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 正文 第1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节 简介 病娇y郁人格分裂皇帝x外表清风明月实则刻薄孤绝臣子。 “百年光景,一堆尘土,碌碌苦劳生。回首问前程。望极目,山河未平。” 【壹】一去何时归 楚朝永圣十年的长安城,甫一入冬便刮起了朔风。那朔风先是以浑然不解意之势教坊间捣衣妇人纤纤素手冻得皴裂,又自龙首原裹挟着那已积蓄一岁的y寒往上都大明宫奔来。 至夜,郇弼始出紫宸殿殿门时便被那飕飕作响的风扑在面上,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一旁的黄门连忙上前递了一个套了隔纱的赤铜暖炉,笑道:“今早儿晋王殿下来时,命身旁的萧娘子送这个给阿翁,殿下说这针线虽不好,隔纱到底难得,况这时用却是极暖和的,阿翁权且用来暖暖手罢。” 这小黄门名唤苏严,平日里谈吐言谈皆十分伶俐,郇弼亦素有提携之意,今夜见了他,便不由自眼底攒出些赞许之色来,笑吟吟地向他轻声细语道:“白日里那场刑事你可也去看了么?小小年纪,莫要只将心思放在阿翁身上,那才是天子之怒呢!” 他一面说一面自紫宸殿前玉白阶除上不疾不徐地行过,跟着他的苏严却猛地一哆嗦,想起白日里大家挟雷霆之怒清理黄门之势,忍不住暗暗覷了郇弼一眼,不知他那时为何全无惧色,反倒镇定地劝慰大家珍重圣体,勿以琐事为扰。 “卿口中所言之琐事,可是数百黄门的性命呐。”那时圣人李蒨闻言,淡淡地饮了一口郇弼从苏严手里接过后奉过去的汤药,似笑非笑地道:“卿倒是想得开。” 郇弼眼睛只轻微地眨了眨,很快笑道:“老奴如今忝列内侍省之首,正是大家不以老奴卑鄙之故,故而老奴只管大家御体之安泰,绝不敢复为汉之十常侍,倘若大家为了那起子已然伏诛的黄门乱臣费心,圣体有损,那便是老奴的过失了。” “是了。”李蒨躺在榻上,苍白着面目将那白瓷药碗放还回去,“姜氏一党教朕费心除了,往后卿便亦是黄门之首了罢。” 其时殿内正烧着瑞碳,令那殿中的酴醿都发散开来,袅袅烟气自十宝博山炉中间的窗槛的逸出,苏严在一旁侍立,大气也不敢喘,但听郇弼接口道:“大家说得很是。” 苏严想至此处垂下眼去,手心里似是有些黏腻,想来是又出汗了。 大楚近几朝来宦官势大,渐渐酿出祸来,今上历时十载方除去权宦姜贞吉一党,而白日里郇弼那般奏对,着实教他腿软的不成样子。 “因大家如今病势转沉,太傅连同诸位宰相又奏请立太子一事,大约是在争执当立晋王殿下抑或颍王殿下罢。”郇弼仿佛知道身后黄门官心头的恐惧,开口时带着几分安抚的意思,却仍旧是上位者的语气,并不能使年轻黄门稍稍安心些,“但不要怕,等下了雪便好了,瑞雪兆丰年呐。”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可今岁的雪仿佛来得格外早些,且大。入冬不过月余,那雪便六出纷飞挦绵扯絮般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等到落在大明宫内,举目望去,愈发觉得那庭列瑶阶、林挺琼树尽作莹白朗润之色,仿若花积阶除、玉绽梅梢,但见来年凤池清切,ji树鸣深。 永圣十年十一月十五夜,上召太傅杨公赡,宰相刘宏词、张夷则、杨绅,知枢密冯昭辅、两军中尉鱼延年六人入紫宸殿。 六人中以杨公赡最为年长,他是先朝的探花郎,如今位居三公,满朝文武几有半数穿过他门下的绛纱,自年前卫国公禤仪致仕后,风头一时无二。 李蒨歪在榻上,挥手禀退左右宫人内侍,只留了一个内起居郎。沉水香的烟气弥散开来,自那起居郎的视角望去,紫宸殿内君臣好似身处太清之境。李蒨始终沉默地听着杨公赡与鱼延年的争辩,无非是立嫡立贤之说,颍王为嫡,晋王为贤。 鱼延年并不曾读过多少书,而杨公赡言语间亦无多少生僻故典,却字字切中肯綮,激得武官几乎发上尽指冠,最终勃然怒道:“颍王秉性素柔,莫非将来太傅要倚仗这样的圣天子弹压藩镇贼逆么!” “鱼卿言过。”李蒨终于开口,却是在止住鱼延年接下来的不敬之言,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杨公赡,方和声道,“河朔之地有襄王,何来贼逆?” 于是鱼延年俯身叩首:“臣死罪。” 殿内有片刻寂静。 襄王李策乃李蒨幼弟,宪宗第十三子,绍徽三年以弱冠之龄入了幽州镇,后五年,鸩杀幽州节度使魏知年,奏禀圣人魏知年一十三件大逆之罪,收幽并之兵,奉圣天子诏令为河朔三镇节度使。在外人看来,圣天子诸庸碌兄弟中,襄王入藩镇以来之举委实令人侧目,便尽皆缄默了。 “无妨。”李蒨却是面上含笑,虚虚伸手将他扶了一扶,蔼然向殿中诸臣子续道,“太傅住一住,其余卿家的意思朕俱已明白,且去罢。” 殿内的五位臣子退得很快,杨公赡立在李蒨三尺之外,耳畔忽听见一声叹息:“君佑,你也老了这样多,朕单见你进贤冠下鬓边已生华发,便可知卿辛苦甚矣。” 这声叹息自然是李蒨所发,杨公赡诧然抬眼,却见圣天子强撑病体待要起身,因此时殿中宫人尽被遣散,杨公赡下意识地便要上前去扶他,却被他拉住自己那紫衣的袖角。 李蒨轻轻一笑,不似适才虚扶鱼延年一般,而是切切实实握住了杨公赡的手,他起身动作间不意触碰到杨公赡那件绣着鹘衔瑞草的紫衣,被他所佩戴的山玄玉上的凉意激地缩了缩手,却复又握住,低声询问道:“太傅不喜欢四郎,可是他性子太像颇黎奴的缘故么?” 这个先帝第十三子、河朔三镇节度使、当今圣天子幼弟的小名乍一出口时,仿佛太液池边有沙鸥掠岸飞过,直教杨公赡一直平和若水的面色也微微变了,但他很快重新沉下思绪,又成了李蒨曾赞云冰雪之姿的太傅。他低声叹道:“圣人方才言臣鬓生华发是夙夜辛劳之故,臣自愧矣。圣人莫非忘了臣如今已年过五十了么——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昔人亦云‘人年五十,嗜欲已衰’,臣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李蒨闻听杨公赡说到“人年五十,嗜欲已衰”一句时仿佛意想不到似地愣了愣,然后便低低笑出声来,开口复又问道:“那太傅一力要让朕立七郎,究竟是何道理呢?” 杨公赡沉声道:“臣素闻晋王殿下亲近黄门已久,是以恐其日后偏信黄门,隳坏圣人之功。” “朕知道。”李蒨阖了阖眼,终于显出疲倦之色来,放开握住杨公赡的手,低声道,“君佑,你坐过来。” 待杨公赡依言坐过去时,李蒨方徐徐开口:“君佑,你莫要以为但有襄王在藩,中央便可安枕。襄王赤忠这事,朕清楚,你也清楚,朝中却尚有许多人不清楚,也幸而襄王未曾像周公一般恐惧流言……七郎禀性慈柔,太平时可为明主,然则如今何有太平年。黄门酿祸莫过外侮,但有边事,你教七郎以德降服他们么——朕宁愿省了晋王一党行旧唐武宗时仇氏之举。” 这一席话听得杨公赡惊诧抬眼,李蒨见此,早有意料地笑了笑:“君佑也觉得此举太过大胆了是不是?朕知你素来谨慎,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来,到底是朕难为你。” 一字一句端得恳切,杨公赡却只沉默不语。移时,殿中的袅袅烟气渐渐淡了,黼扆之下的茵褥纵然被炭火烤得暖和,他却渐渐觉出一缕凉意。 李蒨耐心等了片刻,见杨公赡迟迟不应,便命殿外候着的宫人入内匀净博山炉中的香屑,待得宫人复又退去,殿内仍旧寂然无声。 于是歪在榻上的圣天子终于开口道:“朕清早已令翰林待诏拟好了命七郎往东都去的文书,只等盖印了。”大抵一句话开了头,下剩的话便好说许多,李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杨公赡:“君佑,朕要你辅弼四郎,教他亲贤远佞,你能应下么?” 杨公赡此时已从初闻颍王李瑛要在东都开府的震愕中回过神来,闻言仍旧沉默,许久才轻笑一声,道:“敢不如命?” 李蒨教他温温和和地这么一刺,由不得哑然,而后才恍若不在意般地转问了另一个问题:“卿可还记得卫国公致仕前门下一个姓谢的学生么,是晋王妃的幼弟。” “谢洵,字子望。”杨公赡道,“那是开国伯谢寥的第三子。” “字子望……朕记起来了。”李蒨经他一提,恍然道,“原是他。” 谢洵貌若好女且少善属文,在长安素有嘉名。永圣三年他将被李蒨钦点了榜眼,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正赶上李蒨偶起了兴致赐宴诸举子于曲江畔,便索性反串何满子于席上起舞作歌。时人曾称长安万年县的谢氏三郎风仪令美,却不晓得他亦好教坊之艺。想起这人之后,李蒨轻声道:“四郎近来仿佛很是看重这谢家三郎,只不知究竟是为着他本人,还是怜惜顾念晋王妃谢氏将将夭折的孩子。朕记得三年前他自河东节度使那里入朝后,便在弘文馆任校书郎,累迁直学士,到如今已是弘文馆的学士了,这个年纪实在难得。君佑平素冷眼瞧着,觉得此人何如?” 杨公赡此前仍坐在榻上,闻言便要起身回禀,却被李蒨牵住了袍袖笑道:“朕不过闲问一句,卿何至于此。” “闲宇常自闭,沉心何用写。”杨公赡缓声吟了一句旧诗,见李蒨微露不解之色,轻轻一笑,道:“圣人方才不是垂问臣谢子望的为人么,臣以为他便是这样的人。但他到底是卫公的门生故旧,卫公当时知道他的。” 李蒨眉心微蹙,转而展颜道:“卿莫要跟朕卖关子,卫公乃闲云野鹤一般的人,满朝文武能得他赐ru酪的也就只有卿了。谢子望是他仅有的门生,难不成他未同你说过此子的品性么?” “说自然是说过的……”杨公赡迟疑片刻,见李蒨面露好奇之色,遂斟酌字句道:“卫公说他这个学生有廊庙之才,却待人失之刻薄,到底不是能做宰辅的人,纵将来侥幸得居秉笔,亦不能长久。” 李蒨垂眸不语,思索片刻方笑道:“卫公发此言论,想来是经过思虑的。朕却嫌他这个学生生得艳若妇人,望之不庄。” 这便是打趣了,杨公赡摇首失笑,叹道:“圣人此论何其谬也,莫非未知汉之留侯么?” “罢了,朕不同你数旧例。”李蒨不欲多谈,转而央他道,“卿吟诗最妙,此间唯你我二人,卿吟一首《停云》罢,前头的都不要紧,卿只从末尾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一句诵来。” 杨公赡果然应声而诵道:“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节 他诵末一句时语调渐低,却听李蒨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一句念得极好,朕命卿辅弼四郎,亦是‘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卿可明白么?”杨公赡到底抽回袖角起身,向李蒨长揖到地,一字一句地道:“臣,谨奉圣谕。” 起居郎记录的手此刻已然有些酸了,烛火熹微间,圣天子与太傅的话也终于到了尾声。 “朕与卿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乏得很了,卿去罢。” “是。” 及到杨公赡步出殿门时夜已深了,白日里的雪渐渐止住,一旁早有黄门官备好毳衣为他披上,笑吟吟退后行礼地道:“雪后路滑,且又寒凉,最是不好走的。小人已教人用那兴国九山进贡来的生姜熬煮了一碗姜汤,太傅不若先饮了再往中书门下去罢。” 杨公赡依稀见那黄门眼熟,定神想了想才想起这是郇弼身侧的苏严,心下便很有些不喜,开口时亦很是冷淡:“不必。” 苏严闻言倒不显得意外,只回首叮咛那掌灯的内侍道:“仔细些。” 等到杨公赡去后,苏严将那碗姜汤奉至郇弼的居处时还有些好笑:“阿翁果然没说错,太傅不肯要咱们的东西呢,一碗姜汤也嫌腌臜,真真儿是个刚正不阿的好人。” 郇弼听他说的不忿而讥诮,笑道:“你知道甚么,出去可不许胡言。” 苏严摸了摸自己的颈,吐舌笑道:“小人自己的脑袋还是要的,只一样,阿翁以为大家属意于哪位殿下?” 李蒨一朝,嫡皇后独孤氏去得早,他便一直不肯立新后,如今华妃冯氏是晋王李玚的生母,又有兄弟冯昭辅做知枢密,本该十分得势,孰料华妃竟醉心禅宗,一味吃斋念佛起来。大抵是因着这个缘故,她与晋王李玚并不亲近。 “听说前儿大家召了翰林院的几位学士拟旨意,大约是已经有了主意。”郇弼闻言沉默片刻,目光中渐渐透出y鸷之色,唇角却是弯的,笑道,“便是打不定主意,其实也是没什么干系的,。” 次日果如郇弼所言,李蒨诏命为皇七子颍王李瑛在东都洛阳开府,同日册皇四子晋王李玚为皇太子,其王妃谢氏为太子妃,并加封其父开国伯谢寥为开国侯,晋弘文馆学士谢洵为水部侍郎守银青光禄大夫。 太子李玚以君父病势转沉为由,固辞册封皇太子之礼,只迁居少阳院,群臣嘉之。永圣十年腊月初七,李蒨始水米不进,至晚方清醒过来,召命太子及重臣入紫宸殿,托孤于太傅杨公赡、宰相刘宏词、知枢密冯昭辅、两军中尉鱼延年,后独留太子玚于内,除了执笔记录的两名起居郎之外,再无人知晓李蒨究竟同太子说了什么。 辛巳,上崩于大明宫之紫宸殿,寿享四十九,群臣谥曰元圣明纯皇帝,庙号昭宗,葬于章陵。 皇太子玚践祚,昭宗后独孤氏追谥贞淑皇太后,生母冯氏为太后。十七日,上御正殿,降德音,以两军中尉鱼延年加开府仪同三司,封郑国公,知枢密冯昭辅加特进,封邢国公,水部侍郎谢洵进中书侍郎守金紫光禄大夫,并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常卿崔承祖并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次年,上改元居摄,大赦天下。 【贰】芳树千株发 自古天子之丧以日易月,是故居摄元年的正月一出,圣天子始除服听政。其时楚朝第十四任圣天子李玚将将践祚,他生得眉眼狭长,且有一双薄唇色浅酷肖其父,唯有在凝出几分笑意时隐隐可见承自其母冯氏的柔软秀丽。 近来太后冯言患了时疾,恐过了病气给圣天子,便一早嘱咐了萧韶,教她同李玚说明,并不必日日到南内来请安。 紫宸殿的后殿内,李玚闻言笑着向依言回禀自己的年轻女官道:“《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朕若只因阿母患病便罢了请安问好,还算甚么有觉德行?如今不得四国归顺,焉知不是朕不静心修德的缘故。如此,岂非那些书朕都白读了。” “婢子鄙陋,倒不知道大家的书是不是白读了,委实是不晓诗书之过。”萧韶不由掩口而笑,“只是有太后先前的嘱咐,婢子觉得那真正是慈母心肠,确乎是比诗书上的文字显见得多了。” 女官开口时辞色柔婉,沉默下来却也温和,见李玚沉默,便徐徐行至放着博山炉的香案上,挽袖亲自添了些沉水香,回眸笑道:“倒是安平公主,大家践祚后诸事繁琐,也有日子没去看她了。婢子听说王昭仪时常带着殿下往宣微殿去,想来皇后殿下十分喜爱公主罢,还说要亲自教她读南华呢。” 李玚听了不由一怔,眼里有些诧异之色,过了片刻方才缓缓笑道:“阿懿倒是好兴致。” 懿是皇后谢氏的闺名,宫人皆知如今的圣天子与这位年长他七岁的妻子伉俪情深,圣天子尚在做郡王之时与谢懿曾诞育一子,那孩子名唤李曦,不过两岁便不幸夭折,虽李玚践祚后追封其为昭慧太子,谢懿却仍旧终日郁郁寡欢,是以李玚乍闻其愿意教授小公主的诗书,方才那样惊异。 如今李玚已然加冠一岁,唯一的公主虢儿也不过五岁的年纪。李虢儿封号安平,生母王氏受封昭仪,如今居于东内的含冰殿。小公主因着不是足月而诞,故而生来体弱,自襁褓中便作女冠养大,故而她如今尚且年幼,已然戴上了芙蓉玄冠。其母王昭仪闺名单字为素,生的单柔而性情婉顺,只是蒙幸不频,但纵使如此,到底是宫中为数不多孕育子女的嫔妃。 李玚坐在紫宸殿后殿的一把摇椅上,手里拿了一志怪书册,看见沉水香的袅袅烟丝从博山炉中逸出,那烟丝仿佛化作了山鬼弄玉的形状,教李玚默然片刻,过后方向着萧韶笑道:“不是说虢儿去同阿懿学南华了么,等咱们从阿母那里回来,再瞧瞧她去。” 萧韶应声答了,正要出去命人备好安车,却听得身后的圣天子仿佛是随意想起一桩闲事般的,噙着闲闲的笑意开口:“中书门下今日该是谢相公当值罢,等回来记得教人把他也叫上。阿懿同他亲厚,想来见到他也高兴。”她闻言不由缓缓握紧了自己的衣袖,口中却道:“大抵是这样的,等打了鼓婢子再去请罢。” 李玚轻轻一笑,颔首道:“好。” 这日薄晚,待得紫宸殿的掌事女官萧韶随着李玚所乘的八銮在衡、朱覆阁朆的安车到南内时,眼见砖红宫墙内内已然点起了两列宫灯。 南内同东内是一般的飞陛参差、轻帘舒卷,此时天上最后一缕曦光渐渐弱了下去,反倒是艳红的云彩显在灰蓝色的天际上,衬着勾心斗角的飞檐,愈发像是岫缀霞衣。因岁在青陆之初,故而长安城内攒了一冬的寒意即便经过一场酥雨亦未尝减轻几许,倒是南内的云韶院里新制了几首曲子,演习的声音听来大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气。 到了南熏殿,掌事女官宋青衣含笑将李玚接了进去,口中犹道:“大家原是不必来的,虽是大家的孝心,可太后她刚饮了汤药,这会儿子怕是要睡了,就连云韶院的内人奏的箜篌,太后方才都教退出去了呢。” 李玚对宋青衣及是礼遇,听见她口气中所带着的轻微责备也并不恼怒,只微笑道:“朕幼时养在贞淑太后膝下,后来虽回到阿母身边教养,却不过几年便出宫开府了。如今能日日见到阿母委实不易,宋娘子便不要怪朕了罢。” 于是宋青衣眼中立时显出几分悯然,低声道:“婢子岂敢。” 说话间宋青衣已引着李玚进了殿内,烛光透过那绣着张藻松石的彩屏照入紫绡帐,隐隐照出一个单薄的影子来。殿内燃着紫檀香气,兼有药气驳杂,昏沉沉只点了几支灯檠,纵然殿内覆有茵褥烧着瑞炭,总还觉得冷,且那药气实在熏得人难受,李玚便回首向萧韶道:“去将那窗扉开了散散药气,再多烧些瑞炭,别冻着阿母。” 等萧韶应声而去后,李玚忽听见紫绡帐后的床榻上有人低低咳了咳,移时缓声笑道:“四郎如何这时候来了,虽说入了二月,到底外间还是冷的,四郎多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再则,你如今将将践祚,国事繁忙,又何必日日来看我。” 此言一出,殿内便有了分明的静默。李玚的手指在那刺绣着龙纹云水的衣袍上刮了几下才含笑应道:“朕穿了大氅来的,路上也不觉得很冷,阿母无须担忧。虽说阿母教人嘱咐了朕,朕仍旧觉得要来看完阿母方才安心,前朝事有舅舅和太傅,朕乐得清闲,倒也并不十分繁忙。” “荒唐。”冯言如今的形容,言语中没有一丝火气,全然是端和温雅的语调,即便辩驳也辩驳得温温柔柔,“你舅舅再好也是外戚,权位不便过重。先朝事繁,四郎虽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却也该多看多学。四郎现如今又不是幼童了,岂能将国事尽数托付给那些臣子,你往前看,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母说得是。”李玚举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眉目间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是朕倒觉得,凡事皆不可一概而论。便譬如中书省的谢相公,虽是阿懿的弟弟,行事却十分谨慎,舅舅自然也是如此。况君子之事上也,须得进思尽忠而退思补过,将顺其美而匡救其恶,如此这般才可上下能相亲,若朕真如阿母所言,还如何教人顺美匡恶呢?” 榻上的冯言听见谢相公三字时眉心一动,听到末尾一句神色却变得慈和了,缓缓地改了个更舒适的姿态。紫绡帐之外的李玚只能看见她改换姿态的动作,至于面上的神色自然是看不到的,过了半晌只听得冯言轻笑出声来,似是颇感欣慰道:“四郎如今果真是大了。从前我只盼着四郎在贞淑太后那里学得些立身处世的道理,如今看来竟都是好的。《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大家若一直这样做民之父母,我便放心了。” 这时萧韶已然进了殿内,上前悄声向李玚禀道:“适才大家到南内的时候婢子便教人去中书门下寻谢相公了,今夜果真是谢相公当值,如今谢相公已在紫宸殿外候着了。夜里风凉,大家不如早些回去罢。” 李玚立时蹙眉道:“可着人给谢相公拿衣裳了么?” 冯言在内笑道:“四郎忧得很是,天色也晚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坐上安车回至东内紫宸殿时,中书侍郎谢洵已在殿外等了些时候,他生得一张与谢懿十分相像的绮艳面容,宫灯映照下平添三分艳色,举目望去只觉可堪图画。李玚见此不由呼吸一滞,接着便端坐在安车上如常微笑,伸手向他道:“谢相公上来。” 谢洵的眼目不甚好,白日里尚且无妨,入了夜便瞧不清楚路,是以行路时无论是否有内侍引路,自己手里必然是要掌灯的。待得行上前去方见到李玚向自己伸过手来,想起今上君臣同车的礼遇是杨公赡鱼延年等人也不曾有的,便立时退了一步俯身道:“臣不敢。” 李玚执意伸出手去,眼角仍旧带笑,他本是生得过于锋利的好看,这一笑柔软了眉目,宛若方塘含春:“无妨,谢相公是我大楚廊庙之器,这话可是卫公说过的。” 听见李玚提起故师,谢洵不免蹙了蹙眉,却到底不再拒绝,握住李玚伸出的手登车。 李玚见谢洵坐在自己身侧,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此时宣微殿内亦已秉烛,安平公主李虢儿立在殿内,双手举着一册书卷诵读。她此时身量未足,往常那芙蓉玄冠戴在头上歪歪斜斜,着实不成体统,幸而身上的衣裙华光熠熠,得见些许公主之仪。她内穿一件蓝色郁罗萧台纹长裙,外面又罩了一件红地逑路纹对襟宽袖长袍,那衣裙穿在身上压住了几分孩童的稚气,倒真像个修道女冠。 皇后谢懿端坐于东窗下的矮榻上,黄桑色鞠衣下微露出一双纤纤玉手将腰间绶带上几乎看不出差错的褶子轻轻抚平,然后她转头轻声向一旁的李虢儿道:“虢儿过来罢。”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节 晚妆严服下的女子姿容胜雪,凤仪万千。李虢儿闻言立时便卷起书册,咯咯一笑向她跑了过去,却小心的没扑到谢懿怀中,只是好奇的看了看置于矮榻案几上的另几卷书册。谢懿瞧了瞧她的样子,便伸手将其中一卷书册摊开,指着一篇文章柔声笑道:“这是庄子的文章。” 李虢儿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殿下说过,读书要先以诗经做底,诗为孔圣所言思无邪之三百篇,经便是《孝经》、《论语》之类,然后方可立身中正,思虑恪纯。” 谢懿弯了弯唇,俯身替她理了理衣裙上的丝带,又整了整那歪斜的芙蓉玄冠,抬眼望着她笑道:“你记得倒清楚,可其中道理你未必明白。这倒也罢了,虢儿可还记得为何我之前说了这些之后,还要教你南华庄子么?” “殿下要我自在,不为诗经所拘束。”李虢儿纵使前头的句子都不甚明白,这句话却是懂得,也记得最清楚,仰首笑道:“只是娘子为何待我这般好?” 谢懿闻言,不答反问道:“虢儿的《孝经》读了么?” “已全读了。” “《论语》呢?” “已读到里仁篇了。”李虢儿眼中疑惑之色愈甚,唯恐谢懿要考教她,便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记得不牢。” 谢懿便嗤的一声笑出来,抚上李虢儿的肩道:“若是旁的记得不牢也罢了,你可还记得里仁篇里君子小人之辩?” 李虢儿应声而答:“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言毕眨了眨眼睛道,“虢儿说的对不对?” “再对也没有了。”谢懿轻轻叹了口气,旋即展颜,再开口时却是已带了询问的口气,“虢儿以为我待你好,是君子之德,还是小人之惠?” 李虢儿果真闷头想了想,随后拍手笑道:“自然是君子之德!” 谢懿亦笑:“如此,倒是多谢虢儿信我了,玄宗曾言:‘先圣说经,激时立教,文理一贯,悟之不远’,想必便是虢儿这样了。现在君子要教虢儿念南华逍遥,好不好?” 二人正说笑间,宣微殿的掌事女官崔雪蘅缓步进来,禀道:“娘子,大家带着谢相公来看您了。” 在崔雪蘅禀告间,李玚已然携着谢洵的手步入殿内,口中笑道:“阿懿这里好热闹。” 李虢儿虽是李玚长女身份贵重,平日里却也少见外臣,故而此时看到李玚身后的谢洵,微微露出小女儿的怯意,低低地道:“既有阿郎来陪着娘子,虢儿便先回去了。” 李玚颔首算是允了,李虢儿忙抱起一卷《论语》去了。待她去后,谢洵上前向谢懿行礼道:“殿下安好。” 谢懿眉眼间不辨喜怒,淡淡地道:“谢相公多礼了。” 谢洵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谢懿没了孩子,他每次见她,都觉得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朦胧至极点的浓重雾气中,甚至连声音都带着空谷回响般的清冷。她带着十二分的漠然来对待他,拒绝一切或试探或真心地靠近,手持佛经却不入大乘,就连小乘也未必做得纯熟。 谢洵只不知是为何,他想,若单是为了孩子,未免过重了些罢。 李玚却是已然开口道:“阿懿方才在教虢儿南华么?” “是。”谢懿看着李玚坐下,神色终于和婉了些,却也没同他说话,只命崔雪蘅于李玚身侧置了座位。她见谢洵坐下,方才随手又从案几上抽出一卷平日里看的书来发时,摊开后缓缓笑起,低声道:“是《新乐府》呢。”??? 【叁】挟瑟上高堂 那卷《新乐府》摊开便是一篇《隋堤柳》,谢洵搭眼看去,虽隐隐觉得不祥,却碍于李玚在一侧,便没多言。李玚则冷淡地默然坐在一旁,来时的兴致大约也去了。 谢懿倒是显出无所谓的样子,以手示之,含笑诵出了声:“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紫髯郎将护锦缆,青娥御史直迷楼。海内财力此时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势不久,宗社之危如缀旒。” 谢洵记得谢懿少时其实是不爱在诗书上用心的,她只爱读《春秋》。二兄谢沁曾笑言倘若阿懿是个男儿身,定然是个要入省登台的凤阁郎君。那时谢懿尚是豆蔻年岁,又是宁不知倾城与倾国的绝艳样貌,闻言便全然不知避忌地要浑比,笑吟吟地道:“其实做个女校书于我也是不打紧的,只不要教我拘着,那可真是没意思极了。” 时为季春,谢懿立在若赋中之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处,真正是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谢寥发妻韦氏为他诞下三子一女便撒手人寰,纵四年后有续弦萧氏,到底与已然懂事的子女生疏些,谢寥长子谢沉早早外放出去做官,谢懿与谢洵便多由谢沁照看,是以闻说谢懿之言,谢沁便与她戏谑道:“‘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阿懿自然是倾国之貌,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儿郎。” 此刻宣微殿中,谢懿静水一般的倾国貌上的笑意愈重,续诵道:“炀天子,自言福祚长无穷,岂知皇子封酅公。龙舟未过彭城阁,义旗已入长安宫……” 李玚神色未改,下意识地望向一侧的谢洵,但见他蹙了眉,看着那铜芝抱带、金藕相萦的细高烛台,但见其上烛火横芒昭曜,映得谢洵眼底的光也现出许多妙好来,竟教他一时无言。 谢懿的神色渐渐冷了,轻轻吟诵着末尾的一句:“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这原本就是悯亡国之音,夜来教谢懿清凌凌的嗓音诵读出来更显得动人情肠,谢洵听她念完,别过脸去低低咳了一声,笑道:“娘子如今怎么爱看这样的书,实在教人吃惊。先前我听圣人说娘子在宣微殿里读《四十二章经》,还倒是圣人诓我。” “这有什么好诓人的。”李玚轻嗤一声,伸手去够那烛台,似是忽然想起了那烛火有南梁萧纲所言之夜久惟烦铗,天寒不畏蛾的妙处,遂微笑道,“况且朕从不诓你。” 这话听来有难以言喻的亲密,谢洵因见谢懿在侧,便不做他想,只伸出手去止住李玚的动作道:“圣人小心。” “是呢。”谢懿放下书卷,看着李玚伸出去的手轻轻笑道,“四郎还是小心些的好。须知此处逆风,倘若烧到手便不好了。听说四郎是从太后那里来的,想必太后也嘱咐过四郎要注意身子罢。” 言罢,谢懿又转首望向谢洵,指着他腰间的香囊,和缓道:“雪蘅前些时候收拾府库见一水ji,ng帘,着实是类雪夺冰一般,近日日头也渐渐足了,设若照进室内定然好看。你素爱苏合香气,一会儿去了将那水ji,ng帘也教人给你拿走罢,换下那却寒帘,便是‘御气馨香苏合起,帘光浮动水ji,ng悬’了。” 李玚适才因谢懿一句烧手有片刻恍惚,如今闻听见谢懿的话,立时驳道:“谢相公畏寒惧暑,何必换下那却寒帘,将它悬在中堂也就是了。” “四郎说得是。”谢懿只轻轻一笑,便又继续去看那卷《新乐府》了,淡淡地道,“我虽是子望的阿姊,却还不如四郎,倒教人笑我,子望可不许恼。” 谢洵本是灵秀敏慧之人,见此情形,心中纵有千百个猜测,自然也是不便说出口的。想了片刻,他伸手将那灯台向谢懿移了移,低声笑道:“我哪里敢恼阿姊,夜里到底暗了,便是点着烛火也该少看些书,还是白日里看罢。” 谢懿闻言轻轻一笑,果真丢开书卷,偏头向李玚笑道:“那妾给四郎与子望弹琴罢。”得了李玚的颔首应允,她便转首向一旁侍立的崔雪蘅道:“雪蘅,去将那大圣遗音琴取来。” 宣微殿外夜色深如隃糜墨,崔雪蘅抱琴入殿时身后跟着的宫人怀中还抱了一卷琴谱,她将琴置于殿内的琴案上,亲自去换下此刻焚着的香屑,待兜末香气自炉中逸出时谢懿方起身向置着琴的案几行去。却见崔雪蘅搭眼在谢洵身上,依依笑道:“谢相公与娘子也许久未见了,当不知娘子改换了何满子的曲谱罢,锦瑟拿的便是了。” 谢洵闻言,略略一想便知崔雪蘅说笑的是自己年少时反串何满子的本事,遂轻轻一笑,伸手将宫人锦瑟手中的琴谱接过,垂眸翻看时果见那曲谱上何满子一曲被改了几处声调,端起那海棠纹的茶盏饮了一口绿花茶,含笑向谢懿道:“娘子这样一改,虽说去了些悲意,只是这何满子究竟是怨怼语,何故改成婉约调子?” 谢懿看向李玚,微笑道:“子望作何满子时四具二并兼有,纵音调哀凉,落在我耳中却又有何怨怼?” 她一面说着,一面揉弦起势,殿内但闻琴声幽幽,女子清凌凌的嗓音曼声道:“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吟哦声与c,ao琴声至此便停住了,宣微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崔雪蘅亲自上前添茶时的水声。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默然片刻后李玚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向谢懿低声道:“阿懿,你累了。” 谢懿不答,只又抚了抚琴弦笑道:“妾换一首罢。” 她换的是一曲《广陵散》,奏起来陆离抑按,磊落纵横,一曲既罢,落在殿中诸人耳中竟全无女儿姿态。谢洵听了半晌忽然想起谢沁曾赞过谢懿,说他这个妹妹也是有林下风的。 其时只见谢懿终于起身,却是在回答适才李玚的话,她轻轻道,“妾累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节 谢洵闻声起身,却听谢懿道:“子望,近来我身子犯懒,这琴谱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连着那水ji,ng帘一并带走罢。” 李玚出殿门时回首道:“外头冷得紧,阿懿你便不必出殿相送了,朕明日来看你。” 谢懿果然驻足,柔声笑道:“妾近来身子不适,四郎还是多去看一看昭仪罢,现如今四郎膝下只有虢儿,也太不像样了些。等过些日子,四郎也该多纳几个娘子,听说太常寺卿沈承轲家的小娘子已然十六了,生得一张如花面呢。” 李玚不置可否,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可惜朕没见过阿懿十六岁时的模样,想必比那沈娘子要强过百倍,朕也不必苦恼‘花强妾貌强’之流的应答了。” 他这话说得刁钻而亲昵,谢懿的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只是她的神色隐在暗中,没教谢洵瞧见。 离了宣微殿,君臣二人坐上安车便往紫宸殿去,李玚下车后命人驾车送谢洵回中书门下。眼见谢洵要走,李玚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今日阿舅告诉朕说,永安长公主的夫君似乎身子不太好。” 谢洵闻言一怔,接着便轻轻抽回袖角,微笑道:“这样的事,不如圣人去问一问太傅罢。” 他这话的语气十分平静,李玚亦笑了:“好。” 太傅杨公赡因早年丧妻而其子外放,故而虽年岁已逾知天命之年,平日里却也不过一个无所出的妾室白氏侍奉在其左右,连家妓都被遣散大半,宅邸上少有人声。昭宗李蒨甚喜他不党不群刚正清明的品格,亲赐了一处宅邸,一应布置都甚是严整。 四王李策因少年时曾在杨公赡门下受教,感其传道授业之恩,便又深谙杨公赡喜好的着意添了许多典丽清雅的陈设,惟一碍眼的便是中庭一棵葱茏繁茂的树,那树矮而粗壮,枝叶纵横又旁逸斜出者众,与庭前诸物格格不入,更有新来的年轻仆婢纳罕于那棵不知其名为何的树的存在,闲聊时常常私下谈论其做何种用途。盖因见那树无花无果,一年四陆,大都如此。 近来长安日长,天气亦渐渐回暖,人也懒怠不愿动弹。白氏年轻时便性子沉静不好歌舞,如今已逾三旬便更是不爱这些。故而她只晌午用膳时着人将书房里的几卷《杜工部集》送至房里以便午后翻阅。 若非休沐,杨公赡午间是不回府的。白氏如往常一般用完膳后便回了房。仆人放在几上的那二十卷的集子大约时常被拿出来忘记放回以至顺序错漏,白氏原是为了打发时间,便也倒不甚在意。偶有所思便以簪花小楷在书册上记下,与上面原本的颜体小楷批注相映成趣,那学究气十足的书册上倒平白因此多了几分旖旎。女子心思大都如此,白氏看着那书卷上新添上的两行批注,渐渐微笑起来。 是时,侍儿江碧奉茶缓步入内,见此不由掩口而笑,偏巧被白氏抬头看见。因她服侍了白氏十来年又聪敏善机变,故而白氏待她比旁人更亲近些,见她眉梢促狭的笑也不恼,只微红了脸嗔道:“你笑什么?” 江碧闻言便只笑而不语,放下托盘含笑伸指指向白氏方才翻阅的集子。白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才察觉自己方才看的那句“沙暖睡鸳鸯”上不知何时已划了一道墨迹,面上立时绯色愈深。江碧见此终于笑出声来:“娘子惯是如此。”言毕不等白氏开口便走了开去,去时面上犹带笑意。 白氏怔怔的看着侍儿离去的身影出神,然后低头看着那并非自己所划的墨迹,面上渐渐起了几分狐疑之色。其实那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大约是那道墨迹以女子缠绵心性乍一望去确乎教人引起几分遐想,又或者时日冗长闲极无聊,她一改往日里读书只为打发时间的初衷,仔仔细细的将那几卷《杜工部集》翻看起来。 期间江碧数次换上新茶,有一次茶盏落在几上的轻微声响令她悚然一惊,从繁芜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骇然觉察已出自己已然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江碧见她脸色不好,只以为是看书的缘故,便轻声道:“前日娘子命人新裁的衣裳已经送来了,娘子可要去瞧一瞧?” 白氏抬头向她勉力笑了笑,语调却是一如平日的温和从容:“不了。这几卷集子我看完了,你去叫人把阿郎素日里爱看的那册《奉天录》拿来给我瞧瞧罢。”江碧闻言虽仍有疑虑,却终于应声而去。 杨公赡回府时金乌已摇摇然于天际,侍儿山青上前服侍他换上常服,悄声道:“听江碧说,娘子她今日似乎不大好,像是受了惊吓,不如阿郎去瞧瞧罢。” 进了白氏的卧房,杨公赡只见她的脸色果如山青所言的不好。再去看几上时却见放着自己往日里看的几卷《奉天录》,不由微微变了脸色,挥手命仆从出去,然后伸手合上其中一卷翻开的,轻声道:“你往日里并不爱看这些,怎么忽然想起看它了。” 白氏沉默了许久,惨然一笑:“是妾的不是,不该随意翻看。” 杨公赡道:“你既已经翻开了,又说这些做什么。”他伸出手指在那书册轻轻划了一道,忍住心中的烦躁,“你想说什么?” 白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住心中酸涩轻声道:“谏有五,圣人从风,妾从圣人,若不可,妾从直。” 杨公赡纳白氏为妾的起因是嫡妻方氏于早岁亡故,嫡妻方氏性子刚烈,后纳的白氏却是和顺不与人争。杨公赡纳妾之后,他与白氏可算是相敬如宾,若非白氏以家境为由再三推辞,如今她便是杨公赡的正妻。即便如此杨公赡也不曾再娶,坊间也曾有太傅情深的传闻。 他从未想过白氏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以至他几乎以为看到了方氏在临去时那双冷厉而讥诮的眼目。可白氏终究不是性如烈火的那人,她只是哀恳道:“阿郎,公无渡河!” 杨公赡早已年老,但即便是最清醒而热切的那段时日他也清楚的明白自己行为的卑劣。可他已经不年轻了,如今也并不曾怀千岁忧。他在庙堂之外的事里木然的对待外界的一切爱憎。所以他只是默然的扶起白氏,向她轻声道:“我如今已在河对岸……或许也是溺而不知。阿惚鹉压!?他最后在白氏不解而哀切的神色中略显仓皇地离去。 【肆】缥缈音书杳 自昭宗去后,朝中大事悉决于上几位托孤重臣,犹以杨公赡和冯昭辅为最。昭宗摄政前期,台阁的相公们的权势被宦者姜贞吉压制,背后又无圣天子为其撑腰,便只得隐忍下来。昭宗历数十年工夫剪除姜贞吉一党,还政于杨公赡,直教台阁诸公仿若久旱逢甘霖一般,但有时事皆来寻他,是以杨公赡自年前便少还家。 自谢洵入省登台,杨公赡微察圣天子之意,觉出圣天子似有将机要托付与谢洵的模样,又因谢洵曾师从自己的好友禤仪,且他亦十分看重谢洵之才,便渐渐地放权。孰料李玚竟无选一位秉笔宰相的意思,但有机要也只令三省长官着意裁度着。谢洵自称资历尚浅且不经事,事务便多积在了杨公赡的肩上。好在近日谢洵也渐渐地开始管事,杨公赡这才松快了些,而他与白南啻ψ阅侨掌鸨憷淞讼氯ィ耸盏昧丝障谢馗潭角嗌锨拔幌伦弦隆?“阿铝嗣矗俊毖罟闹澜窗撰歇得早,进了书房,见山青将衣裳放下,遂问道,“她晚间吃了什么,每日都歇得这样早,怕是要积食的。” 山青暗自出了口气,掌灯的手心出了汗也不顾去抹,方才夜里的风一吹只觉凉浸浸的。她出门去,将之前为杨公赡引路时手里提着的灯放入身侧小厮的手中,另从衣袋里取了一卷书递给杨公赡,笑道:“娘子在卧房看书呢,不曾歇下,方才江碧回来放书,奴想起这书原是从前阿郎教过的,便拿了来看,可巧阿郎便回来了。” 杨公赡接过扫了一眼,确实一卷李义山的诗集,他信步出了书房随意翻开那卷诗集,房外掌灯的小厮甚有眼色地执灯上前,隐隐约约的灯盏,再借来三分月色,他终于看清了书册上的诗句,那是李义山的《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他低低一笑:“倒是应景。” 执灯的僮仆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只道自家阿郎是当真高兴,便附和着笑道:“娘子今日那小箜篌奏得好听极了,阿郎却没听见,实在可惜。” 杨公赡接过那灯道:“你且下去罢,我自己掌灯。” 待僮仆退下,杨公赡见山青还没走,奇道:“你怎么不去?” 山青伸手拿了那灯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哪里有自己掌灯看书的,婢子为阿郎掌灯罢。” 她的语气有些沉静,不似江碧的诙谐。大约是跟着杨公赡的时日久了,周身气质都有那么些冰雪气,只她平日里时常笑着,望去便只觉得和婉。 杨公赡见她如此,忽然想起山青是一直服侍他的婢子,江碧则是跟着白薰吹模角嗳缃瘢膊辉倌昵崃恕k嵘?“你知道阿俏攀裁窗铡!?山青颔首:“是。襄王殿下在《奉天录》上的那些批注,教娘子瞧见了。” 杨公赡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才轻声道:“那时候他还小,可现在他已经是河朔三镇的执牛耳者了,那些东西都收起来罢,往日我失于计较,所以教阿诵牧恕!?早年植于中庭的太平木虽年复一年的散发着初时的香气,如今却也是亭亭如盖了。 北方的藩镇空气干燥,偶有清风徐来也吹不散数日不雨的沉闷。楚朝建朝之始,太祖曾改范阳节度使为幽州节度使,后因避讳几经改换,到得如今便也范阳幽州兼称,无甚分别。另又有前朝熹宗,因历平卢之陷,故便宜行事,乃令幽州节度使兼领卢龙节度使,且不许亲王遥领,时经几帝,此般任命已成旧例。而襄王李策在如今看来,着实可算是个异数,不仅不在长安开府,更是以亲王之身领了节度使之任。在他还未遥领成德、魏博节度使的时日,昭宗李蒨为避朝中流言,特自敕命不许他兼领卢龙节度使。可即便如此,李蒨却偏生挑了个不通兵事的文臣去领卢龙节度使一职,又特许李策在上奏的文书上不需改换称呼,仍由旧例自称为幽州卢龙节度支度营田观察、押奚、契丹两藩经略卢龙军等使兼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对李策之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那被遣去北衙任节度使的文臣名唤徐温,性子恰如其名,自身就不是个硬气的人,见此乐得丢开手去,但有疑难便遣人去南衙问李策,其余竟是一概不管。后来李策势大,身兼三镇节度使之职,徐闻便更是连自己的府门都不出,镇日里只知求仙访道,竟是成了一个不问边事问长生的妙人。而李策至此,便真正成了“持蓟门之麾旆,兼辽阳之钲鼓”的封疆之帅。 李策之女、长安长公主李祁端着药碗进门时正见卢氏在长子的榻前垂泪,不由放下药碗,推开窗子向里道:“这房里本就闷,再不开窗透气越发难捱了。阿母便是担心泱儿,也该保重身子。” 李泱先前在榻上咳嗽,转眼见端药的是李祁,忙起身道:“阿姊怎么亲自来了。”卢氏见此慌忙伸手去扶着他:“小心些。”李祁道:“让他自己起来!阿母,你别纵着他。” 卢氏向来惯于听次女的话,如今却不肯松手,揽过李泱便流下泪来:“每番换季都要这样闹,成个什么?” 李祁将药碗端了过去,到底是递给了卢氏,口内柔声劝道:“阿母不必忧心。泱儿自有医师来治,况且泱儿身为儿郎又生在藩镇,岂能将他当女儿养。”转而向李泱时却是已换了脸色,整肃道,“我知道你又在偷懒,喝了这药便到大校场去,高将军说我同阿爹防秋时你告了许多假,下次再教我知道,总饶不过你去!” 李泱却不怕她,十岁的少年眉眼间已初现日后的俊秀,一笑更是如清风朗月:“阿姊才舍不得罚我,上次阿爹罚我还是阿姊护着我呢,我都知道!” 李策年少时颇有几分才名,那点儿才名碰巧够他在能不恃身份的情形下将自己的名帖递到杨公赡的府上。自弱冠离开长安,经过十数年争斗得身兼三镇节度使后,他便爱跟秉性脾气最肖他的次女谈论往事。纵使他以往的故旧已然散去,李祁也能在只言片语中得以窥见几分父亲的年少模样。因她从小到大承教其父,十五六岁便入了李策麾下做兵士,如今将近双十年华还未出嫁,她的长姐永安长公主李禤和亲得早,故此她便与李泱更显亲厚,如今闻言立时便撑不住地要笑,待要再嘱咐他几句,却听府中管事在门外禀道:“长公主,阿郎请您过去一趟。”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节 于是李祁一腔打趣不曾出口便咽了回去,向外道:“知道了。” 范阳的襄王宅正厅修的十分舒阔,李祁进了正厅便正见襄王李策抚着一张硬弓,已到中年的男人面上杀伐之气甚重,看向她时微微缓了神色,带了些疑虑:“我思来想去,这件事旁人来做总不放心。阿祁,也只有你了。” 李祁颜色一整:“何事?” 李策将书案上的一封信抵了过来:“吐蕃传信来了。” 吐蕃在长安西八千里,原本为汉西羌种。传闻同典籍中或有所载云“其国风雨雷电,每隔日有之。盛夏气如中国;暮春之月,山有积雪,地有冷瘴,令人气急,不甚为害”。前朝时有公主和亲,使其渐慕华风,而后便常遣使入朝互通有无,更有一朝的吐蕃赞普遣了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国朝识字之人典其表疏。时至今日,纵有公主和亲,亦未曾有一日安定。 李祁展开信笺,但见信中言语简略,语气好似李禤少年在京时的温和。李禤说吐蕃赞普弃苏弄赞生了一场病,她偶然间听到弃苏弄赞的一个共命人在夜里嚎啕,便觉出弃苏弄赞患的不像寻常症状。而倘若弃苏弄赞就此撒手人寰,按照吐蕃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矩,她当嫁与弃苏弄赞的三弟钦陵,“……常自有翡翠衾寒、鸳鸯瓦冷之哀。倘后事如此,女夜观古书,深觉明妃实非良鉴也”。 提笔至此戛然而止,李祁遍览信笺所见皆是娓娓的言辞,也只有末尾一句得以窥见几处异族的孤弱女子望着不可知未来的茫然。 李祁览毕,将信递还给李策:“阿爹要我做什么?” 李策道:“吐蕃使臣不日便抵达西京,我要你也入京。哦,带着泱儿罢。” 李祁闻言不由秀眉一蹙,后强自按捺下去,颔首道:“好。” 近来多是晴日,因往南行了数日,空气中的shi润气息也添了许多。于辘辘声中,李泱掀起车帘一角,探头往外扬声唤道:“阿姊,你进来陪我罢。” 李祁在前面听得分明,回首扬眉笑道:“那锦绣丛中,你阿姊可坐不惯。还不快好生坐回去,倘若摔着可不许哭!”说罢便见李泱哼了一声,尔后赌气坐了回去。容色光彩照人的长公主对此毫不在意,反倒笑得更愉悦。她声音清亮道,“可别不服气——你如今都十岁了,可握得稳马缰绳,踩得住马镫么?” 李泱幼年被封了永平郡王,又是襄王独子,食封一千户,地位尊贵不比旁人。一旁随行的侍从们自不敢同长公主一般与他调笑,便尽皆避过脸去,只作不闻。李祁瞥了他们一眼,促狭道:“想笑就笑,左右那些大规矩错不了便是,整日里没些活气,好人也叫你们闷坏了。倒是到了长安都警醒些,别教人欺负了他。” 侍从过去不是李祁的手下兵士,闻言只觉新鲜,纷纷称是,到底也没敢出言顽笑。偏生她的声音大,传到马车内的李泱耳中,便换了一般滋味。少年默默地想道:也不知是哪个说倘若我跟人过分玩闹便饶不了我,这时候倒又做出这幅样子来了。 但李祁积威甚重,由来便不是他一个小小少年可以反抗的。是以李泱虽则心底的不以为意的情绪多的几要溢出来了,在车内两个随行侍女的面前终究一个字也没提,只不言不语地翻开了前日刚修习的《汉书》读了下去。 李祁在外似有察觉,骑马回到马车近前,伸出手去轻轻叩了扣车窗,微笑着放柔了声音道:“泱儿生气了?”过了许久,车内才响起一道闷闷的回应:“不曾。”李祁仍是含笑,轻轻叹了口气,随即翻身下马,将缰绳给了原本在驾车的一个兵士,自己却替下了那兵士的位置,回首哄道:“泱儿别生气,阿姊替你驾车!” 李泱正翻过一页书,闻言手竟抖了一下,忍了又忍也没忍住。于是他索性起身掀开车帘,正见到李祁骑在驾着四望车的马上,听见他掀帘的声音还向他笑了笑,拨云见日一般的光彩。李泱有些微的恍惚,心下一暖便听见她笑斥来:“还不快系好披风坐回去!虽说已入了夏,吹着风也不是好顽的,若是病在路上,又要耽搁了行程。”他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才不会。” 李祁心底打了个逗着他玩的主意,便做出一副正经神色道:“是啊,咱们的永平郡王如何会被这小小的暖风吹的着了凉呢。你身体自是好得紧了,如何见过那般连剂量重些的药都禁不起的人呢?” 李泱被她说的连辩驳都不能,立时涨红了脸。偏巧此时车内的侍女晏晏还柔声唤道:“郡王不如先披上件披风,再同长公主说话罢。”李泱下意识的便要瞪那不识趣的侍儿,又想起圣人所言的“不迁怒,不贰过”,只得勉强应了一声,又坐了回去。却浑忘了适才将那《汉书》翻到哪一页,心下更是气闷,只好闭了眼睛养神。 见他如此,李祁终于回过头去不再逗他,向一旁的兵士道:“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快到长安了,你年纪大些,可曾随襄王进京,见过长安的杨太傅吗?” 那兵士正巧是个善诙谐戏谑的,便不曾见过,也是要将平日里关于杨公赡的见闻添油加醋的说一说的。更何况他当真曾有幸随着李策入京,真真切切的见到了杨公赡,只见他未语先笑地赞道:“那自然是见过的,末将十数年前曾在太傅的宅邸见过他一面,那时只觉太傅冰雪之姿,委实令末将不敢直视。” 李祁哽了一哽,试探道:“果真?大人往日可不是这般说的,听闻太傅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怎么听你这般说,倒像是跟我听的不一样?” 那年长的兵士笑呵呵的回道:“咱们殿下同太傅有桃李情分,自然不同旁人。长公主是殿下爱女,又有这样一身好本事,想来也是能得太傅青眼的。” 李祁似笑非笑道:“我曾隐约闻大人言:满朝公卿,亦未见有若恩师者。我今次入朝定是要拜会一番的,只不知太傅有何喜好,我来的匆忙未及听全大人的嘱咐,你可知道吗?” 她的眉目间没有其父年轻时的沉郁,说话时还带着几分承自其母的柔软。然则当她做出此等神情时,同她对答的年长兵士竟觉出些微一晃而过的震慑意味。兵士下意识地应道:“是,末将知道一些。” 【伍】西北有高楼 很快到了二月末的休沐日,待漏未开,宰相刘宏词的府上便已闻ji鸣之声。移时有僮仆婢子上来侍奉,刘宏词的娘子宋氏妆饰之后,亲自将盥沐之物奉与刘宏词,一旁的侍儿待诸事已毕,方将那些物什端了出去。宋氏见刘宏词收拾妥当,将欲挑帘而出去照看幼女,却教刘宏词唤住了,含笑道:“阿柔,今日盖有客来访,三娘还小,你多照看她些,可万别教她淘气出来,扰了外客。” 宋氏小字阿柔,嫁与刘宏词后为其诞下一子三女,如今大郎君早已到了外放出去做官的年岁,大娘夭折,二娘年前嫁为人妇,唯有三娘尚养在膝下,自是格外偏疼些,闻言低低叹了一句:“阿郎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三娘的脾气。她那日得了您的应承喜得极了,天天巴着眼盼您休沐,好歹盼着了,早早儿备好了琴谱要问您呢,如今究竟是谁要来?” 果然她的语声未落,刘宏词就听见有鬟儿忙乱的动静在外阁响起:“三娘慢着些,仔细脚下!” 三娘刘悫今年十二,正是活泼好动且又孺慕长者的年纪,进了房门便扑到刘宏词的怀里笑:“大人可起啦,悫儿新得了一张仿宫里皇后殿下那张大圣遗音的琴,又费了许多力气才教人抄出了琴谱,今儿阿爹可要好生陪悫儿看。” 小娘子的笑语琳琅,如碎玉滚珠般清冽,刘宏词一时不免有些爱怜,便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和声道:“悫儿听话,今日有个客人来同议事。等过了午后,阿爹一定同你看那琴谱。” 刘悫闻言不由立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偷偷覷了一眼刘宏词的面目神情,虽然他面上带着爱怜,却教她敏锐地察觉出父亲眉宇间的忧虑之情,因不欲令父亲为难,只咬了咬唇,颔首道:“嗯。” 大抵是不想幼女如此通悟晓事,刘宏词恍了恍才将她放下。也因自己失信于她心下歉疚,遂掉头向宋柔道:“前儿圣人赐物,赏了我一颗硕大的水ji,ng珠,真正是骇ji称殊、磨琢春冰的珍奇。阿柔,你教人取出来给三娘顽罢。” 宋柔笑道:“在府库里收着呢,只怕还有得翻,阿郎不必管这事了,我自带人伴着悫儿去找就是。” “水ji,ng珠?”刘悫却是诧异道,“是诗里说的水ji,ng珠么,听说那水ji,ng珠白玉盘中看却无呢。寻常的悫儿也见过,仿佛并不同诗里说得一般。” 宋柔笑着接口道:“那水ji,ng珠本是稀罕物,你阿爹素来清廉,且咱们又非名望之族,你自然是少见的。阿郎,你且去罢。” 经她一解,刘宏词终于安心去了。宋柔看着有些沮丧的小女,携了她的素手宛然笑道:“三娘别恼,阿母带你去瞧那水ji,ng珠。” 刘悫闻言便心知大人已无可能如前所约的同自己看琴谱,索性将其抛开,眉眼一展,转首向宋柔笑道:“嗯,悫儿从前在书里看过吕颍的《西域献径寸珠赋》,只不知咱们圣人赐的这水ji,ng珠是哪里来的?” 说话间母女二人已然出了寝阁,被穿堂的冷风一吹,刘娘子的脖颈间只觉冰凉,握着刘悫的手都引得颤了颤,好在立时有个婢子从前面疾步走来,将一领柑青色鸿雁纹的大氅为她披上,含着笑道:“阿郎眼见要进了正厅,忽然想起今晨冷得厉害,嘱咐婢子给娘子多披一件衣裳呢。” 因当着刘悫,刘娘子不免微微窘迫的红了脸,垂首却见幼女笑得眉目舒展,不由嗔了一句:“三娘笑什么。” “没什么。”刘悫轻轻弯了眼角笑道,“不过是见阿爹连见客都想着阿母,有些艷羡罢了。” 听得“见客”二字,刘娘子不免露出忧虑之色,想起近几日刘宏词回府之时总也止不住的叹气,抬眼望向正厅的方向,空着的一只手微微蜷起,却仍旧缓和语调,微笑着同幼女道:“咱们去罢。” 刘悫分明看出母亲的担忧,虽有些不满她将自己当成个幼童来哄,却也无奈,只作不见道:“好。” 来拜访刘宏词的是宰相张夷则,他还带了自己家的二郎张桐,张桐今年十五,只长了刘悫三岁,今次的拜访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大约也只当成是件风流事罢了。况如今按照张夷则些许不敬天颜的揣摩,圣人还未必肯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教家童引至正厅,早有茶博士在一旁煎茶待客。张夷则嗜茶之癖朝野尽知。前人言茶,便曾以“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神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而极言茶之妙处。然则刘宏词见了张夷则总是暗笑,心中并不觉得他是个书写文字五千卷,不平事向毛孔散,肌骨清而通神灵的人,反倒显出几分苦相来。 张夷则之子张桐大约是同其父一般的爱茶,却生的很是文雅,见到那茶博士所兼的茶时眼睛虽是明显的亮了亮,却很矜持地不作声。 刘宏词在一旁瞧得有趣,便命那茶博士道:“煎完这壶茶,带着张家二郎君去瞧瞧你的茶具和茶饼罢。”言毕果见张桐面露欣悦之色,一旁的张夷则捻须笑叹:“犬子着实不成器了些,倒教博物兄看笑话了。” “希音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刘宏词亦笑,“咱们这些营营汲汲的勾当,若是后生乐意承其山林也就罢了,若不愿,那便更是喜事,如何就要说二郎不成器呢。” 说话间张桐便见那水缘边已然如涌泉连珠。茶博士在留一瓢茶汤的同时用一竹夹搅动釜中所煎之水,神情镇定而沉稳,手也无一分颤抖,显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了。算来沸度均匀,他又用那纹银匙去了几许茶末放入釜中,当将起先留出的茶汤复又倒入釜中用以缓解沸腾的水后,他已然如行云流水般地开始分茶。 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盌花徘徊。悠扬喷鼻宿醒散,清峭彻骨烦襟开。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6节 张夷则看着身侧的次子但笑不语,等那茶博士分茶已毕要退下时才慢吞吞地向次子嘱咐道:“一个人好生些,别招人烦,去罢。” 张桐闻言立时起身应道:“是。”随后便疾步随着那茶博士去了。刘宏词失笑道:“某还道二郎文雅腼腆,谁知倒是个急性子。那茶博士原有些本事,某虽请不来常伯熊,且不敢随意去江上请,却也不可太简素。” 张夷则执起那邢窑白瓷的茶盏,抿了一口道:“李肇曾言‘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然某观诸地之茶各有损益,或因节气,或因产地,或因饮用之式,皆未尽善。某极所爱,唯有东川之小团、峡州之方蕊、方山之露牙、义兴之紫笋矣。” 刘宏词应声道:“这正是东川小团。张又新言江南七等煎茶水,扬子江南零水为最上,某特命人以此冲泡这东川小团的茶饼,希音兄以为何如?” 那茶水此刻已出了深棕色,张夷则看着那茶默然片刻,忽然笑道:“可惜不是绿花的嫩碧色,春末夏初的时节,嫩碧色想来当更好看一些罢。听说圣人前几日命人到谢子望的府上去赐饮食衣物,里头就有许多绿花,到底是皇后殿下的弟弟,格外不同。” 刘宏词与他相交多年,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遂缓缓收了笑意,望着张桐离去的身影静静出神。过了半晌,他才端起自己那盏已带了凉意的茶,轻轻啜了一口,才低声道:“希音兄,急不得。”他开口时语调中尚带着几分怒意,这句话出了口反倒松了口气,然后他轻轻含笑续道,“虽说谢相公得天独厚,抢了希音兄的绿花茶,却到底有邢国公在朝呢。邢国公与杨太傅不和不是一日两日的了,难不成便眼见着杨太傅知交的学生迁得这样快么?” 大抵是那茶确然凉的有些快了,张夷则叹了口气,道:“博物兄说得极是,只是你瞧谢子望的年纪,我楚朝建朝以来,除了太祖不算,你可见过这样年轻的宰相么?依某愚见,今上怕是要效法西汉武帝的故事呢!” 刘宏词闻言一哂,亲自为张夷则斟了一盏茶安抚道:“某旁的不知,齐晋唇齿的故事还是懂得,希音兄勿忧。况且皇后殿下克娴内则、噙躬淑慎,你瞧着像燕啄皇孙,垂帘弄权的妇人么?再则……” 张夷则但见刘宏词古怪一笑:“现有邢国公呢,咱们着什么急。” “……苟夺山川之ji,ng魄,是亏雨露之恩浸。所以前代有训,不珍异物。夸齐威者再论而皆惭,求苏则者一言而自屈,若我全明德, 体大道……” “背不下去了?”走至临近中庭的刘娘子向身后的幼女笑道,“这次记下,下次可别再逞能啦。” 此时刘悫手中拿了那颗望之灿润明净的水ji,ng珠,很是有些不服气,却也着实想不起末尾的句子,整冥思苦想间,忽然听见身后有少年声音出声续道:“照耀也,不假隋侯之珍;贞静也,自同罔象之宝。由是化中国而及外夷,如风之偃草。” 她唬了一跳,不想此间竟有男子声音,诧然回首,却见一锦衣少年手持一邢瓷茶盅立在中庭的芳数之下。刘悫见那少年眉目清隽,却很是陌生,惊呼一声连忙躲在宋柔身后。 宋柔护住刘悫后方开口问道:“小郎君何人?” 那少年拱手向她施了一礼,起身时带着歉意道:“小子张相公次子,名唤张桐,适才不意冲撞了小娘子,实是无心之失,万望小娘子不要怪罪。” 刘悫听他言谈得宜,方才的惊慌失措略略去了些,仍是躲在宋柔身后红着脸道:“张二郎客气了,既是无心之失,奴岂有怪罪之理。” 宋柔笑道:“原是张相公家的郎君,怎么不在厅里吃茶,倒来中庭逛了。” 张桐面上起了些羞赧之色:“小子适才得了刘相公的准许,随那煎茶博士来看茶具,只是那茶博士说要我在此等着,他出门去取了。我见刘相公府上的树生得葱郁,便到此处来等。” 说话间忽有一僮仆从外来,看见张桐便上前施礼,陪笑道:“张二郎,着实对不住。那茶博士刚出门便教家里人带走了,说是有急事。为表歉意,他说回家便奉一套茶具到张相公在安邑坊的府上。” 张桐怔了怔,忙道:“不妨事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宋柔身后的女孩子清脆地笑出声来,探出半张脸来望着他道:“张二郎真正是好脾气,遇见这样的事也不恼,奴带你到正厅去罢。” “三娘不可无礼。”宋柔回首轻斥道,转身笑道,“妮子年幼,张二郎君可别笑话她。” 张桐连称不敢,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那躲在宋柔身后的小娘子,见那小娘子仍旧探出脸来朝他笑,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待得仆从将他引至正厅时,却见张夷则与刘宏词仍在饮茶,一声旁的动静不闻,不免太过无趣。少年人便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小娘子来,却不好多言,只默然立于张夷则身后。 仆从将那茶博士的去向说明后,刘宏词蹙眉道:“岂有这样放诞无礼的人呢,你去瞧瞧,若不是什么大事,仍旧教他来。” 张桐心知刘宏词未必是真的要为难那茶博士,遂接口道:“并不是甚么大事,刘相公不必生气。” 张夷则一笑:“正是这话了,便这样算了罢。” 宾主叙话已毕,忽听见外头仆从神色匆匆行进来,叩首道:“两位相公,外头传来消息,邢国公家的娘子歿了。” 【陆】将以问诛者 居摄元年二月二十五日,邢国公冯昭辅之妻、息国大长公主殁于布政坊的公主府,府内诸人三日成服,内外皆哭以尽哀。 息国大长公主名唤李兕,是献宗李彻皇后上官氏的女儿,初名胜仙,后因其骑s,he不让须眉,李彻为其更名李兕。李兕初封清平公主,十五岁改封凉国公主,下降时为翰林学士的令狐焘。令狐焘多病,公主与之成亲三载他便撒手人寰。年轻的公主很瞧不上这个孱弱的夫婿,不愿为其服丧。她在为其举哀过后迅疾地搬回公主府内,李彻一连三道诏令将李兕召入宫中,责令其为驸马服丧。 公主素知驸马孱弱无能,深以为驸马服丧为耻,怒而将紫宸殿几案上的玉玺掷于御前,答道:“女宁死不受此辱。” 皇后上官氏自清凉殿闻得此事,亲至紫宸殿教女,欲以言辞感之,公主孝,遂上奏曰愿着素服往安西都护府从军三载。 一身素服的公主自一个清秋的早晨骑马提枪离开了长安,归来时带着自安西都护府认识的将军冯昭辅。于是公主再次受封为息国公主下降冯昭辅,冯昭辅性子刚毅果决,与公主成婚后二人情深意笃,纵公主无所出,冯昭辅却仅纳了一位妾室,且不蓄家妓。到如今夫妇二人已然过了二十余年,孰料一朝梧桐半死,鸳鸯失伴。 息国大长公主李兕的葬期前一日之夕,圣天子李玚去冠素服,亲往公主府探望。朔望殷奠时,又馔于东堂下。诸事皆毕后他坐于冯昭辅的上首,一时有人奉上笔墨使他作挽歌,李玚红了眼睛,接过兼毫一挥而就,伏案痛哭。 随他来公主府的是苏严,见此低声劝道:“大家虽伤心,也该保重身子。大长公主泉下有知,见大家如此,也必不能安乐的。” 