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 分卷阅读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 第一章 佛杀生(一) 建邺外城以北,白沙洲白水巷一处杜姓人家的五进宅院,遭羽林军封锁已有两日。 晨曦初露,然而深冬夜长,四下里仍是一片漆黑,唯有那宅邸中灯火通明,赤幘玄衣的羽林卫守在宅邸前后门口,个个神色肃杀,令得晨起挑水砍柴的居民、走街串巷的小贩们纷纷退避三舍,远远避了开去。 巷口有个卖汤面的小贩,平日里卯正便摆开桌椅,和面生火,忙忙碌碌做起了生意。眼下那小贩却嗅着半里外仍旧未散的血腥味道,望着毫无人迹的街道,不觉叹口气,却又不甘心就此收了摊子空手而归。只得笼着袖子坐在墙角,心中企求待羽林卫们差事一了,早早撤离了白水巷,他便还能做上几笔买卖。 那小贩正愁眉苦脸,为生计发愁,忽然听得一人道:“这位老丈,劳烦上碗热汤面。”竟是位羽林卫立在他的面摊跟前。 适逢旭日东升,阴沉冬日里难得有个晴天,阳光明媚和暖,金灿灿落在绣着虎豹流云纹的玄金两色袴褶上,更衬得这年纪轻轻的羽林郎眉鬓如刀,丰神俊朗,小贩只觉眼神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那金光是霞光映照还是那少年郎本身耀眼所致。 羽林卫自前汉创立以来,历朝历代专司天子禁卫、京师治保之职责,无愧于其“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的美誉。如今时局虽乱,但自大名鼎鼎的卫苏将军担任羽林左监以来,治下甚严,羽林卫在百姓当中更是风评日上。这羽林郎又笑容可掬,分毫不摆架子,反倒是如同邻家子一般和蔼,叫人如沐春风,平白便生出几分好感。 故而这小贩堆起满面笑容,忙起身应道:“这便来!军爷请坐,我家的豚骨浓汤可是城中一绝,保管让军爷不虚此行!” 一个露天小面摊能有多少斤两可称一绝,顾客不过是图个便宜饱腹罢了。然而这羽林郎却笑得愈发愉快,只道“那我可等着了。”一面施施然坐在方桌一侧。 那小贩十分利索,不过片刻便上了碗热腾腾的汤面,汤汁酽白香浓,韭菜叶粗细的面片色泽油亮可口,几片翠绿的菜叶上撒着葱花,淋着金澄澄的蒜油与香油,再浇一勺熬得焦香可口的肉酱,端得是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 那年轻的羽林郎本就忙碌半宿,饿得饥肠辘辘,此时下著极快,吃得如风卷残云,豪迈利落,连豚骨浓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直达碗底,扬眉笑道:“好汤,好面,再来一碗。”那小贩见他吃得欢喜,自然也喜笑颜开,颇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急忙应了诺,又煮一碗面送上来。 他见那羽林卫年纪轻轻,又和蔼可亲,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问道:“军爷,容老汉斗胆说一句,那杜府上……” 那羽林卫仍是笑道:“我姓陆,是清明署中一名功曹,老丈唤我陆功曹便是。” 那小贩五十出头,只因生活困苦,满面沧桑,望着倒似年过花甲,他连道不敢,又迟疑道:“陆功曹,老汉不敢胡言乱语,只是,那家杜氏府上,只怕又是菩萨显灵了……” 陆功曹姓陆名升,才及弱冠便已任了功曹,乃是个从六品的武官。他虽是寒族出身,然则自幼文从水月先生,武从卫苏将军,非但身手了得,眼界见识,也同样不输高门士族的子弟。 如今天下动荡,战乱频起,百姓便愈发爱言怪力乱神,他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仍是亲和笑道:“老丈何出此言?杜家惨遭灭门,一家五口全部殒命,如今传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若说是妖魔作祟倒也罢了,绝人门户,这却是哪路神佛的手段?” 那小贩满面慎重之色,才道:“陆功曹有所不知……” 他才要同陆升分说清楚,另一张方桌旁又坐下一位客人,摘了帷帽,同背上斜背的一个深青色长条包裹一道,小心地横在桌上,露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来,竟是个僧人。 那僧人侧对陆升坐下,样貌极是年轻,一身青色的厚棉布僧袍洗得发白,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整洁飘逸。他眉目俊朗,五官尤为深邃,眼眸颜色浅淡,此皆蛮夷血统的特征。 然而僧人神色祥和,唇角含笑,令人如见佛陀拈花,竟有几分宝相庄严、慈航普度的高洁清净。 小贩不禁连嗓音也愈发恭敬起来,上前躬身道:“敢问这位……大师,有何指教?” 那年轻僧人伸出修长莹白的手指,在桌上徐徐布下五枚铜钱,方才道:“不敢当大师之称,请店家上一碗素面。” 因他相貌并非中原人,又是僧侣装扮,那小贩原本有几分担心是来化缘的,此时见了铜钱也就打消疑虑,立时抬手往桌面一抹,收下铜钱,为那僧人煮了碗素面。 佛门清净,忌食荤腥,除了酒肉,是连着气味浓郁的调料也一道戒了的,谓之忌五辛,香葱蒜蓉断不可用,那小贩只得往面碗中多加几片新鲜青菜,淋上芝麻香油,撒一点盐,淋一些醋,盛在清汤里送上了桌。 那僧人道声谢,取了竹筷吃面,一只手优美皙长,举止从容,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吃面竟也吃出参禅礼佛的意境来。 陆升也不避嫌,盯着那僧人举止瞧得仔细,若有所思。直到那小贩折回来时才收回目光,那小贩一面拿抹布擦桌,一面低声同陆升说起近日的坊间传言来。 建邺城西外的十里坡上有座破旧小庙,供的是药王菩萨。因战火纷乱,僧人逃离,到如今已废弃了数十年,只余下半个殿堂,断壁乱瓦,佛像残缺。但附近村民偶尔会往庙中上香,求个心安。 四个月前,城西乌浜村中一家富户失窃,丢了祖传的金香炉。失主一口咬定是同村的赵老汉潜入家中偷了香炉,为的是换些银钱为家中老妻治病。赵老汉是个老实人,虽然穷困却一身清白,如何肯认?却不料那富户买通了村正,将赵老汉关在祠堂里用了私刑,赵老汉却因年老体衰,禁不住用刑,被活活打死。 赵老太本就病入膏肓,得知赵老汉死讯后急怒攻心,也跟着撒手人寰。 可怜那赵老汉一家便只剩个十四岁的孤女,如今乍失怙恃,正惶恐不安之际,却仍被富户一家追咬,要她父债女偿,赔偿金香炉,若是赔不出来,就以身抵债,做那富户家儿子的小妾。 那孤女申冤无门,连夜逃出了乌浜村,在那药王菩萨跟前上了香烛供品,哭诉冤情后,自觉无能为父母报仇,索性一低头,打算撞死在香案跟前,不料一阵香风拂过,她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待那孤女再醒转时,却见自己躺在庙门外,天色大亮,奉上的香烛早已燃尽,当做供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 品的米饼也不知所踪。 而乌浜村中那富户一家三口同村正,一共四人皆被斩首,尸身横七竖八堆在村外晒谷场上,满地鲜血,血腥味经过三日方才消散。 消息传开之后,众人皆道是药王菩萨显灵,惩治了恶人,一时间香客蜂拥而至,很是热闹了几日。然而从此后却再无动静,破庙便恢复了冷清。 陆升听闻到此处,不觉沉吟,乌浜村那命案他也有所耳闻,新任村正上报乃是流匪所为。 杜氏一家五口同样惨遭斩首,满地的头颅与血水,惨不忍睹。伤口切面平整光滑,可见下手之人腕力极强、手法精妙,乃是个中高手。眼下看来,乌浜村、白沙洲两起命案,只怕是同一人、或同几人所为。 那小贩见他沉吟,又道:“若单是这一起案子便也罢了,半月前,桐花坊有位柳姓书生状告坊中恶霸欺凌邻里、霸占他人私产,反被那恶霸打成重伤,抬回去不过两日便一命呜呼。那柳书生的遗孀一纸诉状上告京兆尹,要为相公伸冤。” 陆升道:“萧大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自然能为这书生伸冤。” 那小贩叹息道:“萧大人自然公正,怎奈人力有穷时,那恶霸手段高明,同无赖们沆瀣一气,打死书生时并无外人瞧见。既无人证、又无物证,萧大人秉公断案,只得将那恶霸无罪释放。柳家寡妇不甘心,便效法赵家孤女,带了供品香烛上药王庙,陈诉冤情,而后撞死在香案下。三日后,那恶霸同手下两个帮凶便横死在桐花坊一处后巷中,人人身首异处。” 陆升终于动容,将竹筷放下,凝神听那小贩讲得绘声绘色。 那小贩神色愈发恭敬,肃容道:“菩萨显灵,哪里是这等容易?必是有天大的冤屈、必死的决心。” 陆升道:“若这两者缺一不可,杜氏灭门的根由,必然也有个苦主才是。” 那小贩叹息一声,续道:“自然是有的。” 杜氏以经营食肆为生,在这白水巷中算一户殷实人家,家中老娘过世后,便只余下杜大、杜二兄弟两家人。 杜大善钻营,将食肆经营得有声有色,杜二一家却俱是老实人。自父母过世,杜大当家,大房便日益生了独吞食肆的野心,对二房百般苛待,终将杜二夫妇磋磨至死,只留下一个孤儿名唤杜高,苦苦度日。众街坊虽有诸多不满,却只是有心无力,哪怕徒劳劝慰几句,也被杜大娘子尖牙利齿反驳回去,只落得满腹埋怨而已。 约莫两日前,杜高便失去了行踪,众人原本猜测,也不知是那小子是丢了性命,亦或被杜大一家发卖到了外乡,如今看来,只怕是杜高去了药王庙,以性命献祭,为父母报仇。 不过两日,药王菩萨果然再度显灵,杜大夫妇与其膝下两子一女,尽遭处罚,丢了性命。 那小贩讲完,又是一声喟然长叹,语调中竟有了几分欣慰之意,“总算菩萨有灵,不叫恶人逍遥法外。” 陆升却只是屈指轻敲桌面,一双剑眉渐渐愈皱愈深,他终是忍耐不住,笑道:“我观兴善寺的僧人常将渡化世人、劝导向善挂在嘴边,想来佛门慈悲,不会轻易夺人性命才是。老丈,这等杀人恶行,非神佛所为,亦非善行,莫要被其蒙蔽。” 那小贩闻言脸色巨变,朝着头顶双手合十,连道罪过,“陆功曹、陆功曹,千万、千万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陆升知他纯然一片好心,待要出言安抚,不料一声琴声寂然响起,如风过林梢,雨打芭蕉,便打消念头,同那小贩一道往琴音起处望去。 第二章 佛杀生(二) 琴音琮琮,如泣如诉,继而渐轻渐疾,如乱玉击碎冰,长||枪挑箭林,叫人于清净宁和之中,不免生出些许胆战心惊来。 桌旁那僧人解开了狭长包裹,露出一把漆黑的桐木琴,此时正将琴横在膝上,腕悬空,指如钩,在琴弦上轻轻拨出清越声韵。 来往行人也不禁驻足倾听,更有一辆挂着羊角琉璃灯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青色细竹帘将车内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车夫着褚石色衫,侍从着靛青袴褶,佩鱼皮腰刀,站如松木挺拔,显然世家出身。故而行人皆远远避了开去。 一曲奏毕,那僧人方才抬头,见陆升看得目不转睛,便露出个清静如莲的笑容,道:“曲名安魂,小僧既然听闻惨案,只得以一点微末小技告慰亡魂。” 陆升便离了座,对那僧人一施礼,笑道:“你这和尚倒也有趣,不为死者诵《往生咒》,却以抚琴安魂,倒叫陆某一饱耳福。在下陆升,敢问大师名讳?” 那僧人合十回礼,答道:“小僧法号耀叶,徐州竹林寺云游僧,资质驽钝,尚未学会往生咒,非但有愧佛祖,也叫功曹大人见笑了。” 耀叶嗓音轻柔和煦,语调不疾不徐,令人肃然起敬,他却不愿同旁人多加言辞,将桐木琴收回囊中,又戴上帷帽,便同陆升与小贩告辞。 陆升目送他身影转入前头街道转角后方才收回眼神,对那小贩拱手道:“老丈,敢问那药王菩萨庙在何处?” 小贩忙回了一礼,同他分说清楚那破庙地址。陆升又道声谢,方才转身,却见先前停在不远处柳树下的侍卫匆匆赶来,同他一拱手道:“功曹大人请留步,我家主人请大人移步一叙。” 他见陆升沉吟,又补充道:“我家主人姓谢。” 王谢庾桓,皆是大姓,那贵人要同陆升见面,却连名字身份也不肯透露,傲慢如斯,令人厌烦。陆升身为庶族,却不能轻易开罪,只得随那侍卫往马车行去。 侍卫通报一声,马车垂下的青竹帘缝中伸出两只白皙的女子手掌,将竹帘挑高挂上,露出一个穿着杏黄绸衫的侍女来。那侍女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面容秀美,跪在车厢中,身后却又挂了一道绣着梅兰竹菊的鸭蛋青细葛布帷幕,只隐隐约约露出后头两道人影来。 杏黄衫侍女同陆升福了一礼,柔声道:“婢女若蝶,见过陆功曹,我家主人只因有事请教,冒昧打扰,望功曹大人海涵。” 那名唤若蝶的侍女笑容明朗,嗓音如黄鹂婉转动人,帷幕后头的身影虽然影影绰绰,却别有一番风华,隐隐有清冽熏香味传来,想来这贵人只怕是位千金小姐,自然不便与他通报闺名,亦不便露面,却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他一个陌生男子,也算是胆大妄为。 陆升忙拱手道:“不敢当,不知贵人有何事相询?” 帘后人影微动,少顷便有个温婉女声在帘后响起:“我家主人请教大人,那僧人所持的琴长几何?”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 陆升眉头微蹙,初时只腹诽这千金委实闲极无聊,随即却突然心中一动,凝神回忆起来。 他既然在水月先生门下求学,君子六艺均有涉猎,时人制琴,皆有定式,通常琴长三尺六寸五分,以合周天之数。耀叶身姿颀长,远胜中原百姓,对比之下,倒令人忽略了那桐木琴不合理之处。 陆升沉吟道:“那桐木琴……长四尺有余。” 若蝶闻言,讶然瞪圆双眼,却不言语,只转头看向幕后,幕后布料窸窣晃动,温婉女声又响起,问道:“敢问功曹大人,那琴形制如何?可有断纹?可曾安焦尾?可曾见到琴底纹样?” 陆升忆起那僧人执箸的手稳如泰山,能将四尺长琴置于膝上,于陋鄙之地酣然成曲,心性澄澈、指法精熟,绝非常人可比。 他便随口答道:“夫子制式,并无协腰,有岳无焦尾,肩垂而阔……并无断纹。至于其余,恕陆某眼拙,难以分辨。” 那温婉女声过了片刻,方才为主人传音道:“功曹大人目光如炬,婢女代主人谢过。我家主人有一言相赠,那僧人琴中藏有煞气,并非良善之辈,大人要当心此人。” 又是怪力乱神之说,陆升俱一笑置之,仍是同对待那小贩一般,拱手道谢。 若蝶笑容可掬,又朝陆升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功曹大人,后会有期。”便垂下了青竹布帘。车夫同侍卫亦是端庄行礼,驱车告辞。 陆升耽搁了这些时候,才往白水巷行去,当是时,巷中匆匆跑来两名年青的羽林卫士,皆身着玄色袴褶,一人高壮黝黑,一人中等身材,白净清秀,同朝陆升抱拳道:“陆功曹。” 陆升手握鱼皮镶嵌的玄色剑柄,沉声道:“来得好,姬冲,你速回北营寻刘师爷,请他查一查两桩旧案。其一是四月前,乌浜村断头案,其二是半月前,桐花坊断头案。” “遵命。”那白净军士眉头一挑,突然满脸神秘之色,凑向前低声道:“陆大哥,桐花坊断头案我也有所闻,那恶霸横死后巷,众邻里奔走相告,只差放鞭炮烧高香庆贺……” 陆升柔和笑道:“季守,快去。” 姬冲不过十七岁年纪,生性活泼,一时忘形,被陆升唤了表字,方觉失态,不免面色微赧,抱拳道:“属下、属下领命。” 见他灵活身影匆匆穿过白水巷,上马去了,陆升方才颔首,转而同那黝黑高大的军士笑道:“百里霄,你同我一道去拜药王菩萨。” 那军士名唤百里霄,生得魁梧如铁塔,实则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沉默寡言,故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稳重,此时亦是抱拳,简单应道:“属下领命。” 二人便往城西十里坡去了。 因往寺庙去,百里霄便委婉劝告,只道“便是寻常做客,空手亦不妥”,陆升失笑,便顺路在香烛店里买了些香烛,一路马蹄得得,出城到了十里坡。 深冬时节,江南天色阴霾,不过日上三竿,昏暗得犹若暮色初起,待二人抵达山脚时,已经下起绵绵阴雨来。 上山的小道渐渐泥泞,二人便下了马,牵马而行。不过里许,便见道旁一片草地上停着辆悬挂羊角琉璃灯的青帷布马车,草地一片枯黄。陆升正觉眼熟,便见马夫同旁边的一名侍卫默不作声朝他拱手行礼。 青色竹布帘一挑,又露出侍女若蝶那宜喜宜嗔的面容来,娇俏笑道:“功曹大人,当真巧遇,大人莫非也是去拜显灵菩萨的?” 这侍女年幼,嗓音婉转,笑吟吟望着陆升,眼神清澈无瑕,一派天真烂漫,陆升对她多有好感,便抱拳道:“陆某正是要上山,不想又遇到贵人。” 若蝶忙回礼,“不敢当,我家主人上山了,不如……”她眼珠一转,见陆升二人牵着马匹,颇为不便,又道:“山道崎岖,大人若不嫌弃,将马匹寄存此处,免得多添累赘。我家主人姓谢,就住在城北竹节巷,落马桥附近便是。” 竹节巷寸土寸金,所住皆是显贵,想来这谢氏虽是分支,却也有些分量,难怪连个深闺千金行事也如此张狂。 陆升本不愿同士族之人多加往来,然而更不愿在这点小事上计较,便颔首应下,命百里霄将两匹马牵至马夫手中,才道:“如此,便叨扰贵人。” 二人步行上山,好在他选了百里霄同行,若是换成姬冲,只怕早已聒噪起来。 百里霄却终究也不过十八,见陆升气定神闲往山上去,仍是小声问道:“陆大哥,有贵人也去庙里,若是冲撞到了……” 历朝以来,门阀森严,士族矜贵,显贵者几同宗室比肩。先帝与今上开明,力排众议启用寒门子弟入仕,然而,士族同寒门行不同路、坐不同席的风气终究是积习难改。 陆升却悠然道:“有贵人上山?我不曾听闻。那马车不过郊游避雨,偶然同我们碰上罢了。” 百里霄一愣,竟不知如何应对。 陆升脚步稳健,笑容如春阳一般和煦,语重心长道:“我们在查案,不必陪同甚么深闺千金胡闹,若是遇上了,只做不知。” 百里霄愈发怔然,喃喃道:“竟、竟是位小姐?” 陆升却突然停步,面色亦是骤然一沉,百里霄跟在身后才要发问,却嗅到阴冷风中传来一点血腥气。 二人不再言语,只各自握住腰间兵器,骤然加快步伐朝山顶冲去。蒙蒙如雾的细雨当中,两道身影仿佛惊鸿掠地,直溅起一片泥泞声响。 数十息功夫,便见一间破庙出现在眼前,屋顶塌了半边,庙门亦是不知所踪,宛若一头奄奄一息的老兽,张着黑洞洞的无牙秃口,正欲择人而噬。 血腥气愈发浓了,大敞门户的破庙中,隐隐约约似有人影晃动。 二人如电光般冲入庙中,陆升大喝道:“羽林卫查案,任何人不得妄动!” 铛铛两声震响,金铁交鸣,却是刹那间自墙后窜出个侍卫装扮的男子,横枪挑开了二人的兵器。 陆升用剑,百里使刀,一先一后,气势做得十足,却只为震慑,并非有心伤人,故而只用了三分力道。饶是如此,陆升却仍被那一枪震得兵器险些脱手,虎口手臂阵阵发麻,他立时心生警惕,收剑做起手式,同百里霄彼此掩护,踩着满地杂草泥块再朝那人当胸刺去。 剑光森寒闪过,犹如阴雨天里割开乌云层的万钧雷光,那侍卫却一味横枪守卫,扬声道:“功曹大人!切莫动手,这是误会!” 陆升一愣,方才认出这侍卫衣着长相,却是先前在白水巷前见过的,陆升暗道一声糟糕,同百里霄使个眼色,收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 了长剑入鞘,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那侍卫相貌堂堂,约莫二十出头模样,穿一身靛青袴褶,腰间垂着黑漆腰牌,神色镇定地同陆升行礼道:“在下严修,我家主人就在后头……有两具尸首。” 陆升闻言就是脸色一沉,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便朝破庙深处走去。那破庙前头塌了,满地瓦砾,连泥塑的佛像经历风吹日晒,漆色剥落,连头、手同座下莲台也不见了大半,只隐约看得出个趺坐的形状来。阴雨一淋,浅棕泥色便渐渐化作深褐,几如有阴影缓慢笼罩在佛像上一般。 百里霄记挂着佛像后头有女子,拦也不是,跟也不妥,只在原地手足无措,又好奇那侍卫为何半句话不曾阻挡,又记挂半路扔掉了香烛,索性两手合什,向菩萨告个罪,旋即细细查探起庙中各处的线索来。 那破庙十分逼仄,佛像后头不过寻常人家半间房大小,铺地的灰石板高低不平,裂开许多缝隙,长满杂草。地上纵横躺着两具尸首,一男一女,皆尚未成年,穿着粗布衣,是寻常农家装扮。 这对少年男女头颅歪斜,各自露出深及半个颈项的恐怖伤口,鲜血淋漓染满衣衫,地面、香案溅满鲜血。 陆升不及细看,便见视野余光中,一尾玄黑绣银的衣角自庙后头半扇破旧门边稍纵即逝,他立时喝道:“什么人!”拔出长剑,冲出门外。 那破庙位于十里坡山腰一片平地处,庙后门外便是齐腰的杂草,其间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蜿蜒通向茂密的槐树林,那人影行动迅疾如电光,已没入林中。叫陆升大吃一惊,这等轻身的功夫,便是在羽林卫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不敢托大,高声唤了百里霄,脚下却不停步,朝那身影穷追不舍,冲入槐树林中。 第三章 佛杀生(三) 那槐树林鲜有人迹,棕黑树枝纵横交错,那形如鬼魅的身影一路畅通,前方接连传来枝干折断声响,反倒便宜了陆升,只需顺着前人闯出的枝叶前行即是。他眼角又瞥到一根坚韧枝条上挂着个深色物事,抄在手中一看,却是枚墨玉制的玉佩,方整扁长,玉质细腻,色泽匀称,黑中隐约透着玄青之色。一面光滑无瑕疵,另一面却以蚀刻之法,刻有一头单足的仙鹤,怪异至极。 悬吊的玄色丝绦被挣断,想来就是前头那人遗落之物,陆升将玉佩塞入怀中,仍旧紧追而上,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听闻左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相搏、金铁交鸣之声。陆升加速追上,便见两道身影,一青一玄,在半空树影间对撞,旋即分开,青衣者落在地面,手中一口宝剑,长近四尺,寒光慑人。他正反手杵剑,气息凌乱,左肩头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斜斜划至右边肋下,鲜血飞速渗透洗得发白的青色僧袍,好似披上一条红绸带一般。 陆升见了他的相貌,不禁微微一惊,这人却是清晨在面摊有过一面之缘的游方僧耀叶。 此时耀叶面色苍白,双目中却精光夺目,哪里还有半分坐莲抚琴的宝相,分明狰狞得宛若修罗,嘴边亦是鲜血淋漓,嘶哑冷笑道:“趁人之危,阁下当真好算计!” 那玄衣人却立在一株树枝上,风吹叶摇,他却稳得仿佛生根在树枝上了。身着玄黑深衣,外罩银灰半袖,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袍袖衣摆随风招摇,银螭龙纹样栩栩如生,仿佛活过来似的张牙舞爪,那衣衫在昏暗中犹若会自生光一般,素雅到极致,却又华美异常。 看年纪亦不过二十出头,气度却沉稳雍容,足下踩着摇摇欲坠的槐树枝纹丝不动,他相貌俊美非常,一头浓黑长发只以丝绳束在脑后,身形高大,容色风华无双,竟是个世间罕有的美男子,若非他眉宇间酷烈嘲讽的神色一览无遗,多添了些许人气,倒叫人怀疑是什么天仙神明降临于世了。 那玄衣青年右手中持有一柄不过两尺的玄黑短剑,材质竟似石制,黯淡无光,平凡无奇,他正以冷冽目光垂目打量耀叶,嘴角一勾,讥诮之色愈见鲜明,语调却悠然得仿佛品茶一般,“琴藏凶煞,剑斩无辜,你这恶灵,不好生在地狱忏悔罪业,竟回阳世作恶多端……倒也罢了,与我无关。将手中凶剑留下,饶你不死。” 耀叶又咳嗽一声,喷出满口鲜血,被雨水一冲,淋漓滴落满地。他却不管不顾,指节用力,将长剑牢牢握紧,直指苍穹,随即后背笔挺,傲然道:“此剑名悬壶,乃济世救人、慈悲仁爱之器,怎可落入你这等卑劣小人手中!欲夺此剑,先取我命!” 话音未落,耀叶已拔地而起,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道凄厉电光,剑尖直指玄衣青年。那青年却不闪不避,仍是冷笑一声,欺身而上,短剑仿佛玄黑雾气一般融在雨雾之中,旋即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 那二人短短一句不合,又互斗起来,你来我往间撞得枯枝落了满地,就连绵绵细雨也在二人劲道激荡下化作万千暗器,扑簌簌打进周遭的树干中。习武者常言:一寸长,一寸强。耀叶那柄利剑比玄衣青年的玄色短剑长了两尺,却困于槐树林中树木密集,反倒施展不开,处处掣肘,不过几息功夫便落了下风。 陆升终究经验浅薄,见那玄衣青年招式狠辣,又眼见耀叶不支,情急之下只得自树后跳出来喝道:“住手!羽林卫……” 他后半句话未出口,玄衣青年已然大怒,斥责道:“愚不可及!”布满银色螭龙纹的深袖一扫,身形仿若墨蝶翩然而起,一把抓住陆升后颈衣领,如惊鸿一般自原地弹起,远远闪避开去。 一道惨白电光自阴云中劈下,先前二人争斗之处却发出隆隆巨响,惊天动地中,地面塌陷,连同其上的槐树接连倒伏,乍看竟似那道电光将这山腰突出的一块硬生生劈斩下去。 泥土、岩石与树木发出轰然响声,那一整块山体自主体脱离,在骤然加大的急雨中崩塌坠落,耀叶依然手握长剑,面色如金纸一般,却对着陆升宛然一笑,只摊开手脚,同那些岩石碎块、树木残骸一道陨落。 陆升跌坐悬崖边缘,兀自惊魂未定,又眼见那玄衣青年身形一动,竟似要追着落石一道跳崖,他不假思索扑上去,自背后将那青年拦腰死死抱住,不准他往前再多行半步。 那玄衣青年愈发大怒,又不愿碰他沾了污泥的双手,顿时连腰身也僵直,只得阴沉喝道:“放手!” 陆升被雨淋得目不能视物,索性埋头贴上那青年的银纹半袖,将脸上雨水蹭了个干净,方才道:“公子!莫要轻生!在下是羽林卫十二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我怀疑你同十里坡药王菩萨庙里那两具尸首有干系,且先随我回营,问询清楚再跳崖不迟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 。” 那玄衣青年素来洁癖,又不喜生人靠近,在马车中时连开口询问陆升几句也觉厌恶,要身边的侍女传话。如今被陆升弄得一身污泥,更被他肆无忌惮将衣衫当做了擦脸巾,饶是平日里再如何地气度高华、恬淡无欲,也一样被气得三尸神暴跳,若非顾虑他羽林卫的身份,早就一剑斩了下去。 如今听他一通胡言乱语,不禁冷笑道:“陆升,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陆升道:“公子身怀绝技,杀我易如反掌。不过羽林左监卫苏将军是在下恩师,若他的徒弟不争气被人杀了,恩师掘地三尺也要追查个水落石出,看看是何方神圣所为。公子纵使系出名门,只怕也少不了一番麻烦。” 那玄衣青年面色愈发黑沉,一则委实嫌弃麻烦,二则却是被陆升口中“系出名门”四字触了怒鳞,将手中绝世神兵一抛,再不顾泥泞,反手去抓陆升手腕。 陆升却好似游鱼一般,手腕灵活一翻,自他擒拿爪下挣脱出来,仍是抓住青年银螭龙纹绣的腰带不放。青年脚下又一个发力,竟带着陆升一路后退,硬生生撞断了一株碗口大的槐树。 陆升被撞得后背剧痛,胸口血气翻腾,急忙伸脚勾住那青年套着鹿皮靴的小腿,竟是扑通一声,将他绊在原地。二人在密集雨帘中纠缠不休,冷雨湿透衣衫,泥泞溅满袍摆,狼狈不堪,最终跌在泥浆之中。 陆升体力耗尽,终究被挣脱了开去,那青年满身泥泞,湿漉漉长发如海藻般自肩头披散而下,一张面容俊绝清雅,双目如明月映在寒潭,分明是狼狈不堪,雨水划过他面容时,竟有几分似水中龙神、池里芙蕖,陆升一时失神,不禁脱口道:“你长得这般好看,何苦要轻生?跌下山崖必定血肉模糊,丑得很,倒辜负了上天一番心意。” 那青年本半跪起身,攥着陆升衣襟将他提将起来,闻言微微错愕,高高扬起的右手却停在了半空。 二人僵持时,突然一声惊呼响起,“公子!”却是那侍卫严修的嗓音,那侍卫原本是个沉稳持重的人,眼下却惊恐莫名,几欲昏厥一般,慌慌张张道:“公子怎的……” 随即百里霄亦是唤道:“陆大哥!” 自陆升追出庙门,至耀叶坠崖、二人近身厮打,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短短数十息,这二人听闻陆升厉喝,便立时追了上来,却被先前山体震动耽误了少顷,故而眼下方才抵达。 百里霄见到陆升泥人一般,倒也处变不惊,只担忧陆升受伤,见他被另一个泥人制住,便拔刀相胁,怒道:“住手!” 反倒严修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扑跪在泥泞中,对着那青年抱拳低头,颤声道:“公子……公子可曾受伤?卑职救护不及,求公子降罪!” 那青年本就迟疑,如今便顺势松手,徐徐站起身来,道:“无事,我同这小兄弟切磋武艺罢了。” 深冬冷雨,荒山野岭,不在庙中避雨,却同个羽林卫在泥中打滚,切磋的是哪门子的武艺? 然而严修却仍旧半信半疑,只因他家这主人性情最是乖戾,又素来厌恶生人,在白水巷外同陆升问话时,连面也不露,并无半分交情。若说是在息事宁人,包庇陆升,未免太匪夷所思。 陆升亦是翻身而起,愕然道:“这位公子,是你家主人?” 严修瞥一眼那青年脸色,方才道:“正是,我家主人姓谢,单名一个瑢字。” 陆升不禁喃喃失语道:“原来这位便是谢家小姐。” 他只因那马车主人不同他开口只叫下人传话,故而先入为主,误以为是个千金,故而初见这谢公子,便疑心这人是掳走谢小姐的贼人,却又不知为何同耀叶和尚打了起来。如今看来,却全是误会。 谢瑢严厉扫那口无遮拦的年青羽林卫一眼,只是眼下满身污泥,不愿再多同污浊俗人同在一处,只道:“回府。”便迈步朝山下马车停处行去。 严修急忙抱拳同两位羽林卫告辞,拾回乌黑短剑,随即跟了上去,撑开油纸伞为谢公子挡雨。 陆升也只得抹一把满脸泥水,同百里霄跟在他身后一道前去取马,扬声道:“谢公子,多有得罪!只是庙中尸首之事尚有疑问,明日还请公子到我羽林十二营一趟,叙叙旧。” 那公子头也不回,陆升想一想又道:“公子若是不方便,明日在下造访府邸也是一样,我知道公子住在城北竹节巷,落马桥附近。” 谢瑢闻言一怔,随即怒道:“若蝶那小东西,要将我住址嚷得满城皆知不成?回去定要打她板子!”大步迈走,愈发去得远了。 严修后背一冷,不敢应声,只是更尽心尽力撑着油纸伞,分毫不敢怠慢。 陆升同百里霄领回马匹,急忙下山报信,不料才走到山脚下,就见一群村民撑着伞跪在地上,对着半山腰俯首跪拜,念念有词。 他二人循着村民跪拜的视线望去,却见半山腰上坍塌了一大片土石,露出赤褐色的岩层,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岩层上,却浮现出一尊硕大无比的佛像影子来。 第四章 佛杀生(四) 山崖之下,呼声此起彼伏。 一时是:“药王菩萨显灵了!” 一时是:“求药王菩萨保佑我孩儿早些痊愈,不受病痛折磨。” 一时是:“求药王菩萨为草民伸冤哪!” 一时又是:“求药王菩萨保佑,叫北夷蛮人莫再起兵,朝廷莫再征夫加税。” 更有人道:“求药王菩萨垂怜,赐我个美貌又会持家的婆娘。” 林林总总,所求之物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陆升冷得嘴唇青紫,将马匹侧的行囊中藏的一件狼皮大氅披在身上,眉峰紧锁,望向那朦胧佛影,心头也难免升起几丝困惑。 倒是百里霄单纯,低声道:“莫非……当真是菩萨显灵?那城中多起断头案,莫非也是……” 陆升一张英俊面容却渐渐自犹豫之中,透出坚毅之色,决然道:“杀人偿命,神佛也好,妖魔也罢,都要将其缉拿归案。” 他身后车轮粼粼碾过碎石路,那谢公子声音响了起来,笑意满盈,却仍是饱含讥诮,“陆功曹志气不小,只可惜遇到妖魔就要丢了性命。” 陆升转头,见那车窗竹帘终于卷了起来,谢瑢长发湿漉漉披散,已换下了被泥水渗透的玄色外衫,正披着一件雪白毛皮的披风,撑着下颚,神态雍容,倒真当得起美人二字。 只是言辞,未免太刻薄了些。 陆升只笑道:“谢公子,恕陆某冒昧进言,千金之子不垂堂,公子往后莫再牵涉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 到命案中来了。” 谢瑢冷冷哂笑,却不同他计较,一双狭长星目转而打量那山崖间的佛像,听得村民们念念有词拜着菩萨,将香烛也摆了出来,搭了临时的棚子燃香祷告,不觉笑得愈发畅快,他又道:“陆升,你可知那庙里的泥像、这山腰的佛影究竟是哪尊神佛?” 陆升一怔:“在下对此道一窍不通……人人都说是药王菩萨,莫非是施药的菩萨?” 谢瑢道:“菩萨戴莲花冠,这两尊佛像虽然模糊不清,若细细观之,足见其头部并未戴冠,而是圆润隆起,犹若宝珠,此谓发螺右旋。” 陆升茫然道:“所以……?” 谢瑢眉毛微皱,又道:“愚蠢,庙中供的是分明是同大日如来同等尊贵的药师琉璃光如来,又称药师佛,并非药王菩萨。世人以讹传讹、不求甚解,却人人对着佛祖叫菩萨,这等闹剧,天下少有。” 陆升仍是摸不着头脑,“所以……?” 谢瑢终于将视线落回陆升脸上,仍是唇角微勾,却已将竹帘放下,马车又往前行进,这次当真走了。 百里霄道:“陆大哥,我却看懂了,谢公子说的是:朽木不可雕。” 陆升心道八仙过海我尚且分不清是些什么仙人,更何况这外来的和尚?他只得轻斥道:“少多嘴。” 他在山下寻到十里坡村的里正,命他派了两名壮丁先去看守破庙中的现场,方才带着百里霄一道回清明署上报案情,着人调查。他心中虽然记挂此事,却也只得先回了岳照坊的家中,将一身狼藉换下。 陆升父母早逝,他如今同兄长陆远同住,兄长年长他十六岁,已成婚多年,至今无子,却是将陆升当做了亲生一般教养照料,真正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陆氏不过小户人家,也不曾纳妾,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陆远很是疼爱这唯一的幼弟,唯一不满的便是陆升不顾劝阻,执意从军之事了。 陆远从了文职,在侍御史下担任算曹主事,监管牛马市租。南朝时局混乱,朝廷也是波橘云诡,从政者步步惊心,从军者刀口喋血,唯有他这算曹,整日同钱粮打交道,最是安稳不过。 二人的父亲陆展原本亦是羽林军中一员尉官,却在十四年前攻打柔然时以身殉国,母亲本就体弱,整日里担惊受怕,如今被噩耗击垮,缠绵病榻数月后亦是撒手人寰。临故时紧握住长子的手,泣不成声、千叮万嘱:“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远儿,你千万照顾好升儿,娘不求你们光宗耀祖,只求你兄弟二人平平安安过一世。” 陆远性情敦厚,娘亲叮嘱正是他心中所求,自然满口应允。此后悉心照料幼弟,六岁时就将他送入松风书院。 陆升年幼时倒也争气,竟被大名鼎鼎的水月先生看中,收入门下。若是苦读十年,有殉国的父亲、任算曹的兄长在前,再得了水月先生举荐,虽只是寒门,评个中三品不在话下,自然前途无忧。 不料陆升年岁渐长,听了父亲战死的英雄典故,竟生了从军的念头,更被水月先生转手交托给挚友,自此拜在卫苏将军门下习武去了。 十六岁时,自然便入了羽林军,如今竟也做了名功曹了。 陆远每每痛斥不已,陆升便宽慰他道:“大哥,如今南朝倾危,北有五胡乱中原,南有柔然扰边疆,若是人人只求过得一世平安,却让谁来保平安?我虽然一介凡夫俗子,没有赤手拯苍元的雄才伟略,却总要尽一尽绵力,免得堕了爹的名头。更何况……水月先生说我没有读书的天赋,已经不肯教我了。再者,你从文,我习武,我兄弟二人文韬武略、文成武就,爹娘若知晓,定然开心。” 陆远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吵得脑仁疼,往后却果然责骂得少了。 幸而他这次回家时,兄长尚在侍御史府衙中议事。倒是长嫂周氏宽厚,见陆升衣衫湿透,自是心疼不已,忙唤了仆妇备热汤沐浴,又亲手去熬了姜汤,逼着陆升喝了整整两大碗方才罢休。 陆升素来厌恶姜有异味,如今更是如灌药一般,苦着脸灌了两碗,忙逃进耳房里沐浴。 翌日点卯,陆升读了仵作连夜验尸呈上的报文。那两具尸首,正是赵氏孤女赵岚,同白水巷杜大的侄子杜高,二人颈项断裂,乃是被利刃所伤。手法同两桩断头案有相似,但行凶者不知是突然力道不足,亦或是幡然悔悟,只斩了一半便半途而废了。 陆升沉吟片刻,刘师爷立在身旁,禀道:“陆功曹,这三桩案子,凑巧都是卞庆验的尸,他对比死者创口之后已可断定,三桩案件中,凶手俱是用同样的凶器,只怕还是同一件。这二人必是凶手仓促中下了杀手,故而匆忙一斩便逃逸了,若在平时,定可寻到蛛丝马迹,只可惜一场大雨毁了线索。” 卞庆做了三十余年仵作,眼光毒辣,若是他这般下了论断,便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姬冲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做出冥思苦想状,喃喃道:“这菩萨行事,倒叫人看不懂了。” 百里霄却道:“以卑职之见,这赵岚、杜高二人定是被奸人所害,这才触怒了菩萨,昨日方才有山崩显像,震慑宵小。如今建邺方圆百里都传得沸沸扬扬,富户们更是自筹善款,要重修药王菩萨庙。若非如今羽林卫封锁了十里坡,只怕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 陆升微微一惊:“传得这等快?” 随即苦笑起来,当今乱世飘零,外敌环伺,百姓惶惑,难免迷信神佛多一些。 他心头谜团乱糟糟堵塞得难受,索性合上手中卷宗,嘱咐众人各行其是,而后出了府衙,依约拜访谢瑢去了。 竹节巷以青石板整齐铺就,打理得一丝杂草也无,巷中极为安静,往来行人个个衣冠楚楚,哪怕是个仆人也衣着精美,一眼望去,仿佛我朝仍是国力昌盛,四海升平一般。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难民、贱民,却是被隔绝在外的。 落马桥畔有一座宅邸,黑漆大门两侧各伏着一头滚球的石狮子,门口挂着的金漆木牌上,只写了一个谢字,想来便是那位谢公子的府邸了。 陆升迈上石阶,手指堪堪碰到门环时,那大门却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 他讶然低头,方才见到自门缝中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来,正是侍女若蝶。 那小丫头眨巴眼睛,却不如初见时那般朝气活泼,只脆生生道:“功曹大人,我家主人命我传话,说他出府去了。” 陆升眉梢一挑,讶然问道:“我尚未敲门,你如何便知晓门口有人?” 若蝶一声轻哼,得意之色满溢:“我家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 公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哦?”陆升笑吟吟两手环胸,“谢公子神机妙算,令人佩服。公子他何时何处给你下的命令?” 若蝶道:“就在刚才,花厅之中,公子正作画呢!” 这小丫头脱口而出,随即满面通红,期期艾艾又道:“先前作画……眼下出府了……” 陆升心中叹息,这谢瑢果真不是好相与之辈,好在他另有对策,仍是对若蝶笑道:“我给你家公子送礼来了,他若不肯要,我可要带回去了。” 若蝶扬起小脸问道:“送的什么礼?” 陆升自怀中掏出那枚墨玉的玉佩,在若蝶眼前一晃,又收回怀中。 若蝶瞪大双眼,“原来是功曹大人捡到了……”她突然噤了声,便急忙将大门打开了,立在门边上笑道:“公子请功曹大人入内。” 陆升一面迈入门中,一面却若有所思打量若蝶,这侍女自然不敢擅作决断,想来是得了谢瑢的信号才请他进府,却不知如何传的信号,他竟半点未曾察觉。 他在若蝶引路下,一路穿过垂花门同游廊,方才在庭院一角的花厅见到了谢瑢。 谢瑢穿着纯白道袍,浓黑长发仍是随意披在身后,只在中间用素白丝绦收束了几圈,免得垂落眼前,此时正提着一只狼毫笔在宣纸上泼墨挥毫,下笔不假思索、一气呵成,故而画得极快。 他这般凝神作画,整个人便仿佛玉树琼枝般清绝卓尔,叫旁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仿佛连同他并肩而立也是亵渎。 陆升却被他笔下山水吸引了视线,云山雾隐间,山川巍峨,一道瀑布仿佛天河倒泄,有雷霆万钧之势,落入江中,江水绵延浩荡,蔓延天际之中。 山色墨焦、水色墨浓、雾色墨浊、天色墨清,处处变化,处处融洽,不见笔触,意境却恢弘悠远。 待他放下笔后,陆升方才回过神来,深深吸一口气道:“蕴灵于山,赋灵于水,才情无二,阁下莫非是就是千山公子?” 谢瑢却微微蹙眉,将砚台里剩余的墨汁往画上一泼,那惊艳画作便只剩了半幅污黑,方才道:“胡乱猜测……闲话休提,将玉佩交出来。” 陆升不免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那千山公子书画双绝,人人只见其画,不见其人,但其书画造诣却卓绝老道,就连曾身为帝师的水月先生也颇为欣赏那画中意境,赞其空明孤清,不似人间。 却绝非一个居于高门华府里的贵公子画出来的。 他只得笑道:“我连坐也未曾坐下,茶也不曾喝一口,公子这就一副打劫的腔调……如何算待客之道。” 谢瑢仍是板着一张脸,“坐,茶。” 陆升看了座,一名蓝裙侍女为他上了茶,陆升端起那白如雪薄如纸的白瓷茶盏才喝一口,便觉甘香满口,生津润喉,便赞道:“好茶。” 谢瑢却敷衍得很,只道:“嗯,交出来。” 第五章 佛杀生(五) 谢瑢说得气定神闲,陆升才待要开口,却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将茶盏放在手边几上,又自怀中掏出个荷包,放在一旁。 他不禁大惊失色,两手却仍是将怀里袖中的物事往外掏,不一时便连同怀里的玉佩、办公务的令牌、腰间的挂饰、就连鱼皮宝剑都全数交了出去,满满堆在几案上。 陆升愈发惶然,颤声道:“这、这是……” 谢瑢仍是安坐对面品茶,一言不发,悠然打量陆升的星眸灿然,眼眸里却是含了些许愉悦笑意。 陆升双手却不停,竟开始松解袴褶之外缠的如意纹腰带,他不禁连舌头也打结了,慌忙道:“谢公子!谢老爷!谢神仙!手下留情!” 谢瑢方才道:“罢了。” 陆升两手立时得回控制,他松一口气,急忙将腰带缠了回去。 谢瑢自那堆财物之中收回墨玉佩,陆升却腾出手来,一把将他手背按在几案上,“且慢!” 谢瑢双眉皱起,这青年倒是百折不挠,被他一番捉弄,不曾怼怒,却还来撩拨他,倒令人佩服这股气势了。 陆升怕他再使出什么诡异的法子,忙道:“谢公子,在下有事请教!” 谢瑢嘴角微勾,笑道:“我心情好,允你提问三次。” 陆升大喜,忙问道:“公子在那药王……药师庙可曾见到了什么,又如何同耀叶打起来?” 谢瑢道:“见到了两具尸首,那和尚原来名唤耀叶?他身怀宝物,我见猎心喜,欲杀他夺宝。尚余一个问题。” 陆升默然了片刻,苦笑道:“谢公子,莫要说笑。” 谢瑢道:“先将手放开。” 陆升方才察觉他仍旧牢牢抓着谢瑢一只手,慌忙松手,不禁又问道:“那山中佛像,可有什么说道?” 谢瑢施施然在陆升对面坐下,仍是拿一对清澈星眸斜睨他,陆升心领神会,忙深施了一礼道:“请谢公子有以教我。” 谢瑢沉稳嗯了一声,方才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发十二大愿,要救人世苦厄。” 那蓝衣侍女甚是聪慧,见自家主人示意,便去取了经书奉上,谢瑢翻了几页,递给陆升。 陆升便照他指点,一一翻看。 经书名为《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众生,造诸恶业,生在无间黑闇之处大地狱中受诸苦恼;由彼前身闻我名字,我于尔时身出光明照受苦者,由是力故彼见光时,所有业障悉皆消灭,解脱众苦,生人天中,随意受乐,乃至菩提。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清彻;光明广大遍满诸方,焰网庄严过于日月,铁围中间幽冥之处互得相见,或于此界闇夜游行斯等众生,见我光明悉蒙开晓,随作众事。 陆升叹道:“圣贤大愿,终归是济世救民的伟业,但小弟愚钝,不知那十里坡的半山佛影,究竟有什么深意?”这便称兄道弟了起来。 谢瑢却也不恼,单手支颐,手肘撑在扶手上,笑道:“你固然愚钝,却胜在勤学好问,尚不至无可救药。本公子就额外开恩,再为你解惑一次。” 陆升心道这公子哥虽然看似拒人千里,难以亲近,又兼言辞毒辣,不留情面,然而骨子里却仍是个好人,只需投其所好即可。 他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那贵公子果然龙颜大悦,又命那蓝衣侍女取来一册书,教授起学生来。 西域曾有一个小国,名唤天印,国王笃信佛法,耗举国之力修了一座寺庙,名为广施寺,取的乃是“乐善好施,广无止境”之意。天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 印富庶,这广施寺便成了万里疆域之内最大的佛寺,僧徒多时,过万之数。另藏有九百万卷经书,乃是彼时佛法的中心。 然而百年前,一支自更西处而来的铁骑击破天印国门,杀了国王夺了王权,又遣大军将广施寺团团包围,将众僧锁在寺中,只开一道门,每次自门中拖出一名僧人,便有军士负责质问:“你可愿弃邪归正,入我玄奥门?” 僧人若是不从,即刻杀之。 如此周而复始十余日,广施寺数千僧人尽遭屠戮,却无一人服从。 寺前寺后尸骨成山,流血漂橹,仿佛人间地狱一般。 至此天印既灭,广施又毁,佛法分崩成了无数流派,其中一支名为净业宗,侍奉药师琉璃光如来,其最初的宗主,便是天印国王的遗孤因陀伽王子。 净业宗以侍奉如来、行十二大愿、净化三千世界之名,潜心修习各类杀人术,最初不过是抱着有朝一日助王子复国的目标。 然而光阴荏苒,那四处烧杀抢掠的玄奥门也因内部不和、作恶多端而覆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因陀伽王子早已故去,天印国、广施寺本就是西域秘辛,如今皆已蒙尘,鲜为人知。 唯独这净业宗留存至今,竟又流入中原,成了行事极为隐秘的一支邪宗,为佛门正统所不容。 陆升听闻到此节,便觉头大如斗,不觉捧头呻|吟道:“莫非这几桩杀人案,还同那劳什子的净业宗有干系不成?” 蓝衣女侍为二人换了茶盏,又奉上四色茶点,谢瑢便捻起一块晶莹如琥珀的糕点,徐徐吃了下去,方才道:“净业宗倒也有些旁门左道,惯能糊弄世人,那佛像泰半出自其手笔。然而杀来杀去,尽是些升斗小民,却叫人看不透玄机。” 陆升听得眉头微皱,却隐忍了下去,一面打量那书册的记载。书中却记叙,净业宗自打入了中原,因其信条与中原佛门相左,故而只得隐秘行事。数十年来,时常被权贵收买,用作争权夺利、铲除异己的毒刃。 这净业宗借机做大,又得了荣华富贵,竟有些乐不思蜀,不愿回归西域。 非但如此,连信条也随之更改,若是供奉不足,却是不肯随意夺人性命的。这本是坐地起价的手段,若以后世人眼光评判,亦可称之为精品战略。 所以杀了这许多升斗小民,对净业宗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有,徒然引得官府注意,吃力不讨好,并非净业宗惯常的手段。 陆升心道:原来如此,险些错怪了谢公子,惭愧惭愧。 一面又下意识如法炮制,取了块色如琥珀的糕点,放入口中。 那糕点切得方方正正,十分小巧,正合一口一个,甫入口中,淡淡甜味一散,便即刻涌出强烈的辛辣姜味,陆升顿时憋得满面通红,在别人府上做客,却又不敢冒昧将那物吐出来,只得强忍着将那弹性爽滑的糕点生生硬吞下去,慌忙喝了口热茶,这才缓过气来。 花厅里随侍的三名侍女各自掩袖,却半点声音未曾发出来,那蓝衣侍女方才盈盈笑道:“这是姜汁琥珀糕,乃是滤了毫无杂质的姜汁,兑入琼脂熬煮,再加入椴树蜜、槐花蜜制成,功曹大人昨日也受了凉,需当多吃几块,去去寒气。” 陆升昨日才被迫灌了两大碗,今日不想又被换了个法子再灌,不觉苦笑道:“多谢……” 谢瑢道:“堂堂男子汉,却还挑食。若霞,去换几盘茶点。” 陆升低头不语,那蓝衣侍女却笑着福一福身,不过片刻便带着两个小丫头回来,为陆升撤换了茶点,又特意叮咛道:“这一屉是酒酿做的蒸馒头,也有驱寒功效,功曹大人请趁热品尝。这一碟是千层酥,这一碟是奶黄花生,这一碟是桃花酒渍的白桃干……俱都不含姜的,也不含葱、蒜、茱萸。” 陆升只得笑道:“多谢若霞姑娘……我也不曾挑剔到那种程度。” 若霞却只笑眯眯福一福,便收了旧的四碟茶点退下了。 陆升暗自烦恼了片刻,见谢瑢神色不变,遂丢开杂念,又问道:“谢公子莫非怀疑那僧人耀叶同净业宗有关,方才追踪那僧人而去,继而起了冲突?”他又略微迟疑,问道:“破庙中行凶者,莫非就是……” 谢瑢放下茶盏,悠然道:“数起断头案,行凶者乃是同一人。” 陆升微惊,却不露声色,笑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谢瑢却不答,只道:“手法娴熟,乃是专精此道者。” 陆升不语,他这些判定同仵作卞庆报告的如出一辙,若非他信任卞庆数十年忠诚,只怕要怀疑这消息莫非外泄了。 谢瑢忽然伸出修长手指抚了抚下颚,扬眉笑道:“我想通了,原来如此……先斩罪人,后杀苦主,皆是为度人脱离苦难,所谓杀生为度生之意。” 陆升皱眉道:“邪说妄语,天下间哪有以夺人性命为正法的佛祖。” 谢瑢笑道:“你倒有空同我坐而清谈,那苦主却等不得了。” 陆升一怔:“苦主?” 他猛然跳起来,骇然道:“还有柳氏遗孀!你如何知晓?!” 谢瑢笑得愈发雍容,支着下颌道:“当真要问?” 那青年军士只得慌慌张张抱拳告辞,走至花厅门口,又旋身冲回来,将先前自动交出来的一干物事扫入怀中,再匆匆忙忙离了谢府。 陆升心内焦急如焚,恨不能飞往城外余家庄,却是无暇再去寻助手。 原来那柳氏遗孀虽然心怀必死之意撞在香案下,却并未当场毙命,昏迷之时,不知何人替她止血包扎,将她送到了余家庄附近。她娘家就在余家庄,故而眼下留在家中养伤,未曾露面。京城中人却是以讹传讹,然而此事本应只有羽林卫同柳氏遗孀的家人知晓。 ……尚有一人知晓,陆升心中微沉,那营救柳氏遗孀余翠莲,将其送往余家庄之人,亦是诛杀恶霸、又尽灭杜氏五口的行凶者。 那行凶者究竟是耀叶还是谢瑢? 若是耀叶行凶,谢瑢又是如何知晓? 亦或是这二人联手,之后却起了争执? 谢瑢不知陆升此时心中纠葛如麻,反倒心情颇佳地站起身来,回了厢房。若霞率领其余侍女,侍奉他更换外出服饰,将长发束得整齐,用一根通体莹白如凝脂的白玉簪固定住。 若霞又抱着白狐皮大氅,立在马车旁问道:“公子,那僧人太过妖邪,公子千万小心。” 谢瑢笑道:“他所恃无非手中的刑天碎刃,我取了即回。他若要杀人,我却是不管的。” 又叮嘱道:“务必将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 信送到兴善寺。” 若霞与众人齐齐应喏,随从小厮已上前来,服侍谢瑢上了马车,得得往城外去了。 若霞立在门口,眺望马车渐渐转过街口,没了踪影,她方才嘱咐身旁的书童道:“若松,莫要耽误,骑那匹青骓,快些替公子送信去,务必要亲手交给惠叶大师。” 若松应了一声,笑道:“若霞姐姐放心。”这才急忙去了。 在她身后,若蝶那小丫头自一块太湖石后探出头来,嘟着嘴道:“公子口口声声不管,这却又是写信、又是出门,分明比自己的事更上心,到底是为了那什么妖物宝器,还是为了旁人……” 若霞叹道:“公子罚你做十二双鞋、十二对底袜、十二件直缀,你却还不知道收敛,仔细再祸从口出,罚你这辈子都出不了绣楼。” 若蝶顿时苦着一张小脸,垂头丧气回绣楼去了。 第六章 佛杀生(六) 余家庄距离建邺城七十余里路,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一个时辰方才抵达。陆升走官道,到了余家庄时,日落西山,天色已然昏暗,冬日里天黑得早,约莫是酉时过了。光退暗生,阴阳交替,正是方士所谓逢魔之刻,妖邪尽出,最为猖獗。 那村庄以种桑养蚕为生,此时深冬,桑树俱都凋尽树叶,桑陌尽是挂霜的枯草,堆着稻草垛的田中倒伏着两具尸首,模模糊糊,只隐约看得出是两名农夫。 凄清琴曲回荡在渐渐黑沉的田地上空,又是熟悉的安魂琴曲。 田埂狭窄,田地绵软,马匹行走不便,他只得下马步行,行了片刻,就见到那僧人坐在溪水边一块石头上,仍是将长琴横置于膝上,抹拢扫抚,指法宛若佛手拈花,在凄冷黑暗中仿佛生了光一般。 陆升手握剑柄,立在他身后,沉声道:“耀叶,你到余家庄,所为何来?” 那僧人仍是轻抚琴弦,在峥峥琮琮的琴音中悠然笑道:“功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陆升忆起他同谢瑢在十里坡一场恶斗时,身手卓绝,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耀叶,莫要再多造杀孽,随我回……” 铮—— 琴音未落,剑鸣已如龙吟,耀叶突然站起身来,自那古琴中拔出四尺长剑,身形顿时如鬼魅,朝着陆升连刺数剑。 陆升早有准备,拔剑相迎,耀叶的速度却远远超过他预料,令他应接不暇,叮叮叮几声令人牙酸的刺耳震响中,便接了耀叶五剑,第六剑却无论如何挡不住了,那僧人露出笑容,长剑一挺,顿时扎穿陆升左肩。 耀叶随即足下发力,双手抓牢剑柄,倾尽全身之力往前冲刺,那奇长剑刃发出似锦裂帛一般的声响,轻易在陆升肩头皮肉中切割滑动,陆升面色惨白,强忍痛楚接连后退,耀叶仍是步步紧逼,直至陆升后背撞在一株粗壮的桑树上,剑尖扎进树干近半尺方才止住了冲势。 直到此刻,抛出去的桐木琴方才落下来,被耀叶稳稳接住,小心装回琴袋之中,放在溪边的草丛中。 陆升却被他钉在了树上,鲜血汩汩涌出来,渗透半边衣衫。剑柄也离得太远,陆升探手却够不着,只得两手合十,夹住剑刃,缓缓向外拔动,利刃滑过血肉,端的是痛彻心扉。 耀叶却折身回来,握住剑柄,轻易抽了出来,方才道:“陆大人,既然来了,还请为贫僧做个见证。” 陆升脱力,顺着桑树干缓缓跌坐地上,使劲按压着伤口止血,一面道:“做你杀人的见证不成?我便是拼死也断然不许你再造杀孽。” 耀叶愕然道:“大人误会了,贫僧谨守佛祖教导,从不曾造杀孽、口孽,勤修己身,未有一日敢或忘。” 他相貌俊美,高鼻深目,神色亦是清净如莲华,高雅圣洁,颇有些得道高僧的风度,哪里有半点杀人的凶相,陆升不禁迟疑起来,好似连伤口疼痛也减弱了几分。 他困惑道:“你莫非不是为寻余翠莲而来?” 耀叶道:“正是为寻余翠莲而来。” 陆升又问道:“不是为杀她而来?” 耀叶道:“绝无此意,贫僧乃是为度她而来。” 陆升不觉双眉紧锁,“如何度?” 耀叶两手合十,虔诚道:“人间污浊,处处修罗。度化极乐,始得正果。” 陆升气得胸口闷痛,险些说不出话来,他伤口又疼,只得颤声道:“强……强词夺理,杀人便是杀人,杀生以度生,不过是自欺欺人、掩人耳目——” 寒光四射的利剑突然刺到他眼前,陆升立时乖觉住了口。 耀叶此时却自清净如莲中透出了些许戾气,厉声道:“谤佛之罪,犹胜杀生,你若再犯妄语罪业,贫僧便少不得将你先度了。” 陆升只觉憋闷得紧,却只得先噤声,暗地里积蓄体力,悄悄在地上摸索先前掉落的宝剑,决意纵使身死也要阻他一阻。 然而此时却有个清朗中略带慵懒的嗓音接话道:“佛有三不能,一不能即灭定业;二不能化导无缘;三不能尽众生界。陆功曹信不了鬼神,又悟不得佛理,冥顽不灵,愚昧不清,纵使无上药师琉璃光如来亲临也度不了他,耀叶大师却是白费心机了。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阁下参的什么野狐禅?” 陆升苦笑,这性情乖僻的公子虽然救了他,却也不忘损他几句,倒叫人连声谢也不愿对他张口了。 夜色四合中,田中稻草垛腾得烧了起来,照得数丈之中一片通明,那贵公子挽了发髻,外头披着白狐大氅,内里却穿着明黄的袴褶,金灿灿绣线被火光一照,闪耀得犹若夏日骄阳一般。 他手中倒提着那柄非金非木的玄黑短剑,闲庭兴步一般,自田边一步步走了下来。不远处村庄却静谧一片,连灯火都不曾亮起一星半点,愈发叫陆升心头焦虑起来,但他他先前听耀叶言下之意,尚未去刺杀余翠莲,方才强自忍耐,趁着这个空隙,单手掏出个药瓶,咬开了瓶塞,往肩头狂撒金疮药。 耀叶却是如临大敌,两手稳稳握了长剑,银光闪闪的剑锋映出他一双清冷若幽潭的双眸,冷道:“我礼我的佛,你修你的道,井水不犯河水,阁下何苦步步紧逼?” 谢瑢和蔼笑道:“大师言之有理,只需将你手中剑物归原主,你要杀谁度谁,本公子自然不管。” 陆升皱眉道:“人命关天,谢公子不能不管啊……” 谢瑢置若罔闻,仍是笑吟吟看那和尚,他不过随意一站,白氅金甲,却宛若金树生琼华,清贵无匹,无懈可击。 耀叶却愈发眸色阴暗,冷道:“悬壶剑是我师尊所赠,如何就成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 了你的东西?” 谢瑢道:“耀叶,莫再自欺欺人,仔细想一想。” 耀叶怔愣少顷,突然狂吼道:“魔障!休来哄我!”旋即拔足狂奔,朝着谢瑢一剑轰然斩下。 这田地间空旷,耀叶全没了阻碍,长剑声势惊人,一剑挥斩,千军辟易,将谢瑢斩为两段。 陆升不禁失声惊叫,提剑欲冲,才站起身迈了一步,膝盖一软,又跌倒草地上,痛得满头冷汗,两眼发花。 那断为两截的白狐大氅方才扑扑落在地上,谢瑢却仿佛一道横贯天际的金色长虹,短剑刁钻毒辣,刺向耀叶左目。一面仍是气定神闲道:“悬壶剑虽是你所有之物,剑中所藏的刑天碎刃却是我中原遗宝,同你这蛮夷没有半点关系。早些归还于我,免得耽误你练功。” “贫僧早就有言在先,欲夺此剑,先取我命!”耀叶大喝,悬壶剑虽然看似笨拙冗长,在他手中却灵活轻便得如柳叶一般,那玄色短剑凌厉迫近,若是寻常人只怕骇得闭上双眼,这僧人却连眨也不眨一下,悬壶自下而上削向谢瑢肋下,这却正是个死角。 谢瑢游刃有余,只竖起短剑抵挡,不料却如遭了雷击一般,短兵相接时发出震耳巨响,将他震退了几步。 谢瑢讶然,看了看自己持剑的手掌,虎口开裂,黑气窜生,他便皱眉道:“你究竟杀了多少人?这怨灵愈发强了。” 耀叶裂开嘴,缓缓笑开,这笑容却森冷嗜血,再不剩半分得道高僧的慈悲神态,“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死于此剑者,皆可往生极乐。谢瑢,你三番四次与贫僧做对,贫僧便以德报怨,一样送你往生极乐!” 他话音未落,身形迅捷,又是近得避无可避的一剑劈下,谢瑢只得提剑再挡,巨震之中,那短剑竟被弹得脱手而出,远远飞得不知所踪。 谢瑢避其锋芒,后撤数尺,不觉又是皱眉,这却有些棘手了。 耀叶见他丢了武器,仰头大笑几声,几欲发狂一般,长剑再度横扫,撞开了烈烈燃烧的稻草垛,漫天火焰飞舞,当头淋下,有几团火苗正落在耀叶头上、肩头,他却不痛不痒,大吼一声再朝谢瑢当头斩下。 谢瑢原本受人所托,要将这僧人降服、送出城去,如今看来,却是只能将其斩杀了。他才将手伸入袖中,斜刺里却突然窜出一个身影,怒吼道:“满口谵妄的妖僧!小爷决不饶你!看剑!” 两剑再度短兵相接,这一次却不曾发出巨响,半点动静也没有,陆升手持玄黑短剑,将悬壶剑稳稳地挡住了。 谢瑢愈发惊讶,问道:“你……无事罢?” 陆升怒道:“有事!我肩膀疼!” 话音才落,耀叶全力一压,那青年便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耀叶冷道:“匹夫之勇。”又是一剑刺下。 谢瑢提着那青年后衣领,将他拖离原地,拦腰将他搂紧在怀中,隔着陆升的手握住那短剑,沉吟道:“如今倒是可行。” 陆升怒道:“抱着我作甚,快些放开!” 谢瑢道:“昨日你抱着我时,却也不曾说放就放。” 耀叶已再紧逼追来,剑风牢牢笼罩二人,招招不离致命要害。谢瑢便握住陆升右手,引他时而格挡,时而反击,一时间竟同耀叶斗了个旗鼓相当。 陆升倒也醒悟得及时,便只是单手握剑,任由谢瑢操控。 然而这终究是两个人,身形挪转之间,颇有迟滞,过了十余招后,便渐渐显出弊端。陆升被连番扯拽,左肩伤口再度裂开,鲜血又汩汩流出来,脚步便愈发蹒跚。 实则若是此时耀叶不管这二人,径直去度化余翠莲,陆升虽然不惧悬壶剑妖异,却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谢瑢虽是个威胁,却被悬壶剑牵制,实力大减。竟是无人能阻他。 然而耀叶却好似发狂一般,一心要先置这二人于死地,分明被刺得伤痕累累,却非但不逃,反倒愈发攻势猛烈,剑落如雨。 战势一时间胶着,却有个陌生男子嗓音陡然自战圈外响起来,颤声道:“住手……哥、哥哥……” 第七章 佛杀生(七) 耀叶势如奔雷的利剑好似被突然扼住七寸的毒蛇,生生阻在半途。 谢瑢自然不会放过良机,玄黑短剑划出诡异角度,刺进耀叶右肋下,顿时那僧人犹如被巨拳击中,身躯竟斜斜飞起,重重跌落在结霜的枯草地上。 那男子又张皇唤道:“哥哥!” 一个年过而立的僧人提着灯笼,匆匆朝耀叶跑了过去,跪在耀叶身旁。 陆升愕然,连被震得发麻的手臂也顾不上,只因若从外形来看,耀叶分明比那僧人年轻十岁有余,却反倒是年长的那位唤年轻的哥哥,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尚在惊异,肩头突然传来剧痛,他挣脱不开,只得咬牙道:“你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谢瑢轻声哼笑,手指却仍是压在那青年军士肩伤处,几番摁压后,紧扣那青年腰身的手臂方才松开,施施然朝那两个和尚行去。 陆升又惊又怒,旋即却察觉异样,在自己肩头一摁,竟然疼痛尽消,伤口非但止了血,如今看着竟渐渐有了愈合的趋势。 陆升立时转怒为喜,暗道:“这公子哥儿倒有些真本事,我若是学会这一招,往后羽林卫捉贼办案,又多几分胜算。却不知他肯不肯教?” 他既然心中有所图,对谢瑢不免更包容几分,此时也顾不上怪罪那公子多事,又擅自干涉他办案,只是提了长剑,急急追上去。 耀叶仍然躺在草地上,涣散无神的眼神落在一旁僧人面上,先前的狠戾不剩分毫,却缓缓笑了出来,一笑起时,万千光华油然而生,“惠叶,你竟老成这般模样。” 那被唤作惠叶的僧人年过而立,此时却满脸惶然宛若孩童,跪在草地上弯下腰来,将耀叶小心翼翼搂入怀中,潸然泪下,“……二十四年了,我自然会老。哥哥却……” 他却是道出了在场众人的疑问。 耀叶却只一味笑,略略抬手,放在那僧人肩头,“惠叶,你过得可好?” 惠叶滚滚落泪,反手将耀叶手腕牢牢握住,“我……自然好得很,自脱出净业宗,就被兴善寺收留,拜入圆能师父门下,因排行正巧也是个惠字,师父便仍赐名我惠叶,也是叫我年年月月,铭记在心,一刻不敢或忘……当初独自逃离魔窟,却将哥哥留下了。” 耀叶却笑得愈发柔和喜悦,“你这傻子,是哥哥当初叫你走的,如今见着你了,哥哥心里……很是快活。然而惠叶,你来做什么?” 惠叶尚未开口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 ,谢瑢已施施然行至二人身旁道:“羽林卫追查三桩断头惨案,便查到了令兄身上。净业宗的杀人手段,想来惠叶禅师一清二楚,在下不忍见这年轻功曹枉送性命、亦不愿见令兄多造杀孽,故而冒昧请动惠叶禅师法驾,寻个了解的妥善法子。” 陆升闻言一愣,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暖流,低声道:“原来谢公子不辞辛劳赶来是为救我,不是为了悬壶。” 谢瑢恼他多嘴,脸色微沉,惠叶闻言,却也是神色遽变,低下头看去,惊惧道:“哥……哥,你……带着悬壶多长时间了?” 耀叶仍是抓牢悬壶的剑柄不放,在十里坡被谢瑢所刺的旧伤连同今日的新伤血流不止,赤红鲜血在火光下犹若毒蛇游走,蜿蜒流淌到那僧人曾经净雅抚琴的手指上,他借着惠叶支撑,昂然站起身来,淡笑道:“自离开寻阳郡,片刻不离身。” 自寻阳郡至建邺,寻常旅客要走十余日,若以耀叶这般身手,日夜兼程,也需六七日方达,再算上他停留城中的时日…… 惠叶便露出羞痛交加的神色,颤声道:“哥哥,若非为了救我……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是我害了哥哥,将悬壶给我罢。” 他上前一步,要自耀叶手中取过剑来,耀叶却骤然露出狂怒之色,反手将惠叶一掌推开,右手长剑当空劈下。 却在堪堪触及惠叶头顶之前,硬生生止住剑势。耀叶好似才回过神一般,急促喘息,神色一时愤怒、一时茫然,待惠叶再唤了一声哥哥时,他方才颓然后退两步,怒道:“惠叶,连你也要阻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不成!” 惠叶两手合十,任凛冽剑风当头刺下,却立在原地不闪不避,连两眼也合上,额头正中渐渐渗出些血珠,会和成细长血线,顺着鼻梁两端缓缓流淌下来,“若我身死能换得哥哥放下屠刀,这一命哥哥拿去便是。” 陆升才待要上前,却被谢瑢轻描淡写抬手挡住,那贵公子悠然道:“兄弟吵架,看着便是。若要杀即刻便杀了,何必挂在嘴边,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威胁罢了。” 陆升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音调拖长,若有所思一般,谢瑢随之也想了起来,十里坡上,他也曾对着陆升厉声呵斥,说过一样的话语。顿时面色冷淡,只道:“我不过嫌弃麻烦,牵扯到净业宗之人,十死无生,不必我多此一举。” 陆升亦是笑道:“正是,若非谢公子相救,在下只怕难逃此劫。” 谢瑢面色愈发黑沉,“我是为悬壶而来,同你没有半分干系,你这小功曹不过是运气上佳罢了。” 陆升听得他语调中当真有发怒的征兆,只得小声赔笑道:“无论如何,谢公子无意中施予援手,在下铭记于心。” 谢瑢嗤笑:“你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记着本公子还能以身相许不成?” 陆升不觉心中一动,反倒又忆起初遇之时,那道匿于淡青帘帐后头的身影来,暗香浮动,倒影绰约,分外勾人遐想。谢瑢高他半个头,如今他仰望那人清绝侧颜,鬼使神差便开口道:“你比姑娘美。” 旋即赧然,又忙道:“谢公子勿怪,我……一时口快。” 他生怕谢瑢勃然大怒,不料谢瑢却只哼笑一声,已朝着那两个和尚望去。 耀叶好似被惠叶说动,悬停的长剑一寸一分,已缓缓收了回来。 惠叶释然,才道:“哥哥……” 那银光如秋水潋滟的长剑上却骤然亮起赤红光芒,耀叶浑身一震,踉跄后退两步,骤然变了脸色,冷笑道:“惠叶,我拼死救你,却不是为了送你入兴善寺这等邪宗。我佛药师如来光琉璃发十二大愿救济三千世界,净化罪业、普度众生苦恼,你如何却……忘了?” 惠叶凄楚一笑,上前一步,耀叶却倏然提剑,举止之前却略有迟滞,仍是咬牙道:“莫要再靠近!” 惠叶却置若未闻,仍是缓慢上前,进入悬壶攻击范围之内,一面缓声道:“杀生以护生,斩业非斩人。净三千苦恼,皆化我一身。哥哥,药师佛发十二大愿,净业宗跟从侍奉,自然奉若圭臬。然而,哥哥,我等固然愿为祓除他人罪孽奉献一己之身,何人有罪,何人应杀,却并非我等凡人智慧可以决断。” 耀叶愈发铁青森冷的面容,突然浮现一缕笑容,仿若沉沉无边的夜色当中亮起一点星辰之光,又转瞬即逝,“哥哥当年同你说过的话,你倒至今也记得。” 惠叶面颊上,一行泪水缓缓滑过,“字字句句,铭刻入骨。” 耀叶却又是一笑,“如今却不同了,我得药师佛亲临,言犹在耳,佛祖有训:邪宗妖僧,乱我佛心,罪数至深,此时不度,更待何时。惠叶,莫要怕,哥哥这便度你往生。” 他话音未落,手中悬壶横过,就要朝惠叶颈侧斩下。 那边厢雷厉风行,陆升大惊失色,纵使要去救人也来不及了,却见一点黑光自谢瑢手中一跃而起,见风即涨,化作一团极为暗沉的赤红火鹤,迅捷无比冲向耀叶。铮然脆响中,尖长鸟喙将悬壶夹为两段,一边羽翼好似挟着烈火狂风,往耀叶当胸一撞,便将那僧人撞得再度往后跌落,口鼻一道涌出鲜血来。 那暗红烈火再化鹤形,却只有一只独脚,掠过之地,干草、桑树、灌木全都哔哔啵啵烧了起来,它在半空划过弧线,越缩越小,最后无声无息落回谢瑢手中。 陆升只得将拔了不过一半的长剑收回鞘中,视线落在谢瑢骨节优美的手掌中,方才发现那是一枚墨玉佩,面上雕纹古朴,刻的正是那只独脚仙鹤,周围团团环绕火云之纹。 他不觉讶然道:“这仙鹤竟如此厉害,只是为何缺了一只脚?” 谢瑢一时默然,索性不理他,只朝耀叶走去,陆升不知自己又触了这公子哥儿哪处逆鳞,不过正事要紧,只得先跟随过去,一见耀叶,顿时心中生寒。 那躺在烈火包围中,原本清净犹若西天使者的僧人,由大腿至胸腹被烧得焦黑一片,又自焦黑中透出淋漓血肉,焦臭刺鼻。他却分毫不觉疼痛,一面挣扎要起身,一面嘶声道:“人间修罗遍地……妖魔……纷扰……我若不起慈心……不入地狱……谁来救受苦苍生……惠叶、惠叶,你为何偏生要……堕落成魔!” 仿若半具焦尸在熊熊烈火环绕当中挣扎哀嚎,人间惨象,莫过于此。 陆升不觉倒抽一口气,暗道那独脚仙鹤的灵物好生强悍,不过一击便将这打得他节节败退的僧人伤至濒死,这谢瑢的手段,只怕比城外无尘观的道士还厉害几分。 他急忙几步踏过烧焦的草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 叶,跪到耀叶身旁。他通身便只带了一瓶金疮药,对这烧伤只怕起不了作用,他却别无选择,取出金疮药,将剩余的药粉全数洒在耀叶满身的创面,又大喝道:“快去庄中叫人,寻个能治烧伤的大夫!” 无人应和,谢瑢自然不肯理,惠叶却也默然无声,提着被火星撩黑的僧袍下摆,缓缓跪在耀叶另一侧,神色固然宁和,眼中哀痛却深沉如万丈深渊,他沉声道:“哥哥,你可记得三十年前逃难,整整七日,我病得昏沉,你一路背着我跋山涉水。人人劝你将我丢在路边时,你曾说过什么?” 耀叶却充耳不闻,却面色凄惶,攥了那僧人衣襟厉声道:“佛祖在上!你既能应我所求,回我所问,为何不连惠叶一道度化?!我却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惠叶任他扯拽,沾染了满身血迹,凄楚笑道:“正是,你说道,我同惠叶虽然同母异父,然而天下之大,我却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耀叶又一掌将他推开,抓起半截长剑,仍是朝惠叶当头劈下,陆升才抓住他的手腕,却赫然见到惠叶赤手抓着半截剑尖,指缝里渗出汩汩鲜血,剑刃却已刺入耀叶心口当中。 陆升大惊失色,厉声道:“惠叶禅师!此人是重案要犯,你竟然!” 悬壶锋锐,惠叶又扎得极深,眼看着耀叶神情渐渐安宁,两眼失去光芒,纵使大罗金仙亲临也救不回来了。 第八章 佛杀生(八) 窗外银装素裹,亮得好似挂上了十数盏水晶的灯笼。 一夜之间,落雪成白,就连四季常青的松枝枝头也缀上了晶莹剔透的冰霜。 陆升坐起身来,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床铺织物细腻如水,和暖柔软,暖暖的褚色织就祥瑞团圆的福字纹,床帘厚实保暖,外头隐约传来沉水香若有似无的气味。 红木拨步床宽阔坚固,床头缠枝纹下露出片片圆润青玉,华贵之中,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他堪堪坐起身,门外便走进几名侍女,为首的正是若霞,蓝裙藕色夹袄,衬托得这端庄女子愈发明艳,她将两边帘帐勾起来,一面盈盈笑道:“陆公子醒了,昨夜下了大雪,陆公子可要多穿些,仔细着凉。” 陆升茫然道:“我在……谢瑢家中?” 若霞道:“正是,昨夜我家主人将陆公子抱回来时,陆公子浑身是血,可吓死我们了。” 陆升苦笑道:“……叨扰姑娘了。” 若霞只说不敢当,同另几名侍女忙忙碌碌伺候他梳洗,又送来干净的衣衫,陆升一看,却是自己平日里穿惯了的,方才知晓昨夜谢瑢命人去他家中,借口他同谢瑢一道饮酒,烂醉如泥歇下了,故而取来换洗衣衫。 陆升松一口气,若叫兄嫂知晓他昨日受了重伤,只怕家中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他自侍女们手中接过衣物,自己躲去屏风后头穿上,又趁机撩开中衣查看。昨夜他肩头被利刃扎了个对穿,如今却只剩了一道淡淡红痕,再过个三五日,只怕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来。 陆升不免低声叹息,遇到谢瑢之前,他尚有十分自信,对怪力乱神不过一笑置之,短短两日遭遇,却是天翻地覆,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惠叶刺死兄长,拔出半截剑刃,就反手要刺入自己胸膛,这一回陆升总算赶上了,牢牢紧扣住惠叶手腕,他终究年轻,遇到这等事心头混乱,一时间也是不知如何应对。 惠叶将半截利刃抓得极深,两手鲜血淋漓,伤口深及指骨,再深半分,连指头也能割断,陆升不敢强硬夺剑,结结巴巴道:“惠叶禅师……大师……这是何苦。” 惠叶笑道:“不过是杀人偿命,功曹,待你上奏朝廷,只需直言这几桩断头案是贫僧与兄长一起犯下的,犯人已……畏罪自尽了。” 陆升怒吼道:“冤有头、债有主,耀叶杀人,与你何干!谢瑢,你要袖手旁观到何时!” 谢瑢眉心微蹙,虽然心想这却当真与我何干?却见到那青年眼圈绯红,两行热泪滚滚滑落,不禁郁结起来,只得道:“……罢了,只当日行一善。擒拿捉他阳溪、内关,再将断剑踢过来。” 阳溪穴在手腕侧,内关穴在距离手腕两指处,若是制住了,便使不出半点力道来。陆升恍然大悟,暗道惭愧,当真是方寸大乱,竟连自己的拿手好戏也忘了。 他立时出手如电,牢牢按住了惠叶两边手腕穴道,惠叶虽然少时师承净业宗,然而二十四年诵经念佛,早将杀人对敌的手段忘得一干二净,轻易被捉住,两手顿时酸软脱力,再抓不住断剑,扑通落在地上。 陆升一脚将那断刃朝谢瑢立处踢了过去,惠叶一声悲鸣,任由陆升抓着手腕,身形犹若山倾树折,颓然跪在地上,嘶声道:“兄长多造杀孽,皆因我而起,我不为他赎罪,如何能苟活于世?” 陆升词穷,苦思后只得道:“耀叶口口声声奉行佛祖大愿……要怪也怪净业宗邪说蛊惑人心才是,惠叶禅师有幸逃离魔窟,耀叶却不幸陷落其间。罪魁祸首,还是净业宗,并非惠叶禅师之过。” 谢瑢却突然冷笑起来,“如何不是惠叶之过?这和尚六根不净,牵挂凡尘亲眷在先,擅杀嫌犯,干涉羽林卫查案在后,如今倒想一死了之,撇个干净,天下间哪有这等便宜事?” 陆升皱眉,惠叶却愣了片刻,反倒自凄楚当中,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激烈悲切的情绪有如冰雪消融,惠叶仿佛大梦初醒,长长叹出一口气,“谢公子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贫僧……惭愧。” 谢瑢又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座下,曾有兄弟二人名净藏、净眼,供奉佛祖,从其大愿,终其一生,所行事唯有一件。” 惠叶面上,悲戚之色渐渐退去,好似乌云退散,火光映照的双眸亦是亮起微光,喃喃道:“净藏、净眼兄弟二人,持雪山良药供奉众藏,救世人病痛,以此功德,修成药上菩萨、药王菩萨,并得证菩提,于未来世成佛,号净藏如来、净眼如来……” 这一次陆升也听懂了,他松开双手,揉一揉被周围烧灼烟雾熏得发红干涩、泪流不止的双眼,又道:“杀生为护生倒不见得,行医施药,却毋庸置疑是为护生。陆某虽然同惠叶禅师初次见面,却久闻惠叶禅师通晓药理、常为穷苦百姓诊疗,若禅师轻生,百姓却要……受苦……” 陆升絮絮念着,却发觉眼皮愈发沉重,先前失血过多,又经历一番争斗,强撑至今,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身形摇晃,虽然暗恨自己昏的不是时候,却仍旧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 如今醒转,竟已过了一夜。 他心中有牵挂,动作便愈发快,穿戴妥当后,方才察觉佩剑不在。陆升绕出屏风,不待他开口,若霞便笑道:“我家主人请陆公子一道用早膳。” 陆升便颔首道:“盛情难却,我正好有事请教谢公子。” 谢瑢坐在正房东侧厅的卧榻中,一言不发,单手支着额角,侍女仆从行止愈发悄无声息,生怕干扰了主人。 唯有陆升打破寂静,风风火火迈步进来,扬声道:“谢瑢!那柄悬壶是凶器,容我取回结案。” 唬得随侍在旁的若蝶一溜小跑过来,举起手作势堵陆升的嘴:“陆公子小声些,我家主人昨夜一宿未眠,听不得吵闹。” 陆升顿时噤若寒蝉,眼见着那贵公子缓缓直起腰身,长发松松束在身后,面容虽然看不出异常,神情却稍显倦怠,牙白深衣犹若堆云,柔柔自红褐木的软榻边垂下。虽然时节不妥,陆升却仍旧看出了几分美人春睡初醒,慵懒娇憨的气质来。一面又暗道惭愧,若给这乖僻性情的公子哥知晓,只怕饶他不得。 他敛了声息,轻手轻脚坐在下首,又压低嗓音柔声道:“谢瑢,那柄悬壶是凶器,容我拿回清明署中结案。你只管好生休息,结案之后,我再设法给你取来,如何?” 初见时尚且一口一个谢公子,怎的一夜之间,就成谢瑢了。 谢瑢抬眼斜睨,却见那青年功曹浑然不觉异样,只担忧望着自己,那般小心翼翼神态,好似看着病人一般,当真是个……活宝。 他接过一名紫衣侍女奉上的白玉小盏,喝了一口烫温的梅子酒,方才道:“悬壶藏有凶灵,如今已放入兴善寺供养,化解怨恨去了。你若要取,自己去寻惠叶。” 陆升一愣,不觉叹口气,动摇之间又问道:“……那耀叶口口声声要以杀度人,莫非当真是受了什么邪魔蛊惑不成?” 谢瑢垂目道:“是,也不是。” 陆升不免愈发茫然,谢瑢却不再多做解释,二人安安静静用了早膳。 待撤去餐具,换上香茶时,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厮捧着一个托盘迈入房中,谢瑢方道:“世间险恶,莫过于人心,你若持节守善,自然邪魔不侵。你若心怀恶念,自然能寻到诸般借口行凶作恶。所以那邪魔附身的悬壶落在耀叶手中,便成了药师佛至高佛理;若是落在哪个道士手中,只怕就成了杀剑之道,自然生成一番以杀证道的邪说。若是落在你手中,大约就成了诛邪逞凶的借口……归根结底,无非只是个借口罢了。” 陆升不知不觉颔首道:“所以……并没有什么邪魔凶剑,杀人者不过是想杀人罢了。”他忽然醒觉,又笑道:“谢瑢,莫开玩笑,我逞凶诛邪,自然是将犯人缉拿归案,论罪定刑,断不会轻易伤人性命。君子不役于物,我堂堂羽林卫,岂能受制于外物。” 谢瑢闻言莞尔,只略略一抬手,命那小厮将手中托盘罩着的丝绸掀开,露出一柄玄黑鎏金的鱼皮鞘佩剑来,“你这佩剑破损严重,我替你重新锻制了一次。” 陆升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接过佩剑。悬壶沉重锋锐,他昨日连挡数剑,剑锋又是卷刃又是缺口,如今拔||出||来一看,却已然光洁如新,银光潋滟如春水,散发森然寒气。 他脱口赞道:“好剑!”又随手一挥,喜道:“重量也正好……谢瑢,你一宿未眠,莫非就是为了铸剑?这却如何敢当……在下愧受了。”说罢当真对着谢瑢郑重长施一礼。 谢瑢似笑非笑,安坐受他一礼,又道:“剑是礼器,上奉天意,下承纲纪,你好自为之。” 陆升只觉他这一番叮嘱大有深意,左右想不透,索性不去想,将佩剑挂在腰间,同谢瑢告辞后,匆匆点卯去了。 才离了谢府,就在落马桥畔遇上姬冲,那少年细细看了陆升,方才长舒口气道:“好在陆大哥无事,不然你家兄嫂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陆升失笑,在他后颈拍了一巴掌,“小伤罢了,切记对我兄嫂保密……昨日事出紧急,倒多亏谢瑢知会你们。那耀叶……如何了?” 姬冲嘻嘻讪笑,一面揉着后颈,一面将善后的处置一一禀报。 昨夜羽林十二营将耀叶尸首运回营中,亦自兴善寺借了凶器,虽然半截剑刃被毁,但卞庆不愧为仵作第一人,技艺高超,复原剑刃后,验出同那几具尸首伤口吻合。随后又叹道:“十里坡的佛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莫非当真是妖孽作祟……” 陆升闭目,肃容道:“作祟的并非妖孽,而是人心。” 他说得高深莫测,倒叫姬冲听得云里雾里,愈发茫然了。 二人一面商谈,一面走出竹节巷,姬冲却突然压低嗓音道:“陆大哥,你看。” 陆升循他目光所示方向看去,一辆装饰华贵的银色马车穿过巷道,正正停在了谢瑢府邸门口。 那马车外挂着的羊角琉璃宫灯上,端端正正写着个彭字,陆升眉头随之紧皱起来。 第九章 千年妖(一) 眼见得那马车只稍候了片刻,便进了谢府,姬冲低声道:“想不到那位谢公子竟同彭城王世子是旧识。” 彭城王世子,单名一个愈字,在建邺城中,乃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盛名原因有二,其一是世子容貌俊美,若是抛头露面,比当年掷果盈车的潘安有过之而不及;其二却是其人极好美色,无论男女,若因美貌入了世子眼,十有八、九,莫不手到擒来。 念及此节,陆升眉头皱得愈发深了,“谢瑢风华无双,莫说女子,就算男子看见也要动心,彭城王世子若是纠缠不休,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姬冲却笑道:“陆大哥,这位谢公子并非简单人物,彭城王世子必然不敢乱来。” 这少年性情活泼,同城中三教九流皆有往来,总能打听到各色||情报,是个不大不小的百事通。 陆升便问道:“何以见得?” 姬冲道:“陆大哥同谢瑢公子交好,竟不曾听过传闻?” 陆升道:“我何时同谢瑢交好?不过阴差阳错一同办案罢了,那公子性情乖僻,生人勿进,若真有至交好友倒是奇闻一件……什么传闻?” 姬冲笑道:“传闻谢瑢公子幼时体弱,是得了一位仙人点化方才平安成年,又习得高深仙术,本领出神入化,能驱动妖魔、调遣五鬼,那世子如何敢招惹。” 虽然不见得当真有驱动妖鬼之力,陆升仍是忆起谢瑢一声令下,就害他非但将随身细软尽数上缴,更险些宽衣解带的事来,这等本事,绝非等闲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 人物,委实不必他多操心。 眼见得大门关上,陆升便转身,苦笑道:“言之有理,是我关心则乱。”随即不再耽搁,同姬冲一道回清明署去了。 清明署一举破了三桩断头案,固然是件大功,结案的卷宗、呈上的陈词却叫陆升冥思苦想了整整一日,待他写完“末将司民功曹陆升拜呈”九字,已过了戌正时刻,眼看着就要宵禁。 他本想再往谢府拜访一次,如今只得作罢,匆匆回了家去,自然被兄嫂一通训斥,责备他好酒贪杯,险些误事。陆升既未贪酒,更未曾误事,也只得委屈受了,再三认错。 如此过了两日,署中杂务方才稍了,陆升难得偷来几刻闲暇,取了本杂书正要翻看,却突然听闻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喧嚣声,鸭群吱吱嘎嘎叫得震耳。他才打开门,便见院中麻灰羽毛漫天飞舞,一只肥腴大鸟当面扑来。 陆升不假思索拔剑便斩,却好似砍到薄纸一般,剑锋轻易滑过,呲一声轻响,如裂丝帛,那无辜水鸭就被斩为两半,落在地上,洒了满地羽毛鸭血。 院中一干羽林卫俱是惊骇,陆升却也同样微怔,朝自己手中的佩剑望去,剑锋斜斜向下,一点血水顺着剑刃滑落后,整柄剑纤尘不染,明澈得犹若无瑕清光。 这时却有个熟悉嗓音朗声笑道:“半年不见,你的剑术又有精进了,抱阳。” 抱阳正是陆升的表字,他闻声望去,便见姬冲领着一名长身昂藏、戴玄纱笼冠的青衣书生穿过长廊,一面躲避满院子飞腾的水鸭,一面走了进来。 他立时收了剑,大步朝那书生走近,喜道:“云常兄,别来无恙!先生……是否安好?” 那书生姓沈名伦,表字云常,与陆升乃是昔日松风书院的同窗。 自十六岁之后,陆升加入羽林卫,水月先生便不肯再教他,相反却对沈伦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两年前水月先生离开松风书院,投入陈留王门下做幕僚,沈伦也追随恩师,同样在陈留王府中做门客,去了陈留郡。 虽然这二人一从文一从武,却一直知交极深,犹若管鲍,彼此都是以表字相称。 沈伦生得儒雅温文,颇有君子风仪,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同谢瑢那略带讥诮的冷笑却是截然不同的,他同陆升抱拳见礼,又笑道:“恩师云游去了,不知所踪,信中道一切如常,不必挂念。我自然也都好,倒是抱阳,你过得愈发生龙活虎了。” 他笑吟吟往院中一扫,陆升苦笑道:“云常兄惯会取笑人,这哪里是生龙活虎,分明是鸡飞狗跳。” 一众羽林军正在院中捉鸭,那些水鸭野惯了,身手灵活,时不时还张开翅膀飞腾到半空,若非翎羽被剪断,只怕早就飞了满天,哪里还容这些武夫近身。一面闪躲,一面嘎嘎叫得震耳。百里霄也混在其中,满头沾满鸭绒,两手各提着两只水鸭,正匆匆往院外行去。 可怜刘师爷一介文人,追着水鸭跑了几步,就被自己的袍角绊倒在地。 姬冲这才战战兢兢道:“陆大哥,这些俱是羽林郎将赐下给兄弟们的奖励,也是年礼。不、不慎有个笼子破了……” 陆升叹气道:“快些捉回去,若叫执事大人见到,难逃责罚。” 姬冲急忙应了声,便跟着同袍捉鸭去了。 陆升方才领着沈伦进了办公的书房,给他亲自沏了杯茶,叹道:“我那顶头上司,清明署的执事是个吹毛求疵的老学究,每每一篇报文要被他挑出五六处错,打回重写,竟比先生当年更严厉。有我恩师同先生的举荐,云常兄做个执事也是轻而易举,你我二人同掌清明署,何等逍遥。你却偏生要去陈留郡……” 沈伦品了口茶,失笑道:“我若做了你的顶头上司,定然比那老学究更严厉,若是措辞有差,非但重写,还要罚你抄写十次。” 陆升面色一僵,叹道:“你还是去陈留郡罢。” 沈伦哈哈大笑,笑罢方才正色道:“我此次进京,本是陪伴王爷前来贺年节的。我先王爷行了数日,因赶不及入城,便在京畿小李庄借宿,不料遇上一桩怪事。” 陆升对前事尚且心有余悸,听沈伦提到怪事二字,不禁有些头大,却只得问道:“什么怪事?” 沈伦道:“夜深人静时,突然被窗外怪声惊醒,那怪声时而如群狼啸月,时而如稚子涕泣,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吵得人辗转难眠。我借宿那户人家却只叫我姑且忍耐,千万莫要外出窥探。愚兄为人,抱阳贤弟也知晓,如何忍得?自然提剑外出,要追查个究竟。不料……” 陆升听他语调骤沉,便也跟着紧张,屏息问道:“如何?” 沈伦转而叹道:“一无所获。” 陆升怒道:“云常兄,你又耍我!” 沈伦满脸笑意险些自眼中溢出来,连连告罪一番,又续道:“翌日辞行前,我略施巧计,自屋主口中探听到了消息。” 陆升道:“略施巧计……只怕是软磨硬泡、恩威并施、旁敲侧击?” 沈伦倒是坦然笑道:“知我者抱阳也。总而言之,原来那小李庄中异象不只有夜半怪声,连庄中两口水井也干涸了。” 陆升迟疑道:“冬季水枯,原也寻常。” 沈伦道:“庄外田地有一处坍塌了两丈有余,竟无论如何填也填不满。” 陆升道:“只怕那处原本地下就有空穴,如今岩层破裂,故而坍塌,若是空穴极深,自然需多添大量土方能填满。” 沈伦道:“庄中豢养的猪羊鸡狗时常丢失。” 陆升道:“野狐黄鼠狼肆虐的农庄,这是寻常事。需当高筑庄墙、多加防备。我同寻乡亭长知会一声,组织乡勇驱散京畿附近的野兽。” 沈伦不禁莞尔,笑道:“抱阳,你分明见过十里坡神佛显灵、又亲手灭了妖僧,如今却仍不信邪。” 陆升一愣,苦笑道:“云常兄也听说了?” 沈伦道:“南来信中告诉我的。” 陆升只得以手扶额,低声叹息,“那丫头……分明就是个身边的小细作。” 南来姓岳,岳家与陆家比邻而居,乃是通家之好,岳南来是家中幼女,与陆升、沈伦俱是旧识,沈伦最长、陆升次之、南来最幼,三人青梅竹马,如今虽然年岁已长,情分却一如当年。 沈伦仍是笑道:“她也不过道听途说,同我闲聊罢了。” 陆升道:“陈留郡到建邺城十余日行程,一封信往来就要大半月,你二人倒是不辞劳苦,鸿雁传书闲聊,却把我撇在一旁不管。” 这般酸溜溜的滋味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 ,害沈伦不慎将一口热茶呛进气管,他连声咳嗽,低低闷笑起来。 陆升后知后觉,这才察觉不妥,不禁抬手摩挲鼻尖,“我并非……”才开口又顿住,这却是愈发欲盖弥彰了,不妥。 沈伦取出手巾擦拭干净,方才笑道:“在哥哥心中,抱阳贤弟、南来贤妹都重要。” 陆升横他一眼,心头却愈发叹息。 岳南来对陆升是兄妹之情,对沈伦却早就芳心暗许,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沈伦只以兄妹之礼待她。纵使三人总角之交,这等事,陆升却也只能袖手旁观。 好在沈伦调笑几句,便又言归正传道:“若只是些异象便罢了,却原来那小李庄人在怪声响了四五日不见终止时,请了个云游道士来除妖。那道士在庄外搭台作法,到了半夜,怪声依然响足一个时辰。待天亮后,众人要去责怪那道士无用,不料只在搭台处见到满地血迹和那道士戴的混元巾、遗留的桃木剑同道袍碎片,那道士却不见了踪影。” 先有云游僧人,后有云游道士,方外之人不好生念经,整日里东奔西跑,何苦来哉。陆升一双漆黑剑眉不禁深深皱起来。 沈伦仍是不疾不徐道:“庄农以为那道士被妖怪吃了,惊骇莫名,遂将满地血迹就地掩埋,又将那道士遗留之物烧个干净。只是那桃木剑却不怕火,烧了整整三日,却仍旧残留了大半。更叫庄农惧怕,见我问起,就将桃木剑送与我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截尺余长的物事,外头包裹着青布,摊开在桌上,则是一截削得平整的木头,处处有焦黑痕迹,剩余木质却依然坚固,触摸时隐隐有暖意。 陆升毫无头绪,取了那截木头在手中把玩,沉吟道:“那道士不见踪影,如何能确认被妖怪吃了,说不定自己跑了。” 沈伦道:“满地血迹却做不得假,若是跑了,必然也是仓惶逃跑,将这宝贝也遗落了。”他一指那半截桃木剑,又道,“纵不是妖怪,也是野兽,若有虎狼山猪在附近游荡,那些庄农迟早难逃一劫。只是那小李庄中众人俱被种种异象吓破胆了,只说是妖怪作祟,竟不肯报官。愚兄有心管一管这闲事,无奈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那小李庄乃是谢侍郎名下之物。” 陆升听闻谢字,不禁心头一跳,反问道:“哪位谢侍郎?” 沈伦笑道:“殿中曹侍郎谢瑨,乃是陈郡谢氏的旁支。” 陆升问道:“殿中曹是个什么职位?” 沈伦道:“乃是殿中尚书的左臂右膀……罢了,陆大兄叮嘱我不可同你多谈朝中之事。” 陆升却托着茶盏,似笑非笑看他,“我虽然不过一介六品功曹,我恩师却是羽林左监,与殿中尚书云大人自然认识。云常兄,你这弯子绕得未免太大。” 沈伦对一个小小农庄如此热心,如今看来,却是为了同那谢侍郎结交,最终目的,则是谢侍郎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殿中尚书,这般拐弯抹角,委实得不偿失。 沈伦苦笑道:“王爷固然有心同云大人交好……我在小李庄中所遇之事却委实全然巧合。更何况我是陈留王的门客,若是插手朝廷官员的私事,只会惹人诟病,全无半点好处。抱阳,你疑心我无妨,莫要牵累百姓。” 陆升一愣,忽然道:“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先生教诲,云常兄倒不曾忘记。” 沈伦不由失笑道:“《赵威后问齐使》?十岁稚童念的书,你倒记得烂熟。” 陆升赧然叹道:“我不过记得点零碎,莫让先生知晓,平白被他笑话。” 二人又说笑几句,沈伦便告辞了,陆升叮嘱道:“待我求嫂嫂设洗尘宴,云常兄莫要推辞,南来若知晓了,必定欢喜。” 沈伦不觉露出几分恍惚神色,过后却笑道:“我也要拜见陆家兄嫂、岳伯父、岳伯母。” 待沈伦走后,陆升也提着六只水鸭回了家中,周氏便命仆人将六只鸭一口气全杀了,拔毛洗净,三只做盐水鸭,三只做烧鸭。做起来颇费火候,却是周氏的拿手好戏,盐水鸭软糯洁白、鲜嫩多汁,烧鸭色亮油香、皮酥肉滑,俱是令人垂涎的美食。 待第二日火候到了,周氏却将盐水鸭、烧鸭各取一只,拿干荷叶包得妥当,放入黑底红漆的食盒中,命陆升给谢公子送去。 陆升不由苦着脸道:“他一个士族公子哥儿,哪里就缺两只鸭?不如留给我。” 周氏哭笑不得,只是这宝贝弟弟终究长大了,不好再敲他脑袋,只得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少耍贫嘴,送礼贵在心意,你在别人家失态醉酒,总要去致歉道谢,快些去。” 陆升心底寒风瑟瑟,六月飞霜,冤得不能再冤,却只能老老实实提着食盒往谢瑢府上去了。 第十章 千年妖(二) 陆升将两只鸭交给谢府的仆人,随后穿过花园,由名唤若竹的小厮引领,来到西侧书斋前,书屋外候着数名服色精致的仆从,却并非谢府的仆人,想来是另有客人。 陆升正暗自思忖,书斋门突然无声无息打开,有侍女在内打起绣着松鹤朝阳的帘帐,一名个头高挑的华服青年自房中迈步走了出来。 那青年穿着细葛布天青色直缀,外罩银纱袍,头束金冠,金冠上缀着拇指大的南珠,温润生光,矜贵之气油然而生。他生得眉目俊美,约莫与陆升同样年纪,未语而含笑,叫人一见如沐春风,既有天潢贵胄的骄矜高雅,又有温和如玉的君子气度。他迈出房门,一旁侍从便将一袭边缘滚着火红毛边的大氅披在他肩头,更衬得此人丰神俊朗。那青年又回头朝内笑道:“如昫,我明日再来看你。” 书房内寂然无声,那青年也不在意,仍是含着笑意,望向陆升,“这位是……?” 若竹忙上前行礼道:“世子殿下,这位是羽林卫陆功曹。” 陆升顿时回想起来,他前几日同那几名仆从有过一面之缘,如此说来,面前这一位,便是彭城王世子司马愈了。 他便依足了礼节,躬身行礼道:“北十二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参见彭城王世子。” 说罢就要跪下,世子却急忙上前托住手臂,阻止道:“陆功曹是如昫的好友,同我更不必客气,快免礼。” 礼贤下士、谦和有礼,同传闻中好色风流的纨绔判若两人,却叫陆升深感此人不可貌相,警惕起来。他面上仍是惶恐道谢,站了起来,一面赧然道:“我……末将前几日在谢瑢府上喝醉了,今日特来道谢的。” 世子闻言笑得愈发愉悦,“如昫酒量好得很,你同他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 喝酒,委实是自讨苦吃。改日我同如昫饮酒,连功曹也一道邀来,非将他灌醉不可。” 陆升忙道:“末将不胜荣幸。” 寒暄几句后,陆升恭送世子离去,方才迈步进了书房。 书房外间无人,谢瑢在内间的书案前写信,若霞、若蝶同一名侍从随侍在侧,见陆升进来,忙为他斟了杯热茶。 陆升便坐在一旁喝茶,一面偷偷打量谢瑢。 仍是散着一头浓黑长发,以素白丝绢收束肩后,黛青道袍点缀松竹绣纹,气定神闲,看不出被纠缠过的蛛丝马迹。那世子提及谢瑢时,竟以表字相称,十分亲昵,想来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陆升又想只怕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他见谢瑢放下笔,方才笑道:“我方才听见彭城王世子唤你表字,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谢瑢微蹙眉,反问道:“你可有表字?” 陆升便抱拳正色道:“在下姓陆名升,字抱阳。” 若蝶以袖掩面,在一旁小声笑起来,“我家主人表字如昫,昫者,阳之光也,抱阳公子可要好生抱着。” 陆升心道这却巧了,讪讪笑道:“自、自然……” 谢瑢垂目品茶,只淡然道:“二十四双。” 若蝶便垮下脸,应了声是,福一福身,垂头出去了。 见谢瑢训仆,陆升便愈发拘束,他有心同谢瑢交好,以求习得他疗伤的秘技,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心头一急,便脱口而出道:“城东八十里外,江边有个小李庄,传闻有妖物作祟。” 谢瑢果然挑起一边眉毛,陆升见他有兴致,忙打起精神,将沈伦所说之事又复述一遍,方才迟疑道:“谢瑢,这究竟是山精野怪作祟,还是庄农庸人自扰?” 谢瑢道:“将桃木剑拿来我看。” 陆升本就打着向他请教的主意,将烧得半残的桃木剑随身带着,如今自然忙不迭取了出来。 谢瑢却不接,只粗略一眼扫过,便嗤笑道:“粗制滥造的下品。”抬袖一拂,那半截残木烧了三天三夜不曾损毁,如今触到袖风,竟在陆升手中化作黑色灰烬,自指缝里散落下去。 陆升尚在骇然,侍女却十分机灵,立时取来温热手巾为他净手,谢瑢已解释道:“十年桃树被雷劈中,便形成下品雷击木,因其木中含有一丝天罡正阳的雷气,不惧火焰,又能震慑道行浅薄的妖邪,然而效用微薄,还不如你那把佩剑。那道士若只有这点本事,却是连普通猎户也不如。” 陆升擦拭干净手指,又道:“谢瑢,你为我重铸宝剑,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这剑如今也太锋利了。” 谢瑢冷眼横他,“鱼肠太阿,干将莫邪,莫不以其锋锐传世,你反倒嫌弃起来了。” 陆升干咳一声,却仍是硬着头皮道:“神兵有神兵的用途,我这把剑……却多是拔|出|来吓唬人,以逮捕为目的,却不需要伤人。谢瑢,你亦曾提过,剑是礼器,并非凶器。如今太过锋利,却不好用来吓人了。” 谢瑢笑道:“既然如此,你改日寻个空闲过来,我替你重铸一次。” 陆升不料谢瑢如此好说话,顿时大喜,起身对他长施一礼,“公子大德,在下无以为报,他日定然任凭驱驰。” 谢瑢道:“不必等,眼下就任我驱驰一次。” 他起身行至博古架跟前,取下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青铜博山炉,又道:“五日之内,去小李庄借宿一夜,将这香炉置于房内窗口点燃,切记整夜不可熄灭。第二日鸡啼时灭了香炉,给我带回来。” 若松接过博山炉,装在一个绣工精致的布袋中,两手捧给陆升,陆升接了过来,应道:“举手之劳。” 谢瑢又吩咐道:“若霞,取我名帖给他。” 若霞应了诺,自柜子里取出一张名帖,也交给陆升,笑道:“给庄头看了,他自会协助抱阳公子行事。” 陆升默然接过,终究忍耐不住问道:“……谢瑢,那谢瑨同你是什么关系?” 谢瑢道:“舍弟。” 原来如此,陆升释然,见谢瑢端了茶杯送客,便起身告辞,临行时迟疑半晌,方道:“……坊间传闻,彭城王世子近日里同流月楼的洛三娘过从甚密,他若同你说什么,委实不可尽信。” 那矜贵美貌的公子突然笑了起来,好似温玉生光,叫人不忍偏移视线,“他能同我说什么?” 陆升又一阵踟蹰,终究只是干笑道:“是我多心了,告辞。” 谢瑢道:“切记五日之内完成。” 这却正中陆升下怀,他诺诺应了,这才离了谢府,左思右想,又回清明署中写了封信函,命百里霄送至殿上曹谢侍郎手中,只道羽林卫追查一名盗贼,那盗贼却在小李庄附近现身,故而要往庄上一行。谢瑨倒回得快,只道已知会庄农,定会配合羽林卫行事。 那边厢,谢瑢目送陆升离了书房,笑容却愈发深了,然则他笑归笑,眼神却仍是冰冷彻骨,看上去有些叫人胆颤。 若霞得了授意,同众侍从一道鱼贯退出书房。寂静室内,谢瑢倚靠在软榻上,单手支颐,好似自言自语般询问:“可有不妥?” 除他以外别无旁人的书房内,却又突兀响起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子嗓音来,那声音道:“眼下并无不妥,长此以往却未可知。公子,那刑天碎刃虽然泰半被我吞吃,剩余部分却仍留有滔天怨恨,能轻易动摇人心。为何不将其交给兴善寺供养,却要铸入佩剑,叫那小子带在身边,时时处在危险当中?若受不住蛊惑,他便会落得与耀叶和尚同样的下场。” 谢瑢仍是笑道:“我自有打算。何况那陆升也有点本事,捉拿耀叶时,悬壶能震开我的吞冥剑,却对他无效。如今那碎刃被你吞吃泰半,残余部分威力不足原本三成,如今借他生人阳气徐徐化解,方能为我所用。” 那嗓音叹道:“想当年,刑天起兵与黄帝相抗,被斩首于九荒山下,却猛志不熄,以*为眼,肚脐为口,舞干戚战至气绝,其心其志何等强韧……莫要小看这点碎刃残片,若要依赖平常人化解,委实凶险得很,只怕要害得陆升丢了性命。” 一缕火光在谢瑢眼前缓缓凝成隐约的鹤形,独脚而长颈,通体赤红,好似薄雾般若隐若现,却不过半尺高,小巧得犹若一株珊瑚树。 谢瑢自手边象牙小几摆放的琉璃盒中捏了一点*,往那鹤形上轻轻洒下,那红色灵物的形体便愈发鲜明起来,他依然笑容不变,嗓音冷淡:“丢便丢了罢,到时候再设法取回佩剑,另寻一人化解就是。一人不成便十人,十人不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 成便百人。” 那火鹤缓缓仰起头,一双深红得近似黑色的眼眸好似在凝视他,低沉道:“公子,成大事者,固然不拘小节。然而杀孽若深,终究对你心性不利。” 谢瑢浑不在意,只摆摆手,“既然如此,好生盯着陆升,惟愿他命大,不必多连累旁人。” 那火鹤便只得听命行事,展开双翼,化作一只其貌不扬的灰褐麻雀,扑棱棱飞出了窗户,转眼消失在灰暗天际。 谢瑢这才起身,推开书房内侧一道门,迈入净室。 净室之中别无他物,四面青砖墙与地面打磨得犹若镜面般水滑,砖砌严丝合缝,好似天生就是一整块。地上有围棋桌,摆着一局残棋,两个青色蒲团分列两侧,其中一个上,正有个枣红道袍的道人盘膝而坐。 那道人蓄了齐胸长的美髯,须发漆黑如墨,双目生光,气神内蕴,却看不出年纪,一时好似个倚斜桥头红袖招的翩翩少年郎,一时又好似历经沧桑胸有丘壑的老者。 他两指间拈着一枚玉石打磨的白棋子,垂目打量棋局,待谢瑢迈步而入时,眼皮也不抬,轻轻落下一子,淡然开口道:“那羽林郎能抵挡刑天碎刃的怨气?这却是个难得的材料,为师正缺这味药炼丹。” 谢瑢在他对面蒲团盘膝坐下,仍是清浅笑道:“能得恩师青眼,是他的造化,弟子这便着手安排,要他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建邺城中。” 那道人道:“这却不必了,你取他精血铸剑时,分我些许即可,试了有用,再作计较。” 谢瑢随意扫过棋盘,便取一枚黑子落下,立时将白子的优势化解干净,一面应道:“单凭恩师吩咐。” 那道人又望着棋局,黑子势如破竹,占据半壁江山,微微皱起眉思索,叹道:“如昫,见棋如见人,你将对手斩尽杀绝、不留退路,足见心中怒气过盛,怨恨积深,莫非还在恨着那人?” 谢瑢敛了笑意,却仍是道:“弟子不怨。” 那道人又轻叹一声,“如昫,须知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虫;手不伤生,口不劝祸……”他嗓音和润,徐徐道来时犹若珠玉碰撞,令闻者如聆天籁。 谢瑢却面不改色,只待他说教告一段落,便长施一礼道:“谢恩师教诲,然则输便是输了。” 那道人一愣,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盒,佯怒道:“我是你师父,竟这般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孽徒!” 谢瑢仍是笑得云淡风轻,“弟子不敢,蒙恩师承让。” 那道人大笑,撑着膝盖豪迈起身,突然又叹道:“如昫,你是天纵奇才,未来成就定然在为师之上。然而善事难为,恶事易作,心魔不除,有朝一日,必受其累。” 谢瑢亦随之起身,肃容道:“恩师过虑了,弟子持节守心,断不会受邪魔侵扰。” 那道人只充耳不闻,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我瞧着那姓陆的小子却是不错。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陆抱阳性情宁和淳厚,多同他交往,正能中和你刚烈戾气。如昫,姑且保他性命,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瑢略垂头,行礼道:“弟子领命,恭送恩师。” 他再抬头时,那红袍道人已然不知去向。 第十一章 千年妖(三) 第二日,陆升先拜访无尘观,果然得知有个名唤张之玄的道人在观中挂单,七日前曾言道,接了一笔生意,需外出几日,至此便杳无音讯。云游道士多随心所欲,那张之玄行李极少,随身一卷便能出行,故而众道士也以为他赚足路费便不告而别了。 如今见陆升问起,便纷纷露出惊愕神色,却是全然不知晓张之玄的下落。 陆升见这边查不出端倪,便携了香炉名帖,与百里霄结伴,往小李庄去投宿。 小李庄庄头姓孙,正值壮年,身材干瘦,眼神却透着十分的精明,他早已得了谢瑨知会,如今见陆升又取出谢瑢的名帖,便愈发恭敬,特特为两位军爷腾出上房。 陆升安顿妥当,先是旁敲侧击,打听清楚了那塌陷坑洞所在,就同百里霄一道前去查看。 那坑洞就在距离庄外两里的田边,靠近山丘处,方圆约莫三丈有余,陆升朝内观望,却只见黑黝黝一片,深不见底,更有丝丝寒气往洞外溢出。 他又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丢进洞中,等了十余息功夫,方才听见洞中远远传来石头落水的扑通声。 百里霄倒抽口气道:“这坑洞深逾百丈,难怪填不满。” 陆升不言不语,绕着坑洞周围走了一圈,以脚丈量,皱眉道:“云常兄同我说起这坑洞时,分明是说方圆两丈有余,眼下却大了一圈。” 百里霄道:“许是庄农眼拙,判断失误。” 陆升叹道:“若果真如此便罢了,只怕这坑洞仍在坍塌……” 百里霄顿时脸色一白,连连往后退,离那洞口远了几尺,小声道:“陆大哥……” 陆升却反倒在坑边起劲跳了几次,骇得百里霄一叠声唤他,“陆大哥!陆大哥!千万小心!” 陆升笑道:“不妨事,这边土地稳固,并没有坍塌之虞,想来果真是庄农看错了。” 百里霄方才松口气,却仍是远离那深坑,候着陆升也离了原处,二人一路向庄农打听消息,询问可有异常之事。 那些庄农果然或期期艾艾,或顾左右而言他,也有人提及夜里有不明异响,许是野兽捣乱,却是绝口不提那张道士失踪之事。 二人最终来到那道士筑台作法之处,如今半点痕迹也不留,同旁边耕地一样土块细碎,百里霄蹲下|身来,细细查看,捏起泥土仔细嗅闻,便挑拣了几块,交给陆升查验:“陆大哥,这片土地约莫两三日前,曾经沾染血迹……”他又沿着一处土地走了几步,续道,“血迹蜿蜒到此处,再往前却被庄农们破坏了痕迹,寻不到了。” 陆升再往前看去,却只见到满目杂草泥块,萧瑟枯黄,俱被细细犁了一遍,自然再也寻不到半点痕迹。 既然毫无斩获,二人只得作罢,返回庄中。不觉间夜色已深,陆升将客房中的方桌挪到窗前,再将香炉放在桌上,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锥形黑色香饼放进炉中点燃。一股浅浅青烟缓缓升腾,满室充盈透着清凉之气的幽香,一嗅之下,沁人心脾,荡涤肺腑。 百里霄奇道:“陆大哥,你何时也习得豪门世家的风雅喜好,竟会焚香了。” 陆升咳嗽一声,只得含糊其辞道:“嫂子得来的年礼,我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 最近睡不安稳,用以安神罢了。” 陆升近日里确实时常浅眠,有些心浮气躁,找大夫看过,却也寻不出究竟,只道他许是诸事烦忧,郁结在心所致。 百里霄看在眼中,便轻易信了他所言,悄声上了床,和衣而卧,只待那异响一起,再做计较。 陆升立在窗前,望着微微打开的窗缝,那青烟袅袅,徐徐钻出窗外,因是就寝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偶有几声犬吠虫鸣,却衬得整个庄子愈发空辽寂静。 他便不觉又察觉心头烦躁不安,却寻不到源头,只得死死握紧了剑柄,眉心紧皱,过了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吹熄蜡烛,缓缓和衣而卧。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窗外突然响起“叩叩叩”三声敲击,陆升倏地睁眼,抄起佩剑,便起身便蹿到了窗边,藏身墙后,小心望去。 窗外正是满月,月光洁白如银,照得庭院中泛着一层青光,隐约有个人影映在纸窗上,又抬起手来,不疾不徐,“叩、叩、叩”,敲了三下窗棱。 因庄中寂静,这声音便分外清晰响亮,然而却无一人惊醒,就连百里霄也是鼾声如雷,不见任何动静。 陆升悄无声息走到百里霄身边,将他又推又敲,再掐人中、抓着肩膀摇晃,却也不见他有半点苏醒迹象。陆升心中一沉,便惊惧往香炉看去,莫非这香炉中燃的是迷香,才令得百里霄昏迷不醒? 然而为何他却半点不曾受到影响? 他正皱眉时,窗外响起一个爽朗的青年人嗓音:“房中的贵客安好,在下令狐飞羽,奉命前来迎接贵客。” 陆升回身到窗前,推开窗朝外看,正有个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立在院中,月色披沐而下,那男子头束青巾,深衣宽袍阔袖,外青内白,腰间缀着璜珪,颇有前秦遗风。面色莹白,容貌柔和俊雅,额头上一抹狭长的棱形红痕,疑似胎记,却分毫不损他的风仪容色,虽然比谢瑢差了几分,仍旧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嘴角含笑,两手抱拳,对着陆升深深一揖,“令狐飞羽敢问贵客尊讳?” 陆升一时怔然,这青年连他姓甚名谁也不清楚,却知道他是贵客,不是认错了人,便是别有用心。 陆升沉声道:“在下姓谢,单名一个升字。敢问令狐公子,所为何来?” 令狐飞羽温和笑道:“原来是谢先生大驾光临,我家主人广宴宾客,还请谢先生同在下前去,莫要辜负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月满如玉轮,清辉洒山巅,将这寻常的庭院映照得犹如仙境一般剔透清幽,陆升不免生了几许好奇,这令狐飞羽也是一身清雅气质,同谢瑢约莫有一分相似。陆升索性说声稍等,挂上佩剑,披上大氅,推门而出道:“请令狐公子引路,不知贵主人是何人?” 令狐飞羽在前头为他引路,那宽长衣袍徐徐扫过地上的露水,青色布料好似流水般柔和顺滑,一面笑道:“我家主人姓佘,尊讳上青下容,是小李庄东面大王庄人氏,性情豪迈,最爱设宴待客,如今能请到谢先生,蓬荜生辉,我家主人喜不自胜,正翘首以待谢公子到来。” 陆升暗自腹诽,他随口说一句姓谢,这令狐便口口声声谢先生,却说什么翘首以待,当真客套得虚伪至极,看起来却一派诚恳,半点不似作伪,却叫人捉摸不透。 他心知言多必失,也不多问,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一座恢弘宅院伫立在巍峨山下,外头一圈高丈余的围墙,每隔两尺,便挂着一盏青纱灯笼,灯笼上书一个黑色小篆的佘字,将四周映得一片灯火通明。 几名穿着褐色衣袍的小厮打开玄黑大门,喜气洋洋迎上前来道:“贵客来了,我家主人早就候着了,快请进,快请进!” 令狐飞羽道:“贵客姓谢。” 众小厮便七嘴八舌道:“谢先生这边请!谢先生吉祥!” 将陆升簇拥着送入大宅中。 陆升便有些不是滋味,却仍是一派淡定,随同众人迈入门中,穿过两重庭院,方才见到眼前又是灯火辉煌,琉璃羊角宫灯沿着走廊垂挂,五色灯火晶莹闪烁,照得庭院千姿万妍,亮若白昼。 阵阵丝竹声伴着婉转唱腔越过假山传来,陆升绕过假山,便见到眼前现出一座宽阔屋宇,此时数扇大门俱都敞开,红漆圆柱间垂下条条无色轻纱遮挡寒凉夜风。 灯火映照中,无数仆从进进出出,将珍馐美味、陈年佳酿送入房中。 那房中雕梁画栋,精致华贵,宾客排了十余排,每人面前一个黑漆螺钿的食案,跪坐如仪,正对着主位。 主位设了两个食案,通体晶莹洁白,竟好似以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缠绕桌案四脚的繁丽牡丹纹又以金箔镶嵌装饰,右首坐着个身着大红裙衫,妆容艳丽的贵妇,左首案桌空置。 小厮早已匆匆赶去报了信,那贵妇人忙放下手中的青铜酒樽,提着裙裾起身迎上来,一面款款福身,一面喜道:“谢先生大驾光临,令寒舍生辉,妾身佘青容有失远迎,请先生勿怪!” 陆升听那贵妇嗓音温婉悦耳,唤他做谢先生,便觉愈发不是滋味,却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回礼道:“谢、谢升叨扰夫人了。” 屋中上百宾客与仆从亦是起身,纷纷道:“原来是谢先生到了,失敬失敬!欢迎欢迎!” 那贵妇也不避嫌,挽着陆升的手臂,引着他穿过众宾客行列,请他坐在虚位以待的左首案桌前,这便是主人之下,最尊贵的客位。 仆从鱼贯而上,在陆升面前摆放各色珍馐,腊鸭片肉质细腻而嫣红,江鱼脍剁得极细,堆在一起莹白如凝脂,菜叶油绿似翡翠,珍珠丸子汆大虾,烤乳猪香酥脆嫩,金银蹄浓香四溢。鹿肝虎脑、熊掌猿舌、野猪脯、雉鸡心……琳琅满目摆了一桌。便是建邺大富之家也摆不出这许多珍奇之物。 待得侍从为宾客斟满酒,佘青容便举起三足青铜爵,盈盈笑道:“妾身敬谢先生。” 宴会厅中顿时此起彼伏,响起宾客纷纷扰扰的祝酒声,各自轰然道:“……敬谢先生。” 陆升便只得举起酒爵,一饮而尽。霎时间,众人便开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那酒液呈金黄色,有桂花氤氲香气,入口滑爽温醇,滋味却微苦而涩,自喉间一涌而下,顿时五脏六腑热意融融,并往四肢百骸散开。 酒过三巡,又听佘青容愉悦笑道:“今日幸得谢先生光临,我大王庄夺回南井之事,便又多几分胜算。” 一个头戴通天冠,身披鹤羽氅,胸前垂着三绺灰色长须的老人坐在第一排,拱了一拱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 手,笑道:“老夫掐指一算,此事当是十拿九稳,在此预先恭喜佘夫人,恭喜谢先生。” 顿时群情沸腾,又接连对佘青容与陆升二人道喜。 陆升既摸不着头脑,也不敢轻举妄动,手握酒爵,如坐针毡,望着满桌珍馐也是胃口全无,正待要下定决心询问一二,却忽听得厅外一阵忙乱,一名侍从小跑闯入,猛地跪在佘青容跟前,慌张道:“夫……夫人,那怪物体型又大了一倍,将两支先遣队全吃了,眼下正朝我大王庄杀将过来!” 第十二章 千年妖(四) 那侍从话音才落,顿时满堂哗然,陆升便见到前排数名宾客惊得跌坐后仰,咣当一声踹翻了食案。 远处传来连绵长啸,声声凄厉,尖锐得好似长针骤然扎入耳中。 佘青容眼波一扫,怒喝道:“吵什么!有谢先生在此,今日断叫那畜生有去无回!” 满堂嘈杂顿时被她威严嗓音压了下去,先前放大话的老者趴在地上拾起通天冠戴上,忙笑道:“佘夫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是我们关心则乱了。有谢先生在此,我大王庄今日必能大胜!” 众人顿时停了慌乱动作,好似静止了一般,或跪或站、或趴或坐,齐齐望向了陆升。神色或是祈求、或是向往,不一而足。 陆升站起身来,仰头听远处嘶嚎,他曾跟随卫苏行走于山岭,这吼声却并不陌生,他忍耐不住,脱口道:“不过区区一头野狼,生堆火就能驱走,诸位何故如此慌张?” 不料此话一出,自佘青容而下,满堂宾客又再度变了脸色,佘青容竖眉喝道:“你究竟是何人?!令狐飞羽,你究竟请来的是什么人!” 陆升愈发糊涂,这大王庄一庄上下行事全无章法,一时请了他来,连姓名也不知晓也待之以上宾,一时却来问他究竟是何人。 令狐飞羽大步上前,跪在佘青容面前颤声道:“夫人,方圆千里,唯有这一处恩令如白昼之光,卑职断不会看错。” 佘青容冷笑道:“你不曾看错,这位先生还能听错不成?竟将千年的地狼当做了寻常畜生,莫非是偷了自家师长的恩令出来?” 陆升一听千年地狼四字,顿时心生警惕,不敢再开口,却是暗暗在心中叫苦道:“……为何偏生又遇到这些诡奇莫名的事件,抑或是这合庄上下俱都糊涂了不成?” 那边厢佘青容已是裙裾曳地,施施然转过身来,对陆升道:“谢先生,事已至此,便不必多费口舌。你若能击退那地狼,保我大王庄取得南井,妾身自有重谢。如若不然……妾身就拿你当点心吞了!” 周围宾客亦是包围上来,面带戾气,纷纷喝道:“不错,将他拆骨分尸,吃个干净!” 亦有人接口道:“……留一只手给我。” 陆升终究年轻气盛,被这番话语一激,拇指推开剑柄,露出约莫一寸的剑刃,怒道:“大胆!我乃羽……” 他羽林卫三字尚未出口,以佘青容为首的包围圈却突然后退了一丈有余,人人面露惊恐之色,陆升便觉这些人未免太过胆小了。 他仍是拔出剑来,喝道:“我乃羽林……” 这次仍旧不能成语,那众人便纷纷发出惨呼,胆小者竟转身就逃,往宴厅外冲去,却在门口撞上无形屏障,跌回了厅中。满厅百余人好似困在笼中的鸟雀一般,上蹿下跳、无头无脑四处推搡奔逃,乱作一团。 至于厅外的侍从与乐者,却早已逃散得不见踪影。 佘青容花容失色,在众人冲撞中鬓钗凌乱,却仍是厉声喝道:“不许逃!不许逃!若敢逃跑,即刻斩首!来人,将这冒名顶替之辈杀了,赏南冥井水三丈!” 陆升听不懂她所言,索性怔怔望向手中佩剑,这柄剑固然锋锐无双,却怎的就能将这上百宾客骇得几欲癫狂?莫非是那谢瑢做了什么手脚不成? 他正自怔然,头顶突然一道劲风袭来,却是那令狐飞羽跃起至半空,深衣招展犹若一片乌云,手中挥舞着一根手腕粗细、闪烁青光的长鞭,风驰电掣朝陆升当头劈下。 陆升足下沉稳,几步便避开要害,扬手斜斜撩起长剑,只觉剑刃稍有阻滞,随即无声无息顺滑斩下,轻易就将那长鞭斩为两半。 断掉的长鞭约莫四尺有余,在半空如活物般扭曲挣扎稍许,便突然炸裂开来,化作漫天青色羽毛,纷纷扬扬飘落。 令狐飞羽发出啊一声惨叫,面色惨淡如金纸,提着剩余半截长鞭跌落在地,竟好似受了重创般,痛苦挣扎翻滚,旁人却不敢碰他,反而愈发离得远了。令狐飞羽挣扎一阵便没了动静,陆升往前踢了他一脚也不见反应,却是气息微弱,生死未卜。 陆升眉头紧缩,却又听佘青容喝道:“放箭!” 他不假思索腾身一跃,掀翻了白玉食案躲在后头,一阵密集如雨的白羽箭扑扑扑击打在食案上,强力之下,那食案竟被震裂出无数裂缝。有这等威力,为何却偏要惧怕一头孤狼? 他正疑惑时,忽然一声凄厉长啸在耳边响起,先前远在天边,眼下这一声,却好似近在耳畔,令陆升神魂一震。他扣紧剑柄,压下陡然自心底升腾的一丝冰寒惧意,寻常野兽却断不会有这等摄人心魄的本事,千年地狼四字,又再度涌现在陆升心中,只是他却全然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怪物。此时不免叹道:“若将谢瑢邀来就好了。” 陆升正自懊恼中,却察觉不知何时开始,地面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那野兽厉啸近在咫尺,清晰得好似一柄铁刷贴着耳后来回剐蹭,冰冷刺痛感灌入耳中,自刺肺腑,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骇得心中惊惧、四肢无力了。 那厅中众人也早已骇得六神无主,早就顾不上攻击陆升,佘青容亦是不见了踪影。那众人当中,有些竟生出布满细鳞的尾巴、亦或头上长出生满绒毛的兽耳、亦或一根手臂化作羽翅,尖嘶哀嚎,吵得震耳欲聋,却半点压不住那凄厉狼嚎声。 陆升心中惧怕,牙关战战,手腕一震,锋锐利剑在满厅灯光照耀下灿若星辰,剑身颤动,发出清越如龙吟的剑鸣,陆升心头惊惧便消散了大半,反倒生出了一股磅礴杀意。 妖魔乱像,蛇虫鼠蚁,定要铲除殆尽,方能护得百姓平安。 陆升自食案后头站起身来,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六足蜥蜴正向他冲来,通体灰白,张开长有细密尖齿的大口,喷出一股黑沉沉的毒雾,尚未靠近,陆升就察觉恶臭袭来,顿时胸口烦闷,头脑昏沉。 他屏息避开毒雾前冲,反手一剑划下,又是无声无息、毫无阻滞感,好似切入一块细腻油脂当中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 ,将那蜥蜴切为两半。 一招得手,心头杀意却愈发叫人迷醉,陆升望着眼前的光怪陆离,突然扬眉笑道:“原来这世上当真有妖怪,陆某今日便做一回除妖的真人。” 他手持神兵,无往而不利,接连斩杀了数只妖物,战意高昂,那震颤肝胆的狼嚎声半点也听不见了,反倒地面颤动愈发激烈,那些妖怪化作的宾客终于撞破了大厅无形屏障,朝着庭院四面逃散,一面惊叫道:“水来了!水来了!” 陆升正要追出去,左手腕一紧,却是被条青色的蛇尾牢牢缠住,他反手一剑斩断蛇尾,大步迈出宴厅。 众妖好似被煞神追赶,忙乱逃窜,一个半人半兽的客人被门槛绊倒,许是惊惧太过,竟挣扎不起,陆升毫不犹豫,提剑朝那客人头颅砍下去,剑锋未及时,突然听见一声震耳轰鸣,一蓬火团在眼前炸开。 热气袭面而来,陆升不觉闭目闪躲,再睁眼时,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半人半兽的怪物,唯有一只巴掌大的虎纹花猫自一堆衣物中钻了出来,弓起后背,朝着陆升咪咪直叫。 陆升皱眉,任那花猫惊慌逃走,却只是朝着突兀出现在半空的一团好似独腿仙鹤的火焰看去,“谢瑢?” 那火鸟却呈现半透明状,一面消散,一面低沉道:“水来了……再撑一时,我家公子就来了……”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此刻好似如梦初醒,方才听见狼嚎声再度响起,这次却夹杂着哗哗的浪涛声。他仰头看向西面,原本皎洁的月色被一道突兀而起的山峰遮挡,若是仔细一看,那高耸入云的阴影哪里是山峰,却是一道高大无比的巨浪正朝着大王庄呼啸扑来。 小李庄、大王庄虽然靠近大江,然而冬季正是水枯时节,这滔天巨浪来得委实蹊跷得紧。 陆升却无暇多想,立时转身朝着相反方向发足狂奔,一路上却见飞鸟走兽熙熙攘攘,俱在惊慌奔逃,除了他却并无半个人影,他心头冰凉一片,只怕沿江百姓俱遭了这场无妄之灾。 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座高山,坡崖陡峭,陆升在鸟兽群簇拥中一道连冲带爬,往山顶逃去。身后却骤然响起阵阵哭声,陆升惊慌间回头看去,却见黑沉水波穷追不舍,水波之中却冒出了无数人形来,时时变化无穷,凝出了佘青容、令狐飞羽等大王庄中之人的面容来,黑水形成的无数利爪拉长前探,伸出水面,朝着陆升抓来,一面哭道:“谢先生,谢先生,我等待你如上宾,你怎能抛下我等独自逃生?” 几头落在后头的山猪野鼠被那利爪攥住,挣扎泣鸣,却仍被拉入水中不见踪影。 陆升心头愈发惊寒,足下却被枯槁的树根一绊,跌倒在地,顿时被不知什么野兽重重踩了几脚,利爪划伤后背,压得他险些肋骨断折,气闷昏厥。 一道大浪终究狠狠拍打下来,堪堪擦过陆升脚边,震得地动山摇,巨石自山头滚落下来。一些野兽猝不及防,也被震得跌倒滚落,一面凄惨尖叫,一面落入黑水之中,转眼就沉没下去,再也不曾浮上来。 陆升抱牢了一截树根,又随手截住自面前滚落的毛团往树根上一放,又是只虎皮花猫,他也顾不上细看与宴厅之中是否同一只。那黑水凝成的利爪犹如无数根妖藤突出水面,见活物便抓住拽入水中,一旦靠近,便阴寒无比,陆升只觉阴寒迫近,挥剑砍了下去。 一斩之下,尖利哭号响彻夜空:“谢先生!你好狠!你好狠!我好怨!我好怨!” 那黑水被斩开却不曾消失,反倒如同绳索一般层层缠绕在剑身上,朝着剑柄处蔓延。 陆升骇得头皮发炸,却仍不肯松开剑柄,正犹豫间,后颈衣领突然一紧,身躯凌空,只觉眼前海浪黑沉一阵旋转颠倒,回过神时,已落入某人宽厚坚实的怀中。 陆升仰头,便见到一张清绝无双的面容在无边黑暗里犹若珠玉生辉,清冷卓绝,身姿高大伟岸,眼眸似星光清明,一身雪白道衣,袍摆在夜风呼啸中猎猎翻飞,仿佛天庭的神明,山巅的仙客,不染半点凡尘气息。 陆升不觉失神道:“谢瑢,我莫非在做梦?”随即又倒抽一口气,龇牙咧嘴道:“背上疼,只怕不是做梦……若不是梦却糟了,这滔天洪水只怕要淹没建邺,不若快些往城中去示警……然而这洪水来得也太过蹊跷……” 他一阵喃喃自语,谢瑢却已踏过悬崖峭壁,立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上,那榕树离地不足一丈,却是气根盘结,形成一处悬空的平台。谢瑢便将他往平台上一扔,陆升猝不及防,跌得后背伤口再度开裂,痛哼一声,翻过身怒道:“你就不能……轻些。” 谢瑢却不理他,只站在树枝上,垂目朝山下望去。 陆升只得哼哼唧唧站起身来,一面嘟囔抱怨,一面站在谢瑢身旁,顿时便如被人扼住了咽喉,发不出半点声息。 那山下汪洋一片,黑水荡漾,无边无际,水面上影影绰绰,有无数阴影,如利爪妖藤,似鬼影曈曈,扯拽着挣扎不休的活物,入水而没,不见踪影。 风声呼啸,水声激荡,好似百鬼嚎哭,叫人心底愈发生寒。 这无垠黑水之上,一轮明月宛若冰轮玉盘,却泛着诡异的青色,将冷冰冰光辉散落下来,将万物染上一层瘆人冷光,幽幽发蓝,仿佛透着一股死气。 黑水中央徐徐升起一道波峰,托着头巨大怪物渐升渐高,长吻、四爪、铁尾,背后映着明月,慢慢显露出身形,竟是头通身铁灰色的巨狼,冰蓝眼眸如冰霜凝结,对着明月仰头凄厉长啸。 伴随声声狼嗥,黑水中波峰再起,竟渐渐高过山岳,往四周拍打,惊涛拍岸,缓慢涌起,水面缓缓升高,已淹没了半个山峰,正朝山顶缓慢淹没而来。 陆升颤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谢瑢道:“地狼。” 陆升怒道:“地狼又是什么怪物!” 谢瑢徐徐整理宽阔衣袖,将之抚得平整,嗤笑道:“无知小子,你得意甚么?” 陆升一噎,他经历九死一生,见识了这妖异非常的景象,如今神思混乱,哪里还保得了平常心,一时间不知如何回他,正呆愣时,却听谢瑢道:“地狼生于地下,形如犬,能遁地而行,擅筑凿地穴。见之则有祸。” 陆升奇道:“这分明是头操纵黑水的水兽,为何不叫水狼?” 谢瑢整理的手势一滞,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这羽林郎半点不将见之则有祸之说放在心上,反倒同他讨论起这妖物的特性来。 他却仍是道:“洪水非是由这妖物操控,不过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1 被他挖出来罢了。” 陆升心头一松,忙问道:“谢瑢,你既然知晓来龙去脉,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谢瑢仍是继续整理衣衫,抽下束发的绢带,任一头长发在夜风里徐徐飘飞,更衬得这青年宛若谪仙临世,翩然俊逸,风华无双。 他两指夹着素白绢带,任其迎风自燃,化作飞灰飘散四落,眉宇间却微微有一抹严峻厉色,“这妖物竟挖通了南冥,这却有些棘手。” 南冥者,天池也。 承天地之气,凝四海之精,敛则纳鲲鹏,溢则吞八荒。 陆升不过在志怪书中见过,只当是凡人妄想罢了,此时只觉眩晕,两眼发昏,茫然道:“这世间……竟真有南冥?” 谢瑢道:“世间并无南冥,只是这地狼修炼当有千年之上,能打通虚空,穿透界域,所以穿地凿井,贯通南冥,平白引来这场祸事。这畜生闯大祸了。” 陆升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平息祸事,谢瑢,我自当全力以赴。” 谢瑢负手道:“你能做甚么,若非……”他突然住口,若有所思扫了陆升一眼,突然笑起来,清浅笑容,好似无边黑水上盛开了一朵莹白芙蕖。陆升恍然了片刻,却听谢瑢话锋一转,“罢了,你快些回建邺,到我府中住下,我那些仆从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他往陆升身后一指,陆升循着他所指处望去,却见先前燃烧绢带的飞灰凝成一条狭窄道路,越过汪洋黑水,通向不知何处。早有些精明的动物已跳上那通路,一路奔逃而去。 陆升顾不得惊叹他法术神妙,只问道:“我若走了,你要一个人应付?” 谢瑢道:“自然。” 陆升道:“我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谢瑢摇头道:“半根手指也助不了,走了倒轻省。” 陆升迟疑道:“我、我不走。” 谢瑢修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若是留下来,我也无暇顾及,十死九生。” 陆升倒抽口气,却反倒愈发坚定道:“那我更不走了。” 谢瑢不禁失笑道:“你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英雄不成?” 陆升毅然道:“若这般凶险,更不能只留你独自一人……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好。” 谢瑢被他说得面色古怪,停了片刻,方才自手腕间褪下一串青中透金的串珠,粒粒不过黄豆粒大小,却俱都精雕细刻成半开的花苞形状,不知是什么石头,青色中闪烁点点金辉,显出十分的华贵逼人来。 谢瑢将串珠戴在陆升右手腕上,一面叮嘱道:“你虽要找死,莫连累我,留在榕树上不可离开。” 陆升听惯他毒舌,并不反驳,只苦笑道:“……我记住了。” 谢瑢又凭空一抓,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金色长弓,通体金光灿灿,并三支青紫色羽箭一道交给陆升,“若是有余力,找找那地狼身上可有一处异常——至于有什么异常,见到便能知晓。寻到了以这弓箭击杀,若寻不到……便听天由命罢。” 陆升接住弓箭,苦着脸道:“谢瑢,你这般意志消沉,连我也提不起斗志来。” 谢瑢道:“我知道了。” 便转身一跃而下,立在榕树外的平地上。 陆升道:“你知道什么了,我为何半点不知……” 他正絮絮叨叨,突然间便没了声息。 谢瑢此刻摆出了起手式。 左掌高举过头,手心向天,右手剑指,横桓于胸前,他肢体修长,手指也分外修长,骨节优美,长袖下滑,露出一截手臂,被素白衣衫包裹,在青色月光下好似美玉外缠绕着云朵。 随后左掌下挥,右手在胸前划过半圆,向外一甩,袍袖翻飞,好似带出风雷之声,谢瑢则向前迈了一步。 轰—— 分明是松软泥地,却踏出了令山岳震颤的巨响。 陆升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呆愣望着月下那素白得毫无瑕疵的人影起舞,只觉随着他一举手、一抬足,阵阵铃声自魂魄深处响起来,cńcń震得他全身发麻,无法动弹。 视线却好似黏在了谢瑢身上,追逐他腾挪翩跹,道衣化作流云舒卷游荡。 陆升全身动不了,心思却分外清明,待谢瑢转过身,再踏一步时,他终于醒悟过来。 谢瑢踏的乃是北斗七星步…… 七星步又名禹步,相传乃是治水的先圣大禹所创,历经千年万载,由道家沿袭、发扬光大。 陆升曾见过无尘观的道士打醮,仪式固然庄重,踏步却是诡异古怪,踏得十分吃力。然而眼前这位风仪出众的贵公子所踏的步伐却有些似是而非,一举手,一抬足,俱是优美圣洁,好似天女神舞,香花洒落。 陆升凝视着那起舞中的人影,他身姿轻盈,却又力道万钧,起时风生,落处雷动,长袖翻飞,衣摆如云涌,黑发猎猎招展。 谢瑢本就生得俊美出尘,此刻一张面容却愈发显得空无,不似人类的神情,无欲无念,无悲无喜,亦是非男非女,竟好似神佛面容一般。 无边威压感自那白衣舞者身上散发开来,陆升只觉后背发凉,弓箭垂落脚边,身躯僵直,冷汗涔涔滚落,神魂震慑,惊惧得几欲蜷缩。 神威如狱,魏巍而重;神恩如海,浩浩而广。 这绝非俗世之舞,绝非凡人之舞,而是以己身取悦神明,以韵律沟通天意,掌心上扬即为奉天地,剑指下劈即为通阴阳。 此谓,迎神之舞。 轰—— 轰—— 轰—— 谢瑢踏步,翻掌,起舞。 汗水自他莹白如玉的面颊徐徐滑落。 震撼声中,直冲云霄的浪涛气势龟缩,就连青灰月色好似也渐渐变回了皎洁银光。 谢瑢原本素白的衣袍上,袖口、交领、腰带、衣摆与垂下的博带上,慢慢显露出银色的线路,好似银线修成的繁丽符纹。 银光闪烁,更将他衬托得不带半丝人气,并随着他起舞,光影愈发明亮起来。 陆升恍惚间听见一个低沉优美的声音缓缓吟唱,那声音如丝如缕,直勾人心弦。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谢瑢衣袖上的银光愈发熠熠生辉,脱离了衣袍,化作无数银丝,环绕在他周围,凝结成了八个不同的花纹。 第十三章 千年妖(五) 银光闪闪,如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2 丝如缕,曲折缠绕,好似有无数神梭来回穿行,将其聚合成八个银光潋滟的繁复符纹,好似八个似篆非篆的文字,陆升却一个也不识得。 谢瑢额角鼻端渐渐渗出晶莹汗珠,几缕浓黑长发黏在脸颊,行止却愈发翩然若仙,那几个符纹光芒愈加大盛时,他竟当真自地面浮了起来,衣摆长发,犹若在云端飘扬,仙姿绰约、玉树临风、琼枝映水、皓月行云。 那符纹渐渐扩散,环绕谢瑢成了三层,最外层五个符纹,中层两个符纹,最内侧一个符纹,皆绕着谢瑢缓缓而行,三层银光能与明月争辉,逐渐压制了月色,好似自黑海上空一跃而出、转瞬照遍黑水。 谢瑢所施的乃是名为八神印的上古方术,外头五个符纹分别为金信印、木信印、水信印、火信印同土信印,中间两个符纹乃是阴信印同阳信印,最内一个则名为混元一气印,这八印脱胎自八卦,能引天地阴阳之力,通玄变化,镇伏妖邪。 寻常道家断然得不到上古传承,若是瞧见了,纵使不心生贪念,却难免会纠缠不休。好在陆升不识货,反倒省了事后许多麻烦。 银光照处,那些自水中探出的妖藤利爪便好似残雪遇到烈火,眨眼消融得干干净净。 那头巨大的灰狼足下踏着翻腾波峰,已不再仰头啸月,转而朝着谢瑢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怒吼。 一声狼嚎,刹那间波涛汹涌、千山震动。 陆升方才察觉不知何时谢瑢已离了山头,凭空悬浮在无边的黑水之上,好似当真化作了月神一般。 怒吼愈震耳,银光愈夺目,竟好似彼此相争、半点不退让。 黑水却果真缓慢消退,就连那名为地狼的怪物足下黑水形成的山峰也开始回缩,同谢瑢的距离也一点一滴拉近。 谢瑢视若无睹,连气息也不曾乱了半分,好似天地间再没有比这迎神舞更紧要之事。白衣生光,一摆动那黑水便退去一丝,一旋身那黑水便消散一分,一丝一分虽微不足道,然则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总有消去之日。 且随着他周身三层银色符纹光芒大涨,消去黑水的速度也是在一点一滴加快。 那地狼愈发暴怒,突兀间自那波峰顶端一跃而起,冲入水中,波峰便炸裂开来,化作一阵连绵霪雨哗啦啦落下,一个浪头将谢瑢吞没其中。 陆升心头一紧,左腕的手串忽然涌现暖流,流入全身,他顿时自僵直之中回神,得以行动自如,与此同时,海面银辉暗了一暗,便立时恢复如故,并未曾受到半点影响。 陆升忙弯腰捡起弓箭,方才察觉距离他身周不过尺许地外,满地被黑水淋过,草木枯槁,散发出阵阵阴寒,若是死气有实质,只怕就是这般模样了。 他抚了抚左腕的手串,心有余悸,若非谢瑢给他戴上这手串,只怕他也难逃一劫,只是他也不曾留意,手串上那些原本成半开花苞形态的珠子,已有几颗悄然成了全开之形。 正当此时,距离谢瑢不足十丈的黑水面又鼓起一个巨大的水包,眨眼间炸裂四溢,那头体型又大了一圈的地狼咆哮冲来。 自然被银光一照,竟生生弹了回去。 然而那银光终于也暗了稍许。 陆升谨记谢瑢叮嘱,足下不敢动,他目力极好,却是看得分明,那地狼血盆大口张开时,露出了口中一点草青色。 天上的明月已不再泛青,更被地上的明月衬得黯然失色,故而这一点草青色十分醒目,果然是异常之处,一见即知,陆升虽然专精剑术,毕竟君子六艺,倒是半点也不生疏,立时张弓搭箭,瞄准射了出去。 可惜准头略略偏了一点,自那狼头的耳根处堪堪擦过。 那地狼耳边被劲风擦过,心知险些中了暗算,愈加暴怒,因连番被银光弹回,屡屡受挫,竟是一侧身,绕过谢瑢,反朝着青紫羽箭射来之处急冲而去。 陆升望着那犹若小山般巨大的怪物气势汹汹迎面冲来,强自镇定,再度张弓,又射出一箭。 利箭破风呼啸,那地狼却又一低头甩尾,冲进黑水之中不见踪影,避开一箭之势。过了片刻,再度一飞冲天,自凌空处朝着山头撞来。 危险近在咫尺,陆升心头狂跳,咬着牙摸出最后一支羽箭,却忽然听见谢瑢道:“且慢。” 谢瑢声音平平常常,却偏生能穿透波涛风浪,清清楚楚在陆升耳边响起来。 那贵公子徐徐旋身,左手多做了一个轻轻往后扯拽的动作,那灰狼巨大身躯登时定在半空,被银光强自困住,竟是挣脱不得,顿时暴怒狂吼,黑水波涛便愈发翻腾,犹如风暴肆虐一般。 哗哗的震耳波涛声中,陆升又听谢瑢气定神闲道:“瞄准了再射,莫要浪费最后一支青凰羽。” 陆升咬牙应道:“尽力而为。” 谢瑢道:“若是失手,丧命于此,却怨不得旁人。” 陆升凛然道:“谢瑢,你放心,我陆升哪怕本事不济,也断不会弃你而逃生。” 谢瑢言下之意,只不过是说陆升有性命之忧,他自己却是无碍的。 也不知陆升是听不出来,亦或是不肯听,却反倒口口声声要与他同进退、共生死,这生死关头,却叫人笑不出来。 陆升却果真是听不出来,只一心念着这一箭若是射偏了,他与谢瑢只怕要一道葬身黑水,顿时愈发神清目明了几分,气息绵长轻稳,合肩、沉肘、束腰、分腿,沉甸甸的青羽箭搭在指头上,金弓张似满月。一眼闭,一眼凝,那地狼时开时闭的口中,一点草青色在陆升眼中变得愈发巨大,他轻轻松开指头,利箭破空,化作一道青紫电光,朝着地狼口中笔直射去。 然而又在刹那间,变生肘腋,陆升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姜黄色人影不知从何处杀了进来,将青羽箭卷进袖中,口中连连呼道:“好悬好悬。” 陆升心头猛地一沉,眼见那地狼挣脱银光,猛扑而来,他心知大祸当头,今日在劫难逃,不禁脱口喊道:“谢瑢!你快逃!” 他话音未落,那巨大如一座山包的灰狼已骤然缩成了寻常细犬大小,一面发出哀哀哭泣声,一面扑进了那姜黄人影的怀中,只听一个细细嗓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骂道:“紫印大骗子!坑蒙拐骗五毒俱全!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无赖小人!食言而肥!奸诈无耻!” 第十四章 千年妖(六) 那人影一身姜黄长衫,袍摆宽大,静止下来后,又是个青年人模样,长相周正,文雅犹若书生,用一根古朴木簪束了发,正蹲下||身来,双手抓着那细犬两只前爪,好言安慰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3 道:“澡雪,澡雪,瞧你这急性子,竟然打通天池……我何尝骗过你,自然言出必行,如今按时来了。” 那灰毛细犬却嗷呜一声怒吼,张口咬在那人手腕上,那青年也不过低叹一声,任由它撕咬,一面轻抚后颈绒毛。 地狼甫一离黑水,风浪顿时减弱了大半,谢瑢也徐徐停止下来,周身银光化作千万流萤,四散没入水中,滔天巨浪化为乌有,涨过半山腰的洪水飞快回缩,最终尽数退回了一口深井之中。 正是先前陆升同百里霄在小李庄外查探过的那个深坑。 洪水一退,留下满地狼藉,遍地躺着些蛇虫鼠蚁、飞鸟走兽,不过须臾便醒转过来,张皇逃窜进山林之中。 谢瑢悄无声息落在地上,仿佛神仙降临一般,陆升顾不上那一人一犬,提了金弓朝着谢瑢降落处飞奔而去。 离得近了,便见到不知从何处现身的人群正对着谢瑢跪拜,陆升倒眼熟得很,这些俱是大王庄中的宾客。 为首的贵妇弱柳扶风般对着谢瑢盈盈一拜,恭声道:“妾身佘青容,谢过恩人援手。” 陆升急忙大步穿过人群走了过去,一面扬声唤道:“谢瑢!这些人是妖怪,你要当心!” 谢瑢并未开口,那贵妇悄悄扫了陆升一眼,目中似有惧色,却仍是笑意盈盈道:“原来恩人也姓谢,却不知同那边那位谢先生是什么关系?” 陆升只觉自己一点小伎俩被当面揭穿,顿时尴尬不已,干笑道:“我……我原是姓陆。” 佘青容却是眼珠一转,好似明白了什么,匆忙对陆升福了福身,“原来陆先生是谢夫人,山野小妖有眼无珠,冲撞了谢夫人,还求谢夫人恕罪。” 陆升面色一僵,不禁偷偷扫一眼谢瑢,却见他微微皱起眉来,不禁愈发懊悔,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时,谢瑢却转头打量佘青容同她身后数十名随从,问道:“尔等自何处来?” 佘青容道:“禀谢先生,我等生于斯长于斯,六百年有余。只因前些日子那地狼打通了南冥,我等原想着占了那井,直通南冥采食灵机,故而才聚集一处,对外自称大王庄。” 众妖皆惴惴不安,生怕被驱赶,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说道:“我等自开了灵智,便食天地精气,潜心修炼,奉天顺道,从不曾滥杀无辜,更不曾吃人,求谢先生开恩,留我等一席容身之地。” 陆升瞪着其中一名个头魁梧的壮年男子,忽道:“大王庄酒宴时,你还叫同伴将我一只手留给你吃。” 那男子连连摆手,面色涨得通红,索性弯下腰去,身形一时间模糊起来,飞快变形成了一头雄鹿,晃着头顶两根枝桠横生的鹿角,哑声道:“在下是吃素的,不过为了唬人罢了,言语无状,还求谢夫人开恩,饶了在下这次罢。” 陆升又是一噎,只得期期艾艾道:“不、不是……” 谢瑢却一抬手道:“罢了,诸位在此居住时日已久,反倒是我朝百姓鸠占鹊巢了。尔等往后自行其是,不可扰民。” 众妖面露喜色,纷纷应是。 谢瑢又道:“只有一事。”他转向佘青容道,“你同我撞了名讳,需得改了。你虽血脉稀薄,却仍是相柳之后,在今世也属难得,不如改作佘青柳。” 那贵妇竟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连连道:“自然、自然,多谢先生赐名。” 陆升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待得谢瑢命众妖散去,没了外人在场,他方才喃喃道:“不过同你撞了名讳,你竟要旁人改名,未免太过霸道……我若是叫陆容,岂非也要被迫改了?” 谢瑢沉吟道:“鹿茸?大补之物,倒不必改,却要被吃了。” 陆升被他调侃,不禁老脸一红,“谢瑢!” 谢瑢却对他两手抱拳,柔声道:“谢夫人有何吩咐?” 陆升终究心虚,干咳两声解释道:“我、不过见那些人行为诡异,不敢报自家的名讳。谢公子神通广大,连名讳也能震慑宵小,我不自觉便用了……” 谢瑢眉宇间的一丝郁色立时散了,失笑道:“你倒聪明,竟拿我姓名当护身符用。” 陆升见他心情转好,方才暗自松了口气,立在黑黝黝的原野之中,顿时有些毛骨悚然,便朝谢瑢靠近了些,颤声道:“谢瑢,谢瑢,这地方邪气过盛,我们快些回去罢。” 谢瑢道:“胆小如鼠,你有悬壶防身,何须怕什么山精野怪?” 陆升一愣,问道:“悬壶?那悬壶剑莫不是放在兴善寺中供养么?如何给我防身?” 谢瑢自知失言,却也不如何焦虑,只转身抬手,朝着陆升面上抚摸下去。 陆升见这俊美公子做出如此亲昵动作,一时间竟心跳如鼓,也不敢躲闪,只觉他指尖微凉,缓缓滑过面颊,插入鬓发之中摩挲头皮,一阵酥麻感竟自触碰处飞快扩散开来,陆升结结巴巴道:“谢、谢瑢?” 不等谢瑢回应,他只觉黑沉袭来,身躯顿时倾倒。 谢瑢将他揽入怀中,打横抱了起来,一面却皱眉道:“尊驾盘桓了许久,莫非还等着到寒舍做客不成?” 他四周黑沉沉一片,此时距离三尺开外却显出了一个姜黄衣衫的青年人身影来,身旁还跟着只灰毛的细犬,那青年哈哈一笑,对谢瑢行了个古礼,“不敢,不敢。在下名唤紫印,乃是冥灵洲一介闲人,敢问阁下,是哪位金仙的高足?” 谢瑢道:“时移世易,昆仑金仙早就不在此界中,君自远方来,还需多打听些中洲旧事,莫再贻笑大方,徒留笑柄。” 紫印摸着后脑,讪笑道:“竟、竟猜错了,失礼失礼,谢先生那八神印精妙端丽、气机纯厚,乃是玄门正统的法术,莫非、莫非是哪位金仙的后人?” 谢瑢略皱眉,却仍是道:“中洲之内,并无金仙半点踪迹,这世间能用八神印者,除我之外,并无旁人。阁下若是泄露出去,我断不会轻饶你。” 紫印露出骇然神色,却仍是连连点头应道:“我知晓了,绝不泄露半分。只是……为何转眼间却变成了这样?” 那细犬原本坐在紫印脚边,如今仰头怒道:“转眼间?一千五百年了!你分明同我约定,一个春秋即返,却叫我等了一千五百年!你这欺世盗名的小人!” 紫印叹道:“澡雪……你倒是学了许多文字辞藻,比先前愈发口齿伶俐。只是怎的就过了这许久,我委实只回去了一个春秋。” 谢瑢道:“你回去了何处?” 紫印道:“自然是冥灵洲,需得预先处置些事务,才好带这地狼回家。实不相瞒,我同这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4 小妖怪一见如故,他也无父无母,留在中洲也无牵挂,不如同我回去冥灵,更逍遥自在些。故而约定,一个春秋,便回来接他。不料这小妖竟按耐不住,遁地掘土,打通南冥,险些酿成大祸。” 那名唤澡雪的地狼怒道:“一千五百年!我等了你整整一千五百年!” 这一人一犬为此一事喋喋不休、纠缠不清,谢瑢只得出声将其打断道:“《庄子》云: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一个春秋,自然是一千五百年。” 紫印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却忘记了。” 澡雪愕然道:“竟然如此,我却不知道。” 谢瑢叹道:“一个糊涂,一个无知,惹下这许多麻烦,你要如何善了?” 紫印低头扫一眼脚边的地狼,亦是叹道:“……地狼一族,天生能搜寻宝物,故而自上古就被捕猎,如今族中凋零。我本不忍见澡雪孤苦无依,要带他回冥灵,如今他闯下大祸,冥灵却是去不得了。我自会陪着他,留在此地赎罪。谢先生但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那地狼仍是抽抽搭搭,时不时低头去磨蹭紫印小腿,小声道:“一千五百年……” 谢瑢托一托怀中人,颔首道:“如此一来,倒也不虚此行。我先将这小友安置妥当,改日再同你仔细分说分说。” 紫印道:“这个自然。” 他才要迈步,紫印忽然又道:“谢先生且慢,我观你这朋友煞气缠身,只怕有麻烦。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如将他交给在下诊治一番……” 谢瑢淡淡一笑,道:“信不过。” 紫印却想不到他竟断然拒绝,错愕之下,忙又道:“若是置之不理,只怕有性命之忧……” 谢瑢却不愿同紫印多耗口舌,转过身去,抱着陆升没入夜色之中。 陆升陡然惊醒,急忙坐起身来,便听见百里霄惊喜道:“陆大哥,你终于醒了!” 陆升迟疑打量四周,他仍旧在小李庄的客房之中,外头天光已大亮,窗外传来喧嚣之声,十分热闹。 他不禁皱眉,心中懊悔,他竟然又昏迷了,如今只依稀记得洪水滔天,是谢瑢设法退了洪水,又遇到一人一犬,行事十分诡异。再往后,他如何昏迷、谢瑢如何送他回来,却是半点也记不清了。 他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外头怎的如此热闹?谢瑢何在?”一开口竟嗓音嘶哑,疲倦莫名。 百里霄端着一杯热茶,送到床边,一面同他禀报道:“就快到午时了,一早时有人发现了几头野狼的踪迹,我推不醒你,只得同庄农们前去追击,倒在山中发现了那道士的尸首……被野狼啃得不成形。庄头已上报巡乡亭,要组织人手驱逐野狼。那坑洞也是被野狼挖出来的,如今众人开始填坑了,所以人来人往吵闹得很。谢瑢?谢府那位公子么?不曾见到。陆大哥怎的又念着他了?” 陆升接过茶杯,慢慢喝了几口热茶,心头却是混乱一片。 那大王庄群妖、滔天洪水、连同无边黑水之上,宛若月神降临的贵公子,莫非从头至尾,都是他在做梦不成? 梦个美貌姑娘也就罢了,那谢瑢再如何风华无双,却终究是个男子,梦来梦去,也是无缘。 陆升索性不再多费神思,起身穿衣,洗漱完毕,又请来庄头询问,原来附近并无大王庄,却有个大李庄。 那庄头道:“功曹既然同我家公子交好,小人实不相瞒,我们这小李庄是小谢公子名下的产业,那大李庄,自然便是大谢公子的产业。却不曾有甚么大王庄。” 陆升颔首,谢过那庄头。他同百里霄正在客房的院子里同庄头问话,突然敞开的院门外冲进一道青色鸟影,一面嘎嘎乱叫,一面朝陆升右手狠狠一啄。 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丫头紧追其后,慌张叫道:“小飞!小飞!” 庄头同几名庄农大惊失色,要去捉拿那胆敢袭官的绿头鸭,那绿头鸭却扑扇翅膀,动作灵活地闪避了众人七手八脚的追捕,竟一跃飞出了院门,惹得一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那绿头鸭一身绿毛生得油光水滑,偏偏额头上长出一抹艳丽红色,十分醒目美貌,陆升只觉眼熟,倒不如何计较被它啄了一口,轻抚手背,沉吟片刻,突然间想了起来,不禁喃喃低语道:“令狐飞羽?” 那庄头诚恐诚惶,上来问道:“功曹,可有受伤?那畜生冲撞了大人,小的定将它捉来为功曹赔罪。” 陆升甩甩手,笑道:“庄头言重了,不过是只绿头鸭,我还跟它计较不成?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等叨扰了诸位。” 庄头连说不敢当。 陆升转头对百里霄说道:“……回去罢。” 心中却有些意兴阑珊,他不过睡了一觉,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听起来好似省心,却未免有被人玩弄于股掌间之感。 二人收拾行囊,将那香炉也一道收起来,离了小李庄,回建邺复命去了。 距离二人策马而行的官道十余里外的山上,一座精致马车停在松树下。 谢瑢神色疲倦,斜倚在软榻之中,透过车窗眺望那二人飞驰,绝尘而去,一只虎纹小花猫趴在他腿上,时不时舔舔爪子,睡得十分惬意。 悬浮在车厢里的赤红独脚鹤将车厢里烘得暖意融融,嗓音低沉道:“收复相柳之后,此一功也;得了地狼之力相助,往后寻宝如虎添翼,此二功也。公子收获颇丰,不虚此行,此人当真是公子的福星。若是多活些时日,对公子有益无害。” 谢瑢失笑道:“你倒对那小子关怀备至,莫非看上他了不成?” 那火鹤道:“公子将我遗落在十里坡,是陆升捡到我,送还给公子,此人对我有恩。” 谢瑢眯了眼,仍是笑道:“既然如此,我将你送给他算了。”只是嗓音中却是冰寒渗人,连他腿上的小猫都突然抖了抖,滚落脚边,缩在软榻之下不敢动弹。 那火鹤低垂下头颅,“毕方造次了,请公子息怒。” 谢瑢缓缓合上眼眸,却不再开口。 初见时,那青年曾对他说道:“你长得这般好看,何苦要轻生?” 天池水淹大地时,那青年不肯弃他而逃,毅然道:“……不能留你一人。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好。” 那地狼眼看要取他性命时,他不曾呼救,却反倒叫谢瑢快逃。 这般满腔赤诚的傻瓜,如今却不多见了。 谢瑢心中戾气渐消,下令道:“回去吧。将那小子送来的桂花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5 鸭摆上,请他来喝酒。” 马车动了起来,粼粼碾过山间碎石小路,往建邺城方向行去。 第十五章 千年妖(七) 陆升下了卯,同沈伦喝酒,便将小李庄之事同他说了一遍。 说的自然同百里霄禀报之事别无二致。 沈伦一饮而尽,放下酒盏,叹气道:“想不到,竟果真是几头野狼生事。” 那道士的尸首也寻到了,此案自然了结得干脆利落,陆升也只将疑惑压在心中,不曾同任何人提过。 如今对着挚友也隐瞒,一时间不禁有些心虚。 好在沈伦也不如何关心,转了话锋,同陆升聊起其它事来。 陆升自然乐意配合,二人相谈甚欢。 翌日陆升收到谢瑢的帖子,便欣然赴会,前去拜访。 虽是宴客,谢瑢却只在偏厅中简单设宴,六冷六热十二道珍馐,鲈鱼脍晶莹似堆雪,盐水鸭酥白如玉砖,酿豇豆碧绿剔透,宛若节节翡翠。炙鹿肉棕红细腻,浓香四溢;酥酪盛在玉碗中,膏脂莹润,入口即化。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再配上泛着淡淡青碧色,甘冽爽口的梨花酒,当真是美酒佳肴,难以抗拒。陆升自然不客气,大快朵颐,吃得痛快淋漓。 谢瑢陪坐在旁饮酒,他饮酒动作十分潇洒,手腕一翻,便将白玉小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如此一杯复一杯,不觉间半坛酒便没了踪影。 陆升不禁有些怔然,放下竹筷道:“谢瑢,你慢些喝。” 谢瑢托着酒盏,让若霞倒酒,一面轻笑道:“急什么,地窖里尚存着十余坛梨花白,总少不了你的酒。” 陆升耳根微红,薄怒道:“谁贪你一点酒?当我三岁小孩不成,我不过怕你喝得急了伤身。” 谢瑢只轻轻一笑,道:“不妨事。” 厅外忽然传来青年朗笑声,却是彭城王世子司马愈迈步走了进来,一面笑道:“如昫酒量过人,这点梨花白不过如同饮水,陆功曹却是小瞧人了。” 厅中侍从急忙见礼,陆升虽然心头抱怨,却仍只得离了座,同侍从一道躬身行礼,纷纷道:“参见世子殿下。” 唯有谢瑢仍旧懒洋洋斜倚榻中,将酒盏徐徐放在面前螺钿黑漆的桌案上,下令道:“看座。” 司马愈也不客套,穿着银灿灿的华袍,玉树卓然,一撩衣摆,坐了下来。谢瑢在主位,陆升原本在右,如今世子来了,便只得让到左侧坐下。 这二人一个皇亲国戚,一个世家子,俱是士族,唯独他一个寒门,陆升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若非先前喝了酒,此时有些微醺,只怕要寻个借口避开了。 谢瑢却突然一反常态,亲自提起白瓷酒壶,为陆升斟酒,一面道:“世子性情豁达,从不将俗礼放在眼中,更不拘士庶之别,抱阳,你不必拘谨。” 陆升猝不及防被他唤了表字,受宠若惊,一时间心头悸动,耳根便愈发烧红,慌张中只得端起面前的白玉盏道:“卑职敬殿下。” 司马愈冷眼看着那二人你来我往,突然轻笑起来,一面托着玉盏与陆升饮酒,一面叹道:“如昫何时竟转了性,对人这般呵护备至起来?” 谢瑢见陆升酒杯一空,又为他斟满,随侍一旁的若霞亦是上前,为司马愈斟酒。谢瑢便笑道:“我同这小友一见如故,又年长几岁,不免多照应一些。” 陆升年方及冠,谢瑢二十四岁,若换个人说来,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出自目下无尘,傲慢孤高的谢瑢口中,却委实有些出乎意料了。 陆升心头雪亮,谢瑢先前对他不冷不热,如今世子一到,便立马转了面孔,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自然是别有用意。他不禁又忆起司马愈那些风流传闻,便愈发确定了心头猜测——只怕世子果真是迷恋谢瑢美貌,纠缠不放。倒委屈了谢瑢要用这些手段应对。 他便配合谢瑢,倒酒便喝,时不时也敬世子,只愿将司马愈灌醉了,早些离去,也算为谢瑢分忧。 司马愈倒也喝得爽快,一面牛饮,一面同二人闲聊,不过半柱香功夫,一坛酒见底,他便转头扫了一眼陆升,忽然笑道:“……小朋友醉了。” 陆升中途便不胜酒力,伏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谢瑢放下酒盏,亦是道:“既然如此,恕谢某也不能再奉陪了,世子请回。” 司马愈也放下酒盏,叹道:“如昫,以你我二人的交情,何必总拒我于千里之外,还要拖个外人入局。” 谢瑢起身,却当真要逐客了,面色淡然道:“谢某不过奉恩师之名辅助彭城王,同世子并无私交,亦无意私交。世子往后若有驱驰,只管派人传令,谢某自会尽力而为,不劳世子殿下分心挂念。” 司马愈也只得随他起身,仍是叹息不止,又道:“如昫,实不相瞒,我虽然动过邪念,然而如昫你本事高强,我打也打不过、骗也骗不着,也不愿雌伏他人身下,故而早就打消了念头……如今只愿同你做个至交好友罢了。” 谢瑢已弯腰将昏昏沉睡的青年抱了起来,柔声应道:“世子有心了。” 司马愈见他不为所动,眼见就要出了偏厅,急忙上前一步,唤道:“如昫……” 谢瑢停了脚步,狭长凤眸中倒映烛火,熠熠生辉,他侧头笑道:“世子殿下自徐州来,许是未曾听过传闻,谢瑢乃是罗睺凶星托生的孽子。” 罗睺凶星,出则吞天噬日、障月蔽云,是佛门的大凶之星,每百年一次降临人间,诞下凶星孽子。 这些孽子因托生于凶星之下,天生不祥,若入朝堂则国倾,若近府宅则家亡,神憎鬼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若托生于乡野,早已被杀之而后快。 佛门在大晋愈盛行,笃信凶星乱世之人便愈多,天长日久,根深蒂固,司马愈自然也有所听闻,此时面色一僵,脱口道:“什么人胆敢造谣,本世子斩了他!” 谢瑢又是一声轻笑,“兴善寺前任住持,照真禅师铁口直断,容不得你质疑。” 照真禅师已于六年前坐化,参佛三十余年,德高望重,却断不会无缘无故断人前程,须知有凶星孽子四字烙在身上,谢瑢便一世不能入朝为官。难怪他身为陈郡谢氏之后却仍是白身,反倒是其弟谢瑨年纪轻轻官拜四品,前途无量。 司马愈半信半疑,却不敢冒险,他身为宗室子弟,最是易受凶星影响,他有大抱负,却是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此时不免踌躇片刻,方才下定了决心道:“谢瑢……” 然而谢瑢已迈出偏厅,连背影也不见了。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6 谢瑢抱着陆升穿过回廊,进了西侧院中的客房,将他放下后,才察觉衣襟微凉,低头看竟染了片水迹,那青年眼角也湿润成片,隐隐泛红,谢瑢不禁哭笑不得,只道:“……堂堂羽林卫,你哭什么?” 陆升中途便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因谢瑢同司马愈交谈,他不便插嘴,只得装睡,不料却听到了这等惊天秘辛。 难怪他高堂俱在,却仍旧独居一处,极少同谢府之人往来,只怕也是被这传言所累,有家也归不得。 陆升酒醉未醒,真情流露难以克制,自然悲从中来,眼泪止也止不住。此时被谢瑢嘲笑,他用力一抽气,一面揉着发酸的鼻尖,睁眼瞪那贵公子道:“什么臭和尚,招摇撞骗信口开河,改日我定要去兴善寺掘他的坟墓,鞭尸解恨。” 谢瑢神色古怪,似笑非笑,良久才道:“照真禅师尸身早已焚化,只留下三颗舍利子,供在千佛塔中。” 陆升道:“那就盗了他的舍利子,丢进大江里喂鱼!” 谢瑢道:“佛塔外有六百僧兵日夜看守,纵然是飞檐走壁的神偷也进不去。” 陆升大怒,扯了谢瑢的袖子道:“你这浑人,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谢瑢,你等着瞧,小爷我迟早盗了他的舍利子,给你当弹珠玩!” 谢瑢虽想问他“不喂鱼了?”,又不忍逗弄太过,终究只是无奈叹道:“陆升,你醉了。” 陆升却不曾回话,竟又歪头倒在枕头上,呼呼大睡了过去。 谢瑢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微微一动,才察觉衣袖仍被陆升攥在手里。他微微失笑,轻柔抽出衣袖,见陆升睡得熟了,便伸手缓缓解开了那青年内外衣衫,露出整个结实健壮的胸膛来。 第十六章 贺新郎(一) 雪绫掩凝脂,红烛帐中香。 这年轻的羽林卫自幼练剑,勤修不辍,此时上身暴露在外,肌理分明、骨肉匀亭,修长颈项下露出精致锁骨,竟显得有几分可口。 谢瑢垂目打量了青年片刻,方才自一旁柜中取出个扁长的黑漆木匣,打开木匣便露出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银针,根根银针长逾一尺,细如牛毛,被烛光一照,闪若冰晶。 他取出一根,在房中炭火盆上细细烤过,左手两指抚摸一般,顺着陆升胸膛下滑,随后一针刺进心口皮肉之中。尺余长的银针,尽根而没。 陆升阖眼安睡,却不过稍稍蹙了蹙眉,谢瑢轻柔在头顶摩挲几下,他又驯服下来,安然无声。 谢瑢待他安静下来,便拔出长针,两滴嫣红血珠顺着纤长细针滚动,分别落进两个剔透如冰雕的水晶小瓶中。 不过取了两滴,那精气神健旺的青年瞧着便憔悴了许多。 谢瑢又自怀中掏出一个翠玉小盒,仅装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青色丹药,盒盖一开,顿时淡淡清香溢了出来,光是嗅上一嗅,就令人精神一振。 谢瑢捏开陆升牙关,将丹药倒进他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顺着那青年无意识的吞咽,吸收得干净。 那青年尝到了甜头,舌尖扫舔嘴唇,将原本干燥的嘴唇舔得湿润,仿佛干结的一点朱砂被水润润化开,令双唇泛出诱人的薄红。 谢瑢仍是捏着他面颊,垂目打量,视线在唇颌来回流连许久,方才松开手,为陆升拉上中衣,重新穿戴仔细,却又随手将他外衫剥了下去,用棉被盖得严严实实,随后才收起银针同两个水晶小瓶,出了客房。 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女见了谢瑢,便屈膝行礼,谢瑢吩咐二人照看客人,随即返回书房,进了密室之中。 枣红袍的道人正负手而立,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听见门口响动,那道人便开口道:“千山公子书画双绝,却失于孤绝凌厉、少有人性,如今倒变得圆融了。” 画名月照白芦,画的是半轮残月下,一片白沙洲,几株芦苇正值花期,芦花纷扬如雪絮。件件物事皆透着孤清,然而芦苇丛下却添了两只正交颈而眠的野鸭,顿时令这清冷画面,透出股静谧安闲的滋味来。 谢瑢道:“作画时,有人送来两只烧鸭,一时兴起而为。” 那道人不禁失笑道:“什么人竟特特为你送两只烧鸭……”他未曾说完,见到谢瑢手中的水晶瓶,顿时眼睛发亮,再顾不上啰嗦,几步跨前,两手将水晶瓶接过来,望着透明瓶中一点妖艳鲜红,喃喃道:“就为这点药材,耗去我一颗千金养荣丸,也不知这买卖是赚是赔。” 谢瑢又将空的青玉小盒递还,道:“恩师顾全大局,自然不会被眼前一点得失遮了眼。” 那道人打开盒盖,恋恋不舍嗅了嗅丹药残留香气,方才收了小盒叹道:“慷他人之慨,自然说得轻巧。为师耗时三月有余,才炼出区区三颗千金养荣丸,一颗献给王爷,一颗自己服了,最后一颗被你轻易喂了旁人。若是再炼,收集药材也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时日……” 谢瑢两手交叠合礼,低头肃容道:“他日开黄帝陵,恩师自然是第一大功臣。” 那道人一愣,却不再抱怨了,只深深叹道:“如昫,为师带你走上这条道,也不知是福是祸……来日你莫要怨恨为师。” 谢瑢抬眼看他,面上慢慢浮起一抹笑容,“祸福相倚,皆是弟子自己的因果。恩师救了弟子性命,恩同再造,弟子岂有怨恨之理。” 那道人哼道:“口灿莲花,倒是动听,你若当真明理,为何不肯回府?眼看年关将至,人人阖家团圆,你父亲念你得紧……” 谢瑢笑容未变,只微微垂目,掩饰骤然冷下来的眼神,“恩师又收了那人什么好处,要为他做说客?” 那道人吹胡子瞪眼道:“甚么这人那人,那是你爹!” 谢瑢道:“恩师说是,弟子自然无有反驳之理。” 那道人一噎,望着眼前敛容肃目,恭顺万分的青年,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半晌方才叹道:“你这刺猬。罢了,你谢家这些恩恩怨怨,同我没有半分干系,不管了,不管!” 一面絮絮叨叨抱怨,一面甩袖,径直离了密室。 陆升惊醒时,四下里仍然一片漆黑寂静,唯独外间里传来一点小小动静,随后有人执烛台入内,照亮室内陈设,却是个青衣的侍女,面容依稀眼熟,轻声道:“陆公子醒了。” 青衣侍女身后,一名穿橘黄裙的侍女手捧托盘,为他奉上热茶。陆升正渴得很,便坐起身来,喝了半盏淡茶,方才觉得神清气爽,精力无穷,竟半点没有宿醉头痛的迹象。 他将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7 茶盏递给橘黄裙的侍女,才道:“多谢这位……” 那侍女捧了画着紫藤花的白瓷茶盏,笑道:“婢女名唤若晴,这位是若霜,我二人奉主人之名伺候陆公子。” 若晴俏丽,若霜娇艳,若霞雍容,若蝶娇俏,谢瑢身边四个丫鬟,个个生得千姿百媚,倒真是艳福不浅。 陆升便有些不是滋味,又问道:“多谢两位姑娘,现在什么时辰了?谢瑢……可是睡了?” 若晴回道:“寅时初刻了,我家主人不曾睡,在后院天工庐。” 陆升心中一动,再问道:“天工庐是什么地方?” 若晴答道:“是我家主人斫琴铸剑之所。” 陆升这才察觉他的佩剑不在身边,忙掀开被子起身,若霜见状,急忙为他取了外衫过来披上。 他方才迟疑问道:“……那天工庐,我去不去得?” 若霜若晴一道伺候他穿衣,一面巧笑嫣然道:“陆公子想去,自然去得。” 陆升虽然觉得这两名侍女说得意味深长,却也寻不出错处,只道是自己多疑了,匆匆洗漱修整一番,便由一名小厮引领,穿过庭院回廊,走过九曲桥,又沿着庭院当中一条卵石小路走了半盏茶功夫,方才见到前头并排三间宽大木屋,此时最左侧的窗口则透出融融火光。 另一名个头高些的小厮守在路口,见了陆升便笑道:“陆公子可是要见我家主人?还请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陆升见这处防备森严,只怕平素里是不让外客入内的,犹豫道:“若是不方便……我先回前院……” 那小厮急忙摆手道:“方便、方便!陆公子稍待片刻!” 他尚未移步,那边木屋门一开,又是一名小厮匆匆小跑了过来,对陆升一拱手道:“陆公子来了,我家主人有请陆公子入内。” 这谢瑢果真是神机妙算,陆升不免生出些许不服气来,只愿有朝一日,要叫他意外一番才是。 心中虽然不服,陆升仍是进了木屋,顿时热浪滚滚袭来,几声金属敲击的叮当声震耳欲聋,也不知谢瑢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外头丝毫听不见响动。 陆升捱过热浪,方才见到屋中陈设,最里头的屋角立着个石砖砌的巨大火炉,连着风箱与烟囱,构造坚固精妙。靠墙堆着如山木炭,另一个屋角则放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房屋中间则是足有横下来一扇门大小的铁质砧板,灰色表面上滚满金石碎屑。 一个青年正站在砧板跟前,手中握着一柄剑,正以磨石细细打磨剑身。他头发全数束起来,褪了左边衣衫,打着赤膊,露出宛若铁铸的强健身躯,小麦色肌理起伏间沟壑分明,仿佛蕴含了无穷力量,汗珠晶莹,顺着肌肤滚落,竟分外有些香艳滋味。 陆升只觉这屋中的热度,未免太高了一些。 他只得转而暗自估量,这人身躯竟如此强硬有力,若同他打起来,力气上或许不敌,若以敏捷招式智取,胜负尚在五五之数……只是这人还会施展诡异方术,未免有作弊之嫌了。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谢瑢嗤笑道:“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陆升讪讪移开视线,却道:“袒胸露腹,险些认不出来。” 谢瑢嘴角一勾,笑道:“易地而处,我却认得出来。”因为早就见过了。 陆升自然不懂他言下之意,轻松笑道:“那是自然。我不过一介粗鄙武夫,只是谁能料到貌……赛潘安的谢公子,脱光了却这般凶悍。”陆升硬生生将貌美如花四字阻在口中,暗道好险好险。 谢瑢未曾听出来,只是哼笑一声,放下磨石,反手将长剑递给陆升,“试试。” 陆升急忙接过剑,只觉份量、长度、手感俱是恰到好处,增之则重、减之则轻,长一分则失于厚重,短一分则失于灵动,完美无缺,仿佛为他度身打造的一般。 剑刃银光潋滟,陆升又朝着房中立着的木人挥砍而下,笃一声轻响,入木两分,锋锐度不过不失,既不会全无威慑力,更不会一个失手,将嫌犯斩为两段。 陆升笑逐颜开,对着谢瑢深深一揖,“谢公子大恩大德,在下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谢瑢看他好似拿到心仪玩具一般,满心欢喜、爱不释手,小心收鞘挂在腰间,又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宝剑,自然要有名字,不如也叫悬壶。” 谢瑢凝目看他,陆升却全无半点自觉,扬眉笑道:“耀叶杀人如麻,也敢自称悬壶济世,倒辜负了这名字。今日开始,我这宝贝,也叫悬壶。” 谢瑢嗯了一声,应道:“倒也顺耳。” 陆升得了鼓励,愈发欣喜雀跃,同谢瑢道了别,赶往营中点卯。 直到下卯时分,清点、书写完毕文书,刘师爷却不急着告辞,反倒若有所思打量陆升,倒叫陆升狐疑起来,问道:“刘师爷还有何事?” 刘师爷摇头,却道:“我瞧着陆功曹与往日不同,却看不出哪里不同。” 陆升愣道:“有什么不同?” 刘师爷捻着胡须,沉吟道:“双目明而有神,气息沉而绵长,精旺神足,定是遇到好事了。” 陆升扫一眼竖在房中简格内的悬壶,嘴角上扬,笑道:“刘师爷好眼力。” 刘师爷才要开口,书房门一把被人推开,却是姬冲闯了进来,嚷道:“陆大哥!有位谢公子派人来候在门口,请你下了卯去见他。” 想不到谢瑢倒是外冷内热,熟识了便这般殷勤,早晨才分开,傍晚又来见他。 陆升作势轻咳两声,抬手挡住脸上的笑容,方才道:“只怕是有事……”一面解释,一面摘下悬壶,匆匆往门外行去。 青帷马车停在门口,四角挂着琉璃羊角宫灯,上书一个谢字,然而车旁的车夫同侍从却面生得很,陆升停下脚步,微微蹙起眉头来。 第十七章 贺新郎(二) 那侍从二十出头,貌不惊人,举止间却一派沉稳,他见了陆升,便上前躬身行礼道:“陆功曹,小人王保,是谢府的下人,我家公子就在车中。陆功曹请。” 陆升却道:“你不是谢瑢的仆从,为何要混淆视听,愚弄于我?” 王保慌忙道:“陆功曹,小人不敢,小人并未在大公子府上当过值。” 大公子? 陆升若有所悟,也不同王保多说,只一撩衣摆,跳上马车。 车厢内十分宽敞,车门一关,青帷布一垂,半点不露行藏,车内坐了两人,俱显得十分年轻,稍年长者不过二十一二模样,穿缃紫色袍,稍年幼者却不过十七八岁,穿鸭青色袍,那年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8 长些的青年五官清俊,隐约同谢瑢相似,拱手对陆升笑道:“在下谢瑨,陆功曹,这位是在下的好友云烨,实不相瞒,我们是有事相求。” 陆升本就有所猜测,如今看果真如此,他去小李庄时,同谢瑨有书信往来,那贵公子对羽林卫行事颇多配合,行文亲切朴实,并无半点世家子的矜骄气色,如今见了本人,果然文如其人。 他又开门见山求助,于情于理,倒叫陆升拒绝不得。 反倒那云烨一副刻板面孔,小小年纪少年老成,却是一言不发,只冷眼瞅着二人。 陆升在对面坐下来,车厢轻晃,行驶起来,他方才道:“谢二公子有何事,若是陆某力所能及,自然义不容辞。” 谢瑨朝云烨看去,征询道:“若是……不如由我……” 云烨漆黑剑眉深深皱了起来,却是坐直了身,咬牙道:“陆功曹,此事牵涉家姐名节,功曹纵使不能相助,也请千万保密。” 陆升亦是肃容道:“云公子放心。” 此事却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之前,建邺城中最盛大之事莫过于殿中尚书云子章嫁女。 云子章父家不显,其祖母却是楚豫王的独生女儿,他自幼天资出众,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圣上极为信赖的重臣,能同丞相分庭抗礼。 云子章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女云婵,便于月余前,嫁给薛阁老的嫡孙薛宁。 殿中尚书同阁老结为秦晋之好,连帝后也送了贺礼,风光一时无两,只是这桩世人津津乐道的喜事,背后却另有隐情。 原来成亲当日,新娘竟自闺房中失踪了,遍寻不着,为免得横生枝节,云府只得匆匆寻了个替身,冒充新娘同薛宁拜堂,而后使尽手段,将世人搪塞过去。 薛云两家都只当是云婵心有不满,故而阵前逃婚,更有甚者,只怕同别人私奔了,两家为此不免生了嫌隙。云夫人更是气急攻心,病倒在床,不能理事。 云子章将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众仆妇全数捉拿,严加拷问,却问不出云婵与人私通的蛛丝马迹。云婵素来喜静不喜动,连在云府庭院中穿行也有步舆伺候,绝无独自穿过云府层层防守,不为人知潜逃出去的身手。 若无人相助,那便是撞了邪。 云尚书自然不信,仍是着人严密追查,云夫人却派人延请兴善寺的僧人、无尘观的道士,甚至云游至此、不知真假的野和尚、野道士在家中作法,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里闹得乌烟瘴气。 云尚书的长子,自然便是眼前这位云烨公子。陆升对那婚事也有耳闻,彼时云大小姐出嫁,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贵女佳婿,门当户对,一时传为佳话。 不料背后竟有这等苦涩秘辛。 陆升肃容道:“云公子莫非要在下协助寻人?京师治保,本就是我羽林卫分内的职责,在下义不容辞,只是人海茫茫,在下也没有把握……” 云烨脸色却有些古怪,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赌气一般开口道:“此事说来诡奇,只是我们如今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云烨年方十七,尚在国子监就学。国子监中尽是勋贵子弟,既有胸怀大志、刻苦治学的才子,也有不学无术、整日里斗鸡走狗的纨绔。 云婵失踪之事瞒得极紧,云烨心中压抑,却仍只能装作无事一般在国子监同众人往来,这倒让他听到了一个传闻。 这传闻追本溯源,便着落在庾征的身上。 庾征乃望族之后,今年二十,同陆升同样的年纪,名气却远远胜过陆升,几乎有同司马愈比肩的趋势。 只是司马愈流连花丛,尚且称作风流,这庾征便只学得了下流,淫□□女、欺压民妇的恶行时有耳闻。 这等浪荡子,京城中但凡清白的人家都唯恐同他沾上关系,庾老夫人不得已,在庾征十九岁时,为他娶了一名六品地方官的女儿。娘家势弱,妻子半点管束不住,庾征成亲后反倒愈发张狂,眠花宿柳、不知昼夜,竟还同司马愈争过一个戏子。 司马愈自然不愿同他一般见识,只笑道:“小儿顽皮。”便再不曾见过那戏子。 约莫二十余日前,庾征在红绡馆中喝花酒,流连到宵禁将至,因庾老夫人连派了四五人去催他归家,庾征只得离了红绡馆,乘着马车回府。 庾征府上在落马桥以西的白马坊,因进了内城,四周便十分寂静,民居泰半都熄灯安歇了。 马车穿过落星巷时,庾征醉眼惺忪,突然嗅到了一阵甜腻香气,这浪荡子在红粉堆里浸淫多年,别的本事没有,闻香辨美人的本事倒是堪称京城一绝。庾征顿时睁开眼,往马车外看去。 落星巷前后都隐没在黑暗中,车厢四角的宫灯、同庾府众侍从提着的灯笼,却将前方一个红衣的女子照得清清楚楚,她凄楚跪坐在巷边,一身凤冠霞帔,鬓发中的凤钗上衔着颗拇指大的金色明珠,灯光一照,隐隐生辉,透着无边的妍丽华贵。那女子以袖掩面,只露出半张精致美丽的巴掌小脸,好似白瓷般细腻动人。 若是换了寻常人,见到半夜三更里,空无一人的街巷陡然出现个新嫁娘,只怕早就吓得落荒而逃。 然而庾征岂是寻常人,这色中饿鬼慌忙命车夫停下来,要请那女子上马车。 事后庾征说起时,自然多加粉饰、义正言辞:“我不过见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缩在路旁,动了隐恻之心,天寒地冻,我岂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丢了性命?上天犹有好生之德,我庾征虽然不才,却也不是凉薄冷酷之辈。” 车厢里只有庾征同那女子在内,马车又行了不过十余步路,便听见庾征发出惊恐惨叫声,侍从护卫一拥而上,却见庾征衣衫凌乱躺在马车里不省人事,那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那日之后,庾征昏迷数日后方才醒转,将几名侍从车夫抓来前后一核对,方才确信并非谁人使的阴谋,而当真是见鬼了。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当真被女鬼吸了精气,竟缠绵病榻,至今未曾痊愈。 这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得活灵活现,好似亲见了一般。 又过了十余日,自称撞见过那女鬼之人便又多了四五人,个个俱是昏迷数日后醒转,至今重病在床,不能起身。 陆升略略皱眉,凤冠霞帔的美貌女鬼徘徊建邺城中,专挑年轻风流的贵公子汲取精气,纵是桐花坊的三流文士也编不出这等拙劣的志怪故事来。 云烨神色却愈发沉痛,连放在膝头的双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我借口探病,与其中几人见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9 过,人人众口一词,都提到那女鬼穿一身七凰朝凤的嫁衣,鬓发中的凤钗衔着金色明珠……这俱是家姐失踪时的妆扮。随后寻来替身时,换的不过是绣坊里的凤凰裙,也断没有第二颗金色明珠。” 陆升道:“所以你断定那传闻中的女鬼便是云婵,如今寻陆某,为的不是寻人,而是捉鬼?” 云烨咬牙道:“家父并不信我,然而是人为亦或鬼祟,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在家姐平日里深居简出,那几人并不曾见过家姐模样,若是改日遇到个熟识的……” 陆升道:“你云薛两府只怕要颜面尽失。” “颜面事小……”云烨突然眼圈一红,跪在车厢内,抱住陆升的双腿:“功曹,请你救救家姐!” 陆升猝不及防被这少年抱住,车厢中空间有限,推也不是,退也不成,只得道:“云……公子,你先起来。” 谢瑨亦是劝道:“皓然,你镇静些。” 云烨终究年少,此时回过神来,顿时红了耳根,讪讪松开手,坐了回去。 陆升道:“陆某只有一事不明……为何这等玄灵之事不去请方士出手,却要来寻我?” 云烨咳嗽一声,转头看向了谢瑨,“琪正兄……” 谢瑨笑道:“实不相瞒,小李庄之事,庄人俱同我禀报清楚了,我那庄中有鬼怪出没,功曹不过去了一夜,就轻易化解,庄人感激不尽,许诺明年秋收时,要送功曹一份大礼。” 陆升不禁面色一僵,心道那委实同他无关,一时间心乱如麻,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仆从禀报道:“公子,到大公子府上了。” 第十八章 贺新郎(三) 谢瑢在西次间里,正赏玩封地送来的新制漆器,若霞领着几名男女仆从,正将件件精美华贵的器具登记造册,若蝶忽然在门外脆生生道:“陆公子来了。” 竹丝门帘挑开,陆升一身玄金二色,虎豹流云纹的袴褶,眉目俊朗,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谢瑢脸色却沉了下来,“早上才走,现在又来做什么?” 陆升呐呐,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谢瑨同云烨为掩人耳目,这才假托谢瑢之名,与陆升见了一面,如今陆升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造访谢府。 见到谢瑢这冷淡神色,不觉心中叹息。一个时辰前,他尚且以为谢瑢外冷内热、同他有了几分交情,如今看来,却是他自作多情了。 陆升便将谢瑨同他会面之事分说了一遍,自然隐去了云府秘辛,只是忽然叹道:“谢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谢瑢将手中把玩的三扇朱漆黑纹、雕群芳争艳朝牡丹的小屏风放回桌上,却连眼皮也不抬,只道:“天道邈远,鬼神难明,未察不可辩善恶,未见不能审有无。” 陆升两眼一转,计上心来,坐到谢瑢身旁,压低声道:“谢瑢,你可想见上一见?” 谢瑢单手支颐,横了他一眼,“谢瑨寻你,原来是为了见鬼?” 陆升欲言又止,待谢瑢挥退左右,他方才将红衣女鬼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谢瑢却冷笑起来,“你当谢瑨果真是因为小李庄之事,才对你信赖有加?” 陆升叹道:“我心中有数,谢瑨此举,不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分明想求你出手。” 这谢氏兄弟倒颇有些意思,长兄谢瑢如昫,名字里有容有如,其弟谢瑨琪正,名字里却有晋有正。 一月为正月,二月为如月,容或可暗指有容乃大,却又有容让之意。而晋则有进长、提升之意。 竟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这家人欲以次代长的决心来。 也难怪谢瑨求自家兄长出手,不去面见谢瑢,却反倒要绕个弯子,求到陆升跟前来。 只是陆升自认何德何能,可以左右谢瑢?谢瑢若是不愿,他自然不去勉强。 一想至此,他又沉沉叹息道:“谢瑢,是我的不是,此事休再提了。” 谢瑢却道:“云婵我见过,此女机慧敏智,胸有丘壑,远胜她那草包弟弟。”他不过凝神想了片刻,忽而冷笑起来,“只怕是云子章那老糊涂自作孽,连累了云婵。” 陆升自然不敢说殿中尚书半句不是,听听也就作罢,谢瑢又道:“既然如此,我就同你走一趟。” 陆升讪讪道:“你若不愿去,不必勉强……” 谢瑢又横他一眼,冷笑道:“陆功曹莫要误会,此行不过是一时兴起,只为增广见闻罢了,并非为了陪你,更同你没有半分关系。” 陆升只得道:“自然、自然。” 随后陆升便留了下来,若霞吩咐厨上招待贵客,厨子忆起前些日子既得公子赏赐,又曾受过申饬,痛定思痛,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了四菜一汤:烤得入味三分、鲜嫩多汁的酥香烤羊排;炒得红艳诱人、辛香麻辣的五味鸡丁;炖得绵软雪白、甜糯弹牙的桂花糯米藕;配方密不外传、浓香可口的金钩白菜;外加一道煲得鲜香四溢、酥烂离骨的干鲍瑶柱鹌鹑汤。 再配上几道小菜,譬如爽脆酸甜的醉萝卜、刀技如神的文思豆腐、碧绿清新的荠菜翡翠墩儿,各色佳肴摆放在绘着松鹤龙龟瑞云万丈的黑漆螺钿精美食盒中,当真是赏心悦目、酸甜苦辣咸辛鲜,七味齐全。 帮工的见了,不觉低声道:“公子不爱甜食,也不爱烤羊排,嫌其燥热上火,只怕上了又要被骂。” 那厨子姓赵,此时任手下装了食盒,送给候着的丫鬟,捧着杯热茶眯眼坐在竹椅上,慢条斯理扫了那手下一眼,“公子不喜欢,自然有人喜欢。” 果然不曾等多久,若霜便带着小丫鬟来了,传公子命令道:“将烤羊排同甜藕再上一份。” 那帮工迷惑道:“我却看不懂了。” 赵厨子笑眯眯起身,却并不说破,只取了火候正好的烤羊排装盘,一面语重心长道:“这当中学问大着呢。” 陆升大快朵颐,尤爱那道烤羊排,也不知那厨子用了什么秘方,全无半点腥膻味,细嫩多汁,肥而不腻,纵称京城一绝也不为过。酒足饭饱后,方才捧着一杯若霞秘制的凉茶,惬意道:“谢瑢,你家厨子,只怕全建邺都无人能出其右。” 谢瑢道:“美食悦人,是他分内事。难得他考虑周全,若蝶,看赏。” 若蝶笑嘻嘻应了声,便吩咐了下去,厨房里人人有赏,喜气洋洋,直道今日这位客人,果真是贵客。 那帮工更是对赵厨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往后对他言听计从,伺候得尽心尽力,此乃后话不表。 二人待得深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0 夜时分,方才出了谢府,因传闻中几处遭遇女鬼之地俱在落马桥附近,谢瑢弃车步行,陆升自然伴随在侧,也不要人伺候,由陆升提着灯笼。 二人先沿着落星巷走了一趟,不觉间四下里行人愈发稀少,二人渐渐深入内城,走到一处宽阔寂静的街道中。 陆升突然打个寒战,呼吸间的白雾好似愈发浓稠,低声道:“怎的一阵骤寒?” 谢瑢道:“九九消寒图尚未画完,自然会冷。” 陆升愣了一愣,方才回忆起那九九消寒图是个什么玩意,不禁摸了摸后脑:“只画半朵就闲置了,倒辜负了大嫂装裱的一番心思……什么人!?” 陆升察觉眼角有阴影一闪,大喝出声,急忙就要拔剑,却被谢瑢按住手背,将悬壶压回鞘中。谢瑢阻止了陆升,施施然转过身,对左侧黑黝黝的路口笑道:“两年不见,云娘子清减了。” 暗沉无边的漆黑中,突然响起若有似无一声轻笑,缥缈无定,叫陆升顿时后背起了一层战栗,僵直在原地不敢动弹。 谢瑢迈了两步,也不知有意无意,便将陆升挡在了身后,对着路口行了个平辈礼,又道:“还不曾贺喜云娘子,佳偶天成、永结同心。” 那黑沉沉的阴影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大红身影,自漆黑中走了出来。 那女子身着正红绸缎五色金线绣的裙服,层层裙摆如火云堆叠,在灯笼昏暗光芒照耀下,也是华彩闪烁如霞光,只只凤凰好似振翅欲飞,随她一步一变幻,如流云似星河,闪闪烁烁、美轮美奂,世间少有。 她面色莹白,眉如黛、唇点绛,云鬓高耸,一支凤钗固定在发间,拇指大的明珠在眉宇前摇摇曳曳,洒下一片幻彩淡金。 更映得这美人华贵雍容,不可方物。 只是她一双眼眸黝黑无光,同一身珠光宝气的装扮极不协调,便透出些叫寻常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来。 她缓缓步出街巷,环佩叮当,绸缎也发出悦耳窸窣声,温婉抬起左手长袖,掩唇轻笑道:“不敢承谢公子吉言,自古男子薄幸,红颜命舛,倒不如云婵眼下过得随心所欲、逍遥自在。” 谢瑢笑道:“抱阳,且容我同故人叙叙旧。” 但凡谢瑢唤他表字,便是别有所图。陆升心知以谢瑢的本事,更不必他出手,便略略颔首,提着灯笼又往后退了几步,却只觉步履艰难,寒意刺骨,好似行走在冰雪之中。他终究不放心,低声叮嘱道:“你小心些。” 谢瑢尚未开口,那凤冠霞帔的美人便娇俏笑起来:“哎呦呦,小哥儿担的甚么心,你家公子神仙样人物,云婵断不敢染指,只怕一不小心就被生吞活剥了。” 陆升听她说得轻佻,全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仪,不觉微微皱眉,却并不搭话,只朝谢瑢看去。 谢瑢外出时换了一身竹青、靛蓝两色深衣,此时将外头的披风摘了下来,交给陆升,朝着云婵走去,一面柔声道:“云娘子既然能随心所欲,为何不来寻谢某?” 云婵一双深黑无光的眼眸微微怔愣,良久才涩然道:“我去寻你,你就会接纳我不成?” 谢瑢道:“试也不试,你便甘心?” 云婵动容,朝谢瑢走近,涩声唤道:“谢公子……” 谢瑢却抬起手来,一道银白电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化作根白色绳索,将云婵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 那美人勃然变脸,一身红裳竟似活物般在绳下挣扎不休,她脸色青白,扭曲得令人心头生寒,大怒嗓音嘶哑刺耳,厉喝道:“谢瑢!你竟敢骗我!尔等男子,都是欺世盗名的骗子,负心薄幸的小人!我定要——” 谢瑢又轻轻一摆手,半空突然显出一道金色符纹,直直没入云婵眉心,那女子两眼终于闭上,昏了过去,然而却依旧立在原处,竟被衣衫支撑住,不肯倒地。 谢瑢望着那身红裙挣扎一阵没了动静,这才转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背她回去。” 陆升一时回不过神来,愣愣道:“这、这便了结了?未免太快了些……这究竟……” 谢瑢冷嗤道:“不知什么孤魂野鬼附身云婵,竟还想诱我上当。” 陆升嘿然无语,过了片刻方才道:“分明是你诱她上了当。” 谢瑢道:“此乃将计就计,她自恃美色,接连勾引男子,取其精气夺其命格,如今总算得到报应。” 他自陆升手中接过披风,自行披上,又接了灯笼,又道:“你吃了两份烤羊排,如今需多多劳作,免得积食难消。背她回去,再做计较。” 陆升扭头,见那女子被白绳捆缚,却直挺挺站在路中间,只一颗头歪在一旁,其形其状,莫不诡谲万分。不觉后背生寒,一面应声,脚下却挪不动半步,只眼巴巴瞅着谢瑢。 第十九章 贺新郎(四) 谢瑢任那青年眼睁睁张望,不为所动,只道:“再耽误便宵禁了。” 陆升踯躅不前,又问道:“谢瑢,她、她、云娘子是人是鬼?” 谢瑢突然嘴角上扬,笑得惬意愉悦,道:“非人非鬼,亦人亦鬼。” 陆升头皮发炸,愈发不敢靠近,期期艾艾道:“云娘子是官家小姐,我背她终究不雅。不如、不如……我去叫几个弟兄,备下马车来接她。” 谢瑢柔声道:“抱阳,你怕什么?” 陆升被他道破心事,不由面红耳赤,怒道:“堂堂羽林军人,我怕什么?不、不过是为这姑娘考虑周全些!” 谢瑢笑得愈发眉目舒朗,周遭的冰冷刺骨不知何时退去,冬末临春之际,竟隐约有了几分回温,“不如求一求我。” 陆升恶狠狠瞪那贵公子一眼,咬牙道:“求人不如求己……背就背!” 他气血上涌,胆气陡升,就朝那红衣女子走近,才迈了两步,几片鲜红裙幅突然自绳索捆缚的缝隙中硬生生挤出来,仿佛几片红雾朝着陆升迎面罩下。 陆升大惊失色,连退了几步,却仍被红雾扫到,吸入了一缕嫣红若血的气雾,刹那间刺骨冰寒自口鼻一路蔓延,往五脏六腑中飞快窜去,他连呼吸也难以为继,单膝跌跪地上,咬着牙压住胸口,只觉通身冰凉僵硬,却又很快被拥入温暖怀中。 那大红绸缎的嫁衣霎时间化为赤红雾团,脱离云婵躯壳,朝着茫茫夜色中逃窜而去。那女子只穿着一身月白衬裙,仍旧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颓然倒在地上。 变生肘腋时,连谢瑢也未曾料到,虽然立刻抓着陆升手臂撤离,却仍旧为时已晚。 他也顾不上云婵,只将陆升搂在怀中,喝令道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1 :“捉回来,死伤不论。” 捆缚云婵的绳索极有灵性,闻言立时松绑,仿佛一条细长的白蛇,摇头摆尾窜入空中,紧追着红雾遁走方向而去。 谢瑢却眉头深锁,紧盯着陆升,不过几息的时间,这青年面颊竟隐隐结了层白霜,肌肤透着浅浅青色,全无半丝活气。 他一手扯开陆升胸前衣襟,右掌紧贴在心口肌肤上,只觉触手时沁凉如冰,唯有心口附近尚有些热度。 另一只手却扣住了陆升后脑,又似恼怒、又似无奈,最终叹口气道:“罢了,终究是我连累你。” 谢瑢俯身,嘴唇贴合那青年冰冷双唇,竟宛若贴在冰霜上一般,随即舌尖撬开紧闭牙关,二人唇舌交缠,齿颚相贴,气息相通,盘桓在陆升心腑间的一缕阴冷之气犹如被吸走般,丝丝缕缕剥离,反倒被谢瑢吸了过去。 这般反复吮吸纠缠,抽丝剥茧,总算将阴寒之气尽数抽离,那青年面上的白霜,方才渐渐化开,肌肤也恢复了血色。 陆升只觉四周黑沉沉一片,无上无下、无边无际,突然不知自何处传来孩童的细小哭声。他侧耳倾听,辨明了方位,便朝那处迈步走去。 甫一迈步,足下突然生出点点星屑般的光彩,形成一条长长光带,正通往了那哭声传来之处。 陆升好似踩在柔软砂砾之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尽头,却发觉自己正置身半空之中,朝下俯瞰,便能瞧见一座精美阔大的园林,花草树木、九曲桥廊、假山怪岩、楼台水榭,处处有江南水乡的风韵。 应是盛夏时节,园中湖泊芙蕖盛开,碧叶连天、红粉色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开得挤挤挨挨、热热闹闹。 靠近湖边的一座拱桥下头,便躲着个约莫十岁的女童,穿着海棠红的绸裙,梳着对垂髫,小脸上泪珠滚滚,正哭得伤心不已。 一个同她年龄相近的男童穿过九曲回廊,怀中抱着个竹篮,篮中趴着只白绒绒的小兔,往那女童面前一递,“宁宁,小白寻回来了,不哭了。你哭我也难受。” 那女童破涕为笑,接过竹篮。 那男童也不要旁人伺候,仔仔细细将那女童满脸泪痕同两只手都擦拭干净,同她手牵手走出拱桥下。 这二人每迈一步,就好似长大一些,待迈出拱桥,回到湖边成排柳树夹着的小径时,已然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 那少年仍同少女手牵手,四周柳絮飘扬,却已变成了仲春时节,那少年道:“宁宁,莫要同那等小人一般见识……不如、不如你嫁给我,往后成了王妃,自然无人能欺负你。” 那少女巧笑嫣然,应道:“好,那你可不许娶旁人。” 那少年抬手,认认真真同她拉钩起誓,允诺道:“我不娶旁人,只是、只是、你也要喜欢我。” 一言既出,那少年便面红耳赤。 那少女也是面色赤如飞霞,甩开他的手,嗔道:“你休想!”旋即转身,匆匆没入了柳林之中。 那少年却露出喜忧参半的神色,拔腿去追她。 随后那少女褪去烂漫青涩,生得亭亭玉立、温婉动人,更有一手绝世绣技,每日里穿针引线,绣了件美轮美奂的嫁衣,十六幅的裙摆如堆云积翠,七凰朝凤图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这二人情投意合、感情日深,一人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人应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当真是又酸又麻,叫旁人听得不堪重负,这二人却乐在其中。 嫁娶之事亦是水到渠成,彼此山盟海誓,只待吉日一到,便行大婚。当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却羡煞了天下人。 陆升不去忧愁自己的处境,反倒盘坐在半空忖道: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少年情怀当是如此才有滋味。只可惜我少年时却虚度了…… 他忆起十来岁的往昔,虽说也有青梅竹马同行,两小无猜相伴,然而岳南来后来却恋上沈伦,陆升便只得做了个看客,如今想来,委实无趣。 他这边厢想得入神,突然被一阵悲鸣哭泣声惊醒,再往下一看,不知何时四周又入了夜,成群官兵明火执仗,将那少女家中团团包围。陆升隐约听见几句,却是那少女在朝为官的父亲被揭发贪墨,如今被砍头抄家,阖府上下,男丁斩首、女丁尽数充为官奴。 那少女自然难逃一劫,成了一介卑贱官奴,那件价值连城的嫁衣自然也被充了公。高门贵女受了数年磋磨,不堪□□,坠楼而亡。死后不过被草席一裹,丢弃于乱葬岗中。 那少年却另娶了他人,受封世子,此后子孙绵延,家宅昌盛,荣华富贵伴随一生。 陆升便有些皱眉,好生生一对神仙眷侣,却落得这般凄惨结局,委实是…… 委实是…… 有些急色了。 陆升陡然睁眼,却见到谢瑢面颊近在咫尺,贴合近得不能再近,非但如此,更是肆无忌惮吮吻纠缠,陆升顿时怒从心头起,抬手就朝着他面颊挥拳。 挥到一半却被扣住手腕,硬压回冰冷地上,那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先前不过唇舌浅浅相抵,如今更得寸进尺、湿软灼热的舌头往口中深处愈发侵入,在软颚间轻轻一扫,陆升便陡然乱了气息,急促喘息起来。 谢瑢见他挣扎得厉害,反倒愈发不肯放开,上扣后脑下扣手,倾身而下将他压制得滴水不漏,交错辗转,深入浅出,只觉得甘甜绵软,竟吻出缠绵悱恻的滋味来。 待得听见那青年自喉间溢出些许哀鸣,方才分开稍许,却仍是满目笑意,鼻息相闻,亲昵暧昧得旁若无人,低声道:“甚甜。” 陆升何曾被人这般耍弄过,一半骇然,一半却是失魂落魄,只觉相贴交缠时灼热□□,刹那间弥漫开来,顺着喉骨窜入背脊,一路过关斩将,热火燎原,烧得犹如置身油锅一般煎熬。 直待谢瑢松手,陆升方才窘迫交加,一把将他推开,面色却红得几欲滴血,几番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怒道:“谢瑢!” 谢瑢却含笑起身,再度将披风摘下来,将衣着不雅、又被冷落许久的云婵盖上,扬声道:“来人,接云娘子回府。” 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突然自转角处响起了得得马蹄声,谢瑢府上的侍从们引着一辆马车靠了过来,悄无声息、训练有素,走过半坐地上,面红耳赤的陆升身边时,目不斜视,径直去隔着披风抬起云婵,送进了马车之中。 第二十章 贺新郎(五) 夜风习习,令陆升胸口一片冰凉,他此刻才察觉衣襟被扯开得袒露,方才谢瑢是口手同上,一起轻薄。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2 他又忆起之前被红雾罩面时,全身冰寒,呼吸难继,此刻却安然无恙,谢瑢应当是救了他才是。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唇舌缠绕,辗转深入,舌尖勾挑,吮吻吮卷,这是哪门子的救人法? 陆升也不知要谢他还是怪他,心中烦恼不已,眼见马车启程,谢瑢也转身欲走,陆升急忙翻身一跃而起,一面拢回衣襟,一面跟在谢瑢身后,“……这救人的法子委实蹊跷。” 谢瑢头也不回,施施然伸出手,将灯笼递到陆升眼前,“害人邪物自口鼻入,自然也须从口鼻出,这也是权宜之计,你当我就喜欢不成?” 陆升下意识接了灯笼,同谢瑢并肩而行,见了他嫌弃神色却是心头一怒,脱口道:“我看你就很是喜欢。” 谢瑢忍俊不禁,嘴角扬起,“欲拒还迎、婉转承欢,倒也有点意思。” 陆升脱口便即刻懊悔,耳根烧热得愈发滚烫,索性闭上嘴一言不发,待要进府时,才低声道:“谢瑢,多谢你救我。” 谢瑢道:“总算还知道感恩,尚不至无可救药。” 他转过身去,迈进谢府大门。 陆升望着那人挺拔卓绝、仙姿翩然的身影,只觉得这人当下的心情舒畅愉悦,竟是前所未有过。 云烨接到陆升的口信,也不顾宵禁在即,风尘仆仆赶了来,见过谢瑢后,便有些坐立不安,连连追问道:“家姐安好?请让我见一见家姐。” 谢瑢却安坐如山,慢悠悠吃着若霞送来的莲子羹,“急什么,如今云婵昏迷不醒,神魂不在,见了也是白见。” 云烨皱眉道:“哪怕隔着帘子见一见……家人有事,我心中焦虑,谢大公子六亲疏离,只怕不懂。” 谢瑢笑容愈深,眼神却倏地冰冷,才道:“正是……” 二字甫一出口,那边厢陆升已放下温热甘滑、爽口绵软的莲子羹,走到云烨面前,一扬手便扇了他一耳光。啪一声脆响,当真是响彻厅堂,连门口的仆人也跟着屏息不敢出声。 谢瑢一句“正是,我上无高堂,下无手足,哪里懂云公子的亲情?”却是再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那点骤然因云烨言辞而起的冰冷锐意,也好似被陆升这一巴掌扇得干干净净。 他嘴角扬起,眼神温和,放下莲子羹,若霞眼观鼻鼻观心,只一味侍奉,这时便立时奉上温度适宜的大麦茶,用炒得焦香四溢的大麦粒冲泡而成,麦香爽口,正好解一解莲子羹的甜腻。 谢瑢接了茶,方才笑道:“抱阳,不可造次,这位乃是殿中尚书的公子,连安郡主的外孙。” 陆升道:“若非顾及身份,我就拿拳头揍他。” 云烨抚着半边火辣辣的面颊,只觉这青年不愧是个武人,手劲奇大,扇得他晕头转向、耳中嗡嗡作响,此时半边脸更是火烧火燎,疼得只抽气,只怕已肿了起来。 他身份高贵,交往的俱是世家贵公子,人人自矜身份,尚清谈而鄙薄动武,何曾被人这般欺侮过?更何况这人还是个寒门子弟!一瞬间也不知是气是惊,只觉头脑混沌发懵,茫然道:“你、你竟然打我?” 陆升一声嗤笑,“打的就是你。” 这人理直气壮,反倒叫云烨张口结舌,“你你你”说了一串,方才镇定了些许,嗫嚅问道:“为、为何打我?” 陆升道:“君子者,必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乐人之吉、悯人之苦。见人之所得如己之得,见人之所失如己之失。不自贵、不自誉,不嫉妒胜己,不佞谄阴贼。云公子,谢瑢为救你家姐,夤夜奔波,不辞劳苦,你不知感恩便罢了,却还心怀抱怨、口出恶言,这等行径,哪里对得起先生教诲?” 云烨道:“我……我……” 陆升又喝道:“你什么你,还不道歉!” 云烨尚有些不服气,又道:“我不过担心家姐……” 陆升道:“你坐享其成,自然不知其中凶险,你家姐遭遇鬼祟,性命如履薄冰,需当谨慎行事,哪里容你这外行人说见就见?” 谢瑢垂下眼睑,只一味饮茶,遮掩笑意。 他不过是懒得立时起身,方才拖延罢了,却并没有这般凶险。 云烨顿时如败阵的斗鸡般垂头丧气,顶着半边脸的红印,对着谢瑢深施一礼,涩然道:“谢大公子,是在下无知莽撞,言行无状,得罪了谢大公子,求谢大公子恕罪。” 谢瑢惬意品茶,待那少年躬身将礼行得完备,方才道:“云公子请起,暂且安坐少顷,若要救你家姐,尚需你出力。” 云烨惭愧万分,再显不出贵公子的骄矜,唯唯诺诺,坐了回去。 喝过一盏茶,谢瑢方才抬起头笑道:“成了。” 窗外红云闪动,白光缭乱,众人追了出去,那光芒最终落在谢瑢的脚边,却是那根绳索缚了大红嫁衣,凯旋而归,此时犹如蚕茧一般,将嫁衣团团包裹。 谢瑢只扫过一眼,便下令道:“拿下。” 两名小厮领命而出,却俱戴着漆黑的手套,小心翼翼将那团绳茧抬出庭院,又过了少顷,那条绳索摇头摆尾地窜了回来,依恋般环绕谢瑢盘旋,谢瑢伸出右手,那绳索便绕着袖口一圈,没入了袖口绣着的一圈织金云纹之中。 云烨不禁好奇,连连问道:“这是什么法术?竟如此神奇!” 谢瑢不理他,只领着二人穿过庭院回廊,到了南侧院中。若蝶自门口俏生生迎上来,她却不如若霞稳重,口中说着见过公子,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看看云烨,又瞅瞅陆升,随即抿了嘴直笑。 陆升自然若无其事,云烨却羞愧交加,目光闪躲,有意无意藏在了陆升背后。 谢瑢道:“鞋袜直裰俱都绣完了?” 若蝶忙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垂目道:“不曾……只是若蝶愚笨,绣了两件,却做小了,配不上公子身量。” 谢瑢嗯了一声,目光扫过陆升,漫不经心道:“给他罢。” 若蝶福身应是,陆升却有些不是滋味,他在寻常人中也算高挑,然而谢瑢身材高大,却远胜常人,如今这一番,却让他忆起了幼时捡兄长衣服穿的日子来。他自认同谢瑢平辈论交,这贵公子比他年长、比他强壮、比他个头高,却叫陆升生出了少许不甘心。 若蝶见他神色,这丫头也是心思灵巧,便劝道:“我家主人素来洁癖,从前做给他的衣衫若是尺寸不对,能改自然改,若改不了,公子拿去烧了也不给旁人的。” 陆升扫一眼谢瑢,那人却已先进了厢房,他只得道:“在下受宠若惊。”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3 若蝶笑道:“抱阳公子太客气了,两位公子请。” 陆升同云烨一道进了厢房,雕工繁丽的酸枝木拨步床靠墙而立,垂下的纱帘被侍女们打了起来,云烨急忙加快步伐,走近了看去,只见到云婵秀发披散,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露在被子外,连气息也是时有时无,状况堪忧,不禁眉头深锁,悄声道:“陆大哥,这……” 陆升神色古怪,心道谁是你大哥,只是见了云婵的模样,也是有些忧心,转头道:“谢瑢,这……” 谢瑢瞧着这两人齐刷刷扭头,满脸期冀之色,下意识抬手抵着额角轻轻一揉,方才道:“云娘子被夺了舍,魂魄迷失,要一个亲近之人喊回来。” 云烨道:“自然是我!敢问谢大公子,要如何行事?” 谢瑢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番,才道:“衣物倒不必换了,金玉能镇邪,配饰要解下来,若松,寻根草绳来给云公子换上。” 若松应声去了,谢瑢又道:“请云公子移步,跪在门口三尺外,向四方跪拜千次,诵《招魂》百遍,念云婵之名百遍。令姐魂魄听闻了,自会折返。” 云烨讶然道:“竟有这等奇术?我……在下闻所未闻。” 谢瑢道:“所谓心诚则灵,万勿轻率为之、敷衍了事,误了云娘子性命。” 云烨面容一肃,忙道不敢,必定全力以赴。 若松送来了草绳,云烨便解下佩玉流苏,连同金镶玉的腰带一起交给仆从,用草绳缠在腰间,这时仆从捧着托盘进来,盘中放着的,正是那件大红的嫁衣。 谢瑢指一指那嫁衣,又问道:“云公子,令姐这身嫁衣,得自何处?” 云烨靠近,仔细看了一看,迟疑道:“实不相瞒,我先前也问过家姐,这嫁衣乃金丝云锦,寸锦寸金,纵使皇家也难得一见,究竟从何得来的。家姐却不肯说。” 谢瑢道:“还劳云公子多方打听,得知这嫁衣出处,才能彻底治愈云婵。” 云烨道:“包在我身上!”随即又看一眼昏迷的云婵,咬咬牙迈步出了厢房,在屋外石板地上跪了下来,一面念诵《招魂》篇章,一面四方跪拜。 不过半柱香功夫,就累得汗流浃背,膝盖硌得冰冷僵硬,四肢酸痛,连嗓音也有些哑了。 谢瑢悠然坐在房内看书,听见背诵声低了下去,又道:“大声些。” 云烨闻言又只得提起精神,沙哑嗓音诵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陆升在谢瑢身边坐下,小声道:“谢瑢,莫非你故意骗他的?” 谢瑢扬眉一笑,“看出来了?”竟是坦然认了。 陆升哑然,过了片刻无奈道:“一个小孩,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谢瑢道:“年少轻狂,口不择言,自然要受些教训。” 陆升只得望向窗外,正好能见到云烨撑着地面,转移了方位,吃力地跪拜下去,不禁心头戚戚,这世上什么人都能得罪,却万万不可得罪谢大公子。 第二十一章 贺新郎(六) 那少年仍在外头,汗流浃背地跪拜。 谢瑢行至拨步床前,两指轻轻点在那女子额头,俯身道:“云婵,醒来。” 云婵睫毛微微颤动,缓缓张开眼睛,然而神色困倦,张了张口,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谢瑢道:“你神魂失守,幸亏云烨将你唤了回来,先好生歇息,再作计较。” 那女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明丽清澈,再不复巷中初遇时,黑沉无光的诡异恐怖,此时听闻了谢瑢叮嘱,两眼眨了一眨,露出感激之色,随即合上眼,再度沉沉睡去。 陆升因第二日仍要点卯,稍事盘桓后便去歇息,短暂睡了不足三个时辰,又早早起来,赶往北军营清明署。 临行前若霞送来黑漆食盒,装着热腾腾的水晶虾仁烧麦、流沙蟹黄包和咸香椒盐、甜脆胡麻、甘爽白面三种口味小花卷。陆升也不推辞,收了食盒道谢,又问了谢瑢同云氏姐弟的情况。 若霞笑吟吟道:“我家主人尚在休息,云府正派了人来接回云大小姐同云公子。两位并无大碍。” 受害的是云婵,若霞却将云烨的情况一道禀报了,想来那少年虽无大碍,却多少吃了些苦头。 陆升心中苦笑,提着食盒出了谢府,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立在路旁,见他外出,忙迎上前去,行礼道:“陆功曹请留步,我家公子想见功曹一面。” 陆升正待问又是哪家公子,四名仆人已扛着竹制的步舆小跑靠近,坐在步舆上,斜倚身躯,皱眉揉着膝盖的少年,正是云烨。 云烨面色青白,深冬清晨、呵气成霜,他却满额头汗珠,显是膝盖痛得厉害,陆升心有不忍,自怀中摸出个做工粗糙的黑瓷瓶道:“这是羽林军中秘制的跌打药酒,将它烫得热了,趁热涂在膝盖上使劲揉,将淤血揉散了,断不会留下病根。” 云烨道声谢,使个眼色,那管事忙两手捧了瓷瓶,连声道谢。 陆升方才问道:“云公子寻我有事?” 云烨仰脸,打量陆升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你打我是为我好……陆功曹,我云烨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今后若有差遣,在下义不容辞。” 陆升失笑道:“救云娘子一事,由始至终是谢瑢的功劳,何须同我这般客气。” 云烨道:“若非你开口,谢大公子未必肯理会,谢大公子自然要谢,陆功曹却也是要谢的。” 陆升见他一夜操劳,如今却好似开窍了一般,不禁欣慰道:“这样便好了。云公子,谢瑢他……” 云烨挪了挪腿,抽口气笑道:“谢大公子虽然性情乖僻,却仍是我云府的恩人,我省得。” 陆升闻言,却不禁叹了口气。 口舌伤人,犹胜刀兵。 陆升自幼丧父,七岁又丧母,同谢瑢难免有些物伤其类,知其何所伤,方知何其痛,所以云烨脱口而出“你六亲疏离自然不懂”,他怒而动手,一半是为谢瑢,一半却不过是被触动了自身痛处。 只是这却不能对云烨多做解释,以谢瑢的性子,只怕宁可叫天下人将他视为喜怒无常、难以取悦的乖僻公子敬而远之,也不愿被施以半分同情。 他只得对云烨拱拱手,道:“陆某多有得罪,望云公子海涵。” 云烨突然笑道:“我只有一个姐姐,这次却难得聆听陆功曹敦敦教诲,在下受益匪浅,好似突然有了个兄长一般……陆大哥,小弟改日再来拜会大哥。” 这士族公子哥儿改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4 口得太快,陆升尚在目瞪口呆,云烨却已下了令,众仆从抬起步舆,快步走了开去。 这一日陆升却无暇再去谢府,倒被岳南来捉了个正着。 南来家中以开武馆为生,这丫头自幼随父练武,也有一身好本事,兼之性情豪迈,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习气。此时也全不顾男女大防,扣着陆升手腕,拖着他大步流星往集市方向行去。 陆升险些赶不上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道:“南来、南来,慢些,仔细脚下。究竟有何事?” 岳南来一身鹅黄短袄叶绿襦裙,挽了个利落发髻,插了支梅花头的银钗,只抿着嘴,两眼圆瞪,怒气冲冲,待陆升百般追问,方才停在堆满柴火的马车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遮遮掩掩往外头张望。 陆升忍笑道:“女侠好身手。” 那姑娘扭头怒瞪,眼圈却突然微红,陆升慌了手脚,忙问道:“南来,究竟什么事?” 岳南来道:“沈伦有别人啦。” 陆升一愣,不禁又沉沉叹息,情不知所起,却也勉强不得,若是沈伦当真心仪旁人……思来想去,他唯有好生安慰南来而已。 想及此处,陆升道:“南来……缘分前世注定,非人力所能左右。若是沈……” 岳南来却半点不曾露出悲戚神色,一面朝外张望,一面抬手道:“莫吵!沈伦这几日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也不知同谁家的小娘子见面,今日总算露了马脚,我定要抓他个人赃俱获!” 陆升不禁苦笑道:“你叫我来又能如何……” 南来又嘘了声,瞪大眼睛扫他一眼,“若被发现了……就说你带我来的!” 陆升叹气应了,二人躲在转角,陆升又去买了两个葱油煎薄饼,能透人影的面饼上洒着煎得焦香的碎葱白芝麻,裹着腌得酸辣可口的萝卜丝、水嫩嫩的绿豆芽和几片棕红色的烧鸭,淋上热腾腾的老字号冯记甜辣酱,入口滋味千变万化,美不胜收。 陆升同岳南来吃得津津有味,心想虽然奔波一趟,有这冯记薄饼就不虚此行。改日要给谢瑢带一个,也不知那公子哥儿肯不肯赏光,尝一尝市井小吃。 南来突然道:“来了!” 陆升漫不经心随她张望,却见沈伦穿着朴素的青灰直裰,外头罩着绣工精美的褐色大氅,正顺着人流沿街闲逛。 二人跟了一路,也不见沈伦行径有任何蹊跷可疑。南来丧气道:“莫非被发现了?” 陆升却笑道:“定是你缠得他厌烦,所以逃出来独处一阵,得点喘息机会。” 岳南来大怒,握拳就打,陆升早有准备,转身窜进人群,二人一追一逃,返回了家中。 待送走岳南来,陆升面上的笑容顿时散得干净。 沈伦虽然行事隐秘,被陆升一路紧盯,难免露出破绽。 闹市当中人来人往,却有一人在同沈伦擦肩而过时,悄悄塞给他疑似信件的物事。 那人陆升凑巧也认识,正是早晨前来迎接云婵姐弟,还自他手中接了跌打药酒的管事。 第二十二章 贺新郎(七) 数日之后,陆升正在清明署中聆听总掌执事贾骏教诲,贾骏虽然身在军营,行事却有十足十的文官风范,举止文雅、言辞轻和,总对陆升上呈的报文吹毛求疵,小则嫌他运笔刻板、字无神韵;大则嫌他行文朴素、辞藻匮乏。每每令陆升头痛不已,以贾总掌这等目高于顶,只怕唯有王羲之、左太冲这等大家方能入眼,他却唯有低头受教一途可选。 百里霄与他同在房中,此刻却半点不敢出声,只藏在书架后头整理卷宗,生怕引火烧身,也被贾总掌教训一番。 陆升正被这老学究念得昏昏欲睡时,书房门外突然传来忙乱脚步声,虚掩的木门竟被人猛推了开,姬冲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道:“陆、陆大哥!大事不好!” 贾总掌却是处变不惊,横了姬冲一眼,慢条斯理捻着胡须道:“放肆,军营之内,横冲直撞、自乱阵脚,当罚三十……” 姬冲见机得快,立时抱拳对着贾总掌躬身一行礼,沉声道:“总掌大人,大事不好,有一队王府侍卫前来捉拿陆功曹!” 贾总掌花白眉毛皱得愈发深,自座前站了起来,急急绕出书案,追问道:“哪个王府?因了何事捉拿?” 姬冲喘得气急,两手撑着膝盖,一面摇头,一面断断续续道:“不、不清楚,我一听闻王府拿人,便忙忙赶来报信……” 百里霄闻言怒发冲冠,大步走出书房,拔出刀来,好似铁塔一般堵在门口,大声喝道:“我不管你犯了什么天大的事,陆大哥!我断后,你先走。” 陆升一头雾水,贾总掌却已道:“我羽林军清明署的人,岂能任由他什么王府说拿就拿,陆升,你先避一避,万事有老夫为你做主。” 他一撩官袍衣摆,就往门外走去,姬冲喘够了气,站直身道:“陆大哥你放心!我请刘师爷去知会了卫将军,你先安心避一避。”说罢一路小跑,追贾总掌去了。 陆升被留在房中,只觉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跟在其后也要迈出书房,却被百里霄横手一拦,那少年豪气干云道:“陆大哥,此处交给我便是,你快些从后门走,去寻卫将军!” 百里霄身形魁梧,这一拦竟如门神般将他挡下来,陆升握住他的手臂,着急道:“虽然不知何事……然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岂能连累同袍?阿霄,让我出去。” 百里霄却不动如山,慨然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少年开口便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陆升却哭笑不得,只道:“王府侍卫也是我大晋臣民,你要和谁同仇敌忾?” 他话音尚未落,书房外的回廊却又传来一阵密集而来的脚步声,为首竟是姬冲在大吼道:“保护陆大哥!” 随即一列身着青灰袴褶的羽林军好似铁流涌入,将清明署办公书房团团包围起来,守在门前廊下,荷戈执剑、全副武装,如临大敌般瞪着院门口。 院外亦是涌入一群靛蓝袴褶的王府侍卫,占据了大半院落,手握兵戈,彼此怒瞪,眼见得就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姬冲先发制人,立在众羽林军之前,扬声道:“什么人擅闯军营!” 侍卫当中一个队长模样、络腮胡的壮汉迈步走了出来,怒道:“放肆!我等俱是通传之后,得了允准,堂堂正正走进来的,你这小儿郎信口雌黄,竟张口就扣上擅闯军营的重罪,其心可诛!” 姬冲出师不利,终究比对方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5 少了些年龄阅历,气势顿时泄了,结结巴巴道:“你……你等休想在我营中拿人!” 那壮汉铜铃似的两眼一瞪,正要开口,却突然自众侍卫身后传来清亮爽朗、宛若黄鹂鸣空谷的女子笑声,那女子笑了一阵,方才道:“临行前我曾同祖父打赌,眼下果真就被误会了,文秀,还不退下。” 那壮汉看着凶神恶煞,不料名字却这般秀气,他也不以为意,低头退至一旁,众王府侍卫如潮水般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名红衣的女子款款走了出来。 那女子身形并不如何高挑,然而一身衣裙绛红如火,笑容明艳,移步之间,掖袖阔长如云,裙摆繁花织纹有若波翻浪涌。 周围人不觉间尽数敛了声息,望着这年轻女子有些发怔。 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宋玉一阕神女赋锦辞玉藻,也描画不尽眼前这女子风华,若说当真有何人能与这佳人比肩,且能有过之而无不及,陆升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谢瑢了。 那女子应是惯受众人瞩目,丝毫不以为意,仍是笑容可掬,穿过众侍卫环绕,卓然在羽林军林立的枪戟前站定,方才道:“楚豫王府司马倩,奉祖父之命,特来邀请陆功曹过府一叙。” 她落落大方、无畏无惧,反倒令得一众羽林郎讪讪收了兵戈,士气乍然而歇,便有些不知所措。 百里霄眼珠转了两圈,方才忆起了楚豫王是什么样的人物来,不觉扭头惊道:“陆大哥,你何时同那闲散老王爷攀上了关系?” 陆升也愣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当初谢瑢也隐约提过,那云婵姐弟的祖母,正是老楚豫王的胞妹,如此算来,这位名唤司马倩的王府郡主,同云婵、云烨倒是表姐弟的关系。 如今来请他,必定同云婵之事有干系,于情于理,陆升也不便推拒。 他只得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改日再同你分说。”一面迈出了书房门,方才见到贾总掌自院门外现身,对他缓缓一点头,示意他大可自行其是,不必忧心其它。 陆升更是放下心来,往前迈步时,众位同袍便各自退了下去,姬冲愈发怅怅,小声道:“陆大哥……” 陆升握一握他的肩膀,低声道:“无妨。” 他又对周围羽林郎抱拳道:“各位同袍,此乃误会一场,陆升在此谢过诸位。” 众人顿时松口气,轰然应和,各自散去了。 陆升方才转向司马家的大小姐,不觉在心中感叹,素闻楚豫王数代碌碌无为,不事君、不问政,全无半点过人之处,唯有如今得了一位掌上明珠,明艳美色,轰动建邺,同云婵共称京师双璧。陆升有幸先后见了两人,只觉果然名不虚传。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恭敬有加,行礼道:“陆升见过郡主。” 司马倩落落大方,朗声笑道:“陆功曹莫要客气,我等冒昧打扰,却要请功曹海涵。事不宜迟,陆功曹请。” 陆升连道不敢,只得朝清明署大门行去,门外停了一辆宽大马车,却是四面开敞,只垂着透薄轻纱,在外头能将车中一览无余。 两名侍女便迎了上来,将上车的小凳摆在地上,娇声道:“郡主请,陆功曹请。” 这马车同马车主人俱是坦坦荡荡,陆升虽觉不妥,只是司马倩尚能不拘小节,他堂堂羽林郎,岂能落于人后?索性当仁不让,待司马倩坐得妥当,他便也迈入马车中,在司马倩对面安坐下来。 不料他甫一坐下,司马倩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陆升顿时面红耳赤,只觉受了玩弄,便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司马倩见他脸色异样,连忙敛了笑容,端坐肃容道:“陆功曹莫要误会,我不过觉得谢瑢相中之人果真胆色过人、与众不同,不免有些高兴罢了。” 陆升不料自她口中又听见谢瑢之名,又听她一句话赞了两人,不觉心头快慰,咳嗽一声道:“想不到郡主也认识谢瑢。” 司马倩笑道:“我自然认得,三年前我在金钟山赏梅,偶遇谢瑢,惊为天人,便立誓非卿不嫁。不料那人铁石心肠,冷心薄情,竟拒绝得斩钉截铁,一点情面不留。” 陆升不禁哑然,既惊这郡主胆大妄为,亦惊谢瑢美貌祸国殃民至此。 司马倩却仍是满面愉悦,又续道:“他既然不喜欢我,我自然也不喜欢他,此事不了了之。只不过,最近传闻,神鬼难近的谢大公子竟结交了一位友人。更不惜为了那位,破了绝不容人留宿的惯例。可巧祖父要请陆功曹,我便自告奋勇来了,要借机瞧瞧,究竟什么人能让谢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陆升见她饶有兴致,用一双翦水秋瞳的眼眸仔仔细细打量他。马车辚辚,在众侍卫簇拥下穿过街巷。风吹拂得薄纱飘扬,虽然来往行人俱都远远回避开,然而这般鹤立鸡群,更是让这郡主全神贯注打量男子的模样落入行人眼中。 陆升便不觉有点后背生寒,忙往一旁侧坐了些,低头道:“这、谢公子仗义,实则别有隐情,破例也是无奈之举。” 司马倩道:“哦?谢瑢这冷心冷肺的木头,何时变成仗义的侠客了?究竟什么隐情?” 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陆升苦笑道:“只怕要请郡主去问谢瑢本人。” 司马倩轻轻一哼,不再打量陆升,转过头去,自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热茶,“祖父神神秘秘,你也神神秘秘,你们男人惯会故弄玄虚,生怕叫人瞧出些露怯之处来。岂料本身就破绽百出,本郡主不过懒得同你计较。” 陆升仍是苦笑,却不敢应是,只是心头愈发迷惑,云婵之事若是仍有首尾,为何云府不见动静,反倒是楚豫王府出面?再则,要破此局,寻谢瑢方是上策,为何还要寻他?又要借他之手请谢瑢出山不成? 思忖之间,马车已进了王府,又行了约莫两盏茶功夫,方才在一间灰墙黑琉璃瓦的五进房外停下来,众侍从上前,迎接陆升入内,司马倩却被拦在了外头。 第二十三章 贺新郎(八) 陆升穿过大堂,迈入书房之中。 那书房内十分宽敞,一名相貌清癯老者正立在一个靠墙高脚方几跟前,低头打量。那方几上放置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盒,红漆金箔,喜庆富贵,只是颜色却有些陈旧,也不知放了多久。 此时箱子敞开,露出其中装盛的正红色嫁衣,隐约露出凤凰尾羽的纹路,光华璀璨,耀人眼目。 陆升见他神色沉静,若有所思,便悄声走了上前,道:“陆升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6 见过楚豫王。” 楚豫王年近古稀,身姿颀长,听闻陆升走近,仍是垂目看着那木盒,突然道:“云婵穿的嫁衣,原本是我楚豫王府之物。” 陆升知道还有下文,只应了一声是,楚豫王果然轻轻叹了一声,却只是叫人看座奉茶,又过了少顷,方才又道:“七十年前,元帝在位时,曾发生过一起举朝震动的大案。” 竟是突然说起了不相干的旧事。 陆升虽不曾熟读本朝历史,一说到七十年之前,举朝震动的旧事,却仍是隐约忆起了少许,试探问道:“王爷说的,莫非是光禄勋大夫贪墨案?” 楚豫王道:“正是……光禄勋大夫王洞之女,原本同我先父定了亲。” 陆升顿时恍然,他被红雾偷袭,在昏迷之中所见的二人,如今总算知晓了身份。 那位绣出了千金嫁衣,却因家中遽变、被迫沦落为官奴的女子,原来是那位光禄勋大夫的女儿; 而那位山盟海誓,却最终连援手也无法施予,转而娶了旁人,子孙满堂的男子,却原来是已然仙去多年的前楚豫王。 陆升愈发唏嘘,却听楚豫王将前因后果匆匆一讲,又道:“先父……自知有愧于王家小姐,后来却只寻回了这件嫁衣,对着它日夜悔恨悲叹,后曾留下遗命,要以嫁衣陪葬。” 人死灯灭,只对着件衣服悔恨,又有何用? 陆升腹诽不已,却不敢说出口,却反而问道:“既然是先王的陪葬之物,为何却被人取了出来?” 楚豫王叹息道:“先父殁时,先母尚在,先母却不肯遂他心愿。舍妹出嫁时,将这衣物做了陪嫁之物,送去了云府。” 楚豫王的胞妹连安郡主,正是云婵的祖母,然而这嫁衣虽然精美华贵、价值连城,却只能当做个宝贝传世,却终究来源处不祥,连安郡主也断不会糊涂至此,将其交予云婵穿着。 楚豫王道:“我已私下派人同舍妹细细问过,她竟连这嫁衣被盗也不知情,得了我的口信才去库房中查验,这才发现装盛嫁衣的木盒不知被谁人揭开了封印,内里的衣物不翼而飞了……” 嫁衣在云府被盗,随即却出现在云婵面前,云婵穿了嫁衣,中了蛊惑,被厉鬼夺舍,游荡于京城,夺人精气,害人性命。 昨日他已听到消息,最初那位遇到红衣女鬼的庾征公子,已然药石无医,横死家中了。 只是此人横死,犹如除去一害,倒叫闻者松了口气。 陆升皱眉道:“究竟什么人……这自然要严加追查,只是王爷传末将来,所为何事?” 楚豫王尚未开口,门口却有个声音冷嗤道:“还能所为何事?自然为了坑我。” 陆升转头,便见到谢瑢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石青底松竹纹的深衣,眉宇间沟壑深深皱起,大步走了过来。 陆升忙起身笑道:“谢瑢,你也来了。” 谢瑢走得近了,脸上神情愈发不悦,斥道:“别人叫你一声,你就来了,身为一个专司查案的羽林卫,竟连半点警惕心也没有?” 陆升见面就被他劈头盖脸斥责一顿,更是有苦难言、百口莫辩,好在楚豫王及时为他解围道:“本王请陆功曹来,他还能拒绝不成?” 陆升连连点头,谢瑢见他满脸不服气,抬一抬手,终究想到旁人在侧,并未曾当真朝这小子头上敲下去,只一甩袍袖,转向楚豫王,冷脸匆匆行了一礼,而后扫了一眼木盒,又道:“楚豫王先前所说,不尽不实,盛放嫁衣的木盒上,何以刻着玄卿镇魂印?” 楚豫王却处变不惊,在贴身内侍搀扶下坐回榻中,方才笑道:“不愧是葛道长高足,一眼就看穿了这桃木盒的机关。” 陆升也忙朝那桃木盒张望,却仍只看得出它红漆金箔,纹理繁丽,雕着缠枝牡丹、垂丝菊、迎春杜鹃各色花样,刀工精湛,十分的富贵喜庆。至于那什么镇魂印,却半点端倪也寻不出来。 楚豫王叹道:“不瞒两位,此乃我家门不幸,提了也于事无补,故而略了过去,并非有意隐瞒。” 谢瑢道:“王爷先将陆功曹诓入府中,再给谢某下请帖,所图为何,不言自喻。谢某祛邪镇伏自然易如反掌,却不爱被人欺瞒玩弄。陆升,我们走。” 陆升心道谢瑢好大的口气、好狂的气势,不觉间心折神服,谢瑢一开口,他立时应道:“好。” 竟将高坐在上的天潢贵胄忘得干干净净。 谢瑢见他顺服,心中稍稍愉悦几分,二人竟果真作势转身。 那老王爷怒而拍案,起身喝道:“放肆!” 谢瑢见他大发雷霆,反倒笑得愈加愉快,好似灼灼月色,照得满堂生辉,他拂一拂衣袖褶皱,笑容可掬道:“我乃罗睺凶星托生之子,又师从葛洪,自幼习得神通,你说我敢不敢放肆?”他倒当真放肆,竟跟这年近古稀的老王爷称起了你我。 楚豫王灰白的长须一阵抖动,浑浊眼光便转到了陆升身上。陆升被他一瞪,心道不可示弱,便愈发站得挺拔,亦是扬声道:“我、我恩师乃是卫将军!” 谢瑢亦道:“抱阳纵是个无名小卒,既然因我而受牵连,什么人胆敢开罪他,我自有一千种法子叫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升被有着通天贯地神通的谢瑢撑腰,顿时胆气横生,嘴角上扬,又忆起司马倩痛责谢瑢冷酷无情来,心道若有机会再见郡主,定要为谢瑢辩驳几句。 楚豫王却是脸色阴晴不定,连胡子也抖起来。谢瑢道:“王爷,若是无事,我与抱阳这就告辞了。” 那老者顿时被这句话戳得如泄气的河豚一般,长叹一声,再度缓缓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揉着额头,哑声道:“光禄勋大夫贪墨一案,牵涉甚广,险些动摇大晋根基,元帝震怒之下,人人自危。先父彼时不敢妄动,只恐一着不慎,就要牵连宗族上下,数百人性命。所以弃王小姐不顾……先父虽然悔恨不已,最终却只寻回了王家小姐这一件遗物,每日里守着寸步不离。不料却被附于其上的厉鬼夺了性命,英年早逝,连舍妹连安成婚也未曾等到。” 谢瑢笑道:“先考身负宗族命运,如此取舍也是大义所迫,不得不为。” 他说得合情合理,只是语中讥诮,就连陆升也能听出来。 楚豫王面色沉了沉,却仍是叹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往事,为长者讳,本王也不愿提及……却委实……并非有意隐瞒。当年幸而得了一位道长指点,炼了这桃木盒,以玄卿镇魂印镇压妖邪,家中才平安了这许多年。不料如今又遭横祸,如今是云婵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7 ,下一个却不知是何人……还请谢先生救我一家老小。” 他颤巍巍起身,竟对谢瑢深深施了一礼。 谢瑢又是一声哼笑,安坐在贵宾榻上,“早说清楚,何必横生这许多枝节。” 楚豫王垂下头去,神色难明,却只是叹道:“是、是……” 谢瑢也不管他,只道:“这怨灵积怨百年,有几分道行,小觑不得。我列张清单,请王爷着人备下用具,再为我备下一个小院,任何人不得进入。”他又扫一眼陆升,“你留下有用,今日也不必回了。” 楚豫王自然满口应允,命人取来纸墨笔砚,供谢瑢列下清单,这王府仆从行动迅速,不过一盏茶功夫,管事便来禀报,小院已清理布置妥当了。 谢瑢笔走龙蛇,列了满满三页纸交予管事,叮嘱道:“子时之前,务必备齐。” 管事自然先将清单呈给楚豫王过目,楚豫王一扫,不觉坐直了怔然道:“喜烛十六对、新郎喜服一套、合卺酒具一套……这、这是要……?” 谢瑢道:“成亲。”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陆升见旁人不开口,他只得期期艾艾问道:“谁……和谁成亲?” 谢瑢横他一眼,突然嘴角微勾,却只道:“急什么,晚些自然一清二楚。” 随即又转头道:“正要同王爷商量,这怨灵积怨多年,起因不过是婚事未成,如今遂她心愿,削弱怨气,才能克制邪佞、以图制伏。故而新郎人选,其一需当是王爷血脉之后;其二则需在适婚年龄;其三,则需命格相合。” 楚豫王沉吟道:“前两条尚可在族中子弟内择选,这命格……” 谢瑢道:“有劳王爷取适选子弟的生辰八字来,谢某自会验看。此事不过借成亲镇伏邪祟,事成之后,休养两日即可,并无后患,请王爷放心。” 楚豫王道:“谢先生言重了,事关宗族,这是分内之事。只是新娘……” 谢瑢却忽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 此间事了,陆升便跟着谢瑢走进楚豫王备下的院中,又问道:“谢瑢,我该做什么?” 谢瑢道:“好生安歇,今日祓除邪灵成败与否,系于你一身。” 陆升头大无比,不禁蹲在厢房门口呻||吟道:“在下一介武夫、查案捉人才是长项,对神鬼一窍不通。” 谢瑢道:“有我在,不通也通了,快些休息。迟些若是叫累,我也不放过你。” 陆升只得愁眉苦脸进了厢房,那房中布置十分素雅,拨步床铺着上好的细葛,陆升也不客气,倒卧床榻中,闭目养神起来。 谢瑢目送陆升进了门,仍立在院中,负手问道:“可曾看清楚了,究竟有几分把握?” 独腿而艳红、不过巴掌大小的火鹤在谢瑢左边肩头徐徐现身,低头道:“盒中一缕微弱灵机若有似无,却仍旧凝厚敦严、绵沉而不堕,是龙龟幼子真魂,断不会错。只可惜受困阵中,被夺了许多气机,若是置之不理,至多两百年就要消亡殆尽。眼下既然得了机会,还请公子救它。” 谢瑢道:“自古天地四象、守御八荒,如今毕方、腾蛇俱在,恩师为寻其余二象,十余年奔波万里却遍寻不获,如今被我遇到了,自然要救。只是……”他突然失笑起来,抬手抚了抚下颌,半敛眼睑,玩味道,“原本只为将这小子带回去,不想又有意外收获,抱阳其人,竟是个宝贝。” 毕方道:“是公子的福分。” 谢瑢讥诮一笑:“福分?祸福相倚,犹未可知。” 毕方又低头道:“毕方一介蛮灵,愚昧嘴拙,又说错话了,公子息怒。” 谢瑢转过身,只道:“你倒是耿直,不如多学学腾蛇,只听命行事,从不多嘴半个字。” 毕方虽不过一缕残魂,此时也隐约觉出了些委屈来。 腾蛇残魂比它更微弱数倍,连幻影也显不出来,更遑论开口?拿来比较,未免强毕方所难。 只不过谢瑢若是讲理,他就不是谢瑢了。 而后几个时辰匆匆而过,陆升醒来时,小院中仆从来来往往,奉命张灯结彩,已将主屋布置成了成亲的礼堂。 谢瑢阅过了族中适龄子弟的八字后,取笔一圈,选中了云烨。 楚豫王难免迟疑了些,问道:“这……云烨是外姓人,如何能比我司马氏直系血脉更浓厚?” 谢瑢道:“连安郡主亦是先考之后,她的子孙,自然也能继承先考血脉。” 楚豫王仍是迟疑,“可……女儿家终究生的是旁人的子孙。” 谢瑢嗤笑起来,“王爷被孔孟邪说蛊惑日久,竟当真信了不成?上古有大巫,有沟通神明之能,这能力却是传女不传男的。依靠女子传承,实则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若王爷不肯,换人便是。不过出了什么差池,也并非谢某之过。” 楚豫王涵养再好,如今也有些撑不住,面色变了又变,一旁的管事见状,立刻上前道:“谢先生,恕小的冒昧,上古蛮荒部落,不曾受过圣人敦化,如何能同我文明上国相提并论?” 谢瑢斜倚软榻,单手支颐,却笑得愈发愉悦,“哦?” 陆升一听,暗道不好,这公子哥儿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毒辣言辞,横生枝节,弄得救人反倒被怨恨,又是何必。 果然谢瑢就道:“被北方蛮夷打得龟缩江南,称什么……” 陆升立时道:“谢瑢,为何女子竟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 他问得突兀,却偏偏摆出一副虚心向学的面孔来,眼巴巴望着谢瑢。 谢瑢瞧着他一双黑若幽夜、又灿若星辰的眼眸,竟生不出半丝火气,只得道:“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 陆升道:“无妨,我聪明得很。” 谢瑢愈发无言以对,楚豫王却叹气道:“罢了,玄明之事,本王委实不懂,就依先生所言行事。刘福,速去云府一趟,好生请云公子过来。” 那插话的管事想来是楚豫王的心腹,立时应了喏退下。 夜色已深,早过了宵禁时分,然则有楚豫王名帖,往来京城倒也没有麻烦。那老王爷终究年事已高,依了谢瑢吩咐,众人再度退出院中,便回去暂歇,只命人密切留意动静,及时通报。 陆升先前胡搅蛮缠,此时人一散去,他便有些忐忑,摸了摸腰间的悬壶,这才道:“谢瑢,新郎人选定了,新娘又是谁?” 谢瑢道:“随我来。”转身走进了侧屋。 陆升大惊道:“原来已经选好了?究竟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8 是谁?” 他跟着迈入侧屋,却见到了若霞同若蝶,正笑吟吟分立两侧,盈盈福身道:“见过抱阳公子。” 陆升正在思忖,若蝶太过年幼,莫非是要若霞假扮新娘?谢瑢面上冷漠,对此事倒真的上心,救人于困厄,当真是个好人…… 却忽然听谢瑢下令道:“给他换上。” 若霞应喏,自花几上放置的木盒中取出那件璀璨华美的大红嫁衣,若蝶却笑嘻嘻迎上前来,拖着陆升手臂走到屋中道:“抱阳公子,请容若蝶伺候公子穿衣。” 第二十四章 贺新郎(九) 陆升只觉耳旁轰然一声巨响,眼前顿时空白,待得回过神时,若蝶已经剥掉了他的一身袴褶,若霞正要拿那十六幅的红色长裙往他身上套。 陆升手足无措,惨叫出声:“谢瑢!” 谢瑢面色沉静,眼底却藏着一抹难得的笑意,坐在一旁喝茶,又道:“你若肯假扮新娘,助我一臂之力,我便教你疗伤的秘术。” 这却当真戳到了陆升的痒处,他自同谢瑢结识以来,不知提了多少次,每每被谢瑢顾左右而言他混了过去,更叫他牵挂不已,恨不能住到谢瑢府上,偷一偷师。 如今谢瑢许了这么大的甜头,陆升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之间,那两个丫头手脚利落,已将嫁衣给他穿得妥当。若霞又解了他的束发,盘了个凌云髻,将妆台上摆放的金钗钿梳一一插满发髻。 陆升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忐忑问道:“谢瑢,你说话算数?” 谢瑢笑道:“我何时骗过你?” 陆升心道也是,只觉头皮被拽得紧绷疼痛,一根根发簪填上去,重得险些撑不住,不禁仍是抱怨道:“为何非要找个男子假扮……若被人知晓了……” 谢瑢道:“女子属阴,若随意行阴婚,易被妖邪以假乱真,坏了日后姻缘。男子却是无妨的。” 陆升紧张起来:“此话当真?谢瑢,你可不能坏我日后的姻缘,我兄嫂子嗣艰难,还指望我往后成了亲,多生几个承欢膝下。” 谢瑢敛目看着茶盏,黑陶八角盏中,茶汤晃动,漾出层层血色涟漪,口中却应道:“坏不了。”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放心,有我家主人这句话,断不会叫你做个孤家寡人。” 陆升松口气,却赧然起来,有心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沉默不语,任由两个丫头为他梳妆。 待得妆扮完毕,两个丫头这才扶着陆升起身道:“公子,成了。” 谢瑢扫了一眼,却皱起眉来,“哪里来的白面妖孽?洗掉。” 若蝶嘟着嘴,却只得出去取水,一面嘟嘟囔囔道:“别人家的新娘子可都是这幅打扮。” 陆升左右到了这一步,心里牵挂着疗伤秘术,反倒坦然道:“只是假扮,何必吹毛求疵?” 谢瑢道:“戏当做足。” 二人伺候陆升将面上的脂粉洗干净,又重新为他涂上香膏,谢瑢走了近前,抬手捏着陆升下颌打量。 陆升却只得老老实实端坐在绣凳上,仰头任谢瑢打量。 谢瑢眯眼看了,自妆台取了支小紫毫,在磨好的黛青中匀了匀笔尖,随后轻轻落笔在陆升眉峰上,细细描画。 这青年眉形本就生得极好,端整浓黑,形态秀丽,谢瑢顺型而为,只略作修整添加,便绘出了一双弯长娟秀,黛中透青的远山眉。 只是张敞画眉,乃是夫妻闺房之乐,谢瑢画眉,却只令陆升如坐针毡。 陆升攥紧了拳头,一忍再忍,耳根却仍是烧得通红,嗫嚅道:“谢瑢……” 谢瑢却掩了眼中笑意,只冷肃一张脸道:“安静些。” 他略略添了一笔,仔细端详,如今这青年眉目秀丽,脉脉含情,只是尚有些不足。 谢瑢又以手指沾了些红艳唇脂,下令道:“张口。” 陆升愈发别扭,期期艾艾道:“这、谢瑢,也不必做足到这等地步……” 谢瑢冷道:“为山九仞,你要功亏一篑不成?” 陆升语塞,嫁衣穿了,发髻梳了,金钗簪了,连眉也画了,又何必再计较最后一点旁枝末节? 他只得依言而行,略略张口,谢瑢指腹轻轻拂过嘴唇时,陆升只觉心口一紧,宛若一股电流自指尖激烈窜入胸膛,心头顿时擂鼓般响起来。 谢瑢见他神色慌张,手指紧紧扣住裙服,将璀璨的凤凰抓成一团杂乱锦线,却仍旧强撑着不敢动弹,先前一点戾气,不觉间又消散无踪。 指腹触碰之处,柔软细腻得叫人不忍释手,他自然不亏待自己,反复摩挲赏玩,脂粉嫣红色早已化开,那青年坐立不安、面色潮红,妍丽之处,却远胜这点唇脂颜色了。 谢瑢眼中那点和暖笑意终于克制不住,柔柔扩散开来,仿佛涟漪般,就连屋中气氛也随之和缓了几分。 若蝶几次待要开口调侃,俱被若霞一眼瞪了回去,只得闷闷掩住了口,小脸憋得通红。 待得谢瑢终于撤了手,陆升顿时垮下肩头,丧气道:“发根绷得疼,头上重得慌,脖子痛,肩膀也痛……” 若蝶终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谢瑢眼风一横,她慌忙再掩住口,“我、我去请新郎!”竟落荒而逃出了厢房。 云烨奉了祖母之命,来到王府,要同人假成亲,心中虽然不甘,然而一则长者之命不可违,二则此事归根结底,也是为云婵解决后患。故而只是沉着脸换了新郎服色,立在礼堂中候着那位伪装的新娘。 子时刚过,满堂红烛俱都燃了起来,照得室内亮若白昼,靠墙竖着大红灯笼,连房中两根立柱也被红绸包裹起来,满目喜庆,却唯独只站着云烨一人,连引他来此的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四周空空荡荡,十分诡异。 云烨硬着头皮站立不动,突然身后大门吱地响了一声,一阵阴风卷来,吹得满室烛光骤然一暗,云烨战战兢兢转过头去张望,随即如遭雷殛,僵立当场。 谢瑢走在前头,手中握住一根红绸,另一头握在个盛装佳人的手中,谢瑢牵着红绸,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步入礼堂。 那位个头高挑的佳人满头珠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七凰朝凤的嫁衣更将他身姿勾勒得颀长瘦削,裙摆拖曳时,衬得腰身盈盈一握。 眉黛弯长,薄唇施朱,只怕是强忍着窘迫,故而耳根飞红,却显出分外的明艳昳丽。 云烨终于失声道:“陆、陆大哥?!” 谢瑢冷冽目光倏地扫来,令云烨后背骤寒,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39 只是如今见了陆升盛装而来,心中却升起许多复杂滋味。 一时是“陆大哥竟然这般好看”,一时却是“这场闹剧倒也有趣”,纷纷扰扰,最终都沉淀成了不甘。 只因当真成亲时,牵着红绸另一头,与新娘步入礼堂之人,应当是他这位新郎才对。 谢瑢自然不理会他这点小心思,在前头引路,将陆升带入礼堂正中。 四周的烛火陡然之间黯淡,缩得只有豆粒大小,似明似灭,原本尚有些喜庆的厅堂,霎时间化作阴森鬼府。 外侧间隐隐传来若霞抚琴声,若蝶那少女清亮嗓音随之响起,小声唱起了喜歌。 提篮兮,凤履窈。花满枝,桃夭夭。 捧如意,双燕绕。鸳鸯锦,红官袍。 结发兮,红烛烧。合卺酒,连心袄。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那少女的嗓音清丽稚嫩,却又沉郁沧桑,将好端端的喜歌唱得哀婉缠绵,叫人心底发酸。 云烨却望着那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好似一轮灿灿骄阳拨开云雾,晃得他心跳如鼓,咽喉发干,急忙上前几步,待要去接谢瑢手中的红绸。只是他行事匆忙,隔得尚远就伸出双手,瞧着倒更像要去抢夺红绸一般。 谢瑢却停了下来,只抬手朝外轻轻一拂,袖口一圈纹路顿时散发亮光,形成一道莹白光圈,脱离袖口,化作散发白光的绳索,交叉拦截在云烨跟前。 云烨不禁大急,欲绕过绳索向前,那绳索却如影随形,正正拦截在他面前。 陆升亦是疑惑问道:“谢瑢?” 谢瑢只道:“安心看着就是。” 云烨连连变换方位,在礼堂中狂奔了几圈,却仍然绕不过那绳索,终于怒道:“谢公子,这是做什么?再不拜堂,吉时便过了。” 谢瑢却转过身去,握住了陆升的手,柔声道:“再不拜堂,吉时便过了。” 陆升非但面红耳赤,更觉一股羞窘烈火从头烧到脚,望着谢瑢似笑非笑的双眸,总算还记得自己假扮新娘的职责,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拜、拜……” “谢瑢!”云烨陡然发出怒吼,一把抓住了那灵巧如蛇游走的绳索,顿时响起阵阵如雷电交加的噼啪声,那绳索猛烈挣扎,却仍被云烨扯为两半,远远抛到了屋角。 那少年一双手掌中被那绳索电得焦黑生烟,却仍是面色如常,唯独双眸沉沉,毫无生气,却同当初云婵被夺舍时别无二致。他望向陆升,勾了勾嘴唇,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陡然足下发力,朝陆升扑了过来,一面喝道:“滚开!把新娘……给我!” 陆升骇然失色,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为假扮新娘,他不得不将悬壶交予若霞保管,如今不在手上,顿时心中又有几分发慌。本以为是女鬼作祟,不料变生肘腋,竟招出了个男鬼,更叫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往后退去,却踩到裙角,跌坐在地上。 眼见得那顶着云烨外皮的东西就要扑到眼前,陆升竟似嗅到了阵阵阴寒湿气,顿时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唯有拔高了声调慌张唤道:“谢瑢!” 袖手旁观至此的谢瑢如今才动了,静时如山岳,一动却迅捷如电,竟自背后抓住云烨后颈衣领,将他提起来往礼堂空地中一甩。 云烨被仰面重重砸落在地上,却连膝盖也不曾弯曲,更不曾用手撑地面,竟凭空直挺挺站了起来,再度作势欲扑。 谢瑢全身衣袍扬起,无风而动,竟当真有了飘飘欲仙的气势,他手结剑印,一字一顿,铿锵如金石之音,念出了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困!” 刹那间,云烨所在处的房顶、地面各自亮起炫目金色光柱,下降上升,连接成片,道道光栅形成一个方形牢笼,将云烨困在其中。 云烨猝不及防,撞在一排光栅之上,触及之处顿时黑烟袅袅,滋滋作响,那怪物发出刺耳哀鸣,跌落回笼中地面,大红的新郎服上,已烙下道道焦黑印痕。 那少年趴跪在地上,却不敢再撞光栅,只睁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直愣愣瞪着陆升,突然间涌出两行血泪,缓缓滑过惨白瘦削的面颊,隔着金色光栅,颤巍巍抬起手,凄楚唤道:“宁宁……宁宁……” 陆升坐在地上,奋力往后蹭了蹭,颤声道:“这、这当真是个鬼……?”他骇得肝胆欲裂,连嗓音也变调了。 谢瑢却未曾回话,陆升转过头去唤道:“谢瑢?” 谢瑢立在原地,闭目不语。 陆升正要再唤,声音却骤然哽在咽喉中,只见谢瑢衣衫的交领上方,比交领更白三分的颈项中央,突然裂开一条细细的红痕。 第二十五章 贺新郎(十) 谢瑢却突然抬起手来,遮挡住颈项,再挪开手时,那丝红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颤声道:“谢、谢瑢,究竟发生了……” 谢瑢自嘲笑道:“是我轻敌了。” 他话音才落,一阵破空呼啸声由远及近,仿佛无数乱石砸在房顶门墙,伴随噼啪响声而起,木头烧灼的焦灼烟气四散开来。 此是敌袭,并非鬼怪,陆升自然全无畏惧,应变得迅速,提了裙摆就朝礼堂外间冲去,若霞、若蝶二人面色惨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几只带火的箭矢扎穿了窗纸,深深钉入木桌、几案当中,缠绕箭身的布条浸满火油,猎猎燃烧起来。外侧间内热浪阵阵,烟熏袭人。 陆升立时踹翻圆桌,以之为盾,屈身前行,滚动圆桌挡住两女,自若霞手中接过悬壶,方才道:“快些进去,照顾好你家公子。” 若霞尚有几分镇定,略一点头,便借助圆桌遮挡,硬拽着险些无法动弹的若蝶躲进礼堂之内。 一阵火热箭雨再度落下,陆升拔出悬壶,通身气势骤变,剑尖闪烁,化作无数星芒,将袭来身前的火箭尽数击落。 随即闪身至箭雨最密集的窗户边,扬声喝道:“羽林军北十二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在此,什么人竟在天子脚下行凶?!” 小院十丈之外,已被王府侍卫团团包围,两队侍卫轮番张弓,由一名通身漆黑盔甲的武将指挥,武将短促喝道:“放箭!” 众侍卫松手,刹那间,漫天飞起火焰流星,纷纷扬扬射入院中。 好在那院中房屋乃是木石混造,又以砖石为主,烧得并不如何旺盛,然则长此以往,那院中之人势必葬身火海、无处逃生。 楚豫王在步舆中安坐不动,眼神冷漠阴鸷眺望小院中火光熊熊升起,再不复同谢瑢、陆升见面时那般忍让谦和。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0 四周侍卫环绕,一名道人立在步舆旁,身披布满狂草字样的道袍,满头花白头发披散肩头,同样花白的长须齐胸飘动。手里托着红漆金箔的木盒念念有词,随着他低声念诵,那小院四周的八个方位上,隐隐有幽绿细光亮起来,悬浮半空,蜿蜒如叶脉蔓生,渐渐呈现出将小院笼罩其中之势。 火光映照时,那绿光由弱转强,好似自其中汲取能量,扩撒得愈发快速。 眼见得绿光即将在小院上空合拢,楚豫王神色愈发凝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刘福在楚豫王耳边低声道:“王爷,是郡主。” 楚豫王略皱眉,却仍是从步舆起身,穿过侍卫重重守卫,来到包围圈外围。 正是司马倩首当其中,文秀率领一众王府侍卫紧紧护卫在身后,同包围的侍卫对峙。 司马倩眼见楚豫王现身,急忙上前道:“祖父,这些奴才当真大胆,竟敢阻拦本郡主。” 王府侍卫个个俱是良家子出身,此时听闻奴才二字,尽皆变了脸色,对司马倩怒目而视,司马倩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紧盯着楚豫王,一字一句道:“祖父,谢瑢是陈郡谢氏之后、渭南侯的嫡长子。” 楚豫王却道:“倩儿,你爹今日可曾醒过?” 司马倩通身气势顿时泄了九成,垂目低首,迟疑道:“不、不曾……” 楚豫王叹道:“我楚豫王府百年命运,皆系于此,倩儿,退下罢,好生陪你娘守着你爹,若此事顺利,你爹今夜就能醒转。” 司马倩颤声道:“祖父,孙女不明白……” 楚豫王声音陡然严厉道:“你不必明白,文秀,还不护送郡主回房?” 文秀略略迟疑,便只得在司马倩身后躬身道:“郡主,请回房。” 司马倩脸色惨白,胸膛起伏不定,最终仍是颓然道:“是,祖父。” 楚豫王见众侍卫护送郡主走得远了,这才转身折回步舆旁,随即听见那院中传来青年清朗喊声:“……什么人竟在天子脚下行凶?!” 那黑甲武将随即抬手,制止部下放箭,皱眉道:“这小朋友就是卫苏的弟子?” 楚豫王却沉声问道:“元真人,此人留得留不得?” 那花白胡须的道人缓缓捋着胡须,闭目掐指,算了一遍才道:“留之无用,杀之无益。” 楚豫王颔首道:“卫苏此人,极是难缠,倒不必节外生枝,放他出来。” 那黑甲武将便朝身边亲兵一摆手,那亲兵会意,扬声道:“陆功曹,吕将军奉命捉拿擅闯王府的重犯,与功曹无干,请功曹先行离开,我等绝不伤功曹半分。” 陆升暗暗咬紧后槽牙,却只觉心中一腔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楚豫王为除灵请来谢瑢,特特备下这小院,如今却派兵包围庭院,却尽数是为谢瑢而设的局,居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却是陆升闻所未闻。 他冷笑道:“我离开了,院中其余人又要如何处置?” 那亲兵道:“陆功曹不必担忧,此事尽在吕将军掌控之中,必不会令重犯逃离王府。陆功曹,事态紧急,还请功曹速速出来,免得误伤了。” 陆升见飞箭停了,小心翼翼透过烧焦的纸窗朝外望去,沉沉夜色之中,火把星星点点蔓延开去,乍看竟有数百人之多,以他和谢瑢二人,如何闯得出去?更何况谢瑢似是中了暗算,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他不觉心头愈发火起,若非楚豫王强请他入府,谢瑢何必受他牵连?虽然不清楚这王爷的目的,其要置谢瑢于死地的决心,如今却是清楚明白、毫不遮掩了。 陆升又扬声道:“我同谢瑢一道进了王府,自然也要一道……” 他话音未落,却突然被若霞截住话头,那侍女小声道:“抱阳公子,且先答应下来,我家公子有事同你商议。” 陆升一愣,顿时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定下心来,朝着窗外道:“且容我……考虑。” 院外楚豫王眉头微皱,那黑甲将军却道:“本将敬你恩师乃忠良之后,只给你半柱香时间,如若执迷不悟,自当咎由自取!” 顿时就有侍卫取来一支香点上,楚豫王不觉皱眉道:“吕将军,如此拖延,只怕夜长梦多。” 那黑甲将军威风凛凛,将一柄大剑反手杵在地上,面容亦是隐藏在漆黑护面后头,就连声音也因之带了沉沉回响,瓮声瓮气道:“不过一个凡俗小子,翻不出浪来。元真人,你说如何?” 那道人闭目道:“我这感神通冥大阵专为慑服玄士而设,那羽林郎不过肉|体凡胎,一介凡夫俗子,多留一刻、少留一刻也是无妨。吕将军忠义,放他一条生路,也是为王爷积福。” 楚豫王同这二人亦是互为合作的关系,虽然心头不悦,见那将军执意行事,也只得沉默不语。 陆升却已回了礼堂,见谢瑢靠坐在红绸柱子下,面无血色,竟好似冰雪雕琢一般,他急忙上前两步,蹲在谢瑢跟前,抓住他一只手,顿时触手冰凉一片,叫他不禁倒抽一口气道:“谢瑢,究竟怎么回事?” 若霞若蝶守在一旁,默默垂泪,若蝶咬牙道:“不知哪里来的臭道士,竟设下陷阱,要害我家公子性命!” 陆升怒道:“那老头好恶毒!谢瑢,不如将那鬼怪放出来,叫他去找楚豫王算账!” 谢瑢面色白若冰霜,却突然轻笑起来,“那鬼怪心智不全,看不见旁人,只会追着你成亲。” 好似回应一般,云烨又在笼中嘶吼起来:“宁宁!宁宁!”竟是除了这个名字,再不懂其余只言片语。 陆升后背生寒,咬牙抓紧了谢瑢一只手,惶然道:“这要……如何是好?” 谢瑢道:“陆升,你走罢。” 陆升怒道:“我不走!我若此刻弃你而去,算什么男子汉!” 谢瑢道:“急什么……听我说完。” 陆升只得洗耳恭听。 谢瑢轻声问道:“抱阳,你可愿为我冒一冒险?” 陆升心头一动,紧抓住谢瑢的手,沉声应道:“如、如昫,我自然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瑢却突然轻笑起来,闭目道:“我不爱这表字,听着刺耳。” 陆升初唤他表字,也是一阵赧然,又道:“总不能口口声声唤你谢瑢,也太过……生分了。” 谢瑢道:“……听说我娘唤我阿瑢。” 陆升疑惑,下意识便问道:“听说?” 谢瑢道:“我娘去世多年了。” 陆升忆起自己爹娘,顿时又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1 是心酸、又是亲切,只觉他同谢瑢相遇,当真是上天注定一般。他低声道:“阿瑢,你要我如何行事,只管吩咐。” 谢瑢唇角微勾,这才道:“附耳过来。” 陆升依言而行,靠近时只觉这贵公子一身熏香清冷醒神,倒是十分好闻,他气息吐在耳侧,又酥又痒,然而话语凝重,却令得陆升忽略了暧昧气息,神色肃然起来。 半柱香功夫转眼即逝,楚豫王眼见那线香燃过,立时道:“吕将军,时辰到了。” 吕将军望着毫无动静、唯有火油烈烈燃烧的庭院,缓缓抬起手来,作势欲挥,房门却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陆升沉着脸立在门口,好似门神一般,涩声道:“我这就……离开。” 众侍卫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盛装丽人手提利剑,自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光中迈步走了出来,红衣翩然,姿势却分外爽利。 就连那亲兵也期期艾艾问道:“来、来者可是陆升陆功曹?” 陆升接连遭遇巨变,哪里还记得自己凤冠霞帔,满头珠翠,只怒道:“自然是我!” 那亲兵也不敢再开口,众侍卫再度张弓搭箭,只待吕将军一声令下,就要在火把上点燃箭头,继续围攻庭院。 陆升谨记谢瑢叮嘱,屏息静气算着方位脚步,一到位置,突然一个踉跄跌倒,犹如推金山倒玉柱,竟叫一半侍卫提心吊胆,险些忍不住冲上去搀扶他。 跌倒之时,陆升顺势反手杵剑,那看似平凡无奇的佩剑竟一口气扎穿青石地板,尽数没入其中。 元真人突然惊叫出声:“不好!” 话音未落,只听阵阵爆裂脆响自剑刃周遭传来,好似破坏了什么物事,悬壶上红光暴涨,好似一张鲜红蛛网,飞快蚕食笼罩宅院的幽绿光罩。 第二十六章 贺新郎(十一) 红光乍现时,那层绿光结网,终于显露全貌,遮天蔽地,最终丝丝缕缕,尽数缠绕在谢瑢身上,将他颈项、手足牢牢捆缚,并有若活物般,缓缓汲取血肉精气。 如今悬壶刺破那邪阵一角,纠缠力度顿时减弱,赤红光芒急速蔓延,映照半边天际,眼见得就要将幽绿光罩吞噬殆尽。 元真人怒道:“那厮要破阵,吕马童,你还等什么!”他猛地盖上木盒,不过是木盒碰撞,清脆磕碰声却响彻庭院,令闻者惊心动魄,近处的几名侍卫更是受不住那无形迫力,两耳流血,倒地昏迷。 木盒合上的磕碰声传来时,陆升只觉手中悬壶被反弹之力猛烈向外一震,震得五指发麻,险些脱手飞出地面。他单膝跪地,两手牢牢抓住剑柄,发力再度狠狠往地下一刺,悬壶坚固无比,又再度刺穿不知什么物事。 绿光愈暗,红光愈盛,仿佛拉锯战一般,那妖道又连连烧了数张符纸,属下道童手持灵剑线香,急急奔走四处,再度将小院团团围起来。 那黑甲将军终于扬手,森然道:“本将念你修行不易,好心放你一条生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本将成全你,放箭!” 一声令下,火箭如雨,纷纷落下。 陆升孤零零半跪庭院之中,四周无遮无挡,唯一的武器倒插入石板之中,退不得、躲不了、挡不住,竟是毫无半点对抗的措施。 然而一轮箭雨完毕,烟火飘渺,却连一支也不曾射中。裹着火油布条的箭矢就落在距离陆升半步之遥处烈烈燃烧,更衬得他一身红衣艳丽无比,仿佛开至荼蘼、纵情燃烧的红花木棉,轰烈在枝头,灼灼刺眼。 众侍卫或是瞄准房顶,或是朝着地面,竟无一人对准陆升放箭。 那黑甲将军冷哼道:“一群废物,退下!无头卫何在?” 王府侍卫俱被驱赶退去,一列黑甲卫士无声无息出现在陆升眼前,人人皆同那黑甲将军一般,身披厚甲、头戴铁盔,面容尽皆隐藏在护面之下,倒果真有几分“无头”的诡异迹象。 这列军士却同王府侍卫截然不同,吕将军一声令下,便举起黑黝黝的长弓,幽蓝箭头整齐划一,瞄准了陆升所在。 陆升大难临头,又转瞬死里逃生,一颗心忽上忽下,到了如今反倒有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念头,只望着密密麻麻的箭簇,自嘲低笑起来,“总算不用死成个火刺猬……我若葬身此处,只愿能换谢瑢逃生出去。” 吕将军又再喝道:“放箭!” 刹那间,红光骤然一收一放,将绿网冲得粉碎,射向陆升的羽箭眨眼间烧成了黑灰,被立在陆升身后的谢瑢袍袖一挥,连黑灰也不曾沾到他半点,就翻卷散开,不知踪影了。 不知是谁在暗中喊了一声“好!”,混在噼啪作响的烧灼声里,辨不清方位。 楚豫王显然也听见了,怒道:“什么人竟生了反心,给我找出来!” 众侍卫面面相觑,却不敢作声,只在心里腹诽那同袍不懂掩饰,又或是心绪激荡,难以自制。 总而言之见得美人得救,众人却是乐见其成的。 陆升也是一脸恍惚,他连续两次被箭雨包围,却又接连两次安然无恙,心绪大起大落,察觉那人距离自己身后近在咫尺,不禁颤声道:“谢瑢,谢瑢,你无事了。” 谢瑢脱了被扯得零落的外裳,仅着一袭质地轻软的素白锦道袍,白底上以银线绣着八宝章纹、云纹与上古虬蛟,火光一照,顿时云蒸雾霭,那虬蛟犹如在云中穿行出没,活灵活现,更衬得这贵公子谪仙一般,风仪无双。 他手中提着色如黑墨、非金非石的短剑,虽然仍旧面无血色,颈项、手腕、脚踝仍残留被那道人偷袭绞杀的血痕,却只以长袖一掩,泰然自若道:“无事了,你好生握着悬壶,莫让它逃了。” 陆升大惊失色,“果然刺中了……妖怪?” 陆功曹天不怕地不怕,枪戟如林、死到临头也未曾令他退缩半分,唯独头疼怪力乱神,如今得知剑下刺着个怪物,不觉手腕都有些发抖。 谢瑢道:“不是妖怪……抓好。” 他陡然抬手,一道银纹脱离袖口,风驰电掣穿过人群,那银色绳索虽然被云烨扯为两段,如今又完好如初,团团捆缚在元真人手捧的木盒外。 陆升顿觉剑下震动愈发剧烈,好似一尾巨大的活鱼要挣脱,他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再度两手握剑,狠狠往下猛扎,将那不知真身之物牢牢钉在剑下。 谢瑢方才道:“上古曾有旁门左道,名曰’夺命’。” 这二字甫一出口,顿时小院上空妖风大作,吹得窗棱木门上的火焰愈发烧得猛烈,陆升离得丈余开外,也察觉热风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2 扑来,焦灼烟尘刺鼻得连心肺也好似滚滚发热起来。 楚豫王却是面色铁青,抚住胸膛不住气喘,刘福急忙搀扶他,取出一瓶药丸喂他吃了一粒,这老者缓过气来,才哑声道:“他竟知晓了……他竟然知晓!快……快杀了他!这王府中一个也不能放过!” 吕将军自背后抽出大剑,喝道:“杀!一个不留!” 约莫百人的无头卫立时分作两队,一队二十余人,仍是张弓搭箭,瞄准院中两人,这次射出的却是黑气萦绕、鬼气森森的羽箭。 一队八十余人,却突然拔出腰刀,返身朝外围待命的王府侍卫砍去。 几名王府侍卫猝不及防被砍中,惨呼声此起彼伏,随即回过神来,即刻执了武器,同无头卫战作一团。 一名侍卫横枪扫过,正正砸在黑甲军士头盔侧面,竟将头盔扫了下去,头盔下空无一物,那无头卫竟果真无头,全无妨碍地提刀杀伐,却将众侍卫骇得肝胆欲裂,再无对战之心,纷纷转身四散逃窜。 第三次箭雨再度袭来,谢瑢此时立在陆升身侧,不闪不避,陆升自然连半点也不担忧。 一头巴掌大小的赤红火鹤突然自二人面前现行,小巧精致得犹如珊瑚雕琢的宝物,它只扇动双翅,仰起细长颈项,发出清越鹤唳,鸣声过处,箭矢尽化烟雾,被狂风吹散。 就连无头卫也尽数停止追杀,僵直了身躯,骤然化作团团黑雾,消弭于无形之中。 “夺命之术,是以家中血亲为引,设下机关,强夺他人命中福祉,以换得本族福泽绵延、千秋万代。这旁门左道虽然阴毒,却也是上古大能所创,其中精妙玄机,哪里是你这无能小道所能领悟?” 谢瑢和缓开口,只抬指一点,元真人嘶声惨嚎,不得不松开木盒,踉跄后退几步,七窍流血倒了下去。 数名道童侍从慌张跪在旁边,尖声哭叫道:“师父!师父!” 那银白绳索悬在空中渐渐绞紧,终于将木盒绞得粉碎,只留下一团青黑色的小光团,那绳索欢快至极,托着小光团飞回了谢瑢身边。 陆升怔然问道:“夺命?机关?血亲?这光团又是什么鬼?” 吕将军大吼一声,打断陆升问话,手中阔剑几同人高,挟着风雷之势,朝着二人冲过来。木质院墙轰然一声,被他轻易撞得粉碎,如遇无物,地面石板随之微微发颤,只他一人,就仿佛千军万马杀将而来。 谢瑢道:“抱阳,成败系与你一身,万万不可躲开。” 自那小光团靠近,剑下之物挣扎一阵强似一阵,陆升别无他法,只得用全身力气压制下去,两手几无知觉,连虎口也开始渗血,他只咬牙道:“我……死也不躲!” 谢瑢眼神柔和,在他身上一扫,随即足下发力,提着那尺余长的短剑当面迎上去。 玄黑短剑之外,层层符纹金光四溢,纹路规整犹若工物图,飞快结成了一层足有两人高的巨剑虚影,同吕将军的阔剑短兵相接,碰撞之时,金石震耳,仿佛两座大钟相撞,震得周围人头脑昏沉、气血翻涌,稍体弱者亦是七窍流血,只怕连内脏也受伤了。 陆升离得最近,他身上泛起淡淡青金光芒,头顶一朵青莲花虚影缓缓盛开,将他笼罩其中,仍是毫发无伤。 谢瑢紧跟一剑横扫,吕将军抬剑阻挡,阔剑却如同竹枝般折断,黑甲包裹的魁梧身躯被扫得横飞到院外,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悬停半空的火鹤见状,低头作势俯冲,谢瑢却道:“毕方,留他一时半刻,我有话要问。” 火鹤听命行事,只停在那吕将军头顶三尺处,警惕盯着他任何异动。 谢瑢手中金光剥离,再度恢复成尺余短剑模样,朝着吕将军走去。 包围小院的数百侍卫或是伤亡、或是逃离,如今所剩无几,无头卫则早在毕方一声鹤唳中全军覆没,此时四周零零落落,唯有火焰仍旧烧得旺盛,衬得这白衣青年宛若自地狱烈火中款款迈步走出来一般。 谢瑢问道:“夺命之术,据传是由通天教主所创。万年之前,阐、截二教大战,截教败亡,自此传承断绝,邪术尽数被毁,而后方有人道昌盛……你莫非是截教余孽之后?” 那黑甲将军仰头哈哈大笑,啐了一口道:“什么劳什子截教断教,老子不认得!本将乃汉骑司马吕马童,太||祖亲封的中水侯!” 谢瑢略略露出讶色,却是上前一脚,将那将军头盔踢了下来,果然肩膀以上、空空如也。 他嗤笑出声,道:“不过是个鬼,你得意什么?” 陆升全身力气俱集中在剑柄上,同那不明之物犄角相抵,发力压制,一面仍是分心听那二人交谈,不禁心中又惊又怒:又来一个鬼,有完没完! 第二十七章 贺新郎(十二) 谢瑢又问道:“吕侯身为前朝开国大将,不在地府安养,也不肯轮回,却恋栈阳世,干涉人间,所为何来?究竟是同什么人结盟?” 吕马童在地上一通乱摸,寻到头盔安回肩上,方才冷冷道:“与你何干?” 谢瑢仍是不紧不慢道:“都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了,谢某问一句,也是理所当然。” 那黑甲将军道:“本将不过奉命行事,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谢瑢略扬起眉梢,倒当真生出了几分好奇,“前汉天子配享太庙,并无遗恨。为何时隔数百年,如今却突然插足我大晋乱世?若非这位先人,又有什么人物能驱驰中水侯?” 吕马童不答,谢瑢却突然展颜笑道:“原来如此……”他抬手轻轻一揉额角,失笑道:“必然是如此。当时之因,后世之果,阁下果敢勇悍,决策英明,却不知可曾想到过今日?” 陆升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却忽听一个温婉女子嗓音,幽幽自暗处传了过来,“四面楚歌换一世荣华,吕侯这买卖自然做得好。只不过,人生在世,切莫欠债。生前欠、死后还,做鬼也不得安宁。” 火光映照的庭院尽头,一座假山背后,款款绕出个女子,一身湘妃色曲裾,阔袖宽幅,有先秦遗风,长发挽成堕马髻,饰以白玉钗、珍珠钿,素雅秀丽,光华自生。她约莫二十后半年纪,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眉目精致,行走时犹若风拂莲荷,削肩纤腰,虽然生得娇娇怯怯,我见犹怜,如今朝着杀人放火、喊打喊杀的一群武夫步步行来,却神态从容,眼眸明亮锐利,竟颇有几分大将气度。 吕马童不顾毕方在头顶虎视眈眈,翻身起来单膝跪地,颤声道:“王妃……” 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一双秀美双眸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3 只在谢瑢及陆升身上来回打量,突然灿然一笑,微微朝谢瑢福了福身,柔声道:“谢公子好算计,妾身这一局,输了。” 毕方飞离了吕马童上空,落回谢瑢身后,小声禀报道:“这女鬼道行深厚,十分棘手。” 谢瑢听了,面上仍未有半点变色,却是难得肃容,对那女子回了一礼:“不敢当,王妃无非是选错了人。当世之中,能破这感神通冥阵者,不出三人半。谢某不才,忝为其半。” 那女子抬袖掩嘴,轻声笑起来,夜色之中,声音分外撩人,“其半?”她扫一眼陆升,恍然道:“若非你得了这位军爷一把神兵相助,刺破玄武印,只怕楚豫王此事就成了。当真是……功亏一篑。” 谢瑢道:“王妃固然遗憾,谢某逃得一命,却是幸甚幸甚,明日当去药王庙烧香拜佛,谢谢菩萨保佑才是。” 那女子笑得连眼眸都弯了,“谢公子修习玄术,不去拜三清圣尊,为何却偏要跟西域来的和尚过不去?谢公子如何拜佛,妾身不禁也想见识一番。” 谢瑢道:“王妃若有意,不如明日与谢某同往药王庙一行。” 那女子却叹道:“妾身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哪里进得了道观佛寺,不过是颠沛流离、残存于世的可怜人罢了。” 谢瑢亦是叹道:“令人扼腕,可惜可叹。”只是神色间却半点可惜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陆升见他二人你来我往,机锋打得热闹,却半天不入正题,终究忍不住道:“谢瑢……我手酸了。” 不等谢瑢开口,那女子又笑道:“不可惜。妾身既然去不得,谢公子自然也去不得。” 谢瑢却道:“王妃未免强人所难,我这小友手酸了,明日只怕也要与我同行。兴善寺有位惠叶禅师,医术高明、宅心仁厚,正好为他看一看手。” 谢瑢话语间,人影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再度将这宅院团团围住,这一次却是王府众侍卫去而复返,个个神色呆滞,竟如被控制了心神一般,或提刀或张弓,再度朝着陆升兵戎相向。 陆升暗暗叫苦,愈发心浮气躁,突然间一声刺耳破空声当头袭来,竟有三道长长黑影,有若毒蛇出洞,猛然自侍卫群中窜出来,一根袭向银色绳索纠缠的光团,一根缠向谢瑢,第三根却笔直冲向了陆升。 毕方振翅急冲,撞断了偷袭光团的黑影,半截皮鞭腾起烈火落在地上,满身细刺,宛若活物般挣扎了片刻,被烈火烧得干干净净。毕方却因这一撞,身形溃散,再难成型,只能缩回墨玉牌中。 谢瑢一剑掷出,击飞那长鞭黑影,第三根鞭影却没了任何阻挡,眼看竟朝着陆升颈项绞缠下来,谢瑢回护不及,心头猛然一沉。 陆升正犹豫是拔剑反击亦或听天由命,眼前却骤然杀出一道大红身影,将他遮挡在身后。 那长鞭便缠绕在了这人手臂上头,尖刺根根扎入皮肉,飞快渗出血来。 陆升愕然抬头,怔怔道:“云公子……?” 云烨一身红色新郎袍服上焦痕处处,鬓发凌乱,右手臂血痕淋漓滴落,就连面颊也残留着血迹,委实狼狈不堪,唯独双目铮亮,神情凛冽,威严端肃,绝非他这年纪阅历所有。他只横目一扫,扬声喝道:“何方妖邪,竟敢在我楚豫王府生事!子恒,你身为天家宗室,却同邪魔外道沆瀣一气,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庭院外一角,楚豫王仍是靠坐步舆中一动不动,刘福跪在侧旁,涕泗磅礴,哽咽道:“王爷……仙去了。”谢瑢同吕马童一番激烈相搏,纵是年轻力壮的侍卫也避不开波及,轻则昏厥、重则心脉受创,这年近古稀、又有心疾在身的老人哪里受得住,竟在此处气绝身亡了。 云烨愣了一愣,面上浮现出几分痛色,却仍是厉声笑道:“谋逆篡位,是为不忠;手弑亲父,是为不孝;戕害年少,是为不仁;勾结妖魔,是为不义。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死有余辜!” 那女子笑道:“原来是前楚豫王,这样骂自己儿子,未免也太过无情。” 云烨森然冷道:“若非你这妖女蛊惑犬子,他岂能犯下重重滔天大罪,如今却同我道貌岸然,当真厚颜无耻!左右,听本王号令,将她拿下!” 那些神色呆滞的侍卫多少回过神来,却仍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娇声笑道:“王爷息怒,妾身此行亦是无奈,不过要为这群没用的部下亡羊补牢。待妾身杀了这几人,寻回龙龟,自然抽身就走,绝不再踏足府上半步。” 云烨道:“本王府上,岂容你说杀人就杀人?” 那女子仍是盈盈浅笑,柔声以对:“王爷许是忘了……您六十年前就死了。” 云烨脸色一变,谢瑢却在此时叹息道:“王妃许是忘了,我却还活着。” 第二十八章 贺新郎(十三) 他修长两指间夹着一张玉白色的符纸,只往后轻轻一抛,那符纸好似长了眼睛,生了双翼,无风自燃,轻飘飘朝着青黑光团包裹上去,随即燃成一团青白色烈焰,猛地冲进悬壶刺破的缝隙之处。 那女子脸色骤然一变,怒叱道:“放肆!”身形陡然腾空,天女般朝着陆升扑来。悬壶下的活物却突然潜伏不动,随即无数白光炸裂,那女子触到白光,顿时发出凄厉惨叫,慌慌张张后退躲避。 陆升足下地面巨震起来,他终于抓不住剑柄,松手跌落在地。 四周却地动山摇,青石板寸寸断裂,房屋坍塌,整个小院塌陷而下,自其中缓缓升腾起一头玄青色的巨兽来。 金睛铜鼻、钢须铁齿,龙首而龟身,四肢壮如盘柱,通身浮现着层层金光符纹,徐徐升向夜空之中,无数碎石自其背上滚落如雨,纷纷坠下,仿佛正朝着半空一弯下弦月靠近。 陆升仍旧呆坐在那巨兽背上,茫然四顾,悬壶剑却正好钉在那巨兽厚实巨甲的正中,此时仿佛同周围金纹呼应一般,隐隐散发黑气。陆升却未曾看清楚,他竟同这般大如小丘的巨兽僵持了这许久,如今尚未回过神来。 那女子厉喝道:“吕马童!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将那些人尽数杀了!” 黑甲将军沉声应是,却先转过身去,抽出不知何时恢复如初的阔剑,一剑插入王府侍卫胸膛之中,那侍卫圆瞪双眼、气绝身亡,通身却未曾流出半滴血,反倒好似被吸干了骨血精气般,飞速干枯,转眼竟化作了枯骨。 那黑甲将军连连击杀数名侍卫,通身黑气暴涨,矮身屈膝,炮弹一般冲向悬浮至半空的龙龟背上,要先拿最弱小的陆升下手。 然而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4 一道素白身影却如月神从天而降,挡在吕马童面前,尺余短剑顶在头盔正中央,谢瑢道:“我念你曾手下留情,不灭你魂魄,早些投胎去吧。” 话音一落,黑甲黑盔立时砰一声爆炸,化为飞灰、无影无踪。 那女子娇容终于失去镇定之色,突然自头上拔出一支玉钗,横在手中喝道:“杨喜、杨武何在!” 刹那间,阴风大作,天际乌云汇聚,几欲遮蔽满天星辉月芒,陆升才站起身来,就被足下巨兽一晃,险些跌落到背甲之外。 云烨急忙伸手搀扶,半途中却突然被人扣住手腕甩开,却原来是谢瑢也落在背甲之上,一手抓住陆升,一手挡开云烨,眉眼之间,冰寒如霜:“仔细看清楚,这不是宁宁。” 云烨颓然叹息,垂下双手,突然走到龙龟背甲边缘,腾身一跃,跳了下去。 陆升一惊,失声唤道:“云烨……公子!” 谢瑢将他拖回背甲中央,喝道:“他死不了,握住剑!”随即也腾身一跃而下。 陆升只得闭嘴,揉揉酸疼双手,重新抓住剑柄,悬壶剑身顿时传来一阵剧震,险些再将陆升两手震开,当真是又痛又麻,陆升咬牙强忍,如此巨震过几次,他方才惊觉,那巨兽的背甲好似小了一圈。 先前升腾到高空,狂风大作,几欲将他自背甲上卷走,如今却开始徐徐下降了,一面下降,一面缓缓缩小,当真是震一次,缩一些,陆升见这招有效,两手将剑柄抓得愈发牢固,不觉间这龙龟已降到了十丈以内,更自小丘般巨大,缩成了磨盘大小,若再缩几圈,陆升便无处立足了。 谢瑢同云烨却无视头顶阴云密布,同那女子对峙而立,那女子身后却缓缓浮起犹若山岳巨大的黑影,层层涌动,间或露出一只独眼、半根獠牙,却又立刻溃散,蔓延开无穷阴寒之气。那女子冷笑道:“妾身虽然受了千叮万嘱,只道不可大意,不想还是小觑了谢公子。如今只得暴殄天物、请两位见一见百万修罗。” 陆升虽然不懂,然而又是百万、又是修罗,绝非良善易与之物,再望着她身后好似无边无际的鬼影,不禁骇然道:“谢瑢!你当心些。云公子也……当心。” 谢瑢神色分外凝重,手中短剑再度爆发层层金纹,凝出巨剑形状,云烨却只赤着一双手,却仍是挡在那女子面前,分毫不退半步。 当是时,狂风骤停、乌云退散,那女子身后的重重黑影也突然消散了干净。清润月光再度洒落,照得满园祥和,先前一番凄厉乱象,竟似从不曾存在过。 那龙龟已缩成了碗口大小,却仍被悬壶卡在剑尖,挣扎不脱。 陆升一跃落地,提着剑也站到谢瑢身旁,严阵以待。 那女子却倏然转头,只见一列耀目火把自王府前院逶迤而来,她不禁沉下脸,哼了一声,随即却又恢复了娇怯怯的模样,朝着三人盈盈一福,“时也运也,下次再见,谢公子却未必有这等好运了。妾身先行一步,诸位保重。”她身姿轻盈,缓缓退入假山阴影后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茫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瑢手中金光散去,这次却是径直将短剑收回袖中,又自陆升剑尖将那头小小的龙龟拔下来,才道:“你恩师来了,这些羽林军身经百战,气血冲天,自然神鬼难敌,连那女鬼也要避其锋芒。这位楚豫王只怕也受不住。” 顶着云烨外皮的前楚豫王缓缓合了双眼,“一缕残魂,六十年前就该命绝,如今苟延残喘也是无益。倒给两位添了许多麻烦。” 陆升回想之前的蛛丝马迹,迟疑问道:“夺命邪术,是以血亲为引,强夺他人福祉……所以被楚豫王府之人封在盒中的并非王家小姐的魂魄,而是……你?” 前楚豫王道:“正是,再趁连安出嫁,送入云府,借机强夺云府百年气运。原本随云婵嫁入薛府,又可再夺薛府福祉,岂料不知何人开盒破印,本王才得以逃离桎梏。然而六十年磋磨,不慎心神尽失,只留满心执念,几欲成魔,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 陆升倒吸口气,哑声问道:“究竟什么人……竟敢将王爷封入镇魂印中……” 前楚豫王讥讽一笑,道:“自然是家父。我自幼无心政事,家父却子嗣单薄,只得我一个独子,不得不传位于我。更何况光禄勋大夫之女与我曾有婚约,惹圣上不喜在先;我被迫另结姻缘,忧思过重、病入膏肓在后,倒不如封入印中,炼成夺命邪术,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升唏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被至亲背叛究竟是什么滋味。 只怕是世间第一痛心之事。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远处火把眨眼已靠近,隐约传来卫苏唤他的声音,陆升大喜,忙高声应道:“师父!师父!”一面拔足往前跑去迎接。 前楚豫王看着那一身红裙仿佛翻腾烈火,渐渐隐没在庭院外栽种的辛夷花树下,无声无息笑了笑,对谢瑢一拱手道:“日出之前,我自会将云烨归还府中,公子无需担忧。” 谢瑢皱眉道:“云烨死活,与我何干。” 前楚豫王笑道:“自然同谢公子无干,陆功曹却关心得很。” 谢瑢眼神一冷,前楚豫王又道:“云烨终归是我曾外孙,我却不是戕害亲族之人。不过是……了一了心愿。” 谢瑢道:“你得了自由,却也失了庇护,鸡啼时就要烟消云散,连转世也不成,短短数个时辰,还想了什么心愿?那位王小姐,自然也早不在人世了。” 前楚豫王苦笑,却仍是道:“人死心灯灭,我何尝不知,不过是……” 他咽喉哽了一哽,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再朝谢瑢略一拱手,转过身去,踏着满地废墟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往另一头走远了。 谢瑢独自立在原地,前方火把高照、羽林军喧哗,后方火油终于燃尽了,点点火花渐次熄灭,黑暗无边无际。 云烨那少年郎的嗓音唱起歌来,歌声隐约传来,好似暗夜中留下一缕浅葱色萤火,在寂寥黑暗中,竭尽全力发光。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第二十九章 贺新郎(十四) 陆升穿过辛夷花树林,前方一名羽林军喝道:“站住,什么人?” 那羽林军手持一把长||枪,中等身材,古铜肤色,蓄着短须,身形矫健结实,两眼精神内蕴,一声爆喝如舌绽春雷,气势迫人。 陆升喜道:“师叔,是我。你也来了!” 那羽林军正是卫苏的师弟,任北十二营总兵的晁贺,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5 闻言一怔,神色古怪,随即收了长||枪,命令众羽林卫让出道路,只道:“跟上。” 晁贺素来寡言少语,陆升也习以为常,紧跟在其身后,不过十余步,便见到了由成百士兵簇拥而来的一员武将,他心头一喜,急忙唤道:“师父!” 那武将穿着一身暗金红衬的鱼鳞甲,不怒自威,眉宇间有一道浅浅伤痕,是当年被乱党所伤,却丝毫无损他伟岸如武神降临的气度,此时见了陆升,两眼微微睁大,旋即笑了起来。 世人尚秀美柔弱,又以蓄须为荣,卫苏却生得身形矫健,犹若一柄气势凌云的利剑,踏步间有龙象之威,眼神凌厉凶悍、能震慑宵小。京中盛传“小儿哭,请卫苏”,戏言卫将军形状狰狞恐怖,能止小儿夜啼。实则若换了尚武的先秦前汉,如他这般昂藏七尺、相貌堂堂,也当得起一句美男子、大丈夫之称。 又因卫苏曾多年戍边,一切习惯从简,故而也不蓄须,反倒比其师弟更显年轻,此时笑起来,便颇有些豪迈潇洒、野性难驯,不像个南朝将臣,却更似个游骑的王者,“谁家的千金小姐,这般花容月貌,偏要深夜乱闯,若被山贼看上了,掳去做个压寨夫人,你兄嫂只怕要伤心。” 陆升道:“京师腹地,哪里来的山……”他倏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仍是凤冠霞帔、罗裙逶迤,还被谢瑢捏着下颌画过眉,顿时耳根犹如火烧般灼热起来,衣裳脱不得,只得手忙脚乱去摘头上的金钗花钿,却不慎扯得头皮作痛,只得停下手来,一面疼得抽气,一面却是生出了无限委屈,“弟子九死一生,险些葬身王府。师父却一见面就消遣我……” 卫苏漆黑剑眉一皱,冷哼道:“司马量这老狐狸,平日里装得游手好闲、韬光隐晦,如今终于露出了尾巴,竟将主意打到我卫苏的徒弟身上,今日之事,绝不同他善了。抱阳你放心,为师既然来了,就断不会叫你受委屈。那老狐狸在何处?” 陆升道:“那老狐……咳楚豫王刚刚殁了。” 师父同师叔必定是得了消息后,立时全副武装,点兵来救他,更叫陆升心头温暖,虽然楚豫王打的是谢瑢的主意,陆升不过池鱼之殃罢了。 只是如今看来,他有卫苏照应,就连楚豫王同吕马童也忌惮几分,围剿之时,三番两次留手。 然而谢瑢身为陈郡谢氏之后,为何楚豫王却能肆无忌惮,在京中就要对他痛下杀手? 就因其身为罗睺凶星托生之子,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其父母亲族,也漠不关心、置其于不顾不成? 高门士族又如何?这贵公子锦衣玉食、入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则车马相随、仆从成群,外头看着风光无限,内里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陆升没了娘,尚有兄嫂、恩师照料,谢瑢没了娘,这世间当真将他牵挂在心上之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他想得出神,突然脸颊一痛,却原来是卫苏见他不应声,竟出手在他脸颊拧了一下。 陆升捂住面颊,愕然道:“师、师父?” 卫苏捻了捻手指,哈哈笑道:“果然同姑娘家一般细皮嫩肉,只怕是练功也懈惰了,明日开始,练剑多加半个时。” 陆升怒道:“我每日练功从不偷懒,师父不讲道理!” 卫苏不容置疑,抬手制止他抗议,转向陆升来处,笑道:“这位就是谢瑢谢公子?久仰大名,我这劣徒给公子添麻烦了。” 谢瑢缓步穿过羽林军群,他虽出身世家,却是个白身,见了卫苏自然行礼,口称见过卫左监,而后却道:“抱阳不麻烦。” 陆升在师父面前,终究有些孺慕之心,如今听了谢瑢称赞,愈发得意,一双眼也闪闪发亮,卫苏见了自然手痒,只是这小徒弟如今满头珠翠,要摸一摸也不方便,只得作罢,又道:“此事闹得动静过大,只怕要惊动上听。谢公子还请好生安歇,养精蓄锐,卫某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讨教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谢瑢道:“卫左监未免高看在下,在下也是当局者迷,只怕说不清楚。” 卫苏却只爽朗一笑,下令道:“送谢公子回府。”又转头对陆升道:“你也劳累半宿,快些回家,莫让兄嫂挂念。” 陆升看向谢瑢,火光通明下,果然眉目间难掩疲色,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嗫嚅道:“我、我同谢瑢一道回去” 卫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十分古怪,只道:“谢公子,我这劣徒又要给公子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陆升怒道:“我不麻烦!” 一面却牵住了谢瑢的手腕,道:“谢瑢,我们走!” 谢瑢神情疲累、面色惨白,任由他牵着告辞,往前门走去。 卫苏望着那二人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晁贺突然开口道:“女大不中留。” 卫苏失笑,抬手摸了摸下巴,叹道:“师弟啊师弟,你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去罢。”随即神色一厉,喝道:“今日所见,绝不可泄露半分!” 众羽林军轰然应是。 王府中一片寂静,偶尔有仆从低着头匆匆跑过,也不知忙碌什么,却是无人来阻挡他们。直至在前院回廊中遇到了司马倩,那郡主再不复白日的容光焕发,只草草披着件狐皮披风,火红狐狸毛却更衬得她面若白纸,毫无血色,原本意气飞扬、甚至有几分刁蛮的双眸亦是茫然无神,一动不动坐在回廊边的石台上,仿佛化成了毫无生气的木雕。 陆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司马倩突然幽幽道:“你才来了几个时辰,我祖父死了,我爹也死了……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照真禅师果然一语成谶。” 陆升停下脚步,只回头看谢瑢,谢瑢微笑,却没什么力气,只低缓道:“郡主就当买个教训,日后切莫再请我过府。” 他反手牵了陆升,又往前行去,陆升却回头道:“郡主,臧否是非,不是君子所为,在下却要做一回小人,亵渎死者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怨不得旁人。” 司马倩一声不吭,连头也不回,只痴痴望着园中花木光秃秃的枝干,两行眼泪缓缓淌了下来。 若霞若蝶、若松若竹同几名谢府侍卫俱候在门外,见得谢瑢陆升二人出来,急忙一拥而上,打帘子摆马凳,搀扶谢瑢进了马车。 陆升紧跟其后,见不过短短一刻,谢瑢便虚弱至此,愈发担忧起来,他却只能束手无策,不禁心急如焚。 若霞自坐榻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漆木盅,用白玉勺舀出一丸黑黝黝的丹药,服侍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6 谢瑢服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才取出来就传来浓郁苦涩味道,催人欲呕。 谢瑢却面不改色,又喝了一杯麦茶,这才回复了少许精力,坐直身来。若霞若蝶见状,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马车轻轻晃动,朝着谢府进发了。 陆升见他姿态从容,方才缓了口气道:“阿瑢,你无事了?” 谢瑢道:“不过是有点乏了,破阵作法,颇费精力。你长话短说。” 陆升讪讪,“我……没话说。” 谢瑢懒洋洋往后靠在软榻后的腰枕上,冷眼看他,“没话说,跟着我来做什么?” 陆升被戳破心事,只得干笑两声,摸摸鼻子,这才道:“我不过想提醒你一句,待你身体好些了,莫要忘了同我的约定。” 谢瑢本以为他同卫苏一路,是要追问他此事前因后果的,乍然听陆升转了话头,不禁有些茫然道:“什么……约定?” 陆升圆瞪双眼道:“你同我商定,我若肯假扮新娘,你就教我疗伤秘术!” 谢瑢两眼也略略睁大了些,带着几分错愕看他,过了片刻,终于失笑摇头。 楚豫王府一事,说来也简单。 夺命邪术不知被何人破坏,将用作媒介的魂灵放了出来,若要镇封重塑,却需要一名玄士以性命元神、满身修为做代价。 所以楚豫王以镇伏邪灵做借口,以陆升为饵,将谢瑢骗入府中,请君入瓮,要取他性命。 谢瑢原本懒得同他周旋,却在见到玄卿镇魂印与夺命邪印之下苟延残喘的龙龟幼子时改了主意,索性将计就计、以自身做饵,欣然入局。 虽然前汉亡灵在意料之外,好在卫苏率军及时赶到,总算有惊无险,顺利脱身。 只是追根究底,却是陆升无辜受他牵累了,卫苏性子极为护短,当真计较起来,谢瑢却觉得麻烦。 却不料陆升半点不计较,反倒同他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他不禁展颜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陆升呆愣,不禁面红耳赤起来,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你恭维……唔?” 车厢内温暖如春,铺陈着软垫锦缎,十分舒适,他猝不及防被谢瑢推着肩膀,后脑撞在车厢壁上,嘴唇却被温软滑腻之物给堵住了。 第三十章 贺新郎(十五) 唇舌柔软侵占,先是浅尝,旋即深入,将陆升口中细细舔扫一次。 这年轻人惊吓尤甚,好似被毒蛇镇住的野兔一般呆愣僵直,不知反抗,任由谢瑢得寸进尺、攻城略地。唇舌辗转,勾挑缠绵,就连津液也交融得难分彼此、圆融合一。 待得陆升回过神时,谢瑢却已若无其事后撤回去,眼目中难掩笑意,撑着下颌欣赏那青年眼眸湿润、双唇更被碾压吮咬得红胜海棠的模样。 陆升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纵是要食言,也不必亲我……” 谢瑢抬眼横他:“本公子一言九鼎,何曾骗过你?” 陆升心头松一口气,却又嗫嚅道:“那、作甚……亲我……” 谢瑢哼笑,两指轻轻托着杯茶盏摇晃一下,“我吃的苦,自然也要你尝尝。” 陆升方才察觉口中又苦又涩,却是先前谢瑢服用的药丸滋味,顿时苦得一张脸皱成团,连喝了三杯热茶,这才叹道:“你这人……” 他本待抱怨谢瑢恶劣,却望着那人明锐如剑锋的双眸中一点笑意,抱怨终究哽在喉中,最终化作无奈轻叹。 谢瑢仍是半眯眼,惬意问道:“我这人,如何?” 陆升正色道:“谢公子其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愚昧小子又有问题请教。” 谢瑢道:“我心情好,容你再问一次。” 除却疗伤的法子,陆升哪里有旁的问题请教,如今被迫着要问,眼珠一转,倒果真想起个疑问来:“你说那夺命邪术,能强夺外人福缘,给自家人所用,然而那楚豫王府数代默默无闻,且人丁凋零,世子更是体弱多病,膝下只有司马倩一女,哪里像个有福之家?” 谢瑢敛了眼色,却笑得带着几分讥诮,“夺福不用,厚积而薄发,自然是为了泼天富贵、无双荣华。”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升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隐约记起云烨痛骂那老狐狸时,也曾提到“谋逆篡位,是为不忠。”他怔怔道:“做皇帝就当真这么好?” 谢瑢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自然是好的。” 陆升道:“天家有纪纲、无人伦,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姊妹离心,纵使大权在握,这日子过得也无滋味。” 谢瑢若有所思看他,“小小功曹,也敢妄论天子事。” 陆升一时口快,如今也有些懊悔,一面摸着后脑一面讪笑道:“当年在松风书院念书时,水月先生说的……不巧就记住了。” 谢瑢道:“日后需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陆升连连点头:“阿瑢放心,若是同旁人一道,我自然慎言。” 言下之意,在阿瑢面前却是无碍的,谢瑢不觉莞尔。 轻晃的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若松在外头禀报道:“公子,到朱雀门了,要往哪头走?” 进了朱雀门,就是往北城谢瑢府上去,过门不入,再行一段路,却是往城东石头坊,陆升家中去。 谢瑢道:“回府。” 马车又徐徐晃动起来,陆升瞧瞧自己满袖的凤凰于飞,只得苦笑道:“又要叨扰谢公子。” 谢瑢轻笑道:“你同我客气什么?” 陆升被他一阵温言软语哄得愈发心头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生硬转了话题又问道:“那王妃……究竟是什么人、呃,什么鬼?” 谢瑢服了药,精力虽然恢复少许,如今同陆升说得久了,仍有些乏,他倒也不拘礼,转而坐到陆升身旁,往他肩头一靠,方才轻声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轻声缓语,就在陆升耳边,细细吹息掠过耳畔,酥酥||麻麻,有如一只纤巧毛绒的小爪,轻轻在陆升心口挠了一下。 然而语声轻缓,意蕴却格外铿锵,竟叫陆升当真听出了壮烈坚定的死志来,不免生出些不祥之兆。 陆升转过头去看他,只见到那人漆黑发丝下,挺拔的鼻梁,眼角隐约瞥到一抹薄红,却是适才在他耳边开合轻喃的薄唇。分明是温馨场合,陆升却忆起了初见之时,他以为谢瑢要跳崖自尽,死活将其抱住不放的误会。 他不禁叹道:“原来是楚王妃……这世上最大的憾事,莫过于生者不愿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7 生,死者不愿死。阿瑢既然修玄,想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谢瑢听他话里有话,却仍是连眼睛也不睁开,懒洋洋道:“有话直说。” 陆升却迟疑了起来,他同谢瑢虽然一道经历数起事件,拿谢瑢当做了生死之交,然而仔细算算,彼此认识却不足两月,若是交浅言深,未免引谢瑢生气。 谢瑢却枕着他肩头轻笑起来,“楚王妃是死者不肯死,谁人又是生者不愿生?若信口开河,我饶不了你。” 陆升叹气,却只得道:“阿瑢,你就当我眼盲心瞎,胡说一次罢。我只觉得,阿瑢行事,总朝着偏激而搏命的法子选,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若当真不幸殒命,正好赖给天意。” 谢瑢不再靠着他,直起身来,冷了眼笑道:“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陆升心道,这公子哥儿果然生气了,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完:“譬如楚豫王之事,你要捉那龙龟,有云婵之事做借口,就能设法取出木盒,再不成,盗出来也行,又何必非要以自身作饵,险些丢了性命?” 谢瑢冷笑道:“绕来绕去一通谬论,原来是怨我连累你了。” 陆升不禁气结,半晌才道:“我、我不过是担心你……” 谢瑢仍是冷道:“你同我无亲无故,凭什么担心我。陆功曹不必多虑,我谢瑢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天亮之后,一别两宽,谢某断不会再连累功曹大人半分。” 陆升怒道:“你……怎么也不讲道理!” 谢瑢听他说了个也字,不知为何,心头愈发无名火熊熊烧灼,冷道:“我天生不讲道理。” 陆升从不擅同人争辩,此时更是张口结舌,一筹莫展,二人各自沉默,一言不发抵达谢府。 若霞若蝶见二人下车后气氛诡异,却也不便插口,只得吩咐人伺候抱阳公子去歇息。 陆升迟疑片刻,待要开口说几句,却只见到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谢瑢沉着脸,也不同陆升道别,大步回了自己房中,突然足下踉跄,他站立不稳,扶住一旁的圆桌,却不过将桌上整套紫阳花的八角茶盏连带着托盘一道拽落,砰然脆响中,轻薄瓷器摔碎了一地。 众仆从骇然失色,急忙冲上来搀扶他,不过行了半步,却刹那间消失无踪,唯有半空中几张颜色各异的剪纸人,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若霞化作一只黑底青纹的碧翠凤眼蝶,若蝶化作一只金身黑腹的八足织娘虫,却同其余的薄薄剪纸一道匍匐不动。 谢瑢伏在满地碎瓷上,面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自额头滑落,手掌被连划破数道刺目红痕。 阖府上下,转眼陷入死寂之中,月色寂寥,风声低徊,仿佛天地之大、就只得他谢瑢孤身一人。 第三十一章 莲子歌(一) 谢瑢言出必行,竟当真不再见陆升。 翌日陆升辞行时,只有若霞若松出来相送,若松双手捧来一本手抄书,青色书皮上有《灵王静元法》五个小篆,低头禀道:“公子送给陆功曹的,另有一句相赠:熟记于心、照此修炼,小成疗伤、大成续命。” 陆升倒抽口气,将那书册郑重接过、贴身放好,又道:“我想见一见你家公子。” 若松却目光躲闪,只道:“我家公子……昨日太过劳累,未曾起身。” 陆升脸色微沉,见谢瑢气性如此大,不免又悔又怒,悔的是昨夜自己口不择言,怒的却是谢瑢竟果真不理他了。 若霞见状,只捧着食盒上前送给他。 盒中今日装的是馅香皮薄的水晶蟹黄饺、花香细腻的玫瑰白米糕、爽脆香辣的蕨菜肉丁小笼包同新鲜出炉、入口即化的蛋黄酥,若霞柔声道:“陆功曹,昨夜一役,委实凶险。公子心力耗尽,回府便歇息了,至今未醒。” 陆升手提食盒,怀揣秘籍,嗅着自食盒内散发的热腾腾香气,正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点怒气早就烟消云散,面露愧色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若霞满脸堆笑,自然应是。 陆升提了食盒回清明署,若霞虽然备得丰盛,四层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却也禁不住署中众饿狼一拥而上。陆升护住食盒杀出重围,只不过护住了十之一二,勉强吃个半饱。 他只得再沏一壶温中养胃的桂花茶,啃一块硬邦邦的冷炊饼,有美食在前,这炊饼倒是愈发难以下咽,陆升不免怀念起谢瑢府上的珍馐佳肴来。 辰时末卫苏便来了,追问了陆升一番楚豫王府的前因后果,神色竟前所未有地冷肃,沉声道:“前汉有巫蛊之祸,血雨腥风,枉死者数万,牵连者数十万计,以至国本动摇。楚豫王之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恐要重蹈覆辙。” 卫苏从不在这小徒弟面前谈朝中事,今次却破例了,只怕是忧思过重,一时失口。 陆升愈发忐忑,他不过一介武夫,又谨记家训,从不曾关怀政事,故而也接不了口,只是束手立在师父身旁。 卫苏蹙眉沉思,突然喟然长叹,伟岸肩头便略略有些下垮,叹道:“若是水月仍在,也有个商议的对象。” 陆升道:“水月先生就在陈留郡,沈伦……”他倏然住口,心下了然,先生辞了松风书院师院一职,转而投入陈留王门下,其中利益牵扯甚深,却再不能同往日那般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了。楚豫王一事,羽林左监断不能同陈留王的幕僚去商议。 这师徒二人不免相顾无言,俱是一声长叹。 叹气归叹气,卫苏仍是要设法同天子禀报此事,又要处置楚豫王府善后事宜。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小功曹陆升却不必多加烦忧,故而叹过了气,便按时归家,草草用过晚膳,迫不及待翻看起那本《灵王静元法》来。 那秘籍第一章讲的却是如何辨识穴位、行经引气、强身健体,陆升匆匆翻阅一遍,书中又道,需当勤修不辍,十年小成、二十年大成,才能习得疗伤秘术。又有一项禁忌,却须保有元阳之身方能有效,一旦破了元阳,这静元法便前功尽弃。 