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马上生包子》 正文 第1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节 文案 司幽乃大夏朝定国伯世子,最年轻的破阵将军,朝中第一美人。 一日接到圣旨,命其一年内务必怀胎生子。 圣旨只负责布置任务,却不负责分配夫君。 司幽很无奈,只好去相亲。 面对不敢看他的清嫩书生,本以为相亲百八十次都不会有下文,谁知第一回 就遇上了冤家。 同时,大夏男后、“天赐文将军”萧玉衡回到京城。 小时候被他牵在手里抱在怀里的呆蠢胖太子摇身一变成了他的皇帝夫君,看他的眼神总是别有深意,又要承圣宠孕皇嗣,萧玉衡很不适应。 腹黑书生攻≈潇洒将军受 莽撞怕老婆帝王攻≈严格讲规矩男后受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幽,顾重明 ┃ 配角:萧玉衡,元衍,窦将军,周文章 ┃ 其它:生子 第1章 未来夫君蠢且穷 红鸾阁小暖厅,上安城喜楼妙媒馆的相亲之所,司幽坐在里面,打量着对面的书生。 “听妙媒馆的人说,顾公子眼头高,只挑朝中四品以上世家子弟,为何如今一声不吭只看地面,莫非是……害羞了?公子倒是……挑一挑我啊。” 司幽调侃的语气含着笑意,顾重明不安地动了几下,缓缓抬眼—— 善攻善谋,人如星月,天下一流。 三年前,十八岁的司幽受命领兵灭掉文国,大夏先帝如是赞道。 接着,大夏将都城迁至气候宜人土地肥沃的文国旧都上安,司幽受封破阵将军,回北境驻守。 文国灭后,大夏先帝有继续荡平南方的景、越、宪三国,不料却突然染疾驾崩,此事便搁置了。 今上承宣帝登基三载,行事一直稳妥,却于不久前下了一道令人十分看不懂的圣旨—— 诏破阵将军司幽回京,一年之内,怀胎生子。 顾重明呆呆地望着司幽,仅仅一眼,便沉浸在“人如星月,天下一流”这八个字当中。 恰如其分,触手可及。 顾重明红了脸,再次垂下头。 司幽一笑,“呦,是个傻书生。” 顾重明登时羞愤,司幽眼角挂着薄笑,目不转睛地瞧他。 一身对襟墨色纱衣,衣上绣着莲花暗纹,手边一柄暖玉扇,喻君子之意。天生毛绒绒的黑发半束,额角两撮碎发实在梳不上去,形成两道向下倒挂的小小龙角,看得人想伸手撩拨。 脸圆,肤白,唇淡,眉漆,眼睛挺大。 是副不错的皮相,除了有点……嫩,让人瞧着以为是个娃娃,下不去手。 司幽心中暗自发笑,从怀中抽出一张描着胖鸳鸯的红纸,对着念道:“顾重明,二十四岁,今科同进士出身,授礼部主事,正六品,五月初一上任。独居顺乐坊,有宅契,无田产。过往以抄书代写、售卖字画、开设私塾为生。除要求四品以上世家子弟一条叫人瞠目外,可以一晤。” 旁侧附一小像。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念给我听听?”司幽将红纸折好收回。 顾重明的手动了一下,但终究什么都没拿出来。 “你我同为男子,有话直说罢。”司幽逗他逗得起劲儿,不依不挠,“我身有皇命,得尽快找一个,但也不能蒙了眼瞎抓。故而我欲一问顾公子,你个头儿不如我,力气不如我,相貌不如我,官位俸禄也不如我,不知打算凭什么,让我心甘情愿雌伏于你呢?” 顾重明头顿时垂得更低,白皙的圆脸憋得通红,看来十分艰难。他接着突然起身,掏出钱袋往桌上一拍,抓起墨玉扇,向司幽拱手行了一礼后,转身走了。 动作行云流水。 司幽有些吃惊,有些无奈。 桌上钱袋乃最朴素的青粗布织就,半点纹饰也无,拿起掂一掂,大概只有两块碎银并几个铜板。 司幽略一思索,将钱袋放入怀中,一撩落在身前的发,结账走人。 暮春时节,烟柳拂风。 上安城中三道流水交错蜿蜒,过得几步就有石桥添趣,桥上卖糖葫芦、小挂件的三三两两,热闹非凡。 司幽不远不近地随着顾重明来到一家名为“锦绣庄”的店前。店门左边挂着块大圆牌,上写一个“卖”字,右边有块同样的牌,写的是“租”。顾重明走到右边窗下,递上一张纸,进了店。 不多时他走出来,穿着青灰布袍,斜背着个同样灰扑扑的小包,脚上登云履换了黑布靴,手上握的也变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竹片扇。 司幽明白了。 他迎上去将钱袋递出。 顾重明看到他吃了一惊,满面局促羞愤,迅速取回钱袋后,仓皇逃窜。 人来人往中,司幽目送着他的背影,拔腿又追了上去。 顾重明憋着一口气,专挑小巷跑,最后登上偏僻拐角里一座石桥最高处,停了下来。 司幽怕他做傻事,准备劝劝,结果刚一靠近,顾重明突然转过身揪住司幽衣领,瞪着悲愤的眼,红着脸发着抖道:“的确,我家世不如你、官位俸禄不如你、容貌个头儿不如你、力气也不如你,但我发誓,一年之内我必定与你平起平坐,甚至压你一头,那时娶你,你便无话可说了吧?” 咬牙切齿,气喘吁吁。 纵然司幽见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也不禁要愣上一二,但愣完之后就很想笑。 如同被逗急了的小孩子发脾气,额上的小龙角刘海也凑热闹一般,跟着使劲儿晃。 于是司幽就弯了弯眉眼,笑了。 这一笑十分真诚,二人距离又极其近,心跳气息都应和着,朝中第一美人的威力顿时暴涨,顾重明的心“轰”一下燃了,他知道,若再不走,他定然就要晕了。 再次闷头逃跑,只见青灰布袍倏而一矮,巨响接连传来:下桥是台阶,顾重明没看到,就这么滚了下去,在地上趴成了一个“大”字,折扇微开,落在一旁。 司幽实在是没忍住,笑了好一会儿才施施然上前,蹲在他身侧。 “你走开。”顾重明把头往地下埋,白嫩的脸在地上摩擦,“我今日丢人丢尽了。” 司幽心说这是什么趣事,抓住他衣领向后一提,再往膝弯处一捞,起身站定,顾重明便被打横抱在了怀里。 “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顾重明的脸快烧着了。 “你磕伤了。” “我贱命一条,无需司大将军劳神!”顾重明悲愤地扑腾。 “那好吧。”司幽语气轻飘飘的,双手冷不丁一松,顾重明“啊”地一声大叫,四肢本能地找依靠,赶紧像章鱼一般重新缠回司幽身上。 “嗯,很诚实。” “你、你……”顾重明要气死了。 司幽终于满意,不再逗他,将人一拉一甩,牢牢地按在背上。 “这样总行了吧?”。 果然是大将军,抓个大活人跟抓小ji似的。 “你家在顺乐坊?”司幽茫然四顾,“我刚回京,有些认不清路。” “那边,过三座桥,向北拐,再向西拐。”顾重明在司幽肩上朝前一指。 司幽刚要走,顾重明急切地攥住他的衣裳,小声说:“我的折扇……” 司幽明白过来,伸脚一勾,扇子被轻巧地挑到空中。他伸手接住,自然地推开,只见素白扇面上ji,ngji,ng神神地写着四个饱满刚劲的大字:力争上游。左下一小红印,是顾重明的名款。司幽吹了吹扇上的灰,反手将其cha/进顾重明领口。 “傻折扇配傻书生。” 顾重明趴在司幽肩头生气地抿唇,有点想勒一勒他的脖子。 京城上安屋舍重重,繁华热闹。 扎眼漂亮的世家公子背着狼狈穷困的书生,路人纷纷侧目,顾重明又不好意思起来。 “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你一瘸一拐,何时能到家?” “可是你挺累的。” “我的金丝玄甲六十斤,斩风槊四十斤,随身的连心鸳鸯钺十五斤,如今背个你,小打小闹耳。” 顾重明皱眉:都是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本想垂下头作忧伤状,可如今人在司幽背上,若垂头,就成了埋首于司幽肩窝的依偎姿态,容易误会,便作罢了。 “今r,i你没带兵器?武将不是兵器不离身么?就算不是战时,那连心鸳鸯钺也是要带的吧……你也没骑马?” “上安城我不熟悉,想步行看看风光,况且今日相亲,带杀敌之器不妥。” 司幽脚程轻快,二人隔三差五聊着,不多时就到了城南顺乐坊最深处—— 简单的小院扫得十分干净,院里种了棵琼花,这时节素白满树,淡香扑鼻。堂屋桌椅朴实,卧房幔帐与铺盖整洁厚实。 司幽将顾重明放在床上,让他脱下摔脏的外袍。 顾重明忙道:“我还是自己来吧。” 他看着没方才那么炸毛了,司幽便不再坚持,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那我告辞了。此药一日一次,伤处莫要沾水。” 如星如月的含笑双目温柔地朝顾重明一眨。 顿时,顾重明今日所有的羞愤都散了,他回味起红鸾阁中的悸动及方才被抱着背着走了长长一段路的温暖,口中心头甜甜的。 “司将军,今次我们……” 司幽莞尔,展露无限风华。 “看缘分吧。” 司幽走后,顾重明从中衣胸口的夹层中取出妙媒馆描着胖鸳鸯的红纸,上面评价司幽的话仅只一句,却让人心向往之无限激荡—— “单凤冲霄,非梧桐不可栖之。” 顾重明勾了勾唇角。 这一笑狡黠、骄傲,与他之前的姿态全然不同,仿佛猎人嗅到猎物、渔夫放下钓钩。 狩猎的要诀是饵料,遇上清傲的凤凰,自己便投其所好,再给他筑个最温暖的巢。 五十日前。 大夏皇宫。 暮春的黄昏晚风中,年轻的承宣帝元衍由外朝赶往后宫。 厚实的帝王靴结结实实地踩着宫中的青砖,华贵的衣料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即便已经极为克制,但依然阻止不住越发焦急的心绪。 九华殿已在眼前,推门的手伸出一半,承宣帝突然愣了。 乍然见到离宫三年的正妻,他、他该说什么?是倾诉相思,还是、还是装作并不在意? 究竟哪一种,才会让那人刮目相看,觉得他好? 第2章 堂堂天子怕老婆 承宣帝没让下人通报,还特意屏退了他们,结果就是犹豫再犹豫,九华殿的门迟迟无法打开。最后他想了个招,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片刻后,殿中果然传来动静。 承宣帝心头一热,整整袖口及腰带。殿门打开,清雅俊秀的男子身着红色朝服,不经意向外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陛下?!”男子跪下叩头,“臣参见陛下,未得及时接驾,臣有罪。” 承宣帝低头深深望着他,这一身隆重的绣凤红衣,宛如三年前他们大婚的吉服。 三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承宣帝内心翻涌,缓了一时,道声“免礼”,将人扶了起来。 “三载不见,爱卿瘦了。”二人相扶着往殿中去,“可是在北境吃了苦?” “臣在北境,吃住都是最好的,将士们不知比臣辛苦多少,臣心中唯有感激,绝不敢抱怨半分。”男子将承宣帝让到上首椅中,“臣方才屏退下人在此小憩,想着等陛下传了就去见驾。怎么陛下自己过来了?” 承宣帝自然没有说自己是想他想得发疯一刻都等不了,一时亦想不到其他说辞,便避而不答,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男子犹豫了一下,在距离龙体三寸以外的地方坐了。 姿态端正恭谨,头谦卑地垂着。 他很见外。 承宣帝叹了口气。 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冷,承宣帝的手放在腿上搓了搓,鼓足勇气道:“爱卿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男子一愣,勉为其难抬了头,但视线依旧向下。 “爱卿,你看看朕。”承宣帝索性执起男子的手。 男子立刻有点受惊,但无法违抗圣命,便硬着头皮望了过去。 眼波如水,澄澈深邃。 承宣帝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这,是大夏朝的使君,是他后宫中的唯一,是他的正妻,萧玉衡。 萧玉衡出身大夏最具名望的士族——曲阳萧氏。其族训称“必诵诗书,必追圣贤。入仕必优,为官必廉。克己慎独,忠君敢谏。挺拔如笔,性温如墨,坚贞如砚,澄净如宣”。大夏历代朝廷要员从来少不了他们的身影,而今年刚满而立的萧玉衡更乃萧氏百年来最优秀的人才。 八岁时,萧玉衡的诗文被认定为状元之作,先帝准其成年后不必参试直入朝廷。十岁时他入宫教引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承宣帝,堪称半师。 萧玉衡还刻苦修习兵法,尤擅布阵,十五岁随军出征,虽不亲自杀敌,但运筹帷幄屡立奇功,多年老将亦不能及,人送绰号“天赐文将军”。 大夏军中许多年轻将领皆受过他的指点,司幽更是跟随他十多年,敬之如兄长师尊。三年前灭文国,萧玉衡担任督师,当居首功。 太子元衍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与萧玉衡有关,然而出人意表的是,萧玉衡获封的不是丞相太尉、不是兵部尚书,而是使君。 大夏律例,母仪天下者,立女子,称皇后,立男子,称使君,巡九寺五监,可参政议政。 朝野震惊,天下震惊。 最震惊的,当属萧氏。 曲阳萧氏为国尽忠为民请命,自诩清流风骨,从未出过以身色侍君的后宫之人,不少萧氏子弟对新帝行事颇有微词。然萧玉衡当机立断,将自己的名字划出三族之外,领旨受命,与承宣帝完婚。 可大婚礼毕尚未洞房,萧玉衡便奉旨前往北境,督管边境十营。他淡然地脱下喜服换上轻甲驾马而去,甚至连他的皇帝夫君长什么模样都没看仔细。 印象中的,仍是幼年时那个又顽皮又呆蠢的胖太子。 他们曾相伴五载,又分别十数年,一朝结为连理,却是今日才真正有了好好说话的机会。 凝眸相望间,过往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承宣帝再也按捺不住情动,紧紧抱住萧玉衡的肩,红着脸倾身上前。 “陛下……”萧玉衡紧张地伸出双手挡着。 承宣帝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他这是做什么?他不愿与自己亲近?! 萧玉衡亦发觉自己本能的反应不妥,强自镇定道:“陛下可否给臣几日时间……缓缓?” “缓缓?!”承宣帝一脸匪夷所思,“你要缓什么?你是朕的使君,朕娶你三年,连碰都没碰过一下,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还要缓缓?!” 萧玉衡也有点慌了,“臣……一路奔波,实在辛劳,怕服侍陛下不当,所以……” 承宣帝一点儿也不相信他,失望地看了一会儿他受惊推拒的模样,压着怒气,起身负手在房内踱步。萧玉衡跟着站起来,担忧地望着承宣帝暴躁的身影。 “……你说,你此番请旨回京,究竟是为什么?三年前跪在朕面前,让朕答应放你回北境驻守才肯成婚时你何等果决,怎么如今却自己跑回来了?你说你一刻不敢忘先帝南征之遗愿,要回北境训练将士军阵,那你现在回来,是把先帝的遗愿忘了么?” 萧玉衡扑通一跪,“先帝遗愿,臣绝不曾忘,臣今次回来是因为……” “是因为朕诏回了司幽,你担心他,提前回来为他打点保他平安!你刚才不让朕亲近,也是因为司幽吧?你对他就那般好吗?!” “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哼!”承宣帝气得甩袖,背过身不看萧玉衡。 殿中寂静,唯余承宣帝粗重的喘息。 萧玉衡思索片刻,尝试道:“司幽乃百年难遇的将才,手下玄甲突骑营乃我大夏最ji,ng锐的队伍,日后南征非他不可。陛下突然以莫名的理由诏他回京,已引起了许多猜疑。此事关乎先帝遗愿、大夏国运与陛下的声誉,臣不得不回来。至于陛下之后说的那些,臣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从何处分辨。” 承宣帝回过头,因为萧玉衡最后那些话,他突然没那么气了。可是、可是他也不能轻易将此事放下,但……萧玉衡这会儿看着,似乎有些……动怒。 他动怒起来就是如此,不会发火,而是摆出一副不想理你的样子。 承宣帝心中抓挠,犹犹豫豫道:“那、那你证明给朕看,你不是单单为了司幽。” 萧玉衡惊讶地抬起头。 承宣帝扶他起来,“你就用洞房证明给朕看,你我早该洞房了,这三年来,朕从没有沾过旁人,朕一直等着你……” 震惊中,萧玉衡身体一空,竟是被承宣帝打横抱了起来。承宣帝甚至连走去内殿都嫌麻烦,就直接将人放在方才坐过的椅中,开始宽衣。 “陛下、陛下不可……容臣……绝不可在此处……陛下!” 承宣帝蛮劲发作,萧玉衡再急再推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被迫接受后,浑身只有疼,很疼,疼得他一看见承宣帝的眼睛就有些害怕。 二十年前,他最担心的就是大夏朝的胖太子一直呆蠢淘气下去,会长坏。 如今看来,他担心的没错,确实是坏了。 承宣帝要再抱他,萧玉衡几近绝望,浑身发着抖,突然眼前一晃,晕了过去。 高烧昏迷,太医院出动会诊,承宣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事了。 萧玉衡身子单薄,性子却强,一口气憋在那里,万一……哎。他怎么就、就一时激愤,做了禽兽呢?!以后他有何脸面去见萧玉衡?! 承宣帝悔得使劲儿抽了自己几耳光,吓得侍从们纷纷跪倒,磕头不止。 萧玉衡的病需慢慢将养,便顺势请太医告知承宣帝,担心过了病气,让承宣帝千万不要来探病。承宣帝便心灰意冷了,果然,萧玉衡真动怒了,真地讨厌他、不想看见他了。 可巧不久后,萧玉衡被查出有了身孕,还是双胎,不过刚出一个月,他的肚子就挺了起来。 承宣帝喜不自胜大赦天下、赐金银补品无数,可单单没有去看过萧玉衡。 因为萧玉衡说病未好全,不让他来。他只好乖乖听话,不敢再惹他生气,不敢再违抗半分。 明明他回了宫的,却依旧像分别时一样。 喜不自胜的承宣帝又很伤感。 其时正当科举,新进士们授了官职,礼部尚书江覃拿着新名单,微微皱眉。 “圣上现下有意重整朝中司部,太常寺首当其冲面临裁汰,原本与我等无干。可圣上偏要我们派人过去修习,这是修习个什么?!” 下属道:“大人,圣上是有意将太常寺并入咱们礼部啊,派人过去,估计是为了将太常寺的门道理顺,到时并起来方便。” “烫手山芋。”江覃将新入礼部的名单撂下,“太常寺卿窦将军虽然年轻没脾气,可他是平南侯世子,平南侯手握兵权一身功勋,是我等惹得起的吗?!” 下属立刻紧张地低声:“这便是圣意所在啊。平南侯、定国伯那等权贵,圣上能容得了吗?放了三年,该动手了。否则怎会借故诏司幽回京?司幽可是定国伯世子……” “圣意不可揣测,我等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江覃谨慎道,“派去太常寺的人,必定是个挨刀枪的靶子,派谁去呢?”目光在名单上巡视一圈,忽而ji,ng光一闪,将其中一个名字划出,捋须笑起来,“就他吧。他在科试中做出那等惊人之举,若不是本官惜才,他就落榜了,如今正是要磨练磨练。” 毛笔圈出的地方,赫然写着“顾重明”三个字。 那一边,刚刚拿到授官文书,开心得不得了的顾重明打了个喷嚏。 第3章 敢背着我去约会 顾重明被借调至太常寺后,被派去衙门西南角的知返阁抄录刚刚为文国修毕的史书。寺中同僚对他说,每日只抄两个时辰,还可迟来早退,因为他的名字不在太常寺典册上,太常寺如今面临裁汰,寺卿整日忧心,根本顾不上他。 顾重明嘴上“嗯嗯”应着,心里连连喊“呸”:这群人,看他是新来的,就将他当傻子哄。 太常寺面临裁汰,寺中人最看不惯的就是职责相当的礼部,他被礼部派来修习,必定是众矢之的。这群人虽不明面上排挤,却暗地里喂他裹着糖衣的毒/药: 不让参与寺中公务,只做抄写体力活。 劝他偷懒、迟来早退,就是要等他懈怠犯错,到时反咬礼部一口,以期以小闹大,改变圣意。 太j,i,an诈了。 他将计就计,凭着清嫩无害的娃娃脸减了众人的戒心,再故意偷懒一二,让他们以为他上了勾。期间寺卿窦将军的确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此事多半就是他授意或默许的。 顾重明心中愤愤,朝廷果然脏。 那就等着吧,反噬的时候到了!他可不好惹! 萧玉衡身体刚一好,便开始巡视九寺五监,还特意请了圣旨,让司幽陪同辅佐。 巡太常寺那日,萧玉衡坐在辇上,浅金色的宫装在腹部微微隆起,通身文墨之气,仿佛谪仙临凡。 窦将军率部迎接,跪得恭敬谨慎一丝不苟,仿佛一部方正规矩的典籍。待萧玉衡进入衙门便随在一侧,温声讲着公务,目光偶尔往另一侧的司幽身上飘去。 “太常寺中有品级的,都在此处了?”巡了一时,趁着奉茶休息,萧玉衡问。 窦将军回头迅速一数,躬身道:“禀君上,正是。” “不是有个礼部过来的新进士么?叫……顾重明?” 司幽神色一紧,望向窦将军,窦将军道:“是有此人,只是方才君上问太常寺中人,微臣便没算他,君上恕罪。” “无妨。”萧玉衡端起茶盏,“唤他过来吧,司部官员借调乃圣上的新法,本君正好替圣上先看一看。” 突然外间响动,承宣帝身边的大太监急匆匆奔进来跪倒,“君上,圣上到了九华殿,请您回宫。” 萧玉衡放下茶盏,“本君今日巡九寺五监,这才刚出来,恐怕还需两三个时辰。” “可、可是圣上这会儿办完了朝务,正好得闲……” 萧玉衡缓缓道:“你回去传本君的话,叫他们拿仙露饮给圣上品尝。那是北境最珍贵的五种名花所制,需经一冬春,初夏方能饮用,有清心通体、焕颜凝神之效。今日刚好到日子,本君想着公务做完就给圣上送去,如今圣上来了,正好。” “可、可是……”大太监一脸艰难。 “去吧,本君还有正事。” 大太监嘴角一撇,哭丧着脸退下。 心想萧使君也真是的,闹了这么久,今日陛下拉下脸给了台阶,他居然还不顺着下来。 仅只一位正妻,做了三年和尚,陛下苦啊。 那边窦将军接着道:“君上,顾重明此时恐怕不能前来。” “为何?” “这……” 萧玉衡微笑,“本君面前,尽可直言。” 司幽垂下双目,神色严肃,心中盘算起来。 窦将军身后的少卿一步跨上前,十分郑重地行了个礼,“禀君上,顾重明从礼部借调而来,趾高气昂,日日晚来早走游手好闲,仿佛逛菜市场,对寺卿大人及我等爱搭不理,此时他恐怕还在家睡觉呢。” “竟有此事?”萧玉衡询问地望向窦将军,司幽也跟着望过去。 窦将军深深一躬,“顾大人初上任,不懂规矩在所难免。因他是礼部的人,故而微臣未多加规劝。微臣亦有错处。” 萧玉衡沉思片刻,终究未置可否,又饮了一时茶便继续巡视。 太常寺第三进院落中,西南角知返阁大门紧锁,内里却有响动。萧玉衡觉得奇怪,命人开锁,踏入一看,空空的书案整齐地分布在屋子两侧,唯有最深处的案上摆满文房四宝,坐在那里的人朝他们一望,随即抖擞ji,ng神,一整青色的官服,上前跪倒。 一时间,太常寺众人无比尴尬。 “你是……” “微臣礼部顾重明。” “哦?”萧玉衡讶道,“你就是顾重明?抬起头来。” 顾重明听话地抬起头,疲态的双目温和平静,额角两道倒挂的小龙角刘海在官帽下轻轻翘着。 司幽勾起嘴角,暗道有趣。 “你为何在此?为何外间上着锁?”萧玉衡问。 顾重明道:“微臣被借调至太常寺十日,奉命誊写文国国史。太常寺的诸位大人对微臣关怀备至,怕微臣累着,又怕微臣休息不好抄错了字,便要微臣每日只抄两个时辰,迟来早退。但微臣以为舔食俸禄不妥,且自信不会抄错,就瞒着大伙儿寻机多抄。昨夜抄得入神,又因坐在角落,外头人没注意,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锁。微臣在此抄了一夜,本想着今晨能出去,可巧君上过来,大伙儿一忙,就又把这里忘了。” 语气不亢不卑,坦然中还有三分委屈。 司幽忍不住笑了一下,熟悉的声音与气息令顾重明一惊,他飞速挑起眼皮,只见司幽眉目轻弯,笑盈盈望着他。他连忙又垂下眼,脸颊飞上一抹羞红。 司幽笑得更开心了。 窦将军斜眼偷瞄了司幽一下,面色十分难看。 萧玉衡并未点破,只是将蔫得仿佛老旧书本的窦将军淡淡看了一眼,然后命顾重明起身,上前看了看他案上的稿纸。 “字不错。”萧玉衡从华衣宽袖中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拂纸上的字迹,“当年先帝将编修文国国史的重任交予本君,可惜只修了一半,本君便奉圣上之命守北境去了。剩余一半中,本君只寥寥作了几篇传记。如今看到完本,亦十分感慨。” 顾重明垂首道:“微臣昨夜誊写《鲁将军传》,只觉文辞流简而内蕴奇崛,看似容易却笔笔ji,ng深,想必是君上手笔。” 萧玉衡欣慰地浅浅一笑,“《鲁将军传》的确与本君平日文风不同,也的确是本君相当中意的。听你此言,当可引为知音。” “君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顾重明笑着再拜。 窦将军脸色更加难看。 司幽唇边笑意更浓。 突然,先前那位大太监再次撞了进来,匍匐在地连连叩首。 “君、君上,圣上说了,见不到您,别说仙露饮,就算是真仙丹也不吃!这会儿龙颜大怒,君上千万担待啊!” 萧玉衡的脸色立刻冷了,垂目片刻后叹了口气,“罢了,容本君将此处安排一二,就回宫。” 大太监几乎喜极而泣,“多谢、多谢君上开恩!” 使君仪仗离开,司幽奉命代巡。 小半个时辰后,太常寺巡察完毕,司幽站在衙门口,与单独来送他的窦将军感慨地对望了一阵,道:“许久不见,稍后可有闲暇吃个晚饭?” 窦将军面上依旧是菜色,用宛如死水的双目望着司幽,“你有话同我说?” 司幽一愣再一笑,“算是吧。” 这一笑堪比冬日的暖阳夏日的清风,窦将军脸上的菜色略有褪去,努力挤出一个像是硬生生画出来的笑容,“好吧。你刚回来,我做东。城南曲水边放江亭,酉时见。” “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司幽一抱拳,潇洒地转身离开。 窦将军站在衙门口呆望了一会儿那道英挺的背影,然后郁郁地挪回衙门里,明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却透着如老者一般的沉沉颓气。 他行过长廊,全然没发觉最粗壮的那根柱子后头,顾重明正猫腰躲着,盯着方才他与司幽所站的地方,如临大敌。 许久不见,共约晚饭、不见不散…… 必有j,i,an/情! 顾重明双拳握紧,小龙角刘海在官帽的压制下愤怒地颤抖。 他要跟去! 最好是知己知彼,最差也得搅黄了他们! 第4章 原来当年有私情 黄昏晚霞铺满长天,层层红光投入江水,绽开一波火焰。 白石亭中置着酒水果品,司幽着月白箭袖,长发垂在肩上,宛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窦将军着文士衫,头发束起,是个地 地道道的读书人。 “何时回来的?”窦将军语带关切,面上仍是一丝不苟地绷着。 “半月前吧,回来就是闲着,日子都不大记得了。” “一直没回家?” 司幽执杯的手顿住,“回去也不被待见,何必呢。” 窦将军低声叹息,“外头若住不惯,就到我家里来。” “多谢。我被圣上以这等莫名的理由召回,朝中诸人都退避三舍,你却主动沾染,不怕被我连累?”司幽拧眉望着杯中的酒。 窦将军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劝起人来也如念书一般:“圣意非你我所能揣测,莫要太忧心。” “那你呢?”司幽抬起眼,“若非圣上有意裁汰太常寺,你忧思过重,否则规矩如你,怎会做出坑害那顾重明的蠢事?” 窦将军登时羞愧,别开头掩饰道:“近日衙门里怨声载道,正赶上礼部派人来,又是个新鲜的后排进士,他们就想戏弄戏弄,出出气。我……不想让他们太憋屈,就……默许了。是我糊涂,是我不对,如今东窗事发是活该。” “我不信。”司幽淡淡一语斩钉截铁,窦将军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慌张的神情。 “你素来稳重,此等龌龊行径,你头一个不齿。说,究竟是什么事,令你乱了方寸?” 窦将军犹犹豫豫垂下头,“没、没有的事。” “快说。”司幽目光坚决。 窦将军抬眼望着司幽,隐忍中竟有些痴痴的意思,艰难片刻后低下头,沉痛道:“你不爱听。” 司幽一愣,眼角往白玉亭外的茂盛草丛里一瞟,想了想道:“说吧。既然与我有关,我自当直面。” 笃定的模样令人安心,星月般的容颜叫人迷醉。 于是,窦将军像少年时一样,努力克制着心中喷薄而出的希冀,却依旧止不住兴奋地说:“自打圣上下旨让你回来,我便一直关注着,因此我知道,那个顾重明同你相过亲。所以我顺水推舟,想试试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认真地捏了捏拳头,“若、若你当真要成亲生子,五年前我说过的话,你可否……再考虑一下?” 五年前,他十六岁,整日被关在屋子里读书,可同岁的司幽却已从军八载身经百战。府中巧遇,司幽又漂亮又挺拔又潇洒,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破天荒地主动求相识,从头到脚都别扭极了,好在司幽性情爽利,真就把他当成了朋友,时常来找他聊天,邀他玩耍。 可惜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司幽就要随军离开,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就向司幽告了白,说了喜欢。司幽的眼神瞬间错愕,他心道完了完了,司幽定是生气了不会理他了,然而结果却没有。 城外山坡上,司幽很好看地笑着,说他从未生过情/爱之心,只愿不负朋友之义。 温柔的语气仿佛不是拒绝,但已然疏离不再随性的笑容,窦将军看得很清楚。 司幽上马走了,窦将军捏着手中的折扇,双目发酸。 未打开的扇面上,是他亲自写给司幽的诗句,那准备了许久的信物、吃饭睡觉都在斟酌的语句,可惜至今也未能送出。 放江亭中,窦将军认真地站起身,认真地望着司幽,更加难得的,在他典章制度一般平整的面上,挤出一抹饱含希冀的笑意。 晚霞携着云气卷来,但霞光终究只可停留片刻,璀璨的星即将挂起。 司幽又瞥了一下身后的草丛,然后来到窦将军面前,深邃的眉眼一下便洞穿了五年。 “当日所言,犹在心间。” 窦将军的脸倏尔紧绷,又迅速平静下来,他常年惯于敛着神色,因此露在外面的错愕失望便就不那么明显。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你……”司幽要扯他衣袖的手停在半空。 窦将军转身行了几步,侧身垂头,“你别多想,今晚我爹那里有事,与你相约原本也就只能到这时候,改日……再约不迟。”缓缓步出石亭。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2节 司幽不由地唤道:“将军。” 窦将军停下来,却未回头。 “将军,公事也好私事也好,千万放宽心,过几日我再去看你。” 窦将军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低沉轻缓的言语随着风飘。 “知道了,阿幽。” 天长水阔,窦将军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 司幽望着江面,一声叹息后转身。 他小心靠近亭后长草掩映的地方,那其中有一团草,正窸窸窣窣前后凌乱打着旋。 司幽不屑地哼了一声,草丛顿时动得更欢了。 司幽两步掠过去,刚弯下腰伸出手,草丛中突然一声惊叫,接着一阵乱响,“腾”一下竖起一个顾重明。 “你要做什么?!” 他身着宽袖朱红色书生裳,身体害怕地后仰,双手戒备地前推,小龙角刘海微晃。 司幽怡然地抱起双臂,“今早在太常寺,我觉得先前说你是傻书生有些武断,可现在看来,还是挺傻的。” 顾重明目光迅速闪烁了两下,转身就跑,司幽轻松地一伸手,攥住他宽大的袍袖,将人回扯到面前,“我奉使君之命巡九寺五监,是你的上官,你竟敢不拜,还逃跑?” 司幽比他高了半头,居高临下道:“说,你鬼鬼祟祟藏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顾重明头倔强地向旁边一扬,“这亭子草地是你家的,旁人不能呆么?” “哎呦,嘴还挺硬。”司幽将他再拉近一点,低头凑在他耳边,“先前你虽傻些,狂妄些,但直话直说敢作敢为,算条好汉。现在怎么怂了?” 顾重明握拳愤愤,不快地白了司幽一眼,切齿念道:“阿幽?将军?酸死了。还有什么五年前的话,想来就不是好话。” 司幽噗嗤一笑,“你耳朵挺灵。” “是你们旁若无人,太过投入。” “我们投入,与你何干?你莫不是吃醋了?” 司幽作出思索的神色,“你不会还想着娶我呢吧?如今我是你的上官,你想一年之内赶上我甚至超过我,难如登天。” 顾重明昂然一梗脖子,“此事不劳你费心,你等着就是。” 司幽心中十分好笑,想换个手抓他,结果另一只手才刚上去,顾重明白净的圆脸就立刻如点灯一般,刷一下染上了晚霞的红色,就连脖子也未能幸免。 司幽失笑,“我的天,你不会以为我是要抱你吧?”他再进一步,声音低沉而模糊,“为何你一靠近我,或是看着我的眼睛就脸红?你是真害羞,还是故意装害羞来撩拨我?嗯?” 顾重明扁着嘴憋着气不言语——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够丢脸的。 二人僵持半晌,突然“咕噜噜”一阵尴尬的声响,顾重明的脸顿时红得发黑。 “饿了?”司幽往他肚子上一瞟,语带调笑,又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小龙角刘海,“今日我心情好,勉为其难请你吃个饭吧,你想吃……” “不必!”顾重明不肯屈服,“窦大人走了你才叫我陪吃,我是有骨气的!告辞!” 草丛晃动,司幽的手被使劲儿一甩,朱红色人影飞奔着远去,顾重明逃跑成功。 晚霞渐暗,曲水边一座白石的亭,一片嫩草的绿,一抹人影月白。 顾重明一口气跑到灯火通明的上安城主街,穿梭于人群中,袖着双手兴奋地喘息:优秀高傲之人习惯了千篇一律的追逐,因此相处决不可平淡。偶尔让他空落、让他觉得有变,有趣,才能长远。 第二日,顾重明本以为可以摆脱抄书,参与其他公务了,却不料窦将军整整一天都没来衙门,他便又无人安排了。 傍晚回家时他还在想,窦将军无故不来,难道是因为昨日被司幽伤了心? 嗯,沉默寡言之人,伤起情来往往不可想象。 顾重明一只手握拳砸着另一只手的手心,突然眼前一晃,四名形貌ji,ng干着富贵人家侍卫服色的壮年男子神色不善地站在了他面前。 顾重明白白的脸上赶紧笑呲了牙。 “诸位大哥,你们……” “阁下是顾重明顾大人?” 顾重明理所当然道:“在下不是。” 领头的男子完全没听他说,抱拳道:“我等乃平南侯府家人,我家世子失踪的事,想请顾大人跟我们回府,询问询问。” 太常寺卿窦将军,平南侯窦安长子。 窦将军失踪了? 平南侯府的人怀疑是他做的? 平南侯暴躁专断,去他府中可不是闹着玩。 于是顾重明自然地应了句“好”,更加自然地上前两步,再更更加自然地将目光往前方远处一放,“哎?那个……不是窦大人么?” 四名侍卫下意识回头看,顾重明转身拔腿疯跑。侍卫们知道上了当,回身运起轻功追,刹那间就到了顾重明近前。 顾重明只觉背后一阵冰凉,接着更强的杀意袭来,身后追逐的风瞬间就静了。 修长潇洒的人影立在他与四名男子中间,那人手臂上停着一柄闪着银光的鸳鸯钺,与腰后那柄尚未使出的遥相呼应,夺目耀眼。 是司幽。 如此及时,一定是舍不得,暗中跟着自己呢。心口不一的家伙! 第5章 相互撩拨没眼看 司幽常年驻守北境,虽名声在外,可见过他的人却不多。但世人皆知斩风槊与连心鸳鸯钺乃他手中神兵,一为上阵杀敌沉重刚猛,一为随身佩戴ji,ng致灵秀,故而平南侯府的侍卫们立刻便认出了他。 靠山来了,顾重明连忙躲到司幽身后去,双手攀着他的腰带探出头。 司幽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 “平南侯府当街绑走朝廷命官,怕是不妥。” “司将军误会了。”领头人一抱拳,“在下平南侯府侍卫首领张庄,想请顾大人帮帮忙而已。” “本将奉萧使君之命代巡九寺五监,窦大人与顾大人皆在本将管辖之内。既知窦大人失踪,本将断无不查之理。不如去那边茶棚下,好好谈?”司幽将鸳鸯钺收回身后。 顾重明睁着一双大眼睛,信服地使劲儿点头。 大夏第一破阵将军、定国伯世子、使君钦差,也是自家公子的好友,种种头衔砸下来,张庄等人不得不暂且从命。 茶棚店家捧来一只铜壶七个大碗,宽阔的粗木四方桌上,司幽首先在北面坐了,顾重明十分不客气地坐在了东面,张庄坐了南面,剩下四名侍卫望着西面仅剩的一条板凳,站着不动。 司幽长臂一伸,攥住顾重明胳膊,“嗖”地将他提到了自己的板凳上。顾重明一阵恍惚,再看时,另四名侍已经两两坐在了西面和东面。 “司将军,实不相瞒,公子是自己离家出走的,昨夜和老爷拌了几句嘴。”张庄首先道。 顾重明一愣,没想到啊,刻板的窦将军居然会跟老子吵架,还会闹情绪,情绪还这么大。 司幽亦蹙眉道:“窦世子规矩稳重,能与侯爷拌嘴还离家,想必不是小事。”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张庄长叹,“侯爷觉得公子整日没ji,ng打采,申斥了他几句。照往常,公子都是虚心受教,可昨夜不知怎么地就吵了起来,而且没等老爷发话就自行回了房。老爷吩咐在下前去照看,在下去的时候,公子就不见了,屋里并无异样。大伙儿以为公子就是出去散散心,可等了一天还不见人,这……” 司幽抱臂沉思片刻,道:“取一件他的近身物件来,本将承诺,一定找到他。侯爷那里,诸位只管如实回禀。” 张庄道:“多谢司将军,但侯爷及我等心急如焚,万一公子有个好歹……” “本将担保,不会有此可能。”司幽笃定道,“朝中也请侯爷放心,本将会替世子向圣上及使君告假。” 张庄双目一缩,不得不点头道:“那就劳烦司将军了。” “客气。”司幽顿了顿,将手搭上顾重明的肩,“不如将这家伙押给你们当做凭据如何?” 顾重明立刻惊恐地瞪着司幽,“你说什么?!” 司幽弯目一笑,顾重明起身要逃,司幽随意使力一按,顾重明便一动也不能动了。顾重明不忿,伸手拧了一下司幽的腰。 张庄等人一阵无语,尴尬地抱拳告辞,司幽含笑着将他在京城的居所说了。 司幽与顾重明并肩行在晚霞笼罩的热闹街道上。 “我又救了你一回,你如何报答?”司幽笑问。 “嗯……”顾重明眼前一亮,“我帮你寻找窦大人的下落。” “你有何本事?能帮我什么?” 顾重明自豪地晃了晃脑袋,“张庄所言可见,窦大人十分反常,这般反常,定是因为发生了羞于启齿的事,大概不是生了怪病就是辱了门楣。可昨日窦大人身体尚且好得能上阵杀敌,我看肯定是后者。” 司幽道:“不可能。将军从小就规矩得很。” 听到这亲密的称呼,顾重明迅速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越是规矩,发起狂来越可怕。看昨日他对你那番告白就知道,他心里疯着呢。” “我与他门当户对,又少年相识,哪里疯了?说起过分肖想,你才是最疯的。” 顾重明并未在意,继续道:“其实这些你也想到了吧?所以才把事情揽下来,还用圣上和使君给平南侯施压,让他不要cha手?你怕平南侯首先找到窦大人,一怒之下动用私刑伤他?”顾重明神色黯下来,酸酸地说,“你对他可真好。” 司幽侧首去看身边这个比他矮了半个脑袋的家伙,白嫩的圆脸明明白白地藏着不甘与泄气。接着他露出索然无趣的神情,扁起下唇包住上唇向上吹气,吹得额角的小龙角刘海轻轻扇动。 一时间,司幽不知被拨动了哪根心弦,脱口安慰道:“我对你也很好啊,我当街拦下他们,不就是为了救你?” 顾重明一听来了劲,晃晃脑袋甩去所有黯然,理所当然道:“平南侯府找我,肯定是因为听太常寺的人说了窦大人拿捏我不成,还被我在使君面前告了一状的事。他们必定以为我时刻关注着窦大人的动向,并且还是他这回反常离家的诱/因。可他们不知道,真正刺激他的是你昨日的拒绝!所以我是替你背了锅的,你救我不是应该的吗?” 司幽立即停下脚步,双目眯起,一脸寒意看着顾重明。 顾重明亦高傲地仰起头,双目不屑地转动,一点不肯示弱。 “不知好歹。”司幽十分后悔方才说了那句软话,转身迈开大步向前走。他双腿修长,稍加两分内力便步步生风,顾重明卯足了劲儿跑也没能追上。 但他心里幸福,因为司幽对他故意挑衅的话有反应,那说明他在意自己;闹了脾气却仍把握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自己既追不上又不会跟丢,更说明他在意自己。 这般脾性,当真令人心动。 一路哼哧,司幽站在暂居的院落门前开锁时,顾重明白澄澄的圆脸跑成了红扑扑,总算赶上了。 刚进院没两步,对面突然箭一样冲出一个圆圆r_ou_r_ou_的东西,对着司幽就蹦了上去。 司幽弯腰将那圆东西抱住,接着腻歪的嗷呜声响,顾重明凑过去一看,只见一黄皮黑纹的毛绒r_ou_团正不知廉耻地舔着司幽的双手。 “这……是家猫还是老虎?!”顾重明伸指在毛绒r_ou_团脑顶一戳。 毛绒r_ou_团抬头“嗷呜”反抗。 司幽抱着毛团走到花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低头顺毛安抚,目光极尽温柔,可回答顾重明的语气却冷冰冰的:“这是狸虎,是北境的珍兽,比猫敏捷凶猛,但长不了太大。” 狸虎舒服地缩着,伸出爪子抱啃司幽的手指,又玩绒球一般缠绕起司幽垂在身前的长发。 顾重明好奇地问:“它有名字吗?” “小虎。”司幽仍然冷冰冰的。 “大夏第一破阵将军的爱宠,如此名字委屈了,我看该叫虎将军。” “小虎并非宠物,而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司幽始终冷冰冰。 顾重明站着扁了扁嘴,讨好道:“你生气了?” 司幽抬眼瞥他一下,继续低头顺毛。 顾重明便笑嘻嘻凑到他身边,不客气地也摸了摸小虎柔软的花皮,“我先前是开玩笑,以为能逗你开心。你不喜欢这样胡说八道的笑话,我以后不说便是。你来救我,我又感激又高兴,真的。” 司幽又抬头瞥了他一下,目光明显没有方才凌厉了。 顾重明就得寸进尺地挤着司幽屁股旁边露出的半截石凳坐了,两只手都伸过去,摸小虎的力道更大了,恨不得将小虎从司幽怀里抢过来,“你让张庄将窦大人的贴身之物拿来这里,是想让虎将军帮你找人?” 说着院门响动,是张庄来了,司幽让顾重明进屋暂避,独自开门去取了窦将军随身的玉佩。 张庄离开后,顾重明从屋里挪出来。司幽将玉佩给小虎闻,小虎懒洋洋地凑上去努了努,突然皮毛狂躁炸起,身子都仿佛大了一圈。 顾重明吓了一跳,司幽拧眉道:“小虎能以气息感知生人状态,将军只怕不好……”伸手一拍小虎,“快带我们去!” “蹭”地一下,小虎扭着身体上了房。 顾重明腋下一紧身体一轻,再看时,眼前是黄昏的开阔天空,脚下是京城的层层屋顶,前方是撒开四爪开路的小虎,身侧是紧紧挟着他的司幽。 司幽掩盖在长睫下的目光紧张而严肃,顾重明知道,他是真地担心窦将军。即便多年未见,即便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但真心相交的情义不会减少半分。 小虎在渐暗的天色中穿行,顾重明略一估摸方向,凝重道:“这不是……” “怎了?” 司幽几乎是环抱着他,因此这一声应答极近极轻,吹着耳垂,颇有些私下说情话的意思。 顾重明心动神摇了一下,道:“虎将军带我们去的地方应该就是放江亭。” 司幽一愣,脸色暗了。 顾重明的心也暗了:难道窦将军出走,真跟司幽有关?! 晚霞渐落,墨蓝笼罩天幕,放江亭处水域开阔人烟稀少,司幽与顾重明居高临下,尚在远处就看到了那个正往江中走的背影。 司幽飞速腾挪落于江边,可窦将军已经然没于江中,唯有几缕头发及几片衣摆漂在江上。 “将军!”司幽冲到水岸相接处,一脸张皇,“我、我不会水……” 他本是自责地喃喃,并未期待过会有谁帮他一把,可就在他准备掠水过去拼命一搏的时候,顾重明突然从身后冲了出来。 “别急别急!我会水,我去救他!” 顾重明边跑边脱靴子扯外袍,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向窦将军游去。 第6章 穿你衣裳睡你床 顾重明入水后迅速扑腾,从身后托稳已然呛过去的窦将军,一手划水艰难回游。 司幽解下腰带,用一端绑紧鸳鸯钺,再将鸳鸯钺卡进岸边石缝,攥紧腰带另一端,踏入水中半走半游。 两人看着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千万重山,历尽艰辛才终于相会。江水中,司幽紧紧握住顾重明的手,借着那头鸳鸯钺的力量,终于将窦将军捞了回来。 司幽将窦将军平放于地,扭脸一看,顾重明shi漉漉直挺挺躺成一个大字。 “傻书生!你怎么了?”司幽吓了一跳。 “累……”顾重明嗓子眼里哼哼,“多亏了你,若你不来拉我,我可能在中途就嗝屁了。但你那样太危险了,万一那钺开了,或你被水草淤泥绊住,后果不堪设想。” 司幽知道他关心自己,心中莫名地有触动,片刻后道:“鸳鸯钺不会开。” “知道,你厉害嘛。”顾重明撑着身子坐起来。 守候在岸边的小虎一头撞到顾重明胳膊底下,抬头舔他手心的水珠,极尽讨好。 顾重明开心地抱起它摸脑顶,“司将军,你的同袍叛变了,是因为我给他取了个威风的名字么?就是说嘛,谁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响亮亮的,小虎,跟没见过世面的三岁小童似的……” “你不是没劲儿了吗?快闭嘴吧。”司幽正在对窦将军拍脸按胸口,一顿折腾后,窦将军难过地咳出水,缓缓苏醒。 “阿幽?”看到还有shi淋淋的顾重明和小虎,窦将军一阵恍惚,“你、你们……” “为何要做傻事?”司幽严肃地问。 “我……” 窦将军一脸绝望,是啊,自己连死都不怕了,面子算个什么。想通了这个,他不顾顾重明在场便直言道:“阿幽,我喜欢你,甚至肖想过同你成亲生子,可我、我现在却有了旁人的孩子……我昨日还同你说那样的话,真是恬不知耻……” 司幽与顾重明大惊。 “阿幽,我爹与你爹一生戎马,自是希望子孙后代光宗耀祖,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定下来的。可我从小就蠢,武艺学不会、兵法看不懂、写诗作文更是扒了我的皮。可你不同,你样样出众,年纪轻轻就立下无数战功,我与你……差太远了,你拒绝我也是情理之中。”窦将军在司幽怀里苦笑,“原本想着既已这般没用,就唯有尽己所能兢兢业业,万不可行差踏错,却不想我朝百年太常寺,竟要毁于我手。” “将军……” 窦将军扯住司幽衣袖,“我知道,你要劝我说此乃圣上旨意,与我无关,可我身为太常寺卿毫无所为,不是无能又是什么……” 窦将军红了眼眶,顾重明听得心中难受,小虎在他手中悲戚地嗷呜。 “我不明白,为何我已如此循规蹈矩,却仍是做什么错什么。是否我也应该放纵些、潇洒些?阿幽,我那时心中真的难受,整个人颠三倒四……” 内心压抑而脆弱,怎么都想不开,窦将军便偷偷酗酒。碰巧结识了一人,便约在一起共饮,饮着饮着便饮到了床上。 一夜放纵逍遥,从来只吃苦药的人一朝尝了糖果,便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味道。 他饮鸩止渴般地明里规矩暗里疯癫,直到承宣帝诏司幽回京,才惶然反应过来。 不耻自己的行径,与那人一刀两断,他想再拼最后一次,所以再向司幽告白。 然而事与愿违,回府的路上他突然不适,被好心的路人扶去医馆一看,竟是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我还有什么脸活着……阿幽,你不该救我,不该……” 窦将军摇摇晃晃地起身,一副又要往江里冲的架势,顾重明赶紧拦住他,司幽沉声道:“将军,下月初六的夏祭若做得好,圣上会考虑留下太常寺。” 窦将军恍惚,“真、真的?” 司幽点头,“是萧使君同我说的,此等机密,我本不该告诉你。” 绝望的窦将军终于聚起了一丝ji,ng神,不敢置信地确认:“当真?” 顾重明蹙眉望着司幽,司幽十分笃定,“圣上登基后首次夏祭,太常寺主礼乐郊庙祭祀,你身为太常卿,责任重大。” “那……” “窦大人!”顾重明道,“司将军顶着平南侯的压力来救你,若搭救不力,平南侯是什么脾气,你最清楚。况且你的性命也有我一份,我与司将军没点头,你不能轻言生死。” 窦将军这才发现司幽浑身是水,连头发都shi了。他知道司幽不会水,心中立刻愧疚了,连忙道:“你说的对。我们……应该找个地方沐浴更衣。” “不如就去寒舍,偏远小宅不易察觉,有什么事皆可再议。”顾重明笑道。 “也、也好……” 说完,窦将军声音低下去,双眼眼皮重重地扇了几下,头一歪,彻底晕了。 司幽一探气息,道:“忧思力竭。” “他有身孕,稍微到我家,请个大夫来看看。” 司幽点点头,“你方才倒机灵。” 顾重明开心地道:“之前在你院里,你不让我在张庄面前露面,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已经走了与此事无关,好安排窦大人的去处么。” 他能懂他,司幽很开心,想逗逗他,便故意将窦将军推给他,“你来扛?” 顾重明理所当然地摇头,抱着小虎跑掉,“我手无缚ji之力,是个傻书生,就不添乱了!” 司幽将窦将军扛上肩,“那日后你成亲,连良人都抱不动,怎么办?” 顾重明一顿,极为震惊极为郑重地转过身,满面通红望着司幽,双目冒着不可置信的光芒。接着好像不能承受这巨大的惊喜似的,转身再次跑了。 司幽无奈喊道:“我是说你日后成亲,不是说我要跟你成亲。” 顾重明也不知听没听到,就一顿狂奔,手中小虎发出不情愿的嚎叫。 顾重明的家乃文国国灭时的废宅,偏远简陋,大夏收公转卖时售价不高,他捡了便宜,清理出一片院子、一间堂屋、一大一小两间厢房、一间更小的灶房,像模像样。 窦将军被安置在小厢房中,大夫来看过了,因不知他心中想法,就先开了一剂安胎药。 司幽沐浴后有些发热,如今正穿着顾重明的中衣躺在顾重明的床上盖着顾重明的被子。顾重明则窝进厨房,煎药并整治晚饭。 二更天,月亮像块被掰掉些许的烧饼,顾重明捧着托盘推开主厢的门,只见司幽靠在床头,半干的长发披散,面容沉静。 顾重明如坠画中。 画中人轻轻一动,星辰般的眼眸望过来。 顾重明脸一红,故作镇定上前道:“姜汤好了,还有馒头和菜粥。” 托盘放在床边,吃食碗筷都是双份。 司幽忽然道:“你喂我。” 顾重明一愣。 “我生病了,你还不喂我?” 司幽牵住他的衣袖,迅速使了个眼色,顾重明余光往门口处一瞥,明白过来。 于是他端起汤碗仔细吹过,哄道:“好,喂你还不成么?堂堂大将军如此娇气。” 司幽懒散地靠着,病容中带着闲适惬意,“唯独在你面前才这般娇气。” 顾重明顿时浑身发麻,虽然是做戏,但这也太…… 他只好闭上双眼,颤颤巍巍地将勺子送出一点。司幽倾身喝完,他便将眼睁开一条细缝,舀出一勺,再闭眼送过去。 如是五六次,司幽终于坐直身体,面容也一改方才的虚弱,望着窗外,对仍然闭着眼睛的顾重明道:“矫情。” 态度天差地别。 顾重明哼了一声睁开眼,将碗往司幽手里一塞,“司将军好狠的心,窦大人万一又投水,我可不救了。” 司幽一口饮尽姜汤,“我了解他,他现在不会寻死。感情的事,我不能给他希望。” “那朝廷的事就可以?”顾重明反问,“今日水边那番话,你是妄议圣意假传圣旨!也就是对你毫不怀疑的老实巴交的窦大人才会信!” “此事我自有安排。”司幽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 顾重明蹙眉看着他,心中有点忐忑。 司幽对窦将军的好让他惊讶,可明明司幽自己都面临着旋涡,未来如何尚不可知。 沉吟半晌,他俯身扯了一下司幽的衣袖,低声道:“喂,我帮你救了人,还让你们住到我家,还给你们做饭煎药,你怎么报答我?” 司幽抬眼看他,额角的两道小龙角刘海正不安分地晃着。 司幽笑起来,“报答就是,把你做的极难吃的饭菜吃完,还不嘲笑你,怎样?” “你凭什么说我做的饭难吃?!你还没吃呢!” 司幽一瞟手中空碗,“从姜汤中可见一斑。” “那你别吃了!还给我!”顾重明端起托盘就要走。 司幽利落从中端起碗筷,躲着顾重明吃起来,顾重明浑身气鼓鼓,扑上去胡抓乱打,小龙角刘海愤怒地摇。 “我给虎将军吃都不给你吃!看着是个正经人,其实真讨厌!撒谎信手拈来,调/情出口成章……如今窦大人误会了我,我以后还不知该多艰难!” 司幽武艺高强,随意几个轻巧的闪避就让顾重明近不了他的身,还趁着抓打的间隙故意将碗送到嘴边吃几口,实打实欺负人。 顾重明更气了,大叫一声背过身去,直梗梗地站着,哼哧哼哧喘气。 墙角小虎被闹醒了,抬起惺忪的睡眼看看他俩,不满地嗷呜低叫。 司幽掀开薄被下床,准备给小虎喂食。顾重明立刻喊道:“你还在发热,虎将军我来喂!”不由分说把司幽推回床上盖好被子,鄙夷地嘟囔,“还大将军呢,身子骨真娇弱!” 厢房角落里,顾重明蹲着,抚摸着幸福喝水的小虎的脑顶,“虎将军啊虎将军,跟着这样的主人,你可真不容易,还好你遇到了我……” 司幽靠在床上静静地瞧,眼角带笑。 将圆的月转过枝头,穿过云层。 小厢房里,窦将军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呆呆地望着主厢的方向。 第7章 皇帝心理戏真多 九华殿中,萧玉衡整理好近日巡九寺五监的文书,望着窗外交织的夏花,微微失神。 那日他从太常寺急急赶回来,承宣帝却走了,据下人说,走的时候十分不悦。 他思量着人既然走了,还生了气,大概就是不想见自己,于是他便也未再去求见。可这两日他渐渐回过些味儿来:也有可能是承宣帝等得太久闹了情绪,那么他是否应该前去……哄哄? 萧玉衡天纵英才,于感情/事上却十分迟钝,又顶着山一般的使君头衔,终究还是觉得该依规矩法度办事。因此今日文书理好了,再带上另一件要禀的事,这样面圣,才算合情合理。 带上仙露饮,换了身素简暗色常服,他心中准备了一下,前往未央宫。 一路上,先前仓皇侍寝的情形与那时剧烈的羞痛不断出现在脑海中,扰得他心乱。 他之所以一直避见承宣帝,一是因为自己实在是没有床笫间的想法,怕扫了承宣帝的兴,二是因为承宣帝……在自己心中始终是那个呆蠢的小小胖太子,始终是被自己牵着抱着手把手教着的,怎么突然间他就、就要脱了衣裳对自己做起那些事情来? 未央宫中。 正批奏折的承宣帝听到萧玉衡求见,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喜的是他来了,怒的是……他怎么到现在才来?! 如此一别扭,就忍不住又多批了一时奏折,做出朕很忙搭理你就是恩典的模样。 然而等待了一炷香才得以面圣的萧玉衡不急不躁恭谨依然,承宣帝就又抓挠了。 他怎么就那么油盐不进?! 望着案下端正站着的人,承宣帝烦躁的心绪中又添后悔:这是强要他后二人首次相见,纵然早知萧玉衡有了身孕,但却从未细想过他的模样,这一见就仿佛被猛然打了一棍子,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 原来,他怀着孕的模样,是这样的。 小腹微微隆起,将衣裳撑起了浅浅的一点。双手在身前交叠轻轻护着,显得温和含蓄。 承宣帝不由自主地起身迎上去执起他的手,将他的脸庞和孕腹仔仔细细看了,冒在心上的话脱口而出:“爱卿当真清妙,即便怀胎,腰身亦盈盈一握。” 萧玉衡脸上泛起绯红,还好这话不算太过,便硬着头皮答道:“陛下谬赞,再过些日子,臣必定就粗壮了。” 他接话了。 承宣帝喜上眉梢,更进一步道:“粗壮的朕也喜欢。” 这话就有些娇宠的意思了。 于是萧玉衡轻飘飘地挡了回去,道:“臣腹中有皇嗣,陛下自然喜欢。” 讨好受挫的承宣帝笑容一停,心想他分得真清。 放开萧玉衡的手,承宣帝转身坐回案后,“爱卿过来有事?” 萧玉衡微微躬身,递上文书,“巡九寺五监的结果,请陛下过目。” 承宣帝随意接了扔在一旁,“爱卿做事,朕一向放心。” 萧玉衡坚持道:“陛下需得看看。” 承宣帝一愣,幼时萧玉衡教导他的画面清晰起来:字写错了怎么罚、撕了纸怎么罚、背不过书怎么罚……一切严严格格规规矩矩。 承宣帝手心和屁股隐隐作痛,只好听话地打开文书,仔细看了一页,蹙眉。 “这是司幽做的?” “有时臣ji,ng神不济,是司幽代巡代写。此事是陛下准了的。” “朕没忘。”承宣帝的声音冷了几分,合起文书的力气大了些,“爱卿力荐司幽辅佐,究竟为何?” 萧玉衡姿态谦恭,“司幽本是掌军武将,骤然回京无事可做,四处闲逛不妥。九寺五监乃执行司部,无核心权柄,让他代巡亦不添陛下忧虑。何况以将军之衔领其他司部监管之职,亦有成例。” “似乎很有道理。”承宣帝面皮一扯,“看来爱卿是确信了朕针对他。爱卿放他在身边,是想时刻保护他吧。” 萧玉衡将头垂得更低,“也是想让陛下多了解他,信任他。” 承宣帝发出冷笑。 “爱卿,你可知避讳二字如何写!”承宣帝猛地一摔文书。 萧玉衡屈膝一跪,神情淡然,“无讳,何须避?” “好啊!”承宣帝快步行至萧玉衡面前,“那是朕心里有讳,朕心里有讳行吗?难道爱卿就不怕,你对司幽越是看重,朕就越是讨厌他,可能也会因此讨厌你吗?!” 萧玉衡跪得端正,无波无澜,坦荡陈述:“陛下用人与百姓交友不同,不可因好恶定夺。臣为使君,自当规劝。若因担心激怒陛下而不敢直言,且令忠臣良将蒙尘,那臣就是罪人。” “果真冠冕堂皇!”承宣帝气得来回转圈,“你敢说,你对司幽没有私心?!” 萧玉衡的神色暗了几分,低声道:“臣之私心远在公务之后。” “朕怎么觉得恰恰相反!”承宣帝大怒,双臂张开奋力一甩。 萧玉衡终于无法继续维持平静,眉心微微蹙着,眼角吊下来,疲惫地低声道:“臣所言句句属实,可陛下就是不信。臣……无话可说。” 完了。 承宣帝浑身一凉,脑海中冒出这两个大字。 因为萧玉衡又露出了失望且不愿理你的表情。 被醋意、占有欲和愤怒冲昏头脑的承宣帝愣愣站着,他好像、好像又后悔了:为什么又同他争吵了呢?一见面就争吵,还总是因为司幽,这怎么行?时间久了吵得多了,萧玉衡会不会觉得他善妒?会不会不喜欢他了? 萧玉衡……喜欢过他么? 如果、如果自己不是皇帝不下圣旨,萧玉衡……会嫁给自己吗? 而且自己怎么、怎么又让他跪下了?他有身孕,又刚刚病愈,不能累着。虽然他的肚子只有一点,但那里面毕竟揣着两个会动的小家伙,一定很辛苦吧? 那、要叫他平身、扶他去坐一坐吗? 可是、可是自己依旧很气,拉不下脸。 承宣帝逃避一般转身坐回椅上,将茶杯端起、放下,奏折翻开,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又合上,然后使劲儿扯开领口的纽扣,泄气地斜靠在椅背上。 萧玉衡的神情终于在这时有了变化,他看了看承宣帝如小混混一般敞开的领口,顿了片刻,再次低下头。 承宣帝觉察出来了,他有反应,气氛总归不再是僵着,便顺着坡下来,道:“别跪着了,朕没有让你罚跪。”语气仍是不甘示弱略略烦躁的。 萧玉衡闻言站起,然后便一直站着。 承宣帝又焦躁起来,使劲儿再扯领口,“卿还有何事?抓紧时间。” 萧玉衡缓步上前渐渐靠近,承宣帝紧张起来,气都有些不顺了。 萧玉衡在承宣帝身侧站定,微微俯身,替他系起领口,像小时候一样耐心地哄道:“陛下冠服乃天下最敬之服,一领一袖一襟一摆皆是礼制所定规矩所成,不可随意为之。” 文墨之气卷着淡雅的幽香,萧玉衡的气息轻轻吐在自己脸上,承宣帝浑身软了,恹恹地依赖地嘟囔抱怨:“朕就是热了,热得烦。”微微抬头,方便萧玉衡替他正衣。 每每承宣帝显露出顽劣的小孩子脾性,萧玉衡便觉得熟悉、好对付,于是笑着捧起案上自己带来的瓷盅,“陛下,这是北境名花所制的仙露饮,可解燥清心,您尝一尝。” “没什么兴趣。”说是这么说,手上却接了过来,抿了一口。 萧玉衡道:“此物不易制,一朵花只出一两滴,臣一直慢慢收集……” 承宣帝惊喜,“都是为了给朕?” 说完他有些后悔,万一、万一不是呢。 萧玉衡只是笑笑,没有多说,承宣帝就又犯嘀咕了。有心再问,又怕若真地不只是为了自己,譬如那司幽也喝过,哼,他就又要生气了,继而惹得他俩再吵闹,好容易的温存就没了,不好。 算了。 承宣帝放下瓷盅,做回帝王之态,“爱卿还有他事么?” 萧玉衡自然将此话当作逐客,君王日理万机,不想多见后宫之人是应当的,他不在意,于是赶紧道:“是还有一事。陛下登基三载,是择选君秀的时候了。此事乃臣之职责,因此前来与陛下商议。” 承宣帝避重就轻道:“此事礼部提过,朕……暂且没那个空闲,先放一放吧。” “可选秀原该是年初就办的,如今都快六月了……” “推都推了,再推些又有何妨?!”承宣帝又大声起来,“爱卿,朕此刻不想同你争辩。” 萧玉衡一愣,将后面的话都咽下,退了几步躬身请退。 承宣帝也一愣,心中纠结缠绕片刻,准了。 等萧玉衡离开未央宫,承宣帝才恍然反应过来,怎么方才都没问问他怀胎的情形?!怎么没关怀关怀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孩子闹不闹?! 怎么就这么笨,哎。 承宣帝悔恨地捧起案上的素纹瓷盅,翻来覆去地很宝贝地看着。 六月天日头火红,萧玉衡坐在辇上遮着纱帐,心中依旧憋闷。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3节 回宫以来,他见了承宣帝两回,就将人惹怒了两回。 三十年来无论面对何人遇上何事,即便先帝暴怒军情紧急种种危情之下他都能泰然处之进退有度不失半点分寸,可如今这短短的日子,他的情绪反复起伏、言行几度失控。 究竟是……为什么? 公务后,顾重明走在回家路上,感慨连连:窦将军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回了司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甚至干劲满满地递了道夏祭仪典的折子。 他不禁在心中骂起乱给人希望的司幽来。 想起司幽,他感慨更甚:窦将军自以为坐实了他与司幽的私情,这几日看着他总是欲言又止,今日大概实在憋不住了,装作偶遇,又装作随意提起,说司幽喜饮热酒凉茶,喜品花样美食,但平日吃饭总是凑活,胃不太好;又说他母亲早逝,幼年跟父亲闹掰,其实心里很苦;还说他喜欢旁人夸他的武艺及用兵之术,而非容貌。但若是亲密之人夸赞,作为房中一趣,想必他也会喜欢。 窦将军满面哀婉伤情,郑重一躬,凛然大义道:“再谢救命之恩,阿幽以后……就交给你了。” 说完决绝而去,衣袂萧然。 顾重明一句话都没说上,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 哎,这造的是什么孽。 找了家小摊用过晚饭,待到日头落山星斗升起,他踏着夜凉,一路轻快地回到自家院门前,背后突觉一阵压力。 “顾公子如今有官位在身美人在怀,莫不是忘了你我的约定?” 顾重明开门的手顿住,脸色黑下来,眸中放出冷光。 “约定让我缠住司幽,让他心系于我,我没忘,周公子。” 树影后的人发出两声不信任的懒散讥笑。 “你我的约定只是结果,过程如何,我心如何,周公子不当问。”顾重明将院门推开半扇,“六月初六夏祭大典,周公子如何动作,我拭目以待。” 院门掩上,晚风徐徐,夜空清寂。 院中一枝琼花出墙,雪白夺目,恰如司幽。 第8章 顾重明被抓走啦 夏祭乃大夏朝传统盛典,每三年一次,颂文以敬天,演武以祭地,以求风调雨顺、文昌武盛、国泰民安。 此次乃承宣帝登基后首次夏祭,恰逢使君有孕,隆重盛大可谓空前。 天高地阔,旌旗猎猎。 依山而建的兰林苑中设祭台高座,王公贵族、朝中众臣、将士军阵各居其位,声势浩大。 司幽着紫衣箭袖,背负斩风槊,甫一入兰林苑便见到了那个一身尊贵的威严男子。 “回来快两个月了,家门一步未入,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吗?”男子声音不大,却饱含不快。 司幽停下脚步微微躬身,“末将见过定国伯。” “放肆!”司行强压怒火,双目瞪着。 “今日夏祭,属重要朝会,官爵相称并无不妥。定国伯如有赐教,烦请夏祭之后再传末将。”司幽向前走。 “你去哪里?” 司幽顿住,“末将归京后暂无军职,圣上命末将代萧使君巡九寺五监,末将自是要服侍在圣上与使君驾前。” 司行不屑一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近来的所作所为。再不收敛,即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也不会客气。” 闻听“儿子”二字,司幽的手紧紧攥起。他强逼自己忍耐,道了句“随便”就继续前行。 行至御座下方,便见太常寺诸人身着白袍灰带玄纱圆帽祭服,整整齐齐分两区就位。其中一区乃窦将军领衔的颂文阵,天子与使君登台敬拜天地祖先之时及之后,他们会吟诵礼文,执礼器舞。 窦将军的ji,ng神好了许多,对着司幽微微一笑,露出“不用担心,我都看开了”的释然——投水事后他对司幽说,他会冷静下来仔细思量再做决定,还说他其实有一点……想把孩子生下来。 窦将军与司幽一样,虽是王公世子锦衣玉食,却没感受过多少亲情温暖,想要个孩子疼爱陪伴着,司幽能理解。 近日窦将军忙于筹备夏祭,司幽没打扰他,准备之后再详谈,正想约他明日相聚,却见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往旁边一挪,司幽跟着看过去,微微一讶后,笑了。 白嫩的圆脸,傻乖傻乖又略放肆的笑容,得意洋洋的神情,一对从额角上冒出来无论什么帽子都压不住的小龙角刘海。 三十人的礼乐阵,顾重明坐在最前方,祭服上配着象征特殊身份的黑色绥带,面前条案上摆着一张琴。 “你是乐首?”司幽问。 琴乃大夏最重之礼器,夏祭中,雅乐武乐贯穿奏之。礼乐阵的乐师皆为太常寺乐官,乐首引领众乐师,除演奏既定的雅乐和武乐外,还要根据仪典的内容及氛围,随时制曲演奏。 乐首需琴艺高超、知识广博且擅应变,是仪典中相当重要的角色。大夏国史中,有好几位乐首通过夏祭被天子赏识,从而平步青云。 司幽不解。 窦将军担任太常寺卿将将一载,此次乐首本应是他,就算换人,也不该轮不到顾重明这个新鲜小后进,难道…… “没想到吧?”顾重明得意地望着司幽,笑嘻嘻道。 司幽抱起双臂,笑中略有不屑,又含几分宠溺,“如此重任,不可疏忽半分,你好自为之。” “司将军这是善意提醒,还是故意讥讽?”顾重明挑眉压低声音,“可还记得你我相识那天,我说过的话?” 司幽一愣,回忆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忘了。” “你肯定记着呢。”顾重明一副你说谎的指责表情。 “忘了就是忘了,懒得同你争。” 司幽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轻飘飘走了。行至御座旁站定,他面色平静,心中却努力压抑着想要勾起嘴角的本能。 那日初夏,上安城中流水桥头,顾重明揪着他的衣领,羞愤地发誓,一年内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压他一头,到时才好娶他。 此时顾重明正垂目盯着琴弦,余光中一边是司幽,一边是众臣前列的定国伯司行。 方才司幽与司行的交锋,他看到了。虽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但司幽的神色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与司幽尚未到打开心扉无话不谈的地步,不想见他生气难过,便只好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另一侧,窦将军也望着他俩,深沉的目光半是遗憾半是祝福。 辰时,承宣帝与萧玉衡驾到,入御座受众臣跪拜后,登高台敬天祭祖。 高台神圣,侍从跟随至台下即止,承宣帝与萧玉衡携手步上盘旋而上的台阶。 顾重明领乐师们奏雅乐,窦将军领众人吟诵礼文,众臣再拜。 和风卷起旌旗,帝后王服上隆重的拖尾铺于阶上。 焚香敬祝后,帝后二人于高台上对上天先祖行跪拜大礼,合目诚心祝祷。 三炷香燃尽,帝后共敬新烛,饮祭酒。台下礼官随之为众臣斟祭酒三杯,第一杯敬天,第二杯祭地,第三杯自饮,寓意为国驱驰。 礼毕,帝后执手同下高台,归于兰林苑北面御座之上。 窦将军领众人伴着雅乐,于御座下宽广的空地上执礼器继续颂文起舞。 场面井井有条,隆重盛大,萧玉衡欣慰一笑,清雅端谨的容颜露出些许生活气。 “陛下,今日雅乐格外不同,古朴苍劲中还有三分潇洒翩然,令人耳目一新。” “爱卿这么一说还真是,这种琴声朕在宫中从未听过,今日的乐首是……” 帝后二人朝右手边望去,司幽及时道:“乐首乃礼部借调至太常寺的新进士,顾重明。” “哦?竟然是他。”萧玉衡道。 “怎么?卿认得他?”承宣帝问。 萧玉衡侧首道:“巡太常寺时见过,他的字不错,文学上亦有见解,人也机灵。如今看来,是个全才。” 承宣帝道:“爱卿从小做老师做习惯了,慧眼如炬,爱才惜才。” “陛下说笑了。”萧玉衡抬起温润的笑眼,“听陛下方才所言,似乎也知道此人?” 承宣帝向龙椅上靠了靠,话家常一般道:“是江覃呈送科试考卷时说,顾重明的卷子原本答得很好,当入三甲,可卷面被汗渍和墨迹污了,书写十分凌乱,便降了档。后来一查,发现应试那日他闹肚子,一刻都离不开恭桶,因此就坐在恭桶上答了卷。” 萧玉衡顿时睁大双目,神情都有些控制不住。 司幽抿唇憋笑,一手在背后偷偷掐自己。 承宣帝继续道:“江覃又说,此等行径本该治不敬之罪,可观其文章,发现他确实有才,日后或许是根栋梁,望朕网开一面。朕当时哭笑不得,一连几天,每每用膳时就想起那个顾重明坐在恭桶上答题的模样。哎,此等小事,不禀给朕不就得了,稟了反而影响朕的心情,于是朕就将他派去礼部了,想着也恶心恶心江覃。不过……卿方才说,江覃把他调去了太常寺?好啊,果真是个老狐狸……” “陛下。”萧玉衡咳了一声,“正当夏祭。” 承宣帝一看他那严肃的神色,连忙道:“好好好,朕不说了,方才是卿问了朕才说的嘛。” 正在奏乐的顾重明浑然不觉,满面骄傲自豪,时而往司幽这边瞅一眼,心想若能心有灵犀于千万人中四目交汇,那真是太好了。 殊不知司幽现在就算看他,也唯有嘲笑。 一切正好之时,北面山地突然冒起青烟,司幽双目一眯,杀气陡然直上。他迅速从背后卸下斩风槊倒提于手中,横挡在承宣帝与萧玉衡身前。 “陛下君上小心!护驾!” 刺鼻的滚滚浓烟从天而降,瞬间席卷众人,晴朗的天幕化作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混乱的叫声与咳声此起彼伏。 承宣帝将萧玉衡揽入怀中护着,一手抽出腰悬的文剑,司幽沉声道:“谨防浓烟有毒,请陛下君上屏住呼吸。” 不过眨眼便喊杀四起,御前侍卫与刺客们在浓烟中拼斗起来,鲜血于浓烟中喷jian。 司幽警惕地巡视四周,心中忧虑:浓烟遮挡视线,如今护驾的除他之外仅有两人,若他主动出击,承宣帝与萧玉衡会很危险,若他按兵不动,恐怕无法掌握主动扭转局面。 喊杀声与兵戈声越发惊心动魄。 萧玉衡开始咳嗽,司幽立槊于地,推掌而出,登时吹开一片净地,然而更浓的烟尘更快地袭了过来。 司幽蹙眉。 突然,原先中断的琴声从上方的天空忽而降下,奏着本用于稍后演武阵的北境行军之乐,轰鸣之音杀伐果决。 此乐传达主帅之令,何处攻击、怎样出招皆以音律指挥,更能以鼓乐提升士气。 司幽明白过来:是顾重明,是他在混乱中抱琴爬上高台,看清了刺客攻击的方向,以琴音指点他如何制敌。 司幽闭上双眼。 顺着顾重明的指引,他飞身而出,执斩风槊准确迅速地将浓烟中的刺客一一毙命。其余懂得行军之乐的侍卫们也照样做来,倒下的刺客越来越多,浓烟渐散,视线欲见清明,此时即便没有琴音,也能从容应敌了。 正这么想着,琴弦突然一声崩裂,琴音愕然中断。抬头一望,两名黑衣人拎小ji一般挟着一身白袍的顾重明,从高台上飞身而下,落于马上飞驰遁去。 司幽急了,望向身后的承宣帝与萧玉衡,咬牙跪倒,“陛下、君上,此处刺客几已全部伏诛,应无危险,末将……想去救顾重明。” 承宣帝护着萧玉衡,抬手准了。 司幽安慰而惊喜地一笑,叩首后飞身离开。 “小幽当心!”萧玉衡从承宣帝怀中脱出,对着司幽消失的方向喊道。 承宣帝的眉头深深蹙起。 御座下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伤亡的刺客及侍卫,窦将军也在其中,他脸色青白地按着肚子,忍痛喃喃道:“阿幽……阿幽小心。” 第9章 救回你谈情说爱 司幽沿着前方蹄印驾马飞奔,一路追入山间小道,周围藤树茂密,马跑不起来,他便挥起斩风槊清障,不断催马,心中越发忧虑。 好在对手清障的本事明显逊他一筹,不多时便暴露了:两名刺客一人一马,其中一个向后扯着被横挂在马屁股上的顾重明,那家伙正随着马奔跑的节奏前后乱晃,看来是晕了。 刺客也发现了司幽,扬手向后发出暗器。 司幽俯身贴于马腹侧,以斩风槊先后扫起地上两块尖石,直s,he那名独行的刺客后颈。那人伏于马背躲避,司幽嘴角一勾,连发数石打向马腿与马屁股,马儿被惊,扬蹄长嘶一声,暴躁地胡乱冲撞起来。 司幽趁机跳离马背,脚尖于空中潇洒轻换,便至惊马近前。斩风槊当空而下,独行的刺客被击晕在地。司幽稳稳落于马背上,附耳几句安抚,惊马平静下来,再追向前。 此时顾重明被晃醒了,他懵懂地四望一阵后,拽着掳了他的刺客惊叫扑腾起来,反应之强烈远超方才的惊马。 “你是什么人?!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顾重明抱住刺客,再死死拽住他执马鞭的手,马儿失了准头到处转圈,二马一人乱成了一锅粥。 司幽笑了,心说这个傻书生时不时的,的确还挺聪明。 他正准备再运轻功过去,不料那刺客先受不了了,猛一发力,将顾重明甩了出去。 顾重明一声惊呼,四肢张开向后飞出,司幽立刻飞身上前接住他,接着侧身一倒,二人紧抱着呼啦啦从草丛中滚下缓坡。待冲势减弱,司幽看准自己垫在下面的时机,以斩风槊支地,这才停住。 顾重明尚未来得及好好反应,只知道凭着本能呲牙咧嘴扭着胳膊腿叫痛,扭了一阵发现身下居然是软的,又感受到一个人的手正稳稳地托着他的屁股,又发现这个人就是司幽,顿时脸就红得像个番茄,一动也不敢动了。 而在司幽看来,顾重明官帽掉了,本来就蓬松毛茸的头发乱如ji窝,白嫩的脸抹得五马六道,脸蛋脖子还红通通的,清亮的双目闪避游离。他突然就想起了顾重明坐在恭桶上答卷的英雄事,一时没忍住笑起来,一笑便不可收拾。 这是正正经经的嘲笑,顾重明听出来了,立刻浑身憋气。 “你笑什么?!” 顾重明握拳砸了一下躺着的司幽的胸口,然后从他身上爬起来,转为跨坐,怒气冲冲地看着那双闪着星月光辉的眼,完全没意识到他俩的姿态有多暧昧。 司幽依旧笑得停不下来,顾重明越发生气,一使力要站起来,但才起了一半,就因为腿上猛然一阵刺痛,“啊”地一声再次滚到草丛里去了。 一阵轻响后,司幽坐起来,只见顾重明背对着他坐在五步之外的杂草里,背影凄凉。 司幽憋着笑,起身慢悠悠拍了拍灰,慢悠悠地整理好衣裳,提起斩风槊向坡上行去。 顾重明警觉地竖起耳朵,不会吧?这就走了?! 他要跟上去吗?会不会太丢脸了? 可若不跟上去,此处危险,万一再有个好歹…… 可司幽实在欺人太甚! 虽然救了他,但不能因此就嘲笑他,太侮辱人了。 突然那脚步声又回来了,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掌上平托着一顶乌纱圆帽。 顾重明心头一震,又狠狠一酸,将帽接过来捧着,半晌才说了句“多谢”。 “哒哒”的马蹄声响,顾重明回头一看,竟是先前那名独行刺客的马。马儿踱到司幽身边,低头乖顺地吃草。顾重明凑上去摸摸马儿棕黄油亮的毛,缓解尴尬般对司幽道:“这马被你驯服了?” 司幽也抚摸起马背,“我已有多年相随的战马小黑,但只要它愿意,我就牵它回去,真心相待。它这模样,可叫……小黄。” 这回顾重明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小黑小黄小虎,哈哈哈,司大将军,你自己的名字动听别致,怎么轮到给爱宠,哦不,给同袍取名就闹着玩呢?都是良驹珍兽,叫起来却好似山野村夫,他们若是会说话,一定跟你吵翻天!” 司幽原本好好的神色顿时就暗了下来,牵着小黄转身走了。 顾重明喋喋不休:“以后你自己生了孩子,难道还这么取名?肤白就叫小白,肤红就叫小红?若黄些或者黑些,不是跟小黄小黑撞了?那如何是好……” “你闭嘴。”司幽回头狠瞪顾重明,顾重明得意地捧着官帽摇头晃脑,蓬发乱颤,灰扑扑的脸上,小龙角刘海动得最欢。 司幽懒得与他争辩,首先上马,回身道:“上来。” 顾重明摸着马屁股就要上。 司幽捞住他手腕道:“坐我前面。” 顾重明立刻将头一扬,“不要。” “由不得你。” 司幽不屑一笑,手上稍一用力就将顾重明拎了起来,轻轻松松地放在了自己身前。小黄鼻孔里轻哼两声,前蹄拨了拨杂草与泥土,“嘚嘚”地撒开走着。 顾重明随遇而安,上了马就不再折腾,泰然悠闲地望着前方。 司幽从身后环住他,眼皮底下就是俏皮的小龙角刘海,心中一乐,便对着那刘海吹起气来,小刘海蒲公英一般晃啊晃,司幽更乐了,开心的笑声直入顾重明的耳朵。 “你做什么?!” 顾重明又炸了,帽子扣上头,将刘海使劲儿塞进去,然而很快,两只小龙角又顽强地钻了出来。 司幽仍是笑,顾重明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何好笑?” “你说是比我大三岁,但看着十分幼齿,此等反差,不好笑么?” “一、点、也、不、好、笑。”顾重明愤愤地说,“就好比你不喜欢旁人夸你漂亮,旁人还故意夸一直夸,你不气么?” 司幽一愣,“你怎知道?” “窦大人说的。”顾重明道,“你上次演得太逼真了,他信了。这阵子一直同我叮嘱你的习性喜好,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是么。”司幽淡淡道,“是了,你为何会是乐首?” 