坐在一旁的冯昭辅虽未作悲声,却已然望着那安放着李兕的棺椁望了许久,恍若不觉周围人的悲戚,只隐隐见他鬓边横生许多华发,闻听苏严对李玚的劝解,亦沙哑了嗓音劝道:“阿兕儿往日便不喜这些,圣人无谓再作悲音。” 李玚半晌止住哭泣道:“姑母不喜沾巾之儿女态,朕素所知。只是她骤然故去,教朕如何不伤心,姑母的身子一向康健,如何只受了风寒便没了呢?” 冯昭辅闻言长叹一声,终于落下泪来:“阿兕儿她是旧疾难医,从前在安西做下的病症。” 说话间已有一双仆从奉上数沓宣纸,恭敬垂首道:“禀圣人,禀阿郎,这是外间客人们作的挽歌。” 李玚接过时,另有一仆从奉上数页宣纸,道:“这是阿郎的挽歌。”李玚见了不由迟疑,但见那挽歌写道:琴瑟调双凤,和鸣不独飞。正歌春可乐,行泣露先晞。环珮声犹在,房栊梦不归。将军休沐日,谁劝著新衣。[1] 冯昭辅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叹道:“臣于诗词一道全然不通,只得暂借古人之意了。” 此时已然内外止哭,三声噫嘻,忽听人曰:"谨以吉辰启殡。" 冯昭辅亲自扶灵,妾室穆氏相随。出了公主府,行至朱雀大街时,互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响起。此时已至黄昏时接薄暮,三月份的时节虽不算冷,却也仍旧有凉风拂面,送葬的穆氏忽觉一阵战栗。 须臾,果见一队人马骑马自远处驰来,当头一人身穿的白衣裹着纤秾合度的腰身,一束乌黑的青丝从同色巾帽中扬出,遥遥看去宛若姑s,he之人。那人见得扶灵众人之后猛地扯住马缰,身后的数十人亦训练有素地住了马,领头人扬声道:“下马!” 那声音随遥遥传来,却依稀辨得是个女子。她身后的数十人闻言立时下马,站在女子身后默然不语。扶灵队中三十五个唱挽歌的人被那数十个骑马之人的气势唬的住了口,寂了片刻,忽闻那领头的女子朗声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起先只有那女子一人唱这挽歌,随后她身后的数十人便一齐唱,扶灵的队伍不由停了下来。等那唱《薤露》的一队人走至近前时,那领头的白衣女子忽然跪倒在地:“长安长公主李祁,率息国大长公主安西旧部,叩迎大长公主之灵!” 她话音始落,身后的数十个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随之拜伏:“息国大长公主安西旧部,叩迎大长公主之灵!” 自北风振漠、鸟飞不至之处曝骨沙砾,亲见过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的将士们的声音一时震慑住了皇城里的贵人,连哭泣都混忘了。李祁回首命身后诸人道:“大长公主虽未以军礼出丧,终究曾是你们的同袍,站到后面去罢。”等诸将士依言而行,她便默然立于冯昭辅之侧。李祁是行至半路才听说李兕殁了的消息,便当机立断,领了五十个李兕在安西从军时的旧部赶到长安来。待丧仪毕后,圣天子李玚下令辍朝三日,到了第三日的晌午,载着李泱的车队终于也到了长安。 那日下午,李祁同李泱带了随侍,复到公主府向冯昭辅见礼,却听来公主府的管事禀告道:“阿郎连日来为了故大长公主的事伤心,穆娘子从国公府来劝解,却连她也劝不好的。方才太后下了旨意教阿郎入宫,这才刚去了不到半个时辰。长公主和小郡王若是闲着,不如在府里等一等罢。” 李祁微笑道:“不必了,孤还要带着泱儿往太傅那里去拜见。等姑父回来,官家替孤和泱儿告诉一声便是。”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7节 那官家连连称是,李祁携了李泱欲待离开,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身向那官家问询道:“孤记得姑母的身子一向安好,传讣告的人传得急,一时也说不清楚,姑母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官家显是说得熟了,不假思索地答道:“大夫说大长公主她是旧疾发作。其实这病早就有了,又因去年冬日来的格外早,大长公主她的病断断续续的,总不见好。” 李祁闻言默然良久,竟自转身去了。 等她同李泱及诸将士回到长安的襄王宅邸,用了午膳后安顿好李泱,便提了来时备好的礼物,带着几名下属弃檐骑马的到杨公赡的府上谒见。她是第一次见到杨公赡,礼数周全的行礼问安,寒暄已毕便向他笑道:“阿爹在范阳时便常同我提起太傅,既然阿爹曾在太傅门下受教,不如我便唤太傅一句先生罢。” 杨公赡将她与下属往正厅带,经过中庭时正见到那棵品貌奇差的树。李祁先是怔了怔,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笑出声来,却没再开口调笑,只摆手不令下属跟着进门道:“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唯有一物是我来时大人嘱咐再三的,要我一定私下转交给先生。不知此刻可还方便?” 杨公赡迟疑了一下,便听李祁惯会察言观色的道:“只是一句私下的嘱咐,必不会引出什么闲话传到今上的耳中。”他被这般直接的话引地失笑道,“这般模样,倒有几分襄王殿下的意思……长公主请随我来。”李祁被他带至书房,路上笑道:“阿爹也常说,他的三个儿女中,我是最肖他的。” 李祁此言是有原委的,她虽生在长安,却没能像其姊永安长公主李禤一般有幸被李蒨亲自指了太傅杨公赡入王府教导,而是一直养在宫里。早在那时李蒨与自己的这个弟弟便已然只剩下表面情分,李祁年幼时活得如履薄冰。直到后来李策自请去京,想要到藩镇上任个实职时才将她从宫里带走,却留下了那时尚为县主的李禤。再到后来吐蕃遣使来长安,请大楚赐一个公主和亲,李蒨权衡再三,最后挑了一直养在长安的李禤,将她嫁了过去。直到李禤以永安公主之名出嫁,李祁也只不过遥遥看见那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坐上马车一去不回。好在她与李禤从小分开养,并没有多少情分在,纵使有那么几分若有所失,也还抵不过受封长安公主的喜悦。 其实细细算起在宫里的那几年,她跟如今的圣天子、她名义上的堂兄也无甚交集,只偶然听照看她的宫人说华妃的命好,连送给别人的儿郎都能再养回来。她却觉得这也未必是件好事,这个堂兄她是见过的,只看面相便不是好相与的。少年还未张开的面相,隐约透出同李策如出一辙的y郁,教她觉得有趣。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甫一进书房,不待杨公赡开口询问,李祁便从衣袖内袋中取出一封信笺来,递给他道:“先生请看。” 杨公赡接过后只觉那信笺极薄,不像是长篇大论的样子,便直接拆了开来,定睛细看时渐渐僵住了身子。耳畔犹闻李祁清凌凌的笑声:“大人说他不善丹青,不敢玷污了那生宣,只好将自己画在这小笺上了。倒是先生丹青最好,回赠画像时便用大人命人送来的蝉衣宣罢。” 语罢女子犹自含笑,将一枚美玉放至书案上:“早年阿爹不通情事闹了许多笑话,蒙先生不弃。” “那中庭的太平木,先生养得甚好。” 居摄元年三月初七,永平郡王、长安长公主入朝,上于次日以节帅制,赐宴于麟德殿。其大将二十余人,赐物有差。 李玚因见前朝曾有宰臣奏禀于上,言说春秋之义,臣子一例。今后有大臣入朝,百寮望请朝罢,于中书行相见之礼。便自延英殿以此事询于礼部尚书姜翰道:“长安长公主并非节帅,可有自中书相见之礼么?” 姜翰略一思索,方徐徐禀道:“长公主年轻,虽身份贵重,也当不起此等大礼的。” 李玚微微展了展眉,笑道:“虽说如此,也不能委屈了阿祁与泱儿,便挑个吉日,于麟德殿赐宴罢。” 麟德殿是历朝圣人常用来赐宴的所在,三日后李祁带着李泱和几个随他们来的高阶武将们到时,已见得几个羡煞楚王的细腰女子在殿中起舞,李祁和李泱的位次被排在了紧挨李玚的地方,对面便是太傅杨公赡和两军中尉鱼延年,再接下去便是谢洵。李泱之前不曾见过谢洵,乍一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执箸的手轻轻一抖,在席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玚在上面瞧得清楚,开口似笑非笑地道:“泱儿怎么了?”李泱知道自己适才失态,连忙起身道:“臣弟失仪。” “泱儿坐下,什么大不了的事。”李祁坐在一旁笑盈盈地接口道,“臣妹与泱儿还在范阳时,便听说圣人在看重的这些臣子里,未有爱重过谢相公者。如今泱儿好奇罢了,况且谢相公生的这般好看,多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怎么,难不成因着谢相公为圣人臣子,一身一体俱属圣人,便都不许咱们喜欢了么?” 她这话说的大胆,李玚眼底却殊无怒意,默然片刻反倒笑出声来:“这有什么不许的,阿祁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你既能听说谢相公得朕看重,想必对朕的朝臣熟悉得很。今日赐宴,不如在满朝公卿中,你挑一个人家嫁了罢。” 李泱甫一坐下,闻得此言略略白了脸色,不过他因着病弱本就苍白,倒看不很出来。只是眼中起了几分紧张的意思。李祁眼底仍旧是笑盈盈,看着他紧张的神色反倒更加愉悦,仿佛只要看到李泱为他c,ao心便开心了。 李玚等了许久才听见坐在他下首的女子低低笑出声来,本来清亮的嗓音在丝竹管弦之中凭空显得沉静许多:“圣人美意,臣妹实在不敢辜负,只是若谁娶了臣妹,便要随着臣妹去范阳受风沙之苦了。范阳不比东南富庶的藩镇,今日在座的诸公都是朝廷栋梁,便是圣人舍得……” 她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向李玚仰头笑道:“臣妹却也舍不得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李玚原本的沉默在麟德殿中歌舞的映衬下显得倒不那么突兀了,然则殿内群臣皆将目光或多或少的放在李玚身上,他与李祁的交谈亦是全都落入群臣耳中。可即便如此,群臣之中亦无人敢出言置喙圣人家事,就连杨公赡也不曾开口。 殿中起舞的内人一舞既罢,有人另作一曲《谈容娘》。那扮女角的内人将举手整花钿,翻身舞锦筵的情态舞得情意缠绵却只能被辜负,殿中交谈的君臣连眼风也没扫她一眼。 “无妨,阿祁自己拿主意便是。”李玚也将面前的杯盏举起,却没饮下,只摇了摇杯中物然后放下,那隐约带着y郁的眉眼此时在李祁看来像极了她年轻时候的父亲。可李策在藩镇的多年洗练中早将那一点旧时的痕迹全然褪却,而眼前的年轻圣人却还浑然不知一般的微微含笑:“此事往后不提了。” 李祁笑道:“圣人明晏。”言毕,她伸手试了试李泱面前煎好的茶,转而蹙眉道:“凉了些,泱儿身子弱,茶也不宜多饮,撤了罢。” 一旁的侍儿上前撤下那茶,换上早就备好的汤饮。李泱心知李祁欲借此让他退席,却又不肯让李玚因着此事对李祁更添恶感,正欲开口,却见麟德殿外有一内侍款步进来禀告道:“启奏圣人,吐蕃来的使节已到了龙首原。” 【柒】各有千金裘 小黄门口中的吐蕃来使是吐蕃的大相,名唤论勃藏,被通事舍人周宣亲自安排进了四方馆住下后,于次日薄晚与今日在中书门下当值的宰臣刘宏词、谢洵于中书相见。 论勃藏教往四方馆去请他的小黄门领到中书门下时已快至掌灯时分,见到两个紫衣人立于厅外等候。他打量着迎在外间的二人,但见前面那个紫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姿态板正,面相却是清癯,不像个国朝宰相,竟似个寒窗多年的读书人,想必便是来时那黄门官说的刘宏词刘相公。倒是后面那个紫衣人十分年轻,等走上近前瞧清那人的面目,略略一怔,诧异道:“敢问这是哪位相公?” 因刘宏词身为吏部尚书,身份尊过本官为中书侍郎的谢洵,此番见那大相越过自己去问谢洵,不免面上有些难堪,然却不肯失了气度,遂笑应道:“这是我朝中书侍郎谢洵谢子望。” 谢洵闻言欠身致意,却听论勃藏叹道:“遍观我国,再无如谢相公一般殊色的臣子,天朝上国着实大观。” 分明是轻佻无礼之言,却教论勃藏面上真切感叹带的说出几分真心来,刘宏词既知论勃藏之前的言辞是教谢洵的容貌所惑,所引出的不快便一扫而空,忍不住笑着接口道:“大相不必惋惜,须知纵是我朝,亦再寻不出第二个谢相公了。” 谢洵为人面上素来谦和,见论勃藏接下来的话笑盈盈地不卑不亢且言辞知礼,便安然立于刘宏词一侧默然不语。在论勃藏同刘宏词寒暄过后,待要往中书门下的偏厅去时,谢洵抬了眼睫,忽然开口道:“其实大相不必惋惜见不着美人。我大楚民殷国富,倾城之人更不知凡几,总能教大相带回一个去的。” 论勃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肃了神色,正色道:“谢相公说笑了,我朝正在国丧,按制是不得娶妻纳妾的。” 谢洵心下了然,重新垂下眼去,随着刘宏词进去了。 这自吐蕃来的大相是往长安告丧来了。 一时宾主跪坐于中书门下厅内的坐椅上,刘宏词亲自为论勃藏斟了一盏热茶,率尔开口笑道:“昨日大相才到长安,想必舟车劳顿,故我等不敢相扰。今日仓促奉圣人之命邀大相到这中书来,未及备好酒馔待客,还望大相不要怪罪。不知大相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论勃藏果然道:“贵国的永安长公主去年四月丧了夫婿,按理是要归国的,可长公主与我国如今的赞普钦陵两厢情愿,已然做了钦陵赞普的末蒙了。我国许多老臣觉得委实不成样子,皆上奏反对。赞普与他们争执不下,便索性遣我带了牛羊和银器玉带来长安,问一问贵国陛下的意思。其实按我们赞普的意思,是能说动朝中的相公们向圣人进言,留住永安长公主在吐蕃。我来时已然命人送了些吐蕃当地的物什给诸位相公赏玩,还望相公们不要嫌弃。” 他如此这般将来意说得清楚,刘宏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洵,却见谢洵默默地饮了一口茶,无甚要说话的意思。 刘宏词心下不免有些微妙起来。 前朝李蒨铲除权宦姜贞吉后,将历来只任用宦者的知枢密一职给了冯昭辅,内里的缘由无人不知。而如今内侍省的长官郇弼为人处事谨小慎微,且李玚亲政以来虽文托冯昭辅与杨公赡,武赖鱼延年与几位高阶将军,事无大小悉以咨之,黄门一事却是慎之又慎的,不但连颁了三道限制内侍掌权的法令,还承昭宗山林,将历来只任用宦者的枢密院彻底改成了任用士人之处。如此一来,掌管文书的枢密院俨然成了另一个翰林院。 历经数朝的内外朝争斗以宦者式微结束之后,外朝曾经被隐忍下去的矛盾也渐渐被推到了明面上来。 如今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倘若谢洵一直如现在这样不做声也就罢了,可刘宏词与谢洵同朝为官数年,对他的脾性再清楚不过。谢洵天生便是个刻薄人,偏生对外人待之以礼,教人从明面上挑不出半点错漏,还要感叹一句谢相公的好姿貌。若非刘宏词从前吃过他的亏,怕是也要教他面上的温良给瞒过了。 刘宏词惊诧于谢洵的手段,却也畏惧于他的年轻——谢洵拜相之年,也不过堪堪二十九,虽说有圣天子格外厚爱的缘故,却也因着谢洵的才学。如此人物,想必他们若非政敌,他也不必如此费心。 但那决计是无法可解的。 谢洵是陈郡谢氏之后,因其父亲做官才举家迁至长安来的,后面靠的是太傅杨公赡的弘农杨氏,与他这等草莽寒门本就不是一路人。况且陈郡谢氏如今出了谢懿这个皇后,与当今圣人的舅舅冯昭辅更是不和,刘宏词想至此处,心知此番无论如何不可率先表明态度,便侧首向谢洵笑道:“谢相公以为如何?” 这话听来着实亲切,谢洵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和声道:“某虽是宰执,到底年轻不经事,这样大的事怎好做主,自然是要听一听刘相公的高见。” 刘宏词闻言心下一动,却立刻反应过来,他这分明是不愿担干系的意思。谢洵行事多由着自己的喜好,如今吐蕃大相来朝,诸事更是敏感,若是在外事上教谢洵拿捏住了什么错处,必然再要吃亏。他心下暗怒于谢洵的j,i,an猾,偏生不能驳了他推拒的因由,一时沉默了下去。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8节 论勃藏是去年因一力支持钦陵做赞普,才得以居大相之位的。故此他虽ji,ng于武事,却对文治不甚通,纵然汉语说得纯熟,却也没能教他知道朝中底细,来时虽知道朝中有几个可施以钱币的相公,到底不知这些人的蝇营狗苟,如今见对面的两个相公一个推脱一个沉默,只道他们在斟酌,便又笑道:“相公们自然是瞧不上金玉之物的,吐蕃尚有许多珍奇草药或可一观。” 如此一来,竟是将事情挑明了。然刘宏词仍旧沉默不语。 一旁端坐的谢洵侧眼看了一眼刘宏词,见他眉间颇有松动之意,不由在心底冷笑出来,暗道此人当真是寒微出身,纵然做到了宰辅,仍旧是这样不成器。 前朝卫国公禤仪还未致仕的时候,他曾在其门下穿绛纱。他的师相禤仪天生为人任诞,不耐烦应酬时事,与杨公赡的清直刚正全然不同,偏偏师相的才学满朝公卿罕有其匹,莫说当朝,便是再往前数三朝,也为见得有谁能出其右。就是这么个人,在他科考那一年的入榜进士里挑来挑去也没挑到一个满意的学生。还是曲江流觞曲水时,李蒨立在曲江之畔笑盈盈地向身侧禤仪道:“爱卿也莫要太挑剔了,一年两年的不要门生,岂非后继无人,朕可还要指着卿为朕教出一个宰辅之臣的。” 一旁的禤仪歪了歪头,看着前头一列等着入仕的新科学子,漫不经心地指了一人:“就这个罢,模样还能入眼。” 那便是谢洵了。 永圣三年的状元是出身清河的范珙,年纪虽不必谢洵年轻,却也算不得大,见禤仪舍状元而取榜眼,说出口的缘由又是那样无稽,便很有些不忿,当即道:“莫非卫国公是以貌取仕么?” 这话委实有些无礼,孰料禤仪竟轻轻一笑,有些戏谑地应了下来:“不错。” 若说这话尚且勉强可以算作是被冒犯后用来堵他嘴的顽笑话,接下来的话便令李蒨亦忍不住侧目了。 其时曲江之畔流水淙淙,那一列的学子耳畔但闻禤仪的尖刻之语:“本相是青州禤氏,谢子望是陈郡谢氏,倒不知状元郎是何郡望啊?” 大楚建朝至此世家已然式微,却因多承祖辈余荫入朝为官,渐复有鲜花着锦之势。然则即便如此,禤仪身为宰辅,言行皆该是廊庙之风,无论如果也不应口出恶语,是以此言一出,几个寒门士子皆忍不住涨红了面,眼中显出怒意。 禤仪见此蓦地一笑,向谢洵道:“子望以为如何?” 谢洵不过刚刚加冠,因是家中幼子,被养得娇惯了些,况且那时长姊谢懿已然被李蒨相中成了王妃,身份更是与众不同。他听得禤仪问话,也不惊惶,只遵着礼数行了一礼道:“后学曾见书中言:‘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读后深以为然。”言毕再不肯多言一句,禤仪听了眼底笑意愈深,等到谢洵第一次上国公府去拜会他时才道:“那日状元郎说得不错,如今我却有些后悔。你这后学的性子也太刻薄了些,怕也不是能做宰辅的人。” 好在禤仪只是这么一说,往后仍旧教他处事,还将他引荐给了杨公赡。 刘宏词那时尚是吏部侍郎且为加平章事的衔,只因他亦是寒门出身的进士,听了禤仪在曲江之畔的言论深以为耻,便上书言及中书令禤仪的言行失当。李蒨览毕为安抚刘宏词一干以科举取仕的朝臣,遂挑了许多进士任为校书郎,又将禤仪的族侄禤谌外放出去做藩镇上的掌书记。谢洵观其言行不由冷笑,只觉这人着实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冷眼瞧了那些校书郎数月,寻了些错处弹劾,竟将这些人赶了十之一二。 此事入了禤仪之耳,他虽不以为仵,却也教导谢洵。 “失之东隅罢了。”禤仪笑道,“安知不能收之桑榆呢?况你视刘宏词之属为自弃者,不愿与之结交那也罢了,只万不可与其交恶,须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如今也罢了,安知往后是什么境况呢?” 到如今,谢洵虽仍旧不喜刘宏词之辈,却也不肯再如当初一般不知进退的招惹他。他见刘宏词沉默许久,论勃藏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方含笑开口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终究是天子家事。且永安长公主之妹、我朝的长安长公主尚在长安,长安长公主龙凤之姿,想必圣人也该听一听她的意思。我等外臣如何做的了主?大相此来长安的意思我等已然知晓,倒不如先回四方馆去歇息,明日早朝,自有官员为大相替圣人说明。” 论勃藏见此已知这两个相公多半不和,故无人肯率先表明态度,遂果然告辞离去了。 翌日早朝,百官驱班,言及永安长公主李禤之事,李玚果真不肯轻易定下,罢朝之后召诸相入延英,又命人去襄王府请来李祁。等李祁入延英时,见诸相已然为了永安长公主的去留辩得面红耳赤,听了片刻才问极言当留永安长公主于吐蕃的宰相张夷则道:“孤从前听说明妃故事,却也未闻两情相悦之好,怎么张相公便言之凿凿地以为阿姊她与那吐蕃赞普相好呢,倒仿佛亲见一般。” 张夷则拱手,不疾不徐道:“殿下与永安长公主骨r_ou_至亲,自然事事为其担忧思虑,可殿下细想,我朝从未有将和亲公主接回的先例。纵然前朝和亲的清河公主丧夫,亦是在南诏终老的。况如今永安长公主已然嫁了钦陵赞普,哪有再将她接回的道理?” 他不提还罢,一提清河公主的先例,李祁立时想起了同样丧夫,却死于异族夺位战乱的舞阳公主,冷冷一笑:“张相公实在糊涂,将社稷安危托于妇人已是奇耻大辱,连孤都听闻太常卿沈承轲御前奏对,言说阿姊为吐蕃钦陵赞普的末蒙教群臣反对,可知阿姊定然受了许多委屈。若非如此,那论勃藏如何还来告丧呢!” 李祁言辞冷峭,说话间神色已现凌厉之色,张夷则忍不住躲了躲,刘宏词却从容接口道:“臣与谢相公昨日在中书门下见了论勃藏,论勃藏道那钦陵赞普是以武力得的赞普之位,些许文臣想来也给不了永安长公主甚么委屈,况那钦陵赞普肯为了教永安长公主留在吐蕃不惜开罪群臣,自然是真心喜爱她了,此番遣使入朝,不过要正一正明目罢了。” 已然听诸相争辩听了许久的李玚闻言不由笑道:“朕记得阿祁是养在宫里,禤禤阿姊却是养在太傅府里。往后阿祁便随着襄王叔到范阳了,虽说骨r_ou_至亲,可直到禤禤阿姊和亲之前,阿祁也与禤禤阿姊不甚熟络罢,怎的如今便这样顾及骨r_ou_情分了。” 圣天子的面目被挡在无朋的百宝香炉之后,李祁望去只觉被烟气挡得氤氲。李玚的话虽好似闲谈,可李祁却不能将其当做闲谈,闻言不由呼吸一滞,好似教烟熏着了一般,方才的凌厉神色亦褪了开去。 李玚见此轻轻一笑,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此事虽是朕的家事,却也是国事,所以朕叫了阿祁,还来询问诸位相公的意思。朕却不想阿祁还没来,诸位相公倒先不可开交起来,阿祁性子也急了些,既然辩了许久也辩不出个明目,便先留一留那吐蕃大相罢,倒是就快四月了,举子科考的事也快完了罢,张相公觉得可妥帖么?” 张夷则闻言眉头一挑,似是有些苦恼道:“诸事顺当,只是考功员外郎孟仲怀前儿同臣说过见那初试时有许多文采不凡之人,深觉才学见识皆高于己,便央臣寻个饱学大儒同他一齐试策。依臣陋见,当朝才学,莫有出太傅者,然太傅近来多病,委实不敢以此相烦。” 李玚闻言抚掌而笑道:“那也罢了,倒还有谢相公呢。太傅ji,ng于治学,谢相公却是词赋最好。朕记得谢相公曾有“逐黄鹤”之句,先帝称赏不已呢,便教谢相公去罢。”[1] 到得四月春闱结束,谢洵果见那批学子词赋甚佳,郑重同考功员外郎孟仲怀商议前三甲之后,又将卷子交给李玚。这是李玚即位以来第一次科举,读罢前三甲的文章之后,亲自点了状元薛恪,榜眼齐宛,探花葛君来。唐李卫公曾写有一道奏疏,内言“怀赏拔之私惠,望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成胶固”,借此停了进士宴会,后宣宗朝改敕,杏园依旧宴集,有司不再禁制。由此可见,一朝之兴废大抵如此。然则譬如夏有妺喜、商有妲己而周有褒姒,历朝历代的轮转更迭,大约总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诸进士饮宴于曲江时,总有许多来看佳婿的小娘子,是以接到鬟儿的锦帕时,谢洵并不吃惊,只笑道:“某并不是入榜进士。” 那鬟儿笑吟吟地道:“谢相公,我家娘子是荥阳郑氏的十一娘呢。” 作者有话说 [1]作者杜撰,“逐黄鹤”一句就类似于“红杏尚书”、“山抹微云学士”、“杜紫薇”之类的雅号,所以谢相公也可以被叫做“谢逐鹤”(bhi),但因为作者文盲所以拟不出整首诗来,诸君见谅。 【捌】碧树鸣黄鹂 谢洵二十岁时曾同荥阳郑氏订过一门亲事,订下的是长房嫡出的四娘子。传闻中的郑家四娘子性情孤洁模样又好,那时谢懿在闺中听了向谢洵笑道:“如此人物,也算当得起阿洵的妻子了。” 在这门亲事订下之前那四娘子从未入过长安,谢洵也就不曾见过这个未过门的妻子。郑四娘子的母亲不舍将女儿早早嫁出,便将她在身边多留了几年,孰料第三年郑四娘子染了重病不治而死。谢洵闻讯虽亦叹惋郑四娘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却也不觉是何了不起的大事,更兼那时他出任藩镇掌书记,也无心再订一门亲事。到了永圣十年的秋日,荥阳郑氏又遣人到长安来,与谢洵言说自家十一娘已到了年纪,在闺中听过他的嘉名,还将他曾经做的写辞赋编成了集子送了来。 谢洵很快便应下了这门亲事,后来圣天子病重,此事便搁下了。 到如今,终于得见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谢洵不想郑十一娘竟来了长安,还能在曲江之畔寻到他,惊诧于那小娘子的胆气和放肆。 那来寻他的鬟儿察言观色做得很是纯熟,见此不由弯了眉眼,笑吟吟地道:“婢子翟拂,十一娘子在那面候着相公呢,谢相公快随婢子去罢。” 谢洵只觉翟拂身上所带的茶香沁人心脾,听她语声琳琅,几可忘机,便颔首应了。翟拂将他曲江畔的大雁塔内,行至第四层的一间禅房,翟拂上前轻轻叩了叩门道:“十一娘,谢相公来啦。” 接着便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进来罢。” 待得翟拂推开门后,谢洵便见到一素衣女子与一上了年纪的僧人对坐,那僧人甫一见谢洵便含笑双手合十,温和地问候道:“谢相公今岁可从大雁塔下的举人中相中了谁么?。” 这僧人法号冲慧,与卫国公禤仪是知交好友,自然是知道从前谢洵入禤仪门下做学生的本事,此言不可不说是带了打趣的意味。谢洵敬重冲慧一如禤仪,闻言只笑道:“后学年纪尚轻,岂敢误人子弟呢。” 冲慧摇首,指着已然起身的女子笑道:“年纪同学问本也无甚相干的。譬如这位十一娘子,适才同我说她幼时曾习过《诗》和《易》,惜乎向她传道授业的师长深感她天资有限,后中道离去,成了一桩恨事。可谁知她于佛一道上却十分有见解,倒像是我辈中人,委实是意外之喜——你瞧她的年纪大么。” 如今入了夜,谢洵眼目仍旧看不清晰,好在可借着墙上悬着的灯盏看见女子颀长身形站在面前,眉目温婉,忽然想起于记忆中那尚不算生疏的词句。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被谢洵视作桃李的郑十一娘听了冲慧的话面色一变,似是有些怕谢洵以为她要修佛,连忙道:“奴不入释家的。” 此言一出她便觉出不对,立时面上一红别过脸去,却是再不肯多言了。 谢洵只觉这十一娘子十分坦率,笑道:“便是修佛也不打紧,谢府还供得起香油钱,只是十一娘这样出来,家中爷娘也不担心么?” 那十一娘子仍旧不语,倒是翟拂笑吟吟地道:“阿郎最迟半月后也来长安啦。咱们十一娘已然长成了大姑娘,谢相公难不成要教她再等几年么?”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9节 十一娘听了这话终于回转过身来,远山软水一般的眉眼盈盈望过来,那皎皎洁白的面上虽仍旧带着红晕,却没有躲开。她望着谢洵,定了定神,终于露出了谢洵曾经想象过的大胆之色,道:“奴此来长安,并未做回去的打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谢洵怔了怔,良久才轻轻笑出了声:“某得以进士擢第,得娶五姓女,若有日得修国史,岂非要羡煞薛元超?方才翟拂去寻某时也快至金吾禁夜的时辰了,这便送十一娘回府上去罢。” 十一娘仍旧面若桃李,闻言只微微颔首,随后回身拿起身后几案上的小帽,随着谢洵下了塔。离了大雁塔便瞧见一辆马车遥遥候在那里,十一娘含笑敛衽,向谢洵福了福身便欲离开。 谢洵见她因俯身登车而显得格外纤细单弱的身子,不由想起月余前在宫中见到的谢懿来,心下忽觉柔软,下意识地开口唤住她道:“十一娘。” 十一娘本已半个身子探入马车,闻言诧异回首,但见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白风清里,那佼人手里提着将将从身后小童手中接过来的一盏六角风灯,冶丽的眉眼蕴着几分因真心关切而变得清风朗月似的神采,低低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她听罢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便隐隐嗪了一丝笑意,登车而去了。 谢洵甫一归府,见正厅内的灯烛通明,侍儿琅嬛与沅芷上前便迎上前来,琅嬛接了那风灯笑道:“庭燎这样亮,阿郎将这灯给婢子罢。”待琅嬛从谢洵手里接过那灯,沅芷上前替谢洵外头罩的披风脱下,盈盈笑道:“阿郎怎么这才回来,莫不是教曲江畔的娘子绊住了?” 身后掌灯的僮仆樵青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赞道:“沅芷娘子聪明得紧,可不是教那郑家十一娘子绊住了。” 谢洵回头轻斥:“那是名门闺秀,你这孩子口里也放尊重些。” 樵青连忙垂首白道:“小人可不敢开郑十一娘的顽笑,不过感叹那郑十一娘的胆色。分明看起来极纤弱明丽的一个人,谁能想到敢自己望西京来呢。” 听了这话,谢洵亦叹道:“往常只听闻郑家故去的四娘刚肃率性,却不想那十一娘竟亦是如此,大抵是家风如此罢。” 琅嬛是自幼跟着谢洵的,闻言笑道:“莫不是那位与阿郎定亲的荥阳郑氏,名唤郑晔的那位十一娘?” 樵青道:“可不正是她。” 说话间已然进了正厅,沅芷奉上新茶,展颜而笑道:“咱们阿郎今年已然二十有九啦,合该添一位娘子给咱们服侍的。” 谢洵笑道:“等我明日给阿爹阿娘去信。郑十一娘既已来了,想必其父母也快到了,一切也该打算起来。” “倘若皇后殿下知道,定然也要高兴的。”琅嬛笑吟吟道,“当真是喜事。” 次日晚间,中书门下轮到谢洵值宿,已过了放衙的时辰,谢洵命在中书门下当值的黄门将自己新写就的三封信笺传给在外头等候的家童樵青,嘱咐道:“今夜某值宿,你教他回府后切记着将这几封信往杭州的谢使君、湖州的谢司马同昭义的谢判官送去。” 那黄门乖觉甚极,闻言收了那信笺便笑:“谢相公怕是有嘉礼在即罢。听说昨儿曲江宴饮,好些新登科的郎官们欲待与谢相公论诗赋,谁知竟教一位极俊俏的碧衣娘子把相公带走了,当真是都可惜的了不得呢。后来才知道那竟是荥阳郑氏长房家的十一娘子的鬟儿,真正是件喜事。” 谢洵微讶道:“外间的事,你这中贵人竟也知道的清楚?” 那黄门忙陪笑应道:“原本是不该知道的,只是巧得很,小人有个好友在外头当差做金吾,昨儿不该小人当值,小人便随着他吃了杯酒,这才听他说起。”他一面说着,一面恭贺不绝地退了出去。 谢洵便不在意,复又回至室内。中书门下此时已然点了灯,他闲极无聊,便执了一盏灯烛去架上寻书,那灯烛外头罩着一漆了东观铅黄的灯罩,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焰愈显昏暗。谢洵不由按了按眼睛,放下那聊胜于无的灯盏,去了那灯罩,四顾不见拨火之物,便索性将自己的头巾拆下,拔下束发的玉簪来挑那灯芯,果真见那烛焰更亮了些。岂知他正欲重新束发时听得外头的另一黄门尖利的嗓音响起:“圣人到——”眼看是要避不得了,谢洵将拿灯罩重新覆上,因不及束发,只得匆匆将散下的发理好。他将将整理好仪容,便听那中书门下的门吱嘎一声被黄门推开,李玚唇角犹带着笑意缓步迈了进来。 等李玚进来瞧清谢洵的模样后微微一怔,立时回身向跟进来的数名随侍吩咐道:“都出去。”等到诸人退去,谢洵方躬身施礼道:“臣仪容不整见罪于圣人,还望圣人宽宥。”李玚笑道:“自然是要宽宥的,谁教朕看见今夜的好月色,一时兴起,便忍不住来瞧瞧谢郎在做什么。往后是该听萧韶的劝,来时教人通传一声,教谢郎也有个准备,只是若非今夜朕不命人通传,也瞧不见谢郎如此模样。” 谢洵不由失笑:“臣这个样子,莫非格外不同些么?” “可不是么。”李玚上前接过谢洵手里的小梳子,将他拉至榻前,亲自为他束发,快要束完方带了亲密之色地道,“见到谢郎这个模样,朕才觉得与谢郎比旁人更显亲近呢。谢郎往常与朕恪守君臣之分,也太无趣了些。” 谢洵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只觉李玚这话落在耳中不知为何总带了许多异样。他与李玚纵然盐梅相成君臣遇合,却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杨公赡去,倘若要论亲疏,尚有冯昭辅在朝,此二人无论资历人望皆在己上,却不见李玚如此笼络。一念及此,谢洵更是狐疑不定起来。 他明白李玚如今对朝中诸人态度的打算,不过是先帝病得仓促,对膝下诸子亦不得妥善安置。杨公赡更是亲近颍王李瑛,纵然现今李瑛远在东都,亦不能教李玚放下心来任用杨公赡,故此他分明是厌恶冯昭辅这个姑父的,却不得不与其周旋,借此弹压杨公赡。如此种种,谢洵冷眼看得清楚,却唯独不知道李玚待自己如此亲厚的缘故。若说是为着效法汉武制衡外戚之道,却仍由自己的父亲和几位兄长外放,若非为此,还能是为着什么呢? 弦歌已作,谢洵却有些摸不准内里的含义了。 李玚见他许久不语,为他戴上头巾,方轻笑道:“谢郎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不愿同朕亲近么?朕记得少年时与谢郎读书,还能听见一声四郎呢。” 谢洵一时想不出缘由,只道:“那时臣年轻不懂事,圣人又那样年少做了臣的姐夫,才冒犯了圣人。” “都说算不得冒犯了。往后少人处,谢郎仍唤朕四郎罢。”李玚大约是不愿再听谢洵的官样文字,遂转口问道,“方才进来时,朕听见那小黄门说谢郎命另一当值的黄门往家里送信去了,还是嘉事?” 谢洵这才缓了缓语气,微笑着道:“是臣的私事。年前与荥阳郑氏家的十一娘子订了亲事,近日郑氏带着十一娘上京来了,那些书函是往杭州湖州和昭义送去的,臣亦递了疏给圣人,想必圣人尚不曾瞧见罢。”谢洵语气和缓,且带这些愉悦,因未有铜鉴置于面前,也就瞧不见圣天子骤然变了的神色。 李玚沉默片刻,起身放下谢洵的小梳,坐在谢洵对面的榻上,方淡淡地道:“怎么这样急?” 谢洵微讶,忍不住笑出声来:“臣长了圣人八岁,再有数月便至而立之年了。况连臣的小妹都已然生了两个郎君。臣如今娶妻,也算不得急。” “是么……”李玚似乎在叹息,转瞬便笑道,“谢郎生得年轻,却不像三十许人。方才朕进来时见谢郎仿佛在挑灯,可是要寻什么物什么?” 谢洵想了一想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因长夜寂寂,欲寻一册书聊以发时罢了。” 李玚似是顺口道:“寻到了么?” “才寻到几册古人文集,那灯也太暗了些,臣便未再寻下去。” 李玚闻言,蹙眉道:“谢郎的眼目从来便这样么,该寻个医师治一治,一并去了才好。” 谢洵笑叹道:“不是什么大病。医师说要去了这病,须多食鱼,臣素来不喜鱼腥之气,便搁下了。其实也不甚打紧,臣也并未觉得有何不方便。” 李玚这才罢了,他信步行至架前,从架上寻得一卷《诗》,摊开正见一首《绸缪》,心下一动,回首笑道:“朕因今夜的好月色才来看谢郎的,谢郎随朕出门去罢。” 圣天子相邀,为人臣者自无不应。君臣二人行至中书门下厅外的庭除前,谢洵果见月色皎皎。耳畔互听得李玚开口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却是方才书中所见的那一首完整的《绸缪》,却不似谢洵向郑晔一般只诵其中一句,整首《绸缪》诵罢,李玚如愿望见谢洵惊疑不定的神色,低低笑道:“谢郎不是要成婚了么,朕便以此诗祝愿谢郎与郑十一娘伉俪情深。” 谢洵仿佛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回应,却听外间急匆匆的脚步声,见一袭绛紫衣衫的崔雪蘅面带喜色,步入中庭后向李玚行礼,微笑道:“贺喜大家,方才医女为娘子诊脉,说娘子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李玚面上立时露出喜色,道:“当真么?” 崔雪蘅笑意更甚:“这样的事哪里有顽笑的呢,婢子来时已有黄门往南内的南熏殿去了,太后殿下听了必然高兴。” 李玚略略平静了些,颔首笑道:“那是自然。谢郎必然也高兴,是不是?” 谢洵应道:“嗯。” 此刻李玚见他眉眼带笑,想起适才的事来,眼底不可见地微微一沉,却仍旧弯唇笑道:“谢郎成婚亦是喜事。朕回去便准了谢郎父兄的假,到时可要去谢郎府上讨一杯酒吃。” 谢洵拱手道:“自然。” 【玖】何以致区区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0节 古吉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谢洵与郑十一娘年前定亲时已毕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因昭宗一朝禁绝奢靡攀比之风,下令官员下聘财礼时,三品以上绢三百匹,四五品官二百匹,六七品官一百匹,八品以下官五十匹,然则郑氏是名门望族,故而谢洵在郑氏收了那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纳釆之物后,除将分例的二百匹绢及诸多名茶、金玉外,另将府上的五百匹大宛驹赠了出去。 荥阳郑氏族人很快到了长安来,郑十一娘与谢洵的婚期定在居摄元年的五月十七。谢洵父兄则因要交接事务,故来得迟了些。等到五月十三日的午后,谢沁终于从昭义到了长安。 谢家在京兆万年是有宅子的,谢寥、谢沉与谢沁及诸女眷尚未至动身时谢洵便早早命人去洒扫庭除以备万全。待得父兄至西京,谢洵便着意安排了四五个做事勤谨的仆婢过去。小妹谢慈的夫婿徐遥尚未入仕,此番有机会入京,便亦带着两个儿郎入京探望。 谢寥年岁已近花甲,如今得见自家三郎终于娶妻本就十分心悦,等到见到自己那两个极聪敏伶俐的外孙,不免更是高兴,难得圣天子放了他的假,整日含饴弄孙,只说要乞骸骨得享天伦。他说这话时谢沁正坐在一旁同兄长谢沉说话,闻言偏头看着谢慈的幼子徐祧笑道:“这孩子很是听话,跟阿慈的性子一般的沉静。” 谢慈的幼子如今尚且垂髫,正在向外祖父背古文。他字字详熟又通文意,眼见外祖父喜欢,心下开心,更比平常更加用功地背诵,如今听了谢沁的话更是得意,一篇《洛神赋》背下来后,眼睛立时露出亲昵的笑,腻在谢寥怀里不肯出来。谢寥见此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肩背,笑道:“阿慈很会教子,不像二郎,把三郎纵得不成样子。” “这便是阿爹偏心了。”谢沁摊了摊手,向谢沉道,“三郎如今着紫衣佩金鱼,可不是咱们谢家最成样子的么?况且我也不是只教了他一个,怎么阿懿便柔嘉淑慎、容止端丽呢?可知是三郎自己不得宜的缘故了。” 因谢沁托迹节帅,平素少与父兄往来,纵有探亲之假,亦多难以抽身,唯堪书信,亦不过些官样文字罢了。如今借着谢洵成婚,竟多与父兄顽笑,仿若日日膝前尽孝一般。谢沁之妻崔氏不堪车马,卧病在榻,故他此番来长安并未带着妻子,只带了已然八岁的小女谢婳。他借以托身的昭义镇现制掌控有泽、潞、磁、邢、洺五州,其中磁、邢、洺三州位于山东,泽、潞位于山西,而节帅府则设于潞州。昭义毗邻成德,与襄王李策所治之军时有龃龉,节帅萧庭年纪轻且性如烈火,最是个不肯服软的将军,纵然军势不比李策,却偏偏多使巧计,不肯对其有分毫退避。谢婳生在昭义,因谢沁与萧庭的情分,便与萧庭走得近些,性子亦是激扬,适才听谢慈之子徐祧诵了半日辞赋,早已不耐烦,索性躲了开去。 “三郎呢?”谢寥因听谢沁顽笑,举目不见谢洵,遂道,“今日仿佛不曾见他。” 谢沉在一旁接口道:“崔相公家的三郎满月,他往崔府道喜去了。” 崔承祖的帖子早在前半个月便递至了谢洵在善翊坊的宅邸上。朝臣们皆知谢洵是虽不大爱应酬,若递了帖子却也不愿轻易拂了同袍的面子的好性子,且崔承祖的内侄女嫁给了谢沁做妻,便又有一层亲戚情分在。 果然那递帖子的门人喜滋滋的回来向崔承祖禀道:“谢相公接了那帖子。还说自己是与阿郎是曾在京兆万年做邻居的情分,前时不曾抽身来贺阿郎的弄璋之喜,此番必定是要来贺一贺的。” 谢洵乘车到崔承祖的府上时,耳畔闻得有清钟轻响,入了宅邸正门,一早便有下人前去通禀。等崔承祖出了门,谢洵含笑向着他拱手道:“东斗主算,西斗记名,北斗落死,南斗上生,中生大魁。听说学士家中小郎降生时正值月出中生,想必成年后也是朱紫客了。” 崔承祖连忙笑着将他迎了进去,口中犹道不敢。 谢洵却道:“学士的长子去年已然外放了出去做官,二子又是极聪明伶俐的,年纪到了自然也不可小觑,都是雏凤一般的人物。如今又有新子承欢膝下,当真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福气,又何必过谦至此。” 纵有谢沁的情分在,崔承祖平日与谢洵交游甚少,只偶然听说了他的好脾气,如今看来竟果真是不错,便也含笑携他入席。此时席间已摆上了糕点待客,崔承祖指着那糕点呵呵悄声笑道:“那玉露团,水晶龙凤糕等都是寻常,唯有七返糕可堪入口,今上尚是太子的时候还曾跟某讨要那做七返糕的厨子呢。” 谢洵闻言也笑:“某从前虽不曾有幸尝到学士那令先帝也赞不绝口的烧尾宴,如今倒是可以一饱口腹之欲了。” 一时宾主尽欢。 宴罢,崔承祖将谢洵送出宅邸,谢洵指着那正堂前的一棵甚是繁茂的梧桐停步笑道:“芝兰玉树,果然生于学士的庭阶了。” 其时有和暖的风拂过那梧桐,细听去还能听到飒飒作响。谢洵仿佛当真喜爱那梧桐,走上前去正欲伸手,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孩童惊呼,然后便发觉那树冠中有一道黑影降落,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去接。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手臂上传来,谢洵反应了半晌才反应出那痛楚来自自己的胳膊。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幼童面色发白的看着自己。然后那幼童动作迅速的起身,向崔承祖叫道:“阿爹!快叫大夫来!” 那幼童虽年纪不大,身子却十分沉重。谢洵看着他惊慌失措至发白的脸色,不由动了恻隐,起身回头看着崔承祖笑道:“无妨,幸而这梧桐并不十分高。小郎君这般年纪,想来便是崔相公的二郎了。” 那孩子面色僵硬的踮脚伸手轻轻按了按谢洵的胳膊,轻声道:“疼么?” 谢洵本身原是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如今见这孩子语中竟是带了颤音,那逗弄的心思不由也去了十之七八。再看向那幼童如同满月般圆润的脸,终于笑出声来:“无妨,只是小郎君怎么在树上?” 那孩子再三打量谢洵,终于从怀里拿出一册书卷模样的东西怯生生地道:“我……我在看书。” 谢洵一时好奇,上前笑道:“可能给我看看?” 幼童闻言实是大松了口气,但面上仍旧是绷的紧。回头看向崔承祖,见他正盯着自己手中的书册,不由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书册递到谢洵伸出的手中。交接时不意碰到了他的指尖,只觉冰凉。 谢洵看去,那原来是一册崔瑷的《草书堂》,顺口问道:“你喜欢崔瑷的书法?” “嗯!”孩童点头,微微去了紧张之色,声音清脆道,“崔瑷作铭以自戒,言道‘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我很敬服他。” 谢洵方才没能出口的调笑此番终于有机会说出,晃了晃手中的书册,向孩童笑道:“此是君家论也。” 孩子怔了怔,应声道:“谢相公是没有别的话说了吗,竟要拾人牙慧了!”说罢回身向崔承祖身后躲去,只剩得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谢洵。 谢洵大笑,临去时同崔承祖问道:“二郎叫什么名字?” 崔承祖道:“单名一个煦字,取‘堂侄余庆,承煦绍宗’的意思。” 谢洵回府便撞上了谢婳。他此前亦从未见过这个侄女,只观其眉眼,略略一想便知是次兄的长女,笑道:“你是婳儿罢,我是三叔。” 谢婳却不想刚出水榭就看见了甫回府来的谢洵,因她从未见过这个三叔,便愣了愣。这里的动静惊动了水榭上的人,谢沁抬眼看见谢洵,含笑唤道:“三郎。”谢婳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敛襟行礼,笑道:“三叔真好看,像画里的美人呢。” 孩子不带恶意的话教谢洵听了一怔,随即笑着携了谢婳的手往水榭走去。等到了水榭,早有婢子备好座椅茶水,谢婳挣脱谢洵的手往父亲的怀里扑了过去,仰面道:“小姑姑在里头呢,婳儿去同小姑姑顽。” 得了谢沁的允诺,谢婳飞奔向后院,身后跟着的婢子连连惊呼,谢洵见了笑道:“婳儿当真是活泼爱笑,二哥该很喜欢罢。” 谢沁啜了口茶,闻言摇首叹道:“哪里的事。在长安这还收敛了许多,你不知在昭义的时日,当真是无一日安宁。婳儿极向往故息国大长公主的事迹,说是等她长大,亦要效法大长公主呢。” 徐祧从谢寥的怀里探出头来,好奇道:“息国大长公主是谁,婳儿姐姐作甚么要学她?” 谢沁眉心一动,揶揄之色顿生,改换了正经之色,向徐祧道:“息国大长公主从前是个极了不得的女将军。等你婳儿姐姐长大了,也要做个女将军的,她若做了女将军,便能护着你啦。” 谁知徐祧教他唬地缩了缩脖子,颤了颤语调,道:“我不要女将军护着我,诗里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等婳儿姐姐成了女将军,会死许多人罢。” 他童稚的嗓音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天真的可笑,谢寥果率尔笑道:“咱们阿祧竟是个仁心之人呢。” 往后数日,谢洵便住在了这京兆万年的府邸上,很快便到了五月十七日,谢洵于清早身着吉服,率鼓乐、仪仗、花车,骑马往荥阳郑氏在崇仁坊的宅子里去迎娶郑晔。 是时谢家仆从广奏音乐,多集徒侣,遮拥道路,繁华甚极。催妆诗罢,郑晔教翟拂扶着上了花轿,待得到了谢家府邸,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诸礼已毕已是薄晚,谢洵坐于喜房之榻,等对面的郑晔含羞却扇之后,方伸手为她去花,又陪了她片刻,忽闻房外有人叩门,听声却是琅嬛。 琅嬛的语调甚急,大异往常的从容,却又十分喜悦的样子:“阿郎,圣人同皇后到了,教您带着娘子出去见见呢!” 谢洵闻言一怔,大抵是不曾想到李玚与谢懿会来,然而想到李玚先前的行径,却又觉得这实在是他能做出的事。反倒是郑晔反应得快,起身坐在妆镜前重新梳妆,收拾停当方回首向谢洵道:“三郎,走罢。”谢洵见她面上虽有些不自在,好歹不曾有畏惧天威的意思,心下一宽,遂含笑携了她的手出门。 等琅嬛将谢洵郑晔引入了正厅,果见帝后二人坐于高位,身侧站立着萧韶与崔雪蘅。此刻厅中亲友宾客已散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二三摄于天威再不敢言语顽笑,故此分明极大的一个厅堂,竟是鸦雀无声。 李玚一见谢洵携郑晔入厅便弯了眉眼,一旁坐着的谢懿亦神色和婉,受礼过后,李玚向萧韶与崔雪蘅道:“快将谢相公与谢娘子扶起来。” 等厅中诸人重新落座,李玚方笑道:“阿懿怀着身孕十分辛苦,朕想她高兴些,便带了她来看谢相公的嘉礼,也教你们骨r_ou_相见。” 这委实是极大的恩典,谢寥忙道:“圣人明允,是我谢家之幸。” 李玚偏了偏首,见厅中众人全无他方才来时的放纵肆意,微微有些不快,却不好多言,却听身侧的谢懿轻轻一笑,向李玚道:“四郎好容易出来一遭,倒拘得众人不敢说话了,咱们往别厅去罢。”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1节 “正是呢。”谢洵上前一步扶住谢寥的臂膀,微笑着望着李玚道:“臣糊涂了,本是教人收拾了另外的厅堂以待圣人亲临的。圣人那日在中书门下,还说要吃臣一杯水酒呢!” 这话倒是不假,等谢家诸人陪着帝后去了谢洵早起命人收拾出来的小厅,复行君臣之礼。李玚笑道:“阿懿是朕的妻子,亦是诸卿的家人。今夜朕与阿懿来此,是贺三郎结缡之喜的,权当是家人欢聚,不必这样拘礼。” 诸人自只有唯唯的道理,究竟不敢放纵,倒是郑晔稳重沉静,与谢懿多说了许多话,李玚默默听着,时而cha一两句问话,又过了半晌,外头的萧韶与崔雪蘅进来催促道:“大家,时辰到了,回宫去罢。” 李玚闻言道:“把阿懿的披风拿来。” 收拾妥当,李玚亲自给谢懿系上披风,携了她的手出门。谢洵诸人等帝后二人上了来时乘坐的安车,又见那安车没了踪迹,这才回府。 安车驶得平稳,谢懿伸手挑起帘帷一角,见谢府已然见不到了,方将另一只手从李玚掌中抽出,适才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显出冷淡的神色来。 李玚见她如此,也不多言,默然不语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语调极温柔地道:“阿懿,你可知朕方才见谢相公结缡,心里作何想么?” 谢懿闻言微微挑眉,却不言语。 李玚声音愈发柔和,还带了些少年人的天真:“朕想着,要是什么时候落下惊雷,把谢娘子坐的花轿劈了便好了。” 他说完后果见谢懿眼底恚怒之色,嗤的一声笑出来,伸手抚了抚谢懿的眉眼:“难得阿懿也会动怒,朕只道阿懿已然入了释家,禁绝七情六欲了呢——别怕,谢娘子有福气嫁与谢相公,又怎么会教雷劈着,朕哄你顽呢。” 三日后谢洵销了假仍旧上朝,下朝后往中书门下去,忽见宰相张夷则上前来与他问候道喜:“谢相公小登科大喜,某却不得闲去府上致贺,只命人将礼物带到贵府,实在失礼了些。” 谢洵笑道:“某父兄小妹昨儿已回到任上去了。张相公那些贵重之礼某倒是见了,只是留着左右是无用,便借花献佛赠了父兄,父兄赞不绝口呢。” 张夷则神色一冷,却不知为何复又笑起来道:“谢相公才学过人,口齿亦是吾辈所不及万一的,只望来日位列三公时,多多在御前提携了。”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且不待谢洵接话便径自去了。 待得午后,中书门下会食毕后,李玚身边服侍的黄门苏严带了几个小黄门来传,圣人有旨开延英,命谢洵、张夷则往延英殿去议事。谢洵下意识地觉得不好,到了延英殿,见冯昭辅、杨公赡及考功员外郎胡庆季俱在,更是惴惴难安。 李玚将一封奏疏递给身侧的黄门郇弼,淡淡地道:“给谢相公瞧瞧。” 于是郇弼缓缓下阶,将那封奏疏转交至谢洵手中。谢洵展开看去,第一行字便教他从心底升起几分惶然来——“臣闻谏官进言,御史持法,乃君之耳目,邦之纪纲,故仆未敢惜身,以避亲贵。今据实弹劾侍郎谢洵诓君大不敬之罪……” 李玚在御座上看着谢洵面色渐渐难看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谢相公,御史大夫方敏言弹劾你包庇新登科的举子、二甲进士宋启清,隐瞒其父之讳撞了先帝名字的事情呢,你怎么说?” 谢洵心下有无数狐疑乱拟,只苦无线索,便沉默不语。李玚见此,眉眼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低声道:“谢相公回府等朕的旨意罢。” 延英殿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等传到李祁与李泱所住的府中时已是旁晚,其时李祁将将读完杨公赡送来的一册书,闻言挑了挑眉,唤过一个将士来,笑道:“罗将军,上次孤问你的事你可还记得么?” 罗将军名唤罗呈,是与李祁为李兕奔丧的数十将士之一,年纪已十分大了,耳目却还灵便,听了李祁的问话立即回道:“记得。” 李祁又道:“无一字诓孤么?” 罗呈忙道:“属下不敢欺瞒长公主。” “那便好了。”李祁舒了舒胳膊,笑道,“孤入京也有日子了,说起来,还未曾好生孝敬太后姑姑呢,泱儿明日随我往宫里去罢。” 【拾】着脚履危机 第二日太后冯言午睡方起,正在同安平公主李虢儿说笑。李虢儿本随着谢懿学书学得极快,却见谢懿怀孕怀得辛苦,便不再日日往宣微殿去烦她解惑,转而日日往南内来与冯言说话。 襄王妃卢氏的弟弟娶了李虢儿之母王素的姑姑,细算下来李祁与李虢儿除了姑侄之分外,另有一桩情分在,故而傍晚她领着李泱来南内拜望冯言,意外见到李虢儿时,便很是亲切地向她笑道:“虢儿的身量仿佛又长了些,倒比我才来时高了许多。” 李虢儿先是板板正正地向李祁并李泱行了一礼,尔后闻言展颜而笑:“长安姑姑却是跟那时后一样好看呢!” 这话教歪在一旁读经的冯言听去了,不由放下佛经,怜爱地望着李虢儿笑道:“虢儿的嘴最甜,奉承话说得比那些外头的文官好听,还教人心里舒坦。” 南熏殿内的博山香炉里燃的紫檀香,外头又有一云韶院里的内人在弹小箜篌,李祁见那内人身着一件浅绯罗裙,衬的眉目如画,闻言回首亦笑道:“可不是,小小年纪便这样讨人喜欢,比侄女强得多了。”她一面说,一面起身将宋青衣端来的茶盘接过,面上仍旧带着亲近之色,亲自奉茶与冯言:“侄女今儿来觐见阿冯子是有个缘故的,阿冯子教他们都出去罢。” 李祁说话时的语气淡淡的,一旁的李虢儿不知为何,却觉出了些压迫之感,便不待冯言开口,率尔起身道:“虢儿出来许久了,阿娘也该遣人来问了。” 冯言颔首,转首向宋青衣道:“你多找两个黄门看着公主,好生护送虢儿。” 殿内弹奏箜篌的内人亦止了曲子,抱琴而退。李泱本坐于李祁之侧,见此不由亦待起身,却教李祁拉住了袖子。 “泱儿是不必去的。”李祁的凤目微微弯了,和悦地笑道,“你在这里听着便是。” 冯言不由微微蹙眉,却到底没多说甚么,见殿内宫人黄门尽数退了出去,只剩了一个宋青衣,便漠然道:“阿祁有何话说么?” “是息国大长公主的事。”李祁笑道:“阿冯子不觉得阿兕儿姑母她歿得突然么?” 此话一出,冯言立时变了神色,李泱亦很是诧异地望向李祁,不知她为何忽作此语。 李祁观望着冯言的脸色,觉得那神情不似惊讶,倒带了些惶惑,虽说那神色一闪而过,李祁亦不觉得是自己瞧错了。她垂眸一忖,忽然就想起那日她带李泱去邢国公府上拜会冯昭辅时,那管家说太后召国公入宫宽慰的事来,思及此处不由心头一凛,抬首重新打量了冯言片刻,忽然如蒙化迹般地笑了起来。 “原来阿冯子知道啊。”李祁和婉一笑,端起那盏已经凉了的茶,不在意地饮了一口,叹道,“原是侄女错看了,竟没想到这样大的祸事,姑父竟也不避阿冯子。到底是一家子骨r_ou_,只可惜侄女姓李,当不得姑父的至亲。” 冯言强撑着镇定,淡淡地道:“阿祁说的什么话。大楚是李家天下李家朝堂,你姑父再如何位高权重,归根到底也是李家臣子,襄王镇守河朔要地,阿祁又有息国大长公主的本事,你姑父有什么祸事,岂会瞒着你呢?” 听了这话,李祁幽幽一叹:“阿冯子可莫要将我比作阿兕儿姑母,侄女可不敢得姑父这般人物做夫婿。其实阿冯子实在不必再遮掩了,阿兕儿姑母在安西从军时的旧部虽剩下的不多了,如今还在军中的也多是未与姑母有多少同袍之谊的部下,可倘若细细找去,总能寻到陈迹的。譬如侄女此次带的将士里,有个姓罗的将军,他的妻子便曾在姑母帐前听命,整整待了三年呐。” 冯言的脸色终于白了下去,李祁见此没再说话,默默想着昨日罗呈的话——“拙荆在息国大长公主帐前听命,常与属下称赞大长公主是天生福佑,从军三年来也身先士卒,却从未受过半点伤。”倘若罗呈之妻所言非虚,那么冯昭辅对外所称的李兕死因便值得推敲了,但若罗娘子只是与丈夫说笑,自然也非全无可能。李祁生来谨慎,从不肯轻易定论,这才带了李泱来探冯言的口风。 李祁打算得清楚,冯昭辅浸 y 高位已久,轻易动不得根基,也未必能像久居深宫的妇人一般容易松口现形。再则,冯昭辅既然敢命人告诉李玚说李兕是牵动旧疾才亡故的,定是咬准了没人能再质疑他,一个将军的妻子闺中闲谈也当不得什么。 可她也没打算置喙。 此番前来,李祁原有另外的计较。她见到冯言如此神情,改容微笑道:“阿冯子放心,罗将军不过跟侄女闲话几句,算不得数,侄女今日来,是有另一桩事求阿冯子疼我呢。” 冯言见她如此几乎要冷笑出来,到底耐住了性子,咳了两声才问道:“什么事?” 李祁道:“侄女此次进京,一则是问阿冯子与圣人的安,二则是为了长姊的事。那吐蕃大相论勃藏来京之前,阿爹便知道了他们赞普更迭的事,嘱咐侄女务必要把长姊说回来,谁知姑父手下那些相公偏偏要把长姊留在吐蕃,还论出了许多道理来。侄女想着,圣人最是孝顺的,若是阿冯子劝和,想来此事便妥了。” 冯言至此才知道李祁的来意,不由暗暗心惊于她的城府。李祁今年尚未足双十年岁,举止却已然隐隐有了那些从政之人的老成,将皮里阳秋的本事连得纯熟。前儿李祁被李玚找了理由,讥讽她以同李禤有骨r_ou_之分辩驳冯昭辅一党的理由站不住脚后,竟不动怒,反倒另找了法子来堵李玚的嘴,就连冯言自己也教她算了进去。于是冯言沉吟片刻,心知不可在此刻驳了李祁,遂道:“这事其实也不甚难,只是阿爻他如今为着谢相公的事烦恼呢,怕还顾不得吐蕃。” 这倒是实情,李祁昨儿早在王府的管事那里知道谢洵的事,便不再多言,向早已呆住的李泱道:“咱们去罢。” 等李祁携着李泱出了南熏殿,宋青衣连忙上前为冯言换了杯新茶,口中劝道:“太后别生气,长安长公主是放肆了些,却也是为着永安长公主的缘故。” 冯言终于冷笑出来:“你瞧她那个样子,是真心与永安有情分么?从前长安养在宫里,后来跟着襄王去了河朔,统共不过宫宴上跟永安见几面。这样的情分,也值得她来跟我说这些不要命的话么!”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2节 “那太后以为……”宋青衣蹙了眉头,“长公主今日犯上,是为着什么呢?” 冯言冷冷地道:“她未必便这么想教永安回来,说不准是襄王的意思,教他的好女儿回来,好再嫁个权贵呢!” 宋青衣唯有噤声不语,耳畔听得冯言忽然微笑着道:“永安那孩子既然嫁出去了,便不要再回来了。阿爻想必还在为谢相公的事烦恼,这样的事也不好拿去烦他,等他来南内请安时再说罢。” 冯言说得不错,李玚确是在为谢洵的事烦心。自谢洵出了事后,冯昭辅躲在府里不表态,张夷则身为礼部尚书,亲自上疏自陈己过,乞圣人将自己罚俸降职。 这奏疏写得情真意切,李玚见了愈加烦躁。那父讳冲撞昭宗的举子已然被革职,且永不许再考科举,按李玚的意思是要按渎职罪处罚谢洵,却不想张夷则宁愿搭上自己,也要把谢洵拉下水来。 可若细论下罪责来,谢洵的责任反更大些。考功员外郎胡庆季抢先一步自请降职出外,同时掌管科举的数人亦同此行,李玚倒不好偏帮着谢洵。而谢洵的奏疏很快随着张夷则的来了,疏里陈其过错,请出任浙西节度使。 李玚看到那封奏疏后怔了许久,忽然觉得这实在是最好的办法——他不信杨公赡,又动不了冯昭辅,即便留着谢洵在朝也是无用。谢洵年纪轻轻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早已引起诸多臣子的不满,攻讦他的理由亦无非是他性子虽好,却处事刻薄,失了宰相气度,若是此刻教他出外,在地方上历练些时日,一则可避朝臣攻讦责难,二来也可给冯昭辅一个交代。主意已定,李玚默默地在紫宸殿坐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他年幼时养在独孤皇后膝下,见多了宫人逢迎讨好,亦知那些逢迎讨好的不可信,后来年岁渐长,自己所有之物无不是亲自讨来的,便不再求旁人赠予,再往后,他又明白未必所有物什皆可讨要,便将那些物什分开,知道哪些是可以要的,哪些是不能要的,哪些是或许可以要的。起先他只敢将手伸向可以要的物什,对另外两者避之不及,后来才懂得利用手段,将那些或许可以要的收入掌中。李玚想得分明而冷静,在那些或许可以要的人或物里,谢洵是他最想得到的那个。 见李玚忽然站起身来,郇弼忙上前道:“大家有何吩咐?” “你去请谢相公来。”李玚淡淡地,带了十二分的克制,“快些。” 谢洵在府中待诏,很快便到了紫宸殿,领路的黄门照旧是苏严。进了紫宸殿,他端见李玚坐在御座上等着,神色不辨喜怒。 行礼参拜过后,李玚命他上前,向他道:“朕已然准了谢郎的奏疏,命谢郎以工部侍郎为本官充浙西节度使。谢郎这便准备往浙西去罢。” 谢洵接过那奏疏,俯身谢恩道:“谢圣人降恩,臣不胜感激。” 李玚沉默片刻,挥手命殿中黄门退下,待殿中只剩他与谢洵之后,方下阶行至谢洵身前,低声道:“那日朕向谢郎诵《绸缪》,并不是祝贺谢郎与那郑十一娘成婚的。” 他上前一步拉住谢洵的手,不闪不避地望着谢洵,温和道:“是为了朕自己——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意思。”言毕不等谢洵反应,他又笑起来:“谢郎这样的人,从来便是衰桐凤不栖,不出两年,朕一定再将你接回来。你这只凤凰,便等着栖在朕的身侧罢。” 居摄元年六月初一,谢洵出京赴任,此番出外,他未带新婚的妻子,只带了四五仆从与侍儿琅嬛。 年轻的圣人登上城门目送着他车马辚辚的离开了长安,眉眼深沉。 太常引 光y迅速不停留,春去又还秋。 展破皱眉头。 且唱和、仙歌散忧。 百年短景,争名竞利,图恁惹闲愁。 休恁苦贪求。 但得过、随缘便休。 ——[卷一:日出安穷(完)] 【拾壹】回风动地起 居摄元年六月十八,溽暑难消。大明宫太液池中莲花朱蕊碧jg,直教青桂羞烈,沈水惭馨。季夏的时节多雨,近来犹盛,其实依照从前的例子,早该搬至华清宫避暑,皆因息国大长公主出丧,李玚才将这事搁了下来,再往后宫中事故频频,他也就没了兴致。 