陆升掐指一算,他如今二十岁,若照此修炼,到三十岁时也须保有童子身,如何成亲、如何传宗接代?不觉面显难色,一面又想到谢瑢莫非修的也是这等苛刻术法,竟要一世元阳不泄?这般一想,不免面色愈发古怪,那风华无双的美人若是当真不成亲……委实太过可惜了。 陆升自然不信这是唯一的法子,便打算过几日去寻谢瑢仔细问上一问。 年关将至,府衙、家中俱是百事缠身,他却仍是抽空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8 往谢府去,然而次次扑空。每每若霞若松接待,只道公子不是外出访亲友、便是闭关不见客,如是重复三五次,陆升又心慌起来,谢瑢竟当真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不成? 腊月二十九,多数商铺早已关门等着过年,路上行人稀少,便显得愈发冷清。 陆升巡逻完毕,又往竹节巷去,正见到若竹若松两个小厮在门口挂桃符,突然怒从心起,上前几步喝道:“叫谢瑢出来见我!” 不料那二人见了陆升,却不如往日那边吞吞吐吐、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若竹年纪大些,他使个眼色,若松便往府中跑去,若竹反倒恭谦迎上来,低声道:“功曹随我来。” 陆升心头一定,只道谢瑢总算气消肯见他了,步履匆匆,跟着若竹往府中行去。 若霞一路小跑,在前院的回廊中便迎上来,陆升见她面容憔悴,不禁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若霞虽然目光惊惶,如今却仍是强自镇定,一面引领陆升往谢瑢房中去,一面道:“抱阳公子,请救救我家公子。” 陆升咬牙道:“究竟出了何事?”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谢瑢房中。 谢瑢厢房中燃着香,一缕紫烟沿着盘香炉中的回纹徐徐涌动,气味清冷苦涩,也不知是什么宝物,陆升甫一迈入房中,便被那冷香沁得从头至脚透心凉,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好似连思路也愈发活络几分。 陆升却愈发心惊肉跳,生出许多不祥之兆来,大步走向拨步床,将密密遮掩的帘帐一把撩开。 那帘帐是以赤蓝黄青等色绵绸纱绢拼接而成,又以米粒大的珍珠、水晶等物绣在其上,缀成大朵大朵的十色富丽牡丹,色彩明艳,一撩时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碰撞声来。 这点细微的碰撞声却如惊雷般在陆升耳畔炸响。 牙黄暖色的被褥下,露出谢瑢惨白的脸来,浓黑长发披散,他眉宇紧蹙,竟似沉在噩梦之中。 陆升大吃一惊,不过十数日未见,这人竟变得形销骨立,鼻息若有似无,只怕是,病入膏肓。 他扑在榻边,按住谢瑢肩头轻声唤道:“阿瑢,阿瑢?” 谢瑢睫毛微颤,却仍是无法醒转。 陆升道:“为何、为何不请大夫?” 若霞低声道:“公子神魂失散,并非药石能医,须得至亲之人为他喊魂。奴婢别无他法……只得求抱阳公子相助。” 陆升道:“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为何……若霞姑娘却不行?” 这府中仆从同谢瑢形影相随,照料他多年,想来比陆升更为亲近才是。 若霞露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道:“府、府中仆从,命格不符,都不能喊魂。” 陆升不懂,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如此,就由陆某一力承当。” 众仆从皆是松了口气,急忙散去筹备各色物事。陆升坐在床边,低头打量谢瑢,却见他在梦中也是满脸不虞,低声叹道:“阿瑢阿瑢,你这性子要好生改改。云婵有难,有云烨奋不顾身;你如今有难,却只得一个相识两月的外人助你……我瞧着谢瑨分明有心同你亲近,你又何必拒手足于千里之外?我改日邀谢瑨来,你兄弟二人,要多多亲近才是。”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却发现谢瑢眉宇好似皱得愈发深了,不禁抬手去抚了抚,只觉触摸处微凉,连气血也微弱不堪。 若霞捧了衣物来,因陆升仍穿着军中制服,天生带有煞气,恐惊扰了魂魄,所以要尽数换下。陆升起身,却忍不住问道:“谢瑢昏睡多久了?” 若霞眼圈一红,颤声道:“自楚豫王府返回后三日,就再不曾醒过。” 陆升怒道:“竟然隐瞒至今,为何不早些寻我?若是我今日不来叫门,你们要一直隐瞒到何时!” 若霞两手捧着竹青素服,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仍是小声道:“公子他……不准。” 陆升一愣,却忆起二人上次不欢而散,苦笑起来,再不赘言,接过若霞手中衣物,到侧房中沐浴更衣,又请若松遣人到家中同兄嫂说一声,只恐今日又要宿在谢府。 第三十二章 莲子歌(二) 陆升沐浴更衣,衣衫渗透苦涩冷香,随后回了卧房中。 若霞已指挥众人,将招魂所用的拂尘、灯笼、香炉、悬铃、招魂幡等各色法器摆放在房屋周围,随即远远退了开去。 民间喊魂,各有特色,或是至亲之人提灯往四方去,一面行走,一面唤其小名,或是如当初云烨那般守在屋外不断唤云婵之名。 然而按若霞所言,谢瑢对自身名讳厌恶至极,只怕唤了名却适得其反。 陆升最后便只是坐在床边,握住谢瑢一只手,柔声唤了几次“阿瑢”,又忧心忡忡问道:“当真有效?” 若霞道:“若是抱阳公子也唤不醒我家公子,这世上……便无人能唤他回来了。” 陆升受宠若惊,却不禁讪讪道:“那日他还生我气,几日不肯理我。” 如今情势严峻,若霞却仍是禁不住笑了笑,“我家公子,从不曾生过旁人的气。” 有仆如此,谢瑢也是幸甚,陆升便低声道:“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一切有赖若霞姑娘。” 若霞肃容裣衽,便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指挥谢府上下布置阵法,然而最核心之处,却仍是依赖陆升。 陆升谨记叮嘱,守在谢瑢身旁寸步不离,口渴了也只用茶水略略润润嘴唇,他同谢瑢说了许多话,自二人相识开始,他误将谢瑢当做千金小姐,又曾百般腹诽他贵公子做派,说得多了,不觉连自己家中事也巨细靡遗念叨一遍。冬日天色黑得早,不觉间暮色四合,若晴若霜二人进来点了蜡烛,送来晚膳,陆升心中有事,全无半分食欲,又忧心不吃饱了体力不济,耽误照料谢瑢,仍是就着麻油拌秋葵、香茅草烤野鸡肉等四色小菜,草草喝了小半碗香米粥。 热粥入腹,暖暖地驱散了倦意,陆升见若晴二人服侍谢瑢服药,他忙上前道:“让我来。” 两侍女自然退到一旁,陆升接过若晴手里的黑瓷勺,一面捏开谢瑢颌骨,将勺里的药丸小心送进口中,再将白玉细颈瓶里的桂圆酒倒入送服。 然而谢瑢却连吞咽的反应也没有,只含着苦涩药丸,任由桂圆酒涌出嘴角,若霜急忙取了锦帕上前,擦拭干净,一面却禁不住小声抽泣。 陆升觉得心痛如绞,连手指也颤抖起来,他怕若晴若霜看出端倪,忙深吸口气,只盯着谢瑢道:“阿瑢,你既然不肯服药,就莫怪我孟浪……若当真计较起来,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49 。” 这般说完,他将桂圆酒倒进口中含住了,俯身贴着谢瑢微凉的嘴唇,小心将酒渡了过去。 一面渡酒,一面以舌尖顶着药丸往口腔深处滑动,纵然桂圆酒甘甜可口,混了这苦涩到极点的药丸,也是叫陆升脸色发青。他强忍苦涩,唇齿同谢瑢贴合得毫无罅隙,卷着那人的舌头,挑逗一般来回扫舔,试图将他唤醒。直待药丸缓缓溶在酒中,那公子喉间轻轻一动,终于开始吞咽。 众人皆是长舒口气,陆升急忙又喝口酒,再俯身贴唇,喂他徐徐喝下,将口中残余药液尽数送服干净。如是者四回,陆升才觉着彼此口中苦味褪了大半,便坐起身来。 若晴却捧着另一瓶装满酒的白玉瓶,期期艾艾道:“公子……不喂了?” 陆升不疑有他,只将手中剩余的桂花酒一饮而尽,压下满口苦涩,才叹道:“药已经服下了,不必再喂。” 那二人却迟迟不肯走,陆升这才后知后觉问道:“还有何事?” 若晴不知为何霞飞双靥,慌忙摇头道:“无、无事了,公子早些安歇!”随后同若霜一道,收了空瓶杯盏退下了。 那二人一走,房中又寂静空寥,陆升说了大半宿话,如今也乏了,索性脱了鞋,撩开被褥靠坐在谢瑢身旁,将他满头长发顺到一旁,随手取了床头的书卷来,叹气道:“无话可说了,我同你念念书罢。” 取来的却是本不知出处的无名杂集,页面泛黄,看来有些年头。陆升略略翻过,所记俱是民间诗歌,浅显易懂、朗朗上口,不觉浅笑道:“原来阳春白雪、目下无尘的谢公子,私下里也看下里巴人的诗歌。” 他翻开第一页,低声念了起来,念的却是一首《莲子歌》。 田田荷塘叶,叠叠落花荫。 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 夏时雨成狂,秋时雨霏霏。 风卷枯叶尽,冰霜摧残荷。 莲子心中苦,独立北山阿。 陆升念罢,叹道:“可怜,可怜。这般凄苦,不该念给你听,待我寻个喜庆的。”随即唰唰翻了数页,去寻欢快的诗歌。 如此不觉间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升声音愈念愈低,书卷也垂落一旁,竟沉沉睡了过去。 待得再醒转时,陆升却不在谢瑢身边。 就连床榻也面目全非,梨花木外垂着素锦帐,铺陈的被褥软垫细软葛布也成了石青色。 一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坐在床头,正用冰冷锐利的眼眸淡漠盯着他打量。这小童生得十分俊俏,眉目精致如画,同谢瑢倒有四五分相似,只是神色倨傲冷淡,半点笑容也无,眼眸锐利的令人无法直视。 陆升茫茫然坐起身来,同这小童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小童却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妖孽?” 他嗓音亦是平板无波,犹若入定老僧一般无喜无悲,仿佛心若死灰,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激起他心中分毫波澜。 陆升忙道:“我、我不是妖孽。我是……”他待要说自己乃是羽林卫,又唯恐惹来麻烦,索性闭嘴。 那小童皱眉道:“不是妖孽,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我床上,你这仆人,未免张狂过头了些。” 陆升思来想去,寻不出好借口,往四面打量一番,这拨步床奢华精美,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之物,细葛布亦是轻软珍贵,这小童面貌又同谢瑢又几分相似,莫非是谢瑢隐藏起来的子嗣不成?若不是子嗣,莫非是本人? 陆升觉得此事委实荒唐,又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愁眉苦脸得很。 那小童却不再理他,径直下了床,踮起脚取了挂在屏风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上,再咬着束发的布条,要将一头披散的黑发收束扎起来。 只是他人小手短,弄了一阵仍是一头蓬乱,板着的小脸愈发阴沉。陆升既来之则安之,索性跟着下床,自他手中接过木梳,那小童微微皱眉,却并未曾抗拒,只任陆升笨手笨脚为他梳好头发,勉强收束整齐。这才道:“谢府上下,无人敢近我三尺之内,你这人倒大胆得很。” 陆升一惊,脱口道:“你当真是阿瑢?” 第三十三章 莲子歌(三) 那小童闻言,两眼瞪着陆升,微微皱起眉头来,“上了无为岛,竟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倒来装模作样惊讶。” 小小年纪,要的哪门子清静无为,看来又是照真妖言惑众,致使他被隔离在此处。陆升忙道:“我、在下,不过想逗大公子开心。” 那幼年的谢瑢转过头去,并不看陆升,过了少顷方才轻轻嗯了一声,道:“我这岛上容不下外人,你走吧。” 陆升心想着这是谢瑢幼年的居所,倒要好生看看,牢记心中,待何时返回再见谢瑢,也是份谈资,他便四顾打量起来。听着这小公子冷漠逐客,想了一想,便朝他行了个礼,应道:“大公子,我、我无处可去。侯爷嫌我笨拙,要将我发卖出去,还求大公子救救我。” 谢瑢走回床边,去整理被褥,陆升一面绞尽脑汁编造,一面抢在他之前将被褥折叠整齐,谢瑢皱眉,再走出外间,抬手堪堪触及茶壶,陆升又越俎代庖,翻出个做工精美的白瓷盏为他斟满茶。 茶水早就凉得透顶,陆升犹豫片刻,并未将茶杯递给他,却问道:“这茶……莫非是昨日的?” 那小童轻描淡写握着茶盏,只道:“是又如何?” 陆升略略皱眉,自他手中夺了茶盏,叮嘱道:“你先忍忍。” 他迈出主屋去,只觉一股饱含水汽的凉风习习,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正是初夏时分,他一身薄衣倒也不觉寒凉,那屋外不过二十余步路程,就见到满眼碧绿荷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铺满湖面,荷叶间隐藏着朵朵花苞,隔着湖面杨柳垂堤,踯躅荼蘼、茶花却正当花期,远远看去好似一段锦霞铺陈在绿底的绸缎上。 这谢府景致秀丽,满湖荷花包围的湖心岛中住着嫡子,看似风雅清贵,实则孤冷无援,仆人们不敢近身伺候,就连一茶一饭也要自岛外送来。陆升虽是个不起眼的寒门子弟,同谢瑢一比,却可称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更何况近水处阴湿,住得久了,风湿入骨,日后却要饱受折磨。陆升却从未曾见过谢瑢有过类似症状,也不知是学那神奇术法时一并祛除了病痛,还是逞强隐藏起来,不让他瞧见。 这偌大的五进大屋虽然装潢精美、连用来插花的青铜方瓶也是前秦古物,然而四处冷冷清清,全无人气。陆升压着心头火气,到后院寻到了厨房,生火烧水,忙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0 得不亦乐乎。 那小童仍在厢房之中,倒是略略扬起眉毛,露出些许兴味,故而当一只小刺猬背托竹制茶杯,艰难爬上窗棱时,他只摆摆手道:“传我话去,叫大家俱都藏好了,不要被那人瞧见。” 那小刺猬眨巴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却是言听计从,仍是托着茶杯,小心翼翼爬出屋去,不见了踪影。 小谢瑢便托着下颌等候,约莫半个时辰,陆升方才提着一壶热水匆匆返回屋中,翻箱倒柜寻到半罐白茶,为那小童泡了一壶,剩余的热水便兑凉了供他洗漱。 小谢瑢绞了帕子,却放到陆升手上,陆升心道这小朋友倒惯会撒娇,于是从善如流,要为他擦拭脸颊,那小童却皱眉避开了,只道:“好生擦干净自己。” 陆升侧头看铜镜,隐约瞧见自己满脸烟灰,顿时耳根烧得通红,他在家也不做这些庶务,故而在厨房烧个水也手忙脚乱,弄得烟熏火燎、满地狼藉。他只得捧了帕子讪讪擦脸,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小童却慢条斯理,将一杯热茶吹温了轻抿,又不知从何处翻出四层的螺钿食盒,每层各放着两样颜色各异的精美点心,往两边一推,就呈扇形展开。 那食盒里码放着绿生生的艾草团、碧莹莹的荷叶糯米丸子、黄澄澄的蟹壳黄、浅金柔嫩的蛤蜊蒸蛋羹、白团团的酒酿米糕、红艳艳的赤豆血糯粥、浓香酥脆的南乳煎藕饼、棕红甜糯的红枣糕。当真是五光十色,香气扑鼻,咸香甘甜,色香味俱佳。 他见陆升疑惑,又解释道:“你烧水时有人送早膳来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这送餐之人来去匆匆,如避瘟疫,也是伤人得很。陆升目光微凝,却反倒笑道:“既然公子抬爱,我就不客气了。” 他坐在谢瑢身旁,二人用完早膳,便有了几分融洽气氛。陆升美食饱腹,正怡然自得品茗,忽听那小童道:“谢府外明桩暗哨,步步为岗,你也能闯进来,倒是本领过人,不想却如此简单就上当了。” 陆升茫然抬头,见那小童目光冷漠,手足突然发麻,茶盏自手中松脱滚落,他不禁大惊道:“你、你……” 那小童却拂了拂衣袖,施施然站起身来,目光阴鸷瞧着陆升。 陆升身躯发软,只觉头脑愈发昏沉,自椅子上滑落下来,最终陷入黑暗之中,昏迷前却仍在为谢瑢开脱:他同谢瑢固然相识一场,这十岁的小谢瑢却并不认识他,孤岛之中,求助无缘,难免出此下策。 ……只愿谢瑢下的莫要是□□。 直至夜深时分,陆升才蓦然惊醒过来,却察觉两手被高举过头,结结实实绑在床头,他躺在榻中,外头衣衫被脱了,只穿着中衣,好在初夏时分,倒也不曾受凉。 只是窗外蛙声虫鸣之中,却混着个颇为古怪的声音。陆升尚不及悲叹自己不知算大意亦或衰运,连个十岁小童也将他药倒,就被那声音骇得毛骨悚然。 就好似个妇人混在蛙群当中,捏细了嗓子在唱歌:“……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风卷落叶尽,冰霜摧残荷……瑢哥儿,瑢哥儿……快些出来呀,让为娘瞧瞧。为娘好生牵挂……” 那嗓音飘荡在湖上,时左时右,难辨方位,唤了一阵,并无人应声,便又开始嘤嘤哭泣,哭了一阵,唱了一阵,反反复复却只唱着这一曲莲子歌,唱罢又凄声道:“瑢哥儿,让为娘瞧一眼,一眼就够了。” 那嗓音虽然诡异,但语调之中,凄楚哀婉却半点做不得假,陆升听得心头发酸,只觉一股泪意直冲喉头,忙深吸口气忍住了,颤声唤道:“阿瑢?阿瑢?” 黑暗中响起开门声,那小童手里握着双头的烛台走进来,举高烛台往陆升面前一照,“我将迷药下了双倍份量,若是寻常人,明日清晨才醒得过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陆升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叹道:“我、我也不知道。” 那小童终于轻轻笑起来,冷漠面容突然好似冰封湖面乍然解冻,“你目光清正,言语里尽是疑惑,说的是实话。这却有意思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却唯独记得我谢瑢?” 陆升只得道:“我还记得,我绝不会害你。” 二人正说话间,谢瑢右手边的木窗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好似谁人在外头猛烈拍打,呯呯嗙嗙响个不休,那妇人嗓音突然间由湖中飘渺,变得就在窗外响起来,“瑢哥儿,瑢哥儿,为娘思念得好苦啊——” 陆升望着紧闭的窗棱微微颤抖,可见其力道之猛烈,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方才道:“你、莫要怕,阿瑢,将我松开,我、我保护你。” 谢瑢眼睛略略睁大,“原来你也听得见?” 陆升强笑道:“听得见,只是,为何她口口声声自称为娘……” 谢瑢道:“不过是不入流的鬼祟,若非师父云游在外,也不必我大费周折。” 他并不去给陆升松绑,只将烛台放在桌上,自靠墙的博古架上取了一柄不过巴掌长短的木剑,色泽褐中透金,雕工十分精致,剑柄游龙、剑身密密刻着符纹,他将木剑往窗棱中缝里猛地一捅,窗外顿时传来刺耳嘶嚎,震得耳膜刺痛。待嘶嚎声止,便再无半点动静。 谢瑢将木剑收回时,整柄木剑前头有三成化作了焦炭,他略略皱眉,仍将木剑放回博古架的匣中,这才转身看着陆升,若有所思道:“你能听见那物作祟,却不惧怕这六百年雷击木桃剑,看来也不是什么邪灵鬼祟。” 陆升苦笑道:“阿瑢小小年纪,疑心病竟这般重,身在侯府之中,我还能害你不成?” 谢瑢目光冷冽如冰,注视了陆升片刻,方才道:“你若当真惹怒了侯爷,要被发卖,不去找侯夫人求情,来寻我有什么用?信口雌黄,莫不是见我年幼可欺?” 陆升叹道:“阿瑢,非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尚且不知自己如何就身在此地……也无从同你解释,如今说来匪夷所思,只怕你仍是不信。” 谢瑢转过头去,却突然道:“我信。” 陆升微愣,心中却升腾起暖意,他动了动手腕,柔声道:“既然如此,就将我解开吧,阿瑢。” 谢瑢闻言,却沉下脸来。 第三十四章 莲子歌(四) 陆升见那小童蓦然沉下脸色,正暗道不妙,谁知那小童却坐在床边,倾身将烛火吹熄,才道:“今日诸事烦乱,我也信不过你,明日再说。” 随即脱衣散发,径直爬上床榻,在陆升身边躺下睡了。 陆升望着隐约暗沉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好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1 似一头失去亲族照料的小兽,不觉间心头隐隐坠得疼痛,他轻声道:“阿瑢,你靠过来些,躺得舒服点。” 那小童一声不吭,陆升只当他同十余年后的谢瑢如出一辙地冷情冷性,倒也不往心里去。不料那小童过了良久,却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乖巧翻身,靠在陆升胸膛旁边。 陆升微愣,他怕惹那小童恼羞成怒,并不发出声响,只勾了勾嘴角,无声笑起来,若叫成年的谢瑢知晓,他幼时曾这般依赖过陆升,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若是对他多亲近一些,十余年后那人,或许就不至过分孤僻、同世人格格不入? 陆升不禁又道:“阿瑢,若非手腕被缚,我就能抱着你了。” 那小童冷冷一哼,却并不作答。 陆升得寸进尺未遂,只得死心就寝。 陆升本以为一觉醒来,就能折返谢府,却不料事与愿违,同那小童困在无为岛上,一晃就过去了两三日。 渭南侯府位于京城西北,占地广阔,景致优美,有水榭楼台、九曲回廊、太湖石砌的假山、天下搜罗的奇花异草,乃是京中一处脍炙人口的盛景之地。朝阳灿烂,照得满园红艳艳的踯躅花犹若山火,侯府一位管事赵广明却无心欣赏,只怀着重重心事进了正院,禀报事宜、聆听侯夫人训示。 侯夫人姓王,出身于“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自幼便是当做公主一般养育长大,华贵端淑,雍容妍丽得好似牡丹花一般。她先是慢条斯理喝着燕窝炖雪梨,垂目听几位管事禀报完毕,再做些指示,嗓音温婉和气,不疾不徐,又胸有充足,一应安排皆是井井有条、未雨绸缪,显出十足十的高门贵妇优雅做派,既有手腕,又有仁心,素来令得侯府上下,众人心悦诚服。 然而这一日,赵广明听训完毕,却不曾与诸位同僚一道退下,王夫人便知道他另有话说,只道:“讲。” 赵广明硬着头皮道:“夫人,那岛上已经有三日不曾升幡了。” 自六年前照真禅师铁口箴言,大公子就被送往无为岛上,早先尚有乳母婢女陪伴,这六年间,先是一名丫鬟暴毙,随即三三两两,岛上诸人或死或疯,到如今竟只剩大公子独自一人。 故而王夫人便另寻个法子,教谢瑢以升幡为号,若是红幡,便送饭食热水;若是绿幡,便送纸墨笔砚;若是青幡,便送衣物被褥;若是花幡,则遣人上岛,听命再行事。 除此之外,又命王府侍卫把守心荫湖畔四处码头、两处廊桥,严禁闲杂人等擅入。 故此赵广明忧心岛中之人,便只有向夫人请示。 王夫人闻言,将手中的白玉勺扔回碗中,柔声问道:“柳嬷嬷,当真有此事?” 王夫人身后,一个打扮十分利索的青衣妇人走了出来,微微福身道:“禀夫人,确有此事。不过老奴昨日傍晚路过滴翠园时,远远望了一眼,大公子正在岸边读书,并无异常,想来大公子只是性情清冷,不愿见俗人,故而未曾禀报。” 王夫人略略颔首,自柳嬷嬷奉上的托盘里取了只装着白毫的净白薄胎荷花杯,只道:“再派人去好生候着,若是公子升幡召唤,切不可耽误了。赵管事,若无旁的事,就退下吧。” 赵广明不走,暗中咬咬牙,踌躇少顷,仍是道:“求夫人开恩,准在下探望大公子。” 伴随一声脆响,薄如蝉翼的荷花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满堂仆从皆惊,大气也不敢出。 王夫人却仍是娴雅端庄,微含笑靥,伸手让侍女用锦帕细细擦拭,一面柔声道:“照真禅师有言在先: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我将他安置在府中,费劲心力请来兴善寺高僧做法设阵,这才有两全其美之法,不令谢氏血脉流离在外、又能躲开凶星恶兆。那岛外法阵精妙,轻易碰不得,若是放人擅自出入,坏了法阵布置,请高僧补救事小,若是当中出了什么差池,赵管事,你可……担、当、不、起。” 这贵妇人一字一句,嗓音珠圆玉润,清雅如琴韵,听在赵广明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令他后背汗涔涔湿透重衫,只得道:“夫人,在下不敢……” 房中气氛正自凝重,守在门口的侍女却突然脆生生道:“二公子来了。”一面打起了帘子。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童啪啪啪跑了进来,圆滚滚的白净脸蛋上,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灿若星辰,头束小小紫金冠,一身蓝底绣金线松柏的锦缎袍服,颈带红宝石璎珞,腰系缂丝锦带,足下踏着镂空鹿皮靴,一溜小跑扑进王夫人怀里唤道:“娘亲!” 唬得王夫人急忙上前接住那小童,又命将满地碎瓷打扫干净、又命人去取十六色果子来,赵广明松口气,趁乱请辞,王夫人自然再顾不得理睬他,便准了。 那小童扑完娘亲,却突然又自王夫人怀中挣脱,整整衣冠,站得端正,对着王夫人拱手一揖,肃声道:“孩儿谢瑨,给娘亲请安。” 只是他小小年纪,粉团团一个,做这等大人举止,只透着百分千分的憨态可掬,王夫人再端不住高门大妇矜持模样,眼中透出万分怜爱来。待谢瑨行完礼,便将他揽入怀中,琪儿宝贝心肝一通唤。又问他读书如何、衣食住行可有不妥?问得巨细靡遗、且不断反复,先前威严英明的痕迹,自然半点不剩。 谢瑨六岁开蒙,就独自住在外院之中,不与内院妇人混居,故而王夫人除了每日请安时,也难得同他见面,每每见了,便是心花怒放、母爱险些满溢。 此时这小童也不厌其烦,一一作答,母子二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王夫人方才依依不舍,转头问道:“可到时辰了?” 谢瑨却抢先道:“娘亲,先生告假,回家过端午去了。孩儿难得休沐,想要……” 王夫人大喜,抱住儿子一通揉,笑眯眯道:“琪儿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你是未来的渭南侯,不可做这等欲说还休的扭捏姿态。” 谢瑨眨巴一双黑溜溜大眼睛,小声道:“孩儿想去无为岛探望兄长。” 王夫人堪堪乌云散去的脸色,顿时又黑沉如山雨欲来。 赵广明一路唉声叹气,回了家中,他妻子杜氏也在侯府做一个管事娘子,今日亦是休沐,在家中筹备端午,见了相公愁云满面,不免多问几句。 赵广明犹豫片刻,却拗不过妻子追问,便将被王夫人斥责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叹气道:“这世上果然没有善心的后娘……” 他这一句,更令杜氏惊得非同小可,急忙冲到窗畔门口仔细看看,并无人来往,这才提着裙摆转身,扬手就朝着赵广明劈头盖脸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2 打了下去,一面打一面恨恨骂道:“冤家!这话也是你说得的?祸从口出,明白不明白!” 赵广明抱头鼠窜,却仍是辩解道:“那……终究是侯爷的子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侯爷恩情?不行不行,我这就写封书信,命人送到梅花山去交给侯爷。” 杜氏愈发恨恨,拧着赵广明耳朵骂道:“蠢货!夫人是什么人物,岂会让大公子出事,在外头落下话柄?你要作死莫要连累我孤儿寡母,我这便带着孩子与你和离!” 赵广明疼得直叫,又被骂得晕头转向,倒是突然醒悟,问道:“孤儿寡母?娘子,你莫非有了?你可莫要哄我?” 杜氏见他总算回神,松开手啐了一口,方才红着脸道:“……寻大夫看过了,是喜脉,两个月了。” 赵广明顿时喜得不知天南地北,搓着手在房中转圈,就连火辣辣的耳朵也疼得甘甜*,忙搀扶杜氏坐下来,为她沏茶奉果,伺候得周到妥帖。 杜氏母凭子贵,自然不客气,又将赵广明骂得醍醐灌顶,赵广明垂头叹道:“娘子,非是为夫冥顽不灵,只是……寻常人家的十岁稚子尚在父母膝下撒娇,大公子却连乳母也没了,一个人无依无靠,住在孤岛上,连个陪伴说话的人也没有,当真……孤单得很。夫人又……” 杜氏毕竟也是将为人母,闻言不禁抚了抚肚子,想着这肚里的孩儿若是没了娘亲,是何等凄惨的模样,不禁便红了眼圈,她却叹气道:“……相公方才也说了,那终究是侯爷子嗣,那位……再如何,也断不会害他性命。你若去插手,惹怒夫人,你我二人命如草芥,不如大公子尊贵,如何领教得起她的雷霆手段?” 王夫人温婉文静,秀雅端庄,纵使膝下育有一子,却仍是青春朝颜,我见犹怜。然而处置起犯事下人来,却是雷厉风行,说打死就打死,说发卖就发卖,不讲半分情面,故而谢府上下被她治理得海晏河清,井井有条,众人既敬且畏,不敢越雷池一步。 赵广明虽然犹豫不决,然而人微言轻、又初为人父,终究是叹息一番,听从了杜氏劝告,明哲保身,不再过问。 谢瑨亦是稚子心态,因惊鸿一瞥见过谢瑢,心中大为折服,几次三番欲同兄长交好,然而王氏一番言辞,又打消他念头。谢瑨便趁着天色晴好,由仆人陪同,外出游玩去了。 陆升谢瑢自然不知道岛外种种波折,只因他二人在岛上,已陷入千钧一发的危险境地。 第三十五章 莲子歌(五) 陆升被捆绑了一日有余,方才得以解脱。 先前一日他好说歹说,劝得口干舌燥,那小童却是心志坚韧异常,既不离去,也不回应,只一味念书习字,任陆升舌灿莲花,他自巍然不动。 若以民间俚语一言以蔽之,当真是石头入锅,油盐不进。陆升既无奈又愤愤,却终究是谢瑢为刀俎,己身为鱼肉,奈何不得。 陆升亦是看得清楚,纵然谢府无人伺候,这小童也过得十分惬意,只需一声令下,就有野兔奉茶、刺猬献果、青蛇挑水、青蛙洒扫,全不用他费半点功夫。 陆升愈发失落,纵以如厕为由,得了一时半会解脱,身旁亦有数条碗口粗的大蛇虎视眈眈,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风平浪静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乍然骤寒,木窗突然又被一通猛撞,无风自动起来。 随即窗外那女声再度响起来,仍是阴阴柔柔唤道:“瑢哥儿,瑢哥儿。” 谢瑢一言不发,取了小巧桃木剑往窗棱中缝一插,窗外厉啸声再起,却比上一次持续得愈发久,响了足足半盏茶功夫,方才了无声息。 待收回桃木剑时,却有七成以上的剑身化作焦炭,剑柄跟前仅剩了不足一指长的完好剑身。 哪怕陆升一窍不通,也看出了些端倪,不禁吞口唾沫,追问道:“可还有旁的手段抵御?” 谢瑢小小眉头紧皱,一言不发,陆升便明白,并无旁的手段了,他低声道:“阿瑢,快些松开,我自会护着你。” 那小童一声冷嗤,“松开你又能如何?” 陆升知道他性情乖僻,听不得半句质疑,故而不提他年幼力弱,只道:“我二人合力,逃去兴善寺中,有佛光普照,那怪物总不至于闯进来。” 谢瑢却仍是皱眉,生硬道:“妖邪作祟,既乱天和又违地纲,为何却要我逃?”竟不肯再同陆升多费口舌,取了烛台,起身走出屋外。 他在屋外师父留下的几处法阵仔细查看,因这次葛洪云游日久,法阵风吹日晒,图纹模糊,损耗得七七八八,才令那邪灵有了可乘之机。 只是他修习玄术尚浅,只能勉力修复少许,聊胜于无罢了。 忙碌了半宿,谢瑢方才揉搓酸涩双眼,洗漱完毕回去安歇,仍是如前日一般,躺在陆升身边,闭目假寐。 陆升提心吊胆了半宿,见他安然归来,方才松口气,动一动手腕,只觉僵硬迟钝,因着四下里无光,却忘记了如今的谢瑢不过十岁孩童,被绑了这许久,难免生出万分委屈不甘,低声道:“阿瑢,我手疼。” 话音才落,那小童竟当真起身,将他两手的绳索解开了。 陆升又惊又喜,忙道声谢,收回双手吃力按摩活血,却又听那小童道:“你若敢逃,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性命。” 陆升虽然不明白,何以前两日捆他,是提防他加害,怎的如今却成了不许逃了,他却仍是笑道:“阿瑢放心,我绝不离开你半步。” 那小童只轻轻一哼。 许是近水的缘故,分明临近端午,初夏时节,深夜却愈发寒凉如冬,二人盖着的蚕丝被便有些单薄了,那小童睡得迷糊,将一双冰凉脚丫挤进陆升小腿间磨蹭,陆升冻得惊醒,却又不忍心将他推开,只得不动,又伸手将那小小身躯揽入怀中,供他取暖。 再过些许时候,陆升便也迷迷糊糊沉睡过去。 待他熟睡了,那小童却倏然睁开眼睛,自陆升怀中抬起头来,细细打量那青年的睡颜,半晌后悄声道:“你当真,不离开?” 只是青年睡得死沉,并不曾听见半个字。 一夜无话,第三日白日里亦是相安无事,陆升便在岛中搜索一番,岛上虽有码头,却无船只停泊。他便借着树木遮掩,远远朝着连接湖心岛与岸边的九曲桥仔细望了一望,那九曲桥弯弯绕绕,连围栏也不曾架设,故而往来必定一览无遗,尽落在守桥侍卫眼中,轻易闯不出去。 他只得死心折返,白日里陪同谢瑢聊天临帖,研读玄书,便安然度过了。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3 到得入夜时分,那怪物竟是如约而至,门窗俱被撞得嘭嘭作响,说来也诡异,这无为岛上闹出大动静,谢府中却仍是静谧安闲,竟无一人察觉有异。 眼见得门窗竟被撞得显出裂纹,迟早支撑不住,陆升蹲下道:“取了桃木剑,上来。” 那小童终究只有十岁年纪,冷淡眼眸中多多少少浮现出些许不知所措,茫然道:“做、做什么?” 陆升道:“出岛,他日筹备齐全,再来同它一战。” 谢瑢叹道:“我升了三日幡旗,也不见有人来,只怕早被它困住了,如何闯得出去。” 陆升昂然道:“总要试一试,岂能坐以待毙?” 谢瑢两眼微微睁大,他自由孤僻,极少见人,这青年却好似骄阳一般,热烈执着,如今形式险恶,却仍是不屈不挠,令他心头难得生暖,也不觉多生出了些许希望同……少许依赖。 这小童便手握桃木剑,趴在陆升背上,当是时,那木窗坚守数日,终于被轰然撞开,一道黑影卷着阴风同浓烈腥气闯入进来,更伴随阵阵羽翅拍打之声。 陆升背着小童,单手撑地飞快闪避,足下却不知被何物突然一绊,他暗道不好,却卯足全力维持平衡,未曾将谢瑢摔下去,自身却落得双膝重重跌地,膝头砸在青石砖的地面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他痛得脸色发白,却丝毫无暇顾及,再往右侧一闪,再度避开袭击,谢瑢亦是眼明手快,反手一剑,刺入黑影之中。 仍是伴随凄厉嘶鸣,那阴影化作黑烟,散得无影无踪,却残余几片黑色羽毛,摇摇晃晃落在地上。 谢瑢若有所思打量黑羽,陆升却无暇旁顾,因那木门没了动静,只怕那撞门的东西也要穿窗而入,好在他眼角一瞥,却发现了先前绊住他之物,狭长剑鞘外裹着黑棕鱼皮,剑柄以黑棉绳缠绕得十分趁手,因是亲手裹上去的,陆升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他的悬壶。 陆升大喜过望,也不去分神细想这佩剑为何出现在此地,急忙奔过去踩住剑鞘,一把将悬壶拔了出来。 他甫一转手,那阴影已穿过窗户扑杀而来,却是不偏不倚,好似主动撞在剑刃尖上,这次却连叫也来不及,径直化作了黑烟,灰飞烟灭,唯独留下几根细小黑羽,飘飘摇摇,在二人面前缓缓飘坠。 陆升惊魂未定,背着那小童也不觉沉重,只喘着粗气立在原地,一手托着那小童,一手横剑当胸,生怕再有邪灵侵袭。 不过几息功夫,木门刹那间被阴风撞得大开,z.却不曾有任何黑影闯进来,门外月色皎洁,远处芙蕖亭亭,已有花苞略略开放,洁白花瓣沐浴月辉,宛如白玉生光。 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背对满池仙华,立在二人面前,昭华之年,却早生华发。她将花白发丝梳得十分整齐,容貌看去,却不过三十开外年纪,神色哀戚,朝二人看来。 陆升只觉伏在后背的小童突然紧紧抓住他肩头,立时如临大敌,横剑喝道:“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那妇人却一言不发,身形骤然化作无数黑羽,随着阴风席卷无踪。 陆升茫然立在原地,却察觉四周阴冷渐次散去,令人头皮发炸的诡异压迫感随之消弭,又听谢瑢道:“放我下来。” 想来应是无事了,陆升下蹲,将那小童放回地上,二人扶起桌椅,掩上门窗,只是门窗损坏严重,陆升只能草草修补一番,寻几根细木柴挡住,明日还需唤工匠前来修补。 待他忙碌完毕,方才折返回厢房,却见谢瑢两指捻着根黑羽沉思,陆升问道:“阿瑢,可是有线索了?” 谢瑢道:“那妇人姓元,原本是我乳母,三月前去京郊为我取书,却被野狼咬死了。” 陆升动容道:“莫非是元乳母死后也放心不下,前来探望你不成?那撞破门窗的怪物又是什么妖孽……鬼怪?” 谢瑢垂目,将手中黑羽靠近烛火烧了,方才道:“若是我猜得不错,此物应是鬼车。” 古书有载,鬼车是枉死孕妇的冤魂所化,夜飞昼藏,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又因一缕执念所致,最喜取人子养之,夜以血点小儿衣为标记,昼飞往而取之。 是以要防鬼车诱拐人子,民间素有禁忌,不使小儿衣衫沾夜露,日落之前要收回屋中,紧闭门户。 陆升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觉叹道:“鬼车生前,却也都是可怜人。” 谢瑢横他一眼,虽然同成年后神态有七八分相似,却因一张圆滚滚的小脸配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不若成年时傲慢辛辣,反倒多了几分宛如赌气般的撒娇,陆升在一旁望着,心中喜爱难免有增无减。 “生前可怜,死后却甘愿做梨诃帝母的走狗,罪无可赦。” 陆升茫然问道:“诃梨帝母……又是何方神圣?” 谢瑢略略皱眉,却仍是耐着性子指了指桌上,涂着生漆,光滑如镜的梨花木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颗晶莹剔透、红如朱砂的石榴籽。 第三十六章 莲子歌(六) 仲春时节,石榴树枝叶繁茂,花蕾朵朵,却远未曾到石榴成熟的时节,这看着晶莹多汁的红石榴籽又是从何而来? 陆升扫一眼那小童,见他神色高深,心道谢瑢这厮,故弄玄虚、好为人师的劣习,原来自幼就养成了。 他却仍旧按捺不住好奇,只得问道:“这东西究竟是?” 好在这小童始终不如成年后恶劣,陆升一问,他便为陆升分说得清楚:“你一剑重伤鬼车,那邪物逃至屋外,神魂消散,却遗落下这些石榴籽。石榴乃是奉给诃梨帝母的贡品,又是其最爱用的法器,是以我推测,幕后是诃梨帝母在捣鬼。诃梨帝母……原是鬼神,顿悟之后,位列护法二十诸天之一,然而佛家之中,尚有另一个名号,谓之鬼子母神。” 陆升大惊失色,径直站了起来,抓着那小童纤细的肩膀嘶声道:“当真是……鬼子母神?那,那岂非是个……” 谢瑢被他抓得肩头手臂疼痛,却暗自强撑,面上不露出半分异色,反倒嗤笑道:“不过是个鬼。” 佛家传说,曰迦善国有鬼母,曾生育百子,她形貌狰狞,却法力无边,号鬼子母,最嗜食人肉。每日捕猎活人,以其喂养百子。鬼子母食量巨大,百子日渐长大,饭量亦是每日剧增。鬼子母捉人无数,不觉间天下人俱被她捉得精光,吃得干净,往后再无人可食。 然而百子嗷嗷待哺,鬼子母亦是饥饿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取鬼子而食。她食尽九十九子、仅余最小一子,尚在襁褓之中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4 哀哀啼哭,鬼子母神抱着这仅存的幼子,却幡然悔悟,愧于自己往日累累罪行,跪在地上,仰头痛哭不止。哭尽眼泪后,血泪成行。 当是时,受她悔悟虔诚之心感动,天际佛光普照,如来现身,将其点化,收为佛门护法。又因其法力高强,竟同大梵天、帝释天、密迹金刚等诸天并列,故而如来赐名,前尘尽忘、罪孽全消,这作恶多端、杀人无数的鬼子母神,一跃而成为佛家二十诸天之一诃梨帝母。 诃梨帝母收起狰狞獠牙,显慈善悲悯法相,受香火供奉、百姓拜祭。又因其自身际遇,故而若有母亲祈求儿女安康,总是格外加护,久而久之,却也得了黎民百姓的敬仰爱戴。 只是诃梨帝母既啖人肉、又食其子,享尽人间至美之味,百姓供奉的瓜果糕点与之相比,未免难以下咽。传闻石榴肉同人肉滋味近似,故而百姓以石榴供奉,以报诃梨帝母护佑之恩。 陆升早已松了手,不禁叹道:“佛家普度众生,包容万物,竟连这等鬼怪亦能成佛。改日我去兴善寺,倒要虔诚拜一拜。” 谢瑢皱眉,终究忍不住揉了揉手臂,又习惯性揉揉小腿,方才冷笑道:“无知。诃梨帝母是药师如来的护法天,兴善寺供的是大日如来,与诃梨帝母并无半分干系。” 陆升见那小童低头揉手脚,索性一伸手,将那小童抱起来放在腿上,坐回圈椅中,为他按揉手脚,一面却沉吟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岂非是净业宗供奉的护法?” 那小童突然被抱入怀中,顿时全身僵硬,乱了心神,却半点不曾反抗,只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也知晓净业宗?” 陆升肃容道:“十四年后,你亲口说给我听的。” 谢瑢当他说笑,不禁沉下脸来,陆升却手法娴熟地为他揉按腿脚肩膀,而后再度抱起他去往侧厢房中洗漱,一面笑道:“我十岁时手脚时时疼痛,师父说是寻常,只因幼时骨头长得极快,难免吃点苦头。你这般模样,往后却会长得比我高。” 陆升忆起日后这高挑青年,风仪出众的身姿,不禁心中唏嘘,凭空生出了些许岁月催人的沧桑。 那小童却搂住他颈项,圆睁了双眼问道:“我当真会长得比你高?” 陆升笑道:“自然当真。” 他迈入厢房时,两只刺猬正将热水倒入盆中,见那小童竟被人抱入房中,不禁都瞪大眼睛,背刺倒竖,吱吱叫起来。 那小童勉强道:“……无妨。”不去看刺猬,亦不肯看陆升一眼,侧头时露出的面颊同耳根,早已绯红如熟透的石榴一般。 陆升见他愈发坦诚,心中欢喜,二人洗漱完毕安寝时,陆升方才问道:“阿瑢,我如今有悬壶在手,虽然能护你周全,然而长此以往终究并非良策,不如天亮就出岛,暂居兴善寺中,等你师父回来。” 那小童才道:“……我若连这点事也要仰仗师父,凭什么做他的弟子?天亮之后自然要出岛,将此事彻底了结。” 陆升不禁讪讪,他先后师从水月、卫苏,从军之前,却不曾在师父面前有过半点建树,自然也不曾担忧过,若是自己不能独当一面,便做不成师父弟子。 他心知担忧往事也是无用,只得轻轻抚摸谢瑢头顶,低声道:“我同你一道去。” 那小童却哼了一声道:“自然要一道,你若敢逃,我势要取你性命。” 陆升不禁莞尔,那小童又翻过身来,靠在陆升怀中。 一夜无话,二人只安心休息,静待天明。 鸡啼时分,却有人比陆谢二人醒得更早。 杜氏卯时便起身,带了小丫鬟前往城西的送子娘娘庙上香,待得返回家中,小丫鬟却突然惊叫道:“夫、夫人!” 那小丫鬟指着杜氏浅葱色裙摆,靠近臀侧的一点褐色污渍,颤声道:“血、血……” 早有仆人忙去禀报赵广明,那管事自然惊恐,急忙请了大夫到家中。 杜氏虽然半点不觉异常,却也体谅丈夫的心意,任由大夫诊治。 年过半百的大夫捋着胡须,手指搭在杜氏手腕上,却突然皱起眉来,“嗯?” 赵广明一颗心顿时提起来,“大夫?可有不妥?” 连杜氏也不禁提心吊胆,连上屋中丫鬟仆从,五个人盯牢了那老大夫,唯恐听到什么不祥之兆。 那大夫再细细探了杜氏脉象,沉吟道:“赵夫人脉象如珠滚滑缓,只是气衰血盛、浮沉轻软……” 赵广明听不懂,只是又衰又浮,恐怕并非好事,不禁心惊胆战,颤声问道:“大夫、大夫!请你救救我娘子!” 那大夫不禁失笑,起身对二人一拱手,却道:“恭喜赵管事、赵夫人。夫人怀的是双胎。” 赵广明同杜氏既惊且喜,大夫又开了安胎药,仔细叮嘱了一番。 随后仆从忙去煎药,赵广明千恩万谢送走大夫,各自忙乱不休,众人早将那点血迹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三十七章 莲子歌(七) 翌日鸡啼前,陆升换了一身由野兔刺猬不知从何处取来的玄青窄袖长衫,腰挎悬壶,手提素白纸灯笼,就与谢瑢一道踏上九曲桥,往岛外行去。 他原本同谢瑢商议,若是被守在桥头的侍卫看见了要如何寻个借口,谢瑢却只叫他好生提着灯笼就是。 湖面雾气氤氲,但一点灯笼光顺着九曲桥移动,何等显眼,然而直至二人穿过桥头,踏上岸边,竟无一人前来阻拦询问。 陆升不禁咋舌道:“这是什么法术?莫非隐身了不成?” 谢瑢穿着身香色暗云纹的窄袖衫,外罩枣红绣绿银松枝的半袖,腰系青金石米珠点缀的云锦束腰,足踏黑缎绣祥云团纹的薄长靴,衬得这小小人愈发玉白晶莹,粉团可爱,却偏生板着一张脸,要做出成竹在胸的模样,老气横秋一点头,只道:“闲话少说,提灯引路便是。” 不愧是谢大少爷的派头,无论他十岁、二十四岁,这颐指气使的姿态,却是一成不变的。陆升只得闭口不语,只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他不认得路,穿过踯躅花丛,望着面前的三岔道便停了下来,转头征询谢瑢。 谢瑢却也沉着脸不语,他长居无为岛中,如今无人带领,竟连自己家中的路也不识得了。好在这小童也不如何伤春悲秋,已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三两下叠成纸蝴蝶,他摊开手掌,那纸蝴蝶便轻轻扇动半透明的双翅,自手中腾空而起,往左侧岔道飞去。 陆升心领神会,不等谢瑢开口,就跟着翩然蝴蝶踏上左侧岔道,过游廊,穿花门,越过香樟林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5 ,行走了足足一炷香时分,方才见到了谢府后院一处角门。那纸蝴蝶轻轻停在深褐漆的门板上,蝶翼犹若呼吸般张合,守门的两个仆人正坐在一旁花丛里打盹。 谢瑢越过陆升,轻轻一推,角门便无声无息打开了,露出外头的街道青石板,他迈步走出去,陆升急忙跟上,又忍不住回头,却见角门自发关上,守门人竟也半点未曾察觉。 陆升加快步伐,追上那小童,这才问道:“如今要往哪里走?” 谢瑢仰头望着仍在三尺开外轻盈飞舞的纸蝴蝶,沉吟道:“城西,送子娘娘庙。” 陆升凝神回忆,当年京城西郊,确实有个送子娘娘庙,也不知何人所建,竟选在西郊一处荒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十余年前一场雷雨,天降大火将其烧毁,庙祝不知所踪,那送子娘娘庙迄今也不曾修复。 他兄嫂求子,也多往兴善寺、无尘观去,少有人再提及这处寺庙,陆升不禁眉头深锁,问道:“这送子娘娘,莫非就是诃梨帝母?” 那小童眉头一扬,笑道:“孺子可教。” 陆升抬手在他头上狠揉,佯怒道:“没大没小,谁才是孺子?” 谢瑢何曾被人揉过头,一时间又呆愣住,陆升却一弯腰,勾住腿弯,将他抱了起来。 那小童脸色呆滞,坐在这青年健壮稳定的手臂上,并不挣扎,却板着脸道:“放肆。” 陆升道:“你人小腿短,这般行路,只怕日落也到不了城西,不如我抱你走。” 那小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气得张口结舌,半个字说不出来,然而陆升所言句句属实,谢瑢只得闷闷生气,只恨自己不能迎风就长成昂藏七尺的大丈夫。 陆升见这小童既生气又无奈,心头畅快,脚步生风地朝着城西走去。 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出了城,抵达那处送子娘娘庙,然而陆升再是迟钝,也察觉了异常。 这一路行来,城中静悄悄全无人迹,不见人打更巡街、挑水送柴,就连买早食的小贩也不曾遇到半个。 自晨起到行路至今,陆升估摸着戊时早就过了,然而天色依然浓黑,毫无日出的征兆,四周薄雾飘摇,除了白纸灯笼映照的几丈地段,别处皆笼罩在昏暗之中。 陆升中途就将谢瑢改抱为背,如今提着灯笼往前一照,幽白光芒照出一对朱漆陈旧的大门,门上牌匾刻着送子娘娘四个填金漆大字,如今金漆也剥落了,处处透着颓败之相。 陆升问道:“为何……不曾天亮?” 谢瑢伏在他背上,哼笑道:“这灯笼是送葬时用来引路的,照的自然是阴阳路,你可要好生护着,光照处,阴阳交泰,活人行走安全无忧,若是光灭了,阴阳路一断,阴间的魑魅魍魉就要扑上来将你生吞活剥了。” 陆升骇然,顿时头皮发炸,他终究胆小,被如此一吓,按捺不住心头火,随手在那小童屁股上捏了一下,“你这娃娃,当真是坏心,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只听身后那小童倒抽一口气,却不肯发出半点声息,只埋头在他背后,陆升却察觉身后人身躯微颤不已,莫非竟哭了? 陆升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只觉手足无措,忙背着他在原地绕圈踱步,时不时颠一颠,哄一哄,柔声道:“阿瑢,阿瑢,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那小童道:“若是我先说了,你因了惧怕,抛下我不管怎么办?”他虽然努力想要掩饰,浓浓鼻音却掩不住泣声。 陆升素来吃软不吃硬,被这小童一句话就哄得心软似水,他将谢瑢放下来,那小童倒也倔强,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将两只手捏成拳头,挡住了眼睛,任陆升拉扯,却是死活不肯放下手。 陆升只得叹道:“阿瑢,我陆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了陪你一道来,如何会做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谢瑢问道:“不离开?” 陆升道:“自然不离开。” 谢瑢又问:“一直不离开?” 陆升却迟疑了一瞬,随即单膝跪地,将那小童拥入怀里,柔声道:“阿瑢,我如今身不由己,不敢信口开河承诺于你。” 那小童后背先是僵直,随即就要将他推开,陆升却仍是将他牢牢抱着,这小子身小力弱,挣扎不开。陆升又道:“阿瑢,你听我说。眼下固然不能承诺,然而十四年后,我便再也不离开阿瑢了,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离开,可好?” 那小童方才停止挣扎,伏在陆升怀里,轻轻攥紧了青年的衣襟,茫然道:“为何要等十四年……” 陆升道:“十四年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小童轻轻一哼,抬起头来,分明神色清明,眼角没有半丝泪光,只道:“你将魔剑爱若至宝,日夜不离身侧,十四年后,只怕早被这魔物消磨神魂,化为活尸,这倒当真赶也赶不走了。” 陆升初时不曾听明白,待他渐渐将字字句句理得清楚,便只觉一股透骨凉气,顺着手足丝丝缕缕灌入心肺之中。 他看着这小童清如寒潭的双眸,凄然笑道:“阿瑢,这魔剑是你十四年后,亲手送与我的。” 第三十八章 莲子歌(八) 哪怕面对鬼神夜袭,谢瑢也能镇定应对,却直至此刻,那小童方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他便对陆升所说的十四年后之事信了几分,然而若当真如此,此刻一时失言,只怕要连累日后的自己。 这青年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边,丝毫不将他罗睺孽子的身份放在心上,嬉笑怒骂全无忌讳,亲近时搂抱,生气时连他的头都敢揉。 谢瑢十年短暂人生,波折起伏,然而这样的人,委实前所未见,而今后……只怕也再难有第二个。 这小童自幼六亲疏离,早就习惯淡然处之、无欲无求,如今却对这青年生出了执念,竟想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让这人逃了。 如今也罢,十四年后也罢,不择手段,也决不能……任他离开。 只是陆升如今却心事重重,哪里想到短短一瞬,那小童心中百转千回,竟下了这等决心。 他不过消沉片刻,却也明白问这小童全无用处,只得站起身来。 这时二人方才察觉到,不知何时,那庙门已悄无声息打开了,庙中正堂里隐隐灯火,照着一尊慈眉善目,彩衣翩翩,怀抱襁褓的女神立像。 一名青衣的妇人正从门中迈步出来,裙衫外披着件靛蓝地嵌青白粗葛布条的大褂,正是庙祝的服色,发髻掺杂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把品相普通的玉梳固定,带着对小小的银耳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6 坠,装扮得十分爽利。 她嘴角噙笑,显得温婉和气,与昨夜那凄楚神态截然不同,陆升不曾见过母亲,如今见了这元乳母却不禁暗想,若是娘亲在世,只怕也是这般模样。 元乳母满脸喜色,径直迈出庙门,疾步走过来,蹲在谢瑢跟前,轻轻为那小童抻平衣衫,柔声道:“瑢哥儿,你怎的自己来了?也不多带几个下人,一路奔波可曾劳累?快些随乳母入内歇息。” 又转头对陆升道:“将车马安置妥当,再进来伺候大公子。” 陆升被当做了下人,只得苦笑不语。 那妇人倾身去抱谢瑢,那小童却推开她的手,冷淡道:“元乳母,我来取我娘的旧书。” 元乳母被推开,不免失落,强笑道:“我的瑢哥儿长大了,也不肯让人抱了。你身为侯府大公子,自然要行止端严,只是在乳母跟前……却是不必的。” 谢瑢置若罔闻,仍道:“乳母,你每日为我念的那本无名诗集,是我娘所留。当初我思念乳母,将旧书供奉在庙中,本是因年少无知,以为送子娘娘必能念你我不是母子,却远胜母子情深,护佑乳母死后得以安宁。想不到……竟连累了乳母。” 元乳母愕然睁大眼,又伸手要触碰谢瑢,谢瑢却后退几步,牵住了陆升的衣角。陆升便握着悬壶剑鞘,警惕挡在身前。 她失落收回手,茫然道:“瑢哥儿,我听不明白,乳母好端端地,不过为了还愿,要为送子娘娘做几年庙祝,不得不暂离谢府……瑢哥儿不如也随乳母住进庙中,总比你在无为岛孤零零一个人强上百倍。那诗书……乳母仔细保存着,如今也每日念给瑢哥儿听,可好?” 谢瑢叹道:“乳母,你三月前已丧命于狼群之口,如今怎就忘了?” 元乳母脸色一板,轻轻斥道:“瑢哥儿,是乳母的错,乳母昨夜不该偷潜入府去探望你……可纵是如此,何至于令你诅咒起乳母来了?” 谢瑢道:“乳母,你当真不记得了?” 元乳母又欲上前,陆升却板着脸,拇指轻推剑首,将悬壶锋刃露出一指,铮然轻响中,那妇人顿时脸色大变,接连后退几步,停在庙中烛火能映照之地,两行眼泪滚落下来。陆升心头不觉叹息,这悬壶虽然不是什么好物,然而其对邪灵震慑之威,却是他二人如今防身的最大依仗,叫他扔也不是,留也不妥。 那妇人几次欲上前,却又望着陆升手中利剑,露出畏惧神色,只得一面抬袖拭泪,一面泣道:“瑢哥儿,你莫非是受这恶仆挟持?莫要怕,待我禀告娘娘,这便救你出来。” 谢瑢合上眼,低声道:“元乳母,你若是活人,胸前那道伤又从何而来?” 元乳母一怔,先前好端端的妇人,突然自咽喉到胸膛,显现出一片血红伤口,狰狞恐怖,好似被猛兽撕咬过,喉管暴露出来,鲜血淋漓,白森森肋骨根根断折,露出空荡荡的胸腔,其中心肺之类脏器,早已不知去向。 她张皇失措,颤抖的手指捂住咽喉,却摸了满手鲜血,一双眼圆瞪欲裂,只惊恐望着谢瑢。 谢瑢反倒睁开眼,又低声道:“乳母若是安然无恙,腿脚手臂又被什么猛兽咬断了?” 他话音才落,扑、扑两声,元乳母一对手自袖中脱离,落在地上,却是两条残缺臂骨,被猛兽啃得血肉模糊,骨头上还残留着道道牙痕。 那妇人面色铁青,身形颤抖起来,甫一开口,喉咙同嘴角便涌出无数血沫,呼噜噜作响,模糊嘶哑道:“瑢……哥儿……我若是死了,留下你一个人,谁为你挡风遮雨,谁为你守望门庭……乳母……不放心……” 谢瑢却不为所动,续道:“乳母若是活人,为何满身血迹,身披纸作的寿衣?” 陆升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妇人残破青衣上果真血迹斑斑,所披的庙祝大褂,竟是以黄纸剪裁而成,青白布条坠饰,则是拿笔墨画上去的。 谢瑢话音才落,那妇人便颓然倒在地上,发黑的血水淌了满地,染红遍地青草石子,腥臭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肢体残块散落满地,正是被狼群袭击的惨象。 陆升身为司民功曹,也曾处置过被狼群撕咬的残缺尸首,如今看了也不过动了恻隐之心,并不如何畏惧。 他只收了剑,要去捂住谢瑢双眼,那小童却两手抓住他手腕,嗓音微颤,说得又快又急,慌乱不已:“那……鬼子母神本性难改,嗜食人肉,只为一点口腹之欲,就蛊惑乳母为她捉拿凡人小儿。乳母被她利用,不过是为虎作伥,死后也不得安息。我、我不过是……救乳母……” 陆升见那小童一双惶惶然明澈眼眸,泫然欲泣,却忆起方才,谢瑢沉着镇定,一句句点醒元乳母,令她忆起死时惨状,重温悲惨恐惧遭遇时,竟半点不曾动摇。 若是不曾看错,谢瑢望着那尸身崩裂倾倒时,许是觉着大功告成之故,嘴角隐隐噙着笑容。 腰间悬壶犹若火炭,叫他始终心存芥蒂,如今再看谢瑢幼时对乳母尚且如此凉薄,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心寒同畏惧。 然则无论人情道义,陆升却不能立刻就置之不理,此事之后,若能返回原处,他便将悬壶奉还谢瑢,往后一别两宽、江湖不见便是。 若是返不回……陆升迟疑低头,却想不出要如何,只得轻轻揉抚那小童发顶,柔声道:“不必胡思乱想,先处置眼前事。那诗书在何处,我为你取来。” 那小童何等聪颖,闻弦音知雅意,就知道陆升如今心中动摇得厉害,他既然下定决心要牢牢绑住此人,眼下倒也不去步步紧逼,只道:“就在……” 一声凄厉鸣叫在二人耳畔炸裂,元乳母尸身当中,突然窜出道中心闪烁红光的黑影,朝着陆升后背急冲而来。 第三十九章 莲子歌(九) 陆升正在心神恍惚中,一时不查,却听那小童大喝一声“陆升!”,他身形娇小,如今行动快捷,连陆升也挡不住,便三步并作两步,绕到陆升身后,摊开双手挡在那黑影之前。 黑影击中、陆升转身、抱起谢瑢闪避、悬壶出鞘侧砍,几乎都在一刹那间完成,却仍是迟了半步,那黑影狠狠撞在谢瑢肩头,随即被剑风扫中,发出刺耳嘶鸣,隐藏其中的红光也被撞得消散大半,黯淡得好似风中残烛一般。 那黑影狼狈后撤,退回庙中,方才渐渐凝聚成形,头如鹫、身如鹰,半人高,黑羽杂乱丑陋,一双赤红鸟眼细小森寒,饱含邪气,怨毒盯着二人。 陆升半跪地上,一手握剑,一手将小童揽在怀中,低声道:“这便是……鬼车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7 ?” 谢瑢右边肩头血肉模糊,更有一片黑气自上往下蔓延,他却强自忍耐,并不呼痛,大半身躯倚靠在青年怀中,冰冷异常,克制不住颤抖起来。饶是如此,他仍倔强不肯呼痛,只咬着牙道:“正是……灯笼……” 陆升急忙腾出揽着谢瑢的手,将放置一旁地上的灯笼收回来,叫谢瑢提好,谢瑢却不肯收,只紧紧抓着陆升衣襟,低声道:“鬼车只掳小儿,你却是无妨的。只需提着灯笼,往东走二十里,见到一片槐树林,将灯笼挂在槐树上,径直回城,自然安全无虞。不用……管我。” 陆升提起拳头,在那小童头上敲了一记,冷道:“少给我转这些心思,若再以身犯险、不顾性命,我就当真不管你了。人必自贵,而后人贵之。自己尚不惜命,旁人又何必为你担忧?倒不如死了干净。” 他心中有怨气,话难免说得重些,那小童何尝被人如此训斥过,不禁抱住隐隐作痛的头,一时间又是酸涩、又是愤懑,却又隐约觉出几分近似亲昵的快活。心里种种滋味,俱是前所未有。 然而不等两人争出结果,那庙中烛火突然光芒大放,照得门外数十丈亮若白昼,陆升谢瑢二人身处微红光芒之中,身后拉长两道细窄阴影,连灯笼也被压制得黯淡无光。 谢瑢脸色一变,只转头瞪着庙中,一道高大身影正渐渐迈步出来,却正是那寺庙正堂里供奉的送子娘娘石雕立像,竟如活物一般行动起来。 那立像一张脸形似满月,眉目慈祥,唇边微含笑容,柳叶眉、秋水瞳,长裙如云雾随身,披帛似霞光绕肩,怀中的襁褓之内,却隐约露出巴掌大的青黑鬼脸,红眼獠牙,头生双角,却仍是如婴孩一般嗷嗷待哺。 这既是送子娘娘、又是诃梨帝母的立像足不染尘,翩翩落在庙外,慈祥笑道:“你这娃娃,倒有点本事,吾花费两月有余心思,才炼成一具鬼车首领,你三言两语就将其破去了。却不知是哪位上师的高足?” 谢瑢因疼痛阴寒而身躯发颤,陆升索性再将他背起来,谢瑢提着灯笼,他则托着谢瑢,一只手警惕横剑当胸,四周振翅声愈发密集,不觉间光照之外的空地、树木上,已落满数十只鬼车。 那小童强自回道:“家师葛洪。” 立像合目叹道:“自张道陵始,五斗米教一统天下道派,废邪宗、正道统,打的是正源清流的旗号,然则自此截、阐、阴阳、石灵道之类早已式微,尽数被划归邪宗,传承断绝。吾却想不到,这位一心求长生的葛上师,竟还习得些许上古玄术,更将其传授于弟子……小娃娃,你天资聪颖,跟在凡人身边,终究成就有限,不如拜吾做义母,吾定将你视作己出,悉心照料、传你神通,待修炼有成,便召请佛祖,封你做护法童子,从此堂堂正正,立于天下间,你说好不好?” 谢瑢冷嗤道:“邪魔外道,口气倒是不小。我好好的做人,为何要拜鬼母?” 那立像微一皱眉,轻轻晃了晃襁褓,“吾一片好心,你莫要不知好歹。如若不从,吾就将你修习邪术之事传于无尘观,叫他们前来废了你一身修为。” 谢瑢白着脸色,却仍是肃容道:“天下有有为法,亦有无为法,不过行藏由己、用舍随心,术无正邪,唯人分善恶。我乃葛洪高徒,又是渭南侯嫡长子,既不作恶、又不伤人,安分住在兴善寺诸位高僧布下阵法的无为岛中,无尘观也无权干涉。而诃梨帝母,在兴善寺眼中却是邪宗护法。娘娘若是现身,只怕先要自身难保。” 那立像只莞尔一笑,又满怀慈爱,轻拍几下怀里襁褓,方才道:“罗睺孽子,竟也牙尖嘴利,你那岛上的阵法,早就形同虚设,若是请僧人前去检查……” 陆升不禁皱眉,出口打断那立像道:“哪来这许多废话,阿瑢,你娘的旧书在哪里?” 谢瑢道:“在……襁褓里。” 陆升哑然,这小童倒当真会藏,他只得叮嘱谢瑢抱紧,随即发足往那立像冲去。 刹那间,哗啦啦一阵响,漫天鬼车飞腾,伴随噪杂尖啸声,朝着二人扑来。 陆升随手挽出无数剑花,好似朵朵发光的秋莲,团团盛开,招招致命,剑光过处,黑影消散,鬼哭神嚎,无数石榴籽散落满地。 ========== 杜氏喝过药,略觉疲倦,便靠在卧榻中假寐,不觉间竟当真沉沉睡去。恍惚之中,却看见两个尖嘴猴腮、个头干瘪矮小的黑衣男子彼此推推攘攘,朝着她走近,一面走一面抱怨道:“都是元氏首领不好,立下那许多规矩,说甚么独子不可取、遗腹子不可取、良家子不可取、军户子不可取……好生麻烦。挑挑拣拣许久,才挑中这一个,虽是双胎,又硬要取一留一,说甚么少造罪孽……娘娘又催得急,不过两月余的胎儿,有什么滋味?你去同她说。” 另一人亦道:“你去同她说。” 这二人彼此推诿,渐渐走得近了。 杜氏只觉四周黑黑沉沉,无边无际,竟不在自家房中,她待要逃,脚下却像坠着千斤大石,迈不开步,神识间亦是昏昏沉沉,竭尽全力,也只颤声问出几个字来:“什、什么人?” 那两个男子嘻嘻一笑,神色却是说不出地猥琐,拱手道:“恭喜夫人得了双胎,小的们特奉娘娘懿旨,请夫人去做客。” 杜氏心中有无数疑团,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不免惊惧交集,只听那两人道:“夫人不说话,那便是允了。” 她隐约觉得身躯腾空飘荡,耳旁风声呼呼吹拂,也不知过了多久,动静停了下来,耳畔又有人交谈。 一人道:“蠢货,怎的把成人也带来了。” 另两人忙回道:“胎儿太娇嫩,若是径直取了,当场气绝,怕娘娘嫌弃是个死物。不如将娘亲带来,给娘娘尝新鲜的。取一个,留一个,再将她送回去。” 又一人道:“元氏首领不在了,何必守她的规矩,不若两个都取了,娘娘一高兴,说不得就能赏我们一点残羹。” 顿时有数个声音连连附和,说此计甚妙甚妙。 杜氏听得迷迷糊糊,虽然旁的事尚不明晰,唯有一事却是千真万确的:这些不知何方的妖物,竟要对她腹中孩儿下手。 她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刺破掌心带来激痛,方才清醒少许,这才看清楚,自己正躺在一处破旧庙中的地上,周围一圈黑色怪鸟,正拿赤红眼珠子盯着她,发出阵阵桀桀怪叫。 庙门外却有个青年,手持利剑,正同个巨大的石像来回厮杀,他身形矫健,只是背上还背着个幼童,进退之间,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8 难免有些迟滞。 然而杜氏也是走投无路,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跳起来,就朝着庙外跌跌撞撞冲去,一面厉声喊道:“少侠救命!少侠救命!怪物要吃我肚子里的孩儿!” 鬼车群不料这妇人仍有一搏之力,微愣之下,竟被她冲出了庙门之外,急忙慌慌张张冲将上去,或啄或挠,将那妇人包围在当中。 陆升与谢瑢自然也听见了那妇人呼救,二人却是心思各异。陆升听闻后勃然大怒,谢瑢却是稍有迟疑。 若以这妇人为诱饵,弃之不顾,他二人倒有九成九的机会夺书逃走。 只是以陆升的性子……他却断然不会牺牲这无辜妇人同她腹中稚子。 谢瑢只得叹道:“我只剩一道保命的灵符……你先将那妇人护住。” 陆升道:“自然。”他一剑荡开凌厉剑风,待那立像甩出绢带要捉拿二人时,突然往左边冲去,悬壶寒光闪烁,斩杀得漫天黑羽飞舞,闯进鬼车群中。 杜氏只护住腹部,头发凌乱,后背、脸颊被划了道道血痕,既狼狈又凄厉,突然间袭击散去,那青年同幼童已闯了进来,她心中情绪激动,待见到那幼童脸时,不禁怔了一怔,失声道:“大公子?” 谢瑢自陆升背上下来,将灯笼交予杜氏,叮嘱她抓好了,这才道:“原来是谢府的下人,你且好生守在我身后。” 杜氏忆起丈夫看不过大公子备受冷落,要同侯爷报备,她却唯恐得罪了夫人,千叮万嘱阻止了丈夫。如今反倒要依靠谢瑢救命,不由得羞愧万分。 只是保命要紧,她自然言听计从,握牢了灯笼提杆,紧紧跟在二人身后。 谢瑢脸色青白,摇摇欲坠,却强自撑着,自颈项上摘下一枚墨玉符,咬咬牙掰成两半。 那墨色玉符中陡然腾起一股红烟,在半空化作一头独脚仙鹤,周身火焰熊熊燃烧,伴随清越鹤唳,往周围扩散开一圈圈火焰,众多鬼车一触碰到火焰,就立刻被烧成灰烟,只剩几颗烧得焦黑的石榴籽。 陆升如今才得空闲,从内衣摆上撕下些布条,为谢瑢草草包扎一番,方才道:“既然鬼车灭了,只剩一个石像倒也好应付,我去替你取书,你同……这位……” 杜氏战战兢兢,却仍是道:“妾身夫家姓赵。” 陆升才道:“同赵夫人先往城中去。” 谢瑢皱眉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陆升板起脸道:“小娃娃听话……” 他二人争执时,那火鹤已放了十数圈火光,身形缩小泰半,随即再度收缩成拳头大小,红光炽烈,径直撞向了诃梨帝母的立像,竟不偏不倚,撞在了襁褓之上。 鬼子被火焰包围,顿时发出刺耳泣嚎,震得三人头昏脑涨,好在转瞬即逝,那襁褓已尽数烧成了灰烬,如此看来,旧书只怕也不保。 陆升失声道:“糟了。” 诃梨帝母却发出悲痛欲绝的哀嚎声,身形陡然膨胀开来,仙姿翩然的衣衫撑破,转眼就从慈祥娘娘化作一具身高超过常人两倍有余、通体青黑色的邪鬼,青面獠牙、指生倒钩、头生双角,一双赤红眼犹若炭火熊熊,蒲扇大的鬼手朝着三人当头拍了下来。 “走!”陆升怒喝,腾身冲向那青色邪鬼,一剑直刺掌心。 谢瑢跌跪地上,他终究修习玄术的时日太短,手段有限,如今连压箱底的救命玉符都用了出来,精力耗尽、又有重伤在身,如今连动一动也吃力。他望着那青年毅然冲出去的背影,只得攥紧拳头大喊道:“陆升,诃梨帝母是慈悲相,鬼子母神是忿怒相,它既显了忿怒相,便要杀光活人,无论成年稚龄,一个也不放过。你若不快——” 逃字尚未出口,他只觉四周突然骤寒,响起了许多悉悉索索的爬动与窃窃私语声。 那杜氏竟提着灯笼独自跑走了,脱离灯笼光照,阴阳路断绝,阴间百鬼自然肆无忌惮,包围了上来,只因魑魅魍魉谨慎,如今尚在观望,又要商议,如何将这活人分而食之。 谢瑢身陷绝境、一筹莫展,只抬头看去,却见陆升手持悬壶,身形正腾在半空,因转身不及,被鬼子母神另一只鬼爪牢牢攥在手中,仿佛刹那就要捏成血泥、粉身碎骨。 那小童终于失态,任由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魉扑到身上,张口便咬,沁凉阴气透入骨髓,他却只放声大哭,唤道:“陆升!陆升!陆升!” 第四十章 莲子歌(十) 那小童哭泣声中,早已化作灰烬的襁褓残骸内,突然呼啦啦飞出成群的黑色蝴蝶。在半空分为两列,一小队扑向谢瑢,落在一群小鬼身上,顿时腾起黑色火焰,将成群鬼怪烧得吱吱惨呼,死的死逃的逃,转眼就清除干净了。 大部分却将鬼子母神团团包围,化作冲天黑炎,将其困在火中燃烧。 谢瑢下意识摊开手,接住一只黑色蝴蝶,仔细看去,哪里是蝴蝶,却分明是一片被烧焦的纸屑,尚隐约能看出“莲子”二字。他接连接住几片细细辨认,有“雨”字,有“心中苦”,有“残荷”…… 正是他亲娘所留旧书之中第一首,《莲子歌》当中的只言片语。 鬼子母神被烧得疼痛惨呼,那黑炎却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反倒有一点青光剥离出来,团团青光包围当中,则是大难不死的陆升。 就同在楚豫王府中一样,头顶上方一朵青色莲花若隐若现,投下的青光笼罩其全身,他被鬼手捏住,竟仍然安然无恙,犹若仙人降临一般,徐徐站起身来。 那小童乍惊乍喜,难免心神耗尽,手足发软更是行动不能,那鬼子母神却带着全身黑炎,朝着谢瑢冲了过来。 陆升大惊,几步追上前,一剑刺入其大腿中,又顺着肌理走向狠狠往下一压。悬壶虽然被改造过锋刃,然而其煞气对妖邪之物伤害极大,剑刃竟如烧红的铁棍划过雪层一般,轻易将它大腿的肉削下厚厚一片。 巨大青鬼踉跄两步,黑血如瀑布般喷薄而出,反助那黑炎烧得愈发旺盛,血肉焦灼,滋滋作响。 谢瑢却察觉一道温暖光芒照在身上,彻底将附近不甘心徘徊的魑魅魍魉祛除了干净。 却是杜氏提着灯笼,去而复返了。 那妇人心中有愧,也不同谢瑢多说,只将那小童背了起来。 鬼子母神被陆升刺中多处,每刺中一处,黑炎就在伤口灼烧,更顺着伤口往内侧窜去,内外焚烧,那鬼子母神疼得连连哀嚎,突然带着冲天烈焰,闯入送子娘娘庙中,撞塌庙门,不过几息功夫,整座庙俱都陷入了火海之中。那鬼子母神吼声也渐渐低下去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59 ,最终消失不见。 谢瑢气息奄奄抬起头,却见漫天纷纷扬扬,落下许多烧焦的纸屑,分明是诡谲画面,反倒令他分外安稳,他抬起手轻轻接住几片纸屑,悄声唤道:“娘……” 陆升收剑入鞘,待调匀了气息,方才走向二人,杜氏满脸惭色,低头道:“公子,妾身……” 陆升抬手制止,却只笑道:“回来就好。”他见谢瑢怔怔望着手里的纸屑,低声道:“对不住……连累这书也毁了。” 谢瑢也摇头,看向陆升时,却突然瞪大眼睛。 陆升察觉有异,低头看去,自己一双脚被青光包围,已失去了踪迹。那青光扩散得极快,不等他想好要同那小童说什么饯别语,眼前就充斥青光,再也看不见其余景象了。 待得青光散去,陆升回过神来,怔愣了片刻,才察觉到自己两手抬高,竟仍被绑在床头。 不等他胡思乱想,又察觉靠自己极近处,却有个男子胸膛,隔着单薄亵衣,堪堪擦过鼻尖,苦涩冷香被这男子体温一蒸,竟散发出分外暧昧旖旎的香味。 似是捆得稳妥了,那男子后撤,一张俊逸无双,犹若名匠雕琢的面容便落入陆升眼中,双眸深若寒潭,不是成年后的谢瑢是谁? 陆升先是一喜:“阿瑢,你醒了?” 随即又是一惊:“为何又绑我?” 最后才是一怒:“松开!” 谢瑢月白衣襟半敞,露出精美绝伦的锁骨同肌理分明的胸膛来,几缕发丝垂下,发色黑亮如上佳的漆器,更衬得肤色如玉,叫陆升有些口干舌燥。 只是这贵公子接下来的举止,却叫陆升顾不上欣赏美人了。 谢瑢松开陆升深衣外的束腰,脱得衣襟大开,一面柔声道:“抱阳,你救我一命,在下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他嗓音轻柔,又凑在陆升颈侧说话,气息暖热,洒在陆升肌肤上,因其暧昧,竟激起肌肤一片战栗,那公子突然笑起来,竟伸出舌尖,在他脖子上柔柔一舔。 陆升只觉一股灼热酥||麻自舔舐处飞速扩散开来,顿时半边身子都跟着瘫软发麻,不禁惊惧交加,用力挣一下手腕,颤声道:“不……不必……” 谢瑢却抬手贴着他胸膛,感受掌下细腻柔软的肌肤滋味,一面徐徐舔舐品尝。初时不过是因骤然而起的执念,他既然知晓悬壶的秘密,自然识破谢瑢用心,恐怕就要疏远了。 为今之计,便只有不择手段,也要同他牵绊至深,叫他逃离不得。若要牵绊至深,莫过于肌肤相亲,以男子之身将他贯穿钉牢,若能因此令他尝到甜头,欲罢不能,则再好不过。 不料手掌摩挲时,却令谢瑢先尝到了欲罢不能的滋味。 那青年在他手下生涩颤抖时,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待谢瑢捏住左胸突起,轻轻一捻,陆升更是不由自主弓起身躯,也不知是躲闪还是迎合,发出诱人喘息声来。 颈项间喉结滑动,透出些脆弱无助的模样,舌尖扫过薄薄肌肤,便察觉到颈侧血脉有力搏动,生机无穷的热力。 当真是人如其名,犹若抱阳而生,热腾旺盛。 谢瑢轻轻咬一咬他滚烫耳根,只觉又热又软,可口得很,随即在他耳畔低声唤道:“抱阳,你硬了。” 陆升何曾被人如此亵玩过,只觉谢瑢触碰之处犹若火炭燃烧,腰腹胸膛,腿侧耳根,俱是热得刺痛酥||痒,不觉间喘息声愈发浓烈,待得胸口突起被拧,更是又酸又疼,不由得弓起身挣扎,惊喘出声。 待得那人不知羞耻在他耳边说话时,陆升只觉羞愧得恨不能一拳将那人揍下床去,然而两腿无力,待得要害隔着单薄亵裤落在谢瑢手中时,更是全无反击之力,只能软弱呵斥道:“放……手……” 那嗓音绵软婉转,倒更似撒娇邀宠一般,谢瑢拇指轻轻一揉一压,换来他愈发不知所措的喘息,这青年却终究尝到了滋味,声音不觉间透着甘美舒爽,令得谢瑢也随之血脉贲张起来。 谢瑢将他伺候得彻底,舔吻抚触,无所不全。加之手法精妙,轻拢慢捻抹复挑,不需多少时候,就将这青涩童男送上颤抖极乐。 待陆升回过神来,只觉谢瑢将他抱得极紧,身躯火热贴合,唇舌深入交缠,舌尖扫舔软颚时引来酥|痒,挑逗的手势肆无忌惮,更朝着禁忌处探去。 陆升大惊失色,狠狠咬了一口,谢瑢闷哼,终于将他放开,眸色暗沉地好似猛兽正要噬人,形态优美的下唇被咬破了,正缓缓渗出颗血珠来,却衬得这美人分外妖冶惑人,陆升若是先前被挑逗得硬了九分,如今一眼,便叫他硬了十二分。 只是他终究留着一丝清明,趁着谢瑢抬手摸唇时,急忙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公子醒了!” 谢瑢略一皱眉,门外却渐渐传来脚步声同众仆从惊喜嗓音。这些仆从物类不同,血气杂驳,故而陆升招魂时,俱都远远避开了,唯恐冲撞到谢瑢神魂。 只是陆升这一声大喊,仆从们便是堵着耳朵也能听见,谢瑢要喝退众人,再意图不轨,却未免有些扫兴了。 不一时就传来脚步声,为首的自然是若霞,她上前打起床帘,喜道:“公子果真醒……” 若霞瞪大一双明眸,剩下半句话,却硬生生遏在咽喉中。 谢瑢固然将陆升双手解开了,如今却慵懒躺在床榻上,将那青年揽在怀中,看似遮得严严实实,偏生从二人纠结交缠的长发间,露出些许未着寸缕的肩膀来,尤其那青年肩头上,偏偏还留着个色泽暧昧的红印。 陆升是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谢瑢却另有用心,一言不发,只抬起一双狭长凤目,懒洋洋扫了一眼。 若霞也是机警,立时将床帘放下,在外头道:“公子醒了,可要人伺候?” 谢瑢看着陆升满脸不可置信,低沉笑道:“备热汤,伺候沐浴。” 若霞应了一声,却又道:“公子……葛上师来了。” 谢瑢冷笑道:“我昏迷时他不管,如今一醒就来了。” 若霞自然不敢接话,只福一福身,便将热茶留在房中,带领众人退了出去。 陆升听见外头没了动静,方才狠狠将谢瑢推开,随即不禁倒抽一口气。谢瑢先前将他胸膛那处捻得狠了,如今又红又肿,稍一扯动就难免疼痛,陆升窘怒交迫,只得含胸拉过衣衫,眼角却瞥到了床头一堆黑色纸屑,突然忆起睡前给谢瑢念的书来,讪讪道:“那……莫非不是做梦?” 谢瑢留意到他的视线,往博古架上取了个空木匣,将纸屑尽数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0 收入其中,方才道:“自然不是做梦,我十岁时遭遇诃梨帝母,原是独自前往挑衅,非但失败,还被鬼母种下诅咒,若是……就需回转送子娘娘庙中,做鬼母的义子。” 陆升道:“这诅咒就在书中,既然诅咒已消,自然化为灰烬?” 谢瑢道:“我原本也不知晓,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陆升转了转眼珠,恍然大悟:“那鬼母看上你幼时天资聪颖,有心栽培你,又不能勉强为难你,故而只需等候你对人世失去眷恋之心,便引得诅咒发动,捉你回去十四年前。是也不是?” 谢瑢却将那木匣放回博古架,转身揽着陆升腰身,贴近怀里,捏着他下颌轻佻笑道:“你若肯让我睡一次,我就告诉你。” 陆升只觉彼此贴合的胸腹处火热惊人,那人肌理坚硬有力,分明同为男子,却无端令得他气息急促,血脉逆流。他却咬牙忍着那贵公子百般诱惑,扣住手腕一把拉开,仰头直视谢瑢双目,沉声问道:“尚有一事请教谢公子。” 谢瑢半眯眼,不等陆升开口,就松开手,冷淡道:“若问悬壶就罢了,既然不要,扔了它便是。” 陆升不料谢瑢说变脸就变脸,一时间有些怔忡,谢瑢却转身朝门外行去,停在门口时,忽然回头笑道:“回去前切记沐浴更衣。” 陆升腾地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那公子哥儿高挑身影却已迈出了门外。 谢瑢沐浴更衣后,拜见恩师。那道人仍是穿着枣红道袍,盘坐净室蒲团,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方才捻须笑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甚好,甚好。” 谢瑢道:“弟子侥幸,有陆功曹相助,才得以逃脱。” 葛洪脸色尴尬,他徒弟有难,陷于昏睡中不得清醒,他却临时奉彭城王召,去了交州办事,待得那边事了再匆忙赶回来时,不料这徒弟竟假旁人之手得救了。 他身为恩师,如此行事却未免有些凉薄。 他咳嗽一声,方才道:“如昫,为师非是有意冷落你,实则事出紧急,交州出了大事……你、莫要怨为师。” 谢瑢笑道:“弟子岂会怨恩师,恩师将两盒降神香俱都为弟子留了下来,弟子感激不尽。” 葛洪见他神态恭谦,言行无懈可击,却难辨真心,只得叹息一声,暗忖往后需当多拉拢徒弟,不可让师徒离心才是。 若霜在门外禀报道:“公子,抱阳公子走了,不肯收早膳……将悬壶也留了下来。” 葛洪脸色一凛,不禁微微倾身问道:“他……发现了?” 谢瑢却微微一笑,并不直接作答,只道:“恩师放心,弟子不会坏了大事。”遂命若霜将悬壶收入库房。 葛洪欣慰,又同谢瑢说起了交州之事来。 陆升赶到清明署营房时,竟然赶上了点卯,顿觉前几日同那小童胼手砥足,同榻而眠,又联手灭杀鬼母之事,几如梦幻,如今忆起,竟恍如隔世。 只是悬壶一事,谢瑢非但不肯解释清楚,反倒不顾他救命之恩,翻脸无情,如此不可理喻,愈发令陆升气闷,索性将悬壶丢在谢府,连食盒也不肯收就走了。 除夕日下卯极早,陆升回家时,却见前院里闹哄哄一片,竟堆着数十匹丝帛、粮食干果、风干禽肉、精美漆器,家中几个仆人正在兄嫂指挥下,一箱箱往库房里搬。 这些财物之中,尤以那数十匹丝帛最为醒目,云锦蜀绣、金灿灿直晃眼,只怕贡品也莫过于此。单单这些丝帛,就胜过陆家如今阖家财富。 陆升大惊失色,急忙走向兄嫂,先规规矩矩见了礼,方才问道:“那些财物究竟是……” 兄嫂脸上并无喜色,陆远沉着脸扫陆升一眼,斥道:“你干的好事!” 陆升愈发忐忑,茫然问道:“我、我干了什么好事?” 周氏轻轻扶住丈夫手臂,安抚道:“先问清楚,再做计较不迟。”又转头对陆升道:“你昨夜一夜未归,今日就有一辆牛车来送礼,却是说送的谢礼。抱阳,这究竟……” 她取出一张名帖,陆升一扫便认了出来,正是谢瑢的名帖,他不禁沉了脸色,思忖片刻,突然又笑起来:“我昨夜帮了这位公子一个大忙,恩同再造,他要送礼致谢也是人之常情。” 周氏叹道:“这礼……太重了。” 陆远追问几句,陆升捡着能说的,巨细靡遗同兄嫂分说清楚,待陆远听闻那位谢公子曾被照真禅师批命,乃是罗睺孽子时,便颔首道:“原来如此,收下吧。” 周氏不解,陆远解释道:“这公子命里带煞,不宜同他人有太多纠葛。抱阳救他性命,他以重礼相酬,二人两不相欠,自此就再无瓜葛。这位谢公子倒是顾虑得周全,倒是可惜了是这般命格……” 陆远惋惜几句,如今疑虑尽去,不觉笑了出来,陆升见他二人心情甚好,心头愈发沉重,却跟着强笑道:“莫非还有什么好事?” 陆远同周氏对视,彼此眼中俱是笑意,陆远才道:“前几日回春堂来了位贾神医,我与你大嫂去看诊,神医道我二人只需善加调理,服上半年药就……” 陆升听他吞吞吐吐,茫然追问道:“就?” 周氏不觉脸红起来,陆远亦是抬起手,在陆升头上揉一揉,笑道:“傻子,你就有望当叔叔了。” 陆升大喜,忙盘算道:“若是男孩,就随我练剑,若是女孩,我就教她使鞭。” 陆远板起脸来:“男孩女孩都多生几个,却不许同你学坏,跟我学打算盘,足以保一世无忧。” 陆升却道:“大哥未免短视了,若是学点拳脚,近能健体,远能防身,有百利而无一害。多生几个,兄弟姊妹们玩闹时就学了,倒也方便……” 周氏听这兄弟二人越说越混,既忍俊不禁,又羞恼不已,只得避了开去,指挥下人将剩余箱笼搬入库房。 陆升同兄嫂说了一番话,这才返回房中,习惯性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将悬壶还给谢瑢了。 非但如此,谢瑢送厚礼答谢他救命之恩,只怕也是为了同他了断干净,当真要两不相欠。 这厮自己做了坏事,不肯伏低做小、认错道歉便罢了,如今竟先他一步,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叫陆升一腔埋怨质问全没了发泄处,不禁气得想要上门狠狠揍他一顿。 这等乖戾脾气,难怪惹得家人不喜,别府独居。怨不得旁人! 陆升恶狠狠忖道,咬牙忍着打上门去的冲动,换了身居家夹棉深衣,同家人过除夕守岁。 初五时沈伦便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1 来辞行,原来过了初七,众藩王就要离京了。 窗外白雪红梅映碧色窗纱,屋中红泥小火炉煮银盆,盆中热水温着黄酒,配着周氏特意准备的香熏鹿肉松、豆腐干、松仁小肚,二人对坐而酌,不觉间酒酣耳热,沈伦状似无意,便提起了除夕前的事来。 只是谢瑢送了重礼的事他却不甚在意,反倒问起云烨:“我听闻那云公子也给你送了八色礼盒,你何时竟同殿中尚书的公子有了交情?” 陆升仗着两分醉意扫了同窗一眼,沈伦仍是谦谦君子,豁达温润的模样。他索性站起身来,去书柜前抽出一本账册,递给沈伦。 沈伦不明所以,只接过来翻阅,却见上头记载的,俱是些琐碎小事。 譬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沈伦在何处见了何人,耗时几何,情态如何,凡此种种、巨细靡遗。 沈伦翻了两页,便渐渐脸色发白,只得强笑道:“抱阳,你派人……跟踪我?” 第四十一章 竹马来(一) 陆升见沈伦面上浮现些许苦涩,不觉忆起前些时候,同师父在清明署中相对无言的场景来。 卫苏同水月先生多年挚友,如今各事其主,分道扬镳,眼下便轮到了陆升,他与沈伦青梅竹马,同窗数年,曾经无话不说,却也终于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候。 陆升抿了口酒,天寒地冻,酒冷得极快,入口便添了几丝苦涩。他自陪同南来去捉奸,见到沈伦同云公子府上的管事私底下见面,便隐隐起了疑心,遂命姬冲同几名下属明察暗访,了解沈伦行程。 这一查,却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陆升随手翻阅,扫过几处以朱砂标记的记录,只道:“你同云府那位张管事,出事前后,合计见了三次。” 沈伦道:“张全是我同乡,祖辈便有交情,故而……见得频繁些罢了。抱阳,疑心生暗鬼,你在羽林军里待得太久了。” 陆升徐徐放下酒杯,凝目直视沈伦,眼中却半点醉意也不存,柔声问道:“云常兄,云府出了什么事?” 沈伦一愣,顿时脸色发白。 陆升语调柔缓,追问的话语却字字犀利,“我半个字未提,你如何知晓云府出事了?” 云婵失踪,事关重大,云府隐瞒得十分严密,寻常人绝不可能知晓。那张管事既然能受命前往谢瑢府上,迎接云婵、云烨姐弟回府,势必是极受府中信赖的,纵使对着同乡,也理当严守秘密,不妄言主家事。 陆升不过提一句出事前后,沈伦却神态自若,想来早就知晓了。 沈伦面无血色,连握着八角酒盏的手也在颤抖,却突然苦笑道:“抱阳,你……竟学会使布局坑人的阴招。” 陆升叹道:“我奉娘亲遗嘱,不问朝廷事,却也不是傻子。云常兄,云家大小姐要出家。” 初三时陆升同云烨曾在茶楼会面,从云烨口中得知了云婵的近况,她身体虽然痊愈,曾被嫁衣附体、勾引纨绔、夺人精气的种种行径却难以或忘,夜夜噩梦侵扰,饱受磋磨。唯有诵念道经时才得以有片刻安宁,故而如今竟动了出家的念头。 沈伦闻言微愕,随即却露出沉痛神色,叹道:“昭华不识春,冷清入经堂。可惜、可叹。” 陆升察言观色,却看不出沈伦有分毫懊悔,不禁略略蹙眉,再不想同他绕弯子,便单刀直入问道:“沈伦,破坏玄武镇魂印之人,究竟是谁?” 沈伦却端起黑陶细颈的酒壶,为二人斟满酒,随后方才笑道:“抱阳,我却听不懂了。” 陆升却道:“楚豫王邪术一事,堪比前朝巫蛊案,牵涉甚广。恩师受命追查此事,曾对我千叮万嘱,不可构陷忠良,却也不能放过宵小。那破坏玄武印之人,正是引起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绝不可放过。” 沈伦放下酒杯,沉下脸色道:“抱阳,好端端的,你威胁我作甚?” 陆升道:“你若问心无愧,何必惧我威胁?” 沈伦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前朝太子问心无愧,也被逼迫至谋逆自尽一途,在下区区一介白身,在羽林郎跟前如何不惧。” 陆升也站了起来,却仍是目光清澈,直视沈伦,又道:“云常兄,念在同窗多年的情分上,你听我一句。回了陈留郡后,莫要再进京了。” “陆升!”沈伦惊怒交集,不觉连嗓音也拔高。 陆升却不为所动,只道:“我固然想劝你,连陈留王的门客也莫要做了,然而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只是你在云府做了什么,我能查到,自然也有旁人能查到。云大人素来手腕强硬,云常兄还是避一避风头。” 沈伦在袖下攥紧拳头,冷声道:“我若是不从呢?” 陆升闭目,叹道:“我便只能大义灭亲,将你押送到羽林卫营受审。” 沈伦却突然失笑,抬手轻轻拍了拍陆升肩膀,“抱阳,你不懂。” 陆升不语,他如何不懂?破坏云薛联姻,自然有人获利,然而归根结底,不过是党项博弈,云婵也罢,沈伦也罢,无非都是棋子。 他一介功曹,每日里巡逻戍京,练练剑、抓抓鬼,保一方百姓不受流寇宵小侵扰,便做到了恪尽职守、无愧于心。 至于水月、沈伦心怀大志,要做一番大事,却同他无关了。 沈伦说了一通长篇宏论,见陆升仍是不为所动,只得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遂不欢而散。 南来来得迟了,只见到二人怏怏道别,她只当二人寻常争吵,对陆升埋怨几句,却又不忍心,紧接着安慰几句,便转身匆匆去寻沈伦。 陆升心里难受,喝了通闷酒便睡了,半夜里惊醒过来,只觉脑中纷乱,胸中烦躁难忍,口干舌燥,无一处顺心。他只得坐起身来,下床去倒杯茶喝。 不料才迈步就足下一绊,险些摔倒。他点了灯,却见地上横着一柄黑色鱼皮的佩剑,正是被他扔在谢府的悬壶。 陆升惊怒交集,推开窗朝着院外看去,四周寂静一片,并无任何人影,更看不出有人偷潜入院的踪迹。 他怕惊动兄嫂,只得暂且压抑心中焦躁,天不亮就提着悬壶出门,去寻谢瑢。 谢府上下仆从俱都熟识陆升,如今见他来,不等陆升敲门,若竹就忙开了府门,笑吟吟行礼道:“抱阳公子,许久不见,快请进。” 竟引着陆升登堂入室,径直进了卧房。 谢瑢尚未起身,此时斜倚卧榻,长发如瀑,只披着件轻软半透的丝绢长衫,睁着一双将醒未醒的眼眸扫他一眼,轻轻拍一拍身旁床榻,扬眉笑道:“抱阳,过来,时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2 辰尚早,先陪我再睡些时候。” 谢瑢自然是生得极美的,骨重神寒、五官俊逸,穿衣时有名士的高华优雅风姿,如今衣衫半解,露出颈项修长、骨肉匀亭,肌理饱满有力,竟堪比常年练武的武人。 他毫无遮掩之意,袒胸露腹,半掩星眸,少了些高慢冷清,多了些慵懒随性,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撩人神魂。 陆升心头怒火霎时就被浇熄了大半,纵使心中口口声声骂自己色令智昏,却禁不住一双眼落在谢瑢身上,挪也挪不开。 谢瑢见那青年一面望着自己出神,一面却是连面颊也渐渐泛起桃红,他嘴角微勾,索性撩起轻薄被褥,顺带也扯得轻软长衫自肩头滑落下去,一面柔声道:“你若肯过来,我就再让你尝尝舒服滋味。” 陆升只觉耳旁轰然一声,羞窘交迫,耳根面颊俱是腾腾烧灼得厉害。 他一把将悬壶放在床头小几上,怒道:“休想□□我!谢瑢,你半夜将这东西扔进我房里,究竟是何居心?” 谢瑢垂目扫一眼,笑道:“竟撑了这许多天,难得。” 陆升茫然,谢瑢又道:“这些时日,并无人动过悬壶。” 陆升道:“若无人动过,为何突然在我房中现身了?” 谢瑢笑道:“自然是为寻你去的。” 陆升张口瞠目,指着那剑,期期艾艾道:“它、它来寻寻、寻我?” 谢瑢道:“灵剑有灵性,魔剑自然有魔性,同你相处日久,生了感情,数日不见,必是想你了,故而我这库房困不住它,去寻你了。” 陆升勃然大怒,一拳砸在墙上,咚一声闷响,骇得门外仆从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唯有若霞气定神闲,眼观鼻鼻观心,全不当一回事。 陆升又瞪着谢瑢怒道:“少来信口开河!谢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谢瑢却懒洋洋打个呵欠,躺回了床榻中,只道:“□□不成,便只能用强了。过来。” 陆升才生出不祥预感,便不由自主脱掉外裳鞋袜,钻进被褥中。 热气靠近,谢瑢自身后将他揽入怀中,前胸后背贴得毫无罅隙,那人也不规矩,一只手挽住陆升腰身,伸入中衣里,顺着胸腹细细抚摸。 陆升被耳畔热气吹拂得面色绯红,却偏偏闪躲不了,胸腹间酥|痒得发麻,不觉连喘息也跟着粗重,只得怒道:“幼时尚且乖巧,为何如今却成了恶人?” 谢瑢失笑,捏着他胸口突起不轻不重一拧,听陆升倒抽一口气,身躯僵硬如木雕,这才抽出手来,安抚般拍一拍他臀侧,柔声道:“那便睡吧。” 陆升被他抱了满怀,心道哪里睡得着?谢瑢倒不客气,下颚轻抵在青年头顶,不一时气息转为和缓,竟当着睡熟了。 陆升夜里心烦意乱,又喝了些酒,不过草草睡了些时候,如今闻着熏香,听着谢瑢气息绵长安闲,竟也觉得眼皮沉重,不觉间当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已经日上三竿了。 谢瑢不知何时醒了,正斜卧榻中,单手支颐,含笑看着陆升,“*苦短,陆郎还舍不得醒?” 陆升怒道:“哪个和你*!你这妖道,尽施邪术!” 他一察觉手足得了自由,急忙翻身下榻,穿戴妥当后,顾不得再同谢瑢多问悬壶之事,就仓惶离去了。 谢瑢含笑起身,一面却摊开手掌,手里显出一条黑线般细小的虫子,那虫子气息奄奄,竭尽全力却也不过微微动了一动,就无声化为青烟,消散得干净。 陆升虽然恼怒谢瑢轻薄,却委实在谢府好好睡了一觉,如今醒来,非但神清气爽,就连烦躁心绪也得以澄净下来。那谢瑢也不知使了什么本事,竟令他格外安心宁神,反比独眠时睡得更为香甜。 陆升正是察觉这一点,方才匆匆离了谢府。 如若不然,只怕要被蛊惑得神魂颠倒,被那妖道啃得渣也不剩。 他固然对谢瑢说的话半信半疑,到了夜间却如临大敌,格外警惕。不料一时疏忽,再回神时,果然又见到悬壶安然躺在地上。如此说来,却同当初在无为岛上一样。 翌日陆升又提着悬壶出门,这次却不去谢府了。 第四十二章 竹马来(二) 兴善寺在京城以北,素来香火鼎盛,又因今上偏信佛教,自先代住持照真禅师开始,兴善寺便渐有执中原佛教牛耳之势。 陆升到了兴善寺外,便请小沙弥引路,在寺外一处药田中寻到了惠叶,便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他要效仿当初供奉耀叶那柄悬壶剑一样,将佩剑也供奉在兴善寺中。 惠叶听闻之后,却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陆升忙道:“若是有什么难处,但讲无妨。” 惠叶两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方才叹道:“并无什么难处,只是……家兄那柄凶剑,供奉于寺中的第二日就被盗了。” 陆升倒抽口气,扣住悬壶的手指略略收紧了些,“为何不报案?” 惠叶道:“既送入寺中供奉,便是方外之物,自有寺中僧兵追查,却不好叨扰官府。然而贫僧却从施主手中这把剑里,看到与悬壶凶剑相似的不祥血光。” 陆升全身发凉,将悬壶横放在面前桌案上,颤声问道:“莫非、这便是被盗的……” 惠叶却摇头道:“施主多虑了,若是将那柄凶剑时时带在身侧,施主早就受不住恶念侵袭,发狂而死。只是这不祥血光虽然不如凶剑凶悍,却仍应留在寺中供奉净化,莫要流落世间贻害众生。” 陆升忙道:“自然,如此便有劳大师。” 他亲眼见着惠叶将悬壶收入一个樟木箱,上了把黄铜大锁,随即送入寺后一间库房中。 那库房同高僧佛塔林距离不足千步,遥遥相对,俱在僧兵巡逻守备之中,每日皆有僧人前来供奉诵经,净化库中所藏的诸般邪物。 陆升便亲眼见到了照真禅师的舍利塔,雪白石雕的塔身,宝葫芦顶,金漆铜铃,更配着千鸟破风,灰暗天色中依然金光闪烁,七宝庄严。 佛塔周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当真是防备森严,若是盗库房里供奉的邪物倒有些许胜算,换了这佛塔圣地,却连盗贼祖宗也进不去。 他不觉忆起当初对谢瑢豪言壮语,要为其盗出照真禅师的舍利子来。如今一想,非但不自量力,更是误将匪徒当做了好人。如今想来,却颇有些无趣。 库房闲人免进,陆升随同惠叶一行走至此地,已经是惠叶额外通融,他便立在回廊外的空地上候着。 正沉思时,突然察觉一股杀气靠近,陆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3 升下意识又往腰间伸手,却摸了个空,他警惕转身,便见到一名个头高挑的青年僧人满脸堆笑,正大步朝他走近。 那僧人穿着僧兵藏蓝服色,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有余,肩阔腿长,生得十分英武,颈挂一百零八颗黑砗磲念珠,手持齐眉僧棍。又生得眉目舒朗,眼窝深阔,鼻梁高挺,下颌形态端丽,一双眼眸竟是暗绿色,嘴角含笑,对着陆升两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才道:“小僧日光,惊扰了施主,还请施主恕罪。” 僧人法号各有讲究,譬如以“心朗照圆惠,性明鉴崇祚”为序,按辈分命名,故而照真禅师与其师兄弟法号皆以照字起头,下一代弟子则以圆字起头,譬如圆能,再下一代又以惠字起头,譬如圆能收的弟子惠叶。 然而据陆升所知,兴善寺中并没有以日字起头的法号。 那青年僧人非但形貌俊朗,嗓音举止也颇有堂堂大将之风,又含笑补充道:“小僧自西域都护府那揭罗寺而来,奉家师之命,在兴善寺修行。” 西域都护府深入胡人腹地,那揭罗寺中更是汉胡共存,就连鲜卑、柔然、匈奴各部族也能和平共居于寺中,在狼烟四起、战乱不停的西域边疆中,是一片难得的净土。 难怪这僧人高鼻深目,碧眼如翠,与中原人生得殊为不同,却同耀叶有□□分相似。 陆升忙拱手回礼道:“失敬、失敬,日光大师,在下是羽林卫司民功曹陆升。” 日光笑道:“小僧不过是个寻常和尚,万万当不起大师之称,请功曹直呼日光。” 陆升连说不敢,二人客套了几句后,日光方才道:“陆功曹,小僧有一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譬如眼下就能见到,功曹周身便有一道血光萦绕。” 这却触到了陆升心事,他目光微凝,连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和尚却饶有兴致,将齐眉棍靠在臂弯中,环胸而立,仍是笑吟吟道:“功曹大人休怪小僧冒昧,讳疾忌医,并非良策。小僧自幼修习大日如来正法,略通些祓除不洁、镇邪伏魔的手段,若功曹大人不嫌弃,小僧愿效犬马之劳。” 陆升前来兴善寺,本就有意绕开谢瑢,求助佛法,只是这和尚底细不明,他却不敢贸然相邀,正迟疑时,惠叶已带着小沙弥出了库房,朝二人匆匆走来。他却不理陆升,先肃立原地,躬身低头,两手合十高举过头,对日光行了大礼,口称:“拜见日光上师。” 身后六个小沙弥亦是有样学样,小鸡仔一般排列成行,恭恭敬敬朝日光行礼,那青年僧人只得收起洒脱随性神色,合手还礼,却苦笑道:“惠叶,你总这般循规蹈矩,当心再吓跑我的客人。” 惠叶垂目道:“礼不可废。陆功曹不知上师身份,若有言行无状,还请上师恕罪。” 日光低声一叹,转头却对陆升笑道:“这和尚古板得很,改日你独自来见我吧。”遂同众人告辞,单手提着齐眉棍,龙行虎步往佛塔之下,僧兵聚集处走去了。 惠叶目送日光走远,面上的紧张之色方才释然少许,陆升少见他如此慎重,好奇问道:“那位日光禅……上师究竟是什么人?” 惠叶面色凝重,回道:“日光上师来自西域都护府那揭罗寺,是那揭罗宗的下任宗主。” 自百年以前、五马渡江以来,中原兵祸不断、皇权式微,无论百姓贵族,个个流离无措,只得求告神佛,释道之流便日益兴盛。愈往边疆,便愈是教权盛、王权衰,远至西域都护府时,大都护威望更如江河日下,官兵戍边不力,反倒仰赖那揭罗寺的僧兵抵御敌寇,实际掌权者已成了那揭罗宗的宗主。 如今那揭罗宗借修行之名,将少宗主送往大晋京城之中的兴善寺,无疑是在表明其归附中原的决心,于情于理,都应善待才是。 陆升在心中松了口气,他被谢瑢迫得走投无路,日光于此时现身,无异于普度众生的佛祖。他便下定决心,改日再来寻日光,要彻底了结魔剑的纠缠。 惠叶将陆升送离兴善寺时,迟疑片刻,方才道:“功曹,你与谢公子于我有大恩,有一句话,贫僧不得不说。” 陆升见他慎重,也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肃容道:“禅师请讲。” 惠叶道:“那揭罗宗虽然与我兴善寺同奉大日如来,修行教义上,却有些亦正亦邪……” 陆升紧张起来,“莫非曾讹人钱财、害人性命?” 惠叶语塞,便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这倒不曾……” 陆升不解问道:“既然如此,如何亦正亦邪法?” 惠叶自幼在佛门长大,要他直说却未免强人所难,嗫嚅半晌才道:“胡地教法,视中原礼制于无物……功曹多留心一些。” 陆升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我同三教九流俱打过交道,自会多加小心,多谢禅师忠告。” 他自以为明了禅师深意,告辞之后,一身轻松,返回了城中。 同一时刻,谢瑢府中。 毕方火光收拢时,房中响起一声脆响,成片青白碎玉混在茶水中,自谢瑢手指间滴落。 若松若竹不声不响上前,一人为谢瑢擦拭手指,一人急忙去打扫地上的碎片。 谢瑢冷笑道:“莫非当真僧道不能两立,老和尚阻我仕途,小和尚又来碍事。” 一道束带状的白光自袖口纹路中脱离出来,轻轻缠绕在他手指间,捏碎玉盏时留下的些许伤痕顿时尽数痊愈。 谢瑢赞赏轻抚白光头端,那白光便欣喜不已,摇头摆尾地没入饰纹当中。 毕方见状不免暗地里大摇其头,那腾蛇身为守御四圣之一,虽然仅剩了微弱残魂,如这般半点自觉也无,全当自己是谢瑢家养的宠物、谄媚佞臣,却未免有失圣兽身份。 他自然是不敢多嘴的,只不过终究按捺不住,低声道:“公子何必将葛上师特意放置的影虫自陆公子身上取走,倒横生这些枝节。” 谢瑢道:“影虫成熟时,宿主自此丧失意志,对施术者言听计从,与傀儡无异。我要个傀儡做什么?” 毕方怔愣,脱口道:“公子如今连施计策,要逼陆功曹就范。只是强迫得了一时,却强迫不了一世,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谢瑢倏地站起身来,毕方一阵哆嗦,急忙抬起一边羽翼掩住头颅,却未曾迎来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它战战兢兢将翎羽打开一道缝,朝外悄悄偷窥。 却只见谢瑢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皑皑白雪,若有所思,轻声重复道:“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4 毕方再不敢多言,见谢瑢并无追问的意图,便身形消散,没入玉佩当中。 当夜悬壶果然不曾再现,陆升一夜无梦,心头大石落下。 然而初九清晨,陆升坐在床头,望着安静横置在房中青灰地砖上的悬壶,只觉满心颓败无力。 初九祭天,陆升只得将其余事暂且放下,随同兄嫂一道,前往无尘观。 无尘观位于城外西南一处桃林之中,初春才临,江南气候和暖,枝头已隐隐冒出些许青嫩绿芽,一眼望去,犹如绿烟笼罩,生机盎然,叫人觉出无限欣喜。 道观外一片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参与祭天仪式的百姓,无论衣装华贵卑贱,俱是人人虔诚,手中三炷香向上天祷告,企求来年顺遂,战乱休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陆远同妻子自然是为求子,又求家宅安宁,尤其陆升常处险境,更说好待仪式完毕,要为他请一道平安符。 陆升立在挤挤挨挨的人群当中,苦不堪言,低声道:“大至天下兴亡,小至庄稼枯荣,俱都求上天关照,便是神仙也要不堪其扰。我若是这神仙,只怕要罢工了。” 陆远皱眉,低声斥责道:“天公面前莫要胡说八道。” 陆升讪讪住口,仪式场中,众道穿着缝制精良的明黄绣五彩松鹤道服,头戴玄纱笼通天冠,各持铜铃、皮鼓、经幡、道符等法器,足踏禹步、虔诚诵经,四角四个大铜鼎中青烟袅袅,道骨仙风、颇有些世外仙境的气象。 然而陆升曾见过谢瑢以迎神舞镇邪,清绝超凡、仙姿绰约,更引动神意、令人观之则心神震慑,五体投地。 相比之下,无尘观的仪式虽然神圣庄严,却仍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陆升望着那仪式一时还不回结束,索性寻了个借口,自人群中悄然退出来,绕到桃林之中。 第四十三章 竹马来(三) 在桃林中顺着蜿蜒小路穿行数百步,靠近溪水上游处,有一座古观,因众道俱往无尘观前筹备祭天仪式,此时古观前便只有两名年过花甲的老仆人看守。这古观占地约莫两亩地方圆,古旧石墙上青苔斑驳,遍生杂草,前殿里供着大司命,再往后便是数间空荡荡的大房,其中安置无数木架,其上放置的乃是无数亡者灵位。 大晋战乱不断,百姓命如土贱,将军百战死,尚能马革裹尸还,荣归故里、入土为安。寻常百姓若是卷入战乱、亦或遭遇山贼流寇,却通常连尸首也寻不回来。故而百姓也能寻个变通之法,为寻不回尸首、无法安葬的亲眷刻一块石头灵位,供奉在大司命殿中,企求这上古司掌生死之神,能对这些不幸殒命的无辜百姓多加庇护。 这同谢瑢幼时,将诗书供奉在送子娘娘庙中倒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谢瑢拜错神佛,才引来无穷后患。大司命乃楚人历代拜祭的古神,应天而生,出身自然不容置疑,拜祭习俗延续至今,倒不必担忧其堕化为妖魔。 祭天祭鬼,各有定时,故而如今大司命殿中空荡荡并无旁人,显得分外清幽。陆升不过顺着林中小径信马由缰,不觉间行经此地,索性便进殿参拜。 不料却又想起谢瑢来。 陆升紧握住腰间新换的佩剑,不觉有些失神。 通往后殿的门却在这时,突然吱呀一声打开,自其中走出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来。 那男子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猎装,足踏鹿皮靴,束发以暗银冠固定,乍看固然朴实利落,细看却件件俱是精品,厚重精致、非王孙贵族不能穿着。再配上此人风仪出众的容色行止,有如传奇当中描述的侠客一般,英伟不凡、杀气凛然。虽然手提着水桶,却好似配着羽弓长剑,恍然间就有些“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出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的气势。 提个桶也能提出气拔山河的凛凛威风,这世间除了谢瑢,只怕也寻不出旁人了。 陆升不免叹道:“……当真是冤家路窄。” 谢瑢提着木桶,身姿挺拔,也是露出少许意外神色,随即却沉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陆升见他神色不愉,愈发恼怒,遂信口开河道:“我乃司民功曹,京城内外俱是我巡逻卫戍之地,今日祭天,自然要提防宵小作乱。却不知谢大公子简衣装提木桶,到这寒门庶族聚集之地来做什么?” 谢瑢只当听不出他暗讽,将自己当做宵小对待,只提着桶往正殿之外的水井处迈步行去,随意回道:“……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谢瑢身为渭南侯嫡长子,其母自然是渭南侯正妻,纵使英年早逝,也理当葬在谢氏祖坟中,灵位供奉于谢氏祠堂配享香火才是。为何却沦落到大司命殿中来,同流离失所的无辜难民共处一处? 陆升难掩好奇心,他自然打听过,只是谢府秘辛,亦不足为外人道,故而只是徒劳无功。他也曾向师父卫苏请教,不料卫苏却道:“此事乃是当年一桩惨案,谢氏族人自然讳莫如深。你既然同谢瑢交好,谢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你要听为师讲,还是等谢瑢讲?” 陆升自然不愿听师父讲。 如今纵然他恼怒谢瑢,好奇心却半点不少,谢瑢吞吞吐吐只提这一句,更令他好似百爪挠心一般,若非二人先前曾有过芥蒂,陆升只怕早就追了上去。 谢瑢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道:“抱阳,你可愿随我见见我娘?” 陆升嗫嚅道:“这……” 谢瑢轻笑道:“大司命殿难有访客,想来我娘也会欣喜。” 陆升听他语调意兴阑珊,不免又心软了,只暗自忖道,这儿子乖戾桀骜,却怨不得早逝的娘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便随同拜祭,也是人之常情。 遂板起脸道:“就随你……见一见令堂。” 谢瑢但笑不语,二人各自提了一桶水,穿过后殿,来到庭院中。 后院广阔,青砖坟茔整齐排列,谢瑢在前头引路,抵达了一处以白石堆砌的坟茔前,周围松柏环绕,灌木整洁。二人往返数次,将前前后后的草木俱都细细浇灌一遍,方才供上香烛,肃容拜祭一番。 这坟茔建得分外整洁阔大,墓碑上铭刻的却是:河下村白氏熙珍之墓。 陆升对河下村自然有所耳闻,河下村在寻阳郡,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约莫十八年前,山贼袭击河下村,烧杀抢掠,更屠尽村人,其后寻阳郡守发书求助朝廷,是卫苏奉旨,率领羽林卫前往讨伐,围剿罪魁祸首天风寨,杀一百八十六人,活捉三百余人,为寻阳郡方圆数百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5 里百姓消去了心头大患。 随后卫苏连年征战,接连破去数十个贼寇山寨,令大晋百姓少受流寇山贼侵扰,威名远播,而后以一介寒门之身扶摇直上,跻身朝堂之中。 故而他讶然道:“令堂是寻阳郡人士?” 谢瑢却道:“我娘是河下村白氏族学里,一位教书先生的独女。” 陆升心头突然一跳,忆起卫苏同他提过的话来:“谢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 谢瑢转头看他神色激动,面色不变,却温柔笑道:“抱阳,陪我饮杯酒可好?” 此时此刻,陆升自然不能说不好,便随谢瑢出了古观,往桃林深处行去,沿着溪流转弯处,一片平缓草地上,不知何人修了间悬空的竹屋,以药物浸泡青竹,便能维持竹屋青翠之色,数年不变,十分风雅。 若霜若雨正在竹屋外,守着红泥小火炉温酒。 二人拾阶而上,进了竹屋,坐在榻上,谢瑢一路至今,便同陆升细细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此事却要追溯到二十九年前一桩谋逆篡位的大案。 朝堂波谲云诡,纷繁复杂,不必赘述,只是牵连到了彼时仍是渭南侯世子的谢瑢之父,谢宜。 谢宜早同王家小姐定下婚约,成亲之前,奉父命前往荆州处置家中事,途经寻阳郡时遭歹人伏击,九死一生逃出来,被河下村的白先生所救。只是他却因头部受了重击,将前尘尽忘,又逃得匆忙,全身上下连一件信物也不曾留下。 白先生见他生得器宇不凡,想来并非寻常百姓,好心将他收留在家中,只等着其亲眷前来寻人,这一等,竟等了三年也没有动静。 却是因彼时渭南侯卷入朝廷纷争,各房又对这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虎视眈眈,他竟无力顾及嫡长子失踪一事。 谢宜前事忘尽,在河下村蹉跎三年,以授课为生,他倒也豁达,便下了在村中终老的决心。而后竟同白先生的独女白熙珍渐生情愫,二人暗通款曲,遂向白先生求亲。 白先生固然担忧爱女,同这身份不清不楚的公子成亲,只怕隐患颇多,然而这二人彼此爱重,深情厚谊,非彼此不娶不嫁,白先生无法,只得允了。 谢宜同白氏成亲之后,过得恩爱情深,一年后白先生病逝,彼时白氏已有身孕,八个月后谢瑢出生。 然而好景不长,谢瑢六个月时,渭南侯的亲信终于寻到了河下村来。 若是就此一家三口返回侯府,倒也是佳话一桩。然而同谢宜定亲的那位王小姐王姝,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自六年前谢宜生死不明时,王姝父母便有意为爱女退亲,王姝却道她此生非谢宜不嫁,如今谢宜下落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谢宜死了,她便拆了钗环,终生为谢宜守节。 王姝父母见她坚决若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去。只是彼时京城众人提起来,却每每叹息得多、夸赞得少。大晋民风开明,并不崇尚女子节烈,王姝也是因年幼时就对谢宜情根深种,方才立誓,生生世世要做谢宜的妻子。她爱深情重,固然是一桩美闻,却白白耗费了六年昭华,好在谢宜竟安然无恙返回京城,于王姝而言,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幸事。 谢宜同妻儿一道被接回渭南侯府,老侯爷延请名医为他诊治,他终究也渐渐忆起了年轻时的旧事,更忆起了同他青梅竹马、海誓山盟的未婚妻来。 然而如此一来,白氏的身份却愈发微妙了。 谢宜对王姝、对白氏皆是真心实意,更何况男子娶妻纳妾,本属寻常,自然愿意将二人一道留下。 白氏乃是谢宜在河下村明媒正娶的结发正妻,如今更为谢宜生下嫡长子谢瑢。然而王姝堂堂王氏贵女,教养得犹若公主一般,如何肯同人做妾?更何况她原本就同谢宜有婚约在先,若不是命运捉弄,如何轮得到白氏一个乡野村妇嫁给渭南侯世子? 故而王谢两家几番协同商议,便要白氏让出正妻之位,谢宜娶王姝为妻,纳白熙珍为妾,谢瑢自然成了庶长子。在众人眼中,乡野村妇以名分换一生荣华富贵,自然是合算的买卖。 只是王姝心高气傲,白氏却也不是个弱女子,她只要谢宜将儿子记入族谱,确立其嫡长子的身份,而后同谢宜和离。待谢瑢满月后,白氏信守承诺,孤身一人返回河下村。 五年之后,便发生了河下村遭山贼屠村的惨剧,彼时谢瑢不过六岁。 嫡长子,庶长子,虽然一字之差,其后隐藏的却是白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洁性情,更有一颗为谢瑢全盘打算的拳拳母爱之心。 谢瑢纵使被冠以罗睺孽子之名、纵使备受冷落疏离、纵使被剥夺侯位继承权,他仍然是渭南侯的嫡长子,不必屈居人下,他生母仍是渭南侯曾经的结发妻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绝非以色侍人、任凭主母处置的姬妾物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若霜悄无声息进出竹屋,已为二人送了四壶梨花白。 陆升却突然放下酒杯,潸然泪下,晶莹泪光犹若琉璃宝珠,一颗颗滴落在手背上。 谢瑢脸色就又有些冷。 他鼓足勇气,对陆升敞开心怀,诉说旧事,却并不是为了换得陆升几颗怜悯之泪的。 ——单单如此想一想,便只觉心腑之中,有怒火烧灼起来。 故而谢瑢也不肯去安抚他,只生硬道:“不必为我可怜……” “可怜?谁可怜?”陆升却眨了眨眼,眼神中醉意迷蒙,鼻头、眼圈却水润通红,他抬手笨拙擦了擦眼睛,反倒将两只眼擦得愈发通红,跟上林苑中饲养的雪白兔子一般。 谢瑢一时语塞,只得叹气起身,重又坐在陆升身边,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那你哭什么?” 陆升顺势靠着谢瑢,将脸埋进他衣襟间,闷声道:“我想我娘了……” 谢瑢垂目望着怀里人,只觉胸臆间柔情渐生,满溢而出,就连对他那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的父亲的怨恨也要容不下了。 他轻轻抚摸陆升后脑,柔声道:“堂堂羽林卫,怎好动不动就哭?” 陆升哼一声,只道:“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小爷是有道有德的羽林卫。” 谢瑢失笑,见他醉得愈发迷糊,索性抱了起来,放到一旁竹床上,亲手为他脱下鞋袜、脱掉外裳。又命若竹前去为陆远夫妇传口讯,只道陆升另有要事,迟些再返家。 他才坐在床头,陆升便如同寻到热源一般,自发滚进怀中,许是因不必面对面之故,陆升话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6 也多了,胆子也大了,抓着谢瑢腰间的衣衫,低声道:“阿瑢,你肯同我推心置腹,我好生欢喜。” 谢瑢却不语,陆升又道:“只是……你送悬壶给我,当真是要害我?” 等了许久,才听谢瑢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以前却是会的。 陆升一时间不知心中什么滋味,酸辛苦涩,俱都涌了上来,谢瑢却轻抚他后背,又道:“抱阳,我曾经……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抱阳,你就原谅我一次。” 陆升斜眼看他,仗着几分酒意冷笑起来:“谢大公子竟也有道歉的一日……为何先前那般嘴硬?” 谢瑢苦笑,垂目道:“……怕说了,你不肯原谅我。” 陆升皱眉道:“如今为何不怕了?” 谢瑢道:“如今知道,你是肯原谅我的。” 陆升不知为何,突然窘迫得面红耳赤,翻身缩到竹床一角去了。 谢瑢莞尔,俯身再去搂他,陆升却突然睁开眼睛瞪着他,正色道:“阿瑢,我视你为知己,今后也愿同你做至交。至于分桃断袖,我却半点兴致也没有。” 谢瑢收回手,面色却仍是如常,只道:“至交好友同榻而眠,倒也寻常。你且安心休息,酒醒之后,我再送你回去。” 他未曾听见陆升回话,以为这青年仍在赧然,又道:“抱阳且宽心,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陆升仍不开口,谢瑢俯身看去,却发现这青年竟然已径直睡过去了。 第四十四章 竹马来(四) 陆升醒过来时,就察觉到异常。 身后人将他搂抱怀中,手臂横过腰身,犹若禁锢一般,令他动弹不得。 后背至腰臀,同身后人密实贴合,毫无罅隙,腿脚彼此交缠,一时间难解难分。 友人间亲厚,同榻而眠、胼手砥足,却也不至纠缠成如章鱼一样。 谢瑢却睡得熟,鼻息轻轻洒落在陆升耳尖上,细密绵长,热痒难当。 陆升轻轻一挣,腰间手臂顿时又收紧几分,紧压在他臀后的硬物便愈发坚硬火热起来。 却不知那人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贴着陆升轻轻蹭动。 陆升顿时窘迫交加,曲肘往身后狠狠一撞,怒道:“松手!” 谢瑢发出闷哼,却当真松手了,迷蒙问道:“出了……何事?” 陆升转头,却见谢瑢连中衣也脱了,长发披散,慵懒躺在身后,素来清明的双眼中,尚有些许朦胧睡意未曾褪去,此刻捂着被撞疼的侧腹,便显得迷茫脆弱,配上一幅清绝容颜,当真是我见犹怜,令得陆升生出十足十的愧疚来。 只是此人狡诈异常,也不知这勾人魂魄的做派是真是假,陆升暗暗告诫自己,万万不可上当,只道:“无……无事。”他转头看向窗外,初春时节天色格外阴霾,好似暮色苍茫,云霞霭霭,他急忙坐起身来:“只怕要下雨,早些回去罢。” 谢瑢单手支颐,把玩陆升垂在腰际的一缕发丝,陆升起身时,柔滑发丝就自他手指间轻轻滑落开去。 他仍是微微一笑,柔声道:“好。” 陆升见他轻易就放过自己,一时间惊疑不定,转身盯着谢瑢看了半晌,那人任凭打量,却只笑道:“抱阳,我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谢瑢对他素来不规矩,如今一反常态,不是陷阱,就是阴谋,定然有诈。 陆升百思难解,却又不敢开口质问,只怕一开口反倒引火烧身,只待得若霜若雨进来伺候穿戴妥当,他便同谢瑢告辞,返回家中去了。 他才行至朱雀门前,却突然被人叫住了,一名高大僧人头戴青帷帽,手持禅杖,正徐徐摘下帷帽,露出日光和尚爽朗的面容来。 陆升忙下了马,对日光恭敬行礼道:“日光上师。” 日光难免露出苦笑,只叹道:“陆功曹何必被惠叶几句话唬住,我不过是个外地和尚罢了。” 陆升也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见日光当真不拘身份礼仪,便也随性起来,笑道:“如此陆某便冒昧了,日光,有何贵干?” 日光同陆升走到行人稀少处,方才正色道:“我来寻你。” 陆升便忆起家中那把悬壶,沉声道:“莫非……” 日光道:“今日清晨,僧兵巡逻至守藏库时,发现门外的铜锁被劈开了,待入内检查时,有数件藏物不翼而飞,其中就有陆功曹送来供奉的悬壶。” 陆升不禁叹息起来,想不到求助不成,反倒给兴善寺的僧人添了麻烦。惠叶曾提及,那库房当中件件器物各有不祥,落入寻常人手中,有百害而无一益。如今散佚几件,陆升少不得要去问一问,如何尽绵薄之力,弥补一二。 日光又道:“盛放悬壶的木箱被自内部击破,却是我大意了,想不到这魔剑有这等威力。早知如此,就应当多上几道法咒镇压。”他细细打量陆升,皱眉道:“陆功曹,你周身血光,又强了几分,若再拖下去,只怕有危险。” 陆升虽然想当他是危言耸听,然而日光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担忧之色不似伪装。 如若此事当真,为何谢瑢却只字不提? 陆升半信半疑,也不知如何应对,日光却已自顾自续道:“陆功曹,你若信得过小僧,不如先随我回兴善寺。” 陆升本就欲往兴善寺一行,他既然连累惠叶,总要去见一见才是。如今正中下怀,便欣然应允,却又道要回家先取悬壶,日光便自随身褡裢中取出一个明黄绸布套来,布套上绣满蝌蚪样黑色梵文与足踏莲花台、身带祥云光的七彩佛像,递给陆升后才道:“这布袋名唤渡厄舟,是我那揭罗寺的镇寺之宝,陆功曹将那魔剑封入袋中,免得再受其害。” 镇寺之宝,陆升如何敢接,迟疑道:“这……” 日光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幽深,却道:“斩妖除魔,是为修行。小僧助你就是为自己积功德,利人利己,还请功曹行个方便。” 那和尚言至于此,陆升再多推脱未免矫情了,他便收了下来,又道:“我收了悬壶,即刻送往兴善寺。” 日光重又带上帷帽,笑道:“陆功曹请。” 陆升自然应道:“大师请。” 他便匆匆回了家中,兄嫂却不在家,一问仆人,才知二人又去寻贾神医看诊去了。陆升回了厢房,从靠墙收纳杂物的柜子里取出悬壶,细细望了一眼,仔细想来,虽然那小童与日光口口声声说这是魔剑,将要销磨神魂,陆升却未曾察觉多少不妥。不过偶然生出些杀意、搅乱心绪罢了。 只是长此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7 以往却是个祸患,陆升将悬壶收入明黄梵文布袋中,才要迈出大门,却见南来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了他顿时满脸堆笑道:“我、我娘做了烧鸭,给嫂嫂送一只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诈,陆升皱眉问道:“南来,你又搞什么鬼?” 南来瞪着一双清亮明眸,连声道:“莫要乱猜,我我我我好得很。抱阳哥哥这是往何处去啊?” 陆升道:“我有事去兴善寺。” 南来一声哦,又转了转眼珠问道:“何时回?” 陆升失笑,见这小丫头鬼灵精怪的模样,不觉间也放软语调,“不知归期,何事?” 南来连连摇头,笑得灿若桃花,提着裙摆就要跑,“无事、无事,我随便问问。抱阳哥哥且去罢,告辞告辞。” 陆升忽然心中一动,扬声将她唤住:“南来,云常兄初七当真走了?” 南来后背僵直,随即猛地转过头来,朝着陆升狠狠一瞪,柳眉倒竖,“走了!云常哥哥究竟如何得罪你了,你竟叫他再莫要入京?” 陆升见她当真恼怒,先前存着的一丝疑虑也散了,苦笑着抬手摸摸鼻侧,“……你、我、云常,三人青梅竹马,南来,你信我,我断断不会害他。” 南来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她也不同陆升多说,转身便跑走了,来时去时,皆是风风火火。 陆升本待叫住她,多盘问几句,只因这丫头贸然来打探他的行踪,十分可疑。只是南来脚程快,他又牵挂手里的悬壶,只得暂且放下此事,往兴善寺去了。 抵达兴善寺时,却被知客僧告知,惠叶正随同其师父作功课,他便先求见日光。知客僧得知这是少宗主的贵客,更恭谦几分,笑容满面道:“来者可是陆功曹?日光上师有命,若功曹到了,可直接去见他。日光上师就在后山明心堂。” 陆升问清路线,颔首谢过,骑马去往后山,又顺着山道绕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方才抵达明心堂。 兴善寺对这位那揭罗宗未来宗主十分厚待,将整个明心堂划拨给日光居住,明心堂修得威严堂皇,远处又有溪水环绕,景致十分清幽。陆升唯恐惊扰圣僧,提前下了马,朝着红柱黑瓦的明心堂走近。靠近大门时,便有数名僧人走了出来,两手合十道:“陆功曹,请进。”随即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陆升只得入乡随俗,跟着走入大门。 穿过两进院落、绕过假山石亭,方才迈入一间大殿中。 日光换了身浅白阔袖的丝绸僧衣,质地柔软顺滑,颈间挂着象牙雕的莲花佛珠,正盘坐在蒲团上,合目诵经。大殿之中却并无佛像,只垂着数十条彩色经幡,地面铺着厚软的深红波斯绒毯,经幡层层叠叠间,隐约露出大殿最深处墙上高悬的一副彩色佛像。 陆升依言除了长靴,方才迈入殿中,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寂静空间中,便只有日光低声念诵经文的声音。 这男子嗓音沉静优美,陆升虽然听不懂,却也能感受其中圣洁虔诚的心意,便肃然起敬,立在门口不动。 好在并未曾等候许久,诵经声渐渐止歇,日光睁开双眼,朝着陆升看过来。 陆升心头巨震,只觉这人好似通身笼罩在佛光之中,庄严璀璨,至高无上,令人陡然生出虔诚敬爱、匍匐跪拜的冲动来。 他方才多少明白过来,为何惠叶等僧人,但凡提起这位少宗主,总是恭敬非常,只怕众位僧人敬的却并非是他少宗主的身份,而是这份深植骨髓的佛性与明悟。 好在日光徐徐开口,打破幻象,才令得陆升未曾当真跪下来。他柔声道:“陆升,过来。” 陆升回过神时,长舒口气,低声道:“叨扰上师了。”便按日光手指处,面对面同他一样盘坐在蒲团上,两手捧着渡厄舟装盛的悬壶,恭恭敬敬献给日光。他一时间被日光佛性所震,竟半点不敢放肆了。 日光看他一眼,许是见多了这等变化,并未多言,只两手接过悬壶,轻抚明黄底色上的黑色梵文,低声道:“这魔剑中隐藏着真身不明的妖魔,幸而气息微弱,故而在你身边这许久也不曾当真为害。只是长此以往、却能令凡人神魂销磨,有如行尸走肉,被妖魔所操控。彼时要功曹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功曹也会觉着甘之如饴。” 陆升惊出一身冷汗,若当真如此,他岂非就成了另一个耀叶,如何忍得? 他不觉扣紧手指,压低嗓音道:“请上师救我。” 日光肃容道:“分内之事。只是有一件事却要先说清楚。” 陆升忙道:“上师请讲。” 日光起身,抓着一条自房顶悬垂下来的赤红经幡,将悬壶仔细包裹其中固定住,一面打结一面说道:“你同这魔剑日夜同处,感染邪念已深,我将以那揭罗宗的大日如来灭恶净世咒为你祛邪。” 陆升茫然道:“是。” 日光一撩衣摆,重又在陆升面前盘膝坐下,这一次却坐得极近,膝头彼此贴合,方才又道:“陆升,咒起时,心火丛生,扰乱神魂,你要竭尽全力克制。” 陆升仍是肃容道:“是。” 日光便两手结印,横桓胸前,垂目又道:“咒成时,百念纷扰,如心魔咆哮,只需从心之所欲,切不可克制。待得心火烧灭,自然魔念尽消。” 陆升懵懵懂懂,只得一径应道:“……是。” 随后日光再不多言,再度低声念诵经文。 诵经声如泣如诉,如夏风低徊,冬雪落尽,不觉间令人沉浸其中,心神皆静、灵台空明,仿佛天地间纷扰如雪消融,陆升合上双眼,不觉间随着声音,沉入浑然忘我的境界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突然被贸然触碰惊醒,好似自云端跌落,落差之大,一时间竟难以回过神来。 日光仍是端坐蒲团中,两手结印纹丝不动,好似化身佛陀,唯有薄唇开阖,犹若梵音清唱。 这大殿之中分明只有日光同陆升两人,陆升却察觉有一双手自身后包抄而来,贴着他腰身摩挲片刻,徐徐滑过侧腹,一只朝上、一只往下,皆往要害处探去。 第四十五章 竹马来(五) 陆升大惊失色,若非谨记先前日光的叮嘱,只怕立时就要跳起来。 此刻却两手紧攥住衣衫下摆,深吸口气,只转动双眸,往两侧打量,视线余光里,却唯有赤橙黄绿各色缀着流苏的经幡静静悬垂,并无第三者在场。 然而那触感却分明切实,竟无视陆升衣衫隔绝,好似一只火热大手径直压在陆升胸膛,掌心抵住左侧突起徐徐画圈摩挲,时轻时重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8 ,难以预测,一点愉悦微妙难言,令陆升气息也急促起来。 另只手却在腿根轻点,挑逗一般抚摩细嫩肌肤,又酥又痒,然而其手法却令陆升生出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正自惊异不定,便听见日光沉静诵经声中,突然掺入旁人的低笑声。 那低笑声好似就在耳畔轻响,柔声唤道:“抱阳,莫要乱动。” 赫然竟是谢瑢的声音。 陆升如听闻五雷轰响,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待要挣扎,却察觉全身上下毫无半分力气,连动一动手指也要竭尽全力,竟只能被那人肆无忌惮亵玩抚弄。 他往面对面的日光看去,那僧人却仍是安详静坐、阖目诵经,唯独两手的结印缓缓变换,如今修长十指结成莲花样,正朝陆升徐徐打开。 在陆升胸前揉搓的手愈发用力,指尖捻动,玩弄肉粒,转眼就将其捻得硬热如果核一般。难言的钝痛酸麻,自胸膛弥漫至四肢百骸,叫陆升愈发气促血热,一时间恍然不知所措。 谢瑢却仍在他耳畔调笑,又道:“抱阳,你又硬了。” 微凉手指蓦然紧握他两腿间火热处,夸示一般上下搓揉,谢瑢又赞道:“不想抱阳有些本钱,脱了让我看个仔细。” 陆升惊上加怒,猛一仰头,发出几声苦闷吐息,手脚终于得了自由,却反倒软绵绵倒了下去,匍匐在厚软绒毯之上,手指陷入织物内,身躯蜷曲得犹若煮熟的虾子,两腿合拢闪躲那无形之手,却愈发惹得那手动作粗鲁有力,上捋下揉、带来浓烈愉悦情潮,令陆升自膝头到腰身,俱都瘫软得好似春水缠绵。 一开口愈发喘息不已,火热*,令人光是听一听便耳热心跳。他只得咬牙一字一句挤出声来,嘶哑道:“停、停手……” 大殿窗外,惊雷轰隆隆炸响,春雷震震,乌云汇聚,春雨绵绵落下。 当是时,日光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电,凌厉刺来,沉声道:“缘及心生,欲从心起,陆升,抱元守一、莫要乱了本心。” 陆升面色潮红,气喘吁吁伏在绒毯上,心中窘迫与怒火接连轮转,虽然心中恨不得朝日光大吼一句“换作你来守给我看!”,却只顾着紧咬牙关,生怕一时松动,就要发出高高低低的吟哦声来。 然则手指挑逗一刻放肆过一刻,他便忆起前几日在谢瑢府中,被那人紧搂在怀,百般讨好,终至攀升极乐的情景来,如今当着日光的面,被触碰处有如火烧针刺,愈加甘美愉悦,却也愈加难以忍受。不多时便汗湿重衫,鬓发紧贴面颊,分外有凌乱香艳之美。 日光好似听闻他心声,却仍是安坐如山、巍然不动,只静静看那青年受尽欲念折磨,狼狈不堪,又再度结印,肃穆念诵起经文来。 陆升恍惚间,却察觉谢瑢俯身而下,将他密实搂抱在怀中,绵密亲吻耳廓,柔声道:“抱阳,你就……从了我罢。” 不等他回神,谢瑢又躺在侧边,单手支颐,玩弄般贴着他腰身至肋下来回抚弄,柔声道:“过来,我让你更舒服些。” 不觉间前后左右,俱是谢瑢身影,将他如囚兽一般困在当中。 陆升手足无措,茫然往四周看去,张张面孔,或浅笑或嗔怒,或讥诮或不耐,却俱是谢瑢一人,远远近近、深深浅浅,最终俱都合为一体,化为一尊七彩斑斓的佛像,那佛像穿锦绣彩衣,面容笼罩在金色遮面布下,难辨清楚,半虚半实的身影犹若一阵彩色雾气凝聚而成,屹立在大殿正中,朗然道:“吾乃欢喜天是也,何人召唤,报上名来。” 日光好似端坐莲台一般,两手虔诚结印,恭敬应道:“那揭罗第十七代弟子日光,恭请护法神欢喜天。” 那神佛竟然仰头笑道:“好一个日光,为吾寻来了如此上佳的结缘弟子。”随即略一抬手,长袖化作雾气,便细细缠绕在陆升腰身上,将这青年轻易提至面前,同他隔着层遮面布,面对面看了个仔细,又放回原处,叹道:“身负污秽血光,被妖魔先占了。为何不灌顶净化?” 日光道:“此人尚未入我教。” 欢喜天道:“罢了,先行除秽。”他手指一点,就有一缕绯红轻雾自衣衫上脱离,飘入陆升眉心之中,那青年尚且存着几分清明的双眼顿时变得茫然一片。 日光却迟疑道:“欢喜圣尊,这位乃是中原军士……只怕不肯入我那揭罗教。” 欢喜天两手拢在袖中,金色遮面布金光闪烁,怡然笑道:“亏你还是同大日如来结缘的群佛之首,区区一个中原军士,同他修几回欢喜禅,自然收得服服帖帖。” 日光垂目不语,欢喜天又道:“日光,此人根骨极佳,他日灌顶,以吾欢喜天为结缘护身佛,当为那揭罗第一圣子,有其相助,兴教指日可待。” 这番话语却说到了日光心里去,他虽然举止迟缓,却仍是站起身来,将外头的宽大僧袍脱下,朝着深陷欲念的青年走近。 当是时,窗外又是一声惊雷炸响,一道电光撕破苍灰天穹,将天下万物照得惨白雪亮,电光映入殿中,照得陆升潮红脸色透出诡异青灰,一双眼却好似被捆囚笼的猛兽般恶狠狠瞪着日光。 日光脚步又再放缓,只是转念一想,若是陆升当真做了那揭罗圣子,其修为自然突飞猛进、功德亦是水涨船高,自然有益无害,无非中原人一时不能摆脱礼教桎梏,要烦恼些时日罢了。届时他多加开导、呵护备至便是。 如此日光便释然,握住陆升一只手,去抚摸这青年面颊,柔声道:“陆升……” 那青年低吼一声,反手扣住日光手腕,一拳击中他面门。 日光猝不及防,只觉剧痛伴随眼前金光乱窜,不觉松开了手。 陆升翻身,跌跌撞撞朝着捆绑悬壶的经幡冲去,要将其解救出来。 欢喜天飘渺身形轻易穿透陆升,化作一团粉红云雾将其团团笼罩,那青年顿时膝头一软,跌跪在半步之遥处,眼见得功亏一篑,陆升心头大急,心神一乱,再守不住灵台清明,只觉胯|||下火热坚硬,若再不碰就要炸裂开一般,焦躁渴求,烧得通身血脉也要尽数化作焦炭。 绝望之际,惊雷再度炸响。 这一次却劈在大殿木门上,好似无形的攻城巨木撞在门上,接连撞了三次,第三次巨响中,两扇木门铰链断裂,脱离门框,轰然倒在地上。 风雨顿时自门外闯入进来,吹得经幡猎猎翻飞,蜡烛顿时熄了大半。 门外一个身着玄色绣金麒麟道衣的高大男子,面色森寒如冰,手持一柄玄黑短剑,正迈步走了进来。众僧兵各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69 持武器,自他身后包抄而来,他却只一挥手,袍袖卷起一阵狂风,将众僧连人带兵器尽数吹飞到丈余开外,跌得一个压一个,成了名符其实的叠罗汉。 陆升长舒口气,只觉眼眶阵阵发热,却再提不起半分力气,颓然半跪地上,涩然道:“阿瑢……” 谢瑢只一剑斩下,环绕陆升的薄红气雾顿时被斩为两半,眨眼便消散无踪,他朝着陆升走近时,毕方、腾蛇一左一右,在身畔显出形来,各自作势待发,如此才开口道:“日光禅师,我这小友不必你照料了。” 日光仍是单手捂着鼻梁,一抬手,制止众僧兵再行攻击的举止,苦笑道:“一时……误会。” 谢瑢一步一步走得极稳,速度也不如何缓慢,却仍在厚软绒毯上留下一个个深刻脚印,力透石板,随即单手一捞,将那昏沉沉的青年抄起来扛在肩膀上,冷道:“一时糊涂,却未必全是误会。” 日光见那雪白光条扯开经幡,将悬壶收了回去,忙上前一步,仅仅一步,便察觉一股磅礴之力迎面而来,生生阻住他不能再有半步存进,这年纪轻轻的贵公子力量之强,却是日光闻所未闻的。他大吃一惊,自然不便再靠前,只得皱眉道:“我那揭罗宗的祓除净化法咒难入你中原卫道士眼中,这便罢了……然则我本是要救陆功曹。你再将悬壶取出来,岂非又要连累他。” 谢瑢单手拆了悬壶外包裹的布袋,将其随意一抛,那轻飘飘软绵绵的布袋顿时落往日光面前,日光伸手接住,顿时察觉一股大力袭来,手腕一震,险些被拽得脱臼。饶是如此,他却仍然一声不吭。 谢瑢冷道:“此人死活,不需旁人插手。活要我救他,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中。” 旋即一手提剑、一手扛米一般,扛着陆升离开明心堂,回府去了。 陆升只觉身坠滋味甜美的云雾之中,起起伏伏、腾云驾雾,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形凌空落下,竟被不知何人抛在床榻之中。 他隐约见到有人靠近,下意识便上前将其紧搂住,配合那人抚触,享受般敞开身躯,接纳舒适甜美滋味,又礼尚往来地上下抚摸那人胸膛腰身,沉沉叹息道:“阿瑢,日光有一句说得好,缘及心起,欲由心生。我心中所欲所想,全只有你一人而已。” 第四十六章 竹马来(六) 不知何处爆竹成串响起来,陆升只见到来来往往,人人喜气洋洋,且个个上前同他道喜,他不觉失口问道:“喜从何来?” 却见姬冲、百里霄同羽林卫中同僚多人朝他挤眉弄眼,笑道:“陆大哥今日大喜,却来明知故问,莫非耍我们不成?” 陆升一低头,这才察觉他穿着崭新的大红锦袍,手执马鞭,意气飞扬。 宾客们来来往往,觥筹交错,陆升却愈发茫然,心道:“我竟然成婚了,阿瑢怎么办?” 前头陆远正在唤他,陆升却回过头去,只见烟雨蒙蒙的街巷尽头,好似有道孤高身影隐约伫立,待他再细看时,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心头一时间也不知是愁是喜,一时想道:我如今成亲生子,乃是人之常情,阿瑢他必能体谅。改日生几个大胖小子,认他做干爹……承欢膝下,一样为他养老送终。一时却想,谢瑢那人性情孤傲,哪里容得下他另结新欢,只怕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 这般思来想去,只觉心头酸涩苦楚,难以尽述,足下便愈发沉重起来。 众位宾客却簇拥而上,推着他身不由己进了新房,隔着几道深深浅浅不同的金红纱帐,便见到新娘端坐在床头,陆升愈发慌乱,一面低声道:“不成、不成。”一面转过身去,要夺路而逃。 不料身后却有人低声笑起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柔声道:“陆郎要去哪里?” 陆升悚然回头,果然见到那凤冠霞帔,艳丽无双的新娘,赫然长着谢瑢的脸。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啼,惊得陆升睁开双眼。 梦境似真似幻,叫他心有余悸,如今乍然惊醒,颇有大梦初醒、逃过一劫的释然感。 门外值夜的仆人十分警觉,听闻得房中一点动静,便小声问道:“抱阳公子醒了?” 陆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惊魂未定,只觉得满心俱被云蒸霞蔚充斥遮掩,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今夕何夕。 门外却有两位侍女走进来,仍是若霜若雨二人,一人点灯,一人手中托盘里端着个带盖的螺钿黑漆碗,为陆升送了过来。 陆升对这一幕似曾相识,才察觉自己竟又回了谢府,不觉苦着脸道:“又要吃什么药?” 若雨一声轻笑,“抱阳公子莫怕,这不是药,是我家公子特意吩咐厨上准备的补气十珍汤,是以黄芪、党参、白术、当归、枸杞、何首乌、灵芝七味药材与墨鱼干、鹿筋、乳鸽海陆空三珍一起小火细煨而成,绝无药味。” 她揭开碗盖,顿时一股微苦奇香袭来,令人食欲大振,那碗中将药材俱都除尽,只余大半碗乳白汤汁同肉块。陆升坐起身来,转到一旁桌边坐下,他昨日折腾了大半日,粒米未进,如今饥肠辘辘,那碗十珍汤温度适宜,墨鱼干炖得入口筋道爽口、形如冰晶的鹿筋绵软入味、乳鸽肉更是细嫩香浓,陆升将一碗汤喝得见底,却连半饱也不够。 好在若霜已送上食盒,一碟一碗往外送早膳:粒粒分明、散发荷叶清香的珍珠粳米粥,熬得酱香浓郁的酱黑豆,四喜煎饺分别以红苋菜、菠菜、胡萝卜汁、白鱼肉混合面粉制成红、绿、黄、白四色薄皮,煎得焦香酥脆,牛肉猪肉混合的肉馅弹牙多汁,咸香恰到好处。雪白细嫩的蛇肉羹上,淋的竟是一层黑蒜油,香气袅袅,诱人食指大动。 陆升只需不沾生姜,便不算挑食,何况谢府素来菜肴丰盛,每一道菜量却极少,故而竟是风卷残云,留下一桌空碗,这才捧着杯低温泡的日铸雪芽,察觉到流失的力气一点一滴回复过来。 待他洗漱完毕,若松前来通传,请他去见谢瑢时,就连昨日种种不堪,他也尽数想了起来。 贸然相见,只怕要无地自容。 只是他能想到,谢瑢自然也能想到,若松又道:“我家公子特意叮嘱,此事与抱阳公子性命攸关,请公子莫要轻率而为。” 陆升只得硬着头皮,前去见谢瑢。 谢瑢又在花厅中作画,几案旁放着成排兔毫、狼毫细工笔,又放满各色彩盒,竟少有地在画一幅彩色水墨。 陆升迈入花厅,隐约见到约莫是在画人像,只是谢瑢听他进来,便搁下笔转身,却不偏不倚将画像遮挡住了,谢瑢撩开成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0 串珠帘走了出来,却好似分外心情愉悦,含笑道:“抱阳,快坐。” 陆升一听他嗓音,顿时昨夜百般缠绵、羞耻难堪,尽数涌上心头来,更是面红耳赤,狼狈坐在桌前,竟不敢抬头看他。 谢瑢挥退众人,方才含笑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我今日方才开了眼界,原来是这般娇羞的模样。” 陆升恼羞成怒道:“住口!” 谢瑢便含笑应道:“好。”又道:“伸出手来。” 陆升便警惕看他,谢瑢见他如受惊的梅花鹿一般草木皆兵,却是他过去操之过急,方有今日的局面,日后还需徐徐图之才是。 谢瑢便叹道:“昨夜……不过是你受欢喜佛蛊惑,一时糊涂罢了,又不曾铸下大错,何必耿耿于怀。” 陆升如今回忆得分明,他情潮涌动,失控搂住谢瑢同他缠绵求欢,忘情时甜言蜜语说个不停,更同谢瑢赤身相贴,鼻息交缠、辗转深吻,谢瑢更反复挑逗他几处要害,胯||下那物硬了又软、软了又硬,泄了不知多少回,享尽人间极乐。他更能忆起谢瑢那器物抵在腹侧时,坚硬如铁、滚烫如炭,更是彼此厮磨取悦,做尽了难堪事。 如今见谢瑢云淡风轻,不值一提的模样,不禁生出些许世态炎凉、人情凉薄的悲怆来。 他便克制不住冷笑道:“谢公子不觉得是错,未必旁人也是一般想法。既然如此……陆某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然而……” 谢瑢却突然神色古怪,打断陆升气冲冲的质问,反问道:“抱阳,莫非你以为昨夜我对你做了什么?” 陆升见他竟然翻脸不认,倏地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你、你自然做了什么!” 谢瑢终于失笑,本就柔和的神色愈发如名月生辉,本想要再逗弄一番,又唯恐惹得这年轻军士勃然大怒,难以收场,只得安抚道:“抱阳,冷静些。你昨夜被日光哄骗,险些成了那揭罗的圣子,我不过为你纾解欲|||念罢了,至于夫妻和合、龙阳交欢之道,半点不曾涉及。你担心什么?” 陆升一愣,又听谢瑢促狭笑道:“我若当真对你做了什么,眼下你就起不来了。” 陆升于床笫事不过懵懵懂懂,知之甚少,只是他清晨醒来时,并未察觉身体有半点不妥,如今又见谢瑢神色坦然,矢口否认,想来果真是未曾做什么不妥之事。一时间不觉有些窘迫,“阿瑢,我……” 谢瑢并不同他纠缠此事,仍是柔声道:“左手伸过来。” 陆升这次依言而行,伸手放在桌案上,谢瑢却只轻轻握一握他手腕,一条青石串便出现在陆升手腕上。 青金色石子颗颗不过绿豆大小,雕刻成莲花模样,朵朵纹路清晰、栩栩如生,三成闭合成花苞,三成左右全盛开,剩余四成,盛开程度各有不同,竟朵朵都有变化。凝聚在这小小一串之中,当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陆升心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只觉这手串眼熟得很,沉吟道:“这是……” 谢瑢道:“你有垂水灵花防身镇魂,怕什么魔剑作祟,无端端杞人忧天,多生事端。” 他一松手,那手串便渐渐淡去行迹,陆升摸一摸左手腕,却半点寻不到踪迹,不禁皱眉道:“这是,你送我的?在小李庄遇到地狼挖破那什么泉时……” 谢瑢道:“正是。” 陆升摩挲手腕,忆起前前后后,头顶显出青莲幻象,降下宝光护身的次数,不免对谢瑢又多信几分,低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 谢瑢哼道:“我不爱说。” 陆升哑然无语,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半,方才问道:“拿魔剑害我,又送灵花手串救我,岂非出尔反尔,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谢瑢板起脸道:“你留着悬壶,降服其中……妖魔,于我有大用,若是降服不成反被制却不妙了,自然要送灵花救你。” 陆升横他一眼,冷嗤道:“分明是先害人,又后悔,只是那魔剑认人,反倒摆脱不了,只得送我灵花,亡羊补牢。” 陆升学谢瑢冷嗤,倒学了有五六分相似,谢瑢似是被说中心事,一径沉默不语。 陆升见他哑口无言,又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谢瑢生硬道:“……那揭罗宗的圣子,以色||欲侍奉诸位高僧,谓之欲念见佛。你若不想做圣子,往后还是莫要同日光见面为好。” 他这话题转得拙劣,陆升却仍是被他骇得动容,“这等邪宗,如何竟被兴善寺视为上宾?” 谢瑢道:“不过是教义有差,更何况圣子地位崇高,人人趋之若鹜,却是求也求不来的。净业宗以杀生为天职,搅乱朝纲,那揭罗宗却镇守西域,抵抗贼寇,是我朝在西域的第一道护盾,今上自然待之以礼。” 无怪日光也曾提醒他,那揭罗教义与礼教彼此难容,却是陆升孤陋寡闻,才令自己身陷困境之中。 他不仅叹道:“是我大意了……往后不见他就是。” 只是不过几日,陆升便食言而肥,在皇宫之中见到了日光。 彼时上元节才过,百官归位,卫苏便奉旨领陆升入宫面圣,追本溯源,起因仍是楚豫王府一事。 节前他又奉长嫂周氏之命,往各家府上送去四喜元宵。这四喜元宵又是周氏拿手一绝,浓香扑鼻的黑芝麻馅,混以磨碎的干果,甜而不腻;清澈晶莹的樱桃水果馅,酸甜爽口;酥脆的苏子胡麻馅,咸香微麻;清香回甘的龙井茶糖馅,是以上好的明前龙井萃取精华,混入面粉、糖饴调制而成。周氏年年都要做上许多,送亲朋好友,都是赞不绝口。 今年多了几家,谢瑢府上自然也在其中。陆升原本心怀不满,待周氏叫他送元宵时,便难免磨磨蹭蹭,周氏却误会了,沉下脸来道:“那谢家公子虽然背负凶星孽子之名,却不曾做过坏事,你同他相识一场,君子之交,至诚至性,如何能被流言左右?” 陆升叹道:“嫂嫂冤枉我了,我虽然也往兴善寺拜佛,那老和尚说谁不好,又与我何干?” 周氏道:“既然如此,给谢公子送个元宵,如何就推三阻四,莫非吵架了不成?” 陆升如何敢说“那厮对我做尽坏事”,只得忍气吞声,提着食盒去谢府。 这一去,谢瑢反倒同他推心置腹,说了个明白。 谢瑢道:“我一生之中,未同旁人结交过,难免患得患失。陆升,你前有青梅竹马、同袍战友,可与子同袍,后有娇妻美妾、子嗣亲眷,能举案齐眉。我同你相识又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1 晚,无名无分,只怕届时你顾及不得,将我抛诸脑后,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要你心中只有我一个。” 陆升听他坦诚心迹,先前郁结早就烟消云散,大笑道:“这哪里是下策,分明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愚不可及。谢瑢,世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你也是生死以沫,经历患难,情谊深厚,哪里舍得将你抛诸脑后?” 谢瑢但笑不语,陆升却当真释然,就连离了谢府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陆升这愉悦心情一直延续至元宵之后,奉诏入宫。 圣上原本拟将谢瑢也招入宫中,询问清楚,却因其凶星孽子之名而作罢,只命其在台城之外的驿站候命。陆升却跟在卫苏身后,往圣上所在的台城中央殿前去觐见。 为此陆远忧心忡忡,百般担忧,直叫陆升反复安慰,又道:“我不过去禀报些小事罢了,历朝历代、有幸面圣的百姓多如过江之鲫,哪里就需要惧怕得如闯龙潭虎穴?” 陆远叹道:“今时不同往日,抱阳,我且问你,十年之内,我朝换过了多少皇帝?” 兄弟二人私下里说话,便少了些顾忌,陆升细细一想,迟疑道:“三、三个了……” 陆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天子,换得比寻常府衙的小官吏更勤,这等风云变换,但凡沾染一点,以你小小的司民功曹,只怕十死九生。” 陆升嘿然无语,只是他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纵使兄长愁得一夜白头,陆升也别无他法,仍是随着卫苏入台城。 天子年幼,且秉性憨直,幸而有皇后伴随在侧,细细问过陆升前因后果。陆升头也不敢抬,立在殿中,巨细靡遗禀报上去。 待得说到楚豫王溘然长逝,才算告一段落。 那小皇帝拉着皇后的手,扭头道:“竟有这等奇事,那什么宝箱嫁衣,当真有夺人福祉的神效不成?皇后,不如叫圆觉禅师、日光禅师、清风真人也试一试。” 陆升正自愕然,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一个中年道士,俱都从侧殿中走了出来,老的是兴善寺现任住持圆觉,少的正是日光,二人各自披着缀满珠宝的奢华红袈裟。那中年道士倒是只穿着青色道袍,简朴飘逸,颇有道骨仙风的气度。陆升虽然不曾见过,但清风真人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这正是无尘观的观主。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同谢瑢早就商议过,将楚豫王府中事编得无懈可击,却将龙龟、虞姬等事隐瞒了过去。彼时王府中众人具备虞姬蛊惑,倒不担心其泄露龙龟之事,却万万不曾想到皇帝竟请来佛、道两家的高人旁听,若是被发现他有所隐瞒,一个欺君之罪下来,只怕要连累师父兄嫂。 第四十七章 竹马来(七) 陆升心头掀起狂澜,面上却仍在强自镇定,好在他初次面圣,旁人只道他心生畏惧,故而些许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也是寻常事,竟无人起疑。 天子笑道:“陆升,莫要顾虑,上师询问,你尽力回答便是。” 陆升两手抱拳,垂目应道:“遵旨,末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随即圆觉住持两手合十,沉声询问道:“敢问施主,夜半招魂时,东北、西南方位可有异象?” 陆升道:“我在房中,未曾留意……” 清风真人问道:“敢问施主,房中燃的是什么香?” 陆升汗颜,仍是答道:“不、不曾留意。” 这两位上师便有些面面相觑,清风尚不死心,又接连问了几句,陆升却连他问什么也听不懂,难免有些忐忑,将头垂得更低了。 卫苏起身,立在陆升身旁,合拳奏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微臣这弟子不过修习了些拳脚功夫,对玄士方术,原是一窍不通,纵然从头看到尾,也难明了其中意义。还望诸位上师体谅。” 天子嘻嘻笑道:“一问三不知,谢瑢为何就相中你了?” 陆升暗道,非但相中了,还喜欢得不得了。面上却露出诚恐诚惶的神色,嗫嚅道:“不过是……巧合……” 皇后抬高打开成半圆型的黑漆桧木扇,掩唇笑道:“谢瑢其人,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却独独将陆功曹引为知己,陆功曹必有其过人之处。” 陆升忙应道:“末将因缘际会,曾受过谢瑢公子恩惠……谢瑢公子他面冷心热,实则是个君子。” 皇后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罢了,你也不必为谢瑢粉饰,那位公子冷若冰霜、生人难近的大名如雷贯耳,靠友人几句美言可洗刷不了。” 天子扭过头,好奇问道:“皇后认识谢瑢?认真算来……他是我表哥,这位表哥为人如何?” 皇后道:“沈腰潘鬓,风华绝代,世间美男子无人能出其右。然则性情狷介凉薄,言辞犀利辛辣,半点不留情面,也不知碎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陛下有所不知,若非谢瑢身负罗睺孽子的凶名,臣妾当年不择手段也要嫁给他。” 陆升心中骤然缩紧,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竟当着天子群臣之面,公然对旁的男子表达爱慕之心,纵使大晋风气开明,如这般也未免……惊世骇俗了。他胆战心惊,唯恐迎来雷霆之怒。 然而天子却反倒满脸堆笑,两手同皇后交握,柔声道:“幸好皇后还是嫁给朕了。” 这二人柔情缱绻,将众人晾在一旁,卫苏早已习以为常,陆升却颇不是滋味。 好在皇后很快转了话头,命陆升退下。 陆升如蒙大赦,退出殿外,又按卫苏叮嘱,前往宣明殿中等候,正随内侍行路时,身旁跟上了一人,袈裟随着迈步沙沙作响,低声道:“陆功曹留步。” 陆升虽然不想理睬,然而宫城之中不敢放肆,只得停在廊道中,应道:“上师有何指教?” 日光肃容道:“功曹气色比前几日有所好转,想来隐患已除了。” 陆升入宫不能佩剑,反倒叫日光误会了,他也不多做解释,只道:“劳上师关心,陆某如今好得很。” 日光虽然笑得爽朗豁达,眼神却若有所思,上下打量,陆升难免又忆起前几日那场糊涂事来,脸色也沉了下来,却又听日光问道:“小僧实则另有一事请教。” 陆升生硬应道:“上师客气了,上师请讲。” 日光往一旁打量,引路的内侍十分乖觉,便退到数尺开外等候,日光方才低声问道:“敢问陆功曹,协同谢瑢公子招魂之后,可曾见过蛇、龟、雀、虎当中,任何一个幻象?” 陆升冷道:“陆某素来只会看错人,却不会看错物。” 日光嘴角微勾,垂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2 目看他,陆升毫不示弱,恶狠狠瞪了回去。 二人对视时,远处又有宫女内侍,引着一位女子走来,他二人只得暂且退避路边,那女子却停了下来,盈盈笑道:“陆功曹,想不到竟在宫中重逢。莫非功曹也是奉召面圣而来?” 陆升迟疑片刻,方才回忆起来,忙拱手行礼道:“正是,陆某参见郡主。郡主……清减了。” 这女子正是司马倩,不过月余时间,这意气飞扬的王府贵女,好似变了个人,神态清冷,一身缟素,原本的鹅蛋脸如今也瘦得下颌尖尖,宽大长裙罩在纤瘦身躯上,空空荡荡,若非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怕同游魂也相差无几。 她轻轻一笑,目中隐含厉色,拂了拂长袖,方才道:“不过一具皮囊罢了,无须功曹记挂。” 日光却将视线落在她楚楚动人的素白衣衫上,问道:“这位郡主,莫非是在守孝?” 非但守孝,而且有重孝在身,贸然入宫,委实于理不合。 司马倩却坦然笑道:“我可是为民除害来了。” 她扫一眼陆升,漫不经心道:“若无旁的事,陆功曹请退下吧。” 陆升只得应是,司马倩看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而对日光道:“正要请上师助一臂之力。” 日光本欲再同陆升多说几句,如今也只得随司马倩折身往来路返回。 陆升目送二人走远,司马倩身后紧跟着两名随从,手中捧着托盘,也不知放了何物,用砖红罩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端倪。 他遂跟着内侍进了宣明殿中,进殿之前,向内侍询问道:“这条路可是往中央殿的必经之路?”内侍笑道:“陆功曹英明,正是如此。” 陆升愈发觉得心中慌乱,不祥之兆犹若阴云沉沉压下,他皱着眉沉思少顷,突然站起身来,攥紧了拳头压在唇上,低声道:“不好。” 他再坐不住,一把抓住领路的内侍,“请公公引路,我要出宫!” 那内侍吓得结结巴巴,道:“这、可、可……” “快些!”陆升低喝,松手大步往门外走去,那内侍慌忙跟上,再顾不上同陆升多说。 陆升足下生风,反倒是领路的内侍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只来得及为他指路,若非台城中路径复杂,又时时有侍卫巡查,陆升早就将这内侍扔下,循着来路往宫外去了。 如今耐着性子行至宫门前,陆升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来时有卫苏同行,自然出入无阻,如今要出宫,却是要凭腰牌的。 陆升不觉又是后悔,又是焦急,然而卫苏在面圣,他再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也打搅不得,需得想个旁的法子。 他今日运气却好,不过站了几息时分,还未曾想出法子来,身旁就有一辆马车停下来,车帘一撩,竟赫然露出司马愈风流倜傥、笑容和煦的脸来,那世子笑道:“陆功曹,想不到你也进宫了。” 陆升大喜,急忙上前行礼,问道:“世子可是要出宫?在下有急事,还求世子捎一程。” 司马愈道:“举手之劳,上来。” 陆升也不客气,跳上马车,竟顺顺利利出了宫,待司马愈问清楚,原来他要往驿站去寻谢瑢,又道是顺路,将他一直送到了驿站前。陆升千恩万谢,也顾不得礼仪,飞身跳下就往驿站中冲去。好在驿站官兵都识得他,竟未曾阻拦。 司马愈微一挑眉,吩咐道:“原来他也是来找谢瑢的,跟上去,瞧瞧是什么事。” 一名侍卫应了喏,便跟着进了驿站。 谢瑢正在厢房中看书,陆升已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沉声道:“阿瑢,大事不好。” 谢瑢却连视线也不曾动一动,应道:“回来得倒早,那小皇帝不曾为难你?” 陆升道:“不曾……只是兴善寺、无尘观的上师俱在,如今司马倩也去了。” 谢瑢放下书,这才往陆升看去,陆升在房中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了几圈,仍是续道:“重孝之人,若非圣上有旨,岂会擅自入宫。更何况她一同我见面,就问道:功曹也是入宫面圣?用了一个也字。她对你怀恨在心,方才又特意邀了日光同往中央殿去,自言是要为民除害……” 谢瑢眉头一挑,“你又见到日光了?” 陆升愣住,忽然怒道:“眼下事态紧急,你关心这些末端枝节作甚!他奉召一同面圣,我还能避而不见不成?” 谢瑢方才徐徐站起身来,只道:“言之有理,今次就算了。至于那位大小姐,无论要做什么,最终不过徒劳一场,无需放在心上。若松。” 他只唤了一声,若松在门外便低声应道:“遵命。”随即径直去了。 陆升问道:“谢瑢,你莫非知晓司马倩要做什么?” 谢瑢嗤笑道:“尧舜以来,帝王眼前无新事,无非是借楚豫王暗使邪术一案大做文章罢了。” 那边厢若松已同司马愈的侍卫见上面,低声匆匆叮嘱几句,那侍卫顿时脸色凝重,旋身回去禀报,司马愈的马车便离了驿站,看似悠闲地往闹市区而去。 陆升还欲再问,谢瑢却抬手制止道:“抱阳,幸亏有你示警,尚得以挽救,只是今后的事,莫再过问。” 陆升皱眉道:“阿瑢,我如何能任你卷入事端,自己却袖手旁观、独善其身?” 谢瑢莞尔,抬手捏了捏那青年下颌,又趁陆升反击之前,及时撤手离开,“莫非在担心我?” 陆升正色道:“你是我朋友,我担心也是理所应当。” 谢瑢却沉下脸道:“担心也无用,此处用不上你,回去罢。” 竟当真说翻脸就翻脸,将陆升赶出了驿站。 陆升虽然气愤填膺,却又对谢瑢无可奈何,只得忧心忡忡返回了家中。 第四十八章 竹马来(八) 陆升回家之前,又改了主意,绕去桐花坊中,寻到了杜小猛。杜小猛是个小乞丐,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却十分讲义气,时常同陆升、姬冲等人学几招拳脚,故而虽然瘦小,却十分灵活机敏。陆升给了他几文钱,要他留意卫苏府上动静,若是卫苏回府,即刻来知会他,杜小猛拍着胸膛应下来。 至于谢瑢,若是回府,自然有谢府下人前来知会,倒不必他操心。 杜小猛却转了转眼珠,又嬉皮笑脸道:“陆功曹,你若肯加三文钱,小弟就再附赠一个消息。” 陆升知道这小乞丐从不信口开河,便又给他三文钱,杜小猛喜滋滋收妥铜板,这才故作神秘压低嗓音道:“这几日南来姐姐总往旧灯笼巷去,还提着吃食等物,出来时竹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3 篮便空了。” 陆升问道:“你可曾对旁人讲过?” 杜小猛道:“不曾!未来陆夫人的事,小弟怎敢同别人讲?” 他以为陆升同岳南来青梅竹马,迟早是要成亲的,如今见南来鬼祟神秘,似在同他人私通,自然守口如瓶,这却便宜了陆升,他也不说破,只叮嘱杜小猛守口如瓶,这才往岳家位于城西旧灯笼巷的老宅走去。 旧灯笼巷巷如其名,当真是又破又旧,住民亦是龙蛇混杂,多为流民贱民,岳南来祖父原就出生于此,而后发愤图强,兴起于微末,拜名师建武馆,方才摆脱贱民身份,举家迁至城东石头坊,同陆家做了邻居,数十年以来,成了通家之好。 但岳家仍然保留了旧灯笼巷的老宅,一则以示不忘本,二则是为警戒子孙,莫要耽于安逸,再落入穷困境地。 陆升避开满地污水,忍着臭气熏天找到了巷子深处一家小院,也不敲门,只猛跑几步,提气腾身,跳起来便勾住了破旧院墙上一块凸起石块,顺势翻进院中,大步走去,推开侧屋木门。 房中昏暗,却有浓烈血腥味伴随药味扑面而来,陆升点上灯,冷眼看得清楚,靠墙一架木床,沈伦便躺在其上,一手垂在床边,徒劳去抓地上的佩剑,可惜手指无力,竟连几斤重的剑也提不动,只得长叹一声,苦笑道:“陆功曹好本事,南来……可好?” 陆升立在门口,面色却愈发阴沉,他对沈伦恼恨至极,然而见故友面无血色,饱受折磨,却又难免心疼,只站着不动,冷道:“你若当真关心南来,为何要将她卷入是非,早早离了京城,岂不干净。” 沈伦气短神虚,额头密布细汗,他挣扎要起身,却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得偏过头,以气音道:“抱阳……我、我委实是走投无路……” 陆升在心头低叹一声,却还是走近了,检视沈伦的伤势,他肩头、手臂、胸腹、大腿多处受创,俱是刀剑弓矢所伤,深处能见骨,触目惊心。好在南来包扎得妥当,却因缺少伤药,伤口至今不曾愈合,自白棉布下透出血迹来。 金疮药管理得十分严格,寻常百姓若是大量购入,自然会引来麻烦。南来既要隐瞒家人,又要照料伤患,如今这点稀少药物,只怕也是耗尽心力,自全城各处药铺点滴收集来的。 陆升查看之后,去厨房烧了热水,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捡着沈伦伤得最重几处将药尽数撒上,再重新用干净棉布包扎起来。 中途南来进了小院,见了陆升也不吭声,只红着眼圈、咬着下唇,随他一道为沈伦包扎妥当,又喂沈伦喝了一碗药,方才捡了换下的带血布条,默不作声去屋外清洗。 陆升坐在榻边,见沈伦缓过气来了,方才问道:“被何人所伤?” 沈伦又再苦笑几声,却低声道:“玄武镇魂印,是我破坏的。” 陆升早有所料,并不动容,只垂目看他。 沈伦气息愈发虚弱,却强自提着一口气,转头看着陆升,“正如你先前所说,只为阻止云薛联姻,却不料竟连累楚豫王及其世子不幸殒命。” 陆升道:“你虽然不曾料到,你身后的主使人却未必。” 沈伦终究受了重伤,亦不如平时审慎,脱口道:“难道恩师他……” 陆升缓缓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果真是水月老师主使的?” 沈伦收紧手指,涩然道:“抱阳,我效命陈留王,是因为陈留王有大抱负。如今主少弱而外戚强,牝鸡司晨,内有群雄内讧不休,外有杂胡虎视眈眈,不振朝纲,何以规复中原?我与先生一力支持陈留王,要废九品、兴科举,不问出身,广纳天下贤士,强盛国力、振兴朝纲,是为天下苍生造福。是以一己之身、死不足惜!” 他慷慨陈词,耗尽心神,只得压住胸膛抽痛伤口,一时间面色惨白,喘不过气来。 陆升叹道:“云常兄,你若当真觉得死不足惜,为何身负重伤,也要逃走?” 沈伦喟然长叹,急促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哑声道:“我虽不畏死,却也不愿枉死。司马倩如今同陈留王联手,要除去最大障碍,她提出两个交换条件。第一,就是交出破除封印之人;第二,就是要谢瑢性命。若非她执意先取谢瑢性命,我也难有机会逃得一命……” 陆升倏地站起身来,他虽然早有猜测,如今听沈伦亲口说出来,仍是涌起滔天怒火,“陈留王谋划破除封印在先她不怪,楚豫王害人不成遭反噬在后她不怨,偏生眼瞎心盲,追咬无辜,竟有这等愚蠢之人。” 沈伦听他愤愤,不禁失笑,才笑起来就令得伤口抽痛,转瞬又疼得脸色发白,缓了一缓才道:“这位郡主聪明得很,陈留王她得罪不了,楚豫王她不肯怨恨,自然只能寻如我这等说弃就弃的卒子泄愤。我一介寒门子弟倒也罢了,谢瑢今次……只怕有大难。” 陆升沉声追问道:“云常兄,司马倩到底有什么阴谋?” 沈伦轻声笑道:“八个字足矣:栽赃嫁祸,李代桃僵。” 台城宫中风雨欲来,天子座下黑压压跪满了人。 就连卫苏也不曾料到,他当日收押的木盒中,竟藏了这许多乾坤。 由日光上师动手拆开的木盒,如今六块木板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内侧刻满繁复难懂的符纹,底面又有夹层。夹层之中则其中取出一条两指宽的羊皮,陈旧发黑,朱砂笔迹却依旧嫣红如血,正面写的却是彭城王司马司马靖的生辰八字,背面却是八个篆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司马倩双目垂泪,亦是跪在座下,身后侍从托盘里,放着的却是四面青铜镜,青色铜锈斑驳,连泥土也来不及清除干净,自言是从楚豫王府四个方位的地下挖出来的。 清风真人捻须不语,日光却起身对他合掌施礼,柔声道:“请教观主,小僧素闻,中原自古以降,有四圣兽守御四极,又有四凶兽为祸四方,这铜镜上刻的,小僧斗胆揣测,莫非正是四凶兽的图样?” 清风真人看他一眼,却不得不答道:“贫道不能妄下断言……” 皇后素来温婉的神色也有些黑沉,她命人将四面铜镜送至眼前,正面反面,细细看了,天子也同她一道赏玩,突然指着其中一面,扬声笑道:“这铭文写的是梼杌,为何却刻着只大黑猫,有趣有趣。” 寂静宫中,人人屏声静气,唯独这少年天子的声音寂寥回荡,却愈发显得阴森诡异了。 皇后将他手握住,冷笑道:“饕餮、梼杌、混沌、穷奇,铜镜铭文刻得清清楚楚,清风真人还不能下断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4 言,若是这般老眼昏花,无尘观也该换个人做观主。” 清风真人暗中叹气,料想今日也难以置身事外,忙起身稽首道:“皇后息怒,贫道并非有意隐瞒,实则此事事关重大,若有差池,贫道百死难辞其咎。” 天子道:“皇后,这道士好生胆小。” 皇后唯独面对天子时,方才露出笑容,柔声道:“陛下,这道士畏惧陛下天威,唯恐说错了话,被陛下拖下去砍脑袋。” 天子嘻嘻笑道:“道士莫怕,我、朕不随便砍人脑袋,你有话但讲无妨。” 皇后道:“清风真人,陛下恕你无罪,有话还请直说。” 清风真人无奈,只得道:“容贫道再验一验。” 他请侍从将铜镜送来,用白布隔着手捧起来,翻来覆去凑近了验看,又取一点泥土细细捻过,放入水中查看,随后毕恭毕敬行礼道:“启奏陛下、皇后,这四面铜镜,正是渡真化元四煞镇厄宝镜。” 皇后挑起一边眉毛,讶然道:“清风真人可看清楚了?” 清风真人低垂头,咬牙道:“看清楚了,五年前葛洪真人讲经时,贫道有幸见过宝镜。” 皇后嗓音便愈发冷了:“葛真人讲经会,本宫也去了。这宝镜雕四凶兽之象,正应其四煞之名,用得好了,以恶制恶,用得差了,却是大凶。五年前葛真人为彭城王炼制四煞宝镜,彭城王却道这法器自带不祥,恐日后生患,下令将其毁去。想不到……今日竟有幸再见真物。” 天子茫然道:“皇后对这法器知晓得真清楚。” 皇后嫣然一笑,竟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低声道:“五年前臣妾尚未定亲……追着谢瑢公子去的讲经会。葛真人是谢瑢的师父。” 天子笑道:“皇后以前真是调皮。” 二人又说笑几句,天子突然一指木盒,问道:“楚豫王府的旧物,藏着彭城王的生辰八字,楚豫王府的地下,挖出原属彭城王的宝物,究竟是为什么?” 天子性情憨直,却并不是蠢人,如今这一问,众人俱是心头一沉,皇后似笑非笑,朝着跪在座下的群臣看去。 司马倩知机伏在地上,哀哭道:“求陛下为祖父、父亲主持公道!” 天子忙起身离了王座,去搀扶司马倩,连声道:“堂姐,莫要伤心,慢慢说。” 司马倩握住天子衣袖,哭得悄无声息,削肩颤抖,犹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哽咽道:“臣闻四煞宝镜能镇邪亦能招邪,靖皇叔他……一面昭告将这邪物毁去了,不料暗地里竟将其埋入我楚豫王府之中,戕害手足、令人心寒!” 天子惶然道:“靖皇叔他……为何竟做这等事?” 皇后道:“陛下息怒,靖皇叔究竟做没做,不如召来亲口问一问。” 天子道:“可、自徐州到京城千里迢迢,便是快马加鞭也需数日……” 皇后笑道:“靖皇叔虽然远在徐州,他儿子却在京中。姚侍郎。” 黄门侍郎姚苍海上前一步,细声禀道:“皇后,彭城王世子今日来拜见过周太妃,如今已出宫去了。说是……去听涛楼会红颜知己。” 皇后轻笑出声,“世子红颜知己遍天下,也不知忙不忙得过来。” 天子道:“既然如此,卫苏,你且派人去请愈哥哥再回来一趟。” 卫苏忙应了,奉旨去“请”司马愈。 他大步出了台城,立刻召集兵马,晁贺与众副将紧跟其后,紧张问道:“将军/师兄,究竟出了何事?” 卫苏神色凝重,翻身上马,只望着天际乌云沉沉,长声叹道:“要变天了。” 第四十九章 竹马来(九) 院中突然发出一声杯盏摔碎的脆响,木门随即吱呀一声打开了,陆升朝门外走去,房中传来沈伦嘶哑喊声:“拦、拦住他……” 岳南来不假思索,几步冲到院门前,张开手挡在陆升面前。 陆升生生止步,沉下脸道:“南来,让开。” 沈伦跌跌撞撞靠跪在门口,嘶声道:“陆升!以你之力,不过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你要去送死不成!” 陆升只觉心头一团火烧得旺盛,但凡想到谢瑢横尸眼前的景象,便心痛如绞,险些连呼吸也随之生生遏制,他足下一旋,就往小院墙壁边冲去,南来身手灵活,随手抄了竹扫帚就往他膝弯点去,一面厉声喝道:“沈伦送死,你也要送死,你们男人为何都嫌命长!” 陆升险些被她扫得踉跄跌倒,却又知晓她是好意,又是无奈又是郁结,只得先行闪避,拿剑鞘抵挡扫帚,一面道:“南来,让开,我这是去救人!” 沈伦伤口崩裂,鲜血顺着手臂渗出来,缓缓染了满地,他却顾不上,扣紧门槛,圆瞪双眼道:“抱阳,你同谢瑢相识不过数月,何至于为他冒天大的风险,连命也不要?你若死了,有多少人要伤心?” 陆升若死了,自然兄嫂、师父师叔、亲友同袍要伤心欲绝,然而若谢瑢死了……陆升也是要伤心的。 陆升格挡的手一缓,就被竹枝扫过面颊,南来力气大,竟将他面颊扫出几丝血痕,骇得急忙扔了扫帚,“抱、抱阳哥哥……” 陆升道:“不妨事。”随即趁着南来停手的空隙,一跃而上院墙,转头道:“云常兄,南来,放心,我不送死,也不会任谢瑢枉死。” 他一跃而下,健步如飞,朝着巷外跑去。 谢瑢猝不及防,轻轻打了个喷嚏,低声道:“失礼。”从若霞手里接过了丝帕。 日光轻笑道:“按照中原习俗,也不知是哪位佳人在思念谢公子?” 谢瑢仍在驿站当中,驿站外围满羽林卫,房中此时以清风观主、圆觉住持为首,坐了多位高僧、真人,俱以请教之名,前来向谢瑢讨教玄术。 一屋子方外高士,人人德高望重,谨言慎行,唯独西域来的日光言行全无忌讳,问得毫无顾忌。 谢瑢只扫他一眼,置之不理,其余人也无人应答,日光稍感无趣,抬手轻抚鼻尖,清风真人已将一页拓片放在桌上,低声问道:“敢问谢公子,这是否是葛上师惯用的木刻桃符?” 谢瑢漫不经心一扫,笑道:“这是从玄武镇魂印的木箱中拓下来的?倒有七八分相似,离真迹却差得远。” 清风真人道:“这……事关重大,还请谢公子仔细辨认。” 谢瑢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还会认错恩师手迹不成?” 清风真人一噎,只得转而道:“不如请公子提供葛上师的手迹,交予在座诸位一起辨认,也能服众。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5 ” 谢瑢似笑非笑,取了柄折扇在手中轻摇,说不出的风流讥诮,“清风观主雄才伟略、惊才绝艳,有志一统天下道学,其志可嘉其心可叹,然而恩师不肯归你道统,不愿受你管辖,你又何必一再纠缠?” 清风沉下脸喝道:“贫道堂堂正正,是为令师正名而来,谢公子却字字诛心,如此小人行径,未免令天下同道心寒!” 谢瑢哼笑出声,狭长凤目微微半眯起来,缓缓将纸扇合上,讥诮道:“同道?就凭阁下微末修为,也配称我——同道?” 刹那间,纸扇合上时发出清脆声响、日光起身喝道:“手下留情!”、清风通天黑纱笼冠上缀着的一块青玉啪一声崩裂成碎片,簌簌落在地上。说时赘述,实则数起事件发生于一瞬间,顿时室内鸦雀无声,谢瑢面色如常,日光苦笑坐回下座处,唯有清风面无人色,喘息声沉重刺耳,透着令人心悸的慌乱。 那一瞬他只见眼前有苍黑虬龙硕大无朋,自谢瑢身后迎面气势汹汹袭来冲来,金睛铜髭、钢牙森森、毒雾扑面,一个差池,就要咬得他头颅断折、脑浆飞溅,清风竟骇得手足僵直无法动弹。 他身后道童见势不妙,忙上前搀扶,凄声唤道:“师父!师父!” 清风真人回过神来,被道童一碰竟稳不住身形,歪斜着跌倒在地上,笼冠滚落在满地碎玉的地上,他也顾不得正衣冠,手足并用、跌跌撞撞地逃出房中,头也不回地去了。 那道童何曾见过自己道骨仙风的师父出这等丑态,一时间亦是茫然失措,只得捡起地上的通天冠,急急追着清风出了房门。 房中一时间死寂得落针可闻,诸位上师俱是合掌念佛,敛目心惊,日光如今也见识了谢瑢手段,不敢轻举妄动,只交叉双臂,皱眉沉思起来。 好在寂静未曾延续多少时候,衣袂摩擦声窸窣响起,却是谢瑢站起身来,高高在上,睥睨众人一眼,好似皓月悬空一般,“诸位若是没有旁的事,谢某就回府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细嗓音,高声唱喏道:“宁昌郡主驾到——” ========== 陆升虽然早有预料,如今见到羽林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时,仍是觉出万分的举步维艰。好在既然以卫苏为首,如今调动的泰半是北营军士,服色一致,浑水摸鱼的几率又增加了少许。 一列十余人的巡逻卫队走近,为首的年轻校尉喝道:“哪队的军士在此闲逛?” 陆升忙低头抱拳,沉声应道:“北营十三队温永胜,奉命前来支援。” 那校尉目光微凝,落在陆升面上,陆升神色恭顺,两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任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那校尉突然扬声笑起来,“来得倒也及时,跟上。” 陆升利落应是,便旋身跟在了巡逻卫队最后,随着巡逻队迈入大门之中。 那校尉遣散队伍,又道:“温永胜,随我来登记。” 陆升只得道:“遵命!” 那校尉在前引路,行至僻静处,见四下无人,陡然一把抓住陆升衣襟,咬牙切齿道:“师弟,你搞什么鬼!” 陆升任由他攥紧衣襟提高,沉声道:“三师兄,事出紧急,我不得不行此下策,还请三师兄高抬贵手。” 那校尉正是卫苏的三弟子高泰,闻言只得松开陆升,恨恨道:“恩师平素里最赞你省心,想不到一闯就是滔天大祸!你闯进来做什么?” 陆升道:“三师兄,我先前已经查明了,所以才匆匆赶来,谢瑢是被奸人陷害,他断不会做出这等弑君犯上的阴私。” 高泰皱眉,他本就生得英伟,浓眉一皱,颇有几分吓退宵小的气势,陆升只紧紧瞪着他,生怕他一个动摇,就将自己驱赶出府,柔声道:“三师兄,你为人素来最仗义。谢瑢多次救过我,如今受了无妄之灾,我岂能不知恩图报?” 高泰眉头却皱得愈发深了,一屈指敲在陆升头上,“你这小子,惯会耍赖……罢了,终究师兄弟一场,我替你……遮掩就是。” 陆升大喜,急忙抱拳道:“谢三师兄!三师兄放心,我自然行动谨慎,断不会连累到恩师、师兄。” 他转过身顺着回廊一口气冲往内院,高泰却两手环胸,沉吟般念道:“谢瑢……究竟如何蛊惑了我这小师弟。” 谢瑢又觉着鼻尖微痒,然则此时司马倩正对他虎视眈眈,又朗声诉说他罪状,谢瑢只得抬起手,以拇指稍稍摩挲,低声笑道:“郡主特意请召,亲自前来查案,如此厚爱,谢某担当不起。” 司马倩轻声笑道:“谢公子大名,连皇后娘娘也如雷贯耳,小女子任性而为,令公子见笑了。然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命我彻查,若有得罪之处,请谢公子海涵。” 谢瑢道:“郡主所言极是,不知要如何查,但讲无妨。” 司马倩道:“小女子不通方术,尚要请在座诸位上师一道参详,还请各位暂移玉趾,前往谢府查一查。” 谢瑢面色一沉,一旁若霞、若松已上前来,低声道:“公子……” 谢瑢却只微微摇头,眼神愈发阴寒,只道:“既然如此,谢某只得扫榻相迎诸位光临寒舍。” 圆觉当先起身,合掌宣佛号,沉声道:“贫僧素闻谢公子善行,愿为公子清白做个见证。” 日光亦随之起身,笑道:“小僧不才,蒙谢公子不弃,也愿同往。” 谢瑢道:“我嫌弃得很。” 日光笑容便有些撑不住了,好在其余如赤元子、东鹤真人诸位道真随即起身,纷纷说道:愿一同前往做个见证,方才为日光遮掩过去。 众人浩浩荡荡,便由羽林军随侍在侧,往谢府去了。 以严修为首的侍卫、外院仆从早被关押起来,众人穿过重重庭院,去往内院之中,便有两名女官迎上来,见礼禀报道:“……在花厅内发现了密室。” 司马倩问道:“可曾有人进去过?” 女官道:“羽林卫重重包围,等候郡主指示,不曾放人进去过。” 司马倩笑道:“既然如此,就请诸位一道进去看个清楚。” 她当先往花厅中走去,谢瑢次之,诸位上师紧跟其后。 若霞若松被迫停在院中,四周枪戟林立,众军士严阵以待,气氛一触即发。 若松见她神色焦虑,低声安抚道:“公子行的端坐得正,密室中空空荡荡,并没有把柄,若霞姐姐何必担心?” 若霞冷笑道:“倘若真寻不到把柄,你道那位郡主会这般热心?”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6 若松悚然一惊:“莫非……有人放了什么……” 若霞不语,只紧皱眉朝花厅方向看去。 天色愈发阴沉,乌云好似要压下来,落在诸人头上。 众人已迈入花厅,一名羽林卫已受命进入密室查看过,此时神色古怪,禀报道:“并无异常,只是墙上有一幅画。画的是……” 他不过略一迟疑,司马倩已抬起一只手,体恤下意般柔声道:“不必说了,诸位前去亲眼看看便是。” 又以郡主为首,众人涌入密室之中,却见空无一物的室内,青色墙上果真挂着一幅一人高的画像,色彩绚烂,画着个工笔美人。 云鬓高耸、满头珠翠,大红色长裙收腰阔摆,两袖宽长,绣着凤凰朝阳,羽翼根根精巧,色彩靡丽。 容貌秀美,娥眉弯长、鼻如悬胆、唇若红菱,玉颜绝色,洛神入梦,莫过于此。 工笔绝佳、下笔如有神韵,世所罕见,众人不仅低声叹息起来,日光却饶有兴致欣赏画像,唯独司马倩却脸色青白,瞪着那画像一声不吭。 谢瑢轻笑起来,“郡主领着诸位方外高士而来,莫非只为了欣赏这副天下无双的美人图?谢某大费周章,才求来的千山公子真迹,原本不想宣于人前,如今却瞒不住了。” 司马倩终究缓缓扯出个笑容,生涩道:“谢公子……好手段。” 谢瑢道:“承蒙夸奖,愧不敢当。郡主能打听到我藏有这幅墨宝,才当真是好手段。” 司马倩纤瘦身形摇摇欲坠,由侍女搀扶退出密室,悄无声息坐在花厅之中。 羽林军犁地一般,将谢瑢府邸内外搜索一遍,随即前来禀报道:“并无任何异常。” 圆觉主持又宣声佛号,对谢瑢两手合十道:“恭喜谢瑢公子,贫僧告辞。” 谢瑢亦是合掌回礼,应道:“同喜同喜,住持请。” 圆觉竟当真说走便走,赤元子、东鹤真人等眼见此事已然尘埃落定,自然也不多留,纷纷告辞。日光却恋恋不舍,再三欣赏了画像,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羽林军左郎将黄学林走入花厅,同谢瑢行礼道:“在下奉旨行事,望谢公子莫怪。”又转向司马倩道:“郡主,陛下、皇后俱等着郡主复命。” 司马倩缓缓起身,笑道:“莫让陛下、娘娘等得久了,小女子这便告辞。” 谢瑢含笑道:“郡主重孝在身,还是莫要随意去别人府上走动。” 司马倩如遭雷殛,身形晃了一晃,恶狠狠瞪他一眼,厉声道:“谢瑢!此一时、彼一时,我偏不信你能一直赢下去!” 谢瑢只一抬手,早被释放的若霞忙上前为他斟茶,他便坐了下来,惬意品茶,笑道:“来人,去送送黄郎将、宁昌郡主。” 黄学林略一颔首,便挥手示意厅中众将士一起退了出去,司马倩纵有满腹怨恨不甘,如今却也只得随之一道走了。 待花厅之中羽林军退尽了,却只有一名年轻军士留下来,折回谢瑢身旁,径直取了杯盏,倒温茶一饮而尽,随即叹道:“吓死我了。” 这军士自然便是陆升,他自怀里取出一叠匆忙折得乱糟糟的宣纸,连带两头挂轴一道揉得惨不忍睹,朝着谢瑢递过去,一面皱眉道:“阿瑢,这东西危险得很,不如早早烧了了事。” 谢瑢望着那青年军士,眉眼间俱是笑容,抬起手来,却不接那画纸,反倒扣住陆升手腕,将他猛拽入自己怀中。 第五十章 竹马来(十) 陆升猝不及防跌进谢瑢怀里,只觉一双手臂犹如铁钳紧紧箍在身后,他一时怔然,却又心想,谢瑢才遭飞来横祸、侥幸逃得一劫,难免心绪起伏,放在谢瑢肩头的手,便迟疑了许久也推不下去。 谢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陆升回过神时,才察觉竟跨坐在这公子腿上,任由他抱紧不放,陆升只得低叹,轻轻拍一拍谢瑢肩头,一面柔声安抚道:“阿瑢,总归是平安无事,可喜可贺。” 谢瑢侧头靠在他颈侧,仿佛偎依一般,又抬手轻轻自他后脑上揉抚到颈项,力道适中,揉按起来既舒适又酥|麻,陆升顿时后背僵直,只觉一股热气自后颈顺着脊背往下流窜,某处蛰伏便有些蠢蠢欲动。他作势一挣,却仍被谢瑢抱得牢靠,不免有些脸红起来,低声道:“……先放开。” 谢瑢却略略仰起头,在他颈侧处低声道:“抱阳,我……好欢喜。” 他语调里俱是和暖笑意,宛若冰封千里的荒原,化作了蓝田暖玉,顺着嘴唇开合的热气烙在陆升颈侧,叫人分外心软。 陆升难得见谢瑢这般坦率欣喜,心中甜蜜时,又难免赧然,耳根微红侧过头去,低声道:“谢公子什么风浪不曾见过,何至于为这点事欢喜成这样。” 谢瑢仍是扬眉笑道:“旁人做什么我不放在眼里,抱阳肯为我奔走,就是死了也值得。” 陆升耳根愈发烫红,只觉这般坐在他腿上,听他柔声轻语,好似从头到脚要融化成麦芽糖一般,分明觉着不妥,却又贪恋那人难得一见的眷恋喜悦,矛盾重重间,却终究是察觉到心中那点隐秘绮念。若是就这般……天长日久相处,倒也是美事一桩。 陆升心中心思百转,最后却只是低叹道:“又说什么死不死。” 谢瑢一双清澈幽深的双目牢牢盯着他,笑道:“好,再不提了,有抱阳在,我如何舍得死?” 陆升恼羞成怒,用力推他肩头,终于解脱谢瑢双臂桎梏,站了起来,这次顺利得出乎意料,他不禁呆了呆,方才将手里的宣纸塞到谢瑢怀里,“快些烧了!” 谢瑢笑吟吟展开画卷,其上画的却是个中年人龙袍加身,眉目慈善,身材圆滚,依稀倒同司马愈有几分相似,一旁书有:弟子大晋皇帝司马靖叩首三拜,恳请三清圣尊,护佑弟子龙运。 这画像有个讲究,名唤升天图,乃是道家弟子以自身画像供奉圣尊之前,沐浴神恩,以求庇护。如这彭城王司马靖的画像,身着龙袍、又以皇帝自居,所求便自然是神仙保佑、早登大统。若先前众人见到的是这幅画,谢府便要大祸临头。 他并不命人烧毁,却问道:“我花厅中堆了许多画轴,你为何偏偏挑了那幅美人图?” 陆升一愣,只道:“那副皇帝像一摘下来,墙上始终留有细微痕迹,我只不过挑了幅同样尺寸的挂上,哪里顾得上看你那宝贝画的是什么美人佳人。”他停了一停,又觉心头火起,转头抓着谢瑢手腕怒道:“小爷我急着救你,如今你反倒怪我碰着你的宝贝了不曾?” 谢瑢不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7 觉失笑,柔声道:“可不就是我的宝贝。” 陆升愈发火冒三丈,一甩手就要离去,谢瑢反手抓住他,起身将皇帝像交给若霞,仍是笑道:“如今顾得上了,可要好生看仔细。” 陆升如何愿去细看,谁料这贵公子当面对他甜言蜜语,转头就去迷恋什么美人图,不愧是纨绔王孙的知交友,朝秦暮楚的花心郎。只是谢瑢看似云淡风轻名士公子,手下力气却极大,扣住陆升手腕便不容他挣脱,陆升又不愿挣得太厉害,仍是被拽着进了密室。 谢瑢笑道:“你瞧瞧这人是谁?” 陆升冷淡道:“谢公子风流天下,识得美人无数,陆某岂敢班门弄斧?” 谢瑢道:“抱阳,这人你认识。” 陆升终究忍不住好奇,往那盛装昳丽的美人图细细看去,便果真看出些端倪来,迟疑道:“有些眼熟……” 这美人画得过分高挑、身姿硬朗而失之娇柔,倒有七分似个青年男子。 他突然间福至心田,看出其中端倪,这分明画的是他那日被迫穿了女装的样貌,顿时转过头怒道:“谢瑢!” 谢瑢笑得天高云淡,柔和得同初见时判若两人,笑道:“抱阳,何事?” 陆升不开口,只圆瞪一双眼,却突然福至心田,指着那画像问道:“你、你就是千山公子?” 谢瑢叹道:“只怪我一时手痒,画了你的立像。如今被众目睽睽见过,纵要藏私也是不能了。” 千山公子墨宝素来各家争抢,一寸万金,只是他素来画景画物不画人,且意境清冷、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一反常态,就画了这般浓艳绮丽的美人图,若非依旧笔力出众,只怕要被当做是他人仿冒的作品。那满堂高士看了去,只怕消息要不胫而走,引来许多麻烦。 陆升惊得神思恍惚,产生道:“莫非、莫非要……公之于众?” 谢瑢道:“只怪我一时口快,承认了这是千山公子所作,抱阳……连累你了。” 陆升见他心怀愧疚,反倒责怪不出口,只是失魂落魄,担忧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要被人认出来,其余事反倒不放在心上,左右如今谢瑢无事了,他索性先告辞回家,趁机又去探望沈伦。 待陆升一走,若霞方才道:“若叫抱阳公子知晓,日光上师已然认出来了……” 谢瑢脸色一沉,冷笑道:“西域蛮夷,不知天高地厚,我迟早叫他受一场教训。” 他自若霞手中接回皇帝像,将手中半盏残茶倒在画上,在画像的冕旒下方发髻处,那黑墨绘制的发髻顿时由浓转淡,残留的墨痕,竟是水月二字。 珠帘挑动,却是葛真人迈步走了进来,将下摆一撩,坐在谢瑢对面,探头去看水月先生的隐秘落款,不由苦笑道:“你那位挚友,当真是出人意料。” 谢瑢却神色柔和,只垂目不语。 这原本是个连环计,司马倩自以为得计,将皇帝像带回宫中,自然有人识破其中圈套。 水月先生乃是当世大学士,心高气傲,哪怕绘制这幅栽赃敌手的画像,也要留下署名。只需照此一说,帝后自然深信不疑,更何况这笔迹是谢瑢亲自临摹的,纵使水月亲临也难辨真假、百口莫辩。 水月辞教,转而做了陈留王的门客,此时天下皆知,早同陈留王绑在一艘船上,休戚与共,水月为何却会为彭城王画身着龙袍的升天图?自然一目了然,是奉陈留王之命,要污蔑彭城王有不臣之心。 彭城王一系自然算计得清楚,发现图时,谢瑢自然难免受些牢狱之灾,却只需逆转之后,即能摆脱困境,而那小皇帝因误信谗言、关押了自己表哥,只怕要对陈留王多恼怒几分——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小小的苦肉计罢了。 只是陆升这一番举措,苦肉计便用不成了。 葛真人叹道:“少了些惹怒小皇帝的筹码,可惜、可惜。” 谢瑢眼神微冷,却仍是应道:“好在于大局无碍,便由得他去罢。” 葛真人又叮嘱一番,方才离去。 谢瑢独自坐了许久,突然站起来,随手握住靠墙的博古架一拽,实心梨花木打造的厚重木架轰然倒地,摆放其上的陶瓷花瓶、青瓷香炉、漆绘盘诸般珍宝洒落,瓷器摔碎一地,接连发出刺耳巨响。 满屋的仆从俱都骇得齐齐跪下,大气也不敢出,唯独若霞膝行上前,急急道:“公子息怒,葛上师以大局为重,难免有所疏忽。然而公子何其有幸,能得抱阳公子不顾性命前程相救……公子何必再苛求其它?” 谢瑢森冷的脸色却渐渐浮现一抹寒凉笑容,垂目望着满地狼藉,冷笑道:“相救又如何?他不过天生古道热肠,见不得有人冤屈受苦。我有难,他自然来救,旁人有难,他照样去救。如今沈伦受伤,他便满心牵挂,连多留一刻也不愿。我同旁人……又有什么区别?” 若霞语塞,只得求助般往若蝶看一眼,若蝶却垂下头,轻声道:“公子,上巳节就要到了,届时邀抱阳公子一道过节,抱阳公子必定是欣喜的。” 谢瑢却已然收回满身森寒,淡然道:“罢了,休要再提。备下车马,清风真人受了惊吓,我要去探望他。” 众仆从各自散去,收拾满地狼藉、伺候谢瑢换衣出门不提。 正月十七一场风波,人人只道彭城王要毁于一旦,却不料短短数个时辰,峰回路转。先是司马倩去彭城王供奉的上师葛真人弟子府上搜索无功而返、随后殿中尚书云子章请来数十名老铁匠,将司马倩呈上的铜镜砸下几块,熔炼后辨识成分,随即认出这铜镜是以白山郡的铜矿石冶炼而成的。盖因各处矿坑所产铜矿,成分各有细微不同,却是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才能分辨清楚。 白山郡却是陈留王的下辖地,距离彭城王所在的徐州有千里之遥,徐州百里之外就有上品赤铜矿,远胜白山铜矿品质,彭城王何必千里迢迢去白山郡取矿?若非云尚书有心,寻来老匠人辨识成分,只怕彭城王难以洗清冤屈。连带着信誓旦旦说这四面铜镜定然是出自葛真人之手的清风真人,如今也被投入大牢。 二月初六,陈留太守的心腹遍体鳞伤赶赴皇宫,呈上一本账册后即刻力竭而亡。 账册之中所记载的,赫然竟是陈留郡暗地里扩充军备、训练乡勇,更窝藏数名反贼的罪证。天子震怒,下旨命陈留王司马彦携家眷进京。陈留王心知事迹败露,于是仓促起兵,不足一月即被镇压,举家百余口人自刎而亡。其党羽俱被抄家斩首,牵连千人。一时间满朝震动、人心惶惶,就连陆远也每日里愁眉苦脸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8 ,一力规劝陆升早日辞了功曹之职,去岳家武馆做个教头。 陆升更是水深火热,一面强笑应付兄长,一面担忧旧灯笼巷之事。水月先生行踪不明,陈留王党羽早被拔除干净,留下一个沈伦,虽然不过是一介小小马前卒,终究也曾参与陈留乱党的阴谋,因帝后震怒,这小卒子也一样难逃一死。 南来却比陆升镇定,每日只悉心照料沈伦伤势,如今已痊愈了大半,她更叮嘱陆升,莫要再来旧灯笼巷,一则他身为羽林卫,又曾是水月先生的学生,行动难免多方瞩目;二则万一东窗事发,她与沈伦也能一口咬定陆升毫不知情,免得多连累一个。 如今京城之中戒备森严,城门口由护城军严加把守、出入都需盘查,沈伦画像也早已张贴在城门口,当真是水泄不通、插翅难逃。 直至上巳节将至,陆升才终于寻到了送沈伦出城的机会。 第五十一章 竹马来(十一) 二月末,江南春已深,桃杏花开满园,远远近近的河岸、果园犹如成片细腻米分嫩的轻烟笼罩,建邺城东有清溪,环绕半个京城,与城中运河相连,溪水清澈,幽绿如蓝,无论百姓显贵,在上巳节这一日泰半要前往清溪河畔沐浴,祓除不洁。 昔年汉室衣冠南渡,弃洛阳择建邺,皇权日薄西山,乃是王导一力支持司马皇室,于上巳节时大肆出行,到清溪畔休禊,其仪仗堂皇浩大,方才镇服了南方显贵,在建邺站稳脚跟。 自此后上巳日休禊便约定俗成,便成了宗室贵族的一桩大事,百姓自然也趋之若鹜,更借这节日之际,男女间传花唱歌,互诉衷肠,也是百官与民同乐的盛事。 眼看着三月三上巳节将近,陆升备下桃花酒同梅子酒,前去拜访谢瑢。 早些时日,谢瑢将千山公子画的美人像交予其弟谢瑨,在京中才子汇聚的百花宴上公诸于众,彼时交出去的,却是事后补画的另一幅画像,神韵虽然有七八分相似,面容却略作改动,再不是陆升的本来面目。 陆升便借这机会,去同谢瑢道谢。 若霞两手接过酒坛时,笑吟吟道:“今日有渔夫送来新鲜的鱼虾,正好做全鱼宴下酒。” 陆升大喜道:“多谢若霞姑娘。” 若霞福一福身退下,谢瑢却沉下脸来,冷冷问道:“只谢若霞?” 陆升见他不满,只得又一拱手道:“陆某多谢公子厚爱,铭感五内。” 谢瑢斜倚在卧榻上,单手支颐眯眼瞅他,似笑非笑,却道:“过来。” 陆升自然不愿过来,端端正正隔案而坐,肃容道:“我耳聪目明,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谢瑢眼睑微敛,却突然冷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阁下所为何来,不妨早些说清楚。” 陆升一噎,讪讪道:“我四日前才见过你……” 谢瑢道:“若是无事,今日我倒有些困乏,不如改日再聚。” 陆升忙站起身来,急急道:“阿瑢!”他见谢瑢只挑起一双狭长凤眼,漫不经心扫来,只得叹气道:“阿瑢,我不过想来问一问你,上巳节时同我一道去清溪如何?” 谢瑢扫他一眼,方才道:“自然可以。” 陆升心中一松,便面露喜色,又道:“阿瑢,还要再麻烦你一件事。” 谢瑢仍是懒洋洋斜倚榻中,勾勾手指道:“姑且说来听听。” 陆升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叹一声,却只得老老实实起身,坐到谢瑢身旁,倾身同他细声商议起来。 二人商议完毕,不过多时,若霞便带人奉上了酒食,仍是一如既往的五光十色。 晶莹如雪、入口即化的是鲈鱼脍;通身赤红、香气四溢的是烤甜虾;一道太极羹做得犹若白玉嵌翡翠,白的是滑腻鱼肉泥,绿的是以刚采摘的鲜蚕豆磨成豆泥,兑入鲜鱼汤,入口十分顺滑鲜香。 各色菜肴当中围着一个尺余长的白玉盘,玉盘中以泠泠碎冰垫底,放着一条鲷鱼,头尾俱全,鱼肉却被厨师鬼斧神工的刀工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整齐码放成鱼身,晶莹剔透中,隐隐泛着极淡的绯红。 传闻春来时,桃花盛放,花瓣四散一路飘入近海,被鲷鱼吃下后,便通身呈现淡淡桃红,就连鱼肉也隐含桃花清香,甘甜脆嫩,故而名为春鲷,一尾万金,仍被权贵富豪争抢,可遇不可求。 陆升自然不懂,只觉这鱼肉甘滑爽脆,十分可口,就着桃花酒便愈发美不胜收,不觉间吃光大半,谢瑢见他吃得畅快,不觉嘴角微勾,若霞又送来第二尾春鲷,供陆升尽兴。 陆升吃饱喝足,又得偿心愿,便愈发觉得有负于谢瑢,捧着清茶时,便难免有些迟疑起来,低声道:“阿瑢,不如……算了。” 谢瑢笑道:“说什么傻话,抱阳有约,我自然欣喜相从。” 眼见得仆从收尽碗盏,俱都退出房中,陆升不禁握紧手中的瓷杯,心头愈发沉重寒凉,突然放下茶杯,就朝谢瑢身边靠去。 春末时节,人人早就换下棉服,着了春衫,如今突然贴紧在谢瑢身侧,薄薄布料下,肌肤热度顿时透了过来,陆升难免生出几分窘迫,却仍是咬咬牙,伸手去解谢瑢的腰带。 谢瑢却轻轻握住他手腕,低声笑起来,“陆公子,妾身今日乏了,只怕伺候不了公子。” 陆升泛红的脸色便渐渐转白,强笑道:“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他终究心中有事,又勉为其难停留些许时刻,便告辞离府。 若蝶眼见得陆升一走,便捧着托盘迈入房中,嬉笑道:“上巳节是互诉衷肠的好日子,抱阳公子不去寻别人,特特来邀公子出游,公子想必……” 她话说一半,却生生停了下来,望着谢瑢冷漠面容,不禁心中生寒,悄无声息将托盘放在桌上,小声道:“公子……为何不高兴?” 谢瑢轻声笑道:“若蝶,陆升不同家人过节,特特来邀我出游,方才更不惜以身相许,你当他是心血来潮不成?” 若蝶忙为谢瑢换上热茶,“许是抱阳公子回心转意了。” 谢瑢不再开口,只垂目望着清澈茶水之中,叶片柔柔舒展、载沉载浮,突然下令道:“毕方,去看看。” 赤红火鹤自谢瑢手边现身,垂头应了一声,便振翅往门外飞去。 二人心思各异,转眼就到了上巳节当日,谢瑢果然依约派了马车来陆升家门口接他同邻家“一对姐妹”。 待与谢瑢会合时,陆升却不曾乘车,只骑马护着马车一道款款而来,待谢瑢问时,便只道与女子同乘颇为不便,又不肯随他同乘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79 ,一味要守在车外。 随后谢瑢乘的马车在前、“邻家姐妹”乘的马车在后,一通往城门走去。 虽然时值节日,行道官道俱都挤得熙熙攘攘,守城核查却半点不曾松懈,士族寒族,各排长龙,陆升一行因乘着谢氏的马车,便归在了士族行列之中。 待轮到陆升时,他却下意识紧张,扣着缰绳的手不觉收紧,不想出城核查竟严格至此,就连谢瑢也下了马车,容守城兵将他车厢里里外外搜得清楚仔细。 为首的守城兵见了陆升一身羽林卫的玄金两色袴褶,神色愈发恭敬,抱拳行礼道:“这位功曹,敢问车中是何人?” 陆升回礼道:“在下北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车中乃是在下的邻居姐妹。” 守城兵笑道:“原来如此,只是上头严令搜查,还要劳烦邻家小姐下车容我等查一查。” 陆升便露出为难脸色,低声道:“我这些邻家妹子个个害羞胆小,还请大哥通融。” 守城兵冷下脸道:“功曹,你身为天子侍臣,如何竟能因一己之私废公务?乱党猖獗,如何能因女眷就轻易放过?若是乱臣贼子易容改装,穿了女子服饰想要蒙混过关,届时你我都担当不起罪责!” 陆升哑口无言,那守城兵见他脸色有异,顿时更警惕几分,说一声得罪,就命人撩开车帘。 陆升只觉眼前漆黑一片,一颗心险些冲出胸膛,然而众守城兵撩开车帘,却只见一名秀丽女子穿身新裁的鹅黄襦裙,手中抱着一支开得旺盛的桃花枝,正两眼圆瞪,畏惧地瞪着来人。 为首的守城兵便缓了脸色,客客气气将岳南来请下车来,询问其姓名、住家,一面仍是将马车里里外外搜查得彻底,而后送南来回了马车,又对陆升一拱手道:“陆功曹,多有得罪,只是吾等分内之责,还请多多包涵。” 陆升只觉全身虚脱,却强自镇定,笑道:“惭愧惭愧,是陆某轻狂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这般谨慎……” 守城兵肃容道:“实不相瞒,是因上头收到了风声,有陈留残党要男扮女装、混入女眷中潜逃出城,故而我等核查,连女眷也不能放过。” 陆升又笑道:“原来如此,这些残党当真防不胜防,守城大哥辛苦。” 他不便多做逗留,便随马车出了城,一路行往清溪,走到一半,却转而往无尘观去了。 一路无话,众人进入无尘观禅房中,自清风真人被押入大牢,葛洪便奉旨代掌无尘观,风头一时无两。故而葛洪的宝贝弟子谢瑢入观,众位道人侍奉得亦是尽心尽力,将最好的禅房腾出来给谢瑢使用。 岳南来环抱桃枝,突然急急走了两步,对谢瑢跪下道:“求谢公子救救云常哥哥!” 谢瑢一撩绣满暗银色竹叶纹的衣摆,巍然安坐在竹编的卧榻上,嘴角含笑,眼神却愈发森寒,笑道:“若非我相救,非但你的云常哥哥,就连你的抱阳哥哥、你与陆升的亲族上下,如今俱已犯下欺君重罪,轻则流放、重则斩首。我对你仁至义尽,如今还要我如何救?” 南来嗫嚅,只将桃花枝捧在手中。 陆升脸色灰白,立在一旁如根石柱般惨淡,颤声道:“是我……险些害了你。” 谢瑢并不看他,只对南来道:“将你手中桃花枝埋入后院地里,取新鲜井水淋上半个时辰,若要你那云常哥哥安然无恙,切记井水不可烧热。” 南来千恩万谢地起身,临出门时,却猛然转身,又朝谢瑢跪下去,肃声道:“谢公子的大恩大德,南来铭记在心,他日纵使要为公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谢瑢冷笑道:“升斗小民,我要你一条贱命又有何用?” 岳南来面色顿时涨红,却仍是小声道:“虽然一介草民……也知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她轻轻咬一咬下唇,便起身略一躬身,怀抱桃花枝出门去了。 谢瑢又抬手示意,众仆从便立刻退出禅房,只留下陆升独自面对满室沉寂森冷,他受不住冷寂,一面不安揉搓手腕的护腕,一面低声道:“沈伦换了女子服饰,要蒙混过关之事,原本只有我与南来知晓,如何竟走漏了风声……阿瑢,险些连累你,是我的不是。” 谢瑢仍是置之不理,只垂目喝茶,充耳不闻。 陆升愈发心虚,坐在谢瑢身旁,待要伸手触碰时,却忆起前几日被谢瑢冷漠婉拒的尴尬,只得收回手去,低声道:“阿瑢,莫要生气,你要骂要罚,我全受着。” 谢瑢嘴角微勾,笑得如寒风刺骨,轻声道:“我是陆功曹什么人,何德何能,敢对陆功曹生气?” 他笑容冰寒,一直刺入陆升骨缝肺腑之中,陆升只觉心头发慌,抓住谢瑢手臂道:“阿瑢……” 谢瑢却猛一拽,自陆升手指间挣脱,仍是笑容和缓,却疏离冷淡,全无半点热度,“陆功曹何事?” 陆升忍着慌乱,又道:“阿瑢,我此事刻意隐瞒你,不过是为了不将你卷入是非……一旦东窗事发,你不过是被我利用罢了。不知者不罪……” 谢瑢冷笑道:“原来我对陆功曹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工具罢了,用时召之即来,不用时挥之即去,连解释一句也不必。陆升,你凭什么这般对我?” 陆升惶然道:“阿瑢、阿瑢我……” 谢瑢起身,看也不看陆升一眼,只道:“抱阳,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 陆升只觉冰寒遍体,足下坠有千钧重担,半点动弹不得,只眼睁睁望着谢瑢走出禅房,只留下满室空荡惶然。 沈伦淋了整整半个时辰冷水,如今脱了湿透衣衫,裹着棉被在小小的火炉跟前瑟瑟发抖,冻得嘴唇青紫。南来出城时唯恐惹守城关闭怀疑,并不敢带绷带,如今只得将自己中衣剪开,重新为沈伦包扎。 好在这月余来,沈伦的伤势痊愈了泰半,有陆升随身的金疮药,处置起来倒也便捷。 三人俱都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南来道:“究竟是谁走漏风声,险些全军覆没、还连累了谢公子。幸亏谢公子精通玄术,竟将云常哥哥变作了桃花枝,吓得我险些惊叫出声。” 此事若是败露,三人谁也难逃死罪,更要连累亲族,自然没有泄露的理由。若是有宵小窥伺到了,只怕也早早报官领赏,又何必放出这点模棱两可的消息。陆升百思不得其解,沈伦叹道:“只怕是旁的残党起了这心思,不知为何竟泄露风声……” 若无旁的解释,便只能视作巧合,陆升却对这走漏风声之人深恶痛绝,若无这点横生枝节,以他功曹的身份、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0 再借谢氏的名头,不过带一两个家眷出城,并无太多困难。更不必惊动谢瑢,只需到了清溪畔,让沈伦混入人群之中,便能万事大吉。回城时与南来同行,改日再去好生同谢瑢道谢。 他原本计策周详,如今却功亏一篑,虽然沈伦仍是侥幸逃出城中,谢瑢却发现端倪,反倒对他生出许多怨怼。 三人相对无言,陆升却听见门外一阵响动,是谢瑢先走了。 一名道童前来禀报道:“谢公子有命,各位随意驻留多久,谢公子有事先行一步,又留了一辆马车供诸位贵客使用。” 南来忐忑不安,小声道:“抱阳哥哥,莫非谢公子生气了?” 陆升苦涩叹息道:“若当真是生气倒好了。” 只怕这一次,谢瑢对他失望至极,当真不愿理睬他了。 第五十二章 竹马来(十二) 回程路上,毕方周身火焰明灭不定,谢瑢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既然心中有事,早些问出来。” 毕方微微收拢羽翼,低头道:“公子为何瞒着陆功曹,将消息泄露给守城卫,更为配合,不惜出马车接受彻查……只怕将那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谢瑢合目冷嗤道:“他隐瞒利用我就使得,我隐瞒他便使不得?” 毕方的火焰又收敛了许多,将头垂得险些藏入羽翼当中,它性情耿直,生怕自己一个失口,又要惹得谢公子震怒,索性闭目不语。 陆升隐瞒,初衷是为谢瑢着想;谢瑢隐瞒,却纯粹只为欺压良善,此中涵义,截然不同。 谢瑢已放下手来,冷笑道:“他为区区一个沈伦殚精竭虑,连我也利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取出影虫,活该任他做个傀儡,要他雌伏承欢、忠心耿耿,他便能立时跪在我面前,又何至于有眼下这许多波折。” 当初取影虫也是你,如今后悔也是你,谢公子心思倒是日胜一日,愈加古怪难测了。 毕方微微抬起头,终究忍耐不住,小声道:“敢问公子,究竟气什么?” 谢瑢盛满怒火的昳丽双眼中泛开茫然,他转头望着马车外原野的连绵翠色,低声重复道:“我究竟……气什么?” 这宛若月照冰雪的贵公子,突然露出一抹寂寥笑容,轻声道:“我气他事到如今,竟也半点不肯信我。” 毕方无言以对,马车粼粼碾过蜿蜒漫长的官道,朝着城中去了。 上巳节后,沈伦便隐居在无尘观中。 无尘观虽然由彭城王的势力代掌,但终究还是方外之地,这隐居的客人又是观主弟子的贵客,众道人倒也不曾为难他。转眼就到了四月,除了曾为陈留王幕僚的水月先生、宋思明两人行踪至今不明外,陈留王残党核心尽皆伏诛,再加之北魏大军开始集结江边,渡江取南朝的意图昭然若揭,朝中重心自然转移到如何屯兵应对上去,搜捕沈伦这等小卒的力度也松懈下来。 岳南来每隔一日,就会前往无尘观探望沈伦,为他裁衣衫缝鞋袜,为他洗手作羹汤,变着花样做美食。沈伦伤势痊愈了十之八|九,每日里虽然不敢外出,却在观中协助道人们耕种开荒、侍弄花草,陆升又为他送来纸墨笔砚,闲暇时他便读书习字,写一写风花雪月、议政骈文,随即又摇头叹息,将其尽投入火中焚毁。 他如今不过一介丧家犬、漏网鱼、败寇逃兵、乱党余孽,一腔雄心壮志尽付东流,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陆升却十分欣慰,前来探望时,便安慰他道:“水月先生素来狡猾,自然能全身而退,云常兄何需为他担忧。如今侥幸逃得一命已是万幸,莫再蹉跎人生。等风声再过去一阵子,我再为你弄个路引。你先离了建邺,到外地暂且安顿几年,南来年纪也不小了,你二人早日不如成婚,和和美美过一生,多给我生几个侄子侄女。过几年风平浪静,要寻个什么营生、去哪里安家,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沈伦一饮而尽杯中酒,方才叹道:“抱阳,我如今身如飘絮浮萍,颠沛流离,无处安身立命,何苦再连累南来。” 陆升正色道:“云常兄,往日你为前程事业,才不愿谈儿女私情,如今……如今咳,我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如今正是好时机……” 沈伦垂目不语,只一杯接一杯喝酒,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抱阳,你不懂。” 陆升为他斟酒,沉声问道:“我自然不懂,你莫非还等着水月先生东山再起不成?” 沈伦放下酒杯,沉默不语,陆升皱眉道:“沈伦,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沈伦一身素白深衣,其上以墨色绣线深深浅浅绣了副山水画,宛若笔墨画上去的一般,他端坐胡床,将垂在膝头的衣摆理得毫无褶皱,正色道:“陆升,当朝推行九品中正制,任你雄才伟略,也需依赖举荐入仕,故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你同当真以为这就公平?” 陆升不语,沈伦又道:“如庾征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入国子监,受当朝大学士教育却不知珍惜,不过是个整日里眠花宿柳,胸无点墨的蠹虫。然而这蠹虫若非横死街头,玩乐三年后便能受举荐为上品,入朝为官。我大晋外忧内患,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朝廷重臣却素餐尸位,不学无术,只靠几位中流砥柱如何撑得起来?若不痛下决心改革,大晋离亡国不远。抱阳,先生宁可以一己之身,负谋逆污名,所求无非天下为公、百姓生息,我若不等先生召唤,死而后己,如何能安心?” 陆升低声笑起来,“大爱者无爱,多情者寡情。南来如何就看上你了。” 沈伦苦涩笑道:“愚兄无能,不能报答贤弟妹恩情万一。抱阳,南来就托付……” 他话音未落,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岳南来提着竹篮,米分面含煞,冷冷瞪着二人。 陆升忙起身道:“南来……” 岳南来道:“南来自有父母,不必两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沈先生鸿鹄之志,凤翔天际,非梧桐不栖,南来不敢高攀。” 沈伦亦是急急起身道:“南来,我……” 岳南来却放下竹篮,转身就跑出了小院。 沈伦不假思索追了出去,焦急唤道:“南来、南来!” 陆升转眼就被那二人抛在一边,索然无味喝了两杯闷酒,也出门寻去。却见那两人立在一株桃树下争执不休,随即沈伦竟伸手将南来揽入怀中,那丫头稍稍挣扎,便依偎在沈伦怀中不动了。 陆升便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便独自回家去了。 才进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1 门便见家中人人喜气洋洋,本应在衙门轮值的大哥也在家中,一见陆升便笑逐颜开,抓住他两只手叠声道:“抱阳,抱阳,有了,有了!” 陆升茫然道:“大哥,甚么……有了?” 周氏坐在软椅上不曾起身,只掩袖轻笑,却是霞光满面,气色好得十足,陆远便笑道:“傻子,当然是你大嫂有了!贾神医当真名不虚传!” 陆升大喜,反手握住陆远手腕,“当真!?” 陆远道:“我请了三位大夫看诊,诊断的俱是喜脉,当真当真,抱阳,你要做叔叔了。” 陆升这下当真喜出望外,忙松开手,两手抱拳,对着陆远和周氏各行了一礼,肃容道:“恭喜大哥,恭喜嫂嫂。” 陆远朗笑出声,搂住了陆升肩头,“一家人,多什么礼,今晚我兄弟二人要一醉方休。” 陆升道:“大哥,我陪你!” 陆远嘴上说得豪迈,然而却牵挂妻儿,不过同陆升浅酌了几杯,便匆匆回房陪伴周氏去了。 陆升先在无尘观、后在家中各饮些水酒,如今察觉到几分微醺,便不敢多喝,只是心中空空荡荡,难受得很。他索性抓了悬壶配剑,寻个借口出了门。 正是掌灯时分,石头坊中的商铺点上了灯笼,小贩挑着担、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虽然大军在江边集结,平民百姓却仍是日复一日,劳作奔走,并没有多少变化。 陆升形单影只,游魂一般穿行在其中,不觉间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到高大朱漆门旁嵌着熟悉的“谢”字,他不过信马由缰随意走动,不料竟走到了谢府跟前。 自上巳节谢瑢不告而别,陆升就不曾同他会过面,谢府终日里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竟好似阖府搬迁了一般。 如今望门兴叹,正要转身离去时,突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若蝶自门后探出俏生生的脸蛋来,喜滋滋笑道:“可巧了,我家公子今日才巡视封地回府,抱阳公子便来了,莫非是安插了耳目不成?抱阳公子快请进快请进!” 陆升原本迟疑,那小丫头竟提着裙摆迈出大门,抱着陆升手臂就往里拖,陆升顺水推舟便随她进去了,一面问道:“巡视封地?” 若蝶道:“当年我家公子被夺了世子位,侯爷、夫人自然略作补偿,便奏请圣上,将侯爷名下的食邑分割一半,转赐给了公子。前些日子公子便领我们去封地巡视了。” 陆升心道原来如此,一面却沉下脸道:“你家公子的私事,如何能逢人便说?”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迟早是要知晓的,我只说给你听,断不会泄露给旁人。” 陆升忆起当初谢瑢愤而离席的情景,却反倒心虚起来,硬着头皮随若蝶穿过庭院。 临近仲夏时节,前院荷塘中挤满了亭亭玉立的红、白各色莲花,香气清远。后院绿荫葱茏,被灯笼照得仿佛碧绿雕琢的一般。 谢瑢正闲适靠坐在后院开敞的回廊边,一腿微曲踏在回廊地板上,一腿悬空,身后靠着洁白石柱,一身银白蜀锦道袍,长袖边缘、衣襟、下摆则是八寸宽的雪地朱红牡丹锦,随风起伏,恍然间好似白玉间渗出些血丝来,显得分外凄艳,陆升便不敢靠近,脚下迟缓了起来。 夜风却恰到好处,送来一阵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陆升这才察觉回廊上放置着个小小的银碳火炉,火炉上放置着以金属丝交错而成的烤网,此刻烤网之上,正烤着三尾约莫两指宽、三寸长的银色小鱼,也不知是如何处置过,若霞拿团扇轻轻一扇,顿时烤肉香四溢,勾人馋虫。 若霞见陆升踯躅不前,便笑道:“抱阳公子真有口福,这是从交州近海打上来的香鱼,活着带回来的,肉质最是美味,如今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抱阳公子快来尝尝。” 谢瑢略略抬眼,懒洋洋道:“如今丫鬟们愈发放肆,倒替我当家做主起来。” 若霞忙低头认错,连道“婢子知错了,请公子息怒。” 谢瑢方才扫了陆升一眼,“过来罢。” 陆升这才讪讪走近,一面却道:“我、我不过散散步,路过你家门口……” 谢瑢道:“坐。” 陆升住口,言听计从,盘腿坐在回廊中,自侧后方望着谢瑢,那贵公子却回过头来,叮嘱道:“少放辣。” 若霞笑着应了,将手中蘸满辣酱的毛刷放回去,只略略往鱼身上涂了点蒜油去腥,烤熟后将整条鱼夹到极薄的长圆黑漆盘中,两手奉给陆升。 陆升道了谢,习以为常地伸手接过细看,这香鱼烤得十分漂亮,银亮鱼皮半点不曾破损,微微泛着几抹诱人食欲的焦黄色,若蝶又送来一个不过半尺高、一尺长短的小巧食案,桌案上放着六个浅绿荷叶边的调味碟,放置有香辣酱、甜辣酱、酸辣酱、藤椒酱、椒盐同芥末六味蘸料,笑道:“若霞姐姐的烤鱼手艺天下第一,抱阳公子请。” 陆升应是,用竹筷在鱼身上轻轻一压,鱼皮响起细微的酥脆破裂声,便露出了莹白如雪、紧实细致、块块分明的蒜瓣肉来。 第五十三章 竹马来(十三) 海鱼比河鱼肉质紧实,倒有几分同禽肉类似,尤其这香鱼肉,一口咬下去,好似咬开了包着香气的肉丸似的,齿颊留香,越嚼越有滋味,令人口舌生津,险些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这香鱼本身滋味就足够鲜美,再辅以各种酱料,非但未曾掩盖鱼肉滋味,反倒锦上添花,蘸藤椒酱时凸显鱼肉甘甜,蘸酸辣酱时凸显鱼肉香浓,蘸芥末时凸显鱼肉鲜嫩……尤其靠近鱼腹处,膏脂肥美,配以蘸酱正好略解油腻,又佐以在井水里沁得凉爽宜人的清酒,叫人愈发欲罢不能。 陆升一口接一口,只觉咸香麻辣酸甜辛、口口滋味各有不同,变化无穷,竟丝毫生不出厌倦,不觉便吃完一条,若霞便恰到好处,又为他奉上第二条。 陆升这时才觉出几分赧然,单手托着漆盘,讪讪问道:“阿瑢你……不要?” 谢瑢这才转过身,侧对着陆升,斜眼瞅他道:“要。” 然而他虽然说了个要字,却不见任何行动,也不见若霞、若蝶再奉上烤香鱼,谢瑢却仍是看着他,看得久了,竟露出些许幽怨神色。 陆升竟看懂了,迟迟疑疑夹了一块鱼肉,送到谢瑢嘴边,那公子也不推却,略略前倾,仍是看着陆升,却伸出舌尖,轻轻在莹白鱼肉上舔了一舔,这才张口含住,慢慢吃了下去。只是视线一顺不顺,盯着陆升不放,却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风情万种。 陆升只觉喉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2 咙发紧,那媚红舌尖好似并非舔在鱼肉上,反倒是舔在他心胸之间不知何处,又热又软、又痒又酥,却搔也搔不到,难免令人坐立不安。 他发了半晌呆,这才收回举在半空的竹筷,谢瑢却问道:“陆郎怎么不问了?” 陆升如今神魂不守,便从善如流问道:“阿瑢……还要不要?” 谢瑢道:“还要。” 陆升只得再夹一块鱼肉,送到他嘴边。 谢瑢仍是张口吃了,舔一舔嘴唇,又斜眼看他。 陆升只得再三问:“莫非……还要?” 谢瑢眼中稍稍浮现一抹亮光,应道:“还要。” 陆升喉咙非但发紧,更是发干发热,无名火在胸臆间缓缓烧灼,他察觉莫名焦渴不知从何而起,不禁吞了吞唾沫,这才又夹了鱼肉,继续喂他。 如是不知周而复始多少次,陆升终究手腕无力,一双精心打磨的楠竹筷跌落在回廊铺就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谢瑢自己倒了杯酒,轻笑道:“不过吃你几块烤鱼,何必露出这般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的表情来?” 陆升仍是讪讪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垂头不语。 不知何时退避到两丈开外的若霞这才带着仆从悄声上前,收拾残局,撤走食案烤炉,又换上沁凉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倒同普通果汁没什么区别,外加一对银盘,一盘盛着鲜红欲滴、果皮吹弹可破的红樱桃,一盘盛着饱满多汁、宛如金珠堆砌的清甜黄枇杷。 待得众人再度退去,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庭院中悬着几盏灯笼,照得流水蜿蜒,银光闪烁,一只虎纹小猫正蹲坐溪边,专注盯着水面,突然水花泼溅,自水面浮起只玄黑油亮的小乌龟来,那小猫骇得全身毛根根倒竖,眨眼便窜进了花丛之中。 那小龟惬意顺水漂浮,渐渐靠近了二人,却突然又抬眼望了一眼陆升,猛地钻回水下,不见了踪影。 鱼跃龟游,猫栖虫飞,夜风习习,却除此之外,连半个人影也无,陆升坐在谢瑢右手边,同他一道眺望庭院。虽然一言不发,却觉就这般静谧而处,分外安详。 他望了一阵,便不觉开口道:“阿瑢,我兄嫂有后了。” 谢瑢笑道:“可喜可贺,只是抱阳为何不欢喜?” 陆升迟疑片刻,强笑道:“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只是……” 他突然胸中凄楚,只觉喉咙一梗,便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瑢便为他续道:“只是你终究成了外人。”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陆升自幼被兄嫂视若己出,如今乍然听闻要有个侄子了,难免有几分失意。 此中心思,不足为外人道,然而陆升却想也不想就对谢瑢倾诉了,如今回过神来,听谢瑢道破他心结,又有些许赧然。 陆升叹口气,轻笑道:“……罢了。阿瑢,我是来赔罪的。当初为送沈伦出城,我却瞒着你不说,是我的不是。若非别无选择,我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谢瑢道:“在你心中,我终究也是外人。” 陆升如今将心比心,哪里不懂,只觉满口苦涩,也要自己咽下去,又往谢瑢身畔挪了挪,又道:“……我更怕说了以后,你若是反对……我做是不做?这却如何是好?” 谢瑢道:“自你我二人相识以来,你当真要做的事,我何曾反对过?” 陆升一愣,怔然道:“这倒不曾……” 谢瑢又道:“你为人虽然蠢笨了点,但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心里却清楚得很,不必我来反对。” 陆升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叹口气道:“……阿瑢。” 他温言软语,连埋怨也全无气势,谢瑢嘴角微勾,抬手道:“过来。” 陆升酒意上涌,遂从心所愿,侧身便靠在谢瑢肩头,他肩头阔而结实,陆升靠得轻松惬意,不觉便有些昏昏欲睡,低声道:“哥哥嫂嫂有孩子了,青梅竹马也不要我了……到头来我身边,便只有阿瑢了。” 谢瑢道:“嗯。” 陆升又道:“阿瑢,待你成亲后,不如同我结个儿女亲家……往后百年通家之好……” 谢瑢听任他信口开河,只揉抚他后背,轻轻按住后脑,陆升顿觉睡意来袭,枕在谢瑢肩头,沉沉睡去。 谢瑢这才冷冷望向庭院之中,重重树影深处,冷道:“阁下也是当朝大学士,不告而入,闯我陋室,未免有失||身份。” 树影晃动,却当真自其后走出一个文士来,着文士巾,雪似的道衣,长袍点缀墨色,风雅动人,这人四十后半年纪,目光清雅,怀中正抱着那只跑得不见踪影的虎纹小猫,步步稳重,朝谢瑢走近,一面柔和笑道:“贸然叨扰,多有得罪。只是不见一见我这学生,走也走得不安心,倒是多谢公子通融。” 谢瑢安坐不动,只环住陆升肩头道:“谢某不便起身见礼,也请水月先生体谅。” 那文士正是风云中心的人物,失踪许久的朝廷钦犯,陈留王的心腹幕僚水月先生,此刻温润而笑,当真是君子如玉,又弯下腰将那小猫放回地上,那虎纹小猫恋恋不舍舔舔他的手指,方才兴冲冲撒开四腿跑上回廊,靠着谢瑢腿边趴下了。 水月先生仍是笑道:“谢公子客气了。”他走得近了,抬手轻轻抚了抚陆升头顶,陆升头发细软顺滑,手感上佳,水月虽然想多揉抚片刻,却被一旁人的冰冷目光刺得松开了手,又叹道:“四年不见,这小子倒长得这般健壮了。” 谢瑢道:“先生冒着偌大风险,便只为来见一见这十年前就逐出师门的学生?” 水月失笑道:“公子言重了。” 他倒不客气,径直脱鞋上了回廊,也不拘姿势,随意坐下,若霞受了谢瑢指示,送来干净酒具,为他斟酒。 水月托着青玉雕琢的浅口酒杯,将梅子酒一饮而尽,才叹道:“你可知为何十年前我要将抱阳送入卫苏门下?” 谢瑢道:“洗耳恭听。” 水月却斜眼打量起谢瑢来,哼笑道:“素闻谢瑢谢公子傲慢冷淡,难以亲近,如今看来,却有些名不副实。莫非是因为提到抱阳的缘故?” 谢瑢沉下脸来,水月仍是温润悦然而笑,转而道:“十年前,先帝曾推行士庶同席,上巳节时开放御林苑,与民同乐,松风书院也曾受邀前往。在鹿苑中时,每人都可领一包豆饼,用以喂鹿。人人皆以其喂鹿,尽享其乐,唯独抱阳将豆饼偷藏在怀中,带出鹿苑。他虽然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却落在多人眼中,个个都是摇头叹息。”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3 谢瑢却笑了笑,侧头看看靠在自己肩头睡得人事不省的青年,沉吟道:“自松风书院往返鹿苑,必定途经兴善寺。十年之前一场水患,兴善寺外正建了上百棚屋收容灾民,这小子定是回程时将豆饼送予灾民了。” 水月又轻笑起来,“你倒对这小子知之甚深——正是如此。事后我曾问过抱阳,何以如此?你猜他如何回我?” 谢瑢道:“无非是鹿吃饱了,灾民尚在挨饿之类。” 水月抚掌而笑,叹道:“谢公子当真心思剔透,叹为观止。” 谢瑢不为所动,只问道:“水月先生就因此将他逐出师门,送到卫苏门下习武?” 水月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正是。抱阳心思纤细敏锐,若是再念多了圣贤书,只怕思虑过深、易生心魔,反倒害了他。” 谢瑢道:“原来水月先生一片苦心,全是为了抱阳着想。” 水月微微一笑,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柔声道:“我这学生愚笨得很,上不得台面。幸而却同谢公子有点缘分,以后就劳谢公子费心,照顾他一二。” 谢瑢眉头一皱,环抱陆升肩头的手紧了紧,冷道:“你这学生大智若愚,是难得的良玉,若是落在你手里倒是糟蹋了。” 水月反倒笑得愈发柔和,好似悬在城楼上一盏光芒和暖的明灯,迈下回廊,又回头望了陆升一眼。 谢瑢道:“水月先生不同抱阳道别?这一别可就是天人永隔了,好歹让昔日的学生送送行。” 水月道:“我如今乃是朝廷钦犯,他若见着了,便要背上玩忽职守、知情不报的罪名,我连累了一个,却不能再连累第二个……如今既然见过,就当是送行了。谢公子,告辞。” 谢瑢将陆升轻轻放在若霞送来的软垫上,这才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环臂抱拳,行了个弟子礼,肃容道:“谢瑢代陆升,恭送先生。” 水月含笑对谢瑢拱拱手,这才转过身去,袍袖一翻,走进庭院,消失在树影掩映当中。 陆升醒过来时,察觉四周柔软,他正躺在谢瑢那张拨步床上,头枕在谢瑢肩头,手足犹如章鱼般缠在谢瑢腰身腿上。 床帘外隐隐投进些烛光,隐约照出谢瑢沉眠如天神的面容,二人长发泼墨般交缠在枕间,难分彼此,透着难言的暧昧温柔。陆升慌乱不已,松开手坐起身来,就要翻身下床。只是他躺在里侧,要离了床榻就要自谢瑢身上翻过去,才一动就被谢瑢拦腰搂住,压回被褥之中。 陆升心跳如擂鼓,慌张道:“阿、阿瑢!不要乱来!” 谢瑢俯身在他头顶上,却轻轻笑出声来,他赤着上身,肌理坚实隆起,长发披散,少了往日的端方风仪,却隐隐透出几分凶兽般的强力与威胁,就连笑容也好似狰狞猛兽咧嘴露出利齿,叫陆升愈发胆战心惊,只睁大了双眼瞪着他。 谢瑢却不曾得寸进尺,只将两手放在陆升耳侧,好整以暇、居高临下俯瞰,笑道:“慌什么?我不过有话要同你说。” 陆升颤声道:“什、什么话?” 谢瑢道:“有人托我转告你:我走了,你往后万事不可莽撞,多同谢瑢商议。” 陆升茫然:“走了?谁走了?谁托你转告?” 谢瑢道:“水月先生。” 陆升大惊失色,也不顾同谢瑢调|情,利落钻出他两臂之间,跌跌撞撞下了拨步床,借着留在桌上的烛台映照寻找脱掉的外衫和鞋袜,一面焦急问道:“先生何时来的?何时走的?往何处去了?” 谢瑢道:“一个时辰前就走了,不知去向。” 陆升手一颤,腰带落到地上,他转过身瞪着谢瑢,厉声道:“你为何不唤醒我!” 谢瑢亦起身下床,一面走向陆升,一面柔声道:“先生不能见你。” 陆升两眼发红,只觉心头混乱如麻,茫然道:“为、为何不能见我?” 谢瑢道:“你身为卫戍京师的羽林军,若见了朝廷钦犯,是当场捉拿,还是去报官?” 陆升道:“我、我……” 谢瑢道:“水月先生一片苦心,莫要辜负了。” 陆升惶然无措,气息也愈发微弱,喃喃道:“先生、先生为什么要我同你商议?阿瑢、阿瑢,先生他……可好?” 谢瑢道:“气色好得很,只是担忧你,故将你托付于我。” 陆升深吸口气,这才镇定了少许,怒道:“我大好的男儿,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必托付给别人?先生他……杞人忧天!不、不成……先生来道别,定然要叫上沈伦,沈伦那厮……” 他突然攥紧了拳头,“阿瑢,我要出城!” 谢瑢叹道:“这个时辰,早过宵禁了。” 陆升焦急踱步,突然咬牙道:“就说羽林卫查案,城门卫自会为我开门。” 谢瑢冷嗤道:“闹这么大动静,究竟是去见沈伦,还是为朝廷通风报信?” 陆升脸色惨白,只用一双清澈如鹿的双眼望着谢瑢,喃喃道:“天一亮,便见不到人了。” 谢瑢道:“我倒有办法,只是……” 陆升精神一振,忙道:“但说无妨!” 谢瑢沉下脸道:“人人唤你抱阳,我也唤你抱阳,本公子不高兴。” 第五十四章 竹马来(十四) 陆升一愣,又怒道:“这时候说这做什么?” 谢瑢道:“若不趁人之危,你如何肯应?” 陆升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反倒无言以对,垂头丧气坐下来,低头道:“我名陆抱阳,旁人唤我陆抱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还能让每个人改口不成?” 谢瑢道:“旁人不能改口,我却能改口。” 陆升猜不透谢瑢意图,只挑起眉头看他,见那人笑得高深莫测,便忍不住问道:“你……待要如何改口?” 谢瑢道:“慕而入怀是为抱,山南水北谓之阳,不如往后就叫慕山。” 陆升先是一愣,继而怒道:“我是慕山,你是千山,分明不怀好意!” 谢瑢笑道:“那不如叫夫人?” 陆升冷眼扫他,转身穿上衣衫鞋袜,提着悬壶就往门外走去,恨恨道:“不要你帮忙,我自己闯城门。” 他走出厢房,若霞若晴送来热水手帕为他净面,他便低声道:“劳烦若霞姑娘通传一声外院,将我的马牵出来。” 若霞不禁迟疑道:“抱阳公子,已过了宵禁了,若是擅自外出,恐怕……” 陆升苦笑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了。倒是叨扰了府上。” 若晴轻轻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4 一笑,插话道:“抱阳公子说哪里话,我家公子府上就是抱阳公子府上,莫说只是牵马,抱阳公子就算要将大门拆了,我家公子也没有半句怨言。” 陆升面色一红,若霞轻轻斥责她一句,这才福身道:“抱阳公子请放心,婢子这就派人为您准备妥当。” 陆升道过谢,就走进后院中,突然劲风狂扫,空中振翅声震耳袭来,陆升忙护住头,朝半空看去,便发现一头硕大无比的阴影倏然降落下来。 借着灯笼光映照,竟是头身形比马匹更为巨大的绿头鸭,额头一抹绯红色,正收了双翅,乖顺静立在庭院之中,它略略扫一眼陆升,竟好似嫌弃般扭过头去,隐隐发出哼声。 陆升愕然打量它,突然低声道:“令狐飞羽?” 身后有人轻笑道:“你倒记得清楚。” 谢瑢提着白纸糊的灯笼,一身靛蓝深衣,外头披着孔雀羽织锦披风,施施然走了过来。 陆升面色便是一僵,冷道:“你来做什么?” 谢瑢道:“自然来送你。” 陆升道:“谢公子有心了。” 谢瑢走上前,将灯笼塞进陆升手中,叮嘱道:“可曾记得当初背着我去送子娘娘庙时,提着的灯笼?仔细莫让灯笼熄了。飞羽,你好生送陆功曹去无尘观,莫要耍脾气。” 那绿头巨鸭甩甩头,满心不情愿趴在地上,等着陆升爬上来。 陆升望着面前需得抬头才能看清相貌的高大男子,忆起他误入无为岛时,童年谢瑢小小软软一只团在怀中,不免生出了些许感慨,若比较起来,倒是小的那个更讨人喜欢。只是眼前这人,虽然难以相与、桀骜乖戾,如今为他考虑周全的行为,又令陆升心软。 他只得道一声谢,一心要去见沈伦说个清楚,也不顾什么提灯照阴阳道、百鬼窥伺的阴森恐怖,提着灯笼爬上了巨鸭后背。这鸭毛看似油光水滑,然而坐上去却是绵软平稳,十分牢固。 谢瑢在一旁叮嘱道:“速去速回。” 陆升垂目看他,亦是应道:“好,我去去就回。” 令狐飞羽发出一声粗噶鸣叫,展开双翼,朝着灯笼照出的方向腾空飞去。 风声凛冽,自耳畔呼呼吹过,不过多时,便抵达了无尘观。陆升按照谢瑢嘱咐,将灯笼交予令狐飞羽叼在扁平嘴喙中,这才急匆匆敲开无尘观大门,一个青年道士睡眼惺忪推开门,见了陆升便讶然道:“陆功曹,这么早就来了?岳公子走了,临走时托贫道将一封信交给功曹。” 沈伦在无尘观隐姓埋名,自称姓岳,也是因南来坚持,他便顺水推舟应了。 陆升忙一把抓住那道士,追问道:“什么信?何时走的?” 那道士急忙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又道:“才走了不足半刻,步行去的,功曹若是追上去也来得及。” 陆升收了书信也不细看,道声谢问清去向,便大步跑了出去。 那绿头巨鸭见陆升也不来寻他,反倒自己跑出去,本想拿个乔迫得陆升讨好他几句,如今算盘落空,急得站了起来,只是他叼着灯笼不敢开口,只得张开双翅飞到空中追上去。 好在陆升也不曾跑了多久,便见到了蜿蜒山道前方隐约一点火光,他忙喊道:“云常!” 那点灯火停了下来,陆升追了上去,跑得急了气喘得厉害,却仍是一面喘着气,一面挥拳,朝着面前人一拳揍了下去。 沈伦猝不及防,被揍得跌跌撞撞跌倒在地上,灯笼光摇摇欲灭,在幽深树林中更是照出重重阴影。他只得捂住半边肿胀疼痛的面颊,苦笑道:“你怎么就来了。” 陆升匀了匀气,这才道:“我不能见先生,总要为昔日同窗送一送行。” 沈伦半边脸红彤彤肿胀起来,嘴角也破了,血丝蜿蜒,他站起身来,整理下背上背着的褡裢,重新捡起灯笼,叹道:“抱阳,南来就托付给你了,你叫她另觅良人,莫要辜负了昭华。” 陆升恨恨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沈云常,你不要后悔。” 沈伦一笑,“不后悔。只是……遗憾罢了。世间难两全,徒劳空嗟叹,不如不叹。抱阳,你保重,我走了。” 陆升拼尽全力,匆匆赶来,当真见到了沈伦,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怔怔目送他庄重行礼,转身离去。 第二日南来知晓了,却只是轻轻笑道:“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沈伦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儿女情长自然要排到最后。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陆升道:“南来……” 南来立在院中,面容在晨光里犹若带着朝露的向阳花,神色坚毅、目光清明,肃声道:“我等他。他一年不回、我就等他一年;十年不回,我就等他十年。他若是回不来了……我便为他守一世灵位。” 陆升那句“不如和我成亲罢”便生生被堵回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家中因了嫂嫂怀孕,日日喜气洋洋,陆升愁绪满腔,装不出笑容,索性借宿在谢瑢府中,同他提起此事时,不慎连“同南来成亲”的念头也说漏了,引得若蝶掩嘴格格笑起来,“那位岳姑娘倒是性情坚毅,哪里是你这迂腐之辈配得上的。” 陆升原本胆战心惊,生怕谢瑢恼怒,不料谢瑢却半点不动声色,只夹了一片小鱼干,低头逗弄虎纹小猫,也不知是听见了不愿理会,亦或是听也懒得听了。 他不免心中失落,讪讪道:“我又哪里迂腐了……” 若蝶道:“南来一人过得好端端的,你非要迫她同不喜欢的人成亲,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陆升一噎,竟半个字也反驳不了。 那小猫叼了小鱼干,跑出凉亭,也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享用去了。谢瑢这才取了软巾擦拭手指,插口道:“那二人正是浓情蜜意时分开,你何必非要擅加干涉。待她等上三年五年,自然能想得通了,是嫁是留,总要她自己甘愿。” 陆升便不免想起谢瑢的家事来,渭南侯夫人王氏,也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当初谢宜失踪,一样矢志不渝,要等他一生一世。谁料等是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等的人却携妻带子回来了。白夫人何其无辜,王夫人又何错之有?而谢宜失忆前后,分别对二人俱是一心一意,并未有半点刻意的隐瞒疏离。 归根结底,便只能怨造化弄人,可悲可叹。 若蝶又笑道:“抱阳公子,可曾喜欢过人?” 陆升便下意识扫一眼谢瑢,却正对上他星辰般的眼眸,便突然生出些慌乱来,脱口而出道:“自然喜欢过。我喜欢兄嫂、喜欢师父、喜欢我军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5 中同袍、喜欢三位师兄师姐、喜欢南来、喜欢桐花坊那小乞丐……也喜欢阿瑢,喜欢若蝶姑娘……” 眼见得谢瑢脸色阴沉得山雨欲来,陆升不知不觉声音愈来愈低,终至于没了声息,只有若蝶嘻嘻笑道:“婢女为两位公子换茶,先告退了。” 她捧着白瓷细颈的茶壶离了凉亭,鹅黄彩裙翻飞,竟真的犹若彩蝶一般往外去了,不过片刻,清朗歌声便传了进来,“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陆升似有触动,他与沈伦自幼同窗,感情深厚,如今送沈伦一走,虽然明知自此一别天涯,江湖难见,却至多不过有些许怅然,还不如三日不见谢瑢更叫人“我心悄悄”。 他见谢瑢脸色阴沉不肯开口,只得挪得靠坐他近些,端起另一个白茶壶,倾身为他倒茶,叹道:“阿瑢,这几日我总是心惊肉跳,只怕有祸事降临……魂不守舍,若是一时糊涂说错了什么话,你莫往心里去。” 谢瑢便转头,细细打量他,而后略略皱起眉来,“我不曾习过相面术,然而你头顶有黑云汇聚,近日里难免有些波折,却并无性命之忧。” 陆升又叹道:“我曾经是水月先生的学生,眼下的局面,多多少少要受牵连……且看恩师如何处置罢。” 谢瑢亦道:“若有危险,我自然来救你。” 陆升便笑道:“阿瑢,你总是对我好的。” 只是就连谢瑢也不曾预料到,这一场波折,竟至于惊天动地,将陆升的人生倾覆得如此彻底。 不过十日后,陆升正在清明署中改一份报文,高泰突然闯了进来,面无血色,神态仓惶,推开门便膝头一软,跌跪在地上。 陆升何曾见过他这位三师兄惊慌至此,顿时也生出不祥之兆,丢了笔就几步冲过去搀扶高泰,慌乱之中带落了书案上的端砚,撞击声中泼墨四溅,更增添几分不祥。 陆升发现这伟岸男儿颤抖得如秋风中一片残叶,瑟瑟发抖,眼泪亦是一颗颗滴落在他手背上,不禁抓紧了高泰的手臂,厉声追问道:“三师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高泰却嘴唇惨白,反手死死抓住陆升肩头,嘶声道:“恩师……恩师……” 陆升一颗心提得老高,只觉从头到脚,俱是冰凉彻骨,颤声问道:“恩师……怎么了?” 高泰却垂下头去,高大身躯匍匐成无助一团,嘶哑无声地哭起来。 羽林左监卫苏因私自放走乱党水月、私通蛮夷等数项罪名,被判斩立决。监斩者为左仆射周彦,此人是个孤臣,一心效忠帝后,从不结党营私,素来手腕强硬、冷面无私,如今被委以重任,便雷厉风行,查清了卫苏种种“罪状”,而后奉旨,将卫苏秘密处决。由始至终,不过花了九日时间。 之后帝后派人,将卫苏的尸身送回卫府,卫苏发妻顿时昏厥不醒,一对小儿女只懂啼哭,卫府上下愁云惨雾。 而“逆贼”卫苏伏诛之后,麾下党羽亦遭剪除,自晁贺开始,到陆升无一例外,只是陆升不过是个小小功曹,故而只被暂解职务,赋闲在家。 陆远自然唉声叹气,才开口道:“早教你莫要从军,如今被殃及池鱼……”就被周氏埋怨般推一推,他见着宝贝弟弟失魂落魄的惨白脸色,终究于心不忍,转而安慰道:“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不如趁这机会退伍,做个武馆教头也使得……” 周氏又推他,陆远住口,终究叹气走了。 陆升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少日,待卫苏出殡那日,他也一身重孝,跟在三师兄身后,陪着卫苏的遗孀幼子,扶灵往城外去。行丧人抬着长相狰狞的木刻方相头开路辟邪,一路百姓垂泪相送,泣声不断,连绵数十里。 卫苏性情豪迈,虽是军人,却颇有豪侠之风,又出身于微末,斩杀流寇从不手软,颇得百姓爱戴。如今惨遭这杀身之祸,人人都不信他通敌,只信他不幸成了党项倾轧的牺牲品,故而如今这送葬的队伍,不知不觉便浩浩荡荡、愈发壮大起来。 随即便有羽林卫前来驱逐,颇起了些纠纷。 纷纷扰扰间,百里霄同姬冲靠了过来,姬冲终究年少,忍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陆大哥……” 陆升牵着卫苏的小儿子,面容犹若木雕石刻,全无半分活气,只转过头,漠然看过那二人一眼,竟是一声不吭,一步一步,走得平缓无声,安静离去。 卫苏有四名弟子,大弟子姚千秀是个奇女子,六年前嫁给心上人,二人云游四方不知所踪;二弟子蔡勇镇守西南,此次亦同卫苏一道,因通敌罪名被斩首。三弟子高泰、小弟子陆升,如今赋闲在家,等候处置。而师弟晁贺却接替卫苏,继任羽林左监之位。 安葬一毕,陆升回城时,不肯骑马亦不肯乘车,只独身一人行走山道,不觉间细雨连绵,淋了满身。山中湿气重,虽然是夏日,却仍然阴凉沁寒,令人冷得连骨缝都疼痛起来。 陆升毫无所察,仍是一脚深一脚浅,不觉间迷失道路,深入至密林之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陆升仰头,却自凌乱湿发间看到头顶有把油纸伞遮挡住细雨,那人举着伞,跟在他身后,却是一言不发,陆升走他便走,陆升停他便停,亦步亦趋,乖巧得紧。 陆升终于转过身去,呆愣愣望着谢瑢,那人进了密林也是一身深衣长袖,行走十分不便,袍角衣摆染了泥泞,更被树枝勾扯得破烂不堪。这贵公子又洁癖又挑剔,如今这装扮当真为难他了。 陆升便低头道:“……衣衫弄脏了。” 谢瑢道:“叫若蝶再做一身便是。” 陆升皱眉道:“你这纨绔子弟,不知民间疾苦。须知物力维艰,民生不易,不过脏了点,洗干净了、缝补缝补便如新的一般。” 谢瑢唇角微勾,只道:“好,就洗干净了,缝补缝补。” 陆升难得见谢瑢竟然对他柔顺若斯,一时间只觉千疮百孔的心中,冰寒退去,生出些许暖意来。 谢瑢见他垮下肩头,斜倚在一株槐树下,遂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水月先生来见你时曾说过一句,连累了一个,不可再连累第二个。我原以为他暗指沈伦,如今看来……连累的却是卫左监。若是我早些知晓……” 陆升闭目,靠在谢瑢肩头,却只是一味摇头,“不干你事,何须自责。” 谢瑢便住口,轻轻揉抚他后背,又低声道:“回去吧。” 陆升便随他回了谢府。 脱去湿透的衣衫,洗尽一身疲倦,又用棉布反复将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6 长发擦拭得水汽全消,陆升由始至终沉默不语,有如人偶般,任谢瑢亲力亲为摆弄。 待得就寝时,陆升突然搂住谢瑢颈项,低声唤道:“阿瑢……” 谢瑢半敛了眼睑,从善如流将他揽入怀中,俯身在那青年额角轻轻落吻。 他吻得缠绵,陆升柔顺仰头,闭着一双眼,睫毛微颤,面色隐隐泛出潮红,谢瑢见他顺从,便小心翼翼,从额角一路滑过眼眶,一面轻抚陆升肩头,一面俯身下去,自面颊吻到嘴唇。 柔软舌尖顶开双唇齿列,勾缠吮吻,渐深渐急,卷得陆升舌根又疼又痒,眼角也沁出泪来,下意识就要扭头躲开,却被谢瑢牢牢紧扣后脑,不容他躲闪,愈发侵入更深,舌尖轻扫过软颚咽喉,酥||痒如丝如缕,火热欲融,引得陆升连身躯也紧跟着颤抖起来,紧抓住谢瑢肩头,退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觉阵阵热气自口唇胶合处往身躯更深处涌去,只觉四肢百骸,酥|麻发软,令人难以自持。 他不禁发出低哑喘息声,只觉热气在血脉里渐渐犹若煮沸般滚烫,曲腿贴在谢瑢腿侧,也不知是勾||引亦或抗拒般磨蹭起来。 第五十五章 望君归(一) 这一蹭无异于火上浇油,陆升只觉身上这人气势骤变,先前的温情假象刹那退散,谢瑢抬起头来,将披散在陆升面上的发丝拂去,用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注视他。 陆升一心只求放纵逃避,咬咬牙便勾住谢瑢颈项,在他下颚亲了一亲,颤声道:“阿瑢……” 谢瑢哑声道:“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陆升窘迫得耳根犹若火烧,才要开口,却察觉肩头胸口骤然发凉,却是谢瑢将先前亲手为他穿上的中衣,又亲手剥了下来。他长年累月习剑,肌理紧致优美,不比谢瑢逊色,如今暴露在男人别有用心的视线之下,却难免有些赧然,他偏过头去,低声道:“不要看。” 谢瑢却笑着应道:“好。” 随即身躯下沉,长发缓缓落在陆升视线周围,重又封住这青年双唇,缠绵辗转了片刻,带动他舌尖跟随卷缠挑逗,味蕾摩挲时,令人酥|麻的热流上涌昏沉意识,下涌逗引欲|念。 谢瑢的手掌轻柔抚过他肋下,顺着赤|裸肌肤四处游弋抚摸,揉搓的力度由轻而重,痒意中渗入微痛,令陆升眉头稍稍皱起,轻声哼出来,“唔……” 谢瑢却半点不怜惜,吮得愈发用力,直至他双唇红肿,齿痕鲜明才松开,一路绵密吮吻,半亲半咬,由耳根至颈侧,无处遗漏,这青年肌肤细滑可口,只需重重一吮,便一面低哑悲鸣一面蜷身颤抖,因少见天日,肤色白皙,不过多时便浮现出斑驳红痕,好似淡淡朱砂色洒在白丝绢上,只需再过些时候,便会转为淤紫,若叫人瞧见了,一眼就能辨认出是承欢的痕迹,分外的暧昧绮靡。 谢瑢自然不愿叫旁人瞧去,故而吮咬之处渐渐集中到陆升胸膛腰身,这却苦了陆升,他只觉又痛又痒,好似被猛兽细细品尝一般,又被压制住手足躲闪不得,正是刀俎上的鱼肉被肆意榨取、任君享用。喘息声急促得喉咙发干,不禁颤声哀求起来:“唔……阿瑢……停……” 那人却置若罔闻,将他亵裤也一道褪去,陆升便当真不着寸缕,裸裎在谢瑢面前,那要害之处更是血脉贲张,令人望一眼就羞愤欲死。 陆升又是吃痛,又被撩拨得通身炙炎、神魂错乱,一颗心慌得几欲跳出胸腔,却只咬咬牙,硬着头皮反手去握住谢瑢手腕,才欲起身同他相拥,却肩头一沉,又被压回床铺,一根火烫要害就落入谢瑢手中。触碰时无尚愉悦弥漫开来,陆升失声惊喘,这姿势委实羞耻得过分,他不禁全身都窘迫得火烧火燎,忍不住就要夹紧双腿,却又被谢瑢压制住一条腿,那人竟毫不留情,不知羞耻,肆无忌惮地将他轻拢慢捻、揉搓把玩起来。 陆升徒劳搂住谢瑢衣冠楚楚的肩膀,牙关渐渐咬不住,愈发泄出荡人心魄的低吟高喘,纵是想要压抑住,那触感却委实鲜明浓烈,叫人忽视不得。谢瑢不知何时将他搂在怀中,一面连绵吻他眉梢眼角,唇缘耳根,一面手下动作利落,将上下俱都照顾到了。 浓情如潮涌,陆升突然握住谢瑢手臂,紧绷身躯,眼看又要陷入灭顶极乐之中,谢瑢却嘴角微勾,改了手势。这遭遇宛若当头一棒,敲得陆升又是痛苦难当,又是懵懂失落,只睁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却连话也说不完整,只喘息道:“阿、瑢……?” 谢瑢柔声道:“抱阳,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对你?” 陆升心中发慌,只觉隐秘心思被谢瑢看得透彻,下意识便转过头去,避开那人视线,低声道:“随你……高兴。” 谢瑢见他柔顺,便重新逗弄要害,一路自肩头亲吻到胸膛凸起,卷缠轻咬,激得他身躯轻颤,轻易又点燃陆升方兴未艾的欲|||火,陆升沙哑嘶喘,只觉情潮灭顶,忍不住咬住自己手臂,只觉眼前白光蔽目,酣畅淋漓的快慰席卷全身。 事后他喘得激烈,侧躺在卧榻中,全身无力,正怅然时,谢瑢却捻了捻手中湿润,又往他更暧昧处探去。陆升身躯一僵,即茫然又惊惶,却半点不敢动弹,只死死扣住被褥一角,待察觉谢瑢手指划过尾骨时,视死如归闭上双眼。 谢瑢见他凛然如上法场的神色,不觉低声失笑,只是一时间欲|念浓厚,不舍松手,只将这青年搂紧在怀中,在他耳畔柔声道:“抱阳,你自暴自弃,就要委身于我,你将我当成了什么人?” 陆升一愣,不禁反手握住谢瑢环绕他腰间的手腕,嗫嚅了半晌,也不知从何说起,谢瑢又道:“抱阳,我唤你慕山,不过是心中尚存着一点奢望,只盼有朝一日,你能如情人一般思慕我,而非只贪求衾枕之欢。若我于你只不过这点用途……只要熟谙此道,就能令你欲生欲死,换我亦或是旁人,又有什么区别?” 陆升察觉他要松手,突然心中慌乱空落,收紧手指抓住他不放,咬牙道:“胡言乱语,我除了你还能找什么人?” 谢瑢又是失笑,伸出舌尖,轻轻舔扫过怀中青年红彤彤的耳廓,“原来抱阳只要我。” 陆升只觉湿热柔软扫过耳尖,顿时酸疼绵软,缠绵泛起,他无从预测男子欢好要从何开始,不免愈发忐忑,后背也随之僵硬起来。谢瑢却松开手,撑起身道:“打热水来。” 门外便传来应喏的动静。 陆升好似卯足全力要应对危机,却骤然扑了个空,大起大落,心绪起伏间,淤积成结的情绪便点滴化开,不禁呻|吟道:“谢瑢你……当真是个玩弄人心的恶人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7 。” 谢瑢笑道:“我只玩弄你。” 陆升红着脸再洗漱过,又被谢瑢拥入怀中,他别扭片刻,见谢瑢果真只拥着他也不做任何多余举动,索性放下心来,侧头靠在他胸前,只听见心跳平缓,十分令人安心。他先送旧友,又失良师,正是仓惶无措的时候,只觉身边亲近之人一个接一个都要弃他而去,若是谢瑢也…… 谢瑢却道:“当初你应承我了,不离不弃,若是食言而肥,我就将你捉拿回无为岛,打断腿关起来。” 陆升听他说得凶狠,刻板已久的面容终于笑了笑,抬手搂住那男子修长结实的腰身,“关就关起来了,为何还要打断腿,多此一举。” 谢瑢沉默片刻,慢吞吞应道:“言之有理……那就脱光了关起来,想看就看,想吃就吃。” 陆升听他说得直白粗俗,又窘又气,反手捶在谢瑢后背,只是一拳下去不轻不重,比起责罚捶打,倒更像嗔怪。 被这一打岔,陆升终究回过神来,这些时日积压在心的悲痛一涌而上,他长叹口气,重将头埋入谢瑢怀里,低声道:“恩师……一生报效朝廷,却落得这等境地,我却连恨谁也不知道。” 谢瑢道:“朝中世家林立,夺权倾轧屡见不鲜。既入棋局,便应守其规制,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罢了。卫左监泉下有知,也不愿你活得满怀怨恨。” 陆升一口咬在他胸口,谢瑢吃痛,却忍不住唇角微勾,只好整以暇搂着他,听陆升怒道:“恩师他一心为民请命,为国太平,殚精竭虑、忠肝义胆,如何该他愿赌服输!凭什么是他——输!” 谢瑢只觉胸前衣襟又渐渐湿了,只得应道:“夫人说得是。” 陆升又咬他一口,怒道:“又胡说八道!” 谢瑢只得再改口道:“慕山,莫要生气。” 陆升哭得愈发凄楚,哽咽道:“我好端端的叫陆抱阳,你究竟哪里想不开,非要擅自改我名字。” 谢瑢从未见他这般放纵情绪,只觉满腔柔情尽被哭软了,一时应道:“再不乱改了。”一时又许诺:“迟早查出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为你恩师报仇。”不觉间日升月落,竟过去了一宿。 陆升痛痛快快哭过一场,正是上上下下俱都发泄过,虽然一夜未眠,气色却好了许多,两眼虽然红肿,却有了几分神采。只是终究觉得失态,面对谢瑢便难免有些赧然,垂下头道:“我……我改日再来看你。” 谢瑢笑道:“随时恭候。” 待陆升离去后,谢瑢面上的笑容便消散得干净,转身进了书斋,自书案上的锦盒中取出一封书信来。 信中记录的名单约莫有上百人,其中三成俱被朱笔划去,这些被划去的名字当中,卫苏二字,赫然在列。 葬了卫将军后,高泰、陆升二人也各自领了任命。高泰被派入征北军先锋营,陆升则擢升为行军司马,遣往西域,实则不过是明升暗贬。又因那揭罗寺宗主病重,要将少宗主日光召回,朝中便下旨,命陆升同行,以尽护送之职。 消息传下时,陆升如遭雷殛,家中更是愁云惨雾一片。西域鱼龙混杂,胡汉杂居,又时常有蛮夷犯境,将陆升派往这等苦寒蛮荒之地,同流放也相差无几。 陆远一夜未眠,第二日就要出门寻人设法,陆升将他拉住了,劝道:“大哥,如今正是风头上,我身为犯官的弟子,自然是要受些委屈。倒不如远离京城,过些时日,再想办法。更何况男儿建功立业,哪有不冒风险……” 陆远大怒,拍着桌子就要陆升跪下,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建功立业!若非你当年一意孤行,非要从军,何至于引来这泼天的灾祸!陆升,你可曾将娘亲的叮嘱记住半个字!” 陆升依言跪下,却仍是面沉如水,柔声道:“大哥,娘亲叮嘱,我铭记在心。然而如今身不由己,不如因势利导,也不枉我从军一场。” 陆远颓然坐下来,仍是痛心疾首叹道:“早叫你退伍,早叫你退伍!” 卫苏出事前若是退了,一切好说。如今军令一下,陆升便唯有择日启程,前往西域了。如若不然,抗令便只有死路一条。 周氏便轻轻抚着陆远肩头,屏退左右,这才谨慎道:“不服军令倒也无妨……不如……搬去江北?” 陆升一惊,忙道:“万万不可!” 江北苻坚称帝,与南朝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纵使他陆氏一家弃了家业逃亡过去,陆升虽然不用再去西域,几个流民,往后日子也断不会轻松。陆升如何能为一己之私,连累兄嫂和未出世的侄儿侄女? 他倏然站起身来,自柜中取出悬壶,牢牢握在手中,他几次遇险,俱被这魔剑解救,如今一握在手中,便生出无限勇气,转而对兄嫂笑道:“我乃卫苏亲传弟子,便是前往西域,也绝不堕恩师威名。” 陆远同爱妻对视一眼,俱是叹息不已,愁容满面。 陆升临行之前,又往谢瑢府上去,不料却又吃了闭门羹,只有若松一人守着门,叹道:“昨夜我家公子有急事出门了,只说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便回。抱阳公子若有事,且留封书信,小的代为转告。” 陆升无法,只得匆匆写了书信,他不曾给谢瑢写过信,如今执笔,便不知从说起,思来想去,便只留了一句,“此去千里,不知归期,愿君珍重。” 随后带着大嫂准备的几大箱行李,赶往京畿的驿馆,与僧兵、军队会合,出发前往西域。 第五十六章 望君归(二) 一同出发奔赴西域都护府的队伍中,计那揭罗宗僧兵二十,沙弥十人,镇西军辽西营军士两百人,连上少宗主日光,合计二百二十一人,在驿馆中整装待发。陆升先拜见了统领左骑郎将王猛,那军官约莫四十出头,虬髯阔面,五短身材,好似个矮石墩,结实圆滚,待陆升拜见时,冷着一张脸道:“我不管你是谁的弟子,既然入我辽西营,就当守我营中军规,若有违犯,营中军棍可不是摆设。” 一见面就给他下马威,陆升心中苦笑,面上却恭敬应是。 待他出了厢房,却见到几张熟识面孔迎上来,当先便是姬冲那稚嫩少年的娃娃脸,笑嘻嘻抱拳道:“参见陆司马。”在他身后,百里霄同另外两人亦是抱拳道:“参见陆司马。”其中一人,赫然便是谢瑢府上的侍卫严修,另一人亦曾是北十二营的羽林军,名唤杨雄,此人沉默寡言,素来泯然于众人,如今却不声不响,就跟着一众同袍投了辽西营,就连陆升也出乎意料。也难怪那王郎将不满,这几名羽林郎一道投军,摆明了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8 是为陆升撑腰来的。 陆升望着这四人俱换了辽西营的藏青袴褶,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期期艾艾道:“你们……为何……” 姬冲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我堂堂六镇子弟,若不在沙场取功名,往后靠什么封妻荫子?拿什么面对列祖列宗?陆大哥,这等好事,你如何能丢下我们?” 严修亦道:“在下也不甘心只做个侍卫,幸而得了谢公子恩准,前来投军。” 百里霄道:“我……就要跟着陆大哥!” 杨雄左右看看,察觉只有自己不曾开口,便点了点头:“我也是。” 姬冲横他一眼,嗤笑道:“你跟着起哄什么?到底也是要封妻荫子,还是也是要跟着陆大哥?” 杨雄不善言辞,憋得小麦色的脸皮发红,才道:“……都是。” 姬冲哈哈大笑起来,正要再调侃几句,陆升却沉下脸来,喝道:“胡闹!” 姬冲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开口,陆升却仍是板着脸道:“不知天高地厚,西域如今乱贼猖獗,时常扰边,镇西军干的是刀口喋血的营生,你们当是去郊游围猎不成?” 严修道:“抱阳公……咳陆司马,自古富贵险中求,在下自然深思熟虑后才投军而来,性命攸关,不敢儿戏。” 百里霄亦道:“如今朝中兵力吃紧,若有羽林郎自愿往前线去,上头的将领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我兄弟几个商议过,既然都想出征,不如抱在一处,彼此也多个照应。” 杨雄连连点头:“正是!” 姬冲这才胆气壮了,抬起头来,毅然道:“我们一道去,一道回,杀尽胡虏、光复中原!” 百里霄豪气干云,亦是道:“对,杀尽胡虏、光复中原!” 陆升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是这几人既然来了,定然是得了长官允准,如今要收回成命也是不能了,只得对众人一抱拳,肃声道:“兄弟情义,陆某铭记在心。往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姬冲又哈哈笑起来,“不如效仿前人,来个桃园结义。” 严修含笑道:“虽然来不及去寻个桃园,称几斤桃子来倒也使得。” 姬冲道:“不如今日就由小弟我做东,请弟兄们畅饮一杯!” 众人正说得热闹,一旁却走来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沙弥,两手合掌道:“陆施主,少宗主有请。” 陆升本就身负护送少宗主之职,要去同日光见个面才算尽责,只是他心中别扭,又遇到几位同袍,故而拖延到了现在,那日光竟迫不及待,就派人来请了。 只是他再有千万种不满,却也不好对个十几岁的少年摆脸色,只得同姬冲、百里霄等人暂别,和颜悦色对那小沙弥说道:“请禅师带路。” 那小沙弥生得眉清目秀,闻言忙两手合十念佛,躬身道:“小僧惶恐,当不起禅师之称,陆施主唤小僧法号延华便是。” 他嗓音清婉,神态宁和,小小年纪便修得十分沉稳,只是不知为何足下有些虚浮,似是下盘受了暗伤,然而那揭罗宗神秘诡异,陆升不敢贸然多嘴,只得暂且按捺,随延华抵达了日光所在的小院。 日光本应翌日自兴善寺出发即可,他却为避免兴师动众,提前同众军士会合,在驿馆中住下,如此第二日众人一道出发便是,不必再到城门相候。此举自然为少宗主赢来赞誉,然而其目的当真是为众军士着想?亦或别有用意?只怕只有日光自己心里有数。 驿馆自然不比兴善寺,日光屈居在一进的简陋小院中,却依然安之若素,立在院中,笑得怡然自得,将陆升迎进屋中。 陆升虽然略有迟疑,抬手握住悬壶,胆气陡升,心道光天化日他还想使什么妖术不成?便昂然迈步,走进了房中。 日光视线扫过他腰间的悬壶,却不见露出讶异神色,只怕早已有所耳闻,他只笑道:“陆司马放心,我那揭罗宗并非强人所难的邪派,大圣欢喜圣尊虽然欲同你结缘,你若不能心甘情愿,也是枉然。勉强不来,便是无缘,自当另寻他人。那日……多有得罪,还请陆司马莫要放在心上。” 陆升立在会客堂中,任僧人送来白瓷茶盏,他终究心有余悸,并不敢碰,只抱拳道:“蒙上师、圣尊错爱,陆某愧不敢当。只是陆某有一事不明,要请上师赐教。” 日光也练武,此时一身姜黄色窄袖短衫,更显得身形高挑、肩宽体阔,容貌俊朗如石雕映晨光,含笑道:“陆司马请讲。” 陆升也不客气,径直问道:“陆某奉命卫戍西疆,并与上师同行,此事与上师有多少关系?” 日光失笑,盘膝靠坐在蒲团旁,一面惬意品茶,一面眯眼打量陆升,“你不问与我有关无关,却问有多少关系,小僧却是连抵赖也无从开口了。” 陆升叹道:“果然同上师有关?” 日光放下茶盏,端坐直起腰身,方才道:“陆升,流放之事,势不可免,只不过东南西北,尚能稍作更改。既然如此,不如随我同往西域,也好有个照应。” 陆升低垂眼睑,苦笑起来。 左一个照应右一个照应,他陆抱阳就当真这般无能,非要人照应不可? 只是无论是严修等人,亦或是日光,说这番话终究一片好意,若他不知好歹,未免令人心寒。 日光见他低头不语,又笑道:“陆司马莫要放在心上,此举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到了西域都护府,我自顾尚且不暇,只怕也照应不到陆司马,只不过能略提供几分方便罢了。” 陆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同日光寒暄几句,折回去在严修房中寻到了姬冲等人。 这四人之中,严修来得最晚,年纪却最长,他性情和顺,又胸有城府,先前短短几日相处,便同众人熟识起来,姬冲年少伶俐,百里霄忠厚,杨雄寡言,反倒是严修同陆升更谈得来,此时听陆升一提,便心领神会,开口道:“原来如此,日光虽是唯一的少宗主,只怕即位宗主前,仍需经历一番争斗。故而此时卖你一个人情,待我等到了西域都护府,自然被视作少宗主一系,想置身事外也是不能了。” 姬冲怒道:“小爷我不管谁做宗主,只管上阵杀敌。” 陆升亦是觉得头大如斗,思来想去,只得道:“多想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切记不可贸然行事。” 众人自然应喏,又畅谈一阵后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鸡啼前,王猛便号令全军集合,僧兵在前、镇西军在后,两百余人悄无声息开拔,离了建邺,往西边行军。 陆升骑在马上,却忍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89 不住频频回头望向城门,隐约见到了人影时,竭力瞪大眼想要看个清楚。 严修策马在他身侧,小声提醒道:“我家公子如今不在京城,那城门外的必定不是我家公子。” 陆升讪讪道:“我并非在……”他倏然住口,转而问道:“谢瑢放你出府,为何你仍口口声声唤他‘我家公子’?” 严修柔和一笑,神色自若答道:“叫习惯了,一时难改口。” 陆升看不出破绽,只得不再追问,官道上马蹄声如雷鸣,扬起漫天黄沙,渐渐远离了京城。 冲出城门的却是个华服高冠的贵公子,他神色焦急,在马背上站起身来,朝着远处遮天蔽日的黄沙眺望,恨恨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陆大哥竟走了!” 他身旁侍卫低头道:“公子息怒,陆功曹……不,陆司马调动的消息瞒得极紧,只怕不欲多让人知晓。” 云烨学业繁重,陆升亦是四处奔忙,他见到陆升的机会少之又少,原本算计着,明年开春自国子监毕业,受举荐入朝为官,便能多些空暇与陆大哥相处,届时以他自己之力,为陆升重新举荐入仕,也算报答当初陆升救他家姐的恩情。 不料他如意算盘打得好,陆升却不在建邺了。 他望着滚滚沙尘渐渐离得远了,不禁鼻尖一酸,只觉心中空空落落,好似少了些什么。 陆升哪里知晓,他与师兄自被解职,就再不敢同朝中人有来往,唯恐连累旁人。如今也算因祸得福,不免生出潜龙入渊、鹏鸟翔空的畅快感来。 这两百余人日夜兼程,十余日后,便抵达了益州,距离西域都护府不过数百里,因临近目的地,人人振奋,连日奔波的疲劳也一扫而空。 只是过了益州,便深入蛮荒,行路愈发凶险起来。王猛自然谨慎,同日光商议后,就在益州近郊安营扎寨,修整之后,再行出发。 第五十七章 望君归(三) 夜色未临时,众军就停在益州城外一处平原安营扎寨,王猛对众将发号施令,待点到陆升时,却噎了一噎,脸色愈发黑沉。 他草莽出身,自然看不惯这些自诩六镇良家子的羽林郎,尤以前任羽林左监卫苏的弟子陆升格外刺眼,故而一路上对他多番刁难,不是要他搬运马草,就是挑水筑灶,尽是些粗重活计。 陆升由始至终一言不发,俱都任劳任怨做了。然而不待王猛多磋磨几次,一旦他再下令要陆升做什么辛苦活计,那番邦僧宗的少宗主便遣人来请陆司马。 如此周而复始几次,王猛便看得明白,那少宗主分明在袒护这前任羽林郎。他虽然身为左骑郎将,在少宗主面前却不敢造次。如今距离西域都护府不过两百余里,他不愿得罪地头蛇,只得暂且将其放过,只命陆升同其余军士一道,各自下去扎营修整。 待队伍解散,姬冲便挤眉弄眼,屈肘撞一撞陆升,笑道:“好在有日光少宗主,不然这黑石墩当真难应付。” 陆升低声道:“又口无遮拦。” 姬冲缩缩头,自去搭建帐篷了。 然而不待天黑,益州太守便往营中送来请帖,言道有要事相商,除了宴请王猛外,又另附一封书信,却是盖的殿中尚书云子章的私印,只道有故人在益州,想要见陆升一面,请左骑郎将通融一番。 王猛无法,只得允准陆升出营,心中却对这些裙带关系的纨绔子弟愈发恼恨。 陆升却也一头雾水,王猛终究苛刻,并不允许其余人同行,他只得独身策马,先往益州城中去。 益州城因靠近西域,建筑颇与中原不同,以巨大的白色石块建筑而成的石屋,无论二层三层,房顶俱是平整能跑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也偶有胡人出没,其相貌眉骨高耸、轮廓深刻,耳垂挂着硕大的金环,因夏日愈发炎热,更是袒胸露腹,蛮夷本色暴露无遗。 若非心中有事,他倒想再四处盘桓闲逛,体会一番异域风情才是。 陆升问过守城卫,按着信中地址寻到了益州太守孙溪的府邸,门口守着的侍卫见状,迎上前来,恭声问道:“来者可是陆升陆司马?” 陆升忙下马,取出书信同名帖,那侍卫验过后,忙将陆升迎进府中,连声道:“孙大人等候陆司马多日了。” 陆升只道不敢当,便随那侍卫穿过有水塘和葡萄架的前院,在书斋一旁的客室中等候。 不过片刻,就有一名穿着香色笼纱袍常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年龄约莫四十,文雅端方,拱手笑道:“久闻陆司马大名,果然少年俊杰,一表人才。” 陆升忙起身回礼,看他神态服色,应是这孙府的主人了,便应道:“孙大人谬赞,陆某愧不敢当。” 孙溪请他落座,寒暄一番,又取出一封信同一个荷包来,言道俱是云烨托付他转交之物。陆升这才知晓原来孙溪原是云烨的表舅舅,也亏得云烨不辞辛劳,竟寻到了这等拐弯抹角的亲戚代为传书。 他便告声罪,拆开信当场看起来,那云烨果然是在国子监待得久了,学得名士清谈的风范,开篇两页洋洋洒洒,却尽在诉说离别思念之意,关怀陆升衣食住行之意,十分冗长。陆升耐着性子,一目十行扫到第三页末尾,方才见到云烨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只道他这位表舅舅家中遇到些怪事,还求陆升出手相助。那荷包之中,却是整整一包小金锞子,约莫五六两重,每一颗分量却极少,拿出来也不至于惹人瞩目。 陆远夫妇也为陆升准备了这样一个荷包,以备出门在外的不时之需,考虑得十分周详,难为云烨也为他考虑这许多。反观谢瑢,却连送行也不曾露面。那许多缠绵情谊,原来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 陆升收回纷乱心思,便沉吟起来,如今谢瑢不在,若遇到怪物作祟,他便只有一柄悬壶、一串垂水灵珠可以仰仗,难免有些底气不足。然而他又忆起当初在无为岛时,悬壶能斩杀鬼神,垂水灵珠能辟邪防身,便又生出了几分胆气来。他便收起信来,先向孙溪打听道:“孙大人,恕陆某直言,云公子在信中提及贵府上出了些怪事……却不知是什么怪事?” 孙溪起身,命人去换茶,这才坐回来,温雅如玉的面容上,泛起了愁云密布的哀色,叹道:“若非我走投无路,也不敢向陆司马求助。此事……却要从九年前说起。” 陆升心道又是一桩陈年公案,一面听孙溪徐徐而谈,一面就着苦味回甘的功夫茶,品尝起桌上酸甜可口的杏脯、桃脯、葡萄干来。 九年前,孙溪才满一岁的幼子孙连失踪,一家人愁云惨淡,派了满城官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0 兵四处搜查未果,只得张榜悬赏,若能寻回连公子者,必有重赏。 然则重赏之下,竟也毫无消息,孙夫人思子心切,日胜一日消瘦下去了。 眼见得希望渺茫,孙溪也断了念头,却突然有一日深夜,夫妻二人愁了一阵,不觉间半睡半醒,竟听见有人轻轻拍了拍窗户,朗声问道:“孙大人,若能寻回孙小公子,可是无论谁都有赏赐?” 孙溪好似绝处逢生,忙应道:“正是!正是!无论什么身份,必有重谢!” 那人嗓音发音怪异,孙溪只当他并非中原人,约莫是蛮夷敌寇之类,故而担忧益州官兵会刀刃相向,又补充道:“无论什么人,只要能寻回连儿,我益州官兵绝不加害!” 那人发出桀桀的怪笑,却道:“寻回连公子,不过小事一桩。只是金银珠宝,良田美宅我都不爱,只想同孙大人另外讨个赏。” 孙溪大喜过望,哪里还来得及去细思其中诡异之处,忙道:“英雄但说无妨,只要我孙溪能做到,决不食言!” 那人道:“我就缺个媳妇,还求孙溪大人把令嫒下嫁与我。” 孙溪一愣,颓然道:“英雄所求虽然简单,只是……孙某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可惜半年前就嫁人了。” 那人却笑道:“无妨,老大嫁人了,老二也成。” 孙溪膝下总共一女二子,长女外嫁,次子孙召不过九岁,因自幼体弱多病,一年四季离不得药,就连大夫也不敢担保他能否活到成年。好在孙夫人一年前生下幼子孙连,却是个健壮的婴儿,孙溪一腔心血,都灌注在这幼子身上。 如今一听那人所言,他心中动摇,却仍是道:“英雄误会了,我家老二,是个男孩。” 那人仍是在窗外桀桀怪笑,道:“我也不拘男女,二公子乖巧文静,嫁给我也成。” 孙溪救爱子心切,一时间哪里顾得上许多,咬咬牙便应道:“英雄若能救回连儿,我就允你所求!” 那人大喜,忙道:“一言为定!”窗外遂没了声息。 孙溪随即被喧哗声惊醒,忙召来仆人问个究竟,却得知不过是马厩里突然有一匹白马咬断缰绳,逃出府去了。 他伤心失意,只道自己日思夜想,故而做了个怪梦。 然而翌日黄昏时,那匹逃走的白马却托着孙连回府来了,那小少爷伏在马背上睡得十分香甜,竟是毫发无伤。 孙溪夫妇自然喜出望外,忙将孙连抱回房中,又好生犒劳了那白马,命人要单独建个马厩,把这白马当恩人伺候。 不料到了深夜,孙溪竟梦见一个身穿银甲白袍、武将装扮、身姿伟岸的年轻人跪在他面前,一面磕头,一面用怪异嗓音说道:“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却不知岳父岳母,将婚事安排在何时啊?” 那年轻人一抬头,肩膀之上,赫然竟顶着个白马头,骇得孙溪三魂七魄惊散了一半,只得慌张道:“召儿今年、不、不过九岁……待、待十八岁之后,再、再议亲事不迟。” 那白马头缓缓低垂下去,叹道:“还要等九年……也罢,我这媳妇娇弱,多将养些时日也是为他好。小婿先行拜谢岳父、岳母,九年后再办喜事。” 孙溪惊醒后,冷汗涔涔,面无人色,却见孙夫人也一样惊醒,夫妇一交谈,竟发现两人俱做了同样的梦,夫妇夜不能寐,第二日便四处求僧问道,回来后便将那匹白马杀了。 那匹白马原是祖父送给孙召的礼物,孙召虽然体弱不能习骑射,却对那匹白马爱护有加,更为它取了个名字唤作追云。追云死后,孙召几日哭闹不休,连药也不肯吃了,险些丧命。只一味哭道:“把追云还给我!” 孙溪无法,只得再花重金买了匹小马驹,孙召却看也不看,只要追云,身体亦是日益衰弱起来。 如此过了一年,孙召已是性命垂危、连大夫也束手无策,委婉暗示孙府准备后事。然而有一日孙府马厩中的马突然全数暴毙,奇怪的是,孙召却自那日之后,渐渐开始痊愈。又过了数月,更能下床行走,素来哀戚的面容,也终于露出笑容来。 孙溪只当他心结终于解开,难免松了口气。不料自此府上便开始出现怪事,一是但凡四蹄的畜生,无论牛马羊驴,一进府门便立时四肢痉挛、口吐白沫,拖出府去便立刻转好,府内自此便再不能养马;二是厨房中的麦米面、蔬果、蛋乳之类食材时常大批失踪,禽、肉、鱼之类却从来不曾被盗,无论如何防范也捉不到那盗贼;三却是孙召公子时常独自在房中嬉笑,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同不知何人说话,令仆从毛骨悚然。待问起时,孙召公子便笑道:“是追云,追云回来了。” 骇得孙溪夫妇再度四处求神拜佛,请来道士、和尚诵经做法,却全无半点作用。 这般担惊受怕的年月一过又是七年有余,孙溪夫妇又再度在梦中见到了那银甲马头的妖怪,对他二人恭恭敬敬下跪,恭声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依约,前来迎娶新娘了。” 第五十八章 望君归(四) 陆升闻言叹道:“万物有情,连妖怪竟也会恪守信义,十分难得。孙大人有什么打算?” 孙溪听他夸赞,面色便有些为难,叹道:“亘古以来,人鬼妖魔殊途,犬子本就病弱,如何经得起这来路不明的妖怪磋磨?我与内子如今只能以十八岁生辰未到为由,尽力拖延。虽然几年来寻访高人,却纷纷铩羽而退,竟一个也奈何不得那妖怪。我自云烨处得知了陆司马的本事,故而……斗胆请陆司马相助。” 陆升沉吟问道:“令郎十八岁生辰是何时?” 孙溪又长叹一声,回道:“就在明日。” 王猛麾下这支队伍,一路上多次遭遇山贼流寇,故而到了益州,要彻底补充弓矢粮草、诸军养精蓄锐,才能全力以赴应对塞外蛮夷骑兵,抵达西域都护府。粗略算来,至少要盘桓两三日,时间倒并不耽误。陆升心中一算时日,便应了下来,却只道尽力而为。 孙溪同孙夫人便感恩不尽,满口道:“陆司马肯出手足矣,成与不成,端看天命。” 陆升便仔细询问那马头妖的细节,心中虽然疑惑,但这孙溪夫妇对那妖物深恶痛绝,他也不便多说,只得提出要见一见孙召公子。 孙夫人吴氏却为难道:“召儿体弱,已睡下了。不如明日再见?” 陆升自然不便打扰,只得应下。 当日他便同孙溪夫妇细细商议对策,而后在孙府留宿。 翌日孙溪便派遣心腹,带了公文前往城外临时扎住的军营,请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1 王猛派遣严修等四人到城中“协力办案”,王猛官位不如益州太守,如今见孙溪煞有介事开了公文来,只得忍气吞声,放那四人去寻陆升。 陆升清晨练过剑,就先去见了那位孙二公子。 孙召房里房外俱贴着符纸、驱邪画,若按孙溪的说法,这些符咒实则全无用处,不过是孙夫人坚持要贴,聊以□□罢了。那孙二公子年满十八,却生得十分瘦弱,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因时常卧床,白皙肤色下,更透出淡淡的青色血脉。穿一袭玉白薄衫,更衬得整个人单薄得好似要消失一般。尽管如此,孙召见了陆升,却仍是撑起身坐起来,笑道:“这位便是陆司马?今日……要麻烦陆司马辛劳,孙召大恩不言谢,必当铭记于心。” 他虽然神虚气浮,却目光清明,表情从容,眼角眉梢更透出喜悦之色,半点不见畏惧退缩,倒更似个好事将近的新郎官一般。陆升按捺住心头怪异,只应道:“不敢当,陆某只不过尽力而为。” 孙召又笑道:“陆司马放心……”他一句话未完,便被猛烈咳嗽打断,吃力俯下身去,咳得气喘吁吁,消瘦的手指紧紧攥住床褥,急得守在一旁的孙夫人急忙为他抚摩后背,传人上药,又道:“陆司马……你看……犬子不能再会客了。” 这对夫妇纵有千万般不是,关爱孙召的心却半点不假,陆升只得硬着头皮追问道:“陆某只问最后一个问题,那马妖……可曾害过人性命?” 孙召忙抬起头,嘶哑嗓音道:“不、不曾!”随即又是惊天动地一阵咳嗽。 陆升只得告辞退出房中,正好严修、姬冲、百里霄、杨雄一道抵达了孙府,他便请众人进了客房,将前因后果简略一讲,肃容道:“所以请四位助我一臂之力。” 严修曾经跟随谢瑢,对这等怪谈早已见惯不怪,其余三人却神情怪异,姬冲道:“想不到……陆大哥竟还会捉鬼。” 陆升叹道:“我何尝想要捉鬼,然而既然遇上了,岂能袖手旁观。” 百里霄亦是肃容道:“马头人身,想必是个西域的外来妖物,怎能容它在我中原放肆、强抢大晋子民?定要助陆大哥捉了它!” 杨雄自然亦步亦趋,连连点头:“……捉了它!” 严修却道:“捉鬼驱妖,并非我镇西军分内职责,更何况不知妖物深浅,贸然干涉只怕有风险。陆司马若看不过去,不如传书给我家……谢公子,请他设法。益州三十里外,就要过玉门关,距离鲜卑右部极近,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陆升皱眉道:“此去建邺千里,远水不救近火,如何来得及。严兄,你且宽心,我心中自有计较,断不会拖诸位弟兄冒险。” 严修便笑道:“既然如此,在下自当全力协助。” 陆升心中一宽,遂将心中计策同众人分说清楚,众人神色精彩纷呈,便各自散去准备。 转眼便时近黄昏,孙溪得了信,早早自府衙返回,后院中正张灯结彩,红绸满目,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西跨院则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充作新房。孙溪夫妇亦是换了盛装,安坐在大堂当中。到了黄昏时分,果然一阵狂风在大堂外的平地中拔地而起,风散后,原地便出现了一条魁梧人形,仍是白衣银甲,只在甲外披着大红锦袍,硕大白马头上系着红绸,迈入大堂,一撩袍摆,单膝下跪,抱拳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来迟了。” 那怪物身姿潇洒、举止豪迈,只可惜人形马面,语音怪异,便骇人得紧。孙溪夫妇坐在胡床上瑟瑟发抖,孙溪道:“贤、贤婿请起,贤婿来得正好,不迟、不迟。” 那怪物端端正正拜了三拜方才起身,一双硕大马眼睁得如铜铃般大,“敢问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我那媳妇……为何不在啊?” 孙溪牙齿打颤,还是孙夫人稍稍镇定,忙道:“召儿体弱,我不忍心让他来回奔波,已安排他在新房里等候你。” 那怪物桀桀笑道:“多谢岳父岳母体谅,*苦短,小婿这便告辞了。” 孙溪夫妇听闻*苦短四字,面色愈发铁青,却仍是强笑相送,唤道:“严修,你引姑爷去新房。” 严修一身孙府家丁装扮,躬身行礼道:“是,姑爷,这边请。” 那怪物便跟随在严修身后,一面和颜悦色同严修聊天道:“以往不曾见过你,不过往后便是一家人了,你也不必拘谨,唤我追云姑爷便是。” 严修眼角微微抽搐,却笑得如沐春风,应道:“是,追云姑爷,日后还请多关照。” 那怪物又发出桀桀怪笑声,一前一后,跟随严修抵达西跨院中,那怪物便嗅了嗅,自语道:“多了许多生人味道。” 严修道:“自然,召公子成亲是大事,老爷高兴,宴请了许多宾客。只是体恤召公子身体,倒不必前去应酬。” 那怪物笑道:“不应酬最好、不应酬最好。我也不爱应酬。小召,小召!” 他一面急唤,一面迈入西跨院,径直走进东厢房中。 东厢房里红烛高悬,鸳鸯戏水的红锦被惹人瞩目,一个红裙人影安坐在一旁座椅上,头上盖着八角坠珍珠的红锦帕,低眉敛目,分外动人。 那怪物急匆匆走上前去,距离尚有三四步时,却突然停下脚步,白马头上竟隐隐泛起一层绯红色来,他一面挠着头,一面赧然道:“小、小召,你今日真美、真香。” 那人却一动不动,充耳不闻,那怪物却是心旌动荡,喜得搓手挠头,又欲揭去盖头,又几番迟疑,羞涩不已,喃喃道:“我竟当真成了你夫婿了……我莫非是在做梦?” 他兀自陶醉了片刻,突然又朝着那人仔细嗅了嗅,勃然大怒道:“为何你身上有别的男子味道?” 那人却只轻轻摇头,带得红锦帕上颗颗珍珠碰撞,发出悦耳清脆的碰撞声。 那怪物大步上前,一把扯开盖头,怒道:“小……” 当是时,悬壶出鞘,如毒蛇吐信,闪电般刺进那怪物左边肩头,霎时将魁梧身躯刺了个对穿。 那怪物仰头,发出一声震耳马嘶,足下发力,仓惶迅捷后退,才刺穿的肩头,又被利刃割裂一次,伤口有漆黑如墨的黑血喷溅而出,洒了满地。 陆升一身红衣也溅了黑血,悬壶只轻轻一甩,沾染其上的血迹便顺着血槽流淌滴落,剑身又再度银亮如初。他好整以暇望着那怪物笑道:“你叫追云?强霸我大晋子民,胆子倒不小。” 那怪物目露惊恐之色,竟是不敢反抗,只捂住伤口,将魁梧身躯缩成一团,蹲在屋角望着悬壶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2 ,颤声道:“你、你将我的小召弄到哪里去了?” 陆升见他竟畏惧悬壶至此,略微讶异,却仍是道:“追云,我看你深情款款,却为何非要强迫孙召嫁给你?” 那怪物却仰头道:“我、我不曾强迫他,我同他、乃是明媒正娶。” 陆升皱眉道:“胡闹,孙召是男子,如何能嫁给你?阴阳颠倒、伦常紊乱,天底下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怪物呆了一呆,惶然问道:“小召……不能嫁给我?” 陆升道:“你若想清楚了,自此退出益州,往后莫再扰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 那怪物却恍若未闻,只喃喃道:“小召,不能嫁给我?”他再度仰头嘶吼,刹那间红色锦袍被撕裂,片片落下,那怪物化作一匹神骏非凡的白色骏马,从头到尾全无一丝杂色,皮毛油光水滑、肌理隆起分明,唯有肩胛处黑血淋漓,伤口不得愈合。随即猛一下撞破墙壁,冲出西跨院,却是朝着孙府外头奋蹄疾驰而去。 陆升暗道不好,紧跟其后追出去,严修见状急忙跟上,冲出孙府后门,寻到备在外头的军马,二人朝着那白影穷追不舍而去。 这一追便一口气冲出东城门,追到了七八里,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沙柳林,那白马一路跑,路上留下黑血点点,竟好似慌不择路般,径直冲进了沙柳林之中。 第五十九章 望君归(五) 荒滩乱石,沙柳成林。 那白马撞开纠结枝条,慌不择路朝林中深处奋蹄疾驰,倒好似在为身后的陆升、严修开路一般,令二人策马紧追得十分顺利。 不过十余息功夫,追云便闯入一片林中空地,人立而起,高高扬起前蹄,震耳马啸声回荡在黄沙漫漫的林空之上。随即又化人身,朝空地内一间四面漏风的木屋冲去,大声唤道:“小召!小召!” 屋中空空如也,哪里有孙召的身影? 追云双目充血,转头愤恨怒瞪,陆升二人胯||下的战马便突然嘶鸣起来,转身就逃,竟拉也拉不住。 陆升情急之下死死扯拽缰绳,一个腾身落下地来,转身再返回空地,却见那魁梧马妖颓然跪在地上,也不顾肩头鲜血淋漓,只一味垂泪,喃喃道:“小召……你若当真不愿意,同我说便是了。为何要……” 陆升心有不忍,足下脚步也放缓,沉声道:“追云,你若想通了,便离开益州,莫再叨扰孙府。” 追云愤恨长嘶,一颗马头面容狰狞,怒道:“既然负我,我便杀光益州百姓!” 他再度在地上一滚,身形如吹气般变大,但见银甲马头的怪物渐渐高过了沙柳树林,两臂高举,声如震雷咆哮道:“凡人欺瞒,背信弃义,该杀!!” 陆升急忙后退几步,拔出悬壶,沉膝横剑,蓄势待发之时,突然一个尖利嘶哑的嗓音骤然响起,唤道:“住手!” 一匹棕色战马托着个单薄白衫的少年闯入林中,那少年低伏在马背上,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唤道:“追云……追云,住手!” 追云庞大身形骤然消失无踪,急急忙忙上前抱住那少年,又惊又喜,竟是张口结舌,只顾一味唤道:“小召小召小召!你、你来了。” 那少年正是孙召,衣襟长袖上血迹斑斑,却不管不顾只扶住追云肩头,一面咳嗽,一面惊痛交加道:“追云,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追云望向陆升,孙召循着他视线望去,随即沉下脸色,冷道:“我还当陆司马急公好义,想不到竟是个趁人之危的恶人!” 陆升便讪讪摸了摸鼻尖,孙召这般模样,哪里像是被胁迫强娶的受害人,分明是两情相悦的鸳鸯。他先前就有几分疑惑,如今更笃定了十分,只得转而问道:“召公子不曾被强迫?” 孙召气弱体虚,目光却清明,斩钉截铁道:“自然不曾!” 他凄楚道:“我自幼多病,没有玩伴,是追云陪伴我,宽慰我,瞒着家人带我四处游完。若是没了追云,孙召一生……再也了无生趣。” 原来那追云天生灵物,被送到孙召身旁,便自认对这幼童有照料之职,全心全意陪伴孙召。待孙召九岁时,追云却有了旁的心思,遂朝孙召询问道:“小召,往后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好?” 孙召自然满口应承,追云便小心翼翼偷了孙家小公子,向孙溪求亲,再小心翼翼将小公子毫发无伤送回来。他自以为得计,耐心陪伴孙召九年,就等着洞房花烛,不料孙溪却求得陆升出手,引来这番变故。 陆升听孙召三言两语说完,不免又是无奈,又是好气,只道:“胡闹。追云本就是你的马,若无意外,自然一生一世不分离,何必横生枝节,非要搞什么男男婚嫁、妖怪娶亲,如此惊世骇俗,不引来孙大人反对才怪。” 如今想来,孙召只怕由始至终都是愿意的,只不过孙溪夫妇哪里能容许?故而一面哄骗孙召为他筹备亲事,一面四处寻访高人要灭了那马妖。 他不过略动一动手腕,悬壶划出一片微光,追云骇得扑通跪下,反倒是孙召毫不畏惧,横着双臂挡在他面前,瞪着陆升道:“我喜欢追云,追云喜欢我,如何就不能成亲!” 陆升一时哑然,又道:“兄弟挚友,照样能相守一生一世,何必非要……” 追云抬起马头嘶鸣几声,才道:“我、我不愿同小召做兄弟挚友,我想要同他光明正大睡在一起,抱着他、亲着他、同他做……羞羞的事。” 他这番话一出口,孙召自然红了耳根,连陆升也不自在起来,这马头怪物虽然恬不知耻,他却还认识个比之有过之而不及的人物,谢瑢公子是也。如今望着那马妖和小少爷,皆是将他如大敌一般防范,陆升愈发觉得索然无味,苦笑道:“奔波半日,原来是棒打鸳鸯。” 这话才出口,孙召顿时神色一松,露出几分喜色,然而却是变生肘腋,追云突然凄厉嘶鸣,声音中满是愤怒惊惧,一掌拍在孙召后肩,将那少年拍得身躯凌空飞起,陆升不假思索,扬手将孙召接住,严修此刻匆匆赶来,陆升将孙召交托给他,那小少爷已然昏迷不醒,嘴角一缕鲜血触目惊心。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人才护住孙召,林中空地便响起一声沉闷爆炸,竟是追云骤然炸裂成了万千碎片,黑血四溅,噼噼啪啪打在沙柳枝叶、石子沙地上,仿若下了一场森冷阴雨。 陆升头顶青莲乍现,又将三人彻底护住了。 追云先前所在处,踪迹全无,唯有一地黑血,血迹之上,却踏上了一双褐色鹿皮靴。 一个穿着西域砖黄色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3 僧衣的年轻僧人,单手持着金刚杵,一双眼颜色极淡,竟似浅葱色的琉璃珠一般,漠然看向陆升。 这僧人年纪约莫同日光相差无几,生得容貌十分精致俊美,竟隐约有同谢瑢比肩的趋势,只是眸色淡得近似于无,唇色却鲜红得好似啜饮了鲜血一般,令得他的美色近似妖异,仿佛一条通体洁白晶莹的白蛇,只在头顶处点缀了一颗血红宝石,极美极艳,却在被那一双毫无人气的琉璃眼珠注视时,无端端令人生出惊恐畏惧的寒意来。 虽然他颈间挂着白砗磲的佛珠、手中提着西域密宗降魔除妖的金刚杵,却仍是满身骇人杀气,血腥满盈,半点不见佛性。 耀叶清净如莲,此人却仿佛盛开在尸山血海上的一朵妖花。 陆升长剑横胸,胸腔中一颗心跳得分外激烈,神智却格外冷静,他直觉此人是迄今为止,从不曾遇到过的强敌,为今之计,就是拼尽全力撤退。 那僧人看看陆升头顶,再看看悬壶,却突然笑起来,血唇红艳艳咧开,露出森白整齐的牙齿,阴冷妖冶,半点不减,反倒开口问道:“你杀了耀叶?” 陆升一愣,严修忽然插口道:“我!是我杀的。杀人夺宝,又将悬壶转赠于这位小兄弟,全是我一人所为。他……毫不知情!” 那僧人嗓音阴柔,好似一条湿冷蛇信扫过人耳廓,听得十分难受,此时又低声笑起来,“耀叶虽是我宗叛徒,却容不得外人插手。今日倒是我的好日子,寻回这马妖偷走的定魂珠,寻回叛徒偷走的悬壶,还捉拿到了杀害耀叶的凶手,一箭三雕。只是……有一事为难。” 他一面徐徐说话,一面朝前迈了一步,自血泊当中捡起颗珠子,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四周飞溅开的黑血突然全数化作了黑雾,朝着那珠子当中奔涌汇聚而去。 随后那僧人又叹气道:“小僧是现在杀了你,还是带回去,交予上师审了再杀?” 他向前迈一步,陆升同严修便向后退一步,不觉间退出林中空地,二人皆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此人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敌。 严修低声道:“陆升,打不过就逃,将悬壶扔给他,背着孙公子快逃,我来殿后。” 陆升来不及反驳,那僧人已道:“当真麻烦,索性全杀了。” 他身形一动,陆升眼中只见到一道砖黄残影,胸口处顿时如遭雷殛,将他重重撞了出去。笼罩在他周身的青色光幕顿时自金刚杵攻击的一点上龟裂成蛛网,炸成了无数碎片。 陆升只觉好似被重锤锤在胸膛上,连胸骨都差点折了,气血翻涌沉闷,左手腕又是一凉,那串青色莲花乍然浮现,竟碎裂成粉末,自他手腕脱落下来。 那僧人却略略歪头,轻轻啧了一声,哼笑道:“这宝贝倒不错,只是你如何挡我第二击?” 严修早已放下孙召,拔出剑来,朝那僧人刺去,一面大喝道:“陆升,弃剑快逃,你逃了我才能逃!” 陆升虽然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却不曾想到竟差距如此巨大,这僧人比耀叶更快了两倍有余,他连动作也捕捉不到,果真是山外有人、人外有人,他也不矫情,只强忍胸口剧痛站起身来,竭尽全身力气,将悬壶朝着相反方向狠狠投掷过去,随即粗鲁拽起孙召,背着他拔足狂奔,朝着沙柳林外跑去。 那僧人轻轻呵了一声,却仍是转身先追悬壶去了。 陆升心中也有计较,这强敌非他所能抵挡,若是往城中逃去,难免给百姓带去杀身之祸。沙柳林外停着战马,他将孙召扔在马背上,随即飞身上马,狠狠一踢马腹,朝着镇西军临时军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过跑出半里地,他便察觉身后阴寒之气袭来,才要回头时,身旁却突然传来严修的大喊:“莫要回头!快些喊日光!” 陆升循声望去,却不见严修身影,唯独严修骑来的战马紧紧跟随在侧,他不禁大惊道:“严……严兄你怎么也变成了马?!” 严修道:“我在它背上!” 马背颠簸,陆升定睛细看,方才看清楚了,那棕色战马的马鞍上正伏着一只虎纹小花猫同一头玄黑小龟,此时通力合作,分别咬住缰绳一侧,指挥战马朝着正确方向发足狂奔。 那小花猫瞪着一双黑中透金的瞳孔,咬着缰绳,口齿也不过稍有模糊,大吼道:“呼救!” 陆升再无暇多做他想,只得朝着空茫茫毫无一物的前方荒原大喊道:“日光!日光!” 话音才落,耳畔却传来一声阴森森的低笑,噗嗤道:“愚蠢,小僧有悬壶在手,叫大日如来也救不了你。” 那僧人只不远不近追在二人身后,手提悬壶,轻笑挥剑,顿时一股锐利的半月形白光自悬壶剑身上一闪,眼见着就追上陆升,要将他拦腰斩断。 然而白光一近,却只有尾端堪堪擦过陆升肩头,随即没入战马背上,无声无息就将战马斩为两截。陆升只觉右肩一凉,随即剧痛难当,他只一咬牙,急忙抱住孙召,二人随着半截马的冲力又往前疾驰了数十丈,便重重跌落在荒滩地上,接连滚了数十圈。陆升暗暗心惊,他虽然遍体鳞伤,却胜在身体健壮,稍稍将养就能恢复如初。这孙召却只怕生还无望了…… 只是他如今也无暇分神施救,那僧人已迫近了。一面迫近,一面却微微皱起眉来,若有所思打量手中的悬壶,讶然道:“我竟……失手了?” 第六十章 望君归(六) 左骑郎将王猛与麾下幕僚正在营中议事,只道再有一日半,粮草备齐,就可以启程。营帐外却突然传来阵阵喧嚣吵闹声,王猛怒而起身,皱眉喝问道:“何事喧哗?” 一名传令兵正好撩开帘帐,单膝跪在门口道:“报——那揭罗宗的僧兵全数出营,命我禀报将军,是宗内事务,请镇西军莫要轻举妄动。” 王猛便坐了回去,冷淡道:“既然如此,不必管他。” 竟当真不管了。 那边厢,陆升趁着那僧人呆愣的片刻,强忍全身疼痛撑起身来,一时却后悔将悬壶抛了出去,如今赤手空拳,如何抵抗? 那虎纹小猫却当机立断,突然叼住玄黑小龟,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跑到了陆升身边,这才将小龟放下。 那小龟顿时将头尾四肢缩回壳中,黑光渐渐扩散出半丈左右,好似一口半透的铁锅罩在地上,将陆升等人护在其中。那僧人已提着悬壶,身如鬼魅地扑了上来。 净业宗奉悬壶为至宝,却无人能降服其煞气,这僧人乃宗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也不敢日日将其佩在身边,唯恐被其夺了神智,失了本心。故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4 而也以为陆升佩剑的时日短暂,不足为虑,先前失手,也只当做凶剑难以降服。如今便仍是收了金刚杵,手持悬壶,朝着黑光罩当头狠狠刺下。 黑光动摇,眼见得就散去了大半,那小龟的龟壳上几不可见地裂开一丝纹路,陆升却顾不得许多,只去将孙召抱在怀中,取出一片参片塞在他嘴里,那小少爷眼皮略动了动,陆升方才松了口气。 那虎纹小猫却是大急,一巴掌拍在龟壳上,呼呼吼叫道:“躲什么躲,快出来!” 那僧人舔了舔嫣红嘴唇,突然笑道:“上古神物,可惜只剩一点残魂苟延残喘,我看你能撑到几时。”言罢又是一剑刺在黑光罩外,黑光顿时淡薄,似乎随时都会散去。那僧人不禁叹道:“唉,我竟然高估了。”随即再度提起悬壶,眼睑半掩,蓄势待发。 说时迟,那时快,几枚羽箭破空袭来,那僧人侧身挽出数个剑花,竟将羽箭绞得粉碎,眯了眼不满挑眉,看着远处一列人马疾驰靠近,为首的僧人肩阔高大,火把光芒映照得他犹若神佛一般,正是那揭罗的少宗主日光,却一反常态沉着一张脸,凝目注视着面前的僧人,冷道:“月弓?你这叛徒,到益州来做什么?” 那被唤作月弓的僧人柔柔笑起来,笑容好似阴风阵阵掠过,他一甩悬壶,对着日光摆出了攻击的姿势,方才道:“我当是哪里的货色,不知天高地厚,多管闲事,原来是那揭罗宗的杂鱼。小僧乃是净业宗的护法僧,名唤鬼叶是也,小杂鱼,莫要认错了人。” 陆升听了满耳的秘辛,如今只得装作不知,他将那小猫同小龟一道捡起来塞进怀里,谨慎往一旁撤退,那边厢日光只扫一眼陆升,略一颔首,就喝道:“邪宗妖僧,人人得而诛之,布阵!” 日光麾下二十名僧兵轰然应喏,手持□□飞身下马,往两边快步散开,前后疏落、互为支援、彼此应和,杀声震天、地面微颤,恍然间竟好似有千军万马奔杀而来。 若是寻常人只怕单看这阵势就被骇得胆裂,鬼叶却好整以暇,仿佛看戏一般欣赏起来,一面点评道:“莲台东、莲台北各有迟滞,小僧只需一剑……” 他话音未落,日光已从马背上腾身飞起来,两手持一把半人高的重剑,僧袍猎猎招展,犹若大鹏展翅,朝着鬼叶当头劈下。 鬼叶眉头微皱,叹道:“也不听我说完……”他不过轻描淡写提剑向上,迎向日光斩下的重剑,那重剑黑沉坚硬,悬壶却不过区区一柄三尺青锋,两相撞击下,悬壶毫发无伤,那重剑却铮然一声,断为两截。 日光却仍是成竹在胸一般,突然弃了重剑,一道银光自袖中猛蹿而出,直刺鬼叶面门。 鬼叶连连后退,日光步步紧逼,这二人迅捷如电光鬼影,陆升竟捕捉不到身影,待那二人静止时,却是各有胜负:日光胸膛一道剑伤自肩头斜斜延伸至肋下,鬼叶则是侧腹、脸颊鲜血淋漓,他却不知痛楚一般,只拿手指摸了摸左边面颊淌下的鲜血,面容刹那狰狞,怒道:“日光!你竟敢毁我容貌!” 他才欲冲向日光,夜空中却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鬼叶生生止住身形,却突然撞进僧兵布阵之中,连连斩杀数人,血瀑冲天,他便远远地退去了,夜风愈发阴凉,只传来鬼叶幽幽嗓音道:“尔等性命,姑且为我保留一阵。我必择日来取。” 短短几个照面,僧兵伤亡惨重,连日光也受了伤,陆升便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他趁着鬼叶同日光对峙时,暂时将肩伤止血,此时见日光走过来,便撑着地面颤巍巍站起身来,才开口道:“日光……” 日光却肃容道:“那僧人原是我那揭罗宗的僧兵,如今改了法名,成了净业宗的走狗,不想竟连累了陆大人。” 陆升一时哑然,才迈了一步,左脚剧痛钻心,身形一歪就要倒下,日光忙上前将他接住,索性打横抱了起来。 陆升只觉怀中的小猫动了动,他通身僵直,只略一挣扎,许是强敌撤离后放松的缘故,顿时全身骨骼皮肉一阵剧痛,倒抽口气,只得低声道:“放、放我下来。” 日光却笑道:“你受了重伤,莫要挣扎。” 陆升咬紧牙关忍痛,抬手在日光胸膛上按了按,日光便也白了脸色,他这才轻笑道:“日光上师有心了,你也伤得不轻,若是因了陆某再加重伤势,陆某万难心安。” 日光只得命人牵了马来,一面苦笑道:“若是换了谢瑢,你也要这般逞强不成?” 陆升在僧兵协助下上了马,红裙斑驳,处处撕裂,分外有种惨遭凌||虐的美感,他却全无半丝自觉,只叹道:“我也……不知道。” 日光留了人善后,其余人等便返回了军营。 百里霄、姬冲、杨雄便迎了上来,个个满面愧色。原来这三人本是奉命守护孙召,而孙召因喝了孙夫人送来的安神药,原是要安睡到天明的。只是他打破房中的瓷器,靠着碎片割裂手掌的疼痛,强撑着寻到这三人,将前因后果一说,百里霄等人便见义勇为,反倒帮他潜逃出了孙府。 如今见到陆升伤痕累累地回来,不免心中生愧。陆升好言相劝,无论孙召来不来,那追云却都是躲不过鬼叶追杀的。 日光将二人同样放在营中,请来军医诊治,陆升尽是外伤却好商量,不过清洗上药,左脚扭伤肿起处也敷药后妥善包裹起来。过了片刻,孙召也呻|吟一声,醒转过来。军医松口气,忙去营帐外煎药,陆升便将孙召昏迷之后的事也同他分说清楚,只将鬼叶的身份隐去了。 孙召面无人色,颤声道:“追云他……这次当真……” 日光同样上了药、缠了绷带,此时赤着上身坐在一旁,却沉声道:“追云没有死。” 孙召激动异常,急忙撑起上身,却立时跌了回去,颤声问道:“那他究竟……” 日光道:“你父母当年杀了追云,只怕那时他就以魂魄之体寄宿在定魂珠上,用了一年时间与其融合为一体,再逃了出来,回益州寻你。如今失主寻回定魂珠,等同将追云一道带了回去。” 孙召道:“上师所言,是说只需将定魂珠夺回来,便能再见到追云?” 日光合目道:“话虽如此,也要你夺得回来。莫说是你区区一个病人,就连我那揭罗宗也不敢轻易同那势力为敌。” 孙召颤巍巍要爬下床,却委实全身无力,只得两手合掌,虔诚道:“我不怕吃苦,但求……上师指一条明路。” 日光便笑道:“待你将养好了身子,不如来西域都护府,皈依那揭罗宗修行,说不得便能寻到机会。”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5 孙召毫不犹豫道:“谢上师指点!弟子……必当前往。” 帘帐一撩,几名僧兵各自送药进来,陆升坐起来喝药,一面却叹道:“你这是……何苦。” 孙召喘息着歇了歇,他素来娇气,喝药也往往推三阻四,眼下却毫不迟疑就将苦涩汤药一饮而尽了,这才笑道:“陆司马……你心中,就不曾存着什么人?” 陆升面前便浮现出某人的面容来,清冷高华,笑容讥诮,好似世间万物都不被他放在眼中,唯有见到陆升时,才会露出些许和暖神色,仿佛寒冬里乍现的暖阳,酷暑中甘洌的清流。 