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长平》 楔子 花白蘼芜香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楔子 花白蘼芜香 二月仲春,邯郸城南,淇水北岸。 日落渡头,烟上墟里。虽已是春暖燕来,可将近入夜,加之渡头的北风吹,立刻又觉得冷的刻骨。 这样乍寒乍暖的日子,再是匆忙焦急的客人,都宁可慢点赶路,先寻个落脚取暖的地方。 贴着这渡头,恰有间简陋小客栈。瞧着天色将黑,掌柜在门口挂起了灯笼,照见门边的招牌上刻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上面抹着红漆:红泥小栈。 店内正中只放着张几案,上面还有几壶茶水和数个杯碗。十来个客人,男男女女围着几案,席地而坐,谈天说地,显得十分热闹。 外面有人掀帘子,进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双目狭长、面宽鼻阔。他笑咪咪地扫了眼店内,转身道对着外面说道:“还行,暂时躲躲风罢。” 又进来了两位贵族青年打扮的青年,两人皆是二十四五的年纪,身鲜衣华服。只是个相貌英俊,面色冷然,还紧紧抿着嘴,显得有几分肃然;而另人则是身长玉立,剑眉薄唇,却是眉眼含笑,满面春风。 那先来的少年在墙角觅了个位置,掸了掸灰尘,请了这冷面青年坐下,另位笑容满面的青年双手在胸前环抱,随意将身子往窗边靠,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天色已黑,外面北风呼啸,从门帘下漏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掌柜出门瞧了瞧,进来后便关上了客栈大门,嚷道:“这鬼天气,又下起雪了。” 冷面青年立刻起了身朝窗外看去,外面果然已飘起了雪花,状若轻絮,飘飘扬扬而下,不到会,已经四野皆白。冷面青年长叹了口气,道:“今日不该出来,万回去迟了,又要被絮叨了。” “若回去迟了,便说被二哥带到快风楼,忘了时日。他们也只会骂二哥,绝不敢责怪大哥……”少年笑道。那窗边的笑面青年,少年口中的二哥,闻言伸手笑嘻嘻地轻拍了下少年的后脑勺。 几个客人听到“快风楼”三个字,顿时笑嚷起来。个老客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笑面青年:“瞧这几位小哥的穿着,该是世家子弟。不过快风楼这地方,年轻人还是少去的好。” “没钱便莫要去,有钱便只管去。”另个中年虬髯客人大笑,“这快风楼可是邯郸城里数数二的好地方,美女如云,*蚀骨。听说光是有钱还不行,若楼主卉姬看不上,便是金山银山也进不得。” 他冲着笑面青年扬了扬头:“这位兄台去过,滋味如何?” “岂止是快风楼,百艳坊,秀女闾,都是我二哥常去之地。”少年接口道。那冷面青年,少年口中的大哥,听到此处,第次嘴角抽了抽,竟似在暗笑。 “艳福齐天,艳福齐天,老子实在是羡慕……”虬髯客人大是赞叹。那老客反而长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 那笑面青年被自己弟兄和外人调侃,仍是脸的满不在乎,斜斜地靠在窗边,笑道:“不过是家酒楼罢了。等下雪停了,你跟我回邯郸城。我做东,晚上带你去快风楼喝酒,如何?” 虬髯客人听,欢喜地跳了起来,高叫道:“好,大丈夫诺千金,断不可改,老子停两日再去魏国也不迟。”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客栈外马蹄声响,数骑马急奔而至。外面又有人大叫道:“公子,不如在这里先躲躲。” 店内客人听到呼叫,不知所谓。虬髯客人将大门门扉轻轻拉开条缝,朝外望去。他不过瞅了眼,顿时手舞足蹈地大叫:“打架啦,杀人啦,快逃快逃。” 当今乱世,七国相争。杀人争地之事,常有发生,便如吃饭睡觉般寻常。店内的客人个个都见怪不怪,只闷声拿起包袱,随着虬髯客人冲出了店。便连掌柜和小二,也舍下了客栈,跟着众人起逃了出去。 笑面青年笑容倏地敛,朝着少年使了个眼色,两人护着冷面青年,也要冲去店外。忽听外面又有个高亮的声音大呼道:“小妖女,你跟了我们路,到底意欲何为?” 冷面青年立刻停下脚步,轻轻将两人拉:“是王叔,从秦国回来了。”笑面青年却沉声道:“他遇上了麻烦,咱们得去救他。”他正要推门而出,少年却将他猛地往回扯:“平原君身边高手如云,时半会应当无恙。若我们出去,大哥因之涉险可如何是好?” “不可叫王叔晓得我私自出来……”冷面青年点头称是,“咱们且先静观其变。”这三人之中,他说话似最有分量,笑面青年虽有些迟疑,却只能依言行事。少年觅了客栈内间小客房,推开门扇,三人忙躲了进去。 阵淡淡幽香从窗缝里悄悄钻了进来,这夜北风这般凛冽,却吹不散这幽香,瞬间便弥漫了整个客栈。少年奇道:“哪里来的白芷香?” 冷面青年轻吸了口气:“不是白芷,是蘼芜。”他将眼睛贴着窗户缝,虽瞧不见客栈最外的动静,却能见到雪花已停,临窗数棵梨树,枝上梨花半合半开,沾满了白雪。 梨树枝晃了晃,抖落了些雪下来。忽然听到听到“咯咯”的女子的娇笑声,个轻飘飘的白影落了下来,坐在了树枝上。 冷面青年瞧不见这树上人的容貌,只依稀看见是个女子,白色的裙子,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到了腰间,光脚穿着双与裙子相同质地的白鞋子。 今年此刻,虽是仲春却仍降雪,可见天气尤寒。可那梨树上的人,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裙子,似纱非纱,似绸非绸。腰间系着条长长的青色丝带,垂到脚面。北风吹起她的裙子,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身上,露出双秀直光滑的小腿。 这满树梨花正欲与雪争白,可她的肌肤却好似比梨花与雪都还要白上三分。 “小妖女,你出来……老子跟你拼了。”个粗狂之声大喊。这里梨树甚密,这女子又是身雪白,藏匿在其中,竟然没教外面的人瞧见。 少年闻声,忙将冷面青年护到了身后。笑面青年挡身到了两人前面,贴到了窗缝上,瞧着外面的动静。 只手伸了下来,如春葱般的手指脱下了鞋子,轻轻地揉了揉了脚踝。这慵懒的样子,好似她刚刚走了程远路,才回了家,躺在舒适的锦裘上,要好好地休息般。 脚面好似牛乳般洁白,唯有那右边的小指根处,有个暗紫色的新月状的印记。 她的脚又滑又细嫩,笑声里仍带着些稚气,仿佛都在告诉瞧她的人,她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也许不过是个将要及笄的女子。可这样个小女孩,每个身姿,每个动作,无不透露着天然的娇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小妖女跟了我们路,公子你先走,我们弟兄拼死也要拦住这个妖女……” “不行,我怎可丢下你们……” 店内笑面青年听到此处,眉头蹙,反身手放在门闩上,正要推开房门。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公子你看,那是谁来了?” 那正揉着脚踝的手也缓缓地停了下来,又慢慢地将鞋子穿到了脚上。个既稚嫩又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平原君鼎鼎大名,原来亦不过如此……” 梨树枝又微微颤动,那白色的身影,随着“咯咯”的笑声,腾空而起,瞬间不见了踪影,只有那她坐过的梨树枝上,与旁边相比,少了枝白雪,地下坠落了几朵梨花瓣。而那蘼芜的幽香,也慢慢地淡去,再不可闻。 她来时,像阵轻雪,纷扬入人心;她走时,像阵清风,吹皱了池春水。 冷面青年本正闭目冥思,听见笑声远去,把推开笑面青年,推开了窗扇,望着窗外的白梨花,面上露出了怅惘之意。笑面青年却微微垂下了头,轻笑道:“小妖女?” 外面把极为温柔的男子声音响起:“姊夫,可还无恙么?” “还好,你来,那妖女便走了。”平原君肥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梨树下,声音仍是十分镇定,“你怎得来了?” “姊夫出逃秦国,我本该早来要来相助……还请姊夫恕我迟来之罪,”那温柔的声音道,“可知道那女子是什么人么?” “实在是不晓得,那小妖女跟了我们两百里,只闻声不见人。虽未杀人,却将我们折腾得好苦……”那粗狂的声音大声道。 那温柔的声音沉默了半晌,叹息了声,轻声道:“姊夫无恙便好,此处已是邯郸城,料她也不敢妄动,无忌这便护送姊夫回府……” 楔子 花白蘼芜香 欲望文 1 夜深人徘徊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 夜深人徘徊 魏国大梁。 大梁城城池依地势而建,占地数十里,城郭相连,城高垣厚。而那刚刚重新修建的护城和门阙,是在向天下宣告:魏国大梁固若金汤。 这曾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郭。自惠王迁都后,魏国虽不复往昔物华天宝之像,可毕竟魏国气度犹在,何况如今的大梁城里还有位天下闻名的魏公子无忌。 有他人,便撑起了大半个魏国的风华,叫天下英雄趋之若鹜。 大梁城东,距离东门不过二里,有处古朴幽深的宅院。今夜处处张灯结彩,奴仆进出忙碌,宾客盈门,派热闹景象。 十来骑自北而来,当前正中是匹通身墨黑四蹄雪白的乌骓宝马,马上之人是位峨冠博带的青衫男子,剑眉薄唇,笑意盈盈,幅风//流蕴藉之相。后面跟随之人,皆是青衣黑襟,赵国的精干胡服装扮。其中人身材高大,精悍过人,趋马到了男子身边,低声道:“公子……” 为首男子回头微微瞪了这随从眼,随从立刻改了口叫道:“少将军。” “少将军,你瞧……” 为首男子朝前面的府邸望去,正瞧见辆六乘马车正停在宅院的门口,几名侍女扶着位穿着玄纁纯衣的女子进了府去,虽然只见着背影,但身段窈窕,步履端庄,显然是位名门佳丽。宅院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都庄严肃穆,只朝着里面观礼。 这名随从道:“咱们路上拖拉,韩国公主已经被迎到了信陵君府,亲迎之礼亦快结束了……祝贺来迟,少将军等下又要请罪了。” “又怪上了我?”为首男子笑道,“信陵君素来贤达,怎么会为了这点事情怪罪?”身后几个随从听到他的话,皆是副不以为然地样子,另有人道:“少将军是替赵王祝贺而来,怎么可缺了礼数?” “魏王好利无能,少将军昨夜却与魏王相谈甚欢;信陵君仁义之名震动天下,又是新婚大礼,将军却要怠慢……”方才那名精悍的随从也埋怨道。 为首男子闻言豁然大笑:“好,好,你们说的皆对。是我做错,信陵君若要怪罪,都是我的事情。” 他正要催马快行,那随从又朝旁指了指:“少将军,你瞧那边。” 为首男子顺着他手指方向瞧去,原来有人,身披着件薄薄的青色斗篷,独自立在对面的墙角,正默默地望着那所宅院。斗篷的风帽遮住了头脸,只从她脚下露出双白色的绣鞋,辨认出是名女子。 她离群孤立,似乎要瞧这府里的动静,又不随着众人围观;夜色中倚在墙角,不露脸面,显得十分古怪,难怪引起随从的注意。 为首男子上下打量着那女子,待瞧见了她的鞋子,料子非纱非稠。他忽地心念动,微沉吟,便唤适才那名侍从:“赵鄢。” “是,少将军。” “我有些事情,你替我送贺礼进去。办完事情,我自然回去寻你……” “少将军,这太不妥当,太失礼了……”赵鄢面露难色。 那为首男子毫不理睬,翻身下了马,走了两步,又转头仔细叮嘱道:“记得,眼下我叫赵……” 他抬头看了眼前面的宅院,笑道:“赵……我便叫赵子服好了。赵子服,赵王郎官,你们送礼进去,莫要说错了。”说完,便朝那女子走去。 后面几个随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起都围了上来,赵鄢瞧着赵子服,对着众人苦笑道:“看来是瞧上这姑娘了。唉,我们少将军这风//流脾性,同老将军当年可太不样了……” 乌骓马自行跟着主人,起缓缓地朝墙角走去。还未到跟前,宅院里匆匆忙忙奔出位老者,年已花甲,须发皆皓白。他手里抱着条雪白的毛裘,快步到了那女子面前,道:“姑娘,姑娘,公子吩咐……” 他将手中的雪狐裘举,递向女子:“公子请姑娘收下此物,务必要保重身体。” 可这女子竟然毫无反应,只是垂首瞧了眼老者手中的白毛裘,又望了眼宅院内,半晌也不出声。老者极有耐心,也不催促,只是毕恭毕敬地举着白毛裘,候着这女子。 女子轻叹了口气,不接过白毛裘,亦不理会老者,径自转身离去。老者面露为难之色,高叫道:“姑娘,请收下这此物……”可那女子仍是不闻不问,只轻飘飘地朝东面而行。 赵子服瞧着这幕,上前拦住了老者,笑道:“老丈,我帮你去送给她。”说着伸手便去接这毛裘。老者愣,正要推辞,可看他风姿俊秀非凡,笑容亲切,身边的宝马俊采奕奕,竟无端端地叫人生了信任之感,想着他绝非贪图他人财物之徒,又想这大梁城内又有谁敢擅自夺取信陵君之物,便由着他接去了白毛裘。 这雪白的毛裘入手,赵子服便立刻感到手上火热,再仔细看,不由得暗暗吃了惊。他自幼显贵,见识广,富贵之物对他来说也都是寻常。可这毛裘通体雪白毫无杂质,外凉内热,竟是以雪狐皮制成的。 雪狐生于西北祁连山上,珍惜难捕,又因为处于匈奴之地,极少传入中原。他也不过在赵王处见过条雪狐围脖。要以雪狐皮毛制成这样件毛裘,不晓得要花费少心力。 若以这宅院主人信陵君之能,手下门客之神通广大,要制这件毛裘自然也不是难事。只是听那老者的口气,他亦不晓得这女子的身份来历,可信陵君竟在自己的大婚之日,叫老家奴将这珍贵的雪狐裘相赠。 信陵君虽向之慷慨,可岂不有些过了? 赵子服催动乌骓马,这马似晓得主人心意,放蹄疾奔,旋即便赶上了那尚在月下踯躅的女子。他策马在女子面前拦,跳下了马,轻声道:“这位姑娘……” 那女子茫然不闻,仍是垂着头。赵子服又轻声催促:“姑娘……” 女子这才仰起了头,月光正洒在她的面上,照见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如春山,双明亮的眼睛灿烂如夜星。 明明无蘼芜香,他却似见到了弯新月。 1 夜深人徘徊 欲望文 2 鸿惊来又去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 鸿惊来又去 “你是唤我么?”女子浅浅笑,声音又糯又软,犹似带着几分楚国的口音。 她右手轻轻理着鬓边的乱发,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赵子服脸上转了转,缓缓揭下了斗篷的风帽。她的头发又黑又密,不似其她女子般挽髻装扮,只是以个墨色玉珏随意束在身后。 “是,”赵子服微笑道,“信陵君说:请姑娘务必珍重贵体,收下这条雪狐裘。” 那女子听了赵子服的话,却只是怔怔地瞧着这雪狐裘,半晌都未出声。她蹙起了眉头,问道:“他的夫人可是长的极美么?” 这话问的古里古怪,赵子服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见她手捂住了胸口,弯下了腰去。赵子服愣,忙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就势靠在赵子服身上,黛眉轻颦,嘴唇发紫,微微发颤,面上竟似罩上了股寒霜。 赵子服立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竟是冰冷刺骨:“怎得这么冷?”他随手便将雪狐裘往这女子身上裹,毫不避讳,当街便紧紧拥住了她。 那女子也不抗拒,只是勉强朝他笑了笑,便闭了双眼,依在了他的怀里。 他双眉皱,左手揽住女子,右手去探她的脉搏。她脉象混乱微弱,身上片冰冷,若不是有这雪狐裘暖意自生,且源源不绝,只怕她口护心之气,都要立刻凝结成冰。 他竟有些心神微乱,抱着这女子的手都有些颤抖。猛地想起适才那座宅院与这女子或许有些渊源,如梦初醒,毫不迟疑抱住她便腾身回马,要朝信陵君府而去。那女子却又微睁开了眼睛,缓缓伸手揪住了赵子服,轻声道:“我不要见他,带我去僻静的地方。” 信陵君叫老家奴以雪狐裘相赠,分明是晓得这女子在外伫候,且晓得她的身体有些不妥,可她却说自己不见信陵君,两人之间实在有些奇怪。 女子的眼睛又缓缓闭上,赵子服理不得那么,放眼四顾,唯东门近在咫尺,他手抱着这女子,手策马急奔而出东门。 东门之外便是夷山,连绵数里,因此东门也叫夷门。赵子服的乌骓马登山如履平地,不到片刻便将两人带到了半山腰。赵子服见眼前荒僻,草木幽深,想是人烟罕至之处。他腾空下马,放马在山间奔驰,他自己却抱着那女子钻进了林间。 林内恰好有处平坦之地,他将女子放在地上,手握住她的手,再凝目瞧她。她也正微微睁开双眼,柔柔地笑,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抠动,哀求道:“我冷……” 丝酥麻,从手掌直传入他心里。普通人家女子,哪会这样软声求个陌生男子抱着自己,何况此处林深人僻,孤男寡女,赵子服只觉得心头怦怦而动,竟有些情不自禁,紧紧握住了她:“你……” 可手上立刻阵冰冷传来,他猛地清醒过来。再瞧那女子,面上只是副天真,人虽软媚,可毫无点轻佻冶艳之态。他灵台清,顿时自嘲不已,怎么会被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弄得手足无措。 他伸手将这女子搂到了怀里,柔声问道:“我抱着你,可会暖和些么?”那女子默默望了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左手转,手心中托出粒药丸,扬手便拍入了口中,又抓住了赵子服的右手不放。 她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单纯自然,可又每句话每个动作似对赵子服千般依恋。赵子服心中大叹其气,只觉得这样软玉温香在怀,自己要把持不住,忽然闻到这女子身上股极淡的蘼芜香溢出,转瞬间笼罩住了林间。 这熟悉的蘼芜香,既淡且幽,赵子服眯起了眼,深深望着怀里的女子。见她面上时红时白,大汗淋淋,他瞬间便明白了她方才捉着他手的意思。他立刻右手翻,抵住了女子的左手,内力注入,为她疏导体内混乱的真气。 过了片刻,蘼芜香才渐渐淡去,而她面上寒意亦随之散去,面色又恢复了正常。 再摸她的手,虽仍冰凉,却全然不是适才那般如冰刺骨,显是有所好转。他心中长吁了口气,面上缓缓露出了笑容:“可还冷么?” 女子掀开了雪狐裘,坐起了身子:“仍有些冷,可比刚才好了。” “若还冷,怎么不披上这雪狐裘?”他又待为她将雪狐裘披上。可这女子却将身子扭,躲到了赵子服的身后,自己侧身靠在他身上。她的脸贴着他的背,两人竟好似陈年故友般亲密无间。 美人心,虽难以捉摸,美人恩,却要坦然消受。 赵子服的手落了空,随手便将雪狐裘朝远处扔,笑道:“好,不穿便不穿。信陵君的东西,也未必都是好的。” 他的话正合上了她的心思,女子抿了嘴微微笑着,问道:“他便是魏国的信陵君么?” “信陵君礼贤下士,六国相倾。你不认得他么?”赵子服侧头笑道,“这雪狐裘千金难易,他却送于了你,便可见他是何等仁义慷慨。” 女子瞥了眼远处的雪狐裘:“这雪狐裘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希罕。”这话若是换个人来讲,只怕立刻要被人嘲笑有眼不识金镶玉。可她眉宇间清雅傲气,这话从她嘴里讲出,便是十分的理所当然,这珍贵的雪狐裘确实衬她不起。 她轻哼道:“六国相倾,仁义慷慨,好大的口气……”她埋下了头,将自己挪开了些,不再似刚才那样靠着赵子服。好似只因为提到这个人,便又与赵子服生分了起来。 雪狐裘再是珍贵,亦不过是件死物;可信陵君气度,挥袂如九野生风,慷慨如气成虹霓,为天下英雄仰慕,自然亦叫天下女子心倾慕之。 只是她为何要倚墙而立,他以雪狐裘相赠,两人却彼此不见?莫非只因为今日是信陵君的大婚之日么? 赵子服微微哂,轻声问道:“你从前不认得他么?” 背后悄然,她没了声响。赵子服静候片刻,忽觉有丝不对劲,转身再看,身后却空空荡荡,丝踪影都没有。 那女子已经走了。 雪狐裘被扔在边,赵子服也懒得寻觅女子的去向,只淡淡而笑,展开四肢,让自己躺在林间,仰望几颗参天老树,托出了天上轮弯月。 她来时如月华沁人心,走时如惊鸿无人觉。 唯有丝似有若无的蘼芜香, 提醒他,方才还有个人依在他怀里。 2 鸿惊来又去 欲望文 3 荷衣兮蕙带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 荷衣兮蕙带 ※※※※※ 信陵君府向南半里,条幽静小道,间酒肆赫然独立。 甫遇馆,取郑交甫汉江遇游女之意,亦存江海觅知己之志。十年前为信陵君所建,天下人,上至王侯将士,下至流民百姓,只要愿意,皆可入楼畅饮,分文不取。 而这里的酒,是专门从楚国运来的兰陵酒。 兰陵美酒,琥珀其光;公子慷概,至于斯。 这里本来日日门庭若市,唯有这几日,信陵君大婚,府内大宴三日,人人涌去看,人人亦都醉倒在了信陵君府里,这甫遇馆便立时冷清了。 今日是大宴第三夜,馆内冷清,只有位客人。掌柜和小二两人围坐门口,趁着清闲盘点店内的酒水存货。 巷中有风,吹着大门“吱呀吱呀”地晃动。忽然间,阵急骤的马蹄声,随风传来。掌柜面色骤变,对小二打了个眼色,小二立刻起了身,未及出门,便有三名武士,绛紫劲装,手持长剑,从店门外闪了进来。 为首的名武士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见到只有个客人,身边放了件雪白的毛裘,似醉非醉,斜靠在角好整以暇地喝酒。掌柜立刻迎上前去,低声道:“出了要紧事么?” 为首武士在掌柜耳边阵低语,掌柜手里的算盘立刻掉到地上,低声惊呼:“可是真的?” 为首武士未及答话,门外却有个女子的笑声传了进来,字字缓缓道:“是我杀得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语气轻狂已极,但语声却是娇滴清脆,宛如出谷黄鹂。 三名武士立刻又冲了出去,店门大开,便见到外面的小巷中,着位女子,身披青色斗篷,甜甜而笑。四下里还了五名同样装束的武士,将她围在了中间。 “妖女心狠手辣,无须同她废话,捉了回去见公子。”适才那名为首武士喝道。 其他七人听,丝毫不理会眼前只是名女子,大声鼓噪,纷纷拔剑,便欲拥而上。这女子却将斗篷解抖,露出身雪白的罗衫;腰间系着条青色丝带;两只广袖随风飘扬,露出了她双皓腕。 她身洁白,面如莹玉,月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雪塑冰雕般。她挽着斗篷,伸出了双手,将双掌摊在了众人面前,咯咯笑道:“你们瞧我这手,可像是刚杀过人的么?” 她笑得天真烂漫,恰可以用“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这句话来形容。八名武士面面相觑,不知是被她的娇媚所摄还是心中有愧,停下了攻势;便连那馆内的客人也似被惊动了,挪了下身子,坐了起来。 她却顺手扬,将斗篷甩向了西南角两名武士,人如轻云,在斗篷上掠,身子再腾空,便要纵上对面的屋顶离去。 忽听屋顶上扬起阵雄浑的笑声,接着个粗犷高亢的声音喝道:“杀了人还想跑么?给我回去。”条身影暴长,掌挟裹着浑厚的掌风,朝这女子迎面袭来。 这女子身在半空,毫无落足之地,眼见这掌风避无可避,她却轻笑声,身体倏然上升几尺,堪堪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掌。 “好轻功。”屋顶上粗犷之声赞道,紧接着又是掌冲天而起。可此时女子却突然眉头紧,伸手捂住了心口,身子顿时垂直落下,恰好遇上这掌,重重地拍在她身上。她的身躯,便如张断了线的纸鸢般瞬间飞出丈许,朝着甫遇馆的大门内斜斜跌入。 说时迟那时快,片白云从馆内飞出,裹住了这女子的身体,而立刻有条青影跃出,半空中抱住了这团白云,缓缓飘落在了甫遇馆门前。 他身青衫,剑眉薄唇,丰神如玉,嘴角挂着抹浅浅笑意。女子见到是他,冰冷苍白的面容上勉强露出丝笑意:“是你……”原来正是她前两日遇见的赵子服。 “伤得重么?”赵子服低头望着怀里的女子,叹道:“我时走了神,竟迟了步,叫人伤了你。” “点小伤,不甚碍事。”女子摇了摇头,只由着他用雪狐裘裹住了她,又顺服地依在他怀里。两人只顾着浅言低语,丝毫也不把眼前的八名武士放在眼里。 “原来你是这妖女的同党。”为首武士见他就是适才在馆内喝酒的客人,双眼瞪,手招,八人再将他俩团团围住。只听到对面屋顶上有几声轻微的瓦砾破裂的声音,个高大的身影从屋顶上跃而下,在了八人中央。 这人黄发披肩,面色焦黄,身材魁梧,年约四十,虽只着了件褐色麻衣,却渊沉岳峙,气势惊人。他双手拢在大袖中,定便沉声道:“年轻人,好姑娘得是,莫要时糊涂走了歧路。”他声音粗犷,人却精细,方才听到那女子句“是你”便晓得两人绝非熟识,因此开口便出言相劝。 赵子服手抱着这女子,笑吟吟地望着这黄发人:“这世上的好姑娘确实得是,可眼前却只有个,能抱得时便抱时罢。” “你只见到这姑娘千娇百媚,你可晓得她手段之狠?”黄发人冷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怀中的女子。 “你将他们怎么了?他们为何要捉你?”赵子服低下头,柔声问这女子。 女子轻哼了声,沉默着不说话。黄发人沉声道:“这姑娘今夜入了信陵君府,将公子的新婚夫人杀了。如今大梁城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任她插翅也难飞。” “你真的杀了他的夫人么?”赵子服仍是温柔地问她。信陵君新夫人乃是韩王的亲妹妹,新婚三天即被人杀害,自然要震惊天下,难怪大梁城内要如此大动阵势。 女子默然了半晌,才微噘起了嘴道:“我不过时兴起,想去瞧瞧他夫人的模样,可她生得那么平庸,点都不好看,谁还会稀罕杀她?” 她面色苍白,在这高手环侍之中,依然镇定若恒。且那嗔怪的样子,又娇又俏,像是个被宠极了孩子,丝毫不晓得自己已经闯了大祸。 赵子服心中微叹,面上笑道:“诸位听到了,她不过是孩子脾气,倾慕信陵君夫人,但绝不会动手杀人。诸位寻错人了,不如就此作罢?” 3 荷衣兮蕙带 欲望文 4 刚柔并驰骋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 刚柔并驰骋 “她说没杀便是没杀么?”为首武士叫道,“我亲眼见这妖女出了公子府,才追踪她至此。” “你可亲眼瞧见她杀人了么?”赵子服微笑道。 众人怔,为首武士又哼道:“若无歹心,为何要偷入公子府,即便不是她动的手,也脱不了干系。” “不错,”黄发人此时才道,“只要将这姑娘交给我们,我们自然会查清真相。年轻人大好前程,莫要为个小妖女坏了名声。” 赵子服低头瞧了眼怀内女子,她伸出手紧紧揪住了赵子服的袖子。赵子服笑道:“在下的名声向来便差,连家母都骂在下沉迷酒色,知错不返。今日之事,各位还是请回罢。” 黄发人重哼了声:“你既如此执迷不悔,在下言尽于此。咱们就手下见真章罢。”他干脆利索,话音落,便缓缓从宽大的袖中内取出了件黑黝黝的兵器,长约三尺,入手极沉,形状极像个大铁椎。 赵子服见了这兵器,眼中讶异之色闪即过:“足下便是大梁城内朱亥朱大侠?” 他问得,是信陵君门下,啖生炙吐然诺,五岳倒轻的大侠朱亥。 “年轻人好眼力。”黄发人沉声回答,直截了当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足下的铁椎刚猛霸道,实在是件难得的好兵器。”赵子服微笑道。 “你既然晓得,便也去寻件兵器来,否则老子胜之不武。”朱亥高声道。 赵子服瞧了瞧四周,笑着摇了摇头:“在下只有这双手掌,且先试试看吧。” “你既然这样托大……”朱亥双眼瞪,正要动手,却听那女子清脆的声音对着他说道:“你这铁椎同你的人样固执。无论哪样的兵器,遇上这样的铁椎,都是要吃亏的。他又不是傻子,怎能随便寻个兵器与你对抗,不过……” “你既然护着我,便听我的好了,”女子又对着赵子服甜甜笑着,边伸手入怀,手微微抽,便将自己束腰的青色丝带解了下来,递给了赵子服,“大铁椎至霸至刚,自然要用我这至柔至阴的东西,方可匹敌。” 赵子服接过青丝带,入手尤温,他轻轻嗅,还带着点若有即无的蘼芜香。可再细瞧,便瞧见丝带的末端,镶了条薄薄的银片,银光闪闪,竟颇为锋利。他扬手抖丝带,笑道:“也好,在下便以此佳人之物,以接诸位的高招。” 他手臂微震,掌中青虹突飞而起,又倏然而归,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微笑道:“诸位若肯放过这位姑娘,在下立刻俯首认输,决不敢唐突动手。” 他言语中仍是客气的很,再退让,只是为了要保这女子平安。可他随手便将这轻飘飘的腰带挥洒自若,若非功夫极深不能做到。朱亥面色凝重,沉声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赵子服,邯郸城内无名小辈,朱大侠不必放在心上。” “好,老子也不同你来客套,”朱亥大喝声,“这妖女我们势在必得。我这大铁椎乃天下至坚,出招无情,足下好自为之。” 赵子服闻言抬右手,青丝带端在他手中,端垂在了地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朱大侠,请!” 朱亥再出言警示,只要交出女子便肯罢休。可赵子服言语虽谦恭,态度却坚决,决不肯退让半步。朱亥再不废话,立刻又大喝声,手中铁椎转,只朝赵子服袭来。 赵子服手揽着这女子,另手中的青丝带亦飞卷而出,直奔铁椎而去。朱亥的铁椎左劈右击,横扫而出,虎虎生风,竟将甫遇馆的木门都震的怦怦做响。而赵子服手中的青丝带却是迥旋飞舞,时而如棍劈挑,时而如鞭舒卷,吞吐之间,变化端,将他与女子两人稳稳地护在了青影之中。 朱亥见赵子服果然有些本事,手中的大铁椎劲道再大,几椎扫过,伫立旁的八名武士和店内掌柜两人,本还可强自抵抗,如今都不由自主退后几步以避锋芒。 信陵君门下,朱亥力士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可无论他如何刚猛,这大铁椎就是钻不进这青影之中。青影翻飞,可赵子服人却静如山岳,那女子身披着雪狐裘,低着头倚在他的身侧,便连看都懒得抬头看眼战况。 朱亥忽再高喝声,手中招式突变,这百余斤重的大铁椎竟然如长剑般,轻轻递出,又快又急,且发出如北风呜咽般的声音。 赵子服亦轻叱声,手掌抖,青丝带飞虹般抛了出去,灵蛇般转,缠住了大铁椎。两人同时将手中的两间兵器向后拉,各自又以内力相较,成胶着之态。 这时忽听甫遇馆内有个男子的声音轻轻传出:“两位,都请住手罢。”他声音虽轻,却传入每个人的耳里,温柔优雅至极。而那女子听到这声音,顿时直起了身子,咬了咬下唇。 赵子服立刻轻挥手臂,青丝带倏然回卷,搭在了他手上。朱亥亦同时收回了大铁椎,往袖里纳,朝馆内行了个礼。赵子服口角含笑,只朝朱亥微微颔首。 那温柔男子声音又道:“此间事情我自来处理,今夜劳烦朱先生与诸位了,还请先回去歇息罢。”他话语柔和,却又优雅尊贵,其中还带着股奇异的力量,叫人不能不从。 朱亥闻言,只朝着甫遇馆大门遥拱手,又盯了女子和赵子服两眼,大笑道:“年轻人功夫俊得很,可惜今日打的不够过瘾,日后有机会同你再打架。” “改日朱大侠若来邯郸城,在下定当恭候。”赵子服笑道。 朱亥闻言哈哈大笑,再不说,只腾身上了屋顶,顿时消失了踪影。而那八个武士和甫遇馆的掌柜、小二,立时也不知退到哪里去了。 “赵将军,不如入馆内再聊?”馆内人开口便唤他赵将军,像是早已晓得他的身份。赵子服微笑道:“公子慧眼。” 他转眼见怀里的女子双秋波正紧紧地盯着他,他轻轻笑,只柔声道:“可要进去么?” 她咬着下唇,朝着馆内瞧了瞧,低下头轻声道:“我没有杀你的……新夫人。” 4 刚柔并驰骋 欲望文 5 巷静风含笑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5 巷静风含笑 她声音轻若蚊蝇,可馆内之人已然听到,他轻叹声:“你定然不会杀她。我听到他们说见到了你,便知道他们寻错人了。身上……可还好么?” 她却不回答,只头扭,又侧着脸盯着赵子服,赵子服笑意盈盈望着她,将她身上的雪狐裘裹得紧了些,扬声笑道:“承蒙公子慷慨赠裘,如今已是好了。” “如此便好。”里面喟然长叹,“你自己晓得自己的事情,仍是要小心些,下次不可再如此贸然出来。” 赵子服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她笑嘻嘻地望着他,摇了摇头。只听里面又道:“眼下你既有赵将军看顾,我便放心了。就此……” “你……等等。”她沉思了片刻,才又轻声道,“韩国公主……你夫人……我进府的时候,见到个人从她房里出来,我和他对了两招,可他功夫高深,我实在无力为你擒住他……” “你可瞧见了他的相貌?” “他蒙住了脸,却忘了蒙住耳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越笑越开心,“我见到他的左耳朵少了块肉,好似被老鼠咬了口。” 赵子服听她说得好笑,也不禁莞尔。甫遇馆内半晌才叹道:“我晓得了,谢你!赵将军,蒙关照。” 她埋头不语,而赵子服却仰首微笑。片刻,便听到里面传来淅淅簌簌的声音,又见到小二出来关了大门。赵子服笑道:“他已经走了。” 她双眸转,立刻伸手将身上的雪狐裘扯下,额上鼻尖上,全都冒出了密密的细汗,晶莹欲滴。她举手为扇,不住地在给自己扇风。 若真是似那夜那般身上冰寒,又怎么会热得出了那么汗? 赵子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正要说话,她忽地将手中的雪狐裘往赵子服头上扬,蒙住了他的头。趁着赵子服手忙脚乱之际,她咯咯笑,双足蹬,纵身跃起,白裙飘飘,正待从屋顶上掠走。 可忽然她的身形滞,好似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裙角,有股力量将它扯,叫她措手不及,竟然在半空中又跌落了下来。 她心中又惊又奇,只觉得这下莫名其妙地摔跤,样子可要狼狈极了。可待她落下时,竟发现自己掉入了双男子的手中。抬头,又瞧见了赵子服,他抱着她,笑嘻嘻的看着自己怀里的这位年轻姑娘,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看得她,脸都红了。 这条幽静小巷,并无其他的商铺人家,甫遇馆刚刚闭起了门,熄了烛火。四面漆黑无人,唯有天边的轮月若蛾眉,淡淡光华洒下,似也在含笑瞧着这小道上的两人。 这年轻的姑娘居然好像还很害羞的低下头,红着脸,推开了赵子服,让自己落到地上。 可随即便踉跄了几步,裙子好似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扭头看,赵子服正笑望着她,他的手中握着青丝带的端,而另端正系在了她的裙角上。 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动了手脚?她低下头,瞄了赵子服眼,干脆将自己双皓白的柔荑,递到了赵子服跟前,笑道:“你要绑住我么?那便来绑我的手好了。” 她的眼睛里,含着泓秋水,瞧着赵子服,又娇又柔;她青葱般的纤纤细指,在他眼前晃动。赵子服轻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左右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那……叫你月儿可好?”赵子瞧了瞧她脚上的白绣鞋,想也不想,便笑道。 她怔,面上似有些诧异,随即便又笑了起来,不答反问:“你又叫什么名字?赵将军?” 赵子服屈指在唇边打了个唿哨,立刻有阵马蹄声响破夜色,由远及近,奔腾而来。那匹乌骓马疾奔至赵子服面前,倏然而立,歪过脖子,在赵子服的肩上蹭了蹭。 “上马。”赵子服自己翻身上了马,又拍了拍马脖子,望着她。她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背靠在马身上。赵子服笑了笑,忽地手抓住她的胳膊,手扯手中的青丝带,将她腾空牵起,侧落在了马上,坐在他的身前。 夜风凛凛,天上皎月相随,乌骓马缓步朝北。这偌大的大梁城,四周俱都无人,风亦停了,静得犹如荒郊,只有两人与黑马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她冰凉的肌肤贴着他的脖子,细碎的气息便在他耳边飘来飘去,身上还有淡淡的蘼芜香未散去。 宛若春风,翩然再来。 赵子服重重叹气道:“你同旁人也是这般亲热么?” “旁人?你不正是旁人么?” 赵子服干咳了两声,她咯咯地笑起来:“你不喜欢么?” 他心中又大叹其气,半晌才郑重其事道:“我很喜欢,可其他人定不喜欢这样。你以后见了旁的男子,莫要做他们不喜欢的事情,免得引来祸端。” 她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扑闪扑闪,道:“可他同你说的却不样,他说天下的男子都喜欢,只是他也叫我莫再要如此。” 他?赵子服怔,随即便想到了适才那甫遇馆内之人。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笑:“我怎可与他相比,他是天下闻名的仁德公子,鼎鼎大名的信陵君;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要听谁的话?” 任你听哪人的,都不可再与旁人这样亲热。赵子服微微笑着。 “我……只听祖奶奶的。”她笑道。 “祖奶奶?”赵子服奇道。 “祖奶奶说……天下的正人君子都不是好东西,”她道,“祖奶奶从来便不理睬他们说什么,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祖奶奶又好看又聪明,总有许人听她的话。” 她也又好看又聪明。洁如冰雪,又娇弱风情,既憨且媚。她只听祖奶奶的,莫非她这样的行事做派,也是受了她祖奶奶的耳濡目染? 赵子服放声大笑:“不错,你祖奶奶说得对,所以我是个大大的好东西。” “你同他样,他总是本正经,你总是笑嘻嘻的……”她斜觑望他,面上的笑容愈甚,“可你们都像老狐狸样狡猾,都来骗我这个小姑娘。” “他如何骗你了?”赵子服低头望着她。 5 巷静风含笑 欲望文 6 飘然乘风去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6 飘然乘风去 她又咬了咬唇,扭头瞧向了别处。她沉默不语,深巷里的春风顿时变得冷峭起来。 “他和我都是老狐狸,可也不是被你这个小姑娘骗了……”赵子服淡淡笑道。 “我几时骗你们了?”她哼笑了声。 “你假装身上不适受了伤,引我出手相救,其实是你不想与他的门客交手;你既然不想与他的门客动手,自然不会杀他的夫人,可你为何又要替凶手隐瞒。” “我几时为凶手隐瞒了?我不是告诉他那凶手的长相了么?” “可你真的擒不住那凶手么?” “你怎么晓得我擒得住?”她侧着头,笑望着赵子服,“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小虫子么?”。 赵子服轻轻抽了抽鼻子,笑道:“我不是小虫子,我只是只老狐狸……” “可他叫你赵将军……” “信陵君抬举罢了,在下不过是赵王殿前的郎官。” “老狐狸,你过来……”她娇笑着勾住了他的脖子,示意他低下头来。青丝撩动着他的脖子,叫他耳朵发痒,心襟摇晃。只听见她轻声道:“我……” 赵子服正待凝神细听,她却突然双掌在赵子服的肩上拍按,将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荡起。赵子服愣,伸手便去揪那青丝带,可才发现,这青丝带早被她悄悄地解下。而她的身躯,便好似没有重量似的,借那掌之力,斜飞到了旁的二层阁楼上,笑盈盈地坐到了屋檐上,露出双洁白如玉的小腿,悬空晃荡。 她曼声笑道:“你功夫这么好,连朱亥都夸你,又怎么会只做了个小小的郎官,那么屈才。你要骗我这个不晓事的小姑娘么?羞不羞脸?”她说着,又伸出手指在脸上刮着,羞臊赵子服,实在是天真烂漫至极。 赵子服大笑:“好,我不骗你。我确实不是赵王郎官,可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尉罢了。” “哼……都尉是小官么?何况赵军中几时有个叫赵子服的都尉?还不是在骗我?”她轻笑了声,“我才不同老狐狸打嘴仗。” 她了起来,就这样盈盈立在了屋檐角。天边轮弯月正浅浅而笑,她在月光之下,清辉映照,风吹纱裙,好似广寒宫里的婵娟,冰清玉洁,飘飘欲乘风归去。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赵子服心中动,扬了扬青丝带,高声道:“你的丝带……” “你那么喜欢绑着人,便留给你去绑其他的人好了。”她足尖微点,身影飘起,瞬间便没了踪影。像是消失在夜色中,像是回去了她月中的广寒宫里。 “月儿,你的名字?”赵子服环顾四周,高声叫道。 东北角远远传来女子轻轻的娇笑声,又有几个字随着笑声飘渺而来,几不可闻,随风便逝:“你若能再见到我,我便告诉你……” 她来时,繁花铺地;她去时,怀清寂。 “月儿……”赵子服笑着伸手抚了抚乌骓马的脖子,又瞧着手里的青丝带,轻声道:“月儿,后会有期。” ※※※※※ 此刻东方启明星刚起,月儿姑娘在大梁城南边的汴水渡头,腰间改束了条白色的丝带。二月的汴水已无浮冰,汤汤向东,江中荡着轻柔的涟漪,推送着江边的芦苇。 她的名字叫做月夕,许人都叫她月儿。因此她听到赵子服那样叫她,才会吃了惊。 她的名字是祖奶奶起的,大概是因为祖奶奶曾念过的句话:霜辰月夕,思子心痗。 祖奶奶的名字叫霜晨,她叫月夕,只是谁都不晓得祖奶奶是在思念着谁?而她现在的心里,不知怎么,想着的,是赵子服。 他的眉毛朝上飞扬,斜插入鬓;他的眼睛会说话,可又常常会眯起来,叫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有张薄薄的嘴唇,嘴角向上,便是不笑,也总是笑吟吟的。 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很情,却点都不会让人生出厌恶的感觉。 他很好骗,可又很难骗。 他明晓得自己是在诱他相助,却仍是出手解围;而且……他竟然会悄悄地用自己的青丝带绑住了自己的裙角。 他肯定见过许许的女人,才知道怎么对付女人…… 月夕忽然笑出了声,他……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祖奶奶也曾说男人要有趣才好。而那个刚刚成了婚的人,却其实并不是个很有趣的人。 她的面容顿时又落寞了起来,怎么会又想起了他?想到赵子服她会笑,想到那个人,她却变得有些不开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眼见前方汴水中,现出了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又渐渐化成了艘带着乌蓬的小船,靠近了渡头。 那小船上,个船夫在船尾划着桨,蓬舱里有两个人,男女正谈着天。船夫见到她人在这个时辰在渡头,面露惊诧,俯下身子冲着船舱里的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里面的两人抬起来头,仔细地瞧了瞧她,又对视了几眼。 那女子从蓬舱里走出来,看起来年过三十,风姿犹存,左边嘴角上有颗绿豆大的黑痣。她扬了扬手绢,叫道:“姑娘,你要去哪里?” 月夕听到她问话,犹豫了片刻,道:“我要去云蒙山。” “云蒙山?”那女子回身瞧了眼蓬舱里的男子,那男子点了点头。女子立刻笑道:“我们这船虽去不了云蒙山,却可以送姑娘程。” 月夕倚在树上,轻轻咬着自己的手指,她薄薄的纱裙被江风吹得轻轻扬动,显得她有些无助。那船里的男子看见了,又低声对那女子说了几句。女子又笑道:“姑娘,早上的露水重,你在这渡头杵着,吹了江风,万着了凉可怎么是好?” “我们这船上有热茶,进来暖暖,你坐我们的船,分文不取,出了大梁你再自己换山路。” 这女子说话颇有几分诚意,月夕思忖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把船划过来。” 那船家连忙将船靠近了渡头,那女子拉着她的手上了船,将她按坐在了乌蓬内。那乌蓬内的男子,大概三十出头,容貌瘦削,带着些怪戾之气。他朝着月夕笑了笑,露出口又黄又乱的牙齿。月夕顿时不喜欢了眼前这男人,转身便靠在了旁的陋榻上,只望着外面滔滔的汴水。 6 飘然乘风去 欲望文 7 风波起大江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7 风波起大江 女子取过蓬舱内的个茶杯,将里面的半杯茶水泼了出去,用袖子抹了抹,再提壶倒了杯凉茶,递给月夕:“我叫吴娘,这是我当家的,他叫公冶常。” 这脏污的杯子与水,如何能入得了口?月夕不愿接她的茶杯,只斜靠着,淡笑道:“复姓公冶,岂不是名门望族之后?” 吴娘抓起月夕的手,硬是将杯子塞到了她手里,笑道:“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如今世道这么乱,我们只能做些小本生意,勉强糊口。” 月夕点了点头,也无兴趣晓得他们做了什么生意。船儿离岸越来越远,到了汴水中间,朝西而去。她手托腮,瞧着这外面的风景。吴娘和公冶常倒也十分识趣,不来打搅她,两人坐到了船后头,离着她远远的。 过了半个时辰,眼前水道分开了岔,条继续向西,条向北,而这小船微微左向,仍朝着西边的水道而去。她皱起了眉头,正要问吴娘,可突然听到船舱下面传来“咚”的声。 “这是什么声音?”她奇道。 “没什么没什么,”吴娘瞧了公冶常眼,赔笑道,“这船老了,总是有些奇怪的声音……” “吴娘,这船朝西去,只会离云蒙山愈来愈远……”月夕蹙了蹙眉,又回头瞧着水面,她虽然第次从大梁回云蒙山,对这水路的走向却十分的清楚。可她语尤未了,只听到船舱下面传来“咚咚”的两声。 “这船里钻了老鼠么?”她笑着转过头,却看到吴娘和公冶常两人,人手里拿了根绳子,正在她后面。见她突然回头,吴娘顿时楞了住。公冶常反应快,二话不说,边拿着绳子便往月夕头上套来,边狞笑道:“果然是只旱鸭子。船里怎么能钻耗子?若钻了耗子,不早就沉了。” “原来是座贼船。”公冶常手里的绳子眼见便要套到她的身上,月夕却仍是笑嘻嘻地,缓缓取下了腰间的丝带。公冶常见她不慌不急,反有些迟疑。她手中丝带飞出,恰好轻轻地卷住了他的脖子。 丝带缓缓地收紧,将公冶常的脸挤涨得又红又大,双眼暴突而出。月夕手扯住丝带,瞧着吴娘,笑道:“吴娘,你告诉我,你们这贼船是做什么买卖?” 吴娘没料到她身怀功夫,且公冶常被她招制住。她见势不妙,立刻同后面划桨的船夫招了招手,两人“扑通”两声,分别跳入了水里。 这倒真是叫月夕瞧的愣了,她松开了丝带,伸手抓住了公冶常的衣襟,笑道:“你娘子只顾着自己性命,跑走了。”公冶常倒还镇定,只苦笑道:“她若不逃,就同我样落在你手里。若是我,也同她样,先逃了再说。” 他说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月夕顿时失笑道:“难怪祖奶奶说,什么男女之情,夫妻之恩,都是唬傻子的,聪明人却从来也不会上当。”她咯咯地笑着,目光软软地瞧着公冶常:“你这船舱下面是什么?” 她笑得娇媚,声音甜糯,公冶常却只觉得身冷汗涔涔而出。他不敢废话,忙掀开了船上的陋榻,下面原来有个暗门,他又提起了这门,露出下面的底舱。月夕侧身瞧,里面竟然有个女子,嘴里塞着布团,发乱面污,可仍看的出眉清目秀,面容姣好。 她双眼红肿,面上都是泪痕,手脚被绑,侧躺在底舱上,仍是不住挣扎,可怜的样子便像只受了伤的雀鸟儿。 “她同你有仇么?你捉了她做什么?”月夕眉心微蹙,十分不解,“把她扶上来。” “我们捉了人,便要送到大梁城的雅秀坊里的。”公冶常不敢隐瞒,伸手将底舱的女子把提了上来。 “雅秀坊是什么地方?喝酒的地方么?”月夕轻轻地取下了那女子嘴里的布团。公冶常面色尴尬,半晌也没说话,反而是那女子,听便急叫道:“姑娘,我叫吕盈,他捉我是要我去陪那些臭男人……” 这叫吕盈的姑娘看起来弱不禁风,脑子却颇为清醒。她听月夕说话的口音和话语里的意思,大概便知道她不是魏国人,不晓得这大梁出了名的风尘之地雅秀坊,开口先自报姓名,又隐晦的解释这雅秀坊是何等所在。 “什么叫陪那些臭男人?那些男人很脏么?”可月夕仍是大惑不解。这下吕盈才明白月夕是丝毫也不懂得这些坊间俗语,她时嗫嚅,不知如何解释。又听得船底下“咔嚓咔嚓”几声,月夕问道:“下面还有人么?” 吕盈疑惑地摇了摇头。公冶常探过身子,朝着底舱瞧了眼,面上倏然松,直起身却又面露慌张,大呼小叫:“姑娘,不好了,不好了,这船进水了,要沉了。” 月夕推开了他,侧头望向底舱,果然船底的木板翘起,江水已经汩汩地渗了进来。吕盈惊呼道:“姑娘,你看……”月夕回头看,那公冶常在了船尾,阴恻恻地笑道:“我娘子若不逃,这船就沉不了,这船沉不了,我就跑不了……” 他说的仍是有几分道理。 月夕淡淡瞥了他眼,公冶常没料到她到了这刻仍是如此镇定,只觉得自己拳打在了棉花上。他讪讪笑,转身跳起来,个猛子扎入水里。旋即他和吴娘以及那船夫在几丈外的水面冒出头来,瞧着这船沉下了半,三人哈哈大笑着,又快速地游走了。 “原来他娘子还是要来救他的……”月夕笑道,“不晓得祖奶奶若见了,又会说什么?” 她手上丝带伸,卷过个杯子,伸手凌空拍,杯子在空中顿时碎成了三片。丝带再在空中的碎片上挥,碎片顿时如箭般飞向水中的三人。只听到三人各自闷哼了声,水上立刻渗出了三道血柱,三人缓缓地沉入了水下。 “你……他们……”吕盈朝着三人惊呼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月夕微笑道,“就算他们没得手,也不能留着遗祸他人。” 7 风波起大江 欲望文 8 凌波步生烟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8 凌波步生烟 吕盈不由得阵心惊,虽说这三人捉了她,卖她去雅秀坊,事情败露又凿穿了船来害两人。可她生性良善,总觉世间人心向善,过而改之,便可饶恕。可月夕在这谈笑之间,取了三人性命,不留点余地。在她心中,反倒觉得月夕比公冶常三人要来的可怕许。 月夕伸手捏住了吕盈身上缚住的绳索,轻轻抖,绳子便都散了开来。月夕道:“你嫌我杀了他们么?” “人命关天,你……”吕盈立刻脱口而出,见月夕笑望着她,只怕言不合她对自己也痛下杀手,心头惧意大起,立时将后面的话,强忍了下来。可她却不晓得自己直在不自觉地点头。月夕见她口是心非,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 吕盈见这底下船舱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尺长三寸短的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上船面。她忙叫道:“姑娘,这船要沉了,你可会游水么?” 月夕摇了摇头,吕盈着急道:“那你可怎么办?万出了事……” “你不怕么?”月夕笑道。 “我在这汴水上打渔为生,极熟水性。可你怎么办?”吕盈想了想,道,“你抱上块木板,跟着我……” “人都是要死的,我掉进水里死了便死了,怕什么?”月夕又笑起来。 她不过是随口句玩笑话,可吕盈却愈发慌张,眼眶里泪珠在打转。吕盈既会游水,自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惶急,自然是在为月夕担忧。 月夕心中不禁有些内疚,柔声道:“别怕,我不会死。你自己去罢,不必理会我。” 吕盈拼命摇头,急道:“不行,我怎么能……”可她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江水滔滔,她的身子顿时也往下沉落。 她正待游出水面,只手揪住了她的衣襟,把将她提了起来。吕盈挣扎着睁开眼看,月夕正在条木桨上,那木桨浮在江面,她人落在桨上,却未将这桨压下江面半分。她揪起了吕盈,脚尖在木桨上面轻轻点,木桨就接着向前滑出。 而她已借着这点之力,手提着吕盈,跃起了身。等木桨沿着江面滑出两丈,她又掠过去轻轻点再起身。汴水清晨烟雾缭绕,她这样涉江而过,若有人恰好从远处望见,只怕会将她当做汴水中的仙子。 可月夕心中却只是暗忖:自己若能如那公治常夫妇会游水便好了,亦不必如此麻烦。她正要再提气,突然间只觉气血不稳,心口阵揪痛,股寒意自心头向四肢躯体蔓延开来,瞬间全身都没了力气。 她秀眉轻颦,心中叹气,只来得及望了吕盈眼,手脚僵,顿时失去了知觉,栽到了江水里。 她手中仍紧紧提着吕盈的后衣襟,吕盈虽识水性,反而受她连累,被她下坠的身子带着,起沉了下去。可因这两人重重的坠之力,江水反有股浮力上冲,两人又先后被浮力托了上来。 吕盈冒出江面,便放眼四处,恰瞧见远处好似有艘大船自东面驶来。 那船似乎是货船,比般的客船略大,它开得很快,快得倒比出了名的楚国战舰不遑让。可它又像艘画舫,因为船舱的的栏杆与窗户是朱红色的,雕着花;它的帘子却是青绿色的,是用湘妃竹做的;最难得的是,这些红红绿绿的颜色拼在起,虽显得浮艳却丝毫不俗气。 吕盈隐约见到那船上有几个人跑到了船头,指着这边交头接耳。她心中喜,还来不及呼救声,又被昏迷的月夕带得沉了下去。 所幸那船上的人已经瞧见了两人。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指挥着两个船夫,指着两人下坠的地方,那两个船夫立刻鱼跃入水,游向两人。不过片刻,便人抓着个女子,将两人救回了大船。 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见人得救,放在甲板上,又叫人唤了个年过半百的老夫子过来。那老夫子副管事先生的打扮,仔细瞧了两人许久,才进了船舱。 船舱里坐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长相虽算不上俊美,却有股文质彬彬之气;手上戴了个绿莹莹的翡翠戒指,身贵重的黑色蜀锦长袍,显得派人品秀雅。只是他的嘴角直挑着,似笑非笑,颇有些自赏之意。 他身边还有两位妙龄女子,人抚琴,人吹笙,吹得不知道是哪国的调调。曲调虽有阳春白雪之感,可曲内又有股奢蘼之气,极尽热闹之能事,像足了这船的浮艳之色。 这青年人既不叫好也不叫停,只是悠然听着。管事匆匆进来,对他说道:“少主,靳南从江捞上了两个女子,个还活着。” 青年人仍是好整以暇地坐着,纹丝不动。乱世之中,百姓命如草芥,再没有比遇上了死人寻常的事情了。 “待她醒了,问清楚她是哪里人,给点钱打发了。个女子也不容易。”青年人说完,便又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可管事仍是立着,面色犹豫:“少主,可那另外个,有些古怪。” 青年人双眉扬,望向管事。管事毕恭毕敬道:“另外个女子,好像没了呼吸,却有心脉,跳的时慢时乱,不像个活人。而且……” “而且什么?”青年人眼中光芒闪,虽然仍是稳如泰山地坐着,可悠闲的脸顿时变得警觉起来。 “这女子浑身异常地凉,像是被冻成了冰,身上冒着股凉气。十分不对劲……” 青年人闻言愣了愣,又沉吟了片刻,忽地哼笑起来:“什么不对劲,对劲的很,给我见见这女子。” “好,就在外面甲板上。” 青年人晃头道:“把她送到我房里来,莫教旁人进来。” 管事微有些怔愣,但仍是恭顺地点头出了去。过了片刻,又进来道:“少主,按你的吩咐都办好了。”青年人坐着沉吟了片晌,才起身慢吞吞地进了内舱。 8 凌波步生烟 欲望文 9 江湖遇故知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9 江湖遇故知 月夕身白衣,已经被放在了他的席榻上。青年人的目光只扫了她的脸眼,便嘿嘿笑了起来,可瞧见她脸上却笼罩着层寒霜似的,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他慢慢地用右手食指探她的鼻息,瞬间又滑下来搭住了她的手腕。没有鼻息,脉细杂乱,似有若无。他再上下打量着月夕的身体,忽地伸出两个手指,在她的腰间探,取出了个小木盒子。 这小木盒子瞧起来极为平常,方方正正,上面正刻了个古篆的“太”字。这青年人不知怎么按,盒盖弹开,立时阵极淡的蘼芜香溢出。盒内垫着片白绸,上面放着颗小指大的红色药丸。 “怎得只有颗了?”他微觉吃惊,又冷哼道,“不顾性命下山,活该你受苦。” 他取了药丸塞入月夕口中,却将盒子收到了自己怀中。他身子不动,出手舒缓,双手下下,缓缓在月夕身上阳维十四穴与阴维八穴拍过,许久才收了手,不住地喘着气。 阵蘼芜清香至月夕身上逸出,瞬间便弥漫遍了整个船舱。这青年人面上幅不屑的样子,却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口气。须臾,便见月夕微蹙起了眉,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如秋水般寂净。她方才躺在那里,全身冰冷,只这么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忽然间便成了活色生香。 月夕坐了起来,靠在了席榻上,目光柔柔地望着眼前这青年人。他也正凝视着她,面上仍是副不屑之色。。 “小师兄……”她忽地欢叫了声,双手搂住了青年人,“靳韦,真的是你?” 青年人把推开了她,漠然道:“你是私自下了山,还是像我样被那老不死逐了出来?” 月夕垂下头,半晌才悄声道:“我偷偷下了山,师父不晓得。” “那老不死还没死么?”靳韦将自己侧坐到了榻上,冷声道。 “小师兄……”月夕嗔怪地瞪了他眼,“你偷学玄鉴功,犯了本门大忌,师父只是逐你出太门;可你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师父的《长桑》医经。你自己做了错事,还敢对师父不敬?” “这玄鉴功难练易破,我要学了,说不定就似你现在这样,差点死在江里……”靳韦哼笑道。 “那你为何还要偷学?”月夕又搂住他笑道。 靳韦这次却未再推开她,只是笑容僵:“他要藏私,我便不能偷学么?” “你又赖上师父。”月夕轻叫道,“从前你自己说过,师父本要传你功夫,是你自己不爱习武,只喜欢岐黄之术,这才只学医不习武的。” “我几时说过?我从来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靳韦又气又恼,断然否认。 月夕见他恼羞成怒,反而笑了出来:“没说过便没说过罢,乖孩子,可千万别哭出来了。” 她唤着靳韦做师兄,年纪又较他小,可眼下却似长姊般哄着他。两人之间,就宛如稚龄小儿般,胡闹气。 靳韦又尴尬又无奈,可又发不出脾气。他腆笑了两声,伸手揉了揉月夕的头发:“死丫头,怎么将自己掉到汴水里去了?” “我的玄鉴功恰好练到要紧之处,这几日恰好是功散之期,才掉进了水里。” “你同我装什么糊涂?”靳韦不耐烦叫道,“明明晓得练功的关要,不好好的待在山上,何必下山寻死?”他说话甚是刻薄,可月夕也不以为忤,只是垂了头低声道:“我也不晓得……” “哈!你不晓得谁会晓得?还有,你体内有股真气,与太门的功夫大是不同。可是有人帮你疗伤了?” 月夕顿时想到了自己事急从权,在夷山请赵子服为自己疏导真气,便点了点头。 “那人功夫再好,可不懂太门的调理之法,事倍功半,弄得你不得不又遭了次罪,还掉入了江里。”他侃侃而谈,宛若亲见,说得兴起,正待要再嘲讽月夕几句,可转回头见了月夕身上尚是湿漉漉的,心中不忍,长叹道,“这阴阳失衡的极寒,若时熬不过,性命便危在旦夕,你怎么这么糊涂?”他与月夕说了这么许久的话,讥讽笑骂不断,直到此刻言语中才略微显出些温情来。 月夕却只是笑了笑,轻声道:“死生在天,死了便死了,也没有什么。” “有我在,怎么会叫你死?”靳韦嗤声道,“我功夫虽不深,可有《长桑》经在手,总能救得了你时。” “救得了时,怎么救得了世?我的蘼心丸恰好也用完了,可还有“血冲”关未过,若过不去,还不晓得会有什么麻烦?莫非你日日守着我么?” “我自然可以,”靳韦笑呵呵道,“你留下来陪着我,有我看着,保你无事。” “那……我陪上小师兄个月,你便将《长桑》经交还给师父,可好?”月夕亦笑道。 “白日做梦!”靳韦冷笑,掐起了手指点算,“就算我将《长桑》经交给你。可我将你从江中捞上来,又为你疗伤,便是先后两次救了你的命,这两件功德加在起,你不仅得还了《长桑》经给我,还得再默本《玄鉴录》给我。” 月夕闻弦歌便知雅意,笑着摇头:“小师兄,你算盘打得这么精,还学什么功夫?不如改行做买卖才是。” “不劳你挂心,我早已弃武从商,如今正做了点小买卖。你便放心留下来,我保你吃好喝好,生衣食无忧。”靳韦笑道。 “你如何能留得住我?我只消擒住了你,你便不得不放我离去……”月夕笑着说完这句,手掌翻,正要吐力扣住靳韦,可甫运气,心口便抽痛起来,全身无劲。 她怔,连忙散了内力,疼痛亦瞬间缓和至无。她瞧着自己的手掌,愣了愣,抬眼便看见靳韦洋洋自得地望着她,显然月夕的情形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月夕眼睛转,转身便扑到了席榻上,抽泣着道:“小师兄,你封我的功夫做什么?怕我像从前那样欺负你么?”她又咯咯地笑起来:“你从前最没用了,不过是治不好只小鹿么,竟然还偷偷抹眼泪……” 靳韦本来甚为得意,被她这话说,立刻面露难堪,且有些坐立不安。他撇了撇嘴,讪笑道:“死丫头,你少贫嘴。我是救了你,可我的功夫你也清楚,几个穴位用劲不到,留了些许余患,不过也只是叫你这个月内用不成功夫。你便将就着罢……” 他说着,起了身出了船舱,将那门“哐当”声关上:“你便呆在我这船上,好好把《玄鉴录》背背,哪日默完了,哪日再回云蒙山。” 9 江湖遇故知 欲望文 10 今时思往事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0 今时思往事 月夕见他关了舱门,既不着恼也不慌张。她瞧着这门许久,轻轻上前,才将手贴在这门上,便立刻感觉到阵冰凉,这门竟然是精铁做的,怎么也推不动。她便放下了手,沉吟着不语。 靳韦刚到了外面坐下,未听到月夕动静,竟有些担忧,微思忖,起来到了内舱门前。他正想推开舱门,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娇哼声,好像是里面的女子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生起了闷气。 他将手放在了舱门上,阵凉意传入心中,可他却不自觉地又笑了笑,半晌才缓缓收回手来,回到窗边坐着。 这死丫头以前欺负过他么?他微微出神,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了年前的云蒙山上。好像是有次,他带死丫头下山去迎师父那位姓魏的朋友,他反复叮嘱她要恭谨,可这死丫头许是被人服侍惯了,举手投足间傲睨自若,对师父的好友始终不肯好好称呼,实在大失自己的面子。可这不过是件小事,师父亦不曾责怪他,他却因失了大师兄的派头而气了许久,这也算是欺负么? 方才她说的是小鹿,怎么自己却记得另外件事情?实在是从前这样的事情太太了。他记不得哪件是哪件,太正常不过。 从前…… 自然是从前的时光好,他静静地想着。思绪如水般,纷纷而至。 从前,他讲话同现在般尖酸刻薄,待人待己样苛刻。他爱逞强好胜,总觉得不能叫月夕这个后进门的小师妹小瞧了自己,不许自己让师父失望。 可怎么自己就时糊涂、事令智昏,不顾切去偷学玄鉴功,被师父发现。他羞愧难当,怕师父责骂,却又希望师父好好责骂自己顿后,切便可恢复了原状。 师父只是轻责了几句,将自己逐下了云蒙山。而他的周遭切也至此天翻地覆,日日为了那件事情殚精竭虑,云蒙山上清静自在的日子去再也难返了。 为何会这样?是什么将自己变成如此?他心中憋闷难言,几乎想起来大呼几声,吐心中年的郁结。可终究他还是抽笑了下,收回思绪,望着窗外汴水。岸上人烟渐少,估摸着过两日便可到洛邑,卸了东西,便可折道再去赵国邯郸。 若大事可成,或者能早日卸下心结。 又听到里面传来月夕咯咯的笑声,他这才放下了心,面上缓缓又露出了微笑。这死丫头,还是同从前样言笑无忌。 他只听见了月夕在笑,却不晓得,她是因为想起了从前他双眼含泪的样子,才笑得这么欢快。她边笑着,脑中也思索着他方才思索的事情。 小师兄为何要偷学玄鉴功呢?师父晓得了,似乎也不是十分气恼,只是将他逐出了太门,如今偶尔提到小师兄,言语中仍有些悲悯之意。 而且方才话语中,小师兄如今对练功仍似不甚上心。既然如此,为何要困她在此,要她默写《玄鉴录》给他? 这两件疑问在她心头轻轻掠而过便放下了。她若不肯默《玄鉴录》,靳韦无法逼她。可她心里确实有些着急:师父近年身体大不如从前,自己不辞而别,若不能及时赶回去,他定会忧心。而且……若是爷爷收到消息,晓得自己不见了,难免会引起轩然大波。 必得设法早些回山才是。 她沉下脸想了半晌,时无计可施。不过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先安之罢。她趴在船舱的小窗口,见着外面天色渐黑,弯明月倒映在水中,映得江水波光粼粼。 她有些百无聊赖,忽听见“哗啦哗啦”的声响,回头看,舱门被人打开,原先那个满脸褶皱的管事端着个小案子,上面放了几盘菜,盏明烛,进了舱来。 “姑娘,请用膳。”管事恭敬地说道。 月夕到了他面前,见到有条鱼,嚷道:“小师兄没同你说,我从来不吃鱼么?”她又见到有碗面,把抓起旁的箸子,在面里阵乱搅,嗔道:“好端端的面,放什么肉沫香葱……” “少主不曾交待过什么。不过,这里还有粥。”管事仍是客客气气的。 果然后面放了碗粟米粥。月夕吐了吐舌头,却道:“不吃,这粥是臭的。” 管事眉头微皱,道:“这还有几盘素菜,姑娘应该能吃……” “这是什么素菜?这放了葱姜,我都不吃荤腥……”月夕的箸子仍在里面戳来戳去,将几盘饭菜搅得乱七八糟,“你瞧你瞧,这里面放了许盐,都齁了,我怎么吃?” 你尝都未尝过,可怎么晓得里面放了许盐?管事心中大叹,不晓得靳南是怎么鬼使神差把这半死不活的姑娘救了上来,自家少主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小师兄,真是添麻烦。 他边听着月夕抱怨,边眉头越皱越深,叹气道:“不知道姑娘爱吃什么,我去给姑娘换过。” 月夕嘻嘻笑着,推着管事的背朝席榻走去:“算了算了,我不为难你了,先放着,我随便吃点。” 管事见她饶过自己,顿时嘴角提,眉头松。他正要往席榻上放这小案子,月夕却捂着嘴轻快的从开着的舱门边闪,跑了出去。 她蹑手蹑脚,只顾着偷偷笑,却不及注意,前面无端端地突然了堵黑墙,她迎头便撞了上去,将鼻子撞得生疼。