直等到快七月的时候,李玚才想起那被晾在四方馆的吐蕃大相论勃藏来,因此事停了许久,来报的黄门说那大相多有不满,还往吐蕃传了许多信去。李玚倒不甚在意这异族大相的态度,只欲多将他留一阵子。 下了早朝,李玚甫进紫宸殿便听见外头有黄门官来请见。等那黄门一进来,李玚便认出了那是个掌管四方馆事务的,遂将手头的奏疏合上,果真见那黄门将一封私信模样的纸笺奉了上来。黄门等郇弼下阶将那信笺接过,递至李玚手中时方开口道:“吐蕃大相论勃藏说,这封信是永安长公主给襄王的家信。襄王殿下既不在长安,给长安长公主抑或永平郡王看也是一样的。” 李玚将信封打开,从中抽出了黄门所说的出于李禤之手的家信后将其展开细看,起初微蹙着的眉渐渐展开,面上也露出喜色,含笑道:“禤禤阿姊到底是明理之人,终究是太傅教导出来的好学生。” 那家信上的字迹是李禤练的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言辞清淡温和,娓娓相叙,将自己在吐蕃的经历简述完,末尾说明了自己留在吐蕃的意愿。李禤大约知道父亲姊妹的态度,便列了许多典故出来,讲道理利弊说得郑重分明,教人辩驳不得。方才黼扆前的香炉内燃着暑热里闻来很是舒心的江南道升州进贡的甘棠和永州的零陵香,几案上还放了冰块,身旁有宫人执了文扇为他去暑,这一切却都没有李禤的一封家书令李玚欣悦。那书信被李玚郑重折起,向那尚未退去的黄门道:“去请长安长公主来。” 传旨的黄门到襄王府时,李泱正在书房读书,听得外头有传旨黄门到了,遂合了书卷整衣出迎。听完黄门的来意,少年郎温和笑道:“晨起阿姊与高将军往龙首原骑马去了,说不得要正午再回来。若是中贵人等得,便在府中歇歇脚,若等不得,孤便遣人带中贵人去寻。” 与李祁策马的将军名唤高峤,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却已然受封怀化大将军,成了李策的心腹,此番进京诸将中,以他官职最尊。李祁知他为人清直,模样又好,必定十分讨长安的小娘子欢心,遂故意领着他从朱雀大街骑马行过,却不想直到龙首原亦不见高峤面色改换,唬得那道旁的娘子们鸦雀无声,他却仍旧是出门时的肃然,忍不住莞尔笑道:“高将军这样整肃,是欲待稷下谈经去么?” 高峤闻言,于马上正色按着礼节道:“属下随长公主出门,不敢轻佻有失分寸,拂了长公主的颜面。” 李祁显是不觉倘若高峤放松些,于自己的颜面有何贬损,只觉得他这样正经寡淡,竟也十分有趣,遂开口笑道:“有一件事却是好笑,孤说与你听,你却不许说给别人。数月前咱们往长安来时拜会太傅,可不是赠了先生许多礼物么?你道先生回礼时回了什么——在那许多书里,除《女则》、《孝经》这些正经书外,竟还夹了一册《北里志》呢!只因泱儿年纪还小,孤便偷偷收起来了。” 听得此言高峤先是一怔,继而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目里终于泻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斟酌片刻才道:“想来那也不该是为郡王殿下备下罢,太傅手下的人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李祁不意他也知道这等市井传奇,闻言笑道:“孤不同你顽笑。孤瞧着这样的传奇好看得很,像郑举举之流的故事孤便喜欢得紧。可惜孤前儿收拾行李收拾得匆忙,又有郡王殿下在一旁看着,不好将那书册也收着,便丢开了,你在范阳,可也见过这样的书册?” 她问得实在坦然,倒让高峤愣了愣,年轻的将军只片刻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那些传奇话本,末将从军之后便不曾再看了。” “那画本呢?”李祁仿佛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同他问出什么,“不是你说的那种传奇话本,是有画的那些……画本。” 年轻将军教长公主大胆而直率的顽笑话逗引的面上有些挂不住,掉转过头去,咳嗽几声方道:“长公主身份贵重,这样的画本还是少看些好。” “将军说的是,孤也是这样想。”李祁轻轻叹了口气,“否则一直嫁不出去,面上也觉得没那么好看。” 高峤听得此言,不由蓦然转过首去,自觉失言地告罪道:“属下冒犯长公主,请长公主责罚。” 见到高峤难得显出慌乱的神色,李祁佯作色住马,望着他渐渐白了的面色,忽地笑出声来:“谢子含如今孩子都有八岁了罢,这左右也冒犯不到孤身上,有什么值得告罪的。” 李祁说的谢子含正是谢洵的二兄谢沁。谢沁,字子含。征辟于昭义镇,因着昭义镇与范阳镇多且复杂的缘由,两镇之间摩擦不断,而昭义镇的节度使萧庭全不像卢龙节度使徐温那样温软,故而与李策是有旧怨的。李祁今年十九岁,十岁那年曾经被昭宗李蒨赐过婚,郡马指了年长她许多的谢家次子谢沁,只等她过了及笄便要完婚。赐婚的来使到范阳时她还在范阳的大校场上骑马。那时她刚随李策来范阳不久,李策对她的婚事不欲多加过问,只命来使自己去问她。那来使倒也老实,闻言于晨光熹微时便等着她,直等到被正午的日头晒得面色通红,才看见十岁的小郡主施施然地从马上下来,懒洋洋地打开李蒨写的书信,然后笑眯眯地开口问道:“孤听说谢家三郎生得美,却不知这二郎如何?” 那使者连忙道:“谢家的三位郎君都是不差的,谢三郎君生得好看,可谢二郎君ji,ng于武事,便自然不是一路的比法。” “哦。”李祁闻言只是望着他,等到那传令官面上挤出来的笑撑不住了才笑吟吟地开口道,“你去寻一个见过谢子含的人来给他画像,倘若他合孤的眼缘,孤便应了这门亲事。” 后来李祁等了半个月,没等来画师所绘的画像,却等来了从长安骑马来的谢沁。那时谢沁一身短打,已然及冠的青年遥遥望去如同皎皎明月,直到后李祁见到谢洵时才模模糊糊地有个念头,这两个人果真不是一路比法。可那时李祁年纪尚轻,只是无可无不可地想着,倘若此生就这样了,嫁给这么个人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他须得…… 须得怎样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就听明白了谢沁的来意。 谢沁是来退婚的。 于是小郡主的一腔绮思就此烟消云散,撑着最后一点骄傲主动退了这门亲事。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3节 那时此事教李祁视作大辱,如今长大了倒不觉得如何,不过一笑置之的事,究竟也不肯再轻易许人,且又亲见息国大长公主李兕的事,竟隐隐生了终身不嫁的心思。 高峤见李祁果真没什么动气的意思,略略定下心来,正要再开口时却听见远处有车马声传来,回首望去果见有一队人马往这里赶来。 “你猜那来的,是不是圣人所遣的黄门?”李祁分明也听见了,却是眼也不抬,只笑向高峤道,“策马左右也策不成了,你回府后命人仍旧收拾行李,记得悄悄将那册《北里志》寻出来给孤。” 高峤一笑,颔首应了。李祁见他回马往襄王府中去,这才主动提马上前,果见那来的一队车马里头一辆车里有个眼熟的黄门。那黄门见了李祁连忙下车,笑道:“大家在紫宸殿等着长公主说话呢,永安长公主的家信寄到长安来啦!” 李祁微一蹙眉,却迅速地下马上车,半晌随着那引路的黄门到了紫宸殿前,她默默地打量着紫宸殿上面的斗拱飞檐,忽然笑了:“孤远在范阳,这长安好景,竟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带路的黄门不意她忽发此言,呆了一呆方斟酌道:“大家看重长公主甚于颍王殿下多矣,倘若长公主不舍得长安,便长住又有何妨?” “你这黄门倒是乖觉。”李祁似是又笑了笑,却不肯再多言,只等黄门进去通传已毕,方步入紫宸殿正殿中。进了正殿便见到李玚正在翻阅中书门下的宰相们递上来的奏疏,清咳一声行礼道:“圣人万安。” 李玚直将手中奏疏看完,才抬眼向她笑道:“阿祁快过来坐,也瞧瞧禤禤阿姊的家信。” 李祁坐在黄门早已备好的软椅上,从郇弼手里接过李玚所言之家信,粗粗一览,神色却已然变了。 “这是禤禤阿姊自己的意思。她既与钦陵赞普两情相悦,朕也不愿强坏人姻缘。论勃藏大相已将他国内形势说得明白,此次前来不过是要求个安心,回去堵那些贰心臣子的嘴罢了。”李玚微笑道,仿佛不曾看见李祁冷下来的面色,“阿祁觉得如何?” 李祁很快整好脸色,兰佩承风一般的好姿态,起身道:“既是长姊自己的意思,臣妹也不敢有旁的说法。” 见她终于妥协,李玚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想起太后冯言之前的嘱咐,便又笑道:“朕这里倒还有一桩事,要与阿祁商议。” 襄王府中,李泱命人将药碗端下去后,在正厅以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几上昏沉沉的一点灯明。 他已经等了许久。 等到李祁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为何无人通报,只怔怔地向外看去,下颌上还带着一点方才维持同一种姿势久了的痕迹。不等他开口,李祁见他这般模样便先笑出声来:“薄晚支颐坐,中宵枕臂眠。小郎君,薄晚已过,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李泱开口时声音带着沙哑的调子,却很温和:“高将军回来后教人收拾起身的行李,我想着还不知道何时启程,便等一等阿姊,也好心里有数。” 少年说话时带着几分孩童的亲昵,却没能等到李祁的回应,有些诧异的向对面背着他倒茶的李祁看去,却见她手臂微颤,竟是倒茶也倒不稳,不由立时起身朝她走了过去。行至李祁身前,李泱有些不敢置信地道:“阿姊,你在哭么?” 李祁眼角已然红了,见李泱站在面前,眼中全是惊诧的神色,不免觉得难堪,勉强镇定道:“泱儿,不必收拾了。” “什么?”李泱疑惑道,“咱们不走了么?” “不是不走了。”李祁一字一句道,“是你要留在长安。” 李泱一怔,仿佛没听明白一样,片刻后才低声问:“要留多久呢?” 紫宸殿内烟丝弥漫,李玚锋利的面目隐在后面,看不清是何种神情,声音却是柔和的:“朕与太后商议,河朔苦寒,犹以冬日为甚,泱儿身子不好,不若留在长安,也得以名医照拂,说不得能大好些,也是好事。” 李祁看着面色苍白的幼弟,用从来不曾有过的和婉语气道:“泱儿别怕,阿姊会很快来接你的。” “嗯。”李泱颔首,却仿佛着了魔一样,忽然问道,“阿姊,我当真觉得我的身子是越发弱下去了。倘若有一天我去了,你会难过么?” 这样的话他只问过两个人,一个是卢氏,另一个便是李祁。卢氏性子柔和,却听不得他发此不详之语,白了脸色命他不许再说。后来他偷偷地又问了李祁,她却全然是戏谑的笑:“若你去了,我再难过你也看不见,岂非白费力气?”那时他还小,只觉李祁的话十分有理,遂不肯轻贱自己,使了十分的心力来保养自身。如今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般地又重新问了一次。 李祁郑重地道:“你放心,若你死在长安,我一定把你的尸骨带回范阳,不会让你孤单单地葬在皇陵。” “嗯。”李泱想了想,笑得有些乖巧,言毕他又抬手抚了抚李祁的眉,轻声道,“阿姊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在长安也会好好顾着身子,阿姊小时候孤身一人住在宫里,不也长成了如今的样子么?” 【拾贰】冠带自相索 四时代序,三秋爽节,李祁离开长安的那日秋风乍起,玉露微凉,杨柳亦不堪攀折,虽有百官相送,却便寻不见李泱来送。她来时骑马,去时亦不愿坐车,仰面但见雁群行过,湛蓝天色上夹杂的几片云朵恍若轻绡碧幔,轻轻叹了口气,回马向北而行。自她去后三日,相论勃藏亦回了吐蕃。 一入了秋,天气渐渐冷了下来,连着落了几日 y 雨,一时长安城内青苔被壁,绿萍生道。对此情景,就连一向温和沉静的李泱亦有些烦心,留在长安服侍李泱的侍儿晏晏见他有些不愉,心知是多半为着李祁的事,不便多劝,只得在饮食上多看顾着他罢了。 等到这日傍晚,李泱亲自送走来讲学的太学博士孟璟,踱步回到书房后,晏晏将那熬好的每日晚间都要服用的药端了上来,见小郡王坐在窗前望着外间仍未止歇的秋霖,那眉头已然拧成了个疙瘩,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声音清脆道:“这千金的药非但买不得咱们郡王的一个笑,反倒招得郡王哭,天下可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了。” 李泱被侍儿调笑,不由面上一红,辩驳道:“谁要哭了。”随后见到侍儿的笑面,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晏晏阿姊,你可真正是人如其名。” 晏晏笑道:“我原也不叫晏晏,是长安长公主见我言笑晏晏才取了这个名字,倘若不人如其名,岂非辜负了长公主赐的这个名字?” 李泱捏了鼻子将那碗越发苦涩的药饮近,接了晏晏递过去的清水漱口。漱口已毕,才默默地重复道:“长安长公主……哦,你是见过长姐的,才要说出阿姊的封号来分辨。唉,我却是从出生起便没见过长姐的。上次谒见杨太傅,闲话时跟他说起过长姐,太傅说长姐秉性单柔,不想竟能在吐蕃生活这么多年。可惜我不太方便多见杨太傅,便问得不多。孟博士倒是时常来的,可他年纪轻,对长姐也没甚么印象,况且如今……” 晏晏见他不继续说了,知情识趣地不多言,收拾了杯碗便要出门。 李泱忽然叫住了她:“晏晏阿姊,你会一直留在长安的罢。” 晏晏脚步一停,回首时仍旧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眼珠转了转做出惊慌的神色:“难不成殿下要卖了婢子么?” 男孩子便轻轻笑了:“当然不。” 自那夜李泱无意中透露出几许孩子气的脆弱后,晏晏便将此事告知了李玚遣来为他讲学的孟璟,可孟璟年纪轻,又因事摄宗室不敢擅专,思来想去想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他向李玚上疏陈情,疏称永平郡王年幼且弱,不胜汤饮不好美色,亦无丝竹管弦之癖,平素所见唯有自困于室内,神游古籍罢了。倘若长久如此,唯恐郡王殿下不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倒不如效法皇子,也给他寻一个伴读。 李玚不愿落个苛待宗室的名声,况他留李泱在长安,打的正是教他养病的名头,便准了这道疏。尔后在人选上斟酌再三,最终择了崔承祖之次子崔煦为其侍读。 居摄元年七月十三,圣天子幸崔承祖府。崔承祖自谢洵出京后便补了中书侍郎的缺,受恩深重,今见李玚亲幸府宅,受宠若惊。 “朕今日是来瞧瞧你家二郎的。”李玚被迎至正厅后问道,“不知他下学了没有?” 崔承祖闻言不免错愕,忙应道:“尚未,若是圣人想要见他,臣立时便着人去唤。” “无妨。”李玚止住他,笑道,“少年人多用心治学是好事,朕可不能误了他的时辰。” 崔承祖连道岂敢,却到底没去叫人。 崔煦从国子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在外等候的小童连忙将一件大氅递了过来,催促道:“二郎可算是出来了,圣人来咱们府上啦!” 少年人身子热,长安七月的薄晚只披了一件大氅便暖和过来,闻言先是忍了忍,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尔后终于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向那小童询问道:“圣人来咱们府上,你催我作甚么?” 那小童等扶着他上了车撂下帘子才在车外悄声道:“阿郎说圣人是来见二郎的,可不要快些回去了,若是圣人等急了可怎么好。二郎瞧从前谢相公那样谨慎的人,教人拿捏住了错处还不是说出外便出外了,何况咱们,二郎见了圣人,可定要守规矩,万不敢向那谢子……” 谢子望,崔煦默默地补充道。他记得那个跟他只说过几句话的青年相公的字。姓谢名洵字子望,不能不教人想起《诗》三百里的那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纵然知道这是父母赐名,也平生出几分绮思。 车外小童的絮絮仍在响着,这次他终于想起了谢洵的字来:“小人听说圣人要查当初是谁起头参奏谢子望,又是谁诬告了他——难不成这也要查么?当初是方大夫自己出面弹劾的谢子望,这事连小人都知道,能再查出个什么结果呢,况且谢子望是自己认下的罪责,难不成圣人能再让他回京来,重新入省登台做他的中书侍郎么?”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4节 坐在小童身旁赶车的车夫默然不语,并不敢参与到这样的议论中,于是小童说了半晌,发觉没有同他讨论的人,便也渐渐失掉了乐趣,向车内的小主人总结似的道:“所以圣人若是当真追查,定然是白费事的。” 他仿佛觉得自己很正确,已然忘却了这个消息起初便是空x,ue来风,做不得准的。他说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事实,不由叹了口气,正要说些别的,却听见车内一直默然不语的小主人出声了。 “别再说了。”崔煦开口时有些犹疑,停了片刻却不知缘由地坚定起来,“谢节帅他不是这样的人。” 等崔煦回了府邸,不及换下衣衫便教仆从传入正厅,迎面瞧见坐于尊位,执杯饮茶的圣天子,微微一愣,只就这样一眼,仿佛从前对圣人的猜想尽数被推翻了。 他早听说如今的圣人是弱冠践祚,却不想圣天子望去这样年轻,眉眼虽略显锋利,却因着那面上的温和微笑,将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那一星半点儿的戾气尽数缓和,刺绣着龙纹云水的衮服穿在他身上也不觉迫人,只像个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在听说发放谢洵出外时他也曾猜测过如今的圣人是个怎样的性子,爱之重之的臣子翻覆间便可令其出外,大约是个喜怒无常、臧否无律的君主罢。可如今亲见了李玚,却半分也不能教他联想起阿爹回府后同阿娘所言的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圣人,也不能教他想起之前听说圣人发放谢洵出外时对圣天子的猜测。 李玚早听崔府仆从禀告说二郎回府了,果真很快便瞧见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却有些怔怔的,那脚步半晌也没能迈进门来,忽然觉得很有意思,遂与他对看了片刻方含笑开口:“二郎怎么不进来,只管站在那门口,也不觉秋来冷风吹的身上寒冷么?” 崔煦这才反应过来,面上微微一红,进门向着李玚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恭肃请安。见他如此知礼,又生得宛若玉树般的模样,李玚心下甚欢,便招手向他唤道:“二郎过来。” 等崔煦向李玚过去,李玚便将他抱至膝上,崔承祖一惊非小,立时起身,却不敢拒绝,李玚倒不觉如何,试了试分量方笑道:“崔相公还不快坐下,朕不过是见了卿家凤凰儿,心里喜欢罢了。卿家的二郎观其面相,将来也是个有福气的,只盼着皇后诞下的孩子同二郎一样健壮便好了。” 崔承祖战战兢兢地坐下,陪笑着道:“皇后殿下福泽深厚,诞下的子嗣承天所授,自然比臣这不肖子强过百倍去。”言毕抬眼却见崔煦全无惧怕之色,漆黑明亮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展颜笑道:“圣人喜欢我么?” 李玚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温和道:“朕有个女儿,年纪还小,身子不好却十分聪明。朕平日里政务繁忙,极难得才能见她一次,等见了她,朕如此抱着她,公主便知道朕是喜欢她的了。” “圣人是公主的父亲,公主孺慕父亲,自然圣人所为之事落在公主眼里,便都是慈父之恩。”崔煦正色道,“小儿却不敢与公主相比。” 孩童的语声犹带稚气,李玚听了却不由哑然失笑,终于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朕很喜欢二郎,知进退,明是非,最要紧的是不惧君威。” 崔煦闻言复又展颜,向李玚笑道:“圣人今日来看我,是为着什么呢?” “朕来问一问你的学问,有大事要嘱咐你呢。”李玚有心逗他,佯正色道,“若是学问不好,朕可要罚你的。方才朕与你父亲谈论你的学问,听闻进益甚缓,却是何故?” 崔煦也不慌乱,从李玚怀里挣脱,后退几步重新向李玚行了一礼,朗声答道:“若欲进德修业,当读《大易》以垂文,倘若说礼敦诗,便应以《春秋》为贵。先生说这些皆非一日可成,不必仓促。” “是了。二郎将来也不必与乡生同赋试,自然是不必急的。”李玚改容笑道,“朕要你去陪着永平郡王读书,你可愿意么?” 崔煦闻言,下意识地转首看了看崔承祖,见父亲向自己轻轻颔首,便应声道:“小子愿意。” 李泱与崔煦第一次正经相见是在居摄元年七月十四的午后。崔煦被孟璟带到了李泱的面前时,大约是因着已然得了父亲的教导叮咛,故而有些局促和不自在,向李泱行过礼后便默然立在一篇,不言语了。 一旁的孟璟含笑向李泱道:“殿下莫要见怪,崔家二郎往日里是不这样的。圣人斟酌了许久才选定崔家二郎,自有其道理,往后便是他陪着殿下念书了。” 李泱并没甚么见怪的意思,反而喜悦于终于有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便和善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煦便说了名,因还不到取字的年纪,李泱便没多问,只上前携了他的手道:“我唤作李泱。”崔旭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我知道。” 于是李泱便笑起来,扬起携着崔煦的那只手向身后的侍儿道:“晏晏阿姊,多谢你啦!” 晏晏不意他竟知道是自己向孟璟提的主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便低下首去,却也笑了。 少年人的情意总是容易结出来的,自有了崔煦陪着,李泱的ji,ng神竟是日渐一日地好起来,课业更是比往日上进了许多。崔煦同李泱熟络后,便也知道了这位殿下并非来时想得那样冷僻,遂放下来戒备,一来二去竟还结交出了几分真心。 长安转眼便入了初冬,寒气过来家家掩户阖窗,杨公赡的府上却是廊轩外敞,望去但觉有淑气长延,粉壁上薄施绘彩,接得天际的薄晚璀璨烟霞鎏金幻紫。 杨公赡接迎李泱时踏在青石板路上因铺了绒毯,行走过处并无声响,李泱佩戴的那装着苏合香片的二十枚镂空金银炉以光胜躅,散出御气馨香,望去但见少年秀质雅正,龆年振响。 他从未曾想过李泱会挑在这时候来。 李泱来时也觉有些为难,却到底连拜帖也没能写一张,见到杨公赡的脸色果如崔煦前儿时所言的不好,便问候道:“早起听说先生身子不好,孤便来瞧瞧。” 这话说得有些怪异,李泱自己也有些不自在,遂又不问自答的低声补充道:“孤写往范阳的家信里同阿爹说先生近来告病在府,阿爹便回信说要孤来瞧瞧先生的病。先生与阿爹有师生之分,且长姊幼时也多承教于先生门下,怎么都是该来拜访先生的。” 主客行走处忽有一阵朔风,杨公赡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觉得心下一暖,微微一笑道:“倒是有劳殿下垂询,臣不过是偶感时气,算不得什么大病。殿下回府后,实在不必用臣的病叨扰节帅。” 李泱闻言,下意识地辩驳道:“阿爹看重先生犹甚于孤,岂能算得叨扰。” “是。”杨公赡轻轻一叹,好言好语地劝道,“那便更不必教节帅忧心,河朔事繁,何不教他安心些呢?” 李泱虽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却一时说不过杨公赡,更兼他与杨公赡着实没什么情分,便也就罢了。进了正厅,闲言两句,至晚方去。 等庭中燃起灯盏,侍儿山青将杨公赡扶回卧房,半路上忽然低声道:“阿郎这次的病来得蹊跷,是因为鱼将军罢。” 杨公赡闻言脚步一停,看向身侧面色平淡的侍儿,意外道:“你知道了?” 山青淡淡一笑:“奴能知道什么,不过瞧着阿郎连日来心绪不宁,随口乱猜罢了。” 杨公赡知山青聪敏通慧,从不妄语,今听她开口道破自己的心事,轻轻一叹:“咱们回去罢。” 【拾叁】莫学武陵人 如今的长安时节,临窗时有风,闭户则多雪,很快又有一场细雪落下,杨公赡的府邸除渌水红莲外并无旁的树植,瞧来但觉石山无色,渌水无声,那枯荷接不得雨,着实有些难捱,孟冬十月的景状,搭眼望去只觉十分凄迷。 时接薄暮,此间渐渐成了古赋中所言的寒风积而愁云繁的模样,只是却无人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显出几分肃杀之意。杨公赡因时气所感的病很快便去了,来自知枢密冯昭辅的擅专为难却愈加深重。冯昭辅自谢洵出外后威势更盛,竟有伸入中书门下的意思。杨公赡并非不知李玚对自己的态度,却不肯辜负李蒨,是以衰弱之躯强禀国钧与冯昭辅相抗。 好在李玚对冯昭辅忌惮更甚,迟迟不肯授他平章事之责,只命他总理翰林院与枢密院罢了。 一场雪后,大明宫内银装素裹。苏严将从浙西传来的奏疏递至紫宸殿时悄悄抬眼,正瞧见李玚因忙于国事而疲累甚矣的面色微微好转,眼底泻出真切的笑意,与平日周旋于百官之间的模样全不相同。 那奏疏是在浙西任观察使的谢洵递上来的,里面说他征辟润州句容人孙逍为掌书记,在浙西任职以来禁了泗州僧度尼,却礼敬上元瓦官寺的阙悯僧人。 览毕那封奏疏,李玚不由笑出声来,向身侧侍立的郇弼道:“你也来瞧瞧。” 郇弼躬身上前,果依言从案几上接过那封奏疏,读罢赞叹道:“谢侍郎实在是廊庙才,原本禁了那僧度尼必定是要引得百姓怨愤,说他不敬释家,偏偏谢侍郎又对那阙悯僧人礼敬有加,教人说不得。” “朕也是这样想。”李玚低声笑道,“只不知那阙悯僧人有何本事,也值得子望专门为他修甘露寺。” 郇弼在一旁觑了觑李玚的神色,觉得他不像高兴的样子,却又真正好奇于那和尚的本事,遂斟酌着白道:“听说是那僧人主动寻的谢侍郎,说是从前梦见长安有菩提子,本欲直接去寻,却被俗事所累不得空闲,便将这事搁下了,谁知前日又在梦中见那菩提子落在了浙西,且呈黯淡之色,心下失悔,故往谒之。” 李玚怔了怔,尔后微微挑了挑眉。怨不得他吃惊,因谢洵素日并不信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却也只无法细问,便转而笑道:“朕少时读书,见书中载太原僧惠照因梦镇州南三十里废相国寺中埋铁塔,特往访之——不想如今竟也能遇见这样的事。” “怪力乱神的事,何处没有。”郇弼笑了一声,“大家也信这些?” 李玚不答反问道:“阿翁不信么?”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5节 郇弼笑吟吟地道:“老奴记得他们佛门有位六祖,曾做了首偈子。那偈子里有一句说‘此教本无诤,若诤失道意’,既然他们的六祖都是如此说,老奴又何必与他们分证这些,况且能被俗物所累的和尚,难道是能够一心侍奉佛祖的人么?” “阿翁好刻薄。真该命那阙悯僧人来长安,也教阿翁羞一羞他。”李玚嗤笑一声,随即有些恍了神色,望着那博山炉中逸出的袅袅出神,片刻后才低声道,“浙西不比长安,子望是最怕冷的,也不知他如今冻着没有。” 浙西的冬日十分shi冷,故而甫一入冬,谢洵便甚少出门。自那日送走阙悯时去了一趟甘露寺,他平日里也不过在府中盘蜗。 现今的夜里也日渐一日的冷了,外间的寒意虽不似北方冬日里的凛冽,却到底不能再像白日里那样不过心了,是以谢洵在外又披了一件毛衣裳。他少年时虽是被娇纵得不像样了些,却也是吃过苦头的,自己做这些事倒不觉如何,只是府中新买的小婢煎茶已毕,起身让了让的时候,见他自己披衣不由神色动了动,显出几分惶惑来,后见谢洵自己并无怪罪之意,便略略放了放心,垂眸低声道:“阿郎请用。”因着着实惶恐,收拾茶碾子的手有些颤了,又轻声道:“婢子不经事,只是往后这样的事,阿郎实在无需亲自动手。” 谢洵微微挑眉,亲自将那煎好的白露茶注入一个葵口浅底邢窑白瓷茶碗内,抿了一口向她笑言无妨,却见小婢面上惶惑之色未去,不由轻声叹了口气,“罢了,你去教琅嬛来罢。” 琅嬛此刻正在书房收拾书卷,听得谢洵传唤方才入了茶厅,入茶厅时见谢洵身上裹了一件大毛的氅衣,膝上还铺了一件绒褥,不由笑道:“奴方才命人烧了阙悯禅师送来的手炉,阿郎怎么不暖一暖手。” 谢洵瞥了一眼那莲花纹铜手炉,淡淡地道:“我不要它。” 琅嬛掩口道:“阿郎这样讨厌阙悯禅师,偏偏又为他建了甘露寺,却是什么道理?” 她口中所言的阙悯禅师来浙西谢洵府上时尚是初秋,那时谢洵但见他被灰色僧袍裹着,模样十分年轻,双手合十对自己一揖,口中道:“阿弥陀佛,谁料长安永圣年间的随侯珠如今落在浙西,那长安玄都观里的桃树,想来也已经栽上了罢。” 谢洵想那和尚的言行着实滑稽,可面上却不能与他过不去,皆因阙悯虽名不见经传,其师长却是得赐紫衣加法号的大师冲慧禅师。 冲慧与卫公禤仪交好,自禤仪致仕后,便常与其修禅。 阙悯问他缘何不知自己,谢洵不无讥讽地笑道:“某做学生的不肖,一朝被贬辱及师门,原是不敢以师长之名自矜的,便也不曾在冲慧禅师那里得闻禅师之名。” “原来如此。”阙悯不以为忤,反倒似乎全没听明白一般地笑吟吟道,“辱及师门是师父说了算,你一个学生如此自论,倘若跟师父的评语不同岂不平白失了奉养之机,委实可惜。须知天下多少可惜可叹之事,都从这个以为上来。” 阙悯着实是谢洵见过的所有和尚里最入世的一个,同那些开口禅语闭口佛偈的僧人不同,阙悯僧人几乎三句话里有两句是寻不出半点逻辑的,纵然他没同谢洵说几句话,言语中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自以为的对谢洵过往的了解。 那时谢洵只作不闻初见阙悯时他那句随侯珠的闲谈,只向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某观小师傅的言行,倒不像是释家弟子。” 年轻僧人则以超出他这个年纪的平和蔼然道:“像不像都不要紧。便如须菩提曾问佛,说是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佛应曰: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又有佛告阿难如汝所说,真所爱乐,因于心目,若不识知心目所在,则不能得降伏尘劳。譬如国王,为贼所侵,发兵讨除。是兵要当知贼所在。使汝流转,心目为咎。吾今问汝,唯心与目,今何所在。由此及彼都是一样的道理,心内有佛,又何须发于章句。” “那位小师傅气性大得很啊。”琅嬛半跪在谢洵膝前,也想起初见阙悯时的情形,忽然笑出声来,“阿郎不过说了一句,那位小师傅便搬了许多的佛语出来,阿郎可再不敢说他不像释家子弟了罢。” 谢洵不答,沉默片刻,忽然道:“琅嬛,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是为何出外的么?” 琅嬛果然丢开阙悯之事,偏头思索良久方低声道:“似乎是有谏议大夫弹劾……弹劾阿郎科举失察并另外数条罪过。” “你说的不错。至于那些罪证是怎么得来的,在浙西的这些时日里我也想得清楚。而那些罪责,有些是捏造的,却也有些是真的,大约那弹劾的人也没想过我会全认了……”谢洵将那碗茶随手一放,抬眼见琅嬛听得仔细,不由起了戏谑之心,便向她一笑,“你不妨来猜一猜,哪些是真的。”琅嬛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僭越么?” 谢洵闻言道,“将这茶撤了罢。”看着琅嬛疑惑的样子,他低声道:“茶慕诗客,爱僧家,偏我非二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现如今饮茶,反倒辜负了它。” 琅嬛闻言不由收了惶恐同他笑道:“是有这个说法,可谁说阿郎便饮不得茶呢。” 眼见原本谈论的话题已然教谢洵带着走了,琅嬛还不觉什么,谢洵便不由在眼底沁出笑意,从适才被他撂下的《奉天录》里拿了一张信笺递给琅嬛:“你是识字的,来瞧一瞧这个。” 那信笺上写的大约是两段抄录的文书,因无前言后语,望去只觉莫名。第一段上书云:其淮南四千五百人,浙西三千人,魏博四千人,昭义二千人,成德二千人,山南东道二千五百人,荆南二千人,湖南三千人,山南西道二千人,剑南西川三千人,剑南东川三千人,鄂岳一千五百人,宣歙三千人,福建一千五百人。至第二段的文字与第一段大致相同,唯一的变动便是魏博、昭义、成德三镇的人数:魏博五千人,昭义三千人,成德四千人。琅嬛看毕,将信笺递了回去,纵然心头已然涌起了无数疑云,却也不敢发问。 谢洵看出她的惶恐,和声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不要怕。” 一时似有微弱的风自屏风外拂来,吹的琅嬛身子一颤,虽说她穿着夹衣,却也自心底起了一层真实可怖的冷意,低声道:“阿郎这是何意?” 女子的语调微颤,听的谢洵不由微微一哂,从前那些待人的刻薄的宽容亦懒怠带了些许出来:“这是两道抄出来的防秋敕文,用来平籴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是想看,自有全篇敕文给你。” 他说得十分轻松,可琅嬛心知绝非如此,却因不了解其中关窍,唯恐出言询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便不再多言,只默默听着。 “因有旧例与习俗,防秋每出境者,加给酒r_ou_;本道之粮,又留给妻子。凡出境一人却可兼三人之粮,你说这是不是极好的差事?”谢洵低声笑道,“又或者说是我错看了,西北边境的统帅将军们瞧清了最近有仗要打,提前练兵呢。” 前朝曾有诗人于自家文集中言“成德一军,自六十年来,世与昭义为敌,访闻无事之日,村落邻里,不相往来”[1],此论虽不尽然,却也并非空x,ue来风,自李策总领河北三镇后,便下令云“士吏工商,限其往来”。居摄元年十一月二十九,一封诏令自长安发到了昭义所辖的潞州。 夜里谢沁裹着一领狐裘到了议事厅外时,恰逢萧庭挟怒将茶盏掷向厅门口,好在他反应极快地避了开去,看见厅内诸人的沉沉的面色不由苦笑道:“某眼看着便要赴京了,节帅同诸位将军同僚便是这样来给某送行的么?” 昭义节度使萧庭见他面上带笑,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开,开口时声音犹自带着疲倦的沙哑:“除了方才那个大逆的计策,你们就就没有别的话了么?” 他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出言时却显得十分镇定,即便方才说出大逆二字,面色也没能变一变,只面色平静地否决了那个提议。 一旁一个名唤姚祧的文臣看样子松了口气,上前劝道:“节帅,自古卑不动尊,臣不动君,谢先生入京供职的事,前朝也并非全无先例可循,虽说谢先生才智超群,且又在武事很有见识,于节帅而言十分要紧……可此次入京,圣人旨在借谢家之力压制先前暗中弹劾谢子望的势力,虽不大可能直接使谢先生入中书,却也必不会薄待了他,怎么都是个好去处的。” 话至此处,谢沁哪里还听不出这是姚祧故意说给自己听的,然则即便如此,他却也不去接话,反倒拿了适才萧庭放在几上的一个手炉,裹了裹还未褪下的狐裘,直接自行挑起氊帘出了门——临去时他还顺便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立时沉下脸来的姚祧。 庭中月色如水,几支梅树枝影横斜,暗香浮动。虽说雪后的寒意尚未散尽,却可遥想来年春日里的和暖。 谢沁懒懒地命一仆从搬了一张藤椅放在梅树下,自己抱了那手炉坐在藤椅上闭了眼目,似要睡去。 仆人显是惯了他此般行径,因着天寒不由关切地多嘴问了一句:“谢先生,可要再添些毯子御寒?”谢沁笑道:“不妨,你且去忙罢。” 果然不过移时,先前被萧庭叫来议事的幕僚和将军陆续出了门,在他面前走过时还笑着同他问安,因有几个职位高于他的将军,谢沁只得放下手炉起身回礼。等到人都去了,他才伸了伸胳膊拿起被自己放在藤椅上的手炉,正要转身回正厅,却见到萧庭已然立在自己身后。 谢沁怔了一怔,他竟不知萧庭是什么时候立在那里的,但只等了须臾他便放松下来,旋身复坐了下去,开口时语带笑意:“节帅再命人另置藤椅罢,某着实是倦了。” 许久听不到回应,谢沁忍不住睁开眼要回头,却忽然觉出有细碎的雪珠从梅枝上簌簌地落在自己的脖颈里,连领子也遮不住的凉意刺骨,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怎么样,现在清醒了么?”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地开口,月色下锋利而年轻的节帅眯了眯眼目,像一只闲庭信步,因闯入花园而收敛爪牙的狮子,“可是你说倦了的。” 谢沁不等他说完便恨恨地解开了狐裘开始清理雪珠,一面冷笑道:“果然是节帅眼瞧着某这就要去了,唯恐不能报复呢!” 萧庭看他狐裘下只着夹衣,到底忍着笑将自己的紫狐裘脱了给他罩上,尔后将手从狐裘内伸了过去揽住他的腰,唇在他的耳畔摩挲道:“去哪里?我可还没说许你去……谢子含!”他说着立时松开了手退开几步,抬手向脖颈摸去。 “我不去的,刚才不过哄那起子蠹虫顽罢了。”谢沁望着年轻的节帅,忽然笑着复又任他揽住自己的腰,轻轻亲了亲他的眼睛,低声笑道,“我与节帅打个赌,圣人这诏令,很快便收回去了。” 【拾肆】庭阶玉树生 如谢沁所料,那封召他入省台的制书到底教在京的冯昭辅给拦住了。原本传旨命谢沁入京的使节周宣十分不好意思,谢沁自然知道这也怪不得他,也未曾想过要怪他,只见他书生气十足,且又很有些呆板外露的良善,不免有些好笑。 周宣今年不过弱冠的年纪,舅舅是太常寺卿沈承轲,以门荫入仕,补了校书郎的职,今次出使是他自请之故。他早年在长安时便听说谢洵的名声,后来谢洵被参奏离都,桩桩件件的罪名亲口认下,便很有些愤然,连带对谢沁亦无甚好印象。孰料李玚竟要昭义的谢沁入京,便更是痛惜于圣人不计谢洵的过失,仍旧任用谢沁,致使圣德有损,却不想到得昭义后所见所闻与心中的猜测全不相同,故而如今见谢沁时,他很有些羞惭的讷讷了。 传旨时谢沁正在府中莳花,耐心听他将李玚新传来的旨意读完只止水一样地笑了笑,将那谕旨接了,而后谨守礼数地送周宣出门。 午后他仍旧往节帅府中去,萧庭命仆从将他带至书房,又教人退了出去,等室内唯有他二人时方很是笃定地笑道:“冯昭辅此举乃自寻死路尔,莫说皇上,我瞧纵使长安长公主也未必肯容他。只可惜了你家幼弟,此番被贬,可不是冯昭辅不依不饶的缘故么?倒是皇后星浔纵淑,竟一句劝也没有,她现怀着孕,若是开口求恳,圣人也该顾着些。”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6节 谢沁闻言,摇首失笑道:“我家婳儿的性子便是皇后的性子了。节帅只瞧婳儿,可是个会求恳人的么?况且阿洵的罪责是他自己认下的,有什么法子。” “这些都不要紧,我另有个疑惑。”萧庭默然思索良久,向谢沁低声道:“冯昭辅能有今日,绝非那些沉不住气的庸碌之人。子含,你说他一力阻你入京,是为着什么呢?” 此间暖烘烘的,谢沁闻言沉思,渐渐地,一缕凉意从心底渗出,忍不住裹了裹大氅。他想起当今的圣天子即位以来对文臣武将的态度,那些成股窜出的疑惑忽然分明了起来。 “圣天子虽年轻,却有城府。”谢沁叹了口气,“咱们先看着罢,纵有什么,现放着襄王殿下和长安长公主呢。” “阿兕儿姑母并不是病死的。”范阳节帅府内院的花厅里烧着瑞炭,李祁抱着手炉斜斜歪在摇椅上,向对坐的李策告诉道,“阿冯子大约是知道这件事的,阿爹以为如何?” 李策身着常服,面上带着少有的闲适之色,闻言也不惊怒,只淡淡一笑:“我倒想知道太后如何。” 这话中意思甚深,李祁垂眸思索良久方明白过来,轻笑出声来:“正是呢,阿冯子不教长姊回来,便当真是为着大楚么?” 父女相视一笑,极难得的温情。李策想起什么似地道:“前日泱儿来的信上说师相的病已好得多了,你记着教人把那些药材换成滋补之物。” 转眼已到了除夕之夜,长安城里金吾不禁。除夕的宫宴被置在东内的文明殿,殿中歌舞升平,安平公主李虢儿在席间将一杯花椒酒端起来,亲自上前奉给李玚,一面还笑眯眯道:“虢儿听说昨日有人给阿爹报祥瑞,说是见华清宫里李树连理,隔涧合枝,想来是要应在阿爹身上的。” 李玚见她活泼爱动,说话时稚气未脱的模样甚是招人怜爱,便欲多同她说几句,遂伸手接过那花椒酒,尔后接口问道:“那虢儿以为,那祥瑞主何吉凶呢?” “自然是主吉了。”李虢儿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偏头想了许久才接着开口,语气中却已然带了几分不确定,“《南史·垣崇祖传》中载‘木连理,上有光如烛,咸以善政所致’,《白虎通》里也有相类的记载,既如此,大约是上天赞许大家的政理罢。”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文明殿里传开,与宴之人皆是宗室,旁人也就罢了,王素闻得此言不由立时蹙起眉头,她并不记得李虢儿是这样爱在人前卖弄的孩子。 对坐的昭媛沈氏却接口笑道:“安平公主博闻强识,真正是教人羡慕王昭仪的好福气呢。” 李玚身侧的谢懿含笑赞道:“虢儿平日里便聪明得紧。” 一时间几个嫔妃所言便多是称赞之词,却听得李玚嗤笑一声,向李虢儿道:“你小小年纪,哪里便去读《南史》了,只管说你想的,不要怕。” 李虢儿闻言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松了口气,果真笑吟吟的上前拉住了李玚的手臂道:“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阿爹,虢儿自然是没读过《南史》的,就连那《白虎通》也还认不全字呢。虢儿只听说昔人有诗,曰‘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便想着说不定是要应在阿爹的姻缘上了呢!” 她此次的话说得直白坦诚,倒教李玚怔了怔:这小小孩童,已经知道什么是长相思了么?可他末尾只从最不要紧的地方问了一句:“你读白乐天的诗?” 李虢儿点了点头,笑盈盈地道:“娘子说乐天的诗尚质,现在读来正合宜。” 宫中妃嫔不少,然则能在宫宴之上,众人之前担得起李虢儿唤一声娘子的,自然便唯有皇后谢懿。 “既如此说,想来那连理的解,也是娘子告诉你的了……”李玚随口道,“既然娘子告诉你乐天的诗读来合宜,那你便诵一首罢。”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李虢儿诵完,见一旁的谢懿微笑赞许,心下欢愉,眉眼间更添亮色。 李玚颔首道:“虢儿的学问不错,阿懿同朕说过,《论语》和《孝经》都读了,在你这般年纪已是难得了。”言毕他向谢懿和声道,“这也是阿懿教导有方的缘故。” 一时殿中似有一阵寂静,就连殿中的乐舞都没能让殿上显得热闹一些。昭媛沈氏偏头看向昭容苏氏,见她面上也无半分佳节的喜色,遂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已又是温婉如水的模样。 李虢儿的眼珠微微一转,神色闪了闪,尔后她又露出几分好奇之色,追问道,“大家还没告诉虢儿,方才虢儿说得对不对呢。” “都不对。”李玚沉吟片刻,才和缓道,“唐朝太宗皇帝在位,贞观十八年十月八日,山南献木连理,交错玲珑,有同罗目。太宗却不令百官致贺。” “为何呢?”李虢儿听得怔怔的,不由仰面追问道。 “太宗皇帝说:朕观古之帝王,睹妖灾则惧而修德者,福自至;见祥瑞则逸而行恶者,祸必臻。”李玚低声道,“所以无论虢儿方才解的哪种,都不过是顽笑,听一听也就罢了。先朝炀帝好闻祥瑞,仪鸾殿的笑话至今未弭,朕又岂敢耽于祥瑞之论。” 他末尾的话李虢儿因不知典故听得似懂非懂,下意识地看向谢懿。李玚见此便松了手,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阿懿既能教你《南史》,便能教你仪鸾殿的典故了。若有什么不通的,只管等阿懿闲了去问她。” 李虢儿乖巧道:“娘子怀孕怀得辛苦,虢儿等娘子诞下麟儿再去问罢。” 宴罢,李玚亲自扶着谢懿往宣微殿去。 谢懿于回去的途中忽然凉凉地开口:“妾听闻谢相公在浙西任职以来勤勤恳恳,四郎也该放心了罢。” 李玚含笑道:“嗯。朕打算过了年便将他调回来。” 谢懿蓦然转过脸来看他,渐渐冷笑起来,然不过转瞬之间便苍白了脸色,仰面摔了下去。 接下来的事来得迅疾而激烈,医女与太医来得甚急,萧韶见此心知李玚必不肯回紫宸殿去,便将他扶至宣微殿的前殿候着。 居摄二年正月初一,皇二子诞。 经了一夜的等候,李玚已然十分疲累,恍惚中闻得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须臾间便见一个小黄门奔向前来扑倒在地,语声带了几分凄厉之感:“启奏大家,皇后殿下适才已然诞下了二皇子!” 李玚不顾这等欢喜之事,眼前全是方才所见的谢懿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面目,蓦地起身疾声道:“那阿懿如何!” 那黄门颤声道:“娘子她……她……” 李玚不耐,早已提步迈入内殿。 谢懿睡得昏沉,悠悠醒转时隐约看见李玚坐在榻前,手里还端着一碗浮着热气的药。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从谢懿的视角看去只以为他在打量不远处那饰以宝相花纹的帷幕。一旁侍立的崔雪蘅微红了眼,见她睁开眼睛时立时瘫软了身子。可她仍是不敢去拉李玚那绣着祥云纹的衣角,只颤了声音向他道:“大家,娘子醒过来了。”李玚似乎没听清,他有些疲累地看着地上的宫人,声音微哑道:“你说什么?” 崔雪蘅勉强平静下来,她等神情微微镇定了些,才缓缓起身,一字一句道:“娘子醒了。” 此刻李玚才从怔忪中抽离出来,转头往榻上看去,只见谢懿面色因着病色而显得苍白如雪,却果真是睁开了眼睛。他不由心下一松,开口时语调已然和缓:“你觉得如何?太医说等你醒了便喂你进药。” 谢懿仿佛没听见一般,看了他片刻轻声问道:“郎君还是娘子?” 李玚微笑道:“是二郎,只还没有名字,不如你来取罢。” “小名便叫他观音奴,如何。”谢懿的声音虚弱极了,宣微殿内室的瑞炭烧得极旺,燃着木樨香的博山炉置于平日里谢懿常坐的东窗下,还有一檀香小扇在旁转着。她勉力扶着榻沿起身,推拒了李玚的扶助,望着他手中的药碗出了会儿神,然后伸手轻声道:“妾自己来罢。” “医女说你昏睡了两日,如今怕还使不上力。”李玚一避,兀自将一匙汤药送到她的唇畔,“朕知你素日不是争一时长短的人,何必在此时跟朕争执。观音奴被我接到了紫宸殿,你什么时候好些,便将他接回来。朕等他满周岁立他为太子。” 谢懿歪了歪头,轻轻一笑:“四郎不是要接阿洵回来么,只一味杵在这儿作甚么,妾的身子已然好多了。” 她语气古怪,李玚却只轻轻一叹,坐于她面前:“阿懿,你是朕的妻子,不能比的。”开口后就连自己也觉出了这话的荒唐可哂,果见谢懿侧过脸去一哂:“有什么不能比的,都是天子朝臣罢了。当日妾还说过要以昭惠为谥号,大家也不曾驳斥啊,怎的如今却又说不能比了。” “妾不愿与人争一时之长短,不过是因着那些东西都不是妾在意的。”谢懿徐徐道,抬起眼睛望着李玚,“可如今……不久当如何?” “那你……”李玚声音忽然干涩了下去,“在意的是什么呢?”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7节 他对谢洵的心思,一早便瞒不过她。李玚记得永圣年间的那个冬日,谢懿着一领雪白的狐裘步入他的斗室。她的语气是几可切冰断玉一般的寒凉,眼底则恍若长安夜雪般的静寂沉静,却又能自内里教人觉出彻骨的冰寒。 她说:“私者,乱天下者也。” 如今谢懿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忽的大笑起来,笑得渐渐现出凌厉讽刺的意味。最后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便掩饰性地向内别过身去,过了许久才复又转过身来,语气已然有了缥缈羽化之感:“是啊,妾在意什么呢?那些东西《诗》中没有,《易》中没有,《华严经》中没有,《金刚经》中没有,就连近日来妾教授安平公主的南华逍遥里也是没有的。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圣人嫡妻将亡,寡兄无弟,而今数来也唯有一臣,可陷君于不道之境了。” “放肆!”李玚将手中药碗掷于地上,立时便有碎竹与碎瓷之声在内室中夹杂而响,他面上的神色在谢懿看来全然是色厉而内荏的模样,“他是你弟弟,你也要出言讽刺么。” “可妾在圣人面前,向来是恪守君臣之分的。”谢懿兀地冷笑一声,仿佛已经全然不在意地继续道,“等圣人去了紫宸殿,替妾去信答谢谢相公的关照罢。” 李玚亦微微咬牙笑出声来:“皇后既自言将亡,却没能在南华逍遥中学出半分无为,倒学起法家韩非来摄政了么?” “正是这样。”谢懿微笑道,“妾既愚且鲁,亦不曾在周孔典籍中学出仁义,唯有一句记得清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妇人之过无他,惰慢也,嫉妒也,邪僻也。惰慢则骄,孝敬衰焉;嫉妒则刻,菑害兴焉;邪僻则佚,节义颓焉。’皇后位居中宫久矣,不曾读过长孙氏的《女训》么?”李玚声音沉了下去,“我不信。” “是数者,皆徳之弊而身之殃。或有一焉,必去之如蟊螣,逺之如蜂虿。蜂虿不逺则螫身,蟊螣不去则伤稼,已过不改则累徳。”谢懿低声接了下去,随后便低低笑出声来,继而仰面展颜而笑,如同洛阳牡丹,“然妾无所惧。” 【拾伍】白杨何萧萧 居摄二年二月初十日,干冷已极的长安终于下起了渺渺依依的雨丝,长安早便有八水环绕,那巍峨严整的城阙在雨中略微泛起了缕缕雾气,朱红宫墙向里遥遥望去只见一片朦胧。这场雨自白日直下到午后,临到傍晚时分才渐渐有了些微止歇的意思,是时雨势将停未停,呼吸时还能闻见沁香萦殿。 郇弼领着几个小黄门自南内面见太后冯言时抬眼一望,察觉天色已经微微显了灰青色,且全然没有一丝云彩映衬着,竟是仿若还有一场雨至的意思。而南熏殿外的翠植红树经了白日里的一场酥雨,却是显得分外鲜嫩欲滴。 许久不曾踏足南内的郇弼见此也不由得跟来通传的刘遐笑道:“古人说的‘好雨知时节’果然不错,在东内常听大家说起太后殿下这里的木瓜海棠,今日这场好雨,这海棠想来更是‘不惜胭脂色’了。” 刘遐笑着向东拱了拱手,尔后领着郇弼向南熏殿行去,一边悄悄笑道:”咱们大家的孝心重,日日都来南内请太后殿下的安。倒是郇公公贵人事忙,纵然这风流物什开的尚可入目,又如何敢惊动您呢?” 经年的养尊处优令年长的宦者面上的细纹不甚明显,高耸的颧骨使他的面相显出y鸷的形状,可郇弼只微微一笑,眉梢微弯便能作出和气的模样,开口却是正色道:“这话怎么说,太后殿下好聆梵音,可咱到底是上了年纪,身上又有那中人的腌臜气味,哪里敢来亵渎神佛呢,没得惹得那些贵人嫌。”他即使是在说话时腿脚也是不慢的,全不见身旁略较其年轻些的宦者沉下来的脸色,反倒是意态闲闲的抠了抠莹润的指甲道,“时辰快到了,若是入夜之前还叫不到人,大家可是要怪罪的。” 说话间几人已至南熏殿内殿,宋青衣正在殿前等候,刘遐见此便躬身驻了足笑道:“您请罢,太后殿下在里间诵经,等闲是不叫人扰的。” 郇弼闻言不由呵呵一笑,回头向那同他一道来的黄门道:“都在这儿等着罢。” 宋青衣将郇弼引进内殿时,太后在帘幕后看着殿内的一个宫人燃香,那宫人侧身站立隐在暗中,若不细看只能看见一张素白平常的侧脸,倒是那一双纤纤手,手指若葱根一般,引得郇弼多瞧了几眼。 见他进来,帘幕后的太后声音带着因着年老的沙哑:“刘遐说你来跟我要人?” 郇弼面上攒起一个笑纹,回道:“是。今日大家命云韶府的几个内人入太液池,旁人也就罢了,听闻殿下最喜欢里面一个名唤杳娘的内人,夜夜都要听她的箜篌,故此大家遣老奴来过问一声。” 太后在帘幕后面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带了和缓柔和的语气:“这算什么大事,大家也太小心了,虽说这是他的好处,到底过犹不及些,今日我还没宣杳娘,你去云韶府时一并带了她去便是了。倒是大家,平时也不见好这些,怎么如今倒想起来了?” 郇弼面上笑纹益深了一层:“今日皇后殿下身子好了些。” “是么……”冯言不置可否,“今日方下了雨,夜来凉意侵体不是顽笑,你回去让大家多看着她,青衣,送他退下去罢。” 至晚,那去东内的杳娘仍旧回了南内,冯言命人传唤她入南熏殿,和蔼道:“皇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杳娘伏在地上柔声应道:“今日宴上,并不曾见皇后殿下,倒是二郎颜色甚欢。” 冯言沉默片刻,忽然笑出声来,摆了摆手:“退下罢。” 居摄二年岁次癸未三月戊戌朔十二日戊寅,摄太尉光禄大夫守司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公赡、金紫光禄大夫守尚书左仆s,he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夷则、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s,he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宏词、金紫光禄大夫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承祖、金紫光禄大夫守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姜翰上了一道《上尊号玉册文》,请李玚加神武仁圣尊号。 帝以已薄德寡孝为由凡驳三,诸臣子进而劝之,遂许。 同月十七日襄王李策上表,表曰其率部众拒契丹众于河朔燕云外。李玚览表大喜,当即赐物于范阳将士。须知自古边境为患,莫甚于林胡,今逢大胜,李玚自是不胜欢欣。 李策很快命人将战俘战利奉至长安,且夹带了两封家信。那两封家信其一自然是写给李泱的,另一封则着重嘱咐来人,请李玚务必亲观。 无人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就连侍候于李玚身侧的郇弼与萧韶也只看见李玚读罢那封书信沉默良久,命宫人奉上烛台,亲自将那信笺置于烛台之上,淡淡地看着那火舌骤然而起,燃尽那张生宣。萧韶觉得李玚较之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出什么具象来,仿佛一潭冰冷的湖水,忽然见了天光,虽仍旧是刺骨清寒的,却已然有了鲜活生气。 次日李玚自南内同冯言请安回来,见得一小黄门匆匆上前道:“大家,太傅午后来紫宸殿,说是有要事须面陈。”小黄门禀告时李玚已然乘辇到了东内紫宸殿侧,那黄门的声音尖细却又带着几分婉转,“此刻仍在殿前。” 李玚搭眼看去,果见殿前有一紫衣人,正是杨公赡。 大约是年前生了一场病的缘故,杨公赡虽着紫衣却显茕茕,更添几分老态,不由心下有些恻然,却向身侧的郇弼笑了笑道:“先前自云韶院经过,听见有陈词唱出,阿翁说如今听来还有几分新意。那词里唱的是什么?” 郇弼将看向紫衣人的目光收回,衰老y刻的脸上挤出笑容,吟道:“唱的是‘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此刻御辇已至殿前,郇弼又未曾压低声音,宦者尖利的声音想来已然传到殿前杨公赡的耳中。但见那杨公赡身形一晃已然挟怒回身,眉眼间的煞气直逼宦者,就连郇弼也忍不住为他的气势所摄,不做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玚见状下了辇,向郇弼笑斥道:“连太傅也敢取笑!唱的分明是‘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阿翁说如今听来能想永安长公主的外嫁之苦,怎的到了太傅跟前就混说起来?” 郇弼向杨公赡行了个礼,又向李玚笑道:“老奴年老耳聋,想是一时听错了,大家如何就说老奴是在取笑太傅呢。” 李玚亲自伸手扶着杨公赡拾级而上,微微挑唇语调轻柔:“太傅莫要生气。阿翁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先时对子望亦曾言语不敬,到底是子望的温和性子不曾怪罪。” 杨公赡微微冷笑:“谢子望虽年轻却也是廊庙之器,若似臣一般受黄门此等折辱,圣人也放任不管么?” 郇弼笑眯眯的cha了句嘴:“先前大家已罚了老奴半年俸禄。” 李玚眼底一沉,淡淡地道:“那便再罚半年罢。” 郇弼一怔,却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是。” 杨公赡见此不由发上尽指冠,双目几欲喷火,望之如雷似电,冷哼一声甩开李玚相扶的手,指着郇弼竖眉厉声道:“臣不与此人同列!” 难得已然浑浊的眼目也能发出这样的光。李玚心下感叹,复伸手扶住杨公赡,转头向郇弼斥道:“还不退下!” 说话间君臣二人已然到了紫宸殿前,早有黄门在内备好藤椅,郇弼含笑看了杨公赡一眼,和声细语道:“既如此,老奴便先退下了。”言毕用眼尾扫了一旁的起居舍人一眼,复又向身旁的苏严似笑非笑的道:“好生伺候着大家,小心别失了分寸。” 苏严早知杨公赡与黄门不睦,端看李玚方才的态度,一时拿不准圣天子的意思,只讷讷地道:“是。” 李玚坐在御座上,眼看着杨公赡坐下后方笑着开口:“太傅两朝一品身,那郇弼不过一介中贵人,又何苦同他生气。” 杨公赡闻言立时站起身来,缓缓地佝偻了身子向李玚拜了下去,恳切道:“天子不惠于庶民,不礼于大臣,不中于折狱,无经于百官,不哀于丧,不敬于祭,不诚不信,太傅之则也。先帝励ji,ng图治,苦心孤诣打压宦者,历时十载方有小成,圣人即位以来却重新启用黄门,不思先帝之苦反欲隳其成,臣今敢以死请……” 李玚收敛笑容,漠然听着老臣的控诉,终于在最后打断了他的进言:“够了。”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8节 看着杨公赡被打断后略显茫然的神色,李玚起身上前扶起他,和声道:“太傅良言,朕深受震动,只是……既然朕践祚以来的所作所为让太傅如此恼怒,竟有朕不礼于大臣,不中于折狱,无经于百官的想法,如何又在日前同几位爱卿上了那玉册文呢?朕辞让再三,有翰林学士同朕讲了唐明皇的典故,今日太傅你又要告诉朕什么呢?” 杨公赡抽手后退,俯身道:“列典立论非臣之责,况臣如今也无典可说,唯有一句旧诗可诵: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李玚闻言不置可否,只轻声叹了口气道:“朕从不知,太傅亦有曹子建之叹。太傅三朝为国尽忠,到了朕践祚之日,已然开始悲回风了么?”说着上前一步,俯下身去和声道:“罢了。太傅今日入紫宸殿,原是为的何事?” 杨公赡沉吟片刻,终于放过了先时与李玚的争论,直起身道:“永安长公主在吐蕃过得不好,听闻备受吐蕃朝臣凌辱。” “是么?”李玚微一挑眉,露出诧异之色,“朕如何不曾听说,况那吐蕃大相论勃藏去年始来告丧,且言钦陵赞普与永安长公主伉俪情深,来时不过是借个明目堵臣子的嘴,如何能受朝臣的折辱。太傅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莫不是从河朔传来的信,襄王叔忧心女儿,朕也挂念堂姊,难不成永安长公主是襄王叔的女儿,便不是朕的堂姊了么?”语中含义已是昭然,青年的笑容和悦而轻柔,直令杨公赡平白打了个冷颤。 李玚见此,犹嫌不足似地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口中却道:“朕知道长公主幼时与太傅交好。但前日襄王叔曾上了道表文,说是并不欲行河朔旧事,朕心甚慰,以为堪为后世法。所以太傅之前所言,朕自会留中查看,不会使臣子寒心。到底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呐。” 杨公赡欲待再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神色冷淡地道:“圣人明德。” 后三月,吐蕃复遣来使至长安,求河西九曲之地,以为永安长公主汤沐之邑,又言吐蕃大旱,求免赋税兼借粮与吐蕃,使其不至灾民变成饿殍。 李玚于朝堂上和颜悦色地询问李禤的近况,却不想那来使言辞甚异,脸色大改。李玚见此,于御座之上勃然大怒道:“永安长公主乃襄王爱女,朕之骨r_ou_,你只老实说来!” 那来使全不像论勃藏一般善矫饰,哪里经得起李玚天子之怒,当即跪下颤声道:“永安长公主自年前小产过后,身子一天沉似一天。钦陵赞普有以其为末蒙之心,只是长老臣子皆反对,几位夫人也多有为难长公主之举。” 诸臣变色。 李玚乍闻此言,衮服下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他想起数月前杨公赡的提醒,那时自己只管着排除异己,却忘了李禤在吐蕃的处境原本便算不得好——身份尴尬,亲眷在外无可倚靠。以堂姊这样温婉如水一般的性子,可不要难过了么?他虽不甚亲近襄王与李祁,可对李禤却是很好的,李禤幼时养在杨公赡门下,修得一副温静性子,诸兄弟姊妹中,也就只有她能教李玚放下抵触之情了,是以如今听说李禤这般境况,不免惊怒交加。 想来全则必缺,极则必反,事到如今李玚反倒镇定下来,冷冷地道:“尔等也不必为永安长公主请汤沐邑了。论勃藏先前诓骗朕,竟敢同朕说永安长公主在吐蕃一切无恙,着实混账,朕念在吐蕃与大楚数代情分不予发落,今命你回吐蕃据实告知钦陵,教他重礼送还永安长公主,赋税亦不可免!” 