顾重明明白司幽所想,道:“你放心吧,窦大人选我做乐首并非是因为你,而是在太常寺中设了考核,我最优异,才选中的。这么大的事,若只论人情,旁人也看不过眼。”又愤愤道,“你就一心觉得我是个没本事的。” “你今日临危不惧,还能想出那样的办法,表现的确不错,只是最后被人拐走时显得有些傻。”说着说着,司幽微笑敛起,面上渐露凝重,“可刺客为何要抓你?抓了你又为何要放你?若只是因为我追来了就放,有些草率。” “或许是因为我坏了他们的计划,眼见大势已去,临行前泄愤?”顾重明思索道,片刻后向前一指,“那边有条河,过去洗洗吧。” 二人下马来到河边,顾重明将衣袖和裤管卷起来,他不懂躲避,滚下山坡时胳膊腿上撞出不少血痕和淤青。他从怀中取出手巾,在河里沾了水,先将腿上的灰尘除去,再取出一个小药瓶。 司幽眼前一亮,“这是我给你的药?你随身带着?” 顾重明一愣,脸“唰”地红了。方才没想那么多,自自然然地拿出药来,竟忘了药的主人就在身边! “唔,我……”顾重明脑中飞转,“你这药……很好使,近日弹琴弹得多,手指破了,我就带着,随时抹一抹。” 司幽也不拆穿他,只是上前蹲在他面前,从他手中取过药瓶,将他的裤管再向上卷起。 “你干什么?”顾重明惊讶地向后退去。 “自己疗伤不方便,这药缓缓推开效果更好,你不会。”司幽将药膏挖出一块在手心上,两掌相合搓了搓,接着覆住顾重明腿上的淤青,捂了一阵后,再以掌心向四周打圈推去。 顾重明望着司幽沉静而认真的面容,嘀咕道:“这样的我也会推。” “你把不准力道和方向。”司幽果断道。 顾重明深深蹙起眉。 司幽会错了意,立刻停下动作,“疼么?” 下意识的真诚关怀令顾重明无比感动,他红着脸结巴道:“没、没有。” “受了伤,自然会疼。”司幽小心仔细地再推起来,“说不疼的,无非是硬忍。” 顾重明感动的心绪中添上了一丝酸楚,“你自小从军,受过不少伤吧?” “自然。”双腿上过药,司幽再卷起顾重明的衣袖。 顾重明见他不愿多聊过去,便换个思路道:“你是不是也受伤了?稍后我也帮你上药。” “我没伤,我不像你,我会躲。”司幽抬头展颜一笑。 好心当成驴肝肺。 顾重明翻了个白眼,故作不快地摇头晃脑。 夏日香风阵阵,一马二人闲于水边,恰巧天然。 “今日守卫森严,怎会有刺客?”顾重明道。 “看刺客的手法及武功路数,应当是江湖杀手。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大张旗鼓的行刺不易成功。纵观前后情势,我觉得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刺杀本身。” “那是什么?”顾重明不解地问。 “制造混乱。但为何要这么做……”司幽目光戒备起来,“我已有些猜测,但拿不准,先不说了。”胳膊上的擦伤也处理完,司幽将顾重明的衣袖整齐放好,到河水中浸shi手巾,叠好后向顾重明脸上招呼过去。 “我自己来!”顾重民终于准确利落地将手巾抢了过来,呼啦啦在脸上一顿抹,结果脸上的灰尘不仅没掉,反而一层层展开,铺得满脸黑乎乎的。 “你越擦越脏了。”司幽无奈地夺回手巾,重新涮洗一遍,再次叠好,从顾重明额头开始拭向两侧,眉毛、眼睛、鼻子、嘴角,一点点尺寸之地都不放过。 片刻后,顾重明白嫩的娃娃脸终于恢复如初。 司幽望着他微笑,他连忙别开目光,白里透红起来。 “到今r,i你还在羞涩?究竟有完没完?”司幽无奈,“你装的吧。” “哪有。”顾重明尴尬地站起来,将官帽戴好祭服整好,“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顾重明脸更红了,声音低下去,“此时不能告诉你,改日吧。” 司幽受不了地摇摇头,牵上小黄要走,顾重明上前喊住他,“司将军!” “嗯?”司幽的衣摆被风吹起,他侧身一笑,姿容殊绝,天地万物都成了陪衬。 顾重明心中砰砰跳个不停,“多谢……你来救我。” “只一句谢就没了?”司幽显得很开心。 “那……”顾重明想了想,接着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上前一步两眼一闭,大义凛然地将头昂起。 司幽莫名。 顾重明摇头摆尾,小龙角刘海跳动起来,“要吹要摸随便你。”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这一回。” 顿时司幽又想起他坐在恭桶上答题的英姿,笑得前仰后合,索性将人扛起来,在顾重明的惊呼中扔他到马背上,“这回暂且留着,等我想要的时候,你随叫随到。” “喂!你太蛮横了!” 司幽跨上小黄,按着顾重明乱动的身体。 小黄跑起来,二人的衣衫在风中飞扬。 “这是要去哪儿?” “送你回家。” “回家?”顾重明一愣,“可以直接去你家的。” 司幽勾起嘴角,“你就这么想去我家?” “我是说你可以直接回家!不必送我!哼,就算我去你家,也是想看虎将军,才不是因为你。” “那就恕我不能从命了。” 一路拌嘴,黄昏渐至时,小黄载着二人回到上安。 拐入顺乐坊,远远地就望见顾重明家院子里那树素白的琼花。 院墙外站着一衣衫低调却目光ji,ng深之人。 是萧玉衡的侍卫。 侍卫迎上来向司幽一礼,“君上命人查了顾大人的住址,让卑职在此等候将军,将军果然来了。”谨慎地看看他身前的顾重明。 司幽道:“但说无妨。” 侍卫一点头,“圣上命祭典上护驾受伤之人回宫医治,其中就有太常寺卿窦大人。窦大人已然昏迷,但昏迷中一直叫着……”再偷看一眼顾重明,“叫着将军您和周相家小公子的名字。而且……”声音低下去,“太医查出窦大人身怀有孕,圣上、君上、周相、平南侯与定国伯……都在,场面……十分难看。” 司幽与顾重明面面相觑。 “圣上宣您与周小公子入宫,传旨的人已经到了您家门口,君上想您应当会先来顾大人家,所以让卑职来此等着。还有顾大人,”侍卫道,“君上让顾大人一同进宫。” 司幽垂头略一思忖,道:“我奉圣上与君上之命营救顾大人,如今平安归来,自是应当前去面圣。”左手安抚般轻轻按在顾重明肩头,“走吧。” 第10章 小明帅不过三秒 入宫后,顾重明被引去偏殿暂候,司幽则直入皇城外廷的暖阁,昏迷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的窦将军就被安置在这里。 承宣帝与萧玉衡坐在正堂主位,堂下立着一个瘦高而萧索的年轻男子:头发油乱,腰带仿佛一根捆r_ou_的麻绳,扎得衣裳长短不一,浑身冲天酒气,站得歪七扭八,仿佛随时就要摔倒。 如假包换的丞相周光的小儿子,周文章。 周光与平南侯窦安、定国伯司行坐于两侧,正如萧玉衡的侍卫所言,脸色十分难看。 司幽见礼道:“陛下,末将已将顾大人救了回来。但救人心切,未能生擒刺客,请陛下恕罪。” 承宣帝道了句无妨,窦安借机起身进言:“陛下,夏祭被扰,陛下与君上都受了惊,如今刺客亟待追查,臣万万不敢再因孽子的丑事让陛下忧心。臣斗胆请陛下回宫,孽子的丑事,臣自行处置便是。” “刺客自有刑部去查,朕与使君也都好好的。小窦爱卿是为了护驾才动胎气的,朕怎能置他于不顾?何况小窦爱卿、司幽及周文章都是朕与使君看着长大的,仿佛弟弟一般。他们之中无论是哪两个能成好事,朕都高兴。但朕又担心你们三家因此事坏了关系,又怕弟弟们受委屈,这才想在旁边看看,绝无半点儿cha手你等家事的意思。窦卿千万不要误会。”承宣帝克制着看好戏的怡然,耐心地解释。 窦安面露难色,“陛下关怀,臣感激不尽,绝无误会,只是……” 承宣帝立刻露牙笑道:“那太好了,朕先替你审一审。”神色一正,“司幽,周文章,小窦爱卿和他腹中的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医说小窦爱卿怀胎四月,四个月前司幽尚在北境,那么……” “是我的。” 周文章突然出声,语气平淡冷静,倒不像是醉汉了。 众人皆惊,司幽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文章,承宣帝更加好奇地追问:“哦?那你们……” “我俩是自愿的,而且不止一次。” 周光羞耻得恨不得以头抢地,警告道:“你住口。” 周文章袖着双手,目露不屑。 承宣帝咳了咳,“好,你既承认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周文章无所谓地望着虚空,更加无所谓地道:“娶他便是。” 一时气氛尴尬,司幽想起窦将军,心中越发不安。 恰巧此时窦将军醒了,披着外袍虚弱地从旁侧小门出来,顿时吓了一跳,赶紧系好衣裳上前跪倒。 承宣帝让人给他也搬了把椅子,窦将军无论如何不敢坐,承宣帝便不勉强,在窦安与周光恼羞的神色中关怀道:“小窦爱卿,周文章说愿意娶你,你怎么说?” 窦将军愣住,目光茫然地看了看吊儿郎当的周文章,又看向司幽,接着低下头,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死灰般的脸亮起微弱的光芒。 “禀陛下,”窦将军恭恭敬敬一拜,“臣愿意。” 司幽睁大双眼,窦安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窦将军极为平静,低声道:“爹,我愿意与周公子成亲。” “你想清楚了?当真愿意?”萧玉衡亦忍不住发问。 窦将军浑身的刻板褪去,宁静恬淡得仿佛一本刚刚抄好的散发着松烟墨清香的典章。 “少年之后,陛下与君上想是首次见到周公子,碰巧他饮多了酒,故而略显出格。其实平日里他并非如此,他知识广博见识不凡,很会关心人,他……很好。” 此言一出,连周文章都愣了,被酒气熏住了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知识广博,见识不凡,会关心人。 还有……很好。 即便假意恭维,也从无旁人这样说过他。 事已至此,承宣帝当即下旨赐婚,并允诺婚后让周文章入朝为官。 金口玉言不容抗拒,其余人等退去,司幽被单独留了下来。 他尚未从那难以接受的结果中走出,顾重明已然应宣入殿,殿内气氛顿时焕然一新,司幽心中竟然也觉得好了一点。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君上。”顾重明伏在地上,“多谢陛下和君上叫司将军来救微臣,浩荡天恩,微臣日后唯有不计生死,肝脑涂地!” “哎呦,还挺会说。”承宣帝笑了一下,“你抬起头来。”顾重明的英勇事迹早已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但长相如何却不清楚。 顾重明听令抬头,圆脸白嫩可爱、目光灼灼,承宣帝立刻控制不住联想,连忙端起茶杯掩饰笑意,“今r,i你临危不惧,立了大功,但私登祭台亦是过错。有功当赏,有错当罚。”扭头道,“爱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萧玉衡道:“陛下,事急从权,顾重明一心护驾,臣以为功大于过。” “有理。便罚三月俸禄,以示警醒。至于赏……”承宣帝犹豫起来。 “微臣斗胆,想自行求个恩典。”顾重明再叩首。” “哦?你说说看。” 顾重明对着司幽意味深长地一笑,司幽浑身一震,这傻书生难道是要…… “微臣以为,太常寺不该裁撤。其中缘由,微臣请求越级上折,呈陛下预览。” 司幽心中倏尔落空,但几乎同时就又被震惊与感动充满。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顾重明,一时间也说不好,他更想听到的究竟是先前的猜测还是如今的事实。 承宣帝似是也没想到他说这个,但略一思忖便准了,道:“要朕看你的折子,须言之有物,若胡言乱语,朕必罚你。” 诸事毕,承宣帝起身摆驾,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是了,你那折子别再坐在恭桶上写,否则朕让你吃下去。” 原本正喜滋滋的顾重明惶然抬头,承宣帝已携萧玉衡离殿,唯余司幽看着他发笑。 顾重明急了,一下蹦到司幽面前,“你们知道了什么?!” 司幽大步走向殿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顾重明悲愤欲绝大呼一声,向前方狂奔开去,在夕阳下的皇宫中显得萧索又决绝,仿佛准备英勇赴死。 一路奔至宫城外,顾重明张着嘴按着大腿喘息,委屈地对缓缓而来的司幽道:“你们知道什么。好容易考一次科举,偏偏前日吃坏了肚子,是很危险的那种,我刚交卷就瘫了,站都站不起来!回家水米不进好几天,慢慢才好转的。原本我能当状元,再不济也是探花……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还笑……” 司幽扶住顾重明的肩,“你如今虽不是状元,却也得到了圣上及君上的赏识。” 顾重明双肩耷拉着,委屈地看了一眼司幽,“若我是状元,你是否就不会看不起我?是否就觉得,让我娶你也成?” “我哪有看不起你。” “算了。”顾重明恹恹地抖抖肩膀,哭丧着脸走了。 司幽牵了拴在树下的小黄,跟上去道:“你刚才求那样的恩典,太冒险了。” 顾重明道:“我有分寸。” 司幽张了张嘴,终究只是道:“多谢。” “我不只是为了帮你,我自己也觉得太常寺不该撤。”扭头望向司幽暗淡的侧颜,“你不开心吗?” 司幽道:“将军与周文章的婚事,我总觉得……你听说过周文章的事吗?” 顾重明摇摇头。 “周文章乃周相幼子,自小聪明,但性情桀骜,喜欢天南海北旮旯拐角里到处琢磨,周相总说他不长进。他八岁那年,服侍周相多年的老仆因家中意外,痛失子孙。周相感念老仆忠诚,将周文章过继给老仆,为其养老送终。从世家公子变成春夏秋在田间劳作,冬天还得领徭役的农家孩童,周文章自然不愿,但据说他当时一句反抗也无,自行打了个包袱,连马车也没要,竟就徒步走到了乡下。其实周相此举亦是想让周文章吃吃苦正正型,谁知……” “谁知反而越来越歪?”顾重明纯净明亮的眼中透着伤感,“父母一意孤行,总以为是为了子女好,可子女那些最简单不过的念想,谁会看到?” 司幽一愣,目光更加幽深。 “据说周文章在乡下,种地挑水、清扫服侍什么都做,做完之后就躲起来不说话。老仆怕毁了丞相之子,请周相收回成命。所以四年前老仆过世,周文章守孝之后,就又改回了原本的名字。但他一直不入相府,整日不知窝在哪里做些什么。我近来也在查将军的事,却没想到是周文章。”司幽神色踌躇,“我需再去找将军聊聊。” 二人行至岔路口,司幽对顾重明说,想看小虎可以来他家。顾重明开心地说他也要留着这回,然后挥手道别。 当夜,昏暗小巷的树下,顾重明与周文章相对站着。 “周公子,那些刺客不消说,是你的手笔。让圣上将伤者带回宫医治以示荣宠,也是你的主意吧?”顾重明眼睛瞪起来,“你早知道窦将军身怀有孕,故意等着所有人在场时将此事揭发,赐婚便顺理成章。你对窦将军明明没有真心,你为何要这么做?!” 周文章冷笑,“自然是为了让司幽、让周光、甚至是让窦将军不痛快。不过,司幽心情不爽,你趁虚而入,不也很好吗?” 顾重明愤怒的神情渐渐收住,面色凝如冰雪,“果然是你。” 周文章一愣,“你诈我?” “你已经得逞,我希望你暂且收敛。” 周文章不屑道:“凭什么?” 顾重明嘴角一扯,“司幽品性正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真正动怒,但我不同。” 哔剥之声突然响起,呛鼻的烟气冒了出来,周文章扭头一看,背后院墙里,自己独居的小宅燃起了火苗。 顾重明一把扯住他衣袖,神情倨傲,“今日我只毁你一间厢房,若有下次,我定然把你装在里面一起烧了!” 周文章双目愤怒地张了张,但很快就又变成了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模样,“如此大动干戈,只因为我让司幽不快了?顾公子,你动了真心呐。有朝一日司幽发现真相,你说他会如何?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真正动怒,换言之,一旦动怒,绝不回头。顾公子,你想好。” “要你多事。”顾重明冷冷道。 周文章抽回衣袖,“我不过就是给司幽添添堵,真正想要与他为难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警告了周文章,顾重明独自往家走,心中思索着以后。 突然一张网当头罩下,他挥手去挡,然而手无缚ji之力的傻书生无论如何反抗皆是徒劳,他极为轻易地就被人装入麻袋中,扛着走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4节 第11章 老丈人他不好惹 绑走顾重明的是定国伯司行。 定国伯没有丝毫避忌,在顾重明刚一被粗暴地扔进暗室将四肢反剪缚成寒鸦凫水式时就出现了。 满面威严,气势汹汹。 顾重明仅靠上身撑着地板,别扭地抬头望,定国伯的身影更显雄壮。 “一个末流小进士,也敢打定国伯世子的主意,胆子挺大。”司行负手睨视,鼻孔里出气。 顾重明扯开嘴角,“定国伯谬赞,下官不敢当。” “老夫听说过你的事。短短时日就博得萧使君的欢心,又在夏祭上有那等作为,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老夫请你来的意图。” “知道。请大人明言,下官才好思量。” “爽快。”司行负手踱步,“两条路,要么同幽儿断干净,要么就哄着他,一切行事听老夫的。作为报偿,今后朝中老夫为你撑腰。两年之内,许你入机要司部,官升三级。金银财帛之类,你尽管提。” 顾重明嘴角缓缓一勾,“若下官想要定国伯府全部家产,可以吗?” 司行脚步一顿。 顾重明冷笑,“我若司幽成了亲,等到大人您一薨,府中一切就都是我的,我还坐拥朝中第一美人,如此算来,两年三级实在不入眼,紧贴司幽才是更明智的选择。大人,您说是吗?” “你耍弄老夫?”司行猛地捏住顾重明的脖子。 顾重明梗着脖子喘息,“堂堂定国伯将儿子的终身大事当作生意来谈,可笑。”猛地甩头脱出司行手掌,“不必多费唇舌,出招吧。” 司行盯着他片刻,忽而不甚介意地讥笑了一声,转身出门,侍卫首领立刻跟上。 “老爷,是否通知世子?” “不急,让那小子先尝尝苦头。” 顾重明早料到有今日,只是不想竟来得如此之快,但这时机倒也刚刚好。 为了找个稳妥的放火人,他花了不少银两;先前被司幽拆穿他租衣裳相亲,丢脸极了,一气之下买了许多新衣,又赶上罚俸,本来还发愁日子怎么过,如今可好,一切迎刃而解。只是……哎。 他那些新衣尚未怎么穿,司幽都没看到。 他是朝廷命官,又在承宣帝及萧玉衡面前露了脸,定国伯断然不敢私下发落了他,亦不敢直接用刑拷打。 那么,他会怎么折磨自己? 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推开,暗淡的月光吝啬地跑进来,正被困意席卷却又碍于尴尬的姿势无法入睡的顾重明眯起眼,只见两条腿不断靠近,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他被捏住下巴,扯过脑袋抠开嘴。 气味诡异的液体对着喉咙直接灌了下来,甫一入腹便是翻江倒海,一阵难言的不适之后,腹中仿佛有个阀门被打开了,强烈的倒抽之力令他本能地张开嘴,任凭秽物涌出。 来人在一旁静静地看,等顾重明呕完了这轮,刚一滚离地上的秽物,就又抠开他的嘴,再一碗灌下去。 顾重明这才看清,那人一手端着碗一手拎着壶,看来是要长期作战。 那药很猛,第一碗已经让他呕尽了腹中之物,再一碗下去呕出的就是酸水,到了第三第四碗,他已然什么都呕不出,仅能在腹中和胸口不上不下的憋闷痛苦中半张着嘴,恨不得以头抢地。 看守他的人自然不会让他如愿。 每过半个时辰,在他即将力竭昏过去之时便灌一碗,整整一夜,他浑身的虚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最后双目涣散面色灰白,连哼唧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这么狠的老爹,司幽从前的日子该多难过,哎。 晨光熹微。 他如一滩烂泥窝在角落里,看守的人问:“你可愿听定国伯大人的话?” 顾重明嘴角艰难地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做梦。”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甫一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看守一愣,抬腿踢他一脚,顾重明骨碌碌滚了几滚,肚皮微微起伏。 看守放了心,转身出门。 不多时定国伯前来,颐指气使道:“你还挺有骨气。但老夫告诉你,你若不配合,幽儿也会跟着遭殃,你最好想清楚。” “呵……”听到司幽的名字,顾重明又找回了一丝气力,他从齿缝中挤出低低的冷笑,回想着司幽嘲笑他逗弄他的模样,断断续续道,“他那么厉害,就凭你们,能奈何得了么?呵呵……你这个当老子的,就是因为……管不住他,才会拿我下手吧?我若上钩……才是可笑……” 司行双目怒瞪,“不识抬举?好。接着灌。” 暗室中又只剩下了顾重明及看守二人,催吐的药物照旧半个时辰一碗,顾重明拼命吊着一口气,守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志。 他想看到司幽前来救他时,那潇洒英勇的模样。 那一定就像三年前,文国都城上安被破,国灭之际,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唯愿一死了却残生,却在喧闹的人群中蓦然看到领兵入城的司幽时一样。 那时,大夏的玄甲军威风凛凛,司幽当先跨于战马之上,面容如月清冷,身姿如日辉煌。 那便是他最渴望的模样。 然后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死了,因为他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顾重明露出苍白的浅笑。 他的司幽,就快来了吧。 司幽抱着小虎站在定国伯府门外,心中亦喜亦忧。 今日一早,太常寺无故不见顾重明应卯,探查家中是一夜未归的模样,他以为仍是夏祭上的刺客报复,担心顾重明有生命危险。如今看来生命危险不会有,但被定国伯府绑走的事实,远比刺客更能激出他心中的恨意。 司幽蹲下身,将小虎放在地上。 小虎抬起脑袋急切地嗷呜,司幽轻声安抚:“你先回家,他不会有事,稍后我带他去看你。” 小虎便又嗷呜一声,“嗖”地跑了。 司幽站起身,腰悬鸳鸯钺,倒提斩风槊,径直步向那扇他许久都未沾过的自家大门。 利器加身,司幽仿佛黑暗中走出的阎罗,冷月寒星般的双眸压抑着杀气。 定国伯府的家丁侍卫不敢反抗、不敢询问,甚至不敢上前,仓皇打开大门后就惊恐地连连后退。 司幽浑身煞气,从前院通过回廊,步入内院。 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来,他唯有不断去想顾重明才能勉强阻挡心中的痛苦。 司行带着护卫从正厢急急赶来,一看司幽的模样,大怒道:“兵刃在手,你心里还有没有规矩二字?” 司幽停下脚步,“我奉使君之命代巡九寺五监,顾重明身在太常寺,他的事,我必须管。定国伯无故抓人,心中又是否有规矩二字?” “放肆!你在跟谁说话?!” “方才所言乃是于公,于私……”司幽目光一暗,“父亲大人,请不要cha手我的私事。” 语毕提步上前,司行左右的护卫欲加阻拦,被司幽一挥斩风槊轻松挡开。 虽然常年在外,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府苑里的每一间房、每一座廊、甚至每一块石头每一株花草。哪里惯于囚人,他也清楚得很。深埋在血液中的铭记让他痛苦,越是痛苦就越发清醒,越是清醒就会迸发出越多的恨意。 后院角落里,他一脚踹开暗室的门。 盛夏正午刺目的阳光下,顾重明颤抖的身体、蓬乱的头发、蜡黄的脸,明明委屈无助却努力露出希望与笑意的目光,以及在见到他之后终于放心晕过去的样子,全都暴露无遗,无所遁形。 司幽胸口窒息,愤怒几乎灭顶,手抖得连斩风槊都差点滑落。 他拼命克制,弯腰抱起顾重明,臂弯中的重量与几日前救他抱他时截然不同,这便是这一夜的后果。 “这是最后一次。” 司幽凝视着站在他面前的父亲。 “我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次。” 目光冰冷,面色煞白。 定国伯府阖府注视之下,他抱着顾重明一步一步走出去,缓慢,却无半点迟疑。 如同十三年前,年仅八岁的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跨上守候在府门外的小黄,颠簸中,顾重明有些转醒,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怀抱自己的人,接着踏实地合上呆滞的双目,缩进那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司将军……” “叫我阿幽。”司幽轻声道。 “不要。”顾重明闭着眼睛含糊地嘟囔,“窦大人就叫你阿幽,我不要跟他一样。” 司幽宠溺地微笑起来,“那你打算叫我什么?” “嗯……萧使君叫你什么?” “平时喊名字,偶尔会喊小幽。” “都给他们喊完了……”半睡半醒的顾重明面露不快,固执道,“我要跟他们都不同。” “好。”司幽眉眼温柔,仿佛春风吹起湖面,暖玉捂在心尖,“你慢慢想。你方才要说什么?” “我要说……”顾重明在司幽怀里动了动,手指轻轻攀上他的腰带,语气极尽依赖,“我要说,我好累啊……” 司幽将顾重明的脑袋按在胸口,“睡吧。醒来就到家了。” 第12章 这种事还能后悔 小虎历来是无视门锁直入院墙的,但这回它却没有一头扎回自己的小窝,而是始终蹲在院外,焦急地等待着。 司幽带着顾重明一出现,快要蹲成一尊石像的小虎立刻蹿了上去,啃住顾重明衣角,眼巴巴望着司幽。 司幽说顾重明没事,小虎却不放心,全程围观了司幽搂着顾重明沐浴更衣、又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漱口喂水喂清粥的过程。 小虎跳上床,叼着顾重明中衣的袖口给司幽看。 司幽笑道:“他比我矮,穿我的自然是大一些。好了,今日辛苦了你,去睡吧。等他醒了,你再来找他玩。” 毛茸茸的小虎不情愿地“呜呜”两声,依依不舍地将黑黄花皮脑袋努进中衣袖口里,蹭了蹭顾重明的手心,跳下床跑了。 司幽安安静静地看顾重明的睡颜。 白净的少年面庞,即便虚弱亦不失鲜活,两条倒挂的小龙角刘海在洗过头后依然不肯屈服,招摇地独立在外,让人想拨弄一二。 司幽笑起来,这家伙为自己受了委屈,此时就让他安心睡吧,不过…… 司幽笑意更浓,此时此刻,大概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于是他俯下身细细端详,顾重明的肤色是浅嫩的白,脸颊上有近身相贴时才能发觉的粉红,自带一股盎然暖意。 睫与眉仿佛写意笔法浅墨晕染,镶嵌在这张脸上恰恰刚好。 双耳是元宝形,此时刚从水里泡出来,又像煮熟的饺子;耳垂不小,是有福之相。 方才沐浴之时也顺势看了他的身子,应有尽有,大小胖瘦亦不丢人。不该长r_ou_的地方挺瘦劲,该长r_ou_的地方不含糊。总之摸着还算舒服,冬天取暖之类的事亦可胜任。 司幽笑了出来。 他从未对一个人的身体感过兴趣,更从不曾像犯了疯病一般对着一个睡着的男人想这些没头没尾的事情。 何况还是个傻书生。 但也正是这个傻书生,让他感受到了过去许多年里都不曾有过的轻松与快乐。 司幽凝视顾重明的目光变得深沉,近在咫尺的脸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为陌生又极为强烈的冲动,他敛起笑意,不自觉地靠近。 大概是目光过于灼灼,大概是压力过于强烈,顾重明突然就睁开双眼,醒了。 司幽急急停住,此番四目相接,顾重明没有脸红,反而是司幽无知无觉地浑身烧得滚烫。 他本能地后退,顾重明立刻扯住他衣袖,眼巴巴看着他,轻声道:“你知道为何从前我看到你的眼睛就会脸红吗?上次我说改日告诉你,就是现在,我告诉你。” 司幽局促起来。 顾重明双目一眨不眨,露牙一笑,“我每次看着你的眼睛,都想做你现在要对我做的事。当时不能做,就只好脸红喽。” 司幽一愣,没绕过这个弯。 顾重明深情地用双手搂住司幽的脖子,“但现在可以做了,你说是吗?” 一用力,他将身经百战却在此刻呆若木ji的司幽大将军翻身压倒,埋头于唇上轻轻一吻。 司幽登时僵住,浑身酥麻。 他、这个傻书生,他居然……亲了自己。 顾重明清嫩的脸上露出苦恼,他轻轻抚摸起司幽的脑顶,又珍惜地吻了几下,委屈道:“我是认真的,你还不愿意么?” “我……” “司大幽,我喜欢你,是想娶你的那种。” “我决定了,就叫你大幽,就跟你叫小虎小黄一样,你觉得难听也没用。谁让你总叫我傻书生。”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有本事娶你的!” 顾重明压在司幽身上,“你、你愿意吗?” 司幽的目光窘迫、慌乱而犹豫,半天都没说话,顾重明心中顿时堵得不得了,难过得几乎发疯。 他抬手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悔恨道:“我是混蛋!我色令智昏!我不该这样对你的!我、我这就走!”说着就爬了起来。 “等等!” 司幽攥住顾重明的手腕,将半个身子都逃到床外的人拉回来,在他那懵懂、悔恨而委屈的神色中认输似地叹了口气,继而笑得皎如皓月明空。 “我怕疼,你轻点儿。” 顾重明的双眼张大。 司幽抬手捏捏他的圆脸,“圣旨上的重任,我交给你了。” 夏日静夜,虫鸣清浅,月影入云,遮过几片薄衫。 司幽看着瘦,脱掉衣裳却可见武人的结实健壮,肩头脊背上的伤痕诉说着一身的荣光。 司幽拧眉攥紧床褥,顾重明搂着他渴求道:“抱着我,抱着我就不疼了。” 司幽这才发现,近在咫尺的顾重明双目通红shi润,竟是在强忍泪水。 “你说你怕疼……”顾重明几乎心碎,小心翼翼地亲吻司幽身上的伤痕,“你说你怕疼,却要去当将军,却要去上战场。” 司幽忍痛笑着将顾重明搂紧,“所以我会练好武艺,不让别人伤我。” “大幽,我要保护你……” 顾重明埋首于司幽颈间,情绪翻滚,恨不得将他揉碎在自己身体里。 …… 弯月转过晴空,素纱帐中,司幽仰面躺着。激情褪去,热汗消散衣衫凉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 身边的书生穿着手脚长出一截的中衣,摆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呼呼大睡,时而打几个轻酣,时而磨几下牙,一脸满足舒适,仿佛一只偷腥成功的大猫。 不、是、仿、佛。 司幽切齿念道。 他是真地睡了自己,而且,还是自己同意的、配合的、主动邀请的。 自己是疯了么?! 方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太不真实了。 可那的的确确是真的,因为自己身下正狠狠地痛着。 顾重明这傻书生,他居然、居然有那么大,还……那么拼命那么用力,好像一生就仅这一回似的那么用力,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司幽悲愤地下床,将整整一壶凉茶一饮而尽,若非这是在自己屋里,他真要怀疑是顾重明给他下了药,否则他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反常之事?! 今年开始,承宣帝有意打压功臣武将,重组朝中格局,平南侯、定国伯等手握兵权的王公首当其冲,他这等冒尖的儿辈亦不能幸免。 萧玉衡对他说稍安勿躁,劝他莫要生怨,说圣上年轻行事难免冒进草率,还着急地立刻请旨回京规劝。 其实他没有贰心,没有野心,也没有怨。 自打八岁母亲过世,除了家中那些恩怨旧事,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能真正左右他了。驻守北境练兵也好、大破文国立功也好,皆是因为行军作战是他唯一可做能做之事,于是他一直专心于此,ji,ng益求ji,ng。 要说还有其他,也就是萧玉衡与窦将军,让他真正放在了心上。 所以奉诏之后,他也就老老实实不怨不怒地回了京,打算看看形势再说。 圣旨上说要他怀胎生子,他知道那是借口托词,但私下自己想着,却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有趣。 反正抗不得旨,又正好得闲,就玩耍一般试试也未尝不可。 所以他去妙媒馆报了名,心想就当见见生人结交结交,结果第一次相亲,就遇上了顾重明这个冤家。 然后糊里糊涂地就到了今日。 为什么看见他就想笑,为什么明明挺嫌弃的却还总是忍不住逗一逗,为什么小虎也亲近他,为什么他遇到危险自己会着急会生气、会什么都不考虑就前去救他,为什么……不久前看着他那委屈的模样听着他那蹩脚的情话就心软了、还放纵了他的兽行?! 这一切简直,一点儿也不像真正发生了的。 萧玉衡一回京就有孕了,窦将军同旁人颠鸾倒凤后也有了,万一、万一这回他也……何况今后他们…… 司幽第一次觉得有点头大。 他第一次觉得圣旨上那四个字居然那样可怕。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今就躺在他方才趁虚行凶的地方甜睡! 不、可、忍、受。 司幽捏紧拳头,提起斩风槊,扯过衣架上的外袍出了屋。 顾重明因在定国伯那里受了好一顿折磨,又在司幽的床上雄姿英发了一回,相当疲累,又因为一朝抱得美人归心中极为满足欢喜,这一觉睡得很死很沉,直到第二日快正午,小虎在外面挠门挠个不停,他才终于懒洋洋地翻了几个身,哼哼唧唧地醒了。 “虎将军……”听着门外的哀嚎,顾重明躺在床上一边伸懒腰一边含糊地嘟囔,“大幽,什么时辰了?虎将军是饿了吗……” 伸脚踢了踢,什么都没踢到,他这才有些清醒,赶紧一咕噜爬起来。 床边空着,日头火红。 “糟了!迟到了!” 顾重明跳下床,心想司幽居然自己走了不喊他,太过分了。他急急忙忙地穿衣,突见桌上茶杯下压着一张信纸,拾起一看,他脸色一白,浑身抖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 顾重明攥着信纸悲愤地撞开门径直飞奔而去,饥饿的小虎“嗷呜”一声追上。 信纸上,是司幽潇洒的笔迹—— 我有点后悔,先冷静冷静。 第13章 做坏事当场被抓 中午,司幽约窦将军去酒楼用饭,询问他与周文章的事。 无论如何试探劝说,窦将军始终微笑道,他是真心与周文章成亲,没有人逼他,更没有破罐子破摔。 接着话锋一转,低头望了一眼小腹,说若真有什么诱因,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司幽一愣。 窦将军刻板的面容温和起来。 “我冠服齐整,是以你看不出来,其实它已经有点凸了,而且还会动。从前是我颠三倒四才有了它,但既然有了,就不能再颠三倒四。我想好好抚养它,做个让它敬佩依赖的爹爹。”自嘲一笑,“我一直没什么成就,所以总想做到些什么,你明白的吧?” “可不一定非要……” 窦将军摆摆手,示意司幽莫要再劝。 “前阵子事情太多,我心中确实很乱,你一回来,我就更乱了。现在想来,我对你……大体只是不甘心罢了。现在我想清楚了,周文章才是命定的那个人。” “他对你好么?”司幽不放心地问。 窦将军道:“从前我俩在一起不过是纵酒享乐,哪里谈得上好与不好。婚后……重新开始便是。” 司幽无法再说什么,只得劝他不可勉强,接着又问他怀孕后是否不适。 窦将军略一思索,认真地说,怀孕后略有惫懒,晨起欲呕,有些荤腥不太能闻,但并非不可忍受。如今月份小,尚无其他不便。 说着说着,窦将军突然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司幽,“阿幽,难道你……” 司幽不由地联想起昨夜,脸唰地红了,“没、没有,你别乱想,我只是……关心一下你。” “哦。”窦将军半信半疑,有心想问问他与顾重明进展到哪一步了,但他素来规矩,即使亲近的好友,亦羞于启齿房中事。 其实司幽今日约窦将军,除了询问他与周文章,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是想打听打听顾重明有无异常。 他做事一向坦荡,从不拐弯抹角,窦将军半天不提那茬,他实在是没辙了。 也或许是因为顾重明今日一切正常,窦将军没什么好说的。 思及此,司幽内心有些空落。 空落着空落着,便不由自主地将放在心头的名字说了出来,恰好窦将军也在酝酿,心想司幽都问自己的婚事了,那自己问问他应也没什么,于是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道:“顾重明……” 气氛登时尴尬。 “你、你先说。”司幽掩饰道。 窦将军从未见过如此优柔的司幽,心想果然只有顾重明才能让他这样,心中略略伤感遗憾。 “哦,他上午没来衙门,就想问问你。” 原来他没还去。 司幽心中的石头放下了,接着又提起来:是睡过了还是伤情了? 司幽心中有些抓挠,便只简单说了顾重明被他爹请去威胁受了些轻伤,需休养几日的事。 二人分别后。窦将军回到衙门翻开告假名册,刚准备写上顾重明的名字,那家伙便浑身丧气地出现了,蔫蔫地行了个礼后,默默地挪到角落去了。 却说司幽下午在城中四处转悠,逛了好几家店铺看了好几场卖艺,时辰依旧离晚饭还早。 好容易挨到日落,他在家和客栈二者中犹豫了一阵,最终选择了回家。 小虎虽能自己觅食,但总不照看它也不好。 一路上,司幽一边这样劝慰自己,一边忐忑不安。果然距离自家院门还有几十步时,他听到了动静,运起轻功上树,居高临下一看,心中再次抓挠起来。 顾重明搬了个马扎坐在院门口,小虎在他脚边蹲着,一人一兽相依为命。 “虎将军,你不知道我今日有多忙乱!”顾重明委屈而愤愤,“本来就起晚了,官服还在顺乐坊,等我回去穿戴好了再去衙门,都已经晌午了!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都怪司大幽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哼哧哼哧喘气,“今日在宫中没看到他,平时他都会来的,他故意躲着我!” 顾重明将小虎抱起放在膝头,使劲儿揉脑袋,又牵起它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大眼瞪小眼。 “他不光不要我,连你也不要了……” “我顾重明不是好欺负的,我就坐在这里等他,不信他不出现。” “等我见到他,我要问他,为何对我始乱终弃!” 司幽坐在树上静静地瞧,顾重明一会儿张牙舞爪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揉捏小虎一会儿自言自语,活像个疯子。 其实他也很难受。可如果他现在下去,他该如何回答那个始乱终弃的问题? 他能确定跟顾重明一辈子在一起吗? 司幽心中长叹,使劲儿敲了敲混乱的额头。 今夜只好委屈他了。 墨蓝的天幕降下,云形随意交替变换,将弯月遮掩。 顾重明最初是挺直腰背坐在马扎上,渐渐地他开始弓腰,最后实在受不住累,便将马扎搬到墙根下靠坐着。 其间有一回困极了,他闭着眼睛张着嘴睡了过去,抱着小虎的双手渐渐垂下,接着身子一歪,整个人从马扎上滚下去,摔了个大马趴。 但他揉着胳膊腿呲牙咧嘴爬起来的时候却没有抱怨半句,而是首先安抚了同样摔了个跟头的小虎,还不忘关注周围是否有司幽回来过的痕迹。 空中树影里,司幽心里越发难受。 说他是傻书生,他还真傻。明明有千百种选择,他为何就偏偏要选这最折磨的一种? 而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 整整一天两夜,司幽没想明白,可朝霞初现日光熹微之时,树下的顾重明却清醒而淡定了。 他的脸带着彻夜未眠的疲倦,眼神饱含被狠狠伤透后终于死心的绝望。 他将小虎放在地上,收好马扎抱在怀里,起身自言自语道:“我等了他一天一夜,他没有来,我以后不会再找他了。” 司幽心中猛地一收,浑身被凉意袭卷。 “我比他强,我至少不是缩头乌龟。”顾重明从袖中取出“傻折扇”,弯腰交给小虎叼着,十分不舍地摸摸它的脑顶,道:“虎将军,如果他一直不回来,你就来找我,我照顾你。信物在此,一言为定。” 说完,顾重明转过身,将马扎抱在胸前,凄凉地走了。 小虎叼着折扇,蹲在院门口连连发出悲戚的“嗷呜”。 顾重明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熙攘的人群里,司幽看不见了,唯有一颗心仿佛被放在了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煎。 皇城。 萧玉衡站在勤思殿外,见贴身服侍承宣帝的太监侍从皆在,不禁疑惑。 “陛下在里面么?” 首领太监躬身,“回君上的话,圣上正在殿中议事,不让奴才们近前伺候。” “哦?”萧玉衡更疑,“陛下在与哪位大人议事?” “这……”首领太监艰难尬笑,将身子躬得更低,“是周相家的小公子。” 萧玉衡一愣,沉思片刻后,径直向前。 首领太监上前一步,“君上恕罪,圣上有命……” “陛下不让你等伺候,但可曾专门吩咐,本君亦不得入内?” “这倒没有,只是……” “那便是了。” 萧玉衡一拂宽大的袍袖,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在宫中时日又短,一贯恭谨温和的外表下不知藏着怎样的脾性,首领太监不敢再拦,只得退后一步。 萧玉衡吩咐自己的仪仗暂候,独自步入殿门,厚重的锦衣拖行于光滑的石板路上。 他放轻脚步靠近正堂,最后站在侧窗下,静听其中动静。 殿内唯有承宣帝与周文章,承宣帝靠坐于案后宽椅中,周文章侍立于侧,君臣之间似乎挺熟。 承宣帝道:“你的婚事办得如何了?” “谢陛下关怀。”周文章道,“婚期定在下月初七,两府管事正在安排,草民并未c,ao什么心。” “七夕佳节?应景。”承宣帝抿了口茶,“待你婚后,朕安排你入朝廷,到时你爹就会对你刮目相看。” “多谢陛下。” 承宣帝执起茶盏,“夏祭上那些人处理干净了?” 萧玉衡心中咯噔一下。 周文章袖手垂目,“陛下放心,都已妥当了,草民的爹近日正督促刑部查,什么都没查到。” “那便好。”承宣帝放下茶盏,“对了,听说司幽与那个顾重明好上了?” 周文章道:“八九不离十。” 承宣帝靠进椅中叹了口气,“朕有时也不知这么做究竟对不对。” “司幽身在京城,又沉溺于儿女私情,陛下会很放心。” “这倒是。” 承宣帝抽出案上的一份折子,“说起顾重明,朕原本以为他只是有些小聪明,会闹闹笑话而已,可如今看来,此人颇不简单。此折谏停裁太常寺,议内廷外廷之辨、道革新缓急之别、论典仪章事之重,还委婉提及朝中众臣牵连,格局眼光非同一般,言语措辞又恰到好处,难怪说他是状元之才。他要真跟司幽好上了,一文一武岂不是……但是如果朕能……” 突然,紧闭的门扇轰然推开,一身玄色宫装的萧玉衡逆光站着,殿外远方战战兢兢跪了一地仆从。 第14章 被你气到动胎气 承宣帝立刻站了起来,周文章快步来到案下,跪倒叩首。 萧玉衡从逆光y影里走进来,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文章,“陛下,臣有话说,请屏退旁人。” 承宣帝吸了口气,“……好。” 周文章退出后,门扇紧闭,承宣帝迎上萧玉衡,急急道:“爱卿,你听朕解……” 萧玉衡坚决退了一步,“当日刺客突袭,陛下面不改色,臣还为您高兴……”失望苦笑,“夏祭重典,陛下竟也任意妄为?!那些刺客是为打探众臣虚实,还是为引出陛下心中所想的不轨之人?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对付司幽?混乱中,司幽无论受伤或殒命,都是很不错的结果,对吗?” “爱卿,此事与你所想不尽相同,你先别急,当心身子……” 承宣帝再次靠近,萧玉衡仍是躲避。 他怀着双胎,腹部隆起迅速,宫装宽袍大带,勉强能将腹形遮掩一二,可一但频繁行动起来,姿态的不便就十分明显了。 “给窦将军与周文章赐婚是为相府与侯府互相牵制,顾重明也是陛下安排的吧?被刺客掳走,是为了让司幽去救,然后增进感情,监视司幽?陛下,您是一国之君,行事却如此荒诞……” “没有!朕没有!朕怎么可能……”承宣帝惊慌地解释。 “从前臣以为,陛下只是年少顽皮,又仓皇登基,难免忧思过重行事有失偏颇,可如今陛下却……” 萧玉衡仿佛受到了天下最大的欺骗,目光饱含失望与自责。他难过地闭眼片刻,继而扶着已然十分凸出的肚子屈膝跪倒。 “陛下,臣在外偷听,又罔顾礼仪,罪当犯上。臣身怀龙嗣,无法即时就刑,自请褫夺封号,发往永宁殿居住。” 承宣帝惊了,“你说什么?” 永宁殿乃皇城冷宫,废弃多年,荒芜破败。 萧玉衡扶着肚子再叩首,“使君有错不罚,何以正宫纪?何以示英明?底下人都看着呢,此事更关联周文章,一旦周相知道,就不仅仅是后宫之事,所以……” “不可能!” 承宣帝本就有点懵,如今萧玉衡半点情分都不讲,他更加暴躁,慌乱地踱了几步便喊起来。 “你不要以为你搬出这些所谓顾全大局的规矩道理朕就会听你的!朕告诉你,你永远只能待在九华殿,做朕的使君,其他任何地方都别想去!任何念头都不许有!” 愤怒地喘了几口,承宣帝继续抖着声音道:“朕不会罚你,若你担心影响朕的英明,就乖乖听话,不要总同朕对着干!” “陛下!”萧玉衡震惊地抬头。 承宣帝冷哼一声,扭过脸不去看他。 萧玉衡的眉头紧紧拧起,“陛下为何会变得如此蛮横,如此不讲道理……” “朕是天子,朕为何不能蛮横?!若是连你都擒不住,朕还要什么天下!” “你……” 萧玉衡突然语塞,面容随之变得极为痛苦。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5节 “你、你怎么了?”承宣帝惊觉不对。 萧玉衡咬着唇,双手抱着腹部,身体软下去。 “衡哥哥!” 幼时的称呼脱口而出,承宣帝扑上去将萧玉衡抱在怀里。 “太医、来人!快传太医!” 萧玉衡的脸迅速苍白,冷汗也下来了。承宣帝不敢碰他的肚子,只好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脸。 墨画般素净的容颜痛苦地扭曲着,承宣帝的心亦疼痛难忍。 “衡哥哥别怕……坚持一下!” 萧玉衡揪住承宣帝金色的帝王常服,“陛下……不当这样唤臣。” “好,我不唤……你、你别生气,我方才说的全是气话,是一时冲动,你不要信好不好?我不该气你的,我明知道你的身子我还……我真是混蛋!” 萧玉衡又攥住他的手腕,“陛下,周文章心术不正行事偏激,不可在陛下身边……” “好!”承宣帝赶紧应下来,“他入朝廷的事先放一放!我听你的!以后无论什么我都先同你商量!但是、但是去冷宫不行,你受不住的,你就当为我们的孩子考虑……我罚你别的,罚你别的好不好?!” 萧玉衡嘴唇青白脸色蜡黄,承宣帝惊惧地看着红色的血水从他身下蜿蜒而出,他抱起萧玉衡刚要向外冲,太医终于到了。 保胎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萧玉衡历经折磨,被挪回九华殿时,已是华灯初上。 承宣帝守在殿外,终是没能鼓起勇气入内。 万一一个说不好,他又气伤了身子……哎。 承宣帝垂头丧气摆驾回宫,想了半个时辰,下了道口谕,罚使君禁足宫中。 萧玉衡一夜难眠,靠在床上盯着自己脆弱的胎腹,想着承宣帝的种种出神。 翌日一早,他吩咐亲信侍卫外出办事。入夜时侍卫回来,萧玉衡放下尚未饮完的安胎药,屏退余人即刻接见。 “属下按君上吩咐,打探了司将军与顾大人近日的行踪,又询问了街坊,得知司将军与顾大人的确交往密切,并且都在对方家中留宿过。但奇怪的是,这几日他俩并未来往,似是刻意回避。” 萧玉衡修长的手指触上冰冷的药碗,思量片刻后疲惫地叹了口气,“辛苦你了,先下去吧,本君静一静。” 侍卫退下,萧玉衡铺纸研墨,提笔于纸头写下“小幽”二字后便陷入犹豫,数次想要落下的话语最终仍是咽了回去。 他将信纸在灯上烧了,撑着空虚而沉重的身体行至门口,吩咐道:“来人,将安胎药热一热,再请圣上过来。” 承宣帝到的时候并未令人通报,本是不想萧玉衡接驾折腾,结果一进屋便瞧见他内着雪白中衣外披蚕丝薄氅,坐在灯下读书。 晕黄的宫灯映得那面庞一半苍白一半昏黄,眸中血丝,眼下乌青。通身素淡更显腹部隆起,而肚腹越是隆起,就衬得整个人越发清瘦。 承宣帝心中怜惜与恼火并起,厉声呵斥侍从:“使君昨日才动了胎气,今日就这般吹风劳累,怎不知道劝?!” 侍从跪倒,萧玉衡听到动静一抬头,恰好与承宣帝又焦急又心疼的目光碰上,心中霎时软了一下。 “陛下。”萧玉衡迎上来屈膝要跪,“别怪他们,是臣实在躺不住。” 承宣帝将他扶住,“那朕来陪你说话,你便不无聊了,好好去床上躺着,行吗?” “陛下说哪里话,陛下吩咐,臣自是从命。” 承宣帝护着萧玉衡上床,靠垫锦被放置好,手一挥命众人退下后,执起萧玉衡的手,“爱卿今日身子如何?” 萧玉衡勉强笑了笑,“腹中不疼、也不那么紧了。多谢陛下。” 承宣帝将萧玉衡的手放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抚摸,羞愧道:“朕方才哪是责怪他们,朕是怪自己,朕没照顾好你。” “陛下日理万机,怎能责怪陛下。是臣自己不知道小心。” 萧玉衡脾气差的时候让他禁不住发怒,可一旦脾气好起来,那拒他于千里的礼貌疏离却是滴水不漏。 承宣帝心中苦涩,道:“爱卿,顾重明真不是朕安排的。但朕知道,你不想听解释,所以朕来弥补。朕将顾重明外放,再给司幽赐婚,你说赐谁就赐谁,好不好?” 萧玉衡将手从承宣帝掌中抽出,承宣帝心中一空。 “陛下说,顾重明的折子写得很好?” “是。” “他既有才华,又在夏祭上立了功,便留下来辅佐陛下吧。” 承宣帝一愣。 萧玉衡摇头叹息,“事已至此,强行拆散他们不妥,走着瞧着,事情或许会有转机。不如提顾重明进翰林院做侍读?臣先前亦对他有好感,这个位子,他当得。” “好,朕再给加授他礼部员外郎。” 萧玉衡垂下头,长睫轻扇,“今晚请陛下来,是想同陛下商议昨日未来得及禀奏的事。” “哦?是什么?” 萧玉衡感受到承宣帝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便始终低着头,望着希望玉带上的白玉珏,语调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 “夏祭已过,选秀不得不办。后宫至今惟臣一人,实在不合制。” 一说起这个承宣帝便浑身烦躁,挣扎道:“爱卿,朕日理万机,睡觉都嫌不够,实在……” “陛下无心考虑的,臣替您考虑。难道陛下真要等到再过一阵子,外廷众卿弹劾臣独霸圣宠,不配使君之位吗?” 承宣帝一愣。 “恐怕那时第一个指责臣的,便是萧家。”萧玉衡一脸哀伤,“臣虽自请出了三族,但只要冠这个姓氏一日,便不得不为其名誉担忧。” 承宣帝双手搁在腿上,紧紧握成拳。 “选秀之事,臣一力c,ao持,并交窦将军与顾重明协办,陛下觉得如何?” 承宣帝瞬时恍然大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到底还是为了保护司幽。 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授翰林院侍读、协选秀事宜,需常常入宫伴驾,眼皮底下,最方便掌控。 相府与平南侯府即将联姻,即便周文章不入朝廷,只要看住窦将军,周文章便暴露无遗。 如此一来,自己、周文章、顾重明,这些萧玉衡认为可能对司幽不利的人,就投鼠忌器,轻易不敢有所动作了。 你为司幽,当真殚ji,ng竭虑。 承宣帝心中一时火热得发疯,一时又清寡得难熬。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随意动了动嘴,就答应了萧玉衡的请求。 逃难般离开的时候,那人依旧不肯放过他,对着他的背影用极为凉薄的语气道—— “臣现下无法侍奉陛下,新君秀又暂未选定,这段日子,臣会从宫人中选出挑的呈上去,以解陛下寂寞。” 皇城空寂,唯月独明。 夏夜风过,承宣帝负手立在九华殿外感慨。 有时候,他真希望他是司幽,那萧玉衡就能把他放在心尖上守护关怀;但更多的时候,他庆幸他是元衍,因为唯有他拥有旁人都不曾有的与萧玉衡的过往,唯有他是萧玉衡此生决不可改的夫君,唯有他与萧玉衡孕育了子女,更唯有他,才能站在萧玉衡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何必妄自菲薄,何必担惊受怕,何必斤斤计较。 总有一日,萧玉衡会明白。 第15章 为你挑定情信物 翌日清早,上谕下,顾重明回归礼部,官升员外郎,加翰林院侍读,辅佐使君理选秀诸事。 顾重明谢恩后,道在太常寺负责誊录的文国国史尚未完成,请求调职后继续誊录,以保字体统一版本完备。 承宣帝赞他有始有终,赐文房四宝一套,鼓励他继续上进。 又因他一道奏折,承宣帝暂缓裁汰司部之事,一时间,他俨然成了朝中最新鲜的名人。 司幽几乎能想象到他摇头摆尾的的得意模样。 顾重明很守信,一直没找他。渐渐地,司幽有些忍不住了,于是这日黄昏,他躲在皇城外的大树后,静静等待。 不多时,顾重明与三五个同僚一道出来,大伙儿将他围在中间,商议着去下馆子。顾重明以家中有事为由推拒了几次,同僚们终于放行。 司幽心想,还算本分。 回家路上,顾重明步伐轻快,口中哼着小曲,司幽很是疑惑。 他不是很难过吗?怎才过了几天,就这样了? 顾重明回家后,换了身比同司幽相亲时还要鲜亮的衣裳,头发梳得油光水亮,再次大摇大摆上了街。 他究竟要做什么? 司幽蹙着眉,心中打突。 顾重明继续哼着小曲,开开心心转过几条大街,走进一个排排场场的楼。 是妙媒馆。 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司幽胸口,他躲在小巷y影里握紧拳,这傻书生当真可以! 约略一刻钟后,顾重明同一个年轻男子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在街上逛了逛,然后进了颇具名气的知味楼。 司幽坐在对街茶楼里,默默观察着对面二楼敞开的大窗底下。 就两个人,却要了一桌子菜。虽然看不太真切,但肯定是整只的ji鸭鹅、清蒸鲈鱼烩或水晶肘子一类全是荤的硬菜。 顾重明被罚了俸,又制备了这样的衣裳,哪里还有钱吃这等宴席? 不过是第一回 见面,有必要吗? 那另一人瞧着实在普通,顾重明当日只挑四品以上世家子弟的气魄哪里去了?! 这边司幽心乱如麻,那边顾重明和相亲的对象吃得愉快悠闲,聊得津津有味,结账时相互推让了一阵,最终顾重明请客成功。 司幽在心中骂了句矫情。 饭后二人去逛文玩店,那人见顾重明随身并无折扇,便买了一把赠他。 顾重明挺开心地接过来道了谢,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儿,喜滋滋地放入袖中。 司幽不由地想起那日回家时,小虎可怜巴巴叼着顾重明的傻折扇蹲在他面前的情景,心里有点酸。 司幽无心再看下去,等顾重明他们走了,便也进了文玩店,叫老板取了刚才他俩买的东西。 很普通很便宜的竹扇。 怎可配他。 司幽道:“折扇可定制么?” 店家见司幽衣衫华贵,连忙热情道:“可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尽管吩咐。” 司幽回想了一下顾重明傻乖的笑容,道:“扇骨要白玉,一面雕翠竹,一面雕琼花,扇面要……” 店家配合地问:“公子是要自用,还是送人?” 司幽犹豫了一下,道:“送人。” “是送上官长辈,送友人,还是心上人?” 司幽的脸登时红了,“是送……” “懂了,懂了。” 店家嘿嘿笑了两声,“公子,小店刚到了一种诉心绢,跟御贡绢纸一样,同是商州出的,质量没得说。而且这绢有个巧思,其上印着同心结暗纹,取同心同意百年好合之意,若赠心上人,非它不可。” 司幽听得一愣一愣的,恍惚道:“……好,那就要它。” “公子题字还是题画?” 司幽又想起相识那日,顾重明委屈地趴在自己背上,求自己给他捡折扇的情景,果断道:“就题‘力争上游’四字。” 店家一愣,怎么送情人居然写这个。记下之后再道:“公子题什么名款?” 司幽又犹豫了。 店家继续耐心地解释:“年轻人喜欢情趣,譬如给个惊喜,不题款,让对方猜,也甚有意思。” 司幽再一思索,回了店家,付了定金拿了凭据,转身离开。 另一边,扯着笑脸虚与委蛇相了一晚上亲的顾重明恹恹地躺在床上,无ji,ng打采地看了那人送给他的扇子片刻,十分嫌弃地扔到了角落里。 一连十天,司幽都跟着顾重明。 顾重明天天去妙媒馆相亲,十天内见了六个公子四个姑娘,每个都是逛一番吃一顿,亦免不了偶尔拉拉衣袖摸摸小手。 简直不知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广泛撒网ji,ng密挑选? 还是说……他在故意气自己?!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跟着他,自己将气息身形隐藏得很好,即便武林高手也不一定能察觉,何况是手无缚ji之力的顾重明。 那他到底…… 想着想着,司幽突然有点儿回过味儿来:且不说顾重明如何,自己这些天来又是在做什么?疯子一般尾随着着,心中胡乱猜测起伏颠簸,时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傻书生却无知无觉,和旁人大吃大喝谈笑风生,逍遥自在。 自己……是有病吗?! 伸手入怀,摸到取玉扇的凭证,司幽恨得牙痒,自己还给他买礼物! 欺人太甚! 那边楼里,顾重明和相亲的对象仍在开怀吃喝,司幽跳下偷窥的屋顶,义愤填膺地走了。 翌日黄昏。 顾重明新换了一身湖色文生公子衫,佩环形暖玉佩,头发全部束起,只留两道小龙角刘海在外招摇。 今日妙媒馆无新人给他安排,他便又约了昨日那活泼开朗口无遮拦的姑娘——反正都是要见人,找个说话爽利的,时间也好打发。 站在知味楼下,他远远见着那姑娘轻纱软缎地来了,赶紧整整衣冠迎上去,躬身一礼。 那姑娘也迎上来,面露难色,“顾公子,今日小女子约了旁人,过来跟你说一声。” “什么?!”顾重明一脸没想到。 “哎呀,昨日一见,小女子看得出,顾公子不是诚心想找,那何必再浪费二人的时间呢?” 顾重明更愣,“谁、谁说我不是诚心的?!我、我我我……那你也得提前说啊!” “哎,小女子原本是想着再见公子一次也好,就答应了。谁料正要出门,妙媒馆的人突然来了,说另有一公子更适合小女子,问小女子要不要见。小女子想机不可失,但顾公子想必也出门了,所以小女子就赶紧过来跟您说一声。” 顾重明很气,不管他是不是诚心相亲,他都很气。 “是谁?谁敢在本公子手中抢人?!” “是我。” 一语极为熟悉,声调语气带着淡淡的骄矜与疏离,着银白锦衣的司幽浑身潇洒利落,缓缓行来,顿时让整条街成了陪衬。 顾重明不知自己是用什么神情看着他的,只知道司幽站在面前,用星月般的眼眸明亮又深邃的眼望过来,淡淡地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相亲择偶也是一样。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凭什么要吊在你这棵随时会倒的小树苗上?” 司幽向女子示意,女子有点愧疚地看了看顾重明,转身同司幽走了。 顾重明更气了,攥着双手跺着脚,恨不得冲上去揍司幽几拳。 然而等司幽走远看不见了,他却平静了。 他望着司幽离开的方向,微微笑起来,抬眼看看自己额角的小龙角刘海,伸出下唇吹了吹。 今天,他不仅换了一身司幽从未见过的衣裳,还换了头型,更专把司幽最喜欢的地方凸显了出来,不知司幽发现了么。 不知司幽……觉得好么? 身为翰林院侍读,顾重明每日需在承宣帝驾前读文讲史一个时辰。 这日正值中间休息,他坐在御阶下,懒懒恹恹地捧着愁苦的脸唉声叹气。 承宣帝如厕回来,顿觉古怪,“你这是……做什么?” 顾重明爬起来跪好,“陛下,微臣有事相求。” “求什么?”承宣帝皱眉。 “陛下,能借给臣一些钱吗?臣一定尽快还您。” “什么?!” 居然有人向天子借钱,承宣帝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顾重明十分委屈道:“陛下,臣被罚俸,近来又一直相亲,不仅要给喜楼交钱,要请人吃饭饮茶买东西,自己也要买得体的衣裳,积蓄都用光了,臣就快过不下去了。” 承宣帝吃了一大惊,“相亲?!你不是和司幽……你怎么又去相亲了?!” 顾重明嘿嘿笑了两声,“陛下,此事有些因由,若陛下想听,臣自当相告。不过……臣还是想先跟陛下打个商量,望陛下恕罪。” “打什么商量?” 顾重明胸有成竹道:“陛下,我帮您和萧使君重归于好,您帮帮我和司幽,好么?” 承宣帝一愣,面上倏尔几次变化,谨慎地俯身压低声音道:“你当真可以令使君……” 顾重明重重点头。 承宣帝再一思量,示意顾重明平身并往旁边让让,自己也来到御阶下与他并排坐好,鬼鬼祟祟靠过去问:“你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第16章 顾小明爱情讲堂 顾重明做翰林院侍读不久,便获得了承宣帝的信任。 起初承宣帝是有些讨厌他的,一是因为他坐在恭桶上答卷的事让自己糟心过,二是因为他是萧玉衡特地放到自己身边以便掌控的。 但渐渐的,承宣帝发现顾重明身上有许多好处。 长相讨喜言行有趣,做事麻利本分有眼色,真要来正经的,亦见识独到,文思敏捷。 更重要的是,顾重明似乎是那个最懂他的人。 从小到大,先帝、太傅、诸大臣教导他规劝他,想方设法让他做个好皇帝;宫中侍卫、太监、奴婢服侍他奉承他,想方设法让他享受逍遥。 这些人时刻在他身边,但实际与他离得很远。 他的疲累、高兴、难过,没有人问;他想说的话,想聊的事,没有人听。 他自是明白帝王注定要做孤家寡人,不敢奢望太多属于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但依旧忍不住肖想着,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片刻。 他希望那个人是萧玉衡,可如今萧玉衡拼命远着他,他不甘心,也不气馁,他相信ji,ng诚所至金石为开,毕竟他和萧玉衡还有一辈子。 只是在此之前他没想到,顾重明居然让他有了种知己好友之感。 历来侍读讲文论史,不过是老生常谈,枯燥乏味,但顾重明不同,但凡讲过半个时辰,他便会cha一段别的:风光民俗、野史逸闻、笑林小记、话本传奇应有尽有。 承宣帝自小做太子,根本没机会听这些,不禁觉得津津有味,疲惫渐消。 有一回侍棋,顾重明说在杂记上看过一个模拟两军交战的新下法,他即时讲来,承宣帝一学就会,君臣二人就着棋盘拼杀起来,条条规则与变化恰如兵书,却比兵书里的生硬文字有趣百倍。 还有一回,讲史时说到前朝某帝偶感风寒,想罢朝休息几日,结果诤臣死谏,被引为佳话的事,顾重明便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换了生病的是这诤臣,他能死谏自己么?” 承宣帝惊讶地望着他。 顾重明继续道:“谁还没个头疼脑热,整日叫君王体恤臣子,臣子为何不体恤君王?又不是彻底不理朝政,不过是歇几日,不开大朝会罢了。就不能好好说嘛,还死谏,君王的病都要被他气重了。” 承宣帝错愕的目光中露出惊喜。 “这些臣子饱读诗书,怎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万一将君王气到了或是耽搁了病情,说小了是更耽误事,说大了不就是犯上?从前不少君王崩得早,恐怕多多少少是被臣子们气的。” 承宣帝内心大震。 他居然……同自己想得一模一样! 还敢于直言! 他看得出,顾重明绝非在圣驾前兵行险着故意讨巧,而是实有所感,又傻大胆地不惧天子威严。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他是一个连很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的科举会试都敢坐在恭桶上考的狠人。 承宣帝将惊叹的目光在顾重明身上多留了片刻,顾重明立刻有点虚,连忙一跪,“皇上恕罪!微臣失了心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承宣帝一愣,接着故作淡然地咳了咳,端着神色道:“呣,见解是不寻常,眼光亦算独到,你不必讳言。不过,你在翰林院诸人及使君面前可别这么说,他们古板,远不如朕宽宏通达。” 顾重明抬头呲牙一笑,得意洋洋地谢了恩。 再后来,君臣二人更熟了,时常聊个小天讲个笑话,正经事也一件都没落下。 譬如承宣帝有意重组朝局打压权柄,先前也想了诸如裁汰司部、诏回司幽之类的办法,但恰是在与顾重明下棋时,又悟到了“疑之则先放之,主动未免受制”的道理,决定暂且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当夜,顾重明躺在床上舒心地想:他总算为司幽做到了一件挺大的事。 下一步,要真正扭转承宣帝对司幽的偏见,然后让司幽乖乖回到自己身边。 嘿嘿嘿嘿。 顾重明在床上兴奋地滚来滚去,只要这么想一想,他连做梦都会发笑。 此时君臣二人坐在御阶上,一个穿金色王服,一个穿亮蓝官服,搭配十分亮眼。 顾重明低声向承宣帝说了计划,承宣帝眉间充满犹豫,斟酌道:“你这办法对司幽或许有用,但对使君……朕拿不太准。” 顾重明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陛下,世上的人皆爱把最真实的性情藏着掖着,故而司幽看来潇洒高傲,其实纯情得很,加之自幼孤独,所以他需要人对他好,但并非不求回报地付出,而是那种能哄他开心、让他快乐的好。再者,世上无论哪种性情,皆有破解之法,譬如君上,出身高门大族,自小就是万众瞩目的才子,如今又身居高位,故而可评他一个‘正’字。君上之‘正’,看似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儿漏洞,但那是因为陛下喜欢硬碰硬,需知这‘正’字最怕的,一是‘乖’,二是‘缠’。” “乖?缠?”承宣帝蹙眉喃喃。 “嗯。”顾重明煞有其事地点头,“君上比陛下年长,因此陛下装一装乖,君上就会高兴。陛下多乖一时,君上就会心疼,就会担心自己太过苛刻,跟着就会愧疚。至于缠,”他面露犹豫,“陛下毕竟是陛下,缠人这事,略略有些……损了龙颜。” 承宣帝来回一思索,觉得有理,自我安慰道:“朕只缠使君一人,只有使君一人看见,应该没什么。可是使君他最讲规矩,万一缠起来他又生了气……” “不会的。”顾重明一脸笃定,“使君正直规矩,相应的就是吃软不吃硬,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司幽跟随君上多年,性情虽然不同,处事之道却相似。司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使君亦躲不过陛下。” 承宣帝疑惑地盯着顾重明,“你怎么这么懂?” 顾重明道:“陛下日理万机,c,ao心的都是家国大事,自然顾不上这些小心思。可臣不同,入朝为官之前,臣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整日踅摸的就是相处之道,因而略熟一些,所谓术业有专攻。” “哦。”承宣帝懵懵懂懂地应着,“那你为何……喜欢司幽?” “嗯……”顾重明捧起脸,神色认真,“臣曾经在人群中看过他一眼,然后就再也难忘了。至于原因……哪儿能说得清,这种心情,陛下也一定很懂吧。” 顾重明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承宣帝立刻信服地点头。 顾重明又道:“比之司幽,君上心志更为坚定,又有许多责任压着,攻起来恐怕会难一些。” “朕、朕不怕。”承宣帝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你说得有理,使君就是吃软不吃硬,寻个好时机,朕就试试。” 顾重明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与君上乃人中龙凤天作之合,无论何时皆是好时机。” 承宣帝受了这话的鼓舞,内心大震,也站起来大气地一拂王服宽袖,“好,朕听你的。你提的事情,朕也会帮你做到。相亲还需多少银两,尽管从朕的私库中取。” 当夜,皇宫内苑重重殿阁,一片深寂。 九华宫寝殿的门被鬼鬼祟祟地推开。 睡梦中的萧玉衡被掀开锦被,他最初以为是梦,接着模糊转醒。 惊觉大半夜被筒里居然多了个活物,他扶着肚子惊惶地坐起,正要喊人,承宣帝迅速捂住他的嘴,露出不该出现在帝王脸上的憨态可掬的笑容。 “衡哥哥,是我!我让他们都退下了,你别怕!” “……陛下?!”萧玉衡这才看清楚,惊魂尚且未定,大惑更是不解。 承宣帝生怕毁了良宵,连忙施展起顾重明传授的不要脸面的做法,扑上去将萧玉衡紧紧抱住,在萧玉衡的恍惚错愕中用脸蛋蹭蹭他的脸,接着深情地现学现卖道:“衡哥哥,你、你真好看。” 萧玉衡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连连震惊中努力打起ji,ng神观察承宣帝。 嗯,没有饮酒。 那怎么说起了醉话?连目光都痴痴迷迷的。 痴痴迷迷的承宣帝贴近再贴近,将萧玉衡惊慌迷惘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昏暗中的萧玉衡显得很温柔,因为有孕,脸上脖子上的r_ou_多了些,抱起来也比上回临幸他时要柔软。 意随心动,承宣帝露出更加痴傻的笑容,萧玉衡吓坏了,从紧紧的钳制中抽出手,向后挪了挪,“陛下,您……怎么了?” 这反应,居然和顾重明说得不一样。 承宣帝有点沮丧,但又不甘心,于是快速向前膝行两步,再次将萧玉衡抱紧。 “衡哥哥,你还生阿衍的气?” 萧玉衡浑身一震,脸色都不对了。 一看有戏,承宣帝趁胜追击道:“阿衍并非故意要惹衡哥哥生气的,是无心的。” “陛、陛下你……” 萧玉衡迷惑极了,他不明白承宣帝突然反常地来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什么,但那两句话……那两句话陌生而熟悉,确确实实让他有些乱了。 第17章 衡哥哥与衍弟弟 二十年前。 年仅十岁便名动京城的小萧玉衡奉旨入宫,受御赐戒尺一柄,做太子教引。 萧玉衡饱读诗书满腹才情,但到底是个孩子,想到要给太子做小老师,很是骄傲,又有点惶恐。 太子元衍今年五岁,他认了多少个字?会背多少诗文?写的是什么字体? 若太子学问好,当如何夸才不会让他浮躁?若他读书遇障,当如何措辞指教才不致令他没了信心?若他偶尔犯错,自己又当如何规劝? 小萧玉衡尚未一一想好,便被带到了东宫。 他跪在铺着层层软垫的雕花木椅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前方传来一句奶声奶气的“免礼”,小萧玉衡起身站好,垂下的余光看到椅上着浅金色元宝裤和浅金色蛟纹鞋的两条胖胖的小腿悬空晃了几下,然后努力着地,轮换扑腾着朝自己跑了过来。 小萧玉衡有点紧张,下意识别开目光。 小元衍跑到小萧玉衡面前,扯住他衣袖,仰头脆声道:“让本宫看看你。” 小萧玉衡听话地望过去,脑中浮出一个大字—— 胖。 比他见过的所有同龄孩子都圆三圈,几乎快是一个球了。 小萧玉衡突然有点为日后大夏皇帝的圣容担心。 不过,仔细望去,浅金色的元宝小帽下,双眸漆黑,脸颊粉嫩,耳朵鼻子嘴巴下巴r_ou_呼呼的。 还挺可爱。 小萧玉衡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小元衍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么了?” 小萧玉衡惊觉自己失态了,连忙道:“臣没什么。” “哦。”小元衍挠挠脑袋,心想该怎么同他熟起来呢。 “你叫萧玉衡?” 小萧玉衡点点头,“是,殿下。” “我叫阿衍。” 小萧玉衡一惊,躬身道:“多谢殿下抬爱,臣万万不敢直呼殿下名讳。” 小元衍没听懂,但不在意,又拉了拉小萧玉衡的袖子,崇拜地说:“萧玉衡,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本宫见过最好看的。” 小萧玉衡十分窘迫,但又有点安慰,心想这说明太子殿下对他印象不错,日后伴读教引,应当也会容易。 然而后来小萧玉衡才知道,太子元衍深受圣上宠爱,至今未进过书房摸过笔墨,都五岁了还大字不识。 如今圣上觉得实在是不行了,这才让太子进学。可又怕一下要求太严学得太猛失了兴趣,所以没请翰林学士或闻名大儒,而是找了萧玉衡这个半大孩子,意思是边玩边学,先尝试尝试。 可萧玉衡从小就不会玩,对待学问极为严谨,因此小元衍啃笔头他要管,撕书折纸他要管,用砚台和泥他要管,坐在书案前晃腿他也要管。 二人上课,每每是小萧玉衡刚念一句书,小元衍就打断,问几时了,吃什么,玩什么。 小萧玉衡要他安静,小元衍要么直接说“不要”,要么就假装安静实则神游。爬上书案打滚撒欢更是常事。 几日下来,勉勉强强教会小元衍歪七扭八地画自己的名字,小萧玉衡只觉得头都要掉了。 小元衍依旧嘻哈犯浑,一旦跑起来,胖胖的身体居然十分灵巧,小萧玉衡虽然有他两个大,却怎么都追不上。 小萧玉衡追累了,停下来喘息:“殿、殿下再这样,臣只好请出御赐戒尺。” “什么?”小元衍回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小萧玉衡将供在锦匣中的戒尺恭敬地取出,高高举过头顶,“陛下御赐戒尺,可酌情责罚殿下。” “什么意思?”小元衍挠挠头,没听懂。 小萧玉衡心想看吧,堂堂大夏太子,连这么一句话都听不懂,日后怎么办?他几乎现在就能看到元衍登基后连奏折都看不懂的窘迫模样。 于是他故意加重语气:“殿下不听话,臣可以用这把戒尺打殿下,是圣上允了的。” “你要打本宫?”小元衍很不相信。 “打手板,或打屁股。但若殿下好好练字,臣就不打。” 小元衍眼珠转了转,“那好吧。”居然真就颠儿颠儿地跑回来,扭着身体爬上座椅,煞有其事地铺纸磨墨。 小萧玉衡心中一喜,连忙上去帮忙,耐心哄道:“这就是了,今日除了练好殿下名讳,再学五个新字,若学得好,可以提前一盏茶……” 呼啦一下,小元衍猛地跳上书案,将笔墨纸砚往小萧玉衡身上一推,小萧玉衡毫无防备,惊得一个激灵,被飞jian的墨汁喷了满身满脸。 “哈哈!你没想到!本宫诳你的!本宫才不怕你打!你不敢打本宫!” 小元衍拍着手,在书案上又蹦又跳,笑得十分得意,但紧接着他就觉出不对了:被人骗了欺负了,难道不是要打回来?他都准备好接应了,可是…… 纸笔散落,浑身墨迹的小萧玉衡直直站着,双拳攥紧,眉毛动都不动一下,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小元衍太小了,他不知那样的眼神该如何形容,但他感受得到,此刻小萧玉衡很不喜欢自己。 然后,他看着小萧玉衡默默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不再说自己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不再管教自己,更不再拿着那个什么尺要打自己。 小萧玉衡坐在东宫荷花池角落里,望着水中脏兮兮的人影,很挫败。 从小,大家都夸他有本事,但他或许真地教不好太子。 等过一会儿,他就去跟爹说,再同皇上说,他不教太子了。皇上要罚,那便认罚。 片刻后,悲伤的小萧玉衡隐约看到荷花池中映出一个有点胖的模糊小影,他用手背抹抹眼睛,心想大概是眼睛shi了,看错了。 “衡哥哥。” 小萧玉衡一愣。 “衡哥哥。”胖胖的身体蹭了过来,小元衍捧着脸在小萧玉衡面前蹲下,眼睛不停地眨巴,“我听说,管比自己大的男孩子要叫哥哥。” 小萧玉衡再一愣。 “衡哥哥,你还生阿衍的气么?”小元衍的胖脸凑了上来,“阿衍并非故意要气衡哥哥的,是无心的。阿衍以为那样衡哥哥也会高兴。” 小萧玉衡仍是怔怔的。 小元衍将r_ou_手伸进荷花池,小心翼翼地掬了一小捧水来,接着微微倾斜双手,细小的水流仿佛从泉眼流出,落在小萧玉衡手背上。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6节 小元衍再伸出胖胖的食指,和着水轻轻推开小萧玉衡手背上的墨迹。 墨迹绽开、化淡,小元衍十分开心,对着小萧玉衡傻笑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推。 “殿下不可,臣惶恐。”小萧玉衡连忙后退,小元衍立刻拉住他,脸上有些不满。 “衡哥哥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做的事我也不懂。” 小萧玉衡心说这是机会,连忙很有责任心地将刚刚压哭了他的重担捡起来,耐心道:“殿下好好进学,就能懂了。” “当真?”小元衍一双眼中全是懵懂。 小萧玉衡立刻将头点得如同拨浪鼓。 