,环顾一周发现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只得软声说:“公子,我们先回流苏坊好不好……” 青年把脸埋在人家腰上不肯起,点点头,贪婪嗅着人家身上的香气,然后就这么厚颜无耻地拖着人家一起回去了…… “这温公子已缠了苏老板好几个月了,真真是感天动地。” “一个能画,一个能绣,倒也是一双璧人。” …… 听着看热闹的人一边四散开去一边纷纷议论,才知道那小郎君是流苏坊的老板苏竣,那青年是一个落魄画手穷书生叫做温言的,最近在书院里很有些名头。 想及流苏坊还有一位故人,去那里落脚倒也不错,一行人便跟着这二人一道回了绣坊。不想刚踏进绣坊的门,便听见一道彪悍的声音响起。 “他奶奶的个熊,你他奶奶的抱够了没有!再不放手剁掉你的爪子信不信!” 一样轻柔软糯的声音,调子却截然不同。 第3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5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5节 没错,苏竣唇红齿白的好样貌、轻柔软糯的好嗓子,却偏偏生了一副暴跳如雷的坏脾气。 作为微风楼十六风使之一的“剪风”大人,他们家老大觉得,这样暴躁的脾气,于情报产业而言绝非好事。 因此将人拘在流苏坊,日日派人督促他绣花,指望着一针一线的ji,ng细活计能好好磨一磨苏竣的暴脾气,顺便在江南探一探情报。 不料苏竣刚在流苏坊站稳脚跟,就被温言缠上了。人前,苏竣勉力自持,做出与外貌相符的温软举动,人后,进了小黑屋,那绝对就是一只暴躁的小狮子,绣个花能绣得拆屋毁墙。 温言老实巴交一个穷书生,被苏竣的美貌晃瞎了眼,晃晕了脑子,晃迷了心,自从大街上与苏竣打了个照面,就日里夜里一时一刻不能忘。 人前苏竣尚且能耐心应付,后来实在缠得没办法,把人拖进流苏坊的小黑屋暴揍了一顿,彼时温言鼻青脸肿,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圈,苏竣心下得意,这下你该乖乖的了吧。 不料人家肿着猪头一样的脸,两只眼睛里放出小星星的光芒:“娘子!原来你这么……带劲……”温言羞得低下头,哼哼唧唧说:“我……我很喜欢……” 苏竣整个人石化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接下来,无论怎样的严刑拷打,皮开r_ou_绽,温言就是不松口,一边挨打一边含羞露怯地往苏竣脸上瞥,苏竣绝望了,又不能真把人给杀了,且单方面凌虐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让苏竣心里很是气闷……摆摆手将人放了。 再接下来,就是温言见苏竣一次就抱他大腿一次,苏竣见温言一次就暴打一次,后来打得乏了,暴躁的小狮子都被缠得没脾气了,要摸要抱都随他去了,顶多就是河东狮吼两句,发泄一下心头怨愤。 这不,刚进了院子,离了围观的人群,苏竣挣得累了,也不去挣了,只口头还有力气骂两句:“你他奶奶的个熊!放手啊!” 温言怕真将人惹恼了,以后就没得抱了……委屈巴巴地就放手了,垂着脑袋像只小哈巴狗,默默在苏竣后头跟…… 整个流苏坊都对自家主子的ji,ng神分裂见怪不怪了,沈梅风自然不以为奇,倒是门口来的这一批故人,叫她很是惊诧。 当初兰桡一条帕子叫她来流苏坊,苏竣见了二话不说就留了人,她是万想不到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一帮故人的…… 良辅从善如流,当先打了招呼:“哟,老板娘,收留我们住几日可好?” 沈梅风愣了愣神,随即浅笑一下:“我现在不过是流苏坊一名绣娘罢了,老板娘三个字,实在当不起。先进来吧。” 沈梅风一身素色衣衫,行动举止较从前大不相同,从前凌厉且艳丽,现下却平和温柔起来。 苏竣早被温言缠得疲乏,流苏坊事务一向是沈梅风帮忙打理,回禀了苏竣一声,沈梅风就安排一行人住了客房。奔波了一日,实在是困倦,各自早早就歇下了。 第二日清晨,是被一阵吵嚷声闹醒的。诸人懒得起身,赖在榻上细听了一回,便知道又是温言那个无赖了。 温言昨儿个夜里狗胆包天,摸进了苏竣房里,苏竣白天里累坏了,正睡得沉,夜里畏寒,有热乎乎的身躯在侧,下意识就往那边靠。 大清早睁开眼,发现自己窝在温言怀里,且温言那个色胚竟还敢拿了一双狗眼把他细细瞧着,看这架势,若不是自己醒得及时,还不知道这狗东西接下来要做出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来呢! 苏竣心头火气三丈高,一把拎着温言甩出了房门,被褥、枕头、笔墨纸砚、茶盅茶盏,手头能摸到什么,就抓了什么砸出去,噼里啪啦好一阵动静,边砸边骂。 “你他奶奶的个熊!好心收留你住在绣坊,你他奶奶的还敢爬我的床!真是反了你的天了!他奶奶的个熊!” 温言看上去弱不禁风,身手却灵活,一边躲着一边关切苏竣:“娘子!茶是烫的,仔细伤着手!哎哟,娘子,莫要拿瓷瓶,划伤手我要心疼的……” 砸了半晌愣是没一个东西砸到温言身上,一大早上苏竣气得头晕,眼睛一黑就要倒,温言眼疾手快三步上去顺手就把人搂进怀里抱了个严实,惊叫着。 “哎呀!娘子!你身上怎的这样凉!莫要砸东西了,待会儿我绑了自己,要打要骂随娘子高兴,娘子你要是冻坏了自己,倒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呢……” 苏竣气得眼冒金星,他奶奶的个熊啊,你当我不想一刀杀了你是不是……温言心肝r_ou_疼地把人搂进了房,搂在榻上躺好…… 当初温言厚颜无耻从大街上痴缠苏竣到成功入住绣坊只花了三天,眼下从入住绣坊到爬上苏竣的床,貌似只花了三个月…… 第64章 原来是他 在流苏坊混吃混喝好住了几日,看够了苏竣和温言的热闹,一行人就继续出发了。 这几日里,贾凉总归是噩梦缠身不得好睡的,冯雨微做了那么多年的噩梦,倒生出几分同病相怜。 趴在人家床头把自己经年做过的梦跟说书一样全讲给贾凉听,等贾凉真的在梦里看见冯雨微说的那些场景,素来冷清的性子也忍不住勾唇一笑:“果然和他说的一样……” 久而久之,去梦里找冯雨微说过的故事,反而成了一种新的乐趣。 好端端走在大街上,忽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东西砸得“咣”一声响,连元霸都被惊着了:“呀!什么东西!” 看清楚了是一个人,慌不择路爬房顶的时候脚底踩空,一下摔下来,摔得“哎哟”一声嚎,嚎完了利落地在地上滚了两滚又爬起来,返身接着跑。 景福临喝了一声:“站住!”那人应声站住,站完了才想到,哎?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景福临已走到人跟前,伸手就去掀人家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 良辅暗戳戳地凑到杨玉琳跟前:“国师大人,您也不管管皇上,大街上就公然调戏小郎君……” 景福临回头扫了一眼,良辅跟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杨玉琳身边弹开,远远躲到最后面…… 卷好了袖子,胳膊上露出一个黑色的骷髅手印,景福临细看了看:“这是鬼骨手。你认识骨千蝶?” 那少年眉眼秀丽,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带着哭腔说:“岂止是认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怎么就撞见这么个灾星,天天撵着我要把我赶尽杀绝。” 良辅不闹腾简直骨头疼,探出个脑袋巴巴地问:“你偷他东西了?” 少年瞪大了眼:“怎会!我是知书明理之人,怎会做这些鬼祟之事,你们来评评理啊,三月前,我好容易偷跑出府,哦,不,偷跑出家,在醉仙居点了一桌子菜,感觉一个人也吃不完啊,正好看见他,就拉着他袖子,喊他一同享用美味,他反手就在我胳膊上印了这么个骷髅!” 景福临想了想,不免问:“鬼骨手七日毒发,你居然活到了现在?” 少年一脸茫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可他一路穷追不舍,我也只能先逃命了。” “这么说,骨千蝶要来了?” 少年真的要哭了:“是啊!大爷!所以你赶紧地放手啊,我要逃命去啊!” 这下不止景福临没放手,冯雨微、良辅一左一右将人架住,拽得紧紧的,那眼神,就像看盘子里的一块r_ou_。 少年:“……” 被一帮子人这么拦着不许走,少年似乎明白过来:“你们是鬼骨门的人?” 良辅摇摇头,一双眼睛发着光:“不是!” 那少年看上去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良辅说:“但是我们要找骨千蝶借一样东西,准备拿你去换。” 少年一脸不敢相信,他万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生生逼出了泪花,哭哭啼啼地。 “你们……你们……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哪里知道,你们竟是如此丧尽天良之人……我这才真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笼……到底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了呜呜呜呜……” 良辅正准备开口回他,却见景福临忽然揽着杨玉琳急急往后撤。 骨千蝶一掌拍下来被云影和傅达礼挡了,挡是挡了,但掌风刚烈,刮得方圆三里猎猎震荡,良辅勉强还能站住脚,冯雨微小胳膊小腿小斤两的,被这阵风直接刮飞出去。 元霸伸手捞住了,这才稳稳落在地上。 骨千蝶抬眼看了看被几人团团围住的少年,眼角还挂着泪珠,一看这泪珠,骨千蝶就想杀人。 他们居然把他弄哭了!杀光你们! 骨千蝶才抬了个手,景福临闲闲地开口了:“把你的蝶王借我们用用。” 骨千蝶不理人,景福临瞅了良辅一眼。 论机智,良辅若排第二,没人敢居第一,他手脚利落地把覃宛拎出来:“瞧见没有,这是神医覃宛。” 然后又将方才从天而降那个少年拎出来:“他呢,我们刚给他吃了断魂草,你若是不肯借蝶王给我们,我们现在就杀了神医。” 覃宛一脸懵逼:“……” 少年二脸懵逼:“……” 元霸三脸懵逼:“……” 但是骨千蝶听懂了:“威胁我?”声音都似淬了毒,y森又冰凉。 良辅摆摆手指头:“非也!非也!我们是互相帮助!” 然后自己往后撤了一步,躲在少年身后,冲骨千蝶比着手势、做着口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骨千蝶也不知道看懂没有,低头沉默了半晌。 良辅急了:“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他现在可是怕你怕得要死。”说完把少年往骨千蝶那儿一推,把人吓得哇哇大叫,返身就又跑回了人堆,藏在最里面。 良辅很得意:“看见没有!”骨千蝶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扔给景福临:“等人入梦,放它出来。” 骨千蝶又看了那瑟缩在人群中的少年一眼,轻声说:“追了你三个月,是想亲口告诉你,谢谢你的酒。” 赵格非一边瑟缩着,一边天性使然就去回他:“客气什么,醉仙居的酒虽贵,但也不是那么贵,不心疼不心疼。” 骨千蝶有些失落,声音更小了:“不是醉仙居……” 赵格非听不清:“什么?” 骨千蝶看着他,摇摇头:“没什么。”记不得,更好。 转身走了。 骨千蝶一走,笼罩在天地间的y森气氛终于消散。 一群人围着小瓶看稀奇,传说中的蝶王啊,肯定晶莹小巧,风姿翩翩,闪烁幽蓝光芒,漂亮得摄人心魄! 错!错!错! 瓶里是一只胖得不能再胖的大r_ou_虫! 浑身上下,从脑袋到肚子到胳膊到腿,无一处不是胖嘟嘟圆滚滚的!唯一能证明它还能在天上飞、没把整个蝴蝶家族的脸丢尽的,就是背上那一双翅膀了。 此刻它似乎在睡懒觉,睡着睡着还翻了个身将屁股对着人,屁股肥墩墩的更胖! 幻灭的众人:“……” 良辅尤其沮丧:“好……好……好丑的虫子!” 蝶王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良辅。 良辅吓得魂飞魄散。该说不愧是蝶王嘛,好有灵性,居然听得懂人话…… 冯雨微拍拍贾凉:“你现在想不想睡觉?” 贾凉愣了半晌,才缓缓摇摇头:“不,不困……” 总不能说人家现在不想睡非得把人整睡了吧,那贾凉不睡不做梦,蝶王也派不上用场,只得继续赶路,取道定亲王府,先行安置下来。 定亲王并阮团锦回了府上没几日,又出门去云游四海了,接待他们的是王府的老管家冯庭嗣,冯雨微小时候不识字,一向喊他作“四伯伯”的。 问及前几日可有人来支银子,冯管家想了想,终于想记起来:“嗯,确有此事,当日阮家的小公子正在午憩,门外吵吵嚷嚷的,王爷恐扰了小公子休息,就打发人银子走了。” 冯雨微:“……支了多少?” 冯管家想了想:“许是二十万两,许是三十万两,记不太清了……总之不算多。” 冯雨微一口茶要喷出来:“这还不多?!” 冯管家有些赧然:“阮家的小公子主意一向多,这几年从外邦进些珐琅、胡绣、毛毯之类的,总能在京中卖出好价钱,府里的进益一年好似一年,几十万两银子的小账,实在是记不过来的……” 正坐在王府客厅蹭吃蹭喝的穷鬼们:“……” 吃饱喝足休息够了,一群人轮番上阵折腾贾凉,直把人活生生折腾乏了终于撑不住睡过去。 这下都来了兴致,围坐在房间里,门窗关好,帘子放下来,真是密不透风,昏天暗地,放出了蝶王。 胖乎乎的蝶王从瓶子里被人倒出来,躺在地上不动,似乎是睡着了还没醒,良辅犹犹豫豫地是不是要伸手去戳它一戳。 榻上贾凉蹙起了眉头,哼了一声,蝶王应声就醒了,两只绿豆大小的幽蓝眼睛“叮”一下就睁开了。 下一秒,那只丑丑的大r_ou_虫居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蓝色蝴蝶,羽翼晶莹,风姿翩翩,浑身闪烁着耀目的幽蓝光芒,漂亮得摄人心魄。 它悬在空中,蓝色的眼睛里尽是睥睨之姿,这才是传说中的蝶王本尊啊!它抖了抖翅膀,空中便落下晶莹的蓝色粉末,闪烁着微光,煞是好看。 沾上粉末的人一个个都陷入梦乡中。 在梦里,人的意识就像一片稻田,一个梦境就是一株稻穗,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稻穗,排列在辽阔的稻田里。 风吹过,仿佛海浪闪着波光,每一株稻穗都闪烁着幽蓝光芒,一闪一闪,像天上的群星闪耀。 蝶王“嗷呜”一口,吞掉一株稻穗,就消弭一个梦境。 赵格非的稻田里,有一株稻穗,光芒尤其耀眼,他梦见了十年前。 是“滴答”“滴答”的声音,骨千蝶浑身滴血,慢慢走在林子里。赵格非坐在高高的树上招呼他:“喂,你,说你呢!”骨千蝶停住脚步。 赵格非的声音变得欢快:“对,没错儿,就是你,上来。”骨千蝶不动。 赵格非有些不耐烦:“哎呀,真是的。”动作轻巧地飞身下树,伸手把骨千蝶捞到了树上坐好。兴高采烈地,赵格非举起手中的酒坛子,递给骨千蝶:“请你喝酒好不好?” 骨千蝶看了看自己被血浸泡的衣裳,有几分讶然:“你不怕我?” 赵格非很是诧异:“怕你什么?” 骨千蝶有些犹疑:“我……杀了人……” 赵格非大笑:“巧了,我也杀了人,我爹给我二十个人,逼我上了落雁山,要么杀光所有人,要么死在落雁山上……你看,我还活着,是不是值得庆祝一番?你呢又是为什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骨千蝶默默地:“我爹也让我杀人。” 赵格非问:“你杀了谁?” 骨千蝶声音似有若无:“满门。” 赵格非止不住问:“谁满门?” 骨千蝶抬头看进赵格非的眼睛:“我。我爹,我师父,我兄长,我从小长大的,整个鬼骨门第七十二门,满门。” 赵格非被他幽深的眼睛看得顿住,半晌才问:“……为什么?” 骨千蝶长睫扇了两扇:“我爹说,只能活一个,当门主。” 赵格非于是叹息了:“想不到……你比我更可怜……那就更要喝一杯了。” 一直喝到人事不知,酒坛子歪了,酒淋漓洒出来,在静谧的夜里,落到地上“滴答”响。 赵格非喝得迷糊,攀出两条胳膊紧紧搂着骨千蝶的脑袋,眼泪滴在骨千蝶脑袋顶上,一边落泪一边呓语:“不要哭……不要哭……” 骨千蝶早已冻结的心一点一点化开来,叹息着回手搂住人的腰身,低低说着:“想哭的,是你才对吧。” 他捧起赵格非的胳膊,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印了一个黑色骷髅,终于心满意足:“你是我的了……” 赵格非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就去看自己的胳膊,一样的黑色骷髅印,他的脑子一时间有些发懵,原来是他…… 看着满屋子人眼底浓重的青影,想必这一晚没一个睡得踏实,只元霸念叨着自己梦见满屋子都是烧ji烧鹅烤羊腿,吃了一晚上,醒来十分饿…… 良辅则是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自己被一只大老虎扑,从头到尾被老虎吞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吐,一夜不得安生。 至于旁的人梦见了什么,个个闭口不谈,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反而勾得人越发好奇。 将地上吃得饱饱的、圆滚滚的蝶王捡起来原样装进瓶子里,贾凉衣衫上的幻思蝶果然一只也没有了,整个人睡得安详,不肯起。 良辅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将蝶王递给赵格非:“你反正要去鬼骨门,顺路跑个腿,把这蝶王还给人家。” 赵格非一下子跳开:“我几时说过我要去鬼骨门?!” 良辅眼睛都睁不开,收了手:“好吧,你不去是对的,他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 赵格非心里似有猫爪在挠,忍了半天没忍住终究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良辅就在这儿等着呢:“鬼骨门十年易主,十年前骨千蝶横空出世,屠了满门,爬到了门主的位置,到今年可不是要新立门主么。” 赵格非是永昌侯府的小世子,哪里懂得这些个江湖门派之争,睁了大眼睛就问:“怎么叫新立门主?” “鬼骨门九省十八司七十二门,每逢十年便要易主一次,七十二门倾巢出动,哪一门取了门主首级,下一个十年,门主就出自这一门。” “……若是杀不了?” “杀不了,门主性命暂保。十年后,七十二门再次出动,直到杀掉为止。” 赵格非沉默良久。“……活得最久的门主是谁?” “一百年前,鬼骨门第一代门主,四任门主,最后老死。” 松了口气,赵格非曼声说:“就是嘛,也没有那么凶险。” 良辅补了一句:“一百年前,鬼骨门还没有现在这样成气候,只有七门。” 赵格非:“……” 倘若赵格非不肯跑腿,良辅就得自己跑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良辅赶紧又说:“他追了你三个月,你为什么只是跑,不还手?” 赵格非叫起来:“开什么玩笑,那是鬼骨门!” 第3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6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6节 “对于十二岁就领着二十轻骑荡平了落雁山的小侯爷来说,我以为区区一个鬼骨门根本不在话下。” 赵格非愣住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醉仙居那么多人,你为何偏偏邀请了他?” 赵格非语塞:“我……”他对天发誓他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人家长得好看而已…… “鬼骨手一为毒,七日必死,一为媒,乃鬼骨门定情印信,你中了鬼骨手却三月尚未毒发,你不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赵格非:“……” 良辅火上浇油:“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骨千叠手上白骨累累,仇人遍天下,你不理他,倒免了诸多烦扰。” 赵格非气呼呼夺了良辅手上的蝶王,气呼呼一跺脚,返身出去了。 良辅眯着眼笑得贱兮兮的,就差手上拿把折扇,上书七个大字:“我怎么这么机智。” 第65章 讲经 把冯雨微、贾凉撂在定亲王府,可算是卸下了大包袱,景福临一行也该回宫了。 出来了小半年,倒不是怕宫里出乱子,有姑姑坐镇,乱不到哪里去。可景福临怕的不是乱,怕的正是不乱…… 赶了几天路,迎面看见一座别致的小屋,门前一片小竹林,摆着几块山石,溪水潺湲环绕,很是古朴的味道,于是上前叩门,想要投宿一晚。 上去敲门的是元霸,手刚碰到门板,被碰到的地方木板翻过去,伸出来一只木爪,将元霸的手牢牢扣住,然后“嘎吱”“嘎吱”响,整扇门板子从门框上卸下来,拖着元霸一溜就往后急急退走。 元霸反应不及,哇哇乱叫,良辅想在后面拉,刚迈出去一步,脚底踩到的那一方小木板就翻了过去,又是一只木爪,牢牢扣住良辅的一只脚,下个瞬间,良辅整个人就被翻了个个儿,倒挂起来。 傅达礼腾空想去救人,从天而降一个铁笼子就将人兜头压下去,云笺和覃宛被断龙石困住。 景福临不知道算是反应快还是习惯了,拉着杨玉琳就往后撤,可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刚退了一步,踩到一块小石子,一张网就从小竹林里弹出来,将人笼了个严实。 真的是眼睛还没能眨一下,一行人就全落了网…… 元霸试图把手挣出来,倒挂着的良辅也不停扑腾。 “那个……你们最好不要乱动……”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众人寻了半天才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某个角落的网里到挂着,想是挂得久了,说话都有气无力了。 “你是什么人?” “我……我住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你快放我们下来!” “对……对不住……我不行……”这回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良辅倒挂得难受,使劲荡了两荡,终于拿手攀着绳子把人竖过来,然后准备顺着绳子往上爬,想个办法下去。 