她低呼了声,捂住了鼻子,抬起头,却见到靳韦正低头瞧着她,嘴角不住抽动,副谑笑的表情。 他也未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舱内。月夕撇了撇嘴,不肯回舱,反而指着里面抱怨道:“那个老头,将给我的菜都弄烂了,我才不要吃。” 管事在里头听见月夕无中生有,愕然望向靳韦。靳韦冲他摆了摆手,又示意他出去,这才将月夕扯,拉进了舱内。 “你想逃走了么?”他冷冷问道。 “我怎么会逃走?”月夕坐到了席榻上,笑盈盈道,“我没了功夫,出了这扇门也逃不出这条大江,只不过……这饭不好吃。”她又指着席榻上的被褥:“这些、那些,都是你用过的,股子臭味,我也不要用。都帮我换了罢……” 靳韦皱起了眉头,他自己向来甚是爱洁,房内物品都洗换得勤,哪里会有臭味?分明是她鸡蛋里面挑骨头,胡搅蛮缠。他哼笑道:“好,将底舱那几个船夫的换给你,如何?” 10 今时思往事 欲望文 11 我见犹相怜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1 我见犹相怜 底舱常年在水下,货物堆积,阴暗潮湿,那些船夫身上皆是股咸臭味,何况他们的被褥。月夕听便捂住了鼻子,拉住了靳韦:“不换便不换,小师兄坐下来,陪我吃点东西可好?” 她再寻衅生事,无非是借机瞧瞧这船上的情形,好设法离开。可靳韦晓得她的脾性,哪里会有点机会给她。她见机快,既瞧清了这局面,索性安之若命,拉着靳韦只说要聊天。 靳韦瞧了眼小案上的饭菜,叫道:“靳伯……” 管事靳伯便直候在外面,不声不响地进了来。靳韦吩咐道:“将这些撤了吧,送两份素面进来就好。”靳伯恭敬地应了,抬头瞧了瞧月夕,月夕也正望着他,笑得又娇又软。 可这样麻烦的姑娘,便是笑得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靳伯翻了翻白眼,将饭菜端了走。 不过片刻,他和另人,人端了个小案,分别放到了靳韦和月夕面前。两人身后跟了个婢女,手里托着几件织物。她到了月夕身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是套白色的女子深衣,几块干燥的布与绸缎,大约是准备了给月夕换洗之用。 那婢女放下东西,又跪伏在地,对着月夕与靳韦道:“吕盈叩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吕盈……”月夕这才想起她来,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瞧了她几眼。早上在那小船上惊鸿瞥,已然觉得吕盈眉清目秀,眼下她收拾干净,换了身船上的婢女装束,显出了几分小家碧玉女的水灵秀气。 月夕伸手拉起了吕盈,笑道:“不是我救你,你死了活了与我也无关。要谢你便谢我小师兄罢。” “姑娘,少主人收留了我,叫我服侍你……”吕盈又再拜伏在地。 “你留下她了么?”月夕转身问靳韦。 靳韦嘴撇,状似无意:“靳伯问了她,说她无家可归。我记得你在山上时也总有个人伺候着你,想着你在这里也得有个使唤丫头,就让她留了下来。” “小恪与她怎样?”月夕笑道。 “小恪。啊……对,那傻小子是叫小恪,还陪着你么?”靳韦也笑,“你个姑娘家,肯叫个闷小子服侍,难道还瞧不上这样个标致的丫头?” “你总叫他傻小子……他可不傻。”月夕哼笑道,“吕姑娘这样秀气,怎么能让她做我的丫鬟?” 吕盈听见两人虽在斗嘴,却皆称赞自己容貌,不禁有些羞稔。她偷偷抬起头,恰看见靳韦正侧头瞧着自己。他面容斯文,姿态俊雅,嘴角似带了丝笑意,风采与她从前在渔村里见过的男子皆大不相同。她忽地心头跳,连忙垂下了头来。 “确实有几分颜色,我见犹怜。”靳韦点头,笑容中又了两分轻薄。吕盈亦听出他话语中的轻佻,胸口阵发酸,揪住了衣襟,可不知怎的,又觉得酸楚中泛着丝莫名的欢喜。 忽听得月夕在旁问道:“吕姑娘,你上次同我说的雅秀坊是什么地方?” 她随口问,打断了吕盈的如飞思绪,只是这问题又叫人有些为难,吕盈半晌才道:“是那些男人喝酒的地方……” “那便是酒楼了。那个公治常是要卖了你去酒楼做婢女么?”月夕又问。 “不是……”吕盈的脸涨得通红,她又揪了揪衣襟,想了想,低声道:“去雅秀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月夕咯咯地笑起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这是祖奶奶常常同跟她说的句话。她直也似懂非懂,祖奶奶到底见过少男人,才能说这样的话?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那个大梁城内的人呢?从前曾听祖婆婆提到他的名字,且夸奖了几句。 还有那只姓赵的老狐狸……祖奶奶见了定会觉得他有趣。月夕想到赵子服,不禁笑着咬了咬牙,哼了声。 吕盈却没想到月夕这样说,忍俊不禁又顾忌着靳韦,伸手便捂住了嘴巴。靳韦瞥了她眼,笑斥月夕道:“死丫头……你这话是在骂我么?” “我怎敢骂小师兄?”月夕亦笑道,“可我不明白她说的雅秀坊是什么地方?” “高唐之客,朝云暮雨。不过是神女之所罢了。”靳韦笑道,“如此可明白了?” 月夕皱了皱眉,又笑道:“明白了半。若是能去见识下,才好。” “好,若有机会,便带你去瞧瞧。”靳韦淡然说道,却冲着吕盈挑起了眉毛,眨了眨眼睛,似是在说:我不过是敷衍她。 他又次这样轻佻,可这脸却无比生动,胜过他平日风雅的做派不知少。吕盈顿时面上红,心中突突乱跳,又忍不住低头偷偷笑着。 这舱内三人,各有神情。人漠然,若有所思;人垂首,又羞又喜;而另有人,却正在奋力思索何为朝云暮雨?这时忽然听到舱门外面传来数人的大声呼叱,又听到有人叫道:“是飞鸿帮的人……” 吕盈听到“飞鸿帮”三字,面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转脸望着外面。可席榻上的两人,仍是自顾着思索自己的事情,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似的。舱门外又传来靳南的声音:“少主,有个什么叫飞鸿帮来劫船,这……”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这些事情还要来问我么?”靳韦冷声道。 “等等……”月夕高声叫道,她把抓住了靳韦的手,哀求道,“师兄,我还未见过江上劫货的,你叫他们留下几个活口,叫我瞧瞧是什么样子?” 靳韦呆了呆,片晌才无奈道:“真是麻烦,还有什么未曾见过的?不如并说了。” “我从前只在山上和祖奶奶身边呆着,没见过的东西了。”月夕笑道,“好师兄,遇上个便见识个,求你让我瞧瞧。” 靳韦沉默了片刻,又道:“靳南,听到月夕姑娘的吩咐了?” “是。”靳南应声而去。只听到外面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好像双方已经激烈的交起手来。屋内两人稳若泰山,吕盈时不时朝外面瞧去,过了刻钟,这打斗的声音仍未歇止,靳韦有些讶异:“瞧不出这江上劫货的,倒也有些功夫?” 又过了片刻,听到靳南大喝了声,舱外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未几靳南的声音响起:“少主,都清理完了,逃走了三个,留了两个活口,请少主过目。” 靳韦当先推开了舱门,月夕笑着拉起了吕盈,跟在了靳韦的后面:“走,我们去瞧热闹去。” “外面死了不少人,你不怕么?”靳韦突然回身问吕盈。 吕盈被他吓,身子不禁往后退缩,可仍是抓住了月夕的手,低着头声不吭。 “不过是几个死人,怕什么?”月夕笑道。靳韦未出声,只将目光又在吕盈身上扫了扫,轻哼了声。 11 我见犹相怜 欲望文 12 杀人头点地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2 杀人头点地 船在江中,茫茫不见两岸,远处艘船,船帆挂起,仓惶朝东驶走。 船头已经了几个人,高举火把,照耀得船头明亮如昼。甲板上淌满了血迹,却不见尸体,只有两个穿着黑衣的人,被靳南和手下用剑横架在脖子上。 “你们便是什么飞鸿帮的人么?”月夕打量着他们,“为何要上来我小师兄的船。” 她话出口,便觉得自己问错了话,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问错了,再重新问过。你们……为什么要劫这位姓靳的商家的货?”她生怕人家不晓得她的小师兄是谁,又特地强调了遍“姓靳的商家”。 “呸……”当中个方脸大汉啐了月夕口。 月夕也不着恼,抬起纤纤玉手,轻抚着鬓角,沉思道:“瞧起来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不晓得用什么办法好?”她忽然转目瞧着靳韦,娇笑道:“小师兄,我听说《长桑》经里有种药丸,人若吃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全身足足疼上三天三夜,我记得可对么?” “你记得倒是清楚。”靳韦笑着接过月夕的话,“若熬得过这三日三夜,经脉逆转,四肢俱废。从此行动失常,由着被人逗笑取乐罢了。” 那方脸大汉面容惨变,旁边个瘦长汉子身上亦有些簌簌发抖。月夕秋波转,噗哧笑道:“别怕别怕,我小师兄心善的很,你们若疼死了,他定会好好安葬你;若是你们死不成,也会将你放到艘小船上,去江湖上飘荡,决不会叫你留在此地,叫人欺侮。” 她的声音那么甜美那么好听,这样残酷的话,她却好像在哄孩子般温温柔柔的讲了出来。 “你们这船吃水深,明眼人看便晓得有料子。我们飞鸿帮向靠水为生,只是想吞了这批货罢了。”方脸大汉颤声说道。 “小师兄……”月夕又上下打量着这两人,问靳韦道,“这江上劫货的,也要穿夜行衣么?既然他们不想教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什么又要自报家门?” 靳韦闻言愣了愣,吕盈亦看了这方脸大汉几眼。她忽然回身拉住了月夕,叫道:“他们不是飞鸿帮的人……” 月夕与靳韦皆是怔。靳南脸色肃,正要开口问话。突然间,吕盈声轻呼,扑在了月夕身上,两人齐翻身跌倒,只听“嗖”地声,把匕首,从吕盈的肩上擦过,“夺”地钉在舱板上,半身入木,短匕上还沾着丝血迹。 原来最旁边直默不作声的瘦长汉子,不顾脖子上的长剑,从怀里摸出了柄短匕,意图行刺月夕,却被吕盈窥见,坏了事情。而靳南见他行刺,手急,横剑便划了下去,那瘦长汉子连哼都未哼下,便气绝身亡。 吕盈趴在地上,捂着肩膀,勉强起了身,她本只是时情急,下意识救了月夕命。可再想起刚才那幕便觉后怕,再见到那瘦长汉子在她面前被杀,顿时尖叫了声,吓得又坐在了地上。 月夕仍坐在地上,望着那瘦长汉子的匕首盯了半晌。才伸手拔匕首,了起来,那匕首精光闪闪,在火把的照应下,好似刚刚从火炉中淬炼出来样。她把扣住吕盈的手腕,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们不是飞鸿帮的人?” “飞鸿帮的人杀了我家人,他们的衣着打扮我记得清清楚楚。”吕盈惊魂未定,“他们靠水为生,脚上只穿蒲草鞋,可这两人脚上穿的都是布鞋,上面还沾着泥。” 她向楚楚可怜,想不到临危时刻思绪竟如此缜密细腻,倒真叫人有些刮目相看。月夕和靳韦起朝两人脚上看去,果然都穿着布鞋,那瘦长汉子倒在地上,鞋底露出,确实是抹着厚厚的层泥。 常年在水上打劫的人,怎么沾到陆地上的泥? 月夕到了那方脸大汉面前,轻笑道:“你们是要来杀我的,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嗤”的声,手中的匕首已经在那方脸大汉的左脸颊上狠狠划了刀:“说,是谁要杀我?” 靳韦冷笑声,到了月夕身旁,伸手接过了匕首,反手亦在那方脸大汉的右脸颊上也划了刀:“是谁派你们来的,究竟为了什么事情?” 那方脸大汉痛得不住地嚎叫,月夕与靳韦,两人面上带笑,冷眼瞧着被擒的两人。靳南与其它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唯有吕盈在旁,伸手捂住了眼睛,浑身簌簌发抖。 “前几日我曾撞见了个人杀人,是他叫你们来杀我灭口么?”月夕微笑道。 方脸大汉浑身抖,高声叫道:“姑娘,你既然已经猜中了事情,便不要追问了。我落在你们手上,左右都是死,只盼姑娘给我个痛快。” “好,便给你个痛快。”月夕只冷眼瞧着这几人,靳韦却口答应了下来。他上前把拉过了吕盈的手,吕盈睁开了眼,却“啊”地声扭过了头不敢看。 靳韦将匕首交到了吕盈手中:“去杀了他们……”他冷冰冰地笑着,吕盈眼中片茫然,接过匕首,怔怔道:“我……为何叫我……我不敢……” “你不敢么?”靳韦笑道,“飞鸿帮可没有个人不敢杀人的。” 吕盈闻言,身子顿时震,她抬起头,望着靳韦,靳韦只是面带冷笑地着。她再瞧着月夕,月夕微蹙了眉,虽未出声,可神情却是十分讶异,显然不明白靳韦为何要这样逼迫吕盈。 吕盈低下头,颤抖着想瞧清楚这匕首的样子,可泪水涌出,眼前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她浑身发抖,匕首几乎要掉到甲板上,忽地听到靳韦在她耳边道:“飞鸿帮杀了你家人,你就不要报仇了么?”她顿时心中恨意弥漫,牙咬,眼闭,提起手中的匕首,便朝这方脸大汉当胸刺了过去。 可眼见这匕首将要到方脸大汉胸前,她又将手缩了回来。靳韦哼了声,抓住她的手便刺了下去。 12 杀人头点地 欲望文 13 云掩碧月纱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3 云掩碧月纱 这匕首薄背削锋,只听得“噗”的声,匕首无声无息地扎进了瘦长汉子的胸口,他闷哼了声,头歪,便倒在了地上,便连句求饶都不曾发出便归了西。 他死未瞑目,双目圆睁,仍是瞪着吕盈。吕盈惊得手松,跌坐到了地上,又捂住了脸。 靳韦直冷冷地盯着她,半晌眼里才微闪过丝不忍之色。他转身对靳南道:“带她进去吧。”靳南抱拳称是,从甲板上拉走了吕盈。 月夕静静地回过头来,从尸体上拔出了那把匕首,对着火把又瞧了瞧,心中暗忖:真的是那个人要来灭口? 那夜在信陵君府,她遇见的那个刺客,以黑纱蒙面,露出了双耳朵,左耳确实像是被老鼠咬了样缺了块。 她见这人从屋内跃出,只和他过了两招,便瞧出他功夫不错,否则怎可偷偷潜入高手如云的信陵君府,还杀了他新婚的夫人。 她本就无心恋战,又听到府中武士追赶而来的脚步声。她的丝带划破了那人胸口的衣襟,掉出了块牌子,那牌子上面刻了个“郑”字,从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不过微微迟疑了下,便被那人夺走了牌子。府中的武士围追她而来,那人反倒自墙头逃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小师兄,余下的事情你来处理吧,我累了,要去休息了。” ※※※※※ 天色将晚,暮云四合。 月夕在船上,远远地便看见了远处的江畔与柳林。此处已近洛邑,靳韦的船便开的慢了,只沿着北岸缓缓而行。 柳林中,有面青布酒旗斜斜的挑了出来,上面绣了三个黄色的古篆:“碧月纱”。船再靠近些,便看见酒旗是插在座临江小楼的窗户上,沿江的这面,有道围栏,上面靠坐着位年轻人,身着青衫,面上挂着慵懒的笑容。他的身边,坐着几位美艳的女子,围着炉火,与他起饮着酒。说着笑着,那女子们的欢笑声都飞到了江面上。 洛邑乃是东周的都城。东周王室虽然气数将尽,可风//流仍在。 月夕在船头,见到前面有这样的地方,笑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指着问道:“小师兄,这是什么地方?” 靳韦随意瞄了眼,轻描淡写道:“那不正是你要见识的地方么?” “是你说的神女之所么?”月夕笑着,拍着手高声叫道,“小师兄,你说了要带我去那里见识的,我便要去这家好了。” 她的声音引得岸边不少人注目,便连那青衫的年轻人都听到船上月夕的笑声,抬起了头朝船上望来。瞧见是这样位年轻俏丽的女子,笑了笑,望着她仍继续喝着酒。 靳韦闻言朝前望了望,皱眉道:“待船靠了岸再说。” “好师兄,你答应我罢。你将我困在这里,我逃也逃不走。你若再不带我去瞧瞧,我可要闷死了……”月夕大声嚷道。吕盈陪在旁,第次听到有姑娘家着急着要去这样的乌糟所在,也忍不住松开了僵硬了几日的脸,轻笑了起来。 靳韦轻哼了声,月夕见他仍是不理睬,便用手撑着船舷,踮起脚,几乎要哭出来:“我的功夫也没了,想去的地方也去不了,真是没意思。不如再掉到水里,淹死算了。你可不要再救我了,救次我便再跳次。” 她作势便要跳水,吕盈慌忙双手环住了她,回头着急道:“少主人,你便答应了月夕姑娘吧。那样的地方,她去次便晓得了,再也不要去了……” “你放开她,她真要跳,便让我瞧瞧她怎么个死法?”靳韦冷声道。 吕盈愣,手微微松,月夕便几乎要栽下水去。吕盈连忙把扯住了她。月夕仍哭着道:“你是我师兄,却这样霸道。锁着我,关着我,如今连我要死都不管了……” 她声音又高又清,可哭起来嘤嘤的带着娇软。靳韦的船本就醒目,月夕又将阵势闹得这么大,岸上的人都不住地指指点点,连那几位碧月纱的女子,都紧紧围到了那年轻人身边,叽叽喳喳地指着船上说些什么。那位年轻人倒是好整以暇地喝着酒,笑望着这船上的幕。 怎么为了要去去这胭脂水粉地,便闹得要跳水自尽,这可是不是有些胡闹的过分了? 靳南和靳伯都有些哭笑不得。靳伯左右环顾了眼,上前低声道:“少主,这船本就要在洛邑靠岸卸货。不如你就带上月夕姑娘去逛上逛……” 他再压低了声音:“姑娘耳聪目明,在船上只怕不方便。” 靳韦眼内忽地光芒闪,见着船渐渐地靠近了岸,马上便要下锚。他微微沉吟,伸手敲了敲船舷:“停了停了,晚上带你去趟罢……” 月夕闻言,便同三岁小孩般,脸上霎时便变了笑嘻嘻的:“我晓得小师兄最疼我……”她又朝着“碧月纱”招了招手,扬声道:“碧月纱的姑娘们,你们晚上等着我……” 那几位姑娘听到她这么说,也互相推搡着笑着,朝她扬起了手。那年轻人却不再喝酒,只眯起了眼睛望向江面,似乎落入沉思里。 东都洛邑在大梁之西,是周天子所在之地。如今天子虽落魄,可洛邑毕竟是天下腹心,战略要冲。白日里市道甚是繁荣,市店上摊贩云集。即便是此刻刚入了夜,家家灯火,仍依稀可见。 夜凉如水,天上并无星月,反而有大片大片的乌云。二月的春风,吹在人身上,三分凉七分暖,就好似我们这位月夕姑娘的脾气,有时冰冷如刀锋,可大时候,却娇艳似春花。 靳韦带着月夕和靳南,沿着江岸慢慢的向东走,前面有座小楼。 小楼是绿色的,楼边拴了几匹客人的马,门前的招牌上刻着“碧月纱”三个字。此刻虽然天上只有乌云,可夜色如水,小楼上的红烛摇曳在江面上,照得里面人人面如桃花。若是平日有月色的夜里,江道弯弯,绿楼向月,定有碧纱笼月之感。 “小师兄,这里便是下午见着的地方。”月夕指着那三个古篆笑道。靳韦白了她眼,朝着靳南使了个眼色,三人朝小楼里走去。 13 云掩碧月纱 欲望文 14 金蝉巧脱壳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4 金蝉巧脱壳 个伙计走了过来,是个直眉楞眼的乡下人,粗手粗脚的。 靳南拦住了他:“上好的老白干,来几个你们碧月纱的招牌菜,再叫几个姑娘来。”既然来了这样的地方,便是要叫姑娘的,月夕姑娘要看,少主陪着看,他靳南自然要抢着看。 伙计点头哈腰,连连称是,片晌便先端上了坛子白干。旁位姑娘妖妖娆娆地甚是风骚,扭着腰肢过来,见到月夕,忽然掩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靳南瞪了她眼,她毫不在意,朝着四处招手笑道:“哎,大家快来看,有个姑娘来我们碧月纱。” 老子也是第次带姑娘家来逛这样地方,靳南霎时面露尴尬。靳韦提着坛子倒了碗酒,神情自如。靳南见了少主的态度,悻悻地嘿笑了两声。倒是月夕立刻笑咪咪地道:“姑娘家来不得么?” “我们这里,只要是男的,七老八十不要命的来得,十岁血气方刚的也来得,便是那成了精的山鬼妖怪,只要是带把的,都能来。可就是你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那女子扭着身子,仔仔细细地瞧着月夕,啧啧声道,“这么个水灵的姑娘,也不怕这里的老狐狸把你吃了……” “什么叫带把的?”月夕转身问靳韦。靳韦顿时顿重咳,靳南却口便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那女子笑道:“不是娘们,便是带把的。小姑娘,你连这样的话都听不懂,却来我们这里?” “不明白方才来见识,小师兄,你说是不是?”月夕对着靳韦笑道。靳韦只顾着自己杯杯的喝酒,不耐地催促道:“热闹瞧完了么?瞧完了便早点同我回去,好好地给我默书。” 月夕微微笑,对着那女子道:“你听到了,是我小师兄带我来得。你们这里有老狐狸么?这么干净的地方,怎么会有狐狸?狐狸在哪里?” “狐狸?”那女子怔,又将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撑着直起身来,那边又过来群女子,似乎是听见了这边的热闹,围了上来,将月夕和那女子堵在了中间:“阿圆,有什么好笑的?……” “小梅,你来你来,可见过有姑娘家来我们这里的……” 群女子叽叽喳喳地高声笑闹了起来。她们平日里卖笑追欢惯了,如今来个年轻不晓世事的小姑娘,由着她们取笑,立时个笑得比个响,个叫得比个高,几乎都要把这碧月纱吵得闹翻了天。 靳韦自顾自喝着酒,见到她们将月夕围在中间,本还落得个清静。忽觉许久未听到月夕的声音,突地心中惊,“啪”地拍桌子了起来,伸手便拉开了围在外面名女子,那女子顿时大呼小叫起来:“这位大爷,你做什么?弄痛我了……”可又立刻对着靳韦抛了个媚眼,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到了靳韦的身上。 靳韦把便推开了她,又朝靳南望了眼。靳南心神领会,从怀里摸出把刀币,信手丢,撒到了地上,“叮呤呤”的声音虽轻,却比世上任何女子的声音都要入耳。满场的人顿时都没了声音,齐齐回头,瞧着靳南。 “哪个姑娘帮大爷捡起三个刀币,大爷便送她个。”靳南高声喊道。那群女子本就得离靳南最近,听这话立刻争先恐后朝靳南涌来,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刀币,有几个机灵的,早已经摸了几个刀币塞到了怀里。 可月夕却不见了身影。 “糟了!”靳韦低喝了声。转眼见适才同月夕攀谈的那个女子阿圆,正扭着腰朝楼上走去。靳韦立刻轻掠上前,把搭住了她的肩旁,勾便将她拉回了身:“死丫头呢?” “大爷,这里都是丫头,你问哪个?” “我师妹呢?” “哦……那个小姑娘啊,”阿圆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没说上几句,恼羞成怒走了,我可没见过这么不经逗的小姑娘。” “她去哪儿了?”靳韦冷声道。 “我怎么晓得?我这里这么客人,谁还能替你看着她?说不定她认识哪个相好的,勾搭着走了……”楼上恰好下来个客人,阿圆身子侧,靠到了那个客人身上,她的眼睛勾,那客人嘻嘻地笑着,搂着她便下了楼梯去。 “靳南!”靳韦沉着脸,高声叫道。 靳南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跟前,靳韦冷笑道:“给我把这楼里楼外好好搜遍。死丫头没了功夫,人生地不熟,我不信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是……”靳南抱拳,便冲去了楼下的房间,只听得靳南大声呼叱,已经间间房查将过来。靳韦径自上了楼梯,环目扫,楼上虽有十来间客房,只有两三间闭着门。他冷笑着到了北侧的间屋子前,脚踢破了房门,里面却是双男女搂坐在临江的窗前,饮着酒嬉笑,见他踢门进来,吓得贴到了墙上。 靳韦微微哂,飘身闪到了南侧两间房门前。他略略犹豫,举手在其中间房门上轻推,推不动,立刻掌中运劲,里面的门栓应声而断。他推开门扇,瞧见房中放着张席榻,榻边坐着位青衫的青年男子,榻上的锦被隆得高高的。 男子正伸手去掀那锦被,听到动静,缓缓地放下手,转身瞧着门外的靳韦:“这位兄台……” 靳韦觉得这人十分眼熟,只看了两眼,便想起他便是下午在江边喝酒的那个年轻人。再抬眼见锦被之中,似裹得有人,没露出脸面,只是枕头上洒着几缕青丝,显然里面是个女子,锦被又有些颤动,显得里面这女子有些紧张。 他抢进房来,便要掀那锦被。那男子伸手便按住了他:“兄台,这碧月纱虽然是卖笑之地,可也不能这样无礼轻贱,还请收手。”靳韦冷哼声,右手手掌翻便紧扣住了这男子的左手,可这男子轻笑着,左手掌如灵蛇般,无声无息便从靳韦的右手中滑了出去。 靳韦的功夫固然不算什么,可他的功夫,却要比靳韦好上许许。 14 金蝉巧脱壳 欲望文 15 夜雨动寂寥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5 夜雨动寂寥 靳韦怔,左手立刻朝这男子抓来,可这男子的右手却以掌背在他的左手背上轻轻压,手背擦着手背绕,直抵靳韦的左手腕。靳韦右手正待来救,那锦被里的人将被子掀,娇声叫道:“还不上来么?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被子开,露出张女子的脸,正是下午陪在这男子身边的名女子。她见到榻前两人双手互搏的阵势,“啊”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靳韦与那男子互视了眼,两人同时松开了手。 靳韦拱手,正要说句“得罪”,忽听得隔壁房间有女子叫道:“你干什么?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有人在这里……”她话尾声未绝,只听得窗格子“砰”的声,又听得脚步声响,外面似有人飞快的逃走了。 靳韦身子掠到窗户旁,掌劈开了房间的窗户。房内烛光照映出来,隐约见到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在墙边闪,便不见了踪影。 “死丫头……”靳韦拍窗格,翻身便从小楼上跳了下来。楼下的窗格子也“砰”地声,四裂了开来,靳南从里面跳了出来,两人合到处,朝墙边那女子消失处追去。 房内的男子倒是贯地气定神闲,懒懒靠在了席榻旁,那锦被里的女子起了身,朝着窗外看了看,收起了窗户。男子点了点头,她便出了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对着外面笑着招呼道:“别瞧了,别瞧了,没事,都散了罢。” 男子起身用地上的半条木栓插上了门,转身,却见到锦被里又钻出了个女子,她趴在榻上,手托腮,手为梳,轻轻梳理着自己的秀发,双秀目秋波流转,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像两只弯弯的月牙。 男子含笑望着她,片晌才坐回到了榻边,伸手帮她梳理着秀发。 “老狐狸……”她轻声道,“方才那姑娘会功夫么?” 这碧月纱里果然有只狐狸,她也只曾叫过个叫赵子服的男子做老狐狸。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你功夫没了,若是那姑娘有功夫,岂不被你师兄瞧出来了?” “那她怎能引得开我小师兄?” “她是碧月纱的姑娘,对附近的巷子熟悉的很。你师兄他们不识得这附近的路,抓不住她。” 月夕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又仰起头,问道:“你怎么晓得我会来,怎么会安排好了人来帮我?” “你在船上叫得那么大声,说你师兄锁住了你,困住了你,又叫我等着你,不是要我救你么?”赵子服望着她甜甜的笑容,忽地脸色变,沉下了脸,冷声道:“你只知道叫我帮你,如今到了我这只老狐狸手里,就不怕我吃了你么?” 月夕眼光闪烁不定,低下了头,满是委屈受惊的样子。赵子服又冷笑道:“你如今已经晓得这碧月纱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呆在这里不走,我怎能轻易放过你?” 月夕长长叹了口气,哽咽道:“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她伸手揪住了赵子服,哀求道:“我的运气便真的这么不好么?求你放过了我罢……” 可她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实在演不下去了……” 她笑着笑着,头发又变得零乱了。这碧月纱的房间里,双孤男寡女,她秀发零乱地趴在席榻上笑着,又会叫眼前的男子想到些什么呢? 赵子服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忽然淡笑道:“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待人的么?” 这话他几日前曾问过她,如今又问了遍。月夕笑着,也回了句同样的话:“你不喜欢么?” “你也是这样对他的么?” 他?月夕心中怔,忽然明白过来他所指的人。 她的脸与心顿时都黯淡了下来,便连窗外的乌云,都立刻显得厚重了好几层。她不管这是在碧月纱的房间内,而赵子服就坐在榻旁,只默默地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身子朝着里面,背对着赵子服,再也不出声。 锦被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头青丝披在锦被上,烛光跳动,忽明忽暗。这里本该是*帐暖的地方,却怎会显得她的身影那么清冷寂寞? 许是她的寂寥惹动了乌云,窗外终于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打在窗格上,噼哩啪啦作响。赵子服靠在榻边,瞧着她的背影,听着外面的雨声,忽然觉得这雨点就好似打在他自己的心上般,滴滴,将他的心都敲得酸了。 他竟会为了个只见了几次面的女子心酸? 他将手抚在月夕的肩上,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唤她:“月儿……” 月夕仍是沉默着,动不动,言不发。他叹了口气,温柔地哄她:“月儿,是我不对,方才不该那样问你……” 可月夕仍是愣愣地出着神,那人似乎也曾这样温柔地同她说话:“月儿,你可会等我?”她不知为何,忽觉自己喉咙微咽,又闭上了眼睛。 赵子服长叹着,坐到了窗边,推开窗子,瞧着窗外屋檐上潺潺而下的春雨。楼下巷子里,有几名行人正在旁屋檐下躲着雨。 有些雨不过落在人的身上,躲躲便过去了。可有些雨却是下在人的心里,如何避都避不开。 渐渐的,雨势变得轻了些。窗外江畔柳丝正长,春雨正细,城中传来连绵不绝的漏之声,又渐行渐远,愈发显得春夜寂静。而她裹着锦被,背着身子,却不知能否为她将这漏声薄雾,还有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挡在外面? “月儿,你叫什么名字?”赵子服终于又开口问她。 她说了若他再见到她,她便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可她实在没料到这么快又遇上了他。 “晓得叫我月儿,还问什么?”月夕冷冷回了他声。 赵子服笑了笑,再不说话。他总是晓得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 月夕转过头,瞧着他的脸,忽然又“扑哧”地笑了:“瞧在你帮了我的情面上,便告诉你罢。” “我叫月夕,日月之夕的月夕。” “如月之恒,以永今夕?” 他淡笑,又微微叹气。她的名字,岂不是似足了他的心愿:天上的娟娟新月,若夜夜都能如影随身,可该有好?” 月夕微微怔,不晓得他解的是自己的名字还是他自己的心思。只是她忽然又想起了祖奶奶说的那句:霜晨月夕,思子心痗。这两句话不尽相同,可这话里竟都有样的期盼之情,都似在怀念着个人,抑或是个明月当空的夜晚。 是什么样的个夜晚,才会叫祖奶奶思子心痗呢?又是怎样的新月,会叫他念念不忘呢? 她不及深思,只微微点了点头:“你说是,便是罢。” “你真不怕我是只老狐狸,吃了你么?” 15 夜雨动寂寥 欲望文 16 风摇微烛光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6 风摇微烛光 “你不是说自己是个大大的好东西么?”月夕反问道。 真是奇怪,她从来都不觉得他会伤害她。他确实不太像个正人君子,可她第眼见到他,却就知道他会对她很好。 月夕看着他,笑了起来,笑得她的眼睛弯了下来,像两枚初生的新月。他也笑了,笑得连眼角都微微翘起来,他竟明白她未说出口的所有话。 “老狐狸,我要回云蒙山,你送我程罢?”月夕轻声道。 她暂时失了功夫,靳韦要寻她,还有人要杀她;云蒙山在太行山支脉,道路蜿蜒迂回;贸然回云蒙山,路上必定会有风险。若他肯陪着她回云蒙山,定会很有趣。 “云蒙山……”赵子服又眯起了眼睛,“魏国中牟邑旁的云蒙山?” 若是那里,是在中牟邑之西。中牟邑从前做过三十九年赵国的都城,后来却到了魏国的手里,他是赵人,自然识得如何走这条路。 月夕见他眯起了眼睛,不禁笑道:“是那里,你送不送我?” 赵子服却未搭理她,只沉吟了片刻,才坐起了身,笑道:“走吧……” “去哪里?”月夕愕然。 “云蒙山,我同你。” “可我小师兄……” “他的船今夜在洛邑卸货,如今已是寅时初,他寻不到你,自然不得不走。” “他自家的船,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等他,”月夕沉吟着,央求道,“不如我们先去瞧瞧我小师兄的船走了没有?” “好。”赵子服笑着点了点头。 月夕从席榻上起了身,拉住赵子服的手:“走罢?” “等等。”赵子服笑着,又伸手去拉月夕的腰带。 “你做什么?”月夕虽然惊诧,却未阻止他。 真是奇怪,她似乎从不会怀疑他做的事情。便是他的名字,她都忘了要问个究竟。 他真的是叫赵子服么? 赵子服轻轻解下了她白色的腰带,却从怀里摸出了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月夕见便又笑了,是那条留在他手上的青丝带。 他身边不见了那条珍贵的雪狐裘,却还带着这条青丝带。 她接过丝带,抖扬,束到了自己的腰上。她身雪白,配上这青色的丝带,显得她体态妖娆,纤腰盈盈握。 她真好看,赵子服望着她。在他的心中,她本应该就是这样子好看。 花白树青,蘼芜遍地来香,她是那凌空的弯新月。 ※※※※※ 夜雨已停。 两人从碧月纱出来,沿着江堤,悄悄靠近渡头。靳韦那艘船,仍停在渡头。只是渡头片黑漆漆的,船头也只燃了只小小的火把,靳韦正火把旁边,四周墨色笼罩,便再也看不出它红红绿绿的色彩。 船上恰好下来批人,每四个人抬着个大大的箱子下来。四人抬箱,可仍是步履沉重,行走缓慢,可见箱内的东西不轻。 “小师兄贩什么货?要夜里才交付?”月夕有些好奇,渡头又黑,见不到收货的人,愈发显得古怪。 赵子服随手从地上拾起颗石子,手腕抖,石子直飞而出,击中了个搬箱子的人脚面,又弹入了水里。那人脚痛,“啊”地轻叫了声,松开了手。少了个人的力气,其他三人吃不住力,箱子立刻朝前栽下去,角重重地磕到了地上,箱子上的块木板翘了起来。 只听箱子里面“咵啦啦”的声音,两样东西从那翘起的木板处掉了出来。靳南从船上跑下来,迅速地将东西塞了回去,仔细察看了下,将木板用钉子钉好,又压着声音训斥了摔倒的人几句。 可就这瞬间,月夕与赵子服已经瞧清了,箱子里掉出了串明珠颈链。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也掩不住熠熠光芒,顺便还照亮了旁边只翡翠酒樽,端得是翠绿欲滴。 “明珠翡翠……”月夕愣。旁的赵子服,也眯起了眼睛。 这样两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却随随便便地塞在箱子里面。叫人直觉这里面的其他东西,贵重绝不在这两件宝物之下。 靳韦的船上竟然装着这些珠宝,在洛邑又要交给什么人? 月夕与赵子服疑惑地对视了眼。又见船上搬货的人加快了动作,迅速地将十来个沉甸甸的箱子搬到了岸上另侧的柳林里,不到片刻,这些人都回到了船上,熄灭了火把,进入了船舱,消失了不见。 片晌,舱内又有人举了只蜡烛出来,微弱的烛光在江风中摇摇欲坠。那人用手护住了烛火,慢慢到了靳韦身旁。 江风被两人的身影挡在身后,烛焰顿时暴长,照见了张秀丽的面容。原来是吕盈举着蜡烛,到了船头。 “少主人,怎么月夕姑娘还没回来?”吕盈揉着眼睛,她双眼红肿,好似睡得并不安稳。 靳韦冷冷地轻哼了声。吕盈见他神色有异,立时有些明白过来:“她出事了么?是不是又有人要杀她?” “你担心她么?”靳韦拉着脸。 “月夕姑娘救过我的命,我自然盼着她平安。”吕盈轻声回答。她与月夕相识不过几日,可言语关切,丝毫也不作伪,显然是她素来为人善良之故。她又说道:“不过我心中的担心再甚,也比不上少主人你。” 月夕闻言又是愣,听见靳韦冷声道:“哈……我担心她?是我嫌她麻烦,放走了她。对了,她不在了,我也不必让个废物在这里吃闲饭,你明日便给我下船去。” 他话语里极是伤人,吕盈声不吭,也不与他起争执,可身子微颤,还是瞧得出有些激动。 她和靳韦两人起在船头,却各瞧着边,互不搭理,看得赵子服微微叹气。月夕蹙着眉头,凝目瞧着两人,轻声道:“小师兄从前除了爱骂我,待其他人还是彬彬有礼的,怎么如今对吕姑娘也这么……” 只听吕盈缓声道:“谢少主人收留我这几日,明日我自会下船去……” 靳韦仍是冷冷地毫不理睬。吕盈默默地正要回舱,他又冷声道:“是谁同你说我担心那死丫头?” 吕盈沉默了片晌,道:“没人同我说什么,只是我见到少主人待靳伯靳南他们都极好。可只要对着月夕姑娘,便又讽又骂……” 她这话同月夕方才的话几乎模样,月夕不禁和赵子服对视了眼,起笑了笑。 “那又如何?那死丫头本来就讨人嫌。”靳韦仍是冷笑。 “我见到少主人与月夕姑娘,便想起了我大哥……”吕盈的声音微有些哽咽,“他平日里也总揶揄我,嫌我长得丑,又说我不顶用,把年纪还赖在家里嫁不出去。可但凡遇到村子里的无赖欺负我,他第个便出来保护我。” “少主人说是逼着月夕姑娘默什么东西。可我猜,是少主人见她孤身在外,又没了功夫,怕出了事情,便这样迫她留在身旁,船上有靳南他们功夫好,也好护着她点。” 月夕闻言怔,她与靳韦少年师兄妹,久别重逢,只是如从前般嬉笑打闹,却甚少揣摩他的心意。此刻听了吕盈的话,这几日心里的疑问豁然开朗。那几人假冒飞鸿帮来杀她,若不是恰好靳韦逼她留在船上,她想是逃不出生天的。 登时之间,靳韦与她的兄妹之情盈满胸口,她心怀歉疚,又蹙起了眉头。 赵子服见她的神情,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她勉强摇了摇头,又留意听着两人说话。 16 风摇微烛光 欲望文 17 月碎水中天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7 月碎水中天 “你大哥也是被飞鸿帮杀了么?” “嗯,他是为了救我才……”吕盈有些抽泣。 “你不想要报仇么?”靳韦微微叹气。 “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吕盈泣声渐止,“那日少主人叫我杀人,我猜少主人是瞧不上我副随遇而安的样子,所以要我勿忘仇恨,定要为家人报仇……可我……” 她每次都是猜着猜着,可却总是将靳韦的心猜得*不离十。 吕盈嗫嚅数次,终于勇气鼓,轻声道:“可我并非畏怯。我只是觉得许事情,比报仇来得重要许。” 靳韦定定地望着她,冷声道:“还有什么事情,会比复仇重要?” 吕盈轻声道:“许是我天性凉薄。我只是想着,我爹娘哥哥未必喜欢我活在仇恨之中。他们从前总是说,我们这样的水上人家,能每日打渔做饭,瞧着日升日落,不遇上大风大浪,欢欢喜喜地活着,便是最好了……” 靳韦阵沉默,半晌才冷声道:“你是伺候那死丫头的,你不必叫我少主人……”他顿了顿,又道:“死丫头若晓得我弄丢她的丫鬟,只怕又要给我大闹场,我这船上……养个闲人也还是养的起的……” 他这样说,分明是借月夕的名义,改口要让她留下来,吕盈这样聪颖,又岂能听不出来。她心中又惊又喜,正想跪到地上致谢,靳韦伸手便拉住了她。 吕盈抬头,恰看见靳韦又在凝目打量着她,他面容斯文雅致,还带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吕盈的心忽地“咚”的声又撞了下,轻声叫道:“靳大哥……” 可不知怎得,吕盈又觉得在靳韦的笑容里,第次瞧见了几分愁苦之色。她偷偷抬起头,正想再仔细瞧瞧清楚,靳韦的脸色早已变回了片漠然,恢复了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 她微微叹气,朝靳韦施了礼告了退,又怕靳韦人在黑夜中无以照明,便将蜡烛搁在了船舷上。靳韦斜觑着她人摸黑进了船舱,这才回眼盯着这风中摇晃的烛火。 阵风吹来,几乎要将烛火熄灭,他连忙侧身,举起了袖子,挡住了江风。可忽然间他脸色又变得阴沉,胸口起伏不定,猛地挥袖子,似带着满腔恨意,将蜡烛连着烛台,扫到了江里。 恰好靳南从舱内走了上来,问道:“少主,启程罢?” “还是寻不到死丫头么?” “寻不见。少主,时机稍纵即逝,还是大事要紧。” 靳韦默默点了点头,靳南立刻发号司令,前后舱点亮了火把。不过须臾,船便缓缓启动,掉了个头又朝着东边去了。只听到靳韦在船头轻哼道:“死丫头从未来过洛邑,竟然晓得寻碧月纱的人帮手,真是奇怪……” 月夕听见了,对赵子服笑道:“那可不是亏了你么?” 赵子服笑而不答,说道:“我瞧这位姑娘,倒是颇为聪慧。话虽简单,道理却深。人生苦短,天地无穷死有时,不如放下仇恨与有情//人及时行乐。” 月夕目注着这货船离去,淡笑道:“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人生于世,世道无常,哪能事事都能由得了自己的。”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忽然之间说出这样说话,到似个世外高人,晓尽了人生的不如意,与平日里的她大不相同。 赵子服凝望着她:“你有什么事情由不得自己?” 月夕淡淡笑:“我不过随口说罢了……” 赵子服瞧了她许久,笑道:“你这小师兄好行小慧,我瞧这姑娘以后可有苦头吃了。” 月夕微喟道:“小师兄直都是口硬心软,师父也曾说他有些眼高手低,可他待我确实极好。他从前还偷偷下山,只为了给我带包梨花酥……咦,为何你说吕姑娘要吃苦头?” 赵子服微微而笑,却再不说什么了。月夕见他再不肯解释,自己思量了片刻,仍是不太明白,才轻轻瞪了赵子服眼,笑道:“我们也走罢。” “你不想晓得那些箱子究竟装了些什么么?” 月夕摇头:“什么都好,便都是金银珠宝也罢……同我也没什么关系。” 她不愿追究,赵子服亦不勉强,只是朝着船东去的地方,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半晌,他轻啸声,远处应声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转瞬间匹乌骓马便穿过柳林,停在了两人面前。 他拍了拍马背,对月夕笑道:“走罢。” 乌云渐散,星月重现。 月夕骑在乌骓马上,赵子服伴在侧,朝北门行去。夜色悄悄,洛邑城白日里繁华,此刻却分外安静。两人走在这城内的石板路上,静谧得几乎都可以听到两侧民居里的鼾声。 “那件雪狐裘呢?” “你既然瞧不上,便叫家将送还给信陵君了。”雪狐裘虽珍贵,他却绝无无据为己有之意。 “邯郸在大梁城的北面,你怎么会来了东周洛邑?” “时兴起,来瞧瞧如今洛邑周室的样子。” 若非时兴起,又怎么恰好又遇见了她? 赵子服转回头,和她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又笑了笑。 她笑得那般明亮,便如同现在从黑云后露出的月色般,将这段黑漆漆的路都笑得亮了起来。 月夕见到他的笑,却是没来由地觉得阵安心。她伸手抚着乌骓马的鬃毛,再侧着脸悄悄地去瞧赵子服的脸。 他的脸很好看,五官就好像刀削般深刻;眼神清澈,充满着智慧;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气度;嘴角上翘,总是在随意地笑着。 他很像那个人,却又不像那个人。那个人的笑,有时候会有些疏离。而赵子服,却聪明的很舒服,笑起来很温暖。 莫非正因为如此,他才让她觉得分外安心么? 可是糊涂的姑娘,这世上爱笑的人那么,为何你只觉得这个人好呢? 东周朝上百年的石板路上坑坑洼洼,早没了当年的气派,只是残存着方才的雨渍。路上半个巡逻的人都瞧不见,城门半掩,城墙上亦只了几个打着盹的士兵。 煌煌百年周室,自保无力,乱世求存,竟落魄至此。 朝着北门的大路,栽种了两排梨树。想必这城中曾有有心人,于苟延残喘中仍不忘片惜花之心,留了两排梨花在路上。 这夜春雨后,梨树上花瓣坠地,新芽萌出。乌骓马的马蹄踩在坑中,踩破了明月的倒影,溅起了水花,零乱了花瓣,好似踏碎了这天月色。 前途茫茫,月夕认不得回云蒙山的路。可她却又明明白白地晓得,只要有赵子服在,便会带她回到云蒙山。 忽然之间,她心念动,拉马缰,而赵子服也停了下来。两人不约而同,起回头瞧着这洛邑旧城。 来路静静悄悄,几树洁白,地梨花。没有人送别,没有人挽留,北城门前,只有赵子服与月夕两人而已。 不过是两人离开洛邑,却如同两人撇下了举世繁华悄然而去。 自各自的来处来,同往相同的去处去。 有些人,注定天生就属于彼此,注定天地间就该是他与她同行,只是此时他们还不自知而已。 17 月碎水中天 欲望文 18 欢歌绕太行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8 欢歌绕太行 春意阑珊,太行山道上,草木深深。远远地,传来位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骑在马上,马走在山道上。那马儿虽然没有鲜亮的鞍辔,却难掩神骏之色,通体乌黑,只有四只马蹄比雪还白。 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乌云踏雪”。 那马上的女子在唱歌。为她执鞭的,是个年轻的男子。 她在唱,他在听。 “花若雪兮晨染霜,忧思君兮不敢忘;晔如华兮温如莹……” 她唱得其实并不好听,乱七八糟,没有个调,唱得也不知是哪国的曲子。可他觉得她唱得很动听,只要是她唱的,便是他爱听的歌。 她在唱,他在笑。 赵子服带着月夕走山路,晓行夜宿。洛邑北去,便是连绵百里的太行山脉,沿着太行山脉路向北,便可到云蒙山。 “老狐狸,你从来不拴你的乌云踏雪,你不怕它被人偷了么?”月夕心血来潮,停下了歌唱,忽然问道。 “除了我,谁还能带得走它?”赵子服笑道。 “如今它不是乖乖的听我的话么?我叫它走便走,叫它停便停。”月夕伸手揉了揉乌云踏雪的脖子鬃毛,乌云踏雪似有些不耐,仰天嘶叫了声。 赵子服笑而不答。他这般笃定的样子,叫月夕十分不服气,她高声叫道:“你放手。” 赵子服怔,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松开了握住缰绳的手,月夕轻笑着,双腿夹马肚,乌云踏雪纵身跃出,直朝前面疾驰而去,瞬间不见了身影,只听到月夕的笑声:“你瞧,它可听我的话了……”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靠在了山道边的树上,果然不到片刻,乌云踏雪的蹄声又至,转瞬又回到了赵子服跟前。月夕坐在上面,脸的沮丧。 赵子服伸手拍了拍乌云踏雪的脖子,乌云踏雪伸过脑袋,“呼哧呼哧”地在他的身上蹭着。赵子服望着月夕,笑道:“你是我的朋友,它瞧在我的面子上,自然让你骑骑;可你若要做它的主人,却要像我样,驯服了它才行。” 月夕沉下了脸,她慢慢爬下了马,紧紧地盯着乌云踏雪的眼睛不放。而乌云踏雪也不服气似的瞪着她,人马就这样对望着。月夕忽地眼神凝,飞身上马拽马缰,喝声催着乌云踏雪急纵而出。 未及片刻,乌云踏雪带着她飞奔而回,又被她掉头扯走。如此来来回回十来个回合,月夕仍是不肯罢手。赵子服不禁摇头叹笑,原来她的脾气倒也有些倔。 可这次却有些异常,许久也未见马人回来,他略有些讶异。突地听到远处山林里声长嘶,犹如惊雷般。那是乌云踏雪的嘶声,饱含着怒气。 “糟了。”他连忙急奔向前,不过须臾,便见前面二里开外的山林里,乌云踏雪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又发出声怒嘶。而月夕,正手紧紧抓住马缰,另手抓住马鬃,双腿夹紧了马肚,伏着身子,死死地贴在马背上。 “月儿……”赵子服唤道,伸手便要去拉马缰。可月夕伏在马上,见到他的动作,喘着气高声叫道:“你走开……” 乌云踏雪脖子被她紧紧抱住,愈发地狂躁,不住地前后狂跳。它每跳回,便将月夕重重地甩起来回,感觉几乎要将她甩碎了般。赵子服皱眉头,又屈指放到嘴边,正要吹哨。 “你走开,你若管我,我生世都不睬你。”月夕仍是高声叫着,牢牢地抓着缰绳与鬃毛,死不放手。 赵子服愣了愣,便是她内力未失,要驯服乌云踏雪也绝非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她现在失了功夫。她的性子原来并不是有些倔,而是十分十分的倔强。他苦笑着放下了手,只得在旁,静观其变。 望之下,赵子服却不禁有些惊奇,月夕的骑术之妙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乌云踏雪直嘶叫着、跳着、来回奔跑着,月夕抱着它的脖子,紧贴着马身,屡屡要被甩下马,又总能被她强行稳住了身体。 这人马不晓得互相挣扎了久,乌云踏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停下狂奔,只是小小地踱着步,鼻子不断地哼着气。 月夕趴在马背上,动也不动。乌云踏雪大力地甩了甩脖子,哼了两口气,终于停了下来,低头去吃路边的草。而月夕,仍是伏在马背上,没了声音,只有背部微微起伏。 赵子服上前拉住了缰绳,轻声唤她:“月儿……” 月夕半晌也没有动静,赵子服在她身旁,静静地候着。她慢慢地转过头,仍是趴在马背上,望着赵子服,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她想要撑起身子,可忽然手软,翻下了马。 好在赵子服立刻抱住了她。她浑身的汗湿漉漉地,湿透了衣裳,身上却又冷冰冰的。 她的脸红彤彤的,头发随着汗水贴在了脸颊上。她仍是笑着:“老狐狸,你的马,它以后可会听我的么?” 赵子服沉着脸,双手紧紧地抱着,可目光却阴沉沉地盯着她。过了许久,才脸色稍霁,重重地叹了口气:“它以后自然要听你的。它若不肯听你的,我也饶不了它……” ※※※※※ 沉重的暮色山雾,笼罩了整座山头。巍峨群山,连绵百里,皆成青灰色,天上的月色淡淡的,照在阴暗的山林间。 赵子服与月夕同乘着乌云踏雪。月夕已经没了唱歌的力气,风吹到身上,吹干了冷汗,却吹来了寒冷,她紧紧地缩在赵子服的怀里,全身都有些发抖。 佳人在怀,赵子服却有些意兴阑珊,面上都是苦笑。到云蒙山虽只剩下百里的山路,可月夕若就此着凉生了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是场麻烦事。 他见月夕冷的发颤,又将她搂得紧了些。月夕强笑道:“我不冷。”可紧跟着却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赵子服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你的骑术倒真是精妙。” “是么?”月夕回头笑道,“可能与你相比么?” 18 欢歌绕太行 欲望文 19 言笑相追随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9 言笑相追随 赵子服笑了笑:“同我赵国的骑兵兵尉几乎不相上下。” 兵尉职,在军中教授兵士技艺,赵国劲骑又天下闻名,他虽避而不答月夕的问话,可说她骑术可与赵国兵尉相比,其实对月夕已经是极高的赞誉了。 “你哄我的么?”月夕追问。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 月夕见他双眼俱是诚恳之意,满心欢喜地笑道:“从前我未上云蒙山时,在祖奶奶身边,她叫人教我骑马。她说,先学着,日后总有用处。你瞧,果然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她说的用场,便是逞时意气,来驯服他的乌云踏雪么? 赵子服叹笑着,却见前面山道的侧,似乎有些灯火,仿佛是个小山村。而紧靠着山道边,竟然开着家茅屋野店。 他立刻快马上前,抱着月夕下了马,上前叫了野店的门。 里面响起了脚步声,“吱呀”声,有人打开了门。是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瞧起来年纪倒不比月夕大得了少,荆衣布衫,面黄手糙,眼角额头已经长了不少细纹。她手拉着门,手举着油灯,满脸堆笑,问道:“客人是要投宿么?” “我们……夫妇路过此地,拙荆体弱,赶不得夜路,想投宿晚。”赵子服答道。 月夕听到他自承夫妻,偷笑着撇过头,悄悄伸手在他背上掐了下,赵子服将背挺,却仍是微笑着地不动声色。 “两位快进来,快进来,”妇人忙不迭叫两人入了店,又朝着里面叫道,“当家的,有客人来了……” 两人进了屋,瞧见这野店十分简陋。里面不过只有张几案,个柜子,柜子旁边便是做饭的灶台。灶台旁正了个中年男子,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在灶台旁,拿了个勺子在锅里勺着汤水喝。 见到两人进来,他盯着看了两眼,漠然地点了点头,便进到里屋去了。妇女赔笑道:“我当家的就是这样的脾气,客人莫见怪。” 赵子服笑着点了点头,同月夕坐到了桌案旁,道:“不妨事。是我们夫妇打扰了。不晓得可还有吃的么?” “有有有,”妇人忙不迭地答道,“两位都要吃些什么?” 赵子服瞧着月夕,月夕道:“有素面便好。”赵子服笑着说:“那便两碗素面吧。” “好好,”妇人急忙又去煮面。这荒郊野林的山村,哪有什么常客,所以这野店才这样简陋,不过是想碰巧了遇到求宿的赚点花销罢了。这妇人难得遇上客人,竟然连下面时都是笑呵呵的,不过片刻便端上了两碗面,又拿来了两双箸子。 赵子服道了声谢,接过面便吃了起来。月夕见这面汤混浊,上面半浮着的都是油污,妇人好客,又刻意洒上了不少臊子葱花。她生**洁,上次那船上吴娘的杯子脏了,她便不愿入口;靳伯端来的饭食放了葱姜,她亦挑剔;何况眼下这碗所谓的“素面”。她只不过只瞥了眼,便再不愿碰,只是静坐着不语。 赵子服抬起头,见她坐着不动,神情淡然,面前的这碗面碰也不碰。他眉毛微微挑,望着月夕,月夕轻哼了声:“我不吃这面。” 妇人在旁,闻言又陪笑道:“这位夫人,这面不合你胃口么?”她记得赵子服说两人是夫妇,又见两人衣着贵重,想必是贵族子弟,因此便称月夕夫人。 月夕仍只是淡声道:“我不吃这面。” 妇人不知所措,隐约又有些明白,忙道:“我再去下碗面给夫人。”赵子服朝她摆了摆手,伸手便端过月夕面前的面,三口两口吃完,才笑着了起来:“店家,拙荆口刁,这面我来做,不麻烦你了。” 月夕听他说自己口刁,轻笑了声,也不与他争辩,只手托腮,支在桌案上,笑盈盈地瞧着他。赵子服径自到了灶台旁,将这锅中的旧面倒了,烧了清水将锅碗箸子全烫洗遍,不见丝油污。这才重新用清水煮了面,盛出来,只洒了些许盐,端到月夕面前,竟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赵子服笑道:“大道至简,夫人请罢。” 什么“大道至简”,不过是他取笑自己挑剔罢了,月夕拿起箸子,笑着在他的手背上磕,夹起条面放到口里,试过之后,这才端着碗慢慢地口口地吃着面。赵子服坐在她身旁,只是笑着看着她。 那当家的男人从里屋套了件袍子出来,妇人正在柜子旁,远远地望着月夕和赵子服两人,脸的羡慕之色。见到自家男人出来,她朝着两人努了努嘴,对男人道:“你瞧人家,对自己婆娘好……”那男人闻言,转头来看两人。 月夕听到妇人的这句话,不禁和赵子服对视笑。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细汗,顺手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经意地拉,却将束发的霜墨拨拉了下来。 赵子服伸手拾起了霜墨,递给月夕,叮嘱道:“小心弄丢了。”月夕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束到了头上。不过这几句话,几个简单的动作,却叫这几案上昏黄的油灯下,股温馨之意蔓延其间。 仿佛两人已是年的夫妻,又是在自己家里,平日里轻怜蜜爱已惯,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温存。 那妇人瞧见了这幕,又见到霜墨黑中泛着莹光,她虽住在山中,从未见过什么贵重的首饰,也隐约晓得这不是寻常之物。她心中羡慕之意甚,抬头看了看自己男人,这山野的日子过得窘迫不说,又几曾对她这样细致体贴? 人比人,便气死个人。 她心中失落,口中“啧啧啧”地兀自艳羡赞叹。她男人闻声又瞧了两人眼,对她闷声道:“你有着身子,莫操劳了,早点休息去罢。” 赵子服闻言,忙从怀里取了五个刀币,递到男子手中,道:“天色不早,我们夫妇也休息了,不晓得房间在……” 妇人忙推开了灶台旁扇门,是另间紧邻的茅屋,狭小局促,堆了几堆稻草,没有席榻,只是用木板搭了个榻子,上面再铺了些稻草,连床被子也没有。 妇人只怕两人嫌弃,面上报赧:“这屋子简陋,两位随意些。”赵子服丝毫也不介意,只笑道:“也好。” 19 言笑相追随 欲望文 20 灯下人如玉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0 灯下人如玉 那男人听赵子服这样说,二话不说便拉了自己婆娘进里屋休息。赵子服取了油灯,与月夕进了房,闭上了门。 油灯昏暗,将这茅草屋照亮了个小小的个光圈,却恰好照见两人面对面,微微笑着。 “你最会讨嘴上便宜,”月夕坐到了榻子上,笑着翘起嘴,“我可不能再吃亏了。这榻子我睡,你去睡地上。” 赵子服摇了摇头,脱下了外面的袍子,铺在了榻子的干草上,笑道:“既然是夫妇,自然要大被共眠,你怎能推辞?” “被子呢?这里连床被子也没有,谁与你共眠?”月夕笑瞪了他眼。油灯的灯芯只剩下短短的小截,火光也越来越暗,忽闪忽闪,却显得月夕的面色朦胧如玉,眼中秋波盈盈若水。 赵子服瞧了她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袍子,说道:“睡吧,这山野小店便是这样简陋。夜里若冷,将袍子裹紧了。” 他将油灯吹,屋内霎时便黑漆漆片。月光从陋室的缝隙中透了进来,稀疏地洒在地上,草堆上。月夕见到赵子服已经躺到了地上,这才轻笑着也将自己躺到了榻上。 山风透进了茅屋,果然沁得她身上有些寒冷。她顺手扯过赵子服的袍子,裹住了自己的身子。随之而来袍子上股很淡很淡的男子的气味,顿时也拢住了他。 这气味,好似只是身下稻草的干爽气息,却又像是春日青草的味道,坚韧和煦仿佛日光。带了点点汗味,可不叫人厌恶;有些想躲开却又叫人摆脱不掉。 她不是向爱洁么,怎么不将他的袍子扔得远远的?反而,还有些些的贪恋? 月夕暗暗咬了咬下唇,定是失了内力,鼻子和脑子便也随着糊涂了起来。这明明就是吕盈说的,那些“臭男人”身上的酸臭味,为何却好像……云蒙山每日清晨的气韵,那么熟悉那么自然,叫她安心置身其中。 她裹着袍子,翻了个身,脸朝着外面,瞧见赵子服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交抱在脑后为枕,好似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地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晃了晃,他呼吸沉稳,丝毫没有反应。 “老,狐,狸……”月夕轻哼了声,字顿地叫他。赵子服虽然仍闭着眼,嘴角却向上扬,笑道:“做什么?” 她晓得他没睡,他也晓得她没睡。 月夕趴在榻上,瞧着屋缝中漏进的斑驳月光,轻声道:“你怎么会洗锅煮面的?” 他说自己是赵军都尉,可他衣着不俗,碧月纱也不是什么便宜的地方,决不是个都尉的俸禄能应付得了的。他显然家中富贵,自然也应该奴仆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对。可他竟然会做这样低三下四的事情,还做得甚是麻利。 “我自幼随军,做了几年的火头兵,曾日日埋锅造饭。”赵子服淡淡回道。 “难怪这些事情,你做的这么干净利落。”月夕笑了起来。 赵子服的嘴角又扬了起来,轻笑道:“我口锅,要管数百人吃饱肚子,这火头兵其实当得很不容易。” “你管着别人吃饭,就不管自己了?那么脏的面,你都吃的下……” “打仗的时候,粮草不继,人饿慌了,哪里还顾得脏不脏,什么都吃下了。”赵子服反问月夕,“你平日里都这么挑剔么?” “若实在没有办法,自然不能饿了自己……”月夕笑道。 “你打战的时候,还吃过什么?”月夕又问,可赵子服却不再答她了。 她沉默了片刻,笑道:“你怕说了吓到我么?” 赵子服仍是没有答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月夕也不再追问,翻身仰面躺在了榻上:“地上睡得可难受么?” 赵子服正待说话,却听月夕轻叹道:“你定然会说,打战的时候,便是死人堆里也睡过……” 赵子服虽然仍不答她,却缓缓地睁开了眼,半晌才道:“你是姑娘家,何必知道这些?” 月夕也睁着眼,望着梁上的茅屋顶,轻声道:“若哪日我也上阵杀敌,不晓得是否也会饿得什么都吃?” 她忽然又问道:“老狐狸,若你在战场上遇见与我为敌,你杀不杀我?” “我只会将你捉起来,好好打你顿屁股。再将你送回云蒙山去……”赵子服笑道。月夕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也轻笑出了声。她想了想,微微地将自己挪进靠墙里边:“地下凉,你睡上来罢。” 赵子服摇了摇头:“还好……” 两人再不说话,过了许久,月夕轻声道:“老狐狸,我冷了……” 赵子服长叹了口气,微弱的光线中,月夕见他了起来。她抿着嘴笑起来,她要做的事情,总有办法做得到。 他看见她那样得意的笑,明明晓得她是诈他,仍是将自己躺到了她的身边。 他伸出了左手,穿过她的秀发,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扳了过来,搂在了自己怀里,又将袍子盖到了她的身上。 在大梁城外夷山,她散了功,身上阴寒发作时,他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抱着她。 她要诈他,却被他将回了军。 月夕想要推开他,可闻到了他身上那莫名熟悉的味道,觉得有些依恋,便舍不得伸手。忽然间她又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愣,却立刻明白是赵子服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那么快,仿佛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叫喊声,叫人心慌。 他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坦然自若。 可渐渐地,他的心跳又慢了下来,又平,又缓,下下,再没有了丝慌乱。 月夕笑了笑,忽地将自己伏到了赵子服的胸口,将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每下心跳,每寸气息,都似在跟她说与赵子服有关的事情。 他自幼便在军伍中长大,做过火头军,他应该不是仗势邀爵之人;可他这样年轻的年纪就做了赵军都尉,自然是经历过攻城略地,出过生入过死,见识过血流漂杵,因为战功彪炳,所以才被擢升的这样快。 她从前见过不少军伍中的人,他们身上总有股坚毅的锐气,就如刚磨好的矛锋,刚正锋利,随时都要取人性命。可他却没有,他的身上,只有股随遇而安的温和气息,便是天塌下来也只是微微笑。 他不是没有锐气,否则又怎会面对朱亥这样的高手而言笑自若? 是他的锐气,藏在他的笑容之后。 她情不自禁伸出了左手,抱住了赵子服。赵子服身子微微僵,低下了头,瞧见她眼神中又好奇又迷惑的神色,微笑着伸出了右手,也抱住了她。 20 灯下人如玉 欲望文 21 不足益有余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1 不足益有余 明明是认识不过几日的陌生人,可此刻他们俩的身子却贴得那么近。赵子服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好似就是她独有的蘼芜香,却不知她亦在贪恋他身上的男子味道。 “月儿,你姓什么?” “你猜?”月夕避而不答。 “猜不出来。”赵子服亦不追问。 月夕抬起头,笑道:“那便等你哪日猜出来了,再告诉你……”她忽然想起件事情,问道:“你从前见过我么?你怎么晓得叫我月儿?” 赵子服微笑道:“我从前的确曾见过只弯弯的小月牙儿,所以那日顺口便叫了出来……” 他这话说得颇为无稽,好似随口敷衍。月夕盯着他瞧了许久,可赵子服却只是微笑着,面上瞧不出丝破绽。她笑道:“巧言令色。不过我瞧在你待我极好,便不同你计较……” “老狐狸,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轻轻地问。 “你好看。”赵子服不假思索。 月夕轻笑出了声,抬起头看他。他也正微笑着瞧着月夕。他的眼睛那么亮,满满的都是暖暖的笑意,月夕笑道:“碧月纱的姑娘们也都很好看。” “再好看,也不如你好看。” 月夕又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又弯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天生也喜欢旁人说自己好看。何况,是赵子服这样位潇洒倜傥的年轻男子。 可世上的许其他年轻男子,偏偏就不会这样对姑娘家说话。 “你定常常哄着姑娘们,是不是?”