他从不骗人,此时神情尤为诚恳。小元衍有些心动了,捧起脸欲斟酌,手上的墨渍水渍沾上脸,小萧玉衡从怀中摸出锦帕,在他脸上轻轻擦拭。 衡哥哥又对他好了,不会不同他玩耍了。 小元衍很开心,扑上去抱着小萧玉衡的脖子不撒手。小萧玉衡劝说无果,只好托着这个r_ou_球拼命站起来,艰难前行。 “衡哥哥,你哭了。”小元衍摸着小萧玉衡泛红的眼睛。 小萧玉衡道:“臣没、没有哭。” “阿衍以后不欺负你了。”小元衍认真地说,“阿衍同你学字,你别哭,一哭就不好看了。” 小萧玉衡轻轻嗯了一声,鼻头有点酸。 当夜,小元衍摸进小萧玉衡的卧房,手脚并用爬上他的床,在小萧玉衡的大惊失色中紧紧攥着他的衣角,闭着眼迷迷糊糊道:“衡哥哥,你不生阿衍的气了吧……” “衡哥哥,你给阿衍讲个故事好么?” “不要学文学字的故事,要骑马打仗的故事。” “骑马打仗最威风了,那天李将军见父皇,父皇说李将军是他的臂膀,说皇帝都要有这样的臂膀。那阿衍是不是、是不是也要……” 念着念着,小元衍睡了过去。 但小萧玉衡很清醒,在他后来随军出征,督师北境,被称为“天赐文将军”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一直记着小元衍的话。 “衡哥哥,你离开后,阿衍很想你。但你说要阿衍做进退有度的太子,做雄才大略的君王,所以阿衍不敢想你,也不敢告诉你。阿衍生怕再让你失望,气哭了你……” 元衍拥着萧玉衡,急躁地伸手解开领口,呢喃道:“可是阿衍实在想你……” “陛下……”萧玉衡扶着元衍的肩,低头躲避。 “喊我阿衍。” “臣不敢。” “我准的,你只管喊。” 萧玉衡面色慌乱而艰难,“你……莫、莫要逼我……” “好,那我不逼你,我只要你、只要你……” 话未说完,元衍急不可耐地贴身亲上去,萧玉衡被迫勾住元衍的脖子,身体微抖。 帝王常服被一件件扔到榻下,萧玉衡素白的中衣被扯开,今夜,终究是逃不过了。 第18章 邀你游园亲一亲 皇城的夜极静,细小之声无所遁形,唯有压抑再压抑。 萧玉衡将喘息咽在喉中,涟漪静止凉被覆上,元衍将他圈进怀里,以手指梳他的长发。 “还好么?” 萧玉衡垂着头,犹豫片刻,压下最想说的“很疼”,换了个既真实又似在夸赞的说法。 “……很累。” 年轻的帝王满意地笑了,手掌腹上他宛如小丘的孕腹,好奇地轻轻抚摸。 “你有身子,自是累的。从前我怕你生气,故而不来看你。如今我知错了,以后我都来,天天来,只要有空我就陪着你。” 若是其他后宫君秀,这般恩宠必是求之不得,可萧玉衡却轻轻推开了元衍的肩。 “陛下日理万机,不该只考虑臣一人,若传出去……” “衡哥哥,你总是这样。” 元衍有点生气,声音闷闷的,继而放开萧玉衡,双手枕在脑后躺平。 萧玉衡心里着急起来,撑着腰半坐起身,“陛下,臣是您的使君,臣不止要为您育皇嗣理朝政,更要规劝您。” “可你还是我的衡哥哥,我是你的阿衍。” “幼时童言无忌,如今说不得了。” “为何说不得?”元衍一时忘了装乖,更加生气地鼓起腮帮子。 这模样让萧玉衡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胖太子,心中蓦然软了一下,语气便不由自主地温柔。 “陛下,臣知道为君辛苦,偶有抱怨也没什么,但万万不可真地任性地生了这些念头。” 萧玉衡眉目和婉,如一本泛着香的诗书。 元衍心中舒服多了,抬手拾起萧玉衡垂在身侧的发,“你知道我辛苦?” 萧玉衡点点头。 “衡哥哥你真好。”元衍轻轻念着,“衡哥哥,顾重明不是我安排的,窦将军与周文章也是自行搞大了肚子。我若不赐婚,他们两家的颜面往哪儿搁?我真地一点儿旁的意思也无,你相信我。 萧玉衡再点点头,“嗯,臣相信。” “其他的事我也、也是身不由己。父皇正值盛年,打下文国后本要一路南征,谁料竟突染重疾,就这样……去了。我仓皇登基,多少人劝我继续南征以遂父皇遗愿,可我清楚我不能南征,那不是遂了父皇遗愿,而是遂了那些功勋武将的心愿。时移势易,父皇在时他们不敢造次,换了是我就说不定了。南征景、越、宪三国,战线绵延数千里,我大权未稳鞭长莫及,若他们私相授受,将打下的土地据为已有自立为王,那时我怎么办?京中平南侯、定国伯手握兵权,四境守边将领我亲眼见过的都不多,单一个司幽就如此骁勇,还是定国伯的世子,衡哥哥,我……” “我不得不战战兢兢,想方设法看清他们的心思,将他们牵制一二,再重组朝局,提一些真正信任之人。夏祭时听信周文章的计策,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哦,周文章是有一回我微服外出时遇上的,他虽是丞相之子,但挺可怜的,也有些想法才华,我就想着将他留为己用。但近来我想清楚了,我不能轻举妄动授人以柄,我得等。等再过些时候,我能拿得准了,我一定南征。衡哥哥,我固然不如父皇,但我依旧想做一个明君圣主,想要让这天下尽归大夏所有。” 萧玉衡顿时欣慰,当年那个除了玩耍什么都不在意的胖太子的的确确成长了。 “陛下,上回是臣失了冷静口不择言,每每想起,亦十分愧疚。” “我不怪你。”元衍再次将萧玉衡轻轻圈在怀里,“我知道,你是怕我学坏。” 萧玉衡淡淡一笑,“臣在北境多年,北境将士忠君爱国,陛下不必担忧。至于司幽,臣可为他作保。” “我不会再对他做什么了,你放心。之前诏他回京,除了方才说的因由,也是因为……”吃醋一词元衍暂说不出口,便转过话头,“等到南征那日,我答应你,我还用他。” 萧玉衡心中踏实了些,犹豫片刻,终于略生涩地靠上元衍肩头,“还有一事,臣想请陛下允了。” “嗯?何事?” “今夜就罢了,日后陛下断不可再如此称呼。” 元衍吸了口气,不舍地望着萧玉衡,又将那口气长长地吐出来,可怜地说:“好吧,朕答应你。” 翌日清早,萧玉衡服侍承宣帝上朝后,御膳房送来花样俱全的汤、菜、点心二十样,说是承宣帝的赏赐。 萧玉衡尚未从此等铺张中走出,朝会结束后的承宣帝又过来了,说想邀他游园。 萧玉衡开始犹豫,承宣帝连忙道就游一小会儿,又说上安皇宫萧玉衡不熟,何况他们也从未同游过。 神情可怜巴巴的,萧玉衡无法不答应。 承宣帝大喜,顾重明的方法果然有用! 萧玉衡换了身绯色宫装,华丽潇洒。 承宣帝眼前一亮,不禁道:“众臣皆赞司幽乃朝中第一美人,朕看不然。爱卿虽不如司幽一眼望去那般惊艳锋芒,却胜在意蕴厚重,就如……”笑了一下,“就如核桃糕,入口微甜,接着略苦,接着清香满溢。” 萧玉衡垂目莞尔,“这比喻倒有趣,只是陛下太谬赞了。” 帝后携手出宫,随从们远远跟随。 “爱卿的身子看着比昨日大了。”承宣帝搀扶着萧玉衡。 萧玉衡一手轻轻护在肚子上,“双胎自是长得快些。” “很辛苦吧?”承宣帝关切地问。 “如今尚好。”萧玉衡微笑道,“臣身为使君,孕育皇嗣乃是职责,即便辛苦……” “朕不许你这样说。”承宣帝认真起来,“这是皇嗣,更是你我的孩子。朕虽不能亲身相代,但可以关怀你爱护你,让你觉得开心幸福。” 萧玉衡一愣,这样的话,他不会接。若要接,必定又是规劝之言。他知道承宣帝不爱听那些,难得游园,便就暂且随他。 承宣帝扶萧玉衡来到湖边石亭中坐,亭外大片荷花红香绿玉,更有蝶舞鸟鸣,生机盎然。 萧玉衡双手一上一下护着搁在腿上如灯笼般的肚子,赏了一会儿湖景,道:“陛下,出来已有半个时辰,需知欢乐有时……” 承宣帝抬手吩咐道:“来人,将朕案上的奏折搬来。” 萧玉衡讶然,“陛下……” 承宣帝露出讨好的笑,语气略略撒娇,“整日在屋里,朕闷坏了。今日天气晴好,对着美景佳人,朕批起奏折,一定又快又好。” 萧玉衡蹙起眉。 承宣帝伸手扯了扯萧玉衡的衣袖,“爱卿,你就依朕这一次吧。”手掌覆上他肚腹,“正好也让皇儿看着,学习学习。” 萧玉衡顿时失笑,“罢了,随陛下吧。只是陛下这般孩子气,等腹中胎儿出世,不知该如何管教。” “哈哈,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 承宣帝起身走到亭边,对着湖松快地伸了个懒腰。萧玉衡端正宁静地坐着,一边缓缓抚摸肚腹,一边笑望着年轻帝王的背影。 承宣帝没说谎,奏折到了之后,他立刻全神贯注,一本接着一本批,一连半个时辰,茶未动一口,屁股没挪一下。 萧玉衡注意着他投入的神情,看他运笔比从前进步了,心中不禁欢喜。 时近正午,承宣帝一直用功,额角渐渐挂上了汗。 萧玉衡从袖中取出锦帕,上前轻轻替他擦拭,并向亭外示意,让侍从换上新茶。 承宣帝扭过头,见萧玉衡正对着自己温柔地微笑,不禁有种用了功就会得到奖励的满足。 和煦风中,萧玉衡的面孔好看极了,通身文墨之气令人陶醉,承宣帝心中情愫激荡,实在难以按捺。 他拥住萧玉衡的肩,倾身上前索吻,萧玉衡赶紧侧头躲了,“陛下,光天化日……” 承宣帝即刻一个眼神甩出去,亭外侍从全部背身远退,承宣帝又扭回头来,望着萧玉衡讨价还价:“就一下,轻轻的,成么?” 萧玉衡一愣,承宣帝呲牙一笑,亲了上去。 顾重明说得对,从前他太性急了,他得温柔缓慢一些,这样才能渐渐让萧玉衡明白,何谓夫妻之情。 一吻结束,承宣帝没舍得离开,他用自己的鼻尖碰着萧玉衡的鼻尖,嘴唇挨着萧玉衡的嘴唇,轻轻地一下下地蹭,若即若离,柔软绵长。 他感觉到萧玉衡的身体热了,呼吸急促起来,脸也红了,却不似平时侍寝那般僵硬紧张,这很好。 接着,萧玉衡的肚子动了起来,承宣帝露出喜色,执起萧玉衡的手一同放在他肚子上,感受着其中左一下右一下的呼应,又好奇地弯腰附耳上去,仔细听起来。 萧玉衡微微后仰,将肚子送出来,方便承宣帝听,更将手覆在承宣帝脑后,安心地望着那时而憨实可爱时而狡黠机灵的面容。 此间帝后温存,那厢纠结苦闷了许久的司幽却不得安宁。 窦将军找到他,神色严肃如临大敌,“阿幽,我的婚礼你非来不可。我收到消息,圣上有意在我的婚礼上,给顾重明赐婚!” 第19章 司幽施展壁咚技 窦将军与周文章成婚,免不了达官显贵齐聚,司幽担心遇见定国伯,万一起了争执扰了气氛,便决定不去婚礼并提前给窦将军送了贺礼。结果今日来这么一出,他一时有些懵。 “给他赐婚?怎么可能?!他哪里有那等颜面!” 窦将军郑重道:“今日圣上询问选秀事宜,我去的时候,听到圣上正与他谈论此事。后来我旁敲侧击,他也默认了。你不常入宫,你不知道,顾重明如今深得圣上喜欢,此事极有可能!” “那……要给他赐谁?” “邵安公主。” “不可能!”司幽坚决道,“他是什么身份,怎可匹配公主!” “旁的公主不可能,邵安公主就有可能。”窦将军更加坚决,“邵安公主生母是先帝后宫中最不受宠的,公主也一直默默无闻。如今匹配新科进士,还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恐怕求之不得。” “那……” 司幽乱了,蹲在一旁的小虎仿佛也听懂了,急切地朝他叫唤。 窦将军抓住司幽衣袖,“阿幽,你一定得来。” 司幽犹豫起来,“圣上一旦下了旨,我去与不去,有何分别?” 窦将军道:“我听顾重明说,圣上要先安排他俩远远见一见,若能相中便下旨。所以只要你去,此事就有转机。” “但你说那个傻书生默认了,那……” “阿幽!你怎变得如此婆妈!”窦将军急了,“你管他默不默认,你只问问自己,你认了吗?!” 司幽一怔。 “我不知你俩发生了什么,但我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不敢面对!千军万马生死转瞬你都不怕,为何今日会怕抢回自己心爱之人?!”窦将军绷着脸孔捏紧拳头。 司幽的心被重重敲了一下。 窦将军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后气急败坏地走了,独留司幽一人神思恍惚。 “心爱……之人?” 他对那傻书生,是爱么? 他对他的确牵挂,还做了那等亲密的事,可那之后,他就开始恐慌犹豫。所以他不负责任地逃了,想认真地想一想,等想明白了就去找傻书生,到时随他打骂都可以。 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司幽一拳砸在石桌上,脑海中闪出顾重明白嫩的圆脸、清亮的双眸、可爱的小龙角刘海,以及惯于摇头摆尾的得意姿态。 他压抑着心中凌乱的冲动,那个傻书生,马上就要成为旁人的夫君了。 七月初七平南侯府,身着吉服的窦将军将一柄折扇与一叠信纸装入木匣,再将木匣放入柜中上锁。 门外锣鼓喧天,他轻轻抚了抚微隆的小腹,静静等待良人到来。 司幽藏身于丞相府外大树上。婚礼仪式及祝酒时,宾客们都聚在正厅,重点亦在窦将军与周文章身上,承宣帝若要让顾重明与公主相见,定然是选在接亲队伍尚未返回之时。 他目力极佳,又身在高处,很轻易地便将相府一览无余。 不多时顾重明来了,穿着硬纱暖黄袍,姜黄腰带上左悬玉佩右悬丝绦,脚上登一双鞋头微微翘起的白靴,手上照旧持扇。 他面皮白净双目灼灼,小龙角刘海在额角招摇,像极了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司幽勾起嘴角:他若再高一些,倒也能称得上风流潇洒。 顾重明递上请帖兑了礼金,管事的请他进内苑小厅奉茶。婚礼事杂,管家下人们难以面面俱到,此时似顾重明这般位不甚高者也乐得无人服侍,可随意走动闲聊。 饮了一时茶,顾重明起身通过回廊向内走。在他前行的方向上,两道月门内小湖边,三五个执团扇的女子正聚在一处掩口说笑。 其中一个,正是邵安公主。 树上的司幽看得一清二楚。 没跑了。 假意偶遇一见钟情,老套的戏码。 司幽修长的手指一扣,折下一截带叶的树枝,接着运起轻功,在顾重明意气风发地即将进入第二道月门时,从空中飘然降下。 银白锦衣箭袖,闪着寒光的鸳鸯钺,半束而散至腰间的黑发,如星如月的面容。 恰如月中之仙降临凡间。 顾重明傻了片刻。 但也仅是片刻,便作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将头倔强地扭向一旁。 司幽懒得与他分辩,直接攥住他手腕一提气,拎着他从原路飞出丞相府。 二人落在相府后门所在的小巷里,脚刚一沾地,顾重明便甩开司幽,不满道:“司将军,光天化日,你做什么?!” 司幽扣住顾重明的肩,一把将他按在墙上,手撑在他头顶,用身体包围着他。 “你先说,你去那月门里,要做什么?” 顾重明头不屑地一扬,“窦大人告诉你的?你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 司幽吸了口气,心中狠狠痛了一下,双目眯起,“你……”他忍着心头酸涩,不甘心地咬牙,“你当真要娶公主?” 顾重明在司幽的臂弯里破罐子破摔地垂下眼帘,“娶公主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被始乱终弃。” 司幽心中更疼,面容隐忍,呼吸急促。 “你、你看着我,看着我再说一遍。”司幽发着抖道。 顾重明一怔,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他艰难地一下一下抬头,久违地对上司幽的目光,瞬时间,鼻尖和胸口狠狠地堵了、酸了。 司幽星月般的眼眸布满血丝,根根分明的长睫下尽是疲惫与苦涩,天知道他已经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或许是昨夜,或许是从听说他要和邵安公主相亲开始,也或许,是从他们那一夜春宵之后。 司幽心中的感情与痛苦一点儿也不比他少。 这些日子,司幽是怎么过的? 顾重明后悔极了,他不该自恃聪明就用这种诛心的办法让司幽难受屈服,他怎么这么混蛋! 他的手背在墙上摩擦,牙齿悔得几乎将下唇咬破,在司幽又急切又隐忍的注视下,他真地无法再坚持。 什么花招手段,统统是个屁! 顾重明的眼睛也红了,他伸出两手攀住司幽的腰带,抬眼委屈道:“大幽,是你先不要我的……” “那天早上起来,我有多开心,就有多难过!” “你怎么能那么狠心……” 司幽重重吸了口气,从前沙场上刀锋加身,也没有这么疼过。 “那你为何也这般狠心……” “大幽……” “傻书生,我想透彻了。” 司幽认真地看着顾重明,然后扣住他脑顶,低头吻上去。 相府中,周文章接回了窦将军,热烈的鞭炮噼里啪啦,喜庆的锣鼓唢呐一阵叠过一阵。 顾重明轻轻踮起脚,紧紧搂住司幽的脖子,闭上眼拼了命地亲他。 …… 二人手牵手走在街上,顾重明时而扭头看司幽一眼,司幽若回看他,他便嘿嘿地笑。 “你笑什么?”司幽问。 顾重明咧着嘴晃晃脑袋,小龙角刘海很有生机地摆动,“你回来了,我高兴。” 司幽也笑了一下,但仍有担心,“你中途跑了,圣上那边无法交代,怎么办?” “原本就只是看看,愿不愿意都不一定。回头见了皇上,我找个借口遮掩过去就行了。” 司幽点点头,上下打量他,故意酸酸地说:“但凡相亲就穿得如此s_ao包。” “哪有!”顾重明立刻反驳,“我才不是为了见邵安公主,而是……” “是什么?” 顾重明顿时一个激灵,得意忘形,真相差点儿脱口而出,赶紧将话咽回去,掩饰道:“今日参加相府喜宴,自是要重视仪表。” “哦?是么。” 司幽本是随意问起,可顾重明这反应倒提醒了他,这阵子被感情蒙蔽的内心突然清明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这衣裳还是租的?” “不、不是啊,是买的,我有俸禄了,怎好再去租。”顾重明心中一个劲儿地打鼓。 “你不是正被罚俸?” “还有以前的积蓄和俸禄嘛,不过各处花一花,的确所剩无几,所以你以后要罩着我!” 顾重明本是想将话题引到小两口的情分上来,结果司幽完全不上钩,又问:“方才你在相府兑礼金时,神色怡然姿态从容,想必数目不菲,你哪里来的银子?” 顾重明一愣,艰难道:“是……” “说。” 司幽不笑了,面色十分平静,甚至有点y冷。 顾重明苦下脸,犹犹豫豫道:“是、是圣上借我的……” 司幽停下脚步,松开顾重明的手,定定地看着那个犯了错被抓包正愧疚不已的人。 “你诈我。” 顾重明又着急又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生了气的司幽,“大幽你听我……” “你将我当傻子哄,我还听个什么?我听再多,不过都是虚情假意和花言巧语。” 司幽冷冷地看着顾重明片刻,然后将他一个人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运起轻功飞身走了。 “嗖”地一下,刚刚哄回来的人又没了。 顾重明气得跺脚砸脑袋,他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就松了一下,就一小下!就被司幽抓到了! 弄巧成拙! 乐极生悲! 晚节不保! 他真傻! 他好恨! 第20章 司幽终于揣上包 司幽掠风回到家,心不在焉地饮了一壶凉茶,将小虎喂饱哄睡,开始在房里转悠。 顾重明怎么还没追来? 照他平日的步速,这会儿早该到了。他是打了退堂鼓,还是遇到了意外?譬如又被不知哪里来的什么人抓走了,那岂不是很危险?! 司幽几乎立刻就要原路返回去找,人都到门口了,又生生地将自己劝了回去。 不、能、犯、贱。 刚刚才同他发了脾气,怎能这么快就消气?想想他是如何哄骗自己的! 强行冷静煎熬了一时,院门终于被拍响,熟悉而委屈声音传进来。 “大幽,你在吗?是我……” 司幽安心了,端起姿态走到院里故意发出声音,但就是不开门。 听到动静,顾重明躁动起来,将门拍得啪啪响。 “大幽,你听我解释!事情不全是你想的那样!囚犯亦有申诉之权,你放我进去!” 司幽坐在院中石桌旁,双手自腰后利落地取下鸳鸯钺,将上面的灰吹去,再从袖中取出布巾,擦拭起来。 顾重明苦喊一阵后安静了,再然后奇怪的喘气哼哧声和挪动摩擦声响起,司幽抬头一看,只见顾重明从墙头上冒出圆脑袋,双臂架上来,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 原来是收拾家当去了。 墙头上顾重明风尘仆仆,小龙角刘海枯黄暗淡。 “大幽,你让我进去吧,若你觉得我解释得不好,你再赶我出来,成么?否则我在这儿说,街坊邻居都听见了,多不好。” 司幽心说现在已经很不好了,便白他一眼,冷声道:“那你快点。” 顾重明的愁眉苦脸立刻变得喜滋滋,兴奋地挪了挪胳膊,恬不知耻道:“我下不去了。” 司幽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顾重明一点儿也不羞愧,反而理所当然,“我手无缚ji之力是个傻书生,能爬上来就很费劲了!” 司幽无奈地将鸳鸯钺放在桌上,起身来到墙下,抬头嫌弃道:“跳。” “嗯!”顾重明完全信赖司幽,用力将胳膊腿向内一翻,人和包袱一骨碌滚下来。 司幽接住他后顺势一侧,稳稳将人护在怀里。 顾重明打算在司幽怀里多靠一会儿,然而司幽并不上钩,直接将他推开,冷淡地往院中最远处的墙角一指,“站在那儿,说完了就走。”转身回到桌边,继续擦鸳鸯钺。 顾重明一脸郁闷,背着足有半人高的包袱慢腾腾走过去,想被罚站的学生一般站好,苦哈哈道:“大幽,我错了,我不该借赐婚刺激你。是我求圣上帮忙作假,故意透消息给窦大人,让他告诉你。” 司幽神色自若地擦兵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顾重明心中一叹,继续道:“去妙媒馆相亲,也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在暗中跟着我,所以才那么做。” 司幽仍是不说话。 顾重明只好再道:“大幽,我真地错了,你别生气好么?都是因为那r,i你始乱终弃了我,我的心又凉又痛,觉得天都塌了,又不甘心空等,只好投机取巧。你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不敢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这么做虽然不对,但还是管用的。若非如此,你不知何时才能想明白。万一我俩就此错过,那可是一辈子……”语气期期艾艾,“大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否则今r,i你不会来,先前也不会抢那个姑娘。” 司幽虽然还是没说话,但脸色不那么冷了,擦鸳鸯钺的手也慢了下来。 顾重明觉得有戏,上前一步,“你别生气了,以后不管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成么?” 司幽瞪他一下。 顾重明再上前一步,“我还让你玩我的刘海,成么?” 司幽冷哼一声,“你本就欠我一次。” “那以后不限次,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成么?”顾重明双手攥着包袱带,眼中冒着希冀的光,又故意晃晃脑袋,让小龙角刘海动起来。 真不知他究竟是聪明还是傻。 司幽终于将鸳鸯钺放下,“先前那姑娘是妙媒馆的人。他们看出你并非真心相亲,但不好直接轰你走,便如此糊弄你。” 顾重明惊奇地张嘴,“难怪那姑娘那样泼辣!但你怎么知道?!” 司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他们找上了我,让我劝阻你,别给人家的生意添乱。” 顾重明更惊,“他们……为何找你?!” 一瞬间,司幽脸红了,避重就轻道:“我乃三品武将,我去妙媒馆,他们必要时常关切询问。” “关切询问?”顾重明眼珠转了转,“关切询问什么?” 司幽别开目光,不情不愿道:“譬如问上回那个满不满意,进展如何,是否需要介绍新的。” 顾重明恍然大悟,期待地问:“那同我相亲后,你怎么说的?” 司幽不说话,但目光更闪烁,脸也更红了。 顾重明嘿嘿笑起来,他知道,司幽一定是说他看上自己了,所以自己再去相亲时,妙媒馆知道他俩出了问题,才会找司幽。 顾重明心中十分甜蜜,“大幽,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司幽顿了半晌,把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声,绷着脸道:“看日后的表现。” “嗯嗯嗯嗯!”顾重明将头点成ji啄米,咧嘴笑成一朵桃花。 司幽心中彻底松快了,终于对顾重明露出微笑,“过来。” 顾重明立刻拔腿跑过去,更直接迎面分腿坐在司幽腿上,用双腿缠住司幽的腰,双手搂住司幽的脖子,丝毫不管这姿势是否反了位置。 司幽托住他的屁股,嫌弃道:“重死了。” 顾重明便将包袱从身上解开扔到地上,再次紧紧搂住司幽,鼻尖对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 “大幽,我好想你。” 司幽含笑扣住顾重明后脑,认真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低声说了句“知道”。 睡醒的小虎跑出来,看到院中二人抱着,“嗷呜”一声兴奋地跑回屋,又叼着“傻折扇”跑出来,蹲在顾重明脚边抖毛邀功。 顾重明双腿勾着司幽,悬空誊出一只手去摸小虎的脑顶,爽快道:“虎将军,扇子送你了。” 司幽想起定制的白玉扇,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私藏着,等有更合适的时机再给他,省得那家伙太得意。 当夜,卖力的顾重明又将司幽弄痛了,并且再次睡成了一只歪七扭八偷腥成功的大猫。 司幽气愤地忍了又忍,终于没再逃跑。 二人决定先住在司幽赁的小院,等租期到了,就搬回顾重明的家。 每日司幽黎明练武,顾重明也不闲着,起床蘸水梳顺自己睡成ji窝的毛茸乱发后,就洗漱、煮粥、清扫庭院,然后去街上买包子馒头油条糕点等。 用过早饭,喂过小虎和小黄,二人一同入衙门。 中午若不忙,就约在酒楼用饭。 黄昏后,街上遛遛弯,茶楼听个曲,慢慢悠悠伴着一日的烟火气回家。司幽再练武,顾重明或是在旁鼓掌观看,或是扎进书房看书写折子。 沐浴后一身爽利,免不了再度一夜春宵。 说到此,司幽很悲愤。 这晚他越想越气忍无可忍,抓起仍沉醉在余韵中的人,恶狠狠道:“傻书生我告诉你,没有下次了!” 顾重明惊慌而莫名,“怎、怎么了?!” 司幽忍痛咬牙,“我本以为你最初是不熟悉,弄不好才会痛,但这么多回过去了还是一样,看来你没有此事的天分。以后……不做也罢!” 司幽侧身用被子将自己卷成一个筒,顾重明坐在床上光着身子呆愣片刻,终于懂了这顿劈头盖脸的指责。 说他弄得不好,说他没天分……是男人就不能忍! 那晚以后,司幽以为顾重明会一如既往地用花言巧语哄他,结果没有;他又以为顾重明依旧会恬不知耻地说好话求云雨,结果也没有。 日子一久,司幽难免犯嘀咕:难道是他上回说话太过分,伤了顾重明的心?那他要不要主动示好? 将近一个月过去,司幽有点绷不住了,想同顾重明谈谈心,结果当晚,顾重明首先出手了。 那时他平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问:“大幽,我能抱着你吗?” 司幽一时欢喜起来,但又忍不住在心中骂他装模作样,明明先前抱过好多回了还问,矫情。 没听到答案,顾重明再试探道:“大幽?” 司幽无奈,故作不耐烦地小声“嗯”了一下。 顾重明便开心地侧身贴上去,双手抱住司幽的臂膀。 紧接着,事情不对了。 那两只手很不规矩地从臂膀向下滑滑滑,最终一只覆住屁股,一只搭在肚脐下方。 司幽:“……” 顾重明很纯洁地将两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邪恶边缘,再很偶尔地,用手指尖轻轻摩挲两下。 时间一长,司幽忍不了了,身体僵了、呼吸急了,头皮都要炸了。 顾重明仍是那副我什么都没做的无害模样,安安心心闭着双眼,仿佛随时就要睡去。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7节 司幽怒了,猛地扣住顾重明手腕,一翻身将人按在怀里,咬牙切齿道:“顾、重、明,你究竟想干什么?” 顾重明立刻睁开一双清亮的眼,满意地露牙一笑,伸出食指按在司幽漂亮的唇线上,更得寸进尺地撬开牙缝,探索什么似地缓缓伸进去,再意味深长地推出,然后再推进。 司幽的小腹轰得一下燃了。 顾重明还嫌不够,双腿勾起,脚尖在司幽腿上蹭,笑得一脸 y /邪。 司幽面色烧红,神情极为隐忍,压抑道,“你、你怎如此下流。” 顾重明自然而然地将这当成赞美,眉眼一挑,“不下流,你怎么怀上?” 司幽呼吸一滞。 顾重明用手指点点司幽小腹,“大幽,我只要想到你的肚子会大起来,而且是因为我大起来的,我就、就无法自持……” 顾重明的呼吸重了,但他坚持慢下来,从眉心开始,一点一点吻遍司幽。 才吻到一半,强劲的武将便软作一汪湖水,再也没痛过。 第二天,司幽去书房找东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书架上以前并没有的几本书—— 《房中玄机》、《玉房秘诀》、《y阳至道谈》…… 司幽脸都黑了。 顾重明……当真是力争上游! 此后司幽不断大开眼界,频频被折腾得不能自已,顾重明得意得小龙角刘海都快向上长了。司幽也想反击,可努力多次,终究拉不下脸去翻那些羞人的书。 然而顾重明并没有得意多久,司幽就在一次练武腹痛后被诊出有孕,禁三月房/事。 马不停蹄的,二位准爹爹陷入了全新的被掏空的日子。 第21章 初孕反应很强烈 那日清晨,顾重明坐在床上迷迷糊糊穿中衣,觉得有些异样。 走出卧房,见司幽坐在石凳上,斩风槊竖在一旁,这才反应过来:从前起床都伴着司幽的练武声,今日没有,故而显得安静。 司幽没转身也不说话,顾重明越发奇怪,顶着一头ji窝乱发凑去一看,司幽额角挂着汗,眉头蹙着,泛白的唇抿着,似在忍耐。 顾重明立刻紧张起来,“大幽你怎么了?!”眼珠转了转,小龙角刘海扑腾起来,“是……真气岔道?还是走火入魔?!” “胡说什么呢。”正难受的司幽咬牙,“就是……肚子疼,仿佛吃坏了东西,但又好像不是。从前没这样疼过。” 顾重明一怔,司幽再道:“你去梳洗吧,当心又迟了。” 顾重明神色郑重起来,“大幽,你坚持一下,我去找大夫。”说着就要跑,司幽立刻拉住他。 “都什么时辰了,你去找大夫,还入不入朝了?” “我入我入!”顾重明冲回房抓过衣裳帽子,边穿边跑,“但我不能放着你不管,你都说了从前没这样疼过,万一……我不用饭了,也不收拾头发了,我跑着去,不不不,我骑小黄,找来大夫确定你没事我就入朝。” “你还是即刻梳洗用饭入朝,你担着选秀的事,日日忙到晚上,不用早饭怎么行?我再歇一会儿,应当就好了。” “大幽!”顾重明俯身按住司幽双肩,“听你方才所言,我怀疑你是有了,大意不得。你相信我!这就去!来得及!” 顾重明将帽子往蓬乱的脑袋上一扣,转身撞出门。 司幽如被当头敲了一棍,恍惚定在那里,满脑子皆是那句“有了”。 这、这么快吗?! 大夫来了,司幽自觉地挪到卧房床上坐着,顾重明站在床边搓手踱步,像是司幽已经怀了,并且要生了一般又紧张又期待。 司幽难为情地伸出手,屏息盯着眯眼诊脉的大夫。 忽而大夫睁开眼,司幽与顾重明双双一震。 “大夫,怎样?”顾重明瞪着眼问。 司幽的心提到嗓子眼。 大夫不急不缓,捋捋胡须,从箱中取出纸笔,写了好几行字才慢悠悠道:“两个月的喜脉,产期在明年五月初七。胎气有些虚,公子日后不可轻易动武,房/事也先禁了,待三个月后看了脉象再说。老夫开个方子,公子按时取用。” 司幽与顾重明即时相望,无需多言,一笑即了然。 大夫走后,顾重明闪着清亮的眼,将司幽看了又看,继而扑上去,“大幽,我们有小宝宝了。” “嗯。”司幽搂着顾重明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窝,含笑应道。 “你本就无需日日应卯,今日就别去了,以后也能不去就不去,好好安胎。” “好,回头我向萧使君言明。” 顾重明蹭着司幽的脸,腻歪道:“我也不想去衙门,我想陪着你。” “刚当了爹就任性?”司幽揉揉他的脑袋,“你方才怎么说的?何况你不好好做事,怎么养我和孩子?” 顾重明抱着司幽哼唧,片刻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没ji,ng打采退开几步,拖着调子道:“这就去……” 司幽伸出手指一勾,顾重明立刻快乐地凑回来。司幽倾身上前,在顾重明的茫然中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印下一吻,宠溺道:“好好做事,回来再送你一个,亲哪儿你定。” 顾重明眼睛一亮,还泛出邪光,“当真?!” 司幽抬脚踹他屁股,嫌弃道:“赶紧走吧。” 顾重明捂着屁股喜滋滋出门,看司幽的意思,应当是每天都有一个,所以他得攒着,攒至少一个月,到时候再让司幽亲,岂不就成了…… 嘿嘿嘿。 顾重明快要被自己聪明死了。 然而事实总与愿违。 司幽的初孕反应极为强烈,腰酸腹胀、胸闷恶心,头晕头痛,浑身无力,除了乖乖躺在床上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唯独吃顾重明亲手做的饭菜时能稍微好些。 顾重明顿感责任重大,更觉自己从前做饭太糙,便买来食谱药经,向大夫及厨子请教,甚至请求承宣帝让他进御膳房学习。 白日公务忙碌,他只好趁夜里扎进灶房,反复尝试。 司幽不许他这样折腾,可顾重明偏不,要么借口晚上要写折子,一边学做饭一边构思又省时间心情又好,要么就假意答应司幽,将他哄睡后再偷偷爬起来。 加之白日中午必要返回家中,时时处处对司幽嘘寒问暖,顾重明白嫩的脸很快就爬上了重重的黑眼圈,像是被人打了。 司幽无奈,这夜他假装睡着,等顾重明从床上爬走后,轻手轻脚地跟上。 他隐藏了气息,亲眼看着顾重明拿着食谱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直到一锅骨汤熬上,顾重明终于消停,满意地站在一旁看火。 过了一会儿,顾重明累了,蹲下捧着脸看。 又过了一会儿,顾重明太累了,无意识靠上灶台,张着嘴睡了过去。 司幽鼻尖一阵抽,心中复杂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熄了灶火,将顾重明打横抱在怀里,刚走出几步,顾重明醒了。 迷迷瞪瞪一阵回忆,望着抱着自己的司幽,反应过来的顾重明愧疚不已。 “大幽你放下我!你如今不能用力!” “哪有那么严格。”司幽道,“你本就轻,如今更瘦了,我抱着你就像抱个枕头。” 回到卧房,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司幽低声道:“我们请个厨子,再请几个洒扫之人。” 顾重明面露苦恼,“先前说好了,我们两人同住,不要旁人打扰。” “可是……” “先前是我初学,所以才经常熬夜,如今我做得越来越快,以后无需熬夜也能给你做。若请个厨子,你吃不惯他做的饭怎么办?况且这么一个小院,也不需要那么多人。” “可是你……” “大幽,请旁人做,不过是嫌麻烦图省事。可我自己的爱妻我自己的孩子,我不嫌麻烦,我不想省事。” 司幽浑身一暖,脸上尤其烫,嘀咕道:“谁是你的爱妻……” “孩子都有了还说不是!”顾重明翻身跨到司幽身上,但始终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不让自己压到他。 司幽失笑,拖着他撅起的屁股,“好,你不愿请那就不请,但有言在先,若你再不睡觉折腾自己,后果严重。” “嗯嗯!”顾重明开心地使劲儿点头。 “那现在就睡。”司幽即便虚弱,力气依旧比顾重明大许多,稍稍一推,便把将身体撅成一座拱桥的顾重明按下来塞进被窝。 秋日微凉,二人同榻共被,暖意恰恰刚好。 顾重明抱着司幽的胳膊傻笑,司幽便捏他的脸,拨弄他的龙角刘海,最后捉住他的手掌,一同停在自己稍有鼓胀的小腹上。 不多时,耳畔响起轻而绵长的呼吸。扭头一看,顾重明歪在自己肩窝,嘴巴微微张着,睡得十分香甜。 司幽将他的手脚放好,棉被仔细搭严。这轻微的动作却让睡梦中的顾重明受了惊,他本能地缠上司幽,闭着眼睛低喃:“大幽你难受了么难受了你就喊我……” 司幽心中又甜蜜又酸涩,低头在顾重明半张的唇上轻轻一啄,摸了摸他光亮的额头,微笑着轻声唤道:“傻可爱。” 发现有孕的时候,他还纠结该如何对待孩子,如何做好父亲。如今他安心了,傻书生这般认真进取,又那么快就能与小虎打成一片,一定是个带孩子的好手。 闻听司幽有孕的消息,窦将军带着名品燕窝前来看望,又说了不少孕期的经验。 司幽看着他那十分明显的肚子,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此,隐隐觉得头大。 临走时,司幽坚持起身送窦将军,问他过得好不好。 窦将军站在马车前微笑,“我们……虽不至于如胶似漆,但也称得上相敬如宾。拿给你的燕窝我平日也在吃,是他托商贩从南边送来的,说是京中的燕窝不如那边的滋补。丞相府也派了厨子和大夫,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不过倒是比在我爹身边自在。” 司幽仍是不放心地道:“若有需要,随时找我。” 窦将军点点头,提醒司幽注意身子,在车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他掀开车帘,看一路喧闹繁华,想起司幽与顾重明的恩爱,目光微微失神。 马车回到新婚宅院,一进内院游廊,他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第22章 两新婚喜忧转瞬 内苑花园湖心亭中,周文章拥着三四个姑娘公子唱曲饮酒,肆意取乐。 窦将军站着看了几眼,默默行过游廊,回房去了。 初相识时,周文章虽然也放浪不羁,但更多的是桀骜,可如今却成了个实实在在的醉鬼。成亲两个月,他要么在家寻欢,要么在外作乐,与他窦将军同榻共眠的夜晚十根手指就能数过来。 饮过安胎药,又散了散步,窦将军上床就寝——最近他身子重了,越发惫懒,可周文章那边的调笑声顺着湖面飘来,一阵叠过一阵,直到半夜还不消停。 窦将军又困又睡不着,翻来覆去,腹中隐隐作痛。最后忍无可忍,起身披上纱氅登上靴子,推门直奔湖心亭。 “时候不早,你这摊子该歇了。”窦将军定定立在周文章面前。 周文章眼下绯红满脸醉态,看都没看窦将军一眼,捡了个果子喂给身边神情尴尬的媚色公子,“别愣着,继续唱。” 窦将军倐而睁大双眼,“周文章,你喝糊涂了!” 周文章随手拉个姑娘按进自己怀里,挑眉道:“与你何干。” 窦将军浑身颤抖起来。 他从没这么气过,但他不会说话,更不会同人争辩,只好走上前,顺着怒火想也不想就掀翻了石桌。 桌上酒器皆是玉器,顿时碎了满地,酒全撒了,果品蹦蹦跳跳散落各处,那妖媚公子没来得及躲,惊叫着跌倒在地。 周文章站起来吼:“你疯了么?!” 窦将军认了真,道:“这宅子有一半是我的,我见不得这般胡闹!” 肚子比方才更痛了,他的手藏在氅下揉着腹底,红着脸喘息。 周文章怒极反笑,一脸不屑,“胡闹?你同司幽打情骂俏时,怎不觉得自己胡闹?!” 窦将军愕然,“你、你说什么?!” “你喜欢司幽,即便他同旁人睡了,你还隔三差五去找他,你是打算怀着我的孩子爬他的床吗?!” “周文章你……”窦将军大惊大怒,后退几步倚在亭柱上,腹痛更加凶猛。 “你今日干什么去了,当我不知道吗?!” “周文章你真的是……” 窦将军失望透顶,咬牙切齿字字用力,“我承认,我从前是喜欢司幽,但他已心有所属,这件事我便放下了。我同你成亲,就是决定了一辈子跟你过。打那以后,我从未对司幽有过半分肖想,我去看他,只是出于朋友之义。若你仍是觉得我坏了你的名声,或是决意沉溺于声色,那……你我和离也未尝不可。” 窦将军按着肚子吞了口气,“孩子再过不久就要出世了,我不希望他的另一个父亲没个正形,自甘堕落。” 腹痛让他有些站不住,他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周文章,明早我等你答复。” 转身出亭,长长的游廊上,窦将军的背影微微晃着,步履有些踉跄。 周文章上前几步,终究没追过去。 “周少爷。”跌倒的公子揉着腿站起来,“夫人瞧着……不大舒服。” 周文章心中咯噔一下。 窦将军的身影消失在y沉天色中。 他说的“决定成亲就是过一辈子”的话灌入脑海,如同雷鸣。 窦将军侧躺在床上忍了一阵,腹痛减轻,外面也清净了,他的睡意却没了。 方才,他都不知是怎么做出了那样的事,说出了那样的话。 真不像平时的他。 但周文章太混蛋了。 自己恨不得上去揍他。 和离便和离吧,二人勉强,对孩子反而无益。只是两家的颜面……哎。 胡思乱想一夜,尚未到上朝的时辰,窦将军就等不及坐了起来。 门外脚步声近,他以为是侍从听到动静过来服侍,谁料门推开,进来的却是周文章。 衣衫整洁头发顺亮,面色疲惫,却很清醒。 近来除了婚礼那日,他还是头回见到这样光鲜齐整的周文章。 窦将军有些尴尬,便垂下头,一手向后撑着床,一手搭在肚子上。 “你、你想好了?” 他穿着中衣坐着,肚子圆润饱满,模样更添委屈。 对,就是委屈,周文章心想。少年时他唯唯诺诺,长大后他刻刻板板,隐藏在其后真正的情绪,便是委屈。 “你……还难受么?”周文章的声音有些沙哑。 窦将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慌忙道:“没、没什么。” “我当初以为,你喜欢的是我。” 窦将军更愣。 “那晚你喝醉了,醉中不停地唤着阿幽,我以为你唤的是我。” 窦将军恍惚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周文章,字子攸。 “我以为你一直喜欢我,这才要了你。后来你醒了,你没怪我,还继续与我同床,我便更加确认了。” 窦将军震惊,原来、原来如此。 “直到司幽回京,你要同我断了,我才明白过来,那个阿幽是司幽。”周文章自嘲苦笑,眼中泛红,“原来我还是那个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无论是谁都可以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人……” 所以周文章才突然变得更加胡来,终日喝得酩酊大醉。 所以……都是因为自己? “你大概不知道吧,”周文章破罐子破摔地惨笑着,“我看似风流荒唐,但其实你是我的第一个。因为我清楚,譬如昨晚亭中那些都是假的。我发过誓,我要找到那个真正重视我,始终将我放在首位的人,那样的人,我才能与他、与他……” 突然间,一滴泪从窦将军的眼眶落在隆起的肚腹上。 周文章的心仿佛被剜了一刀。 “你哭了?你是……为我哭的?” 窦将军沉默着,又一滴泪落了下来。 周文章上前几步,“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窦将军只恨自己不争气,用手背使劲儿一抹双眼,抬头看着周文章。正如那日他对萧玉衡说的,周文章不胡来的时候,其实……很好。 “你说成了亲就要过一辈子,还算数吗?” 窦将军微微张开嘴,搁在肚子上的手攥了攥,“我说话……从来都算数的。” “好。一辈子,你答应了我的。我这辈子也只有你,只有你……” 周文章跪在地上环住窦将军的腰,虔诚地从那隆起的肚子开始,迷恋而温柔地向上亲吻。 窦将军轻轻向后倒去,久违的热情既陌生又熟悉,他放心地接受着周文章的一切。 周文章渴慕的那个独一无二之人,那份独一无二的感情,也恰好是他所需要的。 晨光熹微,却潜滋暗长。 天地世间,唯惜眼前。 却说承宣帝用顾重明的“乖”‘缠”二字诀拉近了与萧玉衡的距离,可惜尚未从愉悦中走出,萧玉衡就再出奇招,突然不见他了。 传他见驾,他借口身体不适推拒;去看他,寒暄几句后就想方设法催人走。承宣帝唯有搬出太医的叮嘱,才能使萧玉衡勉为其难地与他同榻,继而云雨。 可到了床上,萧玉衡挺着肚子艰难紧张,承宣帝顿时就丧气得没了兴致,又怕不行/房会影响他生产,便总是硬着头皮草草了事。 承宣帝苦闷极了,他不愿将这些挫败的房中事说与顾重明,便自个儿琢磨,心想萧玉衡既然始终念着身份职责规矩,那自己就反其道而行之。 他以为自己要他做使君,其实不是。 他以为帝王天子无需真心没有真心,其实也不是。 这一日他屏退众人,传萧玉衡前来秋菊开得正好的御花园见驾。他扶着萧玉衡坐在自己身边,牵着他的手,“衡哥哥,你知道我为何不想选秀吗?” 萧玉衡抬起眼,想提醒他改称呼,承宣帝先一步道:“我封你做使君,不为你的才华、不为萧氏、不为巩固北境将士,只为我喜欢你。所以哪怕只是选些人进宫充数,我都觉得是侮辱。你在外我担心,你回来我高兴,你生病我着急,你生气我惶恐。那是元衍对萧玉衡的牵挂,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倾心。衡哥哥,这一辈子,我只愿与你如普通百姓一般,相亲相爱相守。” 萧玉衡满面震惊。 “衡哥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然后你回去想一想,仔细地想一想,再……慢慢地回答我,好么?” 三十年来,萧玉衡听过无数溢美之词,可这般简单直接却令人脸红心跳的言语却是头一遭。 周围是他最爱的隐逸之花,身侧是对他倾诉了爱意的人,萧玉衡突然恍惚,仿佛这不是在皇宫,而是曾在诗文中读过的,他以为离他极为遥远的知己携手、花前月下。 之后帝后二人再相见,萧玉衡言行举止间总有些不自在,床事上越发拘谨。 承宣帝觉得很好,这说明萧玉衡对他的告白有所触动,心中有他。 于是他耐住性子静静地等,期望能拨云见日两心相知。 足足等了一个多月,萧玉衡送来一封并非制式的手书,承宣帝顿时紧张的冒了汗,即便顾重明也在,他还是没忍住当即拆开。 “臣细思月余,万般取舍,陛下美意,臣万万承受不起。唯有于使君之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萧玉衡亲笔,笔意工整,暗藏锋芒。 承宣帝顺着读一篇、倒着读一篇,来来回回重复数次,最终将信纸放在案上,疲惫地按着额头遮住半边脸,深深靠近椅中。 顾重明莫名地站在一旁。 承宣帝低声叹息道:“这回即便是你,也没辙了。” 顾重明正想说些什么,殿外侍卫突然急急求见—— “禀陛下!太常寺卿窦将军大人,在司部中临盆!” 第23章 窦将军生小包子 窦将军公务一向勤勉,太常寺被保留后越发上进,加之周文章入朝廷的事被搁置,他不方便打探,只好更加卖力,期望承宣帝及萧玉衡对周文章生些好感。 于是他全然不顾有孕的身体,每日起早贪黑,忙得天昏地暗,总想着产期尚早,临产前三日再告假不迟。 今日他亲自去丈量应选君秀从宫门到勤思殿,再分中选与落选两拨前往御花园和外廷暖阁路上的时间、步速及所需的侍卫、宫人、乐工人数,并设计沿路布置。 挺着肚子走出没多久,腰酸更胜从前,下腹鼓胀难耐,他想自己大概是累了,便就坚持忍着。 结果刚从御花园出来,身下猛地一热,衣裤shi了,接着腹痛猛至,他抱着肚子靠上身侧墙壁,抿唇硬忍。 同僚们围上来询问,他尴尬地挺着腰,红着脸低声道,怕是要生了。 离产期还有近半月,竟就在大庭广众下…… 窦将军羞愧得想撞墙。 他是外臣,于皇宫内苑临产,去向需承宣帝定夺。同僚急去禀奏,余人扶他到附近游廊中坐。 窦将军下腹又涨又疼,双腿不由地分开,更忍不住想要用力。 恰巧初孕反应刚刚过去,前来看望萧玉衡并接顾重明回家的司幽经过此处,发现是窦将军,连忙疾步上前拨开众人。 “阿幽……” 窦将军仿佛看到了救星,攥紧司幽的手,身子一下一下挺着,“我、我好疼……” 司幽见情形不对,略一思量便抱起窦将军,运轻功直奔太医院。 到得太医院一诊治,窦将军胎水早破,胎儿下得极快,已呈急产之相。万幸司幽当机立断,否则再耽搁些时候,窦将军胡乱用力不会生,情况很危险。 太医即刻接生,司幽本想在外等候,可窦将军满面恐慌,拽着他就是不放。 太医道产夫情绪不稳,有亲近信任之人在旁,对产程有利。司幽便留下来,将窦将军身侧抱在怀里安抚鼓励。 此时承宣帝已下令,命太医院接生,并告知平南侯与周丞相,还特许周文章入宫陪产。 考虑到窦将军是在公务中临产,又是王侯世子国相儿媳,况且萧玉衡不日也将生产,承宣帝决定亲自去看一看,既表示恩宠又学了经验。 顾重明立刻跳出来,说他也要去学,承宣帝白他一眼,念叨一句看热闹不嫌事大,准了。 君臣二人来到太医院,立刻有太医将司幽抱着窦将军先于谕令前来,并在内陪产的事禀了,顾重明心道不好,偷偷观察承宣帝的神色,果然暗了一些。 承宣帝于外间落座饮茶,顾重明侍奉在旁,听着里间窦将军痛苦的叫声,计上心来。 “窦大人叫得好大声。”顾重明看向侍驾的太医。 太医道:“生产乃人之最痛,叫喊再寻常不过。” 顾重明继续道:“窦大人文绉绉的,身体一定不结实。” “正是。”太医道,“窦大人突然破水,缺了先头几个时辰阵痛的铺垫,产程极快极猛,若非司将军送得及时,如今恐怕……窦大人拉着司将军不放,看来是慌了,他这一慌,多少对产程有些影响。不过话说回来,头胎慌乱,情理之中。” 顾重明心中一喜,偷瞄承宣帝的神色,再道:“司将军就是好心,看到旁人性命危急,不假思索便伸出援手。” 承宣帝再白他一眼。 哼,他可是圣明君主,怎会因为朝臣心急救人一时不顾规矩就心生芥蒂。顾重明护短太明显了,做作。 知道承宣帝不介意了,顾重明死皮赖脸一笑,得意地晃晃脑袋。 窦将军仍在嘶喊,顾重明与承宣帝不由地揣起同样的心思—— 司幽/萧玉衡生产时,也会这么痛吗? 不多时,周文章急急赶来,顾重明心中哀叹一声完了。 因为里间窦将军正不遗余力地喊—— “阿幽,好疼。” “阿幽,我好、好难受……” “阿幽,我没有力气了……我不想生了!” “阿幽、阿幽……阿幽!” 然后司幽似乎说了什么,窦将军的叫声没那么绝望了,但仍是委屈而依赖的呜呜啊啊。 周文章原本焦急慌张的脸瞬间冷下来,也不进产房了,几乎瘦成一根棍的人站在一旁,目光y鸷,浑身y森。 顾重明瞥了他几眼,心中一阵忧虑。 好不容易让承宣帝和周文章都不找司幽的麻烦了,这下又……而且周文章同承宣帝不同,是个疯子,劝不得,越劝越要生事。 哎,说到此他也很气,为何陪产的是司幽?!他也吃醋,他更担心!司幽也怀着孕呢!都快五个月了! 顾重明瞪着眼,伸出下唇吹自己的小龙角刘海,不知吹了多久,里间一声几近崩溃的长嘶后,终于传出清脆的啼哭声。 窦将军生了。 门推开,司幽抱着哇哇哭的小婴孩出来,一看外间情形,愣了一下,连忙跪在承宣帝面前,“启禀陛下,窦大人生了个儿子。” “好。”承宣帝抿了口茶,“小窦爱卿如何?” “太医说无大碍,只是失血略多,又有些轻伤,需休养一阵子。” 承宣帝点点头,“周文章,稍后太医允了,你就带小窦爱卿回去安养身子。” 周文章谢恩,司幽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将襁褓递给他,“恭喜。” 周文章依旧y鸷地望着司幽,顾重明赶紧凑上去,探头往襁褓中一看,赞道:“周公子与窦大人的儿子真可爱,很像周公子,大幽,你说是不是?” 周文章的神色这才好了一些,伸手接过孩子,低头一看,小家伙浑身粉红,脸上挂着泪珠,哭得十分热烈。 周文章的心一下就被牵动了,嘴唇剧烈颤抖,再不顾所有人,冲进内间去。 承宣帝摆驾回宫,刚一出太医院,萧玉衡的仪仗迎面而来。 想起刚刚收到的手书,承宣帝心中难受得厉害,一时不敢去看萧玉衡。 萧玉衡撑着身子从辇上下来,见礼道:“臣听说窦将军在公务中临产,过来看看。” “是么。”承宣帝目光躲闪,“小窦爱卿已然安产了。” 顿时萧玉衡也尴尬起来,帝后二人就这么站着,半天都不说话。 顾重明一看,赶紧找借口告退,拉着司幽走了。 刚一出皇城,司幽便快步走到树下,背靠树干,弯腰捂住小腹。 顾重明两步冲上去,“大幽你怎么了?!” 司幽皱眉忍了一阵,低声道:“大概是妄动真气,小家伙不依了。方才疼得厉害,这会儿好多了。” 顾重明紧张地环住司幽的腰,抬头心疼地看着他,“大幽,我知道窦大人情况危急你担心,可你也要顾着自己和我们的小宝宝啊!我在外面也很担心你,担心死了你知道吗!” 顾重明一脸懊恼,司幽低头看着他,虚弱地笑起来,抬手捏他的脸。 “知道,我有分寸,若忍不了,我绝不会忍。” “等你忍不了就晚了!”顾重明晃晃脸甩掉司幽的手指,“大幽,我方才听窦大人喊叫,我就想着你,你本就怕疼,你……” 司幽笑着伸指放于顾重明唇上,“那我生的时候你陪我,我疼了就抓你咬你,成么?” 顾重明使劲儿点头,“成!你只管抓!随便咬!” 司幽安慰地笑起来,俯身将顾重明紧紧抱住。 顾重明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司幽的小腹,“大幽,都快五个月了,为什么你的肚子还只这么一点点呢?不仔细摸都发觉不了。” “大夫说过,我肚子上原本就没什么r_ou_,先头几个月胎儿又长得慢。你都忘了么?” “我没忘。”顾重明贴在司幽耳边低声腻歪,“我就是着急。今日看到窦大人的孩子,又看到萧使君肚子那么大,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见我们的小宝宝。大幽,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吧,你说叫什么好?” 司幽将下巴搁在顾重明肩窝,“你是状元之才,你来取,我都同意。” 天高地阔,冬日暖阳普照。 树下两道人影紧紧相拥。 “那我要好好想。”顾重明责无旁贷,仰起脸亲了亲司幽。 却说帝后的仪仗在两人身后恭敬地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沉默良久,承宣帝的手在背后握拳张开又握拳,终于艰难道:“爱卿的信朕看了,朕……懂了。” 萧玉衡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抖起来,脸上热了,声音也不似从前平顺。 “如此……甚好。” 承宣帝不自在地舔舔嘴唇,挤出一个笑容,“小窦爱卿过分忙碌,这才早产,爱卿也要注意,莫要c,ao劳,但有不适,就宣太医。” “多谢陛下。”萧玉衡躬身,“选秀诸事理顺,年前新人就能进宫,眼看着就不忙了。” 承宣帝苦涩得几乎要哭,拼命端着姿态道:“哦,朕还有些折子要批,先走了。” 转身摆驾,萧玉衡只得对着那仓皇的背影一礼,低声念道:“臣恭送陛下。” 他站在那里,凝望着越来越小的承宣帝,仿佛看到了当年。 小的时候,胖太子调皮,会惹人生气。 如今长大了,承宣帝霸道,照旧惹人生气。 但他还会同人告白,会故作潇洒地放手,会令人愧疚,让人……心疼。 萧玉衡扶着自己高耸的肚腹,暗暗提醒:自己选择没有错,再坚持一下就好。 几日匆匆过,十二月十五,选秀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24章 萧玉衡出大事啦 选秀当日天气y寒,只有一丝阳光于云层后远远地照着。 勤思殿内,承宣帝与萧玉衡坐于高位,静静看着鱼贯而入的应选君秀。 经过层层选拔,最终面圣者共三十人,皆出于官宦之家,身世清白,样貌出挑。 然承宣帝始终恹恹,将首先面圣的十人随意打量了一下,就抬手一摆,表示一个也没看上。 应选君秀们失落地退出,再十人进来,叩首完毕,承宣帝照样只看了一眼,就示意太监首领引他们退下。 准备多时的选秀即将被承宣帝这样轻飘飘地打发了,坐在一旁的萧玉衡按捺不住了,进言道:“陛下有些累了,臣陪陛下用一时茶,再选不迟。” 承宣帝扭头望过去,萧玉衡今日穿着与他的王服同色的使君朝服,浅金缎面上绣着凤,隆重雍容,正衬萧玉衡通身出众绝尘的文墨之气。 如今是冬天,殿内炭火烧得旺,朝服内里及领口袖口加了皮毛,萧玉衡又身怀重孕肚腹高隆,难免觉得热,脸上红彤彤的,看起来充满暖意。 承宣帝就很想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地哄一哄笑一笑,说说贴心话。 然而不可,哎。 萧玉衡端起茶盏恭敬地递上来,看承宣帝喝了两口后,平静的神色中含着隐隐的无奈,道:“陛下莫使性子了。” 承宣帝口中的茶差点儿呛出来。 一热一冷,天上地下,他的心被萧玉衡攥在手中抛丢揉捏,他越发觉得疲累,越发觉得无力反抗。 罢了,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罢,自己听话还不成么。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8节 应选的最后十人入内,承宣帝依旧看都没看,随意指了四人,当即加封。 终于,他的后宫中不再唯有他心爱的萧玉衡一人了。 承宣帝心中苦痛难以自制,起身径直走了。 新君秀及侍从们伏地跪倒,萧玉衡撑着沉重的腰身站起来,凝望着承宣帝决绝的背影,心头压抑,呼吸颤抖。 正午,新君秀赐宴御花园,主位上,承宣帝与萧玉衡依旧端着神色,尤其承宣帝,丝毫不见纳了新君秀的喜悦,反而像是赴请降之宴,一脸丧气。 新君秀战战兢兢,萧玉衡看得心乱,只好将他们的身家背景一个个说给承宣帝,再轮着将才貌品性夸一遍,最后道:“不如陛下今晚召一个前去伺候?” 新君秀们立刻提起ji,ng神。 承宣帝的脸色眼神丝毫未动,事不关己般继续吃喝。 萧玉衡只好硬着头皮再道:“那……纯宁君最年长,想必也最稳重,不如由他先去侍奉,陛下觉得如何?” 承宣帝手一顿,将筷重重放下,定定地望着萧玉衡,“使君才是后宫之主,朕的心意如何,有那么重要吗?” 场面顿时尴尬。 萧玉衡惊得一瞬间眩晕起来,深深吸了口气,按着腹部忍耐道:“陛下,臣实在惶恐。” “惶恐?”承宣帝低声念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起身道,“罢了,朕公务还多,不陪诸卿了。侍寝的事使君说了算,朕,决无异议。” 说完深深看了萧玉衡一眼,又走了。 短短半日,承宣帝任性地将所有人晾了两回,此番更不管不顾地当众同萧玉衡置了气。 萧玉衡撑着座椅扶手才勉强站住,足月双胎的压力、隆重朝服的束缚、心头紧锁的桎梏让他呼吸艰难,他也很想像承宣帝一样,甩开一切什么都不管,任凭自己自在欢喜。但是…… 承宣帝已然闹脾气走了,他不替他帮衬着,还有谁会帮他? 好容易撑到御宴结束,萧玉衡回到寝宫,小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凌乱的梦境折腾醒了,反而越发疲惫。 腰腹沉重,两个小家伙施展拳脚接连踢打,躺着、坐着、走着不断安抚,然而终是无效,一向沉稳持重的人难得地烦躁起来。 他靠在床上捧着肚子扶额叹息,外间人来报,承宣帝按他吩咐宣了纯宁君,如今纯宁君已被收拾妥当,送上未央宫龙榻,就等临幸了。 萧玉衡焦躁的心突然冷了,仿佛一盆冷水从头上直接浇了下来,浸得整个人都是凉的。 这正是他的意思。 承宣帝照做了,不是很好么? 他慌个什么、乱个什么? 忍着眩晕起身,他坚持站直吩咐了来人几句,接着命人传膳。 他破天荒地要了许多膳食,可不过吃了几口,就对着满桌鲜艳的色彩失了兴趣;他走进书房,兵书翻开一页,不过看了一行,思绪就飘远,直到书掉在地上才反应过来;他又铺纸磨墨,从前很享受化墨推研的过程,今夜却不知怎了,只觉得眼花手酸,提起笔来亦不知该写些什么。 萧玉衡慌了,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从未见到过这样的自己。 胸中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憋着,他很想大声喊叫甚至发泄捶打,可却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更找不到能承受他、接应他的对象。 整整一夜,萧玉衡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腰背酸胀,腹中时而作痛,他无数次以为自己要生了,可每每宣太医的话到了嘴边,就会想起今夜承宣帝临幸新君秀,若他这边有个风吹草动,保不齐承宣帝就会过来,那样的话未免显得……矫情。 无论如何也得忍一忍撑一撑,至少要到明日上午承宣帝开完大朝会。 这么想着,萧玉衡觉得不那么痛了,抱着肚子按着后腰,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身上虚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还真就撑过了整个晚上。 天亮时,萧玉衡想起,但折腾一晚未得好眠,这会儿极其困乏疲倦。于是他决定闭眼小憩一下,心中却记挂着新君秀侍寝后要来拜见使君的事,终究没睡多久就强撑着身体更衣梳洗。 侍从们望着他,皆是一副担心得不得了的模样,萧玉衡亦觉得确实撑不住了,打算见完侍寝的纯宁君就宣太医看诊。结果换好朝服刚站起来走出两步,双腿猛地一软,头跟着一沉,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君上——!” “君上怎么了?!” 周围的大声叫喊以及扑上来拖住他的动作力道他都听得见、感受得到,可他就是动不了、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 他绝望极了,他怕腹中的孩子有所闪失,他怕许多想做的事情来不及做,他更怕……再也见不到、陪不了那个呆蠢莽撞尚未退去、霸道蛮横又添上来,令人一刻不得不留意、一刻不得不牵挂的人。 早朝上,承宣帝亦是一身疲态。 众臣知道天子刚刚纳了新君秀,心中都很理解,但见君王眉眼间不见喜色,却又不像是一夜春宵的形貌。 朝会后,承宣帝百无聊赖地退到上书房,盯着满案的折子失神。 从前但凡萧玉衡在,就会将奏折分门别类摆放好,有时怕他疲累,就读给他听。 萧玉衡服侍的时机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每每你正口渴了想歇一歇,他的茶就递了过来;每每你正有些焦躁混沌,他拭汗的帕子就覆上了你的额头。 除了房/事推拒,除了告白不听,除了把你拱手送给他人…… 他……什么都好。 承宣帝苦笑起来,他就是什么都好,所以即便他不解风情一退再退,他依旧想着他念着他心疼着他。 他甚至、甚至产生过如果不做皇帝就可以真正拥有萧玉衡,那么他该如何抉择这样昏庸而荒谬的想法。 承宣帝煎熬极了,猛地将案上茶盏摔下地,正巧侍从进门禀事吓了一跳,慌忙跪倒。 “怎了?”承宣帝不耐烦地问。 “启、启禀陛下,使、使君突然晕了,太医说情况不妙……” “嗡”地一声,承宣帝的头炸开了。他想也不想就忙慌奔出去,差点儿被自己的衣摆及门槛绊个跟头。 九华殿已然里外层叠,水泄不通。 太医禀奏,萧玉衡原本已经开始阵痛入了产程,但不知为何突然气血逆行,导致产程中断,人也昏迷不醒。 承宣帝根本听不得这些,摆摆手道:“朕要使君平安,皇嗣平安,直接说,怎么办。” 太医跪倒道:“如今之计唯有强行催产,若使君能因此醒过来自是最好,若不能……” 承宣帝瞪他一眼。 太医打了个哆嗦,“若催产不能令使君清醒,微臣就只能先取出皇嗣,再想办法救治使君。” 承宣帝害怕了,“怎、怎么取?” “通过产道,或……剖腹。” 承宣帝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皇嗣仍在使君腹中,施为起来不免瞻前顾后,许多药剂亦不敢用,无论对使君或对皇嗣其实都不好。因此取出皇嗣,势在必行。” “几分把握?”承宣帝紧紧皱眉。 太医略一斟酌,道:“七分。” 承宣帝将拳攥紧,来到萧玉衡床边,俯身认认真真地抚摸他昏迷中虚弱的脸,又望了望他怀着双胎高高隆起的肚腹,眼眶泛红。 接着他转过身,压抑住眼中的热泪,道:“你们听着,务必保使君平安。皇嗣,可次之。” 第25章 梦中终于叫阿衍 这年冬天,曲阳的雪下得很大,胖滚滚的小元衍穿着亮红缎面袄,怀抱着个同样胖滚滚的金香手炉,透过红墙金瓦,看外面鹅黄色的腊梅。 “衡哥哥,我想出去玩!” 小萧玉衡穿着毛领锦袍,十分文静地捧着书。 “殿下,今日才刚开始讲……” “可过一会儿雪就停了,就不好玩了!” 小萧玉衡扭头看窗外,面露犹豫,小元衍跳下木椅去扯小萧玉衡的衣角,仰头撒娇。 “衡哥哥,就玩一会儿成么?你让阿衍做什么都行。” “那……玩一盏茶,写一首诗。” 先前教了小元衍写诗,可布置的功课他一次都没做过,小萧玉衡正愁怎么办。 “嗯!”小元衍不假思索答应下来,拔腿冲了出去。 侍从们跟上保护,小萧玉衡也随着去了,看着雪地里撒欢的圆胖身影,心想所谓写诗估计又是说说而已。 小元衍先使劲儿踩雪,然后俯身捧雪向空中撒开,又捏起雪球,朝周围侍从一个个扔过去。 不多时,小元衍跑得浑身发热,索性在雪地里打起滚来,还专门把脸贴上层层雪片,觉得这样凉爽舒服。 侍从们吓坏了,一拥而上去抱把雪地当被窝的小元衍,小元衍还不愿意,推搡着不让他们近身。 小萧玉衡着实担心,也走到雪地里蹲下。 小元衍看他来了,尚未让他说出劝慰的话,便首先顶着红扑扑的脸哈气道:“衡哥哥,一盏茶到了吗?” “早已到了,外面冷,殿下浑身都shi了,快些回吧。” “我不冷,我特别热……”小元衍挠挠头,他还想玩。 “如此最易受凉。” 小萧玉衡摸着小元衍身上全是雪水,思索片刻后心一横,也不管合不合制,直接将他的棉袍脱下,再将自己的袍子脱下,双手一抖裹在小元衍身上。 小元衍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穿衡哥哥的衣裳了。 衡哥哥的衣裳上有香气,很好闻。 这一晃神的空当,小元衍便乖乖地被小萧玉衡领回屋,由侍从从头到脚换了干衣。 结果到了夜里,小元衍仍是起烧了。 东宫下人全部挨了板子,小萧玉衡也不例外,但因给小元衍换衣有功,罚得少,只打了十板。 第二天晚上,小萧玉衡趴在床上看书。突然房门被推开一个小缝,接着缝隙越来越大,小元衍的胖身体挤了进来。 “衡哥哥……” 小元衍穿着中衣,披着厚厚的蛟纹小氅,脚蹬蛟纹鞋,眼睛半睁半闭,口中嘟嘟囔囔,快步奔到床边,手脚并用爬上来。 这些日子,他一睡迷糊就要找小萧玉衡已成了习惯。 小萧玉衡连忙让开位置,解开小元衍的棉氅,将锦被抖开裹在小元衍身上,一模额头,热基本消了,小萧玉衡放下了心。 “衡哥哥……”小元衍闭着眼睛去抓小萧玉衡的胳膊,“他们打你了是不是?因为我生病了。对不起衡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 小萧玉衡微笑起来,轻轻抚摸小元衍的额头,“殿下放心,臣不疼。” “衡哥哥,我以后不会让别人打你了,绝不。”小元衍攥紧棉被。 小萧玉衡心中一暖,“臣……多谢殿下。” “衡哥哥,你让我写的诗我想好了。” 小萧玉衡一愣,他居然……还记得? “我给你念。”小元衍咂咂嘴,“冬风呼呼刮,雪花笑哈哈。衡哥哥要罚,阿衍很怕怕……”然后他努努嘴,身子一扭,彻底睡了。 小萧玉衡噗嗤一声笑出来,也躺进被子里,将小元衍胖胖的身体轻轻抱在怀里。 使君寝殿内,太医悉数到齐,神色凝重,侍从们迅速而紧张地行动着。 金针扎下去、药汁灌下去,萧玉衡皱眉、发抖、乱动,挺身,却醒不过来。 侍从们按住萧玉衡的身体,承宣帝不顾劝阻,坚持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不断说着小时候的事情。 “衡哥哥,快醒过来吧,阿衍害怕……” “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还记得那年的雪吗?上安与曲阳不同,上安没那么冷,前两年都没下雪,今年也不一定。” “衡哥哥,若今年下雪了,你我照样同赏,好不好?我再做一首诗,这回我一定好好做……” 承宣帝将萧玉衡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充满祈求的双目泛着红。 萧玉衡做了一个梦。 他穿着使君袍服,挺着足月孕腹,却能如看戏一般,看见他小时候陪伴元衍读书的情景。 小时候的元衍活泼可爱,自己则文绉绉的,执着里带着傻气。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整日ji飞狗跳嘻嘻哈哈,萧玉衡看着看着,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扶着肚子坐在廊下继续看,画面中小元衍个头渐渐高了,渐渐地知道爱美,不允许自己那么胖。所以他离宫赴北境时,小元衍已经由胖变为了结实。 这中间十几年一晃而过,再见时,元衍已是英姿勃发的君王。 萧玉衡突然对没能亲眼看到他一点点的变化而遗憾。 他又看到他们大婚,然后二人分离,再然后他回来了,却离元衍远了。 后宫君秀随之而来,接着也大起了肚子,接着很多孩子出现了,一同围绕在元衍身边,开心幸福地说笑。 唯独没有他。 他和他的两个孩子,去哪里了? 萧玉衡惶然,低头一看,肚子依旧很高很大,所以,元衍是要了别人,不要他们了? 他尚未能接受这个想法,肚子突然一阵剧痛,天地瞬间暗下来,那些人和元衍都不见了。 他很痛,他害怕极了,他一个人,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梦里的萧玉衡跪在地上,发抖的嘴唇轻轻张开。 “阿衍……” 这个名字是禁忌,他不敢想,更不敢叫,即便只剩下他一个人,即便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他依旧仿佛触犯了极大的罪行一般,在这个名字出口之后,就羞愧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 但也正因为终于叫了一次,严防死守的地方被打开了一条缝,他变得有些大胆了,像抓住了蛛丝一般的希冀,执着地、接连不断地唤起来。 “阿衍、阿衍……” 泪水夺眶而出,萧玉衡倒在地上,彻底连梦境也无法维持。 九华殿中哭声接连响起,昏迷中的萧玉衡终于艰难地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承宣帝满面泪水,只将皇子公主看了一眼便崩溃道:“救使君!立刻救使君!朕要使君马上醒过来!马上!” 然而萧玉衡似乎是觉得累了,想歇一歇,许多天过去都不见醒。 承宣帝最初无法接受,后来慢慢平静。他搬入九华殿,将朝务带来这里,将自己能分出的所有时间都留在萧玉衡床边,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一边自言自语。 “衡哥哥,孩子们想要你抱,等着你取名。” “选秀那日,我一定是又惹你生气了,所以你才晕倒……” “衡哥哥,对不起。” “那晚我没有临幸纯宁君,只让他在榻上呆了呆。” “你是不是因此生气,对我失望了,所以才一直不愿醒来?” “我想明白了,以后只要是你要我做的事,不管多不情愿,我都会做到。” “我再也不使性子了,我说真的,我这次一定真地改过。” “我会做一个你所希望的君王,我会充实后宫,你不想听我叫你衡哥哥,我也可以不叫。” “只要你能醒,只要你能痊愈,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么?” “衡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衡哥哥。” “你醒来吧,好起来吧,朕的使君,朕的……爱卿。” …… 除夕当天,萧玉衡终于醒了。 承宣帝握着他的手喜极而泣,萧玉衡回想起梦境中的恐慌,下意识地也握住承宣帝的手,劫后余生满载感慨的泪滑出眼眶。 皇长子取名元思,长公主取名清惠,一儿一女虽有些瘦小,但都十分健康。 萧玉衡放了心,只剩休养,但渐渐的,他发现承宣帝不一样了—— 照旧来看望他与孩子们,但言行举止间多了几分距离,对他的依赖和执着少了,为君的端正威严多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成熟了。 按理说,承宣帝如此他应该欢喜,可他却控制不住地空虚失落,好像梦里那些可怕的情景正在成真。 偶尔他也羞耻地渴望承宣帝再叫他一声衡哥哥,或说些不合规矩的话让他安心,他甚至假公济私,命人将承宣帝召后宫侍寝的记录拿来看。 是空的。 这说明选秀当夜,他临产的那夜,承宣帝也仅是做了做样子。 萧玉衡捧着记录,不敢去想自己的心情。 他怕仔细揣摩后,会从震惊中发现些许不愿承认的欣喜。 阿衍他……到底是君王,势必要后宫三千佳丽,膝下儿女成群。 从前他小,任性执着,但他终究会长大。他只是一时无法习惯君秀陪伴,但再过些日子他应当就会习惯,接着就会一一临幸他们。 梦不是反的,而是最应当不过的真实。 萧玉衡披衣来到窗前。 上安城极为吝啬又极为难得地飘起了小小雪花,一点一粒的白色在风中轻快地转圈打旋。 他从前觉得元衍只会写打油诗,可眼前这情景,不正是当年那人所说的“雪花笑哈哈”么? 第26章 想要成亲不容易 司幽是七月初七窦将军与周文章成婚,他与顾重明重归于好的那夜怀上的,到除夕满打满算五个月,肚子终于有了与修长身材不相符的轻微隆起。 他如今胃口好了,顾重明很高兴,炖了ji、酱了肘子、焖了河虾,搭配爽口小菜两碟,糕饼一盘,水果一筐,陈年佳酿一坛,作为年夜饭。 顾重明拿筷子尖蘸了一点酒,献宝一般喂给司幽品滋味,司幽一脸无奈,抓住顾重明的手,噙住筷子,轻轻嘬了一下。 顾重明喜滋滋地晃脑袋,将各样菜分出三份,分别给司幽、自己和地上的小虎,再满上酒一饮而尽,望着窗外零星的雪花道:“大幽,我好久没这么开心地过过年了。” 他埋头狼吞虎咽起来,风卷残云吃过一通后打了个饱嗝。 “六岁那年,爹娘将我送给了别人。那个别人家虽比我家有钱,但并非真心养我,而是将我当成、当成……” 他不知如何形容,烦躁地摇了摇头,“总之就是随时准备让我代他家儿子去死。我原以为我爹娘是被逼无奈,但后来发现不是。他们送走我能得到不少好处,而且不久后就又生了孩子。” 顾重明看着窗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 司幽扶住他的肩,轻轻将人拉到怀里,顾重明顺势倒下,枕着司幽的腿。 “我不能因为他们想让我做替罪羊就乖乖听话,我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力猜测身边人的心思意图,做些让他们高兴的事,让他们喜欢我,觉得我好、我可怜,这样的话,他们或许就不会那么快动手。” “但我终究还是没躲过。九岁的时候,我代替那家的儿子去了另一个地方,我还是一样,揣摩周围人的性情喜好,趋利避害,想着多活一天就赚一天。” “后来因为战乱,看管我的人和我的亲爹娘、养爹娘都不在了,按理说我自由了,应该高兴,可我突然就心灰意冷,回想过去拼命挣扎的日子,觉得很累,甚至觉得从前早早死了也挺好。” 顾重明声音很闷,司幽轻轻抚摸他的脸,温柔地顺着他毛茸茸的黑发。 “但就是那时,我在人群中看着你带兵入城,我一下就愣了。当时的你像一道光,将我身上的丧气全照没了,看着那样夺目的你,我的眼睛都痛了……” 顾重明向前趴了趴,双手环住司幽略粗的腰身,脸贴在他微隆的小腹上。 “我突然不想死了,我想走到近处看看你,若能拉着你的手对你笑一笑就更好了。至于如今这样抱着你、睡在你身边,还有了属于我们的孩子,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敢想。” 顾重明伏在司幽腰间颤抖。 “大幽,我真庆幸,一直坚持着没有放弃没有死,否则、否则我就……” 司幽将顾重明抱起来,将那泪眼汪汪的圆脸看了一会儿,用手指轻轻揩去泪珠,“这一桌子好菜,我一下没动,你倒先吃饱了。” “大幽……”顾重明委屈地拽着他的衣襟。 “喂我。”司幽双手一拉他,让他迎面坐在自己腿上,执起他的手放在肚子上,“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一起喂了。” 顾重明咧咧嘴,幸福地要哭,连忙回头将桌上的碟子端起来,小心仔细地剔除ji骨剥掉虾壳,一点点喂给司幽。 司幽舒爽地靠在椅上吃了一会儿,提起酒坛道:“如今我不能饮酒,你替我。” 顾重明的眼睛又红起来,“大幽,从前为了防着被谋害,我从不敢喝旁人递来的东西。” 司幽动容,怜惜地啄了一下他的唇,“那今夜你便在我怀里,一醉方休。” “嗯!”顾重明重重点头,拿起酒盏,让司幽给他斟满,毫不顾忌地一杯杯灌下去。 他酒量不行,仅小半坛后就四肢酸软两眼迷瞪,彻底醉在了司幽怀里。 司幽像抱小虎一样抱着他,一边抚摸后背顺气,一边认真地看着那张染上醉意、白里透红的圆脸。 他多少有些明白顾重明从前是什么人了,虽然还有许多细节未明,但他不介意。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如今只要他俩坚定相守便好。 但也正是因为顾重明的那些话,他突然意识了一直拖累着自己的问题——逃避。 往远处说,母亲去世后他离家多年不见父亲以求安慰;往近处说,与顾重明一夜春宵后不负责任仓皇逃走,看似潇洒决绝,其实皆是因为不敢面对。 过往家事无人管,他得以逃了十几年,但顾重明不好惹,不到一个月就将他抓了回来。 如今想来,亦无比庆幸。 司幽给醉如死猪张嘴沉睡的顾重明沐了浴换了衣裳,抱着他一同躺进温暖的被窝,一边玩他毛茸茸的小龙角刘海一边下定决心:既已知道错处,绝无不改之理。 为了他们的将来,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他也要勇敢一会。 第二日,承宣四年正月初一,举国休沐。 司幽趁顾重明宿醉未起,带上一盒好茶并一套茶器,来到定国伯府。 他跪在正堂,面容平静。 司行从内室出来,一眼便看到司幽微微挺起的肚子,目光不由地厌恶了几分。 “你这般反常,要做什么?”司行一拂袍袖,稳稳坐在太师椅中。 “今日新春,儿子给父亲拜年。”司幽伏地叩首。 