才爬了两下,绳子忽然往下急坠,整个人“啪唧”摔到地上一声重响,还没来得及叫疼,绳子又急升,把良辅“呼啦”一下扯上了天……折腾了好几个来回,良辅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网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歉意说:“所以说,最好不要乱动……真的……这屋子到处是机关……”目睹良辅的惨状,众人十分机智地安分下来。 “这屋子是平桥建的,他从小就喜欢ji,ng巧的机关,入了迷,后来越做越好,找他的人太多,他每天不胜其扰,索性搬出来隐居,每天仍是潜心做各式的机关。 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担心他沉迷机关不吃不喝很快就会饿死,就也搬出来跟他一起,照料他起居,算起来……也快二十多年了吧。”余秋声言语温和,一看就是心肠柔软之人。 “今天我下楼的时候走了神,不小心踏错了一步,在这网里挂了有半日了……还好你们来了,有个伴儿……平桥估摸着傍晚就回来了,你们莫要心焦……” 看着众人恹恹的神情,余秋声小声说:“其实也不是非得等平桥回来……” 一行人瞪大了眼都去看他,他缩了缩脖子:“那边茶几上有一张图纸,是这屋子的机关分布图,但是……” 话音未落,离得最近的元霸,右手被木爪扣着,左手就去够图纸,刚把图纸拿起来,屋子里四面墙发出流星矢,密密麻麻,一屋子人在有限的活动范围上蹿下跳。 亏得都是练过武的,身手敏捷,堪堪躲过。 余秋声柔柔地说:“你们要听人把话说完啊……茶几承重的微弱变化,会触发流星矢的机关,所以要拿别的东西来替换图纸压在茶几上,但是拿别的东西的时候又会不小心触发新的机关……” 众人泪流满面:“行了,够了,不要再说了,我们等人回来……” 傍晚的时候,果然听见远远地有动静,却不是人,而是一个……木头人……一群木头人…… 这些木头人初看过去不过一个脑袋、一个身子、两个胳膊、两个腿,与常人无异,但是大肚子里藏着无数轮轴,每一脚迈开去的角度偏移,都带动轮轴运转。 一个木头人两条胳膊捧着一筐鲜莓,一个木头人举着一块五颜六色的大石头,一个木头人端着几个卷轴…… “吧嗒”“吧嗒”一列往前走,撞到门口的山石上,就一个一个乖乖停下来,然后才是钱平桥。 手上拿着一只木笛样的东西,却吹出了凤凰、山雀、黄鹂、晚莺的百鸟音声,真是十分的活泼热闹。 走到近前,收了木笛,蹲下来,将门口随意摆放的小石子都挪动了一下位置,形成某种固定的图案,最后一颗石子就位,整个屋子都开始变形。 房顶自动拆开,从侧边收进去,门板子翻开平下来,窗户翻转成露台,机关都收了,两层的木房子转眼变成了空中庭院,由四方十六根圆柱撑起来,视野开阔,宽敞明亮,侧边一道木梯,通到二楼高度的庭院。 钱平桥取了那筐鲜莓,抬脚上楼,放了余秋声下来,将鲜莓递到余秋声手边,又弄了两个木头人偶“吧嗒”“吧嗒”地给余秋声捶背捶肩,自己一手捉了余秋声脚踝拉到怀里给他按揉:“又踩着什么了?” 余秋声很有些不好意思:“记错步数了……” 扫了眼刚被从机关里放出来、此刻都瘫在地上不想动的一行人,钱平桥淡淡问:“找上门了?” 余秋声忙摆手:“不是不是,他们只是路过,是客人。” 钱平桥于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余秋声吃着莓,钱平桥给他揉着脚,夕阳一抹余晖照着着庭院,让人觉得温馨祥和。 一切都是好的,偏偏良辅闲不住,好了伤疤忘了疼,看见手边有个红色小按钮,大抵看见按钮就忍不住按是人的天性吧,良辅刚伸出一个手指头将那按钮戳了戳。 他身下的木板“咔咔”翻转了一圈,将良辅抡下了地,摔得他腰都要断了,在地上哆嗦着喊疼。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准备把他捞上来…… 最后,在良辅的血泪控诉和抗拒下,一行人最终还是决定在人家这里落脚……毕竟天都快黑了,荒郊野外的,再找到遮风挡雨的宿处也困难。 看着良辅一脸生无可恋,每个人都忍不住笑摸良辅的狗头,然后说一句:“不作死就不会死。” 良辅:“……” 这间屋子似乎每一块木板、每一颗钉子都可以随心移动,钱平桥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下,只听得“咔哒”“咔哒”,眼看着房子形状变来变去,最后硬是按着人头给他们拼出来七间客房。 像一棵巨大的树上安了七个鸟窝,也是不容易…… 杨玉琳这间从屋子里伸出来,靠得离溪水最近,耳边听得涓涓水流,心情很是轻快,也就不去计较景福临厚着脸皮借口把屋子让给云影而赖在自己这里不走的无耻行为了。 溪水冲刷岩石,发出悦耳的声响,杨玉琳迷迷糊糊觉得自己仿佛睡在溪边的大树下,朦胧的月光里,有一头白狼、一头白鹿涉水而来,仰着脖子在自己身边亲昵地蹭着,那样熟悉的姿态,令杨玉琳心生眷恋,脑海里安适昏沉…… “听说昭然寺的雷音方丈要来宫里讲经,天啊!我都不敢相信!” “是啊是啊,雷音方丈可是前后五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 “喂喂喂,佛门清净地,你们不要乱讲……但是他真的好好看啊……” 一群小宫女躲在墙根,看着远处一个慢慢走过来的和尚,忍不住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 雷音,昭然寺住觉方丈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得意到他力排众议在雷音二十四岁的年纪上就把昭然寺方丈的位置传给了他。 你听说过哪个寺庙的方丈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昭然寺。 你见过哪个寺庙的方丈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的?昭然寺。 去昭然寺进香的,上至朝廷命妇名门千金,下至市井民妇乡野村姑,十个里头有九个是冲着雷音去的,最近几年,昭然寺的香火尤为鼎盛。 眼下,作为整个大昭然寺佛理最ji,ng深、词锋最犀利的高僧,雷音奉命入宫讲《涅槃经》。 红砖黛瓦的宫苑围墙,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雷音白袍加身,周身弥漫着庄严、凛冽的风姿,那样的洁白和干净,仿佛高山上一捧雪,天然一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气息。 可惜实在长得太好,冷冰冰的眉眼都让人觉得惊艳,逼得人一边不敢直视,一边又忍不住频频回首,不自觉就生出某种越是往下按捺越是要冒出头来的非分之想。 文宣帝祁炀第一次在宝华殿看见雷音时,雷音正闭着眼等今日听讲经的百官陆续来。 天光从房顶照下来,打在雷音脸上,他半边脸沐在天光里,宝相庄严如九天菩萨,半边脸白皙洁净,静默无言却又艳丽无双。 文宣帝心里的这种非分之想就像三月里的春芽破了土,在辽阔的心田里丛生,收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不可遏制。 他带着三分的调笑去逗他:“早听得宫里的人说,昭然寺的雷音方丈是前后五百年都难得出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雷音忽地睁了眼,淡淡看了祁炀一眼,然后皱了眉,斜飞入鬓的修长眉角,带了七分愠怒的翦水黑瞳,是郑重的、不留情面的、凶巴巴的一种瞪法,祁炀被他瞪得心跳都要停掉了。 好容易缓过来,他克制着自己的心悸,稳了稳自己的气息,去给人家作揖赔礼,从此不敢言语轻佻,却又总回想起人家瞪他那一眼,勾得他不由自主想要再做些更过分、更不能容忍的事情…… 哪样的事情呢?祁炀没有深想。 第66章 成魔 文宣帝出生时体貌丑陋,红光绕室,为母所恶,本是不太可能继承大统的,但几个皇子多草包,反而是祁炀沉稳大气,行事颇有父亲风范,登基后果然征伐四克,万民敬仰,称一声“英雄天子”。 这英雄天子最近却一头栽进了温柔乡…… 雷音浑身上下是哪里都不温柔,一向冷言冷语的,后来相处惯了,整个人本性外露,言辞更是犀利刻薄,骂你一句跟拿小针扎你似的。 饶是如此,祁炀还是一天到晚泡在宝华殿找不着北,雷音的小针倒扎得他浑身舒坦…… 有次听人家念经又走了神,一个爆栗敲在脑袋上才堪堪回神,结果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念经真好听。”眼看着人家面沉如墨,他才惊觉,坏了,又说错话了…… 为这事,雷音许多天不许他进门,说是对他讲经还不如对牛弹琴。 祁炀连日进不了门,亲近不得,心里就有些着急上火,嘀咕了一句:“只说佛法无边,普渡众生,便是蠢牛,你也得渡一渡我不是?” 雷音怔了怔,旋即“啪”一声关了院子门,碰得祁炀一鼻子灰。 连日忙着处理政务,先不论雷音的嫌弃,祁炀自己首先就脱不开身,好容易得了空,才踏进宝华殿,折子就跟过来了,索性从宝华殿抬了副桌椅出来,倚着大树就开始批阅。 忙完了,着宫人送走文书,一回头,雷音在大殿上闭眼念经,数着佛珠,他真喜欢这种一回头就能看见他的感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柔软的安宁。 祁炀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仿佛就该在这里,在有他的地方。 很快,祁炀就专门在宝华殿偏殿给自己安置了地方,有事就待在宝华殿处理,无事就待在雷音身边看他念经。 宫里宫外只当是皇上转了性,沉迷佛法,是沉迷佛法,而不是沉迷三宫六院哪个小妖ji,ng,因此阖宫上下一片安宁。 人非草木,就是林子里野长的狼,养熟了也生出几分感情。久而久之,雷音就习惯了宝华殿多出一个人。 有时候祁炀拉着他的袖子同他话家常,雷音也不恼他耽搁自己念经,匀出一只耳朵,听了跟没听一样地听…… “我想把这块地打下来。”祁炀左手扯着雷音的袖子,笼在自己怀里,右手伸出一个指尖,指在疆域图上北边某个小点上。雷音眼皮子轻轻抬一下,看了一眼:“出师无名。” 祁炀有几分沮丧,手指头在图纸上莫可奈何地戳戳点点,几乎有些撒娇的意味:“可不是么……这几年里里外外就差把我夸到天上去了,突然来这么一下,怕是不少人要嚼舌头的……” 怎么办好呢?想着想着,下意识抬头去看雷音,雷音闭着眼数佛珠,祁炀眼珠子就定在人家的手指头上,看不腻一样。 片刻,祁炀眼睛一亮:“有了!” 见雷音不理自己,祁炀一掌按在人家手上,不许他数串子,雷音轻叹口气:“说。” 祁炀笑得神采飞扬:“你可记得高祖北巡?” 雷音心不在焉想了想,忽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祁炀:“你想……” 祁炀点点头。 雷音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还可以更不要脸一点吗?” 祁炀郑重地点点头:“我可以。你想看?” 雷音:“……” 眼不见为净,将手从祁炀手掌里挣出来,接着数串子去了。 高祖北巡的时候,从醪水上过,行至椁城地界的时候,忽感重疾,就那么死在了醪水上。 严格来说,当时高祖尚未进入椁城,只是将将踩在了边界上,但这么好几十年过去了,整个醪水都已成为椁国内江。 祁炀出师无名,便想从这件事上做文章,椁国那个伶牙俐齿的文官站在船头指着祁炀的鼻子怒斥:“八十六年前,醪水南段根本就不在椁国疆域!”言下之意是,这个锅我们不背啊! 但是祁炀哪里管那许多,二话不说就是打,可以说是十分不要脸了。 打下了椁国,北边彻底安定下来,班师回营的时候,路过麓琅野,看见一头白狼、一头白鹿,在椁地遇白鹿和白狼是一等一的祥瑞之兆,预示着接下来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那白狼和白鹿浑身毛发雪白,野气中透着轻盈灵性,几乎要让人以为是神祇化身,瞬间就让祁炀想起雷音。心中一动就要逮,哪里是那么好逮的! 轻骑兵出动了大半,天罗地网才将两只祥兽逮住,带回去了也不能关笼子啊,就放在后山上,祁炀亲自驯养。 三个月后,祁炀带着一身的内伤外伤,喜滋滋地冲进了宝华殿,照着雷音就扑了上去,整个人张开怀抱将雷音困住,然后拿自己的脸、脖子、胳膊、腿,就缠在人家身上乱蹭。 雷音使劲扒拉开他的脑袋:“发什么疯!”祁炀眼里一半惊喜一半委屈:“我给你逮了两头小兽,你肯定喜欢的,但是它们认气味的,我怕它们伤你……” 雷音翻了个白眼:“你把衣服给我不就完了吗!” 祁炀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恋恋不舍地从雷音身上爬下来,伸手解了外袍,将雷音裹了个严实,自己又拿鼻子去闻,确定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的气息,这才安心,拿起腰间挂的哨子吹了吹。 宝华殿外,迎着湛亮的天光,一头白狼、一头白鹿施施然走了来,带着午后特有的困倦,姿态傲然又慵懒。 雷音眼睛里的惊喜要漫出来,祁炀扬了嘴角,就为了这个样子的雷音,差点被白狼咬断一条胳膊被白鹿踢断一条腿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了…… 两只灵兽踏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却在走近雷音时忽然来了ji,ng神,围着雷音一个劲转悠,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焦躁,祁炀小心翼翼在旁边护着,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就预备着有个万一,自己随时把雷音扑倒护住。 两头兽转了得有七八圈了,随即似乎是对视了一下,似乎还轻微地点了点头,祁炀几乎要疑心这两头兽是不是通了人性,下一秒就要开口讲话…… 开口讲话是不能的,但没过一会儿,两头兽就乖巧地蹭到雷音脚边,拿脖子轻轻地去蹭他,是极亲昵的姿态。 雷音乐疯了,经也不念了,就和两头兽玩作一团。一日如此,两日如此,十日还是如此! 受了冷落的祁炀表示十分不高兴!终于寻了由头将白狼和白鹿关在后山上,自己独去宝华殿找雷音玩。 有灵兽的时候,雷音还能跳起来迎接自己,对自己笑笑,现在没了这两个宝贝,雷音便只是抬了抬眼,对自己半理不睬的,祁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觉得脚好痛…… 祁炀担心雷音没日没夜跪着念经累坏了身子,找了借口硬拉着人教自己写字。 自从上次见过了雷音抄经,就为他一手铁划银钩的好笔法所折服,此刻厚着脸皮虚心求教,雷音也不好推脱。祁炀老老实实写,雷音在旁边看,该提点的总是及时提个醒。 树上蝉鸣喧闹,祁炀ji,ng神抖擞不觉得累,雷音却有些昏然欲睡的样子,长桌宽阔,索性到桌子角,也不妨碍祁炀写字,头磕在桌上就睡着了。 祁炀写着写着发现没动静了,一回头发现雷音睡着了。 看惯了雷音讲经时候那种庄严肃穆不可侵犯的样子,也看惯了雷音生气时候瞪着自己凶巴巴的样子,这会儿人安安静静地睡着,整个眉眼都温和舒展,真的是……好看。 祁炀痴痴将人看着,移不开眼,忍不住凑过去,在人眼角轻轻啄了一下。 似乎有极轻微的枯枝断裂的声音,祁炀警觉地抬头,没看见什么人,想了想,只当是自己听岔了,没往心里去。 那个受了惊的小丫鬟脚不点地就往隆裕宫飞奔过去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跟自家主子咬了一回耳朵。 好巧不巧,她家主子是祁炀的表姐戚宁,小时候对体貌丑陋、沉默寡言的祁炀爱理不睬,祁炀登基后她倒是百般殷勤,因为模样生得乖巧,会讨太后欢心,正谋划着通过太后登上皇后的宝座。 今日自然是入宫给太后请安,仗着太后疼自己,自作主张让贴身的丫鬟去请皇上来,那丫鬟在宝华殿正巧瞧见了最不该瞧见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就往回跑。 戚宁一个甜甜的笑僵在唇边,遣散了宫人,和太后如此这般了一番。 太后自小就不喜欢祁炀,后来母凭子贵,太后的位置坐得倒安稳,也不仔细掂量掂量自己在祁炀心中的分量,就干净利落地下了黑手。 祁炀万想不到,自己不过是一日未进宝华殿,不过是一眼没看住,人就没了。 从鲤鱼池里把人捞起来的时候,雷音浑身冰凉冷硬,唇角还泛着青,祁炀搂着人,说不出一个字,掉不出一滴泪。 终于开口的时候,是去向太后请命,求取戚宁。 大婚那一夜,整个御花园的禁卫,并御膳房上上下下随侍人等,一共是七百来口人,祁炀眼也不眨,直接屠了,尸身埋进鲤鱼池,生生将池子填平了,尸首挂在大红彩灯幔帐装饰一新的德庆宫里。 戚宁盖着红盖头,满心欢喜,被祁炀拉到门口,掀开盖头,听祁炀在自己耳边无比温柔又无比残忍地说:“宁表姐,你看,这么多人头,是不是很热闹,贺我们大婚,你喜欢不喜欢?” 戚宁被血淋林的人头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昏厥过去,祁炀拿脚尖掂起她的下巴,视她如蝼蚁,眼里透出寒意:“就是你么,就是你……就是你……是你害他……你害他……” 他没法往下说,眼睛里是疯狂的赤色。祁炀将戚宁拽起来,拿了刀在手,一刀一刀,拆了她的琵琶骨做琴。 整个德庆宫弥漫着厚重血气,似是人间炼狱,祁炀就那么身陷地狱中央,孤零零地拿着一把骨头做的琴,一边弹一边唱“佳人难再得”。 第3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7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7节 初看是在笑,笑得疯狂肆意,笑着笑着,泪落连珠不自知。 无人渡他,他自此成魔。 第67章 碧海宫宫主 血气一阵阵翻涌,杨玉琳直觉得自己胸腔里、喉管里,甚至鼻孔里,五感所及,尽是血气弥漫。 睁眼时,满目尚是模糊的血色,有水从眼眶里落下,淅淅沥沥仿佛是鲜红的颜色。 杨玉琳神思混沌,依稀看见景福临的脸凑在近旁,茫茫然伸出手,像是拥住无边暗夜中的一线光,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嘴里嘟囔着自己也辨不分明的呓语。 景福临回手将他小心翼翼护着,一边在耳畔轻柔安抚:“不要怕,我在,我陪着你……” 众人皆已收拾停当,良辅便过来请景福临上路,一进小屋,发现杨玉琳又睡迷了,索性凑在近旁看热闹,看着看着忍不住唉声叹气。 “咱们国师大人好可怜,回回做噩梦掉眼泪,看得我都要哭了……”说着还真拿出小帕子开始抹眼泪…… 景福临没工夫搭理他,只将杨玉琳圈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心里琢磨着这一路上实在是太辛苦了些,加紧回了宫里,要好生养一养才行。 等人清醒过来了,照旧是什么也记不得的,这次梦里哭鼻子哭得凶,国师大人脸皮薄,也没人再多提。 整顿了行装,按着景福临的吩咐,此番赶路倒是赶得勤快。 若是离京远,荒郊野岭肆意走,自己的行踪尚且难料定,旁人即便有心也难寻,可近了京郊,回宫必经之路上,怕是守株待兔八面埋伏的人手不会少。 傅达礼和良辅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担忧。 远远看见一片葱郁竹林,过了这竹林,就算是天子脚下、国泰民安了,正准备抬脚往竹林里走,云影一身青衣从天而降,拦在前面。 傅达礼和良辅轻叹了口气,走出去,站在云影身旁,成三足之势。 元霸不明所以,但看见几个哥哥都站出去了,自己肯定是不能落后的,也站了出去。 云笺一看这架势,默默站到了队尾,将景福临几个护在中间。 站了半刻,天地寂寥,一丝动静也无。 良辅没了耐性,皱着眉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 没了花容和兰桡,傅达礼正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此番的胜算,听见良辅问,就答了一句:“大概……在等我们过去?” 良辅横眉怒怼:“好不要脸!我们才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人!他们那么多人!还等我们过去?简直鼠辈!有本事直接杀过来啊!” 话音未落,密密麻麻的人就从林子里冲出来了,简直像是大水冲了蚂蚁窝。 傅达礼挑了挑眉,还有闲心损良辅:“啧,称心了?高兴了?明明就是个战五渣,偏偏话恁多。” 良辅哪里料到真就有这么多人,哼唧了半天只好苦着脸不说话。 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等进了城,下手就太不容易了,因此这一波的人比哪一回都来势汹汹。 云笺杀了半晌觉得累,大嗓门就嚷开了:“我说,这还有完没完,你们就没谁想个办法?” 傅达礼也累,止不住叹气:“倒是通知了二哥,只是不知赶不赶得上啊,真是头痛……” 瞅了眼良辅,得了,就那三脚猫的功夫,担心刀枪无眼伤了他,傅达礼紧走两步,拎着他的脖子就把人扔到景福临身边:“老实待着,别添乱。” 元霸倒是神力无双,两把流星锤抡到哪里哪里就望风披靡。但是架不住人多啊…… 就跟四月飞絮似的,才吹了口气散开去,眨个眼又涌上来,没完没了,这下是真的麻烦了…… 云影胳膊都挥得酸疼酸疼的,一个不留神,血渍jian到衣摆上,他皱了眉,十分不耐地咂了咂舌,闪到傅达礼身后:“帮我挡会儿。” 关键时刻还要损失一大战力,傅达礼大惊失色:“我的哥哥哎,这是搞什么?” 从腰上摸出一管玉箫,云影气定神闲就开始吹,傅达礼是真的要哭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这个功夫! 玉箫名“九陌”,碧海宫传讯神器,音声可达方圆百里,曲子是《碧海龙升曲》,是十万火急的宫主召令。 吹得片刻,就有十数人闻讯而来,一水的碧色衣衫,似九天仙子下凡。 碧海宫以轻功和律杀独步天下。轻功不必多说,所谓律杀,是修习器乐,以内力伤人。 眼下这些使女腰肢轻软,翩翩而舞,手上器乐ji,ng致可人,看着赏心悦目,杀起人来却毫不手软。 云影箫声不停,来的人渐多,总算是扭转了颓势。 料理完了,一众使女向云影翩翩行礼:“见过宫主。” 云影微微点头,她们便自退下。 傅达礼和元霸二脸懵逼看良辅:“宫主?宫主!” 良辅摸摸下巴:“咦?难道我没告诉你们吗?小五就是碧海宫的宫主啊,奇怪了,我应该告诉过你们才对啊……” 傅达礼:“……感觉就算你现在告诉我你是天星斋的壁星君我也不会意外哦……” 良辅神色有些微妙:“呃……” 傅达礼退了三步,难以置信:“不是吧!你真是壁星君!” 良辅摸着下巴,眼睛眨啊眨:“不是我啦……不过你还真的见过……” 傅达礼一偏脑袋,盯着元霸看了看,然后走上前去捧着元霸的脑袋使劲晃:“不是吧!