月夕笑着说道,“碧月纱里的那些姑娘,个个都听你的话,帮着你来骗我小师兄……” 赵子服轻轻地笑着,低头闻着月夕的发香:“你可晓得这些姑娘都是从哪里来的?” 月夕摇了摇头,她怎么会晓得这些?祖奶奶、爷爷和师父,他们分别教了她天上地下那么东西,可有些事情,却从来未同她说过。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她根本不需要晓得这些。 “当年齐国桓公在位时,相国管仲开设了女闾。”赵子服道,“里面的女子,大是奴隶出身,还有俘获的他国女子。她们战时随军劳军,平日供人嬉戏。收来的花粉钱,都充做国用。后来各国见这事情本万利,便纷纷效仿开设。” “这些女闾中的姑娘,都是苦命之人,对寻常人的日子再没了奢望。只盼偶尔有人能将心比心,她们亦会赤诚相待……” 月夕伏在赵子服的胸口,静静地听他说这女闾的由来,轻声道:“大争之世,诸侯争霸。男子们要逞血气之勇,却平白连累了这么无辜的女子……” 她句话便将因由归到了这乱世纷争,赵子服虽吃惊于她的敏锐,仍点头赞同道:“战乱之苦,岂止于此。至东周开国以降,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伐侵攻不可胜数。每每恶战开,便是饿殍遍野,妻离子散。” “周室无能,无法庇佑百姓。依我之见,不如七国推举位盟主国君,止息动乱,安稳天下好了。”月夕调笑道。 “可七国之中,细恶不绝,德不足以亲近,文不足以来远。并无位君主,能教天下心服……” “你怎么像个迂腐的老夫子?”月夕笑着撑起了身子,“若兵强马壮,有旷世名将,先安天下,再教百姓安居,不便好了么?还要什么心服口服?” 她侃侃而谈,面上便是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赵子服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若依你之言,似强秦意欲取代周室吞并天下,东征西讨杀戮不绝,也是情理中事?” “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天下分合动乱,本就是应有之事。世道轮回,死生轮转,若因此天下大定,那些人死便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怎可将人命视若草芥?”赵子服将手松,沉声道,“人命关天,若无应死之罪,必征之战,岂可轻易取人性命?” 他对月夕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笑脸相迎,眼下第次在月夕面前这样严声斥责她。月夕怔,大不以为然,再看他的面容,十分肃然。她忽觉有些心烦意乱,不欲再与他争论,将身子朝墙内滚,面对着墙,再不说话,似在思量着什么。 她的背影,在这沉默的黑暗中,显得又单薄又倔强。赵子服凝望她半晌,想起她非要驯服乌云踏雪的硬性子,顿觉她还是始终年轻,未历世事,又自觉自己对她太过义愤。他轻声唤道:“月儿,我……” “我睡了,别吵我……”月夕打断了他的话,闷声道。 她似乎生了闷气,可头仍枕在赵子服的左臂上,朝着里面,就这样睡着了。赵子服也不收回胳膊,只是叹着气为她摄好了袍子,由着她以自己的胳膊为枕。他自己,闻着身边传来的淡淡蘼芜香,也慢慢闭上了眼。 夜深中,外面几只早春的虫子高声鸣叫着,显得山中寂静。这几日奔波劳累,两人竟都睡得有些沉,正朦胧迷糊之间,忽听得屋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自远而近,仿佛有人蹑手蹑脚到了门前。 月夕猛地睁开了眼睛,赵子服却伸过手来,压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悄声说:“睡罢。” 屋门被轻轻地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月夕“唔”了声,假意翻了个身,转到了赵子服的怀里,面朝着外面。她微睁开眼,瞧见个粗壮的身影,在榻子前。她再往赵子服的怀里挤了挤,抬眼看,眼前的粗壮身影,原来就是这野店的老板,那孕妇的男人。 那男子在榻子前,见月夕与赵子服只是沉沉地睡着。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半晌也无动静。过了会,突然伸出手,似想去抓月夕的头发,可两人中间隔了个赵子服,他又有些不便,试了好几次,挠了挠头,重吁了声,出了房去。 未及片刻,他又转回,可这回右手上却拿着把菜刀。月夕用眼角余光扫着他,他手微微抖着,几次举起放下,犹豫了好久,终于高高举,就要砍下来。 21 不足益有余 欲望文 22 争锋而相对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2 争锋而相对 赵子服手扬,男子手腕便被赵子服扣在手中。无论他如何使力,都是挣脱不开。月夕伸手取下了男子手里的菜刀,在手里轻轻地挥了挥,笑着在那男子的脖子前虚晃刀:“这刀又重又钝,只合切菜,你要杀人,点也不称手。不如再去寻个好用来?” 那男子双目突出,满头大汗,浑身都在微颤,不住地转头望着门外。赵子服瞥了他眼,上前闭了门,低声问道:“我们夫妇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行凶杀人?” 男子见他关了门,声音又低,似松了好大的口气,连颤抖也慢慢平复了些。月夕见他仍不回答,索性拿了菜刀在他身上比划,还回身问赵子服:“这魏国的条律中,入室行凶可要偿命么?若是没有,叫我想想,该如何处置?” 那男子听,浑身抖了抖,突地跪到了地上,求着赵子服:“壮士,我不是行凶杀人,我……我……我只是时糊涂,我……” “时糊涂了什么?”月夕边把玩着菜刀,边笑盈盈的问。 赵子服转头瞧了眼月夕的头发,淡淡道:“你娘子喜欢上她头上的玉珏么?” 月夕伸手便取下了发上的霜墨,递到了那男子面前:“是这个么?” 此时房里并无灯火,只有几丝星月之辉透入,月夕手中的霜墨,色浓质腻,平日里像是墨底墨玉,而此刻竟然泛着层明艳的碧色,水汪汪地诱惑着人。 那男子怔怔瞧了半晌,受不住引诱,突地伸手去拿,可月夕早就将手收,藏到了背后,笑道:“真是她叫你来抢这个的么?” “不是不是……”那男子猛然醒悟过来,不住地磕头摆手,“我娘子哪里晓得这个……都是我糊涂……” 赵子服用火石点亮了油灯。灯光起,三人互相看清楚了脸面,那男子身材粗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三十左右年纪,身上都是油污。反观赵子服,面容俊秀,气定神闲,副闲雅气质,与月夕相依,正是对璧人。 那男子顿时自惭形秽,心中是后悔之心大起,脱口而出:“我娘子是瞧了夫人的玉珏几眼,可她从来没劫人财物的心思。是我糊涂,想着她年轻轻就随我在这深山小村中年,如今有了身子,还要操劳……我从来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时猪油蒙了心,便想抢了这玉给她……求两位看在我娘子和她腹中八个月胎儿的份上,饶过小人罢……” 他声音颤抖,又不住地磕头,将头都磕出血来,显是悔意极深。赵子服微微哂,叹道:“你拿了这玉珏给你娘子,她若问这东西的来历,你怎么答她?” 男子愣,半天也答不出话来,面上悔愧之色重,突然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巴掌:“我就是个混蛋,生没出息,累人累己……” 赵子服将他的手轻轻格:“你爱惜自家娘子不错,可也不该……” “什么爱惜自己娘子?分明是见着人有我无,便要入室抢劫,甚至杀人灭口,”月夕边将霜墨束到了发上,边道,“我听说律有明文,盗六百六十钱以上便要黥为城旦。我这玉珏可不止六百六十钱……” 她冷冷地望着这男子:“你不如卸下只胳膊来,再保证从今往后再不犯事,我便不再与你计较。”说着,便将那刀扔到了男子面前。 那男子顿时瘫坐到了地上,双手簌簌发抖,要去捡那菜刀,手指刚碰倒刀柄,想到自己没了胳膊的样子,登时便将菜刀扔了出去。他抬头,月夕笑吟吟地抚着耳边的秀发,可眼中却尽是寒意森森,他身子抖,又摸索着去拿那菜刀。 “他虽起意,毕竟不曾得遂……”赵子服见他这样畏惧,蹙起了眉头,想劝月夕。忽听门外面他娘子轻声呼喊道:“阿邦,阿邦……” 那男子阿邦听到自己娘子在叫自己,是慌乱,句话也不说,几拳砸到了自己胸口,又哀求着望着两人。 月夕冷眼瞧着不发言,赵子服却朝着他微微点头,高声道:“阿邦,我娘子夜里有些冷,想叫你帮我们抱床被子来。” “好,好,马上来……”阿邦实在不蠢,见赵子服为他刻意出言隐瞒,连忙起身要出门。 “犯了事却还装作无事么?”月夕冷笑声,抚着秀发的右手收,手腕稍沉,右手疾探阿邦的肩井。她虽暂时失了内力,可要对付阿邦这样毫无功夫的人,仍是手到擒来。 赵子服正在门前,见状剑眉轩,左掌探,扣住了月夕的右手。自己右手拉屋门,手腕在阿邦的背后拍送,将阿邦送出了屋门,顺势又关上了门。 月夕见阿邦出了房,自己又被赵子服困着,左手伸缩,轻飘飘的便化出了三掌,直攻赵子服肩,胸,腰三处,气呵成。可她毕竟有招无力,赵子服叹了口气,肩头塌,让过了她这三掌,右手手腕向上探,握住了月夕的左手。再身子旋,带着月夕便坐到了榻上。 “月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赵子服倾身在月夕耳边悄声劝道。 “不过为了个玉珏,便要起意害人,可见此人心肠歹毒。”月夕双手用力挣,脱出了赵子服的掌握,左掌推赵子服肩膀,右手五指,却微微分开,分花拂柳般,直攻赵子服的双眼,“这人若是放在秦国,早就该剁了双手双脚。我叫他留下胳膊,小惩大戒,又有何不可?” 她虽然没了内力,却仍要单凭招式同赵子服较高下,这样的性子,实在是不般的倔强。赵子服心里苦笑,左掌扬,遮住了双眼,右手五指如钩探出,再扣住了月夕的右手脉门,仍是柔声道:“秦法向严苛,且此处乃是魏国,怎可拿秦法说事?” “秦国商君之法固然严厉,可修立法度,叫秦人内务耕织,外争军功。秦国如今威震六国,正亏了商君*。” “怎得又扯到军功去了?奋勇杀敌固然不错,可若贪立军功,滥杀无辜便是错。” “你是指我要滥杀无辜么?” “我并无此意,只是请你手下留情,饶他次。” …… 两人言辞针锋相对,不过这几句话,手下却已经瞬间过了十来招。月夕不肯罢手,赵子服却不忍伤她,两人时交手不下。忽然听外面那妇人叫道:“两位,我抱了被子来了。”边撞开了门。 (从明天起章节发布时间调到晚上八点半,不会断,只是因为这样我每天就可以些时间,不用写得太仓促了。谢谢大家支持和理解。) 22 争锋而相对 欲望文 23 清夜失颜色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3 清夜失颜色 赵子服见状,忙双手微微运功,按住了月夕,微笑着瞧着妇人。那妇人有了八个月的身子,大腹便便,抱着床被子,行动十分不便。赵子服与月夕两人双手僵持着,两人都不能起身帮她把,她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摸索着将被子放到了月夕身边,致歉道:“自我有了身子,脑子也不好使了,竟然没给你们抱被子,真是对不住。” 她看到赵子服握着月夕的手,两人紧紧地偎坐在起,又想起方才他们两人言笑追随,行坐相亲,情不自禁又露出了羡慕之色,对月夕道:“小夫人,你真是好命。长得这样好看,你夫君对你又好。我男人说他半夜听到你夫君叫他,说你冷了。要是我男人,我便是冻死了,他还是睡的像头猪样。刚还把自己的头跌破了,真是没用……” “他自己不敢抱被子来么?”月夕冷声道。妇人听得有些糊涂,望着月夕,赵子服却笑道:“你身子重了,夜里睡觉也不是十分安稳罢?” “对对对,”妇人满口称是,对赵子服笑道,“你真是心细。我这月份大了,夜里就睡不踏实,脑子里老爱想东想西。刚刚醒了,摸身边是空的,怕我夫君有什么事,这才出来寻他。”她说着说着,又转向了月夕:“唉呀,小夫人,你夫君这样细心,待你又好,我瞧他年纪也不小了,你该加把劲,早日让他抱上大胖小子……” “谁是我夫君?”月夕满脸堆红,双手又挣脱不掉,时气苦,说话顿时没了好气。 赵子服却笑眯眯道:“承你美言,我们定早日抱上个胖娃娃。”他又对妇人道:“你快回去休息,莫教阿邦担心……” “咳,他才不……”妇人正待抱怨自己男人几句,忽然醒悟过来,陪笑道,“我不打扰你们休息了。”说着,又饱含深意地瞧了月夕眼,笑嘻嘻地回房去了。 “她笑什么?真是嘴。”月夕气鼓鼓道。 “她只是好意,叫我们快些抱娃娃罢了。”赵子服笑道。 “谁要同你生娃娃了……”月夕说完这话,双颊嫣红,可突然又偷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子服见她脸上飞起红云,笑得又娇羞又古怪,双眼瞧着地面,明波流转中皆是天真明媚。他瞧得出了神,不禁松了双手,柔声问道。 “我在想……”月夕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咬着,“她的肚子里,是怎么钻进去个小娃娃的?” “你想知道么?”赵子服在她耳边轻轻问道。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她的肚子像个球样大。我猜……那娃娃定是从她嘴里钻到肚子里去的。” 她笑得既腼腆,又烂漫,好似在思考个极为难又极有趣的问题,又将答案说得郑重其事,还颇以自己能想出这答案而沾沾自喜。房里的油灯微微亮着,为她蒙了层薄纱,她就似软玉温香,雾里看花愈发迷人。 赵子服轻轻地以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再瞧着她窃笑的样子,顿时有些意乱情迷,情不自禁便低下头去。而月夕仍是低着头羞涩地笑着,像是默许了他的行为,欲迎还拒。 他正要贴上月夕,忽然胸口被件硬邦邦的东西顶住,又听到咯咯的娇笑声:“老狐狸,还是我赢了。” 赵子服顿时如当头盆冷水兜下,醍醐灌顶。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瞧,月夕右手的食指屈起,正正抵着他的膻中穴。 “月儿……”赵子服苦笑,“你这是做什么?” “我你胜负未分,你却对我手下留情,”月夕笑道,“亏你还带兵打仗呢,却这样心慈手软。敌兵示弱,你便要收兵不杀么?” “杀降不义。若是对方肯降,自然不能杀。”赵子服皱眉道。 “若对方只不过是假降,亦或是降了之后粮草不足,难道你还要分他们杯羹养活他们么?”月夕嗤笑道。 “你不愿放过他,是么?”他说的是这野店的老板,却不是战场上的战俘 “不是我不愿放过他,他意图谋财却未受惩处,将来若再见到财宝,又再要起意杀人怎么办?”月夕冷哼道,“若我不懂功夫,方才岂不是就被他杀了?” “你瞧他悔意甚深。而且这老板娘即将临盆,这荒山野岭,他失了手臂,将来如何养活妻儿?” 那妇人大大的肚子,里面竟有个已成形的娃娃,月夕突地愣了愣,沉默了不说话。 “月儿,他不过是念之差,便放过他罢……”赵子服见她不说话,又柔声道,“当初朱亥朱大侠也曾念之差错认你是凶手,你不也是没与他计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心中痛惜信陵君历丧妻之痛,便不忍雪上加霜……”赵子服正斟酌着如何说动她,突然见月夕低下了头。 她没了颜色,整间屋子也顿时黯淡了下来。 “月儿……”他有些后悔,轻轻地唤她。 月夕目光抬,双眼盯着他,眼神却越来越冷,就像结了千年的寒冰。她从来都是笑盈盈的,可如今却突然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赵子服凝望着她,竟觉得她眉宇间隐约有股肃杀之气,显得她愈发显得清冷。 她了起来,走到了门边,回身冷声道:“你莫当帮了我几次,晓得了些我的事情,就可以随意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赵子服哂,她又冷冷地扫了赵子服眼,拉开了门扬头便走了出去。旋即便闻到外面乌云踏雪长嘶了声,马蹄声由响至微远去,迅速地消失。 她带着乌云踏雪走了。 他的马,却被她带走了。 赵子服叹了口气,她其实还是十足的小孩子脾气,只能哄着,稍微待她强硬些,便要触动了她的倔脾气。 他念之差,便叫她这样走了。这还罢了,只是他终于明白,那个人是她的禁忌,他实在不应该在她面前再提起那个人。 他从怀里摸出块金子放在榻上,也跟出了门去。山野里片漆黑,夜深山冷,山虫的鸣叫也越来越轻。 清夜沉沉,东方月高星淡,她与乌云踏雪早已不知所向。 他叹着气,认清方向朝北而行。 他本不必在这样的夜里行路,或者他本就不必走在这条去云蒙山的山路上;碧月纱的席榻也比这野店要温暖舒适的了。但是他还是陪她走了这条山路。 只因为他想陪她这程,听着她唱歌的程。 他担心她,他晓得她现在身上没了功夫,晓得她又任性又骄傲,若他陪着护着,便可以避过许麻烦。可她若是功力未失,他便不担心她了么? 若你担心了个人,是因为那个人的本事不如你?还是只因为你担心着那个人? 他忽地笑了。她说的对,他从来都是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尤其在面对她的时候。 他其实并不晓得,信陵君同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不晓得,他也不想晓得。因为,如果个女子,只是听到个男人的名字,便会失态,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呢? 23 清夜失颜色 欲望文 24 山川阻且远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4 山川阻且远 月夕和乌云踏雪,也在朝北的山路上。乌云踏雪好似晓得赵子服没有同行,几次都自行回身,要回野店,却硬是被月夕拉住了马头。 她弄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赵子服面前会这样失态。 她本不是个会轻易动怒的人。爷爷说过:为将之道,必得治心;不怒不燥,方可待敌。那夜信陵君手下的八名武士与朱亥围住了她,冤枉了她,她确实也不曾恼怒过半分。 可她此刻只听了赵子服的几句话,心中便有股无名火起,而这样纵马不顾而走,是从来也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在他面前,直像个孩子般任性。她喜欢他护着她,哄着她,那样温柔地对她;可她却不愿,他那样赤//裸裸地看透她……叫她自己无所遁形。 或者,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与信陵君之间有过什么,这才恼怒地夺门而出。 她又好看又聪明,但在有些事情上,她仍是个很糊涂的姑娘。 她催着乌云踏雪,转过眼前这处山拗,两边是片茂林,中间处迤俪山道,直通前方。 过了这里,前面便是云蒙山的地界。可她却看到前面山道的中间,竟然横着条大树干。 月夕勒定了马,远远地望着这条树干。大树被人连根拔起,直接推翻在了路上的。能做到这样的事情,那人的功力,绝不在朱亥与赵子服之下。 她正沉吟着,忽地条身影自茂林左侧凌空飞来,到了山道之上,才自空中缓缓落下,坐在了路中的树干上。 他年约四十,面容干瘪,两腮和下颚剃得干干净净。身材又瘦又短,身上穿件五颜六色的袍子,头上还盘着块蓝色的头巾,不像当下中原男子的装束。乍看起来,显得十分滑稽。 “劳驾,我要过这山路,可否借借过?”月夕问道。 这人把两只袍袖在自己身上拂了拂,双掌在树干上拍,腾身而起,落到了月夕的马前。仰起头瞧了月夕许久,忽然惊叹出声:“我只听他们说姑娘容貌不错,想不到原来是这么位标致的人物。唉呀,在下恨不得早十年……”这人装束花哨,面容粗鲁,说起话来却有些刻意的斯文,若只听声音,只怕以为他是个文弱青年。 “早十年什么?” “若早十年认识姑娘,便可有十年的欢乐时光……”他忽然话音停,懊恼地拍着手,“姑娘如今亦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十年前也才七八岁……” “不过以姑娘的国色天姿,便是七八岁的年纪,在下亦愿意成为姑娘的裙下之臣,”他自言自语,言语甚是猥琐。可他方才出场的那身轻功,和这横在路上的大树,叫人点都不敢小觑他。 “你是专程在这里等着我的么?”月夕柔柔地笑了起来,犹如百合初放。这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道:“在下等了姑娘整夜了,好在终于把姑娘等到了。不过能见到姑娘这笑,就算等上十天十夜又算什么?” “你等我做什么?”月夕跳下了马,在马身旁,笑盈盈地问道。 “美,真是美,姑娘丽质天生,在下实在……”他语声微顿,突然双手分,朝着月夕抱了过来。月夕咯咯地笑,牵着马转了个身,将马调转过了头,朝着来路,与那人隔着乌云踏雪,仍是柔柔地笑着。 那人想要再将身子从马后绕过来,不料乌云踏雪竟似通晓人意,突然长嘶了声,后腿向上跳起,几乎要踢中那人。那人身不动,膝盖不屈,竟直直地向后飘开了三尺,让过了马蹄。 “死畜生……”那人右手手掌微扬,便要教训乌云踏雪。月夕急急伸手在马臀上劈,乌云踏雪急纵而出。那人见乌云踏雪飞驰而去,正要追赶,月夕双手张,拦在了他的面前。他见到月夕在前,慌忙将手掌收,可他掌风凌厉,已然扫到了月夕的肩膀。 月夕被他掌风扫到,只觉得如刀锋划过,闷哼了声,伸手捂住了左肩。 “它不过是只畜牲,你同它计较做什么?”月夕扶着肩膀,勉强直起身,笑道,“你方才还要同我说什么?我没听见,你再说次。” “你不会功夫么?”那人却有些诧异,“那他们何必叫我来?我还以为你……” “他们……他们是谁?”月夕见乌云踏雪已远,这人轻功再高,也无法追赶,心中稍稍安。随意寻了颗大树,将自己靠在了树上。 明月东沉,天色将明,她斜倚在树上,淡淡而笑,裙裾与青丝应山风而动,俏丽得不可方物。那人贪看得傻了,半晌才上前两步,柔声道:“不会功夫也好。姑娘有倾倒众生之貌,在下亦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要姑娘肯成全在下……” “成全?怎么成全?”月夕听他罗嗦了半天,实在是不太明白他言中之意,忍不住出口问。 “嘿嘿嘿……”那人又上前两步,双手握在胸前,“就是我为你宽衣解带,你我就此做了夫妻,双两好,花好月圆,圆圆满满,满……” 这些话,月夕向来是半知半解,她掩住嘴轻笑:“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么同你做夫妻?” “在下川蜀花五,姑娘既晓得在下名字了,不如我们……”那人听到月夕温言软语,似有首肯之意,面上笑得都是条条的褶子。他心痒难耐,上前来扯月夕的袖子,月夕将身子转,转到了大树的背后,笑道:“你急什么……” 她话音未落,便见树后条青影飞出,直卷花五的脖子。花五时猝不及防,竟被条青丝带缚住。月夕就手拉,将它紧紧拉住,可她身上毫无内力,只是占了出其不意之功。眼下情急之刻,能借以拖得时也好。 花五被她丝带缠住,顿时呼吸滞。他自恃功夫高深,不管不顾,只将呼吸屏,身子沉,双手握住了青丝带,左右用力扯,可这青丝带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竟然拉扯不断。他招不成,立刻右手揪丝带,想要将月夕拉到身前。 24 山川阻且远 欲望文 25 解难当敌强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5 解难当敌强 他微微用力,月夕便吃力不住。她见势不妙,将手抖,丝带如蛇般从花五的掌中滑出,再收丝带,扭身便闪入了树丛。 “格老子的,等老子捉到你……”花五双眉倒竖,狞声跟了上去。月夕只能靠着身子灵巧与草木茂盛,在茂林间穿梭躲避,花五功夫虽然高,可时之间竟也抓不住她。 他追逐了片刻,屡屡见月夕近在眼前,却又捉不到,便心浮气躁起来。他灵机动,忽地将身子跃,纵身上了颗大树,如只鹰隼般瞧着下面的动静。 他居高临下,早已认准了月夕所在,嘿嘿冷笑,叫道:“小贱货,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右掌挥,身子倒悬直冲而下。月夕避无可避,被他掌结结实实地击中后背,眼前黑,脑中阵晕眩,蹬蹬蹬连冲数步,嘴角涌出了丝血迹。 花五见她嘴角含血,秀眉深蹙,似吃了极大的苦头,心中顿时又生了怜惜之心,温柔道:“姑娘不如就从了在下……” “是什么人叫你来杀我?”月夕强笑道,“他们叫你来杀我,你又怎能轻易放过我?被他们知道,可有你好受的……” “这,这……”花五搓着双掌,觉得月夕说的在理,面上殊是为难。 月夕又笑道:“那日信陵君大婚,他的新夫人被杀。我和那凶手交过掌,他怕我泄漏了消息,上次派人在江上又杀不了我,瞧你功夫高,便叫你来杀我,是不是?” “这,这……”花五仍是搓着手掌,犹豫不决,忽地懊恼道,“你若从了我,我本也想护住你条性命。可你眼下什么都知道了,我便再也留你不得,你又何必这么聪明……” 他跺了跺脚,双掌错,身形微闪,掌运满了功力,便朝月夕击来。月夕听到这掌风凌厉,只得苦笑声,闭上了双眼。 忽听远处声清啸,条身影自远而近,倏然掠入了树林,手拉住了月夕,手推出,接了花五这全力掌。 双掌交,两人皆是立足不稳,来人顺势后退了步,将左手张,托住了月夕的腰身。月夕眼帘张,见到竟然是赵子服赶来,心中惊喜交集,张口半晌,竟说不出话来,将自己伏在了赵子服的肩上。 花五气沉丹田,硬是稳了身子,双掌微抖,怒声道:“格老子的,你是什么人?怎可这样抱着她……”他双眼圆睁,怒气冲冲地瞪着赵子服,赵子服挡了他掌倒是小事,可月夕待赵子服的亲昵态度却是件天大的事情。 赵子服尚未及答话,月夕却转过头来,吃吃地笑起来:“我偏给他抱,你待怎样?只是不给你抱……” 赵子服见到这两人问答,哭笑不得,低头瞧着月夕,她嘴角的鲜血仍在,却又肆意调笑,楚楚可怜之中含着几分恣意。他叹了口气,伸出了手去。月夕动不动靠在他身上,由着他轻轻拭去了她嘴角的鲜血。 花五瞧着两人亲密的动作,气愤难当,大喝声,双掌拍,带起风声,掌便直攻赵子服胸腹之间。 赵子服右手手掌沉,掌心反击而出,“啪”的声两人双掌相接。月夕倚在赵子服身上,忽觉得他的左臂轻轻抖,身子亦有些发颤。 花五的嘴角却是得意地抽笑,她顿时晓得必定出了意外。她眼珠转,忽然轻声道:“唉呀,我这衣裳怎么破了,这可真是羞死人了……”花五生性**,此刻虽还应付着赵子服,可心中立时蠢蠢欲动,眼神不住地朝月夕飘来。 高手比拼,哪容得稍稍分神?只这晃神间,月夕的青丝带,瞬间又卷紧了他的脖子。月夕用力拉,花五嘴巴张,手上不由自主地松。粒东西自月夕手中飞入他的口中。赵子服却趁机将右掌收,再重重地拍出,击中了花五的胸口。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花五被他全力掌击中,在地上连滚了两滚,他恼羞异常,起身还要上前,忽觉喉咙火辣辣地疼,竟然有丝鲜甜味,这才反应过来,张口便吐出了口鲜血。 月夕笑道:“你受了重伤,又吃了我的“碎心丸”,还不回去疗伤?再运内力,便等着心碎而死好了。” 花五向后退了几步,胸膛不住起伏,瞪眼瞧了月夕和赵子服半晌,月夕语笑嫣然,赵子服亦是淡笑瞧着他,看不出两人深浅。花五眼睛闪烁不定,又觉胸口喉咙确实异常疼痛,想着美人虽好,可怎么比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狠狠顿足,反身出了树林。 赵子服却不追赶,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未曾移动脚步。月夕道:“还好你赶的及时。你方才……” “亏你还晓得叫乌云踏雪来报讯,”赵子服叹气道,“身上伤势重么?” 月夕摇了摇头,可赵子服却突然脚下软身子斜,靠在了她的身上。 “你怎么了?”月夕连忙撑住了他,“花五伤了你么?” “点小伤,”赵子服点了点头,笑道:“你给他吃了什么药丸?若他再出掌,我便护不住你了。” “我那都是蒙他的,不过是地上的小石子罢了。”月夕屈指唿哨,乌云踏雪立刻穿林而入,她推着赵子服,“你快上去……” “你也上来……”赵子服拉住了她。月夕犹豫了片刻,同他起翻身上了马,她轻声道:“你可还好么?” 赵子服伸手环住了她,笑道:“若你肯唱首歌给我听,便好很了……” 月夕见他仍是谈笑自若,才微微松了口气:“有人叫花五来杀我,可我却不晓得是什么人?” “你惹的麻烦,次比次大。真不晓得下次又是什么?”赵子服叹道,“好在已近云蒙山,我们不可再走小路,前面若见到有市集,便要去人的地方。” 月夕暗忖了片刻,轻声道:“好,我晓得云蒙山脚前面有个云梦村,我们便先去那里。” 25 解难当敌强 欲望文 26 愁心多错乱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6 愁心多错乱 两人路纵马急奔,乌云踏雪脚力甚佳,终于在傍晚时分,驻马停在了座小村庄的村口。 前面便是云蒙山,这座小小的村庄,便是云梦村。天色已暗,薄纱般的轻雾淡淡飘荡在村舍间;百来间泥瓦房矗立其间,错落有致;鸡鸣狗吠相闻,还有几个行人扛着锄头走在路上。 “月儿……帮我寻个地方……”赵子服的声音有些无力。 “帮你寻什么地方?”月夕转回头,却看到赵子服面上青灰,嘴唇微紫。她大吃惊,想到他早上与花五交掌时身上的微颤,立刻明白了过来,着急道:“花五的掌里有毒?” 赵子服勉笑着点了点头:“我时大意,中了他的招数。” “他也打了我掌,可我只是受了轻伤?”月夕跳下了马,先让赵子服伏在马上。她自己伸手在赵子服的腕上搭。 “他怎么舍得伤你?只是讨厌我同你亲热,自然要出手教训我。”赵子服有气无力,却仍是与她调笑。 月夕却无心没搭理他,只知道自己指尖触到他的脉息,全是紊乱不堪。她眉头越蹙越紧,心头惊急交加:“要是我小师兄在便好了,我对医术窍不通,可……可怎么办是好?”她这才明白,方才赵子服假作无恙路强撑,只为先送自己到有人烟的地方,也好暂时避避追杀她的人。可他自己眼下毒发,却连说句话都是勉强,只是闭着眼睛。 “是川蜀苗人惯用的红信石,我已经运功护住了心脉。你先去寻了地方住下,再帮我去抓些药来,可好么?”他为了月夕才中了毒,可眼下却还软言求着月夕,好似万不得已到了极点,才不得不请月夕为他做事。 月夕见他这个样子,忙点了点头。她也不再同赵子服说话,只拉着乌云踏雪,在村子里兜了圈。好在这云梦村虽小,却五脏俱全,极容易便寻到了间客栈。 月夕急忙上前拍门,半晌才有个年过半百的老掌柜,慢吞吞地来开门。 “店家,我们要住店,间房。” “好的好的,客官进来了罢。” 月夕从马上扶下了赵子服,那老掌柜让开门,瞧着两人入了客栈,突然问了句:“姑娘,我们这里有的是房间,不如要上两间房?” “不必了,我只要间房。” 可老掌柜还是在摇头,他犹豫了片刻,又道:“你个姑娘家,怎么好和男子同房?” “我们是夫妇,怎么不好同房?”月夕有些不耐,时不曾想,学着那日赵子服自称两人是夫妇。 可老掌柜却十分固执,只是不停的摇头。野店的老板娘年轻质朴,赵子服说什么便是什么。这老掌柜活了把年纪,见识过不少人,见月夕的装束和神态,便晓得她是待嫁之身。月夕又怎能瞒得过他。 可他又老眼昏花,只见到两人两手相牵依偎在起,却未留意到赵子服的面色。他心里已经大大的不满,这还是瞧在两人是客人的份上,只是嘴里不住嘟嘟囔囔:“世风日下,唉……世风日下……” “真是老顽固……”月夕低声嘀咕了句。若对付花五公冶常之流,她倒是有千个万个法子,可对付这个寻常乡间的固执老头子,不好打也不好骂,月夕却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摸着赵子服的额头和手,竟是冰凉冰凉的,心中急,再顾不得那么,伸手便揪住了老掌柜的胡子,斥道:“还不带我们进房去?” 老掌柜的胡子被揪得生疼,可双手仍是不住地乱挥摆手,这性子倒是比月夕还倔。月夕愈发不耐,放过了他的胡子,伸手便扣住了老掌柜的脖子:“走……” “月儿……”赵子服缓缓睁开眼,朝着月夕摇了摇头。月夕又气又恼又忧心,可望到了赵子服的双眼,竟然有些心虚,悻悻地松开了手。 “掌柜的,我们是定了亲的,只是还未行过礼。我生了重病,拙荆心中着急,言语对你不客气,还请见谅。”他到了此刻,仍是心神不乱,说话温和,入情入理,来开释这老掌柜的疑心。老掌柜半信半疑“哦”了声,近了仔细看了看赵子服的脸色,立刻倒吸了口气:“哎呦,印堂发黑,没两天好活了。” “你……”月夕见他胡说八道,又想去揪他的胡子。老掌柜吃过亏,几十年来难得次身手敏捷地往后跳,避开了月夕的魔爪,大叫道:“阿牛,快出来,帮忙把客人扶到房里去。” 楼上应声出来个壮年小伙,三步两步便跳了下来,从月夕怀里接过赵子服,扛到了楼上。月夕正要跟着上去,老掌柜把拉住她:“他病得这么重,你没给他抓药?” “抓什么药?”月夕怔,可立刻反应过来,“药铺在哪里?” 老掌柜忙拉着她出了门,隔壁家便是家小药铺,只是已经关了门。老掌柜“砰砰砰”地拍门:“陆老头,快开门,抓药救人……” 开门的果然是个老头,干瘪瘦小,稀疏的山羊胡,动作麻利,开口便问:“什么病?抓什么药?” “什么病?”老掌柜问月夕。 “是……”月夕张口,才想起自己虽知道他中毒,却完全不晓得解药的配方,方才应该先问了赵子服再来。 她愣了愣,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怎能心神错乱至斯,比起昨日人离开野店,是匪夷所思,所作所为竟完全乱了分寸,毫无条理。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冲回客栈的房里。赵子服已经躺在了铺榻上,可悄无声息,丝动静也没有,她忽地心中阵害怕,怔了片晌,颤着声音叫着:“老狐狸……” 赵子服微弱地“嗯”了声,月夕顿时松了口气,问道:“旁边便是药铺,我去抓什么药?” “防风、铭藤、青黛……这七味……若能再加味蘼心果最好,若没有便算了……”赵子服轻声道。月夕忙记下,转身便要出门。 “等等……”赵子服又叫道。 “你身上没有钱币?如何去买药?”赵子服勉强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个小钱囊,月夕忙回身取了钱囊,手指碰到他冰冷的手心,竟不由自主地阵心酸。她握住了赵子服的手,半晌不语,才出了门去。 26 愁心多错乱 欲望文 27 憔悴碧血引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7 憔悴碧血引 赵子服报的七味药都是寻常药草,小药铺里都有,惟有这最后味蘼心果,陆老头连声说没有,便把月夕推出了铺子。月夕想着赵子服说“没有便算了”,便也懒得与陆老头啰嗦,只拿了那七味药,借了药罐回店。 她手上有药,却不会煎药。第次便没看住时间,将药罐子煎裂了,弄得客栈里全是药味。好在这老掌柜人虽迂腐,心地却好,见月夕这手忙脚乱的样子,又叫阿牛帮她煎好了药。 可这药连喝了两天,赵子服却丝毫未见好转。月夕问他,他却只是笑笑,且时不时便陷入昏迷之中。 月夕晓得其中必有蹊跷,不敢耽误,冲进了陆老头的药铺:“陆老头,你卖给我的药可是对的么?” 陆老头个子极矮,眼下听到月夕这样问他,眼睛瞪,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云梦村谁不知道我陆老头?我怎么会拿假药骗人?” “那为何,我……他……喝了两天药,点起色都没有?”月夕道。 陆老头身子缩,坐到了药柜的后头的张石凳上,只是捋着自己的山羊胡。 “你不说么?” “我晓得原因,可你这小丫头愣说我卖假药,”陆老头撇嘴道,“我不告诉你。” 他缩在旁,就像个小耗子,样子十分滑稽。月夕将身子往柜台上靠,笑道:“你还不说?” 陆老头嘴巴瘪,仍是不住地在捋自己的山羊胡。月夕趴在柜台上,伸手轻轻地扯住他的胡子,笑道:“陆老头,你今年贵庚了?” “六十四,怎么?”陆老头摇头晃脑道。 “没什么,你虽然活了把年纪了,总也有些没见识过的,是不是?”月夕从怀里摸出了火石,又随手从个药柜中摸了把樗白皮出来,火石在药上击,“腾”地便点起了火来。 药材铺最怕着火,何况现在还是用他的药材来生火,陆老头起来,急叫道:“你做什么?” 月夕把将他按坐了下来,又从陆老头下巴上揪下了根胡须,拿起了条点了火的樗白皮,这胡须靠近火,便“刺溜”声成了焦黑。陆老头看的口瞪目呆,月夕笑道:“你若不说,我便根根地拔你的胡子,再把把地烧你的药材,看是你的胡子烧得快,还是你的药烧得快?” “不成不成,”陆老头急得手舞足蹈,“你这是要毁了我的命根子……” “那你快说,他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老头把推开了月夕,踩灭了樗白皮上的火苗,边跳边气急败坏地叫道:“你那个药方,蘼心果是君,其余七味为臣佐使。没有蘼心果,这药便什么都不是,你夫君的病怎么能好?” 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月夕从前也听靳韦提过,听便明,立刻伸手又在陆老头的药柜里翻找:“你的铺子里真的没有蘼心果?”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蘼心果,”陆老头忙上前拦住她,大叫道,“这是蘼心果,又不是普通的蘼芜草,我怎么会有,没有没有。” “怎会哪里都没有,我的蘼心丸便是以蘼心果制成,我至小到大不知吃了少……”月夕摸腰间,空空无物,才想起来,自己随身的盒子,在靳韦的船上时,被他拿走了。又想起里面的蘼心丸早已用完了,祖奶奶最后次叫人为她送来蘼心果时,确实亦说这是最后两颗了。 若以祖奶奶之能,亦再寻不见蘼心果,莫非这蘼心果果真异常珍贵么?她微微哂,低声道:“这蘼心果真的哪里都没有么?” 陆老头见月夕拿不出东西,才觉得自己挣回了几分面子,抽着嘴角冷笑道:“你以为蘼心果是什么寻常东西?这东西传说能药死人,生白骨,延寿命,非天时地利相合不能长出。从前秦国骊邑那个地方,水土风日皆合适,每十年还能生那么三四粒。后来听说风土变化,那地方也没了,便连秦国王室都不晓得有没有,我们这样的小铺又怎么会有?” “哪里能药死人,生白骨?”月夕时茫然无措,只是苦笑,“不过是疗伤的好东西罢了。”炼制蘼心丸,蘼心果乃是最主要的味药。自她上山练功以来,只说要蘼心果,祖奶奶便叫人为她搜罗送来。她直以为这东西便如蘼芜草般寻常,从来未真当回事,可原来,竟然有这样的功效。可她自己已经将蘼心果都用完了,眼下又去哪里去寻这救命的东西? 她思来想去,时之间竟无计可施,只能放过了陆老头,沮丧地回了房。只见赵子服躺在席榻上,唇白面灰,印堂却真的如那老掌柜说得已经发黑了。 这毒越来越深,再侵入五脏六腑,到时候莫说是蘼心果,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她心中惶遽,脑中惟有慌乱,转眼看到旁的几案上放了几个杯子,突地心中念头动,拿起杯子在几案上敲,成了两半。 她捡起了片碎片,瞧了半晌,突然就往自己的左掌心割去。 鲜血顿时汩汩流下,她随即拿了个杯子接着,眼看满了半杯,才抽了旁边的块帕子扎住伤口,端着杯子扶起了赵子服。 “月儿,你做什么?”赵子服被她惊动,见到她异常的举动,轻声问道。 “你还想瞒我么?没有蘼心果便救不回你,是不是?”月夕笑道。 赵子服勉强笑了笑,微微点头,有气无力道:“救不回便救不回罢,反正这条命也不值什么……” 月夕不待他说完,便将杯子举到了赵子服嘴边,赵子服闻见了血腥气,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月夕笑哼道,“我自小练功,不晓得服了少蘼心果。我的血中便有蘼心果的药效。你喝了它,再服了药,定便好了。” 赵子服看着她的左手,上面随意以帕子裹着,瞧不见了她从前的青葱玉指,反而见到血迹渗出,染透了半边帕子。他看了半晌,才轻轻叹气:“好。”再不说,只仰头口吞下。 月夕见他喝完,又按着赵子服的肩膀躺下,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笑道:“快睡罢,睡醒了定便好了。” 赵子服微微笑,眼神朝下压了压。他是在取笑她方才的举动么? 她从前生了病,服完药,祖奶奶也是这样亲亲她的脸,她不过自然而然也想这样哄他罢了。 她笑着捂住了他的眼睛,道:“乖孩子,快睡快睡……”赵子服被她捂着眼睛,不躲不闪,不到片刻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可他这睡,却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月夕不知道怎么回事,全然失了主张。她虽言之凿凿,说自己的血定有药效,可其实心中也没有少分数,只是勉强试试罢了。其间她叫陆老头来看了几次,陆老头也只说看不出什么起色。 她只能片刻不离的守着赵子服。 他若醒来便还罢了,若他醒不来了,若他真的…… 她该怎么办? 她突然心中阵收紧,心头冷汗涔涔而出,不敢再想,只知道坐在席榻旁,怔怔地瞧着赵子服。 (莫名其妙出了个封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申请免费封面也搞不定。封面上海有条大船,长平谷底怎么能有条大船呢?郁闷得不得了……) 27 憔悴碧血引 欲望文 28 悲喜泣中蕴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8 悲喜泣中蕴 已经是第三夜,村落人稀,夜静无声,赵子服仍是昏沉未醒。月夕靠在榻前,只敢微闭着眼睛稍事休息。忽然之间,她好像是感应到什么,猛然惊醒过来。她的神志仍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便听到耳边有温和的声音说:“月儿,累么?” 她飞快的转头,看见赵子服已经撑起了身子,靠在榻上,微笑的望着自己。她怔愣了半晌,突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又喜又悲,又悲又喜,再也不能控制,将头埋在了赵子服的肩上,小声地啜泣起来。 赵子服怔,缓缓叹息了声,眼中柔情涌现。他伸手轻轻抚着月夕的头发,又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心中担心我么?”。 月夕摇了摇头,眼中还含着泪,面上却笑道:“谁担心你了?你是只老狐狸,从来都是你骗人,哪里用的着旁人担心你?” 赵子服微微笑着,眼神在凌乱的房间里扫。他的钱囊散开着,金子与刀币随意的散落在桌上,只水盆跌在地上,几块帕子有的扔在地上,有的搭在桌上;她自己秀发零乱,衣服上还有几块药渍,血渍;惟有几包药,尚且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角。 便是傻子也瞧得出,这几日月夕是何等的慌张无措。 她是为了他而慌张失措么? 他又怎么舍得置她于这样慌张失措的局面中? 好在他醒了,月夕正在他的怀里依偎着。赵子服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半晌,他才低声叹道:“叫你辛苦了……” 月夕转回身,也扫了圈房内,半天才吃吃笑起来:“是有些辛苦,我可从来都没这么辛苦过……” 他醒了,她便会笑了。老掌柜和陆老头的胡子,又都保住了。 赵子服伸手去拉月夕的左手,月夕使劲甩,不肯让他碰到。他愣了愣,将手缩了回来,只是微笑道:“你这样的恩德,我该怎么回报你?” 不过是几滴血罢了,他们男儿在战场上厮杀,以性命相搏时,又岂会将这些当回事么?何况又是他将她从花五的手中救了出来,可他竟然说要回报。 月夕抿起嘴笑了起来。 她划破手掌的时候,几时想过要他回报,她只是觉得,若救不回她,她便会…… 她会如何? 她偎在赵子服的怀里,全身前所未有的轻松,几天来的疲累都涌上来,啃咬着她身体的每部分。她很累,可脑子却停不下来。 她会大哭场么?还是会把老掌柜和陆老头的胡子,都拔光,再把火烧了陆老头的药铺?她不晓得,她只知道,她从来就没想过救不回他。 她只觉得,有她月夕在,便必须有他赵子服在。 可其实,他的生死同她有什么关系? 是因为他对她那么好,所以她才不忍心,见个对她好的人没了命罢了。 是的,定然是这样。 她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两人都不说话。许久,赵子服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上次我受了这样重的伤,是在七年前的战场上……” “七年前?我那时才十岁,可你却已经上战场杀敌了。”月夕轻笑道,“你果然是只好老的老狐狸。” “你今年十七么?”赵子服柔声问道。 月夕抬眼瞄着他,他仍是如从前那般好看,只是这几日下巴长出了许青色的胡茬,也不晓得扎在人身上,疼不疼? 她悄声道:“等到三月初五,我便满……十八岁了。”话甫出口,她竟有些后悔,怎么糊里糊涂,又将自己的生辰日期告诉了赵子服。 她马上十八了,三年前的此刻,她正是快及笄的年龄。 “七年前,我刚满二十,秦赵交兵,我正在军中效力。” “七年前,秦赵交兵?”月夕微忖道,“是阏与那战么?” “正是……”赵子服怔,低头望着月夕,“你晓得这件事情么?” 月夕亦只是淡淡笑,轻声道:“爷爷提过。” 秦赵两国结怨已久。当年秦国意图东出,派中胡阳,直逼赵国阏与,志在必得。赵国老将廉颇见秦军来势凶猛不愿迎战,反而是将军赵奢,临危受命,在这战中大败秦军。 阏与战,是秦国大耻,却成就了赵奢马服君世英名。 “你爷爷尽同你说这些么?”赵子服微喟,半晌才又道,“阏与之北的北山乃是军事要地……” “赵军先发制人,秦军争夺北山而不得上,赵军居高临下,俯击秦军,秦军因之大败……”月夕喃喃道。 “我在北山受了重伤,秦军中有苗人,我中了他们的红信石之毒,我以为自己定然要死了,抱着个秦军的将士起落入山坳。没料到他非但没有杀我,还用他身上留着自保的粒蘼心果为我解了毒。” “难怪你晓得如何解红信石之毒……” “嗯,”赵子服微微点头,又道,“他同我说,他家乡是在秦国骊邑,半年前方才新婚,家中还有个弟弟。” “他怎得不杀你,还救了你?” “那山坳地势十分奇怪,听不到外面的厮杀声。我与他,不过是两个受了伤的人。”赵子服沉思道,“我至今也想不通他为何要救我。可我晓得,若我与他易地而处,我也会救他。” 月夕淡淡笑:“你最是心软,心里自然是想:两国相争,君主各谋霸业,将士却何其无辜?何况秦赵同源,两军对垒,其实便是兄弟相残。无论是哪国人,大小都是条性命,又岂能不救。” 赵子服沉默着,却紧紧地抱了月夕下。月夕笑了笑,又问:“后来呢?” “我们出了山坳,在战场上又再兵戎相见……。” “赵军胜了……”月夕道,“那他死了么?” 赵子服轻轻颔首:“后来我曾偷入秦国,去骊邑找到了他的故居,才发现他兄弟早失了踪。而他因为战败,娘子亦被送入了女闾……” “秦法虽严苛,可也惟有为将者战败,才株连家人。”月夕沉吟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赵子服没有回答,只叹道:“我在咸阳找到了他的娘子,她不肯再待在秦国,便跟着我去了邯郸。或许远离了故国,才能忘却故人,忘记那些伤心之事。” “你常常在女闾流连,真的只是为了可怜那些女子么?”月夕轻轻问道,“其他什么都不曾做过么?” 28 悲喜泣中蕴 欲望文 29 寄愿边关月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9 寄愿边关月 “我会做什么?”赵子服问道。 月夕霎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她推开他,他明明没有笑,可他的嘴角眼角却又无不在笑着。 他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她确实什么都不懂得,又怎么能回答。 他做过与不曾做过,又有什么不同? 赵子服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道:“她们不似你,俱是身不由己……” “你怎知我便能由得了自己?”月夕打断了他,扬眉问道。 那夜在洛邑江畔,她亦说过样的话。刹那之间,赵子服突然发觉月夕的明媚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心事。 她素来我行我素,又总是言笑晏晏,可心中亦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若是如此,他想为她分忧。可她脾气这般倔强,又怎么会向别人细说自己的委屈。 赵子服瞬息万念,搂紧了她,只叹道:“我确实可怜她们……如此大争之世,争地争城以战,杀人盈野盈城。几时方可四野清平、不识兵戈?” “以战去战,虽战可也。我早说过:天下要太平,除了以战止战,便再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月夕冷笑道。 战与不战,他与月夕两人总是各执立场,争论不下。月夕的话固然冷酷无情,可据实而言,却是针见血,叫人辩驳无力。他少有些无言以对,只能又紧紧地抱了月夕下。月夕却想起他前几日与自己在那野店说的话,反而笑道:“你总是心慈手软,似你这样,索性辞了这个都尉。人人都学你不去打战,那天下自然没有战乱了。” 赵子服亦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强敌来犯,你我自当要挺身而出,保家卫国。” “强敌?”月夕轻笑道,“七国之中,惟秦独大,亦惟有赵国有力与之战。你们赵国若说强敌来犯,便只有秦国了。可我却觉得,赵国定打不过秦国?” “为何觉得我赵国难敌秦国?”赵子服不以为忤,只是追问道。 “旁的先不说,光是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赵国当前几员大将中,可有能与之匹敌的么?”月夕笑道。 她话中的白起,乃是秦国的上将军。长于野战,出奇无穷,几次大败韩魏赵楚,自他出将,便无败绩。当今秦王诩他以武安民,故此封他为武安君。 而此时赵国亦有廉颇、乐乘、田单,亦无不是战功彪炳、震烁当世的名将。可月夕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这三人都不是白起的对手。 赵子服正待说话,月夕轻轻“啊”了声,叫道:“爷爷同我说阏与之战的时候,曾夸赞马服君赵奢是个人才,治军齐家,长于略战,而且他军中的将士,骑术尤其精妙。可惜他已经过世了……他有个儿子,叫做赵括,是么?” “赵括?”赵子服面色微变,“你晓得他么?” “爷爷说,马服君打阏与之战时,北山那役便是以其子赵括为将,结果叫秦军大败。我还听说……他年幼时,便曾以攻心之计,不战而屈人之兵,助马服君月之内攻下齐国麦丘。爷爷说他将门虎子,少年英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月夕沉吟着,又问道,“他现在应当同你般年纪,你又在北山役中受过伤,定然认识他?” 赵子服默然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自然认识他。他不过是沾了马服君的光,哪是什么少年英才?” “是么?可爷爷说的,从不曾错过。”月夕微微迟疑,又释然而笑,“或许他真的只是徒有虚名罢了,否则赵王又为何不提拔他?” 赵子服微笑道:“赵国有廉老将军等人在,又何需有赵括?不过,若真到国难当头之日,赵王用的上他,想必他也不会推辞。” “那你呢?”月夕仰头望着赵子服,笑道,“若白起攻赵,国难当头,你又会如何?” 赵子服瞧着月夕,毫不迟疑,轻声道:“世间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知其不可而为之,方才是男儿本色。” 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便是直承不敌白起,这倒也罢了,世上又有几人能挡得住白起。可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存了玉碎之志。 男儿轻生重义,这便是本色。 赵子服之言,其实少亦是默认了赵国诸位将军,难敌白起。月夕向来争强好胜,她本该十分得意。可此刻心中却不晓得为何,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只是沉默着。 赵子服轻抚着她的秀发,许久才道:“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烦心?” 月夕亦淡然笑:“你说的对。” “我素来也没什么大志向,都是得过且过。从军为将,也只是因为这是我爹爹的心愿,我爹娘对我都是颇有微词。唯心中有件想做的事情,你可想听么?”赵子服又道。 “什么?”月夕好奇道。 “秦赵以北,匈奴时时犯边,烧杀掠夺,是我赵国的心腹之患。若我有机会,定要北出代郡,驱逐匈奴。”赵子服声音虽低,可隐隐含着慷慨激昂之气。 “除了匈奴,还要将东胡、林胡这些部族,统统逐出河套。”月夕立刻点头,面上也极是兴奋,“叫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你也要随我去打匈奴么?”赵子服见她与自己心意致,心中极是欢喜。 “可爷爷说,匈奴的骑兵十分厉害,必定要……”月夕又道。 “定要用战车与弓弩……”两人似有默契般,竟异口而同声。月夕抬起头,赵子服也低头瞧她,两人四目相投,她嫣然笑:“若我同你起去对付匈奴人,你可还说我心狠手辣么?” 赵子服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他抚着月夕的秀发,轻声道:“你个姑娘家,我又怎么舍得叫你上阵杀敌?” 两人相对又是笑。月夕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时之间只遥想着纵马驰骋的快意。大漠边关的窣窣冷月,草原深处的猎猎寒风,匈奴人的凌厉弯刀,任哪样她都不会畏惧…… 可隐约间又想起从前曾有人亦对她说过:生当暮沙裹草、纵马长啸,方才不虚生。月夕脑中又闪出了那人的身影。她心中立时拘泥了起来,顿时身子缩,想要挣脱开赵子服的怀抱。 “月儿……”赵子服感觉到她的抵触,放开了她。 月夕声不吭,许久才幽幽道:“我困了……”赵子服微微低下头,瞧见她双眼闭着,呼吸沉沉,像是已经睡着了。 她想到了什么,叫她突然间沉默了? 她不会说,他却都明白。可他亦无法再问。 只因他只怕开口,她又要如上次那般,个人走了。 29 寄愿边关月 欲望文 30 孰离合何为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0 孰离合何为 月夕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觉了。待她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赵子服正坐在榻前望着她,房间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下巴上的青胡茬,亦不见了踪影。月夕翘首环视了眼,忽然“扑嗤”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赵子服笑问道。 “这屋子原来是这样干净的么?”月夕也笑,“我还以为都似昨夜般,乱糟糟的呢……”她咯咯笑着,却突然托住了腮,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 许久,她才轻声道:“云蒙山离这村子,以乌云踏雪的脚程,不过个时辰。若是现在启程,未时末便可以到了……” 赵子服深深地注视着她,淡笑道:“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是楚国前三闾大夫屈原所著的《九歌》里的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们之间,相知之乐,亦不过十余日,又怎么会有别离之悲?那日月夕掀下自己斗篷的风帽,笑问句:“你是问我么?”时,可会想到此刻两人竟然这般恋恋不舍。 忽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不做声。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月夕轻声道。生而为人,生命长短都有定数,但悲欢离合,又有什么人可以主宰它呢? 他以《九歌》相赠,她亦以《九歌》相合。 赵子服默然了片刻,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便走吧!” 人生际遇,便是这样不可捉摸。即便是天上的明月,也同样有阴晴圆缺,由不得人。 没有缺,何来圆? 没有别离,又何来相聚? ※※※※※ 赵子服下楼与老掌柜结帐,陆老头正也在旁,同阿牛边说话边吃着豌豆干。看到他,面上十分惊奇,上前围着赵子服转了圈,奇道:“你怎么好了?” “没有蘼心果,你也好了?你可真是命大……” 他绕着赵子服不住地看,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间他怪叫了声,扯住阿牛的衣袖,躲到了他的身后,颤抖着伸出只手指,指着楼上。 赵子服回身看,月夕笑眯眯地从楼上慢慢地走下来,白色的裙子青色的丝带,每下级楼梯,那裙子便轻轻地飘下。 便如二月的清凉春风中,飘着如雪般冰凉洁净的白梨花。 可陆老头却像见到鬼样,拉着阿牛直往后缩。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叫了声“糟了”踮起脚快跑了出去,不到片晌又跑了回来,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嘴里仍在嘟囔:“奇怪,真是命大,命大……” 月夕慢慢地到了四人跟前,眼眸微微转,笑着瞪了陆老头眼,径自出了门去。 “老掌柜,陆老板……拙荆刁蛮,若有得罪两位的地方,还请瞧在她年轻不懂事,包涵。”那几日他虽然昏迷着躺在房里,可会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却明白的很。 陆老头从阿牛后面偷偷伸出头来,瞧见月夕牵着乌云踏雪远远地在旁。他咽了口口水,拉住赵子服说:“你这个小娘子,哪里是刁蛮,简直就是个小妖女……” “她烧陆老头的胡子……”阿牛在旁接口道,“差点把他的药材铺也烧了。” 赵子服顿时哑然失笑。原来除了那夜她揪了老掌柜的胡子,她竟然又去揪了陆老头。可他却又觉得很欢喜,她再怎样的刁蛮,都没再像那夜那样扣住陆老头的脖子,要伤及人命。 她终究还是能听得些他的话。 “唉……那还不是为了他的病……”老掌柜转身过来,对着陆老头和阿牛道,“你把年纪,还计较这些。”他出了柜台,扯住赵子服,悄悄道:“你这未婚小娘子,脾气大的,那是没话说。不过对你,也真是没话说。我瞧她是年轻不太懂事,可为了你跑进跑出,忙里忙外,句说的都没有……” “这么大的人,没干过活,不晓得煎药。把药罐子煎裂了,吓了大跳,还抹着泪,笑死我阿牛了……”阿牛又突然冒出了句。 只不过是几碗药,也值得她落泪么? 赵子服低下头,半晌才淡笑着抬起头,道:“我病了这几日,拙荆给店几位惹了不少麻烦,蒙照顾,不盛感谢。” “哪里哪里,”三人都齐齐推辞,老掌柜又低声道,“小娘子年纪是轻,以后成了亲,再发脾气,你就忍着些,莫要辜负了你家娘子。” 赵子服微微笑,拱手道:“是。” 他辞别了老板,出了店门。月夕正靠在乌云踏雪的身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道:“那三个可是在说我坏话?”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只拍了拍乌云踏雪,对月夕道:“上马罢。” 他仍如从前般要为她执鞭,可月夕却伸手摸了摸乌云踏雪的脖子,笑道:“他载了我路,我不愿再委屈它,叫它先歇歇罢。” 说着,她便伸手去拉缰绳,可赵子服也正要牵缰绳,两人的手指不经意便碰到了起。两人俱都是愣,沉默了半晌,赵子服先松了手,由着月夕牵着乌云踏雪。 “月儿,唱首歌给我听罢?” 花若雪兮晨染霜,忧思君兮不敢忘; 晔如华兮温如莹,沐兰泽兮含若芳…… 她唯会唱的,便只有这首曲子了。 “这曲子,怎么唱来唱去都只有这几句,后面可还有么?”赵子服问道。 “还有半阙……可我不喜欢,便不唱了。”月夕轻笑答道。 不唱便不唱罢,只要她欢喜就好。 只要她欢快地唱着,他便会微微地笑着。 两人朝着云蒙山方向走去。赵子服走的很慢,月夕也走得很慢,慢得连乌云踏雪,都不耐烦地抖动着自己的鬃毛。 它不晓得,若走的慢点,便可再听遍她唱的歌儿。 可不时,两人便穿过了云梦村,穿过了松林,越过了个小山头。前方山头半山腰以上,云雾缭绕。山下林荫蔽日,路边正有颗硕大的梨树,迎着山风招展躯干。枝上梨花如含烟带雨,飞雪敝日,树下条小径,直通山腰。 月夕停下了歌声,望着前方的山径。突然之间,赵子服便晓得了那棵梨树便是这程的终点。 不过片刻前,她还在唱着歌,他还在听着。她唱得再不好听,他依然听得兴致盎然。若她能路唱下去,与他起到了邯郸,可该有好?可是忽然间曲终人散,他与她就此要各分东西。 他路送她到了云蒙山,他本该晓得到了云蒙山就该是分道扬镳之时。 他却不舍。 月夕轻声道:“我……”可她再也说不出口,秋波微微转,垂下了头。与他的这程路并不如她想得那样有趣,可却比“有趣”叫人难舍。 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赵子服缓缓伸出手掌,抚着她的发,又握住了她的双手。 月夕仰起头瞧着他,她身雪白的衣裳,尘不染,便如珠玉般;她的双唇如玫瑰般娇艳,似乎在等待什么? 30 孰离合何为 欲望文 31 聚散终有时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1 聚散终有时 赵子服凝视着她,缓缓地低下了头,她双手微微挣,却被赵子服紧紧握住,无法逃脱。 “月儿……”有人高声叫她。赵子服身形顿,手松,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个瘦削、黝黑的年轻男人,在山路上看着两人。 月夕轻轻挣开了双手,低下头悄悄地笑着,笑里都是娇羞、调皮和几分侥幸。 糊涂的姑娘,你可晓得他本来要做什么? 她窃笑着跑向男子,在山路上,转回头朝赵子服挥了挥手。 她又聪明又好看,身边怎么会少得了对她好的人?赵子服背起手,瞧了她半晌,又默默牵住了乌云踏雪,朝前行去。 他不挥手,只因他心中并不愿分别。 只是分别从来都是在人最不情愿的时候到来。 他人马,缓缓走过了梨树,走出了极远。他与月夕,也隔得越来越远…… “老狐狸……”身后突然竟又响起了月夕的声音。他不回身,仍是背对着月夕着。忽然个东西从他的头上划了道弧线,掉落到了他跟前,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原来是个山果。 他陪了她这程,她只能以个山果相答。 “老狐狸,后会有期!”月夕轻声说道。 他举起果子,终于扬了扬手,笑道:“后会有期!” 别时难,再见难。 何时又才是再会之期? 他无法问,亦无法想。只因这世间的聚散,从来都由不得人,由不得他。 “月儿……”那男子见赵子服走远,问道,“那个人是谁?” “他?”离情正浓,月夕时间竟然回不过神来,许久才道,“我路上遇上了麻烦,他帮了我把……”她笑了笑,挽住了这男子的手臂:“小恪,几日不见,你可想我了么?” 这叫小恪的男子缩了缩肩膀,想躲开月夕。月夕谑笑地望着他,反而越靠越近,还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恪,傻小子,你怕什么?” 小恪将自己得笔直笔直的,红着脸瞄了她眼:“月儿,你别这样……” “我怎样了?”月夕挑起眉,“嫌我像祖奶奶样放肆么?” 小恪讪讪地点了点头。月夕笑道:“你不喜欢祖奶奶么?” “不敢……”小恪慌忙摇头,可见到月夕嘲笑的眼光,又点头道,“我爹说那样太不得体。你又不是不晓得,祖奶奶虽然做了许大事情,可总有人背后说三道四……” “可祖奶奶在生时,你爹还不是乖乖听祖奶奶的?你就是同你爹样,总是板眼的,太过正经,好生无趣。”月夕取笑道。 小恪也不分辨,只低声埋怨道:“你不声不响便离了山,我只当你出了事情,害得我还飞鸽传书通知了……” “你告诉爷爷了?”月夕吐了吐舌头,攥住小恪的袖子笑道,“师父呢?可是也恼火了?” “师父几时发过脾气?只是有些担心你。后来他那位朋友叫人送来了信,说他带你去了大梁,他才放下了心。倒是你爷爷……” “他竟还替我向师父隐瞒……”月夕微微愣,咬了咬唇,仍笑道,“好了好了,爷爷说了什么?” 小恪挠了挠脑袋,低声道:“他只说山上若无异状,定然是你自己下山去了,月内必有消息。他还说……他仍是如从前般问你:韩国的野王邑已经降秦,他问若你是韩王,眼下该如何求存?” “我又不是韩王,我怎能晓得?”月夕笑道。 自从她八岁上了云蒙山,爷爷便总是如此修书,与她就天下战事问答,她早已习以为常。她虽说着不晓得,可又微忖道:“野王降,韩国便被分为二。秦军可攻韩上党,亦可直攻韩国都城。我瞧韩国兵弱将寡,要嘛死战,要嘛索性割了上党向秦国求和好了。” “真的只有求和路了么?”小恪追问。 月夕点了点头,沉吟道:“若祖奶奶是韩王,她定会派人联合魏赵,三家合纵,齐力与秦国战。三晋合,强过韩国如今这样孤军奋战不知少。” “难怪韩王急着送公主与信陵君成婚,”她又想到了大梁城内那桩轰动的婚事,不禁冷笑道,“韩国若得魏国支援,形势便不至于如此糟糕。可信陵君本就遭他哥哥魏王忌恨,韩国公主又被人杀死,魏王又怎肯因信陵君再出兵救援韩国?” “魏,无忌……”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微喟。忽然又想起了事,面色凝重对小恪道,“小恪,你帮我去打探下,有什么人左耳缺了块?还有个叫花五的人的来历?我倒要看看,是谁杀了信陵君的新夫人?还要来杀我?” “信陵君?你怎得同魏国信陵君扯上关系?”小恪愣道。 “十年前我们上山的时候,不是已经同他扯上关系了?”月夕微微哂,“可我只晓得他是师父的好友,却不晓得他是魏国的公子……” 她与那人相识了十年,早早就听闻过魏国信陵君的大名。可直到她这次到了大梁,才晓得他就是天下闻名的魏公子信陵君。 