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 分卷阅读1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 《星尘》粤先生 文案: 现代戏曲文,he. 台上的两位小生,台下仍然是一对女人。 顾云秀曾经想过:自己认识这位师姐,到底是太早还是太晚了呢? 如果更晚一些,也许她就会彻底死心;如果更早一些,也许她可以干脆地将对方拥入怀内。 无论哪种如果,她们都能节省下十年。 可是没有如果,生活的甜酸苦辣你都必须承受,然后假装自己还像当初一样欢喜与天真。到那时,所期盼的不过是一个结果,能将这段关系梳理清楚,也就不错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云秀,施玉声 ┃ 配角: ┃ 其它:戏曲;现代;he 第1章 状元红 “阿秀,你是尘腔第四代传人,要好好努力呀。” “妈,别说了。”娇小的顾云秀挽住母亲的手,“什么传人,又不止我一个。” 老太太摇摇头,想要教训什么,她的女儿只是漫不经心地偏着头笑。 杨望亭老师家里,是很少有外人出现的,来访的大多是她的弟子,间或有些曲艺界的旧友。这些年她年纪大了,渐渐也就深居简出,少在外界露面,倒使得到家中拜访的朋友比以前多了些。 最近天气不好,阴雨连绵,今日案上两个薄瓷杯子,却是格外显眼。 顾云秀刚进客厅就看见了这对杯子,心中微微一动,是那套钧窑的茶具。平时老师甚少用以待客,今天来的又是什么贵人呢…… 这时卧室中稳健嘹亮的声音唤道:“是阿秀来了吗?” “是呀,老师。”顾云秀赶忙抖掉雨伞上的水,把伞放在门厅,正要到卧室拜见老师,杨望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不用进房了,去拿个茶杯,从钧瓷那套里拿。让珊女换趟茶叶,我们到厅里聊。” 小保姆茶叶尚未换好,杨望亭矍铄的身影已出现在卧室门口。顾云秀抬眼望去,在老师身边搀扶的,竟是一位容貌清俊、气质出众的女子,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你们没见过吧?”杨望亭笑言道,“阿秀,这是你师姐,比你早出生几年,奖项多拿一两个。” “师姐!”顾云秀暗暗一惊,知道对方是谁了。同为尘腔第四代传人,她这位师姐早就蜚声省港澳新馬,获过金牡丹,甚至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过个人的曲艺研习会。此际见她旗袍雍容,颜色宁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边厢已微笑着伸出手来:“你好,我是施玉声。” 顾云秀把手搭上去,轻轻握了一握,掌心传来熨贴的温度:“师姐好,我姓顾,名叫云秀。” 她提起瓷壶来为案上的三只杯子斟茶,耳畔是杨望亭的声音:“阿秀是我的关门弟子,我最疼她了,玉声啊,你在行内可要好好提点她一下。” “师妹这么聪颖,日后成就一定比我更高。”施玉声微笑道,语气中殊无作伪。顾云秀下意识觉得,这句本来的场面话,在施玉声说来却是真诚的,她的眼神便晶亮起来,总是有几分欢喜。 杨望亭看着两个心爱的学生也是高兴,端起兰贵人来抿了一口,说:“尘腔传到我是第三代,往后的继承和发展,都要靠你们了。玉声,你上个月演的那场《花染状元红》……” 把腔口讲了两个多小时,老人家想是乏了,施玉声便和顾云秀将老师扶入房中安歇,自己准备告别。 外边的雨水从下午起就没有停过,比瓢泼细一点,比针织厚一些,这时仍淅淅沥沥地打着窗。杨望亭半闭着双眼:“玉声你是早上来的,没带伞吧?让阿秀和你一道走。” “不用了……”推辞的话终究没有说成。出门前,顾云秀在她身边,张开了自己带来的那把雨伞。 出了小区就能叫出租车,两个人就在雨中安静地走着。顾云秀打着伞,只提了个小包的施玉声有些不自在,便开口找些话:“师妹……嗯……云秀……我能叫你云秀吗?” “好呀,师姐怎么称呼都可以。” “你也叫我的名字就行了,亲近些。”施玉声觉得这个师妹挺可爱,鹅蛋脸盘儿,一双杏眼格外秀气,上起小生妆来想必也很好看,“云秀,听说你的父亲是顾奇英前辈?” “是的。”回答之前,顾云秀明显顿了一顿,“所以我说想学戏,他就把我送来了老师这儿。” “为什么选择唱平喉呢?” “一入行就决定了。”顾云秀倒是笑了,“因为我唱子喉没有平喉好听。” 施玉声随她笑道:“你很适合唱尘腔。” “师姐你唱得更好。” 伞外的雨水大了几分,顾云秀不着痕迹地将伞向对方偏了偏,“对了,师姐,你又为什么唱平喉呢?” “我天生喉底厚,唱不了子喉的。”施玉声答道。 “但我觉得师姐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啊。” “是吗?” “你唱流行歌也很好听,我买了《十诫》。” “我……那真是谢谢了。”如此直率的称赞却令施玉声不知如何应对起来,将视线移往前方,大颗大颗的雨珠乱拍在水泥地面上,好在小区门口已在眼前。 两人各自叫停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倒是免得相让。顾云秀打着伞将施玉声送入车内,挥一挥手,自己才走向另一辆车子。 和这个名声噪然的师姐初次见面,让她不自觉有些失神。 作者有话要说: 平喉:某地方戏曲中作为男性角色的唱腔,声音较为平稳低沉。 子喉:某地方戏曲中作为女性角色的唱腔,声音较为甜美高亢。 第2章 山伯 《粤剧曲艺重视传承发展,尘腔传人在港熠熠生辉》,报纸上这个标题,就是近来施玉声香港个人曲艺会的总结。无疑她会吸引香港人的耳朵——自己在舞台上出演过柳寄尘又如何,她才是公认的尘腔传人,她是最耀眼的明星。 顾云秀放下报纸,闭起眼,报纸上装束停当的女武生与那日着旗袍的温和身影慢慢重叠起来。 如果顾云秀想去看什么戏,她可以随时拿到行内的赠票。然而她并没有给演艺中心打电话,而是去到戏院门口,用最正规的方式买了一张全价的头等票。 一星期后的南方剧院,顾云秀很高兴自己的票坐到了第一排。这是一部稔熟于心的《梁祝》,从开幕到谢幕,她的头脑中记下了梁山伯的每句唱腔,每个发音,每次动作。台上书生水袖翻扬一瞬,端的是风流倜傥,潇洒自如。 终场后,顾云秀没有去后台,戏中的梁山伯却来到了她面前。 “云秀,你来了。”方才她坐在第一排,施玉声早已看得清楚。 “师姐。”顾云秀瞧着眼前这张粉墨勾勒的容颜,“师姐今天演得真棒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2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2 !” 小生微微笑了,俊俏眉眼带几分怩意,一时竟男女莫辨。顾云秀轻轻咬了嘴唇,她怎么,就扮得这般好看呢…… 施玉声拍拍她手臂:“我先去卸妆,来后台聊。” “好。”顾云秀乖巧地随她到了后台,途中与一位位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南方剧院的后台,哪张椅子如何摆放、哪面镜子怎样安置,她随口就能述来。 “秀姐,这个时候看见你,真意外呢。”化妆师拿着卸妆巾为小生洇开粉墨,眼睛却望着顾云秀笑道,“是来看声姐,还是来看我们小玲呢?” 旁边妆卸到一半的年轻花旦连忙说话:“秀姐当然是来看声姐啦,我的表演还有很多缺陷,没什么好看的。” “哎,小玲……”施玉声刚刚开口,顾云秀看她嘴唇一动,便笑着将话接了过去—— “小玲,你和我搭档时,长平公主和陈妙常可不见什么缺陷啊。”她就靠在施玉声的妆台侧近,双手轻撑在台面上,意态闲闲,“今晚观众的彩声,至少有一半是你的。” 施玉声的脸庞正对镜子,眼角余光滑过顾云秀身上。她的小师妹应该是在笑,后背微仰,乌黑的长发盘在头上,恰便似一只娇俏的文鸟。 妆卸尽后,顾云秀抢在施玉声之前,按住她正要抬起的手:“师姐,让我来好吗?” 施玉声止不住笑了:“你要干什么?” “给你梳头发。”顾云秀挨在她耳边说,“你要哪个发型?” 施玉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自己身后的她:“像你一样的就行。” 墙角落地大花瓶里,养的红梅花也开尽了,几星几点的,仍有徐徐的暗香在室内播送。 顾云秀抿了抿唇,指尖滑过那柔软的发丝,拿过牛骨梳子,慢慢梳理起来,分丝拂缕,镜中一头如缎黑发,最终理得和自己一般模样。 那天施玉声去拜访老师,梳的就是这个发型。 “秀姐和声姐关系居然这么好呢。” 听到施玉声提出开车送顾云秀回家,苑小玲不禁发出了感叹。 “都是尘腔传人,同出一门,感情当然好啦。”不知是谁这么说道。顾云秀没有去看,已经随施玉声径直步出门来。 当面的奉承话听多了,背后常常有另一种讲法,譬如说同为尘腔传人,彼此岂无竞争,又譬如茶壶里的风暴最销魂。且任人们去饶舌,哪个要去理他。 犹豫再三,还是问了。 “师姐,晚上你有空吗?” 施玉声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我没什么事情,只是……” 她望向自己的手表,十点多,时间真的不早了。 “明天是周末,也不用工作吧?” “不用……你有什么需要我吗?” 顾云秀开心起来:“我想上白云山!” “白云山?明天?……现在?”施玉声睁大双眼盯着她,仿佛刚才说话的是一只花猫精。 “是啊,今晚天气好,我想上去看星星。”顾云秀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你……”哪来的这些古怪念头。 “只是开个玩笑啦。”望着对方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表情,顾云秀扑地笑了,耸耸肩道,“师姐不要生气,师姐送我回家就好。” 直闹得施玉声又好气又好笑:“这次送你了,再有下次,不管几点我都非把你搁白云山门口不可。” 后来就把她送回去了。回到自家楼下时,施玉声将车子开入车库停好,出来时不经意抬了一下头,今晚不见月,星光果然格外明净。 第3章 昭君怨 南风天,墙壁内像住了一位孟姜女,有流不干的清泪。顾云秀特意挑个方便的工作日,早早下班就来帮老师打扫家居。 小保姆珊珊在厨房切菜做饭,顾云秀则拿着拖把和抹布到处奔走,擦掉地下积着的一汪汪水迹。卧在湘妃榻上的杨望亭读了一会儿报纸,自觉有些倦乏,就摘下老花镜,唤道:“阿秀,把你师公那张《痴云》放来听吧。” 唱片机传出钟吕一般的唱音,嘹越却婉然哀伤。厨房里唰唰的切菜声混杂着,顾云秀在唱片机前听了很长一段,咿咿呀呀的曲韵调染出上世纪的残影,杨望亭的授艺恩师郑月影先生,早在1998年已经去世了。 至今老师仍然爱听师公唱的曲,她常说:“月影先生唱得不像尘腔,却是最正宗的尘腔。”行内基本都知道,这句对郑月影的评语出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评论稿,后来将它挂在嘴边的却是她的大弟子杨望亭。 自己的曲腔与老师一脉相承,而施玉声其实唱得更像月影先生,但较师公沉静温软些。那日台上看見的梁山伯,真是一只温软的呆头鹅。 为什么又想起施玉声了呢? 回家时半路有雨,顾云秀信步走进一家音像店暂作躲避。一排排架子上叠得整齐的有她录制的全本粤剧dvd,《琴心记》、《俏潘安》,都有,放在不很起眼的角落,但一丝灰尘也无。下意识寻找一周,施玉声当然也有,有《花田错会》和《俏潘安》,没有《琴心记》。她不想看施玉声的录像,怕会影响自己的唱腔和表演。 雨下一会就停了,顾云秀出门之前,除去给老师买的一张红线女dvd,就是在hifi架上拿了那张《雨后·玉声》。 cd放进唱片机,随便按了个曲目数字,潺潺淌出的唱词却把她勾得心头一阵游漾,是一首《似是故人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 歌声如云,她陷进了施玉声的歌声。 忽然来了电话,流水叮咚的铃声将这片薄云掷得散碎。顾云秀暂停了唱片播放,手机送到耳边;唱片中的嗓音也被主人送到了她的耳边。 “云秀,是我,施玉声。” “师姐?”顾云秀是有几分意外的。 “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有,我没剧约在身,特别自由。” “哦……”施玉声停了一下,“我看过天气预报,明天一天都没有雨,晚上去白云山怎样?” “师姐你真要和我去?”风水轮流转,这回惊异的人换成了顾云秀。 “正好最近没怎么活动,出去爬个山,就当锻炼了。”施玉声听着她的反应有些好笑,“不过我不习惯太晚,七点半行吗?” “行。”你比我大,由你安排。 “到时我来接你?” “好。”顾云秀总是乖乖地答应。 通话结束后,施玉声回忆了一遍顾云秀家的路线,一恍神,眼前仿佛又跃出那张明艳的颜容,那淹住自己的顾盼秋波。 信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趁着夜晚来白云山登高的人很多,她们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两个。 随波逐流地跟人们上了不少台阶,顾云秀和施玉声一路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3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3 走来一路谈笑,丝毫气也不喘。大半路程过去后,两人显然仍有余力,只是拿出了拭汗的小手巾。舞台上唱小生是个不折不扣的体力活,一套戏两小时唱念做下来,中气要饱满充足,身上没些功夫是不行的。 一口气上到摩星岭,两人随意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算是完成任务。晚上爬到山顶的人不多,久不见一个,反而给她们留了满眼夜色缀成的清幽。 “这里……好凉快。”顾云秀擦擦额上的汗珠。 “就是僻静了点儿。”施玉声向四周稍稍张望了一下,大概也不会遇上什么强盗吧。 “师姐,万一有歹徒出没,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抢劫的就把钱给他呗。”较年长的女子哑然失笑。 顾云秀调侃道:“你是陆文龙,你是荆轲,你是马孟起,你要保护我。” “说得就跟你不是一样。”施玉声抿唇笑道,“头发乱啦,叶姑娘。” “什么?”顾云秀伸手理理自己的头发,山顶风大,好像有几绺发丝脱离了发夹的束缚。她索性一把扯了发夹,长发就此飘散在夜风中,更是衬得如花娇艳。 施玉声似水的星眸闪了一闪。她看过几段顾云秀上妆唱戏的录像,台上好一个英风少年,台下是一张芙蓉春面。 “我帮你梳上吧。” “不用,这样舒服。”顾云秀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天上清晰的群星,“想不到广州污染不小,白云山还能看到这么多的星星。” “圆你心愿了。”