难道是你!是你吗?!壁星君??!!” 元霸被他晃晕了:“三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啊……” 碧海宫宫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带着整个碧海宫都低调谨慎,不涉朝堂纷争,远离江湖争斗,谁也说不上来这碧海宫到底是干嘛的,眼下可算是明白过来…… 良辅想来想去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说过还是没说过,算了:“打都打完了,赶紧去小竹楼歇歇脚吧。” 一行人才抬脚迈出去三步,四围地下突然暴起一帮死士,喂了药的匕首见血封喉,招招夺命,是原本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的那一瞬,无论如何反应不及。 云影手上惊鸿软剑急急挽了一圈剑花,因他挡了这么一下,余下傅达礼、云笺才算是反应过来,将一行死士就地格杀。 云影胳膊上豁了个大口子,正“滴答”“滴答”淌着血,云笺一看,手忙脚乱就去拉覃宛:“你快给他看看!快快快!” 覃宛拿了龙鳞匕在手,割了云影衣袖,掏出来一堆瓶瓶罐罐,这还是去总督府那回,趁着良辅他们顺走八大件的时候,云笺拉着覃宛去药房顺回来的各式丹药。 此刻细想一想,谢子猷真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啊…… 喂云影吃了一丸药,覃宛挑开伤口皮r_ou_看了一回,摇摇头:“不行。要鹿角胶。” 云笺一跺脚:“好办,我去猎鹿。” 覃宛抬手拽住他:“不是鹿角,是鹿角胶。” 云笺急了:“我采了鹿角回来你做成胶不就行了?” 覃宛摇头:“不行。要用米泔水浸泡七日,再入急流水中浸七日去粗皮,且必须用东流水煮七日,烧桑柴火,入醋,添水,捣霜,再加无灰酒,熬七日成胶。” 看了看云影泛青的唇角,覃宛补了一句:“来不及。” 云笺视线触及云影嘴角,急得打转:“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 元霸在一旁看云笺着急,自己不自觉也急起来,扯了扯覃宛说:“四叔就住在附近,四叔家肯定有你要的,我陪你去。” 四叔,指的是和亲王林远岫。 元霸一句话还没说完,良辅就急急打断他:“不行!” 可以说是疾言厉色了,良辅一向是不会如此疾言厉色的。 云笺却顾不上体察这非同寻常的反应,急急就问:“为何?” 良辅难得冷了脸色:“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云笺急得要打人:“你不去我去!”返身就要走,云影将他拉住:“不行。” 性命攸关还三番四次被人拦阻,云笺真的是急得要呕血了。 “你们一个二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管你们为何不愿去,我一个人去偷回来不就完了吗?你们四叔可也没见过我,偷他东西也算不到你们头上不是?” 挥开云影,还没走两步又被覃宛拉住了,云笺怒了,超凶地瞪着覃宛:“再不松手,我真的要打你哦。” 覃宛拽着云笺不松手,顺势站起来:“你不认识鹿角胶,我陪你去。”两人走出去远远的,听见良辅在后面凉凉地说:“你们认识路?” ……云笺真的很想打人。 惦记着云影的伤势,终究是在小竹楼里安置下来,等良辅画地形图。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良辅的地形图画得纤毫毕现,连王府里哪座假山上有几块石头都恨不得一清二楚,还重点标注了药房轮值班次,连药房里哪一格放着哪一味药材都明明白白。 有地形图帮忙,覃宛也不用去了,以云笺的身手,偷个药简直不要太轻松。 云影服了药后有些脑热,昏沉地睡着,云笺寸步不离守在旁边,冰凉凉的手时不时搁在云影额头上测一测温度,激得云影想记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个梦。 梦里有个小娃娃紧紧拽着自己的手,在雪地里喊自己“哥哥”…… 第68章 皇太叔 云笺难得如此的乖巧粘人,拉着覃宛不许他走:“你不许走,守着,万一他醒了,你就派上用场了。”覃宛不说话,任他拉着。 云笺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慢吞吞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我觉得很熟悉……其实义父收养我之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我以前常常会梦见一些事…… 我梦见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有个哥哥……再后来,我被人收养……但是好奇怪,为什么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呢……既然那个人收养了我,那我后来为什么又会被义父收养呢? 他把我丢掉了吗?他为什么要丢掉我?他不喜欢我吗……” 云笺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已经算是在撒娇了。 覃宛默默坐在一旁,由着云笺拽着他袖子撒娇,耳边听着曾经极为熟悉、此刻也令他倍感眷恋的声音,思绪回到了十五年前。 他捡到云笺的时候,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时候。 天仙苑难得在申时一刻就早早关了门,覃宛缩着脖子往外走,想着赶紧回去暖和暖和,走出大门口,在拐角看见一个小娃娃,衣衫单薄,身上已薄薄地覆着一层雪花,更显得孱弱可怜。 覃宛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悄悄放在小娃娃的脚边,等他到了家门口,开门,转身关门,才发现门口站着那个小娃娃,竟是跟了自己一路。 光着的脚丫子已经冻得红肿,破皮的地方生了疮,他就那样伸出两只同样红肿生疮的手,摊开掌心的银子,对着覃宛一笑:“你的。” 眼见是饥寒交迫的处境,脸上的笑却洁净无瑕。覃宛没有接,他鬼使神差般将门重新打开,问了一句:“要进来吗?” 小娃娃歪着脑袋,笑得灿烂,点点头。 覃宛用药草泡了水,给他洗身,又换了干净的衣裳,将人安置在温暖的炉火旁,再去细细煮了r_ou_汤,喂这娃娃咽下。 看他吃饱了犯困,脑袋控制不住点下来,就将人偎在榻上,哄他睡着。自己另卷了铺盖安置。 夜里,涂了药膏的疮口麻痒难耐,睡着的小人下意识要去抓,覃宛不得不起身将人搂在怀里困住,不许他抓。 开春的时候,想着天气也暖和了,伤也都好了,自己还未成亲,身边就带着个娃娃,着实不妥当,覃宛准备打发这娃娃走。 不料才问了一句,那娃娃就将眼睛瞪得浑圆,大大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珠子掉起来没完没了,一边掉眼泪一边问:“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呜呜呜……” 哭得覃宛六神无主,只好将人暂且留下来。 三岁的娃娃哪里离得了人,那时候天仙苑的少东家被人绑去了朱厌门,回来后毒发,这两年都是自己照料他,有了云笺之后,能陪淇奥的时间就变少了。 莫说陪淇奥,便是天仙苑日常大大小小的事务,前前后后也耽搁了不少,索性辞了天仙苑,打算安心把云笺拉扯大。 那一日,淇奥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裘衣,堪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小小的云笺看了看,偏头问覃宛:“你就是为了他?”覃宛点点头。 淇奥于是不说话,转身走了。小云笺在一旁睁着两个大眼睛,歪着头不明所以。覃宛走过去揉揉他的小脑袋:“叫爹。” 云笺:“……”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比如覃宛救下了周紫陌,此后每年周家家主都会带周紫陌来覃宛这里看看,两个娃娃因此交情甚笃。再后来,有人拿了云纹玉要带走云笺。 轻候外罩黑色貂裘衣,内着五色弹墨喷绘素绢衣,错成花鸟宫锦,刻丝五色相错,间以金缕,通身气派华贵非常,手拿一块如意云纹玉佩,和云笺脖子上挂的恰恰是一对。 他淡淡开口:“这孩子的父亲,与我是故交,尚有兄长在世,已被我安置妥当,家人团聚,美事一桩,于你何伤?”覃宛垂首不作声。 轻候四顾一番,又说:“达官贵戚容不下来历不明带着娃娃的药师,乡野人家又多贫困潦倒,这几年治病医人,莫说营生,你自己反赔进去不少家当,长此以往,可怎么好呢?” 看了看榻上酣睡的云笺,轻候好言相劝:“倒不如给我,我护他一世周全。” 捡到他的那一日是大雪,送走他这一日,依旧是雪花漫天。覃宛粗布衣裳不避寒,呆立在门口,顺着雪地上蜿蜒的脚印,视线一直攀到天的尽头去…… “喂,你发什么呆?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云笺拿胳膊肘戳了戳出神的覃宛,一脸不高兴。覃宛终于回神,定定看了云笺一回,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义父待你可好?” 云笺想也不想,一脸骄傲:“那还用说,义父待我最好了。”随即一脸狐疑:“忽然问这个作甚么?” 覃宛把袖子从云笺手里拉回来,随口说着:“不作甚么。”看了眼睡得安生的云影,覃宛站起来吩咐一句:“睡醒了退了烧就无碍了,莫要忧心。”说完自顾自出去了。 是夜,皓月当空,竹楼里安详静谧,许是快入宫了,许多事务要打点料理,景福临与良辅他们迟迟未睡,不知在商议些什么,杨玉琳也不觉得困,便拿了一本竹简,挑了灯自己看。 烛火温柔跳跃,隐约透出轻盈烟气,低头看几眼书简,再抬头看几眼景福临,莫名令人心安,意识一丝丝沉起来。 杨琛七岁的时候曾跟随师父入宫,过永安门的时候,无意撞见一场围堵。领头的两个孩子,身着紫色大窠绫衣,玉带钩腰带上悬着十三銙,这是皇族装束,显见是身份尊贵。 一群仆役摁着一个小孩拳打脚踢,这两个就一边看一边偶尔走上前cha两脚踹一踹,一边还愤愤地念叨着:“你是什么东西!也和我们一块念书!打死你这个小杂种!” 杨琛看不过要去拦,被师父拉住,远远避开,看着杨琛义愤填膺一双眼瞪得浑圆,师父忍不住笑:“那是五皇孙和九皇孙,地上那个想必是……十七皇子。现在,你还要去吗?” 五皇孙和九皇孙是当今东宫太子嫡出,而十七皇子的生母原是前朝镇海节度使的侍妾,被选入贵妃宫中做了侍女,后因貌美被宪宗临幸,这才有了十七皇子。 论身份是皇叔,论年纪却比两个皇孙还要小几岁。宫中秘辛杨琛也许不甚了解,但他知道眼下绝轮不到他来出头。 默默跟在师父身后,马上就要出宫门了,杨琛拉着师父的手顿住了脚:“师父,我……去去就来,好不好?” 师父拽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看着:“琛儿,向时为师常说,在这深宫之中,所贵者不过一个‘慎’字,你可省得?” 杨琛点头,眼神坚定:“琛儿省得。”师父松了手:“要有分寸。”杨琛拜了拜师父,返身疾走。 鼻青脸肿的穆怡被打得狠了,头缩在怀里,蜷在墙角尚不能动弹,被人拉住袖子的时候唬了一跳,下意识便抖起来,一抬头,撞进一双清水般的眼睛里。 这眼睛里现下满是关切与疼惜,他长到这么大,除了母妃,再没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穆怡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心头烫烫的,比身上哪一处火辣辣痛着的伤口都要更烫。 杨琛看着眼前浑身是伤的人,心中十分不忍,和自己相仿的年纪,却错生在了皇家。拿出药膏帮他细细涂抹,抹完了脸上和脖颈,又自然而然地去解他的衣裳。 穆怡又是惊又是羞,按着他的手不许动,杨琛忍不住笑:“都是男孩子,你羞什么,伤口不上药,疼的可是你自己。” 说完仗着自己力气大,对方又是个伤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衣裳剥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好好上了药。 再把衣裳整理好,将剩下的药膏塞进他怀里,拍拍他的脑袋:“好了,我得走了,你自己要记得上药。” 刚站起来,转身准备走,发觉被人拽住了衣角,穆怡脸红得像蒸虾一样,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叫……什么……名字……” 杨琛看着他这般小心翼翼的可怜样,忍不住回身轻轻将人抱在怀里,哄着自己的幼弟一样,柔声回他:“杨琛。我叫杨琛,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想办法再来看你。” 杨琛还没寻思用什么借口入宫看穆怡,师父便带着自己回了漠北。 心里惦记着穆怡放不下,杨琛加倍用功读书,十七岁登科及第,官拜金紫光禄大夫,掌管琼林御库。如此,总算是回了宫里。 儿时的一个诺言,想不到践行却是在十年之后。 彼时,宪宗病逝后,太子即位,是为敬宗,偏偏敬宗也是个病秧子,没几年也去了。五皇孙继位,是为文宗。文宗穆昂登基称帝,按辈分,穆昂是要尊称穆怡一声“皇太叔”的。 第69章 骨灰 这一日,穆昂按照惯例召了新科才俊饮酒作乐,名为“谢师宴”,状元郎杨琛没有由头不到场。穆昂最爱捉弄人,穆怡老实木讷,是绝佳的捉弄对象。 穆昂明知道穆昂是个结巴,还要逼着穆怡念回文诗,穆怡面红耳赤磕磕巴巴一句诗恨不得断成十句念,穆昂反而看得高兴,以此取乐:“罚,要罚。” 宫人端着酒盅侍奉穆怡喝,穆昂犹自不足:“念错了几个字,就要罚几杯酒才好。”这酒要真喝下去,才是没完没了。 杨琛看着穆怡三杯酒下肚已是眼神迷离,不知怎么就想起宫墙角里缩着的那个可怜虫,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要被人欺负…… 杨琛说不上来的心口发疼,举杯敬穆昂:“皇上,酒香馥郁,微臣闻着像是西域醉红尘,如此好酒,不知微臣可否有幸品尝一二?” 穆昂嗜酒至极,有人识货,穆昂很高兴。摆摆手,酒壶搁到杨琛桌上,再招了招手,桌上又出现好几个酒壶,穆昂两眼放光。 “岂止醉红尘,朕私藏的好酒可不少,状元郎今日若能都尝得出来,朕就谁也不罚,如何?” 杨琛一笑:“谢主隆恩。” 第3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8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8节 师父学贯古今不假,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师父酿酒也是一绝,跟着师父喝了十几年的酒,区区刁难根本不在话下。 穆昂遇见知己,早把穆怡忘掉脑后,和杨琛论起酒来,一场谢师宴,宾主尽欢。 散场的时候,杨琛看着穆怡晕晕乎乎被随侍宫人带走,忙赶了上去,从袖里掏出解酒药递给宫人。 “你家殿下今日怕是醉得不轻,这药拿回去用梅汁泡着喝,最是醒脑,夜里仔细看着,莫要盗汗伤风……” 小寇子认得这翩翩状元郎,今日宴后更是皇上眼中的红人,且又如此温柔可亲,于是将药恭敬接过,杨琛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穆怡嘟囔了几声,十分难受的样子,杨琛心里莫名揪成一团,抬手去碰穆怡的额头,想看看是否在发烧。穆怡捉了他的手将人一把拉到面前,似是要仔细辨认此人是谁。 杨琛今日一身紫金朝服,衬得人清贵出尘,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一圈小金鱼,因喝了不少酒,白皙的面皮透出红晕,一双眼水润湛亮,红唇还若有似无残留着馥郁酒香。 穆怡忽然皱了眉,作势狠狠将人甩出去,但因醉了酒,行动虚乏,手上没什么力气,杨琛只被他推得略退了一步。 小寇子明白穆怡的脾气,于是恭敬行了礼告退,杨琛默默站着,心里有些怅惘,他这是不记得自己了么? 一个是言语木讷行动呆滞不受待见形同虚设的皇太叔,一个是潜心编纂经史典故不问世事的光禄大夫,偌大的皇宫里里,再相逢时,又是三年光y过去。 宦官结党把持朝政,废了穆昂之后,选来选去觉得穆怡最是没用,最听话,因此扶立新君,却万料不到穆怡以皇太叔身份即位的第二日,便将内宦乱党问了斩。 接下来连番的雷厉风行清肃朝纲,满朝文武才忽然意识过来,这乌烟瘴气的宫里原来早早藏着一条卧龙。 穆怡勤于政事,孜孜求治,减少赋税,注重人才选拔,不出三年,政清人和。穆怡明察沉断,惠爱民物,宫中低下杂役,只要见过一面穆怡就能记住长相,甚至能说出他的名字和每日事务,倘若有宫人生病,穆怡还会去探视。 他还命人将天下各州风土人情民生利弊编辑成册,偶有州史入朝奏事,发现穆怡远在深宫竟对本州事务了如指掌,甚为惊奇。 穆怡防微杜渐,用法无私,譬如左护军出缺,便从右护军中提拔人才,右护军出缺,便从左护军中提拔人才。曾有乐工技艺ji,ng绝,甚为穆怡赞赏,却因路遇丞相时不肯下马,直接被穆怡砍了脑袋。 此外,穆怡为人礼贤下士,从谏如流,有一次因勤政体乏,想去行宫泡温泉,刚刚开口说了句:“朕想去华清池……”底下就沸反盈天开始谏言。 “陛下!以骄奢 y 逸为耻啊!” “陛下!那华清池珍珠为砌玛瑙为垣,奢靡无度,近之则堕人心志,玩物丧志啊陛下!” “物力维艰啊陛下!” 我只是想去华清池泡个澡啊……穆怡捂着脸,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在宫里继续批折子…… 穆怡照旧在御书房批完折子看书到深夜,抬头的时候,小寇子靠在柱子上已经昏昏欲睡,说了多少次让他夜深了不用跟,早点歇息,他也不听。 轻手轻脚给他披了件外袍,没有惊动宫人,穆怡自己出了书房,溜达着准备回寝殿。 循着兰香来到一处宫殿,迎面撞见杨琛从门里走出来,穆怡这才意识到自己信步走到了紫金阁,院子里兰草葳蕤,香气清雅。 杨琛躬身行礼,穆怡抬手搀住他胳膊挡了,又飞快将手拿开,点点头,快步走了。杨琛看着他的背影,再一次在心里确定,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穆怡路过紫金阁的次数渐多,杨琛每次都忍不住关切,皇上是每天夜里都要看书到那么晚么?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吃得消,可是看见穆怡行色匆匆而过,话到了嘴边又只得咽下去。 心里寻思着是不是差人送点夜宵什么的,自己的身份又着实有些尴尬,你一个埋首故纸堆修缮典籍的光禄大夫,三更半夜往御书房里送夜宵,合适吗? 杨琛头摇得飞起,不合适不合适,绝对不合适…… 穆怡的身体吃不吃得消杨琛不知道,但是杨琛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师父晓得他天资聪颖,心力远非常人所及,但是身体底子太差,担心他一朝入朝便终生为皇家卖命,空耗心神,不得善终,因此远远将他带回漠北,好好将人护着。 偏偏这小子不领情,千方百计又回了宫里,好说歹说才劝得人进了紫金阁,阖宫里最不涉纷争的一处所在,整日不是修史便是修经。 心智活跃惯了的人哪里闲得下来,既然待在紫金阁,他便开始编修经史丛书,网罗古今,最是耗费心力的一桩事情,常常挑灯到深夜。 师父偶进宫一次,瞧着杨琛气色越发差,逼着他回漠北,杨琛不肯,呆呆望着院子里一丛丛的兰草,回头劝慰师父:“总得将手上的书编完才是。” 书没有编完,与往常一样的、平平无奇的某个深夜,杨琛一口血呕出来,倒在摊开的文稿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师父拿着杨琛的骨灰盒向穆怡辞行,穆怡死死盯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留给我,好不好?” 师父轻笑一声:“我这个徒儿,好好养了这么大,结果他这一辈子啊,一颗心全系在别人身上,我这个做师父的,留下他的骨灰,不过分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穆怡站着没有动,熬了几天几夜没有休息,眼睛里血丝遍布,拳头捏得很紧,指甲掐破掌心,有血珠慢慢滴下来。 小寇子守在一旁,心急如焚,却终究什么也没做,低低唤了声“主子”。 第70章 养草 杨玉琳眼里似是起了雾,想伸手碰一碰那个站得笔挺又绝望的人,还未触及,却被人半道拦截,抓了个严实,杨玉琳睁了眼,看清是景福临。 景福临握住他的手不放,笑着:“可是醒了?云影已无碍,这便启程进宫吧。” 一行人快马加鞭顺利入京,有花容接应进了宫,回到清宁殿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许久不见,乌苏此刻如蝶儿一般围着他们团团转,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摸一摸,那个碰一碰的,确定每个人安好无损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算是彻底安下心来,叽叽喳喳说着家常。 “国师大人,你可知咱们皇上给扩建清宁殿了?”杨玉琳舒舒服服瘫坐在软榻上,脑子里九转十八弯才想记起来,景福临先时似乎确实说过要扩建清宁殿来着…… 乌苏又说:“国师大人,你可知咱们皇上向前去玉龙行宫是为了给你取什么东西?”先时良辅确实提及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乌苏殷勤地给杨玉琳端茶倒水,又殷勤地给他捶肩捶腿,两眼放光:“那国师大人快快歇息,歇好了咱们就一起去瞧瞧。” 一看这副样子,就知道是多么迫不及待,杨玉琳不忍心扫了她的兴致,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来:“这便走吧。” 乌苏乐得直跳,拉着杨玉琳就往外跑,景福临摇摇头在后面跟,傅达礼、良辅和元霸自去找花容玩儿去了。 过了回廊转角,迎面是一棵硕大无比的花树,枝繁花盛,一阵风吹过,浅紫色的花瓣随风飘扬,吹动满院温柔情思。 杨玉琳走过去,带着三分不自觉的急切,抬头是无尽的紫色花海,近旁是石几和小圆石凳,摆着茶盅茶盏,天青釉茶杯里飘着两片花瓣,缓缓晃动,水光潋滟。 杨玉琳恍然看见有人拎着茶壶炊具走近石几,对他说着:“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也看不腻。” 