小恪眉头皱:“是他?原来师父的好友便是信陵君。他说带你去了大梁……月儿,你与他……” 月夕不再答他,只是默默无言。许久才抬起脸对着小恪笑道:“小恪,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小恪怔,脸的茫然。 “谢你这十年来,直在云蒙山照顾我。我如今才晓得,照顾我是件么难的事情,你自己也不过比我大上两岁而已,却要天天被我刁难。” 小恪的脸上立刻又变得通红,他呐呐道:“我遵守祖奶奶的吩咐,要好好陪着你,再怎么也不能丢下你个人。不过还好,你也就是挑剔了些。等你哪日回去,我就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他也不怕得罪月夕,直承自己确实被月夕刁难了十年,确实有几分像靳韦口中的“傻小子”。 月夕见他说得实诚,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又只是挽住了小恪的胳膊,问道:“小恪,你想回去么?” 小恪这次却未躲开,摸了摸头,嘿嘿地笑道:“想回去,可我怕我回去,我爹也瞧不上我,不过是让我在军中先做个火头军……” “火头军……”月夕顿时不由自主地回头瞧着山脚,那人马影影绰绰,早已看的不真切了。 他不也是在赵军中当过火头军么?她忍不住便笑了,小恪只以为她在嘲笑自己,恼羞地瞪了她眼。她忙笑道:“我最喜欢火头军了,管着那么人的肚子,你说可有能干?” 这话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下。 她是最喜欢火头军,还是那个曾经做过火头军的人? 她连忙又瞧着小恪,小恪却只是朝天翻了翻白眼,对她这话全然不放在心上。她轻吁了口气,双手捂住嘴巴,轻轻地笑了起来。 想到他,便自然而然又想到了他所在的赵国。韩魏两国已有嫌隙,韩赵之间又将如何? 世事动荡,战乱不休,无人可避。便是身在云蒙山上,亦不能免。 月夕望着天边的浮云,幽幽地道:“小恪,你放心,早晚会有回去的那日的。” 31 聚散终有时 欲望文 32 小楼风满席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2 小楼风满席 邯郸古城,坐镇于河漳之间,东接千里平原,西接太行山余脉。四通八达,东可进齐鲁,南可进河洛,西可控制上党,北可直奔燕蓟。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赵国气势是咄咄逼人,如今东方六国之中,唯有赵国有力与强秦抗。 赵灭则天下亡;天下死生,系于强赵。 而赵国都城邯郸城,是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之。如今邻国韩上党战火频仍,却丝毫不曾影响过邯郸白日的繁华。 只有入了夜,才能见到邯郸城里片浮华消减,朴质正浓。 邯郸城西的条深巷里,藏着座二层的古朴小楼。门口的牌匾上,刻着清清楚楚的“快风楼”三个古篆。 楼从来都是片莺歌燕舞,满堂都是歌舞姬与邯郸城内的子弟大贾。往常二楼亦是*所在,但也有些时候,二楼会被留成片清净之地,只为了招待个人。 赵子服靠在窗边,嘴角带着笑,眼神是贯的慵懒,手里举着樽酒,望着卉姬从楼下频频袅袅地上来。 卉姬是快风楼的楼主,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丰姿绰约得就像是树红海棠,风韵撩人,还有几分风霜之后的艳丽。 可为何他此刻思念的,却是云蒙山下的那株出尘的梨树。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酒饮而尽。卉姬坐到了几案前,身后两个小厮提着食盒,摆开了四碟菜。她挥手示意两人下去,笑着对赵子服道:“我亲手做的小菜,将军试试看。” 快风楼里绝不乏大厨,可只有赵子服来的时候,她才会亲自下厨。 赵子服眉心微蹙:“卉姬,说了直呼我的名字便可,何必这么见外。” 卉姬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温柔地望着赵子服:“将军这次出使魏国,来回有两月余……” “赵王派我恭祝信陵君大婚。半月前便已经回来了,只因事忙,今日才有闲来瞧瞧你。” 卉姬低头微笑:“谢将军记挂。卉姬切都好。” 赵子服和声道:“让你直呆在这样的地方,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若不常来看看,又怎么对得起胡大哥?” 卉姬淡淡笑了笑,沉默了片刻,道:“从前的事情,卉姬数都忘了,将军又何必再提?” “卉姬……”赵子服放下酒樽,柔声道,“你可想回秦国?” “夫君已去,我不曾见过小叔叔,不晓得他的下落,骊邑再无亲人,卉姬回去也是无依无靠……”卉姬摇头道。 “你若不愿回去,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城中轻薄之人,总把这快风楼当作女闾,言语下流、举止不端,我实在是怕委屈了你。” 卉姬却再不回应他,只是提起了几案上的酒壶,道:“我去为将军再添置些酒菜……” 她起了身,朝楼下行去。恰好见到个年轻小伙带着个贵族公子模样的俊气青年,从楼下风风火火地上来,几乎将她撞了个正着。 “谁让你们上来的?”卉姬心中不悦,面上仍是风风韵韵的。那年轻小伙抬头见了她,愣了愣,脱口而出道:“好美……” 快风楼的楼主卉姬,美艳之名,名动邯郸。他向来只闻其名,今日见,果然名不虚传。 卉姬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又见他十分年轻,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听他这般失魂落魄的称赞自己,心中还是有些欢喜,正想好言叫他下楼去,可那后面的贵族青年却脸愠色,瞧也不瞧卉姬,伸手便推开了她,穿身上了二楼。 卉姬被他推,扑在了楼梯的栏杆上。那年轻小伙连忙将她扶了起来,不住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赵子服见了这贵族青年,满面诧异地迎了上来:“大哥,你怎么来这里?” “我和小秦去你府上寻你,菱儿说你不在。我猜便晓得你在这里。”贵族青年道。 卉姬见赵子服与这贵族青年兄弟相称,不禁有些诧异,忙屈身行礼:“这位公子原来是将军的兄长,卉姬失礼了。” 那贵族青年气派十分之大,听到卉姬的话,只是鼻子轻“嗯”了声,坐了下来。倒是赵子服轻声嘱咐道:“卉姬,我们兄弟有话要说,你莫再让其他人上来。” 卉姬含笑颔首,转过身,见到那年轻小伙双眼发直,直瞪着她。六分痴,三分迷,还好有分清醒。待见到她掩着嘴轻笑,那般妖娆地从他身边走下楼去。他仅胜的份清醒,又变成了笨拙,哐当声跟着跌下了楼梯。 贵族青年见那年轻小伙子摔了跤,却点也笑不出来,只是指着东北面道:“那个赵胜,赵胜……”他不住地念着赵胜两个字,终于掌拍在了几案上:“我真要被他气死了,究竟他是……还是我是……” “发生何事了?”赵子服眉头皱。 那贵族青年随手将赵子服面前的酒樽端了来,饮而尽,怒气沉沉道:“平原君赵胜,实在是可恶。今日韩王派了使者来邯郸,说野王邑降了秦军,上党被围,韩国都城新郑岌岌可危,特请赵国支援。我与平阳君赵豹,都说韩魏赵三国唇齿相依,自当互助,共御强敌。可那个赵胜,仗着自己是个老臣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竟然口便回绝了韩国使者。他还说……” “他还说,只要他在赵国辅政日,便决不能做损害赵国的事情?”那贵族青年将手掌在几案上重重拍,“那他岂不是在指桑骂槐,说我要出卖赵国?” 赵子服瞥了眼小秦,小秦面色尴尬,勉强笑了笑。贵族青年顺着赵子服的目光,见到小秦的面色难看,神色稍缓,拍了拍小秦的肩膀道:“你放心,这些事情同你也没什么干系。只要秦国不来犯我赵国,咱们就还是好兄弟。” 赵子服亦拍了拍小秦的肩膀,三人齐齐释然笑。赵子服低声道:“平原君向是无利不往,我听这话里的意思,倒不像是指责大哥,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贵族青年眼神闪,问道。 “倒像是想要乘机胁迫韩国,”赵子服道,“大哥,韩国来的使者叫什么名字?” “靳韦,上党郡守靳蘣之子,说是替父出使。” “这个人,从前从未曾听闻过。”赵子服沉吟着,又道,“若他今夜再去拜访平原君,便是他听懂了平原君话里的意思……” “赵胜是想……”贵族青年忽有所悟。 “如今韩国形势危急,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与秦国谈和,或是求助赵魏。可若要与秦国和谈,无异与虎谋皮,此计必为下下策;韩国公主与信陵君大婚,两国本有姻亲,可韩国公主成婚三日无端被杀,以信陵君之能,却寻不见凶手,韩魏两国眼下正是不尴不尬,韩对魏疑心正盛,决不会贸然求助;其余东方三国鞭长莫及,因此惟有求助赵国乃是唯可行之道。平原君定是瞧出了这点……” “他想敲韩王笔?”贵族青年立刻心领神会。赵子服笑着点了点头:“大哥英明,平原君其实是在为赵国着想。” “就算是他为我赵国着想,可他对我……”贵族青年神色稍霁,仍是声中含恨,“总将我当成娃娃呼来喝去,处处掣肘,早晚我……”他正要说什么,突然又指着赵子服道:“我晓得你定然要替他说好话。你同他女儿订了亲,他便是你的未来岳丈,你自然要讨好他。便是在我面前也帮着他……” 32 小楼风满席 欲望文 33 知是故人来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3 知是故人来 他竟还有门婚事?赵子服不由得怔。 他爹确实为他与平原君的小女儿定了亲,可他却次也不曾见过、甚至问过那个未婚妻子。这桩婚事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眼下却被这贵族青年提了起来。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哭笑不得。旁的小秦见他面色古怪,转头偷偷的笑着,恰见到卉姬提着两壶酒袅娜而上,立刻又将自己的笔直。 “三位,尝尝我们快风楼的美酒罢。”卉姬将酒壶轻轻放在几案上,笑容满面,“未请教公子大名?” 可那贵族青年仍只是冷冷地瞧着旁,不搭理她。小秦忙答道:“我大哥是王……丹,他叫王丹。” 赵子服和那贵族青年王丹起瞥了小秦眼,也没说什么。王丹忽地扬声大笑,对着赵子服道:“你这婚事总是拖再拖,你是怕成了婚以后不能来这快风楼了么?我同你说,你莫要糊涂了,你那将来的夫人,不但是个绝世的美人儿,尚且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比这些什么卖笑的女子可要强了……” 他总是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说话亦从不顾忌旁人,又加上心中郁结开释,兴致颇佳,便要来开赵子服的玩笑,时之间只顾着自己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羞辱了他人。 小秦眼尖,见到旁的卉姬脸色微白,他心中顿生了几分不平之意,气血冲,大声问道:“大哥说的我点都不信。二哥,你去过了那么地方,七国之中,你可见到有比这卉姬漂亮的姑娘么?” 他不待赵子服回答,又挺起胸膛,大声喊道:“我说这天下,就只有卉姬姑娘最美。”他这话说完,又有几分心虚,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王丹听他这样说,不禁讥笑出了声,小秦登时面红耳赤,不住地喘着气。 卉姬自知容貌艳丽,无论是从前今日,还有这快风楼的客人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王丹的话虽然刺痛了她,可小秦宁可得罪自己的大哥,也要为她挣回脸面,这样的真诚,却也是她平生从所未遇。 “你小子只会问二弟这样的问题,毫无长进。”王丹如今心情大好,也不去计较小秦顶撞他的话,只是伸手在小秦的脑门上打了个暴栗,对赵子服笑道:“我准了,你便说句老实话,哪里的姑娘最美?我也听听。” “最美?”赵子服愣,回身望着天上的弯月,问道:“今日初几?” “三月初五。”卉姬忙回道。三人目含期待,皆在等赵子服的评说。 “三月初五,”赵子服竟又愣了下,这才举起酒樽去敬那天上的新月,“最美的,自然是今日天上的月儿……” “天上的月儿?”卉姬怔,心中是阵失落。小秦却立刻哈哈大笑:“二哥不愿得罪人,还拿我当小孩哄,随口搪塞我们罢。” 赵子服回身笑道:“我怎会搪塞你?你瞧这弯月儿,明媚动人,时圆时缺,叫人心舍不下……”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他心舍不下的,是这天上的新月,还是那个叫月儿的女子?时而娇媚,时而羞赧,时而冷傲,时而还会趴在他的肩头哭泣…… “明月固然皎洁……”王丹却了起来,曼声道,“可我却觉得,风雪梨花最宜人……” 明明问得是女子,个答得是月儿,个说得是梨花,风马牛不相及。他与赵子服,各说各话,听得小秦脸的迷惘,又似有所悟。王丹沉下脸,拉了拉小秦,道:“咱们走吧。” “大哥,既然难得出来,不如饮上两杯再走?”赵子服忙拦住他。 “不必了,我回去等平原君的消息。”王丹在赵子服耳边轻声道,“这种风尘之地,今日若不是因为急着想寻你说说话,我是绝不会踏足步的。” 赵子服微微哂,却也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大哥路小心。” 他靠在窗边,瞧见着两人走远,才坐了下来。卉姬婉声道:“卉姬从未听说过将军还有位兄长?”赵子服淡淡笑,并未回答,卉姬又轻笑道:“你这位兄长,气派大,还爱发号司令,可真有些意思……” 赵子服柔声对卉姬道:“他家中奴仆,习惯了目指气使,言语中得罪了你,你莫要放在心上。” 卉姬含笑屈膝:“我怎会与将军的兄长计较……”她笑着提起酒壶,又要为赵子服斟酒,可不知怎的,身子倾,靠在了赵子服身上。 赵子服微微僵,伸手想要推开她,可犹豫了片刻,却放下了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卉姬倚在他怀中,轻声道:“将军……将军这么日……” 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卉姬,卉姬,这黑马跑来跑去的,要不要将它关起来?” 这人实在是寻对了时机,卉姬叹了口气,从赵子服的怀里抬起头,扬声道:“不必去理会。邯郸城谁不晓得,除了将军自己,谁都带不走乌云踏雪。” “好,好,”楼下的人唯唯诺诺,可又忍不住出声道,“卉姬,可我瞧这马,正乖乖地跟着人走呢!” 乌云踏雪竟然会随人走,真是天下奇闻。卉姬不禁望向赵子服,却只觉身边凉,阵轻风掠过,赵子服已然飞快地从窗户中掠了出去。 只有他晓得,他的乌云踏雪,自那日起,还要再听另个人的话。 快风楼前的巷子里,果然有条洁白的身影,正牵着乌云踏雪,边走,边哄着:“阿雪乖,阿雪听话……”而他的乌云踏雪,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似在抗议被叫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名字,可又义无反顾地跟着那条身影走了。 她雪白的皓腕,搭在乌云踏雪的马身上,如玉般晶莹。不过二十日,他竟然又见到了她。 而她,只是为了来带走乌云踏雪么? 赵子服轻轻打了个哨子,原本温驯的乌云踏雪,顿时驻足停在了当场,无论那人怎么拉,都是纹丝不动。那牵马的白色身影连试好几次,终于泻了气,将缰绳扔,将脚跺,转过了身来。 她的秀发在夜风中轻舞着。她本应该很生气,可她竟然是笑着的。天上的月色已是如此朦胧,而她的双眼睛比星月朦胧。 她笑得那样好看,看得赵子服的人都醉了。 他慢慢走上前,拉住了乌云踏雪,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靠在了乌云踏雪身上,笑着笑着,突然伸手指着前面的招牌:“这快风楼,是什么地方?” “是……家酒楼。” “你很喜欢来这样的地方么?”她瞧了那招牌半晌,又嘟起嘴,道:“可我不喜欢见你来这里。” 美丽的姑娘,这不过是家酒楼,为什么你的样子好像在生气? 是不是你方才瞧见了有名女子,偎在他的怀里,这才要小惩大戒,要带走他的乌云踏雪? 可他又何必在意你欢喜不欢喜? “好,我以后再不来这里。”赵子服竟然答应了,而且他还在笑,笑得温和清朗。 “我也不喜欢呆在这里……”月夕也笑了。 “好,我们去旁的地方……” “将军……”旁有声音响起。两人同时抬眼去看,卉姬在快风楼的门口,昏暗的灯笼下,她浅浅而笑,仍是那样妖娆,可眉宇间轻轻蹙起,有丝丝的不安。 她长得还真是有几分姿色,比起自己……比起自己……方才也就是她偎在他的怀里。 月夕忽然又觉得甚是着恼,她板起脸,斜睨了赵子服眼,径自朝快风楼而去:“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我要去见识下这快风楼。” 唉,年轻姑娘的心呵,会便变了个主意,便是比天上的风,比地上的水,还要叫人难猜。 可无论她怎么变,赵子服都是笑着看她,都只会说:“好。” 33 知是故人来 欲望文 34 溥畅快哉风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4 溥畅快哉风 三人仍是坐在方才的角落。赵子服不再闲闲地靠着,他坐在了月夕的身边,而卉姬则坐在了两人的对面。自然而然的,条桌案,将三人隔成了两端。 若将这桌案做成圆的,会不会就不显得这般泾渭分明? 卉姬心中微微有些黯然,她边为两人布菜,边仍是客气问道:“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月夕浑然不曾听到般,卉姬抬起头,才发现她倾过头,眼睛正瞥向楼下的歌舞。众客人围着八位舞姬,长袖细腰,翩翩起舞。 卉姬微笑道:“姑娘,这是楚国的采菱舞。” “果真是采菱舞,”月夕面上似有惊喜,走了几步,坐到了楼梯口,瞧着楼下。楼下的丝竹乐声响,八位舞姬袅娜起舞,身段优美,宛如群女子,正在涉江采菱。月夕不由自主,将自己靠在楼梯上,出神地望着。 “你也喜欢跳舞么?”赵子服也坐到了她身身旁,含笑望着她。 “我有许年没见过这楚国的采菱舞了,从前祖奶奶跳过,跳得可好看了,”月夕出神道,忽然间又将自己的脸抵在了赵子服的背上,咯咯地笑,“可我怎么也学不会,祖奶奶说我最笨,跳得同猴子样……” 她学着楼下的舞姬,轻轻地挥动着袖子。她跳得真的不好看,还有些笨手笨脚。她挥舞着青丝带的姿势是那么曼妙,可为什么学起舞蹈却来这么糟糕? 卉姬端坐在桌案前,背对着两人,只用眼睛的余光扫着,淡淡笑着。论起歌舞,谁能比得过快风楼的卉姬姑娘呢? 可赵子服就那么笑着看着月夕,好像她才是快风楼最出名的舞姬,跳得是天下最美的舞蹈。 “你跳得很好看。”赵子服笑着说。 她跳得真的那么好看么? 卉姬忽觉心里紧,可面上仍是淡淡笑着:“姑娘,下阙是魏国的“鹿鸣”舞,是将军十分喜欢的。” “魏国的“鹿鸣”之舞?”月夕愣。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从前有人也曾同她提起过魏国的“鹿鸣”之舞。那人贯志存高远,礼贤下士,门客三千,这“鹿鸣”之舞应该是他最喜欢的。 她的脸色又黯下来,不由自主便低下了头,可她的手却被赵子服紧紧握住,他笑道:“你跳得最好看。” 月夕瞧着他。这次,他又晓得了她的心思么? 而这次,她没再露出那样逼人的神气来,只是盯着他深望眼,才笑着起身回坐到了桌案前。卉姬忙为月夕斟满了樽酒:“姑娘请……” “我不饮酒。”月夕淡淡答道。 “哦,是我疏忽了,”卉姬连忙致歉,她是姑娘家,不饮酒也是常事,“那就随意吃些菜……” 月夕默坐着不动,赵子服伸手将月夕面前的酒菜接了过来。卉姬微微怔,赵子服笑道:“她不吃这些东西。” “不晓得姑娘喜欢吃些什么?我去为姑娘做几个小菜。”卉姬忙道。 月夕仍是不动声色,赵子服却拦住了卉姬:“她嘴刁的很,你做的再好,也难入她口,不必理会她。” 那日在野店,月夕也样不曾说过只字片语,赵子服也样说她嘴刁。可他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亲自做了碗素面,那样合她心意。 她与他,许事情都不要言语,却就这样可以心有默契。 而她与他,前后不过见过了四次,可两人之间,竟然也有了些共同的回忆。股软绵绵的心意忽地缠住了她,叫她抬起头,又望着赵子服微微笑。 赵子服也正笑着望着她,还在她耳边悄悄说:“饿了么?先忍忍,等下带你去个地方。” 卉姬点听不到赵子服在说什么,可心头却莫名地升起了惶恐,仿佛回到七年前,她晓得了夫君的死讯,又不知道小叔叔的去向,被送入了女闾之时。四面惟有黑暗无边,直到赵子服寻到了她,带她来了邯郸,她的心中,才又点燃了点微弱的烛火。 可如今这瞬间,那烛火又变得摇摇欲坠。只因为赵子服点都没有掩饰,他待月夕与众不同的态度。 突然间,她只想听赵子服在她耳边,对她也说上句话,无论什么,只要几个字就好,这样她便晓得,赵子服待她和待月夕也没什么不同。 可赵子服终究是没有出声。 卉姬强自安定心神,又听到月夕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娘么?” “我?”卉姬抬起头,不由自主瞧了赵子服眼,赵子服只是举起酒樽,若无其事地喝了口酒。她笑道:“是,我在邯郸经营这快风楼,至今已有七年了。” “快风楼?为何要叫快风楼?”月夕好奇问道。 卉姬有些愕然,时竟答不出口。赵子服接口道:“当年楚王游于兰台,有风飒然而至,楚王便敞着衣襟称赞:快哉此风……”月夕不待他说完,便笑道:“当年楚王还说: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我晓得了,为这楼这取名的人,是心中有兼济天下的意思……” 赵子服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轻咳声:“你倒是明白透了这取名之人的心思。” “是么?”月夕嘴角扬,笑道,“这人胸怀大,可也糊涂的紧,天下偌大,伤心失意的人那么,他又怎么能顾得过来呢?” “他也未想过那么,”赵子服又举樽饮了大口,“只是……能顾得来几个便算几个罢……” “能顾得来几个便算几个罢……” 他与月夕,不约而同说了这句话。他微微讶,两人起轻轻地笑了出来。 月夕笑望着赵子服,他总是这样,总说要先顾了眼前,其他的往后再说。可她自己呢?她又是要顾眼前还是要顾将来呢? 她又对卉姬问道:“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秦国人?” 卉姬仍思量着月夕与赵子服方才的对话,片晌才反应过来,忙陪笑道:“我是秦国骊邑人,从前不识雅言,因此带着家乡口音,叫姑娘见笑了。” 月夕心念动,忽然望向了赵子服,赵子服正饮着酒,俯仰之间,叫人几乎不能察觉地点了点头。月夕又瞧了眼卉姬,她美貌艳丽,言语举止却十分谦逊,叫人不能不生好感。再想到赵子服从前说过的话,她心中顿时有了几分怜惜,和声道:“我觉得极好听,可比雅言要好听了。” 卉姬笑了笑,说道:“姑娘的雅言说的好,听不出丝口音,不晓得姑娘是哪里人士?” 34 溥畅快哉风 欲望文 35 珠衱生辉光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5 珠衱生辉光 “我……同祖奶奶样,是楚国人。”月夕答道。卉姬“哦”了声,赵子服却立刻深深望住了月夕,她真的是楚国人么? 他盼着她就是楚国人……他忽有些不敢再看,瞥眼望向了楼外。 卉姬道:“那姑娘来邯郸,可有住处?”她又道:“若是未寻下住处,姑娘不如暂时宿在此处?” “不必了,她睡不惯这样的地方。”赵子服瞧着月夕,喝了口酒。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便能睡的惯么?”月夕忽然盯着赵子服问,问得郑重其事。 赵子服被嘴里的口酒呛到,不住地咳嗽,不住地苦笑,张脸又变得哭笑不得。唉……糊涂的姑娘,这刻你怎么又变得那么的聪明? 卉姬面色亦嫣红如海棠,忙解释道:“姑娘,将军爱饮酒,有时饮得迟了,他只是宿在偏房……” 她越是好心解释,赵子服越是显得狼狈,月夕便越是心烦。她忽然了起来:“我不爱呆在这里。”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就好像个小娃娃,好年没有穿到新衣裳,又好像个爱美的姑娘,丢了她心爱的首饰。 可是聪明的姑娘,你可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不欢喜么? 赵子服起了身,月夕与他直直对望着,他尴尬地说道:“我……”可月夕就只是轻“哼”了声,手抓窗格,身子轻飘飘地就从窗户中飘了出去,瞬间便没了身影。 窗外立刻又有另条身影掠过,还有个夜枭般的怪笑声传了过来:“原来你来了这里,终于被在下找到了。” 是花五的声音?赵子服心中惊,莫非他直在跟着月夕? “月儿……”赵子服皱起了眉头,亦跟着从窗户中追了出去。 月儿?原来她才是月儿。他曾说过:这天上的月儿,最美。 卉姬端坐着,许久才取过了自己为月夕斟满的那樽酒,小口小口地饮着,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却又晓得,自己的心,如这被清空的二楼般,空空荡荡了。 ※※※※※ 月夕从窗户中飘出去的时候,已经晓得花五就在自己后头。 他的追踪功夫厉害,路被他寻到了云蒙山。恰好遇见了月夕下山,他自然舍不得杀月夕,舍不得放过她,竟路死缠烂打到了邯郸。 月夕的内力已经恢复了*成,可花五毕竟功夫高深,掌中有毒,她人对付仍是十分吃力。几回较量下来,虽未被他擒住,可也总甩不掉他。 她本来要去韩国的霍太山,可为了要撇开他,干脆改道去了邯郸。 因为她晓得,在邯郸城有个人,会帮她。 还是她,也在为自己寻个理由去再见他次? 她虽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却幸运地见到了乌云踏雪,而又见到了他搂着卉姬。那个卉姬,又风韵,又妖艳,连她都觉得那样好看,又何况是那只老狐狸? 她不是晓得他喜欢流连在女闾么?在碧月纱的时候,她瞧见了那么姑娘围着他,也未觉得什么;可为何此刻,她却那么讨厌听到他曾经宿在快风楼? 临事最忌心浮气躁,她本该谋定而后动。可只是因为那下子的心烦,便不顾花五就在外面,就这样贸贸然地出来了。 自遇到赵子服后,她的脾性,做的事情,都与从前大不样。 月夕咬了咬唇,听到背后花五的脚步声,又见到前面有座桥,她不愿和他这样比拼脚力。身子顿,飞身躲到了桥下。 这是邯郸城东城的驻马桥,旁边只有十来户人家,两旁梧桐森森,桥下是淇水的支流,横穿邯郸城而过。 花五路追踪月夕至此,却不见了她的身影。他明明功夫要高过月夕,可因点色心难抑,数次被她戏弄,直在路上无谓奔波。他几乎想要就此放弃,可则受人钱财忠人之事,二则欲念不止,总想亲芳泽,这才路坚持不放。 眼下又寻不见月夕的踪迹,前面只见有六名护卫,陪着辆马车要过桥。花五烦躁起来,便要找个东西出出气。他身子晃,闪到了马车前面,指着前面的名护卫道:“你们几个,格老子的,可见到个漂亮的女娃子了么?” 他服装奇异,言语又粗鲁,那六名护卫互相交视了眼,齐齐拔出了剑。花五见他们对自己无礼,愈发生气,朝着马车张望,似乎有白影闪,里面还有人放下了帘子。他顿时“嘎嘎”笑了起来:“原来躲在这里……” 言语未停,他的身形却已绕过了六名护卫,蹿到了马车之后。他左手掀帘子,右手抓住了里面的人,把便扯了出来。 果然是个白衫女子,她挣扎着抬起头来,虽不是月夕,可容貌秀丽至极,宛若珠玉生辉,头上束了支贴金的白玉簪子,眉目间隐然有股富贵之气,举手投足殊为雍容端庄。 这样的雍雅气质,与月夕大相径庭,容貌亦是胜过月夕许。花五不禁又看直了眼,只紧抓着这女子的手不放。 这女子低低的哀唤声:“你是什么人?怎可对我无礼?”那六名护卫冲了过来,几剑将她和花五隔了开。 花五心中正荡漾无际,被这几人冲,才如梦初醒。他想到每次见到月夕时,月夕总是将他逗得又心痒又着急,却发不出脾气来,突然大叫声:“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那女子并不慌张,握着自己的手腕,蹙眉问道。 “姑娘美艳无双,若是有点那女娃的趣味……”花五嘿嘿笑道,“不如让在下调//教//调//教?” “淫贼……”六名护卫见他言语无礼,调//戏这女子,二话不说提剑便要来教训他。花五身子弓,双掌挥,在这六名护卫中穿而过。只见他噼里啪啦,六名护卫被他击中,都躺到了地上。 这女子吃了惊,退后了几步,高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邯郸城杀人?” 她纤纤弱质,却又相当沉稳,这样句普普通通的话自她这样个弱女子嘴里,竟然别具威仪。花五大笑道:“杀都杀了,又有什么不敢的?”他双手张,便抱住了这女子,还将脸往这女子脸上贴去。 35 珠衱生辉光 欲望文 36 独立溪桥外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6 独立溪桥外 女子竭力地要挣脱花五,可她没有功夫,又被花五死命抱了住,那里挣扎得脱? 月夕在他们打斗之时,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旁边的颗大树上。眼下见花五又要欺凌这个女子,只觉得她是被自己连累,心中有些不忍,正要下去引开花五。忽然听到桥的另端有人疾呼了声“月儿”,飞快地掠了过来。 月夕抬眼看,原来是赵子服。想必他路尾随而至,那女子也是身白衫,便以为是自己被花五捉住。她抿起嘴,微微而笑,只见他急跃到了桥上,目光转,瞧清了不是月夕,却伸手将那女子头上的簪子拔,便朝花五的眼睛刺去。花五连忙松了手回护双眼,赵子服身子转拉,恰好将这女子接入了怀中。 那女子扑在赵子服的怀中,顿时红晕生颊,脸的娇羞无限,本来绝美的脸上增三分艳丽。她这样的妍丽秀色,花五虽退开了几步,可又忍不住探头去瞧,似乎连赵子服都不禁望住了那女子微笑。 月夕突然之间又觉得自己变得很不开心,不禁冷冷地哼了声。 “在下唐突,借姑娘簪子用。”赵子服边护着这女子,边和声解释。 “你方才不是叫我……”那女子微微怔,有些不解。花五却悻悻地擦鼻子,指着赵子服又叫道:“怎么又是你?这次又要来坏我好事?” “足下几时又真做过好事?”赵子服笑道。 花五桀桀笑,不废话,手来取这女子,手直攻赵子服。他双掌团乌黑,青气缠绕,明显是毒蕴其中。赵子服搂着这女子,瞬间后退了三步,才将她放,迎上了花五。 那女子见赵子服与花五激斗,微有踌躇,便到了那几名护卫之前。这几人并无外伤,可身上乌青,显然是中了花五的毒。她见有两人尚有力挣扎,忙轻声道:“你们若能回去报信,我叫爹爹记你大功件,以后……还赡养你们家小。”那两名护卫听,勉强起了身,跌跌撞撞趴到了马上,扬鞭而去。 这女子在这情形下,竟然晓得以利害激励护卫去报信,月夕心中亦暗暗有几分佩服。又见赵子服将这白玉簪持在手中,如臂使指,时之间,招招连绵不绝,犹似行云流水般。花五掌中之毒,隔着簪子,无法传到他身上。 月夕却轻声哼道:“若是用我的丝带,岂不是方便?”可她自己却忘了,她不肯现身,赵子服又怎么晓得她正躲在这棵树上? 她真是个糊涂的姑娘,明明可以与赵子服合力与花五斗斗,可偏偏又躲着不肯下去见他?是她害怕了花五,还是她还在生着连自己也不懂的气? 花五几次三番拿不到那女子,又觉得赵子服麻烦,暗忖道:“何必与这小子浪费时间,还是去寻那小女娃才是正事。”他心神松,正要绕步向左,竟没瞧见白玉簪已经在左边等着他。花五连忙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下,却吓出了身冷汗,他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炽,飞腿猛踢,骂道:“格老子的,死小子你找死……” “喂……那个花五郎,你不是要来捉我么?再不跟来我可要走了……”西南的颗大树上传来咯咯的笑声,条白色的身影拔空而起,朝北而去。 花五本怒气冲冲,心要教训赵子服,听到这笑声,突然收了手,闭着眼睛沉醉了半晌,才对赵子服道:“这个姑娘美则美矣,哪有那女娃子有趣?你喜欢还是留给你吧……”说着身子跃,舍了赵子服,也朝北追去。 赵子服不料到花五竟然撂下了这么句话。他不禁回头瞧那女子,她衣着富贵,长得又端雅秀致,实在算得上是国色天香。 可她再美,也没有另人俏。 只那笑,便将这沉闷凝滞的空气都带的灵动起来。 他不由得摇头轻笑,想不到这花五倒是颇有见地,若不是与他是敌非友,两人倒是可以小酌杯,叫声“好知己”。 他心中担心月夕,想要追上花五,可见几人受伤在地,这女子人在桥上,显得甚是孤零无依。他微微思忖,料着月夕时无碍,便到了这女子身边,温言问道:“姑娘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女子端端大方:“你不必担心我,我已有仆役为我报信,我家人马上便会赶来。你去追那恶人罢……” 她突遭恶袭,却丝毫也没有露出怯懦之色,且眼明心亮,瞧出赵子服有追踪之意,颇有大家气质。赵子服面上露出赞赏之色,微笑道:“不妨事,料他也逃不到哪里去,你个姑娘家,毕竟不方便,我先陪着你。” 他背了双手在桥上,刻意避嫌,不看这女子,只是望着天上的月儿。他本就生的剑眉薄唇,容止闲雅,此刻夜深月冷,他遥望淡淡新月,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寂寞味道。 那女子瞧着他,几次欲言又止,忽听远处有人叫道:“看到了看到了,在这里,就是这里。” 她忙对赵子服道:“是我家人来了,你……” 可清风掠过,驻马桥上早已经不见了赵子服的身影。极目之处,暮色苍茫,他影迹俱无。 这女子左右顾盼寻不见他,心中怅惘,轻轻地叹息了声。 ※※※※※ 月夕路向北,出了邯郸城,到了城外的山林里。她的轻功虽好,可花五的轻功亦不在她之下,他的脚步声直在身后跟随,时不时还要笑上两声。他笑声难听,就好似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般。 月夕身形顿,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迎着花五。她的双手紧紧捂着耳朵,跺着脚,叫道:“难听死了,难听死了……” 花五正全力追着,见到月夕就在眼前,他怕撞上月夕,忙顿足停了下来。可未等他稳,月夕已经掌拍出,直朝他的面门而来。他避之不及,连忙就地打了个滚,这才起了身,怒骂道:“格老子的,你……” “你不晓得轻重么?若撞伤我了怎么办?”月夕嗔笑地望着他。 花五顿时怒气全消,咧开嘴“嘿嘿”陪笑:“是在下的错。在下直寻不到姑娘,心里着急,这脾气也就不太好……” “你寻我做什么? 36 独立溪桥外 欲望文 37 风月驻马桥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7 风月驻马桥 “姑娘这般聪明,何必装糊涂?这个月,在下从魏国大梁路追到了赵国邯郸,姑娘若肯垂怜,在下……”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月夕瞥着眼偷偷看他,好像娇羞无限,又将手中的青丝带,轻轻地向前抛,“你过来罢……” 花五听得心花怒放,忙把便抓住了丝带端。 月夕边笑着瞧他,边伸手将青丝带寸寸地往回拉。 她每拉寸,花五就靠近她些。她只是笑着,还咬着下唇,又羞又喜。花五也呵呵地笑着,心里想:“还是这个女娃子好……” 月夕仍在拉着青丝带,可花五离她已经不过两尺。花五急不可耐,双手张,正准备要抱上来。月夕手中的丝带倏然绕卷,紧紧地将花五的双臂缚住。可花五却早有所准备,立刻气沉丹田,双臂沉震,往回收,又要似上次般揪回月夕。 月夕如上次般吃力不住,她跺脚,将自己靠在了树上,嗔道:“同你玩玩罢了,我又不会真的缚住你,你这么凶做什么?”她娇嗔,俏丽可人,花五明明上次吃过她的亏,可仍是心襟荡漾,手臂顿时松了,“嘿嘿”地笑着。 月夕将手抖,收回了丝带,这次却双掌挥,叱道:“接招。” 她反反复复,花五被她弄得手足无措,见她又挥掌而上,也不迟疑,双掌拍就要迎上。月夕却又袖起了双手,嘟起嘴嗔道:“我不打了,你掌中有毒,功夫又深,我怎么也打不过你,若真要打,我便干脆点认输好了。” 她娇嗔的样子,实在叫花五心痒难搔,他搓着手“嘿嘿”笑着上前两步,几乎要贴着她,道:“不打便不打,只要你从了在下……” “可我又想同你打上架了。”月夕忽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花五怔,可见她双手仍是背在身后,也不甚在意。可突然她身后另有两掌飞出,正中花五胸口,将他震飞出了两丈之远,口鲜血飞溅而出。 花五从地上挣扎地了起来,月夕仍是笑着袖手而立。她的身后,却笑眯眯地走出来个人。 青衫薄唇,春风满面,正是赵子服。 她不过是虚与委蛇,等他及时赶来;她无需言语,他晓得她心意;她收掌,他出掌;他们两人,总是配合的天衣无缝。 “格老子的,你们耍诈,算什么英雄好汉?”花五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狠狠地说道。 “我本就不是英雄好汉,”月夕吃吃笑着,又仰起脸问赵子服,“你是英雄好汉么?” “要对付你花五兄,又怎能做正人君子呢?”赵子服脸上带着他贯毫不在乎的笑容。 他确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总是在女闾喝着酒,他身边总是少不了美貌的女子,他甚至还睡惯了快风楼的席榻,方才还搂着那个漂亮的姑娘。 月夕越想越生气,也不管花五还在眼前,望着赵子服轻哼了声,纵身便要走了。 可她忽然又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她低头看,她腰上青丝带的另端,在赵子服的手中。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悄悄地捉在了手里。 “又想去哪里?”赵子服叹气。 月夕咬着唇,言不发。赵子服看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只同你睡过张席榻……” 月夕仍是板着脸,可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抿着嘴又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好看,好像夜间千年的积雪都消溶了,赵子服望着她,叹气道:“只为了叫你笑笑,让花五跑掉了,以后你再遇上他怎么办?” 月夕回头看,前方只有地上滩鲜血,花五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赵子服轻轻地取过月夕的左手,月夕甩手,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地握住。 “难看极了……”月夕道。 “好,不瞧便不瞧。”赵子服温柔地答应。他果真没有瞧,只是以他右手大拇指在月夕的掌心里微微磨蹭,左掌心有条细细的疤痕,微微凸起。他叹道:“还疼么?” 月夕微微摇了摇头,赵子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月儿,陪我程再走?” 他看出了她不能在邯郸久留,可他这样好声好气地求着月夕,月夕忽地心口酸酸麻麻的,再也走不动,只是点了点头。 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两人只是慢慢地走着。从城外树林到驻马桥,他们走了个时辰。这么长的路,乌云踏雪却不在身边,他们也不需要乌云踏雪在身旁。 她的手在他的手里,不晓得为什么,她被他握了路,却没有抽走。 邯郸城里片静谧,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这片天地都是他们的。这样寂静的夜,这样迷人的月色,本该就是两个人在起,依偎在驻马桥上,悄悄地说着想说的话。 可他们却什么都没说,他们本来就无需说什么。只是时而赵子服会转回头,笑着瞧眼月夕,她身上蘼芜香淡淡,萦绕在两人身上。 能执手走段路,不是已经很好了么? 渐渐前面又到了驻马桥,原本寂静的地方,现在却吵杂声四起,像是有人在大动干戈地搜罗。再走近些,果然见到不少士兵。月夕有些好奇,望着那边,赵子服心里忽然想起了件事,拉住月夕要躲开这些人,可已经被那领头的将领看到了动静。 “住,”领头将领叫道。赵子服与月夕停下了脚步。那将领到了两人面前,见是赵子服,愣:“是你?” “赵贤将军。”赵子服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放开月夕的手,只侧身挡在了月夕面前。 赵贤看见赵子服身后的白裙和长发,又瞧见他手中握住的双柔荑,他顿时心领神会。这人在邯郸城向以风//流著名,眼下深夜与女子出游,驻马桥听风望月,确实是风雅的很。可他赵贤却看不上这套,且深以为鄙,他立刻重哼了声。 赵子服不以为意,随口问道:“赵贤将军深夜在此,所为何事?” 赵贤面上不屑,又微微冷笑,半晌才道:“玥公主要寻样东西。” “叫人深夜为她寻东西?”月夕“嗤”地笑出了声,从赵子服身后探出头来。 37 风月驻马桥 欲望文 38 自处苟如此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8 自处苟如此 赵贤见到月夕,微微怔,迟疑道:“这位姑娘的声音好生熟悉。” “是么?将军从前见过我?”月夕笑道。 “姑娘的声音和个人有些相似,”赵贤突然话音变,恨恨地道,“若让我见到那个小妖女,定饶不了她,抽她的筋扒她的皮……”他挑眉瞪眼,对他话里的小妖女简直就是恨之入骨。 “将军被人抽过筋扒过皮么?不然你怎么晓得如何做呢?”月夕“咯咯”地笑起来,越笑越开心,笑得几乎都靠在了赵子服的肩上,笑得赵贤面上大有窘态。赵子服淡淡哂:“赵贤将军既有要事在身,在下便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月夕却不肯走,笑问道:“那位公主要寻什么东西?” “说是方才在这里遗失了根簪子……”赵贤见月夕笑得天真,也不像是故意嘲笑自己,便也释然笑,随口答了她句,又忙着指挥着士兵到处搜寻。 他对月夕还算友善,对她方才的胡言乱语也没放在心上,月夕的问话也都回答,显然并非傲慢之人。可他从头到尾也不好好称呼赵子服声,态度十分倨傲,像是对赵子服不满已久。 赵子服只欲带着月夕离去,却见到月夕正望着他,笑中包含深意。忽然间心念动,想起方才在这里遇见花五的那个女子,他借用的簪子还在怀里,未曾归还。再想到她雍容秀雅的面容,突然幡然醒悟:“莫非她就是……” “她是谁啊?”月夕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却猛地将手挣,赵子服早有防备,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转身便扬声叫道:“喂,那位将军,有人捡到了根簪子,不晓得是不是那位公主的?” 赵贤闻言,立刻大步走了过来,狐疑地望着两人。赵子服无奈,只得从怀里摸出了那只白玉簪,上前递给了赵贤:“玥公主要寻的,可是这个?” 赵贤接过白玉簪,瞥之下便大喜道:“就是这支簪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便是在那边拾到的,”赵子服随手指了个地方,“既是公主之物,便请赵贤将军代为交还。” “也好,”赵贤将白玉簪往怀里放,终于对赵子服客气了两句,“我等下自然会在玥公主面前为你美言……”他又瞥了眼月夕,转口道:“为你遮掩今夜之事……” 赵子服淡笑了声,拱手为礼,便拉着月夕离去。月夕笑咪咪地在他耳边问道:“他要为你遮掩什么?” 赵子服叹了口气,转过身苦笑道:“没什么。可有件事,再迟些便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是什么?” 赵子服却再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继续走着。不过片刻,便见到前面个当街的房子,支出个简陋的竹棚,挂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门口的石阶上坐了几个人,人人手中端着碗面。屋外支了个大锅,正烧得热气腾腾,屋内只是铺了张席子,连个席案也没有。 个老头,满头白发,脸的皱纹,手里拿了个大勺,正乐呵呵瞧着门口的群人。 赵子服拉着月夕走近了些,那老头瞧见赵子服,忙不迭地从屋内出来,指着屋内的席子。叫道:“快进来,快进来坐。” 他又瞧见月夕在旁,赵子服正握着她的手,愣了愣,可又立刻咧开了嘴,笑咪咪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月夕好几眼。才连忙从锅旁拿了块抹布,在席子上抹了抹,埋怨赵子服道:“这么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你也不先跟我说声,我好打扫下。你看这里脏的,叫人家小姑娘怎么落脚?” “福伯,不妨事。”赵子服坐到了席子上,对福伯道,“我们来吃面……” “晓得,晓得,你来了自然要吃福伯做的面。”福伯乐呵呵地招呼,“刚好只剩下两把面了,你和小姑娘,人碗。”他转身正要去下面,看到月夕仍是着,他忙伸手拉了拉月夕:“坐,坐,福伯给你做碗面吃。” 福伯的手上又是油污又是灰尘,月夕眉头皱,正想躲开,可瞧见他开怀的样子,犹豫了下,默默地坐到了赵子服的身旁。 她向是爱干净的,可这又脏又油腻的席子,她却坐了下来。 “福伯,要两碗素面。”赵子服高声叫道。 “好嘞……”福伯爽快地答道,可嘴里仍是嘟囔,“怎么突然改吃素面了。”可他又“嘿嘿”地笑起来:“素面好,素面好,还是吃素面好。” 他虽然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却同赵子服月夕样,曾经年轻过,卉姬明白的事情,他也样看得明明白白。 他麻利地做了好两碗面,手碗,端到了赵子服于月夕面前。只是这碗素面,虽然没有臊子作料,可上面还是洒了不少香葱。月夕伸手接了过来,又放在了面前的席子上,动不动。 “姑娘,吃啊!”福伯好心的劝月夕。月夕蹙着眉,踌躇着去端面,赵子服却伸手将她手中的碗接了过去:“福伯,她不吃荤腥。” “哎哟,吃得这么素净啊,那还有什么味道……”福伯看月夕的表情,拍了下大腿,“福伯给你再下碗。”他才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为难道:“只剩下这最后两把面了,这……” “不妨事,我来。”赵子服拿着箸子,将月夕碗里的葱颗颗地夹到了自己的碗里。 福伯就直在旁看着,有些惊讶,又咧开了嘴,笑着笑着,突地拿起手里的勺子,猛地敲了下赵子服的头:“死小子。” “咚”的声,将月夕吓了跳,可赵子服仍是笑嘻嘻的,不以为意。福伯却又抹着眼睛,抽噎了两声,咧开了嘴,面上都是祥和与欢喜,看着赵子服和月夕。 “算了,给我罢。”这样的场面,月夕异常尴尬,便伸手去夺碗。赵子服以肘轻轻挡:“就好了。” 月夕讪讪地收回了手,心中只觉得又怯又拘束。她自小到大,随性所为,从没有不敢做不能做不晓得如何做的时候,可此刻却分外的束手束脚。 是因为她从未面对过福伯这样的老人,所以有些怕么?可福伯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不过是这世间名最普通不过的老人家罢了。 她抬头看了福伯眼,福伯又擦了擦眼,转身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胳膊搭在个吃面的人的肩膀上,嘴里还在念叨:“素面好,当然是素面好。” 38 自处苟如此 欲望文 39 俗情自系缚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9 俗情自系缚 面里的葱花被赵子服挑得干干净净,才放到月夕面前:“吃罢……” 月夕抿着嘴,犹豫了半晌,端起了面,夹了口到嘴里。碗素面还能煮出什么花样?这面爽滑筋斗,咸淡合适,已经算是极好了。可她还是觉得差了些,总没有那夜在野店赵子服煮的面的味道。 那夜的素面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却听赵子服凑到了她耳边,轻声道:“愿月夕未央,祝芳龄永继!” 月夕心头跳,转过头瞧他。赵子服手里端着面,微微举,对着月夕笑道:“月儿,你满十八了。” 她是曾同他提过,今年的三月初五,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可这又有什么?不过是个日子罢了。对于这茫茫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生若飘萍,出生的日子是三月初五还是二月初八,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第二个,是因为自己而记得这日子的人。 今日她满十八了,他怕迟了,便不晓得几时才能为她恭贺生辰了。 天上三月初五的新月,如个金钩,挂在空中。此刻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撩拨着月夕的心。 又酥又麻,叫人动弹不得。 她咬着唇,低着头,半晌轻声道:“福伯是什么人?” “他从前也是军中的火头军,我入伍便跟着他,他比我爹待我还好。”赵子服瞧着福伯苍老的背影,“后来他受了伤,不能再随军,我便把他接到了这里。他不肯食嗟来之食,便在此卖面为生。” “难怪你素面做的不错,原来是有个好师傅。”月夕笑道。 门口几个人吃完了面,将碗在地上扣,未给面钱,扬长而去。福伯低着头在旁收拾,并未看见。月夕拉了拉赵子服的袖子,他头也不抬:“随他们去吧。” “他们从前也是当过兵的,受了伤,没了劳力,谋生艰难。白吃上几碗面花不了福伯少钱,他们却还可以活上两日。” “你这个人,总是心慈手软……”月夕轻哼道。那几个人中,虽有个瞧起来身形不便,可其余几个都是手脚灵活,只要吃的了苦,哪里不能谋生,却来这里吃白食。 “被人骗了也不晓得。” “被谁骗?被你么?”赵子服笑着抬起头,在月夕耳边轻轻道,“你便是骗我,我也欢喜的很……” 她是会骗他,可从来也瞒不过他。月夕心口滞,放下了碗,被赵子服又握住了手:“吃完面再走。” “小姑娘这话说得好,”福伯从外面收拾了碗筷进来,他年纪虽大,耳朵却还不错,听到了月夕前面那句话,“你这小子的脾性,往好里说,是重情重义,往不好里说,就是心慈手软,耳根子软。那个卉姬,虽说她男人因你而死,可其实也不干你什么事,你却非要揽上了身。” 赵子服笑了笑,朝着月夕眨了眨眼。 “你别瞧她平日里低眉顺眼,分明就是晓得你吃这套,赖上了你。”福伯唠叨着,又话锋转,对着月夕笑道:“这个小姑娘就好的很,晓得为你打算,你以后都听她的就是……” “好,都听她的。”赵子服又冲着月夕眨了眨眼睛,哄着福伯。 “都听我的,直被我骗着么?”月夕笑道。 “骗他?你当这小子是好骗的么?当年在老将军军里……”福伯又拿着勺子敲了赵子服下,“他能让人骗,只不过是懒得计较罢了。那那,就说那个卉姬,你给她钱,经营那快风楼,她日进斗金,还要日日磨着你,你……唉……” “老将军?是马服君么?”月夕问道。 “当然,他还能去别人那里么?”福伯笑道。 “福伯,你在马服君的军中,可见过他的儿子赵括么?”月夕随口问道。 “赵括?不就是……”福伯愣,望向了赵子服。 赵子服了起来,伸手从怀里拿出了钱囊,整袋都放到了福伯手里:“福伯,我们吃完了,收摊罢……” “两碗面罢了,哪里要那么,拿走,拿走……”福伯拼命摆手拒绝,赵子服二话不说便将钱囊扔到了席子上。福伯无可奈何,从席子上拿起钱囊。他掂了掂,入手颇重。他又想了想,问月夕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月夕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福伯,我叫月夕,你叫我月儿罢。” “月儿,好好,福伯喜欢你……”福伯笑眯眯地从钱囊里摸出了三个刀币,递给月夕,“拿着。” 月夕愣,不晓得福伯要做什么,她疑惑地望了望赵子服,赵子服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收下。 她看着福伯,昏黄的灯火下,福伯的脸上沟壑纵横,张嘴咧着嘿嘿地笑。他似乎同爷爷也差不年纪,也样是军伍出身,可福伯的身上点也没有爷爷身上的凌烈之气,有的却是比爷爷了许的俗世温情。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福伯这里,会觉得畏怯拘束。因为有些东西,直在她从前的世界之外,她从未体验过,自然不知如何回应。 日光下,云梦村里的老爷爷搂着孙女,坐在村口的墩子上,分享着糕点糖果,讲着从前战乱的故事。是那样的,她从未体验过的尘世之情。 可自她认识了赵子服,世风人情,丝丝寸寸,都渗入到了她心底。她的心也点点地,触到红尘的万丈烟尘。 她不晓得福伯为什么给他这刀币,她仍是伸出手,接过了这三枚刀币,恭恭敬敬道:“谢谢福伯。” “好,好……乖,乖……”福伯拍了拍赵子服的肩膀,“你小子说话算话,我算是瞧见了。”他的神情,便似个慈祥的长者见到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月夕又没来由地觉得心口酸酸的。 福伯点也不像爷爷,可又真的好像爷爷,她十年未见过面的爷爷。 赵子服牵着月夕的手,缓缓地走着,走的比方才还要慢。背后福伯面摊的亮光,慢慢地变暗。月夕回过头去,福伯正熄了灶里的火,收进了风灯,个人拿着门板慢吞吞地插到门闩上。他年纪大了,灯光暗,眼神便也差了许,对了好次,才对上了个。 月夕正想回去帮福伯把,赵子服却朝着她,摇了摇头。 她几乎忘了,他们军伍出身的人,身上都有股子傲气,绝不肯受人同情可怜。就好象爷爷,身上的病时好时坏,却从不喊声痛。 爷爷的病,可是好点了么? 她远远地着,瞧着福伯将门板扇扇地合上。终于“咔嗒”声,最后扇门板落下,将风灯的光挡在了里面,也挡住了他孤独老迈的身影。 爷爷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可也是这样的寂寞?年戎马倥偬,可有寸心惦记自己的孙女? 有的,必然是有的。 否则何以十年来风雨无阻,书信往来?信中虽从不诉亲情,可天文地理兵法诡道,字句都是爷爷教导她的苦心。 她是个女儿家,爷爷为何要教她这么?无非是同天下每位老人样,都想见到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流淌在自己子孙的血液里。 她是个女儿家又怎样,她也是爷爷唯的嫡亲血脉。 她默然了片刻,转过身来。忽然觉得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双眼。 那淡淡的旭日青草的气息,贴近了她。是他的唇,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眼睛么? 还是,他亲了她?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形状亲密。可为何如今这轻轻的下,会叫她心悸地抽了口气? 难道越是心相近,倒越是言行拘谨了? 赵子服将月夕拢入怀里,轻声地问:“想起你的爷爷了么?” 他又猜中了她的心事,可这次,却没有猜得十足。她笑着摇了摇头。赵子服微微愣。月夕道:“还有师父。” 赵子服哑然失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放开她,叹道:“月儿,该走了。”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 月夕低着头,半晌也没有说话。赵子服又捋了捋她凌乱的秀发,轻声道:“下次若再遇上花五,我不在身旁,自己要小心。” 他什么都猜得到,是她下山遇上了花五,才将花五引到邯郸来。邯郸,有赵子服会帮她。她为何要下山,要去哪里,他却不知道。 他很想知道,可除非月夕自己开口,他不会问她去哪里? “莫要再像方才那样看着旁人,”他瞧着她,“我……会很生气。” 月夕那样逗花五,他在树后瞧见了会生气,花五那样看月夕,他瞧见了也会生气。他不是看惯了风月么?快风楼和碧月纱的姑娘们,都是这样瞧着男人,为什么他独要生她的气? 月夕抬起头,他的眼里半无赖,半哀求。她要怎样对花五,是她的事情,与赵子服何干?可她轻轻地笑了,竟然会说:“好。” “去吧。” 可她没有走,而他,也没有走。许久,他才默默转过了身去,慢慢地离开。 既是分别,总得有个人先举步。 “老狐狸……”月夕瞧着他的身影,开口唤了他声。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还未待月夕开口,他先说道:“下次你若再来邯郸城,我再带你去个地方。”月夕点了点头,也不问是什么地方。 “后会有期……”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轻轻笑。 赵子服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除非月夕愿意,他决不会勉强她留下。 月夕伸手从怀里摸出福伯给她的三个刀币,她忘了问赵子服,福伯为什么给她这三个刀币。 是三个,为什么不是个,九个,而是三个? 她将这三个刀币在手中抛了抛,珍而重之地收到了怀里。 三月初五的子时,新月孤悬高空。 这夜,她在邯郸城,又见到了那个叫赵子服的人。 39 俗情自系缚 欲望文 40 上党扼咽吭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0 上党扼咽吭 上党,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号为天下之脊,俯瞰中原,地势险要,自古必为兵家必争之地。 上党十七座城池,西连秦国安邑,东通赵国晋阳,两镇皆是两国的军事重地。可这样的要害之地,却握在孱弱的韩国手中。 若秦国东出,必取上党。如今秦国的武安君白起,带着秦军锐士,正将上党团团围住,志在必得。 上党与韩国都城新郑之间,有座野王邑。野王与新郑几乎只有江之隔,不过百余千米。上党军民本可经野王邑渡河,撤回新郑。可野王前些日子降了秦国,韩国便被拦腰斩为两段,上党百姓也没了退路,要么降秦,要么死守孤城。 月夕要去的,是上党郡西面,那座霍地而起的高山。传说中大禹治水时,曾登临山颠祭天的霍太山。 此刻她正在上党郡的东门前。穿过上党郡的西门,便可直抵霍太山。战事吃紧,城门每日只在午时打开半个时辰,以应付日常之需。可眼下已经是申时中,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城上防守严,决不可能让她入城。 月夕微微叹气,看来只能等到明日再入城。她转身正欲离开,突然间城门大开,群三十来人的重甲兵士涌出,将她团团围住。 她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双手袖,对着身旁领头的兵尉打扮的人微笑道:“你们围住我做什么?” 那领头的兵尉大约二十出头,面容端正,浓眉大眼,他指着月夕道:“两国交战,你个女子孤身出现在此地,定有古怪。” 他话音落,身边三十名重甲兵士手中的长矛齐齐朝前挺,锋利的矛锋对准了月夕,半分没有留情之意。月夕扫了这长矛眼,伸出手掌,在其中把矛锋上轻轻擦,这矛锋磨得煞是明亮尖利,几可照人。她笑道:“这位将军,我什么地方古怪了?是没了鼻子还是没有耳朵?” “哼……你们上党的军士,真是爱欺负人……”她嘴角略扁,副委屈的神色,瞧也不瞧这森森的矛锋,反将自己靠在了把挺出的长矛杆上。两旁的士兵,未得命令,怕无意伤到她,不约而同往后退让了步;而持着那矛的士兵,手中进也不是,收也不是,只能硬生生地撑着长矛,免得月夕倚不住,跌倒在地。 这城门前本是片矛戈纵横之气,被月夕这样扰,却全成了小儿女旖旎之色。那带头的兵尉见事情出乎意料,微微沉吟,态度略缓:“请姑娘入内叙”。 月夕见他说话客气了许,笑着问道:“是有人叫你来请我的么?” 她边笑边问,可身子在矛杆上转,右手轻拂士兵的手腕。那士兵顿时虎口张,长矛掉了下来。月夕伸手接住了长矛,就势往地上插。 那军尉见状,大喝声道:“布阵。”只见这三十来人顿时分布军尉的两旁,左右各十几人,如张开的鹤翼,齐齐高喝了声。 军尉左手招,左翼十几人便攻了上来。月夕微微向右退,转到了右翼。可军尉右手举起,右翼的十几人见状立刻挺矛而刺。两翼张合自如,就在这兵尉的指挥下,左攻右守,右攻左守,左右包抄,将月夕包在了中间。 双翼合,两边长矛起攻来,月夕轻笑了声,双手袖子各卷住了当先而来的长矛,往后拉,两名士兵便被拉得朝她跌倒,她却将袖子松,在名士兵的身上踩,提着长矛,直扑那兵尉而去。 兵尉立刻拔出长剑,朝月夕刺来。月夕手中的长矛直挑兵尉的左手腕,兵尉只得回剑来救,月夕却从他身上飞跃而过,落到了他背后,以矛柄抵住了他的背心。 她将手中的长矛扔,拍了拍手,正要说话,却见那将军将左手放到了身后,大手张,掌中之物晃,迅速合拢左手,又大喝道:“还不给我拿下。” 士兵们闻令立刻纷纷包冲而来,月夕略迟疑,便被几人用长矛围住了。兵尉笑道:“把这个古怪的女子给我带进去,等下好好审审,瞧瞧她是不是真的少了鼻子耳朵。” 月夕微微笑,由着两个士兵缚住了自己的双手,推搡着进了城门。入城内,到了略偏僻之处,那兵尉左右瞧了瞧,对着干士兵道:“差点误了大事。咱们正当值,本该去城楼上巡逻。这样罢,你们先上去。我自己带这女子去见郡守大人,稍后便来。” 士兵自然领命而去,那兵尉待士兵们走远了,挥剑将缚住月夕的绳索断,手掌翻,手中现出了个小盒子,上面刻了个古篆的“太”字。 这本是月夕之物,那日在船上被靳韦取走。这兵尉方才在城外正是以此物暗示月夕。月夕伸手取回了小盒子,兵尉低声道:“姑娘,请跟我来。” 他带着月夕尽拣僻静处而行,举止隐秘,不到片刻,便到了座偏僻的柴屋前。那兵尉十分仔细,前后又查看了遍,才推开了门,道:“姑娘请进。” 月夕笑了笑,举步便入。兵尉跟了进来,迅速将门闭,里面黑漆漆的。忽见前面人影闪,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月夕姑娘,真的是你。” 个身影扑到了跟前,跪在了地上,急声道:“月夕姑娘,靳大哥出事了。” “吕盈?”月夕皱起了眉头,“小师兄怎么了?” 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正是吕盈,她抬起头,双眼都是泪水,抽泣道:“靳大哥被冯郡守关了起来,姑娘你快去救靳大哥。” 月夕扫了眼屋内,随意寻了处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问道:“是这两日的事情么?” “是,姑娘怎么晓得?” “这不过是间柴屋,便连床铺与灶台都没有,你如何能在这里长久躲藏,应该是就近之事。” “姑娘所言不差,”旁的兵尉道,“靳韦本教我送吕盈姑娘出城……” “我不肯走,李将军却硬要送我出去,恰好在城门瞧见了姑娘,姑娘与靳大哥是同门,定要救他。”吕盈抽泣道。 上党如今被秦军重重包围,人人自危,能走得皆都想尽办法走了。靳韦叫这兵尉送她离开,本是件好事。可吕盈却为何不愿离城? 月夕时想不明白,转而问这兵尉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李牧,”军尉拱手道,“事急从权,方才对姑娘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40 上党扼咽吭 欲望文 41 密事载心兮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1 密事载心兮 “李牧,李将军。”月夕微笑道,“这鹤翼阵本需千人以上,方可布阵。你这样微微改动,以三十人对敌,真是不错。” 李牧顿时眼睛亮:“姑娘果然是行家。难怪两招便瞧出了这阵法的破绽,在下佩服。”他直承败局,坦坦荡荡,没有丝不豫之色,年纪虽轻,器量却极其恢宏。 月夕点了点头,问道:“李将军,我小师兄出了什么回事?” 她先问李牧,吕盈在旁急着道:“月夕姑娘,靳大哥是上党郡前郡守靳蘣的独子。” 月夕微微愣,半晌才轻笑道:“原来小师兄竟大有来历,怎么从来未听师父提过。” “姑娘,靳韦确是靳郡守之子,”李牧也道,“自野王降秦后,上党郡被围,靳郡守上书韩王,通禀军情。韩王于是派了冯亭来接任郡守职,并教冯亭割让上党给秦国,以保新郑都城平安。” “韩王果然很识时务。”月夕不禁笑道,“上党危在旦夕。与其死守,不如舍小保大,献了上党给秦国,也好保韩国时平安。” 她话语里讥讽韩王,李牧却也不以为忤:“正是如此。可冯亭来了上党之后,却抓了靳郡守家。” “他与我小师兄家有仇么?”月夕奇道。 “从未听过两人有过私怨。”李牧摇头道,“我受靳郡守知遇之恩,靳韦出事前叫我送吕姑娘出城,此乃我份所当为。只是李牧仍须驻守上党,抵御秦兵。以后的事情……” 他注视着月夕:“还是交托给姑娘了。”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他只帮到此处,再不管闲事了。 月夕闻言,又抬眼瞧了吕盈眼,沉吟了片晌,才对李牧笑道:“靳蘣只让你做了兵尉,识才不明,得才不用,算什么知遇之恩?” 李牧爽朗笑:“若无靳郡守,李牧也不过是个城楼小兵……” 月夕又打量了他几眼,才默默点了点头。李牧拱手道:“今日姑娘破我鹤翼阵,李某佩服。来日有机会,再向姑娘请教。”说完,拱手便出了门去。 这人行事实在是干净利落,言语又坦荡,三言两语便将事情交待的清清楚楚,点都不拖泥带水。月夕心中暗暗赞许,见他出了门去,这才转过身来,笑望着吕盈:“吕盈,其余的事情,你来说。” “月夕姑娘,李将军将事情始末都说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吕盈目中泪光闪烁,“只求姑娘救靳大哥命。” “无端端的,冯亭为什么抓小师兄?