司行眉头深深皱起,“……你究竟要干什么?” 司幽在地上趴了片刻,抬起身道:“儿子想要板籍。” 司行先是一愣,继而不屑地笑了,“你当真是被那顾重明迷住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书生,有那么好?” 司幽垂眸,“无论好与不好,他是儿子放在心上的人。” “果真是少年人,头脑如斯简单。”司行假惺惺一叹,“你熟读兵法,难道不知对手面前万万不可露出软肋?你不怕我借此拿捏你?” 司幽淡淡洒脱一笑,“顾重明是我的软肋,父亲早已知晓,我何必藏着掖着。” 司行冷哼一声,“你陪伴萧使君多年,顾重明在圣上面前也算说得上话,如此这般都未能令圣上给你二人赐婚,足见圣上对我有所忌惮。今r,i你并非去求圣上,也不是一腔热忱地与那书生私定终生,倒不算太傻。”目光再来到司幽腹上,“不过到底还是同窦将军与周文章一样,做了丢人的事。” 司幽拳头猛地握紧,“亡羊补牢尚且不晚,父亲若知道丢脸,当年为何会……” “住口!”司行一拍太师椅。 司幽压抑着胸口的恨意,努力去想顾重明与腹中的孩子,坚持忍耐道:“父亲,儿子想同顾重明成亲,求父亲赐下板籍。” “若我不愿,你当如何?” “父亲怎样才肯同意?” 司行双眼眯起,“我说什么你都愿意吗?” 司幽垂首,“请父亲首先言明,儿子自会考虑。” 司行一笑,悠闲地饮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我还以为,你为了那书生什么都肯做。” 司幽再次捏紧拳头,胸口起伏数次,抬头直言道:“我自然愿意为他付出,但若要我背叛家国背叛君王背叛忠义,就另当别论。” “司幽你在说些什么?!你话中所指……你在怀疑什么?!切莫胡言乱语!”司行谨慎地压低声音。 “儿子也希望自己是胡言乱语……”司幽失望地淡淡一笑,起身道,“父亲,我鼓足勇气想要直面您一次,如今看来,我还是太傻。您的条件,我不能从命。我也奉劝您一句,莫要贪心。” 司幽转身出门,司行道:“你不怕我用顾重明和你肚里的孩子要挟你?” 司幽停下脚步,“若我连他俩都保护不得,那我何必活着。” “司幽你……” 司幽并非刻意在言语中暗含讥讽,只是站在这里,他不得不想起从前,不由地便语出怨怼。 步出正堂,通过回廊向外行,他的小腹一阵阵胀痛。 他终究还是庆幸今日来了:对生身之父,他已仁至义尽;对未来,一次不成,他就与顾重明一起再想办法。终有一天,他要那傻书生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前来娶他。 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傻书生,脚下不由地加快,结果刚一出定国伯府,就见街边树下,顾重明与小虎面对面蹲着,正嘻嘻哈哈地打闹。 他心中一动,忍着腹中隐痛上前,顾重明听到脚步声扭头望过来,白嫩的圆脸上尽是喜色。 冬日早晨白云片片,晨光正好。 顾重明抱着小虎站起来,对司幽伸出手笑出牙。 司幽一把将他抱住,将全身的力量都压上去,贴着他耳畔道:“肚子疼,帮我揉揉。” 第27章 新年许你一个家 二人回到家,司幽上床休息,顾重明守在旁边轻轻地给他揉肚子,并对着隆起肚皮下动来动去的小东西温柔地说话。安胎药在厨房煎着,小虎负责看火,等药冒泡了就屁颠儿屁颠儿地抖着毛跑来通知。 司幽用完药,顾重明刷过碗,便也脱靴上床,小声唱着刚刚学来的童谣,哄司幽和肚子里的小宝宝平稳睡去。 今早司幽回定国伯府做什么,司幽不说,他便不问。 就像自己的过去,司幽倾听安抚,但绝不过多打探。 司幽只是略倦,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彼时顾重明坐在桌边,闻声回头,笑道“我去给你端饭”,开开心心地跑出屋。 司幽这才看清,桌上放了个不知哪里来的竹笸箩,内有布头针线、草叶木片和小雕刀。 不多时,化身乖巧小侍的顾重明端着托盘进来——一份小油花卷,一碗下火的白粥,粥中撒着切得十分细小的蔬菜。 司幽边吃边辨认,有青菜、草菇、萝卜、木耳、ji丝,还有一些他没看出来。顾重明一脸期待他问的邀功模样,司幽觉得好笑,就偏不问,不让他如愿得意。 顾重明只好坐回桌边,继续就着笸箩摆弄。小虎蹲在桌上眯着眼看,时而伸出爪子给他捣个小乱,一人一兽时而掐几下。 片刻后顾重明双手一翻,像是打了个结,接着长吁一口气,双手再向后一抛。 光影划过,啪嗒一声,司幽腿上落了个东西——翠色草叶编成的细长一段,两头嵌着打磨光滑的木片,正是他随身所佩的连心鸳鸯钺的形貌。因为小巧,那木雕丝毫不见兵刃的冰冷,反而显得活泼可爱。 司幽捏起那鲜嫩的翠色,在腕上环绕一圈,两头双钺一扣,便稳稳地锁住了。 “连心鸳鸯钺,这名字十分好。”顾重明走到床边坐下,举起自己的左手得意地一晃,“我做了两个,定情信物,大幽你喜不喜欢?” 司幽垂眸,很好看地笑了。 顾重明牵起司幽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鸳鸯钺手串叠在一起,草色青碧,木香悠长。 新年首日,二人在家吃着家常菜肴,聊着即将到来的小宝宝,如老夫老妻温馨相伴。 入夜后皇宫大放焰火,他俩在院里生起火炉,炖上r_ou_粥摆上糖果,抱着小虎依偎在摇椅上,对着绚烂的长天远远地瞧。 “大幽,你现下爱吃酸的,这个就酸得很,你尝尝。”顾重明塞一颗糖到司幽嘴里。 “也给虎将军尝尝。”又塞一颗到小虎嘴里。 酸味使得小虎一个激灵,它抖了抖身上的毛,把糖吐了,生气地咬住顾重明的衣袖嗷呜叫。 顾重明乐得直晃脑袋,司幽无奈地拽了他刘海一下,批评道:“你怎么这么坏。” 顾重明揉揉额角,“开玩笑嘛,虎将军别气了,我同你赔罪。”说着又揉揉委屈地卧在司幽手中的小虎的脑顶。 上安城的冬日只是微冷,司幽穿了件墨蓝色夹绒箭袖,领口围着一圈毛,显得既潇洒又华贵。月光清辉与焰火照耀下,那副容颜越发惊艳,即便看了多时,亦不免为之倾倒。 “大幽,你真好看。”顾重明望着懒懒靠在怀里的人。 “你就像从那闪着焰火的地方走下来的,我虽搂着你,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随时就会离开。” 顾重明珍惜地将司幽搂紧。 “我若离开,那还有谁如你这般照顾我?还有谁照顾孩子?照顾小虎和小黄?”司幽低眉,望着腕上的鸳鸯钺手串一笑,“况且你已拴住了我,我哪里走得了。” 小虎不忍看这般腻歪,“嗷呜”一声,从司幽手中跳出,自己跑去玩了。 司幽舒服地枕在顾重明垂在身前的毛茸头发上,“傻书生,上一次抱着我看焰火的人,是我娘。” “其实我并非定国伯夫人所生。” 司幽的目光黯然起来,“当年我爹袭爵后,没有军功不被重用,内心不免失落。因此他明媒正娶的定国伯夫人,乃当时吏部尚书之子。婚后我爹带兵数次平边境匪寇,立下功劳,仕途顺了许多,先帝更以军权相授。但是据传定国伯夫人心气高,看不上我爹的攀附行径,我爹也不喜欢他,所以二人很少在一处,婚后一直无子。” “后来我爹看上了军中的洗衣女,于是便……” 司幽不甘地发起抖来,顾重明紧紧抱住他。 “后来那洗衣女被查出有了身孕,她知道定国伯并无真心,怕自己的孩子遭受迫害,便想方设法从军中逃了。” “可她一个弱女子,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才刚生产,就与自己的孩子分离了。” “我爹将孩子带回府,不知是如何同定国伯夫人谈的,总之最后谈妥了,孩子记在定国伯夫人名下,但那洗衣女必须死。” “我爹答应了,他将洗衣女推入悬崖下河道中,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料洗衣女命大,为人所救,活了过来。她心中牵挂着她的孩子,几经波折终于艰难地寻了回来。其实她也只是想确定她的孩子没有受苦,想同孩子说几句话,买些好玩好吃的给他。” 司幽的胸膛急促地起伏,顾重明握紧司幽的手,低头贴上他的脸,“大幽……” “定国伯夫人从未将那孩子视如己出,不管不顾倒也罢了,冷嘲热讽更是家常便饭。我爹时常不在家,就算他在,常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那孩子只好去前院家将聚集之处,听他们谈兵法比武艺。” “那孩子七岁时,一次外出,偶然同侍从失散了,然后他见到了那个洗衣女。从那天起,终于有人对他好了。有人关心他的喜好,煮东西给他吃,做衣裳给他穿,带他去玩耍。只是可惜,他们不能在一处太久,每次都是匆匆相见,匆匆离开。” “那孩子渐渐知道了,那个洗衣女就是他的娘亲,他第一次明白,原来这样的就叫娘亲。” 司幽眼眶红了,百般忍耐。 “后来有一天二人相见,洗衣女原本要走了,可那孩子想看晚上的庙会,想让洗衣女陪他。” “就是在看庙会焰火的时候,定国伯夫人带人前来,怒火中烧,亲自上手要打死女洗衣女。那孩子自然不依,冲过去保护洗衣女,洗衣女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三人撕扯起来,那时定国伯夫人怀有身孕,推搡中摔了一跤,流了很多血。后来他娩出死胎身子大损,很难再生育,他像发了疯一样,要洗衣女母子为他的孩子陪葬。” “然后……我那个爹威胁他,”司幽惨笑起来,“说只要保我一命,就让他任意折磨我娘,否则我和我娘都会被送走,他一个也见不着。当时我和我娘被绳索捆着,就在一旁听……” “定国伯夫人答应了。我娘很平静,只求再抱我一下。然后绳索打开,她含泪将我抱住,在我耳边笑着说,‘好好活着不要寻仇’,接着突然转身,飞快地撞向墙壁。” “定国伯夫人大怒,喷了口血,晕了过去。” “我扑过去抱住我娘,抱了很久才明白,她不会醒来了。我也突然清醒了,我不想再留在那个家里,我吃力地背着娘离开,有曾经找她洗衣的人帮我葬了她,没有立碑,我不知道该怎么立。” “定国伯夫人气得一病不起,又过了些时候,也过世了。治丧时许多人前来拜祭,其中就有萧使君。他当时仅十七岁,却已在北境立下大功,深得先帝器重,说话很有分量。我求他带我从军,他从府中下人处听了事情的大概,觉得我可怜,便答应了。” “傻书生,这么多年来,这些话我是第一次同旁人说,我说的不好……”司幽已然泪流满面,“我不明白,我娘和我只是想多在一起呆些时候,错了吗?为何老天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们?我也时常悔愧,如若当时我不闹着要看焰火,我娘就不会、她就不会……” “大幽!”顾重明心疼地拭去司幽脸上的眼泪,“你别这样想,不是你的错,此事有太多巧合,绝不是你的错!你当时只是个孩子,想同娘待在一起再正常不过!” “傻书生……”司幽回抱住顾重明,浑身发抖。 “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乱了……”顾重明不停地顺着司幽的后背,期期艾艾道,“大幽,原来你我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不对不对,你娘很疼你,我爹娘才真的是……” “别说了。”司幽的脸埋在顾重明脖颈处,轻轻蹭着他的肌肤和头发,“我们没爹没娘,但我们有孩子,我们有以后,只是、只是……” 司幽按着顾重明的肩起身,将方才的失控收敛,认真而愧疚地说:“傻书生,我大概暂不能同你成亲。” 顾重明并未应答,只是握紧司幽的手,那手心里有一点潮气。 “成亲需重新誊录板籍,我的在定国伯府中,我想如果有那一日,一定要堂堂正正的……我不想你、不想我们的孩子受委屈。”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9节 顾重明顿时明白了司幽回定国伯府的用意。 原来,司幽默默地为他做了这么多。 “傻大幽。” 顾重明望着眼前挂着泪痕的ji,ng致的面庞,笑了。 “你我已入了洞房,有了血脉骨r_ou_,是真正的夫妻。你觉得我会在意有没有仪典,录不录板籍?”伸出一指轻缓而仔细地描摹那胜过星月的眉眼,“那些东西是锦上添花,若你喜欢,也应当是我许给你。” 司幽开口要说话,顾重明伸指覆住他的唇。 “我答应你,孩子出世之前,我会搭好属于我们的真正的家,我以后会风风光光地娶你,定国伯不敢不给板籍。” 司幽一怔,今日所为,明明是自己想给他一个家,结果却是他许诺了自己。 一瞬之间,顾重明不再是那个时而有些不着调的顽皮书生,而是懂你纵容你宠爱你,足以托付一生的良人知己。 司幽捧起顾重明白嫩的圆脸,闭眼吻过去,在轰隆隆的绚烂焰火中迟迟不愿停止。 这是新年之愿、新年之诺。 孩子出世之前,不过仅剩五个月。 他期盼着,他愿意等。 第28章 雨露均沾小妙招 萧玉衡产后休养了两个月,总算恢复如初,但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除统管宫中九寺五监、为皇帝夫君出谋划策并行规劝之职外,如今还有一双儿女需他教养,更有后宫四位君秀要他看顾。 公务上他游刃有余,教养孩子虽无经验,但胜在满心欢乐,唯独承宣帝那些妾室让他头大。 两个多月了,承宣帝就是不入后宫,萧玉衡劝过,但没用。 当初萧玉衡听了承宣帝的告白,暗自思索时,也不是没有犹豫动摇过,然而自小受礼法道统约束,终究是规矩与责任占了上风。 选秀当夜及产子时,他隐隐发觉了藏在重重迷雾后的真心,但醒来后,承宣帝刻意的疏远又使他再不敢有任何过界的妄想奢求。 只是经历这番波折,如今萧玉衡再规劝承宣帝,总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这日,承宣帝来九华殿看他,皇子与公主都醒着,一人一个暖暖实实的摇篮,在萧玉衡的逗弄下伸着手脚欢笑。 那情景就是一副再温馨不过的图画,承宣帝感慨片刻,与萧玉衡一起逗孩子。逗到兴头上,索性将儿子抱在怀里四处走动左右摇摆,口中哦哦哄起来。 萧玉衡轻轻牵着摇篮中女儿的小手,微笑着瞧那父子俩。 承宣帝虽然成长了,但眉眼间的可爱憨态依旧在,那抱着孩子哄的略蠢的模样,不像父亲,倒像是另一个心智未熟的孩子。 承宣帝怀中,小皇子小小软软的身体一努一努,r_ou_脸贴上承宣帝的脖子,小嘴从领口向上边咬边舔。 承宣帝吃痛地躲闪,心中十分满足踏实,面上一直笑着,不一会儿便被儿子舔得满脸涎水。 萧玉衡赶紧将儿子抱回来,吩咐奶娘将两个孩子带去哄睡,又命人端来温水,亲自沾shi帕子为承宣帝擦脸。 “小儿无状,陛下莫怪。” “爱卿说什么呢,”承宣帝动着脖子方便萧玉衡擦,“这是朕的儿子,就算他在朕身上尿了拉了,朕也只有高兴,何况只是舔一舔。” “皇子公主终归与普通孩童不同,规矩是要自小学的。” 萧玉衡一摆手,侍从将水盆端下去。他看着承宣帝想,若一味放纵,让孩子们长成承宣帝小时候那又胖又皮的模样,就糟了。 承宣帝也在想,若管教太严,孩子们以后都如萧玉衡这般谨慎守礼没有一丝人情味,那可怎么好。 二人看着对方想着对方,一时无话,气氛不由地有些尴尬。 倏而承宣帝反应过来,连忙道:“是了,今日除了看望你和孩子们,还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近来湖州不太平,你听说了吧?” 说起公务,萧玉衡放松多了,点头道:“湖州去年旱今年涝,朝廷赈灾的款项一次次拨下去皆若石沉大海,恐怕是有人使坏。” “朕已得到确切消息,湖州州府官员手脚不干净,百姓受了大苦。朕想派个钦差过去,一锅端了他们。” 萧玉衡道:“理应如此。” “朕想派顾重明,那家伙很机灵,擅与人交往,做事又有分寸。而且朕派他去不光是想治湖州,而是想把他留在那里,呆个一两年。” 萧玉衡了然,湖州位置紧要,承宣帝是想让顾重明前去历练,做出政绩后再召回京。到了那时,顾重明的官位必然不会再如现今的礼部员外郎、翰林院侍读这般温和。 承宣帝是要培植亲信。 “朕给顾重明透过这个意思,他很愿意,但他提了一点,要司幽同去。” 萧玉衡一愣。 “顾重明与朕分析此事,说湖州州府之所以如此大胆,必是有恃无恐。从他们上奏的折子来看,一说灾情严重,二说匪寇横行。灾情做不得假,派个钦差及善于治水之人即可,但匪寇……顾重明说,湖州州府极有可能与匪寇勾结,相互利用。” 萧玉衡思索片刻,谨慎道:“是有可能。” “所以他举荐司幽带一支兵同去,借口是钦差护卫或监军,实为剿匪,这样湖州才能真的干净。” 萧玉衡边听边想,“倒也……有理。” “当然了,他也是顾着他那私情,那些缠人的话,爱卿想必不爱听。” 萧玉衡笑了一下。 承宣帝再道:“朕觉得挺好。只是如今司幽大着肚子,他能领兵吗?真要去的话,恐怕要再派个先锋。” “司幽极擅勘察险地与布阵诱敌。他以监军的名义过去,多数的事是要暗中做的。即便真要交战亦只是指挥,相信那些匪寇尚无需他亲自披挂上阵。” “爱卿当真信任他。”承宣帝突然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萧玉衡很没想到地一愣,承宣帝又暗淡着神色幽幽道:“朕就是因为司幽总归也算你的人,如今计划调遣,故而先来问你。” 萧玉衡垂眸,心想承宣帝语气之中的幽怨似乎就是所谓的醋意,于是连忙道:“司幽乃定国伯世子,如今未婚有孕,那顾重明还是陛下身边的人,让定国伯瞧着,是不太好。让他俩去湖州,圣上对定国伯也算暂时有了交代。等顾重明真地立功加官,到时赐婚也好提亲也罢,定国伯也说不得什么了。” “嗯,正是如此。”承宣帝一拍手笑了,“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萧玉衡笑着点点头,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委婉暗示:“陛下,近日后宫颇有怨言,臣瞧着他们终日无所事事,也觉得实在……不妥。” 承宣帝一愣,继而摸摸脑袋,装模作样道:“哦,朕明白你的意思,朕最近的确是因为太忙了,顾不上那个。不过爱卿既然说了,朕一定照做。” “不过……朕要是先临幸了谁,恐怕他们猜疑嫉妒,所以朕想……还是由爱卿你开始,剩下的人按位分排队,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生怨了。” “爱卿觉得如何?爱卿的身子可以侍寝吧?若是不行,就再往后推推……” 话已至此,萧玉衡无法说不行,只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当夜承宣帝夜宿九华殿,久违地与萧玉衡亲近了,还一次就赚了个够本,足足要了四回。萧玉衡又痛又累,最后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 承宣帝一面心疼,一面为自己的雄风骄傲,走的时候又将萧玉衡搂在怀里啃个不停,差点儿误了上朝。 按说第二天他就该召幸他人,结果他借口享乐不可过度,决定三天之后再入后宫。 又三天后,承宣帝逃不过了,只好传了纯宁君。 萧玉衡坐在寝殿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承宣帝与纯宁君在榻上的情景,越想越羞、越想越愧。正要拿本书来静静心,突然未央宫来报,说承宣帝刚要临幸纯宁君的时候,突然一阵头痛,昏了过去。 萧玉衡吓坏了,赶去未央宫,太医围了一圈,可怜的纯宁君跪在龙床下瑟瑟发抖。 太医说承宣帝近来体虚,不宜动欲,暂不入后宫为宜。 萧玉衡问承宣帝一向身体很好为何会突然如此,太医道天子日理万机,本就容易事多郁结,加之近日过度疲累,故而一见声色,突然就激住了。 过度疲累? 萧玉衡不由地想起不久前的四回,身下一阵阵发痛,再不好问太医。 萧玉衡屏退众人独自侍疾,承宣帝略憨的脸映在灯下,看得人回忆无数,感慨万千。 夜里承宣帝醒过来,看到床边的人,连忙拉住他的手,急切而委屈道:“爱卿,朕不是不听你的话,朕也想雨露均沾,可是……” “臣明白,陛下莫急,身子要紧。”萧玉衡为承宣帝拉好锦被,疼惜地说,“今次伤了陛下的身子,都是臣的错,臣以后再不逼迫陛下了。” 承宣帝面上愧疚,心中默默欢喜。 翌日顾重明侍读,首领太监送来参汤,说是使君特意吩咐御膳房专门整治来给陛下补身的,千叮咛万嘱咐,要陛下一定喝了。 承宣帝自然喝,而且是喜滋滋地喝了。 首领太监退下后,顾重明凑上来低声道:“陛下,臣的法子没错吧?只装乖不行,还得装可怜。” “的确是好办法。”承宣帝赞道,“你那药方也相当不错,竟连太医都看不出来。” “臣当初常吃这方子,不止管用,还不伤身,陛下尽管放心!” “朕还真不明白,你吃这药做什么。” 正笑着的顾重明猛然一惊,还好承宣帝仅是自己感叹,并不要他作答。 承宣帝又道:“是了,你与司幽去湖州的事定了,这几日商讨商讨细节,务必一击即中。” 顾重明又一愣,接着眼睛慢慢张大,嘴渐渐咧开,浑身唰唰冒着喜气,连忙一个头磕到地上,“臣叩谢陛下!” 公务后,顾重明急不可耐地跑回家,哼哧哼哧喘息着冲进司幽怀里,又怕自己冲得太猛,赶紧伸手摸了摸他隆起的肚子以示安抚,继而兴奋地望向司幽。 “大幽,我做到了!我们可以有一个真正的家了!” 第29章 偷听说话总坏事 司幽怀胎七个多月,肚子虽不如萧玉衡及窦将军那时壮观,但也不算小。 过往他步步生风惯了,从来想上树便上树,想上房便上房,如今挺着个拖油瓶,低头看不到双脚,随便动动就这里酸那里困,时而抽个筋或顶着胃了呕一呕,所向披靡的破阵将军很忧伤。 他固然疼爱腹中的小东西,可眼见肚子一日日庞大,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心中也很烦躁。 加之未婚有孕,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故而如今他很少入宫,就算听医嘱散步也是在自家小院里走走。 为此顾重明总说他,怕他这样下去更加忧郁。 可司幽一听他说大道理就来气,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继而想到他为了让自己的肚子大起来所做的那些“努力”,就更气了。 他每每同顾重明发火,心想或许会大吵一架,顾重明却都好脾气地不在意,要么狗皮膏药一般贴着他说着花样百出的甜言蜜语,要么这样那样地亲他蹭他,要么就挠他痒痒,或者抱着他的肚子同小宝宝委屈哭诉,终极杀招,必定是仰着脸露出傻笑,晃脑袋晃头发,让他玩小龙角刘海。 司幽拿他没辙。 虽然身重导致情绪波动,他心中明镜一般,顾重明默默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睡得晚起得早,包揽家中所有杂务,无论何事都不让自己上手;每天起床他帮自己更衣,晚上入睡会端来热水给自己烫脚按摩;他还学了针线买了布料,抽空就剪剪缝缝;他听说小婴孩的衣料不可太硬,便亲手将做成的衣裳浆洗数遍,再一件件认真地烫好。 偶尔午夜醒来,司幽望着身边那个只有此时才能歇息、身姿张牙舞爪、嘴巴微微张开发出轻轻鼾声的人,心中都又疼惜又温暖。 他曾数次趁顾重明睡着时亲亲他或摸摸他,或是趁顾重明不在时将秘藏的白玉扇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明明二人已如此亲密,他却如初相遇情愫暗生之时一般躲躲藏藏,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他知道,他是因为彻底地将一切输给了顾重明,故而想要端端架子拿拿乔,维持最后一点颜面罢了。 冲他发脾气,也是因为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依赖他,愿将一切的好与不好倾诉于他,如同当初做戏给窦将军的时候所说,再没有人能如他一般,让自己尽情示弱撒娇。 言犹在耳,假戏成真。 此时,春日的气息悄然到来,司幽挺着肚子坐在院里铺着软垫的石凳上,顾重明站在他双腿之间,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兴高采烈地说着湖州的事。 湖州司幽并未去过,但其大名一直如雷贯耳。 气候适宜、景色秀丽,物产丰饶。这两年赶上天灾,又恰逢大夏灭文国,各地治理未稳,隐藏人祸,所以才有些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意思。 顾重明的想法他明白,承宣帝派他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后进前往的意图他也明白,而于他来说,此事更是仿佛在他过去一年的迷茫混沌中点燃了一盏明灯,乃上佳之选。 这一切,都是顾重明努力促成的。 司幽心中感慨,一时并未来得及将兴奋喜悦之色跟上,顾重明就慌了,连忙问:“大幽,你不开心么?” 司幽抬头望着他,“不,我高兴,我只是想到了从前。我在北境驻守十三年,本以为一生就那样了,却没想到一纸诏书让日子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但我原本只想泰然处之,更没想到回来以后竟又……” 司幽停下来,顾重明一脸笑嘻嘻,等着听他说与自己有关的那段。 司幽自是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不说,只是抬手捏了捏他的圆脸。 “回京后的一切都是我没想到的,但回头看来,恰恰刚好。”司幽抿唇暖融融一笑,食指刮了下顾重明的鼻尖,“能干。” 顾重明的确能干,当初一年之内赶超他的豪言壮语就算无法如期实现,但也指日可待。 顾重明咧着嘴,得意地晃着脑袋,“如何奖励我?” 司幽无奈笑了,“你想怎么奖励?” “嗯……”顾重明不怀好意道,“叫声夫君来听听。” 司幽立刻翻了个白眼,“得寸进尺。” “大幽……”顾重明晃着司幽的肩,不断撒娇。 司幽没辙了,只得认真地抱上顾重明的腰,“等到你来娶我的时候,洞房花烛之夜,我一定喊,喊到你烦。” “那现在呢?现在就不奖励了么?” 司幽想了想,笑道:“奖励。容我先保密,很快便给你,好么?” 顾重明觉得有惊喜也算不错,便重重一点头,“成。” “是了,”司幽道,“去湖州前应能赶上将军孩子的百日宴,你心思灵巧,c,ao心着挑一份礼物,到时我们一同送去。” “你去?”顾重明一惊,毕竟为了回避定国伯,窦将军的婚礼司幽都没去。 司幽点点头,“我们一同去。从前我总是逃避,如今不会了。” 司幽看来潇洒,其实心中执念很多,譬如他俩相恋同住,司幽就一直介意没有堂堂正正的名分,在外总有避忌。故而如今朝中知道他俩事情的人一直不多,如今司幽能冲开桎梏,他很开心。 翌日,顾重明侍读后,正值午饭,许多朝臣都从司部向外行,要么回家,要么约上同僚下馆子。 顾重明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行着,突然眼前一亮:前方廊柱下那个米色绒氅,墨发于小玉冠半束的高挑身影,不正是……他的司幽? 他不是嫌肚子大了模样丑,近来都不入宫么? 今天是有要事?!没听说啊…… 顾重明正在疑虑,却见司幽径直走向他,相当大方地微笑着牵起他的手,然后十指相扣,拉着他向前走。 司幽还故意放缓步速,生怕周围人看不见似的。 春风吹起他的绒氅,高高隆起的肚子露了出来,但他没有拉衣遮掩,反而更加挺直腰背,让肚子凸出得更明显了。 周围目光灼灼,时而有官员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纷纷。 他们在议论什么?原来司幽喜欢的是他?原来他们的孩子已经那么大了?原来他不仅得了圣上信任,更得了英雄青眼、美人倾心? 顾重明脑中遐想纷飞,只觉得手心热热的,心头砰砰的,每一个毛孔舒适地张开,以小龙角刘海为首的所有头发都翘了起来,连官帽双翅都不停地上下摇摆颤动。 他骄傲极了,就算有朝一日官至丞相位列三公,都绝不会有这么骄傲。 他的大幽真地太好了。 窦将军与周文章的儿子取名周显,三月二十满百日,宴席从相府摆到平南侯府,声势浩大,热闹非凡。 结束时已近黄昏,考虑到孩子今日多番折腾,婚后亦从未在侯府住过,窦将军与周文章便决定在此过上一夜,第二天再走。 窦将军回到曾经的卧房,突然发现墙角少了个柜子,连忙出去询问。 路上遇见侯府侍卫首领张庄,张庄见他神色慌张,便问怎么了。 窦将军说了情由,张庄道:“此事属下知道。少爷婚后卧房没人住,下人们有些偷懒,让那柜子遭了虫蛀。少爷你知道的,那柜是老夫人的嫁妆,侯爷一听很是生气,将下人们责罚了一顿,然后派人将柜子送去工匠那里修补。” “那……”窦将军仍是一脸担心。 张庄心知肚明,笑道:“少爷是想问柜中那个云纹盒?少爷放心,属下从小跟着您,自然知道那盒子是您放珍爱之物的,所以属下将那盒子取了出来,放在您卧房的衣柜里了。” “哦,原来如此,多谢。” 可巧此时周文章送完宾客回来,听到假山后二人在谈话,他刚要上前,却听张庄叹了口气,问:“说起那盒子,属下即便身份低微,也实在很想问一问少爷,当初为何答应与周家少爷成婚?” 周文章不由地顿住。 窦将军一时无言。 张庄再道:“少爷莫怪,属下只是怕少爷过得不好。毕竟少爷从前一直……就连那盒子里也……” 窦将军淡淡笑了一下,缓声道:“哎,其实当时确实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我心中念着阿幽,可他有了旁人,”无奈自嘲道,“大概只有我也有了旁人,此事才能真正翻过去吧。” 周文章顿时如遭雷劈,浑身的热气都冷了。 “况且若我有了旁人,阿幽也可不那么自责。” 周文章的胸口剧烈翻腾起来。 “我与周文章做出了那样的事,还有了显儿,若不成婚,两家颜面何存?” 周文章双目赤红浑身发抖,转身快步跑到窦将军的卧房,打开衣柜,粗暴地从衣物中翻出那个小巧的云纹盒。 盒上有锁,他打不开,便直接将盒子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 “啪嗒”一声锁簧崩开,周文章疯了一般将盒子倒扣过来,一柄折扇、一厚叠纸飞了出来。 纸上题头写满“阿幽”二字,内容要么是缱绻的诗句,要么是写意的小像。 全是司幽…… 全是司幽! 周文章浑身仿佛燃起熊熊大火,头痛欲裂,他拼命地抓了自己头发几下。 司幽……他要找到他、他要撕了他! 他喘着粗气飞奔出府,却没听到花园中窦将军继续对张庄道:“当时是那么想的,但后来一细想,到底还是因为我对周文章有情。否则哪怕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断不会将一生都给他。至于阿幽,大体只是少年冲动,是我作茧自缚了。” 第30章 小明身世大揭秘(倒v开始) 司幽与顾重明一同赴了窦将军之子的百日宴, 宴席后,顾重明被诏入宫,与承宣帝继续商讨湖州事。 临行前他对司幽说,今夜恐怕会谈到很晚,叫司幽回去将行李再点一点,等不到他就先睡。又珍惜地对着司幽隆起的肚子说了好一阵话,接着咧嘴笑笑, 挥挥手走了。 司幽一人回家。 堂屋一侧堆满了顾重明打点的几大包行李,还是在司幽紧劝慢劝之下,极不情愿地割舍了许久, 否则他真要将整个屋子都搬过去。 想起他那倔强劲儿,司幽不禁失笑,坐在桌边喝了壶茶,腹中越发饱满。 他没告诉顾重明, 这两天腹底胀得厉害,耻骨也开始痛了, 而且不知孩子压倒了哪里,他左腿连着半个身子都有些发麻。 他暗自盘算,明天出发去湖州,按顾重明预估的情形, 他有信心在一月之内扫平匪寇。然后就暂且不做别的,安安心心准备生产。 孩子出世后,他就辅助顾重明将湖州及周边州县打理好;再然后,待顾重明有了政绩升了要职, 承宣帝下令南征之时,他要主动请缨,争取再立功劳。 到时他们的婚事便不必再看他爹的脸色,孩子也能更好地成长,至少不会像他与顾重明这般,童年尽是苦涩。 肚里的小家伙仿佛听到了爹爹的心意,欢快有力地动了起来,司幽温柔地安抚,环顾这住了一年的小院,心中感慨—— 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对一切充满迷茫,继而听之任之。 离开的时候是两个、不,是三个人,对未来的所有无比确定,满心期待。 他…… 虽然此时只他自己,但想起心中要说的话,还是不禁羞涩。 但也好在只有他自己,他才能让那埋藏入心底、平日万万不可轻动的话语在脑海中一字一顿地回响—— 他喜欢那傻书生。 喜欢他笑起来的可爱模样,喜欢他得意的顽皮模样,喜欢他睡着时张牙舞爪傻乎乎的模样,喜欢他抖动小龙角刘海的纯真模样。 喜欢他抱着自己、哄自己、亲吻自己、抚摸自己、还有……迷醉地要自己的模样。 所有这些其实不仅是喜欢,更是爱意。 他爱着那傻书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无法自拔。 突然门响,司幽一愣,本能地以为是顾重明回来了,接着回神一辨认,敲门声充满暴怒,仿佛是来要债的。 猜不到是谁,司幽扶着后腰去开门,心想或许是敲错了。 敲门声急切。 他双手扣住门环向内一拉,更愣了。 是周文章。 浑身怒意,宛如吃错了药。 司幽疑惑地尚未来得及说话,周文章便极为y鸷地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司幽,我有话跟你说。” 司幽皱起眉。 说实话,他是不屑与周文章这样的人有什么交情的,可偏偏那是窦将军的夫君,他看在窦将军的面子上,忍着不快将人让了进来。 “司幽,你知道顾重明是什么人吗?” 杀人诛心,如何最能报复一个人,周文章自小就很清楚。 果然司幽关门的动作停了一瞬,继而压抑着心中的不悦,转身抱臂靠在门边。 “你说什么?” 周文章仿佛喝醉了酒,身体摇摇晃晃,喘着粗气道:“顾重明当初是故意接近你的,他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他是故意要让你爱上他,继而听他摆布的。命令他那样做的人,”周文章眼睛瞪起来,“就、是、我。” 司幽顿时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你不信?”周文章讥笑,“当初圣上为何诏你回来,你心中清楚得很。我那时是圣上的谋士,我觉得仅仅诏你回来还远远不够,所以就找了顾重明,让他绊住你。这样一来,堂堂的破阵将军便能沉溺于声色犬马,又能远离萧使君,就再也不会让陛下忧心了。” 周文章恍惚地晃了几晃,他当初这样做,也是想让司幽远离窦将军,只是没想到…… 周文章头顶一阵刺痛,只是没想到,窦将军对司幽竟痴迷到那等地步!时至今日还不放手!而且他还骗自己,骗自己是他的唯一! 司幽一脸不信,“周文章你……” 周文章疯疯癫癫倒退几步,用手砸了砸额头,声音更大更愤恨:“你以为顾重明为何要去妙媒馆相亲?为何只挑四品以上的世家子弟?” 司幽一愣。 周文章肆意大笑,“因为只有那样,才、能、遇、到、你!” 司幽仿佛被他疯狂的语调刺到了,下意识回想起相亲那日的情景,心中一抽,肚子痛了起来。 “顾重明极擅与人交往,更懂投其所好,你们相识以来,他装傻充愣也好,扮机灵扮可爱也罢,全都是为了让你倾心于他!” “原本我还给他安排了之后的计划,谁料萧使君无意间知道了此事,为了保你跟陛下生了气,陛下这才收手,还放逐了我。否则,”周文章赤红的眼拼命瞪着司幽,眼珠都快蹦了出来,嘶吼道:“你哪里能有今日的快活!” 周文章胸口猛烈起伏,没错,他不快活,司幽这个罪魁祸首更别想快活。 司幽靠在门上,一手抵在腹下,额上冒出汗珠,“你所言甚是荒谬,顾重明为何要听你的?” 周文章眯眼冷笑,语气又平静下来,“问得好,问得好,哈哈。”他仰天大笑几声,“你不知道吧,你的好夫君其实不叫顾重明,他的来头大着呢。” 司幽心头猛然一悸,双手下意识攥紧。 “当r,i你领兵灭文国,何等威风荣耀,却不知因果轮回现世即报!文国皇室存活下来的唯一一位皇子,一直混迹于上安城中,苟且偷生三载,在我的帮助下伪作户籍参加科考,最终金榜题名拜官受衔,那便是顾重明。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将他摸透了。” 司幽脑中“嗡”地一声,如被惊雷砸中,头重脚轻起来。 除夕夜,顾重明向他倾诉身世之时,他猜测他或是文国旧臣后人,或是行走于几国之间的间谍,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 “杀父灭国之仇不共戴天,先帝已崩,这笔账他不找你又要找谁?!” 司幽浑身发冷,肚子猛痛起来,坚持咬牙道:“不、不可能、你别说了……你滚。” “哈哈哈!”周文章满足极了,“没问题,我这就滚。我已将顾重明的身份及证据写密折送上了御案,司幽你等着吧,顾重明他回不来了。哦,或许等圣上问下个连带之罪,你们还能在刑场相见!” “你说什么?!” 司幽急了,几步上前一把扣住周文章右腕,心中又惊又怒又怕,没控制住力道,“咔嚓”一声便将周文章的手捏断了。 周文章一声痛呼,托着右腕连退数步,司幽扶着肚子步步紧逼,面色青白,额角布满细汗,星月般的双目寒光凛冽,一望不可见底,身上还腾起越来越强的阵阵杀意,慑得周文章从心底感到恐惧,不禁再退。 他想起曾与顾重明的对话,顾重明说司幽品性正直,不会轻易动怒,他回道一旦动怒则无法回转。 果不其然。 司幽如鬼魅一般不断靠近他,那模样,分别随时就会撕了他。 周文章倒吸一口冷气,正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门外突然传来嘈杂——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强行破开,大理寺兵吏气势汹汹上前,越过司幽,直接将周文章套上刑具锁了。 周文章大惊,司幽亦十分错愕。 领头人昂然道:“你私下所为,陛下已尽数知晓。若有分辨,大理寺堂上再说!” 不由分说地拖走周文章,院外路人纷纷围上来,拥着看热闹。 院里司幽疾走几步,抱着肚子紧蹙眉头靠在石桌边艰难喘息,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疼得跪倒在地咬唇呻/吟。 余光望见堂屋里收拾好的行李,失控的神智才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他不信、他不信,那傻书生绝不会是…… “呃……” 腹中猛痛,司幽按着肚子苦苦忍耐。 他现下还不能有事,否则傻书生就…… 若他真是前文国皇子,那他恐怕……必死无疑。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救他,拼上一切……也要救他。 却说顾重明与承宣帝议事时,突然来了个面生的侍卫。承宣帝随其走了,顾重明听命等着,可许久不见承宣帝回来,他都急了,不由地思念起独自在家的司幽。 又过了很长时间,承宣帝终于回来了,脸色却很复杂。 说怒不全是怒,那怒里还有不解,震惊和失望。 最后承宣帝似乎是绝望了,闭眼道:“来人,拿下顾重明。” 顾重明大惊,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捆了。 他慌忙抬头,承宣帝睁开双眼,定定地悲哀地望着他:“怪道朕一直觉得你很亲切,很懂朕,原来你从小就与朕过着同样的日子。” 顾重明大惊失色,心想完了。 第31章 小明其实是假的 司幽不顾腹中疼痛, 驾上小黄飞奔入宫。 怀孕后他从未骑过马,其实他自己觉得无所谓,毕竟多年训练马术卓越,但顾重明坚决不许,说但凡有一点可能的危险他都不能沾。 这样一心一意为他考虑的人,怎么会…… 司幽内心苦涩,腹痛又强, 他压下身体夹紧马腹抵御疼痛,回想着顾重明的点滴—— 顾重明说他是孤儿,可他脸上、手上、身上却洁白干净得没有一丝伤痕, 又学识广博见识不凡,虽一直没什么余钱,却懂吃懂玩懂享受,逛文玩古玩能分辨真伪优劣。可见他曾身份优渥, 过过极好的日子。 这些疑点司幽从前都选择了忽略,直到除夕夜顾重明隐晦地说了身世, 他大胆地设想了一些,却仍是小瞧了他。 原来他本是天潢贵胄,只因身遭大劫才落入民间。 难怪他一举一动一说一笑都那般特别。 所以周文章说了,司幽便信了。既是因为周文章没有必要说谎, 又是因为……伴在身边的人有多好,旁人不知道,难道他自己还不知道? 小黄四蹄撒开,带起一路扬尘, 司幽心中不免悔愧。 他终究是犯了逃避的错,如果他能正视那些疑点,及时去查去问,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蚁x,ue溃大堤般的危险。 司幽的长发和衣衫被风吹乱,他按着肚子从马上跳下,急匆匆直入宫门。 行至第三道宫禁处,守门侍卫手执兵器,挡住他的去路。 “司将军留步,圣上有旨,将军今日不得入宫。” 司幽一僵,片刻间他想了许多,譬如抗旨直冲,譬如找萧玉衡商量对策,再譬如暗中救出那傻书生,与他就此抛弃一切浪迹天涯…… 然而思来想去,这些想法他一个个反驳,他终究只是想让那傻书生和肚子里快出世的孩子好好活着。 司幽退后一步双膝跪下,垂目道:“劳烦通传,破阵将军司幽有要事,跪求面圣。” 他面色苍白神情隐忍,肚子显得很大,却跪得腰背挺直极为笃定,一身一往无前的坚决孤勇。 侍卫们面面相觑,又叹又敬,终于派了一人入内禀报。 上书房。 承宣帝对顾重明说出了同司幽类似的疑虑。 “……于是朕派人去查,即便是朕也足足查了半年多,今日才收到确切消息,你藏得可真深。” “十八年前,文国四皇子被送往越国为质。四年前,我大夏将士荡平失道的文国,越国下毒处死文国质子,大家都以为文国那荒谬的皇族被扫干净了,却不想你竟还活着。” “你是如何逃脱的?偷梁换柱?还是越国故布迷障兵行险着,与你结成同盟,派你隐于上安,要对我大夏不利?你接近司幽,难道是想……” 顾重明拼命摇头,快速膝行上前叩首。 “不是的、陛下您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的确是被送往越国的质子,可我并非真正的文国皇子!文国不想皇室血脉为质,不想授人以柄,所以派了个假皇子去!我是假的,我只是从小被当做皇子养在宫中……” “可文国皇室典册上,清清楚楚写着你的名字,来龙去脉有据可查!” “作假自然要做得像,否则如何瞒骗他国?” “你可有证据?” “我……” 顾重明慌乱失神,说不出话。 他小时候一直被寄养在远离京城的外祖家,第一次回京就被送入皇宫。文国国君说他是自己在外与民间女子所生,是好不容易才寻回的明珠。他听得懵懵懂懂,私下问父亲,父亲说皇上喜欢他,要认他当皇子,让他成为贵人。他那时很小,以为会有多一双爹娘对他好,还很开心。 可后来,他发现所谓的父皇虽然给他锦衣玉食教他读书作文,但并不关怀他。 再后来,他听说亲生爹娘说他病死了,然后又生了一个孩子,他才明白原来所有人都在哄骗他,他们要他去送死。 此事唯有文国的亡国之君、他的亲生爹娘和他自己清楚。 如今他们都不在了,他该如何自证清白? 顾重明陡然回神。 “陛下!我的确是文国旧人,可我绝无半点异心!当年文国政令失道君王昏聩,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改朝换代百姓才终于得以……陛下,我如今是大夏朝臣,只想为陛下尽忠……” 上书房气氛压抑,承宣帝一甩袖道:“我大夏无论如何宽宏爱才,亦容不下前朝皇子大摇大摆处于帝王之侧!” “陛下我不是!我不是真的皇子、真的不是!” 顾重明双手被绳索反剪,膝行时失了重心,向前扑倒,他口中不断说着“不是”,急地快要哭了。 “陛下……”顾重明声音发抖,“臣陪伴您的时日不少,是否忠心,陛下慧眼如炬,一定知道!” 承宣帝的手在王服后紧紧握拳。没错,他就是因为知道,才会在此询问并听顾重明剖白,然而一切口说无凭。 承宣帝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0节 “顾重明,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做?” 顾重明傻了。 一国天子,绝不会容忍一丝一毫的威胁,哪怕只是有可能。 君臣二人沉默,半晌侍卫来报,周文章到了。 周文章同样被绳索缚着,枯瘦如柴一脸痛苦。 承宣帝坐回御案后,道:“还有些事需你二人对质,周文章,顾重明的假户籍是你办的,对吗?你利用丞相之子的身份,这些年来结交了多少三教九流,做过多少不轨之事?!” 承宣帝“啪”地一摔案上奏折,茶杯被扫了下来,摔得粉碎。 “仗着朕对你曾有几分可怜信任便胡作非为!你既知道顾重明的身份,为何不早报?!故意把他送往朕身边,还让他接近司幽,你是何居心?!竟还敢给朕上一道出首他的折子!朕告诉你,朕也已经查出来了!你肆意弄权,犯过多少欺君之罪,你数过吗?!” 承宣帝气得语无伦次,“当日使君说你心术不正,朕还有些不服,如今看来一点儿不假!单你那伪造户籍以假乱真的本事,你整个丞相府便吃罪不起!” 顾重明冷眼看着周文章,周文章一脸桀骜,唯独因为手疼,时而露出痛苦。 “你做什么?!”承宣帝厌烦地盯着他,“朕尚未罚你,你吃痛个什么?!” “并非陛下的人伤我。”周文章疯癫冷笑一声,不屑地望向顾重明,“是你的姘头,司幽大将军。” “你说什么?!”顾重明浑身一震,“他如何伤你?他为何伤你?!” 他极为机敏,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你去找他了?你去找他了?!你同他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拼命扭着身体往周文章身上扑。 周文章再不屑而得意地一笑,“能说的全说了,司幽都知道了。” “你、你……你!” 顾重明要疯了,猛地扑上去狂咬周文章,周文章领口的盘扣嘣地掉了下来。 “你是狗么?!”周文章厌恶地不断后撤。 承宣帝看得心乱,命侍卫将他们拉开。顾重明被拖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板,胸口起伏,目光绝望。 大幽知道了。 他本想等到了湖州,等他生下孩子,再一点一点地、心平气和地告诉他。 可他现在就知道了,他发觉自己被骗,会怎么样? 他的肚子那么大了,身子又虚弱,他怎么受得了…… 原本、原本他们明天就要去湖州了。 泪水从顾重明的眼角落了下来。 承宣帝静静看着,继而起身负手,沉声道:“顾卿,朕,甚心痛。” 此话之意,顾重明明白。 他认了,但是…… 顾重明在侍卫的钳制下努力跪正,垂首道:“求陛下让臣再见司幽一面,之后臣,甘愿赴死。” 承宣帝不置可否。 顾重明再垂首,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下去,便是接连不断。 上书房中空余一下一下的沉闷声响。 夜色已深,第三道宫禁外,司幽直直跪着。 腹中胀痛,腰背麻木,他闭上眼苦苦忍耐,拼命呼吸调整。 侍卫们难过地说:“司将军请回吧,宫门要落锁了,陛下那边还没消息。” 司幽挺着肚子咬紧牙关,坚决不语。 侍卫们长叹一声,推上两扇沉重的宫门。 司幽睁开眼,夜幕中的青砖宫道越来越窄,最终只剩下一条缝。 突然前方灯火大胜,隆重的仪仗行来,辇上人沉声道:“且慢。” 侍卫们回头一看,纷纷跪倒:“参见君上。” 萧玉衡从辇上下来,亲自上前搀扶司幽。 司幽坚持跪着,抬起通红的眼,“君上……” “小幽。”萧玉衡一脸悲悯。 “求君上保顾重明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其余……怎么都可以。” 萧玉衡长叹,“小幽,起来吧。去湖州的钦差,陛下已经换了人,但护卫将领仍是你,一个时辰后就要出发了。” 司幽心中一滞。 “朝中自有本君周旋,你且放心。” “那、那顾重明……” 萧玉衡沉默,望着浓重的夜幕,半晌后道:“时辰不早,快些去吧。”担忧地看看他的肚子,“事已至此,千万当心身子。” 第32章 司幽突然要早产 初春的黎明泛着切肤的寒, 上安城南门外官道上,长龙般的队伍整齐快速地行进。 司幽身着银轻甲,手提斩风槊,腰悬鸳鸯钺,本该英姿勃发的人一脸疲态双目锈涩。 他仔细回想宫门前萧玉衡的话,那意思应当是能保全顾重明性命,但其余就不好说了。 司幽深深吸了口气, 低头看,左腕上顾重明亲手编织亲手雕琢的鸳鸯钺手串在熹微的晨光中略显暗淡。 他仿佛又看到了顾重明当时得意洋洋的神采,感受到了与他十指相扣时的幸福, 但一瞬间,那些快乐温暖的情绪便化作利剑,毫不留情地刺穿胸口,让他浑身麻木, 冰凉彻骨。 半日前,他想象过此时的情景—— 身后第一辆马车里坐着着钦差官服威风凛凛的顾重明, 第二辆马车里堆满他收拾的行李。 如今马车在此,人和行李却在京城,不知是否还有相见的机会。 司幽努力压下苦楚,攥紧斩风槊继续前行。 红光冲破墨蓝的天幕, 天亮了,他的身体越发支持不住了。 这一夜他一直强忍腹痛,尤其上马行过一阵,下腹憋闷难言, 后腰也似断了一般。 最初因为内心忧虑,他尚可将身体的不适忘却一二,然而那不适如海潮般推进,最终形成了惊涛骇浪,他这才猛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忍不了了。 “等你忍不了就晚了!” 顾重明认真的声音冲入脑海,司幽身体与内心的痛苦齐发,按着肚子伏在马背上。 “将军,您、您流血了!”身边校尉惊道。 司幽低头一看,白色的军裤被一道细长蜿蜒的血水染红,血水顺着裤脚,一滴滴落在土里。 腹内紧缩,坠势凶猛,司幽压抑地痛呼一声,将斩风槊支在地上。 小黄很有灵性,知道主人难受,立刻停下不走了,一下下甩着马尾,想安抚主人。 “将军!”士兵围了上来。 躁动的小生命渴望出世,拼命折腾。司幽伏在马背上咬牙坚持,指节几乎扣进r_ou_里,突然头一晕一沉,他的身体彻底失控,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上书房。 顾重明一言不发,对着承宣帝不住地磕头,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响。 他的额头很快就青了,接着发紫,接着变红,接着淤血,最后磕破。 鲜血染上上书房光亮的地板,从一滴到一滩,再从小滩变为大滩。 顾重明浑然未觉,坚定而拼命地继续磕,砸得地上血水四jian。 承宣帝与周文章都看呆了。 承宣帝几经犹豫,数度纠结,最终终于叹息低声道:“罢了。” 顾重明一愣,在眩晕中满怀期望地抬起满是血的脸。 承宣帝自己都觉得痛,偏过头皱眉道:“先去洗洗脑袋,然后……朕给你两个时辰,去把要说的话说完。” 顾重明双目含泪,笑了,“谢陛下!臣不用洗!臣这就去!”说着就要起身跑开。 “去湖州的官道众多,你知道他们走的是哪条么?”承宣帝恨铁不成钢地说,“先去洗洗,等报信的人回来……” “没关系!我带虎将军去!它能找到!求陛下恩准!”顾重明一脸急切。 承宣帝望着他,无奈长叹,终于道:“好吧,朕遣御前侍卫与你同去。记住,只有两个时辰。” “嗯嗯!陛下让臣了了心愿,臣百死无悔!” 顾重明刚爬起来,外间侍从禀告,萧玉衡见驾。 承宣帝连忙命人将顾重明和周文章从偏门带走,一个去找司幽,一个押入天牢。又命人将地上的血迹擦了,回到案后坐好,再放萧玉衡进来。 萧玉衡入殿,看了看承宣帝故作平静的神色,又往地板上看了一眼,心下了然。 “陛下身边的人该换换了,做事如此不仔细。”萧玉衡轻飘飘道。 承宣帝一愣,下意识往下一看,果见地上有个小红点没擦干净,不禁在心中大骂侍从马虎,又忍不住感慨萧玉衡的眼也太尖、心思也太细腻了。 “陛下是怕臣不同意顾重明暂离,所以才抢先放走他?”萧玉衡叹了口气,“其实臣此来就是要劝陛下,务必留顾重明一命。” 正饮茶打掩护的承宣帝大惊,放下茶盏道:“爱卿你……” 他原以为萧玉衡最重规矩不讲情面,知道顾重明是前文国皇子,必不会允许一丝一毫的放纵。 “陛下,杀了顾重明只能绝一时隐患,若留他,却可一石数鸟。” 承宣帝蹙眉,“此话何解?” “臣有一策,请陛下斟酌。”萧玉衡屈膝一跪。 “陛下可将顾重明发往远地,如此一来,司幽必定感念陛下洪恩,同时为保顾重明日后顺遂,他定然会对陛下竭尽忠诚,野心勃勃的定国伯也能有人牵制。” “周文章伪造的户籍连吏部都验不出来,又有通敌谋逆之嫌,相府一党难免瓜田李下人人自危。将他流放至司幽所辖之地,周光投鼠忌器,今后必定不敢轻动。” “周文章与窦将军是夫妻,相府与平南侯府拴在一根绳子上,平南侯为求自保,定会交出兵权。” 承宣帝怔怔听着,眼前厚重的云雾一层层揭开,愈见清明。 “过往没有合适的时机,贸然动作难免适得其反。如今时机绝佳,陛下定要抓住,不仅重组了朝局,还能借机施恩。” 承宣帝先是惊讶,接着惊喜。 这些年来,他只以为萧玉衡学问好守规矩,是个文静谨慎的贤士。今日才明白,他更是无双的谋士,举手投足轻轻动作,便可定朝局安天下。 他只是惯于将锋芒隐藏,惯于令人掉以轻心。 难怪当年南征他是督师,难怪他被称为“天赐文将军”。 承宣帝心中泛起热血,有朝一日,他要以帝王之姿携起萧玉衡的手,共同挥鞭南指,让他再次肆意施展,谋定天下。 在萧玉衡看来,承宣帝仿佛傻了一般迟迟不语,便再叩首,“臣请陛下定夺。” 承宣帝回过神来,忙快步走下御案,笑着将萧玉衡扶起,“好、好。朕同意,就这么办。” 萧玉衡心中大石落地,眼眸垂下,面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反而有些怅然。 野外,腹痛至极的司幽被挪入钦差马车,随行军医赶来,一看他毫无血色布满冷汗的脸和那染了大片鲜血的军裤,头皮不禁发麻。 他是军医,擅长外伤,对产育科仅是略懂。 今日前往湖州,因司幽怀胎仅八月,离生产还远,司幽亦没有特别要求,是以宫中并未派专科大夫。谁料这才出发不久,司幽就早产了。 军医硬着头皮准备热水剪刀止血伤药,慌乱地剥下司幽衣裤,在那紧绷高挺的腹上摸了又摸,许久后道:“司将军,胎儿好像……胎位不正。而且您、您是早产,这才刚八个月,属下、属下并非专攻产科的大夫,所以胎儿即便能生下来,也有可能……” 司幽知道他要说什么,艰难抬起身,用发抖的手紧紧扣住他手腕,“本将……什么苦都吃得、什么痛……都忍得,只求、只求您救我孩儿。求您尽力施为、本将发誓……无论如何,绝无、绝无怨怼……” 军医一震,不禁道:“好、好……” 司幽泛红的双目定定盯着他,“求您一定……救我孩儿。” “好好好!”军医连连点头,“那、那属下先正胎位,将军您忍一忍,莫要用力。”左右一看,“来人,按住司将军。” 军医想着记忆里产科的门门道道,双掌平放于司幽腹上,吸了口气,推拿起来。 “呃——!” 司幽闭着双眼仰头痛叫一声,尚未来得及喘息,更强烈的痛便从体内滚滚而来。 他整个身子都抬了起来,士兵们赶紧压住他,又扯了块布塞进他嘴里。他便狠狠地咬着那块布,难耐地挺身,痛苦地嘶喊。 太疼了。 他曾想象过生产的痛,还故意往疼里想过,但依旧被今日的现实打败了。 他想起窦将军生产时的模样,不禁感慨其实窦将军很坚强,至少比他要好。他觉得自己就快昏过去,他也很想昏过去,可书上说生孩子要靠母体的力量,若他昏了,孩子怎么办? 他又想起那日顾重明在梅花树下说生产时会陪着自己,让自己肆意抓他、咬他、依赖他。然而时过境迁承诺成空,若还能见到他,那么自己…… 难过与绝望刺得他心头剧痛,汗珠和泪珠同时落下。 “大幽!大幽!!!” 突然,马车门被撞开,毛茸茸的棕纹r_ou_团首先跳了进来,接着便撞进了身着官服、头缠绷带的顾重明。 股重明急忙分开众人,一下扑到司幽身边。 “大幽!我来了!我来陪你了!” 司幽的眼眶与鼻尖猛地酸涩,泪水瞬间汹涌。 他瞧见顾重明脸色蜡黄,额上有血,毛躁的小龙角刘海被胡乱压在绷带下。 司幽心中更痛了,他攥住顾重明的手,忍着疼痛努力去摸他的头。 虽然他口中有布无法说话,但顾重明看懂了。那是他在问自己:你怎么了,疼吗? 第33章 失而复得生包子 军医专心致志地替司幽矫正胎位, 忙得满头大汗,司幽痛苦的挺身喘息,双腿分开,身下时而挤出鲜血。 顾重明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跪在司幽身边攥着他的手,不断抚摸着他的额角和面颊。 “大幽别怕,不疼不疼, 不疼不疼不疼!” 顾重明机械地念着,既是安抚司幽,也是安慰自己。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连忙将司幽口中的布取出来。 “大幽!你抓我,你咬我!我与你一同承受!” 顾重明两下将袖管卷上去,露出雪白的胳膊,使劲儿往司幽嘴里塞。然而司幽却偏过头, 咬紧牙关,就是不动口。 “大幽你怎么了?你……生我的气了么?我、我……” 顾重明慌了。 周文章对司幽说了一切, 司幽一定是生了大气,才会突然早产。 都怪自己!自视甚高,弄巧成拙! 顾重明一脸悔恨,司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他固然有许多事情尚不明了, 固然有许多话想问个明白,但此时时机太不对了—— 大庭广众,他疼得几乎说不出顺当话,况且眼下能相见何其珍贵, 争辩过往总是不妥。 司幽憋着绵长而强烈的疼痛,推开顾重明放在他嘴边的胳膊,在那人惊慌愧悔的神色中,挤出惨白虚浮的笑容,发着抖的嘴唇艰难张开一点,低声呢喃道:“傻、傻书生……” “……大幽?”泪眼汪汪的顾重明望着宛如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司幽,愣了。 司幽虚弱地悠悠一笑。 如果他们还有以后无数的日子,那他一定会狠狠地抓他咬他依赖他,但实际是没有了。这最后最后的短短相伴,他何必伤他? 司幽艰难地抵挡着腹中的折磨。 不多时又一人进入马车,沉声道:“顾大人,时候到了,该走了。” 顾重明与司幽双双一个激灵。 顾重明不舍地望着司幽片刻,转身对那名御前侍卫祈求道:“大人再通融片刻,让我、让我看着司将军平安生产!” 御前侍卫向司幽望去,面色黯然,军医目露悲悯,车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顾大人,陛下只给了两个时辰,如今只剩半个时辰了,我们还要往回赶……” “可、可是……” 顾重明急得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膝行两步冲着御前侍卫又磕起头来,“求您!求您再通融些时候,让我再陪陪他!求您!” 他的额头再次流出血水,血水又混上泪水,滚滚落下。 司幽看得心里难受,抬手阻止,“傻书生,不要……” 顾重明谁的话都不听,就砰砰磕个不停。 御前侍卫连忙避让,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将顾重明拖起来。 “顾大人,我等奉皇命行事,回得晚了,我等也吃不了兜着走,请顾大人莫要为难我等。”说完不顾顾重明的挣扎,直接将人拖下了马车。 “傻书生!”司幽半抬起身。 “大幽!大幽——!” 顾重明拼命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小虎看看司幽,再扭头看看车门,嗷呜一声从窗口跳了出去。 顾重明死命挣扎,抓着他的御前侍卫一时没留意,让他挣脱了,他立刻向马车疯跑。 司幽虽然在生产,但队伍并未停下,只是放慢了行进的速度,顾重明想要立刻追上仍是不易。 可御前侍卫们抓住他就容易多了。 旷野上,顾重明再次被两名侍卫追上反剪住双臂,可他毫不屈服,大力扭动挣扎,整个人在空中跳。 小虎也跳上来帮忙,张嘴露出牙,冲着御前侍卫嗷呜一扑,将其手臂紧紧咬住。 侍卫疼得松开抓顾重明的手,一时气愤,另一手抽刀往小虎背上一划。 小虎凄惨地嚎叫一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后重重摔在地上,匍匐着颤抖不止。 “虎将军——!” 顾重明挣脱侍卫,大叫着扑过去将小虎抱在怀里。双手很快布满鲜血,顾重明崩溃了,跪在地上泪水奔流。 “抓我就抓我!为什么要砍伤虎将军!为什么!……我不逃了,我不逃了还不成么……你们不要伤害虎将军……” 他将小虎紧紧护着,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吹伤口,“虎将军你坚持住、坚持住……” 抬眼望,载着正忍受产痛的司幽的马车渐行渐远,他大概再也追不上了。 他一回去就要被赐死,他与他的大幽、与他即将出世的孩子,永远永远也见不上了。 “大幽、大幽……” 顾重明咧着嘴,鼻涕眼泪凶猛涌出,尽数落在地下。 忽而身后尘土飞扬,几匹快马携两驾马车急速而来,先头一人朗声道:“使君驾到!速速跪迎!” 顾重明惊喜转头,抱着低声喘粗气的小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 “君上您救救大幽,他就在前面,他要生了,他难产,很危险!还有虎将军!”双手捧着小虎向前一递,“求您救救虎将军!” 车门打开,萧玉衡被侍从搀扶而下,从顾重明手中接过小虎,疼惜地交到侍从手中,“务必仔细救治。” 侍从领命退下,萧玉衡将顾重明及御前侍卫们一打量,道:“陛下有旨,准顾重明于司幽生产后回宫,特派太医一名,为司幽接生。”看向身侧,“来人,拦下前方车驾。” “领命。”萧玉衡的侍卫拍马追过去。 顾重明喘着粗气,安心地笑了,任凭脸上被血水、泪水与鼻水抹得五码六道,也顾不得了。 萧玉衡追上司幽所在的马车后,命队伍行速再缓,并让人看护住四周,带顾重明与太医进入车内。 司幽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再见顾重明,失而复得却又深知此得终究只是片刻的现实令他心中难以言喻的折磨。 万般坚守瞬时倒塌,他唯有红着眼眶枕在顾重明臂弯里,看着自己隆起如小山般的肚子,一次又一次地呼吸、挺身、用力。 每一次都那么痛苦艰难,但如若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有顾重明陪伴,那么他宁愿痛得再久一些。 晨光大胜,正午晴暖; 黄昏微凉,夜幕深沉。 司幽疼了足足十二个时辰,用尽全力,终于产下了哭声微弱的孱弱胎儿。 司幽早就想闭眼昏睡了,可他知道这是仅存不多的时刻,于是他拼命坚持,看了又小又瘦浑身发红的孩子一眼,对狼狈至极的顾重明露出微笑。 “大幽,”顾重明又哭又笑,抚摸着他的脸,“是儿子,我们有了个儿子!虽然是早产,但他很坚强!萧使君这就带他回宫,看最好的太医,他一定会很健康,你放心!” “嗯……”司幽低声应着。 “大幽、大幽……”顾重明涕泪横流,“我有很多话、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 他伏在司幽身上呜呜哭起来,他并不知道萧玉衡出面保他的事,他以为他要死了。所以他想来想去,终究说了他觉得最重要的话。 “大幽,”他含糊地说着,“以后、以后你不要记着我了,你喜欢旁人吧,只要那人对你好就行,只要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行。也、也莫要给孩子说我的事,无需让孩子知道……你就当、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更没有与我、与我……” 他说不出来了,只是呜呜哭个不停。 司幽望着自己身上那颗缠着绷带的毛茸头顶,低声念了句“傻书生”,然后将手掌放在他腹下,用仅存的力气催动内力推出掌风,将顾重明从车中轻柔地打了出去。 顾重明悬在空中不断后撤,四肢张成一个“大”字,流着眼泪愕然失措地看着甩开他的司幽。 果然大幽是生他的气,不要他了。 他泪眼朦胧,根本没来得及分辨,司幽那宛如星月的虚弱面容上,一直是微笑着的。 他微笑着看顾重明远离,记忆中的画面清晰地袭来。 初夏时节,他望着顾重明,半开玩笑道,请顾公子挑一挑我; 顾重明趴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问他累不累、为何不带兵器; 顾重明躲在草丛里捉/j,i,an,被抓后还不承认,以为自己要抱他,羞涩得满脸通红。 顾重明晃着脑袋,伸着小龙角刘海,说要吹要摸随便。 顾重明有时候很讨厌,譬如想尽办法让他吃醋,譬如在床上总是将他弄痛,整日就想弄大他的肚子。但顾重明身上更多的是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锲而不舍地哄他闹他、力争上游许他一个家……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共同度过了许多。 记忆中的画面里,顾重明活泼可爱神采奕奕,他潇洒利落眉目飞扬。 然而事已至此,终有一别。 到了最后,就由他来做那个首先离开的人吧。 司幽心中无比翻涌,一生至此,最痛者,丧母之日是一,如便便是第二。 他躺在马车里失神地望着虚空,浑身发冷,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许久后马车停下,门扇再次打开,萧玉衡的身影立在那里,疼惜而悲悯地望着他。 “小幽,你还好吗?” 第34章 唯一能为你做的 萧玉衡坐在司幽身边, 怜惜地抚摸他的额头,问过身体,便将与承宣帝商议的结果说了。 司幽听得心中起伏:能保住顾重明他固然欢喜,但这样一来,他们怕是一生都要天各一方。生离与死别,竟不知哪种才是最痛。 “小幽。”萧玉衡轻声唤他。 司幽回过神,抬头在枕上扣了几下, “多谢君上,多谢君上为他周旋。” 萧玉衡深深叹息,“你身子虚弱, 本君替你做主,湖州别去了,这就回京休养。先前是本君大意,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苦。” 司幽却摇摇头, 红着眼睛坚持道:“此次事大,陛下下旨定论估计还有些时候, 湖州我一定得去,我要尽快将差事办妥,然后自请削去破阵将军封号,那样的话, 陛下或许会对他从轻发落。” “烦请君上到时将孩子交给他,让他带走。他喜欢小虎,小虎也喜欢他,便将小虎也给他带走吧。他比我细心, 比我会照顾人,他一定能将他俩照顾好。” “小幽你……” 萧玉衡先是震惊,接着了然。 让顾重明带走孩子与小虎,既是向承宣帝显示忠诚,又是要给顾重明活下去的希望。况且小虎有些战力,多少能为顾重明分担一些。 司幽摸出放在榻边的鸳鸯钺,“天下人皆知连心鸳鸯钺是我随身兵器,君上交一个给他。有此钺在,不管他被放至何地,当地官员至少不会故意为难。” “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些了。” 萧玉衡心中感慨,轻轻揽住司幽的肩,千万劝慰终是咽了回去。 司幽埋首于萧玉衡胸口,苦苦压抑许久,发着抖道:“君上,我好疼……” 身体即便再痛亦有停止之时,但心中的伤痛却如刻入骨髓,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刻,便不断绵延,无法止息。 一切如萧玉衡所料,承宣帝将顾重明之事放了些消息给周光和窦安,又找了个言官稍微施压,不出几日,周光悲愤哭诉请求赐死,窦安大义凛然要交兵权。 承宣帝不紧不慢地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安抚之辞,状似十分为难地从朝廷新秀中选出六人组建内廷议事阁辅理政事,又做出极不情愿的样子,收了窦安半数兵权。 一个月后,圣旨下—— 顾重明外放南境云潭砚坑为役;周文章外放北境玄甲突骑营为役七年;褫夺司幽破阵将军封号,降为玄甲突骑营副帅,无诏不得擅离北境。 窦将军走进大理寺监牢狭长而潮shi的甬道。 这一个月来,窦安怕他感情用事坏了大计,向上称病,将他扣在家里。他也怕自己cha手会惹怒承宣帝,便只好强忍。 三十多个日夜,他几乎不眠不休,担心得头发都快熬白了。 牢房角落里,周文章头发蓬乱、囚衣肮脏,正抱膝埋头坐着。听到动静后许久,他生硬地抬起头,呆滞的眼在看到来人时一愣,接着桀骜而厌恶地看向别处。 “带和离文书了么?速速给我一签。” 窦将军忍着难过攥拳。 “我说真的。”周文章的手腕接好了,但仍会作痛,他便时常按着,“这亲成了没意思,我也不愿带累他人。” “到如今,我在你心中只是‘他人’?”窦将军难以置信地,“我从无半句话骗你,你为何就是不信?” “那日我回房,看到地上一塌糊涂,我就知道你听见了我与张庄谈话。我立刻四处去找你,却仍是晚了,你竟捅下了那么大的篓子!” 窦将军顿了顿,“那些事不提了,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后来又同张庄说了什么吗?” 周文章缓缓抬头,锈涩的眼终于闪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窦将军定定看着他,“我不会同你和离的。七年后你回来,那些话我亲自告诉你。” 周文章面露惊异。 窦将军上前两步蹲下,“子攸,我从前有错,我早已决定改了。你也将错留在今日,以后都好好改,好么?” 周文章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窦将军握紧他的手,“你我若连改错都做不到,今后如何教养显儿?” “显儿……”周文章嘴唇轻动,神色有了更深的变化,“以后显儿若问,你不必提我。” 窦将军一顿,面色突然冷了,放开周文章的手,起身厉声道:“丞相府与平南侯府此事后会是何等模样,你心中清楚。你真打算将所有担子都给我,包括显儿?那日我刚刚生完,你抱着显儿对我说了什么?你忘了吗?”窦将军一脸失望,“你说我受苦了,你说你会照顾我和显儿,你忘了吗?言犹在耳……” “别说了!”周文章愤怒地站起来,用力将窦将军推到墙上,攥着他的手腕恶狠狠道,“我没忘!那些话那些情景,我只会比你记得更清!永远比你记得更清!” 窦将军吃痛地偏过头,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又是这副委屈的模样。 周文章如凶兽般愤怒喘息,拼命压制住扑上去嘶啃他的冲动。 窦将军微微发抖,“子攸,他们说你疯了,但我知道不是,你只是、只是……” 窦将军难过地吸了下鼻子,闭上眼摇摇头,“我求了萧使君,他同意让我为你打点。你所需衣物我都已整理好交给差役了,银钱也打点了,他们会照应你的。前阵子我看顾重明在给孩子做衣裳,我也想给显儿做,便要他教我。为了练习,我在你的棉衣内缝了些东西,丑得很,你莫嫌弃。” 周文章一怔。 窦将军红着眼睛笑了,“萧使君还答应临行前给你沐浴,我也打点好了,这便去吧。” 窦将军牵起周文章的手,静等片刻,那僵硬的手掌终于柔软下来。 二人在狱卒的看护下来到大理寺净室中,撒满香粉、冒着热气的浴桶摆在正中,皂角、头油等放在一侧。 狱卒退出在外把守,门关上,窦将军为周文章除去囚衣,一点点清洗掉他满身满头的尘垢。然后再换一桶干净热水,撒入花瓣,将身体泡香。 窦将军站在周文章身后轻轻掬水,想起曾说过的,周文章不胡闹的时候其实很好的话,泪水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这一下便不可收拾,他也不想克制了,便从身后抱住周文章哭起来。 周文章吓坏了,霍然从浴桶中站起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那个几乎失控的人。 窦将军流着眼泪喘息片刻,突然抱住周文章索吻,周文章却推开了他。 一别七年前路迷茫,他不想让他留着希望,不想让他此后日夜唯余孤灯舔舐。 可窦将军很坚决,直接解开自己的衣裳向周文章扑来,周文章不得不环住他的身体,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想要你……”窦将军埋首于周文章肩窝,泪眼婆娑神情凄切,“我们还未洞房花烛过,你给我……好么?” 周文章大震,心中的纠结被强烈的激荡击倒,他剥掉窦将军身上仅存不多的衣物,将人抱进浴桶对坐着,透过温热的水流认真地抚摸他拥有他。 周文章赴北境的那日,顾重明也被放了出来,准备发往云潭砚坑。 萧玉衡亲自送行,考虑他带着孩子十分不易,专门赐了辆篷车。 顾重明的身份和行迹都需隐秘,名义上也是贬谪而非服刑,所以看护的侍卫兵卒都扮作寻常人家的模样,仿佛普通出游。 历经九死一生,顾重明此时已然平静,抱着孩子跪在萧玉衡面前。 “罪臣多谢君上体谅。” 萧玉衡点点头,“那边生活不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切莫再生事。” “罪臣听命。” 顾重明明白,萧玉衡完全是为了司幽才做这些。想到司幽,他心中苦痛,忍不住道:“君上,罪臣大胆一问,司将军他……如何了?” 萧玉衡叹了口气,“湖州事已了,他昨日业已出发,如今在回北境的路上。” “那他的身子……” “太医传信来说,他身体无碍。” “那就好。”想到他们曾当作希望的湖州,想到司幽生产时的模样,顾重明浑身发疼,“君上,罪臣大概回不来了,求君上照应司幽,若有……合适人选,让他、让他嫁了也好。” 萧玉衡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后道:“时候不早,快些走吧。” 顾重明吸吸鼻子,抱着孩子对萧玉衡磕了三个头,踏上简陋的篷车。 车轮驶动,文国的旧都,如今的大夏京城上安渐渐远离。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1节 他捧着那柄银光闪闪的鸳鸯钺,望着腕上一模一样的手串。小虎蹲在脚下,低声哀怨地嗷呜。 顾重明俯身摸摸它的脑袋,又摸摸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孩子。 多亏了萧玉衡,早产的孩子被养得很好,如今白胖了一大圈。 顾重明忍住落泪的冲动,使劲儿挤出笑容,轻轻拍着孩子小声说:“宝包!我是爹爹!从今后你跟着爹爹,爹爹努力做工,努力养你!” 三个月后,北境夜幕深沉。 两名士兵伺候司幽睡下,从营房出来。 “司将军这次回来就像变了个人,夜夜酗酒。” “大概是因为被降了职,还被夺了封号。” “我看不是,司将军历来不慕虚名。而且他但凡一醉,就抓着那手串和玉扇不放。” “莫非真如军中传言,是情伤?司将军上次回京不就是要……” “小声些!上官听到,要挨军棍的!” 二人行过马厩,又叹起来。 “随司将军回来的那个马奴也是个怪人,干活儿挺卖力,但从来不说话。没事就往马厩角落里一窝,揪着衣裳两眼发直!” “据说那人来头还不小。” “这些门门道道,谁知道呢……” 人声渐消,北境长天皓朗。 顾重明在砚坑中累得头晕目眩,抬头一望,洞口处一轮白玉盘。 他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摸摸腕上的手串,心中念道:大幽,此生两心相照,千里明月与共。 第35章 殚ji,ng竭虑为皇帝 承宣六年初春。 九华殿书房, 萧玉衡抱着两岁的长子元思,轻轻扶着他握笔的小手,于纸上画下横平竖直。 小元思手紧紧攥着,唇认真抿着,与当年元衍启蒙时的混世魔王之状截然相反,只是偶尔露出的憨态,又恰是与元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元思边写边拖长调子念着每个笔画的名称, 萧玉衡满足极了,待他写完一页便迫不及待地夸赞:“思儿真木奉,再过一个月就能学整字了。” “好哦!”小元思兴奋地拍手, 扭着屁股从萧玉衡身上爬下,从一旁装课业的锦袋中掏出一叠纸,跑回来恭敬举着,“父君, 这是父皇的功课,给您看!” 萧玉衡接过来一页页翻开, 有临帖,有诗歌,有政论,全是承宣帝亲笔。 这两年来, 他与承宣帝很少见面。半年前他给儿子启蒙的时候,承宣帝宛如找到了契机,又像是凑热闹,隔三差五地也写些东西送过来。 那既然都送来了, 萧玉衡便认认真真地看,仔仔细细地做批注、提建议。 承宣帝今日临的是一篇感念夫妻情深的文章,萧玉衡的心一时被牵动,不禁忆起两年前的旧事。 那日送走顾重明,他跪在承宣帝面前请罪,承宣帝吃了一惊,问他怎么了。 萧玉衡直直跪在御案下,说他有三罪一愧:罪一,私自出宫,湖州道上假传圣旨拦下钦差车驾,准顾重明停留至司幽产后;罪二,私自赐顾重明篷车代步,且准其一路不加刑具;罪三,顾重明一案所献牵制之策,确有私心。 承宣帝一时恍惚,心中有个想法一闪,再问,那一愧呢? 萧玉衡道,萧氏子弟百年来恪守君子之风,他今次所为却是勾心斗角的制衡打压之术,失之正直坦荡,有辱门楣,有悖本心。 萧玉衡磕头到地,称种种罪行,必当重罚。 大夏使君可参政议政,看似地位崇高风光无两,但亦随时可能行差踏错,落得不可挽回的结果。 承宣帝又何尝不知,认真算来,单假传圣旨一项便可要了萧玉衡的脑袋,可是、可是…… 承宣帝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道:“此事听来严重,但其实不过是事急从权、法外仍有人情,没什么的,朕、朕不怪你。” 萧玉衡再次重重磕下头去,接着抬眼深深望着承宣帝,低下声动情道:“此番臣做了从前最为鄙夷的事,心中悔愧缠缚,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陛下降旨责罚,才能令臣心中的罪孽减轻一二。臣自知此念矫情,但……求陛下看在两个皇儿份上,容臣任性一次。” 萧玉衡眼眶泛红,连忙叩首遮掩。 