说着摆开了炊具,兀自烹水煮茶,边忙活边说:“不过也是,你这宝贝七百年才发芽,七百年成株,七百年开花,我要是有这么个宝贝,一准也得天天看……” 乌苏拿巴掌在杨玉琳眼前晃了晃:“国师大人,想什么呢?” 杨玉琳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脚底不稳,被景福临赶上来扶住。 乌苏兴高采烈地说:“这棵大花树,是咱们皇上特地请镇西将军从玉龙行宫搬回来的哦,天底下也就玉龙山上养得出这样一株大树,皇上特特吩咐要整株拔起来,一路上好生照养,运进了这清宁殿,国师大人,你喜欢不喜欢?” 杨玉琳被花迷了眼,点点头:“喜欢。” 还没坐一会儿,花容就来了,说是收到急信,北边局势不安稳,怕是战事又起,景福临于是匆匆去了。 杨玉琳打发了乌苏他们,自己在花树下坐了,四下无人,觉得心里很是安宁。花瓣轻轻落在石几上,和风舒缓,吹得杨玉琳浑身舒泰,不由得放松了ji,ng神,懒洋洋地趴在石几上睡过去…… 回雪安坐玉琳殿,手上拿着一本民间故事集,正看得津津有味,流风悄无声息地飘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听说红丝殿来了只兔子,玉雪可人,想不想去瞧瞧?”回雪将眼睛从书里抬起来,带着些微雀跃:“当真?” 开天辟地以来最老最老的那一批神尊里头,到今天已经凋零大半,仅剩的相依为命的几个,回雪和流风便属其二。 万万年来无涯的岁月,在这三十六重天上,回雪唯一的嗜好便是搜罗凡间史册典故,翻来覆去地看,对红尘种种皆觉可亲可爱。现下,难得有了新鲜事,回雪是一定要去凑热闹的。 红丝殿门口遍植月桂神木,回雪藏在其中一棵树上,伸长脖子向殿内瞧着。 这么守株待兔了一阵,当真有一只雪白的兔子从殿内蹦出来,一路走着一路拿鼻子在地上嗅嗅,找到一株紫色的不知是什么花,这兔子便一口嗷呜下去,将这花吞吃入腹,然后拿前足挠了挠脸颊,煞是憨态可掬。 回雪看得眉开眼笑。这么瞅了一回,终于心满意足回了玉琳殿。 流风早坐在石几边候着他,几上的水将沸,流风动作利落地给他沏茶,一边还埋怨:“你瞧瞧你这玉琳殿,到处冰天雪地的,一点人气也没有,冻煞我也。” 沏好了茶推过去,又说:“快尝尝好不好喝。” 回雪抿了一口茶,一挑眉:“从翎华仙尊那儿偷的月露栖枫茶,又从濯泉仙子那儿偷的寒山洌天泉水,这套茶具怕也是文澜仙君的看家宝贝,能不好么?” 流风拊掌一笑:“都是三十六重天的仙家,哪有什么偷不偷的……那兔子可有趣?” 回雪于是笑了:“有趣至极。” 流风知他心思,有了主意:“不然趁商丘小老头不在家,把兔子捉过来养两天?” 回雪瞪了他一回:“尽出这些馊主意,当真是为老不尊……” 下回再来玉琳殿的时候,流风脸上有些不高兴:“翎华那小子最近颇为乖觉,见了我就跑不说,还不许我进门,有什么好茶也全藏着掖着,也忒小气了些……” 回雪懒得理他,也不想想自己年纪一大把尽占小辈的便宜。 流风冲了新茶,嘀咕着:“没办法,从大罗天拿了点茶回来,也不知道味道怎样……” 抿了一口还未咽下去,转头就是一声“呸”,流风脸都绿了:“呸呸呸,这是什么东西!” 犹不解气,举手就将火上整个茶炉掀翻了扔出去。 回雪一看不得了,起身就挡了,滚烫的茶水泼到回雪身上,听见“滋啦”微响。 流风急了:“这茶是用离焱的天火煮的,你是疯了吗?给我看看,烫着没有?” 回雪顾不上理他,回身就蹲在地上,流风凑近了看,才发现地上有一棵草,几片嫩叶瘦小孱弱。 流风有些气:“就为这个?值得你这样不分轻重?” 回雪小心翼翼将那棵草看着:“哪里是不分轻重,这可是我花了七百年心血才长出来的一棵草……” 这玉琳殿天寒地冻,从就没有活物,能长出这么一棵草,流风料定不会容易,皱了眉头,带了几分责备的意思:“你拿什么喂它的?” 回雪犹豫了一下:“……呃,一点灵力……” 流风语气不善:“灵力?好几万年前你羡慕百花宫繁花似锦,不知讨了多少仙花仙草回来,整天灌下多少灵力,最后还是一株都活不成,你现在告诉我你是用灵力养出了这棵草?” 回雪知他是真的动了怒,小心翼翼地回他:“还……滴了几滴血……” 回雪是天地间第一片雪花所化,他的血润养万物,于凡人可起死回生,于仙家可增进修为,是天界至宝,知道这秘密的也没几个。也就流风知根知底,还能想到这上头。 上次打红丝殿回来,回雪就发现袖子上沾着一颗不明种子,也不晓得是哪里的花花草草,怕是那兔子抓耳挠腮不小心蹭到自己身上的也未可知。 反正回雪也是闲来无事,随手就埋了,等啊等啊等,就是不发芽。先时试了无数回,拿灵力也没用,拿天水也没用,回雪思来想去,决定拿自己的血融了灵力喂它,不料果真有效。 好容易新近从种子长成草,泼茶?还是离焱天火煮的茶,不可能的。 回雪有无数种方法挡,但是不知为何,许是一时心急,竟然想也没想就走过去自己替它挡了。 流风真的是气得头疼:“你拿自己的血喂它……你居然拿自己的血喂它……” 回雪挡在那棵草前面,好言好语去哄流风:“你都说我这玉琳殿一丝活气也没有,难得现在有了点活物,别气了好不好?” 流风耐着性子,严肃地告诫他:“再让我知道你喂它血,我把这东西连根拔了,永除后患。”回雪连连点头称是。 结果这棵草长了好久好久又没动静了…… 你说要是索性没发芽,回雪也死心不管了,既然发了芽,回雪心里就有些按耐不住的期冀,趁着流风不在,暗地里悄悄地又拿血喂它…… 如是七百年,这棵草终于长成了树。长成了树后又花了七百年,某个月照中宫的夜里,这树幻了形。 是青涩的少年模样,木系仙灵特有的绿色瞳孔泛着清亮光芒。 第71章 福临 流风绕着这树转了三转,啧啧称奇:“不得了啊,想不到真长成形了。” 拿手去挑那少年下巴,被他倨傲地偏头躲开,流风忍不住笑:“哟,还有点脾气。可惜修为不够,还不能离根,困在这树上,你难不成还躲得开?” 说着张开魔爪就要揉他的脸,被回雪拦了:“今日叫你来可不是让你欺负他的。你说他都幻形了,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流风忙摆手:“取名字这事我可不在行,我的沉香殿都还是你给取的名字,你就自己慢慢想吧……” 流风坐在几旁悠闲地泡茶,回雪撑着脑袋殚ji,ng竭虑,盯着少年的绿色瞳孔看了看:“不然叫阿绿?” 流风一口茶喷出来…… 这树开的第一朵花是紫色的,从那时候起,少年的瞳孔也渐渐变成紫色,回雪认真看着,认真地说:“不然叫阿紫?” 流风一口茶又喷出来…… 这棵树眼下已经枝繁叶茂,占了玉琳殿大半的空间。 花盛的时候,满树紫色花影婆娑,映着玉琳殿皑皑冰雪,摇曳生姿,动人心魄,万万年死气沉沉的玉琳殿,因为这花树,近日里也引来不少仙禽逗留,音声啁啾。 回雪端着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嘴里吐出两个字:“福临。” 流风愣了愣:“什么?” 回雪看着一树繁花,一只仙雀正在枝头跳跃,他悠悠然说:“凡间有喜事的时候,喜鹊绕树,预示着福气降临。”回雪起身,伸手点了点那少年的额头:“你就叫福临吧。” 指尖刚触碰到少年额头,整棵花树都颤起来,摇动一树花影。 回雪有些讶然,试探性地伸手抚上树干,手掌来回摩挲,花树颤得越发厉害,枝条摇摆,煞是有趣。 回雪转身冲着流风喊:“以前在书上看到说,有一种痒痒树,我只当是凡间杜撰,不想竟真有此神木!” 说完兴致盎然去给花树挠痒,紫色花瓣随风飘舞,十分好看。 那少年禁不住痒,却苦于不能离根,只得拿两只胳膊困住回雪的手,扒在他手上,拿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他,是带着眷慕的祈求神色。 回雪笑得开怀,终于肯饶过他:“好吧,不闹你了。”抽出手的时候,被少年攀着指尖,轻啄了一下,十足依恋的姿态。 又过了七百年,这一日,回雪在内殿小憩,听得屋外百鸟齐鸣,甚是热闹,起身走进院子,看见七十二只五彩神鸟绕树翱翔,和鸣铮铮,是无限祥瑞之兆。 花树上那个少年已幻成青年模样,长发及地,灵力饱满,一双紫色瞳孔,幽深如潭,他从树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向回雪。 回雪有些怔然,不确定地开口:“……福临?” 那青年似是笑了,抬手抚上回雪脸颊,正准备开口,整个人却刹那消失了,连同那棵硕大的花树,一并消失无踪。 回雪怔怔看着空荡荡的玉琳殿,四顾茫然,不停唤着:“福临?福临?你在哪里?”却没有人回答,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 “福临……”杨玉琳趴在石几上呢喃着。景福临坐在一旁,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脸上便带着不自觉的温柔笑意,撩起他长发把玩:“我在。” 杨玉琳叫一声“福临”,他就答一声“我在”。如是数次,杨玉琳终是惊醒过来,一个猛抬头,看见景福临坐在身旁。杨玉琳愣愣地脱口一声:“福临……” 景福临笑得灿烂应一声:“我在。”一边拈着杨玉琳的头发一边看进杨玉琳的眼睛说:“国师大人可是头一回喊我的名字呢,我……很高兴。” 杨玉琳被他看得发怵,拂开他的手,淡淡问:“乌苏说要打仗了?” 景福临正了神色,递给他一杯温茶:“是。” 杨玉琳想了想:“准备得怎样了?” 景福临待杨玉琳喝了一口茶,复又接过茶杯搁下:“姬家势力盘根错杂,若有他们襄助一二,宫里安定下来,多少无后顾之忧,已派了小达子去,应该……没问题。” 杨玉琳不解:“何以是他?良辅巧舌如簧,更合适吧?” 景福临意味不明地一笑:“不,他就够了。”杨玉琳不再深究。 “至于银子……想不想出去散散心?”景福临拉杨玉琳起身,往清宁殿走,一边说着:“带你去镇西将军府散散心。” 姬家出美人。 往上溯三代,姬家的女儿皆是名满天下。 有入宫为妃为后的,后代子嗣从文者位极人臣,从武者征伐四克,爵位与军功唾手可得。 有嫁入江南朱家的,所谓南朱北孟,真正的富可敌国,外贸通商起家,掌管海陆交易要塞,后来诸如阮家的玲珑阁,那都是小巫见大巫,要靠边站的。 傅达礼远远站在姬家大宅门口,心下甚为踟蹰。不知为何,皇上忽然就派自己来了姬家。 倒也有吩咐,说是“去姬家随意坐坐便可”,什么叫“去姬家”“随意”“坐坐”“便可”?姬家是那么好坐的吗…… 一头雾水中还被良辅摁着换了身新衣裳……到底是搞什么啊……傅达礼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来都来了,就是让自己去死,自己也不会犹豫半分,更何况只是去姬家……坐坐…… 做好了思想建设,傅达礼壮着胆子走近前去,正准备老老实实报上名姓站在门口等着通传,不料门口守卫只看了自己一眼就一脸骇然地下跪了,跪了,了…… 齐齐跪倒了两排守卫,大门敞开,恭迎傅达礼进去,吓得傅达礼大惊失色。 早知道姬家家大业大规矩大,但是万想不到规矩能大成这样,姬家就是这样迎来送往的阵仗吗?简直比自家皇上阵仗还大…… 进了大门,那些浇花的、扫地的、端茶的、倒水的,所有正在忙忙碌碌或者无所事事的人,看见傅达礼的时候,呼啦一下就里三层外三层涌过来了,然后又齐齐下跪了,跪了,了…… 底下乌压压的人,排列齐整,井然有序,一边三跪九叩,一边整齐划一地喊了一句:“恭迎主母。” 傅达礼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恭迎什么?什么主母?恭迎什么主母?! 姬柔兰从内堂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抹梭金宝地织锦衣,用圆金线织满地,在满金地上织彩样游龙戏凤纹,再用二色金库锦在衣边镶滚廿八则兰草花纹,全部用金、银线交错织出,通体辉煌华丽,熠熠生辉。 他就那样站着,傅达礼脑子里就不断回响着“姬家出美人”…… 第3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9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39节 “美人”二字,常令人想及香花香草,姬柔兰却绝非这等柔弱之姿,他身形颀长,身姿挺拔,眉眼间英气逼人,仿佛梧桐神木。 走到傅达礼近前,牵起傅达礼的手,将人带着往里走,姬柔兰挥挥手:“都散了吧,莫要吓着他了。”安置人坐好,姬柔兰亲取了万寿龙团为他沏茶。 趁着傅达礼喝茶的功夫,姬柔兰将人细细打量着。是良辅千挑万选的一件新衣裳,用细鹅茸捻线作满地,另用极细的银丝线横界,再用米粒大小的翡翠珠子串绣成凤栖梧图样,傅达礼素日衣式过于简单,不事雕琢,偶尔换个样子,姬柔兰看着只觉得分外顺眼顺心。 傅达礼一向冷眉冷眼惯了,一举一动带着三分不自知的疏离,是良辅、乌苏日日闹他,且又有杨玉琳一行日渐熟悉起来,才有了几分活气,眼下身在姬家,说不出的拘谨束缚。 他端着茶默默喝着,脑子里似是北风卷地,不断呼啸着“皇上说随意坐一坐啊怎么才是坐一坐啊我喝完这杯茶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啊”…… 姬柔兰看他如此,轻叹了口气:“虽然你现在乖乖的我也很喜欢,不过你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我更喜欢。”傅达礼瞪大了眼,等等等等,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尚在犹疑着若是问一句“我跟你认识吗?”是不是不太礼貌,姬柔兰就自己回答了:“你腰上那块玉佩,是我们姬家的家传信物。” 傅达礼低头看了看,果然挂着一块玉佩,整块血玉镂雕的游龙戏凤纹,凤口衔着一支兰草,这是早前知书硬要塞给他的,今日临出门硬被良辅挂在腰间最醒目的地方……等等!!知书! 傅达礼麻木不仁盯着姬柔兰,一时说不出话来,姬柔兰眼里露出促狭的幽光:“难道,一定要我这样你才认得出来么……” 说罢,他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扭扭捏捏地,看一回傅达礼就捏一回衣角,捏完了衣角又去偷看傅达礼,脸上红云一片,哼哼唧唧地就说:“你……你再这样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傅达礼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道雷直直炸开,天杀的!那个半路跑出来的缠人ji,ng知书居然就是姬家家主姬柔兰啊啊啊! 第72章 主母 傅达礼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暴击,愣了许久,终于将手上茶杯往桌上一磕,“噌”一下就起身,流星踏步往外走,被姬柔兰一手捉住:“你做什么?” 傅达礼心说,皇上让我来坐坐,我坐完了,自然是回去……姬柔兰拽紧了不放手,问他:“今r,i你来,所为何事?景福临没有告诉你么?” 见傅达礼不作声,姬柔兰手上紧了力道,将人重又拉回来,安在椅上坐好,说:“他没告诉你,我跟你讲好不好?” 取了一块青蜜奶糕递给傅达礼,姬柔兰慢慢说着:“打仗带兵自有尉迟府和燕翎军。”顿了一下,他悠然补了一句:“柳叶营这回怕也是要被拖下水了,单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看了看傅达礼,他又说:“所以他此番派你来,无非是找我要两样东西。一个是我的银子,一个是我的……微风楼。” 姬家专擅易容与情报。易容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术,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信手拈来,以假乱真。情报却着实是到姬柔兰手上才成了气候,偌大一个微风楼,被他打理得风生水起。 皇家自三代以前早就起了心要搭上姬家这条线,身在皇家,宫外却养着这么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无论如何都想要收归己用才安心的。 景福临的父亲、祖父,想尽办法,送金银?整个皇宫的财宝加起来怕也抵不过一个姬家。送美人?我的妈耶,全天下最美的美人尽出姬家一门,还有什么人敢在姬家面前称美人? 是以,这么一代代的,姬家都是逍遥自在,不受约束。万想不到搁到景福临这儿,忽然就出了一个傅达礼…… 看见傅达礼手上那块玉佩时,景福临一开始只是觉得眼熟,也没往深处想,后来北境局势不稳,仗是一定要打的,他走了,这宫里可就要出大动静。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得再去姬家碰一碰运气,都准备亲自动身了,傅达礼默默在身后跟,景福临一偏脑袋又看了一眼玉佩,这回终于想起来是个什么来头,得了,他也不用去了,傅达礼一个人就够了…… 傅达礼闷声不响,终于开了口,第一句却是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就随便给人了……”想及当初自己不想要还准备随手扔了的,这要真扔了可如何是好……说着伸手要解玉佩。 姬柔兰按下他的动作:“我姬家的东西,便是扔在大街上,可也有人敢捡么?”傅达礼一时语塞,你赢了,你赢了……姬柔兰一笑:“要么你就找个人把这玉佩收了,要么你就好好给我戴着。” 傅达礼:“……”你刚才不是说了没人敢要!我要是知道是这么个东西我也不敢要啊! “他既然派你来,便料定了我会给。”姬柔兰慢吞吞喝了口茶:“也不是不行,除非……你亲我一口。”傅达礼有些消化不良:“什么?” 姬柔兰搁了茶,将一张俊脸往傅达礼跟前凑,拿手指着自己的嘴唇说:“你亲我一口,我就要什么给什么。”傅达礼呆坐着不动。 姬柔兰一个劲地煽风点火:“照我说吧,景福临这个皇帝当的也是够窝囊的,自己养虎为患,任一个妇人一手遮天,这朝里朝外的,连个能搭把手的都没有,实在可怜可怜,眼下北境又起兵戈,景福临孤掌难鸣,怕是要——” 他一句话未能说完,因为傅达礼已经凑过来亲上了他的唇。是很短暂的一个吻,碰了碰唇角便飞快分开。 姬柔兰紧紧握拳,觉得自己额头青筋有血脉汩汩跳动,傅达礼轻碰了碰便起身离开,被姬柔兰一把拽住,反手将人摁在了茶几上。 姬柔兰倾身上去,将傅达礼牢牢压住,衔住傅达礼的两片唇辗转撕咬,是很凶狠的力道,带着十二分的怒气,似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下肚。 好容易放开了,姬柔兰额头抵着傅达礼的额头,深深看着他的眼睛,气息还有些乱,说话都带着喘:“我现在……非常生气……你可知为了什么?” 傅达礼被他亲得险些窒息,此刻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地摇摇头:“不知……” 姬柔兰眼色变得危险:“哦?不知……”说着低头便又要亲他,傅达礼急忙挣开:“知道!知道!我知道!”姬柔兰掐着他的脖子不许他逃:“知道什么?” 傅达礼垂着眼,竭力平复呼吸:“我不该为了……为了别人来求你……”姬柔兰神色柔和下来,在傅达礼唇上啄了一口:“真乖。” 俯身又要亲他,却忽然顿住了动作,右手按住傅达礼的后脑勺,将人牢牢锁在胸前藏好,左手覆了几上茶盏在地,摔了稀里哗啦一阵脆响:“看够了没有?还不滚出来!” 应声从屋里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一群人,其中居然还有一个是从墙角大梅瓶里钻出来的……一溜十六个人齐整跪下:“拜见主上!拜见主母!” 这是微风楼的十六风使。 姬柔兰面色不善:“哦?往常叫你们回来,哪一个不是推三阻四的?今儿个倒来得勤快,都齐活了。既然这么闲,不如我给你们找点事做?” 拂风和乘风性子活泼些,忙不迭求饶:“不不不,主上,我们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剪风,也就是苏竣,临走还壮着胆子往姬柔兰怀里偷眼瞧着,心下叹息这人都被姬柔兰遮了个严实,根本看不见啊…… 姬柔兰眼色y郁盯着苏竣:“还不走?”苏竣脸上讪讪笑着:“这就走,这就走,您继续,您继续……” 待人都走干净了,姬柔兰坐在扶手椅上,将傅达礼放在自己膝上,拿手攀着傅达礼的脑袋,自己仰了脖子就去亲他。 傅达礼躲闪着,被姬柔兰死死按住脑袋:“乖,我还没有亲够。”傅达礼于是就这样被姬柔兰摁在怀里结结实实亲了个够…… 走的时候,十六风使齐齐整整守在门口,跪了两排,嘴上高声说着:“恭送主母!”眼睛都偷偷打量着傅达礼。 苏竣看清楚是谁,惊得拿手指着傅达礼抖啊抖:“你……你……”被姬柔兰瞪了一眼,复又乖乖低头。 姬柔兰送傅达礼出去,苏竣一下跳起来:“我的妈呀,这个主母我曾见过的。” 拂风凑过来:“当真?” 苏竣“哼”一声:“岂止见过,我还跟他一起住过呢。” 乘风咂舌:“妈呀,你连我们主母都敢睡?” 苏竣翻了个白眼:“是住,不是睡!” 踏风对苏竣一拜:“不愧是我们微风楼头牌,连主母都敢睡,请受我一拜!” 苏竣暴脾气上来:“你他奶奶的个熊!都说了不是睡!被主上听见我就死定了好嘛!” “我已经听见了。”姬柔兰一脸y沉站在苏竣身后,咬牙切齿地说:“我都还没跟他睡过呢……” 苏竣这回是真的慌了,说话都结巴了:“主,主上,请,请听,听我解释……” 姬柔兰笑得如沐春风,拎起苏竣往武场走:“好呀,我们去武场好好谈谈,几年没跟你动手,功夫想是长进了不少……” 苏竣拖住拂风的大腿:“不要啊……拂风,救我!” 拂风把苏竣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主上的身手,你知道的,我和乘风加起来都不是对手,你就乖乖被揍一顿,主上气消了就好了,乖啊,别怕……” 拂风、乘风以及其余风使,整齐划一地挥手送别苏竣,只留下苏竣的惨叫在整个姬家大宅回响,经久不息。 景福临和俞镇西在书房议事,杨玉琳牵挂兰桡,便自己去看他。兰桡体弱,俞镇西特意给他辟了一个九畹别苑,等闲不许人轻易惊扰他清静。 兰桡正倚在窗台上看沁芳湖里的鸳鸯戏水,回头瞧见杨玉琳,脸上添了喜色,展颜一笑:“你来了。”脸色虽比先时苍白了些,ji,ng神看着却还康健。 杨玉琳怜惜他的处境,走上前握握他的手,报之一笑:“嗯,我来了。”兰桡让杨玉琳坐了,细细泡了茶请他吃。 杨玉琳把人瞧了又瞧,终究忍不住说:“你现在这样,很好。我原以为……” 兰桡知道他要说什么,接了话:“原以为我要逃走是不是?”杨玉琳有些赧然,点点头。 “也是呢,早前跟在师父身边,唱念做打有功夫在。后来在兰猗阁,唱歌跳舞好歹也是营生。再后来跟着皇上,走南闯北的也有身手在。眼下什么都没有,倒真像是个废人了。” 杨玉琳有些不忍,兰桡反倒笑了,不以为意的样子,接着说:“我原想着也是回来看他一眼就走的,这么多年,承了人的关照,是值得好好道一道谢的。只是,我走了,他要不安心的。与其四处躲着,劳烦他挂心来找,不如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也省却他一桩烦恼。” 