施玉声感到对方就挨在自己身边,亲亲热热倒也无不适。 “师姐,我想听你唱曲。” “在这里唱?会干扰人家的。” “唱嘛。”顾云秀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周围没人。” “声音会传出去。” “你要是再拖,人家就过来咯。” 施玉声犹豫一下,终究拗不过她:“想听什么?” “师姐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顾云秀高兴起来,一双杏眼扑闪扑闪的。 “那就……《昭君怨》吧,我下个月在佛山有场演出,这首还没练过。” 清朗的平喉腔音笼住了山顶这片平地,顾云秀凝视着身旁清朗的面庞;唱起曲子的施玉声鬓发上溢满光彩,无际星空似是专为她一人而设。 “哀我飘蓬,几见孤鸿,难以带回旧梦。汉池烟雨共,抱琴轻细弄……” 顾云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想要叹息,偏又出不得声。 她才是杨望亭的独传弟子,而施玉声正式拜入尘腔门下之前,还曾经师从刘双夕、劳瑞喜和别的前辈。 然而,倘若所有尘腔传人都是夜空中的星尘,她也不是最夺目的一粒。 如果,如果当初她不是这般任性,肯听话一点,去加入某个省市级艺术团的话,现在获得的承认会不会多一些?眼前的人不仅担任省曲艺团的副团长,还已经领取国家一级演员的津贴了。 而她只想将尘腔发扬光大,让五十年后世人还能听到这种韵味悠长的曲腔,或者,还能记住一个名字叫顾云秀。 她的职业生涯应该这样吗?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顾云秀靠在漫声唱着的施玉声肩上,却再也不想看她了。 一曲唱罢,林间透来发寒的风,差点就打了个颤。 “师姐,师姐……” 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呼,竟有些想掉泪,顾云秀连忙收摄心神。但咫尺之遥的施玉声早已听见。 “云秀,怎么了?” 顾云秀低头笑一笑:“没什么。师姐,你结婚了吗?” “还没,”施玉声如实描述道,“有个男朋友,在音乐学院做指挥。” “那他一定很幸福。” 顾云秀望向她,神色似嗔似喜。 施玉声稍稍一怔,伸出手去:“该走了。过来,我给你梳上。” 算是还了人情。 第4章 荆轲 “玉声,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柔的声音令施玉声身体一颤,抬眼望向自己的男友。任宁辉就坐在她对面,掌心轻轻覆住她的手背,仿佛对待一件最重要的珍宝。 “没事……”她勉强笑了一笑,“在考虑我们的婚礼该怎样安排。” “不是都交给婚庆公司了吗?你就别操心了。”他怜惜的目光不是在看新娘,而是在看自己的妻子,“不如照顾好身体,准备给我生个白胖孩子吧。”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笑问道。 “都好,不管男孩女孩,长得像妈妈最好。”他按压不住胸中的情感,改换位置坐到女友身边,轻轻吻了这张深爱的面容。 “阿辉,能认识你,真好。”施玉声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说道。 婚事一天天近了,红裙白纱着在施玉声身上都显得那么秀雅。 但是顾云秀再没有见过她。 直到这一次,珠江电视台的《粤韵风华》节目策划做一辑尘腔专题,于是请来了正当红的尘腔传人。施玉声下车后,却在电视台大楼前一眼望见顾云秀;后者穿着一领粉底绣花的旗袍,宛如一朵粉溶溶的芍药摇曳。 “云秀!”施玉声先开口叫道,加快步伐赶上去。 她的身影跑进顾云秀眼内,后者遥遥伸出手来,施玉声很自然地将手搭了上去。 走进大楼的瞬间,顾云秀手臂一滑,将牵手的状态改成了相挽。 今晚的观众都是专程为两位尘腔名家而来,现场气氛温馨而放松。顾云秀俏皮地甩甩卷曲的长发,用一句话跟大家打招呼:“刚才进电视台之前,我就知道今天观众多了。我自己开车来做节目,可是在停车场里根本找不到泊车的位置。”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顾云秀又继续说:“我还想着,啊,有这么多人来看我。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到了电视台门口,才知道大家都是来看声姐的。” 场内笑声更大了,连施玉声也禁不住扑嗤一声转了头。 主持人适时插上话:“那声姐在停车场有没有找到位置?” “声姐的男朋友送她过来,不用找车位。”顾云秀笑着代答。 “秀姐你又会知道?” “我在大楼前面看见她了嘛。”顾云秀跟主持一唱一和地说起来,“好在声姐有男朋友接送,不然我捡到的那个泊车位也要没了……” “等等,等等。”施玉声打断他们的闲扯,拿着麦克风,面对观众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虽然话题好像围绕在我身上,但我到刚才还没讲过一句话。” 演播厅中又引发一波笑浪,还有顾云秀的小小反弹—— “你为什么不讲,你可以讲……”这是罪魁祸首笑闹着推卸责任。 “你还好意思说话……”这是无奈的施玉声。 “声姐说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4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4 她没机会讲……”这是主持人在边笑边解释。 席上的笑声不断涌起,大部分观众都年岁较高了,不曾料到两位著名的曲艺家竟如此诙谐。 既然同是尘腔名家,又有幸共聚一台,少不免要对面切磋一番,以饱观众耳福。因为事先没有排练,主持人就拿出几个折子戏目让两人挑,看来看去,最终选定《易水送荆轲》。 一位唱荆轲,一位唱太子丹,了无争扰,最为合衬。 “可惜没有披挂。”临唱之前,顾云秀说了这么一句。 【闯咸阳入阙殿,秦王定要斩杀 除民患,六国在 六国在,到万世,相安不相争】 即便少了披挂,妆容仍是女儿家,一开口时,世间便再也没有顾云秀和施玉声,留下的就是太子丹在送别荆轲,风萧萧兮班马鸣。 【三杯酒进奉,泪如澜 难启齿,望河滩,江风呜咽水潺潺 只怕酒尽此杯人离散 别时容易见时难】 一提气,一转腰,那便是荆卿酒尽赴咸阳。困谷二段,长句二王,快中板,乙反南音,唱到执手相看处,施玉声抬头就望见对方的眼,顾云秀眼中只嵌着她。易水滨上仍有燕太子丹。 这一折本来是大喉戏,两位用尘腔唱来也着实不易,然而早已唱顺了,从开口的刹那起就唱顺了。 【剑回旋,怎能拦,秦关震撼】 【猛士在,剑用命,气吞千山】 做不了英台,做不了丽娘,做不了双城或秋香。你唱不出娇滴滴,我扮不来暖融融,因此天生不是一对。 荆轲只有声雄壮,燕丹漫道魄如云。 【且叩拜,好友辈,一朝长别】 【歌一曲,酒千杯,日把君盼】 便唱得渊停岳峙流云尽,觞沉易水,鼓冷萧山;擦身过时,便见那英雄铮铮铁骨,身姿挺拔,气宇逸凡。 莫说缘分似丝乱,原是上天派下空簿册,要世人自来填。天生不是一对,彼此都只是银河千千万万中一粒星尘,依借星光而生,你将星光都夺到了声音里,我只好去珍惜地上那一朵薇花。 【临岐一别倾肝胆】 【愿卿你仔细谈】 真是清郁典雅。 真是荡气回肠。 曲调一尽,掌声热烈中,施玉声和顾云秀都没有去看对方。这是一次尘腔的直接碰撞,结果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谈起入行,谈起尘腔,顾云秀总是习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她有时望一眼坐在斜对面的施玉声,不知对方是否亦半掩半露如自己一般。 慨叹祖师爷柳寄尘的生平,称赞并感激杨望亭老师,表示要尽力推广尘腔,就是最安全的话题了。 安全又有趣的内容还有一个,施玉声的厨艺。然而这不算话题,因为节目组显然是打算让她当场露一手的,材料也早有预备。 “出得厅堂,下得厨房。”顾云秀笑眯眯地说。刚刚戴好手套的施玉声瞋了她一眼。 做的是雪蛤木瓜奶露,因为演播厅里不方便烟熏火燎地炒菜,施玉声就提议了这款甜品。 “听说喜欢甜食的女人都童心未泯。”某顾姓围观者在旁评论道。 “我觉得女人年过三十,就要开始养颜了,这款雪蛤就很适合。”施玉声压根无视了旁边的发言,顾自向观众介绍道,“注重保养,也是心态年轻、减少压力的秘诀之一。” 顾云秀悄悄扁了嘴,但当施玉声把做好的那盅雪蛤奶露端给自己时,她却开心得连勺子都忘了拿。 后来就是玩游戏,你做我猜。施玉声,顾云秀,还有作为嘉宾的演员吴欣蕊和一位观众,四人排成队伍,由第一个人看过曲牌,用身体语言展示,传递过去让第四个人猜,猜中就算赢了。 主持人倒是好心,直接给了提示:答案五个字。预备做动作的是顾云秀,一见曲牌就笑了起来,因为这不难。她先抬起左手,朝左侧比了比,再抬起右手,朝前方比了比,最后偏过身子,做出一双鸟儿向不同方向飞走的动作。 主持人评论道:“虽然秀姐做得十分自信,但是你有没有发觉,声姐望着你的眼神依然充满疑惑……秀姐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妄图用眼神交流把答案传递给声姐吗?” 一番目光对谈后,施玉声试图为她身后的观众模仿顾云秀的动作,然而做出来的效果……最后更像在放飞机。 算啦,反正能表达出“飞”的意思就行了。 然而下一位模仿起来时却更加夸张,基本上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负责猜的吴欣蕊忍无可忍地将她拨到一边:“不行,我让阿声直接做给我看,阿声。” 施玉声想了想,就偏过身子,左手在额际拈成兰花状鸟喙,右手垂展如屏,然后双手拉起自己的裙纱,慢慢转了一圈。淡紫色的薄纱飘舞在身侧,她纤腰微摆,鬈发落肩,眼眸内盈盈含笑。顾云秀一瞬间竟是呆了。 恍似月里仙降凡尘 她轻弄绛纱,轻弄绛纱 莫非冷烟蔽月华 她雨中竟致迷途、迷途错归家 吴欣蕊的声音适时响起,破除了顾云秀的惘然:“孔雀就孔雀嘛,你干嘛做得跟只鸡似的,走起来又像只鸭……是《孔雀东南飞》嘛。” 答案正确。施玉声还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我做得像只鸡? 顾云秀同情地拍拍她:“她还说你走起来像只鸭。” “蕊姐真是家禽专业户……”主持人笑道,“但蕊姐是从声姐那儿猜出来的,不是通过我们的观众丽姐,违反游戏规则啦。所以,还是要受罚!” 惩罚是喝下一小杯油盐酱醋啤酒咖啡可乐等混到一块的百搭饮料,光看着就觉得非闹肚子不可。施玉声和顾云秀都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没办法,作为队长的施玉声首先端起杯子,两眼一闭,一口饮尽,却是豪气干云。 主持人带头鼓起掌来,而吴欣蕊则毫不客气地揶揄道:“你这是在喝送行酒吗?刚才唱的,那个荆轲送秦王嘛。” 应该是荆轲刺秦王,而且之前唱的一段也跟秦王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不重要——顾云秀心里□□一声,荆轲进过酒,接下来还觞的该是燕丹了。 她认命地去领自己的一杯,指尖还未碰到杯壁,杯子却忽然被拿走。顾云秀诧然看去,竟是施玉声端着那个杯子,说句“我代她们喝了”,此后再次一饮而尽,微微皱起了脸。全场哗然声大作,又报以一阵掌声。 主持人还真怕把人家大老倌喝出什么毛病,马上说:“声姐这么疼惜队员,我和全场观众都感动了,好啦,剩下两杯就给你们免了吧。” “阿声,你还真拼命呢。”吴欣蕊也没料到她这么义气,“你初中小学那阵一定是做班长的。” 顾云秀安静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5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5 地看着她,面上顷刻掠过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节目摄录完毕,满足过戏迷所有合影要求后,施玉声给未婚夫打了电话,就独自坐在休息室,等待任宁辉来接她。 嘚嘚两下敲门声,顾云秀娉娉婷婷的身影飘进来,手上拿着两个填充式的布偶小熊。她把其中一个抛给施玉声:“节目组送的,纪念品。” “送熊仔做纪念品?”施玉声抱着小熊看了看,微笑起来,“倒是蛮可爱的。” “师姐。”顾云秀在她身旁坐下,像山顶那晚一样靠在她肩头,“我听江仪姐说,你快要结婚了。” 无端被这一勾弦拨得心颤,施玉声尽量让回答显得轻松:“大概是下个月吧,你放心,红帖一定送到你手上。” “那我可要给礼金,不划算。”顾云秀的语气一派天真。 “带上你的人来喝喜酒就行了,别的都不用。”施玉声微笑着说,“你给我礼金我也不收。” 顾云秀却不言语了。她的头半枕在施玉声肩上,两人的发丝缭乱到一起,沁着混合后的清幽馨香。施玉声浅浅的呼吸声与她身体的温度融为一体,顾云秀仿佛能从中揣摩到对方的心跳,扑通,扑通。 “用什么洗发水?”施玉声转过头,开玩笑似地闻闻她的发端。 “茶籽。”闷闷的声音。 “哦……” “你喜欢吗?” 施玉声便又凑上去吸了口气,微笑道:“很香,我喜欢。” 顾云秀忽地转了话题:“师姐,你拍过婚纱照了吗?姐夫是不是很帅?” “他啊,他是艺术家,头发留很长,拍照也不肯剪……我下次给你看看。” 过了很久,顾云秀才偏过头来,笑道:“哦,好。” 虽然季节已入春,仍有夜露深重,一直没人进来,休息室的空气也漫着寒冷。顾云秀的旗袍和施玉声的纱裙都显得单薄,但谁也没有起身去开空调,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汲取对方躯体的温度。凉风渐起时,施玉声伸手将旁边的窗户拉上,隔断了一片偷偷溜进室内的夜寒。 “云秀,你不回去吗?”她轻轻抚摸顾云秀弯曲的柔软发丝。 “姐夫还没到,我陪陪你。” 施玉声想说些什么,声音停在唇畔,周围的气氛再次窒滞起来。 门外或者有些笑语,这几十平方米内却沉如水一般。微暗的灯光拉长了两人影子,歪歪斜斜地折在墙壁的石灰色上,那形状也是凝固的,冰凉。 “师姐……” 仿佛一滴水惊醒了凝住的施玉声,顾云秀忽然转头,贴着她的颈窝,喃喃地说:“师姐,我想结婚……” 较年长的女子颤了一下,耳边只听得顾云秀重复的呢喃逐渐挂了哭音:“我也想结婚……” 慢慢地哭音放得明显,直至从哽咽声变做不加掩饰的倾泄。被施玉声揽入怀里的顾云秀哭起来并不夸张,即使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哭声也不大,咬成了呜呜咽咽的吞音;大串泪水滑落面颊,把精致的妆容冲得乱七八糟。她的悲声如此真切,抽噎在寒夜里,像一只跌伤的猫儿,又像一只寻母的子规。