承宣帝痴望着萧玉衡的脊背,细细感受揣摩着他每话中和眼里的意思,心中又温暖,又疼痛: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胖乎乎的呆蠢小童,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想不明。 其实不然。 他所有的用心良苦,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承宣帝退后几步,片刻后深深叹息,仿佛妥协了,自言自语道:“朕不会除你的封号,其他、其他都可以,但这个不行,唯独这个,无论如何都不行……” 翌日朝会之上,承宣帝下旨除使君萧玉衡参政议政、掌管六宫之权,削半数俸禄,禁足九华殿,除皇子公主外,禁他人探访。 超会结束后,承宣帝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回想着圣旨上如针的字句。 他身为皇帝,心地却很善良,又与顾重明意气相投,就像民间凑在一起嘻哈笑闹的朋友。此次顾重明不得不发落,但那些囚犯般的折磨,他做不到。即便萧玉衡不出手,他也会动恻隐之心,给顾重明些许优待。 但那样的话,他就相当于向满朝文武,尤其是向丞相府和平南侯府露出了把柄和弱点,不免留下隐患。 于是萧玉衡故意赶在他之前出手,既做了他想做的事,又将他摘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用顾重明一案牵制权臣的办法,萧玉衡说是觉得y损而愧疚,但真正的意图是要借此让承宣帝治他的罪,然后周光、窦安、司行等人立刻就会明白,出谋划策的人其实是萧玉衡。 拉了仇恨,引了祸水,让自己不至于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腹背受敌。 萧玉衡殚ji,ng竭虑处处谋划,都是为了自己。 承宣帝苦笑,他仰靠在龙椅上,拼命忍着鼻酸。 当皇帝真不容易,想要保护的人不仅没有被保护,反而要他来保护自己。 承宣帝攥紧拳头。 所以、所以他才下了这样的圣旨,他要萧玉衡远离这些纷争,就安安静静地呆在深宫之中与儿女为伴,只做他的妻子,而非谋臣。 他还决定暂且冷落他不去看他,让他离自己远一些,随之也会安全一些。 前朝波云诡谲,他一人面对;艰险帝王之路,他一人去走。 等到他有足够的力量将整个天下都握在手中轻松翻覆之时,他再去找他,然后告诉他,他终于成为了他一直希望的模样。 “父君……”小元思站在萧玉衡脚边,抓着他的衣裳轻轻地摇。 萧玉衡回过神来,对着那张像极了元衍的小脸笑了,“父君在呢,思儿想说什么?” “父君,”小元思从萧玉衡腿边挤进书案,扒着萧玉衡的手,踮脚往纸上看。萧玉衡连忙将小元思抱起来放在膝头,小元思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开心地摸着纸上承宣帝的字迹,“父皇说他的学问也是父君教的,还说父君的学问可好了,让儿同父君好好学。” 萧玉衡心中感慨,摸着小元思的脑顶道:“为父当初只是给你父皇开蒙,就像如今教你习字一样。父皇的学问大都是太傅教的,字体也是太傅、大学士们监督着才练好的,为父不敢居功。” “那为何给儿开蒙的是父君,不是儿的妻子?”小元思十分不懂地挠挠头。 萧玉衡惊得一皱眉,“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没有哪里听来。”小元思摇摇头,“儿看父君又是父皇的开蒙老师,又是父皇的妻子才以为的。” 萧玉衡松了口气,谆谆善诱道:“并非既是开蒙老师又是妻子,而是先是开蒙老师,后来你父皇登基,才又封了为父做使君。思儿要到成年后才会有妻子,如今思儿小,妻子之类的话,不可总挂在嘴边。” “哦。”小元思点点头,“那为何父皇和父君总不相见?儿与皇妹都想同父皇和父君一起用膳玩耍。儿日后娶妻,”突然一捂嘴,紧张地望着萧玉衡,“父君,儿再说一次成么?儿日后娶妻,若见不得妻子的面,那不如不娶。” 儿子太灵了,这么大点就会问种种问题,萧玉衡觉得头大,又不愿随便打发孩子,只好道:“你父皇日理万机,很少得闲。再者……为父过去犯了错,正在受罚。” “就是罚父皇不来见父君么?”小元思眼睛巴巴望着,觉得这真是太惨了。 萧玉衡一愣,艰难地点点头,“还有……不能随意出去。” “父君犯了什么错?何时才能罚完?” 萧玉衡沉默,他正在想该如何向孩子说明,却听小元思首先道:“儿明白了,儿还小,有很多事不能问。”他将屁股扭一扭,爬起身站在萧玉衡膝头,双手搭在萧玉衡肩膀上,认真地看着萧玉衡的眼睛,“什么时候可以了,父君再告诉儿,儿愿帮父君一起受罚,两人一起罚,罚得快。” 萧玉衡欣慰地笑了,轻拍着儿子厚实的小屁股,“好。若需皇儿帮忙,为父一定直言。” “嗯……但是,”小元思靠上萧玉衡肩头,垂目捏着手指想了想,商量道,“能不能不罚不让父皇来见儿?儿喜欢父皇。” “自然。”萧玉衡语气笃定,片刻后道,“你父皇……近日可好?” “父皇身体很好,父君不必担心。”小元思十分小大人地回道,“父皇也时常这样问儿和皇妹,儿和皇妹也都说父君身体好,不让父皇担心。” “嗯,你与清惠做得对,是为父……”萧玉衡抱住儿子,顿了顿,“与父皇的好孩子。” 黄昏时,元思与清惠一同在九华殿用膳,饭后萧玉衡陪他们玩耍消食,突然亲信侍卫来报,有要事要禀,萧玉衡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 他虽被除了参政议政之权,但断然不可能放任承宣帝一人在前朝周旋,因此两年来一直派亲信侍卫暗中观察探访。此前各处平静,可今日,无论是侍卫的措辞还是凝重的神色都在告诉他,出大事了。 萧玉衡让奶娘抱走孩子,屏退众人,于书房单独召见。 即便如此,侍卫仍是不敢禀奏,请求萧玉衡同意后,走到他近前俯下身,几乎是以附耳的方式,才将事情讲了出来。 侍卫的判断没错,事情很不好。萧玉衡立刻就变了脸色,霍然起身,发着抖扶住书案,喘息了许久才终于有些勉强接受的意思。 “……大胆。你立刻、立刻将人暗中带来九华殿,无论如何……不可让陛下知晓。” 第36章 萧玉衡祭出大招(倒v结束) 九华殿静室外, 侍卫捧着毒/药犹豫道:“君上,后宫君秀您只可训导责罚,不可定罪发落,何况您被夺了掌管后宫之权,这样恐怕……” 萧玉衡面色y沉,“可是此事怎能让陛下亲自发落?纯宁君论罪当诛,但他身怀有孕, 杀之不吉,陛下更加沾不得。”接过放药的托盘,独自推开静室的门。 纯宁君跪在地上, 全身五花大绑,抬头无欲无求地望了萧玉衡一眼,不行礼便直接道:“使君虽在禁足,却什么都知道, 不简单呐。” 萧玉衡垂眸淡淡瞥着他,“纯宁君,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中清楚。本君不想同你废话,给你一炷香的时候,自行了断吧。省得本君找人动手, 于你也不体面。” 萧玉衡放下托盘,转身正要出去,纯宁君突然大声道:“我乃大夏三品君秀,使君无权发落我!我要见陛下!我就算死, 也要陛下亲自下旨!” 萧玉衡回头睨视他,“你既知道你是三品君秀,为何如此不自爱,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有何脸面见陛下?今日本君私下发落你已是网开一面,若到陛下面前,你家无论有多少个脑袋恐怕都不够砍!” “萧玉衡!你觉得你很有本事,很善良大度贤德宽厚吗?你错了!”一向内敛的纯宁君嘶喊起来,头不屑地仰着,目光狠厉,“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 萧玉衡一愣。 “我入宫至今,陛下不只看都没看过我一眼,还两次戏弄羞辱,都是因为你!陛下心中永远只有你!只有你承过圣宠,只有你育有皇嗣!即便你被禁足削权,陛下都可以两年都不入后宫半步!你既有眼线就应该清楚,如今后宫冷落,还不如普通人家安置下人的柴房!” 纯宁君浑身发抖目眦尽裂,“可我还不到二十岁,我为何要在这看不见尽头的日子里浪费我的生命,为何要这深宫中守活寡!” “你放肆!”萧玉衡怒道。 “我就是放肆了,如何?”纯宁君怒极反笑,“我与我的情郎片刻逍遥,比顶着君秀之名浑噩度日要好得多!即便我与腹中的孩子马上就要死了,但我让那高高在上无视我忽略我的骄纵天子做了乌龟,对你也出了口恶气,我值了,我高兴!” 萧玉衡皱着眉盯着纯宁君,眼中尽是厌恶,“陛下虽不宠爱你,但对你母家多番礼遇,你父兄仕途坦荡,在朝中举足轻重,难道没有陛下认可你的关系?你不知恩图报便罢了,竟还多番借口,责怪陛下责怪本君?自古以来后宫不受宠者甚重,洁身自好者亦大有人在,难道你穷,就该去偷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背过身去,“纯宁君,本君言尽于此,望你想想清楚,然后……好好上路。” 萧玉衡推门出去,刚松了口气,猛然发现原本守在外的亲信侍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两年未见的承宣帝。 承宣帝坐在椅上,首领太监低眉顺眼立于一旁。 萧玉衡顿时紧张起来,慌乱地上前一跪。 “臣参见陛下,陛下怎么来了?” 承宣帝什么时候来的?是否听到了方才他与纯宁君的对话?如果听到了,那…… 手心突然一热,是承宣帝俯身握住了他的手。 萧玉衡抬头,承宣帝的脸近在咫尺,两年过去,他消瘦了些,脸显得更有棱角,眉眼间亦多了几分成熟,神情也很稳重,此情此景下,竟并未明显地表露什么。 承宣帝用手指轻轻摩挲萧玉衡的掌心,望着那朝思暮想的面容,不经意露出温柔,低声道:“爱卿小看朕了。” 萧玉衡一愣。 承宣帝竟有些欢喜地勾了勾嘴角,“爱卿久居深宫,尚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朕若是成了瞎子聋子,那还得了?” 萧玉衡顿时就心疼了,偏过头道:“臣以为陛下前朝事忙,顾不上后宫。” 承宣帝低声道:“你仍在此,朕怎能不顾?” 萧玉衡一怔。 静室内传来重物翻倒的闷响,是纯宁君服毒就死了。 萧玉衡与承宣帝皆垂目沉默,片刻后,承宣帝拉起萧玉衡,牵着他两只手,从头到脚看了又看,“朕只是没想到,你的动作比朕还快,朕知道的时候,其实……” 承宣帝神情复杂,继而摇了摇头,表示不愿说了。 萧玉衡此次手段之所以如此凌厉,一是替他生气要维护他,二是不想让他亲自动手,他都明白。 他仍和从前一样。 承宣帝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放开他转身,“朕还有事,先走了。纯宁君……朕自会善后,爱卿不必c,ao心了。” 萧玉衡躬身送驾,那明黄色的背影比从前伟岸了,但微微晃着,显得萧索。 萧玉衡回到寝殿,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认为发落纯宁君有错,但纯宁君的话却重重敲在他心头,令他十分不安。 这些年他秉持的规矩道理,他果决自信所走的每一步路所做下的每一个决定,是确实对的,还是仅仅安慰到了自己? 譬如当初强逼承宣帝选秀,导致如今纯宁君一尸两命,他那情郎在劫难逃,承宣帝为此受辱,这些种种,是否是他之过? 他心心念念要辅佐承宣帝对承宣帝好,但那些好是否只是他一意孤行的想法,是否承宣帝不仅不觉得好,反而深深受其煎熬? 霎时间,萧玉衡脑中一片清明,他猛然站起,踏着夜色直出殿门。 “君上要去哪里?!” 他未点任何侍从,一个快步向外行,侍从们赶紧追上来。 “本君去见陛下,你们不必跟。” “可是君上正在禁足……” 萧玉衡停下脚步,眸色一暗,接着坚定道:“本君今日必须去。” 不顾劝阻,萧玉衡独自走上深宫长而曲折的巷道,每走一步,都不断坚实着心中的信念。 未央宫外灯火辉煌,侍从站了一排。首领太监看清了从远方而来的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迎了上来。 “君上您可来了!陛下要了一大坛酒,还将奴才们都赶了出来。哎,老奴本就想着若再不行,就去请君上……” 二人快步来到寝殿外,萧玉衡脱下大氅交给首领太监,“陛下今夜有本君照看,你们退下吧。” 首领太监一躬身,感激涕零地退了。 萧玉衡站在门外片刻,心中默念数次,终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满室酒气,承宣帝趴在桌上,抬起醉得发红的眼,“爱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萧玉衡缓缓走近他。 承宣帝苦笑,呵呵嘟囔道:“哦,你是怕朕难过,想不开,所以来劝朕……” “其实朕没什么想不开的,朕又不爱纯宁君,此事知道的人也少,没、没什么的……” “朕甚至、甚至觉得他挺有勇气。阖宫君秀,数他最有勇气。毕竟、毕竟是朕先对不住他们,明明将他们娶来,却又晾着他们,明晃晃地说着朕看不上他们。正如他所言,比那最低贱的奴仆还不如……他、他心中幽怨,也、也很正常……” 承宣帝两眼发直舌头发硬。 “二人成婚,不就是图个相亲相爱相见相依么?若没了这些,纵然有响亮的封号、贵重的权位、享用不尽的锦衣玉食,也没什么意思。朕、朕也是这么想的。” 萧玉衡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承宣帝呵呵笑了两声,“所以朕最初听说此事的时候,甚至、甚至还想过不如就此放了他,让他与他的情郎天涯海角双宿双栖去,反正、反正也碍不到朕什么事。只是、只是朕知道,朕是帝王,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能开此先例,所以、所以朕才……” “爱卿,你说朕是不是太好欺负,太蠢了?”承宣帝的声音变了调。 “纯宁君那样辱朕,朕竟然还想放他!朕真是有病!”承宣帝站起来,破口大吼。 “可是、可是朕确确实实又觉得……”喝晕了的承宣帝抓住萧玉衡,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眼巴巴望着他,“又觉得在这世上能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真心相守的人不容易,所以、所以纯宁君的心思,朕其实能懂、真地能懂……” 承宣帝扯着嘴角笑起来,转过身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爱卿你说,朕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朕知道,你是来劝朕别伤心的,朕知道、你、你不用说……” “不是。”萧玉衡突然道。 承宣帝一愣,脚步停下了。 “我并非来劝你不要伤心。”萧玉衡走到桌边,捧起已空了一半的酒坛,“我来陪你饮酒。” 承宣帝回头,不是很懂地望着他。 萧玉衡举起酒坛,极为不擅长地使劲儿灌了几口,微微蹙眉后,用华贵的衣袖一抹唇角。 承宣帝的脸色变了,头脑也清醒了。 萧玉衡提着酒坛上前,注视着傻了的承宣帝,“我来陪你饮酒,阿衍。” 承宣帝大吃一惊,浑身发抖,“你、你叫我什么?” 萧玉衡笑了,那是一种在他面上极为少见的,完全脱去了谨慎与收敛的潇洒肆意的笑容。 他一手提着酒坛,一手轻轻放在承宣帝腰间,“衡哥哥这般唤你,你不喜欢么?阿衍。” 承宣帝吃惊地张开嘴,下一刻便是满口浓郁酒香—— 萧玉衡漂亮的唇主动压了上来,继而舌尖相抵,气息交换。 第37章 傻皇帝犯下大错 第二日承宣帝上朝, 浑身酒气面容疲惫双目通红极为狼狈。 他不知阶下的朝臣是否能闻到看到,不知不久后是否就会有言官上折子批评劝导,他现在无心想这些,他时不时地走神,连朝臣的禀奏都要再问一遍,并努力凝神才听得进去。 因为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想起那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萧玉衡。 那时他已有醉意, 满头疑惑昏昏沉沉,他以为一切都是假的,是做梦。萧玉衡在禁足, 依他的性子,怎么可能无视圣旨前来找自己,怎么可能说出那些自己梦寐以求、但恐怕打死萧玉衡他也不愿说的话语。 但反正萧玉衡亲上来了,他就也死命地亲他抱他, 在床上难舍难分地撕咬,气都喘不过来了。 毕竟此前, 他又克制了两年。 这两年与先头的三年不同。 头三年萧玉衡远在北境,他们也并未有过夫妻之实,是以他即便渴望,却尚能较为轻易地克制。但这两年萧玉衡就在宫中, 不过一墙之隔,二人曾经的种种时不时地就在漫漫无眠之夜侵袭他的脑海,他再要忍耐,就难多了。 所以昨夜他极为情动, 欲念排山倒海,但因饮多了酒,身体如在云端,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只记得有时仍在萧玉衡体内动作就突然眼睛一闭睡了过去,突然来了念头就再压着他蹭着他,毫无章法地一通折腾。 如此往复,他从未过过这般疯狂的夜晚。 今早,赶在上朝的最后一刻,他一个打挺坐起来,浑身酸软疼痛,尤其腰仿佛断了。 扭头一看,萧玉衡裹着锦被睡在里侧,面容微微隐忍。他这才彻底清醒,清楚地认识到昨夜不是梦,萧玉衡确确实实来找他了,还主动投怀送抱,还……叫他阿衍。 这样一回想,承宣帝惊喜地再次浑身发热,他想摸摸萧玉衡的脸,想亲亲他抱抱他温存片刻,但手抖着伸出一半,他竟不敢了。他生怕一旦触碰了萧玉衡,就仿佛触动了机关,会让这突如其来的美事消失不见。 于是他只是看珍宝一样认真地看了萧玉衡片刻,就自行裹上龙袍,急匆匆跑了。 首领太监尽职尽责地守在外,一见承宣帝拢着凌乱的袍服,窃贼般步出殿门,就带领侍从一窝蜂拥上去,边走边规整朝服为天子擦脸漱口梳头。 到头来,还是让朝臣们等了一会儿。 承宣帝也挺愧疚。 此时他坐在龙椅上,听着阶下嗡嗡,顶着混乱发痛的脑袋将昨天的事理了一遍,突然想到了一处反常:萧玉衡习惯早起,尤其与自己过夜时,第二天更是会提前起身,准备他上朝所需的一切,并亲自服侍万般叮嘱,送他至后宫通往前朝的广元门才会止步。 今日他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萧玉衡却没醒? 难道他…… 侍从们得了吩咐,无旨不得入未央宫。 承宣帝浑身一个激灵。 他犯大错了! 脑中顿时冒出历史上许多为美色误国的昏君姓名,他一边提醒自己再坚持一会儿,一边已经行动快过念想,招首领太监至近前,说身体不适,要提前退朝。 首领太监点点头,捏着嗓子传了,朝臣们面面相觑,跪倒送驾,心想就承宣帝今日这模样,说是病了倒也不假。 承宣帝风一样跑回未央宫,进门时停下想了想,命侍从们先在外等候。 他独自推开厚重华丽的雕花门,步入幔帐重重的寝殿,空气中除了酒意,还残存着些许旖旎的气息。 他有些害怕,还有些侥幸,所以他并未直接扑过去,而是将脚步放轻缓缓靠近。 他紧张地胸口憋闷手心冒汗,硬着头皮走到床边时,发现萧玉衡醒着——萧玉衡盖着锦被,只露出脸,有些勉强地笑望着他。 “陛下今日回来得早?”萧玉衡问。 “哦,今日事少。”承宣帝怕他生气,不敢说真话,“你、你……” “你”了半天,承宣帝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皱着眉想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萧玉衡没有起身相迎,连口头行礼也没有。 不过他不怪他,反而觉得这样很好,说明二人亲近,平常人家的早晨,夫妻间应当就是如此对话的。然后,他们会一同做饭用饭,一同去种地、去做工,或者去做买卖。 这么想着,承宣帝觉得很欢喜,便随意地往床头一坐,打算拉起萧玉衡的手,试着与他聊聊家常,再……找个时机问问他昨夜为何抗旨前来,为何叫自己阿衍。 结果他才刚坐下刚伸出手,萧玉衡就猛地抖了一下,还恐惧地往床里一缩。 承宣帝吃了一惊,“爱卿,你怎么了?” 萧玉衡面色闪烁,“臣没、没什么。” 吞吞吐吐,一定有什么。 承宣帝心中默念,正欲再问,突见萧玉衡似乎是因为不好意思,将头向里侧了一下,结果锦被没跟上,露出了脖颈上的一段,那上面仿佛…… 承宣帝又激灵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他俯身过去,双手按上被面,萧玉衡立刻攥住锦被,更加惊慌失措。 承宣帝几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脸色一红,羞着低声道:“爱卿,你……你让朕看看。” 萧玉衡摇摇头,垂眸道:“陛下莫要看了,臣、臣再休息片刻,就没事了。” “这怎么行?”承宣帝一脸不赞同,“万一、万一……” “你被朕弄伤伤情可大可小”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便只坚持道:“你让朕看看,若没什么就算了,若是不好,就要立即看太医。” 一说太医,萧玉衡脸都变了,频频摇头,承宣帝越发确定了有事,见好说歹说都没用,索性直接一用力,将锦被扯了下来。 “陛下不要!” 萧玉衡身上一凉,悔恨绝望地将头埋向肩窝。 承宣帝拎着厚厚的锦被,看着萧玉衡的身体,傻了。 是吓傻的。 萧玉衡本是清清瘦瘦、肤白r_ou_嫩的文生身体,可如今那上面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干净地方,青紫、鲜红、ru白……就算故意拿笔画,都不会有这么ji,ng彩。 承宣帝羞愧难当,面上青红交织,想多看几眼又不敢看。愣了片刻,只得将锦被给萧玉衡裹回去,吞吞吐吐道:“朕、朕对不住你……朕去宣太医!” “不要!”萧玉衡拉住承宣帝衣袖,恳求道,“陛下不要!若叫太医看了,臣实在……无地自容。” “那、那……可是你这样子,不处理是不行的!” “臣再休息片刻,自行沐浴清理一下,待痕迹褪去,若仍有不适,再宣太医好么?” 承宣帝没了主意,唉声叹气许久,只能答应了。 命人送来浴桶和热水,他原是想帮萧玉衡清理的,可萧玉衡坚决不让,还将他赶了出去。承宣帝怕惹他生气,便不再坚持,就在门外搓着手来来回回转圈,责怪着自己的鲁莽。 这么多年了,萧玉衡好不容易主动一次,他竟然又搞砸了。 他真蠢! 他担心萧玉衡,是以整整一日都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想吃什么喝什么有无不适。晚上同榻而眠,他将萧玉衡轻轻抱着,再不敢动歪念。 最初他略有尴尬忐忑,但渐渐的,看着通身文气舒雅的人在身边安静躺着,感受着时光极其细微的流走,他突然觉得,似这般,也挺好。 这是极好的时机,承宣帝语随心动,贴着萧玉衡的耳畔,紧张地问:“爱卿昨夜、昨夜来找朕,还那样喊朕,那样……对待朕,是为什么?” 怀中萧玉衡的身体约略僵了一下,然后舒展开来。 萧玉衡在被中轻轻执起承宣帝的手,望着尽在咫尺的那双期待的眼微笑。 “陛下不仅是臣的君王,还是臣的夫君,所以臣想,偶尔那样,也是可以的。” 承宣帝浑身一震,喜道:“你、你……” 萧玉衡环住承宣帝的腰,头枕在他肩头,轻声道:“臣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对陛下好。但臣从前糊涂,以为苛刻管束是好,其实过犹不及。陛下心中不顺遂,以至平白受辱,这样的结果,不是臣想看到的。所以……” 萧玉衡温柔地笑弯了眉眼,“今后陛下想纾解倦意,臣来服侍;陛下需人说话解闷,臣来陪伴;陛下想要天下,臣出谋划策。臣……不想再见到陛下伤心难过。” 承宣帝浑身沸腾起来,激动地几乎立刻就想再压上去这样那样,他拼命忍耐,双拳喜悦地攥了又攥,兴奋地确认:“当、当真?!” 萧玉衡伸手覆住承宣帝的脑顶,像哄孩子一般摸了摸,笃定地点头,“嗯。” 一个字,重过万千山。 承宣帝不能自已,脑中无数个念头飞入:他要勤政、他要爱民,他要做个好皇帝,他要礼贤下士善待忠臣,他要肃清吏治让这天下再无贪官污吏,他要四海为一百姓和乐,要让每一个人都过得丰衣足食开开心心。 惟其如此,他才能配得上今日的幸运,才能心安理得地拥有萧玉衡。 三日后圣旨下,遣散后宫除使君之外的三名君秀,验明清白之身后赐国姓,赐牌匾颂德。愿意再嫁娶者,承宣帝将御赐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不愿嫁娶者,承宣帝立即发下重赏,享一世富贵。 此一旨意惊世骇俗,当即引得朝野震惊,天下震惊。 第38章 帝后认真学云雨 承宣帝此次是有备而来。 面对满朝质疑, 他不紧不慢地列出历史上只娶了一位正妻,被奉为明君圣主及后宫美人珍玩充斥、不思朝政荒 y 无度的帝王事迹,两相对比后沉痛地道,百姓春种夏耘秋收,冬天还要服徭役,周而复始无比辛苦,他身为天下之主, 锦衣玉食左拥右抱,实在难安,最后引圣贤“君能清净, 百姓何得不安乐乎”之语,力证裁汰后宫是经过深思熟虑,对社稷有利的大好事。又不无担忧地说,近来部分朝臣略有奢靡, 长此以往恐怕不好,他身为君王, 理应做表率。 此话一出,朝臣们即便有心上谏也不好再说什么,否则岂不是自认奢靡? 接着,礼部写了一篇歌颂帝德的文章, 朝廷与民间争先传阅,此事重拿轻放,到最后反而成为了功绩。 承宣帝心中美滋滋的。 终于,他的后宫又只有衡哥哥一人了。 当夜九华殿中红烛帐暖, 承宣帝坐在床边执起萧玉衡的手,欣赏着他文静的眉眼,欢喜更胜新婚。 萧玉衡宠溺地理了理承宣帝的头发,无奈笑道:“阿衍自小做事,总是令我又惊又怕。” 萧玉衡又叫他阿衍了,这是醉酒那夜后的第一次。承宣帝一边满足一边想,看来叫阿衍就像是奖励,唯有在特别的时候才有,如此一来,便显得更为珍贵。 于是他进一步问道:“除了惊怕,难道就没有喜?” 萧玉衡一愣,继而垂下眼眸,墨色长睫在灯影下轻轻扇了扇,点头“嗯”了一声。 此后,承宣帝处理朝务自信满满斗志昂扬,闲时陪伴妻子儿女,晚间则纵情云雨纾解倦意,一切顺遂。 但人活在世上总是闲不住,承宣帝滋润之余不免瞎琢磨,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 床/事和美。 其实这事从一开始就困扰他了,只是从前他要忧虑的太多,顾及不到此处,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这一点便被无限放大。 加之他曾弄伤过萧玉衡,心中一直耿耿,思来想去,终于决定问一问太医。 他言语百般委婉遮掩,说得极为隐晦。太医静听细想认真揣摩,懂了。 太医恭敬地弓着身子,将头垂得很低,比朝臣禀奏欺君造反之类的大事要情还要惴惴,努力措辞道:“听陛下所言,似是因为陛下只重视了结果,并未重视过程。” 承宣帝很懵,“什、什么意思?” 太医屏息,脑中飞速转着,“就是说……陛下行事,第一就是将龙器探入,并未铺垫,更未……考虑过使君的感受。” 天子临幸后宫,自是无需考虑君秀的感受,但承宣帝问了,太医只好如实回答。 承宣帝果然露出更愣的表情,“此事不就是要将龙器探入么?如何铺垫?如何考虑使君的感受?” 太医一阵头晕,心中大逆不道地默念了句承宣帝怎么这么……蠢,又怪起先帝和那些太傅老臣将承宣帝教得太好,好得都迂了。 太医汗涔涔地继续道:“陛下需观察使君的反应,一般而言,若使君肤色泛红、眼中含春带泪并有渴望之意,口中由轻喘变为急喘,指尖微抖,便是动情,那时轻缓探入,应当就不会痛了。” “肤色泛红、含春带泪……”承宣帝蹙眉回想,想到的全是萧玉衡苦苦挣扎隐忍僵硬,瞬间有些明白,立刻羞愧起来。 太医一瞥承宣帝神色,连忙回转道:“不过听陛下所言,臣以为使君似乎也……不是很懂。” 言下之意,他俩都蠢,加在一起更蠢。 承宣帝多少还能获得些快乐,萧玉衡就一直在遭殃。 承宣帝心疼死了,赶紧问:“那该如何改进?” 太医想了想,道:“臣为陛下与使君开些助兴补药,稍后再给陛下送几本书。” 承宣帝还傻着呢,茫然问:“什么书?” 太医臊了个大红脸,“自是……春宫之类。” 承宣帝吓了一跳,“春宫?!太医院怎会有这个?这……” “陛下莫急,臣给陛下献的绝非低俗之物,而是……”太医拼命措辞,“而是以教导讲解为主,每篇后还有规劝之言。” “哦。”承宣帝犹豫着点头,“若有用就送来吧,小心别让使君知道。” “可是此书需陛下与使君同看。” “这……”承宣帝又为难了,萧玉衡那样的性子别说看了,就是书架上放一本他都会大发雷霆,可不看又不行…… “你先简单说说,书里大概讲了些什么?” 太医心里苦,只得道:“大概是长短、节奏、方式……之类。” “方式?”承宣帝喃喃自语,又不懂了。 太医点点头,“譬如躺式,坐式……” “还能坐着?!”承宣帝大惊,眼睛都圆了。 太医索性豁出去了,咬牙道:“还能站着、趴着……” 承宣帝不由地想象萧玉衡坐在他身上或被他按在墙上的情景,不禁小腹一紧,双目微眯若有所思道:“原来此事竟如此玄妙。” 书来了以后,承宣帝先自己翻看了几日,然后挑了个吉日,小心翼翼地夹着书去找萧玉衡。 萧玉衡极为震惊地瞥着承宣帝腋下那一叠连名字都不敢写的封皮。 承宣帝将太医的话添油加醋,说他俩这样对身体有损,好说歹劝,衡哥哥前衡哥哥后,委屈地撒了许多娇,萧玉衡终于松口,答应先看看。 第一日,萧玉衡没说什么。 第二日第三日,承宣帝暗中发现,不要他催,萧玉衡自己就去看了。 承宣帝也不着急,就静静地等,又过了一阵,萧玉衡看书的时候不再避忌,反而还主动说道,从前他以为这种书是教人学坏的,不想其中竟还颇有关窍。 承宣帝大喜,颠颠儿地凑到萧玉衡身边,指着书页上两个叠在一起的小人道,不如今晚试试这个。 萧玉衡的脸瞬时红了,“啪”地合上书,想了片刻,说自己来不了。 若是从前,承宣帝一定又会瞎想,但现在他明白了,萧玉衡就是害羞,放不开。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小就学做君子,可见过哪里有不穿衣服的君子? 承宣帝便抱着他,学着书上的样子,在他耳畔轻轻吹气,眯着眼撩拨道:“衡哥哥在旁人面前自是一等一的君子,但唯独会为阿衍失控。对着阿衍,衡哥哥无论怎么放浪,都不算越界。” 承宣帝紧紧贴着萧玉衡,指着书页上墨笔画的被压在下面的生动小人,“衡哥哥就这样做一次吧,只一次也好,阿衍想看,阿衍喜欢。” 萧玉衡近日也学了不少,从前始终闭锁的大门打开,内心不免春潮澎湃。 半推半就地上床,他发觉承宣帝同以往的急切粗暴不一样了,他便也去想书上的内容,生涩地尝试。结果这回比以往都久都轻柔,结束之后亦余韵阵阵。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2节 萧玉衡虽未像太医说的那般夸张,但至少不再僵硬挣扎,靠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有几分依赖不舍,承宣帝开心极了。 甜蜜度过数月,立秋那日,萧玉衡再度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承宣帝大赦天下,又要大肆封赏,萧玉衡觉得过于招摇,请求将赏赐免了,又说萧氏近日族务繁忙,长老们年事已高,年轻一辈中尚无能顶梁的柱,要他回去帮衬,一日只需两个时辰,加上来回路途所耗,也就是半日,请求承宣帝恩准。 承宣帝略疑惑:萧玉衡当年嫁他时自请出了三族,萧家内务已与他无关。不过萧氏族祭将至,没有能挑大梁的年轻人是事实,萧玉衡是使君,身份尊崇,请他回去主持也有道理。 于是承宣帝准了,考虑到萧玉衡有孕,不宜奔波,便忍痛恩爱,许他暂不回宫,就住在娘家安心养胎,待事情结束再回来不迟。 萧玉衡感慨地谢了恩,登车离宫。 承宣帝亲自相送,望着车驾远去,心中不免空落抓挠。 他只好安慰自己小别胜新婚,之后每每想念萧玉衡,想要去探望时,又都会劝说自己冷静一些按捺一些——萧玉衡本就繁忙,又怀着孕,还是不要添乱为妙。 要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成长了、成熟了、独立了才好。 苦苦挨过两个多月,眼看萧氏族祭将近,又恰逢萧玉衡的生辰,他觉得是时机了,才终于点了两名御前侍卫,带上ji,ng心准备的礼品,微服前往萧家。 他以为这样能给萧玉衡惊喜。 他以为这天下间独一份的荣宠会提升萧玉衡在族中的地位。 他故意没有通传,而是先派侍卫去看萧玉衡在做什么,如果不忙的话,自己就突然出现,给他惊喜。 结果却是萧玉衡吓了他一跳。 侍卫神色凝重地将在萧家看到的情景说了,又从旁人言行中推测了缘由。 承宣帝期待的笑脸乍然凝固,震惊与怒火将他席卷。 他这才知道萧玉衡这些天究竟在做什么,自己竟还特许他无需回宫! 他浑身发抖,肺都要炸了。 “走!跟朕去救使君!” 第39章 胖太子英雄救美 萧氏乃大夏最负盛名的士族, 族规森严,更将家族声誉看得比生死还重。 萧玉衡镇守北境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些年,自是全族最受瞩目的明珠,但这一切从他受封使君的那一刻起,就变了。 萧氏子弟皆以成为忠臣良将、在前朝为国奔走为民请命为己任,下旨之时,萧氏以为萧玉衡 会宁死不屈, 结果没有。成为使君后,族人以为他会安分守己呆在宫中,结果又没有。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竟令承宣帝同意他再回北境。 大夏使君虽可参政议政,但历来只管如九寺五监之类的杂务司部,从不任要职,手握兵权更是前所未有。 萧玉衡委婉地一石二鸟行事僭越, 萧氏当时就已对他颇有微词,部分子弟更因此不耻。 三年后萧玉衡回京孕子, 一切看来终于步上正轨,但紧接着就出了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新秀顾重明被贬流放的案子。 此案真相并未公之于众,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萧氏听闻萧玉衡对此案cha手颇多, 还大胆地左右了承宣帝的决定。 好在后来萧玉衡受罚禁足,承宣帝不再见他,看似失了圣宠,萧氏便又忍了。 如今一波又起, 纯宁君暴毙,承宣帝下旨遣散其余君秀,惊涛骇浪,无一不指向萧玉衡。 纵然承宣帝将这两件事很好地圆了过去,萧氏却不允许一丝一毫有辱门风的事。 长老们会审萧玉衡,萧玉衡素来正直,当即认了发落纯宁君的事,但考虑说出原委会给承宣帝丢脸,也可能让萧氏与纯宁君的母家交恶,便只道是因为纯宁君对自己不敬。长老们问如何不敬,为何不报予承宣帝,萧玉衡便不发一言。 长老们又问承宣帝遣散后宫的因由,萧玉衡便将承宣帝对外臣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长老们自然不信,萧玉衡沉默片刻,垂目道,除此之外,还因承宣帝心中爱他,只想与他一人做夫妻。顿了顿,再低下声音道,他也真心爱慕承宣帝,愿接受他所做的一切,并为之承担后果。 萧玉衡不亢不卑地立在萧氏宗祠中,继而跪倒伏地,“请诸位长老做主,逐我出族。” 长老们看着堂下这个几十年来族中最优秀的年轻人,想起他所做种种违背族训之事,心情复杂地说了“好”。 想要逐出门庭却不容易。 依规矩,萧玉衡需在宗祠敬跪祖先七七四十九日,磕头一千,受杖刑一百。 萧玉衡身怀皇嗣,长老们许他一日先跪两个时辰,将头磕满,剩余刑罚待产后再补。 萧玉衡欣然受之,每日诚心跪拜忏悔,如今已是第四十八日。 眼看就快尘埃落定,承宣帝却突然来了。 承宣帝一身富贵人家公子哥的华贵打扮,y着脸坐在正堂主位,三位长老跪在堂下,萧玉衡立在一旁—— 他本要萧玉衡同坐,可萧玉衡不肯,还请求给长老们赐座,他坚决不答应。 他恨死这些个老东西了!没赐死都算好的!还赐座! 承宣帝气得手发抖,他不敢去看萧玉衡的模样,就冲着眼下跪着的人怒吼:“竟敢私下处罚使君,你们好大的胆子!使君是君,你们是臣!你们这是欺君犯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我大夏历代对你萧氏委以重任敬之重之,换来的,就是你们的胡作非为吗?!” “使君若真有错,大理寺会审他,朕会罚他!你们如何敢动用私刑?!朕瞧你们那折磨人的手段,简直比刑部还多!使君腹中还有皇嗣,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啊……” 承宣帝越说越气,语调都变了。 然而堂下三位长老皆深谙不顾生死的上谏之道,顶着天威叩头道:“陛下,臣等就是因为知道,才……臣等是怕使君魅惑了陛下,故而……” “放屁!” 承宣帝气得脏话脱口而出,萧玉衡震惊地望着他,三位长老一副“看吧果然如此”的神情。 承宣帝也没想到自己怎突然不文雅了,硬撑着脸面一拍座椅扶手,“谁说使君魅惑朕了?谁说的?谁在造谣?!有使君在,朕前所未有地清醒圣明!朝堂之上朕做错什么了?朕哪件事因为使君有所懈怠了?啊?!你们说啊!” 长老们屏息不语。 “一日日顽固不化道貌岸然听风是雨自以为是,说的就是你们!”承宣帝生气地站起来,“依朕看,就该让你们把使君受的罪轮着受一遍……不,加倍受一遍,你们就明白了!” 萧玉衡吓得扑通一跪,“陛下息怒,此事是臣提出来的,长老们只是因规矩办事,求陛下……” “你先别说话!” 承宣帝烦躁地一摆手,接着惊觉自己吼了萧玉衡,立刻愧疚起来。但眼下又不好道歉哄他,那三个老家伙又越看越令人心烦,他索性走到萧玉衡身边紧紧拉住他的手,道:“你们听好了,朕下旨,萧玉衡从今以后不再是萧家的人,这事完了!今后除了朕,没人能管他!” “陛下……” 萧玉衡大吃一惊,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承宣帝强行拉走,塞上了回宫的马车。 承宣帝仍在生气,上车后也不同萧玉衡说话,就弯腰将双肘压在两膝上坐着,哼哧哼哧地喘气。结果气息越喘越急,最后似乎是因为没什么能发泄的,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一巴掌。 “啪”得一声又重又清脆,萧玉衡吓坏了,连忙挪到承宣帝身边,“陛下这是做什么?!” 承宣帝这才鼓起勇气去看萧玉衡,他瘦了,肤色也比从前憔悴暗淡,眼周还有乌青。承宣帝又疼惜又愧疚,抚摸着他的脸,“衡哥哥,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若非我不让你回宫,就不会这么晚才发现,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从前说过,不会再让旁人打你罚你,我真没用!”说着抬手又朝自己脸上去。 萧玉衡赶紧拉住承宣帝的手,“谁说阿衍没用,今日阿衍突然到来,气势汹汹掷地有声,还穿着这样潇洒的衣裳,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领走,就像话本中的侠客,英勇威武极了。” 承宣帝一愣,“真、真的?!” 萧玉衡点点头,“所谓英雄救……”自嘲地摇头笑了笑,“英雄救美,大概就是如此。” 承宣帝心中一热,将萧玉衡抱在怀里,“衡哥哥,我心疼你。” 萧玉衡执起承宣帝的手,一同放在自己将满四月的微隆孕腹上,“其实当真不怪几位长老,是我心甘情愿的。如此这般,我方能上不愧阿衍,下不愧萧氏。” “衡哥哥,你总是想得很多,你的心思太重了。阿衍不许你这样,太辛苦了。” 萧玉衡明白承宣帝一时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坚持,便不再多言,靠在承宣帝怀中,静静地环顾装饰华丽的马车四处,目光落在一个红色锦盒上。 锦盒盖上刻着字,因为位置的缘故,他看不太清,努力辨认,隐约是……赠衡哥哥。 明日是他的生辰,先前他说要参加族祭,故而不在宫中办宴席。 但承宣帝什么都记得。 萧玉衡心下了然,抬起下巴往角落处一点,“陛下,臣能看看那盒子吗?” 承宣帝羞涩起来,忙道:“能、能。那、那上面的字是朕亲手刻的,刻得不好,你别嫌弃。” 萧玉衡笑着走过去,将锦盒郑重地捧在手里,认真说道:“陛下莫谦,臣觉得很好。”回到承宣帝身侧坐下,将锦盒放在膝上,“这个重量……莫非是砚台?” 承宣帝点点头,赞道:“你果真聪明。” 二人手扶着手共同打开锦盒,萧玉衡眼前一亮,神色郑重起来。 “这是……孔雀眼?” 承宣帝略显茫然,“孔雀眼?朕只知道这是献上来的珍品,想着你会喜欢,不想竟有名目?” 萧玉衡点点头,“人唯至灵,乃生双瞳;石亦有眼,巧出天工。此砚所以名贵,乃因天生石眼。此眼青绿,极易误作珊瑚鸟眼,然珊瑚鸟眼曈子处常带一丝浅赤,其青绿又与眼前这等略蒙了青灰的不同,加之此眼略大,应当是唯有云潭砚坑紫星谷才会生长的孔雀眼。孔雀眼极为稀少,所生之处地势险要,又极为脆弱,雕琢时极易损坏,当今世上,孔雀眼成砚大概不足十个。”抚摸砚身,目光悲悯,“此砚生成,背后有不少百姓血汗。” “……云潭砚坑?”承宣帝再一愣。 萧玉衡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窥着承宣帝神色,一个念头渐渐成型。 当夜龙榻上,承宣帝亲自为萧玉衡红肿的膝盖上药,心中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一边揉药油一边骂:“欺人太甚!那群老家伙,真地就像、就像……” 承宣帝的表情突然变得谨慎尴尬,萧玉衡试探道:“像什么?” 承宣帝顿了片刻,抹抹手上的药油,起身走了几步,长叹一声道:“朕想起顾重明,他当年批评那些顽固老臣,很有道理。” 萧玉衡没说话,承宣帝却打开阀子就收不住了,“他说他不是真皇子,朕其实是信的。但没有证据,朕不得不发落他。” 萧玉衡将裤管缓缓放下来,轻声道:“陛下,南征时机已至。” 承宣帝负手点头,“嗯,朕知道。” “景、越、宪三国中,越国实力最强地盘最大,若能先灭越国,景、宪两国自会随之崩溃。” 承宣帝并未言语。 “越国紧邻南境,不过一山相隔,山下有谷,便是云潭砚坑。” 承宣帝行至窗边。 “若能占据山势,此战就胜了一半。” 承宣帝将手攥紧,萧玉衡起身下床,整衣郑重跪倒。 “陛下,诸将之中,司幽最擅险地伏击与布阵冲锋,臣请陛下准司幽领一支轻骑,先往云潭砚坑探查,以图后动。” 承宣帝犹豫地吸了口气。 “陛下若有忧虑,可派人暗中跟随。”萧玉衡抬眼,认真地望着承宣帝的背影。 片刻后,承宣帝将口中蕴着的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转过年头,嫩叶抽芽花蕊初冒,吐露一丝春意。 急行北境轻骑军一路南下,以剿匪之名,靠近南境云潭镇城。 镇城外道边野草中,一个小童坐在里面拔草编织,草叶坚硬,他不小心割破了手,疼得簌簌落下眼泪。 轻骑军放缓行速,先遣侦察兵策马而来,迎上队伍最前方着金丝甲、提斩风槊的高挑将领。 “将军,前方一切平顺,唯有一个孩童坐在草丛中哭。” 身形高挑身姿潇洒的人将斩风槊背在身后,顺着侦察兵的手望去,眼如星月,目光微寒。 第40章 微雨街头又重逢 军队缓缓前行, 司幽目力极佳,很快便看清了那个坐在草丛里低着头哭的孩子。 看他的身量不过只三四岁,胳膊腿小小的,脸盘圆圆的,毛茸茸的头发随意向上扎了两个冲天小髻,额前刘海弯弯,额角的两根独立于外, 调皮地翘着。 司幽心头蓦地沉了一下。 他不由地凝眉认真看过去,那孩童用小小的手指抹抹眼泪,然后将手掌送到嘴边, 仰起脸,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气。 这一下,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一览无余。 肤白、脸r_ou_、眼圆、眉漆、唇淡。 和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 司幽胸口猛烈地疼了一下, 双目不受抑制地发酸。来此路上,他也曾数度想过留在这里的人, 数度想过见或不见找或不找,却没料到决心尚未下定,惊喜竟就来了。 看着那孩子的脸,无需询问查证, 他立刻就确认了。 抬手示意队伍暂歇,他跳下小黄,背负斩风槊,踩着那双黑得发亮的将军战靴, 轻而稳地踏入草丛。 小黄立在道边,趁空低头吃草,时而甩甩马尾,嘶鸣两声。 发觉有人靠近,小童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本欲拔腿就跑,却在一瞥之中被来人高挑的身姿与威武的装扮震住了,不禁站在原地,仰着头张着嘴,傻傻地看。 “我不是坏人。”司幽连忙放轻语调,小心而殷切地道。 小童的震惊褪了一些,转而用圆而清亮的眼打量他。 这眼神与姿态他异常熟悉,曾看过想过不只千万遍。 司幽吸了口气,抑制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努力露出三年未曾展露的笑容,缓声道:“我、我见你受伤了,来问问能否帮上忙。” 二人隔了大约五步,小童抿着嘴想了想,最后终于晃晃手心,用弱弱的奶音说:“流血了……” 司幽忙道:“我有药,我帮你疗伤,好么?” 小童有点紧张,但想到早起时爹爹说让他到城外来玩,说今日城外清人清道,有一个大将军会来,还说大将军是好人的话,胆子便大了一些,点点头道:“好吧,谢谢你。” 司幽从怀中摸出手巾和金创药,解下腰间水袋,蹲在小童面前。 他努力克制着手抖,先用净水清洗了小童掌心的灰尘和血迹,然后轻轻撒上金创药,再用布巾小心翼翼地包好。 曾经初夏湖边,他也是这样对那个人的。 这、这父子俩……就是这般不让人省心。 终于念出禁忌之言,司幽仿佛突然拔/出了扎在心头足足三年的利刃,又疼痛、又爽快。 面前的小童紧闭双眼绷着嘴唇,作大义凛然的忍痛之状,他两腮的r_ou_本来就多,这下更是挤得鼓了出来,可爱极了。 司幽安慰地笑了,将手搭上小童的肩,一股不似初春的踏实暖意从掌心传来。 “好了,药上完了,不痛了。” 小童这才睁开眼,新奇地翻看着包扎好的手掌,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大将军,双眼不停眨巴。 司幽又忍不住双手环住小童的身体,“你怎么一人在此?你的家人呢?” “嗯……我爹爹有事,让我出来玩。” 司幽一愣,“你经常一个人玩么?” “嗯。”小童点点头,“还有……” 他本要说还有虎将军,但司幽根本没来得及听后面的,就成功地被气到了。 这三年来天各一方,他本以为能勉强以理智度日,但结果却是被伤痛折磨得极为脆弱而焦躁。 但凡遇到与那傻书生有关的事,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甚至牵强的关联,他就会立刻沮丧或动怒。故而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爹爹是怎么做爹爹的?他不怕你出事吗?他平时都不管你不陪你吗?!” 小童被吓到了,张嘴愣了片刻,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双手将司幽一推,双拳攥起,一副要决斗的模样,瞪着眼睛道:“不许你凶我爹爹!我爹爹可好了!” 司幽一阵恍惚,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有心说几句好话哄哄孩子,小童却不依了,生气地哼了一声,再冲他一吐舌头,转身跑了。 他这一动,原本藏在领口下的挂链甩了出来,红色平安富贵绳上挂的不是真金白银长命锁,而是一小片栩栩如生的鸳鸯钺木雕。 司幽抬起左腕,那里静静躺着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痛苦地仰起脸,一滴泪顺着面庞滑下,落在草地里。 司幽此来云潭镇城,相当于朝廷钦差,镇城衙门全数出动迎接。 边陲百姓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官,又是传说中名声赫赫的美人将军,便都拥到城门口看热闹,一时间万人空巷,排场盛大。 顾重明也在人群中。 他不能出城,便只叫孩子趁人少的时候去城外,想着让父子俩哪怕只远远地看上一眼,也算遂了心愿。至于自己,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相见,然而数度犹豫,仍是随着人潮来了。 但他与旁人不同,他没有争抢着上前,而是抱着小虎缩在角落,从面前动来动去的脑袋间隙里,偷偷望一望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六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司幽的时候,也是这般情景。 跨于马上的司幽挺拔潇洒,周围再多欢声雷动,皆是陪衬与背景。 顾重明在人群中踮起脚,再一次看得眼睛都痛了,最后实在无法坚持,抱着小虎走到街巷僻静处坐下,红着眼眶给小虎顺毛,“虎将军,你说大幽发觉我们了吗?他那么厉害,应该能发觉吧。” 顾重明声音发抖,“我又想他发觉,又不想。他虽然来了,但终究是要走的。可我不能走……我已经狠狠地伤过他一次了,我不能再伤害他了。” 小虎躺在顾重明手臂里抖毛,时而拿头拱一拱他,似乎也觉得他可怜。 云潭镇城地处南境,潮shi寒凉,当夜下起微雨,百姓们早早地关了店铺和屋门,躲回被窝暖和去。 司幽换上便服,披上连帽氅,独自行遍城内街巷—— 每至一处,他都会将地势地形亲自摸一边,这是他多年行军打仗的习惯。 时交二更,夜雨淅沥,除更夫提灯转悠之外,路面上已然看不到行人,唯有店铺隔三差五地亮着晕黄的灯。 突然一阵醇厚香气,司幽辨认了一下,是前方一家掩着厚油布门帘、窗口冒出腾腾热气的粥铺,那家常味道令司幽一时恍惚。 不似北境多年长天孤月争勇斗胜,不似京中一载几乎敖干他所有心血,眼前此地,他难得地放空,难得地平静,难得地享受,似真又似幻。 他长身立于雨中,停下脚步伸出手,修长的指尖碰上冰凉的雨滴,雨滴怦然散开,扰得视线一片模糊。 片刻后,模糊的画面缓缓聚拢,一个人影从街巷深处的雨帘后走来。 皂色靴、墨蓝文生袍、原色油纸伞。 手上提着食盒,面容被伞遮了大半,只有圆白的下巴和清淡的唇瓣可见。 司幽下意识上前,那身影毫不退避也向他走来,伞下的面庞一点点展现。 二人停在一步之处,夜幕雨夜中,一个从兜帽下微微垂眸,一个轻轻向上扬伞。 目光交汇,千言万语不知先诉哪句,百般动作亦都藏于眼底。 许久,粥铺散出的热气几乎熏暖了二人的身体,熟悉的神情展露,熟悉的语调低回地响起,仿佛从未分离。 “你又不撑伞?” “习惯了,有帽子,无妨。” 三载未见的书生略无奈地笑了一下,将手中食盒提起,“宝包想喝油茶,我来买。” “……宝宝?”司幽珍惜而欣喜地低声念着。 书生点点头,“嗯,小名,宝包。” 进入粥铺,二人站在柜台前,肩膀挨着肩膀,手臂靠在手臂。 铺内灯火通明,他们不约而同地不敢去看对方。 书生从食盒中取出一只瓷盅,装满油茶后,掏出粗布钱袋小心付了三个铜板。 司幽的目光巡过铺面,道:“买几个油糕或菜盒回去,就着吃。” 书生笑道:“宝包爱喝咸粥,却不大爱咸糕饼。” “那……”司幽顿时有些慌乱,又有些急切,目光停在柜台角落鲜艳的色彩上,一喜,“买包糖果,是甜的,小孩子都喜欢。” 书生再笑道:“夜深了,吃不了那么多东西。” “那就明日再吃。”司幽坚持道。 “糖得少吃,坏牙。”书生再婉拒了一下。 “他今日受伤了,就当是安抚。”司幽的语气有些急了。 书生不甚在意道:“我看到了,只是个小口子,小伤,没什么的……” 他本是要安慰司幽,司幽却被触了逆鳞,大声喊起来:“伤了就是伤了!孩子那么小,你怎能说得如此轻松?!你是他爹,你都不知要好好看护他吗?!” 数年来苦苦压抑的情绪,只是放纵少许,便已是巨大的威力。 店家和书生都愣了,司幽心烦意乱浑身焦躁,意识到又控制不住发了脾气,更添悔恨,转过身疾走几步,掀开门帘走了。 书生赶紧提着食盒追出去。 夜色浓重,雨比方才急了,书生怕赶不及,将伞与食盒紧紧抱在怀里,哼哧哼哧地追。 司幽放开步伐疾行,身后冰凉的jian水声与急切的呼吸声异常清晰,他一面想要飞身遁去,一面又忍不住想要回头。 突然一声闷响,他终于不用再纠结犹豫,回过头,见书生身体侧倒,头磕在地上,伞扔在一旁,食盒却被紧紧护在怀里,完好无损。 司幽心中的焦躁再次被疯狂点燃,几步掠过去蹲在书生面前,崩溃道:“明知道路滑还要跑那么快,就不能小心些吗?!你护着它干嘛?重买一碗不就是了?!不知道这样会摔得更惨?!” 书生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抹去脸上的雨水,一面将伞捡回来,笑道:“虽然只是三文钱,但能省则省,至少能给宝包多买一次。” “你……”那毫不介意的笑容狠狠戳着司幽的心,他更气了,语气非常不好,“你一定要这样吗?难道我就没有钱吗?我就不能给他买吗?!” 书生一愣,司幽也愣了。 他垂下头,夜幕雨帘、兜帽发丝遮掩着暗淡而涣散的双目。 这些年来相隔千山万水,他纵然对这两人思念到切肤入骨,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口渴,他无法送上一杯清水;他们肚饿,他无法买回一碗油茶;夜晚寒凉,他不能为他们添衣盖被;他们若遇到危险…… 司幽咬紧牙关,不敢再想下去。 风雨声急切,一片y影遮过头顶,是书生将伞倾斜到他这边,抬起手抚摸他冰凉的脸,轻声问:“大幽,你怎么了?” 突然之间,暖流浇入了司幽冰封了三年的心,热度渐渐化开,整颗心软了下来。 他终于正视起面前人,那人的面庞被夜幕雨帘投下y影,唯独眼眸清亮,小龙角刘海招摇。 “顾重明……”司幽将声音压在喉间,极力忍耐克制,“解释呢?三年了,你的解释呢?” 顾重明凝望着他,知道司幽要来的时候,他快乐地要发疯了,但紧接着就又泼了自己一盆冷水——他已经没什么能给司幽了,纵然相见,不过是互相折磨徒添烦恼。 司幽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想得再好,终究还是败了。 顾重明红着眼睛面带笑意道:“同我回家,一起哄宝包睡下,然后我全都告诉你,好么?” 第41章 为你命名为你生 顾重明带着孩子和小虎住在一个独院里。 小院不大, 围墙也不高,还有非常拙劣的修补痕迹。院里种了花草,此时一丛迎春开着,在夜中看不真切,但香气袭人。 屋舍仅一座,砖墙茅顶,里面被隔成堂屋、卧房和灶房, 四处皆十分简陋,但对流放之人来说已是很好的住处。按道理顾重明住不上这样的屋子,司幽想之所以如此安排, 应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需掩人耳目。 顾重明将食盒放在桌上,脏污的外袍脱下挂在一侧的架子上,进灶房净手端碗筷。 为了做活方便, 他将里衣的袖子挽了起来,司幽无意间一瞥, 发现他小臂上有道近一尺长的伤痕,明显是…… 正要开口问,卧房的门推开,小虎急切地跑了出来。 它“嗖”地跳上司幽胸口, 一头扎进他的氅下,浑身轻轻发抖,口中低声呜呜。 “是小虎啊……”司幽拖住它圆滚滚的身体,感慨珍惜地揉脑顶。 顾重明站在一旁鼻尖发酸, 继而走到司幽面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解他领口的系带,“在屋里就别穿它了,脱下来晾一晾。” “爹爹!” 说话间,宝包光脚踩着夹绒小布鞋,散着一头齐肩茸发撞了过来,抱住顾重明的大腿仰望,“我都快睡着了,油茶呢?” 面对面站着的司幽与顾重明皆低头去看挤在中间的孩子,又不约而同地对视,虽未言语,真切的目光早已沟通了心意。 如这般齐眉并肩,牵着孩子、抱着小虎,有一座不大不小足以遮风挡雨的庭院,天热时在树下消暑,天凉了就窝在屋里吃热腾腾的夜宵,便是他们的心愿。 心绪奔涌,顾重明努力抿了抿唇,迅速一揉孩子的脑顶,转身将司幽的大氅平整地挂在衣架上。 “买好了,宝包来看!” 顾重明从食盒中取出食盅,拿汤勺分出几碗,室内香气浓郁。 宝包却并未被美食牵走目光,而是懵懂新奇地抬头仰望着这个半夜跟爹爹一起回来、比爹爹还要瘦高好看的、抱着虎将军、早晨在城外就见过、还同他说话给他治伤口的人。 “你是大将军!” 司幽与顾重明双双一滞。 顾重明停下摆碗筷的动作,吸了口气,走到儿子面前蹲下,郑重其事道:“宝包,听爹爹说,他是……” “顾重明。”司幽极为渴望又极其不舍地望向仰头看自己的孩子,忍耐道,“此事不急,日后再说。”他弯下腰捉住孩子的手,笑弯了星月般的眉眼,“宝宝的手好些了么?” “嗯。”宝包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点头,伸出手一晃,“好多了!” 司幽笑了,疼惜地将孩子的小手翻来覆去地观察,“那就好,以后要当心。” “嗯!”宝包再点点头,转身跑到桌边,爬上自己常坐的板凳。 他的行为举止长相神情都像极了顾重明,尤其那圆脸大眼睛、毛茸头发和已见雏形的小龙角刘海,可他却没有哪一点特别像自己。 司幽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因为他们日日相伴的缘故,心中有些嫉妒,但更多的,是欢喜。 他走到桌边,宝包接过小虎,一边哦哦哄着,一边端起一小碗油茶喂它。顾重明便端着另一只碗坐在一侧,瞅准时机喂宝包。 司幽不由地微笑,这些年来,他们应当就是这样过的。 夜色已深,宝包本就困了,吃过一顿美食越发犯迷糊,依偎着小虎身上厚实的皮毛,眼睛都半闭上了。 顾重明将两个小东西一起抱进卧房,司幽犹豫片刻,觉得自己对孩子来说仍算外人,怕贸然进入卧房会影响孩子睡觉,便默默地将桌上的碗拿去厨房洗了,然后坐在堂屋等。 他不太能拿得准现下的心情。 过去一千多个日夜,他思念顾重明与孩子,拼命渴望着哪怕只是须臾的重逢,想到极痛就借酒消愁麻痹自己,等酒醒了就继续想。 他越想就越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越觉得不可能就越想,但是今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们又相聚了。 像做梦一样,司幽根本不敢相信。 这座人烟稀少、多雨潮shi的边陲小镇,更给这梦境添上了雾蒙蒙的意境。 他生怕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这个极为珍贵又极为脆弱的梦就会破碎。 所以此时他失神地想着剿匪平寇的安排,想着方才路上所见的房屋砖瓦,想着那间粥铺里有多少个锅多少张桌多少把椅,就是不敢去想顾重明与孩子。 那太温暖、太甜蜜了。 那样温暖甜蜜的东西,怎么可能属于他呢? 他心如乱麻,以至于没察觉顾重明已经从卧房出来了。 顾重明也刻意轻手轻脚,不仅是怕吵醒孩子,更是想安静认真地看看司幽。 上午在人群中太过喧闹,之前在雨夜里不够清晰,方才要顾着孩子分不出全部的心意,唯有现下,他终于能抛却一切杂念,好好看一看放在心底三年的大幽。 大幽坐在灯下,眉眼依旧惊艳,却有几分落拓偷偷藏在了眼角眉梢。 这几年,他一定过得不好。 顾重明缓缓上前,司幽扭过头来,既是无意识又是摆脱尴尬地柔和一笑。那笑容虽浅,意蕴却杂。其中多少滋味,便如烈酒入愁肠,猛地狠狠辣一遍后,百转千回,浓得迷醉。 “孩子睡了?”司幽轻声道。 “嗯。”顾重明略慌乱地左右一看,“碗、碗呢?” “我都洗好擦好了,还剩一碗油茶放在锅里,明日给孩子热一热。” “那是我留给你的!哎呀,一时忙乱忘了同你说!” 顾重明着急起来,不经意露出些许从前的神情,司幽一下便恍惚了。 “我去给你端来!” “不必!” 司幽站起身,神色略有躲闪,“我不饿,你、你陪我说说话吧。你不是……要同我解释吗?” 大幽想听解释,说明他应当并不怪自己。 顾重明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一点点泛出欢喜,“好,我同你解释,就一边喝粥一边解释好么?你淋了雨,喝一碗会舒服。” 顾重明坚持端来油茶,让司幽在桌边坐下,亲眼看着他喝下两口,听他赞了一句“不错”,才终于满意了。 他坐在司幽身边,目光巡过四周,想要找寻一个焦点。 “我亲生爹是文国尚书令,当时文国内忧外患水深火热,他与文国宁帝商议送皇子入越国为质,以保边境安宁,又不想真地送皇子,便让一直住在乡下的我假扮。” “与越国商谈得并不顺利,那期间我在文国皇宫,也就是现在的大夏皇宫里过着和真皇子一样的日子。后来事情终于谈妥,我被送去越国,文国换得一时平静,我爹加封太师,权倾朝野。” “越国质子府是曾经一位犯官的宅院,我在那里一住就是十二年,虽有锦衣玉食,却与囚徒无异。” 顾重明无奈地笑了一下,“越国亦是虎狼之地,朝是皇子争储、权臣结党,我难免成为他们争斗的工具,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身首异处。记得有一阵子,他们曾想让我在越国留下子嗣,借以威胁文国,送来了许多公子美女,我便喝药装病装体虚。总言而之,拉拢也好陷害也好,我笑脸相迎装傻充愣,磕磕绊绊战战兢兢,总算活了下来。” 顾重明叹了口气。 “唯一不错的是,质子府中有许多藏书,天上地下囊括四海,我没事就读书。” “最糟的便是大夏攻入文国的时候,当时越国新帝登基,以为大夏要一路南征,吓得不行,又担心我会引来文国残存的势力,于是决定杀了我向大夏示好。” 司幽一惊。 “毒/药交给了一直侍奉我的侍从。” “我那侍从从前服侍那府苑里的犯官,当年本要连带同死,正好我来了,越国便从死囚中将他提出来给我用。他说他因为我才多活了十二年,才得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他感激我。” 顾重明面色哀婉,“他爱听戏,爱捣腾脸谱,渐渐地学会了易容。他瞒着我喝下毒/药,将自己易容成我,将我易容成他,让我推着他的毒发后的尸身给外面负责验身的人看。” “我久困于质子府,见过我的人不多,何况那时我是烫手山芋,没人愿意碰,那些凉薄之人,更想不到这个世上会有人甘愿为他人而死……”顾重明的眼睛shi了。 “验身很顺利,我推着侍从走出质子府,将他葬在山上。十二年,我终于出了质子府,我都快不会在街上走路了……” “当时战乱,我趁机用他的文牒偷偷回到了文国。进入上安那日,正是城破之时。兵戈震天、人潮奔涌,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天下之大,却不知何去何从。过去的二十一年好像是假的,我到底、到底是谁呢?” 顾重明即便再刻意轻松,此时也已气息不顺。 司幽听得难受,问道:“所以顾重明是那个侍从的名字?” “不,不是的。”顾重明坚决地摇头,“顾重明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是因为你。” 司幽一震。 “因为在最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我说过,你就像一束光,蓦然一顾,重见清明。”顾重明扭过头望着司幽,眼泪滑落。 “重明亦是重生之鸟,大幽,我想过一过属于自己的日子,我想为我自己活,我想像你一样那么威风那么潇洒……”顾重明抽泣起来。 “大夏对文国遗民很是宽宏,我在上安城帮人写写状子记记账,也能苟且偷生。后来巧合结识周文章,知道他办的假户籍很真,我便求他办。” “他办户籍是挑人的,而且不要钱,但要事成之后帮他做一件事。等我考中了进士,他对我说他是皇上的谋士,皇上要整治你,他便让我接近你,获取你的喜欢和信任,方便他们日后行事。” “大幽,”顾重明期期艾艾看着司幽,“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会去找旁人,我要保护你!” 顾重明狠狠吸一口气,“我在上安三年,一直平平安安。参加科举时验过户籍,后来一次授官一次加官还查了两次,都没什么,我就放了心,以为再也不会有事了。结果、结果我还是大意了,害了自己,还害了你、害了宝包……” “大幽……”顾重明终于涕泪纵横,发着抖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宝包……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还让你和宝包分离,我、我……” “傻书生。” 司幽动情低喃,双目也已朦胧。 他一把将顾重明搂进怀里,真切地感受着这三年来反复折磨他的疼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云烟。 他低头亲吻顾重明光滑的额头,用衣袖一点点抹去他的眼泪,然后附在他耳边说:“如果、如果没有你……”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3节 如果没有你,纵然不会这般伤痛,但也无法拥有那份独一无二的幸福、踏实与快乐。 “你既为我而生,我绝不会、绝不会不要你。”司幽咬紧牙关,用力说着。 “大幽你真好……”顾重明伏在司幽胸口纵情哭泣。 他们紧紧地拥抱,继而紧紧地亲吻,直到难以呼吸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片刻,然后更为急切地贴在一起。 他们为对方解开领口的衣扣,吹灭烛火,在黑暗中肌肤相亲,细听风雨,热切地探索那久违而熟悉的身体。 第42章 你居然给我下套 清早, 顾重明拎着食盒站在镇城衙门外探头探脑,一双大眼睛不住向内瞧。 昨夜欢好后,司幽未得清理便漏夜赶回衙门——一是说公务紧张,二是因为卧房床小,二人都不肯扔下对方自己去睡,亦怕吵醒宝包。 司幽走后,顾重明辗转难眠:他三年没碰过此事, 未免生疏,大概又将司幽弄疼了。又猜测起司幽顶着风雨浑身疼痛连夜处理公务的情景,觉得真是太凄惨了。 于是他天不亮就起来熬粥, 又买了些清淡熟食,屁颠儿屁颠儿地送了来。 他说要找司将军,守门衙役不让他进,还笑话他。他只好按要求站在十步之外等机会。 早春夜雨过, 清新空气中泛着凉意。顾重明衣衫单薄,站了一会儿就浑身哆嗦双脚冰凉, 他便将食盒挂在手臂上,搓着手原地蹦起来。 忽而一个军士行来,顾重明觉得有戏,赶紧蹦入那人视线, 一副“快看我快问我”的模样。那人古怪地瞧了他一眼,问衙役:“这是做什么?” 衙役恭敬道:“大人,此人异想天开要找司将军,我们自行打发就是了。”说着又把顾重明往远处撵。 军士进去了, 顾重明边往远退边看日头,有点灰心:司幽再不出来,就来不及了…… “将军!” “将军有何吩咐?” 片刻后突然传来谄媚之声,顾重明回头一看,一身锦衣的高挑人影正站在阶上四处望。 他赶紧摇手,司幽看到了他,略微笑了一下,对衙役道声“无事”,朝他走来。 衙役们数脸震惊错愕。 “大幽,你终于出来了。” 人到了跟前,日光清明,顾重明认认真真地抬眼瞧他。大幽的确不是三年前的样子了,但并非因为年龄增长,而是眉间含着久久不散的忧虑,让人看着难受。 “我正在部署,手下人说有人找我,我还以为是有要事,问是谁。他却说是个连头都没梳的奇怪书生,我当时就一阵头疼……”司幽抱着双臂无奈地说。 “然后你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了?”顾重明笑着晃晃一头乱发,想逗他开心,想抹去他深藏的忧虑。 “你知道的,我这头发得用水梳一炷香才能平整,我怕耽搁了,所以没顾上。”他捧起食盒献宝一般,“我给你带了吃的。” 司幽一愣,“我一日三餐有衙门管着,你不必……” “大幽。”顾重明打断他,认真地将司幽从头脸看到脚,然后再瞧回脸上,“你熬夜了?你脸色差得很,是不是……”他压低声音,被冻得青白的脸上泛起红,“是不是疼?” 一句话说得司幽脸也红了,余光谨慎地四处看看,将顾重明推到更远处,“没有,你想什么呢。”接过食盒,“我还忙,你先回,以后……” 他本想说以后不用送,他瞧着顾重明受冻也心疼,可他又很享受顾重明对他好,便先将此事放下,转过话头道:“你今日要做什么?” “早上在家里教孩子们念书,午饭后去砚坑做工。” 司幽点点头,“若得闲,我去看你。” “大幽。”顾重明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我对周边地形及那些匪寇也有了解,我画了路线图,想必你能用上。” 司幽不由一怔,接过信封放进怀里,犹豫片刻,将顾重明一把拉近身前,低下头在他唇上迅速啄了一下,凝望着他的眼眸不舍道:“我确实忙,先走了。” 顾重明袖着手,望着司幽的背影直到看不见,然后他慢腾腾转身,慢腾腾地朝家走去。虽然方才得了光天化日下的一吻,但他依旧很难开怀。 同一时候,司幽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兴致勃勃地想看看顾重明的高见,但不过只扫了几眼,他的眉头就紧紧地拧了起来。 顾重明……他究竟要做什么? 顾重明回到家中,给刚起床的宝包和小虎喂了早饭,将堂屋桌椅摆放成学堂的模样。 院门咚咚响,顾重明打开门,五个小豆丁你争我抢跑进来,凑到他身边。 “顾先生,这是我爹给你带的地瓜!” “顾先生顾先生!我爹扎纸鸢赚了钱,这些铜板给你做学费!” “还有我的!我娘做了饭!给顾先生和宝包吃!” …… “好好好!多谢!”顾重明挨个儿摸了小豆丁们的脑袋,“快去堂屋坐好!” 小豆丁们一窝蜂冲进堂屋,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取出顾重明手抄的课本,宝包抱着小虎也凑在其中。 顾重明将纸笔发下去,笑道:“上回教的诗背过了么?背一遍我听。” 小豆丁们立刻紧张起来,有的挺直腰板,有的背着双手,有的将手放在桌上捧住脑袋,一齐拖长调子奶声奶气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顾重明微笑着听。 半掩的院门被轻轻推开,竟是司幽缓缓步入,他那修长的身形、惊艳的面容与院中洁白的琼花树相映生辉。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顾重明偏过头,透过打开的窗扇去看树下的人。他知道司幽看了图纸会来找他,但没想到这么快。他一时不懂该以何种神情应对,只是随着诗歌的意境,嘴角渐渐弯起,眼眸染上柔和。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司幽亦认认真真望着他。 几片琼花随风而起,萦绕在司幽身周,洁白如雪,坚贞如玉。 小豆丁们背完一遍,顾重明没有反应,宝包立刻责无旁贷道:“爹爹爹爹!背完了!这首诗说的什么?” 顾重明依旧凝望着司幽,喃喃道:“说的是雎鸟相向合鸣,两个相爱之人疯狂相思、热烈追求……” 讲完书,顾重明指导小豆丁们习字,接着又讲了些书中的故事及自己的见闻,时而聊上几句,和乐融融。 课上完,小豆丁们蹦跳着回家,顾重明去张罗一家三口并小虎的午饭。 蒸地瓜、拌小菜,熬清粥,顾重明与孩子吃得香喷喷,司幽此时即便心中有疙瘩,亦不禁心酸。 “爹爹!”宝包捧着地瓜瞅瞅司幽,小声问顾重明,“大将军每天都来咱们家吃饭么?” 顾重明一愣,摸摸他脑顶,“是啊,宝包觉得好么?” 宝包眨巴着与顾重明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点头,“好,大将军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 宝包想了想,认真地说:“他给我治伤,爹爹和虎将军也喜欢他,他就是好人。” 司幽心中阵阵苦涩,攥着拳头道:“宝宝喜欢吃什么,想玩什么?爹……”他连忙收回那即将出口的字眼,“我给你买。” “嗯……”宝包挠挠头,“我喜欢吃爹爹做的饭菜,喜欢同虎将军玩。”说罢低下头,继续幸福地啃地瓜。 顿时顾重明也不好受了,因为他,孩子一直被困在这里,过着最清贫的日子,却不怪他,反而还觉得好。 吃完饭,宝包与小虎玩耍消食,顾重明去厨房洗碗,司幽便跟了过去。 顾重明想了想,下定决心。 “大幽,早上的事我想同你仔细说说,盘踞在云潭山的匪寇我有些了解,他们虽是一家,但共有三股势力,分别……” “此事你不要沾。”司幽抱着双臂,面色严肃。 顾重明洗碗的手一顿,转身认真道:“大幽,你让我跟你说说,我……” “这是我要劳心的事,你不要cha手。顾重明,”司幽的语气本是如命令一般不容置疑,然而看到顾重明失措的神情,语气不由地软了一些,“傻书生,你我相聚极为不易,时日不多,我与你和孩子在一处的时候,不想说别的,你懂吗?” 顾重明神色暗淡下来,点了点头,俯身继续洗碗。 司幽又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昨夜一闹他居然忘了,连忙问:“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顾重明翻手看了看,随意道:“哦,做工的时候不小心割破的,早没事了。” “胡说。”司幽不悦,“我一眼便看出那是连心鸳鸯钺所伤,到底怎么回事?” 顾重明一愣,“哦,哦……是、是宝包拿着玩,我怕他伤着自己,就去抢,一不小心就……鸳鸯钺在呢,你放心。其实、其实你可以拿走的,毕竟是你随身的兵器,少一个不好。” 司幽顿时一脸失望和丧气,不愿再问什么,片刻后道:“马上就要开始行动,我这几日分不开身,不能过来看你们。剿匪后,我们……还能再聚些时日。” 顾重明连连点头,司幽又陪了他和孩子一会儿,便离开了。 他的心像装了块重石一般,沉得厉害。此次重逢,顾重明面对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了,他感受得到。 三日后的夜里,司幽率部以声东击西围点打援之计,将盘踞于云潭山多年,连州府都奈何不得的匪寇尽数缴获。 云潭镇城轰动,大伙儿一大早便赶去衙门看热闹,顾重明也在其中。 他踮脚探头,极为忧虑。 等了多时不见斩渠魁之类的大场面,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顾重明却仍站在那里,急得转圈。 终于,司幽从衙门里大步踏出,径直来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攥住手腕将他拽进了衙门。 顾重明被拽到一间卧室,再被一把推到墙上。 司幽正处于愤怒边缘,居高临下包围着顾重明,压抑道:“你在等什么?你怕我抓到谁?我告诉你,昨夜若非我故意撤去一个埋伏点,你就又要被下到大牢里了!顾重明,从前的事我不怪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以为你不会再骗我。可是今日我虽然大胜,心却凉了,你明白么?” 第43章 大幽为小明吃醋 “我一个月前就收到了此地的详细情报, 加之近来侦查走访查调卷宗,我会不知那山上的匪徒虽是一家,但早已分为三股势力明争暗斗?” “行军多年,你那两张地图我稍微一看就知道你是故意引路,想让我避开那个吴姓三当家的地盘,想让他们逃脱!” 司幽贴近顾重明,眼中冒火。 “大幽我没有要骗你那天我是想同你说的……”顾重明睁大眼睛慌张地解释。 “可我已然警告过你不要cha手你为何不听?!昨夜居然还敢跑去山上传信……” 司幽将顾重明牢牢按在门背后, 手上不自觉地用力,顾重明忍痛缩着脖子。 “你能活着已是万般不易,为何还不安分?!为何要牵扯上那些匪徒?!他们长年盘踞于边境山道, 看似匪徒,但也可能是他国探子,你既聪明,朝廷千里迢迢派我前来南境剿匪的真正目的, 难道你不明白吗?!” 司幽急喘两口气,难过地压低声音, “万一你再有个好歹,那、那我……”嘴边的话说不出口,他顿了顿,“你不为自己想, 难道也不为孩子想吗?!” “大幽,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顾重明努力从司幽的钳制中抽出手,反握住他发抖的胳膊, “我刚来此地的时候,那个吴三当家帮过我和宝包,他与普通匪寇不同,他多是劫富济贫,而且心存良善。他早想要改邪归正了,但尚未给手下兄弟找到妥善的出路,这才拖着。你若是将他们一锅端了,岂不是断了浪子志士的回头之路?所以、所以我才……” 司幽不听还好,一听更生气了,奋力甩开顾重明的手,“你奉旨前来服役,各处都安排好了,你又不能四处走动,如何同他认识的?他一介匪徒,又能帮你什么?!” 司幽一边说一边回忆起那个吴三当家尚算俊朗的外表,以及昨夜拼斗时那人出招的路数,心中一股充满敌意的邪火猛然蹿了上来。 他抓起顾重明右手衣袖向上一 ,紧盯上面的伤痕,面色煞白,“顾重明,我再问你一遍,你这伤究竟怎么弄的?” 顾重明十分为难地看着他,“大、大幽……” “你别叫我!”司幽将他手一甩,背过身去,“我只问你,你说是不说?” “我、我……” 顾重明愁眉苦脸犹豫不决,司幽却是彻底失望了,他背对顾重明在桌边坐下,克制着浑身的颤抖,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心中各种怨怒揉成一团压着,泄气道:“你不说?……罢了,你不说我不逼你,你走吧。” “大幽……”顾重明试探着上前。 “走吧,别叫我赶你。”司幽不去看顾重明,他隐藏着自己的慌张,语气坚决,“你想要的人,恕我职责所在,不能放。” 顾重明一脸愁苦,几次三番张嘴提步,可望着司幽决绝的背影,终究没说什么,转身打开门闩,走了。 