兰桡说这话时,犹自笑着,这笑意却并未及眼底。 杨玉琳心里说不出的疼惜他,却又想不出用什么言语去宽慰他。 这个心结,不是他能解得开的。 第73章 南朱北孟 杨玉琳尚自斟酌着说些什么话,流萤就翻窗进来了,匆匆忙忙地嚷着:“对不住对不住,让我躲躲,快让我躲躲。” 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撞来撞去,最后选定了床底下,身子一缩,“刺溜”就钻进去了,藏好。 孟疏星站在窗台外,不进来,也不说话。 兰桡早就见怪不怪了,笑着逗他:“怎么?人家还是不肯搭理你?他倒是乖觉,知道也就我这别苑你不敢硬闯,要我帮你吗?” 孟疏星木头人一样站着不动不说话,最后默默地摇了摇头,似是很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皇上今日来了,将军让我明日回孟家,你若肯同去,我在定安门等你。” 说完,默默地转身走了。 这话是说给流萤听的,流萤却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 兰桡没办法:“出来吧,人早走了。” 流萤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就那么趴在地上也不说话。 杨玉琳看不明白:“这又是怎么了?” 兰桡也觉得此事颇有趣:“谁知道呢,许是孟大统领那一刀没扎在自己身上,倒是扎在我们少将军心坎上呢。不过,你既是心疼他,又为何不肯理他?” 流萤翻了个身,躺在地上背对着兰桡,不愿意说话。 兰桡摊摊手,对杨玉琳说:“国师大人,你看看,我也是无计可施了。” 杨玉琳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了,拿脚尖碰了碰流萤:“那你明日去不去定安门?” 流萤“哼”了一声:“不去!” 兰桡笑出声来:“你不去,就孟大统领那个脾气,怕是要在定安门站到海枯石烂呢,人家胸口才挨了那么一刀,血淌得跟不要钱似的,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若是定安门出了什么乱子,遇见了歹人,再磕着碰着我们孟大统领,不知道——” 兰桡一句话说到一半,流萤已经“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哒哒哒哒”就快步走出去了,拳头攥得紧紧的。 兰桡乐不可支:“国师大人,你瞧见了吧,整个燕翎军就属流萤最好玩,明日不如同去定安门看热闹?”杨玉琳笑着点点头。 第二日,定安门,熙熙攘攘,照旧乱成一锅粥。有投壶的,有蹬竿的,有吞剑的,有走火的,有顶碗的,耍花盘的,驯猴蓄蛇的,乌烟瘴气,ji飞狗跳。 孟疏星就像一尊冰雕,站在定安门边上,一动不动。 杨玉琳同兰桡躲在暗处,嘀咕着:“这孟统领都站了大半个时辰了,流萤怎么还不来?” 兰桡拍拍胸脯:“放心吧,那个坏小子肯定早就到了,现下不知道躲在哪里偷看呢,看见那个耍花盘的没?我们这样这样……” 耍花盘的赵大叔今日一出门就看见自家院子里大杨树上攀着好几只喜鹊,心里美滋滋地揣测着,想必是好运当头。 果不其然!揣着兜里白花花的银子,赵大叔一边往定安门边上靠,一边寻思着,那个脸皮白净的公子说要把花盘砸到,嗯,砸到那个城门边上那个英武不凡的公子身上。 我要从什么角度摔过去比较好呢,我还得一个不小心假装失了手才行,或者,失了足也行…… 说干就干,眼瞅着差不离了,赵大叔一个趔趄往前摔,手上花盘直直朝孟疏星脑袋顶上飞过去。 流萤“呼”一阵风从赵大叔身边闪过去,伸手把花盘接了,带着怒气返身把花盘往赵大叔脚边一摔,边摔边吼。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呢?连个盘子都拿不稳,还有脸出来卖艺?真是气死我!” 赵大叔泫然欲泣,呜呜呜,那个白净的公子没说还有这么一出啊,吓死宝宝了…… 孟疏星抬手拉着流萤胳膊:“好了,走吧。” 流萤背过身把胳膊甩开,当先往前走,孟疏星叹了口气在后面跟。 兰桡和杨玉琳躲在角落里笑个不停,笑够了才各回各家了。 到孟家的时候是午时初刻,孟疏星忽然拉住流萤,脸色沉郁地嘱咐他:“进了这个门,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什么东西都不要碰,记住我的话。” 流萤头回见他如此紧张,有些不自然地甩开他,点了点头。 孟幽月一见孟疏星进门,眉开眼笑奔出来,作势往孟疏星怀里扑,一边扑一边亲亲热热地喊:“大哥回来了!”孟疏星不着痕迹地躲开,点了点头。 孟幽月不以为意,回头喊他娘:“娘,娘,你快来,大哥回来了!”王念幽从屋里出来,慈眉善目,拉着孟疏星往里走:“午膳已备下了,星儿舟车劳顿,好好歇歇才是。” 王念幽看着流萤,语带疑问:“这位小公子是?” 孟疏星伸手将流萤揽到身后护着,淡淡回了一句:“不劳姨娘费心,我看过爷爷便走。”说罢,护着流萤抬脚便走。 孟幽月拦在前面,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哥哥,爷爷刚刚服了药,已经歇下了,咱们许久不见,一起说说话不好么?还是说,哥哥还是如从前一般,看不起月儿,不肯同月儿亲近?”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就从眼眶里往外淌,真是楚楚可怜。 流萤觉得一股热血直直往脑门上涌,呵,他流萤五岁起流落街头,察言观色是基本功,卖乖讨喜炉火纯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他面前玩这些伎俩?你大概不是在开玩笑! 流萤扒开孟疏星,站到孟幽月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看不起你怎样?论尊卑,他是嫡,你是庶,论长幼,他是孟家正经的长房长孙,你是哪里来的什么东西,算得上老几?一口一个哥哥,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孟幽月被流萤骂得狗血淋头,泪如泉涌,扑进王念幽怀里呜呜哭着,王念幽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就被流萤打断了。 “你什么你?你算哪颗葱?孟家长媳是明媒正娶的江南朱家四小姐,有你说话的份儿么?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叫你一声姨娘算是给够脸了,别以为孟疏星父母不在了,就可以恣意欺负他,他是脾气好不跟你们计较,你们还真当孟家没人了是不是?!”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流萤骂完了,拖着孟疏星就走,孟疏星在后面有话要说,被流萤打断:“闭嘴!”孟疏星老老实实地闭嘴了,结果绕来绕去,在孟府迷了路,这熟悉的迷路感啊…… 流萤只得停下脚步,红着脸望着孟疏星,走错路了也不好意思明说,只闷声说一句:“你可以说话了。” 孟疏星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睛,心里有某种情绪似是冰冻了一冬的河面下汩汩涌动的春水,他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不是长房长孙……” 流萤一张脸“腾”一下烧起来,什么?什么?这怎么可能!自己还那么理直气壮地跟人吵啊,结果连基本知识都没有啊,脸好疼…… 孟疏星憋住笑,拉起流萤的手:“我带你去见爷爷。”流萤红着脸,这回没好意思挣开,一路低着头跟着孟疏星走。 孟修凡躺在榻上,须发皆白,一脸病容,孟疏星静静走上前,握住老人骨瘦如柴的手。孟修凡睁了眼,看清是孟疏星,半坐起身来,孟疏星小心扶着他。 孟修凡一双眼仍是神采奕奕,一扫颓然之气:“回来了。”孟疏星点点头:“回来了。”从怀里摸索出一块小玉符:“给你留了这么些年,再不拿走,我这老头子怕是也留不住了。” 这是孟家票号的通行玉符,九省十八司的票号,认符不认人。孟疏星有些难过:“爷爷……” 孟修凡眼底尽是怜爱:“你那个混球爹有眼无珠,是自作孽,我不心疼,我只心疼你们孤儿寡母,这么多年,苦了你们了,是我对不住你们……” 将玉符塞进孟疏星手里:“星儿,拿着吧,算是我这个老头子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给你们赔罪……孟家,是大不如前了,你若有心,就管一管,若是不愿,就走得远远的,到了今天,孟氏一族,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过,也没有舍不下的,星儿,你可听得明白?” 孟疏星泪盈于睫:“星儿明白。”揉了揉孟疏星的脑袋:“人老了,不中用了,ji,ng神不比从前,你们去吧。”回头盯着流萤看,目光锐利,看了半晌,孟修凡点点头:“好。” 流萤一身冷汗,好什么?什么好?我都快被您老人家看得要跪了好不好…… 出了孟府,孟疏星低头默默走着,许久都是一声不吭。流萤跟在身后,忐忐忑忑地跟着。他明白孟疏星现在不好过,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小时候死过好几回。”孟疏星忽然开口了。哎?流萤赶紧走了几步,凑到近前去细细听。” “爷爷说得对,我爹是有眼无珠。那时候南朱北孟,两家人生意上不分伯仲,私下里也是交情甚笃,爷爷作主,向江南朱家提了亲,两家由此亲上加亲,无人再能撼动分毫。 偏偏我爹贪心不足,留恋风月,上了仇家的当,娶了姨娘进门。朱孟两家皆是诗书世家,行规步正,哪里想得到那些龌龊伎俩,等发觉的时候,我娘已经被害死了…… 好好的女儿嫁出去,却不明不白死在了婆家,朱家不肯罢休,我爹抱着我娘的尸身,在朱家人面前自刎谢罪……朱孟两家因此决裂,一步一步衰败下来。” 第74章 使臣 “我先时浑然不觉,我娘亲心善,从来只教会我兄友弟恭,未曾教会我半点心计。她在时,顾忌着朱家势大,尚且只是些磕磕碰碰的小病痛。 我娘去世那天,孟幽月对我招手,叫我不要哭,说带我去见我娘,我那时候才五岁,信以为真,被他骗着投了湖。” 流萤听到此处怒气冲天,捏着拳头后悔,刚才怎么没一刀劈了那个小贱人! “我被爷爷救起来,养在身边,也是从那时候起,爷爷才对二房起了防范之心,只是当时,王家攀亲带故,渗透了不少人在孟家的商铺,牵一发动全身,爷爷不能轻易做什么。 后来,千防万防,我到底还是被下了几次药,爷爷担心我在孟家迟早被人害死,干脆送我去了燕翎军。” 孟疏星回头看了一眼流萤:“在燕翎军中,我遇见了你。” 孟疏星低头笑了笑:“你和我家里那个二弟,真的很像,每天都粘着我喊哥哥,每天都亲亲热热往我怀里凑,然后面不改色地递给我喂了毒的糕点。” 流萤牙都要咬碎了:“我怎么可能跟那个贱人一样!我就是害自己我也不会害你的!” 孟疏星站住不动,他说:“当时,在采薇别墅,那一刀我本来是要cha在心口的,将军对我有恩,他的人我不能不救,但是那个时候,你喊了我的名字…… 你喊‘孟疏星’,所以我的刀就偏了三分。” 孟疏星牵起流萤的手搁在自己的胸口上,让流萤感受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欢快的跳动:“你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害我。” 流萤被他看得脸热,把手挣开,埋着头逃命一样逃了。跑得远远的,又站定了喊孟疏星,横眉冷对:“干什么呢?快跟上啊!将军还等咱们回去复命呢!” 第3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0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40节 孟疏星一颗心“砰砰”跳着,抿唇一笑:“好。” 北境使臣到京的那天,景福临在槜妲宫设了宴。为什么选在槜妲宫,理由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因为槜妲宫最大啊…… 这使臣名叫金光,此来目的有二,一为炫耀己方国力,二为探听对方虚实。 席上,这位头戴金王冠、脖戴金颈圈、身穿黄金甲、腰缠黄金带、脚着黄金履的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简直闪得杨玉琳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使臣,酒酣耳热之际说了这么一句话: “至尊无上的中原皇帝哟,听闻贵国不论尊卑上下,家家ji,ng于诗赋,人人学富五车,此来中原,我们带了一位醉心中原文化的先生,不知道可否与贵国的先生切磋一二?” 哟,这是要文斗?良辅一条羊腿啃到一半,左手攥着羊腿不放,右手油乎乎地就举起来:“我来,我来。等我吃完这条腿,莫要慌张,莫要慌张。” 杨玉琳扫了一眼堂下,有东阁大学士黄文僖,有状元郎柳梦溪,再看一眼啃羊腿啃得形象全无的良辅,派他去,会不会不太妥当…… 景福临握了握他的手,悄声说:“有好戏看了。” 杨玉琳:“……” 乌苏一个爆栗砸在良辅头上:“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滚上去!”麻利地拿帕子将良辅里里外外拾掇干净,乌苏一掌将良辅推了出去。 北境的这位先生名叫史郴,对着良辅行了个礼:“先生有礼了。” 良辅潇洒地将手一挡:“比什么?” 史郴想了想:“我这里有三卷经书,我们各择一卷,一柱香之内,看谁能够默写出来,如何?” 杨玉琳嘀咕着:“好说是比试呢,结果自己带的经书自己背,好不要脸。”景福临勾着他的手指头只是笑。 良辅懒洋洋地说着:“何必如此麻烦。经书何在?” 史郴拿出三卷经书,良辅招招手,乌苏乖巧地上前,手脚麻利将三幅经书贴了出来,一幅经书五尺有余。 良辅闲庭信步,从头看到尾,看完了就背对经书开始写,行云流水,一字不落。 史郴恭敬地行了礼,表示钦佩:“先生果然对中原文化了解颇深,汉文经书背得这样快。” 良辅挑挑眉:“呵。”提笔用梵文将三卷经又写了一遍。 史郴:“……” 良辅手都快写断了,十分不高兴:“还想比什么?” 史郴擦了擦汗:“听闻中原棋艺ji,ng深……” 良辅一挥手,乌苏拿了棋来,却不是一副,而是整整七副棋。 史郴还待要问,良辅一拦:“你不用管,专心下棋。” 接下来,良辅一副棋盘与史郴对弈,史郴如何落子,另六副棋盘也同步落子,良辅自己却用不同的棋法在下。 一局终了,要核算点目,史郴捂着脸嘤嘤嘤跑开了,边跑边哭:“我输了……我输了……” 一盘输了算一算点目,七盘棋都下成这副熊样,天罗地网毫无胜算。良辅伸伸懒腰,回去接着啃羊腿了。 杨玉琳看得瞠目结舌,良辅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喂!这真的还是那个无事生衅百无一用的战五渣良辅嘛! 景福临看他这傻样,凑到人耳边悄声说:“良辅七岁就气跑了周太师,因为他说,‘你这老头,八十七岁了,念的书却比不上我,我今年七岁哦,你这八十年还不如白送给我呢’……” 杨玉琳:“……” 景福临有些可惜:“我那时候还没有出世,错过了一出好戏……后来父王便让他跟着我了,本是让他做帝师的,他自己闲得无聊,跑来我的清宁殿做起居郎,有时候三五年不动笔,再动笔的时候,哪一桩哪一件,连时辰都差错不了分毫,过目不忘,天赋绝伦,十七岁的帝师,说起来也是冠绝古今了。” 杨玉琳整个人都炯炯有神了…… 金光脸上挂不住,面红耳赤地说:“吾北境勇士,虽然舞文弄墨不甚擅长,但是一身武艺绝不会输于人。” 景福临点点头:“嗯,朕亦久闻北境勇士英武。只是这大殿之上,刀枪无眼,打打杀杀终归不好,不然换个法子?” 金光躬身行礼:“至尊无上的中原皇帝哟,请讲。” 景福临作深思状:“不然……就比掰手腕吧。元霸何在?” 乌苏一巴掌呼在元霸脸上,把睡得打鼾的元霸呼醒:“该你上了!昨晚告诉你的话记得吗?” 元霸迷迷糊糊记起来,昨晚乌苏姐姐给自己吃了一整头烤猪!说要把所有人的腕子都掰断,今晚就再给他吃一头烤猪!元霸一下子ji,ng神了,拍着胸脯:“放心吧!” 这武士名叫亣栗,身高八尺三寸,一身肌r_ou_,孔武有力,元霸坐到他对面的时候,娇小的个子,白皙的面庞,笑起来就像大漠上一朵娇嫩的冬芮兰。 亣栗颤着手犹疑着,心里想着一会儿可千万不能使力把人给捏疼了,要轻轻的,轻轻的……结果下一秒他听见自己的手腕上传来清晰的骨骼碎裂的声音……完了!我不是把人家手捏断了吧! 等手腕上剧痛传来,他才意识过来,哦,原来是人家把我的手捏断了……哎??我的手断了?我的手断了啊!!! 亣栗一声惨叫,景福临宣了太医。 金光觉得脸好疼:“不行,我们还有一位勇士,最擅用枪。” 景福临瞥了一眼元霸:“枪成不成?”元霸心说,掰腕子能掰断,掰枪一样能掰断,也没啥区别,傻傻地点头:“成。” 第二位勇士名叫常羌,手拿一杆亮银霸王枪,英姿煞煞,气壮山河,一招“梅花傲雪”刚刚起了个势,就被元霸一把拽过,“嘎嘣”掰成了两断…… 使枪的无不是视枪如命,常羌一口老血喷出来,就地躺倒。景福临急急又宣了太医。 金光一口气堵在胸中:“这,这,这……” 景福临宽慰他:“切磋一二,点到即止,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金光憋憋屈屈坐下去,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夜间,使臣一行在槜妲宫安置歇息了。良辅和傅达礼在回廊里转啊转啊转,转了半晌,傅达礼侧耳听了听:“完了,又跟丢了……” 良辅简直气厥:“是不是啊……为了让他们跟上来,我们大步子都没迈,这也能跟丢?”傅达礼苦笑:“现在怎么办?我们再去他们跟前绕一圈?” 良辅摆摆手:“再回去一次就太可疑了,先去神威殿,待会儿动静整大点,这再要引不来,就直接派人去敲晕了扛过来。” 神威殿,钱平桥正在忙活,余秋声在一旁帮忙。 “准备得怎样了?”良辅走过去,东摸摸西摸摸。 钱平桥冷冷说:“我劝你别动。” 良辅“嗖”地收回了手,讪讪地说:“一会儿人来了呢,你就要整出点大动静,要翻天覆地,石破天惊,翻云覆雨,骇浪惊涛……” 钱平桥最烦做事的时候有人吵,瞪了良辅一眼:“闭嘴。” 余秋声无奈地走上前把良辅拉开了…… 良辅无聊地拿一个木块敲敲打打,傅达礼在门口细细听,过了许久,傅达礼终于返身进来:“来了!” 随即和良辅、余秋声往后退,退到神威殿最里面的角落里。 钱平桥正专心致志用铁钳拈着一颗弹珠,他目不转睛,小心翼翼将这颗弹珠搁到了一个三曲的木制轨道上,这弹珠一直往前滚,沿途触动了三道机关。 第一道是十六连弩三波齐发,第二道是斗转星移木块翻转形成三面盾墙,第三道是盾墙躺平,重新组装成了三辆火炮,一气呵成,攻防兼备。 金光躲在神威殿外看得目瞪口呆,慌里慌张就往回跑…… 傅达礼在门口点点头:“走了。”良辅摸着火炮爱不释手:“我的妈耶,真的是大开眼界啊,你这手艺,天下第一啊……” 钱平桥傲然负手:“你要得太急,这火炮徒有其表而已,无法填火。” 良辅狡黠一笑:“无妨,不过吓吓他而已。” 说罢又想起即将到来的战事,神色有些凄然,恭敬向钱平桥行了礼:“良辅代苍生在此谢过先生。” 钱平桥头也不抬,继续改火炮,只轻轻说了声:“我尽力。” 第75章 冰心玉壶 第二日,良辅代景福临为使臣送行,送至定安门时,金光谦逊有礼:“不劳先生远送。先生学识渊博,令人称奇,在下钦佩不已,若有机缘,可否结交一二?” 良辅彬彬有礼:“哪里哪里,在下才疏学浅,只是平日里最不喜人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才不要和不读书的人做朋友呢。”金光尴尬地笑着,打了个马虎眼,马不停蹄出京去了。 良辅使命达成,准备回宫。迎面看见定安门墙角远远站着一个人,两眼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看着泪花就要“吧嗒”往下掉。 良辅自己回想了一番自己说的话,“平日里最不喜人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才不要和不读书的人做朋友”…… 于是,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杨天虎,听到了这番话,然后红着眼睛转身就跑。 良辅心里一急:“元霸!把人给我拦住!”元霸被良辅喊得脑袋一炸,自家大哥真的是从没有这么着急过呢…… 元霸应声就去追,但是!这里可是定安门啊,投壶、蹬竿、吞剑、走火、顶碗、耍盘,乱成一锅粥的定安门啊! 元霸这一路上撞得ji飞狗跳ji犬不宁,好容易在永安街巷子口把人给堵住了,良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后面跟。 良辅追上来,手撑着墙,把人堵着,气还没喘匀:“你……你跑什么啊……真跑死我了……”杨天虎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巴巴,抹了抹眼泪,闷声说了句:“跟我来。” 良辅脚都跑废了,认命在后面跟。到了巷子里一处民宅,杨天虎推开门来,院子里一箱一箱全是行李,他不说话,默默地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打开给良辅看,一边开一边说。 “这一箱是裘衣裘毯,北边冷,你受不住。这一箱是果干r_ou_干,北边那么远,路上饿了可以吃。这一箱是药,肚子痛的,头痛的,发热的,风寒的,每种都有,当然我是不希望你生病的但是万一你哪里不舒服人多手杂总有顾不到的好歹还有药防身……” 杨天虎一边抽搭一边细声细气地说,良辅靠在院子门口喘着气,自从北境的消息传回来,这三个月里自己都在干什么呢? 先是盘算了一遍朝中目前的局势,哪一家可用,哪一家要反,哪一家可以争取,再细算了一遍军中兵力分布,此次赴北哪一边要去,哪一边想去却绝不能容许去,哪一边不想去却要想方设法逼他们去,再然后,还要算一算银子…… 景福临想得到的,良辅都要想到,景福临想不到的,良辅也全帮他想到了,连傅达礼都狠下心送出去了,能用上的一个也不能放过,更何况他自己? 他只是想不到,算来算去,还有一个杨天虎,背着这么一箱一箱的东西,从万里之遥的湖广,一步一步走到了京城,走到了定安门,走到了自己面前。 良辅跑得急了,一口气上不来,一颗心突突跳着,跳得他心烦意乱。 数完了这一院子的行囊,杨天虎又细细地一个个把箱子封好,低着头,巴巴地说了句:“你,你保重,我,我走了……”一句话未说完,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索性不再说些什么,埋头往外走,良辅堵在门口不动,杨天虎带着哭腔,磕磕巴巴地说:“请,请你,让一让……”良辅不让。 