而施玉声只能揽紧怀中的女人,安慰性地一遍遍抚拍她的后背,口中低低说着:“好,好……结婚,我们云秀这么漂亮,找个男朋友马上就能结婚……结婚……” 第5章 尘牵 施玉声和任宁辉结婚那天,婚礼排出了八十席。泼洒的香槟,飞舞的玫瑰花瓣,新郎当众亲吻了新娘。交换过的戒指就是一生一世。 顾云秀没有出现在婚礼上。 她早已去了香港,只是将一对钻石耳环托老师转送了施玉声。 杨望亭说起这个最疼爱的小徒儿也是无奈:“她说自己没有入剧团,在内地不好发展,是时候去香港闯闯了。香港没有唱尘腔的,她希望能在那里培养出第五代传人。咳,我说,哪里就走得这么急,至少等喝了你的喜酒也不迟。”她又想起了什么,“秀秀说,祝你婚姻美满,家庭幸福。” 顾云秀一去就是七年。 香港离广州真的很近,两小时车程到深圳,一出海关就是。后来顾云秀的香港牌照到手,就连长途车也懒得坐,自己从香港驾车回广州。她仍然来探望杨望亭老师,不过频率从一星期几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省港澳三地来回奔波已属常事,她只是忙。 不得不感激时代进步,现在用不着像二十年前开日夜场了。但香港这边的粤剧没有政府资金扶助,全凭剧团演出的戏票收入,消费水平又高,顾云秀的一份份戏约排得密密麻麻,演出结束后,经常连喘口气的空当也没有,就要上车赶去下一个地方。如月的脸庞儿也渐渐清减下来,只眉眼还是艳的。 杨望亭瞧她辛苦,哪能不心疼,有一次便忍不住劝道:“阿秀,不行就回来吧,别这么熬了。” “没事,我身子骨棒着呢。”顾云秀轻轻给老师捶着背——她演出任务繁重,难得来一次,杨望亭便不肯再让她打扫房子——“而且,才没什么不行,香港人挺喜欢我的。” “那是,我们秀秀,谁不喜欢。”杨望亭露出慈祥的笑容,“不过工作归工作,真得把身体注意着点,我这儿有两支长白山的高丽参,你带回去——不,你今晚就在这吃饭吧。叫珊女去买只鸡,把人参炖了,师傅当场监督着你喝。” 参汤的味道十分纯正,浸在碗里的鸡肉更是鲜香诱人。顾云秀哄着老师多喝了一碗汤,自己将大半只鸡剥皮拆骨,风卷残云地落了肚。看得杨望亭又是喜欢又是心疼,不知道徒儿在外吃的什么伙食。其实像顾云秀这种等级的老倌,哪里会饿得了她,不过是嘴馋罢了。 香港真好啊,有那么热情的尘腔戏迷,有那么繁华的商业区,有那么多来自世界各国的美食,没有施玉声。 随着《柳寄尘》再度在港上演,顾云秀的时间表上全是各种节目和活动,一部粤曲舞台剧,将她的名字与尘腔更紧密地连结在一起;现在一提起尘腔,很多香港人马上想到的都是顾云秀。能够以纯正尘腔作为标榜,首先要谢过自己这一番专心致志。她没有学过尘腔以外的流派唱法,杨望亭说怕她学坏了腔口。 这样就很好,再累也值得。 无戏不成年,逢年过节都是香港粤剧市场的大季,进戏院听听锣鼓图个喜庆的人特别多,各剧团唱成一片花团锦簇。除了正式的粤剧演出,顾云秀也会抽空回去参加珠江台的春晚或元宵晚会,香港地再好,毕竟广州才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人。 晚会分配给粤曲的环节往往是联唱,因此顾云秀几乎不可避免地会碰上以前的老搭档和老朋友们。彭永常大哥洪亮的笑声从来不变,变的只有常常见长的腰围;余一明还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6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6 是那般装模作样,进了化妆间还要拿着一本书;筠兰今年刚刚获得梅花奖,人逢喜事精神爽,水灵得像一把才摘的嫩蒜苔。 “换个比喻!”上好头饰的易筠兰随手抄起把扇子打她,“给我换个比喻!” 顾云秀左右躲闪:“小葱?芫荽?可我都不爱吃啊……” 光顾着闪避易筠兰的攻击,一不小心撞了人,对方“哎哟”一声,高跟鞋踉跄两步,身子一落,差点被推到了门上。 “对不起,筠兰跟我闹着玩呢……”顾云秀连连道歉,抬起头来却愣了,声音戛然而止。她缓缓将手伸到施玉声面前,将她拉了起来。 “玉声,真不好意思。”易筠兰也有几分歉疚,“你过来坐。” “哦,不用。”施玉声拍了拍衣裙上的薄尘,微笑着问,“你们在玩什么呀?” “都是这家伙不好!”易筠兰和顾云秀时常搭档演出,关系已经很熟稔了,“这嘴真该好好撕一撕,难怪这么大个人还找不到男朋友。” 顾云秀转身朝她叫道:“谁说我没有男朋友?!” 身后的施玉声不知作何反应,旁边正看戏的老倌们却都引发了好奇,纷纷围起来打探—— “果然一到香港就有桃花,秀秀谈恋爱了呀。” “什么名字?来,悄悄地给姐姐说,咱不告诉他们。” “长得怎么样?打算今年还是明年办事?今年运程好哇。” “别问我,都别问我……”顾云秀娇笑着跑出门去,好像一个害羞的小女人,抛下化妆间内一室善意的笑声。门扇掩起后,她靠着旁边的墙壁,慢慢抬手覆住双眼,面上的笑意忽然无影无踪。 那台晚会办得喜气洋洋,唱完自己的一段,顾云秀匆匆离开了珠江电视台的大楼。 除夕夜还行驶在番禺大桥上的车辆寥寥无几。车轮快速碾过路灯铺出的碎影,两侧皆是珠江的水色粼粼,她双眼平稳地直视前方,握紧方向盘的手心仿佛也带着一缕水迹。 她还是那么美。 美得你以为将要淡忘了,却原来连放也放不下。 那个男人名叫罗桓,是顾云秀签约的香港佰年影视制作公司的总监,平时偶尔也会舞文弄墨,一颗心系在顾云秀身上后,便常常写些诗句送给她。 顾云秀待他倒还是若即若离的,并没有表示什么,两人充其量只能算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 醉折海棠新雨后,惆怅拈来是杜鹃。浔阳江上浔阳月,寒夜琴挑夙世缘。便隔了两地,以同样的身份,演绎同样的乐段,你唱过半生佻挞任情种,便有我手拈花陶情梦正浓。一出出戏唱罢,一曲曲音律重传,一幕幕故事敷衍成篇;当中总有一个梦,要就地跌成碎片。天道无情,顾不得谁在睡梦中年华渐老,谁是谁的眼中意,谁又是谁的意中人。 还不如去看那一片闪闪烁烁的星。至少清光朗润,就像她的眼,就像她的唇。 顾云秀知道自己并不是十分快乐。就像她父亲说的:秀秀是一个很怕寂寞的人;她确实厌倦了大城市中孑然一身的生活,多没有意思,繁华盛世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就要爱上罗桓了。这个男人待她非常好,人的心真不真,顾云秀还能分辨出来。就这样牵他的手入教堂,下半生也算有了寄托,不坏吧?真的不坏。 她却不敢出声,去接受罗桓的心意。思前想后三四天,顾云秀竟还给罗桓拨去一个电话,正式谢绝了他的交往请求。 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了。披上戏袍,她演的是周世显、唐明皇和白居易,卸下戏妆,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演顾云秀,父母和老师跟前的乖乖女,朋友当中活泼爱娇的鬼灵精。 疼惜自己的父母与老师总有一日会仙游蓬莱,唯有尘腔,尘腔能够伴她一世。路若走到尽头时,就让一曲《秋坟》送她归去。 顾云秀努力令自己相信,这是她的选择,当中从来没有其他因素。 于是她又逍遥自在了起来,今天去八和教小朋友唱简单的曲,明天去长洲吃新鲜捞上来的皮皮虾。那虾还是活跳跳的,身段有她胳臂粗,用竹签串了,洒上花椒、盐、柠檬汁和迷迭香来烤;咬上一口,只觉得美食与自己方属天造地设的一对。生活就是这样才有味道,过自己的风花雪月,其他人都可以远远抛在脑后,再没什么能影响她。 然后有一天,隐退多年的徐小凤在红馆开个人怀旧演唱会。朋友送了两张票,顾云秀下班后想想无事可做,约不到伴,就一个人去找点消遣。 “不知道在哪圈中转到这年头,只知道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 星星点点的银色荧光之间,台下的听众几度沉醉,台上的徐小凤中音仍然优美;醇酒般的歌声绕过数十载岁月,动人如河流也似。徐小凤的歌迷身临此境,想必也会感动得想哭吧? 顾云秀坐在红馆万人当中,无声地放任了面上的泪水。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沉稳磁性的歌声回荡在耳边,顾云秀几乎哭到脱力。 她曾经做过一切来避开施玉声。 第6章 剑合钗圆 “在我们心中,顾云秀一直都是来自内地、来自广州的这样一个印象,但其实你到香港已经很久了吧?” “七年了……算是香港人了。”(笑) “云秀你来香港这么久,好像总是独来独往,不和香港的粤剧演员扎堆。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其实也有,可能是我经常来回内地和香港之间的关系,我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两边交流的桥梁,不想囿限在一个地方。” “香港这边唱尘腔的只有你,但广州那边还有几位尘腔唱家,你怎样评价她们?” “……是的,现在尘腔的基础主要位于内地,像我的老师杨望亭,还有广东曲艺团和佛山三水的几位,都是很出色的尘腔曲艺家。虽然身处的环境不同,但我们目标统一,就是将尘腔传承下去。” “你是尘腔的第几代……” “第四代。” “你是第四代传人,会不会将自己和其他的传人作比较?”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就像我刚才所说,大家都是为了尘腔。只要我知道自己在努力就够了。” 正如顾云秀向大众所说的,她就像沟通粤港两地粤剧曲艺的纽带,上个月刚在香港出演过《柳毅传书》,转头便要和广州粤剧院青年团合作一部《帝女花》,端的是马不停蹄。 工作再紧张,该出席的场合还是少不了,譬如杨望亭获得“金唱片”奖项的庆祝会。老师的大喜事,顾云秀自然是将其他日程放一边,精心打扮齐整,早早来到现场的。 记者和工作人员已将获奖的老人家围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7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7 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待杨望亭发表过得奖感受,顾云秀上前为她拦下了大大小小的镜头,又赶着老师去休息。杨望亭欣然接受弟子的好意,她上了年纪,的确有些容易疲劳。 “阿秀,今天来了不少朋友,你去走一走,见见面吧。”在沙发上坐定后,杨望亭说道,“不久前我跟阿仪和玉声还说起你呢,平时也多去探望一下才好。” 顾云秀只是乖巧地给她捏着肩,笑笑没说话。 主角被顾云秀扶到休息室去了,来自各个电视台的记者便缠上了恰巧进门的施玉声。向老师致以祝贺自是义不容辞,施玉声对着镜头把杨望亭称赞一番后,想了想又笑道:“之前是尘腔第二代传人郑月影老师获得这个‘金唱片’的奖,现在是第三代传人、郑月影老师的弟子杨望亭老师获得这个奖……我们这些后辈更应该以她们为榜样,将尘腔的名号打出去。” “别听声姐说得这么隐晦,她的意思是:既然之前是尘腔第二代传人郑月影老师获得这个奖,现在是第三代传人杨望亭老师获得这个奖,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这些小的啦。”顾云秀忽从她背后转出,笑咪咪地说道。 身处记者重围中的施玉声乍然一惊,待看清是顾云秀时,唇边的笑意霎时凝滞住。她扯了扯嘴角,向众人示意一下,便往大厅另一端走开。眼中端庄如昔的身影渐行渐远,顾云秀微不可察地垂下视线,转头应付起记者来。 庆祝会结束之前,顾云秀在门边又碰见了出来透气的施玉声。她呆了一呆,刚来得及找出最礼貌的微笑,对方已先招呼道:“云秀。” “师姐。”顾云秀站在原地笑道,猜测着对方的下一句话,并预先将它说出,“好久不见。” 她确实把施玉声的话夺去了,后者顿了片刻,重复道:“是啊,好久不见。” “师姐近来怎样?家里还好吧?”尽管已过去多年,顾云秀仍然担心施玉声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参加她的婚礼,因此提前一步把握谈话的方向。 “我……很好,都挺顺利的。”施玉声将目光稍微移开了些,“你呢?” “挺好,只是比较忙……”顾云秀垂下肩膀,忽然觉得这种闪躲客套的态度很无趣,“我们必须这样说话吗?” “什么?” 施玉声为之一怔,而顾云秀前行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鞋尖踩着落在地上的黄叶。 “师姐,我们是好姐妹不是吗?你对我生分了。”顾云秀似娇似嗔地抱怨道,刹那仿佛回到了七年前,清郁郁暖融融一团娇气。 “谁让你这么多年里,回广州也不来看我。”施玉声下意识答道。 “平时是真忙,在广州的时间不多。”顾云秀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施玉声顿了顿,轻轻叹口气:“你又骗我。” “我……”顾云秀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仍嘴硬道,“我从来没有骗你。” “你每个月都去芳村探望老师,就是不来看我。”施玉声的话头忽然一转,“哪怕来平安曲苑听听芝瑢姐和仪姐练曲也好,一去香港,就没了信儿。你说你对得起我们么?” 她的声音软软地放着,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控诉。顾云秀心中一苦,看她半侧过身子,竟脱口而出道:“小玉妻,望你饮过此杯,就算十郎向你赔还不是呀。” 念白甫出,双方不禁都呆了一呆。顾云秀顺手牵了片落叶,送到施玉声面前,枯黄的颜色抖动着,像生出的蝴蝶翅膀。 施玉声看着她微微嘟起的嘴唇,眼波柔和下来,微笑道:“我只会给你接‘雾月夜抱泣落红’了。” “你就和我对嘛。”顾云秀俏皮地眨了下眼,曼声唱起古调,“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 “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欹带病容,千般话犹在未语中……躭惊燕好皆变空。” 施玉声刚接唱几句,就见顾云秀站在原地瞪她,只好解释道:“子喉我不会唱,词也记不住。” 顾云秀又开始耍赖:“不管,你不许跟我抢词,你才是玉。” 两人笑闹着把这出没有旦角的《剑合钗圆》唱了几段,便唱不下去了。秋风卷起不少尘土,顾云秀站在一棵树下歇息,玩着刚才那片黄叶,顺口问道:“师姐,有什么汤水感冒的人喝了比较好?身体虚寒的。” “川芎白芷炖羊肉吧。怎么?”施玉声听她声音清朗不像感冒,一闪念便问,“是你家那位?” 顾云秀信手抛开手里的叶子,态度暧昧地笑了笑。 “好嘛,云秀也会洗手做羹汤了。”施玉声唇边带有笑意,眼角掺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色调。她的唇膏敷得鲜妍,刺在眼中,却似一抹血痕。 “师姐,你的唇妆有点花了。”顾云秀指指自己左边嘴角,从手提的小皮包里拿出一管口红,凑过去就帮她抿上。她自己抹的唇膏呈浅莓色,替施玉声涂上的却是明红,俨如本来颜色一般。 对着小镜子左右照了一照,施玉声笑问道:“这是我以前送你那支唇膏?” “才不呢,你那支早用完了。”顾云秀将口红收好,歪歪嘴,“这是我在太古城买的。” “多少钱?”施玉声随口问道。 顾云秀附在她耳边说了个数字,施玉声乍地一惊:“小妮子你现在富贵了啊。” 她的小师妹笑而不语,转瞬问道:“你要什么化妆品吗?回头我帮你买去,香港购物确实比内地划算。” “不用了,我自己去买也很方便。”较年长的女人只是笑,“香港离我还没有你远。” 顾云秀闻言一顿,轻轻说道:“聊这么久了,师姐,你就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吗?” “唔……那云秀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晚上就走,明天在天水围有个活动。” “哦……”施玉声紧紧抿住了嘴唇,“一路顺风。” “谢谢。” “你多保重,以后常回来找我们聚聚。” 顾云秀眼中沁着温柔的水光,笑道:“好。” 她朝礼堂内望一眼,大门附近已经晃动着三三两两的人影,该去接老师了。于是顾云秀向施玉声一颔首,说声“他们开完会了,我先进去”,转身走向那扇木制大门。 秋树下的施玉声凝视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猛地扭过了头。方才顾云秀对她说的,可有一句真话?她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从七年前起,这个女人只要对自己答“好”,那结果就一定不好。都是假的,她不会再出现,到处都不会再有她的影子。 顾云秀在人流中穿梭,嘴角微微勾着一丝涩意。七年了,我不曾来见你,你又何尝给我半点消息? 就是这样好,对大家都好。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8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8 浓郁的白芷羊肉汤舀到碗里后,顾云秀吹了吹飘起的热气,双手捧着送到父亲嘴边。顾奇英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两口,接过汤碗,慈眉善目浅笑盈盈。 “好喝吗?” “当然好喝,这么多的羊肉。” “您也不适宜吃太多,这两块吃完就算啦。”顾云秀用小勺子替他将肉汤搅得凉一些,“妈妈就爱吃素,剩下的肉我给包圆了,不浪费。” 顾奇英手捧汤碗却不喝,盯着顾云秀笑道:“哪来一个跟我这么像的囡囡呢,喜欢吃肉,喜欢睡觉,喜欢唱戏,你妈说得没错儿,没准真是遗传我的。” “还爱认死理。”顾云秀嫣然一笑,“就是遗传您的。” “遗传我有什么不好?想当年,我也是闻名大江南北的孙秀才。”顾奇英呵呵笑道,胸膛挺得笔直,十分为自己的过往而骄傲。顾云秀早已看惯了他这种带点小老头儿倔气的自夸,笑一笑就催他快喝汤。 半碗肉汤下肚,顾奇英长吐出一口气,歇了歇,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到女儿脸上:“只是呀,秀秀,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已经十岁喽。” 顾云秀拿汤碗的手半途停住:“妈派您当说客来了,是不是?” “哈,这聪明孩子。”顾奇英忍不住一声笑出,一手将汤碗递过去,另一手摸摸她秀发,“今天你可猜错了。以天下之大,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想看见自己女儿有个好归宿呢?” “遇不着好的,难道让我随便嫁。”顾云秀神色未变,淡淡地反驳道。 这一反应似是早在顾奇英预料之内。“秀秀,”老人家皱纹一动,双目中满含怜色,“你是心里有人了吧。” 尽管碗中汤水所余不多,仍是差点泼到了顾云秀手上。她定定地端着碗,五脏六腑仿佛都揪成了一团,裹着颗七上八下的心。 “我不知道有多久,但你去香港这些年,连个男朋友都不谈,也难怪你妈憋不住气。”顾奇英从她手上拿过碗,放到一旁的小方几上,“爸最懂你了,秀秀一定是受过伤了。” “爸,”顾云秀终于开口,“你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应该去南方卫视写剧本才对。” “不是吗?你这么多年不谈恋爱,不是为了心里那个男人?”顾奇英低低叹息道,眼中仍是当日那个为了冰糖葫芦哇哇大哭的小女孩,“秀秀,以前爸怎么教你的,有缘无份的事情,要学会抛在身后。” 我是最差劲的学生,但就算是我也已经快要学会了,别催我。 转身逃跑的冲动被强抑下来,顾云秀试图挤出一分微笑,制造出来的表情却难看得像一头笨得发慌的狗熊。 离开之前,她叫了父亲一声,轻声说了一句话,也不知道顾奇英有没有听见—— “爸,我心里没什么男人。” 顾云秀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个下午至今仍历历在目,宛如新画。 那时番禺还没有如今这般发展,长隆动物园和游乐场所在的那一大片面积,当年是个三层楼高的小山包。父亲带她去放风筝,放着哗啦啦的线,风在纸做的螃蟹下头一架,扯起来就跑。螃蟹在天上飞,真稀奇,顾云秀盯着那大红风筝直想:这么大个,可能还是膏蟹吧,如果它是今天的晚饭就好了。 丢人哪,十七八岁的姑娘,馋螃蟹馋得跟什么似的。意识到这一点后,顾云秀使劲擦了擦发烫的脸。 “秀秀,你在看什么?快过来把线轴儿拿住!”顾奇英运起中气叫她了。 细线一圈一圈儿绕紧了轴心,飘飘摇摇地向上长在风里,尾巴上就拴着那只颜色奇异的熟螃蟹。顾云秀举着线轴就跑,螃蟹左摇右晃地跟在她的身后,却是高高驾着风耀武扬威。 跑着跑着,顾云秀的脚步停了下来,耷拉着肩膀说:“爸,我想吃螃蟹。” 顾奇英拿过线轴,抬头望了半天,终究一声长叹道:“我也想。” “我想去打枣子。” “我也想。”可是顾云秀的奶奶不让,枣子是要留着让亲戚来打的。 “我想去河冲游泳。” “我也想。”叶老太太也不让干这个,河冲里危险,撞上水鬼能把人拉了去。 “我想唱戏。” “我……”顾奇英忽然回过味儿来,“秀秀你说什么?” “我想唱戏!唱平喉!” 许是那天顾云秀气势够强盛,一直不允许她入粤剧行当的顾奇英,居然同意了她的请求。 “秀秀,你真的很像我,想做的事情非做不可,跟头小牛似的。”站在戏台下,父亲是这样说的。 确实很像。牵着他的手,顾云秀默默思忖道,连喜欢的女人……都这么像。 顾云秀暗恋的第一个女孩泼辣美艳,性情像足了她母亲,别起扭来眼神都带刀子,可是笑一笑又甜如冰糖,脆生生,红艳艳,叫人口舌生津。 她是街角卖冰糖葫芦的姑娘。 豆蔻年华中这段柔弱的小插曲,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学戏没多久,那姑娘的身影就隐没在从早到晚的吊嗓和练功当中了。后来顾云秀正式谈过一两次恋爱,男男女女,男的大方谈,女的偷着谈,最后因为她的时光全抛在梨园里,通通落得个无疾而终。 祖师爷要我这个人,也就认了吧。恋爱的事情,顾云秀倒没很要紧,处得来就谈,处不来,大家好聚好散,明天抹把脸还可以勾肩搭背去莲香楼喝茶。 再往后,名气一大,赶的场子多了,戏曲几乎就占去了她的所有时间,恋爱似乎变得越来越艰难。但也照样谈,像以前一样,亲了牵手了,谈了分手了。然后没来由就感到厌倦,空窗极长一段时间后,死心塌地爱上了另一个唱戏的女人。 必先见了伊人,方识得一眼情钟,信了小玉与十郎故事。无奈世间哪有黄衫客,所能收拢架构成戏文的,凡此种种,皆是多少侯娘萧郎的痴愿。南戏好团圆,连《六月飞霜》的结局都要编排成一出合欢花再艳放的美景,却又如何斩得断关汉卿笔下血溅的白绫?戏如人愿罢了。台上演的是戏,台下坐的是人,观众看得开心,做演员的也唱得放心。成天演些苦萝卜缨子似的戏,哪个爱看? 但现实毕竟不是戏,虽然它好像也一幕一幕的,可任你施尽浑身解数也改不了。改不了,就只有接受这个瞧来瞧去都像是老天在给你下绊子的剧本。 怎么就忘不了施玉声呢?你要拿这个去问顾云秀,她自个儿也没法给你回答。施玉声有什么好,抢她的名声,抢她的唱词,人又呆,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不就是闻起来香一点,身上软软的,抱着舒服吗!身上软只能说明她肉多! 顾云秀催眠般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越想越像那么回事。然而一闭上眼,温厚之身,端凝之影,就像那一片闪闪烁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9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9 烁的星,不刺眼也抹不消,向来存在于南天之中,萦绕过眉头心上。 始终是得不到的最可人,顾云秀默默忖道,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当初若是得了,怕也未必珍惜。注定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合该她是你的师姐,就像压在五指山下的孙行者,怎么也挣脱不了。 秀秀,开心起来。顾云秀把自己的脸捏成了鬼脸。 杨望亭那场庆祝会过去快一周,顾云秀仍没有回香港,还有几场戏在广州等着她去演。 “秀秀,是下周六晚上的江南大戏院对吧?”贺芝瑢轻轻一拨手中琵琶,弦声琤的一响,“一定去捧你的场。” “好呀!”顾云秀开心地笑起来,“仪姐也去吗?” “当然,票可给我留好了。”江仪笑着夺过对面的琵琶,“秀秀来了你还练什么,把这宝贝丢下几分钟行不行?” 贺芝瑢也由着她,琵琶被拿走后,就理了一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说:“可惜玉声最近没有心情,否则非将她也拉去不可。” “……声姐怎么啦?”顾云秀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施玉声今天不在曲艺团,她就是挑着这当空来的。 “还不是家里那点事儿,”江仪叹一口气,“她办离婚手续了。” 第7章 旧事 浓郁的白芷羊肉汤舀到碗里后,顾云秀吹了吹飘起的热气,双手捧着送到父亲嘴边。顾奇英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两口,接过汤碗,慈眉善目浅笑盈盈。 “好喝吗?” “当然好喝,这么多的羊肉。” “您也不适宜吃太多,这两块吃完就算啦。”顾云秀用小勺子替他将肉汤搅得凉一些,“妈妈就爱吃素,剩下的肉我给包圆了,不浪费。” 顾奇英手捧汤碗却不喝,盯着顾云秀笑道:“哪来一个跟我这么像的囡囡呢,喜欢吃肉,喜欢睡觉,喜欢唱戏,你妈说得没错儿,没准真是遗传我的。” “还爱认死理。”顾云秀嫣然一笑,“就是遗传您的。” “遗传我有什么不好?想当年,我也是闻名大江南北的孙秀才。”顾奇英呵呵笑道,胸膛挺得笔直,十分为自己的过往而骄傲。顾云秀早已看惯了他这种带点小老头儿倔气的自夸,笑一笑就催他快喝汤。 半碗肉汤下肚,顾奇英长吐出一口气,歇了歇,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到女儿脸上:“只是呀,秀秀,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已经十岁喽。” 顾云秀拿汤碗的手半途停住:“妈派您当说客来了,是不是?” “哈,这聪明孩子。”顾奇英忍不住一声笑出,一手将汤碗递过去,另一手摸摸她秀发,“今天你可猜错了。以天下之大,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想看见自己女儿有个好归宿呢?” “遇不着好的,难道让我随便嫁。”顾云秀神色未变,淡淡地反驳道。 这一反应似是早在顾奇英预料之内。“秀秀,”老人家皱纹一动,双目中满含怜色,“你是心里有人了吧。” 尽管碗中汤水所余不多,仍是差点泼到了顾云秀手上。她定定地端着碗,五脏六腑仿佛都揪成了一团,裹着颗七上八下的心。 “我不知道有多久,但你去香港这些年,连个男朋友都不谈,也难怪你妈憋不住气。”顾奇英从她手上拿过碗,放到一旁的小方几上,“爸最懂你了,秀秀一定是受过伤了。” “爸,”顾云秀终于开口,“你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应该去南方卫视写剧本才对。” “不是吗?你这么多年不谈恋爱,不是为了心里那个男人?”顾奇英低低叹息道,眼中仍是当日那个为了冰糖葫芦哇哇大哭的小女孩,“秀秀,以前爸怎么教你的,有缘无份的事情,要学会抛在身后。” 我是最差劲的学生,但就算是我也已经快要学会了,别催我。 转身逃跑的冲动被强抑下来,顾云秀试图挤出一分微笑,制造出来的表情却难看得像一头笨得发慌的狗熊。 离开之前,她叫了父亲一声,轻声说了一句话,也不知道顾奇英有没有听见—— “爸,我心里没什么男人。” 顾云秀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个下午至今仍历历在目,宛如新画。 那时番禺还没有如今这般发展,长隆动物园和游乐场所在的那一大片面积,当年是个三层楼高的小山包。父亲带她去放风筝,放着哗啦啦的线,风在纸做的螃蟹下头一架,扯起来就跑。螃蟹在天上飞,真稀奇,顾云秀盯着那大红风筝直想:这么大个,可能还是膏蟹吧,如果它是今天的晚饭就好了。 丢人哪,十七八岁的姑娘,馋螃蟹馋得跟什么似的。意识到这一点后,顾云秀使劲擦了擦发烫的脸。 “秀秀,你在看什么?快过来把线轴儿拿住!”顾奇英运起中气叫她了。 细线一圈一圈儿绕紧了轴心,飘飘摇摇地向上长在风里,尾巴上就拴着那只颜色奇异的熟螃蟹。顾云秀举着线轴就跑,螃蟹左摇右晃地跟在她的身后,却是高高驾着风耀武扬威。 跑着跑着,顾云秀的脚步停了下来,耷拉着肩膀说:“爸,我想吃螃蟹。” 顾奇英拿过线轴,抬头望了半天,终究一声长叹道:“我也想。” “我想去打枣子。” “我也想。”可是顾云秀的奶奶不让,枣子是要留着让亲戚来打的。 “我想去河冲游泳。” “我也想。”叶老太太也不让干这个,河冲里危险,撞上水鬼能把人拉了去。 “我想唱戏。” “我……”顾奇英忽然回过味儿来,“秀秀你说什么?” “我想唱戏!唱平喉!” 许是那天顾云秀气势够强盛,一直不允许她入粤剧行当的顾奇英,居然同意了她的请求。 “秀秀,你真的很像我,想做的事情非做不可,跟头小牛似的。”站在戏台下,父亲是这样说的。 确实很像。牵着他的手,顾云秀默默思忖道,连喜欢的女人……都这么像。 