那使节白了脸色,还欲再求,却见李玚已然起身去了。 此事很快便传到南熏殿中,冯言挥手命殿中奏小箜篌的内人退下,宋青衣连忙上前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有年前您劝大家的那些话,怕大家是要吃心的。” “是么?”帘幕后的冯言忽然冷笑一声,“随他去,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尚能天下治,在自身也。他即位之初自己将朝政推给阿兄用以弹压太傅杨公赡,如今受了反噬又怪谁去,你瞧他那个样子,分明是教襄王数月前的书信打动了,也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竟教他连面子上的功夫也不肯与阿兄做了。幸得太傅身子渐渐不好了,否则阿兄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呢!” 宋青衣忙道:“娘子这是说哪里的话,若是邢国公这样的人物也无立足之地,朝堂上还有谁呢?” 冯言漠然道:“不是还有谢子望么?咱们大家的主意打的这样好,也不知那刀刃何时便落到我头上了。” 宋青衣唯有噤声不言。冯言见此不由沉默下去,再开口时已然平和了语气:“大家子息不丰,皇后如今诞下子息是好事。她自过了年便一直不肯出宣微殿,年纪轻轻不该如此,你命人将我昨日抄的经文拿去罢。 【拾陆】秋雨咽笳箫 那吐蕃使节最后教李玚痛骂一顿发放回本国,李玚气犹未平,又写了一道诏书,责令安西诸将枕戈待旦,若吐蕃不送还永安长公主,便立时起兵压境。 消息传到安西时,亲自率兵防秋的李祁与高峤正骑马往隶毗沙都督府的尼壤去。尼壤的主街上有胡姬所营的酒肆,亦有贫者席地而卧。至午,李祁同高峤挑了一间酒肆,随手将马拴在了酒肆门前的立柱上,入内便有一胡姬上前,笑盈盈地以汉语问候二人道:“观其相貌,二位该是远路而来的客人罢,生得这样俊俏,要不要尝尝店里的葡萄酒?” 这胡姬待客十分热情,倒教一旁的高峤觉着有些不自在,李祁见此不由一笑,主动上前与那胡姬攀谈起来,高峤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李祁落座后向高峤笑道:“高将军俊朗如玉山,倒是很得美人的喜欢。方才孤在一旁看着,那胡姬足足多给咱们称了两角酒呢。” 高峤闻言哭笑不得,摇首道:“长公主惯会取笑属下。” 说话间胡姬已将打好的葡萄酒端了上来,闻言笑吟吟地望着高峤,翦翦双瞳汪着一泓水出来,做出幽情欲诉的大胆姿态:“奴还会唱曲子,敢问将军听不听呢?” 李祁见此不由大笑,笑罢将酒碗搁在木桌上,身子也歪在一旁,斜眼向高峤看去,开口时便是戏谑的语气:“咱们将军也会唱歌呢,娘子不如与咱们将军比试比试,若唱得好了,将军便带回范阳如何?” 那胡姬见李祁出言调笑至此,高峤仍旧一副板正的圣人模样,心知这将军大抵是不喜这样戏谑之语的,便知情识趣地浅浅一笑:“奴身份微贱,哪里能跟在将军马后。” 高峤先时不发一语,端等那胡姬退下,重新至酒肆外招揽客人时才低声道:“属下尚未有娶妻纳妾之想,还望长公主不要再取笑属下了。” “孤可不敢取笑高将军。”李祁似笑非笑地摇了摇手中的葡萄酒,见他神色郑重,便也收了顽笑之意,而后她垂下眼睫想了一想,见高峤仍旧不懈下周身的防备,不免又有些好笑,知道今日是逛不成了,索性凑上近前去,低声向高峤道,“前儿阿爹上书于长安,你猜里面写的什么?” 高峤看了看她,眼底却不知何故,渐渐透出一点笑意来。 李祁不由奇道:“你笑甚么?”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高峤目光分明躲了一躲,深觉这委实是极难得的事,随后便听见年轻的将军低声道:“属下近来瞧着长公主,似是变了些。” 她怔了怔。 随后李祁便想起这些年在李策帐下听命,长姊远嫁和亲,幼弟更是衰病之躯全凭药饵,皆是指望不上的,故此李策将她充作男儿一般养大,闺阁温婉女子气半点儿也不曾染上,反倒学了许多y狠算计。李祁原以为自己此生是一望而知的结局,却不想这世间变换原多,也由不得一身做主,从前做的那些挣扎连水中觳纹也算不上,上位者一封表文便可将其抚平。李祁的手指蓦然一缩,可面上只是作出微讶之色,挑眉问道:“哪里变了。” 高峤摇首:“属下不敢妄言。” 李祁笑出声来:“既都起了头,怎不敢妄言了?孤可不曾听说有这样的话。” 闻此,高峤愈发沉静,低声道:“属下见长公主气度有变,是为长公主高兴,不敢妄言长公主有何变故,却是为自身计。长公主善查人心,岂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呢。” 听他这样说,李祁倒也不好再多逼问,只回到从前的话:“孤方才教你猜那封传到长安的表文上写了什么,高将军不会连这个也不肯猜罢——那可就没意思了。” 高峤沉吟片刻,方道:“属下见圣人接到那封表文后便对太傅态度亲近许多,且又疏远了邢国公——圣人向来以为太傅亲近洛阳的颍王殿下,兼与节帅有师生之分,如今将这些都抛之脑后,莫不是节帅上书极言其俯首之意?” 见他终于开口,李祁轻轻叹了口气,淡声接话道:“高将军说得很是。只是有一样,阿爹从未露出大逆之像,却接连教先帝与圣人猜忌至此,如何现今只上了一封表书,便去了圣人疑虑呢?” “圣人夙夜所忧,无非河朔故事,倘若要一齐去了圣人猜疑,便须彻底根绝节帅行河朔旧事……”高峤说到最后见李祁轻轻颔首,竟不敢再说。 李祁此刻纵使容色沉静,眼角仍旧有些微扬起,兼她语声琳琅,语罢几教高峤怔然。高峤如此实非为李策表文中那已然昭然的意愿,而是因着他藉此切切实实地明白了李祁的心思。高峤从前无数次猜测李祁究竟要处于何种地位方可罢休,如今终于明白,心底骤然一寒。 李策长女李禤外嫁便不用说了,观李泱如今的身子,能否成人还是两说,李祁如今反对李策不行河朔故事,岂非有加幰之心? 李祁在一侧打量着年前将军变化不定的样子,忽然笑道:“高将军也不用担心。孤不过一介女子之身,离了阿爹也成不得气候,眼下还是防秋要紧。” 说话时,高峤忽听见酒肆栏杆的一侧有人呼救,随后却听对坐的李祁瞥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可怜人。” 高峤终于从原本的谈话中抽离出来,回首定睛一看,但见两个作吐蕃打扮的破衫人,其中一个倒在对面的饭馆门前,另一个伸手去拉他,却因虚弱无力而没能拉动。他附和了一句:“确是可怜人。” 李祁不由笑道:“孤是妇人之仁,原来握杀人剑的将军也怜悯吐蕃饥民,当真难得。孤来安西之前便听说吐蕃挑起此战是因国中大旱,以致灾民遍野,四处求粮不得,这才发兵来抢粮。” 高峤奇道:“为何要不到粮呢?” 李祁看着那饿倒在地的人,眼里似有怜悯之意,看了会儿才回头,冷冷地道:“因为筹不到金银,诸国以为无利可图,便不肯借粮。但纵然领头拒绝借粮的其实是我大楚,吐蕃却也只能攻打附属于我朝的于阗几镇,你说可笑不可笑。” 高峤不由默然,随后便听见李祁吟道:“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他不由亦叹了口气道:“只盼着不要闹得人皆作‘出东门,不顾归’之状便好了,合该有个朝中直谏陈弊又地位尊崇的臣子才好。” 对面的李祁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很久才冷冷地道:“将军说的很是,只是这吐蕃人原是自作孽,竟敢折辱长姊。如今虽是小股战争,算不得大事,可他既敢拒送长姊归楚,想必圣人的旨意也该下来了,咱们竟也不必急着回去,只等朝中将军来此便是。”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9节 高峤忽然低声道:“长公主以为,圣人会为了永安长公主兴兵么?” “不是为了长姊。”李祁如何不知他此言何意,漠然道,“圣人自来自矜,那吐蕃赞普犯了大忌。你且瞧着罢,如今已是秋日了,再等数月,谢子望少不得便回京了。” 李祁说到最后,眼底分明漠然,唇角却微微抿出了一缕笑:“孤倒是要看看,届时圣人发难,姑父当如何自处。” 吐蕃春来大旱,尼壤终究与吐蕃邻近,气候亦十分干燥,说话时不免口干,高峤本欲端起那碗葡萄酒饮下,闻言却止住了动作,疑道:“属下记得长公主很是推崇已故的息国大长公主,如今对其夫邢国公却似有龃龉的样子。” 那碗葡萄酒在高峤碗中晃了晃,李祁望去只觉年轻将军的手指瘦长而有力,不觉神色也柔和起来,笑道:“这可是高将军自己猜的,别来问孤。” 浙西入了秋仍旧shi冷,好在谢洵已然惯了这里的日子。他如今之心境已较在长安时改换许多,近来想起从前禤仪对他的评语,竟以为然,但他想自己大约是做不成自己少年时所希冀的模样了,由此及彼,对刘张一流人的厌烦情绪亦是淡薄起来。且他念及自己已离了长安,便更添些释然。” 雨还风去,天长地久,这日傍晚谢洵放衙回府,看见庭前菊花吐馨,不由乍生了从容以卒岁之思,可他天生是要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争斗到底的人,垂首一笑也就罢了。 一旁侍立的琅嬛伶俐善解语,见此笑道:“想来白日里阿郎也累了,厨房早前做了十遂羹,随后便着人送至书房请阿郎饮下罢。” 琅嬛所说的十遂羹,十遂为石耳、石发、石緜、海紫菜、鹿角、腊菜、天花蕈、沙鱼、海鰾白、石决明、虾魁腊,惯常的做法是用ji、羊、鹑汁及决明、虾、蕈浸渍,清水澄清,与三汁相和,内里盐酎庄严,多汁为良。谢洵平素饮食最爱味浓之物,如今听闻琅嬛此言更是欢喜。进门时谢洵想起白日里李玚命人送来一份书札,遂由着琅嬛为自己脱下衣衫之后,又命身后的仆从将那份书札递过来,落座于正厅方展开细看。 那份书札上只简单写了一首萧绎的《春别应令》: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谢洵读罢不由一笑,随手将那书札丢开了。他少年时曾见在《昭明文选》中有“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的句子,那时便不过一哂而过,遑论如今。想来若是将字句也当了真,有哪里会有曼辞以自饰的说法呢? 一时琅嬛亲自将那做好的十遂羹端了上来,侍候谢洵用膳时歪头笑道:“阿郎如今似乎也爱吃些清淡的汤饼之类,奴记得阿郎少年时在长安家里可是吃过玉尖面、消灵炙的,却不想后来便也淡了。” 谢洵听到玉尖面、消灵炙时眉梢一挑,不由顽笑道:“如此,便可算是饶了那百家之产了罢。” 琅嬛因服侍谢洵日久,诗书对策都极通,如今听得有趣,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谢洵的顽笑话竟是用上了舒元褒考贤良方正时上策的那句典故,不由失笑了:“阿郎此言重于泰山,倘能回到少年时,竟是要同圣人谢罪的呢!” 谢洵听她讲话讲得情真意切,笑续道:“甲第纷纷厌粱r_ou_,广文先生饭不足。我自忖不能同广文先生相较,便只得忝为甲第了。” 这话带着无人时极难在谢洵身上瞧见的自谦,琅嬛一时竟无言起来,半晌方明白谢洵这话仍旧是那些宽容的刻薄,便含笑不答,只又为他盛了一碗羹道:“奴白日里听见外头有个娘子唱歌唱得极好,出门问了一问,竟是从安西来的,想着阿郎大约喜欢听,便留她在后院住着了。阿郎若是此刻闲了,不如听她唱首曲子解乏罢。” 听她一说,谢洵果然饶有兴致,将那碗十遂羹饮下后起身道:“你去请罢,去院子里才好。” 琅嬛忙取了衣架上的外裳与他穿上,嗔道:“院子里风大又y冷,阿郎竟也不罩一件大衣裳么?阿郎这样不保重身子,等回了京,奴还不知家里娘子要如何责罚呢。” “阿晔不是这样的人。”谢洵微笑道,却也依着琅嬛,将那衣裳罩在外头了。 那歌女尚未歇息,很快便整好衣衫,一手执红牙板,另一手拿着一把琵琶往院子里来了。谢洵见她雪肤花貌,眉宇间却也带着受了安西风沙之苦的模样,便知此时此月边境必不安宁。 尔后那歌女将琵琶与红牙板放在一旁,不卑不亢地敛衣一礼,声音略显沙哑道:“妾名阿蛮,见过使君。” 谢洵颔首,抬手示意她落座。 阿蛮落座后,沉思片刻,展颜道:“妾自安西来,得见古战场,又闻新丧乱,不如便为使君唱一曲塞下曲罢。” 说完,阿蛮将红牙板拿起,启檀口清歌一曲,歌声几可响遏行云。 谢洵眼底有几许惊讶,道:“阿蛮,可愿留下么?” 阿蛮一笑,似乎谢洵此言是意料中事:“可。” 【拾柒】天兵出汉家 居摄二年七月十六,来大楚为永安长公主求汤沐邑的使者回到吐蕃后向赞普言明情况后自戕。同月二十一日,吐蕃进犯青海,赞普钦陵亲至阵前。 这消息传到长安百姓已着秋衣,秋风瑟瑟。 李玚召中书门下诸相与知枢密冯昭辅、两军中尉鱼延年入紫宸殿,点朝中名将,询问诸人谁可与吐蕃一战。杨公赡沉默不语,只目视冯昭辅,冯昭辅倒是没什么顾及的样子,拱手出列道:“臣以为吐蕃进犯,边境求援,可调藩镇之兵解困,兼以和谈为辅。” “哦?调藩镇之兵……敢问邢国公欲荐何人为将呢?”崔承祖要笑不笑地微微挑眉,语调含讥带讽,拱手上前道,“臣以为应从朝中调兵,朝中遣将,那藩镇之兵心思实在难测,况诸节帅也未必属我中央。” “崔相公所言甚是。”冯昭辅凉凉地笑道,“大约是崔相公没有女儿,不能对襄王殿下的处境感同身受罢。兵法有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敌救未至,而一城已降’,吐蕃距长安八千里,敢问崔相公意欲何为。” 崔承祖这才想起襄王长女,永安长公主此刻尚在吐蕃,且如今已成了赞普钦陵的妻子,便也有些讷讷,竟一时哑然,无话可辩。冯昭辅见此便不再与他纠缠,转而向李玚奏禀道:“圣人明鉴,历来兵贵神速,况藩镇历来有防秋防冬之举,今已入秋,依臣之见,藩镇诸位节帅的防秋之兵大约如今已成助力,昭义节度使萧庭年少有为,可堪大用,可立遣其为主将,再从朝中择一位将军为前锋。” 之前李玚一直默然,如今见冯昭辅献策面上亦未显出如释重负之意,只不置可否地转向杨公赡询问道:“太傅以为如何?” 杨公赡适才一直未开口奏答,听得李玚的问话才诸多思绪中抽离出来,开口时却道:“臣以为,此番应以和谈为主,我朝尚有长公主在吐蕃,实在不宜妄动干戈。” 诸臣不料杨公赡能这样说,闻言尽皆愕然,李玚亦是立时蹙了眉,却仍旧按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和谈?” “是。”杨公赡续道,“臣以为于藩镇防秋之兵与吐蕃进犯之军战后,施以和谈安抚之举……”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昔人便已有断言此乃拙计,况如今妇人亦托不得安危了。”李玚终于不耐烦听他继续说下去,冷笑道,“太傅待永安长公主的情分朕是知道的,朕待永安长公主如同骨r_ou_至亲,那钦陵如今兴兵犯我疆土,分明是不肯送还永安长公主,如今外敌当前,怕是容不得太傅的心慈了。再则若是长公主能劝得那赞普止戈,又何至如今这般地步。” “圣人说的极是。”鱼延年终于上前一步,冷冷地道,“臣虽久在中央,手中刀剑也未曾生锈,尚可斩下那敌国赞普的项上首级。” 杨公赡自李玚即位以后已久不与鱼延年争辩,纵使与冯昭辅纠缠许久,亦不肯多与之结交,便是因为鱼延年为人最是不知变通,如今性子上来,更是不容辩驳。杨公赡今见他已是打定了主意,遂不再多言。 李玚见此,心知杨公赡不快,少不得忍下气来,正欲再与他周旋,忽听见外头黄门匆匆地脚步声,转眼间已有人从外头进来,却是苏严。 苏严甫一进紫宸殿便跪伏在地,将手中密函奉上:“启奏大家,这是外头人呈来的表文,说是长安长公主自安西发来的。” 一旁的郇弼接过,回身奉与李玚,李玚迅速将那密函拆开,很快将那表文读完,冷笑一声掷在案上,向郇弼道:“给太傅瞧瞧,阿祁可是这是永安长公主的亲妹妹,这可做不得假了罢。” 郇弼骇于李玚冰冷的语气,慌忙将那表文递到杨公赡手中,杨公赡搭眼一看,神色大变。 吐蕃钦陵赞普起兵之初,尚在青海一处,很快便打至安西。安西驻扎诸将士中,以长安长公主李祁身份最尊,便事急从权领了总帅一职,因吐蕃此番倾国而战,故此自来时她便严令军士但守不攻,河朔本就势大,况且李祁的身份现搁在那儿,纵然有心怀不忿者,亦不敢在明面上与她起冲突。李祁治军是承自李策的严厉,且深谙慈不掌兵的道理,乍至安西都护府便从严处置了数十个犯禁的士卒,一时三军悚然,虽不至就此不出一丝纰漏,却也起了震慑之用。 大楚与吐蕃历来便为着争夺龟兹、疏勒、于阗、焉耆等镇多有摩擦,如今龟兹、于阗二镇属熙,疏勒、焉耆因前朝故事则划归吐蕃,今岁吐蕃干旱,牛羊亦少,因求不得粮,这才在隐忍日久之后起了兵戈。李祁心知凭借防秋之兵力与安西都护府本地驻扎之君决计抵挡不住,遂遣人来长安求援。 “是臣的不是。”杨公赡面色白了白,望去十分难看,却很快道,“请圣人早下决断,以免长安长公主在安西有差池。” 李玚勉力按下被吐蕃军队激起的怒气,向鱼延年道:“朕属意于卿做将军,这便将兵符赠予卿,待到了安西,准卿便宜行事,若长安长公主不允,可以兵符示之。” 鱼延年立刻拱手道:“臣遵旨!” 今次出征大楚,钦陵只带了李禤一个妻子,原因无他,若非如此,他实不能安心离国。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0节 天光微亮时,李禤正在驻扎在西城城外的王帐内梳妆,钦陵便坐在一旁翻阅她往日看的乐府诗,虽不能竟通其意,却也能领悟一二。侍女槐绿已久不为她梳汉人发式,有些生疏,兼有赞普在一旁,虽不出声,她却总归是有些怕的,便有些惭怍地道:“婢子着实手拙,倒耽搁了末蒙的事。” 李禤将一支步摇搁在妆镜前,和声笑道:“这有什么,你只梳个椎髻罢,旁的也费事。” 槐绿依言而行,李禤望着镜子里的人抿唇笑道:“外面还有等着的,你竟也沉得下性子来看这些,大约这便是那兵书里说的本心固了。” 镜子里的那年轻人蓄了须,所以瞧不出具体的年岁,只看出了沉毅稳重,内里似有烈焰的面目,正是赞普钦陵。钦陵闻言不由一愣,那乐府也就看被撂在一旁,问她道:“哪里的兵书?”李禤却是笑而不答,只带了几分戏谑道:“怎么,赞普这是要治我的罪么?” 他二人一问一答也不觉如何,槐绿却是忍不住想起曾经听李禤在灯下诵读的那些或缱绻旖旎、或安和静谧的诗词,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原本的畏惧便去了几分。 发髻梳好后,李禤起身行至钦陵身侧,正看到他翻到那首《舂歌》。钦陵的汉语现在已学得极好,遑论那样简单的句子: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钦陵觉出她在身侧,声音便比方才低了些:“原来你们汉人也有这样的事么?” “自然有,这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莫说帝王家,便是寻常百姓,生逢乱世,难道就能安稳平顺的过一辈子么。”说着她伸手将那乐府诗集拿了过来,叹道,“这《舂歌》里的母亲,死得极惨,‘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可惜一绝色佳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钦陵听罢亦不由动容,李禤在一侧瞧得清楚,心下却明白他并非感叹戚夫人的遭遇,而是想起了自己那早早去世的生母。钦陵年少有谋,若非他没有得力的母家,这赞普之位也实在未必要兄终弟及,想到这里,她也不由沉默下去。 “你不必日日新妆。”却是钦陵先开了口,语气仍旧是平日里的肃然,仿佛无论何事到了他的口中,便都是十分要紧的正经事一般,“反正我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我走了,你自己小心身子。” 李禤不免有些诧异道,“不吃饭便走么?” “外间事繁,不能陪你吃饭了。” 钦陵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抱歉,“此战过后,我便多陪你。” 李禤倒不在意钦陵的许诺,只挑了挑眉道:“那你在这里,就只为了看我梳妆么?”她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不像样,便欲寻个旁的话题将它岔开,却不想钦陵却应了:“嗯。” 她微微一怔,不等再多说什么,就瞧见钦陵行至妆台前,一把拿起那支步摇,郑重地cha在了她的发间,而后大步离去。 那王帐的幕落下后带起一阵风,吹得她微微瑟缩,仿佛经不住这冷意一般。 至晚,除下臂上的瑟瑟时,李禤按着肋下轻轻咳了几声,觉得似比从前又痛了些。她走出帐外抬眼望去,但见外头天色昏沉。钦陵出外巡视,只带了她这一个继承来的妻子,旁人皆是虎视眈眈,尤其另外几个妻子的亲眷,更是将她视为死敌,若非近年来她的身子不好,又被医师确诊不能生育,必然会招来更多的仇视。 她如今的丈夫钦陵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只在暗中告诉他的共命人好生照看她,旁的都不必理会。也正因此,李禤带着随身的侍儿槐绿走了许久亦无人来拦。 “听说今日赞普又遣人出使楚军了。”李禤如今虽说已然可以熟稔地同吐蕃王室以吐蕃语交谈,私下同侍儿讲话却仍旧习惯用故国的语言,“也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更不知如今率着楚军的将军是谁?” 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正是离开一日的钦陵。钦陵手中拿了一件毛皮衣裳,走至近前不由分说地为她披上。李禤甫一见他便笑,以吐蕃话揶揄道:“赞普怎么又带了衣物,这里可没有受凉的雏鹰儿来让您怜惜。” 钦陵为她披衣时才看见她穿得厚,却仍是冷着脸道:“这样晚,怎么还出来。” 李禤却不怕他,反倒仰面抬手虚虚地比了比,方才回首向他道:“因为这里有新月和星星啊。”她说着伸手去拉钦陵的胳膊,换了汉语笑盈盈地道,“愿我如星君如月。” 被拉住胳膊的年轻人终于和缓了神色,却仍旧是绷着脸,开口竟亦是汉语:“怎么讲。”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李禤仍旧面上带笑,“听得懂么?” “听得懂,你往日不是常教我看那些……你们汉人的书么?”钦陵抽出胳膊,淡淡地道,“那新月比星星好看许多,你来做新月罢。”李禤一怔,别过脸去摇了摇头笑叹道:“你啊……”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回帐后,李禤卸下钗环,看着钦陵略显疲累的神色,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道:“西城仍旧打不下来么,守在西城的主将是谁?” 钦陵本来已然阖上眼目休息,闻言又睁开了,沉默许久才道:“是个姓高的将军,你不必多想,很快便打下来了。” “赞普不必虚宽我的心。”李禤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的一身一体俱在赞普身上,再不做他想了。” 钦陵闻言眉心一动,张了张口,似乎想对妻子说什么,却终究归于沉默。 李祁从西城城头回到于阗国王为她准备好的府上时已是深夜,一旁的高峤经过一日的守城,眼底尽是血丝。李祁推门时不经意地看见,便道:“高将军先回去罢,不必守在外面。” 言罢见高峤不语,却也没准备离开,李祁一笑,也不关门,只抱手倚在门上笑道:“高将军有话问我么?” 高峤盯着李祁盯了许久,才开口道:“属下心里有个疑惑。敢问长公主,为何不答允白日里那个吐蕃使者来与我大楚和谈时所提出的条件,那些条件……也算不得过罢。” 【拾捌】城南已合围 李祁如今住的府上有一方小池,那小池待素秋而开律,借碧沼以凝光,于阗国王以为此小景秋日里可供清玩,博她一笑。李祁见后果然喜欢,是以住进这府邸的第三日便将卧铺下在了这小池之畔的偏房里。 如今援兵未到,钦陵又加紧了攻城的动作,使战事吃紧,她已难得有余暇休憩,却不想在这样难得静谧沉和的闲暇夜里,也不得安眠。 然则思及白日里那吐蕃来使的言行,李祁又动不起气来,于是她末尾只伸手将鹤羽大氅裹了裹,温和道:“高将军以为,如何算过,如何又算不得过呢?” 高峤沉声道:“吐蕃今岁大旱,圣人步步紧逼本就不是仁善之举,到此地步钦陵赞普仍旧不肯放还永安长公主亦足显其真心。今日那吐蕃使节分明说只须许他们以币易粮,待两三年后国内生计和缓,便可加倍还回来,长公主何故不允?” “高将军,你可真是个好人。”李祁闻言忍不住要笑,却微微一抿唇定住了神,眼波流转间,在月下望去宛若玉人,只是她说话时语调幽幽,颇显冷寂,“事到如今,孤照实告诉你罢,孤纵使守不住西城,教吐蕃军队攻入这于阗国都,也绝不与那钦陵妥协。这样的事,有一便有二,他说来日便加倍奉还,谁又知道来日是个什么光景。这些年吐蕃造孽甚多,高将军若不知道,只管去问这城中百姓,教他们一件件的讲给你听。” 高峤咬牙,神色再三变化,指节已被他攥得青白,最后终于厉声道:“属下敢问长公主,除了前头的这些理由不算,长公主就没有私心么?” 他这句话的语气极重,李祁似是被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默然地望着他,片刻后才笑出声来,接着便再也止不住笑,笑罢方轻声道:“自然有啊。” 此言落在高峤耳中不啻惊雷,李祁却不管不顾,铮然一声将腰间佩剑拔出剑鞘,抵在高峤的颈上,笑吟吟地道:“这些于阗人死多少,于孤有何干系,算他们命里有此一劫罢,倘若此战就此罢了,圣人便会以为干戈无用,不如玉帛,阿爹既然肯向圣人称臣,便实实是靠不得了。倘若此战就此结束,孤辛苦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呢?高将军,你也知道,若是连军功也没有,孤就当真与那些深宫妇人无甚区别了——或许还要更凄惨些呢!” 高峤怔怔地看着李祁,眼底仿佛有什么彻底消失的东西。李祁不知为何想蹙眉了,接着便听他涩声道:“长公主是要杀了属下么——就像杀那些叛乱者一样。” 其实这涩然的语气可能是李祁的错觉,但她偏偏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她偏头想了想,虽然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语气却松快了许多:“不。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高峤不解地看着李祁,接着便听见她改换的温和语气:“君石,我希望你能跟我站在一起。” 第二日正午,李祁接到了鱼延年的飞书,大军大抵三日后便到了。 李祁览信大悦,亲上城头视察军容,下了城头正碰上于阗国王。 于阗国王适才已听李祁的副将同他说明了此间形势,副将说此次吐蕃军队意外地能沉住气,之前已然攻下于阗所辖数镇,在与楚朝军队于大非川对峙将近半月后,便将军队扎在了于阗都西城对面,攻城不下,便开始围城。 如今于阗国王见李祁不辞辛劳日夜助其守城,感激涕零,正欲向李祁拜谢,却见她笑吟吟地向东一指:“长安据此数千里,天高地阔金银满仓,况又有龙气相护。若是国王畏惧强敌,不若在那里等着。” 于阗国王一愣。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1节 李祁笑意更甚:“国王听孤一言罢,我大楚军队已在路上,不日便到了。吐蕃与于阗素来不睦,堵不如疏,何不将其引入西城,围而歼之?” 于阗国王性子想来极软,只想了一想便应了下来。 等他召集宗亲大臣与宫廷中时,他身侧那最年幼的小公主却是个耐不住羞辱的,闻说李祁之言立时怒声用尚不熟练的汉语斥道:“父王,如此羞辱焉能应下,便是那《放光般若经》里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实在可耻极了!” 此言一出,李祁不由微微眯了眼睛,向于阗国王道:“公主所言的《放光般若经》是什么,里面又有什么道理?” 于阗国王立时唬得软了腿,竟是直接屈膝跪下向李祁恳求道:“小女年幼不懂礼数,求长公主宽恕她罢。” 那小公主愈发涨红了脸,于阗国王所率君臣皆不敢相阻,她回头向她的兄长、姐姐和臣民们一一看去,意图得到一些支持以证明自己所言的正确性,却只看见一双双或恐惧或躲闪的眼睛,只有她的二哥哥有些焦急的对她连连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说,她终于有些失望地回首看向自己那个向大楚朝长公主跪拜称臣的父亲,微微红了眼睛,却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后来李祁身侧的高峤回忆这个勇敢而幼稚的小公主时觉得,倘若小公主再年长一些,经历足够的挫折磨难,就会知道这样程度的折辱倘若善加利用,便可以敦促自己的臣民齐心,卧薪尝胆以待天时来雪恨。可她实在太年轻了,明亮的眼睛里容不得沙粒存在,洁白的心上容不得墨迹画上,坚硬笔直的肩背也容不得自行弯折。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父亲的屈膝是为了活命,自以为是地以为于阗的好男儿都已战死沙场,自怨自艾的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能懂她坚持的人。 可大约这世上有些悲剧就出在这里,高峤冷静地想着,然后他看见那个小公主微微扬起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交叉手臂缓缓地道:“我的父亲唤我李琅的鞘悄忝呛喝说牡浼兴氐南墒鳎业挠阢倜质欠票獭!?殿中众人皆是不解她话中意思,李祁蹙起眉来,见在她身后的一个王子有些不安地走上前去,站到她的身侧拍了一下她的肩道:“琅?一语未毕便见李琅芫频纳斐鲆恢皇滞瓶怂硪恢皇帜贸鲆话鸦鰆i,ng美缀满珠饰的短匕,不等人反应便反手将那短匕刺入自己的心头,厉声道:“我为于阗而死!” 那于阗国王惊得呆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悲痛欲绝地嘶吼,不待从地上站起便手脚并用地爬到李琅聿啵话呀牖持校谑比词抢钇畹热颂欢挠阢倩啊?李琅13傺伲蜕杂阢倩坝x裕笤家挥镂淳”阊柿似哚揭记萍怯阢偻趼湓谛」鞣5系难劾帷v链耍阢俪济窬〗阅唬故椎却庞阢俟醯南乱桓雒睢?于阗国王在抱着李琅奚亓骼幔钇钜阅抗馐疽獠肯掳簿驳氐却9诵砭茫怯阢俟醪疟e欧票唐鹕恚氖矸旁谥氨凰瓶耐踝踊忱铮蜕愿赖溃骸跋让勺±奴的眼睛,过一会儿抱着她走。” 待王子应下,于阗国王便回身向李祁走去,重新屈膝跪下,声音虚弱了许多,却仍旧坚持道:“小女年幼,如今又已然丧了性命,求长公主宽恕,助我一行人去长安罢。” 李祁闻言定定地注视了于阗国王片刻,才缓缓笑了,让开一条路向他道:“请,我的部下自会助国王平安往长安去。” 于阗国王平安出城的消息很快传来,李祁坐在于阗国王的御座上,闻言轻轻一笑:“咱们也走罢。” 楚军撤离得井然有序,吐蕃人攻入西城时已是第二日晚,等发现不对时已然被与鱼延年军队回合的楚军包围,只三日,攻守双方便换了个个儿。 鱼延年手中有兵符,然而不等他出示手中兵符,便听见有使节来寻他入王帐。他自忖不可得罪襄王,连带对李祁亦客气许多。分宾主落座后,李祁笑道:“鱼将军也不必使计,只等那吐蕃军队粮绝,自可擒之。” 鱼延年沉思片刻,想起来时所见场景,颔首应了。此刻忽有兵士来报,说是有吐蕃擒的汉人使节来和谈。李祁闻言便道:“请进来罢。” 那汉人使节望着便很读过书的模样,李祁笑道:“孤和鱼将军不善兵事,不过虚唬人罢了,你去高将军的帐子里,高将军说什么,咱们便是什么。” 听命而来的使者受了李祁部下兵士的指引行至高峤的行军帐内,却被驻扎护卫军帐的兵士告知高峤并不在里面,那使节略感奇怪,听带他来此的兵士向帐子左面的兵士低声询问道:“那高将军往哪里去了?” 兵士面上旋即带了几分狎昵的笑凑上前来,想来是同这引路的兵士很熟,开口也没个顾及,悄声道:“高将军早起骑马往远处的镇上去了,大约是不愿沾那军营里的婆娘,又旱得久了耐不住,这才出帐了。” “胡说。”那年长些的兵士忍不住笑骂了一句道,“你他娘的耐不住,就当高将军也耐不住了,当着外头来使节好歹也收敛些罢。” 年轻兵士这才收了笑,放下手里的步枪向使节抱拳行了一礼,而后大笑道:“兄弟们没读书识字的,比不得你们文人经史子集读得多,肚子里更是没点子墨水儿,说话荤素不忌,来使可别见怪。” 那来使一眼望去年纪亦是极轻,适才被这年轻兵士的话引得红了脸,如今见他告罪,连忙笑道:“不妨事的。” 年轻兵士见他如此也不由高兴起来,看着他殷勤地笑道:“使节可有什么要紧事么,倘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倒不若说给我听,高将军大约还有时辰才能回来呢。” 那来使闻言面上一红,不肯说自己受了吐蕃人的托付,便随口白道:“原不是什么要紧事的,只是某方才受了长公主的吩咐,要将这话给高将军说了才能回去,便不能受小兄弟的好意了。” 随后那来使便见得年轻兵士的面上露出忍俊不禁的样子,转首向右面守帐的兵士道:“同你打个五钱的赌,定是咱们长公主又开始取笑高将军了。” 右面的兵士比他稳重许多,闻言只略微弯了弯唇角,然后立即抿了抿唇冷静道:“不赌,我猜也是。” 来使见此不由奇道:“怎么,长公主竟常常取笑高将军么?” 引路的那个老兵士重重地咳了一声,训斥左面守帐的兵士道:“敢背地里嚼长公主和高将军的舌根,我瞧你如今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那兵士叹了口气道:“唉,按兵不动了许久,终于决定拔军出了于阗的西城,却又是个按兵不动,若是再不能说点顽笑话,可真要闷死了。” 老兵士嘿嘿一笑,随即绷了脸色啐了他一口骂道:“没心肝的小畜生,你知道什么,按兵不动好歹得个太平,你头回上战场么。还说嘴呢,上次那打仗的鼓一敲起来,屎都给你吓出来了,在这儿又充什么英雄好汉。” 那年轻兵士听了这话立刻涨红了脸,张了张口却没法子辩驳。想来这事令他十分耻辱,过了半晌,他恨恨地道:“倘若这次再像上次那样,我就永远不回家看我阿母了。” 来使在一旁笑着打圆场道:“小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圣人治国亦有三惧,何况你我。” “哦?”那年轻兵士很是好奇地道,“咱们圣人也会怕打仗么?” 那来使本是信口安抚,不想这年轻兵士当真是没读过书的白丁,不解他所说的三惧乃是“一曰处尊位而恐不闻其过,二曰得志而恐骄,三曰闻天下之至道而恐不能行”的明王三惧,而非兵士所以为的惧战,却也不便开口纠正,便只向那兵士笑了笑,然后随那老兵士立在帐前等着高峤回来。 可他最终也没等到高峤回来。 【拾玖】惟见青陵台 居摄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西城内的吐蕃人已到了杀马的地步。这件事一开始觉出不对的是李禤,但正因如此才无人在意。吐蕃军队自来便不善守城,原本钦陵做出攻占西城的决定是因军中已无粮与楚军相抗,围不得也撤不得,故而甫一见楚军出城便立时进城,原想着进城劫掠粮草后再出来,却不想李祁先一步看穿了他的底细,敢于放弃辎重轻骑堵击却又围而不攻。事到如今大势已去,钦陵在城东望着在屠刀落下之前哀哀嘶鸣的瘦马,他竟忽然有些心软。 “这马是我阿姆喂大的。”那落下屠刀的吐蕃士兵大笑了一声,对同伴道,“希望回去的时候阿姆不要骂我,我也不想的。” “能回去再说吧,你要是下不了手,等回去我就给你猎一只狐狸,把它的尾巴挂在你的帐篷外。”他的同伴笑着打趣他。 两人说着,面上露出愉快的笑,然后在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钦陵时停下了笑声,杀马人转口道:“这马r_ou_会送到于阗王宫吗?” 他的同伴耸了耸肩:“当然。” 然后两人无声地收拾那匹死马,钦陵眼中有怒意积聚,却蓦然转身离去。 被楚军围困日久,吐蕃士卒渐渐开始迁怒于城中的于阗人和楚朝人,原本只是抢劫粮草,后来便开始j,i,an y 掳掠无所不为,倒也不是为着缓解目前的困境,只因满腔戾气无处发泄。而身为楚朝公主的李禤亦难逃劫数,钦陵部下多次要求处死这个楚朝嫁来的公主,皆被他强行按了下去。钦陵无视了部下的又一次暗潮汹涌地躁动后,忽然想再看一眼李禤。 钦陵回到于阗王宫内李禤所住的房舍,看见李禤的侍女槐绿正在浇花,而李禤歪在榻上翻着一册汉人史书。他不由屏住了呼吸,忽然一拳狠狠地锤在墙壁上,那一拳的力道极重以至鲜血迸出,李禤不由吃了一惊,放下书册便立时起身想近前查看,却因身子虚弱而晃了一晃复又坐了回去。槐绿连忙停下工作上前扶住她,语中带泣:“末蒙千万保重身子,再多进些吃食罢。” “便如此,外间尚不知传到什么地步,倘若依你所言,不久当如何?”李禤叹了口气,也不去管钦陵的伤了,只向他摇了摇头道,“如今这情形,咱们是要输了罢。” 钦陵沉默许久,才道:“我命人送你走。” 即便至此地步,这个吐蕃赞普竟也不肯送她归楚。李禤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最终只能默然。他们私下相处,钦陵总是用汉语与她交流,但他的汉语终不能像长安官家子弟那样曲折委婉,李禤听了他这样直白的话,忽然又有叹气的冲动,好歹止住了,只轻轻一笑,却摇了摇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这样的行经,在我们汉人里也只有幽王之流可比了,赞普可不许同他们一样。”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2节 钦陵淡淡地道:“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也太丢脸了罢,在吐蕃是要被挂狐尾的。” “胡说,谁敢将狐尾挂在赞普的帐前?”李禤笑道,然后似是有些疲倦了,“你若不忙,便同我歪一歪罢,若是忙便不敢相扰了。” 钦陵闻言犹豫了片刻:“我等你睡着再走。” 李禤终于又叹了口气:“那不成,你这样,我便睡不着了,你还是去罢。” 等到钦陵离去,李禤从榻上起身,淡淡地向槐绿道:“这几日也练了许久,可会梳汉人发饰了?” 槐绿忙道:“会了。” 居摄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按捺已久的楚军开始攻西城,这场战斗持续了两个昼夜,到了十五日的白天,城头忽有一白衣人击鼓,城下的李祁定睛一看,隐隐约约地竟有些不敢认。 她想着那大约是她的长姊李禤,可分隔时日太长,李禤和亲远嫁的时候她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去,因着不是自小一处长大,她对这个长姊向来无甚感情,印象里只是一团苍白模糊的影子。李祁在延英殿里同冯昭辅一党争论是否该接李禤归楚时李玚讥讽她虚情假意,原也没说错。如今李禤仍旧穿着素白的汉人衣裳,发饰是汉人的堕马髻,倒不像是个和亲的公主。 一见李禤出现在城楼上,吐蕃士兵立时便露出了刻骨的敌意,若非顾忌她身旁的护卫大约是要动手令她尸骨无存的。李禤登上城楼举目望去,寻了半晌才遥遥看见统帅打扮的李祁。她也有些不敢认,看了片刻才确定了些,便放下鼓锤,微微笑了。 她幼时承教与杨公赡,从他那里不止学了女德,还学了许多忠君爱国的道理,亦知道昭君文成的典故,可如今那些经史子集流水般涌来再逝去,留在她脑海中最深刻的一句却是《明妃曲》里的那句“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大约是有些辜负了老师的教导。 她在心里想着,又想这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她站了站,积攒了些力气,迅速提步登上城楼纵身一跃,就那么直直坠落下去。 一时城上有惊呼声,护着她的几个护卫连忙伸手拉她的衣裳,却发觉她早已暗自剪断了衣带。 李祁骑在马上,听见西城城头的动静蓦然抬眼向前望去,在兵士攻守之间,隐隐看见了一袭白衣和一摊暗红的血迹,夹杂在诸多兵士的尸首间,那白衣显得格外刺目。 而在她的记忆里的那道苍白模糊的影子,也渐渐渗出艳色来。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而又出人意料,顺理成章的是钦陵宁死不降,出人意料的是吐蕃人负隅顽抗,竟也十分难对付。好在李祁这样的事见得多了,鏖战了一日一夜,破了西城。 至此,楚朝与吐蕃的战争历时数月终于完结。吐蕃赞普钦陵此次亲征安西于阗,然以身殉城,西城中剩余的吐蕃人拼死杀出,被侯在城外的楚军伏击,其中大半做了俘虏,只有少部分回到本国传递消息。吐蕃赞普身死的讯息使吐蕃国内动荡,外交善后的工作自然便不须劳动李祁,自有朝中人接手。 在西城城破那日,李祁命人收殓了长姊永安长公主李禤的尸骨,又在于阗宫中寻到了被乱刀砍死的侍女尸首,那侍女死状极惨,大约生前很受了些折磨,到死手里还拿着一支白珠珰翡翠的步摇,那步摇尖锐的柄深深扎入侍女的脖颈中,想来或许是她不堪凌辱折磨自尽了。 然而李祁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侍女的尸首,倒是身侧纵马上前的高峤轻轻叹了口气,等到李祁闻声向他看来时却含笑道:“幽州多骑s,he,结发重横行。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声名。从此于阗和吐蕃的财物土地与牛羊,亦有长公主的一份了,末将也能沾些光。” 李祁不置可否道:“你往日里说话并不是这样不谨慎的,怎么如今眼见永安长公主身死,也不说些应景的话,反而说起出入有声名这样煞风景的句子,教孤还以为你转了性子。” 高峤默默看着打扫战场的楚朝兵士,许久才缓缓开口应声答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此言于节帅如此,于吐蕃赞普钦陵亦如此,他将永安长公主带至战场大约是要以此相挟,永安长公主大约也是洞察了钦陵的毒计,才行此大义之举。末将以为永安长公主乃为国而死,是为国士,真正是死得其所,长公主见识高于末将不知凡几,自然也是这样想。至于末将适才所诵之诗,不过是与往常一样的心思,为长公主高兴罢了。” “你说岔了。孤在围城之前遣了二十个探子入城,到如今回来的只有两个,一个被割了舌头,另一个被砍了双手,缘由是吐蕃人粮草不济,迁怒于异族人,楚朝人首当其冲便被视为死敌。”李祁安静而平和地道出她围城之时城内所发生的残忍屠杀,仿佛已经经历过数次相同的情形一般,“所以永安长公主作为楚朝和亲过去的公主,活到孤下命令攻城之时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高峤不由下意识地询问:“那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李祁淡淡地道,“无论如何,永安长公主是为国而死,正如你方才所言,此乃大义,圣人知道了,也该下诏嘉奖的。命传令兵来,孤要写战报了。” “是!”高峤立时肃然应道。 永安长公主李禤殉国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大明宫里的人们早已尽数换上了冬衣。因李禤已死封赏无用,李玚便破例晋年幼的永平郡王李泱为楚王,加了两千户的食邑,并晋长安长公主李祁为凉国长公主,且正式授了李祁藩镇统兵之权,尔后复派人与吐蕃派遣的来求和的使节商议战后之事。 冯昭辅教李玚召入大明宫时,心下对李玚将要说的事已有了猜测。 李玚早在太液池边立了许久,见黄门官将冯昭辅带到,果然道:“朕原想着待吐蕃事毕,便将子望召回,却想先问一问舅舅的意思。” “衣宵寝二难,食旰餐三惧。为臣者自当为君主解忧。”冯昭辅心知此番无论如何也阻不得,纵然面色发冷,却仍旧退步复又行了一礼道,“臣以为甚好。” 于是李玚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子望走时朕说他是衰桐凤不栖,不知如今,他觉得如何?” 冯昭辅一怔,抬眼望向李玚,却并未从年轻的圣人面上看出什么别的模样,只觉他的神色如同结了冰覆了雪太液池一般。 冷淡莫名。 传信的使节仍是周宣,他到浙西谢洵府上时已过正午,灿金的曦光斜斜一缕穿过朱户,映照在那正启檀口击红牙板作歌的歌姬的面上,显得雪肤花貌可堪图画。其时周宣将将被家童引到谢洵宅邸的堂院里,见到谢洵正在听一首边塞曲儿,身旁还伴着自己从前从长安带来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大约不善琴也不善舞,伏在谢洵的膝前听歌都听得恹恹,见有外人来才勉强展了展眼目,仰面向谢洵轻声道:“阿郎,有客至。” 谢洵闻言只默然不语,并不开口命作歌的歌姬停下,周宣便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处。他来时确然通报过了,谢洵此番作态大约是故意立威,偏偏教他撞上了。想到此节周宣不由气闷,然则到底不敢作色,只得生生受了。 那歌姬所歌的曲子是一组李白的塞下曲,如今已唱到第六首:“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末尾一句语调高亢,使人骇然欲走,周宣疑心那红牙板经不住这样的嗓音,待要上前查看,已听见谢洵轻轻一笑,裂锦碎玉一般带着初冬时节的清寒:“阿蛮,你又过了。” 那名唤阿蛮的歌姬歌唱时不觉如何,开口却显得婉转非常:“郎君仍旧是白鹰一样的好耳力,便是有客人在也是如此。”周宣适才不敢多看,听见阿蛮开口才好奇抬眼。阿蛮见他朝自己看来,掩口而笑道:“远来的客人也想听曲子吗,奴可以少收些红绡。” “阿蛮,不要顽笑。”谢洵缓声截口道,随后向周宣身后的家童招了招手,“送阿蛮出门。” 那家童正要听命上前,却见阿蛮渐渐收了面上的笑,浮起几分整肃,回头向谢洵却是柔柔询问道:“郎君要走了罢,不带上奴么?” “不了。”谢洵微笑道。 阿蛮盯着他,狭长妖艳的眼睛一眨不眨:“可是郎君这样爱听歌,若是自己回了长安,谁还唱歌给你听呢?” 谢洵轻轻一叹,眼中笑意渐渐弱了,抬眼望着她徐徐地道:“长安会唱歌的娘子有许多,我还可以听别人唱。” 阿蛮闻言咬了咬牙,却没再多言,只下意识地扬了扬那如花面,不待家童引路便旋身离去。 谢洵见她离去,这才拍了拍一直伏在自己膝前的琅嬛道:“起来罢。”待得琅嬛亦起身离去,谢洵方整衣起身,向周宣笑道:“周寺丞安好。” 周宣这才将旨意奉出,御笔亲书的旨意之外另有一封信笺,他递向谢洵时将来时李玚的口谕在心底过了一遍才道:“圣人言:望谢相公速归。” 谢洵一目十行地将那文辞如写作者性情一般幽峭的信看过,神色沉沉,落在最末一句现了形迹的话上——“……荀勗之流皆不足论,竹花漠漠,桐叶yy,可栖可食矣,朕自于青琐之内、风池之侧,待卿逸翮北海,抟飞南皮。怀哉怀哉,曷月卿还归哉?” 周宣在一侧看得清楚,谢洵手指微屈,面上殊无笑意,轻轻叹了口气道:“圣人厚恩,咱们去罢。” 远处似乎有女子应声而笑:“是!” 【贰拾】去来悲如何 自入了冬后的将近三月来,谢懿一直卧床不起。太医署的医监同尚食局的司药商议许久才商议出一副药来吊住她一口气,宫人却也看出她已显油尽灯枯之象。起初几日李玚还日日来看她,后来谢懿病势缠绵,连醒来都不能,却仍旧在少有的清醒时辰吩咐崔雪蘅不见外人,李玚便也不来了。 除夕日,谢懿隐隐有醒转之象,崔雪蘅没报什么希望的坐在她的榻前,手持一卷《楞严经》轻声诵读。似有微光透过床帷,已经不年轻的宫人诵读时的神色十分安静,如同以往那些时日一般,读完一段便往床榻上看去,唯恐令她着凉的样子。而当谢懿真切地醒来时,崔雪蘅反倒像是没能察觉,犹未停下诵读的声音。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3节 谢懿睁着眼睛听了半晌,忽然低低开口微笑道:“读得不错,怪道你往常整理出那样多的书。若是以后你有幸能照看观音奴长大,也要劝他读书,却不要像太后殿下那般冷落他。倘若大家立新人为后,将观音奴接过去抚育,你也多费些心罢。外朝有阿洵,我放心。” 崔雪蘅闻言,先是不明白一般地思索片刻,继而落下泪来,方才平和安静的神情荡然无存。她起身放下书卷拜倒在地,向谢懿行了一个俯伏礼,泣道:“婢子遵旨。” “雪蘅,别哭了。”谢懿反轻声劝她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件憾事,倘若能亲见观音奴的试晬礼,我也能遥想一番他日后的模样了。观音奴,他现今可有正名了么?” “名昉。”崔雪蘅迟疑片刻,仍是续道,“是谢郎君到长安后取的。” 谢懿听了只笑了笑,道:“这样也好,阿洵他很疼爱观音奴罢。前几日大家来时,仿佛说他有几日一直侯在紫宸殿外?” “是。”崔雪蘅颔首道,“谢相公后来撑不住,被大家着人抬入紫宸殿后面的寝殿里歇息了。时至今日,他仿佛一直在陪着二殿下。” “甚好。”谢懿只睁眼说了只几句话,便缓缓地闭了闭眼,“我有些倦了,你先去罢。” 崔雪蘅闻言依依起身,没再多言,恭身退去。 居摄三年元月初一,皇二子昉满周岁,上携子以遍示群臣。是夜,有内人报,曰南内毛桃树生李桃,上喜而宴亲贵于文明殿。 萧韶亲自来请谢懿,谢懿只沉默了一会儿,便觉得ji,ng神不大好的样子,忽有一股灰心之念袭上心头,不由叹了口气:“罢了,只是我如今的样子实在不成个体统。你先去罢,教雪蘅来服侍我梳妆。” 萧韶应声而去。 崔雪蘅执了梳子上前,细细梳了许久,椎髻朱唇远山眉,面靥额黄一一妆饰。期间谢懿忽然道:“你先命人去文明殿通报一声,就说我今日未必有ji,ng神,叫他们不必等着。”崔雪蘅知她已觉疲累,遂应声道:“是。” 此刻文明殿中亲贵都在,庭燎之光映在紫栏两侧,只见二皇子李昉被谢洵抱在怀里,一旁的ru母向对面的李玚笑得慈爱端方:“二郎十分喜欢谢郎君,一时也离不得,若是来日谢郎君出了宫去,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呢!” “是么?”李玚似笑非笑道,“稚子年幼,若是弄脏了谢郎的衣物可怎么好,朕劝你还是好生照看观音奴的好。” “正是呢。”一旁的冯昭辅瞧着收了笑容的ru母,侧首看了看远处的太后冯言,收回目光时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听说观音奴虽不是足月生下来的,却不想安平公主一般体弱,反倒活泼爱闹的很。谢郎君果然是好性子。” ru母这才略感不安地看了谢洵一眼,张了张口却不敢说话。谢洵面上略显苍白,大约是连日来没能好生休息的缘故,闻言却向冯昭辅和缓道:“不妨事。二殿下亲近某,是某的福泽。” “正是呢,谢郎君是二殿下的舅舅,将来自有大好的前程。纵然眼下已是如此煊赫,谁有能料得来日,是不是更进一步,位列三公呢?”冯昭辅面上含笑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出声来,“是某说错了,谢相公不是已得了圣人赐的那三公服制的衣物么,自不会在意一个虚名。” 李昉原本只是静静地蜷缩在谢洵的怀里,黑漆漆的眼珠转来转去,即便定然是听不懂三人的谈话,却仍旧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谢洵垂首微笑着看着他,对冯昭辅似讽似赞的话听一句漏一句。等到后来听见他那句“不会在意一个虚名”时,也不知何故勾得李昉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谢洵只一怔,便忍不住也随着他笑出声来。 远处的李泱闻听谢洵的笑声蓦然停下了同太后冯言的交谈,抬眼向他看了过来。谢洵本就生得一副好女模样,纵然白日里总温文尔雅如清风朗月一般。然此时夜宴中唯有灯烛,遥遥望去只觉这人妖冶近妖,不由呼吸一滞。 谢洵右手边的李玚面上的笑亦凝了凝。 如今谢洵虽回京来,他却仍旧未曾封赏,使他入省登台,冯昭辅此言,已然是存了试探之意。 太后冯言见此重重地咳了一声,面色冷淡向身侧的宋青衣道:“去告诉大家,既然皇后已命人来传,便开宴罢。” 少顷宴罢,宫人依次将杯盘撤下席去,换上了一张长桌。长桌上摆着殿内诸人赠的礼物,因李昉力弱不胜,便由ru母抱着从长桌前走过。等到行至一美玉所制的短匕处时,原本恹恹欲睡的李昉奋力挣扎着要伸出手去够,一旁立着的李玚不由笑道:“二郎倒喜欢武事,想来是跟阿祁有缘。” 那短匕正是李祁所赠。 孰料心满意足将短匕抓在手中的李昉忽然伸臂向谢洵,面上还带着咿咿呀呀的笑。谢洵见了不由伸手将他接了过来,正欲开口,便瞧见方才笑着的李昉将握着短匕的手抵在他的胸口,那短匕的刀尖向外,遥遥望去倒像是刺到他的模样。 谢洵看着懵懂不知,看着尚自咯咯笑着的李昉也不由失笑。互听一道尖利刺耳的女子声音在殿外响起:“娘子!” 已然踏进文明殿门的谢懿就这么倒了下去,她的眼睛死死望着李昉握着短匕的手,面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 她再也没能醒过来。 居摄三年元月初一,皇后薨逝。宫人属纩无果,后招魂亦然,李玚遂命人设床于殿内楹间,迁谢懿于床,以首朝南,以衣覆体。祭奠、讣告、沐浴已毕,李玚亲自将一枚ji心形琀玉置于谢懿口中。 国有大丧,天下知。 袝祭结束后,李玚钦定谢懿的谥号,曰明懿,下诏辍朝十日。丧期以日易月,期间长安大道上尽皆不闻丝竹之声。天气如今也渐渐得暖了下来,只是仍旧零星飘着小雪,无止无息。 如今已是承徽元年了。 辍朝的那几日谢洵日日居于紫宸殿后殿中,生辰日丧母的李昉并不知道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时常睁眼望着抱着自己的素衣相公,露出欣悦的笑声。谢洵有时会将试睟那日他抓到的短匕拿给他玩,后来李昉便渐渐失去了兴趣,开始沉迷于听谢洵读书。即便听不懂,他也会在谢洵读完之后重新伸出手去要他抱着自己。 辍朝最后一日李玚直到傍晚才从前殿回来,正见到谢洵在逗着李昉玩闹,便上前坐在他的身旁笑言:“观音奴的眉眼如今还看不出更像谁一些,这爱玩闹的性子倒是随了少年时的你。” 谢洵垂眸看着李昉漆黑的眼珠轻笑出声,尔后才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臣少年时不知礼数,圣人倒记得清楚。” “那时我刚同故皇后定下亲事,便带了几个随从到赞皇县侯在京兆万年的祖宅去看我未来的妻子。”李玚忽然伸手揽住谢洵细瘦的腰,靠近他低声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谢郎,自然记得清楚。可惜你从那以后,便轻易不肯与我调笑了。” 谢洵怀里抱着李昉不便挣脱他,只好别开脸去:“份属君臣本当如此。臣少年时被大人和故皇后养得略娇纵了些,才致御前失仪,圣人不怪罪罢了。” 内殿的宫人方才便尽数叫萧韶摒了出去,李玚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洵,忽然伸手覆上李昉的眼目,随后便用余下的一只手挑起谢洵的下颌,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那时谢郎便是这么对我的,可还记得么?” 谢洵眼底有一瞬清晰的慌乱,再也不肯因为怀中的李昉而对李玚的种种行迹步步退避,蓦然站起身来,转身便要出殿。 可李玚却不肯放手,仗着谢洵双手不便,疾步上前将他揽了回来。他犹不忘用手覆上李昉的眼睛,然后眼底含笑地对着谢洵的唇亲了上去。 似乎有风从殿门口刮了进来,殿中从外至内的帷幕渐次被吹动。其中有一莲花纹的帷幕险些触及谢洵的头发,李玚瞧得清楚,便揽着他后退了一步。 两人呼吸却是已经乱了。 谢洵已然拧紧了眉,他先时尚能咬牙退避,直到后来引得李玚咬上他的下唇时,他终于吃痛松开了齿关。 等到李玚终于放开他时,但见谢洵的面色已然彻底沉了下去。 “明日便是朝会日了,臣告退。”言毕他便将李昉递了过去,拂袖而去。及至走出紫宸殿时他看见天色y沉无星无月,阶前犹剩残雪。 承徽元年二月初十,李玚宴群臣于曲江,他之下的两侧位次是冯昭辅、鱼延年、杨公赡。谢洵身着借来的紫衣姗姗来迟。李玚在座上见了谢洵便笑,竟亲自起身向谢洵走去,不顾百官侧目,携了他的手往左边位次走。 此时左边文臣的坐次已无余席,群臣虽不敢言语,却忍不住往冯昭辅与杨公赡的位次望去,心知此番谢洵回京,必然要与其同列。冯昭辅脸色铁青,见李玚携了谢洵往这里走来时几乎要拍案而起。杨公赡神色淡淡,垂眸不语,竟不知他在想什么。李玚最终果然将谢洵携至二人身前,轻轻一笑。 “太傅,你让一让罢。” 此言一出,满座朱紫变色,曲江之畔,却似新见了草芽。 太常引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4节 夜深凝寂月明堂,曳缕返魂香。 物我两相忘。 恍然在、清微帝乡。 眼前今古,世间藏彀,一例尽亡羊。 险处不堤防。 竞奔走、槐檀战场。 卷二:禾黍不获(完) 【贰拾壹】星稀天下旦 承徽元年春,谢洵二次拜相。李玚御笔亲书制诰,授谢洵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陈国公爵。 谢洵如今不过三十许人,此等恩宠不能不令人瞠目。李玚于延英殿诸相前命身侧的郇弼将那拜相赐爵的制诰念与谢洵,谢洵闻言立时退避,连称不敢。此番推拒倒非为人言这些虚幻之事,谢洵对此也并不在意畏惧,他只是看见了立于诸相之首处的太傅杨公赡。 诸人心知肚明,前朝圣天子最爱重的臣子便是杨公赡,就连谢洵的师相禤仪都要往后排。那日曲江宴饮,李玚教他取杨公赡而代之的意图显而易见,谢洵对此倒是没甚么旁的顾虑。 只是有些兔死狐悲之伤罢了。 李玚见他固辞,于御座上和声向他道:“朕但恨无官赏卿耳。卿若不应得,朕必不与卿。” 谢洵轻轻一晃神,想起这是他曾与李玚讲过的旧朝典故,不免觉出些不祥来,待要辩驳又觉得实在无谓,因这实在是无可辩驳也无须辩驳的盐梅相成君臣遇合。 于是谢洵便不再推辞。 拜相的礼节十分隆重,至夜谢洵才得空与郑晔用晚膳。郑晔近来身子时常犯懒,谢洵于席间便多嘱咐了几句,她起先只默然静静听着,等谢洵终于无话可说才忍不住笑道:“三郎好啰嗦,比之翟拂犹甚。” 移时饭毕,谢洵与她安寝。谢洵于榻上虚虚阖了眼目,听见身侧卧着的郑晔似是闲谈一般地含笑开口道:“圣人十分看重你,不想谢家三子,竟是三郎得天颜眷顾,阿母泉下有知,想必欢愉。” 郑晔说的自然是谢洵逝去的生母。她说者无心,谢洵闻言睫羽不由颤了一颤,开口时却是十分平静:“阿晔笑话我呢。” “怎会。”郑晔语声仍旧带笑,“我怎敢诓三郎的。你在浙西这些日月,可知凤凰池畔,圣人待你许久了么?离开长安前我说的那《冀孟子》,如今还记得多少?” 谢洵似要睡去,开口时已然十分含糊:“明日往我书房细细寻去,只怕还寻得两卷,第三卷从前圣人来时看见,不肯释卷,我便献与圣人了。” 话至尾声已然不可辨认,郑晔分辨半晌才明白过来,诧然道:“三郎怎么这样小气,哪有送书只送一卷的道理,圣人竟也纵你。虽说读书不以孤芳不撷,究竟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洵稍稍清醒了些,闻言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因那《冀孟子》是二哥赠与我的。那时二哥说为人立世,当如暗处持灯,夤夜秉烛,发声光于幽陋处,振名理于萎顿时。书粗通其意便可,无须通读,否则反倒落了下乘——二哥便是只读了前两卷,还做了许多札记。我见那些札记十分有趣,便留下了。” 这些话仿佛确是谢沁少时所言,然则那时他专于武事多读兵书,于此道委实无甚振聋发聩的见识,郑晔却也不以为意,于夜里听谢洵娓娓道来,不由带了些许神往道:“可惜我生得晚,见不得三郎少时风采。” 谢洵笑道:“这有什么好见的,我少年时教二哥和阿姊纵得不成样子,你若见了必定要烦恶,也没有今天的故事了。” 郑晔亦笑,却有些困了,便含糊道:“睡罢,明日还要上朝呢。” 翌日日出东荣,待得下ji人而闻鹤唱,端坐于大明宫含元殿中的圣人携了新晋入省登台的中书令往后面的紫宸殿行去,y郁而锋锐的年轻面上带着几许迥异从前的柔软笑意,那笑宛若棠棣分华,末梢隐在一双低垂的眼尾中,倘若不是与他并肩而行委实看不大清,而谢洵纵然已然换上了紫衣金鱼,行路时仍旧落后半步,仰面可见螭首龟趺,却见不到圣人眼若伤心桥下春波绿。 时有内侍燃起御烟,氤氲烟丝轻轻柔柔,仿如云中之物一般逸散开来,谢洵不动声色地教李玚携入紫宸殿,有些不合时宜地觉得那香仿佛有些重了,一时竟是恐有朝衣染御香。 “谢郎在想什么?”李玚一面和悦地命殿中宫婢将启着的扉户阖上泰半,一面又将谢洵向自己的身侧又拉了拉,宽大袍袖下的手指用了十分的力道去握谢洵的手腕,“仿佛比从前宽些了……只是浙西冬日苦寒,朕看着相公也见憔悴了。” 谢洵就着这样的姿势垂眸道:“圣人言重。臣离了长安不过一载,算不得苦。” “不过一载么?”李玚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些恍惚的模样,“朕觉得这一载已然比得上乌头马角、冬雷夏雪的时日了。倒是相公,在浙西可念着朕么?” 闻言,谢洵滞了一滞,抬眼时见李玚沉静克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哑然。诸如嗣圣重光的官话谢洵是不常说的,他少年时不屑说,后来知道李玚不爱听他说,更是不肯在唇舌上费力,左右媚上也不在此处。然则到如今李玚开口询问时,谢洵竟不知该作何回覆。 然后李玚黯了黯神色,却接着便将一直握着谢洵的手松开,果见谢洵后退两步站定,轻轻开口:“臣往藩镇去,见太平时民生亦是多艰,至战乱时更是白骨曝野骨r_ou_流离,便想起圣人远在长安,大约是不能亲见的。” 他长揖一礼,向着李玚和缓了神色,望去几可算得上殷殷:“禤师从前称臣道狭,臣幸蒙君诏,得以从浙西归来,却见帝閽九重,留中莫闻,深觉叹惋。” 这话教李玚听着极为亲近,他知道这是国朝的故典,便下意识地接口问道:“那相公发愿了么?” 