孙召却又道:“有他时,春暖花开;无他时,生无可恋。” 陆升垂下眼睑,只道:“我、我忙得很,哪里有空闲想这许多。” 日光冷眼旁观,却只在心中低叹,就同陆升商量起日后的行程来。 陆升休养一日后,伤势便好了泰半,严修也现身了,待众人问起,只苦笑道:“追着那怪物出城,不想着了道,在荒野里迷路了。” 至于孙召,第二日便由孙溪夫妇前来,亲自接回孙府,孙溪夫妇虽然心疼儿子受了这许多苦楚,却在见识了马妖猖獗、又见陆升重伤的模样,只留下许多伤药谢礼后,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这亲自然不用成了,至于往后孙召一往情深、心意坚决,非要皈依那揭罗宗,与追云再续前缘……却非是旁人可以干涉的事了。 陆升等人各有伤亡,但事关那揭罗宗隐||私,王猛也不曾多加追问,一行人按时启程,一路上竟不曾遇到任何波折,顺利抵达了西域都护府。 陆升见过上司后,撑着一根拐杖走出军营。他身为行军司马,不必驻守军营,另有补贴供他租赁私宅居住。陆升正盘算先寻个客栈安置几日,再慢慢挑选一处民宅,却见严修匆匆走了过来,拱手道:“陆司马,住宅已经安置好了,请随我来。” 陆升叹道:“谢瑢命你安置的?” 严修真身暴露,索性光棍起来,笑道:“随我来便是。” 陆升便随他去了,二人策马入城,穿过异域风情的街巷,便来到一处石狮子镇守的大门前,门侧的墙上嵌着块铭牌,写有一个“陆”字。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竟是若松闪身出来,笑眯眯拱手道:“抱阳公子回来了,快请进。” 陆升压下心头惊愕,下了马后,随若松迈进大门。那庭院中花草假山、溪流回廊,俱都十分眼熟,竟好似将谢瑢在建邺的府邸搬了过来,只是西域都护府地广人稀,却比建邺的谢府要大上许多,若松更絮絮叨叨,只道东边有马场、校场供他练习骑射,西边有葡萄园供他休憩等等。严修更是进了庭院就同他告辞,先是弯腰取出一只裂纹密布的玄色小龟,放进潺潺溪流中,随即化作虎纹小猫,撒欢一般冲进了花丛之中,不见踪影。 穿过两重庭院,陆升已觉得左脚疼痛难忍,正要开口说休息,身后却突然有人勾住他双腿,不等陆升回过神,就被凭空打横抱了起来。 陆升仰头看去,谢瑢阴冷面容便落入他眼中,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陆升却讪讪不知如何应对,如今乍见谢瑢,也不知心中惊多些还是喜多些,嗫嚅许久,却只是任谢瑢抱着他穿过回廊,迈入一间厢房之中,这才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第六十一章 望君归(七) 谢瑢冷笑道:“半月不见,就能伤成这样,我若再不来,只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陆升汗颜不已,不过是数月前,他尚在口口声声谴责谢瑢不顾性命,贸然涉险。如今却风水轮流转,反过来被谢瑢一通责备。他纵然有心辩解,却只是期期艾艾道:“阿瑢……你误会了……” 谢瑢径直穿过厢房,朝屋后走去,阵阵饱含硫磺气味的水汽袭来,陆升住了口侧头看去,却发现这房后围成的小院中,赫然竟有两口温泉,正腾腾冒着热气。泉水清澈透底,有耐热的细小鱼群在水中欢快游曳,仿佛点点银斑在水中闪烁。 陆升不禁叹道:“这宅子,我只怕买不起。” 谢瑢却道:“后花园另有葡萄园、杏林瓜田,通通记在你账上,慢慢还我。” 陆升瞪他一眼,道:“你……你强买强卖,不讲道理!” 谢瑢任由他怒视,怡然道:“我就是道理。” 陆升便张口结舌,反驳不能,任由谢瑢将他放在一处石凳上,脱了鞋袜,将两脚放入一处沟渠中,暖热水流冲刷过肿胀扭伤处,又热又痒,陆升低吟一声,旋即疼白了脸色。 却是谢瑢脱了宽大外衫,挽起袖子,捏着伤处揉压起来。 被军医按摩时不曾有什么心虚,如今被谢瑢握住裸足,陆升却只觉浑身血脉沸腾得好似烧灼一般,全身僵硬。又是疼痛、又是酥|痒、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心思,叫陆升目眩神驰,乱成了一锅粥。 谢瑢按揉得却十分精心,自陆升脚踝扭伤开始,一路揉按过小腿、膝头,他指法娴熟,力道适中,陆升痛得低声抽气,然而待谢瑢手指上移,划过结实流畅的小腿时,却渐渐觉出些畅快来,他面红耳赤,不免觉得四周潮热湿气,也太闷热了些。 待按摩妥当,陆升早已出了身热汗,也不待谢瑢开口,他便脱了衣衫,扶着池边的石头没入水中,长途跋涉的疲惫顿时被热水浸泡得渗出来,他正惬意时,谢瑢也滑进水中,揽住他腰身,往怀里一带。 陆升又是全身僵硬,只将头靠在他赤|裸外露的胸膛上,黑发在水中载沉载浮,好似丛丛水藻,遮掩得二人长腿若隐若现,却是在水下交缠。银鱼丛环绕在二人身周嬉戏,时不时触碰肌肤发梢,游完得十分畅快。 谢瑢先前的几分冷硬如今消散不见,他只略略抬头,下颌就抵在陆升头顶,柔声道:“夫人可曾想过为夫?” 陆升仍是僵直得不知所措,却不免忆起那益州城中的苦命鸳鸯,追云憨直,不懂风花雪月、委婉传情,只直言相告道:我只想抱着他,亲亲他,同他做……羞羞的事。那孙召竟也受用得很。 谢瑢虽然不言不语,行径却是如出一辙的。 然而陆升却……于尴尬之中,渐渐甘之如饴。 他一面在心中矛盾重重,一面却终究不忍推开谢瑢,只垂目道:“千山公子美貌无双,不当夫人才是暴殄天物了。” 谢瑢一双手却自他肩头缓缓下滑到了腰身,笑道:“你若是肯,唤我夫人也使得。” 陆升察觉他手掌滑动轨迹,因了热水浸泡,愈发鲜明,不禁攥紧拳头,结结巴巴道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6 :“肯、肯什么?” 谢瑢只低头看他,也不知是泡的还是羞的,自耳尖到肩头,泛着一层诱人薄红,好似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蜜桃,令人忍不住咬上一口,去品尝清甜甘美的滋味,低声笑道:“那抱阳肯什么?” 陆升低垂头避开那人灼热噬人的视线,却转而同谢瑢说起了益州的风波,那名唤鬼叶的僧人阴狠强横,日光所带的僧兵不过同他打个照面,便伤亡大半。若非鬼叶非要用悬壶,只怕就连陆升也难逃一劫。如今想来,却当真是死里逃生,陆升自然不甘心,低声道:“总有一日,我要击败那和尚。” 谢瑢冷声问道:“哪个和尚?” 陆升不知他心思,只道:“自然是净业宗那个鬼叶。不过,净业宗也不知在筹划什么阴谋,若是置之不理,只怕迟早要再出祸事。这一次……倒欠了日光一个人情。” 谢瑢却突然松了手,陆升不知道他怎么又生了气,难免心中空落,正要问时,若霞若蝶、若霜若晴却在此时推开门走近温泉池,笑吟吟送来沁凉的葡萄酒、甘爽的金瓤甜瓜、酸甜的黄杏、甜得沁人的椰枣并酸辣萝卜干、香烤凤尾鱼、烤鸽子蛋几样小菜。并将干净的备换衣衫捧来搁在池边木架上。 陆升愕然道:“阿瑢……你、你这是举家搬迁过来了不成?” 谢瑢却道:“不过是有任务在身……外加出门散心。” 若蝶笑嘻嘻道:“正是正是,我家公子为了这任务,费劲心思收买了澡雪,这才能赶在抱……” 若霞忙捂住那丫头的嘴,使了个眼色,若霜若晴便上前来为谢瑢、陆升斟酒,陆升却仍是回过神来,“澡雪……是那头会寻宝的地狼?这怪物当真能寻宝?” 谢瑢单手支颐,懒洋洋靠着池壁,半眯眼道:“正是。” 陆升用纯银小叉插了块甜瓜,一面吃一面追问道:“你要寻什么宝?我平素里也帮你留意留意。” 谢瑢道:“定魂珠。” 陆升险些被甜瓜噎住,急忙拍着胸膛,憋得满面通红,勉强吞咽下去,谢瑢有意无意轻抚他后背,柔声道:“慢点吃。” 陆升缓过气来,不禁疑惑道:“阿瑢,你究竟……整日里忙些什么事?” 谢瑢道:“既然夫人问了,为夫断没有隐瞒之理。” 陆升怒道:“你才是夫人!” 谢瑢眉梢一扬,笑道:“是,是。” 陆升回过神来,又怒道:“你又诓我!” 谢瑢只得笑叹道:“是,是,是为……为兄的不是。” 陆升口舌上占不了便宜,索性不同他争辩。二人泡过温泉、披着擦得半干的头发,坐在临风的回廊边上,谢瑢方才同陆升说起了前因后果。 他道:“自我能记事起,便被认定是罗睺孽子,众叛亲离,生存艰难。若非遇到恩师,只怕活不过十岁。恩师潜心修道,生平大愿便是寻到黄帝陵,我身为弟子,自然全力以赴协助他。” 传闻黄帝陵中藏有能令人长生不老、羽化升仙的仙丹法宝,乱世艰难,倒不如成仙逍遥。故而彭城王也醉心修道,全力协助葛洪寻访黄帝陵。若要启陵,则必须有守御四极的上古四圣兽协助,而要寻到黄帝陵所在,却需集齐九件禁咒之物与九件祈福之物,合称九禁九祝。而九禁其中之一,便是定魂珠。 陆升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讪讪笑道:“原来阿瑢是为正事而来。” 谢瑢见若蝶在一旁几番欲言又止,抬手制止,方才道:“抱阳,你指望我为何而来?” 陆升却垂目望着手指间托着的碧绿琉璃杯,茫然道:“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若蝶低下头,掩饰满脸失望,谢瑢却仍是柔声笑道:“既然随便问问,不如不问。” 正是仲夏时节,满庭芬芳,草木浓密,葡萄架下,颗颗生葡萄仿佛翠玉珠子挂满在绿叶掩映间,分明是热热闹闹、万物繁茂的景象,陆升放眼望去,却只觉出无边的凄凉。 西域都护府位处西疆外围,只依靠一条驿道连通益州,沿途安置了数个卫营,又每日派兵巡逻,保护驿道安全。虽然北有鲜卑、突厥,南有柔然,尽对驿道虎视眈眈,然而驿道上通商往返,却从不曾真正断绝过。 因西域都护府犹若桥头堡垒,镇守大晋极西之处,与益州互通有无,将西域奇珍源源不绝送去,乃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那揭罗宗自然十分重视,依靠这条交易路线,换来粮草铁器、草药棉布、笔墨纸砚等各色物资,日胜一日壮大起来,竟隐隐有成为西域佛门领袖的势头。 自然日光少宗主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如今虽说宗主病重,未来继承者尚未尘埃落定,但受到日光多方关照的陆升,却在军中……无事可做了。 他先因一点皮外伤,就被上司勒令养伤,待左脚扭伤痊愈后回军中报到,便领了份教练新兵的闲职,然而如今兵力吃紧,纵是新兵也没有多少操练的空暇,每日里巡逻迎战,一人当两人使,校场便愈发空空荡荡。 严修被派往河西营,姬冲被派往虎贲营,杨雄、百里霄则担任游骑之责,每半月才能回一次营交接,陆升毕竟初来乍到,只得任王猛将他几个同僚调往别处分散,他左右无所事事,索性自己在府中修炼起来。 当初卫苏收了这四个弟子,传授则以近战剑术、中战枪术为主,辅以骑射,只是他教得杂驳,招式竟连个名字也没有,卫苏就笑道:“我跟随师父学的时候也不曾问过名字,为何你就这般计较。” 陆升彼时期期艾艾道:“师、师出无名,如何服众?” 卫苏大笑,又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叫经世枪、济民剑。” 陆升听得怔然,只觉他这恩师未免太过漫不经心了。 如今再提起剑来,却只剩满腔心酸。经什么世,济什么民,如今却连自己性命都送了。 他练了不过一日,第二日清晨到了校场,却见到一道高大英伟的身影立在场中,窄袖的白底金边胡服勾勒出高挑挺拔的身姿,足踏鹿皮靴,腰束织金带,手提一柄未开刃的黑色钝铁剑,皱眉道:“来得太迟,明日开始,卯时起,练剑一个时辰,骑射半个时辰。” 陆升摘下前几日再度自觉返回到榻前的悬壶,仔细安置在校场边的简格上,又挑了柄趁手的钝铁剑,迟疑道:“要我陪你也不是不成……” 谢瑢却不给他喘息机会,剑光一闪,挟着凌厉风声,直直对着陆升面门刺来。 陆升忙提剑一挡,只觉巨震袭来,顺着铁剑一口气震得手臂酸麻,被迫蹬蹬蹬连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7 退几步,一柄剑掉落地上。陆升何曾遇到过这种怪力,只觉心凉如冰,虎口刺痛,他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右手上鲜血淋漓,竟被震裂了几道伤口,此时颤抖得犹如秋风中一枚枯叶。 他再望向谢瑢时,目光中便愈多了几分敬畏与慎重,先前些许游戏狎昵的心思尽数收拢,草草包扎了伤口,又取一根布条,将铁剑和右手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才肃容道:“请公子指教。” 谢瑢赞许看他,沉声道:“我只陪你练一个月,一月之后,若你仍无力反击,就有性命之忧。” 言罢身形如电,迅捷如风,玄黑钝铁剑凌厉如雷光平地而起,再度朝陆升掠袭而去。 第六十二章 侠客行(一) 光阴匆匆,一转眼就过去了大半月,陆升最初几日毫无还手之力,谢瑢下手也绝不留情,总揍得他体无完肤,若非有温泉同谢瑢疗伤的玄术加持,只怕他捱不过这一月犹若修罗地狱般的修行。 陆升吃尽苦头,却收获颇丰,只觉力气日胜一日大起来,谢瑢那迅捷如闪电的招式,也渐渐能够分辨清楚、抵抗一二,再捱得几日,竟有了些许反击之力。 他却半点不敢沾沾自喜,当初打不过耀叶,如今打不过鬼叶,区区一个西域邪宗,竟然高手如林,他如何敢自得?他失去恩师,如今难得有高人指点,自然分外珍惜机会。待得一个月期限将至,陆升忐忑不安追问谢瑢,那性命之忧是何事?谢瑢才道:“两月之内,镇西军必攻打漱玉城。” 漱玉城原是大晋另一处领地,距离西域都护府两百里有余,曾经互为犄角,合力拱卫中原。然而十六年前,被鲜卑人占了去,十六年间,两位先帝曾三次起兵攻打,皆铩羽而归,军中士气大伤,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幼帝在位,牝鸡司晨,内斗不息,朝中众臣自顾不暇,便再顾不上一处番邦的卫城了。 如今再度兴兵,背后自然少不了彭城王的手笔,陆升自然便明白了,皱眉问道:“莫非是……发现了净业宗的行踪?” 谢瑢彼时正在书房中写信,闻言只得将兼毫笔搁在黑中撒金、雕成一只眠鹿的紫檀笔搁上,这才说道:“抱阳,你心知肚明就是了,莫要外泄了消息,若引得敌军警惕,只怕要连累无数军士牺牲。” 陆升心中一凛,自然连连点头。 过了端午,西域都护府便进入苦夏,烈日当空,酷暑炎炎,朝廷却在这时送来了三千新兵,其中五百人,则交由陆升训练。这些新兵泰半都在中原土生土长,乍然到了蛮荒之地酷热之中,难免有了畏惧躲懒的心思。眼见得训练教头是个相貌清俊、白净和善的年轻人,皆是生了几分轻慢之心,不料第一日陆升便下令要众人背上辎重行李,全副武装在烈日下急行军四十里。 命令一下,全营哗然,便有几人愤愤不平叫嚷起来,只道陆升这是故意磋磨众人。 陆升却扬眉一笑,应道:“说得不错,尔等即入军营,自然要多受磋磨。” 行伍中更是有人愤然道:“背负行李盔甲三十余斤,烈日之下急行军四十里,陆司马若是自己也做不到,凭什么压迫兵士!” 竟当真有人连连附和。 若是依照规矩,军中喧哗者,每人当受军棍二十。这些人却不畏处罚、公然冒险反抗,不是欺他年轻,就是有人指使。陆升心中火起,却面沉似水,冷冰冰笑起来,“既然如此,若是我能做到又如何?” 陆升虽然这月余勤修不辍,然而他许是天生体质有异旁人,日日受烈日暴晒却也不曾黑多少,肌肤不过是白皙如玉变作了浅褐的麦色,比起旁人来,尚可称作白净了。故而众军士只当他是文弱书生入军营,难免生出些不忿。 此时听他口出狂言,顿时就有些错愕,劝慰者有之,不忍者有之,然而仍有些人却是指望看他中途不支倒地,颜面无存的。 陆升也不管众人如何想,只命副官备下全套盔甲与行李,他身为行军司马,盔甲却是比普通士兵更为厚实全面,自然也更重了几斤,全穿戴妥当后,又背上了硕大的行李背囊,立在新兵行伍前,喝道:“全军听令,行军以两个时辰为限,逾时者罚十军棍,逾时超半刻者罚二十军棍,超一刻者罚三十军棍,往后以此类推。出发!” 五百士兵轰然应是,踏着满地黄沙冲出大门。 前十里路,尚且有人等候看好戏,再十里路,因烈日高悬,人人汗流浃背,背负的行囊更是犹若泰山压顶,压得腿也直不起来,渐渐再无人关心旁人,只咬牙忍着酷暑疲累前行。 第三十里路,已有些新兵不支倒地,趴在路旁沙柳林中喘气,陆升也只命他们彼此照应,前行的速度竟半点不减缓。 到了第四十里路时,一马当先在最前方的,便只有陆升同另外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军士。只是二人周身热气四溢,也无暇交谈,陆升只赞赏看他一眼,这人生得是典型的中原人模样,容貌方正,气度从容镇定,先前也时常搀扶同僚,助他们一臂之力,颇有领袖的潜质。陆升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抵达目的地的军营时,陆升将背囊一放,随即站在军营门口,命营中卫兵开始计时。 陆陆续续便有新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却无人敢多置喙,一则疲累酷热,二则,望着陆升的眼神中,却已多了几份敬佩之意。 两个时辰一到,陆升便命两个小校挨个记录,林林总总倒有四十余人领了军棍。出发前叫嚣得最厉害的一名军士,竟还任职了个小小的十夫长,如今却是抵达军营最迟的一人,足足迟了半个时辰,两刻钟,便要累积罚五十军棍。那人却不服,被押下去时大吼道:“我乃江州刺史的内侄冯元刚,区区一个司马安敢罚我!” 陆升只道:“军令如山,你迟了就该罚。拉他下去。” 一旁的小校低声道:“陆司马,五十军棍下去,只怕要重伤,如今营中正是缺人之际……” 陆升笑道:“言之有理。” 他叫住了拖冯元刚的两名军士,那冯元刚顿时趾高气昂起来,不料不等他开口说出“算你识相”四字,陆升又道:“今日先罚三十军棍,休养两日后,再罚剩下的二十军棍。” 伤上加罚,这还不如一口气打完了事,两旁士兵自然有看不惯冯元刚嚣张的,此时便各自低下头去忍笑不语,冯元刚又惊又怒,却仍是被拖了下去,不过多时,痛呼嚎叫声就传了过来。 陆升也不管这点小小骚乱,命新兵各自散去歇息修整,顿时一伙年轻人如鸟兽散,冲向河湾边清洗一身汗臭。他这才转身看向同他一道抵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8 达的年轻军士,那人正在营帐前悉心收拾行囊,见陆升走近,忙起身行礼道:“见过陆司马。” 陆升便问他姓名,那青年肃容回禀道:“在下郭骞,字伯擎,山阳人氏,家中是……军户。” 陆升愣了一愣,又笑起来,只道:“我观你行军带人颇有章程,原来是家学渊博。” 那青年苦笑道:“陆司马谬赞了。” 陆升正色道:“郭骞,你不必过分自谦,以你的才能,建功立业,不在话下,莫要辜负了世代从军的家风。我大晋朝的安国侯、镇国侯、平国侯,哪一个不是马背上杀出来的功勋。” 郭骞笔直望着陆升双眼,不觉间面上的自嘲轻慢消散无踪,眼神愈发亮起来,忙抱拳道:“谢陆司马提点!” 陆升又勉励几句,眼见得天色已晚,这才策马回了谢府——如今却是叫陆府了。 他甫一进门,就见若蝶若晴几个丫头皱眉捂住鼻子,他也知道自己一日奔波,满身都是臭汗,遂去了后院梳洗换衣,又泡了阵温泉,这才拖着满身酸痛的身躯去寻谢瑢。 谢瑢却回来得比他更晚,回来时只见陆升赤着上身坐在炭炉前烤一条羊腿。那羊腿用十余种香料精心腌制过,穿在铁钎上,正滋滋冒着油,滴落在炭火上时,便散发出诱人食欲的肉香。陆升见他回来,忙取一柄短刀割了几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嫩肉,放在白瓷碟里给谢瑢抵去,笑道:“阿瑢回来了,快来尝尝烤肉。” 谢瑢也不客气,坐在陆升身旁,同他分享一个食碟,那羊腿是半岁的小羊,肉质细嫩,肥瘦适中,火烤之后半点不觉油腻,只剩膏脂香气渗入肉中,入口鲜美香滑得好似要融化在喉头。 陆升劳累一天正饿得慌,竟顾不上同谢瑢说话,一口酸奶酒一口烤羊肉,待吃饱喝足时,只觉疲倦尽散,竟高兴得唱起歌来。 谢瑢难得见他兴致高昂,但笑不语,命人撤了炭炉宴席,送来温冷凉茶,就连瓜果也不许上,叫陆升喝茶消火。泡凉茶的青蒿、夏枯草是陆远夫妇特意托人送来的,解暑除蒸,唯恐陆升远离家乡,水土不服。 随后才问道:“何事高兴成这样?” 陆升遂将今日操练的林林总总同谢瑢说了一番,又冷哼道:“井底之蛙,看不起小爷,当初恩师教练时,要我每日百里行军,区区四十里算得了什么?明日再叫他们跑四十里,跑上四五日后,再加二十里。迟早有一日,也加到百里。” 谢瑢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抱阳,你这般用心良苦,也不知有几人明白。” 不管搏击布阵,先迫着这些新兵将脚力练出来,进可强行军而不疲倦,无论追击敌寇、迁移作战都能抢到先机。再不济,若是兵败时逃跑,也要多几分逃生的机会。只是于军中而言,未战而先言败,却是十分忌讳的事,陆升自然不能明说,而行止之间,却为这五百人考虑得十分周全,谢瑢便对这善心的青年更多几分怜惜。 陆升咳嗽一声,转而又提起了郭骞来。 郭骞生自军户,陆升先前,从未曾接触过军户。 大晋朝人分三六九等,上等自然是皇亲国戚、高门士族,如谢瑢、司马愈;其次便是寒门庶民,如陆升沈伦,包括如地主、富商巨贾、手工匠、金、银、盐户、滂民等户。然而尚有许多人,其身份却是“贱口”,如屯田户、佃户、军户、奴婢等。 陆升出身于良家子聚集的羽林卫,难免就动了恻隐之心,见郭骞自卑拘束,便勉励了几句。如今同谢瑢说起来,仍是不禁叹道:“我看那郭骞颇有大将之风,是可造之材,若只限于出身,就只能做个下级军士,却是可惜了。” 谢瑢却沉下脸来,皱眉问道:“你竟拿安国、镇国、平国三侯同他相提并论?” 陆升只觉他这话问得十分刺耳,也皱着眉回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何就不能相提并论?” 谢瑢道:“若想要军中安定,当要诸军各安其命,对部属赏罚分明即可,往后莫再多费唇舌,安心练兵,以备大战。” 陆升不免冷笑起来:“险些忘了,谢公子也是侯府出身,莫非觉着区区贱民奢望万户侯,冒犯了公子?” 谢瑢闻言,也冷下脸来,却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陆升便腾身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二人不欢而散,谢瑢却哭笑不得起来。 许是往日里对他宠溺得太过,这小子竟愈发脾气大了。 第六十三章 侠客行(二) 陆升前脚才迈出门去,后脚尚留在门里,不禁却后悔了,气势全泄。 只是事到临头,却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屋外,垂头丧气立在廊下。 往南可出府与同僚会晤,往东能练剑骑射,往西去正可瞧瞧葡萄园里的葡萄又熟了几分,往北去又能折瓜摘杏,然而陆升却仍是迈不出步子,只觉无处可去。 不过几息功夫,就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有人一语不发,静静伫立在他身侧,负手而立,仰头赏月,一面漫不经心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陆郎睹月思何人?” 陆升板着脸道:“月弯如勾,有刻薄之相,思的自然是刻薄人。” 谢瑢莞尔,叹道:“刻薄人做刻薄事,自然苛待于你,何必思他想他,不如忘个干净。” 陆升转头横他一眼,迈步走出回廊,穿过丛丛盛开的香花绿草,朝着府外走去。西域夜凉如水,若松抱着两件披风追上来送给两位公子,谢瑢的披风是靛蓝锦缎绣着玄蟒,陆升的披风是深赤锦缎绣着大鹏。夜风轻抚,送来阵阵花香,前院荷塘里盛开着三两株红莲,在夜色中好似团团火焰,颇有自得其乐的姿势。 陆升停在荷塘边,不禁又忆起了那首莲子歌,低声道:“田田荷塘叶,叠叠落花荫。若是多种几株,倒也热闹。” 谢瑢便转头道:“若松,明日命人自江南多带几株红莲,移植到这池中。” 若松跟在二人身后几步开外,恭声应了喏。 陆升叮嘱道:“也不拘红莲白莲,挑些莲子结得多、藕节生得壮的。” 若松略略抬头,迟疑道:“抱阳公子的意思是……” 陆升道:“能吃的最好。” 若松却仍是迟疑道:“若是只顾着生藕,花就长得……” 谢瑢道:“花长得如何倒无关紧要,只管挑藕节可口、莲子青嫩的便是。” 若松终究年轻,愕然望了谢瑢许久,眼见得谢瑢皱起眉来了,才慌忙拱手应道:“小的明白,定不负公子所托。” 陆升又转头望着起伏水波上的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99 碧绿莲叶,叹道:“这时节,正好做荷叶糯米鸡。” 谢瑢又道:“若松,吩咐厨上,明日准备两只荷叶糯米鸡。” 若松自然忙不迭应下,便告退走开了。 陆升不禁生出几分赧然,“何必非要我说什么就吃什么。” 谢瑢道:“既然如此,就不必准备了。若松。” 陆升忙道:“等等!既然说了何必反悔,若松,去吧。” 若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满脸无辜茫然看看陆升,又望望谢瑢,谢瑢方才笑道:“还不快去?” 待那小厮走远了,陆升这才尴尬摸摸鼻翼,顺着荷塘边蜿蜒小路,继续朝着门外走去,迈出大门,走出后巷,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分,西域都护府又是往来的交通重地,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热闹非凡。 只是今日却似乎分外热闹了些,男男女女衣着奇异鲜亮,或在鬓发间、手腕上、或在衣襟上别着朵鲜花。花色却不一而足,有人别着清香四溢的洁白栀子花,也有人别着浅金色龙胆花、亦或金银交错的忍冬花、绛紫色的九重葛等等,姹紫嫣红、斑斓绚丽,在灯笼火把映照下眩迷双眼。 十字街口的集市上,有江湖艺人卖艺,有商铺摊贩林立,售卖胭脂水粉、果脯蜜饯、羊肉串鸡蛋糕各色杂物小食。行人中穿插着杏黄衣鸡冠帽的番僧、玄青衣托钵赤足的游方密宗僧、羽扇纶巾的道士、锦绣长袍虬髯及胸的波斯商人,再辅以天南地北口音的叫卖声、男女欢歌吟唱声、皮鼓琴筝的喧嚣声更是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派喜乐祥和的繁荣景象。 竟分毫看不出强敌环伺的危难困窘,就连乞丐们也捧着难得一见的烧饼馒头,露出几分满足神色。 陆升初见边城这副景象,一时间也顾不得同谢瑢说话,只四处好奇张望,突然听闻一个稚嫩清亮的女童嗓音扬声道:“公子公子,你要买朵什么花?” 陆升循声低头,便见到面前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女童,穿着葛布做的褐色窄袖胡服,手提个几同半个身躯等大的花篮,脑袋一左一右顶着两团小发髻,正直勾勾仰头望着他,吴侬软语,格外动听,又问了一遍道:“公子公子,你要买朵什么花?” 陆升只需稍加留意,就发现来往行人,无论男女老幼,多少都佩着朵鲜花的,他蹲了下来,与那女童两眼平视,笑问道:“这花可是有什么讲究?” 那女童脆生生道:“自然是有讲究的,今日是莳花天女诞辰日,若是配着鲜花,就能得到天女赐福。莳花天女是为佛祖侍弄花草的珈蓝国公主,天下百花都受天女庇护。” 她将略显沉重的花篮放在地上,一朵一朵同陆升解释道:“栀子花去晦,保你不生病痛;龙胆花延寿,保你长命百岁;金忍冬招财、银忍冬纳福;这九重葛嘛……自然是招姻缘的,保夫妻琴瑟和谐、恩爱长久。一朵花只要十文钱。”她许是觉着收得贵了,又忙补充道:“是为了给天女供奉,所以比往日里……贵些。” 陆升听她小小年纪,却说得头头是道,便笑道:“既然如此,就……”他正沉吟要挑哪一朵,却听谢瑢在一旁不紧不慢说道:“就全要了。” 那小女童惊喜交加,瞪大眼道:“公子、公子当真全要了?” 陆升转头瞪他,谢瑢却只略略侧头使个眼色,隔着数尺跟随在后的若霞便心领神会,带着若竹若霜上前,同那小女童数清楚花朵数量,又索性将篮子也一道买了下来。 那小女童手里攥着块碎银,喜得连连朝谢瑢道谢,陆升见她孤身一人,四周却有些诡异视线投射了过来,就说道:“稚子怀金,只怕不安全,阿瑢,不如我们送她回去。”说完他便转而问道:“小娘子,你姓什么,家住哪里?” 那小女童卖光了花,正心头雀跃,笑嘻嘻应道:“我不是小娘子,我姓花,小名唤做铃铛,我和娘亲住在耳子巷。” 耳子巷泰半居住的是自中原随军迁移而来的劳工与贫苦百姓,或是家破人亡、或是日子难以为继,只是孱弱得不足以从军,便自告奋勇随军迁移而来,依附军队做些杂务、苦力维生。更有甚者,亦有女子混迹其中,以卖身维生。 陆升对这小女童愈发怜惜,转头道:“阿瑢,不如送送她。” 谢瑢皱眉,本想说一句“派若竹送她足矣”,却终究迟疑稍许,应了下来。若霞送来装满鲜花的竹篮,他提在手里,伸向陆升面前,冷道:“提上。” 身后跟着一众侍从侍卫他不支使,非要陆升来提这竹篮,分明是故意为难他。 陆升瞪着那满篮子万紫千红,心中虽有不满,然而忆起先前才同谢瑢发过脾气,只得哀叹道这公子哥儿当真气量狭小,就为一点小事也要如此计较。 陆升又转而念道,他如今升任行军司马,手下有五百新兵,要有大将之风,不能同谢瑢一般见识。 遂认命接过竹篮,提在手中,才对那名唤铃铛的小女童笑道:“我们送你回去。” 铃铛手持重金,正在忐忑不安,唯恐回程路上被人夺了去,又见这二人衣着华贵,哪里生得出半点戒心,急忙点头,笑嘻嘻应道:“那……谢谢两位公子!” 陆升笑道:“铃铛,带路。” 铃铛大声应是,引着众人往回程路上走去。一路上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随,却先后见到陆升腰间的佩剑、谢瑢冷冽的视线,只得收起一点小心思,往人群里龟缩了回去。 陆升提着花篮,清香馥郁缠身,心情也舒朗了几分,他将鲜花分给了若霞等人,就连铃铛也分得了一朵消除百病的栀子花,插在发髻团里,娇俏可爱得很。 待他分完鲜花,却见到谢瑢沉着脸瞪他,陆升便取了一朵龙胆花,笑道:“阿瑢不必求财求福,又不用担忧病痛,那便求个长命百……” 他尚未说完,只觉披风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却是铃铛自花篮里取了两串色泽艳丽的九重葛,扬声道:“公子公子,娘亲说了,昭华年龄的好男儿,莫要错过了好姻缘,要佩九重葛。” 陆升不觉顿了顿,只得笑道:“言之有理。” 他接过九重葛花串,再看谢瑢时,却发觉这公子哥儿不知为何嘴角弯了起来,笑道:“还不给为……兄佩上。” 陆升只得将两串九重葛分别挂在谢瑢同自己披风的扣子上,如今放眼看去,这一群人中,却唯独只有他和谢瑢佩的是九重葛,绛紫色泽浓艳夺目,即使在二人靛青、深赤色披风上也丝毫不逊色,这二人又生得格外高挑俊挺,一路上竟惹来路人纷纷注目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0 ,倒叫陆升不自在起来。 一路上偶尔有人乞讨,陆升施舍铜钱时,也随手赠花一朵,不料谢瑢却再度阴沉了脸色,陆升见状,便低声劝道:“阿瑢,不过是几朵花,便是全带了回去,几日便枯萎了,倒不如送了人,大家都快活。” 谢瑢冷笑道:“大家快活,我不快活。” 陆升嗫嚅了片刻,方才道:“是我的不是,我原不该随意处置你的花,阿瑢,不如……我折成银子赔偿你?” 谢瑢也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陆升讪讪抚摸自己脸颊,茫然道:“莫非……要双倍赔偿不成?” 谢瑢半个字也不愿同他多说,只转头行路,更是同陆升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若霜牵着铃铛在前头领路,陆升提着花篮,不知所措跟在谢瑢身后,好在若霞跟了上来,小声道:“抱阳公子误会了,我家公子哪里就计较这些。” 陆升一想,谢瑢名下有三千户食邑,虽然不如石崇王恺那般骄奢淫逸,过得衣食无忧却绰绰有余,他乃高门贵族出身,目下无尘,陆升这般同他算几十个铜钱,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升不由得暗自叹气,果然士族寒门之间,如隔鸿沟天堑。他只得低声谢过若霞,又加快步伐跟上谢瑢,笑道:“辽西营外有条石头河,河中有红鲤鱼,通体火红耀眼,我改日捉几条送你。” 谢瑢神色稍缓,才道:“善,红莲映清波,锦鲤戏碧荷,倒也……” 陆升却又说道:“放进荷塘里,养肥了好做醋鱼吃。” 谢瑢顿了一顿,只觉满腔愤懑俱化作了无奈,叹道:“……那便做成醋鱼吃。” 待一行人抵达耳子巷口时,铃铛已经同若霜十分亲昵,更是絮絮叨叨将家中事说了大半。原来铃铛的父亲是个佃户,却不幸感染时疫,不治身亡了。铃铛便随娘亲回了外祖家中。 然而外祖家中亦是困苦,她娘亲不忍连累父母,索性跟随从军的弟弟,随军来了西域都护府,来了尚不足半月。 陆升心中一动,那三千新兵抵达亦不足半月,莫非…… 正思忖时,却见铃铛突然提着裙摆朝巷口一名扛着木柴的高大男子跑去,一面欢声叫道:“舅舅!” 那男子先是望着铃铛满脸堆笑,待见到了跟随在后的陆升时,满脸笑容顿时化作畏惧惊恐,颤声道:“陆、陆司马?” 第六十四章 侠客行(三) 军营有令,全军扎住,不得随意出营。 眼前这身形昂藏的青年正是郭骞,他身为新兵,本应勤奋练饷,安守营中,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紧急事态,却是要请到陆升的手令才可出营。如今却被陆升抓个正着,轻则严刑拷打,重则……只怕要杀头示众。 也难怪郭骞乍见陆升便面色惨白,然而惊慌失措也不过短短数息功夫,郭骞便镇定下来,将肩头木柴卸下,认命一般跪在地上,低头恭声道:“见过陆司马。” 铃铛止住脚步,左右望望,便急忙提着裙摆,跟随郭骞跪在地上,姿势规规矩矩,许是察觉到舅舅神色异样,预感大祸临头,肩头便难以克制地轻颤,就连发团中的栀子花也跟随微微颤抖起来。 陆升只稍稍一惊,旋即露出柔和笑容道:“不必多礼,这位壮士,你身强体健,只随军做些劳役,未免可惜了。不如来辽西营投军,既能报效朝廷,又能领份军饷,供养家眷。” 郭骞错愕抬头,呆愣望着陆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瑢又皱起眉来,只沉着脸在一旁观望不语。 陆升仍是笑道:“投军自然有所考校,届时却半点不会容情,你要竭尽全力。” 郭骞立时俯身下去,感激不尽道:“谢陆司马给草民机会!” 铃铛自然亦步亦趋,跟着叩头道:“谢……陆……”她不懂军中职位,后面一句便含混了过去。 陆升又勉励几句,将铃铛交托给郭骞,便转身走向谢瑢,望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却心中焦急,只得轻轻握住谢瑢手臂,低声道:“……先回府再说。” 谢瑢道:“那人就是你口中的军户?” 陆升深吸口气,不答反道:“阿瑢……” 窄巷深处却骤然炸开一声惊叫:“杀人了——” 在暗沉夜里,这一声惊呼分外刺耳。 陆升眼神一凛,立时转身朝着呼声传来处拔足奔去,谢瑢才一抬手,却也随之望向了惊叫声响起的方向,眉头一挑,旋即改了主意,身形一闪,也往那杂乱破旧的小巷深处冲了进去。 郭骞却迟疑片刻,急忙抱起铃铛,先将外甥女送回家中,这才急匆匆往惊呼响起处赶去。 陆升最先抵达,那耳子巷窄小而崎岖,往深处更是盘根错节,犹如蛛网迷宫一般,房屋破旧,更有些房屋四壁透风,连住的人也没有,故而黑沉沉看不清楚,只嗅到浓烈血腥气味扑面而来,隐约见到半扇破门掩映的无人小院中,浓墨重彩般泼溅着满地深色痕迹,超过十条人影一动不动,散乱匍匐在地上。 另有一人连滚带爬正背离小院逃走,只是惊吓太过,手足无力、瑟瑟发抖,接连几次起身都再度摔倒,徒劳在地上乱蹬。 陆升一把将他拽起来,喝问道:“出了何事?” 那少年却只顾惊恐挣扎,不觉间有个小小的物事自怀中掉落在地上,滚进杂草碎石当中,这两人竟无一人察觉到。 陆升只觉握住的手臂瘦弱不堪,竟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挣得惊天动地、哭得涕泗横流,磕磕碰碰得说不出话来。他问不出前因后果,索性将那少年提到街巷对面的墙根下,再摸出个火折子点燃,往院门里侧一照。院中乍然望去,就好似满地铺着红毯一般,鲜血淋漓,正顺着残破石阶,蜿蜒如溪流,拾阶而下,一颗一颗血珠仿佛珊瑚珠子滴落在自台阶缝隙中茁壮生长的蒲草上。 异常阴冷的气息乍然袭来,陆升不假思索拔剑、格挡、反击,一气呵成,那黑影为避开悬壶锋芒,不得不连连后退十几步,正踩到了那瘦弱少年的腿上,那少年又惨呼起来,却只发出半声声响,落在地上的火折子映照出他瞪大的双眼中,惊恐万状的神色渐渐涣散,刺目鲜血从头顶划过额头,成股流淌过面颊。 白衣僧人自尸身头顶轻巧拔出金刚杵,任由其倒地,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金刚杵尖端的血迹,阴冷视线落在陆升手中的剑刃上,突然神情狰狞,喝问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潜入我净业宗重地,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悬壶?” 一面喝问,一面足下发力一蹬,欺身而上,金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1 刚杵挥舞成金芒闪现的光网,迫得陆升不得不左支右挡,只剩招架之力,狼狈道:“鬼叶!你好大的胆子,竟潜入我西域都护府杀人!” 那僧人正是鬼叶,他对陆升的呵斥充耳不闻,攻势却是凌厉万分,陆升拼尽全力,才能挡下来,好在他察觉鬼叶有所顾忌,并不敢持着金刚杵同悬壶硬碰硬对上,每每剑刃过处,金刚杵便要避让稍许,变招朝下一处袭击而去,一面笑道:“不过几个下三滥的盗贼,也值得军爷说道,小僧替贵府铲除罪犯,可是连悬赏都没有收。” 陆升才能借着这避让的机会,一口气同鬼叶过了三招,便察觉眼前这僧人的动作,竟好似又加快了几分,黑暗之中,他已有些赶不上对方速度。 就在此时,一柄黑色剑刃无声无息刺来,好似融入夜色中一般,好在鬼叶见机得快,立时收了攻势,足底一蹬,头往后仰,金刚杵却狠狠砸在森冷锋刃上,顿时二人如遭雷殛,各自弹开了。鬼叶竟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旋即望向来敌,细长眉毛皱起来,冷笑宛若修罗在世,魔神降临,“什么人,趁人不备,痛下杀手,非君子所为。” 谢瑢长袖垂下,唯有一截剑尖露出披风外,却站姿风雅,气定神闲得好似方才不过提笔匀了匀墨,写了几个字,含笑道:“有客自远方来,仓促相迎,招待不周,请贵客体谅。” 鬼叶哼笑道:“你们中原人,个顶个的虚伪造作,令人作呕,却杀也杀不干净,倒叫人犯愁。” 陆升自手腕到手臂酸麻颤抖,险些连悬壶也握不住,然则如今有了援手,他也信心暴涨,往前迈了半步,沉声道:“鬼叶,你三番两次擅闯国境,莫非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今日定要将你留下来。” 鬼叶这才将视线转向陆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在阴阴笑起来,“月余不见,你这小东西倒有长足进步,能挡下我三招。年纪虽然大了点,却是个可造之材,倒不如随我回净业宗,让哥哥我悉心调|教几年,保你难逢敌手,想杀谁就能杀谁,想留谁,自然也能留谁。” 不等陆升开口,身旁一阵风声掠过,靛蓝披风被谢瑢随手一抛,犹若夜枭展翼飞空,落在地上。谢瑢无声无息、迅捷如电,手中黑刃宛若黑色闪电,朝着鬼叶胸腹侧挑而上,锋芒毕露的森冷剑气眼看就要将目标切开巨大伤口。 旋即却响起巨大爆裂声,金刚杵同黑刃剑短兵相接,伴随巨响火光四溢,犹若飓风的冲击力往四面八方撞击开来,竟撞得几截破墙轰然倒地,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屋顿时塌陷成瓦砾堆。 陆升一时间寻不到支撑物固定身形,也被冲得连连朝后踉跄几步,后背径直撞进某人怀中。那人下意识将陆升抱住,惶惑道:“陆、陆司马?” 却是郭骞也匆匆赶来了。 陆升忙站直,反手抓住郭骞手臂,怒道:“你来做什么!” 郭骞道:“我来帮忙。” 陆升皱眉道:“莫要添乱,此事你不必插手,至于私自外出……明日回营再同你算账。” 郭骞听他语调虽然严厉,心中却升起一股暖流,若陆升当真要重罚,先前就不会替他遮掩,只得应道:“是,陆司马要当心。” 二人不过短短说了两句,谢瑢同鬼叶已经过了数十招,招招致命、快如鬼魅,叫人眼花缭乱,只见虚影朦胧,却根本追不上动作。郭骞虽是贱民出身,却终究自幼受父亲指点,身手在同乡之中也是拔尖的,如今见了那二人,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中原内外,却还是有高人的。一时间心潮澎湃,竟忍不住往前迈了两步,陆升忙喝道:“郭骞!” 郭骞方才回神,只觉阴冷刺骨的杀气扑面而来,顿时跌坐地上,手掌被割破一道巨大伤口,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竟顺着伤口往手心肉里钻。郭骞骇得大叫一声,连连甩手,甩了半晌才察觉陆升正蹲在他跟前,神色古怪,他才察觉自己失态,讪讪收回手来,半个掌心被割开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却并无什么往里钻的怪物。 陆升借着火折子光芒替他草草上药,远处已隐隐闪现火光,更有守城兵呼喝声传来,陆升道:“你快走,若被认出来,我也保不了你。” 郭骞自然知晓厉害,他忙一点头,转身跑进黑暗之中。 因妹妹郭雪带着外甥女住在耳子巷中,郭骞隔三差五就会溜出军营,前来探望二人,做些砍柴挑水的力气活。故而对这四通八达繁复诡异的巷道十分熟悉,郭骞七拐八绕,便远远离了骚乱中心,也不曾遇到任何人。 然而他却跌跌撞撞闯进一间破屋中,死死握住剧痛的左臂,面容狰狞扭曲。也不知是中毒亦或时疫,先前的伤口如今好似火烧一般剧痛,更自伤口到手臂仿佛筋肉摧折,痛得这坚韧汉子也险些压不住惨呼。 绝不可……死在这里。 郭骞只死死咬住手臂强忍,周身汗出如浆,却已连动一动也没有力气,眼前如走马灯般连番浮现父母弟妹的面容,最后却化作那年轻的行军司马,白皙清俊的面容被烈日炙烤得发红,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坚毅,浮现出温柔笑意,将宏伟壮丽的美梦与野望注入他心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骞,豪杰出乱世,你如何能甘心一世做个低阶的军官,碌碌无为,泯然于众生?” 至于最后那几句究竟是陆升说的还是他压抑心底已久的不甘愿,郭骞在昏迷前,却已经分不清楚了。 守城兵赶到前,谢瑢同鬼叶却都已经停了手,先前激斗,也是不分胜负,如今各自站在一截墙壁上彼此对峙。 鬼叶咬着金刚杵一头,吃吃笑道:“不错,不错,你真厉害。若是有机会,我愿同你打个十天十夜。” 谢瑢缓缓收了他那柄非金非石的玄黑短剑,只沉声道:“第七日可分胜负,过了第七日,便不必浪费时日。” 鬼叶道:“你这人,当真小气。那可造之材不让给我便罢了,多同我练几日拳脚也不肯。” 谢瑢不同他纠缠,只问道:“还打不打?” 鬼叶却连连摇头,也将金刚杵插回腰间,对谢瑢陆升两手合十,肃容道:“不打了,那东西已经逃了,打了也白打。小僧告辞。” 陆升才道:“站住——” 鬼叶只冲他阴冷笑笑,说道:“小哥,我喜欢你。你可要勤加修炼,下次多同我过几招。若是炼得不好,小僧就捉你回净业宗,烤熟了献祭。” 随即转身遁走,那雪白僧衣飞快兔起鹘落,竟在房屋顶上如履平地,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谢瑢也自墙头跳下来,沉声道:“拦不住他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2 ,让他去罢。” 若是连谢瑢也拦不住,只怕天下就无人能挡住了。 陆升垂头丧气,一张脸板得犹如冰块,周围却传来刀剑铿锵的声音,一名男子大喝道:“杀人的恶徒,哪……哪里逃!” 第六十五章 侠客行(四) 在陆升同谢瑢周围,好似潮水般涌出一堆守城卫兵,将二人团团包围。陆升右手抖得厉害,换左手摸腰间,却发现出府时匆忙,未曾带着腰牌,只好对为首的中年将官拱手道:“大人莫要误会,在下辽西营行军司马陆升,这位谢公子……是我朋友。我们也是听见呼救声才赶来的,杀人凶手已经逃了。” 那中年将官虽然同陆升兵刃相向,却在火把照耀下,见到了这二人衣着华贵,那一言不发的公子更是气度雍容矜贵,是个神仙样的人物,他不知此人来头,却不敢怠慢,便命部属收了兵刃,也不问陆升腰牌,便拱手回礼道:“不敢、不敢,陆司马,卑职乃都护卫队长杨充,陆司马和谢公子急公好义,杨某先行谢过。” 杨充的幕僚已快速检视过尸首,前来禀报道:“杨大人,连赵轩德在内,合计二十七人,全数毙命。” 杨充闻言,却露出半欣慰半懊恼的神色来,叹道:“可惜没一个活口。” 他见陆升神色凝重,反倒笑起来,安抚道:“陆司马不必担忧,这赵轩德是西域都护府内一伙盗贼的头子,这群盗贼作奸犯科,心狠手辣,下手时屠尽受害者全家,恶行昭著,早在悬赏捉拿的名单之内,前几日竟胆大包天,连那揭罗宗行寺的法器也盗了,如今也算……死有余辜。只可惜偷盗的财物却都不知去向。” 陆升道:“辛苦杨大人。” 杨充笑道:“不敢当,分内职责罢了。” 他见谢瑢不爱开口,也不去自讨没趣,只对陆升献了点殷勤,询问清楚了杀人逃逸者的形貌,得知是净业宗的人之后,却有些不以为然笑道:“净业宗?陆司马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净业宗传闻以杀戮为修行之道,为正统佛门不齿,百年前便已销声匿迹了。倒有许多宵小借着净业宗名头唬人,只怕那和尚也是信口开河。” 陆升也不置可否,只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杀人现场俱被杨充的部属接管,因是贫民窟杀人,死的也尽是些盗贼小偷之流,故而杨充也并没有多少去追查凶手的意向,更对陆升谢瑢二人毕恭毕敬,随意盘问几句就予以放行了。 陆升临走前回头扫了一眼,却见自那破旧宅院中搬运出的尸首中,倒有几个都同在他眼前被鬼叶杀害的少年一般身量,甚至更瘦小几分,他略有不忍,转身走回杨充身边,取出价值约莫八|九十两银的金锞子,悄悄放在杨充手中,低声道:“还请杨大人费心,将这些人好生安葬。” 杨充虽然望着金子心动,却仍是咬咬牙,反手推了回去,摇头道:“陆司马,实不相瞒,如今世道都不太平,都护府尚且依赖那揭罗僧兵守城,这许多尸首也无处可葬……俱是草席一裹,抛去乱葬岗了事。杨某也……有心无力。” 大晋奉行厚葬,两相对比,这些穷苦人家却愈发可怜了。陆升仍是将金锞子塞进杨充手中,“那就……烦请杨大人差人买几口薄棺,烧点上路的香火钱,剩下的……请诸位兄弟喝杯水酒,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这些守城兵士过得也是困苦,都护府更时常拖欠俸银,二十余口薄棺、一些香烛纸钱花费不足十两,剩余的众人分一分,倒也是一笔小财,若是再匀一匀,刘家老三娶媳妇的钱也有了。杨充体恤部下,索性收了下来,道声谢:“陆司马有心了。” 陆升这才道别,追上了先行离去的谢瑢,茫然道:“阿瑢,你怎么又生气了?” 谢瑢大步走出窄巷,一面冷笑道:“我为何不能生气?” 陆升紧追几步,眼珠一转,急忙扯住谢瑢的手腕,那人便停了下来,竟也不曾将他甩开。陆升这才松了口气,他同谢瑢认识至今,多少有些心得,谢瑢若是有十分的怒气,此刻早就不见了人影,过后也要冷淡数日,短则三五日,长则难以预计; 若是七八分的怒气,便是追上去拉住手,也要被他甩开。 若是如现在这般,一拉就肯停下来,那约莫只有四五分怒气,还是肯听陆升说话的。 巷道中暗沉无光,也不见有行人往来,陆升胆子便大了几分,自背后将谢瑢抱了个满怀。 怀里人后背竟有些许僵硬,更叫陆升心头暗笑,他往日被谢瑢抱在怀中时,也是心头忐忑,不觉间僵硬起来,如今看来,谢瑢同他是一般的忐忑。陆升便愈发觉出些喜悦,将头埋在谢瑢披风之中,柔声唤道:“阿瑢,我明白了。你气我在你面前有所隐瞒……是阿瑢误会了。” 他见谢瑢一言不发,只得又续道:“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如何是好?我本待回府之后,再同你原原本本,说郭骞的事,决不敢有半分隐瞒。” 谢瑢却道:“大庭广众之下,夫人投怀送抱,为夫如何是好?” 陆升顿时满面通红,将他松开了。谢瑢这次倒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陆升放下心来,只瞪他一眼,也大步往外走去,不过多时,二人便离开了耳子巷,若霞等人便迎了上来,首先却笑嘻嘻将花篮往陆升手里送。 谢瑢却又道:“替抱阳公子提着,严修为何不在?” 若松忙接过了花篮,回到:“严修昨日捉到只硕大的鼠……咳,吃、吃太多、撑坏了肚子。” 谢瑢冷笑道:“既然如此,饿他三天。” 仆从恭声应喏,一行人这才回了府中。 谢瑢一路上也同陆升说清了前因后果,虽然一半是推测,同事实也相去不远。 那伙盗贼自那揭罗宗盗出来的,只怕不是寻常法器,更有甚者,说不定就是鬼叶委托这伙盗贼负责盗取,只是得手之后,反被委托人杀人灭口,夺走了宝物。然而想不到宝物未曾取走,却横生枝节,半路杀出个陆升。 陆升喜忧参半,先问道:“为何那揭罗宗毫无动静?”又问道:“阿瑢,你如何知晓鬼叶不曾取走宝物?” 谢瑢道:“你也听见他说了,那东西逃了。” 陆升惊道:“会逃?竟然是个活物!” 谢瑢迈入厢房的脚步停了停,只不置可否应了一声,便再往屋内走去。陆升正满腔疑问,也不曾生疑,跟随谢瑢迈入厢房,亦步亦趋他身后絮絮叨叨追问道:“阿瑢阿瑢,那究竟是个什么活物?能劳动鬼叶不惜杀人灭口也要夺走,只怕非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3 同小可。日光为何竟没有半点……动……静……” 动静二字才出口,陆升突然手腕一紧,只觉蛮力传来,将他拽得身不由己,踉跄转身,仰面跌入床铺之中。谢瑢将他手腕高举过头压入软绵绵的被褥中,居高临下俯瞰,神色高深莫测,竟看不出喜怒,只捏着陆升下颚,缓慢道:“先有沈伦、云烨、百里霄、姬冲、杨雄,后有郭骞、鬼叶、日光、铃铛,抱阳,你心中未免装了太多人。” 陆升哭笑不得,作势挣了一下见他不肯松手,只得在原处不动,苦笑道:“铃铛只有十岁,阿瑢你不讲道理。” 谢瑢倒不同他讲道理,只道:“及笄就能嫁人,穷苦人家女儿嫁得早,算来只须等三、四年光阴,你就能娶个娇怯怯的小妻子,岂非美事一桩?” 陆升皱眉道:“好端端的,我为何就要娶她?” 谢瑢改捏为抚,时而捏捏陆升耳垂,时而以指尖描摹下颚弧度,时而顺着颈侧血脉来回抚摸,一面仍是煞有介事念叨,“既然不肯娶铃铛,莫非是看上铃铛她舅舅了?那郭骞倒是个壮实的汉子,一身铁肉贲张有力,稍加锻炼,就能在战场发威,搏点功名,轻而易举。” 陆升脱口而出:“他哪里及得上你?” 谢瑢眼神里柔情渐生,只是背着烛火,陆升却看不清楚,反倒满腔烦恼,犯愁这公子哥儿怎的愈发喜怒无常、难以揣测,连哄也难哄了。 他眼中带笑,口中却愈发冷漠,又道:“如此看来,抱阳是看上日光还是鬼叶了?” 陆升恨不得一脚将这人踹翻到地上,不料才一抬脚,谢瑢便欺身而上,卡在他两腿之间,二人合拥姿势亲昵暧昧,凑近时鼻端气息交缠,陆升才堪堪升起的一腔怒火顿时泄得无影无踪,只任凭谢瑢将他拥在怀中,耳鬓厮磨,叹道:“阿瑢,总这般一派胡言,你到底又气什么?” 谢瑢道:“阿阳,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陆升语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过来许久,才转头道:“什、什么阿阳……” 谢瑢道:“我是阿瑢,你自然是阿阳。阿阳,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陆升只得道:“是、是,挚友。” 谢瑢冷笑道:“你若只当我是挚友,方才为何主动抱了上来?” 陆升慌张道:“我、我怕你一气之下走了。” 谢瑢今日却好像不打算放过他了,言辞神色,愈发咄咄逼人,又追问道:“原来挚友生气,你就肯投怀送抱?沈伦生气时,你可曾抱过他?云烨若是生气,你打算如何抱住他?若是……那日光郭骞之流也生气了,莫非你挨个投怀送抱不成?” 陆升大怒,腰腿共同用力,要将谢瑢自身上摆脱下去,谢瑢却贴得愈发紧了,火热滚烫的硬物突然紧压在腿根,陆升察觉那物的真面目时,顿时又全身僵直,又羞又怒,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谢瑢却低笑出声,低头舔了舔他柔软耳廓,低声道:“我替你说了,阿阳分明只肯抱阿瑢的,阿瑢这般颠倒黑白污蔑阿阳一片真心,打死也不足泄愤。” 陆升扭头躲闪,却也不辩解,只闷声道:“你先……松开。” 谢瑢道:“阿阳,你喜欢我。” 陆升呆愣片刻,只觉先前的心乱如麻,顿时被这一句话醍醐灌顶,满腔茫然都变得清晰起来,心中便只剩下两句话。 一句谓之:原来如此。 一句谓之:果然如此。 谢瑢见他一张脸纠结得皱成了苦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压着青年活力十足的身躯,克制满腔欲||念,在他眉梢眼角轻轻一吻,才伸手勾住他腰身,陆升却突然又往后一躲,慌慌张张道:“我、我自然喜欢阿瑢,也、也喜欢……师兄弟,喜欢兄嫂!所以、所以,我也早有打算,往后各自成亲,若都生男或生女,就结为兄弟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就……若是阿瑢不嫌弃,就同我结个亲家!” 谢瑢脸色微沉,却不知陆升为何这般嘴硬,只一语不发听他絮絮叨叨。 陆升却已自儿女亲家扯到了去年名震建邺的青楼头牌碎玉公子身上:“挚友方能一生一世,总好过碎玉公子那般费尽心思,徒劳无益。” 谢瑢冷笑道:“原来陆公子早就是道上人,连碎玉公子也见过了。” 陆升慌忙摇头,连道:“我、我不曾见过,不、有幸见过一面而已,绝无旁的私情!” 谢瑢沉吟不语,陆升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开口,生怕又一言不合触怒了谢瑢。 不料谢瑢却突然笑起来,松手后撤,低声道:“抱阳言之有理,我也该……娶亲了。” 陆升乍然听谢瑢提起这件事来,分明是他一力促成的,如今却半点听不出喜悦,只有心酸苦涩,竟任凭谢瑢松手,却独自躺在床上发呆。 呆了许久,才失魂落魄起身,回了自己房中。 只是被这一打岔,却连正事也忘记同谢瑢商议了,他烦恼许久,突然怒气陡升,暗道:他都肯成亲了,我又何必再为他烦恼。 遂径直去了书房,取了笔墨,将今夜遇到鬼叶之事,同谢瑢的推测一并写了封书信,拟定明日寻个机会,将信交给日光。 谢瑢却也在写信,不过只写了寥寥数语,便下令道:“若竹,将信送回建邺,交托给毕方。另外,命两个可靠的人手,去打听一下,那位碎玉公子,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巨细靡遗,通通禀报上来。” 若竹应喏,两手接过信,绑在自己腰带上,随即身形模糊,化作一只信鸽,扑棱棱飞出了窗户。 翌日清晨开始,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新兵操练却仍是照常进行,跑完四十里路,人人俱化作泥里打滚的落汤鸡,只是陆升昨日才发了威,今日仍是背着比旁人更重几斤的行囊,当先抵达了目的地,故而竟无一人敢抱怨。 郭骞倒也乖觉,只字不提昨夜风波,行军时倒更勤奋了几分,一路上搀扶友军,更帮两名瘦弱的同袍背了半路包,却也仅仅落后陆升十几步路,便步入了营地。 陆升看郭骞抵达时神态轻松,若是再多用些功,要超过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他不禁对这男子更刮目相看。 待操练完毕,陆升先回营帐中简单沐浴一番,换了湿透的内外衣衫,只穿着宽松柔软的青灰长袍,这才坐下来翻看副官送上来的报文,不过多时,帐外便传来郭骞的声音,陆升道:“进来。” 帘帐一撩,郭骞披散一头长发,穿着简单黑衫,大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在陆升面前,低头道:“陆大人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4 ,卑职前来领罚。” 陆升放下文书和兔毫笔,抬头笑道:“郭骞,你来得正好。伙夫煮了姜汤,就罚你往全军各处送去。” 郭骞心头酸涩纠结,抬头时眼中更有泪花闪烁,哽咽道:“陆大人……” 他自从军以来,因性格耿直,不善言辞,接连得罪上司,接连辗转数个军营,最终被派遣到这最为凶险苦寒之地来,只当要受尽磋磨刁难,然而他身为贱口军户,莫说只是小小的刁难,纵使上司派他上阵杀敌,再夺了他的军功据为己有,他也毫无办法。本以为一生无望,只能就此苦熬几十年,不料竟遇到了陆升这样的上司,貌似严厉,却处处体恤下属,如今见众人淋了大雨,还特意命火头军煮姜汤驱寒。 而郭骞昨夜的遭遇,更是一场转折,叫他愈发立下雄心壮志,要做出一番大事来。 陆升笑道:“你也是个十夫长,领兵的头目,好端端的哭什么,快去,若是等姜汤凉了还不曾送完,自己去领十军棍。” 郭骞抹了一把脸,行礼道:“卑职领命!” 郭骞忙碌了半日,与火头军一道将姜汤送往各营不提。 陆升下了卯,忆起昨夜的风波,顿时意兴阑珊,不想回府。 他取出信函,拿在手中,纠结了片刻,却只是唤了传令兵来,命他将密信送往一处茶楼。那处茶楼是日光预先同他提过的联络处,只是迄今为止,陆升从不曾用过。 随后便仍是冒着蒙蒙细雨,策马回了府中。 厨上果然依照前夜谢瑢的吩咐,准备了两只香气四溢的荷叶糯米鸡,盛在竹篾编制的笼屉中,荷叶、糯米清香渗入鸡肉中,鸡油也顺势渗入糯米中,使得米粒颗颗晶莹分明,软糯弹牙、爽脆生津、令人胃口大开,原来糯米中混合着剁得同米粒一般大小的藕丁和少量的梅子肉,比例也是配得恰到好处,既保留了糯米的香软口感,又添加了一份脆嫩可口的嚼劲。 包裹在糯米中的块块鸡肉却也有着毫不逊色的美味,用酱油上过色的肉质红棕诱人,色泽油亮,软硬适中,越嚼越有滋味。陆升也不同谢瑢置气了,饶有兴致问道:“这是什么鸡肉,滋味好得很。” 若霞笑道:“这是在西域草原散养的白羽珍珠鸡,每日里同牛羊牧犬追逐,食的是草原上的草籽蚁虫,性情凶猛好斗,肉质也格外地紧致香浓,我家公子特意挑选的,抱阳公子果然喜欢。” 陆升愣了愣,躲躲闪闪不敢多看,借故提起酒壶给谢瑢倒酒,笑道:“阿瑢有心了。” 谢瑢也不置可否,只端起酒盏饮下,若晴这时却匆匆赶来,福了福身,禀报道:“……阿腾来了。” 陆升放下酒盏,茫然问道:“谁来了?” 谢瑢却已站起身来,往房外走去,形色间竟有些匆忙。 陆升往窗外看去,却见到个白衣的娇俏少年扑向谢瑢,谢瑢也一反常态,竟包容接住了,那少年便无骨一般黏在谢瑢身边,抱住他手臂不放,十分碍眼。陆升不禁攥紧了手里的酒杯,怒目瞪向窗外。 谢瑢竟好似察觉了一般,有意无意往窗口处扫一眼,突然露出格外柔情缱绻的笑容,宠溺般搂住那少年肩头,领着他头也不回往后院走去。 呯一声脆响,陆升回过神来,才察觉黑瓷的酒盏被他捏得碎了。 若霞垂下眼睑,一言不发上前为他清理碎瓷片,只是溅在衣摆上的水渍却是无法了,只得低声问道:“抱阳公子,要不要换身衣服?” 陆升喃喃道:“正该如此,若是留了痕迹,换一身就是了……” 若霞听他语调苦涩,说的只怕不是衣服,却也不便接口,见陆升不再动筷,就命人送上绿茶,陆升食不甘味,却强撑着坐了半刻,这才离席而去。 谢瑢自然留意到陆升在房中怒瞪的视线,反倒愈发放肆了。他搂着那少年,一转念去的不是书房,而是卧房之中。 才迈入房中,那少年便身形模糊,化作了一道白光,摇头摆尾将一封信送到谢瑢手中。 谢瑢收了信,轻轻抚摸那白光疑似头部的位置,略一展袖,那白光便顺从没入袖口纹路当中。 谢瑢这才展信查阅,建邺留下的亲信行动十分迅速,不过一日功夫便传来了详尽报告,只是谢瑢却越是往下看,眉宇间皱得却越深了。 碎玉公子,年方十六,尚在襁褓中时,就被秦玉馆馆主捡回收养,自然不是为了做善事。 而这少年郎长大后也不负所望,生得美貌无双、雌雄难辨,身段妖娆,琴棋书画礼乐骑射无一不精,一时间京城中无论男女,皆被碎玉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待其年满十六岁时,成为其首位入幕之宾者,赫然便是彭城王世子司马愈。 而司马愈迷恋他至深,如今二人浓情蜜意,正是分外欢好之际。 陆升正是在碎玉公子初次承欢司马愈的第二日,前去见了碎玉一面。 至于他去见碎玉后,两人说了什么,自然也被查得清清楚楚。陆升只问了他一句:“他对你可好?” 碎玉乃是风月场的老手,一句话出口都要转十几次心思,便误将陆升当做是司马愈派来试探的,所以面色惨白,楚楚可怜地自床榻上撑起上半身,语调哀婉,其意却坚决,只道:“奴家能得世子青睐,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虽是疼到骨子里……也甘之如饴。” 碎玉自然知晓司马愈的喜好,回答的时候便投其所好,将原本三分疼痛七分爽利的事,说成了十成十的酷刑折磨,更扮演了个失魂落魄、不能自已的情痴。 他这做派固然对了司马愈的胃口,却将陆升吓得脸色惨白,据说当夜离开秦玉馆时,魂不守舍,险些冲撞了贵人。 谢瑢收拢信函时,忽然听见木门一声巨响,竟然是陆升一脚踹开大门,进来捉||奸了。 陆升气势汹汹而来,却见拨步床帘帐勾得好端端的,谢瑢独自立在靠墙的博古架前,正将一封信往架上的盒子里放,回头时目光了然,好似已经洞察一切。 房中除了谢瑢,并无旁人在。 陆升仍是瞪着谢瑢,怒道:“人呢?” 谢瑢沉下脸,冷眼扫他,冷笑道:“陆功曹这是查案?不问擅闯倒是轻车熟路得很。” 陆升皱眉道:“阿瑢,你莫要执迷不悟,我是……为你好。” 谢瑢仍是冷道:“闺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我一不曾强迫民男,二不曾霸占人||妻,挚友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陆升被戳中软肋,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从头到脚凉得透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5 顶。只是、只是他昨夜才同谢瑢划清界限,今日谢瑢就另觅新欢,这也……太快了些,叫他情何以堪? 然而谢瑢眼下的所作所为,却当真同他,半分干系也没有。 陆升又是惶然又是委屈,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谢瑢却冷淡道:“陆功曹还有何贵干?” 陆升喃喃道:“我……我……” 谢瑢道:“若是没有旁的事,功曹请回。” 陆升道:“我现在是……行军司马……” 谢瑢皱眉道:“陆司马请回。” 陆升却觉得脚下有千钧重,迈不开脚步,心中更是万分委屈,苦涩得好似吞下了三斤黄连。 谢瑢见他垂着头,神色凄楚,好似眨眼就会哭出来,终于克制不住勾起嘴角,却仍是冷淡道:“陆司马恋恋不舍,还想留下来三人赴会不……” 他话音未落,陆升已经勃然大怒,一拳狠狠砸在谢瑢面颊上。 谢瑢也想不到他突然爆发,竟被不偏不倚砸中了,身形踉跄两步,撞在博古架上,一丝鲜血缓缓涌出嘴角,顺着莹白如玉的下颚,蜿蜒流淌下来。 第六十六章 侠客行(五) 谢瑢满口血腥,不等他开口,陆升已攥住他衣襟再怒斥道:“如今多事之秋、危机四伏,你不放在心上也罢了,总要留点自保之力,二十余年苦练的功力,怎能说舍弃就舍弃!” 饶是精明如谢瑢,这次也当真糊涂了,望着陆升那痛心疾首的眼神,终究露出茫然神色,追问道:“舍弃?如何就……舍弃了?” 陆升却当谢瑢执迷不悟,一咬牙又道:“你若当真……非要行此道不可,也该等到为你师父完成心愿,起了黄帝陵才是。否则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抵挡强敌?” 谢瑢似有所悟,连脸颊的疼痛也消散了,不动声色问道:“若是往后百事了结,我便能任意寻个人鸳鸯交颈,颠鸾倒凤了不成?” 陆升眉头微皱,又道:“自、自然能!” 谢瑢薄唇一勾,笑道:“抱阳,你但凡说违心话,便会口吃。” 陆升恼羞成怒道:“我、我句句都、都是——” 剩下的字眼,便转瞬淹没在口唇相合当中。 陆升震惊交加,一时间竟忘记了将谢瑢推开,只任凭他手臂环绕过肩背后脑,扣住头颅,唇舌缠绵,即霸道又狂热,卷缠得他舌根隐痛,仿佛恨不能将他吞吃入腹一般。火热交融中,他尝到谢瑢口中传来的血腥滋味,却好似开到荼蘼的浓艳花香,愈发催人神魂沉迷。 陆升抬手放在谢瑢肩头,作势欲退,谢瑢却勾住他腰身,猛然一旋,轰然一声,将他压在博古架上,唇齿稍稍偏移又再度胶合,辗转反侧,仿佛要自口中将他的精气榨取干净。 就宛若欲||海潮生,陆升渐渐腿也软了腰也抖了,背靠着博古架便朝下滑去,谢瑢粗鲁抓住他一侧臀肉往上一提,又迫近半步,膝盖挤开两腿,硬生生将他禁锢在身躯同博古架之间。 陆升吃痛,不免皱眉闷哼起来,徒劳挣了挣,却连脚也险些够不到地面。面前这人不由分说将他压制,他便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砧板上一块鱼肉,正被人肆意揉搓打量,估算从何处下刀,他却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缠绵了不知多少时候,陆升神智昏沉,那人咬肿了唇,又连绵落吻,自眼睑面容吻到颈侧,随即扩散至□□出来的肩头胸膛,陆升被剥开衣衫时,突然间心头巨震,再度抓住谢瑢的肩膀,竭尽全力将他推开。 谢瑢顺势不过稍稍离开不足半尺,却仍是在近处仔细看他,二人呼吸一般的火热,令陆升好似坠入火炉之中,从头到脚烧得旺盛,肌肤便渐渐泛起动人红色。他却深吸口气,压制自心底深处涌上的悸动心潮,咬牙道:“阿瑢,不、不可……” 谢瑢却突然笑出声来,腾出手抚了抚陆升水光氤氲的绯红眼角,低声道:“抱元阳,归气海,守精神,明心性,十年小成疗伤,二十年大成续命。一朝功成,天地广阔。一朝破阳,前功尽弃。” 陆升气息急促,听他侃侃而谈,顿时怒道:“你既然能逐字逐句背出《灵王静元法》,为何就非要前功尽弃?” 谢瑢不紧不慢自他面颊轻抚到胸前,拇指按压住一侧凸起,打磨一般画圈,勾唇笑道:“望文生义、不求甚解,你倒有理了。” 陆升一面握住谢瑢手腕,强忍着指腹摩挲带来的酥||痒刺||激,一面躲避二人火热肌肤贴合厮磨,正应接不暇时,便只觉谢瑢说法愈发高深莫测,他脑中迷糊,只得断断续续道:“我、哪里……看错了?” 《灵王静元法》,正是当初谢瑢许诺,传他疗伤玄术时所送的秘籍,书中图文并茂,讲解得深入浅出,十分简明易懂。所以陆升看过背下,便循规蹈矩每日修炼行气,却从不曾同谢瑢探讨过。 如今谢瑢反倒说他不求甚解,陆升不禁又惊又怒又悔,扣住谢瑢肩头,曲腿便踹在他胯骨上,怒道:“你又诓我!” 谢瑢反倒顺着他踢脚踹的势头,扣住陆升脚踝,令他形成了两腿环过自己腰身的姿势,便顺势将他抱了起来,不过走了几步,便自博古架转移到拨步床边,笑意同欲||念交织成网,一把扯开了陆升的腰带,一面柔声道:“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抱阳,倒叫你误会了。只是为夫半点不曾诓过你。” 《灵王静元法》自然是真的,其中也并无半点虚构杜撰。 只不过,这秘籍共分两册,一册名为《灵王静元法》,另一册,却名为《灵王静元法注解》,未尽之处,尽在注解当中。 譬如那“抱元阳,归气海”所说的元阳不可破,实则只是限制在及冠以前。 谢瑢当初只给他秘籍,不给注解,原本是存着几分私心的。 却不曾料到,最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却报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谢瑢低声喟叹,好生同陆升解释了几句,至于这些私心与报应,倒不必叫陆升知晓了。 陆升听完前因后果,面色灰白,好似连眼神也涣散了,喃喃道:“所以、所以不碍事的?” 谢瑢道:“自然是不碍事的。” 陆升又喃喃道:“所以、你先前对我三番五次点火生风……并非是因为本性恶劣,故意欺负我?” 谢瑢叹道:“我在你心中,当真是这般卑劣、以玩弄你为乐的小人?” 陆升不吭声,只眨巴眼纯良看他,分明却是默认了。 谢瑢又好气又好笑,一掌掴在他臀侧,薄怒道:“胡思乱想,为何就不肯说出来?”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6 陆升吃痛,却垂下头去,失魂落魄道:“如今说出来,才知道是白白担忧了。阿瑢你……不必把那少年藏着,你爱做什么,我也……不必干涉了。” 谢瑢道:“当真不干涉?” 陆升心头沉沉,却仍是垂头丧气道:“不、不干涉了。” 只是他两腿夹着谢瑢腰身,上身被剥得不着寸缕,一溜绯红吻痕自颈侧蔓延到胸前,尽是谢瑢的杰作,又垂着头楚楚可怜,半点不反抗的姿势,哪里是不干涉,分明是邀君入席。 谢瑢虽然动了情,却仍是忍耐下来,又轻轻咬了他的耳廓,低声道:“阿阳,你去见碎玉公子,也是误会了。” 陆升只觉耳廓细密啃噬,又疼又痒,却莫名挑||逗得心底也跟着发痒,一股邪火不知从何发泄,只是呼吸渐渐又粗重起来,竟有点舍不得躲开,只将头垂得更低,险些就埋入谢瑢怀中,闷声问道:“如、如何误会了?” 谢瑢道:“龙阳欢||好,并非人人都是司马愈,更不必人人都做碎玉公子。” 陆升听不懂,谢瑢却仍是存了点坏心思,也不同他明说,只索性将他推倒在床铺之中,俯身压上去。 这一次却半点不容他后退躲闪,就要直捣黄龙。 陆升初时自然疼痛,不觉连嗓音也变了调,心道谢瑢果然骗他,这般十足十的酷刑折磨,分明只有他一人得以乐在其中。自然手足并用要挣脱开来,颤声道:“疼……阿瑢不要……” 谢瑢候了这许久才尝到甜头,哪里容他反抗,自然是钳手压足,一纵身又挺进几分,一面亲吻面颊,一面柔声哄道:“乖了乖,阿阳莫怕,这就不疼了。” 也不知听谢瑢许了几次诺,陆升大汗淋漓,死去活来一般,待得再回过神时,竟当真不疼了。 非但不疼了,更生出些别样的甘美滋味,令他欲罢不能、沉醉其中。 一夜缱绻,春||宵苦短,陆升只记得他疲累沉沉,怎么才闭上眼,这就到了鸡啼时分。 帘帐外,仆从悄声来往,点亮了烛火,陆升便借着烛火回头。谢瑢打着赤膊,长发披散,神色安闲,正将陆升抱在怀中。 往日里同榻而眠,也看过了许多次谢瑢的睡颜,今日看去,却好似分外不同。说开了做开了,反倒放下心头重担一般,陆升长舒口气,坐起身来,顿时腰腿和某要害处犹若针扎火燎,他猝不及防,便疼白了脸色,扶住腰的姿势,几若风烛残年。 一只手随同他一道放在腰间,和缓揉搓,陆升回过头去,却见谢瑢睁开眼睛,随同他手势一道按压穴道,神情间却满是意犹未尽,柔声道:“既然不妥,不如今日就别去营中了。一张一弛,才好应对大战在即。” 陆升顿时后腰僵硬,若是今日留下来,只怕比大战还要凄惨。他忍着疼痛翻身下了床,正色道:“区区一点小伤,不碍事。” 谢瑢似笑非笑看他,陆升被看穿心思,索性面红耳赤地出了门。 许是他心中有鬼的缘故,只觉非但阖府上下的仆从,个个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沿路的行人、军中的将士,也个个喜气洋洋,今日大雨停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高气爽,当真是山河如画人如花,处处都透着喜乐。 只是他终究被折腾得狠了,要害又痛又肿,当日便不再领着新兵急行军四十里,反倒在送众人启程前,笑容满面道:“本官今日心情颇好,诸君也有福利。” 众军士上下大喜过望,接连问道:“什么福利?” 陆升笑道:“今日开始,急行军再加十里。” 刹那间,哀鸿遍野,却无一人反抗,众新兵只得咬着牙背着行囊,踏着滚滚黄沙,开始了一日的艰苦操练。 这一日,又是郭骞一马当先,领着众兵士抵达了营地。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陆升却愈发不愿回府了。 军中杂务繁忙,尚且不用胡思乱想,如今要回府再面对谢瑢,他却只觉头上顶着块烧红的火炭,熨烫得全身肌肤火辣辣疼痛起来。 所谓近乡情怯,莫若如此。 他拖着缰绳,胯||下的战马被扯得一再放缓脚步,颇为不耐烦地鼻孔喷气,时不时刨着地面。然而不管如何磨磨蹭蹭,这段路终究是要走完的。 距离陆府尚远时,身后一辆马车却跟了上来,车窗竹帘卷了起来,便露出谢瑢清冷得一如往常的如玉面容,目光清明,瞅着他冷笑道:“陆司马这是同蚂蚁赛跑?” 陆升纵是有千万种算计,也不曾料到谢瑢会这般对他,一时间又是愕然,又是惊怒,那些沉甸甸的思绪顿时不翼而飞,只狠狠瞪了谢瑢一眼,随即一言不发,甩缰绳踢马腹,喝道:“驾!” 那战马终于得了命令,欢快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地穿过原野和空旷街道,抵达了陆府。 再过了些时候,谢瑢的马车也回来了,若霞笑吟吟迎上来,伺候谢瑢更衣,一面禀报道:“抱阳公子回来时不高兴,见到烤炊饼就高兴了。” 谢瑢失笑,便顺着回廊走到了后院。 后院一块空地上,用石块垒了个简陋的石灶,陆升正打着赤膊,汗流浃背在火前烤炊饼。 那炊饼约一指厚薄、普通圆盘大小,以粗麦粉磨制而成,颜色灰扑扑并不起眼。然而饼上却撒了牛羊奶制的奶酪、辣椒酱、腌肉片、青红椒等配料,灶火熊熊,烤熟了炊饼,烤得奶酪融化,熔岩一般铺陈在炊饼表面,将其余的食材配料包容其中。 烤得面香四溢时,就用几根树枝将炊饼自灶台腔中取出来,陆升火候掌握不好,有些地方便被烤得焦黑,却格外散发出焦香味来。 他兴致勃勃将炊饼放在一旁石台上,拍打掉饼上烤焦的部分,用短刀切开,取出一块时,浓香奶酪牵出长长的丝来,令人垂涎欲滴。 谢瑢便立在不远处,含笑看那青年品味美食。 面饼麦香,配上奶香细腻的奶酪,酸甜可口的红椒,咸香酥脆的腌肉片,又辅以开胃爽辣的辣椒酱,百般滋味在口中交织如一场盛会,既饱腹且美味,十分富有异域情调。 陆升正吃得高兴,眼角瞥到了不远处的身影,他心情颇好,也不同谢瑢计较先前的态度,扬手道:“阿瑢,阿瑢,快来尝尝。” 谢瑢从善如流,走得近了,在石凳上坐下来,陆升便又切了一块,放在谢瑢手中,两眼晶晶亮,笑容满面望着他,“你可曾见过这种炊饼?” 谢瑢咬了一口品尝,赞了几句味道,这才说道:“传闻万里之外,翻山越岭、远渡重洋,曾有一处国家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7 ,名为……”他才开口,就见陆升露出失落神色,便顿了顿,转而道:“却不知道名字,这炊饼约莫是同那国家有关。” 陆升兴致又高涨起来,笑道:“阿瑢也有不知道的事!老夫今日心情好,就教给你。这国家名为大秦,这炊饼应是当地人的主食,前汉时传入中原,百年以来,又被当地人增添了许多花样。这般做法若是用在军中,一则简易省事,二则奶酪增添美味、补充体力,倒是个好主意。” 谢瑢含笑听他卖弄学识,却只觉这人眉梢眼角,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叫人越看越爱,待听到他转而提到军中,不觉收敛笑容,肃容道:“陆司马此计可行。” 陆升两眼一亮,又听谢瑢道:“大秦人天生骨骼粗壮,个头力气俱都远胜中原人,在战场上优势巨大。一则是天生如此,二则也同饮食习惯有关。若是令军中士兵也效仿大秦食谱,多多少少能有所增益。抱阳,你当真是想到了个强国利民的好计策。” 陆升赧然道:“阿瑢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谢瑢望着他时,眼神却愈发柔和,陆升这才后知后觉脸红起来。 谢瑢却含笑应道:“正是如此。” 他伸手揽了陆升,指尖却轻轻贴着后背,贴在一处牙印上摩挲,低声道:“我固然高兴,你将我留下的每处烙印都展示于人前,然而这般赤||裸裸的诱惑,却莫要让旁人瞧去了。” 陆升察觉到指腹摩挲处传来的轻微刺痛,哪里不明白谢瑢干的好事,顿时羞窘交迫,转身取了外衫披上,低头道:“你……你莫要再这般过火……改日军中比试,若被人瞧见了……” 谢瑢如今得偿所愿,自然无有不允,对陆升言听计从,起身将他揽入怀中,笑道:“阿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故而当晚又是夤夜缠绵了许久,第二日陆升愈发腰酸背痛,沉着脸暗下决心,决不能再容谢瑢放肆了。 如此周而复始,又过了两个月,除了急行军外,又增加搏击对练、听从号令布阵诸般操练,这三千新兵也自最初的游兵散勇,渐渐磨练出了些军人的气质。 辽西营也终于收到了朝廷传来的命令,要攻打漱玉城。 郭骞因表现出众,已被提拔为百夫长,被派往先锋军。而负责巡营的姬冲等人,如今也得了调令,返回辽西营,与陆升同在中路军中,眼见大军出发在即,谢瑢也知道此事慎重,唯恐陆升生气,不情不愿地禁||欲了。 分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局面,陆升却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安。 只因他两月前就派人给日光送去密信,却时至今日,日光也不曾回复过。 那揭罗宗的僧兵营宁和安然,传闻之中,宗主的病情已然稳定,即位之争化解于无形。 然而倘若果真如此,以日光性情,又怎么会不声不响消失无踪,连密信也不回一封? 陆升固然忧心忡忡,然而战前筹备愈发繁忙,他此生第一次出征,更是紧张忐忑,顾不上关心佛门事宜,至于谢瑢,却也于三日前收到恩师传令,离府之后,至今未归。 时光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出征之日。 第六十七章 侠客行(六) 六月初七,大吉,百无禁忌,王师出征。 统帅镇西军出征的乃是三品伏波将军赵忠,亲率中路大军。左前锋为左骑郎将王猛,率两千人自左路穿过石头河,直取慕兰堡,截断漱玉城与柔然的联络通道。右前锋为中尉刘仁,率两千人自右路包抄,断了漱玉城通往鲜卑的后路。 前锋三千五百人则由赵忠的亲信马成率领,奉命奇袭漱玉城,皆在一日前轻车简行出发了。 曾在陆升麾下受训的五百新兵,有百人左右编入左前锋军中,郭骞也在其中。 待中路军启程后,一路上捷报频传,左右前锋连克多处堡垒,打得鲜卑蛮夷节节败退、大快人心。其中尤以王猛与其两名副将、及一个名唤冯元刚的百夫长格外出类拔萃,接连立下赫赫战功,诛敌寇数百人、甚至捉拿了一名鲜卑头目,连带捷报一道送回了大本营中。 陆升每日行军之余,也能看到军报,王猛终究是前线老将,立下这等战功也是情理之中,然而那冯元刚异军突起,倒叫陆升刮目相看了。当初在陆升手下受训时,这冯元刚偷奸耍滑,并无过人之处,若非郭骞几次施予援手,只怕还要多挨几次军棍。 如今陆升眼里的生力军郭骞全无动静,反倒是这口口声声最爱将“我乃江州刺史的内侄”挂在嘴边的纨绔子弟大发神威,要不是陆升看走了眼,就是其中另有隐情。 正如陆升所料,这其中果然另有隐情。 左前锋出师大捷,赵将军为鼓舞士气,下令阵前论赏。郭骞才出征就立下大功,不但杀敌过百、更一举擒了敌寇之首,威震敌我两军,满心以为这次不是升职就是有金银赏赐,听营尉念到自己名字时,顿时支起耳朵,一颗心砰砰直跳。 营尉高声念道:“南二营百夫长郭骞,诛敌五人,赏纹银一两!” 郭骞如五雷轰顶,愣在当场,那营尉却仍在往后念,一个人的名字陡然钻入他耳中:“南三营百夫长冯元刚,诛敌四十三,擒寇首一人,赏纹银五两,擢升为南三营副营尉。” 王猛论功行赏完毕,诸兵士各自散去,郭骞却仍呆立当场,一颗心中暴烈念头如野火燎原,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固然知晓上司占军功的传统,然而占去一半,他尚留有一半,无非是多费些气力罢了。却想不到王猛贪婪至此,自己占也就算了,还替那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夺了他剩下的军功。 那场战役短兵相接,厮杀异常惨烈。郭骞出生入死、身受重创,诛敌擒首,俱是血汗性命换来的,若非他那夜在耳子巷有奇遇,不但变得力大无穷,所受的伤也能快速痊愈,只怕如今已死在了鲜卑人的乱刀之下。 然而以命相搏,如今就换来赏银一两,他还能靠什么建功立业、封王拜将? 郭骞心如死灰,待同袍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才回过神来,灰白脸色一笑,默不作声回了营。 同袍自然见过他奋勇杀敌的英姿,然而同为军户,除了劝慰开解几句,也别无他法。 到了开饭时,每人不过分得两个炊饼、一碗能照出人影的清汤。 郭骞握着炊饼就去找伙夫质问道:“出征前分明将军有令,每人每三日有一份奶酪腌肉,如今三日了,为何还是两个炊饼?就连肉汤也没了。” 那伙夫生得肥壮,提着汤勺懒洋洋扫他一眼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8 ,冷淡道:“上头怎么下令,我就怎么做,你来质问我又有何用?” 郭骞怒道:“这才出征几日,你们就克扣军粮,我们在前线杀敌,吃不饱哪来的力气?若是因此贻误了军机,你如何承担得起!” 那伙夫一把将汤勺扔进面前大铁锅里,哈哈大笑起来:“呸!一个小小的军户口气倒是狂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爷指手画脚?” 郭骞怒从心起,一把扔了炊饼,上前揪住那伙夫的衣襟,正当这时,一个声音振雷般炸响,喝道:“住手!” 却是王猛手下一员名唤羊狩的副将走了过来,郭骞忙道:“羊参将……” 那伙夫早换了嘴脸,噗通一声跪下,慌张道:“羊参将救命!这……这军户不满军中饮食,要来打小人泄愤!求羊参将为小人主持公道!” 这便是活生生的恶人先告状,郭骞哪里转得过弯来,不禁又惊又怒,一张口便愈发说不出话来,只结结巴巴道:“我……不是……” 羊狩脸色一沉,喝道:“拿下。岂能让这等泼赖户乱了军中法度,罚五十军棍。” 郭骞嘶哑声音唤道:“羊参将,请听小人一言!” 那羊狩却已经转身走了。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将郭骞拖去受罚。 饶是郭骞皮粗肉厚、身强体壮,五十军棍实打实地罚下来,也令他后背臀腿血痕斑斑,没有一片好肉。他疼得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却是被关在黑营之中。 郭骞摸了摸后背,伤势果然又痊愈了,只是这半天粒米未进,他难免又饥又渴,嘴唇都干裂得流血,不禁呻|吟一声,撑着泥地,迟缓坐起身来。暗沉中突然又响起一声嗤笑,郭骞转过头去,他如今目力颇佳,定睛细看,就见到一个通身雪衣的和尚,正饶有兴致蹲在一旁,支着下颌打量他。 郭骞道:“你这和尚哪里来的,如何也被关进黑营来了?” 那和尚舔了舔艳红的嘴唇,笑道:“小僧不是关进来的,小僧是特意来见你的。” 郭骞冷哼道:“和尚若是要讲经说法,请恕郭某愚昧,听不懂。” 那和尚又笑道:“小僧从不同人讲经说法,小僧只杀人。” 郭骞立时翻身站起来,摆出防御姿势,瞪着那和尚怒道:“光天化日,你到底何方妖孽,竟敢闯入军营杀人?” 那和尚拍了拍衣角,也跟着站起身来,颈间挂着的雪白佛珠碰撞作响,两手合十对郭骞作了个揖,方才道:“小僧原本是来杀你的,如今改主意了。郭骞,我且问你,那些捉拿你拷打你的军士,联合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为何你却不肯抵抗,反而束手就擒、任凭处置?” 郭骞愕然道:“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我受完罚,自然无事了。” 那和尚呵呵笑起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中原人都是个顶个的奸诈小人,想不到傻起来也傻得厉害。郭骞,你当真以为受完罚就能平安无事?” 郭骞默然,心头沉沉郁结,便不自觉低下头去。 那和尚又道:“你随我来。” 他身形微闪,就走出黑营大门,郭骞急忙跟上,这才发觉守在门口的卫兵竟不见踪影。那和尚身影快若鬼魅,好在郭骞身手也是今非昔比,紧跟在那和尚身后,穿过巡逻守卫,竟朝着王猛所在的中军帐靠近了。郭骞望着那僧人背影,凝神想了半晌,才陡然想起来,这岂非正是他与陆司马在耳子巷中见到的那个杀人凶手?名唤……鬼叶。 郭骞心中巨震,然而如今已到了中军帐,鬼叶做个手势,示意他悄声靠近。郭骞便猫了腰,躲在草丛当中,小心扒开帐篷中间一条缝隙,朝着帐内看去。 中军帐内账中,王猛正同两名参将一道喝酒,冯元刚也赫然陪坐在侧。食案上堆满珍馐美酒、新鲜瓜果,四人觥筹交错,十分畅快。 那冯元刚给王猛殷勤斟酒,谄媚道:“王将军大恩大德,小侄没齿难忘,定要对我叔叔美言几句。” 王猛呵呵笑道:“本将不过举手之劳,贤侄经此一役,立下大功劳,往后前程无量,大有作为啊。” 冯元刚忙又道谢,随即道:“只是,王将军,小侄担心,那个军户只怕不服气。” 羊狩也在席中,接口道:“那军户脾气暴烈,十分难以驯服,今日也被我打了五十军棍。改日若是再闹起来……” 王猛冷笑两手,摸着胡须道:“区区一个军户也值得操心,不妨事,明日本将亲自将他放出黑营,勉励几句。如今战事正兴,这傻大个儿倒有点本事,就容他再嚣张几日,多为我这贤侄攒点军功。他日赵将军大军攻破漱玉城后,再送他上路。” 冯元刚大喜过望,忙又对王猛行了个大礼,哽咽道:“王、王将军,您就是小侄的再生父母!小侄……小侄往后定要为将军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不管那叔侄二人演得如何恩深似海,羊狩又皱眉道:“那傻大个儿力大无穷,若要下手只怕……” 另一员参将是个蓄着山羊须的男子,冷笑道:“这有何难?只需以赏赐之名,赏他杯毒酒,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羊狩一愣,王猛却哈哈大笑起来,连道:“好计好计!” 几人举杯庆贺,落在郭骞眼里,却尽是弹冠相庆的小人嘴脸。分明是夏夜凉风,他却觉得通身上下如坠冰窟,心头却再度腾起滔天怒火来。 鬼叶又在一旁低声笑道:“区区一个军户,死了便死了,郭骞,你不杀他们,他们改日就要杀你了。” 郭骞狂吼一声,突然自草丛中站起来,徒手撕开厚实的牛皮帐,朝着王猛等四人冲了进去,冯元刚首当其冲,被郭骞一把抓住面门,朝着结实的食案上狠狠撞下去,脆响之中,顿时脑浆与美酒齐飞,身躯抽搐两下就断了气。 王猛见这大汉神色狰狞,神鬼一般冲杀而来,心中大骇,一面去取剑一面喝道:“有刺——” 郭骞行动快逾闪电,提着铁钵大的拳头朝王猛当面砸下去,生生将鼻梁眼眶砸得凹进头骨之中,咔擦一声,头颅生生往背后折断成了直角,亦是一击毙命,身躯如破麻袋一般软软倒在地上。 羊狩同那山羊须的参将虽然身经百战,也不曾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杀人手段,一时间骇得只敢往营帐外逃跑,郭骞却捡了两把剑,踩着地面猛力一蹬,就追到两人身后,双剑交叉,利落斩下两人头颅,无头躯壳刹不住脚,硬生生冲撞在了闯入营帐中的卫兵身上。 众卫兵也是骇得肝胆欲裂,却仍是强自镇定,提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09 剑拔刀,喝道:“大胆刺客——” 一道惨白身影飞快在前排卫兵面前晃了下,顿时人人面色狰狞,徒劳抓着脖子,颈项上各自露出个血洞,鲜血汩汩如泉涌,一排卫兵便就此丧命。鬼叶这才停手,舔了舔染血的金刚杵,喃喃道:“痛快、痛快,要从哪个开始杀?” 他再度举起金刚杵,郭骞见状却急忙横剑挡住,叮一声震耳刺向中,竟当真将鬼叶挡了下来,又沉声道:“住手,不可滥杀无辜!” 鬼叶讶然扫他一眼,突然又咯咯笑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物:“成、成,小僧暂且停手,郭骞,你待要如何行事?” 郭骞短时间经历遽变,如今好似变了个人,眼神阴鸷,也不知在算计什么,他提起手中三颗头颅,正是王猛同手下两员大将,朝冲杀进来的卫兵喝道:“左骑郎将王猛通敌叛国,克扣军饷,眼下已然伏诛。左前锋由我郭骞暂掌,但有不服者,一律杀无赦!” 众卫兵面面相觑,却仍是放下了手里的兵器。 短短一个时辰,郭骞寻来心腹,拿到兵符掌印,就将这两千兵马纳入掌控之下,又命传令兵用枪挑着王猛的头颅,大声宣传王猛罪状,骑马通传全营。更是不给全军思索时机,下令夤夜行军,直取慕兰堡。 到天亮时分,竟将慕兰堡拿下了。 鬼叶跟在郭骞身边,原本的一点不满早已烟消云散,这郭骞当真是个人物,这番手段决策,岂止大胆,分明是火中取栗的冒险之举,偏生却成功了。 虽然少不了鬼叶在这其中推波助澜,然而郭骞那犹若武神降临的身姿,身先士卒、杀敌无数,通身染血,厉如修罗,才是鼓舞左前锋全军士气高涨、攻克慕兰堡的最大原因。 消息传回本路军时,却引得军中一片哗然,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商议了许久,赵忠只得先将陆升派往慕兰堡,命他牵制住郭骞。 只是郭骞能杀顶头上司,未必就不能杀了前任教官,陆升此去,吉凶未卜。 眼见得漱玉城遥遥在望,陆升却只得领命,带着昔日羽林卫几位同袍,离了大战的队伍,往南面的慕兰堡去了。 第六十八章 侠客行(七) 陆升同几位同袍一路骑马南行,愈往戈壁腹地深入,灌木草丛愈发稀疏,黄沙岩块□□在烈日暴晒下,枯黄草团顺着热风滚动不休。烈日下放眼望去时,四周景象也微微扭曲,蓬草般的灌木丛里潜伏着髭犬土狼,伺机而动。 白昼酷热,入夜骤寒,不过跋涉了两日,除了领路的向导尚且神色自若外,就连素日里最喋喋不休的姬冲如今也萎靡不看,闭上了嘴,大家闺秀一般,在遮阳的帷帽边围上了布帘。严修更是脸色灰败,一面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一面低声喃喃自语。 陆升仔细倾听,这猫妖念的却是“保持人身、保、保持人身……”委实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日清晨,众人就着晨起的清凉匆忙赶路时,向导突然一声惊呼,连滚带爬下了马,转身就往后逃去。陆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少年后颈衣领,喝问道:“出了何事!” 那向导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干瘦黝黑,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如今却满含恐惧,被陆升提拽着,膝盖瑟瑟发抖,只闭上眼,两手胡乱往身后指,颤声道:“佛……佛祖发怒了。” 晨曦渐渐消退,露出黑暗中隐藏的景色,平原万里,四野辽阔,所以目力所及处,便隐隐露出远处,悬在半空的成群人形阴影来。乍然望去,排列得疏疏落落,一路蔓延至望不清的更远处。 虽然不过是隐约轮廓,然而个个人影静默如雕像,便令人生出阴暗不祥的预兆,姬冲在马上伸长脖子张望,极目打量,喃喃道:“什么人在荒原中立了这许多雕像?” 严修却深深嗅了嗅,沉声道:“这些……并非雕像。” 姬冲愕然转头看他,“严兄,隔了这般远,你竟然也能闻出端倪?若不是雕像,莫非是活人不成?” 严修却道:“并非活人,而是死尸。” 他说得平淡沉稳,闻言者却个个察觉阴风掠过,后背骤然一凉。那向导少年更是惊恐叫出声来,手足无力被陆升提在半空,哭得涕泗横流,语无伦次,喃喃念诵经文,又颤声道:“佛祖……佛祖恕罪……佛祖……息怒……” 陆升皱眉问道:“若要抵达慕兰堡,这条可是必经之路?” 那少年哭哭啼啼,却仍是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竟是死活不肯再靠近半步,只反复念道:“佛祖一怒,尸……山血海,千里荒芜。不要去不要去!” 陆升无法,只得抬手一巴掌掴在那少年脸上,喝道:“阿桑,醒醒!” 那少年这才抽抽噎噎安静下来,陆升又不能放他独自离开,索性将他绑起来交给杨雄看守,一行人这才继续赶路,晨光渐亮,距离那片诡异人影也愈近,人间惨象,终于落入众人眼中。 只见荒原中木柱林立,深深埋入地面,笔直指向晨曦微露的青蓝天空,每根木柱上头都绑着一个人,被烈日暴晒得皮开肉绽、又被秃鹫野狼噬咬过,早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唯有自其衣着饰物判断,是聚居西域的杂胡部落,慕兰堡……正是其中之一。 朝阳破开云层,绽开万丈光芒,将这尸身丛林照得纤毫毕现,形似骷髅的头颅或是歪在肩头、或是不知所踪;更有粗葛布破布沾染的发黑血迹、草绳深深勒入枯槁灰白皮肉、骨骼根根错开暴露体外种种残酷景象……若是一人两人也就罢了,这一眼望去,竟有数百人之多,在眼前一字排开,气势非凡。 那名唤阿桑的少年愈发惊恐万状,在马背上拼命挣扎,杨雄无奈,索性一掌将他劈晕了。 姬冲却也同样脸色灰败,翻身下马,蹲在地上一阵干呕,百里霄只得跟在他身旁,低头安抚一般给他揉搓后背。 陆升见人人忙碌,只得同严修使个眼色,二人顺着尸林左右策马奔去,跑了许久,见这尸林布成圆形,却是将慕兰堡团团包围在了其中。 二人折返原地,略一商议,陆升便多少明白了,皱眉道:“这些俱是战败被杀的杂胡军人,也有平民混杂其中,这番布置……只怕是为了示威敌军。” 左前锋营不过两千人,如今大张旗鼓夺了柔然人的慕兰堡,反倒引来四方强敌讨伐,只怕郭骞为了守住慕兰堡就要陷入苦斗之中,故而才用了这等残暴血腥的示威手段…… 只是郭骞其人,勇武而淳厚,又颇有大将之风,若当真振臂一呼,跟随者必众。这等邪佞的计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0 策,只怕是有幕僚从旁建议。郭骞竟然也采纳了,只怕是……别无良策、情势危急。 陆升便皱眉道:“事不宜迟,既然寻不到旁的路,就一鼓作气穿过去。” 姬冲顿时跌坐地上,哭丧脸颤声道:“陆、陆大哥……当真要……” 百里霄将他一把提起来,这才应道:“事不宜迟,这便出发。” 严修取了布巾遮掩口鼻,叹道:“这趟差事当真……辛苦……” 陆升按了按胸口,只觉临行前由赵忠将军亲手所赠的锦囊沉得好似要从衣襟中坠下来,他深吸口气,不顾热浪之中饱含腥臭的味道,也强忍头皮发炸的恐惧,喝道:“出发!” 随即以严修打头阵、陆升随后、杨雄带着阿桑紧跟其后、最后以姬冲、百里霄断后的阵势,众人冲入鬼气森森的尸林之中。那木桩固定毫无规律,仿佛一片密林,众人只得放缓速度,小心前进,唯恐撞到尸身。 视野之中横陈的枝条,却尽是些尸骨残骸,令人生出行走在地狱之中的错觉。 好在是白昼时分,众人一越过尸林,再往前疾行了不足一刻钟,慕兰堡那泥土夯实的灰黄城墙便遥遥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姬冲顿时精神一震,冲到了最前方,大声叹道:“总算到了!” 百里霄同杨雄亦是露出释然神色,陆升却愈发心情沉重起来,只道:“不知前锋营中深浅,万事小心,切勿轻举妄动。” 正商议间,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靠近而来,为首的是个紫棠脸的汉子,穿着小校的军服,眼神凶恶,喝道:“来者何人!” 陆升摘下腰牌,高举过头,扬声道:“我等是赵忠将军派来的使者,要见……郭骞百夫长。”说完就将腰牌抛了过去。 郭骞杀了王猛,接掌左前锋时,仍是恭谦自称百夫长,若非如此,只怕赵忠不顾漱玉城的战事,也要分散人马前来剿灭郭骞。 只是郭骞的行径,终究是阵前叛乱犯上、大逆不道,陆升略有耳闻,赵忠手下的幕僚副将为了郭骞一事争得面红耳赤,要郭骞临危受命、担当防守后方重任,事后论功行赏、论罪处罚一道施予者有之;要肃清行伍、立时出兵征讨者有之。 待陆升等人出发时,尚且毫无定论,唯有赵忠命他前来监视、牵制,陆升也只得见机行事罢了。 那小校接住腰牌,仔细验看过,这才抛回,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陆司马,在下陈安,这边请。” 陆升一行便跟随这列人马,终于进入慕兰堡之中。 一进慕兰堡,便是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沿街只见房屋损毁、地上残留的血迹尚未清洗过,足见曾经历了一场血战。平民格外稀少,却沿街不见任何尸首,想来死者俱被收罗一空,送去了堡外那片尸林之中凑数。 那少年向导阿桑遭遇连番惊吓,如今双目失神,仍处在恍惚之中。陆升于心不忍,等陈安引众人在一处空屋中安置妥当后,他便命杨雄留下妥善照料,这才前往首领府中面见郭骞。 这首领府名不副实,不过是在三间木屋外搭了大帐篷,帐篷外又有士兵重重包围,陆升抵达时,守卫上前道:“郭大人有令,只见陆司马一人。” 姬冲手握腰间剑柄,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却立时被陆升喝止,陆升又道:“一人便一人,你们在外头候着。” 严修却不动声色,上前道:“陆司马,卑职……” 陆升心领神会,虽说心中嘀咕何必多此一举,却仍是颔首道:“严修先回驻地守着。” 严修领命告退,行到无人处时,弯腰时身形朦胧,化为虎纹小猫,眨眼就窜进杂草丛生的断墙当中。 陆升随着守卫引路,迈入帐篷当中,还未曾看清楚房中景象,郭骞已大步迈过来,跪在陆升面前,颤声道:“陆司马!竟是你来了。” 陆升道:“郭大人快请起,陆某乃是奉命行事,为赵忠将军送信来的。” 他细细打量郭骞,不过十余日不见,郭骞看似一如既往,陆升却直觉此人已与往日不同。能做出刺杀无能将领、将两千兵马轻易纳入麾下、打败杂胡军队、更竖起尸林吓退敌军的能人,早已同往日里默不作声、只埋头训练、鼓励友军的年轻军士判若两人。 郭骞忐忑不安任陆升打量,低声道:“陆司马请上座。” 陆升便一笑,柔声道:“郭骞,你气色甚好,我便放心了。” 郭骞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他生得高大英伟,眉目方正,一笑便格外亲善,二人各自落了座,陆升才取出信函,却是赵将军下达的委任状,擢升郭骞为行军校尉,统领左前锋营,仍是继续坚守慕兰堡,截断漱玉城与慕兰堡的联络。 陆升任监军,随同督守慕兰堡,同样有指挥兵马的权力。 陆升亦是此刻才看见赵将军信函内容,不禁苦笑起来,赵将军这是派他同郭骞分权来了,然而郭骞斩杀王猛,赢得军中将士敬仰追随,纵是郭骞愿意,全军上下又如何愿意? 故而他正色道:“郭骞,如今要称郭校尉,陆某并无行军打仗的经验,万事仍要以郭校尉为主。” 郭骞忙拱手道:“不敢当……陆司马一日为我的上司,就终生是我的上司。郭骞不敢擅专。难得今日无人来犯,请容在下设宴为陆司马接风洗尘。” 陆升却道:“守城当以粮草为重,接风却不必了。” 郭骞笑道:“不过一杯水酒、几道简陋小菜,断不敢奢靡,还望陆司马莫要嫌弃。” 陆升推却不过,只得留下来,又转告百里霄等人先行回驻地。 郭骞果然言出必行,只奉上简易菜肴,不过是烤鹿肉、面饼、酸奶饼等寻常物事。郭骞饮了两杯酒,却突然放下酒杯,望向陆升,感触良多般叹道:“两月之前,郭某却是万万想不到,竟能有一日同陆司马同席饮酒。” 寒门士族固然不同席,良家子同贱户同样泾渭分明,如今郭骞喜形于色,目光灼灼盯着陆升不放,他也只当郭骞是心中高兴,故而难免有些放肆了,只是微微一笑,随即肃容道:“乱世固然出豪杰,郭骞,只是情势不容乐观,赵将军麾下,仍有幕僚对你的行径多番诟病,忤逆犯上、不可轻饶。” 郭骞心中一动,倾身靠近,握住陆升一只手,颤声道:“谢陆司马肺腑之言,郭某……实乃迫不得已,待此间战事了解,自会向赵将军请罪。” 陆升笑道:“戴罪立功,自然将功补过,郭骞,我敬你一杯。” 二人畅饮长谈一番,只觉彼此又亲近了几分,时近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1 深夜,陆升才离了首领府,返回驻地中。 水酒清淡,陆升也不过只有两分醉意,他同众人见过后,便进入为自己安排的客房中,点亮刺鼻的油灯,取出锦囊来。 锦囊中只有一张薄纸,乃是赵将军亲笔手书的密信,却是下令,若是大战胶着,便辅佐郭骞坚守慕兰堡;然而一旦得胜,就伺机刺杀郭骞,取其首级复命。 陆升不觉蹙眉,又细细将密信看过几遍,见果然并无旁的机密,这才将密信烧得干净,立在灯前凝神沉思,只觉心绪烦乱不堪。 他正在心中迟疑不决,窗口突然一响,也不知是什么物事在外头刮挠木窗,寂静营地之中,便响起了持续而刺耳的刮挠声来。 第六十九章 侠客行(八) 陆升一把抓起悬壶,靠近木窗,随即又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刮挠声时断时续,其间夹杂着几声隐约猫叫。 他眉头一挑,便木窗推开一条缝,一只虎纹小猫顿时闪身窜了进来,几个轻盈起落,径直自地面跳上椅子,再跳上房中简陋圆桌,端正坐在陆升面前,一根尾巴高高翘起弯曲,圆溜溜的双眼倒映烛火,闪烁着暗金色。 陆升却留意到它嘴里叼着半页纸,约莫是从什么信函上撕扯下来的残片。 那虎纹小猫见陆升靠近,这才低下头,将半页纸放在桌上,用前爪轻轻推了推。 陆升放下悬壶,走近了拿起那残片,是军中常用的牛皮纸,纸质粗糙,却十分牢固,遇水也不易破损。他定睛细看,纸上写了些只言片语,看不出端倪,约莫是什么军师幕僚执笔写的军中记录,这幕僚只怕是卖弄才学,写得一手端丽繁复的古篆,陆升辨识许久,也不过识得寥寥数字,若是用来传递军讯,自然是个障碍,难怪被撕碎了弃之不用。他亦是扔了那半页纸,叹道:“郭骞手下若是有这等不识大体的幕僚,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虎纹小猫慢条斯理舔着爪子,懒洋洋道:“这是郭骞亲笔写所写。” 陆升只一伸手,就抓着后颈皮,将它拎在半空,皱眉道:“严修,此话当真?” 严修任他拎来拎去,四爪缩在腹下绒毛中,尾巴却自然垂下去,看那神色竟格外严肃,喵了一声又道:“自然不敢骗抱阳公子,郭骞写了又写,不满意便全烧了,我费尽心思,才偷……咳取了这半页。” 陆升同它面面相觑,一时间又是满腹疑问。 据他所知,郭骞是不识字的,在辽西营中时,要往山阳老家去信,还是央了一位账房先生代笔。 这一手端严古篆,炉火纯青,又岂会是一个寻常贱民能够习得的? 那虎纹小猫见陆升只沉吟不语,又喵了一声,四爪灵活抱住了陆升的手腕,惬意般将脸贴在他手腕上蹭了蹭,这才说道:“郭骞臭得很。” 陆升任它黏蹭,环过手臂将它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只觉绒毛细软下,柔若无骨的一团,揉搓时格外惹人怜爱,一时间忍不住自它头顶抚摸到身后,一面问道:“我并不曾察觉,莫非又是……妖魔鬼物作祟?” 那小猫将下颌枕在陆升手臂上,眯起眼,喉咙里呼噜作响,一根尾巴也是左右摇晃得惬意十足,任人揉搓了一阵,才回道:“虽然不清楚那鬼物真面目,然而绝非善类,郭骞必定不是中邪、就是附身,恐怕自己……还不曾察觉。然而长此以往……唔,耳朵、耳朵……” 陆升皱眉沉思,一面心不在焉替它挠挠耳朵,又道:“若是鬼物,却要请教大家才可解决,暂且不能轻举妄动,你明日替我送信给谢瑢。” 他又微觉赧然,轻咳一声又道:“此乃……正、正事,只好叨扰你家公子。” 那虎纹小猫却十分善解人意,只眨巴一双金瞳,抬起头朝着陆升喵喵叫了几声,软糯娇俏的小兽呜咽声,同严修全无半点相似,陆升也不知这猫妖是装傻亦或当真到了什么时效,故而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得将小猫放回桌上,烧了那半夜纸,才说道:“养精蓄锐,明日再作计较。” 那小猫便一跃跳到铺着狼皮的柳编藤椅上,团成一团睡下了。 陆升见状,只得洗漱一番后,吹灭灯火,自去安歇。他不过才躺下,藤椅轻轻响动,那小猫却跳下藤椅、跳上床铺,靠着他的小腿团团转了几圈,寻到个舒适姿势,安然躺下了。 一人一猫相安无事,睡到了翌日清晨,陆升朦胧睡意中,察觉脚边一团毛绒物事蹭来滚去,他睁眼看去,却是那小猫睡得皮毛松散、四爪朝天,将棕黄虎纹中透着白毛的肚皮整个袒|露||出来,又往后仰头,抵在他小腿边磨蹭,一面迷糊念道:“唔嗯……有我家公子的味道……” 陆升顿时腾地全身犹若火烧,翻身坐起来,将那小猫抄在手中,几步走到屋边,将它扔出了窗外。 虎纹小猫半睡半醒间被扔出窗外,z.好在应变得快,急忙翻过身,稳稳落在院中,茫然喵了几声,见陆升已经将窗户紧闭起来,醒悟一般洗洗头脸、挠挠耳朵,又试探叫了几声,窗边毫无动静,他心知陆升是当真恼了,这才垂头丧气地跑开了。 陆升深知此举不过是迁怒,只是一时间羞窘交集,下意识的举措。 因在军中百事困扰,尚且不曾察觉,如今一算,竟有半月不曾见过谢瑢了。 陆升难免生出了些许思念。 天色一亮,陆升便同百里霄等人见面,唯独不见严修的踪影,姬冲哼道:“严兄一早便出门了,说要四处侦查一番。只是他终究王府侍卫做得多了,竟大摇大摆就去侦查,只需看他一身服色便知晓是外人,谁会在他面前露出端倪?” 堡垒内外诸军虽然防范严修,却不会对一只巴掌大的虎纹小猫多加警惕,更何况严修那小妖,人形时人情练达,兽形时也狡诈得很,交托他做事,自然放心得很。只是此事却不能同面前三人明言,陆升只得笑道:“他在明里查,才好引开视线。” 百里霄亦是眉头一动,沉声问道:“陆大哥,莫非……要将严兄当做诱饵?” 陆升尚未开口,就听门外传来远远一声呼啸,脚步声潮水般涌动,众人皆是面色一沉,忙走出屋中,就见陈安急匆匆进了院门,拱手道:“陆司马,柔然来犯,郭校尉正在调兵,末将奉命来供陆司马差遣。”他神态自然轻松,如话家常,想来早已习惯了,陆升想了一想,便请陈安引路,要去看看战况。 陈安便领众人到了堡垒高铸的土墙上,却见迎战军队一字横在墙下,枪戟如林,郭骞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骏马,越众而出,他身材高大,穿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2 着一身磨得闪闪发光的盔甲,手持长柄大刀,刀身青黑沉重,在他手中却是轻灵翻飞,领着一队人马就冲向来敌。 至于来犯的柔然军,约莫千人,个个凶悍如狼,人人喊杀,宛若两道铁流狠狠相撞,鲜血肢体四溅开来。 郭骞更是勇悍无比,犹如武神降临一般,在敌军之中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刀光过处、肢体摧折、性命齐丧,敌军也察觉了这勇将的厉害,派了更多的人马,欲将郭骞包围堵截住,却分毫起不了作用,皆被郭骞斩杀。远处一圈更有弓兵环伺,弓箭瞄准了郭骞,才要射箭时,突然自郭骞的队伍中冲出一名军士,眨眼就闯入了弓兵之中,手中长刀风驰电掣,竟将成百弓兵杀了干净。 那军士带着头盔,身形高挑,缓缓转过身,朝着土墙上遥遥望了一眼,随即又退入大军之中,不见踪影。 陆升在远处看得不甚分明,不觉上前一步,皱眉道:“那是……” 陈安亦是奇道:“我军中竟然有这等人物?论功行赏时,当要结识一番。” 陆升见他当真不认识,便不再追问。 因了这一场袭击,我军愈发士气大振,战鼓震耳中,郭骞将柔然蛮夷剿灭了十之七八,剩余的或是投降、或是逃命,都被过去追上一一杀了,竟是根本不留活口。 由开战至终了,不过半个时辰,郭骞一路追杀到目力不及之处,将逃走的蛮夷一道剿灭彻底,跟在他身后的军士便开始打扫战场,这上前尸首自然不能浪费了,有数队人马轮番作业,将其物尽其用,送入尸林之中。 陆升等人亦不便多做停留,便下了墙头,又吩咐陈安,若是郭骞公务一毕,就来知会一声。陈安奉命而去,姬冲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压低声音说道:“陆大哥,这郭骞不是简单人物。” 陆升忆起昨夜严修盗来的半页书文,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此话怎讲?” 姬冲交叉双臂,沉思道:“他使的招式……我约莫曾经见过。” 第七十章 侠客行(九) 陆升足下一滞,却仍是忍耐了少许时候,一路走近小院,待四周人少了,这才拖着姬冲到了一处街角,低声问道:“在哪里见过?” 那街角墙壁稀稀落落,破开几个大洞,能看见墙内荒芜无人的庭院里稀疏种着些蓬草沙柳,四周也是开阔得一目了然,反倒不怕有人偷听。 姬冲见他神色格外严峻,不禁忐忑起来,迟疑道:“我看错了……也未可知。” 陆升道:“不妨事,若是看错了,也不怪你。” 姬冲这才笑嘻嘻道:“陆大哥,你当真莫要怪我……郭骞这招式,倒有几分像是自斧法脱胎而来,我在家中半本旧书上见过。” 所谓大刀阔斧,这两类兵器本就有相通处,若是彼此招式演化,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何郭骞就会了? 陆升又追问道:“是什么书?” 姬冲摇头道:“那书本破旧不堪,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且只有后半本,不知道名字。不过,书页当中画着个刑天,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无名招式,胆敢假托在上古神名之下,我便多看了几眼,故而至今有点印象。” 刑天二字落入陆升耳中,他心中陡然一紧,忙抓住姬冲手臂,喝问道:“此话当真?!” 姬冲被他神色所惊吓,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当真!当真!掉了脑袋还能持盾舞戚、负隅顽抗的,古往今来,天地之间,除了刑天一家,别无分号!” 陆升满腔震惊忧虑皆被他一通胡言乱语逗得散了四五分,他镇定下来,松开姬冲,这才笑道:“你这小子,信口开河,险些被你吓住。” 姬冲赧然摸了摸鼻尖,喃喃辩解道:“我、分明有言在先……” 他尚在不满时,突然自院墙内飞出一块泥块,正正砸在他头上。 气候炎热,这泥块也干燥开裂,一砸在姬冲头上便四分五裂,腾起阵阵灰尘,姬冲猝不及防,又惊又怒,顶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脸,冲上前将那户人家破旧大门踹开,喝道:“什么人……呜……” 自门中再度飞射出无数泥块,砸得姬冲灰头土脸,一身泥灰,急忙狼狈推开,百里霄杨雄急忙跟在陆升身后赶上来,往院中看去,却见那破破烂烂、长满杂草的庭院当中,成排站立着四五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人人衣衫褴褛、消瘦矮小,颧骨高耸,肤色黝黑,手握泥块石头,拿一双双格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瞪着门口众军士。 这几个少年身后,尚有两个约莫同龄的少女,护着三个不过四五岁的小童,身躯分明瑟瑟发抖,眼神却尽是仇恨倔强,针扎一般落在众人身上。这些少年们赤着上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背,腰间围着破烂不堪、满是破洞的灰褐皮裙,赤着的双足上长着厚茧,说不出的贫苦艰辛。 姬冲原本怒不可遏,转身就拔出了长剑,一看清楚院中情景,顿时泄了气,讪讪收回了长剑。 陆升见那群少年又要扔泥块,忙开口道:“几位,稍安勿躁……” 一个个头稍高的少年顿时爆出阵怒喝,说的却是柔然语,随即少年们再度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一面怒吼一面又抡起了泥块,砸将过来。 以陆升为首,堂堂四名羽林卫竟然束手无策,只得狼狈退出院门,杨雄却突然转头,朝着院里说了句话,他说的竟然也是柔然语,那阵雨点般的泥块才算消停下来,杨雄又说了句话,院中小少年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陆升虽然意外,却也只是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杨雄苦笑道:“不过是……骂人罢了。” 陆升道:“你同他们讲,若有为难处,同我们讲便是。” 杨雄便又对着院中说了几句,院中立时回应般响起尖锐嗓音,杨雄素来憨厚,此时竟也露出暴怒神色,脸涨得通红,手握剑柄青筋暴突,眼看就要冲出去,随即却仍是深吸口气,颓然松了手,皱着一双浓眉道:“陆大哥,休要管这等蛮夷,我们走罢。” 陆升见他神情悲愤,不禁追问道:“究竟骂了什么话?” 杨雄却牙关紧咬,两眼通红,一味摇头不语,陆升再问,他竟攥紧了拳头,转身走了。只是背影踉跄狼狈,陆升却是开不了口喝令他站住。 剩余三人面面相觑,愈发不知所措,姬冲叹道:“终究只是蛮夷之后,教化难通、是非不分。陆大哥,不如一走了之。”百里霄自然也应道:“正是、正是,莫要节外生枝。” 陆升自然也知晓,连年征战,百姓过得水深火热,他一己之力不过杯水车薪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3 ,然而如今这几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就在眼前,他却难以置之不理,正踌躇间,却听见郭骞自身后问道:“陆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那院中少年们许是因先前得手,胆气愈发旺盛,听见又有人声,立时高声叫骂起来,陆升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能分辨清楚,这同先前骂得杨雄怒发冲冠的是同一句。 郭骞正巧同部下一道走过来,那声怒骂自然也落入耳中,自郭骞到其麾下,人人都露出怒不可遏的神色来。 郭骞冷笑道:“丧家之犬,也敢叫嚣狂言,杀了。” 几名军士应道:“是。”迈步就往院中走去,陆升情急之下喝道:“站住!” 却并无半个人听他号令,他情急之下只得加快步伐,冲到那列军士前头,张开双手横在院门口,再喝道:“郭骞,叫他们住手!” 百里霄同姬冲紧跟而上,同陆升一道拦在院门口,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当真动手,郭骞只得再下令道:“等等。” 陆升看着这高大男子分开众人,一步步走近,往日里那隐忍宽厚的郭百夫不见踪影,眼前这满身暴虐霸道的郭校尉,眼神幽深冷冽,靠近时令人人畏惧,早已同往昔判若两人。陆升不禁忆起那虎纹小猫舔着爪子嫌弃道:“郭骞臭得很,虽然不知是什么鬼物,但绝非善类。”他一颗心愈沉愈深,却也束手无策,只得板着脸同郭骞针锋相对对视。 郭骞走近了,却轻声笑起来,叹道:“陆司马,我同你初见之时,就折服于你的良善宽厚,时至今日,依然心折。然而,陆大人,你可曾听见那几个蛮夷小鬼骂了什么?” 郭骞带来的部下已将这破旧小院团团包围,残破院墙根本挡不住精兵强将,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将院墙拆了也能闯入,这些少年人也知晓自己惹了天大的祸事,或是低声啜泣,或是瑟瑟发抖,唯有领头模样的少年,眼神阴鸷深沉,仍旧咬着牙,恶狠狠瞪着郭骞与四周虎视眈眈的中原军士。 陆升道:“我不懂柔然语,正要请教郭大人。” 郭骞道:“他们口口声声,骂的是两脚羊。” 三字甫一出口,陆升三人固然倒抽一口气,周围军士更是发出低沉隐忍怒火的喘息声,恨得两眼发红,或是默不作声抽出羽箭搭在弓弦上、或是抽出佩刀□□,刀刃相向、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就要将那群幼只四五岁、长亦不过十三四岁的蛮夷之后剁为肉泥。 五胡乱华、中原雕沦,烽火千里、虎狼争鼎,以至万里饿殍、民不聊生。蛮夷不事耕种,闯入中原后大肆掠夺杀人,更有甚者,俘虏中原之人成群豢养,一面行军、一面驱赶,若是粮草耗尽,就杀人而食,故而蛮夷当中,戏称中原人为“两脚羊”。 这“两脚羊”三字,正是中原人心中至深至沉的屈辱与伤痕,纵然是出自童言无忌的少儿之口,也叫当场的众位军士悲愤郁结、难以名状。 就连姬冲也红了眼圈,虽然仍是紧跟陆升挡在门前,却忍不住回头怒骂道:“一群畜生!” 那领头模样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冲了出来,陆升见姬冲作势拔剑,情急之下跨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尚未开口阻止,只觉左手掌缘突然钻心剧痛,竟被那黑瘦少年狠命咬住了。他咬得又狠又深,一双暗绿色眼瞳狠戾瞪着陆升,喉咙中更传出呼噜噜一阵低吼。 陆升固然疼得厉害,此时也难免心头一颤,这般神态举止,倒有九成九如同荒原上走投无路的孤狼,却半分也……不像个人。 郭骞在那少年咬上来时便一个箭步靠近,才一扬起手,陆升却又喝道:“住手!”他只命百里霄协助将那少年手足制住,这才用右手捏着那少年下颚,摸准了穴位轻轻一捏,那少年顿时觉得牙关酸软,再使不出半点咬劲来。 那少年不知他使了什么阴招,难免又惊又怒,却仍然不知惧怕,眼见得陆升撤开手,又扭头狠狠咬下去,陆升及时避开了,却听见他牙齿相叩,发出格外清脆响亮的磕碰声,也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 陆升这才收回手查看,却见掌缘上下各一圈半圆牙印,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来。 郭骞一把握进他的手,声音竟分外阴沉,“陆司马?快来人,上药!” 身后便有一名军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要为陆升止血上药包扎。 陆升拗不过,只得道:“不过皮外伤……” 郭骞却突然抬头,一双眼眸分外黝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他越过陆升身边,一把抓住那少年细瘦如鸭脖的颈项,猛然自百里霄手中扯拽了出来,幸好百里霄松手得快,否则只怕要将那少年颈项直接扯断。 剩余的少年幼童又惊又怒,一面叫喊一面纷纷冲了上来,却被郭骞的部下或捉或提,轻松制住了,虽然陌生的柔然语此起彼伏,却无人再敢重复方才那个词了,唯有凄厉尖叫同哭喊声充斥在院中,悲凉嘈杂,乱成一团。 陆升却愣在原地,望着郭骞嘴角噙着冷笑,轻易将那少年提在半空,五指缓缓收拢,犹如愈收愈紧的绳套缠绕在那少年脖子上。 那少年先前还手足并用挣扎,好似悬在半空的烤鹅,满口鲜血淋漓、既有咬破陆升手掌染上的血,也有一口咬空,震裂牙龈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滴落。随着呼吸不畅,太阳穴鼓起,脸色愈发青灰,既狰狞又凄惨。 郭骞却铁了心要折磨他,拖得十分漫长,那少年渐渐只能举起两只手,徒劳无力地拍打郭骞铁铸般的手臂。 陆升心知众将怒火正盛,便任由郭骞折磨这少年,只是眼见得其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劝道:“郭骞,小惩大诫,莫要当真取他性命。” 四周人人正在怒火当口上,便更对陆升阻止的举动生出不满,只不过郭骞对他礼遇有加,无人敢出言不逊,只敢在心中忿忿。 就连百里霄也上前一步,低声道:“陆大哥,这等贱种,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费唇舌。” 姬冲在一旁亦是恨恨道:“杂胡蛮夷,皆如禽兽,死不足惜!” 郭骞却不应声,唯独一双眼愈发幽深黑沉,嘴角反倒微勾起来,好似在愉悦欣赏舞伎歌姬的表演,那少年两眼翻白,口中血沫汩汩涌出,性命危在旦夕。 陆升握住剑鞘,反手敲在郭骞手臂几处穴位上,他用的巧劲,敲得又狠又准,郭骞手臂一酸,不觉松开手指,那少年破布一般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见郭骞露出几分茫然神色,沉声道:“郭骞……” 那魁梧男子却转过头,望着陆升发出意义难明的怒吼,反手抽了把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4 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伴随凌厉破空声,朝陆升当头斩劈而下。 第七十一章 侠客行(十) 这一击变生肘腋,陆升见机却也极快,横过剑鞘格挡,那一击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重重撞来,陆升两手抓紧剑鞘,仍是被撞得连连后退十余步,后背撞在残破院墙上,几块碎砖随之掉落下来。 陆升只觉两手自指尖到手臂钝痛发麻,险些使不出力气,郭骞却不给他留半分喘息机会,再度猛劈而下。陆升堪堪力尽,竟躲闪不开,才升起半分要丧命于此的念头,只觉凛冽风声自耳畔重重擦过。 震耳倒塌声中,烟尘四起,郭骞一刀劈得石墙倒塌,就连夯实过的泥地上也随之裂开一道深长开阔的裂痕。这等怪力,绝非常人,而是……鬼神之力。 那腰刀也禁不住怪力巨震,断为数截,郭骞更是右手衣袖尽碎,露出整条血肉模糊的手臂来。 四周的兵士不曾得到命令,不敢擅动,人人各自手持武器,一队人困住了那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一队人拦住了企图营救陆升的百里霄与姬冲,其余人只是包围在二人四周,迟疑不前。 陆升回过神时,才见到郭骞阴沉的脸近在咫尺,喘息声粗重刺耳,一双眼黝黑无光、深不可测,仿佛要将他拖拽入深渊之中。 那一劈擦肩而过,陆升只不过被余波稍稍震到左肩,并未受到分毫伤害,陆升再度死里逃生,然而面前是郭骞,身后是石墙,竟被堵得走投无路。 郭骞神色狰狞,一时好似惶恐不安,一时有好似愤怒至极,抬起鲜血淋漓的颤抖手指,握住了陆升手臂,嘶哑唤道:“陆……陆……” 陆升心有不忍,应道:“我在。” 郭骞道:“我究竟……” 话音未落,他突然脸色再遽变,松开手踉跄后退,撞上身后一名亲兵,那亲兵忙抬手搀扶,慌张道:“郭——” 郭骞一把抓住那亲兵手臂,狂吼声中,竟硬生生将他手臂扯了下来。 刹那间,鲜血四溅,那亲兵惨呼一声昏死过去,又被郭骞高举过头,朝着院墙狠狠砸下去。顿时七窍流血,血肉同碎砖混杂一道,轰然倒塌。 四周人人自危,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气氛弥漫开来,眼见得心目中的武神骤然发狂,宛若天塌地陷一般,难免令得众人心中混乱仓惶,做不出决断。 郭骞却怒吼道:“闪开!” 陆升也醒悟过来,拔出悬壶喝道:“莫要惊扰郭大人,通通退下!” 就有些下级士官朝着庭院外纷纷撤退开,慌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那几个蛮夷之后,最年幼的小童被撞得摔倒在地,惊慌得大哭出声。百里霄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腋下,另只手拽住正大喊陆大哥的姬冲,也跟随人潮退出了百尺之外。 这边厢乱成一团,却又有一人一骑自城墙边风驰电掣冲了来,远远就扬声喊道:“报——柔然大军来袭!”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惊呼,幕僚与副将面面相觑,郭骞出身贫寒,杀了王猛篡夺左前锋军队,提拔的心腹幕僚泰半都是同样的贫寒出身,平日里以郭骞马首是瞻,尚算井井有条,如今郭骞出事,众人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郭骞却突然狂笑起来,他神色阴寒,露出森白牙齿,狰狞猛兽般笑道:“来得好!点兵歼敌!” 话音才落,他足下一蹬,炮弹般轰然弹了出去,以双足之力,竟跑得比骏马还快,眨眼便化作一个小点。 众将士领命,心头多少松口气,各自散去召集部署应敌,陆升却收了剑,搬开墙砖救人。 那亲兵不幸,已然气绝身亡,野狼般的少年却仍旧一息尚存,陆升忙将他自瓦砾堆中挖出来,取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 姬冲望见了,露出厌恶之色,大步走过来,皱眉道:“陆大哥,为何浪费伤药在这等贱种身上。”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几声尖锐叫声,剩余的少年各自捡了木棍砖块,作势冲过来要救人。 百里霄也追上来,手提长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斩无赦!” 他声若振雷,果真吓得一群少年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只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望向陆升怀中的少年。 陆升又取出腰间的皮制水囊,小心喂那少年喝了几口,那少年尝到清水,顿时贪婪得连喝了数口,倏地睁开眼睛,不过有些许恍惚,随即立刻清醒过来,尖锐盯住了陆升。 他似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敌人所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嘴唇颤抖,唔唔哼了几声,终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待要救人的少年见他醒来,人人欢呼,叫道:“索雷!索雷!”更有人痛哭失声,却也知晓陆升一片善意,纷纷扔了手里的武器,只是怯生生不敢靠近。 陆升却朝门口看去,柔和笑道:“杨雄,正要请你援手。” 杨雄果然去而复返,板着一张脸立在破旧的院门口,听闻陆升呼唤,这才缓慢走近,沉声道:“家父从军二十四年,被柔然军所擒,死于……非命。我与柔然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大哥,你为何要逼我救仇人?” 杨雄素来寡言憨厚,如今难得说了几句,字字掷地有声,语调激动,显是忍无可忍了。 陆升叹息道:“柔然大军自然是仇敌,这几个小孩……还能杀人不成?” 杨雄尚未回话,那少年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杀……我娘……姐姐……” 他说的是中原语,只是发音怪异、结结巴巴,陆升却也听懂了,只抬手轻轻揉他头发,低声道:“莫要怕,我大晋军队是仁义之师、护国之盾,从不滥杀无辜。” 陆升站起身来,只道:“杨雄,我们语言不通,只得姑且仰赖你照料这几人,与姬冲将众人送往军营中。事急从权,莫要推辞。” 杨雄倏地沉下脸,才要抗议,陆升已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臂,压低嗓音低声道:“查探清楚,柔然人的子嗣,为何非要留在慕兰堡中艰难求生?” 杨雄顿时如遭冷水当头淋下,心中微凛,他被私仇蒙蔽,险些误了大事,他急忙收敛心绪,深深吸口气,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陆升这才微微颔首,吩咐姬冲辅佐杨雄、百里霄跟随自己一道往城外去了。 他二人在城中耽搁十分短暂,只比郭骞迟了十余息出发,然而靠近城门时,却见城门开敞,零零落落竟有士兵自门外逃进来,浑身浴血、神色惊恐万状,骇然喊道:“怪……怪物……” 陆升抓住一名士兵,却发现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恶臭刺鼻,自身却不曾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5 受伤,也不知溅满了谁的血。陆升喝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却骇得心神不属,分毫听不进旁人说话,只骇得嗓音变调,尖锐喊道:“怪物!怪物!佛祖饶命、佛祖饶命!” 陆升只得松开他,同百里霄对视一眼,他二人寻不到战马,只得继续发足狂奔,冲出城门。 本应充斥喊杀声与枪戟刀剑撞击声的战场却静得出奇,每隔十余步就有军人、战马的尸首扑倒在地,然而死人却是大晋前锋军居多、兽皮胡服的柔然军偏少。更有甚者,泰半却是头朝着慕兰堡的方向倒伏的,陆升翻看了几具尸首,再根据脚印、血迹判断,这竟似是逃跑回城的中途,重伤不支倒地的。 伤痕宛若被猛兽利爪撕扯开一般。 百里霄皱眉道:“只怕是那郭骞又发作了。” 陆升沉下脸,正是危急关头,严修却不知所踪,他护身的垂水灵花被鬼叶击破后,谢瑢又另送了一枚玉符,只道危急时刻救命所用,除此之外,他所能倚仗的便只有手中的悬壶和苦修的剑术。 如此一想,畏惧尽去,陆升拔出悬壶在手,沉声道:“阿霄,跟上!” 二人又疾行了半柱香时间,绕过一处土丘,便远远望见了尸林,有一道犹若山岳般巨大的人影,耸立于尸林之间,正走来走去忙碌不休。 那人影有寻常三人高,披头散发、虎背熊腰,衣衫被撑得开裂破碎,勉强挂在腰胯上,他正将散落四处的成堆尸首搬动到一处,令得尸首堆积如山。 满眼尸山血海,既有大晋军士,亦有柔然壮汉,虽然生前彼此仇视、不死不休,死后却是你压着我、我靠着他,不分敌我堆叠一处。 那人影又寻来许多粗木棍,一头略略削尖,捅进尸首当中,将其挑在半空,另一头猛掼入乱石滩地面之中,便稳稳地竖了起来。他行事有条不紊,长棍捅进尸首肋骨或是腹腔,俱都稳稳固定在了木棍尖端。 百里霄倒抽一口气,颤声道:“这怪物……杀光了敌我两军的人?” 分明隔着数十丈远,那怪物却好似听见了动静,猛然回头,随即朝着陆升二人冲过来。 陆升只得提剑横胸,一面命百里霄闪开,只是那巨人来得极快,不过眨眼功夫就欺身近前,张开大手朝着百里霄头顶拍下。 陆升飞身上前,提剑往他手臂斩下,厉声喝道:“郭骞!醒过来!” 那巨人顿时一震,右手迟滞了少许,顿时悬壶犹若切入热油当中一边,将他右前臂斩断下来。硕大一段手臂重重跌落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百里霄狼狈躲闪,仍被鲜血淋了满头满脸,那巨人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声,扶住断臂伤口处,两眼狰狞犹若散发黑气,恶狠狠瞪着陆升。 陆升一击得手,半点不敢大意,只是他一次偷袭成功,随即却无处下手,那巨人浑身上下竟没有半丝空隙,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顾虑,只停在原地,喉咙中呼呼发出愤怒粗喘。迟疑了许久,眼中怒气终于消散,颓然跪在地上。 庞然身形亦随之缩小,恢复了郭骞原本的身形,唯独断臂汩汩流血,在泛黄的沙石地上汇聚成血池。 他面色青白,身形摇摇欲坠,颤声道:“陆……大人……我、卑职、我、铸下、大错……” 陆升察觉他通身戾气消散,忙收了悬壶,同百里霄使个眼色,二人上前为他止血疗伤。 郭骞仍是喃喃道:“我……杀了人。” 陆升道:“你是军人,阵前杀敌是天职。” 郭骞嘶哑嗓音,又喃喃道:“我、克制不住……眼前有人、就一心欲取其性命,无谓敌我……” 他乍然嗓音变调,大颗眼泪滚滚涌出来,猛然抱住了陆升,哭道:“陆大人、陆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我原本,绝无害人之心,不过是想杀敌建功!” 陆升乍然被他搂紧腰身,触碰处分明是魁梧雄健的身躯,却颤抖得好似狂风中的瑟瑟枯叶,偌大汉子竟如无助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陆升望向远处荒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低头看向眼下,郭骞跪在血泊之中,埋头在陆升胸腹之间,衣衫褴褛、凄凉惶然,长发黏满了鲜血,狼狈得好似丧家之犬。 他抬起手来,轻抚在郭骞脑后,低声叹道:“你这傻子,究竟冲撞了什么鬼怪?追清楚源头,我自会……为你设法破除魔障。” 郭骞对陆升有无限信服心,听他沉静劝慰,便渐渐止住了哭泣,沉声道:“六月初九,我与陆司马在耳子巷……” 一声琴声乍然划破平原,悠悠响起来,这却是西域独有的马头琴,嘹亮悠扬、如泣如诉、又似万马奔腾,在烈日映照下,分外欢快。 郭骞突然变了脸色,猛然将陆升推开,握住右臂断臂处,低声嘶吼起来。 作壁上观的百里霄突然一声惨叫,“啊——”他指着地上半截断臂,此时伤口处长出无数触手般的粉色肉芽,突然腾空而起,同郭骞伤口处的肉芽彼此交缠连接起来。 陆升瞪大双眼,见断臂合拢,一圈伤口眨眼便消失无踪了。 郭骞痛楚难当,嘶吼声好似野兽狂吼,那琴声愈发急促尖锐,仿佛在催促一般,郭骞蜷成一团,身躯又再度开始膨胀巨大。 陆升当机立断,取出悬壶,这次却是刺中郭骞大腿,随即下令道:“阿霄,找出拉琴人。” 百里霄应了一声,立时摘下身后背着的弓箭,一面张弓搭箭,一面凝神细听起来。 郭骞大腿刺痛,膨胀的身躯缩了回去,颓然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陆升套着鹿皮靴的脚踝,仰头嘶声喊道:“陆升……杀……杀了我!” 第七十二章 侠客行(十一) 陆升却不为所动,只提起悬壶,在郭骞手臂上一划,黑血渗出,伤口却转眼就愈合,他只得接连挥剑,在郭骞全身各处划下伤痕,一旦黑血渗出,郭骞那膨胀体型就缩减少许,一旦愈合,便再度开始膨胀。 琴声愈发急促尖锐,好似无形鞭打催促,郭骞面容扭曲狰狞,突然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怒吼道:“陆升!你犹豫什么!” 陆升一剑刺穿他肩头,冷声道:“郭骞,你犯下血债累累,如今想一死了之,哪有那么容易?” 黑血喷薄涌出,沾染在陆升身上,将一身淡青长衫染得斑斓刺目。 郭骞撑着地面跪起来,佝偻着高大身躯,突然反手两指抠进肩头伤口里,将正在愈合的伤口撕扯得愈加极大狰狞,鲜血愈发如泉涌,将衣衫渗得湿透,他却不为所动,只惨笑道:“陆升,抱阳……你总是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6 ,心软……” 陆升板起脸看他,却不开口。当是时,百里霄突然松弦,羽箭呼啸穿过长空荒原,朝着沙柳林中激射而去。 琴声骤然停了下来,沙柳林中腾起一道白色身影,轻松扬手,弹开羽箭,随即朝着陆升等人疾驰靠近,百里霄再度张弓射箭,他一手五连流矢曾经威震三军,能避开者,千百人中也难出一二,然而那人身影飘忽,竟次次都避开了,随即在陆升等三人面前,两丈开外站定。 云白僧衣、砗磲佛珠、妖冶阴森的笑容,正是神出鬼没的鬼叶和尚,他左手提着马头琴,右手却提着只虎皮小猫,正正拎着那小猫后颈皮,令得其动弹不得,只能眨巴一双暗金瞳孔,朝着陆升喵喵乱叫一通。 陆升听不懂,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按住郭骞的肩头,将悬壶横在他脖子跟前,冷声道:“果然是你,鬼叶,六月初九那日,你在西域都护府寻什么东西?” 鬼叶咯咯笑起来,半眯眼看着他,眼神尖锐冷冽如尖针,柔声道:“原来你那相好竟不曾透露过半分?” 陆升猝不及防被他调侃,不免耳根微红,旋即却恼怒起来,并非谢瑢不说,而是……诸事繁多,陆升来不及问。 他仍是板着脸,将前因后果一通想,冷道:“你同……谢瑢突然停了争斗,是因为那东西逃了、争也于事无补。故而……那东西彼时未曾逃远,而是附身在郭骞身上了。” 鬼叶放下马头琴,仍是拎着虎纹小猫,寻了块突出岩石坐下,竟取出一条牛筋绞的绳索,慢条斯理将它捆起来,一面却又笑道:“非也。” 陆升微愣,他自信此事猜得虽不中亦不远,如今被鬼叶否定,自然有些错愕,不禁问道:“此话怎讲?” 鬼叶捆好了虎纹小猫,将它扔在脚边,这才笑吟吟道:“非是附身,而是寄生。” 他一指郭骞,此时郭骞身形巨大,却神智尽失、昏厥倒地,反倒透出诡异的安详气氛来,鬼叶笑道:“此物名修罗虫,原本是我净业宗的圣物,以死气为食、以杀意为巢,更能为宿主疗伤续命、提升实力,唯有大功德者方可据为己有。这中原傻子倒是傻人有傻福。” 陆升脸色愈发阴沉,冷声再问道:“圣物?只怕是邪物。乱人心智、滥杀无辜。” 鬼叶舔舔嘴唇,又哼笑一声,道:“只怪他不顺应天意、非要压制,如小僧这般随心而行,哪里不好?” 他伸伸懒腰,这才又道:“郭骞,快醒来,你尚需多杀些人才够滋养圣物,眼前这两人就留给你杀了,这猫妖却要留下来,好生调||教,也可做个护教神兽。” 虎纹小猫两眼圆瞪,奋力一通挣扎,喵喵乱叫,无奈却被绑得极紧,唯有一条尾巴啪啪啪拍打出一点徒劳无益的沙尘。 百里霄张弓又射,鬼叶却不闪躲,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羽箭,伸出舌头贴着森冷锐利的箭簇缓缓舔舐,在舌面划出深深血痕,鲜血淋漓滴落,将这僧人的嘴唇染得愈发鲜红刺目,他笑道:“算你运气好,小僧要留你二人喂虫,否则只凭刀刃相向这一点,小僧也要留你性命才是。” 百里霄冷笑道:“与你为敌尚能活命,这是什么道理?” 鬼叶嘻嘻笑道:“小僧自会每日打断你全身的骨头,再悉心治疗。治好了再打断,要叫你每日里求着小僧取你性命。” 百里霄闻言难免脸色惨白,反倒再度提起弓箭,却立时被陆升扣住手腕,那边厢郭骞已经倏然睁开了双眼,两眼又是黝黑无光,高出众人一个头的身躯犹若铁铸般结实雄健,黑发披散,咧嘴露出了森冷笑容,低声吼道:“杀——” 百里霄忙抽出佩剑道:“陆大哥,我挡住,你快去搬救兵!” 陆升心中苦笑,慕兰堡中被杀得十室九空,如今却往哪里搬救兵? 二人分散往两头逃,郭骞见状,索性抱住露出地面的一截石柱,大喝一声,自地里将石柱拔了起来,横地里一轮,仿佛平地刮起了旋风,百里霄躲闪不及,被石柱击中后背,顿时身躯飞腾跌落、胸骨折断,喷出一口鲜血,伏在地上无法动弹。 陆升见状惊怒交加,再顾不上自保,悬壶划出一道银色闪电,朝着郭骞劈斩而下,厉声喝道:“郭骞!你还要错上加错不成!” 鬼叶望着悬壶,眼神灼热,才要起身,却又忍耐坐了回去,喃喃道:“也罢、也罢,不过是将死之人。待你死了,悬壶便不必再去寻你了。” 郭骞却呵呵一笑,两手抱住石柱轻松一挥,悬壶当一声砸在石头上,陆升顿时手臂发麻,踉跄后退半步。悬壶能斩邪物,却不能斩凡物,这却是当初陆升请谢瑢改造后的成果,如今看来,却未必是好事。 陆升一击失手,郭骞并不趁机追杀,仍旧高举石柱,要将倒在地上的百里霄砸为肉酱。陆升大急之下,飞身抬腿,狠狠踹在郭骞后腰上,只觉好似踹到了一块铁板,反震力透过鹿皮靴,震得脚踝疼痛欲裂。 郭骞不由自主往旁边斜了半步,百里霄拼尽全力翻身躲闪,那石柱堪堪砸在身旁,将泥地砸得塌陷一个大坑,四周蛛网样裂开许多纹路。 这一下郭骞大怒,扔了石柱,反手抓住陆升的脚踝,竟将他倒提了起来。 陆升半点不敢迟疑,踹开郭骞时就取出玉符狠狠捏碎,脚踝却突然一紧,眼前天旋地转,景物颠倒了过来。 刹那间,天地间好似骤然变暗,光芒尽数被吸附在陆升手中的玉符上,一点光团耀眼刺目。郭骞被那白光照耀,突然发出刺耳怒吼,随手将陆升远远抛开了。 鬼叶也喊了一声不好,掏出金刚杵,足下飞奔而来,却也被那白光一弹,身躯顿时弹飞开来,带着条血线远远落入沙柳林中没了动静。 陆升却如坠白雾当中,四周白茫茫一片,身躯载沉载浮,渐渐好似落在谁人臂弯之中。 白雾渐散,陆升这才察觉,他果真在谢瑢臂弯之中,谢瑢衣着同那日迎神舞时一般无二,白衣如云,外罩轻纱如雾,飘飘渺渺,犹若仙人之姿,一头浓黑光亮的长发犹若黑玉,顺服披散在身后,通身萦绕洁净白光,眉目安详,俊美超凡。 陆升喃喃道:“阿瑢……” 谢瑢却柔柔一笑,将他轻轻放下来站稳了,这才竖起根白玉雕琢般的修长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身形却轻盈升腾,白衣招展间,再度祭起手势,旋身踏足,周身银色符纹一圈圈萦绕扩大,仿佛明月般扩散层层银光,照耀四周。 黄沙荒地、灰白岩石、血红尸骸、灰褐沙柳、枯槁土丘……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7 尽数笼罩在柔和月色下,透出沉静安详的气息。 谢瑢容色沉静圣洁,手指轻轻一动,天地间顿时响起铃声,清澈纯粹、直震神魂。陆升只觉一柄大锤狠狠砸下来,呼吸也随之一窒,便有些承受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郭骞更是如遭重击,高大身躯颓然跪地,嗬嗬的嘶哑低吼声中,突然七窍流血不止,腥恶臭气散发开来,谢瑢又一翻掌,银辉愈发夺目,竟将那恶臭也化解得干干净净。 谢瑢神情淡漠,如神明附身,再度显露出非人非鬼、非男非女的出尘之相,袍袖随符纹翻飞,左手剑指,右手拈花,突然旋身落回地面。 叮铃铃—— 铃声再起,天地变色。 郭骞突然发出震耳怒吼,褐色肌肤下爆出盘曲恐怖的筋脉,仿佛树根又好似无数怪虫,隆起直至撑裂皮肤,透体而出,竟自他头颅、身躯当中剥离出一个形状诡异的赤红色肉块来,好似一团树根、又仿佛一颗长满绒毛的心脏,时时收缩、鲜血淋漓滴落。 待最后一根根须自郭骞脸上剥离,飞溅出一阵血花后,那汉子连惨呼也发不出声来,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那团怪肉却好似生了双眼般,悬浮在半空四处窥探,随即选中了陆升一般,朝着他扑过来。 陆升骇然,手忙脚乱横剑欲挡,谢瑢却突然睁开双眼,两手掐了个繁复的法诀,好似千重莲瓣层层盛开、光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 他身周的符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与此同时,散发银辉的符纹出现在那怪肉周围,团团包围,层层收紧。那怪肉好似困兽般在牢笼里左冲右突,却丝毫没有办法,全身根须都在愤怒颤抖。 符纹却仍是团团旋转、收紧,最后化作一颗拳头大的银色光球,待谢瑢一招手,便乖巧飞回去,落在他手中。 他托着那银色光球,再度转过身,走到陆升面前,用仿佛一道散发银光的手指轻轻抚了抚陆升面颊,铃声第三次响起,谢瑢随即好似风卷残云般消散开来,没有留下半丝痕迹。 昏暗的天色再度被烈日笼罩,四周白亮刺目,分毫看不出先前的异状。 唯有满地血腥,和此起彼伏的痛楚喘息声,才提醒着陆升,从头到尾,一切惨剧俱是真真切切,半点做不得假。 他回过神来,不敢耽误,忍着脚上的伤势,先去沙柳林查探敌情,鬼叶已经没了踪影,想来是逃走了。陆升这才松口气,急忙去解开绑着那虎纹小猫的牛筋绳。 那小猫得了自由,却仍是朝着陆升喵喵直叫,低头拱他的手指。陆升一时间怔然,呆愣道:“莫非这不是严修,当真是只猫?” 那小猫急得叫声拔高,仍是一个劲低下头去,陆升这才轻轻顺着它头顶往后颈抚摸,果然摸到一点异状,急忙扒开皮毛,这才发现小猫后颈上竟扎着一根银针,他不敢擅动,只得先问道:“取、取出来?” 那小猫抬起爪子,用肉垫在陆升手腕上拍了拍,竟是宽慰他不必惧怕,大胆行事之意。陆升得了鼓励,捏住针尾,一口气将银针拔了出来。 那小猫顿时发出松口气的喘息声,伏在地上翻身滚了两圈,这才变回了严修的模样,颤巍巍站起身来,脸色惨白、脚步虚浮,摸着后颈叹道:“大意了、大意了,惭愧惭愧。” 陆升牵挂百里霄同郭骞二人,只得道:“回去再说,先助我救人。” 严修应是,见陆升脚又受了伤,索性将他打横抱起来,陆升怔愣,先是往四周张望,见并无旁人,这才松口气。 严修身材中等,并不比陆升强壮多少,抱起他来却神态轻松,迈步向着百里霄走近,一面笑道:“事急从权,公子知道也必不会计较。” 陆升也放下心来,扶着严修的手在百里霄身边单膝跪下,百里霄满身血腥,紧皱眉头痛楚呻||吟,见了陆升靠近,惨白脸上露出苦笑,轻声道:“陆……大哥……” 陆升忙叫他噤声,取出伤药为他草草处置了伤口。 严修则奉命去查看郭骞,突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这妖孽还有气。” 话音才落,血泊里突然传出惊天动地一声怒号,郭骞抬起手狠狠扇了下去,将严修打回原形,半空中传来凄厉猫叫,那虎纹小猫小小身躯画出弧线,远远抛了开去,扑一声落在地上。 郭骞撑着地面,迟缓站起身来,低声吼道:“杀!” 他全身血红,皮肉模糊溃烂,左半张脸好似被剥了皮,牙龈利齿都暴露在外,狰狞如炼狱修罗,呼呼喘着粗气,一双眼满布血丝,恶狠狠瞪着陆升,目光好似负伤的猛兽般穷凶极恶。 陆升抓住悬壶,挪到百里霄跟前挡住,仍是试图唤道:“郭骞、郭骞,你可认得我?” 郭骞单手撑着地面,弯曲双膝,作势欲扑,突然却又转过头去,朝着尸林发出痛苦愤怒的嘶吼,陆升下意识跟随他视线望去,却见橘黄夕阳照耀下的尸林冒出了浓浓黑烟,其间有赤红火舌不断窜动,竟不知何人放火将整片尸林点燃了,风向一变,就传来催人作呕的浓烈臭气。 郭骞暴怒至极,口齿不清道:“防线一破,如何抵挡……敌寇……” 他不再管陆升,庞大身躯骤然加速,竟朝着火焰烧得最旺盛处冲去。 陆升留在原地,一时间也是进退维谷,四周尸首倒伏,百里霄、严修一个重伤、一个生死不知,他只觉天地之大,无比孤清,不禁低声念了句:“阿瑢,你到哪里去了?” 随即却又失笑,自衣角割下布条,将扭伤肿胀的脚踝紧紧包扎起来,一瘸一拐去捡回那虎纹小猫塞进怀中,随后搀扶起百里霄,要带他回城。百里霄却不肯,只道:“陆大哥,你先回城叫人,带着我只怕走不远,我就在这里等你。” 陆升沉下脸道:“这里遍地尸首,时刻都能引来野狼秃鹫,你要留着喂狼不成?” 百里霄叹道:“有我拖累,只怕一个也走不了……不如陆大哥快去快回,叫几个援手帮忙。” 二人正争执不下,头顶却刮来一阵大风,伴随阔大羽翼扇风的巨响,转眼便由远及近,一个庞然如山岳的阴影落在一旁地上,腾起冲天烟尘。 待烟尘散尽,陆升抹把脸看去,却见到一头硕大无比的绿头鸭停在地上,正乖顺低头,后背处坐着个一身荼白纱袍的青年,长发收束整齐,带着遮阳的青帷帽,帷帽垂下一层朦胧如轻雾的薄纱,隔着薄纱,冷冽视线清晰可见。 陆升心跳如鼓,两眼发热,喃喃道:“阿、阿瑢——”旋即喉头哽咽,竟再说不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8 出半个字来。 百里霄却骇得面无人色,抓着陆升衣袖颤声道:“陆、陆大哥,这,这是什么妖怪……” 那绿头鸭听见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转了转,瞪着百里霄嘎嘎大叫两声,百里霄本就伤重,被这一吓,径直昏了过去。 谢瑢轻飘飘落地,朝着陆升走去,陆升心神激荡,一时忘我迈步,伤脚踩在地上,顿时痛得身形歪斜,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谢瑢顾不得维持翩然姿态,急急跑了几步,将陆升接在怀中,怒斥道:“你这傻子!这才几日不见,又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若再这般不知悔改,不如砍了腿关起来。” 陆升低声道:“不只几日……半月多了。” 谢瑢也愣了愣,满面寒霜终于褪去,露出一抹浅笑,抚了抚陆升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想我了?” 陆升不吭声,只靠在谢瑢怀里,眼珠乱转,就是不肯看他,唯独耳根红得可疑。谢瑢见他不肯开口,便抬起手来,伸进他衣襟里。 第七十三章 侠客行(十二) 陆升身躯僵了僵,却不曾推开谢瑢的手,只低头道:“光天化日,阿瑢你做什么?” 谢瑢指尖贴着锁骨,暧昧画了几圈,眼见得那青年脸色泛起红潮,这才坦坦然然伸入陆升怀中,将昏迷的小猫拽了出来,含笑道:“你说我做什么?” 陆升心知他想得左了,见了谢瑢含笑模样却愈发恼羞成怒,索性不再开口,只看向谢瑢手中,那虎纹小猫奄奄一息趴在手掌里,过了许久,才微微动了动尾巴,伸出小舌头,讨好舔了舔谢瑢手腕。 谢瑢冷道:“事急从权,这次就饶过你,若有下次,好自为之。” 那虎纹小猫发出游丝般细弱的鸣叫,有气无力再舔舔谢瑢手掌,讨好之意昭然若揭。 陆升道:“阿瑢,严修他……不曾做错事,莫要苛责。” 谢瑢道:“他抱了你,就是大错。” 陆升顿时语塞,那虎纹小猫又咪咪哼了几声,将脑袋埋入爪子间,在谢瑢手掌上蜷成一团棕花绒毛,叫人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 谢瑢却抬起头望向远处,只见约莫七八只虎纹猫成群穿过荒原跑过来,为首一只身形格外巨大,足有寻常猎犬大小,一身棕黄长毛,围脖一圈鬃毛,仿佛披着条华贵围巾,坐起身来时,一双暗金双瞳神光内蕴,显得威风凛凛。 谢瑢走上前去,将手掌里的虎纹小猫放在那头巨猫脚下,那巨猫凑近舔了舔小猫,这才开口道:“舍弟本事不济,倒让谢先生见笑了。” 谢瑢道:“强敌出人意料,非令弟之过。” 那巨猫仰头嗷嗷怒吼两声,这才哼道:“净业宗、鬼叶,此仇不报,我严克就不做猫大王!谢先生,容我暂且将舍弟接回去,严加训练,待其修业有成,再送回先生府上效命。” 那虎纹小猫又哼哼唧唧道:“我……不回去……” 那巨猫低下头,一爪拍在小猫身旁的地上,震得它瑟瑟发抖,这才沉声呵斥:“胡闹,若非你整日里游手好闲,捉鼠抓鱼不务正业,怎会有今日的危机?若非谢夫人在,只怕就被那臭和尚捉去当护教神兽了!如今还不知悔改,哥哥咬死你这不学无术的懒猫!” 那虎纹小猫这才不吭声了,只回过头去,哀怨望着陆升,那巨猫却已叼起它来,含糊道:“暂且别过谢先生、谢夫人。” 一行猫各自喵呜喵呜叫几声,转身跑远了。 陆升愣了半晌,这才喃喃道:“谁是谢、谢夫人?” 谢瑢但笑不语,陆升怔怔望着他,黄昏短暂,天色眨眼就昏暗起来,朦胧暮色当中,唯独眼前这人却好似发光般,映照得尸横遍野的人间修罗界也染上了几分安祥静谧。 随后百里霄低声呻||吟起来,打破了二人间那点暧昧旖旎,陆升忙牵着谢瑢的手,一瘸一拐走近百里霄,柔声道:“阿霄,莫怕,谢公子是自己人,这便带你回慕兰堡中疗伤。” 百里霄伤重昏沉,哪里还顾得过来一一追问,只瞪大一双眼望着陆升,随后被放在绿头鸭背上,那绿头鸭展翅腾空,朝着慕兰堡飞去。 谢瑢却叹道:“你当真不一道回去?” 陆升道:“阿瑢,寄生郭骞的修罗虫,莫非也是九禁之一?你是为……它而来?” 集齐九禁九祝,方能开启黄帝陵墓,陆升手里的悬壶为其一,而如今郭骞体内的修罗虫,亦为其一。 若非如此,谢瑢又岂会现身得这般及时?只怕归根结底,谢瑢也是为九禁而来,而非为……陆升而来。陆升想及此处,不免生出些许失落。 谢瑢却道:“正是,不全是。” 陆升道:“此话怎讲?” 谢瑢不答,只同他掌心贴合,手指交扣,看向烟火冲天处,此时正有几匹人马向他二人跑来,马上一人穿着却并非正规大晋军装扮,窄袖皂袴,虬髯而敦实,倒更似江湖草莽、绿林侠客,那人翻身下马,拱手道:“谢公子,首领命我来迎接二人。” 他牵来两匹马,谢瑢道声谢,协助陆升上马,只道:“抱阳,随我来。” 陆升心想无非是去见证郭骞遭遇如何,也不知谢瑢寻来的这些人是什么来路,竟一口气放火烧光了尸林,也不怕引来四方蛮夷偷袭。只希望……郭骞莫要同这些人打起来。 二人策马朝着烈焰余烬处冲去,离得近了,阵阵热浪袭来,火光照得四周敞亮,吞吐明灭不止的橘色火光之中,却有个人形手持燃烧火焰的巨剑,一面将起火的尸首木柱砍到在地,一面朝着尸林尽头的兵马冲了过去。 人形高大魁梧,半边身躯燃着熊熊烈焰,怒吼声惊天动地,早已不似人声,更似猛兽狂啸,透出十足十的愤怒悲痛。 嗓音零零碎碎、溃不成句,却仍听得出来,是在指责生火之人自毁长城、开门揖盗。 战马惊恐万状,发出凄凉嘶鸣,若非被缰绳拉扯,早就逃窜得不见踪影。隔着百丈开外的队伍,为首者身形高大,高高扬起手来,做了个放箭的手势,顿时箭雨如蝗虫般纷纷飞坠,虽然大半被郭骞挡开,却仍有少数插在他手臂胸膛大腿各处。 郭骞伤上加伤,通身上下不留半块好肉,鲜血披沥,行动却愈加悍勇,火剑接连砍断数根木桩,足下一塌,地动山摇,将最前沿的几名侠士拦腰斩断。 陆升才要翻身下马,却被谢瑢扣紧手腕,谢瑢道:“修罗虫母寄生已久,救不回来了。” 陆升问道:“虫……母?什么鬼?” 谢瑢道:“你可知修罗虫的来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19 历?” 陆升道:“修罗虫是……净业宗的圣物,若是寄生人体,能生出鬼神难敌之力,更能修补伤势,只是其喜好杀戮死气,故而被寄生者迟早狂性大发,失去本心。” 谢瑢笑道:“现学现卖,倒也聪明。” 陆升横他一眼,又问道:“少说废话,虫母莫非是……修罗虫的祖宗?” 谢瑢心中低叹,几日不见,这小少爷脾气渐长了,一面仍是答道:“上古时刑天不服黄帝专权,奋而反之,被黄帝斩其首级,葬于常羊山……” 陆升道:“老生常谈,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后刑天仍不伏诛,以*为眼,舞、舞干戚……” 他只觉谢瑢一双眼正盘桓他衣襟上下,好似要将他在马背上剥个精光一般,不觉间竟面红耳赤,不自在动了动,嗓音却也随之低了下去。 谢瑢面色却仍是云淡风轻,只拿视线细细盘剥他,一面摊开手掌,一枚银色小球悬浮其上,莹莹光辉层层满溢,连熊熊烈焰也被压制得黯淡了些许,口中却云淡风轻,同陆升细细分说起了缘由。 传闻刑天首级葬于常羊山数万年,其怨恨与战意孕育出了一样天地间至阴至恶之物,便是修罗虫的虫母,金头银身,形如无鳞巨蟒,身长百丈。此物自诞生之日起,便为毁天灭地而生,更产下修罗虫子无数,壮大族群,寄生万物,使得常羊山方圆万里化为死地。 幸而虫群肆虐不久,扶桑树上三足金乌暴动,九日齐出,给民间带来浩大旱灾,反倒阴差阳错间,将修罗虫群活活晒死了。那虫母也元气大伤,至今未曾复原。如今寄生在郭骞身上,却好似寻到了上好炉鼎,故而一点一滴逼迫郭骞杀人如麻,以此汲取死气血肉。 陆升闻言倒抽口气,却见那银色小球好似活物一般挣扎起来,谢瑢凝神同它对抗,银色符纹层层包围在球体外围,随后一条银线冲出球体,朝着郭骞头顶冲去。 不料郭骞却提剑横挥,生生将那银线斩断,顿时点点银光消散无踪,他转过身怒吼道:“原来是你?偷袭的卑鄙小人,可敢同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银线断时,谢瑢身形微晃,脸色也白了几分,眉头微微一蹙,突然冷笑起来,轻声道:“自不量力。”旋即身形陡然飞离马背,手中乍然浮现一道银光灿然的长鞭,随手一甩,就好似巨蟒出洞,朝着郭骞当头劈下。 陆升只来得及抓住谢瑢一点衣角,随即自手指间滑落了出去,他急忙唤道:“阿瑢,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郭骞手中的火剑好似火龙吐息,谢瑢手里的银鞭则如冰龙横天,一红一白,一热一冷,狠狠对撞,映照得天际尽是红霞银光,气浪如狂风呼啸,又撞倒了大批立柱,折断声不绝于耳。 陆升伏在马背上抵抗狂风,待气浪吹尽,再抬起头来时,却见那宛若秋水潋滟的银龙已经将火龙节节缠绕束缚,张开大口,一口将龙头吞了进去。 郭骞的火剑同半边身子的火焰尽数熄灭,被长鞭紧紧捆缚,无论如何用力也挣脱不开,谢瑢只一扯长鞭,他便跌跌撞撞,颓然跪在地上,枯焦长发凌乱披散,发丝间露出一双愤怒如野兽的双眼来,喘息声也恍若猛兽咆哮,一时恶狠狠瞪着谢瑢,一时却又望向了陆升,低声喃喃,也不知在念什么。 陆升听不清楚,一踢马腹走上前来,谢瑢却道:“止步。” 陆升下意识便言听计从,又听谢瑢嗓音清冷,却是在对郭骞说话:“郭骞,你可知错?” 郭骞狂吼道:“秦王□□,陈吴故而揭竿;汉皇式微,王莽是以篡权。当今天下,杂胡占中原,士族乱朝纲,我郭骞借机而起,何错之有?陆升,你亲口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陆升心中一震,他随口一句鼓励,竟被郭骞刻骨铭记,时至今日,酿成心魔、终成大祸。 谢瑢冷笑起来,再度猛扯长鞭,将郭骞扯得翻倒地上。不知隐于何处的银色小球再度浮现,自郭骞当胸穿过,透背而出,只拽出一条肥白蠕虫的虚影,那虚影挣扎不休,却仍旧被拽得脱体而出,随即被猛吸入银球之中,无影无踪。 郭骞骤然哑了声线,两眼茫然,看不清焦距,四周景物也一片模糊,就连那安坐高头大马上,正担忧望着他的青年身形也模糊起来。 第七十四章 侠客行(十三) 郭骞十岁时,父亲殉国,军中派军士送来一匹粗棉布并两吊铜钱权作抚恤。 郭骞的娘亲带着一子一女艰难度日,日夜期盼夫婿服完军役后回转照料生活,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这等晴天霹雳,一时间心情分外激荡,抓着那军士哭闹不休。 那军士先前还好言相劝,末了终究不耐,推开郭氏冷笑道:“军户生来如此,你若是不甘心,当初何必嫁给郭碌?” 郭骞自那日始,便将“军户生来如此”六字,牢牢记在心中。 他不能进学,家中贫寒,是军户生来如此; 他十六岁从军,却做的是杂役,受尽士族子弟驱驰,是军户生来如此; 他辗转被选为辽西军,派往西域都护府,成绩斐然,却只得做个寻常下士,反倒是那无不学无术的刺史内侄做了百夫长,是军户生来如此; 待来日,他若是身亡殉国,为家眷换来一匹布两吊钱,也是军户生来如此。 然而他却在辽西营遇到了陆升,听那俊逸飞扬的昔日羽林郎笑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似一道惊雷划破他浑浑噩噩的天空,投下夺目霞光,原来他区区一个军户子弟,也能有一番大作为。 是以他屡建奇功、军功却被王猛尽数夺去时,原本认定的生来如此,便化作了无穷不甘。 陆升赏罚分明,不问出身,对众军一视同仁,郭骞短短二十年生涯中,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等心怀开阔的奇男子,竟令得静如死水的心境起伏变化,生出逾越而狂妄的非分之想来。 他既是军户,以护国为天命,如何能安心于只做个马前卒,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换来的不过是马革裹尸、一匹布两吊钱? 他生为军户,自幼武勇过人,又处在英雄豪杰辈出的乱世,自然要大展拳脚,又得了那僧人与体内诡奇之物相助,功力突飞猛进,歼敌杀寇、易如反掌,就连鸿图霸业,帝王将相,也是可以肖想肖想的。 是以他篡夺军权后,并未造反,而是奉了赵忠将军的旧命,攻占慕兰堡、截断漱玉城退路,立下威赫战功,只待来日麾下部属壮大,而后封王拜侯、甚或是自立为王,都在他一念之间。 功亏一篑不甘心,出师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0 未捷同样不甘心,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一念入魔,一念成佛。 陆升下马靠近,蹲下||身来,仔细倾听郭骞喃喃细语,理清了来龙去脉后,抬手欲搀扶郭骞起身,低声道:“郭骞,我此行奉赵将军之命,名为招抚,实则是为取你性命而来。” 郭骞身形一晃,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静止了仿佛亘古恒长的时候,唯有束缚他的绳索银光隐动,仿佛一条银蛇游走全身。 待银光渐渐散去,郭骞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麻木得近乎呆滞的面容挂着灿烂笑容,用一种近乎纯真无邪的表情看着陆升,呆愣愣说道:“你长得真好看。” 陆升不禁愣住,郭骞在绳下拼命挣扎,慌张道:“为、为何绑着我?”一时又慌乱道:“我……不、草民、草民疼得慌,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陆升一颗心愈沉愈低,见郭骞驯服跪在地上,瞪着一双眼仓惶四顾,茫然神色犹如孩童般无知纯粹。 他抓住郭骞的肩头,却换来一声痛楚抽气,只得急忙松开,又追问道:“你……可曾记得自己是谁?” 郭骞张着嘴,缓缓眨了几次眼睛,这才回道:“草民姓郭,是个将军……不不,是个、是个大侠!十步杀一人,流血千里、威名赫赫的大侠!” 说罢嘿嘿憨笑,颇为赧然地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沉思,一时又偷偷打量陆升,再扫一眼几步开外的谢瑢,暗暗想道:“眼前这人长得当真好看,远处那人虽然更好看些,却瞧着有些吓人了。倒是面前这人,我瞧着他就心中安宁,好生舒服。” 陆升却被他一番言论骇得发呆,忍了又忍,仍是回头求助般看向谢瑢。 谢瑢待得长鞭上的银光通通收敛得一丝不剩,这才略振手腕,那长鞭便突然化为狭长白光,自郭骞身上松开,绕着陆升转了两圈,这才摇头摆尾窜走,没入谢瑢的衣袖纹路之内。 郭骞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陆升也站起身来,身形略略歪斜时,郭骞急忙上前搀扶,身旁却突然刮起一阵冷风,撞得郭骞后退几步,跌坐地上。 谢瑢已单手牵住陆升手臂,冷眼看着他,郭骞被那冰冷目光一刺,不禁缩了缩脖子,生出了畏惧之心。他却又转念一想,暗道:“我乃堂堂的郭大侠,不可胆怯!”随即梗着脖子瞪住了谢瑢。 谢瑢眉头微蹙,陆升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阿瑢,究竟出了什么事?郭骞这是……?” 谢瑢道:“虫母寄生已久,侵蚀神魂,能留一条性命就是福泽深厚。前尘忘尽,于郭骞而言,反倒是上天垂怜。” 陆升转头看去,郭骞半边身躯受了烈火烧灼,如今却痊愈了大半,只是伤疤狰狞,就连半边脸也纵横扭曲着肉红疤痕,好端端的端正容颜,如今丑陋不堪,令人不忍直视。 再配上郭骞那纯良懵懂的眼神,却是加倍地可怜。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先前送马来的男子又折回来,同谢瑢陆升各施一礼,这才道:“谢先生,首领说今日不得脱身,就不留谢先生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谢瑢哼笑起来,不知为何却扫了陆升一眼,这才应道:“我在陆司马府上,静候贵首领大驾光临,还望贵首领莫要临阵脱逃。” 那男子笑道:“我们首领何等人物,自然不惧。”说罢遂拱手告辞,却将马匹留给了二人。 陆升狐疑道:“这些人什么来路?” 谢瑢搀扶他上马,漫不经心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陆升叹道:“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原来是些江湖侠客。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说话忒多弯弯绕绕,也不嫌累得慌。” 幽州、并州任侠之风盛行,常出豪侠,卫苏原就是并州出身,陆升也曾有过接触,这些游侠或是贫寒或是富户,俱都怀着救济天下的雄心,轻生死、重然诺,行事虽然张狂不羁,惹人诟病,却绝非为非作歹的宵小。 故而陆升放下心来,他料想谢瑢同这游侠首领接触,也是受其恩师之命,他不便多问,索性不再提这事了。 谢瑢也只是但笑不语,翻身上马,二人才要出发时,陆升又忙道:“等等。”他扫一眼衣衫褴褛的郭骞,郭骞正怯生生望着他,他身躯高大,如今却略略佝偻背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憨厚可怜,仿佛被主人家遗弃的丑陋大狗。 陆升沉吟片刻,对谢瑢道:“总不能就这般弃之不顾,不如先带回慕兰堡中。” 谢瑢皱起眉来,“你如今有伤在身,慕兰堡又全军覆没,若是再被人发现郭骞的踪迹,参你个欺君之罪,这次只怕难逃重罚。” 陆升叹息道:“他如今面容已毁,前尘尽忘,郭骞已算是死了,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傻子,留他一命又何妨?更何况……他妹妹、外甥女还在耳子巷中。” 谢瑢轻轻一踢马侧腹,靠近陆升身边,突然扣住陆升后脑,嘴唇贴合,留下辗转绵长的一吻。 郭骞借着渐渐微弱的火光看清了二人举动,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胸臆间却突然涌起阵又痛又酸又苦的热流,他茫然忖道:“非礼勿视,我自然不该看。然而为何我心中这般……疼痛欲裂?” 陆升自然不曾察觉到郭骞的异样,他早已意乱神迷,只觉谢瑢的唇舌又热又软,甘甜可口,带起一丝丝酥麻涌入咽喉,扩散胸臆,一口气涌入腰身,令得他身躯摇摇欲坠。 “唔……”陆升失声闷哼,旋即回过神来,窘迫得面红耳赤,轻轻推开谢瑢,低声道:“做、做什么?” 谢瑢凑近了,两匹马也是并肩而立,耳鬓厮磨,他眷恋般又吮了吮陆升发红而湿润的嘴唇,却仍是靠得极近,呼吸声暧昧相闻,鼻尖贴着面颊轻蹭,柔声道:“你这傻子,总是心软。只怕对我也是心软得多,我却不想要。” 陆升一时间心神恍惚,哪里听得明白谢瑢言下未尽之意,只道:“我、我对你自然是心软的。” 谢瑢却自嘲般笑了笑,松开扣住陆升后脑的手,望向郭骞时,目光蓦地冰冷下来,骇得郭骞魁梧身躯又蜷缩得小了两圈,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谢瑢却只道:“看你这畏缩鹌鹑样,如何当得起郭大侠之名,倒不如叫郭大傻——大傻,仔细些莫要跟丢了。” 郭骞心中不忿,小声道:“我是行侠仗义、专杀坏人的郭大侠……” 那二人却已策马疾驰,郭骞急急忙忙发足狂奔,跟了上去。 西域夏夜格外寒凉,阵阵夜风吹拂到面上,郭骞只觉清爽宜人,连伤口也不疼了,更是通身精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1 力无处发泄,便加快了奔跑,紧跟在两匹马后头,一路跑回了慕兰堡。 慕兰堡外多了几个硕大的帐篷,是若霞带领几名仆人临时搭建起来的,外头一层竹青薄纱,内里是坚固厚实的青油布,虽然不如牛皮帐篷结实,却没有半点腥膻异味,也更加透气舒适,只是用上三五日就会破旧不堪,也唯有贵族舍得随用随弃。 此时十余仆从进进出出,忙碌得井然有序,同在谢府中时并无多少差异。 陆升心中牵挂几位同僚,同谢瑢商议后,将郭骞留在帐篷处,便独自进了堡中。 接连经历战乱,慕兰堡中剩余民众寥寥无几,辽西军跟随郭骞倾巢而出,逃回来的如今也不知去向,黑沉沉夜色中,仅存的居民自然家家户户紧闭门户,死寂得叫人心头生寒。 陆升先寻到那几个孤儿寄居的小院,如今院内院外全无人烟,那枉死的亲兵尸首已经收拾妥当,只留下断垣残壁同满地鲜血,院中的三间破屋却被烧得干净,纵然留了什么蛛丝马迹,如今也被摧毁得一干二净了。 他只得回去驻扎的小院中,却只见到了姬冲守在百里霄身边。 百里霄通身缠着绷带,许是服过了药,正睡得极沉,姬冲愁眉苦脸坐在床边看护,听见响动时,顿时警惕抓住佩剑,见是陆升进来,这才露出释然神色,连眼圈也红了,抓住陆升手臂,叹道:“陆大哥,好在你无事。” 陆升安抚拍了拍姬冲手背,简单同他讲了前因后果,这才问道:“为何杨雄不见踪影?那几个柔然小孩又去了何处?” 姬冲垂下头,咬牙道:“那几个蛮夷小子恶毒狡诈,趁着我们兼顾不暇,放火烧了房子,趁乱逃走了。杨雄不甘心,追他们去了。” 陆升皱眉道:“他孤身一人,深入敌后岂非自寻死路……” 姬冲眼泪顿时涌了出来,颓然跌坐在条凳上,蜷起身躯,捂住脸哽咽道:“我、我劝了他,他不肯听。百里大哥又伤成这般模样,我、我……呜呜……” 姬冲终究年少,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陆升在一旁坐下来,也不知如何安抚,只得将姬冲揽在怀里,任他哭了个痛快。 好在那少年收敛得快,哭完便如云散天开,赧然抹了抹脸,这才问道:“如今怎么办?” 陆升沉吟,一场意外,令辽西军全军覆没,赵忠攻打漱玉城尚需时日,慕兰堡仍要负担截断漱玉退路的重责。为今之计,只得依照路上谢瑢所言,依赖游侠军守卫慕兰堡。 姬冲六神无主,自然以陆升马首是瞻,陆升又叮嘱几句,这才骑马回了帐篷。他固然想同谢瑢商议,叫姬冲二人也搬来帐篷这边暂住,只是百里霄重伤不便移动,只得留他二人在那破旧小院中。 好在谢瑢又遣了人去医治照料,陆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二人正言谈间,帐篷外传来一阵肉香,随即帘帐一撩,若霞带着若霜若晴捧着食盒走进来,若霜笑吟吟道:“这是朱大厨寻到的上好羊……” 陆升才自火烧尸林的现场回来,一闻到那烟火炙烤的香气,顿时一阵胸闷翻腾,忍不住皱了皱眉,谢瑢也看得仔细,抬手打断了若霞的话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若霞心领神会,忙带着众仆从退了出去。 陆升握住谢瑢的手,勉强笑道:“阿瑢,我没有胃口,你不必也跟着……” 谢瑢道:“我也没胃口。” 陆升一愣,不免生出了几分二人同甘共苦的释然来,压在心头的沉沉重担,好似卸去了大半。 却说若霞带着七味烤羊肋排、小炒羊肝等几样食盒去寻朱大厨,同他细细说了两位公子的情形,朱大厨便一言不发,坐在荒滩一块石头上抽了半管旱烟,心中便有了计较,遂起身进了临时搭建的厨房中,命几个帮厨预备食材,生火烧水,重新忙碌起来。 待若霞再提着食盒送入帐篷中时,陆升已经沐浴完毕,正被谢瑢捏着伤腿疗伤,痛得死去活来。 如今几个仆从进来摆盘,陆升如蒙大赦,急忙推开了谢瑢,望向用平整岩石铺上织锦临时充当的食案时,顿时怔住了。 一个食盒中整齐码放着形似春卷之物,只是那春卷皮竟薄透得好似丝绢,透出了内里色彩鲜艳的食材:绿如翡翠的黄瓜丝;色泽浓艳的紫苏叶;晶莹如鲛人纱线的是海蜇丝;同莹白似珍珠、颗颗分明的白米饭之间,夹着一层酱料,那酱料却是澄澈剔透的浅金色,有点点嫩红点缀其间,仿佛凛冬盛开的红梅一般,实则却是剁成细末的红尖椒。 就好似精雕细琢的珠宝冰晶盛放在雅致的螺钿黑漆食盒中,在炎热夏季更是犹若一阵清新凉风,赏心悦目,令人不忍下箸。 若霞放下食盒,柔声道:“行路在外,不得不从简,望公子恕罪。” 谢瑢不语,只看向陆升,如今谢府从上到下,人人心知肚明,只要陆公子满意了,谢公子自然就满意了。 故而若霞也望向陆升。 陆升只得夹了一块晶莹璀璨的春卷,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清脆多汁的口感、酸辣舒畅的滋味一道涌入口中,仿佛醍醐灌顶,生津止渴,令人胃口大开。珍馐美味就好似灵丹妙药,荡心涤尘,尽数融开了心中郁结。 谢瑢望着他突然间睁大的双眼、和稍稍扬起的嘴角,唇角也随之上扬,转而道:“赏。” 若霞便笑逐颜开,福了福身退下了,陆升却道:“若霞姑娘稍等,我有一事请教。” 若霞望了望谢瑢,只得应道:“不敢当,抱阳公子请讲。” 陆升道:“这春卷外头的皮莫非是米做的?” 若霞笑吟吟道:“抱阳公子是明白人,正是。这并非是寻常春卷,原有个名字,唤作明月照长弓,每一枚当中都卷着剖开的虾肉。只是仓促间寻不到虾肉,只得因陋就简了。” 陆升赞赏几句,又问道:“那这酸中回甘的酱汁又是……” 谢瑢却拿起一旁的酒瓶,为他倒了杯石榴酒,打断道:“若还想问,问我就是了。” 若霞知趣退下了,她这次走得极快,陆升只得转头看谢瑢,狐疑道:“阿瑢一向嫌弃麻烦,不肯同我多说,怎就突然转性了?” 谢瑢垂目饮酒,一面应道:“自然麻烦。” 陆升顿时张口结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腰身一紧,又被拽进谢瑢怀中,唇舌交缠时,甘甜辛辣的石榴酒涌进口中。 他只得配合谢瑢饮酒,几口下肚,便微微有些醺然,他大胆勾住谢瑢颈项,只觉二人隔了好似天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2 涯海角、地老天荒,才终有今日重聚的机会,满心俱是眷恋,便侧头靠在谢瑢肩头,下意识厮磨了一下。 谢瑢便低声笑起来,一面低头吻他发热的耳尖眉梢,一只手悄然滑进那青年衣衫之中,抚上结实滑腻的侧腹。 陆升微微一颤,爱恋顿时化作无尽情潮喷涌而出,不可遏制。 谢瑢却道:“若想再问,就好生讨好我。” 陆升嗯了一声,侧头在谢瑢颈侧咬了一口,轻声道:“请谢先生教我。” 谢瑢被他这一咬,只觉细微刺痛犹若引信点燃了炸||药,倒抽口气,在他臀侧狠狠一抽,哑声道:“妖孽。”随即二人相拥滚在厚实的地毯上头,其间情态,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在谢瑢言出必行,却当真有问必答,容陆升问了个清楚明白。 “嗯……阿瑢……” 第七十五章 侠客行(十四) 云散雨收后,满地狼藉。 陆升羞愧不已,撑起身要去收拢凌乱衣衫,只是才自地毯上半坐起来,顿时腰身刺痛,不禁又跌回谢瑢怀中。 头顶传来谢瑢几声闷笑,单手环在陆升未着寸缕的劲瘦腰身上,指尖在腰眼上暧昧画圈,倦到极致的腰身微微颤抖起来,陆升伏在谢瑢怀中,反手拍开那作乱的手,怒道:“停……停手。” 谢瑢却反过来握住陆升手指,同他十指交缠,长腿彼此交缠,一面低声道:“不够。” 陆升先稍稍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只觉全身犹若火烧,他脚踝同手掌的伤势被谢瑢尽数治疗妥当,然而谢瑢贪得无厌压榨,却令他不是受伤、胜似受伤,全身好似被彻底碾压了一遍,连动一动也费尽全力。 如今听见谢瑢言下之意,不禁苦着一张脸,讨饶般望着他。 谢瑢见他可怜兮兮,心中一软,不忍再逼迫,最终只得低叹一声,打横将陆升抱起来,走进用帘帐隔出的帐篷内室。 内室有皮毛和锦缎细葛铺开的宽大床铺,床边垂着帘帐隔绝视线,外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应当是仆从们入内收拾狼藉。陆升听着声响,窘迫得满面通红,蒙头缩在薄被中不吱声。 又是几声响动,原来是仆从进了内间,送来热水毛巾,谢瑢道:“给我。” 只听若蝶笑嘻嘻应了喏,便将水盆放在一旁退下了。 谢瑢抓着陆升露出薄被的脚,要将他拽到床边,陆升愈发往薄被里缩紧,谢瑢轻轻挠他脚心,低声道:“若再作怪,饶不了你。” 陆升酥|痒入骨,急忙缩了脚,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再告饶,窘迫心总算去了一半,这才自谢瑢手中夺过毛巾,躲在帘帐一角自己擦拭干净。 二人收拾停当,重新躺进被褥中,谢瑢伸手一搂,陆升自然而然枕在谢瑢手臂上,心境便格外沉静恬然。他一时忍耐不住,侧头贴着谢瑢胸膛蹭了蹭。 谢瑢低笑,抚了抚他一头柔顺长发,开始细细问询陆升这几日的经历。 陆升就将随大军开拔,到被遣往慕兰堡招抚郭骞期间的琐事,大大小小、巨细靡遗,都同谢瑢分说了清楚。 随后想起郭骞的遭遇,顿时生出唏嘘之心,叹道:“是我错了。” 若不是他一句无心之言,又岂会让郭骞生出非分之想,不肯甘为人下,以至于酿成祸事,连累郭骞自身。 他更因此误以为谢瑢也同寻常高门士族一般气量狭小,容不得贱民放肆,故而因此生出嫌隙,当真是得不偿失。 谢瑢将他一缕发梢卷缠在手指间把玩,柔声道:“天道人伦,国纲法纪,是国之基石。那郭骞有大将之能,若用之于正道,自然是中流砥柱、一国栋梁;若失之于邪道,以大晋当今这摇摇欲坠的国力,再有人揭竿而起,就是雪上加霜。” 陆升一时间更是无言以对。 谢瑢眼界广阔,思虑深远,反倒是他一叶障目,拘泥于一人一事的细枝末节当中,二人格局大小,截然不同。 只可惜谢瑢背负凶星孽子之名,况且大晋重孝,有那位继母压在头上,其父却袖手旁观,他便难有出头之日。若非如此,大晋又可多出一位贤臣良相来。如今却只得远离朝堂,白白辜负了他一身文成武就、惊才绝艳的才学。 陆升却不能说出口,只怕引得谢瑢不快,只得将满腔怜惜压在心中,抬手横过谢瑢胸膛,乖巧靠在他身侧,“还是阿瑢想得周到,往后我再不会擅作决定,凡事都多同你商议。” 谢瑢笑道:“夫人谬赞,为夫受宠若惊。” 陆升终究不适应他调侃,脸色一红,却还是侧头枕在谢瑢肩侧,低声道:“阿瑢,这些时日,你又在哪里,忙些什么?” 谢瑢同他十指交扣,下颚抵在陆升头顶摩挲,柔声道:“奉恩师之命,四处奔走。” 陆升等他细说,谢瑢却拉过他手指,贴在唇边细细亲吻,酥||痒丝丝缕缕缠绕指腹,顺着手臂一路蔓延,陆升忍耐不住低声喘息,却不忍心抽开手,只得任他肆意啄吻,不觉间气息急促起来。 谢瑢知道他情动,细密亲吻犹如入侵般自指尖绵延过手臂,在肩头颈侧流连片刻,随后低头在他胸膛上舔了舔。 湿滑细软的触感仿佛毛刷般扫过胸膛要害,热软发痒得近乎疼痛,陆升闷哼一声,一把抓住谢瑢的手腕,“阿瑢……” 谢瑢不容抗拒,将他手腕轻柔压在头顶,膝盖顶开陆升双腿,贴着腿内侧徐徐摩挲,一面低声道:“先在和墨城外盘桓几日……” 陆升低吟道:“和墨城在……” 谢瑢含住他胸膛凸起,卷缠勾舔,无所不用其极,换来那青年嘶哑呜咽,由腰至脚尖,都开始轻轻颤抖,肌肤火热欲融,嗓音沙哑,甘美诱人。 待他情|热高涨,谢瑢方才贴着腰侧抚摸答道:“由此往西千里,有小国名伽倍,国都即为和墨城。国人讲大食语,举国虔信佛教,大街小巷……遍布莲花梵香……” 他一面低声叙述,一面自然不亏待自己,口含手揉,将那青年揽在怀中吃了个干净。 陆升意乱情迷,虽然畏惧欢好,只因谢瑢天赋异禀,耗时又久、器物又巨,总叫他承受不住、苦不堪言,然而缠绵时情浓缱绻、心意甘甜,又委实叫他割舍不下,迟疑间早被谢瑢抓紧时机,开疆拓土、直捣黄龙。 谢瑢仍是柔声道:“寻到线索,便顺叶河逆流而上,径直进……了速利城……” 他一个“进”字说得格外缠绵低缓,言出法随,竟当真“进”了。 陆升眉头紧皱,任由他“进”了,却仍是受不住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3 火热巨大,低低呻||吟了起来。 自然也早就恼羞成怒,侧头咬住谢瑢手臂,含糊道:“少、少说废话!” 谢瑢宠溺低笑,从善如流道:“遵夫人命。” 而后当真说得少、做得多,以至彻夜未眠。 再到翌日,陆升便强撑倦怠,继续处理慕兰堡中事务,而后几日,将一切安置妥当。 侵略的蛮夷全军覆没,左前锋营幸存不足两百人。好在主力大军攻打漱玉城大获全胜,赵将军便派遣了一支部队前来负责驻守。 交接之前,陆升暂代督军之职,将斥候尽数召集起来,详细询问过消息,随后派遣外出时,特特叮嘱要打探杨雄的下落。 慕兰堡如今防守空虚,在交接之前,却幸而得了那支游侠队伍的协助,修复城墙、戍边巡逻,其制度井然严明,竟不比正规大晋军逊色。陆升多次同那姓孙的虬髯副将提起,待要面见首领致谢,那副将却只道首领诸事缠身,抽不出空来。 他只得作罢,却突然想起一事,又说道:“孙副将,素闻游侠交游广阔、最擅打探消息,我若请两位游侠助我寻个人,要如何行事?” 那孙副将愣了愣,豪迈笑道:“首领看重陆司马,陆司马有事,我等义不容辞,我自会安排人手,却不知陆司马要寻何人?” 无缘无故,那首领为何就看重陆升?也不过看在谢瑢份上有一两分情面罢了。陆升只当他恭维,也不当真往心里去,只笑着道谢,随即取出一张画像来。 画上一名青年容貌端正,眉飞入鬓,抿嘴时神色严肃,隐约有几分凛然清高之相,正是杨雄。 他将画像交予孙副将,又将他失踪前后事宜细细诉说一遍,再取出一袋金珠。孙副将自然推辞不受,只道:“陆司马之事,就是吾辈己任,陆司马莫要如此生分。” 陆升却态度坚决,迫着孙副将收下金珠,这才作罢。 只是此事之后,他心中愈发迷惑,也曾问过谢瑢,那首领究竟是何方神圣?谢瑢却道:“那游侠首领本领高强,身份瞒得甚紧,他若想让你知晓,你自然能知晓。” 游侠众固然自诩“慷慨悲歌赴国难,纵死犹闻侠骨香”,然而自古圣贤有云,侠者以武犯禁,千百年来皆是朝廷大忌。如今国难当头,尽管放松了管制,倘若那首领对大晋军行军司马心怀忌惮,不欲暴露身份,却也是人之常情。 陆升便不再追问,毕竟是谢瑢带来的人马,总不至于临时反目,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如此时日匆匆,半月之后,陆升已返回西域都护府,面见赵将军,将慕兰堡一应事宜禀报上去。 赵将军早从飞鸽传书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如今再问陆升,不过是做个印证、追问细节。陆升气定神闲,说得十分详尽,却唯独隐瞒了修罗虫之事不提——众人只当郭骞服用了什么诡奇药物,因而实力暴涨。 实则赵将军也对那奇药心动——若是能人人服用,何愁夷狄不灭?至于服药之后丢了性命,却不在军中将领的考量之中了。 只可惜郭骞尸首混在城外数千具烧焦的尸首当中,难以辨认,赵将军也只得作罢了。 至于谢瑢仆从当中,新增了个傻子,放置后花园中,那傻子力大无穷,专做笨重粗活的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陆升禀报完毕,就听赵将军笑道:“此次三军大捷,陆司马居功至伟,本将必定启奏圣上,为陆司马讨个封赏。” 陆升连说愧不敢当,赵将军只当他自谦,又勉励几句,放他回家休沐几日。 军中事务一毕,陆升便回了府中候命,不料七日之后,却收到军令,只道既然将功补过,便即刻返回建邺,重归清明署下辖,仍旧任职司民功曹。 这军令下得突兀,陆升虽然心中疑惑,却只得从命,到辽西营交接一应事务。 第七十六章 侠客行(十五) 屈指算来,陆升这流放不过五月有余,如今却要返乡了,至于百里霄姬冲等人,却未曾收到调令,不知要在西域停留几年光景。 陆升便暗下决心,待返回清明署后,再设法奔走,将几位同僚调回建邺护城北营。只是如今羽林左监换成了晁贺师叔,朝中风言风语一直不曾断过,言说晁贺卖师兄求荣,就连陆升也难免生出隔阂。若是绕过羽林左监调动羽林卫,却难免横生枝节。 他左思右想难有定论,索性放在一旁,留待回城再议。 如此匆匆两日,谢瑢却也下令阖府缓缓收拾行囊,动身回家了。他捉了修罗虫母,定魂珠也有了下落,此行算是满载而归,故而联络了一支商队,待重阳节后,便一道启程。 边陲杂胡混居,却也跟着大晋百姓一起过起节来,重阳踏秋、登高远望、饮菊花酒、食重阳糕,一样不少。 今年战事平定后,百姓更有闲情逸致,就将节日过得分外热闹。 陆府也特意设下赏菊会,宴请辽西营同都护府护军诸将同席畅饮,谢瑢不爱热闹,回避开去,陆升只得硬着头皮应酬上峰同僚,喝得酒酣耳热方才散席。 陆升区区一介从六品的武官,受牵连流放西域,却在不足半年时间内就得以调回王都,人人自然当他朝中有人,手腕通天,故而酒席之上也是奉承得多。却不知就连陆升自己也蒙在鼓里,不知道受了谁的恩惠。 待得宴席散去、送走宾客后,若松便引着一名小沙弥入内,拜见陆升,自称是日光上师派遣而来,为陆升奉上节礼。 陆升这才恍然记起了这位和尚来,询问道:“日光上师可好?许久不曾见他出面了。” 那小沙弥十余岁模样,沉稳内敛,垂目答道:“上师正在闭关,赶不上为陆司马送行,特命小僧转告,山水有相逢,来日定当再聚。” 陆升只得道了谢,送别小沙弥后不禁苦笑起来,那揭罗宗固然是护国强盾,日光固然对他多有恩惠,然则要求他与大圣欢喜天结缘、皈依那揭罗宗做圣子,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强人所难了。 日头西斜,他觉出几分醉意,懒散靠在软榻上,却听若蝶在门外脆生生笑道:“公子回来了。” 陆升忙起身,就见守门的若晴打起帘子,一名身着银色锦衣的贵公子施施然迈入房中,身姿俊朗、风华无双,羊脂玉簪束发,发色浓黑、外袍银光潋滟,更衬得他肌肤莹白,容颜昳丽,举手投足风雅翩然,更兼得神色淡淡,气度高华不染尘埃,好似从神仙画上走下来一般。 唯独在望向陆升时,才浮起一抹笑容,仿佛玉雕乍然注入活气,和暖了起来,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4 笑道:“抱阳。” 陆升只觉心头一阵暖流涌动,上前握住谢瑢的手,一面询问他累否饿否,一面嘱咐道:“快给公子上菜。” 随即拉着谢瑢两手,也不多话,只笑嘻嘻看他。 仆从自然各自忙碌,上菜的上菜,伺候的伺候。谢瑢脱下外出华服,净手净面,换了轻软凉爽的蜀锦道衣,竹青色素雅清凉,衬得这贵公子愈发眉目如画,风仪出众。陆升也换了会客的盛装,穿上银灰缎面的窄袖长衫,扯着谢瑢手里着水的棉帕,与他共用一块,擦拭红彤彤的面颊,一面仍是时不时偷看谢瑢,嘴角眉眼弯如月牙一般,也不知为何就高兴成这样。 待得坐在食案跟前,谢瑢终究忍耐不住,在他红热面颊上捏了一把,叹道:“抱阳,你醉了。” 若换了平时,这青年定然要恼羞成怒拍开他作乱的手指,再补一句“我堂堂男子汉,岂容你当个孩童逗弄!” 此刻却格外乖巧,竟任由他捏扁搓圆,更得寸进尺,贴在他肩头磨蹭磨蹭,一面笑嘻嘻道:“我酒量好,哪里就容易醉。” 谢瑢垂目看他,虽然心中受用,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只轻轻揉揉陆升头顶,调笑道:“若不是醉了,便是想我了。” 陆升却抬起头来,同谢瑢四目相对,一双眼尾绯红,衬托得瞳仁愈发黑白分明,水汽氤氲,一字一句道:“阿瑢,我想你了。” 谢瑢轻轻抚摸他面颊,倾身靠近,不料才四唇贴合,门帘再挑开,却是若霞带着仆从布菜来了。 赏菊会上陆升应接不暇,只顾喝酒,谢瑢却是外出奔忙半日,此时送来晚餐,正当其时。一阵香气扑鼻,陆升倏然扭头,谢瑢那一吻便堪堪错过,只落在面颊上。 若霞将一个扁圆形紫铜食钵放在食案上,汤色白如牛乳,细嫩羊肉片、莹白鱼丸、鸡肉片在汤中载沉载浮,色泽晶莹可口,点缀着红艳艳的番茄辣椒、黄澄澄的香茅草姜片、绿莹莹的芹菜葱段,散发出诱人食欲的微辣鲜香。 陆升精神一震,忙道:“阿瑢,这道鱼羊鲜汤美味得很,你劳累一天,快尝尝。” 他亲手盛了半碗汤,给谢瑢奉上。 谢瑢接过,慢慢喝了几口,笑道:“这汤用羊蝎子、羊蹄、羊尾连同瑶柱、墨鱼干、海参等三十二种原料一道,小火熬煮六个时辰方成,朱大厨有心了。” 陆升赞叹道:“阿瑢果然厉害,一尝便知。” 谢瑢却道:“朱大厨的拿手好菜,往日曾唤他来问过。不过……” 他见若霞自食钵中盛出各色美食,却又笑道:“看来又有创新,朱大厨有心了。” 那鱼羊鲜汤中非但汤汁费尽心思,食材也是汇集山珍海味的精华,一层层在紫铜食钵中铺上白菜心、豆腐、水发玉兰片、干笋、成年羊里脊片、鸡肉片。那鱼丸则是陆升自石子河打捞回来的红鲤鱼,仔细剔去鱼骨鱼刺,细细捣成鱼肉泥,反复搅打出筋,以少量蒜汁去腥,再混以极少量澄粉、鸡蛋白,成品在乳白汤中仿佛白玉丸子一般莹润透彻,入口则细腻滑嫩,唯有鱼肉甘甜伴随羊汤鲜香。 随后倒入吊了六个时辰有余、细细滤过杂质的高汤,整钵熬煮而成,葱姜蒜各色香料犹如锦上添花,更增其深邃复杂的风味。 若霞又在鲜汤旁摆上配菜,因羊肉燥热、鱼肉温补,配菜便以甘凉爽口为主,诸如切得宛若繁花盛开的蓑衣黄瓜、脆嫩爽口的凉拌藕片,滋味十足的香卤野猪肉……满满摆放了整桌。 陆升陪谢瑢喝了半碗汤,稍稍尝了几个鱼丸,稍稍压下些酒意,便坐在一旁看谢瑢用餐。 这贵公子看似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则食量颇大,只是举止格外风雅高贵,叫人难以察觉食量罢了。 陆升见他胃口颇佳,自然高兴,手捧酒壶,为谢瑢连连劝酒,谢瑢却只浅浅饮了一杯,酒足饭饱,这才说道:“抱阳,我带你见一个人。” 陆升三分醉意,七分肆意,反手摸上谢瑢手背,笑道:“阿瑢要我见谁,我就见谁。” 谢瑢见状,却是叹道:“抱阳……事关重大,务必谨慎。” 陆升又清醒一分,讪讪收回手去,正坐问道:“究竟见什么人?” 谢瑢却已起身,往门外行去,答道:“曾在慕兰堡助你一臂之力的……游侠首领。” 陆升精神一振,起身跟上去,一面喜道:“他终于肯见我了,前些日子得了首领颇多照应,我自然要好生致谢。” 谢瑢却不语,只领着陆升往后院的广阔杏林走去,陆升便愈发好奇,只得按捺满腔疑问,跟在谢瑢身后。 二人在林中静候了些时候,孙副将便现身了,同谢瑢陆升见礼道:“首领来迟了,两位公子恕罪则个。” 陆升连道不敢当,亟不可待张望他身后,几名游侠各自提着灯笼引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领迈步走近,终于映入陆升眼中。 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颇有游牧王者的架势,此人本就是京都豪杰,幽州出身,虽长居建邺,性情却素有任侠之风,穿一身白底金绣的窄袖长衫,束腰上游龙舞凤,背负长弓、腰垂长剑,意气飞扬,却比当初担任羽林左监时气色好了十倍不止。 陆升如遭雷殛,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瞪大一双眼,愕然望着那身为首领的男子。 那男子被陆升瞪得赧然,一根手指挠了挠面颊,柔声笑道:“乖徒儿,可是想为师想得傻了?” 陆升这才结结巴巴唤道:“恩、恩师……你不是、你不是……莫非是鬼……” 此人正是被圣上怒而斩首的前羽林左监、卫苏将军。 暮色四合,灯笼光影绰约,陆升恍然只当是见鬼了。 卫苏却大笑起来,大步走上前,拍一拍陆升肩头,又使劲揉搓他头顶,直将这青年揉得晕头转向,“侥幸得了几个朋友相助,诈死逃脱了,为师不是鬼。” 连朝廷上下也俱被他骗过,这位首领不但胆大包天,手段也当真了得。 陆升察觉他掌心温热,当真是人非鬼,顿时眼圈通红,鼻尖酸涩,一把抱住卫苏,哽咽唤道:“师父,师父……” 他心中有无数疑问,譬如卫苏如何诈死、为何却成了游侠首领、经历了多少波折、内里详情究竟如何……然而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股热流,唯独只迸出两个字来,他只得反复唤道:“师父……” 卫苏却好似知晓他心意,任由这小徒弟哭得肩头衣衫湿透,只安抚拍拍陆升后背,柔声道:“一言难尽……为师不过觉得那大晋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5 朝廷党朋林立,尸位素餐者众,分明狄夷猖獗,朝中却整日里勾心斗角、不务正业,做到大将军也无甚滋味。倒不如做个游侠,专心杀敌、一身轻松。” 只是他与水镜不同,水镜协同陈留王谋||反,引来血雨腥风,卫苏却不愿连累家室、徒弟,故而出此下策,其间自然得到谢瑢诸多协助,只是此事却不能叫陆升知晓了。 不知者不罪,才能保他性命无忧。 卫苏的部下倒也知趣,远远避开了,谢瑢也格外宽容,立在五步开外,任由这师徒叙旧。 卫苏三言两语说完,又嘲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弱冠小儿,当真丢你师父的脸。” 陆升擦拭干净面上泪水,喃喃道:“师父行为不端,装鬼吓人,此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苏失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斥责道:“强词夺理。” 陆升讪讪捂住后脑,抬起头来,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卫苏又摸了摸陆升头顶,叹道:“乖徒儿,切记每日勤练剑术,为师要走了。” 陆升同恩师匆匆一见,自然舍不得,喃喃道:“师父……当真不做将军了?” 卫苏笑道:“国难当头,什么高官厚禄、封王拜相俱是虚妄,驱除胡虏才是正经。为师不浪费那些心思应付内||乱,陆升,”他突然敛了神色,肃容道:“你任司民功曹,专断百姓疑难案件,切不可卷入士族争斗之中。” 陆升见状,忙恭敬行礼道:“弟子谨记在心。” 卫苏这才转头看向谢瑢,遥遥抱拳道:“谢公子,请。” 谢瑢却道:“卫首领,请留步,我有一位能人举荐给首领。” 卫苏饶有兴致摸了摸下巴,“哦?何方神圣,能入谢公子法眼?” 谢瑢只略略抬手,若霞便自一株杏树后现身了,领着一名面目狰狞丑陋的大汉走上前来,盈盈下拜。 那大汉身形魁梧,背上还背着个行囊,只是面容被烧伤而扭曲,丑陋骇人,神色却平和,眼珠转动时,略显呆滞,一靠近便盯着陆升,痴痴傻傻笑了起来,又急忙笨拙行礼道:“见过公子。”自然就是郭骞。 谢瑢也不以为意,只道:“郭大傻,你自称大侠,可愿跟随卫首领,去做个真正的豪侠?” 郭骞听着谢瑢说话,眼珠却仍在瞅着陆升,连连点头道:“我愿意,要当郭大侠,叫公子刮目相看!” 卫苏自然识得此人,也见识过郭骞的本事,若是将其归入麾下,纵使他心智有缺陷,然而若言听计从,仍是如虎添翼,便欣然接纳了,抬起手招了招,笑道:“大傻,过来。” 郭骞应道:“是!”却先走到陆升面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公子,我走了。” 陆升道:“郭……大傻,你当真要走?” 郭骞抓耳挠腮,叹道:“我、我舍不得走,然而不走就当不了大侠,不当大侠,我愧对公子。是以……不得不走。我、小人多多杀坏人,成了大侠就回来了,公子莫要挂念!” 陆升低叹,只是郭骞一身本领,若能跟随卫苏闯荡,说不得有出头之日,却远比龟缩在陆府花园中做个园丁要强上许多。他只得笑道:“你万事小心,若成了大侠,同师父一道回来。” 郭骞笑嘻嘻应是,又道:“公子,那我走啦!” 随即走到卫苏身后。 卫苏也笑得爽朗,再揉了揉陆升头顶,道:“为师也走了,你……凡事多同谢公子商议。” 陆升耳根一红,只怕他同谢瑢的关系,早就被卫苏看穿了,此刻却顾不上计较,只讪讪应了,却仍旧恋恋不舍问道:“师父,何时能再见?” 卫苏哈哈大笑,抬手指指天,便转身大步走了。 陆升下意识跟上,肩头一沉,却被谢瑢按住,只得眼巴巴看一行人转眼没入杏林深处,渐渐连灯光也消失无踪,他心头空空落落,转过头看向谢瑢,终究忍耐不住质问道:“阿瑢,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谢瑢道:“我也不过……两个时辰前才知晓首领身份。” 陆升神思恍惚,满心埋怨,又道:“师父他不肯回答,只肯指天,是说日后能不能再见,端看天意……我却连多说一句话也来不及,阿瑢,师父他也……不要我了……” 谢瑢上前,将那青年摇摇欲坠的身躯抱在怀中,陆升闭目,只觉天地辽远,他独自一人渺小至极、孤独至极,唯有面前这一人陪伴身侧。 “阿瑢,”陆升喃喃唤他,“阿瑢,若你有朝一日也弃我而去……” 谢瑢道:“抱阳,生老病死、天长地远,我始终同你在一起的。” 陆升只觉心头酸涩苦闷缓缓化开,侧头枕在谢瑢肩头,环抱他腰身不肯放开。 谢瑢安抚他许久,二人形影不离,直至睡下。 深夜时分,谢瑢听见细微响动,悄然起身,侧头看陆升睡得正熟时,方才离开卧榻。他去了书房中,接过若竹奉上的密函仔细看过,笑道:“王爷未免太心急了。” 若霞随侍在侧,为他磨墨,待谢瑢写完书信,命若竹送走后,这才奉上一杯碣滩银毫,迟疑少顷后,仍是柔声道:“公子,奴婢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公子。” 谢瑢却微微一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悠然道:“讲。” 若霞便问道:“公子欠下彭城王人情,换来抱阳公子流放西域都护府的调令,如今再欠人情,将抱阳公子调回建邺,这半年奔波来去,难道只为让抱阳公子见卫苏一面?” 谢瑢道:“正是。” 若霞温婉面容便透出十足十的茫然来:“这又是……所为何来……” 碣滩银毫茶叶细嫩,只以低温浸泡,轻轻一晃,便散发出娇嫩温和的醇香来,谢瑢垂目,望着纯净茶汤中叶芽舒展,唇边却浮现出一抹冷淡笑容来,“抱阳心中牵挂众多,师父同僚,家眷亲族,数不胜数,也不知将我排在第几位。自然要将他这些杂乱牵挂一一斩断,要叫他迟早明白,恩师也罢、至亲也罢,人人皆可离他而去……” 房中灯花轻轻爆开,火光一明一暗,照得谢瑢面容愈发阴晴不定,晦暗难明,若霞望着自家公子,却突然后背寒凉,生出了几分惧意。 谢瑢却仍是轻声笑道:“有朝一日,我要抱阳心中,只留我一人便够了。” 第七十七章 汴水流(一) 九月中,一支商队进入益州城,本应盘桓一日便启程往中原进发,不料当夜大雨倾盆,冲毁道路,将城外荒野化作成片沼泽,商队只得暂留益州,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6 等待天色放晴、道路晒干再上路。 当夜暴雨后,接连两三日俱是淫雨霏霏,商队领袖夜观天象,推测这雨只怕还要下个四五日,便索性在当地做起了买卖。 随行的谢瑢陆升等人也只得留在客栈中,最初时闭门不出,过得自然是无法无天的荒唐日子,陆升就连衣衫也没机会披上身。 如此过了两日,陆升终于忍无可忍,将谢瑢一脚踹到床下,整理衣冠,收了孙府送来的名帖,独自前去做客。 名帖是以孙召名义送来的,因陆升同孙召年纪相近,孙太守夫妇怕他不自在,也只是前来同他见上一面,说了些感激言语,略坐了坐,便笑道:“不打扰各位年轻公子。”遂告辞了。 孙召又请了几位好友作陪,在自家小院的东厢房中设宴款待恩公,虽说尽是士族公子哥儿,但益州地处边陲,当地士族常年同番邦蛮夷打交道,眼界自然开阔,与寒族同席而坐、同桌而食也半点不见芥蒂,反倒个个兴致盎然,询问陆升外出西域的见闻,陆升捡着有趣的说了一些,也算得上宾主尽欢。 待得宴席散去,陆升又同孙召饮了杯茶,孙召竟能支撑到陆升告辞时,方才稍稍露出倦容。陆升不免夸他几句,孙召笑道:“幸亏爹娘寻到个高明的大夫,我每日服药,也随武师练练拳脚,如今一日好过一日了。待我身子再强健些,就能撑住旅途劳顿,启程去西域都护府,拜见那揭罗宗。” 他心中有目标,决意而为,不畏艰巨,倒也令人动容。 陆升便勉励几句,这才告辞,回了客栈。 第二日仍是阴雨连绵,雨点密密敲打着瓦片石块,嘈杂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若霞便去寻客栈掌柜,请来几名歌姬给两位公子解闷。 谢瑢斜倚在竹制的贵妃榻上看书,陆升坐在一旁,循着灵王静元法打坐修行完毕后,靠在谢瑢怀中,跟他看同一本书,约莫是史书混合着地方志,通篇记述的是诸如何地何时有座山丘,经历多少年斗转星移,更名成了什么、出过何种特产、出过什么人物,记述得平实,毫无修饰,枯燥得很。 陆升看不了几行便昏昏欲睡,贵妃榻十余步外垂着轻薄纱帘,歌姬在外头,随着丝弦伴奏曼声轻吟,窗外雨声渐缓,倒好似在迎合歌声一般,隐约便有了些绕梁三日的韵味。 帘外一名歌姬唱了几曲,停了停,又换了个清丽嗓音的歌姬,唱了一首江南的缠绵歌曲,她嗓音哀婉入戏,催人泪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听惯了塞外民谣,如今换了江南小调,陆升顿觉耳目一新,他睁开眼睛细听,谢瑢放下书,见他听得专注,低头吻了吻耳尖,陆升侧头看他,只觉这人日甚一日俊美养眼,他好似受了蛊惑,仰头迎合,二人吻得缠绵悠长,甜美滋味透骨而入,心中一片宁和静安。 帘外歌姬唱罢,谢瑢这才吮了吮陆升湿润微肿的下唇,下令道:“赏。” 歌姬大喜,连声谢恩,若霞取了赏钱给她,一面随意道:“唱词写得极美,我等竟从未听闻过。” 那歌姬与同伴对视一眼,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唱词出自我益州城,外头却是没有的。” 陆升也生了几分好奇心,命仆从拉开帘帐,坐直了身问道:“却不知是益州哪位才子所做?” 那歌姬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十分清秀,忙对着两位公子福了福身,这才迟疑答道:“……实则传闻是鬼神所做。” 谢瑢也坐直身来,他难得有几分兴致,问道:“此话怎讲?” 那歌姬乍然见了个世间罕见的俊美公子,竟失魂落魄了起来,喃喃念了什么也没人听得明白,谢瑢不免微微皱起眉来。 稍年长的歌姬见后辈失态,忙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笑盈盈代她回了话:“禀公子,说来这也是益州一件奇闻。” 这年长的歌姬嗓音珠圆玉润,字字清晰,同在座的诸位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有位闲散公子哥儿某日去一家人府上做客,喝得多了点,醉醺醺时走错了路,便听见庭院中,有人在树下唱歌。 那公子哥儿初时并不曾上心,只因唱歌的是个男子,他自然失望得很,不料才要离去时,歌词飘入耳中,竟是优美哀婉,齿颊留香。 他便见猎心喜,往庭院里走去,有意同那吟唱之人结识一番,问一问是哪位才子作的词。 不料走近院中榕树时,歌声骤停,他借着廊下灯笼定睛一看,树下哪里有人? 然而不过几息时分,那歌声却自身后响起来。 那公子哥儿只当自己酒醉听错了,竟胆大包天,又转身循着歌声传来处走去,才走数步歌声便再度止歇,这次却立时再度自他身后幽幽响起。 这公子哥儿回过神来,顿时骇得胆寒,连滚带爬逃离了庭院,过后休养了数日方才痊愈。 他后来才听闻,那庭院原是府上老太爷的书斋,然而老太爷早已过世,老太君思念夫君,便封锁了庭院,至今书斋中仍旧维持原样。 这公子哥儿素来多情,又爱流连青楼,故而竟不曾被吓到,反倒感叹那老太爷深情执着,死后魂魄不肯离去,更为爱妻作词吟唱,当真是个凄美恐惧的故事,令人心折。 他兴致勃勃将词曲写下来交予青楼乐师,后经乐师几番修改美化,改成了适合歌姬表演的曲调,不觉竟在益州城中传唱开了。 陆升自然不肯信,只怕是作词之人不愿露面,这才编造故事、假托鬼神之名,吟唱之余以这深哀婉的故事做注解,倒也风雅感人。 谢瑢却问道:“可知道是哪户人家?” 那歌姬为难摇起头来:“不知……” 若是谁人府中住着个鬼魂,多半是不肯说与外人知晓的。那公子哥儿不愿得罪亲友,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陆升兴致正高,打赏之后,又请歌姬再唱了一遍。若竹这时拿着拜帖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有位黄公子求见抱阳公子。” 陆升接了名帖,略略回忆便想起来,笑道:“昨日在孙太守府上见过,快请。” 若竹应喏,不过几息功夫便引着一位着茶色衫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那年轻人同陆升一般年纪,生得清秀文弱,面容白净柔和,眼神清澈,未语先笑,显得十分和气。 陆升记得这年轻人姓黄名奇,是益州副守黄大人之子,同孙召亦是好友,所以昨日也作陪在侧。 歌姬正唱得动情恳切,黄奇便安静坐在一旁,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7 待得歌姬唱罢,福身退出客房后,方才笑道:“原来二位已经听过这曲汴水流了,倒省了在下一番口舌。” 陆升心中一动,“黄公子莫非是说……” 黄奇苦笑起来,抬手摸了摸鼻翼,“在下听孙召多次提过陆司马大名,故而冒昧前来求助。那闹鬼的府邸……正是寒舍。” 陆升两眼圆瞪,失声道:“这、竟是真的?” 黄奇垂下头低声叹息,才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此事约莫是自六月开始显出端倪,一场暴雨后,老太君所住的福明堂正屋外的台阶上也积了水,初时众人不以为意,只将其打扫干净了事。 然而待得天色放晴后,那台阶上却又出现一滩水痕,管事娘子只当是什么人粗枝大叶泼洒了水,勃然大怒,处罚了贴身伺候老太君的几个丫头,再将其余仆从丫鬟严厉敲打了一次。不料第二日晒干的台阶上却又有了一滩水。 往后隔三差五,福明堂周围台阶、石砖地上便会莫名多出一滩水痕,有时隐约便显出是男子的脚印来。 再过了一月有余,益州又下了一场大雨,有两个老太君的贴身丫鬟在守夜时,因了为老太君取热茶而穿过福明堂外的回廊,却瞧见连绵雨幕当中,隐约有人伫立在院子假山旁,其中一个□□莺的,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什么人擅闯老太君的宅院?” 那人影纹丝不动,春莺又追问了一句,眼前一花,雨中却半个人影也无。 她心中惊骇,与同伴面面相觑,私下里一核实,若只是春莺眼花便罢了,然而两人却同时见到那人影在雨中静立、乍然消失,委实难以用“看错了”敷衍了事。 二人悄悄禀报了管事娘子,再过后几日,那异象在深夜里便愈发猖獗起来:在老太爷书斋外自得其乐般吟唱江南小调;亦或驻足立在福明堂的台阶上,望着老太君居住之处站立许久,站立之处便留下一滩水渍。 撞见“那东西”的仆人日渐增多,便有年纪大的仆人惊惧发现,“那东西”赫然便是二十年前过世的老太爷的模样。 谢瑢此时便插嘴问道:“黄老太爷死于水患?” 黄奇叹道:“也算是。祖父二十年前调往汴州任职,乘船赴任的途中,被水贼所害,尸身落入江中……未曾寻获。” 陆升捏着个酒盏把玩,沉吟道:“莫非是……得罪了什么人,前来装神弄鬼,作弄人的?” 黄奇苦笑道:“陆司马说得有理,实不相瞒,祖母也是这般说了之后,将母亲请来作法的道士和尚俱都赶了出去。”这青年欲言又止,随后只道:“家中自然加强防范,增加了一倍护院也无济于事。黄府不过六品官宦之家,哪里就值得什么人舍下大力气,请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故弄玄虚。故而……想以宴请友人的名义,请陆司马过府掌掌眼,得罪活人也好、鬼魂作祟也罢,有了头绪,才能定对策。” 陆升听他言辞恳切,说得有理,纵然仍旧有几分不以为然,却仍是有点意动,便转头问道:“阿瑢,你怎么看?” 谢瑢道:“必有蹊跷。” 黄奇也看出陆升同这位俊美无双的贵公子十分亲密,只怕是挚友关系,便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这位是……” 陆升笑道:“这位是谢瑢谢公子,你想要捉鬼驱妖,算是找对了人。” 黄奇动容,忙起身对谢瑢深施一礼,叹道:“在下一年前曾游学建邺,谢瑢公子大名如雷贯耳,想不到今日有幸得见真容,谢瑢公子果然美……咳咳美、美誉名不虚传。”他一时失口,见谢瑢脸色微变,急忙硬生生将“美貌”二字吞了下去,及时改了口。 陆升忍俊不禁,安抚看了谢瑢一眼,柔声道:“阿瑢,不如去看看?” 谢瑢轻轻放下酒盏,施施然站起身来,说道:“走罢。” 陆升欣然相从,应道:“走。” 一行人便离开客栈,前往黄奇家中。 第七十八章 汴水流(二) 黄奇祖辈历代为官,四代曾祖曾官拜殿中尚书,然而岁月蹉跎、族人流离,时至今日,黄家人早不复当年荣光,黄奇之父如今不过是边陲一个六品文官。 然而益州地广人稀,这六品官的府邸占地广阔,竟不比渭南侯府逊色多少。 谢瑢陆升受邀而去,黄奇在前头领路,径直从侧门策马而入,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跨过湖面的九孔石桥,这才抵达黄府的外院。 黄奇下了马,引着谢、陆二人进入自己居住的东侧院中,黄奇是嫡长子,备受父母看重,行事自然有底气。然而他父母都曾因擅请方士驱鬼一事被祖母责骂过,他便不敢明目张胆,禀报时便谎称是建邺的好友到访。 只不过这一来,倒不便打探消息,陆升只得同黄奇谈些传闻趣事,坐了少顷,便有仆从前来禀报道:“听琴阁已备好了。” 这却是黄奇依照谢瑢的吩咐,寻了个不至引起祖母疑心,又能看到一点封闭庭院中端倪的地方,那听琴阁在黄府后花园高处,风景清雅,又能查探情报,再好不过。 一行人便又离了黄奇书房,移步去听琴阁。 四周仆从簇拥,陆升只得离谢瑢近了半步,低声道:“护院巡逻严密……难寻漏洞。” 谢瑢笑道:“以陆司马之能,潜入进来装神弄鬼,并非难事。” 陆升被谢瑢一夸,不免赧然摸了摸鼻翼,却仍是冷静摇头否认:“偶一为之,或许可行。若要次次潜入都不为人知,换作我师父也不成。” 他提起卫苏,心中又是一阵酸热,也不知是喜是悲,索性长叹一声,呼出胸中郁结之气,想起卫苏欺瞒他在先、抛弃他在后,得知恩师仍在生的几分喜悦也多多少少化成了埋怨。反观谢瑢对他不离不弃、坚守如一,当真是举世难得,他便又朝谢瑢靠近了半步。 谢瑢察觉他的行动,心中莞尔,面上却不见端倪,反倒侧头询问黄奇:“这处回廊可曾有过什么典故?” 他问得隐晦,黄奇却心知肚明,略点了点头,却突然扬声笑道:“两位公子有所不知,这丛竹子是家父自安阳县长平山下移植而来的,此谓罗汉竹,二位请看,这竹节生得圆胖歪扭,十分憨态可掬……” 他一面笑一面走了两步,停在一处廊下,表面上指着回廊外,立在嶙峋怪石旁的一蓬罗汉竹,待谢瑢、陆升走近了,他便压低嗓音道:“就在我左手边,第二块青砖处,曾有人见到那……不明之人站立发呆,留下过水迹。” 陆升也随着他言笑,装作漫不经心往那处地面扫了一眼,只觉着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8 那块青砖好似颜色比一旁要深上些许,隐隐似有寒气四溢,然而再多看几眼时,同周围相比,却又并无什么差异。只怕是他……多心了。 谢瑢也只略略颔首,示意黄奇看过便走,一行人又继续往听琴阁走去,才转过回廊时,却见到一个中年妇人急匆匆提着裙摆,自东南角追了上来。她体型略略发福,衣着打扮爽利而富贵,眉宇间含着几分久居人上的矜持威严,只怕是个地位不低的管事嬷嬷。果然她走近了,只是略略对黄奇福了福身,黄奇也拱手回礼道:“范嬷嬷行色匆匆,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范嬷嬷道:“大公子,恕老身斗胆说一句,听琴阁并非招待客人的好去处,大公子若是喜欢,百花院、西锦阁、竹叶亭景色优美,大公子一声令下,老身这便差人设宴。” 黄奇仍是笑道:“嬷嬷有心了,我要领两位公子去赏玩古琴,自然要去听琴阁。” 范嬷嬷一阵迟疑,随即却又低下头道:“不如……大公子说个地方,老身命人将古琴送过来,给诸位公子赏玩。” 黄奇微微皱眉,语调也带了几分冷意:“范嬷嬷,你是祖母身边的人,怎么也说起了糊涂话?听琴阁中两把千年古琴何等珍贵,如何能随意搬动,若是磕了碰了,罪责谁担得起?” 他见范嬷嬷还要开口,又立时怃然作色,嗔怒道:“你也休想拿祖母来压我,带友人赏琴,不过是我临时起意,祖母恰逢今日斋戒,她诵经时从来不见人,此刻还在苦竹堂中,莫非你拿这点小事去打扰祖母清修?” 范嬷嬷脸色白了又青,只得连连道:“老身不敢……” 黄奇见她服软,这才笑道:“这两位公子出身尊贵,不过是看个稀罕罢了,嬷嬷这般小家子气,只怕要冲撞贵人。” 谢瑢同陆升置身在外等二人交涉,此刻不禁轻哼一声,低语道:“出身尊贵?” 陆升听他语带讥讽,不觉暗暗苦笑,只轻轻握了握谢瑢的手腕,“阿瑢,罢了,不过是寻个借口” 谢瑢横他一眼,笑道:“偏生你好脾气。” 陆升却听得出来,谢瑢这句话却说得和缓起来,嘲讽尖锐收敛了许多,他松口气,这才见到黄奇同那嬷嬷说完话,已转过身来笑道:“见笑了,两位请。” 陆升从善如流,抱拳道:“千年古琴,世所难见,唯有德之人可据之,陆某同谢兄叨扰了。” 随后一路无话,终于抵达了听琴阁,黄奇吩咐仆从候在门外,这才终于长舒口气,领着谢陆二人上了三楼。 听琴阁楼上四面开窗,房中敞亮,视野开阔,往东南方望去,就能隐约瞧见绿意葱茏的花树草木掩映中,露出一角黑瓦檐头,正是被封锁多年的书斋。 陆升同谢瑢并肩站立、极目远眺,却看不出什么端倪,黄奇在一旁亦是面带愧色,“在下惭愧,委实寻不到更多理由靠近一些。祖母她……委实是……” 黄奇嗫嚅半天,终究不敢说祖母的不是,只得讪讪住口。 谢瑢撩起衣摆在窗边坐下,却仍是温和笑起来,问道:“抱阳,你当真不曾察觉蹊跷?” 陆升迟疑道:“鬼神之说,虽然泰半都是无稽之谈,然而既然传言尘嚣日上,黄大人伉俪请和尚道士来作法安宅,无非是为安抚人心,老太君纵使不信,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为何却非要强硬反对,次次将作法之人驱逐出府?此举与常理不符。” 黄奇苦笑道:“祖母年事已高……许是、许是……” 谢瑢道:“老糊涂了?只怕糊涂的未必是黄老夫人。” 陆升听他说得刺耳,忙又转开话题,续道:“黄公子,这听琴阁莫非也有什么忌讳不成?” 黄奇沉思片刻,摇头道:“不曾,只是这听琴阁位置靠近内院,平日里待客也不会安置在此处,只有家父偶尔带几个至交好友来赏赏琴。不过家父政务繁忙,倒有半年多不曾带人来过了。” 陆升与谢瑢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结论,陆升又问道:“敢问黄公子,听琴阁附内外,可曾有人见过异状?” 黄奇道:“这倒不曾,仆从禀报中,那……人却都在书斋、外院回廊同祖母居住的福明堂出没。”他才一说完,突然脸色大变,“陆司马莫非是说,这听琴阁中也有不妥?” 陆升道:“好端端的,为何连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就来拦着我们,不让进听琴阁?不是欲盖弥彰,就是自乱阵脚。” 黄奇慎重道:“阁中存着几具古琴,故而寻常仆从不能入内,负责打理的唯独只有青墨、红书二人……”他便扬声唤了一句,叫来贴身的小厮,下令道:“你去叫青墨、红书过来,打开秘库,我要给客人看雏凤鸣。” 雏凤鸣乃是名琴,想不到竟在益州黄府中,只是此时众人心思也并不在琴上,待得那两名丫鬟来了,黄奇连番逼问,才知晓听琴阁中果然也曾出过异象,好在并未有妨碍,二人得了老夫人指示,对此事自然绝口不提,阖府上下竟无人知晓。 黄奇挥退二人,面色灰白,跌坐在椅中,喃喃自语道:“错不了、错不了,全是鬼蜮作乱,祖母为何却执迷不悟……” 陆升叹道:“黄奇,你还不明白?黄老夫人心里明镜一般,早就信了。非但对黄老太爷魂魄一事深信不疑,她次次都将驱鬼的方士赶出府去,分明是为了回护丈夫。” ==================== 以下防盗==来不及的话下午替换不好意思……主要得大修一下,昨晚爆肝赶稿……结果半夜三更写鬼故事搞得差点神经衰弱……晚上写真的有放大恐怖的效果通篇夹杂了许多吐槽得改otz 所以放点福利吧,有请神上身的不完整番外。完整版在个志中。 九阳城外有一座山,名唤白云山,白云山中有座庙,名唤宝掌寺,寺中有一群老和尚,一群大和尚,还有一群小沙弥。 白云山的后山里,有一窝野狐狸。野狐原本通体灰色,有一年却生了个异数,却是通体红毛,犹若向晚时分的璀璨霞光一般通红。 这红毛狐狸自小就被族中长老千叮万嘱,千万莫要被人瞧见了,若是人瞧见它一身毫无杂色的红毛,定要将它逮了去,剥了皮做狐皮大氅,再将它剩下的肉丢去喂狗。 红毛狐狸不解:“肉比毛好吃,为何人不要我的肉,只要我的毛?” 那通体灰毛褪成苍白色的老狐狸长老用尾巴轻轻拍它脑袋,语重心长道:“狐狸肉骚,人不爱吃。” 从此那小狐狸便根深蒂固,牢记住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29 这一点。它在白云山深深山林中撒欢奔跑,捉兔扑鸟,过得十分惬意。唯独不敢往桃花林中跑,只因穿过桃花林,就能见到宝掌寺,人便多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有一日那小红毛狐狸追着只黑底金纹的蝴蝶跑得忘形,竟闯入了桃花林禁地之中,叫一个小沙弥瞧见了。 那小沙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相貌已显出俊美雏形,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神色不苟言笑,严肃得很,也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修佛修得多了,变得如此老成持重。 他正坐在一株桃树凸起的树根上,手里握着经书,却转头看着那吓得好似僵直了的小畜生。 彼时正是初夏,桃花早就谢了,新生绿叶间隐约藏着小小的毛桃,满林子绿意蔓延,那只红毛狐狸便显得尤为醒目。 那小狐狸也察觉了异常,瞪圆了一双眼望着小沙弥,小心翼翼弯曲后腿,尾巴藏在腿中间,显得警惕万分。 那小沙弥微微一笑,红毛狐狸顿时骇得慌不择路,转身就跑。一面跑却一面想:“这就是人?他笑起来倒也好看,跟溪水里的珍珠一般模样……” 它心不在焉,这一跑却跑错了方向,竟撞到了一伙上山的香客。那香客约莫三四人,都是商客打扮。那红毛狐狸虽然醒悟得及时,却仍是有人眼尖,瞅见了,立时道:“红毛狐狸,这倒是稀罕物。” 他的同伴一看,喜道:“毛色上好,虽然小了些,养些时日就能剥皮了。” 一伙人立时取出弓箭猎刀,追了上来。 红毛狐狸又受惊吓,转身再跑,逃了一阵竟返回了原地,那小沙弥仍坐在原处,眼见那小狐狸慌不择路逃了回来,远处又传来数人叫喊声,一时道“莫让它逃了!”一时道“王三,你往左边去堵截它!”便立时知晓了前因后果。 小沙弥眼珠一转,放下佛经,蹲下对那小红毛狐狸伸出双手道:“小狐狸,莫要怕,我来救你。” 那小红毛狐狸不知为何就信了,慌慌张张扑进小沙弥怀里。 小沙弥急忙两手捧着这连头带尾不足一尺长的小畜生,将它塞进怀里,而后爬上了那株高壮桃花树,他动作灵活,爬得飞快,显是平日里就做熟了的。 一直爬了两人高,才将小红毛狐狸取出来,放在一根粗壮树枝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叮嘱道:“藏好,千万莫要叫。” 桃树枝叶初生,仍然稀疏,遮不住小沙弥的身形,藏一只小狐狸倒也绰绰有余。那小红毛狐狸灵识已开,竟当真乖乖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小沙弥见它乖觉,不觉又勾唇笑了笑,这才爬下树去,堪堪整理妥当衣衫,拿起经书时,那几个追赶的香客就自不远处现身了。 宝掌寺乃是九阳城第一大寺,那几位香客也不敢太过造次,寻不到狐狸踪迹,便规规矩矩作个揖,讯问道:“敢问这位小师傅,方才可曾见到一只狐狸?” 那小沙弥恢复了严肃神色,同样两手合十回礼,又道:“方才倒是有个红毛的畜生往那头去了,窜得太快,小僧却不曾看清楚是狐狸还是黄鼠狼。” 那香客心道:“你却寻只红毛的黄大仙给我瞧瞧?” 面上却是匆忙道了谢,与同伴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那小沙弥却还在他们身后喃喃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语,小僧不敢欺瞒各位施主,只是我佛慈悲,上天亦有好生之德,还请各位施主,放过那只狐狸……” 然而却无人听那迂腐刻板的小沙弥碎碎叨念,早就去得远了。 那小沙弥又张望片刻,确认那几人不会立马折回来,方才仰头朝着树上小声道:“小狐狸,不妨事了,下来吧。” 树上却没有动静,过了片刻,方才传来细细的吱吱声,却透着些慌张。 小沙弥只得爬回树上,见那小红毛狐狸四肢颤颤巍巍,蓬松大尾巴也夹在两腿中间,竟是吓得一动不动。 小沙弥笑道:“你这野狐狸,竟然怕高。”他抄起那小小身躯,重又塞回怀里,爬下树来,那小狐狸却乖巧缩在他怀里,只露出颗红彤彤、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外头,竟不肯挪窝。 小沙弥轻轻抚摸那颗脑袋,沉吟道:“你这毛色红得像团火,连一丝杂毛也没有,这张皮少不得能换座大宅院,那些人断不会轻易死心。先随我躲藏起来。” 小红毛狐狸尚在懵懵懂懂,不明白他说了什么,却只是靠在他怀里,就觉得安心舒适,不愿挪动了。见他伸手摸自己,更是将脑袋贴在他手心里讨好磨蹭几下。 那小沙弥便愈发心软,背着众位师兄弟,偷偷将那小红毛狐狸带进寺中,放进了后院的柴房里,叮嘱道:“切切不可出来,待那些人离了寺庙,我再送你出寺。” 那小红毛狐狸虽然听不明白,却也知晓他的意思,故而也乖巧躲在柴房里,听见门口动静时,便立时藏身到角落柴垛中,见是那小沙弥出现了,方才撒开四腿跑了过来。 那小沙弥摘了些野果给它,叹道:“出家人不可杀生,这寺里没有肉吃,这些果子你将就填填肚子。” 随即就见那小红毛狐狸张开小小的尖嘴,将一颗浆果吞进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那小沙弥便愈发惊喜了,摸摸那小红毛狐狸的尾巴,笑道:“你这小畜生竟也会吃素。” 小红毛狐狸便用柔软尾巴卷缠在他手腕上,只是它腿短尾巴也短,却只堪堪卷了半圈。 那小沙弥恋恋不舍抚摸狐狸柔软皮毛,过了片刻方才起身道:“我去瞧瞧,若那些人走了,我便送你回家。” 小红毛狐狸却有些舍不得走了。 那小沙弥生性谨慎,行事滴水不漏,那些香客眼见遍寻不见红毛狐狸踪迹,虽然也生了疑心,却寻不到那小沙弥半点破绽,只得自认倒霉,白白放跑了一堆黄金,盘桓了两日方才离去。 小沙弥又等了一日,确认那些香客当真死心了,方才如法炮制,将小红毛狐狸塞进怀中,自寺庙后门溜出去,一直到了桃花林边缘,方才将它放在地上,两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狐狸,回家去罢,日后莫再如此大意,被贪婪世人瞧见了,少不得要剥了你的皮毛。” 那小红毛狐狸绕着小沙弥的脚磨蹭,吱吱叫着,竟是不肯离开。 那小沙弥蹲下身来,轻轻揉搓它尖尖的红毛耳朵,叹息道:“我对你也是一见如故……舍不得你走。只是寺中终非你的归处,人来人往又多,若再被谁瞧见了,我可保不住你了……快些回你的狐狸窝去。” 那小红毛狐狸见他语义坚决,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0 又记挂家中亲眷,终是凄楚哀鸣两声,转身跑了。 那小沙弥痴痴望着,待那红毛狐狸的身影没入深深野草当中,方才低下头,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怔然道:“奇、奇怪……不过是同个小畜生道别,我哭什么……” 然而一思及往后再也瞧不见这乖巧小东西了,那小沙弥心头顿时空空落落,锥心般疼痛起来,泪水更是止也止不住,滚滚而落。 到了翌日,早课之后,那小沙弥奉命到山腰拾柴,背着个竹篓到了后山腰时,就听见一阵吱吱叫声,一道火红身影扑进他怀里。 小沙弥脸却黑了,揪住那狐狸后颈提起来,那狐狸却是通身湿漉漉的,好似刚从水里爬上来。那小沙弥怒道:“你这小畜生,又跑出来作甚,此地时常有猎人出没,还设了捕兽夹,若是被夹到,连骨头都要断了……你又去哪里弄了一身水来!” 他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怨怒,后者却多因昨日那些白流了的泪水而起的,这种心思,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那小红毛狐狸吱吱挣扎,待落地后,又往来处草丛里一钻,便跑得不见影子,不过片刻,便又现身了,嘴里还叼着一尾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的银色小鱼,奋力扬着头,要将小鱼送给小沙弥。 那小沙弥愕然望着它,迟疑道:“莫非……这狐狸是要报恩不成?” 小红毛狐狸见他不肯接,急得尾巴左右急速甩动,拍得地上草叶啪啪作响,小沙弥见状,端肃面容上又浮现一抹笑容,将它连狐狸带鱼一道提起来丢进竹篓,扬声道:“那点大的小鱼能做什么,我带你捉条大的。” 那小沙弥果然背着小红毛狐狸去了山腰溪水边,脱了僧袍,挽起裤腿,下水摸鱼。 他虽然长在佛门清修之地,实则骨子里却对诸多教条阳奉阴违,只是伪装得好,故而从未曾被逮到过,反而被师父多加赞赏,这背地里摸条大鱼打打牙祭的事也是做得熟了的。 那小红毛狐狸趴在岸边,两只黑溜溜眼睛便盯着那小沙弥不动了。那小少年脑袋光光,更显出五官俊挺,此刻沉心静气盯着水面的模样,竟有些不似人间凡俗之人,反倒颇有仙家气度。 下一刹那间,他出手如电,冲破水面,便牢牢抓住一条银鱼鱼鳃,将它精准抛向岸边。 银色曲线直冲岸边,最后落在草丛中,那小红毛狐狸一阵惊吓,随即发出喜悦的吱吱声,冲向猎物——随即却被那几乎同自己一样巨大,拼命弹跳身躯的银鱼骇得后退两步,伏在地上不敢动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却盯着那鱼不放,只待那鱼力道一松,就要扑将上去。 那小沙弥恍惚望着岸边那小红毛狐狸扑鱼,心中竟生出些怀念来,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早就铭刻在他魂魄骨血深处,如今触景生情,对那狐狸又多了几份怜意。 这小少年揉揉眼睛,却是愈发迷惑了,他不过十一岁年纪,人生短暂,如何就生出这沧桑深沉的念头来。他也不去追究,又弯腰捉了一条稍小些的银鱼,这才自岸边一个小石洞里取出早就藏在其中的一口瓦罐,动作熟练地杀鱼破腹,煮了一锅鲜美至极的鱼汤。 白云山的银鱼乃是味中一绝,最得饕客喜欢,其肉质鲜美,全无半点腥味,只需放一点盐提鲜即可。 那小红毛狐狸何曾尝过这等美食,单是闻那香味,便口涎滴滴答答流了满地,险些连毛都打湿了。 随后这一人一狐饱餐一顿,那小狐狸更是贪得无厌,钻进瓦罐里,将罐底的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引得小沙弥哭笑不得。吃得餍足后,小沙弥洗了瓦罐,又洗了狐狸,将岸边烧火煮鱼的痕迹清理干净,嗅嗅身上未曾留下异味,方才穿上僧袍,背上竹篓,接着拾柴去了。 第二日,那小红毛狐狸虽然受了长老严厉斥责,不许它再往前山靠近,它却记挂那鲜美的鱼汤滋味,又暗自忖道:那小沙弥救我一次,还为我煮美味鱼汤,长老教训过,我等野狐需恩怨分明,知恩图报才是好狐狸,我既然不知如何报答,且先去瞧瞧,再做计较。报恩之后,我便听从长老吩咐,再不去前山了。 如此一来,它便理直气壮地再度离了狐狸窝,去见小沙弥了。 第三日,那小红毛狐狸在后山悬崖边采到了红艳艳的浆果,滋味纯甜,清香四溢,它大喜道:“这等宝贝,送给恩人尝尝,权且当做报恩。” 就将一捧浆果包在树叶中,叼着树叶包又寻小沙弥去了。 第四日,那小红毛狐狸在山顶一个古老树洞中刨出个亮晶晶的圆形物事,严肃忖道:“恩人不爱浆果,昨日那些浆果最后全落进我肚子里,这东西却瞧着可爱,拿去送给恩人。” 便叼着那东西寻小沙弥去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那小红毛狐狸总能寻得出各色理由,带了林林总总的礼物去见小沙弥。时而是珍奇的宝珠,时而是寻常的药草,时而是几根艳丽的鸟羽,甚至树枝石头,半只兔子,应有尽有,不该有的依然尽有。 那小沙弥无奈,只得照单全收,除了将那些会腐坏的无用之物就地掩埋之外,其余尽数藏在他那个溪边的石洞中。 寒来暑往,光阴如电,不知不觉便流逝了数载岁月。 昔日的小沙弥已长成了年青英俊的僧人,昔日的小红毛狐狸也长成了大红毛狐狸。 非但长成了大狐狸,还在某个月圆之夜成功化形出人身,惊得那小沙弥目瞪口呆,只道:“非但是个野狐狸,还是个狐狸精。” 那小红毛狐狸也是又惊又喜,那狐狸窝当中,也只有极少数狐狸修炼有成抑或天赋异禀,才得了化形之力。如今这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长相俊俏,□□坐在那小沙弥卧房的床上,正好奇打量自己光滑无毛的身躯手脚。 那小沙弥不过十八岁,却已开始担任宝掌寺的知客僧,因其外貌俊美、气度出尘、老成持重、佛学渊博,达官贵人尤为看重,总爱请他诵经讲佛,待他如上师,礼遇有加。 也难怪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卧房。 这僧人见红毛狐狸初化人形,举止怪异粗俗,竟盘腿坐在他的床榻上,握着自己□□那物,茫然抬头问道:“照空,我这人形是公是母?” 小沙弥法名照空,那小红毛狐狸却素来没有名字,照空总是随意将它唤作“小狐狸”、“红毛”,若是惹得他发脾气了,就只唤“小畜生”。 因师父教导,天地万物本当自生自灭,若是擅自对野物赋了名,便会同它结下因缘,徒添许多烦恼,于修行不利。所以佛门讲究静心明性,不与尘世结缘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1 。 如今这小畜生褪了毛,露出一身白皙可口的肌肤来,手脚纤长,腰肢细瘦,俊俏小模样一派纯良,用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凝视照空时,那年轻僧人竟莫名慌乱,不敢同他对视。只红了耳根,转身去书桌前将经书一本本摞起来。 那小少年见照空不理不睬,又翻身下床,赤着双足走到照空身后,贴上他后背,一双手就往那年轻僧人□□探去,又道:“照空,你是公是母?我要同你变成一样的。” 照空大窘,扣住那少年手腕,转身斥道:“小畜生!你既化了人身,便需谨守人间礼仪,断不可随意去摸别人的……别人的……” 那小少年仍是用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盯着他,稍作沉思便颔首道:“明白了,我只摸照空的。” 照空脸色愈发黑沉,恨不能将这小畜生拎到腿上狠狠抽上一顿,手指颤了几颤,终究还是默念着“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将心头邪火压了下去,肃容道:“小畜……咳,狐狸,你如今修了人身,也当有个名字了。” 小狐狸道:“我有名字,唤作吱吱吱吱。” 他一通狐狸叫,照空便愈发头疼,揉搓眉心,耐心道:“狐狸名留给狐狸形,需再取个人名……你若想不出来,多想几日,却休想叫我替你取。” 那小少年堪堪张口,就被照空堵了回去,不觉满面失望,愁苦道:“那……我便也叫照空罢。” 照空手指收紧,怒道:“胡闹!” 那小少年低声抽气,道:“疼。” 照空方才醒悟,忙收了手上力道,方才察觉握着的手腕纤纤瘦瘦,如同梅枝一般,好似一折就断。 他松了手,自柜中翻出自己前几年的旧衣旧裤替那小少年穿上,迟疑了些许,终究退让一步,低声叹道:“人间险恶,离得愈远愈好,不如就叫致远。” 那少年笨拙扯扯僧衣的衣袖,顿时满脸灿笑道:“狐狸窝一家都姓单,那我往后便叫做单致远。照空,你叫我一声。” 照空板起脸道:“我要做晚课,你快些回去,莫再胡闹。” 单致远便露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来,拉住照空的袖子又道:“那我明日再来,照空教我捉鱼。” 照空本待要拒绝,见那少年仰着一张脸眼巴巴瞅着他,不觉心中一软,只得道:“好。” 那少年顿时欢天喜地,立时坚持不住变回了狐狸形,自一堆衣衫中钻出来,啾啾叫了几声,照空便拿脚轻轻将它踢出门外,“我既然答应你了,何曾反悔过?” 那红毛狐狸方才满心欢喜,转身就跑走了。 照空见它一路跑得没了影,这才弯腰收了那衣衫,陈旧棉布十分绵软,好似自那少年肩头滑下来一般,照空一时恍惚,不觉有些发怔。 待得寺中做晚课的钟声响起时,这僧人方才手指一颤,将衣衫收回藤箱中,又匆忙去取经书,却不慎将一本楞严经碰到了地上。 照空连道罪过罪过,弯腰待要将书拾捡起来,那书页摊开,几行字便清晰落入这僧人眼中: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历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历百千劫,常在缠缚。 照空便低声笑了一笑,小心翼翼将经书合上,拂去页面浮灰,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上一世果然欠了你。” 翌日那小狐狸依约而至,在溪边打了个滚,化作人形跳进水中,亏得是盛夏时节,溪水微温,不至令他受凉,照空却仍是皱眉道:“上来。” 那小少年蹲在溪水中,茫然道:“你不教我捉鱼了?” 照空自竹篓里取出衣物,才道:“光天化日,赤条条成何体统,先将裤子穿上。” 单致远苦着脸道:“那东西束手束脚,我不爱穿。” 照空便沉了脸色看他,那小少年最怕照空这般神色,只得磨磨蹭蹭上岸,擦干水渍,将长裤穿上了。他手指笨拙,照空便替他系紧裤腰,青色布料缠绕细瘦腰身,露出半个肚孔,胸腹隐隐有肌理起伏,假以时日,便会长得愈发健壮了。 照空只觉喉头发干,好似有无名火在炙烤,半是恼怒,半是仓皇松了手,便挽起裤腿与长衫下摆,迈入溪中,心无杂念,一门心思教单致远捉鱼。 这小狐狸野惯了,若以狐狸形态捉鱼自然不在话下,如今初化人身,用两只前爪捉鱼,却当真是笨手笨脚,不过一时半刻,就急得满头大汗。 照空两手环胸,悠然道:“你若捉不到,今日就没有鱼汤喝了。” 单致远愈发着急,那银鱼在他手下却愈发的滑不留手,一挣就没了影。他望着水中鱼影突然大喝道:“妖孽!哪里逃!” 不待照空回神,就一个豹扑猛扑进水中,溅起几尺高的水花,将一旁目瞪口呆的和尚也淋得湿透。 照空哭笑不得,慌忙自没膝深的水里将那小畜生捞出来,责骂道:“你这狐狸精,倒敢骂条鱼是妖孽,仔细改日被旁人捉去,剥皮吃肉,连骨头也啃得不剩。” 单致远怀里牢牢抱着条银鱼,安然任由照空打横抱住,一身湿透,却嘻嘻笑道:“我骚得很,不好吃。照空快些煮鱼。” 照空被他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方才又苦笑道:“你这冤孽。” 却当真抱着那小少年回了岸边,剥了他湿漉漉的衣裤挂在树枝上晾干,再将那条银鱼煮了。 照空七年如一日,只用那瓦罐煮汤,当初小狐狸能钻到罐子里舔汤汁,如今却钻不进去了,捧着那瓦罐急得抓耳挠腮,照空只冷眼看着,嘲讽道:“做了人也无半点长进,当真是暴殄天物。改日若叫……” 单致远惯被他冷嘲热讽,丝毫不放在心上,眼珠一转,转身就坐到照空腿上,勾住那年轻僧人颈项,伸出舌头去舔他嘴唇。 照空剩余的半句话,就硬生生消散在咽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那小少年却又舔舔自己嘴唇,喜道:“照空,你比鱼汤更美味。” 照空垂目,落在那少年两瓣绯色嘴唇上,霎时间,只觉什么佛祖金身、艳阳高照、溪水潺潺、桃林茂密,全数消散得干干净净,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尽归空无,就只余下这赤条条坐在他怀里的小妖孽。 犹自不知天高地厚,叫嚷着我再尝尝,直起腰身舔他唇缘,舌头划过唇缝,不知餍足汲取那僧人口中甘甜滋味。 照空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初时只任他挑逗索求,继而低声一叹,便抬手搂住那少年□□细瘦的腰身与后背,低头缠绵吻他。 单致远品尝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2 的兴致正高,突然被那僧人反客为主,纠缠舌头,好似探寻一般细细卷吮舌面,舌尖扫过舌根时,只觉难以言明的酸软热流自舌根骤然涌现,上达灵台、下抵脐腹,整个人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他何曾尝过这等色授魂与的滋味,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慌张,只学着照空那缠绵动作,侧头迎合缠吻,一时亲得狠了,牙齿便重重磕在照空舌头上。 照空吃痛,却反倒低声笑起来,贴着单致远后背的手指贴着他背骨摩挲,哑声道:“骚狐狸,就这般着急?” 单致远舔舔那僧人舌尖渗出的些许鲜血,正待夸赞两句美味,却听他嗓音暗哑,带了些往日见所未见的神色,他觉得照空变成这样固然也好看,却难免有些许担忧,将两手贴在照空胸膛,忧虑问道:“照空,你莫非中邪了?” 照空眼神愈发幽暗,却仍是道:“中邪了,致远救我。” 单致远忙道:“我自然要救你,如何救?” 照空靠在桃花树下,将那小狐狸往怀里搂得更紧,胸膛贴合,单致远侧坐他怀中,不着寸缕的肌肤隔着一层略带湿气的中衣同他厮磨,只觉其中滋味,却比鱼汤更鲜美万分。 照空上上下下抚摸他脊骨,那少年不禁在怀中扭了扭,吃吃笑道:“痒……” 那年轻僧人一时间只觉情潮澎湃,柔情汹涌,手下动作却愈发轻柔,划过那少年精瘦腰身,贴着侧腹徐徐下滑,握住他口口那热腾腾的小兄弟,单致远顿时浑身一僵,茫然问道:“照、照空?” 照空低头,缠绵吻他泛红的耳垂,柔声道:“莫要出声。”随即扣住他后脑,交错贴合双唇,辗转深吻。这一次却吻得愈发深入热烈,单致远险些喘不过气来,只抓着照空衣襟,自喉间涌出不知所措的低吟声来。 第七十九章 汴水流(三) 仿佛体谅陆升思归心切,天色第二日便放晴了,云破天开、艳阳高照,不过一日就晒干了泥泞,商队便派人四处送信知会同行者,要在第二日一早启程。 孙召得知了消息前来送行,同陆升说了黄府的消息。黄奇却被禁足在家中,便只得拜托孙召代劳,送来了一本手抄琴谱。 陆升见这本琴谱纸张墨迹尚新,只怕是黄奇亲手抄录的,他知晓这琴谱珍贵,郑重道谢后收下,转手就交给若霞保管,随后又问起了黄府的消息。那位黄老夫人如今重病卧床,只怕时日无多了,好在府中异状一扫而空,人人心头去了一块大石,却也难得轻松起来。黄奇此举,也算利弊各半。 孙召喝了口微温的参茶,突然神秘笑道:“陆司马……不,如今却要叫陆功曹了,有所不知,昨日黄大人同黄夫人还吵了一架。” 陆升听他乍然提起别人的闺房秘事,微觉尴尬,孙召却仍是兴致勃勃续道:“原来那名唤青桃的小妾跟随黄老太爷赴任时,已经怀有身孕了,老太爷遇害时她侥幸逃生,十有八|九,已将那孩子生下来了。黄夫人心善,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晓了,自然不忍黄家血脉流落在外,要派人去寻人,却遭到黄大人呵斥,阻拦了下来。” 谢瑢原本坐在一旁看闲书,听闻此节,却合上书说道:“黄大人是明白人。” 陆升扫他一眼,却仍是按捺不住,叹气道:“那青桃……也是可怜,若当真留下后嗣,终归也是黄家的血亲,为何不寻?” 谢瑢冷笑道:“被逼无奈也好,心甘情愿也罢,她既然选了那男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过是咎由自取,如何称得上可怜?最好是孩子不曾生下来,沦落人世,也不过平白受苦。” 陆升听他说得冷漠刻薄,不禁又微微皱起眉来,只是有外客在场,不便发作,然而脸色却终究有些难看。 孙召不懂察言观色,也跟着笑道:“陆功曹风光霁月的人物,后宅那些腌臜的阴私,说出来只恐污了功曹的耳朵,不提也罢。谢公子此言甚为有理,改日我……设法提醒黄奇。” 陆升见连孙召也站在谢瑢那边,心中愈发迷茫动摇,又更觉得意兴阑珊,好在孙召身体不济,略坐了一坐便要告辞,陆升也站起身来,说道:“我送送你。” 他不等谢瑢开口就走了出去,孙召愣了一愣,见势不妙急忙告辞了,只留下谢瑢在房中,略皱了皱眉,却未曾出言阻止。 陆升取了马,随着孙召的马车穿过客栈所在的繁华街道后,这才告辞,转到了孙召回府相反的路上。 正是临近黄昏时分,益州城中人来人往,满是沿街叫卖的小贩、讨价还价的居民,秋老虎余威犹存,夕阳日薄西山却依旧热力十足。 陆升实则也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又排斥谢瑢太过冷血,索性放任了信马由缰,往前头一味行走。他同谢瑢认知太过南辕北辙,更令他察觉二人身份差异宛若鸿沟一般。莫说他身为男子,龙阳断袖本就是世人难容,即使他是个女儿家,也断断没有机会和渭南侯家的嫡长子成亲的机会。 远在西域时,二人情浓意浓,旁的万事都无关紧要,如今眼见得就要还乡面见兄嫂,无关紧要的小事,便成了横桓心中的天堑。更何况二人观念差异,若是往后再生分歧,一个执意要杀,一个执意要救时,陆升又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陆升最终自嘲暗忖,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不若回客栈找谢瑢问个清楚,哪怕被说教一顿、叫他心服口服也好。 陆升主意一定,心中立时乌云散尽,抬起头来正要牵动缰绳时,却突然听见前方靠左的街巷中传来响动,他起了疑心,又策马前进了几步,不足三人并肩的狭窄巷道中的场景便清晰落入眼中。 这街巷荒废已久,石缝里杂草长得过膝高,四周并无人居住,此时却有七八个行商打扮的青壮年男子各自提着棍棒刀枪,将一个小丫头团团包围在中间。那小丫头一身银白的窄袖猎装,套着漆成赤红的皮质护腕、护腰、护膝,约莫十三四岁模样,头发梳成两团圆圆的发髻,点缀着桃红绢花,显得十分地娇俏可爱,那丫头手中提着一柄皮鞭,虽被这群匪徒围绕,面上竟全无畏惧之色。 眼见得那几个匪徒扬起武器,就要朝小丫头身上招呼,陆升急忙一踢马腹,冲进巷道当中,一面大喝道:“住手!” 喊声震响、马蹄急促,那羽林郎宛若天神降临般冲杀而来,骇得众人躲闪开来,其中两三人躲得急了,足下不稳,彼此相撞着跌倒下去,哎哟哎哟叫起来。 陆升正从那小丫头面前而过,微微一扯缰绳,顺势对她伸出手来,喊道:“上来。” 那小丫头两眼一亮,立时伸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3 手抓住陆升,陆升一提,便将她小巧轻盈的身躯提到自己身前,端坐在马背上,陆升这才道:“一群恶徒!光天化日欺凌弱小,这次便饶过你们!” 随即两人一骑扬长而去。 那群打扮好似行商的“土匪”这才惊魂未定地爬起身来,一个汉子转头望着其中首领模样的青年人,怔愣道:“先生,分明我们才是被欺凌的弱小,那军爷为何救了歹人?” 那首领青年摆摆手,苦笑道:“罢了罢了,煞神走了,我们也快些走。” 一行人心有余悸,急忙逃离了原地,当夜便趁着城门落锁前出了城。 陆升自然不知晓这些,离了一路走一路问那丫头:“姓什名谁家住何处、为何孤身一人外出?我送你回去罢。” 那丫头垂着头,嗓音也压得极为纤细,低声道:“我、奴家姓侯,单名一个妍字,家、家住……城南,奴家……不回去。” 陆升只当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发脾气,一面策马往城南行去,一面柔声劝道:“你一个小丫头,孤身在外太过危险,若非先前遇到了我,只怕要被那伙歹徒掳走,再见不到家人。一家人若是起了争执,需当好生商量便是,怎能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陆升脱口而出,突然心有所触,他岂非就是一言不合离家出走,将谢瑢抛在一旁了? 那小丫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随即却偷偷揉了揉眼睛,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顿时红了,她便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通红双眼,仰头看向陆升,凄楚道:“我娘早死了,爹爹……逼我嫁人,那人死了两个老婆,年纪比我爹爹还大,还凶得很,我说我不嫁,爹爹就骂我。” 陆升望着这小小的丫头,又柔声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侯妍吸吸鼻子,带着浓重哭音道:“下月十六满十三岁……这位大哥,求你放过我,千万莫要逼我、逼奴家回火坑。” 尚未及笄的年纪就被父亲逼迫着嫁人,还是去做续弦,也难怪这丫头宁可孤身逃出家中,遭遇重重险阻。 陆升心中一软,低声叹口气,又扯了扯缰绳,转了方向,朝着来路返回。 那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望着陆升时却只剩满眼感激,眼泪顺着光洁白皙的脸蛋流淌下来,当真是雨润梨花、楚楚可怜。她如今虽然年纪稚嫩,容颜带着些青涩,若是再长个几岁,往后却必定出落成倾国倾城的佳人。 也难怪那些歹徒见色起意,不惜在益州城里就要动手劫人。 陆升左思右想时,不觉就已带着那丫头返回了客栈,他只得硬着头皮带她进门,同小二吩咐道:“再开一间客房。” 小二才应一声,侯妍又怯生生扯了扯陆升的衣袖,“奴家……一个人害怕。” 陆升转念一想也是,笑道:“罢了,不如同若霞挤挤。” 众人翌日就要出发,总不能就此带着那丫头离开益州,陆升寻不到好主意,只得带那丫头上楼去见谢瑢。 侯妍到了门口却死活不肯进去,陆升立在她身后,却阻断了她逃跑的路线,陆升不自知,仍是安抚劝道:“莫要担心,这位公子看着凶恶,实则是个好人,是我……至交好友。” 侯妍道:“我、奴家、奴家家风严厉,不能随便见外男的……” 陆升带她同骑一匹马回来,一路上也不见她拘谨过,如今却突兀寻了个借口,倒叫他起了疑心。 恰逢此时若霞开了房门,笑道:“抱阳公子可回来了,这是……” 陆升略觉尴尬,摸了摸鼻翼,同侯妍一前一后进了客房,谢瑢背对众人,不知在写什么。 待陆升将遇见侯妍的前因后果说了一说,又叹道:“阿瑢,先前的事暂且不提,这丫头尚未及笄,既然遇上了,总不能眼睁睁见她去嫁个老头。” 谢瑢才放下笔,神色冷淡一扫,嗤笑道:“你这有眼无珠的糊涂虫,连人也不曾认清就随意捡了回来,改日若是被人骗走,也是咎由自取。” 陆升微愣,低头看了看那小丫头,侯妍眨眨双眼,两手绞着缠绕在腰间的皮鞭尖梢,一脸无辜任由他打量,陆升左右看看,最终望向谢瑢,喃喃道:“我……哪里、不曾认清?” 谢瑢冷笑道:“雌雄不分,你倒有理了?” 陆升大惊,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小丫头,那丫头嘴角抽了抽,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满脸俏皮吐了吐舌头,“这位大哥好眼力,这便看出来啦。” 陆升只觉天旋地转,后退两步,指着那丫头——那小子,手指微微颤抖,嘴唇张合几次,才终于嘶哑道:“你、你你你——” 那小子轻声咳嗽一声,抱拳道:“在下姓侯,单名一个彦字,乃是所谓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当中的彦字。是益州总兵侯将军……的第四子。” 第八十章 汴水流(四) 陆升仍是一言不发,只沉沉瞪着那少年,只见他身姿窈窕,唇红齿白,容色姝丽,许是年纪尚幼的缘故,便颇有些雌雄莫辩,若是长大成人,却不知要生成何等倾国倾城的绝色。 眼前倒有个现成的范例…… 陆升便下意识看一眼谢瑢,暗地里描摹他十三岁时的模样,不觉心头有些发热,谢瑢却冷道:“赶出去。” 仆从才一动,侯彦大惊,急忙扑进陆升怀中,死死环住他腰身,慌张哭道:“陆大哥救我!陆大哥救我!” 陆升哭笑不得,却被那一身姑娘打扮的小子抱得挣脱不得,只得温和劝道:“阿瑢,且先问个清楚。”他低头轻轻在侯彦后背轻拍,嗓音却格外严肃,“侯彦,你究竟为了何事离家出走,若再骗人,我就将你押送回府。” 他说得严厉,那小子自然露出惶恐之色,眼角带泪,忙不迭点头应道:“不骗了,不骗了。”一时间抽抽噎噎,好不可怜。 陆升心有不忍,叫他落了座,替他擦拭眼泪,命若晴去倒杯热水送来,一面低声道:“你当真下月就满十三岁了?” 侯彦一改先前的狡黠灵动,规规矩矩任由陆升安抚,闻言又点一点头。 陆升见他乖巧谨慎,便愈发心软,又训道:“既然十三岁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可再动不动哭鼻子。” 侯彦眼中泛着笑,面上却格外郑重,用力点一点头,乖巧恭顺道:“是,陆大哥说的,我都记住了。” 陆升十分满意,心道这小子可比谢瑢听话得多,言听计从、十分顺心,遂摸了摸他头顶,柔声道:“说罢,你为何男扮女装、离家出走?” 谢瑢在对面榻上坐下喝茶,由头至尾冷眼旁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4 观,自然将侯彦那番虚伪做作的举止看在眼里,这厮年纪轻轻,心思却远比许多成年人更深沉狡诈,此时唱念俱佳,将那纯良傻子陆升哄得团团转。 只是侯彦也罢,那云烨也罢,就连他养的小猫也知道这人看似严厉,实则温和良善爱操心,不自觉就想要亲近、进而占有。偏生这人自己全无意识,狂蜂浪蝶缠绕不断……终究是个麻烦事。 ——倒不如彻底关押起来,隔绝了闲杂人等的痴心妄想。 这边厢谢瑢想得愈加危险,那边厢侯彦听了陆升询问,遂又红了眼圈,露出悲伤神色,他却强自忍耐,低声回道:“不瞒陆大哥,我娘生我时便不幸过世了,我幼时胎中不足,接连重病,险些丢了性命。我一岁时,祖母请了个和尚算命,却说我命中带煞,十三岁前,都需当做女儿养育,欺瞒天机,方能保住性命。故而……” 他顿了顿,突然展颜笑道:“下月我满十三岁,就再不用穿这般花枝招展,扮成小丫头了。” 他这一笑,倾城容颜明艳不可方物,顿时满室都仿佛亮起光来。 纵使陆升看惯了美人,此刻也难免觉得炫目,他轻咳一声,又问道:“既然是这等时机,更当谨慎对待,你却贸然跑了出来,白白叫家人担忧——你若要留下来也不妨事,只是我要往侯总兵府上送一封信。” 侯彦立时露出惶恐神色,连连乱晃两只手道:“陆大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爹爹要打死我!” 陆升心中便笃定了几分,侯总兵的幺子,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千娇万宠,性情自然桀骜,多半是闯了什么祸事,这才离家出走。若是如此,倒不必卷入侯家教子的家务事当中。 更何况谢瑢在一旁脸色愈发冰冷,叫他坐立不安,更是想要尽早了结了这樁麻烦。 他定下主意,便正色问道:“侯彦,我且问你,究竟闯了什么祸事,以至要逃家?” 侯彦微微一愣,支支吾吾道:“我、我……我不曾闯祸,全是那、那人不好!” 陆升遂冷静追问道:“什么人不好?” 侯彦面上便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愤怒神色来。 原来昨日侯总兵为母亲贺寿,宾客中有一位少年公子在花厅遇见了侯彦,彼时侯彦自然也是女子装扮,玉钗簪花,一身水红宽幅裙,娇俏锐利,艳光四射,引得那公子哥儿一时惊为天人,竟背着众人,拦着侯彦送荷包,并允诺此生非卿不娶。 侯彦大怒,他虽然幼时体弱,如今却是天生神力,寻常武师也不是对手,当场就掏出皮鞭,将那公子哥儿抽得皮开肉绽、流血不止。 这公子哥儿却是个贵客,乃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表弟,如今错认了美人,辜负一片真心,还平白挨了一顿打,回府之后便卧床不起,发起高烧来。 侯总兵自然得罪不起皇亲国戚,便要绑了侯彦去贾公子府上谢罪,侯彦受不得气,便径直逃出府来,随即又被陆升给“救”了。 陆升却略略皱眉,突然抓起悬壶,剑鞘尾端狠狠往那少年当胸撞去。 那小少年急忙侧身闪躲,反倒拽翻了坐榻茶几,他如临大敌般弯曲膝头,一把抓紧腰间的皮鞭,哪里料到此人说翻脸就翻脸,不觉心头剧痛难忍、又惊又怒,颤声道:“陆、陆大哥……” 陆升冷笑道:“阁下这等好身手,区区几个行商,哪里是你对手,陆某先前却是多管闲事了。” 侯彦这才醒悟,知道自己中计了,一时间又是释然、又是心虚,却知道陆升并非当真想要伤他,不觉间嘴角上弯,也不顾谢瑢在一旁视线如芒在背,急忙上前去拉住陆升手臂摇晃两下,“陆……陆大哥,小弟被父母苛待,心中难受,这才要去寻那几个行商晦气,不料却让陆大哥误会了……小弟、小弟知道错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瑢已站起身来,冷然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位公子可是姓贾?我倒有几分交情,且去与你说说情。” 他神色冷峻,行为却妥帖周全,处处为那少年着想,陆升也松口气,喜道:“阿瑢,你当真要帮忙?” 谢瑢冷淡横他一眼,并不开口,只吩咐道:“笔墨。”仆从们便悄无声息在隔壁书房中铺纸研墨。 他固然神情冰冷不悦,陆升却觉得心头十足十地熨帖,连先前心中残留的几丝抱怨也消散无踪,不禁笑了起来。 侯彦却期期艾艾道:“这、天色也晚了……不如……” 谢瑢道:“今日事,今日毕,你还想留下用晚膳不成?” 陆升亦道:“那公子哥儿固然孟浪轻浮,终究你也把人打伤了,侯彦,大丈夫敢作敢当,岂可临阵脱逃?” 侯彦咬咬下唇,他自然明白谢瑢的目的,不过想要早些将他打发走罢了,只是他如何甘心? 正转着眼珠子想主意时,却有个眼生的仆人匆匆敲门入内,对陆升禀报道:“总兵夫人求见。” 侯彦的娘亲既然过世,那这位总兵夫人便是继母了,陆升望着那少年骤然变色的小脸,难免又联想起谢瑢的身世来,心中不免低叹,只怕这小子在继母挟制中,也是艰难度日,他抬手按住侯彦微微颤抖的肩头,正要开口道:“阿瑢……” 谢瑢却放下笔,转身走出来,满脸颇有兴味地打量那少年,看得那小子全身不自在起来,方才扬眉轻笑道:“来得好,有请夫人。” 侯彦抓住陆升手臂,仰头道:“陆大哥,我那、母亲……” 陆升低头,却见他两眼中水汽氤氲,眼见就要滚出泪珠来,仿佛藏着无限伤心悲痛,他不禁心软,安抚道:“你若……不肯回去,就不必急着回去。阿瑢?” 他终究怕谢瑢生气,执意要将这少年赶走,便软声唤了一句。 不料谢瑢却含笑回头,宛如星汉灿烂的视线柔柔落在陆升面上,应道:“此子居心叵测,本不应容他近你身畔,然而眼下情况有变,却不得不将他留下来。” 侯彦固然听得一脸怔然,陆升亦是满头雾水,谢瑢却命若松将侯彦引入偏房之中,又遣退其余仆从,只同陆升二人并肩坐在主位上静候。 陆升欲追问,门口却一阵响动,吱呀一声打开了,顿时清冷幽香传来,令得陆升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那人影绕过门口屏风,霞光般璀璨的橘红绸缎裙裾层层拖曳,发出悦耳的窸窣沙沙声,一个盛装的艳丽妇人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年龄约莫二十后半,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钗环琳琅、妆容浓艳,却件件装饰得恰到好处,仿佛牡丹吐艳、云霞凌日,显出盛气凌人的富贵雍容来。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5 她孤身一人走进来,却仿佛率领着千军万马一般笃定,在对面的贵客坐榻上端庄坐下,对着二人微微一笑,柔声道:“妾身虞氏,见过两位公子。” 若非谢瑢按着陆升手背,只怕他早就跳起来拔剑相向了,此时却仍旧难掩心中震惊,腰身挺得笔直,只拿一双眼瞪着那女子,这容貌行止,分明就是曾在楚豫王府中,对他二人痛下杀手的怨灵。 第八十一章 汴水流(五) 虞姬笑容温婉动人,眼神却极冷,无声无息扫过来时,令人无端端便察觉到寒风凛冽,自这女子身上传来的可怖强大威压感,却远非昔日惊鸿一瞥可比,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扫完这一眼,遂又叹道:“谢先生身承上古神学,福缘深厚、前程阔大,为何不静修长生道,偏要染指红尘事,囿于一隅之微尘,白白落一身孽债,结无穷因缘,于修行百害而无一利。” 谢瑢只嗤笑一声,尚未开口,这次却被陆升抢了先,他一把按住谢瑢手腕,沉声道:“少来绕弯子,虞姬,你潜入侯府,究竟安的什么居心?” 虞姬略略露出诧异神色,凝目细细打量他,突然抬袖掩住半边脸笑道:“大王也总嫌弃妾身话多,陆功曹……说这话时,竟有两分同大王相似,叫妾身好生心慌。” 她竟含羞带怯夸赞起陆升,倒叫陆升神色尴尬不已,心道我若是楚霸王,我身边这位美人倒也不输给倾国倾城的虞姬,只是关起门来“捅”人时,未免太凶狠了些,委实辜负了美人如玉的好皮相。 谢瑢却好似看透他的心思,沉沉哼笑道:“我这小友非但有霸王的脾气,手中剑也有霸王凌厉杀伐之遗风,王妃但凡还肯为麾下的诸位无头卫操心半分,就莫在口舌上多招是非,惹他发怒。” 虞姬笑容略僵,终于收敛神色,重新放下流云水袖,垂下眼睑,突然淌下两行清泪,幽幽叹道:“两位误会了,妾身哪里敢有什么居心,不过是一缕无依无靠的孤魂,难得有了依托。那……总兵大人固然比不得大王,却肯收留妾身这无依无靠、身份不明的弱女子,妾身铭感五内,只愿在益州宁静度日,为老爷照料后宅。旁的……再不愿多做他念。” 谢瑢轻轻一笑,道:“抱阳,你信她几成?” 陆升道:“十成……” 虞姬才动容,陆升又续道:“俱不可信。” 谢瑢方才莞尔,略略一颔首,怡然笑道:“王妃指望我们信几成?” 虞姬叹道:“只需信上两成,妾身就能用上后招。” 她言辞云淡风轻,被当面揭穿谎言,也不见半点慌乱,米分面上泪光仍存,却已安之若素笑道:“无妨,益州内外俱被我无头卫包围,今日并非在楚豫王府中,卫将军……自然不会再发救兵。两位若是肯配合妾身行事,妾身自然不再多生是非。” 虞姬说哭便哭,说笑便笑,说示弱便示弱,说威胁便威胁,变脸之快,令陆升叹为观止,心中却愈发忌惮,皱眉问道:“你究竟待要如何?” 虞姬轻振衣袖,款款起身,对二人略略一福,叹道:“妾身终究为人嫡母,总不能坐视家中幼子被来路不明的贼子拐走,还请两位,将四郎还给妾身罢。” 陆升立时道:“侯彦不愿意,夫人又何苦强人所难。” 虞姬仍是叹道:“妾身是继母,他自然不肯。然而家中上有祖母亲父、下有三位兄长,忧心爱孙幼弟、幺子轻狂,四郎也不肯见了不成?” 陆升不由语塞,谢瑢却笑起来,他也不知自何处抽出一柄云龙洒银宣绘水墨山水的折扇,徐徐展开了轻轻摇动,姿态潇洒从容得很,“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王妃甘为着眼大局,连伦常也不顾,不愧能成大事者。” 虞姬顿时面色微沉了沉,却转而笑道:“谢公子谬赞,妾身冒昧,敢问公子,如何看当今天下?” 谢瑢哼笑一声,反口相诘:“生者之世,与尔等亡灵何干?” 虞姬不以为忤,却正色答道:“妾身只见:狄夷肆虐、生灵涂炭,狼烟过处,十室九空。台城阶上无明君,殿下缺贤臣。天子德不配位,山河四分五裂,百姓惨受灾殃。谢先生心怀锦绣能经世,手握强权可安邦,如今坐视九鼎倾崩、国祚悲断,何以偏偏……却一味作壁上观?” 陆升闻言,却徐徐转过头去,望向谢瑢俊逸无双的侧颜,一时间又是怔然、又是错愕,喃喃道:“阿瑢……莫非你……” 他固然同谢瑢一道历险良多,然而谢瑢……也不过有几分手腕、能通鬼神罢了,这顶着虞姬名头的怨灵为何却做起了说客,言下之意,竟颇有几分大逆不道的煽动之意。 大晋皇权不稳,帝位动摇,如今王座之上的少年,亦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然而群王虎视眈眈,世家居心叵测,个个犹如饿狼般,盯着帝位垂涎三尺。故而,若是游说彭城王争一争,尚在情理之中,为何却看上谢瑢了? 谢瑢却依然半分也不动容,淡然一笑,却好似清冷月辉荧荧散开,容貌间愈发缺少人气,隐约竟有几分迎神舞时,招引神明临身的模样,唯有嗓音仍是饱含讥诮嘲讽,与往日并无差异,“王妃年老昏聩,看错了人。谢某不过一介白身,内无亲族,外无助军,连世子之位也被夺了去,有何德何能,当得起王妃青眼,力挽狂澜?抱阳,休听这老妖婆信口雌黄。” 谢公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果然毒辣,美人怕白头,是人之本性,纵使这怨灵有数百岁的年纪也概莫能外。虞姬果然露出几分怒容,一甩长袖,怒道:“妾身好言相劝,你执迷不悟便罢了,如此不识大体,其罪当诛!吕马童!” 果真是楚霸王的宠妃,一言不合,就要诛杀。 陆升也倏然起身,一把握住悬壶剑柄,谢瑢仍游刃有余笑道:“抱阳,你果然有霸王之相,就连昔日的楚霸王,如今也要唤你一声大哥。” 话音才落,虞姬长袖无风而起,猎猎翻飞,仿佛骤然化作一团暴烈烧灼的红云,谢瑢手中折扇一翻,室内顿时卷起一阵狂风,他只简短吩咐道:“护住那小崽子。” 随即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客栈最好的天字客房顿时自内而外、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龙卷风冲破房顶砖瓦,扶摇直上,顿时满城风云变色,堪堪晴朗一日的天空再度被乌云笼罩,狂风呼啸,竟有片片碎瓦被卷上半空,碰撞敲击,无声无息碎成米分末。 变生肘腋,陆升只得压下满腔疑问,他屈膝沉腰,逆着自墙壁破洞畅通无阻传堂而过的狂风,几步跨过满地砖瓦残柱,一把推开侧厅大门,却只见侯彦正惊恐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6 瞪着双眼,孤零零一人抓着长鞭,正作势推门。 陆升见本应当伴随左右的若松、若霞等仆从一个也不见了踪影,不禁微微错愕,遂问道:“为何只剩你一个人?” 侯彦满脸茫然,“不……不知,先前一阵巨响,房屋动摇,我一时不查,回过神时,人便不见了。” 陆升同若霞等人相处日久,情感甚厚,如今却隐隐察觉异常,不禁愈发心中焦灼,不等他开口,身后却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他倏然回头,侧厅残留的半扇梨花木窗户突然被劈斩得裂开,一个全身披挂玄黑铜甲、头戴漆黑头盔、身披漆黑披风的魁梧武将两手持着厚背长柄青铜大刀,往陆升当头斩下来。刀身带起风声厚重,来势凶猛异常。 陆升不假思索推开侯彦,足下一跃,那长刀自他耳侧凌厉掠过,噗一声陷入坚硬地板之内,竟如刀切豆腐般轻易劈开一道大缝,足见这武将力大无比,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他轻松拔出长刀,单手一甩,长柄刀仿佛一道玄青闪电,雷霆万钧般迎面袭来。 陆升反手拔出悬壶,扔开剑鞘,仍是膝头一沉,身形灵活闪避其锋芒,剑尖便精准刺入大开大合招式唯一的破绽之中。 不料那武将看似魁梧笨重,动作却灵巧异常,大刀顺势转了个弯,再度劈在地上,随即一脚踢在陆升腰侧,将那青年踢得横飞了数丈,后背撞破偏厅单薄墙壁同屏风,跌落在会客正厅的瓦砾堆当中。 陆升摔得全身剧痛,左肋更是重伤,连呼吸也停滞了片刻,一时间肢体僵硬,却见那武将迈着沉重步伐靠近,长柄大刀高扬,眼见得就要当头斩下,将他劈为两半。 随即那武将手腕却被一条赤红皮鞭牢牢缠住,却是侯彦追了出来,一面甩出鞭子纠缠,一面喝道:“放开陆大哥!” 这少年固然也是力大无穷,终究输在年纪尚幼,那武将只一扯便挣脱皮鞭,然而这一缠一扯,仍是令得他行动有了几分迟滞,陆升当机立断,强忍疼痛往侧面滚开,砰一声巨响,长刀重重砸进他脸侧地板,硬邦邦的木屑横飞,飞溅在他面颊和眼睑之上。 陆升手中悬壶反手横扫,便将那武将手腕粗的刀柄斩为两段,那武将却索性弃了武器,转过身去,五指大张去抓那少年。 侯彦自然惊恐无比,手中半截皮鞭不痛不痒抽在铁甲上,全无威慑,好在他行动敏捷,在残破客房中借着桌椅屏风左躲右闪,竟灵活得好似顽猴般,那武将一时抓他不住,追在后头,一路却摧枯拉朽,将本就残破的房间撞得破烂不堪,只剩断壁残垣,侯彦能躲的地方眼见得便愈来愈少了。 那少年惊慌加剧,虽有心去查看陆升的伤势,却屡屡被那武将挡住去路,不禁大怒道:“你是哪队护城卫的偏将,还不速速让开!若再纠缠,我叫爹爹革你的职!” 那武将却置若罔闻,一言不发穷追不舍,侯彦怒火中烧,半跪在一个巨大斗柜上方,捡起落在身旁的半根木柱往他当头砸去。 那武将有心活捉侯彦,故而不曾如何设防,二者离得又近,一时竟躲不开,被砸个正着,木柱排山倒海般当头砸下,力道好似有千钧重,咣当一声,那漆黑遮面的头盔顿时落了地,顺着倾斜的地板咕噜噜滚进一堆家具残骸之中。 乌黑天空突然劈开一道惨白闪电,雷声隆隆中,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益州百姓惶恐不安躲在家中,不敢朝外张望,风雨如晦、雨似瓢泼,墨黑夜色的半空当中,却不合常理地亮着一轮皎皎名月。若是目力极好者,尚能窥见环绕名月的团团阴影,却比夜色更浓黑阴森,一时将月辉压下,一时反被击溃,四周却渐渐用来越来越多的阴影,仿佛乌云汇聚,誓要将那名月吞没入黑暗之中。 豆大雨点砸得人头脸生疼,侯彦却察觉不到疼痛,只目瞪口呆望着脚下,那黑甲武士丢了头盔,肩膀上方空空如也,如今失了准头,正张大两只手,胡乱四处扑打走动,跌跌撞撞全无章法。他固然胆大桀骜、闯祸无数,连皇后娘娘的表弟也照打不误,如今见了这诡谲恐惧的景象,仍是骇得不知所措。 随即只见那武将胸膛上突然冒出一点耀眼银光,银光边缘冒出浓烈黑气,那武将手足乱抖一阵,突然间盔甲四散,化作碎片散在地上。那银光被陆升握在手中,正是他那柄悬壶。 侯彦大喜,忙唤道:“陆大哥!”他自那木柜顶上一跃而下,作势欲扑,却见那青年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急忙刹住脚步,走上前去搀扶住他一条手臂,慌张道:“陆大哥、陆大哥?你伤势如何?” 陆升单手捂住肋下,一阵急喘之后,总算心神镇定下来,随即福至心田,明白了先前谢瑢所言。他怔愣望着身边一脸不知所措的少年,突然间苦笑起来,喃喃道:“我陆某何其有幸,能得阁下唤一句大哥。” 第八十二章 汴水流(六) 侯彦一双明眸转了又转,眸光在昏沉夜色、飘摇火光中潋滟如波,雨水漓漓滑过面颊,更令他双眼清澈得好似白玉潭中浸润的黑曜石一般明净,只是渐渐却浮现出几丝迷茫神色,怔怔笑道:“陆大哥何出此言?陆大哥……自然是陆大哥。” 陆升轻轻抚摸这少年柔软圆润面颊,心中又生出些许怜悯与激动,无论身份为何,侯彦自身并无半分自觉,不过是个满腔懵懂的小子罢了,下月满了十三时,才要拆了总角,束发成服。 如今被大人揉搓面颊时,更露出几分不甘心的神色,气鼓鼓不肯说话,眉目如画,终究年纪太幼,仍透着十足十的乳臭未干。 陆升抬起头来,往四周飞快扫了一眼,客栈早已破损得不成模样,四周狂风肆虐,大雨如倾,砸得人睁不开双眼。 谢瑢当空而立,足踏一缕狭长白光,周身笼罩在银辉当中,暴雨半点不沾衣衫,右手中已换上玄黑短剑,正斜斜劈下,将一团当胸冲来的鬼魅黑影斩为两半,左手指尖一划,银光闪烁,残余阴影便仿佛烈日下的残雪,消融得干干净净。 仿佛察觉到陆升的眼光,他手中短剑一动,斜斜下指,所指的却是出城方向。 陆升却迟疑不动,楼下的街道上,盔甲严实的无头卫正密密麻麻汇聚而来,他若走了,谢瑢一个人如何应付? 谢瑢见他不动,无喜无悲、高华如神月化身的面容上却好似浮现出一丝笑意,分明是被厉鬼团团包围,凶险万分的情况,他起落杀伐间却尽显从容优雅,仿佛手中握的并非杀人利器,而是绘描山水的紫毫笔,手起笔落,墨色便散在浓浓雨雾之中,白衣玄影、银辉如月,倒将漫天魔怪的怪叫嘶吼也尽视作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7 了无物。 随即袍袖翻转时,手指间银辉簇簇团集,聚集成一只鸾鸟形态,羽翼如光,三缕长尾一甩,光华流转、闪闪动人,那鸾鸟仰头一声悦耳长啸,清凌凌响彻天际,连敲打瓦片的震耳雨声与群魔乱吼也一道压制了压下去。 谢瑢将那银光耀眼的鸾鸟自手中放开,薄唇张阖,陆升隔得虽远,却分明看得清楚,他在说:“抱阳,听话,你先走。” 那鸾鸟亦随之腾空而起,展翅直冲陆升而来,在他头顶绕了两圈,点点银光恍惚像是蝴蝶洒下的粉末,纷纷落在陆升肩头。顿时好似一阵热流渗透身心,就连肋下的伤势也好转了大半,疼痛尽去。 那鸾鸟又仰头长鸣一声,仿佛一道银色雷电,眨眼间自客栈上空斜掠而下,沿着通往城门的街道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无数无头卫嘶吼出声,或是炸裂成碎屑、或是被远远撞开了爬不起身来,原本密密匝匝的包围圈顿时出现一个空缺。 那鸾鸟撞过几次,身形崩散,好似灯火般跳跃至熄灭,而谢瑢周身银辉也随之黯淡,陆升心中一凛,不敢辜负了谢瑢的好意,便直起身来,一甩悬壶,笑道:“小弟,随我一道杀出去。” 侯彦也抬起头来,他先前的长鞭被吕马童一挣两断,如今弃之不用,却摸了摸腰身,又自束腰下抽出一条漆黑如墨的长鞭来,以十数根牛皮筋同金线绞制而成,沉甸甸的鞭身上还缀着十余条寒光闪闪的青色刀刃,一甩便如碎玉裂帛,发出震耳刺响。 长鞭固然进可攻退可守,击退寻常匪徒不在话下,放在刀枪剑戟肆虐的战场上,却未免失之于柔弱,陆升欲言又止,遂拉着侯彦一只手一跃而下,只道:“阿瑢,我在城外等你。” 二人落地,趁着包围缺口补上前的瞬间拔足狂奔,自青石铺就的街道冲向城门,却见一名身形魁梧的无头卫提着一对巨斧迎面猛冲而来,无声无息,唯有脚步沉重得好似能踏破石板,震耳声响撞得令人耳膜隐隐作痛。 奔至近处,那无头卫高高扬起巨斧,朝二人当头砸下,陆升松开侯彦,简单叮嘱道:“看好四周。”身形顿时迅捷如电,宛若化作鬼魅一般,竟朝那无头卫直奔而去。 侯彦生平亦或惩治奸徒、亦或欺压良善,坏事做了不下百余次,只是益州城中人人皆敬畏他身为侯总兵幺子,更何况这少年至多将人抽上一顿,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故而人人忍气吞声,也并不曾同他当真针锋相对。 故而他纵横益州十三年,一条长鞭使得出神入化,却从不曾遇到过眼下这般生死攸关的局面。被陆升松开手时,他呆愣了片刻,这才慌慌张张听从吩咐,提着长鞭警惕四顾。 那边厢陆升却已同那无头卫当面对峙上,巨斧砸下落了空,倒是砰一声将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陆升却险险自斧头一旁擦身而过,索性踩在厚实如石墩的斧头背上,借力一蹬,悬壶便仿佛长虹贯日,在深沉雨夜中划出一道近似金黄的光芒,眨眼便自那无头卫厚实坚固的胸甲中央当胸穿透。 那无头卫看似强悍凶暴,却挡不住悬壶一击,顿时如布帛般撕裂消散,只留下陆升雄鹰一般的身影,划过重重雨幕,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侯彦瞪大了眼,双目中愈发升腾起浓厚的崇拜之色来,见陆升云淡风轻一抖湿漉漉袍袖,转头看他时,顿时拔足狂奔,一面结结巴巴唤道:“陆、陆大哥……” 陆升只微微颔首,又仰头扫一眼半空明月般悬浮的银辉。他原本有重重心事,要与谢瑢分说清楚,如今却因侯彦、虞姬之故,也不知要拖延至何时了。他心中低声叹过,却只是轻轻抚摸侯彦头顶,凝重道:“你跟随我冲出城外,护住自己便是,不必担忧我。” 侯彦鸡啄米一般点头,二人一前一后在直通城门的主干道上拔足狂奔,身后银光湛湛,倒也能将道路照耀得清楚,被击破溃散的无头卫固然消散无踪,黑影却在雨中汇聚得愈发浓厚,隐约竟重塑成一个个兵将的形态来。 侯彦望得胆寒,结结巴巴又道:“陆大哥……母亲、母亲她是人是鬼?” 陆升倒也不瞒他,直言相告:“我亦不知。” 话音才落,又一只漏网之鱼自右侧追杀上来,陆升反手一剑,刺穿那鬼兵咽喉,足下分毫不停,已冲过大半路程,眼看着城门就要在望,重重黑影终究汇聚,成群集结而来,渐渐地将前路阻挡住了。 陆升有利器开道,原本无往不利,然而侯彦跟在他身后,却渐渐力不从心起来。悬壶无坚不摧、无邪不克,他那长鞭能震慑宵小,却挡不住悍勇鬼兵,附带的利刃敲打在盔甲上自然不痛不痒,不几次便断折卷刃了。 侯彦紧咬牙关,好在他力道足够,长鞭又使得娴熟,几次攻防下来,便习得了新招,长鞭毒蛇般利落而刁钻,只往无头卫的头盔上攻击,或是猛砸或是缠卷,众无头卫攻势猛烈,头盔却是个致命弱点,一被击飞之后,便视野尽黑,四处乱窜,反倒干扰了友军。 然而蜂拥而来的数量却远胜于侯彦所能击毁的数量,小子力气有限,渐渐力道便小了,最终不过如风拂弱柳,划过盔甲。那无头卫仍是伸手朝侯彦抓来,好在陆升回防得及时,一剑斩断了那鬼兵手腕。 银光烁烁,仿佛侵蚀一般自断腕处袭上,那无头卫好似遭遇剧痛,虽然发不出声息,挣扎得却分外激烈。侯彦看得面色惨白,若非被陆升拖拽,只怕早就跌倒在地。 陆升带着这拖累,一路跌跌撞撞,无头卫愈发密集,纵有悬壶也挡不住对方鬼多势众,陆升渐渐难以避免地受了伤,肩头被砍一刀,大腿被刺一剑,又被大雨一冲,鲜血冲得干干净净,便显得整个人愈发苍白,几如石雕般毫无人色,气息亦是急促不继。 二人举步维艰,层层破开前路防御,就连陆升也察觉了力不从心,他只得自地上捡起一把铁剑塞进侯彦手中,哑声道:“用剑!” 侯彦如接到烫手山芋,惊恐抛开铁剑,连连摇头,这小子此刻嚣张神色半点不剩,惊恐惶惑,红润嘴唇被冻得惨白发青,满脸雨水,倒看不出来可曾哭过。只一味摇头,颤声道:“不、不……陆大哥……” 陆升支撑不足,脚下一滑,单膝跌落在地,三名无头卫并列冲来,他收势极快,回剑接连划过三名鬼兵的大腿,深可见骨,三人接连倒地,险些将侯彦压在底下,好在陆升扯拽及时,将他拖进怀中,而后身躯一僵,随即挥剑往身后斜斜一划,便将背后偷袭的无头卫连头盔带肩膀,半个身子削了下来。 陆升自右后肩到左腰侧,被砍开了一道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8 巨大无比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血如泉涌,纵然雨幕重重,血腥味却愈发浓烈。 侯彦急忙拖拽着陆升手腕,一口气冲到城门口,那银色鸾鸟先前连冲带撞,连坚固厚实的城门也一道撞破。他身形矮小,只得一味拖拽陆升猛冲,全然顾不得半点仪态风貌。 奔出城门时,陆升神智愈发昏沉,后背点点雨滴仿佛千万根钢针贯入骨髓,冷彻入骨,眼前荒野延展,无边无际,被雨幕淋得宛若逃避不得的囚笼一般。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地面颤动,侯彦同陆升足下不稳,接连摔倒在地,沾染满身泥浆。 陆升手指颤抖,强撑着身躯想要回头望一眼谢瑢所在处,然而眼前重重黑幕袭来,陆升仿佛正沉入刺骨寒潭,终于失去知觉,人事不省。震耳雨声中,唯独只剩下侯彦哭喊陆大哥的凄楚无助嗓音,回荡在暗无天日的荒原上空。 第八十三章 汴水流(七) 黑沉无边,隐约有嘈杂声响起伏。 待得嘈杂渐弱渐散,便只剩一个细弱嗓音,飘摇不定,自不知何处传了过来。 陆升凝神细听,恍惚是个婉丽女子的声音,徐徐吟唱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曲子陆升早听得熟了,如今那女子唱来,清朗明快,不带思君的哀婉,却反倒透着些喜悦,倒是格外令人耳目一新。 陆升徐徐坐起身来,才察觉自己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如今衣衫也浸透雨水,贴在肌肤上冰冷濡湿,难受得很。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唯独远处一点幽幽青光靠近,落入目力所及处,陆升才发现那光芒莹莹,当中包裹的一人一牛,正悠然朝他走来。 那青牛色泽淡青,外皮宛若石雕般莹润,牛角如刀,步伐平稳有力,一个青衣女子侧坐在牛背上,墨黑长发松松盘在脑后,用竹簪固定。薄唇开阖,惬意欢歌,她长得并不如何惊艳,却胜在眉目舒爽,仿佛心中自有一片自在,令人一见之下,好感顿生。 她走得近了,歌声一停、青牛也随之停步,安静垂下头,啃食陆升脚边的青草。那女子这才跃下牛背,也不顾满地泥泞,笑吟吟走到陆升面前,轻轻福了一福,柔声道:“洞庭人士青桃,见过陆功曹。” 陆升愣了一愣,忙回礼道:“见过青桃……夫人。” 青桃失声,噗嗤笑了出来,又连忙歉然掩嘴,“青桃不过是个贱籍,当不得夫人二字,功曹大人莫要折煞我了。” 陆升见她言笑和蔼,即使被四凶镇魂二十余年,饱受噬魂之苦,如今仍是半丝怨气也无,眉宇间明朗灿然,一双眼顾盼自如,不免令人生出了几分佩服之意。 只是无论她笑得多如沐春风、暖阳耀目,仍旧是个鬼罢了,就如同她先前乘坐的那青牛虽然看似温厚,其后背肩头仍旧留着古拙雕工的痕迹,却赫然正是谢瑢前几日自黄府得来的寿山石雕、穷奇镇纸的模样。 陆升就问道:“不知青桃娘子所为何来?” 青桃笑道:“我受人之托,为功曹传一句话。” 陆升动容道:“莫非是谢瑢?” 青桃却叹道:“鬼道冥冥,不敢提其名。还请功曹大人莫要强人所难。” 陆升四顾,仍只见沉沉黑暗蔓延,又忆起之前与侯彦拼死逃出城门外,随即便是一声惊天巨响,然而再往后发生了什么事,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他不觉喉咙一紧,沉声道:“莫非我也……” 青桃笑得花枝乱颤,弯下腰去,那青牛歪了歪头,淡然瞅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啃食草叶。好在她也知趣,笑几声便收敛了神色,肃容道:“陆功曹福泽深厚,断不会轻易折在一群孤魂野鬼手中。” 陆升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也只是笑笑作罢,正色道:“那人要你传什么话,愿闻其详。” 青桃亦是肃容道:“曰:此去建邺,尚有千里,一路珍重。” 陆升紧握拳头,怒道:“他说什么?!” 青桃见他骤然大怒,愣了一愣,方才道:“功曹大人息怒,青桃话已带到,这便告辞了。” 陆升不禁上前几步,抓住她手臂,接连追问道:“且慢,你究竟在何时何地遇到他,见他时他什么模样?” 青桃不语亦不转身,陆升却只觉眼前一花,手中一空,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陆升心中焦急,后背突然传来剧痛,他紧皱眉头,终于醒转过来。 却见满室明辉,阳光透过窗棱墙缝照入房中,落在地上,割裂成光怪陆离的光斑。 陆升俯卧在木头床铺中,铺着干草和粗布,屋内简陋,看似某个农户的居所,粗糙木桌上,仍旧好端端放着悬壶。他赤着上身,后背缠着绷带,却通身烧得滚烫,只得吃力撑起床铺,摇摇晃晃下地。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却是侯彦捧着个陶碗走进来,眼见陆升起身,忙几步冲上来,将碗放在木桌上,搀扶陆升坐回床边,一面道:“陆大哥,你醒了?你伤得厉害,莫要随意起身才是。” 陆升细细打量他,这少年神色委顿,眼下是浓浓阴影,只怕也是饱受惊吓折磨,只好在并未受什么伤,这才叹道:“你无事就好……这是什么地方?过去几日了?” 侯彦神色复杂难明,眼圈泛红,却只是狠力擦了擦,坐在陆升身旁应道:“前日深夜逃出来的……” 这村子名叫黄沙坳,位处益州城西北不过七八里。陆升昏迷后,那众多无头卫竟也不敢追出城来,二人才侥幸逃脱成功。侯彦个头矮小,心思却灵活,他就地取材,摘了许多沙柳藤和树枝,编了个筏子,硬是将陆升拖到了村中。 陆升见他手指上伤痕累累,抬手握了一握,叹道:“难为你了。” 侯彦吸吸气,涩然道:“是我连累了陆大哥,若非……若非……” 陆升不忍苛责,侯彦却挪了挪坐姿,小心翼翼偎依在陆升身边,见陆升不推开,又整个人贴上他手臂,低声续道:“我侯家父子五人,家父兄长四人皆从军,常同我坦言杀孽深重,所以爹爹赐我长鞭,要我守杀生戒,为侯家子孙后代略积薄福。” 他深吸口气,将脸颊贴在陆升发烫的手臂上,颤声道:“只是魑魅魍魉凶险,我、我竟不知如何自处……” 陆升亦沉默良久,方才道:“侯彦,总兵大人什么心思,我不敢妄加揣测,不过你在益州城中,自然是无人敢伤,一条皮鞭横行足矣。然而眼下这时局,我只怕护不住你周全……你更要随机应变。能保住性命,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39 再说其他。” 这小子真身可疑,陆升自然不敢将他送回益州,唯恐落入虞姬手中,然而谢瑢却至今不见音讯,他不禁犯起愁来。愁也无用,他索性又追问清楚如今落脚处,原来是一户老夫妇的院子。 那对老夫妇膝下无子,只捡了个孤儿养育,眼下也不过三四岁,并无闲杂人士。侯彦拆了腰带上的金珠做报酬,谎称兄弟二人遭遇蛮夷流寇,如今要找地方养伤,行事倒也妥当。 陆升左思右想片刻,只得叹道:“姑且等我伤好……再候着谢瑢的消息。” 侯彦咬咬牙,仍是应道:“陆大哥,我省得。如今换我护你周全。” 陆升轻声一笑,轻轻抚了抚那少年头顶,转手取来放在床头的外衫,摸到藏在暗袋中的扁盒,将盒中药丸吃了下去。侯彦见状,忙起身为他倒了杯清水。那药丸是谢瑢所赠,如今服下后,只觉清凉之气自腹中升腾,扩散到四肢百骸,就连神智也愈发清醒几分。 他精神略略好了些,便穿上衣衫。 侯彦又将陶碗捧来,盛着大半碗羊乳粥,是以羊乳代水,浸没米粒,小火慢熬而成,米粒粘稠,羊乳浓白,点缀着三四粒龙眼大小、犹若白玉般晶莹的鸟蛋,奶香同粳米清香相融,颇让人食欲大开。陆升也不辜负侯彦好意,将大陶碗的粥吃了干净,侯彦见他胃口颇佳,心中也欢喜,接了空碗道:“我再同老婆婆讨一些。” 陆升道:“不必了,”他心中牵挂甚多,终究还是道,“侯彦,你好生躲在此处,我……” 他正待说我往益州城去探一探,窗外却乍然传来喧嚣声响,不知何人大喊大叫,引得村人聚集而来,陆升隐约听见嘈杂声响中夹杂着“益州城”三字,便站起身来,起得急了,后背顿时传来撕裂般刺痛,他深吸口气,侯彦忙抓住他一只手,慌张道:“陆大哥,你有重伤在身,权且坐一坐,我去探听消息。” 陆升笑道:“不妨事,我服了灵药,如今无有大碍。”他直起腰身,待得疼痛散去,这才放缓步伐,走出门去。 他衣着与村民不同,自然不便贸然露面,故而只藏身在不远处屋角,凝神细听。原来是几个村民依约要为益州城中的大户送柴,不料却看见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故而陆升皱起眉来,众村民亦是露出全然无法置信的神色。 那几个村民却神情严峻,信誓旦旦道:“益州城不见了!” 偌大城池不见了踪影,原地反倒出现了一处看不到边际的湖泊,烟雨朦胧笼罩湖上,看不真切。这些村民被异象骇得心惊胆战,便径直拖着柴车返回了。 然则纵然出了这等奇事,如今众人吵嚷不休的,却是送去的柴车被原样退回,半文钱也不曾赚回来,故而一个一个都发起愁来。 陆升略略听过,便返回房中,沉声道:“侯彦,你在村中等我。” 侯彦才要摇头,却见陆升神色沉峻,竟是前所未有,他只得沮丧垂头,应道:“我、我等陆大哥。” 陆升便抓了悬壶,见侯彦眼巴巴瞅着,他勉强勾勾唇角,只是心中沉沉,半点笑不出来,只得再抚了抚侯彦柔细发丝的头顶,“你放心,陆大哥去去就回,断不会弃你不顾。” 侯彦迟迟疑疑点头,缓缓笑了起来,轻声重复道:“我等陆大哥。” 陆升迈出门去,烈日照在身上,却反倒冰冷刺骨,他按捺不住加快步伐,急急赶往益州城,不禁低声道:“阿瑢,阿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传的什么话。” 此去建邺,尚有千里,一路珍重。 他先前只当谢瑢仍在置气,然则眼下听来,却好似临别赠言一般。 谢瑢究竟……居心何在、如今又去了何处? 第八十四章 汴水流(八) 无边无际湖面上,千里烟波浩渺。 浓雾迷蒙,遮挡湖面,稍远几步便难辨分明,湖水有沉沉浓绿,只随风微起涟漪,仿佛水下有凶兽隐匿,等待伺机而动,只在呼吸时泛起轻微波涛。 陆升立在水边已颇有些时辰,却至今未曾回过神来,就连野鹿也将他当做了雕塑,窥伺许久后大胆靠近,在他两步之遥处低头饮水。 益州城有数十万百姓官兵,如今却连城带人不见踪影,这广阔深湖却好似自亘古以来便横桓此地,水草丰美、甚至隐约能见鱼鹰掠过,静谧祥和,太过寻常,反倒更透出几分诡谲妖异。 突然间哗啦一阵水波响起,却是有银光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水沫仿佛珠玉飞溅,那野鹿受了惊,眨眼便跑得不见踪影,陆升方才回过神来,竟已是汗湿重衫,身形难免摇摇欲坠。 他伤重未愈,贸然涉水也不过徒劳送了性命,然而益州城诡谲失踪,谢瑢也行踪不明,只留下模棱两可一句传言。陆升一时间竟是一筹莫展,不禁又悔又恨。 悔的是又与谢瑢起了争执,如今连和解的机会也寻不到;恨的是如若自此天人永隔,他同谢瑢最后相处的时日,却是连半句好话也不曾留下。 然而转念一想,陆升又暗自忖道:自古祸害遗千年,谢瑢自然是祸害当中的大祸害,必定是有千年万年的极强运道,轻易不会折在此地。他叫我先走,自己自然有脱身之法……我须得……信他才是。 正这般忧思满腹时,几头野鹿又自他身侧惊慌逃走,陆升神思一凛,便察觉到远处马蹄声疾驰而来。他四顾一圈,便闪身躲藏在湖畔芦苇丛中一块巨石之后。 这边厢陆升才隐匿妥善身形,那边厢马蹄声便倏忽而至,前后三骑,均是柔然人的装扮,披散着满头发辫,以骨珠收束辫梢,个个背负牛角长弓,腰挎玄铁大刀,身着玄黑胡服,脚踏鹿皮长靴。为首的虬髯男子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狭长眼白多黑少,透着狰狞狠戾之色,骑的马也格外雄骏高大,手里还提着个瘦小的人形,临近湖边时,扬手就将手里人丢了出去。 那人摔在湖畔污泥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几息功夫才微微发出呻|吟声,露出一张青肿渗血的脸来,赫然便是曾为陆升等人引路至慕兰堡的青年向导,如今手足扭曲摊在地上,关节处肿胀不堪,竟已被人尽数砸得粉碎。 那为首的男子用柔然语问道:“此处当真是益州城?” 那向导浑身是伤,虚弱应道:“正、正是……” 那为首男子轻轻拍着爱马肩背,大笑道:“好,好,好!这些个中原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行事龌蹉,如今就连天也罚他天塌地陷!可曾有人逃出来?” 那向导奄奄一息,未曾回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0 他半句,那为首男子便一扯缰绳,枣红骏马人立而起,落下时一只前蹄重重踏在他小腿上,顿时骨折断裂声刺耳响起。那向导却是连惨呼也没了力气,只艰难蜷了蜷身躯,气若游丝道:“不……曾……” 那为首男子望着马蹄下苟延残喘的瘦弱青年,眼神如狼一般阴鸷,笑道:“益州十万肉羊沦陷,倒也可惜了。罢了,不如乘胜追击,杀进中原去!” 那男子身后两骑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如今望着满眼湖水意气风发,其中一人长脸蓄须,低声道:“启仑大哥,我等有重任在身,切勿轻举妄动。不如先将小王子送回部落,再禀明郁久闾可汗,率大军攻入中原,抢他们女人和牛羊、夺他们布帛粮食、茶叶药材、金银珠宝……” 那男子听得两眼放光,哼笑一声,满脸轻蔑,只道:“什么遭瘟的小王子!费这许多心思找来找去,不过是找回个野种罢了。他既然是我柔然男儿,如今恰逢其会,自己不上阵烧杀抢掠,却要拖累一帮兄弟放弃眼前的大好财路,只得护送他回部落——若被兄弟们知晓了,更是颜面无光……再不济也要杀些中原人、捉几头羊回去凑数。” 另一个青年肤色黝黑,中等身材却是敦实宽厚,呵呵一笑道:“那小……子终归是郁久闾的儿子,才寻回他来,可不就独自捉了一头两脚羊?” 三人轰然大笑起来,随即那为首男子抬头望望天色,又道:“我等虽然奉命探路,如今益州不存,倒也无有了威胁,天色尚早,不如稍事整顿,再寻个村子掠夺一番,捉几头肥羊,喂饱那群儿郎。” 另外两人喜道:“启仑大哥妙计!同去同去,一道抢个痛快!” 三人便下了马,摘下装水的皮囊往湖边行去,各自装满清水。那长脸青年率先收妥皮囊,自腰间拔出匕首,往泥泞中走了几步,抓起那向导头发向上扯高,刀光闪动,便将那向导割喉了事。顿时血如泉涌,喷入泥水之中了无痕迹。 那青年神色从容淡然,割人咽喉竟与寻常人杀鸡宰羊一般举重若轻。那名唤启仑的为首男子见了却笑道:“赫连弗,你又心软,若叫你阿爹知道了,定要剥光了抽五十鞭。” 赫连弗横过匕首,贴在断气尸首的衣衫上,仔仔细细将鲜血擦拭干净后,方才起身走回岸边,一面将匕首插||回刀鞘,一面盘坐在两位同伴身旁,仍是神色淡然道:“几日不割喉,手痒。” 启仑一面撕咬肉干,一面笑道:“不愁不愁,吃饱喝足就去寻个村子,挑几个年轻健壮的两脚羊,剩余的尽留给你割着玩。” 赫连弗笑逐颜开道:“多谢启仑大哥!” 一时间三人谈笑风生,已然开始谈论起要如何残杀中原人来。 言笑正欢时,一道羽箭突然破空划过,沉重有力、径直扎进那敦实青年正因大笑而张开的嘴里,扑一声,森寒箭簇自后脑穿透出来。刹那间血花如瀑飞溅,那青年后仰倒下,抽搐着身躯徒劳挣扎,片刻间便丢了性命。 变生肘腋,剩余二人一跃而起,启仑红了双眼,拔出大刀狂叫道:“什么人!” 赫连弗却一声不吭,只弯下腰发足狂奔,朝着羽箭袭来处蛇行而去,他行动迅捷如光电骤闪,启仑吼声落时,赫连弗手中的匕首已然犹若毒蛇般刺中了岩石后的阴影。 叮一声轻响,匕首刺中岩壁,赫连弗立时收力转身,却仍是迟了一步,一把利剑无声无息自身后袭来,刺进了侧腹。 悬壶被重新锻打过,斩妖却邪时无往而不利,如今刺在人身上却失之于涩钝,陆升毫不迟疑,手腕发力猛力刺入,剑尖却突然间如有神助,穿透赫连弗身穿的兽皮甲,将他刺了个对穿。 陆升略略吃惊,再一想只怕又是谢瑢的手笔,心中不免涩然,手上却毫不迟疑,一击即中后当即撤退,堪堪避开了启仑斩来的大刀。 赫连弗却不幸被大刀拦腰砍中,那大刀陷入腰间过半,伤口血如泉涌,他愕然回头望向启仑,身形几度摇晃后,便无声无息倒下。 启仑误杀友军,自然悲痛欲绝,愤怒狂吼,再度抡起大刀朝陆升砍了过来,“卑鄙无耻的羊牯!爷爷要剥了你的皮为兄弟们报仇!” 陆升接连偷袭两人,导致一死一重伤,如今连道侥幸,他虽然临时抱佛脚粗通几句柔然语,但也不愿同启仑多费唇舌,反手一剑就往那大汉手腕撩去。 启仑在族中以力大威猛著称,千夫难敌,如今却乍然遭遇强敌,那长相文弱的中原南人非但行动快愈电光,一击袭来时剑刃带起凛冽风声,力道竟也不逊他多少。更兼之手持神兵,武技高超,一出手便逼得他接连后退,启仑不禁暗暗心惊,却反倒激起了心中蛮性,变招避开险些斩断手腕的锋刃,怒极反笑道:“小杂种,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段,身手倒不错,待爷爷将你拿下,卖进窑子里,必定客人要踏破门槛!” 陆升约莫能听懂杂种、窑子几个零星词语,心知必然不是什么好话,索性不去深究,只举高刀鞘,当一声挡住启仑堪堪斩下的大刀,另只手中的悬壶带起寒芒,一剑在他胸口划下血痕。 启仑几度受伤,愈发心惊,眼见得赫连弗也不知生死,眼前这人却难缠得紧。二人又接连过了数十招,硬碰硬犹若巨锤相撞,轰然巨响中草木杂飞,那文弱青年竟是越战越勇,令得他终究生了退缩之意,然而一退之下破绽必生,陆升紧追几步,长剑自启仑后背透入。 那魁梧汉子又一声狂吼,口吐鲜血踉跄两步,却仍是硬生生撑住了,飞身上马,狂暴踢动马腹,拼命逃窜。 陆升追赶不及,又撑不住后背旧伤发作,冷汗已然浸透重重衣衫,他只得半跪草丛中,粗喘半晌,眼睁睁望着那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天色向晚,激烈厮杀的湖畔转眼又恢复了寂静,陆升强撑起身,满心懊悔。 柔然人素来凶顽残暴、勇悍愚昧,一旦发狂便与凶兽无异,只知撕咬不懂进退,陆升骤然发难,力克三名柔然战士,以至两死一伤,更将为首者震慑至败走,实属战果辉煌。然而这一逃走却无异纵虎归山,若是惊动了柔然大军,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这些柔然人贸然潜入,适才言谈之中几次提到柔然可汗郁久闾的姓氏,又接连提起王子、后裔之类,只怕此事非同小可。陆升只恨自己此时形单影只,竟连个可用之人也寻不到,待要追查,也是有心无力。 陆升自离建邺至今,才最终在此时此地体察到孤立无援的滋味。 鼻端血腥滋味浓烈,尸首横陈身侧,后背剧痛又宛如毒虫一般吞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1 噬体力,天地之大、四顾无人,水波泠泠,宛若乐韵动人,反倒更添几分孤清。 陆升一口气哽在胸口许久,方才长长喘了出来,尽数化作一声低唤。 “阿瑢,你快回来。” 第八十五章 汴水流(九) 夕阳斜落时分,一列身披兽皮甲的柔然人策马穿过黄沙弥散的沙柳林,在距离益州以西五十里外一处山谷中下马扎营,搭建了几顶羊皮帐篷。 搭建期间,又陆陆续续有人返回,或是扛着猎杀的野鹿,交予族人剥皮烤制,或是向首领禀报一路侦查的详情。 首领三十出头,下颌刮得发青,亚麻色发辫披散肩头,身形瘦长有力,好似一头灰白巨狼,狭长双眸白多黑少,眸光森冷如刀,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拿着柔软皮子细细擦拭爱刀,一面凝神听属下报告。 听完几轮,才道:“阿弗不曾回来?” 他身旁一个青年笑道:“阿弗同布律跟着启仑大哥一道,中原羊牯遇上了,只有哭喊求饶的下场,哪里值得担心。只怕是杀得不过瘾舍不得回来,容他们多玩一会儿。” 这首领名唤赫连托,正是赫连弗的兄长,听完副手的豪言壮语,反倒愈发沉下脸来,冷道:“若是羊群聚集得多了,也能踩死独狼。这里终究是中原人的地盘,我等有重任在身,不可轻敌。勾托狸,再增派一倍人手往四方警戒。” 那青年顿了顿,方才无奈道:“首领说得对,我这便去派人。” 勾托狸起身去了,一名十余岁模样的少年上前来禀道:“首领,鹿烤好了。” 赫连托收了爱刀,起身下令道:“去请小王子。” 那少年兴冲冲转身,就往营地最大的帐篷去请人。 营地最大的篝火上方,以木头架着整只的雄鹿,开膛破肚、剥皮放血,又里里外外俱都抹了源自中原、且经过族中萨满改良的秘制草药,非但香气馋人欲滴,更兼有强身滋养的功效。 小王子手中牵着根绳子,大咧咧坐了下来,绳子另一头系的正是他自中原城寨中捉来的一只“两脚羊”,虽然如今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却仍旧看得出来,这青年穿的是大晋镇西军的戎服,瘦削得皮包骨一般,嘴唇干裂渗血,被绳子捆住双手,那小少年一扯便脚步虚浮跌倒在地上,竟不知被饿了几日了。却仍是眼神倔强,咬着牙不发一言,强撑着要站起身来,赫然便是失踪许久的杨雄。 那小王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黑瘦阴鸷,正是当初狠咬了陆升一口的乞丐少年。他自幼流落边疆,不知父母是何人,柔然人欺压他孤苦,中原人仇视他群族,故而无论哪边都令他受尽磋磨,心志也是愈发扭曲阴狠,狂戾凶残。他因陆升心软,而侥幸大难不死,自此后更时来运转,竟被赫连托寻到、称他本名郁久闾延珪,是当今柔然众部大可汗的第六子,要送他回柔然大部面见可汗。 若换作寻常人,自一个受尽鄙薄磋磨的小乞丐,乍然成了手握成群的奴隶、美女、牛羊,如山的金银珠宝的可汗之子,泰半是要欣喜若狂的。这郁久闾延珪却偏偏背道而驰,愈发恨意滔滔,犹若烈焰高涨。既恨郁久闾可汗冷血,任血肉流落在外受苦十年;亦恨亲娘早死,不曾护过他半点周全。更恨慕兰堡中众镇西军欺压他年幼,拿他百般作践。 不知为何,却尤恨陆升——当初咬伤陆升时,若是那人露出惊怒之色,骂他踢他、甚至一剑将他杀了,他倒也觉得畅快。然而那人却好似不知疼痛也没有脾气,非但半点不曾暴怒,反倒只拿一双温润好看的双眼看着他,隐隐露出几丝怜悯与哀伤之色。 更叫他好似被赤身**抛入冰湖当中一般,心腑深处刺痛不已。他分辨不清这心绪所为何来,故而竟将陆升当做了生平最痛恨之人。 只可惜赫连托寻来时,慕兰堡中死伤大半,剩余的也逃得不见踪影,这小王子要杀人泄愤也寻不到几个仇人,索性将一道流浪的几个孤儿尽数杀了,又活捉了杨雄,一路行来,将这青年军士百般折磨,方才稍泄了几分心中的戾气。 赫连托亲手割下烤得火候十足、油香沁人的鹿胸肉,放在石头托盘里递给延珪,丝毫不将几步开外挣扎起身的杨雄放在眼里。不过是小王子豢养的口粮罢了,不值一顾。 反倒是勾托狸咬着鹿筋,在一旁笑道:“延珪,你那两脚羊再不喂食,只怕要饿死了,还做什么口粮。” 那少年拿一双冷漠阴森的双眼扫过杨雄,仍是一言不发,只从堆积在火边的鹿肉盘里随意抓了条肉的肋骨,起身扔在杨雄面前。待那青年抬手欲取时,抬脚踩在骨头上,碾了几碾,将喷香鹿肉踩得沾满泥沙污垢。 杨雄却可怜巴巴垂着头,一言不发,等延珪收了脚,便一把抓住骨头,匆匆忙忙拍掉泥沙,狼吞虎咽地啃咬鹿肉,引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延珪扬起嘴角,蹲在杨雄身旁,犹如抚摸爱犬一般,轻轻抚弄杨雄头顶,柔声道:“你们中原人自诩士可杀不可辱,你这贱种却连蛮夷人脚底下的肉也吃得香,合该让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同袍们瞧瞧。” 杨雄饥饿了许久,连体力也所剩无几,如今难得有点吃食入口,生怕延珪临时变卦再度夺走,故而吃得囫囵吞枣,十分狼狈,更叫这群蛮夷心生鄙薄。此时听那少年侮辱,他只充耳不闻,将一根骨头啃得咯吱作响。不等他啃干净,一条长鞭带着凌厉风声劈头盖脸抽下来,杨雄急忙蜷起身体抱住头脸,将骨头护在怀中,任凭那狠毒少年发泄一般,抽得肩头后背皮开肉绽,鲜血缓缓渗出来。 延珪狠狠抽完一轮,见那青年奄奄一息,心中怒火方才稍歇,扔了鞭子冷笑道:“你如今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偏生不敢去死。你们中原人嘴上说得漂亮,也不过是些贪生怕死的羊牯。” 杨雄缓缓睁眼,两行眼泪混着鲜血,无声无息淌下来,他紧扣住手中的骨头,嘶哑道:“陆大哥……陆大哥一定会来救我。” 