顾云秀暗恋的第一个女孩泼辣美艳,性情像足了她母亲,别起扭来眼神都带刀子,可是笑一笑又甜如冰糖,脆生生,红艳艳,叫人口舌生津。 她是街角卖冰糖葫芦的姑娘。 豆蔻年华中这段柔弱的小插曲,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学戏没多久,那姑娘的身影就隐没在从早到晚的吊嗓和练功当中了。后来顾云秀正式谈过一两次恋爱,男男女女,男的大方谈,女的偷着谈,最后因为她的时光全抛在梨园里,通通落得个无疾而终。 祖师爷要我这个人,也就认了吧。恋爱的事情,顾云秀倒没很要紧,处得来就谈,处不来,大家好聚好散,明天抹把脸还可以勾肩搭背去莲香楼喝茶。 再往后,名气一大,赶的场子多了,戏曲几乎就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0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0 占去了她的所有时间,恋爱似乎变得越来越艰难。但也照样谈,像以前一样,亲了牵手了,谈了分手了。然后没来由就感到厌倦,空窗极长一段时间后,死心塌地爱上了另一个唱戏的女人。 必先见了伊人,方识得一眼情钟,信了小玉与十郎故事。无奈世间哪有黄衫客,所能收拢架构成戏文的,凡此种种,皆是多少侯娘萧郎的痴愿。南戏好团圆,连《六月飞霜》的结局都要编排成一出合欢花再艳放的美景,却又如何斩得断关汉卿笔下血溅的白绫?戏如人愿罢了。台上演的是戏,台下坐的是人,观众看得开心,做演员的也唱得放心。成天演些苦萝卜缨子似的戏,哪个爱看? 但现实毕竟不是戏,虽然它好像也一幕一幕的,可任你施尽浑身解数也改不了。改不了,就只有接受这个瞧来瞧去都像是老天在给你下绊子的剧本。 怎么就忘不了施玉声呢?你要拿这个去问顾云秀,她自个儿也没法给你回答。施玉声有什么好,抢她的名声,抢她的唱词,人又呆,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不就是闻起来香一点,身上软软的,抱着舒服吗!身上软只能说明她肉多! 顾云秀催眠般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越想越像那么回事。然而一闭上眼,温厚之身,端凝之影,就像那一片闪闪烁烁的星,不刺眼也抹不消,向来存在于南天之中,萦绕过眉头心上。 始终是得不到的最可人,顾云秀默默忖道,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当初若是得了,怕也未必珍惜。注定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合该她是你的师姐,就像压在五指山下的孙行者,怎么也挣脱不了。 秀秀,开心起来。顾云秀把自己的脸捏成了鬼脸。 杨望亭那场庆祝会过去快一周,顾云秀仍没有回香港,还有几场戏在广州等着她去演。 “秀秀,是下周六晚上的江南大戏院对吧?”贺芝瑢轻轻一拨手中琵琶,弦声琤的一响,“一定去捧你的场。” “好呀!”顾云秀开心地笑起来,“仪姐也去吗?” “当然,票可给我留好了。”江仪笑着夺过对面的琵琶,“秀秀来了你还练什么,把这宝贝丢下几分钟行不行?” 贺芝瑢也由着她,琵琶被拿走后,就理了一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说:“可惜玉声最近没有心情,否则非将她也拉去不可。” “……声姐怎么啦?”顾云秀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施玉声今天不在曲艺团,她就是挑着这当空来的。 “还不是家里那点事儿,”江仪叹一口气,“她办离婚手续了。” 第8章 帝女花 施玉声为什么离婚,顾云秀并不知道,但她还是彻彻底底地懵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仿若闷雷倒劈而下,骤然把她炸了个不知所措。传奇里有一个故事,说多珠鸟野性难驯,捕鸟人擒获此鸟后,必先以一桶浓稠蜂蜜从它顶上灌落,如此,浑身沾上蜂蜜的多珠鸟便缩头收爪,呆若木鸡,在旁边打上一铳子也不会飞逃,不过一刻即驯服如家雀。现在的顾云秀便是那被泼过蜜的多珠鸟,身心麻木,忘掉了自己,脑子里除了施玉声还是施玉声。 《帝女花》正式登台那日,饰演长平的小花旦叶雯不住吞气吐气,紧张得头上的发冠也戴不稳,歪歪坠坠。顾云秀看得要笑,搭档过的演员那么多,还真没有这般可爱的。 “明明不是第一次登台,响排也过了两轮,还抖什么?”她伸手替叶雯扶正凤冠,轻轻一用力,压到小旦头上。 “可这是与秀姐你合作……”叶雯的声音如同蚊蚋般渐说渐消。 “你之前是广东粤剧院一团的,合作过的大老倌,像丁帆、黎向阳这些,我拍马也赶不上。”顾云秀拍拍她的后脑勺笑道,“跟我的动作,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行,上台啦。” 她们都是职业戏曲演员,一出虎度门就没了自我。叶雯唱着唱着便不再紧张,水袖抛出徘徊影,声音啼啭得仿佛融入了崇祯帝女的一缕芳魂。顾云秀更是情绪丰沛,把个周世显演得入情入骨,一颤就是一段伤。全场演下来,她只唱偏了一个音。 偏掉的音是“明朝驸马看新娘”的“娘”字,唱到这句时,顾云秀一晃眼,正巧看见台下的施玉声。 她行内的好友,如易筠兰、向雅燕、贺芝瑢和江仪都坐在第四排,施玉声却没有和她们一起,她独自坐在第七或第八排靠边的位置,若不是那一侧头,顾云秀可能整场演毕都不会发现她。 那一个音最终还是偏了,幸好观众们没有在意。 大戏谢幕后,顾云秀跑到后台,顾不上卸妆就给施玉声发短信:到衣帽间等我。 她一边匆匆摘下头饰腰带,一边等待对方的回复,然而直到她把脸上油彩擦去,手机仍安静地躺在化妆台上,未曾再响半声。顾云秀内心一慌,连那身花烛戏服也换不及,揣着颗怦怦跳动的心急忙赶往衣帽间。 门一推开,波浪似的大鬈发乍然跳入眼来,顾云秀忽地涌上一股不知哪来的委屈,站在门边,却再开不得口了。 听到门边响动的施玉声转过头来,尽管薄施脂粉,眉宇间仍有些憔悴灰暗,显出她最近确实过得不太好。 “等久了?”顾云秀终于挤出一句。 “不,刚到。”施玉声的目光略显冷淡,其实这话倒是不假,她接到顾云秀的短信后,本打算当看不见,是在双脚都将近走出戏院时,复又折返回头的。 顾云秀怯怯地叫一声“师姐”,手指捏着身上未换的红袍,又没了声音。 施玉声不能不说话了:“云秀,演得很好。” 顾云秀应道:“哦。” 哦?这叫什么回应?施玉声略蹙起眉尖,复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门扇闭掩的衣帽间中唯独她们二人,顾云秀望着眼前稍显消瘦的施玉声,仿佛魂游天外般,怔怔问道:“你离婚了?” “我们分居很久了。”施玉声避过她凝注的目光。与任宁辉分居,是在一年半之前。 “为什么?” “……感情不合。” “怎么不合了?” “我……” 一句话说不出口,施玉声感到非常难堪,她并不是为了像个犯人似地被审问才到这里来的,但看顾云秀连一双明眸都失去了神采,又不忍心责怪,只闭紧了唇一言不发。 见她不答,顾云秀的表情渐渐变得泫然欲泣,忽然几步上前,扶上她的手臂,说:“我不会再见你了,你放心。”说罢她一跺脚,狠狠转身,大步往门口走去,袍袖带出一股冷风。 “别走!”她身后的施玉声捏紧了拳,骤然朝那鲜红的背影叫道,“顾云秀你回来给我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她竟投身追上去,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1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1 一把拉回了步履稍见踉跄的顾云秀。后者的脸庞重新转在她眼前,却如神台上供的泥雕木塑一般,彻底失了感情。 “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见你了。”昔日黄鹂鸟似的声音,此刻像有丝丝裂痕。顾云秀想让自己这句话听起来任性或孩子气一些,可这超出了她所掌控的能力范围,因此落在对方耳中还是空白的无机质。 “你觉得我和宁辉是因为你的影响才离婚?觉得自己有罪?”施玉声心中宛如乱麻打出九缠死结,烦闷到了不得,几乎口不择言起来,“拜托了,顾小姐,七年来你躲在香港那么远,哪来的神通能拆散我的家庭?” 这当头一棒敲出后,施玉声胸中血气翻涌,却立刻住了口。顾云秀被震得眼前发花,木立当场,瞪视她半晌,像个受惊的兔子般扭身跑走了。 顾云秀不想回家,就去楼下的小店吃夜宵。她要了一碗牛腩面,端上来一看,那面条擀得真叫筋道。正像这讨人厌的关系,用筷子一搅,条成条,缕成缕,终归还是搅不开的一锅丝。 事后,顾云秀才在贺芝瑢口中知道,早在离婚手续办好之前,施玉声与任宁辉已经分居将近一年时间。协议书一签,任宁辉就带儿子回辽宁去了。双方感情破裂的原因,贺芝瑢所知不多,只是苦笑一句:“那段时间他们常常吵架,大概便是夫妻间的七年之痒吧。” 顾云秀趴在桌上,拿琵琶曲谱挡住脸,心中充满莫名的怅惘和愧疚。她不能再与施玉声见面了,好像每见一次,关系就会无可描述地怪异一分。她们再也回不到单纯的师姐妹关系,又或者说,虽然师姐师妹地叫着,但这段关系从没有单纯过。 有些隐秘的情思,随着一个清朗的影子投入心湖里,混和了多少岁月纠纠缠缠,盘根错节地长成心魔,一动就痛得飞出眼泪。 七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潮浪般洗刷过生活和婚姻,她们之间的关系却依然没有结果,像个空落落的无底洞;就连单方面的休止符也划得仓皇而尴尬,不知算是哪个意思。 师姐,师姐,我都要开始恨你了。 “阿秀,我看呀,有合意的郎君你还是应该招一个。”偶尔杨望亭也对徒儿提起这茬,一般女子三十五岁过后就很少嫁人了,但顾云秀如今可算事业有成,若有合适的对象,再来成家立室也还赶得上。 “老师,我这年纪早就生不出娃娃了。”顾云秀平时开玩笑说自己永远廿二岁,心里还是明镜似的,“结不结婚没什么打紧。” “孩子先别提,就是结个伴,将来老了不至于孤零零的。”杨望亭想到自己去世的老伴,不由红了眼圈,“老师和你爸妈肯定走得比你早,到时要将秀秀一个人留在世上,我……我怎么忍心……” 眼见杨望亭说到动情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用手去擦拭眼角的泪花,顾云秀连忙扯下一张面巾纸,递到她的手里。 “老师,即使结了婚,也难保对方就能陪我白头到老。” 听了顾云秀的话,杨望亭想想说道:“那倒是,像你师姐当年结婚时,真是神仙眷侣,人人称羡,我特别为她放心。现在……不也离了。” 顾云秀的目光低垂了一刻,她并不想听到那人的任何事情。对方结婚也好,离婚也罢,与她何干。 “玉声那孩子人才好,生得漂亮,态度又认真。”杨望亭摇头叹息道,“也是没有缘分——不说这些了,秀秀,明天陪我去泮溪喝茶吧。” 第9章 泮溪 世事终是难料,即使对天发过的誓也可能被违背得一干二净,何况顾云秀说的那句话还远远称不上发誓。因此她又看见了施玉声。 一怔之下,她接近埋怨地望向杨望亭,几乎以为这是老师设好的圈套。杨望亭并不知道顾云秀的情绪,老人家正搭着小弟子的手臂,含笑看着从茶楼门口那一端行来的施玉声,待她走到跟前。 施玉声早已瞧见杨望亭,满面惊异地过来,搀住她的臂膀,盈盈道:“老师也来喝茶?” “是呀,你约了谁?” “团里的一个朋友,高妙云。” 杨望亭想了一想:“是黄俊英那个女弟子?” 算是吧,虽然没有正式行礼。施玉声胡乱地点点头。 “那都不是外人,这边只有我和阿秀,一桌吧。” 在老人家的坚持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顾云秀偷望施玉声一眼,对方根本不将视线转往她的方向,只专注地浏览着点心单,一边低声与杨望亭讨论要些什么蒸焗煎炸。 “秀秀,怎么不说话呢?”高妙云开口逗她,之前顾云秀去曲艺团时,两人就会过一面。 顾云秀抬眼笑道:“很久没来荔湾和泮塘这边了,有些怀念——师傅师傅,我要吃马蹄糕。” 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女孩一样撒着娇,顾云秀倒也不害臊,像是养成了习惯。杨望亭宠爱地瞧瞧她,说:“玉声,帮我把马蹄糕勾上吧。” 施玉声也不说话,用铅笔在点心单上圈了一道。 “我还要白兔饺。” “已经勾了。”施玉声语气平平道。 “那……那就葡挞。” “也勾了。” “咸煎饼!” “勾了。” “叉烧酥!” “勾了。” “玉声平时最喜欢吃白兔饺和叉烧酥了。”杨望亭笑着对高妙云说,“秀秀还真懂得讨她师姐的欢心。” 她的意思是开玩笑,听在耳中的顾云秀和施玉声眉梢却不觉都跳动一下。施玉声睫毛微动,偏过头去,而顾云秀挨近杨望亭身边,笑道:“师姐爱吃什么我可不知道,这葡挞和白兔饺是给您和妙云姐点的。” “秀秀真是有心。”高妙云听见自己名字,莞尔道,“不如先要着这些吧?不够再添。” 一笼笼一碟碟的精致小点端上来,顾云秀的筷子净往马蹄糕伸了。那嫩黄鲜澄的颜色确实诱人,呈半透明的晶体状,夹在筷子上仍颤巍巍地抖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散碎跌落。顾云秀让晶体在舌尖上化开浓郁的马蹄味道,喜不自胜,心想待会儿经过荔枝湾时,定要买一杯马蹄爽带走。 “阿秀和我喝茶的次数多了,玉声也常陪我出来喝茶,但像这样两个人都在的,今天还是第一次。”杨望亭扶了扶眼镜,铁观音的香气酝出上涌的舒畅,便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高妙云搭上一句:“有玉声和秀秀这两个徒弟,您真是好福气,别个都羡慕不来。” “你师傅也好福气,黄俊英,那是桃李满天下啦。”杨望亭渐渐沉浸到回忆中,“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跟杨达拍档讲相声,一高一矮,往台上一站,大家都笑了……” 老人家讲起岭南文艺界的旧事,一时说得开心,几个人也安静听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2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2 着,间或搭两下子腔。施玉声边听老师说话,边将筷子伸往蒸笼里最后一只白兔饺,恰巧撞上了顾云秀的筷端。双箸一碰,两人视线对上,不觉都是脸颊一热,触电般收回筷子。 尴尬之下,顾云秀把筷子一放,问道:“洗手间在哪里——” 同时施玉声竟也开口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相触,各自忙忙分开,均觉不知所措。