李牧为人豪义,既然愿意护送你出城,怎又会对小师兄家之事袖手旁观?定然是小师兄他们做了有亏道义的事情。李牧是韩将,身在其位,不方便同我这样的外人说。可你定能同我说清楚始末……”月夕冷笑道。 “月夕姑娘,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吕盈哀声道,“事发前两日,我正在……正在……靳大哥房里。只见到冯亭闯了进来,又同靳大哥和靳郡守说什么邯郸、平原君什么的,然后争执了番,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靳大哥第二日便叫靳南将我送到李将军处,请他派人将我送回大梁。我不愿意回去,李将军勉强不了我,只好让我在此处暂住。” “邯郸?平原君?”月夕愈发惊奇,“小师兄同赵国怎么又有牵扯?” 吕盈跪在地上,声不吭,只是摇头。 “小师兄将我太门的盒子都给了你,定是和你说了不少我们从前的事情。你自然晓得他是被师父逐出了师门。他与我也没什么干系,我本也无谓去救他……”月夕将头抬,斜斜地靠在了墙壁上,微微推开了窗户,察看着外面的天色。 吕盈伸手抓住了月夕的裙子,哑声道:“月夕姑娘,求你救救靳大哥。” “那便要瞧你说不说实话了?”月夕笑道。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没有烛火,是漆黑。月夕推开窗户,道昏暗的光线照在了吕盈的脸上,照见她眉头紧蹙,双手紧紧揪在胸口。她胸口不住地起伏,又抬头看月夕的神情,月夕却只是笑望着窗外。 “其实……其实……那日姑娘在洛邑离开后。靳大哥的船便调头去了邯郸……” “他去邯郸做什么?”月夕想起那日靳韦的船确实在洛邑掉头东去,原来是去了邯郸。 “他进了赵王宫,见了赵王。夜里还去了平原君府,可谈了什么我却不知道,”吕盈泪痕满面,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直起身抓住了月夕,“那日冯亭还说了句,说他好不容易去魏国请了救兵,结果却被靳大哥出卖给了赵国。可我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冯亭去魏国请救兵,自然是不想遵从韩王的命令,坐以待毙,仍想与秦军搏。莫非靳韦也去了赵国求救,若是如此,冯亭求之不得,为何要捉了靳韦家? 靳韦绝不仅仅是去求救兵。他做的事情定然是事关上党利害,而且有损道义,才叫冯亭进退维谷,以至于断然反目。 “出卖,出卖……”她喃喃念着,突然脑内灵光闪,秀目睁,惊呼道,“莫非小师兄同靳蘣合谋,将上党送给了赵国?” 这样倒是可以有几分说的通。冯亭本来已经违抗韩王旨意,若再弄得郡二主,引发韩赵秦三国争端,那他便是九死难赎。 只是这上党如今是块烫手的山芋,赵国若纳了上党,便是火中取栗,秦国岂肯善罢甘休,赵国君臣又岂能如此糊涂? 可若非如此,则无法解释。月夕隐隐猜出了事情,可却想不出靳韦如此行事的原因。她突然心念动,将脸沉,对吕盈道:“小师兄为何要送你出来?” “我不晓得,靳大哥只叫我将盒子交还给你……” “盒子?”月夕从怀中取出盒子,打开瞧,里面空无物。只不过这样个空盒子,为何靳韦还特意要吕盈将盒子交给自己? “他手下那么人,个个都有功夫,何必叫你个弱女子来寻我?”月夕是不解。 “他……我……我们……”吕盈面上臊红,又落了泪下来,道:“月夕姑娘,求求你不要问我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了。” 她脸上又急又苦,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这几句话脱口而出,想必是真的再不晓得什么内情了。月夕缓缓地坐了下来,思忖了片刻,又抬手瞧了瞧窗外,天色已暗,云际中满月被乌云深深掩住,这才轻声问道:“小师兄被关在哪里?” “听说冯亭将他关在郡守府里……” “好,我去见见他。” 41 密事载心兮 欲望文 42 按剑骇夜光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2 按剑骇夜光 郡守府,在上党郡的东北。 座占地不大的府邸,院墙不高,屋旁栽了十来株白杨,门前块平地,拴了几匹骏马。 月夕静静地坐在西边的株白杨树上,瞧着这府内,察看周遭形势。府内前方是大堂,片漆黑。后院东边数间房灯火通明,不少丫鬟仆役进进出出。而西北角的个角落,有两间矮房,只有微弱的油灯光,与东边相比,显得幽暗冷清。 过得阵,东边的人声渐稀,那几间房的烛火也逐渐熄灭。月夕听得院里寂静无声,轻轻跃进了郡守府,悄身到了矮房后面,昏黄的油灯光从细小的窗户里射出,月夕凑眼到窗户边上,还未向里望去,便听得个声音厉喝道:“靳韦,你可知罪么?” 月夕微闪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望,望之下,竟微微怔。 矮房里面放着不少刑具,当中个刑架,上面正以链条锁着个人。这人垂着头,瞧不清脸,可身上血迹斑斑,右手上个硕大的碧玉戒指,正是靳韦平日所戴。又见两人手持鞭子,左右着,当中人,中等身材,身着韩国官服,背对着月夕,正在靳韦面前。他厉喝道:“你为何要去邯郸,诈送上党与赵国,陷我冯亭于不义?快说!” 靳韦抬起头,勉强睁开双眼,冷冷地直望着冯亭的脸孔,嘴角露出来嘲讽的微笑,用鼻孔哼了声。左右两人见他如此强硬,立刻上前又是几鞭抽在靳韦身上。 月夕见到靳韦受刑,身上鲜血淋淋,想起他待自己的兄妹情谊,心中难受,正想着该如何诱这三人出屋。忽见随从模样的人从门外匆匆进来,在冯亭耳边悄语。 冯亭听他说话,突地抬起头来,惊呼道:“他们真的来了?” “来了,”来人道,“还带了不少人马,正在郡守府外,要请郡守你出府迎接。” “守城的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就叫他们进来了?”冯亭大吃惊,叫道。 “守城的将士问明了是赵国平原君,还说韩赵家共御秦国,就不住地欢呼‘平原君仁义’,立刻开了城门……” “这……这……全乱了套了,”冯亭垂头打着圈圈,沉吟道,“这可如何是好?” 靳韦挂在刑架上,几乎奄奄息,这时反而出声笑:“冯亭,可是赵国派人来了?他们是来救咱们的,你定要好好接待。” “你……”冯亭气急,上前抢过人手中的鞭子,正要往靳韦身上抽去,愣了半晌,又将鞭子扔到了地上,对着两人道,“看好他,莫让他跑了。”说着,对着随从挥手,两人匆匆而去。 冯亭带了人出去,脚步声渐远,房内只剩下两人。月夕静候了片刻,身子转,想从房门入内,再救出靳韦。 可到了门前,却见到房门大开,门口着四个守门的兵士,不知怎么的,竟然当着月夕的面,歪歪扭扭地倒到了地上。里面又传来两声闷哼声,似有重物倒地,月夕朝矮房内望去。方才那两个持鞭的人身形扭曲,倒在地上。可屋内却了四个黑衣蒙面人,三人正在解救靳韦,另人身形矮瘦,目光正在快速地四面扫视。 原来就在方才月夕转身那刻,有四人也进了矮房,来夺靳韦。 “你们……是什么人?”靳韦被救下刑架,有气无力问道。 矮瘦蒙面人上前便是掌,劈在他的后颈,靳韦顿时便晕了过去。人将靳韦扛在了肩上,正欲起身离去。出了门口没几步,矮瘦蒙面人突然扬手,四人顿住脚步,齐地朝后方而望。 个白衣女子正在房前,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把我小师兄留下来。”月夕指着他们扛着的人,笑道。 那四人互视眼,矮瘦蒙面人上前了两步,到了月夕跟前,低声道:“姑娘,是我们。” 他短小精悍,步履沉稳,露出来的双眼睛锐利如鹰,无疑是个高手。他头低,月夕便瞧见他左耳上缺了半片指甲盖大小块,正是月夕在魏国信陵君府遇见的那个凶手。月夕微笑道:“是你,今日不来杀我了么?” 那人还未回话,忽听得前院唿哨声大起,十几条人影自前面接踵而来,显然是发现了这边的异动。这人见形势转危,当机立断,低声对月夕道:“属下郑安平奉命行事,上次不晓得姑娘身份,接二连三做了错事,还请姑娘海涵。”说着,将黑巾拉,露出了自己本来面容,以示诚意。 月夕注目看,他个子虽小,却生得浓眉狮鼻,颇是沉稳。她蹙眉道:“听说应侯身边有个忠仆郑安平,便是你么?” “正是属下。应侯但有要事,属下定要亲自督办。”郑安平将黑巾蒙好面,从怀里取出了块牌子,递到了月夕面前。 那不过是片薄薄的木头,色彩黝黑,正面刻着个“郑”,郑安平的郑字,正是月夕那夜见到的牌子。月夕将牌子反,另面却刻了个“范”字。 这时已有人赶来,同其他三名黑衣人打斗了起来,月夕仍是拦在郑安平面前,淡淡笑道:“那你们捉我小师兄做什么?” “这姓靳的送了上党与赵国,应侯恨其言而无信,要带他回去问个清楚。”郑安平低声在月夕耳边说完,手中长剑挥,也迎了上去。 月夕见四面迅速有人围了上来,若再迟疑,这几人便出不去郡守府。她伸手取下了腰间的青丝带,飞身而上,拦在了郑安平四人和追兵之间,轻叱道:“带我小师兄走,不可伤他根毫发。这里我来应付。” “谢姑娘。”郑安平剑劈倒了个追来的人,朝月夕微行礼,四人扛着靳韦越墙而去。月夕“咯咯”笑,丝带挥,卷起来地上的把长剑,抖长剑便朝追兵而去。 她手中的长剑随丝带而动,宛如灵蛇出洞,出招无方,叫人全然不能猜到她的剑自何处而来。不过片刻,当先来的几人便纷纷被刺中要害,躺倒在了地上,口中不停的呻吟。月夕丝带抖动,正要朝剩下的人刺去,忽而剑光划过,见到眼前这人身穿赵国胡服,年纪尚轻,眼中恐惧之色闪而过。 她回头瞧,躺在地上的几人半都是赵国青衣黑襟装扮,想必都是平原君的随从,听到动静,先冲了过来。她心里突然想起了赵子服与福伯,顿时有了几分不忍之情,手中滞,正要收回长剑。忽然那士兵身后有人急跃而来,伸指便夹住了剑身,月夕拉不动,便晓得来人功夫深厚。她立刻将丝带收,舍了长剑,身随带进,去势迅捷,直卷来人的喉咙。 那人不知为何竟未还手,由着被丝带缠住了自己。月夕微微笑,用力拉,丝带沿着他的脖子滑过。那人若被上面的银片割破喉咙,登时便会没了性命。他性命危急时刻,反应极快,换手握住了长剑,割不断丝带,立刻就势绕,将丝带往前拉。 他力气甚大,月夕被他带前了两步,她抬头,那人手中的长剑光芒闪。剑如电,丝如虹,她和来人隔着剑身,正正打了个照面,彼此瞧清了面容。 42 按剑骇夜光 欲望文 43 相逢何逼仄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3 相逢何逼仄 她忘了手中的丝带正缚住对方的脖子,只是怔怔的望着那人。那人也正定定地望着月夕,眼里满含着诧异,又有抹失望与担忧。 “你……”月夕怔道。 眼前之人,身穿青衫,剑眉薄唇,双眉紧蹙,正是十来日前刚刚与月夕在邯郸城分别的赵子服。 那日他们互道“后会有期”,只是谁也没料到,再会之期又是这么快。而这次,两人却兵戎相见。 瞬间,两旁韩赵士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围住了两人。当前两人越众而出,人已过不惑之年,面似重枣,身材不高,两只眼睛有些发肿,显得颇有些憔悴。月夕见他身穿韩国官服,应该正是方才拷问靳韦的冯亭。 而另人年逾半百,相貌严整,鹰钩鼻,虽带着笑,可眼神却十分锋利,穿着身赵国的贵重服饰。月夕认出了他,轻轻笑:“平原君。” 平原君赵胜见被围之人是名女子,且与赵子服两人互不相让,不禁奇道:“你认得我?”他转身又问赵子服道:“括儿,你没事罢?” 括儿? 月夕愣,轻声道:“这位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赵子服身子微微震,只凝目望住月夕,却不回答。 “括儿……”这名字只在月夕的舌尖上打了个转,她便轻笑了起来,“听说赵国有位马服子,是赵奢之子,又曾是赵王的伴读,与赵王亲密无间。他风//流倜傥,少年英才,自幼便随着马服君纵横沙场。将军,这说的可便是你么?” 她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姑娘,许事情,微微想便想透了。 他叫赵括,并不是什么赵子服。他说自己叫赵子服,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承袭了马服君的爵位,长得又姿容甚美,赵人尊称他为马服子,他便随意以此为名罢了。 马服子,赵子服……月夕轻轻冷笑了两声。他并不是赵子服,他便是赵括,曾在阏与之战中大败秦军于北山的赵括。亏得她还问他与福伯,可曾在军中见过赵括?亦难怪他与福伯听到后,神情那样古怪。 她早就晓得赵军中从来也没有名都尉叫赵子服,却总是忘了问清楚他的姓名。 冯亭与旁的士兵轻声交谈了几句,扬声道:“你是什么人?救走了叛贼,还杀了我郡守府这么人?” 月夕微微瞥了眼赵括,青丝带缠在他的脖间,可他已经松了手,仍是瞬不瞬地望着她。她探手,丝带倏然而回,双手袖,笑道:“是我杀的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是不是你杀得,都要给我们个交待。”冯亭扬声叫道,“将这妖女擒下。” 月夕目光扫,韩赵武士越围越,竟不下两三百人。而赵括只是默然在旁,脸上却没了贯的笑容。 月夕很喜欢瞧的他的笑容,便是天塌下来都满不在乎的笑容。 可眼下他却冷冷的好似不认识她样。他从前待她那般好,如今成了赵括,他便要同别人起来捉她了么? 要捉便捉,又怎样? 她有时如水般柔,似柳样弱。可有时,她只是个很倔的姑娘,眼下是有股莫名的倔强堵上心头。月夕只轻哼了声,青丝带在地上勾缠,拉起了把长剑,又笑道:“也好,不妨让我也瞧瞧,谁才能教我留下来?” ※※※※※ “诸位,都请住手。”个极温柔的声音自前院传来,声音并不高,却层层传入,到了每个人的耳里。月夕听到了这个声音,望着从前院匆匆进来的个人,忽然之间心头颤,青丝带再缚不住长剑,“哐当”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瞧着那人,唯有赵括在瞧着月夕。她的绪乱,她的心颤,点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微微叹了口气,方才那样沉默的表情中,又露了丝苦笑出来。 他终于还是笑了,虽然是苦笑。可月夕却没有看他。她在看迎面而来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身紫色的长袍,玉冠束发,年过而立,他的相貌平凡,服饰亦平常,可他的声音如此温柔,气度又如此从容。于是他这样普普通通的面容,在这夜黑风高的晚上,竟似也有了种迷人的光芒。 这满院两三百人,仿佛都被他的神采摄住了心神。月夕亦是望着他,动不动地望着他。 而赵括又叹了口气。 “月儿,收起来罢。”那人到了月夕面前,微微笑,就似温暖的春风吹拂过了这后院。 月夕望着他,半晌才咬了咬唇,将丝带束回了腰上。 “冯郡守,姊夫,无忌有礼了。”他垂手作揖,朝两人行礼。冯亭连忙还礼:“信陵君。”平原君却只是哈哈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忌,你怎么来了?” 信陵君,魏国公子魏无忌,平原君赵胜的妻弟。个半月前在大梁大婚,又在甫遇馆里与月夕与赵括交谈的人。 他前行两步,笑着朝月夕摊开了左手。月夕踌躇着,半晌才轻轻伸出右手,放在了他的掌中。他紧紧握,这才对着冯亭与平原君道:“冯郡守,姊夫,不如我们入内再谈?” 不过个小小的举止,却堂而皇之地告诉眼前众人,他信陵君与月夕,同进同退。 赵括低下了头,淡淡笑。他肯护着月夕,总算也不枉月夕曾为他黯淡了颜色。 “也好,便到厅堂再详谈。”冯亭见事也快,立刻叫人退开,伸手示意厅堂方向。平原君亦挥手叫退了赵国兵士。信陵君握着月夕的手,转身欲行,看到赵括在旁,又笑道:“赵将军,不如道?” 当初在甫遇馆他就叫他赵将军,不是因为他是赵子服,而是因为早就晓得他是赵括。他们两人对彼此身份心知肚明,所以赵括才会笑答“公子慧眼”。 人人都晓得他是谁,唯有月夕,从来都忘了问。 “这是自然。”平原君不待赵括首肯,大笑着拍了拍赵括的肩膀,“括儿自然同去。” 月夕回过神来,才想起赵括仍在旁,而她方才竟然几乎伤了他。她忽然心中害怕,悄悄地去看赵括,见到他虽未看着自己,却正微笑道:“公子有令,在下自当遵从。” 月夕顿时松了口气。 他会笑了,可是不怪自己了么? 她第次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在乎他。便是在这个自己念念不忘的人面前,仍是样。她这么在乎他,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糊涂的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月夕低下头,她握在信陵君的掌中的手,不自觉地竟想要缩回来。信陵君发现了她的异动,眉心微蹙,回身望着她。月夕见到他关切的双眼,突然又没了主张,只由着他牵着自己,随众人入了厅堂。 43 相逢何逼仄 欲望文 44 入堂催议事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4 入堂催议事 郡守府的厅堂里点亮了火烛,仆役随从都退下了,坐了四人:平原君,信陵君,冯亭与赵括。而月夕是着的。 赵括看着她,靠在信陵君身后的柱子上。她从前又闹又笑的样子,全不见了踪影。 他还是想看见她笑的样子,那么娇俏那么随兴,那才是月夕该有的样子。可无论他喜欢怎样,眼前的月夕,在旁,手中卷着自己的丝带,拘谨的样子,就好像个刚刚被主人训斥了的小丫头。 “无忌,你来上党所为何事?”平原君开口,便开门见山。 “姊夫,实不相瞒。冯郡守派人到大梁求援,无忌故此前来。”信陵君微笑道。 “是么?”平原君脸的诧异,“我们赵国也收到了靳郡守的消息,赵王这才吩咐我速来救援。” “咳……”冯亭面色尴尬,苦笑道,“上党危若累卵,冯某临危受命,能得两位贤公子前来相助,实在是三生有幸。” 他面上惶惶,大汗淋漓,任谁都瞧得出,他哪里是三生有幸,反而像是三生有难。 平原君看了他眼,叫道:“哎哟,冯郡守,你怎的满头大汗,可是要开窗户透透气?” “不……不……不用,”冯亭连忙擦了擦汗,却句话也说不出来。 “冯郡守,你热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么?”月夕终于也笑了,“不如叫靳蘣出来替你说两句?” “对啊,靳蘣呢?”平原君附和道,“我们到了许久了,靳郡守怎么还不露面?他派人向我们赵国求救,如今我们来了,却为何不来见我们?” “身为郡守,自己的儿子都被人捉了,他哪里有脸来见平原君你?”月夕娇笑道。 “姑娘说的可是靳韦?他为上党存亡,不顾个人安危来我赵国报信求救。这等仁义之士,是谁要捉他?”平原君大惊失色。 “我不晓得是谁要捉他,”月夕笑道,“可眼下这局面,除了秦国的人,还有谁这般厌恶为上党求援的人呢?” 她和平原君两人唱和,故意挤兑冯亭。冯亭双唇发白,微微颤抖,不停的擦汗,仍是句话也没有。 “月儿……”信陵君微微哂,对月夕摇了摇头。月夕瞪了冯亭眼,不再说话,反倒是平原君笑道:“无忌,这小姑娘有趣的很,叫她把话说完!” “冯郡守,月儿忧心她的师兄,言语冒犯,还请勿要见怪。”信陵君对冯亭拱手道。 “公子礼了,没什么可见怪的。”冯亭忙回礼,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兄?这位姑娘的师兄是谁?” “哼……你捉了我小师兄,莫非想不认账么?”月夕轻哼道。 “若真有,在下不敢不认,可在下实在不知……”冯亭忽然如梦初醒,对着信陵君道,“莫非靳韦便是这位姑娘的师兄。” 信陵君微微点头,和声道:“月儿晓得她师兄被囚,时情急,才与众人起了冲突,也请诸位海涵。” 他才见到月夕,却已经探明了不少事情。月夕听他话语温雅,面上风流韵和,三年不见,仍如从前般丝都不曾变过,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却正瞧见赵括正望着他,他脸上不再似方才那般严峻,反而了些歉然之意,她阵恼怒,“哼”了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 “无忌,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平原君指着月夕,笑问道。 “我与她师父是好友,”信陵君微微叹,“向也将她当成侄女看待。” “侄女?”众人都有些诧异。 月夕心中微微冷笑,可却笑着道:“怎么?不像么?”她坐了下来,侧身靠在了信陵君的背上,手支腮,笑盈盈地对信陵君道:“师叔好,侄女有礼了……” 她毫无礼数,这个样子,就如同在大梁夷山上对待赵括般。她虽瞧不见赵括与信陵君两人的神色,却想得到他们定是齐摇头微喟,不禁捂住嘴,悄悄地笑着。 “这小姑娘,同我那小女儿年纪差不,却淘气了,实在好玩……”平原君哈哈大笑,“无忌,这小姑娘的师父,大约有些本事罢?你求贤若渴,便对他的徒弟也关照了几分。” 他这话语双关,明捧暗贬,表面上是赞扬月夕师父与信陵君,可其实却暗指信陵君的仁义,也不过都是利益驱使罢了。 信陵君淡淡笑,不欲辩驳。月夕却笑道:“若论好客养士,谁还能比得了平原君呢?公子以己度人,方才有感而发吧?” 她毫不客气,句话便顶了回去。平原君干笑了两声,也不来同她个小姑娘计较,转身对冯亭道:“冯郡守,咱们玩笑也开够了。你便直说吧,如今这上党十七城,究竟要怎么办?” 他直笑眯眯的,相貌严肃,说话却又总打哈哈,总让人觉得他有些表里不。可此刻这句话,下便将这台面上的虚话全揭开了。他虽然长了个鹰钩鼻,可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极像只笑面虎。 “冯郡守,为何捉我小师兄,你也要说个清楚。”月夕从信陵君肩后又冒出头来,也笑道。片刻之前,她还被冯亭迫着要个交待,眼下形势大转,冯亭倒成了要被人讯问的那个。 平原君又哈哈笑,指着月夕道:“你这小姑娘,对自己的师兄倒是极好。” “师兄待我好,我待他好亦是应该的。”月夕想起靳韦从前与自己在云蒙山上嬉闹,后来靳韦在江上救了他,对自己有求必应,还被吕盈说破,是怕自己当时失了内力无法自保,借口留下了她;又想起他方才被人抽的鲜血淋淋的样子,声音中顿时含了几分冷意。 信陵君对冯亭和声道:“冯郡守,事已至此,不如将这前因后果说清楚,你我再起慢慢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他话语里带着股叫人镇定的力量。冯亭原本紧抿着嘴唇,双眼紧闭,声不吭。此刻终于缓缓地睁开眼,哑声道:“也罢,请诸位听我说清事由,起再做决断,如何?” 众人皆是默然点头。冯亭道:“这事本不复杂。秦国攻我韩国,上党被围,韩王叫我接替靳蘣的郡守职,并向秦国割地求和。” “可在下身为韩人,岂能眼看着上党拱手让人。我心有不甘,于是便在上任之前,叫人送信向信陵君求援,盼公子瞧在病故的公主面上,薄施援手救我上党军民。” 他话里提到了被杀的韩国公主,可听这意思,公主的死因仍是被信陵君以重病不治瞒了过去。月夕想起那日自己倚在墙角,望着两位新人行礼,只将身子转,推开了窗户,倚在了窗边,望着窗外。 窗外乌云掩月,天上副阴沉沉的气象,地上有风从窗户中灌进来。她立在窗边,几缕发丝被风吹起,白衫微扬,显得她两肩瘦弱,单薄得仿佛风吹便要飘走了。烛火明灭下,她张侧脸如玉,垂着眼,似乎心事沉沉。 她想什么,赵括还不清楚么? 44 入堂催议事 欲望文 45 争奈伊怜惜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5 争奈伊怜惜 赵括瞧着月夕,微微叹气:“信陵君大德,竟不顾安危,前来上党。在下实在佩服。” 冯亭亦朝信陵君拱手施礼,平原君却只是摸着自己的短须笑着。冯亭又道:“可待我到了上党,才发现靳韦曾去过邯郸。” 他本已略略平静了些,这时又激动起来:“若他只是去向赵国求援,我冯亭无话可说,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可他竟然以韩王的名义,将我上党十七邑送给了赵国,这……这还罢了……” “我以此事询问靳蘣父子,他矢口否认。可被我在靳蘣的鞋子中,搜出了他俩父子串谋秦国的书信,我怒之下,便杀了靳蘣……” “什么?”众人齐齐吃了惊。月夕转过身来,缓声道:“冯郡守,你莫不是胡说的么?靳蘣若私通秦国,何必叫我小师兄去赵国求援?” “在下绝无虚言,靳蘣通秦的书信在此,诸位请看……”冯亭从袖中取出份帛布,递了过来。月夕正想取信,信陵君扬手,却先步接到了手中。他匆匆阅,转手递给了平原君,平原君又转给了赵括,赵括却不再递给月夕,就手还给了冯亭。三人看完,面色都有些凝重。 靳蘣身为韩臣却通秦卖国,其子靳韦又送上党于赵国,冯亭向魏国求援,赵国却派了平原君和赵括来接收上党。而秦国旦拿不下上党,又岂肯善罢甘休?这小小的个上党,眼下却将四国环环相扣,牵发而动全身。 “冯郡守就是因此才捉了我小师兄么?”月夕见众人都不出声,虽未见到书信,该是确有其事,便又冷冷问道。 “他与靳蘣出卖上党。靳蘣已死,我自然要向他问个清楚。”冯亭道,“可方才这位姑娘偷入郡守府,还另有刺客将靳韦劫走了,眼下没了人对证……”他话里特地将月夕和刺客分了开,想是感慕信陵君的恩德,刻意为月夕开脱。 “对对,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那几个刺客与姑娘正相谈甚欢,莫非与姑娘是旧识?”平原君随口便也问道。只是他这话,却又将月夕和刺客扯到了起。 自他坐了下来,便如墙头草般,旁人说了什么,他便随着问上句,仿佛点主意都没有,可每句都含着深意,每句都似有所指。 月夕明明记得方才救人之时,平原君根本未在跟前,可眼下却说看见自己与刺客相谈。他询问月夕的身份是假,其实只是怕信魏国与他相争上党是真。将月夕与刺客扯上关系,便是扯上了信陵君,魏国便失了几分底气。 她清楚平原君的心思,只淡淡笑,再不说话。果然便听到信陵君笑道:“我这侄女年幼不懂事,不分青红皂白便动起手来,其中只怕有误会。” 平原君嘿嘿笑着摆手,正想说话。赵括却扬声道:“今夜我遇到这位姑娘时,她正与捉走靳韦的刺客过招。是在下莽撞,误以为姑娘是贼人,才动起手来。” 平原君闻言怔,信陵君却微笑道:“月儿向刁蛮,常常稀里糊涂做错了事情也不晓得。月儿……” 他顺水推舟,招呼月夕过来:“月儿,你冲撞了赵将军。赵将军不曾怪罪你,还为你出言解释,还不向赵将军行礼赔罪。” 月夕抬起头,瞧着赵括。他的脸上又是那样懒洋洋地笑着,这厅堂中波涛暗涌,他却似根本没有瞧上眼,只是回望着月夕,坐直了身体,正等着她向他行礼赔罪。 他真要自己赔罪么?还是在捉弄自己? 他不是晓得自己有副倔脾气么?他不是向会哄着自己么?为何此刻要这样来捉弄自己? 还是瞧见了自己在他面前低头,他才欢喜么? “月儿……”信陵君又和声催促道。他声音柔和,月夕却不能不听。 她强忍下了肚子的不欢喜,上前两步,两手合拢,屈膝低头,行了个揖礼。起身,却狠狠地瞪了赵括眼。可这样轻颦薄怨,却越为她增添了几分韵致。 平原君顿时又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赵括的肩膀,对着冯亭与信陵君笑道:“这小子贯怜香惜玉,最见不得姑娘家受委屈。不过他眼下这番好意,看起来这小姑娘没领情!” 他这话不啻于火上浇油,月夕心中顿时又莫名其妙地恼怒了几分。 “公子……”赵括对着平原君,苦笑地起了身。 “咳!你总叫我公子,”平原君大笑道,“你该称呼我岳丈……咦,月儿姑娘,你……”他愣了下,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月夕脸上气鼓鼓的,推开了门。 谁都晓得年轻的姑娘发脾气,便会不顾切地跑出去,堂内四人立刻都将目光集中在了门前。可月夕又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笑道:“原来这位赵将军是平原君的乘龙快婿么?” “正是,”平原君笑道,“马服君在时,为小女玥儿与括儿定了亲,后来老将军故去,括儿须守孝三年。等到孝期满……” 他忽而又讶声道:“哎呀,姑娘名字也叫月儿,和我那玥儿倒像是同名。” “我怎敢与平原君的玥公主同名,不怕折了福么?”月夕顿时想起了那夜驻马桥上头戴白玉簪绝世丽容的女子,笑道,“我听说那位玥公主貌美如花,如珠如玉,赵将军能娶到这样的夫人,真是好福气。” 难怪那日赵贤对赵括十分无礼,又说会为他在玥公主面前掩饰。他本在邯郸城本就是落着个风流浪荡子的名声,若再被他的未婚妻子晓得他带了女子深夜出游,岂不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而那位玥公主那夜那样大动阵仗,究竟只是为了寻回根簪子?还是为了要再见那借走了簪子之人面? 平原君听月夕夸自己的女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这世上的父亲,在旁人夸自己宝贝女儿的时候,大概都会是这样的得意。 “可我听说,这位赵将军,有许的红粉知己。”月夕又笑道。 “情未必不丈夫,这世上哪个男儿不是妻妾成群?”平原君挥手笑道,“此乃小事,无伤大节。我的玥儿也不会在意。”他幅不以为意的神情,力为赵括在众人面前辩白,可见对赵括喜爱之甚。 而赵括,仍是言不发,只是凝视着月夕。 月夕却眼也不瞧他,只是轻轻笑道:“平原君果然好气量。可我这个小姑娘的心眼却小得很,再不想留在这里被人支使了。”说着,扭动着身子便飞奔而出。 窗外天色越来越阴沉,好似要下起暴雨,她这样跑出去,可又会遇上危险?赵括心里突然变得有些乱。 可眼下满堂贵客,却不容得他立时追出去。他叹了口气,抬眼,却瞧见信陵君眼中若有所思,正看着自己。 她明明是笑着跑出去的,可赵括却瞧到了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她的嘴也噘得老高,象是在跟谁生着闷气。 在这样个又乱又糟的夜里,她是在跟谁生着闷气呢? 是信陵君还是自己?赵括的心里,第次点把握也没有。 (卷完) 45 争奈伊怜惜 欲望文 1 晴丝牵绪乱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 晴丝牵绪乱 月夕像只燕子样掠出了厅堂,可没走出几十尺远,便有人从旁飞快移过,拦住了当路。她忙收足抬头,人褐衣黄发,面色焦黄,在了她的面前。 大梁城内的朱亥大侠,她自然认得。 “朱先生,”月夕笑着称呼,“你又要来捉我么?” 朱亥哈哈笑道:“姑娘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平原君说里面闷得慌,我便出来透透气。”月夕眼珠转,笑盈盈回道。 “公子已经叫冯郡守为姑娘准备了厢房,眼下事之秋,姑娘还是莫要四处行走,徒惹事端了。” “哦……原来是他叫你看着我的。”月夕朝着厅堂内,挑眉轻哼,“怎么?我像个爱惹事的人么?” 朱亥仍是哈哈笑,右手摊开,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怎么到上党来了?” 朱亥说的不错,今夜这般局面,无谓再起波澜。月夕随着朱亥朝后院行去,随口答道:“我师父有事,叫我去霍太山趟。因此才来了这里。” “上党郡被秦军所困,这里甚是危险,尊师却叫姑娘独自冒险前来……” “师父说霍太山有几件他的旧物,要我为他取回。”月夕微叹道,“朱先生,我师父如今只有我这个徒弟,他年纪大了,又只有这个心愿,我自然要为他做到。” “原来如此,”朱亥这才点了点头,“姑娘有孝心,很是难得。” 月夕淡淡笑:“朱先生,他……公子带了少人来?” “只我人。” “只有朱先生人么?”月夕微觉惊讶,远远回望了眼堂内。里面片悄悄,便似烛影都暗沉了许,必是里面四人在密语议事。她不禁自言自语道:“他若想要为魏国争得上党,怎么不带兵马来?” “姑娘与公子既是叔侄,怎么不晓得公子的脾气?”朱亥调笑道。 “他说是叔侄便是叔侄么?”月夕哼笑道。 眼见前方便是几间厢房,屋内点着火烛,里面空无人,她转过身:“朱先生,我睡不着,你可别逼我……”说着便在厢房前面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姑娘随意,只要不出了这郡守府便好。”朱亥见月夕不肯进房,也不勉强,说完这话便大步离开。 “这里这般有趣,我怎舍得走呢?”月夕哼道。既然信陵君有所吩咐,朱亥虽然离开,可必在暗处盯着她。她索性手托腮,安坐着想着方才厅堂里的事情。 平原君此人向来重利,靳韦献上党于赵,虽然不在冯亭的计划之中,估计正合了他的心思,所以他眼下急急赶来,心来为赵国争得这上党十七邑。方才见他的为人处世,该紧处紧,该松处松,对上党的归属紧咬不放,对自己却能网开面。他与信陵君当世齐名,这“贤公子”的名头显然不是浪得虚名,自己当初还是小瞧了他。 可明眼人看便知,秦国花了少人力物力,围住上党时,对这块肥肉是志在必得。若赵国贪图时便宜而纳了上党,只怕秦国立刻会舍韩国而攻赵国。正所谓引火烧身,平原君等赵国君臣难道都看不出这点么? 抑或是赵国上下皆心知肚明,秦赵当世争雄,早晚必有战。这才铁了心先取了这十七个城池,份与秦国相争的筹码再说? 这倒也都罢了,最叫人想不通的是:为何靳蘣会通秦,靳韦却去降赵?靳韦这样做,是他与靳蘣父子意见相左,他只是为上党求援?还是要将祸水东引,拖赵国入这战火烽烟之中? 他那日到底运了什么去洛邑?在洛邑又是交给了什么人? 好在郑安平已经将靳韦带走,便可以早晚问个清楚。只是方才……她与赵括之间……他几乎被自己取了性命。 念至此,月夕顿时后怕不已,也难怪他方才在堂上对自己冷冷地不发言。 可自己不是已经听了信陵君的话,向他道歉了么? 月夕又分外理直气壮起来。他是只老狐狸,他叫赵括,却不是叫什么赵子服。说什么宁可被自己骗,可分明是他骗了自己。他有个叫卉姬的红颜知己,还有个定了亲的玥公主,那夜他抱着那玥公主笑得那样开心,平原君还说他贯怜香惜玉。 他还要她向他致谢,且那么大剌剌地受了下来。他又是凭了什么? 月夕越想越气,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火来。可她却没想想,他从前的那么事情,与他今夜为她解围,又有什么关系?这根本就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 可她却非要放在起,自寻烦恼。 因为再聪明的姑娘,遇到了某些事情,也会变得糊涂,也会变得胡搅蛮缠,不是么? 月夕愈发着恼,忽地掌拍在了石阶上,重重哼:“老狐狸。” 旁传出了微微的叹息声。月夕孤身人在后院,朱亥亦不是事之人,这里本不该有人声出现。她听到了动静,立刻回头,只望见人影闪,那个叫赵括的从旁的树丛里缓缓踱了出来,蹲到了她身前,注目看着她。 他本该在厅堂里同众人议事才对,为何会到了这里?他竟能抛下堂上的几位大人物么? 不知怎的,月夕竟尝到自己心里那么丝丝的窃喜,可又冷冷地哼了声,撇过了头去。 赵括叹着气望着她,笑了笑,柔声道:“月儿,方才是我不好,你莫要生我的气了……” “我不是不肯理你,是怕万弄巧成拙,反而不能救你,好在信陵君来了……” 她几乎伤了他,他又帮她解了困,不顾堂上两位当世贤公子过来寻她,可却还要向她赔罪。 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奇怪,可为何在赵括看来,又是这么的顺理成章? 因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方才受她拜不过是骑虎难下,他可从来也不想要她道谢。他宁可生都在哄她,生都是他在向她赔罪。她是个倔强的姑娘,若再惹恼了她次,她再发脾气走了,那他可该有后悔? 而她,不是本就该被放在手心上呵护着,哄着宠着的么? 可月夕仍是冷冷的,不给点好脸色,亦不理睬他。赵括十分无奈:“月儿,是我错了,我不该瞒了你我的名字……” 他忽然话语转,长叹道:“你要气,便气罢,稍微气气便好了,可莫要气坏了自己。” “我又不是傻子,怎会蠢得气坏自己身子?”月夕软声笑,扬眉道:“我只是瞧着个人讨厌极了!” “是我讨厌极了,你莫要再恼我了……” 他还同少姑娘,这样低声下气过?他究竟是怜了少香惜了少玉? 月夕愣愣地望着他,心中搅成了团浆糊,句话冲口而出:“赵将军,这世上有少姑娘会瞧见你讨厌?你又气坏了少姑娘?” 1 晴丝牵绪乱 欲望文 2 掩抑复悠扬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 掩抑复悠扬 她气鼓鼓地瞪着赵括,赵括愣了半晌,反而将手屈成拳,挡在嘴边,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月夕为什么这般恼怒。 不是因为他假装不认得她,不是信陵君要她向他行礼,也不是因为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而是……他被人再提起的风流名声。 若个姑娘不喜欢听到你同旁的姑娘有纠葛,又是为了什么呢? 月夕瞧见他笑了,自己脸上竟也有些绷不住,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可又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被他看穿了,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地转到了另边不瞧他。 “月儿,我唱首曲子给你听,若我唱得好,你就再莫要生我的气了,可好么?”他又这样软言软语地求着她。月夕的心明明都被求软了,可仍不愿回头,只是冷声道:“你且先唱来听听……” 她候着候着,可片晌了,只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旁走来走去,什么歌声都没有。月夕觉得他定是又在哄骗她,十分不耐:“你究竟唱不唱了?”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黄鹂鸟儿的鸣叫声,在她耳朵旁响起。她微微怔,那清脆的鸟鸣声又有些变了,声调扁了些,变得好似牧童的短笛声,顿挫有致,舒和委婉。 而那调子,她亦觉得那么熟悉,再仔细听着,原来正是他送她回云蒙山时,她在太行山道上唱的那半阙曲子。 她又惊又喜,侧过头来,赵括坐在她身旁,口中衔着片长长的树叶,双手握在两端,那鸟声笛声,原来都只是他吹着叶子的声音。 片普普通通的叶子,却被他吹得那么幽雅低回。月夕唱那曲子,处处都不在调上,他也模仿的几乎模样,也样跑了调,也样到得半嘎然而止。可即便如此,这曲子仍是被他吹得悠扬动听,如怨如慕。 他吹着叶子,望着她,天上星月已被乌云尽没,可他的眼中却全是光华,如皓月当空,如光华洒落。凝望之间,早已说了千言万语。 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其实又有什么关系?赵子服也好,赵括也好,甚至老狐狸都好,他都只不过是个愿意吹叶子给她听的人。 月夕心又跳得快了,从心底涌上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滋味。她突地伸手夺下了他手中的叶子,轻轻扬,哼笑道:“我唱的那么难听么?” 她终于又笑了。赵括轻声道:“你唱得好听。我见不到你时,便会吹这首曲子……” “你就那么想见我么?” 他不过是在说自己见不到她,可她怎么就会明白他想见她呢?月夕立时觉得自己问的十分不妥,低下头默不作声,张俏脸上白里泛红,异常的娇美。 她颦笑,嗔喜,举动,都变幻莫测,又叫人回味无穷。 凉凉的夜风轻轻吹过,她的几丝秀发拂过了他的面庞,他的鼻端漫过隐隐的蘼芜香,还有点麻痒。可赵括竟舍不得去揉揉,只是笑着瞧着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握住她的左手:“月儿……” 月夕垂着头,并不挣开他,她瞧着自己右手中的树叶,由得赵括握着自己,两人便这样静静地坐着。可赵括忽然又松开了手,还了起来,扬声道:“公子……” 月夕微微抬眼,见到信陵君正默默在远处,也不晓得他瞧了久。她又觉得拘束起来,扬起了头,端端正正地坐好。 信陵君微微笑,上前道:“赵将军的曲子吹得极动听。” “雕虫小技,不值提。”赵括笑道,“赵括擅自离席,还请公子务要见怪。” “大局已定,赵将军又何罪之有?” “什么大局已定?”月夕向信陵君追问道,“你真的只带了朱先生来么?” “方才席上商议已定,明日冯郡守会集齐当地军民,问清民心所向,以决定上党归赵还是降秦。”信陵君道。 秦赵魏三国相争上党,最后反以民议决定归属,听起来似乎有些轻率,可在不能引发三晋(韩赵魏三家分晋,亦称为三晋)交战的前提下,这大概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是他只说归赵与降秦,那置魏国与他信陵君于何地? “冯亭分明属意魏国,你便不为魏国争争了么?”月夕诧异道。 “魏王不愿对上党施以援手,我又无法调动魏军。此刻前来,只为不负冯亭之义,几时想过要争上党?”信陵君淡淡道,“何况三晋之势,今非昔比。赵国已成抗秦中流砥柱,我魏国根本无足轻重。” “信陵君急难忘私,但有公子在,便有魏国在。”赵括忙道。 信陵君沉默片晌,长叹道:“我为声名所累,手中无兵无权,这孑然身又算得了什么?冯亭时情急,坏了事情,不如赵将军当初甚矣。” “他当初怎么了?”月夕望向赵括。 “赵将军当日来大梁为我祝贺大婚,便是先入皇宫见王兄,迟迟不来见我……” “在下为赵王谋,怠慢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赵括忙后退两步,长揖到底。 “赵将军想得深远,我怎会见怪?”信陵君摆手叹道,“冯亭事急智乱,只晓得叫人送急报到我府上。可如此来,王兄如何再肯发兵救韩?” 魏王向忌恨自己王弟信陵君,处处提防于他,此事天下皆知。赵括为祝贺信陵君大婚而去,却不去见他,表面上失礼之至,反而正中魏王下怀。冯亭情急之下,只向心中之人求救,却办了件糊涂事,以致魏国就此独善其身。 虽说还待明日冯亭召集百姓决议去向,可上党军民向来也不愿附秦,魏国袖手,上党便几乎已是赵国的囊中之物。难怪信陵君说方才席上大局已定。 信陵君默了默,又缓声道:“无忌心中尚有事,不知赵将军可愿略施援手?” 赵括连忙又长揖道:“但凭公子吩咐。” 信陵君缓缓道:“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南得汉中,西举巴蜀,东取河西,北平义渠,如今秦王与丞相范睢主持朝政,窥探周室,有席卷天下之心。秦国近攻我三晋,远交齐楚燕。韩赵魏三晋本是家,断不能独存,若图自保,必要合纵抗秦。可若上党旦归赵,韩王定以为冯亭违命投赵,转恨赵国,我王兄又要置之不理。如此来,三晋合纵抗秦的良机,就此失去了……” (今天双,晚上七点半再章,谢谢大家们给我的鼓励和支持。) 2 掩抑复悠扬 欲望文 3 燕赵朔风路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 燕赵朔风路 “若赵国肯还上党归韩,我亦尽力劝说王兄出兵,三晋合力,必可拒强秦于国门外。赵将军是姊夫的女婿,是他的心腹之人,且听说自幼与赵王亲密。若赵将军肯出言相劝,赵王与姊夫定然肯听。” 月夕闻言,不禁冷笑了声。赵括沉默了许久,才出声道:“公子对赵括,交浅言深,在下实在是受之有愧……” 他又默然了片刻,深思熟虑后才缓声道:“公子高瞻远瞩,思虑深远,三晋合纵方可抗敌,在下亦深以为然。当日靳韦来降上党,我赵国朝堂亦曾为此事利弊争论不下。是平原君与赵王意见致,这才决议纳了上党。上党之地虽属韩国,年来亦是我赵国的屏障。若旦为秦国所有,赵国腹地大开,秦军则长驱直入,北上可取我晋阳,西进则直逼邯郸百里之内,所以……秦赵之间,早晚也是战。” 他说的,果然与月夕想得不谋而合。赵国如今进也是战,退也是战,上党局势之艰难,早已不言而喻。 “韩王昏庸,心献上党于秦以求自保;至于魏王,公子最是清楚,又能有大的把握可说服得了他?”赵括与信陵君深深对望。信陵君长长叹息,赵括又道:“公子方才说赵国已成中流砥柱,其实是形势所逼,赵国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信陵君沉吟道:“以国之大略计,姊夫执意取上党,不可谓不对。只是若赵国独挑大梁,必要面对秦将白起,此人旷世名将,生戎马未尝败。赵国又有何人能挡白起的锐气?” 赵括不禁看了月夕眼,当初在云梦村两人曾就此问题争论过,如今信陵君竟也有此问,可见六国对白起忌惮之深。月夕只低着头不说话,他笑了笑,道:“我赵国有廉老将军在,自然叫秦军不敢窥兵井陉。” 他老调重弹,月夕闻言仍是轻轻哼。信陵君道:“赵国还有乐乘、田单两位客将,只是赵王未必放心,确实也只有廉老将军可独当面。可廉老将军性子暴躁,如今年纪愈大,愈是固执……” 赵括忙道:“廉老将军久经沙场,老而弥坚,固执亦在所难免。有平原君在,当能居中调停。” 信陵君微笑道:“赵将军是厚道人,不肯背后议人长短,可我却要实话实说了。你晓得我王兄的脾气,我亦晓得姊夫的脾气。他虽是赵王的王叔,又做了赵国丞相,手中却不掌兵事,实在是他生平恨事。他与蔺廉两人向不睦,当年他与令尊马服君交好,固然有知己之谊,亦有借用令尊军中威名与廉颇争雄之意。可惜马服君英年早逝,如今他如此看重将军,又要将女儿嫁于将军,是为了什么? 平原君如此看重赵括,又要将女儿嫁于将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月夕心中惊,抬起头来望着赵括。 “赵将军年幼从军,随马服君屡战屡胜,还曾在阏与之战中大破秦军,军中早有马服子的英名。赵国固然人才鼎盛,可诸后起之秀中,又有几人能似赵将军这般深入军心,得众将拥戴,且将军向来熟悉山野作战,若廉老将军……” 若廉颇但有败绩,平原君便可趁机举荐赵括,染指军中;赵括,其实不过只是平原君的枚棋子罢了。 月夕不点便明。眼下上党尚未易主,信陵君与赵括相谈如此之深,未免有杞人忧天之感。可她又明白,军中事朝中事,皆是时移事异,事异备变,他们身居其中,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能不想得长远。 “公子如此坦诚,所说的皆是实情,在下亦不愿敷衍公子。”赵括沉声道,“赵国安危系于上党,上党安危系之于赵国将相。无论赵王以谁为将,赵括只为国家,定当听其差遣,决无私心。若真到无可奈何那日,赵国用的着我赵括,在下亦是当仁不让。我赵国儿郎,为家国而死于边野,便是马革裹尸,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的慷慨激昂,话中尤带着凛凛风骨。燕赵从来慷慨悲歌之士,以往赵括总是言笑晏晏,人又懒散,诸事皆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大事临头,危及他的父母之邦,却又这般襟怀担白,意气慨然。 “好,说得好,”信陵君击掌道,“赵将军这番话,实在叫无忌羞愧,方才是无忌狭隘了。在下佩服赵将军侠气,赵魏兄弟之邦,我魏国又岂能隔岸观火?无忌此番回魏,自当竭尽所能,劝说王兄,以图三晋老盟再成。” 沉沉乌云之下,信陵君与赵括两人并立,意气相倾,神采相和。信陵君固然名动天下,风采超然物外,而此时赵括亦是身矜豪之气,又输得了他几分? 他从前在月夕面前便已说的明白,他虽心慈手软,虽厌倦不义之战,可若到了保家卫国,抵御外辱之时,他必义无反顾。 他是赵人,平日里再是随性,可流淌在血液中,激荡在骨子里的,从来就是中原风骨,燕赵侠风。 月夕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两人,默然不能言语;再仰头望天,天色昏暗,阴云层层,所见切皆混淆而朦胧。时之间,她仿佛又觉得眼前两人离她甚远。 天大地大,其实却只有她独自人。 他是赵括,还是赵子服,早已没了关系。她的心里,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这样落寞? 她直如个旁观者般静坐着、听着,可她与这局中诸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便真的能只做个旁观者,置身事外么? 她整个人都意兴阑珊着,了起来,轻声道:“公子,你与赵将军谈论要事,我不便打扰。我只想人走走,想些心事,还请你叫朱先生莫要拦着我……” “月儿……”赵括见她要走,正要拉住她,可瞧见信陵君凝重沉默的表情,又缓缓放下了手来。 他从来都不怕教信陵君晓得自己对月夕的心意,可眼下又是为了什么事情犹豫?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皆无法出口而已。 ※※※※※ 月夕人出了郡守府,果真再无人拦她。可她却无心力走远,只是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 “什么人在那里?”有人从她面前走过,喝声问道。月夕懒懒抬起头,那人反倒笑了:“原来是你。” 3 燕赵朔风路 欲望文 4 浊酒且自陶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4 浊酒且自陶 “李将军。”月夕亦认出了这人便是下午带她进城的李牧。 “月夕姑娘,如此深夜,你要去哪里?” 李牧见到月夕沉着脸,与下午轻松调笑的样子大不相同。今夜有人大闹郡守府之事,他亦听说了个大概,如今又见月夕靠在郡守府外,想必这事情必是与月夕靳韦有关。可他生性谨慎稳重,便故作不知,只当作随口寒暄。 “我要去霍太山……”月夕瞧着远处,失神道。西面黑云与霍太山连成片,仿佛个巨人,俯瞰着上党郡,甚至逼迫着月夕。 “霍太山?”李牧皱眉道,“那里人所罕至,野兽出没,深夜去,只怕太危险了。” “李将军……”月夕缓过了神,微笑道,“李将军又要去哪里?” “约了位旧日好友相会,正要去见他。”李牧对月夕笑道,“月夕姑娘,眼下上党四周被秦军围困,你虽有功夫在身,可孤身去霍太山,还是有些不妥,不如等等罢。若姑娘心怀不郁,不如随我去喝上碗酒,聊以解忧?” 竟然连只有面之缘的李牧都瞧出了她心中的颓靡之色。 自己怎会动不动便喜怒形于色?月夕愈发觉得心力难持,沉吟了半晌,抬起头道:“好,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李牧右手成拳,在自己的左掌上砸了砸,欣喜道,“在下也正欲寻机会向姑娘请教,不料今夜便有如此良机。” 他带着月夕,在上党城内缓步走着,前面道路旁,有幢幢屋影。李牧人当先,急步走了过去,右手边间大屋颇为残破,大门前的匾额之上,依稀可以辨出“聚宝楼”三个大字,看这名字,大约是座酒肆。 “这是座酒肆,秦军攻韩,许百姓趁乱逃了出去,这酒楼的老板也逃走了。”李牧伸手推开了门,摸出火折,迎风晃,照亮了小半个大堂。他请月夕在张桌案前坐下,又不知从哪里搬出了大坛酒,三个碗,还点起了油灯。 “百姓纯朴,老板虽逃了,可无人动他财物。反而是我常常来这里偷偷喝酒,实在是说不过去,”他自我调侃,“可你说这些酒被藏在这里,无人动它,它们自己也难免寂寞罢?还是将它们喝了的好。” “李将军身处艰难局势中,仍不忘饮酒,乃是大丈夫本色。这酒有幸被将军喝入肚中,必觉不枉来这世上遭。”月夕亦调笑道。 李牧哈哈大笑,先干了碗酒:“苦中作乐罢了。何况今夜故人相会,李某又得以请教姑娘,喝上几碗酒方才尽兴。” “不敢当请教两字,愿与将军切磋番。”李牧行事痛快,月夕亦极为喜欢,她端坐而笑,“你那鹤翼阵两翼机动灵活,协同密切,全在你人的指挥之力。可若主将若稍有差池,这三十人便如同盘散沙。我那时弃他们而攻你,原因正是在此。” “姑娘说的对,”李牧连连颔首,“不过在下其实已久不用这鹤翼阵了,白日里是听吕盈提到姑娘身怀功夫,这才时心痒。在下还有个偃月阵……” “布偃月阵,需得步军居中,骑军据其两端。”月夕笑道,“李兵尉想要打匈奴人么?” “想!”李牧毫不犹豫,“姑娘怎么晓得?” “这偃月阵,若能寻得狭窄的地势,对付匈奴骑兵最妙。”月夕淡笑道。 “姑娘和我那朋友说的模样,”李牧兴奋地将碗重重放,“他等下来了,我介绍与姑娘相识,你们定能相谈甚欢。” “风雨欲来,你朋友只怕不会来了?” “他平生只爱两件事情,美酒与佳人。他定然会来,许是有事耽搁了……”李牧正说着,突然了起来,抱拳笑道,“赵兄,你终于来了。” 月夕突地心头跳,微微转过身子,见到昏黄的油灯下,门边了个人,青布衣衫。风从屋外吹入,拂起了他的袍子,飘飘。 只瞧见了那袍子的角,她便晓得了他是谁。这个叫她心烦的人,便连他的袍子,都飘得这么叫人厌烦,飘得她刚刚安静下来的心,又都乱了。 “李兄弟,方才有些事情耽误,来的晚了,恕罪恕罪。”赵括拱手道。他笑着进来,自然而然便坐到了月夕的身边,轻轻唤她:“月儿……” 他总是笑,总是笑着,这世上难道就真的有那么好笑的事情么?月夕转过了头,冷冷哼了声。 “原来两位是旧识?”李牧愣,又放声大笑,“我方才便说,若两位见上面,必能把酒言欢,果然……” “我不认识这个人,谁与他把酒言欢?”月夕冷声道。 李牧被她堵住了话,面上顿显尴尬之色。赵括朝他苦笑着摆摆手,柔声道:“月儿,夜深了,略坐坐,便回郡守府去歇息罢。” “李将军,这酒肆有规矩,不许我留在此处么?”月夕却不理他,只问李牧。 李牧搞不清楚两人的恩怨,为难的瞧着赵括,陪笑道:“自然没有。”他提手给月夕勺了碗酒。月夕瞧见面前的浊酒,正欲推辞,赵括却伸过手来,要端走她面前的酒碗。 月夕立刻将右手挡,左手捏住了碗壁。赵括怔,仍是好声好气道:“月儿,你素来也不饮酒,就让与我好了。” 月夕却使劲往回夺,冷笑道:“李将军,你这朋友是怎么回事?这么爱管旁人的闲事么?” “月儿,不要怄气了,我……” “李将军……” “两位,两位……”男女之事,便如主将治军,外人岂可胡乱参合?李牧心明眼亮,连忙了起来,对着月夕道:“李某还有防务在身,先行告辞。若有机会,来日再向姑娘请教。”他伸手拍赵括的肩膀:“赵兄,你同月夕姑娘,慢慢聊,慢慢聊……咱们改日再聚。” 他冲着赵括嘻嘻笑,在他耳边悄悄道:“也有你赵兄应付不了的佳人么?”说着将门闭,出了酒肆而去。 他的话虽对着赵括附耳而言,可月夕却听得清二楚。她突地火气上涌,趁着赵括疏忽,夺过手中的酒,仰头便喝了下去。 她平生第次喝酒,又苦又酸,股辣味沿着喉咙到了胸口又延伸至手足。然后从四肢涌起股热浪,在胸口蒸腾,直冲上脑门,叫她动弹不得。 4 浊酒且自陶 欲望文 5 醉梦情自迷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5 醉梦情自迷 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何他们个个都是甘之如饴? 月夕勉强伸出手,把揪住了胸口,苦恼地抬起头,望着赵括。他又惊又叹,望着月夕,眼眸里笑意满满,嘴角连连抽动,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他总是笑,总是笑,他平生最爱美酒与佳人,他同那些女闾的姑娘不晓得已经喝过了少杯酒了。她不过只是喝了杯酒,便是这么好笑的事情么? 月夕恼怒地伸出指头指着他,想要训斥他顿,可张嘴股冷风冲入胸口,胸腔内冷热相煎,她头重心慌,整个身子歪,朝赵括倒去。 他想也不想,张开了手,将她接入了怀中。 两人悄悄的,句话也不说。油灯的灯芯越烧越短,油灯越来越暗,直至渐渐熄灭。可还有谁会去理会这将灭了的残灯呢? 酒肆破败,四面灰尘,此刻满屋却充斥着轻盈旖旎。 他的头磨蹭着她的发,贪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蘼芜香,抱着她,听到外面似乎风声渐落,又传来有雨水洒落在地的声音。 风雨潇潇,情亦潇潇。 月夕靠在赵括的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胸而出,而脑子里,乱得便似团麻。 千头万绪中,眼前忽然云开日破,她竟似瞧到了云蒙山下的那颗梨树。她在那山道上,瞧着有人从树下拾阶而上。她心中又惊又喜,张口便叫:“你怎么回来了?” 赵括怔,低下头瞧她,却见她闭着双眼,双颊驼红,淡眉轻颦,分明是因为这杯酒已经醉了过去。 她醉了,是谁回到她的心中? 月夕只觉得自己小心翼翼,等着那人到了自己身边,她心里有许许的话要问,可她终是只低着头,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裙角。 那人到了她面前,问道:“月儿,再过几日,你便及笄了?” 她“嗯”了声。 那人含笑望着她,半晌又道:“我刚刚收到消息,要去相助人。不过……等到你及笄那日,我会来探你……” “你要来探我?”她忽地眼睛亮,满心中都是欢喜。他走下几步,竟又再次回身,搂她入怀,轻声道:“我定会来,你等我,可好?” 她仍是“嗯”了声,那人笑着在她的双眼上轻轻吻,才放开了他,下了山去。 她直望着他离去。这人身紫袍,玉冠高束,自然是她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为何他的面目雾雾蒙蒙的,总是有些瞧不清楚。 等他,还是不等他?月夕竟犹豫不下。她方才明明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可为何现在心中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又是什么地方不对? 那颗悬着的心,为何迟迟不肯放下来? 她脑海里忽然片空白,那人的身影也随着消失,月夕心中阵舍不得,忙伸出手,要去抓他。可突然左右两军冲出,黑青,短兵相接,旌旗蔽空,矢坠如雨;她扭过了头,再回头时,四方野火,青山血染,远远人驻马回望。 那是张笑吟吟的面容,总是懒洋洋的,却又满含情意地望着她。 “赵括……”她轻呓道。自己悬着的心,瞬间落到了实处。 她再看不见了那紫袍之人,她只见到赵括。可只有等她见到了赵括,才觉得切都是对了。 世间事,从来如此。你未遇见那人时,天地皆是浑沌,便是手中握着世上最好的,也只是懵懂。你遇见那人时,天地豁然开朗,云开雾散,切都霎时明亮起来。 “老狐狸,”月夕叹了口气,似在缓和心口的不适,又幽幽道,“我骗了你,我不是楚国人。” 赵括顿时面色僵,心中好似被人扎了记,紧搂着她的手顿时松,月夕几乎要栽了下去,他连忙又扶住了她。她的头埋在赵括的胸膛,赵括轻轻抚着她乌黑的长发,许久才道:“我晓得,可我……盼着你只是楚人……” 她是不是楚国人,真的这么紧要么? 月夕又不屑道:“我记得那个玥公主,她长得很好看。” 赵括微微哂,想起他在甫遇馆外再见她时,她便是当着众人的面,肆意评论韩国公主的相貌。他心中突然有了些惊喜,却听她喃喃道:“赵括,我讨厌你……” 她勉强举起手,去碰赵括的脸,却被赵括把握住:“月儿,我……” “别碰我……”月夕手挣,幽幽道,“你同她订了亲了,你真要娶她么?”赵括见到她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之意,并非愤怒责怪,竟是凄然欲绝,他想也不想,立刻俯下身去,柔声道:“你放心,但有你在,我绝不会娶她。” 可月夕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似的,她坐直了身子,沉下脸,心头无数个念头此起彼落,刹那生灭。她突然转身,恼怒地瞧着赵括:“你有你的玥公主要怜惜,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她醉了,双眼半睁半闭,娇痴横生。所以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也没听到赵括说了什么。 可不是醉后才会吐真言么? 他不管她梦中方才是见到了谁,可他晓得她此刻定是只见到了他。 赵括瞧着眼前的月夕,又醉又俏,长长睫毛低垂,容颜娇嫩,风情毕露,他自己也几乎醉了般,只是笑微微地,出神地看着月夕。可突然觉得怀内凉,只听见“砰”地声,酒肆的门被震了开,月夕又消失了。 她还是醉着的,醉得这般风致宜人。 可便是醉着,还是晓得发起脾气跑走了。 ※※※※※ 月夕掠出了聚宝楼,薄薄的冷雨洒在身上,再加上冷风吹,顿时清醒了几分。她放缓了脚步,捧着自己胀痛的脑袋,完全不晓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可梦中千军万马中的那人的样子,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她此刻又如何能回去面对那人?若见了他,她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她不愿见赵括,不愿回郡守府去见信陵君。月夕暗忖了片刻,身影骤然起步,身形轻掠,飘过了上党郡的西面城墙,身形转,从几个守城士兵的背后擦过,直朝霍太山而去。 5 醉梦情自迷 欲望文 6 造物用情深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6 造物用情深 上党西面惟有座高山,不需辨认便可晓得那是霍太山。山路崎岖,人烟罕至,道旁长草过腰,加上又刚刚下了雨,极是难行。天色阴沉,山风在林间呼啸,实在有些鬼魅之感。 月夕沿着山路奔上山去,那道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到了半山腰上,两边便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忽见眼前山路分为二,条大路向左,条小径向右,她想也不想,便朝小径而去,不过片晌,小径没入了草丛中,前方再没有去路。 可月夕仍是朝前而去,再行走了约盏茶时间,转过前方道山坳,眼前突然出现了颗硕大的梨树。此时正是人间三月,霍太山山势极高,天气偏冷,这梨花树竟然只有花蕊,并未绽放。 梨树是种在面峭壁的边上。月夕用手在梨树之左的石壁上轻轻抚摸,摸到峭壁上面刻了八个古篆:万物所出,造于太。再往下摸去,下面又是行小字:莫入我门,难出生天。 她微微笑,沿着峭壁,继续向左而行,过了百来尺,前面有块两人高两人宽两尺厚的四方大石,贴壁而立。 月夕到了大石右侧,伸手摸,有个环形缺口的小洞,她取下了秀发上的霜墨,往洞里插,恰好吻合的天衣无缝。她再伸指其中,带着霜墨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三圈,只听到“嘎啦啦”的声音作响,几股细沙从石头上流下,这块大石竟然缓缓地向左移开,露出了个约容两人进出的洞口。 月夕拔出了霜墨还束发上,进了洞门。身后“嘎啦啦”的声音又响起,这大石竟又缓缓右移,挡上这门。月夕正要前行,可未走几步,忽觉脚下软,有什么东西满上了脚面直至小腿,她顿时惊恐地叫了声“啊”。 “月儿……”身后立刻也有声音惊呼着叫她,条身影自洞外急掠而来,如乳燕投林般,从这即将关上、不到二尺的洞门空隙中窜了进来。 她还未看清楚来人面貌,那大石已然将洞门掩上,洞内霎时片墨黑,目不能视物。那人瞧不见了东西,不敢妄动,只是轻声叫道:“月儿,你可还好么?” 月夕怔怔地瞧着洞门的方向,半晌才冷笑道:“你直跟着我么?” 那人微叹了口,没有出声。 “你怕我要做害你们赵国的事情么?” 那人哂笑了两声,瞧不见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你没瞧见石壁上的字么?”月夕语气微缓。 “瞧见了,”那人随意回答,又上前两步,“可是受了伤了?让我瞧瞧。” “你别过来。”月夕冷声阻止,“莫入我门,难出生天。你就不怕死在这里?” “蝼蚁尚且贪生,我自然也怕……” “那你还不回去做平原君的好女婿,进来做什么?” “我本不想进来,”那人沉默了阵,低声道,“可听到你的叫声,便慌了。只怕你出了事,再顾不了那么许……” 月夕心口猛地跳,向那人望去。 她瞧不见那人的脸,可却晓得他说的每句话,都发自肺腑。从前他为救自己中了花五的毒时,也是样混不在意,说他的条命不值什么。 他为她,直都连性命都可以舍得,她又要何必在意些什么? 漆黑片中,两人默默对立,竟都没了言语。 月夕凝望着他许久,脸上的冷漠和不屑慢慢消退,终于低下头,轻轻地道:“我踩到湿泥里了,又脏又臭,难受死了……师父也不同我说清楚……” 阵久久的沉默,才听到那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又轻轻地笑了。月夕回过身,瞧着洞内似有条甬道,前方微有光亮。她正想瞧个究竟,忽然听见身后脚步身响,自己被双有力的臂膀凌空横抱了起來,身子偎入个温暖宽阔的胸膛。 那如阳光般和煦的男子气息又罩住了她,抬头,便对上了赵括又好笑又无奈的眼眸。月夕望着他,羞赧地笑着,伸出了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头深深埋入他的怀里。 他是什么人也好,由着他带去哪里都好,她都不在乎了。 只要此刻,是他抱着她,便好。 ※※※※※ 赵括抱着她,穿过长长的甬道,朝那微亮地方而去。越走越是明亮,快到甬道的尽头,见得前面光线大开,原来是天上的启明星起,已然是凌晨时分了。 “月儿……”赵括轻轻叫她。 “什么?”月夕只顾低着头。 “你瞧……” 月夕转过头来,面前别有洞天,竟是个极大的幽谷。四周峭壁直插云天,居中个大大的水潭,清澈碧绿,潭边并排栽着两株梨树,花骨朵含苞未放,树叶青青,还沾着昨夜的雨水。梨树后,右前方十余丈外,有三间茅屋,茅屋的角,雨水正滴滴的滴落在地,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 潭水为,梨树成双,茅屋有三。道生,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所出,造于太。 这地方犹如世外仙境,两人都瞧得傻了。赵括抱着月夕,大步朝水潭走去,将她放在水潭边上的石头上,又伸手帮她脱下了鞋子。 “你做什么?”月夕低声问道。 “弄脏了脚,不洗干净么?”赵括用手捧了水,轻轻浇在月夕的脚上。月夕的脚碰到这冰凉的水,顿时缩了缩,可瞧见自己两只脚上的污泥满到了小腿,果真是又脏又臭,才笑着慢慢将脚伸进水里。 赵括蹲下来,低下头,温柔地帮她洗去脚上的淤泥。他的手好像水草样,滑过她的脚心,又酥又痒。月夕整个人顿时都变得浑浑噩噩的,只是愣愣地瞧着他。 她的双脚,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石头上。双足柔嫩莹白,盈盈握,右脚面上有个小小的暗紫色的月牙印记。 