这一招屡试不爽,那少年听他提起陆大哥,两眼便更明亮几分,藏也藏不住,面上却仍是阴鸷狠戾笑道:“他若来了,我一样活捉,与你作伴,一道当我的口粮。” 杨雄怒道:“做梦!陆大哥他本事高强,迟早将你碎尸——” 延珪大怒,一脚踢在杨雄脸上,踢得他满口鲜血,后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那少年却一脚复一脚,踢得自己脚疼起来方才作罢,口中却仍是狠狠道:“整日里只会念陆升陆升,你倒是快叫陆升到我眼前来!东躲西藏算什么好汉,不过是另一头两脚羊,他日遇上,一样捉了下酒!”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2 四周蛮夷喝彩喧哗声此起彼伏,显是看得十分高兴。杨雄无从反抗,只努力蜷起身躯,昏昏沉沉任他施暴,却仍是竭力保留些许清明神智,牢牢护住藏在怀中的鹿肋骨,残余的烤肉香气徐徐散发开来,混杂在血腥味里,仿佛他不曾放弃的一线生机。 待得众人陷入沉睡时,他才将那截鹿肋骨取出来,抵在地面露出的岩石块上,小心翼翼地来回磨砺。虽然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眼格外明亮,再不复白日里那畏缩忍耐的神色。他忍辱负重,为的绝非苟延一己性命。那柔然可汗子嗣众多,却偏偏遣人四处寻回这小王子,足见此子在可汗心中分量格外不同。 另有一个疑点,便是这队人马有近两百人之众,如今寻到了小王子,却不肯直接西行回北海,却偏偏要绕个大弯子,深入中原领地,只怕另有图谋。为首的赫连托颇有手腕,一路行来,连灭了两个村庄,更将路遇的斥候尽数捕捉屠杀,半点风声也不曾走漏。这等人物若是放虎归山,无疑是大晋强敌。 他一息尚存,总要想法子将消息送出去才是。 更何况……那郁久闾延珪却不知为何对陆升心怀极深的怨恨,这少年小小年纪,手段残忍全无人性,杨雄亦担忧,若陆升当真落到他手中,只怕处境比他当下要惨烈百倍。 杨雄十分谨慎,磨了片刻骨头,依然耳听八方,一有动静便立时停了动作,竟不曾被人发现。只是他虚弱至极,藏藏掖掖行事不久便精神不济,故而只得一日接一日苦熬下去。 只可惜陆升却毫不知情,他只将几具尸首草草掩埋,又清除了现场痕迹。三匹马在打斗时跑失了一匹,剩余两匹倒叫陆升捡了便宜。 他割下两个柔然人的头颅,扯下尸身上的衣衫包裹起来,系在马背上,随即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便往侯彦等着的村子方向去了。 待他走了不久,湖面上突然波涛急速汹涌,一人一犬就自水底浮了出来。 那细犬立在水面,望着陆升撤离的方向,用前爪挠挠耳根,困惑道:“紫印,那人牵挂谢先生,为何你就不肯告知他谢先生的下落?” 紫印叹道:“我若敢说,自然就说了……更何况——” 那细犬正是曾经挖穿天池、惹来天大|||麻烦的地狼澡雪,此时眨巴一双眼,晃着尾巴在紫印脚边转圈。 紫印垂下头,又低声叹道:“谢先生只怕不愿让他知晓,如今自己做了什么事。” 澡雪仰头嗷嗷叫了几声,方才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必自讨苦吃,费尽心思隐瞒。” 紫印似笑非笑,低头横它一眼,“果真如此?你不曾做过要隐瞒我的事?” 澡雪棕黄耳朵一抖,稍稍缩缩脖子,哼哼唧唧不再作声。 又过了少许时候,那细犬方才小小声道:“当年……高林部的头羊,是被我偷吃了。” 紫印失笑,蹲下||身轻轻揉搓澡雪后颈,柔声道:“连累我被高林部众人仇视驱逐的罪魁祸首,到今日总算真相大白。” 澡雪低垂头,讪讪道:“我、我当年只怕说了,你就不理我了。” 紫印又柔声道:“如今你可明白,谢先生为何不肯说了?” 澡雪立时收了垂头丧气的小模样,高高竖起两只棕黄尖耳朵,舔舔前爪,哼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位先生看似比你还像个神仙,实则不过同我是一路货色。” 紫印听他口吐狂言,哭笑不得,只得叹道:“澡雪,这话同我说得,同旁人万万说不得。” 澡雪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这一人一犬身周水雾氤氲,渐渐浓厚起来,遮掩了身形不见踪影。 陆升赶回村中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马蹄声响彻村内外。众村人却只将门窗紧闭,不敢露出半分窥探意图。 唯独侯彦匆匆迎出院门,追问道:“陆大哥,益州城现在如何了?莫非当真被水淹了?” 陆升将马匹牵入院中,提着包袱进入正屋,紧闭大门,这才摘下包裹,将两颗人头扔在地上。 侯彦借着灯火一看,两颗狰狞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地,顿时骇得脸色惨白,只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陆升将前因后果简略一提,又道:“事不宜迟,侯彦,如今柔然入境,必定要大肆屠杀。可惜益州城陷,防卫空虚,我若要调兵,需回西域都护府,然而这一来一回,纵使快马加鞭,也需五六日,倒不如去往平城郡求助。” 侯彦怔然道:“益州城……陷?那城中之人去了何处?” 陆升一怔,却又劝慰道:“此事诡谲,何况阿瑢也在城中……城中人未必有事。当务之急……还是先解眼下的危机。” 侯彦往后退了两步,竭力不去看地上的人头,颤声道:“要……如何……” 陆升道:“侯彦,你可曾见过平城郡守?” 侯彦缓缓点头,陆升又道:“随我去见他。” 侯彦迟疑不决,正踌躇时,陆升已重新收妥两颗人头,一面同侯彦说清楚计策。 他贸然前往平城郡借兵自然不妥,故而以人头为证据,借侯彦引荐,务求此计可行。 侯彦愈发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却见陆升堪堪打开大门,随即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侯彦终于落下泪来,一面哭一面扑上前去,唤道:“陆大哥!陆大哥?” 他拥住陆升烧得火烫的身躯,将额头压在那青年肩头,抽抽噎噎,愈发看清自己弱得不堪一击,惶然无助间,终于低声道:“爹爹……” 院门外突兀响起一声幽幽叹息,柔声道:“四郎,如今你可知错了?” 第87章 汴水流(十) 夜色深沉的院外突然间灯火通明,火把林立,腾跃火光映入房中,侯彦半跪在门口,怀中搂紧了陆升,抬头往灯火处望去,哽咽道:“我……我……” 黑甲士兵个个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众军包围下,虞姬衣着绛红华服,立在侯彦眼前,徐徐弯下腰,伸出洁白优美的手掌,柔声道:“四郎,生灵涂炭、苍生流离,你身为一城总兵之子,于心何忍?” 侯彦只一味流泪摇头,恨声道:“他人死活,与我何干!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嫁给我父亲做个继室,便无端端非要迫我送死,凭什么!” 虞姬手掌空悬,停了一停,方才失望收回去,仍是笑容温婉,耐心十足柔声道:“四郎,四郎,你想得岔了,为娘固然非你亲娘,却断不至迫你送死。只不过指望你略尽几分心力罢了,你若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3 是不肯,这天上地下,自然无人能迫你半分。四郎啊,城外狄夷肆虐,要杀戮百姓、血流成河,你未及弱冠、又不曾任一官半职,不管也就罢了。然而如今益州城危在旦夕,你爹爹、兄长陷于城中,被歹人所困,你也要袖手旁观不成?” 她垂下一双美眸,注视着侯彦紧紧抓住陆升衣袖的手指,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续道:“四郎,陆功曹为救你,伤重难治,你如今力所能及的,无非是在这荒山野村里,守到他断气罢了。” 侯彦猛然睁大双眼,咬着牙怒瞪虞姬,然而他心中茫然,全无半点决断,只觉又是迷蒙、又是痛彻心扉,过了十几息功夫,方才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虞姬听见他语调动摇,也不过笑容更柔和明艳些许,她提着裙摆逶迤靠近,低头在侯彦耳边絮絮低语。 良久,侯彦一双眼缓缓闭上,只剩一双手攥紧陆升的衣袖,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白颤抖起来,他涩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猛然醒转,只觉全身大汗淋漓,四肢无力,他强撑起身躯,心中犹记挂借兵之事,竭力挪动着沉重双腿,就要下床。 对面传来一声沉重声响,陆升闻声望去,简陋室内,一个玄金两色盔甲的大汉坐在用几根木头拼凑成的简易木凳上,手中一柄沉重狼牙棒适才头朝下在地上重重一顿,将原本夯实的泥地砸出了些许裂纹。 那大汉昂藏伟岸,静默安坐在摇摇欲坠的木凳上,身披皂黑披风,头戴金盔,遮掩了面目,唯有双眼处隐约有青白微光如呼吸般起伏。 陆升抬手便摸到了一直放在身边的悬壶,警惕的心中方才安定下来,沉声问道:“阁下是无头卫?” 那大汉不曾开口,反倒是门外脚步声响,走进来一个头戴青幞、身着褐衫的中年郎中,见陆升半坐起来,讶然笑道:“大人醒了?大人重伤不曾痊愈便劳作过甚,险些伤了根本,不想一日便醒转了。大人虽然体质优良远胜常人,却还需卧床静养,若掉以轻心,只恐往后于行动有碍。” 陆升只觉后背伤口仿佛有炭火烧灼,忍不住低喘一声忍耐疼痛,打量四周,察觉他仍在村中破屋中,便低声道:“敢问这位先生,侯彦……” 那郎中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笑道:“侯小公子有事先行一步去了,只留下这封书信。” 陆升接信匆匆看过,侯彦在信中却是语焉不详,只道这无头卫与郎中皆是侯总兵麾下,如今受托照顾陆升,侯彦自己则依照陆升的计划,前往平城郡见郡守搬救兵去了。 只是侯彦不知道无头卫的来历,陆升却是一清二楚,他放下书信,一把抓住郎中衣襟,哑声道:“先生受累,快替我彻底医治一番,我这就要出发。” 那郎中连连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大人莫要急于一时,这伤口深及筋骨,若不妥善静养,要留下隐患、悔恨终生啊!” 陆升这一动便冷汗涔涔,面无血色,他便沉下脸,推出半寸悬壶横在那郎中颈侧,怒道:“住口,叫你治就治,若再废唇舌,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郎中被剑锋一吓,骇得脸色青白,只得战战兢兢道:“草民……草民倒曾习过家传的针灸之术,能暂时镇住伤势不至恶化,只是大人还是尽快静养为好……” 陆升也不听他多说,只道:“尽快为我施针。” 那郎中忙去取了行囊,打开药盒,取出成排的银针来,又在床边生起火盆,将牛毛般纤细的银针俱在火舌上细细灼烧,方才道:“大人请宽衣。” 陆升便依言而行,脱了上衣,俯卧床铺,任凭银针刺穿后背穴位,一时间又痛又酸,又麻又痒,他只得攥紧了拳头强忍住。 一时晃神,身后人却没了动静。 陆升耐心候着,过了十余息功夫,依然全无动静,他心知不妙,忙抓住悬壶,才要起身时,扎在后背的银针又被人捻了捻,轻轻抽了出去。随即一针接一针抽了出去,他亦随之察觉后背伤口的火辣钝痛消散,周身都随之松快起来。 陆升松口气,将额头轻轻抵在枕头上,青白两色的粗布并不十分细软,好在整洁崭新,透着新织葛布的清新香气,陆升察觉银针撤去后,气力也随之回复几分,不觉折服这郎中的神妙技艺。只是那郎中一言不发,只沉默施针,许是十分专注,陆升也不敢打搅,索性闭目养神,好多积聚些精力,应付接下来的硬仗。 不知过了几时,一阵湿热柔软徐徐滑过后背肩胛骨处,仿佛舔舐一般。陆升大惊,顿时清醒过来,他才挣扎起身,却立时被人压制后颈腰身,颓然跌回床铺之中。 那郎中仍是一言不发,手上力气却大得惊人,这般压制之后,便肆无忌惮,又低头舔舐,自肩胛骨下用力扫舔,竟一路舔到了后腰侧。这一路正是所谓带脉所在,集中了十余个穴位,敏感脆弱,最是受不住撩拨,更何况这舌头又热又湿,灵活有力地扫过肌肤,顿时酸热涨麻如细密针扎,猛然窜遍后背。 陆升又惊又怒,勉力侧头,却看不清身后人形貌,安坐一旁镇守的无头卫却不见了踪影,仿佛特意为这奸诈小人施暴留出机会。陆升只觉生平所遇,奇耻大辱莫过于此,怒吼一声,反手往后就要拔出悬壶。那郎中却快得匪夷所思,扣住他手腕,扯衣带捆在身后,随即手指好整以暇,贴着腰侧上下摩挲,勾住裤腰徐徐扯拽,将他瘦长劲瘦的腰身露了出来。 陆升心头寒凉彻骨,他两手被缚,后颈压着力大无穷一只手,竟只能做刀下鱼肉,任人轻薄,一时间惊怒交加,眼前漆黑一片,只颤声道:“住……住手……” 身后那人却只轻笑一声,索性将他剥了个干净,手掌压在臀后肆意揉压,膝头也随之嵌入他两腿之间,令他门户大开,全然无从抵抗。 那轻笑仿佛无声惊雷,陆升愣了一愣,突然间两眼发热,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胸臆间酸热疼痛,仿佛一颗心被揉碎又拼接完好,连呼吸间也颤抖不已,嗓音断续,抖得好似风中残叶,他忍了又忍,终于咬牙切齿道:“谢瑢,你这混账!” 他自认怒火中烧,怒喝声落在谢瑢耳中,实则哭音鲜明,透着十足十的委屈不满。 谢瑢愈发心软,只勾了勾嘴角,指尖仍顺着紧实肌理反复描绘,所过之处滑腻而滚烫,随着抚触轻颤得叫人神魂颠倒,时隔数日再见,竟愈发叫人放不下了。如今真人在怀,谢瑢又觉欣慰,又生出些许恼恨,最终只轻轻吻了吻陆升耳后,柔声道:“抱阳,是我。” 陆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4 升咬牙扭头,躲开亲吻,又怒道:“滚!” 谢瑢却将他更紧拥入怀中,后背紧贴胸腹,二人心跳声彼此相闻,渐渐融为一体,他连绵亲吻那青年后颈肩头,柔声道:“抱阳,莫要生气,我为你疗伤。” 余下的举止却霸道强硬,抵死缠绵,陆升虽然有千言万语要骂他,满腹疑问要问他,渐渐却气息不济,便只顾得上吟哦急喘,被迫卷入情浓欲||念之中。 谢瑢言出必行,虽然一波三折,缠了陆升许久,待得云散雨收消歇时,陆升受的重伤果然已经痊愈了。 陆升心绪大起大落,疲惫不堪,只靠在谢瑢怀里闭目不语,听他絮絮说了一阵,在益州城里如何与虞姬死斗;如何恰逢澡雪寻宝,索性再度挖穿天池,致使益州城陷落,被困于天池中不得解脱;又如何花费这些时日,治水救城,方才得以摆脱。 陆升迟疑片刻,终究压不住心中思念,伸手横过谢瑢胸前,将他搂紧,这才切切实实确认,这人当真就在他怀中眼前,绝非幻象。郁结心绪总算消散了几分,遂又追问道:“阿瑢,你当真让青桃传话,叫我独自回建邺?” 谢瑢沉默许久,方才回道:“受困之初,原以为要多花些时日,怕你耽误行程,故而传话。却不曾料到……这等意外……” 陆升又侧头咬他肩头,怒道:“再有下次,决不轻饶你。” 谢瑢肩头被咬得刺痛不已,眼神却愈发柔和,才应道:“不敢了……” 陆升却一把将他推开,径直下了床榻穿戴整齐,大步往门外走去。 第88章 汴水流(十一) 平城郡位于益州东南,快马加鞭,只需小班日路程。 平城郡外三十里,有流金山的壮阔山脉绵延至此,正是阻隔边塞内外的天堑。 山岳高大巍峨,光秃秃岩石金红如流火蔓延。夕阳西下,逢魔时分,山谷深处早已将阳光尽数遮挡,昏暗之中,众卫林立,环绕着放置在山谷中央的一个灰白石棺。 有成群黄衫道士,各持桃符、八卦镜、三清铃、乾坤圈、八角斗灯各色法器,绕石棺散落而立,所立处正是南斗、北斗星位。 南斗掌生,北斗掌死,两斗间的地带,便是生死混沌。 众道士抑扬顿挫诵经,便令得临近日落的幽深山谷中,透着分外的神异与玄奇。 侯彦立在虞姬身侧,依照嘱咐,两手捧着个雪白的骷髅头,立在众道士形成的圈外,面容沉静,两眼黝黑,深不见底,却早已失去了先前的灵动刁钻色彩。 一阵马蹄声乍然由远及近,打破山谷中虔诚诵经的安宁,众无头卫俱对闯入者拔刀相向,陆升骑着一匹灰色骏马,仿佛武神临世般穿过山道,闯入山谷之中。 他见无头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各持兵刃,都对他严阵以待,又见侯彦手捧枯骨,心中焦急,操纵马匹在包围圈外来回匆匆踱步,一面叫道:“侯彦!侯彦!” 侯彦双眸亮起几分光彩,循声望去,忙唤道:“陆大哥!”随即厉声呵斥道:“放肆!快请陆大哥过来。” 众无头卫竟果真乖乖收起刀枪剑戟,分开一条道,容陆升通过。 陆升策马穿行过无头卫,靠近后翻身一跃而下,拉过侯彦藏到身后,警惕瞪着虞姬,剑鞘横在胸前,“侯彦,莫怕,我这就带你走。” 虞姬纤细身形安安静静、娇娇俏俏立在原地,只噙着一抹浅笑徐徐摇头。 陆升眉头微皱,尚未开口,便听身后侯彦沉静开口道:“陆大哥,你莫要怪罪王妃,此事原是我心甘情愿。” 陆升错愕,转过身凝目看那少年,又扫一眼他两手中捧着的头骨,动容道:“这莫非是……” 侯彦深吸口气,沉声应道:“正是项王首级。” 陆升沉默不语,他与谢瑢为护着侯彦避开眼下局面,连番奔走,与无头卫死斗不休,到头来却劳而无功、全然白费,难免令他失望已极、疲惫已极。 侯彦许是瞧见了他的神色,露出苦涩笑容来:“陆大哥,是我……连累了你。” 不等陆升开口,他又续道:“我意已决,请陆大哥莫要阻拦。” 他说得又急又快,分明是生怕被人劝阻的模样,仿佛只需陆升开口一劝,又会立时动摇,故而只竭力摇头,笑道:“我、我胆小又无能,倒不如借个身子给有能者,也算是物尽其用。落在旁人眼里,都以为是我侯四的功劳。” 陆升转而看向虞姬,缓慢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虞姬却一反常态,半点笑容也无,只敛目肃容道:“项王死时,遭分尸之祸,形体无踪。幸而寻得此子,其血脉为楚人之后,无论根骨八字俱是上佳,可做项王凭依。” 陆升冷然问道:“凭依之后如何?” 虞姬道:“原魂消散、或是与项王同体而居——各在五五之数,端看天意。” 陆升尚未开口,那占据南北斗星位的众位道士已齐声道:“吉时已到!” 其中八人揭开石棺棺盖,正望向侯彦。 侯彦细弱肩头微微一颤,便迈步上前去,陆升反手抓住他手臂,焦急道:“侯彦!莫要冲动!” 那少年转过头,仰头对陆升笑起来,他生得俊秀美貌,一笑便愈发如锦绣珠光,“陆大哥,我去过平城郡借兵。” 陆升愣住,心中顿生不祥之兆。 果然侯彦又道:“平城郡穷困,百姓又染了时疫,连郡守也病倒了,派不出兵来。” 他睁大一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淌下,“兵临城下、众生皆苦,我何以独善其身?” 陆升哑口无言。 侯彦轻轻一挣,就自陆升手指间挣脱,泪光潋滟,却笑得犹若卓傲立水洲的菖蒲花开,轻声道:“陆大哥,保重。” 陆升便眼睁睁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谷中央,捧着那颗头骨,躺进石棺之中,棺盖徐徐合上。 遂楚歌四起。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虞姬裣衽,朝着石棺跪了下来,轻声道:“谢陆功曹成全。” 众无头卫环绕石棺,也一道跪下,静默之中透着激昂期待,个个静候旧主。 陆升不曾同虞姬再多说只言片语,神情漠然,自山谷中退了出去。 暮色来得极快,眨眼便笼罩四野,四面八荒,茫茫不见五指。 唯有山脚下一盏华贵奢靡的多彩八角琉璃灯悬在马车外,不合时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5 宜地亮着炫彩光芒,如梦似幻为陆升指引方向。 流寇出没之地也肆无忌惮招摇,自然是谢瑢的马车。 陆升上了马车,谢瑢正斜卧软榻,见他进来,便招了招手。陆升便依言靠了过去,侧头枕在他怀中,他一言不发,谢瑢也不说话,唯有马车车轮粼粼碾过荒原碎石,竟不见如何摇晃,四野寂静,耳畔的沉稳心跳声便格外安抚神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升才低声道:“我十三岁时,与恩师往上林苑游猎,射中了一只彩雉,不想那只彩雉却是七殿下的爱宠。” 谢瑢轻柔抚着那青年柔顺发丝,柔声道:“原来抱阳自幼就爱闯祸。” 陆升忆起旧事,不觉间笑起来,在谢瑢怀中调整姿势,靠得更舒服些,“七殿下那时也不过六岁,抱着彩雉哭得伤心。我只当要大祸临头,谁知七殿下却拦下要拖我去用刑的执金吾,说道:禽畜性命,哪里比得过人命,不如罚他去给我捉两只活的。” 谢瑢道:“七殿下聪颖仁厚,颇得其母真传,只可叹,天不假年。” 七殿下生母入宫之前,是闻名江左的才女,盛宠下生此一子,聪慧绝伦,简在帝心。却在不足八岁时,死于一场风疹,若非如此,那帝位约莫是要换人坐的。 陆升唏嘘,又叹道:“侯彦同七殿下很像。” 谢瑢不动声色,只应道:“二人都是娇生惯养,天赋惊人。” 陆升却道:“年纪轻轻,不该受这许多苦。” 谢瑢便笑道:“天子无能,戍国无力,自然拖累百姓,累得十三岁的稚子也要为国操心。” 陆升却无心听他妄议朝堂,闭目叹道:“阿瑢,我累得很。” 谢瑢轻轻解了他束发的发冠,放任满头浓黑顺滑的长发披散肩头,手指顺着他长发走向徐徐梳理,自肩头滑到了腰侧,一面低声道:“你这傻子,生年不满百,偏要常怀千岁忧。” 陆升察觉他手指动作,触摸处火辣辣热流扩散开来,令得半个后背都发麻,不禁耳垂烧红,反手抓了他手腕道:“阿瑢……” 谢瑢却无声笑了笑,俯身将他压入软榻,轻描淡写地解开腰带,手掌坦然深入,揉抚他臀侧赤||裸肌肤,一面续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陆升哽了一哽,喘息愈烈,却终究抗拒不了谢瑢百般诱惑,再加之心事重重,便生了逃避的念头,索性随他去了。 十月初一,西域盆地大雨如注。 赫连托的队伍遭遇强敌偷袭,队伍十去七八,元气大伤,只得暂且中断任务,带着仅存的几名亲信护送郁久闾延珪仓惶而逃。 无头卫白日不能行军,多有掣肘,只得分遣部署,徐徐追击。 经此一役,边疆百姓总归摆脱狄夷肆虐屠村之苦,暂且恢复了安宁。 只是无头卫大获全胜凯旋之时,遇到了一个重伤的镇西军兵士,自称杨雄,无头卫遂将他带回益州城郊,送往陆升的营帐。 十月初四,这名唤杨雄的军士醒转,与陆升犹如亲人重逢一般,喜悦异常。杨雄将那小乞丐真实身份告知了陆升,二人一商议,陆升因奉了军令卸任军职回京,再无半分权力,只得知会了侯总兵。杨雄随即整装返回西域都护府,同样要将消息告知赵将军。 仿佛山雨欲来,人人都察觉到大战将至的阴郁压力。 至于无头卫,自侯彦携虞姬自流金山山谷返回后,便对这少年忠心耿耿,击退柔然流寇后,如今也要前往西域,一则,五百无头卫数量略少了些,侯彦率领众部曲之余,要设法招募壮大队伍;二则这军队身份特殊,又只能夜间作战,索性到最前线去,游而击之,也叫柔然、鲜卑等外族尝尝神出鬼没的滋味。 ——不过事到如今,只怕不能唤他侯彦了。 十月初六黄昏时分,陆升为杨雄送行。 杨雄到底年轻,体质强韧,虽然被囚禁时百般受虐,如今却康复得极快,在马背上腰杆笔挺,犹若长剑出鞘一般。 陆升叮嘱他与百里霄等人彼此照应,建功立业,早日荣归。 杨雄一一应了,迟疑片刻,终究不再提起郁久闾延珪之事。只因陆升如今就要回京了,同那柔然王子间隔万里之遥,想必今生再难有见面的时候,何必白白提起,徒增烦恼。 听得先锋队催促,杨雄抱拳,同陆升别过,策马往西去了。 陆升望着他背影匆匆,与众多无头卫相伴而行,不免又笑起来,世事难料,当初同虞姬、无头卫斗得不死不休,不想这才几日,彼此却成了盟友。 正思忖时,一名披挂玄色盔甲的少年向他走来,年纪虽幼,神色举止却格外沉稳端肃,透着十足的矜贵与傲然,陆升隐约忆起,项王乃大楚贵族,又是少年得志,如今就好似回归幼龄般神采飞扬。比起侯彦……果真耀眼得多。 陆升对他抱拳,嗫嚅了少顷,却不知如何启齿,那少年却笑得坦然:“陆功曹,不必送了。” 陆升道:“……是。” 那少年又上上下下打量他,颔首道:“陆功曹放心,我既然应承那小子,要给他个太平盛世,便断然没有坐视外辱强侵国土之理。” 陆升又道:“项王有心了。” 他早知那五五之数是虞姬信口雌黄,却仍旧心怀奢望,如今见着此人举止神情,再寻不出半丝熟悉痕迹,方才死了心,那名为侯彦的小少年,与他萍水相逢,匆匆别过,自此再不复相见。 那少年又笑笑,部下牵来马匹,他翻身上马,告辞之后,扬长而去。 陆升又站了少顷,只觉意兴阑珊,只想折回营帐同谢瑢好生说说话。 然而才行到营帐外,便听见一个老者的朗朗笑声传来,那人道:“好、好、好!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同虞姬也能做起交易!他日事成,可记头功!” 他正心中疑惑,却见帘帐一动,露出若蝶僵硬一张小脸,期期艾艾道:“抱、抱阳公子回来了……” 陆升只得走进帐篷,便见一个枣红道袍的道人同谢瑢面对面而坐,童颜鹤发,道骨仙风,那道人笑容满面,谢瑢却沉下脸,就连见了陆升进来也一语不发。 那道人口称为师,陆升自然猜到他身份,急忙上前见礼,道:“陆升见过葛真人。” 葛真人便笑道:“这位便是陆抱阳?果然少年英雄,能得无头卫相助,多得陆功曹斡旋,他日彭城王也要承情。” 陆升困扰应道:“真人谬赞……陆某奔波数日,不过无功而返,在下……愧不敢当。” 葛真人大笑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6 道:“陆功曹谦虚得紧,若非有你在,那无头卫如何肯——” 他话才出口,谢瑢便冷然打断道:“恩师另有要事,不如改日再谈。” 葛真人见机亦快,转了转眼珠,便颔首应道:“自然、自然,告辞、告辞。” 他竟当即住口,起身出了营帐。 陆升难得见谢瑢欲盖弥彰的举止,心头愈发生疑,遂问道:“阿瑢,什么交易?” 谢瑢道:“不过是同无头卫联手抵御外辱的交易罢了。” 陆升心头火起,冷笑道:“真当我是傻子不成?你若不说,我去问葛真人。” 谢瑢一张俊美面容如寒冰般冻结,陆升见他只是不语,转身就要出营帐追葛真人,忽听谢瑢在身后长叹一声,道:“抱阳,莫再问了。” 陆升伸去撩帘帐的手悬在半空,一时间心旌动摇,只因那素来高傲骄矜的贵公子,如今语调中竟带有几分乞求的意味,更令得他胆战心惊,只觉前路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露泫飞卿、蛋饺和岁意惜华云妞妞投雷么么哒~ 第89章 金屋错(一) 营帐内,一时间静谧无声。 陆升只觉那人目光投来,不免如芒在背,便愈发心烦意乱起来,出声问道:“阿瑢,你曾允诺,从不骗我,是也不是?” 谢瑢道:“我原也从不曾骗过你。” 陆升冷静问道:“既然如此,阿瑢,你可曾有事瞒着我?” 谢瑢道:“我奉恩师之命,寻陵探宝,未曾禀报之事多如牛毛,不知夫人说的哪一件?” 陆升却无心同他调笑,缓缓转过身,一字一句问道:“阿瑢,我带侯彦逃离益州之后,你可曾允诺虞姬,不再阻挠她复活项王?” 谢瑢留在唇边的浅笑,便仿佛落入池塘中一滴墨汁,转眼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升心头愈沉,难免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谢瑢方才道:“功曹大人神机妙算,猜测虽不中亦不远。” 陆升失笑道:“阿瑢,莫非你以为,只需不曾骗我便足够。其余事宜,哪怕我卷入其中,牵涉再深,然则只要我不曾相问,是以隐瞒于我也无妨?” 谢瑢无言,显见得竟是默认了。 陆升大步走过去,怒道:“虞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谢瑢任凭他怒火中烧,逼迫般伫立眼前,仍是平淡如常,回道:“一件禁器,并一份帝陵堪舆图的碎片,也算是所获颇丰。” 事到如今,他便也不再隐瞒,索性将原委彻底坦白出来。 天池倾泻,原是澡雪奉了谢瑢之命有意而为,正是为了将众无头卫轻易困在天水阵中,却是因谢瑢得知虞姬手中握有寻找黄帝陵的线索。他原本要在天池之中彻底杀灭无头卫,夺得至宝,然而虞姬非但强硬,也十分狡诈,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屈服,谢瑢竟寻不出她将堪舆图藏在了何处。 是以几番博弈后,彼此达成交易:虞姬献上堪舆图碎片并一件禁器,谢瑢则助她劝服侯彦,接受项王魂魄凭依。 至于如何劝服,倒也简单,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十三岁小子,与他见识一番蛮夷屠村、生食人肉的血腥场景,再拿国家大义、英雄气节蛊惑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虽说绝非易如反掌,却也不曾费多少气力。 继而谢瑢笑道:“那小子竟是个情圣,先前动摇不定,直至虞姬问道,是要苟延残喘做个乱世闲人,还是为陆大哥开辟个太平盛世,守他一生安稳?那小子方才肯……” 话音未落,陆升的拳头已然恶狠狠揍到他面颊上。 那一拳来势汹汹,力道奇大,谢瑢竟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 白玉无瑕的左边脸颊,渐渐便泛出青紫血痕。 陆升卓然而立,居高临下,紧攥着拳头对他怒目而视,然而第二拳却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只一味攥得指节突起,手背上筋络根根浮起。 听到动静闯入的若蝶若霞等人见势不妙,又蹑手蹑脚退出营帐。 谢瑢却不起身,只留在跌倒的原地仰头看那青年,素来高高在上的清冷容姿,宛若冰雪雕像渐渐融化一般有些许动摇,他柔声道:“抱阳,那侯彦原就是虞姬为项王备下的凭依之体,命中注定、合该如此。我不过顺势而为推一把,提早了些许时日而已。” 陆升怒道:“你无非是见不惯侯彦缠着我!” 谢瑢便皱眉道:“你是我的人,旁人居心叵测纠缠于你,我自然要铲除隐患。” 他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竟叫陆升一时间错愕怔愣,无言以对。 谢瑢这才站起身来,轻轻一拂绣着银螭出没云海的衣摆,抬手要将陆升揽入怀中。 陆升一闪身,后退避开,便见谢瑢露出受伤的神色,他心中悸痛,低声道:“阿瑢,侯彦不过十三岁,你何至于……这般恨之欲其死?” 谢瑢收回手来,冷笑道:“若非你欲拒还迎,同他夹缠不清,他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陆升气结道:“你——不讲道理!” 谢瑢仍是一如既往道:“我就是道理。” 一面蛮不讲理,一面抬起手来,不由分手将陆升拽入怀中。 陆升不愿同他纠纠缠缠,并不推搡,却僵直后背在原地不动,低声又道:“阿瑢,你不愿我同旁人多有来往,我为讨你欢心,自然尽力避开。然而我生在红尘间,如何能彻底隔绝交际?若不互通人情往来,又如何……执行公务?” 谢瑢轻抚那青年后背,却只觉掌下肌理僵硬生疏,半点不肯放松依从,心中便多了几分烦躁,“区区一个清明署功曹,不做也罢。” 话音才落,陆升便将他一把推开,“阿瑢,若你当真对我有情意,便不该如这般待我。” 谢瑢面上却浮现出暌违许久的疏离冷漠,笑容淡漠冰冷,漠然道:“我自幼伶仃,不识情爱,原来这有情无情,尚有什么规矩不成?” 陆升望着他神情一刻比一刻愈见疏离,不觉间心慌,不过稍稍迟疑,却仍是道:“阿瑢会如此行事……不过是起了独占心罢了。” 谢瑢只静默注视他,眼神幽冥寒凉,深不见底。 陆升半垂眼睑,打量自己一只手,手指修长俊挺,骨节优美有力,指腹掌面覆着薄茧,是因经年累月练剑留下的痕迹,他心中酸涩,却仍是沉声道:“我六岁习武,寒暑不辍,六艺皆熟。我十六岁得恩师举荐,加入羽林军,自不入品的小兵做起,十九岁得擢升司民功曹,你看不起这区区从六品的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7 小官,却是我一刀一枪、流汗流血挣来的。我兢兢业业,出生入死,擒贼剿匪,破案逾百宗,可谓功勋累累——谢瑢,我却绝非为了有朝一日,被你效仿前汉刘帝:若得阿娇为妇,铸金屋以储之。” 谢瑢却轻声笑起来,柔声道:“错了。” 陆升问道:“何错之有?” 谢瑢道:“我爱重抱阳之心,天地可表,同我隐瞒之事并无半分干系。若你不曾知晓,安于金屋之中,自然一切如常。为何一旦知晓了,就要全盘否决我满腔情意?” 陆升被他一番强词夺理,搅得有些懵懂,一时间又无言以对。 谢瑢续道:“我先前如何待你,往后亦如何待你,抱阳,你如今生出不满,无非是察觉到金屋困囿,心有不甘罢了。既然如此,我再将金屋打造得庞大些。” 陆升苦笑道:“阿瑢,你误会了。” 谢瑢道:“天上地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陆升闭目叹道:“有。” 谢瑢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身后渐渐聚集起光影,火红的毕方、雪白的腾蛇、漆黑的旋龟如梦似幻、各安其位,显出朦胧轮廓,将谢瑢包围在中央,更衬得这贵公子面如皎月、俊美无俦、身姿凛然,犹若天外金仙,“你想要什么?泼天富贵、至尊权柄,我皆可为你取来。” 陆升缓缓道:“我要你真心待我,不将我视作禁脔,不困我于浅滩,更不可再伤我同袍亲眷。” 气势磅礴,威压惊人的幻象随着他颇有几分意兴阑珊的话语,迷雾一般褪去,谢瑢默然片刻,松开手道:“我明白了。” 他望着陆升,笑容和暖,眼中却不带半分情意,只一步步逼近,“不识情爱也罢,不懂恩义也罢,左右到了这一步,往后也一如既往困着你就是了。” 陆升顿如置身冰窟,谢瑢迫一步,他便退一步,直至节节败退,后背撞在帐篷上。被谢瑢握住手臂时,他反手挥开,啪一声正拍在谢瑢手掌上,碰撞声分外刺耳。陆升手背火辣辣疼痛,便也学着谢瑢笑起来,只是言语间难免带上几分咬牙切齿:“谢公子抬爱,陆某消受不起,从今之后,你我不必……再见了。” 他握了悬壶,苦笑道:“这剑解了给你也是无用,想来谢公子也不放在眼里,只当是赏了在下罢。告辞。” 他与谢瑢擦肩而过,谢瑢却道:“陆升,你莫要后悔。” 陆升足下有千钧重,眼看就要停下来,然而忆起谢瑢的言辞行止,往日种种恩义缠绵,却不过是他自作多情而已。他心中酸涩,生怕被谢瑢看出端倪,仍是头也不回,一步步走出帐篷,渐行渐远。 营地内外静悄悄一片,就连仆从们所在的营帐里也悄然无声,若蝶面色焦急,坐立不安,若霞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缓缓摇头。 姓朱的厨子更是失望得很,昨日深夜里,野狼咬死了一头官牛,依照惯例,看牛的小吏报备之后便将牛肉公开售卖。今日他得了消息,便忙赶去买了上好的牛肉,花了大半日功夫整治了一桌全牛宴。 炖得香浓软烂的红烧牛膝、入口即化的黄焖牛筋、脆嫩可口的盐烤牛舌、堆得宛如朵朵粉嫩芙蓉花似的牛里脊薄片……花团锦簇摆满了一桌,暗香浮动、馋人欲滴,如今却孤零零摆在桌上,乏人问津。朱厨子望着一桌美食,郁郁寡欢地叹口气。 四野无人,夜色渐渐深了,陆升进了益州城,独自寻了个客栈住下。 益州被天池水困住时,只伤妖邪,凡人却是无碍的,故而最大的损伤,反倒是谢瑢与无头卫大战的那间客栈,陆升入住的客栈就同倾塌楼宇隔了一条街,如今透过窗户看去,便觉短短数日,物是人非。 陆升心头空荡得厉害,又不愿借酒消愁,索性唤小二取来文房四宝,徐徐磨了墨给兄嫂写家信。 写完家信,又写奏疏,向上峰请愿,要留在镇西军。如今大战在即,镇西军正是用人之际,若要留下来倒也容易。 只是兄长陆远只怕又要大发雷霆了。 陆升忆起兄长怒火滔天责骂他的场景,不觉失笑,然则一笑起来,眼前顿时水雾迷蒙,竟是克制不住。 沾了墨汁的羊毫笔落在地上,陆升随之蹲在书案前,蜷成一团,死死压抑住咽喉中泻出的呜咽。 天亮时分,陆升一夜未眠,两眼泛红,容色憔悴,自然是全无胃口的。只是为补充体力,味同嚼蜡吃下一碗汤面。随后取了零钱与书信,交托给店小二去送信,便不再留恋,当真策马往西而去了。 第90章 金屋错(二) 两封书信出了益州城,便落入谢瑢手中。他一目十行扫过,眼神便沉下来,“他往哪边走了?” 若霞轻声道:“往西边去了,是镇西军……的方向。” 谢瑢立在荒原上看信,看完便将信笺纸慢慢收拢,抟成一团,若有所思望着几团棕黄风滚草轻飘飘滚远:“若霞,人间情爱,该当是什么模样?” 若霞同若蝶一道随侍在侧,忽听得指名,她抬起头望了望自家公子,却见素来城府在胸的公子如今竟露出些微茫然神色,她不敢信口雌黄,沉吟片刻,只得苦着脸道:“奴婢一只修炼不满百年的凤眼蝶,若非得公子法术加持,连人形也不会变,哪里懂得人间情爱。公子忒为难小妖。若蝶年长,倒不如问问若蝶。” 若蝶乍然被祸水东引,慌得急忙摆手,“我、我、我也不懂……只是,只是奴婢以为,心中牵挂有人,只愿朝夕相对不受打扰,念着他便觉天高水长、年月安好。那约莫便是动了情罢?” 若蝶固然比若霞多了几十年道行,对人心变幻依然知之甚少,如今竭力想要劝慰自家公子,说的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半点不起作用。 她也察觉到自己寸功未尽,委委屈屈扭着手指,低声道:“总归不过如同喜歌所唱的那般罢了。” 谢瑢便恍惚忆起在楚豫王府那夜,他半是正经,半是捉弄,迫那青年穿了嫁衣,化了妆容。大红嫁衣灿若云霞,衬得那青年挺拔如松竹的身姿恍如火树银花,耀了满目的惊艳靡丽。 谢瑢一时兴起,又为他画眉。世人素来称颂,千山公子笔落惊风,冷冽如刀,然而他彼时执笔,匀了青黛,轻轻落在陆升眉梢时,却是道不尽的缠绵悱恻,悉心呵护。 换来陆升眉眼流光四溢,与烛火辉映。好端端一个风骨峥嵘的男子,硬生生染上几分艳若桃李的绝色,前一句才要赞他骨重神寒天庙器,下一句便成了一双瞳仁剪秋水。 而后红烛高悬,照得满堂清冷化作融融和煦,喜歌悠悠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8 ,那青年懵懵懂懂,随着谢瑢往喜堂内走去,神态是难得一见的柔顺,悄无声息,给予谢瑢全然信任。 彼时若蝶在唱道: “结发兮,红烛烧。合卺酒,连心袄。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那青年踩着喜歌前行,烛光照耀下,嫁衣摆群凤飞腾,陆升目光盈盈、神色宁和、步履沉稳,一步一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谢瑢心上。 谢瑢那一刻便恍惚生出了当真在成亲的错觉,好似只需与他这般同行,就果真得以填补一生缺憾,碧空流萤相携归,岁岁年年不知老。 他心中冻土千里,始得潜流暗生;荒原枯槁,终有绿意萌动。 故而到了那幽魂跟前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陆升交给它,险些坏了大事。 然则时至今日,再回头重审旧事,却不过是一厢情愿、强人所难罢了。 谢瑢暗自讥诮一哂,回过神来,却听见毕方嗓音浑厚,正在讲上古传闻,落入谢瑢耳中时,已至尾声:“……是以爱重之心愈厚,牵挂之意愈深,他若忧虑既是我忧虑,他若欢喜便是我欢喜……” 谢瑢冷笑道:“他若忧虑了,我固然忧他之忧。然则若他的欢喜也与我无关,我又喜从何来?” 毕方迟疑道:“这……强求不得……” 谢瑢摊开手掌,抟成团的信笺纸化作了灰烬,犹若成群黑蝶,飞散无踪。他面上神色却越发冰冷,褪去了伪装许久的温和柔情,反倒更显出不加掩饰的恣意肃杀,就连嗓音也是冷肃得一丝人气也无:“生母弃我,是造化弄人;继母生父弃我,是人之常情。他陆升又凭什么,也要弃我而去?他分明允诺于我,不离不弃,如今却……忘了,背誓背得干脆利落,也不怕食言而肥。” 众仆从无言以对,只得个个静默无声。谢瑢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然全无半丝波澜,冷笑道:“人心向背,固然强求不得。左不过是强人所难了……不如强求到底,打断腿也要将他捉回来。” 随后谢瑢果真言出必行,将陆升捉了回来。 可怜陆升尚未离开益州地界,便遭生擒。 他不过勒马停在山道间,同一名樵夫多说了几句话,不料转过身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晕了过去。 这次再醒转时,人虽安然无恙,却被反剪双手、蒙了双眼丢在宽阔的拨步床中,他一面吃力坐起身来,心中多少有所猜测,便涌出七分恼怒,还剩三分,却是无可奈何。 未过几时,拨步床外的帘帐响起窸窣挑动声,好似有人靠近。 陆升循着声转头,一声轻叹道:“阿瑢,你何必……咄咄逼人?” 那人轻声一笑,自背后搂住陆升,萦绕周身的熏香传来,果然熟悉得很,又伸出舌尖,柔柔在他耳廓边缘舔了舔,又热又滑,陆升哪里受得住他撩拨,顿时气血上涌,耳根红得通透滚烫。 他周身不自在,侧头闪避,身形一歪,被谢瑢顺势俯身压制住。陆升察觉到硌在后臀的硬物时又是一僵,那人竟已亟不可待,压着他徐徐磨蹭,一面轻咬他耳朵,一面低声道:“你要我放手,我就该当放手;你不愿我咄咄逼人,我就该恭良谦俭让不曾?陆升,你莫要欺人太甚。” 陆升先是羞恼交加,愤怒烧得全身火辣辣疼痛起来,待要挣扎时,却听谢瑢一反常态,语调几称得上恶意,竟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他心悸得疼痛,一疏忽便被谢瑢趁势剥去内外上下的衣衫。谢瑢手指贴在胸前肆意玩弄,迫得他弓起身试图躲闪,却反倒更深偎入身后人怀抱中。 只是素来令他倍觉安心、勾人沉溺的怀抱,此刻却恍若牢笼,困得他喘不过气来,故而又气又急,嘶声道:“谢瑢!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 谢瑢低低笑出声来,二人身体贴合处渐渐升温,热得几近灼伤,这青年身形修长,肌理匀亭,阳刚十足,一双眼清澈洞明,却偏生总能引得他难以自持,滋味好得**蚀骨,叫人欲罢不能。 如今纵使眼中无喜无悲,无起无伏,骨血中却仍是腾起一股邪火,渐成燎原,恨不能立时发||泄在那青年身上,令他欲生欲死、生不如死。 谢瑢两手动作便愈发放肆,尽在他要害处流连撩拨,又吮舔啃咬他后颈,并柔声道:“陆抱阳,在无为岛上,你曾允诺过什么?” 陆升身形一震,险些连那侵蚀入骨的啃食也顾不上,只忍着蚁噬般的痛痒,隐约记起了前尘。 他曾同无为岛上的小童谢瑢许诺过:十四年后,不离不弃,你赶我也赶不走。不料时移世易,如今纵使有千百个理由,他终究是……自食其言了。 陆升满腔怒火尽数化作愧疚,放软身躯不再抵抗,任凭谢瑢开疆拓土,卡着生涩入口强硬侵占。他疼得冷汗涔涔,只咬紧牙关,指节紧扣住缠绕手腕的丝绳,渐渐有些发白。 谢瑢一时冲动,如今也不好过,只是他生性倔强,宁折不弯,眼见得陆升两眼发红也不肯求饶开口,心头邪火烧得愈发旺盛,多少生出了凌||虐之心,不退反进,生生要将娇弱要害撕裂一般侵占。 陆升细细抽气,只一味咬牙忍耐,待得二人身躯再度密合,方才颤声道:“阿瑢……是我亏欠你,要打要罚,尽由你处置。只求你念在与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打过罚过,待得阿瑢气消后……就放过我罢。” 话音才落,那人恶狠狠纵||身|贯||穿,仿佛将他从正中撕裂开来,陆升面无血色,更克制不住自咽喉里泻出痛哼,喘息如破旧风箱急促凌乱,时不时爆出暗哑促音,好不可怜。 时至此刻他才明白,往日里谢瑢纵使索求无度,却仍是有所顾虑、留了力的。如今一被激怒,再不顾惜,侵略得又狠又深,凶恶得好似要将他分筋错骨、拆吃入腹一般。 陆升哪里受过这等磋磨,一时间辗转呻||吟得破了音,既酣畅淋漓、又苦不堪言。 谢瑢征伐割据,毫不容情,一面却低头撕咬他后颈肌肤,直咬得皮开肉绽、刺目嫣红的血珠伴随淤青浮现。他一面咬一面吮舔血珠,只觉腥甜滋味甘美火热,熔岩般滑过咽喉,烧得全身火热,哑声笑道:“认打认罚固然上佳,若要我气消,却难于上青天。” 陆升固然想回嘴道“少说废话,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却终究心虚不敢开口挑衅。更被谢瑢咬得疼痛难当,一阵紧接一阵颤抖不已,压抑不住哑声闷哼。上下内外具遭折磨,他承受不住闷哼低喘,连尾音都带上了哭腔。偏生性子却又倔强隐忍,仿佛同谢瑢抗衡一般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49 。二人来回拉锯、互不认输,一个死命侵犯,一个拼死不降,不觉间所耗日久,陆升毕竟撑不住,竟昏迷了过去。 谢瑢却仍是不放过他,翻来覆去玩弄得彻底,陆升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几次察觉谢瑢正嘴对嘴喂他喝牛乳粥,又柔声道:“陆升,陆升,有生之年,我绝不放过你。”分明嗓音清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陆升却听出了无尽恨意,愈发心头冰凉绝望。 如此昏天暗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真真被压榨至穷途末路。待得谢瑢大发慈悲放过时,陆升只觉全身上下的骨骼好似被根根打断一遍再拼接成型,半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至此他方才能细细查看四周,却已不在那拨步床中,不知何时转移至马车上。 车中宽大安稳,半边坐榻宽得好似床铺,垫着波斯绒的柔软垫子,一如既往的奢华舒适。他便被安置在其中,左手腕扣着一个银色金属环,又有一条细铁链,一头连着金属环,另一头深深嵌入车厢壁之中。看似不堪一击,实则坚固非常、扯拽不断。 谢瑢便坐在另一头,正伏案疾书,不知处置什么公务。 车厢微微摇晃,陆升暗道不好,才张口出声,就察觉嗓音嘶哑,他只得对着谢瑢怒目而视。 谢瑢写完信函才放了笔,安坐原处,抬起一双清冷眼眸看他。 依稀仿佛初见之时,眼中半丝温情也无,唯独只有凉薄冷漠,看他同看旁的物事,并无半丝不同。 陆升只觉身心俱冷、如坠冰窟,胸中苦涩难言。他求仁得仁,原不该心生怨怼,然则如今亲见谢瑢同他生分疏离,形同陌路,却又觉痛不可遏,一呼一吸间,有万箭穿心。 他竭力开口,嘶哑问道:“这里……是……” 谢瑢道:“剑南道。” 自西域回京,需得先过虎牢关、再经剑南道、雁荡山,而后方抵达关中。如今算来,纵使快马加鞭,要自益州到剑南道,少则也有三五日了。他被谢瑢纠缠胡天胡地,竟不知时日。 陆升神色恹恹,只苦笑道:“你迫我回了京,也是于事无补。” 谢瑢不言不语,只冷眼看他。 陆升喉咙刺痛得厉害,如今开了两次口便觉身心俱疲,索性转过身去蒙头大睡。 只是就连这点喘息之机也弥足珍贵,他不过略略打个盹,谢瑢又自身后倾轧而下,无视他抵抗阻拦,擅自将他拖入无尽情潮欲念之中。 第91章 金屋错(三) 陆升回京时已过仲秋。 也不知谢瑢如何打点过,也无人追究他拖延之责,总掌执事反倒慰问他一路辛劳,又多给他一日休假,陆升便回了家。 久别归乡,大嫂周氏身怀六甲,如今已然胖了一圈,气色极好,笑靥如花,挺着臃肿身躯迎接陆升。不料周氏出门时尚且喜气洋洋,才见陆升,便立时红了眼圈,哽咽道:“瘦了……” 随即珠泪滚滚,悲声难抑,唬得陆远陆升二人急忙告罪宽慰,好一通劝。 将周氏送回房中后,陆远才叹道:“你大嫂怀着孩子,难免多愁善感些。” 虽然叹着气,眉宇间的喜悦却是毫不遮掩。 陆升也被他喜色感染,多日来的郁结消散大半,暂且将谢瑢那魔头置之脑后,接连问道:“嫂嫂身子可好?怀的是男是女?可曾取了名字?” 陆远虽然同亲眷老生常谈了不知多少次,此刻仍是不厌其烦,同弟弟一一说得分明,显然是乐在其中:“一切都好,无非是伤春悲秋得很,小意哄着便是了。这次一胞双胎也不拘男女,我都喜欢。你嫂子说了,大名要慎重,倒不急着取,你这做叔叔的,也要好生想一想。” 陆升自然笑嘻嘻应了。 说完家事,又问公务,他不敢说曾经历连番凶险,只提了在镇西营中操练新兵之事,陆远却狐疑道:“不过操练新兵,何来的功勋积累,只半年便官复原职,回京来了?” 陆升一时汗颜,正不知如何自圆其说时,陆远却又沉吟,忽然一拍大腿笑道:“是了!新帝登基,想必是卫将军朝中的故交好友支持新帝一系,便叫你也得享恩泽。” 陆升愕然道:“这……我不过走了半年,怎就又换了皇帝?” 他问得傻气,陆远又好气又好笑,只道:“外人面前,万不可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换了近一个月了。中秋前,先帝游猎,却不慎坠马,右臂被马蹄踏碎了。药石无医,往后也是个独臂。先帝素来良善敦厚,如今成了独臂,自认再难领大统,便将帝位禅让给彭城王。” 陆升一惊,却不料短短半年时光,朝堂上竟有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时间嘿然无语,过了少顷,方才苦笑道:“只断其一臂,想不到彭城王竟如此良善。” 话音才落,就被兄长一掌拍在后脑上:“胡闹!整日里大放谀辞,你当真不懂何谓祸从口出!” 陆升摸摸后脑,低头受教,却仍是小声嘀咕:“大哥忒胆小,十一年换了四个皇帝,他们做得,为何我们就说不得?” 陆远沉下脸,若换了往常,只怕早已厉声呵斥起来。如今却因周氏怀孕,倒调|教出了好脾气,只默默与陆升对坐无言,片刻后方才叹道:“你可还记得李家四郎?” 陆升道:“李小奴?小时候尚一起玩,进学后便不曾来往了。听闻他爹爹飞黄腾达后,一家人便眼高于顶,不屑同升斗小民来往。” 陆远道:“李小奴的爹爹李厚德得了贵人青眼,委实是飞黄腾达了些时日,十年之内从一介看守粮草的小吏,擢升至三品大员。李小奴更同琅琊王氏的旁支结了亲,风头无两。然而三个月前,治粟内史令贪腐东窗事发,牵连了数十大臣,李厚德首当其冲,背了最大的黑锅,被砍头抄家,李小奴同他三个哥哥俱都砍了头……” 陆升一惊,失声道:“小奴他……死了?” 那李小奴尚比陆升小半岁,记忆中生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又最爱追着陆升叫哥哥,只可惜其父心比天高,待得了内史令的关爱,便举家搬迁去了南城,与达官贵人们比邻而居,李小奴便被迫同陆升断了往来。 不料经年一别,再得到这小子消息时,却已天人永隔。 陆升心中不是滋味,讪讪道:“……何以、何以就……” 陆远道:“抱阳,李厚德他野心极大,又不甘心被寒门的身份困住手脚,是以明知内史令居心叵测,仍是心甘情愿依附于他,所谓富贵险中求,摸过如此。他求仁得仁,怨不得其它。然而抱阳,你却不必非走到这一步。”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0 陆升愕然道:“大哥,你误会了,我不过……” 陆远抬起手,断然道:“你自幼行事便总有一套说辞,我也不耐烦听。抱阳,须记得娘亲遗愿,哥哥如今过得恬淡安稳,一心所愿唯有两件事,其一是平安养育子嗣,其二便是你的终身大事……” 陆升又道:“大哥,我……” 陆远仍是叫他住口,“你大嫂娘家远亲表妹今年十六,人品相貌俱是上佳,难得人家也不嫌弃你年纪大,你何时寻个日子,两家人见一见,若是妥当,便定下来罢……” 陆升急忙站起来道:“哥哥!此事不妥!” 陆远沉下脸来,“如何不妥,待你成亲后,哥哥薄有积蓄,替你买个宅院,往后为人夫、为人父,需当多多考虑妻儿,安生度日,莫再好高骛远……” 陆升一颗心又苦又涩,仿佛被黄连浸泡,却只得紧扣手指,强忍心潮澎湃,站起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彭城王供奉葛洪真人,葛洪真人的弟子谢瑢却与我交好,如今正是我飞黄腾达的良机。李厚德被杀头抄家,是他所托非人,自己也无能。我却是信得过谢瑢的,再不济……到时候杀出血路,落草为寇,总能保住性命。大哥,我安身立命之所,在台城之中,不在这区区石头巷,一个村姑,如何配得上……” 陆升话音未落,就被响亮一声耳光打断,白皙脸颊上渐渐浮起刺目红痕,他却好似早有所料般,露出一抹意兴阑珊的笑容来,轻声道:“大哥,这家里太窄小了,大嫂如今有孕在身,我公务缠身,早出晚归,难免打扰大嫂休养。我同谢公子商议过,往后便寄住在他府上,待大嫂生产之后,再作计较。” 陆远心知他这弟弟虽然顽皮跳脱,却素来秉性纯善,何以去了西域半年,回来竟性情大变?一时间又气又痛,脸色也涨得通红,过了许久才颤声道:“抱阳,你为什么……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堪……” 陆升低下头,半敛眼睑不让陆远瞧出端倪,只笑道:“大哥言重了,我不过心有鸿鹄志,不甘于做个衔泥筑巢的燕雀罢了。” 仲秋后半的气候已带上几丝寒凉,周氏醒来时,已觉得有些冷,她披了件羊皮披风,去寻丈夫,却见陆远两眼泛红,伤痛不已。周氏连连追问,陆远却展颜笑道:“无事,不过是抱阳回来,高兴了些……到底年纪大了,愈发伤春悲秋,只怕是被你带坏的。” 周氏失笑,轻轻一拍丈夫肩头,嗔了他几句,夫妻俩好一通缠绵,陆远方才寻了个机会,同她说了陆升寄住在谢瑢府上之事,不过言辞间却道是他提议的。 周氏峨眉轻蹙,却道:“李厚德一家才出了事,你怎就不劝劝抱阳,同门阀士族走得近了,只怕有难。” 这夫妻二人倒都想到一处了。 陆远心中不免又是温情脉脉,又是忧心忡忡,却强颜欢笑,安抚周氏道:“无妨,那谢公子身负凶星孽子的名号,在家中也是被疏远的,抱阳心里有数,要交朋友,便由得他去罢。” 周氏方才放了心,遂同陆远商议,要多给陆升缝几件冬装。 陆升离了家,心中愈发空空落落,进谢府时,只听若蝶忐忑道:“抱阳公子回来了。” 他一双黑沉无光的眼眸看过去,却恍恍惚惚看不清眼前是谁,只木然点头,也不需小厮引路,便如老马识途般往后院走去。 行至半途,却被若松拦了下来,若松道:“抱阳公子稍待片刻,我家公子正在见客。” 陆升也不开口,只略略点头,随若松去了一间偏屋中等候。饮过半盏茶功夫,便见到一列期门军绕过假山走来,其后跟着个中年的小黄门。一行人静悄悄走过,若松便来请陆升,面上喜色却是毫不掩饰。 陆升一面随他往后院走去,一面问道:“那小黄门莫非是来宣旨的?莫非是喜事?” 若松笑道:“正是,不瞒抱阳公子,天大的喜事,方才我家公子被圣上封了安国侯!” 陆升一愣,面色却愈发青灰,若松见势不妙,也不敢多说,只讪讪低了头,陪同陆升一路进了后院。 谢瑢接了旨,如今正让仆从伺候着脱下银纹玄色的华贵长衫,又摘下束发的鎏金嵌玉玳瑁冠,任由一头浓黑如墨的长发流泻肩头,披在素白的直裰上。 衣衫素雅得寡淡,却更衬得这翩翩佳公子眉目清晰如笔墨精心勾勒,端丽俊雅,兼之眸光粲然,犹若寒冬夜空的启明星。 待众仆从抱着外裳与各色为合礼制而佩戴的禁步、腰坠退下,谢瑢这才转头看向陆升,眼眸中顿时泛起和暖笑意,柔声道:“抱阳,你回来了。” 陆升苦涩一笑:“回来了……还不曾向安国侯道贺。” 谢瑢只一哂:“司马愈父子不过为求拉拢我师父罢了,有名无实,不值一提。” 他坐在软榻上,只做个手势,陆升便合了眼,然则又心知于事无补,只得缓缓靠近,在谢瑢腿上坐下,俯身靠在他怀里。 谢瑢轻柔为他宽衣解带,手掌徐徐滑入内衫,抚上柔滑紧实的肌肤,指尖顺着肌理起伏的沟壑轻轻刮搔,换来陆升忍耐不住的低喘。 他却依然眼神清明,柔声又问:“可同兄嫂商议好了?” 陆升一震,顿时僵直如木石,谢瑢却反手捻住他胸膛一粒突起,施力拧了拧,那青年又痛又酸,立时便软了身躯,只靠谢瑢支撑,他与谢瑢缠绵日久,变得愈发敏感,此刻面色潮红,喘息急促,只无力扣住那人手腕,低声道:“商、商议好了,你……也要信守承诺,绝不可伤害我家人!” 谢瑢在他身后,却是无声无息勾起嘴角,露出冰冷讥诮的笑容来。 陆升为守卫家人安稳,宁可以身饲虎,是以回京之后,对他言听计从。 然则,谢瑢他分明是想要做陆升的家人,彼此扶持相携,为何阴差阳错,却偏生成了残暴噬人的猛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他喵的怎么he!撞墙! 第92章 金屋错(四) 与皇宫相关的消息总是传得极快,不过三五日功夫,全帝京的权贵圈便得知了谢瑢受封安国侯一事。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家俱都琢磨起其中的意味来。大晋朝中带了国字的侯位极是尊崇,超然于旁的侯爵位之上,谢瑢身为渭南侯谢宜的嫡长子,如今一受封便是安国侯,赫然位列其父之上。这谢瑢究竟何德何能,竟得新帝如此青睐? 一时间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就连他曾被照真大师断言是罗睺凶星孽子的旧事也被挖出来。 便有官拜左光禄大夫的忠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1 直良臣庄敬忧心忡忡道:“莫非这孽子连陛下也蒙蔽了?不成,我这就写奏疏上禀天听,切勿令新帝受奸人所惑!” 好在这位良臣有位知情的贤妻,新封安国侯的消息也是她自手帕交处听来,特特告知给丈夫,如今见他神色忧虑,起身就要去书房,连忙拉住他衣袖,劝阻道:“相公有所不知……”遂遣退身边服侍的仆从,低声将谢瑢的身世同他大略说了说。 随后笑道:“相公,你仔细想想,那谢瑢先前好端端的,待渭南侯夫人生了谢瑨,怎的就突然成了罗睺星托生?” 庄敬动容道:“照真大师德高望重,又岂会协助侯夫人迫害幼子,不惜欺骗天下人……” 庄敬的夫人姓童,闻言只一味摇头,露出玩味颇深的神色,笑叹道:“照真大师不过批了个八字,至于那是谁人的八字,却同大师无关。” 庄敬一震,遂闭上眼长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渭南侯就坐视不理不成?若当真如此,那安国侯爹不疼娘不爱,到如今总算是上苍有眼,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喜可贺。” 童夫人便笑吟吟道:“我听说那安国侯风光霁月,神仙样的人物,在外头一露面便引得万人空巷、掷果盈车。有潘卫之貌,更具曹左之才,智珠在握、风仪无双,微末之时便引得无数芳心倾倒,如今飞黄腾达了,只怕说亲的媒人要踏破门槛……相公!”她突然福至心田,一拍手喜道:“我看七娘就合适,不如……我去探探口风?” 庄七娘今年十七,大晋因人丁凋零,举朝尚早婚,通常男子二十、女子十六便要嫁娶,只是高门士族却将这律令置若罔闻,总要多拖个几年才肯结亲。 这其中尤以女子为甚,父母一则舍不得爱女离家,二则,却是因朝中局势频频变换,稍有不慎便结错亲、站错队,连累亲族万劫不复。 是以不得不慎之又慎。 譬如这位庄七娘,便是庄敬的兄长按着未来皇后的格局精心教养出来,将来要送入宫的。好在她年纪尚幼,未曾急着入宫,如今反倒躲过一劫,不必随先帝归隐。 庄氏一族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更加谨慎行事。 故而庄敬立时沉下脸来,斥道:“七娘的事,你莫要插手。安国侯才受封几日,你便巴巴地想要贴上去,何必如此轻贱自己?这新帝、这新贵……能立到几时……且先瞧着吧。” 童夫人委屈闭上嘴,却忆起了二十余年前,她曾与谢瑢的生母白夫人见过一面。 那位白夫人的容貌言谈、教养仪态俱是上上之选,若不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她贫寒出身,童夫人只怕要将她当做另一个庄七娘。 那位白夫人同曾经令半个京师魂牵梦萦的玉人公子谢宜站在一处,当真如神仙眷侣般相映生辉。童夫人彼时新婚,同丈夫正是浓情蜜意时,便分明看得清楚,那二人彼此对视时,眼中情意绵绵,浓得遮也遮不住,好似连站在一旁,也能感染几分喜乐一般。 这样两个人的子嗣,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只可惜谢瑢却被冠以凶星污名,更被剥夺世子之位,深居简出,几乎在建邺销声匿迹,童夫人多少年来竟缘悭一面。偶有传闻,也不过说哪家小姐见了谢瑢,顿时被美貌所惑,神魂颠倒,却终归不过是些传言罢了。 唯独建安十九年仲夏那日,童夫人自娘家回府,马车穿过七环桥时,同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狭路相逢。七环桥路窄,她用的是左光禄大夫规制的驷乘马车,格外宽大,便阻住了通路。对面的侍女笑意吟吟,嗓音柔婉,只道:“童夫人先请。” 那马车便缓缓转到了桥头宽阔处,因路略窄,马夫转圜时花费了些时候,童夫人便听见自家仆从同对面的仆从小声交谈了几句,那侍女自报家门,竟是渭南侯长公子的车驾。 童夫人禁不住坐直了身躯,只觉得手足俱有些微颤抖,马车交错而过时,她撩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却只见到对面马车垂着青竹丝织就的竹帘,浅葱色犹如清晨迷蒙在淮水上一抹青烟,帘帐内隐隐约约透出个人影来。 这一年谢瑢刚及冠,仍是着素淡白衣,不曾束发,坐姿安闲。再多却看得不真切,却仍是叫童夫人心头如小鹿乱撞,只觉哪怕人间万千绝色,董贤再世,卫玠重生,也比不过竹帘遮掩内,这典雅荣华的身影。 待得马车行得远了,童夫人方才抚了抚悸动的胸口,按了按微红的眼角,长长呼出口气来,心中便有了小小的满足感。果然那样阆苑仙葩两位人物的子嗣,合该是这般出尘高华、催人心折的模样。 若是换作后世,童夫人这心绪举止,倒有个贴切的词形容,是为“追星”。 她这边厢想得出神,直等庄敬连唤了数声方才回过神来,不觉有些赧然,解释道:“妾身只是在想,安国侯何等芝兰玉树的人物,也不知最后要便宜哪家的女儿。” 庄敬却冷声连笑:“有那位嫡母在,他只怕谁家的女儿也娶不着。” 庄敬自然不知晓,他此言早就一语成谶。 因着封安国侯的消息,朝野表面上安稳,私底下却是暗潮潜涌,几家欢喜几家忧,几家动了心思,几家熄了念头,不一而足。 谢瑢封侯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渭南侯府,因了侯夫人对这长子的态度,阖府仆从竟不敢露出笑容,却又怕被外人看出端倪,又要装出喜悦的神态,当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成,为难得很。 渭南侯夫人摔碎了两个蟠桃献瑞白玉鼎、三个青白薄胎松竹梅方瓶、一整套彩珠玉如意,便怒气冲冲地往乌衣巷去了。 她才进了王氏府门,便听人唤道:“三堂嫂!我正打算明日拜访渭南侯府,可巧今日就见到三堂嫂了。” 她转过头去,便见到花廊下笑吟吟走来个年轻的男子,眉眼俊秀如画,粉面含笑,桃花眼蕴着三分风流。穿一身橘艳艳的萱草色深衣,裁的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式,衣缘袖口染成玫瑰紫,又用银线绣着繁丽的花鸟鱼虫。腰间坠着流光溢彩的紫玉明月璜、绞金串珊瑚玛瑙的如意结、孔雀羽编成的通草花结流苏……走动时玉器相击,玎玲珰琅作响,竟比流月楼的头牌还要繁花似锦、招摇过市。 那青年生得身姿挺拔,迈步方正,器宇轩昂中却又透着纨绔习气,走近了更是对着王夫人恭恭敬敬深施一礼,一张俊俏容颜笑得人畜无害、流风回雪:“小弟恭喜三堂嫂、贺喜三堂嫂。” 这青年正是谢宜的幼弟谢宵,是如今掌陈郡谢氏一族的丞相谢辽的幺子,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只比谢瑢大四个月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2 。 谢老夫人老蚌生珠,更将这幼子捧在心尖尖上,爱若至宝,千依百顺,生生将这小祖宗惯成了混世魔王的性子,与王夫人娘家侄子王臻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烧人房屋、毁人名节,不知闯了多少祸、惹了多少麻烦,顽劣无状、凶名远播,人称京城双煞,闻者莫不摇头齿冷,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常气得谢丞相脑仁疼。 谢老夫人却每每劝道,幼子不过是顽皮了些,成家便好了,遂在谢宵二十岁上,做主为他求娶了庾氏贵女。怎奈谢宵成了亲也不曾转性,仍是每日里走马斗狗、欺压良善,日日冷落娇妻。如此过了小半年,庾氏贵女哪里又是好相与的,留下一纸和离书便回了庾家。 连累谢丞相至今见了庾奉常也总是讪讪。 待要取家法收拾这顽劣子,却被谢老夫人死命拦下来。谢丞相无法,索性将谢宵扔到了宣州历练。 这魔头自然在宣州也半点不曾收敛,搅得当地百姓不得安生,直至中秋前才刚刚回京。想来这魔头离开宣州时,当地百姓只怕奔走相告、燃爆竹以庆贺。 王夫人见了谢宵也同样脑仁疼,更何况今日诸事不顺,听见谢宵贺喜便愈发火气上涌,只强忍胸口怒火,拂了拂衣袖,板着脸道:“小堂叔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谢宵又是嘻嘻一笑:“三堂嫂说笑了,我能有甚贵干?就来串个门。” 王谢俱在乌衣巷,不必备车便能自巷头走到巷尾,两家素来交好,再加之有王臻做内应,谢宵登堂入室惯了,进谢府就如逛自家院子一般自在,今日当真是就来串个门。 王夫人愈发气得牙痒,却又听谢宵道:“我那大堂侄小时候就生得龙章凤姿,非凡俗之相,如今果然有大作为。不愧是虎父无犬子,想来三堂兄也高兴得很,改日小弟做东,请三堂兄痛快喝一杯,叙叙兄弟情谊。” 王夫人暗自腹诽,谢宵是大房的幺子,谢宜却是二房的长子,更何况谢宜流落乡野时谢宵才出生,二人年纪差了整整一辈,哪来的兄弟情谊。谢瑢年幼时,这小祖宗一样年幼懵懂,哪里记得谢瑢幼时模样,如今竟敢大言不惭,装出长辈的模样来。 她虽心中腹诽,面上却只是微勾嘴角,淡笑道:“小堂叔有心了,只是侯爷如今在梅山潜心修道,三清圣尊在上,妾身也不好随意扰了侯爷的清净……”言下之意,却是“你也休来扰我清净!” 然而谢宵粗枝大叶惯了,从来不在意贵族间说话那些弯弯绕绕,只叹道:“三堂兄又往梅山跑,莫非梅山上真有梅精化成的美人不成?等梅花开了,我也去瞧瞧。” 他絮絮叨叨不着调,王夫人不得不打断道:“小堂叔,妾身尚未向母亲请安。” 谢宵恍然笑道:“瞧我,高兴得忘记了,三堂嫂赎罪,三堂嫂请。” 王夫人忙忙告辞走了,不料才一迈步,又听那魔头笑嘻嘻道:“三堂嫂何时带两位堂侄回一趟家,爹爹说了,三堂兄养出个安国侯,为我谢氏立了大功,需当好生奖赏一番!” 气得王夫人头疼胸闷,险些呕出血来。 眼见得王夫人穿过垂花门,带着成群的仆从俱走得不见了踪影,谢宵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了,伸展双臂,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朝着王臻的院子走去,一路走一路懒洋洋念叨:“多年不见,也不知小瑢家有什么好玩的……小臻,小臻,给爷滚出来!” 谢瑢府上如今说不上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庶务却堆积如山。 陆升今日休沐,故而谢瑢也不曾留力,夤夜耕耘,恣意享用,洒得满床濡湿,能拧出水来,事后不得不换了被褥,又点了冷香,驱散室内旖旎香艳的气味。 如今陆升满身青紫,尽是欢爱留痕,四肢无力,酸软疼痛得好似被人重拳从头至尾揍过一遍。 他索性慵懒靠在谢瑢肩头,二人未着衣衫,长发交缠,难分彼此,呼吸相闻,心跳相合,一时间竟有些温情脉脉,流连在二人之间。 谢瑢正一张张检视名帖,俱是受封之后,各方人士投递来的,或是求见、或是相邀,都欲同安国侯这位新贵搭上线。 陆升本以为以谢瑢这般目中无人的冷傲性情,该当将这些趋炎附势的名帖丢个干净才是。怎料他竟一张张看过,一时指着李侍郎,冷笑道:“这厮六年前在上巳节骂过我,说什么凶星孽子,光天化日出行,为祸百姓。如今却来邀我赴他小孙儿的满月宴,竟不怕我为祸子孙了。” 一时又指着杜曹郎:“这厮的小女儿惑于美色,整日里滋扰我,烦不胜烦。这厮不怪自己教女不严,惹人耻笑,反倒来怨我引诱他女儿。” 一时又夹着韩仆射的名帖,森冷道:“这厮曾上疏先帝,要防患于未然,勿留凶星在帝京。纵使杀不得,也要流放边塞,终生不得归乡。” 遂又将名帖随手抛下,“不过受人所托罢了,王夫人买通得了,我自然也买通得了。这真小人倒好用得很,姑且留他一留。” 陆升先前尚觉得谢瑢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气量未免狭小。待听闻到后来,方才愈发明白过来,谢瑢幼年过得煎熬,也不知避过了多少杀身之祸才有今日,难怪性情乖戾,又不通人情。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怜惜,以至于积压心头的怨恨之意也稍稍淡了淡。 随即额角温热,却是谢瑢看完名帖,低头吻了吻他,柔声道:“可是倦了?” 陆升只摇头,蜷了蜷腿,懒懒问道:“看了这许久,可曾挑好了要去谁府上?” 谢瑢缱绻吻他,指腹贴着微凉肩头摩挲,莞尔道:“你猜。”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_╰)╭ 潘卫之貌,曹左之才:潘安卫玠的美貌,曹植左思的才华。反正不遗余力地夸就对了╭(╯^╰)╮ 就快甜回来了!! 第93章 金屋错(五) 名帖源源不绝送往安国侯府,又被仆人转到了竹节巷谢府,谢瑢却毫无动静。 又过了两日,谢瑢终于有所行动,却叫陆升的猜测全数落空。他谁的府上也不去,只带着陆升进宫谢恩去了。 马车穿过台城城门时,陆升转头看了谢瑢一眼。 当初他污名在身,仕途断绝,众叛亲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就连蒙先帝召见,也不得不留在台城之外相候。 时过境迁,他终能踏入这天下间至高之地,一展宏图。 陆升猜他多少要有些感慨的。 扭头却只见谢瑢神色波澜不兴,斜靠在深青绣萱草的迎枕上,拿着一卷书看得专注宁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3 和,连睫毛也许久才微微颤动一下。 安国侯的整套华服配饰套在他身上,也不过比平素里更隆重几分罢了。 倒显得漂亮安静,讨人喜欢得很。 谢瑢许是察觉到了,抬眼看了过来。 马车正巧转过路口,恰逢秋日晴好,阳光透过薄纱照进来,仿佛极精巧细致的小小金色蝴蝶,落在他浓长睫毛尖梢,轻轻扇动两翼,顿时光影明灭,眼波潋滟,直透心底。一时酸苦难言,酸苦之后,却留有点点回甘。 陆升猝不及防,连呼吸也跟着停滞几息,见谢瑢笑意扬起,便生出因心思被看透的恼羞成怒来,沉下脸一瞪,便转过头去,望着朦胧纱帘外的段段砖墙自眼前趟过。 二人下了马车,陆升是陪同的身份,便在宣光殿中等候,谢瑢则随同黄门内侍前去面圣。 陆升等了一盏茶功夫,仍不见谢瑢要返回的迹象,隐隐有些不安。谢瑢那厮胆大包天,又素来毒舌惯了,虽说当今的皇帝做彭城王时,同谢瑢相熟,如今成了皇帝,只怕不如先帝那小少年好脾气,若是一言不合被降罪了岂不冤枉? 正胡思乱想时,门帘一挑,自外头走进一个人来,华服璀璨,头戴嵌着海珠的玉冠,扬声笑道:“陆功曹,许久不见,看你气色倒愈发好了。” 陆升起身,抱拳道:“见过世子。” 来者正是司马愈,笑眯眯走近了,才低声道:“如今是太子了。” 陆升也跟着笑,“说得也是。”随即回过神来,赧然抱拳:“太子殿下恕罪。”盖因每次同司马愈见面时,这世子风流洒脱,全无半点架子,就连陆升也时常忘记了。 司马愈倒依然不以为忤,在陆升身旁坐下来,问道:“如昫仍在同父亲聊天?这也拖太久了。” 陆升愈发担忧,司马愈见了他那模样,反倒笑着宽慰道:“陆功曹不必担心,如昫什么人物,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女官亲自奉了茶,放在司马愈手边的螺钿黑漆小几上,那女官不过十七八岁,眉目如画,身段窈窕,倒茶时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看了司马愈好几眼。司马愈却视若无睹,视线只落在陆升身上,若有所思道:“陆升,你变了。” 陆升顿时心头一紧,抬起金箔边的茶盏挡住脸,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 司马愈视线游移不定,却只笑道:“只怕是我看错了。”遂同他说起了京中时事来。 陆升却是做贼心虚,寻常若是受封侯位,理当是带家眷进宫谢恩,谢瑢旁若无人,只带着陆升进宫来,落在旁人眼中,只怕别有深意。 他不愿被人以异样眼光打量,渐渐便如坐针毡。 司马愈却也有着些许心不在焉,他生性风流洒脱,爱效仿名士之风,平生最爱美人,虽说有为隐藏野心,掩人耳目造势的目的,然则多少也是因为当真喜爱美人的,且男女不忌。 故而先对谢瑢动心,追逐无望转而宠爱洛三娘、碎玉公子、刘白郎各色美人,若聚集起来能绽放满庭芳艳,然则最终又尽皆弃若敝履,不过是当做平时小消遣罢了。 他初见陆升时,只当此人是个寻常的寒门小吏,只不过撞了大运,得以搭上谢瑢这条线,也不过是可用可弃的棋子罢了。 然而卫苏谋逆时,诸弟子皆受连累,谢瑢生平第一次请他出手相助,将陆升发往西域都护府,调令一下,彭城王便收到了定魂珠现身西域的消息,随即葛洪真人对弟子下了指令,同样是前往西域都护府。 待西域事平,谢瑢要打道回府时,便径直同彭城王司马靖请愿,又将陆升调回了建邺。 如今看来,分明是因为片刻也不舍得与那人分离。 司马愈只记得此人是个年轻俊朗的男子,却未免太过刚直,不解风情,又不知情识趣,若说谢瑢对这青年当真生了什么念头,简直有眼无珠。 然而时隔大半年重逢,人倒还是这个人,依旧俊朗刚直,不解风情,为何见他一笑,听他开口,司马愈顿时喉头一紧,只觉百爪挠心,竟生出了要将他狠狠压榨玩弄的荒唐念头。 继而神思一凛,收敛了散乱心神,心中却隐约有了猜测。 二人都是心思各异,自然话也少了。 待谢瑢面过了圣,迈进宣光殿这间厢房时,便只见二人相坐无言,各顾各地喝茶吃点心。 陆升手边一盘糖渍姜片也被吃掉了大半,谢瑢不觉莞尔,走近了按住陆升正往口中送的姜片,“什么东西,吃得这样津津有味。” 竟径直将一旁的太子殿下给视若无睹了。 陆升回过神来,呆呆看一眼手里的姜片,方才察觉满口辛辣,涨红了一张脸猛灌茶水漱口。谢瑢便下令道:“沏杯乌龙茶来,酽浓些才好去味。” 内侍慌忙去了,一时间房中忙乱,将司马愈晾在一旁。 司马愈也不在意,只笑叹道:“果然世态炎凉,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如昫,我真伤心。” 谢瑢抚着陆升后背,待他缓过气来,又喂他一颗冬瓜蜜饯,这才笑道:“太子殿下这玩笑开得大,臣惶恐得很。倒不知太子殿下特意等候臣,是有什么要事?” 司马愈本就是说笑,如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方才笑道:“行了,不同你说笑,有人想见你,身份所碍,不便召见,只得求我带你去。” 谢瑢道:“既然如此,就请太子引路。” 司马愈噎了噎,不由喃喃道:“如昫,你不必同我生分,叫什么太子……” 谢瑢道:“往常叫世子,如今叫太子,顺理成章,谈何生分?” 陆升被晾在一边,也不做声,只低头喝茶,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木雕。 司马愈只得闭上嘴,为这二人引路,顺着弯弯绕绕的九曲桥,越过烟波浩渺的湖水,穿过黄叶落尽的竹林,走了足足一炷香时分,亭台楼阁渐渐没了踪影,四周愈发荒凉起来。 在陆升怀疑这太子殿下莫非要将他二人寻个僻静处杀人灭口时,眼前才显出了一座白石黑瓦的小院。 院中宫女听见动静,前来开了门,立在门廊下盈盈一福:“见过太子殿下、安国侯、陆大人,太妃娘娘正等着你们哪。” 司马愈笑道:“父亲喜欢安国侯,拖着他多说了些话,来迟了。” 那宫女只笑了笑,不敢接口,便低头行礼,迎接三人入内。 那庭院幽静整洁,但进门不见照壁,地上却有成块成块的菜畦排列得整齐,此时深冬,枝叶大多枯萎,倒看不出种了什么,但这位太妃如此能享民间之乐,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4 倒也是个妙人。 绕过前院菜畦,就见到了左右各带耳房的三间大屋,进入正中的房中,就见到了此间的主人。 一个花白头发的贵妇身着银灰宫裝,坐在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榻中,容貌只算中上,眸色温柔,十分雅秀端庄,正含笑望着众人走进来。 谢瑢就开口道:“文太妃气色越发好了。” 那贵妇眼神更温柔几分,笑道:“瑢哥儿的嘴也越发甜了,快坐、快坐。”她嗓音十分有韵味,如低音的琴弦微颤,叫人听得十分舒服。 司马愈也笑道:“太妃,人我给你带来了,我可走了。” 文太妃道:“有劳太子殿下,不敢耽误太子行程。何时有空了,再来看我老婆子。” 司马愈略颔首,又对二人道:“陆功曹请。如昫,借一步说话。” 谢瑢也给他面子,起身随他去了房外。 司马愈行到回廊中,挥退众人,才笑道:“如昫,我同你商量件事。” 谢瑢负手道:“讲。” 司马愈道:“我刚得了一对美人,生得沉鱼落雁,洛神再世也不过如此。另外府中尚有五百舞姬伶童,个个貌美如花,我可花费了许多心思才收集这些,如今任你挑选,要多少给多少,只同你换一个人。” 谢瑢眉头微蹙:“换什么人?” 司马愈笑道:“换陆升。” 谢瑢道:“不成。” 司马愈叹道:“五百个美人也不肯换,那与你五百王府侍卫,这可是自我祖父开始便建立的明光卫,个个强悍,刺探暗杀、行军作战样样都是一流好手。” 谢瑢道:“不成。”也不耐烦同他言语,转身就走,司马愈急急追了两步,又道:“如昫,如昫,何必这般小气。我拿两座铜矿山同你换?” 谢瑢停步,冷笑道:“太子殿下,陆功曹身为羽林卫,是我大晋的忠良之臣,你拿他同舞姬铜山相提并论,若是传了出去,未免令群臣心寒。念在初犯,这次我不予追究,太子,好自为之。” 司马愈方才回过神来,他只一心想着陆升只怕是被谢瑢调||教了出来,眉眼身姿,都分外诱人,他心痒难耐,一时间竟忘了陆升的身份。 只是他终究初尝权力滋味,人人恭敬拜服,如今被谢瑢戳了痛处,难免有几分火气,反倒冷笑起来,“倒是我心急了,既然如此,我便多同陆功曹亲……” 话音未落,只听风声带着衣袂掠动,司马愈眼前一花,谢瑢那张能叫人神魂颠倒的俊逸脸庞已近在眼前,咽喉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钳住,紧得他喘不过气来。空荡荡的庭院也刹那间冒出成群的侍卫,或着青衣,或着蓝衣,彼此刀剑相向,剑拔弩张。 司马愈如今身为太子,在台城中有严密护卫倒也罢了,不料谢瑢身为臣子,深入台城,这些侍卫竟也不知不觉跟随潜入进来,若是他要做些什么…… 司马愈不敢深想,早已心头生寒,后背冷汗涔涔,才生出的几分意得志满同色心,顿时被一盆冷水浇得彻底熄灭,连火星也不剩。 谢瑢手指如铁钩般渐渐嵌入太子颈项中,冷冽声线仿佛冰刀刺入耳中,一字一句道:“司马愈,若你胆敢动陆升一根头发,我能让你登九霄青云,自然也能叫你万劫不复。” 第94章 金屋错(六) 大晋皇帝更替频繁,留下的后宫妃嫔也随着次代频频接换,运道最好的或是另嫁,或是随亲生子外出建府别居;运道次些的,或是回归依附家族,或是被送往牛首山下的泰安别院中,了此残生;再次一等的,则早已化作黄土白骨,不知掩埋到了何处。 如文太妃这般尚留在台城的先帝妃嫔,却是极少的,想来是有过人的手段。 这贵妇神态宁和,也不爱受礼数拘谨,按礼制从六品的武官在先帝太妃跟前,非但不能坐,连站也是不能站的。 文太妃却只笑吟吟请陆升坐下,那二人走出门外后,文太妃问道:“你是清明署的羽林卫,名叫陆升,你师父是卫苏?” 陆升道:“正是在下,陆升惭愧,竟能入太妃法眼。” 文太妃叹道:“你当然认不得我,但我却是认得你的。” 陆升愕然,文太妃起了坏心,笑吟吟道:“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当年你哭哭啼啼的模样才有趣呢。” 陆升面红耳赤,讪讪道:“太妃……我……在下……” 文太妃仍是笑道:“陆功曹想必也好奇得很,实不相瞒,八年前你误射熙亲王的彩雉,险些被拖去庭杖时,我在殿后瞧见了。” 熙亲王就是七殿下,当年夭折,先帝痛心不已,力排众议,封亲王爵,赐号熙,以亲王礼隆重下葬。 陆升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就是七殿下的生母,他起身道:“七殿下……熙亲王救命之恩,在下每每感怀在心,从不敢忘。”文太妃摆摆手,和煦淡笑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待陆升讪讪坐下,又听文太妃幽幽叹道:“瑢哥儿的娘救了我,我的孩子又救了你,说来也是有缘。” 她见陆升神态纠结、欲言又止,突然噗一声笑起来,“我说的自然是瑢哥儿的生母。” 陆升固然好奇心重,却又不愿再过多涉入其中,难免踌躇半晌,不知该不该问,岂料文太妃不等他开口,就自顾自说起来。 说来那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文太妃尚在待字闺中,她文采斐然出众,人称江东第一才女,自视甚高,高门士子仰慕者众多,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一日她赴渭南侯府的品菊会,就遭小人陷害,“不慎”落水。 彼时气候寒凉,湖水更是冰冷刺骨,夹棉的裙衫吸饱了水,更是沉甸甸坠着她下沉,纵使她熟识水性,此刻也难免慌张起来,只怕自己要命丧于此。 好在白夫人及时跳入湖中,将她救了出来,又冷静沉着、指挥若定,脱了她冰冷刺骨的夹棉裙袄,将她抱进房中,熬煮姜汤驱寒、延请医师及时诊治,到最后文太妃这场杀身之祸,就以两三日的小小风寒而悄然了结。连前院的宾客也不曾惊动。 文太妃一说起旧事,两眼闪闪发亮,悠然神往。 纵使是自幼出身高门望族、有名师悉心教导的大妇,能做出这番漂亮处置,也能得一句夸赞,更何况那位白夫人的出身不过是个乡野村妇。虽说谢宜疼爱妻子,求来了四位最出色的教养嬷嬷协助其治家,却也不过短短四个月,能做到这一步,足叫人赞叹不已。 白夫人虽然天资奇高,短短时日内要学会旁的贵妇十余年的经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5 验气度,却也付出了艰辛代价。只是她与谢宜情深意重,又生性好强,纵使不贪图渭南侯的荣华富贵,却不愿成为丈夫儿子的拖累,故而三更灯火五更鸡,比进学的学子更为努力。 只可惜她一己之力,不过螳臂当车,又如何敌得过“王与马,共天下”的庞然大物? 她立志要做个合格的贵妇,京城贵妇们却大多碍于王姝,不愿同她来往,唯独文太妃出身清贵,家风不惧权势,倒与白夫人成了手帕交,见得多了,便愈发佩服这奇女子智慧拔群、意志如钢,若是有幸生于士族,只怕一生所能达成的成就之高,京中贵女无一人可以企及。 然则白夫人最终却败给了谢宜动摇之心,待到谢宜扛不住压力,也开口同她商议做妾的事,白夫人便心灰意冷,和离而去,竟是丝毫也不妥协。 花前月下不过一时点缀,山盟海誓亦只短暂沉迷,好景不长,良辰易逝,任你神仙眷侣,又如何比得过利益二字? 陆升愈发坐立不安,望着文太妃唏嘘不已,真情流露红了眼圈,他手足无措,只得连声安慰。 好在谢瑢及时进了屋,见状皱起眉来,“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 转头又问陆升:“太妃同你说了什么?” 文太妃抹了眼泪,却掩饰道:“只是同他聊起了阿熙……到底年纪大了,愈发经不住事,见了故人就……” 陆升心虚,自然也跟着道:“太妃节哀。” 他望着文太妃鬓发花白,默默在心中估算,文太妃算来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同他长嫂只差了十岁,但二人若是站在一处,不似姐妹,反倒如母女,可见周氏小门小户,过得到底十分舒心,如今唯一的心病也去了,一想到将来子孙满堂,更是荣光焕发。 相比之下,文太妃历经四朝皇帝,稳坐宫中,身份十分尊荣,却早早显出风烛残年的迹象。 过得倒不如小门小户。 谢瑢劝道:“我听抱阳提到过七殿下,是以带他来见太妃,若是因此害得太妃伤心,岂不是罪过。” 文太妃嗔道:“我这是高兴,高兴!”又唏嘘几句,方才说道,“瞧我,一高兴险些连正事也忘了。瑢哥儿,宫中出了件怪事,还求瑢哥儿帮帮我。” 谢瑢道:“太妃何必同我外道,你是我娘在京中唯一的好友,若有什么事,我必定全力奔走。抱阳,你说是不是?” 陆升一听就知道绝非好事,只是碍于文太妃相求,又被谢瑢问到,只得扯着嘴角笑一笑,说道:“自然。” 文太妃略略颔首,她身旁的女官便会意,上前道:“二位请随我来。” 那女官姓范,人称范宫令,是文太妃身边的心腹,她引路在前,途中若遇到人,便和蔼笑道:“这位陆功曹……当年曾受过熙亲王恩泽,难得进宫,太妃仁慈,特准了他去熙亲王的旧宫聊表心意。” 陆升只得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行行停停了许久,便抵达一处掩映在杂草中的宫殿,高大宫墙外斑驳破败,杂草零落参差长在砖缝中,看来少有人问津。 范宫令道:“宫中吃紧,修缮处也力不从心,弘昭宫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一面解释,一面打开大门铜锁,吱呀一声将大门打开了。 穿过荒凉前殿,却见正殿前的庭院中,cńcń种着一株足有三四人合围粗的大垂柳,树干弯曲如老翁,深秋柳叶落尽,万千褐色枝条仿若妖异长发,丝丝缕缕垂落下来,随风轻摇,不见闲逸,唯有诡谲。 更兼之四周静谧无声,时有寒鸦鸣叫,更显得凄凉如山野古墓。 陆升毛骨悚然,抬手一摸腰间,又失望摸了个空,悬壶仍是留在府中了。 谢瑢的视线便落在了那株巨大垂柳上,眉头微微蹙起,“垂柳寿命短暂,通常百余年就枯萎,等闲长不到二人合围。这一株莫非是成了精?” 范宫令许是因为惧怕,连声音都放得极低,轻声道:“自熙亲王去后,弘昭宫便无人居住,前几年尚时时有人修缮,后来宫中经费吃紧,处处削减之处,就将这一项也去掉了。那之后少有人来,也不曾发现有异常。直至七个月前,有宫人来报,不知何时,殿前这株奄奄一息的垂柳突然间变成了这般模样……” 谢瑢又问道:“其余有什么异象?” 范宫令道:“后有宫人禀报,夜深人静时,树下似有人走动,虽是朦胧黑影,却身姿窈窕,娉婷多娇。曾有大胆者靠近,却看不真切了。此事唯有文太妃的蘼芜院中人知晓。” 谢瑢立在前殿廊下,只望着那垂柳枝条在风中轻摇,又道:“既然如此,今夜我同抱阳就留下,还请范宫令着人寻一个可安置之所。” 范宫令指着前殿最东侧一间房,说道:“一时之间,只得将这间屋备妥,将一应细软俱换成新物,其余……只得委屈侯爷、陆功曹了……。” 陆升才要开口,谢瑢冷眼扫他,道:“不妨事,不过临时坐一坐,等候深夜,不必大费周章。另外,我与抱阳今夜不离台城,原是宫中大忌,只怕要打点打点。” 范宫令笑道:“侯爷放心,文太妃已禀过陛下了。” 文太妃自然不能据实相报,至于如何自圆其说,那便交给文太妃设法。 谢瑢略颔首,范宫令这才告辞离去,安排人筹备侧屋。 陆升见范宫令走远了,立时皱眉道:“凭什么叫我也留下来,我不留。怪力乱神,我不想碰,只愿……敬而远之。” 谢瑢侧头看他,颔首道:“你若要走,我也不留你。” 陆升才一宽心,却听谢瑢道:“只是……” 陆升立马瞪他:“又只是,哪来这许多只是?” 谢瑢莞尔,抬手轻轻捻了捻他垂在肩头的发梢,“你若留下来,今夜有要事,我自然不弄你。你若是走了,待此间事了,我那箱宝贝可就派得上用场了。” 陆升霎时耳根通红,又气又恼,“你、你这……淫。魔!” 谢瑢不知从何处订了一箱奇技淫巧的玩物,羊眼圈、角先生、镂空的铃铛、雕花的细针……端的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一日谢瑢兴之所至,取了几件同陆升细细讲解其作用,能施予躯干各处,各有妙用,能享至乐却叫陆升只觉不堪入目、有伤风化。 谢瑢却目光如秋水,柔和笑道:“抱阳,你要留要走?若再迟疑下去,台城门便落锁了。若是落锁之后你仍在犹豫不决,那箱宝贝也能派上用。” 第95章 金屋错(七) 陆升冷着脸扫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6 他一眼,转身走到正殿前头的凉亭里坐下来。 谢瑢目送他冷漠背影走远,目光一时间怅然若失。 不过稍纵即逝,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矜持。 到了夜深时,谢瑢熄了烛火,推窗向外望。 黑沉沉夜色,只靠些许星光照耀,勉强能看见前方垂柳比周围黑沉颜色稍深的轮廓。 深秋时节,连螟蛉也不再唱歌,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动静,陆升不禁觉得两人站得未免太近了些。 谢瑢却毫无所觉,只负手立在窗前,等候了半盏茶功夫后,轻轻拍了拍陆升肩膀。 陆升会意,往垂柳下凝神细看,饶是他目力绝佳,也只模模糊糊见到树干上好似多了道单扇门的轮廓,好似无数墨线构成,由朦胧虚影缓慢转为清晰,仿佛一只无形的笔一遍遍沾了磨得过分清淡的墨汁,将这门的轮廓反复描绘一般。 待得不必费什么力气也能辨认时,那扇门突然开了道缝,朝里侧打开了。 一个同样好似水墨绘出的人型阴影,头部有云鬓形状,提着裙摆,款款自门内迈步走出来。 那阴影身姿娉婷,行动似弱柳扶风,轻盈如掌上飞燕,走到了柳树外的空地上,便自顾自跳起舞来,杨柳腰折、流云袖翻,尽管无声无息,面目模糊,却仍是风流婉转,叫人不觉间沉醉于舞姿,目不转睛。 陆升正看得出神,突然被人蒙了双眼,他拉开谢瑢的手,却见谢瑢眉心微蹙,轻轻摇了摇头。妖异之舞,夺人魂魄、吸人精气,若是看得久了,更有性命之忧。好在这弘昭宫人迹罕至,才未曾酿成灾祸,以至于这妖孽逍遥法外至今。 陆升却误以为谢瑢不过是不乐意他欣赏旁人的舞姿,分明蛮不讲理,却叫人觉出几分被依赖,甚至近似于撒娇的满足感。他心道,小爷就日行一善罢,遂翻过谢瑢的手掌,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道:“你比它跳得好。” 连面容也遮掩的深邃夜色中,谢瑢周身气息都柔和了些许,抿着笑容,眸色清亮,若非怕惊吓到窗外妖孽,误了正事,早就将这能融化心肝的珍宝丢去床上了。 最终也只得忍下来,一只手同陆升五指相扣,蹲下||身,将左手衣袖轻轻一甩,袖口隐约一点白色荧光闪烁,汇聚成长蛇形状,没入地面之中。 那阴影舞姿渐入高||潮,颇具前汉的优雅疏阔,又有大楚的靡丽繁艳,待长袖急转时,一点白影无声无息窜出地面,将那阴影团团捆缚起来。 分明是单薄黑影,竟当真被那白蛇给困住了,拼命挣扎,甚至于四散化作黑烟,却仍旧困在白光形成的细密光栅之中,全无半丝泄露。 竟如此轻易得了手,陆升松口气,才道:“看来也不是什么……” 话音未落,垂柳突然剧烈震动,无数枝条哗啦啦伸长,仿佛活物般纠缠住白色光栅,往四面八方全力扯拽,顿时漫天白光点点,那黑雾得了自由,慌乱地逃进了树身的大门中,大门也跟着由浓转淡,渐渐消失踪影。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垂柳枝条一动,谢瑢就一跃而出窗口,却不忘叮嘱道:“留在房中不要动!” 陆升却置若罔闻,身手利落地翻窗跳出来,紧跟在谢瑢身后。 时间太过紧急,仅仅不过两息功夫,谢瑢那着朱配紫的身形竟紧跟着黑影闯入门中,陆升也仅仅慢了半步,一道闯入,那大门几乎紧贴他脚后跟消失,长方形入口眨眼失去踪影。 陆升急着追上前去,收势不及,径直撞进一人怀里。 自然是谢瑢,他紧抓住陆升手臂,嗓音中尽是气急败坏:“ 让你留在房中不要动,怎么偏偏不听?” 陆升不假思索就追了上来,如今被谢瑢一问,神智中尚且空白无措,下意识就答道:“我……我怕你有危险。”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言语,又过了十余息功夫,谢瑢才将他两臂松开,轻笑道:“你这傻子,若是我独自被困在此处,你岂非就得自由了。”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神情,才叫陆升不至于尴尬透顶,却仍是又悔又恨,恼怒自己一时冲动,痛失良机,索性自暴自弃叹息道:“罢了,出去再说。” 他二人应当置身在垂柳的树干内,陆升走了几步,伸手试探,却摸到了光滑冰冷的石壁,其上雕纹起伏,似是留有石刻壁画。 一时燃烧声哔哔啵啵响起,火光闪闪,照亮了二人所在之处,却是一处圆形的石室,直径二十余步,虽然并不宽敞,却必定比一株垂柳所占之地要广阔得多。 谢瑢左手上方悬停着一只小巧火鹤,往四处打量一圈,随即走到一副石刻壁画前停了下来。 那幅画刻痕清晰,勾勒出一名神情庄严、前额佩玉、长发翩然的老者,侧坐在一条黄龙背上。那黄龙铜齿铁须,头角峥嵘,斜斜往左上方的云层飞升而去。铁铸般的龙角系着几根绳子,长长垂在老者脚下,拖曳着几个同样穿着上古服饰的男男女女,在云纹间若隐若现,个个身子斜飞,神色紧张。 老者肃穆、从者慌乱,个个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线条深入坚固石壁,边缘清晰,竟看不出半点岁月风蚀。 陆升问道:“阿瑢,这是什么?” 谢瑢道:“这是黄帝乘龙升天图。” 时人事死如事生,常在墓中陪葬升天图,以求死后飞升极乐,或曰引魂升天图,或曰导引升天图,惯常画的都是死者为主角。 故而得闻黄帝二字,陆升便神色一凛,颤声问道:“莫非同黄帝陵有什么关系?” 谢瑢仍是容颜冷静,抚了抚那壁画,才道:“上古相传,黄帝寿一百一十八岁时,铸成了这世上第一口鼎,鼎成时,金龙现,口吐人言,称颂功德,并接引黄帝升天。那口鼎便留在了人间,名为神州鼎,是九祝之器中,排名第一的神器。” 陆升以拳击掌,喜道:“果然同黄帝陵有关!”随即又蹙眉问道:“不对,若黄帝乘龙升天而去,那黄帝陵又从何而来?” 谢瑢横他一眼,又转头继续查看壁画,一轮红日中刻着三足鸦,或是蟠龙环绕的天台之上,有深衣高冠之人,仆从环绕、鸾鸟引路、仙人接引。 竟全数都是各色升天图的画面。 一面查看,一面为陆升解释:“黄帝虽得飞升,以肉身成圣。但他身为神州之主,曾征战四方蛮夷猛兽,自然知晓中原不易,是以不惜耗损自身,为后世留下一条自救之道……就藏在黄帝陵中。” 陆升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杂胡肆虐,如今自救不及,就要求助先祖了……阿瑢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7 ,这些壁画,为何全朝着同一处飞升?” 谢瑢在壁画前,陆升在他身后几步开外,纵览多幅壁画后,便发觉了叫人疑惑之处。 谢瑢闻言一震,也跟着后退几步,站在陆升身旁,果然无论那头金龙也罢,其余仙人迎接也罢,若是沿着行动轨迹往前推断,最终都在壁画顶端一轮圆日处交汇。那轮圆日四周烈火熊熊,当中刻着三足乌,涂画的金漆褪了一半,便显出高低不平来:整只三足乌凸出石壁一指有余。 谢瑢走上前去,抬手在三足乌上用力一按。 顿时地面隆隆震动,石室正中央突然塌陷,露出一条往下的通道来。 陆升正愕然瞪着那入口,猝不及防被谢瑢捧住面颊,额头、唇角各落下一吻。 他吻得柔情,半点不带色气,反倒叫陆升愈发不自在,谢瑢却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抱阳,回府之后,我一定重谢。” 陆升冷哼一声:“不敢当,莫不是要拿你那箱宝贝来谢我?” 谢瑢本朝入口走去,闻言足下一顿,回过头时,笑容灼灼,仿佛将昏暗石室也照亮,“想不到抱阳心心念念那箱宝贝,回去就全送了你。” 陆升大急,“谢瑢!你若胆敢乱来,我、我绝不饶你!” 谢瑢却只拉住陆升一只手,待要放出腾蛇时,才想起来它被扯拽得粉身碎骨,又停留在石室外,如今只怕已逃回葛洪身边养伤去了。 他只得唤了声毕方,将那小小火鹤送到入口前。 石室中央的入口有五六尺宽,火光照耀下石阶一路往下延伸,见不到终点。 陆升愈发察觉诡异,轻声道:“莫、莫非是古墓?” 谢瑢道:“抱阳莫怕,这石室并非墓室的规制,埋的不是死人。” 陆升愈发头皮发麻,埋的不是死人,难不成是活人? 他心中纠结忐忑,却别无他法,眼见谢瑢拾阶而下,便也紧随其后,一步步走下台阶。 一面走时,陆升一面暗自计数,数到过万台阶,足下仍是无穷台阶,不见尽头,仿佛能直达地底幽冥。 谢瑢却气定神闲,察觉陆升迟疑,就柔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板着脸道:“我哪里就怕了?这石阶总有到头时,我不过是保持警惕,若是有什么凶险变故,也要应对。只是悬壶不在手,终究少了点助力……” 谢瑢道:“说到悬壶,你且试一试,在心中默念几声。” 陆升一愣,随即照做。一时间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玄妙难言的感应,手中一沉,出现了一柄鲨鱼皮剑鞘的长剑。 陆升见了趁手武器,无比亲切,心情也好了几分,下意识便用空余的手拉住谢瑢道:“走吧。” 谢瑢任他牵着,只柔声应道:“走吧。” 二人继续拾阶而下,又走了过万数的台阶,陆升回过头去,头顶漆黑无光,早见不到入口。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与谢瑢二人。 而两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虐不起来== 第96章 金屋错(八) 青灰石门高耸矗立,好似悬浮在一片黑暗虚空之中。 离得愈近,便愈能看出这石门高大巍峨,门柱上刻满虬龙虎豹、雪崖黑水、天宫瑶池、地府魑魅,待到了近前时,哪怕仰头到了极致,也望不见门顶,影影绰绰,湮没在毕方火光未达之处,不知几百丈。 两侧门柱也开得极宽敞,能容十六匹骏马齐头并进,两扇厚重石门巍峨如山岳,两只漆黑吞口兽各衔一枚粗大如车轮的门环,面相狰狞,有灵性般对着来者虎视眈眈。 陆升走上前去,才伸手欲推,就被谢瑢按住手腕,那石门表面乍然闪过青光,表面便立时结了层寒霜,寒气逼人,就连离着数寸,陆升也察觉掌心被冻得隐隐刺痛。 左手边的吞口兽突然睁大双眼,露出犹若雷电掠空的金色竖瞳,嗓音沉沉隆隆,犹若万千战车在地底下疾驰而过:“何方宵小,扰吾辈长眠。” 谢瑢上前一步,两手交叠,环举过头,国侯的尊贵玄地金纹衮服更衬得龙章凤姿,长长方袖平顺下垂,伴随玉佩碰撞的轻响,行了个古礼,嗓音也是少见的柔和:“昆仑门客谢瑢,求见城主。” 陆升自然是愕然望着他,两个硕大门环也随之咣当当抖动得厉害,响声震耳,石门仿佛随时要倾轧而下,将这二人活活碾压成泥,那吞口兽厉声道:“放肆!自封神以来,昆仑金仙尽去,万里空山,你这区区凡人,竟敢假冒昆仑门客……” 谢瑢右手剑指竖于当面,左手高举过头,掌心向天,踏七星步、两手合于胸前结印,不过短短几步,全身袍服便无风轻扬,周遭亮起的银色细光渐渐汇聚成繁丽纹章。 银光亮起时,震撼天地的颤动顿时平息,仿佛从不曾发生过。 那吞口兽语音也柔和了许多:“他竟将迎神舞传你了,徒弟也当得,为何仍自称门客?倒是小仙失礼了。” 谢瑢道:“我自幼拜师,不能另投他人门下,是以只称门客。” 那吞口兽叹道:“想不到,想不到,吾辈孤守数个千年,只当要泯灭于时空,再候不到旧主……你说你叫谢瑢?谢先生,请进。” 巨石门往内侧徐徐打开,露出内里繁忙景象,高楼民宅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行人往来、商铺幡旗招展,竟赫然是个热闹的城池。 谢瑢便牵着陆升,才往门中迈步,那吞口兽又厉声道:“站住!此人不能进。” 陆升瞪大眼望着那吞口兽,伸手指指自己,“我?” 吞口兽道:“自然说的就是你这邪魔……” 不等他说完,陆升只觉得手腕一紧,已被谢瑢拖拽着径直穿过大门,银色纹章又团团环绕,将这二人包裹其中。 那吞口兽衔着的门环再度巨震响动,厉声道:“谢先生执意要逆行倒施不成?既然如此,两个都不许进!” 大门随之飞快合上,然而两人步伐利落,早已进入城墙之内,将大门抛在了身后。 陆升仍旧能听见那吞口兽愤怒嘶吼,他禁不住要回头张望,谢瑢却一把挡住他后脑,柔声道:“不必理它。” 陆升抱怨道:“那怪物竟说我是邪魔。” 谢瑢未曾开口,倒是那一直静静悬浮在旁的火鹤心直口快,答道:“那头吞口兽是当年最先降了黄帝的部族之一,讨伐刑天时,自告奋勇为前锋,却被刑天一斧头斩了首,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倒做了守城的门环。它察觉到悬壶之中的刑天碎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8 刃,故而忆起了旧恨而已,抱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谢瑢横它一眼,“就你聪明。” 毕方顿时住了口,抬起右边单翼,将头掩在了翼下,身形渐化薄烟,钻进了谢瑢挂在腰带上的墨玉佩中。 陆升受池鱼之殃,难免哭笑不得,正要同毕方道谢,却忽然被异象吸引了注意力,心中警铃大作,扣住了悬壶剑柄,低声道:“谢瑢。” 这城中看似与中原当下大城池并无任何差异,行人衣着、所用器具、往来车马也是大晋如今常见样式,只不过路边草木生得格外挺拔繁茂。进城就是集市,熙熙攘攘,仿佛与外界战乱全无干系,一派歌舞升平,竟也无人在意城门外有陌生人入内。 陆升刚刚惊鸿一瞥,正见到左手边的肉铺当中,一名年轻屠夫为了将半扇猪肉放到桌上,高高挽起了袖子,便露出缠绕在手臂上的青色细绳来。 那细绳有手指粗细,一头没入上臂袖中,圈圈缠绕,最终缠在手腕上。陆升先以为是此地装饰风俗,不料那屠夫两手抓住那半片猪时,两条细绳竟自发从手腕上松开,缠绕到猪肉上,仿佛协助他一般,一道发力拖拽,顺利将过百斤的鲜肉重重丢在桌案上,发出咚一声沉闷巨响。 搬移完毕,那细绳又收了回去,温驯伏帖,缠绕回手腕,细密青麟一闪一闪,分明就是两条有灵性的活蛇。 谢瑢得了陆升暗示往肉铺中望去,也是将那屠夫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半点不动声色,只轻声道:“再看看。” 往前行时,谢瑢又道:“城中诡异,绝不可用悬壶。” 陆升只得点头应是。 二人穿过集市,往城中走去。 路过一间酒肆时,一株带绿叶黄蕊红花的花枝突然凭空落下来,落到谢瑢眼前三尺时,却突然有一条细长的青蛇尾垂下,轻轻巧巧卷住花枝,缓缓收回头顶,只留下些许近似茉莉的香气。 二人循着花枝摇摇曳曳的方向抬头看去,就见二楼有个红裙的少女倚在窗边,粉面如桃花般娇嫩青春,笑意浓浓望着谢瑢,那蛇尾卷着花枝,乖巧缩回她右手袖中。 谢瑢只面沉如水扫过一眼,低声道:“她看上我了。” 语毕却往前走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陆升一时间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只得闷不做声紧跟上谢瑢步伐,走了几步,却道:“谢公子桃花开得不是时候,这城究竟是什么地界尚不知晓,切不可轻举妄动……姑且忍忍罢。” 谢瑢嘴角微动,只觉陆升这句提醒看似大公无私,实则含酸带醋,竟比酷暑里的冰镇酸梅汤更沁人心脾,他却仍是面色如常,冷淡道:“既然如此,就姑且忍忍。” 陆升愕然道:“阿瑢你——” 谢瑢冷静问道:“何事?” 陆升本以为等闲有人上前示爱,这贵公子应当嗤之以鼻才对,为何眼下却性情大变,竟颇有“待此间事了,再续前缘”的意味。 他心中烦乱,又看不惯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只深吸口气,强行将纷纷扰扰的思绪抛诸脑后,只道:“无事,阿瑢,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瑢望着前方一株樟树下,哇哇大哭的小童袖中伸出两根纤细的红色蛇尾,激动乱舞,待失散的娘亲寻来,好生安抚一番,又递给他一串糖葫芦,那小童方才破涕为笑,那两根蛇尾渐渐由红转青,平静地绕回小童藕节似的白嫩手腕上。 陆升自然也瞧见了,未知故而诡异,诡异是以心寒,他颤抖手指,紧抓着悬壶剑柄,颤声道:“阿瑢,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谢瑢道:“《山海经》有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实则是以讹传讹。” 陆升听到巫咸国三字,愈发有些怔然,鹦鹉学舌般问道:“以讹传讹?” 谢瑢揽过陆升肩头,他二人此时立在三岔路口,看过那小童后,又转向另一条路所在方向,正巧望见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在绸缎铺外争吵,那丈夫将另一个年轻女子死命护在身后,那妻子大怒伸手,一巴掌将丈夫抽得跌倒在地上。 陆升目力极佳,就见那妻子缠在手腕的青色蛇尾眨眼变成了红色。 他若有所思抚着下巴,突然心有所悟。 谢瑢方才续道:“巫咸之人天生擅长种药,臂缠灵藤,能与草木沟通。灵藤与其共生,同乐同哀,平常是青色,若是情绪激动,便会由青转红,正如你亲眼所见。只不过以讹传讹,就成了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的奇景了。” 陆升亲眼见了传说中的上古巫国,又得了谢瑢勘误,非但没有半分喜悦激动,反倒愁眉苦脸道:“先前还在台城中,怎的下了段石阶,就到巫国了?阿瑢,可有什么法子回去?” 谢瑢尚未开口,周围人却骚动起来,一面兴奋私语,一面往城内中心方向纷纷跑去,他二人站立不动,便格外显眼。 有一群年轻女子路过时,便大胆上前来,笑道:“快些,快些!迟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陆升怕引人怀疑,轻轻扯扯谢瑢衣袖,二人步伐加快了些,谢瑢却索性握住陆升的手。那几个女子见状,便露出又惋惜又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只叽叽喳喳笑出声,裙摆翻飞,不再管他二人,径直往前跑去了。 人群熙熙攘攘,将他二人簇拥其中往前涌去,呼朋引伴、喧闹交谈声便愈发清晰入耳,说的是:“快些,快些!李夫人就要出来了!” 道路尽头是一处广场,广场中央有半人高的白玉台,仿佛一整块十丈直径的无瑕玉璧,莹润无暇,其上刻着古朴稀疏的纹路,刻痕以内用黄金填充,表面十分平整光滑。 白玉台四周围满了人,满眼的喜悦期待。 又过了少顷,不知从何处响起悠扬的丝竹乐音,玉璧外侧徐徐升起了一层白纱帷幕。 人群爆发欢呼。 随即那帷幕上便突然出现了一个漆黑剪影。 身姿曼妙,随清雅乐音起舞,扬云袖、折楚腰,长袖招斜日,留光待曲终。 赫然便是当初在弘昭宫中、垂柳树下曼舞的身影。 只是映在帷幕之上,身姿清晰妍丽,却是比朦胧夜色中要更为勾魂夺魄。 陆升忙闭了眼,那人影却仍在他眼皮内起舞腾动,他一时慌张不已,然而四周不知何时变得静谧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心醉神迷,他不敢引人注目,只得用力握紧了谢瑢的左手。 随后被谢瑢轻轻揽入怀中,眼皮上落下温热柔软的嘴唇触感,无声无息将那贴着眼皮执着舞动的人影驱散了。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59 陆升长舒口气,再不敢朝那帷幕张望,这才察觉自己埋头在谢瑢怀中,面颊硌在衣襟点缀的玉石金珠上,沉稳心跳声自衣衫下传来,谢瑢正抬起手,安抚般贴在他后背,上下徐缓摩挲。 自益州一别,他已许久不曾同谢瑢这般和平相拥过。 谢瑢曾无数次将他贯穿,抵死缠绵,颠鸾倒凤,欲念强烈如火山爆发。 谢瑢曾因粗暴冲撞而急喘、又亦或对他沙哑调笑、极尽羞||耻之能事,百般手段,千种色音,却一样也比不过此时此刻,在耳边平和绵长的呼吸声,能令陆升怦然心动得近乎心悸难平。 仿佛亘古以来就理当归于他怀中,无论现在未来,天龙鬼神,任谁也不能更改。 尽管此时吉凶未卜,陆升却不合时宜地自嘲低叹,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怕此生再也摆脱不了这魔头。 作者有话要说:  网审好慢otz 第97章 金屋错(九) 仿佛漫长又仿佛不过一霎,曲终舞止,万籁俱寂。 如梦似幻间,突然欢声雷动,赞颂如潮,更有无数青藤曼妙升空,粗细不一、枝枝蔓蔓,仿若藤林,随即藤上开出了各色花朵,或是嫣红似火,或是橙黄如金,又或是洁白若雪、蔚蓝如长空,各色各异、大大小小,花香四溢。 藤林化作花海,也不过短短几息功夫,陆升眼睁睁望着头顶四面八方的藤蔓上,花苞鼓出表层,长大盛开,又在几息功夫之内,花谢果生,米粒般的小小果实吹气般长到枇杷大小,同花朵同色,便好似一串串黄金果、珊瑚珠、翡翠球、玛瑙串似的悬吊头顶,珠光宝气,璨璨耀花人眼。 白玉台上空悬浮一团祥云,云上托着八名道童环绕一个八足宝鼎,青藤便各自伸长,停在宝鼎上空轻轻一抖,各色果实如雨落下,宝鼎上空便有无形之手轻轻托着那些娇嫩珍贵的灵果,小心翼翼收纳鼎中。 如此往复,鼎中渐渐堆满,仿佛堆金砌玉,霞光闪闪,煞是动人。 因人人俱往鼎中送青藤,堆灵果,谢瑢陆升二人岿然不动的举止便分外显眼,不觉间四周惊异怀疑的目光渐渐聚来,周围的人便下意识远离了几步,唯独将这二人遗留在原地。 祥云动了一动,慢慢朝着二人飘近,那数名道童看过来的目光中饱含不满,却颇让陆升有种“白看戏,不给钱,活该遭谴责”的哭笑不得感,然而反观四周,却又在渐渐静谧的环境中,逐渐升起了警惕感。 一名道童已站起身来,立在云端打了个稽首,他不过十岁年纪的模样,举止却沉稳老练,颇有仙风,脆嫩嗓音不疾不徐道:“敢问两位施主,何以不结珠?” 陆升又非巫咸之人,自然不能结珠,他不知道如何应答,下意识又要摸剑柄,然而谢瑢却牵住他右手,不让他触碰悬壶,一面冷静望着祥云宝鼎靠近,闲定淡然道:“叫李婴来见我。” 刹那间八名道童、与聚集白玉台旁数不胜数的巫咸国人,个个变了脸色。 李婴行走人间时,曾用过无数化名,譬如少君、少翁,不一而足。 据班固汉书记载,汉武帝曾有宠妃中山李夫人,倾国倾城、妙丽善舞,故而圣眷深重,曾为其生一男,后得封昌邑哀王。 然而李夫人却少而早卒,汉武帝因而思念不已。 幸有方士齐人少翁自荐能招魂,遂夜张灯烛、设帷幕,令帝居于别帐眺望,果见有好女身姿投影帷幕,起坐行止,皆有李夫人仪态。 汉武帝见过后,相思悲戚满怀,遂作《李夫人赋》借以伤悼。 这“少翁”正是谢瑢此刻指名道姓要见的李婴,至于先前令众人如痴如狂的剪影之舞,想来也是这位的惯用伎俩了。 谢瑢固然解释得尽量言简意赅,陆升仍听得晕晕沉沉,如坠云雾,回过神时已在众位道童簇拥下进了一座华贵宫殿,成了座上的贵宾。 一名身着炽烈如火的红色道袍、头戴笼纱嵌玉通天冠的年轻道人含笑走进殿中,看似与陆升年纪相仿,走路也是昂首阔步,透出十足的豪迈壮阔气势,一进来便稽首含笑,爽朗嗓音回荡在殿中,犹若编钟奏响:“想不到有贵客上门,丰禾也不肯多说一句,倒连累贫道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此人自前汉就有记载,至今算来,五百岁有余,然则非但面貌如青年,内里透出的精气神也如青壮年般朝气蓬勃,半点不见疲老之态,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不老”。 那道人入内时,随侍的道童纷纷躬身迎接,口称“道君”,唯独谢瑢安坐如山,甚至于闲适靠着太师椅背,懒洋洋等着那人走近,如此托大,累得陆升坐立不安,索性也学着他那傲慢姿势,安坐不动。 离得尚有十余步远时,谢瑢原本随意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指尖突然敲了敲,黄梨花木坚固光滑,轻轻一敲击便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李婴往前迈的脚突然一滞,竟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那青年道人笑容满面的脸终于变了变颜色,这次停了几息,又向前迈步,才一提脚,谢瑢指尖又轻轻敲打在扶手上,李婴身形再度凝滞,迈出的左脚落回了原地,李婴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强笑道:“贵客真爱开玩笑。” 谢瑢却道:“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每次尝试迈步,那敲击声便突兀响起,仿佛一柄尖刀刺入膝头关节,膝头以下顿时麻木得全无知觉,是以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用尽手段,既无从防御,也无法攻击,只觉十余步外那人仿佛高踞王座,身后涵渊浩荡、无边无际,仿佛时刻即将决堤,便有滔滔洪流将他吞没。 李婴笑容渐渐消散,额头渗出密密细汗,再维持不住笑容,又听谢瑢轻言细语一句询问,仿佛惊雷当头劈下,他身形微晃,急忙一把撑住身旁花几。他心中惊惧,不知道对方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故而紧咬牙关,不敢开口。 反倒陆升转头问道:“不老药?” 谢瑢便为他解释道:“巫咸之人与灵藤伴生,成年之后,青藤每十年开花结果,其果名不老药,常服可不老。只是李婴方才收的这批不老药,成色差、个头小,只怕是催生而来的,这道士上次收不老药,绝不超过一年。” 陆升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忆起那跳舞的剪影有惑乱人心的功效,想来李婴便是借此来迷惑巫咸人,催生不老药的。他望着那道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清俊相貌,也沉吟道:“不老药若是吃得多了,莫非还能返老还童不成?李道长难不成还嫌如今年纪太大了?” 李婴一言不发,心中仍在权衡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0 揣测,谢瑢也是高深莫测的做派,反倒只剩陆升自言自语,便颇为无趣。 谢瑢见他万分谨慎,又道:“欲速则不达,李婴,你太过心急了。” 门外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个小道童,在李婴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李婴隐藏的紧张便略略放松,“原来是昆仑的……谢先生。” 谢瑢收了手,李婴又更松一口气,这次迈步,便再无阻滞,顺利行至二人对面,深深弯腰、长施一礼,“先前多有得罪,请谢先生饶恕。” 在陆升无知无觉间,一场杀身之祸消弭于无形,他自然不知道,李婴得知有外来者闯入,只一心要杀他二人灭口,并不做他想。 只是谢瑢轻描淡写化解危机,反倒无从在陆升面前邀功,难免郁郁,如今见李婴谢罪,也不过眉尾略扬,冷道:“不必,如今可愿意回答了,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面上突然泛起苦涩笑容,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叠白绸,经年久远,折痕处已略有泛黄,总体却保存得十分精心,那青年爽朗嗓音变得沉重郁结,仿佛有千钧重压,沉声道:“为了……她。” 白绸展开,约莫三尺见方,其上留有个女子起舞剪影,栩栩如生,颇有曼妙风姿。 陆升觉出几分眼熟,遂问道:“这莫非……就是那位李夫人?” 李婴道:“我亲手收起来的,如假包换。” 谢瑢目光也落在剪影上头,眉头微蹙:“原来如此,你要炼复活药。” 李婴收了白绸,手指轻抚,目光缱绻,透出柔情万千,喉结滚动,哑声道:“……正是。” 陆升见状,似有所觉,又问道:“这位李夫人同道长有什么关系?” 李婴缓缓抬起头来,唇边浮起浅笑,一时间陷入悠远回忆中。 他原是汉初孤儿,逃难至汉中,八岁时卖身进李府成为下人。然而他瘦小病弱,十岁时一场大病,卧床不起,险些被管事丢出府去自生自灭。 李家三小姐彼时不过十三岁,凑巧碰上,见他可怜,请来医师诊治,又派人悉心照料,方才将他救回一命。 而后赐姓李,收做亲信。 自此李婴将李三娘奉若神明,起誓终生侍奉。哪怕于府中惊鸿一瞥,见过一眼,便觉此生圆满,别无所求。 然而好景不长,四年之后,有道人上门,看中了李婴,称此子有仙缘,执意要收徒。 李婴初时不肯,那道人便拿修真的百般神通、长生不老之类好处劝说他,便叫李婴动了心——他不过是一介小厮,纵使十年二十年,也摆脱不了李府下人的身份,能为李三娘所作的,极其有限。 然则若是修道有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他便足够强大,能守护三小姐,更有甚者,还将她反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李婴止不住痴心妄想,便咬牙拜了那道人为师,离了李府,修道去了。 他心怀目标,自然勤修苦练,未有一日敢松懈,如此也耗费了十年,略有小成,便急匆匆下山。 一别十年,得到的却是李三娘的死讯。 她被父兄送入宫中,蒙盛宠不足十年便因病亡逝。 这五百岁有余的老道士说及此节,竟是泪流满面、难以自己,青壮年的身躯颓然显出老态,颤巍巍蜷跪在地,陆升动了恻隐之心,急忙上前搀扶,只见眼泪颗颗砸在青砖地上,濡湿成片。 李婴哭过一阵收了声,又苦笑道:“汉武帝贪恋三娘美色,忧思成疾,我便自告奋勇招魂,进宫施法,竟侥幸成功了。” 谢瑢道:“你侥幸招回李夫人一缕残魂,将其困在帷幕绢布之中,偷运出宫,留存至今,作为你的器具,用以迷乱人心、榨取利益。” 李婴怒道:“我——我绝不曾当她是器具!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花费三百余年,才寻到复活药丹方,方中记载,须得准备三万斤不老药……纵使一年一收,也必须耗费五百年才凑得齐数量……” 谢瑢道:“你错了。” 李婴手指微颤,茫然道:“我……哪里错了?” 谢瑢道:“十年一结果的不老药,强行催生为一年一结果,其功效则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是以这等品相的不老药,只怕备下三十万斤也不足够。” 李婴仿佛陷入彻骨深寒中,身躯颤抖,连嗓音也断断续续不已,“我……我倒无妨,可三娘等不到了。” 谢瑢仍是道:“你又错了。” 李婴怒道:“我哪里又错了?!” 谢瑢冷淡笑道:“愚不可及,复活药的丹方,并非只有一种,谁让你偏生选了最笨的一种。” 第98章 金屋错(十) 自古以来,死而复生便是三界大忌。 天道有法,死生有道,纵神力亦不能改。 是以但凡施复活术者,莫不是代价沉重、结局惨烈,从不得善终。 尽管如此,却代代皆有人不甘不愿,偏要逆天道而行,上穷碧落下黄泉,或是深堕冥府,与阎罗挣命;或是上达九天,向天帝求情。 亦或如李婴这般,抓着一点飘渺希望,数百年苦苦挣扎,将一点奢望当成执念,不死不休,几成疯魔。 故而谢瑢一开口,李婴便凝了眼神,牢牢盯住他,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他语音微颤,显然激动不已,却又胆战心惊,唯恐是听错音会错意,到头醒觉,不过黄粱美梦。 谢瑢不语,却自袖中取出片不过半个巴掌大小、色泽古旧发黑的龟甲,龟甲上隐约有纹路纵横,漫不经心抛给了李婴。 李婴见他神态自然,也只是随意接过,只好奇一扫,突然间脸色大变,睁大眼细细查看。待得多看两眼,突然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两手捧着那龟甲残片,倒好似捧着块烧红的金元宝一般,又觉着烫手不敢碰,却又舍不得松开,一面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是……洛、洛书?!黄帝东巡河过洛,修坛沉璧,受龙图于河,龟书于洛……那部洛书?” 谢瑢嫌他啰嗦,眉头微蹙:“天书现世不能久留,你看是不看?” 李婴一咬牙,虽然心中仍旧存疑,却仍是捧在手中,静下心来仔细辨认,那龟甲上虽然笔划冷僻,若仔细辨认,用的乃是上古修士常用的云篆,李婴却也是学过的。 虽只不过只言片语,却仍是叫他大喜过望,再抬头看向谢瑢时,目光灼灼,满腔渴望,竟似望着情人一般:“这丹方若是完整,贫道两百年之内就能炼成复活药……敢问谢先生,自何处得到的洛书残片,其余部分又往何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1 处寻,若是说与贫道知晓,贫道愿奉上万斤不老药!” 谢瑢冷嗤一声,不过略抬手,那龟甲便挣脱李婴桎梏,落回他手中。他以修长手指徐徐拂过龟甲坚硬表面,含笑道:“李婴,我念你修行不易、诚心可悯,便给你一次机会。” 李婴固然反应极快,那龟甲一动,他便立时加大力气攥紧,不料龟甲外层却好似上了层油,滑得抓也抓不住,只得眼睁睁望着它物归原主,不禁又心痛又焦急,隐约露出几分贪婪之色来。纵使听见谢瑢说到这等地步,却仍是负隅顽抗道:“贫道惭愧,不知谢先生所指何事,还请谢先生有以教我。” 谢瑢眼神愈发冷,却仍是耐着性子道:“这丹方中,其余灵药不难寻得,方才给你的残片中却有一味奇药,名唤地母凝露,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认为寻得这药比收集三十万斤不老药更为难。李道长却喜出望外,断言两百年之内能炼成。抱阳,你可知晓何谓地母凝露?” 陆升正看这二人你来我往交锋得出神,乍然被唤了名字,慌慌张张应道:“不、不知……阿瑢,这是什么鬼?” 李婴身形微晃,冷汗涔涔而下,谢瑢却仍是柔和笑道:“地母凝露不是鬼,实则是神州鼎中,万年凝结的水露——李婴,神州鼎在哪里?” 他突然间转折质问,那看似年轻的道人仿佛突然间苍老了百岁,清俊面容铁青狰狞,袍袖无风而动,涨得饱满如船帆,刹那间杀气满溢,在大殿中来回激荡冲撞。 谢瑢尚来不及开口,陆升察觉不妙,猛地站起身来,拔剑相向,怒道:“大胆——” 刹那间,悬壶剑身银光耀眼,如天河决堤,阴冷煞气咆哮而出,生生将那道人的气势打压得半分不剩。 李婴再度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却张皇得两腿战战,拿袍袖挡住悬壶刺目银光,一面紧闭双眼,嘶声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贫、贫道虽然未曾得手,却知道如何取神州鼎……只、只是……” 谢瑢到此刻才缓缓啜了口白茶,“我要神鼎,你要灵药,取鼎之前,自会将地母凝露分与你。” 李婴松口气,露出又是忌惮、又是惋惜的神色来,苦笑道:“我寻到那宝贝所在两百余年,只是力有未逮,不得不留置至今。不想却落在谢先生手中,想来是命该如此……” 谢瑢道:“你同神州鼎无缘,不必肖想。” 李婴叹口气,却仍是难免露出郁郁神色。 待那道人前去筹备取鼎事宜,陆升收了剑,皱眉道:“这人自私谨慎,难缠得很,若不是有悬壶吓他一吓,也不知要打多久的机锋,平白耗费时间。阿瑢,这次多亏了我。” 谢瑢脸色微沉,陆升见状不禁讪讪,“阿瑢,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谢瑢原以为此事有他处置足矣,陆升只需安静留守身畔,受他庇护引领即可。 如今被陆升这一炫耀,不禁生出了几分这人一日强过一日,竟愈发不受他掌控的焦躁感。如何高兴得起来? 只是被陆升眼巴巴张望,他不过撑了片刻便败下阵来,心中暗叹,一面仍是抬起手抚了抚陆升面颊,笑道:“这次……好在有抱阳。” 陆升顿时只觉热气自脚底直冲头顶,一时间飘飘然得有如饮了三斤琼浆玉露,喜笑颜开道:“阿瑢,你如今没有我不行。” 谢瑢无言以对,眼见李婴折返殿内时,才低声道:“傻子,我早就没有你不行了。” 他嗓音压得太低,也不知陆升听没听清楚,李婴已扬声道:“两位来得巧,开山原有定时,如今正是时候,还请速速随贫道进山!” 巫咸国旁有灵葆山,传闻神人从其往返天庭,其高不见顶,直没入云端。李婴两百余年前找到巫咸国时,也顺带发现了神州鼎的所在。只是不知两者有什么关联,查了百余年也毫无头绪,只得将其当做了巧合。 灵葆山外常年缠绕毒雾,活物不能进,只每年有十日毒雾转薄,可以穿过薄雾入山,众人便借此机会入山采药、猎兽。 故而李婴筹备得极快,不过是在进山队伍中增加两个人的物资罢了。 这支进山队伍合计两百人,皆为青壮年的男女,个个猎装打扮,背着背篓,竟同陆升平日里所见的百姓出游并无任何差异。陆升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待见到众人手袖下时不时冒出来的藤条时,才暗自揣测,或许是这些藤条长在手上,才令人觉得怪异的缘故。 李婴将一个包裹交给谢瑢,嘱咐道:“当中有十日口粮、两瓶清毒丸,进山后每八个时辰服用一粒。另有两条披风可以隔绝毒雾,如无必要,千万不可摘下。”又叮嘱了一些细节事宜后,他便急匆匆走到队伍最前头,众人启程,往灵葆山去了。 谢瑢、陆升二人入内的城门再度开启,门外却并非当初来时的模样,万阶石梯不见踪影,眼前却是农田道路,一派大国王都般的安闲景象。 虽然不见有代步的马匹,人人步行,却俱都习以为常,半句怨言也没有,一路欢声笑语,倒有几分像是前去踏青游玩的队伍。 一个年轻人突然加速步伐,追上了陆升,抱拳行了个礼,含笑道:“两位,冒昧问一句,两位可是自人族来的?” 他二人进宫时俱是一身繁丽华贵的礼服,此时为了入山,已换上了李婴送来的猎装,陆升着深青,谢瑢着靛蓝,窄袖收腰,更衬得二人各有各的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陆升才要开口,谢瑢却抓住他手臂,自然而然走在两人中间,将其隔绝开来,这才道:“正是,有何贵干?” 那年轻人看着比陆升还小,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尚未及冠,容貌笑吟吟十分和气,倒令陆升想起了姬冲,他那几位至交同袍如今远在西域征战,也不知眼下什么情况了。 因了同故人的些许相似,陆升望着那年轻人的目光便愈发柔和,同一旁越来越黑沉的谢瑢的脸色,便成了鲜明对比。 那年轻人平白无故察觉后背生寒,打了个冷战,茫然看了看四周,这才笑道:“我自幼生在此地,还不曾见过人族,听城主说人族残暴贪婪,若是见了我巫咸如见珍贵灵药,必定大肆捕杀,分而食之。是以我们祖祖辈辈封在城中,不敢去远处历练行走。如今见了你们,才知道城主在撒谎。” 陆升神色尴尬望向谢瑢,不料谢瑢却唇角微弯,笑道:“城主此言不尽不实,却在抹黑我人族了。” 那年轻人两眼放光,右拳击左掌,欣然道:“果然!果然如此!封山之后两位若是没有旁的事,能不能带我到人族见见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2 你们的城主?虽然族类不同,想来也能彼此交好,互通有无,岂不是美事一桩。在下名叫巫干,不知两位……” 谢瑢却不听他啰嗦,只道:“我人族素来挑剔,巫咸灵药,非百年不食,自然要悉心养育,待熟成之后,取百草之精、百花之露共烹而食,方能尽得药性。若是无视年份大肆捕杀,无异于涸泽而渔,这等蠢事,我人族是不做的。换作你这样的到了人族地界,倒也能过个几十年逍遥岁月,养得白嫩可口、药力深浓了再说……” 那年轻人愈听愈是面色发青,只嗫嗫嚅嚅不知说些什么,足下渐缓,待脱离两人身边后,立时转过身去,拔足狂奔,逃得比兔子还快。 陆升哭笑不得,目送那年轻人落荒而逃,躲进人群中,同几人低声交谈后,那几人便朝他二人投来了忌惮万分、甚至于仇视的目光,他便愈发无奈,叹道:“阿瑢,你吓唬他作甚?” 谢瑢道:“此地非人界亦非地府,在天地夹缝之间,你当能在此长久生存者,是些什么东西?抱阳,少同异类打交道,取了神州鼎,就能查到回人间的路,一旦查到,我们立刻就走。” 陆升愣了愣,“同异类多打交道会如何?” 谢瑢不疾不徐,走在人群之中,周围人却仿佛受过暗示,自觉离他三步开外,是以看似簇拥热闹,实则离群索居,既有说不出的孤清,却也有说不完的怡然与自在。他只抬手牵着陆升,一面柔声道:“自然是自己也跟着变成异类。” 陆升认为言之有理,脱口道:“阿瑢自小就同妖魔鬼怪打交道,连若蝶若霞、若松若竹也都是异类……那你……” 他说完自觉失口,暗自悔恨,忙道:“阿、阿瑢……我不是……” 谢瑢却只横他一眼,自嘲笑道:“正是如此,我原本就是异类。” 陆升自认问错了话,如今悔得很,这才察觉谢瑢同他握在一起的手格外冰冷,宛若握着块不会升温的寒玉,他气血足,手心暖热,将谢瑢手掌抓在手里时,一凉一热便分外鲜明。 陆升突然收紧手指,将那明显比他大上一些的手掌牢牢抓住,沉声道:“你错了。阿瑢不是异类,不过,阿瑢也不是好人。” 过了片刻,又恶狠狠道:“你当我不知道,给大嫂看诊的贾神医是你寻来的。” 谢瑢料到他迟早会知晓,因此倒也淡然,只笑道:“恩师同他有点交情,请到建邺坐诊一年半载,不过是举手之劳,原也不是刻意瞒着你。” 陆升反过来学着谢瑢的模样,横回他一眼,冷道:“你想做个坏人,也做不彻底……我、我承你的情,如今打不过你,容你做个恶人,待何时打得过你了,谢瑢,你何时再不许关着我。” 谢瑢垂了眼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缓缓应道:“好,我答应你。若抱阳百招以内能胜我,我非但不再关着你了,就算反过来被你关押,我也心甘情愿。” 陆升顿觉眼前豁然开朗,想不到还有这等法子。 他只需想一想眼前这美人漆黑长发曳地,衣衫凌乱,被漆黑锁链缠绕着玉白修长的手腕足踝,身躯强韧有力,唯独挣脱不开禁锢,偏生又用那双诱人沉醉的双眼冷冰冰愠怒瞪着他……却只能任凭他予取予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升便觉得喉咙发干,心头阵阵火热,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将谢瑢的手攥得更紧,期期艾艾道:“那、那就,一言为定!” 谢瑢被攥得指节微微吃痛,笑容却止不住,他约莫能猜测到陆升心中妄想,只是“被陆升肖想”本身,也是甜蜜沁人得很,便柔声道:“好,一言为定。” 他顺着官道走向远处的巍峨高山,渐渐同陆升步伐一致,头顶混沌天空、周遭苍青大地,也变得明朗鲜亮,仿佛天地间最怡人的风景。 这一行人脚程极快,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进入了灵葆山脚的毒雾范围当中。 山脚湿气浓烈,毒雾又呈浓绿色,行走其中,仿佛在密密的水中绿藻里穿行,这已经是转淡的时候,若是平常的浓度,却是浓厚如幕布,连迈入其中也困难,斗篷入内,也立时被腐蚀。 众人服下药丸,披上斗篷,用特制的厚布遮住头脸,屏住呼吸,顺着依稀可见的羊肠小道进山。若是此时有围观者在侧,见这诡异绿雾当中有一列黑衣怪人鱼贯而行,只怕要骇然而逃。 先前热闹的队伍变得悄无声息,绿雾沉沉,将从头包到脚的黑斗篷也染上一层惨绿,直到又顺着山道向上行走了小半日,山壁渐渐变得陡峭起来,浓雾也渐渐稀薄,终至消失,尽沉在脚底。 众人立在一片向内凹陷的山坳中,一条山溪反射着夕阳暖橙光芒,活泼泼地自山上奔涌而下。此时李婴才揭开斗篷,众人纷纷如法炮制,将斗篷浸入溪水中,将外层绿色冲洗干净。时辰已晚,李婴便前来禀报道:“眼看就要日落了,山中有凶兽出没,夜行多险,是以先在此扎营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便各自分散采药,我同两位一道前去仙人洞。” 陆升却道:“不如我去探一探路,阿瑢有……那只独腿鸟,我有悬壶,趁夜赶路也是无妨的,能少耽搁一夜,就少耽搁一夜。” 李婴尚未开口,谢瑢却道:“不必,就先扎营一夜。” 陆升微微蹙眉,李婴却喜道:“再好不过、再好不过,我这便命人去扎营生火,只是山中野兽机敏异常,极难捕捉,只能委屈二位吃干粮了。” 谢瑢道:“道长不必在意,你只需一如往常,将巫咸国人照料妥当,我同抱阳自会安顿下来。” 李婴千恩万谢地走了,陆升这才冷道:“阿瑢,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谢瑢但笑不语,却特意命李婴将帐篷搭在稍远处,又放出毕方,命他前去狩猎。 天色尚未黑透时,手掌大的火鹤抓着头比自身大了三四圈的獐子徐徐飞了回来,陆升已经堆好了篝火柴垛,毕方张口吐出一缕火焰,落在柴垛上哔哔啵啵烧了起来。 陆升赞了他一句,笑逐颜开去将獐子开膛剖肚洗干净,毕方只低声叹口气,默默无声隐没进玉佩之中。 谢瑢不惜动用四圣兽前去捕猎生火,为的不过是博心上人一笑。至于哄心上人高兴了之后要做什么,毕方不愿想也不愿看,索性躲进玉佩里去了。 灵葆山虽然山脚被毒雾困扰,离了毒雾范围却是钟灵毓秀,山气清雅。连獐子肉也是紧实筋道,嚼劲十足,烤过之后有浓香,李婴送来一点盐与香料,便如锦上添花,香气传开,诱得那群巫咸人也蠢蠢欲动,频频朝二人帐篷处张望。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3 陆升自然大快朵颐,连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只遗憾巫咸国人酿的酒有些淡而无味,不足以畅饮。 吃饱喝足,各自入睡。 他与谢瑢自然睡同一个帐篷。 昏昏欲睡时,身后一只手搭在腰间,轻柔撩拨般在腰侧画圈,陆升倏然睁眼。直到此刻,谢瑢才暴露了真实意图,将这青年整个揽进怀中,后背贴前胸,山中深夜寒凉,正好取暖。 陆升抓住他的手腕,悄声道:“阿瑢,外头有人。” 李婴等人的帐篷就在几丈开外,另外也安排了人手来回巡逻,若有什么不寻常动静,立时就会被察觉,更叫陆升又气又恼,偏偏不敢有太大动作。 谢瑢哑声轻笑,只道:“那你小声些。”一面轻柔舔他耳廓,另只手已经探入衣中,握住了要害。 陆升微微一颤,随即苦闷喘息起来。这触感滋味熟悉且**,更何况谢瑢从来待他小心翼翼,手法高妙,他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只是不得不紧咬牙关克制嗓音泄露,委实令陆升十分不甘愿。 故而翌日清晨,待谢瑢神清气爽去溪边洗手时,陆升却黑着脸拆了帐篷,喝道:“还不出发?!” 自然有几个青年十分不满,却被李婴训斥了几句,只得垂下头,老老实实加快了收拾行李的动作。 众人又往山上行了约莫数十里,便见到陡峭狭窄的山路往十余个方向分散开,人群便分作十余队,又约定了再见的地点与时间后,便热闹作别、各自分散,顺着不同的道路进入山林之中。 那名唤巫干的年轻人立在最远的路口,转头望了望谢瑢等人所在处,谢瑢负手,对着他颇有深意地一笑,巫干顿时露出惊惧神色,跌跌撞撞往远处跑去。 陆升看在眼里,不免好气又好笑,低声道:“阿瑢。” 谢瑢应道:“是,李婴,这便出发罢。” 少了那两百人的拖累,三人全力赶路,崎岖陡峭的山路也不曾拖慢多少行程,到正午时分,三人已进入参天密林,树高百丈,枝叶繁密,遮天蔽日,日光难透,林中晦暗,仿佛入夜。 李婴最后引着二人抵达了一处青藤缠绕的山壁,将藤蔓拉开,便露出藤下长满青苔的苍老岩壁。 谢瑢见了只笑道:“这点雕虫小技的拙劣幻术,倒是辱没了神州鼎。” 他走上前去,扬袖略略一拂,那苍老岩壁顿时不见踪影,露出个两人高、四五人宽的洞口来。 幽暗光线下,这洞口黑洞洞好似猛兽巨口,往外散发着森森寒气。 李婴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往里只需十尺,便有魔物挡路,贫道枉修五百年,竟……不是对手。是以至今不敢入内。” 陆升见他畏畏缩缩,一时间豪气陡生,握住剑柄走进洞中,一面朗声道:“不需担忧,我来对付它!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小爷我……” 他嗓音清朗,在山洞中冲击石壁来回激荡,这隆隆响声中,却清清冷冷地插||进来一个清澈如水、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嗓音,不疾不徐道:“陆抱阳,你又在喧哗。” 第99章 金屋错(十一) 陆升一听那嗓音,大惊失色,叫道:“先……水月先生?” 他加快步伐,绕过前方横突的岩壁,便见到满眼清幽水光,那洞中显出广袤湖泊,波光粼粼,清远幽雅。 靠近湖岸的水面上建了座黑瓦红柱的八角亭,亭中有石桌石凳,桌上有茶盏,一名穿着青色书生长衫的男子正坐在桌边,手持一卷古书,温润含笑,目光如清泉,柔和看着他,“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陆抱阳,你一点没变。” 此人竟当真是黄鹤一别、杳无音讯的水月先生。 陆升眼眶发热,使劲揉了揉,瞪大眼睛看他。 水月先生见陆升立在湖畔,满脸怔愣,不觉摇了摇头,叹道:“还是这般迟钝……罢了,过来。”他朝陆升招了招手。 陆升又惊又喜,一面迈步走上通往湖心亭的窄桥,一面颤声道:“先生……先生离开陈留郡,原来躲在这里?当真是巧遇!” 不料尚未跨上窄桥,就被人拽住腰带,猛力往后拽。 他一时不查,踉跄后仰,却正好靠在身后人怀中,仰头看时,谢瑢那形状姣好、白玉般的下颌便落入眼中。 陆升皱眉道:“阿瑢,放开。” 谢瑢却冷笑道:“看见谁不好,你竟偏生见到水月了。” 陆升听得刺耳,又唯恐水月生疑,急忙跨前一步自他怀里挣开,低声道:“先生面前,不可放肆!” 水月已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停在湖心亭边缘台阶旁,仍是不疾不徐问道:“抱阳,这是你什么人?” 陆升张了张口,竟心虚了起来,讪讪道:“是……是友、友人。” 水月却只含笑打量他,一双眼仿佛洞若观火,愈发令陆升心惊胆战,再度挣脱谢瑢的手,要往桥上走去。 不料谢瑢却在他身后冷冰冰开口道:“陆抱阳,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这就当场奸了你。” 陆升委实不曾想到,谢瑢厚颜无耻起来,非常人所及,竟当着水月先生说这等下||流言辞,一时间又怒又羞,不敢抬头看水月,却也当真不敢再向前迈半步,更是窘迫得满面通红,险些气得哭出来,他紧扣手指,咬牙道:“谢瑢,你——” 谢瑢却不紧不慢又道:“原来你心中最畏惧的事物,是水月先生。” 他一字一句,尾音冷酷,却好似带了些火气,陆升才要不假思索回一句“废话”,眼前却突然一花,景象扭曲变形,湖泊、窄桥、湖心亭,连同亭中含笑卓立、仙姿翩然的水月先生一道消失了踪迹。 原地便只留下了一个长宽各十余丈的巨型蜘蛛网,蛛丝粗逾成年男子手臂,晶莹剔透如水晶雕琢一般,蛛丝交错处点点光华闪动,华美璀璨,叫人目眩神迷—— 陆升只觉满目珠光,直待谢瑢按住他肩头旋过身来时,才陡然回神,顿时察觉到后怕,后背冷汗涔涔而下,抓住谢瑢衣襟的手指也跟着微微颤抖,嗓音干涩问道:“那仍……仍是幻术?” 谢瑢不答,只神色肃穆,单手握着龟甲残片,残片的刻纹光华闪闪,竟同蛛网交相辉映,彼此明灭亮暗一阵,仿佛你来我往、彼此应和,随即蛛网上光芒渐渐黯淡,龟甲上光辉则愈加强烈刺目。 陆升悄声退到一旁为他警戒,屏息静气,不敢打扰,却见谢瑢额角渐渐汗湿,喘息亦是渐渐浊重,这公子哥儿平素里总端着风月闲散、淡泊俗世的架子,这副竭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4 尽全力的姿态,陆升往常只在床榻间能见到,如今难免令他心猿意马起来。一面想入非非,一面却抑制不住担忧,叫他好不矛盾,无异于折磨一般。 好在谢瑢这姿势未曾持续良久,便突然抬起手,将那龟甲收了,仍是闲定道:“成了,你再看看。” 陆升便转过头去,那水晶蛛网光华全失,已经化作了寻常蛛丝的灰白色,又经历长年累月风化,处处破损断裂,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模样。更有甚者,蛛网上却黏着几具尸骨,有人有兽,骨架干干净净,一丝皮肉痕迹也不曾留下来,就连骨架上也留有侵蚀痕迹,许是被蜘蛛毒液腐蚀过重所致。 陆升顿时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缓缓转过头去看谢瑢,哭丧脸道:“若是我方才走过去了……” 谢瑢莞尔,道:“我救你一命,权且记下,待秋后算账,收八分利。” 陆升怒道:“桐花坊的恶霸放高利贷,也不过收六分利!阿瑢你讲不讲理?” 谢公子、如今却改叫安国侯了——谢侯爷何时同人讲过理? 谢瑢横他一眼,却连说也懒得说了,只转身看向山洞来处、数尺开外,李婴仍大汗淋漓跌坐地上,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直至此时才回过神,喃喃道:“那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瑢眉头微蹙,本不欲多做解释,陆升却也跟着问道:“阿瑢,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是幻术,怎的李道长畏如蛇蝎,我却见到了水月先生?” 谢瑢只得道:“这是灭明蛛,单体不过指头大,聚族而居,不可胜数,倾巢而出时,如江河决堤,能吞虎狼,最是令人头疼不过。且一巢只合力结一巨网,无色无形,能与周遭景物同化,寻常猎物一个不慎就会撞上,惊动群蛛,自然十死无生。然而这处网上被人施了问心咒,能令人见到心中最畏惧的事物,若是望而生畏,就能全身而退。” 他又扫了李婴一眼,淡笑道:“李道长活了五百年有余,如今最畏惧的莫过一死,是以只怕是见到了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妖魔。” 李婴目光躲闪,却不愿回答。 谢瑢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又望向陆升,嗤笑道:“却也有如你这等傻大胆,最畏惧之物也吓不住,非要迎上前去……就是这等结局。” 他指指蛛网下的累累白骨,陆升又缩缩头,心有余悸,反倒不敢同谢瑢犟嘴,索性讨好道:“还是阿瑢最厉害,一眼就看穿了骗局。” 谢瑢只一哂:“两个傻子立在眼前,一真一假,自然好分辨得很。” 陆升讪讪:“我、我也不是傻子……只是乍然见了先生……”他突然福至心田,面色古怪起来,“阿瑢,原来你最怕我?” 谢瑢自知失言,脸色阴沉地闭上嘴,陆升却两眼一亮,凑近他跟前笑嘻嘻又重复一次,却是拖腔拉调,尽是炫耀:“原来……原来,阿瑢,最——怕——我?” 谢瑢抬手便捏住他面颊,笑得白齿森森,“我最怕你夹紧我。” 陆升被捏得脸颊生疼,抽口气挣脱出来,一面揉搓,一面哼哼笑道:“行了,这是阿瑢害羞了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可不上当了。” 谢瑢暗自恼怒,他一时失察,竟被陆升拿住了把柄,只得盘算着往后如何补救,一面转过头不理他,只道:“李道长若是休息够了,就该上路了。” 李婴被冷落许久,终于得了机会,忙撑起身来,叹道:“……惭愧。” 陆升便跟着问道:“照阿瑢所说,这蛛网仍是碰不得的,要如何上路?” 谢瑢面无表情,只道:“走过去。” 那蛛网经年累月,如今右下角露出个一人高有余的破洞,想来因先前有咒文附着其上,是以灭明蛛无从察觉、也无从修补,倒是趁此良机,可以径直穿过去。 陆升也望见了,暗道自己糊涂,便点点头,对李婴抱拳道:“李道长请。” 李婴先前被吓得狠了,至今仍面无人色,走着路也摇摇晃晃,佝偻身躯,嗫嗫嚅嚅却是不敢上前,只道:“陆、陆公子先请。” 左右都是要走的,谁先谁后也是无妨,陆升便小心穿过了蜘蛛网,谢瑢也紧随在他身后,穿了过去。 李婴仍旧留在另一头,看着那二人背影,面上突然露出狰狞神色,捡起根骨头狠狠朝蛛网上砸去,闷闷一声低响,那震动霎时遍布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虫爬声随之铺天盖地响起来。 陆升当即转身,厉声喝道:“李婴!” 却见青灰岩壁上,无数紫黑小点自各处缝隙里涌现出来,飞快聚集,眼见得就将整张硕大的灰白蛛网染成了紫黑色,李婴在另一头狂笑不止:“老夫寻到的神州鼎,凭什么让给你们!幻阵既破,老夫再无所畏惧,待灭明蛛吃饱喝足,老夫再进来取鼎!” 他转身往洞外逃去,灭明蛛已经覆盖了整张蛛网,未曾寻到猎物,便朝着蛛网两边开始弥漫,仿佛阵阵波浪顺着石壁起伏奔涌,只是洞口好似有什么无形阻滞,蜘蛛群到了洞口便纷纷退避,最终尽数往谢瑢陆升二人汹涌追去。 陆升接连遭遇遽变,索性气也不气了,他同谢瑢视线交汇,便立即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二人便转身跑向往洞穴深处。 那山洞七弯八绕,仿佛不见尽头,谢瑢一面跑一面喝道:“毕方!” 火鹤应声而出,化作了寻常仙鹤大小,对着滔滔如海的蜘蛛群全力一扇翅膀,烈火咆哮而出,烧掉了大片蜘蛛形成的绒毯,却又有更多灭明蛛踏过同类焦黑躯壳,补上了空缺,继续朝二人追来。 火鹤再度扇火,灭明蛛烧焦、补上,反反复复、竟望不到尽头。毕方扇了几次,终究一缕残魂、后继无力,告了罪又缩回玉佩之中。 陆升拔出悬壶,不料灭明蛛却因个头太过渺小,反倒感受不到悬壶凶刃的威力,仍是气势汹汹、穷追不舍。 他只得收了剑,拔足狂奔,一面骇然叫道:“阿瑢!!我不想死在这里!” 谢瑢速度一点不逊于他,反倒好整以暇转头看他,笑道:“亲也亲了睡也睡了,抱阳还不愿同我殉情?” 陆升大怒:“危机当前,你还有闲心说笑!你要殉情,去找蜘蛛精!” 谢瑢见他当真发怒,便不再言语,安抚般拉着陆升手腕,顺着岩壁走势往左转,却见眼前岩石嶙峋,竟已跑到了洞底,再无处可退,身后紫黑蛛群层层如浪如潮,自山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面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他们都被吃掉了。 the end 被打死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5 otz 第100章 金屋错(十二) 眼见得就要撞上岩壁,陆升下意识收势,谢瑢却反其道而行,反倒加快步伐,并将他猛力一拽,沉声道:“陆抱阳,你信不信我?” 陆升道:“信。”别的也就罢了,生死关头时,谢瑢却是他足以交托后背的人。 短短一句话间,已至洞底,岩壁迎面撞来,眨眼便模糊不见踪影,他竟轻易穿透岩壁,眼前陡然明亮,竟出了山洞,再度见了天日,然而再往前行,断崖就在眼前。他不禁怒道:“这机关竟跟你一样爱骗人。” 谢瑢只嘴角略勾,“我何尝骗过你?” 陆升气结,“你只不过瞒着我罢了。” 他有心再同谢瑢好生说道说道,然而危机尚未解除,蜘蛛群竟也无视那虚假岩壁屏障,一口气冲了出来,追着他二人直至断崖边缘。 崖下是广阔水面,深幽不见底,谢瑢足下未停,只道:“跳!” 二人到了崖边也未曾停留,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去,在半空化作两道弧线,随即激起湖面水花。 那蜘蛛群也不知死活冲下来,散落半空宛若一团遮天蔽日的紫黑乌云,被那二人溅起的水花冲得四散开来,纷纷扬扬,落满了广阔湖面。 灭明蛛终究细小,浮在水面沉不下去,却也将水面遮得密密实实,如绒毯覆盖在水上。 谢瑢陆升二人在水下潜游了许久,陆升渐渐觉得气闷,唇边涌出了成串的晶莹气泡,然而头顶水面仍然沉沉暗色,尚未脱离蜘蛛覆盖的范围。 谢瑢见状,作势要渡气给他,陆升却一掌将他推开,微微摇头,又做手势示意快游,他仓促间未曾憋足气下水,岂能因此而拖累谢瑢,即使此时他憋得头闷胸胀,太阳穴旁的血管也跟着疼得厉害。头顶始终有蛛群覆盖,不能呼吸便愈发令他痛苦不堪,如今竟只有被淹死亦或浮上去被蛛群咬死这唯二的下场。 水下行动不便,谢瑢纵使想要强行渡气,被陆升手足并用全力抗拒,竟也束手无策,他终究脸色微沉,拉住陆升后衣领朝着湖面浮上去。 葬身湖底亦或是葬身虫口,陆升如今也是满心昏沉绝望,不知要选哪个才好,只抬头看去,昏暗水域中隐约有一丝两缕光线自天而降,谢瑢一头黑发水藻般漂浮,竟恍惚好似飞在半空一般,又借着水中浮力,轻飘飘拖曳他一道上升,便令陆升想起了升天图中的种种场景,纵使此刻心肺憋气憋得疼痛欲裂,他却有心思想着,若当真不幸横死,有谢瑢作陪,倒也别无所求了。 隐约却察觉冰冷湖中有热度传来,随即一团烈火自谢瑢手里冲出水面,轰然炸裂开来,将覆盖湖面的毒虫毯烧出了一片圆形空隙。 二人趁势浮出水面,陆升大口喘气,就连阵阵焦臭也不顾,只是来不及开口,不死心的灭明蛛竟再度聚集而来,二人只得对视一眼,这次足足地憋够了气,方才再度沉入水下。 待得气息不继时,谢瑢再度轰开水面,借机换气。 如是往复十余回,头顶的水面才渐渐变得清澈敞亮,陆升在水中连蹬,冲出水面长长喘了口气,那铺天盖地的蛛群如今只剩远远一条黑线横桓湖面,却失去了他二人踪迹,不知往何处追击,是以茫然漂浮。 陆升游了许久,如今四肢沉重,冰寒入骨,连嘴唇也泛青,他今生第一次狼狈到这等地步,竟是被小小的蜘蛛追的,一时间恨恨不已,咬牙道:“小爷——迟早烧了它们!” 谢瑢却道:“不必了。” 陆升才要问,突然察觉水中波涛暗流的涌动加剧,却是自他来时的方向不断涌动,反倒成了一股推力,将他二人推着往岸边靠近。只是那阵阵浪涌不似潮汐,却像是有什么水中巨兽推开层层波浪,全速游来。 陆升一颗心顿时提得老高,也不待谢瑢催促,便转过身全力游向岸边。 身后浪涛一阵高过一阵,待二人上了岸,一个足有两人高的浪头猛烈扑来,险些将陆升扑倒在礁石上。谢瑢抓着他手臂稳住身形,脱离湖水,终于立在岸边干燥处。陆升从头到脚湿透,却连擦一擦也顾不上,就被湖面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那不知蔓延了多少里的蜘蛛毯中,突然浮现出几座银光闪闪的小山,来回游曳,竟是些硕大无朋的巨鱼,时不时张大口,将蛛群与水一道吸入口中,甚至于彼此争抢,吃得不亦乐乎。 陆升原本就酸痛的四肢愈发僵硬,他吞了口唾沫,这才勉强扯了扯嘴角,哑声道:“也算是……命大。” 若那巨鱼同蛛群一道出现,只怕他二人就连唯一能逃走的机会也失去了。 湖岸边先是一片岩石沙滩,随即渐渐显出些灌木丛、柳树林,二人查看了一圈,便寻了个避风处,点起堆篝火,将头发衣衫烘烤干。 火焰温暖,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听来令人格外安心,陆升这才察觉冰冷四肢渐渐回暖,青灰脸色也才有了些许活气,两人脱了外衣晾晒,各自打着赤膊,谢瑢长发蜿蜒,顺着精丽强壮的身躯披散,如诗如画,陆升却仍旧心有余悸,是以生不出半丝绮念,只摸了摸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臂,又往火堆边凑近了些,低声道:“阿瑢,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瑢见他冷得瑟缩,抬手将他揽进怀中,肌肤贴合滋味道不尽的旖旎,陆升调整坐姿,往后靠得更舒服些,这才听谢瑢在耳边回道:“灵葆山中。” 陆升:“……” 他正不知如何应对,谢瑢却突然低笑出声,在他耳廓轻轻咬了一口,“在山洞中奔波了许久,想来是穿过一处山脊,落入山谷之中。当务之急,仍是寻鼎。” 陆升微微吃痛,抬手将他的头推开一些,仍是皱眉道:“这……要从何着手?可曾有线……嗯索……阿瑢!” 谢瑢被推开后倒也不恼,转而在青年微凉的肩头绵密落吻,一面心不在焉听他说话,一面上下其手,方才就在他胸膛突起不轻不重拧了下。 酸痒酥麻炸开,陆升恼羞成怒,作势挣开,谢瑢却蓦地收紧手臂,将他紧紧压入怀中,低声道:“别走。” 陆升奔波大半日,行山路游深湖,尽在全速前行,饶是体力过人,如今也四肢虚软,更何况环境陌生,未知有多少危机潜伏,哪里又有那闲情逸致陪他胡天胡地,只皱眉道:“松手。” 谢瑢却只将下颚抵在他肩侧,仍是将手臂牢牢圈在他腰身上不放,低叹道:“抱阳,大难不死,容我放肆一回。” 陆升忆起先前生死一线,委实是令得心情激荡难平,一时不由得心软,坐回谢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6 瑢怀中,却察觉到硬物抵在后腰间,愈发鲜明,他窘迫羞恼得全身生热,却不敢再挣扎,只得无奈问道:“你要……如何放肆?” 谢瑢柔柔吻他肩头,“坐上来?” 陆升屈肘往身后猛撞,谢瑢只轻描淡写抬手,将他手肘轻轻含入掌心,贴合肌肤上下徐徐摩挲,柔声道:“陆抱阳,我险些见不到你了。” 陆升冷笑道:“见不到才省事。” 谢瑢继续从肩头亲到手臂:“我不怕麻烦。” 陆升只觉柔软得令人骨酥的热度顺着手臂渗入血肉,沿着血脉弥漫到四肢百骸,就连四周寒凉湖风也吹不散热度。谢瑢虽然神色平淡,语调从容,他却听得出隐藏其下,几不可察的颤抖与恐惧。 自禁锢他的僵硬双臂,自贴合后背的微颤嘴唇,自低徊凝涩的气音。 陆升终究只叹息一声,坐在谢瑢腿上,转了个方向,同他面对面彼此注视。 夕阳西斜,橙暖阳光与火光重合,点点映入谢瑢清澈深邃、黑如燧石的眼中,仿佛片片碎金,流光溢彩,风情万千,多望一刻,便多迷醉一分。 谢瑢抬手,贴着那青年背骨上下摩挲,渐渐呼吸相闻,陆升只觉他气息如兰如馨,不觉间便同他四唇交叠,轻轻吮了吮。 谢瑢察觉陆升比起粗暴侵略,反倒更喜爱这般柔柔暖暖、浅尝辄止的亲吻,也按捺着欲||念迭起,舌尖划过齿列挑逗他。 “嗯……”陆升不觉哼出声来,扶着他肩头的手改为环绕颈项,细瘦腰身在谢瑢掌中发抖,“阿瑢……” 谢瑢吻得渐渐加深,低声应道:“我在,抱阳。”唇齿模糊开合时,气息灼热,一面手指徐徐下滑,往那催人疯狂的极乐之所探去。 待得**收、烟火散,篝火也烧到了尽头,只剩点点细小火焰残余在灰烬中。 陆升一日之内,接连经历多场劳作,如今连手指尖也懒洋洋发软,提不起劲来,肩头披着衣衫,将头靠在谢瑢肩头,昏昏欲睡。 谢瑢抚着他肩头,用指尖缠绕长发把玩,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滋味。 陆升将脸颊贴在谢瑢胸膛蹭了蹭,如今回过神来,便暗暗恼怒于自己受不住诱惑,叹道:“阿瑢,可有什么线索了?” 谢瑢却竖起食指,贴在他嘴唇上,半是摩挲,半是暗示,“嘘——抱阳,听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瑢:抱阳,听我说。 陆升:说。 谢瑢:你松了。 陆升:滚!(ノ`Д)ノ 第101章 金屋错(十三) 陆升见他神色严肃,一时间也紧张起来,沉声问道:“你说?” 谢瑢道:“灭明蛛网前,李婴心神大乱,警惕全失,我便做了点手脚。” 陆升精神一振:“当真?李婴那卑鄙小人,活该被做手脚……你做了什么手脚?” 谢瑢道:“你先穿上衣服。” 陆升面色微赧,恋恋不舍自谢瑢温暖怀中起身,慢吞吞穿戴妥当,谢瑢也修整一新,二人彼此为对方梳头束发后,谢瑢才自袖中取出了一叠白绢布。 绢布抖开,其上有个人形黑影,随夜风轻扬,在星星点点火光映照下,体态娉婷、栩栩如生。 陆升想不到他竟拿了道长的心肝宝贝,结结巴巴道:“不、不问自取,是、是为……” 谢瑢却嗤笑道:“不问自取,取的是物。他困住李三娘五百年,此举不过是英雄救美。” 陆升不由横了他一眼,也跟着嗤笑道:“侯爷果真义薄云天、急公好义,堪为天下英雄表率。” 谢瑢将手中白绢抛入火堆中,叹道:“抱阳,孝武皇后不过是个可怜人。” 李夫人生于平民之家,父母皆以乐舞为生,虽然衣食无忧,然则乐伎终究并非什么令人可以高看的职业。 即便如此,她却一朝入宫,就得蒙盛宠,多年不衰,香消玉殒后也能以皇后之礼下葬,保得一家上下荣华富贵,其兄李广利受封贰师将军、西海侯;其兄李延年任协律都尉;其子刘髆受封昌邑王。至大将军霍光辅政时,又遵照汉武帝夙愿,为李夫人追封孝武皇后尊号,配享太庙。 她短暂一生极尽荣华,绚烂如烟火,不知道令多少人艳羡。 到了谢瑢口中,如何就成可怜人了? 白绢遇火,眨眼就烧得干净,一缕黑烟自火中飘了出来,缓缓凝成了不过尺余长的宫裝女子身形,悬浮半空,对谢瑢盈盈下拜。 谢瑢道:“汉皇爱她颜色美好、舞姿妖娆,筑重华宫金屋藏娇,不过如龙困浅水、凤囚窄笼,壮志不能伸、豪情不能展,若能一死了之倒也干净。却不料李婴又来横插一脚,生生再将她关押五百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然可怜。” 陆升不觉也颔首叹道:“如此说来,果然可怜。” 说完却回过神来,转而冷笑:“原来谢公子早就明白,金屋藏娇是为一己之私?” 谢瑢却目光柔和,含笑转头看他:“抱阳言下之意,莫非是在怪罪我藏了哪个娇?” 陆升哪里说得出口?一时间只得沉默怒瞪谢瑢。 谢瑢道:“抱阳,我若当真要藏,就该折断你双腿,套上枷锁,关在深宅大院之中,除我之外,不让这世上任何人目光落在你身上,更不容你眼中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陆升咬牙道:“你就当真不曾想过?” 谢瑢惋惜叹道:“想自然是想的,哪怕此时此刻,我也恨不能将你囚于金屋,隔离于世人,任谁也不能打搅。只不过若是当真这么做了,以抱阳的性子,不同我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那就不是陆抱阳了。” 陆升不知为何耳根一阵阵发热,只得转过去不看他,只嘴硬哼了一声:“知我者谢瑢。” 谢瑢温和一笑,转而看向被冷落许久的李夫人黑影,语调便冷淡了下来:“李夫人为何还不肯走?” 那黑影抬起头来,右手往柳林深处一指,只苦于无从开口,指了片刻,转头见他二人不为所动,又换只手,仍是指向同一方向。 陆升道:“她约莫是在为我们指路,只是不知指的是什么路。” 谢瑢并未嫌弃他多此一举,只道:“那就问一问。” 他自腰间摘下另一枚青灰配饰,扔向李夫人的黑影旁,那配饰自中途开始便化作青烟,凝成同样尺余大小的青白阴影,却是个娇小女子跪坐在青牛背上,俯身行礼道:“青桃见过公子。” 谢瑢道:“问问她想说什么。” 青桃应了是,驱使青牛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7 走到黑影边,凝神听了听,便禀道:“李夫人说,蒙公子援手,五百年囹圄终得脱困,大恩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力。李夫人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西去百里有神物,约莫便是公子所需。” 谢瑢神色未动,只道:“李夫人有心了。” 那黑影福了一福,在原地转了几圈,长袖招展,裙摆腾云,竟有如少女般欢快欣喜,一面旋转,一面身形渐淡,终至消失无踪。青桃望着那黑影举止欢喜,也掩着袖子笑了笑,跟着福身,轻轻一拍青牛头顶,消失了踪影。 陆升目送两缕幽魂消失后,才察觉心中竟没有半点畏惧——果然不知不觉间,鬼怪妖魔、魑魅魍魉已经吓他不住了。他低声叹道:“李三娘也好,青桃也好……益州杀夫的黄夫人也好……这世间女子都是可怜人。” 朝承恩,暮赐死,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谢瑢道:“所以你也莫要再多祸害一个女子。” 陆升愣了愣,才突然醒悟,一时间也不知心中什么滋味,茫然道:“兄长说,嫂嫂有个娘家表妹,与我正门当户对……” 谢瑢道:“那位吴家小妹自幼便有个青梅竹马,就在隔壁乔家庄中。只不过那乔大郎家境贫寒,连聘礼也凑不齐,吴家父母自然不忍心将女儿嫁过去受苦,是以委托周氏,寻一户妥善的人家。” 陆升捡了几根树枝,丢进篝火堆中,火苗渐渐又旺了起来,他望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不禁叹道:“你果然都知情。” 谢瑢又道:“这却巧了,乔家庄在我的名下。” 陆升索性盘腿坐下,斜眼瞅他,“所以?” 谢瑢笑道:“另有一件巧事,乔家庄的二庄头年事已高,前些时日来乞老,顺便举荐了乔大郎接任职务,盛赞此子行事稳妥可靠。” 陆升跟着冷笑:“果然巧得很,谢公子……谢侯家的巧事总能写上十出八出好戏。” 谢瑢只当听不出他冷嘲热讽,仍是笑得和缓:“我便允了,乔大郎任了二庄头,勤勤恳恳、尽忠职守,果然十分妥帖。他家中窘境一解,便往隔壁庄吴家求亲,如今两家人应当谈妥了。” 他轻轻抚了抚陆升后脑顺滑头发,柔声道:“抱阳,这岂非是皆大欢喜?” 陆升板着脸道:“侯爷成人之美,不愧是风雅人。” 谢瑢道:“也是运气好,才能处置得轻松。若是她一心要嫁你……” 陆升听他语调转冷,一把抓住谢瑢手腕,瞪大眼道:“若是如此,你当如何?” 若是如此,也无非是一杀了事。 谢瑢却未曾开口,夜色深沉、火光飘忽,正好掩住了他眼中蓦然加深的悚然暗影,他只倾身吻了吻陆升眼角,柔声道:“莫要胡思乱想,好生休息,养精蓄锐,明日还要赶路。” 他召出毕方,却只不过一团晦暝红光,好似蜡烛燃尽,眨眼就要熄灭,受了命令便飘向柳林上方警戒。 陆升只得靠在树下,与谢瑢肩并肩,和衣而坐。 一夜无话,待天色微明时,陆升才活动酸疼四肢,站起身来,足下一踢,便踢到了黑色剑鞘,他忙捡起来,插回腰间,喜道:“悬壶回来了,这倒方便得很。” 毕方已经猎来两只野兔,只可惜没了调料,鲜美滋味多少打了折扣。吃饱喝足,总算气力回复了大半,陆升这才神采奕奕起来,扬声道:“走吧!” 谢瑢又是一如既往,闲淡悠然拂了拂衣摆,含笑道:“走吧。” 遂往李夫人所指的方向去了。 二人脚程虽快,然而山林岩坡连绵不断,并无人可以走的道路,二人翻山越岭,足足行了三日,也不见有任何异常。到了第三日约莫正午时分,才见到了一处山坳,三面高耸,一面临水,是谓虎踞龙蟠之势。 山坳内终于现出人工迹象,三面岩层打磨得油光水滑,好似硕大无朋的青色石镜,高逾百丈,宽数十丈,靠近之时,三面镜子彼此映照,现出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数不清的人影,又因青石镜面清晰不足,倒影个个容颜模糊、面色发青,倒好似被数不清的怪物包围了一般。 那巨岩壮丽雄奇、鬼斧神工,陆升不禁在山坳外踌躇不前,迟疑道:“阿瑢,这、这又是什么机关幻境不成?” 谢瑢却道:“你猜。” 陆升心中一动,摸着下巴暗自思忖。他料定谢瑢不会无缘无故叫他乱猜,是以定然是有什么他尚未察觉的线索。 他便从上山开始,一路的经历见闻细细回想了一次,突然睁开双眼,神情古怪道:“若非要说之前同眼下经历有什么关联……便只有水月二字。兴善寺的和尚常爱念叨:譬如朝露、水月镜花,一切皆空无。有过了水中月……是以就有镜中花?” 谢瑢笑,也不说他对错,便径直问道:“如何破?” 陆升不假思索回道:“打碎镜子,自然就破了。” 谢瑢含笑又问:“既然如此,应当打碎哪一面?” 陆升双臂抱胸,仰头看了看,三面巨岩并无半丝差异,委实难以分辨,只得道:“若依我之见,索性三面全打碎。” 谢瑢便颔首道:“就依你。” 他才迈前一步,就被陆升一把抓住了,年青功曹不免露出几分忐忑,问道:“等、等等,阿瑢你当真要全部打碎?若是……错了,该如何是好?” 谢瑢道:“若是错了也无甚要紧,左不过鼎毁人亡。” 陆升暴怒,将谢瑢手臂抓得更紧,“你又想送死?” 谢瑢笑容却愈发加深,转过身抚了抚陆升手背,“傻子,有你在,我如何舍得送死?” 陆升心中稍稍悸动,却又听谢瑢道:“……岂非便宜了旁人。” 陆升便板起脸道:“侯爷若是闲得慌,何不先去干活?” 这次却轮到谢瑢微微愣了愣:“干活?” 陆升扬起下巴,示意三面巨岩:“打碎它。” 谢瑢默然,却仍是在陆升突然变得颐指气使的目光注视下走进山谷,立在最近的一面青石镜面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  朝承恩,暮赐死,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出自白居易。 金屋错终于错完了== 第103章 鼎中城(一) 谢瑢立在谷中,三面各有倒影重重叠叠,数不尽道不完,恍然间能令人目眩神迷。 他靠近左边一面石镜,手掌贴在冰冷光滑的镜面上抚摸了片刻,对着某一处一拳猛击,便有数不尽的裂纹自受力处绽开,随即又换一处,再度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8 猛击,如此往复六次,接连脆响犹若爆竹般震耳,那龟裂便如无数条细小灵蛇,四面八方蔓延游走,飞快在整面石壁上扩展开来。 谢瑢抽身而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有如雨点轰然降落,眨眼堆成了一座山丘。 陆升看得发呆,直至被谢瑢拉住手臂,揽在怀中退至入口避开头顶落石,这才怔怔开口:“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瑢道:“自然有诀窍。” 烟尘散尽,石镜碎完后,露出其后的厚重青石大门,左中右三扇大门并列拍得整齐,古朴苍劲,单从外观看,辨别不出任何差异来。 陆升利落翻过碎石山丘,细细查看三扇门,才发现每扇门上,只有左侧门框上,手掌大小的石雕各有不同,从左至右依次雕的是熊、猪、鹿,刻纹简洁古拙、灰中泛青。每一扇门都不曾上锁,一推就开,门后黑洞洞不见底,冷气阴森森透出门缝。 谢瑢陪他仔细查看过,含笑问道:“剩余两面可要打碎?” 陆升沉吟道:“自然是要打碎的……我来动手。” 谢瑢道:“你知道诀窍?” 陆升手握悬壶,正色道:“正要请教谢公子。” 谢瑢似笑非笑,一双眼中光影如画,只道:“我凭什么教你?” 陆升皱起眉,冷道:“你到底教不教?” 谢瑢只得道:“这巨岩看似浑然一体,实则是有几处关窍支撑全体,只需破坏关窍,整体即溃。” 他拉着陆升的手贴合石镜表面,教他如何寻找关窍,一个讲得用心,一个听得专注,不觉间又过去了小半日,陆升终于有所得,摸到了石壁上,一处特别致密的结构所在。 谢瑢又道:“你气力不如我,好在有悬壶在手,就用它捣碎此处。” 陆升又皱眉,却无从反驳,只得老实抽剑,手腕施力,半截剑没入岩壁,再悬腕拧转,顿时石屑纷纷,落在地上。 随后再寻第二处将其破坏,再随之第三处、第四处……一连破坏了十余处,岩壁方才逐渐开裂,轰然崩塌,无论声势效率,却都远远及不上谢瑢出手。 石镜破碎,其后一样露出三扇大门,仍是乍看一模一样,唯独门框上从左至右各有不同三个石雕:玉爵、铜鼎、石鼓。 眼见天色将晚,谢瑢道:“最后这面镜子,容我动手?” 陆升道:“不必!” 他闭目回忆了先前种种尝试,这次寻穴、破坏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毫不凝滞,随即巨岩裂纹密布,崩溃倾塌,声势惊人。 谢瑢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赞道:“抱阳果然有天分,学得倒快。” 陆升一甩悬壶,利落收回剑鞘,板着脸哼道:“唯手熟尔。” 谢瑢见他故作镇定,眼神却闪闪发亮,喜悦之色半点不少,也不去说破,只等灰尘转淡后,再望向最后三扇门,这上头的石雕则是:棋盘、长剑、美人画,画卷上隐隐有数个人影,个个身段纤侬、鬓发如云。 二人依次尝试,每扇门都是推开之后,松手便自动合拢,用石头卡住门缝也不成,竟不知闭合时哪来的巨力,生生将石头尽数压碎。九扇门都试过,唯独只有刻有熊的那扇门打开之后不再重新关上。 陆升抱着手臂沉思道:“这机关未免也太简单了些。其余八扇门,莫非只是摆设不成?” 谢瑢道:“你若当真从这扇门走进去,必定迷失山腹,到死也走不出来。” 陆升一惊:“阿瑢也走不出来?” 谢瑢道:“我是我,另作别论。” 陆升横他一眼,也不再同他斗嘴,只试着将石熊门右侧、刻有石猪的门推开。 岂料才推一半,石熊门却突然自动关上了。 石猪门却一如既往,手一松即刻关闭。 他不甘心,又推开石熊门,再依次试过,直到推开刻有玉爵的门时,石熊门不曾关闭,反倒连玉爵门也跟着开了,松了手也不曾跟着合上。 陆升心有所觉,沉吟道:“我懂了,莫非要依照某种顺序,将九扇门全数打开,这机关才算破解?” 谢瑢虽然袖手旁观,如今却也颔首应道:“如今看来,正当如此。然而只恐不会叫你顺利开门,抱阳,警惕些。” 陆升横他一眼,怒道:“你将我拖到这里来,自己倒隔岸观火!” 谢瑢叹道:“不过看你玩得高兴,不便打搅。” 陆升却委实是玩得高兴,无从反驳,只得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过身便将刻有美人画的石门推开。 门中却蓦然涌出一阵带有血腥气味的阴风,陆升下意识躲闪、拔剑、反手一撩,悬壶切中了什么坚固之物,然而突破防御后,便如热刀切板油,轻易划了过去。 随后扑扑两声响,却是被砍为两截的白蛇落在地上,约有手腕粗细,断口处平滑,随着挣扎不休,鲜血汩汩涌出来。 石门却已经合上了。 陆升乍然遇袭,惊出了一身冷汗,谢瑢却已经欺身上前,吞冥黑剑在手,一剑刺穿了白蛇头颅,神色凝重:“下次再开错门,只怕就不是一条蛇这么简单。” 陆升咬牙道:“总要试试才知道。” 竟又再度将美人画的石门推开。 门中狂风大作,果然不只一条蛇这么简单……这次窸窸窣窣声接连响起,竟涌出来十条蛇,或黑或白、或青或花,条条都比成人手臂更粗,仰首摆尾,蛇齿如匕。 陆升这次早有准备,自然眼疾手快,唰唰唰连斩数条。 随即一个火球轰然落下,将剩余的几条蛇烧得焦黑。 毕方缩成小小一团,悬停在谢瑢手掌上空,小声叹道:“这次元气大伤,可怜我一缕残魂,不得安生……” 谢瑢笑道:“今晚烤蛇肉吃,你不必再去打猎了。” 毕方默然,最终只低声道:“多谢公子体谅。” 待那火鹤回归玉佩,陆升才道:“阿瑢实则不必出手……不过是些毒蛇,我自能对付。” 谢瑢道:“关心则乱,看你奔来跑去固然有趣,总不能当真放任你遇险。” 陆升听他说得直白,反倒耳根微热,索性不开口,只收了剑,将前两扇重新打开,随后望着面前两扇大门洞开,七扇大门紧闭,皱眉道:“胡乱推门也不是办法,无头苍蝇一般,总要想个对策。” 谢瑢道:“先有熊,后有爵,你可曾想到什么?” 陆升便一一指点,说道:“猎了熊,正好下酒,石熊接酒爵,至此都对了。”他面上浮现出困惑神色,又道:“酒足饭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69 饱,自然该邀美人相伴……为何美人图就错了?” 他这推测合情合理、自圆其说,十分有道理,谢瑢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直到陆升不死心,要第三次推开刻着美人图的石门时,方才出声阻止:“此路不通,那就换一条,何必执迷不悟?” 陆升这才心有不甘收回手。谢瑢走到刻有长剑的石门前,才道:“当心。”随即一掌出手,轻易将大门推开。 阴风阵阵,此外却一派宁静,大门推开了就再不曾合上,这次竟猜对了。 陆升咬牙道:“你运气好。” 谢瑢只得笑道:“侥幸、侥幸。” 至此三面石镜背后的大门各开一扇,两扇紧闭,却未曾有任何变化,只怕要将剩余六扇门也全数打开才是。 陆升凝神细想,突然右拳击左掌,畅快笑道:“我懂了!” 谢瑢含笑,“这就懂了?抱阳好机灵。” 陆升又横他一眼,“少来敷衍,容我再试一试。” 他往中央山崖下大步行去,到了门前,就将刻有石鼓的门推开。 大门敞开,寂静无声,竟又猜对了。 陆升不禁高兴起来,转而道:“阿瑢,不如同我打赌,你我一人推一次门,对得多者奖,对得少者罚。” 谢瑢却露出了迟疑之色,陆升便愈发意得志满,哼笑道:“阿瑢,你敢不敢?” 谢瑢道:“却不知奖要如何奖,罚要如何罚?” 陆升道:“输了的一方任凭处置!” 谢瑢却仍是踌躇不前,竟满是狐疑的神色,陆升料想他是因为怕输了难看,是以无论如何不肯就范,不免有些着急,又下诱饵道:“若是我输了,那箱宝贝任你用在身上。” 谢瑢果然不负他所望,露出心动的表情来,却未曾一口答应,反倒笑道:“抱阳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只怕别有隐情。” 陆升暗忖此人果真狡诈多疑,比狐狸还难对付,轻易不能引他上钩,面上却仍是道:“若是你输了……我自然也要用在你身上!” 谢瑢便笑道:“果然如此……罢了,就依你,只是我也有个条件。” 陆升想通了这机关,胸有成竹,便含笑道:“你说。” 谢瑢道:“一人开一次门耗费太久,不如改改规则。若是猜对了,便由同一人开下一扇,直至开错再换人。” 陆升凝神想了又想,若照他的推算,胜算至少有九成,一时间不禁跃跃欲试,便应道:“就依你!不过我要先开。” 谢瑢笑道:“我提了条件,自然应当抱阳先动手。请。” 陆升便在心中冷笑三声,谢瑢这厮终究也有栽在他手里的一日,当真令人大快人心。 他便施施然理了理衣摆腰带,含笑道:“阿瑢,枉你聪明一世,竟未曾看出来,这门上的石刻,暗示的是上林苑围猎。猎熊、祭酒,而后君子舞剑、成礼会鼓,你说接下来是什么?” 他一面往最左侧的石崖走去,一面徐徐问道,谢瑢跟在他身后,亦是半丝烟火气也不露,耐心问道:“我未曾见识过上林苑围猎,依抱阳之见,接下来是什么?” 陆升迈步时,脚下便有些迟滞,他险些忘了,谢瑢二十余年备受冷遇,连台城也不能入,自然也不曾受邀进上林苑围猎。是以不知道其中章程也不奇怪。 他便生出些许胜之不武的惭愧来。 只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陆升只得暗暗在心中计划,若是赢了,少欺负他些就是了。一面语调却少了许多盛气凌人,只是和缓道:“接下来应当猎鹿。” 他抬手,将刻着雄鹿的石门徐徐推开。 门开时,变生肘腋,一股强烈腥风猛烈扑来。陆升太过笃定,是以一时间竟有些呆愣,反倒是谢瑢早有预料一般,玄黑短剑及时刺来,扎中那黑影要害。 陆升这才回神,急忙往旁边一跳,这才看见一头足有两人高的棕黑巨猿左眼受创,血流不止,正痛怒惊嚎,随即铁铸般的手臂狠狠扫了过来。 他急忙拔剑迎战,一面却喃喃道:“我竟然……猜错了?” 那巨猿强悍过人,陆升与谢瑢合力,倒也不曾如何费力就将其制伏,击杀于剑下。 然而陆升却仍是怔怔望着悬壶上缓缓滴落的鲜血,茫然又重复了一次:“我竟然……竟然猜错了?” 谢瑢只得叹道:“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围猎,却也知晓皇室三猎,猎的是狮、熊、鹿,这石门上哪来的狮子?” 陆升摸了摸鼻尖,低声道:“没有狮子时……用野猪代替也是有的。” 谢瑢只叹道:“也罢,到我了。” 陆升饱受打击,此刻神色郁郁,提不起劲来。 谢瑢便先将前四扇依次打开,随后将刻有石猪的门推开了。 前门未闭,妖魔未出,又是正解。 随后谢瑢并未停步,再推开刻有美人画的石门,仍是正解。 陆升这才回过神来,圆瞪双眼,立在原地不动,只目瞪口呆盯着谢瑢一举一动。 谢瑢将剩下的三扇门依次推开:鹿、鼎、棋盘。 九扇门彻底洞开,阴风呼啸,山坳内地动山摇,闪电接连落下,轰雷震耳,仿佛两只青白手掌自天而降,将山脉生生撕扯裂开,露出被苍青岩层覆盖的猩红泥土。 山崖、大地纷纷塌陷,石门碎裂、山壁倾塌,待震动静止时,乌云散去,一轮满月明亮皎洁,静静映照着面目全非的山坳。 又过了片刻,几块岩石被推开,陆升谢瑢满身狼藉地爬了出来。 在二人眼前伫立着一座白石高台,层层石阶数不胜数,一直堆叠到半空,高台顶端金光灿灿,却内蕴而收敛,柔和明丽,并未曾肆无忌惮四溢开来。金光中央,隐约有个四足方鼎的影子悬浮其中。宛如神祇临世,威严雄壮,只不过静静悬浮,便引得四方八面生灵折服朝拜。 陆升仰头看了片刻,克制住跪拜在地的冲动,颤声问道:“这、这就是……” 谢瑢沉声道:“神州鼎。” 作者有话要说:  陆升:你明知道自己稳赢,干嘛做出一副怕输了上当吃亏的样子来! 谢瑢:不这样你肯跟我赌? 陆升:坏人!!绝交!! 谢瑢:本来都不想坑你了,可你说赢了让我用那箱宝贝…… 陆升(海带泪蹲墙角中) 第104章 鼎中城(二) 昔日黄帝大败蚩尤,一统中原,采首山之金,于荆山铸鼎,祭天地、交鬼神,以求神州永固、妖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0 邪不侵;黎民安康,百代顺济。 是以那护鼎的九扇门,也并未曾多苛责来者,不过给人看了部简易中原史。 先祖猎熊祭天,以爵为礼器祭酒、以剑为礼器祭舞。告慰天地后则与蛮夷大战,以战鼓为号,是谓一鼓作气,最终在神州中原挣得一席之地,蒙天神恩宠而转农耕、豢家畜,繁茂安定。随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识荣辱,是以有了书画美人,不过是保暖思天欲。 衣食无忧、人丁繁衍、财富囤积,才有群雄不甘于野、遂起逐鹿问鼎之心。然而纷纷攘攘、打打杀杀,哪怕史书页页泣血,也不过是天地之间一局棋罢了。 是以才有熊、爵、剑、鼓、猪、画、鹿、鼎、棋这顺序。 陆升一面拾阶而上,一面听谢瑢同他分说九扇门的含义,不禁难以置信,皱起眉道:“信口开河!” 谢瑢含笑道:“信口开河也好,侥幸猜中也罢,陆功曹堂堂羽林郎,君子一言,该当愿赌服输。” 陆升只恨自己草率轻敌,不由垂头丧气,就连有幸目睹旷古烁今的神州鼎现世也提不起兴致,亦步亦趋跟着谢瑢上前取鼎。 石台百丈高,四面凌空,大风猎猎,吹得袍袖翻卷,唯独光华蕴蕴中,一口金光粲然的四足鼎悬浮其中,如桌案大小,厚壁蚀刻,篆纹疏阔,走得近了,可见鼎中隐隐有水雾凝结,想来便是李婴所求的地母凝露。只不过如今李婴叛变、幽魂也被谢瑢放走,纵使陆升不计前嫌将这宝物送与他,于李婴也无用了。 二人距离神州鼎尚有十余丈远,那金鼎突然稳稳落在地上,将散发于外的金光尽数吞入鼎内,凝而不发,有若实质般化作一把金色长弓,弦张如满月,弦上搭有三支金色利箭,对准来者上中下三路,蓄势待发。只不过立在其前,迎面就扑来一股令人肌肤战栗的森然杀气,仿佛尖锐箭簇正悬在额前。 神鼎位处高台正中,二人左移则弓矢转左,二人右移则弓矢转右,叫人近前不得。 陆升寻不到破解之法,只得问道:“阿瑢,莫非这也是幻术?如何破?” 谢瑢却不复先前的闲散淡定,眉头微蹙,目光沉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抱阳,悬壶借我一用。” 陆升当即拔剑,谢瑢却仍在说道:“连着剑鞘,不可……”拔|出|来三字尚未出口,悬壶剑已出鞘,刹那间长弓弓弦绷满,三支利箭呼啸袭来,不过眨眼之间,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顿时满天编织出一面密密麻麻的箭网,无懈可击,令二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说时迟滞,实则短短不足一息,二人连眼神也不曾交汇,却如约定好了一般,齐齐往后撤退,接连几步退到台阶以下,那如蝗虫过境的箭雨却追迹寻踪,竟在半空转了方向,往斜下方二人所在处继续紧追不放。 谢瑢一扯陆升,随即扬起手,一道火龙顿自掌前喷涌而出,将扑面而来的森森箭雨吞噬殆尽,热浪咆哮,迫得陆升不得不抬手遮挡。 无数黄金羽箭被焚烧,更多羽箭一击扑空,那长弓却已再度张开,射出第二波箭雨。 谢瑢再扬手烧掉箭雨,厉喝道:“把悬壶给我!” 陆升却在他伸手过来时避开,谢瑢不料他竟避开,一时间又惊又怒,陆升却道:“我懂了,阿瑢你用悬壶不如我顺手,换我来。” 长弓再度发出生涩声音徐徐张弦,第三波箭雨如约而至,陆升却看得清楚,每波箭雨之间有十余息空隙,这却足够了。 是以他不等谢瑢再开口,第四波箭雨才歇,他便足下一蹬,飞快穿过尚残留的滚滚热浪,悬壶高扬,在夜色下闪烁夺目银光,长弓再度拉开弓弦,三支黄金羽箭逐渐汇聚成型,箭头自然是笔直对准了陆升——若是仔细看去,实则瞄准的则是陆升手中的刑天碎刃悬壶剑。 然而陆升来势迅猛,不等黄金箭成型,已一剑劈斩而下,将长弓连同其下的金色方鼎一道斩为两半。 霎时间,金光爆裂,强光刺得陆升双目剧痛,流下泪来。光芒散尽时,长弓金鼎俱都不见踪影。陆升揉了揉眼睛,这才留意到面前脚下有个不过巴掌大小的青铜鼎,同先前显现的四足金鼎外形一模一样,却缩小了数十倍,历经万载岁月,却反倒历久弥新,流光溢彩、黄金璀璨,仿佛新出炉一般。 陆升弯腰将那方鼎拾捡在手中,却是轻如鸿毛,他心头忐忑,望着沉着脸走来的谢瑢,不免愈发心虚,期期艾艾将那方鼎递过去:“阿瑢……这当真是神州鼎?为何新崭崭、轻飘飘的?莫非被我劈坏……” 不等说完,陆升只觉手腕一紧,被拽得踉跄向前,跌进了谢瑢怀中。 扣紧后背的手指几不可察颤抖,就连气息也有了些许不稳,陆升只觉环绕身后的手臂犹如铁箍,收得未免太紧了些。 他一手提悬壶,一手握方鼎,脸却埋在谢瑢怀中,不自在动了动,谢瑢手臂便更用力几分,几欲将他骨骼压碎了揉进怀里。 陆升不由苦着脸道:“阿瑢,太紧了。” 谢瑢脸色愈发黑,手下半点不留情,将他紧箍在怀,怒道:“你总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贸然行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陆升被禁锢得只觉胸口气息尽遭挤出,喘不过气来,只得告饶:“阿瑢、阿瑢!我知错了……你先松手,我要憋死了!” 谢瑢听他嗓音凝涩,这才恨恨松了手,走到方鼎所在之处,石台上空空如也,先前短暂激战、金光炸裂,只在地面留下几道裂痕,他垂目道:“你都猜到了?” 陆升长长舒口气,这才缓过来,笑道:“也不难猜,黄帝砍了刑天的头,黄帝遗物与刑天碎刃如若有灵,自然同门口那吞口兽一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瑢欲以悬壶做诱饵,然则悬壶在我手中更略胜一筹,还是我来动手,比阿瑢动手胜算更……” 谢瑢却突然低声道:“我错了。” 陆升一愣:“阿瑢……哪里错了?” 我错在纵你宠你,任你从心所欲。我错在狠不得心、下不了手,任你羽翼日丰、渐失掌控。我错在云淡风轻,不曾悉心权谋,以致真要用时,力有未逮。 若是早些遇见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我必不甘心做彭城王的车前卒、门中客,不问苍生、无心世事,以致两手空空,错失良机无数,如今有了贪念,却险些抓不住。 谢瑢虚度二十余年人生,分明天资过人、惊才绝艳,经略兵法、书画才情,样样俱是一点就通,令人嫉恨。然则他性情极冷极傲,自幼受尽冷遇,竟变得万事不过眼, 分卷阅读170 分卷阅读170 分卷阅读17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1 分明小小年纪,却早已看透世事,目下无尘、心如止水、七情俱灭,超脱如百岁老僧。若非他本人浑不在意,区区台城的城墙、区区罗睺孽子的谣言,如何有机会影响他半分? 如今却偏偏因为遇见一人,而生了贪念、奢求、不甘,纷乱杂陈、心如乱麻,贪嗔痴妒慢疑六恼缠身,再脱不出红尘之外。 简而言之,谢公子一世逍遥超然,如今却栽陆升身上了。 这罪魁祸首却满脸忐忑茫然,一面问着“阿瑢怎么错了?”,一面将小小的金色方鼎递出去。 谢瑢却不接,却冷道:“黄帝铸鼎,神州永固;夏铸九鼎,帝制始成。上古铜鼎俱是珍宝,更何况这是九祝之器中排名第一的神物,得鼎者得天下,你就这般轻易给了我?” 陆升哪里想过这许多,谢瑢这一问,不禁令他愈发茫然,只得应道:“……我也不会用,徒然担着这偌大威名有害无益。不过是个烫手山芋,自然交给阿瑢处置。”他突然醒悟,慌忙又道:“阿瑢莫非以为方才我是同你抢夺宝贝?误会误会,我绝无此意!” 谢瑢冷着脸道:“你那点小心思,当我不知道?不过是仗着有我善后,是以好勇斗狠,不怕留后患。” 陆升咳嗽一声:“哪里……哪里就好勇斗狠了。上古神物,若能比试比试,自然是个历练的机会,咳咳,那长弓好厉害,我现在手臂还在疼……疼得要命!” 他收了悬壶,龇牙咧嘴揉着手臂,七分疼痛,倒被他装出了十二分。 谢瑢仍是板着脸,随意收了神州鼎,冷道:“过来,伸手。” 陆升老老实实依言而行,随即被谢瑢握住手腕,微凉手指顺着手臂经络轻轻揉捏,刺痛之后,痛麻感便渐渐消退。 谢瑢面色不虞,手下动作却十分用心,他按揉手法细腻高明,陆升有心夸赞几句,却寻不到妥善言辞,只得默不作声,一时间高台上唯有风声低徊。 不料揉搓却渐渐变了滋味,指尖贴着手肘内侧轻微画圈刮搔,刺痛一消,□□渐生,化作莫名难言的滋味往肩头深处蜿蜒,陆升暗暗咬牙,用力抽回了手,冷道:“如今总能回去了?” 谢瑢略觉遗憾,摩挲着指腹回味,一面笑道:“先寻个落脚处,待我仔细研究一番。” 二人遂走下石台,寻了一处山洞暂且落脚,谢瑢查看方鼎,陆升既然看不懂,索性和衣而卧,将头枕在谢瑢腿上酣然入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婴顺利逃出山洞后,又在洞外等了小半日也不见任何动静,就连被谢瑢破去的幻阵也不再恢复。然而他心有余悸,不敢再贸然入内,左思右想,便折返山林,去了几处巫咸人常去的采药点,将一名青年哄骗了来,将他丢入山洞深处。 不过多时便传来那青年惨呼声,灭明蛛依然蛰伏暗处,但有活物入内,便群起而攻之,吞噬得半点不剩。 李婴愈发惊骇,一时想要退缩,此处是非生非死的地界,除他之外,唯有几个上古遗民的部族生存。如今那两个外来者被灭明蛛围剿,十死无生,关卡既破,他大可耐心一些,等候来年毒雾转淡时,做足了准备再进洞。 一时却又动摇,若是那二人鸿运齐天,自灭明蛛围剿下侥幸逃生,深入去寻到了神州鼎,他未免太过得不偿失。只因同谢瑢正面为敌,更有陆升手持至煞至阴的武器,他万难有胜算。 这般犹豫时,那青年惨呼声渐渐低下去、终至消散。 李婴这才回过神,急忙退出山洞,天色已晚,他寻了个隐匿处生起火堆,一面犹豫不决,一面往怀中摸出藏在荷包中的白绢,低声道:“三小姐,你再忍忍,待我寻到地母凝露,炼成复活药,就能将你解救出来了。” 他情深款款,嗓音深沉,将白绢小心翼翼展开——白绢上空无一物,李婴大惊失色,攥紧了凑近仔细查看,这才发现那绢布崭新得很,竟不知何时被人偷梁换柱了。 他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狰狞,将白绢掷入火中,低声道:“谢瑢……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婴等不到天亮,又往几处采药点哄骗来了五个巫咸青年。他在城中居住许久,欺瞒哄骗得心应手,居民对他亦是信任有加,这五个青年亦是不疑有他,只以为山洞之中藏有珍奇灵药,便结伴要去采药。 李婴又道夜深唯恐猛兽出没,劝那五人先休息一夜。随后自己却忙碌整宿,采来十余种药草,炼制了两种药丸。 到了翌日清晨,五名青年精神抖擞,要进洞采集灵药,李婴便将两种药丸分发给众人,叮嘱道:“先服红色药丸,能抵抗洞中经年沉积的湿毒;待进洞之后,听我号令,再服绿色药丸,任洞中有什么蛇虫鼠蚁,也要退避三舍。” 那五人纷纷应是,连声说:“真人费心了。” 李婴只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洞中所得,贫道少不得要腆颜与各位分个三成。” 众人应道:“自然,合该如此。” 遂服了红色药丸,欣然前往,竟是半点不曾生疑。 李婴跟在后头,估算清楚后,一面放慢脚步,一面肃容道:“诸君,前方有异动,还请服药以防万一。” 五人也听见细微响动,忙取出药丸吞服,才服了药丸,便见眼前铺天盖地,涌来浪涛般的紫黑蜘蛛群。 李婴先前就退后了数尺,如今自然便利,立刻拔腿就逃,惨呼声此起彼伏回荡洞中,然则不等李婴跑多远,身后爆炸声接连响起,血肉炸裂飞溅四壁,随即宛如热油般熊熊燃烧起来,数不尽的灭明蛛被烈火吞没。 李婴被热浪扑倒,后背险些被烧焦,险象环生逃出了山洞,将落在身上的几只灭明蛛尽数踩死,这才粗喘着跌跪在地,他狼狈不堪,眼神却愈发狠戾。 巫咸国人留存至今不足三千人,催生的不老药堪堪够用,然则如今短短数日就牺牲了六人,李婴心痛不已,手指扣进泥土之中,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含恨道:“谢瑢、陆升……今日欠下的,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两日之后,李婴全副武装,第三次进了那山洞。 灭明蛛受创极深,洞中烧焦臭味经久不散,却是再形不成威胁了。 他花了些时日穿过山洞,自另一处抵达山谷,湖面上波光潋滟,当初追杀谢陆二人的灭明蛛被吞吃干净,半只不剩。 然则李婴固然安全抵达山谷,却已经用尽了好运,之后花费数日也未曾寻到蛛丝马迹。 不等他有更多进展,第四日深夜时,突然间山谷鸣动,天地风云变幻 分卷阅读171 分卷阅读171 分卷阅读17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2 ,李婴正攀援在一处山崖上,应变不及,竟跌落下去,摔得当场昏迷。 再醒转时,只觉全身剧痛,好在只是摔断了右臂,往日里遭遇的艰难险阻,却是远胜于此的。是以李婴只强忍痛楚,尽数将这笔债记在谢陆二人身上,吞服药丸、捡来树枝固定断臂,缓过气来后,这才察觉到了异常。 这异常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冥冥之中令他察觉天地玄机有变数,为他所知晓,却非他能转移。 李婴闭目凝神,掐指一算,然而深奥艰涩,难以辨明,他强行再算,不禁胸口闷痛,吐出一口血来,脸色顿时灰败许多,清俊面容隐隐显出垂老之相来。 他手指紧攥,指节发白,喃喃道:“怎……怎会如此?莫非那两人当真取到了神州鼎?” 他无心再多逗留,急忙原路返回,出了山洞,行不了多时,便遇到了两个巫咸男女,那二人见了李婴,忙迎上前来,大喜道:“真人、真人!雾散了!真人你的手……莫非受伤了?” 李婴又是一惊,摆摆手道:“一点小伤,不妨事,雾散了是何意?” 其中那女子笑道:“真人有所不知,今日一早醒来,我无意中朝山下望去,就看见环绕灵葆山脚的毒雾全散了。老天开眼,如今得以每日出入灵葆山采药了,这是大喜事!” 李婴面色微沉,大步往山下走去,一路陆陆续续遇到有巫咸之人奔走相告,更早有人折返城中,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知亲友。 到了众人分散的岔路口时,便能一眼望到山脚,光秃秃泥土上寸草不生,然则那害人性命的浓绿毒雾却是半点不剩了。 灵葆山草药众多,如今少了毒雾壁障自然是好事,然而种种异变却令人无法安心,李婴穿着后背焦黑、袍袖破烂的道袍,头发蓬乱、血迹斑斑,却顾不得修整仪容,带了几个人就往巫咸城赶去。 然则离得尚远时,却远远望见巫咸城上空一片通红。 几名随行人面面相觑,李婴心亦沉到谷底,加快脚步,又行了不多时,便发现一个看不清面貌的血人跌跌撞撞钻出树林,嘶哑喊道:“救……救命……” 李婴急行上前,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躯接住,抹掉他满脸淋漓鲜血,赫然竟是西市口的屠夫巫乔。此人正当壮年,力大无穷,寻常人十个也不是他对手,如今却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他取出丹药塞进巫乔嘴里,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巫乔吞下丹药,这才回复了些微气色,哑声道:“有……有外敌……在城中……肆意杀人!真人救救……” 一句话未完,便两眼瞳孔涣散、气绝身亡了。 李婴狂怒不已,厉声道:“谢瑢、陆升这两个贼子,毁我巫咸,绝不饶他!巫光巫夏!你二人速速回灵葆山,叮嘱众人集结,莫要轻举妄动!” 那名为巫光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早已红了眼圈,缠绕手腕的藤蔓也化作嫣红色,仿佛要滴出血来,他咬牙道:“真人!那些贼子杀我族裔、毁我城郭,我等岂能临阵脱逃……” 李婴道:“愚蠢!那两人手持灵兵,道行又高深,正面对决,连我也不敢撩其锋芒,你若想报仇,务必忍辱负重,徐徐图之!” 巫夏却稳重得多,只抱拳道:“事关重大,理当先知会幸存族人,保存自身为先……我与舍弟前去传消息,请真人保重。” 李婴沉沉点头,带着剩下的巫凛巫墨二人继续赶路,这次却谨慎了许多,不走大路,只隐匿在林中前进,尽量掩饰行迹。 赶到巫咸城时,便只见冲天火光从里烧到外,城墙城门尽毁、吞口兽裂为两半滚落地上,口中衔的门环也断为数截散落各处,与满地枯焦藤蔓、血肉尸骨交相混杂。 巫凛掩住嘴,努力压制住呜咽声,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出来,巫墨死死攥住拳头,一缕鲜血自嘴角渗出来,却半点不敢出声。 只因从开敞的城门望向城中,房屋烧得哔哔啵啵作响,烈火熊熊,街道上遍布尸骨,个个身首异处、死不瞑目,昔日里的祥和家园,如今化作人间炼狱,惨象触目惊心、尸山血海令人发指。 数百年心血尽毁一旦,李婴顿时两膝一软,脱力般跪在地上,目呲欲裂,一拳重重砸在砖石地面上,指骨外皮崩裂、血肉模糊,他却半点不觉疼痛,狂怒嘶吼:“谢瑢!陆升——我定要杀光你二人所有亲眷,血祭巫咸!” 第105章 鼎中城(三) 陆升一觉醒来,便察觉到异样。 他坐起身抱臂思忖片刻,才突然醒悟过来,这异样就在于谢瑢不在山洞中。 自西域回京以来,二人出则同车入则同寝,不觉间竟习以为常,如今醒转不见谢瑢踪影,反倒叫陆升生出不适与怪异。 他暗自自嘲,拍了拍衣衫站起身来,走出山洞。 洞外天光敞亮,青空万里,绿树葱葱郁郁,百花姹紫嫣红,蜂蝶流连花丛,处处生机盎然。 一株不知名的树木伫立在满地繁花中,银白树干笔挺高大,满树白花雪叶,凉风吹过,枝叶哗啦啦啦作响,摇曳落下纷纷扬扬的素白花叶。 一名年轻的公子衣冠胜雪,身姿挺拔,就立在宛若漫天霜雪的落叶中,手中展开长长卷轴,黄金方鼎有若活物般悬浮面前。 深衣高冠,眉目清远,静时如冰覆千川,动时如长湖解封,玉树琼枝照镜湖,芝兰杜若熏香薷。 他抬起头来,见到陆升,嘴角微勾,露出了浅雅淡笑,仿佛云阔天开,九天流彩。正是神代未闻今始见,人间绝色,莫若如此。 陆升踏过绿叶香花,朝谢瑢走去,问道:“阿瑢起得真早,可曾休息好了?” 谢瑢神色如常,倒是不见疲态,只道:“不妨事,抱阳,你过来看。” 陆升依言走近,循着他示意方向,垂头看向方鼎。 鼎中凝着云团样的白雾,随着谢瑢手势,丝丝缕缕飘散出鼎口,扩散铺陈,仿佛画卷一般,形成了山川河流、平原城郭。 陆升咦了一声,指向巍峨高山与其附近小小的雾状城郭:“这莫非是灵葆山与巫咸国之城?” 谢瑢道:“正是。” 陆升叹为观止,仔细看去,才发觉这缩小的立体山与城随着白雾凝实而愈发显得精细无比,小如山崖间的裂缝、城池内的幡旗,俱都如实呈现。 他便赞道:“这堪舆图倒是精细。” 才要伸手去触碰,却被谢瑢按住了手腕,警告道:“若是随意触碰,当心毁城。” 陆升一惊,急忙收回了手,忐忑道 分卷阅读172 分卷阅读172 分卷阅读17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3 :“既然说铸鼎则永固,为何这般不堪一击……这要是落入奸人之手,只怕要大地倾覆。” 谢瑢见他忧心忡忡,不觉失笑,抬手摸了摸他面颊,“奸人哪有我的本事,不必杞人忧天。” 他又为陆升分说清楚,神州鼎气机与天地相连,是以投影在鼎中的,是幻影亦是城郭精魂,魂毁则城灭,轻易碰不得。好在能将这映像自鼎中引出之人屈指可数,往后妥善收藏神鼎,不落入旁人手中也就是了。 陆升听得懵懵懂懂,终究是玄奇未知的事物,不能理解,情有可原。他便问道:“日光和尚能不能引?” 谢瑢嗤道:“方外蛮夷,懂什么。” 陆升稍稍安心几分,又问道:“葛真人能不能引?” 谢瑢道:“恩师长于炼丹养气,并未曾涉猎上古玄术。”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能。 陆升想一想,再问道:“那……神仙国来的紫印能不能引?” 谢瑢道:“那迷糊神仙不学无术,你这问题,未免抬举他了。” 陆升追忆当初与紫印初见的乌龙,不免失笑,谢瑢却又道:“抱阳思虑得是,紫印不足为惧,那地狼澡雪却要小心些避开,仔细被它嗅到了端倪。” 神州鼎事关重大,越少人知晓,自然越妥当。 只是如此一来,如何封李婴的口却是个麻烦…… 他转而问谢瑢,谢瑢却冷笑道:“这倒简单,待你我返回建邺,将此地通路封了便是。他既然在巫咸住了两百余年,不妨再多住些时日,就此颐养天年。” 不必杀人灭口,多少令陆升放了心,然而鼎中异象却令他侧目,那精细微小的城郭原本由白雾凝结形成,如今却隐隐透出些红色,仿若夕照一般。 他便指了指,沉声道:“阿瑢,这是出了何事?” 谢瑢垂目打量片刻,沉吟道:“……这也是回城必经之路,不如去看看。” 他将方鼎抓在掌中,浮在外头的山水画卷飞快收回鼎口,而后一缕白烟扩散,将二人团团包围。 白烟散去时,陆升便发现他已离了原先所在之处,立在一片柳树林中,竟是无知无觉,半点未察觉到变换。 走出树林,便见到残破城门,渐渐熄灭的烈火,与零零落落散乱的尸首。 陆升大惊失色,涩声道:“阿瑢,这……” 他转过头却不见了谢瑢的踪影,一时心沉到谷底,反倒镇定下来。 城门开敞,烈火烧了有些时候,木制的房屋损毁大半,陆升顺着驿道穿过城门,终于在十字路口见到一具稍稍完整的尸首,他将那尸首翻过身来,触手冰冷,关节已开始僵硬,死了约莫有两三个时辰。太阳穴上一个血洞,胸口亦有拳头大的破洞。 城中尸首渐渐增多,陆升又接连查看了几具,发现每具尸首不是太阳穴,便是咽喉受重创,留有一个足有两指宽的血洞。胸口的破洞则是人人都有,胸腔里空空荡荡,竟是不知被何人掏了心。 只可惜陆升经验有限,分辨不出哪一处先受伤,哪一处致了命,只敢判断凶手心狠手辣,非但取人性命,更将心也挖了去。 他蹲在一具少女尸首身旁,用剑鞘撩起那女子衣袖查看,原本缠绕在手腕的藤蔓尽数枯萎,焦黑干瘪,半点生机也不曾留下。陆升暗忖,原来这藤蔓与寻常草木不同,人在藤在,人死藤毁。只不知那凶手挖心做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眼角瞥到一抹红影袭来,下意识便侧身闪过,才要拔剑反击,手下却迟疑了片刻,便被几根血红藤蔓缠绕手脚,捆绑了起来。 那藤蔓蜿蜒了十余丈,如毒蛇交织,蠢蠢而动,另一头便被一名青年握在手中,容颜颇有几分眼熟,正是前去灵葆山时与他搭话,复又被谢瑢吓走的巫干。 只是彼时见他,还是个赤诚开朗的青年,如今却面目沧桑、眼神悲痛,满脸沾着烟尘,肮脏颓丧,宛如负伤猛兽一言不发,只拿充血双眼瞪着陆升,藤蔓更是嫣红刺目,仿佛以鲜血凝结而成,缠绕在陆升手腕小腿,颈项腰身上,隔着布料也能察觉其热度惊人。 陆升先前也是察觉到袭击的藤蔓乃是巫咸人伴生之物,贸然斩断,只怕同断人肢体一般,是以生了些许迟疑,反被巫干借机擒下。 藤蔓如绳索般缠得极紧,他只得动了动头,问道:“巫干,发生了什么事?” 巫干冷笑连连,一拽藤蔓,扯得陆升踉跄两步,他嘴唇开裂,鲜血顺着伤口细细流淌,仿佛泣血一般,语音嘶哑,好似曾经嚎哭了许久,连嗓子也哭破了:“好、好、好,杀人时痛快,被抓了现行倒来装傻,你们人族莫非都是这等卑鄙无耻之徒?” 陆升只得道:“巫干,你误会了,我与阿瑢一直在灵葆山中,此刻刚刚进城,人不是我杀的。” 巫干咬着牙瞪他,哑声道:“我巫咸国独遗于此,四野之内无异族,也从不曾有外人造访。如今唯有你与那谢瑢两人来过,且形迹可疑,一进灵葆山就不见踪迹,而后更打伤李真人、屠我族裔、毁我居城。桩桩件件,血债累累,不是你等外来者犯下的,难道是我巫咸国人杀了自己人不成?” 他愈说愈是出离愤怒,竟又一拽藤蔓,不料那青年足下却稳如泰山,未曾被他拖拽动半分,不禁气得愈发两眼充血,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吼道:“陆升!我必杀你血祭族人!” 陆升当真是百口莫辩,站稳了脚跟同他对峙,叹道:“巫干,城中变故委实是人间惨剧,我断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冷静冷静,容我解释……” 一条赤红藤蔓当头抽来,陆升被捆得结实,勉强侧了侧身避开,那藤蔓却仍如长鞭一般抽在肩头,顿时肩头火辣疼痛不已,陆升疼得倒吸口气,却见巫干身边又走来一男一女两人,俱是满脸苦大仇深瞪着陆升。那女子道:“巫干,同这杀人魔头多说什么,将他杀了!” 那男子却狞笑道:“当场格杀未免太便宜了他,更何况他尚有个同伙不见踪影,莫要轻举妄动,关押起来再做处置。将两个人一起擒下,送与李真人,炼药也罢,做蛊也罢,定要他们受尽折磨、生不如死,纵使如此……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巫咸诸人遭遇惨变,家毁人亡,陆升固然同情,然而三番五次被不分青红皂白当做凶手仇视,却也难免生了火气,他动了动手腕,藤蔓缠得愈发紧,连同剑柄一道牢牢缠绕,他想拔剑却也不容易,一时间不由懊恼起方才的心软来。 他沉下脸道:“巫干,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追查真凶,随意抓个人泄 分卷阅读173 分卷阅读173 分卷阅读17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4 愤,岂非放任凶手逍遥?实不相瞒,我本就是以查案为生,略有些经验,你若信得过,我助你追查真凶、报仇雪恨。” 巫干惨然一笑,自腰间抽出了猎刀,眼神阴鸷,一步步走向陆升,“你们人族果真巧言善辩,然而我且问你,陆升,若真如你所说,不过刚刚进城,你们如何躲过这一路我众多族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你那同伴……又去了何处?” 陆升一噎,巫干接连发问,他却一个也答不出来,不是一无所知,便是明知内情也不能说,不禁觉得满口苦涩,又奋力一挣,那藤蔓松开几寸,其余两人见势不妙,也抬起手来放出藤蔓,将陆升层层捆缚得如粽子一般。陆升不由怒道:“我那同伴法力高深,你们若敢伤我,剩下的族人,一个也逃不了!” 巫干勃然大怒,几步冲过来,扬起猎刀就朝陆升当头劈下,陆升足下用力,再度扯拽这藤蔓侧身躲开,猎刀失去准头,重重砸在旁边的一根藤上。尽管未曾砍出分毫伤口,那巫咸女子许是十分怕痛,惨呼出声,倏然收回藤蔓,蹲在地上,将右手护在怀里,疼得肩头颤抖、面色惨白。 陆升见了那人惨状,心中大定,再度发狠,怒吼一声,终于将藤蔓挣得松开些许,拇指用力,立时将剑柄推出半寸,锋刃如斩丝帛,轻易将缠绕在外头的藤蔓尽数切断。 藤蔓根根崩断,巫干同那名巫干男子同样面色发白,险些连猎刀也抓不稳。陆升察觉剩余部分也一圈圈松开,右手得了空隙,握住剑柄一甩,长剑脱出,连斩数次,巫干如被人接连斩断手指,痛入骨髓难以自顾,陆升不过一个照面,便将他手里的猎刀夺走。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些巫咸国人长年累月安于一隅,既无外敌,亦无内患,只怕早忘记了生死相搏是什么状况,轻易就被陆升击败。 倒显得愈发可怜了。 第106章 鼎中城(四) 陆升虽然于心不忍,然则有前车之鉴,仍是一人后脑敲上一记,又趁其晕眩时,在四周尸首上寻了些布条腰带,将这三人绑了手脚、堵上嘴。又寻了间稍稍完整些的房屋,原先应是贩卖陶瓷瓦罐,虽然满屋杂乱,却未曾毁于火中。陆升便将这三人拖进店铺中,为免节外生枝,又将店铺门掩上。 他下手不重,拖到中途巫干醒转,不由惊怒交集,使劲挣扎着,喉咙里呜呜直哼,两眼几乎喷出火来。 另外两人也醒转了,那男子同巫干一般惊怒,全心全力要挣脱手脚束缚。 只是陆升平日里捉贼办案,遇到的宵小不可胜数,这捆绑的手法都是同军营中专司擒贼的老江湖学来的,任他在地上滚出了花儿也挣脱不能。陆升又仔仔细细将打碎的陶片之类归拢到墙角,叫这三人也寻不到工具脱身。 这般忙完了,他才察觉到巫干同那男子固然挣得起劲,那女子却安安分分,自醒过来便老实坐在地上。见陆升看过来,她急忙抬起头眨眨眼睛,陆升打量她神色,猜测道:“你有话要说?” 那女子连连点头,陆升道:“若给你松开了,不可大喊大叫。” 那女子又再度连连点头,陆升便将堵住嘴的布条松开,那女子喘了喘气,低声道:“多谢陆公子——巫墨、巫干,别吵了,我们认错人了。还不向陆公子道歉?” 巫干巫墨愣了愣,许是这女子平时说话便极有分量,只需她轻轻一斥责,二人便不由停下了反抗。 陆升便笑道:“你倒是明白人。” 那女子道:“我叫巫凛,是个猎手。这是我丈夫巫墨,那是舍弟巫干。我与家人都是一时激愤,昏了头脑……还望陆公子恕罪。” 陆升叹道:“若非我有点武艺傍身,先前就被你们杀了,哪还有机会恕你们的罪。” 巫干仍是满脸愤愤然,咬着嘴里的布条直哼哼,巫凛终究年轻,才遭天大的惨变,道了歉便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眼圈泛红,只咬着嘴唇不说话。 陆升又叹道:“罢了,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他给众人松了绑,巫墨显然已经想通了,只垂头丧气阴沉一张脸,盘腿而坐。巫干却咬着牙瞪陆升:“大表姐,你如何能相信外人的一面之辞!” 巫凛皱眉道:“我平素里就叫你遇事多想想,莫要凭一时意气……若陆公子是真凶,早如先前屠城那般,将我们也一刀杀了,何必大费周章绑起来?” 巫干张了张口,他到底不是蠢人,一点就透,如今便信了大半,只是仍低头期期艾艾道:“可、可李真人说……” 陆升眉头微蹙,却又听巫凛道:“你也瞧见了,爹娘那些……那些伤口都是血洞,是被锥状物贯穿的,这位公子用的武器虽然凶煞恐怖……却是把剑,刺不出那样的洞来。” 城中尸首的胸口都被生生撕裂,头颅则是一击洞穿,绝非刀剑创口。然而双亲惨死在前,巫凛伤痛之下仍能将细节辨别清楚,考虑仔细,这份镇定冷静,倒不免令陆升又多看了她几眼。 二十出头年纪,素颜朝天,只将长发简单盘在脑后,插着根木簪,并同巫墨巫干一样穿着式样古朴的蓝色长袍。若是以今人眼光看,却可称之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然则巫凛这般简陋装束,反倒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秀美,此刻含着泪水,偏偏神情坚毅,令人叹服。 陆升看过,突然下意识心虚,急忙移开视线。往日里他若多看旁人几眼,早被谢瑢冷嘲热讽,若是辩驳几句,更要受罚,气量之狭小、手段之多样,件件令人发指。 如今没了谢瑢在旁嘲讽,陆升反倒心中空空落落,很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店中来回踱步,门外寂静、杳无人迹,只有木头燃烧的爆裂声,叫人无端烦躁,巫凛看了看他眼色,便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山脚毒雾散去、几人陪同李婴返回城中、不料抵达之后,却只见到尸山血海、城楼炎上。随后李婴遣人回山传消息,又命巫凛巫墨在城外躲藏,他只身深入城中打探。 昨日李婴出了城,寻到巫凛巫墨,神色悲愤激痛,只说是谢瑢陆升二人下的毒手,叮嘱若是见了同族,务必传话,叫所有巫咸人躲进城中央的药宫之内。 巫干则是收了消息匆匆赶来,冒着被杀的风险,与表姐、表姐夫结伴,四处搜索幸存者。 只是搜索至今,却连一个活口也不曾找到……留在城中的家人也尽遭横祸。 巫凛一开始分说得清楚,提到城中死者无数时,终难免嗓音凝涩,断断续续说不下去。 巫干便接了巫凛的话头,才将事由讲了清楚,终 分卷阅读174 分卷阅读174 分卷阅读17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5 是忍不住道:“陆公子虽然用剑,谢公子用什么兵器……我们却并未见过,说不定就是……” 陆升皱眉,沉下脸来:“谢瑢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巫干,弑亲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你心中悲痛,只是平白无故胡乱猜测、贸然怪罪,于追查真相并无半分助益。不如静下心来,查一查蛛丝马迹。” 他口中虽然说得坚决,心里却隐隐有些动摇。 他断言谢瑢不会滥杀无辜,并非因为笃信此人仁慈,而是了解以谢瑢的性情,除非有什么必要理由,这等费力的事他是不做的。 然则,巫咸灵药,这四字却是个极为充分的理由,谢瑢又有神州鼎在手,来去自如,若是昨夜瞒着他做了什么,他只怕察觉不到。 陆升心中烦乱,恨不能立刻寻到谢瑢问个清楚,面上却仍是如断案老手一般镇定自若,又道:“更何况我有一事不明,若有人对巫咸人不利,在城中见人就杀,剩余人该当撤离城郭,退守灵葆山中隐藏行踪才是。如今反倒要在城中心集中,若是那凶手去而复返,岂非正好将你们一网打尽?” 巫干尚在寻说辞,巫凛却悚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不好——” 二字甫一出口,寂静城中突然爆开一声轰然巨响。 陆升忙推门走了出去,就见本就残破的城中腾起冲天烈焰,映得半边天际通红一片,方位正是城中心。 巫凛跟在他身后,见了冲天火光,惊慌道:“药宫出事了!” 众人方寸大乱,也顾不得陆升,夺门而出往药宫方向冲去,陆升才开口道:“等等!” 却已来不及了。 陆升有心不去管,望着远处火焰熊熊,又难以当真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只得暗骂一句愚蠢冲动,追了上去。然而巫咸城中街巷曲折,他又不熟悉道路,早失去了巫凛三人的踪影。他绕了许多弯路、费时许久才抵达起火之处,正是个高墙耸立的大殿。 一条石路通往大殿门口,此时烈火熊熊,将整座宫殿吞没,殿门顶上有个木质大葫芦,此刻也被烈火吞噬,烧得焦黑。雕琢花纹的石砖上倒伏了许多尸首,顺着石路往前一扫,陆升就见到了谢瑢身影。 突然间四顾无声,唯有熊熊烈焰烧灼声炸响。 那人无论置身何处,总是身姿俊逸、容色美好。风光霁月处,是谪仙落凡尘;尸山血海里,是魔神降乱世。 陆升却无心欣赏,只因倒在谢瑢脚边,茫然瞪大眼、气绝身亡的三具尸首,正是先前急匆匆离开的巫凛、巫墨与巫干。 谢瑢见了他,却半句不问安危,只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陆升凝滞的视线这才从巫干等人身上移开,怔然道:“阿瑢……” 他有心要问:谢瑢,你做了什么?谢瑢,你当真忍心?谢瑢,纵然你视他人命如草芥,杀了这许多,可曾手抖过半分? 只是咽喉仿佛被无形手指生生扼住,抖得开不了口,满心俱是酸涩失望,紧握在剑柄的手指节发白,却拔也拔不出来。 谢瑢见那青年神色有异,已然猜到了他的心思,眉尾微挑,冷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陆功曹洞若观火、高风亮节,当为现世楷模。” 陆升心乱如麻,只茫然道:“阿瑢,我……” 一声轻轻响起的嗤笑却打断他,空旷天地间突然充斥肃杀冷意,前一刻尚且毫无察觉,眨眼睛之间,就有个轻飘飘的足音凭空出现,踏在陆升身后极近之处。 那人语音含笑,虽然透着十足十的愉悦,却阴恻恻、冷飕飕,足叫闻者心中发颤,继而畏如蛇蝎:“怪不得先前血花开得格外大朵艳红、成双成对,原来遇到的故人不只一个,陆功曹,别来无恙?” 陆升满腔悲痛震惊顿时烟消云散,只觉如芒在背,竟不敢转身。 衣袂声缓缓响起,谢瑢缓步走到他身边,冷冷一哂,道:“你这番僧,弄了满城尸骨,倒叫我背黑锅。” 陆升有了谢瑢作陪,顿时胆气陡升,这才转过身,果然见到鬼叶立在数尺开外,正漫不经心擦拭手中暗沉色的金刚杵,原本雪白的僧袍染了层层血迹,仿佛大片暗褐花纹,丑陋不堪。 那僧人相貌本就妖异,肤色赛雪欺霜,被这白衣血印一衬,白骨成冢,红莲孽火,莫过如此。 陆升松口气,便喝问道:“鬼叶,这城中人都是被你所杀?!” 鬼叶扔了沾染血迹的布块,金刚杵在掌心里转得十分灵巧利落,他舔了舔嫣红嘴唇,吃吃笑了起来,视线却落在陆升发白的指节上,细长眉毛微微皱起来,却对陆升所问半句不答:“我宗的圣物,陆功曹既然不好好爱惜,倒是早些归还。” 陆升道:“悬壶中藏刑天碎刃,是我中原之物,纵使你净业宗曾经捡了去,如今在中原人手中,才正该说一句物归原主,往后也休要再以圣物之名相称。鬼叶,少来绕弯子,城中大肆杀人的凶手,究竟是不是你?” 鬼叶哼了一声,两手转动金刚杵,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尺余长的金刚杵便铮一声弹开伸长,化作一人高,杵尖寒光四射,杀气腾腾,他两手执杵,突然笑容可掬道:“我不爱说废话,既然巧遇两位,就一并杀了吧。” 话音未落,身形便如鬼魅般欺身而上。陆升急忙拔剑迎击,却偏偏在空无一物的石地上踩到什么东西,足下一绊,重心一歪,眼见那金刚杵划出道暗金色闪电,风驰电掣当头刺下,竟闪躲不开。 第107章 鼎中城(五) 电光火石间,陆升只觉腰身被一双手抄了起来,腾空而起,回过神时,竟被谢瑢扛在了肩头。他虽然稍稍心安,却难免又生窘迫,徒劳挣了一挣,低声道:“阿瑢!放我下来!” 谢瑢单手圈着那小功曹,充耳不闻,神色冰冷。就在他眼前,鬼叶被陡然暴涨的藤蔓层层纠缠,藤蔓通体赤红,仿佛是由巫咸国人的鲜血与怨恨共同凝结而成,根根粗逾儿臂,远非当初束缚陆升的藤蔓可比,冲开坚固的青石砖地面,盘根错节、密密缠绕,将鬼叶层层捆缚起来。 鬼叶金刚杵刺不穿藤蔓形成的厚壁,终于变了变脸色,大笑道:“好个谢瑢,不愧是葛真人高足,原来你早布下了陷阱等着我。” 若是此刻有人能于四处巡查,便能看见满城尸首渐渐枯槁,好似留存肉身最后一丝养分也尽被抽空,顺着若有似无一丝青色光线,自四面八方汇集于藤蔓根部,那藤蔓扎根之处,正是巫凛等三人的尸首。 除了缠绕的藤蔓外,根须处又生出许多细长藤蔓,却条条皆是青色,尽头尖锐如锋 分卷阅读175 分卷阅读175 分卷阅读17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6 刃,好似一把把青色尖刀,从缝隙处扎了进去。 鬼叶一身高绝武艺,却终究仍是**凡胎,皮肉哪里挡得住刀枪,那青色尖刀往前胸处扎入,不过多时就自后背穿了出来,刀尖带出一溜儿血水,洒落在巫凛毫无生气的面容上。 嫣红血迹衬着巫凛惨白面容,竟好似成了某种畅快无比的大笑,也不知是否巫咸子民在天有灵,见到了大仇得报。 谢瑢此时才将陆升放了下来,却只道:“抱阳,你好生看着。” 条条青色尖刀钻进缝隙,扎穿了鬼叶身躯,藤蔓之间血水渐渐涌出来,汇聚成泉,淅淅沥沥滴落地面。 鬼叶却连哼也不曾哼一声,只不过笑容愈发加深,一时叹道:“可惜未曾先将尔等杀了。”一时低头笑道:“小僧这样,好不好看?”一时又笑道:“我佛慈悲,发十二大愿,如今小僧也算奉行佛法,死在药师手中,可喜可贺、万事圆满。” 陆升面色却渐渐发青,青色藤蔓在血肉之躯中泥泞穿行,那声响粘稠厚重,瘆人得令人头皮发麻,若是以物喻之,就好似将一只兔子捆绑起来,再以无数根带线的缝衣针穿透皮肉。 他终究是看不下去,也不愿再见谢瑢好似欣赏文人作画一般欣然目光,只背转身去,迟疑片刻,仍是上前一步,靠在谢瑢怀中。 谢瑢愣了一愣,眼神中的嗜血狂热便消退了大半,不再去欣赏那残酷缓慢的凌迟之刑,只半敛眼睑,抬手贴在那青年后背,上上下下摩挲安抚,轻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只应道:“嗯。”涌到咽喉的不适同反感,这才消退了下去。 也不知持续了多少时候,鬼叶终于不再出声,唯独在有新的藤蔓刺穿身躯时,痉挛般抖一抖,却已不知死活。 层层纠缠的藤蔓终于散开,只留下脖子、手腕、足踝有藤蔓捆绑,将鬼叶大字型悬吊半空,就连眼眶、口腔中也冒出几根绿藤,乍看上去,好似一头长满绿毛、鲜血淋漓的人形怪物。 这杀人如麻、功力恐怖的妖僧转眼就落得如此地步,陆升也不知该赞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还是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自谢瑢怀中离开,一时间竟百感交集、默然无声,只走到藤蔓粗壮根部,蹲下||身去,将巫凛三人瞪大而无神的眼睛一一合上。 谢瑢却仍是忍不住欣赏了一番藤蔓的杰作,颔首道:“这和尚活着是个怪物,死了也是怪物,执著之心未免太着相了。” 死了也要嘲讽几句,可见谢瑢对这僧人厌恶之深。 若是换个死者,陆升只怕要劝上几句,如今却巴不得听他更恶毒骂几句才好,谢瑢却转而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只怪我用不好神州鼎,中途竟与你分散了,凑巧撞见鬼叶杀人,交锋之下虽然救了那巫咸人,到底是来得迟了,只来得及听几句遗言……他同我说了巫咸人一个天大的秘密。” 陆升正需要有人多同他说些题外话转移思绪,忙问道:“什么秘密?” 谢瑢道:“巫咸之人善养药,归根究底,是因为身怀药种,而那药种,就藏在巫咸人心脏之中。” 陆升恍然,应道:“难怪人人都被挖了心,鬼叶杀人倒是目的鲜明。”一句说完,未免有些唏嘘恻隐。 谢瑢不为所动,又道:“药种能治病,亦能杀生,所以那巫咸人临死之时,将这禁术传与了我。城中尸首药种全无,不能成局,幸而遇到了巫凛三人,为报大仇,自愿献身,以三粒药种为引,设了这绝杀之阵。” 至于如何半威胁半强迫将诸人劝服之事,自然是不说的。 陆升沉默片刻,方才叹道:“这三人也算其情可悯,不如就地掩埋……” 谢瑢笑道:“巫咸城原本就不见天日,埋与不埋都一样。更何况——”他抬头看向根根纠结的藤蔓,“尚未结束。” 陆升也随着他视线看去,果然那藤蔓聚集缠绕成了一株,粗壮高大如参天巨木,原本穿插上头的鬼叶尸首随着藤蔓移动震颤,早被吸纳尽了养分,化为枯骨,随即扯得粉碎,不再留半丝痕迹。 大殿外的尸骨、想来是整座巫咸城的尸骨也俱都被吸收殆尽,巫凛等三人自然也难以幸免,倒省去了埋葬的麻烦。 那藤蔓吸足养分,长得愈发葱茏高大,所有藤蔓都化作了青绿,显是愤怒之情已然平息,随后巨木般的顶端,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花。 花瓣层层叠叠,繁丽雍容,有如牡丹,只是红得滴血一般,衬着青绿树皮,显得格外妖娆诡异。花瓣逐层展开,转眼开至荼蘼,而后花落果生,先是有房屋大小,犹若一块巨大的碧玉,生得翠绿莹润。随即渐渐收缩,色泽也由青转朱。直至最后熟成时,竟缩小得只有龙眼大小,仍是通体朱红,夺目如宝石。 待那朱果熟成后自动脱离,往谢瑢手中落下时,高大的藤蔓树也化作枯黄,自顶端碎裂飘散,逐渐崩塌消失。 只是朱果尚未落到谢瑢手中,中途只见黑影骤然闪过,朱果便失去了踪影。 只留下大殿石阶上立着个道袍褴褛的年轻道人,手握朱果,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谢瑢啊谢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枉费你机关算尽,最后不过为我做了踏脚板!” 谢瑢却不过略一皱眉,徐徐自衣袖中取出了一张叠得仔细的白绢:“李婴,莫非你尚未发现么?你念兹在兹,困了人家数百年的李三娘,如今在我手里。你若还想要回去,就将那朱果还给我。” 陆升面色古怪,心中暗道李三娘早被你放了,如今倒一本正经糊弄别人,竟看不出丝毫心虚。 然则李婴哪里知晓真相?他瞪着谢瑢手中的白绢,面色阵青阵白,最后却一咬牙,厉声道:“若得药母,便能肉身成佛,位列仙班,功成之后,普天之下本道爷再无敌手,谢瑢小儿,你不还也要还!” 说完生怕后悔一般,便将那朱果丢进嘴里吞下。 谢瑢叹道:“抱阳,瞧见没有?这道士口口声声对李三娘一往情深,执念数百年不灭,然则如今有大利所诱,所想的也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他随手将白绢一扔,风吹着那白绢落在几步开外一截烧成炭火、尚未熄灭的木头上,火花明灭间,顿时将布面烫出了几个边缘焦黑的大洞。 不似人声的激怒狂吼突然回响,震得断壁残垣又再度崩塌损毁,倾塌一片。 李婴双足自衣摆下伸展出来,延长数丈后分叉,腰身以下分裂成数不尽的藤蔓枝条,好似无数赤青两色长蛇在地上乱窜,那道人清俊面容也化 分卷阅读176 分卷阅读176 分卷阅读17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7 作鬼面獠牙、宛如怒目金刚,一头长发仿佛激烈燃烧的嫣红火焰。浑身肌肉纠结隆起,将破烂衣衫绷得寸寸碎裂,手臂也缠绕了数不尽的藤条,伸伸缩缩,竟成了个人藤结合的怪物。 他略略一动,藤条就将身躯托高至半空,李婴厉声喝道:“宵小鼠辈!吾必将尔等炼成试药傀儡,千年万年不得解脱!” 漫天藤条交织出无数鞭影,朝二人当头抽打下来,十方八面、上中下三路俱都封死,不留丝毫空隙。陆升拔出悬壶,迎击好似遮蔽天空的藤条,虽然逢斩必断,藤条数量却似恒河沙无量数一般,前仆后继无穷区间,他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咬牙道:“这又是什么鬼?” 不待谢瑢回答,那人藤合体的怪物两手结印,舌绽春雷,厉声喝道:“如世间诸生,得见吾法身,灭除四重罪,成就无量功!奉请甘露军荼利明王圣尊,凭依!” 刹那间,一种极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仿佛勾通天地神意,一股可怖威圧感如天河倾泻,令陆升后背生寒,无名战栗感顺着脊椎滚滚而下。 这等强硬威压,唯独在见识到谢瑢迎神舞时才有过。只是此刻却略有不同,比起谢瑢宛若化身皓月当空、神威浩渺的庄严来,此刻却更为……妖异诡谲。 那藤条托起的身躯再度转变,肌肤化为青绿,几与藤条同色,鬼面獠牙的脸在前后左右各有一张、表情或怒或嗔,各有不同。手臂也长出四只,或结印、或操蛇,怒目金刚、宝相庄严、梵音轻响,隐约竟有了几分佛相。 作者有话要说:  总而言之先更一章…… 第108章 鼎中城(六) 传闻之中,密宗甘露军荼利明王四面八臂,头戴冠、身缠蛇、手持不死妙药“甘露”,是以尊号为甘露军荼利,能祛蛇毒、热病,是药师如来七十二相的忿怒相。 如今藤条汇聚如浓绿海洋无边无际,又好似无数毒蛇身躯纠缠、扭曲起伏,藤条上微带尖刺,滑动时彼此触碰,喀拉拉作响,隐约倒好似铁链纠结一般。 绿藤将铺陈地面的石板绞碎,露出石板下的泥土,原本的肥沃黑土一被绿藤侵入,转眼变得干枯如沙尘,肥力全失。 如此蔓延开时,土地也寸寸化为砂砾,散落的些许血肉尸首也尽被那藤条贪婪吸纳干净,所过之处,尽化焦土,颇有要吞尽一切活物,断绝万物生机的气势。 那仅存的人形仍在漫天狂舞的绿藤阴影中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蝼蚁鼠辈!我要尔等生不如死!” 谢瑢早在藤条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前一瞬就将龟甲残片往陆升脚边用力掷下。龟甲粉碎,霎时间无数式样古拙的金色篆文盘旋升腾,将陆升团团包围,不等他回过神,那金纹便透过衣衫,附在了肌肤上。陆升不痛不痒,一时间却顾不得闪躲藤蔓,只望着自己两只手上缠绕的金纹发怔。 分明是十死无生的凶险境地,那些藤蔓却偏偏绕开了陆升,若无其事往他身后生长蔓延而去。 且根系粗壮后,便彼此缠绕,往天空攀升,追逐在谢瑢身后,最终编织成天罗地网,暗沉诡异的绿色最终将那隐隐散发银辉的人影吞没包围,渐渐结成了一个硕大的幽绿树茧。 李婴——亦或可称之为形似军荼利明王的怪物仿佛也看不见陆升,那青年孤零零站在无边无际的藤条地狱当中,一身黑衣突兀显眼,他却连视线也不曾往陆升所在方向偏一点,下半身藤条托着他渐渐升高,往那绿茧靠近。 然则不等他伸出的八条手臂触碰到藤条,那绿茧缝隙中突然射出强烈刺目的银光,随即绿茧炸开、藤条寸寸断裂,满天落下枝条碎屑与汁液,好似下了一场骤雨。 谢瑢自其中飞身而出,环绕身外的八个银色符纹前所未有地夺目璀璨,仿佛天空中突然多出八轮皎洁明月,随着他举止,光华流转、愈发如有实质,凝实而坚固起来。 他手持吞冥剑,衣冠胜雪,黑发如云,颜色如玉,神情空灵,双目中隐隐闪现银光,足下接连踏过半空藤条。每踏足一处,每剑刺一处,便有尺余长的藤蔓被青白火焰焚烧,转眼烧成了焦黑枯枝。 李婴再度仰头狂啸,嗓音刺耳,震得交织的藤蔓如波浪起伏涌动,无数藤条仿佛数万支利箭,呼啸破空,往那银辉熠熠的人形激射而去。 谢瑢举重若轻,足下迅捷,银辉如万丈银焰暴涨,将袭击的绿色箭雨尽数吞没烧尽。 陆升在地面仰望看得胆战心惊,却也分辨出来,天池倾泻时惊艳一舞,优雅从容,徐徐如白鸟初醒、风拂菖蒲,如今却是衣袍雷动,举手投足刚劲有力、迅捷似电闪雷鸣,如惊雷掠长空、雄鹰贯白虹。虽然是截然相反的气势,谢瑢足下所踏的七星步却一模一样,半分也不曾错乱过。 自先秦传下的君子射礼祭祀时,先行文舞礼,要的是诸位少年行止文雅;继而行武舞礼,仗剑刺击、搏杀之术亦蕴含其中。流传至今,就连军营训练也沿用武舞,是以陆升看谢瑢剑击、旋身、踏足,便明白过来。 想来上古流传的迎神舞,因奉天地,自然也有文舞与武舞之分,澡雪虽为上古妖兽,终究是个呆子,无心闯祸、且修为有限,是以以文舞退水。 相比之下,李婴心思深沉,竟请动了密宗明王临身,军荼利又同巫咸属性颇为相合,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催生出这通天惯地的怪物来,便迫得谢瑢动用了武舞。 陆升才想清前因后果,头顶异变又起,只见八条银色火蛇往周围咆哮冲去,将绿幽幽的藤蔓大地硬生生烧出了八条漆黑裂痕。与此同时,李婴数条手臂同时发力,接连将无数武器朝谢瑢雨点般扔去,虽然泰半被银焰烧毁、被吞冥剑斩断、挑飞,却也有一柄金刚杵扛住了火焰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谢瑢侧腹。 陆升失声道:“阿瑢!” 他瞪着谢瑢的白衫渐渐渗出刺目鲜血,如朱砂落进水池般晕染扩散,一时间气血直冲头顶,只恨自己鞭长莫及。左右他有那神秘金纹护体,便撕了两片衣摆缠在手上,一把抓住横桓在头顶、长满倒刺的绿藤,往半空谢瑢所在处艰难攀爬过去。 谢瑢却既不做声,亦不动摇,脸上不曾动容丝毫,仍是循着迎神舞节奏,旋身踏步、击剑而舞,银色火焰愈发明亮夺目,熊熊燃烧,映得苍穹一片雪白,仿佛连青空也化作了冰雪。与之相对,那藤蔓便被烧得愈发萎靡,再不复先前吞噬万物的恐怖气势。 李婴察觉到威胁,忙将侵蚀四周的藤条收了回来,集中攻打谢瑢,一时间或刺或砍、或砸或抽,百般攻击轮 分卷阅读177 分卷阅读177 分卷阅读17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8 番而上,丝毫不留喘息之机。 谢瑢要以迎神舞通神,有时便只能任凭绿藤穿透火焰,在他周身各处留下伤痕。不过数息功夫,白衣上便已血迹斑斑。 陆升隔着藤条的天罗地网望得清楚,愈发心沉到谷底,他手下一滑,细刺穿透棉布,扎入掌心,火辣辣疼痛反倒令他冷静下来。随着谢瑢脚步移动,处处被点燃银色大火,陆升帮不上忙,只能连攀带爬,抓着往天空孳生的藤条,一寸一寸向谢瑢靠近。 银色火海之间,绿藤如瀑。一处火灭,一处又起;一处燃烧,一处扑熄,彼此间拉锯一般来来回回,势均力敌,一时间僵持不下。 藤条起伏太过剧烈,犹如在怒涛中间前行,陆升行进得艰难无比,不过半刻,便两手鲜血淋漓,气喘吁吁起来。 他望着前路茫茫,绿藤遮蔽视线,已看不见谢瑢的身影,只能靠银焰飞溅判断其所在,他咬了咬后槽牙,又一把抓住了藤条。 那藤条原本扭曲如蛇,却在被陆升抓住之后,稍稍静止了少许,只是仍旧如不耐烦般微微摆动。陆升原本担忧他手掌被刺破,鲜血涌出会破坏护身金纹,如今看来并不妨事,他便放心下来。 正同藤条搏斗间,一点不起眼的小小火焰落在他肩头,随即嘈杂的噪音中,响起了毕方低沉的嗓音:“陆公子,前行无益。” 陆升转过头,便发现左侧头旁悬停着一只不过拇指大小的银色火鹤,许是缩小的缘故,身形凝实,好似银铸的一般,灵巧避开了往来藤条,见陆升看他,又道:“陆公子,恕在下直言,我家公子如今奉请太阴神临身,已非**凡胎,以凡人的脚程,是追不上的。这些藤条如野草疯长,砍之不尽,唯有我家公子如今以太阴之火彻底焚烧方能镇服,陆公子……还请顾及自身安危,莫令我家公子分神牵挂。” 毕方素来耿直,说话不懂转圜,此时就算搜尽枯肠、极尽委婉,说出来的话依然刺耳。陆升眉头微皱,却只是飞快扫过头顶蛛网般蔓延的藤条,已有些藤蔓上长出了花蕾,若是开花结果,想来也绝非善果。银火熊熊,终究是沧海一粟,扩散的速度,有些赶不上绿藤生长的速度。 他颔首道:“言之有理,斩草须除根,根系……自然长在地下。” 不等毕方再问,陆升已经松开手,自数丈高处往地面落去,或是抓住藤条,或是在纵横交错的藤上一踩,最后利落着陆,连灰尘也不曾激起一丝。 陆升落地前就看得分明,略为沉吟后,便往左行。 仿佛行走在尖刺藤条交错形成的丛林当中,不过这短短半刻时辰,先前不过指头粗细的藤条,竟茁壮得犹如一人合围粗的树干,或盘旋在地、或直冲云霄,陆升仗着金纹护体在林中穿行,渐渐将藤条走势看得愈发清楚——千丝万缕,总有源头,他最终落在一根粗得仿佛官道的藤条上。 这一次李婴终于有所察觉,冷喝道:“大的奸诈,小的也不老实,小小蝼蚁,饶你不得!” 他抬手放出缠绕手腕的赤红藤条,仿佛几条毒蛇往地面窜去,谢瑢却一挥剑,长长银色火舌喷薄而出,将几条红藤悉数烧了干净。如此一来,他原本防守的右侧便露出破绽,在一侧虎视眈眈的绿藤上突然裂开一张长满利齿的嘴,穿过银焰空隙,一口咬在谢瑢右上臂。 顿时鲜血激射,那绿藤收缩回去,径直撕下一块血肉,咀嚼几口吞了下去,顿时如同食了什么大补药丸,藤条愈发粗大几分,绿色浓艳,更冒出了几颗指头大的花蕾来。 谢瑢却仍是连脸色也未曾变化分毫,收剑回斩,将那截长了花蕾的藤条斩断烧毁。 那狰狞怒目的四面金刚哼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人就是你的弱点。” 他八条手臂接连甩动,接连结出十余个复杂的密宗手印,喝道:“唵!缚日罗军吒利,娑婆诃!”手掌中红芒闪烁,便有百余条赤红藤条雨点般激射而出,往地面冲去。 谢瑢双眸尽化银色,就连嗓音亦如钟罄般清远幽深,毫无半丝人气,冷冷淡淡、平平静静反问道:“那又——如何?” 话音才起,左手食、中二指骈指轻贴剑锋,由剑柄至剑尖毫不犹豫一划,指节伤口深可见骨,然而流出来的鲜血却如水银般莹白闪烁,渗入吞冥剑中。漆黑剑身吸足鲜血,眨眼也化作了银白。 流光溢彩、晶莹透彻,谢瑢仿佛将一段月之光华握在了手中,高扬过头,随后凌厉一斩。随即长袖猎猎破风,身姿舞鹤游龙,正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清朗嗓音同时吟道:“恒守天地、清净四方。净天天清、净地地灵、净神神安、净鬼鬼殒。从吾者恒生,逆吾者无存,奉请太阴神临,奉请三阴圣火,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这三个破字如无声之处起惊雷,刹那间,一条银龙自吞冥剑中咆哮而出,眨眼通天贯地,仿佛一阵银光四射的龙卷风轰然炸裂、呼啸燃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方圆十余里、半空纠缠的藤条焚烧一空。 剩下丈余高的枝桠犹若受了重伤的巨蟒,瑟缩在地面,断枝处烧得焦黑,漫天飘着宛若黑雪的碎屑,落得陆升一头一脸。 他挥开遮挡视线的黑色碎屑,却已经看不清谢瑢的身影,唯独毕方仍旧在一旁低声叹道:“这只怕是那军荼利的主脉,是以一踏上就被他察觉……” 反倒连累了谢瑢……这话纵使耿直如毕方,却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陆升却是心中一揪,多少知晓了后果,他仍不开口,只瞪大眼仔细观察脚下,那宽阔藤蔓的绿色表皮上,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这般突兀出现在脚下,陆升猝不及防看见时心中大骇,险些惊得往后一跳。随即却强自镇定下来,仔细看去,方才辨认出来,这竟是……巫凛的脸。 先是正面,随后转成侧面,视线正望向陆升背后,陆升问道:“巫凛,莫非你泉下有灵,要告诉我这妖藤根系要害所在之处不成?” 巫凛的脸又转为正面,竟好似还露出些许笑容,徐徐合了合双眼赞成,随即又转为侧面,仍是朝远处望去。 陆升道:“李婴必定是同鬼叶有所勾结,自然也是你的仇人,巫凛,你放心,于公于私,我断不会放过那妖道,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他转过身去,顺着藤蔓长路一路狂奔。 藤蔓绿色表皮上那张女子的面容,终究渐渐淡化无踪。 风暴之后,层层焦黑藤蔓剥落,那自称军荼利明王的怒目金刚松开护住头脸的几只手,他半身 分卷阅读178 分卷阅读178 分卷阅读17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79 焦黑,八臂只余其四,小半身躯也化作焦炭,下半身藤条也不过寥寥数根在苦苦支撑,他却狂笑起来,血红双眼瞪着谢瑢,嘶哑而厉声道:“谢瑢!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也敢与神佛为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要将你肉身磨成肉泥、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受万世烈火焚身、黑水灭顶之苦!喝!” 他大吼一声,竟抓着多余的那条手臂,硬生生扯断,扔到了地上。 枯焦藤条受了血肉滋养,又再度焕发生机,蓬勃旺盛地生长,焦黑残枝旁,生出了数不尽的细小新绿藤。 谢瑢提着银色短剑,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一般,虽然仍旧悬停空中,镇定如常,实则却是强弩之末,连动一动也艰难。 他为救陆升,不等迎神舞完整时就仓促出手,终究留下了后患,这一点缺憾只怕要成为那怪物扭转乾坤的致命关键。 只是这公子哥儿心高气傲,何曾对人示弱低头过?更何况在强敌跟前。是以仍旧高深莫测,半点看不出端倪。 然而尽管如此,谢瑢坐视藤蔓疯长的事实,却令李婴看出点端倪,他嗬嗬低笑出声,渐渐化作了狂妄大笑,厉声道:“谢瑢,如今你倒是来阻我一阻!你若不拦我,我就吃了你们!”言罢又扯下一臂,往地面一掷。 血肉之躯于半空炸裂,化作蓬乱血雨纷纷落下,凡受沐浴之处,藤蔓疯长数十倍,纠结成牢固城墙,并往天空攀升。 谢瑢却突然微微侧头,随后只将吞冥剑平平放在掌中,那短剑银辉褪去,逐渐恢复了原本玄黑色泽,眸色、发色亦然,银白转黑时,便显出苍灰色来。仿佛旭日东升前,慢慢隐入苍穹的残月之色。 他勾起嘴角,笑容如秋水潋滟,荡人心魄,嗓音细微却清晰地嗤笑道:“末日就在眼前而不自知,愚不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来自《观谢瑢大爷舞剑器行》 第109章 鼎中城(七) 一人一怪在上空对峙时,陆升已然寻到了藤蔓根系所在处,藤条深深扎入地底,仿佛百年榕树般粗壮,四周气根密密孳生。他停在数丈开外打量,那根系生得犹如一尊绿色佛像,趺坐莲台,无数藤条如光线辐射,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被烧焦的末端正飞快抽出新芽。 那佛像正中央有一条纹路,比周遭绿色更浓绿深沉,每隔一段,便呈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深绿漩涡形状,分别位于那佛像头顶、眉心、咽喉、胸口等,由上而下、总共有七处。 若是陆升见多识广,当即便能看出来,这便是密宗修行者七脉轮的所在处,亦是军荼利的要害。原本应当深藏在坚固表皮之下,妥善保护,然而阴差阳错,却在他眼前暴露无遗。 陆升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却直觉这幽绿光轮便是摧毁这怪物的关键,只是藤蔓坚固、不能以常理对待,他纵有悬壶也无法摧毁,只能竭尽全力一击,刺破光轮。 机会便只有一次,这七处光轮,也只能选一处。 军荼利明王的命轮是海底轮,隐藏极深,又被藤条层层掩护,原本是极为难缠的对手。然则陆升先前斩伤过巫凛三人,刑天碎刃的煞气自伤口渗入,原本极为难缠,如今却随着身死命丧,被军荼利吸收养分时,一并吸入脉中。 这一丝中原上古魔神的怨恨凶念,自内部寻根溯源,自然而然聚集到了军荼利的致命要害当中,在陆升眼里闪闪烁烁,清晰如暗夜明灯。 陆升与这凶剑日夜相处,不知不觉便有共鸣,悬壶出鞘,足下发力,往那绿藤佛像腿根处刺去。 他去势凌厉,斩断了数不尽的挡路细藤,长剑深深刺入佛像,将海底轮所在处的光影漩涡击得粉碎。 一旦粉碎,便成势不可挡,那佛像开始,藤蔓炸开无数裂痕,寸寸碎裂,飞快蔓延到枝节末端,漫天遍野的绿藤仿佛脆弱不堪的薄琉璃,发出清脆破裂声,窸窸窣窣落了满地,清脆声响犹如珍珠落玉盘,渐渐堆积成及膝深的绿色雪堆。 支撑军荼利的藤条、连同军荼利本身,也自外而内碎裂散落,好似干裂的泥偶维系不住原型,大块绿色外壳自他狰狞面容上剥落,就连嗓音也嘶哑刺耳,好似破风箱一般嘶嘶漏气,他两眼茫然,恍然道:“这不……可能……区区、凡人,岂能坏我金身……” 谢瑢面如霜雪般青白,冷笑道:“邪魔外道、鬼蜮魑魅,安敢妄称神佛?” 那怪物却置若罔闻,仍是喃喃道:“这不……可能……我明明……以倾城之力召请明王,何以仍是……失败了?” 谢瑢道:“我要亡你,连天也助我,你若不失败,天理不容。” 那怪物终于转了转残缺一半的金绿色眼珠,恶狠狠瞪着谢瑢,嘶哑哭道:“我还、不能死……三小姐,在等着……” 谢瑢原本要讥诮几句,说三小姐从来就不曾等过他,嘲讽五百年岁月不过是李婴自己执迷不悟、一厢情愿,那位李夫人自始至终,就未曾将他放在心上过。 只是直至哀哭声竭、绿藤无影、琉璃碎尽,他也未将只言片语说出口。 ——若论起耗尽一生、追奔无望之物的徒劳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讥讽别人? 陆升抬起头,碎片终于散得尽了,视线清明起来,那高高在上、宛若皓月当空的贵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含笑道:“我们回去罢。” 陆升长舒口气,忙收剑回鞘,往四周张望,断壁残垣尽被埋在犹如绿雪的碎屑下,反倒如同初春万物萌芽一般,绿意盎然、生机萌动,叫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期许来。他走得近了,上上下下打量谢瑢,忧心道:“阿瑢可曾受伤?” 谢瑢只垂目笑道:“不曾。” 他举止缓慢,徐徐取出神州鼎,慎重放在陆升手中,低声道:“抱阳,你听我说。” 那铜鼎入手冰凉沉重,陆升下意识攥紧,屏住呼吸应道:“好。” 谢瑢道:“你在此静候,长则半日,短则须臾,就有一株参天大树长出来。树名扶桑,能贯通天地,只需顺着树干爬上去,就能返回人间……回去之后,将毕方封入鼎中,隔绝天机,断了两界通路,自然不会有鬼叶之流再寻隙闯入,祸害先古遗民。这鼎暂且收好,无论对任何人,也绝不可透露半句。离了台城,也不可回府,暂住在大王庄中,那群妖怪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却能护得你周全。” 陆升越听越不对劲,几次三番要开口,都被谢瑢按住嘴唇制止,待谢瑢一口气叮嘱完毕,问他可记下了? 分卷阅读179 分卷阅读179 分卷阅读18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0 陆升才点点头,反问道:“为何突然叮嘱这许多?阿瑢你莫非不同我一道回去?” 谢瑢轻轻一笑,他同陆升靠得极近,顺势将这青年搂在怀里,又用拇指轻轻揉了揉他嘴唇,柔声道:“自然要一道……只是要你受累了。抱阳,你可不能……抛下我。” 陆升尚未问他如何受累,只觉怀里人突然往下坠,他下意识将谢瑢紧紧环抱托住,抬头才发现这人竟毫无预警昏过去了。 怀中身躯又冷又沉,陆升心中愈发慌乱,将谢瑢小心放平在地上,只将上半身环抱怀中,茫然问道:“毕方……” 他侧头看去,先前在他耳边聒噪不停的银色小鹤,如今一动不动停在他肩头,连光泽也晦暗不明,收了双翅,垂着头怏怏不语。 陆升叹息,一字一句回忆先前谢瑢的叮嘱,便在原地耐心等候。 怀里人气息安稳,浓长睫毛垂下来,容颜俊雅、玉骨雪肌,挺拔身躯如今柔顺靠在他怀里,倒多了些许楚楚动人的滋味。 陆升下意识左右张望,自然是四顾无人,就连毕方也好似入定一般,全无半分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摸了摸那人面颊,手指尖划过下颚,顺着唇形细细描摹,只觉触碰处细腻柔软,往日里侵略性十足的强硬姿势,如今却敛尽锋芒,任他予取予求。 他不觉喉咙发干,吞咽了几次,急忙为了掩饰一般,捏了捏谢瑢脸颊,在白皙肌肤上留下红痕,这才解气哼道:“谁叫你平日里总弄疼我……” 话音未落,身下突然猛烈晃动,陆升忙搂紧了谢瑢,却发觉身下一块地面竟徐徐升腾起来,边缘的绿色碎屑哗啦啦往下落,景物下沉,渐渐离开了视线。 绿屑散开,露出了二人脚下一片厚实宽阔的绿叶,大如竹席,色若碧玉,稳稳当当托着二人往天空升腾。 陆升顺着脉络看去,便见到一根坚固粗壮的绿茎飞速长成,只是若说是扶桑树却未免牵强,倒不如说是根豆藤。 那豆藤展开片片绿叶,长得飞快,陆升只觉耳畔呼呼风声掠过,急忙搂紧了谢瑢,抬起衣袖为他遮挡头脸。不过半柱□□夫,那叶片冲进了一片黑暗当中,顿时好似云破天开,月色洒下来,照着庭院中落叶枯树,分外寂静。 陆升揉了揉眼睛,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他与谢瑢正偎依靠坐在弘昭宫正殿的花园中。 那株巨柳已不见踪影,原本的位置只有一截不过碗口大小的枯萎树桩。 凉亭清溪百花瘦,同他二人初进宫时,除了半空月亮自上弦月变成半月外,并无多少差异。 陆升谨记叮嘱,忙一把抓住一动不动的毕方,将它扔进铜鼎中,银鹤立时融化,变成一层薄薄的银色光膜挡住了鼎口。他再将那小鼎收进胸口夹衣里,好在天寒地冻,人人穿得厚实,那铜鼎又小,如此藏妥了竟看不出来。 他藏得及时,不过才收妥当,前殿就传来一阵轻而密的脚步声,便有人群闯了进来。 为首道人枣红道袍,正是谢瑢的恩师葛洪,司马愈紧跟在后,范宫令与宫人、道士,连同佩刀的羽林卫亦随扈在侧,人人如临大敌一般,神色凝重。 陆升不免心虚,又将怀里人抱得紧了些,却见葛洪略略皱了皱眉,随即笑起来,柔声道:“原来是陆功曹救了贫道的徒弟,贫道先行谢过了。” 司马愈也跟着笑起来,轻轻一拍手,“得了,人没事就是万幸,暂且安顿下来,待天亮再说。” 有太子、国师在前,范宫令自然没有开口的机会,只得掩住忧心忡忡的眼神,低下头去福了一福,应道:“臣遵旨。”她又上前一步,“陆功曹……” 陆升却骤然沉下脸来,将谢瑢从怀里推开,任他无声无息倒在地上,冷笑道:“道长的宝贝徒弟,还请道长妥善照料。我陆升无德无能,不敢耽误谢公子大事。待这位公子……这位侯爷醒了,请道长代为转告一声,陆某不过是个俗人,过不惯荒山野岭、山鸡野兔的清苦日子……” 司马愈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问道:“陆功曹与如昫失踪半月,就困在荒山野岭中不成?” 灵葆山毒雾环绕,巫咸城城毁人亡,说是荒山野岭也不为过,陆升自然理直气壮点点头:“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然而我受谢瑢所迫,陪同他前来查探弘昭宫里的异象,此事有范宫令作证。” 范宫令上前一步,行礼应道:“确有此事。” 陆升露出恨恨神色,又道:“……半夜瞌睡,一觉醒来竟被困住了,四处杳无人烟,也不知谢瑢……究竟安的什么心。” 司马愈唏嘘,却已经信了几分,又问道:“后来又如何了?” 葛洪使个眼色,便有两名年轻道士上前将谢瑢搀扶起来,他笑道:“此处非谈话之地,太子,不如请二位移步到盛安宫中详述。” 司马愈颔首道:“国师言之有理,陆功曹,不如先到本世……本宫宫中暂歇,再作计较。” 陆升却手指紧攥成拳,苦笑道:“微臣惶恐,来龙去脉一概如坠五里云雾,懵懵懂懂,只怕要让太子、国师失望了。微臣这些时日苦不堪言,如今终于得了喘息机会,还求太子垂怜,放我……回家。” 司马愈转头望了望葛洪,葛洪却眯眼打量陆升,上上下下,目光深晦闪烁,随即和缓道:“太子,陆功曹是贫道爱徒的至交,还请太子行个方便。” 范宫令忙上前道:“微臣奉太妃之命,愿为陆功曹引路。” 司马愈笑道:“我同抱阳也是至交,哪里需要外人帮忙?赵福,取我的令牌,这就将陆功曹妥善送出台城,若有什么差池,唯你是问。” 他身后一个中年内侍急忙躬身应喏:“太子放心!” 陆升道了谢、道了别,便转过身去,硬生生忍住了,看也不肯多看谢瑢一眼,只觉胸口铜鼎千钧重、似火烧,背后目光如芒刺、似针扎,唯有抓紧了悬壶,头也不回走出弘昭宫。 司马愈负手目送那青年仓惶离去,眉头略皱,低声道:“国师,当真要放他走?” 葛洪道:“我仔细看过了,他全身上下除了刑天碎刃,别无长物,留下来反倒碍事……终究还要靠他温养碎刃一段时日,不过是个功曹,翻不出浪来。” 司马愈道:“只是如昫对他,未免太过着紧了些。” 葛洪哼笑起来,摇头叹道:“你们这些贵族小子,整日里风花雪月,哪里又懂什么深情厚爱,不过是彼此争抢,互不相让,便生出了执着独占心罢了。改日若是如昫厌倦了,将那功曹拱手相让,只怕太子殿下又要 分卷阅读180 分卷阅读180 分卷阅读18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1 弃若敝履。” 司马愈噎了噎,只是他前科累累,如今纵然要辩驳几句,却也是苍白无力,索性只苦笑一声,转头叮嘱道:“搬动当心些,若叫安国侯知道你们笨手笨脚,醒转来必饶不得。” 诸道士与宫人连声应喏,忙一路小跑去取来步舆,小心翼翼将至今昏迷的谢瑢搬上去,也一道离了弘昭宫。 在那截枯萎树桩根系之下,粗如石柱的豆藤由绿转黄,渐渐枯萎收缩。 整根藤条枯萎之际,在靠上位置处便结出了一个一人大的豆荚,熟透之后,随着藤条枯败萎缩,徐徐降落到了地面。 一个头戴帷帽,身披青蓝二色□□、打着绑腿,手持齐眉僧棍的行脚僧打扮的年轻僧人不知自何处现身,步伐沉稳走近,那豆荚熟透发黄,他只不过用僧棍在边缘敲了敲,豆荚立时爆开,露出沉眠其中的少年来。 那少年手足蜷缩如婴孩,通身赤|||裸||裸,一||丝|||不|挂,连头发也没有,肤色白皙,唯有嘴唇嫣红,仿佛雪地上一枚红梅,眉目依稀有几分同鬼叶相似。 豆荚爆开后,他动了动浓密睫毛,如梦初醒睁开眼,双眸清澈无垢,映着眼前人青色帷帽,便坐起身来,肆无忌惮展露身姿,笑得天真纯粹,仰头问道:“你是谁?” 那行脚僧摘下帷帽,露出堂堂相貌,笑道:“贫僧日光,是你的师兄。” 那少年全无半分怀疑,点头应道:“师兄,那我是谁?” 日光道:“你本名鬼叶,为召请军荼利明王,设法献祭了一城性命,是以从今日开始,你就是军荼利。” 那少年自豆荚中站了起来,欢喜拍手道:“那我是不是很厉害,天上天下,第一厉害?” 日光自行囊中取出一件白色长衫,披在那少年肩头,轻轻抚了抚他光滑头皮,柔声道:“眼下尚欠火候,往后……就是了。” 第110章 帝陵动(一) 一行人轻车简行将陆升送回石头坊,惊得陆远夫妇开门相迎,那名叫赵福的内侍是天子近臣,自有威仪,却仍是客客气气同陆远交谈几句后才离去。 赵福一走,陆远便黑沉了脸色,怒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陆升自知理亏,默默跪在供着双亲牌位的桌前,低头苦笑道:“大哥,只怕我要违背娘亲遗训了。” 周氏担心丈夫发怒,扶着腰就要上前,却反被陆远搀住手,柔声道:“你身子重,快回去歇息,我不生气,自会同抱阳好生说说话。” 周氏想说的尽被陆远先说了,只得点点头,望一眼陆升,安抚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升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听见大嫂由仆从搀扶着离了厢房,一时间四周安静,过了半晌才听陆远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起来说话。” 陆升动了动,却又垂头丧气道:“我……无话可说。” 陆远点了三炷香,默祷后放进香炉,负手转过身,冷笑道:“是无可说,还是说不得?” 陆升被说中心思,愈发心中沉沉,不觉间手指攥紧成拳,哑声道:“大哥……” 陆远却不骂他,反倒坐了下来,将手放在扶手上,叹道:“抱阳,我只问一句,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陆升闻言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日月昭昭,问心无愧。” 陆远便笑了,这一笑时,眼角深纹、鬓边花白都在烛光映照下反射温润光泽,叫人格外心安,“我陆氏子弟,自然不是作恶之人。抱阳,你去罢。” 他上前将陆升搀扶起身,在弟弟肩头拍了拍,虽然叹了口气,神色却与往日不同,正色道:“当年爹执意从军,娘也拦不住……大哥只求你莫要步了那李小奴的后尘。” 陆升不料陆远突然这般善解人意,忙应道:“大哥放心!”他迟疑片刻,期期艾艾又道,“既然如此,我、我……” 陆远察言观色,又道:“你这就要走?” 陆升想起怀中藏的铜鼎,用力点了点头道:“不走不行……” 陆远眉头微皱,却仍是走到了窗边,略作张望,便推开一旁的木门,说道:“随我来。” 他领着陆升穿过后院,走近平素里堆积杂物的柴房,那柴房与岳家后院相邻,陆远又轻手轻脚搬开一堆木柴,在墙角摸了片刻,轻轻一推,竟推开了一扇半人高的木门。 陆升两眼圆瞪,他在这家中住了二十年,竟从不知道后院里藏有这等机关,不觉竟对兄长有些刮目相看,“大、大哥,这是——?” 陆远笑道:“自然是两家商议好了的,此事只有家中长辈知道,不过是狡兔三窟、有备无患。你过去时小声些,若惊动了南来,说不定将你当做蟊贼打一顿。” 陆升苦笑应了是,同兄长道别后,穿过柴房暗门,自岳家的后院离了家。岳家后院门开在巷道另一头转角处,若有人监视陆家,此处却是个死角。 陆升轻易脱了身,片刻不做停留,隐匿行踪行至北城门,望着城墙高耸、城门紧闭,下意识隔着衣襟握住硬邦邦的铜鼎。 北城守卫中留有卫苏的心腹,隐藏极深,就连卫苏弟子之中,知道此人的,也仅有高泰与陆升而已。他若为了出城就惊动这张王牌,也不知……是对是错? 只是谢瑢叮嘱时提过,“任何人不能说、在大王庄等候”,陆升自然心领神会,他这分明是连自家的恩师也不相信……所信之人,只有陆升一人而已。 更何况彭城王不声不响就登基称帝,并顺利立司马愈为太子,足见其人并非如先前装出来的那般淡泊名利,反倒是野心、手腕一样不缺,神州鼎这等紧要物若是落入其手中,说不得,后患无穷。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置身事外。 只是如今要将旁人也牵连进来,陆升少不得踌躇不前,一时间下不了决心。 他正要下了决心,往城门处迈了一步,却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猫叫响起来。 城墙阴影下缓缓走出个足有膝盖高的四脚兽影子,通身虎纹,毛皮茂盛,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瞳孔隐隐发光,好似两只灯笼一般,深夜显得凶悍慑人。 陆升虽然分辨不出长相,然而这硕大巨猫,除了在西域惊鸿一瞥见过的严克外,当真是仅此一只别无分猫。是以他放下警惕,低声问道:“可是严修的兄长严克?” 那巨猫坐在后腿上,毛茸茸尾巴左右摇晃,一笑就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功曹好眼力。” 陆升尚未问他严修的下落,就见那巨 分卷阅读181 分卷阅读181 分卷阅读18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2 猫头顶皮毛一阵晃动,突然自中间冒出只小了数十圈、不过巴掌大小的虎纹小猫来,趴在巨猫头顶,瞪着同样的金色圆眼瞳,喵喵叫道:“陆功曹!我大哥奉谢公子命令,派族中小辈每日监视城门,今日果真派上了用。功曹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陆升便应道:“我要出城,去大王庄。” 严克道:“功曹放心,我等自当尽绵薄之力,将功曹妥善送往大王庄。” 不等他问如何送,严修已经自兄长头顶一跃而下,那巨猫站直了身,身形突然吹气一般膨胀起来,足足有小马驹大小,这才低下头道:“功曹请。” 严修连蹦带跳窜到陆升脚边,低头在他裤脚蹭了蹭,眯眼呜呜直叫:“嗯……还是有公子的味道。” 陆升窘迫得耳根滚烫,一把将那虎纹小猫抄在手里,道声得罪,骑在那巨型大猫的脖子上。 严克叮嘱他抓好,随即一跃而起,庞大身躯接着夜色掩映,轻易攀上了城墙,翻了过去。 落地后亦不停歇,撒开四足,往大王庄疾驰而去。 风声猎猎吹拂耳畔,这巨猫行进时竟比马匹更为安稳快捷,平素两个时辰才能抵达的路程,严克只不过花了小半时辰。 大王庄大门紧闭,严克待陆升落地后,仰头嗷唔嗷唔叫了几声,门中亦有应和,随即大门打开,人群蜂拥而出,乱哄哄分站两列,令狐飞羽也位列其中。庄主佘青柳便行色匆匆走了出来,笑道:“原来是谢夫人来了,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 场面盛大,陆升张了张口,却终究不是计较称呼的时候,只得颔首道:“要叨扰府上几日。” 佘青柳忙道:“谢夫人说哪里话,我大王庄依附于先生,能尽绵薄之力是我等莫大荣幸。” 严克道:“佘庄主,人我送到了,望庄主精心伺候。” 佘青柳笑道:“有劳严家兄弟,接下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严克喉咙里低低呼噜了几声,似是极为满意,又对陆升道:“功曹且宽心住着,我这兄弟……还烦请功曹照料几日。” 那虎纹小花猫在陆升手掌里蹭了蹭,细声道:“哥哥放心,我必定誓死护卫陆公子!” 严克哼笑:“姑且信你一信。”他后腿一曲,纵身跃入夜色中,跑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簇拥着陆升进了大王庄,佘青柳又花了些时候收拾出一处院子,派了几个仆从伺候陆升住下。 那庭院精致秀丽,前院种着繁花灌木,后院养着杏梨竹林,房外凉亭假山,房中雕梁画栋,处处精心。佘青柳犹自担忧不足,细细过问,忐忑笑道:“仓促之间难周全,若是有什么不好,还望谢夫人海涵……” 陆升将严修放在窗台上,苦笑道:“庄主太客气,只是有一事要澄清——我不是谢夫人。” 佘青柳一双美眸眨了眨,心领神会道:“是……是妾身莽撞了,这就吩咐下去,叫大伙儿不要先急着称呼夫人。” 陆升心道什么是不要先急着称呼,往后也不行!却又觉得意兴阑珊,不愿同她争执,只得随意点点头应下。佘青柳松口气,待要告辞,却被陆升再度叫住,陆升道:“佘庄主,我观你行事,莫非早知晓我会来?” 佘青柳笑道:“因谢先生曾经吩咐过,是以知晓公子会来,只不知晓何时来。” 陆升道:“我明白了,不敢叨扰庄主。” 佘青柳便告退,遣散了仆从,闹哄哄的庭院终于寂静下来。 陆升放那小猫去院中玩耍站岗,这才解了佩剑,自怀中取出那铜鼎,原本金光湛然的外观竟变得陈旧黯淡,好似掩埋了千年万载后挖掘出来的古物一般,鼎口濛濛一层光,看不清鼎中藏了什么乾坤。 就好似谢瑢行事一般高深莫测,仿佛步步在他算计中,却半点看不出意图,愈发令人心中不安。 “阿瑢,”陆升不知不觉将那铜鼎当做了谢瑢的脖子,攥得死紧,一面咬牙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 台城深处的盛安宫,是当今太子的居所。 如今宫里宫外,人人都知道太子接了个美人入宫。那美人昏睡两日方醒,令太子每日里牵肠挂肚,上朝后便匆匆回宫照看,连才过门不久的太子妃与新纳的妃嫔也不去见了。 只是那美人性子极傲,任太子百般献殷勤,依然不假辞色,连留宿也不曾留过。 太子妃派了身边的女官前去申饬,却连面也不曾见到,她恼恨这美人进了宫也无法无天,不将正室放在眼里,便亲自前去盛安宫,仍是吃了顿闭门羹。 她大感颜面受损,遂向司马愈哭诉,不料司马愈却露出满脸愁容,连道:“完了完了,你怎么就去找他了?” 太子妃愈发气苦,哭诉她尽心尽力为太子打理后院,如今新进个美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堂堂主母颜面何存?太子殿下宠妾灭妻,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被言官骂得狗血淋头,如此这般,长篇大论说了一通。 司马愈却充耳不闻,只匆匆将她打发了,便转身往寝殿奔去。 到了寝殿,果然谢瑢满面寒霜,见他进来便冷笑道:“太子殿下金屋藏娇,连太子妃都惊动了,我身在宫中竟然一无所知,委实罪过。” 司马愈咳嗽两声,干笑道:“你在宫中之事是绝密,为掩人耳目……就任凭下人胡乱猜测罢了。谢公子这等风光霁月的人物,何必同俗人计较。” 谢瑢冷笑:“你以为这消息能传出宫外?”他一身素白深衣,长发逶迤,眉目清远如画,美貌醉人。若被人惊鸿一瞥望见了,难免不会想歪。 司马愈小心思被说破,索性光棍一笑,提了衣摆坐下来。 谢瑢原本与葛洪面对面盘膝而坐,二人中间放置有一张黑漆螺钿嵌十六色牡丹花矮脚桌案,桌上三个白瓷托盘中分别放着一截枯藤、一捧绿砂与一个质地洁白莹润的羊脂玉长勺,勺中盛了颗龙眼大小、浑圆翠绿的种子。 葛真人神色高深,眉心紧缩,正望着种子沉吟不语,连太子靠近也无暇顾及。 司马愈捏着勺柄,将那粒种子拿到近处细看,只觉外观虽然平平无奇,却有一股清香传来,沁人心脾,令人恍若新生,四肢肺腑充满精力。 他不免赞道:“不愧是万药之源,单单嗅一嗅,便觉百病俱消、延年益寿。” 谢瑢却握住司马愈执勺的手,送到他鼻子跟前,柔声道:“太子何不仔细闻一闻。” 司马愈被美人握住了手,一时间心猿意马,自然言听计从,深深一嗅 分卷阅读182 分卷阅读182 分卷阅读18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3 ,淡雅清香突转为浓烈腥臭,仿佛化为活物一般,自鼻孔钻进五脏六腑,搅了个天翻地覆。 是以当今天子司马靖到来时,便瞧见自家儿子趴在寝殿外的玉阶下,干呕不断、涕泗横流,一群宫女捧着水盆丝帕神色紧张。与之相对却是殿门敞开,两位上宾安坐其中,葛洪摇头叹息,谢瑢安坐品茗,自得得很。 司马愈见父亲来了,慌忙抹了一把脸,膝行上前道:“儿臣、儿臣参见父皇。”他一脸苦涩道:“爹,谢瑢欺负儿子,爹可要为儿子做主。” 司马靖生得圆胖和气,对这嫡长子更是疼到了骨子里,此时却沉了沉脸,斥道:“定是你又招惹了安国侯,如今知道厉害了!”竟一拂袖不管他,径直迈进了殿中。 司马愈望着天子背影,竟不再干呕了,只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赵福见了,忙躬身道:“太子,陛下也是为太子着想。” 司马愈只摆摆手,挥退了诸人,徐徐站起身来,一扫方才的形容狼狈,轻笑道:“我心里有数。往日里我以为爹是看在葛真人面上才对谢瑢礼让三分,如今才知道,爹爹忌惮的竟是谢瑢本人。” 赵福不敢接话,只拱着手弯下腰去,又听司马愈喃喃道:“谢瑢啊谢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111章 帝陵动(二) 陆升煎熬过了一夜,第二日晨曦微露时便醒来。几个仆从老的老、小的小,上前要伺候他梳洗,陆升如何忍心,只道不必,遂自行去打水洗漱。 洗漱完毕后,就有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干瘦小男仆前来请他用膳,早膳筹备得也极为精致,鸡肉茸的珍珠粥鲜香软糯,一盘炸物色泽金黄通透,好似撒了层金箔。 陆升依次尝过,有豆腐皮包着肉馅的炸响铃,猪肉馅里混着鲜虾仁、冬笋丁、秋葵丁,浓香不腻,爽脆可口。又有扁圆的炸糖糕,外酥内软,只咬一口,微微发烫的透明糖汁就混着香脆核桃仁、花生仁淌出来,甜蜜沁人。另有清晨才打捞起来的小银鱼、大明虾等新鲜水产,裹了薄薄的鸡蛋面衣,炸得酥酥脆脆,香喷喷堆在盘中。配着一碟香醋萝卜泥,油腻尽去,只留满口余香。 食与用自然不如在谢瑢府上精细,却也用足了心思。稍后又有人送来个小茶碗,盛的是蒸蛋羹,黑瓷茶碗里黄澄澄一片,明澈如镜,奶香浓郁,滑嫩细腻,甜味恰到好处。陆升尝过,略略沉思了片刻,好奇问道:“这甜蛋羹用的什么奶?风味与众不同,有松子的香气。” 送菜的是个看上去六十出头的老仆人,颤巍巍拱拱手道:“陆大人好厉害的舌头,一尝就知道另有乾坤。这蛋羹用的是鹿奶。”他见陆升眉梢扬起,似是生出了兴趣,又低头道:“这鹿也非寻常的山野之物,乃是庄主当年自昆仑山中偷……咳咳收留的仙鹿之后,就养在后山,这些鹿从小以松子、板栗等各色坚果为食,是以肉、奶滋味俱是上佳。陆大人若是无事,不如去后山游完一番,除了这群仙鹿,后山还养了各色珍禽异兽。” 陆升只当不曾听见那老仆说的“偷”字,只点了点头,用完早膳后,便往后山去了。 他不过是心中烦乱,又无事可做,枯坐房中也不是滋味,索性出门散心。果然见到后山飞禽走兽个个罕见,彩雉孔雀悠闲散步,梅花鹿在溪边安宁卧坐。 他怀揣重宝不敢走远,略略赏玩,心中烦乱平歇后,正欲回房,忽听得山道岩石后头传来一个细细的妇人哭声。 陆升警惕握住剑柄,又听那哭泣妇人开口抱怨道:“你这没能耐的,不敢求谢先生,总该去求一求庄主,找些助力去寻一寻才能死心。” 另一个苍老男子嗓音响起来,沉沉叹了口气道:“唉,西域这一乱,不知多少妖怪丢了性命,莫说我们涂家,就连胡家、郎家、熊家、师家、向家也难逃劫数,全庄上下妖心惶惶,人间眼看就要大乱,谁还顾得上一只兔子精?求了无非添乱罢了。” 那妇人又哀哀哭泣,“只求大郎机警,多打几个地洞,老天护佑逃过这一劫。” 男子安抚道:“左不过今日,消息就能传到京城,彼时人间大军压境,任他哪路魔神菩萨,也都赶出去了。到了那时,我再陪你往西去,慢慢打探大郎的下落。” 陆升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转过岩石,问道:“西域出了……” 他一句话未曾问完,就见岩石脚下两只黑兔惊慌失措,箭一般弹了出去,一只向东、一只向南各自逃窜。只是向南那只慌不择路,径直从陆升面前闯过,陆升眼疾手快,窜前一步将它抓在手里。 这兔子养得肥肥胖胖,颇有分量,尽全力蹬着脚挣扎,吱吱乱叫道:“相公救我!相公救我!这人要将我烤熟吃了!” 它力气极大,陆升不得不两只手分开抓着兔耳朵,将它提在半空,又道:“稍安勿躁,我不吃你,只不过有话要问。” 另一只黑兔去而复返,一面跑一面慌张叫道:“谢……不不,陆大人!陆大人手下留情,老妻……老妻修炼两百余年,皮粗肉老筋骨枯,难吃得很!” 陆升哭笑不得,也不同他们纠缠,只道:“西域出了什么事,什么魔神菩萨,什么乱子?仔细说与我,说完自会放了你的发妻。” 那黑兔诚恐诚惶端坐,两只耳朵竖得笔直,一面答道:“陆大人言重了,陆大人有话问,小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兔子虽然说得尽心尽力,然而实则知之甚少,诸多细节关键俱是语焉不详,尽管如此,陆升仍是听了个大概,深深蹙起眉头。 原来前一夜,大晋西南疆域,自阳高邑至平郎郡,三百余里边疆,四座城池,一夜之间接连遇袭,城破人毁,连妖怪也难逃一劫,死的死,伤的伤,十室九空、生灵涂炭,幸存者寥寥无几。 这黑兔一家姓涂,侃侃而谈的雄兔名唤涂白,长子涂子白外出采药历练,就暂居平郎郡。他有个至交好友,两家乃是世交,却是个燕子精,名唤燕笙,两只小妖结伴历练,互为照应。 平郎郡骤变突起时,涂子白正在城外山中采药,与燕笙说好了就在山中过夜。谁知后半夜异变突起,有无数形似蟒蛇的藤条攀爬上城墙,吞噬守城士兵,继而袭击百姓。 无论凡人妖怪,被那藤条缠住就再无活路,尽数成了那藤妖的肥料。且朝下扎根入地,朝上生长飞天,好似天罗地网,任你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逃脱不能。 那燕子精仗着自己原身娇小,冒死闯出城外去寻友人,却发现城内城外、远近数十里俱已被藤条占据,且吸足了血肉养分便开花结果、 分卷阅读183 分卷阅读183 分卷阅读18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4 四处撒种,蔓延得极快。 更有一列僧兵四处巡逻,若是抓到漏网之鱼,尽数杀了扔进藤条丛中,杀生之时,神色虔诚、且口中喃喃念诵经文。 燕笙唯恐被发现,不敢细看,涂子白采药去的山上,更是从山脚至山顶长满妖藤。燕笙纵使有心再多寻一寻,却不慎被愈发茂密的藤条发现,继而前来捕捉。 他拼尽全力逃出生天,却已受了重伤,随后不顾生死连夜飞回大王庄,只来得及同两家父母简略说了所见所闻,便昏死过去,如今命悬一线,生死只得听天由命。 这些经历落在陆升耳中,便只剩两个极有用处的消息,其一是嗜血妖藤,其二是众僧兵念诵经文时,曾提到一个番邦名字,唤作招杜罗。若要再多问,只怕要见到燕笙本尊。 涂白一口气说完,陆升便放了手中的兔子,皱眉问道:“那燕笙当真救不活了?” 涂白唉声叹气道:“他被妖藤吞了半边身子,若是寻常燕子,早就气绝身亡了,如今只吊着一口气……药石、那个无医……” 另一只黑兔得了解脱,便两脚一蹬朝着涂白冲去,又踢又咬,怒道:“那孩子分明还有救!你这铁石心肠,只为一株灵药,便眼睁睁看着阿笙送死不成?” 涂白被老妻踢咬,只得连躲带闪,两只耳朵也耷拉在背后,小声辩解道:“那……那是我涂家四百年传家宝……岂能轻易糟蹋了?那窝燕子精妖口众多,区区一个……唔疼疼疼……” 涂白被踢中了左眼,顿时顾不得说话,吱吱叫起来,眼看着就要窜入草丛,趁机开溜,陆升沉下脸,唤道:“严修!” 一只比巴掌略大的虎纹小猫自草丛里窜了出来,挡在涂白的退路上喵喵直叫,涂白一时收不住脚,泰山压顶般往那小猫当头压下,小猫身姿灵巧,轻松一跃便跳到了黑兔背上,竟将那黑兔压得闷哼一声,趴在了地上。 那虎纹小猫便正坐在兔子后颈处,姿态优雅、慢条斯理舔爪子,哼道:“区区一只捣药兔妖,也敢与少爷我作对。” 涂白疼得眼泪长流,不敢动弹,只一味哼唧呻||吟,愈发悲从中来,妻子涂娇缓缓跳过来,与它泪眼相看,哀哀戚戚道:“当家的,圣人曾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郎行踪不明,阿笙生死未卜,将心比心,燕大哥一家不比我们轻松,不过是株灵药罢了,你怎么就……忍心?” 涂白又哼哼唧唧道:“哼,燕大哥、燕大哥,你心中就只有燕大哥。你将相公我置于何地?” 涂娇见他说得愈发不知所谓,不由气急,两腿一蹬转过身去,摇晃小圆尾巴在陆升跟前立起身来,仰头叫道:“陆大人,妾身知道这老东西将灵药藏在了何处,还求陆大人助妾身一臂之力,将那灵药取了来。” 陆升委实不愿插手这窝兔子精的家务事,只是十万火急救人……救妖性命,却耽误不得,他只得道:“传家灵药,草率不得,涂白,此事尚需你来做决断。” 涂娇便厉声道:“老东西!陆大人给你留了几分颜面,莫要不知好歹!你若再推三阻四,我、我就与你和离!” 涂白两只耳朵再次竖得老高,四足挣动,蹬得地上草叶石子纷飞,却偏偏被小他几圈的虎纹猫压得起不了身,只得连连点头道:“夫人莫气、夫人莫气,我这就取灵药送往燕子窝。” 严修得了示意,这才自那黑兔身上跳下来,涂白如蒙大赦,慌忙跑走,涂娇却留下来道:“陆大人,还请陆大人随妾身去燕家做个见证,若那老……若妾身相公出尔反尔,妾身就同他和离。” 陆升只得苦笑道:“我有话要问阿笙,必定要走这一趟。” 一人一猫便由那黑兔引路,下了山往庄中燕子窝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国灾难写成了兔子争风吃醋……我都没眼看了…… 最近太怠惰了,争取11月振作起来。 第112章 帝陵动(三) 燕家住处虽然名为燕子窝,实则是一处精致院落,陆升一行进了厢房,便见化作人形的燕宗元夫妇神色惨淡,坐在一旁。 床上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眼看着大限将至。 好在涂白看重爱妻,被一通威胁后,不敢再生他想,不过一时半刻就取来了一株通体黑色、有如水墨描画出来的兰草。 燕子一家感激不尽,忙忙去捣了药,给那年轻人内服外敷。不愧是涂氏的传家宝,眼见着燕笙脸色渐渐多了几丝血色,气息也平缓起来。 再候着些许时候,那年轻人就睁开了眼睛,燕夫人哀鸣一声,扑到了床边,握着他一只手唤道:“阿笙!阿笙!” 燕笙两眼骤然迸发光芒,反手抓紧了燕夫人的衣袖,嘶哑道:“爹、娘,快、快救子白!” 燕夫人哭得不能自已,陆升上前一步道:“自然是要救的,燕笙,那妖藤究竟什么模样,毋庸赘言,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细细同我说一说。” 燕宗元在一旁为他低声解释道:“……如今大王庄受谢先生庇护,谢先生术法神妙莫测、宅心仁厚,这位陆大人,是谢先生的……至交好友。” 燕笙便望向陆升,目光灼灼,强打起精神靠坐床头,颤声应道:“这个自然……燕某无能,遭遇强敌连自保也难,如今能尽绵薄之力,义不容辞!” 燕氏夫妇固然心疼儿子,却也知晓兹事体大,只命人备了药汤伺候燕笙喝下后,便俱都退出房中,容二人详谈。 涂白却不愿在燕子窝久留,连连催促妻子,涂娇只得与燕宗元夫妇道别,就见得一对人形夫妻双双对两只黑兔深深躬身行礼,哽声道:“二位对我家小儿恩深似海,必定结草衔环以报。我早已通知各处亲眷,若是见到了涂子白的行踪,即刻传回来。” 黑兔涂娇仰头道:“燕大哥、燕大嫂,二位有心了,我等比邻而居,自然应当守望相助,说什么生分话。” 涂白倒也机警,此时只迎合妻子之言,假惺惺道:“莫要打扰燕大哥一家,待阿笙好转了再来探望。” 遂客客气气地去了,燕氏夫妇自然千恩万谢地送出门去,半点不知道兔子精那点心思。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陆升就问完了话,推门出来,早有先前在院中伺候他的小仆人在外候着,只怕是得了消息前来等候传唤。他便下令道:“小包,同庄主说一声,我要回建邺,要同庄主借匹马。” 那名唤小包的干瘦小子闻言一愣,却仍是应道:“是!”遂转身就跑了出去。 分卷阅读184 分卷阅读184 分卷阅读18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5 陆升大步往院外走去,严修记得谢瑢叮嘱,不敢在他跟前化人形,撒开四脚追得费力,一面仰头问道:“喵~陆公子陆公子,我家公子千叮万嘱,要陆公子在大王庄中等消息,清明署中也准过了假,如今贸贸然回城只怕有危险。” 陆升脚步顿时一滞,他隔着衣襟抓着铜鼎,低声道:“西域那会念佛的妖藤,只怕是我与阿瑢惹下的祸事,袖手旁观不得。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严修见他说得肃容,也不敢多劝,只得默不作声跟着一旁。好在严修提醒得及时,陆升心思一转,又先往后山去寻到了涂白,问他道:“你那藏传家宝的地方,可有外人知晓?” 涂白道:“大人,除了我和老妻,任何妖怪都不知道,是我涂家挖了几百年的地洞,外头有大神仙设下的上千法咒……” 陆升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吹嘘,只道:“有一件物事,是、是我的定情信物,要托你保管,务必收藏妥当,改日定有重谢。” 涂白信以为真,立时连连点头道:“定情信物,必定是要妥善藏好的……陆大人放心,老朽必定不负所托!” 陆升同他讨了个盒子,独自去将那铜鼎以布帛妥善包裹后放入盒中,郑重交托给涂白,先是许诺为他寻更好的灵药,随即又吓唬道:“若是这定情信物被旁人知晓盗走,我就将你一家子做成活兔三吃!” 涂白怔怔道:“什……什么三吃?” 陆升道:“干煸兔肉、黄焖兔腿、麻辣兔头。” 那黑兔一个哆嗦,叠声道:“不敢不敢!此事绝不让第三者知晓!” 陆升目送那黑兔托着木匣消失在地面,不觉忆起了谢瑢那满院子的山野精怪来,比起人心叵测,这些妖怪虽然行事有些欠妥,不过是因为心思单纯罢了。若是交托什么,却是足可信赖的。如此说来,倒是人更可怕些。 随后佘青柳也匆匆赶来,歉然道:“庄中不曾备马,只得请陆大人委屈些,坐这个去。飞羽。” 她一声令下,就自人群中走出个身着紫绿深衣的年轻人来,不情不愿对陆升抱拳行礼,随后一撩衣摆,单膝着地,化作了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绿头鸭。 佘青柳笑道:“飞羽同陆大人不打不相识,也算有缘,就让他送陆大人回京……边界妖藤之事妾身也知晓了,已知会各方道友、共商对策。陆大人此去……也多加小心。飞羽素来机警,颇为擅长打探消息、跑腿送信,身手也了得,不至拖大人后腿,还请大人准他留在身边伺候。” 陆升正颇为人手不足犯愁,佘青柳此举正中下怀,也不推脱,便应了,将虎纹小猫往怀里一塞,翻身坐到那绿头鸭肩膀后头,绿头鸭仰头嘎嘎叫了几声:“你、你可莫要再用那凶剑砍我!” 陆升失笑,安抚般摸了摸他后颈羽绒:“当初你气势汹汹杀来,要取我性命,我只不过为自保罢了。哪个闲着无事砍你鸭鞭。” 绿头鸭嘎嘎怒叫:“什么鸭鞭……那是我羽毛所化的羽鞭!祛除煞气、重长出来费了许多功夫!” 他一面怒叫,一面倒也不耽误,扇动双翼,腾空飞离了大王庄。 陆升回了京,虽然猜测谢瑢府上空无一人,仍是命严修前去探一探,随即命令狐飞羽隐匿好身形,他便往清明署去点卯,并设法探一探朝中动静。 不料才进了府衙大门,就看见仵作头子卞庆蹲在校场边一株光秃秃的榆树下,抱着个葫芦喝闷酒。 卞庆在署中做了几十年仵作,平素里都关在后院里与尸首、凶器为伍,沉默寡言,经验老道,全署上下都对他信任有加。这深居简出的老仵作竟平白无故离了后院,光天化日之下来校场边喝酒,想来署中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升察言观色,却只看出这老仵作烦恼不已,却不见有慌乱之色,便定了定神,上前一抱拳,笑道:“卞老伯好雅兴,喝酒也不叫我作陪。” 卞庆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满脸皱纹皱得愈发深了,一脸苦相叹道:“唉,小升儿,老朽心里苦哇。新任的执事非要看敛尸房,老朽无处可去,索性在这里喝喝酒。” 陆升安抚几句,才动容问道:“新任的执事?许执事去了何处?” 卞庆道:“老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听说那新执事姓谢。” 这倒当真是卞庆的作派,陆升同他道了别,迟疑片刻,倒也不忙着去见新执事,而是进了自家平日里办公的书房,坐下翻这几日新送来的卷宗。 他翻了几卷,果然见到了有关小李庄的报文。时值深冬,山中食物匮乏,虎狼熊罴便相继下山伤人,朝廷每逢此时总要命各处乡亭组织乡勇四处巡逻,猎杀猛兽,保障一方平安。 去年小李庄野狼出没猖獗,百姓伤亡最重,是以今年朝廷尤为重视,连报文也特特将小李庄单独列出来,因其在谢瑨的名下,故而连谢瑨也特意夹了名帖在其中,言明若是有事,即刻同他联络。 陆升两指抽出了谢瑨的名帖,不觉心中感慨,当初他同马车上的谢瑢隔帘而望,到今日同进退共生死,竟不过短短一年时光,却比他结交十余年的沈伦更能信任彼此,正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只不知十年二十年后,二人相处又该是何等光景? 他想得怔忡片刻,便又埋首书案,借着巡防的名头给几位官员写信,其中自然有谢瑨、云烨。他不便回家,只得借这机会取得二人的名帖——若非因朝中格外看中士庶之别,他又何至于为了同名门公子说句话而这般大费周章,甚至涉嫌公器私用。 陆升一面暗道惭愧,一面封了信,正要外出寻人送信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来,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却原来是苏道全。 自姬冲、百里霄等人调往西域,便是苏道全在他身边辅佐,这青年也不过才满十八岁,性情爽朗得很,见了陆升顿时两眼圆瞪:“陆大哥?你怎么来了?你家佣人说你家中有急事,故而告了假,若是来寻人帮忙,小弟我义不容辞!” 陆升含混了过去,只将几封书信名帖一道交予他,嘱咐道:“将这几封信函送给各位大人。” 苏道全笑道:“陆大哥不愧为我清明署表率,因公忘私,该当嘉奖。” 陆升心中有愧,只板着脸道:“少油嘴滑舌,快去快回,我另有任务交待。” 苏道全又要跑腿,心中叫苦不迭,一面匆匆扫了扫信函,咦了一声喜道:“这倒省事了,谢大人、云大人眼下就在署中。” 陆升心头一喜,突然记起卞庆老头提过新 分卷阅读185 分卷阅读185 分卷阅读18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6 上任的清明署总执事姓谢,便问道:“新任的谢执事,又是什么来路?” 苏道全应道:“谢执事单名一个宵字,同谢瑨大人是叔侄。” 陆升便生出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又嘱咐苏道全将信先送了,便转去找刘师爷。 刘师爷办公处就在谢执事办公的外间,陆升销了假,又坐下喝了半杯热茶,内间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侍从撩起门帘走出来,笑容满面对陆升拱了拱手,道:“陆功曹,执事大人有请。” 陆升原想借着拜见新执事的机会与谢瑨云烨二人遇上,谢瑨是渭南侯世子、云烨是公主外孙,都是有资格进宫的,若要想进宫见一见谢瑢,从这二人设法才是上策。却不料那二人尚未出来,那名讳谢宵的新执事就要请他入内。 陆升猜不透其中玄机,面上只含笑应是,随那侍从入了内,绕过几道屏风,就见主位上坐着个十分年轻的贵公子,容貌俊俏,眉毛鼻子竟依稀同谢瑢有些许相似,年纪也十分相近。只是谢瑢不苟言笑,陆升初见时只觉他气势颇有些孤高锐利,好似玉璧崩裂,留下一道堪比神兵的锋锐斜刃,尽管美得世间无双,却触碰不得,贸然触碰,便会被割裂得皮破血流。 这男子却好似将谢瑢的美貌打个折,兑成了春风拂面的和蔼可亲,与极尽奢靡的纨绔轻佻。 尽管依制穿着官服,却换了根绞金丝串红、紫、烟三色玛瑙的腰带,珠光宝气地缀着各色腰佩,件件耀花人眼,派头摆得十足,若非安坐高位、且件件饰品用料矜贵,平民无权佩戴,陆升只怕要将他当做盛装陪客的花魁。 这男子唇角微勾,长指如白玉,托着个黑漆四方茶碗,正含笑同陪坐客位的谢瑨、云烨二人说话。引路的侍从上前道:“执事大人,陆功曹求见。” 谢宵闻言抬头,视线便落在陆升身上,顿时眉开眼笑道:“这位就是陆升了,快请。” 陆升忙上前两步,抱拳行礼道:“不敢,卑职司民功曹陆升,见过执事大人,见过谢侍郎、云侍郎。” 因是职场,谢瑨云烨也不敢过分随意,只得坐着回礼,谢宵见状摆摆手,挥退了房中随侍的侍从与部下,笑道:“年纪轻轻的,行事何必这般古板拘谨。大家自己人,尽可随意放松些,什么执事、侍郎、大人,哪里比得上叫表字亲切。陆升,我表字冲云,痴长你五岁,人前你唤我执事大人,人后不妨叫一声冲云兄,我就托大,唤你一声抱阳贤弟。” 这公子哥儿未免无拘无束得过了些,陆升心中骇然而笑,一时间却有些意动。他若同谢宵称兄道弟、平辈论交,可就成谢瑢的长辈了,若能压他一头,何乐而不为? 想虽如此想,他却没有同这长着一双风流桃花眼的公子哥儿亲近的心思,只说不敢。 好在谢瑨为他解了围,笑道:“小叔,你不务正业就罢了,莫要连累下属。” 谢宵横了侄子一眼,哼笑道:“我何时不务正业了?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正要有一番作为。” 谢瑨只得应道:“小叔说得是。” 陆升又耐着性子听叔侄聊天,云烨不时朝他张望,却又不好打断那二人说话,愈发显得坐立不安。 那二人又说了几句,言罢谢宵才道:“抱阳,自我返回京师,尚不曾见过小瑢,他如今可还安好?” 陆升本就是来同谢瑨、云烨二人商议此事的,如今被谢宵提出来,他只略略迟疑,便回道:“禀大人,谢瑢他、呃,安国侯他如今在台城之中,安好与否,只怕……要问太子。” 他话音才落,云烨立时道:“陆大哥若是不嫌弃,后日我进宫时,为你打听打听。” 谢瑨正欲开口,谢宵已然摆手阻止,笑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改日我带你进台城,亲眼见见小瑢,接他回家。” 陆升心中微动,见谢瑨亦是颔首道:“若是小叔出面,我也放心。” 谢氏都是一家人,谢瑨素来又敬仰兄长,总不会害了谢瑢。陆升便放下心来,抱拳行礼道:“如此就有劳执事大人。” 第113章 帝陵动(四) 谢宵看似花团锦簇的纨绔子弟,办事却十分利落,下午就传话给陆升,三日后就要带他进宫。 陆升处理完积压案头的成堆公务,又见了令狐飞羽同严修,这一猫一鸭纷纷向他汇报:“公子府中并无异动,外院的下人更是全不知晓内情。只是城中大小妖们纷纷逃离,不敢在建邺停留,是因有一股绝强无匹的灵力自台城中涌现,尽被吓走了。另有一事,无尘观中也只留了几个烧火仆人看家,其余道人不知去向。” 那虎纹小猫舔舔前爪,又严肃道:“陆功曹,京城要出大事了,奉劝功曹速速离京,留在大王庄中倒也安全,若是不肯……随我投奔哥哥,远离庙堂人间,倒也潇洒自在。” 陆升不答,只沉吟稍许,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命这两只小妖送给兄长陆远,说道:“务必将兄嫂送往大王庄中,南来一家自然也要同去。我嫂嫂要生产了,还请转告佘庄主,受累多加照应。” 严修与令狐飞羽面面相觑了一眼,令狐飞羽道:“此事交给严修即可,陆公子身边总要留个帮手。” 花猫嗤道:“若论帮手,倒不如我留下来,比你有用得多。” 那绿头鸭坐在窗台上,慢吞吞扫了花猫一眼,淡然道:“我能飞。” 花猫顿时哑口无言。 陆升一想也有道理,就摸了摸猫头道:“家兄见过严修兄弟,由你去送信,也叫他多安心些,我陆家血脉就交托给你了。” 那花猫便神色凛然,叼起书信含混道:“必不负所托!”遂转身窜出了窗台。 令狐飞羽一面梳理羽毛,一面又道:“台城戒备森严,法阵重重,陆公子要进宫,我却无法随侍身侧了。只得在城头上等候,公子若是有事,需当设法示警。”他嘴上用力,拔下一支犹若碧玉雕成的翠绿羽毛,放在陆升手中,“将它烧了,我便能闯入台城阵法之中,助公子一臂之力,约莫坚持一刻钟。” 陆升道了谢,将那支翎羽收起来,又问道:“若是过了时辰会如何?” 令狐飞羽仍是慢吞吞道:“若是过了时辰仍留在阵中,自然粉身碎骨、魂消魄散。” 陆升心中一凛,决定若非迫不得已,绝不可动用这最后的手段。 接连三日,他都歇在署中,到了约定的时日,便着了官服,将悬壶放进柜里,便随着谢宵进宫了。 清明署总掌执事是四品的武官,是以朝服倒比谢宵平日里的装 分卷阅读186 分卷阅读186 分卷阅读18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7 扮要朴素许多,他虽然不将天家威严、宫廷礼制放在眼里,却又不愿听言官聒噪攻讦,便只在朝服外头披了件毛茸茸的雪白貂皮披风,披风边缘、领子都滚着鲜红似火的狐狸风毛,衬着谢宵一张能与天人争妍的俊俏容貌,行走宫中时,就连往来宫女同年轻女官也不禁被那绝色迷惑,一时间双膝发软、心头小鹿乱撞、霞飞双颊。 谢宵许是早就习惯了,视若无睹只管迈步前行,若是见到了长相合心意的女子,更肆无忌惮上下打量,一双桃花眼险些溢出水来。 陆升只觉此人轻佻放荡,连司马愈也比不上,往日里竟不曾听过与他相关的京中传闻,想来也是谢家看得紧之故,一时间烦不胜烦,却也别无他法,一味忍气吞声跟在其身后。时不时更要应付谢宵轻佻询问、蓄意试探,陆升便只露出呆若木鸡状,问一句答一字,问十句答十字,谢宵问得无趣,方才放过他。 二人穿过几重宫阙、长廊曲桥,前方便行来一列宫人,为首女官正是文太妃身旁的范宫令,双方依品级各自见了礼,谢宵便笑道:“回京还不给去表婶问安,罪过罪过。” 范宫令忙低头回道:“侯爷言重了,太妃娘娘收了侯爷回京带的手信,心里欢喜得很,知晓侯爷俗务缠身,特意叮嘱侯爷不必着急问安。” 二人又聊了几句家常,范宫令这才仔仔细细看过陆升,笑道:“功曹无事就好。” 陆升应道:“不敢当,托太妃洪福,下官毫发未伤。改日定要求见太妃,谢过太妃大恩。” 他原不过是客套一句,不料范宫令却道:“这却不巧,太妃染了风寒,这几日不见客。” 竟是拒绝得毫无转圜余地,摆明不同他往来的立场。自然叫陆升尴尬万分,他少有这等经验,只得呐呐应付几句,一时间已有些恼火。好在两队人马占满一道回廊,也不便久留,匆匆交谈几句便交错离去了。 临行时谢宵只深深注视了范宫令一眼,那女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范宫令回了蘼芜院,将路上所遇之事一一禀报给文太妃,那贵妇斜倚在兔毛垫的软榻上,一名宫女蹲在榻边,正用一对玉锤为她轻轻捶腿。文太妃只闭目聆听,半点不见神情变动,也不知是醒是睡。范宫令禀报完毕,停了一停,迟疑道:“娘娘……” 文太妃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缓缓漾开一丝笑容,仍是闭着眼睛,单手懒洋洋支着下颚,轻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赘言。” 范宫令便深深低下头去,应道:“是……” 文太妃这才睁开眼睛,目光明澈,闪闪发光,道不尽其中欣喜:“抱阳是个好孩子,然而,若是那一位叫我不可插手,我自然不能横加干涉,误了大事。” 范宫令道:“下官明白了。”这一次语调之中,却再无半点迟疑。 只听文太妃又喃喃低语道:“二十三年了,她怎么竟不见老呢?” 这边厢陆升已见到了谢瑢。 陆升尚在院外时,若蝶眼尖,见了他便提起裙裾往院中奔去,叫道:“抱阳公子来了!” 喜庆气氛如石头落进湖面般扩散,顿时寂静院中便吵闹而鲜活,或是外出迎接、或是为他一路打起门帘,若松若竹、若蝶若霞人人俱在,对着陆升笑吟吟行礼,说道:“抱阳公子,你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想死你了。” 谢宵陪同在侧,便调笑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也。” 陆升耳根微热,心知只怕谢宵看出了端倪,他却无暇顾及,反倒坦然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跟在若蝶身后,好似当真受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引路,脚步不觉愈发加快,穿过垂花门、拱廊门,便见假山后的凉亭中,自包围八角亭的浅葱帷幔中透出一个孤绝寂静的身影。 琴音如泣如诉不过耳;风卷枯叶翻飞不入眼,陆升隐约听见谢宵在身后唤他,却半点不放在心上,疾走换作了小跑,进了凉亭,一把撩开帷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唯独见到那人时,方才生出脚踏实地、心在安处的宁静平和;这苍灰无光的天地,也方才生出了鲜活动人的声色。 陆升原以为他有千言万语,不料当真见了面,却思绪中空茫一片,不知如何是好,哽了片刻,终究只憋出两个字来:“阿瑢。” 那人长发束乌冠,一身玄黑深衣,外罩暗金半袖,衣料混以千锤百炼、煅制成暗色的金银丝混合织就,衣摆一动,贵气无匹,于内敛之中、极尽奢华。 陆升掀开帷幔时他便停了抚琴,仍端严跪坐在古琴前,一旁香炉里燃着清冷苦涩的降神香,此时徐徐转身,神色空灵,仿佛玉石雕琢的绝美面容上,竟寻不到半丝神色变化。分明露出了笑容,唇角微勾、黑如深夜的双眸中却冷得犹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柔声道:“抱阳,你来了。” 陆升后退两步,只觉背脊微凉,那一丝异样冰冷好似蜘蛛在背脊徐徐爬动,不觉间扩散到四肢。他瞪着眼前披着谢瑢壳子的不明人物,心念一动,掌中便抓住了悬壶的剑鞘,他握住剑柄,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瑢起了身,只一撩衣摆,便如天地至尊降临,比往日里威严更盛,连身形也好似愈发巍峨。他阖一阖眼,再睁开时,有一瞬迷蒙,随即便露出了陆升熟悉的神色,轻笑道:“抱阳,我是你的什么人?” 陆升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晃神间已被谢瑢握住手腕,拽入怀中拥紧。 叫人眷恋的熟悉心跳,隔着紧贴处徐徐传来,谢瑢轻轻抚着他后背,叹息一般低声道:“抱阳,好生记着,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茫然道:“阿瑢,你说什么?” 那人却不应了,连轻抚后背的手也停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笑道:“我说了什么?” 陆升正不知如何是好,亭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嗓音,柔声问道:“阿瑢,是谁来了?” 谢瑢又拥一拥陆升,方才松了手,笑着应道:“娘,是孩儿同你提过多次的陆抱阳来了。” 他笑容愈发柔和,牵了陆升的手,撩开垂下的帷幔,走出凉亭,一面同陆升说道:“抱阳,来见见我娘。” 亭外十余步的回廊当中,谢宵正陪同一名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容色绝丽,世间无双,比之谢瑢亦毫不逊色,又多出女子特有的妩媚柔婉,眼神清明,光彩内蕴,熠熠生辉,颇有久居上位的气度,纵使虞姬来了,也要相形见绌。 她分明笑吟吟看向陆升,陆升却察 分卷阅读187 分卷阅读187 分卷阅读18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8 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来,不由直了直腰身,不肯示弱,随着谢瑢迈步走近。 谢瑢待走近了才放开陆升,也不同那二人见礼,只道:“抱阳,这便是我娘。” 这女子看着比谢瑢还年轻,如何就成娘了?陆升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得迟疑行礼道:“见过……白夫人?” 他自然记得谢瑢同他提过的陈年往事,谢瑢的亲娘姓白名熙珍,原是建邺两百里外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独女,约莫是二十岁时生下谢瑢,如今过了二十五年,这位白夫人早过了不惑之年。再如何保养得宜,二十五年岁月终究有差异,不至于仍是眼前这般样貌。 那女子却坦然受了他的礼,含笑道:“陆功曹免礼,犬子平日里给陆功曹添麻烦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瑢已道:“不麻烦。” 陆升便在心中暗暗叹气,如何不麻烦,简直天大的麻烦。 白夫人便嗔道:“你这孩子好不知礼,哪有自家说不麻烦的。陆功曹不说,你怎就知道不麻烦?” 谢瑢含笑道:“我自然知道。娘,我与抱阳有事要说,待商议完了再带他陪娘聊天。” 白夫人叹道:“我们老人家哪敢要你陪,你自去同陆功曹谈事罢。” 谢宵亦是笑道:“长辈与长辈谈事,两个小辈莫来打扰。” 陆升这才松口气,忙同二人作了别,跟着谢瑢离开庭院,走进回廊尽头第一间书房中。才一进房,便立时道:“阿瑢,我有话要问你。” 谢瑢却走到书案前方才停下来,柔声道:“抱阳,我知道你此时满腹疑问,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姑且都放一放,先听我说。” 他将手放在厚厚一叠书信上,垂目低头,令陆升看不见他眼中神色,方才道:“这些泰半是卫苏将军的手书。” 作者有话要说:  otz……先去买包猫粮回来继续。 第114章 帝陵动(五) 阳高邑以东十六里,有一座雁回山,高耸入云、山顶积雪,传言大雁北飞,自此而回,故山以雁回为名。说|其山势愈往上便愈加险峻森寒,有猛兽出没,然而山脚却是南北行商必经之路。 山中有一座白虎寨,山贼盘踞,是往来商贩的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围剿也不见成效,犹如毒瘤一般令人恼恨不已。 如今这白虎寨却成了继阳高邑覆灭之后,抵抗妖僧魔藤入侵的第一重镇。 卫苏攻下白虎寨,软硬手腕兼施,将众山贼遣散大半,只将有心抗敌且身手不凡的精英收编麾下,每日里连番出兵,烧藤杀敌、营救幸存百姓,短短数日、声名鹊起,因其麾下众军袍服为白色、又镇守白虎寨中,是以人称白虎军,百姓不知卫苏姓名,只尊称其为虎将军。 白虎军代阳高邑守西北,代平郎郡守西南角的却是另一支黑袍玄甲、不见头脸的无名军队,其将领竟是个尚未成年的稚龄少年,看似粉妆玉琢、容貌俊丽,却偏生力大无穷、能一骑当千,这支部队行动迅猛、神出鬼没,同样屠戮妖僧、营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众人以黑豹军相称,尊奉这少年为豹将军——这一支自然便是隶属项羽的无头卫。 正朝官军式微、自然异军突起,一时间天下能人异士都往西域集结,更衬托得抵抗不力、节节败退的朝廷正规军黯淡无光、狼狈不堪。新帝也因此受了无数诟病。 然则那妖魔藤蔓杀不光烧不尽,更有妖僧助纣为虐,民间义士仅凭一时之勇,仓促之间集结不过是一盘散沙,又缺乏粮草、后继无力,除却卫苏、项羽尚能各自坚守,各处无不是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反倒成了滋养那魔藤的血食。 陆升接连查看信函,锋刃般的黑眉皱得愈发深,“为何朝廷不增兵?北魏朝虎视眈眈,驻江的临北军自然不能动,然而临近阳高邑四个州郡,共有驻军五万,当务之急,何以不能抽调三成前往增援?” 他一时焦虑,便脱口而出,回过神却也并不后悔,妄议军机虽是不敬之罪,旁人或许别有用心,然而谢瑢连这密信都交予他看了,自然不会追究这点小事。 谢瑢是不追究的,脸色却也不见得如何轻松,只应道:“早已抽调去了别处,不过,不曾派去增援,而是另有重任——抱阳,帝陵动了。” 陆升放下手中信函,微微皱眉,仔仔细细打量谢瑢,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在心中盘桓不去,他不接谢瑢的话,却反问道:“阿瑢,既然醒了,为何不告诉我?倒叫人……日夜担忧。” 陆升说得嗫嚅,唯恐再被他取笑,然则许是因见了娘亲的缘故,如今的谢瑢竟比他更拘谨,只轻声笑道:“我两个时辰前才醒转,正要寻个机会派人送信,不想你先来了——我如今出不得台城,抱阳既然来了,便多陪陪我。” 陆升虽然想要追问他“为何出不得台城?”只是难得听谢瑢温言软语,不由便觉心中柔软,应了一句:“好。” 他见谢瑢抬起手来,一时间连气息也凝涩,又担忧这公子哥儿肆无忌惮,更叫他狼狈不堪,低声道:“阿瑢——” 谁知谢瑢只是伸手到他身侧,自书案上拿起一条狭长的雕花木匣来。 陆升不由又是失落、又是尴尬万分,好在谢瑢并不曾看他,只将那木匣打开,露出放置其中的一截枯藤,陆升这才松了口气,立时道:“阿瑢,我特意进宫寻你,正是为了此事。莫非……也是因为帝陵动了……莫非是指的黄帝陵?” 谢瑢仍是不紧不慢,八风不动一般安稳神色,徐徐道:“抱阳,你怎么看?” 陆升一噎,生出几分薄怒,暗道我若是心中有数,何必巴巴进宫来寻你,然而一想起卫苏来信中所提:“十室九空,城倾人亡,妖邪倾巢,人道垂危”十六字,怒火顿消,只沉吟片刻,缓慢道:“巫咸国人尽被鬼叶所害,鬼叶却又被李婴所害……而李婴最终又死于你我之手,按说是斩草除根了。如今那魔藤妖僧肆虐边陲,倒像是净业宗的手笔。只怕、只怕是鬼叶……” 他却实在说不出口,毕竟那鬼叶就惨死在眼前,若说是死而复生,未免太过怪力乱神。纵然他鬼怪妖魔见识得也不少,要坦然说出来,却是至今也为难。是以转而道:“又许是净业宗里的旁人动了手脚。” 谢瑢笑道:“你倒有点本事,几日不见,将千里之外的阴谋也查清了。” 