话已出口,要收回已是不及,只得双双站起身来,施玉声朝顾云秀打个手势:“洗手间在这边。” 她走在前头,领着顾云秀绕过廊柱,后者安静地跟了一路,也没有上来与她并肩而行,仿佛这样可以削减少许奇异的气氛。泮溪酒家的小型园林修建得精致怡人,远处隐隐传来流水声,顾云秀本可以就此找些话题,称赞一两句旁边景色,但她的目光只凝固在眼前的背影上。明明想转头不看,却宛如失去控制,心内如刀割一般,生生剜出一道口子。 自洗手间出来后,施玉声看见站在湖边栏杆处发呆的顾云秀,沉默地上去拍拍她肩头,刚要往回走,手臂却被顾云秀拉住了。 “师姐,走这边吧。” 施玉声看看她指的方向,说:“往那边走可回不去。” 听到她冷漠的声音,顾云秀倒苦笑起来了,放开拉着对方的手,率先朝假山那边行去。 “回不去也罢,就当陪我走走。” 顷刻间施玉声心中闪过千千万万个念头,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就要抬腿离开,那句“我不想见你了”始终萦绕在耳畔,然而到最后,她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拒绝顾云秀的任何要求。 那人真真是命中的冤家,不知前世欠了她多少冤孽账,今生还不了的,要留到下辈子来偿。 施玉声毕竟还是跟了上去。 “师姐,你在生气?”顾云秀小嘴一噘,忧虑地端详着旁边的人。 清雅幽静的长廊中,施玉声本想收一收情绪,无奈何望见顾云秀容光照人的脸儿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不再压抑:“你不是不想见我了吗?今天这是……” “只是巧合。”顾云秀低声说,“如果预先知道你在……我不会来的。” 这话让施玉声胸口忽然绞痛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前胸,转头说:“我也一样。” 她转过脸去了,看不见顾云秀因这句话而猛然咬住了下唇。 “但是,师姐,我后悔了。” 年龄较长的人仍然侧着脸并不动弹,顾云秀却也忍不住背转身,不愿目光稍微沾染对方的身影,径直说道:“如果这样下去一辈子,不觉得很没有意思吗?我们是师姐妹啊。” 施玉声双手的指关节已经握得发白,却说道:“是,我们同为尘腔传人,为什么要闹得像断绝关系一样?” 饶是心脏抽得一丝丝发疼,顾云秀咬着牙,慢慢朝高筑的廊檐抬起头来:“师姐,我不该说那句不见你的话,不要怪我好吗?” 她身体不断发颤,似是水面上摇风举着的一张脆薄荷叶,在她身后的施玉声,却如叶上一颗水滴似的,将碎未碎。 “怎么会……怪你呢?”施玉声狠狠闭起双眼又打开,“下次再有机会见面,我们就是师姐妹,就这样吧。” 顾云秀身子震了一震,眼眸凝注得像一湖忧伤的静水:“对不起,师姐。” “这句对不起,应该由我向你说。”施玉声仿佛在唇间叹了口气。 第10章 易水(番外) 下次若见面,就是师姐妹罢。 但师姐妹应该如何做,却茫然无措。 顾云秀有很多说不出口的话想问施玉声,比如她想问:你还记得七年前,我们搭过一段《易水送荆轲》吗? 她自己当然不会忘,滨前的太子,岸上的荆卿。施玉声扮起妆来必是很俊美的,哪怕只拿着麦克风也飒爽无匹,勾勒一段江湖中的侠客轮廓。 如果记忆中是一场真实的梦,临行前荆轲肩上负着千斤重担,唱到“莫忘易水滩头奠一盏”时,伸手握住了燕丹。此后再有几多不舍,几许绵绵,几分决断,皆自温热厚实的手心传递,在如断如续的掌纹间混乱厮缠。 ——那只是一场梦。可巧梦里也有燕太子,也有高渐离和荆轲。 燕丹找刺杀者,找了很多天。 他自觉所求不多,不过是专诸聂政、豫让要离一流人物,一个足矣。 五个月后他终于承认,在燕国这弹丸之地,专诸聂政、豫让要离并不是那么好找的,甚至连会使匕首的人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去找秦舞阳。 但太子丹最终见到的是荆轲。 算起来并不吃亏,因为坊间传言,三个秦舞阳加起来,也敌不过一个荆轲。这话除秦舞阳之外无人不服。 由是,以田光之血和樊於期之首,换得荆卿一诺。 荆轲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绝不坏了承下的言语,绝不负了许诺过的人。古来壮士都是这样的。 他说:即使捐弃这区区贱命,也要单剑匹马,闯咸阳,过城门,入阙殿,走金阶,斩取那秦王项上之首。 于是才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太子满襟被风鼓得激扬,如一匹奔驰不止的白鬃烈马,身上沾过旧年的尘土与风霜。 荆轲纵马而至,下了鞍,拱手一拜。刺杀者也是周身如雪涌,仿佛预早为秦王奏放起哀歌。那洁白的衣袖溅上鲜血后,不知又会是何等凄艳之象,或许雪中将要喷薄一树的梅花。 喝过燕丹酒三杯,荆轲大袖一挥,有击筑声在身后哒哒响起,如狂雨般盛大;逼得人噔噔地向后退了几步,又有马蹄声嘚嘚随水流远去。 荆轲终于微笑,略一欠身,便牵马上船。影子在小船之侧徜徉不定,烈火在水下摇涨,烈火吞吐着船底。满地云雾向上升腾,逐渐遮盖半空一团热光;四周静如荒境,那澄红的色彩如饮醉般睡去,淡落成一片浮浅的灰。 不知为什么,总像是有人哭得心碎。 顾云秀醒来后,痴痴地坐在床头,空洞的眼神像一条铺往梦境的隧道。 那个晚上,太子丹终究是送了荆轲。 第11章 针锋 她坐在妆镜前,抚上自己的容颜。 这张脸真的不年轻了,不论镜中的眉头眼角,就连指尖下也传来细纹凹陷的触感。芙蓉面,桃花眼,都是舞台上彩墨的游戏。待那一片片粉彩渐次洇开脱落,再多的护肤品也只能延缓皮肤衰化的步伐——哪怕她发自内心地欣赏自己,但谁愿意一摸自己一脸皱纹呢?女人过了年龄,确实不服老不行。 大把的好时光,不知都抛到哪儿了,几十年走来,也不知经过了什么人;只记得广州的老房子老戏院,当中有个高高的大戏台。很久以前的锣鼓喧天就一直响到了她心里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3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3 。 她就是在那儿遇到老师的。杨望亭说:阿秀,你不如就来当我徒弟吧。 这一拜,就算正式上红船了。 演过几套悲欢离合,唱出多少儿女情长,躲在油墨下,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身上的岁月。那张人人叫好的小生妆面,搽到今天,也只不过是那人唱过的一句“冷胭脂,抹新霜,似渐老春光”罢。 她自己老了,施玉声应当也老了。然而并不,那人肌肤平整,眉目柔顺,望之仍如三十许人,时时刻刻都提醒着顾云秀昔日的迷恋。 她从年轻时就喜欢好看的人。 但都是往事而已。 “师姐。”她练习似地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又转了一遭,“师姐,我不喜欢你了。” 《帝女花》演过就是《红楼梦》,身边的叶雯换成了薄初初。顾云秀好像再没对谁提起回香港的事,每天到省演艺中心准点上班,缠着院长丁帆给她开工资。 闲时提早收工,忙时一天两场,偶尔听到小花旦赞道:“秀姐你扮起来真适合,好像贾宝玉。” 顾云秀笑一笑,她挽着头发,这一笑就在那张圆脸盘上甜出几分桃花味道,说:“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我也不敢高攀呢。” “呀,秀姐读过红楼原著。”薄初初惊喜得眼睛闪闪发亮,“我尤其记得宝黛那首《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端的绝配。秀姐有印象深刻的情节吗?” “讨人嫌的很,得了玉什么好处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她是信口说出,话音刚散,顾云秀的目光却恰好落到门边的施玉声身上。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招呼道:“师姐。” 施玉声站在门口,视线略垂,没有移动步伐:“丁院长在吗?” “院长刚走不久。”薄初初连忙站起,来到门前为她指路,“玉声姐顺着这条走廊到尽头,上楼梯直走一段,就是我们院长的办公室了。” “他不在办公室,我刚从那儿过来。”施玉声对小旦笑了笑,一双眼望向顾云秀,“不知道师妹也在这儿,倒怪我唐突了。” “师姐说的什么话。师姐尘腔大传,曲艺精湛,来看看师妹,代师傅督促工作,是天经地义的。” 施玉声眉头一皱,音调不由自主沉下几度:“我来找丁帆院长,是要谈下个月深圳那场文艺汇演的细节。” 所以跟我没有关系咯?顾云秀微微一哂,耸肩道:“既然如此,初初和我还要讨论两折戏,师姐请便,云秀不送了。” 即使旁边是只仓鼠也看得出气氛不对劲,薄初初悄悄溜了几眼,小心翼翼地想说话,却被顾云秀一个眼神拦了回去。施玉声面上一阵白一阵青,论口才,她决计斗不过顾云秀那副伶牙俐齿,气闷在胸腔里发不出来,半晌才道:“师妹忙什么呢,连师姐来了也不愿意抽个空,叙叙旧?” 顾云秀随手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口,像被呛住一样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刚练过曲,喉咙有点累而已。师姐想叙旧,那我陪师姐出去走走吧。” “不用,师妹继续演贾宝玉吧,我不打扰了。”哪能放任她这样打蛇随棍上,施玉声转身就走,走廊上蔓延起一串高跟鞋敲击的得得声。顾云秀不自觉地支着耳朵听,猛然惊得回过神来,才发现薄初初已经叫了自己好几声。 小花旦的眼神就像不太认识她一般,顾云秀苦涩地勾了勾唇,低头整理自己桌面上的东西。 “师姐,上次是我态度不好,请你原谅。” ——是不是太服软了? “师姐,你觉得自己在我心里有那么重要吗?” ——又怕师姐会难过。 “师姐,最近放假去哪儿玩了?” ——装成若无其事当然好,只是自己未必做得到。 顾云秀倒在床上,打一个滚,又打一个,最后把脸埋进了枕头。 “师姐,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才好……” 万般皆是不情愿。她想起以前外出旅游,不知在哪处瀑布旁边驻足,小亭两侧挂着一副楹联—— 二十年来流水性,付与秋山总阙如。 作者有话要说: 秀秀开始作。 第12章 宝玉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古诗人人都会念,见不见却不是自己说了算。又是一年艺术季,曲艺团结束自己的演出任务后就去逛街。中途走得乏累,现在上映的电影又无甚意思,突然有人提出去看戏,结果施玉声被辛千如和唐颖华强行拉到南方剧院,瞧着那张《红楼梦》的海报,心底着实不太痛快。 她现在已经很少上妆演全本剧了,平时大多就穿些旗袍、长裙之类的服装,登台唱一两首。如今望着海报上妆束整齐的贾宝玉,怀中竟有些空落落的,好像那两幅水袖把她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舞台上。 上一次演出全本,是什么时候呢?仿佛是去年三月份吧。不记得了,连上一次穿戏服的时间也说不出来了。 她也曾是那鸾冠摇动的怡红公子,她也曾是力劈华山的小沉香,唯独那相如挑过的琴,丽君咏过的翠,通通在心底积落成怀念。以前半辈子都扮作温软小生,曾担心旁人忘记她本是女红妆身份,如今日日裙裾翩跹,曳得袅如杨柳,却开始眷恋起海报上一袭锦袍、一副妆面。 她定神盯着纸上主演的名字。她想:顾云秀,怎么老是你呢? 这女人生来就是要克她的,来来去去躲得了初一,避不过十五。真是个烦人的小师妹,想见时山长水远,不想见时偏处处扎在眼里,一张粉团儿似的脸就是她的命门。 事事算来皆属顾云秀的不是。一开始便是她来招惹自己,施玉声想到此处乍起忿懑,当时自己早有了男友,她又盘的是什么心思?还要自己如何应对才是正确,不伤了她脆弱的心? 她和任宁辉双双选择结束婚姻的决定,与顾云秀倒是无关的;但若没了顾云秀,只怕自己也能过得快活些。既然去了香港,怎不在那边安居一世、嫁人生子,非要回了广州,横逢竖会,把她搅得一塌糊涂后,再说什么做师姐妹的鬼话。是鬼话也罢,自己应了,那人却扬着一对明媚的小酒窝,对她含沙射影,挑七挑八,直把她讥刺得颜面无存。 索性就呆在香港别回来了吧,谁要理你的枕边人是男是女?施玉声一发狠,愤然步入剧院,按票面座位坐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阿声,你没不舒服吧?”辛千如关心地问道。 “我没事,眼睛有点痛而已。”施玉声搪塞得十分轻巧,“歇歇就好了。” 辛千如不疑有他,拍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就转头去跟唐颖华说话:“听说演林黛玉的薄初初只有十七岁呢,省院和两团将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4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4 后起之秀都收过去了。” “是啊,也不给我们曲艺团匀点。”唐颖华精明干练的短发衬出她的嗓门有点大,吸引了周围的不少目光,辛千如轻轻推她一把,音量才压了下来,“演贾宝玉的是谁?” “你这只大头虾,刚才没看演员表?” “没啊,我就跟着你们走。” “你……”辛千如连说她的力气都省了,“那是杨望亭老师的入室弟子顾云秀。” “我知道,去了香港那个。”唐颖华顺口问道,“怎么,她又回来了?” “可能是合作项目吧,阿声的师妹,她比我清楚。” “我们不熟。她的事情,我没一件清楚。”施玉声现在最厌听到“师妹”两个字。 话音未落,忽然帘外锣鼓堂然敲响,台上灯光漫地一泻,这一幕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终是要开场了。 施玉声看着台上温声软语的贾宝玉,那人侧靠在青石上,眉目间仿佛悠悠漾着星光。一忽儿又急起来,想是妹妹不理会自己了,忙忙地解劝,眼角一抬又是半段蕴藉风流。 茜纱窗下,公子多情。 情种于斯,人止于斯。 她是适合演贾宝玉的,比谁都适合。 她也像贾宝玉一般,事过境迁后,什么一往情深都像个笑话。 终场时剧院内掌声雷动,演员们齐到台前谢幕。顾云秀笑着对捧场的戏迷连连作揖,伸手挽起旁边的薄初初,来到台边,双双深施一礼,以谢观众盛情。 她的视线朝观众席掠去,只悄然避开西席中间的部分座位,那儿有一双静静凝望的眼睛。 大戏散场后,依唐颖华和辛千如的主意,本要去见两位主演一面,但瞧后台戏迷颇多,猜也说不上什么话,便打消了主意。跟在后面的施玉声松了一口气,自然无任欢迎。 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剧院,忆起门外是个小便利店,店面置有一个大冷藏柜,因此愉快地向两位好友问道:“你们想要雪糕吗?” 