杨天虎也不敢抬头,就侧着身子准备穿过去,良辅突然倒下去,横在杨天虎面前,杨天虎大惊失色,慌里慌张伸手去扶,将人险险扶住,良辅就势扑在人身上,抱紧了不松手。 杨天虎又是惊又是羞:“你,你,放手!” 良辅把头埋在他脖子里,双手圈住他不放,嘟囔着:“痛……”杨天虎吓得不行:“痛?哪里痛?为什么痛?看过大夫没有?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在发烧?我去给你找大夫!” 良辅被他吵得心烦,摁住他脑袋在他唇上“吧嗒”亲了一口:“再说就亲你。”然后仍又将脑袋蜷在他颈窝里,把人压在门板上圈着,柔声说着:“别动,让我抱抱。” 杨天虎一张脸烧得要冒烟,手足无措,也不敢动,由着他抱着。过了许久才敢将手搁在他背上,轻轻地回手将良辅抱住,眼泪又控制不住淌下来。 “啧。”良辅咂了咂舌,狠亲了杨天虎一口:“再哭就亲你。”不说还好,一说杨天虎哭得更凶了,良辅眯了眯眼:“这可是你自找的。”捧着杨天虎的脸,倾身吻下去,缠绵厮磨…… 元霸坐在箱子上,全程懵逼,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尉迟将军府,尉迟秋云一身银甲,三千ji,ng锐整装待发。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戎装加身,平添三分英气。 “我和你们一样,有心上挂念的人,正因如此,只能以你我血r_ou_之躯为盾,让心上挂念之人免风尘侵扰,此战,只能胜,不能败。明白吗!” “明白!” 尉迟秋云点点头,巡视着三千将士,视线扫过某个角落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尉迟秋云铁青了脸色,怒喝一声:“出来!” 没有人动。 其余将士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交头接耳或是左顾右盼。 尉迟秋云冷笑了一声:“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么,燕三小姐?” 整个将军府死一样的静。燕云渺气呼呼地从阵列里走出来,解开头盔,扔到尉迟秋云脚下:“凶什么凶!你当没看见不行么!” 尉迟秋云不看他,冷声喝令:“回去!” 燕云渺脾气上来,倔得不行:“我不!” 尉迟秋云攥紧了拳头,耐着性子:“我再说一遍,回去!” 燕云渺昂首挺胸,傲然而立:“我偏不!” 尉迟秋云怒火攻心,一把将燕云渺拉到自己身前,俯身咬上他的唇,直亲得燕云渺双腿发软,站也站不稳。 尉迟秋云深吸一口气,平了喘,双手托着燕云渺的腰,恶狠狠地说:“你若执意要去,必是随我帐中,到时候我想对你做什么,便对你做什么,我是三军统帅,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要试试看吗?” 燕云渺急喘了片刻,站稳了,一把推开尉迟秋云,眼角噙着泪跑开了。尉迟秋云胸口钝痛,指甲掐进掌心,对不起,燕儿,你不会知道,这一仗到底有多凶险…… 景福临也是始料不及,头个回合就能打得如此吃力。 蓝归箴,北境军民皆奉其一声“战神”,也是忠勇将军尉迟风这二十年来纵横沙场难得一遇的敌手,排兵布阵简直可以说是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 看景福临有些垂头丧气,这位打小看着小皇帝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的老爷子,照旧大掌拍在景福临背上:“皇上,你还小,慢慢来,老头子我打了二十年都打不下来,要是被你今天就拿下来了,我的老脸才真的没地儿搁了。” 景福临知他一片苦心,展颜一笑:“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也许能襄助一二……” 在地上画出了今日蓝归箴的阵法图,景福临细细斟酌着:“今日一战,蓝归箴的行兵布阵甚是诡异,哪本兵书上都没见过,我看着这阵法图,倒是觉得像……卞家的东西。” 尉迟风到底是京中世家,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你是说,河西卞家?” 景福临点点头:“不错,河西卞家。” 河西卞家,天下第一奇门世家。 景福临促狭一笑:“老爷子跟他交了二十年的手,就没看出什么端倪?” 尉迟风甚为赧然,他这人吧,脑子粗,比不得读书人,这么多年没被蓝归箴坑死,全靠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直觉,哪里还能想到这些个弯弯绕绕,也真是难为他了…… 景福临收了笑意:“眼下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等秋云把人带回来,再做打算吧。” 尉迟秋云在卞家大宅里,按照景福临告诫的,拿腔拿调装模做样,做戏做了十成十,端着人家奉的好茶,吹鼻子瞪眼在人家大堂上哼唧。 “哎,算了,也是我多事,想着你们卞家好歹挂着天下第一奇门的招牌,谁料到呢,这时移世易,人家是战神,也太为难你们了……” 卞合心头火起,尉迟秋云在这里风言风语了半日,拿着几张阵法图就来叫板,看看这是什么鬼画符,画的些什么臭狗屎,也敢来我河西卞家叫板,真是脸比天大啊! 卞合一拍桌子:“蓝归箴是吧!这活儿我接了,灭不了他,我卞合两个字倒过来写!” 景福临毕恭毕敬将人迎进帅帐,卞合大手一挥:“闲话少说,拿笔纸来。”一天一夜,卞合对着地形图,画了七大阵,吩咐景福临布置兵力,排演阵法。 蓝归箴坐在高高的马上,远远看着阵型演变:“哟,今天这阵仗,来头不小呀。”分发了五色旗,蓝归箴居高临下,发号施令。 眼看着五军深入敌阵,却忽然被一击围合,坏了,蓝归箴策马疾驰,想去探个究竟。 蓝归箴原是策马入阵的,不料入阵之后就找不到北了,耳听得人马嘶鸣,想是战事正酣,自己却仿佛被困在狭长的死胡同里出不去,好容易推演出生门所在,信步走出去,看见一个人。 卞合布好了七大阵,端坐大营,手上端着一杯茶。这是九十年份的千两茶,汤色澄红明亮,浓烈醇香,回味悠长,冲泡数十道犹有奇香。 泡到第七泡的时候,蓝归箴从天而降落到面前。他搁了茶,拿起旁边放着的阵法图:“你就是蓝归箴?看看你画的是什么臭狗屎!” 蓝归箴被他骂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是抿着嘴笑。 景福临赢得有点玄幻……人家尉迟老将军打了二十年都没打下来呢,卞合就画了个图,喝了几杯茶,这就赢了? 有些犹犹豫豫地,景福临好心提议:“不然今天先放你回去?你再去琢磨琢磨,多抓你几次,你也好心服口服。” 蓝归箴看也不看景福临,只盯着卞合傻乐:“抓住了就是抓住了。我认了。” 景福临:“……那,你可要降?” 蓝归箴全神贯注把卞合看着,一个劲乐呵:“降什么降啊,媳妇儿在哪儿我在哪儿。” 景福临:“……” 拖着尉迟秋云走到边上,景福临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我怀疑自己没睡醒,你告诉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 尉迟秋云面无表情:“哦,卞合把蓝归箴捉了,蓝归箴以身相许。” 景福临:“……” 算了,总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卞合喝完了茶,心满意足,这才意识到有人哈巴狗一样涎着脸皮在看自己,卞合一掌拍在蓝归箴脑袋上:“你看什么看,自己学艺不ji,ng,还有脸笑。” 蓝归箴揉揉头,仍是一副痴呆样:“是,是,是。” 卞合名字不用倒过来写,北境天气不好,他急着回河西。 一路上就像撵野狗一样撵蓝归箴,怎么撵也撵不走。 这野狗一直跟到了河西,跟了很多年很多年。 第76章 情深 往前看,跪的是太后,往后看,跪的是秋罗姑姑,抬头看,是金光万丈的大日如来佛祖金身,杨玉琳跪在中间,汗如雨下。 第4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1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41节 真的,天大地大,景福临即便不放心自己跟着他,也没有必要把自己扔在在万安寺吧…… 已经三天了,太后和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每天大家默默无言地一起念经,默默无言地一起吃斋,默默无言地一起静坐……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用罢斋饭,杨玉琳行礼告退,按照这几天的惯例,他此刻应该回房打坐,抄满三遍经文,然后静卧…… “慢着。”太后开了金口,杨玉琳浑身抖了三抖……乖乖巧巧地跪回去,杨玉琳静听吩咐。 “把头抬起来。”杨玉琳乖乖把头抬起来。 太后看了几眼,“啧”了一声:“也饿了好几天了,怎么还是这么好看,你说气人不气人。” 杨玉琳:“……” 敢情这几天豆腐青菜的全是您这儿等着呢…… “本想让你起来,跪多了福临该怪我了,只是,有几句话,还是得你跪着听。”太后并不看杨玉琳,眼神飘向窗外,似是记起久远的旧事。 “福临两岁的时候,被他姑姑抱去玩,那天回来,我搂着他午憩。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便开始出疹子,满头满脸,当时可把小家伙吓坏了,吓得哇哇大哭。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怎么亲近我。也不知他是觉得娘丑呢,还是在他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越是自己亲近的东西,越是要遭殃。” 杨玉琳对于景福临的姑姑,很是在意,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口。 太后许久没有应声,最后抬头仔细看着杨玉琳:“也罢,他都送你来我这儿了,想必告诉你也无妨。不过,这要真说起来,就是很长很长的一桩旧事了,你还是先起来吧。” 景和、景明这俩兄妹是极相像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像到只需要换一身衣裳,太傅也好,宫人也好,没有能分辨得出来的。 父皇怜惜他们兄妹情深,从小便安置在一处教养,景和学什么,景明便跟着学什么。反倒是景和少年淘气,不肯用功,景明乖乖巧巧,学什么都更快些。 天长日久,景和的功课不想做,都是景明帮他做。景和的s,he术考不过,也是景明换了衣裳替他考。景和因此对这个妹妹宠爱有加,妹妹要什么,哥哥就给什么。 到了十五岁的时候,景和入主东宫,父皇开始安排景和在书房议政。景和不喜欢,向妹妹诉苦,景明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像从前一样,我帮哥哥写?” 太子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事,很快在宫内传开,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见地,除旧布新,切中时弊,做父亲的甚为骄傲,直到他发现这些文章都是出自景明之手。 那是景明第一次看见父皇生那么大的气,她憋着眼泪,心中不服:“从小到大,哥哥不会的,哪一样不是我帮他?不过是写几篇政论,究竟是如何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父皇怒急:“那若是景和坐不稳这太子之位,你可要替他入主东宫?” 景明想也不想:“若是哥哥愿意,此事有何不可?” 父皇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时,景明整个人都是懵的,父皇竟然打了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第二日,父皇一道圣旨,将景明嫁入了永乐侯府。老侯爷为人清正,家风纯和,世子秦深,才貌无双,品行温良,怎样看都是一桩好姻缘。 巧的是,秦深心里恋慕明华公主多年,也不知是不是九天神佛听从了他的祝祷,竟真的叫他如愿以偿,这道从天而降的圣旨,砸得他魂飞天外,喜不自禁。 他去庙里添了三十年的香油,发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捧着一颗鲜红跳动的心入了喜堂,担心酒气冲撞了她,不仅自己滴酒未沾,甚至还特地沐浴更衣,换了新的衣裳才进门。 揭开盖头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心上人在哭。 秦深一下子慌了手脚,给她拿帕子,景明随手捡起绣床上的枕头砸出去:“不许碰我!”秦深站着不躲,等枕头砸到自己身上,才挪了位置,站得远远的,然后不动了。 景明:“……你为什么不躲?” 秦深红了脸:“你扔过来,我要是躲了,你就扔不到了……” 景明破涕为笑:“你这人倒有趣。” 景明一笑,秦深脸红得更厉害了,支支吾吾了半天:“那,那你休息吧,我,我就站得远远的,不会,不会碰你的……” 景明本就与景和从小一处教养,性子洒落,不似那些闺阁小姐爱耍脾气,哭鼻子不过是生气父皇,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心尖上的小公主,还不是翻脸不认人赶着把自己嫁出去,越想越是悲凉,这才掉了几滴泪。 眼下嫁都嫁了,秦深看着也不像草包纨绔,和缓了情绪,倒对自己这通脾气有些赧然,景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秦深低着头靠近了几步,景明悄声说着:“你们永乐侯府,许喝酒不许?” 秦深吓了一跳:“喝酒?!” 景明忙把手去掩他嘴:“喂,悄声!宫里父皇也好,母妃也好,哥哥也好,姑姑也好,没一个准我喝酒的,你们永乐侯府,是许人喝酒不许?” 秦深脸颊通红,景明一双眼泛着光,看得他心口砰砰跳,木讷地点点头。 景明笑得开怀:“太好了!那你去弄点酒来,最好是每一样都弄点过来,就是,嗯,你们这里最好喝的,都拿过来了。” 秦深点点头,晕晕乎乎地就出去了。 在大婚之日陪心上人纵酒,虽然听上去有些惊世骇俗,且不符合他素日的家教,但是看着景明一双眼贼兮兮地闪亮,秦深觉得眼下让他做再出格的事情他都不会眨眼的。 一个是深宫里身份尊贵的公主,一个是克己复礼的世子,哪一个也不是能喝酒的,且又喝得这样杂,不到一个时辰,两个人就醉得人事不省。 第二日直到午时,房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无,侯府随侍使女请示了老侯爷,壮着胆子开了门,这才发现两个人四仰八叉醉死在地上,人仰马翻地请大夫的请大夫,请老爷的请老爷。 等两个人好容易醒过来,老侯爷背着手,一脸古板,想要说什么,又碍着皇家的颜面不好说什么……秦深旁的都不管,只紧紧攥着景明,将人护在身后。 跟自家老爹大眼瞪小眼,老侯爷终究没说什么,秦深便仍是紧紧护着景明回了房。看着前面这个人闷声不响的背影,景明心里默默说着,这个人,也许是很好的…… 秦深捧着一整颗心在爱护景明,景明又如何体察不到,很多次花前月下,看着身边这个小心呵护自己的人,景明都在心里叹息,就这样安然过一生,又未尝不可呢,后来自然便有了婉容。 秦深整日提心吊胆不说,连带着整个永乐侯府都ji犬不宁起来,所有洒扫仆役全部换新,都是轻手轻脚、小心谨慎的人,唯恐冲撞了景明。 等闲人等不许靠近景明,上下请示须得站得远远的,就连老侯爷都小心翼翼,一日里叮嘱秦深十遍,务必要小心呵护。 秦深神经紧绷,夜里睡觉都格外当心,要在房里再加一张床,景明一掌拍在他脸上:“你们永乐侯府怎么回事?以前没有人生过孩子吗?怎么这样神经兮兮的?” 秦深拿了她的手给她哈气,边说边笑:“我听爹说,我娘生我的时候,比现在还紧张,整个侯府找不出一个尖角锐器,里里外外全让我爹用细棉包起来,唯恐磕着碰着一丁点,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景明哭笑不得,搂着秦深的脖子安然睡去。 怀胎三月的时候,秦深护着景明在湖心亭看莲花,一双璧人,暖风和畅,颇觉岁月静好。秦深挽着景明的手,忽然问她:“九儿,你可有什么心愿没有?” 景明出生在九月,父皇和母后便唤她小名做“九儿”,秦深很喜欢这么叫她。 景明依偎在他身侧,看着湖里摇曳的莲花出神。 “从前倒是想着,我文章比哥哥好,骑s,he比哥哥好,若是哥哥能治理这天下,我又为何不可?只因我是女子,便要相夫教子,终老此生吗?” 景明伸手捧着秦深的脸:“可是后来,有了你,现在,又有了宝宝……我便只有一个心愿,陪着你,陪着宝宝,一生喜乐。” 景明在她额上轻吻,不再说什么,心里却隐隐绰绰地有了一个想法,就是这个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生出来的虚无缥缈的想法,葬送了整个永乐侯府。 他的九儿想要什么,他舍了命也要给九儿取,可秦深心思单纯惯了,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反而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 景和带兵抄检侯府的时候,秦深立在侯府大门口,对着景和躬身请求:“所有事情我一力承担,只求太子殿下看在兄妹一场,不要为难九儿。” 景和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暗箭透过秦深的胸口,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将宫里的景明接了过来,他只看见自己的妹妹挺着大肚子跌跌撞撞,赶上前去握住秦深的手。 景和脑子里嗡声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妹妹撕心裂肺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办法回答,他心里升起一种绝望的无力感,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可别问我福临他姑姑究竟想什么,这是景和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景家这兄妹俩啊,也是有意思。 一个觉得自己的哥哥爱美人不爱江山,宠爱一个丑八怪,她跪着求父皇都求不来的皇位自己的哥哥却说不管就不管。 一个觉得害死了自己的妹夫心里愧疚得什么似的,这什么劳什子皇位妹妹要是想要就洗干净了给她。 说到底还是怪他们的糊涂爹,坐上皇位,是一条幽暗逼仄,岌岌可危的道路,做父亲的,大抵是希望女儿平安一世,有人疼有人爱,不愿意她受这个苦……唉,真是说起来头都大了……” 太后拿起木鱼敲了敲杨玉琳的头:“你可不是听得睡着了吧?” 杨玉琳赶紧强打ji,ng神,挺直了背,表示自己听得津津有味…… 太后点点头:“好,那我们接着说一说林家……” 杨玉琳强忍着眼泪:“好……” 第77章 好大雪 收拾了蓝归箴,论理说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营帐里却没有一个人露出放松的神色,心里反而十分默契地想到,接下来,恐怕才是真正的开始…… 尉迟秋云戳了戳景福临:“有什么想法没?”离了京城,两个少时玩伴不自觉就恢复到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景福临摇摇头:“谁知道呢,有你们尉迟家坐镇,且又有个俞镇西,明着来肯定也没什么胜算,最近几年估摸着也研究了不少旁门左道……” 尉迟秋云叹口气:“旁门左道啊……那也没办法呢……总不能坐以待毙……” 景福临看了看尉迟风和俞镇西:“两位将军以为该当如何?我以为——”三人同时伸手,指向地图上同一个点,随即相视一笑:“明日攻下马棘坡。” 马棘坡,四围高地,中间山谷,易守难攻。只要卡住关口,万夫莫开。尉迟秋云、尉迟风、俞镇西、景福临,兵分四路,攻下了四个守隘。 于马棘汇合时,俞镇西策马四顾:“太容易了些,只怕有诈。”景福临点头:“便是有诈,此地必取。” 尉迟秋云觉出几分同样的诡谲气氛:“沿谷关隘已换防,便是有诈,外面可进不来。”若说谷中有鬼…… 云影侧耳贴地,听了听,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似是密麻一群。云影面色不善:“下面有动静。很多。” 战马四下里躁动起来,打着响鼻,越来越不安。俞镇西神色严峻:“快撤!”云影摇摇头:“来不及了。” 下一刻,无数小球破土而出,流萤浑身毛骨悚然:“是血光兽!”奇怪的是,密密麻麻的血光球一堆堆滚在地上,却都没有动,远远地听见有人说:“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淮东锡。 景福临叹了口气:“养这些东西费了不少心血吧,林家到底给你什么好处,这样听话。” 淮东锡温声细语:“皇上若是给我更多好处,我也会听皇上的话。” 景福临一笑:“我不养贪吃的狗。” 淮东锡不以为意:“那这买卖是谈不成了?” 无人搭理他。淮东锡笑着说:“那就没办法了。” 趁景福临和淮东锡说话的功夫,温言把药粉洒了一地。 先时苏竣问他,一夜之间荡平黑风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温言说,在井里下药就行了,一药药一山,苏竣还不信,现在看着这人忙忙叨叨就干一件事:洒药。 忽然觉得没准人家说的是真话……温言,天星斋第一玄武位壁星君,正忙着用自己的独门药粉药血光球…… 沈梅风也忙忙叨叨就干一件事,放血……一边放血一边把血往人身上抹,抹到云影这儿的时候人家死活不干,沈梅风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人就往脸上糊血:“血光球认主!我好歹有那畜生一半的血!凑合着用吧!” 是以,当淮东锡拿了小哨吹了一声之后,地上的血光球却没什么动静,淮东锡细看了一回,冷笑了一声:“天真。” 随即,锐利的哨音响彻云霄,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大,从谷口涌来更多的血光球,沈梅风脸都白了,这畜生到底养了多少血光球…… 从谷口来的血光球已吞噬了四个关隘的守防士兵,见了血的血光球体型暴涨,眼见着越来越狂暴,纵是再来十个壁星君这样的绝世高手,也根本压不下去这样铺天盖地的血光球。 花容心知大事不妙,全折在这儿可怎么好,把心一横:“全部退后!” 