是他从前见过的弯弯小月牙儿。 月夕蜷起了双腿,靠在赵括的肩上,赵括轻轻地抚着这印记,柔声问道:“这是胎记么?” “嗯……”月夕微微颔首,“祖奶奶说自出生便有了。” “你爹娘呢?” 6 造物用情深 欲望文 7 春意满山川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7 春意满山川 “我出生他们便死了。爷爷说,大概是他得罪了什么人,害得我爹娘被人杀死了。” 她的言语里向来都是师父、爷爷和祖奶奶,从来也未提及过父母。赵括虽早有所察,可听到月夕这样平平静静地说出来,仍难免有些唏嘘。他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她:“所以你爷爷才将你送到云蒙山去么?” 月夕摇头:“爷爷怕他连累我,便去求祖奶奶。祖奶奶答应了会庇佑我。不仅如此,她怕我孤单,还特地让小恪陪着我,我在她身边长到八岁,祖奶奶才同我说云蒙山有个人有些本事,便叫我去拜了师父。” “小恪?” “便是那日你在山下见到的那人,他叫王恪。他是爷爷的……好友的幼子。” “那日我在大梁见到你浑身冰冷,可是你练功出了岔子?” 月夕摇了摇头:“太门的功夫向来以轻灵见长,最适合女子来练。只是快练到最后层时,阴维独盛,阳维难持,便会散功以至全身冰寒。那几日算来正是我要散功的日子……” “难怪那日信陵君问你身上可还安稳,还赠你雪狐氅御寒。”赵括叹道,“你既然晓得自己练功到了紧要关头,怎么便这样下山来了?”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碰见你?”月夕仰面望着他。 赵括回望着她,淡淡而笑,许久又问道:“你为何要冒险下山?” 月夕不言不语,凝望着赵括,而他面上微露着窘迫,竟再不敢看着月夕。月夕忽觉好笑,这些话他定然在心中放了许久,也亏得他能忍得住这么长的时日,直到了今时今日才问出口。原来他平日的豁达都是装出来的,他的心眼也不过只这么大点。 她笑着笑着,突然扑进赵括的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耳垂上,口咬了下去。 赵括顿时觉得耳朵上阵刺痛。可他却点也不着恼,因为他晓得,这次与从前任何次月夕恼他,气他,伤他都有些不同。他只觉心神俱醉,意乱情迷,这样钻心的疼痛里,伴随的都是月夕缠住他的绵绵情意。 “你还要问么?”月夕咬着牙,问他。 赵括笑着摇了摇头。 月夕又将嘴巴贴到了他的耳朵上,可这次没有咬下去,只是轻轻地说:“他是师父的忘年之交,常常会来探师父,所以他……识得小师兄与小恪。” 她抬眼斜觑,赵括双眸仍是深深地望着她。她抿嘴笑,在他脸颊上亲了亲,道:“三年前他同我说,待我及笄那日,会来探我,叫我定等着他。可他从此却再未上过云蒙山,直到那几日,他差人送信给师父,说他将在大梁成婚……” 月夕轻轻地拂了拂头发,低下了头:“我只想去瞧瞧,他要与之共渡终身的女子是什么人?” 她确实是因那人而去了大梁,却因此而遇见了个叫赵子服的赵括。阴阳造化之妙,向来无人可以察觉到端倪,贯都是阴差阳错,好在错得如此美好。 “他为何不来探你?”赵括又问。信陵君问她及笄之日,言下之意他自然也晓得,可既有此心,为何却又失言了? 他是天下闻名的仁义公子,得他诺,千金不易,可为何独在她面前失了承诺? “我不晓得,”月夕摇头微笑道,“从前我觉得奇怪,心中总想要弄清楚。可如今我再也不想晓得了……” 她抬起头,赵括正垂首望她,两人相视笑,竟再也没有说话 还要再说些什么呢? 这无言的相依,情的相偎,岂不是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日光明亮,穿透乌云,从梨树的疏枝中洒落下来,照耀在还沾着雨水的梨树上,洒到两人的身上。水珠晶莹,这含苞的梨树,竟像已经绽放开了花朵般,谷中满是无边春色。 不知过了久,赵括终于道:“月儿,我……” “你不许再说,”月夕仰起头,软声道,“如今轮到我来问你。” “好……”赵括笑着颔首。 “你叫赵括?” “是。” “你在邯郸城里的名声直不好,听说日日在酒肆女闾流连……” 赵括苦笑,正要解释。月夕嫣然笑,伸手挡住了他的嘴,仰首道:“那些我都晓得了。我只问你,你见过了那么女子,卉姬与玥公主又那么美貌。你为何要偏偏……我?” “偏偏什么?” 她将那个偏偏与我之间的那两个字说得那么轻,赵括点也没听清楚。可月夕也不回答他,他低头瞧去,她正咬着唇窃窃而笑。他突然便明白了那两个字是什么,不禁哑然失笑。 她问得那两个字是……“喜欢”。 她问他为何要偏偏喜欢她? 他轻轻地拨开月夕额前的秀发,瞧了她许久,俯下身,无声无息地覆住了她的唇。他的手按住了月夕的手,叫她挣扎不得;他的胡渣,扎到了她的脸上,她又慌又痒,可怎么也逃不开。 她不是曾想过,若他的胡茬扎在脸上,是什么滋味么?到这刻,她终于晓得了。可那滋味,究竟是什么呢? 他怜惜地吻她,如绵绵春雨沾惹这梨花蕊,吻得如此轻柔如此缠绵。她只晓得闭着双眼,身体微微发颤,动也动不了。 直到赵括松开了她的手,月夕的脸红的便像清晨的云霞,只敢埋首在他怀里。 “目成而心授,便再也身不由己了。”赵括轻声道。 她总是喜欢问个究竟,总要同别的女子比个高下,如今得到的答案,可教她满意么? 良久,月夕才抬起头来,轻声道:“那三间茅屋,是师父的旧居。师父让我为他取样东西。” “好,我们去瞧瞧。”赵括握住了月夕的手,拉却拉不动她。 “我没了鞋子,怎么走路?”月夕咬着下唇,悄声道。她的鞋子沾满了泥,被赵括脱下放在了边。赵括笑了笑,伸手又横抱起了她,她又搂住了他的脖子,洁白如玉的双腿悬在空中,晃晃。 那夜她曾被他揪住了青丝带,不得不掉到了他的掌中;而此时,她却心甘情愿,被他抱在怀中,满心欢喜。 “石壁上写着‘莫入此门,难出生天’,究竟这山谷里有什么古怪?”赵括抱着她问道。。 “师父说这山谷是太门的旧地,他从前便住在这里。”月夕道,“那些话不过都是用来恐吓误闯到此地的人的。” “就如同我样?” “你被吓到了么?”月夕笑着去捏赵括的耳朵。 “本来极是害怕,可想到等下可以抱抱你亲亲你,便勇气倍生,什么都顾不上了。” “油腔滑调,你怎么晓得我定让你……” “让我什么?”赵括笑眯眯地问道。 “你还说……” 7 春意满山川 欲望文 8 锦书飞云字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8 锦书飞云字 前方三间茅屋,左右两间,已经几乎破败塌陷了。唯有当中间,经过年风吹日晒,竟然依然矗立未倒。 月夕人在赵括的怀里,伸手去推中间茅屋的门。门扉开,扑面便是阵轻尘,几条红色的丝带“倏地”飘了出来。月夕拂开了丝带,只见屋内四处挂满了红色的丝缎,正随着从门中吹入的风轻轻飘扬。 当中张小小的梨木屏风,隔开了里面的席榻和外面的几案。几案上放着面铜镜,把梨木梳,瞧起来像是女子的闺房。 这里久已不住人,可四处仍是干干净净的,不受风雨尘土的侵袭,可见有人曾为这屋子花了少心思? 片写了字的布帛摊在了地上,旁边还有个锦囊,锦囊上还挂着块墨色的玉坠。 月希目含诧异,望了片晌,突然叫道:“这屋子,是祖奶奶住的……” 她望着满屋纷扬的红绡,喃喃念着:“祖奶奶的宫里,最喜欢缀满了这样红色丝带……定是祖奶奶……” 赵括抱着她进了房内,将她放到席榻上,这才上前拾起了布帛和锦囊,折好了放到了月夕的手中。 “师父说让我将屋子里的东西带回去给他,便是这两样东西么?”月夕蹙眉道,“可这里怎么会有祖奶奶的房间?”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莫非祖奶奶思念的人,竟然是师父么? 月夕以手指轻轻地触抚着这份布帛,时竟不敢掀开细看。年来,她对师父与祖奶奶敬若神明,心中虽有疑虑,但晓得本该相避,不可擅自取阅;可这事情对她来说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好奇心起便再也按不住,心只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与祖奶奶有关。 她心怀犹豫,思绪如飞,忽听身上“咕噜噜”的叫声,而旁边赵括肚子里,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两人同时望着屋外,云隙中透出的日光虽薄,却也瞧出了已到中午。四目相投,两个肚子又齐齐叫了两声,两人顿时齐笑出声来。 月夕伸手拉住了赵括的袖子,笑看着他:“我饿了……” “这里长久没人住了,”赵括扫视了眼,“我出去瞧瞧,可还有什么办法?”他出了门去,月夕坐在榻上,抱着膝,静静地等着他。不过须臾,赵括便回了来,摇着头道:“那两间房子都塌了,里面存的米粮也早坏掉了。” “那怎么办?”月夕将双手按住肚子,可怜兮兮地叫唤,“我的肚子要饿坏了。” 赵括坐到了她身边:“我若治好你的肚子,你会怎样?” 月夕在他脸上亲了下,笑道:“那你便是劳苦功高,你要怎样就怎样。” “我要怎样就怎样么?”赵括盯着他,嘴角微微抽笑。月夕见他笑得古怪,只觉得他在欺哄自己,可仍是逞强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不会反悔。” 赵括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样东西,放在席榻上,层层地打开,里面立刻有淡淡的梨花香气飘出。月夕定睛看,原来竟然是包色白酥香的梨花酥。 她连忙取了片放在嘴里,觉得甚是甜美,连吃了三四片,又塞了片到赵括嘴里:“你哪里弄来的梨花酥?” “来上党的路上见到有店家在卖,试了口,松酥绵软,便买了包带在身上。不料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赵括微笑道。 “可你怎么晓得我爱吃梨花酥?你总说我嘴刁……”月夕笑道。 “你自己那日说你小师兄待你极好,下山时给你带梨花酥。我想着以你这样古怪刁钻的嘴巴,竟然也有愿吃的糕点,因此见到了便忍不住买了包。”赵括道。 月夕放下了手中的梨花酥片,望着赵括:“你是因为我,才买了这梨花酥带在身上么?” 赵括笑着点了点头。那日月夕也不过是因为靳韦,心有所感,随口提了下,不料他竟都记在了心上。他放这梨花酥在身上,是因为睹物而思人,才买了下来。月夕越想心中越是柔软,伸出双臂,轻轻搂住了他。 赵括低头瞧她,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思,微笑在她的额头亲了亲:“不吃了么?” 月夕摇了摇头,手中掂着布帛,双眼巴巴地望着赵括。赵括笑道:“你想瞧便瞧,没有人晓得……” “可你晓得。”月夕娇嗔道。 “我又不会去云蒙山向你师父告状,你怕什么?”赵括又笑道。 “不敢便好,你若去告状,我便……” “你便怎样?”赵括见月夕轻瞪着他,“方才还说我要怎样就怎样么……”可他话音未落,月夕又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只是这次,她咬得很轻很轻,似乎还在对着他的耳朵微微吹着气。赵括心中阵悸动,揽住了月夕,又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确实见过许许的美貌姑娘,可唯有这个会让他情不自禁。 红色的丝带随着正午的清风,飘飘,缠在两人身上。整间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月夕意乱情迷,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由着赵括搂着她,缓缓倒在了席榻上。 “啊!”月夕忽觉腰间痛,轻唤了声。 “月儿……”赵括立刻放开了她,焦急地望着她。月夕伸手在腰身下探了探,取出了那个锦囊。两人情难自抑,竟都忘了席榻上还放着个锦囊,而上面的玉坠这么好巧不巧,硌到了月夕的腰。 赵括长长地叹了口气,月夕却满脸通红,转身便趴在了床上,将脸深深地埋入了胳膊里。 他是为了什么事情叹气?你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害羞?年轻美丽的姑娘,这世上还有许许美妙的事情,他可曾都教会你了么? 许久许久,月夕才抬起头,她脸上红晕未退,却咬着牙对赵括道:“我现在便要瞧这两样东西,你再不许……”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赵括微笑着点了点头。月夕先将布帛摊开,行行的看着。这布帛上字数寥寥,写着几句话: “自君离谷,去经月。知君素怀复越之志,妾岂敢惊扰。 然花朝月夕,托身与君,珠胎暗结,腹中骨肉已足三月。 当时之事,绝未言悔,惟妾弱质女流,心中惶恐难当。 盼君早还,莫朝弃妾而去。 梨花并蒂,菟丝不断。 芈霜晨,书嘱师兄越御风。” 8 锦书飞云字 欲望文 9 霜晨流念往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9 霜晨流念往 “果然是祖奶奶……”月夕听赵括字字念完这布帛上的字,猛地抬头,“祖奶奶的名字正是芈霜晨,越御风是师父。他们竟然是师兄妹……” “你从不晓得他们是师兄妹么?” 月夕摇头:“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提及彼此,我也无从得知他们竟是师兄妹,还……还……有了孩子。”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原来祖奶奶果然是在思念师父。”月夕喃喃道,“可祖奶奶怎可以有孩子?她若有了孩子,那孩子又在哪里?” “当年楚威王杀越王无疆,灭越国,改越地为楚国江东郡。楚越两国,有亡国灭种之恨,你师父该是不忘国仇,有复越之志,所以以越为姓。你祖奶奶却是楚人……” “祖奶奶不仅是楚国人,她还是楚国王室之女……”月夕脱口而出。 越御风若真如赵括所猜,是越国后人,不忘灭国之恨,自然不会与楚王善罢甘休。芈霜晨却是楚国王室之女,她瞒着父兄与越御风私定终身。这样的段情事,两国仇恨间夹其中,怎可能有善终?想想都替两人觉得后怕。 月夕颗心不住地“怦怦”而跳。她晓得祖奶奶的身份,自然就晓得了她与师父从未成眷属。这都还罢了,她是两人的后人,可两人当着自己,竟能十余年不闻不问,宛如陌路。 若曾亲密无间,真的绝未言悔,又怎会至此。月夕只是默然,抬眼瞧赵括,他亦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月夕用手轻轻掂着锦囊,轻轻扯,才发现锦囊竟然完好如整,未曾打开过,显然还未有人看过其中之物。 她心横,用牙齿咬开了上面的缝线,打开了锦囊。里面隐约露出了布帛的角,赵括伸手便抽了出来。 他展开布帛,上面亦写了两行字,两人起凑了上去: “害我父兄,杀我爱女月夕。从此死生休咎,各安天命。 不及黄泉,不复相见。” 样的笔迹,甚至连写信的布帛的质地都是样。可前封书信,尚是温婉恳求;而这封却意冷情销,言语之中,傲然决绝。几乎叫人难以想象这竟然是出自同女子的手笔。 两封布帛,两段文字,起承转合间,是个女子伤心欲绝的故事。 “师父,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么?”月夕和赵括惊惶对望,只觉难以置信。 “他们的女儿……祖奶奶为何也唤我做月夕?她是因为她的女儿,才待我这样好?”月夕喃喃道,“祖奶奶真是心狠,她竟真能说的出便做的到。” 赵括剑眉挑,疑惑地望向月夕。月夕低声道:“祖奶奶三年前已经过了世,她果真未再见过师父。师父如今也……将近油尽灯枯,才叫我来霍太山为他取这两样东西的。” “可你祖奶奶心中分明还惦记着你师父。否则又怎么晓得你师父离开了霍太山旧居,去了云蒙山。若她真的恨极了你师父,她为何叫你上云蒙山?” 月夕愣了半晌,才道:“我初上云蒙山时,只说了自己叫月夕,师父便问也不问其他,就收了我做徒弟。你说的对,师父虽未瞧过这锦囊,可其实早晓得自己有个早夭的女儿叫月夕,也清楚我是祖奶奶身边的人,才留下了我的。” “他们两人定都吃了不少的苦。祖奶奶平日里那样风光,师父也总是副淡泊世外的样子。可谁也不晓得他们两人心里,藏了那么的委屈。”月夕黯然道。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年前的个月夜,那叫霜晨的楚国女子,无怨无悔,委身于自己的情//人,为他生了个叫月夕的女儿。而又是那个女子,誓言两人不及黄泉,不复相见。 可她终究是无法忘掉那人罢? 否则,何以她白发苍苍之际,酒醉未醒之时,仍是会念着这句呢? “国恨家仇,累人无极……”赵括长叹道。分明是两个有情//人,却因这两国之间的争战与仇恨,以至于如此决绝的境地。莫非国恨家仇,真的会变成这世上最难逾越的道屏障,轻易地阻断世间的绵绵情丝么? 月夕闻言,身子微微颤。她本蜷在赵括的怀里,忽地伸手地抱住了赵括。赵括愣,顿时也明白了她的心思,紧紧地抱住了她。 月夕抱着赵括,双手越抱越紧,丝毫也不愿松开。她心中又是渴望,又是恐惧,脑中杂乱的思绪纷迭而至,几乎叫她无法呼吸;她只强行按捺,静静埋首伏在了赵括怀里。 国恨家仇,累人无极。她与赵括两人,可能逃得过? 赵括在月夕耳边唤她:“月儿……” 月夕声不吭。昨夜发生了那么事情,她宿未眠,此刻见了这两封布帛,又如同亲历了许陈年旧事。她身心俱疲,竟不知不觉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赵括轻轻抬起她的脸,见到她双眼紧紧闭着。他轻叹着抱起她,放到了铺榻上。她睡着了,身体柔软如绵,缩在赵括的怀里,仿佛他温暖的怀抱便是这与世隔绝的幽谷。 赵括轻抚着她的脸盘,她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不晓得她如今的梦里,梦见了什么,可有他在梦里? 他低头埋首于她发间,她的蘼芜香在鼻端弥漫开来,比那任何胭脂的香味都要浓郁,都要迷人。 这天上的月儿,此刻终于真真正正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可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盛衰轮转,无日或止。 他又能抱得她到几时? ※※※※※ “月儿……”月夕听见有人在叫她。她抬起头,望见云蒙山下的梨树泛出了嫩芽。她方才还在霍太山,在赵括的怀里,怎么突然又回到了云蒙山? 月夕却没有惊讶,她只瞧着前面的山路上,有位紫袍之人。 那人在走这段下山的路,月夕直跟着他,他亦由着她跟着他,两人互不交谈。直到到了山脚下,他忽然回过头来。 “是你!”月夕道。 “是我,你忘了我了么?”他贯温柔的声音响起。 9 霜晨流念往 欲望文 10 晓月偏惊梦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0 晓月偏惊梦 月夕慌忙摇了摇头。 “月儿,我记得再过几日,三月初五,你便要及笄了?”他沉吟道。 “嗯,”月夕微笑道,“师傅说会将霜墨赠给我,我便用它来束发。”那块叫霜墨的玉珏直放在书桌上,师父不发话,谁都不敢动。她真没想到师父竟然会将霜墨赠给她,以做她的及笄之礼。 她想到这件事情,心中的欢喜与期待,都在眼中显现了出来。那人含笑望着她,又问道:“你可晓得女子及笄是什么意思?” 月夕又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与我何干?” “女子及笄,便可许嫁,笄而醴之,还要称字。” “月夕便是月夕,不需称字。” 那人微微笑了笑,点头道:“好,月夕便是月夕,不必称字。可等到你及笄那日,我想来探你……” “你来探我?做什么?”她眼睛亮。他转身要离去,突然又回身搂她入怀,轻声道:“我定会来,你等我,可好?” 她虽不明白他为何要选那日再来,为何要她等她,可仍是“嗯”了声。那人微微笑着,正要朝着她的双眼上亲下来,月夕却想起了什么,猛地推开了他,摇头道:“不,我不要等你,我只要等……” “谁?”那人脸色变,凝目望住了她。 “赵括。”月夕笑道,“他会来,我只等着他……” “赵括……”那人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你喜欢了他么?” “是。我今日才晓得,我早已喜欢了他;我也晓得,他直喜欢我。”想到赵括,月夕是满心欢愉。可那人却冷笑道:“赵括,他会来么?” 月夕心中顿时有了些慌张,答道:“他不是你,他自然会来。” 那人仍是冷笑:“他与我有何不同?” 月夕低下头:“他与你……你为何再不来探我?” 那人淡笑不语。月夕微忖了片刻,又道:“三年前,我偷偷下山那次,在邯郸被你瞧见了是么?” 那人不答反问:“你为何要戏弄姊夫?” 月夕咯咯地笑着:“我耍耍他又怎么了?他既有胆子来秦国出使,又怕什么,竟然还私自逃回赵国。我便想小小的教训他下,莫教他平原君妄自尊大,以为我们秦国无人;是祖奶奶他们放过了他,可不是他门客的功劳……” “你只听你祖奶奶的话么?” “祖奶奶对我与爷爷恩重如山,我自然要听她的话。”月夕面色微黯。 “月儿,你是秦国人……” “我是秦人,又能怎样?”月夕提高了声音,“只因为我是秦人,你便不敢来探我了么?” “是,你是秦人,我便不会再来探你。赵括亦不会来。” “我不信。”月夕断然否认,“他与你不同,他不会骗我。” “不会么?秦国虎狼之国,行远交近攻之策,叫我们三晋苦不堪言,个白起杀了我们韩赵魏少人,人人都只恨他早死。赵括,他与我有何不同?” “不,他定然会来,”月夕句也答不出,只是强笑,心中又愈发心虚,只是喃喃道,“他定会来。” 那人笑了笑,再不与月夕说话,只将双手袖,自顾朝山下而去。月夕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想到他说的话,心中又急又慌,忽见身边名玄衫女子,与她擦身而过,上了山去。 月夕连忙紧赶两步,拦住了那女子,道:“姑娘,你到哪里去?” 那女子抬起头来,年未过双十,仪态万方,眉梢眼角尽是妩媚之色。月夕只觉得与她似曾相识,正有些迟疑,那女子冷声道:“我来寻越御风要笔债。” “你寻师父?你又是谁?”月夕茫然问道。那女子却嫣然笑,俨然如千万树的梨花霎时绽放。月夕顿时认出了她,叫道:“祖奶奶,是你……这是你年轻时的样子么?” “是我,我是我,我亦是你……”女子微笑道。 “祖奶奶,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是你,你又怎会是我?”月夕困惑道。她再仔细看那女子的相貌,果然与方才大不样,细微处渐渐变化,化成了自己的面容。 月夕心中惊惧,不住地摇头:“祖奶奶,你找师父要什么债?” “我爹爹是楚国大将,奉楚王之命,收服越国,何罪之有?他要报灭国之仇,却不顾我与他的年情分,害了我父兄,杀了我的孩儿。月儿,我不该来要他这笔债么?” “师父那么疼爱我,他怎会杀自己的女儿?”月夕不晓得前因后果,不知如何为师父开脱,可又总觉得师父心中定也是委屈难言。她嗫嚅难言,半晌才道:“祖奶奶,为何你唤我做月夕?” 女子怜爱地瞧着月夕为难的样子,轻叹道:“月儿,随祖奶奶回秦国罢?” “祖奶奶,容我再留上几日,我……”月夕哀求道。 “你要留在这里?还是想随那个姓赵的回邯郸?”女子冷笑道,“你要舍下你爷爷,这世上唯的亲人,随姓赵的去邯郸么?” “我没有……” “你莫要忘了,当初是你爷爷为了要我护你周全,才甘心将自己交于我驱驰。他所做的切,都是为了爱护你。”女子仍是冷冷笑着,“秦赵之战在所难免,可你却要为了儿女私情,对不住你爷爷么?” “祖奶奶,我没有。我不要听你说这些,你莫要逼我。”月夕捂住了耳朵,闭起眼睛叫道。 “月儿,及早抽身,胜过泥足深陷。”女子淡然道。 “月儿,你可愿舍下切,随我去大梁么?”那紫袍之人不知何时到了面前,亦柔声问她。 “月儿,我是我,我亦是你……”女子缓缓伸出手指,直直地指着月夕,“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月夕只觉得全身手脚冰冷,冷汗涔涔而出,胸口堵塞,有口却又难言。从前懵懂之时,心中忧惧之事,统统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互相纠缠。许久她才艰难开口:“我不是……”可突然眼前黑,便朝前面栽去。 她猛地睁开眼睛,面前赵括闭着双眼,双手抱着她,正沉沉地睡着。她伸手捂住了胸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不曾离她而去,方才发生的切,不过只是个梦。 还好,不过是个梦。 可正是有所思,方有所梦。所有清醒时不能说不敢想之事,梦中全部摊开,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赵括,他与我有何不同? 秦赵之战在所难免,可你要为了儿女私情,对不住你爷爷么?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梦中紫袍之人与祖奶奶的话,言犹在耳,叫人心惊肉跳。 她微微支起身子,瞧见夕阳昏黄的光线从门缝中穿进来,从赵括的身后透过,洒在两人之间。 阴影交错,显得赵括鼻高唇薄,仪表堂堂。她才晓得自己喜欢了他,可难道他便要不再见她了么?月夕以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心中克制不住,把抱住了他。 “怎么了?做噩梦了?”赵括被她惊醒,亦紧抱住了她。 “老狐狸,”月夕只觉得喉咙酸痛,半晌才道,“我们明日要出谷么?” 赵括静静地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愿意么?” “这里幽静,无人打扰,若能住几日才好。”月夕勉强笑道:“可只有包梨花酥,熬到明日都是勉强。” 赵括微笑道:“若你喜欢,我便陪着你,总能寻得到东西果腹。” 月夕将头埋入了他怀中,低声道:“那你陪我在此生世可好?” 10 晓月偏惊梦 欲望文 11 此心甘无尤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1 此心甘无尤 月夕分明感觉到赵括浑身绷紧了,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赵括柔声道:“你若想要我陪你,我便陪你生世。” 月夕眼中顿时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方才那刻定然是犹豫了,可无论如何,他的回答终究是慷慨的。她本就问得无稽,赵括便是只哄着自己也好,也已经足够了。她笑着仰起头:“你邯郸可还有家人么?你若陪着我,他们怎么办?” “我爹爹三年前过世了,如今只有我娘与我妹妹……还有福伯。” “你还有个妹妹?她长好看么?脾气像你么?” 赵括侧头想了想,才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脾气与你大不样。” “怎么跟我比?”月夕伏在他的胸口,笑道,“我又是什么脾气?” “你……”赵括缓缓抚着她的面颊,“甜起来如蜜,冷起来似冰,倔起来却像块石头,日个样子,叫人猜也猜不透。” 月夕“吃吃”地笑起来,眼波转:“那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赵括不答她,只是探起头,轻轻地吻住了她。许久才放开了她,以头抵住她的头,哑声道:“你说我喜欢不喜欢?” 月夕的脸红扑扑地,美艳有若桃李,眼里娇嫩的都似要滴出水了。可她仍是咬着牙,字顿地说:“我怎么晓得?” 赵括凝望着月夕,忽地双手环,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她的唇又被他的吻堵住。只是这次,与他从前的温柔都不样,吻得激烈而坚决。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四手交握,缠绵难解。 他离开了她的唇,转而吻在她的耳垂、脖子。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异常,同从前亦都不样。赵括的手,如火般炽热,握住她冰冷的手,几乎将她全身的火焰也点燃了。她来不及细思,亦没力气反抗他,反而有些义无反顾,以自己的身体贴上他轻轻磨蹭,生涩地回应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卷起了万丈风波,想将两人全部吞没。 他们便如藤树般相缠,交握的手往旁轻轻舒展,碰到了什么东西,阵刺骨的冰冷,直直钻入了赵括的神智中。 月夕的身子,那么香那么软,他几乎无法起身。可那冰冷,终于点亮了他仅剩的点神智,逼着他抬起头来。 他的手,碰到了那锦囊上的墨玉,锦囊内布帛上的几行字顿时历历在目。 “月儿,对不住……”他瞧见她衣衫凌乱,细嫩幼滑的肩膀滑出了薄薄的白衫。赵括连忙为她拢好了衣襟,又脱下自己的青衫,盖住了月夕。 可月夕仍是不管不顾,双臂又缠住了他。 “月儿。”赵括硬是按住了她。 “你按住我做什么?”月夕的双眼如雾般迷蒙,望着赵括。 “你晓得我方才在做什么?”赵括深望着她。 “不晓得……”月夕的胸脯起伏不定,娇嗔道,“我不晓得又怎样?” 她确实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可她又直觉地晓得,若他们再牵缠下去,他定会做些与从前不样的事情。 赵括的手肘撑在她的两侧,凝视着她,柔声道:“月儿,我不愿你将来后悔。” “我不会后悔……”月夕轻叫道。她同祖奶奶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怎会叫自己后悔?比起后悔,她讨厌眼下这不上不下,被悬在半空的滋味。 “可我怕自己会后悔。”赵括轻声道。他怜她入骨髓,惜她逾生命。来日若世事翻转,他又怎舍得叫她如祖奶奶般受苦? 月夕嘴角噙笑,却笑得有些无奈。他的心思她都晓得,正如同她的心思他亦明白。 她痴痴地凝望着他,突地仰头口咬在了赵括的唇上,将他的唇咬出了丝鲜血。她倔强的眼神不甘地瞪着赵括。 她的不甘心,他又怎能不懂?他心中亦有那么的不甘。可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伸手为她细细整理好衣服,重新搂她入怀。 两人静静偎坐着,外面的昏黄的日光也渐渐退去。明月升起,光华弥漫了山谷。月夕终于开口轻声道:“今日上党军民决议,不知结果如何?” 赵括淡淡笑,没有回答。他们昨夜与信陵君三人交谈时,岂不是早有共识:上党必归赵国,秦赵必有战。有些事情,他们心中都清二楚,此刻又何必再说呢? 月夕又问道:“赵王若以廉颇为将,那北边代郡,谁来抵御匈奴?” 赵括微微沉吟:“我已经向平原君保荐了李牧兄弟。他眼下虽只是个兵尉,可我与他相交年,晓得他经文纬武,谋勇双全,志向亦高。而且,他本是赵国赵简子之后,客居韩国年,若让他去代郡,正好皆大欢喜。” 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三晋之人,都恨极了白起么?” 赵括想也不想,便颔首道:“白起在秦国为将,夺韩赵魏城池无数,杀三晋数十万人,莫说韩魏两国,单是我赵国上下,无人不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月夕身子微微颤,低声道:“他奉秦王之命,为秦国而战。所作所为,不过是尽了名将军的本分而已。” “攻城掠地,确是为将者的本分,”赵括沉声道,“白起为将,用兵独到,六国为将者,无人不暗中佩服。可他每战必胜,战必求歼,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攻楚于鄢决水灌城淹死数十万,攻魏于华阳斩首十三万,与我赵将贾偃战沉卒二万,攻韩于陉城斩首五万,别号人屠。难道这五十余万各国将士,俱都是非杀不可的么?如此视人命于草芥,人杀尽天下苍生,余下少孤儿寡母?这怎么能叫为将之本分,这是暴虐至极。” 月夕怔怔地听着,半晌才恍惚道:“可他百战不殆,秦王恨赵国虎口夺食,定会派他夺取上党。赵国岂不是必败无疑?” “上党兵家重地,接连秦赵。秦国心取周室而代之,蓄谋已久。秦赵旦开战,决不再如从前小小攻城略地之战。胜输胜负之数,便非单单决于阵前将军。我赵国风气尚勇,平原君又善折冲樽俎,未必输给秦国。何况赵军向以灵便迅捷著称,若与秦军速战速决,亦大有胜算。” “平原君?当年他出使秦国,几乎被困得回不来。若论折冲樽俎,他又怎能比得过秦国的丞相、应侯范睢?”月夕缓过劲来,冷笑道,“你们赵国将不如人,相不如人,还说自己有胜算?” “月儿……”赵括无奈叹道。月夕轻声道:“我也不理那么,我只怕信陵君说的,旦应验……你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我尽心竭力,是为国家,也不是单为平原君人。只是我爹爹当年受他知遇之恩,若无平原君,便无他马服君的爵位,无我赵括今日。我要为爹爹报他的恩德,便不可能在此刻离他而去。” “那你要娶玥公主,也是要报答他么?”月夕又板起了脸。 11 此心甘无尤 欲望文 12 沉浮各异势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2 沉浮各异势 “月儿。”赵括哭笑不得,忽地沉声喝住了她。月夕有些心虚,正要低下头,可他却伸手扶着她的脸,逼着她与他对视:“平原君要与我爹爹定亲结盟,我爹爹当时在病榻上,我无法拒绝。可我若要娶她,三年前便已经娶了,何必拖到现在,甚至都见都未见过她面?” “我说过,但有你在,我绝不会娶她。” 他将这话再说了次,月夕终于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这样真诚,叫人怎能不信?可月夕心中仍是郁结,她伸手环住了赵括的脖子:“不如,你偷偷离开赵国,我们……” 可她立刻又泻了气,放下手苦笑道:“你说过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男儿本色。大丈夫当要保家卫国,你怎么会为我离开赵国?” 是的,他总是身和光同尘,却又难掩男儿本色,以至柔驰骋至刚。这方是她喜欢着的赵括的样子。不管眼前有晦暗,有迷蒙,可他赵括的心头,却总是其无所惑,其无所惧。 尽己,之谓忠。 这方是赵括。 若他离开赵国,离开与他血脉相连的父母之邦,他又岂是她此刻眼前的赵括。 她爱其本来,便该让他还复本来。 “也未必有信陵君说的那日。”赵括又道:“白起病重难起,秦王正派了秦国左庶长王龁来接替他。王龁为人刻板,难有奇谋,廉老将军若对战王龁,倒是大有胜算。” “什么?”月夕惊得把握住了赵括的手,“白起病重难起?你怎么晓得?” “昨夜来上党路上,收到斥侯回报,白起已经被送回了咸阳,消息十分确切。” 月夕却不晓得在想什么,只是握着赵括的手呆坐。赵括见她有些木然,轻唤道:“月儿……”月夕这才回过神来,幽幽道:“你何必同我说这些,你不怕我……” 赵括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两人,从前初相识,便已觉得互相信任,心意相合,眼下相知愈深,有难分彼此之感。她知道他不会害她;他亦知道她样不会负他。 然而片刻前的清明梦,此刻谈论到秦赵两国的恩怨,又让月夕觉得与赵括与她之间,隔着条宽阔无垠的迢迢银汉。 大雾横江,他穿越不过。 月夕心中好似有无尽的苍凉,纵有万语千言,却都梗塞喉头,半句也说不出来,只能勉强以笑回应赵括。赵括见月夕神色有异,不由得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山谷里已是片漆黑,他低声道:“是累了么?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出谷下山呢!” 月夕不说话,默默闭上了眼睛,偎入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她,起躺在席榻上,两人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可过了许久,月夕仍是无法入睡,她睁开眼,赵括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月夕伸手轻轻触碰他青青的胡茬,笑道:“你不睡么?” 赵括轻声道:“你答应过我,我要怎样便是怎样?” 月夕顿时涨红了脸,可仍是点了点头。 赵括忽地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的脸贴着月夕,用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月儿,随我回邯郸罢?” 你要舍下你爷爷,这世上唯的亲人,随姓赵的去邯郸么? “我娘和我妹妹,定然会喜欢你。” “好!”月夕微笑道。 赵括心口跳,那心惊喜地几乎都要跳出了喉咙。 “待我将这锦囊和布帛带给师父,再去邯郸见你,可好么? 赵括眼睛顿时黯了下,可面上仍是微笑着。他微微吁了口气,伸手从怀里取出了样东西,递到了月夕面前。 是个小小的青色囊包,绣工极是精致,看上去应该是女儿家的东西,可上面绣的却是匹奔腾的马,与女子的脂粉气有些格格不入。 “是什么?”月夕问道。 “个小香囊,”赵括微笑道,“我瞧这颜色与你的腰带很是相配。” 他将绣囊别到了她的腰间的青丝带上,月夕伸手提起香囊,闻了闻,皱眉道:“里面放了什么?怎得没有香味?” “还未来的及放香料。”赵括柔声道,“月儿,答应我,别取下它。” “好!”月夕笑着答应。 赵括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柔声道:“快睡快睡。”他当初在云梦村受了伤时,月夕这样哄他睡觉。他现学现卖,月夕笑着“嗯”了声,闭上了眼睛。 她对他几乎千依百顺,可为何她的心中,却有些苦? 他的气息如地网天罗,叫她不愿离开。再留刻,再恋刻,再在他的怀中避上刻,也是好的。 慢慢地,月夕终于听到赵括发出沉沉的呼吸声,她静静地候着,又轻轻取开了赵括的手,看着他。他双眼闭着,呼吸沉稳,忽而眉头紧紧皱了下,他又是梦见了什么呢? 月夕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取了那布帛与锦囊置于袖中,起了身,赤着脚踩到了地上。 “月儿……”赵括梦呓了声。月夕慌忙转过身,抓住了他的手,俯身亲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柔声道:“快睡快睡。” 赵括的手指,无意间抚过了她左掌上那条弯曲的疤痕,叫她阵心颤。他翻了个身,面朝着里面。月夕这才悄悄地了起来,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到了门边,推开了门。 她的白绣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他洗得干干净净,斜放在门口的青石上晾干。 月夕心口微咽,回身望了赵括眼,他的肩膀缓缓起伏,仍是沉睡着。她终于沉下了心,闭上了门,穿上了自己的鞋子。 赵括,银汉迢迢,你不能来,我亦不能去。 若你我再不能后会有期,我又该如何同你当面别离,不如就此悄悄别你而去。 她直朝着来时的甬道而去,在旁的壁上,摸到了块小小的凸起的石头。月夕运力按,甬道尽头又发出“嘎拉拉”的声音,那门又缓缓打开。 凉风阵阵,从这甬道中灌入。若要离别,正是当时,可她又忍不住回身而望。 月游天际,乌云缠绕,谷中潭水幽清,两株梨花竟然夜间开了大半。而那三间茅屋里,还有人正在花间安睡。 如此迟迟吾行,不如刀两断。 她心意决,毅然回身,步入这甬道之中。她确实像极了祖奶奶,该决绝时比谁都来得狠心。当断则断,免得来日彼此皆都伤痕累累。 何况……他与她,相识亦不过月余,又岂会有割舍不断的深情? 早晚,他会忘了她。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却不晓得,那茅屋被人轻轻地拉开了道缝隙,人负手在门前,默默地瞧着她。 他见到那出谷甬道的石门关上,隔开了她的身影,这才缓缓推门出去。碧水梨花,乌云遮月,谷中年来都是这样贯的冷清。 比起昨夜,是哪里不样了? 日夜,不过是少了人,可这月中的凄清幽怨,却顿时铺陈开了地,四壁俱是萧索,叫个中别离者情又何堪? 沉浮异势,会合几时? 月儿,我还能再见你面么? 12 沉浮各异势 欲望文 13 何辞尽夜回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3 何辞尽夜回 月夕趁夜孤身下了霍太山,施展轻功悄悄地仍从西面的城门进了上党。 她本来可从城外绕开,再回云蒙山。可则若不穿过上党郡东门,便要好几天的路程;二则,她忽然想起了吕盈。 她想到了吕盈,只因她路上脑子中都是赵括,又想起了那日赵括曾说的句话:你这小师兄好行小慧,我瞧这姑娘以后可有苦头吃了。那时她稀里糊涂,不晓得赵括为何要这样说吕盈,可如今她却全明白了。她也明白了吕盈为何不愿离开上党危城,为何她那样哭着求自己去救靳韦。 吕盈对靳韦,亦同她对赵括样。 情根深重,难舍难离。 从前听不懂的话,不明白的事,这日两夜之间,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以前或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日或许还不懂,今日已懂了。而这切,这都是因为了那个叫赵括的男子。 月夕沿着前日李牧领着的道路,朝着那偏僻的柴屋而去。 她确实有些担心吕盈。吕盈的性子似乎也有些执拗,若不晓得靳韦的消息,绝不独自离开。她又毫无功夫,李牧只当将她交托了自己,自然不会再去看顾她。她孤身人,只怕会有意外。 月夕走在深巷里,眼见那柴屋便在眼前。可就在这时,阵钻心的刺痛突袭而来,她顿时呼吸急促,胸口又换成了剜跳的疼。 豆大的汗珠瞬间从月夕额头上滚落。这疼痛来得毫无征兆,浑然不似从前散功那样全身阴寒,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下子被抽干,又下子冲到了胸口,如此反复汹涌,苦不堪言。 她勉强贴着墙坐到了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许久才坐直了身子,内力运行大小周天,终于心痛慢慢松弛,真气运转无碍,这才缓过劲来。 心为六宫之主,这样的症状,莫非就是“血冲君主之宫”?月夕隐约猜着了这疼痛的由来。她默默坐了许久,仍是起身到了前方柴屋。 她轻轻地叩了叩门,里面片晌才传来女子的声音:“谁?” 月夕低声道:“是我。” 柴屋的门立刻被人推开了道缝,只纤纤细手伸出,将月夕拉了进来:“月夕姑娘,你去了哪里?” 月夕进了柴屋。窗外月色照明了窗户,她瞧见吕盈面色惶然,柴屋里面角阴影处却几条暗影闪。月夕立刻将吕盈护在身后,轻叱道:“什么人?” “姑娘,是我们。”黑暗处闪出了三个人。其中人个矮眉浓,与郑安平长相十分相像,对着月夕施礼:“郑敢见过姑娘。” “郑敢?” “属下是郑大人的侄子,都为应侯办事。”郑敢说着,也从身上摸出了块黝黑的牌子,递给了月夕。 “郑安平呢?”月夕扫了眼木牌,问道。 “昨日上党发生了件大事,郑大人不敢耽误,连夜将消息送回去报应侯,”郑敢靠近了月夕,低声道,“白日里冯亭召集了上党本地的军民,说要以民心决定上党归属。属下几人混在人群中观望,郡内民众,无人说降秦,皆愿投赵。平原君又传赵王旨意,说上党归赵后,郡内赵*民,人人加爵三级,加封冯亭为华阳君。现在人心振奋,都说要合力抗秦。” “赵王与平原君花了这么大的价钱,是铁了心要将上党拿到手了,”月夕笑道,“随他去罢,瞧他们赵国可能吞得下么?” “我小师兄呢?”月夕又问。 “死丫头,我在这里。”角落里有人低声唤她。吕盈听到了立刻冲过去扶住了那人,月夕凝目看,正是受伤颇重的靳韦。 “郑敢,你们怎得不回秦国?”月夕见靳韦暂时无恙,便放下了心。 “昨夜出了郡守府,韩赵两军还在四处搜捕。我们带着这个靳韦,行动不便,亏得路上遇见这位吕姑娘,偷偷带我们到了这里。” “昨日事紧,有事还未禀告姑娘。”郑敢又道。 “什么?” “秦王请姑娘务必速回咸阳。” 月夕亦不问,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靳韦却低声叫道:“死丫头,原来你是秦王的人。” “小师兄,”月夕忙上前扶住了靳韦,见他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不禁眼眶有些湿润,“你惹的事情非同小可,必要随我回秦国,向秦王交待清楚。” 她斜睨眼郑敢,郑敢眼明心亮,立刻应声道:“姑娘放心,当初我等无眼,不识得姑娘,再三欲杀姑娘灭口。亏得秦王派人询问,才晓得姑娘身份。应侯已有交待,若再遇上姑娘,诸事皆以姑娘马首是瞻,不可怠慢,也绝不会伤害姑娘的师兄。” 月夕微笑道:“应侯真是客气。待我回去,可真不知要怎么谢谢应侯才好?” 靳韦见郑敢对月夕的态度恭敬,言语中提到连秦国丞相范睢,亦是对月夕有所避忌,不禁皱眉道:“死丫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自幼在故宣太后身边长大。应侯是瞧在宣太后与秦王的情面上,才待我这样客气。”月夕轻描淡写,句道过。 秦国已故太后宣华太后,秦惠文王之妻,当今秦王的生身母亲。她在秦国以太后之尊执政年,有人骂其强权,有人骂其狠毒,有人因她的诸风流韵事而骂其荒淫。可无论旁人怎么评价,她却依然故我,牢牢地执秦国朝政四十余年,稳住了秦惠文王死后秦国的纷乱局面,手提拔武安君白起,内兴国事外拒六国。 十年前,她甚至亲自为秦国平了西北义渠的叛乱。直至她三年前故去,临死前才还政于秦王。 这样位在秦国权势熏天的人物,而月夕却在她身边长大,祖孙之间亲密无间,难怪连丞相范睢也要让她三分。 “郑敢,上党郡内共有少我们的人?”月夕问道。 “此次事发突然,先到了十人,此处三人,还有七人在郡内其它地方。” “若要出城,亦早不宜迟,你叫那七人过来,我们今夜便带小师兄回秦国。” “是。”郑敢拱手,转身便同人细语,“陈藩,你此刻便去……”。那叫陈藩的听了吩咐,领命出门而去。 吕盈在旁,听到月夕说带靳韦回秦国,心中便有些着慌,不禁低低地抽泣起来。靳韦皱起了眉头:“你哭什么?” 13 何辞尽夜回 欲望文 14 苍茫逐夜遁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4 苍茫逐夜遁 吕盈抽泣着,没有答他,却对着月夕道:“月夕姑娘,求你也带我走罢?” 靳韦功夫不高,又身受重伤,吕盈不识武功,带人风险便分,月夕正在想,不如先寻李牧安顿吕盈,日来再来接她。靳韦却立刻冷声道:“带上你,我们岂不是添了个累赘?” 月夕原以为他与吕盈两人应该互相有情,眼下便是要分离,也该是幅情深意重依依难舍的样子。可见靳韦的态度,殊是不耐,月夕不禁暗暗皱眉。再看吕盈,面色发青,咬着嘴唇,被他指责得好半响说不出话来;便连泪珠儿都只敢在眼眶里打转,滴都不敢落下。 吕盈渐渐息了抽泣声,轻声道:“靳大哥,我只是怕你万有事,无人照顾你。” 靳韦不屑道:“我要是有事,你能帮得了我么?” 可不论靳韦言辞如何揶揄刻薄,吕盈的眉宇始终是幅坚决。月夕忽觉在她身上瞧到几分自己的影子,舍不得却又不得不离开。她自己满腹心事无人倾吐,可吕盈至少还有她可以相助。 月夕心中顿生了成全吕盈之意,她决心定,轻声道:“郑敢,可能为我和吕姑娘弄两套夜行衣来?” “是。”郑敢虽有些迟疑,但仍是拱手领命。靳韦皱眉道:“死丫头,你带上她,要添少麻烦?怎么你变得这般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月夕呆了呆,这词不是她向用来取笑赵括的么?当初自己杀公治常三人,逼供劫船的两人,决意要杀夜店的店主,可是么简单利索,如今怎么也变得心慈手软了呢? 究竟……是因为谁呢? 她微微哂,淡笑道:“带她人也不费什么功夫,不如留个人好服侍你。” 靳韦瞥了眼吕盈,她眼中还蕴着泪,面上已经了许欢喜。他闷哼了声,再不说话。郑敢不知从哪个角落,拿了两套夜行衣出来,笑道:“件是郑大人换下的,又恰好带了件过来,都有些脏了,姑娘们莫在意。” 吕盈接过衣服抖,股酸臭味扑面而来,立刻手掩住了鼻子。她平日里虽不如月夕那般挑剔,可毕竟是个姑娘,亦是爱洁,看着这夜行衣竟有些不愿伸手。月夕却反常态,若无其事地取了衣服,拉着吕盈到了里面暗处,伸手便扯开了吕盈的衣襟。 吕盈连忙道:“我自己来。”说着便淅淅簌簌地换起衣服来。可她的左手几乎不动,只靠右手,动作便十分缓慢。月夕注视着她,突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左臂,把捋起了她的袖子。 吕盈痛叫了声,月夕见到她袒露的左臂上有道又长又深的伤痕,已止了血,还未结疤,分明就是新伤。月夕不禁蹙眉道:“你哪来的伤?” 靳韦咳嗽了声,吕盈垂着头没有回答。月夕立刻沉声叫道:“郑敢,怎么回事?” 郑敢面向门外,背对着月夕两人,答道:“昨夜吕姑娘为了救靳韦,被长矛划伤了,在下给了吕姑娘金疮药,叫她为自己抹药。” 他话虽简单,可足以叫人细思。似郑敢这样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见惯了杀人流血,怎会心细到特地给不相识的吕盈金疮药?而靳韦精通医术,便是受了伤,行动不便,为吕盈抹个药又有何难,郑敢为何只叫她自己抹药? 月夕晓得此事定然又同靳韦有关,想起他方才的咳嗽,冷冷瞧了靳韦眼,伸手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条碎布,为吕盈包扎好伤口。 她不声不响地为吕盈和自己换好衣服。恰好陈藩进来,声音略带急促:“姑娘,他们几个都来了,路上可能露了行藏,只怕等下便有人搜过来了。” 月夕微沉吟,对郑敢道:“叫他们几个两人队,直奔四个城门,闹大声势,能走便走,不必恋战,亦无须理会我们。” “那我们……”郑敢低声道。 “你与陈藩同我们队,我们五人与他们起冲出去,他们引开追兵,我们只寻空隙,再从防守懈怠之处逃走。” “好。”郑敢立刻叫了人随他出去。不过须臾,便听到外面吵杂的脚步声响起,便像阵不规律的潮水急涌而来,伴随着红亮的火光隐隐照在了窗户上。陈藩背起了靳韦,郑敢进来朝月夕点头,月夕伸手拉住了吕盈,冷声道:“寸步也不要离开我。” 吕盈瞧了眼靳韦,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心中微酸,紧紧握住了月夕的手,低声道:“月夕姑娘,谢你。” 郑敢推开门,四周火把照映,兵刃相接之声与叫嚣声不断,不住有“住”,“往哪里走”之声四散而开,显然是那八人且战且退,引开了围捕的官兵。郑敢放目四望,唯有北面火光稀少,人声渐落,立刻带着四人朝北面奔去。 五人路躲闪,遇到几名韩赵的士兵,郑敢早已手起刀落,将他们劈倒在地。渐渐到了郡守府前空地处,只要越过郡守府便可再设法自北门出逃,而从此处瞧去,北城门亦是火把稀疏,守兵不,似乎已经被人引开了。 郑敢背着靳韦急掠,要从郡守府旁蹿过。月夕带着吕盈,行动不便,落在后面,见眼前郡守府片漆黑,亦无士兵把守,忽地心中动,脑中灵光现,轻声道:“糟了……” “姑娘,怎么了?”郑敢立刻顿下了脚步,回身问道。 “郡守府怎会毫无火光,无人把守?莫不是他们刻意留了北面路,引我们至此,他们却正好守株待兔?”月夕轻抽了口气,将吕盈的手紧,回身道,“我们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四周突然灯火通明,无数士兵手持剑矛,将五人围在了当中。郡守府大门开,队士兵拥着平原君、信陵君、冯亭与赵括四人自府内出来。平原君拉着赵括的手,哈哈大笑道:“括儿,你这个办法好,顺水推舟,他们果然自投罗网来了。” 14 苍茫逐夜遁 欲望文 15 骤风摧叶落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5 骤风摧叶落 月夕立刻凝目朝赵括望去,他面上尚有风尘之色,脚上亦粘着山泥,显然是刚从霍太山上下来未久。若算起来,几乎是与自己前后脚下了山。 她眼神微微黯,原来他还是晓得自己走了,而她果然还是骗不了他。 赵括听到平原君之言,只是微微笑,可待瞧见了郑敢身上的靳韦,顿时眯起了眼睛,目光四处游移。 他是在寻自己么?是怕自己亦被卷入其中罢?月夕心中轻叹,却听见平原君大笑道:“我道是秦王又派了什么厉害的人物来,原来还是你们几个。” 冯亭挥手喝道:“拿下他们。”两旁士兵立刻猛冲过来。月夕不及细思,立刻护紧了吕盈,对郑敢附耳道:“逼他们入郡守府,擒到冯亭,便有机会。” 擒贼擒王,本是正途。且这里地势开阔,援兵只会越围越,若能逼四人入府,便可择地势狭窄处再战;而这四人之中,冯亭与平原君功夫较弱,只要擒到人,便可恃之出城。 郑敢见机亦快,与陈藩挥剑便直朝冯亭与平原君攻去。冯亭时没料到两人冲自己而来,后退了两步,竟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赵括却立刻掠身而过,扬掌便接过了郑敢和陈藩两人,高声道:“保护公子和冯郡守入内,关上大门,莫教贼人入府。” 旁边士兵挺矛而上,月夕侧身抓住了根长矛,运功震,对方握不住那长矛,便到了月夕手中。月夕挥矛绊,又从另人手中夺过了支长矛,交给吕盈,低声道:“跟着我,护着自己。” 府内奔出几人,拥着平原君和冯亭入内。正要关门,月夕纵身而跃,长矛刺倒了关门之人。吕盈双手紧握长矛,胡乱挥舞着,跟在月夕身后冲进了郡守府。郑敢与陈藩急攻两剑,亦闪进了府内。 赵括与信陵君见他们不依不饶,只是追杀冯亭与平原君,又怕他们乘机越墙而走,立刻紧追入内。却不料他俩进门,月夕与郑敢正守在门后,左右,“哐当”声闭上了大门,插上门闩,将其余的士兵关在了外面。 这样来,月夕五人暂时只需对付赵括与信陵君两人。陈藩放下了靳韦,吕盈冲上去守着他。郑敢与陈藩立刻左右,攻向赵括,月夕却将长矛挺,直刺信陵君。 信陵君拔剑返削长矛,月夕横过长矛,左掌在矛杆侧推。那长矛避过信陵君之剑,横在他的右臂上,打横直撞向他的胸口。他倒退了几步,月夕左手抓住了长矛,正要挥右掌补上掌,可微迟疑,又放了下来。她抬头,正对上了信陵君的眼光。信陵君愣,低声道:“你是……” 突听到靳韦怒声道:“还不刺?他们赵国没个好人,死个少个。”月夕侧目看,原来赵括人对付赵敢陈藩两人,被两人逼到了靳韦身前。靳韦自己行动不便,却指挥吕盈持矛去刺赵括。 吕盈双手持矛,对准了赵括的背心,颤抖着不敢刺下去。靳韦怒道:“又不是第次杀人,将他当成飞鸿帮的人,刺下去。”吕盈被他催,来不及细想,靳韦在她身后推,她手抖,便朝赵括的后心刺去。 赵括双手被赵陈两人缠住,无法自救,眼见吕盈这矛便要刺穿他。月夕心中大惊,时想不了其他,舍下了信陵君,飞身到了赵括背后,右手紧紧攥住了吕盈手中的长矛。 赵括见她到了自己身后,只道他们三人要合力围攻自己。他掌中猛地吐劲,逼退了赵敢两步,左掌未放开陈藩,回身转,右掌全力对着月夕推出。 月夕心中苦笑,右掌紧握着长矛,左掌挥出,正要接他这掌,突地心口阵刺痛,直钻入心肺,浑身的血液又都朝胸口涌去,要将胸口冲破,让人几乎窒息。她左掌虽出,可顿时没了力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赵括扬头,避过月夕的左掌,右掌如同疾风骤浪似地,直朝她的胸口推了过去。可晃眼间,瞧见了对面这人的左掌中似有道疤痕,他忽然无端出了身冷汗,心中蓦地生出阵莫名的害怕。 “月儿”两字在他脑中晃,他顿时明白过来,心头大惊,可右掌已经收势不住,正正掌击中了月夕的胸口。 月夕足下跄,整个身子直被震得倒飞了出去,“碰”声,撞在了棵树上,树上的树叶,就像雨似的落了下来。 “死丫头……”靳韦惊呼了声。郑敢与陈藩再也顾不得赵括,人背起靳韦,人拉住吕盈,齐齐扑向了月夕。 赵括脑中霎时片空白,时只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右掌。再猛地抬眼,见到月夕倒在了地上,树叶都洒落在她身上,却无片再从她身上滑落。唯有郑敢与陈藩两人掠去时,带起的风将几片树叶吹落了下来。 几个时辰前还在他怀里,抱他、闹他、亲他咬他的月儿,此刻便如枯叶般,躺在了地上。 他心中方寸大乱,喃喃道:“月儿,月儿……”心中惶恐难当,只想要冲上前去抱着月夕。 “赵将军,不可莽撞,”信陵君伸手紧紧地抓住了赵括的手臂,朝旁瞥了眼,声若蚊蝇,“邯郸尚有老小……”。 赵括心头凛,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瞧见平原君与冯亭并未躲远,正在旁观战,眼下见有可乘之机,正指挥纷纷从墙头跳入的士兵围攻五人。 郑敢与陈藩唯有两人,却要带着月夕,靳韦,吕盈三个行动不便之人,眼见要被士兵围捕住了。却见墙头上了人,褐衣黄发,正是朱亥。他望向信陵君,信陵君朝他微颔首。朱亥立刻从墙头跃而入。 “留待我来。”他大喝声,手中铁锤带起阵风,四周涌上来的士兵被风扫,不抵这劲道,竟然都向后倒去。朱亥铁锤扬,直朝吕盈后背击去,吕盈“啊”的声,轻飘飘过了墙头,掉了出去。郑敢与陈藩见机不妙,各带着人,也从墙头越出。 朱亥大喝道:“哪里逃?”亦急追而去。只听墙外兵刃相接,朱亥的喝声与追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冯亭跑上前来,大叹可惜:“怎么叫他们跑了?”平原君却远远在旁,若有所思地望着这边。 赵括只觉得心中长长松了口气,可想到月夕方才的样子,惶遽之心又起,被抓住的手臂微微发抖。信陵君松开了手,瞧着赵括呆若泥塑的样子,他的眼中亦布满阴云,皆是郁沉之色。 15 骤风摧叶落 欲望文 16 谁能计生死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6 谁能计生死 上党郡西南角个院落,内有三间瓦房,方小院,偏僻幽静。院子主人有些积蓄,几个月前举家出逃,屋内早已经人去楼空。可这两日,到夜里,屋内便有火烛之光,还传来细碎的人语声。 连几日的阴雨天已经过去,今夜明月悬在空中,数点星光随之闪耀。有两人自远处快步行来,在这小院落之前,人着紫,人着青。紫袍之人伸手在院门上连扣三下,静了静,再扣两下。 院内立刻有人轻轻将门打开了条缝,两人进入了院内,院门立刻闭上,并卡上了门闩。 两人跟随着开门的黄发人朝房子内走去。三人紧走了几步,紫袍人突地停下了脚步,轻声道:“朱先生……” “姑娘日里苏醒了阵,”黄发人朱亥低声道,“此后便再未醒来,且脉息越来越弱……” 旁的青衫之人突地脚下个趔趄,几乎要跌倒在地。紫袍之人忙拉住了他,长叹了口气,又问道:“靳韦精通医术,他怎么说?” 朱亥默默地摇了摇头。青衫人霎时竟连直的力气都没有,紫袍人手中运劲撑,才叫他勉强直了身子。他踉跄走了两步,愣愣地望着前面间透出火光的屋子。 屋子的两页门扇忽地分,人从屋内瘸拐地奔出来,指着青衫之人怒骂道:“赵括,你这个狗东西……”他扬掌击来,赵括浑然不知闪躲,由着他掌击中了自己的左肩。可来人掌上轻飘飘的毫无劲道,赵括受了他掌,便连晃都未晃下。 “靳韦,不可鲁莽。”信陵君沉声喝道。 “死丫头要不是为了救他,也不会被他击中心脉。”靳韦恨恨地瞪了赵括眼,“为了你这只赵狗,她竟然……” 赵括垂首而立,面色漠然,不还手亦没有还口。信陵君却对靳韦沉声道:“你闯下大祸,月儿是为了救你才铤而走险,你竟还诿过于人?” “靳大哥,你快来,”门扇又分,吕盈探身出来,急叫道,“月夕姑娘,好像没了呼吸……” 赵括猛地抬头,从门扇中直蹿进去,几乎将吕盈带倒在地,屋外三人也随之掠了进来。可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丝毫也没有惊动席榻上的月夕。她只是紧闭着双眼,面无血色,动不动地躺在席榻上。 靳韦推开众人,伸手按住了月夕的脉搏,又探她的鼻息,顿时楞在了当场。信陵君瞧他的样子,亦上前去探月夕的脉搏,突然立足不稳,个踉跄几乎朝前栽倒,幸得朱亥扶住了他。他木立了半晌,那手微微颤着抬起,几乎要触碰到了月夕的脸,却又缩了回来,只怔怔地瞧着她的脸。 赵括从未见过信陵君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颗心已经沉到了底。他不敢上前,许久才柔声唤道:“月儿……” “赵将军,请节哀。”信陵君回过神来,背对着他低声道。 “节哀?他有什么哀?死丫头……”靳韦声音发抖,立刻又改了口,“就是他杀了小丫头。”他四处扫视,抡起旁边张小几案,要朝赵括砸来。 朱亥眼疾,伸手挥,便将几案挡了出去。靳韦倒退了几步,又要去摸什么东西,吕盈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靳韦不住地挣脱,碰到了吕盈手臂上的伤,她痛叫了声,靳韦愣,缓缓地坐了下来。 赵括却是木然不动,半晌又轻声唤道:“月儿……” “老狐狸,做什么?”他似乎瞧见那席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灵巧地翻了个身,趴在席榻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她还会笑,她还会唤他。赵括松了口气,忙上前两步,再定睛看,月夕仍在席榻上,仍是毫无气息地躺着,未曾挪动过半分。他扑倒在了席榻旁,握住了月夕的双手,可这手冷如冰霜,再也没了从前的生气。 从前她恼火起来便走了,还会带着乌云踏雪起走。可眼下,她却再没有离开。 赵括握着月夕的手,轻声道:“月儿,是我不好,我不该伤了你。你莫要生我的气了……”他声音柔和,仍是如从前哄着月夕般。可月夕仍是冷冷地躺在席榻上,任他怎么哄也不睬他。赵括茫然笑,声音甚是凄凉:“我吹叶子给你听,你便不气我了,好么?” 他起了身,便要出屋去寻叶子。信陵君伸手将他拦,沉声道:“赵将军,月儿……她已经去了。” 赵括顿时身子僵,呆立良久,缓缓转过身来,再看见月夕面色苍白。他竟自不能,气血上涌,又跪到了席榻前,将头深深埋入了月夕冰凉的手掌中。 他蒙住了脸面,谁也瞧不见他面上是喜是悲,可谁都瞧得见,那伤痛绝望之感就这样从他身上弥散了出来,刹那间便盈满这整间屋子。吕盈忍不住,上前拉住赵括,抽泣着劝慰道:“赵将军,你别难过,月夕姑娘她……” “吕盈……”靳韦喝声瞪了她眼。吕盈身子缩,不敢再说句话。 信陵君伸手搭住了赵括的肩膀,他自己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勉强道:“赵将军,此间事我来处理。你先回郡守府,免得姊夫生疑……” 赵括仍是蒙着脸,肩膀微微抽动,毫无回应。信陵君微喟,冲着朱亥使了个眼色,朱亥上前两步,屈起手指,在他在后颈风府穴上重重按。赵括心神早乱,竟没躲避,立刻便晕睡了过去。 朱亥将他扳,又伸手扶住了他。靳韦却自地上跃而起,到了席榻前,伸手在月夕的头上身上十八个穴道急拍。 他手法繁复,时快时慢。这十八个穴道每次前后次序皆不同,如此来回反复十数次,又在她的头顶百会穴重重按,这才停下了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回身看朱亥仍未带走赵括,与信陵君两人惊在当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大怒道:“把这只赵狗给我扔出去,难道要死丫头再瞧见他这个鬼样子么?” 16 谁能计生死 欲望文 17 借如死生别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7 借如死生别 他似乎恨极了赵人,亦对赵括恨之入骨。信陵君惊诧地转望吕盈,吕盈不敢看他,垂着头道:“靳大哥说救月夕姑娘的法子,叫置死地而后生。要先点了穴道使她气息闭绝假死过去,再教她醒来……他还说……不能让月夕姑娘再见赵将军了……” 信陵君立刻明白过来,靳韦果然有救月夕之法,只是他却刻意借此法,叫赵括以为自己杀死了月夕,好叫他后悔终身。他正要开口斥责靳韦,朱亥低声道:“可要弄醒赵将军?” 信陵君席榻上月夕轻轻动了下,心念微动,哂声道:“先等等再说。” 朱亥微微叹,再不赘言。吕盈见月夕醒了,忙扑了上去,扶起了她,轻声叫道:“月夕姑娘,你快醒醒,赵将军在这里。” 月夕靠在吕盈的身上,听到她的话,手微微抖。她长长的睫毛上下轻颤,却没有睁开眼睛。靳韦把推开了吕盈,“你还让死丫头见他做什么?叫她再死上回么?” 信陵君微微蹙眉,伸手护住了吕盈,亦轻声道:“月儿,赵将军在此,你可要见他?” 月夕慢慢睁开了双眼,信陵君扶起了她,她瞧见赵括身子斜挂在朱亥身上,顿时惊坐了起来:“他怎么了?” “赵将军以为你死了,我怕他出事,叫朱先生点了他穴道,本想先送他回去……” 月夕闻言长长吁了口气。她仰望着上方屋顶,许久才低声道:“那便带他走罢。” “月夕,你不见赵将军了么?”吕盈抓住月夕的手,急得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你没见到赵将军方才那个样子……你别怪他,月夕……”。靳韦朝她连瞪了几眼,吕盈不再说话,却仍是不住地摇晃着月夕的手。 “我晓得,我没有怪过他,”月夕闭上了眼睛,“我只是怕……”她的睫毛仍是在轻颤着,下面浮起了层氤氲之气,又渐渐消失不见。 “我只是怕,我再见了他,便再也离不开他,舍不下他了……” “你何必要舍下他?”吕盈再顾不上那个靳韦,边哭边说,“我虽然什么都不晓得,却瞧得出你与赵将军是有情人。你们欢欢喜喜地在起不好么?” 月夕低下了头,苦笑道:“造化弄人,长痛不如短痛,你以后便会明白的……” 信陵君起来,拍了拍朱亥的肩膀,朱亥重重叹,将赵括带出了屋子。 月夕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她微微转身,看见那青色的袍子在夜风中飘动,可愈来愈远,只剩下点青影,又随着开门关门的声音,终于消失在了夜色里。 与其迢递相思,不如生死相决。 老狐狸,只盼小师兄的这点小把戏,终能帮我瞒得过你。 月夕缓缓收回了眼,朝信陵君致意道:“公子当机立断,月夕感激不尽。” 信陵君淡淡笑。月夕又转头向靳韦笑道:“小师兄,谢你又救了我次。” 靳韦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和声道:“你怎的这么大意,遇上血冲君主之宫,还要回来救我?” “你遇上血冲,本来极是凶险。亏得那姓赵的掌,掌力恰好将你血冲之气互抵互销。