未料两人竟异口同声答道:“不要!” 施玉声登时呆住。辛千如耸耸肩说:“我来月事了。” “我昨晚喝了些凉水,”唐颖华说,“胃里不太好。” 然而却不是完全无人响应,这时忽传出一道熟悉得如同昨日的声线:“师姐这么大方,要请雪糕吗?” 施玉声转过身来,换好便服的顾云秀正笑盈盈地看着她:“我要巧克力的可爱多。” 较年长的女人甚至不想强迫自己笑一笑,但她此刻可谓骑虎难下,定了定心神,也不说话,就向剧院门外走去。 顾云秀听着她高跟鞋的声音,心上抖了抖,朝不明所以的辛千如和唐颖华打个招呼:“千如姐,颖华姐。” “云秀,上次见你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从香港回来了?”辛千如拉住她的手问道。 “没有,只是参加项目交流。”顾云秀也乖乖地任对方拉着,甜美的小脸总是讨人喜欢,“千如姐又比上次见面时年轻了。我之前去曲苑,总没能碰上你们。” “自从你去了香港,望亭老师可想你得紧。”辛千如笑道,“唱的这么好的尘腔,可真把人迷死啦。” 顾云秀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师姐唱得也好。” “她唱得没你好。”唐颖华心直口快地说,“阿声现在尘腔味道越来越淡啦,仄字尾都不断气声的。” 顾云秀不曾料到会从施玉声的同事好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面上一呆,匆匆说道,“师姐这么久还没回来,我去找找”。她转身如燕子般翩然飞掠,心中却忽然张皇失措,又像掉下了一根牛毛细针,扎着微微的疼。 那个一直身居云上久负盛名的师姐,那个戏迷眼中毫无疑问的尘腔接班人,却原来并不如自己所想般高不可及么?难道自己只要再努力一把,就可能将她压在身下,从“柳寄尘第四代传人”这个名号中揽走大部分星光? 顾云秀紧紧闭起双眼,眼睑后像有什么液体慢慢涌流。最近怎么平白无故就这样了,哭哭啼啼的,讨人烦。况且她掉什么眼泪呢,她该高兴才对,自己的努力获得认可了。 她不理会身边戏迷的热情呼唤,跑出门来,跑过那个便利店,跑过旁边好几家铺面,毫无目的,想找个人少的地方自己待一会儿。 这天是周六,西湖路行人如织,春光里每张脸都陌生,每个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她。顾云秀几乎以为自己又忘了换戏服,直到拿手去擦模糊的视野,才发现指尖上眼影眼线混着泪水花成一团。 她下意识地摸出纸巾胡乱抹拭,脚下突然一个踉跄,险要栽倒时,却被一只坚稳的手扶住了。 将融化了少许的可爱多递到她面前,施玉声心却软了:“要么?” “要!”顾云秀一把拿过甜筒。她先擦净了脸庞,然后撕开雪糕的外层包装纸,旁若无人地舔起上头的巧克力。 “像只花猫一样。”施玉声看她大口咬着雪糕,漆黑的瞳仁如内心般复杂难明。对于她来说,顾云秀的情绪太难测度,明明前脚刚风流自在地唱完戏,后脚就哭了个稀里糊涂。现在收掉眼泪,吃起雪糕来却又狼吞虎咽得好像全世界都要和她抢似的,唇边和鼻尖都沾上了巧克力酱。她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吧?真一点也不得省心。 “你这个妹妹,眼泪怎就这么多呢?”施玉声微微叹息一声,拉出纸巾重新给她擦一遍面上斑驳的泪痕。 听施玉声拿刚才自己念过的词来调侃她,顾云秀抬着脸怔了怔,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并肩走在路上时,两人都默契地没有问起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剧院那样远的地方。 顾云秀低头看路,抬头看人,就是不瞧旁边一眼,浅浅的酒窝略显苍白,看在旁人眼里倒有几分病茶花的情态。 “师姐,你来看我了。” 施玉声犹豫一下:“戏……挺好看的。” 看的是戏,并不是……谁。顾云秀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这台剧准备了三年,很不容易。”较年轻的女人笑笑,“你能来看一次,也算不废了这一番努力。” “师妹……”施玉声睫毛闪动几下,心脏微微一缩,手指不经意捏住自己衣角,“你能对我说实话吗?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这话问得太突然,换作平时,估计毫无准备的顾云秀就被打懵了。但如今她转头望向施玉声,沉静得像檐上的一块青瓦。她觉得自己已经胸有成竹,能够像那戏外伶人般抖抖水袖拂开一切,即使只是一息间。 师姐呀,你都这个年龄了,我也这个年龄了,我们之前已经纠缠浪费了太多岁月。人的青春过去即如流光逝水,一颗在镜花红尘里打扰的心也早觉疲累,除了敷粉研墨继续唱大戏,将粤曲和尘腔扛在肩上,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5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5 还能想什么呢? 她轻轻握住施玉声的手,认真答道:“你从前、现在、以后,都是我的师姐。” 自己的手明明是被握住的,为什么触感却宛如无物,施玉声看着半空中的手,神经感觉如潮水般褪去,空白到一干二净。 “以前我嫉妒过你。”这一句出口,顾云秀倒自个儿呆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后来没了。你唱得好……就是没太多尘腔味儿。” 这可算剖了心的话了,此刻听在施玉声耳中,却像沙锤击落败革,啪,除了个响什么也没有。 顾云秀望来的目光凝注如一线,而施玉声的双眼只是空。多半天,她眼中的空茫才渐散开,嘴角的弧度有一丝薄弱:“我没想到能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 “你是得过慈真先生破戒赠曲的。”顾云秀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把它说出来。” 原来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你责怪我吗?” 顾云秀低头想了想:“有过。” 施玉声心底隐隐抽痛起来。 “知道你之后……认识你之前。” 那人笑得洒脱灿烂,色若春花。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慈真是柳寄尘的异性知己,为其终生不娶,金岳霖一般的人物。 第13章 长亭柳 别过唐颖华和辛千如后,两人就沿着地铁一号线的方向散步,要慢慢走回荔湾。那个下午她们好像摘去了多年的枷锁,一口一声师姐师妹,叫得亲亲热热,熨熨帖帖。顾云秀要施玉声讲自己少年时的趣事,后者被缠得没法,就拣那时在佛山念中学、后来陪同学去曲艺团面试的事情说了说,其实也没什么,却逗得顾云秀前仰后合地笑个不住。 “师姐你当年好呆……” 就这一句话,引得施玉声蹬着高跟鞋也要追她半条街。 天色慢慢走到了黄昏。 “师姐师姐,带我去吃炭炉鸡煲!” “馋嘴,光想着吃。” “啊哈,看身材就知道你吃得绝对比我多!” “你这家伙是要造反不是……” 恩宁路上骑楼排出一列,楼角流淌着夕阳沁出的余晖,就像糖浆蘸在包子上。两旁开有不少铜器店,门口都悬着大大小小的铜盆铜锅,本该黄澄澄的颜色在傍晚却也暗淡下来。风从荔枝湾吹来,掠过那条静谧的水湾后,仿佛润上了滋养眼睛的凉气。而钟巷中的炭炉鸡煲仍热火腾腾地溶着药材与鸡肉的浓香,一丝一缕皆浸润在墙角青砖上,不识道路的食客便可循香而至,不致于拿着手机地图刷半天仍一头雾水,到处迷路。 于是有人就开始邀功了:“要不是我鼻子灵——” “我们还能省掉一些时间。”施玉声故意板起脸。叶某人虽然嗅得出巷口飘出的香气,却连续转到了卖手撕面包和虾胶碗仔翅的小摊前。她好像无能分辨各种美食不同的气味——要么她只是有心不去分辨。施玉声也不说什么,静静地任她牵着自己走。 似乎不能说心靠近了,但的而且确是——这才渐渐开始了解起这个人。 “翅膀是我的。”顾云秀一筷子就把铜煲里炖得烂熟的鸡翅夹走,紧接着又翻找起第二个来,“翅膀,翅膀呢?” 看着这一幕的施玉声哑然失笑道:“鸡腿不是更好?非要吃肉少的翅膀。” “你管我。”顾云秀手上筷子一顿,笑眯眯答道,“吃了翅膀就能飞。” “这是谁说的?你编的我可不信。” 出乎意料,坐在对面的女人竟未反唇相讥,只略一沉吟,道:“是我爸。” “顾前辈倒是有趣,难怪能教出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儿。”一句与众不同,当然是加了重音的,但那个鸡翅膀也终究被夹到顾云秀碗里了。 铜煲底下的炭炉烧得红红火火,温度便悄然将脸庞烘得发亮起来,若不是沁开了细汗,微暗的暮色下倒似抹过胭脂一般。施玉声拂了一下头发,抽出一张纸巾递过。顾云秀懒懒地接了,却不擦额头的汗珠,在沾着汤汁的唇边拭了一拭。秋波流转间,对面的人早已移开视线。 这藏在深巷中的鸡煲味道果然不错,吃了该有一个多小时,巷内排队等候的食客渐显挤迫,数不清多少个。当老板娘面色不虞地朝她们走来时,顾云秀擦擦嘴,率先举起手:“麻烦,结账。” 她愉快地付了钱,站起身来,摸摸填满的肚子,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既然都到了恩宁路,我听说附近是不是在修一个粤剧博物馆?开放没有?” 施玉声迟疑少许,说:“修是在修,可最早到六月才开放,现在没什么能看的……” 她刚想说不如去旁边的荔湾湖公园走走,顾云秀就笑起来:“我之前看过照片啦,园子挺大的,能进去逛逛吗?” 有什么不能,反正用不着门票。 出了巷子,向右走几十米,就是那尚未葺成的粤博园。亭台楼阁都在,柔顺的小河湾从中宛转拐去;此时夕照已褪,华灯初上,河水漫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南墙根下绕出一片旧砖砌成的灰色院落。盎然的古意与新涂的红漆一对照,颇觉不伦不类,却正合了戏曲那颗“做旧”的心。石板路两侧栽着几丛竹子,夜中颜色并不分明,只落得个叶影飘摇。 “唉,还是广州好,政府拨这么多钱保护粤剧。” “香港也有支持吧?” “很少,今时不同往日喽,连新光戏院都差点要拆,放在二十年前哪能想象呢。”顾云秀伸手拉一拉旁边的竹叶,“这竹子原来是真的。” 背后都有些时代变迁之叹,话头不知不觉又引到那即将在新光重排的《柳寄尘》上去。 “照我预测,应该会卖得不错。祖师爷和莫慈真的故事,爱看的人还是多。” 柳寄尘重疾缠身仍坚持上台唱曲,最后于一次演出中,唱到“只有夜来秋雨送梨花”一句时,猝然委地,自此香消玉殒。其亦师亦友的词人莫慈真终身未娶,传为世间一段可叹之事。 “确实很美。”施玉声想起那段风雨中的民国传奇,“或许我也会像祖师爷或其他前辈一样,唱绝在戏台上下。” 身边一阵寂默,好半天,她才听到顾云秀的回应。 “师姐呀。” 那人低唤了一声,却再无声息。四下里的气氛便被夜风吹冷了。 施玉声偏了偏头,自己真是读不懂这位小师妹的心。刚才她的话是说得不好,太也凄清,可顾云秀的反应更是无法捉摸。她想逗一逗顾云秀,就出声道:“以前你让我唱过曲,现在我也想听你唱一首呢。” “啊,我要你唱过吗?”这演技家瞬间卸下刚才那不明所以的神态,又装得无辜起来。 “听过了赖账,这算什么。” “即使有,那也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6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6 是很久以前了。” “是很久以前了。”这话倒没说错,施玉声记得当时是在白云山的摩星岭,唱的一段《王昭君》,飞雪汹汹点破苍空,唱得深宵露冻,“哎,你到底唱是不唱?” “唱唱唱,师姐交代,哪敢不唱。”顾云秀向周遭望一眼,拉着施玉声坐在桥边一块大石头上。她的脸庞疏疏掩入水畔柳影,却任由身旁地灯的光华洒了一满裙;轻软的裙裾悠悠落下,荡得娇媚如昔。 施玉声穿的是浅色裙子,便先在石头表面铺上几张纸巾,一边听对方开了口。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站在石前的人刹那间动弹不得,竟是惊了,木立于当场,心间耳边回绕着同样的辞曲:“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啊……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限呀,恨无边……惯说别离言,不曾偿夙愿,春心死咯化杜鹃……” 她心中还待往下接,未料耳边曲律驟转,声遽激烈,已从长句滚花变作了昭君怨:“知心眷,痴心念,自怨无计补情天,情天,情天;三生证,三生愿,莫弃绝世此婵娟,婵娟,婵娟……依稀记起,记起前缘……” 真令我愁复怨,凄复怨。施玉声抬眼去看坐在石上的顾云秀,只瞧见一片影影绰绰的深色;石边垂落的裙摆动了动,仿佛将要一抽而去,隐入暗夜飘动的罗帷中。 这不是尘腔的曲子,是柳仙腔的《再折长亭柳》。施玉声当然知道,她唱过,不止几次。她听得更多,大概有好几百次;这些都与顾云秀无关。 她与任宁辉提出离婚时,刚好有台晚会邀请她演出这首曲;她当时身着盛装,在台上浑浑噩噩地唱了个混沌。回家后,她听的也是这首曲子,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一遍一遍。 如果顾云秀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会在心里叹一句真是孽缘。 她听得久了,胸中不适,仍发不了声,此时身旁突然悄寂。风在桥那边裹着微微耸动的蝉鸣。 “师姐,怎么啦?” 较年长的人眨了眨眼,面前是顾云秀担忧的神色;后者跳下了石头,正仔细观察她的容颜。 她猛地握紧对方的手,这才触到了实实在在的温热,身躯仍颤动如草叶也似,反吓得顾云秀揽着她肩头不敢动弹:“师姐你没事吧?” “没……没事……”施玉声把双手渐渐稳住,“你会唱这首?” 她知道顾云秀专攻尘腔,是很少去唱其他腔口名曲的。 “喜欢就学了嘛。本来想给你唱《子建会洛神》的,结果开口就出来了这首。”顾云秀手掌被她握着,心头乍涌出一股热流,一忽儿又掺了雪水,半温半寒地拢在胸口,“我唱得不错吧?” “是不错。”施玉声赞扬地摸摸师妹的头,复轻叹口气,“我这个师姐,可是比不了啦。” 她说得过半真诚,听在顾云秀耳中却不舒服,忙将头靠近对方颈项撒娇道:“不许这么说嘛……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姐姐。” 这故意装出的软媚声调就如电视里的花楼女子一般,把施玉声麻得骨头都要痹掉了,不由得噗嗤一笑,道:“是是,你就非要强调我永远比你老几岁。” 