陆升干咳几声,只道:“我不过请教了几个人(和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 大王庄的燕子小哥同他仔细说了所见所闻。领导众僧兵,辅助妖藤节节推进 分卷阅读188 分卷阅读188 分卷阅读18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89 前线之人,他见到两个。其一是个白衣雪发、体型瘦削、容颜冷峻的僧人,手持翠玉瓶,沿途用一丛灰白草束蘸了瓶中绿油油的汁液,四处挥洒。那被火烧焦、亦或被砍伐而枯萎的妖藤遇绿汁便复生,重新蔓延生长起来。 其二是个朱衣赤发、体格魁梧、相貌十分豪迈的僧人,手中提一把半人高的厚重阔剑,力大无穷,轮起剑来,当场将三名大晋士兵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其悍勇残暴、无人能敌。 众僧兵唤那白衣僧为招杜罗大将,唤那朱衣僧为安底罗大将。 陆升又去请教过兴善寺的惠叶禅师,不料才一提名号,惠叶就变了脸色,将安稳捧在手里的竹叶纹茶碗也摔了。 随后他匆匆忙忙,引着陆升去往藏经楼,在二楼一间藏书室里取了经书查阅。 经书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记有药师如来发十二大愿救济苍生、云游四海讲经弘法之事。 其中便提到了十二药叉大将,因受药师佛弘法感召,“同时举声白佛言:世尊,我等今者蒙佛威力,得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不复更有恶趣之怖。我等相率皆同一心,乃至尽形归佛法僧,誓当荷负一切有情,为作义利,饶益安乐。” 遂各领七千药叉为眷属,结缘神咒、奉持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门下,是为十二护法。 招杜罗、安底罗赫然便是其中两个护法之名。 招杜罗威严时如杀者、清和时若月色,通身全白;安底罗又名多闻,常守圣山聆听佛法,通体赤红。是以净业宗旗下十二护法便以十二药叉大将自居,衣着装扮也照足其行事。 惠叶逃离净业宗时尚且年幼,却也久闻大名,十二护法大将乃是净业宗内的佼佼者,只效忠宗主一人,各司其职,战者武力无双,术者深谙法理,又个个心狠手辣,杀戮惩处,从不留情。是以人人闻之变色,乃是净业宗最为恐怖血腥的存在。 十二护法平日里难见其踪影,如今却为这妖藤而昼夜奔走,必定是奉了宗主之命。 惠叶便巨细靡遗,将他所知倾囊相授。第二日陆升再去兴善寺求见,却只来了个小沙弥回禀道:“惠叶上师因修行未足,自请云游,昨日便连夜离开京城了。” 陆升如今便也将所知尽数说与谢瑢听,随后低声叹道:“惠叶大师只怕是为了兄长,要去同净业宗做个了断。可怜他一生奉行佛法,开垦药田、问医赠药、积善至深,是有大功德之人……却终究摆不脱净业宗的阴影。” 谢瑢却安坐笑道:“命数早由天定,任你心怀纵横六界、逆天而行的大愿,也违抗不了。” 陆升愈发察觉怪异,若换作平日里这般感叹,谢瑢早就冷嘲热讽,嗤笑起来,如今他见了娘亲,就连心思也起了遽变,往常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竟半点不剩了。 谢瑢见陆升不应,转头柔和问道:“抱阳,你说是也不是?” 陆升苦笑道:“你不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陌生得很。” 谢瑢却不同他说笑,只转头深深注视他一眼,将装盛枯枝的木匣合上,转而沉声道:“抱阳,另有一事要托付你。” 陆升道:“但说无妨。” 谢瑢道:“那揭罗寺也毁于藤袭,新任宗主日光行踪不明。你带着这木匣,前往西域寻到日光,借他结缘佛大日如来的大日之力,并有这妖藤之根做引,才能彻底灭除那妖孽。你曾同日光有旧,他纵使生了异心,也不至害你,若换了别人,只怕非但不能成事,更有性命之忧。” 陆升听他侃侃而谈,却越听越是心中寒凉。 因曾有日光诱哄他与欢喜天结缘之事在先,又有他负气出走,被抓回来关押至今在后,谢瑢连提也不愿听他提日光二字,其蛮横不讲理令他心有余悸。 如今谢瑢这番言辞虽然冠冕堂皇,为天下苍生计量,煞费苦心,陆升原不该有怨言。 然而他与谢瑢相识虽短,相知却深,谢瑢何时竟成了这般深明大义、为天下先、讲道理的谦谦君子了? 思及此节,陆升又未免自嘲,谢瑢蛮不讲理要独占他时,他烦不胜烦,如今谢瑢客客气气要送他远行,他却仍是生了埋怨,若论起不讲理来,只怕他也不遑多让。 只是到底意难平。 好在他委实不必意难平。 谢瑢见他不接木匣,柔声道:“抱阳,你莫非怨我送你涉险?” 陆升轻笑一声,正坐姿势格外端正,肃容道:“此行自然义不容辞,更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怨恨?” 那名为谢瑢之人笑容未变,仍是沉静注视于他,只微微挑起一边眉梢,轻声笑道:“哦?” 陆升手握悬壶剑刃,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对谢瑢做了什么?” 那人单手握着木匣,缓缓站起身来,笑容愈发明艳动人,柔声问道:“抱阳,我就是谢瑢——亦或该说,我才是谢瑢。” 陆升倏然起身,长剑铮然出鞘,然而银光灿然的利刃却突然间重逾千钧,险些自他手中脱出来,陆升忙两手牢牢握紧,剑尖遥遥对准了那华服公子哥儿胸前,厉声道:“你绝不是谢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刀剑无眼!” 那人微微垂目,清俊如月光皎洁的面容突然浮现出悲悯神色,轻轻叹道:“抱阳,实不相瞒,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谢瑢此人。” 陆升怔愣了许久,才将这句话听进耳中,一时间却难明其意。待一点一滴琢磨了其中意思,他便不知是气是笑,只得道:“一派胡言!” 那人却道:“抱阳莫非忘记侯彦了?” 陆升心神慌乱,悬壶也愈发沉重,最终剑尖下垂,叮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殛,连眼神也涣散无光,身形摇摇欲坠。 那人待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横臂格挡,一面哑声道:“你——你——你是——” 那人装也不装了,神色容和,锋芒尽敛,顶着谢瑢那华美无双的外表,更叫陆升察觉到十足十的陌生与诡异。他却只笑道:“只可惜项王那复活之身寻得仓促,只能勉强用个几年而已。不过一群孤魂野鬼,能将招魂术用到这等地步已是殊为难得,若要从头造个肉俑,未免强人……强鬼所难,太过苛求了。” 陆升心中惊涛骇浪迭起,散乱的种种情报如今终于汇成一线,尘埃落定、迷雾消散,答案清晰、历历如刀,于理他固然恍然大悟,于情他却不愿置信。 那人尚在徐徐述说,将陆升最后一丝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不 分卷阅读189 分卷阅读189 分卷阅读19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0 留分毫残余。 彭城王尚且身为世子之时,便与葛洪联手筹备,要为这位大人物备下复活之身,只是肉俑炼制固然不易、养育则愈加艰难——既要沾染人烟,又不可牵扯亲情,放在荒山野岭、隔离人世自然是不成的。 更何况这位身份尊贵,肉俑自然也要养得矜贵,却又不能因家宅不宁,卷入勾心斗角之中,反倒落了下乘。 ——千挑万选,终于在二十六年前看中了渭南侯家流落在外的世子谢宜。 ——是以谢宜抱回家中的嫡长子,实则并非凡人生养,而是天精地魄炼制而成的肉俑罢了。 他六亲疏离,隔离于世,固然尊贵不可言,却少有亲近之人,正合了彭城王与葛洪的要求。 只是原本的计划,是将肉俑温养至三十岁时,才能容器稳固,九禁九祝之器齐集后,以祝器固魂、以禁器护卫,此时引帝陵开启,黄帝归位,才是水到渠成之势。 却因谢瑢与陆升二人,不知在那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引得帝陵鸣动,九禁九祝未齐而提前开陵,更被西域邪教获悉,如今大肆进攻,正是要趁黄帝仓促初醒、虚弱无力之际,将这中原人皇彻底击杀、断绝最后一丝希望,令中原自此沦陷,再无崛起之日。 故而司马靖抽调全国兵力,不去支援边境,反而层层驻守内防,将通往建邺的关卡防卫得如铁桶一般。 陆升听他慷慨陈词,却只恍恍惚惚道:“你是……你竟然是……轩辕黄帝?” 那陪他捉妖退魔、赏雪品酒、彻夜缠绵、纵使孤高蛮横、毒舌狠辣,却总叫他心软,继而无可奈何的公子哥儿,那自相遇初始便鲜明夺目、牵引了他全部心神、日益占据他心中重要地位之人,原来……从不曾存于世上。 陆升只觉全身冰冷、气力全消,往后靠在书案边,喃喃追问道:“若是如此……阿瑢的娘亲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便笑了笑,扬声道:“女青,进来。” 女青乃是五帝使者,传天机福音、掌天下万鬼、断人间生死祸福,古书有载曰:“自后天皇元年以来……五方逆杀,疫气渐兴……放纵天下,凶凶相逐。唯任杀中民,死者千亿。太上大道不忍见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时下此鬼律八卷,纪天下鬼神姓名吉凶之术”,是为《女青鬼律》。 是以身为“谢瑢生母”的这位夫人,实则连人也不是。 书斋大门无声无息打开,白夫人娉婷迈步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叹道:“才唤了娘亲,尊上这又是何苦?” 那人抚掌笑道:“我思来想去,轩辕氏何时要依赖行骗才能成事了?不如都说个明白——陆升,我与你所言,句句属实,中原倾危,我却醒得不是时候,如今要仰赖你力挽狂澜,你可愿意救天下苍生性命?” 陆升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起伏,震得思绪混乱,此时仍是茫然应道:“此乃我羽林卫职责所在,陆某万死不辞。” 他恍惚望着眼前青年人的俊颜,仿佛看见谢瑢又一声冷笑,凉薄嘴唇微微勾起,极尽嘲讽鄙薄之能事,嗤笑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受冷遇时避之不及,我封王侯时蝇营狗苟,丝毫不值得救。若不是要牵连你的性命,倒不如天下人全死了干净。” 他总埋怨谢瑢不讲理,如今谢瑢不在了,他反倒盼着谢瑢不讲理。 然而到底是水月先生与卫苏将军教得好,陆升与那生性凉薄的公子交往了这许久,如今轩辕黄帝一问,他仍是下意识答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他上前接过轩辕黄帝递来的木匣,谨慎收在怀里,迟疑少许,又将悬壶连着剑鞘横捧在手中,“这刑天碎刃,据闻是九禁之首,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轩辕黄帝却笑叹一声,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陆功曹代为保管。更何况此去千里,有悬壶防身,也多一重保障。只是另有一事——抱阳,前几日交托与你的神州鼎,眼下就还给我吧。” 陆升心中一紧,顿时先前残存的疑惑也烟消云散。 谢瑢昏迷前,千叮万嘱,要他不可将神州鼎交给任何人。 今日初见谢瑢时,那人将他相拥入怀,在耳边嘱咐道:“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攥紧拳头,一时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落到今时今日这地步,谢瑢恐怕早有预见,是以才多番提醒。那神州鼎也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如今在陆升手中,他却是宁死也绝不肯交出来了。 他闭了闭眼,方才道:“阿瑢——不,尊上莫非忘记了,你我逃离巫咸城时,曾嘱咐过我什么?” 轩辕黄帝叹道:“为除妖藤,动用迎神武舞,精力耗尽,委实有些记忆模糊了。” 陆升道:“尊上当真不记得?你托我不择手段,将神州鼎送出城外,交予旁人了。” 轩辕黄帝未曾开口,女青娥眉轻蹙,代他相询道:“交予了何人?” 陆升便笑道:“你们要这公子哥儿自幼独居,连贴身侍奉者也只有精怪小妖,他连我也信不过,哪里还有信得过的人?我送去城外时,黑沉沉见不到形影相貌,连声音也飘渺无踪,不知男女,恐怕并非凡人,却又是个鬼。” 女青听他语中暗含指责,脸色便有些不好,停了一停,冷笑道:“人皇面前,可容不得你说谎,连人影也不曾见到,你竟放心将神州鼎交出去?” 陆升却连眉头也不曾动一动,气定神闲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若不然,有什么逼供的手段,拷打逼问,押入天牢,下官如今也只得生受了。” 他身负重任,即刻就要前往西域,兄长一家也已送往大王庄安置,如今当真无牵无挂、无所畏惧,索性无赖起来,倒气得女青人如其名,脸色有些发青了。 轩辕黄帝却摆摆手,笑道:“查自然要查的,不过事急从权,先处置眼前事。抱阳,净业宗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妖藤在明处肆虐,暗处尚在动别的手脚,是以只能抽调两千精锐随你同行,沿途若是有什么乡勇游侠自告奋勇加入,你只需见机行事。如今就随我去面圣领旨罢。” 他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也给你看场好戏。” 陆升也只得随他迈出房中,若蝶等侍从自然是分不出其中区别的,只当这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若蝶笑嘻嘻福身,恭送两位公子外出。 到了朝觐议政的宜阳殿,奉宣进殿时,玉阶下已站了三个人,一对中年贵族男女,男子身着侯爵品级朝服,女子身着一品诰命朝服,谢瑨陪伴在侧,故而陆升猜想,那便是渭南侯夫妇了。渭南 分卷阅读190 分卷阅读190 分卷阅读19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1 侯谢宜虽然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仍是生得芝兰玉树、琼枝映月,十分地清贵俊美,倒将王夫人这等美人也衬成了庸脂俗粉。 尤其王夫人此刻露出宛若见了鬼的神色,涂得红艳的嘴唇张得老大,直愣愣瞪着当先迈入殿中的女青,厉声道:“白熙珍!你……是人是鬼?” 陆升以为女青要答一句以上皆不是,不料她却婉约行礼,先见过圣上,得了司马靖允准,方才答道:“自然是人的。妾身村中被山贼劫掠时,侥幸逃得一命,又得仙长搭救,在山中清修。原不愿再过问世事,只是终究……放不下阿瑢……” 王夫人纤瘦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连胭脂都遮不住惨白脸色,她仓惶转头,却见谢宜并不比她脸色好多少,他艰难迈出两步,失魂落魄道:“珍娘……当真是珍娘……你没有死?” 女青似是入戏极深,半垂眼睑掩着心绪起伏,只在原地不动,柔声应道:“是,珍娘见过侯爷。” 谢宜清瘦面容上缓缓划过两行清泪,一面向她行去,一面颤声道:“你为何……不来见我?二十年来,我派了多少人去寻你下落,我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万念俱空、心如死灰……珍娘,珍娘……” 王夫人一把紧紧抓住谢宜的手臂,泪珠滚滚,哀戚道:“侯爷,侯爷!我与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打理后宅……她给了你什么?一去二十年杳无音讯,这一露面你就追着去了,你如何对得起我!” 谢宜挣了一挣,谁知王夫人抓得紧,一时竟挣脱不开,只得叹道:“阿姝,我与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欠你的总该还清了……你就放了我罢。” 王夫人瞪大眼凶狠看他,面色已然有些狰狞,“不放!我凭什么要放!谢宜,当年你亲口同她和离,如今装什么无辜!” 这二人在殿前拉拉扯扯,连陆升也看不下去了,然而满堂人士,唯独他与此事不相干,只得仍是冷眼旁观。 好在司马靖也终于开口了,仍是摸着扳指,和和气气道:“罢了,罢了,你们的家务事,朕原不该插手,只是渭南侯,你境遇离奇,万般无奈只怪造化弄人,如今白夫人安然无恙归来,谢瑢又受封安国侯,难得双喜临门,朕便多事管一管。” 他徐徐步下王座,谢宜同王姝只得各自放手,恭恭敬敬聆听圣训。 司马靖笑道:“就由朕做主,你们和离罢。” 王夫人猛一抬头,鬓发间的珠钗步摇跟着乱响,珠玉相击、细碎清澈的响声在大殿中格外刺耳。 司马靖仍是和气看她,目光却令王姝后背一阵冰寒,竟不敢再开口反驳。司马靖方才续道:“如昫自幼受尽冷落,如今亲娘也归来了,合该一家团聚。他是嫡长子,堂堂正正的渭南侯世子,然则既然受封安国侯,渭南侯就仍由谢瑨袭爵……如此可好啊?” 王夫人咬牙冷笑道:“我懂了,今日宣我进宫,原是为给这出身卑微的母子出气来了,只不知陛下受了什么人蒙蔽,竟生生要拆散我们夫妻。” 女青柔柔道:“王小姐当年逼婚,正是鄙薄小女子出身贫寒。可现如今小女子是国师的义女,不知同琅琊王氏远房旁支的小姐比起来,谁的身份更尊贵些?” 王夫人噎了一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只觉好似被人一掌重重打在脸上,她当年心中火气难消,仗势欺人,如今却被一点一滴还了回来,这滋味当真一言难尽,令人难以下咽。 司马靖便继续笑道:“古训曾云: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和离便是谢宜的不对,如今亡羊补牢,谁也说不出不是——就这么说定了,陈全,还不快去拟旨。” 王夫人上前两步,竟似要将那去拟旨的黄门拦住,一面厉声道:“谁敢!” 谢瑨眼观鼻鼻观心了这许久,此刻终于有了动静,慌忙拉住王夫人,低声道:“娘,娘,冷静些……” 王夫人一耳光扇在谢瑨脸上,怒道:“你叫我冷静?你爹都要被人抢走了!” 谢瑨那同谢瑢有两三分相似的白皙面容上,渐渐浮现出鲜红的指印,他却仍是牢牢将王夫人抱在怀里,低声道:“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若不是……娘,我始终是下一任渭南侯,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王夫人却愈发暴怒,喝道:“你懂什么!”待要反手再扇一耳光,这次扬起的纤纤玉掌却不曾落下去,反倒被“谢瑢”挡住了。 “谢瑢”柔和笑道:“王夫人息怒,琪正到底是与我一脉相承的胞弟,往后我兄弟二人自当互相扶持,光耀谢氏门庭,王夫人大可放心。” 这是谢氏门庭,与她王氏何干?她含辛茹苦、千宠万爱养大的儿子,如今却与她不相干了?王夫人怒不可遏瞪着他,许是一时间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谢瑨与几名宫人急忙上前施救,一时间人群纷扰嘈杂,将个觐见殿闹得不成样子。 这闹剧委实不堪,陆升却只得强自忍耐,好在接下来再无什么波折,他领了旨、受了兵符,便出了紫金殿,却见那人早已守在路口候着他。 此时已过了正午,然而天色阴霾,铅灰云层团团聚集,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风雨欲来的架势。然而一眼望去,那谢公子长身玉立,朱衣紫绶,璀璨得宛若骄阳当空,他见陆升走近,便略略转身等候,露出俊美得堪称绝艳的面容,嘴角扬起笑容时,连阴沉沉的天色也被辉映得明丽了几分。 陆升只觉压抑许久的苦涩酸疼,渐渐自胸腔深处浮了出来,走得近了,那苦涩愈发深厚鲜明,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令他坐立不安。 “谢瑢”便笑道:“抱阳……” 陆升礼数上半点挑不出毛病,却是生疏又客套,彬彬有礼道:“尊上贵为人皇,在下诚恐诚惶,不敢妄自高攀,还恳请尊上往后莫要再唤我表字。” 那人从善如流改了口道:“陆升,女青同谢宜当年,是当真做过几年夫妻的。这肉身虽非女青所生,却当真承了谢宜的血脉,是以这肉俑念兹在兹,所牵挂之事,便是生母当年被迫休夫弃子、远走他乡之事。今日之事,是为了其心愿,心愿一了、尘缘尽断,往后……便只有我轩辕氏。” 谢瑢幼年境遇不公,归根结底,分明是面前这尊大神与他的走卒一力促成的,找个凡俗女子背锅,假惺惺说什么为他出气了,这位大神莫非是睡得太久,睡得昏聩糊涂了。 陆升不由失笑出声,摇头道:“尊上长眠千万年,不了解世间俗事便罢了,为何连葛真人也不懂。” 轩辕黄 分卷阅读191 分卷阅读191 分卷阅读19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2 帝仍是笑道:“此话怎讲?” 陆升道:“谢瑢此人虽然性情乖戾、难以亲近,却并非气量狭小之辈,你却以为他心心念念,要的是向一位妇人报仇?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实则缱绻浓情后,陆升被在谢瑢揽在怀中闭目养神时,也曾无意中提过此事。 他问谢瑢怨不怨?谢瑢便低声笑,一面暧昧摩挲他腰线,一面笑道:“怨恨之心犹如薪柴烈焰,持续起来,颇为耗神,区区两个凡人,行了不堪入目之事,如何就值得我大费周章怨恨上了?” 陆升自然不懂,哪里就不堪入目了? 谢瑢自然耐心极好,手上挑动不停,口中则同他坦陈交心。 谢宜此人虽是个情种,然而优柔寡断,半点没有文人风骨。既不能护住妻儿,又舍不下荣华富贵,最后经协同权贵逼迫正妻让位——哪怕他有再多不得已,只这一件事,谢瑢就对他失望得很。若说怨恨,落在这一个人身上,却是不值当的。 他说得嘴硬,陆升却不怎么信他,彼时二人都以为谢宜是谢瑢亲生父亲。谢宜自觉愧对白夫人,长年累月在梅山道观里清修,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嫡长子被继母冷落磋磨也不闻不问——逃避到这等地步,倒叫人大开眼界了。 是以谢瑢年幼时自然是怨过的——你自称对娘亲情深义重,却将二人的亲生子丢在一旁自生自灭,更同逼迫娘亲之人生了孩子。清修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求自己心安罢了,归根结底,不过是自私而已。我谢瑢究竟前世犯了多少重罪,落得这样一个生父?他对生父有怨言,对王夫人却是半点未曾放在心上过。 只是就连那点微不足道、亦不足为外人道的怨恨,也不知何时便消散了。约莫是遇上了陆升后,便如坚冰遇骄阳,不觉间化成了水,潺潺流得涓滴不剩。 单单只忙着陪这小功曹捉妖驱鬼、见着他吃一道好菜、饮一杯好酒便兴高采烈;遇一件惨事、救一个可怜人便意志消沉好几日;情绪起起伏伏,没个消停的模样,便觉日子愈发丰润有趣,更无暇顾及那点经年累月就该消散的陈旧怨艾了。 这一点虽然谢瑢不曾明说,陆升却是清晰感受到了转变。 初见时那孤高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贵公子,不知不觉竟同他说笑亲昵,坦露情绪,清热时更是热情似火,半点不留雪山巍峨的清冷模样,反倒叫陆升偷偷怀念起当初谢瑢与他保持距离的时光来。 只是如今,一切又如风过水静,不复存在了。 轩辕黄帝面上笑容渐渐敛去,竟当真肃容沉吟起来,“依陆功曹之见,此举竟行错了不成?” 陆升道:“错与不错,在下不知。在下只知晓,谢瑢心中所牵挂的尘世之事,实则连一件也没有。” 轩辕黄帝略略诧异,挑起眉梢,“哦?连你也不牵挂?” 这几个字宛若万箭穿心,将陆升刺得胸膛冰冷、面无血色,他只觉痛彻心扉,一时间险些喘不过气来。待回过神时,方才自嘲一般讥诮而笑,缓缓摇头,“我原以为他是牵挂的……谁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抱拳告辞,轩辕也不留他,只任他仓惶落魄、游魂一般去了,只在他身后皱了皱眉,面上血色尽失。 候在不远处的仆从急忙拥上来,搀扶他坐上步舆,护送这病弱的贵公子回转盛安宫去了。 若蝶若霞远远跟在步舆后头,若蝶小声道:“好容易见了抱阳公子一面,怎的这就舍得放他走了。” 若霞道:“你倒有本事,去公子面前说说。” 若蝶便咬咬下唇噤了声,这次公子昏迷三日,醒转之后便同往常很是不同,愈发威严深重,她竟不敢如往常那般乱说话了。 然而走了一阵,她仍是忍不住又开口道:“我想回府了,这里处处都是法阵防护,监牢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倒不如跟着抱阳公子在外头办案子自在。” 若霞只得扫她一眼,低声道:“你这傻子,莫要添乱。我们家公子有难,是以守在台城之中避祸,抱阳公子这是为我家公子杀敌去了。” 若蝶恍然大悟,竟当真信了,“但愿抱阳公子旗开得胜,早日杀光敌寇、早日归来团聚。” 若霞道:“公子只怕担忧得紧,你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胡说八道徒添烦恼。” 若蝶吐吐舌头,忙忙地应了。 这些小妖猜得八\九不离十,轩辕黄帝此时果真是担忧得紧,然则担忧之事却同揣测的天差地远,半点不相干。 待步舆进了盛安宫内的庭院时,司马愈已经得到消息,安国侯神虚体弱,竟又昏迷了。 他在院门口站了片刻,葛洪便赶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背着药箱的年青道人,只对他匆匆抱拳施礼,便进了厢房。 司马愈颇为无趣地在中堂坐了片刻,他亦是才知晓了父亲多年的计划,如今不比陆升知道得多。其震惊骇然之心,却不比陆升少多少。 他曾觊觎许久的美色,竟是为复活黄帝而备下的容器,回想起来时,不免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这大人物计较,若是他父亲性情稍稍苛烈一分,只怕打杀了他,母后非但不能给他报仇,反倒要拆了钗环,跪在宜阳殿外为养出了这样不肖的太子向陛下赔罪。 如此一想,他这个太子做得也是好生没趣。 倒不如跟着陆升远离朝堂,天高海阔倒也自由。 这自然是存着小心思的,自打谢瑢生冷威胁过他,司马愈便歇了妄想,任这年轻的羽林郎生得日胜一日清俊隽逸、风姿动人,却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了。然而如今黄帝醒转,那人虽然记得大半前尘旧事,终究物是人非,必然不再同这年轻人有多少瓜葛——单只见他醒来就将原本视作禁脔的宝贝打发去了苦寒极险之地,便可见端倪。 司马愈打着如意算盘时,陆升已离了台城,策马往城西军营去点兵。 第115章 帝陵动(六) 陆升到了京畿时,两千羽林卫已整装待发。他临危受命,自区区司民功曹一跃而成为车骑将军,麾下虽仅有两千之众,然而一旦功成而返,便能以大将军之尊位列朝堂、开府建制,可谓是一步登天、光宗耀祖,闻者莫不钦羡。 这两千羽林卫能跟随其身边建立首功,他日凯旋便是陆将军的亲信,前路固然艰险,然而乱世之中从军者,本就是为的富贵险中求,倒无人畏惧其难,反倒个个跃跃欲试。 是以陆升所见这两千兵马严阵以待,早有了慷慨赴国难之志,气如长虹,颇有几分激昂奋进的气魄。他稍感安慰,便也不耽误, 分卷阅读192 分卷阅读192 分卷阅读19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3 交接虎符完毕,就要出发,然而军营的执事官却道:“陆将军请留步,督军大人马上就到。” 陆升微微错愕,不免有些皱眉,自古行伍之中,无论督军、监军、参军的名义如何冠冕堂皇,终归是来与率领队伍的将领争权夺利的,果然朝堂之上对他顾虑颇深,虽然授予重任,却也不忘派人监督,只不知是何人担当监督的职责? 好在他不曾等了许久,便见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载着一人进入校场。那人一身亮银白甲,头戴珍珠冠,身姿挺拔、玉颜优美,说句明眸皓齿也不为过——这新任的督军竟然是谢宵。 陆升尚不及叹气,就见营门又起骚动,又有数十人马闯进营门,腾起尘土滚滚,离得近了,便见到为首者宝冠华服,矜贵俊雅,赫然是当今太子司马愈。 那执事官与部署忙忙迎上去,觐见两位贵公子,竟接了两份一样的文书,俱是担任督军的指令。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便有一位将军、两位督军统领,岂不是要打起来?执事官也未曾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向陆升看去。 陆升冷着脸走近,拿过文书粗粗一扫,竟半句怨言也无,只拱手道:“往后还要承蒙二位多多关照。” 随即不等那二人回应,便转过身去,对苏道全下令道:“事不宜迟,出发!” 此去西域、吉凶未卜,他原不想再拖累清明署同僚,然而苏道全却自告奋勇,非要一道前去西域,又是慷慨激昂,说他为国羽翼,如今国难当头,岂有龟缩之理?又是情意恳切,说交好的百霄、杨雄、姬冲等人俱已调任西域戍边,留他孤零零一人在京师好不可怜。 若非当初陆升走时,苏道全恰逢休沐两月,回了趟老家,否则跟着走的人中必定有他一份。 陆升拗不过他,又念着几位旧日同僚,这些城西军却是不识得的,若有苏道全协助,改日战场相遇,也多几分襄助同袍的机会,便干脆将他点为参将,一道跟着出发了。 此时苏道全自然精神抖擞,一抱拳,声音洪亮应了句是,便翻身上马,传令下去。 两千骑兵轻装简行,前锋如一股滔滔洪流冲出了大营门,随即以陆升为首,大队人马也冲出了军营,向着茫茫青空与大地交界的地平线疾驰而去。 谢宵同司马愈各乘了矫健骏马,不过多时便挤开了陆升身边随从,一左一右跟随其后,这二人倒是好本事,马背颠簸,竟仍有余力开口。先是谢宵道:“陆升,我是受小瑢所托,前来保护你的。虽然名为督军,但我绝不争权——你尽管安心带兵便是。” 陆升冷淡应道:“谁是小瑢,我不认得。” 谢宵一噎,到底苦于一路疾驰,寒风凛冽,他无暇长篇大论,不然定要拖着陆升好生说道说道,叫他相信如今那一位仍是“谢瑢”。 司马愈却也笑道:“那位自然不是谢瑢,否则我何必跟着出门避祸……这督军不过是个幌子,陆升你放心。” 他一说避祸,陆升便回想起这纨绔当年被美色所惑、对谢瑢百般纠缠的事来,一时又好笑又好气,却也对他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的同情来。 物是人非,到底怅然。 他如今满腹愁思,并无半分心思与那二人往来,只简短应了几句,便一夹马腹,径直冲到了前方。 那二人被落在后面,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眼。 司马愈也寻不出什么话头同谢宵攀谈,只得忧郁坐在马背上,长长叹息一声。 谢宵却失笑出声,摇头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司马愈那些小心思自然不足为人道,只含混道:“我也算是,痛失挚友……” 谢宵哼笑起来,说道:“我看着小瑢长大,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印在眼里,自然比你们清楚——如今的谢瑢,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你若当小瑢是挚友,他寻回本心,该为他庆贺才是。” 司马愈沉思片刻,才道:“他若前尘尽弃,又如何会再将我放在心上?他若不在意了,我又何必一厢情愿,再视他为挚友?若是到了如此地步,究竟哪一个才是谢瑢……又与我何干?” 他望向前方烟尘之中,陆升渐行渐远、若隐若现的挺拔背影,突然又笑道:“我这几句话,是代陆抱阳说的。” 行军半日,到了日头西斜时,陆升一行已经越过牛首山,离开了建邺的地界。 暮色四合时,众人便寻了一处村庄,在村外扎营。 陆升与两位督军自然不必屈居村外,则有庄中管事为其等安排了住宿。入夜后村外营火熊熊,远远传来悠扬笛声,唱的却并非什么慷慨激昂的军中曲,反倒是极为寻常的民谣:“红虾盘雪藕,绿萝采菱舟。问君何所思?芦花落桥头。问君何所忆?银鱼伴烧酒。” 寒风凛冽,初冬万物凋零,歌声中却一片春光明媚,仿佛叫人望见了大江之上的夕阳波光、岸边炊烟,一派悠然的百姓生息景象。 终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羽林郎,尚未离乡,就已思乡。 陆升在外间见过了领军的诸位将校、百夫长等人,独自回了厢房,庄头送来了两个炭盆,将寒气森森的室内烧得暖热,陆升便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却见外头一只绿头鸭蹲在屋檐下,瞪着窗户不动。 陆升将窗户打开了些,叹道:“外头冷,进来罢。” 那绿头鸭却不言语,只扇了扇翅膀,无声无息冲进房中,转头从后背叼了什么物事放在地上。 陆升定睛细看,却见地上如豆子般一个人形,转眼就化作了成年男子大小,紫红深衣滚着玄黑云纹,神态俊朗,眉目温和,对陆升一拱手,含笑道:“见过陆功曹……不对,陆将军。只怕陆将军不记得了,我名叫紫印,与陆将军在大王庄外曾有一面之缘。” 陆升却觉此人眼生得很,迟疑道:“阁下是……?” 紫印叹道:“那头闯祸的地狼,是我家的。” 陆升方才恍然大悟,当初那地狼挖穿天池,酿成惨祸,险些被他一箭射死,却是紫印及时赶到,徒手便抓了那支羽箭,将地狼救了下来。 他抱拳回礼道:“失礼失礼,原来阁下就是那位迷糊神仙。不知有何贵干?” 紫印苦笑,却也辩白不得,索性认了,只道:“在下来为谢先生说句话。” 陆升脸色便沉了沉,问道:“哪位谢先生?” 紫印仍是笑意吟吟,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一副要同陆升深谈的模样,对绿头鸭略略颔首,那绿头鸭瓮声瓮气道:“左右我也回不去大王庄了……不如 分卷阅读193 分卷阅读193 分卷阅读19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4 容我去四周警戒。” 绿头鸭这一句,却是在征询陆升的意思,陆升自然允了,那绿头鸭便抬起圆滚滚的身子,悄无声息飞出了窗户。 紫印又在房中绕行一圈,手指徐徐划过墙壁、橱柜,念念有词,墙壁上便泛起一层潋滟珠光,将二人妥帖包围在内。紫印这才转过身,肃容道:“陆将军,你手中那件物事,干系重大。” 陆升见他仍有后话,便只应了一句:“此话怎讲?” 紫印却是迟疑了少许,方才道:“陆将军,此话原不该我来讲……” 他轻轻抚了抚下颌,走到房中放置杯盏的圆桌前,将茶具收到一旁,自袖中取出了一页玄黑布帛,在桌上铺展开来,继而笑道:“我本非此中州生灵,无论你歌舞升平、狼烟四起,俱都插不得手,好在说几句还是行的。” 陆升走到桌边,见那布帛上银光点点,也不知是取什么珍奇宝物做成的,分布成星宿图的模样。 紫印手指在布帛上轻点,又道:“原本岁星在东、主天下太平,荧惑守之,则外夷为变;镇星居中、主神州永固,太阴犯之,则山河倾崩……” 陆升叹道:“我不懂星象,请阁下说人话。” 紫印轻咳一声,只得收回手道:“一言以蔽之,轩辕黄帝醒得仓促、神魂不稳,引得妖魔群起,欲将人皇分而食之。你多留着那件宝贝一日,黄帝便多处一日险境——若以天象而论,镇星属土,居黄帝之位,五星归位天下安,然则如今五星异位、外有黄幡罗睺逼近,内有荧惑太岁犯中……” 他见陆升漆黑剑眉又皱了起来,忙改口道:“简言之,连天象也有预兆,可见前途凶险,中原人人自危、难逃一劫。陆升,覆巢之下无完卵,除非你与我一道走,否则注定死路一条。” 陆升道:“一道走……?” 紫印笑道:“三界之外有乾坤,此界若是妖魔肆虐,人族自然是留不得了。” 陆升又问道:“你带得走多少人?” 紫印失笑,摇头道:“你当此事容易不成?以我的本事,至多也就带上澡雪与陆将军罢了……至于谢先生,自然你去哪里,他也去哪里。” 陆升千算万算,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如今紫印会来同他说这番话。紫印言下之意,便是你人之一族,败局已定,何必挣扎,不如逃去别处安身立命。 他知道这神人天生糊涂,当初与澡雪相约见面都能出岔子,如今也不见得聪明多少,否则只怕他要怀疑紫印说这番话,是为激他交出神州鼎。 紫印望了眼那星图,自漫天璀璨辉光中一一挑出了五颗,由原先分处五角的五芒星图,挪移位置,转为黄色镇星居中,白、赤、青、绿四星散乱四角的四方形。 顿时五星光芒闪动不停,由明转暗,唯独一颗象征荧惑的赤色星芒显得愈发浓厚起来。荧惑犯房,主兵乱、天下大凶。 他便叹道:“星象不过是天意征兆罢了。人道治世数万年,盛极而衰,如今让与魔道治世,正合天理循环。却不知谢先生到底哪里想不开,非要召请黄帝魂魄凭依,倒累得自家魂魄没了容身之处……” 陆升心中一紧,反手抓住了紫印衣襟,厉声道:“你说什么?” 紫印顿时怔愣了,竟任那青年抓着衣襟,茫然反问道:“我、我说了什么?我说往后我们一行四人结伴,游历各界,倒也逍遥……澡雪喜欢热闹,却因一个误会,孤苦伶仃等了我一千五百年,倒委屈他了。往后四人结伴,不如先在冥灵洲游历一番……” 陆升见他扯得愈发不着调,只得打断道:“你方才说什么谢瑢的魂魄无处容身?然则那……那轩辕黄帝同我讲,肉俑出自人力之手,是以无论躯壳魂魄,都是黄帝而已。如今为何却又有魂魄了?” 紫印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曾骗你……当初在益州城,我与谢先生便试过了。只可惜侯彦太过年幼无力,当时又缺个能扶持、养护神魂的宝物,是以理论虽然可行,却仍是失败了。眼下你拿了那……那宝贝,随我远走异界,纵使是人皇也鞭长莫及。待黄帝灭亡,我再如法炮制,自然能全须全尾还你一个谢先生。” 在紫□□中,此事自然是简单可行——若澡雪与谢瑢易地而处,他断然半分不会迟疑。莫说拿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中州换澡雪性命,便是拿他自己换也是千肯万肯,没有半丝勉强的。 是以他见到陆升犹豫,一时间竟惊讶得张大了嘴,愕然道:“陆将军……你莫非……不肯?” 陆升松了手,低声道:“容我……想一想。” 紫印讪讪,他只是糊涂一时,终究还是明白过来,那青年生于斯长于斯,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如今要他拿故土乡亲与万千百姓的性命换一个谢瑢…… ——然则以紫印来看,自然是值得的。 百万千万的旁人,是生是死,是哀是乐,同陆升又有多少干系?救了无人谢他,不救亦无人怨他,是以委实不必自设藩篱,自寻烦恼。 紫印将那星图收了起来,又道:“陆将军,孰轻孰重,你且好生权衡……若是早日决断,说不定谢先生早些醒来,能设法救下几个身边亲眷。” 陆升轻声道:“又能救几人?” 紫印见他走进死胡同里不肯通融,一时间叹气不止——他原以为此事不过是几句话功夫,陆升便能欢天喜地带着神州鼎同他远走高飞。待他二人与澡雪一道抵达了冥灵,再唤醒谢先生,四人为友,结伴逍遥异界,看尽天下诡奇风光,好不快活。 岂料这青年竟是个榆木疙瘩,目光囿于一界的存亡。岂不知三千世界,有生有死,寻常得很。若是个个都在意,这世间早没了神仙——累也累死了。 谢先生到底所托非人,若是当初将鼎交托给紫印,他便不必苦口婆心前来劝陆升了。谢瑢要带陆升走,这青年自然反抗不得。 紫印答不出来,只得转而叹道:“陆升,谢先生将他性命托付于你,你要辜负他不成?” 陆升沉着脸道:“他若信得过我,为何半点不同我提起?” 紫印道:“天机不可泄露……谢先生若提了,只怕叫黄帝一系知晓,走漏风声,便会痛失良机。你同他日夜相处,自然能懂他。” 陆升道:“我自然是懂的……他不过仗着我心软罢了。” 紫印叹道:“只是陆将军最终对谁心软,恐怕谢先生却料错了。” 陆升只觉倦意愈发深重,站立不住,扶着椅背缓缓坐了下来,又轻声重复道:“容我……想一想……” 分卷阅读194 分卷阅读194 分卷阅读19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5 紫印见状,也不便再劝,只得道:“我言尽于此……澡雪挖好了坑,将大王庄藏得十分妥当,必不会被黄帝寻到,陆将军不必挂心。我要守庄,今日先告辞了。” 陆升道:“不送。” 紫印见他果真阖眼不再言语,心知今日必定得不到答复,暗暗叹口气,开窗出去了。 紫印走了不多时,夜色已深,营中的歌者不知何时散去,各自安歇。寂静幽夜里却突然响起一声刺耳惨呼,贯彻村庄上空,撕心裂肺,格外瘆人。 陆升在黑暗中倏然睁眼,自座椅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悬壶,冲出门外。 村庄上空本有璀璨的漫天繁星,如今却尽数化作点点深红,仿佛夜幕上飞溅了无数血点,令人生出格外诡异惊恐之心来。 苏道全住在陆升隔壁,早睡得熟了,此刻惊醒,慌张半披着衣衫,睡意朦胧地跟在陆升身后出了房门,茫然道:“陆大哥……陆将军,发生何事了?” 陆升不答,只厉声道:“传令全军警戒!”一面腾身跃出了不过半人高的院墙,朝着惨呼传来处飞奔而去。 第116章 帝陵动(七) 陆升住的是三河庄主家的正屋,位处村庄中央靠后,出了院门就是一条供两乘马车同行的直道通往庄口。 夜色遮掩、四野空旷,那一声惨呼便愈发显得诡谲无踪,村民受了惊吓,纷纷亮起灯来,发出窸窣响声,更将那惊呼掩盖得无处觅踪。好在陆升耳力出众,听音辨位,那一瞬间便将事发地判断得**不离十。正巧庄头从身旁的房屋里开门出来,他来得匆忙,只披了件外衫,惊惶问道:“将军、将军,这是发生了何事……” 此时陆将军麾下的一队护卫急匆匆赶来,陆升便下令道:“赵统领,你协同刘庄头将百姓集中到庄主祠堂,严加防范。白统领,你随我前去查看。” 赵、白二人利落应声,各自领命行事。 陆升带领余下的十余护卫往惨呼声起处赶去,正是北边的村尾处的石榴树林,此处房屋稀疏,黑沉沉五指难辨,仅靠护卫手中火把照明。阴冷风中隐隐送来一丝血腥,陆升才要出声示警,半空里乍然响起不知什么野禽的尖利鸣叫,便有七八个黑影扑将而来,竟是些巨大的乌鸦。陆升悬壶一横,朝其中一只乌鸦迎面刺去,那乌鸦躲闪不及,轻易被刺了个对穿。 众护卫纷纷拔剑相迎,乌鸦群却少有被刺中,各自飞散到了空中。只有两个护卫运道差了点,惨遭袭击,一人左边脸颊、一人左前臂俱被生生抓去一块皮肉,伤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一时间惨呼声又起。 好在这些羽林郎训练有素,乍然失利也不惊慌,立时整备队伍,将陆升围在正中,或是施救、或是取弓箭防御,忙乱中一派井然有序。白统领亦是手持利剑,在陆升身旁严阵以待,低声道:“陆将军,只怕仍有埋伏,不如先撤退,待天亮再……” 他话音未落,就听树林旁的院落中再度传来惨呼,随即大门被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不过才逃了两步,房中扑啦啦飞出一片鸦群,将那人团团包围,鸟喙脚爪齐下,竟活生生撕扯起那人浑身的皮肉。 陆升道:“过去救人。” 他当先一动,众人自然跟随,只是若是寻常乌鸦,火把驱赶下自然散去,这些乌鸦却个个凶悍,且两眼赤红,格外妖邪。非但不惧火光,见了有人靠近,竟分出一列来欲抢食人肉。 这近二十个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后有弓箭支援,前有悬壶开路,竟也颇耗了些力气,接连有四五人受伤,才将这诡异鸦群斩杀小半,剩余乌鸦方才不甘愿散去。 只是却仍迟了一步,那逃出房屋的原是个妇人,此时蜷缩匍匐在地,后背已然露出挂着血丝的根根肋骨,两臂亦是白骨森森,血肉被啄食得干净,至于她怀中紧抱的襁褓,也早已浸透鲜血,半点声息也无。 护卫将那妇人翻过身时,陆升终究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白统领差了人到屋中查看,只见到卧房门口堵着具男子尸骨,血肉被撕咬泰半,根根骨骼暴露在外,形态恐怖。想来是夫妻二人深夜遇袭,丈夫舍身相救,护住妻儿逃出房门——只可惜,仍是功亏一篑。 陆升听完禀报,皱眉道:“这些扁毛畜生被迫撤退,迟早去而复返再来袭击,且在原地待命,切不可大意。更不可单独行动,以免遭了伏击。再将鸟尸与这一家三口都烧了。” 白统领稍有迟疑,仍是应道:“遵命。” 他吩咐下去,诸人便在原地休整,又就近取了那家人的柴薪,在院中草草生了堆火,为伤患包扎。 另又安排每四人一组,轮流去收集鸟尸,集中一处,堆上稻草干柴,点火将尸骨尽数烧了。 就有年轻点的羽林郎见那一家三口的尸首也被烧毁,难免于心不忍,私下里嘀咕了几句,说什么人死入土为安,就地掩埋,也并不费事,不如他去偷偷埋了,权当日行一善。 年长些的同伴听见了,便叹道:“你懂什么,这鸟怪异得紧,只怕是妖邪作祟。这些尸骨被咬得遍体肉也不剩几两,早就妖气入体,若是埋到地下,汲取天地精华来个尸变,岂不是自找的祸害。好在陆将军是明白人,不然我冒死也要进谏几句。” 那年轻些的听得后背毛骨悚然,忙往火堆里添了两把柴火。 陆升见众人各行其是,有条不紊,便走到了院落外头,沉声道:“飞羽,出来。” 过了片刻,便见竹林里不情不愿走出个穿着同羽林郎一般玄黑绔褶的年轻人来,走近了对陆升抱拳道:“见过陆将军……” 自然便是那只绿头鸭了。 陆升见他满脸不情愿,不由笑了笑,低声道:“事急从权,你姑且留在我身边,若是有什么事也要商量。” 令狐飞羽垂下眼睑思忖片刻,才慢吞吞点了点头,指着西边天际,问道:“将军是要问那些鸟的来历?” 陆升循着他所指处望去,就见漫天猩红繁星被乌云遮挡了一块,那乌云移动得极快,正朝着村庄靠近。他立时喝道:“全员进屋中警备!” 众护卫尚且懵懵懂懂,得了提示才发现天边有异常,那乌鸦群不过几十只就已是凶悍难缠,如今这阵势有成千上万之众,二十个羽林郎哪里是对手?众人立时奉命往那院落房屋中涌去。 陆升又道:“白统领,派两个脚程快的人,去祠堂、营中知会,切不可正面为敌,集团作战、守紧门窗!” 白统领心领神会,又各自派人往两处飞奔而去 分卷阅读195 分卷阅读195 分卷阅读19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6 。 众人又一阵奔忙,拆了院落中的门板窗户、扛来木桩竹竿,将正中堂屋的门窗堵得结结实实。 陆升趁隙为白统领与几名下属介绍了令狐飞羽,只说此人是他清明署的部下,曾在无尘观中跟随道长修行过,遂追问其那乌鸦的来历。 令狐飞羽道:“这妖孽形似乌鸦,实则是些不成形的鬼车。” 陆升听着鬼车二字似曾相识,不由喃喃自语道:“鬼车又是什么鬼?” 白统领道:“陆将军,卑职略有耳闻,鬼车披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常伪装成人,掳走人间小儿为食。只是怪力乱神,君子不语。想不到……世上竟真有此物不成?” 白统领口气自然半信半疑,陆升却骤然忆起了前尘往事——当初谢瑢沉眠不醒,他陪伴在侧,一觉醒来却见到了幼年的谢瑢时,幼年谢瑢就在饱受鬼车骚扰。而后又在送子娘娘庙一场大战中,他杀了不知多少只鬼车,如今也算是,狭路相逢。 再据此推断,这些未成形鬼车的始作俑者,便应当是净业宗护法神之一,名为诃梨帝母、实为鬼子母神的——恶鬼。 陆升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理清了思绪,真相水落石出,他心中便有了计较。 白统领见他神色安定,心中一动,问道:“将军,莫非有了对策?” 陆升却道:“尚无良策。” 白统领失望已极,却又听陆升指着面朝西的窗户道:“打开。” 众护卫虽然不解,仍是依言而行,撤去了窗上的防护。这户人家在庄中也算得上富户,这正屋以砖石构建,宽阔结实,用来防守,自然好过寻常农户家的稻草泥灰墙。 不过墙上开的窗户一如既往窄小,如今开了半扇,不过一尺有余的宽窄,以那些乌鸦的体型,一次至多钻进三只。 陆升道:“那怪物虽然嗜血残暴,好在体型仍小,只靠数量取胜。如今开一扇窗容那些怪物进入,自然进来多少,宰杀多少。” 白统领喜道:“将军妙计!” 遂安排了人手守在窗口,尚不及分列班组轮守,成片羽翼拍打声便如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骤然拉到了近处,那群鸟已然乌压压袭来,一面尖锐鸣叫,一面将这农户房屋团团包围。霎时间嘶鸣震耳欲聋,房屋也被撞得隐隐摇动,仿佛天地间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在外头空地上生火焚烧的尸首也被拖出火堆,数十只乌鸦在烧焦的血肉中挑挑拣拣、你争我夺吞吃了残余的生肉,自然意犹未尽,便循着活人热烘烘的血肉气息,与数不尽的同伴一道袭击向砖房。 很快就有乌鸦发现了那处唯一入口,顿时鸦群争先恐后往里钻了进去。 白统领肃声道:“来了!” 镇守洞口的护卫各自拿着竹篓木桶,侵入的红眼黑鸟才冒头就被捉了个正着,随即同伴手起刀落,将这些扁毛妖魔斩为两半。 如此两人捉鸟、两人杀鸟、另有两人补漏,若是累了,再轮换一班,一时间杀得行云流水、屋中鸟尸堆成了小山。 陆升见众人暂时安然无恙,却也不敢松懈,仍是继续追问道:“飞羽,你可有什么法子?” 令狐飞羽道:“擒贼擒王,否则杀之不尽。” 陆升道:“我自然省得……只是鬼车的首领不在此处,需得撑到天亮,再去寻首领踪迹。那首领我杀过一次,自然也能杀她第二次,然则总要先设法解了眼下的危机。” 令狐飞羽便交叉双臂,哼笑道:“将军此计有效,何况我们人多势众,守在窗口,轮流击杀,撑到天明也不成问题。若是鸟尸太多了,在耳房里挖个坑烧了便是。” 陆升皱眉道:“外头还有两千羽林军和三河庄全庄百姓,我岂能一直躲下去?可有什么一举驱散鬼车的法子?” 令狐飞羽一噎,愕然将陆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大王庄众妖的心目中,早给陆升盖了个“谢夫人”的戳,提起陆升时,先入为主便是“谢先生家那一位”,是以敬着陆升,全是因为敬着谢先生的缘故。 令狐飞羽纵使当初曾被陆升斩断了翎羽,所忌惮的也只有“谢先生送给夫人的悬壶剑,谢夫人再拿来胡乱砍我,该如何是好?”,而并非是忌惮陆升本人。 陆升不过是谢先生附属的一个影子,其性情心志如何,大王庄众妖并不曾如何关注过。 令狐飞羽见过他离开谢瑢后如何失魂落魄,好似没了主心骨一般茫然,自然愈发认定了“谢夫人离了谢先生便一无是处、成不了气候”一事。 如今这面目模糊、存在感稀薄的“谢夫人”却突然要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方才叫令狐飞羽生出了些“这位是大晋的将士、曾历经患难,如今麾下两千精锐、肩负重任、不可小觑”之类的实在感来。 陆升见他怔愣,催促了一句:“飞羽?” 令狐飞羽这才回神,讪讪道:“我……属下惭愧,不学无术,竟想不出退敌良策。若是、若是谢先生在的话……” 陆升脸色一沉,到底忍住了未生怒,只冷冷道:“没了谢先生,大晋照样是天下百姓的大晋。” 大晋如何,天下百姓如何,谢先生何曾放在心上过?是以没了谢先生,百姓如何倒也罢了,谢夫人却待如何?令狐飞羽心中如是想,口中自然不敢反驳,只得握着拳头应道:“容我、容属下再想想……” 陆升焦躁在房中踱步,白统领亦是绞尽脑汁,喃喃道:“既然尸首能烧了,何不用火攻?” 令狐飞羽却摇头:“死后妖力溃散,自然能烧毁。鬼车乃怨念凝结的阴邪妖物,不惧平常火焰,除非寻来至阳至高之物,譬如雷击木、三昧真火之类才能克制……如今却去哪里寻?” 情势胶着时,窗外群鸟嘶鸣的嘈杂声响突然间消失了,连争先恐后往窗户里闯的乌鸦也不见了踪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一名护卫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大惊失色道:“不好,那些怪物往村中去了!” 第117章 帝陵动(八) 赵统领麾下军士奉了将军口谕,将百姓集合起来,欲接入庄主祠堂中。庄主姓刘,三河庄泰半百姓皆是刘姓本家,是以将祠堂修得青砖高耸,八间瓦房格外坚固宽阔。 不料尚未靠近大门,就有两个身着锦袍、年龄六十开外的老者拄着拐杖急匆匆赶来,拦在门前声色俱厉,嘶声喝道:“放肆!放肆!祖宗祠堂也敢擅闯!反了天了!” 赵统领眉头微皱,刘庄头低声道:“这二位是族中长老,微胖的是刘大伯,个头高的是刘二伯 分卷阅读196 分卷阅读196 分卷阅读19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7 ,平素里统管祠堂事宜,看得十分紧要……” 此时自村尾远远传来羽林军战斗呵斥之声,想来是陆将军与白统领一行已经同敌人交上了手。既然不知敌方深浅,赵统领自然想尽快将百姓妥善安置,难免对挡路者心生不满,上前道:“两位长老,事急从权,为你庄中百姓性命着想,还望网开一面、行个方便。” 那个头高的刘二伯重重一顿手里的龙头拐杖,呵斥道:“多大的动静,就要叨扰先祖祠堂!我刘氏祠堂乃是前汉所立、至今三百年,福泽绵延、泽被子孙,若是放刘氏子弟入内便罢了,如何能让外姓人同女人擅闯!” 刘庄头一听,便插上来劝道:“二长老所言甚是,赵统领,外姓与女子若是入我刘氏祠堂,只怕招来祖宗震怒,惹来祸事……隔壁有三间空置的库房,不如将其安置在内?” 赵统领冷笑道:“怎么我羽林军如何行事,还要请刘庄头指教不成?如今人手有限,再分散两处如何守得住?” 刘庄头冷汗涔涔,连连告罪,再不敢多嘴。反倒是那两位长老愈发自觉崇高,摆出了誓死捍卫祠堂、慷慨就义的姿势,颤巍巍道:“谁人要进,就踏着老朽的尸骨进去!” 这苍老嘶哑的嗓音,在一片嘈杂的小儿啼哭、人群低语中分外刺耳。 赵统领见着二人倚老卖老,不识时务,正皱着眉想索性绑下去了事,纵使磕着碰着这把老骨头,事急从权,也怪罪不到他。 正僵持间,突然一个年轻男子声音笑吟吟插了进来,“两位长老所言甚是,如此说来,本宫同谢督军都是外姓人,谢督军,只好委屈你同本宫往库房里避一避。” 另一个男子却嫌弃道:“不妥,那库房陈旧腐朽,一撞就倒了,如何防守?若是我受了伤,我爹不追究,我娘也要追究,少不得要同太子讨个说法。” 这番对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好似一根尖针,戳在了正鼓胀成球的河豚肚子上,那两名老者顿时泄了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来者便是太子殿下与谢宰相家的宝贝幺子谢宵,前呼后拥地行上前来,赵统领听得明白,也不多说废话,忙上前行礼。一时间周围百姓纷纷跪了一地。 司马愈全然不管,只含笑看向祠堂大门口,又道:“赵统领,事不宜迟,将百姓一道转移过去罢。” 刘大伯慌忙对弟弟使个眼色,膝行两步,恭声道:“太子殿下、督军大人留步!是老朽糊涂了……大敌当前,理当权益机变,还请两位贵人移步祠堂暂歇。” 司马愈笑道:“这如何使得,不可坏了祠堂规矩。” 他笑得春风拂面,君子端方,却愈发生出一股骇人而深重的威压感,令得跪在脚边的老者两股战战,喉头也跟着发紧,只觉如坠寒冰一般,刘二伯见兄长苦苦支撑,急忙也膝行上前,叩首道:“太子殿下,到底也是三河庄的乡亲,纵使是外姓,想必先祖也一视同仁庇护膝下,事急从权,倒是老朽……是草民同兄长想得岔了,耽误军爷行事,罪过罪过,还请各位速速入内。” 赵统领在一旁默不作声,只看这二人变脸变得极快,不由心中感慨,任你什么血族亲缘、祖宗规矩,在权势面前,连个屁也不算。只愿此行追随三座大佛能建功立业,回京升个一官半职,作威作福,也算不虚此生。 心中虽然浮想联翩,面上倒是响应得快,司马愈同谢宵前脚才进了大门,赵统领后脚便命部下先将老弱妇孺送入祠堂。 不料一名怀抱婴孩、手牵个四五岁小女童的妇人才到门口,刘大伯又抬手拦住,面色红了又白,怒道:“外姓人也就罢了,妇道人家如何进得祠堂!” 那妇人一身青衫,头上只簪着素银簪,容貌尚算清秀,身段虽然结实,神情却有几分唯唯诺诺,畏缩道:“那、那我就不进去了,让这两个丫头躲一躲。” 刘二伯冷道:“这不是刘大牛家的媳妇么?连生两个丫头,不向祖宗扣头谢罪就罢了,竟妄图将女子往祠堂里送,你狗胆包天!” 那妇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愈发将肩膀缩起来,小丫头也知事了,怯生生抱着她的腿,细声细气道:“娘……我们走,我们不进去了。” 赵统领在一旁看得眉头直皱,然而自大晋开国以来,因晋受魏禅,若是宣扬忠君之道,难免尴尬,故而只讲孝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宗族打着孝敬祖宗的名号,竟是愈发势大。眼下这老头言必称祖宗,莫说一个赵统领,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敢轻易拿权势压他,否则传扬了出去,便是成全这长老的美名,污了太子的名声。 是以他只得冷哼一声,走到那母女三人身旁,才要开口,却听见谢督军的声音响起来:“哟,女人不能进来?那我还是得出去。”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两位贵人,眼看着就要迈出门去,司马愈背负双手,笑道:“谢宵,原来你女扮男装这许多年,骗得我好苦。” 谢宵笑骂了几句,这才指指身后几名亲随,说道:“我这几位护卫,个个都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虽是女子,身手却远比男子出色,这几年随我形影不离、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若是她们不能进祠堂,我也只好出去了。” 先前灯火昏暗,这八名护卫又俱是一身枣红绔褶、腰佩鱼皮长刀,神情肃杀、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如今被谢宵一提醒,这才发现这八人或是英气勃勃、或是娇艳秀丽,竟个个都是美貌的女子。 如赵统领等军人则留意看其双手,也是个个五指修长有力,少了些寻常女子的娇嫩秀美,指腹、指节、掌缘有厚厚的茧子,若非长年累月勤修苦练,断然是留不下这等痕迹的,一时间不觉肃然起敬。 如刘氏二长老却截然相反,在心中怒骂几个妇道人家不守规矩、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面上却丝毫不敢有异色,到底是贵人,纵然他二人占着守护宗祠、护卫孝道的大义,明面上无可指摘,若是因此连累贵人出了什么岔子,单单一个谢氏,翻覆间便能将三河庄掀个底朝天。 眼见谢宵就要迈出祠堂大门,刘大伯急忙狠狠扇了弟弟一个耳光,这才做出老态龙钟的姿态,躬身道:“谢督军,请留步。这是舍弟糊涂了……庄中亲眷自然都要进来避难的。” 谢宵哼笑道:“你也糊涂,你弟弟也糊涂,若是再来个三长老、四长老、五长老,莫非也要糊涂糊涂?大敌当前,可当不起你一家兄弟都来糊涂。” 这话有些重,刘大伯面色惨白,咬着牙跪下来请罪,刘二伯则急忙躬身对那妇人行礼,低声道:“大牛媳妇,是二伯公的 分卷阅读197 分卷阅读197 分卷阅读19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8 不是,二伯公给你请罪,快进来吧,莫要耽误后头人。” 那妇人何曾经过这等场合,一时间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说,但她倒也机灵,急忙迈进大门,又拉着女儿,远远对着司马愈、谢宵二人跪下来,磕了个头,这才往祠堂深处去了。 随后再无阻碍,赵统领急忙将数百的三河庄村民往祠堂内迁移。 司马愈、谢宵二人避开了人群,站在祠堂前院的一株石榴树旁观望,众多村民自然是将先前的争执看在眼里的,如今进了祠堂得受庇护,接二连三都有外姓的乡民、妇人、女子远远朝着两位贵人下跪叩拜,满脸纯然的感激之色。 司马愈望着望着,突然叹道:“这些百姓是死是活,根本与大局无碍。我原本是想着,这命令是陆升下的,我替他办好了这事,能讨他欢心罢了。然而如今却觉得,日行一善倒也有些意思。” 谢宵环抱双臂,抚着下颌哼笑道:“我也有功劳。” 司马愈呵呵一笑,斜眼打量那贵公子风流俊俏的样貌,年纪虽然大了些,却仍是俊美动人,别有一番韵致。他一时间有些意动,便靠近了些,低声笑道:“阿霄,想来我二人也帮不上忙,不如去厢房里歇着,少给护卫们添麻烦。” 谢宵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太子何必白费心思,我谢宵心有所属,二十年不改,再过二十年,也改不了。”随后转头吩咐道:“牡丹,派四人去协助羽林军,留四人随扈。” 八名护卫中有一名女子简短应声,便点了四人离去,谢宵则转过身,又笑道:“只是房屋紧张,要委屈太子殿下同我共度一宿。” 司马愈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一时面色有些讪讪,却只得跟在谢宵身后,一面走进厢房,一面喃喃道:“二十年?二十年前你才几岁?如何就心有所属了?莫非看上谢瑢了不成?” 谢宵但笑不语,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远处传来密集振翅、吱哇乱叫的鸟群嘈杂声,犹若乌云的鸟群转眼迫近,仿佛一团摧城阴云,阴森袭来。 黑压压的羽毛遮蔽整面八卦镜,连一丝缝隙也透不出来,“谢瑢”抬手一抚,那副景色便失去了踪影,八卦镜又恢复了光洁镜面。 他转过身去,叹道:“鬼子母神与陆升有旧怨,如今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谢瑢,我只担心陆升出师未捷,要命殒三河庄。” 他抬起头,看向广阔大殿一堵墙壁,柔声道:“你当真……不担心?” 以漆黑玄武岩整块堆砌而成,仿佛亘古屹立至今的墙壁上纵横交错了蛛网般的玄黑铁链,纠缠在一名年轻男子身上,将其牢牢禁锢。 那男子浓黑长发一直披散到脚边,通身漆黑如夜的深衣,黑发黑衣、黑色玄铁,唯有一张脸是白色,就好似正被黑暗渐渐吞没的冰川,全面沦丧、仅有峰顶残存着一丝光照出的莹白冰雪。 在那人柔声百般询问下,他缓缓睁开森冷双眼,往与自己相貌分毫不差的男子看去。 这人赫然便是,真正的谢瑢。 第118章 帝陵动(九) 那青年宛若白玉雕琢的塑像,神色半丝不见变换,睁开的双眸漆黑幽深,暗无止境,他好似在注视那铜镜,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凝固的面容才稍有松动,微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起时,锁链稍有牵扯,跟随他暗哑却仍是宛若琴韵的嗓音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司马愈此人名声极差,然则本性尚可,人也不笨,又兼气运绵延,比其父更甚。这次出行看似心血来潮,说不得这两千羽林军的性命,最终不过是成就太子的名声。” 他继而笑道:“太子若往净业宗一去,灭妖藤、退魔僧、定西域动||乱,收天下人心,班师回朝时,陛下该如何自处?莫非要效仿魏先帝,笑吟吟禅让了不成?” 黄帝道:“太子贸然出京,非但不微服低调,反倒大张旗鼓,委实太过草率。若非大晋皇帝换得勤,太子随之量产得俯拾皆是,只怕刺客前赴后继也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有命出京,未必有命回来。只是……”黄帝叹道,“谢瑢,你着眼点未免歪了。” 谢瑢仍是唇角微勾,从容不迫,仿佛并非被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的囚徒,反倒是高踞尊崇主位的贵客,冷淡中自带一份倨傲,哼笑道:“既然阁下说我尘缘尽断,我又何必徒劳牵挂他人。” 黄帝笑叹道:“若当真如此,为何你偏生一点执念深重若斯,时至今日仍扎根识海,与我争抢生机,令这肉俑之身不堪重负?” 谢瑢却讥诮一笑,又道:“阁下当年平定四海、慑服蛮夷,成就中原人族万载荣光,何等英雄伟岸、举世无敌。如今却对着自己做的人形法宝一筹莫展……到底是岁月催人。” 黄帝合上双眼,叹道:“沧海桑田有穷尽,我自然是……老了。” 他那与谢瑢一般无二的绝美容颜分毫不显老态,眉发浓黑柔顺、眼神深远清澈,一声叹息却好似亘古荒神,沉沉坠人心头,随即却又突然展颜笑道:“谢瑢,你我本该一体同心,不分彼此,为何我自始至终看不透,你那执念缘何而起,竟偏偏不肯一死?” 那铁链随着黄帝一字一句而滑动,绞缠在谢瑢手臂、躯干上,愈收愈紧,若是血肉之躯,只怕早就陷入血肉之中,勒得鲜血淋漓、骨节寸断,如今那青年躯壳也随之有些轮廓模糊,却也仅止于此。 谢瑢仍是挂着讥诮笑容,半点不见动摇,目光又落回那铜镜之上。 铜镜之中再度显出了三河庄惨烈景象,鸟群突袭而至,将尚不及躲藏的十余人血肉尽数撕裂,鲜血白骨洒满地,惨不忍睹。 “你自然看不透。”谢瑢低声道,“只因我也看不透。” 三河庄中,长夜仍不见尽头。 惨呼声却已经弱了,鸟群袭至时仍留在露天的十余百姓、数名羽林军,早已血肉撕裂、气息全无,化作累累白骨倒在地上。 几间以茅草树枝搭建的棚屋更是不堪重负,被数不尽的群鸟压得轰然坍塌,藏在屋中的猪牛羊诸般家畜被啄得伤痕累累,一面哀嚎、一面四散逃去。牛皮何等坚固,竟被这些红眼乌鸦的脚爪鸟喙如撕裂布帛一般轻易撕开。 只是这鸟群竟只食人肉,不过伤了家畜,便任其四散逃开了。 如今祠堂石屋外除了黑压压如乌云环绕的鸟群之外,再无半个活物,石墙坚固,鸟群一时无法,环绕石屋飞了几圈便有四散的趋势。 然而当是时,一声婴儿啼哭骤然炸响,却原来是先前那被唤作大牛媳 分卷阅读198 分卷阅读198 分卷阅读19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199 妇的村妇怀里的婴儿醒了。 那村妇脸色惨白,慌得又是哄又是拍,一时间却仍难止住啼哭,便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屋中挤挤挨挨、人人自危,气氛压抑得紧。孩童们先前尚能克制,如今有人带头,竟一个接一个大哭起来。 顿时喝骂声、啼哭声此起彼伏,清晰传出了石屋,那鸟群本就是鬼车之种,最喜人间小儿,先前饿得狠了,故而见人就食,如今听见最肥美娇嫩的孩童啼哭,竟呼啦啦全都飞了回来,再度将石屋团团围住。 先是如无头苍蝇般对着石屋一通乱撞,竟是个个悍不畏死,在石墙上撞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短短几息功夫,竟如泥点接连啪嗒啪嗒落地,撞死了数十只乌鸦。 随即却有一小队鸟群自庞然大物般的黑云中脱离出来,团团环绕在不远处,突然间每一只尽数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黑羽纷纷扬扬散落,正中央却黑气萦绕,渐渐凝聚成型,化作了一个怀抱襁褓的黑衣女子形象。 那女子打量了石屋片刻,缓缓伸手,对着大门处遥遥一指。 鸟群便好似得了命令,飞在半空聚集起来,竟聚合形成了宛若铁锤的形状。这羽毛组成的硕大铁锤如钟摆一般,由上而下狠狠一甩,借着冲力狠狠砸在了石屋的木门之上,一声震耳巨响中,留下数不尽的死鸟,剩余鸟群竟看不出耗损,再度汇聚成型,狠狠撞了上去。 那石屋木门以三寸厚的数百年高山栎木制成,外包铜皮,坚固逾金铁,然而大门却有个致命的脆弱之处——铰链。 被鸟群合力撞了两次,门与墙的链接处就已经扑簌簌掉落下灰泥,愈发令人心惊胆战起来。 赵统领急忙一声令下,命人搬来了大堂中摆放的桌案神龛挡在门后,忙乱中祖宗灵位落了一地被人践踏,此时却无人顾及了。 陆升等人拆了门板墙板充作盾牌,又依赖令狐飞羽妖力掩护,远远赶到时所见就是鸟群撞门的一幕。他视线落在那黑衣女子身上时,突然间恍然大悟,对令狐飞羽、白统领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白统领尚有些微迟疑,令狐飞羽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笑道:“不愧是谢夫……是陆将军,此计可行。” 陆升听他又险些叫错,眉头微皱,正要开口,那边厢黑衣女子已察觉到,徐徐转过头笑道:“原来是故人。一别十五年,我家瑢哥儿蒙你照顾了。” 有令狐飞羽遮掩,却仍是露了行藏,那青年只紧皱眉头,低声叹道:“悬壶煞气太重……遮掩不住,幸而其余人尚未暴露。” 陆升道:“甚好。”他又叮嘱众侍卫先行离去,奉命行事,便只身从农家院墙后头绕了出来,沉声道:“诃梨帝母好眼光,当年一眼就相中了黄帝之身做义子。” 那黑衣女子面目依稀仍有几分与当年送子娘娘庙中的石像相似,鸭蛋脸、远山眉,慈眉善目、神色温婉,然而谁曾想这宝相端庄的面容后,隐藏的却是食遍世间活人血肉的厉鬼凶神? 诃梨帝母闻言,竟吃吃笑道:“承蒙陆公子夸奖。” 遂又长叹道:“只可惜如今瑢哥儿成了人人争抢的宝贝,我恐怕护不住他了。虽然护不住……能吃上一口也是好的。然而他躲在那乌龟壳里,要挖出来也委实不容易。” 那女子温婉脸庞上,青黑狰狞、利齿突出的鬼面一闪即逝,纵使陆升身经百战,一时也觉后背生寒,他握紧悬壶剑柄,又上前两步,厉声喝道:“诃梨帝母,当年你企图染指谢瑢,被我二人合力击杀,短短十五年,是何方神圣有大神通,能将你复活?” 诃梨帝母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怀中襁褓里露出的孩童鬼面,柔声道:“我乃鬼子母神,不死不灭,当年被女青遗留的宝物击破法身,也无非是睡上数百年罢了。如今提前醒转……自然是蒙我佛如来召唤。” 诃梨帝母口中的如来,自然是药师琉璃光如来。药师佛座下有十二护法天,诃梨帝母正是护法之一,另有十二药叉大将,那燕子精所见的招杜罗、安底罗便为其中之二。 那女子又叹道:“虽然得蒙我佛慈悲,降下甘露复苏,却委实太过仓促,十二护法、十二药叉一时间难以齐集,人手捉襟见肘,连我也身负数职,连番奔波,又要声东击西、又要各个击破……至今也不能饱餐一顿,当真辛苦。” 陆升听她柔声抱怨,一时间又皱起眉来。 诃梨帝母眼波一转,落在陆升面上,柔柔笑出声来,“陆公子,你猜我为何偏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底细坦诚相告于你?” 陆升道:“诃梨帝母自然是笃定了死人不会泄密。” 诃梨帝母笑容可掬,连连点头道:“到底是瑢哥儿看上的人,心思剔透,我真喜欢。” 喜欢二字甫一出口,黑色袍袖一翻,那女子已经伸出右手,朝着陆升抓来。 白皙的纤纤玉指在中途便骤然暴涨,化为一人高的漆黑巨大鬼手,仿佛天罗地网当头罩下。 陆升早有预备,拔剑相迎,朝那鬼手食、中两指间斩劈而下,不料鬼手却顺着剑势方向飞快裂开,一分为二化作两只小了一半的鬼手,一左一右往他手臂抓去。 陆升足下发力,一跃而起堪堪避开鬼手抓握,挽了个剑花反手劈下,将其中一条连接鬼手的黑气斩断。一剑斩下时,只觉好似砍在了藤蔓上,他心中微有所察,剑势却愈发凌厉迅捷,仿佛连成一片银光璀璨的长河,将鬼手尽数绞得粉碎,绿色汁液犹如雨点般洒了满地。 诃梨帝母痛极哀嚎,恢复原形的右手伤痕累累、血肉外翻,无数浓绿汁液顺着伤口涌出、滴落,她狠狠瞪着陆升,厉声冷笑道:“有长进,果然留你不得了!”她突然扬起手,将襁褓往陆升用力投掷了过去。 那襁褓在半空骤然展开,露出了包裹其中的鬼面婴孩,黑面如石雕,四肢干枯如柴,青白獠牙外翻,一双圆凸鬼眼死气沉沉,被盯住时令人心底生寒,襁褓则化作那鬼孩身后一对蝠翼,一扇便阴风大作、鬼哭狼嚎。 诃梨帝母小心握着残缺的右手,柔声道:“好孩子,这年轻人气血纯正,是大补之物,娘亲让给你吃了。” 那小鬼吱吱乱叫,手足都形如鸟爪,长满锋锐尖刺,自半空挥舞利爪,往陆升俯冲而下。陆升悬壶在手,丝毫不惧,一剑自下而上斜斜一撩,朝那小鬼手臂划去。 不料那小鬼灵活机变都远胜其母,凌空一个鹞子翻身闪躲开,腾身在半空,随即再度尖啸俯冲,去势如电,一爪狠狠抓了下来。陆升剑招变换不及,闪躲又迟了 分卷阅读199 分卷阅读199 分卷阅读20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0 一步,额角被抓破一道深痕,顿时火热剧痛炸裂开来,鲜血淋漓流了满脸,视野里血红成片。 陆升忙抹了抹满脸鲜血,急急往后撤退了几步。 那小鬼发出一声得意尖啸,落回诃梨帝母肩头,一根根吮舔沾了鲜血的利爪,那女子却皱眉道:“傻孩子,此时应当乘胜追击。” 话音未落,她再度抓着那小鬼朝陆升扔了过来,那小鬼借着这一投之力趁势扇动双翼,宛若化身一柄雷厉风行的利箭,风驰电掣往陆升扑去。 然而陆升得了喘息之机,只腾身而起,侧身抬腿,鹿皮靴宛若炮弹一般弹出袍角,好似钢铁相撞,把那小鬼狠狠踢得横飞远处,将农家泥砖墙撞得开裂掉落。 诃梨帝母惊怒焦急,发出一声刺耳尖啸,连续撞门的鸟群分出三分之一,一面发出啊啊的刺耳鸣叫声,一面脱离大军,形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往陆升当头席卷而来,若是围上了,纵使他有悬壶在手,也难逃群鸟噬体而亡的下场。 然而在诃梨帝母势在必得的笑容里,陆升却只是从容一笑,道:“赶上了。” 他取出一枚刻着独腿仙鹤的墨玉佩,手指发力折为两段,顿时一道拳头大的赤红烈焰冲天而起,骤然炸裂四散开来。 鸦群先是察觉到那火焰中磅礴煞气,竟比悬壶尤胜几分,惊得四散逃离,然而旋即却又发现那火焰段位虽高,蕴含的力量却十分微弱,一炸便只剩些微弱火星散落,不足为惧。 诃梨帝母亦是先惊后喜,嗤笑道:“我当是什么神仙圣物,原来是苟延残喘的四圣兽之一,当年毕方为黄帝车前御驾,何等威严,如今却只剩一点寥落火星,不免令人唏嘘。陆公子,你莫非失心疯了,竟妄想靠这点小玩意保命不成?” 鸦群已扑至眼前,呈现将那青年渐渐包围之势,陆升神色沉静,手起剑落,撩剑时黑羽乱飞,落剑时鲜血四溅,将嘈杂纷乱的鸦群反复打散,一面冷静道:“岂不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话音才落,村庄东北角、西南角、东南角、西北角,各燃起了熊熊火光,将火中木材烧得哔哔啵啵作响,时不时爆裂出火花,随着热气袅袅升空,仿佛无数金红色星芒在半空飞舞闪烁。 诃梨帝母面上的疑惑眨眼就成了惊怒,厉声道:“陆升!你好卑鄙!” 漫天未成形的鬼车也仿佛知晓大限将至,再顾不得攻击,四散飞舞,啊啊地吱呀乱叫,却眨眼就化成团团火焰,烧得只剩几缕青烟,被夜风一卷,立时无影无踪。 自鸦群起火、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到火灭烟消,不留半丝痕迹,不过只耗了短短几息功夫。 那小鬼身上也腾起了火焰,又痛又怕,哭得撕心裂肺,全不似人声,诃梨帝母全身起火,秀美面容也被火光吞没,却仍是嘶哑吼道:“陆升!陆升!你好——狠哪——” 那人形火焰往陆升扑过来,陆升只侧身避开,又一剑刺入背心,一搅一抽,将那鬼子母神后背切开了狰狞巨大的伤口,伤口里涌出绿色汁液,竟遇火则燃,烧得愈发旺盛。 “呀啊——吾儿——可恨——!!”那人形嘶鸣声刺得耳膜刺痛,悲怆莫名。漫天鸟群烧得干干净净,不留半丝痕迹,就连那鬼婴也只剩一点难辨形骸的残渣,这鬼子母神要被烧得神魂俱灭,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陆升冷静注视那鬼神挣扎,目光中无喜无悲,只冷声道:“诃梨帝母为何偏偏选择了三河庄,我先不明白,待见了村外石榴树林才懂了。你以石榴作为供奉,自然也能依托石榴树,强夺生机,化为鬼车——” 是以他命部下将三河庄周围石榴林尽数砍伐,堆积后淋上桐油点燃烧毁。深冬时节树木干枯,又以桐油为引,再加毕方一点上古神火相助,轻易就将堆在四个死角之位的石榴树点燃,烧成了冲天烈焰。 诃梨帝母被烧得不成人形,匍匐在地上挣扎嘶吼,焦臭味催人作呕,喉咙里沉沉吐声,与禽兽相差无几。白统领等人举着同样以石榴枝扎成的火把匆匆赶了来,因灭了那庞然鸟群而振奋的神色,又因见了这烧灼的人形而有些暗淡,敬畏道:“这是……这是……鬼子母神?” 陆升道:“异域邪灵罢了。” 他垂目打量,又叹道:“纵使你作恶多端,合该多受折磨……罢了,只怪我心软,早做个了断罢。” 他上前两步,待要举起悬壶斩断奄奄一息的鬼子母神头颅,一个青年嗓音却突然阻止了他,那人急急唤道:“陆升,剑下留人!” 随即一阵骤雨毫无预兆突降,仿佛云端有人拿着瓢泼一般,众人猝不及防,被淋得衣衫湿透,森寒刺骨,村外和诃梨帝母身上的火焰,竟也被尽数浇熄了。 陆升的脸色却比寒冬浸透的湿衣更加冰冷,犹若冻结的视线落在来人脸上,一字一句道:“原来……是你。” 第119章 帝陵动(十) 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上的一列人手,为首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袭青黑僧袍,他徐徐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俊朗的堂堂面貌,和煦笑道:“原以为进京之后才能重逢,不想今日就遇见了,当真是意外之喜。西域一别,你气色倒是愈发好了,陆抱阳。” 陆升道:“还未曾恭贺宗主荣膺大统。” 那男子含笑道:“抱阳,你受命回京时,不巧适逢鄙宗内出了点变故,是以不及相送,每每忆及此事,总令我抱憾,如今总算见到你了。” 陆升道:“日光宗主言重了,不过,我倒有一事正要请教宗主。” 那男子正是日光,仍是笑容柔和应道:“抱阳尽管问。” 跟在日光身后的数人中,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人白衣雪发、容色冷峻;一人朱衣赤发,身材高壮。那白衣白发之人越众而出,手中提着一个朱漆木桶,正要自桶中舀一勺水,淋在痛楚呻||吟的诃梨帝母身上。 陆升眼神一冷,悬壶一举,剑尖寒气森森对准了来人,仿佛毒蛇蓄势待发,阻住他接下来的行动,一面冷声道:“敢问宗主治下,究竟是那揭罗宗,还是净业宗?” 诃梨帝母焦黑得不成人形,却仍在低声呻||吟,喘息道:“救……命……” 那白衣人许是见同僚受苦,眉头微蹙,却又慑于陆升所胁,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望着陆升的眼神中杀意渐浓。 日光却连笑容也不曾减少丝毫,只抬手示意,那白衣人连同其余随从一道退了开去,他缓缓走近陆升,颔首道:“阴阳和合、正邪相扶,所以天道平衡。陆抱阳,那揭罗宗与净业 分卷阅读200 分卷阅读200 分卷阅读20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1 宗,原也是表里为辅,难分彼此。” 那僧人与陆升愈发冰冷的目光对视少顷,突然苦笑起来,又朝陆升靠近几步,压低了嗓音道:“此乃我宗门至高机密,我亦被蒙蔽二十六年,直至继任宗主之位后,才得以知晓内情——陆抱阳,命也运也,造化弄人,我委实是……不得已。” 陆升却往后退开,冷淡道:“狼烟四起、家园覆灭,故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是不得已;天灾*、饿殍千里,是以挣扎求生、易子而食,也是不得已。然则手握权柄,仍于一念之间兴兵犯境,令得城倾人亡、生灵涂炭,千万无辜百姓丧命,这绝非不得已、亦非别无选择,不过是——” 他话音未落,手中却剑光一闪,竟将诃梨帝母的头颅生生切了下来,呻|吟声戛然而止。 陆升骤然发难,竟连近在咫尺的日光也不及营救,眼见同僚丧命,净业宗一行人顿时哗然出声,那白衣人面色森寒,红衣人则勃然大怒,一把握住背在身后的厚重大剑,只等日光一声令下,就要朝陆升当头劈斩而下,一面怒喝道:“狂贼放肆!” 日光却只略略作了个制止的手势,笑容消散,目光愈发幽深沉凝,自诃梨帝母尸身缓缓扫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升这才续道:“——不过是权衡之后、刻意为之,委屈给谁看?” 日光阖眼叹道:“她本就是强行醒转,被你破了功法,再无力一战,何必非要赶尽杀绝?陆升,你何时变得这般心硬……难得欢喜圣尊看上个结缘童子,到底是空欢喜了。” 陆升只觉怀中藏着的一截枯藤有千钧重,森寒无比,冻得他心底毫无一丝热气。他奉命率大军前往西域,所为的正是与那揭罗宗联手退敌。如今那揭罗宗公然谋逆,陆升满腔期望尽成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得将悬壶一甩,几滴浓绿汁液溅落在地,发出烧灼般的声响,将地面腐蚀出小小的黑色痕迹,他视线落在那痕迹上,并不在意日光满腔遗憾,反倒冷然问道:“你既同净业宗同流合污,与我大晋为敌,为何如今却大摇大摆深入敌后,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 日光缓缓睁开双眼,柔声道:“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若你肯应承与圣尊结缘,入我宗门,随我离开这多事之地,自然再好不过。” 陆升冷冷哼笑出声,抬起头来,望向日光的眼神中满是讥诮,竟同谢瑢有几分相似:“蛮夷之邦,也配痴心妄想?” 黑沉沉夜色中人群攒动,火把骤然亮起一片,弓兵自房顶现身、步兵手持刀枪剑戟,将这小小一片空地团团包围。更远处则是司马愈同谢宵并肩而立,笑意不再,肃容看向场中,只等时机一到,就将这数名贼子当场斩杀。 日光含笑道:“既然如此,倒是可惜了。安底罗、招杜罗,召请鬼叶上师。” 陆升才听到鬼叶二字,瞳孔骤然收缩,然而红发招杜罗早已迫不及待,日光令下声未歇,他已经勃然大喝出声,厚重大剑带起凛冽劲风,犹如咆哮巨龙横扫而来,遇墙墙倾、遇树树折,一路披靡。陆升才勉强挡了一挡,就被劲风抛得撞在半截石墙上,顿时胸口血气翻涌,自喉头涌出,化作鲜血喷得胸口染红。 其余僧众如炮弹弹射四处,同羽林军混战起来,正中唯有安底罗与日光在原地不动,日光两手合十,手臂间松松环着禅杖,口唇开阖,正快速念诵经文。安底罗却将手里的桶高悬到头顶,将浓绿汁液当头倾倒下来,随后带着满身汁液,盘坐原地,亦是两手合十,虔诚诵经。 绿色汁液顺着安底罗面颊身躯缓缓流淌,渗入身下的地面,随着诵经竟越淌越多、越流越快,竟连他整个人都轮廓不存、化为了绿汁。 陆升直觉不妙,又听飞羽急急喝道:“拦住他!经文完时,有大祸临头!” 陆升强忍闷痛,提剑迫近,却被一名通身黑衣的陌生僧人拦住,他手持一柄挂满垂环的镔铁禅杖,只略略一震手腕,垂环互相碰撞,清脆乱响,竟震得人心神昏乱、脑中胀痛不已。 陆升靠近不得,心急如焚,只得大声道:“放箭!” 谢宵转头看向司马愈,司马愈却深深皱眉,低声道:“此时放箭……恐怕伤了陆升……” 陆升见弓兵全无动静,往四周一看,他与日光、安底罗只有五步之遥,便明白了司马愈的顾虑,扬声又喝道:“莫要管我,快放箭!” 他催得声色俱厉,谢宵亦是从旁道:“若再犹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司马愈只得叹气,下令道:“放箭。” 刹那间白羽箭犹若蝗虫蔽空,密密麻麻射向场中,说时迟那时快,日光却两手紧握禅杖,大喝一声如雷云震空,白羽箭便如遭遇狂风,竟以比来势更猛烈的力道反弹回去,弓兵闪躲不及,纷纷中箭倒了大片。 安底罗早已融尽,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染得脏绿不堪的僧衣,刹那间,染满绿汁的泥地开裂,一根两人合围粗的绿藤猛地冲出地面,带起成片泥雨如注。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土地开裂的隆隆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数不尽的绿藤接连冲出了地面,如上古猛兽,妖邪怪异,朝着地面活物扑杀而去。 弹指间,天地倾覆,尽化血腥炼狱。 令狐飞羽在第一条藤蔓现身时便不顾左右羽林卫视线,恢复了原型,双翼一扇朝陆升冲去,将他捞在了后背,随后朝着头顶夜空疾冲而上。那绿藤好似根根绿色的利箭破空,发出呼啸撕裂之声,在其后穷追不舍。 变生肘腋,又太过匪夷所思,陆升只得牢牢抓紧那绿头鸭的羽毛,回过头时,只见藤蔓纠结蠕动,血腥满地,哀嚎遍野,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随着藤枝起伏,又被卷紧撕裂,成了那妖藤的养分。 陆升恍惚间仿佛见到司马愈的头颅滚了一滚,没入藤蔓之中不见踪影,原本风流倜傥的轻佻笑容不见踪影,只剩满目骇然惊恐,不可置信,将那张俊颜扭曲得狰狞青黑,不堪入目。 一根绿藤呼啸袭来,陆升反手一剑挑开,另一根绿藤紧追而至,陆升险险避开,肩头却被扎了个对穿,剧痛时第三根、第四根……数不清的绿藤铺天盖地追杀而来。陆升勉力反击,令狐飞羽自然也受了多次重创,仰头发出一声凄厉悲鸣,愈加奋力扇动双翼,飞得快逾闪电。 陆升只觉狂风如刀割在肌肤上,几乎睁不开双眼,与绿藤缠斗时,衣衫扯破,那截枯藤也落了下去,掉在绿藤根部,不见踪影。 半空中羽毛飞散、鲜血挥洒,令狐飞羽全身被扎了数不清的血洞,逃速越来越慢,眼见得 分卷阅读201 分卷阅读201 分卷阅读20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2 就要被绿藤织成的天罗地网席卷其中。 绿藤随即却撞在半空,再难以寸进,碰撞之处,隐约有紫芒频闪,竟好似无形无质的光墙将绿藤阻拦在外,只容那一鸭一人通过。 日光右手持禅杖,左手单手作礼,足下绿藤犹如一头巨蟒高昂头颅,稳稳托着他立于寒风凛冽的高空,黛青僧袍袍角猎猎飞舞,好似黑日凌空一般。 他望向虚空之中,令狐飞羽已恢复原形大小,被一只灰毛细犬如猎物般叼住双翅,垂头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陆升却被一个身着古朴姜黄深衣的年轻人所搀扶,透过满脸鲜血,仍是坚定冰冷地瞪着他。 日光皱眉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擅自插手凡间事,非神仙本分。” 那年轻人自然就是紫印,只含笑道:“我何时插手了?不过凑巧遇上了,也算是缘分一场。大师何不高抬贵手,放这位军爷一马?” 日光垂目道:“退一步是无尽深渊、放一马则万劫不复,贫僧不敢放。” 随即手腕一震,禅杖鸣动,更多藤条如毒蛇抬起头来,往那无色无形的壁障接连冲撞而去,紫芒闪烁,仿若连成了一面光幕。 紫印只得叹道:“澡雪。” 那灰毛细犬忙将飞羽往背后一甩,嗷嗷叫了几声,两只前爪在虚空中奋力挖了起来。 待紫芒炸裂,浪涛般的藤条杀到时,陆升与紫印已不见了踪影。失去目标的绿藤缓缓扭动尖梢,茫然四处摇摆。 日光沉下脸色,转头看向了建邺方向,禅杖笔直指向前方,喝道:“攻!” 藤条彼此纠缠,仿佛化作一头通天彻地的绿色巨兽,翻开大地土壤,宛若破开层层泥浪,往大晋都城逼近。 若是凭空往下远眺,则可以见到并非仅此一处,距离建邺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头巨兽正迫近而来。 台城之中,司马靖眉头深锁,守在仍旧沉睡不醒的谢瑢身旁。一名中年道人手捧漆盒,匆匆赶往观天台,小心翼翼将漆盒奉给了葛洪。 葛洪自盒中取出巴掌大的玄色龙龟,按在八卦阵图当中,一面肃容念诵经文,一面取了细长银针,扎进那龙龟四肢、头颅之中。 刹那间,台城上空一道金色光芒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渐渐化作八边的龟甲形状,将台城笼罩在金色纹路形成的光幕内。 然而台城之外,天崩地裂。 有无数细小藤蔓四处突袭民居,遇活人则群起而攻之,吞噬血肉、疯狂孳生,大晋无论边关、都城,尽皆沦陷,只见哀鸿遍野、百姓哭声震天。 雁回山下,卫苏仍在浴血奋战,气息沉重,眼见得就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周围,弟子、亲随先一步力战而亡,血肉尽被吞噬,尸骨无存。 平郎郡外,无头卫全军覆没。在一间外墙爬满藤条、暗无天日的石室当中,侯彦半个身躯血肉模糊,靠在虞姬怀中,突然畅快笑道:“这小子执念倒深,我要先行一步了。” 虞姬容色平静,只轻轻抚摸他面容,柔和笑道:“妾身稍后就到,必不叫大王久候。” 那少年轻轻叹息,沉声道:“只可惜我神州百万山河,要落入邪魔之手。” 虞姬柔声道:“后人的江山,留给后人守护,大王何必多虑。” 那少年嗯了一声,缓缓合上眼,低声唤道:“虞姬。” 虞姬应道:“妾身在。” 那少年又饱含情意唤了一声:“虞姬。” 虞姬那绝色娇艳的容颜上,缓缓划过晶莹剔透的泪珠,却仍是笑得温婉柔和,水一般应道:“妾身在。” 然而那少年沉稳神色渐渐隐去消散,最终恢复成了十三岁孩童原本的烂漫稚嫩,低声呻|吟起来,“疼……爹、娘……” 藤蔓一丝一毫撬开了石室缝隙,朝里奋力挤压,坚固石墙受不住力,发出刺耳声响缓缓裂开。 石块开裂声中,伴随着少年虚弱无力的啜泣,“陆大哥……救我……” 深不可测的地底,有一颗足有三人高的绿色圆球,无数根系自球体开始蔓延,最终冲破地面,便化为了横行的绿藤。鬼叶安坐其中,皮肤已成了幽绿色,正合掌虔诚吟诵经文。 一段经文完毕,鬼叶缓缓仰起头。 透过无数藤蔓,他倾听到神州之上生灵濒死悲鸣,挣扎怒号,不禁露出了明朗笑容来。任凭有万千钟鼓琴瑟,名师汇聚,也奏不出此刻这悲怆雄壮、走投无路的动人乐韵。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这乐韵之中,隐隐有人声嘶力竭,泣血般唱道:“魔道昌,人道亡。我佛慈悲,普渡慈航。” 第120章 帝陵动(十一) 陆升骤然惊醒时,佘青柳带着手下,正为他包扎伤口。他猛坐起来,往四周一看,便明白过来,此刻已经置身于大王庄中了。 他顾不得全身伤口火辣辣疼痛,一把抓住了正站在床铺边上,踮着脚为他伤口滴草药汁的黑兔,匆匆道:“涂白还是涂娇?劳烦带我取那件东西。” 那黑兔在他手中挣扎:“我是、是涂白,大人莫急、莫急,我这就为大人带路。” 陆升顾不得佘青柳阻拦,草草将伤口裹一裹,便下了床跟那黑兔一路行去。紫印原本守在屋外,见状便上前搀扶他,一面叹道:“好不容易忍到今日,再过几日那黄帝就撑不住了……眼下又是何苦?” 陆升谢过他好意,只道:“只怪我优柔寡断,未曾早下决心……但求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到了藏宝库房之外,涂白与紫印皆止了步,陆升便独自大步迈入,却见那木盒前,一名年轻男子银白色华服锦衣,长身玉立,容颜清冷高华,犹若月神临世,见了他入内才缓缓转过身,一如既往皱起眉来,冷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陆升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惊道:“你……” 他原是要问:你怎么在这里?然而你字甫一出口,才发现库房中箱笼堆积,寂静无声,几时有过旁人? 不过是相思成疾,以至生了幻象。 陆升苦笑起来,肩头额头、腰侧腹背伤口的疼痛也好似愈发难以忍耐,身形摇摇欲坠。他提起一口气,缓步走到木架前,自盒中取出四方小鼎。 鼎口仍是白茫茫一片,被封得严实,陆升抬手,指尖却在靠近鼎口时僵住,再难进分毫。 那人在外时性情喜怒无常、冷漠傲慢,在内时需索无度、酷烈霸道,总叫陆升不堪重负、苦不堪言。如今得以摆脱,原本该欢喜的多、不舍的少。 然则当真 分卷阅读202 分卷阅读202 分卷阅读20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3 忆起旧事,为何却尽是甘甜。 譬如谢瑢幼时,瞪圆了眼问他:你当真不离开?有患得患失之心,皆是紧张他的缘故。 譬如谢瑢若是同他置气,转头便装作若无其事,取了美酒佳肴、珍稀玩物前来讨好,若是被问起,却总要满脸嫌弃、矢口否认。别扭到了极致,反倒叫人心生怜爱。 天地寥远,三界阔大,何以偏偏就容不下一个谢瑢? 陆升不禁又苦笑起来,低声道:“阿瑢,我终于懂了,你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原来只为了死在我手里。” 铜镜那头,黄帝亦随之恍然,叹道:“原来如此,这便是你坚守至今的唯一执念?若是早些说出来,我自可为你安排,何至于落到今日无法收场的地步?害人害己,何苦来哉?” 谢瑢充耳不闻,只望向铜镜,见陆升指尖颤抖,终于将覆在四方鼎口的光膜一把揭开。 从此后,与君别,十方三世,万丈红尘,便只剩陆升孑然一身。 那光膜悬停于半空,重新凝成一只小小火鹤,陆升低头望向鼎中,见一点细小金光漂浮其中、莹莹生辉,只觉心中鲜血流尽、绞痛全成了死灰,他低声道:“阿瑢,听闻三途河畔能驻足,你如今先行……千万要驻足,等我几日……” 陆升喉咙哽咽,再说不出话来,只颓然跪坐在地,两手牢牢抓着方鼎,连指节也随之发白。话语未尽,却有一颗泪珠滚落鼎中,正滴在那金光之上。 细小金光融尽泪珠,款款浮出鼎口,恋恋不舍般在陆升身边环绕一圈,这才被火鹤叼在口中,转眼便飞出了房门,无影无踪。 直至此刻,谢瑢方才笑道:“阁下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殚精竭虑、机关算尽,自然是为了赌一场。” 黄帝眼神沉沉,问道:“赌?你赌的是什么?” 谢瑢语调愈发柔和,笑意在面容上扩散,仿佛皓月当空,将黑沉阴影驱散:“就赌他……一滴眼泪。” 话音才落,金光破墙而入,炸裂出万千光华。光芒所照之处,铁链寸寸断裂。谢瑢在金光笼罩里突围而出,身形如鬼魅一般,黑衣招展宛若乌云蔽日,猛然往黄帝当头扑去,两个人身影刹那间融合到了一起。 司马靖正批着奏折,突然间寝殿中一阵骚动,宫人惊慌奔走,前来禀报道:“陛下,侯爷……侯爷醒了!”司马靖忙扔了朱笔,大步迈出去,就见那个昳丽青年走出了寝宫,尽管长发披散,仅着轻软柔白得如云朵堆叠的深衣,却仍是显得器宇轩昂、庄重端雅。 司马靖加快步伐,跟在那青年身后,低声问道:“主上……?” 那青年却不回话,只立在大殿台阶上,仰头注视半空中金纹若隐若现。打量片刻后,抬手轻轻一招,便有道目力难以捕捉轨迹的光芒倏然透过金幕,乳燕投林般落在他手中。 却是一口巴掌大小的四方铜鼎,与此同时,陆升手里的铜鼎也不见了踪影。 陆升奔出库房,庄外已聚集了成群人,陆远夫妇同严修赫然身在其中,见了陆升眼前一亮,急忙唤他近前来,周氏喜极而泣,陆远只对他轻轻一点头,随后众人一起远眺建邺方向。 原本直冲天际的金光突然动荡不已,大地震动,隐隐传来巨兽低沉嘶吼,不祥预兆沉沉压在大王庄庄众心头,周氏一手握着丈夫,一手握着陆升,脸色隐隐泛白。 陆升反手握住大嫂的手,安抚道:“大嫂放心,建邺断不会出事。” 他望向天际金光缭乱,一轮明月冉冉升腾,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周氏更苍白几分,然而尽管心底冰冷荒芜,眼神却愈发坚定起来,提了悬壶朝门外走去。谢瑢以性命换来的山河,他也将献之以性命,誓死捍卫。 周氏仿佛看穿他的决心,突然间泪流满面,待要伸手拉住陆升,却被陆远挡住了。 严修左右看看,亦是跟随陆升身后,往大王庄门外走去,在二人身后,陆陆续续亦有人跟上,迈出了大门,同遮天蔽日的妖藤展开了厮杀。 台城深宫中,司马靖上前一步,颤声问道:“当真是……主上?” 那青年单手把玩神州鼎,低声笑起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莫若以明,莫若唯心。你说我是谁?” 司马靖身旁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悄声道:“陛下,此句出自庄子·齐物篇,言下之意,是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是谁了。” 司马靖脸色一沉,冷道:“放肆,你当朕胸无点墨,听不懂不成?” 文士慌忙跪下告罪,司马靖视若无睹,沉沉目光只一味追逐那青年背影。 那青年说完便徐徐走下台阶,然而随着迈步,却越升越高,周身都被一层莹白皎洁的光芒笼罩,仿佛化身一轮皎洁名月,莹润生光,悄无声息、却又如水银泻地,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光芒映照处,浓绿妖藤行动迟缓,发黑枯萎,原先陷身死地的生民得了喘息,互相救助着逃离开去。枝蔓横生、无法落脚之地,也渐渐因妖藤枯死,而露出了土地原本的模样。 不知何处响起的招魂铜铃声清澈脆响,刹那间贯彻天地,焦枯藤蔓仿佛受了震动,炸裂成了碎屑,纷纷扬扬,落入泥土之中。 然而更多绿藤却前赴后继,填补了先死者的空位,一时间双方仿佛拉锯般僵持,一面消亡、一面新生,绿藤疯狂孳生的势头一时间被遏制。 那青年双目中银辉如冰晶又似星芒,剔透得不带丝毫人气,举止间隐约犹如迎神舞的姿态,然而此刻却不必再以自身召请上古神明了。一抬指便有流云金纹倾泻,一迈步便是风起云涌震动。 神州鼎悬浮在面前,他只略略转头,龙龟便挣脱了钉住四肢的银针,带着血淋淋伤口升腾起来,为他护法北面;他只稍抬左手,一条白影如雪练自天顶倾泻而下,化作蛇形为他护法东面; 他再抬起右手,细小火鹤骤然膨胀扩大,化作能与大鹏比肩的火焰巨鸟,盘旋在南面守护。 只余下西面仍在空旷,他转头所看的,却是大王庄的方向。 严修一脚踩断了数根干枯藤条,在银色月辉中若有所悟,抬起头来,突然间单膝跪地,虔诚垂首道:“受命!” 陆升眼睁睁看着严修手掌触地,恢复成虎纹小猫的模样,随即却迎风而长,全身棕黄相间的虎纹褪去,最终变成了足有两人高的纯白大虎,朝着陆升弯曲前肢,低下头颅,竟然在示意,要他坐上来。 陆升见到虎纹小猫变成了纯白巨虎,顷刻 分卷阅读203 分卷阅读203 分卷阅读20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4 便恍然大悟,他在谢瑢府中见过四圣兽之三,西之白虎却从不见踪影,原以为是遍寻不着,却想不到一直就在他身边深藏不露。 他稍稍迟疑,原不欲再同那人见面,又想起手里的悬壶剑亦是九禁之器,只怕因一时意气耽误了大事,只得翻身骑上虎背。 那白虎四爪稳稳抓着枯藤,咆哮一声,纵身往云端一跃,风驰电掣般应召唤而去。仍是驮着陆升,落在台城最高处的观星楼顶上,仰头虎啸,声震宫廷,镇守于西面。 陆升仍安坐在白虎背上,抬头望向半空,那人周身的银光强烈却不刺目,威压与柔和兼具,令人仿佛沐浴神光之中,生出无限安祥心来。 那人有所感应,回过头来,对着陆升一笑,举重若轻般,自鼎中取出了一柄流光溢彩的黄金长弓。 神州鼎随即往高空升腾,骤然变得巨大无比,分裂为五个,其中一个大鼎仍镇守天顶,其余四个小鼎徐徐旋转,朝四面激射而去,原本停止扩散的银辉仿佛由此而新生力量,再度随着鼎往四方扩展,银光潋滟,终至边疆。 纠缠在石屋外的藤蔓仿佛被银光定住了一般,钻探进屋中,正要纠缠到那少年脚踝的绿藤也终止了动作,银辉自石屋开裂的缝隙中隐约挥洒,仿佛有数不清的细小月亮碎屑落在侯彦身上,奔涌不止的鲜血止住,伤口缓缓痊愈、新肉生长。 天地万物静谧,银色碎屑如雪花静静降落,遇敌军则杀、遇我方则生,千里万里,百姓哭声渐歇,全都抬起头来,遥遥远望着都城方向,高悬中天、比往日里更璀璨夺目的一轮明月。 那人又道:“抱阳,过来。” 陆升眉头微皱,白虎却言听计从,自塔顶再一跃而起,落在那青年身旁。那人便挽着陆升腰身,与他同坐在虎背上。 后背贴合处宽阔和暖,更有淡雅微苦的降神香隐隐传来,与往日里耳鬓厮磨时,并无半点区别,陆升明知不合时宜,亦知先前决绝如斯,原不该再生奢望,此时却仍是心乱如麻,哑声道:“你、你是——” 那青年却低声嘘了一声,只在他耳畔笑道:“大敌当前,要专心。” 陆升尚未答话,只觉手中异样,低头一看,悬壶剑竟化作了三枚通体剔透如冰晶的弓矢,全无半丝瑕疵,映着银光,熠熠生辉、跃跃欲试,饱含无穷杀机。 那青年道:“尚要借抱阳一臂之力,随我行动。” 陆升只得压下心头纷乱,肃声道:“必全力以赴。” 那青年将长弓放在陆升手中,同他一道持弓,又取了那冰晶样的弓矢,搭在弦上,徐徐张弓如满月。二人仿若一心同体,手指相扣,一道摆出了蓄势待发的姿势。 随即那白虎身体前倾,朝着地面急冲而去,那青年道:“放!” 二人同时松手,铮——那弓矢锐利呼啸,穿云破月般冲向地面,将大地撞开了硕大空洞,一时间地面震颤,房屋倾毁,如同地动山摇、江河咆哮。在肉眼难及的幽深地底,那冰晶弓矢一路破岩裂石,穿土钻木,直指向鬼叶所在的浓绿圆球,却终究在距离尺余时,力竭而碎裂成万千晶屑。 鬼叶猛然仰起头,先前的愉悦尽化作惊怒,圆球收缩了一半有余,根系层层叠叠交缠在外,与碎岩巨石交缠一起,形成了足有数十里厚的巨型藤茧。 妖藤全力回防,自然地面攻势便弱了,先前仗着妖藤而一味猛攻的净业宗僧兵暴露出来,却已经深陷大晋士兵的包围当中。 高泰一声令下,镇东军的铁炮接连轰鸣,便将成群僧兵砸成了肉泥。招杜罗首当其冲,凭借强横肉身硬生生挨了几次炮弹袭击,一口气拉近距离,不料足下踏空,竟跌落到深达十余丈的陷阱当中。陷阱底部更是树立着根根尖锐长矛,将他穿刺成了烤架上的肉块。 招杜罗愤怒嘶吼声也渐渐弱了,模糊而血红的视野当中,隐约见到一个青年书生自坑边探出头来,摇头叹气道:“蠢材、蠢材,到底是蛮夷番邦,岂不闻兵者诡道也,竟连个捕兽的陷阱也躲不开,天不亡你,才是老天瞎眼。” 招杜罗气急攻心,抓住一根长矛,生生自土地中拔了出来,奋力往头顶一掷,只可惜失了准头,矛头最终扎进了距离洞口三寸的泥壁之中。 那书生叹道:“这厮力大无穷,只怕比郭大傻还更厉害几分……留着是个祸患,速速杀了。” 一旁便有军士应道:“是,沈军师。” 随即几个弓兵上前,张弓瞄准,将其射杀在坑中。 这“沈军师”便是沈伦,他与高泰肩并肩站在一处,同眺向天顶光辉,又不约而同齐齐叹了口气,各自道:“也不知恩师见到了卫将军/水月先生没有。” 雁回山下,卫苏正以剑鞘支着摇摇欲坠的身躯,立于一片枯萎藤蔓中,不顾遍体鳞伤,撑着剑哈哈大笑道:“老小子,你怎么才……”来字伴着一口鲜血喷出口中,魁梧身躯随之倾倒,却正好被水月接了个正着。 亲卫们手忙脚乱上前救治,水月松了手,一面平静道:“不必惊慌,祸害遗千年,这厮死不了。” 平郎郡外,侯总兵当先扯开了缠绕石屋的枯藤,冲进屋内,将正哀哀哭痛的幺子抱在了怀中。侯家长子、次子紧跟在后,次子听着小弟中气尚足的哭声,安心拍了拍胸膛笑道:“尚有呼痛的力气,断然死不了。” 随即被兄长狠狠抽了脑袋。 台城天际,陆升跟随那青年抽了第二支冰晶弓矢,再度搭在弦上。藤蔓与箭雨攻势尽被其余三圣兽抵挡住,日光只得拦在了地面洞口,足下踏着八叶曼荼罗,头顶悬着大日如来金身,竟是一副慨然赴死的姿态。 陆升不禁停了手,那青年察觉到他的迟疑,一时间脸色也沉下来,冷道:“抱阳舍不得?” 陆升轻轻摇头,也不知是说舍不得,还是说并非如此,只突然扬声道:“日光,你前二十六年与那揭罗宗鞠躬尽瘁,守护西域都护府百姓安宁,居功至伟,如今虽然一时糊涂,悬崖勒马也不迟,何必……执迷不悟?” 日光略略仰头,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如春阳融雪、光风霁月,与兴善寺初遇时,那位堂堂正正的护国大僧一般无二:“陆抱阳一片好意,贫僧心领了。然则贫僧已同抱阳说过了——退一步便是无底渊薮、万劫不复,贫僧无路可退。” 那青年插口冷哼道:“本座这就送你去万劫不复。” 竟握紧了陆升双手,拉弦放箭,冰晶弓矢闪耀出夺目强光、发出刺耳尖啸,将日光刺了个对穿,去势稍减后,仍是直穿地底。 第 分卷阅读204 分卷阅读204 分卷阅读20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5 121章 终 一箭离弦,一箭又至。 比之前气势更强横百倍的冰晶弓矢宛若化身银色巨龙,一路摧枯拉朽,撕裂厚实坚固的绿茧,箭簇正正扎进浓绿圆球,将鬼叶当胸刺穿。 那少年僧人两眼涣散,反手抓着箭杆缓缓朝外拔,绿汁如鲜血汩汩涌出来,银光照耀处,伤口发黑开裂,如漆黑蛛网飞速扩散,直至连清俊面容也如残破人偶般,裂开了深黑的创口。 鬼叶抓着弓矢的手指宛若碎屑般散落,胸口的创伤也越裂越大,仿佛吞噬万物的黑洞渐渐扩散。 他失神般四顾,轻声低喃时,仍是在虔诚诵经:“……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光明广大遍满诸方,我于尔时,身出光明,照受苦者……所有业障悉皆消灭,解脱、众生苦……师、师兄……” 最后一声呢喃如羽绒般轻忽,轰然一声,鬼叶已尽化碎屑,不见踪影。 绿球乃魔藤之种,如今被毁,顿时地底藤蔓枯萎消散,引得地裂山崩、泥土塌陷、河倾海啸,眼见得建邺方圆百里千里土地要化为深川沟壑、吞没其上的百万生灵。 那青年身形骤然升腾,离了白虎后,重又握住神州鼎。 他掌心相对,犹如白玉的手指优美颀长,将神州鼎虚虚托在两手中央,凝声道:“吾之先祖,开天地以立华夏;吾之先考,育生灵始创现世;吾铸神州之鼎,鼎成而神州永固。吾今告于皇天后土、名山大川听真:昔吾征伐蛮庸,合集大统。大邦畏吾之威,小邦怀吾之德,是以炎黄之血荣生、七海之民咸服。吾今上告天、天休震;下告地、地休怒。青龙、玄武听令,固我神州之骨血。” 话音一落,银链般盘旋的腾蛇一头扎进了环绕建邺半个城郭、沸腾不休,好似要决堤扑来的大河之中,洪水之势稍缓,渐渐退回河床。 龙龟收了守护光罩,身形轮廓一口气膨胀得仿佛顶天立地,犹若一层浅黑雾气,沉沉下坠,渗进了土地内。开裂沟壑终于静止,过了少顷,竟渐渐收了回来,仿佛从不曾裂开过。 那青年又道:“朱雀、白虎听令,涤我神州之正道。” 毕方赤红双翼略略一扇,便盘旋着往台城外飞去,所过之处,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陆升见状险些惊呼出声,随即却又看了个真切:那火焰竟仿佛有灵性一般,遇妖藤则燃,木石、布帛、以至于活人身上半点不曾沾染。 火焰无边无际,映得神州宛若化作红莲地狱,烧尽邪魔灾厄、烧尽外道罪业,杀不尽的妖藤在火海中灰飞烟灭。 而后白虎将陆升放回了城墙,身形眨眼弥散无踪,化作了席卷全大陆的狂风,将漫天黑烟吹得无影无踪。 正是晨曦初露、朝阳初升之时,黑烟散尽后,云破天开,天际金光万丈,一轮火红耀目的旭日跃出地面,鸡啼声畅快报晓,既蕴含着劫后余生的欢愉,又带着无穷尽的期冀。 陆升耳畔响着无数人的喜极而泣,望着那人周身光芒渐褪,面色却是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是惊喜多些,亦或是恼怒多些。 自台城近郊到建邺城外,数不清的黎民百姓对着空中隐隐约约的白色人形光影虔诚祈祷,含泪跪谢,唯独陆升独自立在原地,怔怔瞪着那光影愈发黯淡,终至于消散无踪。 只是那人先前十分不安分,大敌当前,偏偏能腾出手来,在他腰间捏一捏、腿上摸一摸,更有甚者,还在他耳廓舔一舔——在生死存亡之际也藏着满心思的不正经,天下间除了谢瑢,断没有第二人。 “你这人……”陆升没了悬壶,只得抓着剑鞘在手中攥紧,搜遍枯肠也寻不出词句,只得气闷喃喃道,“你这厮……” 大晋一场劫难,总算是有惊无险。 皇帝又换了人做,众人提起时也只道习惯了,丝毫不足为奇。 只可惜陆升的大将军府也开不成了,仍是回清明署任他的司民功曹。 因要修缮房屋、城墙,填平地裂沟壑、高筑堤坝,救助伤患、灾民,整个冬日里,清明署全员忙碌不堪。就连谢宵也不回府,夜夜都留宿署中办公,累得连花俏的仪表也顾不上修饰了。 若说喜事,倒也不少。 周氏诞下了三胞胎,两子一女,令全家人意外之余、更是忙得鸡飞狗跳,欢喜得陆远整日里魂游天外、傻笑不止。就连陆升趁势同他说了“我要做个断袖,不成亲了”,也不过打了陆升一顿,将他逐出家门而已。 ——虽说是逐出家门,也不过是搬去了谢府暂住,每日里必定上门来逗弄外甥、外甥女,陆远嘴硬心软,只由得他去。不时还叮嘱一句:“你大嫂做了盐水鸭,明晚早些回来用饭。”陆升讪讪应了。 另一件喜事则同南来有关。 这丫头兴冲冲来寻陆升,劈头一句便是:“我要成亲了!” 陆升一愣,下意识便问道:“同谁?” 南来横他一眼,却掩不住满面春风得意、桃花泛滥,竟少有地拧着发梢,显出了几分羞涩:“自然是同云常哥哥。” 陆升只得道:“恭喜恭喜,何时成亲,我为你添妆。” 南来也不同他客气,嬉笑道:“现在就添罢,卫将军要回幽州养伤,水月先生陪着他,云常哥哥随行,我自然也要同去。” 陆升失笑,便揉了揉南来的头,柔声道:“好,哥哥为你添妆,大婚之时,必赴幽州,去背你上轿。” 南来突然红了眼圈,拉住了陆升的衣袖,“一言为定……抱阳哥哥,你要常来幽州。往后我沈家的子女,可都要认你做干爹的。” 陆升笑道:“南来妹妹身体康健,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我这点微薄薪水,可都要存起来做见面礼了。” 南来又羞又恼又欢喜,再瞪他一眼,终于破涕为笑,叮嘱了几句,这才兴冲冲地走了。 翌日沈伦也来见他,自然彼此打趣几句,小酌几杯,这次却是定下了再会之期,方才欣然作别。别离之时,满腔俱是欢喜。 正是春末时节,黄昏时分,天色正好,落马桥谢府的后花园里绿树成荫,宛若绿纱葱茏。 陆升送走了沈伦,只觉酒意微醺,便自食案中提了一壶酒,坐在后园回廊边,背靠朱漆廊柱,默然望着潺潺流水,蜿蜒过假山,没入野花之中。 又是若蝶那清脆吵闹的嗓音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因欣喜若狂而略显尖锐的嗓音,却是分外悦耳:“抱阳公子!抱阳公子!我们家公子……总算回来了!!” 陆升却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冷淡望着远处一人踏着满地欣欣然伸 分卷阅读205 分卷阅读205 分卷阅读20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分卷阅读206 展枝叶的野草繁花,缓缓向他走来。 玄冠紫緌,深衣如垂云,迈步时如轻云逐月、流风回雪,连洛神见了也要自惭形秽的面容上,一点笑意却渐渐消散无踪。 谢瑢立在三尺开外,负手皱眉道:“我回来了,你竟不来迎我。” 陆升这才坐直身,仍是冷冷望着他,“不知尊驾何人,唯恐认错惹来雷霆之怒,是故不敢迎。” 谢瑢愣了愣,不觉抬手摸了摸鼻翼,叹道:“抱阳,你听我解释。” 陆升道:“洗耳恭听。” 谢瑢迟疑稍许,仍是叹道:“我本是神明生造的法宝,而非三界五行中天生的活人,合该生无可恋,死无所哀。然而我谢瑢何其有幸,竟能遇到你,生了执着心。” 陆升跃下回廊,朝谢瑢靠近几步,不动声色应道:“哦?” 谢瑢续道:“只是光有我独自生了执着心尚且不足,是以我只得赌一赌。” 陆升从善如流问道:“赌什么?” 谢瑢柔声道:“赌你一滴眼泪。” 见陆升仍是面色森寒冷睨他,谢瑢只得再解释道:“……单我一人执着,不过一厢情愿罢了,恋栈红尘也是徒劳。抱阳为我落泪时已生死志,全因对我也生了执着心的缘故……抱阳,我好欢喜。” 谢瑢再度展颜笑开,上前待要将陆升抱在怀里。 陆升却反手按住谢瑢胸口,缓缓推开一臂之距,沉声问道:“是以我若不愿同你赴死,你便不愿与我同生?” 谢瑢道:“你若不执着,我活着也没意思。” 话音才落,陆升扬起拳头,恶狠狠揍在谢瑢脸上,呯一声又脆又响,揍得谢瑢踉跄后退,额头垂下几缕碎发,捂住半边脸有些发怔。 守在回廊另一头的若蝶一声惊呼,急忙捂住了嘴,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惊恐望着若霞,小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若霞只按着她肩膀,平静道:“只管看着便是。” 陆升不管仆从如何惊慌,谢瑢后退,他亦步亦趋跟上,对准谢瑢下颌、胸腹接连挥了数拳,嘭嘭闷响中,拳拳见肉,揍得不留情面、凶悍凌厉。一面厉声道:“任性妄为,不可理喻!若是我、若是我不肯与你同生共死,岂非是……” 谢瑢生生挨了几拳,到底是撑不住翩翩贵公子的架子,鼻青脸肿地握住陆升的拳头,嘴角流血,他便舔了舔鲜血,深深注视着陆升,柔声道:“无非是愿赌服输罢了,抱阳自然舍不得我输。” 陆升抽回拳头,反手再挥了一拳,冷道:“丧心病狂。” 谢瑢扣住他手腕,两人缠斗间双双倒在了回廊铺就的厚软垫子上,只是这公子哥儿脸上带伤,原本旖旎的姿势便显得有些惊悚,他压着陆升手腕俯身下去,长发也随之披散下来,落在陆升脸上,冰冰凉凉,反倒撩人心弦,“正是如此,许久不曾抱过你,委实是忍得丧心病狂。” 陆升面容骤然红得滚烫,心跳也变得慌乱急促,只得屈膝去撞他,咬牙恨道:“那日你当着日光的面,对我做了什么?” 谢瑢脸色一沉,扣住他膝盖,冷道:“你若再提旁人一个字,本公子现在就办了你。” 若蝶听不见那二人交谈,却见到谢瑢反客为主,对陆升下手,焦急道:“快些拦一拦,只怕公子一时意气伤了抱阳公子,日后后悔。” 若霞叹气道:“谁要你多事,我们走。” 若蝶气恼得眼圈也红了,咬牙道:“你不去救人,我去!” 她才提着裙摆作势欲冲,若霞使个眼色,若松若竹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若蝶,全府仆从悄无声息,自后花园撤退得干干净净。 陆升却只顾得上自救挣扎,死命攥紧了腰带,先前在同谢瑢争些什么,如今却如春雪融化般,无关紧要,更是想不起来了。只气恼道:“日光比你讲道理得多!” 谢瑢倾身压在他双膝间,眼睑微眯,笑容冰冷,仿佛猛兽磨牙般低声笑了起来,“抱阳原来也想我想得紧,所以几次三番拿外人激我疼你。” 陆升还待辩解,却被擒住了要害,一时间只得抓住谢瑢肩头急促粗喘,只言片语,再难成句。 暮春时节,桃花落尽,莲池中已铺满了碧绿的田田荷叶。 谢瑢也是言出必行,一而再、再而三,就在回廊下将陆升办了。 终 分卷阅读206 分卷阅读206 分卷阅读2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那女子应是惯受众人瞩目,丝毫不以为意,仍是笑容可掬,穿过众侍卫环绕,卓然在羽林军林立的枪戟前站定,方才道:“楚豫王府司马倩,奉祖父之命,特来邀请陆功曹过府一叙。” 她落落大方、无畏无惧,反倒令得一众羽林郎讪讪收了兵戈,士气乍然而歇,便有些不知所措。 百里霄眼珠转了两圈,方才忆起了楚豫王是什么样的人物来,不觉扭头惊道:“陆大哥,你何时同那闲散老王爷攀上了关系?” 陆升也愣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当初谢也隐约提过,那云婵姐弟的祖母,正是老楚豫王的胞妹,如此算来,这位名唤司马倩的王府郡主,同云婵、云烨倒是表姐弟的关系。 如今来请他,必定同云婵之事有干系,于情于理,陆升也不便推拒。 他只得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改日再同你分说。”一面迈出了书房门,方才见到贾总掌自院门外现身,对他缓缓一点头,示意他大可自行其是,不必忧心其它。 陆升更是放下心来,往前迈步时,众位同袍便各自退了下去,姬冲愈发怅怅,小声道:“陆大哥……” 陆升握一握他的肩膀,低声道:“无妨。” 他又对周围羽林郎抱拳道:“各位同袍,此乃误会一场,陆升在此谢过诸位。” 众人顿时松口气,轰然应和,各自散去了。 陆升方才转向司马家的大小姐,不觉在心中感叹,素闻楚豫王数代碌碌无为,不事君、不问政,全无半点过人之处,唯有如今得了一位掌上明珠,明艳美色,轰动建邺,同云婵共称京师双璧。陆升有幸先后见了两人,只觉果然名不虚传。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恭敬有加,行礼道:“陆升见过郡主。” 司马倩落落大方,朗声笑道:“陆功曹莫要客气,我等冒昧打扰,却要请功曹海涵。事不宜迟,陆功曹请。” 陆升连道不敢,只得朝清明署大门行去,门外停了一辆宽大马车,却是四面开敞,只垂着透薄轻纱,在外头能将车中一览无余。 两名侍女便迎了上来,将上车的小凳摆在地上,娇声道:“郡主请,陆功曹请。” 这马车同马车主人俱是坦坦荡荡,陆升虽觉不妥,只是司马倩尚能不拘小节,他堂堂羽林郎,岂能落于人后?索性当仁不让,待司马倩坐得妥当,他便也迈入马车中,在司马倩对面安坐下来。 不料他甫一坐下,司马倩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陆升顿时面红耳赤,只觉受了玩弄,便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司马倩见他脸色异样,连忙敛了笑容,端坐肃容道:“陆功曹莫要误会,我不过觉得谢相中之人果真胆色过人、与众不同,不免有些高兴罢了。” 陆升不料自她口中又听见谢之名,又听她一句话赞了两人,不觉心头快慰,咳嗽一声道:“想不到郡主也认识谢。” 司马倩笑道:“我自然认得,三年前我在金钟山赏梅,偶遇谢,惊为天人,便立誓非卿不嫁。不料那人铁石心肠,冷心薄情,竟拒绝得斩钉截铁,一点情面不留。” 陆升不禁哑然,既惊这郡主胆大妄为,亦惊谢美貌祸国殃民至此。 司马倩却仍是满面愉悦,又续道:“他既然不喜欢我,我自然也不喜欢他,此事不了了之。只不过,最近传闻,神鬼难近的谢大公子竟结交了一位友人。更不惜为了那位,破了绝不容人留宿的惯例。可巧祖父要请陆功曹,我便自告奋勇来了,要借机瞧瞧,究竟什么人能让谢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陆升见她饶有兴致,用一双翦水秋瞳的眼眸仔仔细细打量他。马车辚辚,在众侍卫簇拥下穿过街巷。风吹拂得薄纱飘扬,虽然来往行人俱都远远回避开,然而这般鹤立鸡群,更是让这郡主全神贯注打量男子的模样落入行人眼中。 陆升便不觉有点后背生寒,忙往一旁侧坐了些,低头道:“这、谢公子仗义,实则别有隐情,破例也是无奈之举。” 司马倩道:“哦?谢这冷心冷肺的木头,何时变成仗义的侠客了?究竟什么隐情?” 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陆升苦笑道:“只怕要请郡主去问谢本人。” 司马倩轻轻一哼,不再打量陆升,转过头去,自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热茶,“祖父神神秘秘,你也神神秘秘,你们男人惯会故弄玄虚,生怕叫人瞧出些露怯之处来。岂料本身就破绽百出,本郡主不过懒得同你计较。” 陆升仍是苦笑,却不敢应是,只是心头愈发迷惑,云婵之事若是仍有首尾,为何云府不见动静,反倒是楚豫王府出面?再则,要破此局,寻谢方是上策,为何还要寻他?又要借他之手请谢出山不成? 思忖之间,马车已进了王府,又行了约莫两盏茶功夫,方才在一间灰墙黑琉璃瓦的五进房外停下来,众侍从上前,迎接陆升入内,司马倩却被拦在了外头。 第二十三章 贺新郎(八) 陆升穿过大堂,迈入书房之中。 那书房内十分宽敞,一名相貌清癯老者正立在一个靠墙高脚方几跟前,低头打量。那方几上放置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盒,红漆金箔,喜庆富贵,只是颜色却有些陈旧,也不知放了多久。 此时箱子敞开,露出其中装盛的正红色嫁衣,隐约露出凤凰尾羽的纹路,光华璀璨,耀人眼目。 陆升见他神色沉静,若有所思,便悄声走了上前,道:“陆升见过楚豫王。” 楚豫王年近古稀,身姿颀长,听闻陆升走近,仍是垂目看着那木盒,突然道:“云婵穿的嫁衣,原本是我楚豫王府之物。” 陆升知道还有下文,只应了一声是,楚豫王果然轻轻叹了一声,却只是叫人看座奉茶,又过了少顷,方才又道:“七十年前,元帝在位时,曾发生过一起举朝震动的大案。” 竟是突然说起了不相干的旧事。 陆升虽不曾熟读本朝历史,一说到七十年之前,举朝震动的旧事,却仍是隐约忆起了少许,试探问道:“王爷说的,莫非是光禄勋大夫贪墨案?” 楚豫王道:“正是……光禄勋大夫王洞之女,原本同我先父定了亲。” 陆升顿时恍然,他被红雾偷袭,在昏迷之中所见的二人,如今总算知晓了身份。 那位绣出了千金嫁衣,却因家中遽变、被迫沦落为官奴的女子,原来是那位光禄勋大夫的女儿; 而那位山盟海誓,却最终连援手也无法施予,转而娶了旁人,子孙满堂的男子,却原来是已然仙去多年的前楚豫王。 陆升愈发唏嘘,却听楚豫王将前因后果匆匆一讲,又道:“先父……自知有愧于王家小姐,后来却只寻回了这件嫁衣,对着它日夜悔恨悲叹,后曾留下遗命,要以嫁衣陪葬。” 人死灯灭,只对着件衣服悔恨,又有何用? 陆升腹诽不已,却不敢说出口,却反而问道:“既然是先王的陪葬之物,为何却被人取了出来?” 楚豫王叹息道:“先父殁时,先母尚在,先母却不肯遂他心愿。舍妹出嫁时,将这衣物做了陪嫁之物,送去了云府。” 楚豫王的胞妹连安郡主,正是云婵的祖母,然而这嫁衣虽然精美华贵、价值连城,却只能当做个宝贝传世,却终究来源处不祥,连安郡主也断不会糊涂至此,将其交予云婵穿着。 楚豫王道:“我已私下派人同舍妹细细问过,她竟连这嫁衣被盗也不知情,得了我的口信才去库房中查验,这才发现装盛嫁衣的木盒不知被谁人揭开了封印,内里的衣物不翼而飞了……” 嫁衣在云府被盗,随即却出现在云婵面前,云婵穿了嫁衣,中了蛊惑,被厉鬼夺舍,游荡于京城,夺人精气,害人性命。 昨日他已听到消息,最初那位遇到红衣女鬼的庾征公子,已然药石无医,横死家中了。 只是此人横死,犹如除去一害,倒叫闻者松了口气。 陆升皱眉道:“究竟什么人……这自然要严加追查,只是王爷传末将来,所为何事?” 楚豫王尚未开口,门口却有个声音冷嗤道:“还能所为何事?自然为了坑我。” 陆升转头,便见到谢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石青底松竹纹的深衣,眉宇间沟壑深深皱起,大步走了过来。 陆升忙起身笑道:“谢,你也来了。” 谢走得近了,脸上神情愈发不悦,斥道:“别人叫你一声,你就来了,身为一个专司查案的羽林卫,竟连半点警惕心也没有?” 陆升见面就被他劈头盖脸斥责一顿,更是有苦难言、百口莫辩,好在楚豫王及时为他解围道:“本王请陆功曹来,他还能拒绝不成?” 陆升连连点头,谢见他满脸不服气,抬一抬手,终究想到旁人在侧,并未曾当真朝这小子头上敲下去,只一甩袍袖,转向楚豫王,冷脸匆匆行了一礼,而后扫了一眼木盒,又道:“楚豫王先前所说,不尽不实,盛放嫁衣的木盒上,何以刻着玄卿镇魂印?” 楚豫王却处变不惊,在贴身内侍搀扶下坐回榻中,方才笑道:“不愧是葛道长高足,一眼就看穿了这桃木盒的机关。” 陆升也忙朝那桃木盒张望,却仍只看得出它红漆金箔,纹理繁丽,雕着缠枝牡丹、垂丝菊、迎春杜鹃各色花样,刀工精湛,十分的富贵喜庆。至于那什么镇魂印,却半点端倪也寻不出来。 楚豫王叹道:“不瞒两位,此乃我家门不幸,提了也于事无补,故而略了过去,并非有意隐瞒。” 谢道:“王爷先将陆功曹诓入府中,再给谢某下请帖,所图为何,不言自喻。谢某祛邪镇伏自然易如反掌,却不爱被人欺瞒玩弄。陆升,我们走。” 陆升心道谢好大的口气、好狂的气势,不觉间心折神服,谢一开口,他立时应道:“好。” 竟将高坐在上的天潢贵胄忘得干干净净。 谢见他顺服,心中稍稍愉悦几分,二人竟果真作势转身。 那老王爷怒而拍案,起身喝道:“放肆!” 谢见他大发雷霆,反倒笑得愈加愉快,好似灼灼月色,照得满堂生辉,他拂一拂衣袖褶皱,笑容可掬道:“我乃罗t凶星托生之子,又师从葛洪,自幼习得神通,你说我敢不敢放肆?”他倒当真放肆,竟跟这年近古稀的老王爷称起了你我。 楚豫王灰白的长须一阵抖动,浑浊眼光便转到了陆升身上。陆升被他一瞪,心道不可示弱,便愈发站得挺拔,亦是扬声道:“我、我恩师乃是卫将军!” 谢亦道:“抱阳纵是个无名小卒,既然因我而受牵连,什么人胆敢开罪他,我自有一千种法子叫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升被有着通天贯地神通的谢撑腰,顿时胆气横生,嘴角上扬,又忆起司马倩痛责谢冷酷无情来,心道若有机会再见郡主,定要为谢辩驳几句。 楚豫王却是脸色阴晴不定,连胡子也抖起来。谢道:“王爷,若是无事,我与抱阳这就告辞了。” 那老者顿时被这句话戳得如泄气的河豚一般,长叹一声,再度缓缓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揉着额头,哑声道:“光禄勋大夫贪墨一案,牵涉甚广,险些动摇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晋根基,元帝震怒之下,人人自危。先父彼时不敢妄动,只恐一着不慎,就要牵连宗族上下,数百人性命。所以弃王小姐不顾……先父虽然悔恨不已,最终却只寻回了王家小姐这一件遗物,每日里守着寸步不离。不料却被附于其上的厉鬼夺了性命,英年早逝,连舍妹连安成婚也未曾等到。” 谢笑道:“先考身负宗族命运,如此取舍也是大义所迫,不得不为。” 他说得合情合理,只是语中讥诮,就连陆升也能听出来。 楚豫王面色沉了沉,却仍是叹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往事,为长者讳,本王也不愿提及……却委实……并非有意隐瞒。当年幸而得了一位道长指点,炼了这桃木盒,以玄卿镇魂印镇压妖邪,家中才平安了这许多年。不料如今又遭横祸,如今是云婵,下一个却不知是何人……还请谢先生救我一家老小。” 他颤巍巍起身,竟对谢深深施了一礼。 谢又是一声哼笑,安坐在贵宾榻上,“早说清楚,何必横生这许多枝节。” 楚豫王垂下头去,神色难明,却只是叹道:“是、是……” 谢也不管他,只道:“这怨灵积怨百年,有几分道行,小觑不得。我列张清单,请王爷着人备下用具,再为我备下一个小院,任何人不得进入。”他又扫一眼陆升,“你留下有用,今日也不必回了。” 楚豫王自然满口应允,命人取来纸墨笔砚,供谢列下清单,这王府仆从行动迅速,不过一盏茶功夫,管事便来禀报,小院已清理布置妥当了。 谢笔走龙蛇,列了满满三页纸交予管事,叮嘱道:“子时之前,务必备齐。” 管事自然先将清单呈给楚豫王过目,楚豫王一扫,不觉坐直了怔然道:“喜烛十六对、新郎喜服一套、合卺酒具一套……这、这是要……?” 谢道:“成亲。”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陆升见旁人不开口,他只得期期艾艾问道:“谁……和谁成亲?” 谢横他一眼,突然嘴角微勾,却只道:“急什么,晚些自然一清二楚。” 随即又转头道:“正要同王爷商量,这怨灵积怨多年,起因不过是婚事未成,如今遂她心愿,削弱怨气,才能克制邪佞、以图制伏。故而新郎人选,其一需当是王爷血脉之后;其二则需在适婚年龄;其三,则需命格相合。” 楚豫王沉吟道:“前两条尚可在族中子弟内择选,这命格……” 谢道:“有劳王爷取适选子弟的生辰八字来,谢某自会验看。此事不过借成亲镇伏邪祟,事成之后,休养两日即可,并无后患,请王爷放心。” 楚豫王道:“谢先生言重了,事关宗族,这是分内之事。只是新娘……” 谢却忽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 此间事了,陆升便跟着谢走进楚豫王备下的院中,又问道:“谢,我该做什么?” 谢道:“好生安歇,今日祓除邪灵成败与否,系于你一身。” 陆升头大无比,不禁蹲在厢房门口呻||吟道:“在下一介武夫、查案捉人才是长项,对神鬼一窍不通。” 谢道:“有我在,不通也通了,快些休息。迟些若是叫累,我也不放过你。” 陆升只得愁眉苦脸进了厢房,那房中布置十分素雅,拨步床铺着上好的细葛,陆升也不客气,倒卧床榻中,闭目养神起来。 谢目送陆升进了门,仍立在院中,负手问道:“可曾看清楚了,究竟有几分把握?” 独腿而艳红、不过巴掌大小的火鹤在谢左边肩头徐徐现身,低头道:“盒中一缕微弱灵机若有似无,却仍旧凝厚敦严、绵沉而不堕,是龙龟幼子真魂,断不会错。只可惜受困阵中,被夺了许多气机,若是置之不理,至多两百年就要消亡殆尽。眼下既然得了机会,还请公子救它。” 谢道:“自古天地四象、守御八荒,如今毕方、腾蛇俱在,恩师为寻其余二象,十余年奔波万里却遍寻不获,如今被我遇到了,自然要救。只是……”他突然失笑起来,抬手抚了抚下颌,半敛眼睑,玩味道,“原本只为将这小子带回去,不想又有意外收获,抱阳其人,竟是个宝贝。” 毕方道:“是公子的福分。” 谢讥诮一笑:“福分?祸福相倚,犹未可知。” 毕方又低头道:“毕方一介蛮灵,愚昧嘴拙,又说错话了,公子息怒。” 谢转过身,只道:“你倒是耿直,不如多学学腾蛇,只听命行事,从不多嘴半个字。” 毕方虽不过一缕残魂,此时也隐约觉出了些委屈来。 腾蛇残魂比它更微弱数倍,连幻影也显不出来,更遑论开口?拿来比较,未免强毕方所难。 只不过谢若是讲理,他就不是谢了。 而后几个时辰匆匆而过,陆升醒来时,小院中仆从来来往往,奉命张灯结彩,已将主屋布置成了成亲的礼堂。 谢阅过了族中适龄子弟的八字后,取笔一圈,选中了云烨。 楚豫王难免迟疑了些,问道:“这……云烨是外姓人,如何能比我司马氏直系血脉更浓厚?” 谢道:“连安郡主亦是先考之后,她的子孙,自然也能继承先考血脉。” 楚豫王仍是迟疑,“可……女儿家终究生的是旁人的子孙。” 谢嗤笑起来,“王爷被孔孟邪说蛊惑日久,竟当真信了不成?上古有大巫,有沟通神明之能,这能力却是传女不传男的。依靠女子传承,实则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若王爷不肯,换人便是。不过出了什么差池,也并非谢某之过。” 楚豫王涵养再好,如今也有些撑不住,面色变了又变,一旁的管事见状,立刻上前道:“谢先生,恕小的冒昧,上古蛮荒部落,不曾受过圣人敦化,如何能同我文明上国相提并论?” 谢斜倚软榻,单手支颐,却笑得愈发愉悦,“哦?” 陆升一听,暗道不好,这公子哥儿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毒辣言辞,横生枝节,弄得救人反倒被怨恨,又是何必。 果然谢就道:“被北方蛮夷打得龟缩江南,称什么……” 陆升立时道:“谢,为何女子竟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 他问得突兀,却偏偏摆出一副虚心向学的面孔来,眼巴巴望着谢。 谢瞧着他一双黑若幽夜、又灿若星辰的眼眸,竟生不出半丝火气,只得道:“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 陆升道:“无妨,我聪明得很。” 谢愈发无言以对,楚豫王却叹气道:“罢了,玄明之事,本王委实不懂,就依先生所言行事。刘福,速去云府一趟,好生请云公子过来。” 那插话的管事想来是楚豫王的心腹,立时应了喏退下。 夜色已深,早过了宵禁时分,然则有楚豫王名帖,往来京城倒也没有麻烦。那老王爷终究年事已高,依了谢吩咐,众人再度退出院中,便回去暂歇,只命人密切留意动静,及时通报。 陆升先前胡搅蛮缠,此时人一散去,他便有些忐忑,摸了摸腰间的悬壶,这才道:“谢,新郎人选定了,新娘又是谁?” 谢道:“随我来。”转身走进了侧屋。 陆升大惊道:“原来已经选好了?究竟是谁?” 他跟着迈入侧屋,却见到了若霞同若蝶,正笑吟吟分立两侧,盈盈福身道:“见过抱阳公子。” 陆升正在思忖,若蝶太过年幼,莫非是要若霞假扮新娘?谢面上冷漠,对此事倒真的上心,救人于困厄,当真是个好人…… 却忽然听谢下令道:“给他换上。” 若霞应喏,自花几上放置的木盒中取出那件璀璨华美的大红嫁衣,若蝶却笑嘻嘻迎上前来,拖着陆升手臂走到屋中道:“抱阳公子,请容若蝶伺候公子穿衣。” 第二十四章 贺新郎(九) 陆升只觉耳旁轰然一声巨响,眼前顿时空白,待得回过神时,若蝶已经剥掉了他的一身f褶,若霞正要拿那十六幅的红色长裙往他身上套。 陆升手足无措,惨叫出声:“谢!” 谢面色沉静,眼底却藏着一抹难得的笑意,坐在一旁喝茶,又道:“你若肯假扮新娘,助我一臂之力,我便教你疗伤的秘术。” 这却当真戳到了陆升的痒处,他自同谢结识以来,不知提了多少次,每每被谢顾左右而言他混了过去,更叫他牵挂不已,恨不能住到谢府上,偷一偷师。 如今谢许了这么大的甜头,陆升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之间,那两个丫头手脚利落,已将嫁衣给他穿得妥当。若霞又解了他的束发,盘了个凌云髻,将妆台上摆放的金钗钿梳一一插满发髻。 陆升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忐忑问道:“谢,你说话算数?” 谢笑道:“我何时骗过你?” 陆升心道也是,只觉头皮被拽得紧绷疼痛,一根根发簪填上去,重得险些撑不住,不禁仍是抱怨道:“为何非要找个男子假扮……若被人知晓了……” 谢道:“女子属阴,若随意行阴婚,易被妖邪以假乱真,坏了日后姻缘。男子却是无妨的。” 陆升紧张起来:“此话当真?谢,你可不能坏我日后的姻缘,我兄嫂子嗣艰难,还指望我往后成了亲,多生几个承欢膝下。” 谢敛目看着茶盏,黑陶八角盏中,茶汤晃动,漾出层层血色涟漪,口中却应道:“坏不了。”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放心,有我家主人这句话,断不会叫你做个孤家寡人。” 陆升松口气,却赧然起来,有心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沉默不语,任由两个丫头为他梳妆。 待得妆扮完毕,两个丫头这才扶着陆升起身道:“公子,成了。” 谢扫了一眼,却皱起眉来,“哪里来的白面妖孽?洗掉。” 若蝶嘟着嘴,却只得出去取水,一面嘟嘟囔囔道:“别人家的新娘子可都是这幅打扮。” 陆升左右到了这一步,心里牵挂着疗伤秘术,反倒坦然道:“只是假扮,何必吹毛求疵?” 谢道:“戏当做足。” 二人伺候陆升将面上的脂粉洗干净,又重新为他涂上香膏,谢走了近前,抬手捏着陆升下颌打量。 陆升却只得老老实实端坐在绣凳上,仰头任谢打量。 谢眯眼看了,自妆台取了支小紫毫,在磨好的黛青中匀了匀笔尖,随后轻轻落笔在陆升眉峰上,细细描画。 这青年眉形本就生得极好,端整浓黑,形态秀丽,谢顺型而为,只略作修整添加,便绘出了一双弯长娟秀,黛中透青的远山眉。 只是张敞画眉,乃是夫妻闺房之乐,谢画眉,却只令陆升如坐针毡。 陆升攥紧了拳头,一忍再忍,耳根却仍是烧得通红,嗫嚅道:“谢……” 谢却掩了眼中笑意,只冷肃一张脸道:“安静些。” 他略略添了一笔,仔细端详,如今这青年眉目秀丽,脉脉含情,只是尚有些不足。 谢又以手指沾了些红艳唇脂,下令道:“张口。” 陆升愈发别扭,期期艾艾道:“这、谢,也不必做足到这等地步……” 谢冷道:“为山九仞,你要功亏一篑不成?” 陆升语塞,嫁衣穿了,发髻梳了,金钗簪了,连眉也画了,又何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再计较最后一点旁枝末节? 他只得依言而行,略略张口,谢指腹轻轻拂过嘴唇时,陆升只觉心口一紧,宛若一股电流自指尖激烈窜入胸膛,心头顿时擂鼓般响起来。 谢见他神色慌张,手指紧紧扣住裙服,将璀璨的凤凰抓成一团杂乱锦线,却仍旧强撑着不敢动弹,先前一点戾气,不觉间又消散无踪。 指腹触碰之处,柔软细腻得叫人不忍释手,他自然不亏待自己,反复摩挲赏玩,脂粉嫣红色早已化开,那青年坐立不安、面色潮红,妍丽之处,却远胜这点唇脂颜色了。 谢眼中那点和暖笑意终于克制不住,柔柔扩散开来,仿佛涟漪般,就连屋中气氛也随之和缓了几分。 若蝶几次待要开口调侃,俱被若霞一眼瞪了回去,只得闷闷掩住了口,小脸憋得通红。 待得谢终于撤了手,陆升顿时垮下肩头,丧气道:“发根绷得疼,头上重得慌,脖子痛,肩膀也痛……” 若蝶终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谢眼风一横,她慌忙再掩住口,“我、我去请新郎!”竟落荒而逃出了厢房。 云烨奉了祖母之命,来到王府,要同人假成亲,心中虽然不甘,然而一则长者之命不可违,二则此事归根结底,也是为云婵解决后患。故而只是沉着脸换了新郎服色,立在礼堂中候着那位伪装的新娘。 子时刚过,满堂红烛俱都燃了起来,照得室内亮若白昼,靠墙竖着大红灯笼,连房中两根立柱也被红绸包裹起来,满目喜庆,却唯独只站着云烨一人,连引他来此的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四周空空荡荡,十分诡异。 云烨硬着头皮站立不动,突然身后大门吱地响了一声,一阵阴风卷来,吹得满室烛光骤然一暗,云烨战战兢兢转过头去张望,随即如遭雷殛,僵立当场。 谢走在前头,手中握住一根红绸,另一头握在个盛装佳人的手中,谢牵着红绸,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步入礼堂。 那位个头高挑的佳人满头珠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七凰朝凤的嫁衣更将他身姿勾勒得颀长瘦削,裙摆拖曳时,衬得腰身盈盈一握。 眉黛弯长,薄唇施朱,只怕是强忍着窘迫,故而耳根飞红,却显出分外的明艳i丽。 云烨终于失声道:“陆、陆大哥?!” 谢冷冽目光倏地扫来,令云烨后背骤寒,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只是如今见了陆升盛装而来,心中却升起许多复杂滋味。 一时是“陆大哥竟然这般好看”,一时却是“这场闹剧倒也有趣”,纷纷扰扰,最终都沉淀成了不甘。 只因当真成亲时,牵着红绸另一头,与新娘步入礼堂之人,应当是他这位新郎才对。 谢自然不理会他这点小心思,在前头引路,将陆升带入礼堂正中。 四周的烛火陡然之间黯淡,缩得只有豆粒大小,似明似灭,原本尚有些喜庆的厅堂,霎时间化作阴森鬼府。 外侧间隐隐传来若霞抚琴声,若蝶那少女清亮嗓音随之响起,小声唱起了喜歌。 提篮兮,凤履窈。花满枝,桃夭夭。 捧如意,双燕绕。鸳鸯锦,红官袍。 结发兮,红烛烧。合卺酒,连心袄。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那少女的嗓音清丽稚嫩,却又沉郁沧桑,将好端端的喜歌唱得哀婉缠绵,叫人心底发酸。 云烨却望着那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好似一轮灿灿骄阳拨开云雾,晃得他心跳如鼓,咽喉发干,急忙上前几步,待要去接谢手中的红绸。只是他行事匆忙,隔得尚远就伸出双手,瞧着倒更像要去抢夺红绸一般。 谢却停了下来,只抬手朝外轻轻一拂,袖口一圈纹路顿时散发亮光,形成一道莹白光圈,脱离袖口,化作散发白光的绳索,交叉拦截在云烨跟前。 云烨不禁大急,欲绕过绳索向前,那绳索却如影随形,正正拦截在他面前。 陆升亦是疑惑问道:“谢?” 谢只道:“安心看着就是。” 云烨连连变换方位,在礼堂中狂奔了几圈,却仍然绕不过那绳索,终于怒道:“谢公子,这是做什么?再不拜堂,吉时便过了。” 谢却转过身去,握住了陆升的手,柔声道:“再不拜堂,吉时便过了。” 陆升非但面红耳赤,更觉一股羞窘烈火从头烧到脚,望着谢似笑非笑的双眸,总算还记得自己假扮新娘的职责,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拜、拜……” “谢!”云烨陡然发出怒吼,一把抓住了那灵巧如蛇游走的绳索,顿时响起阵阵如雷电交加的噼啪声,那绳索猛烈挣扎,却仍被云烨扯为两半,远远抛到了屋角。 那少年一双手掌中被那绳索电得焦黑生烟,却仍是面色如常,唯独双眸沉沉,毫无生气,却同当初云婵被夺舍时别无二致。他望向陆升,勾了勾嘴唇,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陡然足下发力,朝陆升扑了过来,一面喝道:“滚开!把新娘……给我!” 陆升骇然失色,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为假扮新娘,他不得不将悬壶交予若霞保管,如今不在手上,顿时心中又有几分发慌。本以为是女鬼作祟,不料变生肘腋,竟招出了个男鬼,更叫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往后退去,却踩到裙角,跌坐在地上。 眼见得那顶着云烨外皮的东西就要扑到眼前,陆升竟似嗅到了阵阵阴寒湿气,顿时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唯有拔高了声调慌张唤道:“谢!” 袖手旁观至此的谢如今才动了,静时如山岳,一动却迅捷如电,竟自背后抓住云烨后颈衣领,将他提起来往礼堂空地中一甩。 云烨被仰面重重砸落在地上,却连膝盖也不曾弯曲,更不曾用手撑地面,竟凭空直挺挺站了起来,再度作势欲扑。 谢全身衣袍扬起,无风而动,竟当真有了飘飘欲仙的气势,他手结剑印,一字一顿,铿锵如金石之音,念出了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困!” 刹那间,云烨所在处的房顶、地面各自亮起炫目金色光柱,下降上升,连接成片,道道光栅形成一个方形牢笼,将云烨困在其中。 云烨猝不及防,撞在一排光栅之上,触及之处顿时黑烟袅袅,滋滋作响,那怪物发出刺耳哀鸣,跌落回笼中地面,大红的新郎服上,已烙下道道焦黑印痕。 那少年趴跪在地上,却不敢再撞光栅,只睁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直愣愣瞪着陆升,突然间涌出两行血泪,缓缓滑过惨白瘦削的面颊,隔着金色光栅,颤巍巍抬起手,凄楚唤道:“宁宁……宁宁……” 陆升坐在地上,奋力往后蹭了蹭,颤声道:“这、这当真是个鬼……?”他骇得肝胆欲裂,连嗓音也变调了。 谢却未曾回话,陆升转过头去唤道:“谢?” 谢立在原地,闭目不语。 陆升正要再唤,声音却骤然哽在咽喉中,只见谢衣衫的交领上方,比交领更白三分的颈项中央,突然裂开一条细细的红痕。 第二十五章 贺新郎(十) 谢却突然抬起手来,遮挡住颈项,再挪开手时,那丝红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颤声道:“谢、谢,究竟发生了……” 谢自嘲笑道:“是我轻敌了。” 他话音才落,一阵破空呼啸声由远及近,仿佛无数乱石砸在房顶门墙,伴随噼啪响声而起,木头烧灼的焦灼烟气四散开来。 此是敌袭,并非鬼怪,陆升自然全无畏惧,应变得迅速,提了裙摆就朝礼堂外间冲去,若霞、若蝶二人面色惨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几只带火的箭矢扎穿了窗纸,深深钉入木桌、几案当中,缠绕箭身的布条浸满火油,猎猎燃烧起来。外侧间内热浪阵阵,烟熏袭人。 陆升立时踹翻圆桌,以之为盾,屈身前行,滚动圆桌挡住两女,自若霞手中接过悬壶,方才道:“快些进去,照顾好你家公子。” 若霞尚有几分镇定,略一点头,便借助圆桌遮挡,硬拽着险些无法动弹的若蝶躲进礼堂之内。 一阵火热箭雨再度落下,陆升拔出悬壶,通身气势骤变,剑尖闪烁,化作无数星芒,将袭来身前的火箭尽数击落。 随即闪身至箭雨最密集的窗户边,扬声喝道:“羽林军北十二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在此,什么人竟在天子脚下行凶?!” 小院十丈之外,已被王府侍卫团团包围,两队侍卫轮番张弓,由一名通身漆黑盔甲的武将指挥,武将短促喝道:“放箭!” 众侍卫松手,刹那间,漫天飞起火焰流星,纷纷扬扬射入院中。 好在那院中房屋乃是木石混造,又以砖石为主,烧得并不如何旺盛,然则长此以往,那院中之人势必葬身火海、无处逃生。 楚豫王在步舆中安坐不动,眼神冷漠阴鸷眺望小院中火光熊熊升起,再不复同谢、陆升见面时那般忍让谦和。 四周侍卫环绕,一名道人立在步舆旁,身披布满狂草字样的道袍,满头花白头发披散肩头,同样花白的长须齐胸飘动。手里托着红漆金箔的木盒念念有词,随着他低声念诵,那小院四周的八个方位上,隐隐有幽绿细光亮起来,悬浮半空,蜿蜒如叶脉蔓生,渐渐呈现出将小院笼罩其中之势。 火光映照时,那绿光由弱转强,好似自其中汲取能量,扩撒得愈发快速。 眼见得绿光即将在小院上空合拢,楚豫王神色愈发凝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刘福在楚豫王耳边低声道:“王爷,是郡主。” 楚豫王略皱眉,却仍是从步舆起身,穿过侍卫重重守卫,来到包围圈外围。 正是司马倩首当其中,文秀率领一众王府侍卫紧紧护卫在身后,同包围的侍卫对峙。 司马倩眼见楚豫王现身,急忙上前道:“祖父,这些奴才当真大胆,竟敢阻拦本郡主。” 王府侍卫个个俱是良家子出身,此时听闻奴才二字,尽皆变了脸色,对司马倩怒目而视,司马倩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紧盯着楚豫王,一字一句道:“祖父,谢是陈郡谢氏之后、渭南侯的嫡长子。” 楚豫王却道:“倩儿,你爹今日可曾醒过?” 司马倩通身气势顿时泄了九成,垂目低首,迟疑道:“不、不曾……” 楚豫王叹道:“我楚豫王府百年命运,皆系于此,倩儿,退下罢,好生陪你娘守着你爹,若此事顺利,你爹今夜就能醒转。” 司马倩颤声道:“祖父,孙女不明白……” 楚豫王声音陡然严厉道:“你不必明白,文秀,还不护送郡主回房?” 文秀略略迟疑,便只得在司马倩身后躬身道:“郡主,请回房。” 司马倩脸色惨白,胸膛起伏不定,最终仍是颓然道:“是,祖父。” 楚豫王见众侍卫护送郡主走得远了,这才转身折回步舆旁,随即听见那院中传来青年清朗喊声:“……什么人竟在天子脚下行凶?!” 那黑甲武将随即抬手,制止部下放箭,皱眉道:“这小朋友就是卫苏的弟子?” 楚豫王却沉声问道:“元真人,此人留得留不得?” 那花白胡须的道人缓缓捋着胡须,闭目掐指,算了一遍才道: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留之无用,杀之无益。” 楚豫王颔首道:“卫苏此人,极是难缠,倒不必节外生枝,放他出来。” 那黑甲武将便朝身边亲兵一摆手,那亲兵会意,扬声道:“陆功曹,吕将军奉命捉拿擅闯王府的重犯,与功曹无干,请功曹先行离开,我等绝不伤功曹半分。” 陆升暗暗咬紧后槽牙,却只觉心中一腔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楚豫王为除灵请来谢,特特备下这小院,如今却派兵包围庭院,却尽数是为谢而设的局,居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却是陆升闻所未闻。 他冷笑道:“我离开了,院中其余人又要如何处置?” 那亲兵道:“陆功曹不必担忧,此事尽在吕将军掌控之中,必不会令重犯逃离王府。陆功曹,事态紧急,还请功曹速速出来,免得误伤了。” 陆升见飞箭停了,小心翼翼透过烧焦的纸窗朝外望去,沉沉夜色之中,火把星星点点蔓延开去,乍看竟有数百人之多,以他和谢二人,如何闯得出去?更何况谢似是中了暗算,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他不觉心头愈发火起,若非楚豫王强请他入府,谢何必受他牵连?虽然不清楚这王爷的目的,其要置谢于死地的决心,如今却是清楚明白、毫不遮掩了。 陆升又扬声道:“我同谢一道进了王府,自然也要一道……” 他话音未落,却突然被若霞截住话头,那侍女小声道:“抱阳公子,且先答应下来,我家公子有事同你商议。” 陆升一愣,顿时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定下心来,朝着窗外道:“且容我……考虑。” 院外楚豫王眉头微皱,那黑甲将军却道:“本将敬你恩师乃忠良之后,只给你半柱香时间,如若执迷不悟,自当咎由自取!” 顿时就有侍卫取来一支香点上,楚豫王不觉皱眉道:“吕将军,如此拖延,只怕夜长梦多。” 那黑甲将军威风凛凛,将一柄大剑反手杵在地上,面容亦是隐藏在漆黑护面后头,就连声音也因之带了沉沉回响,瓮声瓮气道:“不过一个凡俗小子,翻不出浪来。元真人,你说如何?” 那道人闭目道:“我这感神通冥大阵专为慑服玄士而设,那羽林郎不过肉|体凡胎,一介凡夫俗子,多留一刻、少留一刻也是无妨。吕将军忠义,放他一条生路,也是为王爷积福。” 楚豫王同这二人亦是互为合作的关系,虽然心头不悦,见那将军执意行事,也只得沉默不语。 陆升却已回了礼堂,见谢靠坐在红绸柱子下,面无血色,竟好似冰雪雕琢一般,他急忙上前两步,蹲在谢跟前,抓住他一只手,顿时触手冰凉一片,叫他不禁倒抽一口气道:“谢,究竟怎么回事?” 若霞若蝶守在一旁,默默垂泪,若蝶咬牙道:“不知哪里来的臭道士,竟设下陷阱,要害我家公子性命!” 陆升怒道:“那老头好恶毒!谢,不如将那鬼怪放出来,叫他去找楚豫王算账!” 谢面色白若冰霜,却突然轻笑起来,“那鬼怪心智不全,看不见旁人,只会追着你成亲。” 好似回应一般,云烨又在笼中嘶吼起来:“宁宁!宁宁!”竟是除了这个名字,再不懂其余只言片语。 陆升后背生寒,咬牙抓紧了谢一只手,惶然道:“这要……如何是好?” 谢道:“陆升,你走罢。” 陆升怒道:“我不走!我若此刻弃你而去,算什么男子汉!” 谢道:“急什么……听我说完。” 陆升只得洗耳恭听。 谢轻声问道:“抱阳,你可愿为我冒一冒险?” 陆升心头一动,紧抓住谢的手,沉声应道:“如、如d,我自然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却突然轻笑起来,闭目道:“我不爱这表字,听着刺耳。” 陆升初唤他表字,也是一阵赧然,又道:“总不能口口声声唤你谢,也太过……生分了。” 谢道:“……听说我娘唤我阿。” 陆升疑惑,下意识便问道:“听说?” 谢道:“我娘去世多年了。” 陆升忆起自己爹娘,顿时又是心酸、又是亲切,只觉他同谢相遇,当真是上天注定一般。他低声道:“阿,你要我如何行事,只管吩咐。” 谢唇角微勾,这才道:“附耳过来。” 陆升依言而行,靠近时只觉这贵公子一身熏香清冷醒神,倒是十分好闻,他气息吐在耳侧,又酥又痒,然而话语凝重,却令得陆升忽略了暧昧气息,神色肃然起来。 半柱香功夫转眼即逝,楚豫王眼见那线香燃过,立时道:“吕将军,时辰到了。” 吕将军望着毫无动静、唯有火油烈烈燃烧的庭院,缓缓抬起手来,作势欲挥,房门却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陆升沉着脸立在门口,好似门神一般,涩声道:“我这就……离开。” 众侍卫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盛装丽人手提利剑,自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光中迈步走了出来,红衣翩然,姿势却分外爽利。 就连那亲兵也期期艾艾问道:“来、来者可是陆升陆功曹?” 陆升接连遭遇巨变,哪里还记得自己凤冠霞帔,满头珠翠,只怒道:“自然是我!” 那亲兵也不敢再开口,众侍卫再度张弓搭箭,只待吕将军一声令下,就要在火把上点燃箭头,继续围攻庭院。 陆升谨记谢叮嘱,屏息静气算着方位脚步,一到位置,突然一个踉跄跌倒,犹如推金山倒玉柱,竟叫一半侍卫提心吊胆,险些忍不住冲上去搀扶他。 跌倒之时,陆升顺势反手杵剑,那看似平凡无奇的佩剑竟一口气扎穿青石地板,尽数没入其中。 元真人突然惊叫出声:“不好!” 话音未落,只听阵阵爆裂脆响自剑刃周遭传来,好似破坏了什么物事,悬壶上红光暴涨,好似一张鲜红蛛网,飞快蚕食笼罩宅院的幽绿光罩。 第二十六章 贺新郎(十一) 红光乍现时,那层绿光结网,终于显露全貌,遮天蔽地,最终丝丝缕缕,尽数缠绕在谢身上,将他颈项、手足牢牢捆缚,并有若活物般,缓缓汲取血肉精气。 如今悬壶刺破那邪阵一角,纠缠力度顿时减弱,赤红光芒急速蔓延,映照半边天际,眼见得就要将幽绿光罩吞噬殆尽。 元真人怒道:“那厮要破阵,吕马童,你还等什么!”他猛地盖上木盒,不过是木盒碰撞,清脆磕碰声却响彻庭院,令闻者惊心动魄,近处的几名侍卫更是受不住那无形迫力,两耳流血,倒地昏迷。 木盒合上的磕碰声传来时,陆升只觉手中悬壶被反弹之力猛烈向外一震,震得五指发麻,险些脱手飞出地面。他单膝跪地,两手牢牢抓住剑柄,发力再度狠狠往地下一刺,悬壶坚固无比,又再度刺穿不知什么物事。 绿光愈暗,红光愈盛,仿佛拉锯战一般,那妖道又连连烧了数张符纸,属下道童手持灵剑线香,急急奔走四处,再度将小院团团围起来。 那黑甲将军终于扬手,森然道:“本将念你修行不易,好心放你一条生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本将成全你,放箭!” 一声令下,火箭如雨,纷纷落下。 陆升孤零零半跪庭院之中,四周无遮无挡,唯一的武器倒插入石板之中,退不得、躲不了、挡不住,竟是毫无半点对抗的措施。 然而一轮箭雨完毕,烟火飘渺,却连一支也不曾射中。裹着火油布条的箭矢就落在距离陆升半步之遥处烈烈燃烧,更衬得他一身红衣艳丽无比,仿佛开至荼蘼、纵情燃烧的红花木棉,轰烈在枝头,灼灼刺眼。 众侍卫或是瞄准房顶,或是朝着地面,竟无一人对准陆升放箭。 那黑甲将军冷哼道:“一群废物,退下!无头卫何在?” 王府侍卫俱被驱赶退去,一列黑甲卫士无声无息出现在陆升眼前,人人皆同那黑甲将军一般,身披厚甲、头戴铁盔,面容尽皆隐藏在护面之下,倒果真有几分“无头”的诡异迹象。 这列军士却同王府侍卫截然不同,吕将军一声令下,便举起黑黝黝的长弓,幽蓝箭头整齐划一,瞄准了陆升所在。 陆升大难临头,又转瞬死里逃生,一颗心忽上忽下,到了如今反倒有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念头,只望着密密麻麻的箭簇,自嘲低笑起来,“总算不用死成个火刺猬……我若葬身此处,只愿能换谢逃生出去。” 吕将军又再喝道:“放箭!” 刹那间,红光骤然一收一放,将绿网冲得粉碎,射向陆升的羽箭眨眼间烧成了黑灰,被立在陆升身后的谢袍袖一挥,连黑灰也不曾沾到他半点,就翻卷散开,不知踪影了。 不知是谁在暗中喊了一声“好!”,混在噼啪作响的烧灼声里,辨不清方位。 楚豫王显然也听见了,怒道:“什么人竟生了反心,给我找出来!” 众侍卫面面相觑,却不敢作声,只在心里腹诽那同袍不懂掩饰,又或是心绪激荡,难以自制。 总而言之见得美人得救,众人却是乐见其成的。 陆升也是一脸恍惚,他连续两次被箭雨包围,却又接连两次安然无恙,心绪大起大落,察觉那人距离自己身后近在咫尺,不禁颤声道:“谢,谢,你无事了。” 谢脱了被扯得零落的外裳,仅着一袭质地轻软的素白锦道袍,白底上以银线绣着八宝章纹、云纹与上古虬蛟,火光一照,顿时云蒸雾霭,那虬蛟犹如在云中穿行出没,活灵活现,更衬得这贵公子谪仙一般,风仪无双。 他手中提着色如黑墨、非金非石的短剑,虽然仍旧面无血色,颈项、手腕、脚踝仍残留被那道人偷袭绞杀的血痕,却只以长袖一掩,泰然自若道:“无事了,你好生握着悬壶,莫让它逃了。” 陆升大惊失色,“果然刺中了……妖怪?” 陆功曹天不怕地不怕,枪戟如林、死到临头也未曾令他退缩半分,唯独头疼怪力乱神,如今得知剑下刺着个怪物,不觉手腕都有些发抖。 谢道:“不是妖怪……抓好。” 他陡然抬手,一道银纹脱离袖口,风驰电掣穿过人群,那银色绳索虽然被云烨扯为两段,如今又完好如初,团团捆缚在元真人手捧的木盒外。 陆升顿觉剑下震动愈发剧烈,好似一尾巨大的活鱼要挣脱,他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再度两手握剑,狠狠往下猛扎,将那不知真身之物牢牢钉在剑下。 谢方才道:“上古曾有旁门左道,名曰’夺命’。” 这二字甫一出口,顿时小院上空妖风大作,吹得窗棱木门上的火焰愈发烧得猛烈,陆升离得丈余开外,也察觉热风扑来,焦灼烟尘刺鼻得连心肺也好似滚滚发热起来。 楚豫王却是面色铁青,抚住胸膛不住气喘,刘福急忙搀扶他,取出一瓶药丸喂他吃了一粒,这老者缓过气来,才哑声道:“他竟知晓了……他竟然知晓!快……快杀了他!这王府中一个也不能放过!” 吕将军自背后抽出大剑,喝道:“杀!一个不留!” 约莫百人的无头卫立时分作两队,一队二十余人,仍是张弓搭箭,瞄准院中两人,这次射出的却是黑气萦绕、鬼气森森的羽箭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 一队八十余人,却突然拔出腰刀,返身朝外围待命的王府侍卫砍去。 几名王府侍卫猝不及防被砍中,惨呼声此起彼伏,随即回过神来,即刻执了武器,同无头卫战作一团。 一名侍卫横枪扫过,正正砸在黑甲军士头盔侧面,竟将头盔扫了下去,头盔下空无一物,那无头卫竟果真无头,全无妨碍地提刀杀伐,却将众侍卫骇得肝胆欲裂,再无对战之心,纷纷转身四散逃窜。 第三次箭雨再度袭来,谢此时立在陆升身侧,不闪不避,陆升自然连半点也不担忧。 一头巴掌大小的赤红火鹤突然自二人面前现行,小巧精致得犹如珊瑚雕琢的宝物,它只扇动双翅,仰起细长颈项,发出清越鹤唳,鸣声过处,箭矢尽化烟雾,被狂风吹散。 就连无头卫也尽数停止追杀,僵直了身躯,骤然化作团团黑雾,消弭于无形之中。 “夺命之术,是以家中血亲为引,设下机关,强夺他人命中福祉,以换得本族福泽绵延、千秋万代。这旁门左道虽然阴毒,却也是上古大能所创,其中精妙玄机,哪里是你这无能小道所能领悟?” 谢和缓开口,只抬指一点,元真人嘶声惨嚎,不得不松开木盒,踉跄后退几步,七窍流血倒了下去。 数名道童侍从慌张跪在旁边,尖声哭叫道:“师父!师父!” 那银白绳索悬在空中渐渐绞紧,终于将木盒绞得粉碎,只留下一团青黑色的小光团,那绳索欢快至极,托着小光团飞回了谢身边。 陆升怔然问道:“夺命?机关?血亲?这光团又是什么鬼?” 吕将军大吼一声,打断陆升问话,手中阔剑几同人高,挟着风雷之势,朝着二人冲过来。木质院墙轰然一声,被他轻易撞得粉碎,如遇无物,地面石板随之微微发颤,只他一人,就仿佛千军万马杀将而来。 谢道:“抱阳,成败系与你一身,万万不可躲开。” 自那小光团靠近,剑下之物挣扎一阵强似一阵,陆升别无他法,只得用全身力气压制下去,两手几无知觉,连虎口也开始渗血,他只咬牙道:“我……死也不躲!” 谢眼神柔和,在他身上一扫,随即足下发力,提着那尺余长的短剑当面迎上去。 玄黑短剑之外,层层符纹金光四溢,纹路规整犹若工物图,飞快结成了一层足有两人高的巨剑虚影,同吕将军的阔剑短兵相接,碰撞之时,金石震耳,仿佛两座大钟相撞,震得周围人头脑昏沉、气血翻涌,稍体弱者亦是七窍流血,只怕连内脏也受伤了。 陆升离得最近,他身上泛起淡淡青金光芒,头顶一朵青莲花虚影缓缓盛开,将他笼罩其中,仍是毫发无伤。 谢紧跟一剑横扫,吕将军抬剑阻挡,阔剑却如同竹枝般折断,黑甲包裹的魁梧身躯被扫得横飞到院外,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悬停半空的火鹤见状,低头作势俯冲,谢却道:“毕方,留他一时半刻,我有话要问。” 火鹤听命行事,只停在那吕将军头顶三尺处,警惕盯着他任何异动。 谢手中金光剥离,再度恢复成尺余短剑模样,朝着吕将军走去。 包围小院的数百侍卫或是伤亡、或是逃离,如今所剩无几,无头卫则早在毕方一声鹤唳中全军覆没,此时四周零零落落,唯有火焰仍旧烧得旺盛,衬得这白衣青年宛若自地狱烈火中款款迈步走出来一般。 谢问道:“夺命之术,据传是由通天教主所创。万年之前,阐、截二教大战,截教败亡,自此传承断绝,邪术尽数被毁,而后方有人道昌盛……你莫非是截教余孽之后?” 那黑甲将军仰头哈哈大笑,啐了一口道:“什么劳什子截教断教,老子不认得!本将乃汉骑司马吕马童,太||祖亲封的中水侯!” 谢略略露出讶色,却是上前一脚,将那将军头盔踢了下来,果然肩膀以上、空空如也。 他嗤笑出声,道:“不过是个鬼,你得意什么?” 陆升全身力气俱集中在剑柄上,同那不明之物犄角相抵,发力压制,一面仍是分心听那二人交谈,不禁心中又惊又怒:又来一个鬼,有完没完! 第二十七章 贺新郎(十二) 谢又问道:“吕侯身为前朝开国大将,不在地府安养,也不肯轮回,却恋栈阳世,干涉人间,所为何来?究竟是同什么人结盟?” 吕马童在地上一通乱摸,寻到头盔安回肩上,方才冷冷道:“与你何干?” 谢仍是不紧不慢道:“都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了,谢某问一句,也是理所当然。” 那黑甲将军道:“本将不过奉命行事,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谢略扬起眉梢,倒当真生出了几分好奇,“前汉天子配享太庙,并无遗恨。为何时隔数百年,如今却突然插足我大晋乱世?若非这位先人,又有什么人物能驱驰中水侯?” 吕马童不答,谢却突然展颜笑道:“原来如此……”他抬手轻轻一揉额角,失笑道:“必然是如此。当时之因,后世之果,阁下果敢勇悍,决策英明,却不知可曾想到过今日?” 陆升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却忽听一个温婉女子嗓音,幽幽自暗处传了过来,“四面楚歌换一世荣华,吕侯这买卖自然做得好。只不过,人生在世,切莫欠债。生前欠、死后还,做鬼也不得安宁。” 火光映照的庭院尽头,一座假山背后,款款绕出个女子,一身湘妃色曲裾,阔袖宽幅,有先秦遗风,长发挽成堕马髻,饰以白玉钗、珍珠钿,素雅秀丽,光华自生。她约莫二十后半年纪,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眉目精致,行走时犹若风拂莲荷,削肩纤腰,虽然生得娇娇怯怯,我见犹怜,如今朝着杀人放火、喊打喊杀的一群武夫步步行来,却神态从容,眼眸明亮锐利,竟颇有几分大将气度。 吕马童不顾毕方在头顶虎视眈眈,翻身起来单膝跪地,颤声道:“王妃……” 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一双秀美双眸只在谢及陆升身上来回打量,突然灿然一笑,微微朝谢福了福身,柔声道:“谢公子好算计,妾身这一局,输了。” 毕方飞离了吕马童上空,落回谢身后,小声禀报道:“这女鬼道行深厚,十分棘手。” 谢听了,面上仍未有半点变色,却是难得肃容,对那女子回了一礼:“不敢当,王妃无非是选错了人。当世之中,能破这感神通冥阵者,不出三人半。谢某不才,忝为其半。” 那女子抬袖掩嘴,轻声笑起来,夜色之中,声音分外撩人,“其半?”她扫一眼陆升,恍然道:“若非你得了这位军爷一把神兵相助,刺破玄武印,只怕楚豫王此事就成了。当真是……功亏一篑。” 谢道:“王妃固然遗憾,谢某逃得一命,却是幸甚幸甚,明日当去药王庙烧香拜佛,谢谢菩萨保佑才是。” 那女子笑得连眼眸都弯了,“谢公子修习玄术,不去拜三清圣尊,为何却偏要跟西域来的和尚过不去?谢公子如何拜佛,妾身不禁也想见识一番。” 谢道:“王妃若有意,不如明日与谢某同往药王庙一行。” 那女子却叹道:“妾身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哪里进得了道观佛寺,不过是颠沛流离、残存于世的可怜人罢了。” 谢亦是叹道:“令人扼腕,可惜可叹。”只是神色间却半点可惜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陆升见他二人你来我往,机锋打得热闹,却半天不入正题,终究忍不住道:“谢……我手酸了。” 不等谢开口,那女子又笑道:“不可惜。妾身既然去不得,谢公子自然也去不得。” 谢却道:“王妃未免强人所难,我这小友手酸了,明日只怕也要与我同行。兴善寺有位惠叶禅师,医术高明、宅心仁厚,正好为他看一看手。” 谢话语间,人影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再度将这宅院团团围住,这一次却是王府众侍卫去而复返,个个神色呆滞,竟如被控制了心神一般,或提刀或张弓,再度朝着陆升兵戎相向。 陆升暗暗叫苦,愈发心浮气躁,突然间一声刺耳破空声当头袭来,竟有三道长长黑影,有若毒蛇出洞,猛然自侍卫群中窜出来,一根袭向银色绳索纠缠的光团,一根缠向谢,第三根却笔直冲向了陆升。 毕方振翅急冲,撞断了偷袭光团的黑影,半截皮鞭腾起烈火落在地上,满身细刺,宛若活物般挣扎了片刻,被烈火烧得干干净净。毕方却因这一撞,身形溃散,再难成型,只能缩回墨玉牌中。 谢一剑掷出,击飞那长鞭黑影,第三根鞭影却没了任何阻挡,眼看竟朝着陆升颈项绞缠下来,谢回护不及,心头猛然一沉。 陆升正犹豫是拔剑反击亦或听天由命,眼前却骤然杀出一道大红身影,将他遮挡在身后。 那长鞭便缠绕在了这人手臂上头,尖刺根根扎入皮肉,飞快渗出血来。 陆升愕然抬头,怔怔道:“云公子……?” 云烨一身红色新郎袍服上焦痕处处,鬓发凌乱,右手臂血痕淋漓滴落,就连面颊也残留着血迹,委实狼狈不堪,唯独双目铮亮,神情凛冽,威严端肃,绝非他这年纪阅历所有。他只横目一扫,扬声喝道:“何方妖邪,竟敢在我楚豫王府生事!子恒,你身为天家宗室,却同邪魔外道沆瀣一气,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庭院外一角,楚豫王仍是靠坐步舆中一动不动,刘福跪在侧旁,涕泗磅礴,哽咽道:“王爷……仙去了。”谢同吕马童一番激烈相搏,纵是年轻力壮的侍卫也避不开波及,轻则昏厥、重则心脉受创,这年近古稀、又有心疾在身的老人哪里受得住,竟在此处气绝身亡了。 云烨愣了一愣,面上浮现出几分痛色,却仍是厉声笑道:“谋逆篡位,是为不忠;手弑亲父,是为不孝;戕害年少,是为不仁;勾结妖魔,是为不义。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死有余辜!” 那女子笑道:“原来是前楚豫王,这样骂自己儿子,未免也太过无情。” 云烨森然冷道:“若非你这妖女蛊惑犬子,他岂能犯下重重滔天大罪,如今却同我道貌岸然,当真厚颜无耻!左右,听本王号令,将她拿下!” 那些神色呆滞的侍卫多少回过神来,却仍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娇声笑道:“王爷息怒,妾身此行亦是无奈,不过要为这群没用的部下亡羊补牢。待妾身杀了这几人,寻回龙龟,自然抽身就走,绝不再踏足府上半步。” 云烨道:“本王府上,岂容你说杀人就杀人?” 那女子仍是盈盈浅笑,柔声以对:“王爷许是忘了……您六十年前就死了。” 云烨脸色一变,谢却在此时叹息道:“王妃许是忘了,我却还活着。” 第二十八章 贺新郎(十三) 他修长两指间夹着一张玉白色的符纸,只往后轻轻一抛,那符纸好似长了眼睛,生了双翼,无风自燃,轻飘飘朝着青黑光团包裹上去,随即燃成一团青白色烈焰,猛地冲进悬壶刺破的缝隙之处。 那女子脸色骤然一变,怒叱道:“放肆!”身形陡然腾空,天女般朝着陆升扑来。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壶下的活物却突然潜伏不动,随即无数白光炸裂,那女子触到白光,顿时发出凄厉惨叫,慌慌张张后退躲避。 陆升足下地面巨震起来,他终于抓不住剑柄,松手跌落在地。 四周却地动山摇,青石板寸寸断裂,房屋坍塌,整个小院塌陷而下,自其中缓缓升腾起一头玄青色的巨兽来。 金睛铜鼻、钢须铁齿,龙首而龟身,四肢壮如盘柱,通身浮现着层层金光符纹,徐徐升向夜空之中,无数碎石自其背上滚落如雨,纷纷坠下,仿佛正朝着半空一弯下弦月靠近。 陆升仍旧呆坐在那巨兽背上,茫然四顾,悬壶剑却正好钉在那巨兽厚实巨甲的正中,此时仿佛同周围金纹呼应一般,隐隐散发黑气。陆升却未曾看清楚,他竟同这般大如小丘的巨兽僵持了这许久,如今尚未回过神来。 那女子厉喝道:“吕马童!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将那些人尽数杀了!” 黑甲将军沉声应是,却先转过身去,抽出不知何时恢复如初的阔剑,一剑插入王府侍卫胸膛之中,那侍卫圆瞪双眼、气绝身亡,通身却未曾流出半滴血,反倒好似被吸干了骨血精气般,飞速干枯,转眼竟化作了枯骨。 那黑甲将军连连击杀数名侍卫,通身黑气暴涨,矮身屈膝,炮弹一般冲向悬浮至半空的龙龟背上,要先拿最弱小的陆升下手。 然而一道素白身影却如月神从天而降,挡在吕马童面前,尺余短剑顶在头盔正中央,谢道:“我念你曾手下留情,不灭你魂魄,早些投胎去吧。” 话音一落,黑甲黑盔立时砰一声爆炸,化为飞灰、无影无踪。 那女子娇容终于失去镇定之色,突然自头上拔出一支玉钗,横在手中喝道:“杨喜、杨武何在!” 刹那间,阴风大作,天际乌云汇聚,几欲遮蔽满天星辉月芒,陆升才站起身来,就被足下巨兽一晃,险些跌落到背甲之外。 云烨急忙伸手搀扶,半途中却突然被人扣住手腕甩开,却原来是谢也落在背甲之上,一手抓住陆升,一手挡开云烨,眉眼之间,冰寒如霜:“仔细看清楚,这不是宁宁。” 云烨颓然叹息,垂下双手,突然走到龙龟背甲边缘,腾身一跃,跳了下去。 陆升一惊,失声唤道:“云烨……公子!” 谢将他拖回背甲中央,喝道:“他死不了,握住剑!”随即也腾身一跃而下。 陆升只得闭嘴,揉揉酸疼双手,重新抓住剑柄,悬壶剑身顿时传来一阵剧震,险些再将陆升两手震开,当真是又痛又麻,陆升咬牙强忍,如此巨震过几次,他方才惊觉,那巨兽的背甲好似小了一圈。 先前升腾到高空,狂风大作,几欲将他自背甲上卷走,如今却开始徐徐下降了,一面下降,一面缓缓缩小,当真是震一次,缩一些,陆升见这招有效,两手将剑柄抓得愈发牢固,不觉间这龙龟已降到了十丈以内,更自小丘般巨大,缩成了磨盘大小,若再缩几圈,陆升便无处立足了。 谢同云烨却无视头顶阴云密布,同那女子对峙而立,那女子身后却缓缓浮起犹若山岳巨大的黑影,层层涌动,间或露出一只独眼、半根獠牙,却又立刻溃散,蔓延开无穷阴寒之气。那女子冷笑道:“妾身虽然受了千叮万嘱,只道不可大意,不想还是小觑了谢公子。如今只得暴殄天物、请两位见一见百万修罗。” 陆升虽然不懂,然而又是百万、又是修罗,绝非良善易与之物,再望着她身后好似无边无际的鬼影,不禁骇然道:“谢!你当心些。云公子也……当心。” 谢神色分外凝重,手中短剑再度爆发层层金纹,凝出巨剑形状,云烨却只赤着一双手,却仍是挡在那女子面前,分毫不退半步。 当是时,狂风骤停、乌云退散,那女子身后的重重黑影也突然消散了干净。清润月光再度洒落,照得满园祥和,先前一番凄厉乱象,竟似从不曾存在过。 那龙龟已缩成了碗口大小,却仍被悬壶卡在剑尖,挣扎不脱。 陆升一跃落地,提着剑也站到谢身旁,严阵以待。 那女子却倏然转头,只见一列耀目火把自王府前院逶迤而来,她不禁沉下脸,哼了一声,随即却又恢复了娇怯怯的模样,朝着三人盈盈一福,“时也运也,下次再见,谢公子却未必有这等好运了。妾身先行一步,诸位保重。”她身姿轻盈,缓缓退入假山阴影后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茫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手中金光散去,这次却是径直将短剑收回袖中,又自陆升剑尖将那头小小的龙龟拔下来,才道:“你恩师来了,这些羽林军身经百战,气血冲天,自然神鬼难敌,连那女鬼也要避其锋芒。这位楚豫王只怕也受不住。” 顶着云烨外皮的前楚豫王缓缓合了双眼,“一缕残魂,六十年前就该命绝,如今苟延残喘也是无益。倒给两位添了许多麻烦。” 陆升回想之前的蛛丝马迹,迟疑问道:“夺命邪术,是以血亲为引,强夺他人福祉……所以被楚豫王府之人封在盒中的并非王家小姐的魂魄,而是……你?” 前楚豫王道:“正是,再趁连安出嫁,送入云府,借机强夺云府百年气运。原本随云婵嫁入薛府,又可再夺薛府福祉,岂料不知何人开盒破印,本王才得以逃离桎梏。然而六十年磋磨,不慎心神尽失,只留满心执念,几欲成魔,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 陆升倒吸口气,哑声问道:“究竟什么人……竟敢将王爷封入镇魂印中……” 前楚豫王讥讽一笑,道:“自然是家父。我自幼无心政事,家父却子嗣单薄,只得我一个独子,不得不传位于我。更何况光禄勋大夫之女与我曾有婚约,惹圣上不喜在先;我被迫另结姻缘,忧思过重、病入膏肓在后,倒不如封入印中,炼成夺命邪术,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升唏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被至亲背叛究竟是什么滋味。 只怕是世间第一痛心之事。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远处火把眨眼已靠近,隐约传来卫苏唤他的声音,陆升大喜,忙高声应道:“师父!师父!”一面拔足往前跑去迎接。 前楚豫王看着那一身红裙仿佛翻腾烈火,渐渐隐没在庭院外栽种的辛夷花树下,无声无息笑了笑,对谢一拱手道:“日出之前,我自会将云烨归还府中,公子无需担忧。” 谢皱眉道:“云烨死活,与我何干。” 前楚豫王笑道:“自然同谢公子无干,陆功曹却关心得很。” 谢眼神一冷,前楚豫王又道:“云烨终归是我曾外孙,我却不是戕害亲族之人。不过是……了一了心愿。” 谢道:“你得了自由,却也失了庇护,鸡啼时就要烟消云散,连转世也不成,短短数个时辰,还想了什么心愿?那位王小姐,自然也早不在人世了。” 前楚豫王苦笑,却仍是道:“人死心灯灭,我何尝不知,不过是……” 他咽喉哽了一哽,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再朝谢略一拱手,转过身去,踏着满地废墟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往另一头走远了。 谢独自立在原地,前方火把高照、羽林军喧哗,后方火油终于燃尽了,点点火花渐次熄灭,黑暗无边无际。 云烨那少年郎的嗓音唱起歌来,歌声隐约传来,好似暗夜中留下一缕浅葱色萤火,在寂寥黑暗中,竭尽全力发光。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第二十九章 贺新郎(十四) 陆升穿过辛夷花树林,前方一名羽林军喝道:“站住,什么人?” 那羽林军手持一把长||枪,中等身材,古铜肤色,蓄着短须,身形矫健结实,两眼精神内蕴,一声爆喝如舌绽春雷,气势迫人。 陆升喜道:“师叔,是我。你也来了!” 那羽林军正是卫苏的师弟,任北十二营总兵的晁贺,闻言一怔,神色古怪,随即收了长||枪,命令众羽林卫让出道路,只道:“跟上。” 晁贺素来寡言少语,陆升也习以为常,紧跟在其身后,不过十余步,便见到了由成百士兵簇拥而来的一员武将,他心头一喜,急忙唤道:“师父!” 那武将穿着一身暗金红衬的鱼鳞甲,不怒自威,眉宇间有一道浅浅伤痕,是当年被乱党所伤,却丝毫无损他伟岸如武神降临的气度,此时见了陆升,两眼微微睁大,旋即笑了起来。 世人尚秀美柔弱,又以蓄须为荣,卫苏却生得身形矫健,犹若一柄气势凌云的利剑,踏步间有龙象之威,眼神凌厉凶悍、能震慑宵小。京中盛传“小儿哭,请卫苏”,戏言卫将军形状狰狞恐怖,能止小儿夜啼。实则若换了尚武的先秦前汉,如他这般昂藏七尺、相貌堂堂,也当得起一句美男子、大丈夫之称。 又因卫苏曾多年戍边,一切习惯从简,故而也不蓄须,反倒比其师弟更显年轻,此时笑起来,便颇有些豪迈潇洒、野性难驯,不像个南朝将臣,却更似个游骑的王者,“谁家的千金小姐,这般花容月貌,偏要深夜乱闯,若被山贼看上了,掳去做个压寨夫人,你兄嫂只怕要伤心。” 陆升道:“京师腹地,哪里来的山……”他倏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仍是凤冠霞帔、罗裙逶迤,还被谢捏着下颌画过眉,顿时耳根犹如火烧般灼热起来,衣裳脱不得,只得手忙脚乱去摘头上的金钗花钿,却不慎扯得头皮作痛,只得停下手来,一面疼得抽气,一面却是生出了无限委屈,“弟子九死一生,险些葬身王府。师父却一见面就消遣我……” 卫苏漆黑剑眉一皱,冷哼道:“司马量这老狐狸,平日里装得游手好闲、韬光隐晦,如今终于露出了尾巴,竟将主意打到我卫苏的徒弟身上,今日之事,绝不同他善了。抱阳你放心,为师既然来了,就断不会叫你受委屈。那老狐狸在何处?” 陆升道:“那老狐……咳楚豫王刚刚殁了。” 师父同师叔必定是得了消息后,立时全副武装,点兵来救他,更叫陆升心头温暖,虽然楚豫王打的是谢的主意,陆升不过池鱼之殃罢了。 只是如今看来,他有卫苏照应,就连楚豫王同吕马童也忌惮几分,围剿之时,三番两次留手。 然而谢身为陈郡谢氏之后,为何楚豫王却能肆无忌惮,在京中就要对他痛下杀手? 就因其身为罗t凶星托生之子,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其父母亲族,也漠不关心、置其于不顾不成? 高门士族又如何?这贵公子锦衣玉食、入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则车马相随、仆从成群,外头看着风光无限,内里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陆升没了娘,尚有兄嫂、恩师照料,谢没了娘,这世间当真将他牵挂在心上之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他想得出神,突然脸颊一痛,却原来是卫苏见他不应声,竟出手在他脸颊拧了一下。 陆升捂住面颊,愕然道:“师、师父?” 卫苏捻了捻手指,哈哈笑道:“果然同姑娘家一般细皮嫩肉,只怕是练功也懈惰了,明日开始,练剑多加半个时。” 陆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怒道:“我每日练功从不偷懒,师父不讲道理!” 卫苏不容置疑,抬手制止他抗议,转向陆升来处,笑道:“这位就是谢谢公子?久仰大名,我这劣徒给公子添麻烦了。” 谢缓步穿过羽林军群,他虽出身世家,却是个白身,见了卫苏自然行礼,口称见过卫左监,而后却道:“抱阳不麻烦。” 陆升在师父面前,终究有些孺慕之心,如今听了谢称赞,愈发得意,一双眼也闪闪发亮,卫苏见了自然手痒,只是这小徒弟如今满头珠翠,要摸一摸也不方便,只得作罢,又道:“此事闹得动静过大,只怕要惊动上听。谢公子还请好生安歇,养精蓄锐,卫某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讨教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谢道:“卫左监未免高看在下,在下也是当局者迷,只怕说不清楚。” 卫苏却只爽朗一笑,下令道:“送谢公子回府。”又转头对陆升道:“你也劳累半宿,快些回家,莫让兄嫂挂念。” 陆升看向谢,火光通明下,果然眉目间难掩疲色,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嗫嚅道:“我、我同谢一道回去” 卫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十分古怪,只道:“谢公子,我这劣徒又要给公子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陆升怒道:“我不麻烦!” 一面却牵住了谢的手腕,道:“谢,我们走!” 谢神情疲累、面色惨白,任由他牵着告辞,往前门走去。 卫苏望着那二人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晁贺突然开口道:“女大不中留。” 卫苏失笑,抬手摸了摸下巴,叹道:“师弟啊师弟,你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去罢。”随即神色一厉,喝道:“今日所见,绝不可泄露半分!” 众羽林军轰然应是。 王府中一片寂静,偶尔有仆从低着头匆匆跑过,也不知忙碌什么,却是无人来阻挡他们。直至在前院回廊中遇到了司马倩,那郡主再不复白日的容光焕发,只草草披着件狐皮披风,火红狐狸毛却更衬得她面若白纸,毫无血色,原本意气飞扬、甚至有几分刁蛮的双眸亦是茫然无神,一动不动坐在回廊边的石台上,仿佛化成了毫无生气的木雕。 陆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司马倩突然幽幽道:“你才来了几个时辰,我祖父死了,我爹也死了……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照真禅师果然一语成谶。” 陆升停下脚步,只回头看谢,谢微笑,却没什么力气,只低缓道:“郡主就当买个教训,日后切莫再请我过府。” 他反手牵了陆升,又往前行去,陆升却回头道:“郡主,臧否是非,不是君子所为,在下却要做一回小人,亵渎死者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怨不得旁人。” 司马倩一声不吭,连头也不回,只痴痴望着园中花木光秃秃的枝干,两行眼泪缓缓淌了下来。 若霞若蝶、若松若竹同几名谢府侍卫俱候在门外,见得谢陆升二人出来,急忙一拥而上,打帘子摆马凳,搀扶谢进了马车。 陆升紧跟其后,见不过短短一刻,谢便虚弱至此,愈发担忧起来,他却只能束手无策,不禁心急如焚。 若霞自坐榻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漆木盅,用白玉勺舀出一丸黑黝黝的丹药,服侍谢服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才取出来就传来浓郁苦涩味道,催人欲呕。 谢却面不改色,又喝了一杯麦茶,这才回复了少许精力,坐直身来。若霞若蝶见状,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马车轻轻晃动,朝着谢府进发了。 陆升见他姿态从容,方才缓了口气道:“阿,你无事了?” 谢道:“不过是有点乏了,破阵作法,颇费精力。你长话短说。” 陆升讪讪,“我……没话说。” 谢懒洋洋往后靠在软榻后的腰枕上,冷眼看他,“没话说,跟着我来做什么?” 陆升被戳破心事,只得干笑两声,摸摸鼻子,这才道:“我不过想提醒你一句,待你身体好些了,莫要忘了同我的约定。” 谢本以为他同卫苏一路,是要追问他此事前因后果的,乍然听陆升转了话头,不禁有些茫然道:“什么……约定?” 陆升圆瞪双眼道:“你同我商定,我若肯假扮新娘,你就教我疗伤秘术!” 谢两眼也略略睁大了些,带着几分错愕看他,过了片刻,终于失笑摇头。 楚豫王府一事,说来也简单。 夺命邪术不知被何人破坏,将用作媒介的魂灵放了出来,若要镇封重塑,却需要一名玄士以性命元神、满身修为做代价。 所以楚豫王以镇伏邪灵做借口,以陆升为饵,将谢骗入府中,请君入瓮,要取他性命。 谢原本懒得同他周旋,却在见到玄卿镇魂印与夺命邪印之下苟延残喘的龙龟幼子时改了主意,索性将计就计、以自身做饵,欣然入局。 虽然前汉亡灵在意料之外,好在卫苏率军及时赶到,总算有惊无险,顺利脱身。 只是追根究底,却是陆升无辜受他牵累了,卫苏性子极为护短,当真计较起来,谢却觉得麻烦。 却不料陆升半点不计较,反倒同他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他不禁展颜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陆升呆愣,不禁面红耳赤起来,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你恭维……唔?” 车厢内温暖如春,铺陈着软垫锦缎,十分舒适,他猝不及防被谢推着肩膀,后脑撞在车厢壁上,嘴唇却被温软滑腻之物给堵住了。 第三十章 贺新郎(十五) 唇舌柔软侵占,先是浅尝,旋即深入,将陆升口中细细舔扫一次。 这年轻人惊吓尤甚,好似被毒蛇镇住的野兔一般呆愣僵直,不知反抗,任由谢得寸进尺、攻城略地。唇舌辗转,勾挑缠绵,就连津液也交融得难分彼此、圆融合一。 待得陆升回过神时,谢却已若无其事后撤回去,眼目中难掩笑意,撑着下颌欣赏那青年眼眸湿润、双唇更被碾压吮咬得红胜海棠的模样。 陆升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纵是要食言,也不必亲我……” 谢抬眼横他:“本公子一言九鼎,何曾骗过你?” 陆升心头松一口气,却又嗫嚅道:“那、作甚……亲我……” 谢哼笑,两指轻轻托着杯茶盏摇晃一下,“我吃的苦,自然也要你尝尝。” 陆升方才察觉口中又苦又涩,却是先前谢服用的药丸滋味,顿时苦得一张脸皱成团,连喝了三杯热茶,这才叹道:“你这人……” 他本待抱怨谢恶劣,却望着那人明锐如剑锋的双眸中一点笑意,抱怨终究哽在喉中,最终化作无奈轻叹。 谢仍是半眯眼,惬意问道:“我这人,如何?” 陆升正色道:“谢公子其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愚昧小子又有问题请教。” 谢道:“我心情好,容你再问一次。” 除却疗伤的法子,陆升哪里有旁的问题请教,如今被迫着要问,眼珠一转,倒果真想起个疑问来:“你说那夺命邪术,能强夺外人福缘,给自家人所用,然而那楚豫王府数代默默无闻,且人丁凋零,世子更是体弱多病,膝下只有司马倩一女,哪里像个有福之家?” 谢敛了眼色,却笑得带着几分讥诮,“夺福不用,厚积而薄发,自然是为了泼天富贵、无双荣华。”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升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隐约记起云烨痛骂那老狐狸时,也曾提到“谋逆篡位,是为不忠。”他怔怔道:“做皇帝就当真这么好?” 谢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自然是好的。” 陆升道:“天家有纪纲、无人伦,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姊妹离心,纵使大权在握,这日子过得也无滋味。” 谢若有所思看他,“小小功曹,也敢妄论天子事。” 陆升一时口快,如今也有些懊悔,一面摸着后脑一面讪笑道:“当年在松风书院念书时,水月先生说的……不巧就记住了。” 谢道:“日后需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陆升连连点头:“阿放心,若是同旁人一道,我自然慎言。” 言下之意,在阿面前却是无碍的,谢不觉莞尔。 轻晃的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若松在外头禀报道:“公子,到朱雀门了,要往哪头走?” 进了朱雀门,就是往北城谢府上去,过门不入,再行一段路,却是往城东石头坊,陆升家中去。 谢道:“回府。” 马车又徐徐晃动起来,陆升瞧瞧自己满袖的凤凰于飞,只得苦笑道:“又要叨扰谢公子。” 谢轻笑道:“你同我客气什么?” 陆升被他一阵温言软语哄得愈发心头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生硬转了话题又问道:“那王妃……究竟是什么人、呃,什么鬼?” 谢服了药,精力虽然恢复少许,如今同陆升说得久了,仍有些乏,他倒也不拘礼,转而坐到陆升身旁,往他肩头一靠,方才轻声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轻声缓语,就在陆升耳边,细细吹息掠过耳畔,酥酥||麻麻,有如一只纤巧毛绒的小爪,轻轻在陆升心口挠了一下。 然而语声轻缓,意蕴却格外铿锵,竟叫陆升当真听出了壮烈坚定的死志来,不免生出些不祥之兆。 陆升转过头去看他,只见到那人漆黑发丝下,挺拔的鼻梁,眼角隐约瞥到一抹薄红,却是适才在他耳边开合轻喃的薄唇。分明是温馨场合,陆升却忆起了初见之时,他以为谢要跳崖自尽,死活将其抱住不放的误会。 他不禁叹道:“原来是楚王妃……这世上最大的憾事,莫过于生者不愿生,死者不愿死。阿既然修玄,想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谢听他话里有话,却仍是连眼睛也不睁开,懒洋洋道:“有话直说。” 陆升却迟疑了起来,他同谢虽然一道经历数起事件,拿谢当做了生死之交,然而仔细算算,彼此认识却不足两月,若是交浅言深,未免引谢生气。 谢却枕着他肩头轻笑起来,“楚王妃是死者不肯死,谁人又是生者不愿生?若信口开河,我饶不了你。” 陆升叹气,却只得道:“阿,你就当我眼盲心瞎,胡说一次罢。我只觉得,阿行事,总朝着偏激而搏命的法子选,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若当真不幸殒命,正好赖给天意。” 谢不再靠着他,直起身来,冷了眼笑道:“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陆升心道,这公子哥儿果然生气了,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完:“譬如楚豫王之事,你要捉那龙龟,有云婵之事做借口,就能设法取出木盒,再不成,盗出来也行,又何必非要以自身作饵,险些丢了性命?” 谢冷笑道:“绕来绕去一通谬论,原来是怨我连累你了。” 陆升不禁气结,半晌才道:“我、我不过是担心你……” 谢仍是冷道:“你同我无亲无故,凭什么担心我。陆功曹不必多虑,我谢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天亮之后,一别两宽,谢某断不会再连累功曹大人半分。” 陆升怒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你……怎么也不讲道理!” 谢听他说了个也字,不知为何,心头愈发无名火熊熊烧灼,冷道:“我天生不讲道理。” 陆升从不擅同人争辩,此时更是张口结舌,一筹莫展,二人各自沉默,一言不发抵达谢府。 若霞若蝶见二人下车后气氛诡异,却也不便插口,只得吩咐人伺候抱阳公子去歇息。 陆升迟疑片刻,待要开口说几句,却只见到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谢沉着脸,也不同陆升道别,大步回了自己房中,突然足下踉跄,他站立不稳,扶住一旁的圆桌,却不过将桌上整套紫阳花的八角茶盏连带着托盘一道拽落,砰然脆响中,轻薄瓷器摔碎了一地。 众仆从骇然失色,急忙冲上来搀扶他,不过行了半步,却刹那间消失无踪,唯有半空中几张颜色各异的剪纸人,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若霞化作一只黑底青纹的碧翠凤眼蝶,若蝶化作一只金身黑腹的八足织娘虫,却同其余的薄薄剪纸一道匍匐不动。 谢伏在满地碎瓷上,面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自额头滑落,手掌被连划破数道刺目红痕。 阖府上下,转眼陷入死寂之中,月色寂寥,风声低徊,仿佛天地之大、就只得他谢孤身一人。 第三十一章 莲子歌(一) 谢言出必行,竟当真不再见陆升。 翌日陆升辞行时,只有若霞若松出来相送,若松双手捧来一本手抄书,青色书皮上有《灵王静元法》五个小篆,低头禀道:“公子送给陆功曹的,另有一句相赠:熟记于心、照此修炼,小成疗伤、大成续命。” 陆升倒抽口气,将那书册郑重接过、贴身放好,又道:“我想见一见你家公子。” 若松却目光躲闪,只道:“我家公子……昨日太过劳累,未曾起身。” 陆升脸色微沉,见谢气性如此大,不免又悔又怒,悔的是昨夜自己口不择言,怒的却是谢竟果真不理他了。 若霞见状,只捧着食盒上前送给他。 盒中今日装的是馅香皮薄的水晶蟹黄饺、花香细腻的玫瑰白米糕、爽脆香辣的蕨菜肉丁小笼包同新鲜出炉、入口即化的蛋黄酥,若霞柔声道:“陆功曹,昨夜一役,委实凶险。公子心力耗尽,回府便歇息了,至今未醒。” 陆升手提食盒,怀揣秘籍,嗅着自食盒内散发的热腾腾香气,正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点怒气早就烟消云散,面露愧色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若霞满脸堆笑,自然应是。 陆升提了食盒回清明署,若霞虽然备得丰盛,四层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却也禁不住署中众饿狼一拥而上。陆升护住食盒杀出重围,只不过护住了十之一二,勉强吃个半饱。 他只得再沏一壶温中养胃的桂花茶,啃一块硬邦邦的冷炊饼,有美食在前,这炊饼倒是愈发难以下咽,陆升不免怀念起谢府上的珍馐佳肴来。 辰时末卫苏便来了,追问了陆升一番楚豫王府的前因后果,神色竟前所未有地冷肃,沉声道:“前汉有巫蛊之祸,血雨腥风,枉死者数万,牵连者数十万计,以至国本动摇。楚豫王之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恐要重蹈覆辙。” 卫苏从不在这小徒弟面前谈朝中事,今次却破例了,只怕是忧思过重,一时失口。 陆升愈发忐忑,他不过一介武夫,又谨记家训,从不曾关怀政事,故而也接不了口,只是束手立在师父身旁。 卫苏蹙眉沉思,突然喟然长叹,伟岸肩头便略略有些下垮,叹道:“若是水月仍在,也有个商议的对象。” 陆升道:“水月先生就在陈留郡,沈伦……”他倏然住口,心下了然,先生辞了松风书院师院一职,转而投入陈留王门下,其中利益牵扯甚深,却再不能同往日那般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了。楚豫王一事,羽林左监断不能同陈留王的幕僚去商议。 这师徒二人不免相顾无言,俱是一声长叹。 叹气归叹气,卫苏仍是要设法同天子禀报此事,又要处置楚豫王府善后事宜。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小功曹陆升却不必多加烦忧,故而叹过了气,便按时归家,草草用过晚膳,迫不及待翻看起那本《灵王静元法》来。 那秘籍第一章讲的却是如何辨识穴位、行经引气、强身健体,陆升匆匆翻阅一遍,书中又道,需当勤修不辍,十年小成、二十年大成,才能习得疗伤秘术。又有一项禁忌,却须保有元阳之身方能有效,一旦破了元阳,这静元法便前功尽弃。 陆升掐指一算,他如今二十岁,若照此修炼,到三十岁时也须保有童子身,如何成亲、如何传宗接代?不觉面显难色,一面又想到谢莫非修的也是这等苛刻术法,竟要一世元阳不泄?这般一想,不免面色愈发古怪,那风华无双的美人若是当真不成亲……委实太过可惜了。 陆升自然不信这是唯一的法子,便打算过几日去寻谢仔细问上一问。 年关将至,府衙、家中俱是百事缠身,他却仍是抽空往谢府去,然而次次扑空。每每若霞若松接待,只道公子不是外出访亲友、便是闭关不见客,如是重复三五次,陆升又心慌起来,谢竟当真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不成? 腊月二十九,多数商铺早已关门等着过年,路上行人稀少,便显得愈发冷清。 陆升巡逻完毕,又往竹节巷去,正见到若竹若松两个小厮在门口挂桃符,突然怒从心起,上前几步喝道:“叫谢出来见我!” 不料那二人见了陆升,却不如往日那边吞吞吐吐、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若竹年纪大些,他使个眼色,若松便往府中跑去,若竹反倒恭谦迎上来,低声道:“功曹随我来。” 陆升心头一定,只道谢总算气消肯见他了,步履匆匆,跟着若竹往府中行去。 若霞一路小跑,在前院的回廊中便迎上来,陆升见她面容憔悴,不禁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若霞虽然目光惊惶,如今却仍是强自镇定,一面引领陆升往谢房中去,一面道:“抱阳公子,请救救我家公子。” 陆升咬牙道:“究竟出了何事?”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谢房中。 谢厢房中燃着香,一缕紫烟沿着盘香炉中的回纹徐徐涌动,气味清冷苦涩,也不知是什么宝物,陆升甫一迈入房中,便被那冷香沁得从头至脚透心凉,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好似连思路也愈发活络几分。 陆升却愈发心惊肉跳,生出许多不祥之兆来,大步走向拨步床,将密密遮掩的帘帐一把撩开。 那帘帐是以赤蓝黄青等色绵绸纱绢拼接而成,又以米粒大的珍珠、水晶等物绣在其上,缀成大朵大朵的十色富丽牡丹,色彩明艳,一撩时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碰撞声来。 这点细微的碰撞声却如惊雷般在陆升耳畔炸响。 牙黄暖色的被褥下,露出谢惨白的脸来,浓黑长发披散,他眉宇紧蹙,竟似沉在噩梦之中。 陆升大吃一惊,不过十数日未见,这人竟变得形销骨立,鼻息若有似无,只怕是,病入膏肓。 他扑在榻边,按住谢肩头轻声唤道:“阿,阿?” 谢睫毛微颤,却仍是无法醒转。 陆升道:“为何、为何不请大夫?” 若霞低声道:“公子神魂失散,并非药石能医,须得至亲之人为他喊魂。奴婢别无他法……只得求抱阳公子相助。” 陆升道:“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为何……若霞姑娘却不行?” 这府中仆从同谢形影相随,照料他多年,想来比陆升更为亲近才是。 若霞露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道:“府、府中仆从,命格不符,都不能喊魂。” 陆升不懂,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如此,就由陆某一力承当。” 众仆从皆是松了口气,急忙散去筹备各色物事。陆升坐在床边,低头打量谢,却见他在梦中也是满脸不虞,低声叹道:“阿阿,你这性子要好生改改。云婵有难,有云烨奋不顾身;你如今有难,却只得一个相识两月的外人助你……我瞧着谢分明有心同你亲近,你又何必拒手足于千里之外?我改日邀谢来,你兄弟二人,要多多亲近才是。”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却发现谢眉宇好似皱得愈发深了,不禁抬手去抚了抚,只觉触摸处微凉,连气血也微弱不堪。 若霞捧了衣物来,因陆升仍穿着军中制服,天生带有煞气,恐惊扰了魂魄,所以要尽数换下。陆升起身,却忍不住问道:“谢昏睡多久了?” 若霞眼圈一红,颤声道:“自楚豫王府返回后三日,就再不曾醒过。” 陆升怒道:“竟然隐瞒至今,为何不早些寻我?若是我今日不来叫门,你们要一直隐瞒到何时!” 若霞两手捧着竹青素服,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仍是小声道:“公子他……不准。” 陆升一愣,却忆起二人上次不欢而散,苦笑起来,再不赘言,接过若霞手中衣物,到侧房中沐浴更衣,又请若松遣人到家中同兄嫂说一声,只恐今日又要宿在谢府。 第三十二章 莲子歌(二) 陆升沐浴更衣,衣衫渗透苦涩冷香,随后回了卧房中。 若霞已指挥众人,将招魂所用的拂尘、灯笼、香炉、悬铃、招魂幡等各色法器摆放在房屋周围,随即远远退了开去。 民间喊魂,各有特色,或是至亲之人提灯往四方去,一面行走,一面唤其小名,或是如当初云烨那般守在屋外不断唤云婵之名。 然而按若霞所言,谢对自身名讳厌恶至极,只怕唤了名却适得其反。 陆升最后便只是坐在床边,握住谢一只手,柔声唤了几次“阿”,又忧心忡忡问道:“当真有效?” 若霞道:“若是抱阳公子也唤不醒我家公子,这世上……便无人能唤他回来了。” 陆升受宠若惊,却不禁讪讪道:“那日他还生我气,几日不肯理我。” 如今情势严峻,若霞却仍是禁不住笑了笑,“我家公子,从不曾生过旁人的气。” 有仆如此,谢也是幸甚,陆升便低声道:“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一切有赖若霞姑娘。” 若霞肃容裣衽,便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指挥谢府上下布置阵法,然而最核心之处,却仍是依赖陆升。 陆升谨记叮嘱,守在谢身旁寸步不离,口渴了也只用茶水略略润润嘴唇,他同谢说了许多话,自二人相识开始,他误将谢当做千金小姐,又曾百般腹诽他贵公子做派,说得多了,不觉连自己家中事也巨细靡遗念叨一遍。冬日天色黑得早,不觉间暮色四合,若晴若霜二人进来点了蜡烛,送来晚膳,陆升心中有事,全无半分食欲,又忧心不吃饱了体力不济,耽误照料谢,仍是就着麻油拌秋葵、香茅草烤野鸡肉等四色小菜,草草喝了小半碗香米粥。 热粥入腹,暖暖地驱散了倦意,陆升见若晴二人服侍谢服药,他忙上前道:“让我来。” 两侍女自然退到一旁,陆升接过若晴手里的黑瓷勺,一面捏开谢颌骨,将勺里的药丸小心送进口中,再将白玉细颈瓶里的桂圆酒倒入送服。 然而谢却连吞咽的反应也没有,只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着苦涩药丸,任由桂圆酒涌出嘴角,若霜急忙取了锦帕上前,擦拭干净,一面却禁不住小声抽泣。 陆升觉得心痛如绞,连手指也颤抖起来,他怕若晴若霜看出端倪,忙深吸口气,只盯着谢道:“阿,你既然不肯服药,就莫怪我孟浪……若当真计较起来,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这般说完,他将桂圆酒倒进口中含住了,俯身贴着谢微凉的嘴唇,小心将酒渡了过去。 一面渡酒,一面以舌尖顶着药丸往口腔深处滑动,纵然桂圆酒甘甜可口,混了这苦涩到极点的药丸,也是叫陆升脸色发青。他强忍苦涩,唇齿同谢贴合得毫无罅隙,卷着那人的舌头,挑逗一般来回扫舔,试图将他唤醒。直待药丸缓缓溶在酒中,那公子喉间轻轻一动,终于开始吞咽。 众人皆是长舒口气,陆升急忙又喝口酒,再俯身贴唇,喂他徐徐喝下,将口中残余药液尽数送服干净。如是者四回,陆升才觉着彼此口中苦味褪了大半,便坐起身来。 若晴却捧着另一瓶装满酒的白玉瓶,期期艾艾道:“公子……不喂了?” 陆升不疑有他,只将手中剩余的桂花酒一饮而尽,压下满口苦涩,才叹道:“药已经服下了,不必再喂。” 那二人却迟迟不肯走,陆升这才后知后觉问道:“还有何事?” 若晴不知为何霞飞双靥,慌忙摇头道:“无、无事了,公子早些安歇!”随后同若霜一道,收了空瓶杯盏退下了。 那二人一走,房中又寂静空寥,陆升说了大半宿话,如今也乏了,索性脱了鞋,撩开被褥靠坐在谢身旁,将他满头长发顺到一旁,随手取了床头的书卷来,叹气道:“无话可说了,我同你念念书罢。” 取来的却是本不知出处的无名杂集,页面泛黄,看来有些年头。陆升略略翻过,所记俱是民间诗歌,浅显易懂、朗朗上口,不觉浅笑道:“原来阳春白雪、目下无尘的谢公子,私下里也看下里巴人的诗歌。” 他翻开第一页,低声念了起来,念的却是一首《莲子歌》。 田田荷塘叶,叠叠落花荫。 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 夏时雨成狂,秋时雨霏霏。 风卷枯叶尽,冰霜摧残荷。 莲子心中苦,独立北山阿。 陆升念罢,叹道:“可怜,可怜。这般凄苦,不该念给你听,待我寻个喜庆的。”随即唰唰翻了数页,去寻欢快的诗歌。 如此不觉间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升声音愈念愈低,书卷也垂落一旁,竟沉沉睡了过去。 待得再醒转时,陆升却不在谢身边。 就连床榻也面目全非,梨花木外垂着素锦帐,铺陈的被褥软垫细软葛布也成了石青色。 一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坐在床头,正用冰冷锐利的眼眸淡漠盯着他打量。这小童生得十分俊俏,眉目精致如画,同谢倒有四五分相似,只是神色倨傲冷淡,半点笑容也无,眼眸锐利的令人无法直视。 陆升茫茫然坐起身来,同这小童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小童却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妖孽?” 他嗓音亦是平板无波,犹若入定老僧一般无喜无悲,仿佛心若死灰,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激起他心中分毫波澜。 陆升忙道:“我、我不是妖孽。我是……”他待要说自己乃是羽林卫,又唯恐惹来麻烦,索性闭嘴。 那小童皱眉道:“不是妖孽,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我床上,你这仆人,未免张狂过头了些。” 陆升思来想去,寻不出好借口,往四面打量一番,这拨步床奢华精美,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之物,细葛布亦是轻软珍贵,这小童面貌又同谢又几分相似,莫非是谢隐藏起来的子嗣不成?若不是子嗣,莫非是本人? 陆升觉得此事委实荒唐,又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愁眉苦脸得很。 那小童却不再理他,径直下了床,踮起脚取了挂在屏风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上,再咬着束发的布条,要将一头披散的黑发收束扎起来。 只是他人小手短,弄了一阵仍是一头蓬乱,板着的小脸愈发阴沉。陆升既来之则安之,索性跟着下床,自他手中接过木梳,那小童微微皱眉,却并未曾抗拒,只任陆升笨手笨脚为他梳好头发,勉强收束整齐。这才道:“谢府上下,无人敢近我三尺之内,你这人倒大胆得很。” 陆升一惊,脱口道:“你当真是阿?” 第三十三章 莲子歌(三) 那小童闻言,两眼瞪着陆升,微微皱起眉头来,“上了无为岛,竟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倒来装模作样惊讶。” 小小年纪,要的哪门子清静无为,看来又是照真妖言惑众,致使他被隔离在此处。陆升忙道:“我、在下,不过想逗大公子开心。” 那幼年的谢转过头去,并不看陆升,过了少顷方才轻轻嗯了一声,道:“我这岛上容不下外人,你走吧。” 陆升心想着这是谢幼年的居所,倒要好生看看,牢记心中,待何时返回再见谢,也是份谈资,他便四顾打量起来。听着这小公子冷漠逐客,想了一想,便朝他行了个礼,应道:“大公子,我、我无处可去。侯爷嫌我笨拙,要将我发卖出去,还求大公子救救我。” 谢走回床边,去整理被褥,陆升一面绞尽脑汁编造,一面抢在他之前将被褥折叠整齐,谢皱眉,再走出外间,抬手堪堪触及茶壶,陆升又越俎代庖,翻出个做工精美的白瓷盏为他斟满茶。 茶水早就凉得透顶,陆升犹豫片刻,并未将茶杯递给他,却问道:“这茶……莫非是昨日的?” 那小童轻描淡写握着茶盏,只道:“是又如何?” 陆升略略皱眉,自他手中夺了茶盏,叮嘱道:“你先忍忍。” 他迈出主屋去,只觉一股饱含水汽的凉风习习,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正是初夏时分,他一身薄衣倒也不觉寒凉,那屋外不过二十余步路程,就见到满眼碧绿荷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铺满湖面,荷叶间隐藏着朵朵花苞,隔着湖面杨柳垂堤,踯躅荼蘼、茶花却正当花期,远远看去好似一段锦霞铺陈在绿底的绸缎上。 这谢府景致秀丽,满湖荷花包围的湖心岛中住着嫡子,看似风雅清贵,实则孤冷无援,仆人们不敢近身伺候,就连一茶一饭也要自岛外送来。陆升虽是个不起眼的寒门子弟,同谢一比,却可称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更何况近水处阴湿,住得久了,风湿入骨,日后却要饱受折磨。陆升却从未曾见过谢有过类似症状,也不知是学那神奇术法时一并祛除了病痛,还是逞强隐藏起来,不让他瞧见。 这偌大的五进大屋虽然装潢精美、连用来插花的青铜方瓶也是前秦古物,然而四处冷冷清清,全无人气。陆升压着心头火气,到后院寻到了厨房,生火烧水,忙得不亦乐乎。 那小童仍在厢房之中,倒是略略扬起眉毛,露出些许兴味,故而当一只小刺猬背托竹制茶杯,艰难爬上窗棱时,他只摆摆手道:“传我话去,叫大家俱都藏好了,不要被那人瞧见。” 那小刺猬眨巴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却是言听计从,仍是托着茶杯,小心翼翼爬出屋去,不见了踪影。 小谢便托着下颌等候,约莫半个时辰,陆升方才提着一壶热水匆匆返回屋中,翻箱倒柜寻到半罐白茶,为那小童泡了一壶,剩余的热水便兑凉了供他洗漱。 小谢绞了帕子,却放到陆升手上,陆升心道这小朋友倒惯会撒娇,于是从善如流,要为他擦拭脸颊,那小童却皱眉避开了,只道:“好生擦干净自己。” 陆升侧头看铜镜,隐约瞧见自己满脸烟灰,顿时耳根烧得通红,他在家也不做这些庶务,故而在厨房烧个水也手忙脚乱,弄得烟熏火燎、满地狼藉。他只得捧了帕子讪讪擦脸,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小童却慢条斯理,将一杯热茶吹温了轻抿,又不知从何处翻出四层的螺钿食盒,每层各放着两样颜色各异的精美点心,往两边一推,就呈扇形展开。 那食盒里码放着绿生生的艾草团、碧莹莹的荷叶糯米丸子、黄澄澄的蟹壳黄、浅金柔嫩的蛤蜊蒸蛋羹、白团团的酒酿米糕、红艳艳的赤豆血糯粥、浓香酥脆的南乳煎藕饼、棕红甜糯的红枣糕。当真是五光十色,香气扑鼻,咸香甘甜,色香味俱佳。 他见陆升疑惑,又解释道:“你烧水时有人送早膳来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这送餐之人来去匆匆,如避瘟疫,也是伤人得很。陆升目光微凝,却反倒笑道:“既然公子抬爱,我就不客气了。” 他坐在谢身旁,二人用完早膳,便有了几分融洽气氛。陆升美食饱腹,正怡然自得品茗,忽听那小童道:“谢府外明桩暗哨,步步为岗,你也能闯进来,倒是本领过人,不想却如此简单就上当了。” 陆升茫然抬头,见那小童目光冷漠,手足突然发麻,茶盏自手中松脱滚落,他不禁大惊道:“你、你……” 那小童却拂了拂衣袖,施施然站起身来,目光阴鸷瞧着陆升。 陆升身躯发软,只觉头脑愈发昏沉,自椅子上滑落下来,最终陷入黑暗之中,昏迷前却仍在为谢开脱:他同谢固然相识一场,这十岁的小谢却并不认识他,孤岛之中,求助无缘,难免出此下策。 ……只愿谢下的莫要是□□。 直至夜深时分,陆升才蓦然惊醒过来,却察觉两手被高举过头,结结实实绑在床头,他躺在榻中,外头衣衫被脱了,只穿着中衣,好在初夏时分,倒也不曾受凉。 只是窗外蛙声虫鸣之中,却混着个颇为古怪的声音。陆升尚不及悲叹自己不知算大意亦或衰运,连个十岁小童也将他药倒,就被那声音骇得毛骨悚然。 就好似个妇人混在蛙群当中,捏细了嗓子在唱歌:“……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风卷落叶尽,冰霜摧残荷……哥儿,哥儿……快些出来呀,让为娘瞧瞧。为娘好生牵挂……” 那嗓音飘荡在湖上,时左时右,难辨方位,唤了一阵,并无人应声,便又开始嘤嘤哭泣,哭了一阵,唱了一阵,反反复复却只唱着这一曲莲子歌,唱罢又凄声道:“哥儿,让为娘瞧一眼,一眼就够了。” 那嗓音虽然诡异,但语调之中,凄楚哀婉却半点做不得假,陆升听得心头发酸,只觉一股泪意直冲喉头,忙深吸口气忍住了,颤声唤道:“阿?阿?” 黑暗中响起开门声,那小童手里握着双头的烛台走进来,举高烛台往陆升面前一照,“我将迷药下了双倍份量,若是寻常人,明日清晨才醒得过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陆升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叹道:“我、我也不知道。” 那小童终于轻轻笑起来,冷漠面容突然好似冰封湖面乍然解冻,“你目光清正,言语里尽是疑惑,说的是实话。这却有意思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却唯独记得我谢?” 陆升只得道:“我还记得,我绝不会害你。” 二人正说话间,谢右手边的木窗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好似谁人在外头猛烈拍打,缦旄霾恍荩那妇人嗓音突然间由湖中飘渺,变得就在窗外响起来,“哥儿,哥儿,为娘思念得好苦啊――” 陆升望着紧闭的窗棱微微颤抖,可见其力道之猛烈,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方才道:“你、莫要怕,阿,将我松开,我、我保护你。” 谢眼睛略略睁大,“原来你也听得见?” 陆升强笑道:“听得见,只是,为何她口口声声自称为娘……” 谢道:“不过是不入流的鬼祟,若非师父云游在外,也不必我大费周折。” 他并不去给陆升松绑,只将烛台放在桌上,自靠墙的博古架上取了一柄不过巴掌长短的木剑,色泽褐中透金,雕工十分精致,剑柄游龙、剑身密密刻着符纹,他将木剑往窗棱中缝里猛地一捅,窗外顿时传来刺耳嘶嚎,震得耳膜刺痛。待嘶嚎声止,便再无半点动静。 谢将木剑收回时,整柄木剑前头有三成化作了焦炭,他略略皱眉,仍将木剑放回博古架的匣中,这才转身看着陆升,若有所思道:“你能听见那物作祟,却不惧怕这六百年雷击木桃剑,看来也不是什么邪灵鬼祟。” 陆升苦笑道:“阿小小年纪,疑心病竟这般重,身在侯府之中,我还能害你不成?” 谢目光冷冽如冰,注视了陆升片刻,方才道:“你若当真惹怒了侯爷,要被发卖,不去找侯夫人求情,来寻我有什么用?信口雌黄,莫不是见我年幼可欺?” 陆升叹道:“阿,非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尚且不知自己如何就身在此地……也无从同你解释,如今说来匪夷所思,只怕你仍是不信。” 谢转过头去,却突然道:“我信。” 陆升微愣,心中却升腾起暖意,他动了动手腕,柔声道:“既然如此,就将我解开吧,阿。” 谢闻言,却沉下脸来。 第三十四章 莲子歌(四) 陆升见那小童蓦然沉下脸色,正暗道不妙,谁知那小童却坐在床边,倾身将烛火吹熄,才道:“今日诸事烦乱,我也信不过你,明日再说。” 随即脱衣散发,径直爬上床榻,在陆升身边躺下睡了。 陆升望着隐约暗沉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好似一头失去亲族照料的小兽,不觉间心头隐隐坠得疼痛,他轻声道:“阿,你靠过来些,躺得舒服点。” 那小童一声不吭,陆升只当他同十余年后的谢如出一辙地冷情冷性,倒也不往心里去。不料那小童过了良久,却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乖巧翻身,靠在陆升胸膛旁边。 陆升微愣,他怕惹那小童恼羞成怒,并不发出声响,只勾了勾嘴角,无声笑起来,若叫成年的谢知晓,他幼时曾这般依赖过陆升,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若是对他多亲近一些,十余年后那人,或许就不至过分孤僻、同世人格格不入? 陆升不禁又道:“阿,若非手腕被缚,我就能抱着你了。” 那小童冷冷一哼,却并不作答。 陆升得寸进尺未遂,只得死心就寝。 陆升本以为一觉醒来,就能折返谢府,却不料事与愿违,同那小童困在无为岛上,一晃就过去了两三日。 渭南侯府位于京城西北,占地广阔,景致优美,有水榭楼台、九曲回廊、太湖石砌的假山、天下搜罗的奇花异草,乃是京中一处脍炙人口的盛景之地。朝阳灿烂,照得满园红艳艳的踯躅花犹若山火,侯府一位管事赵广明却无心欣赏,只怀着重重心事进了正院,禀报事宜、聆听侯夫人训示。 侯夫人姓王,出身于“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自幼便是当做公主一般养育长大,华贵端淑,雍容妍丽得好似牡丹花一般。她先是慢条斯理喝着燕窝炖雪梨,垂目听几位管事禀报完毕,再做些指示,嗓音温婉和气,不疾不徐,又胸有充足,一应安排皆是井井有条、未雨绸缪,显出十足十的高门贵妇优雅做派,既有手腕,又有仁心,素来令得侯府上下,众人心悦诚服。 然而这一日,赵广明听训完毕,却不曾与诸位同僚一道退下,王夫人便知道他另有话说,只道:“讲。” 赵广明硬着头皮道:“夫人,那岛上已经有三日不曾升幡了。” 自六年前照真禅师铁口箴言,大公子就被送往无为岛上,早先尚有乳母婢女陪伴,这六年间,先是一名丫鬟暴毙,随即三三两两,岛上诸人或死或疯,到如今竟只剩大公子独自一人。 故而王夫人便另寻个法子,教谢以升幡为号,若是红幡,便送饭食热水;若是绿幡,便送纸墨笔砚;若是青幡,便送衣物被褥;若是花幡,则遣人上岛,听命再行事。 除此之外,又命王府侍卫把守心荫湖畔四处码头、两处廊桥,严禁闲杂人等擅入。 故此赵广明忧心岛中之人,便只有向夫人请示。 王夫人闻言,将手中的白玉勺扔回碗中,柔声问道:“柳嬷嬷,当真有此事?” 王夫人身后,一个打扮十分利索的青衣妇人走了出来,微微福身道:“禀夫人,确有此事。不过老奴昨日傍晚路过滴翠园时,远远望了一眼,大公子正在岸边读书,并无异常,想来大公子只是性情清冷,不愿见俗人,故而未曾禀报。” 王夫人略略颔首,自柳嬷嬷奉上的托盘里取了只装着白毫的净白薄胎荷花杯,只道:“再派人去好生候着,若是公子升幡召唤,切不可耽误了。赵管事,若无旁的事,就退下吧。” 赵广明不走,暗中咬咬牙,踌躇少顷,仍是道:“求夫人开恩,准在下探望大公子。” 伴随一声脆响,薄如蝉翼的荷花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满堂仆从皆惊,大气也不敢出。 王夫人却仍是娴雅端庄,微含笑靥,伸手让侍女用锦帕细细擦拭,一面柔声道:“照真禅师有言在先: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我将他安置在府中,费劲心力请来兴善寺高僧做法设阵,这才有两全其美之法,不令谢氏血脉流离在外、又能躲开凶星恶兆。那岛外法阵精妙,轻易碰不得,若是放人擅自出入,坏了法阵布置,请高僧补救事小,若是当中出了什么差池,赵管事,你可……担、当、不、起。” 这贵妇人一字一句,嗓音珠圆玉润,清雅如琴韵,听在赵广明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令他后背汗涔涔湿透重衫,只得道:“夫人,在下不敢……” 房中气氛正自凝重,守在门口的侍女却突然脆生生道:“二公子来了。”一面打起了帘子。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童啪啪啪跑了进来,圆滚滚的白净脸蛋上,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灿若星辰,头束小小紫金冠,一身蓝底绣金线松柏的锦缎袍服,颈带红宝石璎珞,腰系缂丝锦带,足下踏着镂空鹿皮靴,一溜小跑扑进王夫人怀里唤道:“娘亲!” 唬得王夫人急忙上前接住那小童,又命将满地碎瓷打扫干净、又命人去取十六色果子来,赵广明松口气,趁乱请辞,王夫人自然再顾不得理睬他,便准了。 那小童扑完娘亲,却突然又自王夫人怀中挣脱,整整衣冠,站得端正,对着王夫人拱手一揖,肃声道:“孩儿谢,给娘亲请安。” 只是他小小年纪,粉团团一个,做这等大人举止,只透着百分千分的憨态可掬,王夫人再端不住高门大妇矜持模样,眼中透出万分怜爱来。待谢行完礼,便将他揽入怀中,琪儿宝贝心肝一通唤。又问他读书如何、衣食住行可有不妥?问得巨细靡遗、且不断反复,先前威严英明的痕迹,自然半点不剩。 谢六岁开蒙,就独自住在外院之中,不与内院妇人混居,故而王夫人除了每日请安时,也难得同他见面,每每见了,便是心花怒放、母爱险些满溢。 此时这小童也不厌其烦,一一作答,母子二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王夫人方才依依不舍,转头问道:“可到时辰了?” 谢却抢先道:“娘亲,先生告假,回家过端午去了。孩儿难得休沐,想要……” 王夫人大喜,抱住儿子一通揉,笑眯眯道:“琪儿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你是未来的渭南侯,不可做这等欲说还休的扭捏姿态。” 谢眨巴一双黑溜溜大眼睛,小声道:“孩儿想去无为岛探望兄长。” 王夫人堪堪乌云散去的脸色,顿时又黑沉如山雨欲来。 赵广明一路唉声叹气,回了家中,他妻子杜氏也在侯府做一个管事娘子,今日亦是休沐,在家中筹备端午,见了相公愁云满面,不免多问几句。 赵广明犹豫片刻,却拗不过妻子追问,便将被王夫人斥责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叹气道:“这世上果然没有善心的后娘……” 他这一句,更令杜氏惊得非同小可,急忙冲到窗畔门口仔细看看,并无人来往,这才提着裙摆转身,扬手就朝着赵广明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一面打一面恨恨骂道:“冤家!这话也是你说得的?祸从口出,明白不明白!” 赵广明抱头鼠窜,却仍是辩解道:“那……终究是侯爷的子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侯爷恩情?不行不行,我这就写封书信,命人送到梅花山去交给侯爷。” 杜氏愈发恨恨,拧着赵广明耳朵骂道:“蠢货!夫人是什么人物,岂会让大公子出事,在外头落下话柄?你要作死莫要连累我孤儿寡母,我这便带着孩子与你和离!” 赵广明疼得直叫,又被骂得晕头转向,倒是突然醒悟,问道:“孤儿寡母?娘子,你莫非有了?你可莫要哄我?” 杜氏见他总算回神,松开手啐了一口,方才红着脸道:“……寻大夫看过了,是喜脉,两个月了。” 赵广明顿时喜得不知天南地北,搓着手在房中转圈,就连火辣辣的耳朵也疼得甘甜,忙搀扶杜氏坐下来,为她沏茶奉果,伺候得周到妥帖。 杜氏母凭子贵,自然不客气,又将赵广明骂得醍醐灌顶,赵广明垂头叹道:“娘子,非是为夫冥顽不灵,只是……寻常人家的十岁稚子尚在父母膝下撒娇,大公子却连乳母也没了,一个人无依无靠,住在孤岛上,连个陪伴说话的人也没有,当真……孤单得很。夫人又……” 杜氏毕竟也是将为人母,闻言不禁抚了抚肚子,想着这肚里的孩儿若是没了娘亲,是何等凄惨的模样,不禁便红了眼圈,她却叹气道:“……相公方才也说了,那终究是侯爷子嗣,那位……再如何,也断不会害他性命。你若去插手,惹怒夫人,你我二人命如草芥,不如大公子尊贵,如何领教得起她的雷霆手段?” 王夫人温婉文静,秀雅端庄,纵使膝下育有一子,却仍是青春朝颜,我见犹怜。然而处置起犯事下人来,却是雷厉风行,说打死就打死,说发卖就发卖,不讲半分情面,故而谢府上下被她治理得海晏河清,井井有条,众人既敬且畏,不敢越雷池一步。 赵广明虽然犹豫不决,然而人微言轻、又初为人父,终究是叹息一番,听从了杜氏劝告,明哲保身,不再过问。 谢亦是稚子心态,因惊鸿一瞥见过谢,心中大为折服,几次三番欲同兄长交好,然而王氏一番言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又打消他念头。谢便趁着天色晴好,由仆人陪同,外出游玩去了。 陆升谢自然不知道岛外种种波折,只因他二人在岛上,已陷入千钧一发的危险境地。 第三十五章 莲子歌(五) 陆升被捆绑了一日有余,方才得以解脱。 先前一日他好说歹说,劝得口干舌燥,那小童却是心志坚韧异常,既不离去,也不回应,只一味念书习字,任陆升舌灿莲花,他自巍然不动。 若以民间俚语一言以蔽之,当真是石头入锅,油盐不进。陆升既无奈又愤愤,却终究是谢为刀俎,己身为鱼肉,奈何不得。 陆升亦是看得清楚,纵然谢府无人伺候,这小童也过得十分惬意,只需一声令下,就有野兔奉茶、刺猬献果、青蛇挑水、青蛙洒扫,全不用他费半点功夫。 陆升愈发失落,纵以如厕为由,得了一时半会解脱,身旁亦有数条碗口粗的大蛇虎视眈眈,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风平浪静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乍然骤寒,木窗突然又被一通猛撞,无风自动起来。 随即窗外那女声再度响起来,仍是阴阴柔柔唤道:“哥儿,哥儿。” 谢一言不发,取了小巧桃木剑往窗棱中缝一插,窗外厉啸声再起,却比上一次持续得愈发久,响了足足半盏茶功夫,方才了无声息。 待收回桃木剑时,却有七成以上的剑身化作焦炭,剑柄跟前仅剩了不足一指长的完好剑身。 哪怕陆升一窍不通,也看出了些端倪,不禁吞口唾沫,追问道:“可还有旁的手段抵御?” 谢小小眉头紧皱,一言不发,陆升便明白,并无旁的手段了,他低声道:“阿,快些松开,我自会护着你。” 那小童一声冷嗤,“松开你又能如何?” 陆升知道他性情乖僻,听不得半句质疑,故而不提他年幼力弱,只道:“我二人合力,逃去兴善寺中,有佛光普照,那怪物总不至于闯进来。” 谢却仍是皱眉,生硬道:“妖邪作祟,既乱天和又违地纲,为何却要我逃?”竟不肯再同陆升多费口舌,取了烛台,起身走出屋外。 他在屋外师父留下的几处法阵仔细查看,因这次葛洪云游日久,法阵风吹日晒,图纹模糊,损耗得七七八八,才令那邪灵有了可乘之机。 只是他修习玄术尚浅,只能勉力修复少许,聊胜于无罢了。 忙碌了半宿,谢方才揉搓酸涩双眼,洗漱完毕回去安歇,仍是如前日一般,躺在陆升身边,闭目假寐。 陆升提心吊胆了半宿,见他安然归来,方才松口气,动一动手腕,只觉僵硬迟钝,因着四下里无光,却忘记了如今的谢不过十岁孩童,被绑了这许久,难免生出万分委屈不甘,低声道:“阿,我手疼。” 话音才落,那小童竟当真起身,将他两手的绳索解开了。 陆升又惊又喜,忙道声谢,收回双手吃力按摩活血,却又听那小童道:“你若敢逃,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性命。” 陆升虽然不明白,何以前两日捆他,是提防他加害,怎的如今却成了不许逃了,他却仍是笑道:“阿放心,我绝不离开你半步。” 那小童只轻轻一哼。 许是近水的缘故,分明临近端午,初夏时节,深夜却愈发寒凉如冬,二人盖着的蚕丝被便有些单薄了,那小童睡得迷糊,将一双冰凉脚丫挤进陆升小腿间磨蹭,陆升冻得惊醒,却又不忍心将他推开,只得不动,又伸手将那小小身躯揽入怀中,供他取暖。 再过些许时候,陆升便也迷迷糊糊沉睡过去。 待他熟睡了,那小童却倏然睁开眼睛,自陆升怀中抬起头来,细细打量那青年的睡颜,半晌后悄声道:“你当真,不离开?” 只是青年睡得死沉,并不曾听见半个字。 一夜无话,第三日白日里亦是相安无事,陆升便在岛中搜索一番,岛上虽有码头,却无船只停泊。他便借着树木遮掩,远远朝着连接湖心岛与岸边的九曲桥仔细望了一望,那九曲桥弯弯绕绕,连围栏也不曾架设,故而往来必定一览无遗,尽落在守桥侍卫眼中,轻易闯不出去。 他只得死心折返,白日里陪同谢聊天临帖,研读玄书,便安然度过了。 到得入夜时分,那怪物竟是如约而至,门窗俱被撞得嘭嘭作响,说来也诡异,这无为岛上闹出大动静,谢府中却仍是静谧安闲,竟无一人察觉有异。 眼见得门窗竟被撞得显出裂纹,迟早支撑不住,陆升蹲下道:“取了桃木剑,上来。” 那小童终究只有十岁年纪,冷淡眼眸中多多少少浮现出些许不知所措,茫然道:“做、做什么?” 陆升道:“出岛,他日筹备齐全,再来同它一战。” 谢叹道:“我升了三日幡旗,也不见有人来,只怕早被它困住了,如何闯得出去。” 陆升昂然道:“总要试一试,岂能坐以待毙?” 谢两眼微微睁大,他自由孤僻,极少见人,这青年却好似骄阳一般,热烈执着,如今形式险恶,却仍是不屈不挠,令他心头难得生暖,也不觉多生出了些许希望同……少许依赖。 这小童便手握桃木剑,趴在陆升背上,当是时,那木窗坚守数日,终于被轰然撞开,一道黑影卷着阴风同浓烈腥气闯入进来,更伴随阵阵羽翅拍打之声。 陆升背着小童,单手撑地飞快闪避,足下却不知被何物突然一绊,他暗道不好,却卯足全力维持平衡,未曾将谢摔下去,自身却落得双膝重重跌地,膝头砸在青石砖的地面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他痛得脸色发白,却丝毫无暇顾及,再往右侧一闪,再度避开袭击,谢亦是眼明手快,反手一剑,刺入黑影之中。 仍是伴随凄厉嘶鸣,那阴影化作黑烟,散得无影无踪,却残余几片黑色羽毛,摇摇晃晃落在地上。 谢若有所思打量黑羽,陆升却无暇旁顾,因那木门没了动静,只怕那撞门的东西也要穿窗而入,好在他眼角一瞥,却发现了先前绊住他之物,狭长剑鞘外裹着黑棕鱼皮,剑柄以黑棉绳缠绕得十分趁手,因是亲手裹上去的,陆升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他的悬壶。 陆升大喜过望,也不去分神细想这佩剑为何出现在此地,急忙奔过去踩住剑鞘,一把将悬壶拔了出来。 他甫一转手,那阴影已穿过窗户扑杀而来,却是不偏不倚,好似主动撞在剑刃尖上,这次却连叫也来不及,径直化作了黑烟,灰飞烟灭,唯独留下几根细小黑羽,飘飘摇摇,在二人面前缓缓飘坠。 陆升惊魂未定,背着那小童也不觉沉重,只喘着粗气立在原地,一手托着那小童,一手横剑当胸,生怕再有邪灵侵袭。 不过几息功夫,木门刹那间被阴风撞得大开,z却不曾有任何黑影闯进来,门外月色皎洁,远处芙蕖亭亭,已有花苞略略开放,洁白花瓣沐浴月辉,宛如白玉生光。 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背对满池仙华,立在二人面前,昭华之年,却早生华发。她将花白发丝梳得十分整齐,容貌看去,却不过三十开外年纪,神色哀戚,朝二人看来。 陆升只觉伏在后背的小童突然紧紧抓住他肩头,立时如临大敌,横剑喝道:“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那妇人却一言不发,身形骤然化作无数黑羽,随着阴风席卷无踪。 陆升茫然立在原地,却察觉四周阴冷渐次散去,令人头皮发炸的诡异压迫感随之消弭,又听谢道:“放我下来。” 想来应是无事了,陆升下蹲,将那小童放回地上,二人扶起桌椅,掩上门窗,只是门窗损坏严重,陆升只能草草修补一番,寻几根细木柴挡住,明日还需唤工匠前来修补。 待他忙碌完毕,方才折返回厢房,却见谢两指捻着根黑羽沉思,陆升问道:“阿,可是有线索了?” 谢道:“那妇人姓元,原本是我乳母,三月前去京郊为我取书,却被野狼咬死了。” 陆升动容道:“莫非是元乳母死后也放心不下,前来探望你不成?那撞破门窗的怪物又是什么妖孽……鬼怪?” 谢垂目,将手中黑羽靠近烛火烧了,方才道:“若是我猜得不错,此物应是鬼车。” 古书有载,鬼车是枉死孕妇的冤魂所化,夜飞昼藏,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又因一缕执念所致,最喜取人子养之,夜以血点小儿衣为标记,昼飞往而取之。 是以要防鬼车诱拐人子,民间素有禁忌,不使小儿衣衫沾夜露,日落之前要收回屋中,紧闭门户。 陆升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觉叹道:“鬼车生前,却也都是可怜人。” 谢横他一眼,虽然同成年后神态有七八分相似,却因一张圆滚滚的小脸配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不若成年时傲慢辛辣,反倒多了几分宛如赌气般的撒娇,陆升在一旁望着,心中喜爱难免有增无减。 “生前可怜,死后却甘愿做梨诃帝母的走狗,罪无可赦。” 陆升茫然问道:“诃梨帝母……又是何方神圣?” 谢略略皱眉,却仍是耐着性子指了指桌上,涂着生漆,光滑如镜的梨花木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颗晶莹剔透、红如朱砂的石榴籽。 第三十六章 莲子歌(六) 仲春时节,石榴树枝叶繁茂,花蕾朵朵,却远未曾到石榴成熟的时节,这看着晶莹多汁的红石榴籽又是从何而来? 陆升扫一眼那小童,见他神色高深,心道谢这厮,故弄玄虚、好为人师的劣习,原来自幼就养成了。 他却仍旧按捺不住好奇,只得问道:“这东西究竟是?” 好在这小童始终不如成年后恶劣,陆升一问,他便为陆升分说得清楚:“你一剑重伤鬼车,那邪物逃至屋外,神魂消散,却遗落下这些石榴籽。石榴乃是奉给诃梨帝母的贡品,又是其最爱用的法器,是以我推测,幕后是诃梨帝母在捣鬼。诃梨帝母……原是鬼神,顿悟之后,位列护法二十诸天之一,然而佛家之中,尚有另一个名号,谓之鬼子母神。” 陆升大惊失色,径直站了起来,抓着那小童纤细的肩膀嘶声道:“当真是……鬼子母神?那,那岂非是个……” 谢被他抓得肩头手臂疼痛,却暗自强撑,面上不露出半分异色,反倒嗤笑道:“不过是个鬼。” 佛家传说,曰迦善国有鬼母,曾生育百子,她形貌狰狞,却法力无边,号鬼子母,最嗜食人肉。每日捕猎活人,以其喂养百子。鬼子母食量巨大,百子日渐长大,饭量亦是每日剧增。鬼子母捉人无数,不觉间天下人俱被她捉得精光,吃得干净,往后再无人可食。 然而百子嗷嗷待哺,鬼子母亦是饥饿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取鬼子而食。她食尽九十九子、仅余最小一子,尚在襁褓之中哀哀啼哭,鬼子母神抱着这仅存的幼子,却幡然悔悟,愧于自己往日累累罪行,跪在地上,仰头痛哭不止。哭尽眼泪后,血泪成行。 当是时,受她悔悟虔诚之心感动,天际佛光普照,如来现身,将其点化,收为佛门护法。又因其法力高强,竟同大梵天、帝释天、密迹金刚等诸天并列,故而如来赐名,前尘尽忘、罪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全消,这作恶多端、杀人无数的鬼子母神,一跃而成为佛家二十诸天之一诃梨帝母。 诃梨帝母收起狰狞獠牙,显慈善悲悯法相,受香火供奉、百姓拜祭。又因其自身际遇,故而若有母亲祈求儿女安康,总是格外加护,久而久之,却也得了黎民百姓的敬仰爱戴。 只是诃梨帝母既啖人肉、又食其子,享尽人间至美之味,百姓供奉的瓜果糕点与之相比,未免难以下咽。传闻石榴肉同人肉滋味近似,故而百姓以石榴供奉,以报诃梨帝母护佑之恩。 陆升早已松了手,不禁叹道:“佛家普度众生,包容万物,竟连这等鬼怪亦能成佛。改日我去兴善寺,倒要虔诚拜一拜。” 谢皱眉,终究忍不住揉了揉手臂,又习惯性揉揉小腿,方才冷笑道:“无知。诃梨帝母是药师如来的护法天,兴善寺供的是大日如来,与诃梨帝母并无半分干系。” 陆升见那小童低头揉手脚,索性一伸手,将那小童抱起来放在腿上,坐回圈椅中,为他按揉手脚,一面却沉吟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岂非是净业宗供奉的护法?” 那小童突然被抱入怀中,顿时全身僵硬,乱了心神,却半点不曾反抗,只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也知晓净业宗?” 陆升肃容道:“十四年后,你亲口说给我听的。” 谢当他说笑,不禁沉下脸来,陆升却手法娴熟地为他揉按腿脚肩膀,而后再度抱起他去往侧厢房中洗漱,一面笑道:“我十岁时手脚时时疼痛,师父说是寻常,只因幼时骨头长得极快,难免吃点苦头。你这般模样,往后却会长得比我高。” 陆升忆起日后这高挑青年,风仪出众的身姿,不禁心中唏嘘,凭空生出了些许岁月催人的沧桑。 那小童却搂住他颈项,圆睁了双眼问道:“我当真会长得比你高?” 陆升笑道:“自然当真。” 他迈入厢房时,两只刺猬正将热水倒入盆中,见那小童竟被人抱入房中,不禁都瞪大眼睛,背刺倒竖,吱吱叫起来。 那小童勉强道:“……无妨。”不去看刺猬,亦不肯看陆升一眼,侧头时露出的面颊同耳根,早已绯红如熟透的石榴一般。 陆升见他愈发坦诚,心中欢喜,二人洗漱完毕安寝时,陆升方才问道:“阿,我如今有悬壶在手,虽然能护你周全,然而长此以往终究并非良策,不如天亮就出岛,暂居兴善寺中,等你师父回来。” 那小童才道:“……我若连这点事也要仰仗师父,凭什么做他的弟子?天亮之后自然要出岛,将此事彻底了结。” 陆升不禁讪讪,他先后师从水月、卫苏,从军之前,却不曾在师父面前有过半点建树,自然也不曾担忧过,若是自己不能独当一面,便做不成师父弟子。 他心知担忧往事也是无用,只得轻轻抚摸谢头顶,低声道:“我同你一道去。” 那小童却哼了一声道:“自然要一道,你若敢逃,我势要取你性命。” 陆升不禁莞尔,那小童又翻过身来,靠在陆升怀中。 一夜无话,二人只安心休息,静待天明。 鸡啼时分,却有人比陆谢二人醒得更早。 杜氏卯时便起身,带了小丫鬟前往城西的送子娘娘庙上香,待得返回家中,小丫鬟却突然惊叫道:“夫、夫人!” 那小丫鬟指着杜氏浅葱色裙摆,靠近臀侧的一点褐色污渍,颤声道:“血、血……” 早有仆人忙去禀报赵广明,那管事自然惊恐,急忙请了大夫到家中。 杜氏虽然半点不觉异常,却也体谅丈夫的心意,任由大夫诊治。 年过半百的大夫捋着胡须,手指搭在杜氏手腕上,却突然皱起眉来,“嗯?” 赵广明一颗心顿时提起来,“大夫?可有不妥?” 连杜氏也不禁提心吊胆,连上屋中丫鬟仆从,五个人盯牢了那老大夫,唯恐听到什么不祥之兆。 那大夫再细细探了杜氏脉象,沉吟道:“赵夫人脉象如珠滚滑缓,只是气衰血盛、浮沉轻软……” 赵广明听不懂,只是又衰又浮,恐怕并非好事,不禁心惊胆战,颤声问道:“大夫、大夫!请你救救我娘子!” 那大夫不禁失笑,起身对二人一拱手,却道:“恭喜赵管事、赵夫人。夫人怀的是双胎。” 赵广明同杜氏既惊且喜,大夫又开了安胎药,仔细叮嘱了一番。 随后仆从忙去煎药,赵广明千恩万谢送走大夫,各自忙乱不休,众人早将那点血迹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三十七章 莲子歌(七) 翌日鸡啼前,陆升换了一身由野兔刺猬不知从何处取来的玄青窄袖长衫,腰挎悬壶,手提素白纸灯笼,就与谢一道踏上九曲桥,往岛外行去。 他原本同谢商议,若是被守在桥头的侍卫看见了要如何寻个借口,谢却只叫他好生提着灯笼就是。 湖面雾气氤氲,但一点灯笼光顺着九曲桥移动,何等显眼,然而直至二人穿过桥头,踏上岸边,竟无一人前来阻拦询问。 陆升不禁咋舌道:“这是什么法术?莫非隐身了不成?” 谢穿着身香色暗云纹的窄袖衫,外罩枣红绣绿银松枝的半袖,腰系青金石米珠点缀的云锦束腰,足踏黑缎绣祥云团纹的薄长靴,衬得这小小人愈发玉白晶莹,粉团可爱,却偏生板着一张脸,要做出成竹在胸的模样,老气横秋一点头,只道:“闲话少说,提灯引路便是。” 不愧是谢大少爷的派头,无论他十岁、二十四岁,这颐指气使的姿态,却是一成不变的。陆升只得闭口不语,只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他不认得路,穿过踯躅花丛,望着面前的三岔道便停了下来,转头征询谢。 谢却也沉着脸不语,他长居无为岛中,如今无人带领,竟连自己家中的路也不识得了。好在这小童也不如何伤春悲秋,已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三两下叠成纸蝴蝶,他摊开手掌,那纸蝴蝶便轻轻扇动半透明的双翅,自手中腾空而起,往左侧岔道飞去。 陆升心领神会,不等谢开口,就跟着翩然蝴蝶踏上左侧岔道,过游廊,穿花门,越过香樟林,行走了足足一炷香时分,方才见到了谢府后院一处角门。那纸蝴蝶轻轻停在深褐漆的门板上,蝶翼犹若呼吸般张合,守门的两个仆人正坐在一旁花丛里打盹。 谢越过陆升,轻轻一推,角门便无声无息打开了,露出外头的街道青石板,他迈步走出去,陆升急忙跟上,又忍不住回头,却见角门自发关上,守门人竟也半点未曾察觉。 陆升加快步伐,追上那小童,这才问道:“如今要往哪里走?” 谢仰头望着仍在三尺开外轻盈飞舞的纸蝴蝶,沉吟道:“城西,送子娘娘庙。” 陆升凝神回忆,当年京城西郊,确实有个送子娘娘庙,也不知何人所建,竟选在西郊一处荒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十余年前一场雷雨,天降大火将其烧毁,庙祝不知所踪,那送子娘娘庙迄今也不曾修复。 他兄嫂求子,也多往兴善寺、无尘观去,少有人再提及这处寺庙,陆升不禁眉头深锁,问道:“这送子娘娘,莫非就是诃梨帝母?” 那小童眉头一扬,笑道:“孺子可教。” 陆升抬手在他头上狠揉,佯怒道:“没大没小,谁才是孺子?” 谢何曾被人揉过头,一时间又呆愣住,陆升却一弯腰,勾住腿弯,将他抱了起来。 那小童脸色呆滞,坐在这青年健壮稳定的手臂上,并不挣扎,却板着脸道:“放肆。” 陆升道:“你人小腿短,这般行路,只怕日落也到不了城西,不如我抱你走。” 那小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气得张口结舌,半个字说不出来,然而陆升所言句句属实,谢只得闷闷生气,只恨自己不能迎风就长成昂藏七尺的大丈夫。 陆升见这小童既生气又无奈,心头畅快,脚步生风地朝着城西走去。 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出了城,抵达那处送子娘娘庙,然而陆升再是迟钝,也察觉了异常。 这一路行来,城中静悄悄全无人迹,不见人打更巡街、挑水送柴,就连买早食的小贩也不曾遇到半个。 自晨起到行路至今,陆升估摸着戊时早就过了,然而天色依然浓黑,毫无日出的征兆,四周薄雾飘摇,除了白纸灯笼映照的几丈地段,别处皆笼罩在昏暗之中。 陆升中途就将谢改抱为背,如今提着灯笼往前一照,幽白光芒照出一对朱漆陈旧的大门,门上牌匾刻着送子娘娘四个填金漆大字,如今金漆也剥落了,处处透着颓败之相。 陆升问道:“为何……不曾天亮?” 谢伏在他背上,哼笑道:“这灯笼是送葬时用来引路的,照的自然是阴阳路,你可要好生护着,光照处,阴阳交泰,活人行走安全无忧,若是光灭了,阴阳路一断,阴间的魑魅魍魉就要扑上来将你生吞活剥了。” 陆升骇然,顿时头皮发炸,他终究胆小,被如此一吓,按捺不住心头火,随手在那小童屁股上捏了一下,“你这娃娃,当真是坏心,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只听身后那小童倒抽一口气,却不肯发出半点声息,只埋头在他背后,陆升却察觉身后人身躯微颤不已,莫非竟哭了? 陆升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只觉手足无措,忙背着他在原地绕圈踱步,时不时颠一颠,哄一哄,柔声道:“阿,阿,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那小童道:“若是我先说了,你因了惧怕,抛下我不管怎么办?”他虽然努力想要掩饰,浓浓鼻音却掩不住泣声。 陆升素来吃软不吃硬,被这小童一句话就哄得心软似水,他将谢放下来,那小童倒也倔强,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将两只手捏成拳头,挡住了眼睛,任陆升拉扯,却是死活不肯放下手。 陆升只得叹道:“阿,我陆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了陪你一道来,如何会做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谢问道:“不离开?” 陆升道:“自然不离开。” 谢又问:“一直不离开?” 陆升却迟疑了一瞬,随即单膝跪地,将那小童拥入怀里,柔声道:“阿,我如今身不由己,不敢信口开河承诺于你。” 那小童后背先是僵直,随即就要将他推开,陆升却仍是将他牢牢抱着,这小子身小力弱,挣扎不开。陆升又道:“阿,你听我说。眼下固然不能承诺,然而十四年后,我便再也不离开阿了,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离开,可好?” 那小童方才停止挣扎,伏在陆升怀里,轻轻攥紧了青年的衣襟,茫然道:“为何要等十四年……” 陆升道:“十四年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小童轻轻一哼,抬起头来,分明神色清明,眼角没有半丝泪光,只道:“你将魔剑爱若至宝,日夜不离身侧,十四年后,只怕早被这魔物消磨神魂,化为活尸,这倒当真赶也赶不走了。” 陆升初时不曾听明白,待他渐渐将字字句句理得清楚,便只觉一股透骨凉气,顺着手足丝丝缕缕灌入心肺之中。 他看着这小童清如寒潭的双眸,凄然笑道:“阿,这魔 恋耽美 分卷阅读3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是你十四年后,亲手送与我的。” 第三十八章 莲子歌(八) 哪怕面对鬼神夜袭,谢也能镇定应对,却直至此刻,那小童方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他便对陆升所说的十四年后之事信了几分,然而若当真如此,此刻一时失言,只怕要连累日后的自己。 这青年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边,丝毫不将他罗t孽子的身份放在心上,嬉笑怒骂全无忌讳,亲近时搂抱,生气时连他的头都敢揉。 谢十年短暂人生,波折起伏,然而这样的人,委实前所未见,而今后……只怕也再难有第二个。 这小童自幼六亲疏离,早就习惯淡然处之、无欲无求,如今却对这青年生出了执念,竟想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让这人逃了。 如今也罢,十四年后也罢,不择手段,也决不能……任他离开。 只是陆升如今却心事重重,哪里想到短短一瞬,那小童心中百转千回,竟下了这等决心。 他不过消沉片刻,却也明白问这小童全无用处,只得站起身来。 这时二人方才察觉到,不知何时,那庙门已悄无声息打开了,庙中正堂里隐隐灯火,照着一尊慈眉善目,彩衣翩翩,怀抱襁褓的女神立像。 一名青衣的妇人正从门中迈步出来,裙衫外披着件靛蓝地嵌青白粗葛布条的大褂,正是庙祝的服色,发髻掺杂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把品相普通的玉梳固定,带着对小小的银耳坠,装扮得十分爽利。 她嘴角噙笑,显得温婉和气,与昨夜那凄楚神态截然不同,陆升不曾见过母亲,如今见了这元乳母却不禁暗想,若是娘亲在世,只怕也是这般模样。 元乳母满脸喜色,径直迈出庙门,疾步走过来,蹲在谢跟前,轻轻为那小童抻平衣衫,柔声道:“哥儿,你怎的自己来了?也不多带几个下人,一路奔波可曾劳累?快些随乳母入内歇息。” 又转头对陆升道:“将车马安置妥当,再进来伺候大公子。” 陆升被当做了下人,只得苦笑不语。 那妇人倾身去抱谢,那小童却推开她的手,冷淡道:“元乳母,我来取我娘的旧书。” 元乳母被推开,不免失落,强笑道:“我的哥儿长大了,也不肯让人抱了。你身为侯府大公子,自然要行止端严,只是在乳母跟前……却是不必的。” 谢置若罔闻,仍道:“乳母,你每日为我念的那本无名诗集,是我娘所留。当初我思念乳母,将旧书供奉在庙中,本是因年少无知,以为送子娘娘必能念你我不是母子,却远胜母子情深,护佑乳母死后得以安宁。想不到……竟连累了乳母。” 元乳母愕然睁大眼,又伸手要触碰谢,谢却后退几步,牵住了陆升的衣角。陆升便握着悬壶剑鞘,警惕挡在身前。 她失落收回手,茫然道:“哥儿,我听不明白,乳母好端端地,不过为了还愿,要为送子娘娘做几年庙祝,不得不暂离谢府……哥儿不如也随乳母住进庙中,总比你在无为岛孤零零一个人强上百倍。那诗书……乳母仔细保存着,如今也每日念给哥儿听,可好?” 谢叹道:“乳母,你三月前已丧命于狼群之口,如今怎就忘了?” 元乳母脸色一板,轻轻斥道:“哥儿,是乳母的错,乳母昨夜不该偷潜入府去探望你……可纵是如此,何至于令你诅咒起乳母来了?” 谢道:“乳母,你当真不记得了?” 元乳母又欲上前,陆升却板着脸,拇指轻推剑首,将悬壶锋刃露出一指,铮然轻响中,那妇人顿时脸色大变,接连后退几步,停在庙中烛火能映照之地,两行眼泪滚落下来。陆升心头不觉叹息,这悬壶虽然不是什么好物,然而其对邪灵震慑之威,却是他二人如今防身的最大依仗,叫他扔也不是,留也不妥。 那妇人几次欲上前,却又望着陆升手中利剑,露出畏惧神色,只得一面抬袖拭泪,一面泣道:“哥儿,你莫非是受这恶仆挟持?莫要怕,待我禀告娘娘,这便救你出来。” 谢合上眼,低声道:“元乳母,你若是活人,胸前那道伤又从何而来?” 元乳母一怔,先前好端端的妇人,突然自咽喉到胸膛,显现出一片血红伤口,狰狞恐怖,好似被猛兽撕咬过,喉管暴露出来,鲜血淋漓,白森森肋骨根根断折,露出空荡荡的胸腔,其中心肺之类脏器,早已不知去向。 她张皇失措,颤抖的手指捂住咽喉,却摸了满手鲜血,一双眼圆瞪欲裂,只惊恐望着谢。 谢反倒睁开眼,又低声道:“乳母若是安然无恙,腿脚手臂又被什么猛兽咬断了?” 他话音才落,扑、扑两声,元乳母一对手自袖中脱离,落在地上,却是两条残缺臂骨,被猛兽啃得血肉模糊,骨头上还残留着道道牙痕。 那妇人面色铁青,身形颤抖起来,甫一开口,喉咙同嘴角便涌出无数血沫,呼噜噜作响,模糊嘶哑道:“……哥儿……我若是死了,留下你一个人,谁为你挡风遮雨,谁为你守望门庭……乳母……不放心……” 谢却不为所动,续道:“乳母若是活人,为何满身血迹,身披纸作的寿衣?” 陆升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妇人残破青衣上果真血迹斑斑,所披的庙祝大褂,竟是以黄纸剪裁而成,青白布条坠饰,则是拿笔墨画上去的。 谢话音才落,那妇人便颓然倒在地上,发黑的血水淌了满地,染红遍地青草石子,腥臭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肢体残块散落满地,正是被狼群袭击的惨象。 陆升身为司民功曹,也曾处置过被狼群撕咬的残缺尸首,如今看了也不过动了恻隐之心,并不如何畏惧。 他只收了剑,要去捂住谢双眼,那小童却两手抓住他手腕,嗓音微颤,说得又快又急,慌乱不已:“那……鬼子母神本性难改,嗜食人肉,只为一点口腹之欲,就蛊惑乳母为她捉拿凡人小儿。乳母被她利用,不过是为虎作伥,死后也不得安息。我、我不过是……救乳母……” 陆升见那小童一双惶惶然明澈眼眸,泫然欲泣,却忆起方才,谢沉着镇定,一句句点醒元乳母,令她忆起死时惨状,重温悲惨恐惧遭遇时,竟半点不曾动摇。 若是不曾看错,谢望着那尸身崩裂倾倒时,许是觉着大功告成之故,嘴角隐隐噙着笑容。 腰间悬壶犹若火炭,叫他始终心存芥蒂,如今再看谢幼时对乳母尚且如此凉薄,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心寒同畏惧。 然则无论人情道义,陆升却不能立刻就置之不理,此事之后,若能返回原处,他便将悬壶奉还谢,往后一别两宽、江湖不见便是。 若是返不回……陆升迟疑低头,却想不出要如何,只得轻轻揉抚那小童发顶,柔声道:“不必胡思乱想,先处置眼前事。那诗书在何处,我为你取来。” 那小童何等聪颖,闻弦音知雅意,就知道陆升如今心中动摇得厉害,他既然下定决心要牢牢绑住此人,眼下倒也不去步步紧逼,只道:“就在……” 一声凄厉鸣叫在二人耳畔炸裂,元乳母尸身当中,突然窜出道中心闪烁红光的黑影,朝着陆升后背急冲而来。 第三十九章 莲子歌(九) 陆升正在心神恍惚中,一时不查,却听那小童大喝一声“陆升!”,他身形娇小,如今行动快捷,连陆升也挡不住,便三步并作两步,绕到陆升身后,摊开双手挡在那黑影之前。 黑影击中、陆升转身、抱起谢闪避、悬壶出鞘侧砍,几乎都在一刹那间完成,却仍是迟了半步,那黑影狠狠撞在谢肩头,随即被剑风扫中,发出刺耳嘶鸣,隐藏其中的红光也被撞得消散大半,黯淡得好似风中残烛一般。 那黑影狼狈后撤,退回庙中,方才渐渐凝聚成形,头如鹫、身如鹰,半人高,黑羽杂乱丑陋,一双赤红鸟眼细小森寒,饱含邪气,怨毒盯着二人。 陆升半跪地上,一手握剑,一手将小童揽在怀中,低声道:“这便是……鬼车?” 谢右边肩头血肉模糊,更有一片黑气自上往下蔓延,他却强自忍耐,并不呼痛,大半身躯倚靠在青年怀中,冰冷异常,克制不住颤抖起来。饶是如此,他仍倔强不肯呼痛,只咬着牙道:“正是……灯笼……” 陆升急忙腾出揽着谢的手,将放置一旁地上的灯笼收回来,叫谢提好,谢却不肯收,只紧紧抓着陆升衣襟,低声道:“鬼车只掳小儿,你却是无妨的。只需提着灯笼,往东走二十里,见到一片槐树林,将灯笼挂在槐树上,径直回城,自然安全无虞。不用……管我。” 陆升提起拳头,在那小童头上敲了一记,冷道:“少给我转这些心思,若再以身犯险、不顾性命,我就当真不管你了。人必自贵,而后人贵之。自己尚不惜命,旁人又何必为你担忧?倒不如死了干净。” 他心中有怨气,话难免说得重些,那小童何尝被人如此训斥过,不禁抱住隐隐作痛的头,一时间又是酸涩、又是愤懑,却又隐约觉出几分近似亲昵的快活。心里种种滋味,俱是前所未有。 然而不等两人争出结果,那庙中烛火突然光芒大放,照得门外数十丈亮若白昼,陆升谢二人身处微红光芒之中,身后拉长两道细窄阴影,连灯笼也被压制得黯淡无光。 谢脸色一变,只转头瞪着庙中,一道高大身影正渐渐迈步出来,却正是那寺庙正堂里供奉的送子娘娘石雕立像,竟如活物一般行动起来。 那立像一张脸形似满月,眉目慈祥,唇边微含笑容,柳叶眉、秋水瞳,长裙如云雾随身,披帛似霞光绕肩,怀中的襁褓之内,却隐约露出巴掌大的青黑鬼脸,红眼獠牙,头生双角,却仍是如婴孩一般嗷嗷待哺。 这既是送子娘娘、又是诃梨帝母的立像足不染尘,翩翩落在庙外,慈祥笑道:“你这娃娃,倒有点本事,吾花费两月有余心思,才炼成一具鬼车首领,你三言两语就将其破去了。却不知是哪位上师的高足?” 谢因疼痛阴寒而身躯发颤,陆升索性再将他背起来,谢提着灯笼,他则托着谢,一只手警惕横剑当胸,四周振翅声愈发密集,不觉间光照之外的空地、树木上,已落满数十只鬼车。 那小童强自回道:“家师葛洪。” 立像合目叹道:“自张道陵始,五斗米教一统天下道派,废邪宗、正道统,打的是正源清流的旗号,然则自此截、阐、阴阳、石灵道之类早已式微,尽数被划归邪宗,传承断绝。吾却想不到,这位一心求长生的葛上师,竟还习得些许上古玄术,更将其传授于弟子……小娃娃,你天资聪颖,跟在凡人身边,终究成就有限,不如拜吾做义母,吾定将你视作己出,悉心照料、传你神通,待修炼有成,便召请佛祖,封你做护法童子,从此堂堂正正,立于天下间,你说好不好?” 谢冷嗤道:“邪魔外道,口气倒是不小。我好好的做人,为何要拜鬼母?” 那立像微一皱眉,轻轻晃了晃襁褓,“吾一片好心,你莫要不知好歹。如若不从,吾就将你修习邪术之事传于无尘观,叫他们前来废 恋耽美 分卷阅读3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了你一身修为。” 谢白着脸色,却仍是肃容道:“天下有有为法,亦有无为法,不过行藏由己、用舍随心,术无正邪,唯人分善恶。我乃葛洪高徒,又是渭南侯嫡长子,既不作恶、又不伤人,安分住在兴善寺诸位高僧布下阵法的无为岛中,无尘观也无权干涉。而诃梨帝母,在兴善寺眼中却是邪宗护法。娘娘若是现身,只怕先要自身难保。” 那立像只莞尔一笑,又满怀慈爱,轻拍几下怀里襁褓,方才道:“罗t孽子,竟也牙尖嘴利,你那岛上的阵法,早就形同虚设,若是请僧人前去检查……” 陆升不禁皱眉,出口打断那立像道:“哪来这许多废话,阿,你娘的旧书在哪里?” 谢道:“在……襁褓里。” 陆升哑然,这小童倒当真会藏,他只得叮嘱谢抱紧,随即发足往那立像冲去。 刹那间,哗啦啦一阵响,漫天鬼车飞腾,伴随噪杂尖啸声,朝着二人扑来。 陆升随手挽出无数剑花,好似朵朵发光的秋莲,团团盛开,招招致命,剑光过处,黑影消散,鬼哭神嚎,无数石榴籽散落满地。 ========== 杜氏喝过药,略觉疲倦,便靠在卧榻中假寐,不觉间竟当真沉沉睡去。恍惚之中,却看见两个尖嘴猴腮、个头干瘪矮小的黑衣男子彼此推推攘攘,朝着她走近,一面走一面抱怨道:“都是元氏首领不好,立下那许多规矩,说甚么独子不可取、遗腹子不可取、良家子不可取、军户子不可取……好生麻烦。挑挑拣拣许久,才挑中这一个,虽是双胎,又硬要取一留一,说甚么少造罪孽……娘娘又催得急,不过两月余的胎儿,有什么滋味?你去同她说。” 另一人亦道:“你去同她说。” 这二人彼此推诿,渐渐走得近了。 杜氏只觉四周黑黑沉沉,无边无际,竟不在自家房中,她待要逃,脚下却像坠着千斤大石,迈不开步,神识间亦是昏昏沉沉,竭尽全力,也只颤声问出几个字来:“什、什么人?” 那两个男子嘻嘻一笑,神色却是说不出地猥琐,拱手道:“恭喜夫人得了双胎,小的们特奉娘娘懿旨,请夫人去做客。” 杜氏心中有无数疑团,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不免惊惧交集,只听那两人道:“夫人不说话,那便是允了。” 她隐约觉得身躯腾空飘荡,耳旁风声呼呼吹拂,也不知过了多久,动静停了下来,耳畔又有人交谈。 一人道:“蠢货,怎的把成人也带来了。” 另两人忙回道:“胎儿太娇嫩,若是径直取了,当场气绝,怕娘娘嫌弃是个死物。不如将娘亲带来,给娘娘尝新鲜的。取一个,留一个,再将她送回去。” 又一人道:“元氏首领不在了,何必守她的规矩,不若两个都取了,娘娘一高兴,说不得就能赏我们一点残羹。” 顿时有数个声音连连附和,说此计甚妙甚妙。 杜氏听得迷迷糊糊,虽然旁的事尚不明晰,唯有一事却是千真万确的:这些不知何方的妖物,竟要对她腹中孩儿下手。 她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刺破掌心带来激痛,方才清醒少许,这才看清楚,自己正躺在一处破旧庙中的地上,周围一圈黑色怪鸟,正拿赤红眼珠子盯着她,发出阵阵桀桀怪叫。 庙门外却有个青年,手持利剑,正同个巨大的石像来回厮杀,他身形矫健,只是背上还背着个幼童,进退之间,难免有些迟滞。 然而杜氏也是走投无路,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跳起来,就朝着庙外跌跌撞撞冲去,一面厉声喊道:“少侠救命!少侠救命!怪物要吃我肚子里的孩儿!” 鬼车群不料这妇人仍有一搏之力,微愣之下,竟被她冲出了庙门之外,急忙慌慌张张冲将上去,或啄或挠,将那妇人包围在当中。 陆升与谢自然也听见了那妇人呼救,二人却是心思各异。陆升听闻后勃然大怒,谢却是稍有迟疑。 若以这妇人为诱饵,弃之不顾,他二人倒有九成九的机会夺书逃走。 只是以陆升的性子……他却断然不会牺牲这无辜妇人同她腹中稚子。 谢只得叹道:“我只剩一道保命的灵符……你先将那妇人护住。” 陆升道:“自然。”他一剑荡开凌厉剑风,待那立像甩出绢带要捉拿二人时,突然往左边冲去,悬壶寒光闪烁,斩杀得漫天黑羽飞舞,闯进鬼车群中。 杜氏只护住腹部,头发凌乱,后背、脸颊被划了道道血痕,既狼狈又凄厉,突然间袭击散去,那青年同幼童已闯了进来,她心中情绪激动,待见到那幼童脸时,不禁怔了一怔,失声道:“大公子?” 谢自陆升背上下来,将灯笼交予杜氏,叮嘱她抓好了,这才道:“原来是谢府的下人,你且好生守在我身后。” 杜氏忆起丈夫看不过大公子备受冷落,要同侯爷报备,她却唯恐得罪了夫人,千叮万嘱阻止了丈夫。如今反倒要依靠谢救命,不由得羞愧万分。 只是保命要紧,她自然言听计从,握牢了灯笼提杆,紧紧跟在二人身后。 谢脸色青白,摇摇欲坠,却强自撑着,自颈项上摘下一枚墨玉符,咬咬牙掰成两半。 那墨色玉符中陡然腾起一股红烟,在半空化作一头独脚仙鹤,周身火焰熊熊燃烧,伴随清越鹤唳,往周围扩散开一圈圈火焰,众多鬼车一触碰到火焰,就立刻被烧成灰烟,只剩几颗烧得焦黑的石榴籽。 陆升如今才得空闲,从内衣摆上撕下些布条,为谢草草包扎一番,方才道:“既然鬼车灭了,只剩一个石像倒也好应付,我去替你取书,你同……这位……” 杜氏战战兢兢,却仍是道:“妾身夫家姓赵。” 陆升才道:“同赵夫人先往城中去。” 谢皱眉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陆升板起脸道:“小娃娃听话……” 他二人争执时,那火鹤已放了十数圈火光,身形缩小泰半,随即再度收缩成拳头大小,红光炽烈,径直撞向了诃梨帝母的立像,竟不偏不倚,撞在了襁褓之上。 鬼子被火焰包围,顿时发出刺耳泣嚎,震得三人头昏脑涨,好在转瞬即逝,那襁褓已尽数烧成了灰烬,如此看来,旧书只怕也不保。 陆升失声道:“糟了。” 诃梨帝母却发出悲痛欲绝的哀嚎声,身形陡然膨胀开来,仙姿翩然的衣衫撑破,转眼就从慈祥娘娘化作一具身高超过常人两倍有余、通体青黑色的邪鬼,青面獠牙、指生倒钩、头生双角,一双赤红眼犹若炭火熊熊,蒲扇大的鬼手朝着三人当头拍了下来。 “走!”陆升怒喝,腾身冲向那青色邪鬼,一剑直刺掌心。 谢跌跪地上,他终究修习玄术的时日太短,手段有限,如今连压箱底的救命玉符都用了出来,精力耗尽、又有重伤在身,如今连动一动也吃力。他望着那青年毅然冲出去的背影,只得攥紧拳头大喊道:“陆升,诃梨帝母是慈悲相,鬼子母神是忿怒相,它既显了忿怒相,便要杀光活人,无论成年稚龄,一个也不放过。你若不快――” 逃字尚未出口,他只觉四周突然骤寒,响起了许多悉悉索索的爬动与窃窃私语声。 那杜氏竟提着灯笼独自跑走了,脱离灯笼光照,阴阳路断绝,阴间百鬼自然肆无忌惮,包围了上来,只因魑魅魍魉谨慎,如今尚在观望,又要商议,如何将这活人分而食之。 谢身陷绝境、一筹莫展,只抬头看去,却见陆升手持悬壶,身形正腾在半空,因转身不及,被鬼子母神另一只鬼爪牢牢攥在手中,仿佛刹那就要捏成血泥、粉身碎骨。 那小童终于失态,任由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魉扑到身上,张口便咬,沁凉阴气透入骨髓,他却只放声大哭,唤道:“陆升!陆升!陆升!” 第四十章 莲子歌(十) 那小童哭泣声中,早已化作灰烬的襁褓残骸内,突然呼啦啦飞出成群的黑色蝴蝶。在半空分为两列,一小队扑向谢,落在一群小鬼身上,顿时腾起黑色火焰,将成群鬼怪烧得吱吱惨呼,死的死逃的逃,转眼就清除干净了。 大部分却将鬼子母神团团包围,化作冲天黑炎,将其困在火中燃烧。 谢下意识摊开手,接住一只黑色蝴蝶,仔细看去,哪里是蝴蝶,却分明是一片被烧焦的纸屑,尚隐约能看出“莲子”二字。他接连接住几片细细辨认,有“雨”字,有“心中苦”,有“残荷”…… 正是他亲娘所留旧书之中第一首,《莲子歌》当中的只言片语。 鬼子母神被烧得疼痛惨呼,那黑炎却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反倒有一点青光剥离出来,团团青光包围当中,则是大难不死的陆升。 就同在楚豫王府中一样,头顶上方一朵青色莲花若隐若现,投下的青光笼罩其全身,他被鬼手捏住,竟仍然安然无恙,犹若仙人降临一般,徐徐站起身来。 那小童乍惊乍喜,难免心神耗尽,手足发软更是行动不能,那鬼子母神却带着全身黑炎,朝着谢冲了过来。 陆升大惊,几步追上前,一剑刺入其大腿中,又顺着肌理走向狠狠往下一压。悬壶虽然被改造过锋刃,然而其煞气对妖邪之物伤害极大,剑刃竟如烧红的铁棍划过雪层一般,轻易将它大腿的肉削下厚厚一片。 巨大青鬼踉跄两步,黑血如瀑布般喷薄而出,反助那黑炎烧得愈发旺盛,血肉焦灼,滋滋作响。 谢却察觉一道温暖光芒照在身上,彻底将附近不甘心徘徊的魑魅魍魉祛除了干净。 却是杜氏提着灯笼,去而复返了。 那妇人心中有愧,也不同谢多说,只将那小童背了起来。 鬼子母神被陆升刺中多处,每刺中一处,黑炎就在伤口灼烧,更顺着伤口往内侧窜去,内外焚烧,那鬼子母神疼得连连哀嚎,突然带着冲天烈焰,闯入送子娘娘庙中,撞塌庙门,不过几息功夫,整座庙俱都陷入了火海之中。那鬼子母神吼声也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不见。 谢气息奄奄抬起头,却见漫天纷纷扬扬,落下许多烧焦的纸屑,分明是诡谲画面,反倒令他分外安稳,他抬起手轻轻接住几片纸屑,悄声唤道:“娘……” 陆升收剑入鞘,待调匀了气息,方才走向二人,杜氏满脸惭色,低头道:“公子,妾身……” 陆升抬手制止,却只笑道:“回来就好。”他见谢怔怔望着手里的纸屑,低声道:“对不住……连累这书也毁了。” 谢也摇头,看向陆升时,却突然瞪大眼睛。 陆升察觉有异,低头看去,自己一双脚被青光包围,已失去了踪迹。那青光扩散得极快,不等他想好要同那小童说什么饯别语,眼前就充斥青光,再也看不见其余景象了。 待得青光散去,陆升回过神来,怔愣了片刻,才察觉到自己两手抬高,竟仍被绑在床头。 不等他胡思乱想,又察觉靠自己极近处,却有个男子胸膛,隔着单薄亵衣,堪堪擦过鼻尖,苦涩冷香被这男子体温一蒸,竟散发出分外暧昧旖旎的香味。 似是捆得稳妥了,那男子后撤,一张俊逸无双,犹若名匠雕琢的面容便落入陆升眼中 恋耽美 分卷阅读3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双眸深若寒潭,不是成年后的谢是谁? 陆升先是一喜:“阿,你醒了?” 随即又是一惊:“为何又绑我?” 最后才是一怒:“松开!” 谢月白衣襟半敞,露出精美绝伦的锁骨同肌理分明的胸膛来,几缕发丝垂下,发色黑亮如上佳的漆器,更衬得肤色如玉,叫陆升有些口干舌燥。 只是这贵公子接下来的举止,却叫陆升顾不上欣赏美人了。 谢松开陆升深衣外的束腰,脱得衣襟大开,一面柔声道:“抱阳,你救我一命,在下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他嗓音轻柔,又凑在陆升颈侧说话,气息暖热,洒在陆升肌肤上,因其暧昧,竟激起肌肤一片战栗,那公子突然笑起来,竟伸出舌尖,在他脖子上柔柔一舔。 陆升只觉一股灼热酥||麻自舔舐处飞速扩散开来,顿时半边身子都跟着瘫软发麻,不禁惊惧交加,用力挣一下手腕,颤声道:“不……不必……” 谢却抬手贴着他胸膛,感受掌下细腻柔软的肌肤滋味,一面徐徐舔舐品尝。初时不过是因骤然而起的执念,他既然知晓悬壶的秘密,自然识破谢用心,恐怕就要疏远了。 为今之计,便只有不择手段,也要同他牵绊至深,叫他逃离不得。若要牵绊至深,莫过于肌肤相亲,以男子之身将他贯穿钉牢,若能因此令他尝到甜头,欲罢不能,则再好不过。 不料手掌摩挲时,却令谢先尝到了欲罢不能的滋味。 那青年在他手下生涩颤抖时,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待谢捏住左胸突起,轻轻一捻,陆升更是不由自主弓起身躯,也不知是躲闪还是迎合,发出诱人喘息声来。 颈项间喉结滑动,透出些脆弱无助的模样,舌尖扫过薄薄肌肤,便察觉到颈侧血脉有力搏动,生机无穷的热力。 当真是人如其名,犹若抱阳而生,热腾旺盛。 谢轻轻咬一咬他滚烫耳根,只觉又热又软,可口得很,随即在他耳畔低声唤道:“抱阳,你硬了。” 陆升何曾被人如此亵玩过,只觉谢触碰之处犹若火炭燃烧,腰腹胸膛,腿侧耳根,俱是热得刺痛酥||痒,不觉间喘息声愈发浓烈,待得胸口突起被拧,更是又酸又疼,不由得弓起身挣扎,惊喘出声。 待得那人不知羞耻在他耳边说话时,陆升只觉羞愧得恨不能一拳将那人揍下床去,然而两腿无力,待得要害隔着单薄亵裤落在谢手中时,更是全无反击之力,只能软弱呵斥道:“放……手……” 那嗓音绵软婉转,倒更似撒娇邀宠一般,谢拇指轻轻一揉一压,换来他愈发不知所措的喘息,这青年却终究尝到了滋味,声音不觉间透着甘美舒爽,令得谢也随之血脉贲张起来。 谢将他伺候得彻底,舔吻抚触,无所不全。加之手法精妙,轻拢慢捻抹复挑,不需多少时候,就将这青涩童男送上颤抖极乐。 待陆升回过神来,只觉谢将他抱得极紧,身躯火热贴合,唇舌深入交缠,舌尖扫舔软颚时引来酥|痒,挑逗的手势肆无忌惮,更朝着禁忌处探去。 陆升大惊失色,狠狠咬了一口,谢闷哼,终于将他放开,眸色暗沉地好似猛兽正要噬人,形态优美的下唇被咬破了,正缓缓渗出颗血珠来,却衬得这美人分外妖冶惑人,陆升若是先前被挑逗得硬了九分,如今一眼,便叫他硬了十二分。 只是他终究留着一丝清明,趁着谢抬手摸唇时,急忙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公子醒了!” 谢略一皱眉,门外却渐渐传来脚步声同众仆从惊喜嗓音。这些仆从物类不同,血气杂驳,故而陆升招魂时,俱都远远避开了,唯恐冲撞到谢神魂。 只是陆升这一声大喊,仆从们便是堵着耳朵也能听见,谢要喝退众人,再意图不轨,却未免有些扫兴了。 不一时就传来脚步声,为首的自然是若霞,她上前打起床帘,喜道:“公子果真醒……” 若霞瞪大一双明眸,剩下半句话,却硬生生遏在咽喉中。 谢固然将陆升双手解开了,如今却慵懒躺在床榻上,将那青年揽在怀中,看似遮得严严实实,偏生从二人纠结交缠的长发间,露出些许未着寸缕的肩膀来,尤其那青年肩头上,偏偏还留着个色泽暧昧的红印。 陆升是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谢却另有用心,一言不发,只抬起一双狭长凤目,懒洋洋扫了一眼。 若霞也是机警,立时将床帘放下,在外头道:“公子醒了,可要人伺候?” 谢看着陆升满脸不可置信,低沉笑道:“备热汤,伺候沐浴。” 若霞应了一声,却又道:“公子……葛上师来了。” 谢冷笑道:“我昏迷时他不管,如今一醒就来了。” 若霞自然不敢接话,只福一福身,便将热茶留在房中,带领众人退了出去。 陆升听见外头没了动静,方才狠狠将谢推开,随即不禁倒抽一口气。谢先前将他胸膛那处捻得狠了,如今又红又肿,稍一扯动就难免疼痛,陆升窘怒交迫,只得含胸拉过衣衫,眼角却瞥到了床头一堆黑色纸屑,突然忆起睡前给谢念的书来,讪讪道:“那……莫非不是做梦?” 谢留意到他的视线,往博古架上取了个空木匣,将纸屑尽数收入其中,方才道:“自然不是做梦,我十岁时遭遇诃梨帝母,原是独自前往挑衅,非但失败,还被鬼母种下诅咒,若是……就需回转送子娘娘庙中,做鬼母的义子。” 陆升道:“这诅咒就在书中,既然诅咒已消,自然化为灰烬?” 谢道:“我原本也不知晓,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陆升转了转眼珠,恍然大悟:“那鬼母看上你幼时天资聪颖,有心栽培你,又不能勉强为难你,故而只需等候你对人世失去眷恋之心,便引得诅咒发动,捉你回去十四年前。是也不是?” 谢却将那木匣放回博古架,转身揽着陆升腰身,贴近怀里,捏着他下颌轻佻笑道:“你若肯让我睡一次,我就告诉你。” 陆升只觉彼此贴合的胸腹处火热惊人,那人肌理坚硬有力,分明同为男子,却无端令得他气息急促,血脉逆流。他却咬牙忍着那贵公子百般诱惑,扣住手腕一把拉开,仰头直视谢双目,沉声问道:“尚有一事请教谢公子。” 谢半眯眼,不等陆升开口,就松开手,冷淡道:“若问悬壶就罢了,既然不要,扔了它便是。” 陆升不料谢说变脸就变脸,一时间有些怔忡,谢却转身朝门外行去,停在门口时,忽然回头笑道:“回去前切记沐浴更衣。” 陆升腾地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那公子哥儿高挑身影却已迈出了门外。 谢沐浴更衣后,拜见恩师。那道人仍是穿着枣红道袍,盘坐净室蒲团,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方才捻须笑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甚好,甚好。” 谢道:“弟子侥幸,有陆功曹相助,才得以逃脱。” 葛洪脸色尴尬,他徒弟有难,陷于昏睡中不得清醒,他却临时奉彭城王召,去了交州办事,待得那边事了再匆忙赶回来时,不料这徒弟竟假旁人之手得救了。 他身为恩师,如此行事却未免有些凉薄。 他咳嗽一声,方才道:“如d,为师非是有意冷落你,实则事出紧急,交州出了大事……你、莫要怨为师。” 谢笑道:“弟子岂会怨恩师,恩师将两盒降神香俱都为弟子留了下来,弟子感激不尽。” 葛洪见他神态恭谦,言行无懈可击,却难辨真心,只得叹息一声,暗忖往后需当多拉拢徒弟,不可让师徒离心才是。 若霜在门外禀报道:“公子,抱阳公子走了,不肯收早膳……将悬壶也留了下来。” 葛洪脸色一凛,不禁微微倾身问道:“他……发现了?” 谢却微微一笑,并不直接作答,只道:“恩师放心,弟子不会坏了大事。”遂命若霜将悬壶收入库房。 葛洪欣慰,又同谢说起了交州之事来。 陆升赶到清明署营房时,竟然赶上了点卯,顿觉前几日同那小童胼手砥足,同榻而眠,又联手灭杀鬼母之事,几如梦幻,如今忆起,竟恍如隔世。 只是悬壶一事,谢非但不肯解释清楚,反倒不顾他救命之恩,翻脸无情,如此不可理喻,愈发令陆升气闷,索性将悬壶丢在谢府,连食盒也不肯收就走了。 除夕日下卯极早,陆升回家时,却见前院里闹哄哄一片,竟堆着数十匹丝帛、粮食干果、风干禽肉、精美漆器,家中几个仆人正在兄嫂指挥下,一箱箱往库房里搬。 这些财物之中,尤以那数十匹丝帛最为醒目,云锦蜀绣、金灿灿直晃眼,只怕贡品也莫过于此。单单这些丝帛,就胜过陆家如今阖家财富。 陆升大惊失色,急忙走向兄嫂,先规规矩矩见了礼,方才问道:“那些财物究竟是……” 兄嫂脸上并无喜色,陆远沉着脸扫陆升一眼,斥道:“你干的好事!” 陆升愈发忐忑,茫然问道:“我、我干了什么好事?” 周氏轻轻扶住丈夫手臂,安抚道:“先问清楚,再做计较不迟。”又转头对陆升道:“你昨夜一夜未归,今日就有一辆牛车来送礼,却是说送的谢礼。抱阳,这究竟……” 她取出一张名帖,陆升一扫便认了出来,正是谢的名帖,他不禁沉了脸色,思忖片刻,突然又笑起来:“我昨夜帮了这位公子一个大忙,恩同再造,他要送礼致谢也是人之常情。” 周氏叹道:“这礼……太重了。” 陆远追问几句,陆升捡着能说的,巨细靡遗同兄嫂分说清楚,待陆远听闻那位谢公子曾被照真禅师批命,乃是罗t孽子时,便颔首道:“原来如此,收下吧。” 周氏不解,陆远解释道:“这公子命里带煞,不宜同他人有太多纠葛。抱阳救他性命,他以重礼相酬,二人两不相欠,自此就再无瓜葛。这位谢公子倒是顾虑得周全,倒是可惜了是这般命格……” 陆远惋惜几句,如今疑虑尽去,不觉笑了出来,陆升见他二人心情甚好,心头愈发沉重,却跟着强笑道:“莫非还有什么好事?” 陆远同周氏对视,彼此眼中俱是笑意,陆远才道:“前几日回春堂来了位贾神医,我与你大嫂去看诊,神医道我二人只需善加调理,服上半年药就……” 陆升听他吞吞吐吐,茫然追问道:“就?” 周氏不觉脸红起来,陆远亦是抬起手,在陆升头上揉一揉,笑道:“傻子,你就有望当叔叔了。” 陆升大喜,忙盘算道:“若是男孩,就随我练剑,若是女孩,我就教她使鞭。” 陆远板起脸来:“男孩女孩都多生几个,却不许同你学坏,跟我学打算盘,足以保一世无忧。” 陆升却道:“大哥未免短视了,若是学点拳脚,近能健体,远能防身,有百利而无一害。多生几个,兄弟姊妹们玩闹时就学了,倒也方便……” 周氏听这兄弟二人越说越混,既忍俊不禁,又羞恼不已,只得避了开去,指挥下人将剩余箱笼搬入库房。 陆升同兄嫂说了一番话,这才返回房中,习惯性往腰间一摸 恋耽美 分卷阅读3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将悬壶还给谢了。 非但如此,谢送厚礼答谢他救命之恩,只怕也是为了同他了断干净,当真要两不相欠。 这厮自己做了坏事,不肯伏低做小、认错道歉便罢了,如今竟先他一步,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叫陆升一腔埋怨质问全没了发泄处,不禁气得想要上门狠狠揍他一顿。 这等乖戾脾气,难怪惹得家人不喜,别府独居。怨不得旁人! 陆升恶狠狠忖道,咬牙忍着打上门去的冲动,换了身居家夹棉深衣,同家人过除夕守岁。 初五时沈伦便来辞行,原来过了初七,众藩王就要离京了。 窗外白雪红梅映碧色窗纱,屋中红泥小火炉煮银盆,盆中热水温着黄酒,配着周氏特意准备的香熏鹿肉松、豆腐干、松仁小肚,二人对坐而酌,不觉间酒酣耳热,沈伦状似无意,便提起了除夕前的事来。 只是谢送了重礼的事他却不甚在意,反倒问起云烨:“我听闻那云公子也给你送了八色礼盒,你何时竟同殿中尚书的公子有了交情?” 陆升仗着两分醉意扫了同窗一眼,沈伦仍是谦谦君子,豁达温润的模样。他索性站起身来,去书柜前抽出一本账册,递给沈伦。 沈伦不明所以,只接过来翻阅,却见上头记载的,俱是些琐碎小事。 譬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沈伦在何处见了何人,耗时几何,情态如何,凡此种种、巨细靡遗。 沈伦翻了两页,便渐渐脸色发白,只得强笑道:“抱阳,你派人……跟踪我?” 第四十一章 竹马来(一) 陆升见沈伦面上浮现些许苦涩,不觉忆起前些时候,同师父在清明署中相对无言的场景来。 卫苏同水月先生多年挚友,如今各事其主,分道扬镳,眼下便轮到了陆升,他与沈伦青梅竹马,同窗数年,曾经无话不说,却也终于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候。 陆升抿了口酒,天寒地冻,酒冷得极快,入口便添了几丝苦涩。他自陪同南来去捉奸,见到沈伦同云公子府上的管事私底下见面,便隐隐起了疑心,遂命姬冲同几名下属明察暗访,了解沈伦行程。 这一查,却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陆升随手翻阅,扫过几处以朱砂标记的记录,只道:“你同云府那位张管事,出事前后,合计见了三次。” 沈伦道:“张全是我同乡,祖辈便有交情,故而……见得频繁些罢了。抱阳,疑心生暗鬼,你在羽林军里待得太久了。” 陆升徐徐放下酒杯,凝目直视沈伦,眼中却半点醉意也不存,柔声问道:“云常兄,云府出了什么事?” 沈伦一愣,顿时脸色发白。 陆升语调柔缓,追问的话语却字字犀利,“我半个字未提,你如何知晓云府出事了?” 云婵失踪,事关重大,云府隐瞒得十分严密,寻常人绝不可能知晓。那张管事既然能受命前往谢府上,迎接云婵、云烨姐弟回府,势必是极受府中信赖的,纵使对着同乡,也理当严守秘密,不妄言主家事。 陆升不过提一句出事前后,沈伦却神态自若,想来早就知晓了。 沈伦面无血色,连握着八角酒盏的手也在颤抖,却突然苦笑道:“抱阳,你……竟学会使布局坑人的阴招。” 陆升叹道:“我奉娘亲遗嘱,不问朝廷事,却也不是傻子。云常兄,云家大小姐要出家。” 初三时陆升同云烨曾在茶楼会面,从云烨口中得知了云婵的近况,她身体虽然痊愈,曾被嫁衣附体、勾引纨绔、夺人精气的种种行径却难以或忘,夜夜噩梦侵扰,饱受磋磨。唯有诵念道经时才得以有片刻安宁,故而如今竟动了出家的念头。 沈伦闻言微愕,随即却露出沉痛神色,叹道:“昭华不识春,冷清入经堂。可惜、可叹。” 陆升察言观色,却看不出沈伦有分毫懊悔,不禁略略蹙眉,再不想同他绕弯子,便单刀直入问道:“沈伦,破坏玄武镇魂印之人,究竟是谁?” 沈伦却端起黑陶细颈的酒壶,为二人斟满酒,随后方才笑道:“抱阳,我却听不懂了。” 陆升却道:“楚豫王邪术一事,堪比前朝巫蛊案,牵涉甚广。恩师受命追查此事,曾对我千叮万嘱,不可构陷忠良,却也不能放过宵小。那破坏玄武印之人,正是引起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绝不可放过。” 沈伦放下酒杯,沉下脸色道:“抱阳,好端端的,你威胁我作甚?” 陆升道:“你若问心无愧,何必惧我威胁?” 沈伦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前朝太子问心无愧,也被逼迫至谋逆自尽一途,在下区区一介白身,在羽林郎跟前如何不惧。” 陆升也站了起来,却仍是目光清澈,直视沈伦,又道:“云常兄,念在同窗多年的情分上,你听我一句。回了陈留郡后,莫要再进京了。” “陆升!”沈伦惊怒交集,不觉连嗓音也拔高。 陆升却不为所动,只道:“我固然想劝你,连陈留王的门客也莫要做了,然而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只是你在云府做了什么,我能查到,自然也有旁人能查到。云大人素来手腕强硬,云常兄还是避一避风头。” 沈伦在袖下攥紧拳头,冷声道:“我若是不从呢?” 陆升闭目,叹道:“我便只能大义灭亲,将你押送到羽林卫营受审。” 沈伦却突然失笑,抬手轻轻拍了拍陆升肩膀,“抱阳,你不懂。” 陆升不语,他如何不懂?破坏云薛联姻,自然有人获利,然而归根结底,不过是党项博弈,云婵也罢,沈伦也罢,无非都是棋子。 他一介功曹,每日里巡逻戍京,练练剑、抓抓鬼,保一方百姓不受流寇宵小侵扰,便做到了恪尽职守、无愧于心。 至于水月、沈伦心怀大志,要做一番大事,却同他无关了。 沈伦说了一通长篇宏论,见陆升仍是不为所动,只得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遂不欢而散。 南来来得迟了,只见到二人怏怏道别,她只当二人寻常争吵,对陆升埋怨几句,却又不忍心,紧接着安慰几句,便转身匆匆去寻沈伦。 陆升心里难受,喝了通闷酒便睡了,半夜里惊醒过来,只觉脑中纷乱,胸中烦躁难忍,口干舌燥,无一处顺心。他只得坐起身来,下床去倒杯茶喝。 不料才迈步就足下一绊,险些摔倒。他点了灯,却见地上横着一柄黑色鱼皮的佩剑,正是被他扔在谢府的悬壶。 陆升惊怒交集,推开窗朝着院外看去,四周寂静一片,并无任何人影,更看不出有人偷潜入院的踪迹。 他怕惊动兄嫂,只得暂且压抑心中焦躁,天不亮就提着悬壶出门,去寻谢。 谢府上下仆从俱都熟识陆升,如今见他来,不等陆升敲门,若竹就忙开了府门,笑吟吟行礼道:“抱阳公子,许久不见,快请进。” 竟引着陆升登堂入室,径直进了卧房。 谢尚未起身,此时斜倚卧榻,长发如瀑,只披着件轻软半透的丝绢长衫,睁着一双将醒未醒的眼眸扫他一眼,轻轻拍一拍身旁床榻,扬眉笑道:“抱阳,过来,时辰尚早,先陪我再睡些时候。” 谢自然是生得极美的,骨重神寒、五官俊逸,穿衣时有名士的高华优雅风姿,如今衣衫半解,露出颈项修长、骨肉匀亭,肌理饱满有力,竟堪比常年练武的武人。 他毫无遮掩之意,袒胸露腹,半掩星眸,少了些高慢冷清,多了些慵懒随性,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撩人神魂。 陆升心头怒火霎时就被浇熄了大半,纵使心中口口声声骂自己色令智昏,却禁不住一双眼落在谢身上,挪也挪不开。 谢见那青年一面望着自己出神,一面却是连面颊也渐渐泛起桃红,他嘴角微勾,索性撩起轻薄被褥,顺带也扯得轻软长衫自肩头滑落下去,一面柔声道:“你若肯过来,我就再让你尝尝舒服滋味。” 陆升只觉耳旁轰然一声,羞窘交迫,耳根面颊俱是腾腾烧灼得厉害。 他一把将悬壶放在床头小几上,怒道:“休想□□我!谢,你半夜将这东西扔进我房里,究竟是何居心?” 谢垂目扫一眼,笑道:“竟撑了这许多天,难得。” 陆升茫然,谢又道:“这些时日,并无人动过悬壶。” 陆升道:“若无人动过,为何突然在我房中现身了?” 谢笑道:“自然是为寻你去的。” 陆升张口瞠目,指着那剑,期期艾艾道:“它、它来寻寻、寻我?” 谢道:“灵剑有灵性,魔剑自然有魔性,同你相处日久,生了感情,数日不见,必是想你了,故而我这库房困不住它,去寻你了。” 陆升勃然大怒,一拳砸在墙上,咚一声闷响,骇得门外仆从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唯有若霞气定神闲,眼观鼻鼻观心,全不当一回事。 陆升又瞪着谢怒道:“少来信口开河!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谢却懒洋洋打个呵欠,躺回了床榻中,只道:“□□不成,便只能用强了。过来。” 陆升才生出不祥预感,便不由自主脱掉外裳鞋袜,钻进被褥中。 热气靠近,谢自身后将他揽入怀中,前胸后背贴得毫无罅隙,那人也不规矩,一只手挽住陆升腰身,伸入中衣里,顺着胸腹细细抚摸。 陆升被耳畔热气吹拂得面色绯红,却偏偏闪躲不了,胸腹间酥|痒得发麻,不觉连喘息也跟着粗重,只得怒道:“幼时尚且乖巧,为何如今却成了恶人?” 谢失笑,捏着他胸口突起不轻不重一拧,听陆升倒抽一口气,身躯僵硬如木雕,这才抽出手来,安抚般拍一拍他臀侧,柔声道:“那便睡吧。” 陆升被他抱了满怀,心道哪里睡得着?谢倒不客气,下颚轻抵在青年头顶,不一时气息转为和缓,竟当着睡熟了。 陆升夜里心烦意乱,又喝了些酒,不过草草睡了些时候,如今闻着熏香,听着谢气息绵长安闲,竟也觉得眼皮沉重,不觉间当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已经日上三竿了。 谢不知何时醒了,正斜卧榻中,单手支颐,含笑看着陆升,“苦短,陆郎还舍不得醒?” 陆升怒道:“哪个和你!你这妖道,尽施邪术!” 他一察觉手足得了自由,急忙翻身下榻,穿戴妥当后,顾不得再同谢多问悬壶之事,就仓惶离去了。 谢含笑起身,一面却摊开手掌,手里显出一条黑线般细小的虫子,那虫子气息奄奄,竭尽全力却也不过微微动了一动,就无声化为青烟,消散得干净。 陆升虽然恼怒谢轻薄,却委实在谢府好好睡了一觉,如今醒来,非但神清气爽,就连烦躁心绪也得以澄净下来。那谢也不知使了什么本事,竟令他格外安心宁神,反比独眠时睡得更为香甜。 陆升正是察觉这一点,方才匆匆离了谢府。 如若不然,只怕要被蛊惑得神魂颠倒,被那妖道啃得渣也不剩。 他固然对谢说的话半信半疑,到了夜间却如临大敌,格外警惕。不料一时疏忽,再回神时,果然又见到悬壶安然躺在地上。如此说来,却同当初在无为岛上一样。 翌日陆升又提着悬壶出门 恋耽美 分卷阅读3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这次却不去谢府了。 第四十二章 竹马来(二) 兴善寺在京城以北,素来香火鼎盛,又因今上偏信佛教,自先代住持照真禅师开始,兴善寺便渐有执中原佛教牛耳之势。 陆升到了兴善寺外,便请小沙弥引路,在寺外一处药田中寻到了惠叶,便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他要效仿当初供奉耀叶那柄悬壶剑一样,将佩剑也供奉在兴善寺中。 惠叶听闻之后,却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陆升忙道:“若是有什么难处,但讲无妨。” 惠叶两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方才叹道:“并无什么难处,只是……家兄那柄凶剑,供奉于寺中的第二日就被盗了。” 陆升倒抽口气,扣住悬壶的手指略略收紧了些,“为何不报案?” 惠叶道:“既送入寺中供奉,便是方外之物,自有寺中僧兵追查,却不好叨扰官府。然而贫僧却从施主手中这把剑里,看到与悬壶凶剑相似的不祥血光。” 陆升全身发凉,将悬壶横放在面前桌案上,颤声问道:“莫非、这便是被盗的……” 惠叶却摇头道:“施主多虑了,若是将那柄凶剑时时带在身侧,施主早就受不住恶念侵袭,发狂而死。只是这不祥血光虽然不如凶剑凶悍,却仍应留在寺中供奉净化,莫要流落世间贻害众生。” 陆升忙道:“自然,如此便有劳大师。” 他亲眼见着惠叶将悬壶收入一个樟木箱,上了把黄铜大锁,随即送入寺后一间库房中。 那库房同高僧佛塔林距离不足千步,遥遥相对,俱在僧兵巡逻守备之中,每日皆有僧人前来供奉诵经,净化库中所藏的诸般邪物。 陆升便亲眼见到了照真禅师的舍利塔,雪白石雕的塔身,宝葫芦顶,金漆铜铃,更配着千鸟破风,灰暗天色中依然金光闪烁,七宝庄严。 佛塔周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当真是防备森严,若是盗库房里供奉的邪物倒有些许胜算,换了这佛塔圣地,却连盗贼祖宗也进不去。 他不觉忆起当初对谢豪言壮语,要为其盗出照真禅师的舍利子来。如今一想,非但不自量力,更是误将匪徒当做了好人。如今想来,却颇有些无趣。 库房闲人免进,陆升随同惠叶一行走至此地,已经是惠叶额外通融,他便立在回廊外的空地上候着。 正沉思时,突然察觉一股杀气靠近,陆升下意识又往腰间伸手,却摸了个空,他警惕转身,便见到一名个头高挑的青年僧人满脸堆笑,正大步朝他走近。 那僧人穿着僧兵藏蓝服色,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有余,肩阔腿长,生得十分英武,颈挂一百零八颗黑砗磲念珠,手持齐眉僧棍。又生得眉目舒朗,眼窝深阔,鼻梁高挺,下颌形态端丽,一双眼眸竟是暗绿色,嘴角含笑,对着陆升两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才道:“小僧日光,惊扰了施主,还请施主恕罪。” 僧人法号各有讲究,譬如以“心朗照圆惠,性明鉴崇祚”为序,按辈分命名,故而照真禅师与其师兄弟法号皆以照字起头,下一代弟子则以圆字起头,譬如圆能,再下一代又以惠字起头,譬如圆能收的弟子惠叶。 然而据陆升所知,兴善寺中并没有以日字起头的法号。 那青年僧人非但形貌俊朗,嗓音举止也颇有堂堂大将之风,又含笑补充道:“小僧自西域都护府那揭罗寺而来,奉家师之命,在兴善寺修行。” 西域都护府深入胡人腹地,那揭罗寺中更是汉胡共存,就连鲜卑、柔然、匈奴各部族也能和平共居于寺中,在狼烟四起、战乱不停的西域边疆中,是一片难得的净土。 难怪这僧人高鼻深目,碧眼如翠,与中原人生得殊为不同,却同耀叶有□□分相似。 陆升忙拱手回礼道:“失敬、失敬,日光大师,在下是羽林卫司民功曹陆升。” 日光笑道:“小僧不过是个寻常和尚,万万当不起大师之称,请功曹直呼日光。” 陆升连说不敢,二人客套了几句后,日光方才道:“陆功曹,小僧有一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譬如眼下就能见到,功曹周身便有一道血光萦绕。” 这却触到了陆升心事,他目光微凝,连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和尚却饶有兴致,将齐眉棍靠在臂弯中,环胸而立,仍是笑吟吟道:“功曹大人休怪小僧冒昧,讳疾忌医,并非良策。小僧自幼修习大日如来正法,略通些祓除不洁、镇邪伏魔的手段,若功曹大人不嫌弃,小僧愿效犬马之劳。” 陆升前来兴善寺,本就有意绕开谢,求助佛法,只是这和尚底细不明,他却不敢贸然相邀,正迟疑时,惠叶已带着小沙弥出了库房,朝二人匆匆走来。他却不理陆升,先肃立原地,躬身低头,两手合十高举过头,对日光行了大礼,口称:“拜见日光上师。” 身后六个小沙弥亦是有样学样,小鸡仔一般排列成行,恭恭敬敬朝日光行礼,那青年僧人只得收起洒脱随性神色,合手还礼,却苦笑道:“惠叶,你总这般循规蹈矩,当心再吓跑我的客人。” 惠叶垂目道:“礼不可废。陆功曹不知上师身份,若有言行无状,还请上师恕罪。” 日光低声一叹,转头却对陆升笑道:“这和尚古板得很,改日你独自来见我吧。”遂同众人告辞,单手提着齐眉棍,龙行虎步往佛塔之下,僧兵聚集处走去了。 惠叶目送日光走远,面上的紧张之色方才释然少许,陆升少见他如此慎重,好奇问道:“那位日光禅……上师究竟是什么人?” 惠叶面色凝重,回道:“日光上师来自西域都护府那揭罗寺,是那揭罗宗的下任宗主。” 自百年以前、五马渡江以来,中原兵祸不断、皇权式微,无论百姓贵族,个个流离无措,只得求告神佛,释道之流便日益兴盛。愈往边疆,便愈是教权盛、王权衰,远至西域都护府时,大都护威望更如江河日下,官兵戍边不力,反倒仰赖那揭罗寺的僧兵抵御敌寇,实际掌权者已成了那揭罗宗的宗主。 如今那揭罗宗借修行之名,将少宗主送往大晋京城之中的兴善寺,无疑是在表明其归附中原的决心,于情于理,都应善待才是。 陆升在心中松了口气,他被谢迫得走投无路,日光于此时现身,无异于普度众生的佛祖。他便下定决心,改日再来寻日光,要彻底了结魔剑的纠缠。 惠叶将陆升送离兴善寺时,迟疑片刻,方才道:“功曹,你与谢公子于我有大恩,有一句话,贫僧不得不说。” 陆升见他慎重,也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肃容道:“禅师请讲。” 惠叶道:“那揭罗宗虽然与我兴善寺同奉大日如来,修行教义上,却有些亦正亦邪……” 陆升紧张起来,“莫非曾讹人钱财、害人性命?” 惠叶语塞,便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这倒不曾……” 陆升不解问道:“既然如此,如何亦正亦邪法?” 惠叶自幼在佛门长大,要他直说却未免强人所难,嗫嚅半晌才道:“胡地教法,视中原礼制于无物……功曹多留心一些。” 陆升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我同三教九流俱打过交道,自会多加小心,多谢禅师忠告。” 他自以为明了禅师深意,告辞之后,一身轻松,返回了城中。 同一时刻,谢府中。 毕方火光收拢时,房中响起一声脆响,成片青白碎玉混在茶水中,自谢手指间滴落。 若松若竹不声不响上前,一人为谢擦拭手指,一人急忙去打扫地上的碎片。 谢冷笑道:“莫非当真僧道不能两立,老和尚阻我仕途,小和尚又来碍事。” 一道束带状的白光自袖口纹路中脱离出来,轻轻缠绕在他手指间,捏碎玉盏时留下的些许伤痕顿时尽数痊愈。 谢赞赏轻抚白光头端,那白光便欣喜不已,摇头摆尾地没入饰纹当中。 毕方见状不免暗地里大摇其头,那腾蛇身为守御四圣之一,虽然仅剩了微弱残魂,如这般半点自觉也无,全当自己是谢家养的宠物、谄媚佞臣,却未免有失圣兽身份。 他自然是不敢多嘴的,只不过终究按捺不住,低声道:“公子何必将葛上师特意放置的影虫自陆公子身上取走,倒横生这些枝节。” 谢道:“影虫成熟时,宿主自此丧失意志,对施术者言听计从,与傀儡无异。我要个傀儡做什么?” 毕方怔愣,脱口道:“公子如今连施计策,要逼陆功曹就范。只是强迫得了一时,却强迫不了一世,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谢倏地站起身来,毕方一阵哆嗦,急忙抬起一边羽翼掩住头颅,却未曾迎来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它战战兢兢将翎羽打开一道缝,朝外悄悄偷窥。 却只见谢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皑皑白雪,若有所思,轻声重复道:“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毕方再不敢多言,见谢并无追问的意图,便身形消散,没入玉佩当中。 当夜悬壶果然不曾再现,陆升一夜无梦,心头大石落下。 然而初九清晨,陆升坐在床头,望着安静横置在房中青灰地砖上的悬壶,只觉满心颓败无力。 初九祭天,陆升只得将其余事暂且放下,随同兄嫂一道,前往无尘观。 无尘观位于城外西南一处桃林之中,初春才临,江南气候和暖,枝头已隐隐冒出些许青嫩绿芽,一眼望去,犹如绿烟笼罩,生机盎然,叫人觉出无限欣喜。 道观外一片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参与祭天仪式的百姓,无论衣装华贵卑贱,俱是人人虔诚,手中三炷香向上天祷告,企求来年顺遂,战乱休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陆远同妻子自然是为求子,又求家宅安宁,尤其陆升常处险境,更说好待仪式完毕,要为他请一道平安符。 陆升立在挤挤挨挨的人群当中,苦不堪言,低声道:“大至天下兴亡,小至庄稼枯荣,俱都求上天关照,便是神仙也要不堪其扰。我若是这神仙,只怕要罢工了。” 陆远皱眉,低声斥责道:“天公面前莫要胡说八道。” 陆升讪讪住口,仪式场中,众道穿着缝制精良的明黄绣五彩松鹤道服,头戴玄纱笼通天冠,各持铜铃、皮鼓、经幡、道符等法器,足踏禹步、虔诚诵经,四角四个大铜鼎中青烟袅袅,道骨仙风、颇有些世外仙境的气象。 然而陆升曾见过谢以迎神舞镇邪,清绝超凡、仙姿绰约,更引动神意、令人观之则心神震慑,五体投地。 