门再度合上,司幽不敢置信地惊诧了片刻,蓦地转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满心颓然。 他走了……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无论自己怎么发火都不生气,还笑嘻嘻地黏上来逗自己哄自己。 他果真……与自己离了心么? 是因为自己已然成为了永远都不可能的人? 重逢只是意外,不久后他们仍会分离。来日无望,他们二人纵然情深义重,到头来终究比不上有人在身边真真切切地嘘寒问暖。 那吴三当家就不同,虽是匪寇,但在顾重明与孩子遇到艰难的时候,他能出现,这就够了。 当年湖州道上,顾重明趴在自己身上,苦求自己去找个旁人,不就是此意吗? 他倒是践行得很好。 他手臂上的伤痕明显是长年习武惯于使刀之人的手法,那吴三当家使的正是刀。 他还要将鸳鸯钺还给自己,不错,当真不错。 司幽解开腕上束袖口的带子,袖口敞开,鸳鸯钺手串滑落出来,他难过地皱起眉。 自己是否也应当将这个还给他? 司幽喊人送酒,衙门里的侍从最初送来一只ji,ng巧小壶并一只浅口小杯,还搭配了几样特色下酒小菜,司幽看了一眼便厌恶地叫撤下去换酒坛,侍从一瞥他y郁的神色,连忙称是退出。 青天白日,司幽完全无心做别的,一碗碗烈酒灌下去,很快就找到了过去一千多个日夜里熟悉的眩晕感。 但不同的是,过去醉酒时他仍有希望,而今却只剩下了绝望。 他生气的是顾重明吗?其实并不。 他气的是自己。 他不能将心爱之人留在身边,他们有困难,他不知道、不在跟前、帮不上忙,他们无依无靠,只好去找旁人。 司幽迷迷糊糊地醉倒在桌上,熟门熟路地取出鸳鸯钺手串与白玉扇,贴在胸前紧紧抱着。 来送午膳的亲随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叹了口气,服侍他上床歇息。 司幽睡了整整一天,近子时才醒。 室内空寂,窗外夜浓,他忍着头疼回想这一日的混乱,发觉自己又不冷静了。 从前二人相隔甚远,他尚能努力克制,如今近在咫尺,他极为轻易地就被一个小火星点燃,然后不管不顾地烧起熊熊烈火,无论对错地肆意发泄那些恼人的情绪。 他很不喜欢这样略显疯癫的自己,可他控制不住,过去他单是想起顾重明便要发狂一般,何况如今是亲眼看见、亲手将人抱在身前? 顾重明应当也是发觉了他的反常,所以才离开。 他是否……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司幽强打ji,ng神处理了残留的公务,拖着宿醉疲惫的身体,怎么都睡不着。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去回顾整件事,去梳理自己的心情,然后开始自责:他又逃避了。 纵然他们没有以后,纵然顾重明会一生困在此处,纵然让顾重明为他坚守并不现实,但至少此刻,他不该退缩放弃。 事当明做,话要直说,他便直接去问顾重明,无论听到什么,他都认。 此刻才交寅时,顾重明和孩子应当都在熟睡,那自己就去看看他们,等他们醒来。 司幽心中清明过来,倍感轻松。他迅速沐浴洗去一身酒气,更换新衣,将鸳鸯钺手串戴好,白玉扇仔细放入怀中——稍后若有时机,就将这迟到了许久的礼物送他。 准备好一切,他自信满满地走出衙门,刚下了石阶,就见顾重明一身单衣,站在上次清晨来为他送吃食的地方,冷得袖着手蹦来蹦去。 司幽浑身一热,心中的弦被狠狠拨动,狂乱地颤动起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三心二意?!自己先前为何会有那等荒谬的想法和冲动的行径?! 悔愧之后,更多的问题一个个冲进脑海:顾重明何时来的?他吃过饭了吗?为何他束着头发身着短打,衣衫还那样单薄? 司幽急地快步走过去,深深唤道:“傻书生!” 顾重明背对着他,原本正将双手放在嘴边哈气,听到叫声愣了一下,然后惊喜地转过身,使劲儿挥手。 “大幽!” 顾重明也快步迎上去,即将贴近司幽时突然一顿,又退了一步。 司幽一时错愕。 顾重明晃晃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身上脏,当心把你的衣裳也弄脏了。” 司幽明白过来,毫不嫌弃地一把将他抱住,下巴枕上他的肩,满心踏实,“你从砚坑过来的?” 顾重明点点头,轻轻推开司幽,抬眼望入他星月般的眉眼,手指勾住他落在身前的一缕黑发,继而垂目笑着解释道:“大幽,我被允许在家开私塾只上半天工已是格外开恩,我不能任性,今天早上我必须走。我只有按时上工才能赚粮食赚银钱,才能在此地立足。” 他努力一笑,“但一忙完,我回去给宝包安排好就来了。只是来得晚,衙门人都睡了,我想你也睡了,便就在此等着,我……” “好了,别说了。”司幽再次将顾重明拥在怀里。 “大幽。”顾重明双手抓着司幽背后的腰带,声音很轻,似乎是累了。 “我从未见你像今早那样发过脾气,我想着你在气头上,所以才……我回头想了想,我知道,你应当是吃味了。大幽,你太能胡思乱想了,我是因为你才活着,因为你才得名的,我怎么可能……” “有些事没仔细告诉你,是怕你、怕你有负担,怕你自责……” 说着说着,顾重明的声音更低,语调虚弱得厉害,司幽一惊,连忙将他从怀中推出来查看。 云开月明,司幽这才发现,顾重明原本嫩白的脸蜡黄,双目浑浊,眼下乌青,唇色泛紫。 顾重明张着嘴用力喘息,神情越发艰难,双眼拼命地忽扇几下,眼看着就要阖上,接着身体一软,直直倒下去。 “傻书生!”司幽吓坏了,蹲下将人抱在怀里,“你怎么了?你……” “大幽……”顾重明气若游丝,却还笑着,“从前我一直拼命地撑,但如今你来了,我突然就放松了,觉得安心了,觉得不用拼命撑了……所以、所以我突然就没力气了……” 他颤抖着去够司幽的手,像是因为话尚未说完,很着急似的,“其实你吃味生气,我很欢喜……你半夜不睡跑出来,就是要找我吧……” 顾重明的声音再低下去,唯有附耳过去才能听清。 “你来找我,我更欢喜……我知道三年了,你我心中都压着道坎儿……”他终于闭上眼睛,嘴唇地动,“但是我想要……我想要我们一起渡过去……” 第44章 拼命三郎顾小明 司幽本以为顾重明是又累又冻才晕的, 抱着他回到卧房,找来随行军医一看,才发觉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shi气入体、积劳体虚、脏腑淤血,隐隐还有中毒的迹象。 司幽吓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名称为何会出现在顾重明身上,他看着床上昏过去的人,总觉得他是故意逗自己, 好像随时就会蹦起来吓自己一跳。 军医暂说不准病因,衙门找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稍一询问诊视就清楚了。 大夫说, 人人皆知云潭出名砚,吹捧名砚的质地工艺巧思,赞美制砚工匠及文人墨客,却都忽略了砚坑中开采砚石的劳役。 砚坑埋于高山深潭之中, y冷晦暗、潮shi无比,许多名品砚石生于人力难以企及的自然绝险之中, 且极易损坏。 为了完好开采,劳役们不眠不休,处于寒潭之下,立于绝壁之侧, 四肢冻得发僵,却不能出半点儿差错。是以肌肤皲裂肿烂是常事,shi气毒气入体是小事,能平安活到五十的都不多。 司幽惊呆了, 他猛然掀开顾重明身上的棉被,继而扒开他的衣裳,从前被当作天潢贵胄养出的莹白细皮嫩r_ou_上布满撞击擦划之痕,竟比自己这个征战沙场的人还多。 他恍惚重逢那夜,是顾重明首先吹了灯,也未脱掉上衣,他当时很自然地以为是因为在堂屋不便,又一心沉醉,根本没有多想。如今才知道,原来那是故意遮掩。 司幽忍着心痛,给顾重明穿好中衣裹好棉被,回头向大夫郑重一揖。 “有劳您全力医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吩咐。” 大夫却叹了口气,犯难地摇头,“方才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将军,这其实不算是病,但却……无法可医。” 司幽震惊,“你说、你说什么?!” 大夫悲悯地望着床上的顾重明,“这位小哥体内的shi气、毒气和淤血难除,为今之计只有停止再下砚坑,好生安养,以求多撑一时是一时。” 大夫又摇摇头,心中想,砚坑劳役多是穷苦出身,好生安养,谈何容易。 司幽愣了,他反复品味大夫的话,那意思是……顾重明活不长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 他方才还同自己说话,还ji,ngji,ng神神地四处蹦跳,怎么、怎么就…… 他们才刚刚重逢,他们的孩子还那么小。 司幽的心全乱了,又胡思乱想起来,疑虑是不是因为自己来了他才发病,是不是他俩本不该相见,此番难得重聚用完了福气,所以顾重明就…… 那为什么不报在自己身上?! 司幽颓然坐在顾重明身侧,心如乱麻望着他,“他何时能醒?” 大夫道:“老夫开个方子,服用后三日之内应会苏醒,只是……” 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司幽明白。 送走大夫煎好药,他亲自喂顾重明喝了,盯着那沉睡的面容混沌了好一阵,终于从疲惫中坚持站起,走出衙门。 走到顾重明住的小院前,听得其中欢声笑语,有小虎的嗷呜,有宝包的童音,还有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司幽疑惑地敲门,不多时门打开,一个少妇站在面前,肌肤有些粗糙,五官倒属姣好。 少妇一愣,不由地上下打量司幽,似是没见过这般好看又华贵的人。 “大将军!”小童抱着小虎跑过来,仰头看着司幽,“你怎么来了?” “你们……认识?”少妇茫然地问。 “王婶婶,他是大将军,是我爹爹的朋友。”小童摸着小虎,奶声奶气道。 突然,小虎浑身的毛炸开,它暴躁地抖了抖,“嗖”一下撞进司幽怀里。宝包吓了一跳,吃惊地问:“虎将军怎么了?” 司幽覆手按住小虎顶起的脊背,一边安抚一边难过地想:自己身上有顾重明的味道,小虎一定是发觉顾重明不好了,所以才…… 宝包犹豫地往司幽跟前走了两步,踮着脚抬起手,关心地去摸小虎。 司幽看着那与顾重明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中狠狠地疼。他克制地吸了口气,看向少妇,“您是……” “哦。”少妇这才反应过来,双手在衣裙上擦了擦,“大人有礼,我是隔壁王家的,顾兄弟说这两日忙,叫我帮忙照看着孩子。” 司幽看宝包与她熟识,知道似这般的照看肯定已有多次,便恭敬地向少妇躬身一礼,“在下多谢夫人。” 突然一句郑重又不着边际的话,少妇又迷茫了。 “顾重明生病了,现在衙门安养,在下要带孩子和小虎过去,烦请夫人同来,在下有事请教。” 少妇一怔,宝包也吓坏了,抓住司幽的衣裳,“爹爹生病了?!” 司幽将宝包的头摸了一把,努力笑道:“放心,爹爹没事。” 几人一道回了衙门,宝包一路上都很紧张,看到昏睡的顾重明就趴在床边掉眼泪。司幽与王家妇人合力劝说许久,宝包终于强忍眼泪,点头表示愿意听话。 司幽着厨房上菜,先让宝包和王家妇人吃饭。宝包从没见过这样的饭菜,新奇极了,尝了一口,觉得十分好吃,连忙将小虎抱上桌喂它,又将各样菜分出一些,说要留给爹爹。 司幽鼻尖猛酸双目刺痛。 宝包吃完了就犯困,司幽看着他睡下,让小虎代为看守,然后请王家妇人回到顾重明休息的卧房,沏上茶水。 “夫人,在下想知道,顾重明和孩子来到此地后,是怎么过活的?” 王家妇人一直有些战战兢兢,但渐渐发现司幽并无恶意,对自己极为客气,又听到这样的问题,戒心不由地放了下来,连声感慨:“大人,奴家的夫君与顾兄弟同在砚坑做工,您问我真是问对了。顾兄弟刚来的时候,的确太不容易了。” 云潭砚坑是做苦工的地方,突然来了个细皮嫩r_ou_的书生本就新鲜,更何况他还带着不足百日的孩子和一只像猫又不是猫的宠物。 砚坑的人猜测他是犯事后被发来服役的富贵公子,但无论什么富贵公子,只要来到此地,大家就成了一样的人。 砚坑外的空地上有一排供劳役住宿的茅草房,无论在村镇中有没有家室,劳役们做活期间都爱住在这里,离得近,能多休息。 但对顾重明来说,这唯一的落脚之地实在太差了。 屋里十几年没打扫过的样子,通铺上睡满了浑身脏臭打着呼噜的役工,衣裳杂物四处堆积,唯一有把小铜壶坐着热水。为争铺位抢热水,大家骂几句打一架都是常事。 顾重明站在那条通铺前绝望片刻后深深吸了口气,将孩子的襁褓绑在身上,清出角落里一块尺寸之地,将小虎从外头一趟趟衔来的稻草烤干铺上去给孩子睡。自己则窝在铺下,一手始终护着孩子。小虎伏在他脚边,顾重明时而摸摸它的脑袋,同它道歉,同它许诺,再过些日子定然会好。 那也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砚坑中都是下苦力的人,大伙都不容易,”王家妇人低声道,“只要不相互妨碍,原本也没什么。但孩子小,时常哭闹,拉了尿了要换洗,用的热水多,其他人就不依了……” 顾重明没办法,为了宝包,他低声下气地求每个人体谅,主动帮他们分担劳务、清扫铺面、洗衣晒被,用热水时便与小虎一起去河里先打水,回来等旁人都用完了,他再慢慢烧。 劳役们吃饭是统一用大锅煮,到时各人去盛。顾重明最初只取够孩子吃的,自己则随意扒上两口便罢——他将自己那份留出来,只希望旁人能容留孩子。 “我家那口子倒是个心地善良的,”王家妇人道,“他看顾兄弟和孩子可怜,想让他把孩子放在我家,那时我家小子也才几个月,一个两个都是看嘛。可顾兄弟死活不愿意,他将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顾重明本想带着孩子一起入砚坑做工,后来发现不行,只好忐忑地将孩子留在屋里,让小虎看着。 “可那样下去必定是不行的,”王家妇人叹气,“没过多久,顾兄弟就病了,孩子也病了。我家那口子将他俩带回来,请了大夫,说是能治,但需重金好药,我家也没那么多钱,砚坑里的人嘛,谁能拿得出那些钱呢?” “那、那后来呢?”司幽颤抖着问。 “后来,顾兄弟发着高烧,迷迷糊糊说他有件兵器,是宝贝,让我们拿去当了。我与家里那口子拿着兵器去当铺,价钱都谈好了,正要钱货两讫,顾兄弟不知怎的,明明病得糊涂,却突然跑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将兵器抢过来抱着,死命不当。我就急了,问你和孩子怎么办,顾兄弟一怔,两眼无神,像是疯癫了,自言自语地说再想办法,总之这个不当……” “我们只好扶着他往回走,谁知在路上突然冲出个强盗,定是在当铺时就在暗中看好了要下手!”王家妇人变了脸色,即便已是旧事,她再说起仍是恐慌。 “那人一下抢走了顾兄弟怀中的兵器,我们两口子尚未反应过来,顾兄弟就大叫一声,冲上去与那强盗撕扯!顾兄弟明明病着,力气却大得很,特别凶,好像那人抢的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他的、他的……” 王家妇人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家那口子上去帮忙,我急忙喊人,一时乱成了一锅粥。那强盗似乎没想到竟能闹成这样,决定不抢了,扔下兵器飞身就走。我们可算松了口气,但平静下来一看,争斗中,顾兄弟手臂受了伤,一道大口子,血r_ou_模糊,骨头都露出来了!” 王家妇人心有余悸,连连叹气道:“当时我们还以为,顾兄弟和孩子过不去了。这样的苦人家,砚坑中其实不少。但没想到……” “怎了?”司幽急切地问。 “回到家,顾兄弟和孩子昏迷了,说真的,我们都想着办丧事了,可谁知天上突然降下一个钱袋!”王家妇人怕司幽不信,信誓旦旦,“真的!是直接从房顶上掉下来的,就掉在顾兄弟身上!还有个字条!我曾在绣厂做过学徒,粗识几个字。那上面写着‘神仙显灵速速医治’!” 王家妇人一脸惊叹,“我们当时真以为有神仙,千恩万谢,连忙请大夫抓药。后来顾兄弟渐渐好了,前后一合计,才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行侠仗义的过路侠客。” 司幽两眼发红,心中极为苦涩。 王家妇人停下来喘了喘,亦是心绪难平,“过了这一劫,顾兄弟想通了,也相信我们,之后他但凡没空,就将孩子给我带。” “又过了一年,管砚坑的李长官家儿子难产,李长官到处求医问方都没用,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顾兄弟听说了,同李长官说了个方子,李长官那时也慌,死马当活马医,就听了顾兄弟的。谁知一碗药下去,人真地缓了过来,孩子也生出来了!” “李长官感激得不得了,知道顾兄弟有学问,便同镇城衙门商议,给了顾兄弟一座官家废院,让他在那里办不收钱的学塾,算是官府的政绩,实际上也是给了他住处。这样一来,顾兄弟每日只上半天工,日子总算慢慢好转。” “他、他懂医术?”司幽咬着牙问。 “我也奇怪呢,就问他,他说他的爱妻当年难产,大夫用了那个方子,他当时在旁边,就记下了。他还说……” 司幽动容,突然控制不住,一滴泪落了下来,连忙用手掌捂住脸,“他说什么?” “他说……”王家妇人看着司幽,一时怔愣,“他说他要是会医术就好了,否则他的妻子也不会那么疼,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司幽坐在椅中,捂着脸俯下身,双肩发抖。 “大人……”王家妇人满面错愕。 片刻后司幽起身,忍着眼泪,提衣对王家妇人一跪。 “夫人及尊府王先生大恩,在下感激不尽,待顾重明苏醒,在下再去府上专门致谢。”说着就要叩头。 王家妇人大惊,站起来连连后退,“大人这是做什么?!奴家不敢……” “夫人受得起。” 司幽坚持叩首,伏在地上,泪水蔓延。 “因为顾重明是我的夫君,我……便是他的妻子。” 当夜,司幽命镇城官员调出顾重明及孩子的户籍,今后的路,他想好了。 他拿着户籍册,只是随意翻开看一眼,泪水再度汹涌。 白纸上,工整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 顾重明,年二十七,承宣四年归入云潭镇城,有一子,名司念。 第45章 深深爱着傻书生 司幽站在山坡上, 眼下四山环绕的深洼寒潭,便是云潭砚坑紫星谷。 他听说过名砚的雅名,也知道这里的盛名,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一处生机勃勃之地,可如今亲临目见,才明白这虽不是监牢,却比许多监牢更苦。 南境yshi, 初春寒凉,砚坑中的劳役却光着上身,仅着单裤草鞋, 有的甚至光着脚板。 他们背着分为小格的背篓,其中分门别类放置着锉刀、钻头、银针、绳索、抓钩与砚石等。 他们深入寒潭,攀爬峭壁,在绝险之地一呆就是许久。 他们的身上的确布满伤痕, 亦有肌肤肿胀溃烂者,为了生计仍苦苦坚持。 一眼望去, 他们大多身材高大结实强悍,可顾重明…… 司幽的心就像被人捏在手中肆意折磨,他后悔极了,他当初就该救出顾重明直接私奔, 或者是坚持与他同罪共罚。至少那样,他可以保护他和孩子,让他们少受些苦,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即便艰辛,亦可作乐。 司幽望着眼前,心中悲凉。 他童年虽惨,但却锦衣玉食,从未为生计发愁过,所以他根本想象不到这世上最浅显也最悲哀无助的苦究竟是怎样的,他根本想象不出顾重明和孩子来到云潭砚坑会面临怎样的境况,他还以为,朝廷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回想在北境借酒消愁酩酊大醉的夜晚,他自以为痛得无法自拔,却不知那些时候,顾重明和孩子正身处峭壁寒潭之中,为了一口水一碗饭而拼命。 他自以为可怜,以为有怨气就要威风地发泄出来,竟不知积攒了一身苦楚与伤痛的顾重明,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完美地遮掩,然后报喜不报忧地对着他微笑。 他、他有什么资格轻言痛苦?! 他居然还同顾重明生气,还小心眼儿地揣测顾重明的心意…… “将军。” 司幽闻声转过身,是自己的副将迎了上来。 司幽连忙收敛神情,静下心思道:“如何了?” 副将抱拳道:“末将等人按将军吩咐,轮番审那吴三,又审了另两名渠魁,末将等觉得,吴三确有投诚之意,而且此人身上亦有英雄之气,在三名渠魁中显得十分不同。末将等又盘查了匪寇的财产,追寻走访来源,查得吴三那一支平日行事倒还算光明磊落。将军,吴三还献上了这个。” 副将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司幽接过来翻看,里面详细记述了云潭山的地形路径与伏兵之法、山上盘踞的大小势力、山那一边越国境内的驻兵多少、换班情况与将帅优劣。详尽完备,不知比顾重明瞎糊弄他的两张图好过多少。 “此人颇不简单。”司幽合上书册,“尔等以为如何?” 副将道:“末将等以为,若他果然真心投诚,会是我们的大帮手。” 司幽拿着书册背过身去,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山中劳役们用血汗打拼的场面,沉默半晌,道:“稍后我回去,再审他一次,这两日就将此地的布置定下来。是了,在北境的时候,听人提起有个很厉害的游医,叫做……”司幽平日不关注这些传言,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副将却是知道他的事情,连忙道:“叫申合子,据说是个道士。” “对,是他。”司幽转过身急切地问,“他果真医术高明吗?” “人是确有其人,北境诸城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说是治了许多疑难杂症,遇到贫苦之人还不收诊金。只是医术究竟如何,末将没见过他,不敢断言。” 司幽点点头,“加急传信回去,派人寻一寻他的下落,待我回去亲自拜访。” 为今之计,纵使千难万险,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绝不能放弃。 潮雨初歇,天空终于放晴,春日的暖意一点点漫上来。 旷野上,一支轻骑由南向北行进,队伍中间,四匹战马拉着一架宽大的马车。 马车内卧榻、条案等起居用具一应俱全,暖炉温度刚好,人坐在其中,只穿一件春衫便十分惬意。 顾重明散着毛茸茸的头发,身着雪白中衣,舒舒服服靠在榻上,身上搭着被子,背后竖着枕头。他浑身虚弱无力,只得伸出胳膊,让坐在榻边的司幽给他擦洗。 榻里侧,小宝包扭着身子,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张牙舞爪地甜睡。 角落里,小虎在软垫上缩成一团,将头埋在厚厚的茸毛下,时而发出舒适的轻哼。 司幽擦完顾重明一条胳膊,将中衣袖口拉回来放好,再将另一只袖口挽上去,用热水沾shi手巾覆上。 “吴三当家与他的手下归顺了,我派他与我留下的兵马一同据守在云潭山。”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4节 “王家夫妇我已登门送去谢礼。这次过来,我身上现银不多,等回北境后,我会派人再送谢仪。我也嘱咐了留在云潭的副将,让他多关照王家,也叮嘱了衙门莫要苛待砚坑中的劳役,至于更具体的,我会上折向圣上禀奏。” 司幽如话家常一般,平静地对顾重明道。 顾重明看着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人,期期艾艾道:“大幽,妇道人家说话就是爱夸张,你听听即可,不可尽信,我没有王大嫂说得那么严重那么惨,真的没有!” 司幽不置可否,略过这一节继续道:“我带你回北境延医的事也已上折言明了。今次圣上能让我来,说明他对你我已有松动,所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司幽笑了一下,“就算有事,那也……” “大幽……” 顾重明明白,司幽的意思是就算有事也没关系,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无论什么都再不能将他们分开。 顾重明心里苦,看着司幽一脸云淡风轻,更加自责。 “大幽,我是不是要死了?” 司幽给他擦身的手猛地一停,蹙眉道:“胡说什么,我带你去看最好的神医,你死不了。” 顾重明却是不信,摇摇头道:“大幽,你不用劝我,我心里清楚。我不难过,我只是怪自己太没用了。当初你付出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留我一条命,可还没过多久,我就、就又要死了。” “我、我太不争气了,我欠你太多太多了。你把宝包给了我,把虎将军给了我,把鸳鸯钺给了我,把活着的机会给了我,可是我、我留给你的,只有一身伤痛。我、我都要后悔了……” “后悔什么?”司幽的声音突然冷了,星月般的眼眸望着顾重明,眼中尽是寒意,“后悔认识了我?” 顾重明有点紧张,坚持道:“后悔、后悔拖你下水,让你喜欢上我。” 司幽定定地望着他,似是有些生气,继而无奈地笑了一下,又继续帮他擦身。 “顾重明,那若我说,你和孩子在云潭砚坑受苦都是因为我,所以我也自责,我也后悔,我后悔不该同你在一起,不该生下孩子,你会怎么想?” 顾重明一怔。 “其实说实话,我的确这么想过,的确自责得恨不能以头抢地再给自己几刀。但是很快我就明白过来,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没意义。” 司幽低着头掀开被子,准备给顾重明擦腿。 他的手劲儿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顾重明感觉到了,心中有些苦涩,小声问:“大幽,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司幽瞥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挽他的裤腿。 顾重明更委屈更苦涩了,身体努力前倾,虚弱地伸手去拽司幽的衣裳,“大幽……” 司幽终于停下动作,放下手巾站起来,认真地望着那可怜巴巴的人,“顾重明,我不是喜欢你,而是深爱着你。” 顾重明顿时惊得瞪大眼睛张开嘴,他曾同司幽说过千万次喜欢,但司幽对他说,却是第一次。 司幽的神色极为严肃,“但我爱着的,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关键处达观坚强胸有成竹,平日里机灵可爱活泼开朗的顾重明,并非眼前这个自怨自艾婆婆妈妈毫无生气的人,你懂吗?” 顾重明的面皮抖了一下。 司幽上前一步正视着他,“感情之事,哪里需用‘欠’字?你是想用这个字将你我之间的所有都抹杀了么?顾重明,若我的确放开你和孩子,转头去同他人潇洒恩爱,你作何感想?你当真乐意?” “我……” 顾重明一愣,想了想那场面,然而突然激动地努力坐正,强打ji,ng神瞪起眼睛说:“若有那日,我就咬死你们!” 终于,司幽释怀地笑了,他俯身在顾重明毛茸茸的头顶摸了一把,又将两道小龙角刘海分出来,仔仔细细打理好。 顾重明抬起清澈的眼,“大幽,你都不叫我傻书生了。” 司幽笑着说:“生气呢,懒得叫。” 顾重明委屈地晃晃脑袋撇撇嘴。 司幽便又郑重道:“顾重明这三个字是为我取的,所以我想多叫。” 顾重明心头一震,接着计上心来,开心地说:“大幽,我这三年练得有力气了,我能抱动你了。” 司幽垂眸,忆起当年初相识,他嘲讽顾重明手无缚ji之力,洞房花烛之夜抱不动良人的情景,心头甜蜜起来。 “好。”他贴近顾重明轻抚他的脸,“等到成婚之日,你抱给我看。” 顾重明使劲儿点头,“等我好了我们就成亲,不管你那混账爹愿不愿意了,不录板籍就不录板籍,成么?” “嗯。”司幽重重应了一声,俯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上顾重明的额头。 他的傻书生回来了,他心中压抑了三年的幽怨与愤懑消散,他不会再动不动就莫名焦躁发怒。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此刻无比踏实。 他轻轻偏过头,蜻蜓点水般温柔地吻上顾重明。 顾重明没什么劲儿,就浅啄着他的唇瓣回应。 一切正好,里侧的宝包忽而轻轻一动,倏而睁开黑黝黝的大眼睛,习惯性地叫了声爹爹。 奶音甜美,但在司幽与顾重明听来却如响雷,二人脸一红,迅速分开。 司幽扭身走去水盆边,浣洗帕子掩饰。 小宝包黏上顾重明,抱着他的胳膊,反应了片刻后好奇地问:“爹爹,咱们到哪儿了?大将军说给你治病的地方可远了,要走好多天!” “哦,是呢,是远……”顾重明一边心怀波动地瞅着司幽,一边敷衍应对着小家伙。 忽而车窗轻响三声,司幽神色一肃,走过去将窗打开,接过一份奏报。 他展开细读,眉间谨慎。 “怎么了?能说么?”待他看完,顾重明问。 司幽合上奏报,“戎国要在北境与我朝会盟,萧使君与将军正在来北境的路上。” “将军?窦大人?”顾重明问。 司幽点点头,“戎国小国,与他们会盟尚无需圣驾亲临,萧使君前来已是给足了面子。将军乃太常寺卿,主国礼,他来倒也应该。” 顾重明眼珠转了转,脸色突然变得极为不善,双眼嘭嘭冒火。 司幽不解地问:“你做什么?” 顾重明抱着一脸懵懂的宝包,愤怒地晃动小龙角刘海,“大幽,我们走快些,要赶在萧使君之前到北境!” “为何?”司幽更加疑惑不解。 顾重明手指无力发抖,却拼命攥拳,“我要先去咬死周文章!等萧使君和窦大人来了,就不行了!” 司幽瞬间无言以对。 宝包更不明白了,他从没见过爹爹这样,他疑惑地抓着顾重明的手,又伸爪子去挠他因愤怒而抖动的脸,心想爹爹,你真地生病了。 第46章 胖太子情话满分 大夏灭文国后, 占据了大陆北部及中部的广阔平原,这些年来承宣帝励ji,ng图治,百姓安居,国力日上。反观南边的景、越、宪三国,据大好河山,却君主昏庸j,i,an佞弄权,一派气数已尽之相。 萧玉衡向承宣帝道, 这是一统天下的最好时机,但若要征南,先需定北。 大夏北境往北不远, 平原不再,高山草场连绵,千百年来,游牧之人在广袤的土地上不断拼杀分合, 如今称霸立国的,是戎族人所建立的戎国。 历史上大夏与戎国有过数度交锋, 近些年尚算平和。不久前戎国发来国书,欲派使臣出使大夏,于北境举行会盟,结两国万年之好。 承宣帝与朝臣们议过数次, 又与萧玉衡谈论了许久,最终定下了会盟的日子。 萧玉衡自请携窦将军前往,承宣帝自是不愿:他与萧玉衡刚刚好了不到一年,萧玉衡又正有孕, 他不想分离,更不想萧玉衡辛苦。可萧玉衡却极为严肃郑重地对他说,此事非他不可。 他的衡哥哥已经很久都没这样坚决笃定不容置疑过了,承宣帝一时有些错愕,甚至有点难以接受。但后来渐渐回过味来,这不正是衡哥哥原本的模样吗? 哎,近日情深缱绻,他都有些忘了。 然后,在萧玉衡认真的注视下,承宣帝细细思量,发觉他说得都对。 为南征顺利,必要扫清身后所有隐患,此次结盟必要派去一位身份尊贵、能够运筹帷幄,又绝对忠诚的人。 若此人熟悉北境将士,能借此机会定下南征的具体策略就更加好。 再者,司幽、周文章这些身份敏感的王公子弟都在北境,此去还得兼顾稳定朝局。 不带私情地想,的的确确没有比萧玉衡更合适的人选。 每每此时,承宣帝都会愧疚:萧玉衡如此高才,当年那般受先皇看重,本是要出将入相拜爵封侯的,可却因为自己的自私任性,他如今只能居于后宫,与家人族人分离。 承宣帝不知萧玉衡心中有没有后悔过,只是一想到这些,再看到他那坚毅的神情,拒绝的话便说不出了。 于是他颁下圣旨,千叮万嘱,恨不得将宫中所有珍贵补药和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萧玉衡带上。 望着庞大的仪仗在阔天之下离去,他心头空落,默默地想,等萧玉衡回来的时候,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北境大营。 会盟仪典定在三日后,萧玉衡坐在自己曾经的居所,传窦将军前来谈事。 他端坐于榻上,披了条毛绒披肩,已六个多月的肚子上搭着小绒毯——几年没回来,总觉得北境似乎比从前冷。也或许,只是因为他习惯了上安的温和,更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又生育了孩子,体魄不如从前。 萧玉衡胡思乱想片刻,忽而回过神,赶紧压下这些念头,对眼前恭敬站着的窦将军道:“仪典各处都安排妥当了?” 窦将军躬身,“君上放心,都已安排好了。” 萧玉衡点点头,“你做事细心,本君一向放心。只是此次会盟,恐怕没那么简单。” 窦将军一愣。 萧玉衡面色谨慎,“本君在北境多年,对戎国的了解比对景、越、宪三国及从前的文国都要多。戎族耿直粗犷,与其他诸国礼仪文化截然不同,怎会突然提出族中从未有过的会盟?又正巧赶在我朝有意南征之时,又正巧,戎国老王过世,新王继位不足三月……” “君上怀疑,此事有诈?”窦将军紧张道。 萧玉衡犹豫起来,“只是怀疑,本君也希望是多虑了,但小心些总是没错。” 这个疑虑他没有同承宣帝说,承宣帝对戎国的了解远不如他,应当想不到这一点。 萧玉衡心中无奈地笑了一下,若是阿衍想到了,那必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来的。 那边窦将军应下了,萧玉衡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板正模样,想到他与司幽既是同龄又是好友,性情却截然不同,再想起曾经种种,心中感慨,道:“前两天收到了小幽的信。” 窦将军下意识抬眼。 “他已在回来的路上,你们也好几年没见了吧。” 窦将军点点头,“是,自那时……就没见过。” 萧玉衡道:“他将顾重明和孩子带回来了,顾重明生病了,状况不太好,他带他回来求医。” 窦将军一惊。 萧玉衡再深深叹口气,“他是以私信写给我的,那就说明,此事他也给陛下上了折子,他必是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哎,小幽这孩子,重情重义如斯,正直忠心至此,当真令人动容,令人心疼。” 窦将军听得又惊讶又难受,心中百转千回,最终道:“阿幽的确重情重义,还、还很讲道理。当年之事,微臣觉得很对不起他和顾重明,心中一直有愧,不敢同他联络。结果他却主动联络微臣,他丝毫不怪微臣,还关心微臣和犬子过得好不好,还、还……” 还向他说过周文章的境况,让他放心。 他又感动又感激,继而更加愧疚,方才萧玉衡说司幽不久后就会回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害怕,时至今日,他真是没有一点脸面面对他。 萧玉衡道:“他托你查过顾重明的身世吧?” 窦将军一愣,惊慌下跪,“君上,此事……” 萧玉衡摆摆手,“本君并非要怪罪你,这件事,他也托付本君了。” 窦将军睁大双眼。 “当年顾重明曾向小幽委婉说过身世,事发后,小幽想通了其中关节,但他身处北境,无诏不得擅离,没办法查,于是向我求援。只是要查此事却不容易……” 窦将军安下心来,斟酌道:“微臣对不起阿幽,就想尽己所能帮帮他。若此事真有内情,尽力还顾兄弟清白,也是好的。但正如君上所言,此事不易,微臣这里多是凭空猜测,强行寻些线索去碰,暂时尚无进展。” 萧玉衡点点头,“若有需要,可以来找本君。” 窦将军感激涕零磕下头去,“君上英明,微臣多谢君上。” 萧玉衡望着他的脊背,心中悲悯,道:“本君有些乏了,想歇一歇,你先下去吧。你既全权负责会盟仪典,周围地形必要了然于心,若无事,可四处走走。” 伏在地上的窦将军一愣,接着明白过来,将头埋得更深,“微臣,领命。” 窦将军走后,萧玉衡侧靠在榻上,扶着自己圆隆的孕腹,微微失神。 门外侍从来报,说有京城消息送到,萧玉衡命人进来,只见侍从端着个托盘,上面堆满了皇室问安样式的信封,心下了然。 令侍从退下,他将托盘放在腿上,信封一个个拆开,信纸一张张展开排列。 托盘很快便铺不下了,他就继续铺在身侧,渐渐地身侧的位置也满了,他有些无奈,只好站起来,将信纸重新整整齐齐地从榻头开始摆,最后足足摆满了整张榻才终于放完。 每张纸上都只是寥寥数语,或嘘寒问暖,或汇报日常,每张间隔大多是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想来是承宣帝在公务歇息之时,随手写出了心头之语。 ——衡哥哥吃了么?我吃了核桃糕,便想起了你。 ——方才元思和清惠闹着要你,我哄不住,哎,小孩子真麻烦。他俩不怕我,却怕你。 ——今日风大,想必北境风更大,务必穿暖。 ——屋里地龙烧得旺就少穿点,太热也不好。 ——小皇儿可好?长大了否?告诉它,父皇想它。 ——但更想你。 …… 萧玉衡笑起来,伸手抚了抚肚子,继而将绒毛披肩脱下来挂好,走到书案边坐下,铺纸磨墨。 先以奏疏笔法恭敬详尽地叙述北境境况与会盟情形,洋洋洒洒写过两页纸后,话锋一转,道—— “阿衍絮叨,需知纸墨金贵,皆为民脂民膏,需珍之重之,取用有度,不可奢费。但我甚爱这个调调,两相折中,着阿衍将私语汇于一纸,三日一报。” 窦将军回到卧房,脱下官服,换上一件旧衣——他的衣衫配饰都有管家c,ao心,但唯独这件,他一直好好存留着,今次前来,也是特意带上了它。 浅紫大袖袍,是他与周文章相识那日穿的。 那日酒楼上,他独自消愁,店家生意好,请他拼桌,他胡乱点点头,不多时,周文章便坐在了对面。 他继续自斟自饮,看也不看对方,可周文章却看着他,还对他说:“你长得板正,原本不搭这肆意的作风和这身招摇的紫衣宽袍,但也怪了,这三样加在一起,却是没由来地好。” 窦将军一愣,用发红的眼望过去,周文章端着一ji,ng致小瓷杯,满面桀骜。 这般语出不逊,他当时自然生气,可脾气尚未发出来,就一头倒在桌上,醉过去了。 醒来是在酒楼客房里,周文章也在,他整理着木架上自己那件浆洗至半干的紫衣,闻听动静转过身来,依旧是一身的清高。 …… 过往已矣,来日可追。 窦将军走出房门,他打听过,周文章到北境后先是做马奴,两年前升了杂役,再几个月前被调去内营服侍,总之是越来越好了。 他不知周文章此时在哪里,便先向内营杂役们的居所行去,心中紧张忐忑,不断思虑着要说的话语。结果还没想好,就见两个杂役装扮的人迎面走上来,其中一个异常熟悉。 窦将军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惊慌失措地站住,甚至有点想跑。 但是晚了。 因为迎面那人也停下脚步,审视的双目平静地望了过来。 第47章 不和离就写休书 窦将军下意识将目光避开了, 近乡情怯,三年未见,他的心怦怦直跳,浑身燥热发抖。 然后他呼吸调整,抬起头满怀希望看过去,打算迎接那人的目光,结果却大失所望。 周文章的确看他了, 但不是刻意,而是那种偶遇路人的极为随意的看,然后又极为随意地挪开目光,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那种平淡,甚至让窦将军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不死心地再看过去,周文章及他旁边的中年侍从经过都远离,便吝啬得再没有给他半点儿视线。 走出几步, 中年侍从小声问周文章:“那人是谁?一直看你。” 周文章用一贯的冰凉语调说:“不知道,不认识。” 窦将军浑身一僵。 “不知道?”中年侍从不信, “看衣着应是位大人,从前又没见过,应当是随萧使君前来的京里的官。” “他未着官服,我等无需行礼。”周文章继续冷冰冰道。 “哎, 不是说这个……” 二人声音越来越小,窦将军站在原地,头晕目眩。 当年分别时,他觉得周文章已经有变化了, 怎么如今又…… 窦将军一身热血被浇得透心凉,浑浑噩噩回到住处胡思乱想许久,决定再去试试。 他问清了周文章的住所,将来前准备好的东西带上一部分,要说的话在心中来来回回地捋,走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内营杂役所是八人一间的通铺,此时已是夜里,杂役轮值晚班或在各处劳作服侍,屋里恰巧就周文章一人。 窦将军敲开门,向内一看,默默欢喜。 然而周文章却是半死不活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窦将军压下心中忐忑,主动走进屋,将包袱放在桌上,故作轻松地四处看,“军营就是与旁的地方不同,无论哪里都简单整洁、秩序井然。” 周文章抱起双臂,门也不关,似是随时要赶人走。 他不搭话,窦将军只好压住尴尬继续道:“我给你带了些衣裳鞋袜,还有棉被,还有一些禁放的干货吃食,”笑了一下,“我一人拿不动那么多,这里只是一部分,你先看看衣裳的颜色花纹你喜欢么?” 窦将军转过身,眸中全是期待的笑意。 周文章的脸却是冰天雪地,出口的话语更是如被烈风寒冰淬过的刀锋,狠狠扎在窦将军心上。 “你够了吗?” 窦将军再次僵住。 “你这是装什么千里寻夫的贤妻?”周文章眉眼不屑地一挑,“你是否还肖想着执手相望抱头痛哭?你未免太天真了。” 窦将军面上原本就勉强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周文章冷笑一声,“你在京城高官厚禄锦衣玉食,自然不懂我在说什么。这三年我在此为役,渐渐地什么都看清了。” 窦将军先是茫然,继而有些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步解释:“周文章你听我说,这三年,相府和平南侯府看似并未管你,但其实是为了保护你。顾重明的案子与你之前的所为那般敏感,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我们不得不收敛。” “但我一直暗暗关注着你的情形,还一直都……想着你,”窦将军有些急了,迫切道,“我不敢给你写信,是因为我怕一旦被人告到陛下那里,会牵连你殃及你。所以我想你的时候,就把那些话写下来,这三年来不知写了多少!这回我本是想带来给你的,但又觉得……难为情,就没带。你相信我,我们没有不管你!你万万不可为此生疑!” 周文章顿了顿,凌厉的神色有些缓解,但很快就又桀骜起来,“你那些话,又都装在了一个盒子里么?此等与司幽相仿的待遇,我要不起。” 窦将军拧眉,“阿幽的事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还……” “呵,你太会安慰自己了。”周文章不屑地摇头,“我曾同你说过,我这一辈子虽过得泥泞不堪,但我的心却容不下半点芜杂。错了就是错了,远了就是远了,凉了就是凉了,悔不得,也补不得。不止司幽,其他事也一样。” 窦将军无措地看着他。 “若说这三年我为你留下了些什么,倒也是有。” 周文章走到屋子一侧的立柜前,打开其中一个小格,从中取出一个信封,转身交给窦将军。 窦将军顿时紧张起来,他颤抖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抬头三个冰冷凌厉的大字砸下来,正是周文章的笔意—— 和离书。 窦将军双眼朦胧了,来此之前,他想过重逢的种种情景,但从没想过这一幕,他的胸口强烈地起伏,“周、周文章,你……” 周文章冷瞥他一眼,继而偏过头,似是不想看到他这没出息的模样。 “周文章……”窦将军压制着胸中迸发的愤怒,在眩晕中不可置信地说,“大家都说你心思深沉,但我自问懂你,我知道你其实很简单。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以为纵然你我曾有过误会和嫌隙,但也都散了。这几年虽然分别,但我觉得我们的心是靠在一起的,可你为何、为何就……” “我知道,你为役辛苦,过活不易,但你以为我们在京中就容易吗?周相近来身体不好,朝务大多交给了内廷议事阁,这一两个月连朝会都很少参加。我爹交了兵权,平南侯府一落千丈,我一个太常寺卿,能有什么本事振兴侯府光宗耀祖?更何况我们还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又行差踏错。” 他吸了口气,“这些事我从未向旁人说过,既是我素来坚持隐忍不爱抱怨,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心中怀有希望。” 望着周文章,窦将军的眼泛着泪光。 “显儿一天天长大,从会翻身到会走路,从会说话到会写字,他的模样越来越像你。我告诉他,另一个爹爹要去远方七年。七年有多快呢?不过是七个新春、七场冬雪。我每年在院里树下刻上显儿的身量,我告诉他,画七次,爹爹就会回来。” 周文章的眉目压抑。 窦将军拿着和离书的手发抖,“你与显儿,便是支持我过活的希望。我如今满怀希望来到此地,你却告诉我,你要同我和离?!”他将和离书捏在掌中揉成一团,“周文章,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同你和离!” 窦将军大声喊起来,一把将和离书扔了。 周文章紧紧捏着拳头,片刻后咬紧牙关,也喊起来:“好!你不和离,我逼不动你,那我便写一封休书,这总可以了吧?!”说着就要去取笔墨, “你!……”窦将军大惊。 突然屋外传有响动,正找笔墨的周文章一愣,转过身将桌上窦将军带来的包袱抱起,狠狠向外一扔,又猛推窦将军几下,“你滚!不要到这里来!不要找我!” 窦将军被推到屋外,前后踉跄。 不远处,白天和周文章同行的中年侍从回来了,满面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窦将军好容易才站稳,羞愤极了,他看看屋门处梗着脖子怒气哼哼的周文章,心中无比悔恨失望,转身快步走了。 周文章盯着地上被扔开的包袱,盯着其中的衣帽银两,哼哧哼哧喘了两口气,转身进屋。 片刻后中年侍从跟进来,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像是实在忍不住一般,问抱膝窝在床脚的周文章,“那不是就是白天见的那个官?我就说你们认识,你还说不认识。” 沉默许久,周文章神思恍惚地低喃:“是故人,也是亲人……”目光突然决绝,“更是仇人。” 中年侍从一愣,继而叹了口气,“从你做马奴的时候起,我瞧着你就是个身负深仇大恨的。” 中年侍从盯着他,许久,周文章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报仇之事,十年不晚。” 窦将军回去后痛苦伤怀了一阵,突然觉得此事不对:周文章虽然一向反常,但这回有点反常得太过,反而奇怪。 他不禁揣测周文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想连累他才说了那些话。 他彻夜难眠,各种念头反反复复,第二天起来又一头扎进会盟仪典的部署中。会盟近在眼前,他肩负重任,只得先把私事放一放。 承宣七年三月初十,戎国使团到得大夏北境,戎国新君与大夏使君萧玉衡立会盟之仪,结两国之好。 殿阁内布置隆重,萧玉衡一身朝服坐于主位,窦将军侍立一侧。 戎国新君坐于下方右侧贵宾位,使团朝臣分立于后。 会盟仪典按章进行,到得执酒共饮这一项时,两名侍从端着托盘入殿,正是周文章与那中年侍从。 窦将军不禁一愣。 周文章登上台阶,在萧玉衡面前的案上放下托盘,低眉垂首将酒斟满。那中年侍从则负责给戎国国君及朝臣奉酒。 奉酒毕,他们二人站在殿中行礼,继而退到一侧并排站着,准备待酒杯用完再收回去。 萧玉衡首先执起酒盏。 戎国新君也执起盏,向上自信一笑。 窦将军及戎国朝臣亦执起酒盏。 萧玉衡道:“大夏与戎国会盟结好,请诸位共饮此杯。”拿宽袖一挡,将酒盏放于唇边。 窦将军依言照做。 就在他嘴唇碰上酒盏,即将一饮而尽之时,殿中突然爆出一声高喝。 “酒中有毒!” 窦将军大惊,神思恍惚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是周文章的! 他连忙向下看,只见前方突然闪出一道银光,说时迟那时快,周文章转身挡在那中年侍从面前,“噗”地一声闷响,大片鲜血在周文章脚下蔓延开来。 第48章 衡哥哥也是狠人 萧玉衡当机立断, 一拍座椅扶手起身,将酒杯重重摔在地下。 殿内地板“咔咔”向上翻开,暗格中忽然跳出几十名持刀护卫,团团围住戎国使团。 周文章紧紧拽着那中年侍从,待两名侍卫上前制住他后才松手,随即轰然倒在血泊中,腹上cha着一柄仅余刀把的匕首。 窦将军一阵头晕, 冲过去将周文章抱在怀里,惊慌失措地看着那把匕首,双唇颤抖, 话未出口,眼泪便哗哗掉了下来。 周文章按着伤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终于不再桀骜凌厉,而是充满着疼惜的笑意。 然后他坚持高声道:“他被戎国收买!意欲以毒酒与匕首谋刺!”吸了口气, 咬牙忍痛,“刺杀成功后便会传信让戎国军队趁乱来攻!与他联络之人……是戎国使团……”周文章眼前一片花白, 他坚持不住了,“中……脚底有、有……马头纹记之人……”闭上双眼,头重重歪在窦将军臂弯里。 “周文章……周文章!子攸!” 窦将军又惊又怕,抱着他大声叫喊, 声音都变了调。 萧玉衡立刻派人将周文章抬下去医治,窦将军犹豫片刻,跟着走了。 大殿门扇重重闭紧,始终沉稳的萧玉衡扶着即将七个月的孕腹从台阶上缓缓走下来, 原本的文墨舒雅之气与因为有孕而散发出的温柔全然不见。 他冷脸望向戎国大惊失色的新君,平静的目光中裹着严肃的杀意。 戎国新君怕了,主动用大夏官话道:“君上,君上听孤王说!这是误会!这一定是他们之间或你们之间有私仇!就算、就算我们之中有带有马头纹记的人,也、也有可能是因为私仇啊!君上千万不能信!” “此话有理。”萧玉衡淡淡道,“所以,为证大王清白,本君不止要查马头纹记,还要查一查是否有人携带狼烟火折。” ‘君、君上……“戎国新君慌了。 萧玉衡将戎国众臣审视一遍,示意侍卫首先搜那个离殿门最近的,结果不出所料,此人脚底确有一马头印记,怀中亦藏着用于军队传信的狼烟折。 戎国新君更慌了,继续解释:“君上,狼烟折极为普遍,我们戎国人长年骑马行猎,随身带上几个,再正常不过,这也不能证明……” “大王此辩又十分在理。”萧玉衡倨傲地笑了笑,一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泰然自若中竟还有几分闲适的意思,“那不如,本君将这狼烟放出去,看看稍后是否真有戎国军队来犯,大王以为如何?” “君、君上……”戎国新君下巴都快掉了,他万万想不到,萧玉衡行事居然这么狠。 “若无人来犯,本君与大王就当看了场烟花,本君亦会向大王行跪礼致歉。但若有人来犯,”萧玉衡一顿,“我大夏玄甲突骑营数年未战,今次正好试试身手!”转身快步行上台阶,拂袖坐于主位之上,“来人,放!” “君上!”戎国新君急急唤了一声,但见一侍卫夺了自家臣子的狼烟火折步出殿外,心知晚了,不禁愁眉苦脸:他原本以为此计算无遗策万无一失,早知道、早知道,哎…… 萧玉衡又对身边另一侍卫吩咐数句,侍卫连连点头,接着也走了。戎国新君看着,心中犯难:虽不知说了什么,但想也知道必定是要部署准备。 萧玉衡不紧不慢,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环视大殿中剑拔弩张的场面,最后笑着看向戎国新君道:“本君这杯酒里有毒,但大王及诸位大人的酒都是好的,不妨饮几杯宽宽心,再看稍后的好戏。” 原野上,轻骑军引领着马车奔驰。 宝包趴在车窗上,将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伸出去,睁着大眼睛惊奇地瞧。 顾重明这几日心情舒畅,勉强能下床,便坐在宝包身边护着他,同样忍不住瞧——他首次亲见北境风光,又是司幽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他又新奇又亲切。 “爹爹!”宝包回头看顾重明,“这里都是草,都不长树,也没有湖水!” “嗯。”顾重明点点头,“各地风土人情不同,皆具特色,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是要四处多走动多看看才好。” 司幽坐在榻边,望着两人微笑,“北境并非不长树,城郊与军营周围有不少丛林,亦有河水,只不过不如南境步步溪流那般秀丽。但相反,在北境可以纵马驰骋,睹长河落日、长天孤月,亦可步履草野,品篝火歌舞、烈酒脍炙。” 宝包靠在顾重明胳膊上,闻声看向司幽,一脸懵懂,心中却觉得,他说的是很好的东西。 顾重明笑了,耐心解释道:“就是说,这里也有树有水,但树木更高更粗壮,水流更长更湍急。宝包可以在这里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打滚、可以围着火堆唱歌跳舞,还可以吃烤r_ou_!” “哇!”宝包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顾重明信誓旦旦。 “今晚我们就到了,晚饭就吃烤r_ou_吧。”司幽道。 “好!”宝包拍着手,突然想起了什么,捧住顾重明的脸,“爹爹,你能一起吃么?你的病什么时候才好?” 顾重明认真握拳,“放心,爹爹能吃,爹爹多吃一些烤r_ou_,病好得快!” “那爹爹为什么生病?” 顾重明想了想,“因为爹爹以前太忙太累,所以……” “是因为做工?”宝包眼珠转了转,立刻拍拍胸脯,“爹爹放心!等我长大了,我帮爹爹去砚坑做工,爹爹就不累了!” 顾重明心中一酸,完全没想到孩子竟会想到这里,一把将宝包抱在怀里,“谢谢宝包。不过宝包放心,宝包以后不会做工不会吃苦,宝包会过最好的日子,爹爹保证!” 宝包又懵懂了,“什么是最好的日子?” 顾重明望向司幽,司幽也正望着他,还很好看地笑着,他便想说,有宝包、有爹爹、有大将军、还有虎将军,便是最好的日子,结果尚未来得及说,就听车外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司幽神色一肃,快步走到窗边。 北方天空升起狼烟,接着又是三声长短不一的哨响,浓浓烟火隐约画着形状。 顾重明知道是有军情,抱紧宝包望着司幽,司幽快步往车门走,“是萧使君传信,戎国来犯,让我带兵夹击。” 顾重明怔了一下,接着在心中赞叹:能从奏报中ji,ng准地推算出司幽行军的速度与方位,又有如此严密的传信方式及多年培养的默契与信任,这样的督师与主帅怎能不胜?当年文国君臣昏庸内政失道,本就大势已去,遇上这样的军队,怎能不一朝瓦解? 司幽眼看着就要离开,顾重明急急叫住他:“大幽!” 司幽回眸,“怎了?” 顾重明放开宝包,快步行至马车角落打开行李,从中取出他层层包裹的鸳鸯钺,双手捧着递上去,深深注视着司幽,“千万小心。” 司幽心中一滞,接过那柄单钺,又从旁侧自己的兵器匣中取出另一只钺,双手轻巧一转,利落地将其挂在腰后。 潇洒的姿态让顾重明顿时看呆了,心中更加感慨:时隔三年,这对连心鸳鸯钺总算归于一处,总算能再跟着司幽征战沙场,发挥所长。 宝包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凑到顾重明身后拉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瞧。 司幽走到他们二人面前,顿了片刻,低下头珍惜地亲了一下顾重明的额头,再俯下身,亲了一下宝包r_ou_r_ou_的脸蛋,笑弯了眉眼,“我答应你们,今晚吃烤r_ou_,决不食言。” 接着他飞身而出,跨上战马小黄,两名士兵抬来斩风槊,他自如地提在手里,点过兵马一声令下,骑兵以快过先前一倍的速度向北疾驰,烟尘四起,旌旗猎猎。 宝包奔跑到车窗边,满眼羡慕,发出“哇”的赞叹。 顾重明环住看呆的宝包,问道:“爹爹厉不厉害?” 宝包扭过头,眼睛眨巴,再度懵懂。 顾重明笑了,戳了戳宝包脸蛋上才被司幽亲过的地方,“大将军也是爹爹,是他同爹爹生下了宝包,宝包出生之前就住在大将军的肚子里!” 宝包原本就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所以他会对爹爹和宝包好,还亲了爹爹,又亲了宝包。” “……真的?”宝包仍是不敢相信。 “嗯。”顾重明重重地点头,揉揉孩子脑顶,“不过现在,爹爹要跟宝包打个商量,你先别告诉大将军你知道了,等到合适的时候,你听爹爹号令,然后再说出来,给他惊喜,好不好?!” 宝包愣了片刻,迷茫地问:“就像打仗一样?” “对,”顾重明嘿嘿笑着,“就像刚才一样,爹爹发令,宝包就做。” 宝包想起方才,觉得那样真是威风极了,很轻易地便被亲爹忽悠了,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好!我答应!爹爹让我说的时候我再说!” 第49章 带着家眷见长辈 司幽率队疾驰, 半个时辰后在北境大营外二十里处发现了正在拼斗的玄甲突骑营将士与戎国军队。彼时戎国已处下风,被大夏将士逼得且战且退,司幽立刻断其后路,前后夹击,风卷残云般将戎国将士围困,己方几乎无伤。 回到大营,他将戎人归置到一处, 然后去拜见萧玉衡。 大殿上,血迹和扔下的酒杯仍在,萧玉衡气定神闲, 被暗卫们包围的戎国使团战战兢兢。 司幽向上叩拜,禀明战况。萧玉衡道声辛苦,继而看向戎国新君,笑问:“大王, 今竟如何?” “君上,这……”戎国新君艰难措辞, “此事一定还有误会,还请……” “大王的辩解,本君自然会听。只是本君乏了,大王与诸位大人想必也要休息, 便委屈尔等暂且屈尊鄙营,也好准备准备,莫要再漏洞百出。” 萧玉衡手一抬,示意暗卫带人, 顷刻间便让戎国的君王、朝臣、兵士由座上宾变为了俘虏。 人为刀俎我为鱼r_ou_,戎国新君深谙能屈能伸之理,与臣子们苦着脸走了。 萧玉衡松了口气,命人清理大殿,靠上椅背按动眉心。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5节 司幽迎上去道:“君上,臣扶您回去休息。” 萧玉衡手托在腹下,“先缓一缓。本君观戎国新君的模样,加之从前对戎国皇室的了解,总觉得此事还没完。” “不错。”司幽也已听说了事情原委,“以戎国的实力,至多就是在边境上小打小闹添添堵,没道理故意挑起这么大的事端。” “所以本君留下了他们的王,留下了这么多活口。我们要想办法先查出真相,抢占先机。”萧玉衡疲惫地叹了口气,“周文章今日倒是令人刮目相看,回想从前,他似乎素来善于探查。” 司幽沉默不语。 萧玉衡ji,ng神好了一些,抬眸认真去看司幽,含笑道:“三年不见,小幽比从前更加成熟稳重。你信中说带了家眷回来,可否让本君一见?”他知道司幽心中所虑,又道,“放心,本君此来是行会盟之礼,其他的事,只要陛下没有谕令,本君便不cha手。见你的家眷,也是因为本君于你来说,既算半个老师,又算半个兄长。” “多谢君上抬爱。”司幽叩首,“当年顾重明与孩子都多亏了君上,臣心中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随在后阵,这会儿应该到了。” 司幽请退离开,不多时领着顾重明和宝包来了。 顾重明病中虚弱,此时忐忑地强打ji,ng神,宝包却很兴奋:近来的一切都太新鲜了。今日进了这又大又富丽的屋子,新奇之余还有点紧张,便牵着顾重明的手,微微缩在他身后,偷偷地四处瞧。 顾重明走到阶下,恭敬地屈膝跪倒,一拉身旁的宝包,低声道:“快跪。” 宝包很好奇,他从小谁也没跪过,不知这个动作的含义,但见爹爹这么做了,就也将小腿一弯,懵懵懂懂地望着前方的人。 顾重明轻轻扶着宝包的后脑勺叩首。 “罪臣顾重明携幼子拜见君上,叩谢君上大恩。”低声对宝包说,“你刚出生的时候瘦小体弱,多亏君上养了你一个多月,你才好起来,快叩谢君上大恩。” 宝包没全听懂,但隐约明白这个人很厉害,这件事很重要,便听话地奶声道:“叩谢君上大恩。” 童真稚气的模样十分可爱,萧玉衡的心不觉变得柔软,道:“你正在病中,孩子尚小,都无需多礼,快起来吧。” 顾重明领着宝包谢恩起身,然后便老老实实地站着。萧玉衡见他远不如当年那般神采飞扬神气活现,想必是受了不少苦,心中怜悯,便道:“小幽,听闻你要找北境的神医申合子,在此之前,就先让本君随行的太医为顾重明医治吧。” 司幽一喜,与顾重明先后谢恩。 宝包揪着顾重明的衣角,听懂了这个人是要给爹爹看病,顿时觉得他是好人,连忙也说:“谢谢君上!” 萧玉衡一听,开怀而笑,温和地道了句“不必客气。” 宝包见他脾气好,不太害怕了,也笑起来,还拽了拽顾重明的手臂,踮起脚自以为很小声地说:“爹爹,这个君上要生小宝宝了!” 顾重明连忙捂住他的嘴,严肃道:“君上没有问话,你不可开口。” 宝包愣愣地看着顾重明,爹爹从未对他如此严厉过。 萧玉衡却不在意,反而从阶上下来,走到宝包面前,俯身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微笑着说:“正是,而且我家中还有两个孩子,只比你大三个月,以后若有机会,你们可以一同玩耍。” 司幽与顾重明对视一眼,萧玉衡此话似乎在暗示什么。 宝包自然开心,道:“好啊,我叫宝包,他们叫什么?” “一个叫元思,一个叫清惠。” “清惠?”宝包摸摸头,“是女孩?” 萧玉衡点点头,“是你的小姐姐。” 顾重明再去看司幽,一脸求救的表情,司幽回了个无奈的眼神给他。 宝包浑然不觉爹爹的紧张,只觉得眼前跟他聊天的人很和蔼亲切,更加大胆地伸手碰了一下他隆起的肚子,但手指尖只是刚刚挨上,就被顾重明抱住往怀里一扯。 “宝包你做什么?” 宝包抬头惊讶地看爹爹。 顾重明向前垂头,“君上恕罪,是罪臣疏于管教。” “无妨。”萧玉衡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摸了摸宝包的脸颊,“你方才想说什么?” 宝包看看顾重明,再看萧玉衡,怯生生道:“我想问你肚子里的小宝宝叫什么名字?” “他尚未出生,还没有名字,等他出生取了名字,我一定告诉你。” “嗯!”宝包开心地点头,又抬头得意地看顾重明,似乎在说爹爹你太大惊小怪。 拜见完毕,司幽带着二人回到自己的居所,顾重明总算松了口气,斜靠在司幽的床上,劫后余生般连连叹气。 “爹爹。”宝包站在他腿边,一脸委屈,“你刚刚凶我。” 顾重明便将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揉脑袋揉脸,“宝包,爹爹不是故意凶你,但你可知道方才那是什么人?” “君上?是什么人?” “那是天下第二大的人,我们一个说不好做不好,就有可能……” “不要吓孩子。”司幽站在一旁,“君上与我透过气,此事他不会管。方才你也看见了,他很喜欢宝包。而且,我呈给陛下的折子按理说早就到了,但始终没有下文,这就说明……” 承宣帝很可能是故意当没看见,有心放他们一马。 “我明白。只是……”顾重明面色忧虑,“大幽,我虽然不再后悔自责,但我、我现在怕死,我终归是罪臣,我怕我们……” 司幽自是明白他的心情,走上前像他摸宝包的脑袋一样抚摸他的脑袋,笃定了宝包听不懂,直言道:“这般怯懦,如何做我的夫君?” 顾重明抬头。 司幽对他一笑,“如今北境将士皆知你我的关系,他们正等着看你有多少能耐,是否够格娶我?” 顾重明眼眸中露出神采。 “此次戎国行刺,周文章豁出性命立了大功,君上对他已有改观,或许会早些放他回去,反观你……” 一说这个顾重明就受不了了,晃着小龙角刘海瞪着眼大叫:“那就让他们等着瞧!看我到底够不够格!看我是不是比那个y阳怪气的神经病更厉害!” 司幽满意发笑,宝包在一旁转着眼珠子瞧。 当夜,司幽如约摆了烤炉——原本是想架上篝火摆上酒水与将士们同乐,但考虑到周文章重伤,怕窦将军难受,便只在自己院里小打小闹了一下。 但即便如此,自烤自吃鲜嫩的生菜生r_ou_,于宝包来说亦是大开眼界。 他开心极了,行动言语间十分兴奋,只是自从他知道了司幽也是爹爹,还不准说出来之后,就无法像从前那般随意坦荡了。 晚上睡觉,宝包离不了顾重明,司幽觉得既没有相认,又怕三人同榻影响顾重明休养,仍是去了外间睡。 几日后,戎国新君向萧玉衡承认自己是受j,i,an臣蛊惑,脑子一糊涂才决定行刺,如今已十分愧疚,请求以两国和气为重,放他回去,他保证绝不再犯。 同时,戎国国师再带使团,押解着那个所谓出谋划策的j,i,an臣,备下重礼前来请罪。 萧玉衡开门迎客,摆上酒宴款待来者。 戎国国师将五花大绑惨遭拷打的j,i,an臣押上殿来,极言其j,i,an恶及戎国国君的仁慈不易。 司幽坐在一旁饮酒听着看着,心想这定是从死囚牢里随便提出了一个人,萧玉衡亦不为所动,淡淡道:“今日大夏款待友邦,如此血腥不太妥当,先将人带下去,准备歌舞。” 他想以静制动,等戎国自己露出马脚。 一拍手,一个穿着青纱衫,还以青纱遮面的中等身量的男子抱琴而入。 萧玉衡一疑,他准备的歌舞,并非这个。 男子行到殿中,跪坐于地,将琴放在身前,礼毕抬眸向前一望,双眼溜圆。 司幽与萧玉衡一惊。 ……顾重明?! 他穿成这样,代替了那些表演的人,要做什么?! 第50章 叫你大将军爹爹 顾重明只抬了一下眼, 仿佛是刻意给萧玉衡及司幽看,然后便谦慎地垂下眼眸,跪坐琴后,双手覆于琴上,抚按拨挑。 琴音低回,古朴流远,顾重明随之而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司幽执起酒盏,凝眸望着他,这般故作不识的疏离感让他很是新鲜, 站在侧面审视顾重明,便发现了许多从前忽略的东西。 譬如他不单只动如脱兔,还可静若处子,褪去活泼可爱, 成为一个捧卷展读的温文书生。 他虽未看自己,可这琴音歌曲却像是给自己传情。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司幽低眉一笑,心想“君”已知晓,并早早地上了你的贼船。 一遍唱毕,顾重明手指一拨, 琴音转急,似乎是急切地想要告知什么。 司幽抛却私情,蹙眉去想他此来的真意,扭头看萧玉衡, 萧玉衡轻轻地将衣摆提起,司幽恍然大悟。 知会妥当,萧玉衡对戎国新君道:“大王觉得此曲如何?” 戎国国君根本没有听曲的心情,敷衍道:“好,很好。” 萧玉衡一笑,“此曲乃是专为大王准备,其中有个谜题,要请大王猜。” “哦?”戎国国君总算来了点ji,ng神,“猜什么?” “猜一人。” 戎国国君露出疑惑。 “本君给大王两条线索:其一,此人就在大王五步之内;其二,此人与此曲曲名有关。” 戎国国君摸不着头脑地看周围,“曲名……” “此曲名为《越人歌》。” 司幽淡淡一语,将腰后的鸳鸯钺搁在案上,看向戎国国师。戎国新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变了脸色。 恰在此时,琴声铿然一停,尾音轰鸣,顾重明起身拉下面纱,挑眉昂然,对戎国国师道:“林瑜林大人,越国一别,您从越国副相变成戎国国师,真厉害!” “你……”戎国国师看到顾重明的脸,大惊,“你是……” “我就是当年困于越国十二载的文国质子,当年提议给我下毒,要置我于死地的人里就有你一个吧?我没有死,你意外吗?!”顾重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厉声喊道。 司幽闻言双眸眯起,凌厉的目光冒出杀意。 顾重明向戎国国君走近一步,当头木奉喝:“大王,他是越国人,您被骗了!” 戎国国君及朝臣纷纷错愕,萧玉衡当机立断道:“原来是越国j,i,an细混入戎国,挑拨我朝与戎国的关系,来人,拿下!” 侍卫们不由分说扣住戎国国师,顾重明站在大殿正中,恶狠狠瞪着他。 他本就虚弱无力,此时情绪过于激动,一口气没喘好,头顶一沉,身体直直软倒。 司幽从案上飞身掠过去,将他搂在怀里。顾重明习惯性地攀着司幽的腰带,微弱笑道:“方才他们进来,我在远处看到了,我就赶紧来报信,可又不能随便进来随便说,所以就……大幽,我聪不聪明,厉不厉害?” “嗯。”司幽动容点头,“聪明,厉害。” “那、那我够格……娶你么……” 司幽尚未回话,顾重明便支持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先前太医诊治,说顾重明的情况只可缓解,暂无良方根治。好在此时申合子的行踪已然找到,戎国之事也定下了大局,司幽便请得萧玉衡同意,将宝包托付给他,带顾重明前去求医。 宝包从未与顾重明分开过,但知道爹爹是去看病,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抱着小虎坚强送行,还说了很多贴心的话。 宝包又去看司幽,眼睛一个劲儿地眨巴,欲言又止。 司幽以为他担心,笑着摸他的头,“宝包放心,我会照顾好爹爹。” “嗯,谢谢……”他本想说谢谢大将军,可现在知道大将军也是爹爹,又想起和顾重明的约定,便不知道该叫什么了。 申合子隐居在北境逐雁山上,司幽为表诚意,未带任何随从,与顾重明共乘一骑,独自前往。 顾重明裹着厚衣轻裘,被司幽抱在身前。他十分虚弱,时睡时醒。司幽不时同他说话,问他是否冷了饿了。 逐雁山离北境大营不远,走过大半日便至山脚下,司幽一望山道,发觉再向上骑马已不可能,便下马将顾重明背在身上,徒步上山。 这样一折腾,昏睡中的顾重明醒了,伏在司幽肩上迷茫地四处看,“大幽?” “嗯。”司幽双臂箍紧他的膝弯,“上了山,就到了。” “大幽。”顾重明紧紧搂着司幽的脖子,头枕在他肩窝里,“我们相识的那天,你也是这样背着我。我那时还不敢放肆,不敢使劲儿靠着你。” 司幽登上山道,笑着说:“但你那时已有了这样的想法。” 顾重明不回避,反而很骄傲地说:“嗯,早就有了。大幽,这些日子我经常想,我若是能像这样趴在你肩上,或是躺在你怀里慢慢死去……” “你怎又胡思乱想!”司幽打断他。 “你别生气,先听我说。”顾重明自己穿得厚,司幽却穿得ji,ng干单薄,他怕司幽冷,便伸手揉搓他的脸颊,“我只是想着,如果我的归宿是你,那我会很开心,即便现在就……我也很开心。只是有些遗憾,不能陪着你和宝包,不能看宝包长大,”嘿嘿笑了一下,“不能看等你老了,是不是还这样好看。” 司幽也笑了,感受着顾重明的毛领、毛茸头发和小龙角刘海在自己脸上戳蹭,“放心吧,你一定能看到。” 顾重明点点头,低声道:“大幽,你背着我走了这么多路,等我好了,我也背你。” 逐雁山下萧索,渐渐深入后,却有流水绿树野花,完全变作另一番景象。 顾重明便叹起来:“这老头还挺会挑地方。” 司幽反手拍了他屁股一下,“礼貌些。” “哦。”顾重明不情愿地应着,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起来。 司幽知道他累,誊出一只手将他的棉帽整理好,让他趴在自己肩上睡。 这一路对顾重明来说十分奔波,到了申合子的住处,司幽说明来意被请进屋,顾重明仍未醒来。 申合子须发皆白,但面相不老,说话中气十足,衣衫单薄却ji,ng神矍铄,颇具仙风道骨,瞧着就令人信任。 他将顾重明安置在榻上,望闻问切一遍,司幽恭敬地问可治否,他却没有直言,而是请司幽到桌边坐,不紧不慢地沏上茶。 “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行事固然随性,但亦有自己秉承的道。吾道救死扶伤,将军之道却是杀伐,两者相悖,故而此人老夫不知当救否。” “言下之意,今日若是顾重明自己走上来,或是被旁人扶上来,先生便救?若是在下路遇一陌生病人,将其带来此处,先生也会拒绝?”司幽蹙起眉,“这不是成了笑话么?” 申合子捋须摇头,“将军误会了,老夫只是想问将军一句话。” 司幽心想这便是关键,郑重一抱拳,“先生请讲。” 申合子将沏好的茶为司幽斟上,“请教将军,何为武?何为战?” “请教不敢。”司幽轻轻碰了下低矮的茶杯,茶水很烫,他便将手撤开,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下八岁从军,身经百战,冲阵攻城数不胜数,每每回想,亦心惊后怕。但如今,从前的文国百姓因为大夏过上了好日子,在下便觉值得。是以在下以为,穷兵黩武并非武,止戈方才为武,开疆拓土不是战,为民方才是战。”转过身,笃定地望向申合子。 申合子垂着眼眸,面色祥和平静,似在沉思。继而两道白眉一抬,郑重道:“大夏南征之时,将军的铁骑踏上南方千里沃土,可能谨守今日之言?” “信者由心。司幽历经至爱分离,多年苦楚,却始终谨慎,不敢妄为。方才所言出于我心,诉于我口,即便万死,不敢违背。” 望向床上昏睡的顾重明,今时今日,因为他和宝包,他更加明白了为将之道。 司幽提衣一跪,恭敬抱拳,“还请先生救我夫君,在下感激不尽。” 目光殷切,语气郑重。 申合子思索片刻,终于信服地点点头,起身相扶,“将军快快请起。” 山中简陋,申合子随司幽回了北境大营,以独门针法及内服外敷的秘药为顾重明拔毒祛shi。仅治了一次,顾重明就说觉得身体轻松了。 司幽心中高兴,每日顾重明针灸昏睡后,他便亲自为他擦身、敷药、换药,宝包也兴奋地跃跃欲试,司幽便让他负责卷顾重明的袖口裤管,或在温水中浣洗手巾。渐渐地,二人配合越发默契,关系也越发亲近。 这一回敷药毕,跑前跑后忙碌了好一圈的宝包很有成就感,自然而然地靠在司幽手臂里,脱口便问:“大将军爹爹,爹爹是不是快好了?” 他知道司幽也是爹爹之后,疑惑着如何把他和顾重明分开,几乎想破了脑袋,终于决定叫司幽“大将军爹爹”。他虽不能正大光明地叫,但私下在心里已经叫过了无数遍,所以今天一高兴,一时掉以轻心就叫了出来! 司幽的脸色顿时变了,宝包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闭上眼睛捂住嘴,还想逃跑。 司幽忍着起伏的心绪,双手按住宝包的小肩膀,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宝包闭着眼睛使劲儿摇头。 司幽不依不挠,“宝包,你……知道了什么?” 宝包紧紧抿着唇,仍是摇头。 司幽看了下床上的顾重明,故意问:“爹爹告诉你的,是不是?” 宝包太小,哪里经得住这样诈,立刻就惊讶地睁开双眼,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司幽明白了,极为不忿地瞅了昏睡中的顾重明一眼,“爹爹告诉了你,却不让你告诉我,对么?” 宝包犹豫了一下,最终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很轻很轻地点点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爹爹说他让我说的时候才能说。” 说完他很后悔,觉得很对不起顾重明,因为……大将军爹爹看着爹爹的眼神很生气很可怕,就好像故事里说的,要吃了他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司幽仍是照常照顾病中的顾重明,顾重明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每天乐得开怀自在。 结果,到了申合子表示他体内shi毒皆已拔除,只余好好休养强健体魄的时候,他突然震惊地发现,司幽不理他了。 第51章 顾小明沙雕求亲 “……就是这样, 爹爹不让我告诉大将军爹爹,大将军爹爹也不让我告诉爹爹,然后爹爹好了,大将军爹爹就不理爹爹了。” 宝包待遇很好,直接脱了鞋袜坐在萧玉衡的榻上。刚出生时被萧玉衡照料过一个月,算是前缘,前不久司幽带顾重明求医, 他又与萧玉衡共同生活过两日,如今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他把玩着萧玉衡送的金项圈,“一开始, 大将军爹爹住在我和爹爹外面的屋子,现在他换了一个房子,一看见爹爹就瞪爹爹,然后扭头就走。他现在只理我。” 萧玉衡笑望着宝包, 认认真真地听。 他很喜欢这孩子,有了空闲便传他来玩耍, 那种不加克制的肆意喜欢与对自己的孩子不同。 元思、清惠与肚子里即将出世的这个,他固然是豁出了性命去疼爱,但他们是皇子,他们与天下所有的孩子都不同, 他们要规矩、要上进、要出类拔萃,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宠爱换作一些规劝教导。 宝包说完,很期待地望着萧玉衡,萧玉衡便配合地问:“那大将军爹爹为何不理爹爹?” 这一句刚好问上宝包心头, 他又悔恨又兴奋地说:“因为爹爹不让我告诉大将军爹爹我知道他也是爹爹的事,大将军爹爹就生气了,觉得爹爹骗他!” 萧玉衡被这一串爹爹绕得头晕,道:“那宝包可以劝劝他们,帮他们调解。” “我不管了。”宝包十分小大人地说,他把金项圈放在脖子上,想戴,但不会,萧玉衡帮他,他配合地仰着头伸长脖子,“大将军爹爹和爹爹也都叫我不要管,只叫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玩。” “咔哒”一声项圈锁住,萧玉衡整了整宝包的衣领,道:“你这两个爹爹到底年轻,有趣得紧。” 宝包听得一知半解,就晃晃脑袋,毛茸茸的头发乱颤,像极了顾重明。 其实,他内心是暗藏得意的。 从前在云潭砚坑,小伙伴们都有爹娘,或两个爹爹,或两个娘亲,他认识的大人也是,即便只有一个或者都没有,也能说出是过世或是因为种种因由离家。 