你过了这关,以后也不用再受散功之苦了。”靳韦哼道,“那姓赵也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月夕沉默片刻,竟似完全没听到靳韦这句话似的,只拉住吕盈微笑道:“我是回来瞧吕姑娘的。也幸亏有你,小师兄才恰好救了我。” “跟她何干?若不是她,我们怎会如此麻烦?”靳韦冷哼道。吕盈眼中含泪,面上刚刚浮起了些欢愉之色,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信陵君对吕盈微笑道:“吕姑娘,在下还要与月儿有些话要说,可否借这房间用?” 他自进院之后,对吕盈十分友善,以魏国公子之尊,在她面前自称“在下”,颇是敬重吕盈,却对靳韦出言训斥。他固然是越御风的好友,辈分长于靳韦。可他为人温润如玉,从不对人口出恶言,若不是对靳韦的言行已有不满至极,也不会如此。 靳韦见状,亦早已心知肚明,冷哼声,拂袖径自出了房去。吕盈瞧,连忙朝信陵君屈身行礼,匆匆追赶靳韦而去。 信陵君伫立望着两人离去,伸手合上了门扇。月夕微笑道:“公子若要责怪小师兄,骂他顿便是。” 信陵君微喟道:“这个靳韦,德行大亏,偏还这样自以为是……” “小师兄做了什么错事?” “于公,出卖上党,挑起秦赵之战。烽烟起,不知又有少人家要受战乱流离之苦。” “他假投上党于赵,或许存了私心恶意,可也正中平原君下怀。便是没有他,赵国君臣也不会对上党轻易放手,”月夕淡笑道,“这事便不提了,于私呢?” “朱先生亲眼所见,他们被冯亭的人困住。吕姑娘不顾安危,来带他们逃走,他却随手拉了吕姑娘,为自己挡了剑……” 原来吕盈左臂上的伤痕是这么来的。想必郑敢亦是不屑靳韦之行,感佩吕盈,才特地以金疮药相赠。便是吕盈对靳韦深具情意,可这样无辜被他所害,仍是毫无怨言,也是殊为难得。 月夕叹道:“他做错了许事,可毕竟曾是我的师兄,几次救了我的性命。于公于私,我都要保他生还。还请公子瞧在师父的情面上,不要同他计较。” “他禀性不良,当初越兄发现他偷学玄鉴功时,便不该心慈手软……我直不明白,越兄为何对他手下留情?” “师父总有师父的道理,”月夕淡笑,“我曾托朱先生求请公子,放郑敢陈藩离去,不知……” “我已经叫人缝好锦囊,他们两人会为你送去云蒙山,交给小恪。待我此间事了,我也要去云蒙山趟,探望越兄。” “郑敢他们曾杀了公子夫人,公子却肯为月夕网开面,放他们两人离去。月夕不知如何言谢……” “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也不必为难他们。唉……杀个小女子便可阻止韩魏联盟,秦王与应侯岂有不杀之理?” 月夕低着头道:“终究还是要谢公子……” 信陵君凝目望住了月夕,许久才哂声道:“月儿,我记得你初上云蒙山时,你便连个‘喂’字都不肯唤我,如今却口口声声称我为公子。” 她初上山时,不过八岁。 靳韦同她说,有位师父的好友来了,定要带她去迎接。到了山下,靳韦在山道上恭恭敬敬地等着,她却径自坐在了梨树上。 待到他孤身人到了山脚下,靳韦还未开口,她反而扬声先问了他句:“你从哪里来?” 17 借如死生别 欲望文 18 安得长苦悲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8 安得长苦悲 靳韦连连示意她住口。他却并未责怪她,而是仰起头极认真地答道:“自鹿鸣之处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你是想叫我师父做你的帮手么?” 对个八岁的小丫头,他本不该这样巧诈。可她冰雪聪明,立时明白了他话里的双关之意。他眼里露出赞赏的光芒,笑道:“从前是,可你师父看尽世事,只想在云蒙山终老,便不再勉强了。我只是来陪他坐而论道,打发寂寥罢了。” “既然陪我师父这么久,晓得淡泊的好处,何必还要有这么大的志向?” “生逢乱世,男儿生当暮沙裹草、纵马长啸,立番功业,方才不虚生。” 她这才笑了,从梨树上跳了下来,向他摊开手来:“你要上山么?那便请我吃东西罢。” 他左右瞧了瞧,从旁边的树上随手摘下个山果,放到了她的手中。她抛了抛,笑着奔上了山去,却未瞧见他的目光,自那日起便追逐着她的背影,未曾移开过。 他瞧见她捉弄靳韦与小恪,听见她的笑声洒遍云蒙山,看见她雪白的身影在山间穿梭。他同赵括样,喜欢又聪明又好看的姑娘,而她的身上,除了聪明与好看,有股我行我素的骄傲之气。 那是月夕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晓得她还小,不晓得她懂不懂,整整七年,他默默地在等她及笄。 直到那日,他终于开口,叫她等他。 他说他定会来,可他终究没有再上云蒙山,为她祝贺及笄之礼。而三年后,她已将那个山果,转赠给了赵括。 月夕撑了下自己的身子,缓缓地调匀呼吸,轻声道:“从前月夕不懂事,无礼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赵括已然不在此处,你不必刻意如此。”信陵君突然打断了月夕,不耐地提高了声音。他素来雅达,除了方才以为月夕已死时几乎失了神智,便只有眼下这样失态了。 月夕默然许久,道:“三年前,是公子自己失了约。” 往日不返,来日忧。惧来日而弃将来的人,原本是你。 “若我当初不失约,你此刻待我便会不同了么?”信陵君凝睇着月夕,苦笑闪而过。 “公子为何要失信?”月夕抬头,瞧见信陵君正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心头微抖:“你早晓得了我是……” “我从前并不知晓。只是曾蒙越兄所托,为他去查个叫芈霜晨的女子的下落。” “是祖奶奶……”月夕轻呼了声。 信陵君微微颔首:“我叫人查遍了楚国的王室,才听说有名王族之女,小名霜晨,嫁入秦国,侍奉秦惠文王。后来惠文王去世,她成了秦国的执政太后……” “三年前,我去探望越兄,却收到姊夫欲逃离秦国的求援信,只得匆匆离去。岂不料在邯郸郊外隐约见到了你的身影,我私下向越兄请教你的来历。越兄说,他只晓得你应该是自芈霜晨处来的,我便完全明白了。” “月儿,若我当初不失约,如今你便会愿意随我去大梁么?”信陵君沉默着,又重复问了这句。 月夕默然望着屋外的苍茫夜色。信陵君侠名动天下,仁义播四方。那时的云蒙山上,两人皆不知彼此身份,懵懂无知的自己,难道就不曾为他的风华心旌摇曳过么? 难道不是他那句“等我”,叫自己彻夜难眠么?难道不是听到他的婚讯,叫自己心神茫然么?甚至于自己悄悄下山,去了大梁,只为在信陵君府前望那眼。 便是那夜在郡守府,见到他时仍有的心绪错乱,统统都不曾作假过。 只是这样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情,自己却是如今才完全明白。而待她明白时,她的心里眼里,便只有了赵括人。 若他守信再上山来见自己,她会怎样? 或许两人间便会因此而大不同,或许她也会对他难舍难离,可这也都只是或许罢了。 谁叫让她明白切的人,不是他呢。 他再是飞仁扬义,可又怎么比得上那只老狐狸懒洋洋的笑? 月夕念头辗转,可终觉得尘世间还是只有那人好。她笑而摇头,缓声道:“世间事,最恨难以回头。公子既然失了约,从前事便莫要再提了。只是我竟因公子,而遇上了赵括。他……” 她微微笑:“他与公子,却大是不同……” “他与我有何不同?” “公子胸怀大才,养客纳士,心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便如朱先生的大锤,劲风过处,所向披靡;可赵括他……”月夕忽然轻轻“啊”了声,低笑道,“快风楼……我真是糊涂了,福伯说他将快风楼交与卉姬经营,那为快风楼取那名字的人,定然是他。” “快风楼?”信陵君愕。 “赵括他……他最爱的,不过是明月小楼,把酒临风。有此两样,便是他的人生快事。可他这人又太过心慈手软,总要将身边人的事情揽上身,只顾眼前不想将来,常常将自己搞的团糟。” 月夕凝望着信陵君:“公子志存高远,旦晓得我的来历,权衡轻重,便能挥剑而断;而他……他定然是犹豫难决,拖再拖。公子之爱在天下,又岂会在意月夕人?而他,却总是等着我舍下他,等着我来挥这剑……” “挥剑?”信陵君哂笑道,“你这剑虽锋利,可你当他真能忘掉你么?” “他会忘了我的,”月夕幽幽道,“他身边有玥公主与卉姬,她们都是心智巧慧之人。还有那些女闾中,他也有无数红颜相伴。他以为我死了,便会死了心,便会忘了我的。” “那你呢?”信陵君突然冷笑道,“你便能忘了赵括了么?” 月夕微笑地转过头去,不敢看信陵君,身上却微微地颤抖着。 你可能忘了赵括么? 能与不能,如此简单,为何她却不敢回答? 信陵君见她不答话,哂笑了许久,道:“我再不敢上云蒙山,连越兄都不敢见。只因为我亦怕自己再见了你,便再也不愿舍下你了。可我又盼,当初失信的人是你,如今来问这话的人,亦是你。” 他失了信,是他能于决断,可亦是因为他曾奢望过将来。因奢望而知无望,因不舍而应舍,因不忍伤而不得不伤,才会悄然失约,避而不见。 如他之于月夕,又如月夕之于赵括。 可惜是他之于月夕,可惜是月夕之于赵括。 他说的这般凄凉,全然失去了他贯的峭整风采。秦魏征战不断,魏国上下对秦人俱怀刻骨仇恨。他是魏国公子,自己却是秦国宣太后身边的人,她又怎能怪得了他失约? 何况,她还是…… 她绝不忍,亦不能去怪他,怪他放弃了这于家仇国恨间细若游丝般的情意。 而赵括,他又可会怪她么? 月夕轻叹声,婉声道:“公子有泽润之仁,圭璋之德,早晚能登车揽辔,澄清天下。还请公子勿以月夕为念,从前之事,便当春风过耳,莫需萦怀。” 信陵君推开了门扇,走出门外。他袖手仰天望月,伫立片刻,笑道:“月儿,来日茫茫,山长水远,再见只怕是敌非友,你我便就此别过罢。” 月夕从席榻上起了身,屈身行礼。信陵君却大袖挥,头也不回,昂然出了院去。 月夕还靠席榻上,瞥见靳韦和吕盈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吕盈仍在微微抽泣,靳韦正压低了声音在责骂她。 可若能如此依偎在起,就此哭骂生也是好的。 她亦抬头望月,天边冷月如青霜,便好似他们赵国人最喜欢穿的青色衣衫。 “老狐狸,你可会挂念我吗?”月夕在心中自言自语,“你身边有那么的美貌女子,又怎么会想念我呢?可我却知道,我是会想念你的。” 生逢乱世,离人何? 你我之间,便如清尘浊水。此后天各方,相见亦难。 盼你愁峰莫聚,意绪莫失。 若偶尔想到我,望望那天边的弯月,你便会晓得,我亦是同样在想着你。 18 安得长苦悲 欲望文 19 短兵当长戈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19 短兵当长戈 中条山,居太行山及华山之间,山势狭长。沿着中条山往西,便可直达秦国都城:咸阳。 此刻的僻静山路上,三人两马,在如墨的夜色中缓缓朝西而行。 月夕和吕盈共骑匹白马,靳韦骑着另外匹。白马很神骏,是信陵君特地叫人为她送来的,脚力甚好,负重亦佳,走了这么久的路程,仍是十分稳健。 两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愈走脚步愈缓,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马儿的天生警觉性,常常比人来的要好许。月夕和靳韦立刻警觉起来,跳下了马。 “月夕,怎么了?”吕盈瞧出了两人不对劲。月夕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立刻也不再出声。 两人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了段路,忽见人躺在道旁,闭着眼睛动不动。靳韦上前探那人的鼻息,望着月夕摇了摇头:“刚死不久”。月夕瞧见这人身赵国士兵的装扮,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处已经离开上党极远,且已近秦国,怎有赵国士兵敢如此深入秦军后方? 定然事有蹊跷。 月夕捡起了掉在旁的长矛,三人两马又缓缓走了约莫盏茶时分,前面突然传出阵兵刃相击和呼哧之声,且声音越来越是清晰。 月夕手横长矛,探身凝目望去,只见前面是个三叉路口,山路向左拐去,是条羊肠小道,正有几人在路口恶斗。 还未来得及仔细看清楚打斗双方,便瞧见右边山背后涌出队骑兵,约有十几二十人。为首人,面黑人高,赵军裨将装扮,手挥长剑,边纵马向前,边大叫道:“莫放走了秦贼。” 他骤马挺剑,直取前面名秦将打扮的人。那秦将亦举剑来迎,两马相交,战不数合,秦将力有不逮,带着两人欲拨马而走,而那赵将急追而上紧缠不放。 月夕将手中长矛递给了靳韦,自己却拉过了靳韦的马,沉声道:“小师兄,你带吕盈从小道走,不必管我。”也不待靳韦和吕盈回应,纵马便出。名赵兵见黑暗中有人冲出,二话不说,挺矛便刺,月夕俯身避过了这刺,掌击中他的肩膀,随手夺过了长矛,直朝赵将刺去。 赵将马当先,眼见要追上秦将,正要举剑杀人,不料旁边横生只长矛,将他的长剑隔,恰好叫秦将避开了这剑。 赵将双目瞪,名白衣女子手持长矛,横马而立,笑盈盈地挡在了他与秦将之前。 他没料到这个时辰这样地方竟然有名女子出现,呆之余,长剑指着月夕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挡我的剑?” 月夕不望他,转身对为首的秦将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为首的秦将年约三旬,长相粗豪,听见月夕问他,微迟疑,便朗声叫道:“在下左庶长帐下张唐,谢姑娘相救。”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旁边树林里有人叫了声:“月儿。”人从林中飞掠而出,拦在了月夕面前。 “王恪?是你……”张唐望着眼前黝黑削瘦的年轻人,神情微显激动。月夕却微笑道:“小恪,你收到郑敢的消息,终于赶来了么?” 她跃身下了马,将马缰交到了王恪手中:“莫要在此纠缠,你们先走。” “不行,太危险了……” 赵将见张唐几人要走,劈剑便刺,月夕手中长矛直刺他的左肩,他收剑隔,躲开了这招。月夕转身便对小恪厉声道:“走。” 她声色俱厉,面上顿显威严之色。王恪无法违逆,只得翻身上马,护着张唐策马从小道离开。 这羊肠小道十分狭窄,只够匹马身通过。月夕横矛而立,赵军追兵便统统被挡,无法追赶张唐等人。方才那黑脸赵将见状,挥剑便来取月夕。月夕侧身微让,长矛挑,狠狠地刺在了马身上,这马受痛长嘶,腾身而起,几乎要将这赵将掀下马来。 赵将临危不惊,伸手在马脖上拍,借力往后跃而起,身子临空,手持剑,又再朝月夕刺来。月夕却将长矛横着往旁的大树树干上插,长矛入树数寸。她身子轻跃,足尖在长矛上点,身子笔直蹿将上来,腰间丝带疾飞而出,缠住了赵将的脖子。 赵将的长剑仍是直直地劈下来,月夕个翻身躲过了长剑,从背后脚踩住了赵将肩膀,丝带紧,两人起落在了地上。 赵军诸人见她制住了自己的首领,纷纷下马,围住了她。月夕分身不暇,心中正想着如何应付。忽见小道后方又出现了名秦将装扮的人,带了队人马,从月夕头上越过,杀向赵军,顿时将赵军冲散开来。 月夕见有秦兵为她解围,心中松,转眼见这赵将被她勒得几乎难以喘气,便调笑道:“这位将军,不如你开声求个饶,我便放过你如何?”可那赵将格外硬气,性命危在旦夕,却毫不畏惧,反而嘶吼着,将手中长剑乱挥气。 月夕笑道:“我晓得你们赵人有的是骨气……”这赵将勇猛不屈,她心中其实反有几分怜惜之意,正欲放他,忽然眼神晃,眼前这人竟变成了笑咪咪的赵括。 那日在上党的郡守府里,他也这样被自己制住。她见到他时,整个人都慌了。她顿时心乱如麻,手中不由自主松。那赵将大吸口气,转身便朝月夕砍来。 这下情急之际,月夕再不迟疑,手下狠,丝带末端的银片沿着赵将的脖子绕,在赵将的脖子上划出了道血痕。 她收丝带,那赵将立在地上,双眼圆睁,声未出,右手尚高高举着长剑,突地脖子上鲜血直喷而出,向后便栽倒在了地上。 可月夕眼里见到的,竟全都是那日赵括失望的眼神。他从来都说人命关天,即便两军交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刻,他若能放人条性命,他定然是要放的。 若他晓得了月夕此刻杀了他的赵国手足,可会有心痛?可会再如那夜般,指斥月夕心狠? 她忽地阵惶然……有股莫名其妙的寂寞之感涌上她的心头,便是四周人喧马嚣都无法掩盖。她正强自按捺,那秦将纵马到了月夕身边,拱手道:“末将司马梗,谢姑娘救了张将军。” 19 短兵当长戈 欲望文 20 情暖将换寒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0 情暖将换寒 这人晓得月夕救了张唐,那必定是已经遇到了张唐与王恪,晓得了前因后果。 月夕回身看,这里地势十分狭促,赵军骑兵施展不开,秦军虽是步兵,却反而围住了赵军,正与赵军冲杀。她沉声道:“将这赵将的首级带回去,交给左庶长,不可叫这里个赵军走脱。” 她神气之间沉着老练,不怒而威,不啻于名年征战的老将,与往日的娇憨软媚大不相同。司马梗与她速未谋面,时被她的威严所摄,竟不知如何回应她。称“是”不对,而这“不是”却出不了口,只好拱了拱手,径自指挥秦军剿灭赵军。 不过片刻,这十几名赵军无逃脱,皆死在秦军的长矛之下。名秦兵从旁推搡着两人到了司马梗面前:“司马将军,还抓到了两个人,可能是奸细。” 月夕瞧见这两人男女,正是靳韦与吕盈。她方才叫靳韦和吕盈自小道走,其实是刻意放两人离去,可没料到两人竟然没有舍她逃命。她忙吩咐道:“放了他们……” 司马梗眉头直皱,竟觉自己无法违逆月夕,僵着没有说话。月夕也顾不得那么,将两人拉到了边,低声道:“我叫你们自己走,为何不听我的?” “我若走了,你如何向秦王交待?”靳韦笑道。 月夕淡笑道:“路上遇上赵军,与你们冲散了,他也不能怪我。” 靳韦亦笑道:“我若要走,那日郑敢被你打发去了云蒙山,你躺在榻上不能动弹时便是逃走的良机,何必等到今日?” 吕盈在旁,泪盈于睫,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显然是见到了方才的厮杀场面心中惊悸,可听到靳韦的说话,却点了点头。 自她遇上了月夕与靳韦,便无日不见杀戮,便无日不担惊受怕,无日不被靳韦讥笑斥责,可她从无次要离靳韦而去,眼下甚至连月夕都不肯抛下。 月夕心头微动,伸手挽住了吕盈,靳韦却拍了拍月夕的肩膀。方才月夕心头升起的孤寂离索之感,瞬间又因这轻轻拍而淡去。 无论靳韦待吕盈如何苛刻,如何私德有欠大节有亏,可他待月夕的兄妹之情,却是片至诚。 这天地间,终有两人,不因她的家国,不因她的身份,与她疏离;而她亦可紧紧地抓住他们,不必放手。这丝情意,于此刻的她好似雪中送炭,比起方才司马梗的驰援都要来得紧要许。 她抱住了吕盈,伸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笑道:“哭什么,死得是他们,又不是我。” “哈……她若不哭,我才觉得奇怪了。”靳韦冷笑道。这声音虽如从前般在嘲讽,可月夕与吕盈竟都觉出丝暖意,吕盈顿时破涕为笑。月夕拉住了靳韦,柔声道:“小师兄,你放心,我会帮你向秦王求情的。” “你不帮我,谁帮我?”靳韦仍是脸的骄矜。月夕微微笑,再不说话。 赵军已清,司马梗带着月夕三人从小道撤回,路上,对月夕有问必答。月夕这才晓得,赵国接手上党之事已经天下皆知。煮熟的鸭子竟这样飞走了,而武安君白起又因病重回了咸阳,秦王盛怒之下,命左庶长王龁接替白起,且即刻攻下上党。 王龁怕延误战机,只带了两万精兵,经安邑赶去上党秦军大营。可路上不知从哪里杀出了路赵军,以骑军为主,大约两千人,孤军深入。王龁时疏忽,这两万人,竟然被这两千余人诱进了前方狭谷内。 中条山山势高陡,处处是深涧峡谷,到了此处,是山峦起伏,且有大片谷底。这狭谷恰好地势又极妙,只有条出口,夫当关,便万夫莫开。赵军以骑兵封住了谷口,秦军几次冲杀不出去,已经被困了足足三日。 张唐是王龁的裨将,受命沿着山谷勘查地势,发现那条羊肠小路,正带人查看,却偶遇上了赵将赵笳,幸得月夕相救,这才逃过难。 “赵国劲骑虽天下闻名,可这次他们的行动,未免也太过大胆。”司马梗道,“而且赵国骑军向来擅长平原冲杀,可这些骑兵却在山地自由出入,战力不减,确实叫人惊诧。” “赵王似乎尚未选派大将前来,这些赵军是听谁的号令?”月夕沉吟道。 “莫非是平原君?”靳韦在旁提醒道,“我听郑敢说,平原君这次便带了五千人马来上党。” 平原君?他眼下确实应该正在逐地清点上党各处关隘,莫非他收到消息,便趁机带兵逼住了王龁?可他向来不识军事,若要带兵,他只得倚靠身边之人…… 月夕瞬间便想到了赵括曾说:“赵军以迅捷灵便著称,若速战速决,便有胜算。”她顿时脑子里个激灵,莫非是…… “姑娘,左庶长就在前面。”司马梗指着前方,打断了她的思绪。月夕展目而望,眼前片宽阔的谷地中,条路口向北,谷口高达几十丈,四周森林密布。这样的地方,就像个口袋,把住了谷口,便是夫当关万夫莫开。无论谷内谷外,都是难攻易守。因此秦军杀不出去,赵军亦难攻得进来。 山谷之内,旌旗不扬,战马低鸣,火把稀疏。四处散坐着黑甲秦军,面上都是尘土,身上各有伤势。虽然十分疲累沮丧,却仍是秩序井然地各自围坐成堆。 谷地的左方,有小片空地,正坐着王恪和张唐,还另有名秦将。那秦将见到月夕,便对着王恪说了两句,王恪立刻了起来,高声叫道:“月儿。” 他跑了过来,拉住了月夕的马,月夕下马,直朝着秦将而去,到得他面前,见他身形消瘦,年约四旬,双眼狭长,两颊各有撮浓须,长相与王恪有五成相似。 月夕回身拉过了王恪,“咯咯”笑道:“小恪,你说我怎么称呼你爹爹?是叫王伯伯,还是叫左庶长大人?” 20 情暖将换寒 欲望文 21 何人更请缨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1 何人更请缨 “傻小子的爹是秦军左庶长王龁?”靳韦直紧随着月夕,闻言低声惊呼了句。月夕瞪了他眼,尚未说话,那与王恪长相相似的秦将,了起来,见到月夕身子软绵绵的,几乎都靠在了王恪的身上,双眉早已皱了起来,轻轻地咳嗽了声。 王恪连忙推开了月夕,低声唤道:“爹。”秦将微微“嗯”了声,正要开口说话,月夕却先笑道:“左庶长,我晓得你不喜欢我这样子。可我长得这么大了,也没法子改了,你说怎么办?” 她说话毫不避讳,声音娇软,笑似银铃,直飘上空,引得其他的秦兵都朝这边探看。王龁见她先发制人,忙道:“白姑娘风姿可人,与宣太后般无二,我怎会不喜欢?”说着嘿嘿笑了两声,可他笑的干巴巴,跟“喜欢”两字是差了足足十万八千里,显然是无奈之下的场面话。 “死丫头姓白?”靳韦又是愣。他几日前听月夕说自己长于宣太后膝下,只当她是秦国王室之女,可未料到,她竟不姓嬴而姓白。 若她是王室之女,王龁叫自己的儿子做她的随侍,倒也说得过去。可她显然不是,也不知王龁是如何心甘情愿的。且她这样无礼,王龁身为左庶长,虽不欢喜,却不敢见怪,反而有些恭谨,叫他实在猜不透月夕的身份。 月夕拉了吕盈,将她按坐到了石头上,才回身笑道:“左庶长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无伤大局。可眼下你两万人马却被区区两千赵军困在此处,若再出不去,断了粮饿了肚子尚是小事,丢了上党可就是大罪了。” 王恪,司马梗,张唐与王龁四人闻言,互相交换了下眼神,脸色顿时都阴沉了许。半晌,张唐挥着手叫道:“左庶长,咱们今夜便再冲杀次?” 王龁沉吟着不语。司马梗却道:“我们这三日连冲五六次,无次成功。我瞧,不如从连夜从方才那条羊肠小道悄悄撤出去?” “那条小道极窄,咱们这里面两万人,加上车马,要撤出的话至少要花上整整天的时间。赵军随时会发现这条路,他们只需派上几百人,守住路口,我们便点办法也没有。”王恪接口道。 王龁瞥了王恪眼,王恪对父亲虽似有些畏惧,却仍是坐直了身子。王龁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叹道:“是我的错。竟然没想到赵军骑兵在山林中亦能长途奔袭,时大意,被困在了这里。”他环视眼,又道:“我想来想去,张唐发现的这条小道,眼下确实可作为突围之用。只是……” “我手中若有只骑兵,便可叫他们自小道中突围而出,我们与他内外夹击,或可设法冲破重围。只是……唉……” “左庶长心求稳,不打无把握之战。若在平时,月夕亦无法可说。”月夕突然出声道,“可眼下我们被围,若再不设法置诸死地而后生,难道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里么?”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军国大事?竟然对左庶长出言不逊。你……”张唐受王龁手提拔,心中对他极是敬重。月夕方才虽救了他的性命,王龁对月夕亦十分客气,他虽猜不透月夕的身份,可听到月夕句句指责王龁,顿时怒从心头起,对着月夕便大喝。 “张唐,不可无礼……”王龁出声喝住了张唐,又伸手示意月夕继续。 月夕朝张唐挑眉笑,张唐重哼了声,双手按着大腿,再不说话。月夕又道:“我方才听左庶长说,若以骑兵自小路突围而出,内外夹击赵军,不失为个险中求胜的办法,为何不试试呢?” “癞蛤蟆打哈欠,人小口气却大。”张唐双掌按大腿便了起来。司马梗伸手拉他坐了下来,扫了眼周围的秦兵,压低了声音道:“这次左庶长带来的两万人马,都是步兵,随行骑兵本就不过百来人,这几日又折了半。几十人的骑兵,如何对付赵军两千劲骑? “若赵军有伏兵,岂不是因小失大?”张唐忍不住,又接了话上来。 “何为小,何为大?”月夕冷笑道,“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如今身处围地,几如死地,不以小搏大,却还顾虑重重,担心赵军伏军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岂不可笑?” “你怎晓得赵军没有伏兵?”张唐亦冷笑以对。 “我方从上党郡内出来,赵王只派了平原君和……”月夕微微顿,又道,“赵国大军未来,只有平原君带了五千人马接掌郡事。此处已近秦国,赵军要长途奔袭,绝不能带粮草辎重,将士亦不可。他们不过是占了突袭之利,如今三日过去,他们亦是强弩之末,若有伏兵,早便攻进来了。” “真是平原君?”王恪疑惑道,“他不是……” 月夕摇了摇头:“任他谁是主将,为今之计只能突围而出。赵笳已死,赵军再无漏网之鱼,这条小道,时之间赵军尚未发现。兵贵神速,我们应该立刻以骑兵突袭,争取主动,才有生机。” “白姑娘所言,与我心中所想正是不谋而合。”王龁点头沉声道:“可我此行匆忙,则未带骑兵,二则若要突围,也要两员骑将左右配合。此战不容有失,我实在……” 月夕见他思虑周详,可每每到关键地方,却总是先思退路,想到赵括曾说他为人刻板,不由得心中暗叹了声。 “若需骑兵,先在马匹,咱们将所有的战马搜罗起来,到也有两三百匹……”司马梗出声道,“若再挑选善骑之人,倒也勉强编出队骑兵。可以这几百人对赵军两千人……” “我去!”张唐了起来,拍着胸脯道,“我和司马梗带人去,定将赵军杀个屁滚尿流。” “哈……”旁靳韦顿时讥笑出了声,“方才我可是瞧的清清楚楚,这位张将军可是被那个赵国的将军……叫什么来着?” “赵笳。”王恪轻声道。 “啊,对。赵笳,”靳韦眼含讥笑,面色却十分郑重,“张将军是被赵笳杀了个屁滚尿流,还是死丫头和傻小……啊……小恪两人救了你。” “你……”张唐被他通讥讽,气急败坏,可又无法辩驳,张脸涨得通红。月夕见状,笑道:“将在谋而不在,初生牛犊亦不怕虎。左庶长,我有个不情之请,不如你便将这几百人交给我,我来为左庶长打开这条路,如何?” 21 何人更请缨 欲望文 22 金鸣斗马嘶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2 金鸣斗马嘶 “你……”王龁,张唐和司马梗闻言都望着月夕。张唐连连摆手,失笑道:“你个小姑娘,如何懂得军中之事,莫不是以为这同你绣花样容易罢?” 王恪靠近了王龁,低声道:“爹,你可记得须卜?” 王龁微沉吟,“啧”了声:“你说的可是那个义渠的……” “正是他,”王恪道,“义渠本是匈奴旁支,亦是以骑兵见长。当初宣太后心要平定义渠国,暗中曾请了个叫须卜的义渠人做兵尉,为秦国训练骑兵。后来义渠王被太后……那只练成的骑兵却成了护卫秦王的飞鹰锐士。爹,月儿当年曾奉了太后之令,与须卜及飞鹰锐士起……” “对,我记得确有此事。”王龁顿时眼睛亮。只听得旁司马梗也道:“末将方才与白姑娘道,白姑娘临机决断,十分沉稳。若左庶长应允,末将愿意为白姑娘的副将。” 张唐双目瞪,正要对着司马梗说话,王龁连忙朝他压了压手,示意他暂且忍耐。司马梗虽只是他帐下的名都尉,且沉默寡言,可他却着实是位勇猛无畏的战将,而且也善于谋划军事,胸有韬略,所以很得他的倚重。若非如此,他此次临时急赴上党,也不会只将张唐与他两人带在身边。 司马梗方才不过只说了三句话,皆说中眼下形势要害。眼下这第四句,却是支持月夕。王龁想到方才两人起抵御赵军,月夕定有让司马梗信服之处,不禁以目相询。 司马梗忙道:“末将与白姑娘起作战,确有默契。”他又低声道:“白姑娘瞧起来面熟,发号司令,都像极了个人……” “像谁?”张唐叫道。 司马梗立刻再不说话,王龁却微笑道:“司马将军猜得对,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白姑娘与她爷爷,确实有些相像。” 他忽地叹了口气:“我从前觉得个人若能勤奋,定然可以以勤补拙。可如今年纪越大,却越发现天赋远比勤奋来得紧要许。”他盯着王恪瞧了半天,苦笑道:“从前说叫你跟着人家,我心里其实总有些芥蒂。可如今看来……我瞧你,也就鞍前马后伺候着人罢。”他时心有所感,这话脱口而出,看是感叹王恪无能,又颇有些自嘲之意。 月夕笑道:“左庶长何必如此自谦呢?小恪陪着我这么年,又为我与爷爷和祖奶奶传递消息,从无事出过差错,这份细致谨慎,是寻常人能轻易做得到的么?我瞧小恪便好的很,秦王定也觉得左庶长好的很。不然,举国英才,怎会单叫左庶长前来呢?” 王龁讪笑着点了点头。王恪被月夕夸奖,面上没有欢喜,反而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张唐听得头雾水,凑脸到月夕面前,左右端详,好奇地问道:“什么爷爷祖奶奶的?你像你爷爷,我也像我爷爷,又能怎样?” 月夕起来,绕到了张唐身后,俯身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娇笑道:“那你便去问问我爷爷好了……” 她又对王龁道:“左庶长,左右不过是两三百人。若我败了,于秦军损失不过是九牛毛;若胜了,我们便可逃出生天。左庶长觉得如何?” 王龁闭目沉吟了片刻,双眼睁,道:“若是如此,需得速战速决。白姑娘领兵,司马将军为副,趁夜便行动。”他虽然谨小慎微,却也不乏明断,这话出,便是同意了月夕之请。 月夕与王恪闻言大喜,司马梗面色凝重,微微颔首,张唐与靳韦却是起冷哼了声。 “张将军好像很不高兴……”月夕在张唐耳边笑道,“可我真对不住张将军,还得请不高兴的王将军,为我寻副盔甲来。” 她娇滴滴的,哪有半分要上阵冲锋的样子?张唐被她搭着肩膀,本就十分尴尬,又晓得她虽是请自己帮手,其实却是揶揄自己,可王龁军令如山,无人可改;军中女子行动有不便,月夕穿了盔甲,改装成男子,也是正理。他悻悻哼,抖开了月夕,起来走得远了。不过片晌,便拎了副盔甲过来。 王恪寻了个无人的地方,让月夕套上盔甲。月夕从荒草中钻了出来,见靳韦与吕盈正在对面望着她,她笑盈盈地去抚吕盈的面颊,靳韦掌将她的手拍开,她又笑瞪着靳韦,始终都是幅嬉笑的表情。 吕盈把抓住她的手:“月夕,怎么你还要……”靳韦却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死丫头,切小心。” 月夕不由得阵心暖,仔细叮嘱王恪务必看顾好两人。而另边司马梗亦已清点了两百匹战马,点了相应的将士。见她交托完毕,才带月夕到了这两百名将士之前。 她虽然扮成男子,可本来身材娇小,这盔甲又是临时借来,宽宽的挂在身上,显得她有些弱不禁风。这两百秦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见到她这矮小羸弱的样子,面上顿时都有了些不以为然之色。 她面前停了匹白马,是司马梗特意将自己的坐骑留给了她。月夕摸了摸马身,正想要坐上马背。可这白马认得主人,闻到月夕的气息与往常有异,顿时前蹄高高提,与乌云踏雪当初般,要将月夕摔下马去。 月夕连忙退开几步,白马疾驰而出。那两百将士见月夕出丑,顿时哄堂大笑,月夕也只是笑着,等那白马奔了圈,又朝自己冲来。她侧身让,这白马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她把揪住马缰,飞身而起,恰似马踏飞燕,瘦弱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个半弧,稳稳落在了白马背上。 当初她功夫暂失时,尚能驯伏乌云踏雪,何况这白马与乌云踏雪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月夕手抓住了缰绳,双腿轻夹,拉马头,白马自己未跑出几步,被月夕扯住,乖乖地沿着这几百人跑了圈,停到了原地,驯服地不再反抗。 这两百人都是熟悉马性之人,月夕这下上马,驯马,驻马气呵成,莫说这马久经训练,能被月夕在这须臾之间制服,只说她那轻巧漂亮的上马,便晓得月夕骑术精湛,顿时心中小觑之心大去,面色俱都肃整起来。 22 金鸣斗马嘶 欲望文 23 极目不相见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3 极目不相见 月夕刻意压沉了喉咙,装出几分男子的声音,说道:“司马将军已经将此行的目的告知诸位,我亦不罗嗦了。我们秦国锐士,锋利天下难当。可每每说到骑兵,便是赵国劲骑无人可敌,亦难怪他们赵人竟敢孤军直逼我秦军腹地,将我们围困在此。我只问诸位:若由得他们张狂下去,假日时日,他们岂不是要杀去咸阳,夺了我们秦国的关中故土?” 月夕话语顿,目光扫,问道,“今日若不报此仇,我们大秦将士可甘心么?” 这话说,众人个个义愤填膺。秦人向来血性,今日这样在秦国近处,被赵军逼迫到如此境地,实是平生未遇,觉是奇耻大辱。众人顿时大齐声叫道:“不报此仇,誓不甘休。” “好,”月夕扬声道,“咱们今日便教赵国人知道,不单单是他们赵军的骑兵厉害,我们秦国的将士,亦都是马上的英雄。” 司马梗在旁亦高声喝道:“左庶长有令,今日切听白将军号令行事,不可有违。大家可清楚了么?” 这众秦兵,虽然不晓得月夕的身份,可方才月夕驯马这手,已经叫不少人心服,她几句话又鼓起了众人同仇敌忾之心。秦军向来重军令,上令下行,司马梗再追加了这板,众人再不虑,皆高声道:“愿效死战。” 月夕与司马梗两人,带着这两百秦兵,便趁夜从方才的羊肠小道轻骑快行。赵军果然尚无人再发觉此处,被他们趁机悄悄地出了狭谷。 众人静静埋伏在林中,待到月上正中,忽闻谷中杀声震天,估摸着应该是王龁按照约定,开始以车仗与步兵穿连,不住地冲击谷口的赵兵。 赵兵果然以为王龁的主力又欲强行突围,亦如从前般强行阻拦,纷纷压上谷口。王龁冲不开,便叫后退。不少赵兵杀得正兴起,见秦军后退,竟然冲杀入了谷内。 月夕见赵军纷纷压入峡谷,立刻令身后骑兵分作两队,她与司马梗两路冲破,迳奔中军,来杀赵军。 赵军方才以为大胜,肆无忌惮地冲入谷口,不料身后竟然两边夹击,反将他们大半锁入了谷中。月夕与司马梗各带百骑兵,手持烽火如星,喊声大振,仗着谷口狭窄,在中军驰骤纵横,不叫赵军从谷中撤出。 而入了谷内的赵军,失去地势之利,毕竟人数与秦军相去甚远,被重重包围,前冲无力,又见后军被堵劫,人马惊乱,不能分辨,自相混杀践踏,顿时大乱。 这路杀到天色将亮,赵军被引进了谷内,又在秦军三方夹击之下,无力抵挡,零散从谷口朝东北面撤走。除了战死之人,隐约还剩下七八百骑兵。 月夕放目四顾,见赵军这几百人殿后,前方远远有二十余骑护着人拼命向北奔逃,晓得其中定有首领之人。她向来胆大无惧,纵马便追,司马梗带了十来人,也自另方冲来,跟在月夕后面。秦赵两方相距不过几百米,前后追逐着向北疾奔。 月夕单人轻骑,几乎要赶上,忽然两边树林中涌出两队赵军伏兵,从东西两面朝月夕冲来,合张,宛若道弯月,横阻在月夕与那二十人之间。 偃月阵,地势狭窄之处,最合对付骑兵。 月夕估不到赵军到了眼下之刻,竟有余心排布伏兵。她时惊诧,只得眼看着二十人愈来愈远。忽听到前方林中声马嘶响起,又高又亮,直破云霄。月夕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顿时把勒住了身下的白马,立在了当场,只望着那马嘶的方向。 林中人纵马而出,接走了那二十人中的主脑之人。月夕瞧不清马上之人,却瞧见那马通身乌黑,四蹄雪白,身负两人,在林间放蹄飞奔,犹如登云踏雾。 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她的乌云踏雪,被她唤作阿雪的乌云踏雪。 她的阿雪,他的乌云踏雪。除了她,还会听谁的话? 月夕远远望着,隐约竟似见到乌云踏雪马背之上,飘着点青影。 是他么?她竟再遇上了他。虽是意料之外,可又不正是情理之中的么? 她只怕那人回身,认出了她,慌乱中忙低下了头。忽然想起两人相隔甚远,自己又穿了秦军盔甲。再抬头望时,乌云踏雪已然飘然远去。 她心口微咽,却又松了口气。 司马梗纵马到了身边,高声道:“姑娘,刚活抓了几名的赵军,说前面那几人中,便是平原君。” “平原君?”月夕不禁苦笑。她见到了乌云踏雪,便已猜得到有赵括,他要护住的人自然便是平原君。又见眼前偃月阵收,布阵的赵军亦不恋战,随着赵括他们远去了。 “咱们鼓作气,捉了平原君。”司马梗扬剑大叫。 “穷寇莫追,免得再中伏兵。”月夕忙阻住了他,她勒马转身,前方号角声声高鸣;身后人影已经绰绰遥遥。 她心将赵括抛在脑后,高声叫道:“赵军已破,咱们冲回去,将剩下赵军举歼灭。”话音未落,便纵马回冲,只顾着眼前的冲杀,不再想他。 她与他,开场便已是死局。 世事固然扑溯迷离,可注定的,早已经注定。 鱼肚翻白,天边已是蒙蒙开亮。她挥剑不住劈杀,却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血染旌旗,尸首遍地,绵绵青山早已阻断了她追寻的目光。 赵括,若我再想你念你了, 又该如何忘了你? ※※※※※ 咸阳城外,灞水汤汤,四月的风中已满蕴夏意,座桥梁横跨灞水之上,两边杨柳青青,垂岸而拂。 从灞桥上朝西望去,便能遥遥望见城内那气势磅礴的咸阳宫殿。那是大秦中枢,自商君变法后,个令关东六国畏惧的所在。 而灞桥则是咸阳冲要,但凡要入出峣、潼两关,必要由此经过。此刻的灞桥南侧,停着辆四乘马车,周边着十几名护卫与位秦将。 他们自昨日便守在此处,很明显,是在迎候什么重要的人物。 南面四人三马飞驰而来,秦将远远眺望,拱手扬声道:“前面可是白姑娘?末将嬴戟,奉秦王之命,在此相候。” 23 极目不相见 欲望文 24 自劳结徒自多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4 自劳结徒自多 月夕四人终于到了咸阳城郊。 中条山战脱险之后,王龁继续北上上党,而他们四人则辞别了王龁,路西行直达咸阳之左的灞桥。 “嬴戟将军,”月夕下了马,高声道,“立刻派人将靳韦押送至应侯的丞相府,交由应侯处置。” “月夕,你说什么?”吕盈在马上晃了晃,几乎跌落下来,她伸手抓住了月夕,惊呼道,“你不是说定会护住靳大哥的么?”。 靳韦神色自如,面上微微冷笑,二话不说,驱马便朝嬴戟而行。 他的马与月夕擦身而过,月夕轻声道:“小师兄,你可信我?”靳韦面上仍是冷笑着,右手却垂下,暗暗屈指在自己的腿上敲了敲,以示回应。 月夕微微笑道:“靳韦,人做事人当,你与靳蘣的事情,自己去向应侯交待,可莫要连累了我。”她转过身,倚在桥上,漫不经心道:“我这路上,也受了不少委屈,曾有人冒充飞鸿帮的人要害我,还叫了个什么花五来杀我,我等下见了秦王,定要求他杀了那主事之人,为我出气。” 靳韦闻言,嘴角抽动,暗暗笑,由着嬴戟叫人押走了他。月夕见他走远,撇下惊疑不定的吕盈,由嬴戟请着,进了马车安坐。 天边日头渐落,月夕却不肯立刻起行,只是娇声笑道:“嬴戟将军,我日夜兼程赶回咸阳,实在有些累了。且让我在这里先休息片刻,迟些再入宫见秦王罢?” “姑娘请随意。”嬴戟立刻称是,号令众人就地休息。月夕端坐在车中,盘算着入宫后的事情,只见车帘掀,王恪皱眉问道:“月儿,你真将靳韦交给应侯?他好歹也是……” 月夕推开车窗,见其余人离开马车甚远,吕盈在王恪身后,满面愁容地望着她。月夕朝着两人招了招手,示意王恪带吕盈上车坐好,这才对王恪轻声道:“应侯向妒嫉爷爷军功盖世。如今爷爷病重,你爹爹中条山初战失利,应侯正要蠢蠢欲动。小师兄事涉国家军政,我若直接带他去见秦王求情,便是公私不分,若被应侯抓住了把柄……” “可靳韦是你师兄,应侯若晓得了这层关系,岂不是容易落他口实?”王恪仍是不解。 “小师兄机敏,定听得懂我方才的话。”月夕道。 她见小恪仍困惑地望着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轻笑道:“难怪小师兄说你是个傻小子……郑安平从前被我撞破杀了信陵君夫人,他不晓得我的身份,又怕走漏风声,便屡次叫人杀我灭口。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硬要仗着祖奶奶余威,要秦王为我杀个小小的下人出气,绝不是难事,捎带还可再责斥应侯……” “可当年应侯范睢在魏国受辱,是郑安平救了他,又忠心耿耿跟随他来了秦国。应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决不会让郑安平受半点委屈。别说他恩怨分明,便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都不能叫我杀了他。所以……” “所以你们口中的那个应侯,若肯放过了靳大哥,你便不会追究郑敢之事。”王恪尚未醒悟过来,旁的吕盈却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你是借了靳韦之口,与他作交易?”王恪这才恍然大悟。 “郑安平也是条汉子,他的侄子郑敢还与我在上党同出生入死,我本不该这样对他。可事涉小师兄性命,我也只能险中求胜,赌上把了。”月夕叹道,“若应侯肯了,还罢了,若他不肯,我便只能去求秦王了……” “可若应侯听不明白靳韦的话呢?”王恪问道。 月夕沉吟着:“应侯是天下第聪明人,只是为人过于看中名利恩怨。小师兄只要简单提上几句,他自然明白。”她又叹了气:“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小师兄,保他命容易,可他……说他好行小慧,我只怕小师兄又生事端。” 靳韦的性格,确实是有些聪慧有余,端重不足。王恪无奈叹气道:“也只能走步算步了。” 吕盈想着月夕的办法总比她,亦是勉强笑了笑。月夕望着愁眉不展的吕盈,嫣然笑:“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的。”她又搂住了吕盈,柔声道:“这几日累了么?不如就在车上歇息吧?” “你不累么?” “不累。”月夕笑着摇头,“你睡吧。等会入了宫,无论我住哪里,你都陪着我起,可好么?” “嗯……”吕盈再不说话,将头靠在她肩上。这几日担惊受怕,车马劳顿,不消片刻,她便睡的深了。 而月夕亦靠着她,让自己的身子稍事休息。 吕盈并不晓得,便是王恪也未必完全明白,他们路奔波回到了咸阳,可迎接她的,决不是什么香衿软枕。她很累,可再累,亦是要振作精神,等着见招拆招。 王恪见吕盈睡着了,犹豫了片刻,在月夕耳边低声道:“月儿,有件事情,我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郑敢和陈藩到了云蒙山,把东西交给我,我已经交给师父了……” “我晓得,不然你也不会依言赶来见我。爷爷病重,我实在放心不下。秦王又要见我……”月夕微叹道,“我见过秦王和爷爷,便回去向师父请罪。” “师父没有怪你,他……”王恪欲言又止。 月夕扬起眉,目含疑惑。王恪沉默了片晌,道:“我将东西交给师父,师父瞧了东西,便走了……” “走了?他去了哪里?师父风烛残年,你怎得不分轻重就让他走了。”月夕微有些激动,罕见地斥责王恪。可见到王恪垂着头言不发的样子,忽然心中动,颤声道:“小恪,师父他是……” 王恪仍是垂首点了点头。月夕怔,搂着吕盈的左手重重地捏了下去,吕盈睡梦中呻吟了声。月夕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半晌才缓缓道:“师父临终前可有什么交道?” “师父说,你向来知分寸晓进退,他放心的下。不过……”他抬起头,“师父要我同你说:靳韦原是姬姓,是中山国王姬胜之后。” “中山国?”月夕顿时愣住,脑中不住地思索与中山国有关的线索。她想起来,似乎爷爷在同她讲述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曾提到过中山国的故事。 那是个位于赵国东北部的独立小国,领土极小,民风却强悍。这样个小国,把赵国南北两部分领土分割开来,因此成为赵国的心腹之患。赵武灵王继位后,不断地发动吞兼中山的战役。而彼时中山国王室亦是奢靡成风,无心恋战,便如眼下的韩国般,只晓得以地求和,苟延残喘。 如此国弱君昏,终被赵武灵王在短短两年内灭国。中山灭国,距今不过三十余年。 靳韦若真是中山国王姬胜之后,难怪他如此痛恨赵人。他与靳蘣,在秦赵韩三国间反复无常,无非是借上党要地,挑起秦赵两强战。而他们,便可好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他所做的切才是顺理成章。 亦难怪他偷学玄鉴功,师父却只是小惩大戒,赶他下山。也只有身为越王后人的越御风,才能明白他身负复国大任的苦衷。 只是越御风慧眼如炬,早已看出靳韦眼高手低。他虽为赵国引来大祸,却将自己弄得朝不保夕,几乎丢了性命。 月夕默默点头:“我晓得了。师父还说了什么?” 王恪沉思了片刻,摇头道:“师父拆开了锦囊,看了里面的布帛,随手便将东西都烧了。然后……师父就只是笑着说:“原来如此……然后他叹了口气,直念着‘不至黄泉,不复相见’,便渐渐没了气息。” 他学着越御风临终前的样子,“呵呵”了两声,又压低了声音去念这“不至黄泉,无相见也”八个字。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语气中也似带着股难以名状的怅惘和酸楚。 生既不敢相见,便惟有到得黄泉,方能放下恩怨纠葛么? 而师父,也是心想要早些见到祖奶奶罢? 月夕心中微颤,苦笑不迭,低头装作去查看身边吕盈的动静,不叫王恪看见自己难看的面色。 不至黄泉,不复相见。 以祖奶奶之洒脱,以师父之淡然,亦无法放下有些东西,何况靳韦? 何况赵括与她? 在霍太山山谷中,赵括便曾说:国恨家仇,累人无极。若他晓得师父便这样离世,他又会说什么? 那日他再不肯与她亲热,而她后来亦决意离他而去,是因为两人皆怕落得有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的那日。可如今既然这样死生相决,还要存什么相见的希望呢? 赵括,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么? 若他以为月夕死了,无论他是念着也罢,忘了也罢。他心中的月夕,总是那个月明云淡时,与他在太行山道的细草软沙上路欢歌的月儿。 总胜过两人在沙场上相遇,叫他次次看见自己杀死他袍泽手足。 命运果真弄人,为何是师父遇见了祖奶奶,而她却偏偏遇上赵括。而又偏偏是他,日日夜夜在她脑海里笑着,刻也难出了她的心。 月夕望着前方清晰雄伟的咸阳城,再回首灞桥之外。苍山如海,此时已是夕阳血红如豆,残霞似相思,直透天际。 她无法再看,闭上了眼睛,靠在吕盈身上,静静地坐着。 24 自劳结徒自多 欲望文 25 心再拜豁心领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5 心再拜豁心领 直到夜色将黑,月夕才叫嬴戟动身入宫。大约个时辰,马车从人烟稀少的灞陵,进了咸阳城。又进了秦王的咸阳宫殿,穿过这条狭长的永巷,将达秦王所居的秦王宫。 不知为何,马车又慢慢停了下来。王恪推开了车窗,前面辆四乘马车对向而来,亦停在了对面。他仔细看了几眼:“好像是应侯的车马。” 吕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从窗口望出,又惊又喜唤了声:“是靳大哥……” 果然对面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人是靳韦,而另人身形粗大,扫眉厚唇,三缕长须,眉心狭促,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那人缓缓朝这边走来,长袖阔大,衣裳轻逸,步履却又缓又稳,行步便作顿,似是从容,又有几分刻意做作出来的派头。月夕不待他到跟前,从马车上跃了下来,远远地便对着他盈盈下拜:“月夕见过应侯。” “哎……白姑娘如此礼,岂不折煞我范睢了。”应侯范睢连忙快步上来,扶起了月夕,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我与姑娘也有十年未见了罢?当年在太后跟前匆匆瞥,今日再见,已是这样娉娉袅袅的大姑娘了。” “应侯过奖了,实在愧不敢当。”月夕亦笑道,“月夕久居在外,刚回秦国,竟然就遇上了应侯,真是三生有幸。” “老夫是为了上党事,刚刚入宫见了秦王。”范睢瞥了眼默立在马车旁的靳韦,笑道,“姑娘回秦,路上玩得可好么?” 月夕双眼扑闪扑闪地瞧着范睢,哀声道:“不好,有人欺负我,害得我差点回不来了……” “姑娘可是受了伤?”范睢面露惊色,指着靳韦,“老夫门客靳韦,精通医术,不如叫他为姑娘诊治?” “月夕并无大恙,不过听说爷爷病了,心中便十分担忧。”月夕挽住了范睢的手,便连称呼都换了,微笑道,“范伯伯,你这个门客若医术厉害,不如你明日叫他去瞧瞧我爷爷,可好?” “姑娘放心,方才秦王亦是如此嘱托,老夫自会妥善安排。”范睢亦抓着月夕的手,仔细瞧了她许久,微叹道,“这聪明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宣太后。老夫有两子两女,可都不成才,比不上姑娘,你爷爷可真是有福气……”说着拍了拍月夕的手,又步顿地踱回了自己的马车。 靳韦待他上了马车,远远地朝着月夕笑,挤了挤眼睛,亦跟着上了范睢的马车。 吕盈探头出了车窗,望着靳韦的背影。个时辰之前,他尚且被押着去见范睢,可听范睢话里的意思,不但已经带他见了秦王,还成了范睢的门客。而这个时辰内,她自己的心,便是在梦里,都是为他起伏不定。 如今见到他无恙,只想随他而去,可靳韦却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她。“他果真无事。”吕盈不由自主黯声道。明明心中为他欢喜,可见他这样无牵无挂地随范睢离去,心情又黯然不已。 她咬了咬唇,轻轻叹了口气。 月夕微笑着挡到了马车窗前,屈身行礼,候着范睢的马车经过自己面前,朝着宫外扬长而去。 她上了马车,却立刻沉下了张脸。吕盈正觉有些奇怪,便听王恪低声叫道:“靳韦是怎么回事,怎么去了应侯那里做门客了?” “他会有危险么?”吕盈听懂了王恪的话,心情顿时变得糟,“月夕,你说应侯是你爷爷和小恪爹爹的对头,靳大哥做了他的门客,你不欢喜是么?” 月夕仍是拉着脸,沉思了半晌,才微微缓和了脸色:“我不是气他做了应侯的门客……不,我确实是气他做了应侯的门客……” “这……”吕盈望着王恪和月夕,脸茫然。月夕叹气道:“方才应侯特地来说那几句话,便是告诉我他已经在秦王面前保下了小师兄。小师兄就此全身而退也好,可他却去做什么门客……” “说不定是应侯看重他,硬是要留下他也未必……”吕盈为靳韦辩解道。 “上党事,他自以为自己做的巧妙,可其实不过是平原君顺水推舟。而他这样两面三刀,应侯是最瞧不起这样的人的,怎么会留下他?他定然又同应侯做了什么交易……”月夕道。 她虽不知靳韦拿了什么东西打动范睢,可她却清楚,他心要留在范睢身边,无非想借范睢手中掌着的秦国权柄,趁机再做图谋。 “以祖奶奶之能,从前也要对应侯忌惮三分,何况小师兄……他如此好行小慧……”月夕长长叹气,她瞧着眉头深锁的吕盈,硬生生将后面那句话憋到了心里。 赵括说的对,吕盈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她这样既聪慧又心善的姑娘,为何非要跟着靳韦呢?便是月夕,都有些想不透。她和王恪对望眼,王恪重重叹,她苦笑着靠在了车壁上。 马车得得起行,过了片刻,又停了下来。外面有人高声道:“秦王宣月夕姑娘觐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月夕深深吸了口气,柔声对吕盈道:“有小恪陪着你,会很安全,莫要害怕。” 她下了马车,名侍者正候在前面,她仰头而望,眼前是座雅丽秀朴的宫殿,红绡从敞开的宫门中飘出,迎风飞舞。她不禁愣:“怎么是宣华宫?” ※※※※※ 宣华宫,已故秦王之母宣华太后的旧日宫殿。月夕对这座飘满了红绡的宫殿,再熟悉不过了。她上云蒙山之前,八年的幼童生涯,便是在这宣华宫里渡过。 祖奶奶宠着她,放纵着她,任着她在宫中肆意嬉笑玩耍。 她无数次见到身着冕服的秦王,入宫来探视祖奶奶。祖奶奶总是屏退了左右,靠在席榻上同秦王轻轻地说着话。秦王年纪再大,权势再高,在祖奶奶面前,却仍像个孩子样,垂下头,恭恭敬敬的聆听母亲的教诲。 这个时候,她则会静静地在红绡之下,仰起脸,任飘扬的红纱罗在脸上拂过,不吵不闹。诚如师父所言,她自幼便知进退晓分寸,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她心中清二楚。 而这座宣华宫已经空置三年了。 今日的宣华宫如常空荡,没有宫女,也没有侍卫,红绡随着夜风飘荡。殿上只点了几只烛火,那样的微光中,整座宫殿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芒,祖奶奶惯坐的席榻上,正坐着了个人,垂着头,仿佛已经睡着了。 25 心再拜豁心领 欲望文 26 抽茧中慢抽丝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6 抽茧中慢抽丝 月夕静静地跪伏在地上。 “是月儿么?”席榻上那人抬起了头,朝月夕招了招手。他六十有,双鬓尽白,声音微显衰老,双眼狭长,瞧不出神采,眉眼间股冷冽之气若隐若现。 “月儿拜见秦王爷爷。”月夕再拜。 秦王摆手拦住了她:“快过来,陪爷爷坐。寡人久未见到月儿了?” 月夕忙盈盈上前,坐在了他脚前的台阶上,仰面笑道:“秦王爷爷,自月儿离开宣华宫,已然十年了。” “啊,十年了,让寡人瞧瞧这当年淘气丫头……”秦王低下头,忽地倒抽了口冷气,喃喃道,“像,真是像……” “像祖奶奶么?”月夕微笑道。 秦王又凝视了许久,默默点头:“很像母后年轻时,相貌虽然不同,可这神气却是模样的。” “能与祖奶奶有分相似,是月儿的福气。”月夕将自己靠在秦王的身边。秦王伸出手,下下地拍着她的肩膀,叹道:“寡人幼年继位,四十年来直由母后主持政事。后来应侯入秦,母后归还了朝政,可寡人心中总是十分孤单。遇到事情,便总想同母后商量。方才你进来,不晓得怎的,寡人又似见到了母后般……” 月夕没有接话,只是静静聆听。 秦王又说道:“月儿,这次回来,不回云蒙山了罢?”是他急召月夕回秦,可此刻这句问话,轻飘飘而出,却似月夕返秦与他点关系都没有。 月夕直起了身子,拉住秦王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秦王爷爷,你心中孤单,月儿便回来陪着你不走了……” “好,好。不愧是母后身边的人,晓得寡人的难处。”秦王不住地点头,拍着月夕的肩膀,叹道,“母后将你调教得很好。这回来,便为寡人抓回了那个靳韦,还救了王龁命。” “这都是月儿的本分。”月夕见秦王终于提到了靳韦与王龁,轻声道,“秦王爷爷,月儿捉到靳韦,认出他是月儿师父从前的徒弟。秦王爷爷可否网开面,饶了他命?” “这路上,你不曾询问靳韦上党事的来龙去脉么?”秦王奇道。 “月儿不敢。国家大事当由秦王与应侯处置,月儿岂敢越俎代庖。” “难怪……方才连应侯都夸你,说你识得大体……”秦王笑道,“应侯已经查明真相,是冯亭这个小人,不欲降秦,私通赵国平原君。故以靳蘣性命要挟,靳韦为救父亲,不得不屈从于他,为他去邯郸送信。” “原来如此。”月夕恍然大悟,恨恨地道,“这冯亭真是可恶,还有那个平原君,月儿在上党也吃了他的大亏,几乎回不来了。” “这个赵胜着实可恨,三年前他来秦国出使,寡人听说他的名声,本想趁机杀了他,还是母后网开面,劝寡人放他离走。”秦王掌拍在了几案上,面上突现凌厉之色,“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杀了他,免留后患。” “王龁也太疏忽了,在中条山几乎被他所擒……”秦王哼了声,又沉吟道,“这件事到也奇怪,平原君门客虽,可领军作战向非他所长……寡听说他极器重那个什么马服子……月儿,你自上党回来,可见到那个赵括了么?他可是真有几分本事?” 赵括,到哪里都听得到他的名字。月夕慌忙摇了摇头,不敢接话。 “不过这事也怪不王龁,其实应该怪寡人。”秦王拍着月夕的手,和声道,“你可还记得义渠么?” “记得,”月夕心中整,晓得秦王终于说到了正题,点头道,“十年前月儿去了云蒙山后,祖奶奶设计杀了义渠王,义渠终于降了我们秦国。” “可这几年,他们私下又推举了个新王,又要起兵反秦。”秦王冷声道,“寡人便是因为义渠之事分了心,怕他们做乱后防不稳,才不敢将关中重兵交给王龁,只让他带了两万人马……” “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秦王爷爷所虑极是。” 秦王皱着眉,起来踱了两步,道:“前方战事吃紧,后方无谓再起波澜。寡人已经安排王族之女,明日便前往义渠和亲。若义渠新王愿意诚心接纳,不再作乱,寡人方可放心将关中的大军,派往上党。” 他边说,眼睛却不时地望着月夕。月夕沉思了片刻,笑道:“秦王爷爷,义渠蛮荒之地,怎能委屈王族的公主下嫁,不如让月儿替公主去?” “你?”秦王立刻拒绝,“不行不行,寡人怎能叫你受这样的委屈?那样边陲小国,若你去了那边,寡人又怎能对的住母后和你爷爷?” 他俯身低头,面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不过……你可晓得那义渠新王是谁么?” 月夕摇了摇头。秦王笑道:“就是当初教你骑术的那个须卜。母后死后,他又回了义渠,竟然也弄出了点声势。寡人几次派人同他议和,他都问起你。他对你……” “正是念念不忘,”秦王哈哈大笑,“你若肯下嫁于他,他岂不是会生生世世得记得寡人的恩德?” “月儿那时不过七八岁,除了骑马,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月夕亦笑道,“不过他既然惦记着我,我要去见见他了。秦王爷爷,你便同意了让月儿去义渠罢?” “你真的要去?”秦王迟疑道。 “若秦王爷爷首肯,让王恪再同我起去。” “啊……这样啊……”秦王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若你执意要去,我也不能勉强,王恪自幼随侍你,自然与你同去。此外……”他压低了声音:“寡人再派三千精兵随行,可够用了么?” “义渠马上族,若带三千步兵,不若给月儿千骑兵,那便绰绰有余。”月夕仰面笑道。 “骑兵……骑兵……若真要打战,以义渠的兵力,便是给你派上数万人都是不够的。寡人本是想……”秦王却又有些游疑,他不住地长吁短叹,凝望着月夕,“王龁回报说,在中条山,是你和司马梗各带了队人,和赵国的骑兵相抗;他还说,司马梗及那些人对你是心服口服……” “是左庶长谬赞了……”月夕笑道。 “瞧来你真是同你爷爷样,骨血里便会打战。”秦王拳砸在几案上,“也罢,寡人便将身边的飞鹰锐士拨千人马交给你……” “便是当初须卜为祖奶奶训练的那支骑兵么?” 秦王点了点头,伸出右掌,低声道:“寡人与你三月为期。三月后,寡人亲自在章台迎接月儿归来,如何?” 26 抽茧中慢抽丝 欲望文 27 恩岂敢忘恩府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7 恩岂敢忘恩府 “不消三月,只需月余,月儿自然会带须卜的人头回来。”月夕亦笑伸出了右手,与秦王右掌紧紧握。 “好,好,很好,很好……”秦王放开了手,不住轻拍着几案,忽又想起了件事,对月夕和声道,“你今日回来,明日便走,如此匆忙,就不回去瞧瞧你爷爷么,他病得可不轻啊。” “祖奶奶和爷爷,向都教导月儿以国事为重。”月夕淡淡笑,又在秦王耳边低声道,“爷爷脾气那么倔,从来不肯服输。若是我急匆匆回去见他,他定然觉得我小瞧了他……” 她朝着秦王撇了撇嘴,狡黠之气立现面上。秦王哈哈笑,扬了扬手:“也好,都随了你罢。你路辛劳,便在这里好好歇息……” “这里?宣华宫?”月夕怔。 “正是,母后临去前交待,这宣华宫要为你留着。”秦王又高声道:“桑婆婆……” 名枯瘦的老妇人不知自哪里应声而出,头发花白,穿着身水红的衣裳,衣服紧紧地包在她那犹如段枯竹般的身躯上。她的脸,是丑得吓人,颧骨高耸,张几乎裂到两腮的大嘴,面容枯晦,整个人都阴森森的透着古怪。 她见着秦王,也不下拜,只是微微屈身致意。 “桑婆婆……是你?”月夕见到这老婆婆,不由自主机怜伶打了个寒噤,可仍是缓缓上前,向桑婆婆做福致礼。 她记得这位桑婆婆。 她是宣太后陪嫁侍女,听说在楚国时便和祖奶奶主仆相称。可她样子丑陋,性格怪异,除了宣太后,从未给过人好脸色。从前在宣华宫…… 有次月夕睡得迷迷糊糊,突地睁眼,却瞧见桑婆婆那张丑陋的脸近在眼前,她顿时吓得哭了出来。从那以后,桑婆婆便未曾靠近过她五尺以内。 现在想来,桑婆婆也未曾对她做过什么。她那是只是个孩子,睡梦中惊醒,黑暗中突然见到长得古怪阴森的人,即使她再聪明勇敢,都会有股莫名的惧意。 只是那股惧意,直到今日再见桑婆婆,仍是不曾消失。 桑婆婆盯着月夕,脸倨傲,高声道:“白月夕,还记得离宫时,太后的嘱托么?” “月夕不敢忘。”月夕忙伏身在地,诚惶诚恐,“月夕微末之身,愿受秦王驱驰,不敢忘恩,不敢背义。” “桑婆婆,莫要如此,莫要如此……”秦王连忙劝阻桑婆婆,又扶起了月夕,“莫要将月儿吓坏了。” 桑婆婆冷哼了声,这才朝着月夕下拜,沉声道:“太后吩咐,等姑娘回来后,便住在宣华宫。老身是姑娘的奴仆,会尽心服侍姑娘。” “月儿谢祖奶奶……”月夕声音微咽,不晓得是喜是苦,迟迟说不出话来。秦王似心有所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也有了些黯然之色。 他立了片刻,兀自转身,月夕忙伏地恭送,桑婆婆亦垂首送他,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般,人缓步踱出了宣华宫。 月夕待秦王出了宣华宫,又候了许久,才直起身子。转身,桑婆婆灰白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她还未说话,桑婆婆冷冷道:“你终于回来了?” “是,桑婆婆,我回来了,”月夕不敢瞧她的眼睛,扭过头柔声问候,“你可还好么?” “除了活着,还有什么不好的么?”桑婆婆挺立着,冷声道,“你可还要回云蒙山么?” “师父不在了,秦王又用的着我,我不会再回去了。”月夕黯然垂下眼帘,却觉得身旁桑婆婆的身子震。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转回头道:“桑婆婆,你怎么了?” “没什么,”桑婆婆却背过了身,半晌才冷冷地回了句,她又问道,“还和从前样,只吃素面么?” “还和从前样。宣华宫有什么,我便吃什么。” “很好,”桑婆婆道,“不忘本来,莫忘出处,这才不愧太后苦心教导了你这么年。” “是。” “太后很惦记你,直同我念叨你。”桑婆婆微微有些放软了声音,“她只念着云蒙山,临终前我问她要不要召你回来,她总是摇头,总说让你陪着他……” “陪着他?桑婆婆……”月夕心中疑惑,正想要问。桑婆婆淡淡笑,对月夕道:“你明日还要远赴义渠,还是早些歇息吧。” “桑婆婆,我要见小恪,我还要同他交待些事情。” 桑婆婆面色木然,径自出了宫去,须臾便带了王恪进来。王恪见到月夕,便叫道:“月儿,你真的要去义渠和亲么?” “借和亲之名而杀须卜罢了,我怎么会嫁给他?”月夕微笑道,她嘟起嘴,“他把年纪,又脏又臭,身上还有股马儿的气味……” 怎比得上……怎比得上有人身上,那和煦清新的青草气息。 “我秦国的男儿都死绝了么?这些事情何必要你个姑娘家去?”王恪面上露出了义愤之色。 月夕见桑婆婆默然在旁,问道:“桑婆婆,吕盈呢?” “老身安排了她歇下了。” 月夕点了点头,拉着王恪坐到席榻上,道:“你想说什么?” “月儿,你别去义渠。秦……他……他同你想得不样。”王恪脸愤愤不平,也不管桑婆婆就在旁,脱口而出。 “我自然要去,我不去义渠,秦王怎肯将关中的大军发往上党,你爹爹又怎能顺顺利利地打到赵国去?” “要去便我去,你去算什么?”王恪了起来,怒声道,“月儿,你莫真当我是个傻小子。我遵从太后旨意,不可教你受半点委屈。今日之事,我便把话摊开来说,便是桑婆婆在,我也要直说。” 他望了望桑婆婆,桑婆婆只是不动声色,双眼垂着,似乎在瞧着地面的青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恪道:“武安君病了,可秦王搞不清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自太后故去,军中如今只服武安君,秦王与应侯都难以手掌控。若武安君是真病,倒还罢了,无非是攻赵之势暂缓;可他若是装病,秦王便会想他背后的意图,是否是对自己不满。秦王如此着急召你回宫,便是要以你来约束武安君,提醒他:莫忘了当初对宣太后立下的誓言,如今太后虽然不在了,亦不可对秦王有异心。” “而你自回咸阳,绝口不提瞧你爷爷,亦是怕秦王有所猜忌……你已然向秦王表明立场,会对秦王尽忠,便已经足够了。义渠的事情,跟你毫不相干,你何必去做这样为难的事情?” 月夕淡笑道:“有什么为难的?我若不去,你爹爹怎么办?” “我爹爹?”王恪愕然道。 月夕笑着伸手,将王恪又拉坐下来:“还说不是傻小子?”她轻声道:“桑婆婆直服侍祖奶奶,她最晓得了。秦王爷爷年来习惯了唯祖奶奶马首是瞻,从来都不会明说自己的意思,可他的意思却又全在他的话里……” 王恪立刻望向桑婆婆,桑婆婆却仍是不言不语,似乎神游物外,对于眼前的切都漠不关心。 