相比之下,无尘观的仪式虽然神圣庄严,却仍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陆升望着那仪式一时还不回结束,索性寻了个借口,自人群中悄然退出来,绕到桃林之中。 第四十三章 竹马来(三) 在桃林中顺着蜿蜒小路穿行数百步,靠近溪水上游处,有一座古观,因众道俱往无尘观前筹备祭天仪式,此时古观前便只有两名年过花甲的老仆人看守。这古观占地约莫两亩地方圆,古旧石墙上青苔斑驳,遍生杂草,前殿里供着大司命,再往后便是数间空荡荡的大房,其中 恋耽美 分卷阅读3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安置无数木架,其上放置的乃是无数亡者灵位。 大晋战乱不断,百姓命如土贱,将军百战死,尚能马革裹尸还,荣归故里、入土为安。寻常百姓若是卷入战乱、亦或遭遇山贼流寇,却通常连尸首也寻不回来。故而百姓也能寻个变通之法,为寻不回尸首、无法安葬的亲眷刻一块石头灵位,供奉在大司命殿中,企求这上古司掌生死之神,能对这些不幸殒命的无辜百姓多加庇护。 这同谢幼时,将诗书供奉在送子娘娘庙中倒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谢拜错神佛,才引来无穷后患。大司命乃楚人历代拜祭的古神,应天而生,出身自然不容置疑,拜祭习俗延续至今,倒不必担忧其堕化为妖魔。 祭天祭鬼,各有定时,故而如今大司命殿中空荡荡并无旁人,显得分外清幽。陆升不过顺着林中小径信马由缰,不觉间行经此地,索性便进殿参拜。 不料却又想起谢来。 陆升紧握住腰间新换的佩剑,不觉有些失神。 通往后殿的门却在这时,突然吱呀一声打开,自其中走出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来。 那男子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猎装,足踏鹿皮靴,束发以暗银冠固定,乍看固然朴实利落,细看却件件俱是精品,厚重精致、非王孙贵族不能穿着。再配上此人风仪出众的容色行止,有如传奇当中描述的侠客一般,英伟不凡、杀气凛然。虽然手提着水桶,却好似配着羽弓长剑,恍然间就有些“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出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的气势。 提个桶也能提出气拔山河的凛凛威风,这世间除了谢,只怕也寻不出旁人了。 陆升不免叹道:“……当真是冤家路窄。” 谢提着木桶,身姿挺拔,也是露出少许意外神色,随即却沉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陆升见他神色不愉,愈发恼怒,遂信口开河道:“我乃司民功曹,京城内外俱是我巡逻卫戍之地,今日祭天,自然要提防宵小作乱。却不知谢大公子简衣装提木桶,到这寒门庶族聚集之地来做什么?” 谢只当听不出他暗讽,将自己当做宵小对待,只提着桶往正殿之外的水井处迈步行去,随意回道:“……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谢身为渭南侯嫡长子,其母自然是渭南侯正妻,纵使英年早逝,也理当葬在谢氏祖坟中,灵位供奉于谢氏祠堂配享香火才是。为何却沦落到大司命殿中来,同流离失所的无辜难民共处一处? 陆升难掩好奇心,他自然打听过,只是谢府秘辛,亦不足为外人道,故而只是徒劳无功。他也曾向师父卫苏请教,不料卫苏却道:“此事乃是当年一桩惨案,谢氏族人自然讳莫如深。你既然同谢交好,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你要听为师讲,还是等谢讲?” 陆升自然不愿听师父讲。 如今纵然他恼怒谢,好奇心却半点不少,谢吞吞吐吐只提这一句,更令他好似百爪挠心一般,若非二人先前曾有过芥蒂,陆升只怕早就追了上去。 谢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道:“抱阳,你可愿随我见见我娘?” 陆升嗫嚅道:“这……” 谢轻笑道:“大司命殿难有访客,想来我娘也会欣喜。” 陆升听他语调意兴阑珊,不免又心软了,只暗自忖道,这儿子乖戾桀骜,却怨不得早逝的娘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便随同拜祭,也是人之常情。 遂板起脸道:“就随你……见一见令堂。” 谢但笑不语,二人各自提了一桶水,穿过后殿,来到庭院中。 后院广阔,青砖坟茔整齐排列,谢在前头引路,抵达了一处以白石堆砌的坟茔前,周围松柏环绕,灌木整洁。二人往返数次,将前前后后的草木俱都细细浇灌一遍,方才供上香烛,肃容拜祭一番。 这坟茔建得分外整洁阔大,墓碑上铭刻的却是:河下村白氏熙珍之墓。 陆升对河下村自然有所耳闻,河下村在寻阳郡,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约莫十八年前,山贼袭击河下村,烧杀抢掠,更屠尽村人,其后寻阳郡守发书求助朝廷,是卫苏奉旨,率领羽林卫前往讨伐,围剿罪魁祸首天风寨,杀一百八十六人,活捉三百余人,为寻阳郡方圆数百里百姓消去了心头大患。 随后卫苏连年征战,接连破去数十个贼寇山寨,令大晋百姓少受流寇山贼侵扰,威名远播,而后以一介寒门之身扶摇直上,跻身朝堂之中。 故而他讶然道:“令堂是寻阳郡人士?” 谢却道:“我娘是河下村白氏族学里,一位教书先生的独女。” 陆升心头突然一跳,忆起卫苏同他提过的话来:“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 谢转头看他神色激动,面色不变,却温柔笑道:“抱阳,陪我饮杯酒可好?” 此时此刻,陆升自然不能说不好,便随谢出了古观,往桃林深处行去,沿着溪流转弯处,一片平缓草地上,不知何人修了间悬空的竹屋,以药物浸泡青竹,便能维持竹屋青翠之色,数年不变,十分风雅。 若霜若雨正在竹屋外,守着红泥小火炉温酒。 二人拾阶而上,进了竹屋,坐在榻上,谢一路至今,便同陆升细细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此事却要追溯到二十九年前一桩谋逆篡位的大案。 朝堂波谲云诡,纷繁复杂,不必赘述,只是牵连到了彼时仍是渭南侯世子的谢之父,谢宜。 谢宜早同王家小姐定下婚约,成亲之前,奉父命前往荆州处置家中事,途经寻阳郡时遭歹人伏击,九死一生逃出来,被河下村的白先生所救。只是他却因头部受了重击,将前尘尽忘,又逃得匆忙,全身上下连一件信物也不曾留下。 白先生见他生得器宇不凡,想来并非寻常百姓,好心将他收留在家中,只等着其亲眷前来寻人,这一等,竟等了三年也没有动静。 却是因彼时渭南侯卷入朝廷纷争,各房又对这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虎视眈眈,他竟无力顾及嫡长子失踪一事。 谢宜前事忘尽,在河下村蹉跎三年,以授课为生,他倒也豁达,便下了在村中终老的决心。而后竟同白先生的独女白熙珍渐生情愫,二人暗通款曲,遂向白先生求亲。 白先生固然担忧爱女,同这身份不清不楚的公子成亲,只怕隐患颇多,然而这二人彼此爱重,深情厚谊,非彼此不娶不嫁,白先生无法,只得允了。 谢宜同白氏成亲之后,过得恩爱情深,一年后白先生病逝,彼时白氏已有身孕,八个月后谢出生。 然而好景不长,谢六个月时,渭南侯的亲信终于寻到了河下村来。 若是就此一家三口返回侯府,倒也是佳话一桩。然而同谢宜定亲的那位王小姐王姝,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自六年前谢宜生死不明时,王姝父母便有意为爱女退亲,王姝却道她此生非谢宜不嫁,如今谢宜下落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谢宜死了,她便拆了钗环,终生为谢宜守节。 王姝父母见她坚决若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去。只是彼时京城众人提起来,却每每叹息得多、夸赞得少。大晋民风开明,并不崇尚女子节烈,王姝也是因年幼时就对谢宜情根深种,方才立誓,生生世世要做谢宜的妻子。她爱深情重,固然是一桩美闻,却白白耗费了六年昭华,好在谢宜竟安然无恙返回京城,于王姝而言,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幸事。 谢宜同妻儿一道被接回渭南侯府,老侯爷延请名医为他诊治,他终究也渐渐忆起了年轻时的旧事,更忆起了同他青梅竹马、海誓山盟的未婚妻来。 然而如此一来,白氏的身份却愈发微妙了。 谢宜对王姝、对白氏皆是真心实意,更何况男子娶妻纳妾,本属寻常,自然愿意将二人一道留下。 白氏乃是谢宜在河下村明媒正娶的结发正妻,如今更为谢宜生下嫡长子谢。然而王姝堂堂王氏贵女,教养得犹若公主一般,如何肯同人做妾?更何况她原本就同谢宜有婚约在先,若不是命运捉弄,如何轮得到白氏一个乡野村妇嫁给渭南侯世子? 故而王谢两家几番协同商议,便要白氏让出正妻之位,谢宜娶王姝为妻,纳白熙珍为妾,谢自然成了庶长子。在众人眼中,乡野村妇以名分换一生荣华富贵,自然是合算的买卖。 只是王姝心高气傲,白氏却也不是个弱女子,她只要谢宜将儿子记入族谱,确立其嫡长子的身份,而后同谢宜和离。待谢满月后,白氏信守承诺,孤身一人返回河下村。 五年之后,便发生了河下村遭山贼屠村的惨剧,彼时谢不过六岁。 嫡长子,庶长子,虽然一字之差,其后隐藏的却是白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洁性情,更有一颗为谢全盘打算的拳拳母爱之心。 谢纵使被冠以罗t孽子之名、纵使备受冷落疏离、纵使被剥夺侯位继承权,他仍然是渭南侯的嫡长子,不必屈居人下,他生母仍是渭南侯曾经的结发妻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绝非以色侍人、任凭主母处置的姬妾物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若霜悄无声息进出竹屋,已为二人送了四壶梨花白。 陆升却突然放下酒杯,潸然泪下,晶莹泪光犹若琉璃宝珠,一颗颗滴落在手背上。 谢脸色就又有些冷。 他鼓足勇气,对陆升敞开心怀,诉说旧事,却并不是为了换得陆升几颗怜悯之泪的。 ――单单如此想一想,便只觉心腑之中,有怒火烧灼起来。 故而谢也不肯去安抚他,只生硬道:“不必为我可怜……” “可怜?谁可怜?”陆升却眨了眨眼,眼神中醉意迷蒙,鼻头、眼圈却水润通红,他抬手笨拙擦了擦眼睛,反倒将两只眼擦得愈发通红,跟上林苑中饲养的雪白兔子一般。 谢一时语塞,只得叹气起身,重又坐在陆升身边,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那你哭什么?” 陆升顺势靠着谢,将脸埋进他衣襟间,闷声道:“我想我娘了……” 谢垂目望着怀里人,只觉胸臆间柔情渐生,满溢而出,就连对他那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的父亲的怨恨也要容不下了。 他轻轻抚摸陆升后脑,柔声道:“堂堂羽林卫,怎好动不动就哭?” 陆升哼一声,只道:“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小爷是有道有德的羽林卫。” 谢失笑,见他醉得愈发迷糊,索性抱了起来,放到一旁竹床上,亲手为他脱下鞋袜、脱掉外裳。又命若竹前去为陆远夫妇传口讯,只道陆升另有要事,迟些再返家。 他才坐在床头,陆升便如同寻到热源一般,自发滚进怀中,许是因不必面对面之故,陆升话也多了,胆子也大了,抓着谢腰间的衣衫,低声道:“阿,你肯同我推心置腹,我好生欢喜。” 谢却不语,陆升又道:“只是……你送悬壶给我,当真是要害我?” 等了许久,才听谢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以前却是会的。 陆升一时间不知心中什么滋 恋耽美 分卷阅读3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味,酸辛苦涩,俱都涌了上来,谢却轻抚他后背,又道:“抱阳,我曾经……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抱阳,你就原谅我一次。” 陆升斜眼看他,仗着几分酒意冷笑起来:“谢大公子竟也有道歉的一日……为何先前那般嘴硬?” 谢苦笑,垂目道:“……怕说了,你不肯原谅我。” 陆升皱眉道:“如今为何不怕了?” 谢道:“如今知道,你是肯原谅我的。” 陆升不知为何,突然窘迫得面红耳赤,翻身缩到竹床一角去了。 谢莞尔,俯身再去搂他,陆升却突然睁开眼睛瞪着他,正色道:“阿,我视你为知己,今后也愿同你做至交。至于分桃断袖,我却半点兴致也没有。” 谢收回手,面色却仍是如常,只道:“至交好友同榻而眠,倒也寻常。你且安心休息,酒醒之后,我再送你回去。” 他未曾听见陆升回话,以为这青年仍在赧然,又道:“抱阳且宽心,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陆升仍不开口,谢俯身看去,却发现这青年竟然已径直睡过去了。 第四十四章 竹马来(四) 陆升醒过来时,就察觉到异常。 身后人将他搂抱怀中,手臂横过腰身,犹若禁锢一般,令他动弹不得。 后背至腰臀,同身后人密实贴合,毫无罅隙,腿脚彼此交缠,一时间难解难分。 友人间亲厚,同榻而眠、胼手砥足,却也不至纠缠成如章鱼一样。 谢却睡得熟,鼻息轻轻洒落在陆升耳尖上,细密绵长,热痒难当。 陆升轻轻一挣,腰间手臂顿时又收紧几分,紧压在他臀后的硬物便愈发坚硬火热起来。 却不知那人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贴着陆升轻轻蹭动。 陆升顿时窘迫交加,曲肘往身后狠狠一撞,怒道:“松手!” 谢发出闷哼,却当真松手了,迷蒙问道:“出了……何事?” 陆升转头,却见谢连中衣也脱了,长发披散,慵懒躺在身后,素来清明的双眼中,尚有些许朦胧睡意未曾褪去,此刻捂着被撞疼的侧腹,便显得迷茫脆弱,配上一幅清绝容颜,当真是我见犹怜,令得陆升生出十足十的愧疚来。 只是此人狡诈异常,也不知这勾人魂魄的做派是真是假,陆升暗暗告诫自己,万万不可上当,只道:“无……无事。”他转头看向窗外,初春时节天色格外阴霾,好似暮色苍茫,云霞霭霭,他急忙坐起身来:“只怕要下雨,早些回去罢。” 谢单手支颐,把玩陆升垂在腰际的一缕发丝,陆升起身时,柔滑发丝就自他手指间轻轻滑落开去。 他仍是微微一笑,柔声道:“好。” 陆升见他轻易就放过自己,一时间惊疑不定,转身盯着谢看了半晌,那人任凭打量,却只笑道:“抱阳,我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谢对他素来不规矩,如今一反常态,不是陷阱,就是阴谋,定然有诈。 陆升百思难解,却又不敢开口质问,只怕一开口反倒引火烧身,只待得若霜若雨进来伺候穿戴妥当,他便同谢告辞,返回家中去了。 他才行至朱雀门前,却突然被人叫住了,一名高大僧人头戴青帷帽,手持禅杖,正徐徐摘下帷帽,露出日光和尚爽朗的面容来。 陆升忙下了马,对日光恭敬行礼道:“日光上师。” 日光难免露出苦笑,只叹道:“陆功曹何必被惠叶几句话唬住,我不过是个外地和尚罢了。” 陆升也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见日光当真不拘身份礼仪,便也随性起来,笑道:“如此陆某便冒昧了,日光,有何贵干?” 日光同陆升走到行人稀少处,方才正色道:“我来寻你。” 陆升便忆起家中那把悬壶,沉声道:“莫非……” 日光道:“今日清晨,僧兵巡逻至守藏库时,发现门外的铜锁被劈开了,待入内检查时,有数件藏物不翼而飞,其中就有陆功曹送来供奉的悬壶。” 陆升不禁叹息起来,想不到求助不成,反倒给兴善寺的僧人添了麻烦。惠叶曾提及,那库房当中件件器物各有不祥,落入寻常人手中,有百害而无一益。如今散佚几件,陆升少不得要去问一问,如何尽绵薄之力,弥补一二。 日光又道:“盛放悬壶的木箱被自内部击破,却是我大意了,想不到这魔剑有这等威力。早知如此,就应当多上几道法咒镇压。”他细细打量陆升,皱眉道:“陆功曹,你周身血光,又强了几分,若再拖下去,只怕有危险。” 陆升虽然想当他是危言耸听,然而日光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担忧之色不似伪装。 如若此事当真,为何谢却只字不提? 陆升半信半疑,也不知如何应对,日光却已自顾自续道:“陆功曹,你若信得过小僧,不如先随我回兴善寺。” 陆升本就欲往兴善寺一行,他既然连累惠叶,总要去见一见才是。如今正中下怀,便欣然应允,却又道要回家先取悬壶,日光便自随身褡裢中取出一个明黄绸布套来,布套上绣满蝌蚪样黑色梵文与足踏莲花台、身带祥云光的七彩佛像,递给陆升后才道:“这布袋名唤渡厄舟,是我那揭罗寺的镇寺之宝,陆功曹将那魔剑封入袋中,免得再受其害。” 镇寺之宝,陆升如何敢接,迟疑道:“这……” 日光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幽深,却道:“斩妖除魔,是为修行。小僧助你就是为自己积功德,利人利己,还请功曹行个方便。” 那和尚言至于此,陆升再多推脱未免矫情了,他便收了下来,又道:“我收了悬壶,即刻送往兴善寺。” 日光重又带上帷帽,笑道:“陆功曹请。” 陆升自然应道:“大师请。” 他便匆匆回了家中,兄嫂却不在家,一问仆人,才知二人又去寻贾神医看诊去了。陆升回了厢房,从靠墙收纳杂物的柜子里取出悬壶,细细望了一眼,仔细想来,虽然那小童与日光口口声声说这是魔剑,将要销磨神魂,陆升却未曾察觉多少不妥。不过偶然生出些杀意、搅乱心绪罢了。 只是长此以往却是个祸患,陆升将悬壶收入明黄梵文布袋中,才要迈出大门,却见南来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了他顿时满脸堆笑道:“我、我娘做了烧鸭,给嫂嫂送一只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诈,陆升皱眉问道:“南来,你又搞什么鬼?” 南来瞪着一双清亮明眸,连声道:“莫要乱猜,我我我我好得很。抱阳哥哥这是往何处去啊?” 陆升道:“我有事去兴善寺。” 南来一声哦,又转了转眼珠问道:“何时回?” 陆升失笑,见这小丫头鬼灵精怪的模样,不觉间也放软语调,“不知归期,何事?” 南来连连摇头,笑得灿若桃花,提着裙摆就要跑,“无事、无事,我随便问问。抱阳哥哥且去罢,告辞告辞。” 陆升忽然心中一动,扬声将她唤住:“南来,云常兄初七当真走了?” 南来后背僵直,随即猛地转过头来,朝着陆升狠狠一瞪,柳眉倒竖,“走了!云常哥哥究竟如何得罪你了,你竟叫他再莫要入京?” 陆升见她当真恼怒,先前存着的一丝疑虑也散了,苦笑着抬手摸摸鼻侧,“……你、我、云常,三人青梅竹马,南来,你信我,我断断不会害他。” 南来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她也不同陆升多说,转身便跑走了,来时去时,皆是风风火火。 陆升本待叫住她,多盘问几句,只因这丫头贸然来打探他的行踪,十分可疑。只是南来脚程快,他又牵挂手里的悬壶,只得暂且放下此事,往兴善寺去了。 抵达兴善寺时,却被知客僧告知,惠叶正随同其师父作功课,他便先求见日光。知客僧得知这是少宗主的贵客,更恭谦几分,笑容满面道:“来者可是陆功曹?日光上师有命,若功曹到了,可直接去见他。日光上师就在后山明心堂。” 陆升问清路线,颔首谢过,骑马去往后山,又顺着山道绕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方才抵达明心堂。 兴善寺对这位那揭罗宗未来宗主十分厚待,将整个明心堂划拨给日光居住,明心堂修得威严堂皇,远处又有溪水环绕,景致十分清幽。陆升唯恐惊扰圣僧,提前下了马,朝着红柱黑瓦的明心堂走近。靠近大门时,便有数名僧人走了出来,两手合十道:“陆功曹,请进。”随即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陆升只得入乡随俗,跟着走入大门。 穿过两进院落、绕过假山石亭,方才迈入一间大殿中。 日光换了身浅白阔袖的丝绸僧衣,质地柔软顺滑,颈间挂着象牙雕的莲花佛珠,正盘坐在蒲团上,合目诵经。大殿之中却并无佛像,只垂着数十条彩色经幡,地面铺着厚软的深红波斯绒毯,经幡层层叠叠间,隐约露出大殿最深处墙上高悬的一副彩色佛像。 陆升依言除了长靴,方才迈入殿中,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寂静空间中,便只有日光低声念诵经文的声音。 这男子嗓音沉静优美,陆升虽然听不懂,却也能感受其中圣洁虔诚的心意,便肃然起敬,立在门口不动。 好在并未曾等候许久,诵经声渐渐止歇,日光睁开双眼,朝着陆升看过来。 陆升心头巨震,只觉这人好似通身笼罩在佛光之中,庄严璀璨,至高无上,令人陡然生出虔诚敬爱、匍匐跪拜的冲动来。 他方才多少明白过来,为何惠叶等僧人,但凡提起这位少宗主,总是恭敬非常,只怕众位僧人敬的却并非是他少宗主的身份,而是这份深植骨髓的佛性与明悟。 好在日光徐徐开口,打破幻象,才令得陆升未曾当真跪下来。他柔声道:“陆升,过来。” 陆升回过神时,长舒口气,低声道:“叨扰上师了。”便按日光手指处,面对面同他一样盘坐在蒲团上,两手捧着渡厄舟装盛的悬壶,恭恭敬敬献给日光。他一时间被日光佛性所震,竟半点不敢放肆了。 日光看他一眼,许是见多了这等变化,并未多言,只两手接过悬壶,轻抚明黄底色上的黑色梵文,低声道:“这魔剑中隐藏着真身不明的妖魔,幸而气息微弱,故而在你身边这许久也不曾当真为害。只是长此以往、却能令凡人神魂销磨,有如行尸走肉,被妖魔所操控。彼时要功曹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功曹也会觉着甘之如饴。” 陆升惊出一身冷汗,若当真如此,他岂非就成了另一个耀叶,如何忍得? 他不觉扣紧手指,压低嗓音道:“请上师救我。” 日光肃容道:“分内之事。只是有一件事却要先说清楚。” 陆升忙道:“上师请讲。” 日光起身,抓着一条自房顶悬垂下来的赤红经幡,将悬壶仔细包裹其中固定住,一面打结一面说道:“你同这魔剑日夜同处,感染邪念已深,我将以那揭罗宗的大日如来灭恶净世咒为你祛邪。” 陆升茫然道:“是。” 日光一撩衣摆,重又在陆升面前盘膝坐下,这一次却坐得极近,膝头彼此贴合,方才又道:“陆升,咒起时,心火丛生,扰乱神魂,你要竭尽全力克制。” 恋耽美 分卷阅读4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升仍是肃容道:“是。” 日光便两手结印,横桓胸前,垂目又道:“咒成时,百念纷扰,如心魔咆哮,只需从心之所欲,切不可克制。待得心火烧灭,自然魔念尽消。” 陆升懵懵懂懂,只得一径应道:“……是。” 随后日光再不多言,再度低声念诵经文。 诵经声如泣如诉,如夏风低徊,冬雪落尽,不觉间令人沉浸其中,心神皆静、灵台空明,仿佛天地间纷扰如雪消融,陆升合上双眼,不觉间随着声音,沉入浑然忘我的境界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突然被贸然触碰惊醒,好似自云端跌落,落差之大,一时间竟难以回过神来。 日光仍是端坐蒲团中,两手结印纹丝不动,好似化身佛陀,唯有薄唇开阖,犹若梵音清唱。 这大殿之中分明只有日光同陆升两人,陆升却察觉有一双手自身后包抄而来,贴着他腰身摩挲片刻,徐徐滑过侧腹,一只朝上、一只往下,皆往要害处探去。 第四十五章 竹马来(五) 陆升大惊失色,若非谨记先前日光的叮嘱,只怕立时就要跳起来。 此刻却两手紧攥住衣衫下摆,深吸口气,只转动双眸,往两侧打量,视线余光里,却唯有赤橙黄绿各色缀着流苏的经幡静静悬垂,并无第三者在场。 然而那触感却分明切实,竟无视陆升衣衫隔绝,好似一只火热大手径直压在陆升胸膛,掌心抵住左侧突起徐徐画圈摩挲,时轻时重,难以预测,一点愉悦微妙难言,令陆升气息也急促起来。 另只手却在腿根轻点,挑逗一般抚摩细嫩肌肤,又酥又痒,然而其手法却令陆升生出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正自惊异不定,便听见日光沉静诵经声中,突然掺入旁人的低笑声。 那低笑声好似就在耳畔轻响,柔声唤道:“抱阳,莫要乱动。” 赫然竟是谢的声音。 陆升如听闻五雷轰响,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待要挣扎,却察觉全身上下毫无半分力气,连动一动手指也要竭尽全力,竟只能被那人肆无忌惮亵玩抚弄。 他往面对面的日光看去,那僧人却仍是安详静坐、阖目诵经,唯独两手的结印缓缓变换,如今修长十指结成莲花样,正朝陆升徐徐打开。 在陆升胸前揉搓的手愈发用力,指尖捻动,玩弄肉粒,转眼就将其捻得硬热如果核一般。难言的钝痛酸麻,自胸膛弥漫至四肢百骸,叫陆升愈发气促血热,一时间恍然不知所措。 谢却仍在他耳畔调笑,又道:“抱阳,你又硬了。” 微凉手指蓦然紧握他两腿间火热处,夸示一般上下搓揉,谢又赞道:“不想抱阳有些本钱,脱了让我看个仔细。” 陆升惊上加怒,猛一仰头,发出几声苦闷吐息,手脚终于得了自由,却反倒软绵绵倒了下去,匍匐在厚软绒毯之上,手指陷入织物内,身躯蜷曲得犹若煮熟的虾子,两腿合拢闪躲那无形之手,却愈发惹得那手动作粗鲁有力,上捋下揉、带来浓烈愉悦情潮,令陆升自膝头到腰身,俱都瘫软得好似春水缠绵。 一开口愈发喘息不已,火热,令人光是听一听便耳热心跳。他只得咬牙一字一句挤出声来,嘶哑道:“停、停手……” 大殿窗外,惊雷轰隆隆炸响,春雷震震,乌云汇聚,春雨绵绵落下。 当是时,日光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电,凌厉刺来,沉声道:“缘及心生,欲从心起,陆升,抱元守一、莫要乱了本心。” 陆升面色潮红,气喘吁吁伏在绒毯上,心中窘迫与怒火接连轮转,虽然心中恨不得朝日光大吼一句“换作你来守给我看!”,却只顾着紧咬牙关,生怕一时松动,就要发出高高低低的吟哦声来。 然则手指挑逗一刻放肆过一刻,他便忆起前几日在谢府中,被那人紧搂在怀,百般讨好,终至攀升极乐的情景来,如今当着日光的面,被触碰处有如火烧针刺,愈加甘美愉悦,却也愈加难以忍受。不多时便汗湿重衫,鬓发紧贴面颊,分外有凌乱香艳之美。 日光好似听闻他心声,却仍是安坐如山、巍然不动,只静静看那青年受尽欲念折磨,狼狈不堪,又再度结印,肃穆念诵起经文来。 陆升恍惚间,却察觉谢俯身而下,将他密实搂抱在怀中,绵密亲吻耳廓,柔声道:“抱阳,你就……从了我罢。” 不等他回神,谢又躺在侧边,单手支颐,玩弄般贴着他腰身至肋下来回抚弄,柔声道:“过来,我让你更舒服些。” 不觉间前后左右,俱是谢身影,将他如囚兽一般困在当中。 陆升手足无措,茫然往四周看去,张张面孔,或浅笑或嗔怒,或讥诮或不耐,却俱是谢一人,远远近近、深深浅浅,最终俱都合为一体,化为一尊七彩斑斓的佛像,那佛像穿锦绣彩衣,面容笼罩在金色遮面布下,难辨清楚,半虚半实的身影犹若一阵彩色雾气凝聚而成,屹立在大殿正中,朗然道:“吾乃欢喜天是也,何人召唤,报上名来。” 日光好似端坐莲台一般,两手虔诚结印,恭敬应道:“那揭罗第十七代弟子日光,恭请护法神欢喜天。” 那神佛竟然仰头笑道:“好一个日光,为吾寻来了如此上佳的结缘弟子。”随即略一抬手,长袖化作雾气,便细细缠绕在陆升腰身上,将这青年轻易提至面前,同他隔着层遮面布,面对面看了个仔细,又放回原处,叹道:“身负污秽血光,被妖魔先占了。为何不灌顶净化?” 日光道:“此人尚未入我教。” 欢喜天道:“罢了,先行除秽。”他手指一点,就有一缕绯红轻雾自衣衫上脱离,飘入陆升眉心之中,那青年尚且存着几分清明的双眼顿时变得茫然一片。 日光却迟疑道:“欢喜圣尊,这位乃是中原军士……只怕不肯入我那揭罗教。” 欢喜天两手拢在袖中,金色遮面布金光闪烁,怡然笑道:“亏你还是同大日如来结缘的群佛之首,区区一个中原军士,同他修几回欢喜禅,自然收得服服帖帖。” 日光垂目不语,欢喜天又道:“日光,此人根骨极佳,他日灌顶,以吾欢喜天为结缘护身佛,当为那揭罗第一圣子,有其相助,兴教指日可待。” 这番话语却说到了日光心里去,他虽然举止迟缓,却仍是站起身来,将外头的宽大僧袍脱下,朝着深陷欲念的青年走近。 当是时,窗外又是一声惊雷炸响,一道电光撕破苍灰天穹,将天下万物照得惨白雪亮,电光映入殿中,照得陆升潮红脸色透出诡异青灰,一双眼却好似被捆囚笼的猛兽般恶狠狠瞪着日光。 日光脚步又再放缓,只是转念一想,若是陆升当真做了那揭罗圣子,其修为自然突飞猛进、功德亦是水涨船高,自然有益无害,无非中原人一时不能摆脱礼教桎梏,要烦恼些时日罢了。届时他多加开导、呵护备至便是。 如此日光便释然,握住陆升一只手,去抚摸这青年面颊,柔声道:“陆升……” 那青年低吼一声,反手扣住日光手腕,一拳击中他面门。 日光猝不及防,只觉剧痛伴随眼前金光乱窜,不觉松开了手。 陆升翻身,跌跌撞撞朝着捆绑悬壶的经幡冲去,要将其解救出来。 欢喜天飘渺身形轻易穿透陆升,化作一团粉红云雾将其团团笼罩,那青年顿时膝头一软,跌跪在半步之遥处,眼见得功亏一篑,陆升心头大急,心神一乱,再守不住灵台清明,只觉胯|||下火热坚硬,若再不碰就要炸裂开一般,焦躁渴求,烧得通身血脉也要尽数化作焦炭。 绝望之际,惊雷再度炸响。 这一次却劈在大殿木门上,好似无形的攻城巨木撞在门上,接连撞了三次,第三次巨响中,两扇木门铰链断裂,脱离门框,轰然倒在地上。 风雨顿时自门外闯入进来,吹得经幡猎猎翻飞,蜡烛顿时熄了大半。 门外一个身着玄色绣金麒麟道衣的高大男子,面色森寒如冰,手持一柄玄黑短剑,正迈步走了进来。众僧兵各持武器,自他身后包抄而来,他却只一挥手,袍袖卷起一阵狂风,将众僧连人带兵器尽数吹飞到丈余开外,跌得一个压一个,成了名符其实的叠罗汉。 陆升长舒口气,只觉眼眶阵阵发热,却再提不起半分力气,颓然半跪地上,涩然道:“阿……” 谢只一剑斩下,环绕陆升的薄红气雾顿时被斩为两半,眨眼便消散无踪,他朝着陆升走近时,毕方、腾蛇一左一右,在身畔显出形来,各自作势待发,如此才开口道:“日光禅师,我这小友不必你照料了。” 日光仍是单手捂着鼻梁,一抬手,制止众僧兵再行攻击的举止,苦笑道:“一时……误会。” 谢一步一步走得极稳,速度也不如何缓慢,却仍在厚软绒毯上留下一个个深刻脚印,力透石板,随即单手一捞,将那昏沉沉的青年抄起来扛在肩膀上,冷道:“一时糊涂,却未必全是误会。” 日光见那雪白光条扯开经幡,将悬壶收了回去,忙上前一步,仅仅一步,便察觉一股磅礴之力迎面而来,生生阻住他不能再有半步存进,这年纪轻轻的贵公子力量之强,却是日光闻所未闻的。他大吃一惊,自然不便再靠前,只得皱眉道:“我那揭罗宗的祓除净化法咒难入你中原卫道士眼中,这便罢了……然则我本是要救陆功曹。你再将悬壶取出来,岂非又要连累他。” 谢单手拆了悬壶外包裹的布袋,将其随意一抛,那轻飘飘软绵绵的布袋顿时落往日光面前,日光伸手接住,顿时察觉一股大力袭来,手腕一震,险些被拽得脱臼。饶是如此,他却仍然一声不吭。 谢冷道:“此人死活,不需旁人插手。活要我救他,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中。” 旋即一手提剑、一手扛米一般,扛着陆升离开明心堂,回府去了。 陆升只觉身坠滋味甜美的云雾之中,起起伏伏、腾云驾雾,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形凌空落下,竟被不知何人抛在床榻之中。 他隐约见到有人靠近,下意识便上前将其紧搂住,配合那人抚触,享受般敞开身躯,接纳舒适甜美滋味,又礼尚往来地上下抚摸那人胸膛腰身,沉沉叹息道:“阿,日光有一句说得好,缘及心起,欲由心生。我心中所欲所想,全只有你一人而已。” 第四十六章 竹马来(六) 不知何处爆竹成串响起来,陆升只见到来来往往,人人喜气洋洋,且个个上前同他道喜,他不觉失口问道:“喜从何来?” 却见姬冲、百里霄同羽林卫中同僚多人朝他挤眉弄眼,笑道:“陆大哥今日大喜,却来明知故问,莫非耍我们不成?” 陆升一低头,这才察觉他穿着崭新的大红锦袍,手执马鞭,意气飞扬。 宾客们来来往往,觥筹交错,陆升却愈发茫然,心道:“我竟然成婚了,阿怎么办?” 前头陆远正在唤他,陆升却回过头去,只见烟雨蒙蒙的街巷尽头,好似有道孤高身影隐约伫立,待他再细看时,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心头一时间也不知是愁是喜,一时想道: 恋耽美 分卷阅读4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我如今成亲生子,乃是人之常情,阿他必能体谅。改日生几个大胖小子,认他做干爹……承欢膝下,一样为他养老送终。一时却想,谢那人性情孤傲,哪里容得下他另结新欢,只怕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 这般思来想去,只觉心头酸涩苦楚,难以尽述,足下便愈发沉重起来。 众位宾客却簇拥而上,推着他身不由己进了新房,隔着几道深深浅浅不同的金红纱帐,便见到新娘端坐在床头,陆升愈发慌乱,一面低声道:“不成、不成。”一面转过身去,要夺路而逃。 不料身后却有人低声笑起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柔声道:“陆郎要去哪里?” 陆升悚然回头,果然见到那凤冠霞帔,艳丽无双的新娘,赫然长着谢的脸。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啼,惊得陆升睁开双眼。 梦境似真似幻,叫他心有余悸,如今乍然惊醒,颇有大梦初醒、逃过一劫的释然感。 门外值夜的仆人十分警觉,听闻得房中一点动静,便小声问道:“抱阳公子醒了?” 陆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惊魂未定,只觉得满心俱被云蒸霞蔚充斥遮掩,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今夕何夕。 门外却有两位侍女走进来,仍是若霜若雨二人,一人点灯,一人手中托盘里端着个带盖的螺钿黑漆碗,为陆升送了过来。 陆升对这一幕似曾相识,才察觉自己竟又回了谢府,不觉苦着脸道:“又要吃什么药?” 若雨一声轻笑,“抱阳公子莫怕,这不是药,是我家公子特意吩咐厨上准备的补气十珍汤,是以黄芪、党参、白术、当归、枸杞、何首乌、灵芝七味药材与墨鱼干、鹿筋、乳鸽海陆空三珍一起小火细煨而成,绝无药味。” 她揭开碗盖,顿时一股微苦奇香袭来,令人食欲大振,那碗中将药材俱都除尽,只余大半碗乳白汤汁同肉块。陆升坐起身来,转到一旁桌边坐下,他昨日折腾了大半日,粒米未进,如今饥肠辘辘,那碗十珍汤温度适宜,墨鱼干炖得入口筋道爽口、形如冰晶的鹿筋绵软入味、乳鸽肉更是细嫩香浓,陆升将一碗汤喝得见底,却连半饱也不够。 好在若霜已送上食盒,一碟一碗往外送早膳:粒粒分明、散发荷叶清香的珍珠粳米粥,熬得酱香浓郁的酱黑豆,四喜煎饺分别以红苋菜、菠菜、胡萝卜汁、白鱼肉混合面粉制成红、绿、黄、白四色薄皮,煎得焦香酥脆,牛肉猪肉混合的肉馅弹牙多汁,咸香恰到好处。雪白细嫩的蛇肉羹上,淋的竟是一层黑蒜油,香气袅袅,诱人食指大动。 陆升只需不沾生姜,便不算挑食,何况谢府素来菜肴丰盛,每一道菜量却极少,故而竟是风卷残云,留下一桌空碗,这才捧着杯低温泡的日铸雪芽,察觉到流失的力气一点一滴回复过来。 待他洗漱完毕,若松前来通传,请他去见谢时,就连昨日种种不堪,他也尽数想了起来。 贸然相见,只怕要无地自容。 只是他能想到,谢自然也能想到,若松又道:“我家公子特意叮嘱,此事与抱阳公子性命攸关,请公子莫要轻率而为。” 陆升只得硬着头皮,前去见谢。 谢又在花厅中作画,几案旁放着成排兔毫、狼毫细工笔,又放满各色彩盒,竟少有地在画一幅彩色水墨。 陆升迈入花厅,隐约见到约莫是在画人像,只是谢听他进来,便搁下笔转身,却不偏不倚将画像遮挡住了,谢撩开成串珠帘走了出来,却好似分外心情愉悦,含笑道:“抱阳,快坐。” 陆升一听他嗓音,顿时昨夜百般缠绵、羞耻难堪,尽数涌上心头来,更是面红耳赤,狼狈坐在桌前,竟不敢抬头看他。 谢挥退众人,方才含笑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我今日方才开了眼界,原来是这般娇羞的模样。” 陆升恼羞成怒道:“住口!” 谢便含笑应道:“好。”又道:“伸出手来。” 陆升便警惕看他,谢见他如受惊的梅花鹿一般草木皆兵,却是他过去操之过急,方有今日的局面,日后还需徐徐图之才是。 谢便叹道:“昨夜……不过是你受欢喜佛蛊惑,一时糊涂罢了,又不曾铸下大错,何必耿耿于怀。” 陆升如今回忆得分明,他情潮涌动,失控搂住谢同他缠绵求欢,忘情时甜言蜜语说个不停,更同谢赤身相贴,鼻息交缠、辗转深吻,谢更反复挑逗他几处要害,胯||下那物硬了又软、软了又硬,泄了不知多少回,享尽人间极乐。他更能忆起谢那器物抵在腹侧时,坚硬如铁、滚烫如炭,更是彼此厮磨取悦,做尽了难堪事。 如今见谢云淡风轻,不值一提的模样,不禁生出些许世态炎凉、人情凉薄的悲怆来。 他便克制不住冷笑道:“谢公子不觉得是错,未必旁人也是一般想法。既然如此……陆某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然而……” 谢却突然神色古怪,打断陆升气冲冲的质问,反问道:“抱阳,莫非你以为昨夜我对你做了什么?” 陆升见他竟然翻脸不认,倏地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你、你自然做了什么!” 谢终于失笑,本就柔和的神色愈发如名月生辉,本想要再逗弄一番,又唯恐惹得这年轻军士勃然大怒,难以收场,只得安抚道:“抱阳,冷静些。你昨夜被日光哄骗,险些成了那揭罗的圣子,我不过为你纾解欲|||念罢了,至于夫妻和合、龙阳交欢之道,半点不曾涉及。你担心什么?” 陆升一愣,又听谢促狭笑道:“我若当真对你做了什么,眼下你就起不来了。” 陆升于床笫事不过懵懵懂懂,知之甚少,只是他清晨醒来时,并未察觉身体有半点不妥,如今又见谢神色坦然,矢口否认,想来果真是未曾做什么不妥之事。一时间不觉有些窘迫,“阿,我……” 谢并不同他纠缠此事,仍是柔声道:“左手伸过来。” 陆升这次依言而行,伸手放在桌案上,谢却只轻轻握一握他手腕,一条青石串便出现在陆升手腕上。 青金色石子颗颗不过绿豆大小,雕刻成莲花模样,朵朵纹路清晰、栩栩如生,三成闭合成花苞,三成左右全盛开,剩余四成,盛开程度各有不同,竟朵朵都有变化。凝聚在这小小一串之中,当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陆升心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只觉这手串眼熟得很,沉吟道:“这是……” 谢道:“你有垂水灵花防身镇魂,怕什么魔剑作祟,无端端杞人忧天,多生事端。” 他一松手,那手串便渐渐淡去行迹,陆升摸一摸左手腕,却半点寻不到踪迹,不禁皱眉道:“这是,你送我的?在小李庄遇到地狼挖破那什么泉时……” 谢道:“正是。” 陆升摩挲手腕,忆起前前后后,头顶显出青莲幻象,降下宝光护身的次数,不免对谢又多信几分,低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 谢哼道:“我不爱说。” 陆升哑然无语,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半,方才问道:“拿魔剑害我,又送灵花手串救我,岂非出尔反尔,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谢板起脸道:“你留着悬壶,降服其中……妖魔,于我有大用,若是降服不成反被制却不妙了,自然要送灵花救你。” 陆升横他一眼,冷嗤道:“分明是先害人,又后悔,只是那魔剑认人,反倒摆脱不了,只得送我灵花,亡羊补牢。” 陆升学谢冷嗤,倒学了有五六分相似,谢似是被说中心事,一径沉默不语。 陆升见他哑口无言,又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谢生硬道:“……那揭罗宗的圣子,以色||欲侍奉诸位高僧,谓之欲念见佛。你若不想做圣子,往后还是莫要同日光见面为好。” 他这话题转得拙劣,陆升却仍是被他骇得动容,“这等邪宗,如何竟被兴善寺视为上宾?” 谢道:“不过是教义有差,更何况圣子地位崇高,人人趋之若鹜,却是求也求不来的。净业宗以杀生为天职,搅乱朝纲,那揭罗宗却镇守西域,抵抗贼寇,是我朝在西域的第一道护盾,今上自然待之以礼。” 无怪日光也曾提醒他,那揭罗教义与礼教彼此难容,却是陆升孤陋寡闻,才令自己身陷困境之中。 他不仅叹道:“是我大意了……往后不见他就是。” 只是不过几日,陆升便食言而肥,在皇宫之中见到了日光。 彼时上元节才过,百官归位,卫苏便奉旨领陆升入宫面圣,追本溯源,起因仍是楚豫王府一事。 节前他又奉长嫂周氏之命,往各家府上送去四喜元宵。这四喜元宵又是周氏拿手一绝,浓香扑鼻的黑芝麻馅,混以磨碎的干果,甜而不腻;清澈晶莹的樱桃水果馅,酸甜爽口;酥脆的苏子胡麻馅,咸香微麻;清香回甘的龙井茶糖馅,是以上好的明前龙井萃取精华,混入面粉、糖饴调制而成。周氏年年都要做上许多,送亲朋好友,都是赞不绝口。 今年多了几家,谢府上自然也在其中。陆升原本心怀不满,待周氏叫他送元宵时,便难免磨磨蹭蹭,周氏却误会了,沉下脸来道:“那谢家公子虽然背负凶星孽子之名,却不曾做过坏事,你同他相识一场,君子之交,至诚至性,如何能被流言左右?” 陆升叹道:“嫂嫂冤枉我了,我虽然也往兴善寺拜佛,那老和尚说谁不好,又与我何干?” 周氏道:“既然如此,给谢公子送个元宵,如何就推三阻四,莫非吵架了不成?” 陆升如何敢说“那厮对我做尽坏事”,只得忍气吞声,提着食盒去谢府。 这一去,谢反倒同他推心置腹,说了个明白。 谢道:“我一生之中,未同旁人结交过,难免患得患失。陆升,你前有青梅竹马、同袍战友,可与子同袍,后有娇妻美妾、子嗣亲眷,能举案齐眉。我同你相识又晚,无名无分,只怕届时你顾及不得,将我抛诸脑后,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要你心中只有我一个。” 陆升听他坦诚心迹,先前郁结早就烟消云散,大笑道:“这哪里是下策,分明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愚不可及。谢,世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你也是生死以沫,经历患难,情谊深厚,哪里舍得将你抛诸脑后?” 谢但笑不语,陆升却当真释然,就连离了谢府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陆升这愉悦心情一直延续至元宵之后,奉诏入宫。 圣上原本拟将谢也招入宫中,询问清楚,却因其凶星孽子之名而作罢,只命其在台城之外的驿站候命。陆升却跟在卫苏身后,往圣上所在的台城中央殿前去觐见。 为此陆远忧心忡忡,百般担忧,直叫陆升反复安慰,又道:“我不过去禀报些小事罢了,历朝历代、有幸面圣的百姓多如过江之鲫,哪里就需要惧怕得如闯龙潭虎穴?” 陆远叹道:“今时不同往日,抱阳,我且问你,十年之内,我朝换过了多少皇帝?” 兄弟二人私下里说话,便少了些顾忌,陆升细细一想,迟疑道:“三、三个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4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陆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天子,换得比寻常府衙的小官吏更勤,这等风云变换,但凡沾染一点,以你小小的司民功曹,只怕十死九生。” 陆升嘿然无语,只是他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纵使兄长愁得一夜白头,陆升也别无他法,仍是随着卫苏入台城。 天子年幼,且秉性憨直,幸而有皇后伴随在侧,细细问过陆升前因后果。陆升头也不敢抬,立在殿中,巨细靡遗禀报上去。 待得说到楚豫王溘然长逝,才算告一段落。 那小皇帝拉着皇后的手,扭头道:“竟有这等奇事,那什么宝箱嫁衣,当真有夺人福祉的神效不成?皇后,不如叫圆觉禅师、日光禅师、清风真人也试一试。” 陆升正自愕然,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一个中年道士,俱都从侧殿中走了出来,老的是兴善寺现任住持圆觉,少的正是日光,二人各自披着缀满珠宝的奢华红袈裟。那中年道士倒是只穿着青色道袍,简朴飘逸,颇有道骨仙风的气度。陆升虽然不曾见过,但清风真人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这正是无尘观的观主。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同谢早就商议过,将楚豫王府中事编得无懈可击,却将龙龟、虞姬等事隐瞒了过去。彼时王府中众人具备虞姬蛊惑,倒不担心其泄露龙龟之事,却万万不曾想到皇帝竟请来佛、道两家的高人旁听,若是被发现他有所隐瞒,一个欺君之罪下来,只怕要连累师父兄嫂。 第四十七章 竹马来(七) 陆升心头掀起狂澜,面上却仍在强自镇定,好在他初次面圣,旁人只道他心生畏惧,故而些许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也是寻常事,竟无人起疑。 天子笑道:“陆升,莫要顾虑,上师询问,你尽力回答便是。” 陆升两手抱拳,垂目应道:“遵旨,末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随即圆觉住持两手合十,沉声询问道:“敢问施主,夜半招魂时,东北、西南方位可有异象?” 陆升道:“我在房中,未曾留意……” 清风真人问道:“敢问施主,房中燃的是什么香?” 陆升汗颜,仍是答道:“不、不曾留意。” 这两位上师便有些面面相觑,清风尚不死心,又接连问了几句,陆升却连他问什么也听不懂,难免有些忐忑,将头垂得更低了。 卫苏起身,立在陆升身旁,合拳奏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微臣这弟子不过修习了些拳脚功夫,对玄士方术,原是一窍不通,纵然从头看到尾,也难明了其中意义。还望诸位上师体谅。” 天子嘻嘻笑道:“一问三不知,谢为何就相中你了?” 陆升暗道,非但相中了,还喜欢得不得了。面上却露出诚恐诚惶的神色,嗫嚅道:“不过是……巧合……” 皇后抬高打开成半圆型的黑漆桧木扇,掩唇笑道:“谢其人,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却独独将陆功曹引为知己,陆功曹必有其过人之处。” 陆升忙应道:“末将因缘际会,曾受过谢公子恩惠……谢公子他面冷心热,实则是个君子。” 皇后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罢了,你也不必为谢粉饰,那位公子冷若冰霜、生人难近的大名如雷贯耳,靠友人几句美言可洗刷不了。” 天子扭过头,好奇问道:“皇后认识谢?认真算来……他是我表哥,这位表哥为人如何?” 皇后道:“沈腰潘鬓,风华绝代,世间美男子无人能出其右。然则性情狷介凉薄,言辞犀利辛辣,半点不留情面,也不知碎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陛下有所不知,若非谢身负罗t孽子的凶名,臣妾当年不择手段也要嫁给他。” 陆升心中骤然缩紧,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竟当着天子群臣之面,公然对旁的男子表达爱慕之心,纵使大晋风气开明,如这般也未免……惊世骇俗了。他胆战心惊,唯恐迎来雷霆之怒。 然而天子却反倒满脸堆笑,两手同皇后交握,柔声道:“幸好皇后还是嫁给朕了。” 这二人柔情缱绻,将众人晾在一旁,卫苏早已习以为常,陆升却颇不是滋味。 好在皇后很快转了话头,命陆升退下。 陆升如蒙大赦,退出殿外,又按卫苏叮嘱,前往宣明殿中等候,正随内侍行路时,身旁跟上了一人,袈裟随着迈步沙沙作响,低声道:“陆功曹留步。” 陆升虽然不想理睬,然而宫城之中不敢放肆,只得停在廊道中,应道:“上师有何指教?” 日光肃容道:“功曹气色比前几日有所好转,想来隐患已除了。” 陆升入宫不能佩剑,反倒叫日光误会了,他也不多做解释,只道:“劳上师关心,陆某如今好得很。” 日光虽然笑得爽朗豁达,眼神却若有所思,上下打量,陆升难免又忆起前几日那场糊涂事来,脸色也沉了下来,却又听日光问道:“小僧实则另有一事请教。” 陆升生硬应道:“上师客气了,上师请讲。” 日光往一旁打量,引路的内侍十分乖觉,便退到数尺开外等候,日光方才低声问道:“敢问陆功曹,协同谢公子招魂之后,可曾见过蛇、龟、雀、虎当中,任何一个幻象?” 陆升冷道:“陆某素来只会看错人,却不会看错物。” 日光嘴角微勾,垂目看他,陆升毫不示弱,恶狠狠瞪了回去。 二人对视时,远处又有宫女内侍,引着一位女子走来,他二人只得暂且退避路边,那女子却停了下来,盈盈笑道:“陆功曹,想不到竟在宫中重逢。莫非功曹也是奉召面圣而来?” 陆升迟疑片刻,方才回忆起来,忙拱手行礼道:“正是,陆某参见郡主。郡主……清减了。” 这女子正是司马倩,不过月余时间,这意气飞扬的王府贵女,好似变了个人,神态清冷,一身缟素,原本的鹅蛋脸如今也瘦得下颌尖尖,宽大长裙罩在纤瘦身躯上,空空荡荡,若非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怕同游魂也相差无几。 她轻轻一笑,目中隐含厉色,拂了拂长袖,方才道:“不过一具皮囊罢了,无须功曹记挂。” 日光却将视线落在她楚楚动人的素白衣衫上,问道:“这位郡主,莫非是在守孝?” 非但守孝,而且有重孝在身,贸然入宫,委实于理不合。 司马倩却坦然笑道:“我可是为民除害来了。” 她扫一眼陆升,漫不经心道:“若无旁的事,陆功曹请退下吧。” 陆升只得应是,司马倩看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而对日光道:“正要请上师助一臂之力。” 日光本欲再同陆升多说几句,如今也只得随司马倩折身往来路返回。 陆升目送二人走远,司马倩身后紧跟着两名随从,手中捧着托盘,也不知放了何物,用砖红罩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端倪。 他遂跟着内侍进了宣明殿中,进殿之前,向内侍询问道:“这条路可是往中央殿的必经之路?”内侍笑道:“陆功曹英明,正是如此。” 陆升愈发觉得心中慌乱,不祥之兆犹若阴云沉沉压下,他皱着眉沉思少顷,突然站起身来,攥紧了拳头压在唇上,低声道:“不好。” 他再坐不住,一把抓住领路的内侍,“请公公引路,我要出宫!” 那内侍吓得结结巴巴,道:“这、可、可……” “快些!”陆升低喝,松手大步往门外走去,那内侍慌忙跟上,再顾不上同陆升多说。 陆升足下生风,反倒是领路的内侍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只来得及为他指路,若非台城中路径复杂,又时时有侍卫巡查,陆升早就将这内侍扔下,循着来路往宫外去了。 如今耐着性子行至宫门前,陆升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来时有卫苏同行,自然出入无阻,如今要出宫,却是要凭腰牌的。 陆升不觉又是后悔,又是焦急,然而卫苏在面圣,他再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也打搅不得,需得想个旁的法子。 他今日运气却好,不过站了几息时分,还未曾想出法子来,身旁就有一辆马车停下来,车帘一撩,竟赫然露出司马愈风流倜傥、笑容和煦的脸来,那世子笑道:“陆功曹,想不到你也进宫了。” 陆升大喜,急忙上前行礼,问道:“世子可是要出宫?在下有急事,还求世子捎一程。” 司马愈道:“举手之劳,上来。” 陆升也不客气,跳上马车,竟顺顺利利出了宫,待司马愈问清楚,原来他要往驿站去寻谢,又道是顺路,将他一直送到了驿站前。陆升千恩万谢,也顾不得礼仪,飞身跳下就往驿站中冲去。好在驿站官兵都识得他,竟未曾阻拦。 司马愈微一挑眉,吩咐道:“原来他也是来找谢的,跟上去,瞧瞧是什么事。” 一名侍卫应了喏,便跟着进了驿站。 谢正在厢房中看书,陆升已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沉声道:“阿,大事不好。” 谢却连视线也不曾动一动,应道:“回来得倒早,那小皇帝不曾为难你?” 陆升道:“不曾……只是兴善寺、无尘观的上师俱在,如今司马倩也去了。” 谢放下书,这才往陆升看去,陆升在房中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了几圈,仍是续道:“重孝之人,若非圣上有旨,岂会擅自入宫。更何况她一同我见面,就问道:功曹也是入宫面圣?用了一个也字。她对你怀恨在心,方才又特意邀了日光同往中央殿去,自言是要为民除害……” 谢眉头一挑,“你又见到日光了?” 陆升愣住,忽然怒道:“眼下事态紧急,你关心这些末端枝节作甚!他奉召一同面圣,我还能避而不见不成?” 谢方才徐徐站起身来,只道:“言之有理,今次就算了。至于那位大小姐,无论要做什么,最终不过徒劳一场,无需放在心上。若松。” 他只唤了一声,若松在门外便低声应道:“遵命。”随即径直去了。 陆升问道:“谢,你莫非知晓司马倩要做什么?” 谢嗤笑道:“尧舜以来,帝王眼前无新事,无非是借楚豫王暗使邪术一案大做文章罢了。” 那边厢若松已同司马愈的侍卫见上面,低声匆匆叮嘱几句,那侍卫顿时脸色凝重,旋身回去禀报,司马愈的马车便离了驿站,看似悠闲地往闹市区而去。 陆升还欲再问,谢却抬手制止道:“抱阳,幸亏有你示警,尚得以挽救,只是今后的事,莫再过问。” 陆升皱眉道:“阿,我如何能任你卷入事端,自己却袖手旁观、独善其身?” 谢莞尔,抬手捏了捏那青年下颌,又趁陆升反击之前,及时撤手离开,“莫非在担心我?” 陆升正色道:“你是我朋友,我担心也是理所应当。” 谢却沉下脸道:“担心也无用,此处用不上你,回去罢。” 竟当真说翻脸就翻脸,将陆升赶出了驿站。 陆升虽然气愤填膺,却又对谢无可奈何,只得忧心忡忡返回了家中。 第四十八章 竹马来(八) 陆升回家之前,又改了主意,绕去桐花坊中,寻到了杜小猛。杜小猛是个小乞丐,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却十分讲义气,时常同陆升、姬 恋耽美 分卷阅读4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等人学几招拳脚,故而虽然瘦小,却十分灵活机敏。陆升给了他几文钱,要他留意卫苏府上动静,若是卫苏回府,即刻来知会他,杜小猛拍着胸膛应下来。 至于谢,若是回府,自然有谢府下人前来知会,倒不必他操心。 杜小猛却转了转眼珠,又嬉皮笑脸道:“陆功曹,你若肯加三文钱,小弟就再附赠一个消息。” 陆升知道这小乞丐从不信口开河,便又给他三文钱,杜小猛喜滋滋收妥铜板,这才故作神秘压低嗓音道:“这几日南来姐姐总往旧灯笼巷去,还提着吃食等物,出来时竹篮便空了。” 陆升问道:“你可曾对旁人讲过?” 杜小猛道:“不曾!未来陆夫人的事,小弟怎敢同别人讲?” 他以为陆升同岳南来青梅竹马,迟早是要成亲的,如今见南来鬼祟神秘,似在同他人私通,自然守口如瓶,这却便宜了陆升,他也不说破,只叮嘱杜小猛守口如瓶,这才往岳家位于城西旧灯笼巷的老宅走去。 旧灯笼巷巷如其名,当真是又破又旧,住民亦是龙蛇混杂,多为流民贱民,岳南来祖父原就出生于此,而后发愤图强,兴起于微末,拜名师建武馆,方才摆脱贱民身份,举家迁至城东石头坊,同陆家做了邻居,数十年以来,成了通家之好。 但岳家仍然保留了旧灯笼巷的老宅,一则以示不忘本,二则是为警戒子孙,莫要耽于安逸,再落入穷困境地。 陆升避开满地污水,忍着臭气熏天找到了巷子深处一家小院,也不敲门,只猛跑几步,提气腾身,跳起来便勾住了破旧院墙上一块凸起石块,顺势翻进院中,大步走去,推开侧屋木门。 房中昏暗,却有浓烈血腥味伴随药味扑面而来,陆升点上灯,冷眼看得清楚,靠墙一架木床,沈伦便躺在其上,一手垂在床边,徒劳去抓地上的佩剑,可惜手指无力,竟连几斤重的剑也提不动,只得长叹一声,苦笑道:“陆功曹好本事,南来……可好?” 陆升立在门口,面色却愈发阴沉,他对沈伦恼恨至极,然而见故友面无血色,饱受折磨,却又难免心疼,只站着不动,冷道:“你若当真关心南来,为何要将她卷入是非,早早离了京城,岂不干净。” 沈伦气短神虚,额头密布细汗,他挣扎要起身,却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得偏过头,以气音道:“抱阳……我、我委实是走投无路……” 陆升在心头低叹一声,却还是走近了,检视沈伦的伤势,他肩头、手臂、胸腹、大腿多处受创,俱是刀剑弓矢所伤,深处能见骨,触目惊心。好在南来包扎得妥当,却因缺少伤药,伤口至今不曾愈合,自白棉布下透出血迹来。 金疮药管理得十分严格,寻常百姓若是大量购入,自然会引来麻烦。南来既要隐瞒家人,又要照料伤患,如今这点稀少药物,只怕也是耗尽心力,自全城各处药铺点滴收集来的。 陆升查看之后,去厨房烧了热水,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捡着沈伦伤得最重几处将药尽数撒上,再重新用干净棉布包扎起来。 中途南来进了小院,见了陆升也不吭声,只红着眼圈、咬着下唇,随他一道为沈伦包扎妥当,又喂沈伦喝了一碗药,方才捡了换下的带血布条,默不作声去屋外清洗。 陆升坐在榻边,见沈伦缓过气来了,方才问道:“被何人所伤?” 沈伦又再苦笑几声,却低声道:“玄武镇魂印,是我破坏的。” 陆升早有所料,并不动容,只垂目看他。 沈伦气息愈发虚弱,却强自提着一口气,转头看着陆升,“正如你先前所说,只为阻止云薛联姻,却不料竟连累楚豫王及其世子不幸殒命。” 陆升道:“你虽然不曾料到,你身后的主使人却未必。” 沈伦终究受了重伤,亦不如平时审慎,脱口道:“难道恩师他……” 陆升缓缓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果真是水月老师主使的?” 沈伦收紧手指,涩然道:“抱阳,我效命陈留王,是因为陈留王有大抱负。如今主少弱而外戚强,牝鸡司晨,内有群雄内讧不休,外有杂胡虎视眈眈,不振朝纲,何以规复中原?我与先生一力支持陈留王,要废九品、兴科举,不问出身,广纳天下贤士,强盛国力、振兴朝纲,是为天下苍生造福。是以一己之身、死不足惜!” 他慷慨陈词,耗尽心神,只得压住胸膛抽痛伤口,一时间面色惨白,喘不过气来。 陆升叹道:“云常兄,你若当真觉得死不足惜,为何身负重伤,也要逃走?” 沈伦喟然长叹,急促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哑声道:“我虽不畏死,却也不愿枉死。司马倩如今同陈留王联手,要除去最大障碍,她提出两个交换条件。第一,就是交出破除封印之人;第二,就是要谢性命。若非她执意先取谢性命,我也难有机会逃得一命……” 陆升倏地站起身来,他虽然早有猜测,如今听沈伦亲口说出来,仍是涌起滔天怒火,“陈留王谋划破除封印在先她不怪,楚豫王害人不成遭反噬在后她不怨,偏生眼瞎心盲,追咬无辜,竟有这等愚蠢之人。” 沈伦听他愤愤,不禁失笑,才笑起来就令得伤口抽痛,转瞬又疼得脸色发白,缓了一缓才道:“这位郡主聪明得很,陈留王她得罪不了,楚豫王她不肯怨恨,自然只能寻如我这等说弃就弃的卒子泄愤。我一介寒门子弟倒也罢了,谢今次……只怕有大难。” 陆升沉声追问道:“云常兄,司马倩到底有什么阴谋?” 沈伦轻声笑道:“八个字足矣:栽赃嫁祸,李代桃僵。” 台城宫中风雨欲来,天子座下黑压压跪满了人。 就连卫苏也不曾料到,他当日收押的木盒中,竟藏了这许多乾坤。 由日光上师动手拆开的木盒,如今六块木板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内侧刻满繁复难懂的符纹,底面又有夹层。夹层之中则其中取出一条两指宽的羊皮,陈旧发黑,朱砂笔迹却依旧嫣红如血,正面写的却是彭城王司马司马靖的生辰八字,背面却是八个篆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司马倩双目垂泪,亦是跪在座下,身后侍从托盘里,放着的却是四面青铜镜,青色铜锈斑驳,连泥土也来不及清除干净,自言是从楚豫王府四个方位的地下挖出来的。 清风真人捻须不语,日光却起身对他合掌施礼,柔声道:“请教观主,小僧素闻,中原自古以降,有四圣兽守御四极,又有四凶兽为祸四方,这铜镜上刻的,小僧斗胆揣测,莫非正是四凶兽的图样?” 清风真人看他一眼,却不得不答道:“贫道不能妄下断言……” 皇后素来温婉的神色也有些黑沉,她命人将四面铜镜送至眼前,正面反面,细细看了,天子也同她一道赏玩,突然指着其中一面,扬声笑道:“这铭文写的是杌,为何却刻着只大黑猫,有趣有趣。” 寂静宫中,人人屏声静气,唯独这少年天子的声音寂寥回荡,却愈发显得阴森诡异了。 皇后将他手握住,冷笑道:“饕餮、杌、混沌、穷奇,铜镜铭文刻得清清楚楚,清风真人还不能下断言,若是这般老眼昏花,无尘观也该换个人做观主。” 清风真人暗中叹气,料想今日也难以置身事外,忙起身稽首道:“皇后息怒,贫道并非有意隐瞒,实则此事事关重大,若有差池,贫道百死难辞其咎。” 天子道:“皇后,这道士好生胆小。” 皇后唯独面对天子时,方才露出笑容,柔声道:“陛下,这道士畏惧陛下天威,唯恐说错了话,被陛下拖下去砍脑袋。” 天子嘻嘻笑道:“道士莫怕,我、朕不随便砍人脑袋,你有话但讲无妨。” 皇后道:“清风真人,陛下恕你无罪,有话还请直说。” 清风真人无奈,只得道:“容贫道再验一验。” 他请侍从将铜镜送来,用白布隔着手捧起来,翻来覆去凑近了验看,又取一点泥土细细捻过,放入水中查看,随后毕恭毕敬行礼道:“启奏陛下、皇后,这四面铜镜,正是渡真化元四煞镇厄宝镜。” 皇后挑起一边眉毛,讶然道:“清风真人可看清楚了?” 清风真人低垂头,咬牙道:“看清楚了,五年前葛洪真人讲经时,贫道有幸见过宝镜。” 皇后嗓音便愈发冷了:“葛真人讲经会,本宫也去了。这宝镜雕四凶兽之象,正应其四煞之名,用得好了,以恶制恶,用得差了,却是大凶。五年前葛真人为彭城王炼制四煞宝镜,彭城王却道这法器自带不祥,恐日后生患,下令将其毁去。想不到……今日竟有幸再见真物。” 天子茫然道:“皇后对这法器知晓得真清楚。” 皇后嫣然一笑,竟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低声道:“五年前臣妾尚未定亲……追着谢公子去的讲经会。葛真人是谢的师父。” 天子笑道:“皇后以前真是调皮。” 二人又说笑几句,天子突然一指木盒,问道:“楚豫王府的旧物,藏着彭城王的生辰八字,楚豫王府的地下,挖出原属彭城王的宝物,究竟是为什么?” 天子性情憨直,却并不是蠢人,如今这一问,众人俱是心头一沉,皇后似笑非笑,朝着跪在座下的群臣看去。 司马倩知机伏在地上,哀哭道:“求陛下为祖父、父亲主持公道!” 天子忙起身离了王座,去搀扶司马倩,连声道:“堂姐,莫要伤心,慢慢说。” 司马倩握住天子衣袖,哭得悄无声息,削肩颤抖,犹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哽咽道:“臣闻四煞宝镜能镇邪亦能招邪,靖皇叔他……一面昭告将这邪物毁去了,不料暗地里竟将其埋入我楚豫王府之中,戕害手足、令人心寒!” 天子惶然道:“靖皇叔他……为何竟做这等事?” 皇后道:“陛下息怒,靖皇叔究竟做没做,不如召来亲口问一问。” 天子道:“可、自徐州到京城千里迢迢,便是快马加鞭也需数日……” 皇后笑道:“靖皇叔虽然远在徐州,他儿子却在京中。姚侍郎。” 黄门侍郎姚苍海上前一步,细声禀道:“皇后,彭城王世子今日来拜见过周太妃,如今已出宫去了。说是……去听涛楼会红颜知己。” 皇后轻笑出声,“世子红颜知己遍天下,也不知忙不忙得过来。” 天子道:“既然如此,卫苏,你且派人去请愈哥哥再回来一趟。” 卫苏忙应了,奉旨去“请”司马愈。 他大步出了台城,立刻召集兵马,晁贺与众副将紧跟其后,紧张问道:“将军/师兄,究竟出了何事?” 卫苏神色凝重,翻身上马,只望着天际乌云沉沉,长声叹道:“要变天了。” 第四十九章 竹马来(九) 院中突然发出一声杯盏摔碎的脆响,木门随即吱呀一声打开了,陆升朝门外走去,房中传来沈伦嘶哑喊声:“拦、拦住他……” 岳南来不假思索,几步冲到院门前,张开手挡在陆升面前。 陆升生生止步,沉下脸道:“南来,让开。” 沈伦跌跌撞撞靠跪在门 恋耽美 分卷阅读4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嘶声道:“陆升!以你之力,不过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你要去送死不成!” 陆升只觉心头一团火烧得旺盛,但凡想到谢横尸眼前的景象,便心痛如绞,险些连呼吸也随之生生遏制,他足下一旋,就往小院墙壁边冲去,南来身手灵活,随手抄了竹扫帚就往他膝弯点去,一面厉声喝道:“沈伦送死,你也要送死,你们男人为何都嫌命长!” 陆升险些被她扫得踉跄跌倒,却又知晓她是好意,又是无奈又是郁结,只得先行闪避,拿剑鞘抵挡扫帚,一面道:“南来,让开,我这是去救人!” 沈伦伤口崩裂,鲜血顺着手臂渗出来,缓缓染了满地,他却顾不上,扣紧门槛,圆瞪双眼道:“抱阳,你同谢相识不过数月,何至于为他冒天大的风险,连命也不要?你若死了,有多少人要伤心?” 陆升若死了,自然兄嫂、师父师叔、亲友同袍要伤心欲绝,然而若谢死了……陆升也是要伤心的。 陆升格挡的手一缓,就被竹枝扫过面颊,南来力气大,竟将他面颊扫出几丝血痕,骇得急忙扔了扫帚,“抱、抱阳哥哥……” 陆升道:“不妨事。”随即趁着南来停手的空隙,一跃而上院墙,转头道:“云常兄,南来,放心,我不送死,也不会任谢枉死。” 他一跃而下,健步如飞,朝着巷外跑去。 谢猝不及防,轻轻打了个喷嚏,低声道:“失礼。”从若霞手里接过了丝帕。 日光轻笑道:“按照中原习俗,也不知是哪位佳人在思念谢公子?” 谢仍在驿站当中,驿站外围满羽林卫,房中此时以清风观主、圆觉住持为首,坐了多位高僧、真人,俱以请教之名,前来向谢讨教玄术。 一屋子方外高士,人人德高望重,谨言慎行,唯独西域来的日光言行全无忌讳,问得毫无顾忌。 谢只扫他一眼,置之不理,其余人也无人应答,日光稍感无趣,抬手轻抚鼻尖,清风真人已将一页拓片放在桌上,低声问道:“敢问谢公子,这是否是葛上师惯用的木刻桃符?” 谢漫不经心一扫,笑道:“这是从玄武镇魂印的木箱中拓下来的?倒有七八分相似,离真迹却差得远。” 清风真人道:“这……事关重大,还请谢公子仔细辨认。” 谢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还会认错恩师手迹不成?” 清风真人一噎,只得转而道:“不如请公子提供葛上师的手迹,交予在座诸位一起辨认,也能服众。” 谢似笑非笑,取了柄折扇在手中轻摇,说不出的风流讥诮,“清风观主雄才伟略、惊才绝艳,有志一统天下道学,其志可嘉其心可叹,然而恩师不肯归你道统,不愿受你管辖,你又何必一再纠缠?” 清风沉下脸喝道:“贫道堂堂正正,是为令师正名而来,谢公子却字字诛心,如此小人行径,未免令天下同道心寒!” 谢哼笑出声,狭长凤目微微半眯起来,缓缓将纸扇合上,讥诮道:“同道?就凭阁下微末修为,也配称我――同道?” 刹那间,纸扇合上时发出清脆声响、日光起身喝道:“手下留情!”、清风通天黑纱笼冠上缀着的一块青玉啪一声崩裂成碎片,簌簌落在地上。说时赘述,实则数起事件发生于一瞬间,顿时室内鸦雀无声,谢面色如常,日光苦笑坐回下座处,唯有清风面无人色,喘息声沉重刺耳,透着令人心悸的慌乱。 那一瞬他只见眼前有苍黑虬龙硕大无朋,自谢身后迎面气势汹汹袭来冲来,金睛铜髭、钢牙森森、毒雾扑面,一个差池,就要咬得他头颅断折、脑浆飞溅,清风竟骇得手足僵直无法动弹。 他身后道童见势不妙,忙上前搀扶,凄声唤道:“师父!师父!” 清风真人回过神来,被道童一碰竟稳不住身形,歪斜着跌倒在地上,笼冠滚落在满地碎玉的地上,他也顾不得正衣冠,手足并用、跌跌撞撞地逃出房中,头也不回地去了。 那道童何曾见过自己道骨仙风的师父出这等丑态,一时间亦是茫然失措,只得捡起地上的通天冠,急急追着清风出了房门。 房中一时间死寂得落针可闻,诸位上师俱是合掌念佛,敛目心惊,日光如今也见识了谢手段,不敢轻举妄动,只交叉双臂,皱眉沉思起来。 好在寂静未曾延续多少时候,衣袂摩擦声o响起,却是谢站起身来,高高在上,睥睨众人一眼,好似皓月悬空一般,“诸位若是没有旁的事,谢某就回府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细嗓音,高声唱喏道:“宁昌郡主驾到――” ========== 陆升虽然早有预料,如今见到羽林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时,仍是觉出万分的举步维艰。好在既然以卫苏为首,如今调动的泰半是北营军士,服色一致,浑水摸鱼的几率又增加了少许。 一列十余人的巡逻卫队走近,为首的年轻校尉喝道:“哪队的军士在此闲逛?” 陆升忙低头抱拳,沉声应道:“北营十三队温永胜,奉命前来支援。” 那校尉目光微凝,落在陆升面上,陆升神色恭顺,两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任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那校尉突然扬声笑起来,“来得倒也及时,跟上。” 陆升利落应是,便旋身跟在了巡逻卫队最后,随着巡逻队迈入大门之中。 那校尉遣散队伍,又道:“温永胜,随我来登记。” 陆升只得道:“遵命!” 那校尉在前引路,行至僻静处,见四下无人,陡然一把抓住陆升衣襟,咬牙切齿道:“师弟,你搞什么鬼!” 陆升任由他攥紧衣襟提高,沉声道:“三师兄,事出紧急,我不得不行此下策,还请三师兄高抬贵手。” 那校尉正是卫苏的三弟子高泰,闻言只得松开陆升,恨恨道:“恩师平素里最赞你省心,想不到一闯就是滔天大祸!你闯进来做什么?” 陆升道:“三师兄,我先前已经查明了,所以才匆匆赶来,谢是被奸人陷害,他断不会做出这等弑君犯上的阴私。” 高泰皱眉,他本就生得英伟,浓眉一皱,颇有几分吓退宵小的气势,陆升只紧紧瞪着他,生怕他一个动摇,就将自己驱赶出府,柔声道:“三师兄,你为人素来最仗义。谢多次救过我,如今受了无妄之灾,我岂能不知恩图报?” 高泰眉头却皱得愈发深了,一屈指敲在陆升头上,“你这小子,惯会耍赖……罢了,终究师兄弟一场,我替你……遮掩就是。” 陆升大喜,急忙抱拳道:“谢三师兄!三师兄放心,我自然行动谨慎,断不会连累到恩师、师兄。” 他转过身顺着回廊一口气冲往内院,高泰却两手环胸,沉吟般念道:“谢……究竟如何蛊惑了我这小师弟。” 谢又觉着鼻尖微痒,然则此时司马倩正对他虎视眈眈,又朗声诉说他罪状,谢只得抬起手,以拇指稍稍摩挲,低声笑道:“郡主特意请召,亲自前来查案,如此厚爱,谢某担当不起。” 司马倩轻声笑道:“谢公子大名,连皇后娘娘也如雷贯耳,小女子任性而为,令公子见笑了。然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命我彻查,若有得罪之处,请谢公子海涵。” 谢道:“郡主所言极是,不知要如何查,但讲无妨。” 司马倩道:“小女子不通方术,尚要请在座诸位上师一道参详,还请各位暂移玉趾,前往谢府查一查。” 谢面色一沉,一旁若霞、若松已上前来,低声道:“公子……” 谢却只微微摇头,眼神愈发阴寒,只道:“既然如此,谢某只得扫榻相迎诸位光临寒舍。” 圆觉当先起身,合掌宣佛号,沉声道:“贫僧素闻谢公子善行,愿为公子清白做个见证。” 日光亦随之起身,笑道:“小僧不才,蒙谢公子不弃,也愿同往。” 谢道:“我嫌弃得很。” 日光笑容便有些撑不住了,好在其余如赤元子、东鹤真人诸位道真随即起身,纷纷说道:愿一同前往做个见证,方才为日光遮掩过去。 众人浩浩荡荡,便由羽林军随侍在侧,往谢府去了。 以严修为首的侍卫、外院仆从早被关押起来,众人穿过重重庭院,去往内院之中,便有两名女官迎上来,见礼禀报道:“……在花厅内发现了密室。” 司马倩问道:“可曾有人进去过?” 女官道:“羽林卫重重包围,等候郡主指示,不曾放人进去过。” 司马倩笑道:“既然如此,就请诸位一道进去看个清楚。” 她当先往花厅中走去,谢次之,诸位上师紧跟其后。 若霞若松被迫停在院中,四周枪戟林立,众军士严阵以待,气氛一触即发。 若松见她神色焦虑,低声安抚道:“公子行的端坐得正,密室中空空荡荡,并没有把柄,若霞姐姐何必担心?” 若霞冷笑道:“倘若真寻不到把柄,你道那位郡主会这般热心?” 若松悚然一惊:“莫非……有人放了什么……” 若霞不语,只紧皱眉朝花厅方向看去。 天色愈发阴沉,乌云好似要压下来,落在诸人头上。 众人已迈入花厅,一名羽林卫已受命进入密室查看过,此时神色古怪,禀报道:“并无异常,只是墙上有一幅画。画的是……” 他不过略一迟疑,司马倩已抬起一只手,体恤下意般柔声道:“不必说了,诸位前去亲眼看看便是。” 又以郡主为首,众人涌入密室之中,却见空无一物的室内,青色墙上果真挂着一幅一人高的画像,色彩绚烂,画着个工笔美人。 云鬓高耸、满头珠翠,大红色长裙收腰阔摆,两袖宽长,绣着凤凰朝阳,羽翼根根精巧,色彩靡丽。 容貌秀美,娥眉弯长、鼻如悬胆、唇若红菱,玉颜绝色,洛神入梦,莫过于此。 工笔绝佳、下笔如有神韵,世所罕见,众人不仅低声叹息起来,日光却饶有兴致欣赏画像,唯独司马倩却脸色青白,瞪着那画像一声不吭。 谢轻笑起来,“郡主领着诸位方外高士而来,莫非只为了欣赏这副天下无双的美人图?谢某大费周章,才求来的千山公子真迹,原本不想宣于人前,如今却瞒不住了。” 司马倩终究缓缓扯出个笑容,生涩道:“谢公子……好手段。” 谢道:“承蒙夸奖,愧不敢当。郡主能打听到我藏有这幅墨宝,才当真是好手段。” 司马倩纤瘦身形摇摇欲坠,由侍女搀扶退出密室,悄无声息坐在花厅之中。 羽林军犁地一般,将谢府邸内外搜索一遍,随即前来禀报道:“并无任何异常。” 圆觉主持又宣声佛号,对谢两手合十道:“恭喜谢公子,贫僧告辞。” 谢亦是合掌回礼,应道:“同喜同喜,住持请。” 圆觉竟当真说走便走,赤元子、东鹤真人等眼见此事已然尘埃落定,自然也不多留,纷纷告辞。日光却恋恋不舍,再三欣赏了画像,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羽林军左郎将黄学林走入花厅,同谢行礼道:“在下奉旨行事,望谢公子莫怪。”又转向司马倩道:“郡主,陛下、皇后俱等 恋耽美 分卷阅读4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着郡主复命。” 司马倩缓缓起身,笑道:“莫让陛下、娘娘等得久了,小女子这便告辞。” 谢含笑道:“郡主重孝在身,还是莫要随意去别人府上走动。” 司马倩如遭雷殛,身形晃了一晃,恶狠狠瞪他一眼,厉声道:“谢!此一时、彼一时,我偏不信你能一直赢下去!” 谢只一抬手,早被释放的若霞忙上前为他斟茶,他便坐了下来,惬意品茶,笑道:“来人,去送送黄郎将、宁昌郡主。” 黄学林略一颔首,便挥手示意厅中众将士一起退了出去,司马倩纵有满腹怨恨不甘,如今却也只得随之一道走了。 待花厅之中羽林军退尽了,却只有一名年轻军士留下来,折回谢身旁,径直取了杯盏,倒温茶一饮而尽,随即叹道:“吓死我了。” 这军士自然便是陆升,他自怀里取出一叠匆忙折得乱糟糟的宣纸,连带两头挂轴一道揉得惨不忍睹,朝着谢递过去,一面皱眉道:“阿,这东西危险得很,不如早早烧了了事。” 谢望着那青年军士,眉眼间俱是笑容,抬起手来,却不接那画纸,反倒扣住陆升手腕,将他猛拽入自己怀中。 第五十章 竹马来(十) 陆升猝不及防跌进谢怀里,只觉一双手臂犹如铁钳紧紧箍在身后,他一时怔然,却又心想,谢才遭飞来横祸、侥幸逃得一劫,难免心绪起伏,放在谢肩头的手,便迟疑了许久也推不下去。 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陆升回过神时,才察觉竟跨坐在这公子腿上,任由他抱紧不放,陆升只得低叹,轻轻拍一拍谢肩头,一面柔声安抚道:“阿,总归是平安无事,可喜可贺。” 谢侧头靠在他颈侧,仿佛偎依一般,又抬手轻轻自他后脑上揉抚到颈项,力道适中,揉按起来既舒适又酥|麻,陆升顿时后背僵直,只觉一股热气自后颈顺着脊背往下流窜,某处蛰伏便有些蠢蠢欲动。他作势一挣,却仍被谢抱得牢靠,不免有些脸红起来,低声道:“……先放开。” 谢却略略仰起头,在他颈侧处低声道:“抱阳,我……好欢喜。” 他语调里俱是和暖笑意,宛若冰封千里的荒原,化作了蓝田暖玉,顺着嘴唇开合的热气烙在陆升颈侧,叫人分外心软。 陆升难得见谢这般坦率欣喜,心中甜蜜时,又难免赧然,耳根微红侧过头去,低声道:“谢公子什么风浪不曾见过,何至于为这点事欢喜成这样。” 谢仍是扬眉笑道:“旁人做什么我不放在眼里,抱阳肯为我奔走,就是死了也值得。” 陆升耳根愈发烫红,只觉这般坐在他腿上,听他柔声轻语,好似从头到脚要融化成麦芽糖一般,分明觉着不妥,却又贪恋那人难得一见的眷恋喜悦,矛盾重重间,却终究是察觉到心中那点隐秘绮念。若是就这般……天长日久相处,倒也是美事一桩。 陆升心中心思百转,最后却只是低叹道:“又说什么死不死。” 谢一双清澈幽深的双目牢牢盯着他,笑道:“好,再不提了,有抱阳在,我如何舍得死?” 陆升恼羞成怒,用力推他肩头,终于解脱谢双臂桎梏,站了起来,这次顺利得出乎意料,他不禁呆了呆,方才将手里的宣纸塞到谢怀里,“快些烧了!” 谢笑吟吟展开画卷,其上画的却是个中年人龙袍加身,眉目慈善,身材圆滚,依稀倒同司马愈有几分相似,一旁书有:弟子大晋皇帝司马靖叩首三拜,恳请三清圣尊,护佑弟子龙运。 这画像有个讲究,名唤升天图,乃是道家弟子以自身画像供奉圣尊之前,沐浴神恩,以求庇护。如这彭城王司马靖的画像,身着龙袍、又以皇帝自居,所求便自然是神仙保佑、早登大统。若先前众人见到的是这幅画,谢府便要大祸临头。 他并不命人烧毁,却问道:“我花厅中堆了许多画轴,你为何偏偏挑了那幅美人图?” 陆升一愣,只道:“那副皇帝像一摘下来,墙上始终留有细微痕迹,我只不过挑了幅同样尺寸的挂上,哪里顾得上看你那宝贝画的是什么美人佳人。”他停了一停,又觉心头火起,转头抓着谢手腕怒道:“小爷我急着救你,如今你反倒怪我碰着你的宝贝了不曾?” 谢不觉失笑,柔声道:“可不就是我的宝贝。” 陆升愈发火冒三丈,一甩手就要离去,谢反手抓住他,起身将皇帝像交给若霞,仍是笑道:“如今顾得上了,可要好生看仔细。” 陆升如何愿去细看,谁料这贵公子当面对他甜言蜜语,转头就去迷恋什么美人图,不愧是纨绔王孙的知交友,朝秦暮楚的花心郎。只是谢看似云淡风轻名士公子,手下力气却极大,扣住陆升手腕便不容他挣脱,陆升又不愿挣得太厉害,仍是被拽着进了密室。 谢笑道:“你瞧瞧这人是谁?” 陆升冷淡道:“谢公子风流天下,识得美人无数,陆某岂敢班门弄斧?” 谢道:“抱阳,这人你认识。” 陆升终究忍不住好奇,往那盛装i丽的美人图细细看去,便果真看出些端倪来,迟疑道:“有些眼熟……” 这美人画得过分高挑、身姿硬朗而失之娇柔,倒有七分似个青年男子。 他突然间福至心田,看出其中端倪,这分明画的是他那日被迫穿了女装的样貌,顿时转过头怒道:“谢!” 谢笑得天高云淡,柔和得同初见时判若两人,笑道:“抱阳,何事?” 陆升不开口,只圆瞪一双眼,却突然福至心田,指着那画像问道:“你、你就是千山公子?” 谢叹道:“只怪我一时手痒,画了你的立像。如今被众目睽睽见过,纵要藏私也是不能了。” 千山公子墨宝素来各家争抢,一寸万金,只是他素来画景画物不画人,且意境清冷、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一反常态,就画了这般浓艳绮丽的美人图,若非依旧笔力出众,只怕要被当做是他人仿冒的作品。那满堂高士看了去,只怕消息要不胫而走,引来许多麻烦。 陆升惊得神思恍惚,产生道:“莫非、莫非要……公之于众?” 谢道:“只怪我一时口快,承认了这是千山公子所作,抱阳……连累你了。” 陆升见他心怀愧疚,反倒责怪不出口,只是失魂落魄,担忧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要被人认出来,其余事反倒不放在心上,左右如今谢无事了,他索性先告辞回家,趁机又去探望沈伦。 待陆升一走,若霞方才道:“若叫抱阳公子知晓,日光上师已然认出来了……” 谢脸色一沉,冷笑道:“西域蛮夷,不知天高地厚,我迟早叫他受一场教训。” 他自若霞手中接回皇帝像,将手中半盏残茶倒在画上,在画像的冕旒下方发髻处,那黑墨绘制的发髻顿时由浓转淡,残留的墨痕,竟是水月二字。 珠帘挑动,却是葛真人迈步走了进来,将下摆一撩,坐在谢对面,探头去看水月先生的隐秘落款,不由苦笑道:“你那位挚友,当真是出人意料。” 谢却神色柔和,只垂目不语。 这原本是个连环计,司马倩自以为得计,将皇帝像带回宫中,自然有人识破其中圈套。 水月先生乃是当世大学士,心高气傲,哪怕绘制这幅栽赃敌手的画像,也要留下署名。只需照此一说,帝后自然深信不疑,更何况这笔迹是谢亲自临摹的,纵使水月亲临也难辨真假、百口莫辩。 水月辞教,转而做了陈留王的门客,此时天下皆知,早同陈留王绑在一艘船上,休戚与共,水月为何却会为彭城王画身着龙袍的升天图?自然一目了然,是奉陈留王之命,要污蔑彭城王有不臣之心。 彭城王一系自然算计得清楚,发现图时,谢自然难免受些牢狱之灾,却只需逆转之后,即能摆脱困境,而那小皇帝因误信谗言、关押了自己表哥,只怕要对陈留王多恼怒几分――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小小的苦肉计罢了。 只是陆升这一番举措,苦肉计便用不成了。 葛真人叹道:“少了些惹怒小皇帝的筹码,可惜、可惜。” 谢眼神微冷,却仍是应道:“好在于大局无碍,便由得他去罢。” 葛真人又叮嘱一番,方才离去。 谢独自坐了许久,突然站起来,随手握住靠墙的博古架一拽,实心梨花木打造的厚重木架轰然倒地,摆放其上的陶瓷花瓶、青瓷香炉、漆绘盘诸般珍宝洒落,瓷器摔碎一地,接连发出刺耳巨响。 满屋的仆从俱都骇得齐齐跪下,大气也不敢出,唯独若霞膝行上前,急急道:“公子息怒,葛上师以大局为重,难免有所疏忽。然而公子何其有幸,能得抱阳公子不顾性命前程相救……公子何必再苛求其它?” 谢森冷的脸色却渐渐浮现一抹寒凉笑容,垂目望着满地狼藉,冷笑道:“相救又如何?他不过天生古道热肠,见不得有人冤屈受苦。我有难,他自然来救,旁人有难,他照样去救。如今沈伦受伤,他便满心牵挂,连多留一刻也不愿。我同旁人……又有什么区别?” 若霞语塞,只得求助般往若蝶看一眼,若蝶却垂下头,轻声道:“公子,上巳节就要到了,届时邀抱阳公子一道过节,抱阳公子必定是欣喜的。” 谢却已然收回满身森寒,淡然道:“罢了,休要再提。备下车马,清风真人受了惊吓,我要去探望他。” 众仆从各自散去,收拾满地狼藉、伺候谢换衣出门不提。 正月十七一场风波,人人只道彭城王要毁于一旦,却不料短短数个时辰,峰回路转。先是司马倩去彭城王供奉的上师葛真人弟子府上搜索无功而返、随后殿中尚书云子章请来数十名老铁匠,将司马倩呈上的铜镜砸下几块,熔炼后辨识成分,随即认出这铜镜是以白山郡的铜矿石冶炼而成的。盖因各处矿坑所产铜矿,成分各有细微不同,却是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才能分辨清楚。 白山郡却是陈留王的下辖地,距离彭城王所在的徐州有千里之遥,徐州百里之外就有上品赤铜矿,远胜白山铜矿品质,彭城王何必千里迢迢去白山郡取矿?若非云尚书有心,寻来老匠人辨识成分,只怕彭城王难以洗清冤屈。连带着信誓旦旦说这四面铜镜定然是出自葛真人之手的清风真人,如今也被投入大牢。 二月初六,陈留太守的心腹遍体鳞伤赶赴皇宫,呈上一本账册后即刻力竭而亡。 账册之中所记载的,赫然竟是陈留郡暗地里扩充军备、训练乡勇,更窝藏数名反贼的罪证。天子震怒,下旨命陈留王司马彦携家眷进京。陈留王心知事迹败露,于是仓促起兵,不足一月即被镇压,举家百余口人自刎而亡。其党羽俱被抄家斩首,牵连千人。一时间满朝震动、人心惶惶,就连陆远也每日里愁眉苦脸,一力规劝陆升早日辞了功曹之职,去岳家武馆做个教头。 陆升更是水深火热,一面强笑应付兄长,一面担忧旧灯笼巷之事。水月先生行踪不明,陈留王党羽早被拔除干净,留下一个沈伦,虽然不过是一介小小马前卒,终究也曾参与陈留乱党的阴谋,因帝 恋耽美 分卷阅读4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震怒,这小卒子也一样难逃一死。 南来却比陆升镇定,每日只悉心照料沈伦伤势,如今已痊愈了大半,她更叮嘱陆升,莫要再来旧灯笼巷,一则他身为羽林卫,又曾是水月先生的学生,行动难免多方瞩目;二则万一东窗事发,她与沈伦也能一口咬定陆升毫不知情,免得多连累一个。 如今京城之中戒备森严,城门口由护城军严加把守、出入都需盘查,沈伦画像也早已张贴在城门口,当真是水泄不通、插翅难逃。 直至上巳节将至,陆升才终于寻到了送沈伦出城的机会。 第五十一章 竹马来(十一) 二月末,江南春已深,桃杏花开满园,远远近近的河岸、果园犹如成片细腻米分嫩的轻烟笼罩,建邺城东有清溪,环绕半个京城,与城中运河相连,溪水清澈,幽绿如蓝,无论百姓显贵,在上巳节这一日泰半要前往清溪河畔沐浴,祓除不洁。 昔年汉室衣冠南渡,弃洛阳择建邺,皇权日薄西山,乃是王导一力支持司马皇室,于上巳节时大肆出行,到清溪畔休禊,其仪仗堂皇浩大,方才镇服了南方显贵,在建邺站稳脚跟。 自此后上巳日休禊便约定俗成,便成了宗室贵族的一桩大事,百姓自然也趋之若鹜,更借这节日之际,男女间传花唱歌,互诉衷肠,也是百官与民同乐的盛事。 眼看着三月三上巳节将近,陆升备下桃花酒同梅子酒,前去拜访谢。 早些时日,谢将千山公子画的美人像交予其弟谢,在京中才子汇聚的百花宴上公诸于众,彼时交出去的,却是事后补画的另一幅画像,神韵虽然有七八分相似,面容却略作改动,再不是陆升的本来面目。 陆升便借这机会,去同谢道谢。 若霞两手接过酒坛时,笑吟吟道:“今日有渔夫送来新鲜的鱼虾,正好做全鱼宴下酒。” 陆升大喜道:“多谢若霞姑娘。” 若霞福一福身退下,谢却沉下脸来,冷冷问道:“只谢若霞?” 陆升见他不满,只得又一拱手道:“陆某多谢公子厚爱,铭感五内。” 谢斜倚在卧榻上,单手支颐眯眼瞅他,似笑非笑,却道:“过来。” 陆升自然不愿过来,端端正正隔案而坐,肃容道:“我耳聪目明,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谢眼睑微敛,却突然冷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阁下所为何来,不妨早些说清楚。” 陆升一噎,讪讪道:“我四日前才见过你……” 谢道:“若是无事,今日我倒有些困乏,不如改日再聚。” 陆升忙站起身来,急急道:“阿!”他见谢只挑起一双狭长凤眼,漫不经心扫来,只得叹气道:“阿,我不过想来问一问你,上巳节时同我一道去清溪如何?” 谢扫他一眼,方才道:“自然可以。” 陆升心中一松,便面露喜色,又道:“阿,还要再麻烦你一件事。” 谢仍是懒洋洋斜倚榻中,勾勾手指道:“姑且说来听听。” 陆升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叹一声,却只得老老实实起身,坐到谢身旁,倾身同他细声商议起来。 二人商议完毕,不过多时,若霞便带人奉上了酒食,仍是一如既往的五光十色。 晶莹如雪、入口即化的是鲈鱼脍;通身赤红、香气四溢的是烤甜虾;一道太极羹做得犹若白玉嵌翡翠,白的是滑腻鱼肉泥,绿的是以刚采摘的鲜蚕豆磨成豆泥,兑入鲜鱼汤,入口十分顺滑鲜香。 各色菜肴当中围着一个尺余长的白玉盘,玉盘中以泠泠碎冰垫底,放着一条鲷鱼,头尾俱全,鱼肉却被厨师鬼斧神工的刀工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整齐码放成鱼身,晶莹剔透中,隐隐泛着极淡的绯红。 传闻春来时,桃花盛放,花瓣四散一路飘入近海,被鲷鱼吃下后,便通身呈现淡淡桃红,就连鱼肉也隐含桃花清香,甘甜脆嫩,故而名为春鲷,一尾万金,仍被权贵富豪争抢,可遇不可求。 陆升自然不懂,只觉这鱼肉甘滑爽脆,十分可口,就着桃花酒便愈发美不胜收,不觉间吃光大半,谢见他吃得畅快,不觉嘴角微勾,若霞又送来第二尾春鲷,供陆升尽兴。 陆升吃饱喝足,又得偿心愿,便愈发觉得有负于谢,捧着清茶时,便难免有些迟疑起来,低声道:“阿,不如……算了。” 谢笑道:“说什么傻话,抱阳有约,我自然欣喜相从。” 眼见得仆从收尽碗盏,俱都退出房中,陆升不禁握紧手中的瓷杯,心头愈发沉重寒凉,突然放下茶杯,就朝谢身边靠去。 春末时节,人人早就换下棉服,着了春衫,如今突然贴紧在谢身侧,薄薄布料下,肌肤热度顿时透了过来,陆升难免生出几分窘迫,却仍是咬咬牙,伸手去解谢的腰带。 谢却轻轻握住他手腕,低声笑起来,“陆公子,妾身今日乏了,只怕伺候不了公子。” 陆升泛红的脸色便渐渐转白,强笑道:“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他终究心中有事,又勉为其难停留些许时刻,便告辞离府。 若蝶眼见得陆升一走,便捧着托盘迈入房中,嬉笑道:“上巳节是互诉衷肠的好日子,抱阳公子不去寻别人,特特来邀公子出游,公子想必……” 她话说一半,却生生停了下来,望着谢冷漠面容,不禁心中生寒,悄无声息将托盘放在桌上,小声道:“公子……为何不高兴?” 谢轻声笑道:“若蝶,陆升不同家人过节,特特来邀我出游,方才更不惜以身相许,你当他是心血来潮不成?” 若蝶忙为谢换上热茶,“许是抱阳公子回心转意了。” 谢不再开口,只垂目望着清澈茶水之中,叶片柔柔舒展、载沉载浮,突然下令道:“毕方,去看看。” 赤红火鹤自谢手边现身,垂头应了一声,便振翅往门外飞去。 二人心思各异,转眼就到了上巳节当日,谢果然依约派了马车来陆升家门口接他同邻家“一对姐妹”。 待与谢会合时,陆升却不曾乘车,只骑马护着马车一道款款而来,待谢问时,便只道与女子同乘颇为不便,又不肯随他同乘,一味要守在车外。 随后谢乘的马车在前、“邻家姐妹”乘的马车在后,一通往城门走去。 虽然时值节日,行道官道俱都挤得熙熙攘攘,守城核查却半点不曾松懈,士族寒族,各排长龙,陆升一行因乘着谢氏的马车,便归在了士族行列之中。 待轮到陆升时,他却下意识紧张,扣着缰绳的手不觉收紧,不想出城核查竟严格至此,就连谢也下了马车,容守城兵将他车厢里里外外搜得清楚仔细。 为首的守城兵见了陆升一身羽林卫的玄金两色f褶,神色愈发恭敬,抱拳行礼道:“这位功曹,敢问车中是何人?” 陆升回礼道:“在下北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车中乃是在下的邻居姐妹。” 守城兵笑道:“原来如此,只是上头严令搜查,还要劳烦邻家小姐下车容我等查一查。” 陆升便露出为难脸色,低声道:“我这些邻家妹子个个害羞胆小,还请大哥通融。” 守城兵冷下脸道:“功曹,你身为天子侍臣,如何竟能因一己之私废公务?乱党猖獗,如何能因女眷就轻易放过?若是乱臣贼子易容改装,穿了女子服饰想要蒙混过关,届时你我都担当不起罪责!” 陆升哑口无言,那守城兵见他脸色有异,顿时更警惕几分,说一声得罪,就命人撩开车帘。 陆升只觉眼前漆黑一片,一颗心险些冲出胸膛,然而众守城兵撩开车帘,却只见一名秀丽女子穿身新裁的鹅黄襦裙,手中抱着一支开得旺盛的桃花枝,正两眼圆瞪,畏惧地瞪着来人。 为首的守城兵便缓了脸色,客客气气将岳南来请下车来,询问其姓名、住家,一面仍是将马车里里外外搜查得彻底,而后送南来回了马车,又对陆升一拱手道:“陆功曹,多有得罪,只是吾等分内之责,还请多多包涵。” 陆升只觉全身虚脱,却强自镇定,笑道:“惭愧惭愧,是陆某轻狂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这般谨慎……” 守城兵肃容道:“实不相瞒,是因上头收到了风声,有陈留残党要男扮女装、混入女眷中潜逃出城,故而我等核查,连女眷也不能放过。” 陆升又笑道:“原来如此,这些残党当真防不胜防,守城大哥辛苦。” 他不便多做逗留,便随马车出了城,一路行往清溪,走到一半,却转而往无尘观去了。 一路无话,众人进入无尘观禅房中,自清风真人被押入大牢,葛洪便奉旨代掌无尘观,风头一时无两。故而葛洪的宝贝弟子谢入观,众位道人侍奉得亦是尽心尽力,将最好的禅房腾出来给谢使用。 岳南来环抱桃枝,突然急急走了两步,对谢跪下道:“求谢公子救救云常哥哥!” 谢一撩绣满暗银色竹叶纹的衣摆,巍然安坐在竹编的卧榻上,嘴角含笑,眼神却愈发森寒,笑道:“若非我相救,非但你的云常哥哥,就连你的抱阳哥哥、你与陆升的亲族上下,如今俱已犯下欺君重罪,轻则流放、重则斩首。我对你仁至义尽,如今还要我如何救?” 南来嗫嚅,只将桃花枝捧在手中。 陆升脸色灰白,立在一旁如根石柱般惨淡,颤声道:“是我……险些害了你。” 谢并不看他,只对南来道:“将你手中桃花枝埋入后院地里,取新鲜井水淋上半个时辰,若要你那云常哥哥安然无恙,切记井水不可烧热。” 南来千恩万谢地起身,临出门时,却猛然转身,又朝谢跪下去,肃声道:“谢公子的大恩大德,南来铭记在心,他日纵使要为公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谢冷笑道:“升斗小民,我要你一条贱命又有何用?” 岳南来面色顿时涨红,却仍是小声道:“虽然一介草民……也知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她轻轻咬一咬下唇,便起身略一躬身,怀抱桃花枝出门去了。 谢又抬手示意,众仆从便立刻退出禅房,只留下陆升独自面对满室沉寂森冷,他受不住冷寂,一面不安揉搓手腕的护腕,一面低声道:“沈伦换了女子服饰,要蒙混过关之事,原本只有我与南来知晓,如何竟走漏了风声……阿,险些连累你,是我的不是。” 谢仍是置之不理,只垂目喝茶,充耳不闻。 陆升愈发心虚,坐在谢身旁,待要伸手触碰时,却忆起前几日被谢冷漠婉拒的尴尬,只得收回手去,低声道:“阿,莫要生气,你要骂要罚,我全受着。” 谢嘴角微勾,笑得如寒风刺骨,轻声道:“我是陆功曹什么人,何德何能,敢对陆功曹生气?” 他笑容冰寒,一直刺入陆升骨缝肺腑之中,陆升只觉心头发慌,抓住谢手臂道:“阿……” 谢却猛一拽,自陆升手指间挣脱,仍是笑容和缓,却疏离冷淡,全无半点热度,“陆功曹何事?” 陆升忍着慌乱,又道:“阿,我此事刻意隐瞒你,不过是为了不将你卷入是非……一旦东窗事发,你不过是被我利用罢了。不知者不罪……” 谢冷笑道:“原来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4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对陆功曹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工具罢了,用时召之即来,不用时挥之即去,连解释一句也不必。陆升,你凭什么这般对我?” 陆升惶然道:“阿、阿我……” 谢起身,看也不看陆升一眼,只道:“抱阳,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 陆升只觉冰寒遍体,足下坠有千钧重担,半点动弹不得,只眼睁睁望着谢走出禅房,只留下满室空荡惶然。 沈伦淋了整整半个时辰冷水,如今脱了湿透衣衫,裹着棉被在小小的火炉跟前瑟瑟发抖,冻得嘴唇青紫。南来出城时唯恐惹守城关闭怀疑,并不敢带绷带,如今只得将自己中衣剪开,重新为沈伦包扎。 好在这月余来,沈伦的伤势痊愈了泰半,有陆升随身的金疮药,处置起来倒也便捷。 三人俱都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南来道:“究竟是谁走漏风声,险些全军覆没、还连累了谢公子。幸亏谢公子精通玄术,竟将云常哥哥变作了桃花枝,吓得我险些惊叫出声。” 此事若是败露,三人谁也难逃死罪,更要连累亲族,自然没有泄露的理由。若是有宵小窥伺到了,只怕也早早报官领赏,又何必放出这点模棱两可的消息。陆升百思不得其解,沈伦叹道:“只怕是旁的残党起了这心思,不知为何竟泄露风声……” 若无旁的解释,便只能视作巧合,陆升却对这走漏风声之人深恶痛绝,若无这点横生枝节,以他功曹的身份、再借谢氏的名头,不过带一两个家眷出城,并无太多困难。更不必惊动谢,只需到了清溪畔,让沈伦混入人群之中,便能万事大吉。回城时与南来同行,改日再去好生同谢道谢。 他原本计策周详,如今却功亏一篑,虽然沈伦仍是侥幸逃出城中,谢却发现端倪,反倒对他生出许多怨怼。 三人相对无言,陆升却听见门外一阵响动,是谢先走了。 一名道童前来禀报道:“谢公子有命,各位随意驻留多久,谢公子有事先行一步,又留了一辆马车供诸位贵客使用。” 南来忐忑不安,小声道:“抱阳哥哥,莫非谢公子生气了?” 陆升苦涩叹息道:“若当真是生气倒好了。” 只怕这一次,谢对他失望至极,当真不愿理睬他了。 第五十二章 竹马来(十二) 回程路上,毕方周身火焰明灭不定,谢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既然心中有事,早些问出来。” 毕方微微收拢羽翼,低头道:“公子为何瞒着陆功曹,将消息泄露给守城卫,更为配合,不惜出马车接受彻查……只怕将那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谢合目冷嗤道:“他隐瞒利用我就使得,我隐瞒他便使不得?” 毕方的火焰又收敛了许多,将头垂得险些藏入羽翼当中,它性情耿直,生怕自己一个失口,又要惹得谢公子震怒,索性闭目不语。 陆升隐瞒,初衷是为谢着想;谢隐瞒,却纯粹只为欺压良善,此中涵义,截然不同。 谢已放下手来,冷笑道:“他为区区一个沈伦殚精竭虑,连我也利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取出影虫,活该任他做个傀儡,要他雌伏承欢、忠心耿耿,他便能立时跪在我面前,又何至于有眼下这许多波折。” 当初取影虫也是你,如今后悔也是你,谢公子心思倒是日胜一日,愈加古怪难测了。 毕方微微抬起头,终究忍耐不住,小声道:“敢问公子,究竟气什么?” 谢盛满怒火的i丽双眼中泛开茫然,他转头望着马车外原野的连绵翠色,低声重复道:“我究竟……气什么?” 这宛若月照冰雪的贵公子,突然露出一抹寂寥笑容,轻声道:“我气他事到如今,竟也半点不肯信我。” 毕方无言以对,马车粼粼碾过蜿蜒漫长的官道,朝着城中去了。 上巳节后,沈伦便隐居在无尘观中。 无尘观虽然由彭城王的势力代掌,但终究还是方外之地,这隐居的客人又是观主弟子的贵客,众道人倒也不曾为难他。转眼就到了四月,除了曾为陈留王幕僚的水月先生、宋思明两人行踪至今不明外,陈留王残党核心尽皆伏诛,再加之北魏大军开始集结江边,渡江取南朝的意图昭然若揭,朝中重心自然转移到如何屯兵应对上去,搜捕沈伦这等小卒的力度也松懈下来。 岳南来每隔一日,就会前往无尘观探望沈伦,为他裁衣衫缝鞋袜,为他洗手作羹汤,变着花样做美食。沈伦伤势痊愈了十之八|九,每日里虽然不敢外出,却在观中协助道人们耕种开荒、侍弄花草,陆升又为他送来纸墨笔砚,闲暇时他便读书习字,写一写风花雪月、议政骈文,随即又摇头叹息,将其尽投入火中焚毁。 他如今不过一介丧家犬、漏网鱼、败寇逃兵、乱党余孽,一腔雄心壮志尽付东流,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陆升却十分欣慰,前来探望时,便安慰他道:“水月先生素来狡猾,自然能全身而退,云常兄何需为他担忧。如今侥幸逃得一命已是万幸,莫再蹉跎人生。等风声再过去一阵子,我再为你弄个路引。你先离了建邺,到外地暂且安顿几年,南来年纪也不小了,你二人早日不如成婚,和和美美过一生,多给我生几个侄子侄女。过几年风平浪静,要寻个什么营生、去哪里安家,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沈伦一饮而尽杯中酒,方才叹道:“抱阳,我如今身如飘絮浮萍,颠沛流离,无处安身立命,何苦再连累南来。” 陆升正色道:“云常兄,往日你为前程事业,才不愿谈儿女私情,如今……如今咳,我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如今正是好时机……” 沈伦垂目不语,只一杯接一杯喝酒,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抱阳,你不懂。” 陆升为他斟酒,沉声问道:“我自然不懂,你莫非还等着水月先生东山再起不成?” 沈伦放下酒杯,沉默不语,陆升皱眉道:“沈伦,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沈伦一身素白深衣,其上以墨色绣线深深浅浅绣了副山水画,宛若笔墨画上去的一般,他端坐胡床,将垂在膝头的衣摆理得毫无褶皱,正色道:“陆升,当朝推行九品中正制,任你雄才伟略,也需依赖举荐入仕,故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你同当真以为这就公平?” 陆升不语,沈伦又道:“如庾征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入国子监,受当朝大学士教育却不知珍惜,不过是个整日里眠花宿柳,胸无点墨的蠹虫。然而这蠹虫若非横死街头,玩乐三年后便能受举荐为上品,入朝为官。我大晋外忧内患,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朝廷重臣却素餐尸位,不学无术,只靠几位中流砥柱如何撑得起来?若不痛下决心改革,大晋离亡国不远。抱阳,先生宁可以一己之身,负谋逆污名,所求无非天下为公、百姓生息,我若不等先生召唤,死而后己,如何能安心?” 陆升低声笑起来,“大爱者无爱,多情者寡情。南来如何就看上你了。” 沈伦苦涩笑道:“愚兄无能,不能报答贤弟妹恩情万一。抱阳,南来就托付……” 他话音未落,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岳南来提着竹篮,米分面含煞,冷冷瞪着二人。 陆升忙起身道:“南来……” 岳南来道:“南来自有父母,不必两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沈先生鸿鹄之志,凤翔天际,非梧桐不栖,南来不敢高攀。” 沈伦亦是急急起身道:“南来,我……” 岳南来却放下竹篮,转身就跑出了小院。 沈伦不假思索追了出去,焦急唤道:“南来、南来!” 陆升转眼就被那二人抛在一边,索然无味喝了两杯闷酒,也出门寻去。却见那两人立在一株桃树下争执不休,随即沈伦竟伸手将南来揽入怀中,那丫头稍稍挣扎,便依偎在沈伦怀中不动了。 陆升便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便独自回家去了。 才进门便见家中人人喜气洋洋,本应在衙门轮值的大哥也在家中,一见陆升便笑逐颜开,抓住他两只手叠声道:“抱阳,抱阳,有了,有了!” 陆升茫然道:“大哥,甚么……有了?” 周氏坐在软椅上不曾起身,只掩袖轻笑,却是霞光满面,气色好得十足,陆远便笑道:“傻子,当然是你大嫂有了!贾神医当真名不虚传!” 陆升大喜,反手握住陆远手腕,“当真!?” 陆远道:“我请了三位大夫看诊,诊断的俱是喜脉,当真当真,抱阳,你要做叔叔了。” 陆升这下当真喜出望外,忙松开手,两手抱拳,对着陆远和周氏各行了一礼,肃容道:“恭喜大哥,恭喜嫂嫂。” 陆远朗笑出声,搂住了陆升肩头,“一家人,多什么礼,今晚我兄弟二人要一醉方休。” 陆升道:“大哥,我陪你!” 陆远嘴上说得豪迈,然而却牵挂妻儿,不过同陆升浅酌了几杯,便匆匆回房陪伴周氏去了。 陆升先在无尘观、后在家中各饮些水酒,如今察觉到几分微醺,便不敢多喝,只是心中空空荡荡,难受得很。他索性抓了悬壶配剑,寻个借口出了门。 正是掌灯时分,石头坊中的商铺点上了灯笼,小贩挑着担、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虽然大军在江边集结,平民百姓却仍是日复一日,劳作奔走,并没有多少变化。 陆升形单影只,游魂一般穿行在其中,不觉间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到高大朱漆门旁嵌着熟悉的“谢”字,他不过信马由缰随意走动,不料竟走到了谢府跟前。 自上巳节谢不告而别,陆升就不曾同他会过面,谢府终日里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竟好似阖府搬迁了一般。 如今望门兴叹,正要转身离去时,突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若蝶自门后探出俏生生的脸蛋来,喜滋滋笑道:“可巧了,我家公子今日才巡视封地回府,抱阳公子便来了,莫非是安插了耳目不成?抱阳公子快请进快请进!” 陆升原本迟疑,那小丫头竟提着裙摆迈出大门,抱着陆升手臂就往里拖,陆升顺水推舟便随她进去了,一面问道:“巡视封地?” 若蝶道:“当年我家公子被夺了世子位,侯爷、夫人自然略作补偿,便奏请圣上,将侯爷名下的食邑分割一半,转赐给了公子。前些日子公子便领我们去封地巡视了。” 陆升心道原来如此,一面却沉下脸道:“你家公子的私事,如何能逢人便说?”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迟早是要知晓的,我只说给你听,断不会泄露给旁人。” 陆升忆起当初谢愤而离席的情景,却反倒心虚起来,硬着头皮随若蝶穿过庭院。 临近仲夏时节,前院荷塘中挤满了亭亭玉立的红、白各色莲花,香气清远。后院绿荫葱茏,被灯笼照得仿佛碧绿雕琢的一般。 谢正闲适靠坐在后院开敞的回廊边,一腿微曲踏在回廊地板上,一腿悬空,身后靠着洁白石柱,一身银白蜀锦道袍,长袖边缘、衣襟、下摆则是八 恋耽美 分卷阅读4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宽的雪地朱红牡丹锦,随风起伏,恍然间好似白玉间渗出些血丝来,显得分外凄艳,陆升便不敢靠近,脚下迟缓了起来。 夜风却恰到好处,送来一阵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陆升这才察觉回廊上放置着个小小的银碳火炉,火炉上放置着以金属丝交错而成的烤网,此刻烤网之上,正烤着三尾约莫两指宽、三寸长的银色小鱼,也不知是如何处置过,若霞拿团扇轻轻一扇,顿时烤肉香四溢,勾人馋虫。 若霞见陆升踯躅不前,便笑道:“抱阳公子真有口福,这是从交州近海打上来的香鱼,活着带回来的,肉质最是美味,如今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抱阳公子快来尝尝。” 谢略略抬眼,懒洋洋道:“如今丫鬟们愈发放肆,倒替我当家做主起来。” 若霞忙低头认错,连道“婢子知错了,请公子息怒。” 谢方才扫了陆升一眼,“过来罢。” 陆升这才讪讪走近,一面却道:“我、我不过散散步,路过你家门口……” 谢道:“坐。” 陆升住口,言听计从,盘腿坐在回廊中,自侧后方望着谢,那贵公子却回过头来,叮嘱道:“少放辣。” 若霞笑着应了,将手中蘸满辣酱的毛刷放回去,只略略往鱼身上涂了点蒜油去腥,烤熟后将整条鱼夹到极薄的长圆黑漆盘中,两手奉给陆升。 陆升道了谢,习以为常地伸手接过细看,这香鱼烤得十分漂亮,银亮鱼皮半点不曾破损,微微泛着几抹诱人食欲的焦黄色,若蝶又送来一个不过半尺高、一尺长短的小巧食案,桌案上放着六个浅绿荷叶边的调味碟,放置有香辣酱、甜辣酱、酸辣酱、藤椒酱、椒盐同芥末六味蘸料,笑道:“若霞姐姐的烤鱼手艺天下第一,抱阳公子请。” 陆升应是,用竹筷在鱼身上轻轻一压,鱼皮响起细微的酥脆破裂声,便露出了莹白如雪、紧实细致、块块分明的蒜瓣肉来。 第五十三章 竹马来(十三) 海鱼比河鱼肉质紧实,倒有几分同禽肉类似,尤其这香鱼肉,一口咬下去,好似咬开了包着香气的肉丸似的,齿颊留香,越嚼越有滋味,令人口舌生津,险些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这香鱼本身滋味就足够鲜美,再辅以各种酱料,非但未曾掩盖鱼肉滋味,反倒锦上添花,蘸藤椒酱时凸显鱼肉甘甜,蘸酸辣酱时凸显鱼肉香浓,蘸芥末时凸显鱼肉鲜嫩……尤其靠近鱼腹处,膏脂肥美,配以蘸酱正好略解油腻,又佐以在井水里沁得凉爽宜人的清酒,叫人愈发欲罢不能。 陆升一口接一口,只觉咸香麻辣酸甜辛、口口滋味各有不同,变化无穷,竟丝毫生不出厌倦,不觉便吃完一条,若霞便恰到好处,又为他奉上第二条。 陆升这时才觉出几分赧然,单手托着漆盘,讪讪问道:“阿你……不要?” 谢这才转过身,侧对着陆升,斜眼瞅他道:“要。” 然而他虽然说了个要字,却不见任何行动,也不见若霞、若蝶再奉上烤香鱼,谢却仍是看着他,看得久了,竟露出些许幽怨神色。 陆升竟看懂了,迟迟疑疑夹了一块鱼肉,送到谢嘴边,那公子也不推却,略略前倾,仍是看着陆升,却伸出舌尖,轻轻在莹白鱼肉上舔了一舔,这才张口含住,慢慢吃了下去。只是视线一顺不顺,盯着陆升不放,却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风情万种。 陆升只觉喉咙发紧,那媚红舌尖好似并非舔在鱼肉上,反倒是舔在他心胸之间不知何处,又热又软、又痒又酥,却搔也搔不到,难免令人坐立不安。 他发了半晌呆,这才收回举在半空的竹筷,谢却问道:“陆郎怎么不问了?” 陆升如今神魂不守,便从善如流问道:“阿……还要不要?” 谢道:“还要。” 陆升只得再夹一块鱼肉,送到他嘴边。 谢仍是张口吃了,舔一舔嘴唇,又斜眼看他。 陆升只得再三问:“莫非……还要?” 谢眼中稍稍浮现一抹亮光,应道:“还要。” 陆升喉咙非但发紧,更是发干发热,无名火在胸臆间缓缓烧灼,他察觉莫名焦渴不知从何而起,不禁吞了吞唾沫,这才又夹了鱼肉,继续喂他。 如是不知周而复始多少次,陆升终究手腕无力,一双精心打磨的楠竹筷跌落在回廊铺就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谢自己倒了杯酒,轻笑道:“不过吃你几块烤鱼,何必露出这般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的表情来?” 陆升仍是讪讪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垂头不语。 不知何时退避到两丈开外的若霞这才带着仆从悄声上前,收拾残局,撤走食案烤炉,又换上沁凉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倒同普通果汁没什么区别,外加一对银盘,一盘盛着鲜红欲滴、果皮吹弹可破的红樱桃,一盘盛着饱满多汁、宛如金珠堆砌的清甜黄枇杷。 待得众人再度退去,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庭院中悬着几盏灯笼,照得流水蜿蜒,银光闪烁,一只虎纹小猫正蹲坐溪边,专注盯着水面,突然水花泼溅,自水面浮起只玄黑油亮的小乌龟来,那小猫骇得全身毛根根倒竖,眨眼便窜进了花丛之中。 那小龟惬意顺水漂浮,渐渐靠近了二人,却突然又抬眼望了一眼陆升,猛地钻回水下,不见了踪影。 鱼跃龟游,猫栖虫飞,夜风习习,却除此之外,连半个人影也无,陆升坐在谢右手边,同他一道眺望庭院。虽然一言不发,却觉就这般静谧而处,分外安详。 他望了一阵,便不觉开口道:“阿,我兄嫂有后了。” 谢笑道:“可喜可贺,只是抱阳为何不欢喜?” 陆升迟疑片刻,强笑道:“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只是……” 他突然胸中凄楚,只觉喉咙一梗,便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便为他续道:“只是你终究成了外人。”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陆升自幼被兄嫂视若己出,如今乍然听闻要有个侄子了,难免有几分失意。 此中心思,不足为外人道,然而陆升却想也不想就对谢倾诉了,如今回过神来,听谢道破他心结,又有些许赧然。 陆升叹口气,轻笑道:“……罢了。阿,我是来赔罪的。当初为送沈伦出城,我却瞒着你不说,是我的不是。若非别无选择,我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谢道:“在你心中,我终究也是外人。” 陆升如今将心比心,哪里不懂,只觉满口苦涩,也要自己咽下去,又往谢身畔挪了挪,又道:“……我更怕说了以后,你若是反对……我做是不做?这却如何是好?” 谢道:“自你我二人相识以来,你当真要做的事,我何曾反对过?” 陆升一愣,怔然道:“这倒不曾……” 谢又道:“你为人虽然蠢笨了点,但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心里却清楚得很,不必我来反对。” 陆升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叹口气道:“……阿。” 他温言软语,连埋怨也全无气势,谢嘴角微勾,抬手道:“过来。” 陆升酒意上涌,遂从心所愿,侧身便靠在谢肩头,他肩头阔而结实,陆升靠得轻松惬意,不觉便有些昏昏欲睡,低声道:“哥哥嫂嫂有孩子了,青梅竹马也不要我了……到头来我身边,便只有阿了。” 谢道:“嗯。” 陆升又道:“阿,待你成亲后,不如同我结个儿女亲家……往后百年通家之好……” 谢听任他信口开河,只揉抚他后背,轻轻按住后脑,陆升顿觉睡意来袭,枕在谢肩头,沉沉睡去。 谢这才冷冷望向庭院之中,重重树影深处,冷道:“阁下也是当朝大学士,不告而入,闯我陋室,未免有失||身份。” 树影晃动,却当真自其后走出一个文士来,着文士巾,雪似的道衣,长袍点缀墨色,风雅动人,这人四十后半年纪,目光清雅,怀中正抱着那只跑得不见踪影的虎纹小猫,步步稳重,朝谢走近,一面柔和笑道:“贸然叨扰,多有得罪。只是不见一见我这学生,走也走得不安心,倒是多谢公子通融。” 谢安坐不动,只环住陆升肩头道:“谢某不便起身见礼,也请水月先生体谅。” 那文士正是风云中心的人物,失踪许久的朝廷钦犯,陈留王的心腹幕僚水月先生,此刻温润而笑,当真是君子如玉,又弯下腰将那小猫放回地上,那虎纹小猫恋恋不舍舔舔他的手指,方才兴冲冲撒开四腿跑上回廊,靠着谢腿边趴下了。 水月先生仍是笑道:“谢公子客气了。”他走得近了,抬手轻轻抚了抚陆升头顶,陆升头发细软顺滑,手感上佳,水月虽然想多揉抚片刻,却被一旁人的冰冷目光刺得松开了手,又叹道:“四年不见,这小子倒长得这般健壮了。” 谢道:“先生冒着偌大风险,便只为来见一见这十年前就逐出师门的学生?” 水月失笑道:“公子言重了。” 他倒不客气,径直脱鞋上了回廊,也不拘姿势,随意坐下,若霞受了谢指示,送来干净酒具,为他斟酒。 水月托着青玉雕琢的浅口酒杯,将梅子酒一饮而尽,才叹道:“你可知为何十年前我要将抱阳送入卫苏门下?” 谢道:“洗耳恭听。” 水月却斜眼打量起谢来,哼笑道:“素闻谢谢公子傲慢冷淡,难以亲近,如今看来,却有些名不副实。莫非是因为提到抱阳的缘故?” 谢沉下脸来,水月仍是温润悦然而笑,转而道:“十年前,先帝曾推行士庶同席,上巳节时开放御林苑,与民同乐,松风书院也曾受邀前往。在鹿苑中时,每人都可领一包豆饼,用以喂鹿。人人皆以其喂鹿,尽享其乐,唯独抱阳将豆饼偷藏在怀中,带出鹿苑。他虽然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却落在多人眼中,个个都是摇头叹息。” 谢却笑了笑,侧头看看靠在自己肩头睡得人事不省的青年,沉吟道:“自松风书院往返鹿苑,必定途经兴善寺。十年之前一场水患,兴善寺外正建了上百棚屋收容灾民,这小子定是回程时将豆饼送予灾民了。” 水月又轻笑起来,“你倒对这小子知之甚深――正是如此。事后我曾问过抱阳,何以如此?你猜他如何回我?” 谢道:“无非是鹿吃饱了,灾民尚在挨饿之类。” 水月抚掌而笑,叹道:“谢公子当真心思剔透,叹为观止。” 谢不为所动,只问道:“水月先生就因此将他逐出师门,送到卫苏门下习武?” 水月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正是。抱阳心思纤细敏锐,若是再念多了圣贤书,只怕思虑过深、易生心魔,反倒害了他。” 谢道:“原来水月先生一片苦心,全是为了抱阳着想。” 水月微微一笑,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柔声道:“我这学生愚笨得很,上不得台面。幸而却同谢公子有点缘分,以后就劳谢公子费心,照顾他一二。” 谢眉头一皱,环抱陆升肩头的手紧了紧,冷道:“你这学生大智若愚,是难得的良玉,若是落在你手里倒是糟蹋了。” 水月反倒笑得愈发柔和,好似悬在城楼上一盏光芒和暖 恋耽美 分卷阅读4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的明灯,迈下回廊,又回头望了陆升一眼。 谢道:“水月先生不同抱阳道别?这一别可就是天人永隔了,好歹让昔日的学生送送行。” 水月道:“我如今乃是朝廷钦犯,他若见着了,便要背上玩忽职守、知情不报的罪名,我连累了一个,却不能再连累第二个……如今既然见过,就当是送行了。谢公子,告辞。” 谢将陆升轻轻放在若霞送来的软垫上,这才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环臂抱拳,行了个弟子礼,肃容道:“谢代陆升,恭送先生。” 水月含笑对谢拱拱手,这才转过身去,袍袖一翻,走进庭院,消失在树影掩映当中。 陆升醒过来时,察觉四周柔软,他正躺在谢那张拨步床上,头枕在谢肩头,手足犹如章鱼般缠在谢腰身腿上。 床帘外隐隐投进些烛光,隐约照出谢沉眠如天神的面容,二人长发泼墨般交缠在枕间,难分彼此,透着难言的暧昧温柔。陆升慌乱不已,松开手坐起身来,就要翻身下床。只是他躺在里侧,要离了床榻就要自谢身上翻过去,才一动就被谢拦腰搂住,压回被褥之中。 陆升心跳如擂鼓,慌张道:“阿、阿!不要乱来!” 谢俯身在他头顶上,却轻轻笑出声来,他赤着上身,肌理坚实隆起,长发披散,少了往日的端方风仪,却隐隐透出几分凶兽般的强力与威胁,就连笑容也好似狰狞猛兽咧嘴露出利齿,叫陆升愈发胆战心惊,只睁大了双眼瞪着他。 谢却不曾得寸进尺,只将两手放在陆升耳侧,好整以暇、居高临下俯瞰,笑道:“慌什么?我不过有话要同你说。” 陆升颤声道:“什、什么话?” 谢道:“有人托我转告你:我走了,你往后万事不可莽撞,多同谢商议。” 陆升茫然:“走了?谁走了?谁托你转告?” 谢道:“水月先生。” 陆升大惊失色,也不顾同谢调|情,利落钻出他两臂之间,跌跌撞撞下了拨步床,借着留在桌上的烛台映照寻找脱掉的外衫和鞋袜,一面焦急问道:“先生何时来的?何时走的?往何处去了?” 谢道:“一个时辰前就走了,不知去向。” 陆升手一颤,腰带落到地上,他转过身瞪着谢,厉声道:“你为何不唤醒我!” 谢亦起身下床,一面走向陆升,一面柔声道:“先生不能见你。” 陆升两眼发红,只觉心头混乱如麻,茫然道:“为、为何不能见我?” 谢道:“你身为卫戍京师的羽林军,若见了朝廷钦犯,是当场捉拿,还是去报官?” 陆升道:“我、我……” 谢道:“水月先生一片苦心,莫要辜负了。” 陆升惶然无措,气息也愈发微弱,喃喃道:“先生、先生为什么要我同你商议?阿、阿,先生他……可好?” 谢道:“气色好得很,只是担忧你,故将你托付于我。” 陆升深吸口气,这才镇定了少许,怒道:“我大好的男儿,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必托付给别人?先生他……杞人忧天!不、不成……先生来道别,定然要叫上沈伦,沈伦那厮……” 他突然攥紧了拳头,“阿,我要出城!” 谢叹道:“这个时辰,早过宵禁了。” 陆升焦急踱步,突然咬牙道:“就说羽林卫查案,城门卫自会为我开门。” 谢冷嗤道:“闹这么大动静,究竟是去见沈伦,还是为朝廷通风报信?” 陆升脸色惨白,只用一双清澈如鹿的双眼望着谢,喃喃道:“天一亮,便见不到人了。” 谢道:“我倒有办法,只是……” 陆升精神一振,忙道:“但说无妨!” 谢沉下脸道:“人人唤你抱阳,我也唤你抱阳,本公子不高兴。” 第五十四章 竹马来(十四) 陆升一愣,又怒道:“这时候说这做什么?” 谢道:“若不趁人之危,你如何肯应?” 陆升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反倒无言以对,垂头丧气坐下来,低头道:“我名陆抱阳,旁人唤我陆抱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还能让每个人改口不成?” 谢道:“旁人不能改口,我却能改口。” 陆升猜不透谢意图,只挑起眉头看他,见那人笑得高深莫测,便忍不住问道:“你……待要如何改口?” 谢道:“慕而入怀是为抱,山南水北谓之阳,不如往后就叫慕山。” 陆升先是一愣,继而怒道:“我是慕山,你是千山,分明不怀好意!” 谢笑道:“那不如叫夫人?” 陆升冷眼扫他,转身穿上衣衫鞋袜,提着悬壶就往门外走去,恨恨道:“不要你帮忙,我自己闯城门。” 他走出厢房,若霞若晴送来热水手帕为他净面,他便低声道:“劳烦若霞姑娘通传一声外院,将我的马牵出来。” 若霞不禁迟疑道:“抱阳公子,已过了宵禁了,若是擅自外出,恐怕……” 陆升苦笑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了。倒是叨扰了府上。” 若晴轻轻一笑,插话道:“抱阳公子说哪里话,我家公子府上就是抱阳公子府上,莫说只是牵马,抱阳公子就算要将大门拆了,我家公子也没有半句怨言。” 陆升面色一红,若霞轻轻斥责她一句,这才福身道:“抱阳公子请放心,婢子这就派人为您准备妥当。” 陆升道过谢,就走进后院中,突然劲风狂扫,空中振翅声震耳袭来,陆升忙护住头,朝半空看去,便发现一头硕大无比的阴影倏然降落下来。 借着灯笼光映照,竟是头身形比马匹更为巨大的绿头鸭,额头一抹绯红色,正收了双翅,乖顺静立在庭院之中,它略略扫一眼陆升,竟好似嫌弃般扭过头去,隐隐发出哼声。 陆升愕然打量它,突然低声道:“令狐飞羽?” 身后有人轻笑道:“你倒记得清楚。” 谢提着白纸糊的灯笼,一身靛蓝深衣,外头披着孔雀羽织锦披风,施施然走了过来。 陆升面色便是一僵,冷道:“你来做什么?” 谢道:“自然来送你。” 陆升道:“谢公子有心了。” 谢走上前,将灯笼塞进陆升手中,叮嘱道:“可曾记得当初背着我去送子娘娘庙时,提着的灯笼?仔细莫让灯笼熄了。飞羽,你好生送陆功曹去无尘观,莫要耍脾气。” 那绿头巨鸭甩甩头,满心不情愿趴在地上,等着陆升爬上来。 陆升望着面前需得抬头才能看清相貌的高大男子,忆起他误入无为岛时,童年谢小小软软一只团在怀中,不免生出了些许感慨,若比较起来,倒是小的那个更讨人喜欢。只是眼前这人,虽然难以相与、桀骜乖戾,如今为他考虑周全的行为,又令陆升心软。 他只得道一声谢,一心要去见沈伦说个清楚,也不顾什么提灯照阴阳道、百鬼窥伺的阴森恐怖,提着灯笼爬上了巨鸭后背。这鸭毛看似油光水滑,然而坐上去却是绵软平稳,十分牢固。 谢在一旁叮嘱道:“速去速回。” 陆升垂目看他,亦是应道:“好,我去去就回。” 令狐飞羽发出一声粗噶鸣叫,展开双翼,朝着灯笼照出的方向腾空飞去。 风声凛冽,自耳畔呼呼吹过,不过多时,便抵达了无尘观。陆升按照谢嘱咐,将灯笼交予令狐飞羽叼在扁平嘴喙中,这才急匆匆敲开无尘观大门,一个青年道士睡眼惺忪推开门,见了陆升便讶然道:“陆功曹,这么早就来了?岳公子走了,临走时托贫道将一封信交给功曹。” 沈伦在无尘观隐姓埋名,自称姓岳,也是因南来坚持,他便顺水推舟应了。 陆升忙一把抓住那道士,追问道:“什么信?何时走的?” 那道士急忙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又道:“才走了不足半刻,步行去的,功曹若是追上去也来得及。” 陆升收了书信也不细看,道声谢问清去向,便大步跑了出去。 那绿头巨鸭见陆升也不来寻他,反倒自己跑出去,本想拿个乔迫得陆升讨好他几句,如今算盘落空,急得站了起来,只是他叼着灯笼不敢开口,只得张开双翅飞到空中追上去。 好在陆升也不曾跑了多久,便见到了蜿蜒山道前方隐约一点火光,他忙喊道:“云常!” 那点灯火停了下来,陆升追了上去,跑得急了气喘得厉害,却仍是一面喘着气,一面挥拳,朝着面前人一拳揍了下去。 沈伦猝不及防,被揍得跌跌撞撞跌倒在地上,灯笼光摇摇欲灭,在幽深树林中更是照出重重阴影。他只得捂住半边肿胀疼痛的面颊,苦笑道:“你怎么就来了。” 陆升匀了匀气,这才道:“我不能见先生,总要为昔日同窗送一送行。” 沈伦半边脸红彤彤肿胀起来,嘴角也破了,血丝蜿蜒,他站起身来,整理下背上背着的褡裢,重新捡起灯笼,叹道:“抱阳,南来就托付给你了,你叫她另觅良人,莫要辜负了昭华。” 陆升恨恨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沈云常,你不要后悔。” 沈伦一笑,“不后悔。只是……遗憾罢了。世间难两全,徒劳空嗟叹,不如不叹。抱阳,你保重,我走了。” 陆升拼尽全力,匆匆赶来,当真见到了沈伦,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怔怔目送他庄重行礼,转身离去。 第二日南来知晓了,却只是轻轻笑道:“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沈伦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儿女情长自然要排到最后。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陆升道:“南来……” 南来立在院中,面容在晨光里犹若带着朝露的向阳花,神色坚毅、目光清明,肃声道:“我等他。他一年不回、我就等他一年;十年不回,我就等他十年。他若是回不来了……我便为他守一世灵位。” 陆升那句“不如和我成亲罢”便生生被堵回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家中因了嫂嫂怀孕,日日喜气洋洋,陆升愁绪满腔,装不出笑容,索性借宿在谢府中,同他提起此事时,不慎连“同南来成亲”的念头也说漏了,引得若蝶掩嘴格格笑起来,“那位岳姑娘倒是性情坚毅,哪里是你这迂腐之辈配得上的。” 陆升原本胆战心惊,生怕谢恼怒,不料谢却半点不动声色,只夹了一片小鱼干,低头逗弄虎纹小猫,也不知是听见了不愿理会,亦或是听也懒得听了。 他不免心中失落,讪讪道:“我又哪里迂腐了……” 若蝶道:“南来一人过得好端端的,你非要迫她同不喜欢的人成亲,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陆升一噎,竟半个字也反驳不了。 那小猫叼了小鱼干,跑出凉亭,也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享用去了。谢这才取了软巾擦拭手指,插口道:“那二人正是浓情蜜意时分开,你何必非要擅加干涉。待她等上三年五年,自然能想得通了,是嫁是留,总要她自己甘愿。” 陆升便不免想起谢的家事来,渭南侯夫人王氏,也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当初谢宜失踪,一样矢志不渝,要等他一生一世。谁料等是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等的人却携妻带子回来了。白夫人何其无辜,王夫人又何错之有?而谢宜失忆前后,分别对二人俱是一心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5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并未有半点刻意的隐瞒疏离。 归根结底,便只能怨造化弄人,可悲可叹。 若蝶又笑道:“抱阳公子,可曾喜欢过人?” 陆升便下意识扫一眼谢,却正对上他星辰般的眼眸,便突然生出些慌乱来,脱口而出道:“自然喜欢过。我喜欢兄嫂、喜欢师父、喜欢我军中同袍、喜欢三位师兄师姐、喜欢南来、喜欢桐花坊那小乞丐……也喜欢阿,喜欢若蝶姑娘……” 眼见得谢脸色阴沉得山雨欲来,陆升不知不觉声音愈来愈低,终至于没了声息,只有若蝶嘻嘻笑道:“婢女为两位公子换茶,先告退了。” 她捧着白瓷细颈的茶壶离了凉亭,鹅黄彩裙翻飞,竟真的犹若彩蝶一般往外去了,不过片刻,清朗歌声便传了进来,“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陆升似有触动,他与沈伦自幼同窗,感情深厚,如今送沈伦一走,虽然明知自此一别天涯,江湖难见,却至多不过有些许怅然,还不如三日不见谢更叫人“我心悄悄”。 他见谢脸色阴沉不肯开口,只得挪得靠坐他近些,端起另一个白茶壶,倾身为他倒茶,叹道:“阿,这几日我总是心惊肉跳,只怕有祸事降临……魂不守舍,若是一时糊涂说错了什么话,你莫往心里去。” 谢便转头,细细打量他,而后略略皱起眉来,“我不曾习过相面术,然而你头顶有黑云汇聚,近日里难免有些波折,却并无性命之忧。” 陆升又叹道:“我曾经是水月先生的学生,眼下的局面,多多少少要受牵连……且看恩师如何处置罢。” 谢亦道:“若有危险,我自然来救你。” 陆升便笑道:“阿,你总是对我好的。” 只是就连谢也不曾预料到,这一场波折,竟至于惊天动地,将陆升的人生倾覆得如此彻底。 不过十日后,陆升正在清明署中改一份报文,高泰突然闯了进来,面无血色,神态仓惶,推开门便膝头一软,跌跪在地上。 陆升何曾见过他这位三师兄惊慌至此,顿时也生出不祥之兆,丢了笔就几步冲过去搀扶高泰,慌乱之中带落了书案上的端砚,撞击声中泼墨四溅,更增添几分不祥。 陆升发现这伟岸男儿颤抖得如秋风中一片残叶,瑟瑟发抖,眼泪亦是一颗颗滴落在他手背上,不禁抓紧了高泰的手臂,厉声追问道:“三师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高泰却嘴唇惨白,反手死死抓住陆升肩头,嘶声道:“恩师……恩师……” 陆升一颗心提得老高,只觉从头到脚,俱是冰凉彻骨,颤声问道:“恩师……怎么了?” 高泰却垂下头去,高大身躯匍匐成无助一团,嘶哑无声地哭起来。 羽林左监卫苏因私自放走乱党水月、私通蛮夷等数项罪名,被判斩立决。监斩者为左仆射周彦,此人是个孤臣,一心效忠帝后,从不结党营私,素来手腕强硬、冷面无私,如今被委以重任,便雷厉风行,查清了卫苏种种“罪状”,而后奉旨,将卫苏秘密处决。由始至终,不过花了九日时间。 之后帝后派人,将卫苏的尸身送回卫府,卫苏发妻顿时昏厥不醒,一对小儿女只懂啼哭,卫府上下愁云惨雾。 而“逆贼”卫苏伏诛之后,麾下党羽亦遭剪除,自晁贺开始,到陆升无一例外,只是陆升不过是个小小功曹,故而只被暂解职务,赋闲在家。 陆远自然唉声叹气,才开口道:“早教你莫要从军,如今被殃及池鱼……”就被周氏埋怨般推一推,他见着宝贝弟弟失魂落魄的惨白脸色,终究于心不忍,转而安慰道:“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不如趁这机会退伍,做个武馆教头也使得……” 周氏又推他,陆远住口,终究叹气走了。 陆升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少日,待卫苏出殡那日,他也一身重孝,跟在三师兄身后,陪着卫苏的遗孀幼子,扶灵往城外去。行丧人抬着长相狰狞的木刻方相头开路辟邪,一路百姓垂泪相送,泣声不断,连绵数十里。 卫苏性情豪迈,虽是军人,却颇有豪侠之风,又出身于微末,斩杀流寇从不手软,颇得百姓爱戴。如今惨遭这杀身之祸,人人都不信他通敌,只信他不幸成了党项倾轧的牺牲品,故而如今这送葬的队伍,不知不觉便浩浩荡荡、愈发壮大起来。 随即便有羽林卫前来驱逐,颇起了些纠纷。 纷纷扰扰间,百里霄同姬冲靠了过来,姬冲终究年少,忍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陆大哥……” 陆升牵着卫苏的小儿子,面容犹若木雕石刻,全无半分活气,只转过头,漠然看过那二人一眼,竟是一声不吭,一步一步,走得平缓无声,安静离去。 卫苏有四名弟子,大弟子姚千秀是个奇女子,六年前嫁给心上人,二人云游四方不知所踪;二弟子蔡勇镇守西南,此次亦同卫苏一道,因通敌罪名被斩首。三弟子高泰、小弟子陆升,如今赋闲在家,等候处置。而师弟晁贺却接替卫苏,继任羽林左监之位。 安葬一毕,陆升回城时,不肯骑马亦不肯乘车,只独身一人行走山道,不觉间细雨连绵,淋了满身。山中湿气重,虽然是夏日,却仍然阴凉沁寒,令人冷得连骨缝都疼痛起来。 陆升毫无所察,仍是一脚深一脚浅,不觉间迷失道路,深入至密林之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陆升仰头,却自凌乱湿发间看到头顶有把油纸伞遮挡住细雨,那人举着伞,跟在他身后,却是一言不发,陆升走他便走,陆升停他便停,亦步亦趋,乖巧得紧。 陆升终于转过身去,呆愣愣望着谢,那人进了密林也是一身深衣长袖,行走十分不便,袍角衣摆染了泥泞,更被树枝勾扯得破烂不堪。这贵公子又洁癖又挑剔,如今这装扮当真为难他了。 陆升便低头道:“……衣衫弄脏了。” 谢道:“叫若蝶再做一身便是。” 陆升皱眉道:“你这纨绔子弟,不知民间疾苦。须知物力维艰,民生不易,不过脏了点,洗干净了、缝补缝补便如新的一般。” 谢唇角微勾,只道:“好,就洗干净了,缝补缝补。” 陆升难得见谢竟然对他柔顺若斯,一时间只觉千疮百孔的心中,冰寒退去,生出些许暖意来。 谢见他垮下肩头,斜倚在一株槐树下,遂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水月先生来见你时曾说过一句,连累了一个,不可再连累第二个。我原以为他暗指沈伦,如今看来……连累的却是卫左监。若是我早些知晓……” 陆升闭目,靠在谢肩头,却只是一味摇头,“不干你事,何须自责。” 谢便住口,轻轻揉抚他后背,又低声道:“回去吧。” 陆升便随他回了谢府。 脱去湿透的衣衫,洗尽一身疲倦,又用棉布反复将长发擦拭得水汽全消,陆升由始至终沉默不语,有如人偶般,任谢亲力亲为摆弄。 待得就寝时,陆升突然搂住谢颈项,低声唤道:“阿……” 谢半敛了眼睑,从善如流将他揽入怀中,俯身在那青年额角轻轻落吻。 他吻得缠绵,陆升柔顺仰头,闭着一双眼,睫毛微颤,面色隐隐泛出潮红,谢见他顺从,便小心翼翼,从额角一路滑过眼眶,一面轻抚陆升肩头,一面俯身下去,自面颊吻到嘴唇。 柔软舌尖顶开双唇齿列,勾缠吮吻,渐深渐急,卷得陆升舌根又疼又痒,眼角也沁出泪来,下意识就要扭头躲开,却被谢牢牢紧扣后脑,不容他躲闪,愈发侵入更深,舌尖轻扫过软颚咽喉,酥||痒如丝如缕,火热欲融,引得陆升连身躯也紧跟着颤抖起来,紧抓住谢肩头,退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觉阵阵热气自口唇胶合处往身躯更深处涌去,只觉四肢百骸,酥|麻发软,令人难以自持。 他不禁发出低哑喘息声,只觉热气在血脉里渐渐犹若煮沸般滚烫,曲腿贴在谢腿侧,也不知是勾||引亦或抗拒般磨蹭起来。 第五十五章 望君归(一) 这一蹭无异于火上浇油,陆升只觉身上这人气势骤变,先前的温情假象刹那退散,谢抬起头来,将披散在陆升面上的发丝拂去,用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注视他。 陆升一心只求放纵逃避,咬咬牙便勾住谢颈项,在他下颚亲了一亲,颤声道:“阿……” 谢哑声道:“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陆升窘迫得耳根犹若火烧,才要开口,却察觉肩头胸口骤然发凉,却是谢将先前亲手为他穿上的中衣,又亲手剥了下来。他长年累月习剑,肌理紧致优美,不比谢逊色,如今暴露在男人别有用心的视线之下,却难免有些赧然,他偏过头去,低声道:“不要看。” 谢却笑着应道:“好。” 随即身躯下沉,长发缓缓落在陆升视线周围,重又封住这青年双唇,缠绵辗转了片刻,带动他舌尖跟随卷缠挑逗,味蕾摩挲时,令人酥|麻的热流上涌昏沉意识,下涌逗引欲|念。 谢的手掌轻柔抚过他肋下,顺着赤|裸肌肤四处游弋抚摸,揉搓的力度由轻而重,痒意中渗入微痛,令陆升眉头稍稍皱起,轻声哼出来,“唔……” 谢却半点不怜惜,吮得愈发用力,直至他双唇红肿,齿痕鲜明才松开,一路绵密吮吻,半亲半咬,由耳根至颈侧,无处遗漏,这青年肌肤细滑可口,只需重重一吮,便一面低哑悲鸣一面蜷身颤抖,因少见天日,肤色白皙,不过多时便浮现出斑驳红痕,好似淡淡朱砂色洒在白丝绢上,只需再过些时候,便会转为淤紫,若叫人瞧见了,一眼就能辨认出是承欢的痕迹,分外的暧昧绮靡。 谢自然不愿叫旁人瞧去,故而吮咬之处渐渐集中到陆升胸膛腰身,这却苦了陆升,他只觉又痛又痒,好似被猛兽细细品尝一般,又被压制住手足躲闪不得,正是刀俎上的鱼肉被肆意榨取、任君享用。喘息声急促得喉咙发干,不禁颤声哀求起来:“唔……阿……停……” 那人却置若罔闻,将他亵裤也一道褪去,陆升便当真不着寸缕,裸裎在谢面前,那要害之处更是血脉贲张,令人望一眼就羞愤欲死。 陆升又是吃痛,又被撩拨得通身炙炎、神魂错乱,一颗心慌得几欲跳出胸腔,却只咬咬牙,硬着头皮反手去握住谢手腕,才欲起身同他相拥,却肩头一沉,又被压回床铺,一根火烫要害就落入谢手中。触碰时无尚愉悦弥漫开来,陆升失声惊喘,这姿势委实羞耻得过分,他不禁全身都窘迫得火烧火燎,忍不住就要夹紧双腿,却又被谢压制住一条腿,那人竟毫不留情,不知羞耻,肆无忌惮地将他轻拢慢捻、揉搓把玩起来。 陆升徒劳搂住谢衣冠楚楚的肩膀,牙关渐渐咬不住,愈发泄出荡人心魄的低吟高喘,纵是想要压抑住,那触感却委实鲜明浓烈,叫人忽视不得。谢不知何时将他搂在怀中,一面连绵吻他眉梢眼角,唇缘耳根,一面手下动作利落,将上下俱都照顾到了。 浓情如潮涌,陆升突然握住谢手臂,紧绷身躯,眼看又要陷入灭顶极乐之中,谢却嘴角微勾, 恋耽美 分卷阅读5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了手势。这遭遇宛若当头一棒,敲得陆升又是痛苦难当,又是懵懂失落,只睁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却连话也说不完整,只喘息道:“阿、……?” 谢柔声道:“抱阳,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对你?” 陆升心中发慌,只觉隐秘心思被谢看得透彻,下意识便转过头去,避开那人视线,低声道:“随你……高兴。” 谢见他柔顺,便重新逗弄要害,一路自肩头亲吻到胸膛凸起,卷缠轻咬,激得他身躯轻颤,轻易又点燃陆升方兴未艾的欲|||火,陆升沙哑嘶喘,只觉情潮灭顶,忍不住咬住自己手臂,只觉眼前白光蔽目,酣畅淋漓的快慰席卷全身。 事后他喘得激烈,侧躺在卧榻中,全身无力,正怅然时,谢却捻了捻手中湿润,又往他更暧昧处探去。陆升身躯一僵,即茫然又惊惶,却半点不敢动弹,只死死扣住被褥一角,待察觉谢手指划过尾骨时,视死如归闭上双眼。 谢见他凛然如上法场的神色,不觉低声失笑,只是一时间欲|念浓厚,不舍松手,只将这青年搂紧在怀中,在他耳畔柔声道:“抱阳,你自暴自弃,就要委身于我,你将我当成了什么人?” 陆升一愣,不禁反手握住谢环绕他腰间的手腕,嗫嚅了半晌,也不知从何说起,谢又道:“抱阳,我唤你慕山,不过是心中尚存着一点奢望,只盼有朝一日,你能如情人一般思慕我,而非只贪求衾枕之欢。若我于你只不过这点用途……只要熟谙此道,就能令你欲生欲死,换我亦或是旁人,又有什么区别?” 陆升察觉他要松手,突然心中慌乱空落,收紧手指抓住他不放,咬牙道:“胡言乱语,我除了你还能找什么人?” 谢又是失笑,伸出舌尖,轻轻舔扫过怀中青年红彤彤的耳廓,“原来抱阳只要我。” 陆升只觉湿热柔软扫过耳尖,顿时酸疼绵软,缠绵泛起,他无从预测男子欢好要从何开始,不免愈发忐忑,后背也随之僵硬起来。谢却松开手,撑起身道:“打热水来。” 门外便传来应喏的动静。 陆升好似卯足全力要应对危机,却骤然扑了个空,大起大落,心绪起伏间,淤积成结的情绪便点滴化开,不禁呻|吟道:“谢你……当真是个玩弄人心的恶人。” 谢笑道:“我只玩弄你。” 陆升红着脸再洗漱过,又被谢拥入怀中,他别扭片刻,见谢果真只拥着他也不做任何多余举动,索性放下心来,侧头靠在他胸前,只听见心跳平缓,十分令人安心。他先送旧友,又失良师,正是仓惶无措的时候,只觉身边亲近之人一个接一个都要弃他而去,若是谢也…… 谢却道:“当初你应承我了,不离不弃,若是食言而肥,我就将你捉拿回无为岛,打断腿关起来。” 陆升听他说得凶狠,刻板已久的面容终于笑了笑,抬手搂住那男子修长结实的腰身,“关就关起来了,为何还要打断腿,多此一举。” 谢沉默片刻,慢吞吞应道:“言之有理……那就脱光了关起来,想看就看,想吃就吃。” 陆升听他说得直白粗俗,又窘又气,反手捶在谢后背,只是一拳下去不轻不重,比起责罚捶打,倒更像嗔怪。 被这一打岔,陆升终究回过神来,这些时日积压在心的悲痛一涌而上,他长叹口气,重将头埋入谢怀里,低声道:“恩师……一生报效朝廷,却落得这等境地,我却连恨谁也不知道。” 谢道:“朝中世家林立,夺权倾轧屡见不鲜。既入棋局,便应守其规制,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罢了。卫左监泉下有知,也不愿你活得满怀怨恨。” 陆升一口咬在他胸口,谢吃痛,却忍不住唇角微勾,只好整以暇搂着他,听陆升怒道:“恩师他一心为民请命,为国太平,殚精竭虑、忠肝义胆,如何该他愿赌服输!凭什么是他――输!” 谢只觉胸前衣襟又渐渐湿了,只得应道:“夫人说得是。” 陆升又咬他一口,怒道:“又胡说八道!” 谢只得再改口道:“慕山,莫要生气。” 陆升哭得愈发凄楚,哽咽道:“我好端端的叫陆抱阳,你究竟哪里想不开,非要擅自改我名字。” 谢从未见他这般放纵情绪,只觉满腔柔情尽被哭软了,一时应道:“再不乱改了。”一时又许诺:“迟早查出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为你恩师报仇。”不觉间日升月落,竟过去了一宿。 陆升痛痛快快哭过一场,正是上上下下俱都发泄过,虽然一夜未眠,气色却好了许多,两眼虽然红肿,却有了几分神采。只是终究觉得失态,面对谢便难免有些赧然,垂下头道:“我……我改日再来看你。” 谢笑道:“随时恭候。” 待陆升离去后,谢面上的笑容便消散得干净,转身进了书斋,自书案上的锦盒中取出一封书信来。 信中记录的名单约莫有上百人,其中三成俱被朱笔划去,这些被划去的名字当中,卫苏二字,赫然在列。 葬了卫将军后,高泰、陆升二人也各自领了任命。高泰被派入征北军先锋营,陆升则擢升为行军司马,遣往西域,实则不过是明升暗贬。又因那揭罗寺宗主病重,要将少宗主日光召回,朝中便下旨,命陆升同行,以尽护送之职。 消息传下时,陆升如遭雷殛,家中更是愁云惨雾一片。西域鱼龙混杂,胡汉杂居,又时常有蛮夷犯境,将陆升派往这等苦寒蛮荒之地,同流放也相差无几。 陆远一夜未眠,第二日就要出门寻人设法,陆升将他拉住了,劝道:“大哥,如今正是风头上,我身为犯官的弟子,自然是要受些委屈。倒不如远离京城,过些时日,再想办法。更何况男儿建功立业,哪有不冒风险……” 陆远大怒,拍着桌子就要陆升跪下,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建功立业!若非你当年一意孤行,非要从军,何至于引来这泼天的灾祸!陆升,你可曾将娘亲的叮嘱记住半个字!” 陆升依言跪下,却仍是面沉如水,柔声道:“大哥,娘亲叮嘱,我铭记在心。然而如今身不由己,不如因势利导,也不枉我从军一场。” 陆远颓然坐下来,仍是痛心疾首叹道:“早叫你退伍,早叫你退伍!” 卫苏出事前若是退了,一切好说。如今军令一下,陆升便唯有择日启程,前往西域了。如若不然,抗令便只有死路一条。 周氏便轻轻抚着陆远肩头,屏退左右,这才谨慎道:“不服军令倒也无妨……不如……搬去江北?” 陆升一惊,忙道:“万万不可!” 江北苻坚称帝,与南朝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纵使他陆氏一家弃了家业逃亡过去,陆升虽然不用再去西域,几个流民,往后日子也断不会轻松。陆升如何能为一己之私,连累兄嫂和未出世的侄儿侄女? 他倏然站起身来,自柜中取出悬壶,牢牢握在手中,他几次遇险,俱被这魔剑解救,如今一握在手中,便生出无限勇气,转而对兄嫂笑道:“我乃卫苏亲传弟子,便是前往西域,也绝不堕恩师威名。” 陆远同爱妻对视一眼,俱是叹息不已,愁容满面。 陆升临行之前,又往谢府上去,不料却又吃了闭门羹,只有若松一人守着门,叹道:“昨夜我家公子有急事出门了,只说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便回。抱阳公子若有事,且留封书信,小的代为转告。” 陆升无法,只得匆匆写了书信,他不曾给谢写过信,如今执笔,便不知从说起,思来想去,便只留了一句,“此去千里,不知归期,愿君珍重。” 随后带着大嫂准备的几大箱行李,赶往京畿的驿馆,与僧兵、军队会合,出发前往西域。 第五十六章 望君归(二) 一同出发奔赴西域都护府的队伍中,计那揭罗宗僧兵二十,沙弥十人,镇西军辽西营军士两百人,连上少宗主日光,合计二百二十一人,在驿馆中整装待发。陆升先拜见了统领左骑郎将王猛,那军官约莫四十出头,虬髯阔面,五短身材,好似个矮石墩,结实圆滚,待陆升拜见时,冷着一张脸道:“我不管你是谁的弟子,既然入我辽西营,就当守我营中军规,若有违犯,营中军棍可不是摆设。” 一见面就给他下马威,陆升心中苦笑,面上却恭敬应是。 待他出了厢房,却见到几张熟识面孔迎上来,当先便是姬冲那稚嫩少年的娃娃脸,笑嘻嘻抱拳道:“参见陆司马。”在他身后,百里霄同另外两人亦是抱拳道:“参见陆司马。”其中一人,赫然便是谢府上的侍卫严修,另一人亦曾是北十二营的羽林军,名唤杨雄,此人沉默寡言,素来泯然于众人,如今却不声不响,就跟着一众同袍投了辽西营,就连陆升也出乎意料。也难怪那王郎将不满,这几名羽林郎一道投军,摆明了是为陆升撑腰来的。 陆升望着这四人俱换了辽西营的藏青f褶,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期期艾艾道:“你们……为何……” 姬冲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我堂堂六镇子弟,若不在沙场取功名,往后靠什么封妻荫子?拿什么面对列祖列宗?陆大哥,这等好事,你如何能丢下我们?” 严修亦道:“在下也不甘心只做个侍卫,幸而得了谢公子恩准,前来投军。” 百里霄道:“我……就要跟着陆大哥!” 杨雄左右看看,察觉只有自己不曾开口,便点了点头:“我也是。” 姬冲横他一眼,嗤笑道:“你跟着起哄什么?到底也是要封妻荫子,还是也是要跟着陆大哥?” 杨雄不善言辞,憋得小麦色的脸皮发红,才道:“……都是。” 姬冲哈哈大笑起来,正要再调侃几句,陆升却沉下脸来,喝道:“胡闹!” 姬冲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开口,陆升却仍是板着脸道:“不知天高地厚,西域如今乱贼猖獗,时常扰边,镇西军干的是刀口喋血的营生,你们当是去郊游围猎不成?” 严修道:“抱阳公……咳陆司马,自古富贵险中求,在下自然深思熟虑后才投军而来,性命攸关,不敢儿戏。” 百里霄亦道:“如今朝中兵力吃紧,若有羽林郎自愿往前线去,上头的将领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我兄弟几个商议过,既然都想出征,不如抱在一处,彼此也多个照应。” 杨雄连连点头:“正是!” 姬冲这才胆气壮了,抬起头来,毅然道:“我们一道去,一道回,杀尽胡虏、光复中原!” 百里霄豪气干云,亦是道:“对,杀尽胡虏、光复中原!” 陆升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是这几人既然来了,定然是得了长官允准,如今要收回成命也是不能了,只得对众人一抱拳,肃声道:“兄弟情义,陆某铭记在心。往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姬冲又哈哈笑起来,“不如效仿前人,来个桃园结义。” 严修含笑道:“虽然来不及去寻个桃园,称几斤桃子来倒也使得。” 姬冲道:“不如今日就由小弟我做东,请弟兄们畅饮一杯!” 众人正说得热闹,一旁却走来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沙弥 恋耽美 分卷阅读5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两手合掌道:“陆施主,少宗主有请。” 陆升本就身负护送少宗主之职,要去同日光见个面才算尽责,只是他心中别扭,又遇到几位同袍,故而拖延到了现在,那日光竟迫不及待,就派人来请了。 只是他再有千万种不满,却也不好对个十几岁的少年摆脸色,只得同姬冲、百里霄等人暂别,和颜悦色对那小沙弥说道:“请禅师带路。” 那小沙弥生得眉清目秀,闻言忙两手合十念佛,躬身道:“小僧惶恐,当不起禅师之称,陆施主唤小僧法号延华便是。” 他嗓音清婉,神态宁和,小小年纪便修得十分沉稳,只是不知为何足下有些虚浮,似是下盘受了暗伤,然而那揭罗宗神秘诡异,陆升不敢贸然多嘴,只得暂且按捺,随延华抵达了日光所在的小院。 日光本应翌日自兴善寺出发即可,他却为避免兴师动众,提前同众军士会合,在驿馆中住下,如此第二日众人一道出发便是,不必再到城门相候。此举自然为少宗主赢来赞誉,然而其目的当真是为众军士着想?亦或别有用意?只怕只有日光自己心里有数。 驿馆自然不比兴善寺,日光屈居在一进的简陋小院中,却依然安之若素,立在院中,笑得怡然自得,将陆升迎进屋中。 陆升虽然略有迟疑,抬手握住悬壶,胆气陡升,心道光天化日他还想使什么妖术不成?便昂然迈步,走进了房中。 日光视线扫过他腰间的悬壶,却不见露出讶异神色,只怕早已有所耳闻,他只笑道:“陆司马放心,我那揭罗宗并非强人所难的邪派,大圣欢喜圣尊虽然欲同你结缘,你若不能心甘情愿,也是枉然。勉强不来,便是无缘,自当另寻他人。那日……多有得罪,还请陆司马莫要放在心上。” 陆升立在会客堂中,任僧人送来白瓷茶盏,他终究心有余悸,并不敢碰,只抱拳道:“蒙上师、圣尊错爱,陆某愧不敢当。只是陆某有一事不明,要请上师赐教。” 日光也练武,此时一身姜黄色窄袖短衫,更显得身形高挑、肩宽体阔,容貌俊朗如石雕映晨光,含笑道:“陆司马请讲。” 陆升也不客气,径直问道:“陆某奉命卫戍西疆,并与上师同行,此事与上师有多少关系?” 日光失笑,盘膝靠坐在蒲团旁,一面惬意品茶,一面眯眼打量陆升,“你不问与我有关无关,却问有多少关系,小僧却是连抵赖也无从开口了。” 陆升叹道:“果然同上师有关?” 日光放下茶盏,端坐直起腰身,方才道:“陆升,流放之事,势不可免,只不过东南西北,尚能稍作更改。既然如此,不如随我同往西域,也好有个照应。” 陆升低垂眼睑,苦笑起来。 左一个照应右一个照应,他陆抱阳就当真这般无能,非要人照应不可? 只是无论是严修等人,亦或是日光,说这番话终究一片好意,若他不知好歹,未免令人心寒。 日光见他低头不语,又笑道:“陆司马莫要放在心上,此举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到了西域都护府,我自顾尚且不暇,只怕也照应不到陆司马,只不过能略提供几分方便罢了。” 陆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同日光寒暄几句,折回去在严修房中寻到了姬冲等人。 这四人之中,严修来得最晚,年纪却最长,他性情和顺,又胸有城府,先前短短几日相处,便同众人熟识起来,姬冲年少伶俐,百里霄忠厚,杨雄寡言,反倒是严修同陆升更谈得来,此时听陆升一提,便心领神会,开口道:“原来如此,日光虽是唯一的少宗主,只怕即位宗主前,仍需经历一番争斗。故而此时卖你一个人情,待我等到了西域都护府,自然被视作少宗主一系,想置身事外也是不能了。” 姬冲怒道:“小爷我不管谁做宗主,只管上阵杀敌。” 陆升亦是觉得头大如斗,思来想去,只得道:“多想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切记不可贸然行事。” 众人自然应喏,又畅谈一阵后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鸡啼前,王猛便号令全军集合,僧兵在前、镇西军在后,两百余人悄无声息开拔,离了建邺,往西边行军。 陆升骑在马上,却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向城门,隐约见到了人影时,竭力瞪大眼想要看个清楚。 严修策马在他身侧,小声提醒道:“我家公子如今不在京城,那城门外的必定不是我家公子。” 陆升讪讪道:“我并非在……”他倏然住口,转而问道:“谢放你出府,为何你仍口口声声唤他‘我家公子’?” 严修柔和一笑,神色自若答道:“叫习惯了,一时难改口。” 陆升看不出破绽,只得不再追问,官道上马蹄声如雷鸣,扬起漫天黄沙,渐渐远离了京城。 冲出城门的却是个华服高冠的贵公子,他神色焦急,在马背上站起身来,朝着远处遮天蔽日的黄沙眺望,恨恨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陆大哥竟走了!” 他身旁侍卫低头道:“公子息怒,陆功曹……不,陆司马调动的消息瞒得极紧,只怕不欲多让人知晓。” 云烨学业繁重,陆升亦是四处奔忙,他见到陆升的机会少之又少,原本算计着,明年开春自国子监毕业,受举荐入朝为官,便能多些空暇与陆大哥相处,届时以他自己之力,为陆升重新举荐入仕,也算报答当初陆升救他家姐的恩情。 不料他如意算盘打得好,陆升却不在建邺了。 他望着滚滚沙尘渐渐离得远了,不禁鼻尖一酸,只觉心中空空落落,好似少了些什么。 陆升哪里知晓,他与师兄自被解职,就再不敢同朝中人有来往,唯恐连累旁人。如今也算因祸得福,不免生出潜龙入渊、鹏鸟翔空的畅快感来。 这两百余人日夜兼程,十余日后,便抵达了益州,距离西域都护府不过数百里,因临近目的地,人人振奋,连日奔波的疲劳也一扫而空。 只是过了益州,便深入蛮荒,行路愈发凶险起来。王猛自然谨慎,同日光商议后,就在益州近郊安营扎寨,修整之后,再行出发。 第五十七章 望君归(三) 夜色未临时,众军就停在益州城外一处平原安营扎寨,王猛对众将发号施令,待点到陆升时,却噎了一噎,脸色愈发黑沉。 他草莽出身,自然看不惯这些自诩六镇良家子的羽林郎,尤以前任羽林左监卫苏的弟子陆升格外刺眼,故而一路上对他多番刁难,不是要他搬运马草,就是挑水筑灶,尽是些粗重活计。 陆升由始至终一言不发,俱都任劳任怨做了。然而不待王猛多磋磨几次,一旦他再下令要陆升做什么辛苦活计,那番邦僧宗的少宗主便遣人来请陆司马。 如此周而复始几次,王猛便看得明白,那少宗主分明在袒护这前任羽林郎。他虽然身为左骑郎将,在少宗主面前却不敢造次。如今距离西域都护府不过两百余里,他不愿得罪地头蛇,只得暂且将其放过,只命陆升同其余军士一道,各自下去扎营修整。 待队伍解散,姬冲便挤眉弄眼,屈肘撞一撞陆升,笑道:“好在有日光少宗主,不然这黑石墩当真难应付。” 陆升低声道:“又口无遮拦。” 姬冲缩缩头,自去搭建帐篷了。 然而不待天黑,益州太守便往营中送来请帖,言道有要事相商,除了宴请王猛外,又另附一封书信,却是盖的殿中尚书云子章的私印,只道有故人在益州,想要见陆升一面,请左骑郎将通融一番。 王猛无法,只得允准陆升出营,心中却对这些裙带关系的纨绔子弟愈发恼恨。 陆升却也一头雾水,王猛终究苛刻,并不允许其余人同行,他只得独身策马,先往益州城中去。 益州城因靠近西域,建筑颇与中原不同,以巨大的白色石块建筑而成的石屋,无论二层三层,房顶俱是平整能跑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也偶有胡人出没,其相貌眉骨高耸、轮廓深刻,耳垂挂着硕大的金环,因夏日愈发炎热,更是袒胸露腹,蛮夷本色暴露无遗。 若非心中有事,他倒想再四处盘桓闲逛,体会一番异域风情才是。 陆升问过守城卫,按着信中地址寻到了益州太守孙溪的府邸,门口守着的侍卫见状,迎上前来,恭声问道:“来者可是陆升陆司马?” 陆升忙下马,取出书信同名帖,那侍卫验过后,忙将陆升迎进府中,连声道:“孙大人等候陆司马多日了。” 陆升只道不敢当,便随那侍卫穿过有水塘和葡萄架的前院,在书斋一旁的客室中等候。 不过片刻,就有一名穿着香色笼纱袍常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年龄约莫四十,文雅端方,拱手笑道:“久闻陆司马大名,果然少年俊杰,一表人才。” 陆升忙起身回礼,看他神态服色,应是这孙府的主人了,便应道:“孙大人谬赞,陆某愧不敢当。” 孙溪请他落座,寒暄一番,又取出一封信同一个荷包来,言道俱是云烨托付他转交之物。陆升这才知晓原来孙溪原是云烨的表舅舅,也亏得云烨不辞辛劳,竟寻到了这等拐弯抹角的亲戚代为传书。 他便告声罪,拆开信当场看起来,那云烨果然是在国子监待得久了,学得名士清谈的风范,开篇两页洋洋洒洒,却尽在诉说离别思念之意,关怀陆升衣食住行之意,十分冗长。陆升耐着性子,一目十行扫到第三页末尾,方才见到云烨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只道他这位表舅舅家中遇到些怪事,还求陆升出手相助。那荷包之中,却是整整一包小金锞子,约莫五六两重,每一颗分量却极少,拿出来也不至于惹人瞩目。 陆远夫妇也为陆升准备了这样一个荷包,以备出门在外的不时之需,考虑得十分周详,难为云烨也为他考虑这许多。反观谢,却连送行也不曾露面。那许多缠绵情谊,原来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 陆升收回纷乱心思,便沉吟起来,如今谢不在,若遇到怪物作祟,他便只有一柄悬壶、一串垂水灵珠可以仰仗,难免有些底气不足。然而他又忆起当初在无为岛时,悬壶能斩杀鬼神,垂水灵珠能辟邪防身,便又生出了几分胆气来。他便收起信来,先向孙溪打听道:“孙大人,恕陆某直言,云公子在信中提及贵府上出了些怪事……却不知是什么怪事?” 孙溪起身,命人去换茶,这才坐回来,温雅如玉的面容上,泛起了愁云密布的哀色,叹道:“若非我走投无路,也不敢向陆司马求助。此事……却要从九年前说起。” 陆升心道又是一桩陈年公案,一面听孙溪徐徐而谈,一面就着苦味回甘的功夫茶,品尝起桌上酸甜可口的杏脯、桃脯、葡萄干来。 九年前,孙溪才满一岁的幼子孙连失踪,一家人愁云惨淡,派了满城官兵四处搜查未果,只得张榜悬赏,若能寻回连公子者,必有重赏。 然则重赏之下,竟也毫无消息,孙夫人思子心切,日胜一日消瘦下去了。 眼见得希望渺茫,孙溪也断了念头,却突然有一日深夜,夫妻二人愁了一阵, 恋耽美 分卷阅读5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觉间半睡半醒,竟听见有人轻轻拍了拍窗户,朗声问道:“孙大人,若能寻回孙小公子,可是无论谁都有赏赐?” 孙溪好似绝处逢生,忙应道:“正是!正是!无论什么身份,必有重谢!” 那人嗓音发音怪异,孙溪只当他并非中原人,约莫是蛮夷敌寇之类,故而担忧益州官兵会刀刃相向,又补充道:“无论什么人,只要能寻回连儿,我益州官兵绝不加害!” 那人发出桀桀的怪笑,却道:“寻回连公子,不过小事一桩。只是金银珠宝,良田美宅我都不爱,只想同孙大人另外讨个赏。” 孙溪大喜过望,哪里还来得及去细思其中诡异之处,忙道:“英雄但说无妨,只要我孙溪能做到,决不食言!” 那人道:“我就缺个媳妇,还求孙溪大人把令嫒下嫁与我。” 孙溪一愣,颓然道:“英雄所求虽然简单,只是……孙某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可惜半年前就嫁人了。” 那人却笑道:“无妨,老大嫁人了,老二也成。” 孙溪膝下总共一女二子,长女外嫁,次子孙召不过九岁,因自幼体弱多病,一年四季离不得药,就连大夫也不敢担保他能否活到成年。好在孙夫人一年前生下幼子孙连,却是个健壮的婴儿,孙溪一腔心血,都灌注在这幼子身上。 如今一听那人所言,他心中动摇,却仍是道:“英雄误会了,我家老二,是个男孩。” 那人仍是在窗外桀桀怪笑,道:“我也不拘男女,二公子乖巧文静,嫁给我也成。” 孙溪救爱子心切,一时间哪里顾得上许多,咬咬牙便应道:“英雄若能救回连儿,我就允你所求!” 那人大喜,忙道:“一言为定!”窗外遂没了声息。 孙溪随即被喧哗声惊醒,忙召来仆人问个究竟,却得知不过是马厩里突然有一匹白马咬断缰绳,逃出府去了。 他伤心失意,只道自己日思夜想,故而做了个怪梦。 然而翌日黄昏时,那匹逃走的白马却托着孙连回府来了,那小少爷伏在马背上睡得十分香甜,竟是毫发无伤。 孙溪夫妇自然喜出望外,忙将孙连抱回房中,又好生犒劳了那白马,命人要单独建个马厩,把这白马当恩人伺候。 不料到了深夜,孙溪竟梦见一个身穿银甲白袍、武将装扮、身姿伟岸的年轻人跪在他面前,一面磕头,一面用怪异嗓音说道:“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却不知岳父岳母,将婚事安排在何时啊?” 那年轻人一抬头,肩膀之上,赫然竟顶着个白马头,骇得孙溪三魂七魄惊散了一半,只得慌张道:“召儿今年、不、不过九岁……待、待十八岁之后,再、再议亲事不迟。” 那白马头缓缓低垂下去,叹道:“还要等九年……也罢,我这媳妇娇弱,多将养些时日也是为他好。小婿先行拜谢岳父、岳母,九年后再办喜事。” 孙溪惊醒后,冷汗涔涔,面无人色,却见孙夫人也一样惊醒,夫妇一交谈,竟发现两人俱做了同样的梦,夫妇夜不能寐,第二日便四处求僧问道,回来后便将那匹白马杀了。 那匹白马原是祖父送给孙召的礼物,孙召虽然体弱不能习骑射,却对那匹白马爱护有加,更为它取了个名字唤作追云。追云死后,孙召几日哭闹不休,连药也不肯吃了,险些丧命。只一味哭道:“把追云还给我!” 孙溪无法,只得再花重金买了匹小马驹,孙召却看也不看,只要追云,身体亦是日益衰弱起来。 如此过了一年,孙召已是性命垂危、连大夫也束手无策,委婉暗示孙府准备后事。然而有一日孙府马厩中的马突然全数暴毙,奇怪的是,孙召却自那日之后,渐渐开始痊愈。又过了数月,更能下床行走,素来哀戚的面容,也终于露出笑容来。 孙溪只当他心结终于解开,难免松了口气。不料自此府上便开始出现怪事,一是但凡四蹄的畜生,无论牛马羊驴,一进府门便立时四肢痉挛、口吐白沫,拖出府去便立刻转好,府内自此便再不能养马;二是厨房中的麦米面、蔬果、蛋乳之类食材时常大批失踪,禽、肉、鱼之类却从来不曾被盗,无论如何防范也捉不到那盗贼;三却是孙召公子时常独自在房中嬉笑,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同不知何人说话,令仆从毛骨悚然。待问起时,孙召公子便笑道:“是追云,追云回来了。” 骇得孙溪夫妇再度四处求神拜佛,请来道士、和尚诵经做法,却全无半点作用。 这般担惊受怕的年月一过又是七年有余,孙溪夫妇又再度在梦中见到了那银甲马头的妖怪,对他二人恭恭敬敬下跪,恭声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依约,前来迎娶新娘了。” 第五十八章 望君归(四) 陆升闻言叹道:“万物有情,连妖怪竟也会恪守信义,十分难得。孙大人有什么打算?” 孙溪听他夸赞,面色便有些为难,叹道:“亘古以来,人鬼妖魔殊途,犬子本就病弱,如何经得起这来路不明的妖怪磋磨?我与内子如今只能以十八岁生辰未到为由,尽力拖延。虽然几年来寻访高人,却纷纷铩羽而退,竟一个也奈何不得那妖怪。我自云烨处得知了陆司马的本事,故而……斗胆请陆司马相助。” 陆升沉吟问道:“令郎十八岁生辰是何时?” 孙溪又长叹一声,回道:“就在明日。” 王猛麾下这支队伍,一路上多次遭遇山贼流寇,故而到了益州,要彻底补充弓矢粮草、诸军养精蓄锐,才能全力以赴应对塞外蛮夷骑兵,抵达西域都护府。粗略算来,至少要盘桓两三日,时间倒并不耽误。陆升心中一算时日,便应了下来,却只道尽力而为。 孙溪同孙夫人便感恩不尽,满口道:“陆司马肯出手足矣,成与不成,端看天命。” 陆升便仔细询问那马头妖的细节,心中虽然疑惑,但这孙溪夫妇对那妖物深恶痛绝,他也不便多说,只得提出要见一见孙召公子。 孙夫人吴氏却为难道:“召儿体弱,已睡下了。不如明日再见?” 陆升自然不便打扰,只得应下。 当日他便同孙溪夫妇细细商议对策,而后在孙府留宿。 翌日孙溪便派遣心腹,带了公文前往城外临时扎住的军营,请王猛派遣严修等四人到城中“协力办案”,王猛官位不如益州太守,如今见孙溪煞有介事开了公文来,只得忍气吞声,放那四人去寻陆升。 陆升清晨练过剑,就先去见了那位孙二公子。 孙召房里房外俱贴着符纸、驱邪画,若按孙溪的说法,这些符咒实则全无用处,不过是孙夫人坚持要贴,聊以□□罢了。那孙二公子年满十八,却生得十分瘦弱,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因时常卧床,白皙肤色下,更透出淡淡的青色血脉。穿一袭玉白薄衫,更衬得整个人单薄得好似要消失一般。尽管如此,孙召见了陆升,却仍是撑起身坐起来,笑道:“这位便是陆司马?今日……要麻烦陆司马辛劳,孙召大恩不言谢,必当铭记于心。” 他虽然神虚气浮,却目光清明,表情从容,眼角眉梢更透出喜悦之色,半点不见畏惧退缩,倒更似个好事将近的新郎官一般。陆升按捺住心头怪异,只应道:“不敢当,陆某只不过尽力而为。” 孙召又笑道:“陆司马放心……”他一句话未完,便被猛烈咳嗽打断,吃力俯下身去,咳得气喘吁吁,消瘦的手指紧紧攥住床褥,急得守在一旁的孙夫人急忙为他抚摩后背,传人上药,又道:“陆司马……你看……犬子不能再会客了。” 这对夫妇纵有千万般不是,关爱孙召的心却半点不假,陆升只得硬着头皮追问道:“陆某只问最后一个问题,那马妖……可曾害过人性命?” 孙召忙抬起头,嘶哑嗓音道:“不、不曾!”随即又是惊天动地一阵咳嗽。 陆升只得告辞退出房中,正好严修、姬冲、百里霄、杨雄一道抵达了孙府,他便请众人进了客房,将前因后果简略一讲,肃容道:“所以请四位助我一臂之力。” 严修曾经跟随谢,对这等怪谈早已见惯不怪,其余三人却神情怪异,姬冲道:“想不到……陆大哥竟还会捉鬼。” 陆升叹道:“我何尝想要捉鬼,然而既然遇上了,岂能袖手旁观。” 百里霄亦是肃容道:“马头人身,想必是个西域的外来妖物,怎能容它在我中原放肆、强抢大晋子民?定要助陆大哥捉了它!” 杨雄自然亦步亦趋,连连点头:“……捉了它!” 严修却道:“捉鬼驱妖,并非我镇西军分内职责,更何况不知妖物深浅,贸然干涉只怕有风险。陆司马若看不过去,不如传书给我家……谢公子,请他设法。益州三十里外,就要过玉门关,距离鲜卑右部极近,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陆升皱眉道:“此去建邺千里,远水不救近火,如何来得及。严兄,你且宽心,我心中自有计较,断不会拖诸位弟兄冒险。” 严修便笑道:“既然如此,在下自当全力协助。” 陆升心中一宽,遂将心中计策同众人分说清楚,众人神色精彩纷呈,便各自散去准备。 转眼便时近黄昏,孙溪得了信,早早自府衙返回,后院中正张灯结彩,红绸满目,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西跨院则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充作新房。孙溪夫妇亦是换了盛装,安坐在大堂当中。到了黄昏时分,果然一阵狂风在大堂外的平地中拔地而起,风散后,原地便出现了一条魁梧人形,仍是白衣银甲,只在甲外披着大红锦袍,硕大白马头上系着红绸,迈入大堂,一撩袍摆,单膝下跪,抱拳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来迟了。” 那怪物身姿潇洒、举止豪迈,只可惜人形马面,语音怪异,便骇人得紧。孙溪夫妇坐在胡床上瑟瑟发抖,孙溪道:“贤、贤婿请起,贤婿来得正好,不迟、不迟。” 那怪物端端正正拜了三拜方才起身,一双硕大马眼睁得如铜铃般大,“敢问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我那媳妇……为何不在啊?” 孙溪牙齿打颤,还是孙夫人稍稍镇定,忙道:“召儿体弱,我不忍心让他来回奔波,已安排他在新房里等候你。” 那怪物桀桀笑道:“多谢岳父岳母体谅,苦短,小婿这便告辞了。” 孙溪夫妇听闻苦短四字,面色愈发铁青,却仍是强笑相送,唤道:“严修,你引姑爷去新房。” 严修一身孙府家丁装扮,躬身行礼道:“是,姑爷,这边请。” 那怪物便跟随在严修身后,一面和颜悦色同严修聊天道:“以往不曾见过你,不过往后便是一家人了,你也不必拘谨,唤我追云姑爷便是。” 严修眼角微微抽搐,却笑得如沐春风,应道:“是,追云姑爷,日后还请多关照。” 那怪物又发出桀桀怪笑声,一前一后,跟随严修抵达西跨院中,那怪物便嗅了嗅,自语道:“多了许多生人味道。” 严修道:“自然,召公子成亲是大事,老爷高兴,宴请了许多宾客。只是体恤召公子身体, 恋耽美 分卷阅读5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不必前去应酬。” 那怪物笑道:“不应酬最好、不应酬最好。我也不爱应酬。小召,小召!” 他一面急唤,一面迈入西跨院,径直走进东厢房中。 东厢房里红烛高悬,鸳鸯戏水的红锦被惹人瞩目,一个红裙人影安坐在一旁座椅上,头上盖着八角坠珍珠的红锦帕,低眉敛目,分外动人。 那怪物急匆匆走上前去,距离尚有三四步时,却突然停下脚步,白马头上竟隐隐泛起一层绯红色来,他一面挠着头,一面赧然道:“小、小召,你今日真美、真香。” 那人却一动不动,充耳不闻,那怪物却是心旌动荡,喜得搓手挠头,又欲揭去盖头,又几番迟疑,羞涩不已,喃喃道:“我竟当真成了你夫婿了……我莫非是在做梦?” 他兀自陶醉了片刻,突然又朝着那人仔细嗅了嗅,勃然大怒道:“为何你身上有别的男子味道?” 那人却只轻轻摇头,带得红锦帕上颗颗珍珠碰撞,发出悦耳清脆的碰撞声。 那怪物大步上前,一把扯开盖头,怒道:“小……” 当是时,悬壶出鞘,如毒蛇吐信,闪电般刺进那怪物左边肩头,霎时将魁梧身躯刺了个对穿。 那怪物仰头,发出一声震耳马嘶,足下发力,仓惶迅捷后退,才刺穿的肩头,又被利刃割裂一次,伤口有漆黑如墨的黑血喷溅而出,洒了满地。 陆升一身红衣也溅了黑血,悬壶只轻轻一甩,沾染其上的血迹便顺着血槽流淌滴落,剑身又再度银亮如初。他好整以暇望着那怪物笑道:“你叫追云?强霸我大晋子民,胆子倒不小。” 那怪物目露惊恐之色,竟是不敢反抗,只捂住伤口,将魁梧身躯缩成一团,蹲在屋角望着悬壶,颤声道:“你、你将我的小召弄到哪里去了?” 陆升见他竟畏惧悬壶至此,略微讶异,却仍是道:“追云,我看你深情款款,却为何非要强迫孙召嫁给你?” 那怪物却仰头道:“我、我不曾强迫他,我同他、乃是明媒正娶。” 陆升皱眉道:“胡闹,孙召是男子,如何能嫁给你?阴阳颠倒、伦常紊乱,天底下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怪物呆了一呆,惶然问道:“小召……不能嫁给我?” 陆升道:“你若想清楚了,自此退出益州,往后莫再扰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 那怪物却恍若未闻,只喃喃道:“小召,不能嫁给我?”他再度仰头嘶吼,刹那间红色锦袍被撕裂,片片落下,那怪物化作一匹神骏非凡的白色骏马,从头到尾全无一丝杂色,皮毛油光水滑、肌理隆起分明,唯有肩胛处黑血淋漓,伤口不得愈合。随即猛一下撞破墙壁,冲出西跨院,却是朝着孙府外头奋蹄疾驰而去。 陆升暗道不好,紧跟其后追出去,严修见状急忙跟上,冲出孙府后门,寻到备在外头的军马,二人朝着那白影穷追不舍而去。 这一追便一口气冲出东城门,追到了七八里,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沙柳林,那白马一路跑,路上留下黑血点点,竟好似慌不择路般,径直冲进了沙柳林之中。 第五十九章 望君归(五) 荒滩乱石,沙柳成林。 那白马撞开纠结枝条,慌不择路朝林中深处奋蹄疾驰,倒好似在为身后的陆升、严修开路一般,令二人策马紧追得十分顺利。 不过十余息功夫,追云便闯入一片林中空地,人立而起,高高扬起前蹄,震耳马啸声回荡在黄沙漫漫的林空之上。随即又化人身,朝空地内一间四面漏风的木屋冲去,大声唤道:“小召!小召!” 屋中空空如也,哪里有孙召的身影? 追云双目充血,转头愤恨怒瞪,陆升二人胯||下的战马便突然嘶鸣起来,转身就逃,竟拉也拉不住。 陆升情急之下死死扯拽缰绳,一个腾身落下地来,转身再返回空地,却见那魁梧马妖颓然跪在地上,也不顾肩头鲜血淋漓,只一味垂泪,喃喃道:“小召……你若当真不愿意,同我说便是了。为何要……” 陆升心有不忍,足下脚步也放缓,沉声道:“追云,你若想通了,便离开益州,莫再叨扰孙府。” 追云愤恨长嘶,一颗马头面容狰狞,怒道:“既然负我,我便杀光益州百姓!” 他再度在地上一滚,身形如吹气般变大,但见银甲马头的怪物渐渐高过了沙柳树林,两臂高举,声如震雷咆哮道:“凡人欺瞒,背信弃义,该杀!!” 陆升急忙后退几步,拔出悬壶,沉膝横剑,蓄势待发之时,突然一个尖利嘶哑的嗓音骤然响起,唤道:“住手!” 一匹棕色战马托着个单薄白衫的少年闯入林中,那少年低伏在马背上,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唤道:“追云……追云,住手!” 追云庞大身形骤然消失无踪,急急忙忙上前抱住那少年,又惊又喜,竟是张口结舌,只顾一味唤道:“小召小召小召!你、你来了。” 那少年正是孙召,衣襟长袖上血迹斑斑,却不管不顾只扶住追云肩头,一面咳嗽,一面惊痛交加道:“追云,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追云望向陆升,孙召循着他视线望去,随即沉下脸色,冷道:“我还当陆司马急公好义,想不到竟是个趁人之危的恶人!” 陆升便讪讪摸了摸鼻尖,孙召这般模样,哪里像是被胁迫强娶的受害人,分明是两情相悦的鸳鸯。他先前就有几分疑惑,如今更笃定了十分,只得转而问道:“召公子不曾被强迫?” 孙召气弱体虚,目光却清明,斩钉截铁道:“自然不曾!” 他凄楚道:“我自幼多病,没有玩伴,是追云陪伴我,宽慰我,瞒着家人带我四处游完。若是没了追云,孙召一生……再也了无生趣。” 原来那追云天生灵物,被送到孙召身旁,便自认对这幼童有照料之职,全心全意陪伴孙召。待孙召九岁时,追云却有了旁的心思,遂朝孙召询问道:“小召,往后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好?” 孙召自然满口应承,追云便小心翼翼偷了孙家小公子,向孙溪求亲,再小心翼翼将小公子毫发无伤送回来。他自以为得计,耐心陪伴孙召九年,就等着洞房花烛,不料孙溪却求得陆升出手,引来这番变故。 陆升听孙召三言两语说完,不免又是无奈,又是好气,只道:“胡闹。追云本就是你的马,若无意外,自然一生一世不分离,何必横生枝节,非要搞什么男男婚嫁、妖怪娶亲,如此惊世骇俗,不引来孙大人反对才怪。” 如今想来,孙召只怕由始至终都是愿意的,只不过孙溪夫妇哪里能容许?故而一面哄骗孙召为他筹备亲事,一面四处寻访高人要灭了那马妖。 他不过略动一动手腕,悬壶划出一片微光,追云骇得扑通跪下,反倒是孙召毫不畏惧,横着双臂挡在他面前,瞪着陆升道:“我喜欢追云,追云喜欢我,如何就不能成亲!” 陆升一时哑然,又道:“兄弟挚友,照样能相守一生一世,何必非要……” 追云抬起马头嘶鸣几声,才道:“我、我不愿同小召做兄弟挚友,我想要同他光明正大睡在一起,抱着他、亲着他、同他做……羞羞的事。” 他这番话一出口,孙召自然红了耳根,连陆升也不自在起来,这马头怪物虽然恬不知耻,他却还认识个比之有过之而不及的人物,谢公子是也。如今望着那马妖和小少爷,皆是将他如大敌一般防范,陆升愈发觉得索然无味,苦笑道:“奔波半日,原来是棒打鸳鸯。” 这话才出口,孙召顿时神色一松,露出几分喜色,然而却是变生肘腋,追云突然凄厉嘶鸣,声音中满是愤怒惊惧,一掌拍在孙召后肩,将那少年拍得身躯凌空飞起,陆升不假思索,扬手将孙召接住,严修此刻匆匆赶来,陆升将孙召交托给他,那小少爷已然昏迷不醒,嘴角一缕鲜血触目惊心。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人才护住孙召,林中空地便响起一声沉闷爆炸,竟是追云骤然炸裂成了万千碎片,黑血四溅,噼噼啪啪打在沙柳枝叶、石子沙地上,仿若下了一场森冷阴雨。 陆升头顶青莲乍现,又将三人彻底护住了。 追云先前所在处,踪迹全无,唯有一地黑血,血迹之上,却踏上了一双褐色鹿皮靴。 一个穿着西域砖黄色僧衣的年轻僧人,单手持着金刚杵,一双眼颜色极淡,竟似浅葱色的琉璃珠一般,漠然看向陆升。 这僧人年纪约莫同日光相差无几,生得容貌十分精致俊美,竟隐约有同谢比肩的趋势,只是眸色淡得近似于无,唇色却鲜红得好似啜饮了鲜血一般,令得他的美色近似妖异,仿佛一条通体洁白晶莹的白蛇,只在头顶处点缀了一颗血红宝石,极美极艳,却在被那一双毫无人气的琉璃眼珠注视时,无端端令人生出惊恐畏惧的寒意来。 虽然他颈间挂着白砗磲的佛珠、手中提着西域密宗降魔除妖的金刚杵,却仍是满身骇人杀气,血腥满盈,半点不见佛性。 耀叶清净如莲,此人却仿佛盛开在尸山血海上的一朵妖花。 陆升长剑横胸,胸腔中一颗心跳得分外激烈,神智却格外冷静,他直觉此人是迄今为止,从不曾遇到过的强敌,为今之计,就是拼尽全力撤退。 那僧人看看陆升头顶,再看看悬壶,却突然笑起来,血唇红艳艳咧开,露出森白整齐的牙齿,阴冷妖冶,半点不减,反倒开口问道:“你杀了耀叶?” 陆升一愣,严修忽然插口道:“我!是我杀的。杀人夺宝,又将悬壶转赠于这位小兄弟,全是我一人所为。他……毫不知情!” 那僧人嗓音阴柔,好似一条湿冷蛇信扫过人耳廓,听得十分难受,此时又低声笑起来,“耀叶虽是我宗叛徒,却容不得外人插手。今日倒是我的好日子,寻回这马妖偷走的定魂珠,寻回叛徒偷走的悬壶,还捉拿到了杀害耀叶的凶手,一箭三雕。只是……有一事为难。” 他一面徐徐说话,一面朝前迈了一步,自血泊当中捡起颗珠子,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四周飞溅开的黑血突然全数化作了黑雾,朝着那珠子当中奔涌汇聚而去。 随后那僧人又叹气道:“小僧是现在杀了你,还是带回去,交予上师审了再杀?” 他向前迈一步,陆升同严修便向后退一步,不觉间退出林中空地,二人皆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此人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敌。 严修低声道:“陆升,打不过就逃,将悬壶扔给他,背着孙公子快逃,我来殿后。” 陆升来不及反驳,那僧人已道:“当真麻烦,索性全杀了。” 他身形一动,陆升眼中只见到一道砖黄残影,胸口处顿时如遭雷殛,将他重重撞了出去。笼罩在他周身的青色光幕顿时自金刚杵攻击的一点上龟裂成蛛网,炸成了无数碎片。 陆升只觉好似被重锤锤在胸膛上,连胸骨都差点折了,气血翻涌沉闷,左手腕又是一凉,那串青色莲花乍然浮现,竟碎裂成粉末,自他手腕脱落下来。 那僧人却略略歪头,轻轻啧了一声,哼笑道:“这宝贝倒不错, 恋耽美 分卷阅读5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是你如何挡我第二击?” 严修早已放下孙召,拔出剑来,朝那僧人刺去,一面大喝道:“陆升,弃剑快逃,你逃了我才能逃!” 陆升虽然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却不曾想到竟差距如此巨大,这僧人比耀叶更快了两倍有余,他连动作也捕捉不到,果真是山外有人、人外有人,他也不矫情,只强忍胸口剧痛站起身来,竭尽全身力气,将悬壶朝着相反方向狠狠投掷过去,随即粗鲁拽起孙召,背着他拔足狂奔,朝着沙柳林外跑去。 那僧人轻轻呵了一声,却仍是转身先追悬壶去了。 陆升心中也有计较,这强敌非他所能抵挡,若是往城中逃去,难免给百姓带去杀身之祸。沙柳林外停着战马,他将孙召扔在马背上,随即飞身上马,狠狠一踢马腹,朝着镇西军临时军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过跑出半里地,他便察觉身后阴寒之气袭来,才要回头时,身旁却突然传来严修的大喊:“莫要回头!快些喊日光!” 陆升循声望去,却不见严修身影,唯独严修骑来的战马紧紧跟随在侧,他不禁大惊道:“严……严兄你怎么也变成了马?!” 严修道:“我在它背上!” 马背颠簸,陆升定睛细看,方才看清楚了,那棕色战马的马鞍上正伏着一只虎纹小花猫同一头玄黑小龟,此时通力合作,分别咬住缰绳一侧,指挥战马朝着正确方向发足狂奔。 那小花猫瞪着一双黑中透金的瞳孔,咬着缰绳,口齿也不过稍有模糊,大吼道:“呼救!” 陆升再无暇多做他想,只得朝着空茫茫毫无一物的前方荒原大喊道:“日光!日光!” 话音才落,耳畔却传来一声阴森森的低笑,噗嗤道:“愚蠢,小僧有悬壶在手,叫大日如来也救不了你。” 那僧人只不远不近追在二人身后,手提悬壶,轻笑挥剑,顿时一股锐利的半月形白光自悬壶剑身上一闪,眼见着就追上陆升,要将他拦腰斩断。 然而白光一近,却只有尾端堪堪擦过陆升肩头,随即没入战马背上,无声无息就将战马斩为两截。陆升只觉右肩一凉,随即剧痛难当,他只一咬牙,急忙抱住孙召,二人随着半截马的冲力又往前疾驰了数十丈,便重重跌落在荒滩地上,接连滚了数十圈。陆升暗暗心惊,他虽然遍体鳞伤,却胜在身体健壮,稍稍将养就能恢复如初。这孙召却只怕生还无望了…… 只是他如今也无暇分神施救,那僧人已迫近了。一面迫近,一面却微微皱起眉来,若有所思打量手中的悬壶,讶然道:“我竟……失手了?” 第六十章 望君归(六) 左骑郎将王猛与麾下幕僚正在营中议事,只道再有一日半,粮草备齐,就可以启程。营帐外却突然传来阵阵喧嚣吵闹声,王猛怒而起身,皱眉喝问道:“何事喧哗?” 一名传令兵正好撩开帘帐,单膝跪在门口道:“报――那揭罗宗的僧兵全数出营,命我禀报将军,是宗内事务,请镇西军莫要轻举妄动。” 王猛便坐了回去,冷淡道:“既然如此,不必管他。” 竟当真不管了。 那边厢,陆升趁着那僧人呆愣的片刻,强忍全身疼痛撑起身来,一时却后悔将悬壶抛了出去,如今赤手空拳,如何抵抗? 那虎纹小猫却当机立断,突然叼住玄黑小龟,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跑到了陆升身边,这才将小龟放下。 那小龟顿时将头尾四肢缩回壳中,黑光渐渐扩散出半丈左右,好似一口半透的铁锅罩在地上,将陆升等人护在其中。那僧人已提着悬壶,身如鬼魅地扑了上来。 净业宗奉悬壶为至宝,却无人能降服其煞气,这僧人乃宗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也不敢日日将其佩在身边,唯恐被其夺了神智,失了本心。故而也以为陆升佩剑的时日短暂,不足为虑,先前失手,也只当做凶剑难以降服。如今便仍是收了金刚杵,手持悬壶,朝着黑光罩当头狠狠刺下。 黑光动摇,眼见得就散去了大半,那小龟的龟壳上几不可见地裂开一丝纹路,陆升却顾不得许多,只去将孙召抱在怀中,取出一片参片塞在他嘴里,那小少爷眼皮略动了动,陆升方才松了口气。 那虎纹小猫却是大急,一巴掌拍在龟壳上,呼呼吼叫道:“躲什么躲,快出来!” 那僧人舔了舔嫣红嘴唇,突然笑道:“上古神物,可惜只剩一点残魂苟延残喘,我看你能撑到几时。”言罢又是一剑刺在黑光罩外,黑光顿时淡薄,似乎随时都会散去。那僧人不禁叹道:“唉,我竟然高估了。”随即再度提起悬壶,眼睑半掩,蓄势待发。 说时迟,那时快,几枚羽箭破空袭来,那僧人侧身挽出数个剑花,竟将羽箭绞得粉碎,眯了眼不满挑眉,看着远处一列人马疾驰靠近,为首的僧人肩阔高大,火把光芒映照得他犹若神佛一般,正是那揭罗的少宗主日光,却一反常态沉着一张脸,凝目注视着面前的僧人,冷道:“月弓?你这叛徒,到益州来做什么?” 那被唤作月弓的僧人柔柔笑起来,笑容好似阴风阵阵掠过,他一甩悬壶,对着日光摆出了攻击的姿势,方才道:“我当是哪里的货色,不知天高地厚,多管闲事,原来是那揭罗宗的杂鱼。小僧乃是净业宗的护法僧,名唤鬼叶是也,小杂鱼,莫要认错了人。” 陆升听了满耳的秘辛,如今只得装作不知,他将那小猫同小龟一道捡起来塞进怀里,谨慎往一旁撤退,那边厢日光只扫一眼陆升,略一颔首,就喝道:“邪宗妖僧,人人得而诛之,布阵!” 日光麾下二十名僧兵轰然应喏,手持□□飞身下马,往两边快步散开,前后疏落、互为支援、彼此应和,杀声震天、地面微颤,恍然间竟好似有千军万马奔杀而来。 若是寻常人只怕单看这阵势就被骇得胆裂,鬼叶却好整以暇,仿佛看戏一般欣赏起来,一面点评道:“莲台东、莲台北各有迟滞,小僧只需一剑……” 他话音未落,日光已从马背上腾身飞起来,两手持一把半人高的重剑,僧袍猎猎招展,犹若大鹏展翅,朝着鬼叶当头劈下。 鬼叶眉头微皱,叹道:“也不听我说完……”他不过轻描淡写提剑向上,迎向日光斩下的重剑,那重剑黑沉坚硬,悬壶却不过区区一柄三尺青锋,两相撞击下,悬壶毫发无伤,那重剑却铮然一声,断为两截。 日光却仍是成竹在胸一般,突然弃了重剑,一道银光自袖中猛蹿而出,直刺鬼叶面门。 鬼叶连连后退,日光步步紧逼,这二人迅捷如电光鬼影,陆升竟捕捉不到身影,待那二人静止时,却是各有胜负:日光胸膛一道剑伤自肩头斜斜延伸至肋下,鬼叶则是侧腹、脸颊鲜血淋漓,他却不知痛楚一般,只拿手指摸了摸左边面颊淌下的鲜血,面容刹那狰狞,怒道:“日光!你竟敢毁我容貌!” 他才欲冲向日光,夜空中却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鬼叶生生止住身形,却突然撞进僧兵布阵之中,连连斩杀数人,血瀑冲天,他便远远地退去了,夜风愈发阴凉,只传来鬼叶幽幽嗓音道:“尔等性命,姑且为我保留一阵。我必择日来取。” 短短几个照面,僧兵伤亡惨重,连日光也受了伤,陆升便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他趁着鬼叶同日光对峙时,暂时将肩伤止血,此时见日光走过来,便撑着地面颤巍巍站起身来,才开口道:“日光……” 日光却肃容道:“那僧人原是我那揭罗宗的僧兵,如今改了法名,成了净业宗的走狗,不想竟连累了陆大人。” 陆升一时哑然,才迈了一步,左脚剧痛钻心,身形一歪就要倒下,日光忙上前将他接住,索性打横抱了起来。 陆升只觉怀中的小猫动了动,他通身僵直,只略一挣扎,许是强敌撤离后放松的缘故,顿时全身骨骼皮肉一阵剧痛,倒抽口气,只得低声道:“放、放我下来。” 日光却笑道:“你受了重伤,莫要挣扎。” 陆升咬紧牙关忍痛,抬手在日光胸膛上按了按,日光便也白了脸色,他这才轻笑道:“日光上师有心了,你也伤得不轻,若是因了陆某再加重伤势,陆某万难心安。” 日光只得命人牵了马来,一面苦笑道:“若是换了谢,你也要这般逞强不成?” 陆升在僧兵协助下上了马,红裙斑驳,处处撕裂,分外有种惨遭凌||虐的美感,他却全无半丝自觉,只叹道:“我也……不知道。” 日光留了人善后,其余人等便返回了军营。 百里霄、姬冲、杨雄便迎了上来,个个满面愧色。原来这三人本是奉命守护孙召,而孙召因喝了孙夫人送来的安神药,原是要安睡到天明的。只是他打破房中的瓷器,靠着碎片割裂手掌的疼痛,强撑着寻到这三人,将前因后果一说,百里霄等人便见义勇为,反倒帮他潜逃出了孙府。 如今见到陆升伤痕累累地回来,不免心中生愧。陆升好言相劝,无论孙召来不来,那追云却都是躲不过鬼叶追杀的。 日光将二人同样放在营中,请来军医诊治,陆升尽是外伤却好商量,不过清洗上药,左脚扭伤肿起处也敷药后妥善包裹起来。过了片刻,孙召也呻|吟一声,醒转过来。军医松口气,忙去营帐外煎药,陆升便将孙召昏迷之后的事也同他分说清楚,只将鬼叶的身份隐去了。 孙召面无人色,颤声道:“追云他……这次当真……” 日光同样上了药、缠了绷带,此时赤着上身坐在一旁,却沉声道:“追云没有死。” 孙召激动异常,急忙撑起上身,却立时跌了回去,颤声问道:“那他究竟……” 日光道:“你父母当年杀了追云,只怕那时他就以魂魄之体寄宿在定魂珠上,用了一年时间与其融合为一体,再逃了出来,回益州寻你。如今失主寻回定魂珠,等同将追云一道带了回去。” 孙召道:“上师所言,是说只需将定魂珠夺回来,便能再见到追云?” 日光合目道:“话虽如此,也要你夺得回来。莫说是你区区一个病人,就连我那揭罗宗也不敢轻易同那势力为敌。” 孙召颤巍巍要爬下床,却委实全身无力,只得两手合掌,虔诚道:“我不怕吃苦,但求……上师指一条明路。” 日光便笑道:“待你将养好了身子,不如来西域都护府,皈依那揭罗宗修行,说不得便能寻到机会。” 孙召毫不犹豫道:“谢上师指点!弟子……必当前往。” 帘帐一撩,几名僧兵各自送药进来,陆升坐起来喝药,一面却叹道:“你这是……何苦。” 孙召喘息着歇了歇,他素来娇气,喝药也往往推三阻四,眼下却毫不迟疑就将苦涩汤药一饮而尽了,这才笑道:“陆司马……你心中,就不曾存着什么人?” 陆升面前便浮现出某人的面容来,清冷高华,笑容讥诮,好似世间万物都不被他放在眼中,唯有见到陆升时,才会露出些许和暖神色,仿佛寒冬里乍现的暖阳,酷暑中甘洌的清流。 孙召却又道:“有他时,春暖花开;无他时,生无可恋 恋耽美 分卷阅读5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 陆升垂下眼睑,只道:“我、我忙得很,哪里有空闲想这许多。” 日光冷眼旁观,却只在心中低叹,就同陆升商量起日后的行程来。 陆升休养一日后,伤势便好了泰半,严修也现身了,待众人问起,只苦笑道:“追着那怪物出城,不想着了道,在荒野里迷路了。” 至于孙召,第二日便由孙溪夫妇前来,亲自接回孙府,孙溪夫妇虽然心疼儿子受了这许多苦楚,却在见识了马妖猖獗、又见陆升重伤的模样,只留下许多伤药谢礼后,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这亲自然不用成了,至于往后孙召一往情深、心意坚决,非要皈依那揭罗宗,与追云再续前缘……却非是旁人可以干涉的事了。 陆升等人各有伤亡,但事关那揭罗宗隐||私,王猛也不曾多加追问,一行人按时启程,一路上竟不曾遇到任何波折,顺利抵达了西域都护府。 陆升见过上司后,撑着一根拐杖走出军营。他身为行军司马,不必驻守军营,另有补贴供他租赁私宅居住。陆升正盘算先寻个客栈安置几日,再慢慢挑选一处民宅,却见严修匆匆走了过来,拱手道:“陆司马,住宅已经安置好了,请随我来。” 陆升叹道:“谢命你安置的?” 严修真身暴露,索性光棍起来,笑道:“随我来便是。” 陆升便随他去了,二人策马入城,穿过异域风情的街巷,便来到一处石狮子镇守的大门前,门侧的墙上嵌着块铭牌,写有一个“陆”字。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竟是若松闪身出来,笑眯眯拱手道:“抱阳公子回来了,快请进。” 陆升压下心头惊愕,下了马后,随若松迈进大门。那庭院中花草假山、溪流回廊,俱都十分眼熟,竟好似将谢在建邺的府邸搬了过来,只是西域都护府地广人稀,却比建邺的谢府要大上许多,若松更絮絮叨叨,只道东边有马场、校场供他练习骑射,西边有葡萄园供他休憩等等。严修更是进了庭院就同他告辞,先是弯腰取出一只裂纹密布的玄色小龟,放进潺潺溪流中,随即化作虎纹小猫,撒欢一般冲进了花丛之中,不见踪影。 穿过两重庭院,陆升已觉得左脚疼痛难忍,正要开口说休息,身后却突然有人勾住他双腿,不等陆升回过神,就被凭空打横抱了起来。 陆升仰头看去,谢阴冷面容便落入他眼中,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陆升却讪讪不知如何应对,如今乍见谢,也不知心中惊多些还是喜多些,嗫嚅许久,却只是任谢抱着他穿过回廊,迈入一间厢房之中,这才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第六十一章 望君归(七) 谢冷笑道:“半月不见,就能伤成这样,我若再不来,只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陆升汗颜不已,不过是数月前,他尚在口口声声谴责谢不顾性命,贸然涉险。如今却风水轮流转,反过来被谢一通责备。他纵然有心辩解,却只是期期艾艾道:“阿……你误会了……” 谢径直穿过厢房,朝屋后走去,阵阵饱含硫磺气味的水汽袭来,陆升住了口侧头看去,却发现这房后围成的小院中,赫然竟有两口温泉,正腾腾冒着热气。泉水清澈透底,有耐热的细小鱼群在水中欢快游曳,仿佛点点银斑在水中闪烁。 陆升不禁叹道:“这宅子,我只怕买不起。” 谢却道:“后花园另有葡萄园、杏林瓜田,通通记在你账上,慢慢还我。” 陆升瞪他一眼,道:“你……你强买强卖,不讲道理!” 谢任由他怒视,怡然道:“我就是道理。” 陆升便张口结舌,反驳不能,任由谢将他放在一处石凳上,脱了鞋袜,将两脚放入一处沟渠中,暖热水流冲刷过肿胀扭伤处,又热又痒,陆升低吟一声,旋即疼白了脸色。 却是谢脱了宽大外衫,挽起袖子,捏着伤处揉压起来。 被军医按摩时不曾有什么心虚,如今被谢握住裸足,陆升却只觉浑身血脉沸腾得好似烧灼一般,全身僵硬。又是疼痛、又是酥|痒、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心思,叫陆升目眩神驰,乱成了一锅粥。 谢按揉得却十分精心,自陆升脚踝扭伤开始,一路揉按过小腿、膝头,他指法娴熟,力道适中,陆升痛得低声抽气,然而待谢手指上移,划过结实流畅的小腿时,却渐渐觉出些畅快来,他面红耳赤,不免觉得四周潮热湿气,也太闷热了些。 待按摩妥当,陆升早已出了身热汗,也不待谢开口,他便脱了衣衫,扶着池边的石头没入水中,长途跋涉的疲惫顿时被热水浸泡得渗出来,他正惬意时,谢也滑进水中,揽住他腰身,往怀里一带。 陆升又是全身僵硬,只将头靠在他赤|裸外露的胸膛上,黑发在水中载沉载浮,好似丛丛水藻,遮掩得二人长腿若隐若现,却是在水下交缠。银鱼丛环绕在二人身周嬉戏,时不时触碰肌肤发梢,游完得十分畅快。 谢先前的几分冷硬如今消散不见,他只略略抬头,下颌就抵在陆升头顶,柔声道:“夫人可曾想过为夫?” 陆升仍是僵直得不知所措,却不免忆起那益州城中的苦命鸳鸯,追云憨直,不懂风花雪月、委婉传情,只直言相告道:我只想抱着他,亲亲他,同他做……羞羞的事。那孙召竟也受用得很。 谢虽然不言不语,行径却是如出一辙的。 然而陆升却……于尴尬之中,渐渐甘之如饴。 他一面在心中矛盾重重,一面却终究不忍推开谢,只垂目道:“千山公子美貌无双,不当夫人才是暴殄天物了。” 谢一双手却自他肩头缓缓下滑到了腰身,笑道:“你若是肯,唤我夫人也使得。” 陆升察觉他手掌滑动轨迹,因了热水浸泡,愈发鲜明,不禁攥紧拳头,结结巴巴道:“肯、肯什么?” 谢只低头看他,也不知是泡的还是羞的,自耳尖到肩头,泛着一层诱人薄红,好似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蜜桃,令人忍不住咬上一口,去品尝清甜甘美的滋味,低声笑道:“那抱阳肯什么?” 陆升低垂头避开那人灼热噬人的视线,却转而同谢说起了益州的风波,那名唤鬼叶的僧人阴狠强横,日光所带的僧兵不过同他打个照面,便伤亡大半。若非鬼叶非要用悬壶,只怕就连陆升也难逃一劫。如今想来,却当真是死里逃生,陆升自然不甘心,低声道:“总有一日,我要击败那和尚。” 谢冷声问道:“哪个和尚?” 陆升不知他心思,只道:“自然是净业宗那个鬼叶。不过,净业宗也不知在筹划什么阴谋,若是置之不理,只怕迟早要再出祸事。这一次……倒欠了日光一个人情。” 谢却突然松了手,陆升不知道他怎么又生了气,难免心中空落,正要问时,若霞若蝶、若霜若晴却在此时推开门走近温泉池,笑吟吟送来沁凉的葡萄酒、甘爽的金瓤甜瓜、酸甜的黄杏、甜得沁人的椰枣并酸辣萝卜干、香烤凤尾鱼、烤鸽子蛋几样小菜。并将干净的备换衣衫捧来搁在池边木架上。 陆升愕然道:“阿……你、你这是举家搬迁过来了不成?” 谢却道:“不过是有任务在身……外加出门散心。” 若蝶笑嘻嘻道:“正是正是,我家公子为了这任务,费劲心思收买了澡雪,这才能赶在抱……” 若霞忙捂住那丫头的嘴,使了个眼色,若霜若晴便上前来为谢、陆升斟酒,陆升却仍是回过神来,“澡雪……是那头会寻宝的地狼?这怪物当真能寻宝?” 谢单手支颐,懒洋洋靠着池壁,半眯眼道:“正是。” 陆升用纯银小叉插了块甜瓜,一面吃一面追问道:“你要寻什么宝?我平素里也帮你留意留意。” 谢道:“定魂珠。” 陆升险些被甜瓜噎住,急忙拍着胸膛,憋得满面通红,勉强吞咽下去,谢有意无意轻抚他后背,柔声道:“慢点吃。” 陆升缓过气来,不禁疑惑道:“阿,你究竟……整日里忙些什么事?” 谢道:“既然夫人问了,为夫断没有隐瞒之理。” 陆升怒道:“你才是夫人!” 谢眉梢一扬,笑道:“是,是。” 陆升回过神来,又怒道:“你又诓我!” 谢只得笑叹道:“是,是,是为……为兄的不是。” 陆升口舌上占不了便宜,索性不同他争辩。二人泡过温泉、披着擦得半干的头发,坐在临风的回廊边上,谢方才同陆升说起了前因后果。 他道:“自我能记事起,便被认定是罗t孽子,众叛亲离,生存艰难。若非遇到恩师,只怕活不过十岁。恩师潜心修道,生平大愿便是寻到黄帝陵,我身为弟子,自然全力以赴协助他。” 传闻黄帝陵中藏有能令人长生不老、羽化升仙的仙丹法宝,乱世艰难,倒不如成仙逍遥。故而彭城王也醉心修道,全力协助葛洪寻访黄帝陵。若要启陵,则必须有守御四极的上古四圣兽协助,而要寻到黄帝陵所在,却需集齐九件禁咒之物与九件祈福之物,合称九禁九祝。而九禁其中之一,便是定魂珠。 陆升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讪讪笑道:“原来阿是为正事而来。” 谢见若蝶在一旁几番欲言又止,抬手制止,方才道:“抱阳,你指望我为何而来?” 陆升却垂目望着手指间托着的碧绿琉璃杯,茫然道:“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若蝶低下头,掩饰满脸失望,谢却仍是柔声笑道:“既然随便问问,不如不问。” 正是仲夏时节,满庭芬芳,草木浓密,葡萄架下,颗颗生葡萄仿佛翠玉珠子挂满在绿叶掩映间,分明是热热闹闹、万物繁茂的景象,陆升放眼望去,却只觉出无边的凄凉。 西域都护府位处西疆外围,只依靠一条驿道连通益州,沿途安置了数个卫营,又每日派兵巡逻,保护驿道安全。虽然北有鲜卑、突厥,南有柔然,尽对驿道虎视眈眈,然而驿道上通商往返,却从不曾真正断绝过。 因西域都护府犹若桥头堡垒,镇守大晋极西之处,与益州互通有无,将西域奇珍源源不绝送去,乃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那揭罗宗自然十分重视,依靠这条交易路线,换来粮草铁器、草药棉布、笔墨纸砚等各色物资,日胜一日壮大起来,竟隐隐有成为西域佛门领袖的势头。 自然日光少宗主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如今虽说宗主病重,未来继承者尚未尘埃落定,但受到日光多方关照的陆升,却在军中……无事可做了。 他先因一点皮外伤,就被上司勒令养伤,待左脚扭伤痊愈后回军中报到,便领了份教练新兵的闲职,然而如今兵力吃紧,纵是新兵也没有多少操练的空暇,每日里巡逻迎战,一人当两人使,校场便愈发空空荡荡。 严修被派往河西营,姬冲被派往虎贲营,杨雄、百里霄则担任游骑之责,每半月才能回一次营交接,陆升毕竟初来乍到,只得任王猛将他几个同僚调往别处分散,他左右无所事事,索性自己在府中修炼起来。 当初卫苏收了这四个弟子,传授则以近战剑术、中战枪术为主,辅以 恋耽美 分卷阅读5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射,只是他教得杂驳,招式竟连个名字也没有,卫苏就笑道:“我跟随师父学的时候也不曾问过名字,为何你就这般计较。” 陆升彼时期期艾艾道:“师、师出无名,如何服众?” 卫苏大笑,又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叫经世枪、济民剑。” 陆升听得怔然,只觉他这恩师未免太过漫不经心了。 如今再提起剑来,却只剩满腔心酸。经什么世,济什么民,如今却连自己性命都送了。 他练了不过一日,第二日清晨到了校场,却见到一道高大英伟的身影立在场中,窄袖的白底金边胡服勾勒出高挑挺拔的身姿,足踏鹿皮靴,腰束织金带,手提一柄未开刃的黑色钝铁剑,皱眉道:“来得太迟,明日开始,卯时起,练剑一个时辰,骑射半个时辰。” 陆升摘下前几日再度自觉返回到榻前的悬壶,仔细安置在校场边的简格上,又挑了柄趁手的钝铁剑,迟疑道:“要我陪你也不是不成……” 谢却不给他喘息机会,剑光一闪,挟着凌厉风声,直直对着陆升面门刺来。 陆升忙提剑一挡,只觉巨震袭来,顺着铁剑一口气震得手臂酸麻,被迫蹬蹬蹬连退几步,一柄剑掉落地上。陆升何曾遇到过这种怪力,只觉心凉如冰,虎口刺痛,他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右手上鲜血淋漓,竟被震裂了几道伤口,此时颤抖得犹如秋风中一枚枯叶。 他再望向谢时,目光中便愈多了几分敬畏与慎重,先前些许游戏狎昵的心思尽数收拢,草草包扎了伤口,又取一根布条,将铁剑和右手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才肃容道:“请公子指教。” 谢赞许看他,沉声道:“我只陪你练一个月,一月之后,若你仍无力反击,就有性命之忧。” 言罢身形如电,迅捷如风,玄黑钝铁剑凌厉如雷光平地而起,再度朝陆升掠袭而去。 第六十二章 侠客行(一) 光阴匆匆,一转眼就过去了大半月,陆升最初几日毫无还手之力,谢下手也绝不留情,总揍得他体无完肤,若非有温泉同谢疗伤的玄术加持,只怕他捱不过这一月犹若修罗地狱般的修行。 陆升吃尽苦头,却收获颇丰,只觉力气日胜一日大起来,谢那迅捷如闪电的招式,也渐渐能够分辨清楚、抵抗一二,再捱得几日,竟有了些许反击之力。 他却半点不敢沾沾自喜,当初打不过耀叶,如今打不过鬼叶,区区一个西域邪宗,竟然高手如林,他如何敢自得?他失去恩师,如今难得有高人指点,自然分外珍惜机会。待得一个月期限将至,陆升忐忑不安追问谢,那性命之忧是何事?谢才道:“两月之内,镇西军必攻打漱玉城。” 漱玉城原是大晋另一处领地,距离西域都护府两百里有余,曾经互为犄角,合力拱卫中原。然而十六年前,被鲜卑人占了去,十六年间,两位先帝曾三次起兵攻打,皆铩羽而归,军中士气大伤,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幼帝在位,牝鸡司晨,内斗不息,朝中众臣自顾不暇,便再顾不上一处番邦的卫城了。 如今再度兴兵,背后自然少不了彭城王的手笔,陆升自然便明白了,皱眉问道:“莫非是……发现了净业宗的行踪?” 谢彼时正在书房中写信,闻言只得将兼毫笔搁在黑中撒金、雕成一只眠鹿的紫檀笔搁上,这才说道:“抱阳,你心知肚明就是了,莫要外泄了消息,若引得敌军警惕,只怕要连累无数军士牺牲。” 陆升心中一凛,自然连连点头。 过了端午,西域都护府便进入苦夏,烈日当空,酷暑炎炎,朝廷却在这时送来了三千新兵,其中五百人,则交由陆升训练。这些新兵泰半都在中原土生土长,乍然到了蛮荒之地酷热之中,难免有了畏惧躲懒的心思。眼见得训练教头是个相貌清俊、白净和善的年轻人,皆是生了几分轻慢之心,不料第一日陆升便下令要众人背上辎重行李,全副武装在烈日下急行军四十里。 命令一下,全营哗然,便有几人愤愤不平叫嚷起来,只道陆升这是故意磋磨众人。 陆升却扬眉一笑,应道:“说得不错,尔等即入军营,自然要多受磋磨。” 行伍中更是有人愤然道:“背负行李盔甲三十余斤,烈日之下急行军四十里,陆司马若是自己也做不到,凭什么压迫兵士!” 竟当真有人连连附和。 若是依照规矩,军中喧哗者,每人当受军棍二十。这些人却不畏处罚、公然冒险反抗,不是欺他年轻,就是有人指使。陆升心中火起,却面沉似水,冷冰冰笑起来,“既然如此,若是我能做到又如何?” 陆升虽然这月余勤修不辍,然而他许是天生体质有异旁人,日日受烈日暴晒却也不曾黑多少,肌肤不过是白皙如玉变作了浅褐的麦色,比起旁人来,尚可称作白净了。故而众军士只当他是文弱书生入军营,难免生出些不忿。 此时听他口出狂言,顿时就有些错愕,劝慰者有之,不忍者有之,然而仍有些人却是指望看他中途不支倒地,颜面无存的。 陆升也不管众人如何想,只命副官备下全套盔甲与行李,他身为行军司马,盔甲却是比普通士兵更为厚实全面,自然也更重了几斤,全穿戴妥当后,又背上了硕大的行李背囊,立在新兵行伍前,喝道:“全军听令,行军以两个时辰为限,逾时者罚十军棍,逾时超半刻者罚二十军棍,超一刻者罚三十军棍,往后以此类推。出发!” 五百士兵轰然应是,踏着满地黄沙冲出大门。 前十里路,尚且有人等候看好戏,再十里路,因烈日高悬,人人汗流浃背,背负的行囊更是犹若泰山压顶,压得腿也直不起来,渐渐再无人关心旁人,只咬牙忍着酷暑疲累前行。 第三十里路,已有些新兵不支倒地,趴在路旁沙柳林中喘气,陆升也只命他们彼此照应,前行的速度竟半点不减缓。 到了第四十里路时,一马当先在最前方的,便只有陆升同另外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军士。只是二人周身热气四溢,也无暇交谈,陆升只赞赏看他一眼,这人生得是典型的中原人模样,容貌方正,气度从容镇定,先前也时常搀扶同僚,助他们一臂之力,颇有领袖的潜质。陆升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抵达目的地的军营时,陆升将背囊一放,随即站在军营门口,命营中卫兵开始计时。 陆陆续续便有新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却无人敢多置喙,一则疲累酷热,二则,望着陆升的眼神中,却已多了几份敬佩之意。 两个时辰一到,陆升便命两个小校挨个记录,林林总总倒有四十余人领了军棍。出发前叫嚣得最厉害的一名军士,竟还任职了个小小的十夫长,如今却是抵达军营最迟的一人,足足迟了半个时辰,两刻钟,便要累积罚五十军棍。那人却不服,被押下去时大吼道:“我乃江州刺史的内侄冯元刚,区区一个司马安敢罚我!” 陆升只道:“军令如山,你迟了就该罚。拉他下去。” 一旁的小校低声道:“陆司马,五十军棍下去,只怕要重伤,如今营中正是缺人之际……” 陆升笑道:“言之有理。” 他叫住了拖冯元刚的两名军士,那冯元刚顿时趾高气昂起来,不料不等他开口说出“算你识相”四字,陆升又道:“今日先罚三十军棍,休养两日后,再罚剩下的二十军棍。” 伤上加罚,这还不如一口气打完了事,两旁士兵自然有看不惯冯元刚嚣张的,此时便各自低下头去忍笑不语,冯元刚又惊又怒,却仍是被拖了下去,不过多时,痛呼嚎叫声就传了过来。 陆升也不管这点小小骚乱,命新兵各自散去歇息修整,顿时一伙年轻人如鸟兽散,冲向河湾边清洗一身汗臭。他这才转身看向同他一道抵达的年轻军士,那人正在营帐前悉心收拾行囊,见陆升走近,忙起身行礼道:“见过陆司马。” 陆升便问他姓名,那青年肃容回禀道:“在下郭骞,字伯擎,山阳人氏,家中是……军户。” 陆升愣了一愣,又笑起来,只道:“我观你行军带人颇有章程,原来是家学渊博。” 那青年苦笑道:“陆司马谬赞了。” 陆升正色道:“郭骞,你不必过分自谦,以你的才能,建功立业,不在话下,莫要辜负了世代从军的家风。我大晋朝的安国侯、镇国侯、平国侯,哪一个不是马背上杀出来的功勋。” 郭骞笔直望着陆升双眼,不觉间面上的自嘲轻慢消散无踪,眼神愈发亮起来,忙抱拳道:“谢陆司马提点!” 陆升又勉励几句,眼见得天色已晚,这才策马回了谢府――如今却是叫陆府了。 他甫一进门,就见若蝶若晴几个丫头皱眉捂住鼻子,他也知道自己一日奔波,满身都是臭汗,遂去了后院梳洗换衣,又泡了阵温泉,这才拖着满身酸痛的身躯去寻谢。 谢却回来得比他更晚,回来时只见陆升赤着上身坐在炭炉前烤一条羊腿。那羊腿用十余种香料精心腌制过,穿在铁钎上,正滋滋冒着油,滴落在炭火上时,便散发出诱人食欲的肉香。陆升见他回来,忙取一柄短刀割了几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嫩肉,放在白瓷碟里给谢抵去,笑道:“阿回来了,快来尝尝烤肉。” 谢也不客气,坐在陆升身旁,同他分享一个食碟,那羊腿是半岁的小羊,肉质细嫩,肥瘦适中,火烤之后半点不觉油腻,只剩膏脂香气渗入肉中,入口鲜美香滑得好似要融化在喉头。 陆升劳累一天正饿得慌,竟顾不上同谢说话,一口酸奶酒一口烤羊肉,待吃饱喝足时,只觉疲倦尽散,竟高兴得唱起歌来。 谢难得见他兴致高昂,但笑不语,命人撤了炭炉宴席,送来温冷凉茶,就连瓜果也不许上,叫陆升喝茶消火。泡凉茶的青蒿、夏枯草是陆远夫妇特意托人送来的,解暑除蒸,唯恐陆升远离家乡,水土不服。 随后才问道:“何事高兴成这样?” 陆升遂将今日操练的林林总总同谢说了一番,又冷哼道:“井底之蛙,看不起小爷,当初恩师教练时,要我每日百里行军,区区四十里算得了什么?明日再叫他们跑四十里,跑上四五日后,再加二十里。迟早有一日,也加到百里。” 谢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抱阳,你这般用心良苦,也不知有几人明白。” 不管搏击布阵,先迫着这些新兵将脚力练出来,进可强行军而不疲倦,无论追击敌寇、迁移作战都能抢到先机。再不济,若是兵败时逃跑,也要多几分逃生的机会。只是于军中而言,未战而先言败,却是十分忌讳的事,陆升自然不能明说,而行止之间,却为这五百人考虑得十分周全,谢便对这善心的青年更多几分怜惜。 陆升咳嗽一声,转而又提起了郭骞来。 郭骞生自军户,陆升先前,从未曾接触过军户。 大晋朝人分三六九等,上等自然是皇亲国戚、高门士族,如谢、司马愈;其次便是寒门庶民,如陆升沈伦,包括如地主、富商巨贾、手工匠、金、银、盐户、滂民等 恋耽美 分卷阅读5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户。然而尚有许多人,其身份却是“贱口”,如屯田户、佃户、军户、奴婢等。 陆升出身于良家子聚集的羽林卫,难免就动了恻隐之心,见郭骞自卑拘束,便勉励了几句。如今同谢说起来,仍是不禁叹道:“我看那郭骞颇有大将之风,是可造之材,若只限于出身,就只能做个下级军士,却是可惜了。” 谢却沉下脸来,皱眉问道:“你竟拿安国、镇国、平国三侯同他相提并论?” 陆升只觉他这话问得十分刺耳,也皱着眉回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何就不能相提并论?” 谢道:“若想要军中安定,当要诸军各安其命,对部属赏罚分明即可,往后莫再多费唇舌,安心练兵,以备大战。” 陆升不免冷笑起来:“险些忘了,谢公子也是侯府出身,莫非觉着区区贱民奢望万户侯,冒犯了公子?” 谢闻言,也冷下脸来,却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陆升便腾身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二人不欢而散,谢却哭笑不得起来。 许是往日里对他宠溺得太过,这小子竟愈发脾气大了。 第六十三章 侠客行(二) 陆升前脚才迈出门去,后脚尚留在门里,不禁却后悔了,气势全泄。 只是事到临头,却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屋外,垂头丧气立在廊下。 往南可出府与同僚会晤,往东能练剑骑射,往西去正可瞧瞧葡萄园里的葡萄又熟了几分,往北去又能折瓜摘杏,然而陆升却仍是迈不出步子,只觉无处可去。 不过几息功夫,就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有人一语不发,静静伫立在他身侧,负手而立,仰头赏月,一面漫不经心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陆郎睹月思何人?” 陆升板着脸道:“月弯如勾,有刻薄之相,思的自然是刻薄人。” 谢莞尔,叹道:“刻薄人做刻薄事,自然苛待于你,何必思他想他,不如忘个干净。” 陆升转头横他一眼,迈步走出回廊,穿过丛丛盛开的香花绿草,朝着府外走去。西域夜凉如水,若松抱着两件披风追上来送给两位公子,谢的披风是靛蓝锦缎绣着玄蟒,陆升的披风是深赤锦缎绣着大鹏。夜风轻抚,送来阵阵花香,前院荷塘里盛开着三两株红莲,在夜色中好似团团火焰,颇有自得其乐的姿势。 陆升停在荷塘边,不禁又忆起了那首莲子歌,低声道:“田田荷塘叶,叠叠落花荫。若是多种几株,倒也热闹。” 谢便转头道:“若松,明日命人自江南多带几株红莲,移植到这池中。” 若松跟在二人身后几步开外,恭声应了喏。 陆升叮嘱道:“也不拘红莲白莲,挑些莲子结得多、藕节生得壮的。” 若松略略抬头,迟疑道:“抱阳公子的意思是……” 陆升道:“能吃的最好。” 若松却仍是迟疑道:“若是只顾着生藕,花就长得……” 谢道:“花长得如何倒无关紧要,只管挑藕节可口、莲子青嫩的便是。” 若松终究年轻,愕然望了谢许久,眼见得谢皱起眉来了,才慌忙拱手应道:“小的明白,定不负公子所托。” 陆升又转头望着起伏水波上的碧绿莲叶,叹道:“这时节,正好做荷叶糯米鸡。” 谢又道:“若松,吩咐厨上,明日准备两只荷叶糯米鸡。” 若松自然忙不迭应下,便告退走开了。 陆升不禁生出几分赧然,“何必非要我说什么就吃什么。” 谢道:“既然如此,就不必准备了。若松。” 陆升忙道:“等等!既然说了何必反悔,若松,去吧。” 若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满脸无辜茫然看看陆升,又望望谢,谢方才笑道:“还不快去?” 待那小厮走远了,陆升这才尴尬摸摸鼻翼,顺着荷塘边蜿蜒小路,继续朝着门外走去,迈出大门,走出后巷,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分,西域都护府又是往来的交通重地,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热闹非凡。 只是今日却似乎分外热闹了些,男男女女衣着奇异鲜亮,或在鬓发间、手腕上、或在衣襟上别着朵鲜花。花色却不一而足,有人别着清香四溢的洁白栀子花,也有人别着浅金色龙胆花、亦或金银交错的忍冬花、绛紫色的九重葛等等,姹紫嫣红、斑斓绚丽,在灯笼火把映照下眩迷双眼。 十字街口的集市上,有江湖艺人卖艺,有商铺摊贩林立,售卖胭脂水粉、果脯蜜饯、羊肉串鸡蛋糕各色杂物小食。行人中穿插着杏黄衣鸡冠帽的番僧、玄青衣托钵赤足的游方密宗僧、羽扇纶巾的道士、锦绣长袍虬髯及胸的波斯商人,再辅以天南地北口音的叫卖声、男女欢歌吟唱声、皮鼓琴筝的喧嚣声更是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派喜乐祥和的繁荣景象。 竟分毫看不出强敌环伺的危难困窘,就连乞丐们也捧着难得一见的烧饼馒头,露出几分满足神色。 陆升初见边城这副景象,一时间也顾不得同谢说话,只四处好奇张望,突然听闻一个稚嫩清亮的女童嗓音扬声道:“公子公子,你要买朵什么花?” 陆升循声低头,便见到面前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女童,穿着葛布做的褐色窄袖胡服,手提个几同半个身躯等大的花篮,脑袋一左一右顶着两团小发髻,正直勾勾仰头望着他,吴侬软语,格外动听,又问了一遍道:“公子公子,你要买朵什么花?” 陆升只需稍加留意,就发现来往行人,无论男女老幼,多少都佩着朵鲜花的,他蹲了下来,与那女童两眼平视,笑问道:“这花可是有什么讲究?” 那女童脆生生道:“自然是有讲究的,今日是莳花天女诞辰日,若是配着鲜花,就能得到天女赐福。莳花天女是为佛祖侍弄花草的珈蓝国公主,天下百花都受天女庇护。” 她将略显沉重的花篮放在地上,一朵一朵同陆升解释道:“栀子花去晦,保你不生病痛;龙胆花延寿,保你长命百岁;金忍冬招财、银忍冬纳福;这九重葛嘛……自然是招姻缘的,保夫妻琴瑟和谐、恩爱长久。一朵花只要十文钱。”她许是觉着收得贵了,又忙补充道:“是为了给天女供奉,所以比往日里……贵些。” 陆升听她小小年纪,却说得头头是道,便笑道:“既然如此,就……”他正沉吟要挑哪一朵,却听谢在一旁不紧不慢说道:“就全要了。” 那小女童惊喜交加,瞪大眼道:“公子、公子当真全要了?” 陆升转头瞪他,谢却只略略侧头使个眼色,隔着数尺跟随在后的若霞便心领神会,带着若竹若霜上前,同那小女童数清楚花朵数量,又索性将篮子也一道买了下来。 那小女童手里攥着块碎银,喜得连连朝谢道谢,陆升见她孤身一人,四周却有些诡异视线投射了过来,就说道:“稚子怀金,只怕不安全,阿,不如我们送她回去。”说完他便转而问道:“小娘子,你姓什么,家住哪里?” 那小女童卖光了花,正心头雀跃,笑嘻嘻应道:“我不是小娘子,我姓花,小名唤做铃铛,我和娘亲住在耳子巷。” 耳子巷泰半居住的是自中原随军迁移而来的劳工与贫苦百姓,或是家破人亡、或是日子难以为继,只是孱弱得不足以从军,便自告奋勇随军迁移而来,依附军队做些杂务、苦力维生。更有甚者,亦有女子混迹其中,以卖身维生。 陆升对这小女童愈发怜惜,转头道:“阿,不如送送她。” 谢皱眉,本想说一句“派若竹送她足矣”,却终究迟疑稍许,应了下来。若霞送来装满鲜花的竹篮,他提在手里,伸向陆升面前,冷道:“提上。” 身后跟着一众侍从侍卫他不支使,非要陆升来提这竹篮,分明是故意为难他。 陆升瞪着那满篮子万紫千红,心中虽有不满,然而忆起先前才同谢发过脾气,只得哀叹道这公子哥儿当真气量狭小,就为一点小事也要如此计较。 陆升又转而念道,他如今升任行军司马,手下有五百新兵,要有大将之风,不能同谢一般见识。 遂认命接过竹篮,提在手中,才对那名唤铃铛的小女童笑道:“我们送你回去。” 铃铛手持重金,正在忐忑不安,唯恐回程路上被人夺了去,又见这二人衣着华贵,哪里生得出半点戒心,急忙点头,笑嘻嘻应道:“那……谢谢两位公子!” 陆升笑道:“铃铛,带路。” 铃铛大声应是,引着众人往回程路上走去。一路上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随,却先后见到陆升腰间的佩剑、谢冷冽的视线,只得收起一点小心思,往人群里龟缩了回去。 陆升提着花篮,清香馥郁缠身,心情也舒朗了几分,他将鲜花分给了若霞等人,就连铃铛也分得了一朵消除百病的栀子花,插在发髻团里,娇俏可爱得很。 待他分完鲜花,却见到谢沉着脸瞪他,陆升便取了一朵龙胆花,笑道:“阿不必求财求福,又不用担忧病痛,那便求个长命百……” 他尚未说完,只觉披风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却是铃铛自花篮里取了两串色泽艳丽的九重葛,扬声道:“公子公子,娘亲说了,昭华年龄的好男儿,莫要错过了好姻缘,要佩九重葛。” 陆升不觉顿了顿,只得笑道:“言之有理。” 他接过九重葛花串,再看谢时,却发觉这公子哥儿不知为何嘴角弯了起来,笑道:“还不给为……兄佩上。” 陆升只得将两串九重葛分别挂在谢同自己披风的扣子上,如今放眼看去,这一群人中,却唯独只有他和谢佩的是九重葛,绛紫色泽浓艳夺目,即使在二人靛青、深赤色披风上也丝毫不逊色,这二人又生得格外高挑俊挺,一路上竟惹来路人纷纷注目,倒叫陆升不自在起来。 一路上偶尔有人乞讨,陆升施舍铜钱时,也随手赠花一朵,不料谢却再度阴沉了脸色,陆升见状,便低声劝道:“阿,不过是几朵花,便是全带了回去,几日便枯萎了,倒不如送了人,大家都快活。” 谢冷笑道:“大家快活,我不快活。” 陆升嗫嚅了片刻,方才道:“是我的不是,我原不该随意处置你的花,阿,不如……我折成银子赔偿你?” 谢也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陆升讪讪抚摸自己脸颊,茫然道:“莫非……要双倍赔偿不成?” 谢半个字也不愿同他多说,只转头行路,更是同陆升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若霜牵着铃铛在前头领路,陆升提着花篮,不知所措跟在谢身后,好在若霞跟了上来,小声道:“抱阳公子误会了,我家公子哪里就计较这些。” 陆升一想,谢名下有三千户食邑,虽然不如石崇王恺那般骄奢淫逸,过得衣食无忧却绰绰有余,他乃高门贵族出身,目下无尘,陆升这般同他算几十个铜钱,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升不由得暗自叹气,果然士族寒门之间,如隔鸿沟天堑。他只得低声谢过若霞,又加快步伐跟上谢,笑道:“辽西营外有条石头河,河中有红鲤鱼,通体火红耀眼,我改日捉几条送你。” 谢神色稍缓,才道:“善 恋耽美 分卷阅读5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红莲映清波,锦鲤戏碧荷,倒也……” 陆升却又说道:“放进荷塘里,养肥了好做醋鱼吃。” 谢顿了一顿,只觉满腔愤懑俱化作了无奈,叹道:“……那便做成醋鱼吃。” 待一行人抵达耳子巷口时,铃铛已经同若霜十分亲昵,更是絮絮叨叨将家中事说了大半。原来铃铛的父亲是个佃户,却不幸感染时疫,不治身亡了。铃铛便随娘亲回了外祖家中。 然而外祖家中亦是困苦,她娘亲不忍连累父母,索性跟随从军的弟弟,随军来了西域都护府,来了尚不足半月。 陆升心中一动,那三千新兵抵达亦不足半月,莫非…… 正思忖时,却见铃铛突然提着裙摆朝巷口一名扛着木柴的高大男子跑去,一面欢声叫道:“舅舅!” 那男子先是望着铃铛满脸堆笑,待见到了跟随在后的陆升时,满脸笑容顿时化作畏惧惊恐,颤声道:“陆、陆司马?” 第六十四章 侠客行(三) 军营有令,全军扎住,不得随意出营。 眼前这身形昂藏的青年正是郭骞,他身为新兵,本应勤奋练饷,安守营中,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紧急事态,却是要请到陆升的手令才可出营。如今却被陆升抓个正着,轻则严刑拷打,重则……只怕要杀头示众。 也难怪郭骞乍见陆升便面色惨白,然而惊慌失措也不过短短数息功夫,郭骞便镇定下来,将肩头木柴卸下,认命一般跪在地上,低头恭声道:“见过陆司马。” 铃铛止住脚步,左右望望,便急忙提着裙摆,跟随郭骞跪在地上,姿势规规矩矩,许是察觉到舅舅神色异样,预感大祸临头,肩头便难以克制地轻颤,就连发团中的栀子花也跟随微微颤抖起来。 陆升只稍稍一惊,旋即露出柔和笑容道:“不必多礼,这位壮士,你身强体健,只随军做些劳役,未免可惜了。不如来辽西营投军,既能报效朝廷,又能领份军饷,供养家眷。” 郭骞错愕抬头,呆愣望着陆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又皱起眉来,只沉着脸在一旁观望不语。 陆升仍是笑道:“投军自然有所考校,届时却半点不会容情,你要竭尽全力。” 郭骞立时俯身下去,感激不尽道:“谢陆司马给草民机会!” 铃铛自然亦步亦趋,跟着叩头道:“谢……陆……”她不懂军中职位,后面一句便含混了过去。 陆升又勉励几句,将铃铛交托给郭骞,便转身走向谢,望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却心中焦急,只得轻轻握住谢手臂,低声道:“……先回府再说。” 谢道:“那人就是你口中的军户?” 陆升深吸口气,不答反道:“阿……” 窄巷深处却骤然炸开一声惊叫:“杀人了――” 在暗沉夜里,这一声惊呼分外刺耳。 陆升眼神一凛,立时转身朝着呼声传来处拔足奔去,谢才一抬手,却也随之望向了惊叫声响起的方向,眉头一挑,旋即改了主意,身形一闪,也往那杂乱破旧的小巷深处冲了进去。 郭骞却迟疑片刻,急忙抱起铃铛,先将外甥女送回家中,这才急匆匆往惊呼响起处赶去。 陆升最先抵达,那耳子巷窄小而崎岖,往深处更是盘根错节,犹如蛛网迷宫一般,房屋破旧,更有些房屋四壁透风,连住的人也没有,故而黑沉沉看不清楚,只嗅到浓烈血腥气味扑面而来,隐约见到半扇破门掩映的无人小院中,浓墨重彩般泼溅着满地深色痕迹,超过十条人影一动不动,散乱匍匐在地上。 另有一人连滚带爬正背离小院逃走,只是惊吓太过,手足无力、瑟瑟发抖,接连几次起身都再度摔倒,徒劳在地上乱蹬。 陆升一把将他拽起来,喝问道:“出了何事?” 那少年却只顾惊恐挣扎,不觉间有个小小的物事自怀中掉落在地上,滚进杂草碎石当中,这两人竟无一人察觉到。 陆升只觉握住的手臂瘦弱不堪,竟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挣得惊天动地、哭得涕泗横流,磕磕碰碰得说不出话来。他问不出前因后果,索性将那少年提到街巷对面的墙根下,再摸出个火折子点燃,往院门里侧一照。院中乍然望去,就好似满地铺着红毯一般,鲜血淋漓,正顺着残破石阶,蜿蜒如溪流,拾阶而下,一颗一颗血珠仿佛珊瑚珠子滴落在自台阶缝隙中茁壮生长的蒲草上。 异常阴冷的气息乍然袭来,陆升不假思索拔剑、格挡、反击,一气呵成,那黑影为避开悬壶锋芒,不得不连连后退十几步,正踩到了那瘦弱少年的腿上,那少年又惨呼起来,却只发出半声声响,落在地上的火折子映照出他瞪大的双眼中,惊恐万状的神色渐渐涣散,刺目鲜血从头顶划过额头,成股流淌过面颊。 白衣僧人自尸身头顶轻巧拔出金刚杵,任由其倒地,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金刚杵尖端的血迹,阴冷视线落在陆升手中的剑刃上,突然神情狰狞,喝问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潜入我净业宗重地,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悬壶?” 一面喝问,一面足下发力一蹬,欺身而上,金刚杵挥舞成金芒闪现的光网,迫得陆升不得不左支右挡,只剩招架之力,狼狈道:“鬼叶!你好大的胆子,竟潜入我西域都护府杀人!” 那僧人正是鬼叶,他对陆升的呵斥充耳不闻,攻势却是凌厉万分,陆升拼尽全力,才能挡下来,好在他察觉鬼叶有所顾忌,并不敢持着金刚杵同悬壶硬碰硬对上,每每剑刃过处,金刚杵便要避让稍许,变招朝下一处袭击而去,一面笑道:“不过几个下三滥的盗贼,也值得军爷说道,小僧替贵府铲除罪犯,可是连悬赏都没有收。” 陆升才能借着这避让的机会,一口气同鬼叶过了三招,便察觉眼前这僧人的动作,竟好似又加快了几分,黑暗之中,他已有些赶不上对方速度。 就在此时,一柄黑色剑刃无声无息刺来,好似融入夜色中一般,好在鬼叶见机得快,立时收了攻势,足底一蹬,头往后仰,金刚杵却狠狠砸在森冷锋刃上,顿时二人如遭雷殛,各自弹开了。鬼叶竟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旋即望向来敌,细长眉毛皱起来,冷笑宛若修罗在世,魔神降临,“什么人,趁人不备,痛下杀手,非君子所为。” 谢长袖垂下,唯有一截剑尖露出披风外,却站姿风雅,气定神闲得好似方才不过提笔匀了匀墨,写了几个字,含笑道:“有客自远方来,仓促相迎,招待不周,请贵客体谅。” 鬼叶哼笑道:“你们中原人,个顶个的虚伪造作,令人作呕,却杀也杀不干净,倒叫人犯愁。” 陆升自手腕到手臂酸麻颤抖,险些连悬壶也握不住,然则如今有了援手,他也信心暴涨,往前迈了半步,沉声道:“鬼叶,你三番两次擅闯国境,莫非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今日定要将你留下来。” 鬼叶这才将视线转向陆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在阴阴笑起来,“月余不见,你这小东西倒有长足进步,能挡下我三招。年纪虽然大了点,却是个可造之材,倒不如随我回净业宗,让哥哥我悉心调|教几年,保你难逢敌手,想杀谁就能杀谁,想留谁,自然也能留谁。” 不等陆升开口,身旁一阵风声掠过,靛蓝披风被谢随手一抛,犹若夜枭展翼飞空,落在地上。谢无声无息、迅捷如电,手中黑刃宛若黑色闪电,朝着鬼叶胸腹侧挑而上,锋芒毕露的森冷剑气眼看就要将目标切开巨大伤口。 旋即却响起巨大爆裂声,金刚杵同黑刃剑短兵相接,伴随巨响火光四溢,犹若飓风的冲击力往四面八方撞击开来,竟撞得几截破墙轰然倒地,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屋顿时塌陷成瓦砾堆。 陆升一时间寻不到支撑物固定身形,也被冲得连连朝后踉跄几步,后背径直撞进某人怀中。那人下意识将陆升抱住,惶惑道:“陆、陆司马?” 却是郭骞也匆匆赶来了。 陆升忙站直,反手抓住郭骞手臂,怒道:“你来做什么!” 郭骞道:“我来帮忙。” 陆升皱眉道:“莫要添乱,此事你不必插手,至于私自外出……明日回营再同你算账。” 郭骞听他语调虽然严厉,心中却升起一股暖流,若陆升当真要重罚,先前就不会替他遮掩,只得应道:“是,陆司马要当心。” 二人不过短短说了两句,谢同鬼叶已经过了数十招,招招致命、快如鬼魅,叫人眼花缭乱,只见虚影朦胧,却根本追不上动作。郭骞虽是贱民出身,却终究自幼受父亲指点,身手在同乡之中也是拔尖的,如今见了那二人,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中原内外,却还是有高人的。一时间心潮澎湃,竟忍不住往前迈了两步,陆升忙喝道:“郭骞!” 郭骞方才回神,只觉阴冷刺骨的杀气扑面而来,顿时跌坐地上,手掌被割破一道巨大伤口,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竟顺着伤口往手心肉里钻。郭骞骇得大叫一声,连连甩手,甩了半晌才察觉陆升正蹲在他跟前,神色古怪,他才察觉自己失态,讪讪收回手来,半个掌心被割开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却并无什么往里钻的怪物。 陆升借着火折子光芒替他草草上药,远处已隐隐闪现火光,更有守城兵呼喝声传来,陆升道:“你快走,若被认出来,我也保不了你。” 郭骞自然知晓厉害,他忙一点头,转身跑进黑暗之中。 因妹妹郭雪带着外甥女住在耳子巷中,郭骞隔三差五就会溜出军营,前来探望二人,做些砍柴挑水的力气活。故而对这四通八达繁复诡异的巷道十分熟悉,郭骞七拐八绕,便远远离了骚乱中心,也不曾遇到任何人。 然而他却跌跌撞撞闯进一间破屋中,死死握住剧痛的左臂,面容狰狞扭曲。也不知是中毒亦或时疫,先前的伤口如今好似火烧一般剧痛,更自伤口到手臂仿佛筋肉摧折,痛得这坚韧汉子也险些压不住惨呼。 绝不可……死在这里。 郭骞只死死咬住手臂强忍,周身汗出如浆,却已连动一动也没有力气,眼前如走马灯般连番浮现父母弟妹的面容,最后却化作那年轻的行军司马,白皙清俊的面容被烈日炙烤得发红,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坚毅,浮现出温柔笑意,将宏伟壮丽的美梦与野望注入他心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骞,豪杰出乱世,你如何能甘心一世做个低阶的军官,碌碌无为,泯然于众生?” 至于最后那几句究竟是陆升说的还是他压抑心底已久的不甘愿,郭骞在昏迷前,却已经分不清楚了。 守城兵赶到前,谢同鬼叶却都已经停了手,先前激斗,也是不分胜负,如今各自站在一截墙壁上彼此对峙。 鬼叶咬着金刚杵一头,吃吃笑道:“不错,不错,你真厉害。若是有机会,我愿同你打个十天十夜。” 谢缓缓收了他那柄非金非石的玄黑短剑,只沉声道:“第七日可分胜负,过了第七日,便不必浪费时日。” 鬼叶道:“你这人,当真小气。那可造之材不让给我便罢了,多同我练几日拳脚也不肯。” 谢 恋耽美 分卷阅读6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同他纠缠,只问道:“还打不打?” 鬼叶却连连摇头,也将金刚杵插回腰间,对谢陆升两手合十,肃容道:“不打了,那东西已经逃了,打了也白打。小僧告辞。” 陆升才道:“站住――” 鬼叶只冲他阴冷笑笑,说道:“小哥,我喜欢你。你可要勤加修炼,下次多同我过几招。若是炼得不好,小僧就捉你回净业宗,烤熟了献祭。” 随即转身遁走,那雪白僧衣飞快兔起鹘落,竟在房屋顶上如履平地,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谢也自墙头跳下来,沉声道:“拦不住他,让他去罢。” 若是连谢也拦不住,只怕天下就无人能挡住了。 陆升垂头丧气,一张脸板得犹如冰块,周围却传来刀剑铿锵的声音,一名男子大喝道:“杀人的恶徒,哪……哪里逃!” 第六十五章 侠客行(四) 在陆升同谢周围,好似潮水般涌出一堆守城卫兵,将二人团团包围。陆升右手抖得厉害,换左手摸腰间,却发现出府时匆忙,未曾带着腰牌,只好对为首的中年将官拱手道:“大人莫要误会,在下辽西营行军司马陆升,这位谢公子……是我朋友。我们也是听见呼救声才赶来的,杀人凶手已经逃了。” 那中年将官虽然同陆升兵刃相向,却在火把照耀下,见到了这二人衣着华贵,那一言不发的公子更是气度雍容矜贵,是个神仙样的人物,他不知此人来头,却不敢怠慢,便命部属收了兵刃,也不问陆升腰牌,便拱手回礼道:“不敢、不敢,陆司马,卑职乃都护卫队长杨充,陆司马和谢公子急公好义,杨某先行谢过。” 杨充的幕僚已快速检视过尸首,前来禀报道:“杨大人,连赵轩德在内,合计二十七人,全数毙命。” 杨充闻言,却露出半欣慰半懊恼的神色来,叹道:“可惜没一个活口。” 他见陆升神色凝重,反倒笑起来,安抚道:“陆司马不必担忧,这赵轩德是西域都护府内一伙盗贼的头子,这群盗贼作奸犯科,心狠手辣,下手时屠尽受害者全家,恶行昭著,早在悬赏捉拿的名单之内,前几日竟胆大包天,连那揭罗宗行寺的法器也盗了,如今也算……死有余辜。只可惜偷盗的财物却都不知去向。” 陆升道:“辛苦杨大人。” 杨充笑道:“不敢当,分内职责罢了。” 他见谢不爱开口,也不去自讨没趣,只对陆升献了点殷勤,询问清楚了杀人逃逸者的形貌,得知是净业宗的人之后,却有些不以为然笑道:“净业宗?陆司马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净业宗传闻以杀戮为修行之道,为正统佛门不齿,百年前便已销声匿迹了。倒有许多宵小借着净业宗名头唬人,只怕那和尚也是信口开河。” 陆升也不置可否,只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杀人现场俱被杨充的部属接管,因是贫民窟杀人,死的也尽是些盗贼小偷之流,故而杨充也并没有多少去追查凶手的意向,更对陆升谢二人毕恭毕敬,随意盘问几句就予以放行了。 陆升临走前回头扫了一眼,却见自那破旧宅院中搬运出的尸首中,倒有几个都同在他眼前被鬼叶杀害的少年一般身量,甚至更瘦小几分,他略有不忍,转身走回杨充身边,取出价值约莫八|九十两银的金锞子,悄悄放在杨充手中,低声道:“还请杨大人费心,将这些人好生安葬。” 杨充虽然望着金子心动,却仍是咬咬牙,反手推了回去,摇头道:“陆司马,实不相瞒,如今世道都不太平,都护府尚且依赖那揭罗僧兵守城,这许多尸首也无处可葬……俱是草席一裹,抛去乱葬岗了事。杨某也……有心无力。” 大晋奉行厚葬,两相对比,这些穷苦人家却愈发可怜了。陆升仍是将金锞子塞进杨充手中,“那就……烦请杨大人差人买几口薄棺,烧点上路的香火钱,剩下的……请诸位兄弟喝杯水酒,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这些守城兵士过得也是困苦,都护府更时常拖欠俸银,二十余口薄棺、一些香烛纸钱花费不足十两,剩余的众人分一分,倒也是一笔小财,若是再匀一匀,刘家老三娶媳妇的钱也有了。杨充体恤部下,索性收了下来,道声谢:“陆司马有心了。” 陆升这才道别,追上了先行离去的谢,茫然道:“阿,你怎么又生气了?” 谢大步走出窄巷,一面冷笑道:“我为何不能生气?” 陆升紧追几步,眼珠一转,急忙扯住谢的手腕,那人便停了下来,竟也不曾将他甩开。陆升这才松了口气,他同谢认识至今,多少有些心得,谢若是有十分的怒气,此刻早就不见了人影,过后也要冷淡数日,短则三五日,长则难以预计; 若是七八分的怒气,便是追上去拉住手,也要被他甩开。 若是如现在这般,一拉就肯停下来,那约莫只有四五分怒气,还是肯听陆升说话的。 巷道中暗沉无光,也不见有行人往来,陆升胆子便大了几分,自背后将谢抱了个满怀。 怀里人后背竟有些许僵硬,更叫陆升心头暗笑,他往日被谢抱在怀中时,也是心头忐忑,不觉间僵硬起来,如今看来,谢同他是一般的忐忑。陆升便愈发觉出些喜悦,将头埋在谢披风之中,柔声唤道:“阿,我明白了。你气我在你面前有所隐瞒……是阿误会了。” 他见谢一言不发,只得又续道:“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如何是好?我本待回府之后,再同你原原本本,说郭骞的事,决不敢有半分隐瞒。” 谢却道:“大庭广众之下,夫人投怀送抱,为夫如何是好?” 陆升顿时满面通红,将他松开了。谢这次倒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陆升放下心来,只瞪他一眼,也大步往外走去,不过多时,二人便离开了耳子巷,若霞等人便迎了上来,首先却笑嘻嘻将花篮往陆升手里送。 谢却又道:“替抱阳公子提着,严修为何不在?” 若松忙接过了花篮,回到:“严修昨日捉到只硕大的鼠……咳,吃、吃太多、撑坏了肚子。” 谢冷笑道:“既然如此,饿他三天。” 仆从恭声应喏,一行人这才回了府中。 谢一路上也同陆升说清了前因后果,虽然一半是推测,同事实也相去不远。 那伙盗贼自那揭罗宗盗出来的,只怕不是寻常法器,更有甚者,说不定就是鬼叶委托这伙盗贼负责盗取,只是得手之后,反被委托人杀人灭口,夺走了宝物。然而想不到宝物未曾取走,却横生枝节,半路杀出个陆升。 陆升喜忧参半,先问道:“为何那揭罗宗毫无动静?”又问道:“阿,你如何知晓鬼叶不曾取走宝物?” 谢道:“你也听见他说了,那东西逃了。” 陆升惊道:“会逃?竟然是个活物!” 谢迈入厢房的脚步停了停,只不置可否应了一声,便再往屋内走去。陆升正满腔疑问,也不曾生疑,跟随谢迈入厢房,亦步亦趋他身后絮絮叨叨追问道:“阿阿,那究竟是个什么活物?能劳动鬼叶不惜杀人灭口也要夺走,只怕非同小可。日光为何竟没有半点……动……静……” 动静二字才出口,陆升突然手腕一紧,只觉蛮力传来,将他拽得身不由己,踉跄转身,仰面跌入床铺之中。谢将他手腕高举过头压入软绵绵的被褥中,居高临下俯瞰,神色高深莫测,竟看不出喜怒,只捏着陆升下颚,缓慢道:“先有沈伦、云烨、百里霄、姬冲、杨雄,后有郭骞、鬼叶、日光、铃铛,抱阳,你心中未免装了太多人。” 陆升哭笑不得,作势挣了一下见他不肯松手,只得在原处不动,苦笑道:“铃铛只有十岁,阿你不讲道理。” 谢倒不同他讲道理,只道:“及笄就能嫁人,穷苦人家女儿嫁得早,算来只须等三、四年光阴,你就能娶个娇怯怯的小妻子,岂非美事一桩?” 陆升皱眉道:“好端端的,我为何就要娶她?” 谢改捏为抚,时而捏捏陆升耳垂,时而以指尖描摹下颚弧度,时而顺着颈侧血脉来回抚摸,一面仍是煞有介事念叨,“既然不肯娶铃铛,莫非是看上铃铛她舅舅了?那郭骞倒是个壮实的汉子,一身铁肉贲张有力,稍加锻炼,就能在战场发威,搏点功名,轻而易举。” 陆升脱口而出:“他哪里及得上你?” 谢眼神里柔情渐生,只是背着烛火,陆升却看不清楚,反倒满腔烦恼,犯愁这公子哥儿怎的愈发喜怒无常、难以揣测,连哄也难哄了。 他眼中带笑,口中却愈发冷漠,又道:“如此看来,抱阳是看上日光还是鬼叶了?” 陆升恨不得一脚将这人踹翻到地上,不料才一抬脚,谢便欺身而上,卡在他两腿之间,二人合拥姿势亲昵暧昧,凑近时鼻端气息交缠,陆升才堪堪升起的一腔怒火顿时泄得无影无踪,只任凭谢将他拥在怀中,耳鬓厮磨,叹道:“阿,总这般一派胡言,你到底又气什么?” 谢道:“阿阳,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陆升语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过来许久,才转头道:“什、什么阿阳……” 谢道:“我是阿,你自然是阿阳。阿阳,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陆升只得道:“是、是,挚友。” 谢冷笑道:“你若只当我是挚友,方才为何主动抱了上来?” 陆升慌张道:“我、我怕你一气之下走了。” 谢今日却好像不打算放过他了,言辞神色,愈发咄咄逼人,又追问道:“原来挚友生气,你就肯投怀送抱?沈伦生气时,你可曾抱过他?云烨若是生气,你打算如何抱住他?若是……那日光郭骞之流也生气了,莫非你挨个投怀送抱不成?” 陆升大怒,腰腿共同用力,要将谢自身上摆脱下去,谢却贴得愈发紧了,火热滚烫的硬物突然紧压在腿根,陆升察觉那物的真面目时,顿时又全身僵直,又羞又怒,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谢却低笑出声,低头舔了舔他柔软耳廓,低声道:“我替你说了,阿阳分明只肯抱阿的,阿这般颠倒黑白污蔑阿阳一片真心,打死也不足泄愤。” 陆升扭头躲闪,却也不辩解,只闷声道:“你先……松开。” 谢道:“阿阳,你喜欢我。” 陆升呆愣片刻,只觉先前的心乱如麻,顿时被这一句话醍醐灌顶,满腔茫然都变得清晰起来,心中便只剩下两句话。 一句谓之:原来如此。 一句谓之:果然如此。 谢见他一张脸纠结得皱成了苦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压着青年活力十足的身躯,克制满腔欲||念,在他眉梢眼角轻轻一吻,才伸手勾住他腰身,陆升却突然又往后一躲,慌慌张张道:“我、我自然喜欢阿,也、也喜欢……师兄弟,喜欢兄嫂!所以、所以,我也早有打算,往后各自成亲,若都生男或生女,就结为兄弟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就……若是阿不嫌弃,就同我结个亲家!” 谢脸色微沉,却不知陆升为何这般嘴硬,只一语不发听他絮絮叨叨。 陆升却已自儿女亲家扯到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6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年名震建邺的青楼头牌碎玉公子身上:“挚友方能一生一世,总好过碎玉公子那般费尽心思,徒劳无益。” 谢冷笑道:“原来陆公子早就是道上人,连碎玉公子也见过了。” 陆升慌忙摇头,连道:“我、我不曾见过,不、有幸见过一面而已,绝无旁的私情!” 谢沉吟不语,陆升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开口,生怕又一言不合触怒了谢。 不料谢却突然笑起来,松手后撤,低声道:“抱阳言之有理,我也该……娶亲了。” 陆升乍然听谢提起这件事来,分明是他一力促成的,如今却半点听不出喜悦,只有心酸苦涩,竟任凭谢松手,却独自躺在床上发呆。 呆了许久,才失魂落魄起身,回了自己房中。 只是被这一打岔,却连正事也忘记同谢商议了,他烦恼许久,突然怒气陡升,暗道:他都肯成亲了,我又何必再为他烦恼。 遂径直去了书房,取了笔墨,将今夜遇到鬼叶之事,同谢的推测一并写了封书信,拟定明日寻个机会,将信交给日光。 谢却也在写信,不过只写了寥寥数语,便下令道:“若竹,将信送回建邺,交托给毕方。另外,命两个可靠的人手,去打听一下,那位碎玉公子,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巨细靡遗,通通禀报上来。” 若竹应喏,两手接过信,绑在自己腰带上,随即身形模糊,化作一只信鸽,扑棱棱飞出了窗户。 翌日清晨开始,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新兵操练却仍是照常进行,跑完四十里路,人人俱化作泥里打滚的落汤鸡,只是陆升昨日才发了威,今日仍是背着比旁人更重几斤的行囊,当先抵达了目的地,故而竟无一人敢抱怨。 郭骞倒也乖觉,只字不提昨夜风波,行军时倒更勤奋了几分,一路上搀扶友军,更帮两名瘦弱的同袍背了半路包,却也仅仅落后陆升十几步路,便步入了营地。 陆升看郭骞抵达时神态轻松,若是再多用些功,要超过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他不禁对这男子更刮目相看。 待操练完毕,陆升先回营帐中简单沐浴一番,换了湿透的内外衣衫,只穿着宽松柔软的青灰长袍,这才坐下来翻看副官送上来的报文,不过多时,帐外便传来郭骞的声音,陆升道:“进来。” 帘帐一撩,郭骞披散一头长发,穿着简单黑衫,大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在陆升面前,低头道:“陆大人,卑职前来领罚。” 陆升放下文书和兔毫笔,抬头笑道:“郭骞,你来得正好。伙夫煮了姜汤,就罚你往全军各处送去。” 郭骞心头酸涩纠结,抬头时眼中更有泪花闪烁,哽咽道:“陆大人……” 他自从军以来,因性格耿直,不善言辞,接连得罪上司,接连辗转数个军营,最终被派遣到这最为凶险苦寒之地来,只当要受尽磋磨刁难,然而他身为贱口军户,莫说只是小小的刁难,纵使上司派他上阵杀敌,再夺了他的军功据为己有,他也毫无办法。本以为一生无望,只能就此苦熬几十年,不料竟遇到了陆升这样的上司,貌似严厉,却处处体恤下属,如今见众人淋了大雨,还特意命火头军煮姜汤驱寒。 而郭骞昨夜的遭遇,更是一场转折,叫他愈发立下雄心壮志,要做出一番大事来。 陆升笑道:“你也是个十夫长,领兵的头目,好端端的哭什么,快去,若是等姜汤凉了还不曾送完,自己去领十军棍。” 郭骞抹了一把脸,行礼道:“卑职领命!” 郭骞忙碌了半日,与火头军一道将姜汤送往各营不提。 陆升下了卯,忆起昨夜的风波,顿时意兴阑珊,不想回府。 他取出信函,拿在手中,纠结了片刻,却只是唤了传令兵来,命他将密信送往一处茶楼。那处茶楼是日光预先同他提过的联络处,只是迄今为止,陆升从不曾用过。 随后便仍是冒着蒙蒙细雨,策马回了府中。 厨上果然依照前夜谢的吩咐,准备了两只香气四溢的荷叶糯米鸡,盛在竹篾编制的笼屉中,荷叶、糯米清香渗入鸡肉中,鸡油也顺势渗入糯米中,使得米粒颗颗晶莹分明,软糯弹牙、爽脆生津、令人胃口大开,原来糯米中混合着剁得同米粒一般大小的藕丁和少量的梅子肉,比例也是配得恰到好处,既保留了糯米的香软口感,又添加了一份脆嫩可口的嚼劲。 包裹在糯米中的块块鸡肉却也有着毫不逊色的美味,用酱油上过色的肉质红棕诱人,色泽油亮,软硬适中,越嚼越有滋味。陆升也不同谢置气了,饶有兴致问道:“这是什么鸡肉,滋味好得很。” 若霞笑道:“这是在西域草原散养的白羽珍珠鸡,每日里同牛羊牧犬追逐,食的是草原上的草籽蚁虫,性情凶猛好斗,肉质也格外地紧致香浓,我家公子特意挑选的,抱阳公子果然喜欢。” 陆升愣了愣,躲躲闪闪不敢多看,借故提起酒壶给谢倒酒,笑道:“阿有心了。” 谢也不置可否,只端起酒盏饮下,若晴这时却匆匆赶来,福了福身,禀报道:“……阿腾来了。” 陆升放下酒盏,茫然问道:“谁来了?” 谢却已站起身来,往房外走去,形色间竟有些匆忙。 陆升往窗外看去,却见到个白衣的娇俏少年扑向谢,谢也一反常态,竟包容接住了,那少年便无骨一般黏在谢身边,抱住他手臂不放,十分碍眼。陆升不禁攥紧了手里的酒杯,怒目瞪向窗外。 谢竟好似察觉了一般,有意无意往窗口处扫一眼,突然露出格外柔情缱绻的笑容,宠溺般搂住那少年肩头,领着他头也不回往后院走去。 缫簧脆响,陆升回过神来,才察觉黑瓷的酒盏被他捏得碎了。 若霞垂下眼睑,一言不发上前为他清理碎瓷片,只是溅在衣摆上的水渍却是无法了,只得低声问道:“抱阳公子,要不要换身衣服?” 陆升喃喃道:“正该如此,若是留了痕迹,换一身就是了……” 若霞听他语调苦涩,说的只怕不是衣服,却也不便接口,见陆升不再动筷,就命人送上绿茶,陆升食不甘味,却强撑着坐了半刻,这才离席而去。 谢自然留意到陆升在房中怒瞪的视线,反倒愈发放肆了。他搂着那少年,一转念去的不是书房,而是卧房之中。 才迈入房中,那少年便身形模糊,化作了一道白光,摇头摆尾将一封信送到谢手中。 谢收了信,轻轻抚摸那白光疑似头部的位置,略一展袖,那白光便顺从没入袖口纹路当中。 谢这才展信查阅,建邺留下的亲信行动十分迅速,不过一日功夫便传来了详尽报告,只是谢却越是往下看,眉宇间皱得却越深了。 碎玉公子,年方十六,尚在襁褓中时,就被秦玉馆馆主捡回收养,自然不是为了做善事。 而这少年郎长大后也不负所望,生得美貌无双、雌雄难辨,身段妖娆,琴棋书画礼乐骑射无一不精,一时间京城中无论男女,皆被碎玉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待其年满十六岁时,成为其首位入幕之宾者,赫然便是彭城王世子司马愈。 而司马愈迷恋他至深,如今二人浓情蜜意,正是分外欢好之际。 陆升正是在碎玉公子初次承欢司马愈的第二日,前去见了碎玉一面。 至于他去见碎玉后,两人说了什么,自然也被查得清清楚楚。陆升只问了他一句:“他对你可好?” 碎玉乃是风月场的老手,一句话出口都要转十几次心思,便误将陆升当做是司马愈派来试探的,所以面色惨白,楚楚可怜地自床榻上撑起上半身,语调哀婉,其意却坚决,只道:“奴家能得世子青睐,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虽是疼到骨子里……也甘之如饴。” 碎玉自然知晓司马愈的喜好,回答的时候便投其所好,将原本三分疼痛七分爽利的事,说成了十成十的酷刑折磨,更扮演了个失魂落魄、不能自已的情痴。 他这做派固然对了司马愈的胃口,却将陆升吓得脸色惨白,据说当夜离开秦玉馆时,魂不守舍,险些冲撞了贵人。 谢收拢信函时,忽然听见木门一声巨响,竟然是陆升一脚踹开大门,进来捉||奸了。 陆升气势汹汹而来,却见拨步床帘帐勾得好端端的,谢独自立在靠墙的博古架前,正将一封信往架上的盒子里放,回头时目光了然,好似已经洞察一切。 房中除了谢,并无旁人在。 陆升仍是瞪着谢,怒道:“人呢?” 谢沉下脸,冷眼扫他,冷笑道:“陆功曹这是查案?不问擅闯倒是轻车熟路得很。” 陆升皱眉道:“阿,你莫要执迷不悟,我是……为你好。” 谢仍是冷道:“闺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我一不曾强迫民男,二不曾霸占人||妻,挚友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陆升被戳中软肋,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从头到脚凉得透顶。只是、只是他昨夜才同谢划清界限,今日谢就另觅新欢,这也……太快了些,叫他情何以堪? 然而谢眼下的所作所为,却当真同他,半分干系也没有。 陆升又是惶然又是委屈,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谢却冷淡道:“陆功曹还有何贵干?” 陆升喃喃道:“我……我……” 谢道:“若是没有旁的事,功曹请回。” 陆升道:“我现在是……行军司马……” 谢皱眉道:“陆司马请回。” 陆升却觉得脚下有千钧重,迈不开脚步,心中更是万分委屈,苦涩得好似吞下了三斤黄连。 谢见他垂着头,神色凄楚,好似眨眼就会哭出来,终于克制不住勾起嘴角,却仍是冷淡道:“陆司马恋恋不舍,还想留下来三人赴会不……” 他话音未落,陆升已经勃然大怒,一拳狠狠砸在谢面颊上。 谢也想不到他突然爆发,竟被不偏不倚砸中了,身形踉跄两步,撞在博古架上,一丝鲜血缓缓涌出嘴角,顺着莹白如玉的下颚,蜿蜒流淌下来。 第六十六章 侠客行(五) 谢满口血腥,不等他开口,陆升已攥住他衣襟再怒斥道:“如今多事之秋、危机四伏,你不放在心上也罢了,总要留点自保之力,二十余年苦练的功力,怎能说舍弃就舍弃!” 饶是精明如谢,这次也当真糊涂了,望着陆升那痛心疾首的眼神,终究露出茫然神色,追问道:“舍弃?如何就……舍弃了?” 陆升却当谢执迷不悟,一咬牙又道:“你若当真……非要行此道不可,也该等到为你师父完成心愿,起了黄帝陵才是。否则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抵挡强敌?” 谢似有所悟,连脸颊的疼痛也消散了,不动声色问道:“若是往后百事了结,我便能任意寻个人鸳鸯交颈,颠鸾倒凤了不成?” 陆升眉头微皱,又道:“自、自然能!” 谢薄唇一勾,笑道:“抱阳,你但凡说违心话,便会口吃。” 陆升恼羞成怒道:“我、我句句都、都是――” 剩下的字眼,便转瞬淹没在口唇相合当中。 陆升震惊交加,一时间竟忘记了将谢推开,只任凭他手臂环绕过肩背后脑,扣住头颅 恋耽美 分卷阅读6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唇舌缠绵,即霸道又狂热,卷缠得他舌根隐痛,仿佛恨不能将他吞吃入腹一般。火热交融中,他尝到谢口中传来的血腥滋味,却好似开到荼蘼的浓艳花香,愈发催人神魂沉迷。 陆升抬手放在谢肩头,作势欲退,谢却勾住他腰身,猛然一旋,轰然一声,将他压在博古架上,唇齿稍稍偏移又再度胶合,辗转反侧,仿佛要自口中将他的精气榨取干净。 就宛若欲||海潮生,陆升渐渐腿也软了腰也抖了,背靠着博古架便朝下滑去,谢粗鲁抓住他一侧臀肉往上一提,又迫近半步,膝盖挤开两腿,硬生生将他禁锢在身躯同博古架之间。 陆升吃痛,不免皱眉闷哼起来,徒劳挣了挣,却连脚也险些够不到地面。面前这人不由分说将他压制,他便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砧板上一块鱼肉,正被人肆意揉搓打量,估算从何处下刀,他却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缠绵了不知多少时候,陆升神智昏沉,那人咬肿了唇,又连绵落吻,自眼睑面容吻到颈侧,随即扩散至□□出来的肩头胸膛,陆升被剥开衣衫时,突然间心头巨震,再度抓住谢的肩膀,竭尽全力将他推开。 谢顺势不过稍稍离开不足半尺,却仍是在近处仔细看他,二人呼吸一般的火热,令陆升好似坠入火炉之中,从头到脚烧得旺盛,肌肤便渐渐泛起动人红色。他却深吸口气,压制自心底深处涌上的悸动心潮,咬牙道:“阿,不、不可……” 谢却突然笑出声来,腾出手抚了抚陆升水光氤氲的绯红眼角,低声道:“抱元阳,归气海,守精神,明心性,十年小成疗伤,二十年大成续命。一朝功成,天地广阔。一朝破阳,前功尽弃。” 陆升气息急促,听他侃侃而谈,顿时怒道:“你既然能逐字逐句背出《灵王静元法》,为何就非要前功尽弃?” 谢不紧不慢自他面颊轻抚到胸前,拇指按压住一侧凸起,打磨一般画圈,勾唇笑道:“望文生义、不求甚解,你倒有理了。” 陆升一面握住谢手腕,强忍着指腹摩挲带来的酥||痒刺||激,一面躲避二人火热肌肤贴合厮磨,正应接不暇时,便只觉谢说法愈发高深莫测,他脑中迷糊,只得断断续续道:“我、哪里……看错了?” 《灵王静元法》,正是当初谢许诺,传他疗伤玄术时所送的秘籍,书中图文并茂,讲解得深入浅出,十分简明易懂。所以陆升看过背下,便循规蹈矩每日修炼行气,却从不曾同谢探讨过。 如今谢反倒说他不求甚解,陆升不禁又惊又怒又悔,扣住谢肩头,曲腿便踹在他胯骨上,怒道:“你又诓我!” 谢反倒顺着他踢脚踹的势头,扣住陆升脚踝,令他形成了两腿环过自己腰身的姿势,便顺势将他抱了起来,不过走了几步,便自博古架转移到拨步床边,笑意同欲||念交织成网,一把扯开了陆升的腰带,一面柔声道:“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抱阳,倒叫你误会了。只是为夫半点不曾诓过你。” 《灵王静元法》自然是真的,其中也并无半点虚构杜撰。 只不过,这秘籍共分两册,一册名为《灵王静元法》,另一册,却名为《灵王静元法注解》,未尽之处,尽在注解当中。 譬如那“抱元阳,归气海”所说的元阳不可破,实则只是限制在及冠以前。 谢当初只给他秘籍,不给注解,原本是存着几分私心的。 却不曾料到,最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却报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谢低声喟叹,好生同陆升解释了几句,至于这些私心与报应,倒不必叫陆升知晓了。 陆升听完前因后果,面色灰白,好似连眼神也涣散了,喃喃道:“所以、所以不碍事的?” 谢道:“自然是不碍事的。” 陆升又喃喃道:“所以、你先前对我三番五次点火生风……并非是因为本性恶劣,故意欺负我?” 谢叹道:“我在你心中,当真是这般卑劣、以玩弄你为乐的小人?” 陆升不吭声,只眨巴眼纯良看他,分明却是默认了。 谢又好气又好笑,一掌掴在他臀侧,薄怒道:“胡思乱想,为何就不肯说出来?” 陆升吃痛,却垂下头去,失魂落魄道:“如今说出来,才知道是白白担忧了。阿你……不必把那少年藏着,你爱做什么,我也……不必干涉了。” 谢道:“当真不干涉?” 陆升心头沉沉,却仍是垂头丧气道:“不、不干涉了。” 只是他两腿夹着谢腰身,上身被剥得不着寸缕,一溜绯红吻痕自颈侧蔓延到胸前,尽是谢的杰作,又垂着头楚楚可怜,半点不反抗的姿势,哪里是不干涉,分明是邀君入席。 谢虽然动了情,却仍是忍耐下来,又轻轻咬了他的耳廓,低声道:“阿阳,你去见碎玉公子,也是误会了。” 陆升只觉耳廓细密啃噬,又疼又痒,却莫名挑||逗得心底也跟着发痒,一股邪火不知从何发泄,只是呼吸渐渐又粗重起来,竟有点舍不得躲开,只将头垂得更低,险些就埋入谢怀中,闷声问道:“如、如何误会了?” 谢道:“龙阳欢||好,并非人人都是司马愈,更不必人人都做碎玉公子。” 陆升听不懂,谢却仍是存了点坏心思,也不同他明说,只索性将他推倒在床铺之中,俯身压上去。 这一次却半点不容他后退躲闪,就要直捣黄龙。 陆升初时自然疼痛,不觉连嗓音也变了调,心道谢果然骗他,这般十足十的酷刑折磨,分明只有他一人得以乐在其中。自然手足并用要挣脱开来,颤声道:“疼……阿不要……” 谢候了这许久才尝到甜头,哪里容他反抗,自然是钳手压足,一纵身又挺进几分,一面亲吻面颊,一面柔声哄道:“乖了乖,阿阳莫怕,这就不疼了。” 也不知听谢许了几次诺,陆升大汗淋漓,死去活来一般,待得再回过神时,竟当真不疼了。 非但不疼了,更生出些别样的甘美滋味,令他欲罢不能、沉醉其中。 一夜缱绻,春||宵苦短,陆升只记得他疲累沉沉,怎么才闭上眼,这就到了鸡啼时分。 帘帐外,仆从悄声来往,点亮了烛火,陆升便借着烛火回头。谢打着赤膊,长发披散,神色安闲,正将陆升抱在怀中。 往日里同榻而眠,也看过了许多次谢的睡颜,今日看去,却好似分外不同。说开了做开了,反倒放下心头重担一般,陆升长舒口气,坐起身来,顿时腰腿和某要害处犹若针扎火燎,他猝不及防,便疼白了脸色,扶住腰的姿势,几若风烛残年。 一只手随同他一道放在腰间,和缓揉搓,陆升回过头去,却见谢睁开眼睛,随同他手势一道按压穴道,神情间却满是意犹未尽,柔声道:“既然不妥,不如今日就别去营中了。一张一弛,才好应对大战在即。” 陆升顿时后腰僵硬,若是今日留下来,只怕比大战还要凄惨。他忍着疼痛翻身下了床,正色道:“区区一点小伤,不碍事。” 谢似笑非笑看他,陆升被看穿心思,索性面红耳赤地出了门。 许是他心中有鬼的缘故,只觉非但阖府上下的仆从,个个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沿路的行人、军中的将士,也个个喜气洋洋,今日大雨停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高气爽,当真是山河如画人如花,处处都透着喜乐。 只是他终究被折腾得狠了,要害又痛又肿,当日便不再领着新兵急行军四十里,反倒在送众人启程前,笑容满面道:“本官今日心情颇好,诸君也有福利。” 众军士上下大喜过望,接连问道:“什么福利?” 陆升笑道:“今日开始,急行军再加十里。” 刹那间,哀鸿遍野,却无一人反抗,众新兵只得咬着牙背着行囊,踏着滚滚黄沙,开始了一日的艰苦操练。 这一日,又是郭骞一马当先,领着众兵士抵达了营地。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陆升却愈发不愿回府了。 军中杂务繁忙,尚且不用胡思乱想,如今要回府再面对谢,他却只觉头上顶着块烧红的火炭,熨烫得全身肌肤火辣辣疼痛起来。 所谓近乡情怯,莫若如此。 他拖着缰绳,胯||下的战马被扯得一再放缓脚步,颇为不耐烦地鼻孔喷气,时不时刨着地面。然而不管如何磨磨蹭蹭,这段路终究是要走完的。 距离陆府尚远时,身后一辆马车却跟了上来,车窗竹帘卷了起来,便露出谢清冷得一如往常的如玉面容,目光清明,瞅着他冷笑道:“陆司马这是同蚂蚁赛跑?” 陆升纵是有千万种算计,也不曾料到谢会这般对他,一时间又是愕然,又是惊怒,那些沉甸甸的思绪顿时不翼而飞,只狠狠瞪了谢一眼,随即一言不发,甩缰绳踢马腹,喝道:“驾!” 那战马终于得了命令,欢快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地穿过原野和空旷街道,抵达了陆府。 再过了些时候,谢的马车也回来了,若霞笑吟吟迎上来,伺候谢更衣,一面禀报道:“抱阳公子回来时不高兴,见到烤炊饼就高兴了。” 谢失笑,便顺着回廊走到了后院。 后院一块空地上,用石块垒了个简陋的石灶,陆升正打着赤膊,汗流浃背在火前烤炊饼。 那炊饼约一指厚薄、普通圆盘大小,以粗麦粉磨制而成,颜色灰扑扑并不起眼。然而饼上却撒了牛羊奶制的奶酪、辣椒酱、腌肉片、青红椒等配料,灶火熊熊,烤熟了炊饼,烤得奶酪融化,熔岩一般铺陈在炊饼表面,将其余的食材配料包容其中。 烤得面香四溢时,就用几根树枝将炊饼自灶台腔中取出来,陆升火候掌握不好,有些地方便被烤得焦黑,却格外散发出焦香味来。 他兴致勃勃将炊饼放在一旁石台上,拍打掉饼上烤焦的部分,用短刀切开,取出一块时,浓香奶酪牵出长长的丝来,令人垂涎欲滴。 谢便立在不远处,含笑看那青年品味美食。 面饼麦香,配上奶香细腻的奶酪,酸甜可口的红椒,咸香酥脆的腌肉片,又辅以开胃爽辣的辣椒酱,百般滋味在口中交织如一场盛会,既饱腹且美味,十分富有异域情调。 陆升正吃得高兴,眼角瞥到了不远处的身影,他心情颇好,也不同谢计较先前的态度,扬手道:“阿,阿,快来尝尝。” 谢从善如流,走得近了,在石凳上坐下来,陆升便又切了一块,放在谢手中,两眼晶晶亮,笑容满面望着他,“你可曾见过这种炊饼?” 谢咬了一口品尝,赞了几句味道,这才说道:“传闻万里之外,翻山越岭、远渡重洋,曾有一处国家,名为……”他才开口,就见陆升露出失落神色,便顿了顿,转而道:“却不知道名字,这炊饼约莫是同那国家有关。” 陆升兴致又高涨起来,笑道:“阿也有不知道的事!老夫今日心情好,就教给你。这国家名为大秦,这炊饼应是当地人的主食,前汉时传入中原,百年以来,又被当地人增添了许多花样。这般做法若是用在军中,一则简易省事,二则奶酪增添美味、补充体力,倒是个好主 恋耽美 分卷阅读6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 谢含笑听他卖弄学识,却只觉这人眉梢眼角,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叫人越看越爱,待听到他转而提到军中,不觉收敛笑容,肃容道:“陆司马此计可行。” 陆升两眼一亮,又听谢道:“大秦人天生骨骼粗壮,个头力气俱都远胜中原人,在战场上优势巨大。一则是天生如此,二则也同饮食习惯有关。若是令军中士兵也效仿大秦食谱,多多少少能有所增益。抱阳,你当真是想到了个强国利民的好计策。” 陆升赧然道:“阿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谢望着他时,眼神却愈发柔和,陆升这才后知后觉脸红起来。 谢却含笑应道:“正是如此。” 他伸手揽了陆升,指尖却轻轻贴着后背,贴在一处牙印上摩挲,低声道:“我固然高兴,你将我留下的每处烙印都展示于人前,然而这般赤||裸裸的诱惑,却莫要让旁人瞧去了。” 陆升察觉到指腹摩挲处传来的轻微刺痛,哪里不明白谢干的好事,顿时羞窘交迫,转身取了外衫披上,低头道:“你……你莫要再这般过火……改日军中比试,若被人瞧见了……” 谢如今得偿所愿,自然无有不允,对陆升言听计从,起身将他揽入怀中,笑道:“阿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故而当晚又是夤夜缠绵了许久,第二日陆升愈发腰酸背痛,沉着脸暗下决心,决不能再容谢放肆了。 如此周而复始,又过了两个月,除了急行军外,又增加搏击对练、听从号令布阵诸般操练,这三千新兵也自最初的游兵散勇,渐渐磨练出了些军人的气质。 辽西营也终于收到了朝廷传来的命令,要攻打漱玉城。 郭骞因表现出众,已被提拔为百夫长,被派往先锋军。而负责巡营的姬冲等人,如今也得了调令,返回辽西营,与陆升同在中路军中,眼见大军出发在即,谢也知道此事慎重,唯恐陆升生气,不情不愿地禁||欲了。 分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局面,陆升却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安。 只因他两月前就派人给日光送去密信,却时至今日,日光也不曾回复过。 那揭罗宗的僧兵营宁和安然,传闻之中,宗主的病情已然稳定,即位之争化解于无形。 然而倘若果真如此,以日光性情,又怎么会不声不响消失无踪,连密信也不回一封? 陆升固然忧心忡忡,然而战前筹备愈发繁忙,他此生第一次出征,更是紧张忐忑,顾不上关心佛门事宜,至于谢,却也于三日前收到恩师传令,离府之后,至今未归。 时光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出征之日。 第六十七章 侠客行(六) 六月初七,大吉,百无禁忌,王师出征。 统帅镇西军出征的乃是三品伏波将军赵忠,亲率中路大军。左前锋为左骑郎将王猛,率两千人自左路穿过石头河,直取慕兰堡,截断漱玉城与柔然的联络通道。右前锋为中尉刘仁,率两千人自右路包抄,断了漱玉城通往鲜卑的后路。 前锋三千五百人则由赵忠的亲信马成率领,奉命奇袭漱玉城,皆在一日前轻车简行出发了。 曾在陆升麾下受训的五百新兵,有百人左右编入左前锋军中,郭骞也在其中。 待中路军启程后,一路上捷报频传,左右前锋连克多处堡垒,打得鲜卑蛮夷节节败退、大快人心。其中尤以王猛与其两名副将、及一个名唤冯元刚的百夫长格外出类拔萃,接连立下赫赫战功,诛敌寇数百人、甚至捉拿了一名鲜卑头目,连带捷报一道送回了大本营中。 陆升每日行军之余,也能看到军报,王猛终究是前线老将,立下这等战功也是情理之中,然而那冯元刚异军突起,倒叫陆升刮目相看了。当初在陆升手下受训时,这冯元刚偷奸耍滑,并无过人之处,若非郭骞几次施予援手,只怕还要多挨几次军棍。 如今陆升眼里的生力军郭骞全无动静,反倒是这口口声声最爱将“我乃江州刺史的内侄”挂在嘴边的纨绔子弟大发神威,要不是陆升看走了眼,就是其中另有隐情。 正如陆升所料,这其中果然另有隐情。 左前锋出师大捷,赵将军为鼓舞士气,下令阵前论赏。郭骞才出征就立下大功,不但杀敌过百、更一举擒了敌寇之首,威震敌我两军,满心以为这次不是升职就是有金银赏赐,听营尉念到自己名字时,顿时支起耳朵,一颗心砰砰直跳。 营尉高声念道:“南二营百夫长郭骞,诛敌五人,赏纹银一两!” 郭骞如五雷轰顶,愣在当场,那营尉却仍在往后念,一个人的名字陡然钻入他耳中:“南三营百夫长冯元刚,诛敌四十三,擒寇首一人,赏纹银五两,擢升为南三营副营尉。” 王猛论功行赏完毕,诸兵士各自散去,郭骞却仍呆立当场,一颗心中暴烈念头如野火燎原,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固然知晓上司占军功的传统,然而占去一半,他尚留有一半,无非是多费些气力罢了。却想不到王猛贪婪至此,自己占也就算了,还替那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夺了他剩下的军功。 那场战役短兵相接,厮杀异常惨烈。郭骞出生入死、身受重创,诛敌擒首,俱是血汗性命换来的,若非他那夜在耳子巷有奇遇,不但变得力大无穷,所受的伤也能快速痊愈,只怕如今已死在了鲜卑人的乱刀之下。 然而以命相搏,如今就换来赏银一两,他还能靠什么建功立业、封王拜将? 郭骞心如死灰,待同袍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才回过神来,灰白脸色一笑,默不作声回了营。 同袍自然见过他奋勇杀敌的英姿,然而同为军户,除了劝慰开解几句,也别无他法。 到了开饭时,每人不过分得两个炊饼、一碗能照出人影的清汤。 郭骞握着炊饼就去找伙夫质问道:“出征前分明将军有令,每人每三日有一份奶酪腌肉,如今三日了,为何还是两个炊饼?就连肉汤也没了。” 那伙夫生得肥壮,提着汤勺懒洋洋扫他一眼,冷淡道:“上头怎么下令,我就怎么做,你来质问我又有何用?” 郭骞怒道:“这才出征几日,你们就克扣军粮,我们在前线杀敌,吃不饱哪来的力气?若是因此贻误了军机,你如何承担得起!” 那伙夫一把将汤勺扔进面前大铁锅里,哈哈大笑起来:“呸!一个小小的军户口气倒是狂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爷指手画脚?” 郭骞怒从心起,一把扔了炊饼,上前揪住那伙夫的衣襟,正当这时,一个声音振雷般炸响,喝道:“住手!” 却是王猛手下一员名唤羊狩的副将走了过来,郭骞忙道:“羊参将……” 那伙夫早换了嘴脸,噗通一声跪下,慌张道:“羊参将救命!这……这军户不满军中饮食,要来打小人泄愤!求羊参将为小人主持公道!” 这便是活生生的恶人先告状,郭骞哪里转得过弯来,不禁又惊又怒,一张口便愈发说不出话来,只结结巴巴道:“我……不是……” 羊狩脸色一沉,喝道:“拿下。岂能让这等泼赖户乱了军中法度,罚五十军棍。” 郭骞嘶哑声音唤道:“羊参将,请听小人一言!” 那羊狩却已经转身走了。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将郭骞拖去受罚。 饶是郭骞皮粗肉厚、身强体壮,五十军棍实打实地罚下来,也令他后背臀腿血痕斑斑,没有一片好肉。他疼得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却是被关在黑营之中。 郭骞摸了摸后背,伤势果然又痊愈了,只是这半天粒米未进,他难免又饥又渴,嘴唇都干裂得流血,不禁呻|吟一声,撑着泥地,迟缓坐起身来。暗沉中突然又响起一声嗤笑,郭骞转过头去,他如今目力颇佳,定睛细看,就见到一个通身雪衣的和尚,正饶有兴致蹲在一旁,支着下颌打量他。 郭骞道:“你这和尚哪里来的,如何也被关进黑营来了?” 那和尚舔了舔艳红的嘴唇,笑道:“小僧不是关进来的,小僧是特意来见你的。” 郭骞冷哼道:“和尚若是要讲经说法,请恕郭某愚昧,听不懂。” 那和尚又笑道:“小僧从不同人讲经说法,小僧只杀人。” 郭骞立时翻身站起来,摆出防御姿势,瞪着那和尚怒道:“光天化日,你到底何方妖孽,竟敢闯入军营杀人?” 那和尚拍了拍衣角,也跟着站起身来,颈间挂着的雪白佛珠碰撞作响,两手合十对郭骞作了个揖,方才道:“小僧原本是来杀你的,如今改主意了。郭骞,我且问你,那些捉拿你拷打你的军士,联合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为何你却不肯抵抗,反而束手就擒、任凭处置?” 郭骞愕然道:“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我受完罚,自然无事了。” 那和尚呵呵笑起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中原人都是个顶个的奸诈小人,想不到傻起来也傻得厉害。郭骞,你当真以为受完罚就能平安无事?” 郭骞默然,心头沉沉郁结,便不自觉低下头去。 那和尚又道:“你随我来。” 他身形微闪,就走出黑营大门,郭骞急忙跟上,这才发觉守在门口的卫兵竟不见踪影。那和尚身影快若鬼魅,好在郭骞身手也是今非昔比,紧跟在那和尚身后,穿过巡逻守卫,竟朝着王猛所在的中军帐靠近了。郭骞望着那僧人背影,凝神想了半晌,才陡然想起来,这岂非正是他与陆司马在耳子巷中见到的那个杀人凶手?名唤……鬼叶。 郭骞心中巨震,然而如今已到了中军帐,鬼叶做个手势,示意他悄声靠近。郭骞便猫了腰,躲在草丛当中,小心扒开帐篷中间一条缝隙,朝着帐内看去。 中军帐内账中,王猛正同两名参将一道喝酒,冯元刚也赫然陪坐在侧。食案上堆满珍馐美酒、新鲜瓜果,四人觥筹交错,十分畅快。 那冯元刚给王猛殷勤斟酒,谄媚道:“王将军大恩大德,小侄没齿难忘,定要对我叔叔美言几句。” 王猛呵呵笑道:“本将不过举手之劳,贤侄经此一役,立下大功劳,往后前程无量,大有作为啊。” 冯元刚忙又道谢,随即道:“只是,王将军,小侄担心,那个军户只怕不服气。” 羊狩也在席中,接口道:“那军户脾气暴烈,十分难以驯服,今日也被我打了五十军棍。改日若是再闹起来……” 王猛冷笑两手,摸着胡须道:“区区一个军户也值得操心,不妨事,明日本将亲自将他放出黑营,勉励几句。如今战事正兴,这傻大个儿倒有点本事,就容他再嚣张几日,多为我这贤侄攒点军功。他日赵将军大军攻破漱玉城后,再送他上路。” 冯元刚大喜过望,忙又对王猛行了个大礼,哽咽道:“王、王将军,您就是小侄的再生父母!小侄……小侄往后定要为将军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不管那叔侄二人演得如何恩深似海,羊狩又皱眉道:“那傻大个儿力大无穷,若要下手只怕……” 另一员参将是个蓄着山羊须的男子,冷笑道:“这有何难 恋耽美 分卷阅读6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只需以赏赐之名,赏他杯毒酒,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羊狩一愣,王猛却哈哈大笑起来,连道:“好计好计!” 几人举杯庆贺,落在郭骞眼里,却尽是弹冠相庆的小人嘴脸。分明是夏夜凉风,他却觉得通身上下如坠冰窟,心头却再度腾起滔天怒火来。 鬼叶又在一旁低声笑道:“区区一个军户,死了便死了,郭骞,你不杀他们,他们改日就要杀你了。” 郭骞狂吼一声,突然自草丛中站起来,徒手撕开厚实的牛皮帐,朝着王猛等四人冲了进去,冯元刚首当其冲,被郭骞一把抓住面门,朝着结实的食案上狠狠撞下去,脆响之中,顿时脑浆与美酒齐飞,身躯抽搐两下就断了气。 王猛见这大汉神色狰狞,神鬼一般冲杀而来,心中大骇,一面去取剑一面喝道:“有刺――” 郭骞行动快逾闪电,提着铁钵大的拳头朝王猛当面砸下去,生生将鼻梁眼眶砸得凹进头骨之中,咔擦一声,头颅生生往背后折断成了直角,亦是一击毙命,身躯如破麻袋一般软软倒在地上。 羊狩同那山羊须的参将虽然身经百战,也不曾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杀人手段,一时间骇得只敢往营帐外逃跑,郭骞却捡了两把剑,踩着地面猛力一蹬,就追到两人身后,双剑交叉,利落斩下两人头颅,无头躯壳刹不住脚,硬生生冲撞在了闯入营帐中的卫兵身上。 众卫兵也是骇得肝胆欲裂,却仍是强自镇定,提剑拔刀,喝道:“大胆刺客――” 一道惨白身影飞快在前排卫兵面前晃了下,顿时人人面色狰狞,徒劳抓着脖子,颈项上各自露出个血洞,鲜血汩汩如泉涌,一排卫兵便就此丧命。鬼叶这才停手,舔了舔染血的金刚杵,喃喃道:“痛快、痛快,要从哪个开始杀?” 他再度举起金刚杵,郭骞见状却急忙横剑挡住,叮一声震耳刺向中,竟当真将鬼叶挡了下来,又沉声道:“住手,不可滥杀无辜!” 鬼叶讶然扫他一眼,突然又咯咯笑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物:“成、成,小僧暂且停手,郭骞,你待要如何行事?” 郭骞短时间经历遽变,如今好似变了个人,眼神阴鸷,也不知在算计什么,他提起手中三颗头颅,正是王猛同手下两员大将,朝冲杀进来的卫兵喝道:“左骑郎将王猛通敌叛国,克扣军饷,眼下已然伏诛。左前锋由我郭骞暂掌,但有不服者,一律杀无赦!” 众卫兵面面相觑,却仍是放下了手里的兵器。 短短一个时辰,郭骞寻来心腹,拿到兵符掌印,就将这两千兵马纳入掌控之下,又命传令兵用枪挑着王猛的头颅,大声宣传王猛罪状,骑马通传全营。更是不给全军思索时机,下令夤夜行军,直取慕兰堡。 到天亮时分,竟将慕兰堡拿下了。 鬼叶跟在郭骞身边,原本的一点不满早已烟消云散,这郭骞当真是个人物,这番手段决策,岂止大胆,分明是火中取栗的冒险之举,偏生却成功了。 虽然少不了鬼叶在这其中推波助澜,然而郭骞那犹若武神降临的身姿,身先士卒、杀敌无数,通身染血,厉如修罗,才是鼓舞左前锋全军士气高涨、攻克慕兰堡的最大原因。 消息传回本路军时,却引得军中一片哗然,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商议了许久,赵忠只得先将陆升派往慕兰堡,命他牵制住郭骞。 只是郭骞能杀顶头上司,未必就不能杀了前任教官,陆升此去,吉凶未卜。 眼见得漱玉城遥遥在望,陆升却只得领命,带着昔日羽林卫几位同袍,离了大战的队伍,往南面的慕兰堡去了。 第六十八章 侠客行(七) 陆升同几位同袍一路骑马南行,愈往戈壁腹地深入,灌木草丛愈发稀疏,黄沙岩块□□在烈日暴晒下,枯黄草团顺着热风滚动不休。烈日下放眼望去时,四周景象也微微扭曲,蓬草般的灌木丛里潜伏着髭犬土狼,伺机而动。 白昼酷热,入夜骤寒,不过跋涉了两日,除了领路的向导尚且神色自若外,就连素日里最喋喋不休的姬冲如今也萎靡不看,闭上了嘴,大家闺秀一般,在遮阳的帷帽边围上了布帘。严修更是脸色灰败,一面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一面低声喃喃自语。 陆升仔细倾听,这猫妖念的却是“保持人身、保、保持人身……”委实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日清晨,众人就着晨起的清凉匆忙赶路时,向导突然一声惊呼,连滚带爬下了马,转身就往后逃去。陆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少年后颈衣领,喝问道:“出了何事!” 那向导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干瘦黝黑,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如今却满含恐惧,被陆升提拽着,膝盖瑟瑟发抖,只闭上眼,两手胡乱往身后指,颤声道:“佛……佛祖发怒了。” 晨曦渐渐消退,露出黑暗中隐藏的景色,平原万里,四野辽阔,所以目力所及处,便隐隐露出远处,悬在半空的成群人形阴影来。乍然望去,排列得疏疏落落,一路蔓延至望不清的更远处。 虽然不过是隐约轮廓,然而个个人影静默如雕像,便令人生出阴暗不祥的预兆,姬冲在马上伸长脖子张望,极目打量,喃喃道:“什么人在荒原中立了这许多雕像?” 严修却深深嗅了嗅,沉声道:“这些……并非雕像。” 姬冲愕然转头看他,“严兄,隔了这般远,你竟然也能闻出端倪?若不是雕像,莫非是活人不成?” 严修却道:“并非活人,而是死尸。” 他说得平淡沉稳,闻言者却个个察觉阴风掠过,后背骤然一凉。那向导少年更是惊恐叫出声来,手足无力被陆升提在半空,哭得涕泗横流,语无伦次,喃喃念诵经文,又颤声道:“佛祖……佛祖恕罪……佛祖……息怒……” 陆升皱眉问道:“若要抵达慕兰堡,这条可是必经之路?” 那少年哭哭啼啼,却仍是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竟是死活不肯再靠近半步,只反复念道:“佛祖一怒,尸……山血海,千里荒芜。不要去不要去!” 陆升无法,只得抬手一巴掌掴在那少年脸上,喝道:“阿桑,醒醒!” 那少年这才抽抽噎噎安静下来,陆升又不能放他独自离开,索性将他绑起来交给杨雄看守,一行人这才继续赶路,晨光渐亮,距离那片诡异人影也愈近,人间惨象,终于落入众人眼中。 只见荒原中木柱林立,深深埋入地面,笔直指向晨曦微露的青蓝天空,每根木柱上头都绑着一个人,被烈日暴晒得皮开肉绽、又被秃鹫野狼噬咬过,早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唯有自其衣着饰物判断,是聚居西域的杂胡部落,慕兰堡……正是其中之一。 朝阳破开云层,绽开万丈光芒,将这尸身丛林照得纤毫毕现,形似骷髅的头颅或是歪在肩头、或是不知所踪;更有粗葛布破布沾染的发黑血迹、草绳深深勒入枯槁灰白皮肉、骨骼根根错开暴露体外种种残酷景象……若是一人两人也就罢了,这一眼望去,竟有数百人之多,在眼前一字排开,气势非凡。 那名唤阿桑的少年愈发惊恐万状,在马背上拼命挣扎,杨雄无奈,索性一掌将他劈晕了。 姬冲却也同样脸色灰败,翻身下马,蹲在地上一阵干呕,百里霄只得跟在他身旁,低头安抚一般给他揉搓后背。 陆升见人人忙碌,只得同严修使个眼色,二人顺着尸林左右策马奔去,跑了许久,见这尸林布成圆形,却是将慕兰堡团团包围在了其中。 二人折返原地,略一商议,陆升便多少明白了,皱眉道:“这些俱是战败被杀的杂胡军人,也有平民混杂其中,这番布置……只怕是为了示威敌军。” 左前锋营不过两千人,如今大张旗鼓夺了柔然人的慕兰堡,反倒引来四方强敌讨伐,只怕郭骞为了守住慕兰堡就要陷入苦斗之中,故而才用了这等残暴血腥的示威手段…… 只是郭骞其人,勇武而淳厚,又颇有大将之风,若当真振臂一呼,跟随者必众。这等邪佞的计策,只怕是有幕僚从旁建议。郭骞竟然也采纳了,只怕是……别无良策、情势危急。 陆升便皱眉道:“事不宜迟,既然寻不到旁的路,就一鼓作气穿过去。” 姬冲顿时跌坐地上,哭丧脸颤声道:“陆、陆大哥……当真要……” 百里霄将他一把提起来,这才应道:“事不宜迟,这便出发。” 严修取了布巾遮掩口鼻,叹道:“这趟差事当真……辛苦……” 陆升按了按胸口,只觉临行前由赵忠将军亲手所赠的锦囊沉得好似要从衣襟中坠下来,他深吸口气,不顾热浪之中饱含腥臭的味道,也强忍头皮发炸的恐惧,喝道:“出发!” 随即以严修打头阵、陆升随后、杨雄带着阿桑紧跟其后、最后以姬冲、百里霄断后的阵势,众人冲入鬼气森森的尸林之中。那木桩固定毫无规律,仿佛一片密林,众人只得放缓速度,小心前进,唯恐撞到尸身。 视野之中横陈的枝条,却尽是些尸骨残骸,令人生出行走在地狱之中的错觉。 好在是白昼时分,众人一越过尸林,再往前疾行了不足一刻钟,慕兰堡那泥土夯实的灰黄城墙便遥遥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姬冲顿时精神一震,冲到了最前方,大声叹道:“总算到了!” 百里霄同杨雄亦是露出释然神色,陆升却愈发心情沉重起来,只道:“不知前锋营中深浅,万事小心,切勿轻举妄动。” 正商议间,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靠近而来,为首的是个紫棠脸的汉子,穿着小校的军服,眼神凶恶,喝道:“来者何人!” 陆升摘下腰牌,高举过头,扬声道:“我等是赵忠将军派来的使者,要见……郭骞百夫长。”说完就将腰牌抛了过去。 郭骞杀了王猛,接掌左前锋时,仍是恭谦自称百夫长,若非如此,只怕赵忠不顾漱玉城的战事,也要分散人马前来剿灭郭骞。 只是郭骞的行径,终究是阵前叛乱犯上、大逆不道,陆升略有耳闻,赵忠手下的幕僚副将为了郭骞一事争得面红耳赤,要郭骞临危受命、担当防守后方重任,事后论功行赏、论罪处罚一道施予者有之;要肃清行伍、立时出兵征讨者有之。 待陆升等人出发时,尚且毫无定论,唯有赵忠命他前来监视、牵制,陆升也只得见机行事罢了。 那小校接住腰牌,仔细验看过,这才抛回,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陆司马,在下陈安,这边请。” 陆升一行便跟随这列人马,终于进入慕兰堡之中。 一进慕兰堡,便是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沿街只见房屋损毁、地上残留的血迹尚未清洗过,足见曾经历了一场血战。平民格外稀少,却沿街不见任何尸首,想来死者俱被收罗一空,送去了堡外那片尸林之中凑数。 那少年向导阿桑遭遇连番惊吓,如今双目失神,仍处在恍惚之中。陆升于心不忍,等陈安引众人在一处空屋中安置妥当后,他便命杨雄留下妥善照料,这才前往首领府中面见郭骞。 恋耽美 分卷阅读6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这首领府名不副实,不过是在三间木屋外搭了大帐篷,帐篷外又有士兵重重包围,陆升抵达时,守卫上前道:“郭大人有令,只见陆司马一人。” 姬冲手握腰间剑柄,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却立时被陆升喝止,陆升又道:“一人便一人,你们在外头候着。” 严修却不动声色,上前道:“陆司马,卑职……” 陆升心领神会,虽说心中嘀咕何必多此一举,却仍是颔首道:“严修先回驻地守着。” 严修领命告退,行到无人处时,弯腰时身形朦胧,化为虎纹小猫,眨眼就窜进杂草丛生的断墙当中。 陆升随着守卫引路,迈入帐篷当中,还未曾看清楚房中景象,郭骞已大步迈过来,跪在陆升面前,颤声道:“陆司马!竟是你来了。” 陆升道:“郭大人快请起,陆某乃是奉命行事,为赵忠将军送信来的。” 他细细打量郭骞,不过十余日不见,郭骞看似一如既往,陆升却直觉此人已与往日不同。能做出刺杀无能将领、将两千兵马轻易纳入麾下、打败杂胡军队、更竖起尸林吓退敌军的能人,早已同往日里默不作声、只埋头训练、鼓励友军的年轻军士判若两人。 郭骞忐忑不安任陆升打量,低声道:“陆司马请上座。” 陆升便一笑,柔声道:“郭骞,你气色甚好,我便放心了。” 郭骞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他生得高大英伟,眉目方正,一笑便格外亲善,二人各自落了座,陆升才取出信函,却是赵将军下达的委任状,擢升郭骞为行军校尉,统领左前锋营,仍是继续坚守慕兰堡,截断漱玉城与慕兰堡的联络。 陆升任监军,随同督守慕兰堡,同样有指挥兵马的权力。 陆升亦是此刻才看见赵将军信函内容,不禁苦笑起来,赵将军这是派他同郭骞分权来了,然而郭骞斩杀王猛,赢得军中将士敬仰追随,纵是郭骞愿意,全军上下又如何愿意? 故而他正色道:“郭骞,如今要称郭校尉,陆某并无行军打仗的经验,万事仍要以郭校尉为主。” 郭骞忙拱手道:“不敢当……陆司马一日为我的上司,就终生是我的上司。郭骞不敢擅专。难得今日无人来犯,请容在下设宴为陆司马接风洗尘。” 陆升却道:“守城当以粮草为重,接风却不必了。” 郭骞笑道:“不过一杯水酒、几道简陋小菜,断不敢奢靡,还望陆司马莫要嫌弃。” 陆升推却不过,只得留下来,又转告百里霄等人先行回驻地。 郭骞果然言出必行,只奉上简易菜肴,不过是烤鹿肉、面饼、酸奶饼等寻常物事。郭骞饮了两杯酒,却突然放下酒杯,望向陆升,感触良多般叹道:“两月之前,郭某却是万万想不到,竟能有一日同陆司马同席饮酒。” 寒门士族固然不同席,良家子同贱户同样泾渭分明,如今郭骞喜形于色,目光灼灼盯着陆升不放,他也只当郭骞是心中高兴,故而难免有些放肆了,只是微微一笑,随即肃容道:“乱世固然出豪杰,郭骞,只是情势不容乐观,赵将军麾下,仍有幕僚对你的行径多番诟病,忤逆犯上、不可轻饶。” 郭骞心中一动,倾身靠近,握住陆升一只手,颤声道:“谢陆司马肺腑之言,郭某……实乃迫不得已,待此间战事了解,自会向赵将军请罪。” 陆升笑道:“戴罪立功,自然将功补过,郭骞,我敬你一杯。” 二人畅饮长谈一番,只觉彼此又亲近了几分,时近深夜,陆升才离了首领府,返回驻地中。 水酒清淡,陆升也不过只有两分醉意,他同众人见过后,便进入为自己安排的客房中,点亮刺鼻的油灯,取出锦囊来。 锦囊中只有一张薄纸,乃是赵将军亲笔手书的密信,却是下令,若是大战胶着,便辅佐郭骞坚守慕兰堡;然而一旦得胜,就伺机刺杀郭骞,取其首级复命。 陆升不觉蹙眉,又细细将密信看过几遍,见果然并无旁的机密,这才将密信烧得干净,立在灯前凝神沉思,只觉心绪烦乱不堪。 他正在心中迟疑不决,窗口突然一响,也不知是什么物事在外头刮挠木窗,寂静营地之中,便响起了持续而刺耳的刮挠声来。 第六十九章 侠客行(八) 陆升一把抓起悬壶,靠近木窗,随即又听见窗外oo的刮挠声时断时续,其间夹杂着几声隐约猫叫。 他眉头一挑,便木窗推开一条缝,一只虎纹小猫顿时闪身窜了进来,几个轻盈起落,径直自地面跳上椅子,再跳上房中简陋圆桌,端正坐在陆升面前,一根尾巴高高翘起弯曲,圆溜溜的双眼倒映烛火,闪烁着暗金色。 陆升却留意到它嘴里叼着半页纸,约莫是从什么信函上撕扯下来的残片。 那虎纹小猫见陆升靠近,这才低下头,将半页纸放在桌上,用前爪轻轻推了推。 陆升放下悬壶,走近了拿起那残片,是军中常用的牛皮纸,纸质粗糙,却十分牢固,遇水也不易破损。他定睛细看,纸上写了些只言片语,看不出端倪,约莫是什么军师幕僚执笔写的军中记录,这幕僚只怕是卖弄才学,写得一手端丽繁复的古篆,陆升辨识许久,也不过识得寥寥数字,若是用来传递军讯,自然是个障碍,难怪被撕碎了弃之不用。他亦是扔了那半页纸,叹道:“郭骞手下若是有这等不识大体的幕僚,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虎纹小猫慢条斯理舔着爪子,懒洋洋道:“这是郭骞亲笔写所写。” 陆升只一伸手,就抓着后颈皮,将它拎在半空,皱眉道:“严修,此话当真?” 严修任他拎来拎去,四爪缩在腹下绒毛中,尾巴却自然垂下去,看那神色竟格外严肃,喵了一声又道:“自然不敢骗抱阳公子,郭骞写了又写,不满意便全烧了,我费尽心思,才偷……咳取了这半页。” 陆升同它面面相觑,一时间又是满腹疑问。 据他所知,郭骞是不识字的,在辽西营中时,要往山阳老家去信,还是央了一位账房先生代笔。 这一手端严古篆,炉火纯青,又岂会是一个寻常贱民能够习得的? 那虎纹小猫见陆升只沉吟不语,又喵了一声,四爪灵活抱住了陆升的手腕,惬意般将脸贴在他手腕上蹭了蹭,这才说道:“郭骞臭得很。” 陆升任它黏蹭,环过手臂将它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只觉绒毛细软下,柔若无骨的一团,揉搓时格外惹人怜爱,一时间忍不住自它头顶抚摸到身后,一面问道:“我并不曾察觉,莫非又是……妖魔鬼物作祟?” 那小猫将下颌枕在陆升手臂上,眯起眼,喉咙里呼噜作响,一根尾巴也是左右摇晃得惬意十足,任人揉搓了一阵,才回道:“虽然不清楚那鬼物真面目,然而绝非善类,郭骞必定不是中邪、就是附身,恐怕自己……还不曾察觉。然而长此以往……唔,耳朵、耳朵……” 陆升皱眉沉思,一面心不在焉替它挠挠耳朵,又道:“若是鬼物,却要请教大家才可解决,暂且不能轻举妄动,你明日替我送信给谢。” 他又微觉赧然,轻咳一声又道:“此乃……正、正事,只好叨扰你家公子。” 那虎纹小猫却十分善解人意,只眨巴一双金瞳,抬起头朝着陆升喵喵叫了几声,软糯娇俏的小兽呜咽声,同严修全无半点相似,陆升也不知这猫妖是装傻亦或当真到了什么时效,故而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得将小猫放回桌上,烧了那半夜纸,才说道:“养精蓄锐,明日再作计较。” 那小猫便一跃跳到铺着狼皮的柳编藤椅上,团成一团睡下了。 陆升见状,只得洗漱一番后,吹灭灯火,自去安歇。他不过才躺下,藤椅轻轻响动,那小猫却跳下藤椅、跳上床铺,靠着他的小腿团团转了几圈,寻到个舒适姿势,安然躺下了。 一人一猫相安无事,睡到了翌日清晨,陆升朦胧睡意中,察觉脚边一团毛绒物事蹭来滚去,他睁眼看去,却是那小猫睡得皮毛松散、四爪朝天,将棕黄虎纹中透着白毛的肚皮整个袒|露||出来,又往后仰头,抵在他小腿边磨蹭,一面迷糊念道:“唔嗯……有我家公子的味道……” 陆升顿时腾地全身犹若火烧,翻身坐起来,将那小猫抄在手中,几步走到屋边,将它扔出了窗外。 虎纹小猫半睡半醒间被扔出窗外,z好在应变得快,急忙翻过身,稳稳落在院中,茫然喵了几声,见陆升已经将窗户紧闭起来,醒悟一般洗洗头脸、挠挠耳朵,又试探叫了几声,窗边毫无动静,他心知陆升是当真恼了,这才垂头丧气地跑开了。 陆升深知此举不过是迁怒,只是一时间羞窘交集,下意识的举措。 因在军中百事困扰,尚且不曾察觉,如今一算,竟有半月不曾见过谢了。 陆升难免生出了些许思念。 天色一亮,陆升便同百里霄等人见面,唯独不见严修的踪影,姬冲哼道:“严兄一早便出门了,说要四处侦查一番。只是他终究王府侍卫做得多了,竟大摇大摆就去侦查,只需看他一身服色便知晓是外人,谁会在他面前露出端倪?” 堡垒内外诸军虽然防范严修,却不会对一只巴掌大的虎纹小猫多加警惕,更何况严修那小妖,人形时人情练达,兽形时也狡诈得很,交托他做事,自然放心得很。只是此事却不能同面前三人明言,陆升只得笑道:“他在明里查,才好引开视线。” 百里霄亦是眉头一动,沉声问道:“陆大哥,莫非……要将严兄当做诱饵?” 陆升尚未开口,就听门外传来远远一声呼啸,脚步声潮水般涌动,众人皆是面色一沉,忙走出屋中,就见陈安急匆匆进了院门,拱手道:“陆司马,柔然来犯,郭校尉正在调兵,末将奉命来供陆司马差遣。”他神态自然轻松,如话家常,想来早已习惯了,陆升想了一想,便请陈安引路,要去看看战况。 陈安便领众人到了堡垒高铸的土墙上,却见迎战军队一字横在墙下,枪戟如林,郭骞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骏马,越众而出,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磨得闪闪发光的盔甲,手持长柄大刀,刀身青黑沉重,在他手中却是轻灵翻飞,领着一队人马就冲向来敌。 