撑开手中铁扇,割破了自己手腕,花容半点不心疼地往铁扇上大放血。 铁扇喝饱了血,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泛着血光的阵法图,血气冲天,符文一条一条似铁链,在阵法图上纵横交错,花容咬牙吐出一个“灭”字,一挥扇,红雨一样的银针冲天而起,血光球一个不留。 花容面色惨白,收了扇,吐出一口血,得,去了我大半条命…… 淮东锡捏着小哨,怒气滔天:“这可真是大开眼界呢,那就看看,是你的血多,还是我的血光球多……” 哨声如魔音入耳,听得人胆寒,花容失血过多,已经有些神识不清,还自挣扎着要去放血,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动不了,铁扇上忽然红光闪耀,一阵红芒暴涨,居然站出来一个……人。 文澜仙君一身血红衣衫,乌黑的瞳孔似黑沉永夜,带着暴戾怒气,开口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似要杀人:“把我的容容欺负成这个样子,你们很能耐么。” 头顶一时乌云蔽日,天雷滚滚,闪着紫色雷光,文澜仙君仰头急呼。 “玄雷子!你先别劈我知道你喜欢濯泉仙子濯泉仙子最喜欢我写的修仙英雄传现在修仙英雄传写到最后一卷了我一定会把你写进去的把你写得英明神武气度不凡上天入地令人胆寒只要你先不劈我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保证帮你追到濯泉仙子啊!” 他心知肚明天雷可能下一秒就劈下来因此争分夺秒赶着有用信息一口气说完了,下凡的神仙不能用法术,否则会受天雷灭顶之罚。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个从天而降的南疆大巫至今为止什么也不能做。 至于你说沉香为什么能够挖坟救人,很简单啊,因为沉香是魔族啊,文澜和翎华是仙族啊…… 天雷隐隐,片刻后尽数消散,文澜仙君松了口气,将花容稳稳安置好,站起身来,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好了,现在,让我们好好算算账吧。” 挥了挥手,地上密密麻麻的血光球尽数消弭,文澜仙君皱着眉头:“哪个王八蛋养的,害我家容容放了那么多血,自己站出来。” 元霸为人最是实在,指着跑路跑到一半的淮东锡:“他养的!” 文澜仙君对元霸点头一笑,然后转头看着淮东锡:“王八蛋,欺负我家容容还想跑。” 抬手隔空将人抓回来,却嫌脏一样没有碰他,隔着三尺将人制住:“让你尝尝放血的滋味。” 说完割破了他的脖子,让他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往外流。 沈梅风抬脚走了一步,文澜仙君挑眉:“怎么,要救他?” 沈梅风面无血色:“不,只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文澜仙君:“……” 等血放得差不多了,将伤口止住了,呵了口气,将淮东锡化成了一只血光球:“这么喜欢小丑球,不如成全你啊。” 到底没有杀人,要是一个没忍住真把人弄死了,可不是劈几道天雷就能了事的,他还想再跟他的容容团聚呢。 文澜仙君此次下凡,其实是为了寻找自己丢失的一方砚台,后来找来找去找不到,索性就安心在凡间逗留,y差阳错进了鬼骨门,被第七十二门门主赐名“骨千莲”。 早前写修仙英雄传的时候找回雪神尊借了不少民间典籍,对血炼之术十分有兴趣,既然机缘巧合,就放手在鬼骨门大加试验,一个厚颜无耻的神仙,就这样在凡间成了不世出的血炼天才。 那时候他四处采毒,有次捡回来一个小孩儿,不会说话,看人家长得好看,就给人家取了名字叫“花容”,自此跟在自己身边,尽当是自己儿子养了,整天“容容”“容容”不离口。 十年之后,孩儿养大了,这个什么鬼骨门啊,就整些什么新立门主的幺蛾子,谁杀了门主,谁就是新门主。 真是无聊,他若是想杀,整个鬼骨门还有拦得住的,可他不能杀啊……因为要被天雷劈啊…… 后来出了个骨千蝶,好小子,整个第七十二门,眼睛也不眨就没了。 那日,他抱了容容在怀里,跟骨千蝶商量:“英雄,少侠,咱们有事好商量,你看,容容又不是鬼骨门的人,你放他走好不好?” 骨千蝶点点头:“好。但是你,要死。” 他一拍大腿,这个好办啊!待得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回三十六重天了,当机立断就把自己给血炼了,炼了一把铁扇,也算是留给容容的一点念想。 可是下一秒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他家容容哭了。 养了他十年,也不说话也不笑,就傻傻地在自己身后跟,他以为容容对自己是没有心的,可是看见容容趴在铁扇上哭得撕心裂肺,听见他大喊“不要”,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裂开了。 莫名其妙的,他没有即刻返回三十六重天,而是寄宿在这铁扇之上,陪着他日日夜夜,年年岁岁,这次换了他不能说话,默默守着他。 若不是这次容容伤得太重,他也不至于心急得跑出来。 文澜仙君急急回身,轻轻将花容搂在怀里,看着人憔悴的脸色,紧闭的双眼,真是哪儿哪儿都招人疼…… 亲了亲花容的额头,文澜仙君心都碎了,喊一声“容容”。 再亲了亲花容的鼻子,文澜仙君心碎地又喊了一声“容容”。 正准备亲亲花容的唇,玄雷子的天雷到了…… 文澜仙君在心里咆哮,玄雷子,你给本君等着,等本君回了三十六重天,本君要在修仙英雄传里把你写成一个人渣,啊,不,仙渣! 文澜仙君一边惨叫着,一边在滚滚天雷里被强制带走了,容容!等着我! 破了马棘坡,接下来可谓是一马平川,不出三月,收复北境,整顿三军,班师回营,队伍后面浩浩荡荡跟着战俘。 尉迟秋云连日征战,一身狼狈,皱着眉问:“这么多人,带回去可要怎么办?” 景福临一脸倦容:“带回去……种菜?” 尉迟秋云:“……” 景福临笑笑:“不然养猪也行……” 杨玉琳就是突然出现在这个时候。 景福临一句玩笑话还没说完,急急下马,离了护卫圈,远远地迎着杨玉琳就絮絮叨叨:“玉儿,你不好好待在万安寺,跑来这里作甚么……” 杨玉琳还不待回答,一支暗箭破风而来,cha进景福临心口。 是战俘里有人藏了袖里箭…… 这个画面激起了杨玉琳脑海里久远的回忆,他觉得自己的思绪似是潮水震荡,无知无觉走过去接住景福临。 伸手触到他温热的血,耳边听到元霸他们高声惊叫,脑海里有层层叠叠的影像覆上来。 他跪下来请自己出山,他为自己戴上凤冠,他万箭穿心把自己扔下城墙,他扑在自己身上蹭气味,他执剑带自己走出火海,他缩在墙角扯住自己的衣角…… 杨玉琳觉得喉头千言万语,最后都化成一声无力的呐喊:“啊!” 天地变色,纷扬的雪花温柔落下,一片又一片,不知甚么时候,下了好大的雪。 第4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2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42节 第78章 后记:总有配角在抢戏 最开始只是某天睡醒之后,突然想到,如果有个人,每天睡醒之后都忘记会是什么情形呢? 所以其实这个坑最初的名字叫《每天睁开眼都发现国师在失忆》。 整体想走一个很逗比的路线,轻松一点,日常一点,大概十万字以内完结的那种。 但是,在我把开头改了21遍,然后写到10万字发现“妈耶!一半的人物都还没出场啊!”我就知道药丸…… 有一段时间,大概持续了两个月,每天晚上睡觉前很多人物都要来脑子里翻腾一回,“让我出场啊,快让我出场啊”,就是这种的。 但是那段时间自己又特别忙,顾不上更新,把我憋得啊,成天成天的睡不好觉…… 很多事情都是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一棵树长起来,就再也没办法随随便便砍掉它。 原本,杨天虎这个人设,我只是需要他出现一次,蓄意将杨玉琳推进水塘然后被景福临救,景福临因救人落入水塘,然后促成“杨玉琳给景福临洗头发”这个纯属是我个人恶趣味的事件。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最后把良辅追到手了啊! 我们冠绝古今的17岁帝师居然被杨二虎追到手了啊! 但是最夸张的还是姬家家主啊! 看他的名字就知道有多不走心,比如祸害=霍郂,坏东西=淮东锡,忠犬=钟泉,心腹=辛付,姬柔兰=肌r_ou_男…… 都这样了,肯定只是第一章打个酱油的角色而已啊,结果最后写着写着他就…… 这真的是我始料不及的,但是我并不排斥。 而原本的人设里面,是有一对金匠和偷金贼的。 樊素白天是侠客,晚上是偷金贼。商宵是金匠,每天都被人偷金,然后委托了白天侠客去抓晚上的偷金贼…… 但是这一对写到最后实在是没有空间了,只能忍痛割爱…… 然后写完之后,我觉得第一坑可以改名叫《总有配角在抢戏》。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配角在抢戏…… 景羲出场的时候,我一边写一边自己弹幕,妈耶,太特么帅了,亲儿子! 周紫陌出场的时候,我一边写一边弹幕,妈耶,太特么翩翩佳公子么,亲儿子! 御前六郎君到齐的时候,我真的是,格外偏爱兰桡和花容,亲儿子抱住亲的那种! 阮家三兄弟出来的时候,越写越喜欢,三个兄弟哪个都喜欢! 至于后面的采薇、燕三、蓝战、姬主、孟大……我真的是没有一个不爱啊啊啊! 以前看金庸,就特别喜欢那些出彩的配角。 比如蓝凤凰,就像平静的湖面忽然跃出一尾锦鲤,给人一种回味悠长的、带着持续动感的深刻印象。 这个坑里,我把这个印象给了很多配角,但是其中最得我心的大概是南疆大巫和掌灯神君。 大巫“身穿一件大红大绿大黄大紫四色撞金绸衣,手上拿着十二色撞彩绸扇遮着脸,绣着大朵大朵怒盛的牡丹花”,当时写的时候都笑成了狗。 至于掌灯,全场最佳反差萌,就是5岁的娃娃其实神力灭天的那种感觉,在另一个213系列里,还会有掌灯的戏份。 全书唯一把我写哭了的,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沉香。 在那个小院子里,周紫陌和董映霞躺在一起,杨玉琳和景福临也在一起,沉香说,为什么只有我,等了三千年,我等的人还不来。 就这一句,我当时自己写着写着那个眼泪哗啦啊…… 我最开始是想把这个设定给杨玉琳的,毕竟,杨玉琳是主角…… 就是那种,所有的副线都花好月圆,唯独主线戛然而止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写着写着就把悲剧给了沉香了…… 不过沉香和流风的结局也好,回雪和紫微的结局也好,都还没有写完,写第二个坑的时候,会间歇性地把第一坑未了的番外都补完。 比如尉迟风,《儿子带回个男媳妇儿怎么办,在线等急》。 比如冯溪山,《霸道王爷与小娇妻》。 比如冯采薇,《采薇别墅后山奇谭》。 比如姬家,《傅达礼的主母生活》。 比如花容,《小毒物和他的心上人》。 再比如,《三大组织恩仇录》…… 等等等等,有心写的话,七世的故事其实还有许许多多可以写。 比如说那七世里,基本上都是以杨玉琳的视角在写,可是从紫微的视角去看呢,后来他都做了些什么? 写到后来,我真的是回天乏力,要怪只能怪杨玉琳醒得太晚了…… 他基本上醒在所有事情都发生之后……真的是要了我的老命了…… 等我所有挖的坑填完,也许会考虑重新把《七世》再写一遍,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老老实实地再写一遍,不过估计是很久之后了。 第79章 番外1:七世浮图 七百万年前。石者山。 回雪有些为难,对着半空说了句:“流风,你能不能刮起特别大特别大的风,就是那种人兽四散的大风?” 流风在半空中现了形:“可以啊,你要干嘛?” 回雪颇显羞涩:“这山上有孟极兽,长得可漂亮了,但是它们喜欢藏起来,我若是下雪封了山,孟极兽就出不去了。” 流风摆摆手:“容易。” 狂风呼啸,石者山纹丝不动。 回雪:“……” 流风红了脸:“一定是这山上根本就没有孟极兽!” 回雪:“……”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长啸,整个石者山都震动起来,片刻,百兽争相奔走,四下里散去了。 回雪看着流风:“呵呵。” 流风捂着脸:“刚开始控制不好力量是情有可原的!” 回雪安了心,漫天雪花铺卷,整座山便封得严严实实。 流风在旁边看着有趣:“你还是每日里一醒来,脑子里就有声音告诉你去哪里下雪?” 回雪点点头:“对,我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你呢?” 流风皱了眉:“我是每日里天上地下的所有声音都叽叽喳喳在耳边吵来吵去,真吵死我也,哪里声音闹得最厉害,我就要去看看了。” 两个初初觉醒的神尊,对自己的神力还不甚了了。 一边离开石者山,回雪还止不住地叹息:“啊,好想养一只孟极兽啊……” 紫微星灵识初开,这一日正巧在北山之首的单狐山上小憩,听见远处有人嘀咕着“好想要一只孟极兽”,他回头看了看身边文首白身的孟极兽王。 方才就是它一声长啸,驱散了石者山的孟极兽,他摸了摸孟极兽王修长柔顺的脖颈:“把你送给他好不好?” 孟极兽王似是能解人语,低头呜咽着在紫微身边蹭来蹭去。 七万年前。元宵节。 回雪去清苑仙君那里学了些凡人装束和举止,下凡去过元宵节。往常只在书里见过,写元宵如何热闹,今日一见,果然样样都新奇。 街边有小摊卖元宵,一两银子一碗。如此天价仍是门庭若市,只因这元宵里能吃出金字,都是些讨喜的吉利话。 回雪吃了一碗又一碗,只觉得这元宵软糯香甜,清新爽口,一点也不腻,吃到第七碗的时候终于“嘎嘣”一声,咬到了一块金,上面刻着一个“紫”字。 店家热情高涨:“哎哟,公子,您这是紫气东来,祥瑞之兆哦。” 头一回见识这些凡人的小把戏,回雪高兴得两眼放光,捧着那个金字对店家一笑:“我可以拿走吗?” 店家被他笑迷了眼,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吃到了就是您的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回雪已经乐呵呵捧着金字走了,店家看着桌上一摞空碗大惊失色:“公子!公子!您还没给银子呢!” 隔壁桌坐着的是紫微帝尊,方才正巧背对着回雪,伸手将店家拦了,替回雪付了银子。想了想,索性起身跟在回雪身后。 果然,回雪一路上走马观花,拿了金鱼灯、兔子灯、荷花灯,又拿了兔子面具、狐狸面具,还吃了五串冰糖葫芦、七串糖人……紫微帝尊追着他的背影结了一路的账…… 好容易消停了,回雪心满意足回了三十六重天,紫微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是哪家的小仙,不知道吃东西要给钱的么?” 摊开手心,是一枚小巧的金币,与回雪同样的制式,刻着一个“雪”字,店家说是“雪瑞年丰”。 七千年前。大罗天。 大罗天新来了个黑面郎,风风火火闹腾着要开斗武大会,为了让大会更有看头,这不知什么来路的黑面郎君竟然神通广大摸清了每路神尊仙尊的弱点。 比如拿民间孤本请动了回雪神尊,拿宫廷糕点请动了太羲帝尊,拿妖王的内功秘籍请动了赤煊帝尊。 得了,就这几尊神龙见首不见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祖宗都能被他请动,这号召力简直没话说。 仙子们垂涎于回雪神尊的美貌,仙君们仰慕于太羲帝尊的神力,三不管的仙家们又对赤煊帝尊爆表的武力值心向往之,能有机会一网打尽?妥妥地报名参赛啊! 于是,这比武大会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地召开了。 回雪一向不喜动武,但是为了心仪已久的孤本……忍了。 不知比到了哪一轮,紫微帝尊轻飘飘上了台,看见对面这位冷若冰霜的神尊,他保持着一个晚辈对老祖宗应有的敬意。 低头行礼的时候,看见回雪腰上系着一个“紫”字,无比眼熟,下意识就伸手去拿。 回雪吓了一跳,反手一掌将紫微帝尊推下了比武台,带了三分怒气的一击,这人年纪大了,发个脾气就动静大,天地感应神尊怒气,漫天漫地飘起了大雪。 紫微帝尊在纷扬雪花里抬起头,看见回雪居高临下,三千银发随雪花飞扬,浅淡近乎无色的眉眼透着凛然疏离,冷峻的薄唇轻抿。 是冰凉的、没有温度的、没有活气的、无上神尊该有的尊贵姿态。 第三次相遇,终于看到了脸。 两千一百年前。红丝殿。 听说大罗天来了个傻兔子,紫微帝尊难得有心去看热闹,化作红丝殿门口一丛浮图花。 那兔子蹦蹦跳跳从红丝殿里出来,嗅着嗅着,鼻子在浮图花旁蹭了蹭,然后二话不说,一口就嗷呜把花给吞了。 也是紫微帝尊智硬,化作什么不好,偏偏化作浮图花。木系仙灵不能离根,一旦离根,魂魄毁伤。 化作浮图花的紫微帝尊被兔子一口吞下去,情急之下化成一颗花种保住了元神,粘在兔子嘴角。 在兔子抓耳挠腮的时候,这颗花种被拂到了藏在红丝殿外月桂树上偷看的回雪袖子上,带回了玉琳殿。 回雪随手将这颗花种埋下,但是紫微帝尊离根的时候损了一魄,整个人,哦,不,整颗种子都处于“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状态。 就这么懵逼了七百年,然后被回雪喂了第一滴血,神尊的灵力激发他醒过来,然后慢慢恢复,七百年发芽,七百年开花,七百年化形。 他以完全形态从浮图花树上下来时,仍是想记不起来自己是紫微帝尊,只当自己是被回雪养大的木系仙灵,能开口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回雪说话,却在刚刚抚上他的脸,就失去了意识。 同一时刻,待翦宫。 大罗天来的那只傻兔子,在红丝殿吃喝玩乐了两千一百年,一直相安无事,商丘神君便放心大胆地将“待翦宫”交给兔子打理。 万料不到的是,这兔子进待翦宫的第一天就剪断了一根金线。 红线是人间因缘,金线是仙界因缘。神仙六根清净,无情无欲,何谈因缘?是以这浩瀚的亿万万年的光y里,也就出了这么一根金线。 而这开天辟地的、非同凡响的、空前绝后的、载入仙册的一根金线,却被第一天进待翦宫的蠢兔子剪了个正着…… 待商丘神君打着哆嗦看清了这金线两头牵着的神仙是谁后,在三十六重天上安分守己了万万年的老神君,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跑路了,惹不起,惹不起,哪一个也惹不起…… 没错,这根金线两头牵着的,便是回雪神尊和紫微帝尊。 这兔子若是剪断了金线置之不理,金线两端自会另结因缘,无牵无碍。 偏偏兔子初来乍到慌了神,一剪子下去剪错了线,手忙脚乱中第一反应就是拽住两根断开的线,紧紧地将这线打了一个死结…… 红丝殿打了死结的线,都要历七世离苦,七世因缘了断后,死结方能解开,日后因缘,全凭天机。 第一世,他是偏远封地无人问津的小侯爷,他是呼风唤雨名满天下的仙师。他一步一拜磕了两千五百五十五级石阶请他出山,一路开挂,一统天下。 第二世,他是五霸之首,他是第一谋士。他捧着六百里城池图籍来献,他坐在大殿上悠闲看他。“地我要了。人也别走了。” 第三世,他出生时体貌丑陋,红光绕室,为母所恶,登基后征伐四克,英雄天子。他是佛理ji,ng深、词锋犀利的高僧,入宫讲《涅槃经》,“你念经真好听。” 第四世,他少历艰辛,性格持重,以“皇太叔”身份登上帝位。他聪颖绝伦,过目不忘,十七岁登科及第,为国师,官拜金紫光禄大夫,掌管琼林御库。 第五世,贵妃专宠不容子嗣,他被宫人藏于密室七年。他是教坊司歌舞伎与侍卫苟且所生,他的歌声陪伴他人生最初最黑暗的岁月。十年后他登基称帝,尊他为国师,他盛装歌《长命女》,曲罢手执鸩酒笑言:“绿酒一杯,郎君千岁。” 第六世,他率兵攻破他的国都,却舍不得杀了他。一把火烧了延英殿,偷梁换柱。有人进献绝色佳丽,他嘴角含笑:“国师以为如何?”国师冷哼:“甚好。” 第七世,他亲放皇榜招国师,他捧着半碗奶酪边吃边打集市口路过,被人一把推出去,啪唧摔到皇榜前。“就他吧。” 我们的故事,从他啪唧摔到他面前开始。 第80章 番外2:小可爱 三十六重天上,仙家忽然销匿,无迹可寻,一般有三种可能: 一,大限。二,渡劫。三,因果。 这三种情况,都是招呼不打一声,到了时辰,直接将人抡进去的。 在三十六重天外天上酣睡的太羲帝尊,就是在梦中忽然被抡到凡间去渡劫的。 没有神力,没有法术,没有修为,太羲帝尊全凭r_ou_身在凡界讨生活。 但是,对亿万万年来都只是靠睡觉增长修为和神力的万帝之尊来说,讨生活实在是颇为艰辛…… 就在他即将饿死在小山坡上,以为自己就要身死道消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小可爱…… 这个小可爱给他吃了一碗野菜羹,太羲帝尊对万法莲池发誓,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好吃到他回到了三十六重天上,还是对这个味道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渡劫结束的时候,太羲帝尊给小可爱留了一颗金丹,吞了金丹就能上三十六重天做神仙。 可惜我们的小可爱不知道啊!把这信物护得死死的,就差竖个牌位供起来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一贫如洗的小可爱被人打劫,为了保住金丹,这才狠心吞了下去,飞升三十六重天,入主清戊宫,成为清苑仙君。 第4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3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43节 清苑仙君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做东西,但是仙家哪里需要吃东西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回雪神尊。 在一次法会上,回雪神尊闻见清苑仙君食盒里的糕点香气,从此二人结为至交好友。 又一次,太羲帝尊亿万年也碰不到一回地居然没睡觉而是从三十六重天外天上下来,自然而来来到了玉琳殿。 作为最老最老的一批帝尊和神尊,太羲帝尊之于回雪就仿佛是父兄一般的存在,不对,流风之于回雪如兄如父,所以,太羲帝尊之于回雪大抵便是叔伯?爷公?左右差不离吧。 在玉琳殿,太羲帝尊对万法莲池发誓,他吃到了最好吃的糕,回雪点点头:“嗯,我也觉得好吃,是清戊宫的清苑仙君做的。” 太羲帝尊虽然亿万万年只睡觉不干事,可一旦干起事来,那还真是一个雷厉风行啊。举着半块糕就冲去了清戊宫,说是要“求娶仙子”。 清苑小可爱自飞升之后,在太羲帝尊必须出席的法会、大典等等场合,悄悄看过这位老老老祖宗不知道多少回,对他酣然入睡的英姿铭记于心。 