谢洵微微颔首,低声道:“臣一愿君道如尧,二愿臣道不孤。” 李玚不由动容,复又上前握住他的手,开口却不知该作何言,竟道:“朕为谢相新择了宅子,近些时候已经建成了,随说不如从前的近,却更宽敞堂皇。相公离开长安时往南衙送的那三千匹马朕命他们好生喂养,如今已送进你宅邸近前的马场去了,相公索性挑个最近的吉日便搬进去罢。” 谢洵不动声色地道:“谢圣人。” 这样的语气落在李玚耳中,委实再逆心意不过,可他碍于殿中尚有旁人,便不肯发作于他,却忍不住愈加烦躁,松了谢洵的手往御座上去。 一旁的郇弼忽然笑道:“大家昨儿批奏疏批得迟了,今儿怎么忘了那要紧的事。大家不是有事要问谢相公么” 他这话说的有些突兀,李玚也怔了怔,却见郇弼虚虚指了指那案上的青玉镇纸,猛然反应过来,想起确实是有事要问谢洵的。 李玚于案几上抽出一道翰林学士新写的制诰来,向谢洵招了招手:“谢郎过来瞧瞧这个,觉得如何?” 那是一份封赏范阳高峤的制诰,赞扬高峤的言辞繁复不可多赘,内里要紧的只有一个意思:要高峤入中央为官。 谢洵见此心里不由一凛,深觉如今倒真是辨不清李玚的臧否好恶了。或者说,他从来便不曾看出李玚的心思。 自他入京以来,将离京时李玚的所作所为听了个大概,虽说李玚在寄给他的信中说这是感念他曾经在诗文中所叹惋的那句“‘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浙西非富庶地,无梧桐可栖,无练实可实,无醴泉可饮。”才清理朝堂,教他来时不至若此矣。 可谢洵一字不信。 若是李玚当真如此,切莫说被动了臂膀的冯昭辅,便是备受冷遇的杨公赡也容不得他如此任性。既然冯昭辅与杨公赡皆默然承了李玚的动作,定然是有更深一层的利害。谢洵思索许久,又看了一遍那封制诰,良久蓦然明白了李玚的用意。 李玚践祚以来所惧者不过是边事、外戚、藩镇三者,如今边事初平,藩镇俯首,可不该轮到外戚了么,但他素性多疑而谨慎,定然顾及河朔,不肯轻易与外戚之首冯昭辅翻脸,平白教襄王李策看笑话。 纵使李策再如何示好也不行。 李玚肯因为李策的俯首姿态亲近杨公赡与远在洛阳的颍王,却绝不肯因此骤然向冯昭辅发难,况且两军中尉鱼延年受冯昭辅提携之恩众所周知,李玚自然更是清楚自己这个位子是怎么来的。 所以这封制诰李玚未必是真心封赏高峤,不过是要一个河朔的态度罢了。可究竟要何种态度才能教他满意,谢洵仍旧不知。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5节 李玚见谢洵许久不语,含笑重复道:“谢郎觉得如何?” 谢洵将那制诰奉于御案上,斟酌损益,终于道:“圣人封赏于高峤高将军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听闻凉国长公主十分看重高将军,贸然与她要人,不知长公主该如何说。” “阿祁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李玚淡淡地道,“不过谢郎所言有理,朕打算教崔相公去范阳颁旨,若是阿祁不愿意,难不成那高峤也不愿意么?自古以来便没听过这个道理。” 谢洵出紫宸殿时,眼目被日头刺得酸疼,抬手遮了遮,送他出来的黄门苏严见此笑道:“谢相公眼目不好,快别在这斗拱下站着啦。” 谢洵轻轻一笑:“不怕。” 说着便往中书门下去了。 冯言近来患了时疾,李玚来看她时恐过了病气给孙儿,便教宋青衣亲自将李昉抱了出去,等看不见人才在帷帐后的床榻上低低咳了咳,柔声道:“我有一桩事来问大家——阿爻,你这般疼爱观音奴,可想过要为他再择一位出身性情皆好的母亲么?” 此言一出,殿内便有了分明的静默。过了半晌,李玚含笑应道:“观音奴此刻还不认人,也还不着急。” “皇太子无母,何等荒唐。王后乃率六宫之人,为天下母,故明懿皇后同大家的情分深重是我大楚之福,可倘若因此令后位空悬着,故明懿皇后在幽都,也未必安心。”冯言和缓地道,言语中仿佛早就拿定了主意,“阿爻既然要立二郎为皇太子,此事便不可不急。” “阿母自然是知道故皇后的性子的,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来刺朕的心呢?”李玚冷冷一笑,想起了谢懿临去时的言行,语中大有厌恶之意,“她若当真如阿母所言,也不至到死都不肯见朕。朕原是不愿做那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人,却也有时会耐不住去问一问这鬼神之事的。谢氏尚在世时便能对朕诵出隋堤柳来,过世后又岂会向阿母说的那样,关心朕那空悬的后位呢?” 冯言听见隋堤柳三字手指微蜷,神色终于有了改变。 李玚却并未就此止了方才的话,语气还多了几分讥诮的意味:“论公,朕为君,她为臣;论私,朕为夫,她为妻。况且按阿母方才所言,皇后为天下母,如此,朕自然便是天下父了,若臣民来管朕的私事成个什么事,这世上哪里有这样道理?从前朕与阿母说过一句,如今不若再说一遍罢——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顺其美也罢了,难不成朕一日不立新后,便是在行恶么?哼,朕偏生不要他们来救!” 李玚不惯在南内用膳,故而只同冯言说完这话便回了东内。他抱了李昉上了来时乘的常平辇,嘱咐那抬辇的黄门稳当些。 其时李昉已然能说出几个简单的音节,被李玚抱在怀里后便笑着伸出手去抓他的衣角,婴儿的笑声在夜里传得远了。李玚将李昉身上的裘裹了裹,有些不熟练地唱起了记忆里已然模糊、独孤皇后给他唱过的儿歌。而他的制诰在二月末终于送到了范阳。 李策对前来传旨的崔承祖以礼相待,告诉他说被封赏的高峤正在大校场练兵。 一旁端坐着饮茶的李祁闻言轻轻一笑:“崔相公也不好在这里等着,孤带你去寻高将军罢。” 【贰拾贰】王孙慎勿疏 春末的范阳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崔承祖随着李祁出门时还能看见湛蓝天际的晴虹,宛宛转转,艳彩随风。这实在是少见的情景,因着范阳毗邻燕云,故此几乎是四陆都能听见空莽而无止息的朔风。 李祁惯常是骑马的,崔承祖便也不好乘车。一旁早有将士将马牵来,崔承祖年纪已然大了,近来又多在中央,平日里连马球亦不常大,费了些力气骑上马去,前面的李祁回首一笑:“崔相公,这马温顺,却也要小心。”说着便纵马在前面引路,大约是体谅着崔承祖上了年纪,速度竟也不很快。 在长安时,崔承祖便见识过李祁的行事,是以到了范阳便更是惴惴。不想他到范阳时,起先李祁竟十分谦和有礼,大异之前所见所闻,不免有些唏嘘。 他听过去岁那场发生在安西四镇的因天灾所引起的战乱,群山连绵纠纷,数万将士魂归幽都,国朝公主断带殉城,时情黯淡惨悴之甚,纵未亲见,亦不堪闻。 但他唏嘘之处非止于此:大楚至昭宗李蒨一代子息不丰,姊妹尤是稀少,到今上李玚膝下唯有一女,宗室中的长公主从前尚有几位,李玚长姊崇徽长公主早逝,次妹端宁长公主和亲南诏,李玚尚未践祚便死于南诏宗室夺位之初,姑母息国大长公主居摄元年病逝于长安,而襄王长女、李玚堂姊永安长公主和亲吐蕃,年前亦是香消玉殒丧于战乱。细数下来,如今的大长公主已无人在世,而长公主一辈,竟是也只剩下长安长公主李祁一人。 当真是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可李祁面上却没甚么感慨的意思,只是在听见他取出圣人制诰时挑了挑眉,唇角似乎噙了一缕微弱的、不明意图的笑 只是崔承祖有些猜测,觉得那似乎是个了然而讥诮的笑,但因为他性子温软,便不欲多想,只盼着好生宣完这道旨意,尽早回京才好。 虽说李祁在前面控制着马跑的速度,节帅府离着大校场也不甚远,崔承祖很快便到了,在马上往远处看,但见大校场上旌旆鲜明。起先早有兵士快马往大校场告诉高峤圣人有制诰予他,高峤便在大校场的点将台上站着等了片刻,此刻见李祁引崔承祖往这里来,便立时跳下了高台。 崔承祖见此连忙上前紧走了几步,至高峤面前时才将怀中的制诰奉出,郑重念完李玚的旨意。崔承祖念完制诰,将其递给高峤时,却不见他伸手来接,便向他笑道:“高将军,圣人赐你镇军大将军的阶,又命你入京以兵部侍郎之职知制诰,此实乃浩荡天恩,将军如何不谢恩呢?” 高峤却既不出声也不起身,只默默地望着崔承祖身侧的李祁。 李祁亦有些吃惊,伸手将那制诰接过看了一遍,笑道:“崔相公远道而来,怕也累了,不如先回节帅府歇息。高将军的事,且容后再议罢。” 她说完便命身侧候着的军士牵马至崔承祖面前。这自然是李祁给他的阶陛了,崔承祖自是心下感念,忙应声上马而去。 等崔承祖离去,李祁回首看高峤时,竟见他仍旧跪在地上,不由发笑道:“镇军大将军还不快起来,地上有甚么好东西。” 高峤这才起身,神色自若道:“属下不去长安。” “孤也不想教你去。”李祁伸手为高峤整了整盔甲,微笑道,“不过去了长安,说不得便与娇妻美妾,美酒名马相伴了,也没甚么坏处的。” 年轻的将军身子一僵,心下忽觉一阵惶急,脱口道:“那又有甚么好。” 李祁闻言一怔,迷惑道:“你说甚么?” 她面上的疑惑不似作伪,高峤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自己僭越了,于是他不肯再多说,垂首不语。 可李祁却仿佛忽然起了兴致,非要在此处问出一个结果来,不依不饶地笑问:“孤心里着实疑惑,还望高将军体谅,给我一个答覆罢。孤记得高将军在从前在安西于阗时还同孤说过‘出入有声名’的话呢,怎的如今又八风不动起来?” 话至此处,李祁语中的疑问是真是假都已无关紧要,高峤终于被她那轻佻而不自知的亲近惹恼了,心下的情绪骤然如天龙八部中的摩呼罗迦一般显出无可抑制的恚怒来。 但他终究是按了下去——将那些不能受到回应的情意一齐按了下去。虽然那有些难过,他面上到底不曾显露出来。高峤最后一如既往地平静道:“那些并不是属下在意的,便都是外物。长公主若觉得那些好,自然是长公主心里在意的缘故。” 李祁闻言默然,移时方颔首道:“高将军说得有理。” 见她不再多问,高峤暗自松了口气,转身重新上了点将台。 崔承祖回到节帅府便被安置在客院中。至夜,僮仆将一桌饭食奉来,恭肃道:“原本阿郎是该为崔相公接风洗尘的,可自从吐蕃事后,燕云外的异族几欲兴兵,阿郎如今实在走不开,便委屈崔相公了。” “岂敢。”崔承祖忙道,“只是劳烦问一句,长公主现在何处?” 那僮仆见崔承祖如此客气,有些惶恐地应道:“长公主今夜未曾在府中用膳,骑马出门了。” 崔承祖奇道:“长公主时常如此么?” 僮仆听他问起,不免得意,方才的惶恐也去了几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含笑道:“说起长公主的厉害,范阳无人不晓的。便是阿郎自己,都说长公主胜过男儿呢,那些女儿家的规矩,长公主从来不守的。” 崔承祖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仍笑道:“长公主自然胜过须眉,便是圣人也称赞的。” 范阳节帅府中曾有一匹紫连钱的白马十分得李祁的钟爱。自李祁少年随父到了范阳,便自行褪下紫袍犀带,换上了皂衣抹额,连女子的发髻都不常梳。旁人都道,长公主是不爱红妆的,不在大校场的时日里,她只爱爱骑着那白马四处驰骋。可等到后来那白马年老物化,却也不见她有分毫难过的样子,很快便又挑了一匹连钱马。 今夜她便是骑了那马出门去的。 高峤在范阳有一座怀化将军府,白日c,ao练完,夜里便歇在那里。李祁轻骑简从地纵马往怀化将军府去,至府门前,方回首向身后的两个随从笑道:“不必在外头候着,自行饮酒去罢。”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6节 怀化将军府门前自是有人守门,一见李祁连忙向内通报。李祁身后的两名随从去后没多久,高峤便匆匆在府中出来迎她。 清月下,高峤看着李祁一人一骑,袖手立在将军府门前,不由呆了一呆,一时连行礼都忘了,只怔怔地立在门前。 李祁见他这等模样,抿唇一笑,索性不等他下阶相迎,自己信步上了石阶,站在他面前取笑道:“高将军,不请孤进去么?虽说这天已是快四月了,可夜来风雨,还是怪冷的。” 她不说也罢了,话音刚落,方才还是清风朗月的夜色忽然黯了,竟当真落了些雨丝,且还渐渐大了起来。李祁见此反而笑意更甚:“孤竟不知,还有和天公打商量的余地。” 高峤连忙将她引进府中正厅。 因为高峤不曾娶妻纳妾,又不好歌舞,是以怀化将军府至今甚是舒阔,并无女子。李祁进了正厅,高峤亲自接了她罩在外头的大衣裳,将衣裳悬好后方向她道:“长公主怎么这时候来了。” 李祁不答,回身出了正厅,立在廊下往外看,半晌才笑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呢,便是高将军不想教孤来,孤也走不得了。” 高峤低声道:“属下并没有这样的心。” “孤知道你没有。”李祁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白日里,你分明是生气了。后来没有发作,是因为孤对你有恩,你便谨守礼数、不敢逆上么?” 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知道高峤绝非为此。高峤平素最是守礼谨肃的人,但他也从不是一味顺从上意的人,否则在安西时,李祁也无须对他拔剑了。可她偏偏要这样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教高峤说出她想听的话来,可她分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什么的。 但高峤仿佛能通其意一样,鬼使神差地领会了李祁话中未尽的含义,然后闭口缄默了。任李祁再如何激他,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廊下一时陷入了沉寂,只能听见风雨击花的声响。高峤府中花草可称稀疏,幸而那雨算不得大,不至红瘦。 打破寂静的是李祁,她于夜色中缓缓开口,声音低得仿佛叹息:“可惜没有ji鸣声。” 风雨如晦,ji鸣不已。 高峤手指一颤,却立时反应了过来,似是被一桶冷冽的水从头浇下。他有些荒唐地想:这样的夜里,李祁又说了这样的话,自己合该是欢喜的。 可他愈加清醒。 这清醒源于他对李祁的了解和明白,高峤涩声道:“在安西于阗的那夜,属下说过甚么,长公主可还记得么?” 李祁颔首,语中带笑:“高将军说愿意永远站在孤这一边,只是盼着孤不要再如那卖笑女子一样利诱将军了。” 高峤别过脸去:“属下不曾这样比。” “那也差不多了,高将军。”李祁语中原本的笑意渐渐变得冷了,“孤今夜来,是想好生同你说话的,可你也太不通事了。莫不是比起这样说话,高将军更喜欢孤抵在你脖颈上的剑刃么?” 高峤心下一凛,下意识地转首看向李祁,却见她迅疾而轻巧地伸出手来,轻轻在他脖颈上一切,道:“孤可不信,哪里有这样的人呢?” 他反应了许久才听出李祁这句话是接着上一句说的,终于隐隐露出一个笑来:“属下怎样都好,只要长公主高兴。” 这句话便是最过了,再近一分,便是僭越了。高峤冷静而理智地想着,李祁是最凉薄又刻薄的,他亲耳听过她对那个曾经推崇进而效法的姑母息国大长公主的讥讽,也知道她对那个病弱苍白的弟弟李泱的不在意,不管她外面矫饰得如何温良恭俭,内里都是那个在宫宴上冷眼看着别人推杯换盏的孩子。虽然他不能改变什么,但好歹知道了李祁是个怎样的人,也就能知道要如何才能不令她耻笑。 李祁目不瞬地望着他,开口笑道:“既然已经见到了高将军,孤又怎么不欢喜呢?”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不待高峤再说甚么,李祁转过脸去,望着廊下的雨丝,忽然又转口道:“孤从前跟你说过高阳公主和辩机的事罢。那时候孤说瞧不上高阳公主,并不是因为她 y 乱,而是因为孤瞧不上辩机。” 高峤原本开口,听她这话竟又住了,有些疑惑于她话中的含义。 李祁轻轻一笑:“所以孤也并不是甚么好的人,高将军可记住了。” 她说着,伸手拿过一旁仆从手中备好的斗笠,也不穿方才外头罩的大衣裳,径自往雨里去了,一面走一面回首扬声道:“等镇军大将军往长安去时,记得教府中仆从把这衣裳还回来,否则教未来的将军夫人瞧见了,要生气的!” 末尾语中带着真切的笑。 第二日,崔承祖再往怀化将军府上去宣旨时,高峤一反常态地直接推拒,自称年少德薄,不敢受赏。 崔承祖无奈,回到节帅府中,将原委告知了李策。李策失笑不语,问身侧的李祁:“阿祁昨日可知是怎么回事么?” 李祁亦是蹙了眉,摇首道:“不知。” 于是崔承祖事与愿违,终于没能在入夏时回到长安,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将高峤拒赏的事告诉李玚。 大明宫中,紫宸殿内,李玚将崔承祖送来的奏疏看了数次,那奏疏中将高峤拒赏的经过写得分明,他竟也瞧不出其中缘由。 一时无解。 然而五日后,襄王李策亲自写了一封奏疏送到京中,接着便是鱼延年的奏疏奉于御案之前,李玚看毕大悦,便准了高峤,教他仍在范阳。 【贰拾叁】女娲戏黄土 很快便到了承徽元年的五月初,李玚早在四月末便往华清宫避暑。华清宫莘莘漠漠,山殿戌削,登上楼阁便觉身轻,缥焉天风。他一定要谢洵与他同住在长生殿中,谢洵因着自己原本便不喜溽暑,便顺势谢恩应下了。 闲暇时李玚便携着谢洵在芙蓉园中看花,抑或是在荔枝园中啖新荔,一时有君臣遇合的曲子流传。 这日黄昏,一场豪雨过后,长生殿内格外清凉,而君臣二人仍在殿中。新启出的冰置在长木案上,因无旁人,谢洵便歪在矮几一侧,李玚亦坐在凉席之上,还伸了膝盖教他枕着。 谢洵对此并不觉惶恐,也无甚么“天子膝已枕矣”的自觉,只安然而自在的受了。他随手将李玚方才给他的奏疏放下——那是鱼延年的奏疏,向李玚懒懒地恭贺道:“圣人心中所念,指日可待了。” 李玚见他此时放松的模样心内爱极,又因不得回应而觉可恨,伸手便去结他的头巾,口中道:“谢郎又知道朕的心事了?” 谢洵最重风仪,遂偏头一躲,不防磕在一旁的矮几上,痛呼一声便伸手捂着额头。李玚一惊,连忙收回手去,想了一想又伸手去拉谢洵捂着额头的手,轻声道:“快教朕瞧瞧碰得厉不厉害。” 好在谢洵不曾撞到案角上,松开手时李玚只见他额角青了一块,倒并未见血。李玚轻轻舒了口气,抚着他的额角上的青紫笑道:“还好,不甚厉害。” 谢洵伸手将他的手拨了开去,自己站起身来,觉得那博山炉中的香气淡了些,又懒怠自己去添——自然有管香的宫人看着,可李玚之前吩咐了这香燃尽了也不必再添,那宫人便不去管它 。此刻谢洵却觉得非要找些事做才好,否则便与那些宫词中的女主无甚相异。 可李玚却不肯轻巧地放过。 自谢洵从浙西归京,仿佛忘了他去京时李玚那句自知无望的话,对谢懿的死亦是出乎意料地未曾表露出该有的伤悼。他从前如此,归京后仍旧如此,不亲近也不远离,仿佛空等着李玚自己将此事忘却一样。 近来诸事繁琐,李玚无心纠缠谢洵的态度,而此间闲暇,绰有馀裕,他又忽然想问了。然则他并不想舒绅缓佩,鸣玉以步,只是仍旧坐在原处,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笑语:“谢郎怎的知道朕的心事了?” 谢洵伸手整理案几上的奏疏,也不立时应对,等将已尽数看完的奏疏理好后方漫不经心地道:“体察圣意,莫不只是黄门的本事么?”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7节 “谢郎这样说,不妨猜一猜朕现在心里在想甚么罢。”李玚不由动气,却仍旧肯耐着性子道,“若说错了也不妨事,朕自己说。” 谢洵背着李玚,面上显出百无聊赖却又勤恳谨慎的神色来,淡淡地道:“圣人这样说,是想要臣分桃么?” 他到底还是开口回覆了,李玚不无得意地想,然后便带着欢愉地笑,起身上前握住了谢洵的手,微笑道:“朕不喜欢吃桃,倒是新荔可以分一分。” 谢洵这个人是最刻薄而有礼的,但跟李祁的境况又全然不同,他生来如此,也没甚么改变的打算,且又想要显名,便在待人上留神些。对待常人尚且如此,遑论此刻面见的是圣天子,他闻言果真在那瓷碗中取了新荔,向李玚递了过去,微笑道:“圣人若想求一夕欢好,臣自当侍奉枕席,也不必圣人唱什么越人歌来听。” 李玚不由蹙了眉头,仿佛不能理解谢洵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谢洵见他这样,不免要发笑。那笑自然不是方才说话时面上的温和微笑,而是带着一点讥诮、李玚最不愿见到的嘲笑。 但他并没有笑,仿佛是外间已然转作温和柔润的细雨将他的脾性也涤得婉转了些。便非如此,至少在面子上看起来是这样。 谢洵抿唇,收住了原本要逸出来的笑意,缓缓地道:“若是那些翰林院的学士,自然要说此为乱l,u,n之始,绝不敢为。然则臣并没有那些的文人气节,虽说嬖幸的名头不好听,可若圣人能不教旁人知道,臣自己也不觉得是甚么大事。”谢洵将话说得分明冷静,李玚也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分辩道:“朕不是这样的意思。” 李玚说完那句话后便想到甚么似的闭口不言了,而谢洵则静默着等他接下来的话。可李玚忽然想到其实这样的话无益于谢洵理解他的话,可若到此刻谢洵也不能理解,那么也不必再多说甚么。 于此,他几乎要将那些淇奥之思化作恼恨,握着谢洵的手不由愈加使力。 谢洵痛得蹙眉,绮丽的眉眼却不曾因此减弱分毫,反倒更添楚楚。而谢洵自己对此是没甚么念头的,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放在李玚的手上,轻缓地教他放松力道,然后低声道:“岂无他人?” 此话一出他便道自己痛得糊涂了,这样的句子也拿来引典,唯恐李玚不接一句念子实多一样。心下一乱,不免也烦躁起来,用力一甩便甩开了李玚的手,想要亡羊补牢地找补,道:“臣失言了。” “岂无他人?”李玚带着笑重复了一遍谢洵方才的话,却没接下这句诗,重新在年少时借以发时所读的那些诗书中寻了一句接道,“匪我思存。” 谢洵再不能当做不明白,况且他原本也并非不明白,左迁浙西的那一年中不知收了李玚多少鱼雁,或借古意,或出己手,如今也并不曾全然忘却。他胡思乱想间,不知何故想起息国大长公主出丧之后,李玚在无人处与他冷嘲热讽既是姑父也是舅舅的冯昭辅:“连挽诗都要借古意,也不知是谁失了妻子,谁来悼亡。”寄往浙西的那些鱼雁自然不能与挽诗等同,但那些身后事谁又能知呢,只好从这些生前事来猜测一二了。 额角还是疼的,谢洵仿佛忽然寻到了借口一样,立时便转身欲走,李玚见此急行上前,自后面便揽住了他的腰。李玚的吐息温热,轻轻咬了咬谢洵的耳垂,接着便恼恨于他的不动声色,加了几分力道,于是额角的疼痛便匀了一些到耳上。 谢洵深觉此情此景的荒诞,他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该作何回应,他一时有些无奈,索性道:“圣人想从臣这里得到些甚么呢?臣无敢不遵的。” 李玚不答,唇齿离了谢洵的耳垂,转而落到他的颈上,接着便是谢洵削薄的唇。此次谢洵已然不像初次那样无措地推拒,竟是顺从地任李玚愈加放肆的动作,连自己的衣带被解开也不管不顾。 长生殿中仅剩的添香宫人也早早地退避出去,此间唯有君臣二人,谢洵竟有些安心了。纵然不该,他亦无所顾忌起来,等到紫衣教李玚扯开,他才笑道:“若圣人早说要这个,臣也不必诸多猜疑了。” 李玚蓦然醒转过来。 怀中人所有的那一方殊色,竟似真能惑人心神一般,教他连起初的念头都变了。 我有迷魂招不得。 李玚无声地亲自为他将松开的衣带重新系好,疲倦道:“朕不是要这个,谢郎心里明白。朕想做谢郎的悦己者,这次说得可够清楚了罢,不许再佯作不知。” “嗯。”谢洵静静地应了一声,并没从李玚的身边离得更远些,诚恳道,“圣人说怎样便怎样罢,臣都无妨。” 李玚听出他是当真不在意,却也无可奈何。经年与谢洵相处,他早知道谢洵是个怎样的人。那是个最恣意妄为的人,刻薄是因为他觉得这样能教他过得更松快,至于情爱,他再不肯轻易烧手的。 可李玚执拗的心性上来,偏偏要教他逆风执炬一回,遂重新揽住他,拿捏着分寸与他撒娇道:“谢郎诓朕呢。” 谢洵垂眸一笑,终于道:“其实臣应不应都不妨事,圣人只要心里觉得臣应下了,臣应与不应,那又有什么区别——左右臣是不会辩白的。” “不一样的。”李玚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方才没能得逞,自己便不能伸手抚摸谢洵的头发,也见不得他宿夕不梳头的模样,他只能默默揽住谢洵纤细的腰,赌气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毫无意义的话,“谢郎,那是不一样的。” “圣人,臣照实说罢。”谢洵似乎心下一软,语气轻忽而放纵道,“臣不信圣人待臣的心意可以长久,也不想劝人努力加餐饭。太行之路能催车的句子,自古至今都是如此,禤师曾说臣气狭,不是能做宰辅的人,臣虽不以为然,却觉得倘若应在旁的事上,也未可知呢。” 听得此言,李玚忽然觉得委屈了,他也实在该委屈。他不能得偿所愿的缘由不是外因,甚至也不是谢洵自身的心意,而是那个朝承恩暮赐死的数十年之后,因为一个虚无的未来而拒绝现下,李玚是不信的。于是他便只能将此归咎于谢洵自己不愿应承,遂有些恼怒了:“那谢郎如何方能一眼望到尽头,瞧见朕是值得你信的呢?” 谢洵笑出声来:“臣也说不准。” 李玚有些恶意地道:“那谢娘子呢,谢郎喜欢她么?” “喜欢的。”孰料谢洵答得飞快,从李玚的怀里推开,他瞧见李玚骤然y沉了的脸色,笑着补充了一句,“就如同圣人喜爱王昭仪一样喜爱她。” 李玚冷冷地道:“王昭仪有虢儿。” 谢洵颔首道:“阿晔以后也会有臣的孩子。” 他说完便弯腰将方才收起的奏疏重新取出,扬了扬道:“该说正事了,圣人。” 那正事自然便是冯昭辅的事,然而也没甚么好说的。鱼延年已然上了奏疏,将左右神策军的统调之权上交,而李策又忙于燕云之事无暇,冯昭辅便再无旁的襄助。 李玚又将将来预备发难时的打算如此这般与谢洵告知,竟当真将方才的事情抛掷于脑后了。 说到最后,天色彻底昏暗了,一个黄门在长生殿外求见,进来后向李玚谢洵行过礼后,又向谢洵作了一揖,笑吟吟地道:“恭喜谢相公,谢府里使人来华清宫传话,说谢娘子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呢!” 谢洵吃了一惊,却很有些喜悦,回首见李玚莫名的神色,不免想起方才的话来,竟应得这样快,笑意便愈深,开口道:“臣该回家去照看阿晔的。” 李玚终于不能拒绝这个求恳,只得颔首允了。 承徽元年的四五月间,朝野上下如水一般平稳,却无人能从容地望着这水安静下来,盖因即便是身在局中的人也能在那静水中窥测一二,看出那隐在水底的更大风暴, 昔人思避世,惟恐不深幽。 谢洵听见那避世之人的消息时,盏中的绿花茶已出了颜色。僮仆樵青来禀时他正在中庭的石榴树下读《国语》,樵青深知主人的性情,故此等到他合上书,将那青瓷茶盏端起时才上前道:“阿郎,外面有位娘子求见,她说…… “她说是您的小妹。” 谢洵闻言垂了眼睫微微一笑,静静地道:“请她进来罢。” 谢慈与丈夫和离的事是他近来才听郑晔说起的。郑晔原本不欲教谢洵知道,免教他烦心,可自她怀孕之后百般不适,谢洵想起住在长安的小妹来,这便瞒不住了。 女子很快进来,神色平静,全无乍见兄长的欢欣之色。五月里的石榴花艳红似火,她在谢洵对面站定,正见一朵石榴花打在了谢洵的衣襟上,低声道:“三哥哥。” 谢洵打量了她许久,才从前岁的记忆里捡出一点零星的场景,堪堪将她放了进去,半晌才低声叹了口气道:“阿慈,你当真出人意料。” 谢慈柔声笑道:“三哥哥长安离得早,所以不曾听过后来的事。我近来都不肯见人的,若非阿嫂,原也没想过还能有再见的时日。” “你自小也不同我亲近。”谢洵饮了一口茶,向她低声道,“坐罢。”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8节 谢慈顺从地坐下,坐了片刻又偏首笑道:“我去瞧瞧阿嫂罢,在这里也不自在。” 谢洵颔首道,“阿慈,你且在这里住几日罢,我自然安置你。” 谢慈听了,面上没什么出乎意料的意思,只低低“嗯”了一声,仍旧是温和婉约的娴静模样。她末尾抬眼向谢洵笑了笑:“三哥哥,我同他和离的事,你别担心。” 谢洵怔了怔,抬眼看了看叫人觉得无端沉闷的天色,低声道:“我不担心。” 【贰拾肆】青鸟衔红巾 承徽元年五月十五日大朝会上,宰相刘宏词进言请立皇后。这并不是诸臣第一次就皇后之位进言,明懿皇后谢懿仙逝后,四殿下李昉便一直养在紫宸殿,至华清宫避暑时又同李玚一起住在了长生殿,已是引起非议。李玚数次压下群臣奏疏,今次大约是有了刘宏词起头,群臣大都附和。 李玚望着御案前进言的臣子,饶有兴致地向刘宏词微笑道:“朕以为,刘相之言,甚有道理。” 刘宏词立于阶前深揖一礼,肃然道:“圣人贤明。” 闻言,李玚禁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指着刘宏词向杨公赡道:“这刘相如今进言的模样,倒像极了太傅。朕想起从前太傅向朕说永安长公主的事,便恰是刘相如今的姿态。” 杨公赡原本未曾出班,见李玚提及从前,只笑了笑,却见刘宏词面上已然有些疑惑。接着便听李玚含笑出言询问道:“刘相以为,朕应择哪位佳人入主中宫,教养观音奴呢?” 听见李玚发问,刘宏词只得按下心头的疑惑不定斟酌答道:“臣不敢妄议圣人家事。” “刘相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李玚似笑非笑道,“原本朕是打算迎谢相公的新近与夫君和离的小妹入中宫的,谁知昨日谢相同朕说,他的小妹正在府上照看谢娘子的身子,朕竟也不好夺情。” 往日旁人议论谢洵处事,大都说他“虽清秀通雅,然竟有《北史》袁翻、《陈书》虞荔之风”,谢洵自然也听过这样的故事,面上虽似不甚在意,心里却也是刻意的改过,但这并没能教他多奖掖后进,反倒连自己也一并搭了进去。 举凡李玚有人事调动上的疑难来问他,一概皆答不知。旁的事已是如此,况且是择中宫皇后这样的大事,是以自刘宏词进言时他便只做不闻,任谁出班附议,他亦不出言表态。孰料李玚自己点了他的名字,还言及谢家小女,故而乍一听闻李玚之言,他微微有片刻失神。 自他回府住后,李玚又数次召谢洵入长生殿,亦时常驾幸谢府,问策之余常常说些闲话,却没想过竟真教他记到了心里,还就这么当着朝中诸臣儿戏般地说了出来。谢洵垂眸,未曾出班,顶着众臣不辨真假的神色拱手施了一礼:“圣人说笑了。” 此言一出自然便算是表明了立场,刘宏词收回看向谢洵的目光微笑道:“谢家已然有了一个皇后,倘若再出一个皇后,倒是教臣想起独孤信了,赞皇县侯端得好福气。” “啊,是了。”李玚支颐看了御案前的臣子半晌,闻言终于cha了句嘴,迎着刘宏词不明所以的神色开口笑道,“若非刘相提醒,朕几乎都要忘了赞皇县侯。赞皇县侯家的三子皆是我朝廷栋梁,且长女谢懿克娴内则、噙躬淑慎,与朕年少结缡伉俪情深。自明懿皇后去后,朕每思之总觉亏欠,便晋赞皇县侯为赵国公罢。刘相提醒有功,赐御马三百匹,新贡的紫英也赏一些。” 他一面说一面笑,言毕还向一旁的小黄门道:“可记下了?” “记下了!”那小黄门尖利的嗓音在大殿内响起,像是用薄而利的刀子抵在刘宏词的身上,虽不上性命,却从心底渗出由衷的无措与恨意。他想起谢洵二次拜相之后的所作所为大异从前,处事隐隐有雷霆之势,况他封陈国公,官至中书令,位次实已在太傅杨公赡之上,又想起李玚最近对冯昭辅的态度,心下不由一寒,已有冷汗涔涔而下。 无论如何,一场立后的风波便这么过去了。 七月末,圣驾回銮,群臣仍在大明宫议事。 谢府后院植有几棵海棠与芭蕉,梧桐却是见不到几棵的,秋来梧桐剪细雨的景象便也见得少了。入了秋后,郑晔似是有些嗜睡,翟拂亲自送膳食入内的时候几乎见不到那她醒着,偶然有几次好奇发问,谢慈只含笑应着无事,秀丽的眉眼展开,含着分明而真切的笑意,险些让翟拂忘了她初来时的失态。 谢慈居于谢府的时日里自然是不能日日都见到谢洵的,好在她对此倒不甚在意,在她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是更愿意亲近谢沁些的。谢沁善雅谑,十六岁时便不知成了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谢洵虽是名满西京的美姿容,与谢沁相比便总觉着与她疏远许多。只是有个经年不见至亲的缘由,如今这样反教她觉得安心些。 七月二十七日,李玚幸谢府。 此刻月光皎皎,洁白如银,几可邀牛女恒娥,不时还有微风阵阵,拂的人身体通泰。一时岑寂,李玚轻声道:“不止礼部,就连阿娘也一直劝朕重立皇后,说是观音奴年幼无母,不成个体统。” 谢洵暗暗吐了口浊气,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圣人前时还与臣说要迎臣的小妹为后呢,如今小妹便住在臣的府上,圣人可要一见?” 这本是句谢洵随口开的顽笑,李玚自然也清楚,却仍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已然故去的宁折不弯,艳丽高傲的女子,连带对这未曾谋面的谢家小女也有了好奇,便含笑接口道:“既如此说……谢郎先教她出来罢。” 谢慈是见过李玚的。 昭宗李蒨在位的永圣年间,昭宗亲自择了她的长姐谢懿做太子妃,她偷偷的学了贾氏窥帘隐在珍珠帘后瞧这以后的姐夫。可李玚不是韩寿,没能勾起小姑娘的别样心思,反教她隐隐觉出觉得这少年郎的y郁神色太过,这便瞧出了她与三哥哥的不同——遑论出言调笑,便是多看一眼都觉着不安。后因她少年时被养在深闺,出门便是出嫁,更是不曾结识朱紫客,故而那琅嬛叩响门扉同她说圣人有请之时,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来唤她面圣的琅嬛却道:“没有错,娘子只管去罢。” 此时郑晔已然教她看顾着睡下,若再迟一刻她也是要卸下钗环的了,闻言只得重新妆饰,披了一件衣裳挑灯出门。夜来风露重,她以锦帕掩口咳了几声,低声向那琅嬛问道:“可知道是何事么?” 琅嬛听了谢慈的问话只含笑应道:“婢子心里想着,大约是圣人思念故明懿皇后,听说她的姊妹在此,才起了召见的意思罢。倒也不拘着是这么事,娘子只管去就是,圣人传召可实在是意料不到的喜事了。” 琅嬛的劝说并未教谢慈展眉,她心头一时有无数的狐疑乱拟,却皆不能外道,只得默然不语随着引路的琅嬛往李玚与谢沁所在的正厅行去。 途径中庭虽不见海棠,谢慈却仍旧抬高了来时提着的灯映了映那棵已谢了花的石榴树,低低叹了口气缓缓吟道:“玉刻冰壶含露shi,斓斑似带湘娥泣。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ji,ng千万粒。” 语气似有凄楚,却很快被一阵笑声盖了下去。她一惊转首,见一赭黄异文服的青年从树y里走出,向正厅里坐着的谢洵笑道:“谢郎,朕无事时来你家听壁角倒也是好的,不想你家小妹竟是这般的女儿。” 谢慈立时就有了羞恼之意,在心里一过已知眼前这人的身份,便也不敢问责,只开口道:“奴家见过圣人。” 谢洵此时已从正厅款步走出,见小妹面上略带不愉,就知方才李玚极平常的话到了谢慈的心里便换了意味,却碍于身份不能此时开解,便道:“圣人进正厅去罢,阿慈也进来,此处又无花可赏,果子虽已备好,也没有站在风口上吃的道理。” “谢郎说得是,只是旁的倒也无妨,谢小娘子方才吟的诗妙固然妙了,却有些不合时宜。”李玚收了笑,和缓道,“方才朕于树荫处见谢小娘子提灯立于树下照这石榴树,倒想起了杜牧之的那首绝句:‘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瞧来实在应景。” 谢慈心下不无讥讽地想道:这又有什么应景的?若说应景,那句‘当时丛畔唯思我,今日栏前只忆君。忆君不见坐销落,日西风起红纷纷’才算是真正应景,可这样的话是能说的么?这年轻的圣人实在古怪得紧。她心里虽这样想着,面上却好歹是没露出来的,只错身同谢洵落在了李玚的身后时向谢洵递了个疑惑的神色,然后便看见谢沁面上似是有些无奈与歉疚。 她的一颗心就这么沉了下去。 到了正厅,谢慈见李玚座位一旁的几案上放着一壶茶同一个连锦式的杯盏,而她立在李玚面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这样的时辰没有太久,李玚便开了口:“朕听谢郎说你嫁了人,且还与那人有了儿郎,怎的如今住到谢相府上来了?” 李玚说话时语气十分平淡,听来并无旁的意味,谢慈也暂且放下了心里的戒备,照实道:“奴与夫婿不协,已与他于月前到了府衙和离,至于那孩子,断无同奴一道出门的道理。奴本不愿回谢家,只是阿嫂怀有身孕,虽有鬟儿,却无人说话,奴便来” “敢与赞皇县侯……赵国公的女儿不协,又肯与你和离,却不知是哪位卿家?”李玚唇角笑意深了些,缓声续道,“这便是世家的劣处了,倘若是一贩夫走卒,岂敢如此。” 见谢慈只垂首默然不语,李玚似是也觉着有些没意思起来,状若闲谈道:“朕听谢郎说谢小娘子自谢郎成婚后,便与家中久不通音信,不知谢小娘子可知,你的长姊在年前留下一子便亡故的事么?” “国有大丧天下咸知,况奴虽久不与父兄通音信,却也是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自然是听过的。”谢慈低声道,“奴只望圣人明德亲民,怜二殿下幼而丧母,多多善待他罢了。” 李玚本是有所图的一句话,不想得出了一句这样的回答,闻言不由微微动容,轻声重复了一遍:“幼而丧母……” 接着他便不由自主地要深想下去,倘若谢懿活着……只想了个开头便止住了,他近来不愿再回想关于谢懿的一切,尤其是李昉已经开始学着说话,当他用那带着十分的稚气唤他阿爹之时,他便忍不住要去联想李昉唤阿母的模样。 虽说别久不成悲,却终究是不敢问来人,况照如今而言,他们分别的时日也还算不得长。 谢慈是决计想不到李玚的心思的,可因她另有旁的心事,便也沉默下去。一旁的谢洵已然悄悄命人退下,自己亦出了门,他揣摩着此刻李玚的心思,未必肯教他瞧见,他却也是不稀罕的。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9节 正厅内只剩了李玚与谢慈二人,他寂了半晌,向谢慈招了招手,唤道:“谢小娘子,你走近些。”谢慈只迟疑了半晌,便提步上前。抬眼看着一直望着她的圣人,但见李玚拿了几案上的灯,向她面上照来,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道:“也不很像。” 谢慈在瞬间明了,垂眸道:“长姊国色,奴比不得。” “都不要紧,朕一直想找个能真心疼惜观音奴的娘子做皇后,你可愿意?”李玚说着便放下那灯,亲自斟了一盏新茶赠与她,“若你有意,便将这当做是下茶罢。” 谢慈怔怔地看着李玚递过来的茶,片刻后方笑道:“圣人赐茶,奴焉敢不饮。” 说着她便伸手接过那茶,如同饮酒一般将其一饮而尽。 立后之典选在八月十五,其时郑晔身子已然好转,自称不敢误天子家事,自请教谢慈搬出谢府,进了宣微殿。二殿下李昉也被接到了她的身边。 大约是李玚念及崔雪蘅是谢懿做皇太子妃时从谢府带来的鬟儿,与谢慈也熟络些,这才教从前伺候谢懿的崔雪蘅来做她的掌事女官。 谢慈对此并无意见,甚至有些感激李玚的心思。她没有做息妫的打算,也就不至于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无论与李玚还是妃嫔的言谈间是异于谢懿的温柔婉转,且她容貌与谢懿的明艳端方不同,众妃的忌惮与猜疑亦渐渐去了。 而李玚对冯昭辅的发难,终于也开始了。 【贰拾伍】白露变为霜 往后数十乃至改朝换代载,长安城中的人再想起大楚承徽元年秋日里发生在西京长安的那场惊变时,仍旧骇然欲走。 惊变的起因一如从前每一朝的旧例,知晓内幕的人尽数缄默不言,只在夜来灯火稀疏出睁着一双沉静而冷漠的眼睛,克制地望着波涛夜惊,风雨骤至。风雨鏦鏦铮铮,金铁皆鸣,与诗三百中的旖旎情事迥异,落在地上竟化作殷红之色,胜过霜叶二月花。 年轻的圣天子不动则已,一动便挟雷霆之势,将利刃落在重臣颈上,教他引颈待戮。纵使长安城外有《黄竹》歌声动地哀,他也非要在此刻覆手作雨,将这个愈发骄纵的臣子赶出京去。 承徽元年九月初七,李玚以侍上不恭之罪将冯昭辅下狱,回到紫宸殿后又召集诸相商议此事。诸相心下明镜一般,如何不知这样商议不过是商议将冯昭辅谪往何处,刘宏词张夷则之辈自不敢言,杨公赡近来着了风寒,早早地告病在府不与参议国事,而崔承祖往下的诸相则摸不准冯昭辅会不会同谢洵一样二次入京,更不肯轻易开口得罪于他。 一时满殿沉寂。 李玚端坐于御座上,冷淡地看着阶下的宰相,许久冷冷一笑,将手中的一份奏疏掷了下去:“诸位相公也瞧瞧罢,凉国长公主一介女子,尚且对冯昭辅的罪过恨不能啖其r_ou_,怎么满朝臣子,便对他如此惧怕么?” 崔承祖几乎要教李玚惹得笑起来——他可是亲自领教过李祁脾性的。好歹他多年为官,险险板正了面色,极敏锐地从李玚的口气中探出几分事情的分寸,遂深吸一口气,越众而出捡起那份被李玚掷下的奏疏来。 看那奏疏前崔承祖只道那奏疏上是李祁斥责冯昭辅之言,因他明白李祁的为人,便也不觉如何,可他仍旧错看了李祁,也高看了自己。崔承祖将那奏疏看至一半便已是两股战战,再不敢往下看,膝盖一弯几乎要跪下,幸而教身侧的人拉住了。 他正要慌忙道谢,手中的奏疏已教那人稳稳地抽走,耳畔还听见那人带着和煦的笑意向他白道:“崔相公也太沉不住气了,什么事值得这样慌张起来。” 却是从开始到现在一言不发的中书令谢洵。 崔承祖惊诧莫名地望着谢洵只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道奏疏,然后就见他微微挑了挑眉,便再无旁的反应。 见此,崔承祖几要怀疑他早看过那份奏疏,不由更是惊骇。谢洵却将那奏疏递给了张夷则,向他笑道:“张相公掌刑,该瞧瞧这样的罪过,该如何判罢。” 张夷则适才见了崔承祖的反应,自知那奏疏上定有使人惊诧之言,心下好奇便接了过来,读罢手指一抖,结舌道:“邢国公这样大胆。” 这话倒是真心。 那奏疏上并无闲话,李祁不善文章,写起奏疏来亦从不曲笔,那份奏疏上将冯昭辅隐瞒息国大长公主李兕的事件写得分明,再无缓和余地。旁的也就罢了,李祁在奏疏末尾,又着意添了一句昔日她与太后冯言的对答,张夷则等人自然不敢提。 谢洵微微一笑,开口叹道:“是呢。邢国公这样大的胆子,圣人明允,凉国长公主大义,方才不至息国大长公主含冤而去,张相公说是不是呢?” 张夷则滞了滞,心上转了许多念头,最后咬牙道:“启奏圣人,臣以为邢国公与凉国长公主各执一词,实在难辨真伪,况且邢国公与凉国长公主皆为圣人至亲,臣不敢妄断。” “张相公说得很是,谢相公莫要迫他。”李玚笑吟吟地道,“既然皆为朕的至亲,朕竟也不好说甚么,这案子,便交给谢相公来审罢。无论结果如何,朕都照准。” 谢洵一怔,显然不意李玚作此语,垂眸一想便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冷笑,拱手道:“臣遵旨。” 自这日李玚召诸臣入紫宸殿问策,最后也没能商议出一个妥善的法子,索性便全部照准了谢洵的主意。谢沁如何不知李玚的打算,却不曾推拒,接着便示意崔承祖寻人将往日的铺排端到明面上来。 张夷则族侄名唤张广,任职于京兆引,被以构陷朝臣的罪名参奏下狱的那日谢洵正在府内莳花。张夷则大约是知道张广因何下狱,已告病三日闭门不出。李玚似是乐见其成,便由着三司推事,然则往后的事态便渐渐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过去。 张广原本被参奏的罪名是卖官鬻爵,三司得了崔承祖的授意,先是问出了居摄元年谢洵被黜落时御史所奏罪名的起源,而后为求减罪,一个因便理所当然地种出了诸多果。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是居摄元年的科场营私舞弊,事情传到中书门下的政事堂,谢洵饮了口茶,向来人缓缓道:“当真是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告诉三司长官,教他们再问问,只怕还有。” 来禀的官人应声,却不告退,抬头看了眼坐在谢洵身侧的杨公赡。谢洵心下微微一动,转眼向杨公赡道:“太傅以为如何?” 杨公赡默然片刻道:“再去问问旁人罢。” “先生凡事力求稳妥,学生是省得的,只是怕过犹不及,便未必佳了。”谢洵改换了称呼低声劝道,“前日圣人动怒便是这个道理,此番朝中出了这样的事,实在非我大楚之福。” 乍闻谢洵称他先生,杨公赡还未从中咂摸出什么旁的意味便已然笑出声来:“谢相公这是怎么说,不过几日授课,委实担不起这一声先生,倒觉得惶恐。” 谢洵只当听不出他的讥诮,面上仍旧带着和煦的笑,这样看去竟是有些旧时冠绝京华的风度,且他将姿态放得很低,恳切道:“先生这样的称呼若是还分授业时日短长,又何来一字师的故典?学生虽鄙陋,却不敢忘恩。如今兹事体大,圣人既已将这事交给学生去办,学生是万万不敢有负圣恩的,还请先生怜惜学生区区,不要阻拦了。” 那来禀事的官人原本亦是杨公赡门下,行事便下意识地要多问过杨公赡的意思,却不想引来二相之间这样的争执,不由唬得怔了,他虽瞧着谢洵面上在笑,却知道此番争执是自己的举动挑起的,不由暗自落了冷汗。 兀自恐慌时他蓦地听见杨公赡道:“便按着谢相公的意思去说。只一样,谢相公既这般善体圣意,愿为圣人解忧,便一道去三司,听一听那三司的推事罢。只不知谢相公意下如何?” 谢洵怔了怔,继而自眼角攒出几分似真似假的笑意:“凉风起天末,只望那三司衙门里的秋水多一些,好借来扫一扫这燥热便好了。只是有前车之鉴,学生又素来胆小,心里实在害怕得紧,不知先生愿不愿意同学生一道去,也免下许多不放心。”他这话说得实在坦诚,反倒让杨公赡微微悚然,却见谢洵向那来禀事的官人淡淡地道:“可听见了?” 那来人半晌不闻杨公赡的回应,早已颇有些两股战战的形容,抬眼看向杨公赡时已然带了真实的恐惧。杨公赡认得这人,记得他性子软弱,却很温平,故而纵然恼怒,却也只得强自按下,颔首应了。 李玚原本并不打算深究这些琐碎小事,只想着借此次审理冯昭辅一党,教谢洵与朝中诸人为敌,尔后再由自己出面做他的靠山。个中缘由他自然知道瞒不过谢洵,也从未想过要瞒他,谢洵这人是最不肯吃亏的,杨公赡当中讥讽谢洵的事既能传到紫宸殿,未必不能传到别处,李玚一时竟有些好奇谢洵要如何应对。 可李玚尚未见到谢洵的应对,太后冯言的旨意已然从南内传到东内。 来传旨的竟是宋青衣。 李玚很快便换了衣衫,登车至南熏殿见冯言。 冯言第一次教人挑开帘幕,从榻上下来,坐在李玚的对面,将手中的一串紫檀珠 了下来,轻轻一笑:“听说阿爻教中书令谢子望去审张夷则的族侄,却教郇弼去审你舅舅?” “阿母不必多说,郇弼乃社稷臣。” 李玚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过了,便走至一旁亲自动手换了那博山炉内宫人调制的苏合香,一面回首道,“听闻有个云韶院的内人曾频繁出入南熏殿侍奉,很得阿母的喜欢。既如此,竟不如将她调来。” 冯言闻此几要冷笑出来,背身向内咳了两声勉力平息了急促的呼吸方缓缓道:“阿爻,你可还记得‘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所指为何?”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0节 “此天子孝也。”李玚收回手去,仍旧背对着冯言,静静开口语调轻柔,“幼时承教于独孤皇后,万不敢忘。” 冯言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个鹦鹉纹海棠五瓣银盒取出。那盒子打开后便有一股清冽的冷香散出,凝神间冯言也不由心下一软。她看着青年的背影,恍惚间忽有石火将灭之感,不由真正缓了神色低声道,“阿爻,你过来。” 李玚闻言回身却不上前,只卷起衣袖弯了弯唇,露出了一个待笑不笑的神情:“独孤皇后昔日所教虽不敢忘,朕却也没能做到。先悖德而后悖礼,此皆非帝王事,朕也教人惩戒过了……但朕疑惑的是,既然你早知道先帝永圣年间的旧事,为何如今最后一人都被朕处死了,阿母还是缄口不言,难道是怕朕再做出那枉顾人伦的事么?” 说这话时他想起先悖德而后悖礼的话是冯言昔日所言。那时未及弱冠的少年人面色还是不能掩饰的乖戾,还带着一点刻意做出的委屈:“不爱其亲而爱他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原来阿母是这么看我的。可我爱之敬之的那人却只觉得我不仁。” 不知此时冯言是否也因为想起当日情状面色才隐隐发青,但她最后也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先朝余孽此时皆已伏诛,你又在担心什么呢?阿爻,你得上天福泽得以太子之身践祚,那留下来的所谓余孽……是你的舅舅啊。” 李玚冷冷地看了宋青衣一眼,然后摆手向外间仍在奏箜篌的杳娘道:“都下去。”宋青衣很快便禀退了殿内诸人,冯言仿佛知道自己的孩子将要出口的话一般起身整衣,苍老的面上渐渐显出一缕微笑,她轻声道:“阿爻,你终于耐不住了么?” 李玚待要露出个冷笑,半晌终于平静道:“阿母安坐水月道场,可已经度一切苦厄?若果真如此,大可不必在意尘网中事。商汤有言道‘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我虽身不能至,却实心向往之。由此及彼,先帝没能做到的,阿爻却是愿承山林。” “那你教郇弼审问冯昭辅,是为了他致天之罚得享大赉么?”冯言抬了抬眼,露出一个苦笑道,“阿母是快要年过五十的人了,即便往日对不住你,可你为自身和子孙后代计,也莫要太刻薄罢。” “方才那句不过是赌气话。阿母,我是从未想过效仿尧舜禹汤的。”李玚回头看了眼身后,见那记起居注的小内监神色平静下笔稳当,不由长长出了口气,转而微笑着状若顽笑道,“先帝在位数十年,宵衣旰食勤勤恳恳,太史局却报了三次荧惑守心,也不知我能见几次……” 冯言厉声打断他:“阿爻!”然后自知面色有异地抿了抿唇,直到此刻,妇人那苍白而干瘪的唇终于有了下垂之势,“你很想知道你阿兕儿姑母的事么?” 李玚的面上仍旧是微笑:“不过一句顽笑,阿母何必真心动气呢?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想来阿母深受其害罢,所以才这般爱那纸上经文。既如此倒也不必说了,我自会一一知晓。诚如阿母所言,余孽已除,那些故事又何必非要知道来龙去脉徒增烦恼。可阿母,您修了这么许久,还是只能修得小乘。”他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生母方才对自己所说的刻薄评价,最后犹嫌不足地补了一句,“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南熏殿内静寂非常,殿外似有雀鸟之声杂然清脆。过了许久李玚才听见一声女子缓苍的笑:“阿爻,你去罢。” 李玚默然片刻终于还是提步走上前去,俯身用额前抵在妇人的肩上,如同幼时对独孤皇后不常有的撒娇姿势。他轻轻开口:“阿母,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意气难平。” 冯言抬手轻柔地握住方才他挽起衣袖的那只手,和声道:“獦獠亦有佛性。阿爻,你不妨试着自在些罢。” “不,阿母。我是不信释家的。”他起身退后一步,神色清明而冷静,“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得急,临去时终于看见那记起居注的宦者脖颈见细密的汗珠,不由心下好笑。又因先时的气性未平,此刻青年终于发作道,“那时朕还年少,却也尝听闻先朝圣人换了三批撰写外起居注的官员,只不知细则,你可知道?” 那宦者勉力正色却仍旧带了颤音:“臣不知。” “那也罢了。”李玚得其所愿地笑道,“朕不过白问你一句,你慌甚么。” 【贰拾陆】盛衰各有时 李玚自那日从南内回去,便再未踏足过南熏殿。尔后朝中诸事艰难,杨公赡又病了,这些事务遂尽数落到谢洵身上。 那时谢慈早已离了谢府,郑晔亦将心思转到听琴煎茶上来。沅芷善琴,翟拂善茶,琅嬛虽不善此道,却将郑晔照看得十分ji,ng心。虽说谢洵无余暇陪着郑晔,终究也不孤单。 谢洵先前约了杨公赡一同理三司推事,如今见杨公赡病了,便将审理张夷则族侄的事暂且搁下,整日只在中书门下受理诸事。一时朝堂上下皆望着他的动静,无敢先言。 而郇弼受旨审理冯昭辅一事,反倒很快了结。 南内那些知道旧事的白头宫女偶然得了空闲,便常倚在蕉下言说其实前朝权宦姜贞吉掌权挑在了好时候,可惜没享几天福大明宫就已然变了天。姜贞吉的性子酷峻,宫女也不敢在他面前谈论此事,待他去后,郇弼掌权,偶然听见这样的话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些冯昭辅都是知道的,直到如今他身陷囹圄,在昏昏沉沉一阵一阵的疼痛中才隐约觉得,若是在永圣年间的那场清剿中连带将郇弼送到死路,实在也是件好事。 他在内侍省掖庭局里已经待了两日,周身尽是受刑的痕迹。 郇弼命人留他性命至今,当然不是为了去问息国大长公主的死因,无非是要问出先朝宫人内监的名单和那枚用以联络的玉牌。永圣十年十月,上敕先在掖庭宫人,及逆家人口并配内园者,并放出外,任其所适。那时他方从掖庭放出来许多宫人黄门,隐约知道曾被郇弼一一盘查。 昭宗山陵崩后,冯昭辅、鱼延年、郇弼共同推举李玚践祚,鱼延年自李玚践祚后便不肯轻易与文臣往来,渐渐与冯昭辅也疏远了。冯昭辅冷眼旁观了郇弼数年,早知道他不是个同姜贞吉一般留恋权势的人,如今这样不过为求稳妥,然后再斩草除根罢了。 冯昭辅冷冷地想:这些年李玚一步步将他逼至此处,倒将昭宗李蒨对付姜贞吉的手段学了十成十。既已如此绝无生路,冯昭辅反倒静了下来,默默等着什么人。 他等的人很快便到了。 苏严本身领的是内侍省内谒者监的职,虽则底下人都知晓苏严很受御前权宦郇弼公公的看重,但平日里他在南内供职的时日总比在东内行走的时日长些。依祖制内侍省其官有内侍四人,内常侍和内谒者监各六人,往来领旨都是轮换,且兼他受郇弼的青眼提携,故而他闲暇时日并不很少。 他提着灯,缓步迈入囚禁着冯昭辅的囹圄时,将自己的外裳裹得更紧些,试图抵挡外头刺骨凛冽的寒风。他隔着牢门,将一册手抄的《佛本行集经》递给冯昭辅的时候想起来时从外面看见的那昏沉沉的天色,发觉竟已忽有要下雨的模样,便向冯昭辅笑道:“小人可没带伞来,倘若为了这册经淋了雨,邢国公要怎么谢我呢?” 冯昭辅不想这小黄门竟敢与自己耍笑,心下觉得好笑,闻言便也抬头觑了一眼道:“我能有什么东西。若是中贵人不弃嫌,便再从我身上试几道刑罚罢。” 苏严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是因为年少的缘故,语调中没有那些宦者特有的尖利,倒是有那么些许清朗之音,揶揄道:“邢国公从前何等大方,反是如今倒小气起来了?小人又不是酷吏,平白无故在邢国公身上试刑罚作甚么。小人来时听说邢国公的妾室卷了银钱跑了,真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邢国公笑什么?” “并没有什么,我是为她高兴,求仁得仁。”冯昭辅偏了偏头,唇角的笑意尚且未收。他眼底的神色复杂难辨,却全然不在意这个没有多少情分的妾室,想了想又道,“中贵人如今得郇弼的青眼,还肯为我翻找这册经,委实辛苦。” “不值什么。只不过抄经的人说他抄的这卷里并没有邢国公从前说的那个故事,想来大概已经散佚了……”苏严说到一半便见到冯昭辅已将那册经卷翻至末尾向他微笑,不由心下微微一跳,旋即无奈道,“邢国公好歹等我说完,手翻得这样快。” 冯昭辅收敛笑容向他道:“这卷的确不曾载我说的那个故事。这末尾添上的故事却正是那则本事,看字迹像是中贵人的手笔,倒是多谢中贵人费心找了。” 苏严心头一动,笑道:“那就好,只是小人抄的时候不曾留心通读,邢国公可能借小人一阅么?” 冯昭辅便将那册经递过去道:“中贵人客气了。” 其实那故事委实寻常,且并不单出于此一册经文。苏严幼时便听人给他讲过类似的故事,如今看来,那被反复叙述的故事反倒无甚新鲜,只有那末尾的一段入木三分的扎在苏严的心头:佛告诸比丘:汝等若有心疑,彼时迦喽嗏鸟,食美华者,莫作异见,即我身是。彼时优波迦喽嗏鸟,食毒华者,即此提婆达多是也。我于彼时,为作利益,反生嗔恚,今亦复尔。我教利益。反更用我为怨仇也。 苏严手指一颤,方才勉强做出的笑意便去了大半,忽而想起冯昭辅托他寻经的时候便起了的疑心,面上不由微微变色。冯昭辅只做不见,将那册经文从他手中抽出时却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中贵人做好自己的事也就罢了。虽说能余出心力来待旁人好是能得福报的事,可这些事不知何时便是牵累了。” 苏严恍惚间只听见牵累二字,下意识的松了手去。然后看见冯昭辅平静的笑,不能置信地讷讷道:“邢国公都知道了么?” 冯昭辅轻轻颔首:“这又有什么难猜的。今上为政时日尚短,又不肯信杨公赡,他如今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与我为难,不过是仗着鱼延年和郇弼罢了。鱼延年不算,郇弼从来便不是营营汲汲的性子,如今出手,可不是要将知道从前他做的那些腌臜事的人尽数灭口么?他教你来拷问,大致如此。” 苏严听得一时呆住了。 冯昭辅又露出了蔼然微笑,眉眼间却带着讥诮:“常听人说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何况是我们这种惯会蝇营狗苟的小人。先帝费力打压宦者之势,郇公公与我都是一力扶植今上的功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今上忌惮我已久,他自然要添一把火,况且从前不堪之事甚多,郇弼自然不愿再见故人。” 那语中乾坤苏严模糊明白,但内里关窍却是不得而知,只听出了一身冷汗。 “苏严。”冯昭辅将手里那一件用绢帛包着的物什扔给他,忽而冷冷一笑,那黑漆漆的眼珠发出了亮光,“我正经书读的不多,如今只记得《六代论》里那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想来郇弼读得多些,也信得真些……你去罢!” 等苏严脚步踉跄地离去,冯昭辅肩背笔直的靠在y冷的墙上,却听不见外面淋漓的细雨。 囹圄中凄冷而黯淡无光,他想起自己已然故去的妻子来。 这其实是没甚么好想的,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冯昭辅于黑暗寂静中睁着眼睛,冷静地想:若是真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事,那么幽都也该有的罢。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1节 李兕的死着实是个意外,却也不能算是意外。 那时冯昭辅与李玚的关系尚未到无可缓和的地步,李兕善兵而不善政,自然也不能瞧出于光摇碧雪中的飓风来,只能隐隐约约地觉出丈夫日渐一日的y沉脸色。 怀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兕年轻时毕生的聪明才智全用在了兵事上,自从嫁给了冯昭辅,心思便移了许多给丈夫。她从前既然能瞧不起科举入仕的举子,自然也能在蛛丝马迹中觉查出冯昭辅日渐逾越的心思来。 大楚江山是李家江山,李兕作何选择不言而喻。她自嫁给冯昭辅后对他所作所为并非全不知晓,不过是不痴不聋,过得勉强糊涂,如今侄儿的江山眼见便要不稳,她也就清醒了。 可冯昭辅比她想的无耻更甚。李兕生性豪阔,不屑y诡之事,终于被枕边人亲手递了刀子。 冯昭辅忽然笑出声来,囹圄之内没有旁人,故而并无人听见他的喃喃细语。 那语调中带着莫名的温和。 “阿兕儿,九泉之下,我亲来向你请罪。” 往后的几日长安城内下起了小雨,映阶青藓,秋雨霏霏。 冯昭辅死于承徽元年九月二十三,那日雨仍旧未停。 苏严撑着伞漏夜将消息传到东内时,正遇见郇弼在跟崔雪蘅说话,崔雪蘅身量高挑容色清秀,开口是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郇弼见他到了也不令他回避,只笑指着他向崔雪蘅道:“这便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在南内当差的内监了。” 崔雪蘅挑起眉梢向他看了过来,随即微微笑道:“公公取笑了,婢子不过是偶然跟公公聊几句,哪里就值得这样。” 郇弼闻言仍是八风不动的笑模样,蔼然道:“你总是爱多心,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崔雪蘅收了笑,将目光从苏严身上收回,尔后轻叹一声,又笑道:“郇公公的性子婢子是知道的,不过多说一句罢了。婢子在宣微殿还有事,便先不叨扰公公了。” 等崔雪蘅去后,郇弼方向苏严招了招手道:“如何?” 苏严收伞上前走了几步,随着郇弼入了他的居处方屈膝跪下道:“邢国公耐不住刑,已经死了。” “嗯?”郇弼闻言眉心一蹙,立时便站了起来。他那浑浊的眼目中摄出骇人的光,将几上的灯扫落在地,几滴灯油还洒在了苏严的脸上,苏严不敢躲避只得生生受了,耳畔犹闻郇弼因恼怒而y刻的厉声道,“你说什么!” 苏严从袖袋中取出一册书卷道:“这是他临死前教给小人的。” 郇弼接过那册书卷,翻开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卷经文,乃是释法海所撰的《报应传》,怒极反笑道:“《报应传》……他这是旨在告诉我要小心因果报应吗?” 苏严面上立时显出慌乱之色,连忙叩首道:“邢国公将这册书卷给小人时并未翻开,小人以为说不定便与公公要问的事有关,才拿来的。皆因小人不敢擅自翻看,并不知那是……那是《报应传》。” 郇弼听了冷笑一声,却终究是没有继续发作下去,只回身坐下复又询问道:“那么邢国公临死前,可曾说了什么?” 苏严膝行上前,轻声道:“拷问之事,小人并不曾cha手,不过同公公一样等结果出来再去问罢了。故此也听的不甚多,只听见一句‘我教利益,反更用我为怨仇也’,却不知是何意。” 