至于来犯的柔然军,约莫千人,个个凶悍如狼,人人喊杀,宛若两道铁流狠狠相撞,鲜血肢体四溅开来。 郭骞更是勇悍无比,犹如武神降临一般,在敌军之中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刀光过处、肢体摧折、性命齐丧,敌军也察觉了这勇将的厉害,派了更多的人马,欲将郭骞包围堵截住,却分毫起不了作用,皆被郭骞斩杀。远处一圈更有弓兵环伺,弓箭瞄准了郭骞,才要射箭时,突然自郭骞的队伍中冲出一名军士,眨眼就闯入了弓兵之中,手中长刀风驰电掣,竟将成百弓兵杀了干净。 那军士带着头盔,身形高挑,缓缓转过身,朝着土墙上遥遥望了一眼,随即又退入大军之中,不见踪影。 陆升在远处看得不甚分明,不觉上前一步,皱眉道:“那是……” 陈安亦是奇道: 恋耽美 分卷阅读6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我军中竟然有这等人物?论功行赏时,当要结识一番。” 陆升见他当真不认识,便不再追问。 因了这一场袭击,我军愈发士气大振,战鼓震耳中,郭骞将柔然蛮夷剿灭了十之七八,剩余的或是投降、或是逃命,都被过去追上一一杀了,竟是根本不留活口。 由开战至终了,不过半个时辰,郭骞一路追杀到目力不及之处,将逃走的蛮夷一道剿灭彻底,跟在他身后的军士便开始打扫战场,这上前尸首自然不能浪费了,有数队人马轮番作业,将其物尽其用,送入尸林之中。 陆升等人亦不便多做停留,便下了墙头,又吩咐陈安,若是郭骞公务一毕,就来知会一声。陈安奉命而去,姬冲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压低声音说道:“陆大哥,这郭骞不是简单人物。” 陆升忆起昨夜严修盗来的半页书文,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此话怎讲?” 姬冲交叉双臂,沉思道:“他使的招式……我约莫曾经见过。” 第七十章 侠客行(九) 陆升足下一滞,却仍是忍耐了少许时候,一路走近小院,待四周人少了,这才拖着姬冲到了一处街角,低声问道:“在哪里见过?” 那街角墙壁稀稀落落,破开几个大洞,能看见墙内荒芜无人的庭院里稀疏种着些蓬草沙柳,四周也是开阔得一目了然,反倒不怕有人偷听。 姬冲见他神色格外严峻,不禁忐忑起来,迟疑道:“我看错了……也未可知。” 陆升道:“不妨事,若是看错了,也不怪你。” 姬冲这才笑嘻嘻道:“陆大哥,你当真莫要怪我……郭骞这招式,倒有几分像是自斧法脱胎而来,我在家中半本旧书上见过。” 所谓大刀阔斧,这两类兵器本就有相通处,若是彼此招式演化,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何郭骞就会了? 陆升又追问道:“是什么书?” 姬冲摇头道:“那书本破旧不堪,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且只有后半本,不知道名字。不过,书页当中画着个刑天,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无名招式,胆敢假托在上古神名之下,我便多看了几眼,故而至今有点印象。” 刑天二字落入陆升耳中,他心中陡然一紧,忙抓住姬冲手臂,喝问道:“此话当真?!” 姬冲被他神色所惊吓,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当真!当真!掉了脑袋还能持盾舞戚、负隅顽抗的,古往今来,天地之间,除了刑天一家,别无分号!” 陆升满腔震惊忧虑皆被他一通胡言乱语逗得散了四五分,他镇定下来,松开姬冲,这才笑道:“你这小子,信口开河,险些被你吓住。” 姬冲赧然摸了摸鼻尖,喃喃辩解道:“我、分明有言在先……” 他尚在不满时,突然自院墙内飞出一块泥块,正正砸在他头上。 气候炎热,这泥块也干燥开裂,一砸在姬冲头上便四分五裂,腾起阵阵灰尘,姬冲猝不及防,又惊又怒,顶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脸,冲上前将那户人家破旧大门踹开,喝道:“什么人……呜……” 自门中再度飞射出无数泥块,砸得姬冲灰头土脸,一身泥灰,急忙狼狈推开,百里霄杨雄急忙跟在陆升身后赶上来,往院中看去,却见那破破烂烂、长满杂草的庭院当中,成排站立着四五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人人衣衫褴褛、消瘦矮小,颧骨高耸,肤色黝黑,手握泥块石头,拿一双双格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瞪着门口众军士。 这几个少年身后,尚有两个约莫同龄的少女,护着三个不过四五岁的小童,身躯分明瑟瑟发抖,眼神却尽是仇恨倔强,针扎一般落在众人身上。这些少年们赤着上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背,腰间围着破烂不堪、满是破洞的灰褐皮裙,赤着的双足上长着厚茧,说不出的贫苦艰辛。 姬冲原本怒不可遏,转身就拔出了长剑,一看清楚院中情景,顿时泄了气,讪讪收回了长剑。 陆升见那群少年又要扔泥块,忙开口道:“几位,稍安勿躁……” 一个个头稍高的少年顿时爆出阵怒喝,说的却是柔然语,随即少年们再度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一面怒吼一面又抡起了泥块,砸将过来。 以陆升为首,堂堂四名羽林卫竟然束手无策,只得狼狈退出院门,杨雄却突然转头,朝着院里说了句话,他说的竟然也是柔然语,那阵雨点般的泥块才算消停下来,杨雄又说了句话,院中小少年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陆升虽然意外,却也只是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杨雄苦笑道:“不过是……骂人罢了。” 陆升道:“你同他们讲,若有为难处,同我们讲便是。” 杨雄便又对着院中说了几句,院中立时回应般响起尖锐嗓音,杨雄素来憨厚,此时竟也露出暴怒神色,脸涨得通红,手握剑柄青筋暴突,眼看就要冲出去,随即却仍是深吸口气,颓然松了手,皱着一双浓眉道:“陆大哥,休要管这等蛮夷,我们走罢。” 陆升见他神情悲愤,不禁追问道:“究竟骂了什么话?” 杨雄却牙关紧咬,两眼通红,一味摇头不语,陆升再问,他竟攥紧了拳头,转身走了。只是背影踉跄狼狈,陆升却是开不了口喝令他站住。 剩余三人面面相觑,愈发不知所措,姬冲叹道:“终究只是蛮夷之后,教化难通、是非不分。陆大哥,不如一走了之。”百里霄自然也应道:“正是、正是,莫要节外生枝。” 陆升自然也知晓,连年征战,百姓过得水深火热,他一己之力不过杯水车薪,然而如今这几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就在眼前,他却难以置之不理,正踌躇间,却听见郭骞自身后问道:“陆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那院中少年们许是因先前得手,胆气愈发旺盛,听见又有人声,立时高声叫骂起来,陆升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能分辨清楚,这同先前骂得杨雄怒发冲冠的是同一句。 郭骞正巧同部下一道走过来,那声怒骂自然也落入耳中,自郭骞到其麾下,人人都露出怒不可遏的神色来。 郭骞冷笑道:“丧家之犬,也敢叫嚣狂言,杀了。” 几名军士应道:“是。”迈步就往院中走去,陆升情急之下喝道:“站住!” 却并无半个人听他号令,他情急之下只得加快步伐,冲到那列军士前头,张开双手横在院门口,再喝道:“郭骞,叫他们住手!” 百里霄同姬冲紧跟而上,同陆升一道拦在院门口,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当真动手,郭骞只得再下令道:“等等。” 陆升看着这高大男子分开众人,一步步走近,往日里那隐忍宽厚的郭百夫不见踪影,眼前这满身暴虐霸道的郭校尉,眼神幽深冷冽,靠近时令人人畏惧,早已同往昔判若两人。陆升不禁忆起那虎纹小猫舔着爪子嫌弃道:“郭骞臭得很,虽然不知是什么鬼物,但绝非善类。”他一颗心愈沉愈深,却也束手无策,只得板着脸同郭骞针锋相对对视。 郭骞走近了,却轻声笑起来,叹道:“陆司马,我同你初见之时,就折服于你的良善宽厚,时至今日,依然心折。然而,陆大人,你可曾听见那几个蛮夷小鬼骂了什么?” 郭骞带来的部下已将这破旧小院团团包围,残破院墙根本挡不住精兵强将,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将院墙拆了也能闯入,这些少年人也知晓自己惹了天大的祸事,或是低声啜泣,或是瑟瑟发抖,唯有领头模样的少年,眼神阴鸷深沉,仍旧咬着牙,恶狠狠瞪着郭骞与四周虎视眈眈的中原军士。 陆升道:“我不懂柔然语,正要请教郭大人。” 郭骞道:“他们口口声声,骂的是两脚羊。” 三字甫一出口,陆升三人固然倒抽一口气,周围军士更是发出低沉隐忍怒火的喘息声,恨得两眼发红,或是默不作声抽出羽箭搭在弓弦上、或是抽出佩刀□□,刀刃相向、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就要将那群幼只四五岁、长亦不过十三四岁的蛮夷之后剁为肉泥。 五胡乱华、中原雕沦,烽火千里、虎狼争鼎,以至万里饿殍、民不聊生。蛮夷不事耕种,闯入中原后大肆掠夺杀人,更有甚者,俘虏中原之人成群豢养,一面行军、一面驱赶,若是粮草耗尽,就杀人而食,故而蛮夷当中,戏称中原人为“两脚羊”。 这“两脚羊”三字,正是中原人心中至深至沉的屈辱与伤痕,纵然是出自童言无忌的少儿之口,也叫当场的众位军士悲愤郁结、难以名状。 就连姬冲也红了眼圈,虽然仍是紧跟陆升挡在门前,却忍不住回头怒骂道:“一群畜生!” 那领头模样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冲了出来,陆升见姬冲作势拔剑,情急之下跨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尚未开口阻止,只觉左手掌缘突然钻心剧痛,竟被那黑瘦少年狠命咬住了。他咬得又狠又深,一双暗绿色眼瞳狠戾瞪着陆升,喉咙中更传出呼噜噜一阵低吼。 陆升固然疼得厉害,此时也难免心头一颤,这般神态举止,倒有九成九如同荒原上走投无路的孤狼,却半分也……不像个人。 郭骞在那少年咬上来时便一个箭步靠近,才一扬起手,陆升却又喝道:“住手!”他只命百里霄协助将那少年手足制住,这才用右手捏着那少年下颚,摸准了穴位轻轻一捏,那少年顿时觉得牙关酸软,再使不出半点咬劲来。 那少年不知他使了什么阴招,难免又惊又怒,却仍然不知惧怕,眼见得陆升撤开手,又扭头狠狠咬下去,陆升及时避开了,却听见他牙齿相叩,发出格外清脆响亮的磕碰声,也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 陆升这才收回手查看,却见掌缘上下各一圈半圆牙印,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来。 郭骞一把握进他的手,声音竟分外阴沉,“陆司马?快来人,上药!” 身后便有一名军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要为陆升止血上药包扎。 陆升拗不过,只得道:“不过皮外伤……” 郭骞却突然抬头,一双眼眸分外黝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他越过陆升身边,一把抓住那少年细瘦如鸭脖的颈项,猛然自百里霄手中扯拽了出来,幸好百里霄松手得快,否则只怕要将那少年颈项直接扯断。 剩余的少年幼童又惊又怒,一面叫喊一面纷纷冲了上来,却被郭骞的部下或捉或提,轻松制住了,虽然陌生的柔然语此起彼伏,却无人再敢重复方才那个词了,唯有凄厉尖叫同哭喊声充斥在院中,悲凉嘈杂,乱成一团。 陆升却愣在原地,望着郭骞嘴角噙着冷笑,轻易将那少年提在半空,五指缓缓收拢,犹如愈收愈紧的绳套缠绕在那少年脖子上。 那少年先前还手足并用挣扎,好似悬在半空的烤鹅,满口鲜血淋漓、既有咬破陆升手掌染上的血,也有一口咬空,震裂牙龈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滴落。随着呼吸不畅,太阳穴鼓起,脸色愈发青灰,既狰狞又凄惨。 郭骞却铁了心要折磨他,拖得十分漫长,那少年渐渐只能举起两只手,徒劳无力地拍打郭骞铁铸般的手臂。 恋耽美 分卷阅读6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陆升心知众将怒火正盛,便任由郭骞折磨这少年,只是眼见得其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劝道:“郭骞,小惩大诫,莫要当真取他性命。” 四周人人正在怒火当口上,便更对陆升阻止的举动生出不满,只不过郭骞对他礼遇有加,无人敢出言不逊,只敢在心中忿忿。 就连百里霄也上前一步,低声道:“陆大哥,这等贱种,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费唇舌。” 姬冲在一旁亦是恨恨道:“杂胡蛮夷,皆如禽兽,死不足惜!” 郭骞却不应声,唯独一双眼愈发幽深黑沉,嘴角反倒微勾起来,好似在愉悦欣赏舞伎歌姬的表演,那少年两眼翻白,口中血沫汩汩涌出,性命危在旦夕。 陆升握住剑鞘,反手敲在郭骞手臂几处穴位上,他用的巧劲,敲得又狠又准,郭骞手臂一酸,不觉松开手指,那少年破布一般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见郭骞露出几分茫然神色,沉声道:“郭骞……” 那魁梧男子却转过头,望着陆升发出意义难明的怒吼,反手抽了把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伴随凌厉破空声,朝陆升当头斩劈而下。 第七十一章 侠客行(十) 这一击变生肘腋,陆升见机却也极快,横过剑鞘格挡,那一击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重重撞来,陆升两手抓紧剑鞘,仍是被撞得连连后退十余步,后背撞在残破院墙上,几块碎砖随之掉落下来。 陆升只觉两手自指尖到手臂钝痛发麻,险些使不出力气,郭骞却不给他留半分喘息机会,再度猛劈而下。陆升堪堪力尽,竟躲闪不开,才升起半分要丧命于此的念头,只觉凛冽风声自耳畔重重擦过。 震耳倒塌声中,烟尘四起,郭骞一刀劈得石墙倒塌,就连夯实过的泥地上也随之裂开一道深长开阔的裂痕。这等怪力,绝非常人,而是……鬼神之力。 那腰刀也禁不住怪力巨震,断为数截,郭骞更是右手衣袖尽碎,露出整条血肉模糊的手臂来。 四周的兵士不曾得到命令,不敢擅动,人人各自手持武器,一队人困住了那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一队人拦住了企图营救陆升的百里霄与姬冲,其余人只是包围在二人四周,迟疑不前。 陆升回过神时,才见到郭骞阴沉的脸近在咫尺,喘息声粗重刺耳,一双眼黝黑无光、深不可测,仿佛要将他拖拽入深渊之中。 那一劈擦肩而过,陆升只不过被余波稍稍震到左肩,并未受到分毫伤害,陆升再度死里逃生,然而面前是郭骞,身后是石墙,竟被堵得走投无路。 郭骞神色狰狞,一时好似惶恐不安,一时有好似愤怒至极,抬起鲜血淋漓的颤抖手指,握住了陆升手臂,嘶哑唤道:“陆……陆……” 陆升心有不忍,应道:“我在。” 郭骞道:“我究竟……” 话音未落,他突然脸色再遽变,松开手踉跄后退,撞上身后一名亲兵,那亲兵忙抬手搀扶,慌张道:“郭――” 郭骞一把抓住那亲兵手臂,狂吼声中,竟硬生生将他手臂扯了下来。 刹那间,鲜血四溅,那亲兵惨呼一声昏死过去,又被郭骞高举过头,朝着院墙狠狠砸下去。顿时七窍流血,血肉同碎砖混杂一道,轰然倒塌。 四周人人自危,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气氛弥漫开来,眼见得心目中的武神骤然发狂,宛若天塌地陷一般,难免令得众人心中混乱仓惶,做不出决断。 郭骞却怒吼道:“闪开!” 陆升也醒悟过来,拔出悬壶喝道:“莫要惊扰郭大人,通通退下!” 就有些下级士官朝着庭院外纷纷撤退开,慌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那几个蛮夷之后,最年幼的小童被撞得摔倒在地,惊慌得大哭出声。百里霄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腋下,另只手拽住正大喊陆大哥的姬冲,也跟随人潮退出了百尺之外。 这边厢乱成一团,却又有一人一骑自城墙边风驰电掣冲了来,远远就扬声喊道:“报――柔然大军来袭!”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惊呼,幕僚与副将面面相觑,郭骞出身贫寒,杀了王猛篡夺左前锋军队,提拔的心腹幕僚泰半都是同样的贫寒出身,平日里以郭骞马首是瞻,尚算井井有条,如今郭骞出事,众人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郭骞却突然狂笑起来,他神色阴寒,露出森白牙齿,狰狞猛兽般笑道:“来得好!点兵歼敌!” 话音才落,他足下一蹬,炮弹般轰然弹了出去,以双足之力,竟跑得比骏马还快,眨眼便化作一个小点。 众将士领命,心头多少松口气,各自散去召集部署应敌,陆升却收了剑,搬开墙砖救人。 那亲兵不幸,已然气绝身亡,野狼般的少年却仍旧一息尚存,陆升忙将他自瓦砾堆中挖出来,取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 姬冲望见了,露出厌恶之色,大步走过来,皱眉道:“陆大哥,为何浪费伤药在这等贱种身上。”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几声尖锐叫声,剩余的少年各自捡了木棍砖块,作势冲过来要救人。 百里霄也追上来,手提长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斩无赦!” 他声若振雷,果真吓得一群少年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只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望向陆升怀中的少年。 陆升又取出腰间的皮制水囊,小心喂那少年喝了几口,那少年尝到清水,顿时贪婪得连喝了数口,倏地睁开眼睛,不过有些许恍惚,随即立刻清醒过来,尖锐盯住了陆升。 他似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敌人所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嘴唇颤抖,唔唔哼了几声,终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待要救人的少年见他醒来,人人欢呼,叫道:“索雷!索雷!”更有人痛哭失声,却也知晓陆升一片善意,纷纷扔了手里的武器,只是怯生生不敢靠近。 陆升却朝门口看去,柔和笑道:“杨雄,正要请你援手。” 杨雄果然去而复返,板着一张脸立在破旧的院门口,听闻陆升呼唤,这才缓慢走近,沉声道:“家父从军二十四年,被柔然军所擒,死于……非命。我与柔然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大哥,你为何要逼我救仇人?” 杨雄素来寡言憨厚,如今难得说了几句,字字掷地有声,语调激动,显是忍无可忍了。 陆升叹息道:“柔然大军自然是仇敌,这几个小孩……还能杀人不成?” 杨雄尚未回话,那少年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杀……我娘……姐姐……” 他说的是中原语,只是发音怪异、结结巴巴,陆升却也听懂了,只抬手轻轻揉他头发,低声道:“莫要怕,我大晋军队是仁义之师、护国之盾,从不滥杀无辜。” 陆升站起身来,只道:“杨雄,我们语言不通,只得姑且仰赖你照料这几人,与姬冲将众人送往军营中。事急从权,莫要推辞。” 杨雄倏地沉下脸,才要抗议,陆升已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臂,压低嗓音低声道:“查探清楚,柔然人的子嗣,为何非要留在慕兰堡中艰难求生?” 杨雄顿时如遭冷水当头淋下,心中微凛,他被私仇蒙蔽,险些误了大事,他急忙收敛心绪,深深吸口气,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陆升这才微微颔首,吩咐姬冲辅佐杨雄、百里霄跟随自己一道往城外去了。 他二人在城中耽搁十分短暂,只比郭骞迟了十余息出发,然而靠近城门时,却见城门开敞,零零落落竟有士兵自门外逃进来,浑身浴血、神色惊恐万状,骇然喊道:“怪……怪物……” 陆升抓住一名士兵,却发现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恶臭刺鼻,自身却不曾受伤,也不知溅满了谁的血。陆升喝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却骇得心神不属,分毫听不进旁人说话,只骇得嗓音变调,尖锐喊道:“怪物!怪物!佛祖饶命、佛祖饶命!” 陆升只得松开他,同百里霄对视一眼,他二人寻不到战马,只得继续发足狂奔,冲出城门。 本应充斥喊杀声与枪戟刀剑撞击声的战场却静得出奇,每隔十余步就有军人、战马的尸首扑倒在地,然而死人却是大晋前锋军居多、兽皮胡服的柔然军偏少。更有甚者,泰半却是头朝着慕兰堡的方向倒伏的,陆升翻看了几具尸首,再根据脚印、血迹判断,这竟似是逃跑回城的中途,重伤不支倒地的。 伤痕宛若被猛兽利爪撕扯开一般。 百里霄皱眉道:“只怕是那郭骞又发作了。” 陆升沉下脸,正是危急关头,严修却不知所踪,他护身的垂水灵花被鬼叶击破后,谢又另送了一枚玉符,只道危急时刻救命所用,除此之外,他所能倚仗的便只有手中的悬壶和苦修的剑术。 如此一想,畏惧尽去,陆升拔出悬壶在手,沉声道:“阿霄,跟上!” 二人又疾行了半柱香时间,绕过一处土丘,便远远望见了尸林,有一道犹若山岳般巨大的人影,耸立于尸林之间,正走来走去忙碌不休。 那人影有寻常三人高,披头散发、虎背熊腰,衣衫被撑得开裂破碎,勉强挂在腰胯上,他正将散落四处的成堆尸首搬动到一处,令得尸首堆积如山。 满眼尸山血海,既有大晋军士,亦有柔然壮汉,虽然生前彼此仇视、不死不休,死后却是你压着我、我靠着他,不分敌我堆叠一处。 那人影又寻来许多粗木棍,一头略略削尖,捅进尸首当中,将其挑在半空,另一头猛掼入乱石滩地面之中,便稳稳地竖了起来。他行事有条不紊,长棍捅进尸首肋骨或是腹腔,俱都稳稳固定在了木棍尖端。 百里霄倒抽一口气,颤声道:“这怪物……杀光了敌我两军的人?” 分明隔着数十丈远,那怪物却好似听见了动静,猛然回头,随即朝着陆升二人冲过来。 陆升只得提剑横胸,一面命百里霄闪开,只是那巨人来得极快,不过眨眼功夫就欺身近前,张开大手朝着百里霄头顶拍下。 陆升飞身上前,提剑往他手臂斩下,厉声喝道:“郭骞!醒过来!” 那巨人顿时一震,右手迟滞了少许,顿时悬壶犹若切入热油当中一边,将他右前臂斩断下来。硕大一段手臂重重跌落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百里霄狼狈躲闪,仍被鲜血淋了满头满脸,那巨人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声,扶住断臂伤口处,两眼狰狞犹若散发黑气,恶狠狠瞪着陆升。 陆升一击得手,半点不敢大意,只是他一次偷袭成功,随即却无处下手,那巨人浑身上下竟没有半丝空隙,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顾虑,只停在原地,喉咙中呼呼发出愤怒粗喘。迟疑了许久,眼中怒气终于消散,颓然跪在地上。 庞然身形亦随之缩小,恢复了郭骞原本的身形,唯独断臂汩汩流血,在泛黄的沙石地上汇聚成血池。 他面色青白,身形摇摇欲坠,颤声道:“陆……大人……我、卑职、我、铸下、大错……” 陆升察觉他通身戾气消散,忙收了悬壶,同百里霄使个眼色,二人上前为他止血疗伤。 郭骞仍是喃喃道:“我……杀了人。” 陆升道:“你是军人,阵前杀敌是天职。” 恋耽美 分卷阅读6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郭骞嘶哑嗓音,又喃喃道:“我、克制不住……眼前有人、就一心欲取其性命,无谓敌我……” 他乍然嗓音变调,大颗眼泪滚滚涌出来,猛然抱住了陆升,哭道:“陆大人、陆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我原本,绝无害人之心,不过是想杀敌建功!” 陆升乍然被他搂紧腰身,触碰处分明是魁梧雄健的身躯,却颤抖得好似狂风中的瑟瑟枯叶,偌大汉子竟如无助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陆升望向远处荒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低头看向眼下,郭骞跪在血泊之中,埋头在陆升胸腹之间,衣衫褴褛、凄凉惶然,长发黏满了鲜血,狼狈得好似丧家之犬。 他抬起手来,轻抚在郭骞脑后,低声叹道:“你这傻子,究竟冲撞了什么鬼怪?追清楚源头,我自会……为你设法破除魔障。” 郭骞对陆升有无限信服心,听他沉静劝慰,便渐渐止住了哭泣,沉声道:“六月初九,我与陆司马在耳子巷……” 一声琴声乍然划破平原,悠悠响起来,这却是西域独有的马头琴,嘹亮悠扬、如泣如诉、又似万马奔腾,在烈日映照下,分外欢快。 郭骞突然变了脸色,猛然将陆升推开,握住右臂断臂处,低声嘶吼起来。 作壁上观的百里霄突然一声惨叫,“啊――”他指着地上半截断臂,此时伤口处长出无数触手般的粉色肉芽,突然腾空而起,同郭骞伤口处的肉芽彼此交缠连接起来。 陆升瞪大双眼,见断臂合拢,一圈伤口眨眼便消失无踪了。 郭骞痛楚难当,嘶吼声好似野兽狂吼,那琴声愈发急促尖锐,仿佛在催促一般,郭骞蜷成一团,身躯又再度开始膨胀巨大。 陆升当机立断,取出悬壶,这次却是刺中郭骞大腿,随即下令道:“阿霄,找出拉琴人。” 百里霄应了一声,立时摘下身后背着的弓箭,一面张弓搭箭,一面凝神细听起来。 郭骞大腿刺痛,膨胀的身躯缩了回去,颓然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陆升套着鹿皮靴的脚踝,仰头嘶声喊道:“陆升……杀……杀了我!” 第七十二章 侠客行(十一) 陆升却不为所动,只提起悬壶,在郭骞手臂上一划,黑血渗出,伤口却转眼就愈合,他只得接连挥剑,在郭骞全身各处划下伤痕,一旦黑血渗出,郭骞那膨胀体型就缩减少许,一旦愈合,便再度开始膨胀。 琴声愈发急促尖锐,好似无形鞭打催促,郭骞面容扭曲狰狞,突然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怒吼道:“陆升!你犹豫什么!” 陆升一剑刺穿他肩头,冷声道:“郭骞,你犯下血债累累,如今想一死了之,哪有那么容易?” 黑血喷薄涌出,沾染在陆升身上,将一身淡青长衫染得斑斓刺目。 郭骞撑着地面跪起来,佝偻着高大身躯,突然反手两指抠进肩头伤口里,将正在愈合的伤口撕扯得愈加极大狰狞,鲜血愈发如泉涌,将衣衫渗得湿透,他却不为所动,只惨笑道:“陆升,抱阳……你总是,心软……” 陆升板起脸看他,却不开口。当是时,百里霄突然松弦,羽箭呼啸穿过长空荒原,朝着沙柳林中激射而去。 琴声骤然停了下来,沙柳林中腾起一道白色身影,轻松扬手,弹开羽箭,随即朝着陆升等人疾驰靠近,百里霄再度张弓射箭,他一手五连流矢曾经威震三军,能避开者,千百人中也难出一二,然而那人身影飘忽,竟次次都避开了,随即在陆升等三人面前,两丈开外站定。 云白僧衣、砗磲佛珠、妖冶阴森的笑容,正是神出鬼没的鬼叶和尚,他左手提着马头琴,右手却提着只虎皮小猫,正正拎着那小猫后颈皮,令得其动弹不得,只能眨巴一双暗金瞳孔,朝着陆升喵喵乱叫一通。 陆升听不懂,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按住郭骞的肩头,将悬壶横在他脖子跟前,冷声道:“果然是你,鬼叶,六月初九那日,你在西域都护府寻什么东西?” 鬼叶咯咯笑起来,半眯眼看着他,眼神尖锐冷冽如尖针,柔声道:“原来你那相好竟不曾透露过半分?” 陆升猝不及防被他调侃,不免耳根微红,旋即却恼怒起来,并非谢不说,而是……诸事繁多,陆升来不及问。 他仍是板着脸,将前因后果一通想,冷道:“你同……谢突然停了争斗,是因为那东西逃了、争也于事无补。故而……那东西彼时未曾逃远,而是附身在郭骞身上了。” 鬼叶放下马头琴,仍是拎着虎纹小猫,寻了块突出岩石坐下,竟取出一条牛筋绞的绳索,慢条斯理将它捆起来,一面却又笑道:“非也。” 陆升微愣,他自信此事猜得虽不中亦不远,如今被鬼叶否定,自然有些错愕,不禁问道:“此话怎讲?” 鬼叶捆好了虎纹小猫,将它扔在脚边,这才笑吟吟道:“非是附身,而是寄生。” 他一指郭骞,此时郭骞身形巨大,却神智尽失、昏厥倒地,反倒透出诡异的安详气氛来,鬼叶笑道:“此物名修罗虫,原本是我净业宗的圣物,以死气为食、以杀意为巢,更能为宿主疗伤续命、提升实力,唯有大功德者方可据为己有。这中原傻子倒是傻人有傻福。” 陆升脸色愈发阴沉,冷声再问道:“圣物?只怕是邪物。乱人心智、滥杀无辜。” 鬼叶舔舔嘴唇,又哼笑一声,道:“只怪他不顺应天意、非要压制,如小僧这般随心而行,哪里不好?” 他伸伸懒腰,这才又道:“郭骞,快醒来,你尚需多杀些人才够滋养圣物,眼前这两人就留给你杀了,这猫妖却要留下来,好生调||教,也可做个护教神兽。” 虎纹小猫两眼圆瞪,奋力一通挣扎,喵喵乱叫,无奈却被绑得极紧,唯有一条尾巴啪啪啪拍打出一点徒劳无益的沙尘。 百里霄张弓又射,鬼叶却不闪躲,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羽箭,伸出舌头贴着森冷锐利的箭簇缓缓舔舐,在舌面划出深深血痕,鲜血淋漓滴落,将这僧人的嘴唇染得愈发鲜红刺目,他笑道:“算你运气好,小僧要留你二人喂虫,否则只凭刀刃相向这一点,小僧也要留你性命才是。” 百里霄冷笑道:“与你为敌尚能活命,这是什么道理?” 鬼叶嘻嘻笑道:“小僧自会每日打断你全身的骨头,再悉心治疗。治好了再打断,要叫你每日里求着小僧取你性命。” 百里霄闻言难免脸色惨白,反倒再度提起弓箭,却立时被陆升扣住手腕,那边厢郭骞已经倏然睁开了双眼,两眼又是黝黑无光,高出众人一个头的身躯犹若铁铸般结实雄健,黑发披散,咧嘴露出了森冷笑容,低声吼道:“杀――” 百里霄忙抽出佩剑道:“陆大哥,我挡住,你快去搬救兵!” 陆升心中苦笑,慕兰堡中被杀得十室九空,如今却往哪里搬救兵? 二人分散往两头逃,郭骞见状,索性抱住露出地面的一截石柱,大喝一声,自地里将石柱拔了起来,横地里一轮,仿佛平地刮起了旋风,百里霄躲闪不及,被石柱击中后背,顿时身躯飞腾跌落、胸骨折断,喷出一口鲜血,伏在地上无法动弹。 陆升见状惊怒交加,再顾不上自保,悬壶划出一道银色闪电,朝着郭骞劈斩而下,厉声喝道:“郭骞!你还要错上加错不成!” 鬼叶望着悬壶,眼神灼热,才要起身,却又忍耐坐了回去,喃喃道:“也罢、也罢,不过是将死之人。待你死了,悬壶便不必再去寻你了。” 郭骞却呵呵一笑,两手抱住石柱轻松一挥,悬壶当一声砸在石头上,陆升顿时手臂发麻,踉跄后退半步。悬壶能斩邪物,却不能斩凡物,这却是当初陆升请谢改造后的成果,如今看来,却未必是好事。 陆升一击失手,郭骞并不趁机追杀,仍旧高举石柱,要将倒在地上的百里霄砸为肉酱。陆升大急之下,飞身抬腿,狠狠踹在郭骞后腰上,只觉好似踹到了一块铁板,反震力透过鹿皮靴,震得脚踝疼痛欲裂。 郭骞不由自主往旁边斜了半步,百里霄拼尽全力翻身躲闪,那石柱堪堪砸在身旁,将泥地砸得塌陷一个大坑,四周蛛网样裂开许多纹路。 这一下郭骞大怒,扔了石柱,反手抓住陆升的脚踝,竟将他倒提了起来。 陆升半点不敢迟疑,踹开郭骞时就取出玉符狠狠捏碎,脚踝却突然一紧,眼前天旋地转,景物颠倒了过来。 刹那间,天地间好似骤然变暗,光芒尽数被吸附在陆升手中的玉符上,一点光团耀眼刺目。郭骞被那白光照耀,突然发出刺耳怒吼,随手将陆升远远抛开了。 鬼叶也喊了一声不好,掏出金刚杵,足下飞奔而来,却也被那白光一弹,身躯顿时弹飞开来,带着条血线远远落入沙柳林中没了动静。 陆升却如坠白雾当中,四周白茫茫一片,身躯载沉载浮,渐渐好似落在谁人臂弯之中。 白雾渐散,陆升这才察觉,他果真在谢臂弯之中,谢衣着同那日迎神舞时一般无二,白衣如云,外罩轻纱如雾,飘飘渺渺,犹若仙人之姿,一头浓黑光亮的长发犹若黑玉,顺服披散在身后,通身萦绕洁净白光,眉目安详,俊美超凡。 陆升喃喃道:“阿……” 谢却柔柔一笑,将他轻轻放下来站稳了,这才竖起根白玉雕琢般的修长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身形却轻盈升腾,白衣招展间,再度祭起手势,旋身踏足,周身银色符纹一圈圈萦绕扩大,仿佛明月般扩散层层银光,照耀四周。 黄沙荒地、灰白岩石、血红尸骸、灰褐沙柳、枯槁土丘……尽数笼罩在柔和月色下,透出沉静安详的气息。 谢容色沉静圣洁,手指轻轻一动,天地间顿时响起铃声,清澈纯粹、直震神魂。陆升只觉一柄大锤狠狠砸下来,呼吸也随之一窒,便有些承受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郭骞更是如遭重击,高大身躯颓然跪地,嗬嗬的嘶哑低吼声中,突然七窍流血不止,腥恶臭气散发开来,谢又一翻掌,银辉愈发夺目,竟将那恶臭也化解得干干净净。 谢神情淡漠,如神明附身,再度显露出非人非鬼、非男非女的出尘之相,袍袖随符纹翻飞,左手剑指,右手拈花,突然旋身落回地面。 叮铃铃―― 铃声再起,天地变色。 郭骞突然发出震耳怒吼,褐色肌肤下爆出盘曲恐怖的筋脉,仿佛树根又好似无数怪虫,隆起直至撑裂皮肤,透体而出,竟自他头颅、身躯当中剥离出一个形状诡异的赤红色肉块来,好似一团树根、又仿佛一颗长满绒毛的心脏,时时收缩、鲜血淋漓滴落。 待最后一根根须自郭骞脸上剥离,飞溅出一阵血花后,那汉子连惨呼也发不出声来,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那团怪肉却好似生了双眼般,悬浮在半空四处窥探,随即选中了陆升一般,朝着他扑过来。 陆升骇然,手忙脚乱横剑欲挡,谢却突然睁开双眼,两手掐了个繁复的法诀,好似千重莲瓣层层盛开、光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 他身周的符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与此 恋耽美 分卷阅读6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时,散发银辉的符纹出现在那怪肉周围,团团包围,层层收紧。那怪肉好似困兽般在牢笼里左冲右突,却丝毫没有办法,全身根须都在愤怒颤抖。 符纹却仍是团团旋转、收紧,最后化作一颗拳头大的银色光球,待谢一招手,便乖巧飞回去,落在他手中。 他托着那银色光球,再度转过身,走到陆升面前,用仿佛一道散发银光的手指轻轻抚了抚陆升面颊,铃声第三次响起,谢随即好似风卷残云般消散开来,没有留下半丝痕迹。 昏暗的天色再度被烈日笼罩,四周白亮刺目,分毫看不出先前的异状。 唯有满地血腥,和此起彼伏的痛楚喘息声,才提醒着陆升,从头到尾,一切惨剧俱是真真切切,半点做不得假。 他回过神来,不敢耽误,忍着脚上的伤势,先去沙柳林查探敌情,鬼叶已经没了踪影,想来是逃走了。陆升这才松口气,急忙去解开绑着那虎纹小猫的牛筋绳。 那小猫得了自由,却仍是朝着陆升喵喵直叫,低头拱他的手指。陆升一时间怔然,呆愣道:“莫非这不是严修,当真是只猫?” 那小猫急得叫声拔高,仍是一个劲低下头去,陆升这才轻轻顺着它头顶往后颈抚摸,果然摸到一点异状,急忙扒开皮毛,这才发现小猫后颈上竟扎着一根银针,他不敢擅动,只得先问道:“取、取出来?” 那小猫抬起爪子,用肉垫在陆升手腕上拍了拍,竟是宽慰他不必惧怕,大胆行事之意。陆升得了鼓励,捏住针尾,一口气将银针拔了出来。 那小猫顿时发出松口气的喘息声,伏在地上翻身滚了两圈,这才变回了严修的模样,颤巍巍站起身来,脸色惨白、脚步虚浮,摸着后颈叹道:“大意了、大意了,惭愧惭愧。” 陆升牵挂百里霄同郭骞二人,只得道:“回去再说,先助我救人。” 严修应是,见陆升脚又受了伤,索性将他打横抱起来,陆升怔愣,先是往四周张望,见并无旁人,这才松口气。 严修身材中等,并不比陆升强壮多少,抱起他来却神态轻松,迈步向着百里霄走近,一面笑道:“事急从权,公子知道也必不会计较。” 陆升也放下心来,扶着严修的手在百里霄身边单膝跪下,百里霄满身血腥,紧皱眉头痛楚呻||吟,见了陆升靠近,惨白脸上露出苦笑,轻声道:“陆……大哥……” 陆升忙叫他噤声,取出伤药为他草草处置了伤口。 严修则奉命去查看郭骞,突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这妖孽还有气。” 话音才落,血泊里突然传出惊天动地一声怒号,郭骞抬起手狠狠扇了下去,将严修打回原形,半空中传来凄厉猫叫,那虎纹小猫小小身躯画出弧线,远远抛了开去,扑一声落在地上。 郭骞撑着地面,迟缓站起身来,低声吼道:“杀!” 他全身血红,皮肉模糊溃烂,左半张脸好似被剥了皮,牙龈利齿都暴露在外,狰狞如炼狱修罗,呼呼喘着粗气,一双眼满布血丝,恶狠狠瞪着陆升,目光好似负伤的猛兽般穷凶极恶。 陆升抓住悬壶,挪到百里霄跟前挡住,仍是试图唤道:“郭骞、郭骞,你可认得我?” 郭骞单手撑着地面,弯曲双膝,作势欲扑,突然却又转过头去,朝着尸林发出痛苦愤怒的嘶吼,陆升下意识跟随他视线望去,却见橘黄夕阳照耀下的尸林冒出了浓浓黑烟,其间有赤红火舌不断窜动,竟不知何人放火将整片尸林点燃了,风向一变,就传来催人作呕的浓烈臭气。 郭骞暴怒至极,口齿不清道:“防线一破,如何抵挡……敌寇……” 他不再管陆升,庞大身躯骤然加速,竟朝着火焰烧得最旺盛处冲去。 陆升留在原地,一时间也是进退维谷,四周尸首倒伏,百里霄、严修一个重伤、一个生死不知,他只觉天地之大,无比孤清,不禁低声念了句:“阿,你到哪里去了?” 随即却又失笑,自衣角割下布条,将扭伤肿胀的脚踝紧紧包扎起来,一瘸一拐去捡回那虎纹小猫塞进怀中,随后搀扶起百里霄,要带他回城。百里霄却不肯,只道:“陆大哥,你先回城叫人,带着我只怕走不远,我就在这里等你。” 陆升沉下脸道:“这里遍地尸首,时刻都能引来野狼秃鹫,你要留着喂狼不成?” 百里霄叹道:“有我拖累,只怕一个也走不了……不如陆大哥快去快回,叫几个援手帮忙。” 二人正争执不下,头顶却刮来一阵大风,伴随阔大羽翼扇风的巨响,转眼便由远及近,一个庞然如山岳的阴影落在一旁地上,腾起冲天烟尘。 待烟尘散尽,陆升抹把脸看去,却见到一头硕大无比的绿头鸭停在地上,正乖顺低头,后背处坐着个一身荼白纱袍的青年,长发收束整齐,带着遮阳的青帷帽,帷帽垂下一层朦胧如轻雾的薄纱,隔着薄纱,冷冽视线清晰可见。 陆升心跳如鼓,两眼发热,喃喃道:“阿、阿――”旋即喉头哽咽,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百里霄却骇得面无人色,抓着陆升衣袖颤声道:“陆、陆大哥,这,这是什么妖怪……” 那绿头鸭听见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转了转,瞪着百里霄嘎嘎大叫两声,百里霄本就伤重,被这一吓,径直昏了过去。 谢轻飘飘落地,朝着陆升走去,陆升心神激荡,一时忘我迈步,伤脚踩在地上,顿时痛得身形歪斜,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谢顾不得维持翩然姿态,急急跑了几步,将陆升接在怀中,怒斥道:“你这傻子!这才几日不见,又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若再这般不知悔改,不如砍了腿关起来。” 陆升低声道:“不只几日……半月多了。” 谢也愣了愣,满面寒霜终于褪去,露出一抹浅笑,抚了抚陆升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想我了?” 陆升不吭声,只靠在谢怀里,眼珠乱转,就是不肯看他,唯独耳根红得可疑。谢见他不肯开口,便抬起手来,伸进他衣襟里。 第七十三章 侠客行(十二) 陆升身躯僵了僵,却不曾推开谢的手,只低头道:“光天化日,阿你做什么?” 谢指尖贴着锁骨,暧昧画了几圈,眼见得那青年脸色泛起红潮,这才坦坦然然伸入陆升怀中,将昏迷的小猫拽了出来,含笑道:“你说我做什么?” 陆升心知他想得左了,见了谢含笑模样却愈发恼羞成怒,索性不再开口,只看向谢手中,那虎纹小猫奄奄一息趴在手掌里,过了许久,才微微动了动尾巴,伸出小舌头,讨好舔了舔谢手腕。 谢冷道:“事急从权,这次就饶过你,若有下次,好自为之。” 那虎纹小猫发出游丝般细弱的鸣叫,有气无力再舔舔谢手掌,讨好之意昭然若揭。 陆升道:“阿,严修他……不曾做错事,莫要苛责。” 谢道:“他抱了你,就是大错。” 陆升顿时语塞,那虎纹小猫又咪咪哼了几声,将脑袋埋入爪子间,在谢手掌上蜷成一团棕花绒毛,叫人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 谢却抬起头望向远处,只见约莫七八只虎纹猫成群穿过荒原跑过来,为首一只身形格外巨大,足有寻常猎犬大小,一身棕黄长毛,围脖一圈鬃毛,仿佛披着条华贵围巾,坐起身来时,一双暗金双瞳神光内蕴,显得威风凛凛。 谢走上前去,将手掌里的虎纹小猫放在那头巨猫脚下,那巨猫凑近舔了舔小猫,这才开口道:“舍弟本事不济,倒让谢先生见笑了。” 谢道:“强敌出人意料,非令弟之过。” 那巨猫仰头嗷嗷怒吼两声,这才哼道:“净业宗、鬼叶,此仇不报,我严克就不做猫大王!谢先生,容我暂且将舍弟接回去,严加训练,待其修业有成,再送回先生府上效命。” 那虎纹小猫又哼哼唧唧道:“我……不回去……” 那巨猫低下头,一爪拍在小猫身旁的地上,震得它瑟瑟发抖,这才沉声呵斥:“胡闹,若非你整日里游手好闲,捉鼠抓鱼不务正业,怎会有今日的危机?若非谢夫人在,只怕就被那臭和尚捉去当护教神兽了!如今还不知悔改,哥哥咬死你这不学无术的懒猫!” 那虎纹小猫这才不吭声了,只回过头去,哀怨望着陆升,那巨猫却已叼起它来,含糊道:“暂且别过谢先生、谢夫人。” 一行猫各自喵呜喵呜叫几声,转身跑远了。 陆升愣了半晌,这才喃喃道:“谁是谢、谢夫人?” 谢但笑不语,陆升怔怔望着他,黄昏短暂,天色眨眼就昏暗起来,朦胧暮色当中,唯独眼前这人却好似发光般,映照得尸横遍野的人间修罗界也染上了几分安祥静谧。 随后百里霄低声呻||吟起来,打破了二人间那点暧昧旖旎,陆升忙牵着谢的手,一瘸一拐走近百里霄,柔声道:“阿霄,莫怕,谢公子是自己人,这便带你回慕兰堡中疗伤。” 百里霄伤重昏沉,哪里还顾得过来一一追问,只瞪大一双眼望着陆升,随后被放在绿头鸭背上,那绿头鸭展翅腾空,朝着慕兰堡飞去。 谢却叹道:“你当真不一道回去?” 陆升道:“阿,寄生郭骞的修罗虫,莫非也是九禁之一?你是为……它而来?” 集齐九禁九祝,方能开启黄帝陵墓,陆升手里的悬壶为其一,而如今郭骞体内的修罗虫,亦为其一。 若非如此,谢又岂会现身得这般及时?只怕归根结底,谢也是为九禁而来,而非为……陆升而来。陆升想及此处,不免生出些许失落。 谢却道:“正是,不全是。” 陆升道:“此话怎讲?” 谢不答,只同他掌心贴合,手指交扣,看向烟火冲天处,此时正有几匹人马向他二人跑来,马上一人穿着却并非正规大晋军装扮,窄袖皂f,虬髯而敦实,倒更似江湖草莽、绿林侠客,那人翻身下马,拱手道:“谢公子,首领命我来迎接二人。” 他牵来两匹马,谢道声谢,协助陆升上马,只道:“抱阳,随我来。” 陆升心想无非是去见证郭骞遭遇如何,也不知谢寻来的这些人是什么来路,竟一口气放火烧光了尸林,也不怕引来四方蛮夷偷袭。只希望……郭骞莫要同这些人打起来。 二人策马朝着烈焰余烬处冲去,离得近了,阵阵热浪袭来,火光照得四周敞亮,吞吐明灭不止的橘色火光之中,却有个人形手持燃烧火焰的巨剑,一面将起火的尸首木柱砍到在地,一面朝着尸林尽头的兵马冲了过去。 人形高大魁梧,半边身躯燃着熊熊烈焰,怒吼声惊天动地,早已不似人声,更似猛兽狂啸,透出十足十的愤怒悲痛。 嗓音零零碎碎、溃不成句,却仍听得出来,是在指责生火之人自毁长城、开门揖盗。 战马惊恐万状,发出凄凉嘶鸣,若非被缰绳拉扯,早就逃窜得不见踪影。隔着百丈开外的队伍,为首者身形高大,高高扬起手来,做了个放箭的手势,顿时箭雨如蝗虫般纷纷飞坠,虽然大半被郭骞挡开,却仍有少数插在他手臂胸膛大腿各处。 郭骞伤上加伤,通身上下不留半块好肉 恋耽美 分卷阅读7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鲜血披沥,行动却愈加悍勇,火剑接连砍断数根木桩,足下一塌,地动山摇,将最前沿的几名侠士拦腰斩断。 陆升才要翻身下马,却被谢扣紧手腕,谢道:“修罗虫母寄生已久,救不回来了。” 陆升问道:“虫……母?什么鬼?” 谢道:“你可知修罗虫的来历?” 陆升道:“修罗虫是……净业宗的圣物,若是寄生人体,能生出鬼神难敌之力,更能修补伤势,只是其喜好杀戮死气,故而被寄生者迟早狂性大发,失去本心。” 谢笑道:“现学现卖,倒也聪明。” 陆升横他一眼,又问道:“少说废话,虫母莫非是……修罗虫的祖宗?” 谢心中低叹,几日不见,这小少爷脾气渐长了,一面仍是答道:“上古时刑天不服黄帝专权,奋而反之,被黄帝斩其首级,葬于常羊山……” 陆升道:“老生常谈,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后刑天仍不伏诛,以为眼,舞、舞干戚……” 他只觉谢一双眼正盘桓他衣襟上下,好似要将他在马背上剥个精光一般,不觉间竟面红耳赤,不自在动了动,嗓音却也随之低了下去。 谢面色却仍是云淡风轻,只拿视线细细盘剥他,一面摊开手掌,一枚银色小球悬浮其上,莹莹光辉层层满溢,连熊熊烈焰也被压制得黯淡了些许,口中却云淡风轻,同陆升细细分说起了缘由。 传闻刑天首级葬于常羊山数万年,其怨恨与战意孕育出了一样天地间至阴至恶之物,便是修罗虫的虫母,金头银身,形如无鳞巨蟒,身长百丈。此物自诞生之日起,便为毁天灭地而生,更产下修罗虫子无数,壮大族群,寄生万物,使得常羊山方圆万里化为死地。 幸而虫群肆虐不久,扶桑树上三足金乌暴动,九日齐出,给民间带来浩大旱灾,反倒阴差阳错间,将修罗虫群活活晒死了。那虫母也元气大伤,至今未曾复原。如今寄生在郭骞身上,却好似寻到了上好炉鼎,故而一点一滴逼迫郭骞杀人如麻,以此汲取死气血肉。 陆升闻言倒抽口气,却见那银色小球好似活物一般挣扎起来,谢凝神同它对抗,银色符纹层层包围在球体外围,随后一条银线冲出球体,朝着郭骞头顶冲去。 不料郭骞却提剑横挥,生生将那银线斩断,顿时点点银光消散无踪,他转过身怒吼道:“原来是你?偷袭的卑鄙小人,可敢同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银线断时,谢身形微晃,脸色也白了几分,眉头微微一蹙,突然冷笑起来,轻声道:“自不量力。”旋即身形陡然飞离马背,手中乍然浮现一道银光灿然的长鞭,随手一甩,就好似巨蟒出洞,朝着郭骞当头劈下。 陆升只来得及抓住谢一点衣角,随即自手指间滑落了出去,他急忙唤道:“阿,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郭骞手中的火剑好似火龙吐息,谢手里的银鞭则如冰龙横天,一红一白,一热一冷,狠狠对撞,映照得天际尽是红霞银光,气浪如狂风呼啸,又撞倒了大批立柱,折断声不绝于耳。 陆升伏在马背上抵抗狂风,待气浪吹尽,再抬起头来时,却见那宛若秋水潋滟的银龙已经将火龙节节缠绕束缚,张开大口,一口将龙头吞了进去。 郭骞的火剑同半边身子的火焰尽数熄灭,被长鞭紧紧捆缚,无论如何用力也挣脱不开,谢只一扯长鞭,他便跌跌撞撞,颓然跪在地上,枯焦长发凌乱披散,发丝间露出一双愤怒如野兽的双眼来,喘息声也恍若猛兽咆哮,一时恶狠狠瞪着谢,一时却又望向了陆升,低声喃喃,也不知在念什么。 陆升听不清楚,一踢马腹走上前来,谢却道:“止步。” 陆升下意识便言听计从,又听谢嗓音清冷,却是在对郭骞说话:“郭骞,你可知错?” 郭骞狂吼道:“秦王□□,陈吴故而揭竿;汉皇式微,王莽是以篡权。当今天下,杂胡占中原,士族乱朝纲,我郭骞借机而起,何错之有?陆升,你亲口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陆升心中一震,他随口一句鼓励,竟被郭骞刻骨铭记,时至今日,酿成心魔、终成大祸。 谢冷笑起来,再度猛扯长鞭,将郭骞扯得翻倒地上。不知隐于何处的银色小球再度浮现,自郭骞当胸穿过,透背而出,只拽出一条肥白蠕虫的虚影,那虚影挣扎不休,却仍旧被拽得脱体而出,随即被猛吸入银球之中,无影无踪。 郭骞骤然哑了声线,两眼茫然,看不清焦距,四周景物也一片模糊,就连那安坐高头大马上,正担忧望着他的青年身形也模糊起来。 第七十四章 侠客行(十三) 郭骞十岁时,父亲殉国,军中派军士送来一匹粗棉布并两吊铜钱权作抚恤。 郭骞的娘亲带着一子一女艰难度日,日夜期盼夫婿服完军役后回转照料生活,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这等晴天霹雳,一时间心情分外激荡,抓着那军士哭闹不休。 那军士先前还好言相劝,末了终究不耐,推开郭氏冷笑道:“军户生来如此,你若是不甘心,当初何必嫁给郭碌?” 郭骞自那日始,便将“军户生来如此”六字,牢牢记在心中。 他不能进学,家中贫寒,是军户生来如此; 他十六岁从军,却做的是杂役,受尽士族子弟驱驰,是军户生来如此; 他辗转被选为辽西军,派往西域都护府,成绩斐然,却只得做个寻常下士,反倒是那无不学无术的刺史内侄做了百夫长,是军户生来如此; 待来日,他若是身亡殉国,为家眷换来一匹布两吊钱,也是军户生来如此。 然而他却在辽西营遇到了陆升,听那俊逸飞扬的昔日羽林郎笑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似一道惊雷划破他浑浑噩噩的天空,投下夺目霞光,原来他区区一个军户子弟,也能有一番大作为。 是以他屡建奇功、军功却被王猛尽数夺去时,原本认定的生来如此,便化作了无穷不甘。 陆升赏罚分明,不问出身,对众军一视同仁,郭骞短短二十年生涯中,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等心怀开阔的奇男子,竟令得静如死水的心境起伏变化,生出逾越而狂妄的非分之想来。 他既是军户,以护国为天命,如何能安心于只做个马前卒,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换来的不过是马革裹尸、一匹布两吊钱? 他生为军户,自幼武勇过人,又处在英雄豪杰辈出的乱世,自然要大展拳脚,又得了那僧人与体内诡奇之物相助,功力突飞猛进,歼敌杀寇、易如反掌,就连鸿图霸业,帝王将相,也是可以肖想肖想的。 是以他篡夺军权后,并未造反,而是奉了赵忠将军的旧命,攻占慕兰堡、截断漱玉城退路,立下威赫战功,只待来日麾下部属壮大,而后封王拜侯、甚或是自立为王,都在他一念之间。 功亏一篑不甘心,出师未捷同样不甘心,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一念入魔,一念成佛。 陆升下马靠近,蹲下||身来,仔细倾听郭骞喃喃细语,理清了来龙去脉后,抬手欲搀扶郭骞起身,低声道:“郭骞,我此行奉赵将军之命,名为招抚,实则是为取你性命而来。” 郭骞身形一晃,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静止了仿佛亘古恒长的时候,唯有束缚他的绳索银光隐动,仿佛一条银蛇游走全身。 待银光渐渐散去,郭骞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麻木得近乎呆滞的面容挂着灿烂笑容,用一种近乎纯真无邪的表情看着陆升,呆愣愣说道:“你长得真好看。” 陆升不禁愣住,郭骞在绳下拼命挣扎,慌张道:“为、为何绑着我?”一时又慌乱道:“我……不、草民、草民疼得慌,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陆升一颗心愈沉愈低,见郭骞驯服跪在地上,瞪着一双眼仓惶四顾,茫然神色犹如孩童般无知纯粹。 他抓住郭骞的肩头,却换来一声痛楚抽气,只得急忙松开,又追问道:“你……可曾记得自己是谁?” 郭骞张着嘴,缓缓眨了几次眼睛,这才回道:“草民姓郭,是个将军……不不,是个、是个大侠!十步杀一人,流血千里、威名赫赫的大侠!” 说罢嘿嘿憨笑,颇为赧然地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沉思,一时又偷偷打量陆升,再扫一眼几步开外的谢,暗暗想道:“眼前这人长得当真好看,远处那人虽然更好看些,却瞧着有些吓人了。倒是面前这人,我瞧着他就心中安宁,好生舒服。” 陆升却被他一番言论骇得发呆,忍了又忍,仍是回头求助般看向谢。 谢待得长鞭上的银光通通收敛得一丝不剩,这才略振手腕,那长鞭便突然化为狭长白光,自郭骞身上松开,绕着陆升转了两圈,这才摇头摆尾窜走,没入谢的衣袖纹路之内。 郭骞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陆升也站起身来,身形略略歪斜时,郭骞急忙上前搀扶,身旁却突然刮起一阵冷风,撞得郭骞后退几步,跌坐地上。 谢已单手牵住陆升手臂,冷眼看着他,郭骞被那冰冷目光一刺,不禁缩了缩脖子,生出了畏惧之心。他却又转念一想,暗道:“我乃堂堂的郭大侠,不可胆怯!”随即梗着脖子瞪住了谢。 谢眉头微蹙,陆升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阿,究竟出了什么事?郭骞这是……?” 谢道:“虫母寄生已久,侵蚀神魂,能留一条性命就是福泽深厚。前尘忘尽,于郭骞而言,反倒是上天垂怜。” 陆升转头看去,郭骞半边身躯受了烈火烧灼,如今却痊愈了大半,只是伤疤狰狞,就连半边脸也纵横扭曲着肉红疤痕,好端端的端正容颜,如今丑陋不堪,令人不忍直视。 再配上郭骞那纯良懵懂的眼神,却是加倍地可怜。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先前送马来的男子又折回来,同谢陆升各施一礼,这才道:“谢先生,首领说今日不得脱身,就不留谢先生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谢哼笑起来,不知为何却扫了陆升一眼,这才应道:“我在陆司马府上,静候贵首领大驾光临,还望贵首领莫要临阵脱逃。” 那男子笑道:“我们首领何等人物,自然不惧。”说罢遂拱手告辞,却将马匹留给了二人。 陆升狐疑道:“这些人什么来路?” 谢搀扶他上马,漫不经心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陆升叹道:“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原来是些江湖侠客。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说话忒多弯弯绕绕,也不嫌累得慌。” 幽州、并州任侠之风盛行,常出豪侠,卫苏原就是并州出身,陆升也曾有过接触,这些游侠或是贫寒或是富户,俱都怀着救济天下的雄心,轻生死、重然诺,行事虽然张狂不羁,惹人诟病,却绝非为非作歹的宵小。 故而陆升放下心来,他料想谢同这游侠首领接触,也是受其恩师之命,他不便多问,索性不再提这事了。 谢也只是但笑不语,翻身上马,二人才要出发时,陆升又忙道:“等等。”他扫一眼衣衫褴褛的郭骞,郭骞正怯生生望着他,他身躯高大,如今却略略佝偻背 恋耽美 分卷阅读7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憨厚可怜,仿佛被主人家遗弃的丑陋大狗。 陆升沉吟片刻,对谢道:“总不能就这般弃之不顾,不如先带回慕兰堡中。” 谢皱起眉来,“你如今有伤在身,慕兰堡又全军覆没,若是再被人发现郭骞的踪迹,参你个欺君之罪,这次只怕难逃重罚。” 陆升叹息道:“他如今面容已毁,前尘尽忘,郭骞已算是死了,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傻子,留他一命又何妨?更何况……他妹妹、外甥女还在耳子巷中。” 谢轻轻一踢马侧腹,靠近陆升身边,突然扣住陆升后脑,嘴唇贴合,留下辗转绵长的一吻。 郭骞借着渐渐微弱的火光看清了二人举动,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胸臆间却突然涌起阵又痛又酸又苦的热流,他茫然忖道:“非礼勿视,我自然不该看。然而为何我心中这般……疼痛欲裂?” 陆升自然不曾察觉到郭骞的异样,他早已意乱神迷,只觉谢的唇舌又热又软,甘甜可口,带起一丝丝酥麻涌入咽喉,扩散胸臆,一口气涌入腰身,令得他身躯摇摇欲坠。 “唔……”陆升失声闷哼,旋即回过神来,窘迫得面红耳赤,轻轻推开谢,低声道:“做、做什么?” 谢凑近了,两匹马也是并肩而立,耳鬓厮磨,他眷恋般又吮了吮陆升发红而湿润的嘴唇,却仍是靠得极近,呼吸声暧昧相闻,鼻尖贴着面颊轻蹭,柔声道:“你这傻子,总是心软。只怕对我也是心软得多,我却不想要。” 陆升一时间心神恍惚,哪里听得明白谢言下未尽之意,只道:“我、我对你自然是心软的。” 谢却自嘲般笑了笑,松开扣住陆升后脑的手,望向郭骞时,目光蓦地冰冷下来,骇得郭骞魁梧身躯又蜷缩得小了两圈,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谢却只道:“看你这畏缩鹌鹑样,如何当得起郭大侠之名,倒不如叫郭大傻――大傻,仔细些莫要跟丢了。” 郭骞心中不忿,小声道:“我是行侠仗义、专杀坏人的郭大侠……” 那二人却已策马疾驰,郭骞急急忙忙发足狂奔,跟了上去。 西域夏夜格外寒凉,阵阵夜风吹拂到面上,郭骞只觉清爽宜人,连伤口也不疼了,更是通身精力无处发泄,便加快了奔跑,紧跟在两匹马后头,一路跑回了慕兰堡。 慕兰堡外多了几个硕大的帐篷,是若霞带领几名仆人临时搭建起来的,外头一层竹青薄纱,内里是坚固厚实的青油布,虽然不如牛皮帐篷结实,却没有半点腥膻异味,也更加透气舒适,只是用上三五日就会破旧不堪,也唯有贵族舍得随用随弃。 此时十余仆从进进出出,忙碌得井然有序,同在谢府中时并无多少差异。 陆升心中牵挂几位同僚,同谢商议后,将郭骞留在帐篷处,便独自进了堡中。 接连经历战乱,慕兰堡中剩余民众寥寥无几,辽西军跟随郭骞倾巢而出,逃回来的如今也不知去向,黑沉沉夜色中,仅存的居民自然家家户户紧闭门户,死寂得叫人心头生寒。 陆升先寻到那几个孤儿寄居的小院,如今院内院外全无人烟,那枉死的亲兵尸首已经收拾妥当,只留下断垣残壁同满地鲜血,院中的三间破屋却被烧得干净,纵然留了什么蛛丝马迹,如今也被摧毁得一干二净了。 他只得回去驻扎的小院中,却只见到了姬冲守在百里霄身边。 百里霄通身缠着绷带,许是服过了药,正睡得极沉,姬冲愁眉苦脸坐在床边看护,听见响动时,顿时警惕抓住佩剑,见是陆升进来,这才露出释然神色,连眼圈也红了,抓住陆升手臂,叹道:“陆大哥,好在你无事。” 陆升安抚拍了拍姬冲手背,简单同他讲了前因后果,这才问道:“为何杨雄不见踪影?那几个柔然小孩又去了何处?” 姬冲垂下头,咬牙道:“那几个蛮夷小子恶毒狡诈,趁着我们兼顾不暇,放火烧了房子,趁乱逃走了。杨雄不甘心,追他们去了。” 陆升皱眉道:“他孤身一人,深入敌后岂非自寻死路……” 姬冲眼泪顿时涌了出来,颓然跌坐在条凳上,蜷起身躯,捂住脸哽咽道:“我、我劝了他,他不肯听。百里大哥又伤成这般模样,我、我……呜呜……” 姬冲终究年少,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陆升在一旁坐下来,也不知如何安抚,只得将姬冲揽在怀里,任他哭了个痛快。 好在那少年收敛得快,哭完便如云散天开,赧然抹了抹脸,这才问道:“如今怎么办?” 陆升沉吟,一场意外,令辽西军全军覆没,赵忠攻打漱玉城尚需时日,慕兰堡仍要负担截断漱玉退路的重责。为今之计,只得依照路上谢所言,依赖游侠军守卫慕兰堡。 姬冲六神无主,自然以陆升马首是瞻,陆升又叮嘱几句,这才骑马回了帐篷。他固然想同谢商议,叫姬冲二人也搬来帐篷这边暂住,只是百里霄重伤不便移动,只得留他二人在那破旧小院中。 好在谢又遣了人去医治照料,陆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二人正言谈间,帐篷外传来一阵肉香,随即帘帐一撩,若霞带着若霜若晴捧着食盒走进来,若霜笑吟吟道:“这是朱大厨寻到的上好羊……” 陆升才自火烧尸林的现场回来,一闻到那烟火炙烤的香气,顿时一阵胸闷翻腾,忍不住皱了皱眉,谢也看得仔细,抬手打断了若霞的话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若霞心领神会,忙带着众仆从退了出去。 陆升握住谢的手,勉强笑道:“阿,我没有胃口,你不必也跟着……” 谢道:“我也没胃口。” 陆升一愣,不免生出了几分二人同甘共苦的释然来,压在心头的沉沉重担,好似卸去了大半。 却说若霞带着七味烤羊肋排、小炒羊肝等几样食盒去寻朱大厨,同他细细说了两位公子的情形,朱大厨便一言不发,坐在荒滩一块石头上抽了半管旱烟,心中便有了计较,遂起身进了临时搭建的厨房中,命几个帮厨预备食材,生火烧水,重新忙碌起来。 待若霞再提着食盒送入帐篷中时,陆升已经沐浴完毕,正被谢捏着伤腿疗伤,痛得死去活来。 如今几个仆从进来摆盘,陆升如蒙大赦,急忙推开了谢,望向用平整岩石铺上织锦临时充当的食案时,顿时怔住了。 一个食盒中整齐码放着形似春卷之物,只是那春卷皮竟薄透得好似丝绢,透出了内里色彩鲜艳的食材:绿如翡翠的黄瓜丝;色泽浓艳的紫苏叶;晶莹如鲛人纱线的是海蜇丝;同莹白似珍珠、颗颗分明的白米饭之间,夹着一层酱料,那酱料却是澄澈剔透的浅金色,有点点嫩红点缀其间,仿佛凛冬盛开的红梅一般,实则却是剁成细末的红尖椒。 就好似精雕细琢的珠宝冰晶盛放在雅致的螺钿黑漆食盒中,在炎热夏季更是犹若一阵清新凉风,赏心悦目,令人不忍下箸。 若霞放下食盒,柔声道:“行路在外,不得不从简,望公子恕罪。” 谢不语,只看向陆升,如今谢府从上到下,人人心知肚明,只要陆公子满意了,谢公子自然就满意了。 故而若霞也望向陆升。 陆升只得夹了一块晶莹璀璨的春卷,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清脆多汁的口感、酸辣舒畅的滋味一道涌入口中,仿佛醍醐灌顶,生津止渴,令人胃口大开。珍馐美味就好似灵丹妙药,荡心涤尘,尽数融开了心中郁结。 谢望着他突然间睁大的双眼、和稍稍扬起的嘴角,唇角也随之上扬,转而道:“赏。” 若霞便笑逐颜开,福了福身退下了,陆升却道:“若霞姑娘稍等,我有一事请教。” 若霞望了望谢,只得应道:“不敢当,抱阳公子请讲。” 陆升道:“这春卷外头的皮莫非是米做的?” 若霞笑吟吟道:“抱阳公子是明白人,正是。这并非是寻常春卷,原有个名字,唤作明月照长弓,每一枚当中都卷着剖开的虾肉。只是仓促间寻不到虾肉,只得因陋就简了。” 陆升赞赏几句,又问道:“那这酸中回甘的酱汁又是……” 谢却拿起一旁的酒瓶,为他倒了杯石榴酒,打断道:“若还想问,问我就是了。” 若霞知趣退下了,她这次走得极快,陆升只得转头看谢,狐疑道:“阿一向嫌弃麻烦,不肯同我多说,怎就突然转性了?” 谢垂目饮酒,一面应道:“自然麻烦。” 陆升顿时张口结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腰身一紧,又被拽进谢怀中,唇舌交缠时,甘甜辛辣的石榴酒涌进口中。 他只得配合谢饮酒,几口下肚,便微微有些醺然,他大胆勾住谢颈项,只觉二人隔了好似天涯海角、地老天荒,才终有今日重聚的机会,满心俱是眷恋,便侧头靠在谢肩头,下意识厮磨了一下。 谢便低声笑起来,一面低头吻他发热的耳尖眉梢,一只手悄然滑进那青年衣衫之中,抚上结实滑腻的侧腹。 陆升微微一颤,爱恋顿时化作无尽情潮喷涌而出,不可遏制。 谢却道:“若想再问,就好生讨好我。” 陆升嗯了一声,侧头在谢颈侧咬了一口,轻声道:“请谢先生教我。” 谢被他这一咬,只觉细微刺痛犹若引信点燃了炸||药,倒抽口气,在他臀侧狠狠一抽,哑声道:“妖孽。”随即二人相拥滚在厚实的地毯上头,其间情态,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在谢言出必行,却当真有问必答,容陆升问了个清楚明白。 “嗯……阿……” 第七十五章 侠客行(十四) 云散雨收后,满地狼藉。 陆升羞愧不已,撑起身要去收拢凌乱衣衫,只是才自地毯上半坐起来,顿时腰身刺痛,不禁又跌回谢怀中。 头顶传来谢几声闷笑,单手环在陆升未着寸缕的劲瘦腰身上,指尖在腰眼上暧昧画圈,倦到极致的腰身微微颤抖起来,陆升伏在谢怀中,反手拍开那作乱的手,怒道:“停……停手。” 谢却反过来握住陆升手指,同他十指交缠,长腿彼此交缠,一面低声道:“不够。” 陆升先稍稍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只觉全身犹若火烧,他脚踝同手掌的伤势被谢尽数治疗妥当,然而谢贪得无厌压榨,却令他不是受伤、胜似受伤,全身好似被彻底碾压了一遍,连动一动也费尽全力。 如今听见谢言下之意,不禁苦着一张脸,讨饶般望着他。 谢见他可怜兮兮,心中一软,不忍再逼迫,最终只得低叹一声,打横将陆升抱起来,走进用帘帐隔出的帐篷内室。 内室有皮毛和锦缎细葛铺开的宽大床铺,床边垂着帘帐隔绝视线,外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应当是仆从们入内收拾狼藉。陆升听着声响,窘迫得满面通红,蒙头缩在薄被中不吱声。 又是几声响动,原来是仆从进了内间,送来热水毛巾,谢道:“给我。” 只听若蝶笑嘻嘻应了喏,便将水盆放在一旁退下了。 谢抓着陆升露出薄被的脚,要将他拽到床边,陆升愈发往薄被里缩紧,谢轻轻挠他脚心,低声道:“若再作怪 恋耽美 分卷阅读7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饶不了你。” 陆升酥|痒入骨,急忙缩了脚,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再告饶,窘迫心总算去了一半,这才自谢手中夺过毛巾,躲在帘帐一角自己擦拭干净。 二人收拾停当,重新躺进被褥中,谢伸手一搂,陆升自然而然枕在谢手臂上,心境便格外沉静恬然。他一时忍耐不住,侧头贴着谢胸膛蹭了蹭。 谢低笑,抚了抚他一头柔顺长发,开始细细问询陆升这几日的经历。 陆升就将随大军开拔,到被遣往慕兰堡招抚郭骞期间的琐事,大大小小、巨细靡遗,都同谢分说了清楚。 随后想起郭骞的遭遇,顿时生出唏嘘之心,叹道:“是我错了。” 若不是他一句无心之言,又岂会让郭骞生出非分之想,不肯甘为人下,以至于酿成祸事,连累郭骞自身。 他更因此误以为谢也同寻常高门士族一般气量狭小,容不得贱民放肆,故而因此生出嫌隙,当真是得不偿失。 谢将他一缕发梢卷缠在手指间把玩,柔声道:“天道人伦,国纲法纪,是国之基石。那郭骞有大将之能,若用之于正道,自然是中流砥柱、一国栋梁;若失之于邪道,以大晋当今这摇摇欲坠的国力,再有人揭竿而起,就是雪上加霜。” 陆升一时间更是无言以对。 谢眼界广阔,思虑深远,反倒是他一叶障目,拘泥于一人一事的细枝末节当中,二人格局大小,截然不同。 只可惜谢背负凶星孽子之名,况且大晋重孝,有那位继母压在头上,其父却袖手旁观,他便难有出头之日。若非如此,大晋又可多出一位贤臣良相来。如今却只得远离朝堂,白白辜负了他一身文成武就、惊才绝艳的才学。 陆升却不能说出口,只怕引得谢不快,只得将满腔怜惜压在心中,抬手横过谢胸膛,乖巧靠在他身侧,“还是阿想得周到,往后我再不会擅作决定,凡事都多同你商议。” 谢笑道:“夫人谬赞,为夫受宠若惊。” 陆升终究不适应他调侃,脸色一红,却还是侧头枕在谢肩侧,低声道:“阿,这些时日,你又在哪里,忙些什么?” 谢同他十指交扣,下颚抵在陆升头顶摩挲,柔声道:“奉恩师之命,四处奔走。” 陆升等他细说,谢却拉过他手指,贴在唇边细细亲吻,酥||痒丝丝缕缕缠绕指腹,顺着手臂一路蔓延,陆升忍耐不住低声喘息,却不忍心抽开手,只得任他肆意啄吻,不觉间气息急促起来。 谢知道他情动,细密亲吻犹如入侵般自指尖绵延过手臂,在肩头颈侧流连片刻,随后低头在他胸膛上舔了舔。 湿滑细软的触感仿佛毛刷般扫过胸膛要害,热软发痒得近乎疼痛,陆升闷哼一声,一把抓住谢的手腕,“阿……” 谢不容抗拒,将他手腕轻柔压在头顶,膝盖顶开陆升双腿,贴着腿内侧徐徐摩挲,一面低声道:“先在和墨城外盘桓几日……” 陆升低吟道:“和墨城在……” 谢含住他胸膛凸起,卷缠勾舔,无所不用其极,换来那青年嘶哑呜咽,由腰至脚尖,都开始轻轻颤抖,肌肤火热欲融,嗓音沙哑,甘美诱人。 待他情|热高涨,谢方才贴着腰侧抚摸答道:“由此往西千里,有小国名伽倍,国都即为和墨城。国人讲大食语,举国虔信佛教,大街小巷……遍布莲花梵香……” 他一面低声叙述,一面自然不亏待自己,口含手揉,将那青年揽在怀中吃了个干净。 陆升意乱情迷,虽然畏惧欢好,只因谢天赋异禀,耗时又久、器物又巨,总叫他承受不住、苦不堪言,然而缠绵时情浓缱绻、心意甘甜,又委实叫他割舍不下,迟疑间早被谢抓紧时机,开疆拓土、直捣黄龙。 谢仍是柔声道:“寻到线索,便顺叶河逆流而上,径直进……了速利城……” 他一个“进”字说得格外缠绵低缓,言出法随,竟当真“进”了。 陆升眉头紧皱,任由他“进”了,却仍是受不住火热巨大,低低呻||吟了起来。 自然也早就恼羞成怒,侧头咬住谢手臂,含糊道:“少、少说废话!” 谢宠溺低笑,从善如流道:“遵夫人命。” 而后当真说得少、做得多,以至彻夜未眠。 再到翌日,陆升便强撑倦怠,继续处理慕兰堡中事务,而后几日,将一切安置妥当。 侵略的蛮夷全军覆没,左前锋营幸存不足两百人。好在主力大军攻打漱玉城大获全胜,赵将军便派遣了一支部队前来负责驻守。 交接之前,陆升暂代督军之职,将斥候尽数召集起来,详细询问过消息,随后派遣外出时,特特叮嘱要打探杨雄的下落。 慕兰堡如今防守空虚,在交接之前,却幸而得了那支游侠队伍的协助,修复城墙、戍边巡逻,其制度井然严明,竟不比正规大晋军逊色。陆升多次同那姓孙的虬髯副将提起,待要面见首领致谢,那副将却只道首领诸事缠身,抽不出空来。 他只得作罢,却突然想起一事,又说道:“孙副将,素闻游侠交游广阔、最擅打探消息,我若请两位游侠助我寻个人,要如何行事?” 那孙副将愣了愣,豪迈笑道:“首领看重陆司马,陆司马有事,我等义不容辞,我自会安排人手,却不知陆司马要寻何人?” 无缘无故,那首领为何就看重陆升?也不过看在谢份上有一两分情面罢了。陆升只当他恭维,也不当真往心里去,只笑着道谢,随即取出一张画像来。 画上一名青年容貌端正,眉飞入鬓,抿嘴时神色严肃,隐约有几分凛然清高之相,正是杨雄。 他将画像交予孙副将,又将他失踪前后事宜细细诉说一遍,再取出一袋金珠。孙副将自然推辞不受,只道:“陆司马之事,就是吾辈己任,陆司马莫要如此生分。” 陆升却态度坚决,迫着孙副将收下金珠,这才作罢。 只是此事之后,他心中愈发迷惑,也曾问过谢,那首领究竟是何方神圣?谢却道:“那游侠首领本领高强,身份瞒得甚紧,他若想让你知晓,你自然能知晓。” 游侠众固然自诩“慷慨悲歌赴国难,纵死犹闻侠骨香”,然而自古圣贤有云,侠者以武犯禁,千百年来皆是朝廷大忌。如今国难当头,尽管放松了管制,倘若那首领对大晋军行军司马心怀忌惮,不欲暴露身份,却也是人之常情。 陆升便不再追问,毕竟是谢带来的人马,总不至于临时反目,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如此时日匆匆,半月之后,陆升已返回西域都护府,面见赵将军,将慕兰堡一应事宜禀报上去。 赵将军早从飞鸽传书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如今再问陆升,不过是做个印证、追问细节。陆升气定神闲,说得十分详尽,却唯独隐瞒了修罗虫之事不提――众人只当郭骞服用了什么诡奇药物,因而实力暴涨。 实则赵将军也对那奇药心动――若是能人人服用,何愁夷狄不灭?至于服药之后丢了性命,却不在军中将领的考量之中了。 只可惜郭骞尸首混在城外数千具烧焦的尸首当中,难以辨认,赵将军也只得作罢了。 至于谢仆从当中,新增了个傻子,放置后花园中,那傻子力大无穷,专做笨重粗活的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陆升禀报完毕,就听赵将军笑道:“此次三军大捷,陆司马居功至伟,本将必定启奏圣上,为陆司马讨个封赏。” 陆升连说愧不敢当,赵将军只当他自谦,又勉励几句,放他回家休沐几日。 军中事务一毕,陆升便回了府中候命,不料七日之后,却收到军令,只道既然将功补过,便即刻返回建邺,重归清明署下辖,仍旧任职司民功曹。 这军令下得突兀,陆升虽然心中疑惑,却只得从命,到辽西营交接一应事务。 第七十六章 侠客行(十五) 屈指算来,陆升这流放不过五月有余,如今却要返乡了,至于百里霄姬冲等人,却未曾收到调令,不知要在西域停留几年光景。 陆升便暗下决心,待返回清明署后,再设法奔走,将几位同僚调回建邺护城北营。只是如今羽林左监换成了晁贺师叔,朝中风言风语一直不曾断过,言说晁贺卖师兄求荣,就连陆升也难免生出隔阂。若是绕过羽林左监调动羽林卫,却难免横生枝节。 他左思右想难有定论,索性放在一旁,留待回城再议。 如此匆匆两日,谢却也下令阖府缓缓收拾行囊,动身回家了。他捉了修罗虫母,定魂珠也有了下落,此行算是满载而归,故而联络了一支商队,待重阳节后,便一道启程。 边陲杂胡混居,却也跟着大晋百姓一起过起节来,重阳踏秋、登高远望、饮菊花酒、食重阳糕,一样不少。 今年战事平定后,百姓更有闲情逸致,就将节日过得分外热闹。 陆府也特意设下赏菊会,宴请辽西营同都护府护军诸将同席畅饮,谢不爱热闹,回避开去,陆升只得硬着头皮应酬上峰同僚,喝得酒酣耳热方才散席。 陆升区区一介从六品的武官,受牵连流放西域,却在不足半年时间内就得以调回王都,人人自然当他朝中有人,手腕通天,故而酒席之上也是奉承得多。却不知就连陆升自己也蒙在鼓里,不知道受了谁的恩惠。 待得宴席散去、送走宾客后,若松便引着一名小沙弥入内,拜见陆升,自称是日光上师派遣而来,为陆升奉上节礼。 陆升这才恍然记起了这位和尚来,询问道:“日光上师可好?许久不曾见他出面了。” 那小沙弥十余岁模样,沉稳内敛,垂目答道:“上师正在闭关,赶不上为陆司马送行,特命小僧转告,山水有相逢,来日定当再聚。” 陆升只得道了谢,送别小沙弥后不禁苦笑起来,那揭罗宗固然是护国强盾,日光固然对他多有恩惠,然则要求他与大圣欢喜天结缘、皈依那揭罗宗做圣子,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强人所难了。 日头西斜,他觉出几分醉意,懒散靠在软榻上,却听若蝶在门外脆生生笑道:“公子回来了。” 陆升忙起身,就见守门的若晴打起帘子,一名身着银色锦衣的贵公子施施然迈入房中,身姿俊朗、风华无双,羊脂玉簪束发,发色浓黑、外袍银光潋滟,更衬得他肌肤莹白,容颜i丽,举手投足风雅翩然,更兼得神色淡淡,气度高华不染尘埃,好似从神仙画上走下来一般。 唯独在望向陆升时,才浮起一抹笑容,仿佛玉雕乍然注入活气,和暖了起来,笑道:“抱阳。” 陆升只觉心头一阵暖流涌动,上前握住谢的手,一面询问他累否饿否,一面嘱咐道:“快给公子上菜。” 随即拉着谢两手,也不多话,只笑嘻嘻看他。 仆从自然各自忙碌,上菜的上菜,伺候的伺候。谢脱下外出华服,净手净面,换了轻软凉爽的蜀锦道衣,竹青色素雅清凉,衬得这贵公子愈发眉目如画,风仪出众。陆升也换了会客的盛装,穿上银灰缎面的窄袖长衫,扯着谢手里着水的棉帕,与他共用一块,擦拭红彤彤的面颊,一面仍是时不时偷看谢,嘴角眉眼弯 恋耽美 分卷阅读7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如月牙一般,也不知为何就高兴成这样。 待得坐在食案跟前,谢终究忍耐不住,在他红热面颊上捏了一把,叹道:“抱阳,你醉了。” 若换了平时,这青年定然要恼羞成怒拍开他作乱的手指,再补一句“我堂堂男子汉,岂容你当个孩童逗弄!” 此刻却格外乖巧,竟任由他捏扁搓圆,更得寸进尺,贴在他肩头磨蹭磨蹭,一面笑嘻嘻道:“我酒量好,哪里就容易醉。” 谢垂目看他,虽然心中受用,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只轻轻揉揉陆升头顶,调笑道:“若不是醉了,便是想我了。” 陆升却抬起头来,同谢四目相对,一双眼尾绯红,衬托得瞳仁愈发黑白分明,水汽氤氲,一字一句道:“阿,我想你了。” 谢轻轻抚摸他面颊,倾身靠近,不料才四唇贴合,门帘再挑开,却是若霞带着仆从布菜来了。 赏菊会上陆升应接不暇,只顾喝酒,谢却是外出奔忙半日,此时送来晚餐,正当其时。一阵香气扑鼻,陆升倏然扭头,谢那一吻便堪堪错过,只落在面颊上。 若霞将一个扁圆形紫铜食钵放在食案上,汤色白如牛乳,细嫩羊肉片、莹白鱼丸、鸡肉片在汤中载沉载浮,色泽晶莹可口,点缀着红艳艳的番茄辣椒、黄澄澄的香茅草姜片、绿莹莹的芹菜葱段,散发出诱人食欲的微辣鲜香。 陆升精神一震,忙道:“阿,这道鱼羊鲜汤美味得很,你劳累一天,快尝尝。” 他亲手盛了半碗汤,给谢奉上。 谢接过,慢慢喝了几口,笑道:“这汤用羊蝎子、羊蹄、羊尾连同瑶柱、墨鱼干、海参等三十二种原料一道,小火熬煮六个时辰方成,朱大厨有心了。” 陆升赞叹道:“阿果然厉害,一尝便知。” 谢却道:“朱大厨的拿手好菜,往日曾唤他来问过。不过……” 他见若霞自食钵中盛出各色美食,却又笑道:“看来又有创新,朱大厨有心了。” 那鱼羊鲜汤中非但汤汁费尽心思,食材也是汇集山珍海味的精华,一层层在紫铜食钵中铺上白菜心、豆腐、水发玉兰片、干笋、成年羊里脊片、鸡肉片。那鱼丸则是陆升自石子河打捞回来的红鲤鱼,仔细剔去鱼骨鱼刺,细细捣成鱼肉泥,反复搅打出筋,以少量蒜汁去腥,再混以极少量澄粉、鸡蛋白,成品在乳白汤中仿佛白玉丸子一般莹润透彻,入口则细腻滑嫩,唯有鱼肉甘甜伴随羊汤鲜香。 随后倒入吊了六个时辰有余、细细滤过杂质的高汤,整钵熬煮而成,葱姜蒜各色香料犹如锦上添花,更增其深邃复杂的风味。 若霞又在鲜汤旁摆上配菜,因羊肉燥热、鱼肉温补,配菜便以甘凉爽口为主,诸如切得宛若繁花盛开的蓑衣黄瓜、脆嫩爽口的凉拌藕片,滋味十足的香卤野猪肉……满满摆放了整桌。 陆升陪谢喝了半碗汤,稍稍尝了几个鱼丸,稍稍压下些酒意,便坐在一旁看谢用餐。 这贵公子看似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则食量颇大,只是举止格外风雅高贵,叫人难以察觉食量罢了。 陆升见他胃口颇佳,自然高兴,手捧酒壶,为谢连连劝酒,谢却只浅浅饮了一杯,酒足饭饱,这才说道:“抱阳,我带你见一个人。” 陆升三分醉意,七分肆意,反手摸上谢手背,笑道:“阿要我见谁,我就见谁。” 谢见状,却是叹道:“抱阳……事关重大,务必谨慎。” 陆升又清醒一分,讪讪收回手去,正坐问道:“究竟见什么人?” 谢却已起身,往门外行去,答道:“曾在慕兰堡助你一臂之力的……游侠首领。” 陆升精神一振,起身跟上去,一面喜道:“他终于肯见我了,前些日子得了首领颇多照应,我自然要好生致谢。” 谢却不语,只领着陆升往后院的广阔杏林走去,陆升便愈发好奇,只得按捺满腔疑问,跟在谢身后。 二人在林中静候了些时候,孙副将便现身了,同谢陆升见礼道:“首领来迟了,两位公子恕罪则个。” 陆升连道不敢当,亟不可待张望他身后,几名游侠各自提着灯笼引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领迈步走近,终于映入陆升眼中。 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颇有游牧王者的架势,此人本就是京都豪杰,幽州出身,虽长居建邺,性情却素有任侠之风,穿一身白底金绣的窄袖长衫,束腰上游龙舞凤,背负长弓、腰垂长剑,意气飞扬,却比当初担任羽林左监时气色好了十倍不止。 陆升如遭雷殛,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瞪大一双眼,愕然望着那身为首领的男子。 那男子被陆升瞪得赧然,一根手指挠了挠面颊,柔声笑道:“乖徒儿,可是想为师想得傻了?” 陆升这才结结巴巴唤道:“恩、恩师……你不是、你不是……莫非是鬼……” 此人正是被圣上怒而斩首的前羽林左监、卫苏将军。 暮色四合,灯笼光影绰约,陆升恍然只当是见鬼了。 卫苏却大笑起来,大步走上前,拍一拍陆升肩头,又使劲揉搓他头顶,直将这青年揉得晕头转向,“侥幸得了几个朋友相助,诈死逃脱了,为师不是鬼。” 连朝廷上下也俱被他骗过,这位首领不但胆大包天,手段也当真了得。 陆升察觉他掌心温热,当真是人非鬼,顿时眼圈通红,鼻尖酸涩,一把抱住卫苏,哽咽唤道:“师父,师父……” 他心中有无数疑问,譬如卫苏如何诈死、为何却成了游侠首领、经历了多少波折、内里详情究竟如何……然而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股热流,唯独只迸出两个字来,他只得反复唤道:“师父……” 卫苏却好似知晓他心意,任由这小徒弟哭得肩头衣衫湿透,只安抚拍拍陆升后背,柔声道:“一言难尽……为师不过觉得那大晋朝廷党朋林立,尸位素餐者众,分明狄夷猖獗,朝中却整日里勾心斗角、不务正业,做到大将军也无甚滋味。倒不如做个游侠,专心杀敌、一身轻松。” 只是他与水镜不同,水镜协同陈留王谋||反,引来血雨腥风,卫苏却不愿连累家室、徒弟,故而出此下策,其间自然得到谢诸多协助,只是此事却不能叫陆升知晓了。 不知者不罪,才能保他性命无忧。 卫苏的部下倒也知趣,远远避开了,谢也格外宽容,立在五步开外,任由这师徒叙旧。 卫苏三言两语说完,又嘲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弱冠小儿,当真丢你师父的脸。” 陆升擦拭干净面上泪水,喃喃道:“师父行为不端,装鬼吓人,此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苏失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斥责道:“强词夺理。” 陆升讪讪捂住后脑,抬起头来,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卫苏又摸了摸陆升头顶,叹道:“乖徒儿,切记每日勤练剑术,为师要走了。” 陆升同恩师匆匆一见,自然舍不得,喃喃道:“师父……当真不做将军了?” 卫苏笑道:“国难当头,什么高官厚禄、封王拜相俱是虚妄,驱除胡虏才是正经。为师不浪费那些心思应付内||乱,陆升,”他突然敛了神色,肃容道:“你任司民功曹,专断百姓疑难案件,切不可卷入士族争斗之中。” 陆升见状,忙恭敬行礼道:“弟子谨记在心。” 卫苏这才转头看向谢,遥遥抱拳道:“谢公子,请。” 谢却道:“卫首领,请留步,我有一位能人举荐给首领。” 卫苏饶有兴致摸了摸下巴,“哦?何方神圣,能入谢公子法眼?” 谢只略略抬手,若霞便自一株杏树后现身了,领着一名面目狰狞丑陋的大汉走上前来,盈盈下拜。 那大汉身形魁梧,背上还背着个行囊,只是面容被烧伤而扭曲,丑陋骇人,神色却平和,眼珠转动时,略显呆滞,一靠近便盯着陆升,痴痴傻傻笑了起来,又急忙笨拙行礼道:“见过公子。”自然就是郭骞。 谢也不以为意,只道:“郭大傻,你自称大侠,可愿跟随卫首领,去做个真正的豪侠?” 郭骞听着谢说话,眼珠却仍在瞅着陆升,连连点头道:“我愿意,要当郭大侠,叫公子刮目相看!” 卫苏自然识得此人,也见识过郭骞的本事,若是将其归入麾下,纵使他心智有缺陷,然而若言听计从,仍是如虎添翼,便欣然接纳了,抬起手招了招,笑道:“大傻,过来。” 郭骞应道:“是!”却先走到陆升面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公子,我走了。” 陆升道:“郭……大傻,你当真要走?” 郭骞抓耳挠腮,叹道:“我、我舍不得走,然而不走就当不了大侠,不当大侠,我愧对公子。是以……不得不走。我、小人多多杀坏人,成了大侠就回来了,公子莫要挂念!” 陆升低叹,只是郭骞一身本领,若能跟随卫苏闯荡,说不得有出头之日,却远比龟缩在陆府花园中做个园丁要强上许多。他只得笑道:“你万事小心,若成了大侠,同师父一道回来。” 郭骞笑嘻嘻应是,又道:“公子,那我走啦!” 随即走到卫苏身后。 卫苏也笑得爽朗,再揉了揉陆升头顶,道:“为师也走了,你……凡事多同谢公子商议。” 陆升耳根一红,只怕他同谢的关系,早就被卫苏看穿了,此刻却顾不上计较,只讪讪应了,却仍旧恋恋不舍问道:“师父,何时能再见?” 卫苏哈哈大笑,抬手指指天,便转身大步走了。 陆升下意识跟上,肩头一沉,却被谢按住,只得眼巴巴看一行人转眼没入杏林深处,渐渐连灯光也消失无踪,他心头空空落落,转过头看向谢,终究忍耐不住质问道:“阿,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谢道:“我也不过……两个时辰前才知晓首领身份。” 陆升神思恍惚,满心埋怨,又道:“师父他不肯回答,只肯指天,是说日后能不能再见,端看天意……我却连多说一句话也来不及,阿,师父他也……不要我了……” 谢上前,将那青年摇摇欲坠的身躯抱在怀中,陆升闭目,只觉天地辽远,他独自一人渺小至极、孤独至极,唯有面前这一人陪伴身侧。 “阿,”陆升喃喃唤他,“阿,若你有朝一日也弃我而去……” 谢道:“抱阳,生老病死、天长地远,我始终同你在一起的。” 陆升只觉心头酸涩苦闷缓缓化开,侧头枕在谢肩头,环抱他腰身不肯放开。 谢安抚他许久,二人形影不离,直至睡下。 深夜时分,谢听见细微响动,悄然起身,侧头看陆升睡得正熟时,方才离开卧榻。他去了书房中,接过若竹奉上的密函仔细看过,笑道:“王爷未免太心急了。” 若霞随侍在侧,为他磨墨,待谢写完书信,命若竹送走后,这才奉上一杯碣滩银毫,迟疑少顷后,仍是柔声道:“公子,奴婢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公子。” 谢却微微一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悠然道:“讲。” 若霞便问道:“公子欠下彭城王人情,换来抱阳公子流放西域 恋耽美 分卷阅读7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都护府的调令,如今再欠人情,将抱阳公子调回建邺,这半年奔波来去,难道只为让抱阳公子见卫苏一面?” 谢道:“正是。” 若霞温婉面容便透出十足十的茫然来:“这又是……所为何来……” 碣滩银毫茶叶细嫩,只以低温浸泡,轻轻一晃,便散发出娇嫩温和的醇香来,谢垂目,望着纯净茶汤中叶芽舒展,唇边却浮现出一抹冷淡笑容来,“抱阳心中牵挂众多,师父同僚,家眷亲族,数不胜数,也不知将我排在第几位。自然要将他这些杂乱牵挂一一斩断,要叫他迟早明白,恩师也罢、至亲也罢,人人皆可离他而去……” 房中灯花轻轻爆开,火光一明一暗,照得谢面容愈发阴晴不定,晦暗难明,若霞望着自家公子,却突然后背寒凉,生出了几分惧意。 谢却仍是轻声笑道:“有朝一日,我要抱阳心中,只留我一人便够了。” 第七十七章 汴水流(一) 九月中,一支商队进入益州城,本应盘桓一日便启程往中原进发,不料当夜大雨倾盆,冲毁道路,将城外荒野化作成片沼泽,商队只得暂留益州,等待天色放晴、道路晒干再上路。 当夜暴雨后,接连两三日俱是淫雨霏霏,商队领袖夜观天象,推测这雨只怕还要下个四五日,便索性在当地做起了买卖。 随行的谢陆升等人也只得留在客栈中,最初时闭门不出,过得自然是无法无天的荒唐日子,陆升就连衣衫也没机会披上身。 如此过了两日,陆升终于忍无可忍,将谢一脚踹到床下,整理衣冠,收了孙府送来的名帖,独自前去做客。 名帖是以孙召名义送来的,因陆升同孙召年纪相近,孙太守夫妇怕他不自在,也只是前来同他见上一面,说了些感激言语,略坐了坐,便笑道:“不打扰各位年轻公子。”遂告辞了。 孙召又请了几位好友作陪,在自家小院的东厢房中设宴款待恩公,虽说尽是士族公子哥儿,但益州地处边陲,当地士族常年同番邦蛮夷打交道,眼界自然开阔,与寒族同席而坐、同桌而食也半点不见芥蒂,反倒个个兴致盎然,询问陆升外出西域的见闻,陆升捡着有趣的说了一些,也算得上宾主尽欢。 待得宴席散去,陆升又同孙召饮了杯茶,孙召竟能支撑到陆升告辞时,方才稍稍露出倦容。陆升不免夸他几句,孙召笑道:“幸亏爹娘寻到个高明的大夫,我每日服药,也随武师练练拳脚,如今一日好过一日了。待我身子再强健些,就能撑住旅途劳顿,启程去西域都护府,拜见那揭罗宗。” 他心中有目标,决意而为,不畏艰巨,倒也令人动容。 陆升便勉励几句,这才告辞,回了客栈。 第二日仍是阴雨连绵,雨点密密敲打着瓦片石块,嘈杂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若霞便去寻客栈掌柜,请来几名歌姬给两位公子解闷。 谢斜倚在竹制的贵妃榻上看书,陆升坐在一旁,循着灵王静元法打坐修行完毕后,靠在谢怀中,跟他看同一本书,约莫是史书混合着地方志,通篇记述的是诸如何地何时有座山丘,经历多少年斗转星移,更名成了什么、出过何种特产、出过什么人物,记述得平实,毫无修饰,枯燥得很。 陆升看不了几行便昏昏欲睡,贵妃榻十余步外垂着轻薄纱帘,歌姬在外头,随着丝弦伴奏曼声轻吟,窗外雨声渐缓,倒好似在迎合歌声一般,隐约便有了些绕梁三日的韵味。 帘外一名歌姬唱了几曲,停了停,又换了个清丽嗓音的歌姬,唱了一首江南的缠绵歌曲,她嗓音哀婉入戏,催人泪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听惯了塞外民谣,如今换了江南小调,陆升顿觉耳目一新,他睁开眼睛细听,谢放下书,见他听得专注,低头吻了吻耳尖,陆升侧头看他,只觉这人日甚一日俊美养眼,他好似受了蛊惑,仰头迎合,二人吻得缠绵悠长,甜美滋味透骨而入,心中一片宁和静安。 帘外歌姬唱罢,谢这才吮了吮陆升湿润微肿的下唇,下令道:“赏。” 歌姬大喜,连声谢恩,若霞取了赏钱给她,一面随意道:“唱词写得极美,我等竟从未听闻过。” 那歌姬与同伴对视一眼,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唱词出自我益州城,外头却是没有的。” 陆升也生了几分好奇心,命仆从拉开帘帐,坐直了身问道:“却不知是益州哪位才子所做?” 那歌姬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十分清秀,忙对着两位公子福了福身,这才迟疑答道:“……实则传闻是鬼神所做。” 谢也坐直身来,他难得有几分兴致,问道:“此话怎讲?” 那歌姬乍然见了个世间罕见的俊美公子,竟失魂落魄了起来,喃喃念了什么也没人听得明白,谢不免微微皱起眉来。 稍年长的歌姬见后辈失态,忙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笑盈盈代她回了话:“禀公子,说来这也是益州一件奇闻。” 这年长的歌姬嗓音珠圆玉润,字字清晰,同在座的诸位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有位闲散公子哥儿某日去一家人府上做客,喝得多了点,醉醺醺时走错了路,便听见庭院中,有人在树下唱歌。 那公子哥儿初时并不曾上心,只因唱歌的是个男子,他自然失望得很,不料才要离去时,歌词飘入耳中,竟是优美哀婉,齿颊留香。 他便见猎心喜,往庭院里走去,有意同那吟唱之人结识一番,问一问是哪位才子作的词。 不料走近院中榕树时,歌声骤停,他借着廊下灯笼定睛一看,树下哪里有人? 然而不过几息时分,那歌声却自身后响起来。 那公子哥儿只当自己酒醉听错了,竟胆大包天,又转身循着歌声传来处走去,才走数步歌声便再度止歇,这次却立时再度自他身后幽幽响起。 这公子哥儿回过神来,顿时骇得胆寒,连滚带爬逃离了庭院,过后休养了数日方才痊愈。 他后来才听闻,那庭院原是府上老太爷的书斋,然而老太爷早已过世,老太君思念夫君,便封锁了庭院,至今书斋中仍旧维持原样。 这公子哥儿素来多情,又爱流连青楼,故而竟不曾被吓到,反倒感叹那老太爷深情执着,死后魂魄不肯离去,更为爱妻作词吟唱,当真是个凄美恐惧的故事,令人心折。 他兴致勃勃将词曲写下来交予青楼乐师,后经乐师几番修改美化,改成了适合歌姬表演的曲调,不觉竟在益州城中传唱开了。 陆升自然不肯信,只怕是作词之人不愿露面,这才编造故事、假托鬼神之名,吟唱之余以这深哀婉的故事做注解,倒也风雅感人。 谢却问道:“可知道是哪户人家?” 那歌姬为难摇起头来:“不知……” 若是谁人府中住着个鬼魂,多半是不肯说与外人知晓的。那公子哥儿不愿得罪亲友,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陆升兴致正高,打赏之后,又请歌姬再唱了一遍。若竹这时拿着拜帖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有位黄公子求见抱阳公子。” 陆升接了名帖,略略回忆便想起来,笑道:“昨日在孙太守府上见过,快请。” 若竹应喏,不过几息功夫便引着一位着茶色衫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那年轻人同陆升一般年纪,生得清秀文弱,面容白净柔和,眼神清澈,未语先笑,显得十分和气。 陆升记得这年轻人姓黄名奇,是益州副守黄大人之子,同孙召亦是好友,所以昨日也作陪在侧。 歌姬正唱得动情恳切,黄奇便安静坐在一旁,待得歌姬唱罢,福身退出客房后,方才笑道:“原来二位已经听过这曲汴水流了,倒省了在下一番口舌。” 陆升心中一动,“黄公子莫非是说……” 黄奇苦笑起来,抬手摸了摸鼻翼,“在下听孙召多次提过陆司马大名,故而冒昧前来求助。那闹鬼的府邸……正是寒舍。” 陆升两眼圆瞪,失声道:“这、竟是真的?” 黄奇垂下头低声叹息,才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此事约莫是自六月开始显出端倪,一场暴雨后,老太君所住的福明堂正屋外的台阶上也积了水,初时众人不以为意,只将其打扫干净了事。 然而待得天色放晴后,那台阶上却又出现一滩水痕,管事娘子只当是什么人粗枝大叶泼洒了水,勃然大怒,处罚了贴身伺候老太君的几个丫头,再将其余仆从丫鬟严厉敲打了一次。不料第二日晒干的台阶上却又有了一滩水。 往后隔三差五,福明堂周围台阶、石砖地上便会莫名多出一滩水痕,有时隐约便显出是男子的脚印来。 再过了一月有余,益州又下了一场大雨,有两个老太君的贴身丫鬟在守夜时,因了为老太君取热茶而穿过福明堂外的回廊,却瞧见连绵雨幕当中,隐约有人伫立在院子假山旁,其中一个□□莺的,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什么人擅闯老太君的宅院?” 那人影纹丝不动,春莺又追问了一句,眼前一花,雨中却半个人影也无。 她心中惊骇,与同伴面面相觑,私下里一核实,若只是春莺眼花便罢了,然而两人却同时见到那人影在雨中静立、乍然消失,委实难以用“看错了”敷衍了事。 二人悄悄禀报了管事娘子,再过后几日,那异象在深夜里便愈发猖獗起来:在老太爷书斋外自得其乐般吟唱江南小调;亦或驻足立在福明堂的台阶上,望着老太君居住之处站立许久,站立之处便留下一滩水渍。 撞见“那东西”的仆人日渐增多,便有年纪大的仆人惊惧发现,“那东西”赫然便是二十年前过世的老太爷的模样。 谢此时便插嘴问道:“黄老太爷死于水患?” 黄奇叹道:“也算是。祖父二十年前调往汴州任职,乘船赴任的途中,被水贼所害,尸身落入江中……未曾寻获。” 陆升捏着个酒盏把玩,沉吟道:“莫非是……得罪了什么人,前来装神弄鬼,作弄人的?” 黄奇苦笑道:“陆司马说得有理,实不相瞒,祖母也是这般说了之后,将母亲请来作法的道士和尚俱都赶了出去。”这青年欲言又止,随后只道:“家中自然加强防范,增加了一倍护院也无济于事。黄府不过六品官宦之家,哪里就值得什么人舍下大力气,请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故弄玄虚。故而……想以宴请友人的名义,请陆司马过府掌掌眼,得罪活人也好、鬼魂作祟也罢,有了头绪,才能定对策。” 陆升听他言辞恳切,说得有理,纵然仍旧有几分不以为然,却仍是有点意动,便转头问道:“阿,你怎么看?” 谢道:“必有蹊跷。” 黄奇也看出陆升同这位俊美无双的贵公子十分亲密,只怕是挚友关系,便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这位是……” 陆升笑道:“这位是谢谢公子,你想要捉鬼驱妖,算是找对了人。” 黄奇动容,忙起身对谢深施一礼,叹道:“在下一年前曾游学建邺,谢公子大名如雷贯 恋耽美 分卷阅读7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想不到今日有幸得见真容,谢公子果然美……咳咳美、美誉名不虚传。”他一时失口,见谢脸色微变,急忙硬生生将“美貌”二字吞了下去,及时改了口。 陆升忍俊不禁,安抚看了谢一眼,柔声道:“阿,不如去看看?” 谢轻轻放下酒盏,施施然站起身来,说道:“走罢。” 陆升欣然相从,应道:“走。” 一行人便离开客栈,前往黄奇家中。 第七十八章 汴水流(二) 黄奇祖辈历代为官,四代曾祖曾官拜殿中尚书,然而岁月蹉跎、族人流离,时至今日,黄家人早不复当年荣光,黄奇之父如今不过是边陲一个六品文官。 然而益州地广人稀,这六品官的府邸占地广阔,竟不比渭南侯府逊色多少。 谢陆升受邀而去,黄奇在前头领路,径直从侧门策马而入,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跨过湖面的九孔石桥,这才抵达黄府的外院。 黄奇下了马,引着谢、陆二人进入自己居住的东侧院中,黄奇是嫡长子,备受父母看重,行事自然有底气。然而他父母都曾因擅请方士驱鬼一事被祖母责骂过,他便不敢明目张胆,禀报时便谎称是建邺的好友到访。 只不过这一来,倒不便打探消息,陆升只得同黄奇谈些传闻趣事,坐了少顷,便有仆从前来禀报道:“听琴阁已备好了。” 这却是黄奇依照谢的吩咐,寻了个不至引起祖母疑心,又能看到一点封闭庭院中端倪的地方,那听琴阁在黄府后花园高处,风景清雅,又能查探情报,再好不过。 一行人便又离了黄奇书房,移步去听琴阁。 四周仆从簇拥,陆升只得离谢近了半步,低声道:“护院巡逻严密……难寻漏洞。” 谢笑道:“以陆司马之能,潜入进来装神弄鬼,并非难事。” 陆升被谢一夸,不免赧然摸了摸鼻翼,却仍是冷静摇头否认:“偶一为之,或许可行。若要次次潜入都不为人知,换作我师父也不成。” 他提起卫苏,心中又是一阵酸热,也不知是喜是悲,索性长叹一声,呼出胸中郁结之气,想起卫苏欺瞒他在先、抛弃他在后,得知恩师仍在生的几分喜悦也多多少少化成了埋怨。反观谢对他不离不弃、坚守如一,当真是举世难得,他便又朝谢靠近了半步。 谢察觉他的行动,心中莞尔,面上却不见端倪,反倒侧头询问黄奇:“这处回廊可曾有过什么典故?” 他问得隐晦,黄奇却心知肚明,略点了点头,却突然扬声笑道:“两位公子有所不知,这丛竹子是家父自安阳县长平山下移植而来的,此谓罗汉竹,二位请看,这竹节生得圆胖歪扭,十分憨态可掬……” 他一面笑一面走了两步,停在一处廊下,表面上指着回廊外,立在嶙峋怪石旁的一蓬罗汉竹,待谢、陆升走近了,他便压低嗓音道:“就在我左手边,第二块青砖处,曾有人见到那……不明之人站立发呆,留下过水迹。” 陆升也随着他言笑,装作漫不经心往那处地面扫了一眼,只觉着那块青砖好似颜色比一旁要深上些许,隐隐似有寒气四溢,然而再多看几眼时,同周围相比,却又并无什么差异。只怕是他……多心了。 谢也只略略颔首,示意黄奇看过便走,一行人又继续往听琴阁走去,才转过回廊时,却见到一个中年妇人急匆匆提着裙摆,自东南角追了上来。她体型略略发福,衣着打扮爽利而富贵,眉宇间含着几分久居人上的矜持威严,只怕是个地位不低的管事嬷嬷。果然她走近了,只是略略对黄奇福了福身,黄奇也拱手回礼道:“范嬷嬷行色匆匆,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范嬷嬷道:“大公子,恕老身斗胆说一句,听琴阁并非招待客人的好去处,大公子若是喜欢,百花院、西锦阁、竹叶亭景色优美,大公子一声令下,老身这便差人设宴。” 黄奇仍是笑道:“嬷嬷有心了,我要领两位公子去赏玩古琴,自然要去听琴阁。” 范嬷嬷一阵迟疑,随即却又低下头道:“不如……大公子说个地方,老身命人将古琴送过来,给诸位公子赏玩。” 黄奇微微皱眉,语调也带了几分冷意:“范嬷嬷,你是祖母身边的人,怎么也说起了糊涂话?听琴阁中两把千年古琴何等珍贵,如何能随意搬动,若是磕了碰了,罪责谁担得起?” 他见范嬷嬷还要开口,又立时怃然作色,嗔怒道:“你也休想拿祖母来压我,带友人赏琴,不过是我临时起意,祖母恰逢今日斋戒,她诵经时从来不见人,此刻还在苦竹堂中,莫非你拿这点小事去打扰祖母清修?” 范嬷嬷脸色白了又青,只得连连道:“老身不敢……” 黄奇见她服软,这才笑道:“这两位公子出身尊贵,不过是看个稀罕罢了,嬷嬷这般小家子气,只怕要冲撞贵人。” 谢同陆升置身在外等二人交涉,此刻不禁轻哼一声,低语道:“出身尊贵?” 陆升听他语带讥讽,不觉暗暗苦笑,只轻轻握了握谢的手腕,“阿,罢了,不过是寻个借口” 谢横他一眼,笑道:“偏生你好脾气。” 陆升却听得出来,谢这句话却说得和缓起来,嘲讽尖锐收敛了许多,他松口气,这才见到黄奇同那嬷嬷说完话,已转过身来笑道:“见笑了,两位请。” 陆升从善如流,抱拳道:“千年古琴,世所难见,唯有德之人可据之,陆某同谢兄叨扰了。” 随后一路无话,终于抵达了听琴阁,黄奇吩咐仆从候在门外,这才终于长舒口气,领着谢陆二人上了三楼。 听琴阁楼上四面开窗,房中敞亮,视野开阔,往东南方望去,就能隐约瞧见绿意葱茏的花树草木掩映中,露出一角黑瓦檐头,正是被封锁多年的书斋。 陆升同谢并肩站立、极目远眺,却看不出什么端倪,黄奇在一旁亦是面带愧色,“在下惭愧,委实寻不到更多理由靠近一些。祖母她……委实是……” 黄奇嗫嚅半天,终究不敢说祖母的不是,只得讪讪住口。 谢撩起衣摆在窗边坐下,却仍是温和笑起来,问道:“抱阳,你当真不曾察觉蹊跷?” 陆升迟疑道:“鬼神之说,虽然泰半都是无稽之谈,然而既然传言尘嚣日上,黄大人伉俪请和尚道士来作法安宅,无非是为安抚人心,老太君纵使不信,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为何却非要强硬反对,次次将作法之人驱逐出府?此举与常理不符。” 黄奇苦笑道:“祖母年事已高……许是、许是……” 谢道:“老糊涂了?只怕糊涂的未必是黄老夫人。” 陆升听他说得刺耳,忙又转开话题,续道:“黄公子,这听琴阁莫非也有什么忌讳不成?” 黄奇沉思片刻,摇头道:“不曾,只是这听琴阁位置靠近内院,平日里待客也不会安置在此处,只有家父偶尔带几个至交好友来赏赏琴。不过家父政务繁忙,倒有半年多不曾带人来过了。” 陆升与谢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结论,陆升又问道:“敢问黄公子,听琴阁附内外,可曾有人见过异状?” 黄奇道:“这倒不曾,仆从禀报中,那……人却都在书斋、外院回廊同祖母居住的福明堂出没。”他才一说完,突然脸色大变,“陆司马莫非是说,这听琴阁中也有不妥?” 陆升道:“好端端的,为何连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就来拦着我们,不让进听琴阁?不是欲盖弥彰,就是自乱阵脚。” 黄奇慎重道:“阁中存着几具古琴,故而寻常仆从不能入内,负责打理的唯独只有青墨、红书二人……”他便扬声唤了一句,叫来贴身的小厮,下令道:“你去叫青墨、红书过来,打开秘库,我要给客人看雏凤鸣。” 雏凤鸣乃是名琴,想不到竟在益州黄府中,只是此时众人心思也并不在琴上,待得那两名丫鬟来了,黄奇连番逼问,才知晓听琴阁中果然也曾出过异象,好在并未有妨碍,二人得了老夫人指示,对此事自然绝口不提,阖府上下竟无人知晓。 黄奇挥退二人,面色灰白,跌坐在椅中,喃喃自语道:“错不了、错不了,全是鬼蜮作乱,祖母为何却执迷不悟……” 陆升叹道:“黄奇,你还不明白?黄老夫人心里明镜一般,早就信了。非但对黄老太爷魂魄一事深信不疑,她次次都将驱鬼的方士赶出府去,分明是为了回护丈夫。” ==================== 以下防盗==来不及的话下午替换不好意思……主要得大修一下,昨晚爆肝赶稿……结果半夜三更写鬼故事搞得差点神经衰弱……晚上写真的有放大恐怖的效果通篇夹杂了许多吐槽得改otz 所以放点福利吧,有请神上身的不完整番外。完整版在个志中。 九阳城外有一座山,名唤白云山,白云山中有座庙,名唤宝掌寺,寺中有一群老和尚,一群大和尚,还有一群小沙弥。 白云山的后山里,有一窝野狐狸。野狐原本通体灰色,有一年却生了个异数,却是通体红毛,犹若向晚时分的璀璨霞光一般通红。 这红毛狐狸自小就被族中长老千叮万嘱,千万莫要被人瞧见了,若是人瞧见它一身毫无杂色的红毛,定要将它逮了去,剥了皮做狐皮大氅,再将它剩下的肉丢去喂狗。 红毛狐狸不解:“肉比毛好吃,为何人不要我的肉,只要我的毛?” 那通体灰毛褪成苍白色的老狐狸长老用尾巴轻轻拍它脑袋,语重心长道:“狐狸肉骚,人不爱吃。” 从此那小狐狸便根深蒂固,牢记住这一点。它在白云山深深山林中撒欢奔跑,捉兔扑鸟,过得十分惬意。唯独不敢往桃花林中跑,只因穿过桃花林,就能见到宝掌寺,人便多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有一日那小红毛狐狸追着只黑底金纹的蝴蝶跑得忘形,竟闯入了桃花林禁地之中,叫一个小沙弥瞧见了。 那小沙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相貌已显出俊美雏形,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神色不苟言笑,严肃得很,也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修佛修得多了,变得如此老成持重。 他正坐在一株桃树凸起的树根上,手里握着经书,却转头看着那吓得好似僵直了的小畜生。 彼时正是初夏,桃花早就谢了,新生绿叶间隐约藏着小小的毛桃,满林子绿意蔓延,那只红毛狐狸便显得尤为醒目。 那小狐狸也察觉了异常,瞪圆了一双眼望着小沙弥,小心翼翼弯曲后腿,尾巴藏在腿中间,显得警惕万分。 那小沙弥微微一笑,红毛狐狸顿时骇得慌不择路,转身就跑。一面跑却一面想:“这就是人?他笑起来倒也好看,跟溪水里的珍珠一般模样……” 它心不在焉,这一跑却跑错了方向,竟撞到了一伙上山的香客。那香客约莫三四人,都是商客打扮。那红毛狐狸虽然醒悟得及时,却仍是有人眼尖,瞅见了,立时道:“红毛狐狸,这倒是稀罕物。” 他的同伴一看,喜道:“毛色上好,虽然小了些,养些时日就能剥皮了。” 一伙人立时取出弓箭猎刀,追了上来。 红毛狐 恋耽美 分卷阅读7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狸又受惊吓,转身再跑,逃了一阵竟返回了原地,那小沙弥仍坐在原处,眼见那小狐狸慌不择路逃了回来,远处又传来数人叫喊声,一时道“莫让它逃了!”一时道“王三,你往左边去堵截它!”便立时知晓了前因后果。 小沙弥眼珠一转,放下佛经,蹲下对那小红毛狐狸伸出双手道:“小狐狸,莫要怕,我来救你。” 那小红毛狐狸不知为何就信了,慌慌张张扑进小沙弥怀里。 小沙弥急忙两手捧着这连头带尾不足一尺长的小畜生,将它塞进怀里,而后爬上了那株高壮桃花树,他动作灵活,爬得飞快,显是平日里就做熟了的。 一直爬了两人高,才将小红毛狐狸取出来,放在一根粗壮树枝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叮嘱道:“藏好,千万莫要叫。” 桃树枝叶初生,仍然稀疏,遮不住小沙弥的身形,藏一只小狐狸倒也绰绰有余。那小红毛狐狸灵识已开,竟当真乖乖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小沙弥见它乖觉,不觉又勾唇笑了笑,这才爬下树去,堪堪整理妥当衣衫,拿起经书时,那几个追赶的香客就自不远处现身了。 宝掌寺乃是九阳城第一大寺,那几位香客也不敢太过造次,寻不到狐狸踪迹,便规规矩矩作个揖,讯问道:“敢问这位小师傅,方才可曾见到一只狐狸?” 那小沙弥恢复了严肃神色,同样两手合十回礼,又道:“方才倒是有个红毛的畜生往那头去了,窜得太快,小僧却不曾看清楚是狐狸还是黄鼠狼。” 那香客心道:“你却寻只红毛的黄大仙给我瞧瞧?” 面上却是匆忙道了谢,与同伴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那小沙弥却还在他们身后喃喃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语,小僧不敢欺瞒各位施主,只是我佛慈悲,上天亦有好生之德,还请各位施主,放过那只狐狸……” 然而却无人听那迂腐刻板的小沙弥碎碎叨念,早就去得远了。 那小沙弥又张望片刻,确认那几人不会立马折回来,方才仰头朝着树上小声道:“小狐狸,不妨事了,下来吧。” 树上却没有动静,过了片刻,方才传来细细的吱吱声,却透着些慌张。 小沙弥只得爬回树上,见那小红毛狐狸四肢颤颤巍巍,蓬松大尾巴也夹在两腿中间,竟是吓得一动不动。 小沙弥笑道:“你这野狐狸,竟然怕高。”他抄起那小小身躯,重又塞回怀里,爬下树来,那小狐狸却乖巧缩在他怀里,只露出颗红彤彤、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外头,竟不肯挪窝。 小沙弥轻轻抚摸那颗脑袋,沉吟道:“你这毛色红得像团火,连一丝杂毛也没有,这张皮少不得能换座大宅院,那些人断不会轻易死心。先随我躲藏起来。” 小红毛狐狸尚在懵懵懂懂,不明白他说了什么,却只是靠在他怀里,就觉得安心舒适,不愿挪动了。见他伸手摸自己,更是将脑袋贴在他手心里讨好磨蹭几下。 那小沙弥便愈发心软,背着众位师兄弟,偷偷将那小红毛狐狸带进寺中,放进了后院的柴房里,叮嘱道:“切切不可出来,待那些人离了寺庙,我再送你出寺。” 那小红毛狐狸虽然听不明白,却也知晓他的意思,故而也乖巧躲在柴房里,听见门口动静时,便立时藏身到角落柴垛中,见是那小沙弥出现了,方才撒开四腿跑了过来。 那小沙弥摘了些野果给它,叹道:“出家人不可杀生,这寺里没有肉吃,这些果子你将就填填肚子。” 随即就见那小红毛狐狸张开小小的尖嘴,将一颗浆果吞进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那小沙弥便愈发惊喜了,摸摸那小红毛狐狸的尾巴,笑道:“你这小畜生竟也会吃素。” 小红毛狐狸便用柔软尾巴卷缠在他手腕上,只是它腿短尾巴也短,却只堪堪卷了半圈。 那小沙弥恋恋不舍抚摸狐狸柔软皮毛,过了片刻方才起身道:“我去瞧瞧,若那些人走了,我便送你回家。” 小红毛狐狸却有些舍不得走了。 那小沙弥生性谨慎,行事滴水不漏,那些香客眼见遍寻不见红毛狐狸踪迹,虽然也生了疑心,却寻不到那小沙弥半点破绽,只得自认倒霉,白白放跑了一堆黄金,盘桓了两日方才离去。 小沙弥又等了一日,确认那些香客当真死心了,方才如法炮制,将小红毛狐狸塞进怀中,自寺庙后门溜出去,一直到了桃花林边缘,方才将它放在地上,两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狐狸,回家去罢,日后莫再如此大意,被贪婪世人瞧见了,少不得要剥了你的皮毛。” 那小红毛狐狸绕着小沙弥的脚磨蹭,吱吱叫着,竟是不肯离开。 那小沙弥蹲下身来,轻轻揉搓它尖尖的红毛耳朵,叹息道:“我对你也是一见如故……舍不得你走。只是寺中终非你的归处,人来人往又多,若再被谁瞧见了,我可保不住你了……快些回你的狐狸窝去。” 那小红毛狐狸见他语义坚决,又记挂家中亲眷,终是凄楚哀鸣两声,转身跑了。 那小沙弥痴痴望着,待那红毛狐狸的身影没入深深野草当中,方才低下头,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怔然道:“奇、奇怪……不过是同个小畜生道别,我哭什么……” 然而一思及往后再也瞧不见这乖巧小东西了,那小沙弥心头顿时空空落落,锥心般疼痛起来,泪水更是止也止不住,滚滚而落。 到了翌日,早课之后,那小沙弥奉命到山腰拾柴,背着个竹篓到了后山腰时,就听见一阵吱吱叫声,一道火红身影扑进他怀里。 小沙弥脸却黑了,揪住那狐狸后颈提起来,那狐狸却是通身湿漉漉的,好似刚从水里爬上来。那小沙弥怒道:“你这小畜生,又跑出来作甚,此地时常有猎人出没,还设了捕兽夹,若是被夹到,连骨头都要断了……你又去哪里弄了一身水来!” 他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怨怒,后者却多因昨日那些白流了的泪水而起的,这种心思,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那小红毛狐狸吱吱挣扎,待落地后,又往来处草丛里一钻,便跑得不见影子,不过片刻,便又现身了,嘴里还叼着一尾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的银色小鱼,奋力扬着头,要将小鱼送给小沙弥。 那小沙弥愕然望着它,迟疑道:“莫非……这狐狸是要报恩不成?” 小红毛狐狸见他不肯接,急得尾巴左右急速甩动,拍得地上草叶啪啪作响,小沙弥见状,端肃面容上又浮现一抹笑容,将它连狐狸带鱼一道提起来丢进竹篓,扬声道:“那点大的小鱼能做什么,我带你捉条大的。” 那小沙弥果然背着小红毛狐狸去了山腰溪水边,脱了僧袍,挽起裤腿,下水摸鱼。 他虽然长在佛门清修之地,实则骨子里却对诸多教条阳奉阴违,只是伪装得好,故而从未曾被逮到过,反而被师父多加赞赏,这背地里摸条大鱼打打牙祭的事也是做得熟了的。 那小红毛狐狸趴在岸边,两只黑溜溜眼睛便盯着那小沙弥不动了。那小少年脑袋光光,更显出五官俊挺,此刻沉心静气盯着水面的模样,竟有些不似人间凡俗之人,反倒颇有仙家气度。 下一刹那间,他出手如电,冲破水面,便牢牢抓住一条银鱼鱼鳃,将它精准抛向岸边。 银色曲线直冲岸边,最后落在草丛中,那小红毛狐狸一阵惊吓,随即发出喜悦的吱吱声,冲向猎物――随即却被那几乎同自己一样巨大,拼命弹跳身躯的银鱼骇得后退两步,伏在地上不敢动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却盯着那鱼不放,只待那鱼力道一松,就要扑将上去。 那小沙弥恍惚望着岸边那小红毛狐狸扑鱼,心中竟生出些怀念来,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早就铭刻在他魂魄骨血深处,如今触景生情,对那狐狸又多了几份怜意。 这小少年揉揉眼睛,却是愈发迷惑了,他不过十一岁年纪,人生短暂,如何就生出这沧桑深沉的念头来。他也不去追究,又弯腰捉了一条稍小些的银鱼,这才自岸边一个小石洞里取出早就藏在其中的一口瓦罐,动作熟练地杀鱼破腹,煮了一锅鲜美至极的鱼汤。 白云山的银鱼乃是味中一绝,最得饕客喜欢,其肉质鲜美,全无半点腥味,只需放一点盐提鲜即可。 那小红毛狐狸何曾尝过这等美食,单是闻那香味,便口涎滴滴答答流了满地,险些连毛都打湿了。 随后这一人一狐饱餐一顿,那小狐狸更是贪得无厌,钻进瓦罐里,将罐底的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引得小沙弥哭笑不得。吃得餍足后,小沙弥洗了瓦罐,又洗了狐狸,将岸边烧火煮鱼的痕迹清理干净,嗅嗅身上未曾留下异味,方才穿上僧袍,背上竹篓,接着拾柴去了。 第二日,那小红毛狐狸虽然受了长老严厉斥责,不许它再往前山靠近,它却记挂那鲜美的鱼汤滋味,又暗自忖道:那小沙弥救我一次,还为我煮美味鱼汤,长老教训过,我等野狐需恩怨分明,知恩图报才是好狐狸,我既然不知如何报答,且先去瞧瞧,再做计较。报恩之后,我便听从长老吩咐,再不去前山了。 如此一来,它便理直气壮地再度离了狐狸窝,去见小沙弥了。 第三日,那小红毛狐狸在后山悬崖边采到了红艳艳的浆果,滋味纯甜,清香四溢,它大喜道:“这等宝贝,送给恩人尝尝,权且当做报恩。” 就将一捧浆果包在树叶中,叼着树叶包又寻小沙弥去了。 第四日,那小红毛狐狸在山顶一个古老树洞中刨出个亮晶晶的圆形物事,严肃忖道:“恩人不爱浆果,昨日那些浆果最后全落进我肚子里,这东西却瞧着可爱,拿去送给恩人。” 便叼着那东西寻小沙弥去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那小红毛狐狸总能寻得出各色理由,带了林林总总的礼物去见小沙弥。时而是珍奇的宝珠,时而是寻常的药草,时而是几根艳丽的鸟羽,甚至树枝石头,半只兔子,应有尽有,不该有的依然尽有。 那小沙弥无奈,只得照单全收,除了将那些会腐坏的无用之物就地掩埋之外,其余尽数藏在他那个溪边的石洞中。 寒来暑往,光阴如电,不知不觉便流逝了数载岁月。 昔日的小沙弥已长成了年青英俊的僧人,昔日的小红毛狐狸也长成了大红毛狐狸。 非但长成了大狐狸,还在某个月圆之夜成功化形出人身,惊得那小沙弥目瞪口呆,只道:“非但是个野狐狸,还是个狐狸精。” 那小红毛狐狸也是又惊又喜,那狐狸窝当中,也只有极少数狐狸修炼有成抑或天赋异禀,才得了化形之力。如今这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长相俊俏,□□坐在那小沙弥卧房的床上,正好奇打量自己光滑无毛的身躯手脚。 那小沙弥不过十八岁,却已开始担任宝掌寺的知客僧,因其外貌俊美、气度出尘、老成持重、佛学渊博,达官贵人尤为看重,总爱请他诵经讲佛,待他如上师,礼遇有加。 也难怪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卧房。 这僧人见红毛狐狸初化人形,举止怪异 恋耽美 分卷阅读7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粗俗,竟盘腿坐在他的床榻上,握着自己□□那物,茫然抬头问道:“照空,我这人形是公是母?” 小沙弥法名照空,那小红毛狐狸却素来没有名字,照空总是随意将它唤作“小狐狸”、“红毛”,若是惹得他发脾气了,就只唤“小畜生”。 因师父教导,天地万物本当自生自灭,若是擅自对野物赋了名,便会同它结下因缘,徒添许多烦恼,于修行不利。所以佛门讲究静心明性,不与尘世结缘。 如今这小畜生褪了毛,露出一身白皙可口的肌肤来,手脚纤长,腰肢细瘦,俊俏小模样一派纯良,用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凝视照空时,那年轻僧人竟莫名慌乱,不敢同他对视。只红了耳根,转身去书桌前将经书一本本摞起来。 那小少年见照空不理不睬,又翻身下床,赤着双足走到照空身后,贴上他后背,一双手就往那年轻僧人□□探去,又道:“照空,你是公是母?我要同你变成一样的。” 照空大窘,扣住那少年手腕,转身斥道:“小畜生!你既化了人身,便需谨守人间礼仪,断不可随意去摸别人的……别人的……” 那小少年仍是用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盯着他,稍作沉思便颔首道:“明白了,我只摸照空的。” 照空脸色愈发黑沉,恨不能将这小畜生拎到腿上狠狠抽上一顿,手指颤了几颤,终究还是默念着“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将心头邪火压了下去,肃容道:“小畜……咳,狐狸,你如今修了人身,也当有个名字了。” 小狐狸道:“我有名字,唤作吱吱吱吱。” 他一通狐狸叫,照空便愈发头疼,揉搓眉心,耐心道:“狐狸名留给狐狸形,需再取个人名……你若想不出来,多想几日,却休想叫我替你取。” 那小少年堪堪张口,就被照空堵了回去,不觉满面失望,愁苦道:“那……我便也叫照空罢。” 照空手指收紧,怒道:“胡闹!” 那小少年低声抽气,道:“疼。” 照空方才醒悟,忙收了手上力道,方才察觉握着的手腕纤纤瘦瘦,如同梅枝一般,好似一折就断。 他松了手,自柜中翻出自己前几年的旧衣旧裤替那小少年穿上,迟疑了些许,终究退让一步,低声叹道:“人间险恶,离得愈远愈好,不如就叫致远。” 那少年笨拙扯扯僧衣的衣袖,顿时满脸灿笑道:“狐狸窝一家都姓单,那我往后便叫做单致远。照空,你叫我一声。” 照空板起脸道:“我要做晚课,你快些回去,莫再胡闹。” 单致远便露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来,拉住照空的袖子又道:“那我明日再来,照空教我捉鱼。” 照空本待要拒绝,见那少年仰着一张脸眼巴巴瞅着他,不觉心中一软,只得道:“好。” 那少年顿时欢天喜地,立时坚持不住变回了狐狸形,自一堆衣衫中钻出来,啾啾叫了几声,照空便拿脚轻轻将它踢出门外,“我既然答应你了,何曾反悔过?” 那红毛狐狸方才满心欢喜,转身就跑走了。 照空见它一路跑得没了影,这才弯腰收了那衣衫,陈旧棉布十分绵软,好似自那少年肩头滑下来一般,照空一时恍惚,不觉有些发怔。 待得寺中做晚课的钟声响起时,这僧人方才手指一颤,将衣衫收回藤箱中,又匆忙去取经书,却不慎将一本楞严经碰到了地上。 照空连道罪过罪过,弯腰待要将书拾捡起来,那书页摊开,几行字便清晰落入这僧人眼中: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历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历百千劫,常在缠缚。 照空便低声笑了一笑,小心翼翼将经书合上,拂去页面浮灰,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上一世果然欠了你。” 翌日那小狐狸依约而至,在溪边打了个滚,化作人形跳进水中,亏得是盛夏时节,溪水微温,不至令他受凉,照空却仍是皱眉道:“上来。” 那小少年蹲在溪水中,茫然道:“你不教我捉鱼了?” 照空自竹篓里取出衣物,才道:“光天化日,赤条条成何体统,先将裤子穿上。” 单致远苦着脸道:“那东西束手束脚,我不爱穿。” 照空便沉了脸色看他,那小少年最怕照空这般神色,只得磨磨蹭蹭上岸,擦干水渍,将长裤穿上了。他手指笨拙,照空便替他系紧裤腰,青色布料缠绕细瘦腰身,露出半个肚孔,胸腹隐隐有肌理起伏,假以时日,便会长得愈发健壮了。 照空只觉喉头发干,好似有无名火在炙烤,半是恼怒,半是仓皇松了手,便挽起裤腿与长衫下摆,迈入溪中,心无杂念,一门心思教单致远捉鱼。 这小狐狸野惯了,若以狐狸形态捉鱼自然不在话下,如今初化人身,用两只前爪捉鱼,却当真是笨手笨脚,不过一时半刻,就急得满头大汗。 照空两手环胸,悠然道:“你若捉不到,今日就没有鱼汤喝了。” 单致远愈发着急,那银鱼在他手下却愈发的滑不留手,一挣就没了影。他望着水中鱼影突然大喝道:“妖孽!哪里逃!” 不待照空回神,就一个豹扑猛扑进水中,溅起几尺高的水花,将一旁目瞪口呆的和尚也淋得湿透。 照空哭笑不得,慌忙自没膝深的水里将那小畜生捞出来,责骂道:“你这狐狸精,倒敢骂条鱼是妖孽,仔细改日被旁人捉去,剥皮吃肉,连骨头也啃得不剩。” 单致远怀里牢牢抱着条银鱼,安然任由照空打横抱住,一身湿透,却嘻嘻笑道:“我骚得很,不好吃。照空快些煮鱼。” 照空被他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方才又苦笑道:“你这冤孽。” 却当真抱着那小少年回了岸边,剥了他湿漉漉的衣裤挂在树枝上晾干,再将那条银鱼煮了。 照空七年如一日,只用那瓦罐煮汤,当初小狐狸能钻到罐子里舔汤汁,如今却钻不进去了,捧着那瓦罐急得抓耳挠腮,照空只冷眼看着,嘲讽道:“做了人也无半点长进,当真是暴殄天物。改日若叫……” 单致远惯被他冷嘲热讽,丝毫不放在心上,眼珠一转,转身就坐到照空腿上,勾住那年轻僧人颈项,伸出舌头去舔他嘴唇。 照空剩余的半句话,就硬生生消散在咽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那小少年却又舔舔自己嘴唇,喜道:“照空,你比鱼汤更美味。” 照空垂目,落在那少年两瓣绯色嘴唇上,霎时间,只觉什么佛祖金身、艳阳高照、溪水潺潺、桃林茂密,全数消散得干干净净,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尽归空无,就只余下这赤条条坐在他怀里的小妖孽。 犹自不知天高地厚,叫嚷着我再尝尝,直起腰身舔他唇缘,舌头划过唇缝,不知餍足汲取那僧人口中甘甜滋味。 照空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初时只任他挑逗索求,继而低声一叹,便抬手搂住那少年□□细瘦的腰身与后背,低头缠绵吻他。 单致远品尝的兴致正高,突然被那僧人反客为主,纠缠舌头,好似探寻一般细细卷吮舌面,舌尖扫过舌根时,只觉难以言明的酸软热流自舌根骤然涌现,上达灵台、下抵脐腹,整个人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他何曾尝过这等色授魂与的滋味,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慌张,只学着照空那缠绵动作,侧头迎合缠吻,一时亲得狠了,牙齿便重重磕在照空舌头上。 照空吃痛,却反倒低声笑起来,贴着单致远后背的手指贴着他背骨摩挲,哑声道:“骚狐狸,就这般着急?” 单致远舔舔那僧人舌尖渗出的些许鲜血,正待夸赞两句美味,却听他嗓音暗哑,带了些往日见所未见的神色,他觉得照空变成这样固然也好看,却难免有些许担忧,将两手贴在照空胸膛,忧虑问道:“照空,你莫非中邪了?” 照空眼神愈发幽暗,却仍是道:“中邪了,致远救我。” 单致远忙道:“我自然要救你,如何救?” 照空靠在桃花树下,将那小狐狸往怀里搂得更紧,胸膛贴合,单致远侧坐他怀中,不着寸缕的肌肤隔着一层略带湿气的中衣同他厮磨,只觉其中滋味,却比鱼汤更鲜美万分。 照空上上下下抚摸他脊骨,那少年不禁在怀中扭了扭,吃吃笑道:“痒……” 那年轻僧人一时间只觉情潮澎湃,柔情汹涌,手下动作却愈发轻柔,划过那少年精瘦腰身,贴着侧腹徐徐下滑,握住他口口那热腾腾的小兄弟,单致远顿时浑身一僵,茫然问道:“照、照空?” 照空低头,缠绵吻他泛红的耳垂,柔声道:“莫要出声。”随即扣住他后脑,交错贴合双唇,辗转深吻。这一次却吻得愈发深入热烈,单致远险些喘不过气来,只抓着照空衣襟,自喉间涌出不知所措的低吟声来。 第七十九章 汴水流(三) 仿佛体谅陆升思归心切,天色第二日便放晴了,云破天开、艳阳高照,不过一日就晒干了泥泞,商队便派人四处送信知会同行者,要在第二日一早启程。 孙召得知了消息前来送行,同陆升说了黄府的消息。黄奇却被禁足在家中,便只得拜托孙召代劳,送来了一本手抄琴谱。 陆升见这本琴谱纸张墨迹尚新,只怕是黄奇亲手抄录的,他知晓这琴谱珍贵,郑重道谢后收下,转手就交给若霞保管,随后又问起了黄府的消息。那位黄老夫人如今重病卧床,只怕时日无多了,好在府中异状一扫而空,人人心头去了一块大石,却也难得轻松起来。黄奇此举,也算利弊各半。 孙召喝了口微温的参茶,突然神秘笑道:“陆司马……不,如今却要叫陆功曹了,有所不知,昨日黄大人同黄夫人还吵了一架。” 陆升听他乍然提起别人的闺房秘事,微觉尴尬,孙召却仍是兴致勃勃续道:“原来那名唤青桃的小妾跟随黄老太爷赴任时,已经怀有身孕了,老太爷遇害时她侥幸逃生,十有八|九,已将那孩子生下来了。黄夫人心善,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晓了,自然不忍黄家血脉流落在外,要派人去寻人,却遭到黄大人呵斥,阻拦了下来。” 谢原本坐在一旁看闲书,听闻此节,却合上书说道:“黄大人是明白人。” 陆升扫他一眼,却仍是按捺不住,叹气道:“那青桃……也是可怜,若当真留下后嗣,终归也是黄家的血亲,为何不寻?” 谢冷笑道:“被逼无奈也好,心甘情愿也罢,她既然选了那男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过是咎由自取,如何称得上可怜?最好是孩子不曾生下来,沦落人世,也不过平白受苦。” 陆升听他说得冷漠刻薄,不禁又微微皱起眉来,只是有外客在场,不便发作,然而脸色却终究有些难看。 孙召不懂察言观色,也跟着笑道:“陆功曹风光霁月的人物,后宅那些腌h的阴私,说出来只恐污了功曹的耳朵,不提也罢。谢公子此言甚为有理,改日我……设法提醒黄奇。” 陆升见连孙召也站在谢那边,心中愈发迷茫动摇,又更觉得意兴阑珊,好在孙召身体不济,略坐了一坐便要告 恋耽美 分卷阅读7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陆升也站起身来,说道:“我送送你。” 他不等谢开口就走了出去,孙召愣了一愣,见势不妙急忙告辞了,只留下谢在房中,略皱了皱眉,却未曾出言阻止。 陆升取了马,随着孙召的马车穿过客栈所在的繁华街道后,这才告辞,转到了孙召回府相反的路上。 正是临近黄昏时分,益州城中人来人往,满是沿街叫卖的小贩、讨价还价的居民,秋老虎余威犹存,夕阳日薄西山却依旧热力十足。 陆升实则也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又排斥谢太过冷血,索性放任了信马由缰,往前头一味行走。他同谢认知太过南辕北辙,更令他察觉二人身份差异宛若鸿沟一般。莫说他身为男子,龙阳断袖本就是世人难容,即使他是个女儿家,也断断没有机会和渭南侯家的嫡长子成亲的机会。 远在西域时,二人情浓意浓,旁的万事都无关紧要,如今眼见得就要还乡面见兄嫂,无关紧要的小事,便成了横桓心中的天堑。更何况二人观念差异,若是往后再生分歧,一个执意要杀,一个执意要救时,陆升又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陆升最终自嘲暗忖,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不若回客栈找谢问个清楚,哪怕被说教一顿、叫他心服口服也好。 陆升主意一定,心中立时乌云散尽,抬起头来正要牵动缰绳时,却突然听见前方靠左的街巷中传来响动,他起了疑心,又策马前进了几步,不足三人并肩的狭窄巷道中的场景便清晰落入眼中。 这街巷荒废已久,石缝里杂草长得过膝高,四周并无人居住,此时却有七八个行商打扮的青壮年男子各自提着棍棒刀枪,将一个小丫头团团包围在中间。那小丫头一身银白的窄袖猎装,套着漆成赤红的皮质护腕、护腰、护膝,约莫十三四岁模样,头发梳成两团圆圆的发髻,点缀着桃红绢花,显得十分地娇俏可爱,那丫头手中提着一柄皮鞭,虽被这群匪徒围绕,面上竟全无畏惧之色。 眼见得那几个匪徒扬起武器,就要朝小丫头身上招呼,陆升急忙一踢马腹,冲进巷道当中,一面大喝道:“住手!” 喊声震响、马蹄急促,那羽林郎宛若天神降临般冲杀而来,骇得众人躲闪开来,其中两三人躲得急了,足下不稳,彼此相撞着跌倒下去,哎哟哎哟叫起来。 陆升正从那小丫头面前而过,微微一扯缰绳,顺势对她伸出手来,喊道:“上来。” 那小丫头两眼一亮,立时伸手抓住陆升,陆升一提,便将她小巧轻盈的身躯提到自己身前,端坐在马背上,陆升这才道:“一群恶徒!光天化日欺凌弱小,这次便饶过你们!” 随即两人一骑扬长而去。 那群打扮好似行商的“土匪”这才惊魂未定地爬起身来,一个汉子转头望着其中首领模样的青年人,怔愣道:“先生,分明我们才是被欺凌的弱小,那军爷为何救了歹人?” 那首领青年摆摆手,苦笑道:“罢了罢了,煞神走了,我们也快些走。” 一行人心有余悸,急忙逃离了原地,当夜便趁着城门落锁前出了城。 陆升自然不知晓这些,离了一路走一路问那丫头:“姓什名谁家住何处、为何孤身一人外出?我送你回去罢。” 那丫头垂着头,嗓音也压得极为纤细,低声道:“我、奴家姓侯,单名一个妍字,家、家住……城南,奴家……不回去。” 陆升只当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发脾气,一面策马往城南行去,一面柔声劝道:“你一个小丫头,孤身在外太过危险,若非先前遇到了我,只怕要被那伙歹徒掳走,再见不到家人。一家人若是起了争执,需当好生商量便是,怎能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陆升脱口而出,突然心有所触,他岂非就是一言不合离家出走,将谢抛在一旁了? 那小丫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随即却偷偷揉了揉眼睛,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顿时红了,她便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通红双眼,仰头看向陆升,凄楚道:“我娘早死了,爹爹……逼我嫁人,那人死了两个老婆,年纪比我爹爹还大,还凶得很,我说我不嫁,爹爹就骂我。” 陆升望着这小小的丫头,又柔声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侯妍吸吸鼻子,带着浓重哭音道:“下月十六满十三岁……这位大哥,求你放过我,千万莫要逼我、逼奴家回火坑。” 尚未及笄的年纪就被父亲逼迫着嫁人,还是去做续弦,也难怪这丫头宁可孤身逃出家中,遭遇重重险阻。 陆升心中一软,低声叹口气,又扯了扯缰绳,转了方向,朝着来路返回。 那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望着陆升时却只剩满眼感激,眼泪顺着光洁白皙的脸蛋流淌下来,当真是雨润梨花、楚楚可怜。她如今虽然年纪稚嫩,容颜带着些青涩,若是再长个几岁,往后却必定出落成倾国倾城的佳人。 也难怪那些歹徒见色起意,不惜在益州城里就要动手劫人。 陆升左思右想时,不觉就已带着那丫头返回了客栈,他只得硬着头皮带她进门,同小二吩咐道:“再开一间客房。” 小二才应一声,侯妍又怯生生扯了扯陆升的衣袖,“奴家……一个人害怕。” 陆升转念一想也是,笑道:“罢了,不如同若霞挤挤。” 众人翌日就要出发,总不能就此带着那丫头离开益州,陆升寻不到好主意,只得带那丫头上楼去见谢。 侯妍到了门口却死活不肯进去,陆升立在她身后,却阻断了她逃跑的路线,陆升不自知,仍是安抚劝道:“莫要担心,这位公子看着凶恶,实则是个好人,是我……至交好友。” 侯妍道:“我、奴家、奴家家风严厉,不能随便见外男的……” 陆升带她同骑一匹马回来,一路上也不见她拘谨过,如今却突兀寻了个借口,倒叫他起了疑心。 恰逢此时若霞开了房门,笑道:“抱阳公子可回来了,这是……” 陆升略觉尴尬,摸了摸鼻翼,同侯妍一前一后进了客房,谢背对众人,不知在写什么。 待陆升将遇见侯妍的前因后果说了一说,又叹道:“阿,先前的事暂且不提,这丫头尚未及笄,既然遇上了,总不能眼睁睁见她去嫁个老头。” 谢才放下笔,神色冷淡一扫,嗤笑道:“你这有眼无珠的糊涂虫,连人也不曾认清就随意捡了回来,改日若是被人骗走,也是咎由自取。” 陆升微愣,低头看了看那小丫头,侯妍眨眨双眼,两手绞着缠绕在腰间的皮鞭尖梢,一脸无辜任由他打量,陆升左右看看,最终望向谢,喃喃道:“我……哪里、不曾认清?” 谢冷笑道:“雌雄不分,你倒有理了?” 陆升大惊,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小丫头,那丫头嘴角抽了抽,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满脸俏皮吐了吐舌头,“这位大哥好眼力,这便看出来啦。” 陆升只觉天旋地转,后退两步,指着那丫头――那小子,手指微微颤抖,嘴唇张合几次,才终于嘶哑道:“你、你你你――” 那小子轻声咳嗽一声,抱拳道:“在下姓侯,单名一个彦字,乃是所谓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当中的彦字。是益州总兵侯将军……的第四子。” 第八十章 汴水流(四) 陆升仍是一言不发,只沉沉瞪着那少年,只见他身姿窈窕,唇红齿白,容色姝丽,许是年纪尚幼的缘故,便颇有些雌雄莫辩,若是长大成人,却不知要生成何等倾国倾城的绝色。 眼前倒有个现成的范例…… 陆升便下意识看一眼谢,暗地里描摹他十三岁时的模样,不觉心头有些发热,谢却冷道:“赶出去。” 仆从才一动,侯彦大惊,急忙扑进陆升怀中,死死环住他腰身,慌张哭道:“陆大哥救我!陆大哥救我!” 陆升哭笑不得,却被那一身姑娘打扮的小子抱得挣脱不得,只得温和劝道:“阿,且先问个清楚。”他低头轻轻在侯彦后背轻拍,嗓音却格外严肃,“侯彦,你究竟为了何事离家出走,若再骗人,我就将你押送回府。” 他说得严厉,那小子自然露出惶恐之色,眼角带泪,忙不迭点头应道:“不骗了,不骗了。”一时间抽抽噎噎,好不可怜。 陆升心有不忍,叫他落了座,替他擦拭眼泪,命若晴去倒杯热水送来,一面低声道:“你当真下月就满十三岁了?” 侯彦一改先前的狡黠灵动,规规矩矩任由陆升安抚,闻言又点一点头。 陆升见他乖巧谨慎,便愈发心软,又训道:“既然十三岁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可再动不动哭鼻子。” 侯彦眼中泛着笑,面上却格外郑重,用力点一点头,乖巧恭顺道:“是,陆大哥说的,我都记住了。” 陆升十分满意,心道这小子可比谢听话得多,言听计从、十分顺心,遂摸了摸他头顶,柔声道:“说罢,你为何男扮女装、离家出走?” 谢在对面榻上坐下喝茶,由头至尾冷眼旁观,自然将侯彦那番虚伪做作的举止看在眼里,这厮年纪轻轻,心思却远比许多成年人更深沉狡诈,此时唱念俱佳,将那纯良傻子陆升哄得团团转。 只是侯彦也罢,那云烨也罢,就连他养的小猫也知道这人看似严厉,实则温和良善爱操心,不自觉就想要亲近、进而占有。偏生这人自己全无意识,狂蜂浪蝶缠绕不断……终究是个麻烦事。 ――倒不如彻底关押起来,隔绝了闲杂人等的痴心妄想。 这边厢谢想得愈加危险,那边厢侯彦听了陆升询问,遂又红了眼圈,露出悲伤神色,他却强自忍耐,低声回道:“不瞒陆大哥,我娘生我时便不幸过世了,我幼时胎中不足,接连重病,险些丢了性命。我一岁时,祖母请了个和尚算命,却说我命中带煞,十三岁前,都需当做女儿养育,欺瞒天机,方能保住性命。故而……” 他顿了顿,突然展颜笑道:“下月我满十三岁,就再不用穿这般花枝招展,扮成小丫头了。” 他这一笑,倾城容颜明艳不可方物,顿时满室都仿佛亮起光来。 纵使陆升看惯了美人,此刻也难免觉得炫目,他轻咳一声,又问道:“既然是这等时机,更当谨慎对待,你却贸然跑了出来,白白叫家人担忧――你若要留下来也不妨事,只是我要往侯总兵府上送一封信。” 侯彦立时露出惶恐神色,连连乱晃两只手道:“陆大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爹爹要打死我!” 陆升心中便笃定了几分,侯总兵的幺子,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千娇万宠,性情自然桀骜,多半是闯了什么祸事,这才离家出走。若是如此,倒不必卷入侯家教子的家务事当中。 更何况谢在一旁脸色愈发冰冷,叫他坐立不安,更是想要尽早了结了这堵榉场 他定下主意,便正色问道:“侯彦,我且问你,究竟闯了什么祸事,以至要逃家?” 侯彦微微一愣,支支吾吾道:“我、我……我不曾闯祸,全是那、那人不好!” 陆升遂冷静追问道:“什么人不好?” 侯彦面上便浮现出不加掩饰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7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怒神色来。 原来昨日侯总兵为母亲贺寿,宾客中有一位少年公子在花厅遇见了侯彦,彼时侯彦自然也是女子装扮,玉钗簪花,一身水红宽幅裙,娇俏锐利,艳光四射,引得那公子哥儿一时惊为天人,竟背着众人,拦着侯彦送荷包,并允诺此生非卿不娶。 侯彦大怒,他虽然幼时体弱,如今却是天生神力,寻常武师也不是对手,当场就掏出皮鞭,将那公子哥儿抽得皮开肉绽、流血不止。 这公子哥儿却是个贵客,乃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表弟,如今错认了美人,辜负一片真心,还平白挨了一顿打,回府之后便卧床不起,发起高烧来。 侯总兵自然得罪不起皇亲国戚,便要绑了侯彦去贾公子府上谢罪,侯彦受不得气,便径直逃出府来,随即又被陆升给“救”了。 陆升却略略皱眉,突然抓起悬壶,剑鞘尾端狠狠往那少年当胸撞去。 那小少年急忙侧身闪躲,反倒拽翻了坐榻茶几,他如临大敌般弯曲膝头,一把抓紧腰间的皮鞭,哪里料到此人说翻脸就翻脸,不觉心头剧痛难忍、又惊又怒,颤声道:“陆、陆大哥……” 陆升冷笑道:“阁下这等好身手,区区几个行商,哪里是你对手,陆某先前却是多管闲事了。” 侯彦这才醒悟,知道自己中计了,一时间又是释然、又是心虚,却知道陆升并非当真想要伤他,不觉间嘴角上弯,也不顾谢在一旁视线如芒在背,急忙上前去拉住陆升手臂摇晃两下,“陆……陆大哥,小弟被父母苛待,心中难受,这才要去寻那几个行商晦气,不料却让陆大哥误会了……小弟、小弟知道错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已站起身来,冷然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位公子可是姓贾?我倒有几分交情,且去与你说说情。” 他神色冷峻,行为却妥帖周全,处处为那少年着想,陆升也松口气,喜道:“阿,你当真要帮忙?” 谢冷淡横他一眼,并不开口,只吩咐道:“笔墨。”仆从们便悄无声息在隔壁书房中铺纸研墨。 他固然神情冰冷不悦,陆升却觉得心头十足十地熨帖,连先前心中残留的几丝抱怨也消散无踪,不禁笑了起来。 侯彦却期期艾艾道:“这、天色也晚了……不如……” 谢道:“今日事,今日毕,你还想留下用晚膳不成?” 陆升亦道:“那公子哥儿固然孟浪轻浮,终究你也把人打伤了,侯彦,大丈夫敢作敢当,岂可临阵脱逃?” 侯彦咬咬下唇,他自然明白谢的目的,不过想要早些将他打发走罢了,只是他如何甘心? 正转着眼珠子想主意时,却有个眼生的仆人匆匆敲门入内,对陆升禀报道:“总兵夫人求见。” 侯彦的娘亲既然过世,那这位总兵夫人便是继母了,陆升望着那少年骤然变色的小脸,难免又联想起谢的身世来,心中不免低叹,只怕这小子在继母挟制中,也是艰难度日,他抬手按住侯彦微微颤抖的肩头,正要开口道:“阿……” 谢却放下笔,转身走出来,满脸颇有兴味地打量那少年,看得那小子全身不自在起来,方才扬眉轻笑道:“来得好,有请夫人。” 侯彦抓住陆升手臂,仰头道:“陆大哥,我那、母亲……” 陆升低头,却见他两眼中水汽氤氲,眼见就要滚出泪珠来,仿佛藏着无限伤心悲痛,他不禁心软,安抚道:“你若……不肯回去,就不必急着回去。阿?” 他终究怕谢生气,执意要将这少年赶走,便软声唤了一句。 不料谢却含笑回头,宛如星汉灿烂的视线柔柔落在陆升面上,应道:“此子居心叵测,本不应容他近你身畔,然而眼下情况有变,却不得不将他留下来。” 侯彦固然听得一脸怔然,陆升亦是满头雾水,谢却命若松将侯彦引入偏房之中,又遣退其余仆从,只同陆升二人并肩坐在主位上静候。 陆升欲追问,门口却一阵响动,吱呀一声打开了,顿时清冷幽香传来,令得陆升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那人影绕过门口屏风,霞光般璀璨的橘红绸缎裙裾层层拖曳,发出悦耳的o沙沙声,一个盛装的艳丽妇人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年龄约莫二十后半,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钗环琳琅、妆容浓艳,却件件装饰得恰到好处,仿佛牡丹吐艳、云霞凌日,显出盛气凌人的富贵雍容来。她孤身一人走进来,却仿佛率领着千军万马一般笃定,在对面的贵客坐榻上端庄坐下,对着二人微微一笑,柔声道:“妾身虞氏,见过两位公子。” 若非谢按着陆升手背,只怕他早就跳起来拔剑相向了,此时却仍旧难掩心中震惊,腰身挺得笔直,只拿一双眼瞪着那女子,这容貌行止,分明就是曾在楚豫王府中,对他二人痛下杀手的怨灵。 第八十一章 汴水流(五) 虞姬笑容温婉动人,眼神却极冷,无声无息扫过来时,令人无端端便察觉到寒风凛冽,自这女子身上传来的可怖强大威压感,却远非昔日惊鸿一瞥可比,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扫完这一眼,遂又叹道:“谢先生身承上古神学,福缘深厚、前程阔大,为何不静修长生道,偏要染指红尘事,囿于一隅之微尘,白白落一身孽债,结无穷因缘,于修行百害而无一利。” 谢只嗤笑一声,尚未开口,这次却被陆升抢了先,他一把按住谢手腕,沉声道:“少来绕弯子,虞姬,你潜入侯府,究竟安的什么居心?” 虞姬略略露出诧异神色,凝目细细打量他,突然抬袖掩住半边脸笑道:“大王也总嫌弃妾身话多,陆功曹……说这话时,竟有两分同大王相似,叫妾身好生心慌。” 她竟含羞带怯夸赞起陆升,倒叫陆升神色尴尬不已,心道我若是楚霸王,我身边这位美人倒也不输给倾国倾城的虞姬,只是关起门来“捅”人时,未免太凶狠了些,委实辜负了美人如玉的好皮相。 谢却好似看透他的心思,沉沉哼笑道:“我这小友非但有霸王的脾气,手中剑也有霸王凌厉杀伐之遗风,王妃但凡还肯为麾下的诸位无头卫操心半分,就莫在口舌上多招是非,惹他发怒。” 虞姬笑容略僵,终于收敛神色,重新放下流云水袖,垂下眼睑,突然淌下两行清泪,幽幽叹道:“两位误会了,妾身哪里敢有什么居心,不过是一缕无依无靠的孤魂,难得有了依托。那……总兵大人固然比不得大王,却肯收留妾身这无依无靠、身份不明的弱女子,妾身铭感五内,只愿在益州宁静度日,为老爷照料后宅。旁的……再不愿多做他念。” 谢轻轻一笑,道:“抱阳,你信她几成?” 陆升道:“十成……” 虞姬才动容,陆升又续道:“俱不可信。” 谢方才莞尔,略略一颔首,怡然笑道:“王妃指望我们信几成?” 虞姬叹道:“只需信上两成,妾身就能用上后招。” 她言辞云淡风轻,被当面揭穿谎言,也不见半点慌乱,米分面上泪光仍存,却已安之若素笑道:“无妨,益州内外俱被我无头卫包围,今日并非在楚豫王府中,卫将军……自然不会再发救兵。两位若是肯配合妾身行事,妾身自然不再多生是非。” 虞姬说哭便哭,说笑便笑,说示弱便示弱,说威胁便威胁,变脸之快,令陆升叹为观止,心中却愈发忌惮,皱眉问道:“你究竟待要如何?” 虞姬轻振衣袖,款款起身,对二人略略一福,叹道:“妾身终究为人嫡母,总不能坐视家中幼子被来路不明的贼子拐走,还请两位,将四郎还给妾身罢。” 陆升立时道:“侯彦不愿意,夫人又何苦强人所难。” 虞姬仍是叹道:“妾身是继母,他自然不肯。然而家中上有祖母亲父、下有三位兄长,忧心爱孙幼弟、幺子轻狂,四郎也不肯见了不成?” 陆升不由语塞,谢却笑起来,他也不知自何处抽出一柄云龙洒银宣绘水墨山水的折扇,徐徐展开了轻轻摇动,姿态潇洒从容得很,“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王妃甘为着眼大局,连伦常也不顾,不愧能成大事者。” 虞姬顿时面色微沉了沉,却转而笑道:“谢公子谬赞,妾身冒昧,敢问公子,如何看当今天下?” 谢哼笑一声,反口相诘:“生者之世,与尔等亡灵何干?” 虞姬不以为忤,却正色答道:“妾身只见:狄夷肆虐、生灵涂炭,狼烟过处,十室九空。台城阶上无明君,殿下缺贤臣。天子德不配位,山河四分五裂,百姓惨受灾殃。谢先生心怀锦绣能经世,手握强权可安邦,如今坐视九鼎倾崩、国祚悲断,何以偏偏……却一味作壁上观?” 陆升闻言,却徐徐转过头去,望向谢俊逸无双的侧颜,一时间又是怔然、又是错愕,喃喃道:“阿……莫非你……” 他固然同谢一道历险良多,然而谢……也不过有几分手腕、能通鬼神罢了,这顶着虞姬名头的怨灵为何却做起了说客,言下之意,竟颇有几分大逆不道的煽动之意。 大晋皇权不稳,帝位动摇,如今王座之上的少年,亦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然而群王虎视眈眈,世家居心叵测,个个犹如饿狼般,盯着帝位垂涎三尺。故而,若是游说彭城王争一争,尚在情理之中,为何却看上谢了? 谢却依然半分也不动容,淡然一笑,却好似清冷月辉荧荧散开,容貌间愈发缺少人气,隐约竟有几分迎神舞时,招引神明临身的模样,唯有嗓音仍是饱含讥诮嘲讽,与往日并无差异,“王妃年老昏聩,看错了人。谢某不过一介白身,内无亲族,外无助军,连世子之位也被夺了去,有何德何能,当得起王妃青眼,力挽狂澜?抱阳,休听这老妖婆信口雌黄。” 谢公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果然毒辣,美人怕白头,是人之本性,纵使这怨灵有数百岁的年纪也概莫能外。虞姬果然露出几分怒容,一甩长袖,怒道:“妾身好言相劝,你执迷不悟便罢了,如此不识大体,其罪当诛!吕马童!” 果真是楚霸王的宠妃,一言不合,就要诛杀。 陆升也倏然起身,一把握住悬壶剑柄,谢仍游刃有余笑道:“抱阳,你果然有霸王之相,就连昔日的楚霸王,如今也要唤你一声大哥。” 话音才落,虞姬长袖无风而起,猎猎翻飞,仿佛骤然化作一团暴烈烧灼的红云,谢手中折扇一翻,室内顿时卷起一阵狂风,他只简短吩咐道:“护住那小崽子。” 随即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客栈最好的天字客房顿时自内而外、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龙卷风冲破房顶砖瓦,扶摇直上,顿时满城风云变色,堪堪晴朗一日的天空再度被乌云笼罩,狂风呼啸,竟有片片碎瓦被卷上半空,碰撞敲击,无声无息碎成米分末。 变生肘腋,陆升只得压下满腔疑问,他屈膝沉腰,逆着自墙壁破洞畅通无阻传堂而过的狂风,几步跨过满地砖瓦残柱,一把推开侧厅大门,却只见侯彦正惊恐瞪着双眼,孤零零一人抓着长鞭,正作势推门。 陆升见本应当伴随左右的若松、若霞 恋耽美 分卷阅读8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仆从一个也不见了踪影,不禁微微错愕,遂问道:“为何只剩你一个人?” 侯彦满脸茫然,“不……不知,先前一阵巨响,房屋动摇,我一时不查,回过神时,人便不见了。” 陆升同若霞等人相处日久,情感甚厚,如今却隐隐察觉异常,不禁愈发心中焦灼,不等他开口,身后却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他倏然回头,侧厅残留的半扇梨花木窗户突然被劈斩得裂开,一个全身披挂玄黑铜甲、头戴漆黑头盔、身披漆黑披风的魁梧武将两手持着厚背长柄青铜大刀,往陆升当头斩下来。刀身带起风声厚重,来势凶猛异常。 陆升不假思索推开侯彦,足下一跃,那长刀自他耳侧凌厉掠过,噗一声陷入坚硬地板之内,竟如刀切豆腐般轻易劈开一道大缝,足见这武将力大无比,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他轻松拔出长刀,单手一甩,长柄刀仿佛一道玄青闪电,雷霆万钧般迎面袭来。 陆升反手拔出悬壶,扔开剑鞘,仍是膝头一沉,身形灵活闪避其锋芒,剑尖便精准刺入大开大合招式唯一的破绽之中。 不料那武将看似魁梧笨重,动作却灵巧异常,大刀顺势转了个弯,再度劈在地上,随即一脚踢在陆升腰侧,将那青年踢得横飞了数丈,后背撞破偏厅单薄墙壁同屏风,跌落在会客正厅的瓦砾堆当中。 陆升摔得全身剧痛,左肋更是重伤,连呼吸也停滞了片刻,一时间肢体僵硬,却见那武将迈着沉重步伐靠近,长柄大刀高扬,眼见得就要当头斩下,将他劈为两半。 随即那武将手腕却被一条赤红皮鞭牢牢缠住,却是侯彦追了出来,一面甩出鞭子纠缠,一面喝道:“放开陆大哥!” 这少年固然也是力大无穷,终究输在年纪尚幼,那武将只一扯便挣脱皮鞭,然而这一缠一扯,仍是令得他行动有了几分迟滞,陆升当机立断,强忍疼痛往侧面滚开,砰一声巨响,长刀重重砸进他脸侧地板,硬邦邦的木屑横飞,飞溅在他面颊和眼睑之上。 陆升手中悬壶反手横扫,便将那武将手腕粗的刀柄斩为两段,那武将却索性弃了武器,转过身去,五指大张去抓那少年。 侯彦自然惊恐无比,手中半截皮鞭不痛不痒抽在铁甲上,全无威慑,好在他行动敏捷,在残破客房中借着桌椅屏风左躲右闪,竟灵活得好似顽猴般,那武将一时抓他不住,追在后头,一路却摧枯拉朽,将本就残破的房间撞得破烂不堪,只剩断壁残垣,侯彦能躲的地方眼见得便愈来愈少了。 那少年惊慌加剧,虽有心去查看陆升的伤势,却屡屡被那武将挡住去路,不禁大怒道:“你是哪队护城卫的偏将,还不速速让开!若再纠缠,我叫爹爹革你的职!” 那武将却置若罔闻,一言不发穷追不舍,侯彦怒火中烧,半跪在一个巨大斗柜上方,捡起落在身旁的半根木柱往他当头砸去。 那武将有心活捉侯彦,故而不曾如何设防,二者离得又近,一时竟躲不开,被砸个正着,木柱排山倒海般当头砸下,力道好似有千钧重,咣当一声,那漆黑遮面的头盔顿时落了地,顺着倾斜的地板咕噜噜滚进一堆家具残骸之中。 乌黑天空突然劈开一道惨白闪电,雷声隆隆中,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益州百姓惶恐不安躲在家中,不敢朝外张望,风雨如晦、雨似瓢泼,墨黑夜色的半空当中,却不合常理地亮着一轮皎皎名月。若是目力极好者,尚能窥见环绕名月的团团阴影,却比夜色更浓黑阴森,一时将月辉压下,一时反被击溃,四周却渐渐用来越来越多的阴影,仿佛乌云汇聚,誓要将那名月吞没入黑暗之中。 豆大雨点砸得人头脸生疼,侯彦却察觉不到疼痛,只目瞪口呆望着脚下,那黑甲武士丢了头盔,肩膀上方空空如也,如今失了准头,正张大两只手,胡乱四处扑打走动,跌跌撞撞全无章法。他固然胆大桀骜、闯祸无数,连皇后娘娘的表弟也照打不误,如今见了这诡谲恐惧的景象,仍是骇得不知所措。 随即只见那武将胸膛上突然冒出一点耀眼银光,银光边缘冒出浓烈黑气,那武将手足乱抖一阵,突然间盔甲四散,化作碎片散在地上。那银光被陆升握在手中,正是他那柄悬壶。 侯彦大喜,忙唤道:“陆大哥!”他自那木柜顶上一跃而下,作势欲扑,却见那青年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急忙刹住脚步,走上前去搀扶住他一条手臂,慌张道:“陆大哥、陆大哥?你伤势如何?” 陆升单手捂住肋下,一阵急喘之后,总算心神镇定下来,随即福至心田,明白了先前谢所言。他怔愣望着身边一脸不知所措的少年,突然间苦笑起来,喃喃道:“我陆某何其有幸,能得阁下唤一句大哥。” 第八十二章 汴水流(六) 侯彦一双明眸转了又转,眸光在昏沉夜色、飘摇火光中潋滟如波,雨水漓漓滑过面颊,更令他双眼清澈得好似白玉潭中浸润的黑曜石一般明净,只是渐渐却浮现出几丝迷茫神色,怔怔笑道:“陆大哥何出此言?陆大哥……自然是陆大哥。” 陆升轻轻抚摸这少年柔软圆润面颊,心中又生出些许怜悯与激动,无论身份为何,侯彦自身并无半分自觉,不过是个满腔懵懂的小子罢了,下月满了十三时,才要拆了总角,束发成服。 如今被大人揉搓面颊时,更露出几分不甘心的神色,气鼓鼓不肯说话,眉目如画,终究年纪太幼,仍透着十足十的乳臭未干。 陆升抬起头来,往四周飞快扫了一眼,客栈早已破损得不成模样,四周狂风肆虐,大雨如倾,砸得人睁不开双眼。 谢当空而立,足踏一缕狭长白光,周身笼罩在银辉当中,暴雨半点不沾衣衫,右手中已换上玄黑短剑,正斜斜劈下,将一团当胸冲来的鬼魅黑影斩为两半,左手指尖一划,银光闪烁,残余阴影便仿佛烈日下的残雪,消融得干干净净。 仿佛察觉到陆升的眼光,他手中短剑一动,斜斜下指,所指的却是出城方向。 陆升却迟疑不动,楼下的街道上,盔甲严实的无头卫正密密麻麻汇聚而来,他若走了,谢一个人如何应付? 谢见他不动,无喜无悲、高华如神月化身的面容上却好似浮现出一丝笑意,分明是被厉鬼团团包围,凶险万分的情况,他起落杀伐间却尽显从容优雅,仿佛手中握的并非杀人利器,而是绘描山水的紫毫笔,手起笔落,墨色便散在浓浓雨雾之中,白衣玄影、银辉如月,倒将漫天魔怪的怪叫嘶吼也尽视作了无物。 随即袍袖翻转时,手指间银辉簇簇团集,聚集成一只鸾鸟形态,羽翼如光,三缕长尾一甩,光华流转、闪闪动人,那鸾鸟仰头一声悦耳长啸,清凌凌响彻天际,连敲打瓦片的震耳雨声与群魔乱吼也一道压制了压下去。 谢将那银光耀眼的鸾鸟自手中放开,薄唇张阖,陆升隔得虽远,却分明看得清楚,他在说:“抱阳,听话,你先走。” 那鸾鸟亦随之腾空而起,展翅直冲陆升而来,在他头顶绕了两圈,点点银光恍惚像是蝴蝶洒下的粉末,纷纷落在陆升肩头。顿时好似一阵热流渗透身心,就连肋下的伤势也好转了大半,疼痛尽去。 那鸾鸟又仰头长鸣一声,仿佛一道银色雷电,眨眼间自客栈上空斜掠而下,沿着通往城门的街道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无数无头卫嘶吼出声,或是炸裂成碎屑、或是被远远撞开了爬不起身来,原本密密匝匝的包围圈顿时出现一个空缺。 那鸾鸟撞过几次,身形崩散,好似灯火般跳跃至熄灭,而谢周身银辉也随之黯淡,陆升心中一凛,不敢辜负了谢的好意,便直起身来,一甩悬壶,笑道:“小弟,随我一道杀出去。” 侯彦也抬起头来,他先前的长鞭被吕马童一挣两断,如今弃之不用,却摸了摸腰身,又自束腰下抽出一条漆黑如墨的长鞭来,以十数根牛皮筋同金线绞制而成,沉甸甸的鞭身上还缀着十余条寒光闪闪的青色刀刃,一甩便如碎玉裂帛,发出震耳刺响。 长鞭固然进可攻退可守,击退寻常匪徒不在话下,放在刀枪剑戟肆虐的战场上,却未免失之于柔弱,陆升欲言又止,遂拉着侯彦一只手一跃而下,只道:“阿,我在城外等你。” 二人落地,趁着包围缺口补上前的瞬间拔足狂奔,自青石铺就的街道冲向城门,却见一名身形魁梧的无头卫提着一对巨斧迎面猛冲而来,无声无息,唯有脚步沉重得好似能踏破石板,震耳声响撞得令人耳膜隐隐作痛。 奔至近处,那无头卫高高扬起巨斧,朝二人当头砸下,陆升松开侯彦,简单叮嘱道:“看好四周。”身形顿时迅捷如电,宛若化作鬼魅一般,竟朝那无头卫直奔而去。 侯彦生平亦或惩治奸徒、亦或欺压良善,坏事做了不下百余次,只是益州城中人人皆敬畏他身为侯总兵幺子,更何况这少年至多将人抽上一顿,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故而人人忍气吞声,也并不曾同他当真针锋相对。 故而他纵横益州十三年,一条长鞭使得出神入化,却从不曾遇到过眼下这般生死攸关的局面。被陆升松开手时,他呆愣了片刻,这才慌慌张张听从吩咐,提着长鞭警惕四顾。 那边厢陆升却已同那无头卫当面对峙上,巨斧砸下落了空,倒是砰一声将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陆升却险险自斧头一旁擦身而过,索性踩在厚实如石墩的斧头背上,借力一蹬,悬壶便仿佛长虹贯日,在深沉雨夜中划出一道近似金黄的光芒,眨眼便自那无头卫厚实坚固的胸甲中央当胸穿透。 那无头卫看似强悍凶暴,却挡不住悬壶一击,顿时如布帛般撕裂消散,只留下陆升雄鹰一般的身影,划过重重雨幕,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侯彦瞪大了眼,双目中愈发升腾起浓厚的崇拜之色来,见陆升云淡风轻一抖湿漉漉袍袖,转头看他时,顿时拔足狂奔,一面结结巴巴唤道:“陆、陆大哥……” 陆升只微微颔首,又仰头扫一眼半空明月般悬浮的银辉。他原本有重重心事,要与谢分说清楚,如今却因侯彦、虞姬之故,也不知要拖延至何时了。他心中低声叹过,却只是轻轻抚摸侯彦头顶,凝重道:“你跟随我冲出城外,护住自己便是,不必担忧我。” 侯彦鸡啄米一般点头,二人一前一后在直通城门的主干道上拔足狂奔,身后银光湛湛,倒也能将道路照耀得清楚,被击破溃散的无头卫固然消散无踪,黑影却在雨中汇聚得愈发浓厚,隐约竟重塑成一个个兵将的形态来。 侯彦望得胆寒,结结巴巴又道:“陆大哥……母亲、母亲她是人是鬼?” 陆升倒也不瞒他,直言相告:“我亦不知。” 话音才落,又一只漏网之鱼自右侧追杀上来,陆升反手一剑,刺穿那鬼兵咽喉,足下分毫不停,已冲过大半路程,眼看着城门就要在望,重重黑影终究汇聚,成群集结而来,渐渐地将前路阻挡住了。 陆升有利器开道,原本无往不利,然而侯彦跟在他身后 恋耽美 分卷阅读8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却渐渐力不从心起来。悬壶无坚不摧、无邪不克,他那长鞭能震慑宵小,却挡不住悍勇鬼兵,附带的利刃敲打在盔甲上自然不痛不痒,不几次便断折卷刃了。 侯彦紧咬牙关,好在他力道足够,长鞭又使得娴熟,几次攻防下来,便习得了新招,长鞭毒蛇般利落而刁钻,只往无头卫的头盔上攻击,或是猛砸或是缠卷,众无头卫攻势猛烈,头盔却是个致命弱点,一被击飞之后,便视野尽黑,四处乱窜,反倒干扰了友军。 然而蜂拥而来的数量却远胜于侯彦所能击毁的数量,小子力气有限,渐渐力道便小了,最终不过如风拂弱柳,划过盔甲。那无头卫仍是伸手朝侯彦抓来,好在陆升回防得及时,一剑斩断了那鬼兵手腕。 银光烁烁,仿佛侵蚀一般自断腕处袭上,那无头卫好似遭遇剧痛,虽然发不出声息,挣扎得却分外激烈。侯彦看得面色惨白,若非被陆升拖拽,只怕早就跌倒在地。 陆升带着这拖累,一路跌跌撞撞,无头卫愈发密集,纵有悬壶也挡不住对方鬼多势众,陆升渐渐难以避免地受了伤,肩头被砍一刀,大腿被刺一剑,又被大雨一冲,鲜血冲得干干净净,便显得整个人愈发苍白,几如石雕般毫无人色,气息亦是急促不继。 二人举步维艰,层层破开前路防御,就连陆升也察觉了力不从心,他只得自地上捡起一把铁剑塞进侯彦手中,哑声道:“用剑!” 侯彦如接到烫手山芋,惊恐抛开铁剑,连连摇头,这小子此刻嚣张神色半点不剩,惊恐惶惑,红润嘴唇被冻得惨白发青,满脸雨水,倒看不出来可曾哭过。只一味摇头,颤声道:“不、不……陆大哥……” 陆升支撑不足,脚下一滑,单膝跌落在地,三名无头卫并列冲来,他收势极快,回剑接连划过三名鬼兵的大腿,深可见骨,三人接连倒地,险些将侯彦压在底下,好在陆升扯拽及时,将他拖进怀中,而后身躯一僵,随即挥剑往身后斜斜一划,便将背后偷袭的无头卫连头盔带肩膀,半个身子削了下来。 陆升自右后肩到左腰侧,被砍开了一道巨大无比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血如泉涌,纵然雨幕重重,血腥味却愈发浓烈。 侯彦急忙拖拽着陆升手腕,一口气冲到城门口,那银色鸾鸟先前连冲带撞,连坚固厚实的城门也一道撞破。他身形矮小,只得一味拖拽陆升猛冲,全然顾不得半点仪态风貌。 奔出城门时,陆升神智愈发昏沉,后背点点雨滴仿佛千万根钢针贯入骨髓,冷彻入骨,眼前荒野延展,无边无际,被雨幕淋得宛若逃避不得的囚笼一般。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地面颤动,侯彦同陆升足下不稳,接连摔倒在地,沾染满身泥浆。 陆升手指颤抖,强撑着身躯想要回头望一眼谢所在处,然而眼前重重黑幕袭来,陆升仿佛正沉入刺骨寒潭,终于失去知觉,人事不省。震耳雨声中,唯独只剩下侯彦哭喊陆大哥的凄楚无助嗓音,回荡在暗无天日的荒原上空。 第八十三章 汴水流(七) 黑沉无边,隐约有嘈杂声响起伏。 待得嘈杂渐弱渐散,便只剩一个细弱嗓音,飘摇不定,自不知何处传了过来。 陆升凝神细听,恍惚是个婉丽女子的声音,徐徐吟唱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曲子陆升早听得熟了,如今那女子唱来,清朗明快,不带思君的哀婉,却反倒透着些喜悦,倒是格外令人耳目一新。 陆升徐徐坐起身来,才察觉自己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如今衣衫也浸透雨水,贴在肌肤上冰冷濡湿,难受得很。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唯独远处一点幽幽青光靠近,落入目力所及处,陆升才发现那光芒莹莹,当中包裹的一人一牛,正悠然朝他走来。 那青牛色泽淡青,外皮宛若石雕般莹润,牛角如刀,步伐平稳有力,一个青衣女子侧坐在牛背上,墨黑长发松松盘在脑后,用竹簪固定。薄唇开阖,惬意欢歌,她长得并不如何惊艳,却胜在眉目舒爽,仿佛心中自有一片自在,令人一见之下,好感顿生。 她走得近了,歌声一停、青牛也随之停步,安静垂下头,啃食陆升脚边的青草。那女子这才跃下牛背,也不顾满地泥泞,笑吟吟走到陆升面前,轻轻福了一福,柔声道:“洞庭人士青桃,见过陆功曹。” 陆升愣了一愣,忙回礼道:“见过青桃……夫人。” 青桃失声,噗嗤笑了出来,又连忙歉然掩嘴,“青桃不过是个贱籍,当不得夫人二字,功曹大人莫要折煞我了。” 陆升见她言笑和蔼,即使被四凶镇魂二十余年,饱受噬魂之苦,如今仍是半丝怨气也无,眉宇间明朗灿然,一双眼顾盼自如,不免令人生出了几分佩服之意。 只是无论她笑得多如沐春风、暖阳耀目,仍旧是个鬼罢了,就如同她先前乘坐的那青牛虽然看似温厚,其后背肩头仍旧留着古拙雕工的痕迹,却赫然正是谢前几日自黄府得来的寿山石雕、穷奇镇纸的模样。 陆升就问道:“不知青桃娘子所为何来?” 青桃笑道:“我受人之托,为功曹传一句话。” 陆升动容道:“莫非是谢?” 青桃却叹道:“鬼道冥冥,不敢提其名。还请功曹大人莫要强人所难。” 陆升四顾,仍只见沉沉黑暗蔓延,又忆起之前与侯彦拼死逃出城门外,随即便是一声惊天巨响,然而再往后发生了什么事,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他不觉喉咙一紧,沉声道:“莫非我也……” 青桃笑得花枝乱颤,弯下腰去,那青牛歪了歪头,淡然瞅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啃食草叶。好在她也知趣,笑几声便收敛了神色,肃容道:“陆功曹福泽深厚,断不会轻易折在一群孤魂野鬼手中。” 陆升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也只是笑笑作罢,正色道:“那人要你传什么话,愿闻其详。” 青桃亦是肃容道:“曰:此去建邺,尚有千里,一路珍重。” 陆升紧握拳头,怒道:“他说什么?!” 青桃见他骤然大怒,愣了一愣,方才道:“功曹大人息怒,青桃话已带到,这便告辞了。” 陆升不禁上前几步,抓住她手臂,接连追问道:“且慢,你究竟在何时何地遇到他,见他时他什么模样?” 青桃不语亦不转身,陆升却只觉眼前一花,手中一空,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陆升心中焦急,后背突然传来剧痛,他紧皱眉头,终于醒转过来。 却见满室明辉,阳光透过窗棱墙缝照入房中,落在地上,割裂成光怪陆离的光斑。 陆升俯卧在木头床铺中,铺着干草和粗布,屋内简陋,看似某个农户的居所,粗糙木桌上,仍旧好端端放着悬壶。他赤着上身,后背缠着绷带,却通身烧得滚烫,只得吃力撑起床铺,摇摇晃晃下地。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却是侯彦捧着个陶碗走进来,眼见陆升起身,忙几步冲上来,将碗放在木桌上,搀扶陆升坐回床边,一面道:“陆大哥,你醒了?你伤得厉害,莫要随意起身才是。” 陆升细细打量他,这少年神色委顿,眼下是浓浓阴影,只怕也是饱受惊吓折磨,只好在并未受什么伤,这才叹道:“你无事就好……这是什么地方?过去几日了?” 侯彦神色复杂难明,眼圈泛红,却只是狠力擦了擦,坐在陆升身旁应道:“前日深夜逃出来的……” 这村子名叫黄沙坳,位处益州城西北不过七八里。陆升昏迷后,那众多无头卫竟也不敢追出城来,二人才侥幸逃脱成功。侯彦个头矮小,心思却灵活,他就地取材,摘了许多沙柳藤和树枝,编了个筏子,硬是将陆升拖到了村中。 陆升见他手指上伤痕累累,抬手握了一握,叹道:“难为你了。” 侯彦吸吸气,涩然道:“是我连累了陆大哥,若非……若非……” 陆升不忍苛责,侯彦却挪了挪坐姿,小心翼翼偎依在陆升身边,见陆升不推开,又整个人贴上他手臂,低声续道:“我侯家父子五人,家父兄长四人皆从军,常同我坦言杀孽深重,所以爹爹赐我长鞭,要我守杀生戒,为侯家子孙后代略积薄福。” 他深吸口气,将脸颊贴在陆升发烫的手臂上,颤声道:“只是魑魅魍魉凶险,我、我竟不知如何自处……” 陆升亦沉默良久,方才道:“侯彦,总兵大人什么心思,我不敢妄加揣测,不过你在益州城中,自然是无人敢伤,一条皮鞭横行足矣。然而眼下这时局,我只怕护不住你周全……你更要随机应变。能保住性命,再说其他。” 这小子真身可疑,陆升自然不敢将他送回益州,唯恐落入虞姬手中,然而谢却至今不见音讯,他不禁犯起愁来。愁也无用,他索性又追问清楚如今落脚处,原来是一户老夫妇的院子。 那对老夫妇膝下无子,只捡了个孤儿养育,眼下也不过三四岁,并无闲杂人士。侯彦拆了腰带上的金珠做报酬,谎称兄弟二人遭遇蛮夷流寇,如今要找地方养伤,行事倒也妥当。 陆升左思右想片刻,只得叹道:“姑且等我伤好……再候着谢的消息。” 侯彦咬咬牙,仍是应道:“陆大哥,我省得。如今换我护你周全。” 陆升轻声一笑,轻轻抚了抚那少年头顶,转手取来放在床头的外衫,摸到藏在暗袋中的扁盒,将盒中药丸吃了下去。侯彦见状,忙起身为他倒了杯清水。那药丸是谢所赠,如今服下后,只觉清凉之气自腹中升腾,扩散到四肢百骸,就连神智也愈发清醒几分。 他精神略略好了些,便穿上衣衫。 侯彦又将陶碗捧来,盛着大半碗羊乳粥,是以羊乳代水,浸没米粒,小火慢熬而成,米粒粘稠,羊乳浓白,点缀着三四粒龙眼大小、犹若白玉般晶莹的鸟蛋,奶香同粳米清香相融,颇让人食欲大开。陆升也不辜负侯彦好意,将大陶碗的粥吃了干净,侯彦见他胃口颇佳,心中也欢喜,接了空碗道:“我再同老婆婆讨一些。” 陆升道:“不必了,”他心中牵挂甚多,终究还是道,“侯彦,你好生躲在此处,我……” 他正待说我往益州城去探一探,窗外却乍然传来喧嚣声响,不知何人大喊大叫,引得村人聚集而来,陆升隐约听见嘈杂声响中夹杂着“益州城”三字,便站起身来,起得急了,后背顿时传来撕裂般刺痛,他深吸口气,侯彦忙抓住他一只手,慌张道:“陆大哥,你有重伤在身,权且坐一坐,我去探听消息。” 陆升笑道:“不妨事,我服了灵药,如今无有大碍。”他直起腰身,待得疼痛散去,这才放缓步伐,走出门去。 他衣着与村民不同,自然不便贸然露面,故而只藏身在不远处屋角,凝神细听。原来是几个村民依约要为益州城中的大户送柴,不料却看见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故而陆升皱起眉来,众村民亦是露出全然无法置信的神色。 那几个村民 恋耽美 分卷阅读8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神情严峻,信誓旦旦道:“益州城不见了!” 偌大城池不见了踪影,原地反倒出现了一处看不到边际的湖泊,烟雨朦胧笼罩湖上,看不真切。这些村民被异象骇得心惊胆战,便径直拖着柴车返回了。 然则纵然出了这等奇事,如今众人吵嚷不休的,却是送去的柴车被原样退回,半文钱也不曾赚回来,故而一个一个都发起愁来。 陆升略略听过,便返回房中,沉声道:“侯彦,你在村中等我。” 侯彦才要摇头,却见陆升神色沉峻,竟是前所未有,他只得沮丧垂头,应道:“我、我等陆大哥。” 陆升便抓了悬壶,见侯彦眼巴巴瞅着,他勉强勾勾唇角,只是心中沉沉,半点笑不出来,只得再抚了抚侯彦柔细发丝的头顶,“你放心,陆大哥去去就回,断不会弃你不顾。” 侯彦迟迟疑疑点头,缓缓笑了起来,轻声重复道:“我等陆大哥。” 陆升迈出门去,烈日照在身上,却反倒冰冷刺骨,他按捺不住加快步伐,急急赶往益州城,不禁低声道:“阿,阿……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传的什么话。” 此去建邺,尚有千里,一路珍重。 他先前只当谢仍在置气,然则眼下听来,却好似临别赠言一般。 谢究竟……居心何在、如今又去了何处? 第八十四章 汴水流(八) 无边无际湖面上,千里烟波浩渺。 浓雾迷蒙,遮挡湖面,稍远几步便难辨分明,湖水有沉沉浓绿,只随风微起涟漪,仿佛水下有凶兽隐匿,等待伺机而动,只在呼吸时泛起轻微波涛。 陆升立在水边已颇有些时辰,却至今未曾回过神来,就连野鹿也将他当做了雕塑,窥伺许久后大胆靠近,在他两步之遥处低头饮水。 益州城有数十万百姓官兵,如今却连城带人不见踪影,这广阔深湖却好似自亘古以来便横桓此地,水草丰美、甚至隐约能见鱼鹰掠过,静谧祥和,太过寻常,反倒更透出几分诡谲妖异。 突然间哗啦一阵水波响起,却是有银光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水沫仿佛珠玉飞溅,那野鹿受了惊,眨眼便跑得不见踪影,陆升方才回过神来,竟已是汗湿重衫,身形难免摇摇欲坠。 他伤重未愈,贸然涉水也不过徒劳送了性命,然而益州城诡谲失踪,谢也行踪不明,只留下模棱两可一句传言。陆升一时间竟是一筹莫展,不禁又悔又恨。 悔的是又与谢起了争执,如今连和解的机会也寻不到;恨的是如若自此天人永隔,他同谢最后相处的时日,却是连半句好话也不曾留下。 然而转念一想,陆升又暗自忖道:自古祸害遗千年,谢自然是祸害当中的大祸害,必定是有千年万年的极强运道,轻易不会折在此地。他叫我先走,自己自然有脱身之法……我须得……信他才是。 正这般忧思满腹时,几头野鹿又自他身侧惊慌逃走,陆升神思一凛,便察觉到远处马蹄声疾驰而来。他四顾一圈,便闪身躲藏在湖畔芦苇丛中一块巨石之后。 这边厢陆升才隐匿妥善身形,那边厢马蹄声便倏忽而至,前后三骑,均是柔然人的装扮,披散着满头发辫,以骨珠收束辫梢,个个背负牛角长弓,腰挎玄铁大刀,身着玄黑胡服,脚踏鹿皮长靴。为首的虬髯男子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狭长眼白多黑少,透着狰狞狠戾之色,骑的马也格外雄骏高大,手里还提着个瘦小的人形,临近湖边时,扬手就将手里人丢了出去。 那人摔在湖畔污泥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几息功夫才微微发出呻|吟声,露出一张青肿渗血的脸来,赫然便是曾为陆升等人引路至慕兰堡的青年向导,如今手足扭曲摊在地上,关节处肿胀不堪,竟已被人尽数砸得粉碎。 那为首的男子用柔然语问道:“此处当真是益州城?” 那向导浑身是伤,虚弱应道:“正、正是……” 那为首男子轻轻拍着爱马肩背,大笑道:“好,好,好!这些个中原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行事龌蹉,如今就连天也罚他天塌地陷!可曾有人逃出来?” 那向导奄奄一息,未曾回他半句,那为首男子便一扯缰绳,枣红骏马人立而起,落下时一只前蹄重重踏在他小腿上,顿时骨折断裂声刺耳响起。那向导却是连惨呼也没了力气,只艰难蜷了蜷身躯,气若游丝道:“不……曾……” 那为首男子望着马蹄下苟延残喘的瘦弱青年,眼神如狼一般阴鸷,笑道:“益州十万肉羊沦陷,倒也可惜了。罢了,不如乘胜追击,杀进中原去!” 那男子身后两骑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如今望着满眼湖水意气风发,其中一人长脸蓄须,低声道:“启仑大哥,我等有重任在身,切勿轻举妄动。不如先将小王子送回部落,再禀明郁久闾可汗,率大军攻入中原,抢他们女人和牛羊、夺他们布帛粮食、茶叶药材、金银珠宝……” 那男子听得两眼放光,哼笑一声,满脸轻蔑,只道:“什么遭瘟的小王子!费这许多心思找来找去,不过是找回个野种罢了。他既然是我柔然男儿,如今恰逢其会,自己不上阵烧杀抢掠,却要拖累一帮兄弟放弃眼前的大好财路,只得护送他回部落――若被兄弟们知晓了,更是颜面无光……再不济也要杀些中原人、捉几头羊回去凑数。” 另一个青年肤色黝黑,中等身材却是敦实宽厚,呵呵一笑道:“那小……子终归是郁久闾的儿子,才寻回他来,可不就独自捉了一头两脚羊?” 三人轰然大笑起来,随即那为首男子抬头望望天色,又道:“我等虽然奉命探路,如今益州不存,倒也无有了威胁,天色尚早,不如稍事整顿,再寻个村子掠夺一番,捉几头肥羊,喂饱那群儿郎。” 另外两人喜道:“启仑大哥妙计!同去同去,一道抢个痛快!” 三人便下了马,摘下装水的皮囊往湖边行去,各自装满清水。那长脸青年率先收妥皮囊,自腰间拔出匕首,往泥泞中走了几步,抓起那向导头发向上扯高,刀光闪动,便将那向导割喉了事。顿时血如泉涌,喷入泥水之中了无痕迹。 那青年神色从容淡然,割人咽喉竟与寻常人杀鸡宰羊一般举重若轻。那名唤启仑的为首男子见了却笑道:“赫连弗,你又心软,若叫你阿爹知道了,定要剥光了抽五十鞭。” 赫连弗横过匕首,贴在断气尸首的衣衫上,仔仔细细将鲜血擦拭干净后,方才起身走回岸边,一面将匕首插||回刀鞘,一面盘坐在两位同伴身旁,仍是神色淡然道:“几日不割喉,手痒。” 启仑一面撕咬肉干,一面笑道:“不愁不愁,吃饱喝足就去寻个村子,挑几个年轻健壮的两脚羊,剩余的尽留给你割着玩。” 赫连弗笑逐颜开道:“多谢启仑大哥!” 一时间三人谈笑风生,已然开始谈论起要如何残杀中原人来。 言笑正欢时,一道羽箭突然破空划过,沉重有力、径直扎进那敦实青年正因大笑而张开的嘴里,扑一声,森寒箭簇自后脑穿透出来。刹那间血花如瀑飞溅,那青年后仰倒下,抽搐着身躯徒劳挣扎,片刻间便丢了性命。 变生肘腋,剩余二人一跃而起,启仑红了双眼,拔出大刀狂叫道:“什么人!” 赫连弗却一声不吭,只弯下腰发足狂奔,朝着羽箭袭来处蛇行而去,他行动迅捷如光电骤闪,启仑吼声落时,赫连弗手中的匕首已然犹若毒蛇般刺中了岩石后的阴影。 叮一声轻响,匕首刺中岩壁,赫连弗立时收力转身,却仍是迟了一步,一把利剑无声无息自身后袭来,刺进了侧腹。 悬壶被重新锻打过,斩妖却邪时无往而不利,如今刺在人身上却失之于涩钝,陆升毫不迟疑,手腕发力猛力刺入,剑尖却突然间如有神助,穿透赫连弗身穿的兽皮甲,将他刺了个对穿。 陆升略略吃惊,再一想只怕又是谢的手笔,心中不免涩然,手上却毫不迟疑,一击即中后当即撤退,堪堪避开了启仑斩来的大刀。 赫连弗却不幸被大刀拦腰砍中,那大刀陷入腰间过半,伤口血如泉涌,他愕然回头望向启仑,身形几度摇晃后,便无声无息倒下。 启仑误杀友军,自然悲痛欲绝,愤怒狂吼,再度抡起大刀朝陆升砍了过来,“卑鄙无耻的羊牯!爷爷要剥了你的皮为兄弟们报仇!” 陆升接连偷袭两人,导致一死一重伤,如今连道侥幸,他虽然临时抱佛脚粗通几句柔然语,但也不愿同启仑多费唇舌,反手一剑就往那大汉手腕撩去。 启仑在族中以力大威猛著称,千夫难敌,如今却乍然遭遇强敌,那长相文弱的中原南人非但行动快愈电光,一击袭来时剑刃带起凛冽风声,力道竟也不逊他多少。更兼之手持神兵,武技高超,一出手便逼得他接连后退,启仑不禁暗暗心惊,却反倒激起了心中蛮性,变招避开险些斩断手腕的锋刃,怒极反笑道:“小杂种,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段,身手倒不错,待爷爷将你拿下,卖进窑子里,必定客人要踏破门槛!” 陆升约莫能听懂杂种、窑子几个零星词语,心知必然不是什么好话,索性不去深究,只举高刀鞘,当一声挡住启仑堪堪斩下的大刀,另只手中的悬壶带起寒芒,一剑在他胸口划下血痕。 启仑几度受伤,愈发心惊,眼见得赫连弗也不知生死,眼前这人却难缠得紧。二人又接连过了数十招,硬碰硬犹若巨锤相撞,轰然巨响中草木杂飞,那文弱青年竟是越战越勇,令得他终究生了退缩之意,然而一退之下破绽必生,陆升紧追几步,长剑自启仑后背透入。 那魁梧汉子又一声狂吼,口吐鲜血踉跄两步,却仍是硬生生撑住了,飞身上马,狂暴踢动马腹,拼命逃窜。 陆升追赶不及,又撑不住后背旧伤发作,冷汗已然浸透重重衣衫,他只得半跪草丛中,粗喘半晌,眼睁睁望着那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天色向晚,激烈厮杀的湖畔转眼又恢复了寂静,陆升强撑起身,满心懊悔。 柔然人素来凶顽残暴、勇悍愚昧,一旦发狂便与凶兽无异,只知撕咬不懂进退,陆升骤然发难,力克三名柔然战士,以至两死一伤,更将为首者震慑至败走,实属战果辉煌。然而这一逃走却无异纵虎归山,若是惊动了柔然大军,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这些柔然人贸然潜入,适才言谈之中几次提到柔然可汗郁久闾的姓氏,又接连提起王子、后裔之类,只怕此事非同小可。陆升只恨自己此时形单影只,竟连个可用之人也寻不到,待要追查,也是有心无力。 陆升自离建邺至今,才最终在此时此地体察到孤立无援的滋味。 鼻端血腥滋味浓烈,尸首横陈身侧,后背剧痛又宛如毒虫一般吞噬体力,天地之大、四顾无人,水波泠泠,宛若乐韵动人,反倒更添几分孤清。 陆升一口气哽在胸口许久,方才长长喘了出来,尽数化作一声低唤。 “阿,你快回来。” 第八十五章 汴水流(九) 夕阳斜落时分,一列身披兽皮甲的柔然人策 恋耽美 分卷阅读8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穿过黄沙弥散的沙柳林,在距离益州以西五十里外一处山谷中下马扎营,搭建了几顶羊皮帐篷。 搭建期间,又陆陆续续有人返回,或是扛着猎杀的野鹿,交予族人剥皮烤制,或是向首领禀报一路侦查的详情。 首领三十出头,下颌刮得发青,亚麻色发辫披散肩头,身形瘦长有力,好似一头灰白巨狼,狭长双眸白多黑少,眸光森冷如刀,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拿着柔软皮子细细擦拭爱刀,一面凝神听属下报告。 听完几轮,才道:“阿弗不曾回来?” 他身旁一个青年笑道:“阿弗同布律跟着启仑大哥一道,中原羊牯遇上了,只有哭喊求饶的下场,哪里值得担心。只怕是杀得不过瘾舍不得回来,容他们多玩一会儿。” 这首领名唤赫连托,正是赫连弗的兄长,听完副手的豪言壮语,反倒愈发沉下脸来,冷道:“若是羊群聚集得多了,也能踩死独狼。这里终究是中原人的地盘,我等有重任在身,不可轻敌。勾托狸,再增派一倍人手往四方警戒。” 那青年顿了顿,方才无奈道:“首领说得对,我这便去派人。” 勾托狸起身去了,一名十余岁模样的少年上前来禀道:“首领,鹿烤好了。” 赫连托收了爱刀,起身下令道:“去请小王子。” 那少年兴冲冲转身,就往营地最大的帐篷去请人。 营地最大的篝火上方,以木头架着整只的雄鹿,开膛破肚、剥皮放血,又里里外外俱都抹了源自中原、且经过族中萨满改良的秘制草药,非但香气馋人欲滴,更兼有强身滋养的功效。 小王子手中牵着根绳子,大咧咧坐了下来,绳子另一头系的正是他自中原城寨中捉来的一只“两脚羊”,虽然如今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却仍旧看得出来,这青年穿的是大晋镇西军的戎服,瘦削得皮包骨一般,嘴唇干裂渗血,被绳子捆住双手,那小少年一扯便脚步虚浮跌倒在地上,竟不知被饿了几日了。却仍是眼神倔强,咬着牙不发一言,强撑着要站起身来,赫然便是失踪许久的杨雄。 那小王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黑瘦阴鸷,正是当初狠咬了陆升一口的乞丐少年。他自幼流落边疆,不知父母是何人,柔然人欺压他孤苦,中原人仇视他群族,故而无论哪边都令他受尽磋磨,心志也是愈发扭曲阴狠,狂戾凶残。他因陆升心软,而侥幸大难不死,自此后更时来运转,竟被赫连托寻到、称他本名郁久闾延,是当今柔然众部大可汗的第六子,要送他回柔然大部面见可汗。 若换作寻常人,自一个受尽鄙薄磋磨的小乞丐,乍然成了手握成群的奴隶、美女、牛羊,如山的金银珠宝的可汗之子,泰半是要欣喜若狂的。这郁久闾延却偏偏背道而驰,愈发恨意滔滔,犹若烈焰高涨。既恨郁久闾可汗冷血,任血肉流落在外受苦十年;亦恨亲娘早死,不曾护过他半点周全。更恨慕兰堡中众镇西军欺压他年幼,拿他百般作践。 不知为何,却尤恨陆升――当初咬伤陆升时,若是那人露出惊怒之色,骂他踢他、甚至一剑将他杀了,他倒也觉得畅快。然而那人却好似不知疼痛也没有脾气,非但半点不曾暴怒,反倒只拿一双温润好看的双眼看着他,隐隐露出几丝怜悯与哀伤之色。 更叫他好似被赤身抛入冰湖当中一般,心腑深处刺痛不已。他分辨不清这心绪所为何来,故而竟将陆升当做了生平最痛恨之人。 只可惜赫连托寻来时,慕兰堡中死伤大半,剩余的也逃得不见踪影,这小王子要杀人泄愤也寻不到几个仇人,索性将一道流浪的几个孤儿尽数杀了,又活捉了杨雄,一路行来,将这青年军士百般折磨,方才稍泄了几分心中的戾气。 赫连托亲手割下烤得火候十足、油香沁人的鹿胸肉,放在石头托盘里递给延,丝毫不将几步开外挣扎起身的杨雄放在眼里。不过是小王子豢养的口粮罢了,不值一顾。 反倒是勾托狸咬着鹿筋,在一旁笑道:“延,你那两脚羊再不喂食,只怕要饿死了,还做什么口粮。” 那少年拿一双冷漠阴森的双眼扫过杨雄,仍是一言不发,只从堆积在火边的鹿肉盘里随意抓了条肉的肋骨,起身扔在杨雄面前。待那青年抬手欲取时,抬脚踩在骨头上,碾了几碾,将喷香鹿肉踩得沾满泥沙污垢。 杨雄却可怜巴巴垂着头,一言不发,等延收了脚,便一把抓住骨头,匆匆忙忙拍掉泥沙,狼吞虎咽地啃咬鹿肉,引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延扬起嘴角,蹲在杨雄身旁,犹如抚摸爱犬一般,轻轻抚弄杨雄头顶,柔声道:“你们中原人自诩士可杀不可辱,你这贱种却连蛮夷人脚底下的肉也吃得香,合该让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同袍们瞧瞧。” 杨雄饥饿了许久,连体力也所剩无几,如今难得有点吃食入口,生怕延临时变卦再度夺走,故而吃得囫囵吞枣,十分狼狈,更叫这群蛮夷心生鄙薄。此时听那少年侮辱,他只充耳不闻,将一根骨头啃得咯吱作响。不等他啃干净,一条长鞭带着凌厉风声劈头盖脸抽下来,杨雄急忙蜷起身体抱住头脸,将骨头护在怀中,任凭那狠毒少年发泄一般,抽得肩头后背皮开肉绽,鲜血缓缓渗出来。 延狠狠抽完一轮,见那青年奄奄一息,心中怒火方才稍歇,扔了鞭子冷笑道:“你如今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偏生不敢去死。你们中原人嘴上说得漂亮,也不过是些贪生怕死的羊牯。” 杨雄缓缓睁眼,两行眼泪混着鲜血,无声无息淌下来,他紧扣住手中的骨头,嘶哑道:“陆大哥……陆大哥一定会来救我。” 这一招屡试不爽,那少年听他提起陆大哥,两眼便更明亮几分,藏也藏不住,面上却仍是阴鸷狠戾笑道:“他若来了,我一样活捉,与你作伴,一道当我的口粮。” 杨雄怒道:“做梦!陆大哥他本事高强,迟早将你碎尸――” 延大怒,一脚踢在杨雄脸上,踢得他满口鲜血,后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那少年却一脚复一脚,踢得自己脚疼起来方才作罢,口中却仍是狠狠道:“整日里只会念陆升陆升,你倒是快叫陆升到我眼前来!东躲西藏算什么好汉,不过是另一头两脚羊,他日遇上,一样捉了下酒!” 四周蛮夷喝彩喧哗声此起彼伏,显是看得十分高兴。杨雄无从反抗,只努力蜷起身躯,昏昏沉沉任他施暴,却仍是竭力保留些许清明神智,牢牢护住藏在怀中的鹿肋骨,残余的烤肉香气徐徐散发开来,混杂在血腥味里,仿佛他不曾放弃的一线生机。 待得众人陷入沉睡时,他才将那截鹿肋骨取出来,抵在地面露出的岩石块上,小心翼翼地来回磨砺。虽然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眼格外明亮,再不复白日里那畏缩忍耐的神色。他忍辱负重,为的绝非苟延一己性命。那柔然可汗子嗣众多,却偏偏遣人四处寻回这小王子,足见此子在可汗心中分量格外不同。 另有一个疑点,便是这队人马有近两百人之众,如今寻到了小王子,却不肯直接西行回北海,却偏偏要绕个大弯子,深入中原领地,只怕另有图谋。为首的赫连托颇有手腕,一路行来,连灭了两个村庄,更将路遇的斥候尽数捕捉屠杀,半点风声也不曾走漏。这等人物若是放虎归山,无疑是大晋强敌。 他一息尚存,总要想法子将消息送出去才是。 更何况……那郁久闾延却不知为何对陆升心怀极深的怨恨,这少年小小年纪,手段残忍全无人性,杨雄亦担忧,若陆升当真落到他手中,只怕处境比他当下要惨烈百倍。 杨雄十分谨慎,磨了片刻骨头,依然耳听八方,一有动静便立时停了动作,竟不曾被人发现。只是他虚弱至极,藏藏掖掖行事不久便精神不济,故而只得一日接一日苦熬下去。 只可惜陆升却毫不知情,他只将几具尸首草草掩埋,又清除了现场痕迹。三匹马在打斗时跑失了一匹,剩余两匹倒叫陆升捡了便宜。 他割下两个柔然人的头颅,扯下尸身上的衣衫包裹起来,系在马背上,随即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便往侯彦等着的村子方向去了。 待他走了不久,湖面上突然波涛急速汹涌,一人一犬就自水底浮了出来。 那细犬立在水面,望着陆升撤离的方向,用前爪挠挠耳根,困惑道:“紫印,那人牵挂谢先生,为何你就不肯告知他谢先生的下落?” 紫印叹道:“我若敢说,自然就说了……更何况――” 那细犬正是曾经挖穿天池、惹来天大|||麻烦的地狼澡雪,此时眨巴一双眼,晃着尾巴在紫印脚边转圈。 紫印垂下头,又低声叹道:“谢先生只怕不愿让他知晓,如今自己做了什么事。” 澡雪仰头嗷嗷叫了几声,方才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必自讨苦吃,费尽心思隐瞒。” 紫印似笑非笑,低头横它一眼,“果真如此?你不曾做过要隐瞒我的事?” 澡雪棕黄耳朵一抖,稍稍缩缩脖子,哼哼唧唧不再作声。 又过了少许时候,那细犬方才小小声道:“当年……高林部的头羊,是被我偷吃了。” 紫印失笑,蹲下||身轻轻揉搓澡雪后颈,柔声道:“连累我被高林部众人仇视驱逐的罪魁祸首,到今日总算真相大白。” 澡雪低垂头,讪讪道:“我、我当年只怕说了,你就不理我了。” 紫印又柔声道:“如今你可明白,谢先生为何不肯说了?” 澡雪立时收了垂头丧气的小模样,高高竖起两只棕黄尖耳朵,舔舔前爪,哼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位先生看似比你还像个神仙,实则不过同我是一路货色。” 紫印听他口吐狂言,哭笑不得,只得叹道:“澡雪,这话同我说得,同旁人万万说不得。” 澡雪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这一人一犬身周水雾氤氲,渐渐浓厚起来,遮掩了身形不见踪影。 陆升赶回村中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马蹄声响彻村内外。众村人却只将门窗紧闭,不敢露出半分窥探意图。 唯独侯彦匆匆迎出院门,追问道:“陆大哥,益州城现在如何了?莫非当真被水淹了?” 陆升将马匹牵入院中,提着包袱进入正屋,紧闭大门,这才摘下包裹,将两颗人头扔在地上。 侯彦借着灯火一看,两颗狰狞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地,顿时骇得脸色惨白,只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陆升将前因后果简略一提,又道:“事不宜迟,侯彦,如今柔然入境,必定要大肆屠杀。可惜益州城陷,防卫空虚,我若要调兵,需回西域都护府,然而这一来一回,纵使快马加鞭,也需五六日,倒不如去往平城郡求助。” 侯彦怔然道:“益州城……陷?那城中之人去了何处?” 陆升一怔,却又劝慰道:“此事诡谲,何况阿也在城中……城中人未必有事。当务之急……还是先解眼下的危机。” 侯彦往后退了两步,竭力不去看地上的人头,颤声道:“要……如何……” 恋耽美 分卷阅读8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升道:“侯彦,你可曾见过平城郡守?” 侯彦缓缓点头,陆升又道:“随我去见他。” 侯彦迟疑不决,正踌躇时,陆升已重新收妥两颗人头,一面同侯彦说清楚计策。 他贸然前往平城郡借兵自然不妥,故而以人头为证据,借侯彦引荐,务求此计可行。 侯彦愈发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却见陆升堪堪打开大门,随即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侯彦终于落下泪来,一面哭一面扑上前去,唤道:“陆大哥!陆大哥?” 他拥住陆升烧得火烫的身躯,将额头压在那青年肩头,抽抽噎噎,愈发看清自己弱得不堪一击,惶然无助间,终于低声道:“爹爹……” 院门外突兀响起一声幽幽叹息,柔声道:“四郎,如今你可知错了?” 第87章 汴水流(十) 夜色深沉的院外突然间灯火通明,火把林立,腾跃火光映入房中,侯彦半跪在门口,怀中搂紧了陆升,抬头往灯火处望去,哽咽道:“我……我……” 黑甲士兵个个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众军包围下,虞姬衣着绛红华服,立在侯彦眼前,徐徐弯下腰,伸出洁白优美的手掌,柔声道:“四郎,生灵涂炭、苍生流离,你身为一城总兵之子,于心何忍?” 侯彦只一味流泪摇头,恨声道:“他人死活,与我何干!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嫁给我父亲做个继室,便无端端非要迫我送死,凭什么!” 虞姬手掌空悬,停了一停,方才失望收回去,仍是笑容温婉,耐心十足柔声道:“四郎,四郎,你想得岔了,为娘固然非你亲娘,却断不至迫你送死。只不过指望你略尽几分心力罢了,你若是不肯,这天上地下,自然无人能迫你半分。四郎啊,城外狄夷肆虐,要杀戮百姓、血流成河,你未及弱冠、又不曾任一官半职,不管也就罢了。然而如今益州城危在旦夕,你爹爹、兄长陷于城中,被歹人所困,你也要袖手旁观不成?” 她垂下一双美眸,注视着侯彦紧紧抓住陆升衣袖的手指,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续道:“四郎,陆功曹为救你,伤重难治,你如今力所能及的,无非是在这荒山野村里,守到他断气罢了。” 侯彦猛然睁大双眼,咬着牙怒瞪虞姬,然而他心中茫然,全无半点决断,只觉又是迷蒙、又是痛彻心扉,过了十几息功夫,方才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虞姬听见他语调动摇,也不过笑容更柔和明艳些许,她提着裙摆逶迤靠近,低头在侯彦耳边絮絮低语。 良久,侯彦一双眼缓缓闭上,只剩一双手攥紧陆升的衣袖,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白颤抖起来,他涩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猛然醒转,只觉全身大汗淋漓,四肢无力,他强撑起身躯,心中犹记挂借兵之事,竭力挪动着沉重双腿,就要下床。 对面传来一声沉重声响,陆升闻声望去,简陋室内,一个玄金两色盔甲的大汉坐在用几根木头拼凑成的简易木凳上,手中一柄沉重狼牙棒适才头朝下在地上重重一顿,将原本夯实的泥地砸出了些许裂纹。 那大汉昂藏伟岸,静默安坐在摇摇欲坠的木凳上,身披皂黑披风,头戴金盔,遮掩了面目,唯有双眼处隐约有青白微光如呼吸般起伏。 陆升抬手便摸到了一直放在身边的悬壶,警惕的心中方才安定下来,沉声问道:“阁下是无头卫?” 那大汉不曾开口,反倒是门外脚步声响,走进来一个头戴青幞、身着褐衫的中年郎中,见陆升半坐起来,讶然笑道:“大人醒了?大人重伤不曾痊愈便劳作过甚,险些伤了根本,不想一日便醒转了。大人虽然体质优良远胜常人,却还需卧床静养,若掉以轻心,只恐往后于行动有碍。” 陆升只觉后背伤口仿佛有炭火烧灼,忍不住低喘一声忍耐疼痛,打量四周,察觉他仍在村中破屋中,便低声道:“敢问这位先生,侯彦……” 那郎中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笑道:“侯小公子有事先行一步去了,只留下这封书信。” 陆升接信匆匆看过,侯彦在信中却是语焉不详,只道这无头卫与郎中皆是侯总兵麾下,如今受托照顾陆升,侯彦自己则依照陆升的计划,前往平城郡见郡守搬救兵去了。 只是侯彦不知道无头卫的来历,陆升却是一清二楚,他放下书信,一把抓住郎中衣襟,哑声道:“先生受累,快替我彻底医治一番,我这就要出发。” 那郎中连连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大人莫要急于一时,这伤口深及筋骨,若不妥善静养,要留下隐患、悔恨终生啊!” 陆升这一动便冷汗涔涔,面无血色,他便沉下脸,推出半寸悬壶横在那郎中颈侧,怒道:“住口,叫你治就治,若再废唇舌,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郎中被剑锋一吓,骇得脸色青白,只得战战兢兢道:“草民……草民倒曾习过家传的针灸之术,能暂时镇住伤势不至恶化,只是大人还是尽快静养为好……” 陆升也不听他多说,只道:“尽快为我施针。” 那郎中忙去取了行囊,打开药盒,取出成排的银针来,又在床边生起火盆,将牛毛般纤细的银针俱在火舌上细细灼烧,方才道:“大人请宽衣。” 陆升便依言而行,脱了上衣,俯卧床铺,任凭银针刺穿后背穴位,一时间又痛又酸,又麻又痒,他只得攥紧了拳头强忍住。 一时晃神,身后人却没了动静。 陆升耐心候着,过了十余息功夫,依然全无动静,他心知不妙,忙抓住悬壶,才要起身时,扎在后背的银针又被人捻了捻,轻轻抽了出去。随即一针接一针抽了出去,他亦随之察觉后背伤口的火辣钝痛消散,周身都随之松快起来。 陆升松口气,将额头轻轻抵在枕头上,青白两色的粗布并不十分细软,好在整洁崭新,透着新织葛布的清新香气,陆升察觉银针撤去后,气力也随之回复几分,不觉折服这郎中的神妙技艺。只是那郎中一言不发,只沉默施针,许是十分专注,陆升也不敢打搅,索性闭目养神,好多积聚些精力,应付接下来的硬仗。 不知过了几时,一阵湿热柔软徐徐滑过后背肩胛骨处,仿佛舔舐一般。陆升大惊,顿时清醒过来,他才挣扎起身,却立时被人压制后颈腰身,颓然跌回床铺之中。 那郎中仍是一言不发,手上力气却大得惊人,这般压制之后,便肆无忌惮,又低头舔舐,自肩胛骨下用力扫舔,竟一路舔到了后腰侧。这一路正是所谓带脉所在,集中了十余个穴位,敏感脆弱,最是受不住撩拨,更何况这舌头又热又湿,灵活有力地扫过肌肤,顿时酸热涨麻如细密针扎,猛然窜遍后背。 陆升又惊又怒,勉力侧头,却看不清身后人形貌,安坐一旁镇守的无头卫却不见了踪影,仿佛特意为这奸诈小人施暴留出机会。陆升只觉生平所遇,奇耻大辱莫过于此,怒吼一声,反手往后就要拔出悬壶。那郎中却快得匪夷所思,扣住他手腕,扯衣带捆在身后,随即手指好整以暇,贴着腰侧上下摩挲,勾住裤腰徐徐扯拽,将他瘦长劲瘦的腰身露了出来。 陆升心头寒凉彻骨,他两手被缚,后颈压着力大无穷一只手,竟只能做刀下鱼肉,任人轻薄,一时间惊怒交加,眼前漆黑一片,只颤声道:“住……住手……” 身后那人却只轻笑一声,索性将他剥了个干净,手掌压在臀后肆意揉压,膝头也随之嵌入他两腿之间,令他门户大开,全然无从抵抗。 那轻笑仿佛无声惊雷,陆升愣了一愣,突然间两眼发热,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胸臆间酸热疼痛,仿佛一颗心被揉碎又拼接完好,连呼吸间也颤抖不已,嗓音断续,抖得好似风中残叶,他忍了又忍,终于咬牙切齿道:“谢,你这混账!” 他自认怒火中烧,怒喝声落在谢耳中,实则哭音鲜明,透着十足十的委屈不满。 谢愈发心软,只勾了勾嘴角,指尖仍顺着紧实肌理反复描绘,所过之处滑腻而滚烫,随着抚触轻颤得叫人神魂颠倒,时隔数日再见,竟愈发叫人放不下了。如今真人在怀,谢又觉欣慰,又生出些许恼恨,最终只轻轻吻了吻陆升耳后,柔声道:“抱阳,是我。” 陆升咬牙扭头,躲开亲吻,又怒道:“滚!” 谢却将他更紧拥入怀中,后背紧贴胸腹,二人心跳声彼此相闻,渐渐融为一体,他连绵亲吻那青年后颈肩头,柔声道:“抱阳,莫要生气,我为你疗伤。” 余下的举止却霸道强硬,抵死缠绵,陆升虽然有千言万语要骂他,满腹疑问要问他,渐渐却气息不济,便只顾得上吟哦急喘,被迫卷入情浓欲||念之中。 谢言出必行,虽然一波三折,缠了陆升许久,待得云散雨收消歇时,陆升受的重伤果然已经痊愈了。 陆升心绪大起大落,疲惫不堪,只靠在谢怀里闭目不语,听他絮絮说了一阵,在益州城里如何与虞姬死斗;如何恰逢澡雪寻宝,索性再度挖穿天池,致使益州城陷落,被困于天池中不得解脱;又如何花费这些时日,治水救城,方才得以摆脱。 陆升迟疑片刻,终究压不住心中思念,伸手横过谢胸前,将他搂紧,这才切切实实确认,这人当真就在他怀中眼前,绝非幻象。郁结心绪总算消散了几分,遂又追问道:“阿,你当真让青桃传话,叫我独自回建邺?” 谢沉默许久,方才回道:“受困之初,原以为要多花些时日,怕你耽误行程,故而传话。却不曾料到……这等意外……” 陆升又侧头咬他肩头,怒道:“再有下次,决不轻饶你。” 谢肩头被咬得刺痛不已,眼神却愈发柔和,才应道:“不敢了……” 陆升却一把将他推开,径直下了床榻穿戴整齐,大步往门外走去。 第88章 汴水流(十一) 平城郡位于益州东南,快马加鞭,只需小班日路程。 平城郡外三十里,有流金山的壮阔山脉绵延至此,正是阻隔边塞内外的天堑。 山岳高大巍峨,光秃秃岩石金红如流火蔓延。夕阳西下,逢魔时分,山谷深处早已将阳光尽数遮挡,昏暗之中,众卫林立,环绕着放置在山谷中央的一个灰白石棺。 有成群黄衫道士,各持桃符、八卦镜、三清铃、乾坤圈、八角斗灯各色法器,绕石棺散落而立,所立处正是南斗、北斗星位。 南斗掌生,北斗掌死,两斗间的地带,便是生死混沌。 众道士抑扬顿挫诵经,便令得临近日落的幽深山谷中,透着分外的神异与玄奇。 侯彦立在虞姬身侧,依照嘱咐,两手捧着个雪白的骷髅头,立在众道士形成的圈外,面容沉静,两眼黝黑,深不见底,却早已失去了先前的灵动刁钻色彩。 一阵马蹄声乍然由远及近,打破山谷中虔诚诵经的安宁,众无头卫俱对闯入者拔刀相向,陆升骑着一匹灰色骏马,仿佛武神临世般穿过山道,闯入山谷之中。 他见无头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各持兵坛地看着云朗。 说到底他的去留还是要看哥哥的心意,哥哥失去了记忆,今天他们的碰面又让哥哥措手不及,哥哥会不知所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算哥哥让他跟着秦端去州牧府好一个人冷静一下,他也不会有怨言,虽然他更希望能跟哥哥在一起。 听到傅宁这话,云朗暗自松 恋耽美 分卷阅读8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都对他严阵以待,又见侯彦手捧枯骨,心中焦急,操纵马匹在包围圈外来回匆匆踱步,一面叫道:“侯彦!侯彦!” 侯彦双眸亮起几分光彩,循声望去,忙唤道:“陆大哥!”随即厉声呵斥道:“放肆!快请陆大哥过来。” 众无头卫竟果真乖乖收起刀枪剑戟,分开一条道,容陆升通过。 陆升策马穿行过无头卫,靠近后翻身一跃而下,拉过侯彦藏到身后,警惕瞪着虞姬,剑鞘横在胸前,“侯彦,莫怕,我这就带你走。” 虞姬纤细身形安安静静、娇娇俏俏立在原地,只噙着一抹浅笑徐徐摇头。 陆升眉头微皱,尚未开口,便听身后侯彦沉静开口道:“陆大哥,你莫要怪罪王妃,此事原是我心甘情愿。” 陆升错愕,转过身凝目看那少年,又扫一眼他两手中捧着的头骨,动容道:“这莫非是……” 侯彦深吸口气,沉声应道:“正是项王首级。” 陆升沉默不语,他与谢为护着侯彦避开眼下局面,连番奔走,与无头卫死斗不休,到头来却劳而无功、全然白费,难免令他失望已极、疲惫已极。 侯彦许是瞧见了他的神色,露出苦涩笑容来:“陆大哥,是我……连累了你。” 不等陆升开口,他又续道:“我意已决,请陆大哥莫要阻拦。” 他说得又急又快,分明是生怕被人劝阻的模样,仿佛只需陆升开口一劝,又会立时动摇,故而只竭力摇头,笑道:“我、我胆小又无能,倒不如借个身子给有能者,也算是物尽其用。落在旁人眼里,都以为是我侯四的功劳。” 陆升转而看向虞姬,缓慢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虞姬却一反常态,半点笑容也无,只敛目肃容道:“项王死时,遭分尸之祸,形体无踪。幸而寻得此子,其血脉为楚人之后,无论根骨八字俱是上佳,可做项王凭依。” 陆升冷然问道:“凭依之后如何?” 虞姬道:“原魂消散、或是与项王同体而居――各在五五之数,端看天意。” 陆升尚未开口,那占据南北斗星位的众位道士已齐声道:“吉时已到!” 其中八人揭开石棺棺盖,正望向侯彦。 侯彦细弱肩头微微一颤,便迈步上前去,陆升反手抓住他手臂,焦急道:“侯彦!莫要冲动!” 那少年转过头,仰头对陆升笑起来,他生得俊秀美貌,一笑便愈发如锦绣珠光,“陆大哥,我去过平城郡借兵。” 陆升愣住,心中顿生不祥之兆。 果然侯彦又道:“平城郡穷困,百姓又染了时疫,连郡守也病倒了,派不出兵来。” 他睁大一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淌下,“兵临城下、众生皆苦,我何以独善其身?” 陆升哑口无言。 侯彦轻轻一挣,就自陆升手指间挣脱,泪光潋滟,却笑得犹若卓傲立水洲的菖蒲花开,轻声道:“陆大哥,保重。” 陆升便眼睁睁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谷中央,捧着那颗头骨,躺进石棺之中,棺盖徐徐合上。 遂楚歌四起。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虞姬裣衽,朝着石棺跪了下来,轻声道:“谢陆功曹成全。” 众无头卫环绕石棺,也一道跪下,静默之中透着激昂期待,个个静候旧主。 陆升不曾同虞姬再多说只言片语,神情漠然,自山谷中退了出去。 暮色来得极快,眨眼便笼罩四野,四面八荒,茫茫不见五指。 唯有山脚下一盏华贵奢靡的多彩八角琉璃灯悬在马车外,不合时宜地亮着炫彩光芒,如梦似幻为陆升指引方向。 流寇出没之地也肆无忌惮招摇,自然是谢的马车。 陆升上了马车,谢正斜卧软榻,见他进来,便招了招手。陆升便依言靠了过去,侧头枕在他怀中,他一言不发,谢也不说话,唯有马车车轮粼粼碾过荒原碎石,竟不见如何摇晃,四野寂静,耳畔的沉稳心跳声便格外安抚神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升才低声道:“我十三岁时,与恩师往上林苑游猎,射中了一只彩雉,不想那只彩雉却是七殿下的爱宠。” 谢轻柔抚着那青年柔顺发丝,柔声道:“原来抱阳自幼就爱闯祸。” 陆升忆起旧事,不觉间笑起来,在谢怀中调整姿势,靠得更舒服些,“七殿下那时也不过六岁,抱着彩雉哭得伤心。我只当要大祸临头,谁知七殿下却拦下要拖我去用刑的执金吾,说道:禽畜性命,哪里比得过人命,不如罚他去给我捉两只活的。” 谢道:“七殿下聪颖仁厚,颇得其母真传,只可叹,天不假年。” 七殿下生母入宫之前,是闻名江左的才女,盛宠下生此一子,聪慧绝伦,简在帝心。却在不足八岁时,死于一场风疹,若非如此,那帝位约莫是要换人坐的。 陆升唏嘘,又叹道:“侯彦同七殿下很像。” 谢不动声色,只应道:“二人都是娇生惯养,天赋惊人。” 陆升却道:“年纪轻轻,不该受这许多苦。” 谢便笑道:“天子无能,戍国无力,自然拖累百姓,累得十三岁的稚子也要为国操心。” 陆升却无心听他妄议朝堂,闭目叹道:“阿,我累得很。” 谢轻轻解了他束发的发冠,放任满头浓黑顺滑的长发披散肩头,手指顺着他长发走向徐徐梳理,自肩头滑到了腰侧,一面低声道:“你这傻子,生年不满百,偏要常怀千岁忧。” 陆升察觉他手指动作,触摸处火辣辣热流扩散开来,令得半个后背都发麻,不禁耳垂烧红,反手抓了他手腕道:“阿……” 谢却无声笑了笑,俯身将他压入软榻,轻描淡写地解开腰带,手掌坦然深入,揉抚他臀侧赤||裸肌肤,一面续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陆升哽了一哽,喘息愈烈,却终究抗拒不了谢百般诱惑,再加之心事重重,便生了逃避的念头,索性随他去了。 十月初一,西域盆地大雨如注。 赫连托的队伍遭遇强敌偷袭,队伍十去七八,元气大伤,只得暂且中断任务,带着仅存的几名亲信护送郁久闾延仓惶而逃。 无头卫白日不能行军,多有掣肘,只得分遣部署,徐徐追击。 经此一役,边疆百姓总归摆脱狄夷肆虐屠村之苦,暂且恢复了安宁。 只是无头卫大获全胜凯旋之时,遇到了一个重伤的镇西军兵士,自称杨雄,无头卫遂将他带回益州城郊,送往陆升的营帐。 十月初四,这名唤杨雄的军士醒转,与陆升犹如亲人重逢一般,喜悦异常。杨雄将那小乞丐真实身份告知了陆升,二人一商议,陆升因奉了军令卸任军职回京,再无半分权力,只得知会了侯总兵。杨雄随即整装返回西域都护府,同样要将消息告知赵将军。 仿佛山雨欲来,人人都察觉到大战将至的阴郁压力。 至于无头卫,自侯彦携虞姬自流金山山谷返回后,便对这少年忠心耿耿,击退柔然流寇后,如今也要前往西域,一则,五百无头卫数量略少了些,侯彦率领众部曲之余,要设法招募壮大队伍;二则这军队身份特殊,又只能夜间作战,索性到最前线去,游而击之,也叫柔然、鲜卑等外族尝尝神出鬼没的滋味。 ――不过事到如今,只怕不能唤他侯彦了。 十月初六黄昏时分,陆升为杨雄送行。 杨雄到底年轻,体质强韧,虽然被囚禁时百般受虐,如今却康复得极快,在马背上腰杆笔挺,犹若长剑出鞘一般。 陆升叮嘱他与百里霄等人彼此照应,建功立业,早日荣归。 杨雄一一应了,迟疑片刻,终究不再提起郁久闾延之事。只因陆升如今就要回京了,同那柔然王子间隔万里之遥,想必今生再难有见面的时候,何必白白提起,徒增烦恼。 听得先锋队催促,杨雄抱拳,同陆升别过,策马往西去了。 陆升望着他背影匆匆,与众多无头卫相伴而行,不免又笑起来,世事难料,当初同虞姬、无头卫斗得不死不休,不想这才几日,彼此却成了盟友。 正思忖时,一名披挂玄色盔甲的少年向他走来,年纪虽幼,神色举止却格外沉稳端肃,透着十足的矜贵与傲然,陆升隐约忆起,项王乃大楚贵族,又是少年得志,如今就好似回归幼龄般神采飞扬。比起侯彦……果真耀眼得多。 陆升对他抱拳,嗫嚅了少顷,却不知如何启齿,那少年却笑得坦然:“陆功曹,不必送了。” 陆升道:“……是。” 那少年又上上下下打量他,颔首道:“陆功曹放心,我既然应承那小子,要给他个太平盛世,便断然没有坐视外辱强侵国土之理。” 陆升又道:“项王有心了。” 他早知那五五之数是虞姬信口雌黄,却仍旧心怀奢望,如今见着此人举止神情,再寻不出半丝熟悉痕迹,方才死了心,那名为侯彦的小少年,与他萍水相逢,匆匆别过,自此再不复相见。 那少年又笑笑,部下牵来马匹,他翻身上马,告辞之后,扬长而去。 陆升又站了少顷,只觉意兴阑珊,只想折回营帐同谢好生说说话。 然而才行到营帐外,便听见一个老者的朗朗笑声传来,那人道:“好、好、好!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同虞姬也能做起交易!他日事成,可记头功!” 他正心中疑惑,却见帘帐一动,露出若蝶僵硬一张小脸,期期艾艾道:“抱、抱阳公子回来了……” 陆升只得走进帐篷,便见一个枣红道袍的道人同谢面对面而坐,童颜鹤发,道骨仙风,那道人笑容满面,谢却沉下脸,就连见了陆升进来也一语不发。 那道人口称为师,陆升自然猜到他身份,急忙上前见礼,道:“陆升见过葛真人。” 葛真人便笑道:“这位便是陆抱阳?果然少年英雄,能得无头卫相助,多得陆功曹斡旋,他日彭城王也要承情。” 陆升困扰应道:“真人谬赞……陆某奔波数日,不过无功而返,在下……愧不敢当。” 葛真人大笑道:“陆功曹谦虚得紧,若非有你在,那无头卫如何肯――” 他话才出口,谢便冷然打断道:“恩师另有要事,不如改日再谈。” 葛真人见机亦快,转了转眼珠,便颔首应道:“自然、自然,告辞、告辞。” 他竟当即住口,起身出了营帐。 陆升难得见谢欲盖弥彰的举止,心头愈发生疑,遂问道:“阿,什么交易?” 谢道:“不过是同无头卫联手抵御外辱的交易罢了。” 陆升心头火起,冷笑道:“真当我是傻子不成?你若不说,我去问葛真人。” 谢一张俊美面容如寒冰般冻结,陆升见他只是不语,转身就要出营帐追葛真人,忽听谢在身后长叹一声,道:“抱阳,莫再问了。” 陆升伸去撩帘帐的手悬在半空,一时间心旌动摇,只因那素来高傲骄矜的贵公子,如今语调中竟带有几分乞求的意味,更令得他胆战心惊,只觉前路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露泫飞 恋耽美 分卷阅读8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蛋饺和岁意惜华云妞妞投雷么么哒~ 第89章 金屋错(一) 营帐内,一时间静谧无声。 陆升只觉那人目光投来,不免如芒在背,便愈发心烦意乱起来,出声问道:“阿,你曾允诺,从不骗我,是也不是?” 谢道:“我原也从不曾骗过你。” 陆升冷静问道:“既然如此,阿,你可曾有事瞒着我?” 谢道:“我奉恩师之命,寻陵探宝,未曾禀报之事多如牛毛,不知夫人说的哪一件?” 陆升却无心同他调笑,缓缓转过身,一字一句问道:“阿,我带侯彦逃离益州之后,你可曾允诺虞姬,不再阻挠她复活项王?” 谢留在唇边的浅笑,便仿佛落入池塘中一滴墨汁,转眼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升心头愈沉,难免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谢方才道:“功曹大人神机妙算,猜测虽不中亦不远。” 陆升失笑道:“阿,莫非你以为,只需不曾骗我便足够。其余事宜,哪怕我卷入其中,牵涉再深,然则只要我不曾相问,是以隐瞒于我也无妨?” 谢无言,显见得竟是默认了。 陆升大步走过去,怒道:“虞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谢任凭他怒火中烧,逼迫般伫立眼前,仍是平淡如常,回道:“一件禁器,并一份帝陵堪舆图的碎片,也算是所获颇丰。” 事到如今,他便也不再隐瞒,索性将原委彻底坦白出来。 天池倾泻,原是澡雪奉了谢之命有意而为,正是为了将众无头卫轻易困在天水阵中,却是因谢得知虞姬手中握有寻找黄帝陵的线索。他原本要在天池之中彻底杀灭无头卫,夺得至宝,然而虞姬非但强硬,也十分狡诈,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屈服,谢竟寻不出她将堪舆图藏在了何处。 是以几番博弈后,彼此达成交易:虞姬献上堪舆图碎片并一件禁器,谢则助她劝服侯彦,接受项王魂魄凭依。 至于如何劝服,倒也简单,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十三岁小子,与他见识一番蛮夷屠村、生食人肉的血腥场景,再拿国家大义、英雄气节蛊惑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虽说绝非易如反掌,却也不曾费多少气力。 继而谢笑道:“那小子竟是个情圣,先前动摇不定,直至虞姬问道,是要苟延残喘做个乱世闲人,还是为陆大哥开辟个太平盛世,守他一生安稳?那小子方才肯……” 话音未落,陆升的拳头已然恶狠狠揍到他面颊上。 那一拳来势汹汹,力道奇大,谢竟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 白玉无瑕的左边脸颊,渐渐便泛出青紫血痕。 陆升卓然而立,居高临下,紧攥着拳头对他怒目而视,然而第二拳却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只一味攥得指节突起,手背上筋络根根浮起。 听到动静闯入的若蝶若霞等人见势不妙,又蹑手蹑脚退出营帐。 谢却不起身,只留在跌倒的原地仰头看那青年,素来高高在上的清冷容姿,宛若冰雪雕像渐渐融化一般有些许动摇,他柔声道:“抱阳,那侯彦原就是虞姬为项王备下的凭依之体,命中注定、合该如此。我不过顺势而为推一把,提早了些许时日而已。” 陆升怒道:“你无非是见不惯侯彦缠着我!” 谢便皱眉道:“你是我的人,旁人居心叵测纠缠于你,我自然要铲除隐患。” 他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竟叫陆升一时间错愕怔愣,无言以对。 谢这才站起身来,轻轻一拂绣着银螭出没云海的衣摆,抬手要将陆升揽入怀中。 陆升一闪身,后退避开,便见谢露出受伤的神色,他心中悸痛,低声道:“阿,侯彦不过十三岁,你何至于……这般恨之欲其死?” 谢收回手来,冷笑道:“若非你欲拒还迎,同他夹缠不清,他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陆升气结道:“你――不讲道理!” 谢仍是一如既往道:“我就是道理。” 一面蛮不讲理,一面抬起手来,不由分手将陆升拽入怀中。 陆升不愿同他纠纠缠缠,并不推搡,却僵直后背在原地不动,低声又道:“阿,你不愿我同旁人多有来往,我为讨你欢心,自然尽力避开。然而我生在红尘间,如何能彻底隔绝交际?若不互通人情往来,又如何……执行公务?” 谢轻抚那青年后背,却只觉掌下肌理僵硬生疏,半点不肯放松依从,心中便多了几分烦躁,“区区一个清明署功曹,不做也罢。” 话音才落,陆升便将他一把推开,“阿,若你当真对我有情意,便不该如这般待我。” 谢面上却浮现出暌违许久的疏离冷漠,笑容淡漠冰冷,漠然道:“我自幼伶仃,不识情爱,原来这有情无情,尚有什么规矩不成?” 陆升望着他神情一刻比一刻愈见疏离,不觉间心慌,不过稍稍迟疑,却仍是道:“阿会如此行事……不过是起了独占心罢了。” 谢只静默注视他,眼神幽冥寒凉,深不见底。 陆升半垂眼睑,打量自己一只手,手指修长俊挺,骨节优美有力,指腹掌面覆着薄茧,是因经年累月练剑留下的痕迹,他心中酸涩,却仍是沉声道:“我六岁习武,寒暑不辍,六艺皆熟。我十六岁得恩师举荐,加入羽林军,自不入品的小兵做起,十九岁得擢升司民功曹,你看不起这区区从六品的小官,却是我一刀一枪、流汗流血挣来的。我兢兢业业,出生入死,擒贼剿匪,破案逾百宗,可谓功勋累累――谢,我却绝非为了有朝一日,被你效仿前汉刘帝:若得阿娇为妇,铸金屋以储之。” 谢却轻声笑起来,柔声道:“错了。” 陆升问道:“何错之有?” 谢道:“我爱重抱阳之心,天地可表,同我隐瞒之事并无半分干系。若你不曾知晓,安于金屋之中,自然一切如常。为何一旦知晓了,就要全盘否决我满腔情意?” 陆升被他一番强词夺理,搅得有些懵懂,一时间又无言以对。 谢续道:“我先前如何待你,往后亦如何待你,抱阳,你如今生出不满,无非是察觉到金屋困囿,心有不甘罢了。既然如此,我再将金屋打造得庞大些。” 陆升苦笑道:“阿,你误会了。” 谢道:“天上地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陆升闭目叹道:“有。” 谢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身后渐渐聚集起光影,火红的毕方、雪白的腾蛇、漆黑的旋龟如梦似幻、各安其位,显出朦胧轮廓,将谢包围在中央,更衬得这贵公子面如皎月、俊美无俦、身姿凛然,犹若天外金仙,“你想要什么?泼天富贵、至尊权柄,我皆可为你取来。” 陆升缓缓道:“我要你真心待我,不将我视作禁脔,不困我于浅滩,更不可再伤我同袍亲眷。” 气势磅礴,威压惊人的幻象随着他颇有几分意兴阑珊的话语,迷雾一般褪去,谢默然片刻,松开手道:“我明白了。” 他望着陆升,笑容和暖,眼中却不带半分情意,只一步步逼近,“不识情爱也罢,不懂恩义也罢,左右到了这一步,往后也一如既往困着你就是了。” 陆升顿如置身冰窟,谢迫一步,他便退一步,直至节节败退,后背撞在帐篷上。被谢握住手臂时,他反手挥开,啪一声正拍在谢手掌上,碰撞声分外刺耳。陆升手背火辣辣疼痛,便也学着谢笑起来,只是言语间难免带上几分咬牙切齿:“谢公子抬爱,陆某消受不起,从今之后,你我不必……再见了。” 他握了悬壶,苦笑道:“这剑解了给你也是无用,想来谢公子也不放在眼里,只当是赏了在下罢。告辞。” 他与谢擦肩而过,谢却道:“陆升,你莫要后悔。” 陆升足下有千钧重,眼看就要停下来,然而忆起谢的言辞行止,往日种种恩义缠绵,却不过是他自作多情而已。他心中酸涩,生怕被谢看出端倪,仍是头也不回,一步步走出帐篷,渐行渐远。 营地内外静悄悄一片,就连仆从们所在的营帐里也悄然无声,若蝶面色焦急,坐立不安,若霞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缓缓摇头。 姓朱的厨子更是失望得很,昨日深夜里,野狼咬死了一头官牛,依照惯例,看牛的小吏报备之后便将牛肉公开售卖。今日他得了消息,便忙赶去买了上好的牛肉,花了大半日功夫整治了一桌全牛宴。 炖得香浓软烂的红烧牛膝、入口即化的黄焖牛筋、脆嫩可口的盐烤牛舌、堆得宛如朵朵粉嫩芙蓉花似的牛里脊薄片……花团锦簇摆满了一桌,暗香浮动、馋人欲滴,如今却孤零零摆在桌上,乏人问津。朱厨子望着一桌美食,郁郁寡欢地叹口气。 四野无人,夜色渐渐深了,陆升进了益州城,独自寻了个客栈住下。 益州被天池水困住时,只伤妖邪,凡人却是无碍的,故而最大的损伤,反倒是谢与无头卫大战的那间客栈,陆升入住的客栈就同倾塌楼宇隔了一条街,如今透过窗户看去,便觉短短数日,物是人非。 陆升心头空荡得厉害,又不愿借酒消愁,索性唤小二取来文房四宝,徐徐磨了墨给兄嫂写家信。 写完家信,又写奏疏,向上峰请愿,要留在镇西军。如今大战在即,镇西军正是用人之际,若要留下来倒也容易。 只是兄长陆远只怕又要大发雷霆了。 陆升忆起兄长怒火滔天责骂他的场景,不觉失笑,然则一笑起来,眼前顿时水雾迷蒙,竟是克制不住。 沾了墨汁的羊毫笔落在地上,陆升随之蹲在书案前,蜷成一团,死死压抑住咽喉中泻出的呜咽。 天亮时分,陆升一夜未眠,两眼泛红,容色憔悴,自然是全无胃口的。只是为补充体力,味同嚼蜡吃下一碗汤面。随后取了零钱与书信,交托给店小二去送信,便不再留恋,当真策马往西而去了。 第90章 金屋错(二) 两封书信出了益州城,便落入谢手中。他一目十行扫过,眼神便沉下来,“他往哪边走了?” 若霞轻声道:“往西边去了,是镇西军……的方向。” 谢立在荒原上看信,看完便将信笺纸慢慢收拢,抟成一团,若有所思望着几团棕黄风滚草轻飘飘滚远:“若霞,人间情爱,该当是什么模样?” 若霞同若蝶一道随侍在侧,忽听得指名,她抬起头望了望自家公子,却见素来城府在胸的公子如今竟露出些微茫然神色,她不敢信口雌黄,沉吟片刻,只得苦着脸道:“奴婢一只修炼不满百年的凤眼蝶,若非得公子法术加持,连人形也不会变,哪里懂得人间情爱。公子忒为难小妖。若蝶年长,倒不如问问若蝶。” 若蝶乍然被祸水东引,慌得急忙摆手,“我、我、我也不懂……只是,只是奴婢以为,心中牵挂有人,只愿朝夕相对不受打扰,念着他便觉天高水长、年月安好。那约莫便是动了情罢?” 若蝶固然比若霞多了几十年道行,对人心变幻依然知之甚少,如今竭力想要劝慰自家公子,说的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半点不起作用。 她也察觉到自己寸功未尽,委委屈屈扭着手指,低声道:“总归不过如同喜歌所唱的那般罢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8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谢便恍惚忆起在楚豫王府那夜,他半是正经,半是捉弄,迫那青年穿了嫁衣,化了妆容。大红嫁衣灿若云霞,衬得那青年挺拔如松竹的身姿恍如火树银花,耀了满目的惊艳靡丽。 谢一时兴起,又为他画眉。世人素来称颂,千山公子笔落惊风,冷冽如刀,然而他彼时执笔,匀了青黛,轻轻落在陆升眉梢时,却是道不尽的缠绵悱恻,悉心呵护。 换来陆升眉眼流光四溢,与烛火辉映。好端端一个风骨峥嵘的男子,硬生生染上几分艳若桃李的绝色,前一句才要赞他骨重神寒天庙器,下一句便成了一双瞳仁剪秋水。 而后红烛高悬,照得满堂清冷化作融融和煦,喜歌悠悠,那青年懵懵懂懂,随着谢往喜堂内走去,神态是难得一见的柔顺,悄无声息,给予谢全然信任。 彼时若蝶在唱道: “结发兮,红烛烧。合卺酒,连心袄。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那青年踩着喜歌前行,烛光照耀下,嫁衣摆群凤飞腾,陆升目光盈盈、神色宁和、步履沉稳,一步一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谢心上。 谢那一刻便恍惚生出了当真在成亲的错觉,好似只需与他这般同行,就果真得以填补一生缺憾,碧空流萤相携归,岁岁年年不知老。 他心中冻土千里,始得潜流暗生;荒原枯槁,终有绿意萌动。 故而到了那幽魂跟前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陆升交给它,险些坏了大事。 然则时至今日,再回头重审旧事,却不过是一厢情愿、强人所难罢了。 谢暗自讥诮一哂,回过神来,却听见毕方嗓音浑厚,正在讲上古传闻,落入谢耳中时,已至尾声:“……是以爱重之心愈厚,牵挂之意愈深,他若忧虑既是我忧虑,他若欢喜便是我欢喜……” 谢冷笑道:“他若忧虑了,我固然忧他之忧。然则若他的欢喜也与我无关,我又喜从何来?” 毕方迟疑道:“这……强求不得……” 谢摊开手掌,抟成团的信笺纸化作了灰烬,犹若成群黑蝶,飞散无踪。他面上神色却越发冰冷,褪去了伪装许久的温和柔情,反倒更显出不加掩饰的恣意肃杀,就连嗓音也是冷肃得一丝人气也无:“生母弃我,是造化弄人;继母生父弃我,是人之常情。他陆升又凭什么,也要弃我而去?他分明允诺于我,不离不弃,如今却……忘了,背誓背得干脆利落,也不怕食言而肥。” 众仆从无言以对,只得个个静默无声。谢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然全无半丝波澜,冷笑道:“人心向背,固然强求不得。左不过是强人所难了……不如强求到底,打断腿也要将他捉回来。” 随后谢果真言出必行,将陆升捉了回来。 可怜陆升尚未离开益州地界,便遭生擒。 他不过勒马停在山道间,同一名樵夫多说了几句话,不料转过身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晕了过去。 这次再醒转时,人虽安然无恙,却被反剪双手、蒙了双眼丢在宽阔的拨步床中,他一面吃力坐起身来,心中多少有所猜测,便涌出七分恼怒,还剩三分,却是无可奈何。 未过几时,拨步床外的帘帐响起o挑动声,好似有人靠近。 陆升循着声转头,一声轻叹道:“阿,你何必……咄咄逼人?” 那人轻声一笑,自背后搂住陆升,萦绕周身的熏香传来,果然熟悉得很,又伸出舌尖,柔柔在他耳廓边缘舔了舔,又热又滑,陆升哪里受得住他撩拨,顿时气血上涌,耳根红得通透滚烫。 他周身不自在,侧头闪避,身形一歪,被谢顺势俯身压制住。陆升察觉到硌在后臀的硬物时又是一僵,那人竟已亟不可待,压着他徐徐磨蹭,一面轻咬他耳朵,一面低声道:“你要我放手,我就该当放手;你不愿我咄咄逼人,我就该恭良谦俭让不曾?陆升,你莫要欺人太甚。” 陆升先是羞恼交加,愤怒烧得全身火辣辣疼痛起来,待要挣扎时,却听谢一反常态,语调几称得上恶意,竟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他心悸得疼痛,一疏忽便被谢趁势剥去内外上下的衣衫。谢手指贴在胸前肆意玩弄,迫得他弓起身试图躲闪,却反倒更深偎入身后人怀抱中。 只是素来令他倍觉安心、勾人沉溺的怀抱,此刻却恍若牢笼,困得他喘不过气来,故而又气又急,嘶声道:“谢!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 谢低低笑出声来,二人身体贴合处渐渐升温,热得几近灼伤,这青年身形修长,肌理匀亭,阳刚十足,一双眼清澈洞明,却偏生总能引得他难以自持,滋味好得蚀骨,叫人欲罢不能。 如今纵使眼中无喜无悲,无起无伏,骨血中却仍是腾起一股邪火,渐成燎原,恨不能立时发||泄在那青年身上,令他欲生欲死、生不如死。 谢两手动作便愈发放肆,尽在他要害处流连撩拨,又吮舔啃咬他后颈,并柔声道:“陆抱阳,在无为岛上,你曾允诺过什么?” 陆升身形一震,险些连那侵蚀入骨的啃食也顾不上,只忍着蚁噬般的痛痒,隐约记起了前尘。 他曾同无为岛上的小童谢许诺过:十四年后,不离不弃,你赶我也赶不走。不料时移世易,如今纵使有千百个理由,他终究是……自食其言了。 陆升满腔怒火尽数化作愧疚,放软身躯不再抵抗,任凭谢开疆拓土,卡着生涩入口强硬侵占。他疼得冷汗涔涔,只咬紧牙关,指节紧扣住缠绕手腕的丝绳,渐渐有些发白。 谢一时冲动,如今也不好过,只是他生性倔强,宁折不弯,眼见得陆升两眼发红也不肯求饶开口,心头邪火烧得愈发旺盛,多少生出了凌||虐之心,不退反进,生生要将娇弱要害撕裂一般侵占。 陆升细细抽气,只一味咬牙忍耐,待得二人身躯再度密合,方才颤声道:“阿……是我亏欠你,要打要罚,尽由你处置。只求你念在与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打过罚过,待得阿气消后……就放过我罢。” 话音才落,那人恶狠狠纵||身|贯||穿,仿佛将他从正中撕裂开来,陆升面无血色,更克制不住自咽喉里泻出痛哼,喘息如破旧风箱急促凌乱,时不时爆出暗哑促音,好不可怜。 时至此刻他才明白,往日里谢纵使索求无度,却仍是有所顾虑、留了力的。如今一被激怒,再不顾惜,侵略得又狠又深,凶恶得好似要将他分筋错骨、拆吃入腹一般。 陆升哪里受过这等磋磨,一时间辗转呻||吟得破了音,既酣畅淋漓、又苦不堪言。 谢征伐割据,毫不容情,一面却低头撕咬他后颈肌肤,直咬得皮开肉绽、刺目嫣红的血珠伴随淤青浮现。他一面咬一面吮舔血珠,只觉腥甜滋味甘美火热,熔岩般滑过咽喉,烧得全身火热,哑声笑道:“认打认罚固然上佳,若要我气消,却难于上青天。” 陆升固然想回嘴道“少说废话,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却终究心虚不敢开口挑衅。更被谢咬得疼痛难当,一阵紧接一阵颤抖不已,压抑不住哑声闷哼。上下内外具遭折磨,他承受不住闷哼低喘,连尾音都带上了哭腔。偏生性子却又倔强隐忍,仿佛同谢抗衡一般。二人来回拉锯、互不认输,一个死命侵犯,一个拼死不降,不觉间所耗日久,陆升毕竟撑不住,竟昏迷了过去。 谢却仍是不放过他,翻来覆去玩弄得彻底,陆升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几次察觉谢正嘴对嘴喂他喝牛乳粥,又柔声道:“陆升,陆升,有生之年,我绝不放过你。”分明嗓音清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陆升却听出了无尽恨意,愈发心头冰凉绝望。 如此昏天暗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真真被压榨至穷途末路。待得谢大发慈悲放过时,陆升只觉全身上下的骨骼好似被根根打断一遍再拼接成型,半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至此他方才能细细查看四周,却已不在那拨步床中,不知何时转移至马车上。 车中宽大安稳,半边坐榻宽得好似床铺,垫着波斯绒的柔软垫子,一如既往的奢华舒适。他便被安置在其中,左手腕扣着一个银色金属环,又有一条细铁链,一头连着金属环,另一头深深嵌入车厢壁之中。看似不堪一击,实则坚固非常、扯拽不断。 谢便坐在另一头,正伏案疾书,不知处置什么公务。 车厢微微摇晃,陆升暗道不好,才张口出声,就察觉嗓音嘶哑,他只得对着谢怒目而视。 谢写完信函才放了笔,安坐原处,抬起一双清冷眼眸看他。 依稀仿佛初见之时,眼中半丝温情也无,唯独只有凉薄冷漠,看他同看旁的物事,并无半丝不同。 陆升只觉身心俱冷、如坠冰窟,胸中苦涩难言。他求仁得仁,原不该心生怨怼,然则如今亲见谢同他生分疏离,形同陌路,却又觉痛不可遏,一呼一吸间,有万箭穿心。 他竭力开口,嘶哑问道:“这里……是……” 谢道:“剑南道。” 自西域回京,需得先过虎牢关、再经剑南道、雁荡山,而后方抵达关中。如今算来,纵使快马加鞭,要自益州到剑南道,少则也有三五日了。他被谢纠缠胡天胡地,竟不知时日。 陆升神色恹恹,只苦笑道:“你迫我回了京,也是于事无补。” 谢不言不语,只冷眼看他。 陆升喉咙刺痛得厉害,如今开了两次口便觉身心俱疲,索性转过身去蒙头大睡。 只是就连这点喘息之机也弥足珍贵,他不过略略打个盹,谢又自身后倾轧而下,无视他抵抗阻拦,擅自将他拖入无尽情潮欲念之中。 第91章 金屋错(三) 陆升回京时已过仲秋。 也不知谢如何打点过,也无人追究他拖延之责,总掌执事反倒慰问他一路辛劳,又多给他一日休假,陆升便回了家。 久别归乡,大嫂周氏身怀六甲,如今已然胖了一圈,气色极好,笑靥如花,挺着臃肿身躯迎接陆升。不料周氏出门时尚且喜气洋洋,才见陆升,便立时红了眼圈,哽咽道:“瘦了……” 随即珠泪滚滚,悲声难抑,唬得陆远陆升二人急忙告罪宽慰,好一通劝。 将周氏送回房中后,陆远才叹道:“你大嫂怀着孩子,难免多愁善感些。” 虽然叹着气,眉宇间的喜悦却是毫不遮掩。 陆升也被他喜色感染,多日来的郁结消散大半,暂且将谢那魔头置之脑后,接连问道:“嫂嫂身子可好?怀的是男是女?可曾取了名字?” 陆远虽然同亲眷老生常谈了不知多少次,此刻仍是不厌其烦,同弟弟一一说得分明,显然是乐在其中:“一切都好,无非是伤春悲秋得很,小意哄着便是了。这次一胞双胎也不拘男女,我都喜欢。你嫂子说了,大名要慎重,倒不急着取,你这做叔叔的,也要好生想一想。” 陆升自然笑嘻嘻应了。 说完家事,又问公务,他不敢说曾经历连番凶险,只提了在镇西营中操练新兵之事,陆远却狐疑道:“不过操练新兵,何来的功勋积累,只半年便官复原职,回京来了?” 陆升一时汗颜,正不知如何自圆 恋耽美 分卷阅读8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其说时,陆远却又沉吟,忽然一拍大腿笑道:“是了!新帝登基,想必是卫将军朝中的故交好友支持新帝一系,便叫你也得享恩泽。” 陆升愕然道:“这……我不过走了半年,怎就又换了皇帝?” 他问得傻气,陆远又好气又好笑,只道:“外人面前,万不可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换了近一个月了。中秋前,先帝游猎,却不慎坠马,右臂被马蹄踏碎了。药石无医,往后也是个独臂。先帝素来良善敦厚,如今成了独臂,自认再难领大统,便将帝位禅让给彭城王。” 陆升一惊,却不料短短半年时光,朝堂上竟有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时间嘿然无语,过了少顷,方才苦笑道:“只断其一臂,想不到彭城王竟如此良善。” 话音才落,就被兄长一掌拍在后脑上:“胡闹!整日里大放谀辞,你当真不懂何谓祸从口出!” 陆升摸摸后脑,低头受教,却仍是小声嘀咕:“大哥忒胆小,十一年换了四个皇帝,他们做得,为何我们就说不得?” 陆远沉下脸,若换了往常,只怕早已厉声呵斥起来。如今却因周氏怀孕,倒调|教出了好脾气,只默默与陆升对坐无言,片刻后方才叹道:“你可还记得李家四郎?” 陆升道:“李小奴?小时候尚一起玩,进学后便不曾来往了。听闻他爹爹飞黄腾达后,一家人便眼高于顶,不屑同升斗小民来往。” 陆远道:“李小奴的爹爹李厚德得了贵人青眼,委实是飞黄腾达了些时日,十年之内从一介看守粮草的小吏,擢升至三品大员。李小奴更同琅琊王氏的旁支结了亲,风头无两。然而三个月前,治粟内史令贪腐东窗事发,牵连了数十大臣,李厚德首当其冲,背了最大的黑锅,被砍头抄家,李小奴同他三个哥哥俱都砍了头……” 陆升一惊,失声道:“小奴他……死了?” 那李小奴尚比陆升小半岁,记忆中生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又最爱追着陆升叫哥哥,只可惜其父心比天高,待得了内史令的关爱,便举家搬迁去了南城,与达官贵人们比邻而居,李小奴便被迫同陆升断了往来。 不料经年一别,再得到这小子消息时,却已天人永隔。 陆升心中不是滋味,讪讪道:“……何以、何以就……” 陆远道:“抱阳,李厚德他野心极大,又不甘心被寒门的身份困住手脚,是以明知内史令居心叵测,仍是心甘情愿依附于他,所谓富贵险中求,摸过如此。他求仁得仁,怨不得其它。然而抱阳,你却不必非走到这一步。” 陆升愕然道:“大哥,你误会了,我不过……” 陆远抬起手,断然道:“你自幼行事便总有一套说辞,我也不耐烦听。抱阳,须记得娘亲遗愿,哥哥如今过得恬淡安稳,一心所愿唯有两件事,其一是平安养育子嗣,其二便是你的终身大事……” 陆升又道:“大哥,我……” 陆远仍是叫他住口,“你大嫂娘家远亲表妹今年十六,人品相貌俱是上佳,难得人家也不嫌弃你年纪大,你何时寻个日子,两家人见一见,若是妥当,便定下来罢……” 陆升急忙站起来道:“哥哥!此事不妥!” 陆远沉下脸来,“如何不妥,待你成亲后,哥哥薄有积蓄,替你买个宅院,往后为人夫、为人父,需当多多考虑妻儿,安生度日,莫再好高骛远……” 陆升一颗心又苦又涩,仿佛被黄连浸泡,却只得紧扣手指,强忍心潮澎湃,站起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彭城王供奉葛洪真人,葛洪真人的弟子谢却与我交好,如今正是我飞黄腾达的良机。李厚德被杀头抄家,是他所托非人,自己也无能。我却是信得过谢的,再不济……到时候杀出血路,落草为寇,总能保住性命。大哥,我安身立命之所,在台城之中,不在这区区石头巷,一个村姑,如何配得上……” 陆升话音未落,就被响亮一声耳光打断,白皙脸颊上渐渐浮起刺目红痕,他却好似早有所料般,露出一抹意兴阑珊的笑容来,轻声道:“大哥,这家里太窄小了,大嫂如今有孕在身,我公务缠身,早出晚归,难免打扰大嫂休养。我同谢公子商议过,往后便寄住在他府上,待大嫂生产之后,再作计较。” 陆远心知他这弟弟虽然顽皮跳脱,却素来秉性纯善,何以去了西域半年,回来竟性情大变?一时间又气又痛,脸色也涨得通红,过了许久才颤声道:“抱阳,你为什么……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堪……” 陆升低下头,半敛眼睑不让陆远瞧出端倪,只笑道:“大哥言重了,我不过心有鸿鹄志,不甘于做个衔泥筑巢的燕雀罢了。” 仲秋后半的气候已带上几丝寒凉,周氏醒来时,已觉得有些冷,她披了件羊皮披风,去寻丈夫,却见陆远两眼泛红,伤痛不已。周氏连连追问,陆远却展颜笑道:“无事,不过是抱阳回来,高兴了些……到底年纪大了,愈发伤春悲秋,只怕是被你带坏的。” 周氏失笑,轻轻一拍丈夫肩头,嗔了他几句,夫妻俩好一通缠绵,陆远方才寻了个机会,同她说了陆升寄住在谢府上之事,不过言辞间却道是他提议的。 周氏峨眉轻蹙,却道:“李厚德一家才出了事,你怎就不劝劝抱阳,同门阀士族走得近了,只怕有难。” 这夫妻二人倒都想到一处了。 陆远心中不免又是温情脉脉,又是忧心忡忡,却强颜欢笑,安抚周氏道:“无妨,那谢公子身负凶星孽子的名号,在家中也是被疏远的,抱阳心里有数,要交朋友,便由得他去罢。” 周氏方才放了心,遂同陆远商议,要多给陆升缝几件冬装。 陆升离了家,心中愈发空空落落,进谢府时,只听若蝶忐忑道:“抱阳公子回来了。” 他一双黑沉无光的眼眸看过去,却恍恍惚惚看不清眼前是谁,只木然点头,也不需小厮引路,便如老马识途般往后院走去。 行至半途,却被若松拦了下来,若松道:“抱阳公子稍待片刻,我家公子正在见客。” 陆升也不开口,只略略点头,随若松去了一间偏屋中等候。饮过半盏茶功夫,便见到一列期门军绕过假山走来,其后跟着个中年的小黄门。一行人静悄悄走过,若松便来请陆升,面上喜色却是毫不掩饰。 陆升一面随他往后院走去,一面问道:“那小黄门莫非是来宣旨的?莫非是喜事?” 若松笑道:“正是,不瞒抱阳公子,天大的喜事,方才我家公子被圣上封了安国侯!” 陆升一愣,面色却愈发青灰,若松见势不妙,也不敢多说,只讪讪低了头,陪同陆升一路进了后院。 谢接了旨,如今正让仆从伺候着脱下银纹玄色的华贵长衫,又摘下束发的鎏金嵌玉玳瑁冠,任由一头浓黑如墨的长发流泻肩头,披在素白的直裰上。 衣衫素雅得寡淡,却更衬得这翩翩佳公子眉目清晰如笔墨精心勾勒,端丽俊雅,兼之眸光粲然,犹若寒冬夜空的启明星。 待众仆从抱着外裳与各色为合礼制而佩戴的禁步、腰坠退下,谢这才转头看向陆升,眼眸中顿时泛起和暖笑意,柔声道:“抱阳,你回来了。” 陆升苦涩一笑:“回来了……还不曾向安国侯道贺。” 谢只一哂:“司马愈父子不过为求拉拢我师父罢了,有名无实,不值一提。” 他坐在软榻上,只做个手势,陆升便合了眼,然则又心知于事无补,只得缓缓靠近,在谢腿上坐下,俯身靠在他怀里。 谢轻柔为他宽衣解带,手掌徐徐滑入内衫,抚上柔滑紧实的肌肤,指尖顺着肌理起伏的沟壑轻轻刮搔,换来陆升忍耐不住的低喘。 他却依然眼神清明,柔声又问:“可同兄嫂商议好了?” 陆升一震,顿时僵直如木石,谢却反手捻住他胸膛一粒突起,施力拧了拧,那青年又痛又酸,立时便软了身躯,只靠谢支撑,他与谢缠绵日久,变得愈发敏感,此刻面色潮红,喘息急促,只无力扣住那人手腕,低声道:“商、商议好了,你……也要信守承诺,绝不可伤害我家人!” 谢在他身后,却是无声无息勾起嘴角,露出冰冷讥诮的笑容来。 陆升为守卫家人安稳,宁可以身饲虎,是以回京之后,对他言听计从。 然则,谢他分明是想要做陆升的家人,彼此扶持相携,为何阴差阳错,却偏生成了残暴噬人的猛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他喵的怎么he!撞墙! 第92章 金屋错(四) 与皇宫相关的消息总是传得极快,不过三五日功夫,全帝京的权贵圈便得知了谢受封安国侯一事。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家俱都琢磨起其中的意味来。大晋朝中带了国字的侯位极是尊崇,超然于旁的侯爵位之上,谢身为渭南侯谢宜的嫡长子,如今一受封便是安国侯,赫然位列其父之上。这谢究竟何德何能,竟得新帝如此青睐? 一时间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就连他曾被照真大师断言是罗t凶星孽子的旧事也被挖出来。 便有官拜左光禄大夫的忠直良臣庄敬忧心忡忡道:“莫非这孽子连陛下也蒙蔽了?不成,我这就写奏疏上禀天听,切勿令新帝受奸人所惑!” 好在这位良臣有位知情的贤妻,新封安国侯的消息也是她自手帕交处听来,特特告知给丈夫,如今见他神色忧虑,起身就要去书房,连忙拉住他衣袖,劝阻道:“相公有所不知……”遂遣退身边服侍的仆从,低声将谢的身世同他大略说了说。 随后笑道:“相公,你仔细想想,那谢先前好端端的,待渭南侯夫人生了谢,怎的就突然成了罗t星托生?” 庄敬动容道:“照真大师德高望重,又岂会协助侯夫人迫害幼子,不惜欺骗天下人……” 庄敬的夫人姓童,闻言只一味摇头,露出玩味颇深的神色,笑叹道:“照真大师不过批了个八字,至于那是谁人的八字,却同大师无关。” 庄敬一震,遂闭上眼长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渭南侯就坐视不理不成?若当真如此,那安国侯爹不疼娘不爱,到如今总算是上苍有眼,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喜可贺。” 童夫人便笑吟吟道:“我听说那安国侯风光霁月,神仙样的人物,在外头一露面便引得万人空巷、掷果盈车。有潘卫之貌,更具曹左之才,智珠在握、风仪无双,微末之时便引得无数芳心倾倒,如今飞黄腾达了,只怕说亲的媒人要踏破门槛……相公!”她突然福至心田,一拍手喜道:“我看七娘就合适,不如……我去探探口风?” 庄七娘今年十七,大晋因人丁凋零,举朝尚早婚,通常男子二十、女子十六便要嫁娶,只是高门士族却将这律令置若罔闻,总要多拖个几年才肯结亲。 这其中尤以女子为甚,父母一则舍不得爱女离家,二则,却是因朝中局势频频变换,稍有不慎便结错亲、站错队,连累亲族万劫不复。 是以不得不慎之又慎。 譬如这位庄七娘,便是庄敬的兄长按着未来皇后的格局精心教养出来,将来 恋耽美 分卷阅读8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送入宫的。好在她年纪尚幼,未曾急着入宫,如今反倒躲过一劫,不必随先帝归隐。 庄氏一族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更加谨慎行事。 故而庄敬立时沉下脸来,斥道:“七娘的事,你莫要插手。安国侯才受封几日,你便巴巴地想要贴上去,何必如此轻贱自己?这新帝、这新贵……能立到几时……且先瞧着吧。” 童夫人委屈闭上嘴,却忆起了二十余年前,她曾与谢的生母白夫人见过一面。 那位白夫人的容貌言谈、教养仪态俱是上上之选,若不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她贫寒出身,童夫人只怕要将她当做另一个庄七娘。 那位白夫人同曾经令半个京师魂牵梦萦的玉人公子谢宜站在一处,当真如神仙眷侣般相映生辉。童夫人彼时新婚,同丈夫正是浓情蜜意时,便分明看得清楚,那二人彼此对视时,眼中情意绵绵,浓得遮也遮不住,好似连站在一旁,也能感染几分喜乐一般。 这样两个人的子嗣,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只可惜谢却被冠以凶星污名,更被剥夺世子之位,深居简出,几乎在建邺销声匿迹,童夫人多少年来竟缘悭一面。偶有传闻,也不过说哪家小姐见了谢,顿时被美貌所惑,神魂颠倒,却终归不过是些传言罢了。 唯独建安十九年仲夏那日,童夫人自娘家回府,马车穿过七环桥时,同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狭路相逢。七环桥路窄,她用的是左光禄大夫规制的驷乘马车,格外宽大,便阻住了通路。对面的侍女笑意吟吟,嗓音柔婉,只道:“童夫人先请。” 那马车便缓缓转到了桥头宽阔处,因路略窄,马夫转圜时花费了些时候,童夫人便听见自家仆从同对面的仆从小声交谈了几句,那侍女自报家门,竟是渭南侯长公子的车驾。 童夫人禁不住坐直了身躯,只觉得手足俱有些微颤抖,马车交错而过时,她撩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却只见到对面马车垂着青竹丝织就的竹帘,浅葱色犹如清晨迷蒙在淮水上一抹青烟,帘帐内隐隐约约透出个人影来。 这一年谢刚及冠,仍是着素淡白衣,不曾束发,坐姿安闲。再多却看得不真切,却仍是叫童夫人心头如小鹿乱撞,只觉哪怕人间万千绝色,董贤再世,卫d重生,也比不过竹帘遮掩内,这典雅荣华的身影。 待得马车行得远了,童夫人方才抚了抚悸动的胸口,按了按微红的眼角,长长呼出口气来,心中便有了小小的满足感。果然那样阆苑仙葩两位人物的子嗣,合该是这般出尘高华、催人心折的模样。 若是换作后世,童夫人这心绪举止,倒有个贴切的词形容,是为“追星”。 她这边厢想得出神,直等庄敬连唤了数声方才回过神来,不觉有些赧然,解释道:“妾身只是在想,安国侯何等芝兰玉树的人物,也不知最后要便宜哪家的女儿。” 庄敬却冷声连笑:“有那位嫡母在,他只怕谁家的女儿也娶不着。” 庄敬自然不知晓,他此言早就一语成谶。 因着封安国侯的消息,朝野表面上安稳,私底下却是暗潮潜涌,几家欢喜几家忧,几家动了心思,几家熄了念头,不一而足。 谢封侯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渭南侯府,因了侯夫人对这长子的态度,阖府仆从竟不敢露出笑容,却又怕被外人看出端倪,又要装出喜悦的神态,当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成,为难得很。 渭南侯夫人摔碎了两个蟠桃献瑞白玉鼎、三个青白薄胎松竹梅方瓶、一整套彩珠玉如意,便怒气冲冲地往乌衣巷去了。 她才进了王氏府门,便听人唤道:“三堂嫂!我正打算明日拜访渭南侯府,可巧今日就见到三堂嫂了。” 她转过头去,便见到花廊下笑吟吟走来个年轻的男子,眉眼俊秀如画,粉面含笑,桃花眼蕴着三分风流。穿一身橘艳艳的萱草色深衣,裁的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式,衣缘袖口染成玫瑰紫,又用银线绣着繁丽的花鸟鱼虫。腰间坠着流光溢彩的紫玉明月璜、绞金串珊瑚玛瑙的如意结、孔雀羽编成的通草花结流苏……走动时玉器相击,玎玲琅作响,竟比流月楼的头牌还要繁花似锦、招摇过市。 那青年生得身姿挺拔,迈步方正,器宇轩昂中却又透着纨绔习气,走近了更是对着王夫人恭恭敬敬深施一礼,一张俊俏容颜笑得人畜无害、流风回雪:“小弟恭喜三堂嫂、贺喜三堂嫂。” 这青年正是谢宜的幼弟谢宵,是如今掌陈郡谢氏一族的丞相谢辽的幺子,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只比谢大四个月。 谢老夫人老蚌生珠,更将这幼子捧在心尖尖上,爱若至宝,千依百顺,生生将这小祖宗惯成了混世魔王的性子,与王夫人娘家侄子王臻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烧人房屋、毁人名节,不知闯了多少祸、惹了多少麻烦,顽劣无状、凶名远播,人称京城双煞,闻者莫不摇头齿冷,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常气得谢丞相脑仁疼。 谢老夫人却每每劝道,幼子不过是顽皮了些,成家便好了,遂在谢宵二十岁上,做主为他求娶了庾氏贵女。怎奈谢宵成了亲也不曾转性,仍是每日里走马斗狗、欺压良善,日日冷落娇妻。如此过了小半年,庾氏贵女哪里又是好相与的,留下一纸和离书便回了庾家。 连累谢丞相至今见了庾奉常也总是讪讪。 待要取家法收拾这顽劣子,却被谢老夫人死命拦下来。谢丞相无法,索性将谢宵扔到了宣州历练。 这魔头自然在宣州也半点不曾收敛,搅得当地百姓不得安生,直至中秋前才刚刚回京。想来这魔头离开宣州时,当地百姓只怕奔走相告、燃爆竹以庆贺。 王夫人见了谢宵也同样脑仁疼,更何况今日诸事不顺,听见谢宵贺喜便愈发火气上涌,只强忍胸口怒火,拂了拂衣袖,板着脸道:“小堂叔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谢宵又是嘻嘻一笑:“三堂嫂说笑了,我能有甚贵干?就来串个门。” 王谢俱在乌衣巷,不必备车便能自巷头走到巷尾,两家素来交好,再加之有王臻做内应,谢宵登堂入室惯了,进谢府就如逛自家院子一般自在,今日当真是就来串个门。 王夫人愈发气得牙痒,却又听谢宵道:“我那大堂侄小时候就生得龙章凤姿,非凡俗之相,如今果然有大作为。不愧是虎父无犬子,想来三堂兄也高兴得很,改日小弟做东,请三堂兄痛快喝一杯,叙叙兄弟情谊。” 王夫人暗自腹诽,谢宵是大房的幺子,谢宜却是二房的长子,更何况谢宜流落乡野时谢宵才出生,二人年纪差了整整一辈,哪来的兄弟情谊。谢年幼时,这小祖宗一样年幼懵懂,哪里记得谢幼时模样,如今竟敢大言不惭,装出长辈的模样来。 她虽心中腹诽,面上却只是微勾嘴角,淡笑道:“小堂叔有心了,只是侯爷如今在梅山潜心修道,三清圣尊在上,妾身也不好随意扰了侯爷的清净……”言下之意,却是“你也休来扰我清净!” 然而谢宵粗枝大叶惯了,从来不在意贵族间说话那些弯弯绕绕,只叹道:“三堂兄又往梅山跑,莫非梅山上真有梅精化成的美人不成?等梅花开了,我也去瞧瞧。” 他絮絮叨叨不着调,王夫人不得不打断道:“小堂叔,妾身尚未向母亲请安。” 谢宵恍然笑道:“瞧我,高兴得忘记了,三堂嫂赎罪,三堂嫂请。” 王夫人忙忙告辞走了,不料才一迈步,又听那魔头笑嘻嘻道:“三堂嫂何时带两位堂侄回一趟家,爹爹说了,三堂兄养出个安国侯,为我谢氏立了大功,需当好生奖赏一番!” 气得王夫人头疼胸闷,险些呕出血来。 眼见得王夫人穿过垂花门,带着成群的仆从俱走得不见了踪影,谢宵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了,伸展双臂,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朝着王臻的院子走去,一路走一路懒洋洋念叨:“多年不见,也不知小家有什么好玩的……小臻,小臻,给爷滚出来!” 谢府上如今说不上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庶务却堆积如山。 陆升今日休沐,故而谢也不曾留力,夤夜耕耘,恣意享用,洒得满床濡湿,能拧出水来,事后不得不换了被褥,又点了冷香,驱散室内旖旎香艳的气味。 如今陆升满身青紫,尽是欢爱留痕,四肢无力,酸软疼痛得好似被人重拳从头至尾揍过一遍。 他索性慵懒靠在谢肩头,二人未着衣衫,长发交缠,难分彼此,呼吸相闻,心跳相合,一时间竟有些温情脉脉,流连在二人之间。 谢正一张张检视名帖,俱是受封之后,各方人士投递来的,或是求见、或是相邀,都欲同安国侯这位新贵搭上线。 陆升本以为以谢这般目中无人的冷傲性情,该当将这些趋炎附势的名帖丢个干净才是。怎料他竟一张张看过,一时指着李侍郎,冷笑道:“这厮六年前在上巳节骂过我,说什么凶星孽子,光天化日出行,为祸百姓。如今却来邀我赴他小孙儿的满月宴,竟不怕我为祸子孙了。” 一时又指着杜曹郎:“这厮的小女儿惑于美色,整日里滋扰我,烦不胜烦。这厮不怪自己教女不严,惹人耻笑,反倒来怨我引诱他女儿。” 一时又夹着韩仆射的名帖,森冷道:“这厮曾上疏先帝,要防患于未然,勿留凶星在帝京。纵使杀不得,也要流放边塞,终生不得归乡。” 遂又将名帖随手抛下,“不过受人所托罢了,王夫人买通得了,我自然也买通得了。这真小人倒好用得很,姑且留他一留。” 陆升先前尚觉得谢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气量未免狭小。待听闻到后来,方才愈发明白过来,谢幼年过得煎熬,也不知避过了多少杀身之祸才有今日,难怪性情乖戾,又不通人情。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怜惜,以至于积压心头的怨恨之意也稍稍淡了淡。 随即额角温热,却是谢看完名帖,低头吻了吻他,柔声道:“可是倦了?” 陆升只摇头,蜷了蜷腿,懒懒问道:“看了这许久,可曾挑好了要去谁府上?” 谢缱绻吻他,指腹贴着微凉肩头摩挲,莞尔道:“你猜。”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r(s_t)q 潘卫之貌,曹左之才:潘安卫d的美貌,曹植左思的才华。反正不遗余力地夸就对了q(st)r 就快甜回来了!! 第93章 金屋错(五) 名帖源源不绝送往安国侯府,又被仆人转到了竹节巷谢府,谢却毫无动静。 又过了两日,谢终于有所行动,却叫陆升的猜测全数落空。他谁的府上也不去,只带着陆升进宫谢恩去了。 马车穿过台城城门时,陆升转头看了谢一眼。 当初他污名在身,仕途断绝,众叛亲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就连蒙先帝召见,也不得不留在台城之外相候。 时过境迁,他终能踏入这天下间至高之地,一展宏图。 陆升猜他多少要有些感慨的。 扭头却只见谢神色波澜不兴,斜靠在深青绣萱草的迎枕上,拿着一卷书看得专注宁和,连睫毛也许久才微微颤动一下 恋耽美 分卷阅读9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安国侯的整套华服配饰套在他身上,也不过比平素里更隆重几分罢了。 倒显得漂亮安静,讨人喜欢得很。 谢许是察觉到了,抬眼看了过来。 马车正巧转过路口,恰逢秋日晴好,阳光透过薄纱照进来,仿佛极精巧细致的小小金色蝴蝶,落在他浓长睫毛尖梢,轻轻扇动两翼,顿时光影明灭,眼波潋滟,直透心底。一时酸苦难言,酸苦之后,却留有点点回甘。 陆升猝不及防,连呼吸也跟着停滞几息,见谢笑意扬起,便生出因心思被看透的恼羞成怒来,沉下脸一瞪,便转过头去,望着朦胧纱帘外的段段砖墙自眼前趟过。 二人下了马车,陆升是陪同的身份,便在宣光殿中等候,谢则随同黄门内侍前去面圣。 陆升等了一盏茶功夫,仍不见谢要返回的迹象,隐隐有些不安。谢那厮胆大包天,又素来毒舌惯了,虽说当今的皇帝做彭城王时,同谢相熟,如今成了皇帝,只怕不如先帝那小少年好脾气,若是一言不合被降罪了岂不冤枉? 正胡思乱想时,门帘一挑,自外头走进一个人来,华服璀璨,头戴嵌着海珠的玉冠,扬声笑道:“陆功曹,许久不见,看你气色倒愈发好了。” 陆升起身,抱拳道:“见过世子。” 来者正是司马愈,笑眯眯走近了,才低声道:“如今是太子了。” 陆升也跟着笑,“说得也是。”随即回过神来,赧然抱拳:“太子殿下恕罪。”盖因每次同司马愈见面时,这世子风流洒脱,全无半点架子,就连陆升也时常忘记了。 司马愈倒依然不以为忤,在陆升身旁坐下来,问道:“如d仍在同父亲聊天?这也拖太久了。” 陆升愈发担忧,司马愈见了他那模样,反倒笑着宽慰道:“陆功曹不必担心,如d什么人物,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女官亲自奉了茶,放在司马愈手边的螺钿黑漆小几上,那女官不过十七八岁,眉目如画,身段窈窕,倒茶时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看了司马愈好几眼。司马愈却视若无睹,视线只落在陆升身上,若有所思道:“陆升,你变了。” 陆升顿时心头一紧,抬起金箔边的茶盏挡住脸,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 司马愈视线游移不定,却只笑道:“只怕是我看错了。”遂同他说起了京中时事来。 陆升却是做贼心虚,寻常若是受封侯位,理当是带家眷进宫谢恩,谢旁若无人,只带着陆升进宫来,落在旁人眼中,只怕别有深意。 他不愿被人以异样眼光打量,渐渐便如坐针毡。 司马愈却也有着些许心不在焉,他生性风流洒脱,爱效仿名士之风,平生最爱美人,虽说有为隐藏野心,掩人耳目造势的目的,然则多少也是因为当真喜爱美人的,且男女不忌。 故而先对谢动心,追逐无望转而宠爱洛三娘、碎玉公子、刘白郎各色美人,若聚集起来能绽放满庭芳艳,然则最终又尽皆弃若敝履,不过是当做平时小消遣罢了。 他初见陆升时,只当此人是个寻常的寒门小吏,只不过撞了大运,得以搭上谢这条线,也不过是可用可弃的棋子罢了。 然而卫苏谋逆时,诸弟子皆受连累,谢生平第一次请他出手相助,将陆升发往西域都护府,调令一下,彭城王便收到了定魂珠现身西域的消息,随即葛洪真人对弟子下了指令,同样是前往西域都护府。 待西域事平,谢要打道回府时,便径直同彭城王司马靖请愿,又将陆升调回了建邺。 如今看来,分明是因为片刻也不舍得与那人分离。 司马愈只记得此人是个年轻俊朗的男子,却未免太过刚直,不解风情,又不知情识趣,若说谢对这青年当真生了什么念头,简直有眼无珠。 然而时隔大半年重逢,人倒还是这个人,依旧俊朗刚直,不解风情,为何见他一笑,听他开口,司马愈顿时喉头一紧,只觉百爪挠心,竟生出了要将他狠狠压榨玩弄的荒唐念头。 继而神思一凛,收敛了散乱心神,心中却隐约有了猜测。 二人都是心思各异,自然话也少了。 待谢面过了圣,迈进宣光殿这间厢房时,便只见二人相坐无言,各顾各地喝茶吃点心。 陆升手边一盘糖渍姜片也被吃掉了大半,谢不觉莞尔,走近了按住陆升正往口中送的姜片,“什么东西,吃得这样津津有味。” 竟径直将一旁的太子殿下给视若无睹了。 陆升回过神来,呆呆看一眼手里的姜片,方才察觉满口辛辣,涨红了一张脸猛灌茶水漱口。谢便下令道:“沏杯乌龙茶来,酽浓些才好去味。” 内侍慌忙去了,一时间房中忙乱,将司马愈晾在一旁。 司马愈也不在意,只笑叹道:“果然世态炎凉,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如d,我真伤心。” 谢抚着陆升后背,待他缓过气来,又喂他一颗冬瓜蜜饯,这才笑道:“太子殿下这玩笑开得大,臣惶恐得很。倒不知太子殿下特意等候臣,是有什么要事?” 司马愈本就是说笑,如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方才笑道:“行了,不同你说笑,有人想见你,身份所碍,不便召见,只得求我带你去。” 谢道:“既然如此,就请太子引路。” 司马愈噎了噎,不由喃喃道:“如d,你不必同我生分,叫什么太子……” 谢道:“往常叫世子,如今叫太子,顺理成章,谈何生分?” 陆升被晾在一边,也不做声,只低头喝茶,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木雕。 司马愈只得闭上嘴,为这二人引路,顺着弯弯绕绕的九曲桥,越过烟波浩渺的湖水,穿过黄叶落尽的竹林,走了足足一炷香时分,亭台楼阁渐渐没了踪影,四周愈发荒凉起来。 在陆升怀疑这太子殿下莫非要将他二人寻个僻静处杀人灭口时,眼前才显出了一座白石黑瓦的小院。 院中宫女听见动静,前来开了门,立在门廊下盈盈一福:“见过太子殿下、安国侯、陆大人,太妃娘娘正等着你们哪。” 司马愈笑道:“父亲喜欢安国侯,拖着他多说了些话,来迟了。” 那宫女只笑了笑,不敢接口,便低头行礼,迎接三人入内。 那庭院幽静整洁,但进门不见照壁,地上却有成块成块的菜畦排列得整齐,此时深冬,枝叶大多枯萎,倒看不出种了什么,但这位太妃如此能享民间之乐,倒也是个妙人。 绕过前院菜畦,就见到了左右各带耳房的三间大屋,进入正中的房中,就见到了此间的主人。 一个花白头发的贵妇身着银灰宫b,坐在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榻中,容貌只算中上,眸色温柔,十分雅秀端庄,正含笑望着众人走进来。 谢就开口道:“文太妃气色越发好了。” 那贵妇眼神更温柔几分,笑道:“哥儿的嘴也越发甜了,快坐、快坐。”她嗓音十分有韵味,如低音的琴弦微颤,叫人听得十分舒服。 司马愈也笑道:“太妃,人我给你带来了,我可走了。” 文太妃道:“有劳太子殿下,不敢耽误太子行程。何时有空了,再来看我老婆子。” 司马愈略颔首,又对二人道:“陆功曹请。如d,借一步说话。” 谢也给他面子,起身随他去了房外。 司马愈行到回廊中,挥退众人,才笑道:“如d,我同你商量件事。” 谢负手道:“讲。” 司马愈道:“我刚得了一对美人,生得沉鱼落雁,洛神再世也不过如此。另外府中尚有五百舞姬伶童,个个貌美如花,我可花费了许多心思才收集这些,如今任你挑选,要多少给多少,只同你换一个人。” 谢眉头微蹙:“换什么人?” 司马愈笑道:“换陆升。” 谢道:“不成。” 司马愈叹道:“五百个美人也不肯换,那与你五百王府侍卫,这可是自我祖父开始便建立的明光卫,个个强悍,刺探暗杀、行军作战样样都是一流好手。” 谢道:“不成。”也不耐烦同他言语,转身就走,司马愈急急追了两步,又道:“如d,如d,何必这般小气。我拿两座铜矿山同你换?” 谢停步,冷笑道:“太子殿下,陆功曹身为羽林卫,是我大晋的忠良之臣,你拿他同舞姬铜山相提并论,若是传了出去,未免令群臣心寒。念在初犯,这次我不予追究,太子,好自为之。” 司马愈方才回过神来,他只一心想着陆升只怕是被谢调||教了出来,眉眼身姿,都分外诱人,他心痒难耐,一时间竟忘了陆升的身份。 只是他终究初尝权力滋味,人人恭敬拜服,如今被谢戳了痛处,难免有几分火气,反倒冷笑起来,“倒是我心急了,既然如此,我便多同陆功曹亲……” 话音未落,只听风声带着衣袂掠动,司马愈眼前一花,谢那张能叫人神魂颠倒的俊逸脸庞已近在眼前,咽喉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钳住,紧得他喘不过气来。空荡荡的庭院也刹那间冒出成群的侍卫,或着青衣,或着蓝衣,彼此刀剑相向,剑拔弩张。 司马愈如今身为太子,在台城中有严密护卫倒也罢了,不料谢身为臣子,深入台城,这些侍卫竟也不知不觉跟随潜入进来,若是他要做些什么…… 司马愈不敢深想,早已心头生寒,后背冷汗涔涔,才生出的几分意得志满同色心,顿时被一盆冷水浇得彻底熄灭,连火星也不剩。 谢手指如铁钩般渐渐嵌入太子颈项中,冷冽声线仿佛冰刀刺入耳中,一字一句道:“司马愈,若你胆敢动陆升一根头发,我能让你登九霄青云,自然也能叫你万劫不复。” 第94章 金屋错(六) 大晋皇帝更替频繁,留下的后宫妃嫔也随着次代频频接换,运道最好的或是另嫁,或是随亲生子外出建府别居;运道次些的,或是回归依附家族,或是被送往牛首山下的泰安别院中,了此残生;再次一等的,则早已化作黄土白骨,不知掩埋到了何处。 如文太妃这般尚留在台城的先帝妃嫔,却是极少的,想来是有过人的手段。 这贵妇神态宁和,也不爱受礼数拘谨,按礼制从六品的武官在先帝太妃跟前,非但不能坐,连站也是不能站的。 文太妃却只笑吟吟请陆升坐下,那二人走出门外后,文太妃问道:“你是清明署的羽林卫,名叫陆升,你师父是卫苏?” 陆升道:“正是在下,陆升惭愧,竟能入太妃法眼。” 文太妃叹道:“你当然认不得我,但我却是认得你的。” 陆升愕然,文太妃起了坏心,笑吟吟道:“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当年你哭哭啼啼的模样才有趣呢。” 陆升面红耳赤,讪讪道:“太妃……我……在下……” 文太妃仍是笑道:“陆功曹想必也好奇得很,实不相瞒,八年前你误射熙亲王的彩雉,险些被拖去庭杖时,我在殿后瞧见了。” 熙亲王就是七殿下,当年夭折,先帝痛心不已,力排众议,封亲王爵,赐号熙,以亲王礼隆重下葬。 陆升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就是七殿下的生母,他起身道:“七殿下……熙亲王救命之恩,在下每每感怀在 恋耽美 分卷阅读9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从不敢忘。”文太妃摆摆手,和煦淡笑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待陆升讪讪坐下,又听文太妃幽幽叹道:“哥儿的娘救了我,我的孩子又救了你,说来也是有缘。” 她见陆升神态纠结、欲言又止,突然噗一声笑起来,“我说的自然是哥儿的生母。” 陆升固然好奇心重,却又不愿再过多涉入其中,难免踌躇半晌,不知该不该问,岂料文太妃不等他开口,就自顾自说起来。 说来那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文太妃尚在待字闺中,她文采斐然出众,人称江东第一才女,自视甚高,高门士子仰慕者众多,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一日她赴渭南侯府的品菊会,就遭小人陷害,“不慎”落水。 彼时气候寒凉,湖水更是冰冷刺骨,夹棉的裙衫吸饱了水,更是沉甸甸坠着她下沉,纵使她熟识水性,此刻也难免慌张起来,只怕自己要命丧于此。 好在白夫人及时跳入湖中,将她救了出来,又冷静沉着、指挥若定,脱了她冰冷刺骨的夹棉裙袄,将她抱进房中,熬煮姜汤驱寒、延请医师及时诊治,到最后文太妃这场杀身之祸,就以两三日的小小风寒而悄然了结。连前院的宾客也不曾惊动。 文太妃一说起旧事,两眼闪闪发亮,悠然神往。 纵使是自幼出身高门望族、有名师悉心教导的大妇,能做出这番漂亮处置,也能得一句夸赞,更何况那位白夫人的出身不过是个乡野村妇。虽说谢宜疼爱妻子,求来了四位最出色的教养嬷嬷协助其治家,却也不过短短四个月,能做到这一步,足叫人赞叹不已。 白夫人虽然天资奇高,短短时日内要学会旁的贵妇十余年的经验气度,却也付出了艰辛代价。只是她与谢宜情深意重,又生性好强,纵使不贪图渭南侯的荣华富贵,却不愿成为丈夫儿子的拖累,故而三更灯火五更鸡,比进学的学子更为努力。 只可惜她一己之力,不过螳臂当车,又如何敌得过“王与马,共天下”的庞然大物? 她立志要做个合格的贵妇,京城贵妇们却大多碍于王姝,不愿同她来往,唯独文太妃出身清贵,家风不惧权势,倒与白夫人成了手帕交,见得多了,便愈发佩服这奇女子智慧拔群、意志如钢,若是有幸生于士族,只怕一生所能达成的成就之高,京中贵女无一人可以企及。 然则白夫人最终却败给了谢宜动摇之心,待到谢宜扛不住压力,也开口同她商议做妾的事,白夫人便心灰意冷,和离而去,竟是丝毫也不妥协。 花前月下不过一时点缀,山盟海誓亦只短暂沉迷,好景不长,良辰易逝,任你神仙眷侣,又如何比得过利益二字? 陆升愈发坐立不安,望着文太妃唏嘘不已,真情流露红了眼圈,他手足无措,只得连声安慰。 好在谢及时进了屋,见状皱起眉来,“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 转头又问陆升:“太妃同你说了什么?” 文太妃抹了眼泪,却掩饰道:“只是同他聊起了阿熙……到底年纪大了,愈发经不住事,见了故人就……” 陆升心虚,自然也跟着道:“太妃节哀。” 他望着文太妃鬓发花白,默默在心中估算,文太妃算来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同他长嫂只差了十岁,但二人若是站在一处,不似姐妹,反倒如母女,可见周氏小门小户,过得到底十分舒心,如今唯一的心病也去了,一想到将来子孙满堂,更是荣光焕发。 相比之下,文太妃历经四朝皇帝,稳坐宫中,身份十分尊荣,却早早显出风烛残年的迹象。 过得倒不如小门小户。 谢劝道:“我听抱阳提到过七殿下,是以带他来见太妃,若是因此害得太妃伤心,岂不是罪过。” 文太妃嗔道:“我这是高兴,高兴!”又唏嘘几句,方才说道,“瞧我,一高兴险些连正事也忘了。哥儿,宫中出了件怪事,还求哥儿帮帮我。” 谢道:“太妃何必同我外道,你是我娘在京中唯一的好友,若有什么事,我必定全力奔走。抱阳,你说是不是?” 陆升一听就知道绝非好事,只是碍于文太妃相求,又被谢问到,只得扯着嘴角笑一笑,说道:“自然。” 文太妃略略颔首,她身旁的女官便会意,上前道:“二位请随我来。” 那女官姓范,人称范宫令,是文太妃身边的心腹,她引路在前,途中若遇到人,便和蔼笑道:“这位陆功曹……当年曾受过熙亲王恩泽,难得进宫,太妃仁慈,特准了他去熙亲王的旧宫聊表心意。” 陆升只得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行行停停了许久,便抵达一处掩映在杂草中的宫殿,高大宫墙外斑驳破败,杂草零落参差长在砖缝中,看来少有人问津。 范宫令道:“宫中吃紧,修缮处也力不从心,弘昭宫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一面解释,一面打开大门铜锁,吱呀一声将大门打开了。 穿过荒凉前殿,却见正殿前的庭院中,c剑悒街肿乓恢曜阌腥四人合围粗的大垂柳,树干弯曲如老翁,深秋柳叶落尽,万千褐色枝条仿若妖异长发,丝丝缕缕垂落下来,随风轻摇,不见闲逸,唯有诡谲。 更兼之四周静谧无声,时有寒鸦鸣叫,更显得凄凉如山野古墓。 陆升毛骨悚然,抬手一摸腰间,又失望摸了个空,悬壶仍是留在府中了。 谢的视线便落在了那株巨大垂柳上,眉头微微蹙起,“垂柳寿命短暂,通常百余年就枯萎,等闲长不到二人合围。这一株莫非是成了精?” 范宫令许是因为惧怕,连声音都放得极低,轻声道:“自熙亲王去后,弘昭宫便无人居住,前几年尚时时有人修缮,后来宫中经费吃紧,处处削减之处,就将这一项也去掉了。那之后少有人来,也不曾发现有异常。直至七个月前,有宫人来报,不知何时,殿前这株奄奄一息的垂柳突然间变成了这般模样……” 谢又问道:“其余有什么异象?” 范宫令道:“后有宫人禀报,夜深人静时,树下似有人走动,虽是朦胧黑影,却身姿窈窕,娉婷多娇。曾有大胆者靠近,却看不真切了。此事唯有文太妃的蘼芜院中人知晓。” 谢立在前殿廊下,只望着那垂柳枝条在风中轻摇,又道:“既然如此,今夜我同抱阳就留下,还请范宫令着人寻一个可安置之所。” 范宫令指着前殿最东侧一间房,说道:“一时之间,只得将这间屋备妥,将一应细软俱换成新物,其余……只得委屈侯爷、陆功曹了……。” 陆升才要开口,谢冷眼扫他,道:“不妨事,不过临时坐一坐,等候深夜,不必大费周章。另外,我与抱阳今夜不离台城,原是宫中大忌,只怕要打点打点。” 范宫令笑道:“侯爷放心,文太妃已禀过陛下了。” 文太妃自然不能据实相报,至于如何自圆其说,那便交给文太妃设法。 谢略颔首,范宫令这才告辞离去,安排人筹备侧屋。 陆升见范宫令走远了,立时皱眉道:“凭什么叫我也留下来,我不留。怪力乱神,我不想碰,只愿……敬而远之。” 谢侧头看他,颔首道:“你若要走,我也不留你。” 陆升才一宽心,却听谢道:“只是……” 陆升立马瞪他:“又只是,哪来这许多只是?” 谢莞尔,抬手轻轻捻了捻他垂在肩头的发梢,“你若留下来,今夜有要事,我自然不弄你。你若是走了,待此间事了,我那箱宝贝可就派得上用场了。” 陆升霎时耳根通红,又气又恼,“你、你这……淫。魔!” 谢不知从何处订了一箱奇技淫巧的玩物,羊眼圈、角先生、镂空的铃铛、雕花的细针……端的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一日谢兴之所至,取了几件同陆升细细讲解其作用,能施予躯干各处,各有妙用,能享至乐却叫陆升只觉不堪入目、有伤风化。 谢却目光如秋水,柔和笑道:“抱阳,你要留要走?若再迟疑下去,台城门便落锁了。若是落锁之后你仍在犹豫不决,那箱宝贝也能派上用。” 第95章 金屋错(七) 陆升冷着脸扫他一眼,转身走到正殿前头的凉亭里坐下来。 谢目送他冷漠背影走远,目光一时间怅然若失。 不过稍纵即逝,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矜持。 到了夜深时,谢熄了烛火,推窗向外望。 黑沉沉夜色,只靠些许星光照耀,勉强能看见前方垂柳比周围黑沉颜色稍深的轮廓。 深秋时节,连螟蛉也不再唱歌,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动静,陆升不禁觉得两人站得未免太近了些。 谢却毫无所觉,只负手立在窗前,等候了半盏茶功夫后,轻轻拍了拍陆升肩膀。 陆升会意,往垂柳下凝神细看,饶是他目力绝佳,也只模模糊糊见到树干上好似多了道单扇门的轮廓,好似无数墨线构成,由朦胧虚影缓慢转为清晰,仿佛一只无形的笔一遍遍沾了磨得过分清淡的墨汁,将这门的轮廓反复描绘一般。 待得不必费什么力气也能辨认时,那扇门突然开了道缝,朝里侧打开了。 一个同样好似水墨绘出的人型阴影,头部有云鬓形状,提着裙摆,款款自门内迈步走出来。 那阴影身姿娉婷,行动似弱柳扶风,轻盈如掌上飞燕,走到了柳树外的空地上,便自顾自跳起舞来,杨柳腰折、流云袖翻,尽管无声无息,面目模糊,却仍是风流婉转,叫人不觉间沉醉于舞姿,目不转睛。 陆升正看得出神,突然被人蒙了双眼,他拉开谢的手,却见谢眉心微蹙,轻轻摇了摇头。妖异之舞,夺人魂魄、吸人精气,若是看得久了,更有性命之忧。好在这弘昭宫人迹罕至,才未曾酿成灾祸,以至于这妖孽逍遥法外至今。 陆升却误以为谢不过是不乐意他欣赏旁人的舞姿,分明蛮不讲理,却叫人觉出几分被依赖,甚至近似于撒娇的满足感。他心道,小爷就日行一善罢,遂翻过谢的手掌,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道:“你比它跳得好。” 连面容也遮掩的深邃夜色中,谢周身气息都柔和了些许,抿着笑容,眸色清亮,若非怕惊吓到窗外妖孽,误了正事,早就将这能融化心肝的珍宝丢去床上了。 最终也只得忍下来,一只手同陆升五指相扣,蹲下||身,将左手衣袖轻轻一甩,袖口隐约一点白色荧光闪烁,汇聚成长蛇形状,没入地面之中。 那阴影舞姿渐入高||潮,颇具前汉的优雅疏阔,又有大楚的靡丽繁艳,待长袖急转时,一点白影无声无息窜出地面,将那阴影团团捆缚起来。 分明是单薄黑影,竟当真被那白蛇给困住了,拼命挣扎,甚至于四散化作黑烟,却仍旧困在白光形成的细密光栅之中,全无半丝泄露。 竟如此轻易得了手,陆升松口气,才道:“看来也不是什么……” 话音未落,垂柳突然剧烈震动,无数枝条哗啦啦伸长,仿佛活物般纠缠住白色光栅,往四面八方全力扯拽,顿时漫天白光点点,那黑雾得了自由,慌乱地逃进了树身的大门中,大 恋耽美 分卷阅读9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也跟着由浓转淡,渐渐消失踪影。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垂柳枝条一动,谢就一跃而出窗口,却不忘叮嘱道:“留在房中不要动!” 陆升却置若罔闻,身手利落地翻窗跳出来,紧跟在谢身后。 时间太过紧急,仅仅不过两息功夫,谢那着朱配紫的身形竟紧跟着黑影闯入门中,陆升也仅仅慢了半步,一道闯入,那大门几乎紧贴他脚后跟消失,长方形入口眨眼失去踪影。 陆升急着追上前去,收势不及,径直撞进一人怀里。 自然是谢,他紧抓住陆升手臂,嗓音中尽是气急败坏:“ 让你留在房中不要动,怎么偏偏不听?” 陆升不假思索就追了上来,如今被谢一问,神智中尚且空白无措,下意识就答道:“我……我怕你有危险。”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言语,又过了十余息功夫,谢才将他两臂松开,轻笑道:“你这傻子,若是我独自被困在此处,你岂非就得自由了。”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神情,才叫陆升不至于尴尬透顶,却仍是又悔又恨,恼怒自己一时冲动,痛失良机,索性自暴自弃叹息道:“罢了,出去再说。” 他二人应当置身在垂柳的树干内,陆升走了几步,伸手试探,却摸到了光滑冰冷的石壁,其上雕纹起伏,似是留有石刻壁画。 一时燃烧声哔哔啵啵响起,火光闪闪,照亮了二人所在之处,却是一处圆形的石室,直径二十余步,虽然并不宽敞,却必定比一株垂柳所占之地要广阔得多。 谢左手上方悬停着一只小巧火鹤,往四处打量一圈,随即走到一副石刻壁画前停了下来。 那幅画刻痕清晰,勾勒出一名神情庄严、前额佩玉、长发翩然的老者,侧坐在一条黄龙背上。那黄龙铜齿铁须,头角峥嵘,斜斜往左上方的云层飞升而去。铁铸般的龙角系着几根绳子,长长垂在老者脚下,拖曳着几个同样穿着上古服饰的男男女女,在云纹间若隐若现,个个身子斜飞,神色紧张。 老者肃穆、从者慌乱,个个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线条深入坚固石壁,边缘清晰,竟看不出半点岁月风蚀。 陆升问道:“阿,这是什么?” 谢道:“这是黄帝乘龙升天图。” 时人事死如事生,常在墓中陪葬升天图,以求死后飞升极乐,或曰引魂升天图,或曰导引升天图,惯常画的都是死者为主角。 故而得闻黄帝二字,陆升便神色一凛,颤声问道:“莫非同黄帝陵有什么关系?” 谢仍是容颜冷静,抚了抚那壁画,才道:“上古相传,黄帝寿一百一十八岁时,铸成了这世上第一口鼎,鼎成时,金龙现,口吐人言,称颂功德,并接引黄帝升天。那口鼎便留在了人间,名为神州鼎,是九祝之器中,排名第一的神器。” 陆升以拳击掌,喜道:“果然同黄帝陵有关!”随即又蹙眉问道:“不对,若黄帝乘龙升天而去,那黄帝陵又从何而来?” 谢横他一眼,又转头继续查看壁画,一轮红日中刻着三足鸦,或是蟠龙环绕的天台之上,有深衣高冠之人,仆从环绕、鸾鸟引路、仙人接引。 竟全数都是各色升天图的画面。 一面查看,一面为陆升解释:“黄帝虽得飞升,以肉身成圣。但他身为神州之主,曾征战四方蛮夷猛兽,自然知晓中原不易,是以不惜耗损自身,为后世留下一条自救之道……就藏在黄帝陵中。” 陆升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杂胡肆虐,如今自救不及,就要求助先祖了……阿,这些壁画,为何全朝着同一处飞升?” 谢在壁画前,陆升在他身后几步开外,纵览多幅壁画后,便发觉了叫人疑惑之处。 谢闻言一震,也跟着后退几步,站在陆升身旁,果然无论那头金龙也罢,其余仙人迎接也罢,若是沿着行动轨迹往前推断,最终都在壁画顶端一轮圆日处交汇。那轮圆日四周烈火熊熊,当中刻着三足乌,涂画的金漆褪了一半,便显出高低不平来:整只三足乌凸出石壁一指有余。 谢走上前去,抬手在三足乌上用力一按。 顿时地面隆隆震动,石室正中央突然塌陷,露出一条往下的通道来。 陆升正愕然瞪着那入口,猝不及防被谢捧住面颊,额头、唇角各落下一吻。 他吻得柔情,半点不带色气,反倒叫陆升愈发不自在,谢却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抱阳,回府之后,我一定重谢。” 陆升冷哼一声:“不敢当,莫不是要拿你那箱宝贝来谢我?” 谢本朝入口走去,闻言足下一顿,回过头时,笑容灼灼,仿佛将昏暗石室也照亮,“想不到抱阳心心念念那箱宝贝,回去就全送了你。” 陆升大急,“谢!你若胆敢乱来,我、我绝不饶你!” 谢却只拉住陆升一只手,待要放出腾蛇时,才想起来它被扯拽得粉身碎骨,又停留在石室外,如今只怕已逃回葛洪身边养伤去了。 他只得唤了声毕方,将那小小火鹤送到入口前。 石室中央的入口有五六尺宽,火光照耀下石阶一路往下延伸,见不到终点。 陆升愈发察觉诡异,轻声道:“莫、莫非是古墓?” 谢道:“抱阳莫怕,这石室并非墓室的规制,埋的不是死人。” 陆升愈发头皮发麻,埋的不是死人,难不成是活人? 他心中纠结忐忑,却别无他法,眼见谢拾阶而下,便也紧随其后,一步步走下台阶。 一面走时,陆升一面暗自计数,数到过万台阶,足下仍是无穷台阶,不见尽头,仿佛能直达地底幽冥。 谢却气定神闲,察觉陆升迟疑,就柔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板着脸道:“我哪里就怕了?这石阶总有到头时,我不过是保持警惕,若是有什么凶险变故,也要应对。只是悬壶不在手,终究少了点助力……” 谢道:“说到悬壶,你且试一试,在心中默念几声。” 陆升一愣,随即照做。一时间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玄妙难言的感应,手中一沉,出现了一柄鲨鱼皮剑鞘的长剑。 陆升见了趁手武器,无比亲切,心情也好了几分,下意识便用空余的手拉住谢道:“走吧。” 谢任他牵着,只柔声应道:“走吧。” 二人继续拾阶而下,又走了过万数的台阶,陆升回过头去,头顶漆黑无光,早见不到入口。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与谢二人。 而两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虐不起来== 第96章 金屋错(八) 青灰石门高耸矗立,好似悬浮在一片黑暗虚空之中。 离得愈近,便愈能看出这石门高大巍峨,门柱上刻满虬龙虎豹、雪崖黑水、天宫瑶池、地府魑魅,待到了近前时,哪怕仰头到了极致,也望不见门顶,影影绰绰,湮没在毕方火光未达之处,不知几百丈。 两侧门柱也开得极宽敞,能容十六匹骏马齐头并进,两扇厚重石门巍峨如山岳,两只漆黑吞口兽各衔一枚粗大如车轮的门环,面相狰狞,有灵性般对着来者虎视眈眈。 陆升走上前去,才伸手欲推,就被谢按住手腕,那石门表面乍然闪过青光,表面便立时结了层寒霜,寒气逼人,就连离着数寸,陆升也察觉掌心被冻得隐隐刺痛。 左手边的吞口兽突然睁大双眼,露出犹若雷电掠空的金色竖瞳,嗓音沉沉隆隆,犹若万千战车在地底下疾驰而过:“何方宵小,扰吾辈长眠。” 谢上前一步,两手交叠,环举过头,国侯的尊贵玄地金纹衮服更衬得龙章凤姿,长长方袖平顺下垂,伴随玉佩碰撞的轻响,行了个古礼,嗓音也是少见的柔和:“昆仑门客谢,求见城主。” 陆升自然是愕然望着他,两个硕大门环也随之咣当当抖动得厉害,响声震耳,石门仿佛随时要倾轧而下,将这二人活活碾压成泥,那吞口兽厉声道:“放肆!自封神以来,昆仑金仙尽去,万里空山,你这区区凡人,竟敢假冒昆仑门客……” 谢右手剑指竖于当面,左手高举过头,掌心向天,踏七星步、两手合于胸前结印,不过短短几步,全身袍服便无风轻扬,周遭亮起的银色细光渐渐汇聚成繁丽纹章。 银光亮起时,震撼天地的颤动顿时平息,仿佛从不曾发生过。 那吞口兽语音也柔和了许多:“他竟将迎神舞传你了,徒弟也当得,为何仍自称门客?倒是小仙失礼了。” 谢道:“我自幼拜师,不能另投他人门下,是以只称门客。” 那吞口兽叹道:“想不到,想不到,吾辈孤守数个千年,只当要泯灭于时空,再候不到旧主……你说你叫谢?谢先生,请进。” 巨石门往内侧徐徐打开,露出内里繁忙景象,高楼民宅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行人往来、商铺幡旗招展,竟赫然是个热闹的城池。 谢便牵着陆升,才往门中迈步,那吞口兽又厉声道:“站住!此人不能进。” 陆升瞪大眼望着那吞口兽,伸手指指自己,“我?” 吞口兽道:“自然说的就是你这邪魔……” 不等他说完,陆升只觉得手腕一紧,已被谢拖拽着径直穿过大门,银色纹章又团团环绕,将这二人包裹其中。 那吞口兽衔着的门环再度巨震响动,厉声道:“谢先生执意要逆行倒施不成?既然如此,两个都不许进!” 大门随之飞快合上,然而两人步伐利落,早已进入城墙之内,将大门抛在了身后。 陆升仍旧能听见那吞口兽愤怒嘶吼,他禁不住要回头张望,谢却一把挡住他后脑,柔声道:“不必理它。” 陆升抱怨道:“那怪物竟说我是邪魔。” 谢未曾开口,倒是那一直静静悬浮在旁的火鹤心直口快,答道:“那头吞口兽是当年最先降了黄帝的部族之一,讨伐刑天时,自告奋勇为前锋,却被刑天一斧头斩了首,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倒做了守城的门环。它察觉到悬壶之中的刑天碎刃,故而忆起了旧恨而已,抱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谢横它一眼,“就你聪明。” 毕方顿时住了口,抬起右边单翼,将头掩在了翼下,身形渐化薄烟,钻进了谢挂在腰带上的墨玉佩中。 陆升受池鱼之殃,难免哭笑不得,正要同毕方道谢,却忽然被异象吸引了注意力,心中警铃大作,扣住了悬壶剑柄,低声道:“谢。” 这城中看似与中原当下大城池并无任何差异,行人衣着、所用器具、往来车马也是大晋如今常见样式,只不过路边草木生得格外挺拔繁茂。进城就是集市,熙熙攘攘,仿佛与外界战乱全无干系,一派歌舞升平,竟也无人在意城门外有陌生人入内。 陆升刚刚惊鸿一瞥,正见到左手边的肉铺当中,一名年轻屠夫为了将半扇猪肉放到桌上,高高挽起了袖子,便露出缠绕在手臂上的青色细绳来。 那细绳有手指粗细,一头没入上臂袖中,圈圈缠绕,最终缠在手腕上。陆升先以为是此地装饰风俗,不料那屠夫两手抓住那半片猪时,两条细绳竟自发从手腕上松开,缠绕到猪肉上,仿佛协助他一般,一道发力拖拽,顺利将过 恋耽美 分卷阅读9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斤的鲜肉重重丢在桌案上,发出咚一声沉闷巨响。 搬移完毕,那细绳又收了回去,温驯伏帖,缠绕回手腕,细密青麟一闪一闪,分明就是两条有灵性的活蛇。 谢得了陆升暗示往肉铺中望去,也是将那屠夫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半点不动声色,只轻声道:“再看看。” 往前行时,谢又道:“城中诡异,绝不可用悬壶。” 陆升只得点头应是。 二人穿过集市,往城中走去。 路过一间酒肆时,一株带绿叶黄蕊红花的花枝突然凭空落下来,落到谢眼前三尺时,却突然有一条细长的青蛇尾垂下,轻轻巧巧卷住花枝,缓缓收回头顶,只留下些许近似茉莉的香气。 二人循着花枝摇摇曳曳的方向抬头看去,就见二楼有个红裙的少女倚在窗边,粉面如桃花般娇嫩青春,笑意浓浓望着谢,那蛇尾卷着花枝,乖巧缩回她右手袖中。 谢只面沉如水扫过一眼,低声道:“她看上我了。” 语毕却往前走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陆升一时间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只得闷不做声紧跟上谢步伐,走了几步,却道:“谢公子桃花开得不是时候,这城究竟是什么地界尚不知晓,切不可轻举妄动……姑且忍忍罢。” 谢嘴角微动,只觉陆升这句提醒看似大公无私,实则含酸带醋,竟比酷暑里的冰镇酸梅汤更沁人心脾,他却仍是面色如常,冷淡道:“既然如此,就姑且忍忍。” 陆升愕然道:“阿你――” 谢冷静问道:“何事?” 陆升本以为等闲有人上前示爱,这贵公子应当嗤之以鼻才对,为何眼下却性情大变,竟颇有“待此间事了,再续前缘”的意味。 他心中烦乱,又看不惯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只深吸口气,强行将纷纷扰扰的思绪抛诸脑后,只道:“无事,阿,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望着前方一株樟树下,哇哇大哭的小童袖中伸出两根纤细的红色蛇尾,激动乱舞,待失散的娘亲寻来,好生安抚一番,又递给他一串糖葫芦,那小童方才破涕为笑,那两根蛇尾渐渐由红转青,平静地绕回小童藕节似的白嫩手腕上。 陆升自然也瞧见了,未知故而诡异,诡异是以心寒,他颤抖手指,紧抓着悬壶剑柄,颤声道:“阿,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谢道:“《山海经》有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实则是以讹传讹。” 陆升听到巫咸国三字,愈发有些怔然,鹦鹉学舌般问道:“以讹传讹?” 谢揽过陆升肩头,他二人此时立在三岔路口,看过那小童后,又转向另一条路所在方向,正巧望见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在绸缎铺外争吵,那丈夫将另一个年轻女子死命护在身后,那妻子大怒伸手,一巴掌将丈夫抽得跌倒在地上。 陆升目力极佳,就见那妻子缠在手腕的青色蛇尾眨眼变成了红色。 他若有所思抚着下巴,突然心有所悟。 谢方才续道:“巫咸之人天生擅长种药,臂缠灵藤,能与草木沟通。灵藤与其共生,同乐同哀,平常是青色,若是情绪激动,便会由青转红,正如你亲眼所见。只不过以讹传讹,就成了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的奇景了。” 陆升亲眼见了传说中的上古巫国,又得了谢勘误,非但没有半分喜悦激动,反倒愁眉苦脸道:“先前还在台城中,怎的下了段石阶,就到巫国了?阿,可有什么法子回去?” 谢尚未开口,周围人却骚动起来,一面兴奋私语,一面往城内中心方向纷纷跑去,他二人站立不动,便格外显眼。 有一群年轻女子路过时,便大胆上前来,笑道:“快些,快些!迟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陆升怕引人怀疑,轻轻扯扯谢衣袖,二人步伐加快了些,谢却索性握住陆升的手。那几个女子见状,便露出又惋惜又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只叽叽喳喳笑出声,裙摆翻飞,不再管他二人,径直往前跑去了。 人群熙熙攘攘,将他二人簇拥其中往前涌去,呼朋引伴、喧闹交谈声便愈发清晰入耳,说的是:“快些,快些!李夫人就要出来了!” 道路尽头是一处广场,广场中央有半人高的白玉台,仿佛一整块十丈直径的无瑕玉璧,莹润无暇,其上刻着古朴稀疏的纹路,刻痕以内用黄金填充,表面十分平整光滑。 白玉台四周围满了人,满眼的喜悦期待。 又过了少顷,不知从何处响起悠扬的丝竹乐音,玉璧外侧徐徐升起了一层白纱帷幕。 人群爆发欢呼。 随即那帷幕上便突然出现了一个漆黑剪影。 身姿曼妙,随清雅乐音起舞,扬云袖、折楚腰,长袖招斜日,留光待曲终。 赫然便是当初在弘昭宫中、垂柳树下曼舞的身影。 只是映在帷幕之上,身姿清晰妍丽,却是比朦胧夜色中要更为勾魂夺魄。 陆升忙闭了眼,那人影却仍在他眼皮内起舞腾动,他一时慌张不已,然而四周不知何时变得静谧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心醉神迷,他不敢引人注目,只得用力握紧了谢的左手。 随后被谢轻轻揽入怀中,眼皮上落下温热柔软的嘴唇触感,无声无息将那贴着眼皮执着舞动的人影驱散了。 陆升长舒口气,再不敢朝那帷幕张望,这才察觉自己埋头在谢怀中,面颊硌在衣襟点缀的玉石金珠上,沉稳心跳声自衣衫下传来,谢正抬起手,安抚般贴在他后背,上下徐缓摩挲。 自益州一别,他已许久不曾同谢这般和平相拥过。 谢曾无数次将他贯穿,抵死缠绵,颠鸾倒凤,欲念强烈如火山爆发。 谢曾因粗暴冲撞而急喘、又亦或对他沙哑调笑、极尽羞||耻之能事,百般手段,千种色音,却一样也比不过此时此刻,在耳边平和绵长的呼吸声,能令陆升怦然心动得近乎心悸难平。 仿佛亘古以来就理当归于他怀中,无论现在未来,天龙鬼神,任谁也不能更改。 尽管此时吉凶未卜,陆升却不合时宜地自嘲低叹,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怕此生再也摆脱不了这魔头。 作者有话要说:  网审好慢otz 第97章 金屋错(九) 仿佛漫长又仿佛不过一霎,曲终舞止,万籁俱寂。 如梦似幻间,突然欢声雷动,赞颂如潮,更有无数青藤曼妙升空,粗细不一、枝枝蔓蔓,仿若藤林,随即藤上开出了各色花朵,或是嫣红似火,或是橙黄如金,又或是洁白若雪、蔚蓝如长空,各色各异、大大小小,花香四溢。 藤林化作花海,也不过短短几息功夫,陆升眼睁睁望着头顶四面八方的藤蔓上,花苞鼓出表层,长大盛开,又在几息功夫之内,花谢果生,米粒般的小小果实吹气般长到枇杷大小,同花朵同色,便好似一串串黄金果、珊瑚珠、翡翠球、玛瑙串似的悬吊头顶,珠光宝气,璨璨耀花人眼。 白玉台上空悬浮一团祥云,云上托着八名道童环绕一个八足宝鼎,青藤便各自伸长,停在宝鼎上空轻轻一抖,各色果实如雨落下,宝鼎上空便有无形之手轻轻托着那些娇嫩珍贵的灵果,小心翼翼收纳鼎中。 如此往复,鼎中渐渐堆满,仿佛堆金砌玉,霞光闪闪,煞是动人。 因人人俱往鼎中送青藤,堆灵果,谢陆升二人岿然不动的举止便分外显眼,不觉间四周惊异怀疑的目光渐渐聚来,周围的人便下意识远离了几步,唯独将这二人遗留在原地。 祥云动了一动,慢慢朝着二人飘近,那数名道童看过来的目光中饱含不满,却颇让陆升有种“白看戏,不给钱,活该遭谴责”的哭笑不得感,然而反观四周,却又在渐渐静谧的环境中,逐渐升起了警惕感。 