眼下听闻他要“求娶仙子”,清苑小可爱心碎了一地,黯然神伤对通报的仙娥说:“你去告诉他,这里没有仙子,只有仙君。” 远远听见殿外太羲帝尊疑惑地问了一句:“仙君?”清苑小可爱听见自己碎得不能再碎的心又碎了一次,飞身出了清戊宫,直奔七十二轮回殿去了。 自然没听见太羲帝尊后来说的那句:“仙君也是可以求娶的呀,不然,求嫁?” 第81章 番外3:凑热闹 太羲帝尊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清苑小可爱的踪迹,心灰意冷之时又听闻回雪和紫微牵扯出的这么一桩公案,怀着对小辈的关怀和三分破天荒的自暴自弃,太羲帝尊去了七十二轮回殿。 翎华仙尊一向与紫微帝尊和回雪神尊诸多……摩擦。 他本是有心要结交这三十六重天上美得近妖的两个仙家,偏偏一个冷若冰霜,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咬文嚼字地骂些他听也听不懂的话。 另一个呢倒是不动嘴皮子,被翎华仙尊缠不过了直接上手就打,紫微帝尊的武力值那是在三十六重天上排头号的好嘛! 被骂了这么五六七八回,再被打了这么五六七八回,早憋了一肚子怨气,现在听说这两个坏小子下凡了结因缘去了,我的妈耶,这真是天助我也! 翎华仙尊心急火燎就往七十二轮回殿跑。 路上遇见垂头丧气的太羲帝尊,翎华仙尊得意忘形居然还敢开口调侃他:“哟,听说老祖宗前几日去提亲,被人逃掉了啊,现在感觉怎样啊?” 太羲帝尊被人戳中了肺管子,轻盈、优美地伸出了自己的大长腿,将翎华仙尊柔柔一绊。 翎华仙尊整个人倒栽出去,还恰巧撞倒了文澜仙君,手上砚台被撞飞出去,惊得他哇哇大叫:“我的砚!我的砚!” 在七十二轮回殿登记入册下凡的,消弭修为和法力,消除记忆,从零开始入凡尘。 像翎华仙尊这么直接从门外就摔下去尚不及登记的,就算是“黑户”,虽然记忆、法力尚存,但是一旦动用,就会招致天雷灭顶之罚。 翎华仙尊这一摔,直接摔到了南疆,也就是日后的南疆大巫祝祺。 文澜仙君为了捡回自己的砚台,也直接从轮回殿门口下了凡,便是日后不世出的血炼天才骨千莲。 太羲帝尊规规矩矩进了轮回殿,规规矩矩下了凡,但因为轮回殿手续繁杂,流程繁琐,下来得太晚,只赶上了最后一世,成了景福临的六皇叔,景羲。 化名侯阙的他,在十锦居地窖里撞见了摔瘸腿的陶丞,他的清苑小可爱。 第82章 番外4:归位 回雪在玉琳殿醒过来的时候,记忆停留在自家养了两千多年的花树不见了! 他从榻上蹦起来,对着半空喊了一声:“流风。” 半晌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流风!” 这次有人应了,流风极缓慢极缓慢地化了形,一个单薄通透的影子,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消散。 他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时睡着了。下次喊我可得大点声。” 回雪眉头紧锁:“你以前从来不睡觉……” 感知了一回自己身上的灵力,回雪心惊得怦怦跳:“你的修为!” 流风看他着急自己越发心虚,赶上去摸着他的头尽量和缓地哄他。 “你不要急,不要急,你当时快死了嘛,当哥哥的,哪有眼看着弟弟死的道理,我当然要救上一救啊……” 回雪挣着起来要说话,流风手忙脚乱把人摁住。 “你别急!你别急!你知道的,我的原形是风啊,五界之中,只要一日有风在,我就一日不会消亡,再等上个千千万万年,我就还是从前一样的!” 他说谎了。修为自然是一样,可本命丹在沉香那里,怎么可能一样。 不是他不说,是他现在说了,回雪绝对二话不说找到沉香就把本命丹挖出来啊!细思极恐啊! “我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会死?”回雪转过脸,一字一句冷冷地问。 “这个嘛,这个嘛,都是你下凡了结因缘时候的事……”流风语焉不详。 三十六重天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缘乃天机,旁观者不能透露分毫。 流风留着记忆下凡,可以。 太羲帝尊洗了记忆下凡,也可以。 洗了记忆下凡的太羲帝尊,归位后下凡所历尽忘,不存在泄露一说。 而保存记忆下凡的流风,便不可再向任何人提及凡间所历分毫。 回雪归位后,凡间七世因缘尽忘,自然不记得流风救他。 而流风眼下已拿了合理的缘由推搪,回雪便噤声了,不再多问。 流风带着三分小心哄他:“你那个宝贝,从前院子里养的浮图花树你可还记得?” 回雪偏过头不理他。 流风自顾自说着:“是被人挖走了哟……” 回雪呼啦一下转过身来:“谁!”谁狗胆包天居然敢来玉琳殿挖东西! 流风憋着笑:“是北极天的那一位哦,听说打架很厉害,咱们都一把老骨头了,就不要和那些小辈一般见识了吧……” 回雪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忽然折回来,割破手掌,拿自己的血融了灵力喂流风。 流风要开口,被回雪打断:“闭嘴。你敢随随便便就把修为给了我,我还没同你算账,以后每日来玉琳殿喝一碗血,不来,我就拆了你的沉香殿。” 回雪千千万万年难得生一回气。 流风混账,他打不得,偷树小贼他难道也打不得? 看着回雪怒气滔天出了玉琳殿,流风尚有闲情看好戏,心里思忖着,自己并没有言明凡间种种,甚至连人家名字也没有提,总归不算泄露天机吧…… 紫微帝尊在北极天茫茫然醒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紫宸宫已经被回雪神尊拆了个七七八八…… 这都好说。 问题是看着人家在自己宫殿里挖地三尺似是要找什么宝贝,他少不得尽一尽地主之谊,于是忐忑地问了一句:“……敢问神尊在找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回雪带着怒气,抬手就劈,掌风裹挟着冰霜之气扑面而来。 紫微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躲了吧,是对老祖宗不敬,不躲吧,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想来想去最后假意从自己榻上跌下来,堪堪躲过回雪的巴掌。 回雪一看,好么,还敢躲,更是招招不容情,直取要害。 紫微真是欲哭无泪,一边躲闪着一边招架着,心里酸甜苦辣,不足为外人道。 两厢里正是难解难分,孟极兽王听见动静,悠哉游哉地从旁边走了进来。 发现自己的主人正和人闹得欢,且还是个熟人,孟极兽王于是撒着欢就奔了过去,扑了回雪满怀,爪子松松把回雪摁住,拿鼻子凑近去蹭他脸颊。 不知为了什么,回雪和紫微脑海里同时闪现出一幅画面,同样是回雪被什么东西扑了满怀,满院子闹腾…… 孟极兽王见回雪走了神,不搭理自己,挺委屈地低低呜咽两声,回雪没办法,抬手摸了摸它的大脑袋。 被它这么一打岔,架是打不成了,紫微心里舒坦极了,不愧是自己养的,真是干得漂亮…… 回雪好容易哄好了孟极兽王,让它放自己起身,冰霜凛冽的一张脸,一甩袖子:“是你偷了我的浮图花树?” 紫微下意识摇头。 回雪不想多纠缠,皱了眉,掉头就走,垂下来的雪青衣袖里渗出几滴血迹。许是方才孟极兽王那一扑,手指头划到哪儿伤着了也不自知,尚在“滴答”“滴答”淌着血。 紫微一眼瞧见了,想也不想抬手就接,血迹却融进自己肌肤,转瞬即逝。 闻着熟悉的气息,紫微脑子里久远的记忆渐渐松动开来…… 回雪已经走出老远,有紫色的花瓣顺着风势飘散过来,在身边勾留打转,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浮图花瓣。 急急转身,回雪看见远远地有一棵巨大的花树,漫开着紫色浮图花,辉煌盛大。 花树下立着一个紫衣青年,长发及地,灵力饱满,一双紫色瞳孔,幽深如潭,正遥遥地看着自己浅笑。 一如从前。 第83章 番外5:师徒 沉香又梦见师父了。 已经七千年,他还是不知道师父在哪里。 回回只能在梦里得见。 因此哪怕是摧心肝的噩梦,沉香依旧甘之如饴。 梦里的师父好看至极,朗朗的日光照在脸上,整个人温柔晴朗得不像话。 屋子里香烟袅袅,和缓缠绵。那是师父在烧沉水香。 他心里知道,过不得片刻,师父就会带着笑,取了瓷盖上的香露,为自己制沉香熟水。 他知道师父制好熟水后,会用手剜出自己的本命丹,剜得整个人浑身上下血r_ou_淋漓。 胸腔里空荡荡明晃晃一个大洞,师父脸上的笑却未改分毫。然后带着这样的笑,将手上血r_ou_模糊的一团递过来。 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梦魇里入了魔,恐惧和痛悔就像一把巨锤,在他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日夜肆虐。 再次从梦魇里挣脱,沉香额头冷汗汹涌,脑子里一片一片白茫茫,嗡声作响,嘈杂心悸。 七千年过去,痛不减半分。 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自残自虐,可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有师父的本命丹,他就一根头发都舍不得让自己掉。 头昏脑涨,心里空得厉害,不知不觉走到了戚山。 弄丢师父之后,沉香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他冥冥之中确信,这茫茫天地若还有一线之机得见师父,就必定会是在戚山。 可他心里更是清楚,寻寻觅觅了太久太久,师父恐怕早已不会在任何地方。 他执着地期盼着,又执着地畏惧着,他日日想着此地,却又从不敢踏入此地。 因此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戚山脚下的时候,沉香几乎是惊惶着转身就走。 风里却忽然传来令人眷恋的气息,丝丝缕缕,渺远又熟悉。 这是他即便掏心挖肝蒙蔽眼鼻也绝不会弄错的气息。 沉香浑身都在颤栗,挣扎了许久才敢回头,正看见自家师父不知想什么出了神,心不在焉往这边走过来。 沉香站定了不敢动,贪婪地将人看住,眼底雾气翻涌,却连眨一眨眼也顾不上。 流风几乎要和沉香擦肩而过了,才终于从沉思里回过神,怔然发现自己躲了七千年的小崽子此刻已经近在咫尺。 这一惊非同小可。流风慌里慌张拔腿就是一个跑! 不过是转瞬之间,眼前空荡荡,一切如同幻梦一场,沉香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梦,是师父回来了,可师父不肯见自己…… 跑出去老远,流风终于冷静下来,然后发现小崽子没有追过来…… 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触,还真是久违了。 琢磨来琢磨去,流风挣扎着,到底还是返回去,准备悄摸摸地瞅瞅小崽子是咋回事。 他告诉自己,就一眼,躲起来看一眼就走。 然后他就看见沉香自己往心口上扎了一把刀。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某跟弦“嘎嘣”一下就断了。 几乎是飞过去,看着沉香心口鲜血汩汩,他整个人都暴躁了:“你!你!” 抖着手想骂人,却因为气急反而一个字都骂不出来,想拔刀又担心血jian当场,哆嗦着不敢动,实力演绎什么叫“六神无主”。 沉香一眨不眨看着师父,一双瞳孔像是泡在泉水里的紫色琉璃,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千般愁绪万种情肠,此刻全部化作委屈,澄澈清透,委屈巴巴地将人看定,又委屈巴巴地说:“它不听话。” 他的心不听话,明知道师父不肯见自己,还是想追上去,想把师父绑起来留在身边,想把师父紧紧困在怀里让师父每一丝气息都为自己所独占,想把师父浑身血r_ou_一点一点揉碎了吞进腹中,想把师父…… 这么不听话,他也管不住,还不如挖了算了。 流风:“……” 他想了好几千年,日日夜夜,他不断地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戚山脚下扔不下这个小崽子。 现在他终于明白,是因为他怕。 他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他的小崽子到底会遭遇什么。 想一想就怕得不行,不得安宁,终究还是放不下。 叹出一口气,流风拍拍小崽子的头:“你会不会变身?你现在真的太大只了。” 沉香眨巴眨巴眼睛,晶莹的泪珠滚下来两颗,明明是妖艳蔓延的一张脸,懵懂起来却似孩童。 流风忍不住又拍拍他的脸颊:“让你变小点,师父带你上天。” 这回可算是听明白了,沉香且惊且喜,二话不说变了身,小小的一只,形似小野猫,两个巴掌捧起来刚刚好。 被小奶猫浑圆的大眼睛水灵灵地盯着瞧,还时不时被毛绒绒的小脑袋蹭一蹭,流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自己被这软乎乎的一小团蹭得肝都颤了! 救命,一言不合就x天x地的小狼崽子原身居然这么可爱的吗! 流风一路肝颤着把小团子带上了三十六重天,直奔离园。 将离正在园子里侍弄花草,流风急吼吼就直接把小团子举到了他眼面前,于是一人一猫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 过得片刻,将离还是一声不吭。 流风急了:“你倒是快给看看啊!熊崽子一刀就给自己扎心口上了!” 他不知道,在将离面无表情沉默的时间里,将离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前任魔君养在西极天!!!!现任魔君养在沉香殿!!!啊啊啊啊这是仙界魔界一家亲的节奏吗!!!啊啊啊啊!疯了疯了疯了这个世界疯了啊!!!! 将离是三十六重天上极特殊的一个存在。 翎华仙尊生在大荒西凤凰族,据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合族上下姿仪华美、品性高洁。 因此初初来到这萧条凋敝的三十六重天,他表示自己浑身不舒坦,这也不好看,那也扎眼睛。 唯有濯泉仙子的瑶池苑和百花仙子的嫣姹宫是最令他心旷神怡的两处所在。 混得熟了,翎华就恬不知耻地搬了嫣姹宫的花花草草,再去偷瑶池苑的灵泉日日浇灌,只把个来仪殿弄得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热闹得不得了。 将离便是这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中长起来的一株芍药,且是所有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中最为美艳的一株芍药。 翎华天性使然,对貌美之物一向心存温柔爱慕,自此加倍ji,ng心呵护这株芍药,日日夜夜拿瑶池灵泉灌溉还嫌不够,还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它。 这株芍药就此成了ji,ng,因生得貌美,被翎华日日痴缠不休,这成了ji,ng的芍药花就趁着夜黑风高跑路了…… 翎华寻思着,自己这朵芍药花娇柔,脆弱,硬要逮回来非得吓坏了不可,必须要ji,ng心呵护,所以只当不知道,任他跑,还为他辟了离园,任他潜心研究药草。 第4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4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44节 本就初初成ji,ng,偏偏又醉心药草荒废修行,作为三十六重天上修为最低的存在,将离曾几度因为修为过低拉下了仙界平均值而要被削除仙籍,都是翎华给他抢救回来的。 自己修为低,便感知不出别人的修为,是以,那些个秘而不能宣的伤患隐疾,不便去找医仙云母折腾得人尽皆知的,就陆续都找来了这个犄角旮旯里的小离园。 比如赤煊帝尊和他那只受了重伤的小赤焰兽。 任谁也万想不到,一株囿于庭院的小芍药居然如此有见识。 只是因为按捺不住惊呼了一声“啊啊啊啊啊啊啊!!!魔君炼焰!!!!啊啊啊啊啊啊啊!!!活的赤焰兽啊啊啊啊!”然后将离就被赤煊毫不留情摁在地上一顿胖揍!真的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自此,将离就学乖了,此刻看着沉香胸口深深的刀痕,哪怕一眼就看出是灭魔法器所伤,他也很好地掩饰住了神色,没有把那句“啊啊啊啊啊啊!果然是魔族血脉!你们魔族的人真是狠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啊啊啊啊啊!”宣之于口。 将离手中幻出一根凤翎,刚伸手,沉香“嗷呜”就是一口。 差点被一口咬掉爪子的将离:“……┬┬_┬┬” 普通法器是伤不到魔族的,唯有魔族自己用鲜血封锢的灭魔法器才能有用,前前任魔君重摩就是死于一把封锢了魔族鲜血的短刀,名曰“定魂”,至今连残魄都没找到。 将离不能确定沉香胸口是不是定魂所伤,但再这么拖下去肯定要出事啊啊啊啊啊啊! 火速将凤翎塞进流风手上:“放在伤口上。” 流风也不问,接了凤翎就贴在伤口上。凤翎绽出金色流光,伤口里一道赤色混杂着墨黑的魔气受到牵引,往凤翎里钻。 沉香这回倒乖了,温顺地伏下来,头颅贴在流风掌心,一动不动。 等这根凤翎被染成墨黑色,将离递过去一碗不知道是用几种药草磨出来的浓稠的墨绿色膏药:“行了,把药糊在他伤口上。” 流风也不嫌弃这么墨绿吧唧的一大坨,直接往沉香身上抹。 药膏触到伤口的时候,小猫抖了两抖,极为克制地轻哼了两声,流风立刻就缓了动作,抹一下就给沉香呼呼两下,一边呼呼还一边哄:“可怜的小猫,好了好了,上了药就不疼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将离一脸冷漠,然而,他的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猫?????可怜的小猫?????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啊!!!这是紫金猊啊!!!五界四族上天入地也就这么一只紫金猊!!!!看见它额头上的紫金花瓣了吗!!!九瓣对不对!!!一瓣的魔力就能灭掉一个妖尊级别的大妖啊啊啊啊啊!疯了疯了疯了这个世界真的是疯了!!!! 然而,他并不敢说出真相。他只能默默地低下芍药花般美丽又骄傲的头颅…… 回了沉香殿,流风放松ji,ng神,直觉得困顿不堪。 当初回雪逼着流风喝了血,从北极天回来就发现流风不见了。 流风想着,说到底是沉香惹的祸,徒弟惹的祸,自有师父来担,天经地义。这一段因果就算了结。倘若再让回雪把血喂回来,那才真是没完没了。所以流风毫不犹豫地就跑了。 遍寻无果后,回雪知道他是急了,承诺不再放自己的血给他喝,流风才肯现身。 他本就是天地间最无影无形的风,他若是不肯出来,谁也找不到他,就是沉香的血魂结界也是困不住风的。 这以后,回雪就开始去找云母研究灵丹灵药,这几千年不知道喂下去多少,才终于养出点样子来。 可到底没有本命丹,这个空壳子无底洞一般,日日靠着一点点灵力支撑,轻易就耗完了,就容易困,容易倦,本是自出世后就从未合过眼的老神尊,近来却似凡人一般嗜睡。 流风强撑着把小猫搂到胸口,点点它的小脑袋:“师父困了,你要乖哦,不要乱跑……” 沉香轻轻呜咽一声作回应,趴着不动,是极温顺、极乖巧的姿态。 流风满意地合了眼,不一会儿就呼吸平缓,陷入沉眠。 沉香却忽然睁了眼。 拿鼻子蹭了蹭流风脸颊,又拿毛绒绒的爪子摁了摁流风的下巴,再三确认流风已经沉沉睡去后,沉香从流风身上退开,现出了原身。 紫金猊形似天狼,浑身雪白,只在四足点缀着紫色流云纹样,肢体修长,意态从容悠闲,脖颈曲线优雅流畅,额头九瓣紫金花纹样,这样看似宁静安详的姿态,是大型r_ou_食者在发起进攻前所独有的。 它低头俯身,用毛绒绒大白尾巴把流风团团裹住,再将人整个揽进怀里,柔柔圈住,一双紫瞳一瞬不瞬把人盯着,看不够一样,一直看,一直看。 沉香殿里暗香浮动,四周云气翻涌,仿佛沧海桑田,物换星移,都不能惊扰他半分,沉沉的瞳孔里只映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永永远远都是他的。 一直看到流风睫毛轻颤,沉香才恋恋不舍叹了口气,取出定魂,往胸口又扎了一刀,重又变成小奶猫的样子,乖巧趴在流风胸口。 迷愣愣睁眼的流风被入目的一片赤色吓了个激灵,捧着小猫又往离园去,一边往里冲一边大声嚷嚷:“将离你到底行不行!不是说没事了吗!你看看!你看看!又流血了!” 看着明显是新添的伤口,将离的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疯了疯了疯了啊!!!他自己爱往身上捅刀子我他么还能怎么办!!!!!我他么不干了啊!我他么还不如回来仪殿啊!!!蠢凤凰总比这个凶残的紫金猊好对付吧!!! 在把“治伤自残再治伤再自残”的程序走了好几个循环之后,将离觉得心有点累…… 流风开始是关心则乱,没往深处想,如是几轮,智商终于回笼。 再一次从离园回来后,流风看着乖巧蜷成一坨的小团子,叹了口气:“你不要再自残了。” 小猫耳朵动了动,没敢转身。 流风又是好笑又是气,终究还是松了口:“我不赶你走。你快点好起来。” 小猫“噌”地一下扭头看他,眼睛瞪得滴溜圆。 流风忍着笑,点头:“嗯。答应你了,不赶你走。” 小猫愣了半晌,然后整只猫都癫狂了,离弦的箭一样蹿过去,将师父扑倒在地。 这下轮到流风癫狂了。 因为直接从兽身变回人形的沉香他……是没有穿衣服的……一件衣服也没有……混身光溜溜…… 啊啊啊啊啊!疯了疯了疯了啊!!! 流风被混身不着寸缕的沉香扑倒在地,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两排睫毛乱颤,想伸手推,推到哪里哪里都是带着炽热温度的肌肤,烫得他心里一阵慌过一阵,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看着身下连脖颈都泛起红潮的师父,沉香眼睛里紫气翻腾不息,又被他死死压下去。 咬了咬牙,沉香从自己额头缓缓牵出一朵九瓣紫金花,神魂剥离一般的剧痛,疼得他混身打颤,他却不舍得挪动分毫。 忍受过漫长的疼痛,沉香颤着手指,把这朵带着紫芒的九瓣紫金花轻轻地摁在流风额头上。 流风心慌意乱闭眼装死,从头到尾没注意到沉香的动静,等额头传来一阵凉意才终于敢抬眼。 他的小崽子脸上色白如纸,一身冷汗似刚出浴,明明是虚弱狼狈至极的模样,嘴边却扯出那样明亮的笑,好像自己赢了整个世界。 “师父,从今以往,就算我死,也永不会与师父分离。” 第4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