郇弼看了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细细思量了许久这话,方长长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去罢。” 苏严起身又行了一礼方退了出去,出门时看见谢洵提灯进了紫宸殿的偏殿,微微一怔,接着便想起这时外朝的事务尚未了结,便也不在意了。 第二日下朝之后,李玚命郇弼将冯昭辅的死讯传到南熏殿,太后冯言含笑向他道:“阿爻说你是社稷臣,往后要尽心侍奉他,莫要辜负阿爻的信重。” 郇弼叩首道:“大家恩重,老奴敢不竭力?” 等他回紫宸殿复命时,李玚正在与一旁的谢洵谈论外朝张夷则的事,见他回来只微微颔首,示意他退下。 郇弼退出紫宸殿后,李玚心下忽觉不安,想了想,又教人传了掌事萧韶,嘱咐她道:“你去南熏殿瞧瞧太后,再问一问她身子如何,可缺甚么。朕近来忙于政务,无暇去看望她,替朕告一声不孝。” 萧韶应声退下。 等女官去后半晌,谢洵方笑道:“圣人心里怕么?” 李玚一怔,接着便是心事被看穿的惶然,他一把拉住谢洵的手,急促地喘息几下,目不瞬地望着他,终于道:“别再审了。” 谢洵默然片刻,绮艳的眉眼忽然一展,露出笑来,正要再说甚么,便被外头急促的脚步打断了。 进来的是宋青衣,苍老的女官匆匆进了紫宸殿,见到李玚终于镇定了,她伏身下拜,一字一句地道:“大家,太后殁了。” 【贰拾柒】休望濯尘缨 南熏殿年老的掌事女官来禀告太后之死时是存了死志的。她见李玚听闻太后殁了的消息许久不语,再叩首道:“婢子请从太后之灵。” 李玚方才一阵恍惚,这时才教她唤回来,竟微笑起来,他上前扶起宋青衣,温和道:“宋姑姑一片赤忠,朕若不允,阿母也不答应的。宋姑姑且去罢,朕还有旁的事要与谢相公商议,便先不与宋姑姑说话了。” 他语气温和,宋青衣却忽然觉得周身冷了,行礼去后望了望天色,深觉今年的雪似乎要更大些。 可她已然见不到了。 紫宸殿内,李玚咬牙冷笑出来,方才的柔软温和神色尽数消逝。他笑了片刻忽然觉得委屈,眼角微涩,却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肯哭出来。 那是他的阿母,辛苦怀胎十月将他诞下,却自他出生之后从未教他享过一日慈母之恩。幼时养在独孤皇后膝前暂不能算,可即便他费尽心思终于践祚,成为大楚的执公器者,存着亲近之意将她奉养在南熏殿,又得到了甚么呢? 平日里的言谈无不是试探兼着刻毒,就连难得的温情亦是斟酌下的交换。那样不堪而无可奈何。 当真是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谢洵迟疑片刻,终于上前握住李玚的手,轻轻按压着那已被掐的青紫的手心,和声道:“太后失了兄弟,哀毁过度也是难免,圣人不必过于烦恼。倒是外间诸事尚未得出个结果来,如何就不教臣查去了呢?” 李玚望着谢洵,眨了眨眼睛,已然落下泪来。他蓦然将谢洵揽入怀中,开口已然颤抖,咬唇忍了许久方才镇定下来,恨恨地道:“朕没做错。冯昭辅是逆臣,郇弼已将他的罪名写下,他桩桩件件都牵扯在内,朕并不曾冤了他。” 说话间李玚觉得冷了,而怀里的人身子纤细而孤冷,而那紫衣上绣的图纹尊贵而疏远,一丝热度也没能教他汲取到。他不知道先帝离去时握着杨公赡衣角时是个甚么滋味,但如今他只知道,即便事已至此,他也无放手之意,末尾从唇中泻出呜咽之音:“谢郎,你许了朕罢,朕甚么也不教你顾着,你只管站在朕的身侧。” 谢洵只是沉默,任他揽着自己,许久才轻声开口,却问了另一件事:“圣人不教臣审问张夷则的族侄,可是知道背后牵扯甚多,不想教臣树敌了么?” 李玚呼吸一滞,随后便语声微弱地笑道:“谢郎聪明得紧,朕甚么心思也瞒不过你。” 谢洵似是在笑,但那笑中也带了许多疲倦,他低声道:“晚了。” “甚么?”李玚似乎没听明白,“甚么晚了。”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2节 谢洵淡淡地道:“若是圣人起初便不教臣管这件事也罢了,如今臣为着这件事开罪的人已非一二,此时抽身,圣人是想教臣死无葬身之地么?” 李玚身子一僵,低声道:“是朕糊涂。” “无妨,就连郇弼那样的中贵人也知道抱君知遇之恩,难不成臣还比不得他么。”谢洵轻笑一声,伸手在李玚肩头拍了一拍,“就快了结了,圣人勿忧。” 如今已是承徽元年的十月,长安城算是入了旧历里那日在尾而昏危中,水始冰而地始冻的冬日了。虽则如此,却也十月南天尚暑襟,仍旧有半扉素蕊、几朵夭红开在太液池旁,暂缓了那已渐渐侵体的寒意。若再往后看,大约还该有竹外疏花携香冷入瑶席,翠禽小小宿于苔枝缀玉。 听得谢洵的劝解,李玚立在原处默然片刻,忽地携了他的手往太液池之向行去。 皇后谢慈偶然想到近来圣人囿于国事,自己又染了时疾,未免辜负太液池旁景致,便命人撤了那花上的金铃,以供显见得稀疏几许的鸟雀赏顽。崔雪蘅亲自将豢养夜来的鸟笼抱至太液池时,偏巧遇上了苏严,苏严是认得崔雪蘅的,便赶忙上前笑问道:“崔娘子好,怎的亲自劳动?” 崔雪蘅定神认了认,才想起这是前日所见的那个在郇弼身旁的黄门,便驻了足含笑应道:“夜来爱水汽,宣微殿有些干了,如今的时节,殿前的缸翁里也没什么好景,殿下便教奴来照看它。” 夜来是李玚从前赠与谢慈的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原本拟了雪衣的名字,后改唤作夜来。这其中还有则本事,这本事细说起来亦非大事,不过那时谢慈一心照看李昉,对这顽物也不甚上心,遑论只是个名字。一旁的崔雪蘅反倒是不动声色地轻轻提了一句道:“这雪衣的名字,仿佛是明皇贵妃的故典?” 于是李玚听了隐隐有些抑抑,细想起来究竟是自己失于计较,便不再多言,只改容笑道:“皇后博闻强识,仍旧自己拟个可意的罢。”谢慈是人如其名的慈柔端和,自无不可,颔首应了。 等到隔日李玚来时便听见崔雪蘅将那鹦鹉唤作“夜来”,他素来七窍皆通,偏生又爱往常人想不到的地方上想去,开口时已然存了试探:“这夜来的名头,想来该是时事罢。” 谢慈似是不解其意,攒起秀丽的眉眼疑惑笑道:“难不成夜来之名又有何典出么?总不至教它为妾制衣裳,妾可穿不得。” 末尾她伸手抚了抚夜来的羽翅,面上笑得柔和。李玚兀自没意思起来,此事便这样揭过去了。 等到夜里李玚去后,谢慈拿了李昉抓周时抓的那柄玉匕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逗他顽。因李昉睡得早,崔雪蘅换下值宿的宫人时,已见得谢慈独自立在轩外望着夜来发笑。崔雪蘅想,大抵是唯有春夜才能觉得旖旎,到如今,却委实能得杜工部的一句“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 此般情状苏严不知情,一则不善词赋故典,二则此间不过碍于礼数的问候,无谓牵扯许多,二人心照不宣,只一笑便要错开。 “崔娘子。”苏严忽然叫住了她,不经意地低声发问道,“明懿皇后在时,为她照看胎像的医者,可是六尚的司药女官?” 崔雪蘅闻言下意识地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司药陈照与萧韶交好,萧韶又与郇弼同侍奉于御前——苏严若有所疑,怎么都不是该来问自己的。她一时有些拿不准苏严的意思,应答时便有些含糊,只简单道:“是陈司药。” 既已得了应答,苏严便退了开去。崔雪蘅虽说做事谨慎,可谢慈却不是从前谢懿的性子,纵然报了上去也未必能得出结果。一念至此她蓦地一惊——想来苏严亦是明白此番道理,才放心来询问的罢。待要多问一句,那人却去了,她垂首在原处默然半晌,身后的宫人不敢相扰,直到听见一声笑,才有些惊疑地抬眼。 却是李玚同谢洵。 李玚大约今日兴致极好,唇角噙着笑同身侧的谢洵交谈,谢洵抬眼瞧见崔雪蘅,奇道:“那便是圣人赏给皇后的鹦鹉?”崔雪蘅便步上前去向君臣二人行礼,李玚摆了摆手向她道:“萧韶她在紫宸殿尚有琐事料理,你来随侍罢。” 崔雪蘅尚不知道太后冯言已殁的消息,见李玚兴致甚好,便低声道:“婢子遵旨。”随后将夜来递给身后的宫人,嘱咐了几句,那宫人便退了。 一侧的谢洵笑道:“崔娘子自有崔娘子的事,圣人未见崔娘子来时,也不曾想过要崔娘子来侍奉罢。” “自然是有缘故的。”李玚淡淡地道,“近来于阗吐蕃交接事毕,教这婢子随侍,好回去学给皇后说,也教皇后高兴些。” 谢洵见此不由失笑:“圣人看重皇后殿下,实在是楚朝之福。” 李玚不置可否地道:“那也是你谢氏之福。” 言毕不待谢洵对答,李玚便转而问道:“那安置于阗国王的宅邸是如何处理的?再过两三日于阗君臣便回于阗了,谢相公作何打算?” 关于此事谢洵心内早有计较,立时接口道:“圣人只管下旨就是。” 李玚见他答得痛快,年前便不曾按下的疑虑又浮起那么一两层,却寻不到旁的因由,也就重新搁下了。 忽有一黄门拎一食盒行至近前,笑吟吟地道:“圣人方才吩咐的防风粥已然好了,谢相公可是这便要用么?” 那防风粥本是寒食节所用之物,如今宫中有善烹者将它煮得比寻常r_ou_糜更添滋味。李玚笑道:“近来长安风凉,大小事务皆要赖谢相公c,ao持,谢相公该好生保养身子才是。朕想着旁的也没什么能入谢相公眼目的,倒是前儿郇弼送来了这防风粥,朕倒尝着还好。雪蘅,去服侍谢相公用了。” 谢洵退了一步笑道:“岂敢劳动崔娘子,臣自己用也就罢了。” “怕什么,谢相公也忒小心了。”李玚轻轻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多言。 崔雪蘅不便听外朝诸事,见此只垂眸服侍谢洵饮下那防风粥,立在一旁随侍,却许久也未听见君臣的交谈。 谢洵在太液池边立了片刻,便向李玚告辞,往中书门下去了。 于阗国王及其臣子在承徽元年十月十六日离开长安。随后朝中诸臣隐隐知晓圣人的打算,却被先时张夷则族侄的事摄住了,竟少有人进言反对。 定俟开炉集,始送泛菊杯。 承徽元年十月二十日,杨公赡仍旧告病修养在府,谢洵却不肯再等他,直接掌了三司推事,审理张夷则族侄及其亲故。 事情很快便审理清楚,涉事官员大都是冯昭辅一党,文官三品以上二人,五品以上六人,还连带了三名左神策军的将领。谢洵将审理出来的名单夹在自己写的奏疏上奉至紫宸殿,李玚的批复很快便下来了。涉事武官尽数流放,文臣则出外。 谢洵并未将宰相刘宏词亦写入名单,刘宏词等李玚的批复下来后,亲自上疏乞骸骨,李玚不允。刘宏词再请,上陈情表,言其年迈不堪紫衣。 李玚思虑再三,决定将他放至昭义。承徽元年十月二十七日,降旨将刘宏词外放出西京,且另赏了黄金美酒并三千匹大宛驹与他。 刘宏词沐恩之后深感君恩之重,甚于昊天,自言非挺生才俊,惟性与清白或可相表,虽说君恩不宜辞,却仍旧固拒了那黄金与美酒。 “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此三千匹大宛驹,便以之震慑贼臣罢。圣人往日经纬成德,亦有澄心,臣在昭义当面南而思,纵不能日日诣阙奉进,亦当极尽臣子之道,万不敢有烦圣躬。”延英殿内常年置着黼扆与蹑席,香案却并未置于圣人御座之侧,刘宏词立在殿内拱手拜别李玚,开口时教那檀木长柄香炉中冒出的袅袅烟丝呛得咳了一声,缓了口气才继续道,“臣愿圣人此后似《进文选表》中所言:居尊则可耀珠璧,希声亦豪英尽应。若此,臣自可安然去京。” “刘卿自言不堪紫衣,这套颂圣的话却说得纯熟,委实在朕的意料之外。从前朕赐水ji,ng珠与卿,你我君臣何等和睦,如今卿可还记得么?”李玚端坐在御座上,垂下眼目去看已换下紫衣的男人,微笑着向他道,“想必如今的昭义,可该有鱼负冰而出了罢。” “圣人顽笑了。书中云负冰云者,言解蛰也,如今长安尚且东陆未至,何处又会有鱼陟负冰呢?”刘宏词闻言不由惶恐,连忙道,“况且昭义的萧节帅贞昭之心素来是向着圣人的,纵然被逼仄得辛苦,想必也未敢望君恩。臣此去昭义,定将圣人看重之心告与他知道。” 那香炉云母窗中逸出的烟气将缕缕降真香送至李玚身侧,倒教他欲饮延命酒了,听罢谢沁所言沉默许久,方轻轻笑道:“刘卿所言,朕心里有数。至于先前朕赐的黄金美酒,既然刘卿固辞,便依卿所请罢。” 刘宏词在心底松了口气,复又行了一礼,称颂道:“圣人宽仁明德,至此甚矣。” 【贰拾捌】一夜玉壶冰 这一日是明懿皇后去后谢洵始入宣微殿。他与这个异母妹妹的情分确是较谢懿轻些,是以骤然得知她与丈夫和离,尔后那丈夫被卷入自己亲自审理的案子时并不慨叹——他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妹妹用以乘凉的恶木之y。 此时惟见宣微殿前庭树如旧,宫人通名已毕,出来接引的却是萧韶,谢洵望见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幼童,不由怔了一怔。那幼童步履蹒跚,却难得的没摔着,一施严妆着鞠衣的年轻女子同崔雪蘅随在他的身后。 冬日严寒,新降细雪。谢洵裹了裹罩在紫衣外的海豹皮制成的大氅,望着温和柔宓的谢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旧时谢慈甘愿嫁与徐家儿郎,与他食梅衣葛,咀蘖餐荼虽甘之如饴,却分明不是如今的柔顺,那明黄的鞠衣宛如一盏漆了东观铅黄的灯罩子,将她原本热焰一般的性情扣在内里,只显出温和的清冷,直教谢洵想起来自己狐裘下的十三銙冰凉的金玉带来。 萧韶上前伸手为谢洵解下狐裘笑道:“谢相公快进去罢,大家也在里面呢。”她言毕回转身去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抱起那跟在身后那穿着一件猩猩红的宝象花绫罗短袄衫的孩童忧心道,“观音奴怎么出来了,也不怕冷么?” 第3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3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3节 被抱起来的孩童咯咯一笑,伸手圈住萧韶的脖颈,声音犹带稚气,却与她十分亲昵:“不冷的,萧娘子也快进去罢。” 观音奴身后的谢慈见此轻轻一笑,谢洵便向她行礼道:“娘子万安。” 闻听谢洵的声音,观音奴忽的自萧韶怀里探出头来道:“你是三舅舅么?” 其时诸人已然进了殿内,瑞碳烧得甚旺,令那殿中的酴醿香气都发了开来,酴醿所宜的沉水香燃在七宝博山炉内。适才观音奴的问话正教在殿内饮茶的李玚听见,遂含笑接口道:“正是,观音奴从前最喜欢三舅舅的,如今可还认得么?” 稚子年幼,自然是不认识的。只是观音奴不知为何,竟十分喜欢谢洵,闻言便立时上前,抱住谢洵的腿道:“三舅舅抱一抱我罢。” 谢洵见他,便想到了郑晔腹中的孩子,心下喜欢,果然将他抱了起来。 谢慈见此,柔柔地抚了抚观音奴的额发,轻轻道,“观音奴最喜欢虢儿阿姊是不是,往后见了三舅舅可要更听话,好教三舅舅疼你。” 观音奴闻言怔怔地半晌不语,在原处出了会儿子神,见在谢洵眼中便是八十种随形之妙好。 然后谢慈轻轻一叹,旋身向里,向李玚笑道:“观音奴还小。” 谢慈收回抚着观音奴的额发的手时,那鞠衣上绣着冰凉纹饰的袖角不留神擦过观音奴稚嫩的面颊,观音奴乍然醒转,恍然有些欢悦地笑起来。 李玚微笑道:“朕在这里,你们总不能尽意。紫宸殿中尚有奏疏,朕且去了。” 谢洵在宣微殿不宜久坐,兼他另有朝事要禀奏于李玚,遂待李玚去后,他少坐片刻便向谢慈告退出门了。 “三哥哥!”谢慈见他就要出殿门,叫住了他,“等阿嫂诞下孩子,教她多来瞧一瞧我罢。” 谢洵虽不至不忍,却也微微动容,颔首应下方去。 奉命自宣微殿外等候谢洵的是苏严,他已被调至东内当差。见谢洵出来,他便将手中的六角宫灯递了过去。 谢洵见他便觉熟悉,却一直等到快到紫宸殿时才忽然想起来他是郇弼身边的人。此时一阵朔风吹过,仿佛裹挟着宫墙外的萧瑟气息,吹得谢洵平白打了个冷颤。即便身着大氅也抵挡不得。 幸而此时已到了紫宸殿的殿门外,苏严止步回身,想将那六角宫灯从谢洵手中接了回去,正好看见他尚未来得及掩饰的瑟缩样子,含笑开口道:“外面是冷得紧了,谢相公快进去罢,大家还在里面等着呢。” 谢洵颔首,却没将宫灯送还,秾丽堪可入晚唐词的眉眼在已近阑珊的灯火映照下更是添三分艳色。只是苏严离得近,不无诧异地瞧清了他眼底的乌青和苍白的面色,心下觉得他似乎比之从前又消瘦了些。 忽有一晚妆初了的高挑女子疾步上前,唇角带笑地向谢洵伸出手去:“谢相公把灯给婢子罢,庭燎亮得紧,想来谢相公该看得清。” 苏严闻言眉梢一动,却默然不语,见谢洵亦未将那宫灯转递给萧韶:“左右就这几步了,无妨。” “谢相公宽和。”萧韶不再多言,只笑道,“请进去罢。” 谢洵提步拾阶而上,等到进了紫宸殿才发现殿中唯有坐在御案前的李玚一人,连那撰写起居注的黄门都不在。李玚早听见谢洵来了,却连眼角都没能抬上一抬,他只静静地看着御案上的一封奏疏,沉默许久。 此刻殿中寂静非常,谢洵终于敛衣行了一礼,开口打破了沉寂:“臣已将圣人发落刘宏词的制诰了结。从此往后,圣人可高枕无忧了。” 李玚闻言,总算将目光从奏疏上移开,拨了几分分给谢洵。等到他将目光完全放在谢洵身上的时候,眉梢眼角又显出了谢洵往日里看惯的缱绻。李玚默然许久,试图从满腹思绪中挑出了一句最温和的:“太傅病重,张刘等人出外,如今中书门下的相公便只剩下崔承祖与杨绅了。从前秉笔宰相在中书门下诸相中轮换,朕想着,今后便由卿独秉国钧罢。” 谢洵面上不由一奇,然后施施然笑叹道:“圣人便这样信任臣么?倘若日后臣成了第二个冯昭辅,想起今日的事来,该如何自处呢?” 李玚立时被他这带着几分讥诮且不在意的语气激出了几分羞恼,勉强按下将起的怒气,语调却是按捺不住地渐渐扬了起来:“谢子望!” “臣在。”谢洵已然直起身来,只恍若不觉似的立在御案前悠悠地笑,“圣人吩咐便是。” 坐着的年轻圣人见他如此不由眉眼一沉,犹自压着气道:“你就非要这样么?” 一语既出,谢洵忽然觉得仿佛李玚说出甚么话来都理所当然得顺畅许多。可李玚偏偏甚么也不再说,只有些无奈恼怒地望着他。 谢洵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似有香冷入瑶席。 【贰拾玖】桃李又春风 很快便入了腊月,早霜启色,深雪又降。至夜,大明宫东内紫宸殿中,李玚将李昉抱在怀里,携了来看望幼子的李虢儿行至殿门前,望着殿前的雪成纷扬之势,回首向一旁侍立的萧韶道:“你瞧,又下雪了。” 萧韶尚未开口,李虢儿已然笑眯眯地接口道:“好风景。” 李玚笑向她道:“正是这样。” 说着便教苏严去中书门下请谢洵来看。 李虢儿见此,笑吟吟地道:“阿爹偏心,这样的风景只想着谢相公,却不想着虢儿也想跟阿爹一起看呢。” 李虢儿如今已然七岁,冬日里一身胭脂红裘,立在斗拱之下肤光胜雪。她那眉眼间大是承了李玚的锋利,却时常笑着,不须婉伸郎膝上,已是无处不可怜。 李玚将怀里的李昉放下,轻轻点了点李虢儿的前额,嗤笑道:“你的心思朕还不知道呢,左右观音奴今日已然教朕从阿慈那里带出来了。你只管领着他去顽,朕也不管了。” 听得此言,李虢儿欢呼一声,全无平日的端庄,拉了李昉的手便要走。李昉如今将近两岁,虽说已然会行走,却还不长于奔跑,幸而李虢儿心思细腻,只拉着他的手缓缓而行。 李玚犹不放心,向萧韶道:“一会儿多叫上几个黄门轮换掌灯,别出甚么差错。” 萧韶含笑应下,李玚便在紫宸殿前等谢洵来,半晌方等来了去传人的苏严。 苏严叩首道:“启奏大家,今日不是谢相公当值,他已回府去了。” 李玚有些不悦道:“往常并不见他这样早回去。” 口里虽如此说,究竟也无可奈何,李玚看雪的兴致大减,有些恹恹地回了殿中。苏严见此连忙跟了进去,等无人时方悄悄地向李玚道:“谢相公猜着大家今日大抵是要传他的,只是实在有旁的事牵绊着,说是往后日子还长,甚么非要争一朝一夕呢?” 苏严以为的一朝一夕自然与谢洵所言的不同,只是李玚听了自然立时会意,便转怒为喜道:“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谢相公可说了么?” “仿佛是姜拾遗的事。”苏严有些不确定地道,“今日过午谢相公便出宫去了。” 李玚闻言一怔,继而无奈笑道:“朕知道了。你且去罢。” 苏严口中的姜拾遗是左拾遗姜翰,从前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旁人都道他性子比崔承祖还要软弱些,李玚却知道并非如此,倒也不是甚么说不得的私隐,不过是从前得罪过禤仪和谢洵。只是如今冯昭辅一党已被清剿,他因着无甚大过,便只贬官而未出外。因朝中一时无新人可用,李玚也不愿在此时为难他。不想谢洵却非要揪着旧事不放,李玚自不至于为一个姜翰逆了谢洵的心意,便不再多问。 等宫人服侍李玚躺在榻上,迤逦退去后,李玚在暗处睁开了眼睛,轻轻一叹:“还是这样的性子。” 第3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4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4节 却隐隐带着笑意。 自长安腊月的那场雪尽后,谢洵在外行走时总觉着空气里是寒浸浸的,纵然乘坐轿撵也挡不住外间的冷意。他挑帘张目向外看去,深觉那梅花未见得瘦了,江山却是已然改换。 谢洵坐在檐子里漫无目的地想着,忽听见外间的小僮低声道:“阿郎,到了。” 轿帘挑开后一阵刺骨的风扑面而来,谢洵叹道:“今岁似乎格外冷些。” 小僮是新买来的,故而不敢擅自对答,先想了想,暗自看了谢洵一眼,揣摩着他的喜怒,才小心地回道:“去岁吐蕃旱了一个夏,才引来那场战事。小人想着,如今多降些雪才好。” 谢洵闻言转面向他笑道:“你说得很是。” 那小僮见他展颜,这才默默舒了口气,却仍旧忍不住有些好奇谢洵此行的缘由。之前于阗国王携臣民至长安来,李玚命鸿胪寺卿沈承轲与礼部尚书姜翰共同安置他们。楚朝历来的六部尚书大都有旁的职务,姜翰亦然。他受任以来十分勤恳,又洁身自好不沾风月,唯一的爱好便是养马。姜翰的宅邸与谢府离得稍远了些,谢洵也不常与他在私下往来,是以如今到访,纵然事先递了拜帖,仍旧教人摸不着头脑。 到了姜翰的宅邸,谢洵见他出迎时步子竟有些趔趄,不由上前扶住了他道:“姜拾遗小心。” 姜翰微微叹了口气道:“某于心有愧。” 谢洵面上和煦的笑意凝了凝,缓声道:“进去说罢。” 主客二人行至中庭,姜翰忽然驻足,指着庭中所植的一株红梅诵道:“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他语调苍冷,带着些无可奈何之意,谢洵闻之心下一动,想起来时的种种臆测,不由又觉得真切了许多,面上便因此带了些刻薄的笑意:“姜拾遗实在忧国忧民,某不可比。” 姜翰长笑一声,然后渐渐淡下神色道:“谢相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是有圣人照拂,岂能与咱们这些人比。” 这话便是已毫不顾忌旁人了,谢洵便也索性直接道出来时的缘由:“姜拾遗自己选的路,干旁人什么事,倘若不想做,自己一刀抹了脖子却也干净,如今悲悲切切自怨自艾,扯出这些不经之谈,又向谁诉苦来?” 姜翰从前原本领教过谢洵锋利至此之言辞,张口欲待辩驳却无法可辩,耳畔犹自闻得谢洵冷淡的声音:“姜拾遗,吐蕃大旱颗粒无收,遣使向我朝借粮,圣人起先虽怒于吐蕃对永安长公主的折辱,却暗地里也命太府寺监管此事。那太府寺卿唯冯昭辅之命是从,姜拾遗不加证实,后来上报说已处理好此事。后吐蕃进犯,安西报来的消息也是言说吐蕃赞普人心不足恩将仇报……这也没什么,非我族类,某也不太关心这个,只是永安长公主的死,怕是姜拾遗也未曾想到罢。” 谢洵说到最后唇角微弯,叹了口气:“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吐蕃人便是太心实了,总归还是蛮夷啊……” 姜翰原本苍白的面色听至后来反倒镇定了,冷冷一笑道:“谢相公说了这样许多,无非是记着某从前讽刺过禤卫公与谢相公,倒难为谢相公将这些查得分明。” “唉,满朝公卿,倒是唯有姜拾遗可做知己。”谢洵笑出声来,“某知道凉国长公主在安西与吐蕃征战时曾擅自按下了许多吐蕃求和的消息,姜拾遗既然也知道,竟是个出人意料左右逢源的妙人。某此来到访所为何事,看姜拾遗玲珑七窍,便不多言了。” 谢洵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不曾饮上一盏姜翰备好的茶,便裹了裹狐裘转身离去。 姜翰怔怔地望着那中庭的瘦梅,忽然落下泪来。 家中老仆见此大惊,正要上前询问因何事,却听姜翰曼声长吟道:“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大约那些古往今来的愁苦都源于一脉,老仆虽不通诗书,却也能听出主人的悲苦:“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姜翰以为长歌当哭,长调比小令也更哀些,诵完一阙贺新郎,却忽然自笑了:“某何曾有凌云笔来……” 左拾遗姜翰要致仕的文书被李玚暂且留中了,他召谢洵入延英时正是腊月十二日的傍晚,天色昏沉,青灰色的天际透出干冷的姿态来,直教人心里发寒。好在谢洵早备了暖炉,进了延英殿亦不曾放下。 “谢郎。”李玚亲自立在延英殿前朝他微笑,“同朕到太液池边走走罢。” 谢洵自无不应,君臣二人缓步而行。到了太液池边,李玚低低咳嗽一声,命身后的随侍退开,只留了萧韶一人服侍。谢洵见此便开口道:“晚来天寒,圣人还要保重身子才是。” 李玚笑着回首指了指萧韶:“这便是个上心的,朕前日早起不过咳了几声,她就日日灌朕姜汤喝,如今已好了许多了。” 被指着的萧韶含笑行了一礼道:“大家不嫌婢子无礼罢了。” 谢洵赞叹道:“萧娘子真正是个晓事的。不然圣人也不至将身边的宫人一茬茬的换,却留了萧娘子。” 李玚笑道:“萧韶带着人都退下罢,朕有私事要同谢相公说。” 谢洵心知那日紫宸殿中的情事定然教萧韶听去了,如今李玚却连她也避着,不由生出好奇之意来。 等周遭只剩李谢二人时,李玚方恨恨地将他拽到怀里,在他颈上咬了一口道:“朕只道你不愿教姜翰留在京里,却不想谢郎如此刻毒,非要教他致仕才罢。冯昭辅一党都教朕撵出京去了,你教朕往后用谁去?” 谢洵素性忍不得疼,立时便将李玚推开,捂着颈不语,片刻后方放下手来,笑吟吟地道:“圣人不是将姜拾遗乞骸骨的奏疏留中了么,自然是舍不得姜拾遗,这会儿又来问臣。臣可不管这事。” 李玚忍不住也笑起来,不再纠缠道:“冯昭辅一死,那知枢密的职位朕竟不知该给谁做,在他之前皆是黄门任知枢密一职,这才出了姜贞吉这样的权宦,朕不愿重蹈覆辙,可若从此改任文臣,枢密院与翰林院倒与你的中书门下彼此掣肘了。” “既如此,何不废了枢密院,将职权划入翰林院?”谢洵言毕,转口笑道,“只是若如此,翰林院便无可顾忌了。” 李玚沉思片刻道:“那也无妨,尚有你的中书门下呢。朕打算将枢密院的职权一部分划入中书门下,剩下的划入翰林院。从前朕属意于你独秉国钧,今后便当真如此。” 他语焉不详,谢洵心下一惊,下意识地道:“那太傅呢?” 李玚低声道:“太傅身子不好,谁知能撑到甚么时候。” 说这话时李玚淡淡地望着已然结冰的太液池,许久不语。 寂了许久,李玚才复又将姜翰的事提起,他温和道:“谢郎,你一定要教他致仕么?若不想看见他,朕将他出外便是了。” 谢洵垂眸默然,然后低声道:“姜翰此人,不宜任重,臣并非全为一己之私。” “既如此,便依谢郎所言罢。” 谢洵闻言,诧然抬眼望着李玚,但见年轻的圣人有些委屈地道:“朕说过对谢郎绝不相疑,谢郎只是不信。” 然后他重新将谢洵揽入怀中,含糊地在他耳畔笑道:“今夜别再回去啦。” 承徽元年的年末便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承徽元年二月十二,谢洵嫡妻郑晔诞下一子,取名谢桢。 二月末,楚王李泱则接了襄王李策的家书,说要入京谒阙,心下甚欢,虽说他仍旧身子疲软,却也ji,ng神了许多。崔煦性情温和,却也忍不住笑他小儿女。 李泱却轻声道:“你不知道,杨太傅身子不好,只怕就在一两日了。” 范阳节帅府中,李祁换上常服行至府中正厅,随手将手中纨素小扇掷于沉香木的小案几上,笑道:“阿爹此去长安,可终于能看见想见的人了罢” “胡言乱语。”李策闻言眼底却显出柔软之色,口中却仍旧斥责道,“这样大了,仍旧不知收敛的混说。从前自长安回来的时候说师相送了你许多书,可尽读了么?” 此话一出,李祁的神色便古怪了起来,立时便想起那册《北里志》来,却道:“杨太傅从前也是这样教导阿爹的么?拿《女则》给我读,也不知是何想法。” 第3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5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5节 两人说着便出了正厅,却见早有家将等在外面,李策心情甚好,听得这话只禁不住朝着爱女笑出声来:“师相既给了你,你好生看着就是。” “是。”李祁应道,“阿爹一路保重,阿祁今日还要去大校场,便不送阿爹了。” 李策轻轻一笑,出门上马,往南而去。 【叁拾】忽若风吹尘 承徽二年三月初四,惠风和畅,李泱出阁时便觉凛然清风接袂,仰观天朗气清,侍儿晏晏端了药碗自后院月门来,见他在廊下观书,不由抿唇一笑:“崔二郎今日不来,殿下却还是这样用功,等过几日襄王殿下来长安,瞧见殿下这样必定高兴。” 李泱闻言抬首,微笑道:“孤读书岂是为着旁人?” “是。”晏晏在一旁嘻笑应和道,“是婢子想岔了,殿下宽恕罢。” 她说着便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李泱身侧,端起药碗与他:“殿下身子更要紧,且饮了这碗药,一会儿还要会客呢!” 李泱想起李策不日进京,便以为晏晏所说的客是那些来借他亲近李策之辈,心下不由一阵烦躁,遂以书卷掩面,只做不知地闷声道:“这时候还有谁要来?孤不爱见,晏晏阿姊,你教管家将他们打发了去。” 晏晏见此,扑哧一声笑了,伸出一只手将李泱面上的书卷拿开,戏谑道:“殿下近来ji,ng神瞧着分明好些,怎么忘性反倒大了,难不成竟不将宫里的二殿下放在心上,反倒惦记着那些趋利小人么?” 经她一提,李泱便恍然记起今日李玚是要带着李昉来的。 前日他入宫面圣,正撞见在紫宸殿中与李虢儿顽笑的李昉,李昉如今已能开口唤人,见了他十分欢悦,一时便是连李虢儿也抛诸脑后去了。 李虢儿性情端淑洒然,虽不在意却很惊诧,道:“听阿爹说,观音奴近来连谢相公都不甚亲近了,谁知竟愿意同楚王叔顽。” 李玚亦笑:“泱儿性子温和,不似谢相公促狭,自然更得观音奴喜欢。” 李泱从前虽被李策与李祁护着,却也通人情,立时便觉出李玚语气中对谢洵异于群臣的爱重,思及两任皇后都是谢洵的姊妹,遂不再多言,只管看护着李昉。想必后来李昉对他念念不忘,口里时常念叨,李玚却是说今日要来府中的。 因李泱尚未成年,他仍旧住在长安的襄王府中,封楚王后也并未添置甚么物件儿。往常来襄王府中的不过是崔煦与孟璟,倒也不觉如何,如今待圣,李泱忽觉得有些逼仄起来。但他到底没说甚么,只接过晏晏手中的药碗将汤药饮尽,放还药碗时看见晏晏隐隐带着忧虑之色的眉眼只做不见,等她收拾了药碗托盘,端了待要离去时才轻轻拽住了她的袖角。 “晏晏阿姊。”李泱漆黑的眼珠明亮,挑唇道,“你闻闻孤身上,可有香气么?” 晏晏面露不解:“香气?” 李泱眼底现出明显的笑意来,叹了口气:“日日饮药,难不成闻不见药香么——听人说比熏香还要好闻呢。” “殿下惯会说笑,崔二郎那样庄重的人,都教殿下引得笑了。”晏晏心头之忧一扫而去,“先换件衣裳罢,圣人大抵就快来了。” 李玚并不曾来,来的是李玚身边当差的黄门官郇弼。 郇弼脚步匆匆,被襄王府中的管家引进来后立时叩首道:“老奴请楚王殿下安好。” 李泱不知为何,见他如此心头一跳,只觉不好,下意识地便不欲听他接着说下去。 郇弼果然接着道:“今日大家下朝,有旨开延英殿,召诸相商议钱粮之事。原本商议完大家便打算要带着二殿下往楚王殿下这里来的,可老奴刚陪着大家出了延英殿,杨太傅府里的小僮便请黄门官传信,说是太傅不成了。此时非小,大家立时便命人传了谢相公出宫,此时已然往太傅府上去了。大家特命老奴来告诉楚王殿下一声,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李泱不知因由地脑内一疼,面上却镇定道:“甚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值得阿翁跑这一趟……” “殿下如何不明白呢。”郇弼语气里带着急切,催促道,“襄王殿下与太傅有师生之谊,如今又已在来长安的路上了,殿下还不赶紧给襄王殿下写一封信,教他快来么?” 李泱一时有些呆住了,仿佛不明白郇弼此言何意,但他心里那模糊的映像渐渐清晰分明起来,恍然明白了自己在为何听见郇弼所说的事后便开始头痛。 可明白之后,他头痛得愈发厉害。 郇弼只道李泱不知内情,斟酌片刻后狠狠咬牙,上前一步,悄声在李泱耳侧急促道:“杨太傅曾为了襄王殿下,异弁而钗啊!” 李泱闻言浑身一颤,立时后退一步,有些无措地握住晏晏纤细柔软的素手。 李策对杨公赡的着紧他在长安已久不是不知,如今惊悉此话,他尚有余力去思考郇弼为何只道此事。难不成满朝君臣都知道么,可他为何不知呢,还有阿母…… 至此已然不能深想,李泱却忽然觉得有些恶心,但他还未明白缘故,已然松开了晏晏的手,微微一笑,轻声道:“孤知道了。阿翁先去侍候圣人罢,很快孤便教人给阿爹送信去。” 太傅府上寂静一片,中庭的太平木香气似乎已然散尽,白涞赝潘南履:醯媚欠路鹨讶怀闪艘豢盟滥尽?身似已灰之木。 一旁的江碧拭了拭眼角的泪,勉强笑着问她:“娘子不进去瞧一瞧阿郎么?” “我进去作甚么。”白城骋恍Γ焓指夏翘侥荆辉蜃脖愠榛厥秩ィ柯堆岫裰锲跃珊突海笆ト擞胄幌喙诶锿罚野渍咀湃侨朔趁矗俊?江碧心知白凡坏痹诶锩妫上乱馐兜鼐醯靡雷叛罟拇耸钡木晨觯阍谒聿嗟睦淼笔前撰。 却听白鋈焕淅湟恍Γ锲ペ剑骸澳闱疲勖鞘ト硕贾溃16纱耸辈恍胛遗阕牛疵廪限危骨鬃源诵幌喙纯赐16桑闭媸呛么蟮亩鞯洹!?她这话大异往常的和顺,江碧只道她伤心疯魔了,开了开口却不知该说甚么,尔后忽见白肴蛔硗榉康姆较蛐腥ィΩ松锨啊?进了书房,白焓址沂榧苌系氖榫恚芸毂惴鲆徊崾槔础?江碧借着白氖挚戳艘谎郏故悄且痪硌罟氖背7吹摹斗钐炻肌贰?白恰斗钐炻肌泛暇斫恢两淌种校Φ溃骸叭ジ16汕魄疲挡坏媚芙庖唤馑牟∧亍!?方才她的讥诮语气仿佛只是江碧的错觉,然而接着江碧便听见白娜荼渖淅涞乩魃溃骸耙步贪16珊煤每纯础洞呵铩肥槎舫季澹 ?江碧自不敢应声,迟疑片刻只拿了那书往卧房去,见得山青守在外头,遂将那《奉天录》收在袖子里,低声道:“圣人与谢相公仍在里面么?” 山青苦笑一声道:“圣人倒是在里面,谢相公却教阿郎撵出来了——阿郎刚醒,一见谢相公便背过身去,连圣人的面子也不给。只是谢相公仿佛早知如此,只给阿郎叩了个头便回府去了。” 江碧不由难过起来,轻轻一叹:“阿郎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如今……如今怕是不在乎了罢。” 说话间,外头僮仆来报:“楚王殿下来了。” 江碧山青做不得主,一时又不敢去问白角嘀坏靡a捞袅比肽谌ノ世瞰`。 移时她出来,江碧上前问道:“圣人怎么说?” 山青摇了摇头:“阿郎如今很是清醒,方才我进去禀报,阿郎说将死之人,不必麻烦楚王殿下进来了。只一样,求恳殿下向襄王殿下传一句话。” 第3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6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6节 话至此处她已然脚步不停地往外去了,江碧心头疑惑,却无心跟上前去,只替她守在卧房外头。 李泱在车里等着,幸而是午后,挑帘时几可负暄。 侍儿山青出门四望,看见李泱的车连忙上前行礼。 李泱面上原本冷淡疏远,甫一见出来的小娘子面色苍白而含悲意,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不肯再多加为难,便温和道:“太傅可还清醒么?” 山青轻轻颔首,然后便咬了咬唇,仰面向安坐于车上的李泱道:“阿郎实在无力待客,方才嘱咐婢子出来传话,请殿下给襄王殿下传信时多费笔墨说一句,阿郎自言‘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罢。” 李泱微微动容,应道:“孤记下了。” 山青郑重下拜,俯身向李泱叩首再行了一礼。她起身时面色已然平淡许多,回身掩上了府门。 车帘尚未撂下,一时有清风拂面,李泱微觉战栗,便放下车帘,淡声向外道:“回府去罢。” 此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原来那人,是这样想得么? “太傅诓人。” 府内卧房中,等山青去后,李玚方轻轻笑道:“不想太傅这样清正的性情,也会说这样的话。到底是襄王叔,与别人总是不同的。” 杨公赡靠在竖起的软枕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闻言只略略抬了抬眼。 好在李玚是不在意的,他在靠椅上起身,亲手为杨公赡掖了掖被角,温和道:“是朕对不住太傅,不仅辜负了阿爹的叮嘱,也辜负了太傅一番辛苦。太傅身后,朕定好生挂念着您。” 杨公赡仍旧不语,只在听见“阿爹的嘱咐”时轻轻挑了挑眉。 李玚语气愈发温和:“阿爹临去时摒退左右,有一句叮嘱是连起居注上也没有的——他说教朕好生待太傅,视您如父。” 杨公赡闻言唇角一颤,似待说话。 李玚微微一笑:“其实阿爹也不曾教朕把这句话说给太傅听。他一生工于算计,自然不肯在太傅已心有所属之时讲这话,如此未免落了下乘,也教太傅为难。是朕自己想着,这样的心意还是说出来的好,太傅若是为难,九泉之下见着阿爹,仍作不知便是。” 杨公赡终于开口,声音微弱道:“臣遵旨。” 其实他是知道的。 眼前仿佛又是永圣年间了。 “卿吟诗最妙,此间唯你我二人,卿吟一首《停云》罢,前头的都不要紧,卿只从末尾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一句诵来。”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李玚不知他心念翻转,只笑于他到如今还守着君臣之分,心道或许李蒨便是慑于他这样的恪守礼仪,不敢唐突呢。 所以教李策得了去。 可他再不能知道了。 承徽二年三月初四,太傅杨公赡殁。 文武百官几有半数出自杨公赡门下,皆衣冠似雪以致意,唯有中书令谢洵独着紫衣。 或问其故,谢洵笑答:“免教太傅九泉之下不安耶。” 其人不解而去。 承徽二年三月初七,襄王李策率部将五人及诸兵士入京。 李策此来,跑死了三匹马,却连杨公赡最后一面也未见到。他着素往太傅府上去时,见到正厅中除了一口棺材,唯有一个素衣女子,不由一怔。 白谝谎奂嚼畈撸徊幌胧钦庋某【埃慈辉诤趿恕k蚶畈呶1014恍Γ骸笆窍逋醯钕掳铡5钕鲁倭思溉眨坏冒16闪恕虐16勺呤保10春苣钭诺钕拢钕虏槐毓倚摹!?杨公赡下葬那日,白ス锥觥?古者诸侯入朝,有汤沐邑,刍禾百车,待以客礼。今时亦尊古礼,以官宅五所分配。三月十一日夜,上赐宴于曲江畔,召襄王李策、楚王李泱及朝中三品以上亲贵宴饮。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李策一行人到曲江时已是薄晚。 早有宫人备好酒宴,一个身着绛紫衣衫的宫人上前含笑向李策行了一礼道:“殿下远来辛苦,婢子为殿下引路。” 曲江畔有大雁塔,遥遥望去似有佛光。 李玚身侧只立着一个谢洵,风度殊异于众。谢洵见到李策及部众时主动上前,拱手笑道:“请襄王殿下、楚王殿下安。” 李策有些恍惚,却站得稳当,微微眯了眯眼睛,含笑回礼道:“中书令好。” ——这再不是从前的朝堂了。 太常引 男儿勋业古来难。 叹人世,几千般。 一梦觉邯郸。 好看得、浮生等闲。 红尘尽处,白云堆里,高卧对青山。 风味似陈抟。 休错比、当年谢安。 【卷三:悲风无绝(完)】 第3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7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7节 【叁拾壹】清光应更多 太平四年一岁方除,圣天子李玚下敕曰:都城胜赏之地,唯有曲江。昔昭宗卫公于此察中书令君之鹤翥,可堪后世。今轩馆空置,心实怅然,故给予诸司闲地,任其营造。 此敕下到府司后,很快便由专人c,ao办妥当。等四月里再往曲江游逛时,已然可见莲红水碧侧兰径轩幽、桂白山青处松扉牗动。 这一年的进士科殿试由李玚钦点,状元正是宰相崔承祖的次子崔煦。崔煦今年已然二十又二,他加冠之后崔承祖为他取字景光。 崔承祖以门荫取仕,于文赋一道着实稀松平常。他原本为崔煦取名,是取“堂侄余庆,承煦绍宗”之意,不想崔煦竟有捷才且性子温平,因在楚王李泱身边读书,深为圣天子李玚所赏,实在是意外之想,遂将其字往景光之人煦若s,he上靠去。 放榜已毕,新科举子依旧例集宴曲江。傍晚苏椒来崔府寻崔煦,同他一起往曲江去。 苏椒是新科探花郎,祖籍在浙西,今已年逾不惑。他与崔煦科举时言谈甚欢,崔煦敬他品性高洁,二人遂结为忘年之交。 出门登车时崔煦颇有些腼然,向对面的苏椒致歉道:“某家中来客,一时实在不得脱身,倒教苏兄上门来寻。” 苏椒捻须笑道:“景光家里亲故繁多,不似某一介白身,某素所知,这又算得甚么。景光总是如此,今后可不必了。” 他说完见崔煦有些不解之色,笑意愈深,轻叹道:“景光宰相之子又文采风流,更要紧的是年少便为状元,满朝文武数来,便是司空谢子望也不得如此的。” 崔煦闻言,兀自垂眸一笑,落了车帘。 中书令谢子望今年过了四十,司空是在太平元年时晋的。到如今,他在那独秉国钧的位子上已然安稳妥帖地坐了十年。 十年前尚是承徽二年,太傅杨公赡因病殁。圣天子哀痛不已,亲选谥号文肃二字,追赠其为邶国公。此后朝堂安宁,再无二党相争之像,虽说河朔昭义等藩镇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好在襄王只弹压叛逆,未生异心。 此时崔煦于车内,闻见外面辘辘之声,轻轻叹了口气。 他瞒了苏椒。 方才他并未与来致贺的宾客周旋,而是与崔承祖在府内论衡。 崔承祖言己忧心谢洵权势愈大,恐其步冯昭辅之后,故在近年来与他渐渐疏远。崔煦却不以为然,只劝告父亲多忌惮藩镇些,少与谢沁往来才是。 “孺子年轻,不知世故。”崔承祖道,言毕见崔煦黯了的神色,知次子素来十分仰慕谢洵,遂仔细问他道,“你只感慕谢子望的手段才学,可知他的性子如何?” 崔煦果默然不语。 崔承祖长出了口气,望着次子,神色转为蔼然,和缓向他道:“他从前是禤卫公的学生。禤卫公尚好雅谑,可为嘉言,然则教出来的这个学生性狭非常,因私怨便禀告圣人,将已被左迁的姜翰罢免了——你可知道?” 崔煦认真道:“儿知道这事,可却听闻姜翰是自乞骸骨的。圣人准奏后,亦未听得他有怨怼之语。况且谢司空才学手段皆在其上,纵然真如阿爹所言,实在也无甚不可。” 崔承祖疑心自己听错了,诧异道:“甚么?” 这时管家来报,说苏椒来寻崔煦,教他往曲江饮宴,崔煦便没能答复崔承祖,只换了衣裳出门会友。 崔煦默默地想:纵使自己真答复了阿爹,阿爹亦不能理解,大抵还会说一句荒唐。 可他当真作如此想。 很快崔苏二人便到了曲江畔,崔煦下车与苏椒往宴上去。 这次集宴与宴俱是才英,写诗做赋皆是上上之辈,方才正在流觞,一见崔煦与苏椒已至,遂停了酒觞。末一个接了酒觞的人笑道:“状元郎与探花郎既都来了,咱们便入席罢。” 苏椒闻言大笑,上前向那人道:“接了酒觞却不作诗,便是耍赖了。” 那人名唤令狐逍,亦与苏椒崔煦相熟,故望着崔煦笑道:“今日谢司空在,某可不敢班门弄斧。” 此话一出,诸人俱笑,很快便另有人道:“令狐兄这样说,方才作诗的几位兄长可要恼的。” 崔煦却闻言一怔,忙问令狐逍道:“谢司空缘何在这里?” 令狐逍道:“何止谢司空,便是圣人亦在此处呢!” 苏椒笑道:“莫非圣人欲法先帝禤卫公,为谢司空寻一个绛纱弟子么?” 余人恍然。 卫国公禤仪于承徽五年亡故,至死亦只得谢洵一个弟子。而谢洵如今已过四十,门下仍无继承衣钵之人。 崔煦曾听闻圣天子李玚于中书门下取笑他道:“谢司空莫非要学禤卫公,再等一个谢子望么?” 谢洵但笑不答。 令狐逍遥遥一指:“圣人与谢司空在大雁塔前呢。” 正当诸举子顽笑时,忽有一个三十余岁模样、作鬟儿妆扮的女子上前来,向诸人见礼:“婢子萧韶,奉圣人之命来请崔二郎君。” 诸人虽未见过她,却已知这是紫宸殿的掌事,连忙回礼。 萧韶笑吟吟地道:“婢子微贱,当不起。崔二郎君请随婢子去罢。” 等三人离去后,苏椒方向周围人笑:“某说的如何——只不知崔二能否得谢司空青眼。” 另一人接口道:“自然是能的。听闻谢司空的二嫂嫂亦是出自清河崔氏。” 崔煦已久不见谢洵。 他少年时曾在谢洵面前有狼狈之迹,如今虽加冠,念及往事仍旧面绯。等萧韶将他带至李玚面前时,崔煦略一抬眼便看见在李玚身后背向他闲折柳枝的谢洵。 谢洵年轻时有绮艳之容,且风仪出众,如今望去亦未见年老之态,只仿佛比从前瘦了些。 崔煦暗自想道:大约是朝事烦难,只盼着他不要食少才好。 李玚一见崔煦便笑,回首拉了拉谢洵的衣袖道:“谢郎瞧瞧,这便是观音奴常常念叨的崔二哥哥,真正是谢家宝树。” 谢洵这才转过脸来,淡淡地道:“甚么谢家宝树,阿桢便是太不受训了。” 他一转面,崔煦便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没听出谢洵口中的冷淡,几乎觉得他仿佛并未老去,仍与十数年前的殊艳模样无甚差别。仔细一看才看出他两鬓已有些白了,于是心头凭空生出他少年观史,望见廉颇老矣一般的无限酸楚来。 第3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8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8节 寂了片刻,他蓦然明白方才谢洵话语的意思,立时便红了脸,低声道:“某年少德薄,如何敢做谢司空家的宝树,也不敢与谢司空家的郎君相比。” 谢洵口中的阿桢是谢洵的独子谢桢。崔煦虽未见过,亦从别处听说谢桢不喜诗文,今年方十岁,便日日念着往昭义去找二伯谢沁。 李玚劝道:“阿桢还小,急也急不得。况且总不至于谢氏人人都像谢郎一般政事ji,ng密通达旧章,等他再大一些,朕便教他去藩镇上任武职,只怕你舍不得呢。” 谢洵微微露出笑意,转而向崔煦道:“景光可愿意做某的门生么?” 崔煦闻言一呆。 他原以为李玚预备教他拜谢洵做老师,收与不收全在谢洵,却不想是谢洵来问他要不要认自己做老师,一时又惊又喜,竟胡言道:“晚生愚陋不堪,谢司空也不弃嫌么?” 谢洵滞了一滞,笑出声来,指着他向一旁立着的萧韶道:“一会儿把景光送回席上去时,记着把方才他说的话学给诸举子听去,教他们瞧瞧甚么叫自谦甚矣。” 萧韶亦抿唇笑道:“婢子说,应当教太子殿下来瞧一瞧才是。原来他素日里念着整肃的崔二哥哥,竟是个最会顽笑的人呢。” 李玚听得此言,忽然想起甚么似的,问谢洵道:“方才观音奴跟着雪蘅往别处逛去了,似是有一会了罢。” 谢洵闻言,渐渐收了笑意,转首道:“臣不记得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漠然,崔煦竟从中看出些厌烦来,心下不由一骇,接着便听李玚有些沉了的语气:“你总是这样。” 谢洵不答,只淡淡地道:“某不嫌弃景光的愚陋不堪,景光可弃嫌某的气量狭小,喜怒无常么?” 四周一静,崔煦不想谢洵竟不惧天子之怒,暗暗瞥了李玚一眼,见他已收了方才的神色,便垂眸应道:“景光不敢。” “那你往后便是我的学生了。”谢洵仍旧淡淡地,“萧娘子,送他去罢。” 萧韶看了一眼李玚,见李玚不语,遂依谢洵之言,将崔煦送走了。 李玚见崔煦离去,拉了谢洵的手往大雁塔内走,进了塔后,回首命身后的随侍留在原处不必跟着。 黄门苏严道:“太子殿下若回来寻圣人,小人如何答复呢?” 李玚冷冷地看了谢洵一言,道:“观音奴若来了只管教他上塔,不必通报。” 说着便拉着谢洵往素日住过的塔顶阁子里去了。 大雁塔原属慈恩寺诸僧人,只是从前卫国公禤仪与冲慧禅师交从甚密,连带昭宗李蒨也很是敬服冲慧于佛法一道的见识,便下旨将大雁塔赐予冲慧居住。如今冲慧受其徒阙悯相邀,已然离了长安,大雁塔便空了下来。 塔内昏沉,纵然点了灯烛也不甚明亮。谢洵眼目的毛病近年来有加重的趋势,一进塔便握紧了李玚的手,冷冷地道:“臣瞧不清。” 李玚不理他,却走了缓了些,等进了那阁子,亲掩上门才道:“朕已教人将那鱼做了许多样式,你只是不吃。” 谢洵往榻上一歪,靠在墙上笑道:“臣嫌那鱼多刺,恐去不干净。” 见他笑了,李玚终于缓和神色,却道:“谢郎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朕记得那时你说你最不喜欢那鱼的味道。” “圣人将臣的话记得这样牢,怎么要紧的一句却忘了呢。太子殿下不喜欢臣,臣也懒怠与他周旋。殿下性子慈柔,既然厌恶臣便有他自己的道理,何故非要教他觉得臣好呢。”谢洵终于适应了阁子内的明暗,似笑非笑地仰面看着他,然后移开眼去,那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臣记得当日圣人说要让臣讨好太子——纵非原意,也差不许多。昔时圣人是怎样对待冯昭辅的,臣可还没忘呢。” 李玚默然片刻,低声道:“朕必不会教你落得如此下场。观音奴喜欢崔景光,朕也觉着他是个宰辅之材。你好生教导他,他不是背师的人。” “圣人。”谢洵仿佛没听见一样,轻轻一叹,向他道,“殷鉴不远矣。” 李玚终于变色了,上前几步将他抵在身下,迫他不能再躲,冷冷地道:“放肆。” 从前那矫饰的面目剥下,谢洵终于瞧清了他,面上却微微含笑,温和道:“臣再不说了。” “谢郎诓朕呢。”李玚的声音微弱,仍旧带着冷意,“你总是这样。” 这已是谢洵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再往前数,或许不止两次。每逢他做出甚么出于李玚掌握的事,李玚都是用这样冷漠而失望的语气说一句:你总是这样。 他起初会含笑反问李玚,为何知道如此还强要他说出那句相信,后来便也疲了,不愿再问。 大约是刚依从了李玚的意愿收了崔煦做学生,亦或是旁的甚么缘由,他忽然想再问一遍,遂开口铺垫道:“其实臣年长圣人八岁,又非康健之身,想必是要走在圣人前头的。圣人多思无益,不如想一想崔景光的仕途,好教他将来辅弼太子殿下啊。” “当初先帝属意杨文肃公,如今秉国钧的是你。所以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李玚却不作谢洵意料中的反应,收了方才的冷笑,转而好整以暇地道,“不许再胡思乱想,再往后说,朕便不带你下塔了。” 谢洵一怔,接着便看见李玚的手已将自己的衣带解开,伏在自己颈侧闷闷地道:“方才谢郎故意教朕生气,可要好生向朕赔礼。” “圣人想要如何?”谢洵笑出声来,适才的念头也消了,“莫不是要在佛塔前行周公之事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阻住了李玚的手:“倘若太子殿下来了,圣人也不顾么?” 李玚想了想,忽然笑道:“不怕,观音奴在楚王府,来不得。” 【叁拾贰】泥里弄泥团 崔煦方教萧韶送回诸举子处,诸人便立时围了上来,想来已知方才之事,一时恭贺之声不绝。萧韶领了他的赐物含笑离去后,他一连饮了七八人递过来的酒,终于不胜酒力道:“某实不能饮了。” “崔二着实不能了,诸位只看他的面色便知。”一旁的苏椒拦住了剩下的酒,继而含笑向崔煦白道,“方才你去时有个同萧娘子差不多年岁的娘子来寻你,自称是楚王殿下家的鬟儿,你可知道么?” 崔煦立时便知道苏椒所言的娘子是李泱府上的晏晏,遂颔首道:“那娘子此时在何处?” 不等苏椒回应,一道琳琅碎玉般的带笑嗓音便在崔煦身后响起:“崔二郎君,楚王殿下有请。” 果然是晏晏。 苏椒见此似笑非笑:“崔二郎自有楚王殿下为你挡酒,某仍旧加餐饭才是。” 崔煦歉然道:“本是同苏兄一道出来的,着实抱歉,等来日定然再请苏兄共饮。” 见他说得认真,苏椒微微一笑,却也不再多言,只催促他道:“快去罢。总没有教楚王殿下等着的道理,倒是某的罪过了。” 崔煦再作一揖,这才随着晏晏去了。 令狐逍见他去后,笑向苏椒道:“景光得谢司空青眼,又有楚王殿下的情分,往后青云直上,可非一枕黄粱了。苏兄与他交游多日,可能告诉咱们景光的脾性么?” 一时诸人附和,另一三十余岁的进士道:“这话原不错,只是某听闻谢司空年轻时是极好相与的人,谁知自入阁做了秉笔宰相后便似换了个人一样。可知这世上的人总没有一直不变的——试玉还需七年呢。” 第3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9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39节 苏椒淡淡地望了那人一眼,转首向余下的诸人笑道:“景光是最和善温平的人。若非如此,楚王殿下又如何对他这样看重。况且景光有荫可乘,更是胜过咱们千百倍。” 令狐逍亦不喜方才那人的气狭之论,便也不理那人,只接了苏椒的话:“苏兄说得极是。咱们这些人若一味只在这里分ru酪醍醐,将来未必能够得着景光的衣角呢。” 那人脸涨得通红,满面羞惭而去。 此时榜眼孟宛方姗姗来迟。孟宛与那人是同乡,不解其中缘故,问了旁人才知,心下便不喜令狐逍与苏椒的直率。但他素性委婉,不肯当面指出,便笑道:“某家境贫寒,不似令狐兄承父辈余荫,叔父虽早逝,却也是与公主结过亲的,又哪里知道我们这样人的苦楚呢?” 令狐逍见此嗤笑一声,笑道:“可不敢说是与公主结亲。息国大长公主不屑叔父秉性,后来所为也称得上是言行一致不让须眉,岂不比干惟画r_ou_不画骨要好得多。” 这话已十分不客气,孟宛却不恼,仍微笑道:“令狐兄说得是。直到如今某还记得当日禤卫公挑谢司空入他门下时的话呢。” 孟宛如今已过五十,周围有些年轻举子自然没听过当日禤仪的话,一时便有些窃窃私语者。忽然一人越众而出,冷冷一笑:“既然孟兄记得祖父的话,可还记得后来谢司空的作为么?如今世家式微,可还不致教人随意取笑。” 那人的声音极年轻,集宴时沉默寡言,竟有大半人不认得他。令狐逍一看,不由展眉而笑,拉了他的手向孟宛道:“子峻惯是这样,孟兄切莫往心里去。他是禤卫公的长孙,名唤禤谡。” 禤谡起先不言,被令狐逍暗中扯了扯衣角,终于缓和了眉眼,向孟宛拱手一揖,权作赔礼。孟宛便也顺阶而下,诸人复入席中,再谈笑起来。 崔煦教晏晏带至曲江另一畔,甫至那出便听见李泱笑道:“如何,孤没骗你罢。” 他一怔,立时便有一个欢喜的少年声响起:“王叔是最疼孤的。” 竟是皇太子李昉。 李昉的皇太子是三年前受封的,自他之后李玚便少子息。妃嫔生了两个儿子尽数夭折在襁褓之中,唯有皇后谢慈生的一个女儿还算康健,李玚为她取名做令姌,封号清和。他幼而丧母,养在谢慈膝前,却与李令姌并不亲厚,反倒更喜欢与安平公主李虢儿一处作伴。如今他已搬至少阳院,便连李虢儿也见得不多了。 他幼时很愿意出宫见李泱,偶有几次见到崔煦,便将他记在心里,今日一见,立时便上前抱住了崔煦的腰,笑道:“景光可不许再不理孤了。孤听说你考了状元,求阿爹封你做孤的侍从官呢。” 崔煦不好推拒,只得任李昉抱着自己,苦笑道:“臣岂敢不理太子殿下呢,当日不过因着备考,便教太子殿下记到如今,也太冤了罢。” 李昉长得快,十三岁的少年人已然够到了崔煦的肩,闻言却不松手,闷声道:“孤并不曾错冤景光,那日还见到景光跟楚王叔交游呢!” 一旁的李泱生得赤野生姿,青田矫翰,对李昉更是温和,只轻轻一笑,弯腰哄他道:“观音奴可错怪孤了,你不常出宫,自然甚么都是听来的,这便是盲者摸象的坏处了。” 李昉这才放开抱着崔煦的手,回首疑惑道:“甚么盲者摸象?” “这是《大般涅盘经》的本事。”李泱温和道,“原文是这样的:尔时大王,即唤众盲各各问言:‘汝见象耶?’众盲各言:‘我已得见。’王言:‘象为何类?’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杵,其触脚者言象如木臼,其触脊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 李昉听李泱念到后面终于明白,别开脸去道:“楚王叔是笑孤不读书,所以不知道这个典故么?” 李泱也不辩解,微笑道:“若观音奴觉得孤是这样的人,便是罢。” 李昉来时已遣开了跟着他的崔雪蘅,如今却有些想了。设若崔雪蘅在此,必不会教他这样难堪。想到这里李昉咬了咬唇,正要再说甚么却教一旁的崔煦拉住了。 “太子殿下面皮薄,楚王殿下难道不知。”崔煦笑道,“太子殿下也是,这也值得认真了,比这大的事多着呢,难道要一桩桩的计较起来么?。” 李昉垂首沉默了片刻,仰面向他笑道:“景光说的是。可孤并没有同楚王叔计较,楚王叔也不曾拂了孤的面子。景光与楚王叔相交日久,难道不知道楚王叔为人是最和顺的——孤也不是小气的人。” 李泱教他惹得笑出声来,上前道:“观音奴只管给孤戴高翅帽。你方才教崔娘子走了,如何回宫去呢?” “雪蘅说阿爹嘱咐了苏严告诉她,说是与谢司空往慈恩寺去了。”李昉很不在意,提到谢洵时还看了崔煦一眼,笑得有些古怪,“听说谢司空收了景光做学生,孤尚未贺喜呢。” 李泱知道李昉十分不喜谢洵这个舅舅,见崔煦尚不明白,便拉了李昉向崔煦道:“观音奴方才说要去大雁塔看进士留名,咱们陪他去罢,看完了便送他给圣人。” 崔煦自无不可。 李昉见此,轻轻冷笑了一声,因李泱崔煦都要走,便也不反对,只亲密地拉了李泱的手道:“楚王叔常进宫来瞧孤罢,阿爹挑的太子太师讲课实在无趣得紧,太傅又不敢放心教孤习武,唯恐伤着一星半点儿,没法子向阿爹交代。” 说话间三人俱已上了车,李泱拉了李昉一起坐,落座后方轻声道:“你不是喜欢与虢儿一起顽么,再则还有令姌呢。” “虢儿阿姊已经十七了,令姌才三岁。”李昉烦闷道,沉默片刻忽然道,“楚王叔,阿娘说要给虢儿阿姊寻个好夫婿,似乎选中了禤卫公的长孙禤谡呢。” 李泱思索片刻才想起禤谡来,咳了几声,笑道:“那你还不多陪一陪虢儿。等她出嫁,你可再难见着她了。” 李昉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道:“不了。” 然后不等李泱再说甚么,李昉拍了拍他的背,助他止咳,带着担忧道:“楚王叔自小便体弱,如今怎么仍旧不好。晏晏并非不当心的人,也不请个医术佳的人看一看。” 李泱叹了口气,转首向另一面看去。方才的几声咳嗽教他肋下隐隐作痛,他心知自己年寿难永,只不肯教挂心自己的人难过。 十年来李策入京的次数仅三次。而李祁曾跟着父亲来过一次,更多的时候她都是留在河朔御敌。她已年近三十,尚未出嫁,李玚曾问过几次,李祁均以边事繁重,弱弟不堪承业为由相拒。 李祁第一次以此为由拒绝赐婚时是承徽三年。李玚在延英殿上览毕奏疏勃然变色,将那奏疏仍至御案下。 此事传到楚王府时更是了不得,李泱知道李策曾上疏自言不欲行河朔旧事,可李祁此言分明便是违逆父命。 幸而李祁很快便重新上疏请罪,李玚便按其言语失当,夺了她凉国长公主的封号,仍旧依前称为长安长公主。 后来李玚又问了几次,见李祁只不说缘由地推拒,不知因为甚么缘故,便不再主动提及了。 李泱坐在车上恍惚想起少年时李祁离开的那一夜对自己说过的话来。 “你放心。若你死在长安,阿姊一定把你的尸骨带回范阳,不会让你孤单单地葬在皇陵。” 这些年他每想起一次这句话,总能在凄寒的长安里更暖一分。他时常给李祁写信,只是李祁事务的确繁忙,寄出去的书信十封里能收到两三封的回复,便也妥帖。 很快车马便行至慈恩寺,三人下车后,早有僧人上前告诉仆从道:“圣人方才带着谢司空往大雁塔上去了。” 李昉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向一旁的李泱笑道:“既然阿爹跟谢司空有事,咱们便在慈恩寺等着罢。” 李泱尚未开口,一旁的晏晏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李昉见此便道:“甚么事?” 晏晏回道:“启禀太子殿下,快到了楚王殿下喝药的时辰了。” 李昉垂眸道:“那便去大雁塔寻阿爹罢。” 一行人到了大雁塔后,守在塔前的黄门苏严见了连忙上前来笑道:“太子殿下可算来了,方才大家还念叨呢。” 跟着苏严一并上前的是崔雪蘅,行礼过后便向后面的萧韶道:“娘子还在宣微殿等着呢,你多照看着太子殿下,我先回去了。” 第3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0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0节 萧韶知道清和公主李令姌正在依恋母亲的年纪,便颔首应下。 李泱笑道:“将太子殿下平安带过来了,孤也去了。” 他一去,崔煦再无留下之理,很快大雁塔下便只剩了李昉与诸侍卫黄门。苏严向李昉道:“大家方才吩咐,说是一等太子殿下来便把殿下带上去,殿下可要上去么?” 其实李昉并不愿上塔去见谢洵,可他也无在塔下等着的道理,便道:“嗯。” 苏严垂首,看不清是甚么神色,转身提灯走在前头,李昉便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便上了李玚惯常住着的塔层,苏严行至那阁子外头,正要叩门,忽然住了手,面上起了疑惑之色,在门外听了片刻,渐渐白了脸色。 李昉见他如此,一时好奇走上前去,正要开口问他,就见苏严蓦地向自己跪下,接着起身拉住他的手,面露求恳之色,似乎在求他不要出声。李昉更是疑惑,但他很快便听见了阁子里头的动静,疑惑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恼和惶恐。 他已经十三岁了,早通人事,不会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甚么。恼怒和恍然交错而生,他想推门而入,可他最后甚么也没说。 李昉死死地看着那道门,转身离去。 他终于知道自记事起对谢洵毫无道理的厌恶从何而来,也终于将那些不能言说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发泄之处。 性子孤冷刻薄,不知奖掖后进,只将党同伐异做得纯熟,还是个嬖幸……这样的人,如何入省登台,独秉国钧逾十载的。 就凭这一张绮艳的面目么? 