一名道童已站起身来,立在云端打了个稽首,他不过十岁年纪的模样,举止却沉稳老练,颇有仙风,脆嫩嗓音不疾不徐道:“敢问两位施主,何以不结珠?” 陆升又非巫咸之人,自然不能结珠,他不知道如何应答,下意识又要摸剑柄,然而谢却牵住他右手,不让他触碰悬壶,一面冷静望着祥云宝鼎靠近,闲定淡然道:“叫李婴来见我。” 刹那间八名道童、与聚集白玉台旁数不胜数的巫咸国人,个个变了脸色。 李婴行走人间时,曾用过无数化名,譬如少君、少翁,不一而足。 据班固汉书记载,汉武帝曾有宠妃中山李夫人,倾国倾城、妙丽善舞,故而圣眷深重,曾为其生一男,后得封昌邑哀王。 然而李夫人却少而早卒,汉武帝因而思念不已。 幸有方士齐人少翁自荐能招魂,遂夜张灯烛、设帷幕,令帝居于别帐眺望,果见有好女身姿投影帷幕,起坐行止,皆有李夫人仪态。 汉武帝见过后,相思悲戚满怀,遂作《李夫人赋》借以伤悼。 这“少翁”正是谢此刻指名道姓要见的李婴,至于先前令众人如痴如狂的剪影之舞,想来也是这位的惯用伎俩了。 谢固然解释得尽量言简意赅,陆升仍听得晕晕沉沉,如坠云雾,回过神时已在众位道童簇拥下进了一座华贵宫殿,成了座上的贵宾。 一名身着炽烈如火的红色道袍、头戴笼纱嵌玉通天冠的年轻道人含笑走进殿中,看似与陆升年纪相仿,走路也是昂首阔步,透出十足的豪迈壮阔气势,一进来便稽首含笑,爽朗嗓音回荡在殿中,犹若编钟奏响:“想不到有贵客上门,丰禾也不肯多说一句,倒连累贫道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此人自前汉就有记载,至今算来,五百岁有余,然则非但面貌如青年,内里透出的精气神也如青壮年般朝气蓬勃,半点不见疲老之态,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不老”。 那道人入内时,随侍的道童纷纷躬身迎接,口称“道君”,唯独谢安坐如山,甚至于闲适靠着太师椅背,懒洋洋等着那人走近,如此托大,累得陆升坐立不安,索性也学着他那傲慢姿势,安坐不动。 离得尚有十余步远时,谢原本随意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指尖突然敲了敲,黄梨花木坚固光滑,轻轻一敲击便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李婴往前迈的脚突然一滞,竟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那青年道人笑容满面的脸终于变了变颜色,这次停了几息,又向前迈步,才一提脚,谢指尖又轻轻敲打在扶手上,李婴身形再度凝滞,迈出的左脚落回了原地,李婴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强笑道:“贵客真爱开玩笑。” 谢却道:“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每次尝试迈步,那敲击声便突兀响起,仿佛一柄尖刀刺入膝头关节,膝头以下顿时麻木得全无知觉,是以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用尽手段,既无从防御,也无法攻击,只觉十余步外那人仿佛高踞王座,身后涵渊浩荡、无边无际,仿佛时刻即将决堤,便有滔滔洪流将他吞没。 李婴笑容渐渐消散,额头渗出密密细汗,再维持不住笑容,又听谢轻言细语一句询问,仿佛惊雷当头劈下,他身形微晃,急忙一把撑住身旁花几。他心中惊惧,不知道对方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故而紧咬牙关,不敢开 恋耽美 分卷阅读9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口。 反倒陆升转头问道:“不老药?” 谢便为他解释道:“巫咸之人与灵藤伴生,成年之后,青藤每十年开花结果,其果名不老药,常服可不老。只是李婴方才收的这批不老药,成色差、个头小,只怕是催生而来的,这道士上次收不老药,绝不超过一年。” 陆升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忆起那跳舞的剪影有惑乱人心的功效,想来李婴便是借此来迷惑巫咸人,催生不老药的。他望着那道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清俊相貌,也沉吟道:“不老药若是吃得多了,莫非还能返老还童不成?李道长难不成还嫌如今年纪太大了?” 李婴一言不发,心中仍在权衡揣测,谢也是高深莫测的做派,反倒只剩陆升自言自语,便颇为无趣。 谢见他万分谨慎,又道:“欲速则不达,李婴,你太过心急了。” 门外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个小道童,在李婴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李婴隐藏的紧张便略略放松,“原来是昆仑的……谢先生。” 谢收了手,李婴又更松一口气,这次迈步,便再无阻滞,顺利行至二人对面,深深弯腰、长施一礼,“先前多有得罪,请谢先生饶恕。” 在陆升无知无觉间,一场杀身之祸消弭于无形,他自然不知道,李婴得知有外来者闯入,只一心要杀他二人灭口,并不做他想。 只是谢轻描淡写化解危机,反倒无从在陆升面前邀功,难免郁郁,如今见李婴谢罪,也不过眉尾略扬,冷道:“不必,如今可愿意回答了,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面上突然泛起苦涩笑容,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叠白绸,经年久远,折痕处已略有泛黄,总体却保存得十分精心,那青年爽朗嗓音变得沉重郁结,仿佛有千钧重压,沉声道:“为了……她。” 白绸展开,约莫三尺见方,其上留有个女子起舞剪影,栩栩如生,颇有曼妙风姿。 陆升觉出几分眼熟,遂问道:“这莫非……就是那位李夫人?” 李婴道:“我亲手收起来的,如假包换。” 谢目光也落在剪影上头,眉头微蹙:“原来如此,你要炼复活药。” 李婴收了白绸,手指轻抚,目光缱绻,透出柔情万千,喉结滚动,哑声道:“……正是。” 陆升见状,似有所觉,又问道:“这位李夫人同道长有什么关系?” 李婴缓缓抬起头来,唇边浮起浅笑,一时间陷入悠远回忆中。 他原是汉初孤儿,逃难至汉中,八岁时卖身进李府成为下人。然而他瘦小病弱,十岁时一场大病,卧床不起,险些被管事丢出府去自生自灭。 李家三小姐彼时不过十三岁,凑巧碰上,见他可怜,请来医师诊治,又派人悉心照料,方才将他救回一命。 而后赐姓李,收做亲信。 自此李婴将李三娘奉若神明,起誓终生侍奉。哪怕于府中惊鸿一瞥,见过一眼,便觉此生圆满,别无所求。 然而好景不长,四年之后,有道人上门,看中了李婴,称此子有仙缘,执意要收徒。 李婴初时不肯,那道人便拿修真的百般神通、长生不老之类好处劝说他,便叫李婴动了心――他不过是一介小厮,纵使十年二十年,也摆脱不了李府下人的身份,能为李三娘所作的,极其有限。 然则若是修道有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他便足够强大,能守护三小姐,更有甚者,还将她反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李婴止不住痴心妄想,便咬牙拜了那道人为师,离了李府,修道去了。 他心怀目标,自然勤修苦练,未有一日敢松懈,如此也耗费了十年,略有小成,便急匆匆下山。 一别十年,得到的却是李三娘的死讯。 她被父兄送入宫中,蒙盛宠不足十年便因病亡逝。 这五百岁有余的老道士说及此节,竟是泪流满面、难以自己,青壮年的身躯颓然显出老态,颤巍巍蜷跪在地,陆升动了恻隐之心,急忙上前搀扶,只见眼泪颗颗砸在青砖地上,濡湿成片。 李婴哭过一阵收了声,又苦笑道:“汉武帝贪恋三娘美色,忧思成疾,我便自告奋勇招魂,进宫施法,竟侥幸成功了。” 谢道:“你侥幸招回李夫人一缕残魂,将其困在帷幕绢布之中,偷运出宫,留存至今,作为你的器具,用以迷乱人心、榨取利益。” 李婴怒道:“我――我绝不曾当她是器具!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花费三百余年,才寻到复活药丹方,方中记载,须得准备三万斤不老药……纵使一年一收,也必须耗费五百年才凑得齐数量……” 谢道:“你错了。” 李婴手指微颤,茫然道:“我……哪里错了?” 谢道:“十年一结果的不老药,强行催生为一年一结果,其功效则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是以这等品相的不老药,只怕备下三十万斤也不足够。” 李婴仿佛陷入彻骨深寒中,身躯颤抖,连嗓音也断断续续不已,“我……我倒无妨,可三娘等不到了。” 谢仍是道:“你又错了。” 李婴怒道:“我哪里又错了?!” 谢冷淡笑道:“愚不可及,复活药的丹方,并非只有一种,谁让你偏生选了最笨的一种。” 第98章 金屋错(十) 自古以来,死而复生便是三界大忌。 天道有法,死生有道,纵神力亦不能改。 是以但凡施复活术者,莫不是代价沉重、结局惨烈,从不得善终。 尽管如此,却代代皆有人不甘不愿,偏要逆天道而行,上穷碧落下黄泉,或是深堕冥府,与阎罗挣命;或是上达九天,向天帝求情。 亦或如李婴这般,抓着一点飘渺希望,数百年苦苦挣扎,将一点奢望当成执念,不死不休,几成疯魔。 故而谢一开口,李婴便凝了眼神,牢牢盯住他,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他语音微颤,显然激动不已,却又胆战心惊,唯恐是听错音会错意,到头醒觉,不过黄粱美梦。 谢不语,却自袖中取出片不过半个巴掌大小、色泽古旧发黑的龟甲,龟甲上隐约有纹路纵横,漫不经心抛给了李婴。 李婴见他神态自然,也只是随意接过,只好奇一扫,突然间脸色大变,睁大眼细细查看。待得多看两眼,突然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两手捧着那龟甲残片,倒好似捧着块烧红的金元宝一般,又觉着烫手不敢碰,却又舍不得松开,一面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是……洛、洛书?!黄帝东巡河过洛,修坛沉璧,受龙图于河,龟书于洛……那部洛书?” 谢嫌他嗦,眉头微蹙:“天书现世不能久留,你看是不看?” 李婴一咬牙,虽然心中仍旧存疑,却仍是捧在手中,静下心来仔细辨认,那龟甲上虽然笔划冷僻,若仔细辨认,用的乃是上古修士常用的云篆,李婴却也是学过的。 虽只不过只言片语,却仍是叫他大喜过望,再抬头看向谢时,目光灼灼,满腔渴望,竟似望着情人一般:“这丹方若是完整,贫道两百年之内就能炼成复活药……敢问谢先生,自何处得到的洛书残片,其余部分又往何处寻,若是说与贫道知晓,贫道愿奉上万斤不老药!” 谢冷嗤一声,不过略抬手,那龟甲便挣脱李婴桎梏,落回他手中。他以修长手指徐徐拂过龟甲坚硬表面,含笑道:“李婴,我念你修行不易、诚心可悯,便给你一次机会。” 李婴固然反应极快,那龟甲一动,他便立时加大力气攥紧,不料龟甲外层却好似上了层油,滑得抓也抓不住,只得眼睁睁望着它物归原主,不禁又心痛又焦急,隐约露出几分贪婪之色来。纵使听见谢说到这等地步,却仍是负隅顽抗道:“贫道惭愧,不知谢先生所指何事,还请谢先生有以教我。” 谢眼神愈发冷,却仍是耐着性子道:“这丹方中,其余灵药不难寻得,方才给你的残片中却有一味奇药,名唤地母凝露,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认为寻得这药比收集三十万斤不老药更为难。李道长却喜出望外,断言两百年之内能炼成。抱阳,你可知晓何谓地母凝露?” 陆升正看这二人你来我往交锋得出神,乍然被唤了名字,慌慌张张应道:“不、不知……阿,这是什么鬼?” 李婴身形微晃,冷汗涔涔而下,谢却仍是柔和笑道:“地母凝露不是鬼,实则是神州鼎中,万年凝结的水露――李婴,神州鼎在哪里?” 他突然间转折质问,那看似年轻的道人仿佛突然间苍老了百岁,清俊面容铁青狰狞,袍袖无风而动,涨得饱满如船帆,刹那间杀气满溢,在大殿中来回激荡冲撞。 谢尚来不及开口,陆升察觉不妙,猛地站起身来,拔剑相向,怒道:“大胆――” 刹那间,悬壶剑身银光耀眼,如天河决堤,阴冷煞气咆哮而出,生生将那道人的气势打压得半分不剩。 李婴再度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却张皇得两腿战战,拿袍袖挡住悬壶刺目银光,一面紧闭双眼,嘶声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贫、贫道虽然未曾得手,却知道如何取神州鼎……只、只是……” 谢到此刻才缓缓啜了口白茶,“我要神鼎,你要灵药,取鼎之前,自会将地母凝露分与你。” 李婴松口气,露出又是忌惮、又是惋惜的神色来,苦笑道:“我寻到那宝贝所在两百余年,只是力有未逮,不得不留置至今。不想却落在谢先生手中,想来是命该如此……” 谢道:“你同神州鼎无缘,不必肖想。” 李婴叹口气,却仍是难免露出郁郁神色。 待那道人前去筹备取鼎事宜,陆升收了剑,皱眉道:“这人自私谨慎,难缠得很,若不是有悬壶吓他一吓,也不知要打多久的机锋,平白耗费时间。阿,这次多亏了我。” 谢脸色微沉,陆升见状不禁讪讪,“阿,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谢原以为此事有他处置足矣,陆升只需安静留守身畔,受他庇护引领即可。 如今被陆升这一炫耀,不禁生出了几分这人一日强过一日,竟愈发不受他掌控的焦躁感。如何高兴得起来? 只是被陆升眼巴巴张望,他不过撑了片刻便败下阵来,心中暗叹,一面仍是抬起手抚了抚陆升面颊,笑道:“这次……好在有抱阳。” 陆升顿时只觉热气自脚底直冲头顶,一时间飘飘然得有如饮了三斤琼浆玉露,喜笑颜开道:“阿,你如今没有我不行。” 谢无言以对,眼见李婴折返殿内时,才低声道:“傻子,我早就没有你不行了。” 他嗓音压得太低,也不知陆升听没听清楚,李婴已扬声道:“两位来得巧,开山原有定时,如今正是时候,还请速速随贫道进山!” 巫咸国旁有灵葆山,传闻神人从其往返天庭,其高不见顶,直没入云端。李婴两百余年前找到巫咸国时,也顺带发现了神州鼎的所在。只是不知两者有什么关联,查了百余年也毫无头绪,只得将其当做了巧合。 灵葆山外常年缠绕毒雾,活物不能进,只每年有十日毒雾转薄,可以穿过薄雾入山,众人便借此机会入山 恋耽美 分卷阅读9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采药、猎兽。 故而李婴筹备得极快,不过是在进山队伍中增加两个人的物资罢了。 这支进山队伍合计两百人,皆为青壮年的男女,个个猎装打扮,背着背篓,竟同陆升平日里所见的百姓出游并无任何差异。陆升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待见到众人手袖下时不时冒出来的藤条时,才暗自揣测,或许是这些藤条长在手上,才令人觉得怪异的缘故。 李婴将一个包裹交给谢,嘱咐道:“当中有十日口粮、两瓶清毒丸,进山后每八个时辰服用一粒。另有两条披风可以隔绝毒雾,如无必要,千万不可摘下。”又叮嘱了一些细节事宜后,他便急匆匆走到队伍最前头,众人启程,往灵葆山去了。 谢、陆升二人入内的城门再度开启,门外却并非当初来时的模样,万阶石梯不见踪影,眼前却是农田道路,一派大国王都般的安闲景象。 虽然不见有代步的马匹,人人步行,却俱都习以为常,半句怨言也没有,一路欢声笑语,倒有几分像是前去踏青游玩的队伍。 一个年轻人突然加速步伐,追上了陆升,抱拳行了个礼,含笑道:“两位,冒昧问一句,两位可是自人族来的?” 他二人进宫时俱是一身繁丽华贵的礼服,此时为了入山,已换上了李婴送来的猎装,陆升着深青,谢着靛蓝,窄袖收腰,更衬得二人各有各的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陆升才要开口,谢却抓住他手臂,自然而然走在两人中间,将其隔绝开来,这才道:“正是,有何贵干?” 那年轻人看着比陆升还小,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尚未及冠,容貌笑吟吟十分和气,倒令陆升想起了姬冲,他那几位至交同袍如今远在西域征战,也不知眼下什么情况了。 因了同故人的些许相似,陆升望着那年轻人的目光便愈发柔和,同一旁越来越黑沉的谢的脸色,便成了鲜明对比。 那年轻人平白无故察觉后背生寒,打了个冷战,茫然看了看四周,这才笑道:“我自幼生在此地,还不曾见过人族,听城主说人族残暴贪婪,若是见了我巫咸如见珍贵灵药,必定大肆捕杀,分而食之。是以我们祖祖辈辈封在城中,不敢去远处历练行走。如今见了你们,才知道城主在撒谎。” 陆升神色尴尬望向谢,不料谢却唇角微弯,笑道:“城主此言不尽不实,却在抹黑我人族了。” 那年轻人两眼放光,右拳击左掌,欣然道:“果然!果然如此!封山之后两位若是没有旁的事,能不能带我到人族见见你们的城主?虽然族类不同,想来也能彼此交好,互通有无,岂不是美事一桩。在下名叫巫干,不知两位……” 谢却不听他嗦,只道:“我人族素来挑剔,巫咸灵药,非百年不食,自然要悉心养育,待熟成之后,取百草之精、百花之露共烹而食,方能尽得药性。若是无视年份大肆捕杀,无异于涸泽而渔,这等蠢事,我人族是不做的。换作你这样的到了人族地界,倒也能过个几十年逍遥岁月,养得白嫩可口、药力深浓了再说……” 那年轻人愈听愈是面色发青,只嗫嗫嚅嚅不知说些什么,足下渐缓,待脱离两人身边后,立时转过身去,拔足狂奔,逃得比兔子还快。 陆升哭笑不得,目送那年轻人落荒而逃,躲进人群中,同几人低声交谈后,那几人便朝他二人投来了忌惮万分、甚至于仇视的目光,他便愈发无奈,叹道:“阿,你吓唬他作甚?” 谢道:“此地非人界亦非地府,在天地夹缝之间,你当能在此长久生存者,是些什么东西?抱阳,少同异类打交道,取了神州鼎,就能查到回人间的路,一旦查到,我们立刻就走。” 陆升愣了愣,“同异类多打交道会如何?” 谢不疾不徐,走在人群之中,周围人却仿佛受过暗示,自觉离他三步开外,是以看似簇拥热闹,实则离群索居,既有说不出的孤清,却也有说不完的怡然与自在。他只抬手牵着陆升,一面柔声道:“自然是自己也跟着变成异类。” 陆升认为言之有理,脱口道:“阿自小就同妖魔鬼怪打交道,连若蝶若霞、若松若竹也都是异类……那你……” 他说完自觉失口,暗自悔恨,忙道:“阿、阿……我不是……” 谢却只横他一眼,自嘲笑道:“正是如此,我原本就是异类。” 陆升自认问错了话,如今悔得很,这才察觉谢同他握在一起的手格外冰冷,宛若握着块不会升温的寒玉,他气血足,手心暖热,将谢手掌抓在手里时,一凉一热便分外鲜明。 陆升突然收紧手指,将那明显比他大上一些的手掌牢牢抓住,沉声道:“你错了。阿不是异类,不过,阿也不是好人。” 过了片刻,又恶狠狠道:“你当我不知道,给大嫂看诊的贾神医是你寻来的。” 谢料到他迟早会知晓,因此倒也淡然,只笑道:“恩师同他有点交情,请到建邺坐诊一年半载,不过是举手之劳,原也不是刻意瞒着你。” 陆升反过来学着谢的模样,横回他一眼,冷道:“你想做个坏人,也做不彻底……我、我承你的情,如今打不过你,容你做个恶人,待何时打得过你了,谢,你何时再不许关着我。” 谢垂了眼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缓缓应道:“好,我答应你。若抱阳百招以内能胜我,我非但不再关着你了,就算反过来被你关押,我也心甘情愿。” 陆升顿觉眼前豁然开朗,想不到还有这等法子。 他只需想一想眼前这美人漆黑长发曳地,衣衫凌乱,被漆黑锁链缠绕着玉白修长的手腕足踝,身躯强韧有力,唯独挣脱不开禁锢,偏生又用那双诱人沉醉的双眼冷冰冰愠怒瞪着他……却只能任凭他予取予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升便觉得喉咙发干,心头阵阵火热,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将谢的手攥得更紧,期期艾艾道:“那、那就,一言为定!” 谢被攥得指节微微吃痛,笑容却止不住,他约莫能猜测到陆升心中妄想,只是“被陆升肖想”本身,也是甜蜜沁人得很,便柔声道:“好,一言为定。” 他顺着官道走向远处的巍峨高山,渐渐同陆升步伐一致,头顶混沌天空、周遭苍青大地,也变得明朗鲜亮,仿佛天地间最怡人的风景。 这一行人脚程极快,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进入了灵葆山脚的毒雾范围当中。 山脚湿气浓烈,毒雾又呈浓绿色,行走其中,仿佛在密密的水中绿藻里穿行,这已经是转淡的时候,若是平常的浓度,却是浓厚如幕布,连迈入其中也困难,斗篷入内,也立时被腐蚀。 众人服下药丸,披上斗篷,用特制的厚布遮住头脸,屏住呼吸,顺着依稀可见的羊肠小道进山。若是此时有围观者在侧,见这诡异绿雾当中有一列黑衣怪人鱼贯而行,只怕要骇然而逃。 先前热闹的队伍变得悄无声息,绿雾沉沉,将从头包到脚的黑斗篷也染上一层惨绿,直到又顺着山道向上行走了小半日,山壁渐渐变得陡峭起来,浓雾也渐渐稀薄,终至消失,尽沉在脚底。 众人立在一片向内凹陷的山坳中,一条山溪反射着夕阳暖橙光芒,活泼泼地自山上奔涌而下。此时李婴才揭开斗篷,众人纷纷如法炮制,将斗篷浸入溪水中,将外层绿色冲洗干净。时辰已晚,李婴便前来禀报道:“眼看就要日落了,山中有凶兽出没,夜行多险,是以先在此扎营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便各自分散采药,我同两位一道前去仙人洞。” 陆升却道:“不如我去探一探路,阿有……那只独腿鸟,我有悬壶,趁夜赶路也是无妨的,能少耽搁一夜,就少耽搁一夜。” 李婴尚未开口,谢却道:“不必,就先扎营一夜。” 陆升微微蹙眉,李婴却喜道:“再好不过、再好不过,我这便命人去扎营生火,只是山中野兽机敏异常,极难捕捉,只能委屈二位吃干粮了。” 谢道:“道长不必在意,你只需一如往常,将巫咸国人照料妥当,我同抱阳自会安顿下来。” 李婴千恩万谢地走了,陆升这才冷道:“阿,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谢但笑不语,却特意命李婴将帐篷搭在稍远处,又放出毕方,命他前去狩猎。 天色尚未黑透时,手掌大的火鹤抓着头比自身大了三四圈的獐子徐徐飞了回来,陆升已经堆好了篝火柴垛,毕方张口吐出一缕火焰,落在柴垛上哔哔啵啵烧了起来。 陆升赞了他一句,笑逐颜开去将獐子开膛剖肚洗干净,毕方只低声叹口气,默默无声隐没进玉佩之中。 谢不惜动用四圣兽前去捕猎生火,为的不过是博心上人一笑。至于哄心上人高兴了之后要做什么,毕方不愿想也不愿看,索性躲进玉佩里去了。 灵葆山虽然山脚被毒雾困扰,离了毒雾范围却是钟灵毓秀,山气清雅。连獐子肉也是紧实筋道,嚼劲十足,烤过之后有浓香,李婴送来一点盐与香料,便如锦上添花,香气传开,诱得那群巫咸人也蠢蠢欲动,频频朝二人帐篷处张望。 陆升自然大快朵颐,连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只遗憾巫咸国人酿的酒有些淡而无味,不足以畅饮。 吃饱喝足,各自入睡。 他与谢自然睡同一个帐篷。 昏昏欲睡时,身后一只手搭在腰间,轻柔撩拨般在腰侧画圈,陆升倏然睁眼。直到此刻,谢才暴露了真实意图,将这青年整个揽进怀中,后背贴前胸,山中深夜寒凉,正好取暖。 陆升抓住他的手腕,悄声道:“阿,外头有人。” 李婴等人的帐篷就在几丈开外,另外也安排了人手来回巡逻,若有什么不寻常动静,立时就会被察觉,更叫陆升又气又恼,偏偏不敢有太大动作。 谢哑声轻笑,只道:“那你小声些。”一面轻柔舔他耳廓,另只手已经探入衣中,握住了要害。 陆升微微一颤,随即苦闷喘息起来。这触感滋味熟悉且,更何况谢从来待他小心翼翼,手法高妙,他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只是不得不紧咬牙关克制嗓音泄露,委实令陆升十分不甘愿。 故而翌日清晨,待谢神清气爽去溪边洗手时,陆升却黑着脸拆了帐篷,喝道:“还不出发?!” 自然有几个青年十分不满,却被李婴训斥了几句,只得垂下头,老老实实加快了收拾行李的动作。 众人又往山上行了约莫数十里,便见到陡峭狭窄的山路往十余个方向分散开,人群便分作十余队,又约定了再见的地点与时间后,便热闹作别、各自分散,顺着不同的道路进入山林之中。 那名唤巫干的年轻人立在最远的路口,转头望了望谢等人所在处,谢负手,对着他颇有深意地一笑,巫干顿时露出惊惧神色,跌跌撞撞往远处跑去。 陆升看在眼里,不免好气又好笑,低声道:“阿。” 谢应道:“是,李婴,这便出发罢。” 少了那两百人的拖累,三人全力赶路,崎岖陡峭的山路也不曾拖慢多少行程,到正午时分,三人已进入参天密林,树高百丈,枝叶繁 恋耽美 分卷阅读9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遮天蔽日,日光难透,林中晦暗,仿佛入夜。 李婴最后引着二人抵达了一处青藤缠绕的山壁,将藤蔓拉开,便露出藤下长满青苔的苍老岩壁。 谢见了只笑道:“这点雕虫小技的拙劣幻术,倒是辱没了神州鼎。” 他走上前去,扬袖略略一拂,那苍老岩壁顿时不见踪影,露出个两人高、四五人宽的洞口来。 幽暗光线下,这洞口黑洞洞好似猛兽巨口,往外散发着森森寒气。 李婴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往里只需十尺,便有魔物挡路,贫道枉修五百年,竟……不是对手。是以至今不敢入内。” 陆升见他畏畏缩缩,一时间豪气陡生,握住剑柄走进洞中,一面朗声道:“不需担忧,我来对付它!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小爷我……” 他嗓音清朗,在山洞中冲击石壁来回激荡,这隆隆响声中,却清清冷冷地插||进来一个清澈如水、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嗓音,不疾不徐道:“陆抱阳,你又在喧哗。” 第99章 金屋错(十一) 陆升一听那嗓音,大惊失色,叫道:“先……水月先生?” 他加快步伐,绕过前方横突的岩壁,便见到满眼清幽水光,那洞中显出广袤湖泊,波光粼粼,清远幽雅。 靠近湖岸的水面上建了座黑瓦红柱的八角亭,亭中有石桌石凳,桌上有茶盏,一名穿着青色书生长衫的男子正坐在桌边,手持一卷古书,温润含笑,目光如清泉,柔和看着他,“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陆抱阳,你一点没变。” 此人竟当真是黄鹤一别、杳无音讯的水月先生。 陆升眼眶发热,使劲揉了揉,瞪大眼睛看他。 水月先生见陆升立在湖畔,满脸怔愣,不觉摇了摇头,叹道:“还是这般迟钝……罢了,过来。”他朝陆升招了招手。 陆升又惊又喜,一面迈步走上通往湖心亭的窄桥,一面颤声道:“先生……先生离开陈留郡,原来躲在这里?当真是巧遇!” 不料尚未跨上窄桥,就被人拽住腰带,猛力往后拽。 他一时不查,踉跄后仰,却正好靠在身后人怀中,仰头看时,谢那形状姣好、白玉般的下颌便落入眼中。 陆升皱眉道:“阿,放开。” 谢却冷笑道:“看见谁不好,你竟偏生见到水月了。” 陆升听得刺耳,又唯恐水月生疑,急忙跨前一步自他怀里挣开,低声道:“先生面前,不可放肆!” 水月已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停在湖心亭边缘台阶旁,仍是不疾不徐问道:“抱阳,这是你什么人?” 陆升张了张口,竟心虚了起来,讪讪道:“是……是友、友人。” 水月却只含笑打量他,一双眼仿佛洞若观火,愈发令陆升心惊胆战,再度挣脱谢的手,要往桥上走去。 不料谢却在他身后冷冰冰开口道:“陆抱阳,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这就当场奸了你。” 陆升委实不曾想到,谢厚颜无耻起来,非常人所及,竟当着水月先生说这等下||流言辞,一时间又怒又羞,不敢抬头看水月,却也当真不敢再向前迈半步,更是窘迫得满面通红,险些气得哭出来,他紧扣手指,咬牙道:“谢,你――” 谢却不紧不慢又道:“原来你心中最畏惧的事物,是水月先生。” 他一字一句,尾音冷酷,却好似带了些火气,陆升才要不假思索回一句“废话”,眼前却突然一花,景象扭曲变形,湖泊、窄桥、湖心亭,连同亭中含笑卓立、仙姿翩然的水月先生一道消失了踪迹。 原地便只留下了一个长宽各十余丈的巨型蜘蛛网,蛛丝粗逾成年男子手臂,晶莹剔透如水晶雕琢一般,蛛丝交错处点点光华闪动,华美璀璨,叫人目眩神迷―― 陆升只觉满目珠光,直待谢按住他肩头旋过身来时,才陡然回神,顿时察觉到后怕,后背冷汗涔涔而下,抓住谢衣襟的手指也跟着微微颤抖,嗓音干涩问道:“那仍……仍是幻术?” 谢不答,只神色肃穆,单手握着龟甲残片,残片的刻纹光华闪闪,竟同蛛网交相辉映,彼此明灭亮暗一阵,仿佛你来我往、彼此应和,随即蛛网上光芒渐渐黯淡,龟甲上光辉则愈加强烈刺目。 陆升悄声退到一旁为他警戒,屏息静气,不敢打扰,却见谢额角渐渐汗湿,喘息亦是渐渐浊重,这公子哥儿平素里总端着风月闲散、淡泊俗世的架子,这副竭尽全力的姿态,陆升往常只在床榻间能见到,如今难免令他心猿意马起来。一面想入非非,一面却抑制不住担忧,叫他好不矛盾,无异于折磨一般。 好在谢这姿势未曾持续良久,便突然抬起手,将那龟甲收了,仍是闲定道:“成了,你再看看。” 陆升便转过头去,那水晶蛛网光华全失,已经化作了寻常蛛丝的灰白色,又经历长年累月风化,处处破损断裂,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模样。更有甚者,蛛网上却黏着几具尸骨,有人有兽,骨架干干净净,一丝皮肉痕迹也不曾留下来,就连骨架上也留有侵蚀痕迹,许是被蜘蛛毒液腐蚀过重所致。 陆升顿时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缓缓转过头去看谢,哭丧脸道:“若是我方才走过去了……” 谢莞尔,道:“我救你一命,权且记下,待秋后算账,收八分利。” 陆升怒道:“桐花坊的恶霸放高利贷,也不过收六分利!阿你讲不讲理?” 谢公子、如今却改叫安国侯了――谢侯爷何时同人讲过理? 谢横他一眼,却连说也懒得说了,只转身看向山洞来处、数尺开外,李婴仍大汗淋漓跌坐地上,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直至此时才回过神,喃喃道:“那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眉头微蹙,本不欲多做解释,陆升却也跟着问道:“阿,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是幻术,怎的李道长畏如蛇蝎,我却见到了水月先生?” 谢只得道:“这是灭明蛛,单体不过指头大,聚族而居,不可胜数,倾巢而出时,如江河决堤,能吞虎狼,最是令人头疼不过。且一巢只合力结一巨网,无色无形,能与周遭景物同化,寻常猎物一个不慎就会撞上,惊动群蛛,自然十死无生。然而这处网上被人施了问心咒,能令人见到心中最畏惧的事物,若是望而生畏,就能全身而退。” 他又扫了李婴一眼,淡笑道:“李道长活了五百年有余,如今最畏惧的莫过一死,是以只怕是见到了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妖魔。” 李婴目光躲闪,却不愿回答。 谢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又望向陆升,嗤笑道:“却也有如你这等傻大胆,最畏惧之物也吓不住,非要迎上前去……就是这等结局。” 他指指蛛网下的累累白骨,陆升又缩缩头,心有余悸,反倒不敢同谢犟嘴,索性讨好道:“还是阿最厉害,一眼就看穿了骗局。” 谢只一哂:“两个傻子立在眼前,一真一假,自然好分辨得很。” 陆升讪讪:“我、我也不是傻子……只是乍然见了先生……”他突然福至心田,面色古怪起来,“阿,原来你最怕我?” 谢自知失言,脸色阴沉地闭上嘴,陆升却两眼一亮,凑近他跟前笑嘻嘻又重复一次,却是拖腔拉调,尽是炫耀:“原来……原来,阿,最――怕――我?” 谢抬手便捏住他面颊,笑得白齿森森,“我最怕你夹紧我。” 陆升被捏得脸颊生疼,抽口气挣脱出来,一面揉搓,一面哼哼笑道:“行了,这是阿害羞了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可不上当了。” 谢暗自恼怒,他一时失察,竟被陆升拿住了把柄,只得盘算着往后如何补救,一面转过头不理他,只道:“李道长若是休息够了,就该上路了。” 李婴被冷落许久,终于得了机会,忙撑起身来,叹道:“……惭愧。” 陆升便跟着问道:“照阿所说,这蛛网仍是碰不得的,要如何上路?” 谢面无表情,只道:“走过去。” 那蛛网经年累月,如今右下角露出个一人高有余的破洞,想来因先前有咒文附着其上,是以灭明蛛无从察觉、也无从修补,倒是趁此良机,可以径直穿过去。 陆升也望见了,暗道自己糊涂,便点点头,对李婴抱拳道:“李道长请。” 李婴先前被吓得狠了,至今仍面无人色,走着路也摇摇晃晃,佝偻身躯,嗫嗫嚅嚅却是不敢上前,只道:“陆、陆公子先请。” 左右都是要走的,谁先谁后也是无妨,陆升便小心穿过了蜘蛛网,谢也紧随在他身后,穿了过去。 李婴仍旧留在另一头,看着那二人背影,面上突然露出狰狞神色,捡起根骨头狠狠朝蛛网上砸去,闷闷一声低响,那震动霎时遍布四面八方,oo的虫爬声随之铺天盖地响起来。 陆升当即转身,厉声喝道:“李婴!” 却见青灰岩壁上,无数紫黑小点自各处缝隙里涌现出来,飞快聚集,眼见得就将整张硕大的灰白蛛网染成了紫黑色,李婴在另一头狂笑不止:“老夫寻到的神州鼎,凭什么让给你们!幻阵既破,老夫再无所畏惧,待灭明蛛吃饱喝足,老夫再进来取鼎!” 他转身往洞外逃去,灭明蛛已经覆盖了整张蛛网,未曾寻到猎物,便朝着蛛网两边开始弥漫,仿佛阵阵波浪顺着石壁起伏奔涌,只是洞口好似有什么无形阻滞,蜘蛛群到了洞口便纷纷退避,最终尽数往谢陆升二人汹涌追去。 陆升接连遭遇遽变,索性气也不气了,他同谢视线交汇,便立即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二人便转身跑向往洞穴深处。 那山洞七弯八绕,仿佛不见尽头,谢一面跑一面喝道:“毕方!” 火鹤应声而出,化作了寻常仙鹤大小,对着滔滔如海的蜘蛛群全力一扇翅膀,烈火咆哮而出,烧掉了大片蜘蛛形成的绒毯,却又有更多灭明蛛踏过同类焦黑躯壳,补上了空缺,继续朝二人追来。 火鹤再度扇火,灭明蛛烧焦、补上,反反复复、竟望不到尽头。毕方扇了几次,终究一缕残魂、后继无力,告了罪又缩回玉佩之中。 陆升拔出悬壶,不料灭明蛛却因个头太过渺小,反倒感受不到悬壶凶刃的威力,仍是气势汹汹、穷追不舍。 他只得收了剑,拔足狂奔,一面骇然叫道:“阿!!我不想死在这里!” 谢速度一点不逊于他,反倒好整以暇转头看他,笑道:“亲也亲了睡也睡了,抱阳还不愿同我殉情?” 陆升大怒:“危机当前,你还有闲心说笑!你要殉情,去找蜘蛛精!” 谢见他当真发怒,便不再言语,安抚般拉着陆升手腕,顺着岩壁走势往左转,却见眼前岩石嶙峋,竟已跑到了洞底,再无处可退,身后紫黑蛛群层层如浪如潮,自山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面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他们都被吃掉了。 the end 被打死otz 第100章 金屋错(十二) 眼见得就要撞上岩壁,陆升下意识收势,谢却反其道而行,反倒加快步伐,并将他猛力一拽,沉声道:“陆抱阳,你信不信我?” 陆升道:“信。”别的也就罢了,生死关头时, 恋耽美 分卷阅读9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却是他足以交托后背的人。 短短一句话间,已至洞底,岩壁迎面撞来,眨眼便模糊不见踪影,他竟轻易穿透岩壁,眼前陡然明亮,竟出了山洞,再度见了天日,然而再往前行,断崖就在眼前。他不禁怒道:“这机关竟跟你一样爱骗人。” 谢只嘴角略勾,“我何尝骗过你?” 陆升气结,“你只不过瞒着我罢了。” 他有心再同谢好生说道说道,然而危机尚未解除,蜘蛛群竟也无视那虚假岩壁屏障,一口气冲了出来,追着他二人直至断崖边缘。 崖下是广阔水面,深幽不见底,谢足下未停,只道:“跳!” 二人到了崖边也未曾停留,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去,在半空化作两道弧线,随即激起湖面水花。 那蜘蛛群也不知死活冲下来,散落半空宛若一团遮天蔽日的紫黑乌云,被那二人溅起的水花冲得四散开来,纷纷扬扬,落满了广阔湖面。 灭明蛛终究细小,浮在水面沉不下去,却也将水面遮得密密实实,如绒毯覆盖在水上。 谢陆升二人在水下潜游了许久,陆升渐渐觉得气闷,唇边涌出了成串的晶莹气泡,然而头顶水面仍然沉沉暗色,尚未脱离蜘蛛覆盖的范围。 谢见状,作势要渡气给他,陆升却一掌将他推开,微微摇头,又做手势示意快游,他仓促间未曾憋足气下水,岂能因此而拖累谢,即使此时他憋得头闷胸胀,太阳穴旁的血管也跟着疼得厉害。头顶始终有蛛群覆盖,不能呼吸便愈发令他痛苦不堪,如今竟只有被淹死亦或浮上去被蛛群咬死这唯二的下场。 水下行动不便,谢纵使想要强行渡气,被陆升手足并用全力抗拒,竟也束手无策,他终究脸色微沉,拉住陆升后衣领朝着湖面浮上去。 葬身湖底亦或是葬身虫口,陆升如今也是满心昏沉绝望,不知要选哪个才好,只抬头看去,昏暗水域中隐约有一丝两缕光线自天而降,谢一头黑发水藻般漂浮,竟恍惚好似飞在半空一般,又借着水中浮力,轻飘飘拖曳他一道上升,便令陆升想起了升天图中的种种场景,纵使此刻心肺憋气憋得疼痛欲裂,他却有心思想着,若当真不幸横死,有谢作陪,倒也别无所求了。 隐约却察觉冰冷湖中有热度传来,随即一团烈火自谢手里冲出水面,轰然炸裂开来,将覆盖湖面的毒虫毯烧出了一片圆形空隙。 二人趁势浮出水面,陆升大口喘气,就连阵阵焦臭也不顾,只是来不及开口,不死心的灭明蛛竟再度聚集而来,二人只得对视一眼,这次足足地憋够了气,方才再度沉入水下。 待得气息不继时,谢再度轰开水面,借机换气。 如是往复十余回,头顶的水面才渐渐变得清澈敞亮,陆升在水中连蹬,冲出水面长长喘了口气,那铺天盖地的蛛群如今只剩远远一条黑线横桓湖面,却失去了他二人踪迹,不知往何处追击,是以茫然漂浮。 陆升游了许久,如今四肢沉重,冰寒入骨,连嘴唇也泛青,他今生第一次狼狈到这等地步,竟是被小小的蜘蛛追的,一时间恨恨不已,咬牙道:“小爷――迟早烧了它们!” 谢却道:“不必了。” 陆升才要问,突然察觉水中波涛暗流的涌动加剧,却是自他来时的方向不断涌动,反倒成了一股推力,将他二人推着往岸边靠近。只是那阵阵浪涌不似潮汐,却像是有什么水中巨兽推开层层波浪,全速游来。 陆升一颗心顿时提得老高,也不待谢催促,便转过身全力游向岸边。 身后浪涛一阵高过一阵,待二人上了岸,一个足有两人高的浪头猛烈扑来,险些将陆升扑倒在礁石上。谢抓着他手臂稳住身形,脱离湖水,终于立在岸边干燥处。陆升从头到脚湿透,却连擦一擦也顾不上,就被湖面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那不知蔓延了多少里的蜘蛛毯中,突然浮现出几座银光闪闪的小山,来回游曳,竟是些硕大无朋的巨鱼,时不时张大口,将蛛群与水一道吸入口中,甚至于彼此争抢,吃得不亦乐乎。 陆升原本就酸痛的四肢愈发僵硬,他吞了口唾沫,这才勉强扯了扯嘴角,哑声道:“也算是……命大。” 若那巨鱼同蛛群一道出现,只怕他二人就连唯一能逃走的机会也失去了。 湖岸边先是一片岩石沙滩,随即渐渐显出些灌木丛、柳树林,二人查看了一圈,便寻了个避风处,点起堆篝火,将头发衣衫烘烤干。 火焰温暖,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听来令人格外安心,陆升这才察觉冰冷四肢渐渐回暖,青灰脸色也才有了些许活气,两人脱了外衣晾晒,各自打着赤膊,谢长发蜿蜒,顺着精丽强壮的身躯披散,如诗如画,陆升却仍旧心有余悸,是以生不出半丝绮念,只摸了摸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臂,又往火堆边凑近了些,低声道:“阿,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见他冷得瑟缩,抬手将他揽进怀中,肌肤贴合滋味道不尽的旖旎,陆升调整坐姿,往后靠得更舒服些,这才听谢在耳边回道:“灵葆山中。” 陆升:“……” 他正不知如何应对,谢却突然低笑出声,在他耳廓轻轻咬了一口,“在山洞中奔波了许久,想来是穿过一处山脊,落入山谷之中。当务之急,仍是寻鼎。” 陆升微微吃痛,抬手将他的头推开一些,仍是皱眉道:“这……要从何着手?可曾有线……嗯索……阿!” 谢被推开后倒也不恼,转而在青年微凉的肩头绵密落吻,一面心不在焉听他说话,一面上下其手,方才就在他胸膛突起不轻不重拧了下。 酸痒酥麻炸开,陆升恼羞成怒,作势挣开,谢却蓦地收紧手臂,将他紧紧压入怀中,低声道:“别走。” 陆升奔波大半日,行山路游深湖,尽在全速前行,饶是体力过人,如今也四肢虚软,更何况环境陌生,未知有多少危机潜伏,哪里又有那闲情逸致陪他胡天胡地,只皱眉道:“松手。” 谢却只将下颚抵在他肩侧,仍是将手臂牢牢圈在他腰身上不放,低叹道:“抱阳,大难不死,容我放肆一回。” 陆升忆起先前生死一线,委实是令得心情激荡难平,一时不由得心软,坐回谢怀中,却察觉到硬物抵在后腰间,愈发鲜明,他窘迫羞恼得全身生热,却不敢再挣扎,只得无奈问道:“你要……如何放肆?” 谢柔柔吻他肩头,“坐上来?” 陆升屈肘往身后猛撞,谢只轻描淡写抬手,将他手肘轻轻含入掌心,贴合肌肤上下徐徐摩挲,柔声道:“陆抱阳,我险些见不到你了。” 陆升冷笑道:“见不到才省事。” 谢继续从肩头亲到手臂:“我不怕麻烦。” 陆升只觉柔软得令人骨酥的热度顺着手臂渗入血肉,沿着血脉弥漫到四肢百骸,就连四周寒凉湖风也吹不散热度。谢虽然神色平淡,语调从容,他却听得出隐藏其下,几不可察的颤抖与恐惧。 自禁锢他的僵硬双臂,自贴合后背的微颤嘴唇,自低徊凝涩的气音。 陆升终究只叹息一声,坐在谢腿上,转了个方向,同他面对面彼此注视。 夕阳西斜,橙暖阳光与火光重合,点点映入谢清澈深邃、黑如燧石的眼中,仿佛片片碎金,流光溢彩,风情万千,多望一刻,便多迷醉一分。 谢抬手,贴着那青年背骨上下摩挲,渐渐呼吸相闻,陆升只觉他气息如兰如馨,不觉间便同他四唇交叠,轻轻吮了吮。 谢察觉陆升比起粗暴侵略,反倒更喜爱这般柔柔暖暖、浅尝辄止的亲吻,也按捺着欲||念迭起,舌尖划过齿列挑逗他。 “嗯……”陆升不觉哼出声来,扶着他肩头的手改为环绕颈项,细瘦腰身在谢掌中发抖,“阿……” 谢吻得渐渐加深,低声应道:“我在,抱阳。”唇齿模糊开合时,气息灼热,一面手指徐徐下滑,往那催人疯狂的极乐之所探去。 待得收、烟火散,篝火也烧到了尽头,只剩点点细小火焰残余在灰烬中。 陆升一日之内,接连经历多场劳作,如今连手指尖也懒洋洋发软,提不起劲来,肩头披着衣衫,将头靠在谢肩头,昏昏欲睡。 谢抚着他肩头,用指尖缠绕长发把玩,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滋味。 陆升将脸颊贴在谢胸膛蹭了蹭,如今回过神来,便暗暗恼怒于自己受不住诱惑,叹道:“阿,可有什么线索了?” 谢却竖起食指,贴在他嘴唇上,半是摩挲,半是暗示,“嘘――抱阳,听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抱阳,听我说。 陆升:说。 谢:你松了。 陆升:滚!(ノ`Д)ノ 第101章 金屋错(十三) 陆升见他神色严肃,一时间也紧张起来,沉声问道:“你说?” 谢道:“灭明蛛网前,李婴心神大乱,警惕全失,我便做了点手脚。” 陆升精神一振:“当真?李婴那卑鄙小人,活该被做手脚……你做了什么手脚?” 谢道:“你先穿上衣服。” 陆升面色微赧,恋恋不舍自谢温暖怀中起身,慢吞吞穿戴妥当,谢也修整一新,二人彼此为对方梳头束发后,谢才自袖中取出了一叠白绢布。 绢布抖开,其上有个人形黑影,随夜风轻扬,在星星点点火光映照下,体态娉婷、栩栩如生。 陆升想不到他竟拿了道长的心肝宝贝,结结巴巴道:“不、不问自取,是、是为……” 谢却嗤笑道:“不问自取,取的是物。他困住李三娘五百年,此举不过是英雄救美。” 陆升不由横了他一眼,也跟着嗤笑道:“侯爷果真义薄云天、急公好义,堪为天下英雄表率。” 谢将手中白绢抛入火堆中,叹道:“抱阳,孝武皇后不过是个可怜人。” 李夫人生于平民之家,父母皆以乐舞为生,虽然衣食无忧,然则乐伎终究并非什么令人可以高看的职业。 即便如此,她却一朝入宫,就得蒙盛宠,多年不衰,香消玉殒后也能以皇后之礼下葬,保得一家上下荣华富贵,其兄李广利受封贰师将军、西海侯;其兄李延年任协律都尉;其子刘受封昌邑王。至大将军霍光辅政时,又遵照汉武帝夙愿,为李夫人追封孝武皇后尊号,配享太庙。 她短暂一生极尽荣华,绚烂如烟火,不知道令多少人艳羡。 到了谢口中,如何就成可怜人了? 白绢遇火,眨眼就烧得干净,一缕黑烟自火中飘了出来,缓缓凝成了不过尺余长的宫b女子身形,悬浮半空,对谢盈盈下拜。 谢道:“汉皇爱她颜色美好、舞姿妖娆,筑重华宫金屋藏娇,不过如龙困浅水、凤囚窄笼,壮志不能伸、豪情不能展,若能一死了之倒也干净。却不料李婴又来横插一脚,生生再将她关押五百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然可怜。” 陆升不觉也颔首叹道:“如此说来,果然可怜。” 说完却回过神来,转而冷笑:“原来谢公子早就明白,金屋藏娇是为一己之私?” 谢却目光柔和,含笑转头看他:“抱阳言下之意,莫非是在怪罪我藏了哪个娇?” 陆升哪里说得出口?一时间 恋耽美 分卷阅读9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得沉默怒瞪谢。 谢道:“抱阳,我若当真要藏,就该折断你双腿,套上枷锁,关在深宅大院之中,除我之外,不让这世上任何人目光落在你身上,更不容你眼中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陆升咬牙道:“你就当真不曾想过?” 谢惋惜叹道:“想自然是想的,哪怕此时此刻,我也恨不能将你囚于金屋,隔离于世人,任谁也不能打搅。只不过若是当真这么做了,以抱阳的性子,不同我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那就不是陆抱阳了。” 陆升不知为何耳根一阵阵发热,只得转过去不看他,只嘴硬哼了一声:“知我者谢。” 谢温和一笑,转而看向被冷落许久的李夫人黑影,语调便冷淡了下来:“李夫人为何还不肯走?” 那黑影抬起头来,右手往柳林深处一指,只苦于无从开口,指了片刻,转头见他二人不为所动,又换只手,仍是指向同一方向。 陆升道:“她约莫是在为我们指路,只是不知指的是什么路。” 谢并未嫌弃他多此一举,只道:“那就问一问。” 他自腰间摘下另一枚青灰配饰,扔向李夫人的黑影旁,那配饰自中途开始便化作青烟,凝成同样尺余大小的青白阴影,却是个娇小女子跪坐在青牛背上,俯身行礼道:“青桃见过公子。” 谢道:“问问她想说什么。” 青桃应了是,驱使青牛走到黑影边,凝神听了听,便禀道:“李夫人说,蒙公子援手,五百年囹圄终得脱困,大恩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力。李夫人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西去百里有神物,约莫便是公子所需。” 谢神色未动,只道:“李夫人有心了。” 那黑影福了一福,在原地转了几圈,长袖招展,裙摆腾云,竟有如少女般欢快欣喜,一面旋转,一面身形渐淡,终至消失无踪。青桃望着那黑影举止欢喜,也掩着袖子笑了笑,跟着福身,轻轻一拍青牛头顶,消失了踪影。 陆升目送两缕幽魂消失后,才察觉心中竟没有半点畏惧――果然不知不觉间,鬼怪妖魔、魑魅魍魉已经吓他不住了。他低声叹道:“李三娘也好,青桃也好……益州杀夫的黄夫人也好……这世间女子都是可怜人。” 朝承恩,暮赐死,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谢道:“所以你也莫要再多祸害一个女子。” 陆升愣了愣,才突然醒悟,一时间也不知心中什么滋味,茫然道:“兄长说,嫂嫂有个娘家表妹,与我正门当户对……” 谢道:“那位吴家小妹自幼便有个青梅竹马,就在隔壁乔家庄中。只不过那乔大郎家境贫寒,连聘礼也凑不齐,吴家父母自然不忍心将女儿嫁过去受苦,是以委托周氏,寻一户妥善的人家。” 陆升捡了几根树枝,丢进篝火堆中,火苗渐渐又旺了起来,他望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不禁叹道:“你果然都知情。” 谢又道:“这却巧了,乔家庄在我的名下。” 陆升索性盘腿坐下,斜眼瞅他,“所以?” 谢笑道:“另有一件巧事,乔家庄的二庄头年事已高,前些时日来乞老,顺便举荐了乔大郎接任职务,盛赞此子行事稳妥可靠。” 陆升跟着冷笑:“果然巧得很,谢公子……谢侯家的巧事总能写上十出八出好戏。” 谢只当听不出他冷嘲热讽,仍是笑得和缓:“我便允了,乔大郎任了二庄头,勤勤恳恳、尽忠职守,果然十分妥帖。他家中窘境一解,便往隔壁庄吴家求亲,如今两家人应当谈妥了。” 他轻轻抚了抚陆升后脑顺滑头发,柔声道:“抱阳,这岂非是皆大欢喜?” 陆升板着脸道:“侯爷成人之美,不愧是风雅人。” 谢道:“也是运气好,才能处置得轻松。若是她一心要嫁你……” 陆升听他语调转冷,一把抓住谢手腕,瞪大眼道:“若是如此,你当如何?” 若是如此,也无非是一杀了事。 谢却未曾开口,夜色深沉、火光飘忽,正好掩住了他眼中蓦然加深的悚然暗影,他只倾身吻了吻陆升眼角,柔声道:“莫要胡思乱想,好生休息,养精蓄锐,明日还要赶路。” 他召出毕方,却只不过一团晦暝红光,好似蜡烛燃尽,眨眼就要熄灭,受了命令便飘向柳林上方警戒。 陆升只得靠在树下,与谢肩并肩,和衣而坐。 一夜无话,待天色微明时,陆升才活动酸疼四肢,站起身来,足下一踢,便踢到了黑色剑鞘,他忙捡起来,插回腰间,喜道:“悬壶回来了,这倒方便得很。” 毕方已经猎来两只野兔,只可惜没了调料,鲜美滋味多少打了折扣。吃饱喝足,总算气力回复了大半,陆升这才神采奕奕起来,扬声道:“走吧!” 谢又是一如既往,闲淡悠然拂了拂衣摆,含笑道:“走吧。” 遂往李夫人所指的方向去了。 二人脚程虽快,然而山林岩坡连绵不断,并无人可以走的道路,二人翻山越岭,足足行了三日,也不见有任何异常。到了第三日约莫正午时分,才见到了一处山坳,三面高耸,一面临水,是谓虎踞龙蟠之势。 山坳内终于现出人工迹象,三面岩层打磨得油光水滑,好似硕大无朋的青色石镜,高逾百丈,宽数十丈,靠近之时,三面镜子彼此映照,现出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数不清的人影,又因青石镜面清晰不足,倒影个个容颜模糊、面色发青,倒好似被数不清的怪物包围了一般。 那巨岩壮丽雄奇、鬼斧神工,陆升不禁在山坳外踌躇不前,迟疑道:“阿,这、这又是什么机关幻境不成?” 谢却道:“你猜。” 陆升心中一动,摸着下巴暗自思忖。他料定谢不会无缘无故叫他乱猜,是以定然是有什么他尚未察觉的线索。 他便从上山开始,一路的经历见闻细细回想了一次,突然睁开双眼,神情古怪道:“若非要说之前同眼下经历有什么关联……便只有水月二字。兴善寺的和尚常爱念叨:譬如朝露、水月镜花,一切皆空无。有过了水中月……是以就有镜中花?” 谢笑,也不说他对错,便径直问道:“如何破?” 陆升不假思索回道:“打碎镜子,自然就破了。” 谢含笑又问:“既然如此,应当打碎哪一面?” 陆升双臂抱胸,仰头看了看,三面巨岩并无半丝差异,委实难以分辨,只得道:“若依我之见,索性三面全打碎。” 谢便颔首道:“就依你。” 他才迈前一步,就被陆升一把抓住了,年青功曹不免露出几分忐忑,问道:“等、等等,阿你当真要全部打碎?若是……错了,该如何是好?” 谢道:“若是错了也无甚要紧,左不过鼎毁人亡。” 陆升暴怒,将谢手臂抓得更紧,“你又想送死?” 谢笑容却愈发加深,转过身抚了抚陆升手背,“傻子,有你在,我如何舍得送死?” 陆升心中稍稍悸动,却又听谢道:“……岂非便宜了旁人。” 陆升便板起脸道:“侯爷若是闲得慌,何不先去干活?” 这次却轮到谢微微愣了愣:“干活?” 陆升扬起下巴,示意三面巨岩:“打碎它。” 谢默然,却仍是在陆升突然变得颐指气使的目光注视下走进山谷,立在最近的一面青石镜面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  朝承恩,暮赐死,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出自白居易。 金屋错终于错完了== 第103章 鼎中城(一) 谢立在谷中,三面各有倒影重重叠叠,数不尽道不完,恍然间能令人目眩神迷。 他靠近左边一面石镜,手掌贴在冰冷光滑的镜面上抚摸了片刻,对着某一处一拳猛击,便有数不尽的裂纹自受力处绽开,随即又换一处,再度猛击,如此往复六次,接连脆响犹若爆竹般震耳,那龟裂便如无数条细小灵蛇,四面八方蔓延游走,飞快在整面石壁上扩展开来。 谢抽身而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有如雨点轰然降落,眨眼堆成了一座山丘。 陆升看得发呆,直至被谢拉住手臂,揽在怀中退至入口避开头顶落石,这才怔怔开口:“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道:“自然有诀窍。” 烟尘散尽,石镜碎完后,露出其后的厚重青石大门,左中右三扇大门并列拍得整齐,古朴苍劲,单从外观看,辨别不出任何差异来。 陆升利落翻过碎石山丘,细细查看三扇门,才发现每扇门上,只有左侧门框上,手掌大小的石雕各有不同,从左至右依次雕的是熊、猪、鹿,刻纹简洁古拙、灰中泛青。每一扇门都不曾上锁,一推就开,门后黑洞洞不见底,冷气阴森森透出门缝。 谢陪他仔细查看过,含笑问道:“剩余两面可要打碎?” 陆升沉吟道:“自然是要打碎的……我来动手。” 谢道:“你知道诀窍?” 陆升手握悬壶,正色道:“正要请教谢公子。” 谢似笑非笑,一双眼中光影如画,只道:“我凭什么教你?” 陆升皱起眉,冷道:“你到底教不教?” 谢只得道:“这巨岩看似浑然一体,实则是有几处关窍支撑全体,只需破坏关窍,整体即溃。” 他拉着陆升的手贴合石镜表面,教他如何寻找关窍,一个讲得用心,一个听得专注,不觉间又过去了小半日,陆升终于有所得,摸到了石壁上,一处特别致密的结构所在。 谢又道:“你气力不如我,好在有悬壶在手,就用它捣碎此处。” 陆升又皱眉,却无从反驳,只得老实抽剑,手腕施力,半截剑没入岩壁,再悬腕拧转,顿时石屑纷纷,落在地上。 随后再寻第二处将其破坏,再随之第三处、第四处……一连破坏了十余处,岩壁方才逐渐开裂,轰然崩塌,无论声势效率,却都远远及不上谢出手。 石镜破碎,其后一样露出三扇大门,仍是乍看一模一样,唯独门框上从左至右各有不同三个石雕:玉爵、铜鼎、石鼓。 眼见天色将晚,谢道:“最后这面镜子,容我动手?” 陆升道:“不必!” 他闭目回忆了先前种种尝试,这次寻穴、破坏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毫不凝滞,随即巨岩裂纹密布,崩溃倾塌,声势惊人。 谢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赞道:“抱阳果然有天分,学得倒快。” 陆升一甩悬壶,利落收回剑鞘,板着脸哼道:“唯手熟尔。” 谢见他故作镇定,眼神却闪闪发亮,喜悦之色半点不少,也不去说破,只等灰尘转淡后,再望向最后三扇门,这上头的石雕则是:棋盘、长剑、美人画,画卷上隐隐有数个人影,个个身段纤侬、鬓发如云。 二人依次尝试,每扇门都是推开之后,松手便自动合拢,用石头卡住门缝也不成,竟不知闭合时哪来的巨力,生生将石头尽数压碎。九扇门都试过,唯独只有刻有熊的那扇门打开之后不再重新关上。 陆升抱着手臂沉思道:“这机关未免也太简单了些。其余八扇门,莫非只是摆设不成?” 谢道:“你若当真从这扇门走进去,必定迷失山腹, 恋耽美 分卷阅读9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到死也走不出来。” 陆升一惊:“阿也走不出来?” 谢道:“我是我,另作别论。” 陆升横他一眼,也不再同他斗嘴,只试着将石熊门右侧、刻有石猪的门推开。 岂料才推一半,石熊门却突然自动关上了。 石猪门却一如既往,手一松即刻关闭。 他不甘心,又推开石熊门,再依次试过,直到推开刻有玉爵的门时,石熊门不曾关闭,反倒连玉爵门也跟着开了,松了手也不曾跟着合上。 陆升心有所觉,沉吟道:“我懂了,莫非要依照某种顺序,将九扇门全数打开,这机关才算破解?” 谢虽然袖手旁观,如今却也颔首应道:“如今看来,正当如此。然而只恐不会叫你顺利开门,抱阳,警惕些。” 陆升横他一眼,怒道:“你将我拖到这里来,自己倒隔岸观火!” 谢叹道:“不过看你玩得高兴,不便打搅。” 陆升却委实是玩得高兴,无从反驳,只得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过身便将刻有美人画的石门推开。 门中却蓦然涌出一阵带有血腥气味的阴风,陆升下意识躲闪、拔剑、反手一撩,悬壶切中了什么坚固之物,然而突破防御后,便如热刀切板油,轻易划了过去。 随后扑扑两声响,却是被砍为两截的白蛇落在地上,约有手腕粗细,断口处平滑,随着挣扎不休,鲜血汩汩涌出来。 石门却已经合上了。 陆升乍然遇袭,惊出了一身冷汗,谢却已经欺身上前,吞冥黑剑在手,一剑刺穿了白蛇头颅,神色凝重:“下次再开错门,只怕就不是一条蛇这么简单。” 陆升咬牙道:“总要试试才知道。” 竟又再度将美人画的石门推开。 门中狂风大作,果然不只一条蛇这么简单……这次oo声接连响起,竟涌出来十条蛇,或黑或白、或青或花,条条都比成人手臂更粗,仰首摆尾,蛇齿如匕。 陆升这次早有准备,自然眼疾手快,唰唰唰连斩数条。 随即一个火球轰然落下,将剩余的几条蛇烧得焦黑。 毕方缩成小小一团,悬停在谢手掌上空,小声叹道:“这次元气大伤,可怜我一缕残魂,不得安生……” 谢笑道:“今晚烤蛇肉吃,你不必再去打猎了。” 毕方默然,最终只低声道:“多谢公子体谅。” 待那火鹤回归玉佩,陆升才道:“阿实则不必出手……不过是些毒蛇,我自能对付。” 谢道:“关心则乱,看你奔来跑去固然有趣,总不能当真放任你遇险。” 陆升听他说得直白,反倒耳根微热,索性不开口,只收了剑,将前两扇重新打开,随后望着面前两扇大门洞开,七扇大门紧闭,皱眉道:“胡乱推门也不是办法,无头苍蝇一般,总要想个对策。” 谢道:“先有熊,后有爵,你可曾想到什么?” 陆升便一一指点,说道:“猎了熊,正好下酒,石熊接酒爵,至此都对了。”他面上浮现出困惑神色,又道:“酒足饭饱,自然该邀美人相伴……为何美人图就错了?” 他这推测合情合理、自圆其说,十分有道理,谢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直到陆升不死心,要第三次推开刻着美人图的石门时,方才出声阻止:“此路不通,那就换一条,何必执迷不悟?” 陆升这才心有不甘收回手。谢走到刻有长剑的石门前,才道:“当心。”随即一掌出手,轻易将大门推开。 阴风阵阵,此外却一派宁静,大门推开了就再不曾合上,这次竟猜对了。 陆升咬牙道:“你运气好。” 谢只得笑道:“侥幸、侥幸。” 至此三面石镜背后的大门各开一扇,两扇紧闭,却未曾有任何变化,只怕要将剩余六扇门也全数打开才是。 陆升凝神细想,突然右拳击左掌,畅快笑道:“我懂了!” 谢含笑,“这就懂了?抱阳好机灵。” 陆升又横他一眼,“少来敷衍,容我再试一试。” 他往中央山崖下大步行去,到了门前,就将刻有石鼓的门推开。 大门敞开,寂静无声,竟又猜对了。 陆升不禁高兴起来,转而道:“阿,不如同我打赌,你我一人推一次门,对得多者奖,对得少者罚。” 谢却露出了迟疑之色,陆升便愈发意得志满,哼笑道:“阿,你敢不敢?” 谢道:“却不知奖要如何奖,罚要如何罚?” 陆升道:“输了的一方任凭处置!” 谢却仍是踌躇不前,竟满是狐疑的神色,陆升料想他是因为怕输了难看,是以无论如何不肯就范,不免有些着急,又下诱饵道:“若是我输了,那箱宝贝任你用在身上。” 谢果然不负他所望,露出心动的表情来,却未曾一口答应,反倒笑道:“抱阳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只怕别有隐情。” 陆升暗忖此人果真狡诈多疑,比狐狸还难对付,轻易不能引他上钩,面上却仍是道:“若是你输了……我自然也要用在你身上!” 谢便笑道:“果然如此……罢了,就依你,只是我也有个条件。” 陆升想通了这机关,胸有成竹,便含笑道:“你说。” 谢道:“一人开一次门耗费太久,不如改改规则。若是猜对了,便由同一人开下一扇,直至开错再换人。” 陆升凝神想了又想,若照他的推算,胜算至少有九成,一时间不禁跃跃欲试,便应道:“就依你!不过我要先开。” 谢笑道:“我提了条件,自然应当抱阳先动手。请。” 陆升便在心中冷笑三声,谢这厮终究也有栽在他手里的一日,当真令人大快人心。 他便施施然理了理衣摆腰带,含笑道:“阿,枉你聪明一世,竟未曾看出来,这门上的石刻,暗示的是上林苑围猎。猎熊、祭酒,而后君子舞剑、成礼会鼓,你说接下来是什么?” 他一面往最左侧的石崖走去,一面徐徐问道,谢跟在他身后,亦是半丝烟火气也不露,耐心问道:“我未曾见识过上林苑围猎,依抱阳之见,接下来是什么?” 陆升迈步时,脚下便有些迟滞,他险些忘了,谢二十余年备受冷遇,连台城也不能入,自然也不曾受邀进上林苑围猎。是以不知道其中章程也不奇怪。 他便生出些许胜之不武的惭愧来。 只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陆升只得暗暗在心中计划,若是赢了,少欺负他些就是了。一面语调却少了许多盛气凌人,只是和缓道:“接下来应当猎鹿。” 他抬手,将刻着雄鹿的石门徐徐推开。 门开时,变生肘腋,一股强烈腥风猛烈扑来。陆升太过笃定,是以一时间竟有些呆愣,反倒是谢早有预料一般,玄黑短剑及时刺来,扎中那黑影要害。 陆升这才回神,急忙往旁边一跳,这才看见一头足有两人高的棕黑巨猿左眼受创,血流不止,正痛怒惊嚎,随即铁铸般的手臂狠狠扫了过来。 他急忙拔剑迎战,一面却喃喃道:“我竟然……猜错了?” 那巨猿强悍过人,陆升与谢合力,倒也不曾如何费力就将其制伏,击杀于剑下。 然而陆升却仍是怔怔望着悬壶上缓缓滴落的鲜血,茫然又重复了一次:“我竟然……竟然猜错了?” 谢只得叹道:“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围猎,却也知晓皇室三猎,猎的是狮、熊、鹿,这石门上哪来的狮子?” 陆升摸了摸鼻尖,低声道:“没有狮子时……用野猪代替也是有的。” 谢只叹道:“也罢,到我了。” 陆升饱受打击,此刻神色郁郁,提不起劲来。 谢便先将前四扇依次打开,随后将刻有石猪的门推开了。 前门未闭,妖魔未出,又是正解。 随后谢并未停步,再推开刻有美人画的石门,仍是正解。 陆升这才回过神来,圆瞪双眼,立在原地不动,只目瞪口呆盯着谢一举一动。 谢将剩下的三扇门依次推开:鹿、鼎、棋盘。 九扇门彻底洞开,阴风呼啸,山坳内地动山摇,闪电接连落下,轰雷震耳,仿佛两只青白手掌自天而降,将山脉生生撕扯裂开,露出被苍青岩层覆盖的猩红泥土。 山崖、大地纷纷塌陷,石门碎裂、山壁倾塌,待震动静止时,乌云散去,一轮满月明亮皎洁,静静映照着面目全非的山坳。 又过了片刻,几块岩石被推开,陆升谢满身狼藉地爬了出来。 在二人眼前伫立着一座白石高台,层层石阶数不胜数,一直堆叠到半空,高台顶端金光灿灿,却内蕴而收敛,柔和明丽,并未曾肆无忌惮四溢开来。金光中央,隐约有个四足方鼎的影子悬浮其中。宛如神o临世,威严雄壮,只不过静静悬浮,便引得四方八面生灵折服朝拜。 陆升仰头看了片刻,克制住跪拜在地的冲动,颤声问道:“这、这就是……” 谢沉声道:“神州鼎。” 作者有话要说:  陆升:你明知道自己稳赢,干嘛做出一副怕输了上当吃亏的样子来! 谢:不这样你肯跟我赌? 陆升:坏人!!绝交!! 谢:本来都不想坑你了,可你说赢了让我用那箱宝贝…… 陆升(海带泪蹲墙角中) 第104章 鼎中城(二) 昔日黄帝大败蚩尤,一统中原,采首山之金,于荆山铸鼎,祭天地、交鬼神,以求神州永固、妖邪不侵;黎民安康,百代顺济。 是以那护鼎的九扇门,也并未曾多苛责来者,不过给人看了部简易中原史。 先祖猎熊祭天,以爵为礼器祭酒、以剑为礼器祭舞。告慰天地后则与蛮夷大战,以战鼓为号,是谓一鼓作气,最终在神州中原挣得一席之地,蒙天神恩宠而转农耕、豢家畜,繁茂安定。随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识荣辱,是以有了书画美人,不过是保暖思天欲。 衣食无忧、人丁繁衍、财富囤积,才有群雄不甘于野、遂起逐鹿问鼎之心。然而纷纷攘攘、打打杀杀,哪怕史书页页泣血,也不过是天地之间一局棋罢了。 是以才有熊、爵、剑、鼓、猪、画、鹿、鼎、棋这顺序。 陆升一面拾阶而上,一面听谢同他分说九扇门的含义,不禁难以置信,皱起眉道:“信口开河!” 谢含笑道:“信口开河也好,侥幸猜中也罢,陆功曹堂堂羽林郎,君子一言,该当愿赌服输。” 陆升只恨自己草率轻敌,不由垂头丧气,就连有幸目睹旷古烁今的神州鼎现世也提不起兴致,亦步亦趋跟着谢上前取鼎。 石台百丈高,四面凌空,大风猎猎,吹得袍袖翻卷,唯独光华蕴蕴中,一口金光粲然的四足鼎悬浮其中,如桌案大小,厚壁蚀刻,篆纹疏阔,走得近了,可见鼎中隐隐有水雾凝结,想来便是李婴所求的地母凝露。只不过如今李婴叛变、幽魂也被谢放走,纵使陆升不计前嫌将这宝物送与他,于李婴也无用了。 二人距离神州鼎尚有十余丈远,那金鼎突然稳稳落在地上,将散发于外的金光尽数吞入鼎内,凝而不发,有若实质般化作一把金色长弓,弦张如满月,弦上搭有三支金色利箭,对准来者上中下三路,蓄势待发。只不过立在其前,迎面就扑来一股令人肌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战栗的森然杀气,仿佛尖锐箭簇正悬在额前。 神鼎位处高台正中,二人左移则弓矢转左,二人右移则弓矢转右,叫人近前不得。 陆升寻不到破解之法,只得问道:“阿,莫非这也是幻术?如何破?” 谢却不复先前的闲散淡定,眉头微蹙,目光沉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抱阳,悬壶借我一用。” 陆升当即拔剑,谢却仍在说道:“连着剑鞘,不可……”拔|出|来三字尚未出口,悬壶剑已出鞘,刹那间长弓弓弦绷满,三支利箭呼啸袭来,不过眨眼之间,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顿时满天编织出一面密密麻麻的箭网,无懈可击,令二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说时迟滞,实则短短不足一息,二人连眼神也不曾交汇,却如约定好了一般,齐齐往后撤退,接连几步退到台阶以下,那如蝗虫过境的箭雨却追迹寻踪,竟在半空转了方向,往斜下方二人所在处继续紧追不放。 谢一扯陆升,随即扬起手,一道火龙顿自掌前喷涌而出,将扑面而来的森森箭雨吞噬殆尽,热浪咆哮,迫得陆升不得不抬手遮挡。 无数黄金羽箭被焚烧,更多羽箭一击扑空,那长弓却已再度张开,射出第二波箭雨。 谢再扬手烧掉箭雨,厉喝道:“把悬壶给我!” 陆升却在他伸手过来时避开,谢不料他竟避开,一时间又惊又怒,陆升却道:“我懂了,阿你用悬壶不如我顺手,换我来。” 长弓再度发出生涩声音徐徐张弦,第三波箭雨如约而至,陆升却看得清楚,每波箭雨之间有十余息空隙,这却足够了。 是以他不等谢再开口,第四波箭雨才歇,他便足下一蹬,飞快穿过尚残留的滚滚热浪,悬壶高扬,在夜色下闪烁夺目银光,长弓再度拉开弓弦,三支黄金羽箭逐渐汇聚成型,箭头自然是笔直对准了陆升――若是仔细看去,实则瞄准的则是陆升手中的刑天碎刃悬壶剑。 然而陆升来势迅猛,不等黄金箭成型,已一剑劈斩而下,将长弓连同其下的金色方鼎一道斩为两半。 霎时间,金光爆裂,强光刺得陆升双目剧痛,流下泪来。光芒散尽时,长弓金鼎俱都不见踪影。陆升揉了揉眼睛,这才留意到面前脚下有个不过巴掌大小的青铜鼎,同先前显现的四足金鼎外形一模一样,却缩小了数十倍,历经万载岁月,却反倒历久弥新,流光溢彩、黄金璀璨,仿佛新出炉一般。 陆升弯腰将那方鼎拾捡在手中,却是轻如鸿毛,他心头忐忑,望着沉着脸走来的谢,不免愈发心虚,期期艾艾将那方鼎递过去:“阿……这当真是神州鼎?为何新崭崭、轻飘飘的?莫非被我劈坏……” 不等说完,陆升只觉手腕一紧,被拽得踉跄向前,跌进了谢怀中。 扣紧后背的手指几不可察颤抖,就连气息也有了些许不稳,陆升只觉环绕身后的手臂犹如铁箍,收得未免太紧了些。 他一手提悬壶,一手握方鼎,脸却埋在谢怀中,不自在动了动,谢手臂便更用力几分,几欲将他骨骼压碎了揉进怀里。 陆升不由苦着脸道:“阿,太紧了。” 谢脸色愈发黑,手下半点不留情,将他紧箍在怀,怒道:“你总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贸然行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陆升被禁锢得只觉胸口气息尽遭挤出,喘不过气来,只得告饶:“阿、阿!我知错了……你先松手,我要憋死了!” 谢听他嗓音凝涩,这才恨恨松了手,走到方鼎所在之处,石台上空空如也,先前短暂激战、金光炸裂,只在地面留下几道裂痕,他垂目道:“你都猜到了?” 陆升长长舒口气,这才缓过来,笑道:“也不难猜,黄帝砍了刑天的头,黄帝遗物与刑天碎刃如若有灵,自然同门口那吞口兽一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欲以悬壶做诱饵,然则悬壶在我手中更略胜一筹,还是我来动手,比阿动手胜算更……” 谢却突然低声道:“我错了。” 陆升一愣:“阿……哪里错了?” 我错在纵你宠你,任你从心所欲。我错在狠不得心、下不了手,任你羽翼日丰、渐失掌控。我错在云淡风轻,不曾悉心权谋,以致真要用时,力有未逮。 若是早些遇见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我必不甘心做彭城王的车前卒、门中客,不问苍生、无心世事,以致两手空空,错失良机无数,如今有了贪念,却险些抓不住。 谢虚度二十余年人生,分明天资过人、惊才绝艳,经略兵法、书画才情,样样俱是一点就通,令人嫉恨。然则他性情极冷极傲,自幼受尽冷遇,竟变得万事不过眼,分明小小年纪,却早已看透世事,目下无尘、心如止水、七情俱灭,超脱如百岁老僧。若非他本人浑不在意,区区台城的城墙、区区罗t孽子的谣言,如何有机会影响他半分? 如今却偏偏因为遇见一人,而生了贪念、奢求、不甘,纷乱杂陈、心如乱麻,贪嗔痴妒慢疑六恼缠身,再脱不出红尘之外。 简而言之,谢公子一世逍遥超然,如今却栽陆升身上了。 这罪魁祸首却满脸忐忑茫然,一面问着“阿怎么错了?”,一面将小小的金色方鼎递出去。 谢却不接,却冷道:“黄帝铸鼎,神州永固;夏铸九鼎,帝制始成。上古铜鼎俱是珍宝,更何况这是九祝之器中排名第一的神物,得鼎者得天下,你就这般轻易给了我?” 陆升哪里想过这许多,谢这一问,不禁令他愈发茫然,只得应道:“……我也不会用,徒然担着这偌大威名有害无益。不过是个烫手山芋,自然交给阿处置。”他突然醒悟,慌忙又道:“阿莫非以为方才我是同你抢夺宝贝?误会误会,我绝无此意!” 谢冷着脸道:“你那点小心思,当我不知道?不过是仗着有我善后,是以好勇斗狠,不怕留后患。” 陆升咳嗽一声:“哪里……哪里就好勇斗狠了。上古神物,若能比试比试,自然是个历练的机会,咳咳,那长弓好厉害,我现在手臂还在疼……疼得要命!” 他收了悬壶,龇牙咧嘴揉着手臂,七分疼痛,倒被他装出了十二分。 谢仍是板着脸,随意收了神州鼎,冷道:“过来,伸手。” 陆升老老实实依言而行,随即被谢握住手腕,微凉手指顺着手臂经络轻轻揉捏,刺痛之后,痛麻感便渐渐消退。 谢面色不虞,手下动作却十分用心,他按揉手法细腻高明,陆升有心夸赞几句,却寻不到妥善言辞,只得默不作声,一时间高台上唯有风声低徊。 不料揉搓却渐渐变了滋味,指尖贴着手肘内侧轻微画圈刮搔,刺痛一消,□□渐生,化作莫名难言的滋味往肩头深处蜿蜒,陆升暗暗咬牙,用力抽回了手,冷道:“如今总能回去了?” 谢略觉遗憾,摩挲着指腹回味,一面笑道:“先寻个落脚处,待我仔细研究一番。” 二人遂走下石台,寻了一处山洞暂且落脚,谢查看方鼎,陆升既然看不懂,索性和衣而卧,将头枕在谢腿上酣然入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婴顺利逃出山洞后,又在洞外等了小半日也不见任何动静,就连被谢破去的幻阵也不再恢复。然而他心有余悸,不敢再贸然入内,左思右想,便折返山林,去了几处巫咸人常去的采药点,将一名青年哄骗了来,将他丢入山洞深处。 不过多时便传来那青年惨呼声,灭明蛛依然蛰伏暗处,但有活物入内,便群起而攻之,吞噬得半点不剩。 李婴愈发惊骇,一时想要退缩,此处是非生非死的地界,除他之外,唯有几个上古遗民的部族生存。如今那两个外来者被灭明蛛围剿,十死无生,关卡既破,他大可耐心一些,等候来年毒雾转淡时,做足了准备再进洞。 一时却又动摇,若是那二人鸿运齐天,自灭明蛛围剿下侥幸逃生,深入去寻到了神州鼎,他未免太过得不偿失。只因同谢正面为敌,更有陆升手持至煞至阴的武器,他万难有胜算。 这般犹豫时,那青年惨呼声渐渐低下去、终至消散。 李婴这才回过神,急忙退出山洞,天色已晚,他寻了个隐匿处生起火堆,一面犹豫不决,一面往怀中摸出藏在荷包中的白绢,低声道:“三小姐,你再忍忍,待我寻到地母凝露,炼成复活药,就能将你解救出来了。” 他情深款款,嗓音深沉,将白绢小心翼翼展开――白绢上空无一物,李婴大惊失色,攥紧了凑近仔细查看,这才发现那绢布崭新得很,竟不知何时被人偷梁换柱了。 他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狰狞,将白绢掷入火中,低声道:“谢……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婴等不到天亮,又往几处采药点哄骗来了五个巫咸青年。他在城中居住许久,欺瞒哄骗得心应手,居民对他亦是信任有加,这五个青年亦是不疑有他,只以为山洞之中藏有珍奇灵药,便结伴要去采药。 李婴又道夜深唯恐猛兽出没,劝那五人先休息一夜。随后自己却忙碌整宿,采来十余种药草,炼制了两种药丸。 到了翌日清晨,五名青年精神抖擞,要进洞采集灵药,李婴便将两种药丸分发给众人,叮嘱道:“先服红色药丸,能抵抗洞中经年沉积的湿毒;待进洞之后,听我号令,再服绿色药丸,任洞中有什么蛇虫鼠蚁,也要退避三舍。” 那五人纷纷应是,连声说:“真人费心了。” 李婴只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洞中所得,贫道少不得要腆颜与各位分个三成。” 众人应道:“自然,合该如此。” 遂服了红色药丸,欣然前往,竟是半点不曾生疑。 李婴跟在后头,估算清楚后,一面放慢脚步,一面肃容道:“诸君,前方有异动,还请服药以防万一。” 五人也听见细微响动,忙取出药丸吞服,才服了药丸,便见眼前铺天盖地,涌来浪涛般的紫黑蜘蛛群。 李婴先前就退后了数尺,如今自然便利,立刻拔腿就逃,惨呼声此起彼伏回荡洞中,然则不等李婴跑多远,身后爆炸声接连响起,血肉炸裂飞溅四壁,随即宛如热油般熊熊燃烧起来,数不尽的灭明蛛被烈火吞没。 李婴被热浪扑倒,后背险些被烧焦,险象环生逃出了山洞,将落在身上的几只灭明蛛尽数踩死,这才粗喘着跌跪在地,他狼狈不堪,眼神却愈发狠戾。 巫咸国人留存至今不足三千人,催生的不老药堪堪够用,然则如今短短数日就牺牲了六人,李婴心痛不已,手指扣进泥土之中,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含恨道:“谢、陆升……今日欠下的,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两日之后,李婴全副武装,第三次进了那山洞。 灭明蛛受创极深,洞中烧焦臭味经久不散,却是再形不成威胁了。 他花了些时日穿过山洞,自另一处抵达山谷,湖面上波光潋滟,当初追杀谢陆二人的灭明蛛被吞吃干净,半只不剩。 然则李婴固然安全抵达山谷,却已经用尽了好运,之后花费数日也未曾寻到蛛丝马迹。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不等他有更多进展,第四日深夜时,突然间山谷鸣动,天地风云变幻,李婴正攀援在一处山崖上,应变不及,竟跌落下去,摔得当场昏迷。 再醒转时,只觉全身剧痛,好在只是摔断了右臂,往日里遭遇的艰难险阻,却是远胜于此的。是以李婴只强忍痛楚,尽数将这笔债记在谢陆二人身上,吞服药丸、捡来树枝固定断臂,缓过气来后,这才察觉到了异常。 这异常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冥冥之中令他察觉天地玄机有变数,为他所知晓,却非他能转移。 李婴闭目凝神,掐指一算,然而深奥艰涩,难以辨明,他强行再算,不禁胸口闷痛,吐出一口血来,脸色顿时灰败许多,清俊面容隐隐显出垂老之相来。 他手指紧攥,指节发白,喃喃道:“怎……怎会如此?莫非那两人当真取到了神州鼎?” 他无心再多逗留,急忙原路返回,出了山洞,行不了多时,便遇到了两个巫咸男女,那二人见了李婴,忙迎上前来,大喜道:“真人、真人!雾散了!真人你的手……莫非受伤了?” 李婴又是一惊,摆摆手道:“一点小伤,不妨事,雾散了是何意?” 其中那女子笑道:“真人有所不知,今日一早醒来,我无意中朝山下望去,就看见环绕灵葆山脚的毒雾全散了。老天开眼,如今得以每日出入灵葆山采药了,这是大喜事!” 李婴面色微沉,大步往山下走去,一路陆陆续续遇到有巫咸之人奔走相告,更早有人折返城中,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知亲友。 到了众人分散的岔路口时,便能一眼望到山脚,光秃秃泥土上寸草不生,然则那害人性命的浓绿毒雾却是半点不剩了。 灵葆山草药众多,如今少了毒雾壁障自然是好事,然而种种异变却令人无法安心,李婴穿着后背焦黑、袍袖破烂的道袍,头发蓬乱、血迹斑斑,却顾不得修整仪容,带了几个人就往巫咸城赶去。 然则离得尚远时,却远远望见巫咸城上空一片通红。 几名随行人面面相觑,李婴心亦沉到谷底,加快脚步,又行了不多时,便发现一个看不清面貌的血人跌跌撞撞钻出树林,嘶哑喊道:“救……救命……” 李婴急行上前,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躯接住,抹掉他满脸淋漓鲜血,赫然竟是西市口的屠夫巫乔。此人正当壮年,力大无穷,寻常人十个也不是他对手,如今却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他取出丹药塞进巫乔嘴里,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巫乔吞下丹药,这才回复了些微气色,哑声道:“有……有外敌……在城中……肆意杀人!真人救救……” 一句话未完,便两眼瞳孔涣散、气绝身亡了。 李婴狂怒不已,厉声道:“谢、陆升这两个贼子,毁我巫咸,绝不饶他!巫光巫夏!你二人速速回灵葆山,叮嘱众人集结,莫要轻举妄动!” 那名为巫光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早已红了眼圈,缠绕手腕的藤蔓也化作嫣红色,仿佛要滴出血来,他咬牙道:“真人!那些贼子杀我族裔、毁我城郭,我等岂能临阵脱逃……” 李婴道:“愚蠢!那两人手持灵兵,道行又高深,正面对决,连我也不敢撩其锋芒,你若想报仇,务必忍辱负重,徐徐图之!” 巫夏却稳重得多,只抱拳道:“事关重大,理当先知会幸存族人,保存自身为先……我与舍弟前去传消息,请真人保重。” 李婴沉沉点头,带着剩下的巫凛巫墨二人继续赶路,这次却谨慎了许多,不走大路,只隐匿在林中前进,尽量掩饰行迹。 赶到巫咸城时,便只见冲天火光从里烧到外,城墙城门尽毁、吞口兽裂为两半滚落地上,口中衔的门环也断为数截散落各处,与满地枯焦藤蔓、血肉尸骨交相混杂。 巫凛掩住嘴,努力压制住呜咽声,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出来,巫墨死死攥住拳头,一缕鲜血自嘴角渗出来,却半点不敢出声。 只因从开敞的城门望向城中,房屋烧得哔哔啵啵作响,烈火熊熊,街道上遍布尸骨,个个身首异处、死不瞑目,昔日里的祥和家园,如今化作人间炼狱,惨象触目惊心、尸山血海令人发指。 数百年心血尽毁一旦,李婴顿时两膝一软,脱力般跪在地上,目呲欲裂,一拳重重砸在砖石地面上,指骨外皮崩裂、血肉模糊,他却半点不觉疼痛,狂怒嘶吼:“谢!陆升――我定要杀光你二人所有亲眷,血祭巫咸!” 第105章 鼎中城(三) 陆升一觉醒来,便察觉到异样。 他坐起身抱臂思忖片刻,才突然醒悟过来,这异样就在于谢不在山洞中。 自西域回京以来,二人出则同车入则同寝,不觉间竟习以为常,如今醒转不见谢踪影,反倒叫陆升生出不适与怪异。 他暗自自嘲,拍了拍衣衫站起身来,走出山洞。 洞外天光敞亮,青空万里,绿树葱葱郁郁,百花姹紫嫣红,蜂蝶流连花丛,处处生机盎然。 一株不知名的树木伫立在满地繁花中,银白树干笔挺高大,满树白花雪叶,凉风吹过,枝叶哗啦啦啦作响,摇曳落下纷纷扬扬的素白花叶。 一名年轻的公子衣冠胜雪,身姿挺拔,就立在宛若漫天霜雪的落叶中,手中展开长长卷轴,黄金方鼎有若活物般悬浮面前。 深衣高冠,眉目清远,静时如冰覆千川,动时如长湖解封,玉树琼枝照镜湖,芝兰杜若熏香薷。 他抬起头来,见到陆升,嘴角微勾,露出了浅雅淡笑,仿佛云阔天开,九天流彩。正是神代未闻今始见,人间绝色,莫若如此。 陆升踏过绿叶香花,朝谢走去,问道:“阿起得真早,可曾休息好了?” 谢神色如常,倒是不见疲态,只道:“不妨事,抱阳,你过来看。” 陆升依言走近,循着他示意方向,垂头看向方鼎。 鼎中凝着云团样的白雾,随着谢手势,丝丝缕缕飘散出鼎口,扩散铺陈,仿佛画卷一般,形成了山川河流、平原城郭。 陆升咦了一声,指向巍峨高山与其附近小小的雾状城郭:“这莫非是灵葆山与巫咸国之城?” 谢道:“正是。” 陆升叹为观止,仔细看去,才发觉这缩小的立体山与城随着白雾凝实而愈发显得精细无比,小如山崖间的裂缝、城池内的幡旗,俱都如实呈现。 他便赞道:“这堪舆图倒是精细。” 才要伸手去触碰,却被谢按住了手腕,警告道:“若是随意触碰,当心毁城。” 陆升一惊,急忙收回了手,忐忑道:“既然说铸鼎则永固,为何这般不堪一击……这要是落入奸人之手,只怕要大地倾覆。” 谢见他忧心忡忡,不觉失笑,抬手摸了摸他面颊,“奸人哪有我的本事,不必杞人忧天。” 他又为陆升分说清楚,神州鼎气机与天地相连,是以投影在鼎中的,是幻影亦是城郭精魂,魂毁则城灭,轻易碰不得。好在能将这映像自鼎中引出之人屈指可数,往后妥善收藏神鼎,不落入旁人手中也就是了。 陆升听得懵懵懂懂,终究是玄奇未知的事物,不能理解,情有可原。他便问道:“日光和尚能不能引?” 谢嗤道:“方外蛮夷,懂什么。” 陆升稍稍安心几分,又问道:“葛真人能不能引?” 谢道:“恩师长于炼丹养气,并未曾涉猎上古玄术。”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能。 陆升想一想,再问道:“那……神仙国来的紫印能不能引?” 谢道:“那迷糊神仙不学无术,你这问题,未免抬举他了。” 陆升追忆当初与紫印初见的乌龙,不免失笑,谢却又道:“抱阳思虑得是,紫印不足为惧,那地狼澡雪却要小心些避开,仔细被它嗅到了端倪。” 神州鼎事关重大,越少人知晓,自然越妥当。 只是如此一来,如何封李婴的口却是个麻烦…… 他转而问谢,谢却冷笑道:“这倒简单,待你我返回建邺,将此地通路封了便是。他既然在巫咸住了两百余年,不妨再多住些时日,就此颐养天年。” 不必杀人灭口,多少令陆升放了心,然而鼎中异象却令他侧目,那精细微小的城郭原本由白雾凝结形成,如今却隐隐透出些红色,仿若夕照一般。 他便指了指,沉声道:“阿,这是出了何事?” 谢垂目打量片刻,沉吟道:“……这也是回城必经之路,不如去看看。” 他将方鼎抓在掌中,浮在外头的山水画卷飞快收回鼎口,而后一缕白烟扩散,将二人团团包围。 白烟散去时,陆升便发现他已离了原先所在之处,立在一片柳树林中,竟是无知无觉,半点未察觉到变换。 走出树林,便见到残破城门,渐渐熄灭的烈火,与零零落落散乱的尸首。 陆升大惊失色,涩声道:“阿,这……” 他转过头却不见了谢的踪影,一时心沉到谷底,反倒镇定下来。 城门开敞,烈火烧了有些时候,木制的房屋损毁大半,陆升顺着驿道穿过城门,终于在十字路口见到一具稍稍完整的尸首,他将那尸首翻过身来,触手冰冷,关节已开始僵硬,死了约莫有两三个时辰。太阳穴上一个血洞,胸口亦有拳头大的破洞。 城中尸首渐渐增多,陆升又接连查看了几具,发现每具尸首不是太阳穴,便是咽喉受重创,留有一个足有两指宽的血洞。胸口的破洞则是人人都有,胸腔里空空荡荡,竟是不知被何人掏了心。 只可惜陆升经验有限,分辨不出哪一处先受伤,哪一处致了命,只敢判断凶手心狠手辣,非但取人性命,更将心也挖了去。 他蹲在一具少女尸首身旁,用剑鞘撩起那女子衣袖查看,原本缠绕在手腕的藤蔓尽数枯萎,焦黑干瘪,半点生机也不曾留下。陆升暗忖,原来这藤蔓与寻常草木不同,人在藤在,人死藤毁。只不知那凶手挖心做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眼角瞥到一抹红影袭来,下意识便侧身闪过,才要拔剑反击,手下却迟疑了片刻,便被几根血红藤蔓缠绕手脚,捆绑了起来。 那藤蔓蜿蜒了十余丈,如毒蛇交织,蠢蠢而动,另一头便被一名青年握在手中,容颜颇有几分眼熟,正是前去灵葆山时与他搭话,复又被谢吓走的巫干。 只是彼时见他,还是个赤诚开朗的青年,如今却面目沧桑、眼神悲痛,满脸沾着烟尘,肮脏颓丧,宛如负伤猛兽一言不发,只拿充血双眼瞪着陆升,藤蔓更是嫣红刺目,仿佛以鲜血凝结而成,缠绕在陆升手腕小腿,颈项腰身上,隔着布料也能察觉其热度惊人。 陆升先前也是察觉到袭击的藤蔓乃是巫咸人伴生之物,贸然斩断,只怕同断人肢体一般,是以生了些许迟疑,反被巫干借机擒下。 藤蔓如绳索般缠得极紧,他只得动了动头,问道:“巫干,发生了什么事?” 巫干冷笑连连,一拽藤蔓,扯得陆升踉跄两步,他嘴唇开裂,鲜血顺着伤口细细流淌,仿佛泣血一般,语音嘶哑,好似曾经嚎哭了许久,连嗓子也哭破了:“好、好、好,杀人时痛快,被抓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行倒来装傻,你们人族莫非都是这等卑鄙无耻之徒?” 陆升只得道:“巫干,你误会了,我与阿一直在灵葆山中,此刻刚刚进城,人不是我杀的。” 巫干咬着牙瞪他,哑声道:“我巫咸国独遗于此,四野之内无异族,也从不曾有外人造访。如今唯有你与那谢两人来过,且形迹可疑,一进灵葆山就不见踪迹,而后更打伤李真人、屠我族裔、毁我居城。桩桩件件,血债累累,不是你等外来者犯下的,难道是我巫咸国人杀了自己人不成?” 他愈说愈是出离愤怒,竟又一拽藤蔓,不料那青年足下却稳如泰山,未曾被他拖拽动半分,不禁气得愈发两眼充血,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吼道:“陆升!我必杀你血祭族人!” 陆升当真是百口莫辩,站稳了脚跟同他对峙,叹道:“巫干,城中变故委实是人间惨剧,我断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冷静冷静,容我解释……” 一条赤红藤蔓当头抽来,陆升被捆得结实,勉强侧了侧身避开,那藤蔓却仍如长鞭一般抽在肩头,顿时肩头火辣疼痛不已,陆升疼得倒吸口气,却见巫干身边又走来一男一女两人,俱是满脸苦大仇深瞪着陆升。那女子道:“巫干,同这杀人魔头多说什么,将他杀了!” 那男子却狞笑道:“当场格杀未免太便宜了他,更何况他尚有个同伙不见踪影,莫要轻举妄动,关押起来再做处置。将两个人一起擒下,送与李真人,炼药也罢,做蛊也罢,定要他们受尽折磨、生不如死,纵使如此……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巫咸诸人遭遇惨变,家毁人亡,陆升固然同情,然而三番五次被不分青红皂白当做凶手仇视,却也难免生了火气,他动了动手腕,藤蔓缠得愈发紧,连同剑柄一道牢牢缠绕,他想拔剑却也不容易,一时间不由懊恼起方才的心软来。 他沉下脸道:“巫干,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追查真凶,随意抓个人泄愤,岂非放任凶手逍遥?实不相瞒,我本就是以查案为生,略有些经验,你若信得过,我助你追查真凶、报仇雪恨。” 巫干惨然一笑,自腰间抽出了猎刀,眼神阴鸷,一步步走向陆升,“你们人族果真巧言善辩,然而我且问你,陆升,若真如你所说,不过刚刚进城,你们如何躲过这一路我众多族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你那同伴……又去了何处?” 陆升一噎,巫干接连发问,他却一个也答不出来,不是一无所知,便是明知内情也不能说,不禁觉得满口苦涩,又奋力一挣,那藤蔓松开几寸,其余两人见势不妙,也抬起手来放出藤蔓,将陆升层层捆缚得如粽子一般。陆升不由怒道:“我那同伴法力高深,你们若敢伤我,剩下的族人,一个也逃不了!” 巫干勃然大怒,几步冲过来,扬起猎刀就朝陆升当头劈下,陆升足下用力,再度扯拽这藤蔓侧身躲开,猎刀失去准头,重重砸在旁边的一根藤上。尽管未曾砍出分毫伤口,那巫咸女子许是十分怕痛,惨呼出声,倏然收回藤蔓,蹲在地上,将右手护在怀里,疼得肩头颤抖、面色惨白。 陆升见了那人惨状,心中大定,再度发狠,怒吼一声,终于将藤蔓挣得松开些许,拇指用力,立时将剑柄推出半寸,锋刃如斩丝帛,轻易将缠绕在外头的藤蔓尽数切断。 藤蔓根根崩断,巫干同那名巫干男子同样面色发白,险些连猎刀也抓不稳。陆升察觉剩余部分也一圈圈松开,右手得了空隙,握住剑柄一甩,长剑脱出,连斩数次,巫干如被人接连斩断手指,痛入骨髓难以自顾,陆升不过一个照面,便将他手里的猎刀夺走。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些巫咸国人长年累月安于一隅,既无外敌,亦无内患,只怕早忘记了生死相搏是什么状况,轻易就被陆升击败。 倒显得愈发可怜了。 第106章 鼎中城(四) 陆升虽然于心不忍,然则有前车之鉴,仍是一人后脑敲上一记,又趁其晕眩时,在四周尸首上寻了些布条腰带,将这三人绑了手脚、堵上嘴。又寻了间稍稍完整些的房屋,原先应是贩卖陶瓷瓦罐,虽然满屋杂乱,却未曾毁于火中。陆升便将这三人拖进店铺中,为免节外生枝,又将店铺门掩上。 他下手不重,拖到中途巫干醒转,不由惊怒交集,使劲挣扎着,喉咙里呜呜直哼,两眼几乎喷出火来。 另外两人也醒转了,那男子同巫干一般惊怒,全心全力要挣脱手脚束缚。 只是陆升平日里捉贼办案,遇到的宵小不可胜数,这捆绑的手法都是同军营中专司擒贼的老江湖学来的,任他在地上滚出了花儿也挣脱不能。陆升又仔仔细细将打碎的陶片之类归拢到墙角,叫这三人也寻不到工具脱身。 这般忙完了,他才察觉到巫干同那男子固然挣得起劲,那女子却安安分分,自醒过来便老实坐在地上。见陆升看过来,她急忙抬起头眨眨眼睛,陆升打量她神色,猜测道:“你有话要说?” 那女子连连点头,陆升道:“若给你松开了,不可大喊大叫。” 那女子又再度连连点头,陆升便将堵住嘴的布条松开,那女子喘了喘气,低声道:“多谢陆公子――巫墨、巫干,别吵了,我们认错人了。还不向陆公子道歉?” 巫干巫墨愣了愣,许是这女子平时说话便极有分量,只需她轻轻一斥责,二人便不由停下了反抗。 陆升便笑道:“你倒是明白人。” 那女子道:“我叫巫凛,是个猎手。这是我丈夫巫墨,那是舍弟巫干。我与家人都是一时激愤,昏了头脑……还望陆公子恕罪。” 陆升叹道:“若非我有点武艺傍身,先前就被你们杀了,哪还有机会恕你们的罪。” 巫干仍是满脸愤愤然,咬着嘴里的布条直哼哼,巫凛终究年轻,才遭天大的惨变,道了歉便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眼圈泛红,只咬着嘴唇不说话。 陆升又叹道:“罢了,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他给众人松了绑,巫墨显然已经想通了,只垂头丧气阴沉一张脸,盘腿而坐。巫干却咬着牙瞪陆升:“大表姐,你如何能相信外人的一面之辞!” 巫凛皱眉道:“我平素里就叫你遇事多想想,莫要凭一时意气……若陆公子是真凶,早如先前屠城那般,将我们也一刀杀了,何必大费周章绑起来?” 巫干张了张口,他到底不是蠢人,一点就透,如今便信了大半,只是仍低头期期艾艾道:“可、可李真人说……” 陆升眉头微蹙,却又听巫凛道:“你也瞧见了,爹娘那些……那些伤口都是血洞,是被锥状物贯穿的,这位公子用的武器虽然凶煞恐怖……却是把剑,刺不出那样的洞来。” 城中尸首的胸口都被生生撕裂,头颅则是一击洞穿,绝非刀剑创口。然而双亲惨死在前,巫凛伤痛之下仍能将细节辨别清楚,考虑仔细,这份镇定冷静,倒不免令陆升又多看了她几眼。 二十出头年纪,素颜朝天,只将长发简单盘在脑后,插着根木簪,并同巫墨巫干一样穿着式样古朴的蓝色长袍。若是以今人眼光看,却可称之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然则巫凛这般简陋装束,反倒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秀美,此刻含着泪水,偏偏神情坚毅,令人叹服。 陆升看过,突然下意识心虚,急忙移开视线。往日里他若多看旁人几眼,早被谢冷嘲热讽,若是辩驳几句,更要受罚,气量之狭小、手段之多样,件件令人发指。 如今没了谢在旁嘲讽,陆升反倒心中空空落落,很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店中来回踱步,门外寂静、杳无人迹,只有木头燃烧的爆裂声,叫人无端烦躁,巫凛看了看他眼色,便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山脚毒雾散去、几人陪同李婴返回城中、不料抵达之后,却只见到尸山血海、城楼炎上。随后李婴遣人回山传消息,又命巫凛巫墨在城外躲藏,他只身深入城中打探。 昨日李婴出了城,寻到巫凛巫墨,神色悲愤激痛,只说是谢陆升二人下的毒手,叮嘱若是见了同族,务必传话,叫所有巫咸人躲进城中央的药宫之内。 巫干则是收了消息匆匆赶来,冒着被杀的风险,与表姐、表姐夫结伴,四处搜索幸存者。 只是搜索至今,却连一个活口也不曾找到……留在城中的家人也尽遭横祸。 巫凛一开始分说得清楚,提到城中死者无数时,终难免嗓音凝涩,断断续续说不下去。 巫干便接了巫凛的话头,才将事由讲了清楚,终是忍不住道:“陆公子虽然用剑,谢公子用什么兵器……我们却并未见过,说不定就是……” 陆升皱眉,沉下脸来:“谢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巫干,弑亲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你心中悲痛,只是平白无故胡乱猜测、贸然怪罪,于追查真相并无半分助益。不如静下心来,查一查蛛丝马迹。” 他口中虽然说得坚决,心里却隐隐有些动摇。 他断言谢不会滥杀无辜,并非因为笃信此人仁慈,而是了解以谢的性情,除非有什么必要理由,这等费力的事他是不做的。 然则,巫咸灵药,这四字却是个极为充分的理由,谢又有神州鼎在手,来去自如,若是昨夜瞒着他做了什么,他只怕察觉不到。 陆升心中烦乱,恨不能立刻寻到谢问个清楚,面上却仍是如断案老手一般镇定自若,又道:“更何况我有一事不明,若有人对巫咸人不利,在城中见人就杀,剩余人该当撤离城郭,退守灵葆山中隐藏行踪才是。如今反倒要在城中心集中,若是那凶手去而复返,岂非正好将你们一网打尽?” 巫干尚在寻说辞,巫凛却悚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不好――” 二字甫一出口,寂静城中突然爆开一声轰然巨响。 陆升忙推门走了出去,就见本就残破的城中腾起冲天烈焰,映得半边天际通红一片,方位正是城中心。 巫凛跟在他身后,见了冲天火光,惊慌道:“药宫出事了!” 众人方寸大乱,也顾不得陆升,夺门而出往药宫方向冲去,陆升才开口道:“等等!” 却已来不及了。 陆升有心不去管,望着远处火焰熊熊,又难以当真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只得暗骂一句愚蠢冲动,追了上去。然而巫咸城中街巷曲折,他又不熟悉道路,早失去了巫凛三人的踪影。他绕了许多弯路、费时许久才抵达起火之处,正是个高墙耸立的大殿。 一条石路通往大殿门口,此时烈火熊熊,将整座宫殿吞没,殿门顶上有个木质大葫芦,此刻也被烈火吞噬,烧得焦黑。雕琢花纹的石砖上倒伏了许多尸首,顺着石路往前一扫,陆升就见到了谢身影。 突然间四顾无声,唯有熊熊烈焰烧灼声炸响。 那人无论置身何处,总是身姿俊逸、容色美好。风光霁月处,是谪仙落凡尘;尸山血海里,是魔神降乱世。 陆升却无心欣赏,只因倒在谢脚边,茫然瞪大眼、气绝身亡的三具尸首,正是先前急匆匆离开的巫凛、巫墨与巫干。 谢见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他,却半句不问安危,只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陆升凝滞的视线这才从巫干等人身上移开,怔然道:“阿……” 他有心要问:谢,你做了什么?谢,你当真忍心?谢,纵然你视他人命如草芥,杀了这许多,可曾手抖过半分? 只是咽喉仿佛被无形手指生生扼住,抖得开不了口,满心俱是酸涩失望,紧握在剑柄的手指节发白,却拔也拔不出来。 谢见那青年神色有异,已然猜到了他的心思,眉尾微挑,冷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陆功曹洞若观火、高风亮节,当为现世楷模。” 陆升心乱如麻,只茫然道:“阿,我……” 一声轻轻响起的嗤笑却打断他,空旷天地间突然充斥肃杀冷意,前一刻尚且毫无察觉,眨眼睛之间,就有个轻飘飘的足音凭空出现,踏在陆升身后极近之处。 那人语音含笑,虽然透着十足十的愉悦,却阴恻恻、冷飕飕,足叫闻者心中发颤,继而畏如蛇蝎:“怪不得先前血花开得格外大朵艳红、成双成对,原来遇到的故人不只一个,陆功曹,别来无恙?” 陆升满腔悲痛震惊顿时烟消云散,只觉如芒在背,竟不敢转身。 衣袂声缓缓响起,谢缓步走到他身边,冷冷一哂,道:“你这番僧,弄了满城尸骨,倒叫我背黑锅。” 陆升有了谢作陪,顿时胆气陡升,这才转过身,果然见到鬼叶立在数尺开外,正漫不经心擦拭手中暗沉色的金刚杵,原本雪白的僧袍染了层层血迹,仿佛大片暗褐花纹,丑陋不堪。 那僧人相貌本就妖异,肤色赛雪欺霜,被这白衣血印一衬,白骨成冢,红莲孽火,莫过如此。 陆升松口气,便喝问道:“鬼叶,这城中人都是被你所杀?!” 鬼叶扔了沾染血迹的布块,金刚杵在掌心里转得十分灵巧利落,他舔了舔嫣红嘴唇,吃吃笑了起来,视线却落在陆升发白的指节上,细长眉毛微微皱起来,却对陆升所问半句不答:“我宗的圣物,陆功曹既然不好好爱惜,倒是早些归还。” 陆升道:“悬壶中藏刑天碎刃,是我中原之物,纵使你净业宗曾经捡了去,如今在中原人手中,才正该说一句物归原主,往后也休要再以圣物之名相称。鬼叶,少来绕弯子,城中大肆杀人的凶手,究竟是不是你?” 鬼叶哼了一声,两手转动金刚杵,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尺余长的金刚杵便铮一声弹开伸长,化作一人高,杵尖寒光四射,杀气腾腾,他两手执杵,突然笑容可掬道:“我不爱说废话,既然巧遇两位,就一并杀了吧。” 话音未落,身形便如鬼魅般欺身而上。陆升急忙拔剑迎击,却偏偏在空无一物的石地上踩到什么东西,足下一绊,重心一歪,眼见那金刚杵划出道暗金色闪电,风驰电掣当头刺下,竟闪躲不开。 第107章 鼎中城(五) 电光火石间,陆升只觉腰身被一双手抄了起来,腾空而起,回过神时,竟被谢扛在了肩头。他虽然稍稍心安,却难免又生窘迫,徒劳挣了一挣,低声道:“阿!放我下来!” 谢单手圈着那小功曹,充耳不闻,神色冰冷。就在他眼前,鬼叶被陡然暴涨的藤蔓层层纠缠,藤蔓通体赤红,仿佛是由巫咸国人的鲜血与怨恨共同凝结而成,根根粗逾儿臂,远非当初束缚陆升的藤蔓可比,冲开坚固的青石砖地面,盘根错节、密密缠绕,将鬼叶层层捆缚起来。 鬼叶金刚杵刺不穿藤蔓形成的厚壁,终于变了变脸色,大笑道:“好个谢,不愧是葛真人高足,原来你早布下了陷阱等着我。” 若是此刻有人能于四处巡查,便能看见满城尸首渐渐枯槁,好似留存肉身最后一丝养分也尽被抽空,顺着若有似无一丝青色光线,自四面八方汇集于藤蔓根部,那藤蔓扎根之处,正是巫凛等三人的尸首。 除了缠绕的藤蔓外,根须处又生出许多细长藤蔓,却条条皆是青色,尽头尖锐如锋刃,好似一把把青色尖刀,从缝隙处扎了进去。 鬼叶一身高绝武艺,却终究仍是凡胎,皮肉哪里挡得住刀枪,那青色尖刀往前胸处扎入,不过多时就自后背穿了出来,刀尖带出一溜儿血水,洒落在巫凛毫无生气的面容上。 嫣红血迹衬着巫凛惨白面容,竟好似成了某种畅快无比的大笑,也不知是否巫咸子民在天有灵,见到了大仇得报。 谢此时才将陆升放了下来,却只道:“抱阳,你好生看着。” 条条青色尖刀钻进缝隙,扎穿了鬼叶身躯,藤蔓之间血水渐渐涌出来,汇聚成泉,淅淅沥沥滴落地面。 鬼叶却连哼也不曾哼一声,只不过笑容愈发加深,一时叹道:“可惜未曾先将尔等杀了。”一时低头笑道:“小僧这样,好不好看?”一时又笑道:“我佛慈悲,发十二大愿,如今小僧也算奉行佛法,死在药师手中,可喜可贺、万事圆满。” 陆升面色却渐渐发青,青色藤蔓在血肉之躯中泥泞穿行,那声响粘稠厚重,}人得令人头皮发麻,若是以物喻之,就好似将一只兔子捆绑起来,再以无数根带线的缝衣针穿透皮肉。 他终究是看不下去,也不愿再见谢好似欣赏文人作画一般欣然目光,只背转身去,迟疑片刻,仍是上前一步,靠在谢怀中。 谢愣了一愣,眼神中的嗜血狂热便消退了大半,不再去欣赏那残酷缓慢的凌迟之刑,只半敛眼睑,抬手贴在那青年后背,上上下下摩挲安抚,轻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只应道:“嗯。”涌到咽喉的不适同反感,这才消退了下去。 也不知持续了多少时候,鬼叶终于不再出声,唯独在有新的藤蔓刺穿身躯时,痉挛般抖一抖,却已不知死活。 层层纠缠的藤蔓终于散开,只留下脖子、手腕、足踝有藤蔓捆绑,将鬼叶大字型悬吊半空,就连眼眶、口腔中也冒出几根绿藤,乍看上去,好似一头长满绿毛、鲜血淋漓的人形怪物。 这杀人如麻、功力恐怖的妖僧转眼就落得如此地步,陆升也不知该赞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还是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自谢怀中离开,一时间竟百感交集、默然无声,只走到藤蔓粗壮根部,蹲下||身去,将巫凛三人瞪大而无神的眼睛一一合上。 谢却仍是忍不住欣赏了一番藤蔓的杰作,颔首道:“这和尚活着是个怪物,死了也是怪物,执著之心未免太着相了。” 死了也要嘲讽几句,可见谢对这僧人厌恶之深。 若是换个死者,陆升只怕要劝上几句,如今却巴不得听他更恶毒骂几句才好,谢却转而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只怪我用不好神州鼎,中途竟与你分散了,凑巧撞见鬼叶杀人,交锋之下虽然救了那巫咸人,到底是来得迟了,只来得及听几句遗言……他同我说了巫咸人一个天大的秘密。” 陆升正需要有人多同他说些题外话转移思绪,忙问道:“什么秘密?” 谢道:“巫咸之人善养药,归根究底,是因为身怀药种,而那药种,就藏在巫咸人心脏之中。” 陆升恍然,应道:“难怪人人都被挖了心,鬼叶杀人倒是目的鲜明。”一句说完,未免有些唏嘘恻隐。 谢不为所动,又道:“药种能治病,亦能杀生,所以那巫咸人临死之时,将这禁术传与了我。城中尸首药种全无,不能成局,幸而遇到了巫凛三人,为报大仇,自愿献身,以三粒药种为引,设了这绝杀之阵。” 至于如何半威胁半强迫将诸人劝服之事,自然是不说的。 陆升沉默片刻,方才叹道:“这三人也算其情可悯,不如就地掩埋……” 谢笑道:“巫咸城原本就不见天日,埋与不埋都一样。更何况――”他抬头看向根根纠结的藤蔓,“尚未结束。” 陆升也随着他视线看去,果然那藤蔓聚集缠绕成了一株,粗壮高大如参天巨木,原本穿插上头的鬼叶尸首随着藤蔓移动震颤,早被吸纳尽了养分,化为枯骨,随即扯得粉碎,不再留半丝痕迹。 大殿外的尸骨、想来是整座巫咸城的尸骨也俱都被吸收殆尽,巫凛等三人自然也难以幸免,倒省去了埋葬的麻烦。 那藤蔓吸足养分,长得愈发葱茏高大,所有藤蔓都化作了青绿,显是愤怒之情已然平息,随后巨木般的顶端,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花。 花瓣层层叠叠,繁丽雍容,有如牡丹,只是红得滴血一般,衬着青绿树皮,显得格外妖娆诡异。花瓣逐层展开,转眼开至荼蘼,而后花落果生,先是有房屋大小,犹若一块巨大的碧玉,生得翠绿莹润。随即渐渐收缩,色泽也由青转朱。直至最后熟成时,竟缩小得只有龙眼大小,仍是通体朱红,夺目如宝石。 待那朱果熟成后自动脱离,往谢手中落下时,高大的藤蔓树也化作枯黄,自顶端碎裂飘散,逐渐崩塌消失。 只是朱果尚未落到谢手中,中途只见黑影骤然闪过,朱果便失去了踪影。 只留下大殿石阶上立着个道袍褴褛的年轻道人,手握朱果,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谢啊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枉费你机关算尽,最后不过为我做了踏脚板!” 谢却不过略一皱眉,徐徐自衣袖中取出了一张叠得仔细的白绢:“李婴,莫非你尚未发现么?你念兹在兹,困了人家数百年的李三娘,如今在我手里。你若还想要回去,就将那朱果还给我。” 陆升面色古怪,心中暗道李三娘早被你放了,如今倒一本正经糊弄别人,竟看不出丝毫心虚。 然则李婴哪里知晓真相?他瞪着谢手中的白绢,面色阵青阵白,最后却一咬牙,厉声道:“若得药母,便能肉身成佛,位列仙班,功成之后,普天之下本道爷再无敌手,谢小儿,你不还也要还!” 说完生怕后悔一般,便将那朱果丢进嘴里吞下。 谢叹道:“抱阳,瞧见没有?这道士口口声声对李三娘一往情深,执念数百年不灭,然则如今有大利所诱,所想的也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他随手将白绢一扔,风吹着那白绢落在几步开外一截烧成炭火、尚未熄灭的木头上,火花明灭间,顿时将布面烫出了几个边缘焦黑的大洞。 不似人声的激怒狂吼突然回响,震得断壁残垣又再度崩塌损毁,倾塌一片。 李婴双足自衣摆下伸展出来,延长数丈后分叉,腰身以下分裂成数不尽的藤蔓枝条,好似无数赤青两色长蛇在地上乱窜,那道人清俊面容也化作鬼面獠牙、宛如怒目金刚,一头长发仿佛激烈燃烧的嫣红火焰。浑身肌肉纠结隆起,将破烂衣衫绷得寸寸碎裂,手臂也缠绕了数不尽的藤条,伸伸缩缩,竟成了个人藤结合的怪物。 他略略一动,藤条就将身躯托高至半空,李婴厉声喝道:“宵小鼠辈!吾必将尔等炼成试药傀儡,千年万年不得解脱!” 漫天藤条交织出无数鞭影,朝二人当头抽打下来,十方八面、上中下三路俱都封死,不留丝毫空隙。陆升拔出悬壶,迎击好似遮蔽天空的藤条,虽然逢斩必断,藤条数量却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恒河沙无量数一般,前仆后继无穷区间,他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咬牙道:“这又是什么鬼?” 不待谢回答,那人藤合体的怪物两手结印,舌绽春雷,厉声喝道:“如世间诸生,得见吾法身,灭除四重罪,成就无量功!奉请甘露军荼利明王圣尊,凭依!” 刹那间,一种极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仿佛勾通天地神意,一股可怖威r感如天河倾泻,令陆升后背生寒,无名战栗感顺着脊椎滚滚而下。 这等强硬威压,唯独在见识到谢迎神舞时才有过。只是此刻却略有不同,比起谢宛若化身皓月当空、神威浩渺的庄严来,此刻却更为……妖异诡谲。 那藤条托起的身躯再度转变,肌肤化为青绿,几与藤条同色,鬼面獠牙的脸在前后左右各有一张、表情或怒或嗔,各有不同。手臂也长出四只,或结印、或操蛇,怒目金刚、宝相庄严、梵音轻响,隐约竟有了几分佛相。 作者有话要说:  总而言之先更一章…… 第108章 鼎中城(六) 传闻之中,密宗甘露军荼利明王四面八臂,头戴冠、身缠蛇、手持不死妙药“甘露”,是以尊号为甘露军荼利,能祛蛇毒、热病,是药师如来七十二相的忿怒相。 如今藤条汇聚如浓绿海洋无边无际,又好似无数毒蛇身躯纠缠、扭曲起伏,藤条上微带尖刺,滑动时彼此触碰,喀拉拉作响,隐约倒好似铁链纠结一般。 绿藤将铺陈地面的石板绞碎,露出石板下的泥土,原本的肥沃黑土一被绿藤侵入,转眼变得干枯如沙尘,肥力全失。 如此蔓延开时,土地也寸寸化为砂砾,散落的些许血肉尸首也尽被那藤条贪婪吸纳干净,所过之处,尽化焦土,颇有要吞尽一切活物,断绝万物生机的气势。 那仅存的人形仍在漫天狂舞的绿藤阴影中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蝼蚁鼠辈!我要尔等生不如死!” 谢早在藤条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前一瞬就将龟甲残片往陆升脚边用力掷下。龟甲粉碎,霎时间无数式样古拙的金色篆文盘旋升腾,将陆升团团包围,不等他回过神,那金纹便透过衣衫,附在了肌肤上。陆升不痛不痒,一时间却顾不得闪躲藤蔓,只望着自己两只手上缠绕的金纹发怔。 分明是十死无生的凶险境地,那些藤蔓却偏偏绕开了陆升,若无其事往他身后生长蔓延而去。 且根系粗壮后,便彼此缠绕,往天空攀升,追逐在谢身后,最终编织成天罗地网,暗沉诡异的绿色最终将那隐隐散发银辉的人影吞没包围,渐渐结成了一个硕大的幽绿树茧。 李婴――亦或可称之为形似军荼利明王的怪物仿佛也看不见陆升,那青年孤零零站在无边无际的藤条地狱当中,一身黑衣突兀显眼,他却连视线也不曾往陆升所在方向偏一点,下半身藤条托着他渐渐升高,往那绿茧靠近。 然则不等他伸出的八条手臂触碰到藤条,那绿茧缝隙中突然射出强烈刺目的银光,随即绿茧炸开、藤条寸寸断裂,满天落下枝条碎屑与汁液,好似下了一场骤雨。 谢自其中飞身而出,环绕身外的八个银色符纹前所未有地夺目璀璨,仿佛天空中突然多出八轮皎洁明月,随着他举止,光华流转、愈发如有实质,凝实而坚固起来。 他手持吞冥剑,衣冠胜雪,黑发如云,颜色如玉,神情空灵,双目中隐隐闪现银光,足下接连踏过半空藤条。每踏足一处,每剑刺一处,便有尺余长的藤蔓被青白火焰焚烧,转眼烧成了焦黑枯枝。 李婴再度仰头狂啸,嗓音刺耳,震得交织的藤蔓如波浪起伏涌动,无数藤条仿佛数万支利箭,呼啸破空,往那银辉熠熠的人形激射而去。 谢举重若轻,足下迅捷,银辉如万丈银焰暴涨,将袭击的绿色箭雨尽数吞没烧尽。 陆升在地面仰望看得胆战心惊,却也分辨出来,天池倾泻时惊艳一舞,优雅从容,徐徐如白鸟初醒、风拂菖蒲,如今却是衣袍雷动,举手投足刚劲有力、迅捷似电闪雷鸣,如惊雷掠长空、雄鹰贯白虹。虽然是截然相反的气势,谢足下所踏的七星步却一模一样,半分也不曾错乱过。 自先秦传下的君子射礼祭祀时,先行文舞礼,要的是诸位少年行止文雅;继而行武舞礼,仗剑刺击、搏杀之术亦蕴含其中。流传至今,就连军营训练也沿用武舞,是以陆升看谢剑击、旋身、踏足,便明白过来。 想来上古流传的迎神舞,因奉天地,自然也有文舞与武舞之分,澡雪虽为上古妖兽,终究是个呆子,无心闯祸、且修为有限,是以以文舞退水。 相比之下,李婴心思深沉,竟请动了密宗明王临身,军荼利又同巫咸属性颇为相合,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催生出这通天惯地的怪物来,便迫得谢动用了武舞。 陆升才想清前因后果,头顶异变又起,只见八条银色火蛇往周围咆哮冲去,将绿幽幽的藤蔓大地硬生生烧出了八条漆黑裂痕。与此同时,李婴数条手臂同时发力,接连将无数武器朝谢雨点般扔去,虽然泰半被银焰烧毁、被吞冥剑斩断、挑飞,却也有一柄金刚杵扛住了火焰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谢侧腹。 陆升失声道:“阿!” 他瞪着谢的白衫渐渐渗出刺目鲜血,如朱砂落进水池般晕染扩散,一时间气血直冲头顶,只恨自己鞭长莫及。左右他有那神秘金纹护体,便撕了两片衣摆缠在手上,一把抓住横桓在头顶、长满倒刺的绿藤,往半空谢所在处艰难攀爬过去。 谢却既不做声,亦不动摇,脸上不曾动容丝毫,仍是循着迎神舞节奏,旋身踏步、击剑而舞,银色火焰愈发明亮夺目,熊熊燃烧,映得苍穹一片雪白,仿佛连青空也化作了冰雪。与之相对,那藤蔓便被烧得愈发萎靡,再不复先前吞噬万物的恐怖气势。 李婴察觉到威胁,忙将侵蚀四周的藤条收了回来,集中攻打谢,一时间或刺或砍、或砸或抽,百般攻击轮番而上,丝毫不留喘息之机。 谢要以迎神舞通神,有时便只能任凭绿藤穿透火焰,在他周身各处留下伤痕。不过数息功夫,白衣上便已血迹斑斑。 陆升隔着藤条的天罗地网望得清楚,愈发心沉到谷底,他手下一滑,细刺穿透棉布,扎入掌心,火辣辣疼痛反倒令他冷静下来。随着谢脚步移动,处处被点燃银色大火,陆升帮不上忙,只能连攀带爬,抓着往天空孳生的藤条,一寸一寸向谢靠近。 银色火海之间,绿藤如瀑。一处火灭,一处又起;一处燃烧,一处扑熄,彼此间拉锯一般来来回回,势均力敌,一时间僵持不下。 藤条起伏太过剧烈,犹如在怒涛中间前行,陆升行进得艰难无比,不过半刻,便两手鲜血淋漓,气喘吁吁起来。 他望着前路茫茫,绿藤遮蔽视线,已看不见谢的身影,只能靠银焰飞溅判断其所在,他咬了咬后槽牙,又一把抓住了藤条。 那藤条原本扭曲如蛇,却在被陆升抓住之后,稍稍静止了少许,只是仍旧如不耐烦般微微摆动。陆升原本担忧他手掌被刺破,鲜血涌出会破坏护身金纹,如今看来并不妨事,他便放心下来。 正同藤条搏斗间,一点不起眼的小小火焰落在他肩头,随即嘈杂的噪音中,响起了毕方低沉的嗓音:“陆公子,前行无益。” 陆升转过头,便发现左侧头旁悬停着一只不过拇指大小的银色火鹤,许是缩小的缘故,身形凝实,好似银铸的一般,灵巧避开了往来藤条,见陆升看他,又道:“陆公子,恕在下直言,我家公子如今奉请太阴神临身,已非凡胎,以凡人的脚程,是追不上的。这些藤条如野草疯长,砍之不尽,唯有我家公子如今以太阴之火彻底焚烧方能镇服,陆公子……还请顾及自身安危,莫令我家公子分神牵挂。” 毕方素来耿直,说话不懂转圜,此时就算搜尽枯肠、极尽委婉,说出来的话依然刺耳。陆升眉头微皱,却只是飞快扫过头顶蛛网般蔓延的藤条,已有些藤蔓上长出了花蕾,若是开花结果,想来也绝非善果。银火熊熊,终究是沧海一粟,扩散的速度,有些赶不上绿藤生长的速度。 他颔首道:“言之有理,斩草须除根,根系……自然长在地下。” 不等毕方再问,陆升已经松开手,自数丈高处往地面落去,或是抓住藤条,或是在纵横交错的藤上一踩,最后利落着陆,连灰尘也不曾激起一丝。 陆升落地前就看得分明,略为沉吟后,便往左行。 仿佛行走在尖刺藤条交错形成的丛林当中,不过这短短半刻时辰,先前不过指头粗细的藤条,竟茁壮得犹如一人合围粗的树干,或盘旋在地、或直冲云霄,陆升仗着金纹护体在林中穿行,渐渐将藤条走势看得愈发清楚――千丝万缕,总有源头,他最终落在一根粗得仿佛官道的藤条上。 这一次李婴终于有所察觉,冷喝道:“大的奸诈,小的也不老实,小小蝼蚁,饶你不得!” 他抬手放出缠绕手腕的赤红藤条,仿佛几条毒蛇往地面窜去,谢却一挥剑,长长银色火舌喷薄而出,将几条红藤悉数烧了干净。如此一来,他原本防守的右侧便露出破绽,在一侧虎视眈眈的绿藤上突然裂开一张长满利齿的嘴,穿过银焰空隙,一口咬在谢右上臂。 顿时鲜血激射,那绿藤收缩回去,径直撕下一块血肉,咀嚼几口吞了下去,顿时如同食了什么大补药丸,藤条愈发粗大几分,绿色浓艳,更冒出了几颗指头大的花蕾来。 谢却仍是连脸色也未曾变化分毫,收剑回斩,将那截长了花蕾的藤条斩断烧毁。 那狰狞怒目的四面金刚哼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人就是你的弱点。” 他八条手臂接连甩动,接连结出十余个复杂的密宗手印,喝道:“!缚日罗军吒利,娑婆诃!”手掌中红芒闪烁,便有百余条赤红藤条雨点般激射而出,往地面冲去。 谢双眸尽化银色,就连嗓音亦如钟罄般清远幽深,毫无半丝人气,冷冷淡淡、平平静静反问道:“那又――如何?” 话音才起,左手食、中二指骈指轻贴剑锋,由剑柄至剑尖毫不犹豫一划,指节伤口深可见骨,然而流出来的鲜血却如水银般莹白闪烁,渗入吞冥剑中。漆黑剑身吸足鲜血,眨眼也化作了银白。 流光溢彩、晶莹透彻,谢仿佛将一段月之光华握在了手中,高扬过头,随后凌厉一斩。随即长袖猎猎破风,身姿舞鹤游龙,正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清朗嗓音同时吟道:“恒守天地、清净四方。净天天清、净地地灵、净神神安、净鬼鬼殒。从吾者恒生,逆吾者无存,奉请太阴神临,奉请三阴圣火,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这三个破字如无声之处起惊雷,刹那间,一条银龙自吞冥剑中咆哮而出,眨眼通天贯地,仿佛一阵银光四射的龙卷风轰然炸裂、呼啸燃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方圆十余里、半空纠缠的藤条焚烧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空。 剩下丈余高的枝桠犹若受了重伤的巨蟒,瑟缩在地面,断枝处烧得焦黑,漫天飘着宛若黑雪的碎屑,落得陆升一头一脸。 他挥开遮挡视线的黑色碎屑,却已经看不清谢的身影,唯独毕方仍旧在一旁低声叹道:“这只怕是那军荼利的主脉,是以一踏上就被他察觉……” 反倒连累了谢……这话纵使耿直如毕方,却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陆升却是心中一揪,多少知晓了后果,他仍不开口,只瞪大眼仔细观察脚下,那宽阔藤蔓的绿色表皮上,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这般突兀出现在脚下,陆升猝不及防看见时心中大骇,险些惊得往后一跳。随即却强自镇定下来,仔细看去,方才辨认出来,这竟是……巫凛的脸。 先是正面,随后转成侧面,视线正望向陆升背后,陆升问道:“巫凛,莫非你泉下有灵,要告诉我这妖藤根系要害所在之处不成?” 巫凛的脸又转为正面,竟好似还露出些许笑容,徐徐合了合双眼赞成,随即又转为侧面,仍是朝远处望去。 陆升道:“李婴必定是同鬼叶有所勾结,自然也是你的仇人,巫凛,你放心,于公于私,我断不会放过那妖道,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他转过身去,顺着藤蔓长路一路狂奔。 藤蔓绿色表皮上那张女子的面容,终究渐渐淡化无踪。 风暴之后,层层焦黑藤蔓剥落,那自称军荼利明王的怒目金刚松开护住头脸的几只手,他半身焦黑,八臂只余其四,小半身躯也化作焦炭,下半身藤条也不过寥寥数根在苦苦支撑,他却狂笑起来,血红双眼瞪着谢,嘶哑而厉声道:“谢!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也敢与神佛为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要将你肉身磨成肉泥、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受万世烈火焚身、黑水灭顶之苦!喝!” 他大吼一声,竟抓着多余的那条手臂,硬生生扯断,扔到了地上。 枯焦藤条受了血肉滋养,又再度焕发生机,蓬勃旺盛地生长,焦黑残枝旁,生出了数不尽的细小新绿藤。 谢提着银色短剑,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一般,虽然仍旧悬停空中,镇定如常,实则却是强弩之末,连动一动也艰难。 他为救陆升,不等迎神舞完整时就仓促出手,终究留下了后患,这一点缺憾只怕要成为那怪物扭转乾坤的致命关键。 只是这公子哥儿心高气傲,何曾对人示弱低头过?更何况在强敌跟前。是以仍旧高深莫测,半点看不出端倪。 然而尽管如此,谢坐视藤蔓疯长的事实,却令李婴看出点端倪,他嗬嗬低笑出声,渐渐化作了狂妄大笑,厉声道:“谢,如今你倒是来阻我一阻!你若不拦我,我就吃了你们!”言罢又扯下一臂,往地面一掷。 血肉之躯于半空炸裂,化作蓬乱血雨纷纷落下,凡受沐浴之处,藤蔓疯长数十倍,纠结成牢固城墙,并往天空攀升。 谢却突然微微侧头,随后只将吞冥剑平平放在掌中,那短剑银辉褪去,逐渐恢复了原本玄黑色泽,眸色、发色亦然,银白转黑时,便显出苍灰色来。仿佛旭日东升前,慢慢隐入苍穹的残月之色。 他勾起嘴角,笑容如秋水潋滟,荡人心魄,嗓音细微却清晰地嗤笑道:“末日就在眼前而不自知,愚不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来自《观谢大爷舞剑器行》 第109章 鼎中城(七) 一人一怪在上空对峙时,陆升已然寻到了藤蔓根系所在处,藤条深深扎入地底,仿佛百年榕树般粗壮,四周气根密密孳生。他停在数丈开外打量,那根系生得犹如一尊绿色佛像,趺坐莲台,无数藤条如光线辐射,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被烧焦的末端正飞快抽出新芽。 那佛像正中央有一条纹路,比周遭绿色更浓绿深沉,每隔一段,便呈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深绿漩涡形状,分别位于那佛像头顶、眉心、咽喉、胸口等,由上而下、总共有七处。 若是陆升见多识广,当即便能看出来,这便是密宗修行者七脉轮的所在处,亦是军荼利的要害。原本应当深藏在坚固表皮之下,妥善保护,然而阴差阳错,却在他眼前暴露无遗。 陆升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却直觉这幽绿光轮便是摧毁这怪物的关键,只是藤蔓坚固、不能以常理对待,他纵有悬壶也无法摧毁,只能竭尽全力一击,刺破光轮。 机会便只有一次,这七处光轮,也只能选一处。 军荼利明王的命轮是海底轮,隐藏极深,又被藤条层层掩护,原本是极为难缠的对手。然则陆升先前斩伤过巫凛三人,刑天碎刃的煞气自伤口渗入,原本极为难缠,如今却随着身死命丧,被军荼利吸收养分时,一并吸入脉中。 这一丝中原上古魔神的怨恨凶念,自内部寻根溯源,自然而然聚集到了军荼利的致命要害当中,在陆升眼里闪闪烁烁,清晰如暗夜明灯。 陆升与这凶剑日夜相处,不知不觉便有共鸣,悬壶出鞘,足下发力,往那绿藤佛像腿根处刺去。 他去势凌厉,斩断了数不尽的挡路细藤,长剑深深刺入佛像,将海底轮所在处的光影漩涡击得粉碎。 一旦粉碎,便成势不可挡,那佛像开始,藤蔓炸开无数裂痕,寸寸碎裂,飞快蔓延到枝节末端,漫天遍野的绿藤仿佛脆弱不堪的薄琉璃,发出清脆破裂声,oo落了满地,清脆声响犹如珍珠落玉盘,渐渐堆积成及膝深的绿色雪堆。 支撑军荼利的藤条、连同军荼利本身,也自外而内碎裂散落,好似干裂的泥偶维系不住原型,大块绿色外壳自他狰狞面容上剥落,就连嗓音也嘶哑刺耳,好似破风箱一般嘶嘶漏气,他两眼茫然,恍然道:“这不……可能……区区、凡人,岂能坏我金身……” 谢面如霜雪般青白,冷笑道:“邪魔外道、鬼蜮魑魅,安敢妄称神佛?” 那怪物却置若罔闻,仍是喃喃道:“这不……可能……我明明……以倾城之力召请明王,何以仍是……失败了?” 谢道:“我要亡你,连天也助我,你若不失败,天理不容。” 那怪物终于转了转残缺一半的金绿色眼珠,恶狠狠瞪着谢,嘶哑哭道:“我还、不能死……三小姐,在等着……” 谢原本要讥诮几句,说三小姐从来就不曾等过他,嘲讽五百年岁月不过是李婴自己执迷不悟、一厢情愿,那位李夫人自始至终,就未曾将他放在心上过。 只是直至哀哭声竭、绿藤无影、琉璃碎尽,他也未将只言片语说出口。 ――若论起耗尽一生、追奔无望之物的徒劳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讥讽别人? 陆升抬起头,碎片终于散得尽了,视线清明起来,那高高在上、宛若皓月当空的贵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含笑道:“我们回去罢。” 陆升长舒口气,忙收剑回鞘,往四周张望,断壁残垣尽被埋在犹如绿雪的碎屑下,反倒如同初春万物萌芽一般,绿意盎然、生机萌动,叫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期许来。他走得近了,上上下下打量谢,忧心道:“阿可曾受伤?” 谢只垂目笑道:“不曾。” 他举止缓慢,徐徐取出神州鼎,慎重放在陆升手中,低声道:“抱阳,你听我说。” 那铜鼎入手冰凉沉重,陆升下意识攥紧,屏住呼吸应道:“好。” 谢道:“你在此静候,长则半日,短则须臾,就有一株参天大树长出来。树名扶桑,能贯通天地,只需顺着树干爬上去,就能返回人间……回去之后,将毕方封入鼎中,隔绝天机,断了两界通路,自然不会有鬼叶之流再寻隙闯入,祸害先古遗民。这鼎暂且收好,无论对任何人,也绝不可透露半句。离了台城,也不可回府,暂住在大王庄中,那群妖怪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却能护得你周全。” 陆升越听越不对劲,几次三番要开口,都被谢按住嘴唇制止,待谢一口气叮嘱完毕,问他可记下了?陆升才点点头,反问道:“为何突然叮嘱这许多?阿你莫非不同我一道回去?” 谢轻轻一笑,他同陆升靠得极近,顺势将这青年搂在怀里,又用拇指轻轻揉了揉他嘴唇,柔声道:“自然要一道……只是要你受累了。抱阳,你可不能……抛下我。” 陆升尚未问他如何受累,只觉怀里人突然往下坠,他下意识将谢紧紧环抱托住,抬头才发现这人竟毫无预警昏过去了。 怀中身躯又冷又沉,陆升心中愈发慌乱,将谢小心放平在地上,只将上半身环抱怀中,茫然问道:“毕方……” 他侧头看去,先前在他耳边聒噪不停的银色小鹤,如今一动不动停在他肩头,连光泽也晦暗不明,收了双翅,垂着头怏怏不语。 陆升叹息,一字一句回忆先前谢的叮嘱,便在原地耐心等候。 怀里人气息安稳,浓长睫毛垂下来,容颜俊雅、玉骨雪肌,挺拔身躯如今柔顺靠在他怀里,倒多了些许楚楚动人的滋味。 陆升下意识左右张望,自然是四顾无人,就连毕方也好似入定一般,全无半分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摸了摸那人面颊,手指尖划过下颚,顺着唇形细细描摹,只觉触碰处细腻柔软,往日里侵略性十足的强硬姿势,如今却敛尽锋芒,任他予取予求。 他不觉喉咙发干,吞咽了几次,急忙为了掩饰一般,捏了捏谢脸颊,在白皙肌肤上留下红痕,这才解气哼道:“谁叫你平日里总弄疼我……” 话音未落,身下突然猛烈晃动,陆升忙搂紧了谢,却发觉身下一块地面竟徐徐升腾起来,边缘的绿色碎屑哗啦啦往下落,景物下沉,渐渐离开了视线。 绿屑散开,露出了二人脚下一片厚实宽阔的绿叶,大如竹席,色若碧玉,稳稳当当托着二人往天空升腾。 陆升顺着脉络看去,便见到一根坚固粗壮的绿茎飞速长成,只是若说是扶桑树却未免牵强,倒不如说是根豆藤。 那豆藤展开片片绿叶,长得飞快,陆升只觉耳畔呼呼风声掠过,急忙搂紧了谢,抬起衣袖为他遮挡头脸。不过半柱□□夫,那叶片冲进了一片黑暗当中,顿时好似云破天开,月色洒下来,照着庭院中落叶枯树,分外寂静。 陆升揉了揉眼睛,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他与谢正偎依靠坐在弘昭宫正殿的花园中。 那株巨柳已不见踪影,原本的位置只有一截不过碗口大小的枯萎树桩。 凉亭清溪百花瘦,同他二人初进宫时,除了半空月亮自上弦月变成半月外,并无多少差异。 陆升谨记叮嘱,忙一把抓住一动不动的毕方,将它扔进铜鼎中,银鹤立时融化,变成一层薄薄的银色光膜挡住了鼎口。他再将那小鼎收进胸口夹衣里,好在天寒地冻,人人穿得厚实,那铜鼎又小,如此藏妥了竟看不出来。 他藏得及时,不过才收妥当,前殿就传来一阵轻而密的脚步声,便有人群闯了进来。 为首道人枣红道袍,正是谢的恩师葛洪,司马愈紧跟在后,范宫令与宫人、道士,连同佩刀的羽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卫亦随扈在侧,人人如临大敌一般,神色凝重。 陆升不免心虚,又将怀里人抱得紧了些,却见葛洪略略皱了皱眉,随即笑起来,柔声道:“原来是陆功曹救了贫道的徒弟,贫道先行谢过了。” 司马愈也跟着笑起来,轻轻一拍手,“得了,人没事就是万幸,暂且安顿下来,待天亮再说。” 有太子、国师在前,范宫令自然没有开口的机会,只得掩住忧心忡忡的眼神,低下头去福了一福,应道:“臣遵旨。”她又上前一步,“陆功曹……” 陆升却骤然沉下脸来,将谢从怀里推开,任他无声无息倒在地上,冷笑道:“道长的宝贝徒弟,还请道长妥善照料。我陆升无德无能,不敢耽误谢公子大事。待这位公子……这位侯爷醒了,请道长代为转告一声,陆某不过是个俗人,过不惯荒山野岭、山鸡野兔的清苦日子……” 司马愈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问道:“陆功曹与如d失踪半月,就困在荒山野岭中不成?” 灵葆山毒雾环绕,巫咸城城毁人亡,说是荒山野岭也不为过,陆升自然理直气壮点点头:“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然而我受谢所迫,陪同他前来查探弘昭宫里的异象,此事有范宫令作证。” 范宫令上前一步,行礼应道:“确有此事。” 陆升露出恨恨神色,又道:“……半夜瞌睡,一觉醒来竟被困住了,四处杳无人烟,也不知谢……究竟安的什么心。” 司马愈唏嘘,却已经信了几分,又问道:“后来又如何了?” 葛洪使个眼色,便有两名年轻道士上前将谢搀扶起来,他笑道:“此处非谈话之地,太子,不如请二位移步到盛安宫中详述。” 司马愈颔首道:“国师言之有理,陆功曹,不如先到本世……本宫宫中暂歇,再作计较。” 陆升却手指紧攥成拳,苦笑道:“微臣惶恐,来龙去脉一概如坠五里云雾,懵懵懂懂,只怕要让太子、国师失望了。微臣这些时日苦不堪言,如今终于得了喘息机会,还求太子垂怜,放我……回家。” 司马愈转头望了望葛洪,葛洪却眯眼打量陆升,上上下下,目光深晦闪烁,随即和缓道:“太子,陆功曹是贫道爱徒的至交,还请太子行个方便。” 范宫令忙上前道:“微臣奉太妃之命,愿为陆功曹引路。” 司马愈笑道:“我同抱阳也是至交,哪里需要外人帮忙?赵福,取我的令牌,这就将陆功曹妥善送出台城,若有什么差池,唯你是问。” 他身后一个中年内侍急忙躬身应喏:“太子放心!” 陆升道了谢、道了别,便转过身去,硬生生忍住了,看也不肯多看谢一眼,只觉胸口铜鼎千钧重、似火烧,背后目光如芒刺、似针扎,唯有抓紧了悬壶,头也不回走出弘昭宫。 司马愈负手目送那青年仓惶离去,眉头略皱,低声道:“国师,当真要放他走?” 葛洪道:“我仔细看过了,他全身上下除了刑天碎刃,别无长物,留下来反倒碍事……终究还要靠他温养碎刃一段时日,不过是个功曹,翻不出浪来。” 司马愈道:“只是如d对他,未免太过着紧了些。” 葛洪哼笑起来,摇头叹道:“你们这些贵族小子,整日里风花雪月,哪里又懂什么深情厚爱,不过是彼此争抢,互不相让,便生出了执着独占心罢了。改日若是如d厌倦了,将那功曹拱手相让,只怕太子殿下又要弃若敝履。” 司马愈噎了噎,只是他前科累累,如今纵然要辩驳几句,却也是苍白无力,索性只苦笑一声,转头叮嘱道:“搬动当心些,若叫安国侯知道你们笨手笨脚,醒转来必饶不得。” 诸道士与宫人连声应喏,忙一路小跑去取来步舆,小心翼翼将至今昏迷的谢搬上去,也一道离了弘昭宫。 在那截枯萎树桩根系之下,粗如石柱的豆藤由绿转黄,渐渐枯萎收缩。 整根藤条枯萎之际,在靠上位置处便结出了一个一人大的豆荚,熟透之后,随着藤条枯败萎缩,徐徐降落到了地面。 一个头戴帷帽,身披青蓝二色□□、打着绑腿,手持齐眉僧棍的行脚僧打扮的年轻僧人不知自何处现身,步伐沉稳走近,那豆荚熟透发黄,他只不过用僧棍在边缘敲了敲,豆荚立时爆开,露出沉眠其中的少年来。 那少年手足蜷缩如婴孩,通身赤|||裸||裸,一||丝|||不|挂,连头发也没有,肤色白皙,唯有嘴唇嫣红,仿佛雪地上一枚红梅,眉目依稀有几分同鬼叶相似。 豆荚爆开后,他动了动浓密睫毛,如梦初醒睁开眼,双眸清澈无垢,映着眼前人青色帷帽,便坐起身来,肆无忌惮展露身姿,笑得天真纯粹,仰头问道:“你是谁?” 那行脚僧摘下帷帽,露出堂堂相貌,笑道:“贫僧日光,是你的师兄。” 那少年全无半分怀疑,点头应道:“师兄,那我是谁?” 日光道:“你本名鬼叶,为召请军荼利明王,设法献祭了一城性命,是以从今日开始,你就是军荼利。” 那少年自豆荚中站了起来,欢喜拍手道:“那我是不是很厉害,天上天下,第一厉害?” 日光自行囊中取出一件白色长衫,披在那少年肩头,轻轻抚了抚他光滑头皮,柔声道:“眼下尚欠火候,往后……就是了。” 第110章 帝陵动(一) 一行人轻车简行将陆升送回石头坊,惊得陆远夫妇开门相迎,那名叫赵福的内侍是天子近臣,自有威仪,却仍是客客气气同陆远交谈几句后才离去。 赵福一走,陆远便黑沉了脸色,怒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陆升自知理亏,默默跪在供着双亲牌位的桌前,低头苦笑道:“大哥,只怕我要违背娘亲遗训了。” 周氏担心丈夫发怒,扶着腰就要上前,却反被陆远搀住手,柔声道:“你身子重,快回去歇息,我不生气,自会同抱阳好生说说话。” 周氏想说的尽被陆远先说了,只得点点头,望一眼陆升,安抚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升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听见大嫂由仆从搀扶着离了厢房,一时间四周安静,过了半晌才听陆远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起来说话。” 陆升动了动,却又垂头丧气道:“我……无话可说。” 陆远点了三炷香,默祷后放进香炉,负手转过身,冷笑道:“是无可说,还是说不得?” 陆升被说中心思,愈发心中沉沉,不觉间手指攥紧成拳,哑声道:“大哥……” 陆远却不骂他,反倒坐了下来,将手放在扶手上,叹道:“抱阳,我只问一句,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陆升闻言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日月昭昭,问心无愧。” 陆远便笑了,这一笑时,眼角深纹、鬓边花白都在烛光映照下反射温润光泽,叫人格外心安,“我陆氏子弟,自然不是作恶之人。抱阳,你去罢。” 他上前将陆升搀扶起身,在弟弟肩头拍了拍,虽然叹了口气,神色却与往日不同,正色道:“当年爹执意从军,娘也拦不住……大哥只求你莫要步了那李小奴的后尘。” 陆升不料陆远突然这般善解人意,忙应道:“大哥放心!”他迟疑片刻,期期艾艾又道,“既然如此,我、我……” 陆远察言观色,又道:“你这就要走?” 陆升想起怀中藏的铜鼎,用力点了点头道:“不走不行……” 陆远眉头微皱,却仍是走到了窗边,略作张望,便推开一旁的木门,说道:“随我来。” 他领着陆升穿过后院,走近平素里堆积杂物的柴房,那柴房与岳家后院相邻,陆远又轻手轻脚搬开一堆木柴,在墙角摸了片刻,轻轻一推,竟推开了一扇半人高的木门。 陆升两眼圆瞪,他在这家中住了二十年,竟从不知道后院里藏有这等机关,不觉竟对兄长有些刮目相看,“大、大哥,这是――?” 陆远笑道:“自然是两家商议好了的,此事只有家中长辈知道,不过是狡兔三窟、有备无患。你过去时小声些,若惊动了南来,说不定将你当做蟊贼打一顿。” 陆升苦笑应了是,同兄长道别后,穿过柴房暗门,自岳家的后院离了家。岳家后院门开在巷道另一头转角处,若有人监视陆家,此处却是个死角。 陆升轻易脱了身,片刻不做停留,隐匿行踪行至北城门,望着城墙高耸、城门紧闭,下意识隔着衣襟握住硬邦邦的铜鼎。 北城守卫中留有卫苏的心腹,隐藏极深,就连卫苏弟子之中,知道此人的,也仅有高泰与陆升而已。他若为了出城就惊动这张王牌,也不知……是对是错? 只是谢叮嘱时提过,“任何人不能说、在大王庄等候”,陆升自然心领神会,他这分明是连自家的恩师也不相信……所信之人,只有陆升一人而已。 更何况彭城王不声不响就登基称帝,并顺利立司马愈为太子,足见其人并非如先前装出来的那般淡泊名利,反倒是野心、手腕一样不缺,神州鼎这等紧要物若是落入其手中,说不得,后患无穷。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置身事外。 只是如今要将旁人也牵连进来,陆升少不得踌躇不前,一时间下不了决心。 他正要下了决心,往城门处迈了一步,却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猫叫响起来。 城墙阴影下缓缓走出个足有膝盖高的四脚兽影子,通身虎纹,毛皮茂盛,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瞳孔隐隐发光,好似两只灯笼一般,深夜显得凶悍慑人。 陆升虽然分辨不出长相,然而这硕大巨猫,除了在西域惊鸿一瞥见过的严克外,当真是仅此一只别无分猫。是以他放下警惕,低声问道:“可是严修的兄长严克?” 那巨猫坐在后腿上,毛茸茸尾巴左右摇晃,一笑就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功曹好眼力。” 陆升尚未问他严修的下落,就见那巨猫头顶皮毛一阵晃动,突然自中间冒出只小了数十圈、不过巴掌大小的虎纹小猫来,趴在巨猫头顶,瞪着同样的金色圆眼瞳,喵喵叫道:“陆功曹!我大哥奉谢公子命令,派族中小辈每日监视城门,今日果真派上了用。功曹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陆升便应道:“我要出城,去大王庄。” 严克道:“功曹放心,我等自当尽绵薄之力,将功曹妥善送往大王庄。” 不等他问如何送,严修已经自兄长头顶一跃而下,那巨猫站直了身,身形突然吹气一般膨胀起来,足足有小马驹大小,这才低下头道:“功曹请。” 严修连蹦带跳窜到陆升脚边,低头在他裤脚蹭了蹭,眯眼呜呜直叫:“嗯……还是有公子的味道。” 陆升窘迫得耳根滚烫,一把将那虎纹小猫抄在手里,道声得罪,骑在那巨型大猫的脖子上。 严克叮嘱他抓好,随即一跃而起,庞大身躯接着夜色掩映,轻易攀上了城墙,翻了过去。 落地后亦不停歇,撒开四足,往大王庄疾驰而去。 风声猎猎吹拂耳畔,这巨猫行进时竟比马匹更为安稳快捷,平素两个时辰才能抵达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程,严克只不过花了小半时辰。 大王庄大门紧闭,严克待陆升落地后,仰头嗷唔嗷唔叫了几声,门中亦有应和,随即大门打开,人群蜂拥而出,乱哄哄分站两列,令狐飞羽也位列其中。庄主佘青柳便行色匆匆走了出来,笑道:“原来是谢夫人来了,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 场面盛大,陆升张了张口,却终究不是计较称呼的时候,只得颔首道:“要叨扰府上几日。” 佘青柳忙道:“谢夫人说哪里话,我大王庄依附于先生,能尽绵薄之力是我等莫大荣幸。” 严克道:“佘庄主,人我送到了,望庄主精心伺候。” 佘青柳笑道:“有劳严家兄弟,接下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严克喉咙里低低呼噜了几声,似是极为满意,又对陆升道:“功曹且宽心住着,我这兄弟……还烦请功曹照料几日。” 那虎纹小花猫在陆升手掌里蹭了蹭,细声道:“哥哥放心,我必定誓死护卫陆公子!” 严克哼笑:“姑且信你一信。”他后腿一曲,纵身跃入夜色中,跑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簇拥着陆升进了大王庄,佘青柳又花了些时候收拾出一处院子,派了几个仆从伺候陆升住下。 那庭院精致秀丽,前院种着繁花灌木,后院养着杏梨竹林,房外凉亭假山,房中雕梁画栋,处处精心。佘青柳犹自担忧不足,细细过问,忐忑笑道:“仓促之间难周全,若是有什么不好,还望谢夫人海涵……” 陆升将严修放在窗台上,苦笑道:“庄主太客气,只是有一事要澄清――我不是谢夫人。” 佘青柳一双美眸眨了眨,心领神会道:“是……是妾身莽撞了,这就吩咐下去,叫大伙儿不要先急着称呼夫人。” 陆升心道什么是不要先急着称呼,往后也不行!却又觉得意兴阑珊,不愿同她争执,只得随意点点头应下。佘青柳松口气,待要告辞,却被陆升再度叫住,陆升道:“佘庄主,我观你行事,莫非早知晓我会来?” 佘青柳笑道:“因谢先生曾经吩咐过,是以知晓公子会来,只不知晓何时来。” 陆升道:“我明白了,不敢叨扰庄主。” 佘青柳便告退,遣散了仆从,闹哄哄的庭院终于寂静下来。 陆升放那小猫去院中玩耍站岗,这才解了佩剑,自怀中取出那铜鼎,原本金光湛然的外观竟变得陈旧黯淡,好似掩埋了千年万载后挖掘出来的古物一般,鼎口饕徊愎猓看不清鼎中藏了什么乾坤。 就好似谢行事一般高深莫测,仿佛步步在他算计中,却半点看不出意图,愈发令人心中不安。 “阿,”陆升不知不觉将那铜鼎当做了谢的脖子,攥得死紧,一面咬牙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 台城深处的盛安宫,是当今太子的居所。 如今宫里宫外,人人都知道太子接了个美人入宫。那美人昏睡两日方醒,令太子每日里牵肠挂肚,上朝后便匆匆回宫照看,连才过门不久的太子妃与新纳的妃嫔也不去见了。 只是那美人性子极傲,任太子百般献殷勤,依然不假辞色,连留宿也不曾留过。 太子妃派了身边的女官前去申饬,却连面也不曾见到,她恼恨这美人进了宫也无法无天,不将正室放在眼里,便亲自前去盛安宫,仍是吃了顿闭门羹。 她大感颜面受损,遂向司马愈哭诉,不料司马愈却露出满脸愁容,连道:“完了完了,你怎么就去找他了?” 太子妃愈发气苦,哭诉她尽心尽力为太子打理后院,如今新进个美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堂堂主母颜面何存?太子殿下宠妾灭妻,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被言官骂得狗血淋头,如此这般,长篇大论说了一通。 司马愈却充耳不闻,只匆匆将她打发了,便转身往寝殿奔去。 到了寝殿,果然谢满面寒霜,见他进来便冷笑道:“太子殿下金屋藏娇,连太子妃都惊动了,我身在宫中竟然一无所知,委实罪过。” 司马愈咳嗽两声,干笑道:“你在宫中之事是绝密,为掩人耳目……就任凭下人胡乱猜测罢了。谢公子这等风光霁月的人物,何必同俗人计较。” 谢冷笑:“你以为这消息能传出宫外?”他一身素白深衣,长发逶迤,眉目清远如画,美貌醉人。若被人惊鸿一瞥望见了,难免不会想歪。 司马愈小心思被说破,索性光棍一笑,提了衣摆坐下来。 谢原本与葛洪面对面盘膝而坐,二人中间放置有一张黑漆螺钿嵌十六色牡丹花矮脚桌案,桌上三个白瓷托盘中分别放着一截枯藤、一捧绿砂与一个质地洁白莹润的羊脂玉长勺,勺中盛了颗龙眼大小、浑圆翠绿的种子。 葛真人神色高深,眉心紧缩,正望着种子沉吟不语,连太子靠近也无暇顾及。 司马愈捏着勺柄,将那粒种子拿到近处细看,只觉外观虽然平平无奇,却有一股清香传来,沁人心脾,令人恍若新生,四肢肺腑充满精力。 他不免赞道:“不愧是万药之源,单单嗅一嗅,便觉百病俱消、延年益寿。” 谢却握住司马愈执勺的手,送到他鼻子跟前,柔声道:“太子何不仔细闻一闻。” 司马愈被美人握住了手,一时间心猿意马,自然言听计从,深深一嗅,淡雅清香突转为浓烈腥臭,仿佛化为活物一般,自鼻孔钻进五脏六腑,搅了个天翻地覆。 是以当今天子司马靖到来时,便瞧见自家儿子趴在寝殿外的玉阶下,干呕不断、涕泗横流,一群宫女捧着水盆丝帕神色紧张。与之相对却是殿门敞开,两位上宾安坐其中,葛洪摇头叹息,谢安坐品茗,自得得很。 司马愈见父亲来了,慌忙抹了一把脸,膝行上前道:“儿臣、儿臣参见父皇。”他一脸苦涩道:“爹,谢欺负儿子,爹可要为儿子做主。” 司马靖生得圆胖和气,对这嫡长子更是疼到了骨子里,此时却沉了沉脸,斥道:“定是你又招惹了安国侯,如今知道厉害了!”竟一拂袖不管他,径直迈进了殿中。 司马愈望着天子背影,竟不再干呕了,只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赵福见了,忙躬身道:“太子,陛下也是为太子着想。” 司马愈只摆摆手,挥退了诸人,徐徐站起身来,一扫方才的形容狼狈,轻笑道:“我心里有数。往日里我以为爹是看在葛真人面上才对谢礼让三分,如今才知道,爹爹忌惮的竟是谢本人。” 赵福不敢接话,只拱着手弯下腰去,又听司马愈喃喃道:“谢啊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111章 帝陵动(二) 陆升煎熬过了一夜,第二日晨曦微露时便醒来。几个仆从老的老、小的小,上前要伺候他梳洗,陆升如何忍心,只道不必,遂自行去打水洗漱。 洗漱完毕后,就有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干瘦小男仆前来请他用膳,早膳筹备得也极为精致,鸡肉茸的珍珠粥鲜香软糯,一盘炸物色泽金黄通透,好似撒了层金箔。 陆升依次尝过,有豆腐皮包着肉馅的炸响铃,猪肉馅里混着鲜虾仁、冬笋丁、秋葵丁,浓香不腻,爽脆可口。又有扁圆的炸糖糕,外酥内软,只咬一口,微微发烫的透明糖汁就混着香脆核桃仁、花生仁淌出来,甜蜜沁人。另有清晨才打捞起来的小银鱼、大明虾等新鲜水产,裹了薄薄的鸡蛋面衣,炸得酥酥脆脆,香喷喷堆在盘中。配着一碟香醋萝卜泥,油腻尽去,只留满口余香。 食与用自然不如在谢府上精细,却也用足了心思。稍后又有人送来个小茶碗,盛的是蒸蛋羹,黑瓷茶碗里黄澄澄一片,明澈如镜,奶香浓郁,滑嫩细腻,甜味恰到好处。陆升尝过,略略沉思了片刻,好奇问道:“这甜蛋羹用的什么奶?风味与众不同,有松子的香气。” 送菜的是个看上去六十出头的老仆人,颤巍巍拱拱手道:“陆大人好厉害的舌头,一尝就知道另有乾坤。这蛋羹用的是鹿奶。”他见陆升眉梢扬起,似是生出了兴趣,又低头道:“这鹿也非寻常的山野之物,乃是庄主当年自昆仑山中偷……咳咳收留的仙鹿之后,就养在后山,这些鹿从小以松子、板栗等各色坚果为食,是以肉、奶滋味俱是上佳。陆大人若是无事,不如去后山游完一番,除了这群仙鹿,后山还养了各色珍禽异兽。” 陆升只当不曾听见那老仆说的“偷”字,只点了点头,用完早膳后,便往后山去了。 他不过是心中烦乱,又无事可做,枯坐房中也不是滋味,索性出门散心。果然见到后山飞禽走兽个个罕见,彩雉孔雀悠闲散步,梅花鹿在溪边安宁卧坐。 他怀揣重宝不敢走远,略略赏玩,心中烦乱平歇后,正欲回房,忽听得山道岩石后头传来一个细细的妇人哭声。 陆升警惕握住剑柄,又听那哭泣妇人开口抱怨道:“你这没能耐的,不敢求谢先生,总该去求一求庄主,找些助力去寻一寻才能死心。” 另一个苍老男子嗓音响起来,沉沉叹了口气道:“唉,西域这一乱,不知多少妖怪丢了性命,莫说我们涂家,就连胡家、郎家、熊家、师家、向家也难逃劫数,全庄上下妖心惶惶,人间眼看就要大乱,谁还顾得上一只兔子精?求了无非添乱罢了。” 那妇人又哀哀哭泣,“只求大郎机警,多打几个地洞,老天护佑逃过这一劫。” 男子安抚道:“左不过今日,消息就能传到京城,彼时人间大军压境,任他哪路魔神菩萨,也都赶出去了。到了那时,我再陪你往西去,慢慢打探大郎的下落。” 陆升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转过岩石,问道:“西域出了……” 他一句话未曾问完,就见岩石脚下两只黑兔惊慌失措,箭一般弹了出去,一只向东、一只向南各自逃窜。只是向南那只慌不择路,径直从陆升面前闯过,陆升眼疾手快,窜前一步将它抓在手里。 这兔子养得肥肥胖胖,颇有分量,尽全力蹬着脚挣扎,吱吱乱叫道:“相公救我!相公救我!这人要将我烤熟吃了!” 它力气极大,陆升不得不两只手分开抓着兔耳朵,将它提在半空,又道:“稍安勿躁,我不吃你,只不过有话要问。” 另一只黑兔去而复返,一面跑一面慌张叫道:“谢……不不,陆大人!陆大人手下留情,老妻……老妻修炼两百余年,皮粗肉老筋骨枯,难吃得很!” 陆升哭笑不得,也不同他们纠缠,只道:“西域出了什么事,什么魔神菩萨,什么乱子?仔细说与我,说完自会放了你的发妻。” 那黑兔诚恐诚惶端坐,两只耳朵竖得笔直,一面答道:“陆大人言重了,陆大人有话问,小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兔子虽然说得尽心尽力,然而实则知之甚少,诸多细节关键俱是语焉不详,尽管如此,陆升仍是听了个大概,深深蹙起眉头。 原来前一夜,大晋西南疆域,自阳高邑至平郎郡,三百余里边疆,四座城池,一夜之间接连遇袭,城破人毁,连妖怪也难逃一劫,死的死,伤的伤,十室九空、生灵涂炭,幸存者寥寥无几。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黑兔一家姓涂,侃侃而谈的雄兔名唤涂白,长子涂子白外出采药历练,就暂居平郎郡。他有个至交好友,两家乃是世交,却是个燕子精,名唤燕笙,两只小妖结伴历练,互为照应。 平郎郡骤变突起时,涂子白正在城外山中采药,与燕笙说好了就在山中过夜。谁知后半夜异变突起,有无数形似蟒蛇的藤条攀爬上城墙,吞噬守城士兵,继而袭击百姓。 无论凡人妖怪,被那藤条缠住就再无活路,尽数成了那藤妖的肥料。且朝下扎根入地,朝上生长飞天,好似天罗地网,任你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逃脱不能。 那燕子精仗着自己原身娇小,冒死闯出城外去寻友人,却发现城内城外、远近数十里俱已被藤条占据,且吸足了血肉养分便开花结果、四处撒种,蔓延得极快。 更有一列僧兵四处巡逻,若是抓到漏网之鱼,尽数杀了扔进藤条丛中,杀生之时,神色虔诚、且口中喃喃念诵经文。 燕笙唯恐被发现,不敢细看,涂子白采药去的山上,更是从山脚至山顶长满妖藤。燕笙纵使有心再多寻一寻,却不慎被愈发茂密的藤条发现,继而前来捕捉。 他拼尽全力逃出生天,却已受了重伤,随后不顾生死连夜飞回大王庄,只来得及同两家父母简略说了所见所闻,便昏死过去,如今命悬一线,生死只得听天由命。 这些经历落在陆升耳中,便只剩两个极有用处的消息,其一是嗜血妖藤,其二是众僧兵念诵经文时,曾提到一个番邦名字,唤作招杜罗。若要再多问,只怕要见到燕笙本尊。 涂白一口气说完,陆升便放了手中的兔子,皱眉问道:“那燕笙当真救不活了?” 涂白唉声叹气道:“他被妖藤吞了半边身子,若是寻常燕子,早就气绝身亡了,如今只吊着一口气……药石、那个无医……” 另一只黑兔得了解脱,便两脚一蹬朝着涂白冲去,又踢又咬,怒道:“那孩子分明还有救!你这铁石心肠,只为一株灵药,便眼睁睁看着阿笙送死不成?” 涂白被老妻踢咬,只得连躲带闪,两只耳朵也耷拉在背后,小声辩解道:“那……那是我涂家四百年传家宝……岂能轻易糟蹋了?那窝燕子精妖口众多,区区一个……唔疼疼疼……” 涂白被踢中了左眼,顿时顾不得说话,吱吱叫起来,眼看着就要窜入草丛,趁机开溜,陆升沉下脸,唤道:“严修!” 一只比巴掌略大的虎纹小猫自草丛里窜了出来,挡在涂白的退路上喵喵直叫,涂白一时收不住脚,泰山压顶般往那小猫当头压下,小猫身姿灵巧,轻松一跃便跳到了黑兔背上,竟将那黑兔压得闷哼一声,趴在了地上。 那虎纹小猫便正坐在兔子后颈处,姿态优雅、慢条斯理舔爪子,哼道:“区区一只捣药兔妖,也敢与少爷我作对。” 涂白疼得眼泪长流,不敢动弹,只一味哼唧呻||吟,愈发悲从中来,妻子涂娇缓缓跳过来,与它泪眼相看,哀哀戚戚道:“当家的,圣人曾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郎行踪不明,阿笙生死未卜,将心比心,燕大哥一家不比我们轻松,不过是株灵药罢了,你怎么就……忍心?” 涂白又哼哼唧唧道:“哼,燕大哥、燕大哥,你心中就只有燕大哥。你将相公我置于何地?” 涂娇见他说得愈发不知所谓,不由气急,两腿一蹬转过身去,摇晃小圆尾巴在陆升跟前立起身来,仰头叫道:“陆大人,妾身知道这老东西将灵药藏在了何处,还求陆大人助妾身一臂之力,将那灵药取了来。” 陆升委实不愿插手这窝兔子精的家务事,只是十万火急救人……救妖性命,却耽误不得,他只得道:“传家灵药,草率不得,涂白,此事尚需你来做决断。” 涂娇便厉声道:“老东西!陆大人给你留了几分颜面,莫要不知好歹!你若再推三阻四,我、我就与你和离!” 涂白两只耳朵再次竖得老高,四足挣动,蹬得地上草叶石子纷飞,却偏偏被小他几圈的虎纹猫压得起不了身,只得连连点头道:“夫人莫气、夫人莫气,我这就取灵药送往燕子窝。” 严修得了示意,这才自那黑兔身上跳下来,涂白如蒙大赦,慌忙跑走,涂娇却留下来道:“陆大人,还请陆大人随妾身去燕家做个见证,若那老……若妾身相公出尔反尔,妾身就同他和离。” 陆升只得苦笑道:“我有话要问阿笙,必定要走这一趟。” 一人一猫便由那黑兔引路,下了山往庄中燕子窝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国灾难写成了兔子争风吃醋……我都没眼看了…… 最近太怠惰了,争取11月振作起来。 第112章 帝陵动(三) 燕家住处虽然名为燕子窝,实则是一处精致院落,陆升一行进了厢房,便见化作人形的燕宗元夫妇神色惨淡,坐在一旁。 床上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眼看着大限将至。 好在涂白看重爱妻,被一通威胁后,不敢再生他想,不过一时半刻就取来了一株通体黑色、有如水墨描画出来的兰草。 燕子一家感激不尽,忙忙去捣了药,给那年轻人内服外敷。不愧是涂氏的传家宝,眼见着燕笙脸色渐渐多了几丝血色,气息也平缓起来。 再候着些许时候,那年轻人就睁开了眼睛,燕夫人哀鸣一声,扑到了床边,握着他一只手唤道:“阿笙!阿笙!” 燕笙两眼骤然迸发光芒,反手抓紧了燕夫人的衣袖,嘶哑道:“爹、娘,快、快救子白!” 燕夫人哭得不能自已,陆升上前一步道:“自然是要救的,燕笙,那妖藤究竟什么模样,毋庸赘言,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细细同我说一说。” 燕宗元在一旁为他低声解释道:“……如今大王庄受谢先生庇护,谢先生术法神妙莫测、宅心仁厚,这位陆大人,是谢先生的……至交好友。” 燕笙便望向陆升,目光灼灼,强打起精神靠坐床头,颤声应道:“这个自然……燕某无能,遭遇强敌连自保也难,如今能尽绵薄之力,义不容辞!” 燕氏夫妇固然心疼儿子,却也知晓兹事体大,只命人备了药汤伺候燕笙喝下后,便俱都退出房中,容二人详谈。 涂白却不愿在燕子窝久留,连连催促妻子,涂娇只得与燕宗元夫妇道别,就见得一对人形夫妻双双对两只黑兔深深躬身行礼,哽声道:“二位对我家小儿恩深似海,必定结草衔环以报。我早已通知各处亲眷,若是见到了涂子白的行踪,即刻传回来。” 黑兔涂娇仰头道:“燕大哥、燕大嫂,二位有心了,我等比邻而居,自然应当守望相助,说什么生分话。” 涂白倒也机警,此时只迎合妻子之言,假惺惺道:“莫要打扰燕大哥一家,待阿笙好转了再来探望。” 遂客客气气地去了,燕氏夫妇自然千恩万谢地送出门去,半点不知道兔子精那点心思。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陆升就问完了话,推门出来,早有先前在院中伺候他的小仆人在外候着,只怕是得了消息前来等候传唤。他便下令道:“小包,同庄主说一声,我要回建邺,要同庄主借匹马。” 那名唤小包的干瘦小子闻言一愣,却仍是应道:“是!”遂转身就跑了出去。 陆升大步往院外走去,严修记得谢叮嘱,不敢在他跟前化人形,撒开四脚追得费力,一面仰头问道:“喵~陆公子陆公子,我家公子千叮万嘱,要陆公子在大王庄中等消息,清明署中也准过了假,如今贸贸然回城只怕有危险。” 陆升脚步顿时一滞,他隔着衣襟抓着铜鼎,低声道:“西域那会念佛的妖藤,只怕是我与阿惹下的祸事,袖手旁观不得。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严修见他说得肃容,也不敢多劝,只得默不作声跟着一旁。好在严修提醒得及时,陆升心思一转,又先往后山去寻到了涂白,问他道:“你那藏传家宝的地方,可有外人知晓?” 涂白道:“大人,除了我和老妻,任何妖怪都不知道,是我涂家挖了几百年的地洞,外头有大神仙设下的上千法咒……” 陆升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吹嘘,只道:“有一件物事,是、是我的定情信物,要托你保管,务必收藏妥当,改日定有重谢。” 涂白信以为真,立时连连点头道:“定情信物,必定是要妥善藏好的……陆大人放心,老朽必定不负所托!” 陆升同他讨了个盒子,独自去将那铜鼎以布帛妥善包裹后放入盒中,郑重交托给涂白,先是许诺为他寻更好的灵药,随即又吓唬道:“若是这定情信物被旁人知晓盗走,我就将你一家子做成活兔三吃!” 涂白怔怔道:“什……什么三吃?” 陆升道:“干煸兔肉、黄焖兔腿、麻辣兔头。” 那黑兔一个哆嗦,叠声道:“不敢不敢!此事绝不让第三者知晓!” 陆升目送那黑兔托着木匣消失在地面,不觉忆起了谢那满院子的山野精怪来,比起人心叵测,这些妖怪虽然行事有些欠妥,不过是因为心思单纯罢了。若是交托什么,却是足可信赖的。如此说来,倒是人更可怕些。 随后佘青柳也匆匆赶来,歉然道:“庄中不曾备马,只得请陆大人委屈些,坐这个去。飞羽。” 她一声令下,就自人群中走出个身着紫绿深衣的年轻人来,不情不愿对陆升抱拳行礼,随后一撩衣摆,单膝着地,化作了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绿头鸭。 佘青柳笑道:“飞羽同陆大人不打不相识,也算有缘,就让他送陆大人回京……边界妖藤之事妾身也知晓了,已知会各方道友、共商对策。陆大人此去……也多加小心。飞羽素来机警,颇为擅长打探消息、跑腿送信,身手也了得,不至拖大人后腿,还请大人准他留在身边伺候。” 陆升正颇为人手不足犯愁,佘青柳此举正中下怀,也不推脱,便应了,将虎纹小猫往怀里一塞,翻身坐到那绿头鸭肩膀后头,绿头鸭仰头嘎嘎叫了几声:“你、你可莫要再用那凶剑砍我!” 陆升失笑,安抚般摸了摸他后颈羽绒:“当初你气势汹汹杀来,要取我性命,我只不过为自保罢了。哪个闲着无事砍你鸭鞭。” 绿头鸭嘎嘎怒叫:“什么鸭鞭……那是我羽毛所化的羽鞭!祛除煞气、重长出来费了许多功夫!” 他一面怒叫,一面倒也不耽误,扇动双翼,腾空飞离了大王庄。 陆升回了京,虽然猜测谢府上空无一人,仍是命严修前去探一探,随即命令狐飞羽隐匿好身形,他便往清明署去点卯,并设法探一探朝中动静。 不料才进了府衙大门,就看见仵作头子卞庆蹲在校场边一株光秃秃的榆树下,抱着个葫芦喝闷酒。 卞庆在署中做了几十年仵作,平素里都关在后院里与尸首、凶器为伍,沉默寡言,经验老道,全署上下都对他信任有加。这深居简出的老仵作竟平白无故离了后院,光天化日之下来校场边喝酒,想来署中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升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察言观色,却只看出这老仵作烦恼不已,却不见有慌乱之色,便定了定神,上前一抱拳,笑道:“卞老伯好雅兴,喝酒也不叫我作陪。” 卞庆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满脸皱纹皱得愈发深了,一脸苦相叹道:“唉,小升儿,老朽心里苦哇。新任的执事非要看敛尸房,老朽无处可去,索性在这里喝喝酒。” 陆升安抚几句,才动容问道:“新任的执事?许执事去了何处?” 卞庆道:“老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听说那新执事姓谢。” 这倒当真是卞庆的作派,陆升同他道了别,迟疑片刻,倒也不忙着去见新执事,而是进了自家平日里办公的书房,坐下翻这几日新送来的卷宗。 他翻了几卷,果然见到了有关小李庄的报文。时值深冬,山中食物匮乏,虎狼熊罴便相继下山伤人,朝廷每逢此时总要命各处乡亭组织乡勇四处巡逻,猎杀猛兽,保障一方平安。 去年小李庄野狼出没猖獗,百姓伤亡最重,是以今年朝廷尤为重视,连报文也特特将小李庄单独列出来,因其在谢的名下,故而连谢也特意夹了名帖在其中,言明若是有事,即刻同他联络。 陆升两指抽出了谢的名帖,不觉心中感慨,当初他同马车上的谢隔帘而望,到今日同进退共生死,竟不过短短一年时光,却比他结交十余年的沈伦更能信任彼此,正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只不知十年二十年后,二人相处又该是何等光景? 他想得怔忡片刻,便又埋首书案,借着巡防的名头给几位官员写信,其中自然有谢、云烨。他不便回家,只得借这机会取得二人的名帖――若非因朝中格外看中士庶之别,他又何至于为了同名门公子说句话而这般大费周章,甚至涉嫌公器私用。 陆升一面暗道惭愧,一面封了信,正要外出寻人送信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来,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却原来是苏道全。 自姬冲、百里霄等人调往西域,便是苏道全在他身边辅佐,这青年也不过才满十八岁,性情爽朗得很,见了陆升顿时两眼圆瞪:“陆大哥?你怎么来了?你家佣人说你家中有急事,故而告了假,若是来寻人帮忙,小弟我义不容辞!” 陆升含混了过去,只将几封书信名帖一道交予他,嘱咐道:“将这几封信函送给各位大人。” 苏道全笑道:“陆大哥不愧为我清明署表率,因公忘私,该当嘉奖。” 陆升心中有愧,只板着脸道:“少油嘴滑舌,快去快回,我另有任务交待。” 苏道全又要跑腿,心中叫苦不迭,一面匆匆扫了扫信函,咦了一声喜道:“这倒省事了,谢大人、云大人眼下就在署中。” 陆升心头一喜,突然记起卞庆老头提过新上任的清明署总执事姓谢,便问道:“新任的谢执事,又是什么来路?” 苏道全应道:“谢执事单名一个宵字,同谢大人是叔侄。” 陆升便生出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又嘱咐苏道全将信先送了,便转去找刘师爷。 刘师爷办公处就在谢执事办公的外间,陆升销了假,又坐下喝了半杯热茶,内间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侍从撩起门帘走出来,笑容满面对陆升拱了拱手,道:“陆功曹,执事大人有请。” 陆升原想借着拜见新执事的机会与谢云烨二人遇上,谢是渭南侯世子、云烨是公主外孙,都是有资格进宫的,若要想进宫见一见谢,从这二人设法才是上策。却不料那二人尚未出来,那名讳谢宵的新执事就要请他入内。 陆升猜不透其中玄机,面上只含笑应是,随那侍从入了内,绕过几道屏风,就见主位上坐着个十分年轻的贵公子,容貌俊俏,眉毛鼻子竟依稀同谢有些许相似,年纪也十分相近。只是谢不苟言笑,陆升初见时只觉他气势颇有些孤高锐利,好似玉璧崩裂,留下一道堪比神兵的锋锐斜刃,尽管美得世间无双,却触碰不得,贸然触碰,便会被割裂得皮破血流。 这男子却好似将谢的美貌打个折,兑成了春风拂面的和蔼可亲,与极尽奢靡的纨绔轻佻。 尽管依制穿着官服,却换了根绞金丝串红、紫、烟三色玛瑙的腰带,珠光宝气地缀着各色腰佩,件件耀花人眼,派头摆得十足,若非安坐高位、且件件饰品用料矜贵,平民无权佩戴,陆升只怕要将他当做盛装陪客的花魁。 这男子唇角微勾,长指如白玉,托着个黑漆四方茶碗,正含笑同陪坐客位的谢、云烨二人说话。引路的侍从上前道:“执事大人,陆功曹求见。” 谢宵闻言抬头,视线便落在陆升身上,顿时眉开眼笑道:“这位就是陆升了,快请。” 陆升忙上前两步,抱拳行礼道:“不敢,卑职司民功曹陆升,见过执事大人,见过谢侍郎、云侍郎。” 因是职场,谢云烨也不敢过分随意,只得坐着回礼,谢宵见状摆摆手,挥退了房中随侍的侍从与部下,笑道:“年纪轻轻的,行事何必这般古板拘谨。大家自己人,尽可随意放松些,什么执事、侍郎、大人,哪里比得上叫表字亲切。陆升,我表字冲云,痴长你五岁,人前你唤我执事大人,人后不妨叫一声冲云兄,我就托大,唤你一声抱阳贤弟。” 这公子哥儿未免无拘无束得过了些,陆升心中骇然而笑,一时间却有些意动。他若同谢宵称兄道弟、平辈论交,可就成谢的长辈了,若能压他一头,何乐而不为? 想虽如此想,他却没有同这长着一双风流桃花眼的公子哥儿亲近的心思,只说不敢。 好在谢为他解了围,笑道:“小叔,你不务正业就罢了,莫要连累下属。” 谢宵横了侄子一眼,哼笑道:“我何时不务正业了?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正要有一番作为。” 谢只得应道:“小叔说得是。” 陆升又耐着性子听叔侄聊天,云烨不时朝他张望,却又不好打断那二人说话,愈发显得坐立不安。 那二人又说了几句,言罢谢宵才道:“抱阳,自我返回京师,尚不曾见过小,他如今可还安好?” 陆升本就是来同谢、云烨二人商议此事的,如今被谢宵提出来,他只略略迟疑,便回道:“禀大人,谢他、呃,安国侯他如今在台城之中,安好与否,只怕……要问太子。” 他话音才落,云烨立时道:“陆大哥若是不嫌弃,后日我进宫时,为你打听打听。” 谢正欲开口,谢宵已然摆手阻止,笑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改日我带你进台城,亲眼见见小,接他回家。” 陆升心中微动,见谢亦是颔首道:“若是小叔出面,我也放心。” 谢氏都是一家人,谢素来又敬仰兄长,总不会害了谢。陆升便放下心来,抱拳行礼道:“如此就有劳执事大人。” 第113章 帝陵动(四) 谢宵看似花团锦簇的纨绔子弟,办事却十分利落,下午就传话给陆升,三日后就要带他进宫。 陆升处理完积压案头的成堆公务,又见了令狐飞羽同严修,这一猫一鸭纷纷向他汇报:“公子府中并无异动,外院的下人更是全不知晓内情。只是城中大小妖们纷纷逃离,不敢在建邺停留,是因有一股绝强无匹的灵力自台城中涌现,尽被吓走了。另有一事,无尘观中也只留了几个烧火仆人看家,其余道人不知去向。” 那虎纹小猫舔舔前爪,又严肃道:“陆功曹,京城要出大事了,奉劝功曹速速离京,留在大王庄中倒也安全,若是不肯……随我投奔哥哥,远离庙堂人间,倒也潇洒自在。” 陆升不答,只沉吟稍许,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命这两只小妖送给兄长陆远,说道:“务必将兄嫂送往大王庄中,南来一家自然也要同去。我嫂嫂要生产了,还请转告佘庄主,受累多加照应。” 严修与令狐飞羽面面相觑了一眼,令狐飞羽道:“此事交给严修即可,陆公子身边总要留个帮手。” 花猫嗤道:“若论帮手,倒不如我留下来,比你有用得多。” 那绿头鸭坐在窗台上,慢吞吞扫了花猫一眼,淡然道:“我能飞。” 花猫顿时哑口无言。 陆升一想也有道理,就摸了摸猫头道:“家兄见过严修兄弟,由你去送信,也叫他多安心些,我陆家血脉就交托给你了。” 那花猫便神色凛然,叼起书信含混道:“必不负所托!”遂转身窜出了窗台。 令狐飞羽一面梳理羽毛,一面又道:“台城戒备森严,法阵重重,陆公子要进宫,我却无法随侍身侧了。只得在城头上等候,公子若是有事,需当设法示警。”他嘴上用力,拔下一支犹若碧玉雕成的翠绿羽毛,放在陆升手中,“将它烧了,我便能闯入台城阵法之中,助公子一臂之力,约莫坚持一刻钟。” 陆升道了谢,将那支翎羽收起来,又问道:“若是过了时辰会如何?” 令狐飞羽仍是慢吞吞道:“若是过了时辰仍留在阵中,自然粉身碎骨、魂消魄散。” 陆升心中一凛,决定若非迫不得已,绝不可动用这最后的手段。 接连三日,他都歇在署中,到了约定的时日,便着了官服,将悬壶放进柜里,便随着谢宵进宫了。 清明署总掌执事是四品的武官,是以朝服倒比谢宵平日里的装扮要朴素许多,他虽然不将天家威严、宫廷礼制放在眼里,却又不愿听言官聒噪攻讦,便只在朝服外头披了件毛茸茸的雪白貂皮披风,披风边缘、领子都滚着鲜红似火的狐狸风毛,衬着谢宵一张能与天人争妍的俊俏容貌,行走宫中时,就连往来宫女同年轻女官也不禁被那绝色迷惑,一时间双膝发软、心头小鹿乱撞、霞飞双颊。 谢宵许是早就习惯了,视若无睹只管迈步前行,若是见到了长相合心意的女子,更肆无忌惮上下打量,一双桃花眼险些溢出水来。 陆升只觉此人轻佻放荡,连司马愈也比不上,往日里竟不曾听过与他相关的京中传闻,想来也是谢家看得紧之故,一时间烦不胜烦,却也别无他法,一味忍气吞声跟在其身后。时不时更要应付谢宵轻佻询问、蓄意试探,陆升便只露出呆若木鸡状,问一句答一字,问十句答十字,谢宵问得无趣,方才放过他。 二人穿过几重宫阙、长廊曲桥,前方便行来一列宫人,为首女官正是文太妃身旁的范宫令,双方依品级各自见了礼,谢宵便笑道:“回京还不给去表婶问安,罪过罪过。” 范宫令忙低头回道:“侯爷言重了,太妃娘娘收了侯爷回京带的手信,心里欢喜得很,知晓侯爷俗务缠身,特意叮嘱侯爷不必着急问安。” 二人又聊了几句家常,范宫令这才仔仔细细看过陆升,笑道:“功曹无事就好。” 陆升应道:“不敢当,托太妃洪福,下官毫发未伤。改日定要求见太妃,谢过太妃大恩。” 他原不过是客套一句,不料范宫令却道:“这却不巧,太妃染了风寒,这几日不见客。” 竟是拒绝得毫无转圜余地,摆明不同他往来的立场。自然叫陆升尴尬万分,他少有这等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验,只得呐呐应付几句,一时间已有些恼火。好在两队人马占满一道回廊,也不便久留,匆匆交谈几句便交错离去了。 临行时谢宵只深深注视了范宫令一眼,那女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范宫令回了蘼芜院,将路上所遇之事一一禀报给文太妃,那贵妇斜倚在兔毛垫的软榻上,一名宫女蹲在榻边,正用一对玉锤为她轻轻捶腿。文太妃只闭目聆听,半点不见神情变动,也不知是醒是睡。范宫令禀报完毕,停了一停,迟疑道:“娘娘……” 文太妃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缓缓漾开一丝笑容,仍是闭着眼睛,单手懒洋洋支着下颚,轻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赘言。” 范宫令便深深低下头去,应道:“是……” 文太妃这才睁开眼睛,目光明澈,闪闪发光,道不尽其中欣喜:“抱阳是个好孩子,然而,若是那一位叫我不可插手,我自然不能横加干涉,误了大事。” 范宫令道:“下官明白了。”这一次语调之中,却再无半点迟疑。 只听文太妃又喃喃低语道:“二十三年了,她怎么竟不见老呢?” 这边厢陆升已见到了谢。 陆升尚在院外时,若蝶眼尖,见了他便提起裙裾往院中奔去,叫道:“抱阳公子来了!” 喜庆气氛如石头落进湖面般扩散,顿时寂静院中便吵闹而鲜活,或是外出迎接、或是为他一路打起门帘,若松若竹、若蝶若霞人人俱在,对着陆升笑吟吟行礼,说道:“抱阳公子,你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想死你了。” 谢宵陪同在侧,便调笑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也。” 陆升耳根微热,心知只怕谢宵看出了端倪,他却无暇顾及,反倒坦然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跟在若蝶身后,好似当真受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引路,脚步不觉愈发加快,穿过垂花门、拱廊门,便见假山后的凉亭中,自包围八角亭的浅葱帷幔中透出一个孤绝寂静的身影。 琴音如泣如诉不过耳;风卷枯叶翻飞不入眼,陆升隐约听见谢宵在身后唤他,却半点不放在心上,疾走换作了小跑,进了凉亭,一把撩开帷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唯独见到那人时,方才生出脚踏实地、心在安处的宁静平和;这苍灰无光的天地,也方才生出了鲜活动人的声色。 陆升原以为他有千言万语,不料当真见了面,却思绪中空茫一片,不知如何是好,哽了片刻,终究只憋出两个字来:“阿。” 那人长发束乌冠,一身玄黑深衣,外罩暗金半袖,衣料混以千锤百炼、煅制成暗色的金银丝混合织就,衣摆一动,贵气无匹,于内敛之中、极尽奢华。 陆升掀开帷幔时他便停了抚琴,仍端严跪坐在古琴前,一旁香炉里燃着清冷苦涩的降神香,此时徐徐转身,神色空灵,仿佛玉石雕琢的绝美面容上,竟寻不到半丝神色变化。分明露出了笑容,唇角微勾、黑如深夜的双眸中却冷得犹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柔声道:“抱阳,你来了。” 陆升后退两步,只觉背脊微凉,那一丝异样冰冷好似蜘蛛在背脊徐徐爬动,不觉间扩散到四肢。他瞪着眼前披着谢壳子的不明人物,心念一动,掌中便抓住了悬壶的剑鞘,他握住剑柄,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起了身,只一撩衣摆,便如天地至尊降临,比往日里威严更盛,连身形也好似愈发巍峨。他阖一阖眼,再睁开时,有一瞬迷蒙,随即便露出了陆升熟悉的神色,轻笑道:“抱阳,我是你的什么人?” 陆升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晃神间已被谢握住手腕,拽入怀中拥紧。 叫人眷恋的熟悉心跳,隔着紧贴处徐徐传来,谢轻轻抚着他后背,叹息一般低声道:“抱阳,好生记着,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茫然道:“阿,你说什么?” 那人却不应了,连轻抚后背的手也停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笑道:“我说了什么?” 陆升正不知如何是好,亭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嗓音,柔声问道:“阿,是谁来了?” 谢又拥一拥陆升,方才松了手,笑着应道:“娘,是孩儿同你提过多次的陆抱阳来了。” 他笑容愈发柔和,牵了陆升的手,撩开垂下的帷幔,走出凉亭,一面同陆升说道:“抱阳,来见见我娘。” 亭外十余步的回廊当中,谢宵正陪同一名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容色绝丽,世间无双,比之谢亦毫不逊色,又多出女子特有的妩媚柔婉,眼神清明,光彩内蕴,熠熠生辉,颇有久居上位的气度,纵使虞姬来了,也要相形见绌。 她分明笑吟吟看向陆升,陆升却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来,不由直了直腰身,不肯示弱,随着谢迈步走近。 谢待走近了才放开陆升,也不同那二人见礼,只道:“抱阳,这便是我娘。” 这女子看着比谢还年轻,如何就成娘了?陆升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得迟疑行礼道:“见过……白夫人?” 他自然记得谢同他提过的陈年往事,谢的亲娘姓白名熙珍,原是建邺两百里外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独女,约莫是二十岁时生下谢,如今过了二十五年,这位白夫人早过了不惑之年。再如何保养得宜,二十五年岁月终究有差异,不至于仍是眼前这般样貌。 那女子却坦然受了他的礼,含笑道:“陆功曹免礼,犬子平日里给陆功曹添麻烦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已道:“不麻烦。” 陆升便在心中暗暗叹气,如何不麻烦,简直天大的麻烦。 白夫人便嗔道:“你这孩子好不知礼,哪有自家说不麻烦的。陆功曹不说,你怎就知道不麻烦?” 谢含笑道:“我自然知道。娘,我与抱阳有事要说,待商议完了再带他陪娘聊天。” 白夫人叹道:“我们老人家哪敢要你陪,你自去同陆功曹谈事罢。” 谢宵亦是笑道:“长辈与长辈谈事,两个小辈莫来打扰。” 陆升这才松口气,忙同二人作了别,跟着谢离开庭院,走进回廊尽头第一间书房中。才一进房,便立时道:“阿,我有话要问你。” 谢却走到书案前方才停下来,柔声道:“抱阳,我知道你此时满腹疑问,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姑且都放一放,先听我说。” 他将手放在厚厚一叠书信上,垂目低头,令陆升看不见他眼中神色,方才道:“这些泰半是卫苏将军的手书。” 作者有话要说:  otz……先去买包猫粮回来继续。 第114章 帝陵动(五) 阳高邑以东十六里,有一座雁回山,高耸入云、山顶积雪,传言大雁北飞,自此而回,故山以雁回为名。说|其山势愈往上便愈加险峻森寒,有猛兽出没,然而山脚却是南北行商必经之路。 山中有一座白虎寨,山贼盘踞,是往来商贩的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围剿也不见成效,犹如毒瘤一般令人恼恨不已。 如今这白虎寨却成了继阳高邑覆灭之后,抵抗妖僧魔藤入侵的第一重镇。 卫苏攻下白虎寨,软硬手腕兼施,将众山贼遣散大半,只将有心抗敌且身手不凡的精英收编麾下,每日里连番出兵,烧藤杀敌、营救幸存百姓,短短数日、声名鹊起,因其麾下众军袍服为白色、又镇守白虎寨中,是以人称白虎军,百姓不知卫苏姓名,只尊称其为虎将军。 白虎军代阳高邑守西北,代平郎郡守西南角的却是另一支黑袍玄甲、不见头脸的无名军队,其将领竟是个尚未成年的稚龄少年,看似粉妆玉琢、容貌俊丽,却偏生力大无穷、能一骑当千,这支部队行动迅猛、神出鬼没,同样屠戮妖僧、营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众人以黑豹军相称,尊奉这少年为豹将军――这一支自然便是隶属项羽的无头卫。 正朝官军式微、自然异军突起,一时间天下能人异士都往西域集结,更衬托得抵抗不力、节节败退的朝廷正规军黯淡无光、狼狈不堪。新帝也因此受了无数诟病。 然则那妖魔藤蔓杀不光烧不尽,更有妖僧助纣为虐,民间义士仅凭一时之勇,仓促之间集结不过是一盘散沙,又缺乏粮草、后继无力,除却卫苏、项羽尚能各自坚守,各处无不是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反倒成了滋养那魔藤的血食。 陆升接连查看信函,锋刃般的黑眉皱得愈发深,“为何朝廷不增兵?北魏朝虎视眈眈,驻江的临北军自然不能动,然而临近阳高邑四个州郡,共有驻军五万,当务之急,何以不能抽调三成前往增援?” 他一时焦虑,便脱口而出,回过神却也并不后悔,妄议军机虽是不敬之罪,旁人或许别有用心,然而谢连这密信都交予他看了,自然不会追究这点小事。 谢是不追究的,脸色却也不见得如何轻松,只应道:“早已抽调去了别处,不过,不曾派去增援,而是另有重任――抱阳,帝陵动了。” 陆升放下手中信函,微微皱眉,仔仔细细打量谢,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在心中盘桓不去,他不接谢的话,却反问道:“阿,既然醒了,为何不告诉我?倒叫人……日夜担忧。” 陆升说得嗫嚅,唯恐再被他取笑,然则许是因见了娘亲的缘故,如今的谢竟比他更拘谨,只轻声笑道:“我两个时辰前才醒转,正要寻个机会派人送信,不想你先来了――我如今出不得台城,抱阳既然来了,便多陪陪我。” 陆升虽然想要追问他“为何出不得台城?”只是难得听谢温言软语,不由便觉心中柔软,应了一句:“好。” 他见谢抬起手来,一时间连气息也凝涩,又担忧这公子哥儿肆无忌惮,更叫他狼狈不堪,低声道:“阿――” 谁知谢只是伸手到他身侧,自书案上拿起一条狭长的雕花木匣来。 陆升不由又是失落、又是尴尬万分,好在谢并不曾看他,只将那木匣打开,露出放置其中的一截枯藤,陆升这才松了口气,立时道:“阿,我特意进宫寻你,正是为了此事。莫非……也是因为帝陵动了……莫非是指的黄帝陵?” 谢仍是不紧不慢,八风不动一般安稳神色,徐徐道:“抱阳,你怎么看?” 陆升一噎,生出几分薄怒,暗道我若是心中有数,何必巴巴进宫来寻你,然而一想起卫苏来信中所提:“十室九空,城倾人亡,妖邪倾巢,人道垂危”十六字,怒火顿消,只沉吟片刻,缓慢道:“巫咸国人尽被鬼叶所害,鬼叶却又被李婴所害……而李婴最终又死于你我之手,按说是斩草除根了。如今那魔藤妖僧肆虐边陲,倒像是净业宗的手笔。只怕、只怕是鬼叶……” 他却实在说不出口,毕竟那鬼叶就惨死在眼前,若说是死而复生,未免太过怪力乱神。纵然他鬼怪妖魔见识得也不少,要坦然说出来,却是至今也为难。是以转而道:“又许是净业宗里的旁人动了手脚。” 谢笑道:“你倒有点本事,几日不见,将千里之外的阴谋也查清了。” 陆升干咳几声,只道: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我不过请教了几个人(和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 大王庄的燕子小哥同他仔细说了所见所闻。领导众僧兵,辅助妖藤节节推进前线之人,他见到两个。其一是个白衣雪发、体型瘦削、容颜冷峻的僧人,手持翠玉瓶,沿途用一丛灰白草束蘸了瓶中绿油油的汁液,四处挥洒。那被火烧焦、亦或被砍伐而枯萎的妖藤遇绿汁便复生,重新蔓延生长起来。 其二是个朱衣赤发、体格魁梧、相貌十分豪迈的僧人,手中提一把半人高的厚重阔剑,力大无穷,轮起剑来,当场将三名大晋士兵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其悍勇残暴、无人能敌。 众僧兵唤那白衣僧为招杜罗大将,唤那朱衣僧为安底罗大将。 陆升又去请教过兴善寺的惠叶禅师,不料才一提名号,惠叶就变了脸色,将安稳捧在手里的竹叶纹茶碗也摔了。 随后他匆匆忙忙,引着陆升去往藏经楼,在二楼一间藏书室里取了经书查阅。 经书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记有药师如来发十二大愿救济苍生、云游四海讲经弘法之事。 其中便提到了十二药叉大将,因受药师佛弘法感召,“同时举声白佛言:世尊,我等今者蒙佛威力,得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不复更有恶趣之怖。我等相率皆同一心,乃至尽形归佛法僧,誓当荷负一切有情,为作义利,饶益安乐。” 遂各领七千药叉为眷属,结缘神咒、奉持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门下,是为十二护法。 招杜罗、安底罗赫然便是其中两个护法之名。 招杜罗威严时如杀者、清和时若月色,通身全白;安底罗又名多闻,常守圣山聆听佛法,通体赤红。是以净业宗旗下十二护法便以十二药叉大将自居,衣着装扮也照足其行事。 惠叶逃离净业宗时尚且年幼,却也久闻大名,十二护法大将乃是净业宗内的佼佼者,只效忠宗主一人,各司其职,战者武力无双,术者深谙法理,又个个心狠手辣,杀戮惩处,从不留情。是以人人闻之变色,乃是净业宗最为恐怖血腥的存在。 十二护法平日里难见其踪影,如今却为这妖藤而昼夜奔走,必定是奉了宗主之命。 惠叶便巨细靡遗,将他所知倾囊相授。第二日陆升再去兴善寺求见,却只来了个小沙弥回禀道:“惠叶上师因修行未足,自请云游,昨日便连夜离开京城了。” 陆升如今便也将所知尽数说与谢听,随后低声叹道:“惠叶大师只怕是为了兄长,要去同净业宗做个了断。可怜他一生奉行佛法,开垦药田、问医赠药、积善至深,是有大功德之人……却终究摆不脱净业宗的阴影。” 谢却安坐笑道:“命数早由天定,任你心怀纵横六界、逆天而行的大愿,也违抗不了。” 陆升愈发察觉怪异,若换作平日里这般感叹,谢早就冷嘲热讽,嗤笑起来,如今他见了娘亲,就连心思也起了遽变,往常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竟半点不剩了。 谢见陆升不应,转头柔和问道:“抱阳,你说是也不是?” 陆升苦笑道:“你不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陌生得很。” 谢却不同他说笑,只转头深深注视他一眼,将装盛枯枝的木匣合上,转而沉声道:“抱阳,另有一事要托付你。” 陆升道:“但说无妨。” 谢道:“那揭罗寺也毁于藤袭,新任宗主日光行踪不明。你带着这木匣,前往西域寻到日光,借他结缘佛大日如来的大日之力,并有这妖藤之根做引,才能彻底灭除那妖孽。你曾同日光有旧,他纵使生了异心,也不至害你,若换了别人,只怕非但不能成事,更有性命之忧。” 陆升听他侃侃而谈,却越听越是心中寒凉。 因曾有日光诱哄他与欢喜天结缘之事在先,又有他负气出走,被抓回来关押至今在后,谢连提也不愿听他提日光二字,其蛮横不讲理令他心有余悸。 如今谢这番言辞虽然冠冕堂皇,为天下苍生计量,煞费苦心,陆升原不该有怨言。 然而他与谢相识虽短,相知却深,谢何时竟成了这般深明大义、为天下先、讲道理的谦谦君子了? 思及此节,陆升又未免自嘲,谢蛮不讲理要独占他时,他烦不胜烦,如今谢客客气气要送他远行,他却仍是生了埋怨,若论起不讲理来,只怕他也不遑多让。 只是到底意难平。 好在他委实不必意难平。 谢见他不接木匣,柔声道:“抱阳,你莫非怨我送你涉险?” 陆升轻笑一声,正坐姿势格外端正,肃容道:“此行自然义不容辞,更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怨恨?” 那名为谢之人笑容未变,仍是沉静注视于他,只微微挑起一边眉梢,轻声笑道:“哦?” 陆升手握悬壶剑刃,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对谢做了什么?” 那人单手握着木匣,缓缓站起身来,笑容愈发明艳动人,柔声问道:“抱阳,我就是谢――亦或该说,我才是谢。” 陆升倏然起身,长剑铮然出鞘,然而银光灿然的利刃却突然间重逾千钧,险些自他手中脱出来,陆升忙两手牢牢握紧,剑尖遥遥对准了那华服公子哥儿胸前,厉声道:“你绝不是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刀剑无眼!” 那人微微垂目,清俊如月光皎洁的面容突然浮现出悲悯神色,轻轻叹道:“抱阳,实不相瞒,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谢此人。” 陆升怔愣了许久,才将这句话听进耳中,一时间却难明其意。待一点一滴琢磨了其中意思,他便不知是气是笑,只得道:“一派胡言!” 那人却道:“抱阳莫非忘记侯彦了?” 陆升心神慌乱,悬壶也愈发沉重,最终剑尖下垂,叮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殛,连眼神也涣散无光,身形摇摇欲坠。 那人待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横臂格挡,一面哑声道:“你――你――你是――” 那人装也不装了,神色容和,锋芒尽敛,顶着谢那华美无双的外表,更叫陆升察觉到十足十的陌生与诡异。他却只笑道:“只可惜项王那复活之身寻得仓促,只能勉强用个几年而已。不过一群孤魂野鬼,能将招魂术用到这等地步已是殊为难得,若要从头造个肉俑,未免强人……强鬼所难,太过苛求了。” 陆升心中惊涛骇浪迭起,散乱的种种情报如今终于汇成一线,尘埃落定、迷雾消散,答案清晰、历历如刀,于理他固然恍然大悟,于情他却不愿置信。 那人尚在徐徐述说,将陆升最后一丝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残余。 彭城王尚且身为世子之时,便与葛洪联手筹备,要为这位大人物备下复活之身,只是肉俑炼制固然不易、养育则愈加艰难――既要沾染人烟,又不可牵扯亲情,放在荒山野岭、隔离人世自然是不成的。 更何况这位身份尊贵,肉俑自然也要养得矜贵,却又不能因家宅不宁,卷入勾心斗角之中,反倒落了下乘。 ――千挑万选,终于在二十六年前看中了渭南侯家流落在外的世子谢宜。 ――是以谢宜抱回家中的嫡长子,实则并非凡人生养,而是天精地魄炼制而成的肉俑罢了。 他六亲疏离,隔离于世,固然尊贵不可言,却少有亲近之人,正合了彭城王与葛洪的要求。 只是原本的计划,是将肉俑温养至三十岁时,才能容器稳固,九禁九祝之器齐集后,以祝器固魂、以禁器护卫,此时引帝陵开启,黄帝归位,才是水到渠成之势。 却因谢与陆升二人,不知在那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引得帝陵鸣动,九禁九祝未齐而提前开陵,更被西域邪教获悉,如今大肆进攻,正是要趁黄帝仓促初醒、虚弱无力之际,将这中原人皇彻底击杀、断绝最后一丝希望,令中原自此沦陷,再无崛起之日。 故而司马靖抽调全国兵力,不去支援边境,反而层层驻守内防,将通往建邺的关卡防卫得如铁桶一般。 陆升听他慷慨陈词,却只恍恍惚惚道:“你是……你竟然是……轩辕黄帝?” 那陪他捉妖退魔、赏雪品酒、彻夜缠绵、纵使孤高蛮横、毒舌狠辣,却总叫他心软,继而无可奈何的公子哥儿,那自相遇初始便鲜明夺目、牵引了他全部心神、日益占据他心中重要地位之人,原来……从不曾存于世上。 陆升只觉全身冰冷、气力全消,往后靠在书案边,喃喃追问道:“若是如此……阿的娘亲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便笑了笑,扬声道:“女青,进来。” 女青乃是五帝使者,传天机福音、掌天下万鬼、断人间生死祸福,古书有载曰:“自后天皇元年以来……五方逆杀,疫气渐兴……放纵天下,凶凶相逐。唯任杀中民,死者千亿。太上大道不忍见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时下此鬼律八卷,纪天下鬼神姓名吉凶之术”,是为《女青鬼律》。 是以身为“谢生母”的这位夫人,实则连人也不是。 书斋大门无声无息打开,白夫人娉婷迈步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叹道:“才唤了娘亲,尊上这又是何苦?” 那人抚掌笑道:“我思来想去,轩辕氏何时要依赖行骗才能成事了?不如都说个明白――陆升,我与你所言,句句属实,中原倾危,我却醒得不是时候,如今要仰赖你力挽狂澜,你可愿意救天下苍生性命?” 陆升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起伏,震得思绪混乱,此时仍是茫然应道:“此乃我羽林卫职责所在,陆某万死不辞。” 他恍惚望着眼前青年人的俊颜,仿佛看见谢又一声冷笑,凉薄嘴唇微微勾起,极尽嘲讽鄙薄之能事,嗤笑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受冷遇时避之不及,我封王侯时蝇营狗苟,丝毫不值得救。若不是要牵连你的性命,倒不如天下人全死了干净。” 他总埋怨谢不讲理,如今谢不在了,他反倒盼着谢不讲理。 然而到底是水月先生与卫苏将军教得好,陆升与那生性凉薄的公子交往了这许久,如今轩辕黄帝一问,他仍是下意识答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他上前接过轩辕黄帝递来的木匣,谨慎收在怀里,迟疑少许,又将悬壶连着剑鞘横捧在手中,“这刑天碎刃,据闻是九禁之首,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轩辕黄帝却笑叹一声,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陆功曹代为保管。更何况此去千里,有悬壶防身,也多一重保障。只是另有一事――抱阳,前几日交托与你的神州鼎,眼下就还给我吧。” 陆升心中一紧,顿时先前残存的疑惑也烟消云散。 谢昏迷前,千叮万嘱,要他不可将神州鼎交给任何人。 今日初见谢时,那人将他相拥入怀,在耳边嘱咐道:“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攥紧拳头,一时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落到今时今日这地步,谢恐怕早有预见,是以才多番提醒。那神州鼎也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如今在陆升手中,他却是宁死也绝不肯交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2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来了。 他闭了闭眼,方才道:“阿――不,尊上莫非忘记了,你我逃离巫咸城时,曾嘱咐过我什么?” 轩辕黄帝叹道:“为除妖藤,动用迎神武舞,精力耗尽,委实有些记忆模糊了。” 陆升道:“尊上当真不记得?你托我不择手段,将神州鼎送出城外,交予旁人了。” 轩辕黄帝未曾开口,女青娥眉轻蹙,代他相询道:“交予了何人?” 陆升便笑道:“你们要这公子哥儿自幼独居,连贴身侍奉者也只有精怪小妖,他连我也信不过,哪里还有信得过的人?我送去城外时,黑沉沉见不到形影相貌,连声音也飘渺无踪,不知男女,恐怕并非凡人,却又是个鬼。” 女青听他语中暗含指责,脸色便有些不好,停了一停,冷笑道:“人皇面前,可容不得你说谎,连人影也不曾见到,你竟放心将神州鼎交出去?” 陆升却连眉头也不曾动一动,气定神闲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若不然,有什么逼供的手段,拷打逼问,押入天牢,下官如今也只得生受了。” 他身负重任,即刻就要前往西域,兄长一家也已送往大王庄安置,如今当真无牵无挂、无所畏惧,索性无赖起来,倒气得女青人如其名,脸色有些发青了。 轩辕黄帝却摆摆手,笑道:“查自然要查的,不过事急从权,先处置眼前事。抱阳,净业宗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妖藤在明处肆虐,暗处尚在动别的手脚,是以只能抽调两千精锐随你同行,沿途若是有什么乡勇游侠自告奋勇加入,你只需见机行事。如今就随我去面圣领旨罢。” 他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也给你看场好戏。” 陆升也只得随他迈出房中,若蝶等侍从自然是分不出其中区别的,只当这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若蝶笑嘻嘻福身,恭送两位公子外出。 到了朝觐议政的宜阳殿,奉宣进殿时,玉阶下已站了三个人,一对中年贵族男女,男子身着侯爵品级朝服,女子身着一品诰命朝服,谢陪伴在侧,故而陆升猜想,那便是渭南侯夫妇了。渭南侯谢宜虽然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仍是生得芝兰玉树、琼枝映月,十分地清贵俊美,倒将王夫人这等美人也衬成了庸脂俗粉。 尤其王夫人此刻露出宛若见了鬼的神色,涂得红艳的嘴唇张得老大,直愣愣瞪着当先迈入殿中的女青,厉声道:“白熙珍!你……是人是鬼?” 陆升以为女青要答一句以上皆不是,不料她却婉约行礼,先见过圣上,得了司马靖允准,方才答道:“自然是人的。妾身村中被山贼劫掠时,侥幸逃得一命,又得仙长搭救,在山中清修。原不愿再过问世事,只是终究……放不下阿……” 王夫人纤瘦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连胭脂都遮不住惨白脸色,她仓惶转头,却见谢宜并不比她脸色好多少,他艰难迈出两步,失魂落魄道:“珍娘……当真是珍娘……你没有死?” 女青似是入戏极深,半垂眼睑掩着心绪起伏,只在原地不动,柔声应道:“是,珍娘见过侯爷。” 谢宜清瘦面容上缓缓划过两行清泪,一面向她行去,一面颤声道:“你为何……不来见我?二十年来,我派了多少人去寻你下落,我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万念俱空、心如死灰……珍娘,珍娘……” 王夫人一把紧紧抓住谢宜的手臂,泪珠滚滚,哀戚道:“侯爷,侯爷!我与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打理后宅……她给了你什么?一去二十年杳无音讯,这一露面你就追着去了,你如何对得起我!” 谢宜挣了一挣,谁知王夫人抓得紧,一时竟挣脱不开,只得叹道:“阿姝,我与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欠你的总该还清了……你就放了我罢。” 王夫人瞪大眼凶狠看他,面色已然有些狰狞,“不放!我凭什么要放!谢宜,当年你亲口同她和离,如今装什么无辜!” 这二人在殿前拉拉扯扯,连陆升也看不下去了,然而满堂人士,唯独他与此事不相干,只得仍是冷眼旁观。 好在司马靖也终于开口了,仍是摸着扳指,和和气气道:“罢了,罢了,你们的家务事,朕原不该插手,只是渭南侯,你境遇离奇,万般无奈只怪造化弄人,如今白夫人安然无恙归来,谢又受封安国侯,难得双喜临门,朕便多事管一管。” 他徐徐步下王座,谢宜同王姝只得各自放手,恭恭敬敬聆听圣训。 司马靖笑道:“就由朕做主,你们和离罢。” 王夫人猛一抬头,鬓发间的珠钗步摇跟着乱响,珠玉相击、细碎清澈的响声在大殿中格外刺耳。 司马靖仍是和气看她,目光却令王姝后背一阵冰寒,竟不敢再开口反驳。司马靖方才续道:“如d自幼受尽冷落,如今亲娘也归来了,合该一家团聚。他是嫡长子,堂堂正正的渭南侯世子,然则既然受封安国侯,渭南侯就仍由谢袭爵……如此可好啊?” 王夫人咬牙冷笑道:“我懂了,今日宣我进宫,原是为给这出身卑微的母子出气来了,只不知陛下受了什么人蒙蔽,竟生生要拆散我们夫妻。” 女青柔柔道:“王小姐当年逼婚,正是鄙薄小女子出身贫寒。可现如今小女子是国师的义女,不知同琅琊王氏远房旁支的小姐比起来,谁的身份更尊贵些?” 王夫人噎了一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只觉好似被人一掌重重打在脸上,她当年心中火气难消,仗势欺人,如今却被一点一滴还了回来,这滋味当真一言难尽,令人难以下咽。 司马靖便继续笑道:“古训曾云: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和离便是谢宜的不对,如今亡羊补牢,谁也说不出不是――就这么说定了,陈全,还不快去拟旨。” 王夫人上前两步,竟似要将那去拟旨的黄门拦住,一面厉声道:“谁敢!” 谢眼观鼻鼻观心了这许久,此刻终于有了动静,慌忙拉住王夫人,低声道:“娘,娘,冷静些……” 王夫人一耳光扇在谢脸上,怒道:“你叫我冷静?你爹都要被人抢走了!” 谢那同谢有两三分相似的白皙面容上,渐渐浮现出鲜红的指印,他却仍是牢牢将王夫人抱在怀里,低声道:“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若不是……娘,我始终是下一任渭南侯,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王夫人却愈发暴怒,喝道:“你懂什么!”待要反手再扇一耳光,这次扬起的纤纤玉掌却不曾落下去,反倒被“谢”挡住了。 “谢”柔和笑道:“王夫人息怒,琪正到底是与我一脉相承的胞弟,往后我兄弟二人自当互相扶持,光耀谢氏门庭,王夫人大可放心。” 这是谢氏门庭,与她王氏何干?她含辛茹苦、千宠万爱养大的儿子,如今却与她不相干了?王夫人怒不可遏瞪着他,许是一时间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谢与几名宫人急忙上前施救,一时间人群纷扰嘈杂,将个觐见殿闹得不成样子。 这闹剧委实不堪,陆升却只得强自忍耐,好在接下来再无什么波折,他领了旨、受了兵符,便出了紫金殿,却见那人早已守在路口候着他。 此时已过了正午,然而天色阴霾,铅灰云层团团聚集,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风雨欲来的架势。然而一眼望去,那谢公子长身玉立,朱衣紫绶,璀璨得宛若骄阳当空,他见陆升走近,便略略转身等候,露出俊美得堪称绝艳的面容,嘴角扬起笑容时,连阴沉沉的天色也被辉映得明丽了几分。 陆升只觉压抑许久的苦涩酸疼,渐渐自胸腔深处浮了出来,走得近了,那苦涩愈发深厚鲜明,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令他坐立不安。 “谢”便笑道:“抱阳……” 陆升礼数上半点挑不出毛病,却是生疏又客套,彬彬有礼道:“尊上贵为人皇,在下诚恐诚惶,不敢妄自高攀,还恳请尊上往后莫要再唤我表字。” 那人从善如流改了口道:“陆升,女青同谢宜当年,是当真做过几年夫妻的。这肉身虽非女青所生,却当真承了谢宜的血脉,是以这肉俑念兹在兹,所牵挂之事,便是生母当年被迫休夫弃子、远走他乡之事。今日之事,是为了其心愿,心愿一了、尘缘尽断,往后……便只有我轩辕氏。” 谢幼年境遇不公,归根结底,分明是面前这尊大神与他的走卒一力促成的,找个凡俗女子背锅,假惺惺说什么为他出气了,这位大神莫非是睡得太久,睡得昏聩糊涂了。 陆升不由失笑出声,摇头道:“尊上长眠千万年,不了解世间俗事便罢了,为何连葛真人也不懂。” 轩辕黄帝仍是笑道:“此话怎讲?” 陆升道:“谢此人虽然性情乖戾、难以亲近,却并非气量狭小之辈,你却以为他心心念念,要的是向一位妇人报仇?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实则缱绻浓情后,陆升被在谢揽在怀中闭目养神时,也曾无意中提过此事。 他问谢怨不怨?谢便低声笑,一面暧昧摩挲他腰线,一面笑道:“怨恨之心犹如薪柴烈焰,持续起来,颇为耗神,区区两个凡人,行了不堪入目之事,如何就值得我大费周章怨恨上了?” 陆升自然不懂,哪里就不堪入目了? 谢自然耐心极好,手上挑动不停,口中则同他坦陈交心。 谢宜此人虽是个情种,然而优柔寡断,半点没有文人风骨。既不能护住妻儿,又舍不下荣华富贵,最后经协同权贵逼迫正妻让位――哪怕他有再多不得已,只这一件事,谢就对他失望得很。若说怨恨,落在这一个人身上,却是不值当的。 他说得嘴硬,陆升却不怎么信他,彼时二人都以为谢宜是谢亲生父亲。谢宜自觉愧对白夫人,长年累月在梅山道观里清修,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嫡长子被继母冷落磋磨也不闻不问――逃避到这等地步,倒叫人大开眼界了。 是以谢年幼时自然是怨过的――你自称对娘亲情深义重,却将二人的亲生子丢在一旁自生自灭,更同逼迫娘亲之人生了孩子。清修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求自己心安罢了,归根结底,不过是自私而已。我谢究竟前世犯了多少重罪,落得这样一个生父?他对生父有怨言,对王夫人却是半点未曾放在心上过。 只是就连那点微不足道、亦不足为外人道的怨恨,也不知何时便消散了。约莫是遇上了陆升后,便如坚冰遇骄阳,不觉间化成了水,潺潺流得涓滴不剩。 单单只忙着陪这小功曹捉妖驱鬼、见着他吃一道好菜、饮一杯好酒便兴高采烈;遇一件惨事、救一个可怜人便意志消沉好几日;情绪起起伏伏,没个消停的模样,便觉日子愈发丰润有趣,更无暇顾及那点经年累月就该消散的陈旧怨艾了。 这一点虽然谢不曾明说,陆升却是清晰感受到了转变。 初见时那孤高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贵公子,不知不觉竟同他说笑亲昵,坦露情绪,清热时更是热情似火,半点不留雪山巍峨的清冷模样,反倒叫陆升偷偷怀念起当初谢与他保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3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距离的时光来。 只是如今,一切又如风过水静,不复存在了。 轩辕黄帝面上笑容渐渐敛去,竟当真肃容沉吟起来,“依陆功曹之见,此举竟行错了不成?” 陆升道:“错与不错,在下不知。在下只知晓,谢心中所牵挂的尘世之事,实则连一件也没有。” 轩辕黄帝略略诧异,挑起眉梢,“哦?连你也不牵挂?” 这几个字宛若万箭穿心,将陆升刺得胸膛冰冷、面无血色,他只觉痛彻心扉,一时间险些喘不过气来。待回过神时,方才自嘲一般讥诮而笑,缓缓摇头,“我原以为他是牵挂的……谁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抱拳告辞,轩辕也不留他,只任他仓惶落魄、游魂一般去了,只在他身后皱了皱眉,面上血色尽失。 候在不远处的仆从急忙拥上来,搀扶他坐上步舆,护送这病弱的贵公子回转盛安宫去了。 若蝶若霞远远跟在步舆后头,若蝶小声道:“好容易见了抱阳公子一面,怎的这就舍得放他走了。” 若霞道:“你倒有本事,去公子面前说说。” 若蝶便咬咬下唇噤了声,这次公子昏迷三日,醒转之后便同往常很是不同,愈发威严深重,她竟不敢如往常那般乱说话了。 然而走了一阵,她仍是忍不住又开口道:“我想回府了,这里处处都是法阵防护,监牢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倒不如跟着抱阳公子在外头办案子自在。” 若霞只得扫她一眼,低声道:“你这傻子,莫要添乱。我们家公子有难,是以守在台城之中避祸,抱阳公子这是为我家公子杀敌去了。” 若蝶恍然大悟,竟当真信了,“但愿抱阳公子旗开得胜,早日杀光敌寇、早日归来团聚。” 若霞道:“公子只怕担忧得紧,你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胡说八道徒添烦恼。” 若蝶吐吐舌头,忙忙地应了。 这些小妖猜得八九不离十,轩辕黄帝此时果真是担忧得紧,然则担忧之事却同揣测的天差地远,半点不相干。 待步舆进了盛安宫内的庭院时,司马愈已经得到消息,安国侯神虚体弱,竟又昏迷了。 他在院门口站了片刻,葛洪便赶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背着药箱的年青道人,只对他匆匆抱拳施礼,便进了厢房。 司马愈颇为无趣地在中堂坐了片刻,他亦是才知晓了父亲多年的计划,如今不比陆升知道得多。其震惊骇然之心,却不比陆升少多少。 他曾觊觎许久的美色,竟是为复活黄帝而备下的容器,回想起来时,不免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这大人物计较,若是他父亲性情稍稍苛烈一分,只怕打杀了他,母后非但不能给他报仇,反倒要拆了钗环,跪在宜阳殿外为养出了这样不肖的太子向陛下赔罪。 如此一想,他这个太子做得也是好生没趣。 倒不如跟着陆升远离朝堂,天高海阔倒也自由。 这自然是存着小心思的,自打谢生冷威胁过他,司马愈便歇了妄想,任这年轻的羽林郎生得日胜一日清俊隽逸、风姿动人,却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了。然而如今黄帝醒转,那人虽然记得大半前尘旧事,终究物是人非,必然不再同这年轻人有多少瓜葛――单只见他醒来就将原本视作禁脔的宝贝打发去了苦寒极险之地,便可见端倪。 司马愈打着如意算盘时,陆升已离了台城,策马往城西军营去点兵。 第115章 帝陵动(六) 陆升到了京畿时,两千羽林卫已整装待发。他临危受命,自区区司民功曹一跃而成为车骑将军,麾下虽仅有两千之众,然而一旦功成而返,便能以大将军之尊位列朝堂、开府建制,可谓是一步登天、光宗耀祖,闻者莫不钦羡。 这两千羽林卫能跟随其身边建立首功,他日凯旋便是陆将军的亲信,前路固然艰险,然而乱世之中从军者,本就是为的富贵险中求,倒无人畏惧其难,反倒个个跃跃欲试。 是以陆升所见这两千兵马严阵以待,早有了慷慨赴国难之志,气如长虹,颇有几分激昂奋进的气魄。他稍感安慰,便也不耽误,交接虎符完毕,就要出发,然而军营的执事官却道:“陆将军请留步,督军大人马上就到。” 陆升微微错愕,不免有些皱眉,自古行伍之中,无论督军、监军、参军的名义如何冠冕堂皇,终归是来与率领队伍的将领争权夺利的,果然朝堂之上对他顾虑颇深,虽然授予重任,却也不忘派人监督,只不知是何人担当监督的职责? 好在他不曾等了许久,便见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载着一人进入校场。那人一身亮银白甲,头戴珍珠冠,身姿挺拔、玉颜优美,说句明眸皓齿也不为过――这新任的督军竟然是谢宵。 陆升尚不及叹气,就见营门又起骚动,又有数十人马闯进营门,腾起尘土滚滚,离得近了,便见到为首者宝冠华服,矜贵俊雅,赫然是当今太子司马愈。 那执事官与部署忙忙迎上去,觐见两位贵公子,竟接了两份一样的文书,俱是担任督军的指令。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便有一位将军、两位督军统领,岂不是要打起来?执事官也未曾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向陆升看去。 陆升冷着脸走近,拿过文书粗粗一扫,竟半句怨言也无,只拱手道:“往后还要承蒙二位多多关照。” 随即不等那二人回应,便转过身去,对苏道全下令道:“事不宜迟,出发!” 此去西域、吉凶未卜,他原不想再拖累清明署同僚,然而苏道全却自告奋勇,非要一道前去西域,又是慷慨激昂,说他为国羽翼,如今国难当头,岂有龟缩之理?又是情意恳切,说交好的百霄、杨雄、姬冲等人俱已调任西域戍边,留他孤零零一人在京师好不可怜。 若非当初陆升走时,苏道全恰逢休沐两月,回了趟老家,否则跟着走的人中必定有他一份。 陆升拗不过他,又念着几位旧日同僚,这些城西军却是不识得的,若有苏道全协助,改日战场相遇,也多几分襄助同袍的机会,便干脆将他点为参将,一道跟着出发了。 此时苏道全自然精神抖擞,一抱拳,声音洪亮应了句是,便翻身上马,传令下去。 两千骑兵轻装简行,前锋如一股滔滔洪流冲出了大营门,随即以陆升为首,大队人马也冲出了军营,向着茫茫青空与大地交界的地平线疾驰而去。 谢宵同司马愈各乘了矫健骏马,不过多时便挤开了陆升身边随从,一左一右跟随其后,这二人倒是好本事,马背颠簸,竟仍有余力开口。先是谢宵道:“陆升,我是受小所托,前来保护你的。虽然名为督军,但我绝不争权――你尽管安心带兵便是。” 陆升冷淡应道:“谁是小,我不认得。” 谢宵一噎,到底苦于一路疾驰,寒风凛冽,他无暇长篇大论,不然定要拖着陆升好生说道说道,叫他相信如今那一位仍是“谢”。 司马愈却也笑道:“那位自然不是谢,否则我何必跟着出门避祸……这督军不过是个幌子,陆升你放心。” 他一说避祸,陆升便回想起这纨绔当年被美色所惑、对谢百般纠缠的事来,一时又好笑又好气,却也对他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的同情来。 物是人非,到底怅然。 他如今满腹愁思,并无半分心思与那二人往来,只简短应了几句,便一夹马腹,径直冲到了前方。 那二人被落在后面,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眼。 司马愈也寻不出什么话头同谢宵攀谈,只得忧郁坐在马背上,长长叹息一声。 谢宵却失笑出声,摇头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司马愈那些小心思自然不足为人道,只含混道:“我也算是,痛失挚友……” 谢宵哼笑起来,说道:“我看着小长大,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印在眼里,自然比你们清楚――如今的谢,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你若当小是挚友,他寻回本心,该为他庆贺才是。” 司马愈沉思片刻,才道:“他若前尘尽弃,又如何会再将我放在心上?他若不在意了,我又何必一厢情愿,再视他为挚友?若是到了如此地步,究竟哪一个才是谢……又与我何干?” 他望向前方烟尘之中,陆升渐行渐远、若隐若现的挺拔背影,突然又笑道:“我这几句话,是代陆抱阳说的。” 行军半日,到了日头西斜时,陆升一行已经越过牛首山,离开了建邺的地界。 暮色四合时,众人便寻了一处村庄,在村外扎营。 陆升与两位督军自然不必屈居村外,则有庄中管事为其等安排了住宿。入夜后村外营火熊熊,远远传来悠扬笛声,唱的却并非什么慷慨激昂的军中曲,反倒是极为寻常的民谣:“红虾盘雪藕,绿萝采菱舟。问君何所思?芦花落桥头。问君何所忆?银鱼伴烧酒。” 寒风凛冽,初冬万物凋零,歌声中却一片春光明媚,仿佛叫人望见了大江之上的夕阳波光、岸边炊烟,一派悠然的百姓生息景象。 终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羽林郎,尚未离乡,就已思乡。 陆升在外间见过了领军的诸位将校、百夫长等人,独自回了厢房,庄头送来了两个炭盆,将寒气森森的室内烧得暖热,陆升便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却见外头一只绿头鸭蹲在屋檐下,瞪着窗户不动。 陆升将窗户打开了些,叹道:“外头冷,进来罢。” 那绿头鸭却不言语,只扇了扇翅膀,无声无息冲进房中,转头从后背叼了什么物事放在地上。 陆升定睛细看,却见地上如豆子般一个人形,转眼就化作了成年男子大小,紫红深衣滚着玄黑云纹,神态俊朗,眉目温和,对陆升一拱手,含笑道:“见过陆功曹……不对,陆将军。只怕陆将军不记得了,我名叫紫印,与陆将军在大王庄外曾有一面之缘。” 陆升却觉此人眼生得很,迟疑道:“阁下是……?” 紫印叹道:“那头闯祸的地狼,是我家的。” 陆升方才恍然大悟,当初那地狼挖穿天池,酿成惨祸,险些被他一箭射死,却是紫印及时赶到,徒手便抓了那支羽箭,将地狼救了下来。 他抱拳回礼道:“失礼失礼,原来阁下就是那位迷糊神仙。不知有何贵干?” 紫印苦笑,却也辩白不得,索性认了,只道:“在下来为谢先生说句话。” 陆升脸色便沉了沉,问道:“哪位谢先生?” 紫印仍是笑意吟吟,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一副要同陆升深谈的模样,对绿头鸭略略颔首,那绿头鸭瓮声瓮气道:“左右我也回不去大王庄了……不如容我去四周警戒。” 绿头鸭这一句,却是在征询陆升的意思,陆升自然允了,那绿头鸭便抬起圆滚滚的身子,悄无声息飞出了窗户。 紫印又在房中绕行一圈,手指徐徐划过墙壁、橱柜,念念有词,墙壁上便泛起一层潋滟珠光,将二人妥帖包围在内。紫印这才转过身,肃容道:“陆将军,你手中那件物事,干系重大。” 陆升见他仍有后话,便只应了一句:“此话怎讲?” 紫印却是迟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4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了少许,方才道:“陆将军,此话原不该我来讲……” 他轻轻抚了抚下颌,走到房中放置杯盏的圆桌前,将茶具收到一旁,自袖中取出了一页玄黑布帛,在桌上铺展开来,继而笑道:“我本非此中州生灵,无论你歌舞升平、狼烟四起,俱都插不得手,好在说几句还是行的。” 陆升走到桌边,见那布帛上银光点点,也不知是取什么珍奇宝物做成的,分布成星宿图的模样。 紫印手指在布帛上轻点,又道:“原本岁星在东、主天下太平,荧惑守之,则外夷为变;镇星居中、主神州永固,太阴犯之,则山河倾崩……” 陆升叹道:“我不懂星象,请阁下说人话。” 紫印轻咳一声,只得收回手道:“一言以蔽之,轩辕黄帝醒得仓促、神魂不稳,引得妖魔群起,欲将人皇分而食之。你多留着那件宝贝一日,黄帝便多处一日险境――若以天象而论,镇星属土,居黄帝之位,五星归位天下安,然则如今五星异位、外有黄幡罗t逼近,内有荧惑太岁犯中……” 他见陆升漆黑剑眉又皱了起来,忙改口道:“简言之,连天象也有预兆,可见前途凶险,中原人人自危、难逃一劫。陆升,覆巢之下无完卵,除非你与我一道走,否则注定死路一条。” 陆升道:“一道走……?” 紫印笑道:“三界之外有乾坤,此界若是妖魔肆虐,人族自然是留不得了。” 陆升又问道:“你带得走多少人?” 紫印失笑,摇头道:“你当此事容易不成?以我的本事,至多也就带上澡雪与陆将军罢了……至于谢先生,自然你去哪里,他也去哪里。” 陆升千算万算,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如今紫印会来同他说这番话。紫印言下之意,便是你人之一族,败局已定,何必挣扎,不如逃去别处安身立命。 他知道这神人天生糊涂,当初与澡雪相约见面都能出岔子,如今也不见得聪明多少,否则只怕他要怀疑紫印说这番话,是为激他交出神州鼎。 紫印望了眼那星图,自漫天璀璨辉光中一一挑出了五颗,由原先分处五角的五芒星图,挪移位置,转为黄色镇星居中,白、赤、青、绿四星散乱四角的四方形。 顿时五星光芒闪动不停,由明转暗,唯独一颗象征荧惑的赤色星芒显得愈发浓厚起来。荧惑犯房,主兵乱、天下大凶。 他便叹道:“星象不过是天意征兆罢了。人道治世数万年,盛极而衰,如今让与魔道治世,正合天理循环。却不知谢先生到底哪里想不开,非要召请黄帝魂魄凭依,倒累得自家魂魄没了容身之处……” 陆升心中一紧,反手抓住了紫印衣襟,厉声道:“你说什么?” 紫印顿时怔愣了,竟任那青年抓着衣襟,茫然反问道:“我、我说了什么?我说往后我们一行四人结伴,游历各界,倒也逍遥……澡雪喜欢热闹,却因一个误会,孤苦伶仃等了我一千五百年,倒委屈他了。往后四人结伴,不如先在冥灵洲游历一番……” 陆升见他扯得愈发不着调,只得打断道:“你方才说什么谢的魂魄无处容身?然则那……那轩辕黄帝同我讲,肉俑出自人力之手,是以无论躯壳魂魄,都是黄帝而已。如今为何却又有魂魄了?” 紫印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曾骗你……当初在益州城,我与谢先生便试过了。只可惜侯彦太过年幼无力,当时又缺个能扶持、养护神魂的宝物,是以理论虽然可行,却仍是失败了。眼下你拿了那……那宝贝,随我远走异界,纵使是人皇也鞭长莫及。待黄帝灭亡,我再如法炮制,自然能全须全尾还你一个谢先生。” 在紫□□中,此事自然是简单可行――若澡雪与谢易地而处,他断然半分不会迟疑。莫说拿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中州换澡雪性命,便是拿他自己换也是千肯万肯,没有半丝勉强的。 是以他见到陆升犹豫,一时间竟惊讶得张大了嘴,愕然道:“陆将军……你莫非……不肯?” 陆升松了手,低声道:“容我……想一想。” 紫印讪讪,他只是糊涂一时,终究还是明白过来,那青年生于斯长于斯,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如今要他拿故土乡亲与万千百姓的性命换一个谢…… ――然则以紫印来看,自然是值得的。 百万千万的旁人,是生是死,是哀是乐,同陆升又有多少干系?救了无人谢他,不救亦无人怨他,是以委实不必自设藩篱,自寻烦恼。 紫印将那星图收了起来,又道:“陆将军,孰轻孰重,你且好生权衡……若是早日决断,说不定谢先生早些醒来,能设法救下几个身边亲眷。” 陆升轻声道:“又能救几人?” 紫印见他走进死胡同里不肯通融,一时间叹气不止――他原以为此事不过是几句话功夫,陆升便能欢天喜地带着神州鼎同他远走高飞。待他二人与澡雪一道抵达了冥灵,再唤醒谢先生,四人为友,结伴逍遥异界,看尽天下诡奇风光,好不快活。 岂料这青年竟是个榆木疙瘩,目光囿于一界的存亡。岂不知三千世界,有生有死,寻常得很。若是个个都在意,这世间早没了神仙――累也累死了。 谢先生到底所托非人,若是当初将鼎交托给紫印,他便不必苦口婆心前来劝陆升了。谢要带陆升走,这青年自然反抗不得。 紫印答不出来,只得转而叹道:“陆升,谢先生将他性命托付于你,你要辜负他不成?” 陆升沉着脸道:“他若信得过我,为何半点不同我提起?” 紫印道:“天机不可泄露……谢先生若提了,只怕叫黄帝一系知晓,走漏风声,便会痛失良机。你同他日夜相处,自然能懂他。” 陆升道:“我自然是懂的……他不过仗着我心软罢了。” 紫印叹道:“只是陆将军最终对谁心软,恐怕谢先生却料错了。” 陆升只觉倦意愈发深重,站立不住,扶着椅背缓缓坐了下来,又轻声重复道:“容我……想一想……” 紫印见状,也不便再劝,只得道:“我言尽于此……澡雪挖好了坑,将大王庄藏得十分妥当,必不会被黄帝寻到,陆将军不必挂心。我要守庄,今日先告辞了。” 陆升道:“不送。” 紫印见他果真阖眼不再言语,心知今日必定得不到答复,暗暗叹口气,开窗出去了。 紫印走了不多时,夜色已深,营中的歌者不知何时散去,各自安歇。寂静幽夜里却突然响起一声刺耳惨呼,贯彻村庄上空,撕心裂肺,格外}人。 陆升在黑暗中倏然睁眼,自座椅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悬壶,冲出门外。 村庄上空本有璀璨的漫天繁星,如今却尽数化作点点深红,仿佛夜幕上飞溅了无数血点,令人生出格外诡异惊恐之心来。 苏道全住在陆升隔壁,早睡得熟了,此刻惊醒,慌张半披着衣衫,睡意朦胧地跟在陆升身后出了房门,茫然道:“陆大哥……陆将军,发生何事了?” 陆升不答,只厉声道:“传令全军警戒!”一面腾身跃出了不过半人高的院墙,朝着惨呼传来处飞奔而去。 第116章 帝陵动(七) 陆升住的是三河庄主家的正屋,位处村庄中央靠后,出了院门就是一条供两乘马车同行的直道通往庄口。 夜色遮掩、四野空旷,那一声惨呼便愈发显得诡谲无踪,村民受了惊吓,纷纷亮起灯来,发出o响声,更将那惊呼掩盖得无处觅踪。好在陆升耳力出众,听音辨位,那一瞬间便将事发地判断得不离十。正巧庄头从身旁的房屋里开门出来,他来得匆忙,只披了件外衫,惊惶问道:“将军、将军,这是发生了何事……” 此时陆将军麾下的一队护卫急匆匆赶来,陆升便下令道:“赵统领,你协同刘庄头将百姓集中到庄主祠堂,严加防范。白统领,你随我前去查看。” 赵、白二人利落应声,各自领命行事。 陆升带领余下的十余护卫往惨呼声起处赶去,正是北边的村尾处的石榴树林,此处房屋稀疏,黑沉沉五指难辨,仅靠护卫手中火把照明。阴冷风中隐隐送来一丝血腥,陆升才要出声示警,半空里乍然响起不知什么野禽的尖利鸣叫,便有七八个黑影扑将而来,竟是些巨大的乌鸦。陆升悬壶一横,朝其中一只乌鸦迎面刺去,那乌鸦躲闪不及,轻易被刺了个对穿。 众护卫纷纷拔剑相迎,乌鸦群却少有被刺中,各自飞散到了空中。只有两个护卫运道差了点,惨遭袭击,一人左边脸颊、一人左前臂俱被生生抓去一块皮肉,伤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一时间惨呼声又起。 好在这些羽林郎训练有素,乍然失利也不惊慌,立时整备队伍,将陆升围在正中,或是施救、或是取弓箭防御,忙乱中一派井然有序。白统领亦是手持利剑,在陆升身旁严阵以待,低声道:“陆将军,只怕仍有埋伏,不如先撤退,待天亮再……” 他话音未落,就听树林旁的院落中再度传来惨呼,随即大门被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不过才逃了两步,房中扑啦啦飞出一片鸦群,将那人团团包围,鸟喙脚爪齐下,竟活生生撕扯起那人浑身的皮肉。 陆升道:“过去救人。” 他当先一动,众人自然跟随,只是若是寻常乌鸦,火把驱赶下自然散去,这些乌鸦却个个凶悍,且两眼赤红,格外妖邪。非但不惧火光,见了有人靠近,竟分出一列来欲抢食人肉。 这近二十个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后有弓箭支援,前有悬壶开路,竟也颇耗了些力气,接连有四五人受伤,才将这诡异鸦群斩杀小半,剩余乌鸦方才不甘愿散去。 只是却仍迟了一步,那逃出房屋的原是个妇人,此时蜷缩匍匐在地,后背已然露出挂着血丝的根根肋骨,两臂亦是白骨森森,血肉被啄食得干净,至于她怀中紧抱的襁褓,也早已浸透鲜血,半点声息也无。 护卫将那妇人翻过身时,陆升终究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白统领差了人到屋中查看,只见到卧房门口堵着具男子尸骨,血肉被撕咬泰半,根根骨骼暴露在外,形态恐怖。想来是夫妻二人深夜遇袭,丈夫舍身相救,护住妻儿逃出房门――只可惜,仍是功亏一篑。 陆升听完禀报,皱眉道:“这些扁毛畜生被迫撤退,迟早去而复返再来袭击,且在原地待命,切不可大意。更不可单独行动,以免遭了伏击。再将鸟尸与这一家三口都烧了。” 白统领稍有迟疑,仍是应道:“遵命。” 他吩咐下去,诸人便在原地休整,又就近取了那家人的柴薪,在院中草草生了堆火,为伤患包扎。 另又安排每四人一组,轮流去收集鸟尸,集中一处,堆上稻草干柴,点火将尸骨尽数烧了。 就有年轻点的羽林郎见那一家三口的尸首也被烧毁,难免于心不忍,私下里嘀咕了几句,说什么人死入土为安,就地掩埋,也并不费事,不如他去偷偷埋了,权当日行一善。 年长些的同伴听见了,便叹道:“你懂什么,这鸟怪异得紧,只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5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是妖邪作祟。这些尸骨被咬得遍体肉也不剩几两,早就妖气入体,若是埋到地下,汲取天地精华来个尸变,岂不是自找的祸害。好在陆将军是明白人,不然我冒死也要进谏几句。” 那年轻些的听得后背毛骨悚然,忙往火堆里添了两把柴火。 陆升见众人各行其是,有条不紊,便走到了院落外头,沉声道:“飞羽,出来。” 过了片刻,便见竹林里不情不愿走出个穿着同羽林郎一般玄黑绔褶的年轻人来,走近了对陆升抱拳道:“见过陆将军……” 自然便是那只绿头鸭了。 陆升见他满脸不情愿,不由笑了笑,低声道:“事急从权,你姑且留在我身边,若是有什么事也要商量。” 令狐飞羽垂下眼睑思忖片刻,才慢吞吞点了点头,指着西边天际,问道:“将军是要问那些鸟的来历?” 陆升循着他所指处望去,就见漫天猩红繁星被乌云遮挡了一块,那乌云移动得极快,正朝着村庄靠近。他立时喝道:“全员进屋中警备!” 众护卫尚且懵懵懂懂,得了提示才发现天边有异常,那乌鸦群不过几十只就已是凶悍难缠,如今这阵势有成千上万之众,二十个羽林郎哪里是对手?众人立时奉命往那院落房屋中涌去。 陆升又道:“白统领,派两个脚程快的人,去祠堂、营中知会,切不可正面为敌,集团作战、守紧门窗!” 白统领心领神会,又各自派人往两处飞奔而去。 众人又一阵奔忙,拆了院落中的门板窗户、扛来木桩竹竿,将正中堂屋的门窗堵得结结实实。 陆升趁隙为白统领与几名下属介绍了令狐飞羽,只说此人是他清明署的部下,曾在无尘观中跟随道长修行过,遂追问其那乌鸦的来历。 令狐飞羽道:“这妖孽形似乌鸦,实则是些不成形的鬼车。” 陆升听着鬼车二字似曾相识,不由喃喃自语道:“鬼车又是什么鬼?” 白统领道:“陆将军,卑职略有耳闻,鬼车披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常伪装成人,掳走人间小儿为食。只是怪力乱神,君子不语。想不到……世上竟真有此物不成?” 白统领口气自然半信半疑,陆升却骤然忆起了前尘往事――当初谢沉眠不醒,他陪伴在侧,一觉醒来却见到了幼年的谢时,幼年谢就在饱受鬼车骚扰。而后又在送子娘娘庙一场大战中,他杀了不知多少只鬼车,如今也算是,狭路相逢。 再据此推断,这些未成形鬼车的始作俑者,便应当是净业宗护法神之一,名为诃梨帝母、实为鬼子母神的――恶鬼。 陆升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理清了思绪,真相水落石出,他心中便有了计较。 白统领见他神色安定,心中一动,问道:“将军,莫非有了对策?” 陆升却道:“尚无良策。” 白统领失望已极,却又听陆升指着面朝西的窗户道:“打开。” 众护卫虽然不解,仍是依言而行,撤去了窗上的防护。这户人家在庄中也算得上富户,这正屋以砖石构建,宽阔结实,用来防守,自然好过寻常农户家的稻草泥灰墙。 不过墙上开的窗户一如既往窄小,如今开了半扇,不过一尺有余的宽窄,以那些乌鸦的体型,一次至多钻进三只。 陆升道:“那怪物虽然嗜血残暴,好在体型仍小,只靠数量取胜。如今开一扇窗容那些怪物进入,自然进来多少,宰杀多少。” 白统领喜道:“将军妙计!” 遂安排了人手守在窗口,尚不及分列班组轮守,成片羽翼拍打声便如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骤然拉到了近处,那群鸟已然乌压压袭来,一面尖锐鸣叫,一面将这农户房屋团团包围。霎时间嘶鸣震耳欲聋,房屋也被撞得隐隐摇动,仿佛天地间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在外头空地上生火焚烧的尸首也被拖出火堆,数十只乌鸦在烧焦的血肉中挑挑拣拣、你争我夺吞吃了残余的生肉,自然意犹未尽,便循着活人热烘烘的血肉气息,与数不尽的同伴一道袭击向砖房。 很快就有乌鸦发现了那处唯一入口,顿时鸦群争先恐后往里钻了进去。 白统领肃声道:“来了!” 镇守洞口的护卫各自拿着竹篓木桶,侵入的红眼黑鸟才冒头就被捉了个正着,随即同伴手起刀落,将这些扁毛妖魔斩为两半。 如此两人捉鸟、两人杀鸟、另有两人补漏,若是累了,再轮换一班,一时间杀得行云流水、屋中鸟尸堆成了小山。 陆升见众人暂时安然无恙,却也不敢松懈,仍是继续追问道:“飞羽,你可有什么法子?” 令狐飞羽道:“擒贼擒王,否则杀之不尽。” 陆升道:“我自然省得……只是鬼车的首领不在此处,需得撑到天亮,再去寻首领踪迹。那首领我杀过一次,自然也能杀她第二次,然则总要先设法解了眼下的危机。” 令狐飞羽便交叉双臂,哼笑道:“将军此计有效,何况我们人多势众,守在窗口,轮流击杀,撑到天明也不成问题。若是鸟尸太多了,在耳房里挖个坑烧了便是。” 陆升皱眉道:“外头还有两千羽林军和三河庄全庄百姓,我岂能一直躲下去?可有什么一举驱散鬼车的法子?” 令狐飞羽一噎,愕然将陆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大王庄众妖的心目中,早给陆升盖了个“谢夫人”的戳,提起陆升时,先入为主便是“谢先生家那一位”,是以敬着陆升,全是因为敬着谢先生的缘故。 令狐飞羽纵使当初曾被陆升斩断了翎羽,所忌惮的也只有“谢先生送给夫人的悬壶剑,谢夫人再拿来胡乱砍我,该如何是好?”,而并非是忌惮陆升本人。 陆升不过是谢先生附属的一个影子,其性情心志如何,大王庄众妖并不曾如何关注过。 令狐飞羽见过他离开谢后如何失魂落魄,好似没了主心骨一般茫然,自然愈发认定了“谢夫人离了谢先生便一无是处、成不了气候”一事。 如今这面目模糊、存在感稀薄的“谢夫人”却突然要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方才叫令狐飞羽生出了些“这位是大晋的将士、曾历经患难,如今麾下两千精锐、肩负重任、不可小觑”之类的实在感来。 陆升见他怔愣,催促了一句:“飞羽?” 令狐飞羽这才回神,讪讪道:“我……属下惭愧,不学无术,竟想不出退敌良策。若是、若是谢先生在的话……” 陆升脸色一沉,到底忍住了未生怒,只冷冷道:“没了谢先生,大晋照样是天下百姓的大晋。” 大晋如何,天下百姓如何,谢先生何曾放在心上过?是以没了谢先生,百姓如何倒也罢了,谢夫人却待如何?令狐飞羽心中如是想,口中自然不敢反驳,只得握着拳头应道:“容我、容属下再想想……” 陆升焦躁在房中踱步,白统领亦是绞尽脑汁,喃喃道:“既然尸首能烧了,何不用火攻?” 令狐飞羽却摇头:“死后妖力溃散,自然能烧毁。鬼车乃怨念凝结的阴邪妖物,不惧平常火焰,除非寻来至阳至高之物,譬如雷击木、三昧真火之类才能克制……如今却去哪里寻?” 情势胶着时,窗外群鸟嘶鸣的嘈杂声响突然间消失了,连争先恐后往窗户里闯的乌鸦也不见了踪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一名护卫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大惊失色道:“不好,那些怪物往村中去了!” 第117章 帝陵动(八) 赵统领麾下军士奉了将军口谕,将百姓集合起来,欲接入庄主祠堂中。庄主姓刘,三河庄泰半百姓皆是刘姓本家,是以将祠堂修得青砖高耸,八间瓦房格外坚固宽阔。 不料尚未靠近大门,就有两个身着锦袍、年龄六十开外的老者拄着拐杖急匆匆赶来,拦在门前声色俱厉,嘶声喝道:“放肆!放肆!祖宗祠堂也敢擅闯!反了天了!” 赵统领眉头微皱,刘庄头低声道:“这二位是族中长老,微胖的是刘大伯,个头高的是刘二伯,平素里统管祠堂事宜,看得十分紧要……” 此时自村尾远远传来羽林军战斗呵斥之声,想来是陆将军与白统领一行已经同敌人交上了手。既然不知敌方深浅,赵统领自然想尽快将百姓妥善安置,难免对挡路者心生不满,上前道:“两位长老,事急从权,为你庄中百姓性命着想,还望网开一面、行个方便。” 那个头高的刘二伯重重一顿手里的龙头拐杖,呵斥道:“多大的动静,就要叨扰先祖祠堂!我刘氏祠堂乃是前汉所立、至今三百年,福泽绵延、泽被子孙,若是放刘氏子弟入内便罢了,如何能让外姓人同女人擅闯!” 刘庄头一听,便插上来劝道:“二长老所言甚是,赵统领,外姓与女子若是入我刘氏祠堂,只怕招来祖宗震怒,惹来祸事……隔壁有三间空置的库房,不如将其安置在内?” 赵统领冷笑道:“怎么我羽林军如何行事,还要请刘庄头指教不成?如今人手有限,再分散两处如何守得住?” 刘庄头冷汗涔涔,连连告罪,再不敢多嘴。反倒是那两位长老愈发自觉崇高,摆出了誓死捍卫祠堂、慷慨就义的姿势,颤巍巍道:“谁人要进,就踏着老朽的尸骨进去!” 这苍老嘶哑的嗓音,在一片嘈杂的小儿啼哭、人群低语中分外刺耳。 赵统领见着二人倚老卖老,不识时务,正皱着眉想索性绑下去了事,纵使磕着碰着这把老骨头,事急从权,也怪罪不到他。 正僵持间,突然一个年轻男子声音笑吟吟插了进来,“两位长老所言甚是,如此说来,本宫同谢督军都是外姓人,谢督军,只好委屈你同本宫往库房里避一避。” 另一个男子却嫌弃道:“不妥,那库房陈旧腐朽,一撞就倒了,如何防守?若是我受了伤,我爹不追究,我娘也要追究,少不得要同太子讨个说法。” 这番对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好似一根尖针,戳在了正鼓胀成球的河豚肚子上,那两名老者顿时泄了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来者便是太子殿下与谢宰相家的宝贝幺子谢宵,前呼后拥地行上前来,赵统领听得明白,也不多说废话,忙上前行礼。一时间周围百姓纷纷跪了一地。 司马愈全然不管,只含笑看向祠堂大门口,又道:“赵统领,事不宜迟,将百姓一道转移过去罢。” 刘大伯慌忙对弟弟使个眼色,膝行两步,恭声道:“太子殿下、督军大人留步!是老朽糊涂了……大敌当前,理当权益机变,还请两位贵人移步祠堂暂歇。” 司马愈笑道:“这如何使得,不可坏了祠堂规矩。” 他笑得春风拂面,君子端方,却愈发生出一股骇人而深重的威压感,令得跪在脚边的老者两股战战,喉头也跟着发紧,只觉如坠寒冰一般,刘二伯见兄长苦苦支撑,急忙也膝行上前,叩首道:“太子殿下,到底也是三河庄的乡亲,纵使是外姓,想必先祖也一视同仁庇护膝下,事急从权,倒是老朽……是草民同兄长想得岔了,耽误军爷行事,罪过罪过,还请各位速速入内。” 赵统领在一旁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6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不作声,只看这二人变脸变得极快,不由心中感慨,任你什么血族亲缘、祖宗规矩,在权势面前,连个屁也不算。只愿此行追随三座大佛能建功立业,回京升个一官半职,作威作福,也算不虚此生。 心中虽然浮想联翩,面上倒是响应得快,司马愈同谢宵前脚才进了大门,赵统领后脚便命部下先将老弱妇孺送入祠堂。 不料一名怀抱婴孩、手牵个四五岁小女童的妇人才到门口,刘大伯又抬手拦住,面色红了又白,怒道:“外姓人也就罢了,妇道人家如何进得祠堂!” 那妇人一身青衫,头上只簪着素银簪,容貌尚算清秀,身段虽然结实,神情却有几分唯唯诺诺,畏缩道:“那、那我就不进去了,让这两个丫头躲一躲。” 刘二伯冷道:“这不是刘大牛家的媳妇么?连生两个丫头,不向祖宗扣头谢罪就罢了,竟妄图将女子往祠堂里送,你狗胆包天!” 那妇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愈发将肩膀缩起来,小丫头也知事了,怯生生抱着她的腿,细声细气道:“娘……我们走,我们不进去了。” 赵统领在一旁看得眉头直皱,然而自大晋开国以来,因晋受魏禅,若是宣扬忠君之道,难免尴尬,故而只讲孝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宗族打着孝敬祖宗的名号,竟是愈发势大。眼下这老头言必称祖宗,莫说一个赵统领,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敢轻易拿权势压他,否则传扬了出去,便是成全这长老的美名,污了太子的名声。 是以他只得冷哼一声,走到那母女三人身旁,才要开口,却听见谢督军的声音响起来:“哟,女人不能进来?那我还是得出去。”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两位贵人,眼看着就要迈出门去,司马愈背负双手,笑道:“谢宵,原来你女扮男装这许多年,骗得我好苦。” 谢宵笑骂了几句,这才指指身后几名亲随,说道:“我这几位护卫,个个都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虽是女子,身手却远比男子出色,这几年随我形影不离、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若是她们不能进祠堂,我也只好出去了。” 先前灯火昏暗,这八名护卫又俱是一身枣红绔褶、腰佩鱼皮长刀,神情肃杀、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如今被谢宵一提醒,这才发现这八人或是英气勃勃、或是娇艳秀丽,竟个个都是美貌的女子。 如赵统领等军人则留意看其双手,也是个个五指修长有力,少了些寻常女子的娇嫩秀美,指腹、指节、掌缘有厚厚的茧子,若非长年累月勤修苦练,断然是留不下这等痕迹的,一时间不觉肃然起敬。 如刘氏二长老却截然相反,在心中怒骂几个妇道人家不守规矩、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面上却丝毫不敢有异色,到底是贵人,纵然他二人占着守护宗祠、护卫孝道的大义,明面上无可指摘,若是因此连累贵人出了什么岔子,单单一个谢氏,翻覆间便能将三河庄掀个底朝天。 眼见谢宵就要迈出祠堂大门,刘大伯急忙狠狠扇了弟弟一个耳光,这才做出老态龙钟的姿态,躬身道:“谢督军,请留步。这是舍弟糊涂了……庄中亲眷自然都要进来避难的。” 谢宵哼笑道:“你也糊涂,你弟弟也糊涂,若是再来个三长老、四长老、五长老,莫非也要糊涂糊涂?大敌当前,可当不起你一家兄弟都来糊涂。” 这话有些重,刘大伯面色惨白,咬着牙跪下来请罪,刘二伯则急忙躬身对那妇人行礼,低声道:“大牛媳妇,是二伯公的不是,二伯公给你请罪,快进来吧,莫要耽误后头人。” 那妇人何曾经过这等场合,一时间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说,但她倒也机灵,急忙迈进大门,又拉着女儿,远远对着司马愈、谢宵二人跪下来,磕了个头,这才往祠堂深处去了。 随后再无阻碍,赵统领急忙将数百的三河庄村民往祠堂内迁移。 司马愈、谢宵二人避开了人群,站在祠堂前院的一株石榴树旁观望,众多村民自然是将先前的争执看在眼里的,如今进了祠堂得受庇护,接二连三都有外姓的乡民、妇人、女子远远朝着两位贵人下跪叩拜,满脸纯然的感激之色。 司马愈望着望着,突然叹道:“这些百姓是死是活,根本与大局无碍。我原本是想着,这命令是陆升下的,我替他办好了这事,能讨他欢心罢了。然而如今却觉得,日行一善倒也有些意思。” 谢宵环抱双臂,抚着下颌哼笑道:“我也有功劳。” 司马愈呵呵一笑,斜眼打量那贵公子风流俊俏的样貌,年纪虽然大了些,却仍是俊美动人,别有一番韵致。他一时间有些意动,便靠近了些,低声笑道:“阿霄,想来我二人也帮不上忙,不如去厢房里歇着,少给护卫们添麻烦。” 谢宵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太子何必白费心思,我谢宵心有所属,二十年不改,再过二十年,也改不了。”随后转头吩咐道:“牡丹,派四人去协助羽林军,留四人随扈。” 八名护卫中有一名女子简短应声,便点了四人离去,谢宵则转过身,又笑道:“只是房屋紧张,要委屈太子殿下同我共度一宿。” 司马愈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一时面色有些讪讪,却只得跟在谢宵身后,一面走进厢房,一面喃喃道:“二十年?二十年前你才几岁?如何就心有所属了?莫非看上谢了不成?” 谢宵但笑不语,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远处传来密集振翅、吱哇乱叫的鸟群嘈杂声,犹若乌云的鸟群转眼迫近,仿佛一团摧城阴云,阴森袭来。 黑压压的羽毛遮蔽整面八卦镜,连一丝缝隙也透不出来,“谢”抬手一抚,那副景色便失去了踪影,八卦镜又恢复了光洁镜面。 他转过身去,叹道:“鬼子母神与陆升有旧怨,如今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谢,我只担心陆升出师未捷,要命殒三河庄。” 他抬起头,看向广阔大殿一堵墙壁,柔声道:“你当真……不担心?” 以漆黑玄武岩整块堆砌而成,仿佛亘古屹立至今的墙壁上纵横交错了蛛网般的玄黑铁链,纠缠在一名年轻男子身上,将其牢牢禁锢。 那男子浓黑长发一直披散到脚边,通身漆黑如夜的深衣,黑发黑衣、黑色玄铁,唯有一张脸是白色,就好似正被黑暗渐渐吞没的冰川,全面沦丧、仅有峰顶残存着一丝光照出的莹白冰雪。 在那人柔声百般询问下,他缓缓睁开森冷双眼,往与自己相貌分毫不差的男子看去。 这人赫然便是,真正的谢。 第118章 帝陵动(九) 那青年宛若白玉雕琢的塑像,神色半丝不见变换,睁开的双眸漆黑幽深,暗无止境,他好似在注视那铜镜,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凝固的面容才稍有松动,微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起时,锁链稍有牵扯,跟随他暗哑却仍是宛若琴韵的嗓音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司马愈此人名声极差,然则本性尚可,人也不笨,又兼气运绵延,比其父更甚。这次出行看似心血来潮,说不得这两千羽林军的性命,最终不过是成就太子的名声。” 他继而笑道:“太子若往净业宗一去,灭妖藤、退魔僧、定西域动||乱,收天下人心,班师回朝时,陛下该如何自处?莫非要效仿魏先帝,笑吟吟禅让了不成?” 黄帝道:“太子贸然出京,非但不微服低调,反倒大张旗鼓,委实太过草率。若非大晋皇帝换得勤,太子随之量产得俯拾皆是,只怕刺客前赴后继也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有命出京,未必有命回来。只是……”黄帝叹道,“谢,你着眼点未免歪了。” 谢仍是唇角微勾,从容不迫,仿佛并非被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的囚徒,反倒是高踞尊崇主位的贵客,冷淡中自带一份倨傲,哼笑道:“既然阁下说我尘缘尽断,我又何必徒劳牵挂他人。” 黄帝笑叹道:“若当真如此,为何你偏生一点执念深重若斯,时至今日仍扎根识海,与我争抢生机,令这肉俑之身不堪重负?” 谢却讥诮一笑,又道:“阁下当年平定四海、慑服蛮夷,成就中原人族万载荣光,何等英雄伟岸、举世无敌。如今却对着自己做的人形法宝一筹莫展……到底是岁月催人。” 黄帝合上双眼,叹道:“沧海桑田有穷尽,我自然是……老了。” 他那与谢一般无二的绝美容颜分毫不显老态,眉发浓黑柔顺、眼神深远清澈,一声叹息却好似亘古荒神,沉沉坠人心头,随即却又突然展颜笑道:“谢,你我本该一体同心,不分彼此,为何我自始至终看不透,你那执念缘何而起,竟偏偏不肯一死?” 那铁链随着黄帝一字一句而滑动,绞缠在谢手臂、躯干上,愈收愈紧,若是血肉之躯,只怕早就陷入血肉之中,勒得鲜血淋漓、骨节寸断,如今那青年躯壳也随之有些轮廓模糊,却也仅止于此。 谢仍是挂着讥诮笑容,半点不见动摇,目光又落回那铜镜之上。 铜镜之中再度显出了三河庄惨烈景象,鸟群突袭而至,将尚不及躲藏的十余人血肉尽数撕裂,鲜血白骨洒满地,惨不忍睹。 “你自然看不透。”谢低声道,“只因我也看不透。” 三河庄中,长夜仍不见尽头。 惨呼声却已经弱了,鸟群袭至时仍留在露天的十余百姓、数名羽林军,早已血肉撕裂、气息全无,化作累累白骨倒在地上。 几间以茅草树枝搭建的棚屋更是不堪重负,被数不尽的群鸟压得轰然坍塌,藏在屋中的猪牛羊诸般家畜被啄得伤痕累累,一面哀嚎、一面四散逃去。牛皮何等坚固,竟被这些红眼乌鸦的脚爪鸟喙如撕裂布帛一般轻易撕开。 只是这鸟群竟只食人肉,不过伤了家畜,便任其四散逃开了。 如今祠堂石屋外除了黑压压如乌云环绕的鸟群之外,再无半个活物,石墙坚固,鸟群一时无法,环绕石屋飞了几圈便有四散的趋势。 然而当是时,一声婴儿啼哭骤然炸响,却原来是先前那被唤作大牛媳妇的村妇怀里的婴儿醒了。 那村妇脸色惨白,慌得又是哄又是拍,一时间却仍难止住啼哭,便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屋中挤挤挨挨、人人自危,气氛压抑得紧。孩童们先前尚能克制,如今有人带头,竟一个接一个大哭起来。 顿时喝骂声、啼哭声此起彼伏,清晰传出了石屋,那鸟群本就是鬼车之种,最喜人间小儿,先前饿得狠了,故而见人就食,如今听见最肥美娇嫩的孩童啼哭,竟呼啦啦全都飞了回来,再度将石屋团团围住。 先是如无头苍蝇般对着石屋一通乱撞,竟是个个悍不畏死,在石墙上撞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短短几息功夫,竟如泥点接连啪嗒啪嗒落地,撞死了数十只乌鸦。 随即却有一小队鸟群自庞然大物般的黑云中脱离出来,团团环绕在不远处,突然间每一只尽数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黑羽纷纷扬扬散落,正中央却黑气萦绕,渐渐凝聚成型,化作了一个怀抱襁褓的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7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女子形象。 那女子打量了石屋片刻,缓缓伸手,对着大门处遥遥一指。 鸟群便好似得了命令,飞在半空聚集起来,竟聚合形成了宛若铁锤的形状。这羽毛组成的硕大铁锤如钟摆一般,由上而下狠狠一甩,借着冲力狠狠砸在了石屋的木门之上,一声震耳巨响中,留下数不尽的死鸟,剩余鸟群竟看不出耗损,再度汇聚成型,狠狠撞了上去。 那石屋木门以三寸厚的数百年高山栎木制成,外包铜皮,坚固逾金铁,然而大门却有个致命的脆弱之处――铰链。 被鸟群合力撞了两次,门与墙的链接处就已经扑簌簌掉落下灰泥,愈发令人心惊胆战起来。 赵统领急忙一声令下,命人搬来了大堂中摆放的桌案神龛挡在门后,忙乱中祖宗灵位落了一地被人践踏,此时却无人顾及了。 陆升等人拆了门板墙板充作盾牌,又依赖令狐飞羽妖力掩护,远远赶到时所见就是鸟群撞门的一幕。他视线落在那黑衣女子身上时,突然间恍然大悟,对令狐飞羽、白统领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白统领尚有些微迟疑,令狐飞羽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笑道:“不愧是谢夫……是陆将军,此计可行。” 陆升听他又险些叫错,眉头微皱,正要开口,那边厢黑衣女子已察觉到,徐徐转过头笑道:“原来是故人。一别十五年,我家哥儿蒙你照顾了。” 有令狐飞羽遮掩,却仍是露了行藏,那青年只紧皱眉头,低声叹道:“悬壶煞气太重……遮掩不住,幸而其余人尚未暴露。” 陆升道:“甚好。”他又叮嘱众侍卫先行离去,奉命行事,便只身从农家院墙后头绕了出来,沉声道:“诃梨帝母好眼光,当年一眼就相中了黄帝之身做义子。” 那黑衣女子面目依稀仍有几分与当年送子娘娘庙中的石像相似,鸭蛋脸、远山眉,慈眉善目、神色温婉,然而谁曾想这宝相端庄的面容后,隐藏的却是食遍世间活人血肉的厉鬼凶神? 诃梨帝母闻言,竟吃吃笑道:“承蒙陆公子夸奖。” 遂又长叹道:“只可惜如今哥儿成了人人争抢的宝贝,我恐怕护不住他了。虽然护不住……能吃上一口也是好的。然而他躲在那乌龟壳里,要挖出来也委实不容易。” 那女子温婉脸庞上,青黑狰狞、利齿突出的鬼面一闪即逝,纵使陆升身经百战,一时也觉后背生寒,他握紧悬壶剑柄,又上前两步,厉声喝道:“诃梨帝母,当年你企图染指谢,被我二人合力击杀,短短十五年,是何方神圣有大神通,能将你复活?” 诃梨帝母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怀中襁褓里露出的孩童鬼面,柔声道:“我乃鬼子母神,不死不灭,当年被女青遗留的宝物击破法身,也无非是睡上数百年罢了。如今提前醒转……自然是蒙我佛如来召唤。” 诃梨帝母口中的如来,自然是药师琉璃光如来。药师佛座下有十二护法天,诃梨帝母正是护法之一,另有十二药叉大将,那燕子精所见的招杜罗、安底罗便为其中之二。 那女子又叹道:“虽然得蒙我佛慈悲,降下甘露复苏,却委实太过仓促,十二护法、十二药叉一时间难以齐集,人手捉襟见肘,连我也身负数职,连番奔波,又要声东击西、又要各个击破……至今也不能饱餐一顿,当真辛苦。” 陆升听她柔声抱怨,一时间又皱起眉来。 诃梨帝母眼波一转,落在陆升面上,柔柔笑出声来,“陆公子,你猜我为何偏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底细坦诚相告于你?” 陆升道:“诃梨帝母自然是笃定了死人不会泄密。” 诃梨帝母笑容可掬,连连点头道:“到底是哥儿看上的人,心思剔透,我真喜欢。” 喜欢二字甫一出口,黑色袍袖一翻,那女子已经伸出右手,朝着陆升抓来。 白皙的纤纤玉指在中途便骤然暴涨,化为一人高的漆黑巨大鬼手,仿佛天罗地网当头罩下。 陆升早有预备,拔剑相迎,朝那鬼手食、中两指间斩劈而下,不料鬼手却顺着剑势方向飞快裂开,一分为二化作两只小了一半的鬼手,一左一右往他手臂抓去。 陆升足下发力,一跃而起堪堪避开鬼手抓握,挽了个剑花反手劈下,将其中一条连接鬼手的黑气斩断。一剑斩下时,只觉好似砍在了藤蔓上,他心中微有所察,剑势却愈发凌厉迅捷,仿佛连成一片银光璀璨的长河,将鬼手尽数绞得粉碎,绿色汁液犹如雨点般洒了满地。 诃梨帝母痛极哀嚎,恢复原形的右手伤痕累累、血肉外翻,无数浓绿汁液顺着伤口涌出、滴落,她狠狠瞪着陆升,厉声冷笑道:“有长进,果然留你不得了!”她突然扬起手,将襁褓往陆升用力投掷了过去。 那襁褓在半空骤然展开,露出了包裹其中的鬼面婴孩,黑面如石雕,四肢干枯如柴,青白獠牙外翻,一双圆凸鬼眼死气沉沉,被盯住时令人心底生寒,襁褓则化作那鬼孩身后一对蝠翼,一扇便阴风大作、鬼哭狼嚎。 诃梨帝母小心握着残缺的右手,柔声道:“好孩子,这年轻人气血纯正,是大补之物,娘亲让给你吃了。” 那小鬼吱吱乱叫,手足都形如鸟爪,长满锋锐尖刺,自半空挥舞利爪,往陆升俯冲而下。陆升悬壶在手,丝毫不惧,一剑自下而上斜斜一撩,朝那小鬼手臂划去。 不料那小鬼灵活机变都远胜其母,凌空一个鹞子翻身闪躲开,腾身在半空,随即再度尖啸俯冲,去势如电,一爪狠狠抓了下来。陆升剑招变换不及,闪躲又迟了一步,额角被抓破一道深痕,顿时火热剧痛炸裂开来,鲜血淋漓流了满脸,视野里血红成片。 陆升忙抹了抹满脸鲜血,急急往后撤退了几步。 那小鬼发出一声得意尖啸,落回诃梨帝母肩头,一根根吮舔沾了鲜血的利爪,那女子却皱眉道:“傻孩子,此时应当乘胜追击。” 话音未落,她再度抓着那小鬼朝陆升扔了过来,那小鬼借着这一投之力趁势扇动双翼,宛若化身一柄雷厉风行的利箭,风驰电掣往陆升扑去。 然而陆升得了喘息之机,只腾身而起,侧身抬腿,鹿皮靴宛若炮弹一般弹出袍角,好似钢铁相撞,把那小鬼狠狠踢得横飞远处,将农家泥砖墙撞得开裂掉落。 诃梨帝母惊怒焦急,发出一声刺耳尖啸,连续撞门的鸟群分出三分之一,一面发出啊啊的刺耳鸣叫声,一面脱离大军,形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往陆升当头席卷而来,若是围上了,纵使他有悬壶在手,也难逃群鸟噬体而亡的下场。 然而在诃梨帝母势在必得的笑容里,陆升却只是从容一笑,道:“赶上了。” 他取出一枚刻着独腿仙鹤的墨玉佩,手指发力折为两段,顿时一道拳头大的赤红烈焰冲天而起,骤然炸裂四散开来。 鸦群先是察觉到那火焰中磅礴煞气,竟比悬壶尤胜几分,惊得四散逃离,然而旋即却又发现那火焰段位虽高,蕴含的力量却十分微弱,一炸便只剩些微弱火星散落,不足为惧。 诃梨帝母亦是先惊后喜,嗤笑道:“我当是什么神仙圣物,原来是苟延残喘的四圣兽之一,当年毕方为黄帝车前御驾,何等威严,如今却只剩一点寥落火星,不免令人唏嘘。陆公子,你莫非失心疯了,竟妄想靠这点小玩意保命不成?” 鸦群已扑至眼前,呈现将那青年渐渐包围之势,陆升神色沉静,手起剑落,撩剑时黑羽乱飞,落剑时鲜血四溅,将嘈杂纷乱的鸦群反复打散,一面冷静道:“岂不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话音才落,村庄东北角、西南角、东南角、西北角,各燃起了熊熊火光,将火中木材烧得哔哔啵啵作响,时不时爆裂出火花,随着热气袅袅升空,仿佛无数金红色星芒在半空飞舞闪烁。 诃梨帝母面上的疑惑眨眼就成了惊怒,厉声道:“陆升!你好卑鄙!” 漫天未成形的鬼车也仿佛知晓大限将至,再顾不得攻击,四散飞舞,啊啊地吱呀乱叫,却眨眼就化成团团火焰,烧得只剩几缕青烟,被夜风一卷,立时无影无踪。 自鸦群起火、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到火灭烟消,不留半丝痕迹,不过只耗了短短几息功夫。 那小鬼身上也腾起了火焰,又痛又怕,哭得撕心裂肺,全不似人声,诃梨帝母全身起火,秀美面容也被火光吞没,却仍是嘶哑吼道:“陆升!陆升!你好――狠哪――” 那人形火焰往陆升扑过来,陆升只侧身避开,又一剑刺入背心,一搅一抽,将那鬼子母神后背切开了狰狞巨大的伤口,伤口里涌出绿色汁液,竟遇火则燃,烧得愈发旺盛。 “呀啊――吾儿――可恨――!!”那人形嘶鸣声刺得耳膜刺痛,悲怆莫名。漫天鸟群烧得干干净净,不留半丝痕迹,就连那鬼婴也只剩一点难辨形骸的残渣,这鬼子母神要被烧得神魂俱灭,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陆升冷静注视那鬼神挣扎,目光中无喜无悲,只冷声道:“诃梨帝母为何偏偏选择了三河庄,我先不明白,待见了村外石榴树林才懂了。你以石榴作为供奉,自然也能依托石榴树,强夺生机,化为鬼车――” 是以他命部下将三河庄周围石榴林尽数砍伐,堆积后淋上桐油点燃烧毁。深冬时节树木干枯,又以桐油为引,再加毕方一点上古神火相助,轻易就将堆在四个死角之位的石榴树点燃,烧成了冲天烈焰。 诃梨帝母被烧得不成人形,匍匐在地上挣扎嘶吼,焦臭味催人作呕,喉咙里沉沉吐声,与禽兽相差无几。白统领等人举着同样以石榴枝扎成的火把匆匆赶了来,因灭了那庞然鸟群而振奋的神色,又因见了这烧灼的人形而有些暗淡,敬畏道:“这是……这是……鬼子母神?” 陆升道:“异域邪灵罢了。” 他垂目打量,又叹道:“纵使你作恶多端,合该多受折磨……罢了,只怪我心软,早做个了断罢。” 他上前两步,待要举起悬壶斩断奄奄一息的鬼子母神头颅,一个青年嗓音却突然阻止了他,那人急急唤道:“陆升,剑下留人!” 随即一阵骤雨毫无预兆突降,仿佛云端有人拿着瓢泼一般,众人猝不及防,被淋得衣衫湿透,森寒刺骨,村外和诃梨帝母身上的火焰,竟也被尽数浇熄了。 陆升的脸色却比寒冬浸透的湿衣更加冰冷,犹若冻结的视线落在来人脸上,一字一句道:“原来……是你。” 第119章 帝陵动(十) 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上的一列人手,为首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袭青黑僧袍,他徐徐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俊朗的堂堂面貌,和煦笑道:“原以为进京之后才能重逢,不想今日就遇见了,当真是意外之喜。西域一别,你气色倒是愈发好了,陆抱阳。” 陆升道:“还未曾恭贺宗主荣膺大统。” 那男子含笑道:“抱阳,你受命回京时,不巧适逢鄙宗内出了点变故,是以不及相送,每每忆及此事,总令我抱憾,如今总算见到你了。” 陆升道:“日光宗主言重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8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不过,我倒有一事正要请教宗主。” 那男子正是日光,仍是笑容柔和应道:“抱阳尽管问。” 跟在日光身后的数人中,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人白衣雪发、容色冷峻;一人朱衣赤发,身材高壮。那白衣白发之人越众而出,手中提着一个朱漆木桶,正要自桶中舀一勺水,淋在痛楚呻||吟的诃梨帝母身上。 陆升眼神一冷,悬壶一举,剑尖寒气森森对准了来人,仿佛毒蛇蓄势待发,阻住他接下来的行动,一面冷声道:“敢问宗主治下,究竟是那揭罗宗,还是净业宗?” 诃梨帝母焦黑得不成人形,却仍在低声呻||吟,喘息道:“救……命……” 那白衣人许是见同僚受苦,眉头微蹙,却又慑于陆升所胁,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望着陆升的眼神中杀意渐浓。 日光却连笑容也不曾减少丝毫,只抬手示意,那白衣人连同其余随从一道退了开去,他缓缓走近陆升,颔首道:“阴阳和合、正邪相扶,所以天道平衡。陆抱阳,那揭罗宗与净业宗,原也是表里为辅,难分彼此。” 那僧人与陆升愈发冰冷的目光对视少顷,突然苦笑起来,又朝陆升靠近几步,压低了嗓音道:“此乃我宗门至高机密,我亦被蒙蔽二十六年,直至继任宗主之位后,才得以知晓内情――陆抱阳,命也运也,造化弄人,我委实是……不得已。” 陆升却往后退开,冷淡道:“狼烟四起、家园覆灭,故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是不得已;天灾、饿殍千里,是以挣扎求生、易子而食,也是不得已。然则手握权柄,仍于一念之间兴兵犯境,令得城倾人亡、生灵涂炭,千万无辜百姓丧命,这绝非不得已、亦非别无选择,不过是――” 他话音未落,手中却剑光一闪,竟将诃梨帝母的头颅生生切了下来,呻|吟声戛然而止。 陆升骤然发难,竟连近在咫尺的日光也不及营救,眼见同僚丧命,净业宗一行人顿时哗然出声,那白衣人面色森寒,红衣人则勃然大怒,一把握住背在身后的厚重大剑,只等日光一声令下,就要朝陆升当头劈斩而下,一面怒喝道:“狂贼放肆!” 日光却只略略作了个制止的手势,笑容消散,目光愈发幽深沉凝,自诃梨帝母尸身缓缓扫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升这才续道:“――不过是权衡之后、刻意为之,委屈给谁看?” 日光阖眼叹道:“她本就是强行醒转,被你破了功法,再无力一战,何必非要赶尽杀绝?陆升,你何时变得这般心硬……难得欢喜圣尊看上个结缘童子,到底是空欢喜了。” 陆升只觉怀中藏着的一截枯藤有千钧重,森寒无比,冻得他心底毫无一丝热气。他奉命率大军前往西域,所为的正是与那揭罗宗联手退敌。如今那揭罗宗公然谋逆,陆升满腔期望尽成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得将悬壶一甩,几滴浓绿汁液溅落在地,发出烧灼般的声响,将地面腐蚀出小小的黑色痕迹,他视线落在那痕迹上,并不在意日光满腔遗憾,反倒冷然问道:“你既同净业宗同流合污,与我大晋为敌,为何如今却大摇大摆深入敌后,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 日光缓缓睁开双眼,柔声道:“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若你肯应承与圣尊结缘,入我宗门,随我离开这多事之地,自然再好不过。” 陆升冷冷哼笑出声,抬起头来,望向日光的眼神中满是讥诮,竟同谢有几分相似:“蛮夷之邦,也配痴心妄想?” 黑沉沉夜色中人群攒动,火把骤然亮起一片,弓兵自房顶现身、步兵手持刀枪剑戟,将这小小一片空地团团包围。更远处则是司马愈同谢宵并肩而立,笑意不再,肃容看向场中,只等时机一到,就将这数名贼子当场斩杀。 日光含笑道:“既然如此,倒是可惜了。安底罗、招杜罗,召请鬼叶上师。” 陆升才听到鬼叶二字,瞳孔骤然收缩,然而红发招杜罗早已迫不及待,日光令下声未歇,他已经勃然大喝出声,厚重大剑带起凛冽劲风,犹如咆哮巨龙横扫而来,遇墙墙倾、遇树树折,一路披靡。陆升才勉强挡了一挡,就被劲风抛得撞在半截石墙上,顿时胸口血气翻涌,自喉头涌出,化作鲜血喷得胸口染红。 其余僧众如炮弹弹射四处,同羽林军混战起来,正中唯有安底罗与日光在原地不动,日光两手合十,手臂间松松环着禅杖,口唇开阖,正快速念诵经文。安底罗却将手里的桶高悬到头顶,将浓绿汁液当头倾倒下来,随后带着满身汁液,盘坐原地,亦是两手合十,虔诚诵经。 绿色汁液顺着安底罗面颊身躯缓缓流淌,渗入身下的地面,随着诵经竟越淌越多、越流越快,竟连他整个人都轮廓不存、化为了绿汁。 陆升直觉不妙,又听飞羽急急喝道:“拦住他!经文完时,有大祸临头!” 陆升强忍闷痛,提剑迫近,却被一名通身黑衣的陌生僧人拦住,他手持一柄挂满垂环的镔铁禅杖,只略略一震手腕,垂环互相碰撞,清脆乱响,竟震得人心神昏乱、脑中胀痛不已。 陆升靠近不得,心急如焚,只得大声道:“放箭!” 谢宵转头看向司马愈,司马愈却深深皱眉,低声道:“此时放箭……恐怕伤了陆升……” 陆升见弓兵全无动静,往四周一看,他与日光、安底罗只有五步之遥,便明白了司马愈的顾虑,扬声又喝道:“莫要管我,快放箭!” 他催得声色俱厉,谢宵亦是从旁道:“若再犹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司马愈只得叹气,下令道:“放箭。” 刹那间白羽箭犹若蝗虫蔽空,密密麻麻射向场中,说时迟那时快,日光却两手紧握禅杖,大喝一声如雷云震空,白羽箭便如遭遇狂风,竟以比来势更猛烈的力道反弹回去,弓兵闪躲不及,纷纷中箭倒了大片。 安底罗早已融尽,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染得脏绿不堪的僧衣,刹那间,染满绿汁的泥地开裂,一根两人合围粗的绿藤猛地冲出地面,带起成片泥雨如注。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土地开裂的隆隆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数不尽的绿藤接连冲出了地面,如上古猛兽,妖邪怪异,朝着地面活物扑杀而去。 弹指间,天地倾覆,尽化血腥炼狱。 令狐飞羽在第一条藤蔓现身时便不顾左右羽林卫视线,恢复了原型,双翼一扇朝陆升冲去,将他捞在了后背,随后朝着头顶夜空疾冲而上。那绿藤好似根根绿色的利箭破空,发出呼啸撕裂之声,在其后穷追不舍。 变生肘腋,又太过匪夷所思,陆升只得牢牢抓紧那绿头鸭的羽毛,回过头时,只见藤蔓纠结蠕动,血腥满地,哀嚎遍野,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随着藤枝起伏,又被卷紧撕裂,成了那妖藤的养分。 陆升恍惚间仿佛见到司马愈的头颅滚了一滚,没入藤蔓之中不见踪影,原本风流倜傥的轻佻笑容不见踪影,只剩满目骇然惊恐,不可置信,将那张俊颜扭曲得狰狞青黑,不堪入目。 一根绿藤呼啸袭来,陆升反手一剑挑开,另一根绿藤紧追而至,陆升险险避开,肩头却被扎了个对穿,剧痛时第三根、第四根……数不清的绿藤铺天盖地追杀而来。陆升勉力反击,令狐飞羽自然也受了多次重创,仰头发出一声凄厉悲鸣,愈加奋力扇动双翼,飞得快逾闪电。 陆升只觉狂风如刀割在肌肤上,几乎睁不开双眼,与绿藤缠斗时,衣衫扯破,那截枯藤也落了下去,掉在绿藤根部,不见踪影。 半空中羽毛飞散、鲜血挥洒,令狐飞羽全身被扎了数不清的血洞,逃速越来越慢,眼见得就要被绿藤织成的天罗地网席卷其中。 绿藤随即却撞在半空,再难以寸进,碰撞之处,隐约有紫芒频闪,竟好似无形无质的光墙将绿藤阻拦在外,只容那一鸭一人通过。 日光右手持禅杖,左手单手作礼,足下绿藤犹如一头巨蟒高昂头颅,稳稳托着他立于寒风凛冽的高空,黛青僧袍袍角猎猎飞舞,好似黑日凌空一般。 他望向虚空之中,令狐飞羽已恢复原形大小,被一只灰毛细犬如猎物般叼住双翅,垂头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陆升却被一个身着古朴姜黄深衣的年轻人所搀扶,透过满脸鲜血,仍是坚定冰冷地瞪着他。 日光皱眉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擅自插手凡间事,非神仙本分。” 那年轻人自然就是紫印,只含笑道:“我何时插手了?不过凑巧遇上了,也算是缘分一场。大师何不高抬贵手,放这位军爷一马?” 日光垂目道:“退一步是无尽深渊、放一马则万劫不复,贫僧不敢放。” 随即手腕一震,禅杖鸣动,更多藤条如毒蛇抬起头来,往那无色无形的壁障接连冲撞而去,紫芒闪烁,仿若连成了一面光幕。 紫印只得叹道:“澡雪。” 那灰毛细犬忙将飞羽往背后一甩,嗷嗷叫了几声,两只前爪在虚空中奋力挖了起来。 待紫芒炸裂,浪涛般的藤条杀到时,陆升与紫印已不见了踪影。失去目标的绿藤缓缓扭动尖梢,茫然四处摇摆。 日光沉下脸色,转头看向了建邺方向,禅杖笔直指向前方,喝道:“攻!” 藤条彼此纠缠,仿佛化作一头通天彻地的绿色巨兽,翻开大地土壤,宛若破开层层泥浪,往大晋都城逼近。 若是凭空往下远眺,则可以见到并非仅此一处,距离建邺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头巨兽正迫近而来。 台城之中,司马靖眉头深锁,守在仍旧沉睡不醒的谢身旁。一名中年道人手捧漆盒,匆匆赶往观天台,小心翼翼将漆盒奉给了葛洪。 葛洪自盒中取出巴掌大的玄色龙龟,按在八卦阵图当中,一面肃容念诵经文,一面取了细长银针,扎进那龙龟四肢、头颅之中。 刹那间,台城上空一道金色光芒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渐渐化作八边的龟甲形状,将台城笼罩在金色纹路形成的光幕内。 然而台城之外,天崩地裂。 有无数细小藤蔓四处突袭民居,遇活人则群起而攻之,吞噬血肉、疯狂孳生,大晋无论边关、都城,尽皆沦陷,只见哀鸿遍野、百姓哭声震天。 雁回山下,卫苏仍在浴血奋战,气息沉重,眼见得就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周围,弟子、亲随先一步力战而亡,血肉尽被吞噬,尸骨无存。 平郎郡外,无头卫全军覆没。在一间外墙爬满藤条、暗无天日的石室当中,侯彦半个身躯血肉模糊,靠在虞姬怀中,突然畅快笑道:“这小子执念倒深,我要先行一步了。” 虞姬容色平静,只轻轻抚摸他面容,柔和笑道:“妾身稍后就到,必不叫大王久候。” 那少年轻轻叹息,沉声道:“只可惜我神州百万山河,要落入邪魔之手。” 虞姬柔声道:“后人的江山,留给后人守护,大王何必多虑。” 那少年嗯了一声,缓缓合上眼,低声唤道:“虞姬。” 虞姬应道:“妾身在。” 那少年又饱含情意唤了一声: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9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虞姬。” 虞姬那绝色娇艳的容颜上,缓缓划过晶莹剔透的泪珠,却仍是笑得温婉柔和,水一般应道:“妾身在。” 然而那少年沉稳神色渐渐隐去消散,最终恢复成了十三岁孩童原本的烂漫稚嫩,低声呻|吟起来,“疼……爹、娘……” 藤蔓一丝一毫撬开了石室缝隙,朝里奋力挤压,坚固石墙受不住力,发出刺耳声响缓缓裂开。 石块开裂声中,伴随着少年虚弱无力的啜泣,“陆大哥……救我……” 深不可测的地底,有一颗足有三人高的绿色圆球,无数根系自球体开始蔓延,最终冲破地面,便化为了横行的绿藤。鬼叶安坐其中,皮肤已成了幽绿色,正合掌虔诚吟诵经文。 一段经文完毕,鬼叶缓缓仰起头。 透过无数藤蔓,他倾听到神州之上生灵濒死悲鸣,挣扎怒号,不禁露出了明朗笑容来。任凭有万千钟鼓琴瑟,名师汇聚,也奏不出此刻这悲怆雄壮、走投无路的动人乐韵。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这乐韵之中,隐隐有人声嘶力竭,泣血般唱道:“魔道昌,人道亡。我佛慈悲,普渡慈航。” 第120章 帝陵动(十一) 陆升骤然惊醒时,佘青柳带着手下,正为他包扎伤口。他猛坐起来,往四周一看,便明白过来,此刻已经置身于大王庄中了。 他顾不得全身伤口火辣辣疼痛,一把抓住了正站在床铺边上,踮着脚为他伤口滴草药汁的黑兔,匆匆道:“涂白还是涂娇?劳烦带我取那件东西。” 那黑兔在他手中挣扎:“我是、是涂白,大人莫急、莫急,我这就为大人带路。” 陆升顾不得佘青柳阻拦,草草将伤口裹一裹,便下了床跟那黑兔一路行去。紫印原本守在屋外,见状便上前搀扶他,一面叹道:“好不容易忍到今日,再过几日那黄帝就撑不住了……眼下又是何苦?” 陆升谢过他好意,只道:“只怪我优柔寡断,未曾早下决心……但求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到了藏宝库房之外,涂白与紫印皆止了步,陆升便独自大步迈入,却见那木盒前,一名年轻男子银白色华服锦衣,长身玉立,容颜清冷高华,犹若月神临世,见了他入内才缓缓转过身,一如既往皱起眉来,冷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陆升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惊道:“你……” 他原是要问:你怎么在这里?然而你字甫一出口,才发现库房中箱笼堆积,寂静无声,几时有过旁人? 不过是相思成疾,以至生了幻象。 陆升苦笑起来,肩头额头、腰侧腹背伤口的疼痛也好似愈发难以忍耐,身形摇摇欲坠。他提起一口气,缓步走到木架前,自盒中取出四方小鼎。 鼎口仍是白茫茫一片,被封得严实,陆升抬手,指尖却在靠近鼎口时僵住,再难进分毫。 那人在外时性情喜怒无常、冷漠傲慢,在内时需索无度、酷烈霸道,总叫陆升不堪重负、苦不堪言。如今得以摆脱,原本该欢喜的多、不舍的少。 然则当真忆起旧事,为何却尽是甘甜。 譬如谢幼时,瞪圆了眼问他:你当真不离开?有患得患失之心,皆是紧张他的缘故。 譬如谢若是同他置气,转头便装作若无其事,取了美酒佳肴、珍稀玩物前来讨好,若是被问起,却总要满脸嫌弃、矢口否认。别扭到了极致,反倒叫人心生怜爱。 天地寥远,三界阔大,何以偏偏就容不下一个谢? 陆升不禁又苦笑起来,低声道:“阿,我终于懂了,你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原来只为了死在我手里。” 铜镜那头,黄帝亦随之恍然,叹道:“原来如此,这便是你坚守至今的唯一执念?若是早些说出来,我自可为你安排,何至于落到今日无法收场的地步?害人害己,何苦来哉?” 谢充耳不闻,只望向铜镜,见陆升指尖颤抖,终于将覆在四方鼎口的光膜一把揭开。 从此后,与君别,十方三世,万丈红尘,便只剩陆升孑然一身。 那光膜悬停于半空,重新凝成一只小小火鹤,陆升低头望向鼎中,见一点细小金光漂浮其中、莹莹生辉,只觉心中鲜血流尽、绞痛全成了死灰,他低声道:“阿,听闻三途河畔能驻足,你如今先行……千万要驻足,等我几日……” 陆升喉咙哽咽,再说不出话来,只颓然跪坐在地,两手牢牢抓着方鼎,连指节也随之发白。话语未尽,却有一颗泪珠滚落鼎中,正滴在那金光之上。 细小金光融尽泪珠,款款浮出鼎口,恋恋不舍般在陆升身边环绕一圈,这才被火鹤叼在口中,转眼便飞出了房门,无影无踪。 直至此刻,谢方才笑道:“阁下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殚精竭虑、机关算尽,自然是为了赌一场。” 黄帝眼神沉沉,问道:“赌?你赌的是什么?” 谢语调愈发柔和,笑意在面容上扩散,仿佛皓月当空,将黑沉阴影驱散:“就赌他……一滴眼泪。” 话音才落,金光破墙而入,炸裂出万千光华。光芒所照之处,铁链寸寸断裂。谢在金光笼罩里突围而出,身形如鬼魅一般,黑衣招展宛若乌云蔽日,猛然往黄帝当头扑去,两个人身影刹那间融合到了一起。 司马靖正批着奏折,突然间寝殿中一阵骚动,宫人惊慌奔走,前来禀报道:“陛下,侯爷……侯爷醒了!”司马靖忙扔了朱笔,大步迈出去,就见那个i丽青年走出了寝宫,尽管长发披散,仅着轻软柔白得如云朵堆叠的深衣,却仍是显得器宇轩昂、庄重端雅。 司马靖加快步伐,跟在那青年身后,低声问道:“主上……?” 那青年却不回话,只立在大殿台阶上,仰头注视半空中金纹若隐若现。打量片刻后,抬手轻轻一招,便有道目力难以捕捉轨迹的光芒倏然透过金幕,乳燕投林般落在他手中。 却是一口巴掌大小的四方铜鼎,与此同时,陆升手里的铜鼎也不见了踪影。 陆升奔出库房,庄外已聚集了成群人,陆远夫妇同严修赫然身在其中,见了陆升眼前一亮,急忙唤他近前来,周氏喜极而泣,陆远只对他轻轻一点头,随后众人一起远眺建邺方向。 原本直冲天际的金光突然动荡不已,大地震动,隐隐传来巨兽低沉嘶吼,不祥预兆沉沉压在大王庄庄众心头,周氏一手握着丈夫,一手握着陆升,脸色隐隐泛白。 陆升反手握住大嫂的手,安抚道:“大嫂放心,建邺断不会出事。” 他望向天际金光缭乱,一轮明月冉冉升腾,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周氏更苍白几分,然而尽管心底冰冷荒芜,眼神却愈发坚定起来,提了悬壶朝门外走去。谢以性命换来的山河,他也将献之以性命,誓死捍卫。 周氏仿佛看穿他的决心,突然间泪流满面,待要伸手拉住陆升,却被陆远挡住了。 严修左右看看,亦是跟随陆升身后,往大王庄门外走去,在二人身后,陆陆续续亦有人跟上,迈出了大门,同遮天蔽日的妖藤展开了厮杀。 台城深宫中,司马靖上前一步,颤声问道:“当真是……主上?” 那青年单手把玩神州鼎,低声笑起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莫若以明,莫若唯心。你说我是谁?” 司马靖身旁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悄声道:“陛下,此句出自庄子?齐物篇,言下之意,是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是谁了。” 司马靖脸色一沉,冷道:“放肆,你当朕胸无点墨,听不懂不成?” 文士慌忙跪下告罪,司马靖视若无睹,沉沉目光只一味追逐那青年背影。 那青年说完便徐徐走下台阶,然而随着迈步,却越升越高,周身都被一层莹白皎洁的光芒笼罩,仿佛化身一轮皎洁名月,莹润生光,悄无声息、却又如水银泻地,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光芒映照处,浓绿妖藤行动迟缓,发黑枯萎,原先陷身死地的生民得了喘息,互相救助着逃离开去。枝蔓横生、无法落脚之地,也渐渐因妖藤枯死,而露出了土地原本的模样。 不知何处响起的招魂铜铃声清澈脆响,刹那间贯彻天地,焦枯藤蔓仿佛受了震动,炸裂成了碎屑,纷纷扬扬,落入泥土之中。 然而更多绿藤却前赴后继,填补了先死者的空位,一时间双方仿佛拉锯般僵持,一面消亡、一面新生,绿藤疯狂孳生的势头一时间被遏制。 那青年双目中银辉如冰晶又似星芒,剔透得不带丝毫人气,举止间隐约犹如迎神舞的姿态,然而此刻却不必再以自身召请上古神明了。一抬指便有流云金纹倾泻,一迈步便是风起云涌震动。 神州鼎悬浮在面前,他只略略转头,龙龟便挣脱了钉住四肢的银针,带着血淋淋伤口升腾起来,为他护法北面;他只稍抬左手,一条白影如雪练自天顶倾泻而下,化作蛇形为他护法东面; 他再抬起右手,细小火鹤骤然膨胀扩大,化作能与大鹏比肩的火焰巨鸟,盘旋在南面守护。 只余下西面仍在空旷,他转头所看的,却是大王庄的方向。 严修一脚踩断了数根干枯藤条,在银色月辉中若有所悟,抬起头来,突然间单膝跪地,虔诚垂首道:“受命!” 陆升眼睁睁看着严修手掌触地,恢复成虎纹小猫的模样,随即却迎风而长,全身棕黄相间的虎纹褪去,最终变成了足有两人高的纯白大虎,朝着陆升弯曲前肢,低下头颅,竟然在示意,要他坐上来。 陆升见到虎纹小猫变成了纯白巨虎,顷刻便恍然大悟,他在谢府中见过四圣兽之三,西之白虎却从不见踪影,原以为是遍寻不着,却想不到一直就在他身边深藏不露。 他稍稍迟疑,原不欲再同那人见面,又想起手里的悬壶剑亦是九禁之器,只怕因一时意气耽误了大事,只得翻身骑上虎背。 那白虎四爪稳稳抓着枯藤,咆哮一声,纵身往云端一跃,风驰电掣般应召唤而去。仍是驮着陆升,落在台城最高处的观星楼顶上,仰头虎啸,声震宫廷,镇守于西面。 陆升仍安坐在白虎背上,抬头望向半空,那人周身的银光强烈却不刺目,威压与柔和兼具,令人仿佛沐浴神光之中,生出无限安祥心来。 那人有所感应,回过头来,对着陆升一笑,举重若轻般,自鼎中取出了一柄流光溢彩的黄金长弓。 神州鼎随即往高空升腾,骤然变得巨大无比,分裂为五个,其中一个大鼎仍镇守天顶,其余四个小鼎徐徐旋转,朝四面激射而去,原本停止扩散的银辉仿佛由此而新生力量,再度随着鼎往四方扩展,银光潋滟,终至边疆。 纠缠在石屋外的藤蔓仿佛被银光定住了一般,钻探进屋中,正要纠缠到那少年脚踝的绿藤也终止了动作,银辉自石屋开裂的缝隙中隐约挥洒,仿佛有数不清的细小月亮碎屑落在侯彦身上,奔涌不止的鲜血止住,伤口缓缓痊愈、新肉生长。 天地万物静谧,银色碎屑如雪花静静降落,遇敌军则杀、遇我方则生,千里万里,百姓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0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哭声渐歇,全都抬起头来,遥遥远望着都城方向,高悬中天、比往日里更璀璨夺目的一轮明月。 那人又道:“抱阳,过来。” 陆升眉头微皱,白虎却言听计从,自塔顶再一跃而起,落在那青年身旁。那人便挽着陆升腰身,与他同坐在虎背上。 后背贴合处宽阔和暖,更有淡雅微苦的降神香隐隐传来,与往日里耳鬓厮磨时,并无半点区别,陆升明知不合时宜,亦知先前决绝如斯,原不该再生奢望,此时却仍是心乱如麻,哑声道:“你、你是――” 那青年却低声嘘了一声,只在他耳畔笑道:“大敌当前,要专心。” 陆升尚未答话,只觉手中异样,低头一看,悬壶剑竟化作了三枚通体剔透如冰晶的弓矢,全无半丝瑕疵,映着银光,熠熠生辉、跃跃欲试,饱含无穷杀机。 那青年道:“尚要借抱阳一臂之力,随我行动。” 陆升只得压下心头纷乱,肃声道:“必全力以赴。” 那青年将长弓放在陆升手中,同他一道持弓,又取了那冰晶样的弓矢,搭在弦上,徐徐张弓如满月。二人仿若一心同体,手指相扣,一道摆出了蓄势待发的姿势。 随即那白虎身体前倾,朝着地面急冲而去,那青年道:“放!” 二人同时松手,铮――那弓矢锐利呼啸,穿云破月般冲向地面,将大地撞开了硕大空洞,一时间地面震颤,房屋倾毁,如同地动山摇、江河咆哮。在肉眼难及的幽深地底,那冰晶弓矢一路破岩裂石,穿土钻木,直指向鬼叶所在的浓绿圆球,却终究在距离尺余时,力竭而碎裂成万千晶屑。 鬼叶猛然仰起头,先前的愉悦尽化作惊怒,圆球收缩了一半有余,根系层层叠叠交缠在外,与碎岩巨石交缠一起,形成了足有数十里厚的巨型藤茧。 妖藤全力回防,自然地面攻势便弱了,先前仗着妖藤而一味猛攻的净业宗僧兵暴露出来,却已经深陷大晋士兵的包围当中。 高泰一声令下,镇东军的铁炮接连轰鸣,便将成群僧兵砸成了肉泥。招杜罗首当其冲,凭借强横肉身硬生生挨了几次炮弹袭击,一口气拉近距离,不料足下踏空,竟跌落到深达十余丈的陷阱当中。陷阱底部更是树立着根根尖锐长矛,将他穿刺成了烤架上的肉块。 招杜罗愤怒嘶吼声也渐渐弱了,模糊而血红的视野当中,隐约见到一个青年书生自坑边探出头来,摇头叹气道:“蠢材、蠢材,到底是蛮夷番邦,岂不闻兵者诡道也,竟连个捕兽的陷阱也躲不开,天不亡你,才是老天瞎眼。” 招杜罗气急攻心,抓住一根长矛,生生自土地中拔了出来,奋力往头顶一掷,只可惜失了准头,矛头最终扎进了距离洞口三寸的泥壁之中。 那书生叹道:“这厮力大无穷,只怕比郭大傻还更厉害几分……留着是个祸患,速速杀了。” 一旁便有军士应道:“是,沈军师。” 随即几个弓兵上前,张弓瞄准,将其射杀在坑中。 这“沈军师”便是沈伦,他与高泰肩并肩站在一处,同眺向天顶光辉,又不约而同齐齐叹了口气,各自道:“也不知恩师见到了卫将军/水月先生没有。” 雁回山下,卫苏正以剑鞘支着摇摇欲坠的身躯,立于一片枯萎藤蔓中,不顾遍体鳞伤,撑着剑哈哈大笑道:“老小子,你怎么才……”来字伴着一口鲜血喷出口中,魁梧身躯随之倾倒,却正好被水月接了个正着。 亲卫们手忙脚乱上前救治,水月松了手,一面平静道:“不必惊慌,祸害遗千年,这厮死不了。” 平郎郡外,侯总兵当先扯开了缠绕石屋的枯藤,冲进屋内,将正哀哀哭痛的幺子抱在了怀中。侯家长子、次子紧跟在后,次子听着小弟中气尚足的哭声,安心拍了拍胸膛笑道:“尚有呼痛的力气,断然死不了。” 随即被兄长狠狠抽了脑袋。 台城天际,陆升跟随那青年抽了第二支冰晶弓矢,再度搭在弦上。藤蔓与箭雨攻势尽被其余三圣兽抵挡住,日光只得拦在了地面洞口,足下踏着八叶曼荼罗,头顶悬着大日如来金身,竟是一副慨然赴死的姿态。 陆升不禁停了手,那青年察觉到他的迟疑,一时间脸色也沉下来,冷道:“抱阳舍不得?” 陆升轻轻摇头,也不知是说舍不得,还是说并非如此,只突然扬声道:“日光,你前二十六年与那揭罗宗鞠躬尽瘁,守护西域都护府百姓安宁,居功至伟,如今虽然一时糊涂,悬崖勒马也不迟,何必……执迷不悟?” 日光略略仰头,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如春阳融雪、光风霁月,与兴善寺初遇时,那位堂堂正正的护国大僧一般无二:“陆抱阳一片好意,贫僧心领了。然则贫僧已同抱阳说过了――退一步便是无底渊薮、万劫不复,贫僧无路可退。” 那青年插口冷哼道:“本座这就送你去万劫不复。” 竟握紧了陆升双手,拉弦放箭,冰晶弓矢闪耀出夺目强光、发出刺耳尖啸,将日光刺了个对穿,去势稍减后,仍是直穿地底。 第121章 终 一箭离弦,一箭又至。 比之前气势更强横百倍的冰晶弓矢宛若化身银色巨龙,一路摧枯拉朽,撕裂厚实坚固的绿茧,箭簇正正扎进浓绿圆球,将鬼叶当胸刺穿。 那少年僧人两眼涣散,反手抓着箭杆缓缓朝外拔,绿汁如鲜血汩汩涌出来,银光照耀处,伤口发黑开裂,如漆黑蛛网飞速扩散,直至连清俊面容也如残破人偶般,裂开了深黑的创口。 鬼叶抓着弓矢的手指宛若碎屑般散落,胸口的创伤也越裂越大,仿佛吞噬万物的黑洞渐渐扩散。 他失神般四顾,轻声低喃时,仍是在虔诚诵经:“……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光明广大遍满诸方,我于尔时,身出光明,照受苦者……所有业障悉皆消灭,解脱、众生苦……师、师兄……” 最后一声呢喃如羽绒般轻忽,轰然一声,鬼叶已尽化碎屑,不见踪影。 绿球乃魔藤之种,如今被毁,顿时地底藤蔓枯萎消散,引得地裂山崩、泥土塌陷、河倾海啸,眼见得建邺方圆百里千里土地要化为深川沟壑、吞没其上的百万生灵。 那青年身形骤然升腾,离了白虎后,重又握住神州鼎。 他掌心相对,犹如白玉的手指优美颀长,将神州鼎虚虚托在两手中央,凝声道:“吾之先祖,开天地以立华夏;吾之先考,育生灵始创现世;吾铸神州之鼎,鼎成而神州永固。吾今告于皇天后土、名山大川听真:昔吾征伐蛮庸,合集大统。大邦畏吾之威,小邦怀吾之德,是以炎黄之血荣生、七海之民咸服。吾今上告天、天休震;下告地、地休怒。青龙、玄武听令,固我神州之骨血。” 话音一落,银链般盘旋的腾蛇一头扎进了环绕建邺半个城郭、沸腾不休,好似要决堤扑来的大河之中,洪水之势稍缓,渐渐退回河床。 龙龟收了守护光罩,身形轮廓一口气膨胀得仿佛顶天立地,犹若一层浅黑雾气,沉沉下坠,渗进了土地内。开裂沟壑终于静止,过了少顷,竟渐渐收了回来,仿佛从不曾裂开过。 那青年又道:“朱雀、白虎听令,涤我神州之正道。” 毕方赤红双翼略略一扇,便盘旋着往台城外飞去,所过之处,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陆升见状险些惊呼出声,随即却又看了个真切:那火焰竟仿佛有灵性一般,遇妖藤则燃,木石、布帛、以至于活人身上半点不曾沾染。 火焰无边无际,映得神州宛若化作红莲地狱,烧尽邪魔灾厄、烧尽外道罪业,杀不尽的妖藤在火海中灰飞烟灭。 而后白虎将陆升放回了城墙,身形眨眼弥散无踪,化作了席卷全大陆的狂风,将漫天黑烟吹得无影无踪。 正是晨曦初露、朝阳初升之时,黑烟散尽后,云破天开,天际金光万丈,一轮火红耀目的旭日跃出地面,鸡啼声畅快报晓,既蕴含着劫后余生的欢愉,又带着无穷尽的期冀。 陆升耳畔响着无数人的喜极而泣,望着那人周身光芒渐褪,面色却是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是惊喜多些,亦或是恼怒多些。 自台城近郊到建邺城外,数不清的黎民百姓对着空中隐隐约约的白色人形光影虔诚祈祷,含泪跪谢,唯独陆升独自立在原地,怔怔瞪着那光影愈发黯淡,终至于消散无踪。 只是那人先前十分不安分,大敌当前,偏偏能腾出手来,在他腰间捏一捏、腿上摸一摸,更有甚者,还在他耳廓舔一舔――在生死存亡之际也藏着满心思的不正经,天下间除了谢,断没有第二人。 “你这人……”陆升没了悬壶,只得抓着剑鞘在手中攥紧,搜遍枯肠也寻不出词句,只得气闷喃喃道,“你这厮……” 大晋一场劫难,总算是有惊无险。 皇帝又换了人做,众人提起时也只道习惯了,丝毫不足为奇。 只可惜陆升的大将军府也开不成了,仍是回清明署任他的司民功曹。 因要修缮房屋、城墙,填平地裂沟壑、高筑堤坝,救助伤患、灾民,整个冬日里,清明署全员忙碌不堪。就连谢宵也不回府,夜夜都留宿署中办公,累得连花俏的仪表也顾不上修饰了。 若说喜事,倒也不少。 周氏诞下了三胞胎,两子一女,令全家人意外之余、更是忙得鸡飞狗跳,欢喜得陆远整日里魂游天外、傻笑不止。就连陆升趁势同他说了“我要做个断袖,不成亲了”,也不过打了陆升一顿,将他逐出家门而已。 ――虽说是逐出家门,也不过是搬去了谢府暂住,每日里必定上门来逗弄外甥、外甥女,陆远嘴硬心软,只由得他去。不时还叮嘱一句:“你大嫂做了盐水鸭,明晚早些回来用饭。”陆升讪讪应了。 另一件喜事则同南来有关。 这丫头兴冲冲来寻陆升,劈头一句便是:“我要成亲了!” 陆升一愣,下意识便问道:“同谁?” 南来横他一眼,却掩不住满面春风得意、桃花泛滥,竟少有地拧着发梢,显出了几分羞涩:“自然是同云常哥哥。” 陆升只得道:“恭喜恭喜,何时成亲,我为你添妆。” 南来也不同他客气,嬉笑道:“现在就添罢,卫将军要回幽州养伤,水月先生陪着他,云常哥哥随行,我自然也要同去。” 陆升失笑,便揉了揉南来的头,柔声道:“好,哥哥为你添妆,大婚之时,必赴幽州,去背你上轿。” 南来突然红了眼圈,拉住了陆升的衣袖,“一言为定……抱阳哥哥,你要常来幽州。往后我沈家的子女,可都要认你做干爹的。” 陆升笑道:“南来妹妹身体康健,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我这点微薄薪水,可都要存起来做见面礼了。” 南来又羞又恼又欢喜,再瞪他一眼,终于破涕为笑,叮嘱了几句,这才兴冲冲地走了。 翌日沈伦也来见他,自然彼此打趣几句,小酌几杯,这次却是定下了再会之期,方才欣然作别。别离之时,满腔俱是欢喜。 正是春末时节,黄昏时分,天色正好,落马桥谢府的后花园里绿树成荫,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1 百鬼升天录 作者:恺撒月 若绿纱葱茏。 陆升送走了沈伦,只觉酒意微醺,便自食案中提了一壶酒,坐在后园回廊边,背靠朱漆廊柱,默然望着潺潺流水,蜿蜒过假山,没入野花之中。 又是若蝶那清脆吵闹的嗓音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因欣喜若狂而略显尖锐的嗓音,却是分外悦耳:“抱阳公子!抱阳公子!我们家公子……总算回来了!!” 陆升却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冷淡望着远处一人踏着满地欣欣然伸展枝叶的野草繁花,缓缓向他走来。 玄冠紫q,深衣如垂云,迈步时如轻云逐月、流风回雪,连洛神见了也要自惭形秽的面容上,一点笑意却渐渐消散无踪。 谢立在三尺开外,负手皱眉道:“我回来了,你竟不来迎我。” 陆升这才坐直身,仍是冷冷望着他,“不知尊驾何人,唯恐认错惹来雷霆之怒,是故不敢迎。” 谢愣了愣,不觉抬手摸了摸鼻翼,叹道:“抱阳,你听我解释。” 陆升道:“洗耳恭听。” 谢迟疑稍许,仍是叹道:“我本是神明生造的法宝,而非三界五行中天生的活人,合该生无可恋,死无所哀。然而我谢何其有幸,竟能遇到你,生了执着心。” 陆升跃下回廊,朝谢靠近几步,不动声色应道:“哦?” 谢续道:“只是光有我独自生了执着心尚且不足,是以我只得赌一赌。” 陆升从善如流问道:“赌什么?” 谢柔声道:“赌你一滴眼泪。” 见陆升仍是面色森寒冷睨他,谢只得再解释道:“……单我一人执着,不过一厢情愿罢了,恋栈红尘也是徒劳。抱阳为我落泪时已生死志,全因对我也生了执着心的缘故……抱阳,我好欢喜。” 谢再度展颜笑开,上前待要将陆升抱在怀里。 陆升却反手按住谢胸口,缓缓推开一臂之距,沉声问道:“是以我若不愿同你赴死,你便不愿与我同生?” 谢道:“你若不执着,我活着也没意思。” 话音才落,陆升扬起拳头,恶狠狠揍在谢脸上,缫簧又脆又响,揍得谢踉跄后退,额头垂下几缕碎发,捂住半边脸有些发怔。 守在回廊另一头的若蝶一声惊呼,急忙捂住了嘴,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惊恐望着若霞,小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若霞只按着她肩膀,平静道:“只管看着便是。” 陆升不管仆从如何惊慌,谢后退,他亦步亦趋跟上,对准谢下颌、胸腹接连挥了数拳,嘭嘭闷响中,拳拳见肉,揍得不留情面、凶悍凌厉。一面厉声道:“任性妄为,不可理喻!若是我、若是我不肯与你同生共死,岂非是……” 谢生生挨了几拳,到底是撑不住翩翩贵公子的架子,鼻青脸肿地握住陆升的拳头,嘴角流血,他便舔了舔鲜血,深深注视着陆升,柔声道:“无非是愿赌服输罢了,抱阳自然舍不得我输。” 陆升抽回拳头,反手再挥了一拳,冷道:“丧心病狂。” 谢扣住他手腕,两人缠斗间双双倒在了回廊铺就的厚软垫子上,只是这公子哥儿脸上带伤,原本旖旎的姿势便显得有些惊悚,他压着陆升手腕俯身下去,长发也随之披散下来,落在陆升脸上,冰冰凉凉,反倒撩人心弦,“正是如此,许久不曾抱过你,委实是忍得丧心病狂。” 陆升面容骤然红得滚烫,心跳也变得慌乱急促,只得屈膝去撞他,咬牙恨道:“那日你当着日光的面,对我做了什么?” 谢脸色一沉,扣住他膝盖,冷道:“你若再提旁人一个字,本公子现在就办了你。” 若蝶听不见那二人交谈,却见到谢反客为主,对陆升下手,焦急道:“快些拦一拦,只怕公子一时意气伤了抱阳公子,日后后悔。” 若霞叹气道:“谁要你多事,我们走。” 若蝶气恼得眼圈也红了,咬牙道:“你不去救人,我去!” 她才提着裙摆作势欲冲,若霞使个眼色,若松若竹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若蝶,全府仆从悄无声息,自后花园撤退得干干净净。 陆升却只顾得上自救挣扎,死命攥紧了腰带,先前在同谢争些什么,如今却如春雪融化般,无关紧要,更是想不起来了。只气恼道:“日光比你讲道理得多!” 谢倾身压在他双膝间,眼睑微眯,笑容冰冷,仿佛猛兽磨牙般低声笑了起来,“抱阳原来也想我想得紧,所以几次三番拿外人激我疼你。” 陆升还待辩解,却被擒住了要害,一时间只得抓住谢肩头急促粗喘,只言片语,再难成句。 暮春时节,桃花落尽,莲池中已铺满了碧绿的田田荷叶。 谢也是言出必行,一而再、再而三,就在回廊下将陆升办了。 终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