此刻两人相依极近,看不到对方的眼,只有脸庞线条在灯里愈见柔和;顺着那流水曲线,谁的目光不慎往下滑过颈子,一弯浅浅的锁骨精致似象牙细雕。年龄对你,可有影响么?顾云秀的视线好一阵晃动,像是轻轻磨了磨牙。 “师姐说得真妙。”她大笑着退了开去。 从恩宁路末尾绕向陈家祠,穿过人来车往的康王北,就是西华路,在风清气朗的荔湾老区逛了半个圈。顾云秀孩子般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旧了的广州在风中对她微笑。这儿拉肠档、茶叶店、药房和杂货铺随处可进,却连西餐厅和咖啡馆也不多见,多的是一些清晨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入睡的老人家,住在木质结构的楼房和大屋里,将一直停伫于记忆的西关活得生动分明。 “很久不曾这么逛过了。有时回头想想,广州真是日新月异,不认得啦。”顾云秀抬手指向马路对面,“我记得那边本来有个琴堂吧?坐科时老师带我去过。” 施玉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道:“琴堂不在了,那幢楼,后来是岭南棋院要了下来。” 顾云秀点点头,眼中略有些伤感:“那琴堂不错的,当时教我的师傅人很好,只是我学得不认真。” “练琴的要都像你这样,可真是气死师傅了。”施玉声用一句话带开对方的情绪,她垂下睫毛,似乎重新回到了过去学艺的岁月,唇角含一丝笑影,“别说你,那时候连我们也没少挨骂。直到去富豪酒店做演出,曲艺班的乐器老师还不断说,凭我们的水平去了只能出丑。” “师姐你学的是扬琴吧?” “对,我主修扬琴,阿华拉二胡,千如和倚琴都是古筝。” “呀,好想听听。”顾云秀的眼睛发起亮来。 “千如她们平日也在,你来曲艺团,随时可以弹给你听。” 颇长一段时间里,因为离开了佛山的家,曲艺班和朝夕相对的老师同学们几乎就是施玉声的全部,是的,那时还没有掺入这许多情爱。平安曲苑以前还叫平安戏院,曲艺团的地址从流水井迁到第十埔又改成平安桥。戏院本有它的兴衰更替,几个从少女时就在一起的小伙伴,却是踏踏实实互相陪伴着走过了这数十年。 不用矫饰,毋须离别,自豆蔻华年直到鬓角发白都在一处,多好。顾云秀不再收掩自己满生羡慕的目光,应道:“那约好了,下次我回广州时,就要听你们合奏。” 此言倒使施玉声一怔,顿了顿,到底决定不去问,低头盯着前方地下两人拖长的影子。街灯常常是暗黄的,毛了边的影子一动就晃,像旧时老艺人匣中的皮影戏。 施玉声终究选择了另一个问题。 “师妹,这些年……其实你在香港怎样?” “不错呀。”顾云秀诧异地回过头来,那句答话显得太过顺口,“戏约多到接不过来,香港有些老人家很热情,专程从大屿山来天水围捧我的场。” “那就好。”较年长的人笑意中略见落寞,“你该是过得充实的,排了那么多新戏,连内地也听说了。” 半米外传来自行车铮铮的铃响,顾云秀向侧旁一让,步伐忽然停止,她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施玉声说:“师姐,我的重心仍然是尘腔。” 施玉声随她停了下来,静叹一口气,说:“我知道。你离不开尘腔。” 尘腔也离不开你。 顾云秀将施玉声送到居所楼下,摆了摆手,活泼地笑道:“师姐,我走啦。” 施玉声站在门口,看着那仍然娇巧的身形渐化作背影,颤巍巍的心尖上像是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7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7 被只小手攥了一把,捏出些尝不出滋味的情绪:“哎……” 她声音甚细,顾云秀却还是听到了。于是背影便又渐化为一张清晰的脸庞儿。施玉声一动不动地瞧着面前的人,虽经过精心的保养和修饰,肌肤已不似当年紧致,化开的眼霜下纹路隐约,颊上也并非自然透染的粉嫩,这是一位在风霜中憔悴过的女人。谁也不知道背后有几多辛苦和冤枉,但她只要抿起小嘴笑一笑,仍是既娇且甜,一如檐前桃花初妆。 “师姐?” 较年长的女人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真是拿这小师妹没办法了。她这一生在顾云秀跟前从没如此坦然过。院子里没有别人,土壤中扎根的槐树,花盆下垫的砖头,花盆后藏的猫。你叫我一声师姐,有没有想过,我却未必愿听呢。 施玉声前行几步,唇触上去的一瞬间,她感到了对方着凉般的轻颤。 那个吻只持续了两秒钟不到,较年长的人便退开一步,令风来冷却自己逐渐发烫的身体。顾云秀伫立原处,盯着对方偏移的目光,一时间仿佛无法理解,紧接着双肩一震,露出略见悲喜的神情。 “我……我……我……”她结巴了好几次才能说下去,“我……走了。” 她就这样转身走了,裙角差点勾在槐树上,忙自抖一抖,抖散了,墙边滑过一个匆匆的后影。 施玉声目送她去远,忽然回过身来,伸手到挎包中去摸钥匙。半天听不见金属被提起的丁当声,她的指尖合在包里的钥匙上,一阵阵颤动着,竟是提不起来。 她茫然地靠在门上想,自己是病了吗?算罢,等一等,也该平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香港怎么样?” “特别繁华,什么都有得看,有得玩,买东西也方便。人多,到处都是人,不过还挺有人情味,对于这种国际都市来说不容易了。师姐你啥时候来香港,我带你周围去玩?” “好……你在香港……过得怎样?” “……有些累。” 第14章 剑阁 那夜过后,施玉声不知怎的落下了个身体发烫的毛病,偶尔心中一惶,就像有股热流从胃里一阵阵涌上额头,忽然就忧愁到了不得。她到医院开了几副药,一帖一帖分几天吃完了,就茫然若失地坐在家中。药汁是喝得一点不剩,这股自体内而生的热却像化入了她骨子里,种成了生活的病根,让她干什么都打不起兴趣。顾云秀不曾出现,许是又回香港去了。 香港有什么好,施玉声默默想着那座盛世般的大都市,她不喜欢无边无际的人,就连现在的广州,人也够多了。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块弹丸之地上,使劲说服自己终有一日能获得成功,难道不可笑吗?你面对的是那么多的竞争者。 然而她是不该替顾云秀操心的,人家的事情,跟自己扯不上一杠子关系。她该站起来了,去练个嗓,去挑件今晚演出的服装,去看创作办主任交来的那份文件……事情还多得很呢。 但她还是坐在那儿想顾云秀。那夜嘴唇上温软的触感令她震颤着慌,想着想着,脸上就麻木起来,手上也麻木起来,一眨眼,泪水啪嗒一声落了地。 施玉声翻开自己的行程本,近期内她不想唱曲了,她想演长剧。可以完全逃进舞台,即使只有几小时,也能给她带来一些安慰。 能够演什么呢,《六月雪》还是《南唐残梦》?尽是苦凄凄的,要么来一场《白龙关》吧?可她其实知道,演什么戏是不由自己定的。 最后订戏方定下一部《琵琶记》,赞助人嫌不够,硬加了一场《唐明皇与杨贵妃》。那也得演,演到云浮和惠州的乡村去,人家掏了这个价钱,当演员的也没什么话说。于是施玉声完成曲艺团的任务后,就随市粤剧团远走粤西。坐在竹板和木桶搭成的简陋后台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倒还心安些,唇角一挑,朝镜中妆粉渐匀的脸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是迷人的,扮将起来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当红文武生,也不会被姓顾的小妖精比了下去。小妖精偶尔会说“师姐真好看”,她听了就欢喜,又患得患失地想:如果自己没了这张被大牌化妆品覆盖的脸,她的目光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长久地停留在这儿了。 其实小妖精自己才好看呢,那双眼睛定是会说话的,有时乍抬眼就落了一城的雪花,凉得她心都要破了;就像凄凉雨夜中漫向唐玄宗的剑阁的风。 哎,外间锣声一响,是该去备场啦。 将近一星期后,施玉声才回到广州的家,倒在沙发上就不动弹。连续六七小时的大巴车程,对于什么时候的她来说,都不很好受,整副骨头差一点要颠散架了。疲惫倒还是轻的,那个病又犯了起来,滚烫的热气嚼着她的脏腑和骨头。 和衣卧在沙发上,她听见门铃在响,只得勉强支起身子,也无力再向猫眼中瞧,慢慢收起门闩,拉开门扇。 施玉声再次见了这双眼睛,便是与往日不同,揉化几分微粉的色调,睫羽间氤着雾蒙蒙的水幕。 她倚着门打量对方,好半天才道:“师妹进来吧。” 顾云秀乖乖跟她进了屋。施玉声拖着身子去给她倒水,回来时看见沙发上的女人低垂着头,苍白的面庞如抹了一层细石灰,裹着些晦暗神气。较年长的人在她身边坐下,自己确实也没多少力气了,需要歇一歇;施玉声就那样等待着对方第一句话的来临。 “几天前……我爸走了。” 这句话仿佛便耗尽了她所有生命。较年长的人将她拥在身边,顾云秀就像一张纸般飘落在她腿上,身体冰凉。施玉声想:毕竟是这件事。下午听到电台广播时,车里人叹息了一大半,顾奇英缠绵病榻早已不算秘密了。 她抱着顾云秀的腰,心中也是苍白的,师妹你为什么不哭呢,你哭我倒好受些。只觉得依着自己的人缺乏温度,而自己的体温又传不到对方肌肤里去。 那天傍晚六点的钟声响起,施玉声想去做饭,腿稍稍挪动一下,这才发现顾云秀已经睡着了。她轻轻抬起对方的头,顾云秀却软软地呜咽一声,施玉声连忙抚摸着她的头发,伏低身子说:“好好睡觉,我去给你做饭。” 顾云秀不知是否听懂了,这次显得合作起来,允许施玉声把她移到沙发上继续睡。较年长的人立起身来,几乎支不住发麻的双腿,低头看看顾云秀眼睫仍紧阖着,心里叹一口气,走进厨房。 冰箱里都是一周前的货。她随便挑了挑,洗些米下电饭煲,烧一锅牛骨浓汤,做了四个太阳蛋。蔬菜嘛,却是真没办法了。 晚饭齐备后,顾云秀还没醒。她哄着那人起来,后者睁着一双眼,却怎么也不肯坐到桌前。施玉声无可奈何,只得用汤水泡了两勺子白饭,拿到沙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8 星尘 作者:粤先生 分卷阅读18 发这边来,半威逼半诱哄地喂她吃了;又端了一碗汤,一调羹一调羹吹好,送到她唇畔,只盼这祖宗能多喝一点。 或者是有物填了肚子,顾云秀的状态好像恢复不少,尽管动作仍带一丝僵硬,却习惯性地想帮忙刷碗,自己也能去洗澡换衣服。施玉声轻轻呼出一口气,把身穿睡衣的她轰到床上,才匆匆进了浴室。她的确什么也不问,张罗着让顾云秀在自家住了下来。 十点钟睡觉时,施玉声实在倦透了,刚沾上枕头,意识就晃晃悠悠地打算离体。耳际却响起柔和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我爸是个很好的人,他总是说,秀秀,秀秀,你要干什么?但只要是我真正想做的,无论什么他都不会反对,最多是不赞成。” 施玉声的意识强行待在了原位,尽管依然飘忽不定,她也听到了顾云秀后面的话:“他身体弱,我知道的,可是他还那么年轻啊,他说过人有八十年寿命的,怎么才七十出头,自己就先去了……” 尾巴上曳了一下子,是个哭腔,施玉声迷糊着伸出手去,手上一热,猛然被对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紧接着,她的腮边就被温暖的液体打湿了。 “师姐,我……我真害怕……我懂,我都懂的……可我就是舍不得啊……” 那好像是很遥远的声音,又好像甫从心底升起似的。 施玉声将顾云秀的后背松松圈住,这个动作她做来已经如此熟稔,自然得跟本能一样。她困得说不出话来了,可为什么,她的眼角却有一丝晶莹的光芒呢? 后来施玉声陪顾云秀治办了父亲的葬礼。 后来顾云秀也没有搬出她的家。 相反,她们一起去买了悬挂的吊兰,和一张漂亮的酸枝小方桌。 又过两个月,顾云秀回香港去了。 第15章 尾声 眨眼间第七届羊城国际粤剧节圆满闭幕,恩宁路的粤剧博物馆也正式对公众开放了。一连串活动结束,曲艺团的计划上排得疏了些,这个周末云气晴朗,施玉声跟在湖南的儿子通过日常电话,见条件不错,便在家中洗洗扫扫,晾晒被子。 “别矣千秋朔望时分,坐看星光距离渐近。”她口中轻轻哼着之前听过的歌曲,“带一身世上客尘,见星光记挂玉人……” 不久前,香港上演了阮寻正和凤生光担纲的《星海和尘》,迎来观众的满堂彩。同样是讲述柳寄尘一生,施玉声观看这部舞台剧时,耳边听到的《风流梦》总似是熟悉的腔调,眼前仿佛就要出现那人桃花般的面容。 但她其实并没有看过顾云秀饰演的柳寄尘,因此也没什么比较的余地,仅仅是私心觉得,如果这部剧换作师妹来演,恐怕就不是这样的。应该要更袅娜些,更娟秀些,唱腔……更有味道些。 不过施玉声还是记住了这首主题曲,她醇和的声音唱来也是好听的。 “朦胧望远处,如堤岸有你,千言万语……” 手机铃声骤然响了。因此千言万语也就停在歌里。 是个不认识的座机号码。施玉声一面将收好的衣服抛在椅上,一面滑下接听键:“你好?” “师……师姐。” 拿着手机的动作一顿,她努力维持腔调稳定:“请问是哪位?” “师姐师姐师姐!”对面想是真急了,也可能是装的,几乎委屈地拖了尾音,“你不认识我了么?” “我没有什么师妹。” “那……”那边厢倒是心间通灵,“我叫你……玉声?” “不许。两三个月没声没息,打电话还不用自己的手机,我没认识过这样的人。” “那不是太忙了嘛!要下乡去演神功戏的,一唱好几天,辛苦得很。” “顾小姐你也需要演神功戏吗?”尽管知道十成十是藉口,语气却随着心一同放软了。 “当然,否则剧团大伙儿的饭往哪开?”顾云秀卖惨之后就是卖乖,“下星期又回内地了,跟珠海团合作演牡丹亭,师姐我给你买了歌蒂梵的巧克力。” “那我不是要去珠海才能拿?” “在广州有场次,阿霞还有个折子戏的艺术专场。” 意思是她还得往来奔波于几处。施玉声只能无声地叹口气:“跟年轻人不一样了,别那么拼。” “师姐,我——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是什么?” “最近我的表侄女上广州读书,寄住到我家来了,她睡的是我的房间,所以……” “所以你想另外找个便宜又舒服的落脚点对吧?”较年长的人是真的忍不住笑了,“秀秀,你要租房子,难道还要我帮忙去问?” 通话忽然间静了,线路还保持着,只是对方半天没回复一句。施玉声心底一慌:“云秀?你还在吗?” “在……”那边传来的声音横勾着光彩,“以前你从没那样叫过我。” 我没叫过吗?施玉声也不愿去思考之前自己为何对那个称呼产生抗拒,但至少现在这种情绪已烟消云散。“不聊这个了。”她说,“来广州的前一天跟我说一声,知道路吗?” “知道,我有gps导航。” “我到时下楼接你吧。” 通话挂断后,施玉声放下手机,侧坐在椅上,开始慢慢叠起溢满阳□□味的衣服。一个人住一所房子,似乎是有些浪费了。备用钥匙放在了妈妈那儿……明天再去打一套吧。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