李昉刻意放轻了脚步声,回首向身后的苏严咬牙,一字一句地道:“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去。” 苏严连忙应道:“小人便是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去的。” 【叁拾叁】无计锁雕鞍 自慈恩寺回府后,晏晏很快端来了药碗,在正厅不见他,遂往书房寻去。此时已是孟夏,书房外的庭院里容华竟桃李,玉树生金枝。她只不顾,进了书房果见李泱正提笔写信,低眉一猜便知是给李祁的,上前轻轻将药碗搁在书案上,低声道:“殿下先喝药罢。” 李泱的信已只剩末尾几行问安,见晏晏过来,他将最后几句写完,依言将那药饮下,又在适才所书的信上看了一眼,忽然笑道:“阿姊说七月打算要入京来接孤回范阳呢。” 他说着把那封信折好递给一侧的僮仆,起身往外行去,出门后便看见石路苔新,古树森森,想起近来多雨,心下一欢,仿佛将来便无溽暑一般。 此刻晏晏已命人将那药碗托盘收拾了,在书房内见李泱未披大衣就在庭院中站着,连忙在书房中他取了那件回来时穿的大氅出了门。她匆忙行至李泱身侧,为他披上那件大氅之后方出了口气,埋怨道:“殿下当真是高兴糊涂了,这样y凉的天气也不披外裳,若冻着了怎么好。” 李泱笑吟吟地任晏晏为自己披上大氅,握住她的手道:“晏晏,孤是当真高兴。你可知道这长安城里甚么人都有,纵有景光之流,孤也常常不得安枕。虽说阿姊只是打算,孤也觉得安心。” 听得此言,晏晏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低声道:“奴知道殿下在这里住的不喜欢。有时候奴望着殿下念着阿郎娘子和长公主,万别教他们挂心,可有时候看着殿下一直忍耐着,又觉得不如将这里的事都说给范阳家里,教他们早早地接殿下回去才好。” “孤又何尝不是这样想。”李泱默然片刻,伸手扶上庭中古树,恍惚道,“孤是十岁才来长安的,那时孤已有察人之意,尚且过得左支右绌,阿姊自幼如此,又无阿爹在范阳权势相慑,是怎么过的呢。” 晏晏眉梢一动,似要说甚么,思索良久方将这股念头按下,低声道:“长公主性子与殿下迥异,自然无人敢欺负她。殿下性子总是这样和软,所以易教那些人轻视。好在有阿郎与长公主在,总是无人敢惹到殿下面前的。” 李泱轻轻一叹:“阿姊那样也未必便好了。孤从前听说她在安西围困吐蕃军队,致使吐蕃人怒而屠城……”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便听见府中前院的响动,看向身侧的晏晏,见她亦不明所以。那前头的动静很快就停了,府中管家匆匆进了庭院,向李泱禀告道:“阿郎,太子殿下来了。” 李泱不想竟是李昉,不免有些疑惑,正要开口便见李昉跟着管家跑了近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黄门和侍卫。 李昉跑到李泱身边,拉住他垂下的手向那些黄门与侍卫道:“孤已经好端端地看见楚王叔了,你们只管回去好生与阿爹交差便是。” 领首的黄门是苏严,苏严听完李昉的吩咐连忙应下,似有深意地看了李泱一眼,很快便垂下眼睫道:“楚王殿下安好。方才郎君从大雁塔下等大家与谢司空下来,便说因着出宫不意,想要来殿下这里住一晚。大家已然允了,还请殿下多照看郎君。” 李泱不知何故,便颔首应了,亲自送了苏严等人出府,见李昉似是松了一口气,不由更是疑惑:“观音奴遇到甚么事了?” 李昉见他身旁的仆从甚多,垂首想了一想,继而仰面笑吟吟地向他道:“楚王叔带孤到书房去罢。孤有个新鲜玩意儿,等不及要给楚王叔看。” 见他这样说,晏晏早遣散诸仆从,走在前面引路。等李昉与李泱入了书房,她又亲自将轩窗阖上,看着房内再无旁人才出门,掩上门时回首笑道:“郎君晚上要歇在哪里,奴也好去收拾。” 李昉语气平静道:“不必费事另收拾房间,孤今日要与楚王叔一处歇息。” 因李泱最近生了病,晏晏唯恐过了病气与李昉,便下意识地看向李泱,果见他温和道:“孤近来生了病,夜里睡得不好,观音奴还是另寻个房间罢。” 李昉却很是坚持:“孤不怕。” 于是李泱笑叹了口气,向晏晏摆了摆手:“便依了他罢。” 李昉等晏晏应声退下,书房里终于只剩他们二人时,终于卸了力道,蓦然上前抱住李泱,放声哭了起来。 李泱何曾见过李昉如此作态,唬得一时不知如何,只好轻轻回抱住他,柔声道:“观音奴怎么了,孤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孤。” 他不说还罢,此话一说李昉便更是委屈愤懑,心头对谢洵的恨意如草般疯长,良久终于止住哭声,咬牙道:“谢洵,孤要杀了谢洵。” 许是自己语中冷冽之意深重,李昉清楚地觉出李泱身子僵了一僵,不由将他抱得更紧,有些惶急道:“楚王叔会帮孤罢。孤听苏严说当日楚王叔留在长安,便是谢洵向阿爹进言的。” 李泱沉默良久,末尾只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背:“观音奴别哭了。” 那语气中轻微的松动立时便教李昉听了出来,却也已经明白李泱不会助他。他手指一蜷,眼底的水汽使得原本的恨意模糊了许多,仍旧抱着李泱,声音沉闷道:“谢洵是阿母的兄长,孤也不想做的太过,方才是说的气话。并不必非要杀了谢洵,将他黜落,出外做个观察使也就罢了。” 李泱将他的手握住,带他往书案前走,试探道:“孤知道观音奴平素便不喜欢谢司空,只是为何忽作此想,可是他哪里做错了事,招惹到你了么?” 李昉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原本因哭泣而通红的面目渐渐苍白了起来。他是承自其母谢懿的好颜色,只是少了几分艳丽,眉眼见可见与李玚相仿的锋利。他看了看李泱,仿佛在仔细斟酌接下来的话是否当言。 良久,李昉终于开口,冰冷地语气中带着几许鄙薄道:“谢洵媚上,委身抱宵衾。” 说这话时,他并不知道李泱在如他一般的年纪时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事,故而也就不能明白李泱骤然间难看下去的面色是为着什么。他只能惊慌失措地上前给李泱倒茶用以压制住那阵忽然剧烈的咳嗽,再不敢多言。 书房里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外面,因早得了晏晏的严命,外面的人不敢进来,只得在外面劝道:“阿郎和郎君是怎么了,别动气才是。” 李昉亦是惶惑无措,呆呆地立在原处。方才是他不教人在书房内侍候,如今见李泱如此不免畏惧,推开轩窗向外急声道:“快找个大夫进来瞧瞧!” 听他如此说,晏晏率尔推门入内,连忙又倒了杯热茶与李泱,一面回首教人去请府里住着的老大夫。李泱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连忙止住了她:“别教宋大夫过来了,不过是方才饮茶岔了气,并不是甚么大事,也别惊动旁人。卧房可收拾妥了么?” 晏晏慌忙颔首:“收拾好了,殿下和郎君只管去便是。” 李泱微微一笑,反倒安慰她道:“别怕。” 第4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1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1节 经他一劝,晏晏眼中却落下泪来,素日里对他的挂心担忧尽数得了倚仗似地,虚软道:“殿下可吓坏奴了。” 一旁的李昉这才缓过神来,面上起了几分畏惧之色,竟不敢再出一言。 李泱见此心下明白,携了他的手往卧房去,等躺在榻上时方轻轻开口:“观音奴,方才你所求的,孤应下了。” 不待李昉再开口,他低低叹了口气:“孤都明白,你睡罢。” 一夜无话。 次日清早,李泱将李昉亲自送至紫宸殿,回府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寄往范阳。他格外郑重地嘱咐信使:“务必要送到长安长公主手上,别教襄王殿下知道。” 那信使机警,果然依言将那信送至李祁手中。 其时李祁已然在范阳另开了一座公主府,亲自将址选在了镇军大将军府的对面。尝有军中好戏谑者,说这是长公主骄矜,不肯主动向高将军示好,倘若高将军上门提亲,也不至于年过三十尚未婚娶。李祁对此倒不甚关心,闻言只一笑而过。她这些年来在军中威望甚高,隐隐有盖过李策之势。只是她近来谦逊和睦,全无少年时所有的戾气。 莲花府中诸将对此十分心折,文臣则不以为然,说这是牝ji司晨之迹。这话是那文臣当着李祁说的。李祁讶异于这文臣的刚直,便闭口不言,只见李策看着她微微一笑:“哪儿就这么严重了。” 如此便无后续了。李祁不想前日李泱的书信才到范阳,如今又来一封,等信使去后在正厅拆开一看,眉头一挑,竟露出笑来。 那信中自然便是李昉求告李泱的事,她起先不知李泱为何舍弃李策而找自己,细细一想便明白了,眼底微微迟疑,很快便转作坚定之色。至晚,她在书房写了数封奏疏,于第二日一并递往长安。 李祁做这事时并不瞒高峤,高峤默然等她将事办妥,跟她一并进了公主府的正厅,落座后接过侍儿端来的茶,问道:“长公主那数道奏疏呈上,可是长安起了甚么变故么?” “变故虽不至于,总是有些事的。”李祁戏道,“高将军要告诉孤的阿爹去?” 高峤垂眸,低声道:“按长公主的意思,是说节帅对此并不知情?” “自十年前从长安奔丧回来,阿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高将军也都将这些看到眼里,燕云未灭,何必教他烦心呢?”李祁徐徐吹了吹茶末,微微抿了一口,续道,“况且阿爹糊涂,你也糊涂了么?从前昭宗时候,范阳便是中央的心腹大患,几欲除之而后快,从未听过将军解甲归田得善果的,廉颇那样的境遇尚教人说是不能饮食,何况咱们。这些年来燕云与范阳数次对战,总不能得许多好处,却也没教咱们将他赶到十六州外去。这其间的道理,你细想想。” 她说得平静,高峤却知她所言非虚,然正因如此,才愈加惊骇,犹疑不定道:“那长公主如今,是个甚么主意?” 李祁低声笑道:“高将军,你想不想得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教圣人再不惦念咱们范阳?” 其实高峤心头隐约有些影子,只不敢信,低声道:“长公主何意?” 李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圣人即位十数载,几无一日不惦念咱们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赖以重任的司空私德有亏,这些年来见罪于诸臣,朝臣骇于圣人对他的看重和他的手段才不敢言语。倘若如今施以外力,又会是怎样一个情景——那内里,也未必是完好的罢。” 高峤闻言,许久未接话。他知道李祁十九岁的时候就能将满城人命视作赌注,却也没想过她敢逼迫圣人,只为了少些外患。 李祁见他这样,轻轻一笑:“高将军,诸位将军可都觉得你是孤的人,可没想过你总不愿顺着孤的心思,反要教孤来劝你。” 良久,高峤终于起身道:“属下此身性命皆系在长公主手上,长公主但有所命,属下无敢不从。” 李祁面上的笑终于显出几分真切来,她上前为高峤整了整衣衫上轻微的褶皱,歪头想了想,笑道:“等这事结束,高将军若不嫌弃,便来聘孤罢。只是孤已近三十,倒委屈了高将军。” 高峤一怔,下意识地道:“怎会如此。” “那便好。”李祁松了口气道,“孤还道高将军更喜欢年轻些的娘子。” 高峤仍旧怔怔地看着她,尚未明白她怎会忽然答应了自己,片刻后才低声道:“属下定会备好聘礼。” 李祁笑出声来:“高将军安心就是,孤并不急。” 那奏疏算算时日,该是五月递到长安,然而已入六月,李祁在范阳亦不曾听见旁的消息。她并不指望李玚藉此发落谢洵,可一丝风声也不露,未免太过异常。 六月中旬,一封书信悄悄送至范阳公主府。李祁览毕便将那信烧了,再不执着于那道从未出现在圣人案前的奏疏。 很快七月流火,李祁带了八百护卫,入京谒圣。 【叁拾肆】金翠无颜色 李玚在长安为李祁另辟了一处公主府,在李祁入京的前三日便为她收拾出来。李祁入京那日七夕始过,第二日她便带了礼物入宫去看望谢慈与清和公主李令姌。 入了秋后,大明宫内落叶渐渐侵阶,幸而天气尚不算冷,是以未有草木摇落之悲。再则李祁也非感时伤事之人,她只躲了躲梧桐廊叶,便踏入宣微殿。 此时宣微殿尚是谢懿在时的布置,只有那架上的鹦鹉夜来十分突兀,李祁见了不由一愣,向着接她入殿的掌事女官崔雪蘅失笑道:“早听说圣人送了只鹦鹉给娘子,往常总不能得见,不想竟是类雪一般,范阳却没有这样的。” 崔雪蘅含笑应道:“长公主在外,甚么稀世珍奇没见过,夜来不过是只鸟雀罢了。” 说话间李祁便瞧见一个年幼的孩子从殿内跑出来,有些好奇地望着自己。一旁的崔雪蘅上前抱起那孩子道:“殿下怎么跑出来了。” 李祁闻此便知这是谢慈的女儿,清和公主李令姌了。 李令姌伸臂圈住崔雪蘅的脖颈道:“阿娘在看书,孤原本是在一旁陪着的。谁知刚才听见外头响动,就出来瞧瞧。阿娘看书看得入神,崔姑姑就不要告诉阿娘罢。” 她眉眼间尚带着稚气,说话时不必刻意便带着小儿女的娇态。崔雪蘅大约惯常是疼她的,闻言便道:“你猜来的是谁?” 李祁将一个璎珞递了过去:“她出生之后从未见过孤,怎么认识。” 李令姌笑道:“定然是长安姑姑。” 不意她竟能说中,李祁有些讶异地望着她,却听她续道:“早先听阿兄说姑姑要来长安了。昨儿姑姑来了孤还想去请安呢,阿娘说今日姑姑便要来宫里了,说孤不必去。” 李令姌言毕向李祁展颜一笑:“长安姑姑,孤可早就想见你啦!” 她说着在崔雪蘅怀里挣扎着要下地,等崔雪蘅将她放下,立时跑到李祁身边拉住了她的手:“阿母在里面,孤带着姑姑进去罢。” 李祁便任她将自己牵入内殿,进了内殿,果见谢慈在东窗下看书,察觉到有人进啦,她淡淡地道:“还不过来,当真以为我没瞧见你偷跑出去么?” 李令姌松了拉着李祁的手,笑嘻嘻地扑到谢慈的怀里:“阿母耳聪目明,令姌也没想过能瞒过阿母去的。” “嗯。”谢慈将她抱在膝上,轻飘飘地道,“那方才是谁教雪蘅帮她瞒着我?” 李令姌一笑,自觉太不像样了些,遂很有急智地向谢慈身后努了努嘴,拉着她的衣袖道:“长安姑姑来了,阿娘别再教训我啦。” 谢慈这才回过身来,她比李玚还小了两岁,如今刚过三十的年纪,望去面若桃李。 李祁从前便觉得谢慈的面目虽不如明懿皇后谢懿明艳,却也别有沉静清丽之好。如今看来,她面上清丽未必尚存,沉静好似更深了些。 第4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2节 宣微殿中常日无聊,谢慈常盼着有个人来与她说话,可她与李祁到底不熟悉,只说了会儿李昉李泱的事便各自沉默了。李令姌机敏,见此便轻轻开口,提醒谢慈:“阿爹说晚上要来的,阿娘不教人去少阳院把阿兄叫来么?” 不等谢慈开口,李祁率先笑道:“若非令姌,孤倒忘了,今日原该也向圣人问安的。只是听说最近圣人事繁,竟一时不敢相扰,若是娘子不嫌孤败兴,不如孤便留在宣微殿了。” 谢慈虽不明白李祁用意,却也没有拒绝:“哪里的话,长公主难得来一次长安,往常想见一面还不能呢。” 到了晚间,天色如泼墨一般的黑,仿佛要下雨的样子。 李祁立在殿前,眉眼间似有忧色。李令姌见了上前相问:“姑姑可有烦心事么,怎么蹙着眉头呢?孤见阿爹在前朝见了烦心事便是如此。虢儿阿姊原本并不蹙眉的,近来也开始蹙眉了——想必是不想嫁人。” 听她如此,李祁恍然发觉自己面上的神色连个懵懂稚子也瞒不过,不由心惊。可她很快便缓和了神色,向李令姌笑道:“孤是担忧这天色,倘若下了雨,便不好回府了。” “这有甚么。”李令姌道,“姑姑可以歇在宣微殿,孤这就教人去整理床褥。” 她说着便跑向殿内的崔雪蘅,指着李祁说了些甚么。崔雪蘅很快便含笑颔首,自去吩咐人了。 李祁来不及阻止,也觉得没必要去阻止。她想:过了今夜,莫说是留宿宣微殿,李令姌大约连见也不愿见她的。可这于她并无触动,这样的事她自小经受了太多,再不想一件件的去计较。 李玚很快便来了。 早有人将李祁入宣微殿看望谢慈的事报至紫宸殿。李玚来时命人把一张黑漆弩带了过来,进了宣微殿后便赐予李祁。 李祁接过那张黑漆弩,微微笑了笑,行礼谢恩。 此时饭菜已然端了上来,诸人落座。李玚教李令姌坐至自己身侧,李令姌最喜欢与李玚一处加餐,自是欣然应允。 寂然饭毕,殿中侍儿上前收拾桌案。李祁笑吟吟地看着李玚,又扫了一眼一旁的谢慈,轻声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这话着实突兀,李玚竟是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李祁语中所指,不由勃然变色。 李祁微微一叹:“圣人所为,可非明君之像啊。” 谢慈已然听出李祁话里深意,立时起身,唤道:“令姌,同阿娘进去,将白日里的《诗》读完。” 李令姌自然瞧出此间不对来,却不再多问,只随着谢慈进了内殿。侍儿无声而迅速地几案收拾停当,迤逦退出宣微殿外。 李玚脸色青白,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甚么?” “圣人别唬我。”李祁微笑道,“臣妹此前多次上疏劝谏,可圣人只是不回。如此,臣妹少不得要做一回直臣,忠言犯上了。” “上疏?”李玚蹙眉,“甚么疏,朕并未瞧见。” 李祁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那边是圣人信错了人,教枕边人蒙蔽了也未可知。臣妹数月前曾收到长安来的书信,说是谢司空与圣人有分桃抱背之事,着实唬了一跳,想来臣妹能收到这样的消息,其余宗室抑或节帅未必不能,便立即写了数道奏疏递往长安。” 话至此处,李祁眼底存了些带着笑意的惊疑:“怎么,莫不是圣人未曾瞧见么?” 李玚墨色的眼底殊无怒色,他沉默片刻,方才沉静道:“没有。” 李祁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那便请圣人好生查一查身边人罢,瞧这天色怕是要落雨,臣妹出门去了。” 李玚“嗯”了一声,算是允了。 等李祁去后,李玚蓦然起身出了宣微殿,吩咐守在外头的苏严:“你去一趟中书门下,找谢司空来。” 苏严低垂的眼底似是带笑,身子却仿佛被李玚冷淡的语气唬地颤了颤,连忙应道:“小人遵旨。” 中书门下早已放衙,崔煦如今已成了弘文馆的校书郎。李玚曾私下同谢洵说过,想教他在弘文馆再过几年,崔承祖已到了致仕的年纪,到时候便教崔煦去东宫任职。谢洵对此倒无疑义,只是他闲时将此事说与崔煦知道,未曾想崔煦并未感念圣恩,反倒诚惶诚恐地怕自己有负皇恩,没日没夜地跟在谢洵身边,想要学习如何料理政务。 谢洵不愿教崔煦学的自己一般刻薄,遂刻意整改了自己的言行,很是不甘愿。若是旁人,早教他赶了出去,偏生这个学生是自己挑的,不好反口。好在崔煦温良,纵然平日见谢洵偶然做出甚么不得宜的事来,总能用自己的心意圆过去。 一来二去,谢洵竟待他有几分真心了。 这日崔煦来问《五蠹》,正说到贞信之行一节,便见苏严进了门厅,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谢司空安好,大家传您往紫宸殿去。” 崔煦虽不愿教谢洵去,也不敢违抗上意,便将那《五蠹》放下,向他行礼告辞。 谢洵等崔煦去后,淡淡地将那崔煦搁在案上的《五蠹》收好,转首向苏严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今日长公主进宫了罢。” “是。”苏严不知何故,总觉谢洵仿佛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一样,摸不准谢洵的心意,沉吟片刻才道,“大家动了好大的气,谢司空小心些罢。” 谢洵轻轻一哂,不置可否地起身,拿了几案上撂着的一盏宫灯:“苏公公带路罢。” 紫宸殿前庭燎通明,李玚默然立于殿前,望见紫衣人遥遥执灯向他走来,眼中的光影渐渐沉了下去。 谢洵拾级而上,站在李玚身前,正要将手中宫灯递给迎上来的萧韶,便教李玚一把夺过,使了十分力道掷在阶下。他不由失笑:“圣人动气,只管发泄在臣身上便是,扔那灯作甚么。灯里有明火,若是着了可怎么好。” 李玚望着他许久不语,周围黄门与侍儿皆噤了声。 过了许久,圣天子才低低笑出声来:“烧了也无妨,左右已经教朕掷出去了,是烧不到咱们的手的,谢司空别怕。” 谢洵唇角笑意微凝,想了想才低声道:“圣人这话,是当真呢,还是与臣的顽笑话。” 李玚不答,只拉了谢洵的手往紫宸殿内行去,将起居郎和黄门侍儿尽数关在外头,冷冷地吩咐道:“谁也不许进来。” 进了紫宸殿,李玚淡淡地道:“阿祁今日进宫来了,她与朕说了些事。” “臣斗胆猜着,大约不是甚么好事。”谢洵笑道,“否则圣人也不至于如此神色。” “谢郎一惯聪明,否则也不能将那奏疏瞒得一丝不漏,朕竟一点儿也没察觉。”李玚咬牙道。 “臣罪该万死。”谢洵俯身叩首,平静道,“请圣人赐臣一死。” “谢子望!”李玚蓦然从御座上起身,将御案上的镇纸朝谢洵扔了过去,厉声道,“你不要命了么?” 谢洵不闪不避,那白玉镇纸正砸在他的冠上,额角立时被砸出血来,他抬手抹了抹,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渐渐笑出声来:“臣不敢惜命,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他缓缓起身,微笑道:“臣这些年来不止扣下了长安长公主一人的奏疏,还扣下了许多弹劾臣的奏疏,时至今日所能倚仗的,不过是圣人的看重罢了。” 李玚闻言,心头兀地涌起一股惶然,他下意识地要阻止谢洵接下来的话:“住口……” 第4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3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3节 谢洵轻轻叹了口气,却没从命:“臣的发妻不懂政务,却也时常劝臣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备将来圣恩陡转,可免于死无葬身之所,纵不为己,好歹也要为着阿桢。” 话至此处,谢洵已然走至御案前,笑吟吟地向李玚道:“臣原本很是为着自己考虑过的,知道圣恩不能依靠,太行之路古来难行。可圣人非要臣的真心,那也没甚么,臣从前不肯相信甚么真心,偶然信一次也没甚么,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可如今圣人这样说,实在是好没意思。” “朕没有……” “太行之路难催车。”谢洵打断了李玚的话,慨叹道,“臣原本是想等圣人薨逝后请赴山陵的,可圣人不肯。如今看来,圣人委实有先见之明,知道臣并不能活不到那一日。” 李玚终于不能忍受,恚怒道:“谢子望,你欺君犯上,还敢说朕有负于你么?这些年来你明里暗里压下去的奏疏有多少朕不是不知道,你要教朕一一查验么?” 谢洵终于笑出声来,微微讥诮地望着他:“圣人只管去查罢,臣压下去的奏疏都封在中书门下。” 他说着转身便要出殿。李玚冷冷地道:“站住!” 谢洵果真回过脸来,疑笑道:“圣人还有吩咐么?”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南内的南熏殿里。”李玚一字一句地道,“无旨不得外出。” “昔日太后所居之所,圣人当真厚待于臣。”谢洵失笑,拱手道,“臣遵旨。” 【叁拾伍】风雨换朱颜 李祁回府的路上果然下起雨来,一时疾雷破途秋霖灌道,骇得那拉车的马嘶声不止。幸而此时两旁道寡列树,不能招雷,驾车的人是范阳跟来的侍从,执鞭的手甚稳当,到了府前,撑好伞方向车内道:“长公主请下车罢。” 外面早有人立在府前等着要将车马拉至后院。李祁坐在车内听雨听了一路,此刻推开车门看了看外头仍在下着的雨,便将侍从撑着的伞推了开去,疾步走向正厅。滂沱大雨落在她的风帽上,很快便连她的衣裳一并浇得shi透了,等到瞧见正厅亮着灯火,隐隐在轩窗处照出一个人影,心下才怔了怔。 李祁推了正厅的门便猜到李泱来了,故而等到真正见到他时平静许多,转首便将自己的风帽和外裳全脱了下来。侍儿拿了件新的外裳上前与她换上,另有人将熬好的姜汤端来。她将那姜汤一饮而尽,才开口向李泱道:“几时来的?冻着了没有?今晚这雨眼见是停不了了,我教人把东边的阁子收拾出来你住,今晚不要回你的楚王府了。” 李泱起先默默地看着她,等听完她的吩咐才轻轻在唇角抿出一个笑来,低声应了:“嗯。” 说完尚嫌不足似的,又补了一句:“阿姊甚少这样唠叨。” 李祁瞪了他一眼,继而温声道:“如今也大了,你在长安这么多年,可有看上的娘子么,若有了便娶回来,若没有,我来时听阿母说太原王氏长房的三娘已到了年纪,性情又好,正好婚配。” 李泱抿着的那一点笑渐渐没了,摇了摇首道:“我没有看中的娘子,阿母与阿姊觉得好便是。” 太原王氏是李虢儿之母王素的母家,襄王妃卢氏之妹亦是王家之媳,此间内里如何李泱自然知晓,可他当真并不在意。 李祁见他收了笑,将要出口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然则她并未犹豫很久,只迟疑了片刻便开口道:“泱儿,今次我不能带你回去了。” 这话她说得艰难,李泱却早有预感,并未露出失望之色,低声道:“我知道的。阿姊另有别的事要忙,不必顾念我。” 李祁眼底微微一软,亲自上前为他倒了盏姜茶:“等这件事结束,我定然带你回范阳。你还记得高峤高将军么——我要嫁给他了。” “高将军是个可以托付的人。”李泱闭了闭眼,仿佛有些困了,再睁眼时看见李祁眼底难得一见的柔软,不由笑了,“阿姊,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两人又絮絮说了些闲话,更漏将阑,有侍儿来催。李泱便起身往外行去,出门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回首笑问:“阿姊,你从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李祁一怔:“甚么?” “不是甚么要紧的事,不记得也罢了。”李泱笑了笑,随着侍儿往收拾好的阁子里去休息了。 第二日清晨,李玚将司空谢洵羁在南熏殿的消息传了出去。百官出班时望着圣天子,度其神色,心知此番是动了大怒,竟有大半庆幸,无一人为谢洵陈情。 此事传到谢府,便是另一个境况。 午后郑晔与谢桢用过餐饭,沅芷陪着谢桢去读书,琅嬛与翟拂则留下服侍郑晔。郑晔此时已听见了宫里传来的消息,神情并无改换,和声向来传事的黄门道:“南熏殿里可少甚么,圣人许不许咱们送物什去?入了八月天气便冷得很,听说自贞献太后去了,南内便少有人住,冬日里炭火够么?三郎素性畏冷喜洁,中贵人若是好心,便多照看些罢。” 那黄门笑吟吟地拒绝了琅嬛递过去的玉璧:“圣人不许黄门干这些事,小人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收娘子的东西啊。谢司空如今虽被羁了,一应事物倒还不缺,娘子放心就是。” 见黄门出了门,郑晔向琅嬛道:“去叫阿桢过来。” 谢桢来时很不情愿,他自幼便比常人更活泼,却也知道该做学问,今日好容易沉下心来念书,岂知刚翻了几页便被母亲唤至身前。 郑晔望着幼子,柔柔地将他抱在膝上,轻轻亲了亲他的前额,含笑道:“阿桢不是一直想去昭义找二伯父么,阿母这便教人带你去可好?” 谢桢听得眼睛一亮,转而收了面上已然显出痕迹的笑:“阿爹说要等我将《春秋》明义才许我去昭义。” “可是你阿爹现在在宫里教事绊住了,要等冬日才能回来呢,阿母不告诉他,等入了冬再将你接回来。”郑晔伸指在他额上点了一点,“绝不会教你阿爹察觉。” 谢桢不由狐疑道:“阿母往常最听阿爹的话,怎么今日转了性子,我不信。” 郑晔气笑道:“好罢,那我这便不教人收拾了。你也不必去昭义,规规矩矩地在家里念书,等你阿爹回来。” “等等。”谢桢慌忙拦住郑晔,向她撒娇道,“阿母最疼我的,这便教人带我去罢。” 郑晔复又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虽说去了昭义,也不可太过顽闹,你谢婳堂姊最喜刀枪,闲时还可向她讨教。” 收拾行李的仆从动作极快,至晚就将东西收拾妥当,郑晔望着院中的马车,向一旁的谢桢道:“夜已深了,阿桢明日再去罢。” 谢桢忙道:“还不到禁夜的时辰,来得及出城的。” “偏你急得这样。”郑晔笑出声来,“去罢,我教沅芷陪着你。” 他很快便去了。 郑晔默默地听着辘辘车声渐渐远去,回到房中提笔一封,那信写完,她交与翟拂:“把这信传到昭义去罢。” 翟拂眉间忧色难解:“阿郎他……” “救不得了。”郑晔闭了闭眼,涩声道,“你没听那黄门说,是圣人亲自发落的他。三郎素日的行事我略知道几分,如今圣人动气,必致百官弹劾。” 她面上终于露出脆弱来,紧紧握住翟拂的手,低声道:“你说圣人此次要如何发落三郎,削官罢爵那也罢了,我只怕……” “娘子别怕,当不致如此。”翟拂亦颤了声,勉强平静安抚她道,“圣人待阿郎亲厚,阿郎又是皇后殿下的兄长,太子殿下与清和公主的舅舅,岂能说杀就杀呢。” “你不见冯昭辅么?”郑晔眼里带了些真切的惶惑,一字一句道,“且不说皇后殿下,素日太子殿下待三郎的态度,你不知么?” 翟拂默然,许久才见郑晔拔簪挑了挑灯烛,微微笑起:“那也没甚么,我自嫁与他便料到有这一日了。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如今可算得是似水云雪落满头啦。” 第4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4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4节 八月初七,天高云淡。李祁离京时是个清寒的早晨,她将自己带来的侍从留了一半戍守长安公主府,这日李泱乘车来送。 李祁原本在马上,见他乘车而来便下了马,走上前去为他整了整狐裘,笑道:“我起初将你留在长安的时候你都不来送我,如今果真是长大了。” 李泱微笑着任她将自己已有些乱了的丝绦理好,闻言垂眸道:“是我不懂事。” “倒不敢说楚王殿下不懂事。”整理已毕,李祁似笑非笑地收回手,上前悄声嘱咐道,“那r,i你住在公主府,我听侍儿说你咳了一夜。今后一定好生养病,等我明年来接你会范阳。” 李泱颔首:“嗯。” 见此,李祁蹙了蹙眉,总觉得他无甚生气,正要再多嘱咐几句,恍然想起范阳的事来,便不肯再拖延时辰,只简单道:“一定等我。” “好。”李泱笑了笑,低声道,“阿姊可快些来接我,我还没见过王家三娘子长甚么模样,也等不及要吃阿姊的喜酒呢。” 李祁这才安心上马离去。 等见着她那一队人马渐行渐远,李泱又轻轻咳了一声,身旁的僮仆连忙上前劝道:“殿下赶紧上车罢,外头冷。” 李泱见他如此忧心,忽然笑出声来:“好。” 因在京中常日无聊,崔煦又做了官,便不能如往常一般来与李泱念书临帖,他便索性当真闭门养起病来。 这日晏晏将李泱每日都要饮的药盏端走时忽然道:“殿下,奴听说长安城里有个曲子唱的极好的歌姬,且不入教坊,整日里只在酒肆弹胡琵琶唱歌,说是近一二年间来的。殿下不能与崔郎君读书,不如教她来唱歌也是好的。” 李泱便允了。 那歌姬便是在浙西为谢洵唱过曲子的阿蛮。自谢洵二次拜相后,她旅经各处,近年间来了长安,原本想在入冬之前走的,不想教李泱叫进府中,便在府里住了。 很快入了冬,今年冬天仿佛格外冷些,像极了永圣十年,一进十月便稀稀落落地降了小雪,挂在树梢上仿佛银装,只可惜未落在地上便化了,行走时一落脚即能听见水声。 太平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李玚刚从宣微殿出来,就碰上郇弼向他走来:“启奏大家,谢司空的事已然查的分明。崔相公和杨相公已在延英殿候着。” 李玚眉间不辨喜怒,将手炉随手递给郇弼,冷淡地道:“只管去罢。” 至了延英殿,李玚坐于御座上,宰相崔承祖与杨绅上前将数封奏疏呈上,崔承祖暗暗觑了杨绅一眼,默然不语。 这些年来杨绅不肯亲近谢洵,却也不对谢洵的行为加以责难,最是个持身中正的人。可这些日子李玚命他们查核谢洵独秉国钧十年以来所有按下的奏疏,杨绅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将其查得清晰明了,崔承祖暗暗纳罕,骇于他的隐忍。 谢洵秉政时全无气量可言,不知有多少朝臣折在他手上,如今弹劾他的奏疏雪一样递到中书门下,难得这两人数月来的辛苦。 李玚静静地翻阅那数道奏疏,延英殿内一声响动不闻。 过了许久,李玚有些疲倦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向阶下立着的二相淡淡地道:“论谢子望罪过的奏疏朕都看了,可还有别的么?” 杨绅上前躬身行礼:“再没有了。” 崔承祖亦道:“是。” 李玚轻轻叹了口气:“两位相公以为,谢子望之罪,该如何发落呢?” “臣以为谢子望今日之过,便如当日的冯昭辅,太子殿下一直不喜谢子望,诸人皆知,臣无需讳言。”杨绅冷冷地道,“圣人明晏,便不为朝堂诸臣,只单为着东宫郎君,亦不能轻纵了谢子望。” 李玚饶有兴致地问:“那如何才算是不轻纵他呢?” 杨绅不躲不闪地望着李玚:“自然是照着从前的冯昭辅来。” “卿所言……重了些罢。”李玚似有沉吟,“冯昭辅是大逆,谢子望不过瞒上而已,况且瞒的那些事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事。” “圣人说的是。”崔承祖已然瞧出了李玚的心思,笑吟吟地接口道,“若是怕谢司空来日如冯昭辅一般大逆,只管黜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将他往死路上逼呢?” 李玚闻言不由一哂,笑道:“卿家的二郎也教朕宽恕谢子望,可比崔相公说得明白许多。” 崔承祖脸色一变,他自然知道崔煦十分敬重谢洵,可也没想过崔煦的奏疏能递到李玚的案前,下意识地开口辩白道:“犬子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乞圣人恕罪。” “无妨。”李玚微笑道,“卿家郎君为官清正,又尊师重道,朕心甚慰。” 崔承祖这略略放下心来。 “旁的还可恕,难不成崔相公以为永安长公主一事,亦情有可原么?”一旁的杨绅见此,寸步不让道,“十一年前吐蕃犯我大楚,其时赞普钦陵已有议和之意,长安长公主一力拒绝,致使永安长公主香消玉殒,此罪万死犹轻!” 李玚奇道:“既是阿祁万死犹轻,杨相公攀扯谢子望做甚么?” “圣人有所不知,此事当时泄露到长安,被当时的礼部侍郎姜翰知道,竟就这么压了下去,再无人提起。”杨绅娓娓道来,眼底恨意尤甚,“此事当时被谢子望查出,谢子望不但不上奏圣人,反而教圣人恩准姜翰平安返乡养老。若非姜翰的老仆察觉不对,臣也不得知道。圣人试想,此事干系甚大,长安长公主必然做得隐蔽,何以教当时尚在浙西任观察使的谢子望知道呢?” “够了。”李玚脸色愈发难堪,挥手命二人退下,“朕要亲自问他。” “圣人明鉴。”杨绅俯身跪倒在地,一字一句恳切道,“即便圣人如今恩宽放过谢子望,敢问圣人百年之后,新君又以何态度对待这个佞逆之徒?” “杨相公,你要么就一直忠直清正,要么从一开始就站在谢子望的对面。如今你这番作态,教朕觉得你是怕朕宽恕了谢子望以后随之而来的报复。”李玚温和道,“且朕每次唤你杨相公,都忍不住想到杨文肃公,可你与他相差实在太远。” 杨绅面色发白,却没有害怕,他咬牙道:“圣人说得不错,臣确是畏惧谢子望的挟私报复。可圣人只管不处置他,又是在畏惧甚么?” “朕的事,作甚么要告诉你?谢司空被朕押了,崔相公暂任秉笔宰相。”李玚垂眸思索了片刻,语气愈发温和,“朕没甚么要嘱咐的了。杨相公,滚罢。” 【叁拾陆】葬地有高原 崔承祖进位秉笔宰相的事很快便传至内外朝各处,自然也传到了少阳院。李昉闻说此信后,向来传旨的黄门问道:“那阿爹可说要如何处置谢子望了么?” 那黄门跟着苏严做事,也曾听闻太子与谢司空不睦的传闻,却不想太子殿下如此不肯掩饰自己对谢洵的厌憎,竟连一声舅父也不肯叫。他想起来时苏严的吩咐,便老实答道:“启禀郎君,在延英殿内侍候的是郇阿翁,自延英殿出来后,阿翁说教咱们在南内看顾谢司空的人都警醒些。小人私心里揣摩,大家是不愿发落谢司空罢。” 李昉面上笑意一收,思及自己从前看的汉武故事,面色十分难看,冷淡道:“孤知道了,你退下罢。” 于是那黄门便依言退下,往苏严居所处走。 如今苏严教李玚遣往南内去照看谢洵,故而那黄门走了许久才到。此时苏严正歪在榻上看书,黄门见此便笑道:“怪道苏公公讨郇阿翁喜欢,这样有学问,咱们是学也学不来的。” 苏严从榻上坐起,笑骂道:“巧言令色,你只管说事。” 那黄门遂走上前去,悄声向他道:“小人已按着苏公公的吩咐跟郎君说了。” 第4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5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5节 “那便好。”苏严浅浅一笑,“咱们且等着罢。” 到了晚上,李玚要往南内去,才出紫宸殿便见李昉身后跟着一众黄门侍儿向他走来。因见李昉近来行事愈发稳重,李玚着意等过了年他满十四的时候为他选禤谡的小妹禤姀做太子妃。 李昉不错规矩地向李玚行礼已毕,起身道:“儿原本是在跟着太师学《国语》的,可听说阿爹要发落谢司空,特来向阿爹讨一道恩旨。” 见他此时仍不肯称谢洵舅父,却来向自己讨恩旨,李玚便暂且休了往南熏殿去的念头,拉了李昉的手往紫宸殿内行去,一面又挥手教诸人退散。 入殿之后,李玚携着李昉的手上了阶,一直将他带至御座前,微笑道:“观音奴想与朕讨一道甚么旨意?” 李昉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所立着的地方,镇定了一下才道:“阿爹宽恕谢司空的家人罢。” “郑氏早便教人把谢桢送到昭义去了,是朕默许的。鱼延年并未命神策军阻拦。”李玚淡淡地道,“郑氏是个聪明的人,想必会好好活着,朕也不算处死你舅父,观音奴还有旁的事么?” 李昉面色微变,试探道:“阿爹打算怎么处置谢司空呢?” 李玚望着他,微笑道:“别担心,等你践祚后,再不会从朝堂上见到他了。” “嗯。”李昉仿佛松了口气,温顺道,“儿想去看望郑氏,她虽聪明,可到底是个女子。虽然儿不喜谢司空,却记着郑氏的好处——她曾照顾儿呢。” 李玚讶异道:“你竟还记着。” 李昉低低一笑:“自然是不能忘的。” “如今也晚了,你明日再去。”李玚有些疲累地道,“先回少阳院罢。” 翌日一早,李昉乘了一辆青盖车往谢府去。到了府前,他并未教人通报便进了中门。侍婢琅嬛出来相迎,一面命人去请郑晔。 郑晔已遣散了大半仆从,是以庭前花木少人打扫。如今已是孟冬,中庭望去愈发衰败不堪。她拒了母家送来的金银珠玉,将一应物什能省则省,况且谢府少人来访,索性弃用金玉,只松松挽了个发髻出来。想必她并未料到李昉会来,故而出来时面上仍是疑惑之色。 李昉见此微微一笑,上前亲密地拉住了郑氏的手,少年郎君望着她,温和道:“谢司空获罪,孤来瞧瞧舅母。” 郑氏愈发不解李昉的用意,低声道:“劳烦殿下辛苦,妾无事。” “无事是因无知,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李昉望着她轻轻一叹,仿佛很是怜惜的模样,可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面上实在教人心惊,他莞尔一笑,续道,“原本这件事孤是该教它烂在肚子里的,可孤到底年幼,日夜繁复不得安枕。幸而楚王叔素来疼孤,孤便将此事告诉他了。楚王叔听了说此事非小,遂向长安姑姑去信,阿祁姑姑这才入京。这与舅母其实也有些干系,孤想着既然楚王叔和长安姑姑都知道,不定还有谁知道的,断无不教舅母知道的道理,这才请阿爹允准,出宫来将此事告诉舅母。” 郑晔已渐渐明白了些,终究自持,沉静道:“敢问殿下口中所言,究竟所指为何?” “并不是甚么少见的事,历朝历代皆有,史书上是有先例的——譬如景公抱背、灵公分桃、哀帝断袖。”李昉望着郑晔微笑道,“所以舅母实在不必难为情。” 仿佛教人劈头掴了一掌,这话将往常种种疑忌在一瞬间解释分明,郑晔面上血色尽数褪去,极大的厌恶与恶心涌上心口,她几乎站立不住,伸手扶住了上前搀扶她的翟拂,剧烈的咳嗽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勉强压下那耻辱羞恼之感,低声道:“殿下此来,是要告诉妾,三郎已经成了‘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么?” “孤来时便听阿爹说舅母聪慧,果然如此。”李昉笑道,“孤今日来,只是为了给舅母指一条明路的。” 郑晔冷笑出声来,再不愿敷衍塞责:“那敢问殿下,何为明路?” 李昉到底年少,见郑晔如此,面上便很有些不好看,然则他转念一想来时的打算,遂改颜笑道:“舅母怎么连这个也想不到,谢司空眼见是活不得了,知道他易弁而钗的人又不知几数。楚王叔与长安姑姑自不会外传,孤也不会再去与旁人说,可旁人未免能从别处知道,舅母还要生受这些腌臜人的闲气么?” 他说完这席话手心已是冒汗,眼珠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郑晔面上的神情。 郑晔很快便笑了,温和道:“殿下的意思,妾明白。” 李昉暗暗松了口气,向她微笑道:“舅母善解弦歌,原不必孤多来一趟的,少阳院的先生还在等着,孤便先去了。” 郑晔轻轻颔了颔首,淡淡地道:“妾身子不适,不能送殿下出门了。” “无妨,舅母好生歇息才是。” 李昉言罢,出门登车去。上车后他挑起车帘一角,最后看了谢府一眼,才低声向驾车人吩咐道:“回宫去罢。” 他出来得早,回少阳院时见李玚还未下朝,很有些志得意满,在少阳院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谢府的侍儿琅嬛。她一身素裹,眼角微红,大约是哭过了。 李昉早命人说若是谢府来人不必阻拦,见此已知大概,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侍儿,温和道:“何事来寻孤?” 琅嬛咬牙道:“娘子自戕于室,临去时教婢子来告诉殿下,请殿下放心。” 李昉如今面上连难过的神情亦不肯再费心添增,闻言只安然笑道:“孤知道了,自会教谢司空知道。” 说着他便遣人将琅嬛送出去,去教一个小黄门打听李玚如今在何处。那小黄门很快回来,与李昉白道:“郎君,大家去看安平公主了。安平公主出嫁在即,大家说要陪一陪公主。” 李昉这才放心,着人为自己换了身衣裳,乘车往南内去了。 谢洵一入冬便生了大病,烧得人事不省,虽有太医令来看顾,却也无可奈何,只开了几副温养的药方教侍儿给谢洵煎着吃。 自李玚将苏严遣了来后,苏严便将外间诸事一并拦下,不教谢洵知道。观其情形,竟也不必费心,谢洵整日只躺在榻上,对外头的事一概不问,只安然候着李玚对自己的处置,倒省了苏严不少事。 李昉来时谢洵正在熟睡,他便索性坐在谢洵榻前,也不唤其醒来。很快便到了午间,有个侍儿将谢洵该饮下的药盏端来,见了李昉一时不敢出声。 倒是李昉回首瞧见了,悄声道:“搁在几上罢,过会儿谢司空醒来,孤看着他喝药便是。” 那侍儿如蒙大赦,连忙依言,又向李昉叩了首才退下。 又等了片刻,谢洵终于睁开了眼。他这一觉睡的眼前有些模糊,醒来时半晌才瞧清榻上坐着的少年,面色立刻冷淡了下去。 李昉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捏了捏他的下颌,然后划到苍白的脖颈,轻笑出声:“谢司空年过四十,反倒更见风致了。怪道阿爹眼见你做出那等没心肝的事,总也舍不得杀了你。” 谢洵蹙了蹙眉,撑着榻坐起身来,靠在床帐上不语,转首看见搁在几案上的药盏,正要掀开被子下榻,却教李昉伸手拦住了。 “身子不好便不要乱动了。”李昉说着,亲自去将那几案上的药盏端了过来,饮了一口,想要试一试温度,刚喝下去便拧紧了眉,“好苦,不过幸而未冷,舅父放心饮下便是。” 谢洵怔了怔。 似乎这是李昉记事以来,第一次这样唤他。 可谢洵立刻便嫌恶起李昉这个称呼来,没接那碗药,冷淡道:“臣当不起殿下一声舅父。” “舅父别恼,孤是来告诉你外间事的。”李昉唇角笑意愈深,掩饰不住得色,“阿桢已教舅母送到昭义去了——是阿爹默许的。” 第4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6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6节 谢洵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下一句话。 李昉见此甚觉无趣,摊手笑道:“舅舅可别这么看着孤,孤教舅舅瞧得害怕起来,剩下的话也不敢说啦。” “阿晔如何?”谢洵冷淡地道,“殿下来这里,总不会是为了告诉臣阿桢无事,好教臣安心媚上罢。” “放肆!”李昉终于恼怒起来,方才的矫饰荡然无存,他随手将那碗药掷在地上,有一两片碎瓷jian在靴上,他浑然不顾,冷笑道,“甚么媚上,你算个甚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嬖幸娈宠,欺上瞒下做了司空,便真以为自己是个上的台面的么!” “臣从前跟圣人说太子殿下性情纯良,如此看来倒是臣错眼了。”谢洵不怒反笑,轻声道,“父子一脉,性情也如此相似,最善矫饰的。” 李昉闻言愈加恼怒,几乎忍耐不住便要上前掴他,好歹按下了性子。 说话间早有几名侍儿入内,见了此景不敢多言,动作迅速地收拾完地衣上的狼藉,轻声道:“婢子再去煎一碗药。” “不必了,反正也是要死的,白费那药做甚么。舅舅说是不是。”李昉忽然开口,言毕转身向谢洵,带着恶意地笑道,“反正舅母已经死了,舅舅与她伉俪情深,万别教她泉下寂寞。” 那数名侍儿唯唯而去。 谢洵却脸色一变,追问道:“她何时死的,怎么死的,为何而死?” “今早死的,在府中自戕。至于死因,便是受不住舅舅抱宵衾的耻辱了罢。”李昉笑吟吟地看着谢洵,终于觉得他不想方才那样讨厌了,“舅舅觉得如何?” 谢洵已然沉静下来,反问道:“是殿下告诉阿晔的么?” “是啊。”李昉坦然认下,“舅母一个人捱得辛苦,舅舅舍得瞒着她,孤还舍不得呢——到底是从小照看过孤的人。” “原来殿下还记得。”谢洵蓦地笑出声来,“当真难得。” “其实记不得许多了。”李昉兀自一笑,似有些自嘲的意味,“不过是昨儿为着求阿爹教我出去,随口想的一个由头罢了。今日再随口说出来,假的也像真的,好似自己当真记着一般,真真好笑。若真说起来,舅舅还抱过孤呢,可孤却一点儿也记不得啦。” “殿下坦诚。”谢洵轻轻颔首,忽然向他温和道,“殿下走近些,臣有些话不能告诉圣人,却要告诉殿下。” 李昉有些狐疑,只是见他病体孱弱面色苍白,想必无甚大事,便果然行上前去。 谢洵眼底带了笑意,劈手便掴了他一掌,大病未愈的帝国宰相手中失了许多力道,却立刻将少年掴得面上显出指印来。 李昉不由大怒,从腰间拔出短匕便向谢洵刺了过去。谢洵躲避不及,被刺在了腰上,立时痛得蜷缩起身子,还未如何便教从外头疾步走来的人揽在怀里,急声道:“你怎么样?” 却是李玚。 李昉惊住了,下意识地松开握着短匕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处,不敢置信道:“阿爹不是去陪虢儿阿姊了么,怎么会来南熏殿?” 李玚面沉似水,向外一指:“出去请太医。” 太医给谢洵包扎好腰间的伤后便出去了,李玚亲自扶着他躺下,有宫人进来收拾地衣,捡了那李昉留下的短匕要出去,却教谢洵叫住了:“且住一住,把那短匕拿过来我瞧瞧。” 侍儿不敢擅自从命,望向李玚,见他颔首方将短匕递了过去。谢洵接过后,认出了这是从前李祁来长安时送给李昉的,上面缀着珠玉水ji,ng,忽然想起李昉周岁试睟时的场景。此刻,纵然他不肯相信命数,却也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谢懿经年研读佛经,临死之前见到那个场景,莫不是瞧见后来的迹象了么? 李玚将那短匕夺过,低声道:“朕原本是想来看你的,走至殿前瞧见服侍观音奴的宫人,便想听一听他与你说甚么……观音奴是不像样了些,总是朕对不住你。” “圣人不是来看臣的罢。”谢洵唇色发白,却不肯睡去,低声道,“阿晔既然将阿桢送走了,自己又自戕而亡,想必是知道回天无力,不可挽回了。圣人已将臣那些罪过查明了,今日该是来问罪的。” 李玚不想他病的这样仍旧清楚自己的处境,蹙眉道:“你受了伤,等养好了再问罢。” “不必了,臣有些话早就想告诉圣人。圣人既然今日来了,臣便一并说了罢。”谢洵静静地道,“想必旁的事都不入圣人的心,只有姜翰一事始终存疑,是不是?” 李玚颔首:“你不该瞒着朕。” “圣人说的是。”谢洵微微一笑,那笑里带着些讽刺,“永安长公主之死,臣是从鱼延年口中得知的,鱼延年曾说此事干系甚大牵连甚广,故而他从未泄露过,只是瞧着臣得蒙圣恩,才将此事说与臣商议。臣以为,想必是鱼延年迟了几日到安西却不得战功心怀不满才查了出来。后来竟偶然听人说姜翰亦知此事,臣便想着去试探他,这才到了姜翰府上,他竟当真知道,可不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么?那时臣怀疑鱼延年意图接臣之手除掉姜翰,却也没甚么法子证实,好在鱼延年往后再不提此事,圣人也准了姜翰乞骸骨的奏疏。” 李玚怔怔地听着,等他终于住了口才艰难道:“那你为何……” “为何不说是么?那便是臣的一点私心了。”谢洵长叹一声,若有所失地道,“那时诸事已毕,即便圣人知道也当不了甚么,若查,势必要牵出长安长公主和鱼延年来,定然不能重责二人,反倒平添烦恼。百世之后史书工笔,也会说圣人软弱,教武将和宗室欺到头上,有损圣人清誉。倒不如教臣来担了这个责任,便无妨了——左右臣的罪名也不止这一个了。” 李玚涩声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谢洵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带了笑,“圣人不相信罢,臣以前,当真是真心想教圣人做尧舜的。” 李玚怔住,心头一悸,忽然想起十数年前,那个刚从浙西入京的紫衣相公面目绮丽,站在紫宸殿内眉眼带笑,温和道:“愿吾道不孤,君道如尧。” 他闭了闭眼,眼角一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可谢洵为人最是刻薄寡情,他以为这句话不过是诸多官话中的一句,虽微有动容,却不曾相信。 谢洵并没冤了他。 李玚在谢洵愈发讥诮的神色里仓皇离去。 谢洵死在太平四年腊月初三的一场雪后。那日天色灰蓝,他着素色单衣走出南熏殿,用李昉留下的那柄短匕自裁了。 【叁拾柒】短梦破槐安 谢洵死后,李玚在南熏殿中静坐了一夜,次日命鬟儿琅嬛与翟拂入宫为其收殓尸骨。此时郑晔将将入土,谢府又添新丧,琅嬛与翟拂勉力支撑,将一应事务料理干净之后,终于为主人发丧。 那日并无亲友来府中,至晚,崔煦一身素衣叩响了谢府的大门,洒酒为祭,衣冠似雪。琅嬛与翟拂恭敬待客后,彻底掩上了谢府的大门。 很快便是太平五年了。 太平五年元月十八,李玚于紫宸殿召见太子李昉。 李昉过了年已满十四,眉眼间与李玚愈发肖似。自那日从南熏殿回东内后,他便一直待在少阳院听候李玚的处置,只是那时谢洵已死,奏疏积压不知凡几,崔承祖虽得秉笔宰相之名却不敢擅专,事无大小悉数要奏上,李玚烦不胜烦,也一时无暇来问罪于李昉。如今想是将诸事已然理出些头绪,才来传召他。 带他入紫宸殿的是郇弼,偌大的殿内空旷万分,黼扆前的降真香教李昉微微战栗。直到如今他也没想过去岁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思造成谢氏之死的,可等着谢洵当真死了,他又开始害怕。 在谢洵死后的起初那几夜,他时常在梦中惊醒,然后便再不能寐。他缓缓步入大殿后,后襟上已经沁出汗珠来。 李玚仿佛凭空老了许多,他望着阶下的少年郎君,轻声道:“观音奴,上阶来,到朕跟前。” 第4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7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7节 李昉不敢违背,垂眸拾级而上,到了李玚御座一侧,抬眼时无意瞥见了李玚身后郇弼的婉叹,不由一怔。 李玚将一道奏疏递了过来:“你瞧瞧这道奏疏罢。” 那道奏疏是节帅传入京师的,李昉接过时心下便有异样之感,展开一看脸色大变。 “……谢司空起草三省,朝端有声,天子识面,宰衡动听,曾殷南山之雷,剖赤县之剧,先拖迹于诸侯,后正身于省台,秉笔十载,未闻有失,一朝下狱,臣实惶恐。忽闻讣至,便觉忽忽若有所亡,究其因果,目朝中空阔,无敢托付疏谏,更有j,i,an佞小人,闭塞圣听,臣今敢以死请,愿圣人开张圣听,诛除佞逆。” 李昉览毕腿脚一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李玚的衣袖,惶声哀告道:“阿爹……” “慌甚么!”李玚见此心下立时起了极大的怒意,抽走袖角厉声斥道,“你做的事,这时也敢来向朕哭么?站好了,你没骨头么!” 闻得此言,李昉呆呆地站在那里,片刻后镇静了神色,反倒收了方才的惶惑之色,面上渐渐露出笑来。他歪了歪头,轻声道:“阿爹,那日儿刺谢子望的时候,你在外面听着罢。先时儿可说了许多不敬之语,若是从前阿爹听见,定要责罚儿的,可那日怎么就偏偏耐得住性子听呢?” 自从知晓李昉逼死郑晔谢洵之后,李玚便觉得他与自己着实性情同出一脉,甚至青出于蓝,如今听他这样说竟并不意外。他回首看了郇弼一眼,郇弼立时躬身行礼,将殿中诸人摒退,只留了一个起居郎。 那起居郎一直缄默,见殿内空旷时才略略抬眼往御座上看去,却见袅袅烟丝之后的君臣父子两相静默,不发一语。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李昉,他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曾经在谢洵面前出现过的、带着恶意的笑:“你并非像旁人以为的那样喜欢谢子望,阿爹。谢子望正是看清了这些才自裁的,别把错推在儿身上。不迁怒、不贰过是圣人所言,阿爹亦是圣人,不该如此。” 有一瞬间,李玚几乎以为他看见了谢懿,微微冷笑起来:“当真是朕的好儿子。观音奴,你还想说甚么,一并说了罢。” “崔娘子说,儿的生母明懿皇后自失了第一个孩子后便郁郁寡欢,却仍旧勤肃恭谨以侍上。虢儿阿姊亦告诉儿,说她最喜的《南华》《逍遥》皆是承教于明懿皇后。”李昉低声道,“阿爹,阿母在儿尚未记事的年纪便殁了,儿有个疑惑,没法子去问一问她,便来问一问阿爹:阿爹跟谢子望的私情,儿的生母明懿皇后可知道么?” 李玚原本只是轻微冷笑,如今听闻此问,面色骤然变得y冷,他望了李昉许久才冷冷地道:“朕原本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教你说这样的话,如今看来倒是错了,竟是你自己要说的么?” “并没有人教。”李昉微笑起来,“阿母有令姌妹妹,哪里还顾得上儿。况且儿如今已经大了,阿爹还说要教禤家的小娘子禤姀来给儿做太子妃呢。” 话至此处,李昉已然冷静下来,他将适才搁在御案上的奏疏重新拿起,沉思片刻轻声问道:“昭义的萧节帅一向安分,怎么如今竟生出这样大的逆心来,咱们中央与藩镇的牵连,当真要好生清查一番了。” 他这样一说,李玚便将方才的怒意收了许多,原要问的话亦不愿再提,只面上冷淡地向他道:“朕已教人去查了,出不了大乱子。你回少阳院去罢。” 李昉依言退了出去,出了紫宸殿,在回少阳院的路上碰巧看见了抱树而行的崔煦,不由ji,ng神一振,含笑上前道:“崔二哥哥,孤可许久没瞧见你啦,校书郎的事许多么?” 崔煦看见是他,眼底立时带了恭谨而疏远的神色,躬身轻轻一礼,低声道:“臣受弘文馆宋学士的大恩,朝夕不敢怠慢。今岁三月里臣便要出外,是以如今多费些时日理书。” 他答完李昉的话便要离开,李昉先是怔了怔,下意识地拦住他,却想不出拦住他的缘由,沉默良久才勉强笑道:“可去岁四月,崔二哥哥在曲江还应了孤,说等在弘文馆做几年校书郎,就要来少阳院做东宫属官的。孤已奏禀阿爹,阿爹亦应允了孤,怎么忽然便要出外?” 崔煦静静地道:“臣度德量力,皆不敢托身殿下。殿下天纵盛德,自有才学智计胜于臣百倍的臣子来襄助。” 李昉闻言不由恼怒,气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教孤生气。孤生气开罪了你,于你又有甚么益处?” 他愈说愈怒,一把夺过崔煦怀里抱着的书卷,随手扔到身后随侍的一个小黄门怀里,吩咐道:“先去替崔校书把书送到弘文馆再回少阳院。” 等那小黄门应命而去,他又向剩余的小黄门吩咐道:“都散了,孤要与崔校书说话。” 崔煦见此正要推拒,便听李昉轻声道:“谢子望还有卷诗文稿在少阳院,你不要便算了。左右孤最不通诗书,随手毁了也是没妨害的。” 说这话时李昉心里只觉难堪,他并不愿将自己施于谢洵身上的东西依样送给崔煦。可崔煦如今已经与他生分了,若不如此,他大约便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与自己顽笑说话了罢。 崔煦不知李昉心中念头,却将他说出来的话听得分明,立时冷下脸色来,又恐李昉当着将谢洵的书文焚毁,遂忍着气道:“殿下若有所托,臣安敢不尽心竭力。” 闻言,李昉忽然更觉得委屈了。他恨恨地抱住崔煦,再压不得心底的魇,不管不顾地怒声道:“你便这样舍不得谢子望,你可知他是个甚么人。谢子望品行不端欺上瞒下,委身于上易弁而钗。他算个甚么东西,也值得……也值得你这样为他!” 李昉身量未足,如今不过才与崔煦的肩平齐。他抱住青年校书郎时,死死地攥住那青色衣襟,还凭空想起了《诗》里的句子。 他这样想着,便念了出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崔煦用力一怔将他推开,后退一步淡淡地道:“臣承教于国子监的孟博士,国子监尚在,臣已未远游,不敢受殿下的责辞。” “郑国衰乱不修学校,经三章皆陈留者责去者之辞也。”李昉低声道,“崔二哥哥要弃孤而去了么?” 少年y郁而艳丽的眉眼间骤然失了好颜色,重新抱住崔煦,难堪而不抱希望地求道:“阿母性子冷淡,虢儿阿姊已然出降,楚王叔近来身子愈发不好,孤只有二哥哥啦,别往外头去罢。孤方才是与二哥哥顽笑的,谢子望的诗文稿孤已教人收好,一会儿便着人给你送到弘文馆去。” 崔煦伸手在他面上一碰,果然摸了一手的shi迹,心里虽软了,却因如此而更加了然而心寒。他已然看清了这个少年郎君的真面目,那是与今上一般无二的翻覆无常,再没有甚么能教其稍微弯腰的。 方才李昉的话教他惊愕万分,如今李昉孤注一掷地托付更是教他心慌。谢洵面有殊色貌若好女,可崔煦万不曾往龙阳断袖处想去。他对谢洵是真切的仰慕和敬重,这样的念头本身就是罪过似的不能出现。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殿下出来得久了,该回少阳院了。” 李昉因自己眼中的泪被崔煦抹了兀自有些不好意思,听了这话立时急了:“崔二哥哥,你要孤如何……” 他未尽的话教崔煦拦住了,只见青袍的校书郎露出些微苦笑:“臣斗胆念着往日情分与殿下说一句:殿下并非臣心中的明主,臣也做不了殿下希冀的贤臣。师相曾愿臣接过他的宰辅之位,照看殿下君临四海恩泽大楚,可臣如今,怕是有负师相教导了。” 他这话实在坦诚,正因如此,李昉才觉得心头仿佛教针刺了一下,疼得他手指蜷缩,面色苍白,望着崔煦的眼神渐渐化作冷薄之色,咬牙笑道:“崔校书往后也一直记得这句话才好。总有一日,孤定教你瞧瞧孤是怎么做这大楚明君的。” 崔煦淡淡一笑,躬身行礼:“臣遵旨。” 李昉大怒,拂袖而去。到了少阳院,他看见自己房中案几上收的几册谢洵生前的诗文,想起崔煦对这个师相的尊崇,不由更是恚怒,忍不住要瞧瞧教崔煦如此相待的人究竟能写出甚么来,遂上前随手翻看起那几册诗文来。 他于诗文一道不通,却也能分辨优劣,读了几首便将那诗文稿丢在一旁。 谢洵青年时曾以词赋诗文见长,得以先后任职于弘文馆和集贤院。他诗文大都幽峭绮艳,青年时还做过几篇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风的大赋,为时人所称许,然李昉看来,字字句句皆是曼辞以自饰,属最为人所不齿之流。 教他念书的先生曾与他讲过汉代扬雄的《法言·问神》一篇,内有“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之句,如今,竟真有宋之问之笑了。 他再不愿多思,唤了一旁侍立的黄门,嘱咐他将桌案上的诗文稿送到弘文馆的崔校书那里去。 黄门抱起那卷书册待要离去,却见有一页纸从其间落了下来,他捡起一看,“咦”了一声,向一旁临帖的李昉道:“郎君,这好似不是谢司空的诗文罢。” 李昉接过一看,但见那上面抄着一阙前人填的《太常引》:“仙机似欲织纤罗。仿佛度金梭。无奈玉纤何。却弹作、清商恨多。珠帘影里,如花半面,绝胜隔帘歌。世路苦风波。且痛饮、公无渡河。” 却果然不是谢洵所做,词中末一个引典教李昉沉默了许久。 这典故是崔煦曾向他说过的。 “《琴c,ao》曰有一狂夫,披发提壶涉河而渡,其妻追止之,不及,堕河而死。乃号天嘘唏,鼓箜篌而歌。” “歌甚么?”那时李昉只有九岁,在楚王府的书房里坐在李泱的膝上,追问拿着《古今注》的崔煦道,“该不是好话罢。” 崔煦温和一笑,将书合上,抑扬顿挫地吟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第4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8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8节 那时他只觉得荒谬可哂,到如今,终于觉出几分因望见来路与尽头而洞然的寒凉之意来。于少年郎君而言,这样的明白清楚确然早了些,但他到底是明白了。 李昉将那页纸折了,伸手将漆了铅的灯罩取下,把那折了页的纸至于烛火之上,静静地看其焚烧殆尽,最后将灯罩重新盖上,向仍旧抱着诗文稿的黄门笑道:“不是甚么要紧的,你去罢。” 