但爹爹从没提过另一个爹爹或娘亲的事,他虽未觉得特别不好,但每每看到小伙伴被两个人一同领回家,心中总觉得缺点什么。 他不太会描述那种感觉,但当他知道大将军也是爹爹的时候,那种感觉突然就没有了!同时生出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像他的功课比其他小伙伴做得都好,爹爹当众夸他,以及过年吃r_ou_馅饺子、穿上新衣的心情,但仔细一琢磨,又不完全像。 总而言之,离开云潭的时候他舍不得,但想到可以同爹爹和大将军待在一处,那些舍不得又都不算什么了。 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爹爹和大将军爹爹吵架,他不仅不难过,反而很高兴,像从前唯一一次在云潭镇城看人摆擂台比武那样高兴。 北境大营议事厅外。 病初愈的顾重明探头探脑向内瞧,守门士兵面面相觑,知道他与司幽的关系,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让他蹑手蹑脚又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 向内还有两道门,皆被顾重明凭着一张脸,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 进入外厅,墙上挂着行军图、四周陈列着兵器,没有人。 顾重明心想司幽应当在内间,他不敢再往里走,但也闲不住,就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让兵器发出叮当脆响。 内间,站在沙盘前,正与众将谋划的司幽蹙起眉。 最初他没在意,但那声音持续不断,还越来越大,他就有点生气了。 一士兵进来送茶水,司幽不悦地问:“诸将正在议事,何人在外s_ao扰?尔等不知约束吗?” 士兵放下茶水,尴尬地小声回道:“禀将军,在外间的是您的、您的……” 司幽尚未公开承认与顾重明的关系,“夫君”二字士兵不敢说,但司幽懂了,脸色与气势立刻软了下来,但接着就更加生气。 “议事厅乃军营重地,怎容他在此胡闹?你去赶他走。” 士兵一愣,“啊?这……” 司幽皱眉,“怎么,不会吗?他姓‘傻’,单名一个‘坏’字,你指名道姓,让他离开就是。” 士兵:“……” 顾重明在外间玩得不亦乐乎,还大胆地坐上了正上方的椅子,心想司幽平时应当就是坐在这里。他将司幽压过那么多回,这把椅子他理应坐得。 哎,原本他想的好好的,病愈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弄一弄司幽,让他哼唧、让他哭喊,让他对着自己求饶,结果……哎。 顾重明心中正开黄腔,旁侧小门一推,送茶水的士兵出来了。 他还知道要脸,赶紧从椅上跳下来,用普度众生的微笑望过去,期望着士兵说一句“司将军请您进去”。 结果,士兵却十分为难地低头一抱拳,道:“傻……” 顾重明一愣。 士兵张着嘴,觉得太艰难了,“那个……公子,将军有令,此处不能留人。” 顾重明眼珠转了转,指着自己的鼻尖,“我也不行吗?” 士兵沉痛地点点头,“将军说军营重地,不容……您胡闹。” 顾重明脸色黑下来,小龙角刘海生气地晃:司大幽居然来真的。 他转身默默走出去,眼睛提溜转,心中飞速盘算着。 议事厅内,司幽双目盯着沙盘,耳朵却在外间,扰人的声响消除后,他的心就空落了,觉得顾重明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怎么就知难而退、轻言放弃了呢? 议事毕,司幽往住处走,宝包站在道边笑着冲他摇手,他的心立刻柔软了。 他也招招手,宝包跑过来,他蹲下身将小人护在怀里,目光与之平齐,笑着轻轻捏脸蛋,问道:“宝包,你怎么在这里?” 宝包照本宣科道:“爹爹又不舒服了,头晕无力。” 司幽眼眸微微一动,继而明白过来,笑意散去,起身扶着宝包的肩,向侧方一营房道:“有事就让孩子顶在前面,这是什么本事?” “那也比你事事逃避的好。”顾重明从营房后走出来,满面昂然。 司幽被说中弱点,心中不忿,抱臂道:“并非逃避,而是懒得理你,无趣。” 顾重明的眼睛不甘心地眨了眨,“司大幽,你怎么变别扭了!我不让宝包说,只是想挑个特别的时候给你惊喜,我心心念念还是为了你,你怎么不明白呢?!” “那你怎么不明白,此事绊我多年,对我何等重要,我何等重视,然而到头来却是被你当做嬉戏?你将我蒙在鼓里的时候,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同宝包相处,看着我不敢与你们同榻,更期待着所谓惊喜之时看我的惊惶错愕,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 “大幽……”顾重明一脸急切,司幽曲解他的意思,他心中不平,就苦着脸皱着眉。 在司幽看来,那模样是明显的责怪自己,他更生气了,按着宝包的小肩膀,低头缓声道:“宝包,你同爹爹回去吧。”抬头冷眼看向顾重明,声音也冷漠了,“申神医治你费了不少力气,若你不想让他老人家的努力白费,不想让方才的谎言成真,就赶紧回去,莫要刚有些好就嚣张放浪起来。” 司幽轻轻推了推宝包,宝包向顾重明跑去,顾重明牵起宝包的小手,两腮气鼓鼓的。 他真的是好心,司幽竟然当做驴肝肺! 司幽转身行出两步,突然又转过身来,“当爹就该有当爹的样子,怎能教孩子说谎?你还不止一次,好好反省一下吧。” 顾重明原本就在生气,这会儿更气了,眼见司幽潇洒地走了,更是暴躁,领着宝包往回走时步速都快了许多。 宝包好奇地抬头仰望,“爹爹,你和大将军爹爹究竟谁错了?” “这种事哪有谁的错!” 顾重明先是很气,但见宝包顶着一张懵懂小脸,用清澈的眼望着他,他突然就有些平静了,然后慢慢将事情捋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唔,真要说的话,应该是爹爹……错在先。” “我也觉得是爹爹的错。”宝宝认真地说。 顾重明惊讶地看着他。 “不能说谎骗人,大将军爹爹说得对。” 顾重明吃瘪了。 宝包又道:“爹爹要道歉。” 顾重明茫然。 宝包继续道:“谁做错了谁就先道歉,那样大将军爹爹就不好意思不理爹爹了。” 顾重明一愣,竟有些醍醐灌顶的意思,如此简单的道理,他难道还不如孩子? 其实司幽不理他,他也没有真生气,他怎么会同他的大幽生气呢。只是今日连连受挫,大幽说话又总戳他的心,他才有点昏头,有点急躁。 大幽说话戳他的心,那他想办法堵住他的嘴,不就行了吗? 顾重明绕过这个弯,乐呵得不能自已。 夜里,司幽躺在榻上,望着孤灯冷被,心中萧索:宝包跟惯了顾重明,骤然换人怕他不依,顾重明病初愈,也需要人陪着,所以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但他坚信,顾重明这家伙过不了多久就会准备一大堆花言巧语过来冲他摇头摆尾求和好,到时自己就稍微推拒一二,然后就…… 原谅他。 司幽将这段小cha曲谋划得很好,可顾重明永远出乎意料。 几日后,司幽正在闲坐,突听外间一声号角,却并非军中集结报信的长短音高,而是毫无章法却用尽全力的一吹。 他快步出门欲看究竟,结果一出去就后悔了。 空地上围了一群士兵,个个抬着头,喜悦地望着对面的屋顶,屋顶上便是罪魁—— 顾重明穿着一身s_ao红,一手抓着号角,脚边躺着一头带血的巨大猎物,似是山猪。 一见司幽出来了,他立刻将号角放在嘴边,对着气口喊话。 “司大幽——!我来娶你了——!你嫁给我吧——!” 顾重明的声音经过号角,雄浑厚重回声阵阵,传得极远。 他不遗余力反复喊,士兵们纷纷起哄,司幽站在那里,看着房顶上傻到极点的人,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不远处营房内,周文章虚弱地躺在床上,在吵嚷声中皱起眉。 窦将军推窗静听,辨认了一阵,回头道:“是顾重明在向阿幽求亲,难怪如此热闹。” 周文章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讥讽道:“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求亲?矫情。” 窦将军低头笑了一下,道:“心上人的告白谁不喜欢?我倒觉得这样很好。” 第52章 重重惊喜砸大幽 司幽一看这个架势, 立刻就想掉头走,但手下将士都在,临阵逃脱显得没勇气,又确实想看看顾重明还能玩出什么花招,便舔着热烘烘的脸,硬是没动。 他抬头看着房顶上那一身红的傻书生,恨铁不成钢道:“你要做什么?!” 顾重明兴奋地晃晃脑袋, 一踢脚边山猪,对着号角说:“大幽,我听说北境的男子看上了谁, 要带一头自己猎到的熊去求亲,寓意威武有能,能做一家梁柱。我本来也想猎熊,但蹲了好几天, 只蹲到一头山猪,我怕你等急了, 心想山猪也算猛兽,就……” 司幽太没脸了,反驳道:“谁等急了?!” “我们来北境的路上,还有刚回来的那天, 不是你对我说……” “你快闭嘴吧!莫要在营中添乱,快下来!” 过去为了激励生病的顾重明,他的的确确说了不少成亲的话,但这家伙也太能顺杆爬了, 竟就以为自己心急! 顾重明嘿嘿笑着,恬不知耻道:“我下来,你就嫁我吗?” 司幽脸一红,心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顾重明也不为难他,转而对着号角喊:“北境大营的兄弟们,你们说,我能娶司将军吗?!” 司幽一愣。 围观将士们仿佛商量好了,纷纷在头顶拍手,齐声起哄:“能!能!” 顾重明咧嘴笑,再喊:“除了我,还有人能娶司将军吗?!” 将士们再齐声道:“没有!没有!” 号角中传出的声音响亮辽远,将士们的应和如两军对垒般震天动地。 司幽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此等阵仗还真是头一回,他无措中揣着紧张,紧张中夹着兴奋。 顾重明喜滋滋地将山猪大力一踢,山猪骨碌碌从屋顶重重砸下,将士们纷纷后撤。 顾重明走到房檐边,整理衣襟和腰带,对司幽道:“大幽,我下来了。” 言下之意,你要接我。 然后就向下一蹦。 虽然事先说了,但司幽仍被吓了一跳,加之一直没适应这刺激的场面,飞身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须臾,司幽紧紧搂着顾重明,低下头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顾重明冲他呲牙一笑,一踮脚,猝不及防地亲了上去。 将士们爆发出狼嚎般的叫喊。 司幽脑中一片空白加一道闪电,本能地向后挺直脊背—— 他爱着顾重明,愿意同他成亲,愿意与他携手,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在成百上千的部将面前演这个。 他心中叫苦不迭,行动难免推拒,顾重明就不依了,咬着他的嘴唇含糊抱怨:“你做什么?你低一点!” 顾重明踮着脚向上抻着身子,站成一个旗杆,累得不行,司幽又推拒,他就抱着人不断前倾,司幽觉得再这样下去就倒了,连忙收紧手臂,大力箍住顾重明的腰。旁人看来,就像是司幽将顾重明整个人提了起来。 顾重明一看这样不行,便改变策略,从怀中抽出一块大红绸,伸手一甩,照着自己和司幽的脑顶扣下来。 红绸遮掩,构成一方只属于二人的小天地,更落下一片充满温柔暖意的y影。 红绸保护下,二人不由自主地分开唇,凝眸相望,红光里,司幽的眉眼如星月,顾重明一双大眼眸清澈明亮。 他们注视着对方眼中的自己,任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在其中流走。 然后,司幽再度抱紧顾重明,俯下身忘情地吻他,顾重明抚摸着司幽的后背,微微抬头认真回应。 隔在红绸外的将士们喊得更大声了,凭着二人的姿态肆意猜测其中真相。 更远处,宝包骑大马一般跨坐在萧玉衡侍卫的脖子上,拍着手喜滋滋地看。 热热哄哄闹了一场,人群散去,山猪也被将士们抬走了。 司幽问顾重明怎么猎的山猪,他说曾在云潭学过制作捕兽夹,这回又让士兵们帮忙,很顺利,顺便招了买通士兵来捧场的事。 司幽很无奈,说他违反军纪,按律要罚,顾重明就使劲儿讨好,说这回特殊下不为例,还说先前他生病,并未领略过北境风光,让司幽带他去看。司幽拿他没办法,便牵出小黄,二人共乘一骑前往草野。 今日司幽心绪激昂,将小黄驾得前所未有的快,顾重明坐在司幽身前,两腮呼呼,衣裳头发迎风招展,仿佛随时要飞入云。 酣畅淋漓地跑完一场,二人下马沿河,手牵手散步。 “我刚来北境的时候,因为还小,也喜欢到处去玩,最喜欢的就是这里,因为有河水。我娘是洗衣女,我觉得有河水的地方离她近。”司幽自嘲地笑了一下,“虽没什么道理,但当时就是那样想的。” “后来发现这里看月亮也近,夏日晚间躺在这里,觉得月亮就在手边,随时都能摘下来。然后又会想起我娘,心里就空落落的。” 顾重明牵着司幽的手,认真望着他。 “那种空落直到遇见你,才渐渐没了。” “遇上你之后,我觉得很开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看到你、或想到你那个样子,就开心。” 顾重明咧嘴得意地笑起来。 “……可能是因为你傻吧。”司幽补了一句。 顾重明的笑立刻没有了,司幽却笑了,那种因为顾重明才有的开心,就像现在这样。 他拉着顾重明停下脚步,伸手理顺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不厌其烦地在小龙角刘海上多停了片刻。 “我们在这儿躺一会儿,好么?” 顾重明点点头,与司幽并排躺下。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6节 正如司幽所说,北境的天很大、很远,很低,仿佛触手可及。 流水潺潺,草野绵软,顾重明靠着心尖上的人,满心感慨了一阵,想法渐渐走上歪路。 他往司幽身上贴了贴,依偎在司幽肩头,手轻轻扶上胸口。 司幽顺势张开手臂将他搂住,本以为只是深情相拥,可顾重明那不规矩的手却突然从胸口下滑,来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司幽没想到,不太适应地皱了皱眉。 顾重明当他没发觉,自顾自探索。 司幽无奈地按住他的手。 “大幽……”顾重明叹了口气,可怜巴巴道,“我想让你舒服。” 司幽身子动了一下,略无力地坚持道:“这是在外面。” “周围又没人。” “那也不行……” 话是这么说,但方才顾重明那几下已然挑起了他的兴致,他的语气难免带上了些许欲拒还迎的味道。 顾重明听出来了,撑起身虚伏在司幽身上,目不转睛意犹未尽地瞧他。 很快,司幽顶不住了,侧身想逃,顾重明迅速低头一舔他的耳垂,趁着他片刻的恍惚,将手放回了先前的位置。 …… 司幽躺在草地上,腰带松松垮垮系着,顾重明坐在一旁,对着他笑。 司幽懒散而舒适地唤道:“傻书生。” “嗯?”顾重明闪着亮晶晶的眼。 “回去之后,今晚……”司幽犹豫了一下,“我也给你这样做。” 顾重明误会了,摆摆手道:“没关系的,此事又不是非要你来我往。” 司幽伸指堵上顾重明的唇,认真地摇了下头,“不是交换,是我想对你这样做。” 顾重明呆了一下,笑了。 “傻书生,我们就在这里拜天地吧。” 顾重明不解地看着他。 司幽道:“如今我们正在谋划,不日即将南征,这一拖又不知要拖到何时。我想,先自行拜天地,让这长河红日为证,就算结为夫妻了。日后再加一次仪典,也是可以的。” “好。” 顾重明并未多言,只是温吞笑着将司幽扶起,将他的衣裳头发理好,然而一同跪在河边,执手一拜长天,再拜后土,继而两两相对,躬身到地。 司幽取出随身匕首,将二人的头发各削下来一段,由顾重明打成同心结。 他们跪着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黄昏夕阳西下,二人牵着小黄,一路腻歪往回走。 到得大营外,只见处处红绸张灯结彩,司幽一愣,走错地方了?! 接着鞭炮轰隆响,震耳欲聋中,顾重明嘿嘿笑了两声,得意地说:“大幽,你才是真的傻,你也不想想,我今日为何穿着红衣,还带着红绸?” 司幽一愣,“你……” “正正经经的婚礼仪典,萧使君做主婚人,有宴席,主菜就是我猎的那头山猪,有交杯酒,有洞房花烛,大幽,你惊不惊喜?喜不喜欢?” 司幽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他方才把自己叫走! 顾重明退后两步,伸出手做了个抱的动作,又弯下腰指指脊背,“大幽,我答应过你的,抱你进去还是背你进去,你选。” 鞭炮声更响了,一队士兵吹吹打打迎出来,经历了这样的一天,司幽已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便意随心动,伏在了顾重明背上。 “傻书生,走吧,走稳一些。” “好嘞。” 顾重明开心地应着,背着司幽走入红光深处。 周文章卧房里,窦将军透过窗扇查看婚礼的情形——他怕周文章不高兴,所以没去热闹,便怀揣着喜悦,在此为他们祝福。 司幽与顾重明走到今日十分不易,正如他与周文章,亦是经历了万般挫折与隐忍,才终于见得一丝月明。 倚在窗口看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果然见桌上出现了一片椭圆形红叶,上面用细笔饱含情意地写着三个字:莫生气。 窦将军笑了,扭头看床上,周文章盖着被子,双目紧闭。 他心中越发好笑:既然如此拼命装睡,他便不拆穿了。 第53章 两件事一好一坏 神医申合子被司幽请回来后, 常与太医、军医一道研究医理、互通有无,他说枯藤叶泡在加入黄酒的米汤中,其气味可消减淤脓,助外伤愈合,泡后晾干碾成粉末,装入囊袋随身佩戴,亦有清新洁净之效。 枯藤叶并非枯坏之叶, 而是北境特有的一种低矮植物,叶片椭圆,长约三寸, 色如枫叶,十分漂亮。 窦将军听后上了心,找来许多枯藤叶如法炮制,放在周文章屋里。 他做事一向仔细, 泡多少、晾多少都有计数,突然有一天, 他发现晾在窗檐上的干叶少了一片,以为是风刮跑了,本没太在意。 但从那天起,每天清晨干叶都会少一片, 而临睡前的床头上、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案上、用于闲卧的小榻上……总之,但凡窦将军会出现的地方,都有可能偷偷摆上一片写了字的红叶。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窦将军从未经历过这等浪漫柔情, 又新奇又感动又欣慰,他想看看那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便不拆穿不询问,只将收到的叶片小心翼翼收入锦囊,再将锦囊挂在腰间。 最初,那些字尚属克制,大多是“抱歉”、“莫怪”、“莫生气”之类的歉疚话语,但渐渐的,写字之人放飞了,什么“冤家”、“喜欢么”、“念你”纷纷登场,弄得近来窦将军远远望见红叶,尚未看清写的什么,脸就跟叶一样红了。 但即便如此,周文章仍是撑着脸皮很少说话,只在窦将军集中ji,ng神忙公务或疲倦小憩时,偷着瞧一瞧他。 会盟仪典上,那柄匕首几乎将他穿透,如今重伤算是大好,但仍需卧床,大把闲暇,正巧得了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和窦将军的机会。 过去与今天仿佛两段人生,其中唯一不变的,便是眼前这规矩、板正而执着的人。 发现那个被戎国收买的侍从是巧合,最初他没有什么戴罪立功的想法,只是知道窦将军要来,不想让他受害罢了。 他约略谋划了一下,故意对窦将军说出诛心之言并不难,因为从前说惯了,窦将军或许也听惯了。 但在大殿上,他被匕首刺入,看着窦将军满面惊惶跑过来的时候,他的脑海突然清明,他有些后悔了。 不是后悔以自己为饵揪出叛徒,而是后悔为何不谋划得更周全些。 若他真就那样死了,那他对窦将军说的最后的话语是和离、是让他滚,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推搡他、赶他走,如此这般…… 他死也不得瞑目,做鬼也不甘心投胎。 还好还好,他活了过来。 望着那人挂在腰间的锦囊,他们既是夫妻,定然心意相通,有些话,亦不必直言。 玄甲突骑营副帅居所。 司幽与顾重明洞房花烛后,一家三口顺理成章住在了一起,头天晚上睡觉,宝包被两个爹爹一左一右守护着,竟破天荒地失眠了。 此时,卧房内摆着婚礼那夜尚未燃尽的粗壮大红烛,床帐挂着红绸,床褥被面全是新做的红底绣鸳鸯,就连灯罩都是红纱,上面用金笔描着“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浓浓暖意中一派喜庆祥和。 宽榻上,宝包光着小脚丫趴在铺满了纸的四方矮几上,手里攥着笔,认认真真地写字,顾重明坐在一侧握住他的小手,耐心指导帮扶—— 宝包听萧玉衡说,元思和清惠会写很多字会背很多诗,他虽上过爹爹的学塾,但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段日子更是没拿过笔,从前会的大多也忘了,他不想落后,生怕有朝一日同元思和清惠玩耍的时候,他们笑话自己。 他先写了自己的两个名字,宝包和司念,字大小不同,笔画胖瘦不一。写完后他盯着看,不是很满意,就皱起眉,接着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便抬起头,很开心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司幽。 司幽略有疑惑,问怎么了。 宝包骄傲地说:“我和大将军爹爹都姓司!” 从前爹爹只是告诉他这是大名,但很少这样叫他,旁人也不叫,渐渐地他自己也忘了。 司幽心中一暖,望向顾重明,顾重明拍拍宝包的小屁股,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父子俩当然同姓!” 宝包懂得不多,但脑瓜转得还算快,立刻发现了不对,咬着笔问顾重明:“那为什么我不和爹爹一个姓?” 顾重明一边不动声色地把笔收回来,一边看司幽,发现他也在错愕,便计上心来,将宝包抱到自己腿上坐。 “小孩子出生后姓什么,是两个爹爹商议决定的,不能一概而论。至于宝包,是因为你从前住在大将军爹爹的肚子里。大将军爹爹怀着你的时候,很难受很难受,生你的时候又很痛很痛,所以你姓司,就是为了时时刻刻记得,大将军爹爹为了你很不容易!你叫司念,就是时时刻刻想着大将军爹爹的意思!” 宝包抓抓头,“那大将军爹爹为什么很难受很痛?” 顾重明转了转眼珠,戳戳面前的小r_ou_脸,煞有其事道:“因为宝包你太调皮了!” 宝包一听就不愿意了,捧着顾重明的脸认真抗议:“我不调皮!我不调皮……” “谁说不调皮?从前在学塾,你就是最调皮的!”顾重明故意逗他,看着那着急辩解的小模样,就忍不住嘿嘿笑。 司幽看不下去了,将宝包抱过来,嗔怪顾重明:“逗孩子怎没一点分寸?” 他揉着宝包的脑顶,温柔安抚:“宝包别听爹爹的,宝包是所有小孩子里最听话的。大将军爹爹怀宝包的时候也不难受,不疼。有宝包做孩子,大将军爹爹很开心。” 宝包扭身贴在司幽胸膛上,小脸委屈得快要哭了。 顾重明咧着嘴笑,近来人逢喜事ji,ng神爽,他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曾经的不着调又露了出来。 司幽哄着,宝包好了一点,问:“大将军爹爹的名字怎么写?” 司幽笑着将笔放在宝包手中,与他一同慢慢地描出一笔一划,抬头看,顾重明正用满载幸福的灼灼目光望着他。 司幽突然明白了,顾重明那样逗宝包,是想创造更多自己与宝包亲近的机会。 他心头一时十分复杂,又教宝包写了“顾重明”三个字,告诉他这是爹爹的名字。 宝包自顾自看了一会儿,惊喜道:“只有我有两个名字!你们俩都只有一个!” 顾重明一笑,“谁说的,大将军爹爹也有小名。” “咦?叫什么?!”宝包好奇地看司幽。 司幽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果然听顾重明喜滋滋道:“叫大幽,是爹爹取的,只有爹爹一个人能叫。” 宝包一脸懵懂,顾重明一脸得意,司幽一脸无奈,道:“宝包,其实你爹爹也有小名,也是我取的,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叫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宝包眨巴着眼睛摇头,顾重明心说坏了,攥着拳头晃动小龙角刘海无声地威胁,然而司幽一挑眉,还是说了:“叫……傻、书、生。” “嗯?”宝包一愣,这个名字,他好像能听懂! 司幽低头冲宝包一笑,附耳小声道:“就是说爹爹是个大傻瓜。” 宝包一听,咯咯笑起来,顾重明大叫一声,扑上来将父子二人压倒在榻上,“大幽!你太过分了!” 司幽将宝包往里一推,让他脱离战圈,道:“是你先过分的。” “但是你更过分!” 顾重明咋咋呼呼要打司幽,司幽轻巧一抓,仅凭一只手就将他两条胳膊反剪在身后,让他除了无谓的扭动之外再动弹不得。 宝包在一旁看着,十分惊叹,大将军爹爹真是太厉害了! 司幽将顾重明半抓半抱,另一只手弹了一下他光亮的额头,宠溺道:“你看你是不是傻。” 顾重明浑身气鼓鼓,本就蓬松的头发像是大了一倍。 他横眉怒目,小龙角刘海上指,愤然放话:“司大幽你等着,今晚宝包睡了,我饶不了你!明日还想练兵?哼,你连起床都别想!” 然而事与愿违,当夜,宝包刚睡下,顾重明正琢磨怎么让司幽流泪求饶,突然有侍卫来报,说萧玉衡有请。 顾重明谨慎地与司幽一对视,这么晚了,必定不是小事。 顾重明赶紧捡起自己罪臣的身份,收拾收拾心情,与司幽一同前往。 路上发觉他们去的是萧玉衡寝殿的方向,到了地方,又见萧玉衡穿着燕服,心中忧虑稍减。接着,顾重明又为萧玉衡担心起来:怀胎快八个月了,日日c,ao劳,夫君子女都不在身边,确实辛苦。 见他们来了,萧玉衡放下手中书本,让他俩随意坐下,“你们久别重逢,又新婚燕尔,本君本不愿打扰,只是近日大事不少,本君不得不说。” 司幽与顾重明恭敬垂首。 “经审讯,证实了越国副相林瑜不远千里来到戎国,以花言巧语蒙蔽戎国新君做了国师,目的就是为了挑起我朝与戎国的纷争,阻止我朝南征,这件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 司幽点点头,“如今真相大白,我朝与戎国重归于好,戎国还甘为附属,愿意助我朝一臂之力,越国可以说是弄巧成拙。” 萧玉衡道:“此事顾卿立功了。” 顾重明一愣,萧玉衡对他的称呼变了,这意味着…… 萧玉衡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又收住,“顺着调查此事,引出了另两件事,皆与你二人有关,只是一好一坏,不知你们想先听哪个?” 第54章 终于赠你白玉扇 听到萧玉衡这样说, 司幽与顾重明心下平缓了些,毕竟能开玩笑,应不至于惊天动地,但终究有“坏事”,新婚小两口仍是惴惴。 司幽望向顾重明,“先听坏事吧。” 顾重明点点头。 萧玉衡笑了,“小幽自小习惯了先苦后甜, 便先说这件事吧。”神色随之一肃。 “审讯林瑜时,他供出定国伯与越国有私,这回行刺也有定国伯的意思。” 顾重明吃了一惊, 看向司幽,司幽坐在椅上微垂着头,神色微冷。 萧玉衡道:“林瑜说的时候,本君当即表示这是诬陷, 不过你们应当明白,那等情形下, 这是权宜之计,此事究竟还需细查,若……” 萧玉衡没再说下去,愧疚又关怀地望着司幽, “思前想后许久,本君觉得还是应当告诉你。你放心,陛下英明,绝不会牵累无辜。” 顾重明难过地抿了抿唇, 手轻轻覆住司幽手背,心想定国伯真是太混账了,从小到大,司幽不知因为他受了多少苦,伤了多少心。 静了片刻,司幽朝顾重明笑了一下,起身向萧玉衡恭敬道:“多谢君上。此事本不该告知微臣,君上却不避嫌,微臣受宠若惊。若……需要微臣做什么,微臣自是……”他努力了一下,仍是无法毫不在乎地说出后面的话,便道,“君上,另一件好事是什么?” 司幽不想多谈,萧玉衡便不坚持,道:“好事与顾卿有关。”顺势看向顾重明。 顾重明ji,ng神一紧。 萧玉衡道:“是有关你的身世,先前受小幽所托,本君与窦卿都在查,前不久,窦卿查得文国废帝的起居注有残缺,核对缺失页数,正是顾卿所言他被封皇子入宫的时候。本君派人去寻当年的起居舍人,近日终于找到了。” 顾重明双眼亮了起来,司幽方才的丧气顿时变作惊喜。 “本君已上密折告知陛下,陛下下旨,将那起居舍人带回宫,与顾卿当面对质。” “那、那罪臣这就要回京城了?”顾重明从椅子上站起来。 萧玉衡点点头,“正是。” “那、那……” 对于揭开身世的真相,顾重明从没抱过希望,可现在突然告诉他有希望了,他又恍惚又兴奋,什么都没做,却好像事情已经大白、好像他已经抛弃了那些不该他承受却y差阳错白白承受了许多年的负担! 他喜不自胜,脑中想法你争我抢,最先诉诸于口的,却是一句“那我不是又要跟大幽分开了”,然后眼巴巴盯着司幽,一脸不舍。 司幽欣慰地笑着,揉他的头,“你想什么呢,正如君上所说,这是好事,你要赶紧去。等事情了结,我们……” 就有一辈子可以毫无负担地在一起。 顾重明听到了司幽心中的声音,一时信心百倍,萧玉衡接着道:“南征在即,小幽的确不能随你同去,你不妨带上孩子。此事已十拿九稳,到得京城,你也可为日后做些打算。戎国诸事已定,窦卿也要回京,周文章今次立功折罪,周相身体又不太好,陛下成全,已赦了他的罪。你们正好一同上路。” 事情定下来,顾重明和司幽回到住处,夜色已深却无睡意,便坐在外间饮茶。 顾重明仍然介怀定国伯的事,怕司幽心里难受,想方设法劝他。 司幽看他那般努力,心中感慨,苦笑着道出心中纠结:“其实他私通别国、谋划自立这些事,无需查,我也信。只是这些年来我虽对他充满恨意,但有朝一日若真与他对阵交锋,我……” 司幽低下头,“我现下说不好,但我觉得,我到时怕是既不能如仇人一般快意对抗,亦不能如亲人般挽救维护,又不能……像局外人一样毫不关心。如此心志不决摇摆不定,我如何为将?我……太失败了。” 司幽颓然靠在椅上,痛苦地闭上双眼。 “不是的!大幽,这不是你的错!”顾重明连忙劝慰,“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你千万不要多想!” 司幽只觉得浑身疲惫,闭眼片刻后低声唤道:“傻书生。” 顾重明一愣,“嗯?” “过来,抱着我。” 顾重明知道司幽难过,连忙上前,刚走了两步,司幽便伸手将他搂住,头埋在他胸口,依赖地取暖。 “你的事情有了进展,我很高兴。” 顾重明心疼地抱着司幽,伸手抚摸他的头和脊背,“大幽,你真好。我刚才谢了萧使君,但我最该谢的人是你,我自己都放弃的事,你却默默为我c,ao心,你真好。” “你也一样。”司幽闷声道,“譬如此刻的境况,若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敢想……傻书生,我有东西送你。” 顾重明很没想到,一怔。 “你……先闭上眼睛。” 顾重明更愣了,司幽怎么还会这套? 司幽抬起身,见顾重明茫然又惊喜,双眼瞪得溜圆,便伸手拍了他屁股一下,“快闭上。” “哦哦,闭。” 顾重明像是刚刚反应过来,点头闭上眼。听到司幽起身的动静后,又不甘心地将眼睁开一条缝,发现司幽走到了他放兵器的匣子前。 他们虽早已同住,但司幽的私物,尤其是与公务有关的,他一般不会去看去动。他仅知道除斩风槊和连心鸳鸯钺外,司幽将收藏的其他匕首、短剑、袖箭,以及许多保养兵器的绸布油膏放在这个匣子里,但匣内格局如何,他不太清楚,更想不到里面居然还有给他的礼物! 他本想踮脚探头看,又怕司幽发觉,就拼命眯眼,结果只能看到司幽打开匣子,取出一物拿在手里,然后盖上兵器匣,上锁转身。 顾重明连忙将眼睛闭上。 司幽缓缓向他走来,捉住他的手摊开,将东西放上去,轻声问:“猜猜,是什么?” 顾重明觉得手心丝滑柔软,合指一握,感受到了形状,顿时明白过来,开心地说:“你送我折扇。” 睁开眼,他喜滋滋地将白丝绸扇套打开,抽出内物托在掌中,只见白玉扇骨不染纤尘,在夜晚柔和的灯下发出温润的光。 左右翻看,一侧琼花优雅如姿容、一侧竹节挺拔似秉性。 手指使力一转,折扇打开,厚实的暗纹扇面上面四个大字挥洒,正乃“力争上游”。 再看左下角名款,墨笔勾连,婉转如心,明明白白地写着“司大幽赠傻书生”。 顾重明的鼻尖有点酸。 “白玉圆润纯净,琼花饱满小巧,竹节挺拔高升,都像你。扇面叫诉心绢,顾名思义,便是将心事说给心上人。”司幽淡淡道。 顾重明低头看着,心头如静水砸入巨石,然后急急喘了两口气,猛然向前一扑,双手搂住司幽的脖子,依恋道:“大幽!” 司幽未及防备,被他冲得退了两步,他赶紧将人搂住,低头宠溺道:“怎了?” “你说,这扇子你什么时候买的?”顾重明抬眼愤愤然。 司幽不想竟被看出来了,避重就轻道:“早了。” 顾重明不依不挠,大眼睛狠狠盯着他,“多早?多早?!” 顾重明仰着头,倔强的嘴唇就在司幽唇下半寸之地,司幽被缠得没法了,只好道:“大概是……我始乱终弃了你的……时候。” “啊啊啊啊——!”顾重明悲愤地喊起来。 司幽拍他一下,警告道:“小声些,宝包在睡觉。” “宝包一睡着就雷打不动没关系的!”顾重明抓着折扇箍着司幽的脖子,“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居然这么久都不给我?!我生气了!你也不想想,如果、如果……我可能就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司幽浑身被摇晃,好笑又无奈。 从前他一直想着要找个最特别的时候方能将其送出,以至于一拖再拖。今日看到顾重明的反应才明白,两人心中有着对方,无论何时都是最特别的。 “大幽!你怎么能这样!你太过分了!” 顾重明趁着高兴不断撒泼,接着四肢勾起挂在司幽身上,将脑袋深深埋在他肩窝。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够,就使劲儿蹭司幽的脸,亲他的眉眼、鼻尖、双唇,解开他的领口,亲他的脖颈和胸口,含糊地嘟囔:“大幽、我喜欢你,我要喜欢死你了……” “说点好听的,别总提那个字。”司幽笑着,拖着顾重明一起坐回椅上,尽情享受起那人发疯的努力。 三日后,顾重明带着宝包随窦将军的队伍回京,准备上车时瞧见周文章被搀扶而来,立刻翻了个白眼,只向窦将军好好行礼,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司幽请窦将军一路帮扶照看,又对顾重明一番叮嘱,临行时依依不舍地站在车窗外,将顾重明与宝包挨个重重地亲了。 宝包抱着小虎,也很不舍。 从前没有是不觉得,可一旦有了两个爹爹,突然又少一个,他就难过。 虽然两个爹爹都说不久后他们会再见,然后住在一起,过最好的日子,可他现在还是难过。他都有点不敢看大将军爹爹了,一看就想哭,但又舍不得不看。 队伍起行,旷野上长草摆动,流出些许初夏的意味。 远处高地上,萧玉衡目送着离开的队伍,对身边站着的人道:“此前本君邀请先生入太医院,先生推拒了。如今本君舔着脸再问一次,先生仍是看不上么?” 申合子笑着躬身,“君上此言让老夫无地自容,老夫怎敢看不上太医院,只是人各有志,望君上谅解。听顾小哥说,云潭有许多人同他一样,老夫想趁着身子骨还可以,过去瞧瞧,能帮一个是一个。” 萧玉衡点点头,“先生医者仁心,令人敬佩。” 申合子捋须,犹豫片刻道:“君上既如此夸赞,老夫便顶着这四个字,劝您一句。” “哦?”萧玉衡不明所以。 “君上高才,可一个人的ji,ng力始终有限,强逼自己太过,于身体是大损。” 萧玉衡下意识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凝眉道:“多谢先生提醒,只是本君并未觉得多么不适……” 申合子摇摇头,“老夫并不是说君上有病,而是提醒您,万事要放宽心。‘宽心’二字的真正含义,君上此时或许体会不到,但有朝一日,一定能懂。” 萧玉衡沉默不语,眉间疑惑。 申合子躬身一拜,“言尽于此,老夫拜别,祝君上事事顺遂。” 申合子行下坡道,萧玉衡望着阔天流云及万里草野,忽然强烈地思念起了远方人。 第55章 宝包人气相当高 前文国废帝的起居舍人被押回宫后, 本就战战兢兢,承宣帝又派人诈他,说抓到了当年入越国为质侥幸未死的前文国四皇子,说他与其勾结意图不轨,又说要将他全族下狱严刑审问。 起居舍人已十分老迈,听了这话站都站不住,连忙将文国废帝交托给他, 说是一旦有变就拿出来的的起居注缺页呈上,表明顾重明只是替人为质并非真正的皇子,自己更绝无不轨的理由。 上书房内, 承宣帝坐于椅中,顾重明垂首跪在案下,一如三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承宣帝认真翻看着起居注缺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记载了顾重明的来历, 缺页的纸张、墨色、笔迹、拆痕也都与起居注原本对得上。 回想前文国废帝交代的那句“一旦有变”,应当是说万一情势突转, 顾重明想以假皇子身份谋皇位,那就用起居注缺页来阻止他。不料时移事易,起居舍人真正拿它出来,却是为了撇清关系, 保全性命。 承宣帝凝眸望着顾重明,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若他真是皇子,再早生个十几年,或许文国也不会被灭。 室内茶香淡淡, 承宣帝叹了口气,将起居注递下去,道:“你看看吧。” 此事机密,上书房中并无随侍,顾重明起身垂头上前,双手接过缺页,将上面的字一行行看过去。 他旧日的君主、亲生的父母,就是这样将他变成一个弃子,让他在凶险之地自生自灭。多年来偶尔被想起,亦是为了防备。 顾重明苦笑,深深一躬,“罪臣,谢陛下英明。” “你如今不是罪臣了。朕……”承宣帝犹豫着,“朕也没有多英明。此事若非使君及小窦爱卿去查,恐怕永远也无法水落石出。那你就要一直在远地受苦,朕的错处就一直改不了。” 顾重明万万没想到承宣帝居然会对他讲这些,冰封的心瞬间回暖,他再度跪下,真情流露,“臣这样的身份,陛下不弃已是天恩浩荡!陛下竟还、竟还自责,臣感激涕零,唯有万死以报陛下!” 他字字发于肺腑,承宣帝亦很震动,道:“使君说你在云潭受了大罪,连命都差点没了。朕听到的时候,心中就……哎,都过去了,往事不再提,今后你还是朕的左膀右臂。” 承宣帝起身走下御阶,亲自将顾重明扶起,“朕先将你官复原职,再加封上书房行走,待南征后你立了功,朕封你一个大官!” “多谢陛下!”顾重明眼眶红着嘴咧着,一副要哭的样子,眼里眉梢蕴满苦尽甘来的笑意。 承宣帝也释怀地笑了,“还是同你说话最舒服痛快,这些年你不在,朕公务案头不知少了多少乐趣。还好还好,从今后一切照旧了。来,朕这就命人为你准备官服,然后同你商议大事。” 宫人带顾重明沐浴更衣,不多时他再回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开心地晃动着满头茸发,小龙角刘海与帽翅轻扇。 “陛下,不知有何事交代微臣?” “还不就是你那野心勃勃的丈人。”承宣帝一脸无奈,“他的心思一向很大,朕早想料理了他,但眼下尚无有力的证据,朕便想请君入瓮。朕对他说,朕有意亲征,着他到时镇守京城,他居然不愿,还主动要求随朕一起亲出征,这……” 顾重明一听,明白过来。 萧玉衡让他回京,不仅仅是为了证他身世清白,更重要的是在承宣帝身边安置一个可信且有用之人,在萧玉衡自己无法顾及之时,为承宣帝清理朝中毒瘤、部署南征之事。恰巧那毒瘤是司幽的混账爹,这事由他来办,必会多方考量,处理更加得当。 顾重明思量了一下承宣帝的话,问道:“陛下亲征仅是为了给定国伯一个掉以轻心、露出马脚的时机?这一点很容易想到,定国伯不答应并不奇怪。” “朕并非仅是为他,更是为了……”承宣帝再次从御阶上走下,踌躇满志向前行,“先帝在位时五度亲征,功勋卓著,朕自知不比先帝,但亦想追其遗风,建功立业。既要争夺天下,怎可不亲自去走?既要百姓安居,又怎可不亲自去看?” 他立在窗边,负手向外望去,目光执着而微有迷离,“而且朕还……”声音低下去,带着点点幸福希冀,“使君乃南征督师,朕想与他携手并肩。” 想配得上他,告诉他自己已有了无需他担忧的实力。 顾重明懂了,眼珠转了转,道:“定国伯不愿留守京城,除了知道陛下是故意下套之外,还因为留守京城看似诱惑极大,但其实并无太多行事的机会和借口,但在外就不一样了,所以他坚持出征,进可作乱,退可立功,亦可仅仅搅趟混水。但反过来想,这亦是陛下发掘他罪证的最好时机,而且一旦接发必是一击致命。不过……”顾重明蹙起眉,“有点危险。” 承宣帝明白过来,点点头道:“险中求胜,一劳永逸。顾卿,这几r,i你就此事多想些办法,可随时前来与朕分说。出征那日,你与朕同去。” 承宣帝目光笃定,顾重明突感肩上阵阵压力。这几年只为生计奔波,骤然要做大事,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君臣二人聊完,共同往御花园去—— 顾重明今日进宫,受皇命带了宝包同来。他面圣时,宝包便被安排去与皇长子元思及长公主清惠玩耍。 两个爹爹靠近御花园中三人玩耍的翘脚小亭,屏退随从,猫腰偷偷躲在花草假山后,从假山孔洞中向内瞧。 服侍的宫人恭敬地站在亭外,亭中石桌上堆满草叶,宝包站在正中,元思与清惠一左一右。 宝包两只r_ou_呼呼的小手捏着草叶迅速灵巧地编织,同时认真讲解着—— “你们看,这个是蜻蜓,尾巴要又细又长,就拿三根剑草编成一个棱。触须要更细更长,就从剑草上撕下来一丝,撕的时候要快,像这样,要撕得飘起来卷起来,然后cha上去绕一下,绑紧了就不会掉。蜻蜓的眼睛可以粘芝麻,也可以画……” 元思与清惠从没见过这样的玩物,新奇极了,挤在宝包身边看,觉得他又高大又厉害。 宝包编好蜻蜓,左右看看,最后交给清惠,“你是女孩,这个给你。” 清惠白净漂亮的小脸上露出惊喜,开心地接过来,小声道:“多谢。” 宝包十分有礼貌地回了句“不客气”。 元思那张与清惠十分相仿的脸上略显失望,宝包却没有忘记他,抓起一大把草,扭头闪着大眼睛问:“你喜欢什么?” 元思立刻来了ji,ng神,骄傲地说:“我喜欢雄鹰!还有老虎!” 宝包一下犯了难,摸摸头道:“我不会编雄鹰和老虎。” 元思的小脸顿时又垮下来,宝包连忙道:“没关系,我可以回去问我爹爹,我爹爹可厉害了,什么都会编。我今天先给你编一个猴子吧,嗯……”脑门一亮,喜道,“编个虎将军吧!” “虎将军是什么?”元思很好奇。 “虎将军是我的好朋友,它长得像小老虎,我给你编你就知道了。” 宝包快速动作起来,元思与清惠又被吸引了,目不转睛地瞧。 假山后,承宣帝酸酸地说:“你儿子很崇拜你嘛,还懂左右逢源,挺厉害,像你。” 顾重明得意地嘿嘿笑。 宝包很快编好了,交给元思,元思左右翻看,兴奋地说:“它像老虎!” 宝包咧嘴笑了,“你先拿着这个,我下次给你编一个真的老虎!” “嗯,谢谢你!” 元思忽然想到了什么,附到清惠耳边说了几句,清惠点点头,拉上元思的手出亭,去花园边摘了一株盛开的牡丹,四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捧回来,送给宝包。 宝包惊喜极了,他没见过这样的花,方才远远看着就很大,现在拿近了看,竟然比他的脸还大,他接过来以后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假山外,顾重明看得心中感慨:他和大幽的宝包,就该自小同这牡丹一样,光华富贵。 承宣帝看看天色,轻轻一拍顾重明的肩,向他使个眼色,顾重明明白过来,走出假山,站在花草中的小径上喊:“宝包!” 宝包扭过头,见顾重明换了衣服,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应:“爹爹!” 顾重明笑着,“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宝包有些意犹未尽,但也有点饿了,想跟爹爹吃饭,便对元思与清惠道:“我爹爹叫我回家!我们下次再玩,再见!”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元思,“等我学会雄鹰和老虎给你编!”蹦跶着跑向顾重明。 元思与清惠在他身后,也一边摇手一边说再见。 承宣帝赐了顾重明一顶官轿,宝包随爹爹坐在其中,到处看新鲜。 “爹爹,你换衣服了!是衙门老爷穿的衣服!” 顾重明望着宝包那身新做的暖黄云纹文生小袍,道:“宝包今天也换漂亮衣服了!” 宝包低头看看鲜亮的自己,嘿嘿笑起来。 “爹爹,大将军爹爹现在在干什么?” 顾重明掀开轿帘看天色,“应当在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就要练兵。” “爹爹我也饿了。”宝包眨巴着眼睛。 顾重明道:“好,稍后回家换了衣服,爹爹带宝包吃京城最好的馆子!” 官轿经过上安城初夏的街道,熙攘人群中,周文章独自步行。 今早他回相府看望病中的周光,没让窦将军陪同,那样的场面,他不想让窦将军看。 之后果然是相对无言,但在他告退的时候,周光叹着气,出乎意料、犹犹豫豫地说他受苦了,说对不起他,还让他留下用饭。 他拒绝了,周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失望,他突然有点不忍看那样的表情,便道窦将军今日已备了饭,孩子也在等着。等到下次,他与窦将军带孩子一同前来,再吃不迟。 然后他没有看周光的反应,急急地退了出来去。 街道两旁有许多卖小物件的小摊,从前他从未留心过,如今细细看去,的确生机勃勃。 他在一卖糖人的摊前站定,看了片刻,说每样来一个。店家来了ji,ng神,不止卖了已做好的,还立即发挥,就地做出十几个新样,装在一个大包里。 周文章将大纸包抱在身前,闻着其中糖浆的香甜,暗想:那人自打跟了他就吃尽苦头,如今是时候,让他好好尝一尝甜蜜的滋味了。 第56章 宝包突然被抓走 承宣帝原本要赐顾重明一座宅院, 顾重明推拒了,一是因为他刚刚回朝尚无功绩,如此难免招人议论,二是因为正值多事之秋,低调谨慎为好。 他请人将从前的宅院收拾妥当,雇了厨子和侍从,在他入朝时照看宝包。 宝包进了新家, 说院中的琼花和云潭家中的很像,顾重明感慨地点头,告诉他云潭的琼花其实是仿照这里栽种的, 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只是如今的京城却比从前的云潭更危险,稍不留神便会陷入危机。 这一日回家,侍从惊惶地说宝包被一群人带走了,顾重明脑中“嗡”地一声, 差点晕过去,冷静下来一询问, 才骤然反应过来,司幽的混账爹、他的混账丈人已迫不及待地出招了。 论理宝包应该无事,但他无法保持片刻忍耐,坐上车轿直奔定国伯府。 他黑着脸, 冷冰冰地向守卫说明来意,暴躁地在心中做了好几个打算,结果定国伯还算知趣,传来口信打开大门, 较为恭敬地将他请了进去。 顾重明气急败坏踏入正厅,瞪着眼四处看了一圈,向正前方坐于高位气定神闲喝茶的人质问:“宝包呢?把他交出来!” 定国伯司行不紧不慢地抿了两口茶,放下茶盏道:“你与幽儿的事老夫虽未同意,但萧使君为你们主了婚,老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如今老夫只是接从未谋面的孙儿过来玩耍,人之常情,你嚷个什么?居然也不行礼,不成样子。” 顾重明又急又气,心想行礼?难道要他给这老混账下跪叫他爹?太恶心了。 可宝包在他手里,不能意气用事。 顾重明左右一盘算,心想罢了,反正他管着叫爹的人没几个好东西,正与司行匹配,便提衣一跪,咬牙道:“拜见父亲大人,宝包来此许久,恐怕扰您休息,还是让儿带他回去吧。” 哎,满口恶心,他快吐了。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7节 每每来定国伯府他就要吐,这是什么事。 他不停地想宝包,想司幽,想大局来消解恶心,司行却不让他顺心,故意道:“这是什么话,孩子那般可爱,又正玩得开心,老夫不舍得他走。” 顾重明心中一阵骂娘,他知道,定国伯抓宝包是别有深意,顺便也想羞辱他,于是他心一横,俯下身叩了个头。 “小子顽劣,父亲大人不嫌弃,儿感激不尽。只是他太小了,屎尿尚不能自控,挑的时间地点往往也不太好,譬如在父亲大人用饭的时候,或是在您的卧榻之上……他刚进京,没见过新奇,什么都想吃,这两天有些吃坏肚子,一高兴一激动,或是见到生人,就忍不住要拉,男孩子嘛,火气大些,那个味道……哎,儿前日给他洗裤子,如今手上味道还没下去呢……” 司行眉头一皱。 顾重明顺势抬眼一瞟,“父亲大人,您的茶没了,儿给您倒茶。” 说着便起身上前,一脸恭敬孝顺,自顾自去拿司行的茶盏。 “你做什么?”司行不悦地瞪他一眼,“你以为你胡说八道几句,老夫就会把孩子给你?”冷笑一声,将茶盏盖上,绕过顾重明的手推到一边,“你以为老夫是幽儿或陛下,会被你那花言巧语蒙蔽?幼稚。老夫是孩子的祖父,即便陛下也无权前来拿人,幽儿又不在你身边,你一个手无缚ji之力的书生,准备怎么办?” 顾重明心想他不绕圈子了,倒也简单,便道:“我确实不知该怎么办,请父亲大人直言。” 司行轻飘飘地看他一眼,“顾重明,你经历九死一生,如今终于洗脱罪名,一定很怕死吧?” 顾重明双眸微收,不言语。 司行从高位上走下来,“不止自己怕死,更怕幽儿和孩子有事,怕你们以后不能相守。” 顾重明仍是不说话,司行便继续敲打他心头最脆弱的地方,“今日孩子被老夫这个祖父带走,这没什么。但说不定日后,他就会被旁人带走。你总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他吧?” 顾重明眉梢一挑,心中讥笑,这是威逼,想必接下来就该利诱了。 果不其然,司行又道:“幽儿与老夫虽不亲近,但他毕竟是老夫唯一的儿子,老夫的爵位和日后的富贵,不是他的,又是谁的?而幽儿的富贵,自然就是孩子的富贵。” 顾重明一琢磨“日后的富贵”这五个字,既有些不寒而栗,又觉得十分可笑。 “所以,父亲大人要我做什么?” “幽儿固执不屈,你却灵巧,老夫想你劝劝他。” 顾重明转了转眼珠,“劝他什么?” 司行瞬间冷眼,似是生气他明知故问,片刻后退了一步,道:“征越国,最难也最关键处,在于水战。幽儿固然骁勇,但从未打过水战,放眼整个大夏,有足够水战经验的,仅老夫一人。” “陛下已经允了,让您随驾亲征。” 司行一笑,“所以老夫想让你和幽儿到时乖乖退开,不要cha手,仅此而已。” 顾重明挑眉道:“你忌惮他?” 司行一愣,似是没想到顾重明如此直接,喃喃自语:“忌惮他?”不屑一笑,“若是旷野相遇或围攻坚城,老夫或许会虑他三分,水战,呵呵,他不过乃黄口小儿耳。” 顾重明笑了笑。 “怎么?不信?”司行道,“莫要忘了,龙生龙凤生凤,幽儿骁勇无匹,全是因为他是老夫的儿子。“ 顾重明心中翻了无数个白眼。 “老夫让你和幽儿退开,只是不想多事,不想日后家业真地无人继承。”司行面皮一紧,眼角皱纹处现出些许狠厉,“若你们不识抬举,老夫也不介意孤家寡人,你,好好想想吧。” 顾重明站了片刻,垂下眼眸低声道:“好,我会想想。” 软硬兼施,威胁的目的已然达到,司行暂时满意了,将宝包放了出来。 宝包一脸开心,蹦跳着朝顾重明跑过来,顾重明激动地上前将他紧紧揽住,担心地从头看到脚,“你方才在做什么?现在……怎样?” 宝包觉得爹爹的表情有点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说:“我在花园里跟小哥哥小姐姐玩,还吃了糕点,我都饱了。”拍拍鼓鼓的小肚皮。 顾重明抬眼去看司行,司行气定神闲地喝茶,故作姿态地笑。 那是在告诉自己,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置宝包于死地。 顾重明恨得牙痒,随意道了声告退,领着宝包离开。 回家路上,宝包牵着顾重明的手,仰头小声问:“爹爹,你不高兴?” 顾重明道:“你突然不见了,爹爹担心。” 宝包想了想,那些人突然来带他走的时候,他也很害怕,但后来那些人对他很好,还说是他的亲人,他就没那么害怕了。 “爹爹,那个爷爷说他是大将军爹爹的爹爹,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是,”顾重明蹲下,认真郑重地看着宝包的明亮的大眼睛,“以后只要不是爹爹和大将军爹爹,谁叫你你都不能跟去,旁人给你东西,也不要吃。” 宝包一愣,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爹爹的样子很紧张,他就点了点头。 顾重明领着他继续走,脑中飞速地转,“宝包,你上次同元思他们玩得如何?” “很好,他们家真大,还很漂亮,有很多东西。” “那……以后爹爹去做事的时候,还让你去同他们玩,你觉得好么?” “好啊。”宝包开心起来,“我喜欢同他们玩,我答应了元思给他编雄鹰和老虎,但我还没学会……” “没关系,爹爹教你。” 回到家,顾重明哄睡了宝包,珍惜地躺在一旁,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眼下虽然难保定国伯在宫中没有安cha人手,但送宝包进宫是最好的选择。日后随驾南征,就再把他带上。 至于定国伯,得先让他相信自己怕了他,然后想办法反击。 苦苦思索一宿,他终于有了个暂且看来不错的打算,便入宫同承宣帝说。 去的时候,承宣帝刚刚见完周文章,顾重明与他打了个照面,二人都没好脸色。 承宣帝想化解他们的矛盾,对顾重明说周文章前来谢恩,说他改邪归正了,决心参加科考,又赞他其实挺有本事。 顾重明就垂着头听,一脸看不上的样子。 君臣二人将对付定国伯的办法谋划好以后,顾重明传信讲给司幽知道,要他提前做准备。 彼时司幽已在行军路上,夜里接到密信,惊讶地看着最后那张纸上,顾重明张牙舞爪的几行大字—— 大幽!从现在开始!装怀孕!反应越大的那种越好! 看着这些字,顾重明抖动小龙角刘海的夸张神情立刻浮现出来,司幽眉头深深皱起,喉中忽而一阵恶心。 他按着胸口忍耐了一下,再看信纸,只觉得无比刺眼。 装?装你个头! 第57章 弄巧成拙气老婆 承宣七年六月, 大夏大军压至南境,以萧玉衡为督师,司幽为主帅,玄甲突骑营为主力,称越国意欲谋刺大夏使君及皇嗣、破坏大夏与戎国关系,进行征讨。 年初,司幽留在云潭的兵马已牢牢扼住边境山间的险隘要地, 大夏占尽优势。如今大军就地扎营,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冲破越国边境防线。 进攻前夜, 萧玉衡将作战计划再捋一遍,亲自巡视了即将出战的士兵,最后对司幽道:“就这么办,有你带兵打头阵, 必定十拿九稳。” 司幽顿了一下,躬身道:“君上放心, 末将……自当尽力。” 萧玉衡看出了他那一瞬的怔愣,好意地问:“怎么了?有心事?” 司幽连忙摇摇头,“没什么。夜深了,君上注意身子, 早些休息吧。” 萧玉衡低头看了一下十分圆隆的肚子,笑道:“产期将至,近日身子的确沉重,但比怀着元思和清惠的时候要好, 本君尚能应付。” 司幽点头告退,萧玉衡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疑惑:并肩作战多年,无论战事多么吃紧战局多么艰苦,司幽从未有过这等不安的表现,何况明日之战势在必得,他这个督师尚且无需亲自压阵,司幽万万不该是这个反应。 难道是……私事? 有了家眷后再上战场是头一回,他患得患失了? 萧玉衡带着困惑睡下,第二日,他坐在房中,对着时间估摸战况,想着找个适当的时机与司幽聊聊。 不多时腰背酸困,他打算四处走走,结果刚到营房口,就见一个士兵鬼鬼祟祟地从角落里跑了。 萧玉衡大惊,那个士兵是玄甲突骑营主力,即将升校尉,此时本该在沙场作战的。 联想到昨夜司幽古怪的表现,萧玉衡转身急切地去到司幽营帐,一掀帐帘,果然见人坐在里面。 “小幽……”萧玉衡匪夷所思,“你为何在此?!你为何、为何没去作战?” 司幽连忙站起来,俊美的脸上全是愧疚。 萧玉衡觉得自己在做梦,“那、那现在是谁在作战?!这到底……“ 他一凝神,转身出帐,大声吩咐:“来人,备车,去阵前。” 司幽连忙跟出去,眼见萧玉衡挺着将要足月的身孕疾步前行登上马车,他又着急又担心,跨上小黄去追,想着怀里那封密信,不禁大逆不道地在心中暗骂了几句。 萧玉衡心急如焚,不断叫车夫加快速度。 观察战况的哨台设在山间高地,马车行到入口处,不便再上,萧玉衡便下车徒步而行。 紧随其后的司幽立刻下马,上前搀扶。萧玉衡自顾自前行,一脸不愿理他的模样,明显是动怒了。 远处传来战场拼杀的声响,萧玉衡眉头紧蹙,扶着肚子登上哨台旋转的台阶。 “君上……君上莫急。”司幽随在后面,时而看萧玉衡的脸色,时而看他脚下。 踏上平台,守卫士兵一看督师和主帅都来了,吓了一跳,连忙跪倒。 萧玉衡来到哨台最前方,手扶栏杆向正在激战的开阔战场上定睛一望,胸中急切的喘息猛然停了一瞬,接着身体一晃脚下一软,向后倒去。 “君上小心!”司幽连忙将他拖住。 萧玉衡扶着肚子,于头晕目眩中难以置信地望向下方战场——金色衮龙王旗,上一次见到还是八年前先帝亲征文国的时候,如今…… 想通了其中关节,萧玉衡气得咬牙:承宣帝竟然御驾亲征,竟然故意瞒着他,还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真的是……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只恨不得现在就跳下去将那人抓回来。 司幽心中忧虑,劝道:“君上,陛下亲征已筹划许久,各方调配亦十分得当,此战轻巧,给陛下练手再合适不过。您看,我军占尽优势,再有小半个时辰,敌军必定崩溃。拿下此战,越国的两个州就会尽在我朝掌握。” “那又如何?” 萧玉衡一甩手,从司幽怀中站直身体,面色寒冷,“司幽,你从军至今十五载有余,做主帅也做了六七年,你难道忘了,何为军法?!” 司幽神色一凛,退后一步单膝跪下,垂眸道:“末将有错。” 萧玉衡深深吸了口气,身子微晃,声色俱厉,“本君知道,你瞒骗本君是因为接了圣旨,不敢有违皇命。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要的就是军令如山将士同心,如今欺上瞒下地胡闹,且不说本君,将士们会作何感想?有此前车之鉴,有这样儿戏的君主及主帅,日后他们对待军令,可还会坚定不移?!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并非武将居功自抬身价,而是为保将士同欲出战必胜的必要之举!” 司幽深深悔愧,双膝跪地,恭敬地俯身叩首,“末将知错了,求君上责罚。” 萧玉衡望着司幽脑顶,扶着发紧的肚腹,缓了片刻后道:“这是大过,但你是主帅,不日还要出战,先记一百军棍,留至战后再论。” 扭头望向战场上那个得意拼杀、穿着最威武的盔甲、坐着最高大的战马的人,闭眼道:“此事非你一人之过,君王有失,亦要问责。本君身为使君,此事责无旁贷。” 不出司幽所料,承宣帝率领亲卫骑兵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这是他作为帝王的首次战功,他觉得,他终于可以有一点比得上历史上那些文治武功俱全的明君以及他所敬佩的父皇了。他开心地不得了,急切地想要与萧玉衡分享。 其实,从出发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畅想着萧玉衡突然见到他出现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情景,畅想着萧玉衡的心情,畅想着萧玉衡是否会对他更加认可、更加赞赏甚至倾慕,是否会像曾经他从萧家将他带走的时候一样,认为他是个威风凛凛的大侠。 总而言之,他畅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萧玉衡会生气。 而且是生大气。 自打萧玉衡叫他阿衍,与他诉了心事之后,快活的日子过得太久,他都忘了萧玉衡是会生气的。 所以,当承宣帝志得意满地回到大营,发现前来迎接的人只有以司幽为首的众将却没有萧玉衡的时候,他是惊讶的、不可置信的。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事情是不是没有谋划好,是不是萧玉衡并没有看到他方才的威武英姿,那就亏大了。 承宣帝尚在不着边际的琢磨,作为军师同来的顾重明已然发现了不妥,因为司幽的脸色很难看。 他们相爱相知,几个眼神就道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顾重明望着前方承宣帝的后脑勺,在心中替他叫苦。 承宣帝仍然未觉,被众将簇拥至王帐主位坐下,望着四周身着铠甲的部将,感觉十分良好,稍微聊了几句战况,便问:“使君现在何处?” 司幽无奈上前,“禀陛下,君上正在卧房内休息。” “嗯?”承宣帝一愣,“使君身体不适吗?” 司幽再道:“君上……身体尚可。” “那是为何?”承宣帝一脸懵懂,想了想,“朕去看看他。” “陛下。”顾重明十分不忍地叫住他。 承宣帝正要起身,一脸莫名,“嗯?怎了?” 顾重明面色尴尬,努力把溜圆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可承宣帝不是司幽,不懂,神情反而越发懵懂。顾重明没办法了,只好凑到他耳边,将事情简短说了。 顿时,承宣帝如孔雀开屏般兴奋炫耀的神情没了,夹杂着惊讶和不解的愁云爬上他的脸,继而放大再放大,布满了全身。 承宣帝颓然坐在椅上,“那……” 顾重明附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 承宣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那、那好吧,朕稍后再看使君,先说说这几日战事的部署。” 议事毕,顾重明心想承宣帝大概要先处理一下夫妻问题,暂时不会有什么命令,便决定也去解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司幽卧房,想先偷看一下他在做什么。试着推了推房门,竟然没有反锁,他大胆起来,将门推开一条缝。 外间没人,但里间有动静。 他侧身缩进屋里,将门闭好,佝着身子高抬腿轻落足,咧着嘴笑着前进。 里间声音渐渐清晰,呕呕呕的,不怎么好听,像是……在吐。 司幽在吐?! 顾重明一愣,不由地快速靠近。推开里间的门,只见司幽跪趴在角落,一手撑着床,一手按着胸口,不知是吐得太投入了还是顾不上理他,反正始终没回头。 顾重明眼珠转了转,明白过来,放开手脚向前走,道:“大幽,是我,你别装了。不过别说,你装得挺像,果然是生过的,有经验!” 他笑着走到司幽身边,随眼瞥到不远处的痰盂里…… 心头一惊,顾重明的笑容僵在脸上。 真、真地吐了?! 为什么……吐?! 这时司幽缓了过来,扭脸冷眼看着他,喘着粗气恶狠狠道:“你我成亲之后,每一次都用了汤药,每一次……都是你准备的,你说,你是不是在药里动了手脚?!明知道我要出战,你还……” 顾重明瞪着眼睛张着嘴,惊慌失措地将司幽从头看到脚,最后盯着他平坦的肚子,忽然被闪电打过一般一个激灵,使劲儿摇手,“没有……我不是,我没有!” “那为什么会这样!”司幽气急。 “那、那只能是因为……”顾重明灵光一闪,“是了,一定是因为我的ji,ng元太厉害了!避孕汤药都挡不住!” 第58章 萧玉衡即将生产 “既然如此, 就把你那东西割了,一了百了!”司幽恨恨地说。 顾重明浑身一僵,绷着脸双手捂住身前。 司幽按着胸口,靠在床头坐着,对顾重明满满的爱意尽数化作想掐死他的冲动,但是又……不能真掐死,便就闭上双眼, 默默地独自承受。 顾重明在一旁委屈地站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声试探:“大幽。” 司幽没表情,也不理他。 顾重明将声音稍稍加大一点, “大幽,几个月了?” 司幽仍是沉默。 顾重明有点泄气,想要再说点什么,结果刚张开嘴, 司幽突然坐直身体,厌恶地对他吼道:“几个月?!我们成亲多久你不知道?!还问几个月!仿佛不是你的!” 顾重明慌忙摇手辩解:“我、我是想说……我们在云潭重逢的那天也……” “不是那天。”司幽语气笃定, “就是洞房那晚。” “哦。”顾重明点点头,那就是两个月,“大幽你听我说,避孕汤我绝对没有动手脚, 一定是因为它失效了!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我一定给你多加几碗!我知道你是一时气愤,但你也不能污蔑我,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等不着调的事情!” 司幽鄙夷地看着他, “不着调的事你做的还少吗?今日出战,陛下让我瞒着君上,再在开战后想个办法告诉他,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的提议?!” 顾重明有点惭愧,却顽强道:“固然有我,但大多还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哼。”司幽冷笑,“君上历来军纪严明说一不二,如今军法战事被当作儿戏,你知道他生了多大的气么?他就快临盆了,这个时候气他,你们不怕……” “不是气他,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想哄他高兴!” “所以说你们不着调。连君上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讨好?”司幽嘲讽道,“密旨措辞不容置疑,时间紧迫,我无法上折规劝,只好做了帮凶,结果也被拖下了水。” “啊?!”顾重明一脸不信的样子。 “一百军棍。”司幽重重道,“这个代价,你满意吗?” “一百军棍?!”顾重明吓坏了,扑到司幽身上上下左右地看,“打了吗?打在哪里了?!” 司幽嫌弃地推开他,“莫要装腔作势。” “大幽!”顾重明拖长调子委屈地喊,又将司幽紧紧一抱,怎么都不松手,“我们分开的这些日子,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宝包时时刻刻都问你,如今好不容易相聚了,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么?你要打要罚我都认,但你跟我好好说话成么?听你说这些厌恶我的话,我都快难受死了……” 顾重明伏在司幽胸口,一边说一边蹭,司幽低下头,就见一颗毛茸大脑袋动来动去地纠缠。 他历来最受不住的就是这个,心瞬时软了下来,抬手将那头茸发摸一摸,叹了口气,低声道:“宝包呢?” “他和虎将军在房里睡觉。我想同你腻歪一会儿,就先过来了。”顾重明闷闷地说。 司幽的心更软了,“在京城都顺利么?” “顺利。”顾重明枕在司幽胸口点头,“紧要的事我早先同你说了,如今我们聚在一处,肯定能行。” “嗯。你这样聪明,你的谋划,素来行的。”司幽鼓励道。 “大幽。”顾重明从司幽胸口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原本定国伯威胁他,他想将计就计,让司幽假装怀孕,让定国伯掉以轻心,结果司幽却真地有了,这下就…… “如果现在真的不方便,孩子……可以先不要,我们以后还有许多机会。” 司幽一愣,垂下眼眸神色黯然,“不是没想过,但是……你舍得?”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小龙角刘海。 “可是你要作战,作战本就危险,你若有孕就更危险,我担心你!” “可我舍不得。”司幽深深望入顾重明眼中,“孩子没有生在你腹中,你大概不能全懂。” 顾重明神色急切起来。 司幽示意他先别说话,一手按住他的脑顶,“我想过了,做你信中谋划之事,真怀孕假怀孕都一样,如今越国岌岌可危,伐越之战大概半年左右,我应付得来。” “可是万一……” “我会避免万一。”司幽笑了一下,“怀胎上阵者古已有之,数不胜数,我既为将,又要做你的妻子,自是要勇于承受。” “大幽……” 顾重明眼眶红了,三载分别又重逢后,司幽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比从前更加强大笃定,自信果决,而自己却相反,患得患失、瞻前顾后,这样怎能配得上大幽?记得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明明都是他保护大幽、照顾大幽的! 洞房花烛夜,大幽履行承诺,情浓之时叫了他许多声夫君,可正如他从前所说,自己如此怯懦,如何做他的夫君?! 过去短短二十多载的人生经历了几度生死转瞬,如今一切都好了起来,他就站在向宝包承诺的“最好的日子”面前,他到底在怕什么?! 不想方设法保护妻儿,竟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顾重明不由地捏紧拳头,神情坚决,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司幽看出来了,十分欣慰,将他更紧地搂住,好好地进行了一番他想要的“腻歪”。 同一时候,萧玉衡卧房外却是另一重天。 承宣帝已经站在此处很久了。 侍从全部被屏退,他穿着作战时盔甲内那件相当飒爽的箭袖,带着一种又想夸耀才能,又想低头认错的复杂心情来回踱步,始终没想好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他本以为他对萧玉衡已经游刃有余,但今天突然告诉他不是,并且还差得很远,那种惶恐和挫败让他瞬间变成了一只只会围在香喷喷的猎物旁转圈的没头苍蝇。 烦躁的心情不由地加重脚步声,片刻后,房内传来一声浅淡的问话。 “何人在外?” 承宣帝一个激灵,像做错了事的小童一样蹑手蹑脚地上前,倚在门边尴尬地低声道:“是、是我。” 房内静了片刻,然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再然后,萧玉衡的声音很近很清晰地传来。 “臣恭迎圣驾。” 承宣帝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又给自己大大地鼓了口气,然后推开门,在颓败的情绪中惊讶地发现萧玉衡竟然是正跪着迎接他。 他即将临盆的身子要维持这样的姿势相当不易,挺在身前的肚子清楚明白地诉说着什么叫吃力,承宣帝一下就心疼了,连忙迎上去扶他。 “衡哥哥你快起来,我早说过你不必行礼,你怎么还……” “陛下。”萧玉衡扶着承宣帝双臂,抬头看他,眼神复杂。 承宣帝愣了,从他五岁认识萧玉衡开始到现在,二十五年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有失望,有愧疚,有自责,还有更多的是茫然不解、质疑错愕。 果然,萧玉衡接着道:“陛下,臣不知自己是不是错了。” 莫名的恐慌由承宣帝心底升起。 “臣从前对陛下苛刻,令陛下心中难过,还令陛下受辱,臣明白自己错了,便反省改过,努力让陛下开心,可陛下如今却肆意妄为,将所谓逗臣开心这样的享乐昏聩之事置于国家大事、百姓将士之前,臣只觉得……万死难辞其咎,更不明白,究竟该如何对待陛下才好。” 淡淡的言语响如惊雷,承宣帝的心被狠狠一击,彻底凉了。 曾经的快乐幸福就像一场障眼法,在浓雾消散时还原了本来的面貌,又如大梦初醒,沉醉中的他猛觉脊背寒凉、头脑清明。 原来萧玉衡先前突然的转变不是因为陡然发现了心中的真情,而是仅仅要对自己好。说来说去,他终究只是对“使君”这两个字负责。 他不愧是萧玉衡,不愧是那个自小受众人追捧的无双之士,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滴水不漏。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乐呵得不知东南西北,萧玉衡却心如明镜,自己真是……太傻了。 仔细回想,其实无论言语上还是行动上,萧玉衡从未主动对他表达过爱意,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应对”二字。 承宣帝仿若醍醐灌顶,望着跪在面前,为自己生儿育女,被自己深爱,又将自己狠狠伤透的人,心头苦涩与疼痛交杂。 “衡……” 他发着抖,下意识叫出那个字,曾经何等甜蜜的称呼如今也成了笑话。 他深深吸了口气,“你……起来吧。” “陛下……” 萧玉衡还想说话,承宣帝却不想听了。 “你起来吧,朕……朕知错了,这就去自省,去改过。”承宣帝转过身,又回过头来,“是了,朕早就有了亲征的想法,并不全是为你,所以你……不必自责。” “朕以后……不会再让你自责。” 承宣帝坚持将人扶起来,极为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再次背过身深深吸气,仿佛做了诀别,坚决地走了出去。 他穿着潇洒的武人箭袖,来的时候,仿佛少年侠客初入江湖意气风发,走的时候,却宛如厌倦世事,一派落拓黯然。 萧玉衡怅然呆立,难过地想,他和……阿衍,他们二人的步伐与心意似乎从没有一致过,曾经那些甜蜜,大概也只是刻意蒙蔽了真实的肤浅表象。 当夜,萧玉衡腹痛难忍,正式临盆。 营中忙碌起来,众人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大夏朝第三位皇嗣的到来。 第59章 生完了也不轻松 大夏南征营地灯火通明, 火光最盛大处,人员忙乱、人声嘈杂。 宝包牵着两个爹爹的手,站在人群外圈,踮起小脚,焦急地向营帐内望。 “爹爹,生小宝宝要多久?” “这个说不准,有些人长一些, 有些人短一些。”顾重明一手拉着宝包,一手抚摸他的脑袋。 “那大将军爹爹生我用了多久?”宝包抬头去看司幽。 顾重明也看向司幽,目光相接, 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感慨涌上心头,顾重明低声道:“用了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 从前一个夜里到后一个夜里。” “那么久!”宝包惊讶极了,双手捂住嘴, “生小宝宝是不是真地很疼?我听到君上喊叫了。” 接着,他幼小的心灵里萌生了一种叫做愧疚的情绪,让大将军爹爹痛了那么久,他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大将军爹爹。”宝包拉住司幽的胳膊, 将头仰得比看顾重明时高一些,“我是不是真地很调皮?” 司幽愣了一下,将宝包前后跳跃的话语连在一起细细品来,懂了。 稚子的窃语充满了强大的力量, 一瞬间便击碎了曾经的痛苦。 司幽俯下身,认真地摸了宝包的头顶和脸蛋,“不要瞎想,宝包不调皮,一点儿也不。”温柔的笑意在他脸上绽开,“宝包站累了吧?爹爹抱着你,你能看得更高更远。” 司幽刚伸出手,顾重明便抢先一步夹住宝包腋下,将小人提了起来,又将头一低,熟练地让宝包坐在自己脖子上,反手扶着他后背,对司幽一笑,“我来吧。” 短短三字道尽一切,司幽心下了然,自顾重明身后将他与宝包轻轻护住。 夜色已深,督师营帐忙如战场,其中传出的痛叫与喘息声喑哑压抑,承宣帝于帐外负手踱步,神色凝重。 宝包开始频频点头,顾重明将他换到怀里抱,轻声问:“困了?回去睡觉吧。” “不要。”宝包强撑眼皮,趴在顾重明肩头,小嘴动着,“我想看着君上把小宝宝生出来,他说小宝宝取了名字就告诉我。我还答应了元思和清惠,他们让我替他们看弟弟或妹妹出生,我要守信……” “嗯,守信的宝包是好宝包!”顾重明轻拍着宝包的小屁股,“那你就趴在爹爹身上,实在困了就小睡一下,养足ji,ng神,醒来再守着君上!” “嗯……”宝包实在很困,迷迷糊糊地应着。 司幽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宝包身上,顾重明左右踱着小步哄着,不多时,宝包便睡熟了。 二人将小r_ou_墩抱回卧房安置好,顾重明叫司幽也去睡,司幽却摇了摇头。 “君上情况未定,我哪里睡得着。”司幽靠在榻上,“他的产期本在十日后,突然早产,恐怕是因为……” “陛下也是一心想讨好君上,谁知道……”顾重明揣摩着司幽的心情,劝道,“不过只是十日,想必无太大问题,而且这会儿生了,后面行军反而更方便。” “希望如此吧。”司幽垂下头,顿了片刻,犹豫地问,“我爹他……” “定国伯负责水战,已奉陛下旨意先去前方布置了。” 司幽神色严肃起来,“今日撕开了进入越国的口子,依敌军溃败之势,此去一百里内应无障碍,然后面临的,就是阳江。” 顾重明点点头,“定国伯便是趁着我军今日大胜,领兵一路向前,直奔阳江去了。” 司幽双手交叠,拇指缓缓打圈,想起顾重明信中交待的事情,心头沉重。 顾重明明白他的心思,上前拥住他的肩,安慰道:“大幽,你别多想,此事我都计算好了,我们能把握住最后的结果,一定。” 