自昭义萧庭将奏疏呈上,而李玚拒了奏疏中的请求之后十日,萧庭以天子无道为名起兵,等到战报递到紫宸殿的案头时,昭义军已然夺了三道城池。 李玚大怒,然朝中少将,不可力敌。最后他不知存了甚么心思,下旨追赠谢洵为太师,谥号文正。 太师倒也罢了,只是文正二字一出,朝野哗然,纷纷上疏,极言此谥号不妥。李玚终于妥协,取了改谥文献二字。 昭义军至此犹不罢休,四月份已至长安已北四百里。李玚惊怒之下,便要拨朝中之兵以御敌,却闻范阳来报,长安长公主李祁及镇军大将军高峤已从范阳起兵,压制昭义之军。 昭义军终于教李祁高峤所率之兵扼在长安城北三百里处。然则未等李玚松一口气,李祁的又一道奏疏已然递在了他的案前。 不同于昭义的冠冕堂皇,李祁言辞中不掩戏谑,请求废太子,立己为皇太妹。 【叁拾捌】妍皮改恨骨 李祁率军驻扎在蒲州城外三十里处,蒲州城内是自昭义领兵而来的萧庭谢婳。那日李祁与萧庭在城外匆匆瞥了一眼,便对峙在此,双方竟是谁也不肯先出兵了。 相较之下,萧庭与李祁上的奏疏里,要算李祁更过分些。可太子废了可以重立,良相杀了却难再得,李玚正是忧心于这一点,才迟迟拿不定主意。 此时已入了夏, 李祁早早便脱了大氅,只着轻甲。清早,高峤入帐时正瞧见她有些疲倦地浣手,温和道:“若是累了便再歇息一会儿,不必这样谨慎。” 李祁闻言,拿了巾帕擦手,等兵士将残水端出后才笑吟吟地觑了他一眼,语声中略带戏谑道:“好罢,那孤往后将一应大小事务尽数推给高将军。若闹起来,高将军可别怪孤。” 今晨薄烟霏霏,初日杲杲,李祁出了帐才看见外头竟是起了雾。那雾轻薄已极,并不很阻碍视野,她反倒起了兴致,含笑向一侧随着她出帐的高峤道:“等孤兵临长安,龙首原也有这样的景色才好。” 高峤低声道:“属下在此,便恭祝长公主心愿得成。” “高郎。”李祁忽而正色道,“你从未问过孤为何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若孤当真取了公器,你当真容得下孤么?” 她说这话时有些拿不准的意味,面上却还笑着。高峤见此忽然轻轻笑出声来,镇定地拉住她的手:“怎么,若我容不下你,你还要再向我拔剑么,阿祁?” 李祁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偏了偏首,笑道:“高郎真正是长进了,连孤的剑也不怕了。” 一时有清风徐来,吹散了渐渐显出的暑热,周围尽是颜色,高峤却只望着她。青年将军眉眼柔软而温和:“我愿意听,可那不是为了理解你的做法,而是为了让你更加心安些。” 李祁怔了怔,眼中隐隐现出赞叹之色,倒教高峤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却不管这些,反握住他的手,笑吟吟地道:“高郎当真是倾国之色。” “这是甚么话。”高峤别开眼去,有些不自在地道,“那是用来形容美人的,属下如何当得起。长公主这样混比起来,也没个忌讳。” “好没意思。”李祁见他复又守起君臣之分来,便含笑向他吟道,“‘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孤只问你,比得恰不恰?” 高峤轻轻一叹:“长公主只管牵扯旁的,若有甚么,只管说罢。” 李祁思索良久,才反问他:“你知道孤是从大明宫里长大的罢。” “嗯。” “那便是起因了。”李祁此刻已然收了方才的戏谑,面上渐渐换做冰冷而刻毒的恨意,她今岁正满三十,不是从前那样骄矜放纵,一味地把旁人都与自己隔绝开。她想得分明:父昭子穆自然是好的,若不能,只有自己来昭,才不致教人视作鱼r_ou_。 她低低一笑:“孤是教昭宗的杨昭仪养大的,那时皇后得宠,阿爹又受昭宗猜忌,孤是怎么长大的你该想得出。如今孤倒不很怨怼他们,只是觉出若想不再受人所制,唯有此路可选罢了。” 高峤对李祁的话不予置评,只淡淡地道:“若萧庭退兵,长公主欲待如何呢?” 李祁不疾不徐,看了远处的蒲州城一眼:“若是他退了兵,便说明圣人诛杀了杨崔等人,既如此,中央朝事繁多,便更不必怕了。” “属下所忧,是怕军心不稳,见昭义撤军,他们也不愿往长安去了,那如何是好?”高峤如此说,显是早便虑到这个问题,低声道,“况且长公主那道请立皇太妹的奏疏太过骇人,军中无人知道的,只以为长公主与萧庭一般,不过是请圣人诛佞逆罢了。” 李祁闻言终于默然,良久后她才抽出了教高峤握着的手,垂首理了理轻甲中露出的襟带,再抬眼时已然温和笑道:“那便是孤命数不济,圣人受此大辱,断容不得孤活下去的。高郎,倒耽搁了你。” 高峤语调转急:“你既早明白,为何……” “高郎。”李祁轻轻打断了他的话,“孤已经三十啦,费了许多年才等到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不愿再错过了。” 高峤见此,便不再多劝,低声道:“属下总是站在长公主这一边的。” “孤知道。”李祁微笑道,“再等一等罢。” 太平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薄晚,李玚召宰相杨绅于太液池。南陆月弦,西山风落,太液池边芙蓉盛开,杨柳轻动。涓流混苍苍之正色,杨柳垂漠漠之轻荫。 这漠漠轻荫若是旁的也便罢了,此时此刻,杨绅不觉有些清寒。只是他早知道李玚召他来的原意,倒不觉杨柳清寒了。 他行礼已毕,起身时看着李玚微笑道:“圣人不必多言,臣自当为圣人的山河效力。只是不知圣人愿不愿意听臣讲一个故事。” 李玚闻言挥袖命身侧的郇弼率诸侍从退下,轻轻颔首:“杨相公但讲无妨。” 杨绅微微一笑,低声道:“先前圣人说臣不配与杨文肃公相提并论,其实臣也这样想。只是谢文献公,也着实担不起文献二字,能有此谥,臣很为杨文肃公不平。” 李玚微微一怔。 他原以为杨绅要痛陈自己的难处,借以说明君恩难靠,再要么,便凛然自比晁错,纵然不敢像谢洵一般当面犯上,也不该是如今这样平静才是。他更不曾想过,杨绅竟在此时还不忘要贬一贬谢洵。李玚不由教他引得笑出来:“杨相公既为杨文肃公不平,可谢文献公的神道碑都教朕拟好了,还能怎么样呢。” “臣不敢议论圣人,只不过要与圣人说一说前朝事罢了。”杨绅神色愈发恭谨,缓声叙道,“那时圣人尚是晋王,谢文献公则是昭宗的校书郎,禤卫公的学生。禤卫公曾因言语之失见罪于寒门举子,昭义的刘宏词与昭宗进言,说是禤卫公言语失当,按律当罚。之后谢文献公见恩师受辱,便挟私报复,揪出好些寒门举子的错处,昭宗见此很觉可哂,禤卫公亦笑谢文献公这个学生实在刻薄且睚眦必报,却也将那些举子尽数黜落了。” 这事已然十分久远,李玚实在无甚记忆,遂有些茫然。 杨绅凉凉一笑:“其中有个姓皇的举子,被揪出的错误是贿赂考官,他用以贿赂那年考功员外郎的礼物仅是一方徽墨。况且那时的科举之弊圣人难道不知么,且他原本便不是十分才学出众的人,若非如此,哪里能榜上有名?便是谢文献公这样一场挟私报复,他便教昭宗黜落了官职,返乡之后不堪亲朋之辱,投井自尽了。” 李玚低声道:“那姓黄的举子,与杨相公相识么?” 杨绅微笑道:“若非他死得早,大约是臣的莫逆之交罢。但臣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人,谢文献公这些年来料理朝堂的手段臣也瞧见了,先把冯昭辅拉下水,再将姜翰逼得上书乞骸骨,还有本事教圣人将国钧只予他一人。如此种种,臣怎能不俯首认输呢?可如今是圣人自己要将从前给谢文献公的东西一件件收回来,臣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将来泉下见了他,可不敢自称是诛贤臣的佞逆。” 话至此处,杨绅终于满足了似的,重新伏身于地向李玚行了大礼:“臣已知圣人之意,且告退了。” 次日,杨绅娘子遣人来报,言说杨绅深感罪责深重,已自裁于室。李玚闻讯长叹一声,顿感朝中无人。傍晚写了一封书信,教人送至萧庭与李祁处。 收到圣人御笔所书的书信后,萧庭遣人去叫谢婳。谢婳进了萧庭所居的书房后笑眯眯地道:“怎么,圣人果真杀了杨绅等人么?” 第4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9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49节 萧庭微一挑眉,却不很诧异少女的言语,只含笑将那封书信递了过去,赞道:“婳儿的才智,与你父亲也差不很多了。” 谢婳“哼”了一声,对萧庭的称许十分不以为然,接过书信览毕方露出一点笑来:“先贺喜节帅如愿啦,咱们甚么时候回昭义去?” “不急,长安长公主尚未退兵呢。”萧庭气定神闲,将几案上的热茶饮了一口,缓声道,“咱们没了借口,长安长公主亦是如此,作甚么咱们要先回昭义去。说起来,范阳路远,该长安长公主先回才是。” 谢婳闻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节帅惯会顽笑,我不与你说了。只一个疑惑,阿桢难过得了不得,非要跟着节帅来,节帅是怎么劝服他,不再闹着要跟来的呢?” “你不妨猜一猜,若猜对了,便知我方才并非诓你。”萧庭很是喜欢谢婳,含笑逗她,“婳儿最聪明,自然一猜就中。” 谢婳果然低眉思索良久,笑道:“想是节帅与阿桢说,此番起兵,在于引长安长公主起事,而非真正逼宫。阿桢善解语,自然知道这是甚么意思,便不会再跟来啦。等来日真正天子失德,四海讨伐之时,他定然无论如何也要跟来的。” “那时候他也大了,自然可以跟来。”萧庭犹不忘赞她,“我说得怎样,婳儿果然聪明。” 谢婳正色道:“我自知远远比不上阿爹,节帅这样称赞于我,早已失了称赞的本意。纵然是顽笑话,也请节帅少开为妙罢,若是教外人听去了,不说节帅疼我,反说我无知张狂呢!” 萧庭失笑:“你父亲并不是这样多心的人,这脾气定是与你母亲学的。” 谢婳面上立时带了怒意:“节帅与我阿爹有情意,我阿母已然不在意,她是世家女子,心气高傲,有此态度实属不易,节帅倒拿她来说笑了。你不妨去瞧瞧旁的世家女,可还容得下夫郎如此么?” 这边当真是多心了。萧庭不怒反笑,温和道:“谁说多心是坏事,你年纪还小,可听说过七窍玲珑的妙处么。” 谢婳气犹未平,别过脸去道:“我听这个作甚么。节帅好生看着长安长公主的兵众是正经。” 李祁并未有何反应,只作从未收到过李玚的书信。五月初三,长安楚王府中,医师已将从前开的那药加重了分量,可李泱始终没能下榻。 他原本只是春秋两季犯病,夏日暖和,如今更是渐渐炎热起来,可他只是躺在榻上。等晏晏将医师送走,红了眼眶回来为他放下床帐时,李泱忽然开口道:“晏晏,你过来。” 晏晏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坐在李泱的榻前:“殿下有何事要吩咐么?” 李泱迟疑片刻,皱着眉头反复思量,终于做出甚么决定似地道:“傍晚弘文馆放衙,你去把崔校书请到府里来。” 崔煦原本四月份要外放出去的,奈何李祁萧庭起兵,李玚不肯轻易放人出外,因此至晚便教晏晏请来了。 他进府后,晏晏将他带至李泱的卧房后,掩门退了出去。 李泱见他近来,勉力从床上坐起。崔煦见此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殿下安心躺着罢。这几日我忙得厉害,没得空来看望殿下,怎么殿下竟病得这样厉害,分明春日里好了许多的。” “孤这病,恐是不能好的了。”李泱低声道,“这次遣晏晏去叫你,是为了问你外头的事。孤这几个月来只管在府中养病,旁的事甚么也不知道,你可知长安长公主如今在作甚么,她年前回范阳时,说要来接孤回去的。” 崔煦面露不忍之色,却又不愿瞒他,遂道:“我与殿下说了,殿下切莫急躁。长安长公主再如何那也是长安长公主的事,与殿下无关的。” 李泱闻言,闭了眼目道:“阿姊她举兵了是不是。” 崔煦低声应了。 李泱轻声一叹:“何至于此。” 崔煦不愿他如此烦恼,便劝道:“无妨的,昭义萧节帅和长安长公主举兵时打的名目是清君侧,长安长公主还扼住了萧节帅的兵。如今杨相公已死,他们是真心也好,借口也罢,再没有发兵的道理。” 李泱闻言手指一动,睁开眼目望着崔煦,沉默良久才道:“孤听观音奴说你疏远他的事了。” 崔煦低低“嗯”了一声。 “景光,孤对不住你。”李泱眼底带了愧疚之色,“你去罢。” 崔煦虽不解其意,却已然觉出不对来:“殿下此言何意?” 李泱再不肯开口,背身向里。崔煦只得出了府,等他明白那夜李泱为何向自己致以愧疚之意时,一切已然来不及了。 太平五年五月初七,楚王李泱殁。 十日后,驻扎在蒲州的李祁闻得李泱身边侍女报讯,言说圣人李玚为长安长公主之事迁怒于楚王李泱,致其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长安长公主大怒,立时拔营,一月后兵临长安城下。 【叁拾玖】高楼谁与上 这太平年号仿佛成了笑话,整个大楚的江山都在抖瑟。见楚王李泱亡故,李祁领兵兵临长安城外,萧庭自行领兵退至昭义。 好在长安有八水环绕,最是个易守难攻之处。五月十一,李玚在紫宸殿中召见弘文馆校书郎崔煦。命其与太子李昉及诸东宫属官往东都洛阳去。 此时殿内御座一侧立着李昉。 崔煦跪伏于黼扆之前,静静地道:“长安事态紧急,臣不敢弃圣人而去。况臣年少德薄,亦不敢列于少阳,位属东宫,望圣人重下决断。” 这话端得诚恳,李玚倒觉得可笑起来:李昉难得有看得入眼的臣子,偏生是这么个强项的。他索性摊了手,向一旁的李昉道:“观音奴,你以为如何?” 殿中有长久的静寂,唯一清晰的是香炉中降真香的气味。漫长地等待中,李昉终于下阶,行至崔煦身侧,伸手将他掺了起来。他望着这个自由亲近的校书郎,微微一笑:“崔二哥哥不喜欢孤这样的性子,可是喜欢楚王叔那样的性子么?” 此话一出,李玚与崔煦面色骤变。 李泱生前温和敦雅与人为善,却在死前接崔煦的口,狠狠地算计了李玚一次。各种因由崔煦不愿深想,却好歹明白了出楚王府前李泱带着歉意的那一句对不住的缘故。说来可哂,他自幼看重的亲友至交一个个离他而去,或y阳相隔,或道途不同,最终只剩他一个人踽踽独行。 李昉见他面色改换,心下一软,原本想好的话却说不出口了遂临时改口而笑:“洛阳有颍王叔,他的性子最好。你不喜欢孤,却一定会喜欢他。若你得颍王叔的赏识,便是做了他的幕僚也没甚么的,孤并不会生气。” 崔煦有些匪夷所思于李昉这天生的凉薄,转念一想便释然,忽觉十分疲惫,遂不愿再为此坚持:“臣遵旨。” 闻言,李昉先是有些开心,却忍不住低声问道:“崔二哥哥,你同意是为着孤劝你,还是为着颍王叔?” 崔煦漠然道:“臣是为了殿下。” 御座之上,李玚见此忍不住教李昉引得笑出来:“观音奴,你与崔校书出殿去罢。” 等二人出殿,李玚立时冷下脸来,回首看向一旁立着的郇弼,冷冷地道:“那混账东西如何了?” 郇弼连忙跪下:“启禀大家,老奴手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惶恐。老奴已查明了黄门苏严私下去信于长安长公主等诸多罪过,已然押在南内的掖庭了。” “甚好,只是朕有个疑问。苏严是你最看重的黄门,怎么干出这样不要命的事来?”李玚疑道。 第4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0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0节 郇弼闻言叹息道:“这事原本难说,细究起来倒是老奴的不是了。老奴审问他时亦曾问过,他说是看见冯昭辅的下场,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起来。” “糊涂东西。”李玚冷笑一声,“先不必处置他,只等阿祁破了长安城,抑或是教朕拿了她,才将他押到两军镇前便是。” 郇弼应道:“是。” 三日后,两军中尉鱼延年命左神策军统领率两万人护送太子及诸官员往洛阳去。等左神策军统领传来顺利出城的消息时,李玚已歇在南内的南熏殿三日。 五月二十日夜,上小寐于南熏殿,梦少年往事,醒时泪shi枕巾。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这里曾经住着一个神女,可如今已化作巫山云雨,再不能回来了。夜半无人处,李玚于榻上涩声轻唤:“谢郎。” 他没想过,自己当真要不问苍生问鬼神了。 五月二十三日,驻马于长安城外的李祁终于开始攻城。李泱的死因教她的部下十分愤怒,定要破长安来向李玚讨个说法,李祁不知道这是不是李泱的本意。 她宁愿不是。 困城半月,攻城七日不下,高峤遂请命亲自领兵上阵。 送他上阵时,李祁忽然一阵心慌,拉住已着甲胄的将军,伸手扶上他冰冷的铠甲,一字一句道:“孤不做寡妇,你平安回来。” 高峤温和道:“属下遵命。” 他说着走出两步,想起甚么似地回过身来,伸臂将李祁揽入怀中,轻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望着她惊诧的神色微微一笑:“阿祁,等我回来。” 高峤率兵攻城三个时辰,仍不下城。李祁不免有些焦躁,范阳的粮草尚未至,若再不能破城,还不若直接死在这里,可若当真死在这里,李泱的尸骨又当如何。 至此,她忽然想起李泱少年时曾问她,若他死了可能回范阳么,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 “你放心,若你死在长安,我一定把你的尸骨带回范阳,不会让你孤单单地葬在皇陵。” 此刻她忽然改了主意,若是自己取了天下公器,四海皆是她的,李泱葬在哪里又有何分别? 胡思乱想间,忽有人来报:“恭喜长公主,长安城破了!” 李祁蓦然站起,拿了长枪越过诸将便往外行去。那来报信的兵士紧走两步赶上她,急声道:“长公主先别去,这里危险,高将军他……” “他怎么了?”李祁闻言不由驻足。 那兵士立时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高将军中箭身亡了!” 李祁怔了一怔,半晌才迟疑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那兵士从未见过李祁如此失态,却立刻又重复了一遍。 李祁几乎站不住,李泱死讯传来时她的反应也差不多了,可她很快镇定下来:“尸骨可夺回来了么?” 兵士忙道:“夺回来了,长公主可要去看么?” “不必了。”李祁不再与兵士交谈,回首看向身后的将军,“随孤入城!” 【肆拾】湛湛长空黑 史册记载:长安之乱到了最后一日,宣宗李玚于南熏殿中而死,李祁率部众入大明宫,她安抚皇后谢慈与公主李令姌,将其余无子嗣的妃嫔尽数遣至京郊道观,命其带发修行。尔后发书与范阳,欲迎其父即位,待襄王李策入京后,设宴于文明殿,施计将其鸩杀。 李祁在位七载后,太子李昉自洛阳起兵,一如七年前她对宣宗所做的那样,将她逼死在紫宸殿中。 徽宗李昉是大楚最后一个君主,在位十年,仅用了一个年号,是为宣和。 宣和九年,大楚灭。 外一则:神女生涯 大楚昭宗绍徽三年十月初八日夜,暴雨如注。李策被李蒨召至延英殿询问边策,行出殿门时已然夜色昏沉,立于阶前单见一股一股的雨水自斗角飞檐上似瀑布一般坠下,竟有几分银河落九天之象。 李策现今已是快要加冠的年岁,李蒨对他的忌惮已是渐渐搬到明面上来了,延英殿内的圣人语调平缓而柔和,字句里的意思却是不须斟酌便能明白的简白:“杨相公是我朝栋梁,阿策往后也大了,倘若没有旁的事,便少去烦他罢。” 楚朝文武官员各司其职泾渭分明,况他身为宗室,本也不该与外臣交好过甚,纵然有师徒之属,也还应自恃身份才是。李策眼见李蒨是如何待其余宗室王的,便不愿步其后尘重蹈覆辙,他本善隐忍,遵旨倒也没什么。 这样想着,竟已行至东内的中书门下,中书门下烛火莹然,他垂眸淡声向身侧为他撑伞的小黄门询问道:“今夜是谁当值?” 那小黄门侍奉御前十分伶俐,低头仔细算了算方笑道:“八成是杨相公。” “师相?”李策不由蹙了蹙眉,想起杨公赡进来府中有事,只是这样的话不便在这小黄门面前说出,只伸手接过那伞颔首道,“你说话倒好得很,叫什么,多大了?” 那小黄门连忙应道:“启禀殿下,小人郇弼,今年二十有九啦。” 李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瞧着倒年轻。”言毕便又接了前头提灯黄门手中的灯道,“都去罢,孤自己回西内去。” 两个小黄门应声离去后,李策鬼使神差地往中书门下的堂屋行去,行至廊下忽觉有一阵冷风吹过,即便撑着伞也没能阻住那雨珠jian到他的面上,不由旋身避了几步,不意踩进一滩积水里,闹出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里间的人。 那门很快便被打开了,开门的小黄门望见来人不由一怔,继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往内道:“相公,殿下来了。” 说话间李策便径直向内走去,耳侧犹闻的微哑冲淡的嗓音道:“如何通告个事情也不清不楚的,是哪位殿下……” “师相。”李策轻声道,“是学生来瞧一瞧。” 杨公赡在灯下伸手揉了揉眉心,转首抬眼看见李策的模样不由失笑:“怎么淋成这个样子。”遂命那黄门官道,“去取一套衣物来。” 黄门官领命而去。李策便上前去立在杨公赡的身侧含笑道:“师相在看什么?” “《奉天录》。”杨公赡应道,转口向他,“怎的这时候过来了?雨下得这样大,倘若淋坏了如何是好?” 李策低声似笑非笑地道:“今日大家召学生入延英,谈的晚了些,回西内时听那引路的小黄门说今夜在中书门下值夜的是师相,便想着过来看看。学生还年轻,哪里有这样容易便淋坏了。” 一面说着,李策搭眼往那册《奉天录》上瞧去,正看见那句“乱者,理之源;失者,得之府。 法令施而逆子诛,《春秋》书而贼臣惧。”因心下有私不由眼瞳一紧,随即便低声念了出来:“《春秋》书而贼臣惧……” 杨公赡不知他心下所想,不由停下将要翻页的手指,仰面向他疑道:“如何?” 第5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1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1节 李策不由避开了杨公赡的注视,自衣袍内另取出一册书卷置于几上,却是一册《晏子春秋》,纵然明白那非为使贼臣惧的《春秋》,却也仍旧教少年殿下的手心沁出汗来。 望见那册书,杨公赡不明所以地随手翻了一页,却觉出有一页已然被折了角,翻至那页但见有几竖行字被墨笔圈出,定睛看去不由一怔,继而有无数荒唐可哂的念头一个个地涌现出来,张口时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晏子不时而入见曰:“盖闻君有所怒羽人。”公曰:“然,色寡人,故将杀之。”晏子对曰:“婴闻拒欲不道,恶爱不祥,虽使色君,于法不宜杀也。”公曰:“恶,然乎。若使沐浴,寡人将使抱背。” 李策见此,僵硬着面色直接跪在杨公赡的膝前,直接伸手攥住杨公赡的衣袖,声音强自沉着地道:“师相,我欲……学生欲求抱背之欢。” 甫一听这话,杨公赡的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起身便要甩开李策的手,孰料他竟握得十分紧,甩的那下竟没将他甩开,反又重新跌坐回去,面上不由现出恼怒之色,开口斥道:“荒唐!” 李策不依不饶地以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上杨公赡的膝,正要开口便听见外间有叩门声,那奉命去取衣物的小黄门去而复返,大约是在门外听见了内里的争执,唬的一时不敢进来,只道:“小人已将衣裳取来了,是要搁在外面么?” 先回应的理所当然是李策,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立在一旁平缓了声音方向外扬声道:“搁在里间罢。” 等那小黄门依言入内,悄悄抬眼看了杨公赡一眼,便听见杨公赡淡淡地道:“送到某平日休息的阁子里,服侍殿下换上衣裳就送殿下出去罢。” 此刻门外的雨声渐急,时有落在砖瓦上的动静。李策不再多言便随那小黄门进了杨公赡休息的阁子。阁子里的陈设淡雅明快,风格一如杨公赡的府宅,李策只扫了一眼便行至平日里杨公赡小憩的矮榻前,迟疑片刻才回首向那小黄门道:“孤不惯有外人服侍,一会儿还有事要同师相请教,你且去别处走走。” 小黄门不敢多问,只得应声而去。 到如今杨公赡手里的《奉天录》也读不得了,不能入目的犹以那句《春秋》书而贼臣惧为甚。默然片刻,他蓦地狠狠地将那李策适才递到自己手中的《晏子春秋》置于地下,负了气转过首去不再多看。这自然便是迁怒了,难得杨公赡这样自律极严的人此刻也罔顾圣贤教诲,只是如今的情形实在大大在他的意料之外,非但不是他目之所及的任何一种悖逆,便是听也不曾听说过的胆大妄为。况李策还是个未曾加冠的少年人,身份贵重又向来遵礼循法,纵然脾性y刻古怪,承教至今却也好得多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做出这样行径的人。 可这样的事情一旦想个开头便停不下来,在杨公赡的心中,实在是这世上第一等的恶事,文帝恩深、武皇恩厚都是前事,李策行事再如何出格也是要对此退避三舍的。 胡思乱想时忽然听见阁内李策的声音:“师相,学生着实换不来这袍子。” 杨公赡下意识地便要起身进去,究竟气犹未平,正欲开口换进那在外间侯着的小黄门就又听见李策央道:“师相别教旁人来,学生平日里是不惯他们服侍的。倘若师相不愿教学生,学生索性便不换这新衣了,左右也淋不要紧,反倒麻烦。” 竟是个冤孽……杨公赡只得起身入内,却不见人,正待回首便教一人揽住腰身往矮榻上带去,一惊非小,定睛一看却是笑眼盈盈的李策:“师相不生学生的气了罢,可是应了学生?” “胡言乱语!”说话间杨公赡已然教他抵在身下,不由竖眉怒道,“松开。” “拒欲不道,恶爱不祥啊师相。”李策眼底深沉,赌气般地扯开了杨公赡的衣领,冷冷地笑道,“圣人不要我同你亲近,我偏不如他的意!” 因他这两句话说的没头没尾,杨公赡竟是怔住了,李策趁机解开他的衣带,伏在他的耳侧凉凉地道:“师相,圣人宠信宦者待你冷薄,你同我一处到范阳去罢。” 杨公赡闻言立时追问道:“范阳?” 几句话的功夫李策已然将杨公赡的外袍褪下,隔了底裤伸手按在他的腰骨之下,杨公赡忍不住弓起身来伸手去阻他,却教李策反握住手放在自己的之上,哀求道:“师相,我难受得厉害,你助一助我。” 外间雨声似是缓了一缓,杨公赡只舒了口气便听得雨势复又急了起来,雨打窗棂的动静在阁子里响得分明,手下的物事既烫且硬,不由面红过耳,正正经经修身养性将近四十载的读书君子从未经过这样的事,那堪耳畔更闻絮语。 “师相,你恕了学生这一遭,便当是看着那臭道士的面上如何?”李策到底不肯勉强这自己将其万分珍之重之的人,手里动作不停,口中却仍旧是依依恳切之语,“这里难受的紧,师相便容我一次……” 他这话原又有个缘故,昔日李策拜在杨公赡门下受教,待起敬重万分,因少年心思听信了一个游方道士的诓骗,花费重金从他手里购来一太平木苗。后来教ji,ng于此道的禤仪见了,便笑着向好友杨公赡取笑,说小殿下委实孩子心肠,好歹别教人将他拐了去啊。 听到李策将这从前很令他恼羞了一阵子的事拿来做求恳的辞令,杨公赡忍不住要发笑,转而想起自己此刻的境况便不由又气又笑,口里仍旧是隐忍的喘息,身上却是已经软了。 李策觉出杨公赡的反应,此刻已然将他的衣衫褪尽,便手上动作愈急,只一会儿便教他泄了出来。他吻上杨公赡的唇,许久勾住他的下唇轻轻咬了一口,拉住杨公赡的手往下,模模糊糊地重复道:“师相,你助一助我。” 杨公赡任他动作了几下便觉出手里物事的变化,不由涨红了脸夺手不肯了。李策年纪轻轻,哪里经受得住,不依不饶地重新握住了杨公赡的手道:“师相……” 被握住手的男人只一睁眼便看见了少年的漆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怔了片刻不由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推拒地随他去了。 昏沉中杨公赡腰下被垫了一个软枕,随即便被分开双腿,不及惊呼便教李策顶弄进来。 一时被翻红浪,尤花殢雪。 阁子外的雨声,亦渐渐止了。 外二则:算来一梦 太平五年五月十九日薄晚,萧韶进南熏殿时,向李玚说殿前的荼蘼今晨已然开了,还勉强向他含笑念了一句方岳的诗。 那诗里有一句“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继牡丹”三字教李玚有一瞬的怔忪,继而便是无限酸楚。他起身行至铜鉴之前,只觉一道朦胧熹微的光影斜斜穿过那绣着《挑耳图》屏风上的人与风物,最后只剩余了几分影影绰绰的几分照进鉴里,映出了一张苍白的面目。见此,他便想起少时读词念的那句“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来。 古来寄情,或发于章句,或遍游山水,或调琴弄筝,或俯仰天地,李玚亦未能免俗,因此他在南熏殿中小卧将醒后静坐良久,颇感无聊,便命人去召冯言生前最爱的一个内人来弹小箜篌。 望着黄门领命而去离去,李玚便行至殿前,望着那花草石树,果见那一束雪白的荼靡开得极盛。 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 那奉命而来的内人名唤杳娘,自前朝便在云韶院中记名,以小箜篌见长,且好戏谑。在此之前,李玚从没想过冯言喜欢听杳娘弹小箜篌的原因是为了听她的妙语。等知道这件事时,他已快要步上冯言的旧路。 李玚在殿内听了一会儿小箜篌,倒觉很有二十三弦动紫皇的意思,然则他此刻已有些困倦,白日里的小憩并没教他回转ji,ng神,勉强打起ji,ng神来,命杳娘停了小箜篌,随口向她问道:“你可还见过谢文献公么?” 杳娘沉默片刻笑道:“奴曾有幸在南熏殿见过他,大着胆子称一句国色罢。奴想着,那真正是到死心如铁的人。” 李玚便不再相问,挥手命其退下。 他又做了梦,梦见了故人。 梦里先是李蒨,后来是冯昭辅,再后来是冯言。那些过往的人身形清晰而面容恍惚,仿佛在嘲讽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和如今的下场。 在那些人影消散后他又看见了谢懿,那个因为他的y私而与他决绝的发妻。梦境中的谢懿正是摽梅之年,如同从前一样的盛装严服,却渐渐从眼眶中滴下两行血泪来,那薄薄的唇却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轻声细语的唤他:“四郎,过来啊。” 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却见一双素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熟悉而陌生,十数年都不曾听到的清淡女子声音在耳畔响起:“别怕。” 是李禤,那个死于战乱的女子,他的堂姊。 梦境的远处,有郑晔远远传来的笑声,带着凌厉的讥诮与痛恨,不知是对谁的浓重情绪。 接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南熏殿,只见殿内有药气氤氲,行走的宫人脚步细碎,偶然发出的响动,亦不过是源于那瑞炭的噼簸声。受着东内紫宸殿中千夫所指的宰执正在殿中浅眠,轻轻悄悄的呼吸声渐渐低了下去,几乎令人怀疑他再也不会醒来。 不过移时,那仅着素白中衣,乌丝未束的男人便从榻上撑着坐起,于是立在一侧的宫人连忙一面将早已备好的大氅为他披了上去,一面回身向另一个宫人道:“快去告诉苏公公,谢司空醒了。” 谢洵凝着眉心,怔怔的望着东阁的窗棂,半晌才轻声问道:“外间可是下雪了么?” 那宫人连忙答道:“并不曾。” 第5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2节 “是了。”谢洵颔首,“南内干冷,也是寻常事。” 说话间苏严便进了殿内,手内还抱着一个暖炉,含笑上前递了过去道:“谢司空且暖暖手罢。” 等谢洵接过暖炉,苏严身后随侍的小宫人怯生生的将药盏奉至谢洵身前,他接了过来半坐在床沿上,徐徐吹凉,复又笑道:“谢司空这几日病的昏沉,好容易醒了,不如出去走走罢。” 谢洵闻言只是向着殿外瞧去,淡淡地道:“外面这样干冷,有甚么好瞧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接过药盏将那药一饮而尽,又背身向里阖上眼目,继续那不知日月的沉睡。 男人细瘦的脖颈仿佛透着青紫,隔着纱帐仓促一瞥,便能看见惊人的苍白和妖艳。那仿佛是从花里渗出的毒,在摄人心魂的同时,自己也迅速萎败了下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换了人间。 李玚忍不住走到他面前,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朕刚从东内过来,身上冷得厉害,谢郎不如给朕暖暖身子罢。” 雪后大寒,他觉出谢洵微微战栗起来。姬玚的手抚上他的眼:“苏严死了。” 谢洵竟开口了,声音极尽平淡,恍若是他如今的文章风骨:“是为了臣么?” 他的语气中全无怨怼,自然也没有欢欣。事实上李玚从未想过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欢欣的语调,只是自己选择的路,如今这样,不过是求仁得仁。 “是。”李玚叹息,“都是为了你。” 谢洵微微笑起:“那便好了。罪臣万死莫报君恩。” 言毕,他咳嗽一声,转了话题,“圣人打算,如何惩治罪臣呢?倘若一时难以决断,恐臣病体,待不到就枷锁之时了。” 李玚忽然问:“你在等甚么呢?” 谢洵低声道:“臣在等一场雪。” 这着实是一场噩梦,等惊醒时发觉萧韶在一旁唤他的名字,见他醒了松了口气:“大家可算醒了,方才梦见了甚么,不住呓语。” 梦见了甚么? 李玚忽然笑了。 不过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外三则:补阙 其一: 李玚第一次见谢洵是在谢家在京兆万年的府上。眉眼尚且y郁的少年眼见着那柳树下青色常服的人笑盈盈的向他走来。 那人大约方才在唱戏,眉梢眼角的粉饰甚至不曾全洗去,远远看去冶丽似妖。他走至近前,将少年的衣带整了整,开口时带着三分调笑:“小姐夫,你好啊。” 其二: 李蒨最厌恶的便是宦官。 先帝李彻得以执掌公器借的便是宦者姜贞吉之力,是以等他践祚后,便时常自觉有刀刃悬于冠上。他历经十载,终于将姜贞吉诛杀于市,临去时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对杨公赡起了别样心思,便是在杨公赡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宦者的厌恶与鄙夷。 并非岂无他人,而是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其三: 李禤出嫁之前三月住到了李蒨为她择的公主府上,那日她以永安公主的身份,有些惶恐地受了杨公赡一礼。 和亲之前,她对自己一望而知的前路并无甚么企盼,却也没想过自己能遇上明妃旧事。她的第一个丈夫易怒而愚蠢,赞普之位尚不稳固便要将土地外扩,钦陵便是在那时求她帮忙的。 李禤起初并不信钦陵口中的情爱,她在收到父亲回信时已然绝望,对死亡亦不甚惧怕,便答应了钦陵夺位的计划。 几年后,她站在西城城头上时,面对清晰可知的死亡并不可惜,反倒有些庆幸。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其四: 李祁年幼时尝有三恨:一恨不得生为男儿执掌公器,二恨无严父慈母使她可承欢膝下,三恨不得出大明宫。 后来她从大明宫到了藩镇,李策虽不算严父,卢氏却可称一句慈母,又一步步往那至尊至贵的地方走去。可等她身着龙衮坐在紫宸殿内,又多了两个遗憾。 一憾没将那个温和含笑,为了自己悖友离亲的青年接回身边,二憾没穿上年轻将军的嫁衣。 其五: 李曦是谢懿和李玚的第一个孩子,三岁而夭。谢懿便是那段时日察觉出了夫郎对谢洵的心思,是以恨极了李玚。 至死不肯原谅他。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她的心意大致如此。 其六: 谢慈与丈夫真正算是道不同不想与谋。后来在宣微殿的数个夜晚,她轻轻哄着李令姌入睡后,偶尔也会想起从前自己与第一个丈夫所生的两个孩子,若有所失。 但也仅止于此。 其七: 谢婳对萧庭并没甚么恶感,却也谈不上喜欢。起初知道他与自己父亲有私时,她微觉讶异,却立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崔氏是个正统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子,得知丈夫纳妾也不会多嘴一句。谢沁隐约知道崔氏对自己与萧庭之事有所察觉,可她不说,他便只作不知。 其八: 第5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3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3节 从长安离开后,阿蛮又去了很多地方,她永远记着曾经见过一个通晓乐理的年轻使君,后来她便十分喜欢唱《塞下曲》了。 战争无止无歇,她的脚步亦从未停下。 如同吹起烟尘的风。 其九: 杨绅并没有甚么姓黄的朋友,他也没见过甚么自尽的举人。紫宸殿中对谢洵罪过的纠缠不过来自于他意欲名留青史的私心,那日太液池边的君前奏对和在府中自刎亦是如此。 将刀匕cha入心口时,他忽然想知道:若是李玚知道事情的真相,会做何神情。 该勃然大怒罢。 其十: 谢洵死前一直酝酿着一场报复。 他从不信诸如心如死灰和哀莫大于心死的话,若要报复,必定真真切切地教李玚终身不得解脱,而非甚么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是以他先教李玚看破了太子李昉的真面目,将事情传到崔煦耳中,再从苏严口中得知李祁萧庭的动作,最后将苏严的把柄命人悄悄收着,只等事情一并发作起来再交给郇弼。 此后,李昉便再无可用之人了。 他与李玚说的话真假参半。致君尧舜后面还有一句此事何难,他是最愿教自己舒坦的人,既然君恩不如水,便一应抛下才是正经。 本当如此。 其十一: 李祁鸩杀李策,这个主意是学的李策当年鸩杀魏知年。 李泱将李昉所说的话写给李祁而非李策,是因为他觉得李策有不臣之心,李祁则没有。然而事实恰好相反。 昭义设立的目的是为了抵御河朔,然而昭义节度使萧庭先于河朔的李策起兵逼宫。 原耽人物五十题:谢洵篇 史向/古原人物问卷五十题 基本适用于史向或以中国历史为基准的古原。 没见过适合古代背景的,自己码一个玩。 取用请注明出处,禁止二次上传空白卷。 题目来源叶汀芷 基本设定类。 1谈谈人物的姓名及其意义,ta喜欢这个名字吗? 姓名出自《陈风·宛丘》:“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洵这个字是按照水部的排行来的,还隐示了他爹年轻时候的风流。 他面上对于这个名字没什么喜恶,心里也没什么感觉,虽然长大后外甥和儿子的名字都是他选的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取名废。 2人物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这给ta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出身于陈郡谢氏,祖上做过宰相,是个很显赫的家族。这样的家庭让他衣食无忧,也不用为做官发愁,所以他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很自由,但对孤寒的人没有温情,当然对于那些凭借自己努力成为朱紫的人还是很敬佩的,但并不太想跟这些人结交,他觉得这些人身上天生一副不努力毋宁死的热血,令他不适了。 他年轻的时候还生得很刻薄,就是觉得别人大都没他聪明,比他聪明的又没他位高权重,于是就对这些人有一种刻薄的宽容,大意就是“我不跟傻子计较”。 3人物的受教育经历是怎样的,ta对此满意吗? 在国子监读书,是那个时代很正常的受教育经历,他对此还算满意。 “风仪令美,谢氏三郎”的名头就是这个时间段传出来的。虽然他没明着说,但心里很以此自得。 4人物的生活地域对ta有什么意义和影响? 他在长安长大。从小就接触了朱紫贵客,在十几岁的时候姐姐又被选为王妃,于是眼界奇高,对贫苦百姓的印象很淡薄,后期二度拜相,虽然心理发生了改变,但少年时的优渥生活还是让他自矜身份。 5人物是否长期有身心健康方面的问题? 有。但他是肯定不承认的。 他不仅对外人防备很重,对家人也没有什么信任,当然也没有爱,但他并不是不会爱人,但因为害怕被辜负,所以就不肯轻易把爱给人。他只有那么一点儿有限的爱,很讨厌被辜负的感觉。 6人物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展望和规划和设定一致吗? 基本一致。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致的话,就是他一时蒙了心,答应跟皇帝建立君臣之外的关系,导致后期一系列不可控的事。 7如果人物写日记,ta回顾时会怎样看待一年前的自己? 他会觉得一年前的自己很蠢,因为他在不断地变得更加冷淡和刻薄,对不那么冷淡刻薄的自己会一视同仁地视作愚者。 8请人物介绍自己,ta会怎么说? 在下谢洵,字子望。 他已经能够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底气了。 9简述人物结局,如果ta年少时知道了结局会怎么做? 失去君恩后自裁而死。 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刻意避开,他到死也坚信李玚是爱他,后面的事是由于他们立场和沟通不善导致的,重来一次他可能会刻意避开自己那些会导致be的c,ao作,但如果还是be他也不会觉得难过。 观念与情感。 第5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4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4节 1人物的理想型和爱情观有什么联系? 他没有理想型,也没有爱情观,是个非常遵循本心的人。他还觉得如果一开始就限定一个框架的话,可能会把那些可能合适的人拒之门外。 但他并不期望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心甘情愿交付真心的人,就算真的遇上了还可能因为他的谨慎而错过。 2谈谈人物对法律和道德的理解,如果二者冲突,ta会偏向何者? 法律:规束人的固定条文。 道德:一些生活不如意的人妄图用以约束为尊者,但并不想对更弱者遵守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偏向法律,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不真实的东西,尤其还是道德这种没有准确定义的事物。 3如果人物处于和所经历的时代治乱相反之时,ta会有什么转变? 大概不会死得这么匆忙,但他也不会万人如海一身藏,斗ji走狗过一生。他愿意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偶尔会有想跑路的冲动,但他是一定不会承认的。 4人物怎样看待天命和人生的意义? 他不相信这些东西有意义,觉得有探讨这些的时间不如多看几本书写几首诗,再要么还能处理公文。 5危急时刻人物会想到的东西符合ta平时的价值观吗? 符合。在某种意义上说,谢洵应该是一个言行一致从一而终的人。 6不可预知的灾难降临时人物作何反应,如果灾难与ta无关呢? 先看看能不能克服,不能的话就跑路。灾难与他无关的话他会率先选择跑路。 7人物的喜好与心情是否显而易见,ta想掩饰吗,为什么? 不是。他不想掩饰但必须掩饰,要不然他的刻薄会引起众怒。举例就是他参加科考的那年曲江饮宴,跟禤仪一唱一和引起众怒,后来他就学会闭嘴了。 “我不仅不跟傻子计较还不跟傻子争辩,如果你非要跟我争辩,那么你说得对。” 8描述人物发怒时的样子,ta会因为什么而发怒?哭泣呢? 当事情发展出乎他的预料的时候会害怕继而发怒,哭泣则是什么原因都有,他有时候还会因为生理性的疼痛而哭泣。 当他真正被辜负的时候反而会平静下来,这个时候他会发怒也会哭泣,但不会对着辜负他的人。 他只会微笑着报复回去。 9当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人物会如何应对,如果应对方式无效呢? 有病吃药,如果无效就哭,哭当然不能解决问题,但能转移注意力,但后来哭也不管用了,反倒让他的眼睛更加不好,一开始只是夜盲,后来就有一点近视了。 亲友交流圈。 1人物通常被认为有多少亲友,这和ta自己承认的一致吗? 被认为有很多亲友。 后代史书上把很多锅都扣在他身上了,所以在黑子的描述里他简直长袖善舞无所不能。 举个例子:“崔煦那么沉静守礼的人怎么会对太子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一定是受了谢洵的蛊惑。”以及大楚为何亡国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持有“谢洵导致大楚灭亡”这个观点的民间史学家大有人在。 他不觉得自己有很多亲友,他心理上最亲近的人是他的老师禤仪,崔煦勉强算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2人物是否有可以称为知己的存在? 禤仪。 师生两人的性格一脉相传。 3当人物身处险境,会有人冒险相救吗,这是否在人物意料之中? 会的。 他自信跟家人的关系不错(不包括李昉这个外甥),来救他的大致如此。 4人物通常如何获得朋友,ta对此满意吗? 社交。 他不太满意,他恨不能有一种“勾勾手别人就对我死心塌地”的特异功能来免除社交,他倾诉欲不是很强,也不需要很多朋友,如果非要倾诉,他更愿意听漂亮姑娘弹琴看漂亮姑娘跳舞。 5人物的亲友中是否有人给予ta特殊的称呼,他对此怎么想? 谢逐鹤。 这个称呼来自于他科举入仕的时候写的一首逐鹤诗,“逐”是“驱逐”的意思,这首诗被后世他的黑拿来大书特书,借此论证他是个沉迷于官场,不知人间疾苦的伪君子。 谢洵:“你说得对。” 6人物的爱人更偏近“亲”还是“友”? 友。 他的妻子是郑晔,但他的爱人是李玚。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李玚是同一种人,虽然成长环境不一样,但他非常能理解李玚的行为。 但他不能原谅他。 7人物的爱人与ta的理想型有差异吗? 他没有理想型。所以也谈不上有没有差异。 8人物怎样评价ta的爱人,说给别人的和私心的评价有什么差异吗? 第5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5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5节 明晏之君。 有差异,差异就是他觉得李玚其实配不上他的评价。但如果把这句话说出来的话会显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很愚蠢,于是他就闭嘴了。 9从人物的角度,设想ta的爱人在以上八题中的回答。 等我再填一份小李的问卷。 细节与喜好。 1着装更偏好冷色还是暖色,有什么内涵吗? 冷色。 紫色是因为他的官袍就是紫色的,平常出门的话也会下意识地选干净清爽一点的冷色衣服。 2有什么小习惯,这造成过什么影响吗? 晚上一定要自己提灯,因为他夜盲。 影响是由于他提灯的风姿非常优雅美好,引得长安城里人人效仿。 3坚持最久的爱好是什么,有益吗? 听曲子。 当然,高雅艺术有益身心健康。 4会因为什么事或特点对别人产生好感? 聪明,行事符合他的心意。 5会因为什么事或特点讨厌一个人? 一个人行为符合他自己定义的蠢。 这个字的意义非常广泛,包括但不限于“逢迎讨好、喜恶外露、自轻自贱、妄自尊大” 6如果作诗,会以什么动植物或非生命体自比? 他曾经以“岭表朱瑾”自勉。 非常自矜的一个人了。 7希望自己拥有怎样的墓志铭? 他后期对自己得到的任何诋毁都心里有数,不过还是希望别人能夸一下他。 8不考虑任何因素,最想拥有的是什么? 从一而终的爱人。 9在日常生活中什么是有趣的事? 反串女角唱戏。 文论与史论。 1人物的写作和鉴赏能力如何,这对ta有什么影响? 他的文笔很好,是那种绮艳中带一点清雅的文风。 对他的影响就是年轻时候作的诗被人争相抄送,一时长安纸贵,导致郑晔在闺中就听说了他的名头,一心恋慕他,没有夫妻生活问题。 2人物最推崇的文学家是哪一位? 张衡。 是他很喜欢的那种理科生的文辞。 3人物是否赞同“文以载道”论? 不赞同。 他由己及人相信“曼辞以自饰”。 4人物如何看待儒、道、墨/释三派的观点(末一派根据时代选择)? 他对这三者都有不同程度的恶感,但也不会自动写东西去diss它们。 5人物对历史的了解如何,是否有独特的见解? 他ji,ng于《西汉书》和《左氏春秋》。 这个设定来自于我本命。独特见解肯定是有的,但他的老母亲没什么高大上的见解,所以就没写。 6人物怎样理解“为尊者讳”与“书史不隐”? 他能理解“为尊者讳”,但还是希望“书史不隐”,因为这样方便他治史。 7人物是否相信历史记录的真实性,这对ta有什么影响? 不相信。因为他经历过李蒨诛杀起居郎的事,对他的影响就是对自己身后评价更加佛系,不奢望别人能理解他了。 8人物对所处的时代满意吗,如果不,ta是否想改变它? 不满意。 他的生平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从没放弃过改变这个时代,但他由于自身局限性,还是没有看破。 第5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6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6节 9人物会在官方正史中出现吗,这是ta所期望的吗? 会的。他不喜欢自己被人指指点点,尤其不愿意在一众愚者中找寻一个理解他的知己,但又不能改变自己被写在列传里的事实。 于是他就假装不知道。 作者与人物。 1人物最打动你的一点是什么? 他的经历,以及作为一个宰相,这种设定本身就很有趣。 2人物最让你心疼的事是什么? 大概不太讨人喜欢。 3分析人物的一句台词或是创作,当时的听众/读者是这样理解的吗? 啊我不想再做阅读理解了,略。 4如果人物见到你,会作何举动? 会扑倒我的怀里求安慰吧(假的)。 5有什么想对人物说的吗? 不讨人喜欢没事啊,因为我喜欢你呀。 原耽人物五十题:李玚篇 史向/古原人物问卷五十题 基本适用于史向或以中国历史为基准的古原。 没见过适合古代背景的,自己码一个玩。 取用请注明出处,禁止二次上传空白卷。 题目来源?叶汀芷 基本设定类。 1谈谈人物的姓名及其意义,ta喜欢这个名字吗? 李玚的名字读作李玚(yang二声),名字是玉名,字面意思。因为这个名字太规整了所以谈不上喜不喜欢,真要说的话他可能更喜欢自己的小名阿爻。 2人物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这给ta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的母亲非世家女,但到他那个时候世家门阀已经式微,所以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影响。父亲是大楚晚期难得靠谱的皇帝之一,在位期间成功把黄门搞掉了。 他小时候被皇后养在身边,皇后是个很端方严整的世家女子,并且对他不是很慈和温柔,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很缺爱。 3人物的受教育经历是怎样的,ta对此满意吗? 当朝大儒入府教养。他对此大致满意,唯一不满的就是大儒太过严厉导致他经常有晚上睡眠不足——白天背不过书——先生更加严厉——晚上睡眠不足的恶性循环。 4人物的生活地域对ta有什么意义和影响? 他长在长安大明宫里,见惯了逢迎媚上的奴才和刻薄寡恩的上位者,当然也有少数纯善人,但那些人要么不需要营营汲汲要么早早死亡,最后的下场都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就有样学样的把逢迎媚上和刻薄寡恩都学了个遍。 5人物是否长期有身心健康方面的问题? 有的,他深知自己人格分裂,对着紧的人尤其如此,但并不太想改变。如果自己不人格分裂了或许能让生活更好一点,但已经这样了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干脆就不改了。 6人物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展望和规划和设定一致吗? 不一致。他想做个名留青史的有为君主,然而他那一代已经是倒数第三代了。施而不成曰宣,他的谥号就是宣宗。 人物设定大致如此。 7如果人物写日记,ta回顾时会怎样看待一年前的自己? 啊他不会写日记的,已经有起居注这种东西了难道日记会更加真实一点吗。 李玚:饶了我吧我连起居注都不想看当然也不会看日记了。 8请人物介绍自己,ta会怎么说? “朕……” 就此打住。 9简述人物结局,如果ta年少时知道了结局会怎么做? 城破之后而死。 他一定会把责任归结于阿祁狼子野心,然后在阿祁还没离开大明宫的时候搞死她。 观念与情感。 1人物的理想型和爱情观有什么联系? 他的理想型和爱情观很简单,就是“你一定要符合我的审美并且行事符合我的心意。” 谢洵是个意外吧,要不是他先爱上谢洵说不定会跟谢懿做一对模范帝后。 2谈谈人物对法律和道德的理解,如果二者冲突,ta会偏向何者? 第5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7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7节 法律:国家稳定的根本。 道德:这是什么sb东西我感觉这个东西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让那些谏臣有理有据地骂我。 出于不想被骂的理由,他理所当然地会偏向法律。 3如果人物处于和所经历的时代治乱相反之时,ta会有什么转变? 他会对谢洵更加温柔,说不定会he。他跟谢洵的悲剧来自于内忧外患,这些不可控因素把本来就没建设好的关系弄得更加脆弱了,如果是太平年,他大可慢慢来。 4人物怎样看待天命和人生的意义? 他不信这些,也不想正视这些东西的意义,倒是死前不问苍生问鬼神了一回,然而我有迷魂招不得,不如不遇倾城色。 5危急时刻人物会想到的东西符合ta平时的价值观吗? 符合。他的价值观就是希望自己作为一个上位者永远优雅和镇定,到死的时候也选择了一个比较体面的。 然而尸体可能不太体面(闭嘴)。 6不可预知的灾难降临时人物作何反应,如果灾难与ta无关呢? 看情况,但不是看跟他有没有关系而是看能不能避过,如果灾难是可避过的那就保持优雅和体面,如果不能避过那就在灾难来临之前率先赴死。 7人物的喜好与心情是否显而易见,ta想掩饰吗,为什么? 不。而且他想掩饰。 因为他很喜欢看别人猜测自己心思的样子,并以此为乐,这当然是一个恶趣味,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能令他产生“即使我在恶作剧这些人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的秘制愉悦了。 8描述人物发怒时的样子,ta会因为什么而发怒?哭泣呢? 气得砸东西。 这一点他跟谢洵一样,当事情超出他的估计的时候就会发怒,哭泣则有很多原因,比如得不到想要的人的爱、亲近的人的死亡。 9当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人物会如何应对,如果应对方式无效呢? 忍着,忍不住就躲起来,总之不能被别人看见。 亲友交流圈。 1人物通常被认为有多少亲友,这和ta自己承认的一致吗? 后世的地摊文学上给他拉了很多cp,以至于只要跟他有互动的臣子几乎都被视作跟他亲近的臣子。 他的两任谢皇后也被看做他的真爱。 2人物是否有可以称为知己的存在? 李祁。他跟李祁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然而李祁有李泱和高峤,他谁也没有。 3当人物身处险境,会有人冒险相救吗,这是否在人物意料之中? 会的。 大抵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只有一个在他意料之外,就是谢懿。 他到死也没能想明白谢懿心里在想什么。 4人物通常如何获得朋友,ta对此满意吗? 他不需要朋友,成为太子之前有的只是支持者和盟友,成为太子之后就更没有朋友了。 他对此有一点遗憾,他自觉如果是作为普通朋友的话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 5人物的亲友中是否有人给予ta特殊的称呼,他对此怎么想? 亲近者呼四郎。谢洵私下里曾经叫过他阿爻。 他觉得谢洵还是叫他四郎好一点,叫阿爻总觉得他们差了辈分。 6人物的爱人更偏近“亲”还是“友”? 亲。 他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上了小舅子(bhi)。 7人物的爱人与ta的理想型有差异吗? 差异很大。 但他甘之如饴。 8人物怎样评价ta的爱人,说给别人的和私心的评价有什么差异吗? 文献二字已经很明显了,要不是大臣拦着他能给谢洵谥文正。 没有差异,他自觉对不起谢洵,但又深恨谢洵的清醒。 9从人物的角度,设想ta的爱人在以上八题中的回答。 跟上一份问卷大致不错。 ps:李玚谢洵并不是相爱不相知,他们应该是彼此冷静地看着彼此这段关系渐渐分崩离析无可挽救,说不定还觉得好玩, 要亲自推波助澜一波。 细节与喜好。 1着装更偏好冷色还是暖色,有什么内涵吗? 第5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8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58节 暖色,因为想让自己看起来温和有礼一点。 2有什么小习惯,这造成过什么影响吗? 没事的时候喜欢看书。 影响就是别人说什么他都能接几句,就连《女则》也不例外,天知道他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3坚持最久的爱好是什么,有益吗? 看书。 当然有益,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x 4会因为什么事或特点对别人产生好感? 长得漂亮,行事符合他的心意。最重要的是:立场跟他相同。 所以即使李祁非常符合前两点,但由于最后一点不符合,被李玚记恨到死。 5会因为什么事或特点讨厌一个人? 立场观点跟他不同。 对他来说敬佩对手是不存在的,所有对手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让他变得更好而是给他添堵。除非那个对手已经被他踩在脚下,他才有可能称赞一下对手落败的姿态符合自己的心意。 6如果作诗,会以什么动植物或非生命体自比? 梧桐。 因为他坚持认为谢相是凤凰。 7希望自己拥有怎样的墓志铭? 把他跟谢洵君臣遇合十余年的事写在墓碑上。 8不考虑任何因素,最想拥有的是什么? 谢洵的爱。 其实他已经拥有了,但希望继续拥有下去。 9在日常生活中什么是有趣的事? 斗ji走狗、听曲唱戏、看书饮酒、赏花逗鸟。 文论与史论。 1人物的写作和鉴赏能力如何,这对ta有什么影响? 他的文笔很一般,鉴赏能力中偏上。影响就是给谢相写信都是窃古人意,谢相觉得他不真诚,后来发现是他文笔不行之后就大肆嘲笑了他一番。 2人物最推崇的文学家是哪一位? 李贺。 3人物是否赞同“文以载道”论? 不赞同。他跟谢相一样相信“曼辞以自饰”。 4人物如何看待儒、道、墨/释三派的观点(末一派根据时代选择)? 他比较好感道,因为太后冯言和第一任皇后谢懿都不同程度的把释作为寄托,就从心底觉得释不是什么好的。 他也不喜欢儒生。 5人物对历史的了解如何,是否有独特的见解? 作为一个皇帝,历史了解是基本功课,就算他不看也会有无数臣子谏臣给他讲史。他对历史倒没有什么独特的见解,而且比较喜欢看两个不同立场的臣子就同一件历史事件展开激烈的辩论,俗称嘴炮。 6人物怎样理解“为尊者讳”与“书史不隐”? 为尊者讳是应该的,书史不隐是什么鬼。难道朕做的那些丢脸的事你们都要一一记下来然后嘲笑吗。 一个皇帝如是说。 7人物是否相信历史记录的真实性,这对ta有什么影响? 肯定不信,对他来说这些都是可c,ao作的,但大致不错就可以了。 8人物对所处的时代满意吗,如果不,ta是否想改变它? 不满意。他一生都致力于改变这个时代。 9人物会在官方正史中出现吗,这是ta所期望的吗? 会的。 期不期望都必然会出现了,所以他就……佛了。 作者与人物。 1人物最打动你的一点是什么? 无可排解的孤独。 2人物最让你心疼的事是什么? 无力回天,此生再也没能有太平年。 第5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