顾重明打来热水,亲自为司幽烫脚。洗漱毕,二人上床躺下,却始终清醒,便又爬起来,吩咐人看好宝包,再去萧玉衡那里等消息。 营帐外几乎是相同的画面,唯有承宣帝不再踱步,而是颓丧地坐着,一只手按在垂下的额头上。 “大幽。”顾重明与司幽在远处依偎着。 司幽侧头看身边神情恹恹的人,“怎么了?” “我们要一起努力,让战事早点结束。”顾重明抱紧司幽的胳膊,“然后你安安稳稳地生下肚里的这个,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做着不多不少的公务,和孩子们吃饭玩耍,教他们读书,有空了就各处去逛,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你说好不好?” 司幽低眉看着顾重明额角轻轻扇动的小龙角刘海,低声道:“好。” “当然了,我还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你放心,避孕汤药我一定好好把关,绝不会再出疏漏。” 司幽笑了,再道:“好。” “等我们年纪大一些,觉得厌倦了,或是孩子们也大一些,有了自己的家,不需要我们在旁,我们也可以辞官,去他处隐居,譬如北境就很好。” “嗯,都听你的。” 顾重明望着夜幕繁星,开心地笑了。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样依偎着畅想以后,那时是说想要一个家,如今家有了,他们就要努力为这个家创造更好的未来。 繁星被日出的微光黯淡了光彩的时候,婴孩的啼哭声传来,萧玉衡终于生了。 太医从帐中出来,凝重的神色令承宣帝好不容易现出些许喜气的脸再度紧张起来。 “使君……怎么样了?” “禀陛下,君上生了皇子,皇子十分康健……” 承宣帝急躁地打断:“朕问使君怎么样!” 太医深深垂下头,“君上产程中突然心悸,生下皇子后便……昏了过去。” “心悸?!”承宣帝大惊,“好好的如何会心悸?!” “君上先前生产时就出现过一次,但当时是因为双胎压力沉重、血气逆行偶然导致,这几年君上的身体一直很好,此次孕期也始终平顺,但方才突然就……”太医捏了把汗,“臣等方才检查了,君上的心悸似是……深埋许久,一朝爆发,因此……十分严重。” “深埋许久?一朝爆发?”承宣帝喃喃自语,突然大怒,“那要你们做什么?!你们一个个坐在太医院里,都是吃白饭的吗?!” 承宣帝推开太医,急躁地进入营帐。 司幽与顾重明在一旁早已听到,上前向太医细问情形,太医无奈又愁苦,道其实有许多病症都是先前并无预兆,突然就来势汹汹。 司幽问可治得好,太医沉默许久,道了一句尽力而为,又道心悸之症若能做到清心寡欲,每日闲坐高卧,其实比药石更加有效,但是君上…… 司幽和顾重明脸色都暗下来,萧玉衡从小c,ao心c,ao成了习惯,如今更是c,ao着整个大夏朝的心,若不让他c,ao心,他恐怕连日子都不知怎么过了。 正值南征,萧玉衡这一病,不知有多少事要重新部署。 二人心情沉重地回到卧房,宝包张牙舞爪地睡着,小棉被在身上扭打成一团。纷纷扰扰中,唯独看到这小家伙时会一扫忧愁,变得轻松快乐。 又过了一个时辰,宝包醒了,发现昨夜自己居然睡了过去,现在天色已然大亮的时候,悔愧地都快哭了。他敲打着顾重明的胸口,责怪顾重明为什么不叫醒他,又着急地问,君上的小宝宝生了没有。 顾重明点点头,说生了。 宝包立刻兴奋起来,问:“小宝宝叫什么名字?” 顾重明道:“叫元恕。” 不久前,承宣帝下旨赐名,大赦天下,元恕之名的含义不言而喻。 宝包是小孩子,快乐不掺丝毫杂质,他闪着亮晶晶的眼,期待地问:“爹爹,我想去看君上和小宝宝,行么?” 顾重明努力笑着,说:“小宝宝已经被人送回宫,去和元思清惠相聚了。君上很累很累,正在睡觉,我们最好不要打扰。” “啊?”宝包有点失望,“我都没有见到小宝宝,我本来应该比元思和清惠见的早的!” 司幽走过来安慰他,告诉他等到战事结束,他们一起回去,就能见到了。 宝包终于有机会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元思和清惠的爹爹都在战场,但为什么他们不来,我却要跟着爹爹一起来?是不是因为我以后也要做大将军?” 顾重明与司幽都笑了,司幽问:“宝包也想做将军?” 宝包想了想,谨慎地说:“我还不知道,但我觉得做大将军很威风。” 司幽的笑容染上了一丝愁绪,“如果可以,爹爹不希望宝包做将军。” “为什么?” “因为做将军固然威风,但也很危险。你不只担着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还有千千万万的士兵百姓,责任重大,不能出丝毫错漏。” 宝包懵懂地看着他。 司幽笑着摸他的头,“宝包长大一些就懂了。”看向顾重明,“不过,无论宝包以后想做什么,我们都会帮助你,支持你。” 不久后,承宣帝诏诸将议事,一脸疲惫黯然,营帐内的气氛颇为沉重。 “使君产后生病,需休养。”承宣帝语气低沉,“此刻起,督师一职由朕担任,着……顾重明辅佐。” 顾重明ji,ng神一紧,上前跪倒领命。 “定国伯已至阳江战场,水战在即……” 突然,司幽难耐地咳了几声,承宣帝不禁向他望去。 司幽连忙忍耐,可胸中憋闷之气强烈,他越忍反而越想吐,便拼命捂住嘴,脸色涨红。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8节 顾重明担心地用余光望过去。 “司幽怎么了?”承宣帝不快地问。 司幽强行调息,出列道:“禀陛下,末将无事。” “朕问你怎么了?!”承宣帝心情很不好,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难道要朕请太医过来,你才肯说实话?!” 司幽双膝一跪,“陛下息怒,臣……” 顾重明也跟着跪下,“陛下息怒,此事不怪司将军,都是因为臣,他才……” “当然有你的份!”承宣帝一脸烦躁,气哼哼道,“这是什么时候?尔等知不知道轻重缓急?一刻都等不了吗?!临阵,主帅有孕……” 承宣帝气得不知该说什么,站起来直接对着顾重明的肩头踢了一脚。 顾重明吃痛地向后倒去,又赶紧爬起来跪好,将头埋得更低。 承宣帝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司幽,“罢了,既如此,你便好好安胎吧。也莫要在朕眼前晃荡,让朕心烦,就……前去定国伯阵中,随他差遣,学习学习水战之法。” 帐中诸将与顾重明皆惊,司幽的脸色差极了。 承宣帝此举,分明就是彻底放逐了他。 第60章 皇帝亲自做诱饵 议事毕, 司幽回房收拾行囊,准备前往阳江战场。 宝包不明白为什么他又要同大将军爹爹分开,一脸伤心地问顾重明,顾重明说这是作战计划,又说大人有很多事要做,时而分开也是正常的。 宝包撇起嘴,难过了一会儿, 小声道:“爹爹,元思和清惠的爹爹是不是打你了?” 顾重明一愣,宝包又问司幽:“是不是还凶了大将军爹爹?” 顾重明连忙蹲下身, 抱住宝包的小身体,谨慎地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刚才在外面玩,有人经过的时候说的,我听到了。我躲在房子后面, 他们没看到我。”宝包想了想,补充道, “我不喜欢元思和清惠的爹爹,嗯……不包括君上。” 司幽看向顾重明,道:“果然如你所想,这么快就传遍了。” “传遍了就好。”顾重明面色平静, 淡淡地说,继而俯身摸着宝包的头安抚,“是爹爹做错了事,元思和清惠的爹爹才批评爹爹的,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而且,这样的话以后只能在爹爹面前说,不能叫旁人听到,知道么?” 宝包不快地撅着小嘴点头,闷声道:“我知道。” 司幽已然领了旨意,不便多呆,便照例亲了顾重明与宝包的额头,策马离开。 顾重明与宝包追着他的身影送出好远,父子俩可怜巴巴的模样,营中将士有目共睹。 比之大夏,越国已是强弩之末,但仍有两个优势,一是阳江天堑,二是阳江ji,ng锐的水师。 大夏多年来居于原野,骑兵骁勇,水师却是短处,唯有定国伯司行曾有水战经验。 双方于阳江对峙,炮火连天两个月,定国伯最终取胜,将阳江及周边三州归入大夏版图。 跨过阳江,越国几已无险可守,朝廷动荡、百姓慌乱,更南边的景、宪两国再次陷入与七年前文国被灭时同样的危机。 大夏形势大好,眼看即将问鼎天下,这一日,阳江两岸障碍彻底扫清,定国伯请承宣帝御驾亲临,登上他的战船,领略阳江风光。 承宣帝立于巨大的战船船头,望千里江山,心头无限感慨—— 他目见之情景,原本是他的父皇早就该看到的; 他此刻的心情,原本是要同萧玉衡一起分享的。 然而父皇早逝,萧玉衡这两个月也没怎么好转,人是醒了,但睡的时候更多,偶尔说话亦是有气无力,还常常呼吸困难。 承宣帝本打算送他回宫调养,但萧玉衡不同意,不亲眼看着南征的情形,他就不安。太医说萧玉衡的病心情至关重要,承宣帝便只好先顺着他的意思。 正想着这些,定国伯司行从身后迎上,道:“江上风大,臣请陛下入船舱稍事休息。臣这里还有些琐事,想向陛下禀奏。” 承宣帝点点头,转身入舱,两边将士气势汹汹,严阵以待。 船舱内,承宣帝坐在主位,品着定国伯送上的茶水,问:“卿有何事要禀?” 定国伯躬身,“陛下当日要臣四个月内拿下阳江,如今臣提前两个月完成了陛下旨意。” 承宣帝一笑,“爱卿是想领赏?放心,待南征后,朕一定……” “臣有些等不及了,而且陛下赏的东西,恐怕并非臣真正想要的。”定国伯老谋深算地一笑。 原本大开的门窗啪啪紧闭,地板上咔咔几声响,十数名甲士手持明晃晃的兵刃跳了出来。 承宣帝余光一瞥四周,双眸收紧,沉声道:“卿这是给朕展示你的战船有多少机巧?” “陛下临危不惧,臣佩服。只是不知陛下此刻的淡然是真的,还是装的,抑或是……尚不了解情形,傻傻地以为危险尚远。”定国伯面露不屑。 承宣帝将茶盏往旁侧一推,眼眉一挑,终于露出怒意,“定国伯,你可知道,你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要了你的脑袋。” “臣自然知道,但陛下如今有本事要臣的脑袋么?陛下,您已然自顾不暇了。” 承宣帝沉默不语,定国伯耐心地与他分说起形势。 “陛下身边顶用的人,萧使君一病不起,幽儿在臣掌控之中,最ji,ng锐的玄甲突骑营及陛下亲兵群龙无首,臣将他们收为已用,实在易如反掌。” “陛下固然可以不屈,只是您一旦没了,天下会怎样?” “皇子幼小,这等大乱之中,哪个臣子敢扶其上位尽心辅佐、守着空虚的京城与臣对抗?陛下从前最信任最倚重的顾重明么?” 定国伯一笑,“且不说他现在被陛下嫌弃,是否还会忠心。即便他忠心,可一旦陛下没了,您说他是会凭着一腔忠诚长处危险之中,还是会选择做臣的儿婿,轻轻松松保家人富贵?” “总而言之,没了陛下,无需多久,大夏朝也就没了。” 承宣帝嘴角一扯,“如此说来,卿似乎是为朕着想?” “臣的的确确是为陛下着想。”定国伯假惺惺躬身,“臣已为陛下准备了一个绝佳的选择。” “哦?是什么?”承宣帝平静地问。 “臣请陛下将南征至今打下的所有土地及目前臣手中的兵马赠予臣,让臣自立。今后,臣与大夏结为友邦,仍可互帮互助。” 承宣帝一点儿也不惊讶,笑道:“这番话,想必卿不只同朕说了,还同越国国君说了吧。” 承宣帝丝毫没将环绕的甲士放在眼里,从案后起身,自如地边走向前边道:“越国再差劲,也不至于凭着阳江天堑连三个月都守不住,卿两个月拿下阳江,必是早早同越国商量好了,阳江归你,你保证大夏不再前进,是么?” 定国伯垂眸笑道:“陛下英明。” “可怜那越国国君,好歹也是一国之主,竟如此软弱!” “识时务者为俊杰,失去整个越国与失去阳江,两害相较取其轻,他是个聪明人。” 承宣帝不屑一哼。 “陛下认为臣说的不对?此番南征,最难啃的阳江是臣打下的,臣拿回自己的东西,陛下也没损失,回朝继续做太平君主,有何不好?” “你的东西?”承宣帝眸中露出厌恶。 “不是么?难道天下原本就是姓元的?” “放肆!”承宣帝怒道,“天下乃行王道者居之,当年的文国,如今的越国,皆因大失其道,故而被我朝征讨。可是你呢?为臣不忠、为人不正,大放厥词,竟还自以为是英雄,恬不知耻!” 定国伯不为所动,轻轻闭上眼,“陛下说得有理,可若萧使君不是被陛下气到早产生病,若幽儿不是被陛下发配到此处,恐怕臣之行事还需三思。陛下自掘坟墓,难道还要怪臣?” “哈。”承宣帝冷笑了一声,语气轻松起来,“突然之间,朕真不知是该说你聪明,还是愚蠢。” 定国伯睁开眼。 “你欲争夺天下,却不想杀朕?威逼利诱,轻松得利,然后守着阳江做梦?”承宣帝抱起双臂,摇摇头道,“这等投机取巧的想法,当个追逐蝇头小利的商贩还行,图谋天下?你差得太远。” 定国伯双目眯起。 “天下,需脚踏实地,凭实力与心胸取得,容不得半点侥幸。你与越国国君为图眼前一时安稳,或妥协退让、或勾心斗角之时,你们已经败了。” 承宣帝一手握拳,语气面色极为笃定。 突然之间,定国伯莫名地有些慌乱,正要下令让甲士动手,突听船舱外几声闷响,接着,舱门轰然倒下,司幽一身银甲,手提斩风槊站在那里。 定国伯立刻向甲士们施以眼色,甲士们迅速分为两队,一队拦住司幽,一队逼近承宣帝。 承宣帝又一笑,“定国伯,事已至此,你还不明白?” 船舱底部再次发出咔咔声响,着劲装的帝王亲卫纷纷跳上来,与舱中甲士战在一处。 定国伯心知事情有变,想外出看个究竟,却被司幽扼住出口。 司幽将斩风槊横在身前,沉声道:“父亲大人,束手就擒吧。” “束手就擒?”定国伯仍不死心,“这一带的兵士皆是我的部下,战船皆听我的号令,即便你带人冲了上来,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幽儿,你非要cha手,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 司幽沉痛地摇摇头,“父亲大人,您束手就擒,好生认错,陛下……或许会饶您性命。” “胡言乱语!大势仍在我手,你莫要危言耸听!” 定国伯从被击倒的甲士手中夺过兵刃,冲向舱外。在他看来,司幽虽骁勇,但毕竟怀有身孕,战力不如从前,也不一定敢对自己动手。 定国伯持刀迎上司幽,司幽抬起斩风槊一挡,二人对峙之时,定国伯从大开的门口看到了外面的情景—— 这艘主舰被战船团团包围,包围圈的正中,据说被承宣帝嫌弃了的顾重明着官服立在船头,而他身边,更站着一个身材修长,在江风中显得有些羸弱,原本该昏睡在病榻上的人。 萧玉衡。 第61章 大幽亲手抓老爹 定国伯稍一晃神, 便被司幽制住,侍卫们迎上来将他以绳索缚紧,推着走出船舱。 舱外士兵也被制服了,艞板搭起,萧玉衡、顾重明带着人马过来,接应承宣帝与司幽。 大势已去,定国伯紧紧蹙眉, 仍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败了。 承宣帝一抬手,侍卫押着一个着校尉服色的人上前。 “爱卿,此人你很熟悉吧?” 定国伯扫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人一眼, 面色黯然。 “这回朕赢得如此顺利,多亏了这个被你安cha在北境的探子。你筹划数年,处心积虑,也够隐忍, 只是……”承宣帝笑了一下,“还是朕方才那句话, 妄图投机取巧又自视甚高,总还以为朕是当年那个小孩子。” 定国伯拳头攥紧,“他是何时被发现的?” “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 与戎国会盟后,他们将这个消息带给了朕。” “他们?顾重明?还是窦将军?” 那个时候,回京的主要官员只这两人。 承宣帝唇边笑意深了几分,“是窦将军的夫君。” 定国伯一愣。 承宣帝无奈道:“朕说过许多次了, 周文章的确桀骜癫狂,但这不妨碍他甚有才华,善于探查筹谋。三年间,他处于北境最不起眼的角落,反而获得了许多机会,无论是戎国的j,i,an细还是爱卿的探子,都逃不过他的眼。” “所以朕将计就计,假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向你露怯。” “你们这些年长之人还有一点不好,太顽固,总以为旁人的想法都同你们一样。你威胁顾卿,料定了他为了司幽和孩子不敢妄动,可他转头就将一切都告诉了朕,因为他心中自有是非善恶,比你忠诚,更比你清楚形势。” “他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保全他们庇佑他们的,只有朕,而非你。” 定国伯将牙咬住,目露凶光,“所以,你故意作出幽儿与顾重明被弃、萧使君病重的假象,让我掉以轻心。” 承宣帝悠然自得地点头,“正是如此。” 定国伯蹙眉,眼神一变,“可是……不对,纵然如此,老夫的水师……” 他此次之所以敢于冒进,就是因为他有恃无恐——阳江之上,他坐拥ji,ng锐水师,承宣帝无论怎么玩花招也奈何他不得,可是现在…… 承宣帝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哎,你们年纪大了,记性也很不好。怎么朕刚刚才说过的话,你就忘了?自视甚高、轻敌固执,此时此刻,你还不愿改?年初朕派司幽来云潭,除了借剿匪之机扼住要塞占尽地利,难道就不能做些别的?” 定国伯震惊。 司幽垂眸,低声道:“年初,云谭山上的匪寇归顺朝廷,他们之中有许多人ji,ng于水战。这些日子,他们与我留下的兵马一起,组建了一支强悍的水师。” 承宣帝自信道:“定国伯爱卿,阳江之战,朕并非只能靠你,只是为了,引、蛇、出、洞。” 定国伯这才慌了,惶恐地看向包围着他的那些高大战船与陌生面孔。 “云潭的将士们很厉害,利用老本行,不动声色泅入水中,悄无声息地就让你那些部下睡了过去。等他们醒来……”承宣帝怡然一笑,“你所谓的亲信不过是威逼利诱来的,朕体谅他们,他们今后还是我大夏的好战士。” 定国伯面如菜色,从头到脚都凉了,承宣帝毫不介意再cha他一刀:“当然了,爱卿此番也不是完全无功,至少司幽放逐至你营中后,的确学了不少水战之法。爱卿的衣钵有他继承,想必没有遗憾了吧?” 定国伯被捆在身后的双拳紧紧攥着,脸上愤怒与恨意交织。 承宣帝负手,肃起神色,道:“朕言尽于此,给你个明白痛快,从今后,”他一字一顿,“我大夏朝再无定国伯。” 一抬手,侍卫们押着定国伯离开。 定国伯先是狠狠盯着承宣帝,然后看向司幽,在经过他身边时,咬牙切齿低声道:“幽儿,你真是好儿子。” 顾重明立刻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在司幽身前,冲定国伯大义凛然地昂起头。 司幽别开目光,心仿佛被放在油锅上煎。 尘埃落定,承宣帝摆驾回营,刚一转身,萧玉衡双眼眼皮突然重重一扇,一头倒在了承宣帝怀里。 回营路上,除帝后二人外,众人皆是驾马而行,顾重明驭马靠近司幽,小声同他聊天:“大幽,这两个月来,你好么?” 司幽点点头,“嗯,挺好的。” 顾重明瞥向司幽那被盔甲覆盖住,却已有明显凸起的肚子,“你还吐么?孩子闹你么?你这样难不难受?” 司幽又摇摇头,“偶尔吐,但没有从前那么厉害了。孩子近日已有胎动,它很健康。我也不难受。” “哦。”顾重明小声应着。 司幽的脸色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他心里不舒服,顾重明不停地想法子劝。 “大幽,我天天都担心你,怕你一动武,又……” “不必担心。当年生宝包早产,并非因为动武行军,而是因为……”顿了一下,司幽再道,“我现在月份小,几乎没什么影响。阳江也拿下了,后面会轻松许多,你放心吧。” 顾重明撇着嘴,司幽越这么说,他越是不能放心。一着急,也等不到两人回去再说悄悄话了,便更加靠过去,身子倾斜,压低声音:“大幽,我知道叫你不难过很难,但我希望你难过的时候不要憋着,你跟我说,我帮你承担,我安慰你,我哄你,我逗你。” 司幽垂眸,轻轻抿唇,“嗯”了一声。 顾重明的声音再低下去,“陛下已经同我透过底了,他不会杀你爹的,就是削爵,然后幽禁。” “是么。”司幽眼神虚浮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这对他来说……很好。这样的话,我以后也不用再顶着定国伯世子的名号了,这样……很好。” “大幽……” 顾重明听得心疼,伸手过去握住司幽的手。 二人行了片刻,司幽道:“傻书生。” 司幽这样叫他,应当是心情好了一些,顾重明很开心,立刻道:“嗯?我在。” “等回了京城,我们一起去拜祭我娘吧。从前我一直不敢去拜祭她,我怕我会失控,我不想看到那样的自己,但现在有你在,我不怕了。” 顾重明听得感慨,重重点头,“嗯。” “在此之前,等攻下越国国都,我们应首先去祭拜一下你的那位侍从。日后在家中,也应当供奉他的牌位。还有……寻访一下他是否还有亲眷,有的话,我们要好生帮扶照料。” “对,你说得对。”顾重明心中跌宕起来,“我都、都没想到,多亏了你帮我考虑。” 司幽终于笑了一下,“你我是夫妻,自是要想对方之所想。” 顾重明扭头看司幽,那如星如月的眼微微发红,蕴着无限情意与无数感慨。 回到营地,宝包被人领着,站在门口急切地观望。远远地见到大将军爹爹,他开心得不得了,扭动着小身体兴奋地跑过来,抬头伸手要抱。 只是这一下,他便发现了新奇。 “大将军爹爹,”他疑惑地伸出小手摸了摸司幽腹部有些鼓胀的铠甲,“你是不是也要生小宝宝了?” 司幽的肚子只有一点凸出,不是特别大,他不敢确定。 司幽笑着俯下身,摸宝包的脸,“是,你要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哇!”宝包的眼睛亮起来,“是什么时候?” 顾重明和司幽一人一边领着宝包往住处走,宝包借着两个爹爹的力量,一边走一边蹦,时而小腿悬空。 “还有大约半年!”顾重明道。 “啊?那么久……”宝包显得有点失落,“我比元思和清惠小,我的弟弟妹妹也比元思和清惠的弟弟妹妹小!” “你想比这个?”顾重明嘿嘿坏笑起来,“简单,让大将军爹爹生下肚子里的小宝宝之后,马上再生一个,不就成了?” 司幽立刻瞪顾重明一眼,“你胡说些什么,不要随意给孩子承诺。” 宝包却认了真,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权衡利弊后,说:“那要看大将军爹爹痛不痛,如果太痛,就算了。君上生完小宝宝就一直生病,我不想大将军爹爹生病,我想大将军爹爹陪我玩。” 司幽听得感动,再瞪顾重明一眼,“你看看孩子,不知比你好过多少。” 顾重明晃晃脑袋,官帽帽翅和小龙角刘海抖动,仿佛在讨好司幽。 回到卧房沐浴更衣后,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玩耍,然而尚未轻松自在多久,承宣帝便派人前来宣顾重明,说是有要事商量。 顾重明赶紧收拾收拾,忙不迭地去了,正在同小弟弟或小妹妹打招呼的宝包坐在司幽身边,扭头望着顾重明离开的身影,撇撇嘴不情愿地说:“元思和清惠的爹爹不好,自己的事情都不自己做,总是叫我爹爹和大将军爹爹帮忙,我真地不喜欢他!” 第62章 胖太子不耻下问 承宣帝在王帐中单独召见顾重明, 他面前的案上堆满了内廷议事阁快马送来的每日奏报与文房四宝,一看砚台中墨汁的浓稠,便知他必是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处理公务。 顾重明行礼毕,承宣帝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 “顾卿,关于今后的作战计划,朕有些想法, 想先同你说,然后再与武将们商议。” 顾重明立刻垂首,“微臣洗耳恭听。” “我们离越国国都已经不远, 若是这样一路打过去,那个贪生怕死的国君一定会遣使割地、称臣议和,一来一去既费时间又无意义,烦得很。所以朕想迅速出兵将其他州府拿下, 然后包围国都,将他们困在其中耗上一阵再攻城, 那时应当会一击即溃。” 顾重明蹙眉思索,“倒也……可以。” 承宣帝见他答得犹豫,便道:“你对越国熟悉,若有不妥, 直言便是。” 顾重明摇摇头,“从目前的战局来看,这样其实挺好,只是臣不敢独断。” “作战之策, 或凭对敌我双方的了解,或凭经验,或凭直觉。朕与你都没怎么打过仗,的确还需问过旁人。”承宣帝难得地笑了一下,望着顾重明,“你是否一回去就会同司幽说?” 顾重明误解了,连忙道:“公务上如非必要,我们是不聊的。尤其陛下的命令,若无专门吩咐,臣不会同他说。” “朕不是要问这个。”承宣帝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朕是想问,你与司幽……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做些什么?” 顾重明一愣。 “他是武将,你是文生,你们差了三岁,性情也不相同,但你们……一直没有矛盾,也……不怎么吵架。” 顾重明彻底明白了,趁着承宣帝迷茫停顿,道:“禀陛下,臣与司幽相识至今,唯有从云潭到北境的那段时间算是天天黏在一起,其余时候要么是有公务,要么就是分离,所以,我们很珍惜相聚的每一刻,故而矛盾少些。聚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顾重明笑了一下,“那就没什么刻意的,大多是瞎说瞎聊瞎折腾,大概也是因为聚少离多,所以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很开心。” “言下之意,朕与使君相聚得太多了?”承宣帝喃喃自语,“也没有啊,最初的三年使君不在宫中,后来虽然回来了,但也有两年时间,朕与他都不怎么见面,虽然后来又好了,但没过多久他又去了北境……”承宣帝蹙着眉,“这样一想,朕与使君也是聚少离多。” 顾重明一阵头大,额角有些冒汗,“陛下,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朕也知道,但是……” 承宣帝十分苦恼,他没办法了,所以想找个于此道上擅长的人学学。 顾重明看得发愁,准备循序渐进问一问,便道:“陛下,君上的身体怎样了?” 说起这个,承宣帝立刻深深叹息。 “这回对付司行,朕没对使君说,就是怕他担心,结果他虽然病着,但只要清醒过来,便是停不住地c,ao心。他那样聪明,听说朕当众踢了你一脚,又怪罪了司幽,且按着云潭的水师没动,就猜到了朕的意图。然后你也知道,他撑着病体做戏给司行的探子看,暗中c,ao练布置水师,维持将士们的稳定,还坚持起身,坐船从营地到阳江,又在江上站着吹风……他终究是不放心朕。” “他那么固执,谁都劝不动。”承宣帝愧疚而无奈,“方才太医说,他的情形比从前更差了,不知何时才能苏醒。朕只好一边向上天祈祷,一边勤于公务,希望他能高兴。” “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放心朕呢?”承宣帝迷茫地说,“朕明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因为君上心中深爱着陛下,故而才不放心。” 承宣帝一愣。 顾重明笑道:“臣与司幽也是这样,无论事情大小,相互间都不放心。” “可是……”承宣帝想起那日萧玉衡的话,一脸苦恼,“使君对朕难道不是责任?” “若单纯是责任,君上又怎会生气?”顾重明信誓旦旦,“天下哪个臣子敢当面同君主生气?” 承宣帝心头一惊,再度醍醐灌顶,突然抓到了一些他与萧玉衡都忽视了的东西。 他对萧玉衡的心意自不必说,萧玉衡看似是忠于“使君”二字,但实际的行为却出卖了自己,只不过他们深陷其中,无法旁观者清罢了。 顾重明见承宣帝神色中萌发出希望,接着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气吵架再正常不过,司幽就很爱生气!不过没关系,臣哄哄他就好了,那时反而成了情趣,还能增进感情!” “如、如何哄?”承宣帝一脸羡慕,“你哄人总是很厉害,朕却不行……” “哄人也是投其所好,司幽喜欢看臣做小伏低依赖他、腻歪他的样子,那臣就依样做来。不过,此事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臣不愿为他这么做,臣与他必定走不到一起;相反的,臣既然愿意,便也不会觉得拉不下脸面。” “朕倒并非是因为拉不下脸面,而是……” 承宣帝又猛然反应过来,他只知道自己喜欢萧玉衡,不想萧玉衡疏远他冷落他,却一直没想过萧玉衡的心情是什么,更不知道他怎么样才会快乐。 口口声声说着不愿惹他生气,却从无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这样的喜欢未免流于表面。 因此,当萧玉衡生气难受的时候,他只有茫然失措,从来不知该如何哄劝。 而萧玉衡为了他,却连性命都不吝惜。 “顾卿。” 正在沉思的承宣帝突然唤了一声,顾重明打起ji,ng神,“臣在。” 承宣帝的神色比方才坚毅了,笃定道:“多谢你。” 顾重明连忙跪倒,“臣惶恐。” “莫要惶恐,朕是真地要多谢你,快起来吧。” 承宣帝站起身,将胸中积压许久的疲惫郁气吐出,暗下决心:从今后,他要努力抛弃从小到大的至尊身份所带来的自我,他要像一个普通夫君一样,像顾重明一样,关怀疼爱他的妻子。 只希望,老天能给他这个挽回的机会。 大夏跨过阳江,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向前进发,一路绕过越国国都,攻入更南边的州府,不到两个月,便如砍瓜切菜一般,几已完全控制了越国。 越国国都永平城如孤守于惊涛骇浪中的孤岛,在摇摇欲坠中自我封闭起来。 大夏大军围城,又一个月后,永平城水粮供给跟不上了,形势岌岌可危。 承宣帝下令攻城,递上了压倒越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攻城之战乃司幽领兵,此时他怀胎六月有余,肚子的隆起已十分饱满。 出战之时是黎明,宝包坚持着一夜没睡,睁着困到极致的双眼为司幽送行。 顾重明看着司幽挺着肚子穿上铠甲,苦着脸将他抱住,依依不舍地说:“大幽,永平城已经不行了,不是非要你出战的,换别的将领去也一样!我去给陛下说情,哪怕他罚我们俩都行……我觉得你的肚子又大了,昨天看着还没这么大,大幽,我担心你……” 宝包也凑上来,站在两个爹爹腿边,拉住司幽的手仰头,“大将军爹爹我也担心你。” 司幽将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两颗毛茸脑袋挨个摸了,笑道:“永平城是好打,但越国国君在其中,有些决断并非所有将领都能下的,而那些恰与动武无关,累不着我的身子。我也一点儿都不难受,你们放心,我保证,今夜子时前一定回来。” 照例将他们亲过,司幽转身出门,上马点兵,向永平城进发。 顾重明搂着宝包,望着离人的背影,可怜巴巴地说:“宝包,你以后不做将军了,爹爹不许。” 开战后,顾重明向承宣帝请旨,登上哨台观察战况。 攻城还算顺利,仅仅用了一个时辰,永平厚实的城门便被破开,司幽手执斩风槊,于烽烟沙尘中一马当先,领着大夏将士从城门涌入。 顾重明稍稍有些安慰,但大军入城后,许久不见回音,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接着,他的眼皮开始跳,心情越发不好。 城中毫无动静,只能听到隐隐的拼杀声,顾重明在哨台上急躁地来回踱步。 到了正午,天空突然飘来一股浓烈的怪味,顾重明蹙眉吸气辨认,刚刚反应过来是什么,尚未来得及着急惊讶,就见永平城上方的天空一片红光,剧烈的哔剥炸裂声响,整个城池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顿时变作一个无比可怕的大火球。 “桐油!是桐油!” “越国给全城浇了桐油!” “这是要……同归于尽!” 后阵士兵喊了起来。 顾重明双腿一软,连滚带爬从哨台上下来,发了疯一样冲向成为火海的城池,心中惊惶,口中哆嗦地念着:“大幽……大幽!不要怕、不要死……我来救你、我要救你!” 第63章 司大幽为国为民 却说司幽攻进永平城时, 斥候兵来报,说越国将士兵分散全城各处,令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似乎是想巷战。司幽下令不要穷战,率军直奔皇宫:这个时候,擒住越国国君才是关键。 一路顺利,他心下疑惑, 担心有诈,接着一想,即便皇宫重重埋伏, 他亦非闯不可。 轻骑飞快,他拿着顾重明所绘的永平详图,破开宫城南门,正好堵上准备逃跑的越国国君。 平整开阔的宫道上, 越国仅存的侍卫将惊慌失措的国君团团围住。 司幽纵马上前,斩风槊向前一指, 漠然道:“陛下若想保命,便随本将走吧。一味奔逃,刀剑无眼。” 宫城外杂声震天,此处却极为寂静, 两方人马相隔二十步,紧张对峙,一触即发。 着便服的越国国君望了望司幽,又望了望周围的宫墙, 面上的哀伤变为绝望,然后闭上眼,从袖中抽出狼烟折,迅速竖起朝天上放了。 司幽本以为是有援兵,正欲探查,却见对方侍卫纷纷解下腰上水袋,打开袋口,迅速向周围一泼。 浓烈刺鼻的气味蹿了上来,司幽背后一凛,立刻抽出腰后连心鸳鸯钺向前一轮,连续ji,ng准地打落数个对方侍卫刚刚掏出的火折,却终究无法制止惨剧。 宫外烧了起来,司幽这才明白越国士兵分散城中各处的用意—— 怀揣桐油,待大夏入城后,得到消息便四处放火玉石俱焚,可城中还有那么多百姓…… 司幽咬牙瞪着越国国君,“你……枉为人主。” “进入城中的应当是大夏最ji,ng锐的军队,”越国国君闭着双眼,淡淡道,“一起死吧。” “未必。” 司幽斩风槊一指,身后士兵向前冲锋,他运起轻功飞离马背,于混战的人群中借力踏足,来到包围中心的越国国君头顶,当头一槊劈下,落地转身后又是一击,沉重的兵器与强劲的内力震开周围护卫。 越国国君避无可避,当即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痛苦地呕出几口鲜血,身体彻底僵直,死了。 司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与部将一起扫清残留的越国侍卫,彼时天空滚滚浓烟,宫墙也被大火波及,烧了起来。 “将军,事已至此,是否让我军先撤出城外,等到……” 国君已死,越国已亡,城中着火,等到烧干净了,他们再来不迟,轻而易举。 司幽扇了扇周围的烟尘,跳上一段尚未着火的宫墙,瞭望城中形势。 越国国君何其恶毒,竟令士兵锁住了民居,火海中只闻人声却不见人影;越国士兵有的与大夏将士抵抗,但更多的在逃跑;大夏将士们且战且退,不断寻找生路。 火势一再蔓延,恐怕过不了多久,永平城便会化为灰烬。 司幽的心情沉重而复杂。 他突然想起四年前的夏祭,刺客突袭,他在滚滚浓烟中应和着顾重明的琴声,与他并肩作战。 他又想起一直聚少离多的宝包,想起宝包从形貌到动作、从语言到神态无论哪里都像顾重明,其实他真是有点不快有点嫉妒,所以他希望肚子里这个小家伙以后能像他。 司幽笑了,他轻轻勾着嘴角,低下头隔着坚硬的铠甲摸了摸身前柔软的隆起。 斩风槊立于地面,他敛起笑意,满面坚决。 “越国国君已被本将击毙。” “自此刻起,越国不再,永平城乃我大夏国土,城中军民均是我大夏百姓。” “自此刻起,玄甲突骑营并非攻城,而是守城,自本将以下,全营坚决不退,违者立斩。” “自此刻起……”司幽将斩风槊攥紧,“全营救人。” “无论士兵百姓,男女老幼,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黑烟弥漫,房屋倾倒,哔剥巨响中,修长俊美的人影身披银甲,仿佛立于云端,玄甲突骑营的将士们单膝跪地,齐声坚决道过“领命”。 司幽等人分散各处,穿行于烈火浓烟中,破开民居,凭着永平城中唯一一条水流,救人救火,即便杯水车薪亦顽强不止。 不久前,他们对于永平来说还是敌军,但很快就有越国士兵和百姓加入他们,一起挣扎着换取生的希望。 不断有人倒下、死去,亦不断有人坚持。 然而水火的力量何等强大,即便是司幽,也在拼命搏斗中渐渐气力衰竭。 他以shi布遮口,倚仗斩风槊踉跄前行,一时没注意到身侧落木,他被重重一击摔倒在地,只来得及护住了肚子,接着便在耳边越发遥远越发模糊的喊叫声中失去了意识。 …… 城外。 发疯了的顾重明被承宣帝派人拦下,在几人的钳制中恍惚了一会儿,突然奔到承宣帝脚边跪倒:“陛下!救火!永平城中有条河连通城外,我们取水!救火!” “当然要救!”承宣帝原本在远处哨台上观战,一看城中起火,他也急了,立刻奔来城外前阵,“朕已经派人去了,你冷静些!” “好,我冷静我冷静!”顾重明口中念着,不断给自己打气,“我也去救火!没事,一定没事!” 城外士兵引来河水,从永平城高大坚固的城墙开始,一点点向内进发。 然而永平城甚大,火势又极猛,努力了许久,他们终究只是在城墙附近打转。 众人皆知,这样的大火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将城内烧得连渣都不剩,但无论是承宣帝还是冲在火海最前方的营救士兵,没有一人停下脚步,没有一人打算放弃。 时间一点点过去,城内城外的人们不计后果地努力着,与自然之神力相比,人力固然渺小,但亦有其无可取代的可贵之处。 用至极处,自然之力亦会动摇改变。 突然黑云压顶,天空气息翻滚,轰隆隆骤然变色,倏而大雨倾盆泻下,雨点砸在人身上脸上阵阵发疼,但所有人都没有躲避,反而聚众欢呼、欢欣鼓舞。 顾重明激动地跪倒在地,眼泪混在雨里,然后卯足了全身的力气,与士兵们一道,随着渐渐熄灭的火焰冲入城中。 “大幽,你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永平城房屋倾倒、水火交融,一派惨象。 满目疮痍中,顾重明翻过断壁残垣,奔走在尸身与灰烬中,大声呼喊着司幽的名字。 他怕司幽已经死了;怕司幽缺了胳膊少了腿;怕找来找去最终只落得一场空。 他胡思乱想了许多,但当他蓦地看到横在石堆旁的那柄威武的斩风槊时,突然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了。 只要大幽还在,就没有什么比这更好。 他疯狂推开乱石,看到埋在其中的人睁着眼,还对他笑,顿时喜极而泣。 “大幽——!” 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司幽先前为救火,跳入河中弄shi了身体,又淋了一场大雨,如今战衣沉重而皱巴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成了一缕一缕,脸上身上布满烟尘,明明狼狈极了,但顾重明却觉得他好看,比从前所有时候,包括洞房花烛夜的时候都好看。 司幽仰靠着在石堆上,重重喘息,艰难笑道:“傻书生,我……答应过你们,回去……吃晚饭。” “大幽!”顾重明冲过去扶起司幽的身体,“我带你回去!” “等等……”司幽咬着牙,手发着抖摸向身后,“我……肚子疼得厉害,恐怕……” 顾重明赶紧拆开他的盔甲,伸手去肚子上一摸,肚子很硬,再去身下一摸,有血水。他当机立断将司幽横抱起来,坚决道:“咱们这就走,大幽你坚持住!”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9节 “傻书生……”司幽按着肚子靠在顾重明怀里,“我疼了好久,就像……宝包出生的时候一样,但、但它才六个多月……” “若是保不住……”顾重明狠心一咬牙,“就算了!只要你好好的!” “可是、可是我想要它、我想保它……” 顾重明眼眶红了,抱着司幽往城外跑,滴滴鲜血顺着他的步伐落下。 “我、我方才有点后悔了,我不该呆在城里,但那个时候……让我弃城,我也、也做不到……” “大幽你别说了,你不要用力,养足ji,ng神!说不定、说不定能保住的!” 顾重明加快脚步,也不知力气怎么就变大了,抱着司幽居然还能小跑起来。 急急忙忙转过一个路口,突见前方迎来一人,顾重明定睛一看,居然是申合子。 “申先生?!”他停下脚步,“您怎么在这儿?” 申合子笑着望向他与司幽,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司将军今日之举令人敬佩,可谓侠将。老夫这里有刚刚制好的保胎药丸,请司将军服下。” 第64章 过上最好的日子 司幽吃了申合子的药, 渐渐地不再腹痛,也不再流血,但他毕竟差点小产,为保胎养身,如今只能卧床。 顾重明和宝包心疼得要命,但想到司幽可以不用挺着肚子上战场,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幼小的宝包听说了永平城大火的事, 一面害怕,一面隐隐有些明白了先前司幽对他说的,为将危险又责任重大的话。 拿下越国, 承宣帝派官员留下善后,继续向南进发。 景、宪两国偏安一隅,国土渺小,实力本就一般, 这些年亦是人祸重重,走向末路。 大夏兵临城下时, 守军溃退,宪国国君派人议和,请求成为大夏属国,以保国土百姓。 承宣帝淡淡道, 他将天下土地皆看作自己的家园,将天下百姓皆看作自己的子民,是以无论军至何处,均不坏土地一寸, 不伤百姓一人。又道宪国国君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真正要保的不过是自己的性命和地位。 他派人将使者赶了出去,当即围城,没过多久,宪国国君手捧玉玺出宫投降,大夏未费一卒未作一战,便将宪国收入囊中。 大半年间,天下一统。 作为大夏第六位国君,承宣帝实现了先代君主均未能实现的霸业。 看似轻松,却是多年来从上到下无数人努力拼命所成。 回宫后,他再次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与民休养,以期安居。接着下旨论功行赏—— 南征主帅司幽,调京城大营主帅,复破阵将军封号,加武威侯,赐府邸田地、金银丝帛、仆从侍人。主帅以下,众将皆有封赏。 礼部员外郎、翰林院侍读、上书房行走顾重明,南征中屡立大功,擢升兵部侍郎,加翰林院学士。 承宣帝原本也要赐他宅邸金银仆从,但想到他与司幽必定是住在一处,为免浪费,便就作罢,只说了些朝廷正行节俭,他新官上任当以身作则之类的话安抚他。 顾重明就很不开心地晃着小龙角刘海,他原以为这一回能压过司幽的! 众人赏遍,承宣帝犯了难:他不知该拿萧玉衡怎么办。 固然想要大赏特赏,但又觉得无论怎么赏都不能回报万一。 萧玉衡的病情近来有了些起色,却一直无法大好。承宣帝与太医们讨论数次,又请教了同来京城的申合子,最后下定决心,在京郊风景秀丽的静谧处辟出一座别院,让萧玉衡前往居住,远离权术纷争,只与山水为乐。 萧玉衡离开那日,承宣帝站在宫中高楼上,望着他的行驾认真地想:你一时好不了,没关系,慢慢来就是,总之阿衍一定会等着你。 他又想到了父皇。 如今江山一统,父皇在天之灵,必定欣慰。 当年父皇那样喜欢衡哥哥看重衡哥哥,如今也一定会保佑衡哥哥,让他尽快好起来。 承宣八年四月初一,司幽怀胎十月,终于一朝分娩,生下了他与顾重明的女儿。 生产时,顾重明的胳膊被司幽咬烂了,所以当女儿出世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流下的泪水究竟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手疼。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历经生离死别种种动荡,他与大幽终于可以不再分开,终于可以以夫妻之名,陪伴着子女过上最好的日子。 而这一日,距离他们在妙媒馆相亲初见,已然过去了整整五年。 好在琼花依旧,人面依然。 司幽与顾重明为女儿取名顾婉,满百日时,武威侯府大摆筵席,宾朋满座,圣驾亲临,连远在别院休养的萧玉衡都送来贺礼。 窦将军亦不例外。 他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走下来,牵出快五岁的长子周显,却没有立刻前行,而是扶着腰侧,有些哀怨地看着车里的人。 “你当真不与我同去?” 周文章淡淡道:“不了。” 窦将军面上哀怨更胜,嘴巴动了动,最终有些委屈地说了句“好吧”,转身慢腾腾走了。 “你……”周文章不淡定了,从马车中探出头问,“你想说什么?” 窦将军便又转过身来,挺着高隆的肚子,说:“我……最近走几步就累得慌,又容易抽筋,今日人多杂乱,我还领着显儿,我怕……” 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窦将军怀胎九个月了,这个时候,周文章本是不愿他外出折腾的,尤其不愿他来找司幽和顾重明,但他固执地非来不可。 他的身子这般不便,稍后没人照应,万一摔了或抽筋了…… “爹爹,咱们一道去吧。”周显拉着窦将军的手,适时地饱含期待地说了一句。 周文章皱着眉犹豫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从马车上下来了。 “他们家我根本就不愿来。”他仍然不屈地说。 窦将军笑了一下,“知道。今日只当为了我和显儿。” 周文章鼻孔里哼了一声,“那快些,兑了礼金吃过宴席就走。” “嗯。”窦将军应着,轻轻牵起周文章的手。 然而让周文章始料不及的是,司幽与顾重明专为前来的小孩子开了一桌席,席上菜品不只好吃,还整治成了小兔子小猪等可爱ji,ng巧的形貌。周显一看,自然很想去,周文章即便一百个不愿,也只好顺着他。 更没想到的是,宴席吃完,周文章准备走,但周显已经同宝包混熟,并沉醉在他高超的草叶编织技艺中,怎么都不愿离开了。 周文章很气,很后悔。 窦将军挽着他的胳膊,笑着劝:“显儿平日也没有玩伴,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多玩一会儿吧。我……肚子有些胀,你陪我去街上逛逛,稍后回来接他,如何?” 周文章气不打一处来,厌恶地将司幽与顾重明的府邸环视一圈,随着窦将军走了。 一日忙碌后,司幽将各处安排妥当,回到主院,见黄昏夕阳中,顾重明背对着他坐在廊下,宝包站在他腿上,一大一小两颗挂着小龙角刘海的毛茸脑袋相对着摇晃。 司幽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父子俩的聊天。 “爹爹,你跟大将军爹爹是怎么认识的呀?” “嗯……是相亲认识的。” “什么是相亲?” “就是请别人帮忙找一个喜欢自己、愿意与自己成婚的人。不过在那之前,爹爹已经见过大将军爹爹,并且很喜欢大将军爹爹了。” “那相亲之后呢?” “相亲之后,爹爹就追大将军爹爹喽!” “追?怎么追?” “嗯……就打扮成他喜欢的样子,凑在他身边,关心他的事情,说他喜欢听的话,逗他开心。” “那然后呢?” “然后?”顾重明眼珠转了转,“然后大将军爹爹就也觉得爹爹很好啊!” “然后呢?” “然后爹爹就亲了大将军爹爹!”顾重明兴奋地说。 “哇!”宝包赞叹起来,“再然后呢?” “再然后?”顾重明嘿嘿一笑,挠了宝包一下痒痒,“然后大将军爹爹就怀上了你这个坏宝包!” “我不是坏宝包!我是好宝包!”宝包不悦地反驳,突然脸色一变,“啊”了一声,着急地揪住顾重明的衣服,“爹爹!是不是被别人亲了就要生小宝宝?!元思和清惠都亲我了!” 顾重明吓了一跳,“他们为什么亲你?” 宝包道:“我们玩游戏,我输了就给他们编一个小动物,他们不会编,所以他们输了就亲我一下。” 顾重明瞪大眼睛,“他们亲你哪儿?” 宝包正直地说:“亲脸蛋儿,一人一边。” “他们还挺会占便宜。”顾重明愤愤地说,“合起来欺负我们宝包!哼!” “他们没有欺负我。”宝包很讲道理,又很担心,“爹爹,究竟是不是被人亲了就要生小宝宝?” “不是的,小孩子是不会生小宝宝的,亲人一口也不会生小宝宝,你看爹爹和大将军爹爹不是就总亲你?不过你要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亲你的,你也不能随便亲旁人。只有像爹爹和宝包这样,是很亲很亲的亲人,或是以后你遇到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就像爹爹和大将军爹爹这样的夫妻之间的喜欢,才可以亲。” 宝包露出懵懂的神色,拖长调子“哦”了一声。 司幽抱臂站在远处,嘴角甜蜜地勾起,星月般的眉眼流转着温柔暖意,与院中一束洁白的琼花相映生辉。 第65章 番外1 京郊别院, 仲夏正好。 宽阔的庭院前辟出了几块菜畦,种着瓜果;旁侧一座五层木架上整齐地列着盆栽,盆中开着各色各样的花;再旁边有一方水塘,池中小荷才露,鱼儿游来荡去地吐泡。 元思蹲在水塘边喂过鱼,拎起小水壶迈着小步,去浇菜畦与花架。 花架最上一层略高, 他有些够不着,便举高水壶踮起脚尖,努力仰着头做。 “思儿, 小心些。” 不远处,靠在躺椅上看书的萧玉衡坐起身嘱咐。 “是,父君。” 元思回过头来,捧着小水壶站好应了。 浇完水, 他心满意足地将盆中的花挨个看过,然后跑回萧玉衡身边。 萧玉衡从袖中抽出锦帕, 将元思沾在脸上及手上的泥土灰尘擦净,又将挽起的袖口放下,疼爱地摸了摸他的脑顶。 他来此养病已经有些日子,此处山清水秀, 侍从不多,若无必要亦不会在他面前晃悠,加之天下大定百姓安居,承宣帝与一众臣子越发勤勉, 他便偷了闲。 病情比从前有所好转,如今已能随意下床走动,他便亲手种菜养花喂鱼,打发无趣。 “这几日同为父住在这里,思儿闷么?”萧玉衡问。 元思摇摇头,认真道:“儿不闷,儿能陪着父君,心中十分欢喜。” 萧玉衡安慰地笑了,“多谢思儿。” 元思再道:“父皇也想来陪伴父君,只是父皇日理万机,实在不得空闲。皇妹也想来,但若儿与皇妹都来了,那父皇便也无人陪伴了。所以儿与皇妹商量,这几日儿先来,等儿回去了,皇妹再来。” 萧玉衡听得感慨,将元思揽入怀中,“你与清惠是好孩子,为了为父,反而要你与清惠分离,是为父的错。” “不是父君的错。”元思道,“父君病了,儿与皇妹是父君的儿女,自然要孝顺父君。而且,儿与皇妹虽然分开了,但在宫中还有皇弟,儿与皇妹都不孤独。” 元思五岁,形貌幼小,话里还带着奶音,但神色却是超于年龄的郑重成熟,不愧于皇家的教导。 说起小儿子,萧玉衡又愧疚起来,“恕儿近来如何?” “皇弟很好,白白胖胖,父君放心。” 萧玉衡点头“嗯”了一声,面色却很难轻松,元思看出来了,想起承宣帝的嘱咐,便道:“父君要好好养病,等您身体好了,回到宫中,我们一家就可团聚。” 萧玉衡神色微变,元思觉得有些不对,连忙又将承宣帝后面的话奉上:“但父君莫要忧虑着急,父君身体重要,只安心在此便好,儿与父皇、皇妹,都不着急。” “嗯,你们关怀为父,为父自然明白。思儿这番话有长子长兄之风,为父十分安慰。” 元思将前方菜畦、花架和水塘看过,最后目光停留在花架上层,道:“父君。” “怎了?”萧玉衡低下头,正看到元思一张渴求而犹豫的小脸。 “儿走的时候,可否能带几盆花?” “自然可以。”萧玉衡道,“思儿喜欢这些花?” 元思先是点点头,接着有些愧疚,低下头犹豫了片刻,摇着头小声道:“并非是儿喜欢。儿见这几盆花是宫中没有的,想将它们……送给宝包。” “哦?”萧玉衡来了兴趣,“宝包喜欢花?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元思有些伤感地低下头,“儿与宝包玩耍,若是他输了,便编一只小动物给儿,儿输了,便就亲他一下,先前一直是这样说好的。但儿来此之前,宝包不让儿亲他了,儿担心……他不愿与儿做朋友了。所以,儿想送他花,让他继续同儿做朋友。” 萧玉衡听得有趣,道:“你可有问过他,为何不让你亲他?” “问过了。”元思忧伤地说,“他说是他爹爹不让的,他爹爹说,只有亲人和以后的夫妻才能亲。” 萧玉衡笑了出来,“这话应当不是小幽说的。” 元思一脸懵懂,“父君,宝包的爹是您与父皇的部属,可否请父君或父皇下令,让他们不要阻止儿亲宝包?” 萧玉衡不由地将双眼睁大,“那……你为何想亲宝包?” “因为他的脸软,比御膳房的白玉馒头还要软!”元思激动地说。 萧玉衡再次笑出来,“就因为这个?” 元思不知父君为什么笑得这么厉害,只管很认真地点头,补充道:“而且儿亲宝包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抿着嘴笑,脸上鼓鼓的,就像宫中大水缸上的抱鱼童子活过来了一样!” 元思说得活灵活现,脸上尽是渴望,萧玉衡摸着他毛茸茸的后脑,教导说:“公务上,父皇与为父可以要求宝包的爹爹们,但私事却是不可,否则便是仗势欺人、胡作非为。你想,君主与臣子之间尚且如此,朋友之间便更要是。你既认为自己与宝包是朋友,那么朋友不愿做的事,你便不能逼迫。” 元思面色沉下来,像是在思索。 “其实宝包的爹爹所言亦有道理,你们如今是小孩子,亲亲脸蛋并无不妥,但却不可一直这么亲下去。何况你是皇子,礼数上应当更加周全,不可如普通小童一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是……”元思不太明白,挠了挠头,“服侍儿的宫人都说,儿不管要做什么,他们都听儿的。” 萧玉衡道:“你是皇子,宫内宫外,多数人的地位都不及你,你若要求什么,大伙儿自然是要依着你。但你要知道,你是因为有着父皇与父君才得了皇子的身份,旁人听你的,大多也是因为畏惧你的身份,而并非认可你这个人。故而你需更加谨慎努力,使得自己之德才配得上自己的地位,到了那时,周围的人才会真心实意对你效忠。譬如我大夏之所以能使天下一统,就是因为文、越等国的君主德不配位,肆意妄为,使得臣子与百姓不服,最终落得了灭国的下场。” 元思听得震惊,“儿、儿知道了。” 萧玉衡微笑安抚道:“父君后头的话说得有些重了,对你讲也的确是有些早。但你需知祸患常积于忽微,小处自可见大。你今日不能全懂,亦没什么,但只要你记住父君的话,等再长大一些,自然明白。” “儿明白的。”元思连忙表明态度,“父君的意思就是说,儿虽然可以让旁人听儿的吩咐,却不可逼迫旁人。譬如儿想亲宝包,但只要宝包不愿意,儿就不可以亲。如果这样的小事做多了,有可能到了某一日,就会酿成大祸。” 萧玉衡听得惊讶而欣喜,赞道:“思儿说得很对。看来为父不在宫中的这段日子,思儿的功课没有落下,为父很高兴。” “先生也向父皇夸儿了,所以父皇才奖励儿,让儿来陪父君。”元思开心起来,立刻拍拍胸脯,“哦对了,儿回去也会告诉皇妹,让她也不要再随意亲宝包。” “原来你们……”萧玉衡讶然,继而无奈一笑,“怪不得顾重明会那样说。这样吧,若是你们都喜欢宝包,为父与父皇商议,让宝包入宫与你们一同读书。” “真的吗?!”元思立刻很兴奋,最近他的课业比从前多,玩耍的时间便少了,与宝包相见的机会也少了,若是能一起读书,就太好了,但是…… 元思努力平静下来,拉着萧玉衡的袖子,道:“不过父君,您要先问过宝包,如果他不愿意,就算了。儿听说宝包才开蒙不久,若是来同儿一道学,可能跟不上,那样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萧玉衡点点头,“思儿能为他人着想,实在很好。此事,为父会与你父皇及宝包的爹爹再议,你无须担心。” “多谢父君。”元思望着菜畦及鱼塘,再道,“父君,您喜欢吃什么?” “嗯?”话题跳得很快,萧玉衡一时没反应过来,“饭菜的话……为父没什么特别讨厌的,相较而言,喜欢鱼r_ou_多一些。” “鱼r_ou_?什么鱼r_ou_?” “鲈鱼、鳜鱼、银鱼……大多都可以。” “那要怎么做?” “清蒸红烧熬汤,或是有一些为父也说不上来的做法,都很好。” “嗯……那父君喜欢吃什么菜?” 萧玉衡以为,元思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便联想起来,没有多心,认真答道:“也是没什么挑的,但豆腐口蘑一类吃得更多一些。” “哦。父君喜欢什么花?”元思刚问完,不待萧玉衡回答便道,“儿知道!父君喜欢菊花!” “哦?你怎知道?”萧玉衡笑问。 “是父皇说的,不对吗?”元思目光急切起来。 “对。”萧玉衡点点头,“不过除菊花外,为父也很喜欢梅花,只是尚未到季节,这两种花还都看不到。” “过一阵儿就能看到了。”元思故作老成地说。 “是,过不多久。到了梅花开的时节,思儿便六岁了。” 萧玉衡搂着元思,望着水塘中粼粼波光,夏日午后虽长,却是惬意无比。 元思在此住了半月,打道回宫,萧玉衡又一人闲散起来。 这一日,他坐在水塘边喂鱼,突听院门处熟悉的脚步声响,他一时恍惚,有些不敢相信,站起来望着门口,结果果然是承宣帝站在了门口。 令人意外的是,他穿着一身棕色短打,像个农夫。 但实际又不像,他的气质与农夫实在相去甚远。 承宣帝负手挺拔地站着,对萧玉衡露齿一笑,道:“衡哥哥,我来给你捞鱼,然后为你烧菜。” 第66章 番外2 承宣帝挽起袖口裤管, 拿着小渔网蹲在水塘边折腾起来,萧玉衡终于明白了先前元思问他喜欢吃什么的真正意图。 不想承宣帝竟学会了迂回,还懂得叫孩子先来探路。 承宣帝十分笨拙地俯身试探,水塘随之哗哗作响。塘边shi滑,萧玉衡怕堂堂天子一不小心跌进水里摔坏了,想上前看看情形,却被承宣帝立刻制止。 “衡哥哥, 你别过来,我很快就好了!” 仿佛萧玉衡cha手,他捕鱼的英雄大业便不那么纯粹了。 承宣帝左一扑又一扑, 鱼儿不断从手中滑落,他急了,索性豁出去,向前一冲双臂一抱, 整个人一下趴在塘边,半个身子都伸进了水里。 不过好在, 这回没有失算,怀里扑棱扑棱的,想必捞了个满。 “陛下!”萧玉衡连忙迎上去。 承宣帝爬起来,短打上衣几乎shi透。萧玉衡一边为他拧水一边道:“陛下已是而立之年, 怎么还像个孩子,若是摔出个好歹……” “没事的!衡哥哥你看!”承宣帝一点儿也不在意,开心地将抱在怀里的渔网轻轻露出一点缝隙,三尾胖鱼在其中活蹦乱跳, “这是鲈鱼吧?还是鳜鱼?” 萧玉衡无奈地看着他,伸手向内一指,“这一尾是鲫鱼,那两条是青鱼。” 承宣帝顿时不好意思了,忙回转道:“没关系,鲫鱼青鱼也一样做得。厨房在何处?我这就去……” “陛下,先回房换衣裳吧,当心着凉。”随即喊来隐在深处的侍从,让他们将鱼儿们带下去。 承宣帝随着萧玉衡回屋,边走边道:“现在天热,shi这么一块反而爽快,怎会着凉。”又冲已经走远的侍从高声道,“鱼你们先搁着,朕亲自来杀!” 萧玉衡心中连连叹气,从前照顾元思和清惠都没这么麻烦。 卧房内,承宣帝坐在床上伸开双臂,萧玉衡抖开衣衫,将一个袖子套上去。 “陛下过来没带其他衣裳,臣只好僭越,让陛下先穿臣的衣裳。” 承宣帝穿得不知有多开心,随口道:“小事而已,无妨。” “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他在此养病已有半年,承宣帝是第一次来,惊讶之外,其实还是有些开心的。 但承宣帝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衡哥哥你放心,朝中公务我都处理好了,今天确实很清闲,我偶尔出外走走也没什么吧。而且我不会多呆的,我晚上就回宫。” 语气急切而惶恐,其实从前很多时候,承宣帝同他说话时都是这样的语气,只是从前他并没有意识到。 萧玉衡叹了口气,酝酿片刻后,低声道:“陛下莫急,臣……并非是要责怪陛下。” 承宣帝一愣,空气中似乎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 他的心怦怦跳着,犹犹豫豫道:“衡哥哥,如今在这里,你别再这样叫我了好么?我、我想同你做一对……普通的夫妻。” 萧玉衡正系衣扣的手停下了,承宣帝紧张起来,生怕他又说出生分疏远的话,连忙站起来,随便将扣子扣了,道:“就这样吧,我还要进厨房,外面的衣裳先不穿了。” 他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衡哥哥,我最近跟御膳房学了几样鱼的做法,我做给你吃。” 他又怕萧玉衡批评他不务正业,说完连忙就走,听到身后萧玉衡跟上来的脚步便越发紧张,结果没想到的是,随着那脚步声一起到来的,竟然是一声浅浅的动心的呼唤。 “阿衍。” 承宣帝一愣,浑身的骨头都有些酥了。 “嗯……嗯?”他惊喜地回过头来。 萧玉衡文气的面上露出和婉的笑容,“小心些。” 承宣帝大喜过望,嘴角眉梢不敢置信地弯了一弯,继而重重点头,快乐地飞奔进厨房。 事实证明,萧玉衡嘱咐的“小心些”实在很有先见之明。 承宣帝日理万机,能分出时间学习烹饪已是极为不易,又想尽快给萧玉衡展示,故而就只按元思报告的,学了清蒸、红烧和熬汤三种做法。 学习练习时,所用之鱼皆是被御厨处理好后摆在面前的。毫无经验的他很自然地以为杀鱼片鱼是最简单的工序,结果今日进了厨房才发现,之前想的实在太简单了。 三尾活鱼被侍从放在水盆中,承宣帝伸手抓出一条,还没送上案板,人家就溜了,然后在地上到处乱跳。 承宣帝弯着腰四处去追,却怎么都抓不住,帝王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萧玉衡坐在屋里,止不住地惦记总是出其不意的阿衍,便轻手轻脚地靠近厨房,打算只隔窗看一眼就离开,绝不打扰他。 结果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得厨房里一阵混乱,再凑近一看,水花四jian中,承宣帝与三条鱼大战的ji飞狗跳场景便尽收眼底。 承宣帝专心治鱼,根本没注意,直到一转身撞上个人,才惊觉自己完蛋了。 太丢脸了。 他原本是想给萧玉衡显示才能的,怎么就成了暴露丑态呢? 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好死不死,萧玉衡居然还笑了一下,还说“我还以为此时已能闻到鱼香”。 承宣帝羞愧得无地自容,垂下头紧紧捏着拳头。 萧玉衡很温和地像摸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脸,然后与他齐心合力将鱼抓回盆里冲洗干净,又一同抓出一条按在砧板上。 承宣帝提起刀,对着萧玉衡手下那滑不溜秋的活物屏息酝酿许久,双手颤抖。 萧玉衡看着他憋气的模样,笑了。 “阿衍从小虽顽皮,但始终善良,对待此等小物亦心存怜悯,一定是个仁君。” 承宣帝简直不知这是夸赞还是嘲笑,然而他盯着那鱼许久,终于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将菜刀重重扎在砧板上,退到角落里丧气去了。 萧玉衡也不会做这些,于是仍是让别院的厨子先将鱼处理好,再换承宣帝。 承宣帝不想再出任何岔子,将所有人都赶出厨房,对着自己先前记下的笔记仔仔细细地做,一顿饭足足折腾了近两个时辰。 三尾鱼,一碟清蒸,一碟红烧,一盅奶白汤。 清蒸的淋了鲜汁,红烧的腹中裹了草菇木耳,汤里加了贝类和小参,另有一碟青清口素菜做点缀,一端上桌便香气四溢。 承宣帝献宝一般让萧玉衡尝,萧玉衡挨个尝过,细细品过,最后赞道:“阿衍厉害,算得半个御厨了。” 一句话扫清了承宣帝此前所有的颓气,他心下大喜信心倍增,端起碗筷同萧玉衡一起吃起来,想必普通人家的夫妻就是这样的。 “衡哥哥,近日清点宫中库房,发现有些前朝画卷,均是大家手笔。其中有几幅冬梅,我这回给你带来了,你看看挂在何处,吃过饭后我帮你挂。” 萧玉衡凝望着像孩子一样幸福扒饭的承宣帝,道:“是思儿说的我喜欢梅花?” 承宣帝一边吃饭一边点头,“嗯。” “那思儿可有说过,我为何喜欢?” 承宣帝一愣,抬起头来,“没、没有啊。” 萧玉衡笑了一下,起身去柜中取了个小东西出来,递给承宣帝看。 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镂空雕花圆木盒,瞧着十分ji,ng致。 承宣帝一愣,这个东西,似乎是…… “我与阿衍共度的第一个冬天,太后将小朵的腊梅装入此盒送给阿衍,挂在身上便香气四溢,阿衍十分喜欢,他说这样好的东西,必要送给衡哥哥……” 承宣帝不由地睁大双眼。 萧玉衡低眉一笑,“自那时起,这个木盒便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就一直喜欢梅花了。” “衡哥哥……”承宣帝动容。 “阿衍一片质朴情意,这是无论多少名家大作都比不上的。” 用过饭,二人坐在院里,一边饮茶,一边看菜畦碧绿花朵多彩,看远山青翠云朵追逐,听风声过耳水塘叮咚。 不多时下起了雨,二人坐回廊内摆上棋局,不为纵意厮杀,而是边下边聊,闲适盎然。 这雨一直下到晚间还无一点停的意思,似是老天爷故意留客。 承宣帝负手看着雨帘,今日的一切令他太快乐了,临到要走的时候他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可他已提前答应了萧玉衡,总不能出尔反尔,何况萧玉衡也一直喜欢他勤勉的样子。 他低着头,努力下定决心,终于道:“衡哥哥,那……我就先走了,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着就转身离去。 萧玉衡却是拉住了他的衣袖,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的脸,“雨中山路难行,不如明日再走吧。” 承宣帝大惊大喜,“这……可是……” “明日并非大朝会,若是近日清闲,又将事情都安排好了,赶至中午回去开午朝,也是可以的。”萧玉衡扭头看着雨帘,“夜幕已至,这样走,我也担心。” 承宣帝眸中放出喜悦的光,将手掌竖起来,“那、那好……下不为例,我、我保证。” 那又呆又正直的模样不禁又让萧玉衡笑了。 沐浴后,帝后二人平躺在床上,各自规矩。 萧玉衡的心悸之症需清心寡欲,不得激动不得c,ao劳,承宣帝自是不敢拿他的身体开玩笑,何况有了今日的幸福,又能这样躺在一处,他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满足得有点过头,他睡不着。 于黑暗中望着身边人的轮廓,静听空气中流转的气息,他准备了一下,道:“衡哥哥,你还生我的气么?” “嗯?”萧玉衡也没睡,声音十分清醒。 “就是……我瞒着你亲征的事,我知道错了,真的。” “此事也并非全是你的错。” 承宣帝一愣。 “当时我心中着急,想法不禁片面,说话亦欠妥。后来我又仔细想了,阿衍之所以想要讨好于我,大概是我给你的信心不够。又或者是因为我们都拘泥于一些过往,相处之时不免受制。其实有些事情聊开了,当你我都明白了对方喜恶的边界,也便没什么了。夫妻之道,你我从前都修得不够,但好在以后还有许多时间。” “衡哥哥……”承宣帝大喜。 “加之先帝病重时始终放不下南征之事,又嘱咐我一定要好生辅佐你,或多或少地让我觉得有压力,是以后来行事便不敢有任何差池。” 萧玉衡侧过身,将手放在承宣帝胸膛上,紧紧依偎着他,“不过,先前申合子先生所说之‘宽心’,我如今已经懂了。从前我c,ao心这个c,ao心那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但若因此连性命都丢了,不能守在自己重要的人身边,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所以我得改换想法,因为我还想陪着我的阿衍,陪着我的思儿、清惠和恕儿。” “衡哥哥,你……”承宣帝激动起来。 “总之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是比阿衍更重要的,君臣、师徒、玩伴、夫妻、爱侣,从你我相识的最初,这些东西大概就已经分不开了,你我又为何非要区分,那不是自寻烦恼么。” 承宣帝大震,“你、你说得对。” 萧玉衡笑起来,“等下一次吧。下一次阿衍来看我的时候,想必我的身体就可以了。到时我们好好温存一番,我心中亦念着阿衍……很久了。” 仲夏山中清爽,蝉蛙微鸣,雨声淅沥。 承宣帝伏起上身,小心翼翼地将萧玉衡抱在怀里,只克制地亲吻着他的眼角眉梢,仿佛对待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第67章 番外3 傍晚, 司幽与顾重明结束了公务,共乘马车回府。 一路上,顾重明眉飞色舞地讲着今日的趣事,时而打开车窗,看临街门面与四处行走的商贩,打算遇到好吃好玩的就买回去给宝包和小女儿。 “咦?”顾重明四处逡巡的大眼睛定住,“那不是窦大人?” 坐在对面的司幽闻声过来, 从窗口看出去,前方路面上,考究的马车停在当中, 车夫弯腰在车轮处敲敲打打,旁侧茶棚下,窦将军坐在长板凳上,手撑在一侧, 身子微微向后仰着,挺出高高隆起的肚子。 “应当是车坏了。”顾重明道。 司幽随即命令停车, 亲自前去询问。不多时,窦将军被请到他俩的马车上,马车拐一个弯,首先去向窦将军的家。 窦将军坐正身体, 正正经经地道谢。 “举手之劳,窦大人切莫客气。”司幽尚未开口,顾重明便当仁不让地以主人之姿接了话,“窦大人, 你快生了吧?” 窦将军点点头,“就是这几日了,明日起,我便告假待产。” “哦。”顾重明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周文章不来接你?临产前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譬如今日这样的,若非我们经过,你还要等多久?前后一折腾,万一累着你或孩子……” 司幽无奈,伸手碰了顾重明一下,顾重明的话语戛然而止,气氛一时尴尬。 窦将军为难地笑了笑,道:“他要参加明年的科试,虽说他有才华,但科试毕竟是头一次,所剩的时间又不甚多,是以一直留在家中,读书备考。” “原来如此。”顾重明点点头,又不甘地说,“可出来接你一下也费不了多少时候吧,事有轻重缓急,科试固然重要,但毕竟还有大半年,就算失败了也还有下回。但你离生产不过只剩几日,万一有个好歹,那……” 司幽实在忍不了了,按住顾重明的脑顶,“你忙活了一天,不累吗?有ji,ng神长篇大论,不如回去清扫浣洗,还能省个人力。” “大幽……”顾重明愤愤然。 窦将军只好继续尴尬地说:“其实……他只是今日没来,从前他经常来接我的。” “哦哦,那就对了,夫妻之间就该这样。”顾重明喜滋滋道,“就像我同大幽,我俩的衙门隔了好一段距离,按说分头回家其实最方便,但我俩一直都是我去找他一同骑马,或他来找我坐马车。现在有了孩子,二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能想方设法地挤,窦大人,你说是不是?” 窦将军微微垂着头,低声道:“嗯……正是如此。” 马车行至窦将军家,三人下了车,在府邸外空地处道别后,司幽与顾重明登车离开。 刚一上车,司幽就劈头盖脸将顾重明一顿批评。 哪壶不开提哪壶、破坏他人夫妻和睦,几次三番制止都不听话,末了还加了一句,你的心眼儿怎么变得这么坏了。 然后司幽抱臂坐在角落,一脸很生气的样子。 又生气了。 顾重明晃晃脑袋,发扬死缠烂打无所畏惧的本领,凑到他身边讨好地叫:“大幽。” 司幽厌恶地将脸扭到一边。 “大幽你听我说,我其实是为了窦大人好。” 司幽鼻孔里出气。 顾重明再凑上去一点,好生解释:“窦大人平日大多独来独往,都快生了还是这样,所谓见微知著,想也知道周文章不够关怀他。窦大人一向隐忍,不出大事就不吭声,长此以往怎么能行?所以我得刺激刺激他,让他跟周文章发火,让周文章意识到自己是个大混蛋!以后周文章对窦大人好了,不也是你想看到的么?” “说得轻巧。”司幽一脸不信,“你怎知道事情会向你所预计的方向发展,万一他俩只是吵闹一场……” “不可能,我顾重明历来算无遗策,这点小事自是手到擒来。”顾重明得意起来,仰起头使劲儿晃小龙角刘海,恨不得将脸贴到司幽脸上。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20节 司幽厌恶地将他那白嫩的大圆脸推开,“总之,你这做法我不赞同。将军心思细腻,你这样说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难过。我看……你就是想借机报复周文章吧?”突然想起了什么,笃定道,“一定是。以周文章的才华,考中是必然的,问题只在名次。万一他考了状元,你这个后排进士觉得丢脸?而且你是因为……才没考中的……” “大幽!”顾重明愤怒了,一下跳到司幽面前,气得跺脚,“不许提这个!” “你安分些,马车都要被你踩坏了。”司幽露出薄笑。 “你嘲笑我!我不能忍!”顾重明冲上去扭打。 司幽懒得应对,随意反剪了他的双手,将他按在坐垫上,动弹不得的顾重明还不服输,执着地扭着脸道:“你仗势欺人!你等着吧,我今晚一定要弄到你下不来床!” 司幽不屑一笑,“你有这本事?” “怎么没有!”顾重明趴在坐垫上愤慨地说,“昨晚你就被我弄得发抖了,今晚我一定更强大!” 司幽不置可否,按了顾重明一路,眼看到家了,便再次严肃认真地叮嘱他以后说话不可肆意,然后放开他首先下车,快步向内行。 顾重明从车垫上爬起来,使劲儿揉揉被按痛的胳膊和脸,不情不愿地跟着下去。 宝包照例站在府门口等待两位爹爹,他踮着脚,一瞅见司幽高挑挺拔的身影,便兴奋地飞奔上去大叫:“大将军爹爹——!” 司幽顺势蹲下,将r_ou_r_ou_的小人抱起来,继续向前走。 宝包趴在他肩头,见到了后头不远处的顾重明,又挥动起双手,“爹爹!” 司幽一听,故意加快脚步,顾重明看出来了,索性跑起来,到了司幽身后就使劲儿一蹦,双手搂住司幽的肩,双腿向上缠住他的腰。 司幽晃了一下,挂着一大一小停在原地,不快地问:“你做什么?” 顾重明四肢箍紧司幽,嘿嘿笑着亲了一下近在咫尺的宝包的脸蛋,“大将军爹爹力气大,让他带着咱俩走好不好?” 宝包看爹爹跟自己一样趴在大将军爹爹身上,觉得太好玩了,也嘿嘿笑起来,拖长调子念了声“好”。 司幽本要把顾重明甩下去,但孩子开口了,他不忍拒绝,只得遂了这个大螃蟹的意。 顾重明得意极了,搂着司幽的脖子,凑在他耳边重重道:“大幽你死心吧,你别想甩开我!” 窦将军回到家,侍从说周文章在书房,若是平时,他一定不会去打扰,但今日,他却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过去了。 周文章见他衣帽整齐地进来,以为有事,便看着他问“怎么了”,但也只是这一句,随后便埋头进书本中,自始至终连笔都没停一下。 窦将军心中堵堵的。 他挺着腰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神色平淡,许久都不说话。 周文章这才觉得不对。 他放下笔,将书翻扣过来,望着窦将军,“发生了何事?我听下人说是司幽与顾重明送你回来的。” 窦将军低着头,“马车坏了,正巧遇上他们。” “哦。”周文章稍微一想,便大概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禁对那二人咬牙切齿,“是他们说了什么?” 窦将军嘴唇动了动,最终鼓足勇气,“他们问,你为何不来接我……” “多事。”周文章厌恶道。 “我觉得,”窦将军声音大了一点,“他们说的没错。” 周文章嗤笑一声,“顾重明惯会花言巧语,司幽是个傻的,就会被那些迷惑!怎么你也……” “我觉得那并非花言巧语!”窦将军笃定道,“对象不是阿幽,顾重明便说不出来,况且也不只是说说,而是言行一致。” “我对你如何,你不知道吗?”周文章不快道,“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为何要要求我们与他们一样?” “并非要求你与他们一样,而是、而是……”窦将军的脸红了起来,他双手抱住肚子,“是希望你……懂我的真意。我嘴上说的不想、不要、不用,其实、其实并不是真的……” 周文章一怔。 窦将军脸更红了,“你是我的夫君,我怎会不想你时时刻刻陪我?我那样做,不过只是为了……” “来。” 周文章突然打断他,窦将军有些惊慌地抬起头。 “过来我身边。” 窦将军其实还没想好,但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地走了过去。周文章伸手将他一拉,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窦将军身重,本能地搂住周文章的脖子。 周文章轻轻抚摸起他快生的肚子,“你明日告假,我却是没机会接送你了……” 语气饱含遗憾,窦将军微微怔愣。 “我从前也是挺傻,一叶障目,平白让你受了委屈。” “我……”窦将军突然愧疚起来。 “以后不会了,从这一刻起开始,就不会了。” 周文章轻轻解开他的腰带,将宽大的袍服一层层剥开,衣衫半挂臂弯,孕态十足的身体若隐若现。 “穿着公服,很辛苦吧……的确,我不如顾重明会说,我便将自己能做的,做与你看……” 周文章贴上窦将军的肚子,浅浅地向下亲吻。 窦将军很快便呼吸急促,一手扶着肚腹,一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周文章的脑顶。 “周文章你……子攸……别、别这样……我、我不成的……” 周文章满足地低笑了一声,窦将军虽然意识有些混乱,但这声笑他听得很清楚,更清楚其中的意味。 方才他已说过,要透过他的话语去看背后的真意,所以他如今嘴上说着不要不成,其实,他很喜欢周文章对他这样做。 他,很喜欢很喜欢。 第2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