月夕又道:“左庶长初战失利,秦王爷爷却说,败战之由,是因为自己要留兵防守义渠。言下之意,便是义渠在,秦王有罪;秦王有罪,左庶长自然同罪;义渠若破,秦王无罪,左庶长方可无罪。小恪,你说我该怎么办?” 27 恩岂敢忘恩府 欲望文 28 矛笑谈生矛戈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8 矛笑谈生矛戈 秦国向来善罚分明,王龁中条山虽是小败,秦王却可捏在手里,随时可以拿出来敲打敲打军中诸将。 王恪听得怔愣,半晌才闷声道:“我爹爹若因战败而获罪,也与你无干。你不理睬便是……” “我怎么能不理睬?应侯本就对军中诸事虎视眈眈,若你爹爹获了罪,应侯便会趁机以自己人换下他。可他身边的人,又怎如爷爷、你爹爹他们熟悉秦军战事。我明晓得秦王是在逼我,我也不得不去。如今的大秦铁甲,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是爷爷几十年的心血。他病重了,我不能瞧着他们毁在应侯的手中。” “月儿,可秦王的意思,你不明白。”王恪深深叹气。 “我明白。他是不得已才将飞鹰锐士交给我,其实他只想我,如当年祖奶奶样,不费兵卒,杀了须卜。”月夕淡淡笑,“可我实在不懂……” “你怎么能懂?”王恪叫道,“太后当年是先送你上了云蒙山,才以身诱义渠王入甘泉宫,她……” 他面上窘迫,有些说不下去。月夕沉吟着,问桑婆婆道:“桑婆婆,秦王可同你说了什么别的么?” 桑婆婆淡然抬眼:“秦王曾来问老身,你可晓得太后当初是如何杀了义渠王的?他又说,叫老身晚上同你好好地说说,太后当初是如何在枕上亲密之时杀了义渠王……” “桑婆婆……”王恪闷声地唤了她声。 桑婆婆又淡淡道:“可老身年事已高,许事情都不记得了,姑娘也不必听了。” 月夕愣,王恪却大喜过望:“你瞧,桑婆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便是太后在,也不愿你如此做。否则她又何必在杀义渠王之前送你上云蒙山,她就是不想让你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本来也不打算这样做。”月夕笑道,“所以我要了千飞鹰锐士,咱们就以硬碰硬好了。” 桑婆婆又撇开了眼,王恪伸手握住了月夕的右手,沉声道:“既然如此,我陪了你这么年,无论你要怎样做,都与你同进同出……” 想到来日之艰难,王恪的脸都有些凝重。月夕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俯身低头,挑眼轻笑道:“其实……我就是不太明白,什么叫枕上亲密时杀人……” 她这话出,王恪立刻尴尬的收回了手,月夕盯着他,笑道:“你倒是什么都晓得,你倒是说说看……” 王恪“啊”了声,面上通红,双手乱挥。月夕忽地凑上去,越靠越近,几乎要贴到王恪的身上。王恪顿时吓得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桑婆婆“嗤”的哼了声,也不晓得是在笑是讽。 月夕起了身,朝着偏殿而去,边走边笑:“你们都歇息去吧,我个人再想想明日的事情。” 已是将近二时份,四周静悄悄的,月色透过宫闱,透射在了宫殿的青砖上。 烛火摇曳,夜风徐徐,宫内的红纱罗幕起伏飘动,月夕身上的蘼芜香亦暗暗缭绕浮动。她的手拂过这条条红绡,似要阻止住夜风的撩拨,又似借之安抚着自己慌乱的心。 她确实是有些慌的。 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宣华宫,从此便是她月夕的住处了么? 她再不回云蒙山,不能去大梁,不能去邯郸了么? 邯郸,有人曾说,若她再来,便要带她去处地方。难道她便永远也不能晓得那处地方了么? 她缓缓走着,听到前面传来“唧唧喳喳”的声音。她点点探视过去,原来不晓得什么时候,有双燕子在前面的宫梁上筑了巢,生了两只雏燕,正张开小嘴嗷嗷待哺。 祖奶奶不在三年了,这宫里冷清,想是少人打扫,才容这燕子筑了巢。 紫燕东来。 这雏燕的叫声,在这富丽堂皇的宣华宫里,那么清晰、热闹,便似在迎接她,如这乳燕来归。 又在这静静悄悄之时,将这偌大的宫殿,衬托成片冷冷清清之地。 怎比得上那山谷中的间简陋的小茅屋,却有个人的胸膛,又宽又大又温暖,伴着那样好闻的气味。 还有他温柔地亲吻和自己羞红的脸庞。 怎可再念?怎可再想?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倚在了宫前的柱子上,仰头望着天空。 今夜又是轮新月陪着她,弯弯月牙,两头尖尖, 正是那人笑着眯起了眼睛的样子。 ※※※※※ 咸阳城东南条再寻常不过的街巷,有家简朴的宅院,左边是家豆腐店,对面是茶楼,右边是户卖杂货的,前面还有卖绸缎的。清静中有烟火,市井中有幽静。 大隐朝市,小隐丘樊。 宅院门上没有牌匾,门前亦没有奴仆。大门直深闭,里面的主人向来深入简出,谁都不晓得,住在这家宅院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对面茶楼上,偶尔有老茶客会问上句:院子里的老头回来了? 夏入三伏,天气炎热,附近的人人都到茶楼里吃茶。茶楼里向谈论的,都是秦国时新的朝野大事。茶客们最喜欢听的,便是前些日子赵国虎口夺食,抢走上党事。 白起如何大破野王,冯亭如何智激赵王,赵国如何朝议争执不下,秦王如何怒发冲冠,王龁如何挥军北上,都被说的绘声绘色。边喝茶,边谈论军国大事,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朝堂上的将军王侯,运筹帷幄,谈笑间便可决胜千里。 茶楼里的小二哥,已经不奉茶了,他肩上搭着毛巾,在前头,正在口若悬河:“……那须卜仗着武力,本已娶了极美姬妾七八人,日夜取乐。不料见了公主美貌,顿时色授魂与,立要行花烛之礼。礼毕入房,夜深人静,展开鸳衾,成了凤侣。须卜正与公主行周公之礼,公主随身三十宫女齐动手,缚住了他,公主自枕下摸出短刃,刀扎入自己夫君胸口。这正是:温柔乡,英雄冢,颠鸾凤,性命丧……” 他嘴里说的这是最近几日,茶楼里最新鲜的谈资:和亲公主义渠平叛。茶客们都围在他身前听的津津有味,惟有角落里坐着男女,女子身白裙,倚在男子身上,含笑听着;那面色黝黑的男子,却不停地皱眉。 黑面男子听到后面,嘴里低声咕囔了句,了起来,叫道:“什么周公之礼?什么颠鸾倒凤?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们这群……” 他这样叫,众人都转回头来,目光起都聚集在了两人的身上。白衣女子的眼光在着几十人身上滴溜溜地转,瞧见几人呆呆的样子,“扑嗤”的笑了起来。 她的身姿,比渭水边上的垂柳还要婀娜,她此刻的笑容,便比眼下咸阳城里遍地盛开的石榴花还艳丽。 “你们别理他,他是个傻小子,只认死理。莫要坏了你们的兴致……”她将黑面男子拉坐了下来,又向众人致歉。她固然清秀绝伦,可老秦人对这义渠国的兴趣却大过了女子。众人扫了这双男女几眼,又纷纷围住了小二哥问长问短。 “傻小子……”名身穿黑衫的清秀男子不知几时进了来,他坐到了白衣女子身边,端走了黑面男子面前的茶碗饮而尽,嫌弃道:“只有你这傻小子才肯喝这些粗茶,你瞧死丫头从来都不喝……” 傻小子,死丫头,世间只得他个聪明人。喜好这样称呼旁人,这样自高自大的,除了靳韦,还有谁。那两人,自然是月夕和王恪。 “昨日刚回来么?”靳韦漫不经心地问道,丝毫也不理会王恪对他翻着的白眼。 “是。”月夕点头。 “在义渠可遇上危险了么?”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将头倚在靳韦的胳膊上,柔声道:“你瞧我平平安安的回来,怎么会有事?” “你便是有事,也不会说。”靳韦冷笑道,“你心里千个万个放不下那个家伙,还不是……” “小师兄……”月夕忙将自己的茶碗朝他推,说道,“小恪说他方才瞧见你在为爷爷诊脉,我们不敢打扰,便在这里等你。爷爷他……病可好了么?” 28 矛笑谈生矛戈 欲望文 29 故事今人人嗟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29 故事今人人嗟 “每日三个时辰,全身热不可挡。水不欲饮,食不下咽;到了子时,腹中又如冰冻侵蚀。每日这样冷热交替着煎熬。这样的病,你说好治么?”靳韦慢声道。 “怎会如此?”月夕把抓住了靳韦的胳膊,指甲几乎都掐进了他的肉里。靳韦未推开她,只冷声道:“脉象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假热真寒,实则是阳虚欲脱,寒邪内闭,阳气不能下降,阴阳不能交通。” “爷爷怎会染上这样的病症?”月夕又惊又急,百思不解,“他从前只说自己时常身上疼痛,我只当这次只是痛的厉害了……” 靳韦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如何得病,已不可考。他几十年戎马生涯,毛病积少成,再至恶化,也是有的。”他压低了声音,“可你爷爷却觉得是自己杀人太,鬼邪入体,非要借烈日之力,驱逐鬼邪……” 月夕惊,抬起头来:“天下哪有鬼神?爷爷这是心病……” 靳韦道:“你不信我不信,可你爷爷却信。鬼神作祟也罢,心病难医也罢。武安君确实染了重病。我只能当做内火郁结,慢慢下药调理。他若肯借机远离杀场,去渭水边灞桥上钓钓鱼,安治心病也好,秦王也拿他没有办法。” “只治标不治本,绝非长久之策……” 靳韦伸手揽月夕的肩膀,将两人靠的极紧,细声道:“治本之法固然有,可实在太难。何况……应侯向嫉妒武安君的军功,与其等他设计相害。不如此放下军务,岂不两全其美?” 月夕和王恪面面相觑,不出声。靳韦又问道:“听说秦王又叫你去上党?”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赵国派了廉颇据守上党,与左庶长相峙不下……” 靳韦冷笑道:“除了武安君,秦国现今这几个大将都难成大器……”他瞧见王恪瞪着他,立刻学着王恪样翻了翻白眼:“瞧什么,你是傻小子,你爹爹不就是大傻子么?把年纪还要死丫头暗中护着……”王恪哼了声,转过了身不理他。 “王龁眼下暂无胜算;应侯觊觎军权;秦王新掌权柄不过几年,既离不开武安君,又怕武安君功高震主。秦王想左右兼顾,只能叫你去。你这秦王与太后亲信,武安君亲孙女的双重身份,随便句话,都可以安这些武安君旧部之心。以你牵制武安君,以武安君震慑军心。”他“哈”了声,“其实就是让从前这些跟随你爷爷的人,安心去送死罢了……” 他话语又直接又难听,却句句都是实情,连王恪都重重叹了声。月夕却只是笑道:“我这个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小师兄你太抬举我了。” 她不过是个小女子,骑术再精,功夫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可有时候,个小女子,却真是比上千军万马,都有用处。 靳韦嘴角撇:“我奉应侯之命,明日要去韩国。” “你去韩国做什么?不怕韩王发现了,捉拿你问罪?” “我是堂堂大秦丞相、应侯范睢的常侍,他小小韩王逢迎还来不及,竟敢问罪我?要不是冯亭现在去了赵国,我还想问他擅杀靳蘣之罪呢,”靳韦冷笑,“我去韩国,自有别人去魏国。两国都要识些实务,莫要同赵国沆瀣气。” 他是心要让赵国陷入孤军作战之境了。月夕长长的叹了口气,良久道:“小师兄,中山已经灭国,你人再是如何,也是孤掌难鸣。你何不学学吕盈,放下这些恩怨,好自为之呢?” 靳韦面色僵,半晌才沉声道:“你都晓得些什么?” “师父临终前,叫小恪转告我你的身份。我什么都晓得了。” “临终?师父他……”靳韦正要饮茶,顿时怔,那茶竟然喝不下去。过了许久,才杯杯地几乎将壶茶饮尽,这才将茶碗往桌上狠狠砸。 他眉心蹙蹙,似在强忍着什么:“师父的后事,是……” “师父去世时,我正在跟前。恰好信陵君亦赶来了云蒙山,他叫我先去寻月儿,后事都是他在处理。”王恪黯然道。 靳韦直冷笑听着,这时低声说:“我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那年靳蘣在云蒙山下寻到我,我才晓得自己竟然是中山王后裔,而靳蘣本是我国的个臣子。” “你是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才决意弃医学武?”月夕扫了眼茶楼的另边。茶楼小二和茶客们仍在那里高谈阔论义渠之事,言语中甚是猥琐,王恪听得忍无可忍,起来朝小二走去。 “我陡然晓得自己的身世,实在有些不堪重负。脑子热,想着若能速成功夫,去杀了赵王,便可了百了,这才铤而走险偷学玄鉴功。可还是被师父发现了,我心中怕师父责罚,便五十什么都对师父说了。”靳韦声音微颤,“师父没责罚我,只说叫我放下恩怨,将我逐出了太门……” “师父告诉我你的身世,也只是怕你行差踏错,要我力所能及,好护得住你点。”月夕垂下了头。她个小女子,能有大的本事,越御风也不过是晓得她身后有秦国王室,才会做如此安排。 靳韦听,握住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忽听“咔嚓”声,那碗竟被捏出了两道细纹。 那飘然出尘的老人,他们已不能再见了;云蒙山的旧日天真时光,他们也终究是回不去了。他们与这世上的每个人样,背负着命运的摆布,即便伤痕累累,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仍只能步履蹒跚朝前走着。 他低下头,大声地喘着气。月夕伸手握住了他,柔声道:“小师兄,你还有我,有小恪,还有吕盈……” 靳韦呆了呆,轻轻将手合上月夕的手掌,哂笑道:“吕盈在宣华宫,不曾给你惹麻烦罢?她这样个无用之人,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非要事事护着她。” “若挂心她,便去见她。宣华宫不拦着你,只是莫再让她吃苦受伤。”月夕淡笑道。靳韦讪讪笑,未及说话,却听见茶楼另端传来王恪与众人的争论声。 “你尽是胡说八道,趁早别说了,免得玷污月……那位和亲公主的名声……,否则我早晚教训你。”王恪指着小二大声道。 小二哪肯示弱,立刻尖声回嘴道:“我这故事是从宫内听来的,千真万确。你说我说的不对,你且说说看,是如何回事?” “诸位,诸位,在下听说是这样的,”另位茶客扬手叫道,“听说和亲的公主千娇百媚,把须卜迷的晕头转向。公主又假意奉承,趁着须卜在婚宴上得意忘形之际,毫无防备之际,名小将带兵直杀宴席,将义渠的反贼杀了个干干净净。” “公主身边哪来的小将?” “公主出嫁时,身边都有送嫁将军,他们两人早已私通款曲……”这故事越编越离谱。王恪听得火冒三丈,本就黝黑的面上显得比黑炭还要黑三重。小二没注意,仍是滔滔不绝:“对,对对,那小将正是左庶长王龁帐下员,名叫……名叫王恪……”他搔头弄耳半天,终于想出了这送嫁将军的名字。不料加激怒了王恪,他伸手便揪住了小二的衣襟。 “你要打人?”小二叫道。 “就要打你怎么了?”王恪怒道。 他坏了众茶客的兴致,茶楼里顿时聒噪起来,人人愤愤不平,有人意图拉开两人,有人指着他叫骂。 “这傻小子,真是蠢……”靳韦面上副鄙夷之色,他起来,叫道,“诸位,诸位,义渠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在下这里有个西海国的故事,各位可想要听呢?” 他将王恪拉,自己上前,高声道:“你们只晓得义渠国,可晓得这世上还有个西海国么?” “西海国?没听过,没听过……”茶客立刻围了上去。靳韦朝着月夕和王恪眨了眨眼,高声说道:“这个西海国处在匈奴西境,民弱兵寡,又有匈奴虎视眈眈,本该心自强。可西海国的国王,仗着自己有无数宝藏,根本不顾国家的安危,只是恣意行欢作乐,大修宫殿。却因此引来了匈奴的觊觎……西海国被匈奴攻破,只有位襁褓中的小王子被送了出来……” 西海国,西海国……如此叫他将心中的郁结吐吐也好。月夕默默聆听着,见到王恪朝她行来,她将自己面前碗里的清水饮而尽,这才起了身,同他起朝对面的小院而去。 “咦,怎么他们进这院子?”几个茶客瞧见了,不禁有些诧异。可又觉得靳韦的故事吸引人,便懒得过问,只是围着靳韦问长问短。 29 故事今人人嗟 欲望文 30 祖孙其属属天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0 祖孙其属属天 王恪推开了院门,月夕与他前后缓步进了小院。眼前是座宽敞简朴的庭院,院中铺满了青石板,后面三间大房,除此之外,再无它物。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顶着烈日,端坐在青石板的中间。 他个子矮小,头型尖锐,白发短须,双眼睛黑白分明。 王恪从院中退了出来,闭上了门,守在门外,只留月夕与这老者在内。 月夕缓缓上前,朝老者伏身下拜。老者自见她进院,双眼便瞬不瞬地望着她,待她起身,开口便问道:“你错有三,可晓得各在何处么?” “出上党时布置不周,贸然带靳韦出城,此错;人少力寡,尚且带上吕盈,此错二;中条山未能全歼赵军,致平原君走脱,此错三。”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众我寡,知不可以战而战,败数;胜而不能全歼其军,敌兵必卷土从来,不可取。” “月夕知错,谨受教。”月夕的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俯身拜谢,再直起身,低头听老者训话。 “你也不是光做错了,亦对了不少,可晓得在何处么?” “月夕不知。”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若论大战之谨慎稳重,你绝不如王龁;可在中条山,你以骑兵对赵劲骑,野战之奇胜,你却强过了他。”老者至月夕入院至今,讲了这么许话,眼睛都未曾动过下,如今终于眨了眨,面上露出了丝丝笑意:“不愧是我白起的孙女。” “爷爷……”月夕亦终于露出了笑容,欢呼声,飞身上前抱住了老者。老者亦笑着搂住月夕,伸手拍了拍月夕的头,突地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了盘桓在屋檐上的雀儿,扑愣愣地冲上了云霄。连门外的王恪听到了,都微微而笑。 这老者自称白起。 小头而面锐者,敢断决也;瞳子黑白分明者,见事明也;视瞻不转者,执志坚也。见事明,能决断,执志坚者,方能百战不殆。他便是大秦的武安君白起,杀了东方六国无数人,生未尝败的白起。 赵括、信陵君和东方六国无人不恨的“人屠”白起。 他正是月夕的爷爷。 有谁会想到,这样的个矮小的糟老头子,却有这么个千娇百媚的亲孙女呢? “你是怎么杀了须卜的?”白起又问。 “月儿以和亲公主身份见了须卜,他十分欢喜,当即便定下成亲之日。月儿又探得他手下的将军心思各异,先叫人以重金厚禄贿赂那几名主和的将军。成亲前七日,月儿借故邀他出游,埋伏了飞鹰锐士,当场杀了须卜。然后带须卜的人头回去,悬在竹竿之上,以那几位主和将军之力,安抚人心,再追捕剩下几位叛变之人。唉……”月夕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声。 “怎么了?” “须卜对月儿,实在是很好。他连月儿的年岁、饮食喜好、甚至小时对他说过的话,问过的事情,都记得。若不是如此,也不能骗的他出城,中了埋伏……月儿心中实在是……” “两军交战,的是以智谋相夺,诱之以利,胁之以害。爷爷这么年是怎么教你的,你不必过意不去……”白起笑道。 月夕垂下头,轻声道:“是。” “义渠的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如今后方无忧,王龁便可专心夺下上党,直攻邯郸了。”白起沉吟道,“可惜你不听秦王的话,不肯效法宣太后。虽只点了千飞鹰锐士,可他们却是秦王的随身侍卫。此次几乎全折在义渠,秦王定当心疼极了……” “月儿已经向秦王请罪。秦王要月儿将功抵罪,为他在灞上大营,再重练只全新的飞鹰锐士,以备以后不时之需。”月夕道,“这些事情,可比让月儿做什么枕上杀人之事,要容易了……” “月儿是爷爷的孙女,自然学不了祖奶奶……” “你是我的孙女,行事做派自然像我白起……” 月夕和白起异口同声,两人顿时又扬声大笑。两人起笑着,月夕眼中几乎都泛出了泪花。 她自幼在宣太后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人人都说她像祖奶奶,王龁、范睢这样说,便是秦王都这样觉得。可惟有她自己晓得,爷爷晓得,她与祖奶奶,终究是有些不样的。 “我兵家阳谋,随势而动,随势而发,使间用计,阳谋亦可阴成。可真要让名女子牺牲自家清白,方能成事,老夫亦不屑为之。”白起傲然道,“打便打,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若论打战,这天下还有谁能胜过我白氏族。” 正是如此,便是如此。有些事情,她窍不通,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屑去明白。 打便打,她同爷爷样傲气,只肯战场各出奇计杀敌,阳谋决胜;决不肯做半点阴损下作之事。 她与爷爷并非正人君子,可亦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与爷爷又何其相似?样的倔强,样的骄傲,对至亲期望甚高,又甚少吐露温情。爷爷讲她放在宣太后身边,十年来只问兵事,不谈其他。而她心中再如何担心爷爷,星夜赶回咸阳,却又先去了义渠,从不问爷爷的病痛句。 可饶是如此,谁有能否认,两人之间天生的血脉相连,和这相濡以沫的祖孙之情呢? “爷爷,月儿今日是来向爷爷辞行的……”月夕轻声道。 “辞行?去上党么?”白起如电的目光瞧向了月夕,冷笑道,“又是秦王之令?” 月夕默默垂首。 白起默然良久,长叹道:“是爷爷连累了你。爷爷杀戮太,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害得你爹娘被人杀死,害你出生便成了孤儿……如今又为了爷爷,你个姑娘家,却不得不在这死人堆里出出入入。” 他当年雄心万丈,屡战屡胜,心要以战力为秦国踏平天下,可忽然间儿子媳妇被人杀死,甚至襁褓中的孙女,仍不断有人要暗杀,以灭他白起脉,以致他几乎心灰意冷。幸得宣太后力担下救护月夕之责,以她大秦执政太后之力,保住了月夕的安危,只不过要他立誓生为秦国效力,且加封他为大良造。 于他来说,其实倒有些因祸得福,获益。 “爷爷,当年之事,未必与你有关,你何必自责?”月夕忙宽慰道,“何况,爷爷是为了借祖奶奶的势力,保月儿性命无忧,才立誓生报效祖奶奶和秦王。祖奶奶未曾食言,确实待月儿如至亲。莫说如今为了爷爷,便只是为了祖奶奶的恩情,月儿也应当受秦王驱驰。” 秦王对白起,实在是又爱又恨,爱他出将必胜,恨他功高盖主。明着便利用应侯范睢,以将相之争制衡白起,暗中却借月夕对宣太后的报恩之情,钳制白起。 而宣太后,难道不也是早留了伏笔,以养育栽培之情暗迫月夕效命秦王? 她白月夕,是秦王的亲信,武安君的亲孙女;可亦是同赵括阳,不过是几方博弈的颗棋子罢了。 秦王母子,深明王者之道,如此待个姑娘,却实在有些不厚道。可年君臣,宣太后对月夕又确实关怀备至,情与义间杂其中,他们白氏祖孙再也不能说退便退了。 世上事,本就不是黑白分明,也本就不是此是彼非那般简单。 “爷爷,这么年了,至今未找到是谁杀了我爹娘么?”月夕问道。 (这段时间实在有些太忙了,每天脑子都是胀胀的,所以也没好好检查发布的章节。今天看,错字不少,过两天闲点,就把前面几章再修改下。另外,这次的故事,字数比预计的,可能要好。这两个礼拜,故事里没了男主,我自己都有点不爽了,还要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最后,编辑说30号上架,我又觉得要对不起那几位直追我的故事的朋友了,真的很抱歉。) 30 祖孙其属属天 欲望文 31 明月两相相望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1 明月两相相望 白起神色冷然:“当年宣太后派了少人去查这件事情,都没有结果,如今事隔年,早已线索全无了。”他苦笑道:“老夫当年,是壮心太甚。只当能以己之力踏平六国,如今却落得病痛缠身……” “爷爷修养阵便好了,只当作自己是老骥伏枥。”月夕安慰道,“王恪说,已经为爷爷在灞桥边上,修筑了所小茅屋。爷爷便去那里好好休养阵。等病好了,月儿与爷爷同,再战天下。” 莫要在这里,以姜桂之性,强自与烈日相抗。 白起微微举起左手,想要去抚月夕的秀发。那手悬在空中半晌,轻轻落下,拍月夕的肩膀。他扶起了月夕,傲然而笑:“我白起虽只有这个孙女,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很好,很好。” “爷爷,月儿要走了。”月夕听得爷爷这样赞他,心中激动,又拜伏在地。 “去吧。”白起缓缓点头。月夕三拜起身,慢慢走到了院门前。 “月儿……”白起忽然唤道。 “爷爷?”月夕回过头。 白起义手勉强撑着地,了起来。他到了月夕面前,双目慈爱地凝视着她,许久才抓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下:“万事小心,爷爷只有你个孙女了。” “爷爷……”月夕顿时热泪盈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白起,轻声道,“爷爷,靳韦是我的小师兄。爷爷放心听他诊治,他绝不会伤害爷爷的。” 暂时卸下了重任的爷爷,那慈爱的双目,与福伯么相似。那尘世的祖孙之情,她从前固然是从未体会过,可今时今日,又怎么能说不懂? 月夕笑着抹去了眼泪,转身出了院门。王恪在门外,朝白起恭敬行礼,为他闭上院门,跟在月夕身后匆匆而去。 白起看着月夕的背影,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泪光。 他生中,唯有两个遗憾。 是独子与媳妇被人莫名杀死。可无论如何,如今他却有了个如此美丽,如此值得自己骄傲的孙女。 而另个叫秦国大出天下的心愿呢,难道真的再不能实现了么? ※※※※※ 上党战况,秦军的状态只能用“停滞不前”四字形容。 左庶长王龁四月进兵围上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上党。由于实力悬殊,赵国华阳君冯亭虽坚守了足足两月,可终于还是让上党陷落于秦国之手。而此时赵王方从北部召回廉颇,拜为上将,率兵十万来援上党。 廉颇直接去了上党侧的长平。他的策略很简单,长平是上党郡乃至邯郸交通襟喉和战略屏障。长平之势,便于坚守,而不易强攻。他是想借山陵河谷的依凭,固守长平。 只要守住了长平,便是守住了邯郸。 王龁也立刻分军进攻长平。赵军初战失利,先有两名都尉和三四万赵兵阵亡。六月末,月夕与王恪带了关中十万精锐增援。两处合兵,王龁鼓作气,乘胜再攻长平。他以司马梗与月夕搭档,攻赵国都尉城和故谷城;另以张唐率兵攻西垒壁。 转眼七月,秋声至,山木萧萧。赵国两战皆败,前前后后共阵亡了六名都尉。廉颇干脆高筑深沟高垒,避而不战。 他行军持重,意图疲惫秦军,秦军也无可奈何。秦赵至此僵持不下。 十月深秋,秦王见长平战事再无进展,便召月夕与王恪回咸阳,在灞上大营重整飞鹰锐士,将这原本只做护卫秦王用的骑军侍卫团,扩充至五千人,日夜操练,以备不时之需。 秦国朝野之中,人人都晓得,左庶长王龁帐下强将如云,除开张唐司马梗不说,还有王陵与蒙骜等,都是战功彪炳。其中还有人,名唤白子服,人虽孱弱,骑术却出神入化,犹擅奇战制胜,常于出其不意间,轻兵杀敌。可他除了在长平和灞上大营,平时深居简出,无人晓得他的去向。 只有那么几人才晓得,那个叫白子服的瘦弱小子,偶尔在深夜,会回到咸阳宫殿中。在那座红绡飘扬的宣华宫,卸下盔甲,露出那白衫青带难掩的霞光丽彩。 她会孤身倚在柱上,与明月两两相望,淡淡而笑。 她是个姑娘家,乔装成男子要改名换姓,不愿露出本家姓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天底下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她为何要单单唤自己做白子服呢? 或者只有天上的月儿知道,是那夜大梁城的深巷中,它曾瞧见了名青衫男子,以她的青丝带,在朱亥面前,护住了她。 那是她第次听到他的姓名: “在下赵子服,邯郸城内无名小辈……” ※※※※※ 时至十月末,秋之为气本就悲人,而这几夜的西风是劲厉肃杀。 咸阳城里,风不息地吹,草木摇落。咸阳宫殿里的梧桐,也都先后全部凋零了。疏桐缺月,隔着红绡,静静地窥探宣华宫内的人。 里面有个年轻的姑娘,方自灞上的秦军大营回来。刚刚除下身的戎装,换上了她惯穿的白色裙子。 她很累,却难以入睡。 半年的军营岁月,是月夕从前从未经历过。她说不出喜不喜欢,却晓得必须要做。 她如爷爷般,天生是在沙场上能挥洒自如的人。以至于上至秦王,下至司马梗王恪,都将这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连她自己也几乎忘了,她不过只是个刚满了十八岁的姑娘家。 世上的年轻姑娘们,十八岁的时候,她们都在做些什么?嫁人生子,侍奉公婆……再不济,也能守在家中,好歹过着安生的日子。 而月夕呢?她又聪明又好看,可硝烟与旌旗,却掩盖了她的美好年华与俏丽模样。 好在她的身边,还有那么几个真心的人。吕盈留在了宣华宫里,每次都会微笑着迎她回来,见到她身着甲胄,立刻又不住地唉声叹气。还有总是黑着脸的王恪,和偶尔能听到的那句“死丫头”。 便连贯冷傲的桑婆婆,每次见到她身疲累的回来,也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在有这些,足以叫她微笑着去面对切。 只是,吕盈尚且还有个靳韦念想着…… 可她呢?明月爬上高空的时候,她能思念着谁? 这夜的宣华宫,安安静静地,没有丝声响。宣华宫里太静了,安静她的心便慌了;她想听那燕子的欢叫声,叽叽喳喳的,反而能叫她心安。 至少燕子同她样困在这里,样不得自由。 可怎会听不到燕子的叫声?月夕仰头而望,宫门前的屋檐下,那只燕巢悄悄的毫无动静。她腾身而上,足钩屋檐,双手张俯身探看,果然燕巢里空空如也。她顿时着急起来,高声叫道:“桑婆婆,桑婆婆……” 桑婆婆不缓不急地自宫内出来:“你跑到上面去做什么?” 月夕叫道:“燕子呢?桑婆婆,是不是你教人弄走了?” 桑婆婆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到了燕巢,冷哼道:“老身哪来这样的闲情逸致?” “算了……”月夕也泻了气,“不过是几只燕子……” 咸阳城入十月便会陡然转寒,燕子这样娇贵,怎么能受得住?自然要天涯四处寻觅和暖的地方。 她忘了,燕子原本就可以自由来回,她却不能。 “下来吧,三天了,”桑婆婆又淡淡说道,“明日不是还要去左庶长营中么?” 月夕直起身子。宣化宫又高又大,人在宫檐之上,朝远处望去,所向空阔、毫无窒碍。此刻夜深人寂,咸阳城内片静谧。 燕子走了,她的心突然空了。 “桑婆婆,你回去罢。莫要睬我,我……想些事情。” 桑婆婆漠然地瞧了她眼,径自入了内去。月夕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立在宣华宫的宫檐之上。 天上疏星点点,只有弯斜斜的残月,就悬在宫檐上,触手可及。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天上的残月。可五指张开的那刹那,夜深的寒意瞬间便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顿时缩了回来。 明知可望而不可及,为何还要去碰? 如个人,沉沉地埋在她的心中,不敢想不敢念,可为何还要去想去念? 秋风呼啸着,吹散了她的长发,吹起了白裙和青丝带,几乎将她的瘦弱的身子,也要吹走了。 那夜她在信陵君府前遇见那个人时,似乎也是这样的淡月疏星之夜。二月初的春风,也本也是冷峭的,为何她如今回想起来,那巷子里洋溢的,都是暖融融的滋味。 那时的她,正坐在屋檐上,晃着自己的小腿,羞臊着骑在乌云踏雪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 他暗暗揪住了自己的青丝带,那眼里的微笑仍栩栩如昨。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忍不住也微微笑着。目光到处,宣华宫的琉璃瓦片上有些白,不知是夜霜,还是洒下的月华? 长平在咸阳的东北处,是她明日要去的地方。若再往东北去,是什么地方? 31 明月两相相望 欲望文 32 瓦上霜侵侵骨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2 瓦上霜侵侵骨 “月夕……” “桑婆婆,你回去罢,我说要人坐坐。”月夕有些不耐烦,桑婆婆几时变得这样罗嗦?她垂眼瞧了瞧,下面着的人,却不是桑婆婆,而是吕盈。 “月夕,上面冷么?”吕盈笑着问道。 “有些冷,”月夕亦笑道,“你想试试么?” “我瞧着好玩,你接我上去?”吕盈哀求道。 月夕望着她,吕盈的面上是有些期待,的却是畏缩。她明明害怕,为何还要上来?她摇了摇头,轻跃下来,右手丝带飞出,缠住了梁柱,左手握吕盈的手,借着丝带之力,将两人送上了宫檐。 吕盈摇摇晃晃地在宫檐上,吓得僵了,不敢动也不敢坐。月夕将她猛地拉,她尖叫了声,瘫坐在了月夕身边。 月夕搂住了她,笑道:“怕么?” 吕盈点了点头。琉璃瓦上西风如刀,顿时将她莹白的面容都吹得通红。如此三半夜,吕盈本该早就熟睡了,何必巴巴地出来陪着月夕吹风? 定是她方才的叫声惊动了吕盈,而吕盈又是个爱操心的人,月夕心生怜惜:“你不必忧心我,我只是人坐坐。” 吕盈被风吹得颤巍巍的,被月夕说中心事,腼腆地笑了笑,伸手抱住了月夕取暖。她问道:“月儿,齐国在哪个方向?” “齐国?”月夕愣,指着明月的方向,“那边。” “小师兄又出使齐国去了,你想念他了,是么?”月夕柔声问道。 吕盈又羞赧地笑,忽地收回了手,抱歉道:“月儿,对不住,我……我可以叫你月儿么?” 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显得她对月夕,还有几丝畏惧。月夕笑着点了点头,吕盈才又笑了,她靠近了月夕点,轻声道:“月儿,我直想问你件事情?” 月夕仍是微笑点头。吕盈道:“月儿,你这么好看,又这么能干,靳大哥同你是师兄妹,他同你在云蒙山上年,还有小恪,你们自幼便相识,可为何……为何他们都没想过……喜欢了你呢?” 月夕怔,她可从来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她淡淡笑道:“是啊……我这么好看,又这么能干,他们为何不喜欢我呢?” “我晓得,”吕盈贴着月夕的耳朵,悄悄地说,“他们都怕你……” “怕我?”月夕又怔愣住了,她侧过头,兀自思考着。 吕盈轻声道:“你想想看,你要杀人便杀人,要救人便救人,千军万马中,你也来去自如。那些须眉男子,反而不如你,还总是被你拆穿心事。做兄妹还罢了,若是做夫妻,他们又怎么敢呢?” 是这样么?月夕凝思着,或许是这样罢。 可那个人,他从来也不会怕她;那个人,她在他面前,却柔弱似水,只等着他来哄着她,抱着她。 吕盈又道:“我第次见到你,便很怕你。” “你嫌我杀了人?” “嗯,”吕盈点头,“我那时也怕靳大哥,他逼着我杀人。你们……同我从前村子里的人,不大样。”她想了想,又道:“可后来在洛邑,你走了以后,我瞧见靳大哥担心的样子,就又明白了。其实你们同我们村子里的人,也没什么不同。靳大哥总是骂你嘲笑你,可哪次不是对你有求必应,他就真的将你当成妹妹般的疼……” 她不晓得,这同样的话当初她在船上对着靳韦说的时候,已经被月夕听在耳里。可正是这样,如今听来却觉诚恳。月夕面上带着笑,言不发地看她。吕盈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双臂交握搓了搓,微微驱走寒意,又低声道:“我晓得,你心里肯定奇怪,靳大哥待我并不好,为何我定要跟着他?” 月夕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有些奇怪。可我觉得,只要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便不必去在意旁人的指点。” 吕盈“嗯”了声,道:“其实……我猜,靳大哥的心里定苦得很。我觉得……他总在逼他自己做他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好像他逼着我杀人样……” “月儿,”吕盈突然道,“靳大哥的家人,是不是都被人杀死了?” “是的,”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同你说了这些么?” 吕盈摇头:“他不必说,我也猜得到。他握着我的手杀人那下,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以为我会同他样,心要为家人复仇。可我……月儿,他是个孤单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同旁人不样,他总想有人能明白他……” 月夕沉默了片刻,道:“他心中确实有些苦,可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如此么……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拿你去挡剑。堂堂男儿,怎可做这样下作之事?” “他如何待我,我都不在意。而且……”吕盈笑着摇头:“你莫怪他,他也想做个好人。” 她压低了声音,极轻极轻的说道:“你晓得么?上党出事前那日,我在他房里,他喝醉了,抱着我哭。他说……他说他想回去云蒙山,想师父,就算你日日逗他欺负他都好;他还说,他晓得自己本不是那样聪明绝顶的人,好事情统统都压在他身上,他力有不逮,便只会自作聪明胡乱行事。” “月儿,他虽然从不待我好,可你曾见过他对旁人这样糟糕么?” 月夕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吕盈道:“他心中待谁越亲近,便越要冷嘲热讽;他待谁越见外,却越是客气。他想要我陪着他,却不晓得怎样去做,才这样逼着我,欺负我……” 被仇恨压住了心房,于是便不知道如何对旁人表达善意。 或许是想以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又或者他晓得自己犯了错,自己痛恨着自己时,就拼命想去伤害别人;或者是,是想伤害最想亲近的人,以求他们莫忘了自己。。 或许,或许……真是如此,可靳韦的心事又有谁能真正明白?亏得他还能遇见吕盈,才能懂他,这般宽容他。 月夕叹着气,捧着吕盈的脸,暖着她:“你心地良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总是想着好的面。小师兄应该好好的待你……” 吕盈道:“我只盼着,你和靳大哥,都能得偿心愿,欢欢喜喜的,才好。” 月夕柔声道:“你放心,小师兄再怎么样,我都会护着他。” “嗯,”吕盈点头,却又反问道,“可你呢?月儿,你护住了那么人,你护着我和靳大哥,护着小恪的爹爹,可谁来护着你?” “我这么好看,又这么能干,哪里需要人来护着?”月夕将头轻轻地倚在吕盈的肩上,微笑道:“我有爷爷,有小师兄和你,有小恪,便够了……” 便是有,那人也同她隔了千山万水。吕盈又怎会不知?她再不说话,只是靠着月夕,两人静静偎坐着,起望着天上的冷月,缓缓升又缓缓落,悄然若有所思。 月夕整个人都出了神,没发觉吕盈冻得不住颤抖。吕盈抱着胳膊,实在熬不住,哀求道:“月儿,回去罢?我好冷。” 月夕起来,牵着吕盈的手,跃下了宫檐。她软声道:“吕盈,你什么都瞧得明白,我的心思也瞒不过你。你回去罢,让我自己呆呆好么?” 吕盈紧抿着嘴,握住月夕的手不放,可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她在地上,瞧着月夕纵身又上了宫檐,迟疑了半晌,轻声道:“月儿,前几日靳大哥出使齐国前,来见过我次。他说了许事情,说了平原君什么的……他还说……” “他还说……平原君的小女儿,下个月初七,便要成婚了。” 她说的这么轻,月夕会听得到么? 吕盈盯着月夕,见到月夕只是怔怔地,在宫檐之上。她默默垂首,瞧着白色的琉璃瓦,对吕盈的话,冲耳不闻。吕盈皱紧了眉头,又不敢惊动她,终是微叹着回了宫去。 月夕这才伸出足尖,在瓦上道道地画着。瓦上的白霜被抹去,露出下面的青色的琉璃片。 白霜青瓦,二十四画两个字,是那要成婚的人的名字。 残月将坠,月夕木然着。她在想什么,可有谁明白? 她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沾着层冰凉的露水;她的手指,都冻得僵了,冻得钻心的疼,可她自己却点都不知道。 漫漫长夜已将尽,冰霜淡去。清晨的薄雾,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在宫殿里弥漫了开来,越来越浓,将静静着的个她,吞没在了雾里。 ※※※※※ 邯郸城内。 明日十月初七,马服子赵括迎娶平原君幼女赵玥的大好日子。 平民百姓家嫁女儿,都要欢天喜地好好地庆祝番,何况是当今赵王的王叔,天下景仰的四公子之,鼎鼎大名的平原君最珍爱的小女儿出嫁。 何况她嫁得又是马服君赵奢之子,马服子赵括这样的少年英才。 宝马香车,英雄美人,本就是天作之合。 32 瓦上霜侵侵骨 欲望文 33 邯3郸有佳偶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3 邯3郸有佳偶 前段时间廉颇老将军打了几次败战,赵国顿时人心惶惶,生怕秦军路杀到邯郸。如今战事稍缓,长平修筑了石长城,坚固难破,人人又都放下心来。眼下有这样桩大喜事,为邯郸城增添了几分喜意。 整个邯郸似乎都因为这桩婚事热闹了起来,人人都在谈论这桩美满姻缘。 听说马服君府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还听说赵王将亲自为新人主婚;又听说连魏国的信陵君都叫人送来了贺礼,恭贺马服子的大婚之喜。 此刻正是酉时,秋冬天黑的早,邯郸城里已经片漆黑了。快风楼的门前,着位青衫的男子。他拍了拍身边的乌骓马,乌骓马撒开了蹄子,眨眼便跑的不知踪影。 楼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与往常的宾客盈门大不相同。他却宛若不察,推门而进,楼的大堂阴沉沉的,既无酒客亦无歌姬。他仍是视而不见,扶着楼梯上了二楼。 角落里张几案上点着枝明灭不定的蜡烛,旁边的炉子上暖着壶酒;案上放着两只酒樽,似乎是有两人对饮,可案前只坐着卉姬人,默默地饮着酒。 她听到脚步声,慢慢回过头来,没料到竟然是赵括。她猛地起了身,见赵括面露笑容,坐到了她的对面。她低声道:“你……将军……怎么这时来这里?”她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他却在今夜来快风楼。莫非,莫非……他的心中,对这楼内的她放不下么? 赵括笑道:“我出来走走,不料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我时没来你这里了,便连我明日成亲的事情,都不曾亲自同你说声,实在是抱歉。”他抬起头,扫了眼,不由自主地朝着几案的右边,挪了挪,将左边腾出了个位置。 卉姬正要为他去取酒樽,见他这样,忙问道:“将军还邀了人来么?” 赵括也不答话,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卉姬忽地心中动,收了案上另个酒樽,另取了两个,个放在赵括面前,个却放在了赵括左边的几案上。赵括静静地瞧着她为自己满上了酒,还要往身边的酒樽上斟酒,忽地伸手拦:“不必了,她从来都不……” 后面的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手,低声道:“卉姬,她再不会来了。” “她是晓得了将军要同玥公主成亲,生了将军的气么?” 赵括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口口地喝着酒。 昨是今非,伊人宛若仍在。 今夜他来,不是因为她卉姬,而是为忘却某人而来。 卉姬坐在他的对面,蹙着眉望着他,心里头是瞧得分明,半晌才柔声道:“将军若有为难的地方,好好同她说便是,她自然会明白的。” 赵括仍是淡淡笑。他越是笑得淡漠,卉姬的眉头却皱的越紧,仰头望着西边初升的上弦月,微叹道:“这天上的月儿,时圆时缺,为何她不珍惜有情人,反倒是喜欢离合无常?” 赵括身子微微震,抬头微笑道:“月儿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便如身边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又有什么忘不掉的?” 他是在回答卉姬的话,又似自言自语,其中有股凉薄之意。卉姬的面色愈发沉郁,伸手盖住了赵括的杯子,低着声音道:“将军,不可再饮了……”赵括瞧了眼旁边的空樽,信手便取了过来,满上了酒。 楼下突然传来“哐当”的碰撞之声,似是酒楼大门被人用力撞开。有人快步冲了上来,在了两人面前,大声道:“赵括,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你却还在这里风花雪月,实在是欺人太甚。” 原来是平原君手下的赵贤将军。赵括与卉姬,本来就不清不楚,何况这样独处室,旁人难免觉得他们之间瓜田李下,叫人误会。赵括微微哂,了起来,可连丝分辩之意都没有。 “我早同公子说了,不该将玥公主嫁与你,公子就是不听。我是瞧着玥公主长大的,怎么能叫她受你的羞辱……”他上前两步,把揪住了赵括的衣襟,“我这就带你去见公子,告诉他你做的好事,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括被他拖着踉跄了两步,到得楼梯口,赵贤又回身道:“再带上这个臭娘们,并去见公子,免得说我诬陷你。”他手揪着赵括,手便来抓卉姬,卉姬惊呼声,眼看是避不过的。 赵括肩膀微微抖,不知怎么的,便脱出了赵贤之手,横身拦到了卉姬面前,隔开了赵贤:“赵贤将军,不可无礼。” 赵贤见他轻而易举逃脱自己的掌握,心中微惊。他向来瞧不起赵括花名在外,只当他军中的声音也是仰仗马服君而来,现下才晓得自己平日可能小看了这小子,亦难怪平原君如此看重他。可又觉得这赵括的花花肠子实在忒,心中义愤之情甚,不管不顾,反手又劈了下来。 只听楼外个女子呼叫道:“赵贤将军,赵贤将军,你出来……”这几句话声音又远又轻,可是娇柔无伦。赵贤听在耳里,面上顿显为难之色,这掌再劈不下去。 他重重哼,又揪赵括的衣襟,喝声道:“同我下去见公主,她若不见怪你,我便什么不说了。” 他毫不客气,连拉带扯,揪着赵括,到了楼下。只见巷子的北面,远远停着辆四乘马车,快风楼前,却了名娇柔腼腆的绝色女子,身披火红的狐皮裘,头上插着只金镶白玉的簪子,蹙眉望着出来的两人。 “赵括,你……”她见到赵贤这样凶悍地揪着赵括,忙上前分开了两人,“赵贤将军,你做什么?快放手。” “公主,”赵贤气急败坏,“这个赵括……明日是你大婚之喜,他竟然还来这里风流快活,哪有半点将你放在眼里?还有上次在驻马桥,我亲眼见到他同……” “玥公主,”赵括朗声唤道,“你我之间的事情,我自会向你交代。赵贤将军忠心无二,可其中却怕有误会,不如你叫他先回去罢。”他声音朗朗,言语虽客气,话里的坚持之意却有些不容辩驳。赵贤双眼瞪,又恼怒了几分。 赵玥却不生气,反而面露微笑道:“赵贤将军,谢你为我出头。你……你还是回去罢。赵括……他……我自然能分辨。” 赵贤面上恼恨,可自己的话说出了口,只要赵玥不见怪他不计较。他不好出尔反尔,只好瞪了赵括眼,大步地离开了去。 赵玥见他走得远了,这才轻声道:“赵括,明日是你我成婚之日,我本不该见你。只是……” 赵括忙道:“玥公主,你要晓得什么便问,我什么事都明白告诉你,不会有丝毫隐瞒。” 赵玥听他这样说,语声愈发温柔腼腆:“我方才在家中听到几员家将说话,才知道赵贤将军来寻你的麻烦。我不敢惊动爹爹,又怕你出事,这才叫了家仆送我来……” 她言里番维护之情拳拳。赵括伸手握住了赵玥的双手,柔声道:“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在今夜出来。这快风楼的楼主卉姬,是我从前位兄长的妻子,他为救我而离世,我自当为他照顾他的亲人。我与卉姬,只是如亲人般。我前些日子忙碌太过,只叫赵鄢来支会她我成亲事。今夜想了起来,实在太过失礼,才特意亲自过来趟。你切莫要在意,若要怪,便都怪在我身上好了。” 赵玥微微笑,低下了头,身子微微倾斜,半依在了赵括的身上,说道:“赵括……将军……括郎……”她顿了顿,心中揣摸了许久,又轻声道:“括郎,你说的话,我自然不会怀疑。世人的那些闲言碎语我亦都不会理会。你在驻马桥上救了我,我便晓得你是个正人君子。那日……你情急之下叫了我声玥儿,我便……晓得……这三年来你直将我放在心上……” 她面色愈来愈红,羞不可抑:“还有那日,你自上党督粮回来,爹爹请你饮酒。你饮醉了,突然间坐起来叫了声我的名字……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你对我的番心意,我都晓得……”她越说越轻,声若蚊鸣,几不得闻,说着便转身扑到了赵括的怀里。 她容色清丽,气度高雅,眼下吐语如珠,对着赵括缓缓倾吐心事,声音又是柔和又是软腻,动听之极,大约世上的男人都会动心,赵括又岂能免俗? 果然赵括愣了半晌,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柔声说道:“玥公主,你这样明白事理,又善解人意,实在叫我羞愧万分……” 哪会那般任性,生气便要走了,生气便要人哄着。 赵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嫣红,眼中却全是柔情,说道:“我们订了亲,明日便要行礼。你我便是……便是……夫妻。哪有夫妻间这般见外的?”赵括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吻,柔声道:“好,从今往后,我再不这样客套……” 赵玥又惊又喜,伸手捂住了脸颊,又埋头到了赵括怀里。这暗沉的快风楼前,两人愈发的轻怜蜜爱,竟都顾不上楼内还有位刚刚受惊的卉姬。 突然之间,两丈开外株大树树枝摇晃了两下,隐隐似有人冷笑了两声。 33 邯3郸有佳偶 欲望文 34 忽4念同怀人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4 忽4念同怀人 赵括听到这冷笑声,似被雷击中了般,脸色顿时僵了。他猛地抬起头来,放开了赵玥,纵身上了大树,瞧了半晌并无所获,才默默地掠回了原地。 “括郎,你怎么了?”赵玥忙问道。 “你可听到她……什么声音了么?” 赵玥凝神倾听,摇了摇头。 赵括默然了片刻,微笑道:“该是我听岔了。夜色晚了,明日要行的礼数又,我送你回去罢。” “我自己回去便好。”赵玥忙道,“她们同我说行礼前不可见你。我时情急,跑了出来。再不能再叫爹爹晓得此事,我有家仆相随,自己回去便好。” 她说的是嫁娶的风俗,成亲的男女婚前不可相见,否则便不吉利。赵括见她马车之后有数名侍卫,赵贤仍是愤愤不平立在旁,便未再推辞,只送她上了马车,望着马车与众人扬长而去。 马车的帘子微微地掀开,伸出只皓腕,朝着他扬了扬,赵括亦是微笑着挥了挥手。再瞧快风楼里面,仍是悄悄的,毫无动静。他回身深深地瞧着方才的树枝,良久才低声道:“卉姬,我告辞了……”说着,也不顾卉姬听见与否,转身离去。 直到他慢慢转出了巷口,似朝西去了。边的墙角,才转出了个白色的身影。 十月的邯郸城,虽还未下雪,已经是非常的冷了。可那人身上只着了件薄薄的白裙子,腰间束着条青色的丝带,上面挂着个青色的香囊,头乌黑的长发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了。 可这夜风再凛冽,也吹不散她眼神之中,透骨的冰寒。 她人俏立寒风之中,神情似怨似笑,又似讥讽,忽然听见阵熟悉的马蹄声倏然而至。她抬头看,乌云踏雪朝她急奔而来,仰头正要长嘶。她心中惊,飞身跃上了马背,俯身轻抚着脖子,轻声道:“阿雪乖,不叫了……” 除了月夕,还有哪个女子,能让乌云踏雪乖乖的被叫作阿雪呢? 乌云踏雪果然十分听她的话,无声缓缓立定,回过脖子便往月夕身上蹭着,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呼出团团白气。月夕下了马,轻轻地摸着他的鬃毛,想要安抚着它,却忽地心头酸,搂住了它的脖子,无力地靠在了乌云踏雪的身上。 她终究是忍不住,要来瞧瞧。 她记得他爱在快风楼喝酒,所以先来了这里。可待她到了这里,这么巧就瞧见了他方才同赵玥的幕。他从前信誓旦旦,但有她在,便决不会娶赵玥。可原来这话不过如流云般,闻时绚丽,过后便四散而去了。 马儿若旦被人驯服,便再无异心。可那人呢…… 不过半年,他已别有所爱。 她将脸紧紧贴着乌云踏雪,只觉得面颊上湿漉漉的。她顾不得眼前便是快风楼,楼里还有旁人,人马只是依偎着。 新月斜照,她的身影微微耸动,怀伤难禁,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唤她:“月儿……” 月夕抬起头,卉姬手举着盏烛火,在快风楼的大门边望着她。卉姬伸出脚,又缩了回去,只是扶着门,轻轻地叫道:“月儿姑娘,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她只听过赵括叫她月儿,却从不晓得她真正的名字。月夕默默地瞧着卉姬,快风楼全是晦暗,惟有她手中的点烛火明亮。 半晌,月夕才放开了乌云踏雪,进了快风楼。卉姬引着她上了二楼,月夕扫了眼,径自坐到了方才赵括旁的那个位置,拿起了他剩下的半杯残酒,嗅了嗅。 残樽零烛,酒中余温尚存。 她肯上来,不是因为卉姬,是为思念某人而来。 这两人的动作心思如出辙。卉姬叹了口气,夺过了月夕手中的酒樽:“将军说过,你素来不饮酒……” 酒樽骤被她夺去,月夕只能瞧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发呆。她是素来不饮酒,此生唯在上党的“聚宝楼”饮过碗,此后情如烛火明灭,她自己万劫不复。 这酒醉的滋味,她又岂敢再试? “姑娘若思念赵将军,何不去见他?”卉姬婉声劝道,“将军他……” “他打了我掌……”月夕打断了她。 卉姬怔,笑道:“原来如此。将军如此珍爱姑娘,定然是无心的,你莫要怪他。” “我没有怪他,”月夕亦笑道,“只是他大约以为自己杀死了我。”她平平淡淡的口气,就这样含着笑讲了出来,像是在讲述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卉姬手中的酒樽却“叮哐”声掉到了几案上,她来不及捡,怔愣道:“难怪将军说你不会再来……” “我是不该再来,”月夕淡笑道,“我是秦国人……” 卉姬又是怔,待她明白过来月夕话中的意思,忙宽慰道:“我亦是秦国人,还不是留在了邯郸?秦人赵人,又有什么要紧?” 月夕淡淡笑,又淡声道:“可这秦赵之间的恩怨,对我们两人却极紧要。他的家人,我的家人,都卷入其中中。他以为我死了,便没那么为难了……” “话虽如此,可你何必让将军以为你死了……”卉姬抓住了月夕的手,摇了摇头。 “人生如此,浮生若斯。不过是短短数十年,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月夕由着卉姬抓着自己的手,冷笑道,“他还不是样会娶妻生子,你没瞧见他方才那样卿卿我我的样子么?” “不,不……”卉姬不住地摇着头,她焦虑难释,却又无可奈何。她仰起头,对着月夕道:“将军绝不是负心薄性之人。你这样待他,实在有些残忍。” 她手指着快风楼里,苦笑道:“他已经大半年未来过这快风楼了。若他欢喜着成亲,他何必今夜来此?你瞧我这里,这样冷冷清清,与往常大相径庭。他向来细心,察人于微,可他进来时却点都没注意到……月儿姑娘,他为谁不来快风楼,又为谁而来,为谁心神恍惚,你心里难道不比我清楚罢?” 月夕沉默着不说话,闻言又了眼四周,这才瞧见晦暗中四处都是木板碎片,几处几案都砸碎了,酒樽铜壶食盒都掉在地上,她蹙眉道:“快风楼怎么了?” “也没什么,”卉姬笑道,“大概有人不想我再在邯郸经营快风楼罢了……” “谁?”月夕皱眉道,“赵贤么?” “赵贤?不会是他。我瞧他为人爽直,若有事情便会似方才那样直接冲上来了,断不会偷偷摸摸背后使坏……”卉姬笑道。 不是赵贤,也应该不是平原君。平原君曾亲口说男子逢场作戏不算什么,他贵为贤公子,甚是爱惜羽毛,不必同个小女子计较。 可那又会是什么人?这邯郸城里,又有谁不愿卉姬再呆在这快风楼里? “你不告诉……他么?”月夕问道,“若同他说了,他自然会为你想法设法,帮你出头。” 卉姬仍是摇头:“将军已经够烦心的了,我何必为他添乱?况且我是走是留,又岂是旁人能左右的了的?” 便是赵括开口,都不能勉强她离开邯郸,又何况是别人? 月夕心中微叹,淡笑着起了身,道:“不管你要走要留,可我却要走了……”她想了想,又道:“卉姬,若你在这里受人欺负,不如跟我回秦国。你放心,有我在,无人敢动你根毫毛。” 卉姬微微笑着,缓缓地摇着头。可她虽笑着,笑容中却是股凄然之色,月夕忽然心有所感,回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情份,有时真是奇怪。她明明晓得卉姬对赵括的番心意,点也不逊于她。若是放在许人间宅院里,她们两人,本该是彼此厌恶争吵不断,又或者是明争暗斗至死方休。可她们两人之间,却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暴戾之气,有的只是同样的失意,与同样的悲悯。 卉姬凝目望着月夕:“月儿,我怎么忽然间觉得你不像个姑娘,倒像名男儿郎?” 月夕笑了笑。她在王龁军中,在灞上大营,又有谁不当她是名男儿郎呢? 卉姬忽地又笑了:“我明白了……便是你方才那句话,我好似见着了将军样。” 她伸手抚着月夕的脸:“你同将军两人,根本就是模样的性子。理得他人说什么,只做自己该做想做的。还非要以己之力,护着身边的人。月儿,这世上果然就该是你陪着他,可你为何不陪着他?” 她从前不明白。赵括,他总将自己护在身旁,她亦是甘愿柔顺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可为何她步也走不进他的心?直到今日,她却终于懂了。不是因为她曾嫁过人,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嫂子,不是因为她曾沦落风尘,而是……他心上的人儿,绝不能是仅仅是朵娇弱的花朵,是要同他模样,能陪他在江湖上沥风沐雨之人。 月夕淡淡笑,留下卉姬人,径自下了楼,出了快风楼去。 卉姬人独坐着,自酌自饮。待到听月夕的脚步声远去,二楼旁间小室的门扇被人从里面轻轻地推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卉姬只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已笑道:“小秦,快来,把你的酒樽拿来,再同我喝上几樽……” 方才那两个酒樽,个是卉姬的,另个是小秦的。 她伤心恐惧的时候,好歹还有个真心人会来陪她。 小秦扶住了她,低声道:“卉姬,方才那个姑娘……你若真要回秦国,应该跟她回去。她能帮得了你。” “你怎么晓的?”卉姬笑道,“你认得她?” “从前在王祖奶奶的身边,见过她面。她不是祖奶奶的嫡亲曾孙女,可比我这个嫡亲曾孙要受宠风光了。” “你的祖奶奶,不就是……”卉姬惊诧地望着小秦。小秦点了点头:“是。卉姬,你可要回去?” “难怪,她要赵将军以为她死了……”卉姬恍然大悟,又咯咯地纵声笑起来,“我为何要回去?为何你们人人都要叫我回秦国去?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咸阳到邯郸,有三千里。三千里路,那么长那么远……可这快风楼到马服君府,不过二里路。他要见我,立刻便能见着了,就像今夜般,想见我便来了……” 她似醉未醉,笑得肆无忌惮,尽是狂态。小秦心中阵酸楚,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心事,赵括懂,月夕懂,他懂。 天地渺渺,上下无垠,然而比起相思之情来,确实还要短了许。 他可以日日来陪她,可见到的不过是她对口中那人的单思之情。而她口中的那个人,想要见的又是谁呢? 他要见的人,莫说只隔着三千里,便是如今黄泉碧落相隔,他的心,也早跟着去了。 有些人,你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 咫尺天涯间,只隔了点心。 34 忽4念同怀人 欲望文 35 清5光隔咫尺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5 清5光隔咫尺 乌云踏雪直在快风楼下徘徊,见到月夕出来,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月夕。 月夕行步,它便跟步,它呼出的白气,团团地喷在月夕的脸上。他这样调皮,月夕想笑,又有些想哭。 “阿雪,我要走了,乖乖的回去。”她抚着乌云踏雪脖子上的鬃毛。可乌云踏雪仍是不依不饶,就是赖在她的身边。 马通人性,若是它的主人在,他又会是怎样副无赖模样? 月夕有些痴愣。卉姬说他不是负心薄性之人,其实他就算是真的忘了她,又怎么能算负心薄性呢? 明明是她先骗了他,先离他而去。 她只是瞧见了他,那样亲昵地拥着那位美艳的玥公主,说着温柔的情话,这才心里有些不开心罢了。 可她,真的只是有些不开心么? 乌云踏雪缠着她,她不晓得如何是好。她想了想,索性骑上了乌云踏雪,低声在它耳边道:“阿雪,你晓得福伯的摊子在哪里么?” 她在这邯郸城里,曾与他同去过的有两个地方,个是快风楼,另个便是福伯的面摊铺子。 乌云踏雪“呼哧”了两声,似是明白月夕的吩咐,缓缓地迈开了步子。秋深夜寒,月夕有些心力交瘁,伏在乌云踏雪的背上,从它的身上才觉得有丝暖意。 乌云踏雪带着她,路朝东,穿过邯郸城,穿过驻马桥,慢慢停在了东边的条巷子里。 还是那间当街的屋子。竹棚、面锅、风灯都已经收进铺子去了,门板也都插好,只从门缝中透出昏黄的灯光。不过是戌时中,福伯竟然已经收了摊子;记得上次赵括带她来的时候,将近子时午夜,还有人在外面吃着面。 不过才隔了半年,福伯的铺子也改了习惯了么?还是秋来春去,他也不愿受冻了? 月夕缓缓地靠近了屋子,听见里面传来福伯的低沉的叹气声:“你说你,怎么就搞成这样?” 福伯的屋子里还另有人,所以福伯才提前收了摊子么? 月夕侧过身,悄悄地从门缝里瞧见去。屋内悬着那盏风灯,福伯对着门蹲在席子上,他的旁边,正坐了人。 他果然在此。 昏黄的灯光下,他眉眼之间,清俊之姿,如从前,只是蒙上了层隐隐的酸楚。 是他方才在卉姬与赵玥面前,都没有露出过的神色。 月夕屏着呼吸,贪看着他的脸,听到福伯对他说:“你爹爹心要你光大门楣,又想你为他报答平原君的知遇之恩,这是人之常情。可我知道,你是压根也没把这个马服君的爵位放在心上。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等哪日为你爹爹还完了恩情,便退了那个玥公主的婚事,带着你娘和菱儿去代郡、雁门。” 再与她起,纵马疆场,将匈奴人逐出边关…… 股潮热顿时涌上月夕眼眶。他从来也没有欺瞒过她,他同她说的每句每字,确确实实都是发自肺腑。 福伯又叹气道:“那日你带她来,我只当你早已有了打算。我瞧着那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心中着实为你欢喜。想起从前你同我说的话,便随手给了她三个刀币,可你……”他说这,又叹了口气,转过了身,蹲在旁不说话了。 月夕不由自主摸了摸怀里,三枚刀币仍在她身上,从不曾离身。他曾同福伯说了什么话,福伯为何要给她三枚刀币? 赵括见福伯郁结,反倒笑了笑,他手搭住福伯的肩膀:“福伯,给她了便给她了,我从来便没想过要你收回来。” “说的什么话?明日你还要迎娶玥公主呢,年纪轻轻的,难道你就真的……”福伯叹的重了些,他朝着赵括挪了点,轻声道,“她怎么……就不在了?” “我与她在上党起了冲突,打了她掌……” “你……”福伯跳了起来,随手拿过身边的勺子敲了赵括的脑袋下,“你怎么这么糊涂,学了身本事,是用来打人家小姑娘的么?” “福伯,她是秦国人。” “什么秦人赵人,那个卉姬不也是秦国人?也不见你对她说过什么重话。秦赵同源,你小子几时也这么迂腐了?”福伯再舍不得敲他的头,勺子在席子上连敲了好几下。 “我第眼见到她,便猜到她是秦国人。她不但是秦国人,应该还是秦国贵胄之女,身份应该十分显贵。” 月夕住在宣华宫,连丞相范睢都要让她三分。若是不晓得底细的人,确实会用显贵两字来形容她。月夕也晓得,她在他面前,几次露了口风,他猜到自己是秦国人,且身份异于常人,倒也不难。 可他是如何在第眼见到自己时,便猜到自己是秦国人?月夕回想在那日在信陵君府前初见他种种,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是如何露出了破绽。 福伯长长的“哦”了声,半晌道:“也难怪,如今西边打成这个样子。可你既早猜出了她的身份,你就不该……怎么就……唉……” “我虽然猜出了她是秦国贵胄之女,可与她在起的那短短几日,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欢喜。只要能与她路相伴,莫要分离,便什么也顾不上了。想到若真要与她分别、不再相见,心中除了舍不得便只有舍不得。我明明晓得不该泥足深陷,可又错再错,”赵括苦笑着低下头,“福伯,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他笑声淡淡,悲伤和寂寞亦是淡淡。 目成而心授,便再也身不由己了。 霍太山的山谷中,她曾问他为何要喜欢他,他便是这样答她的。他确然不是只为了哄她。身不由己,以致于这分离的滋味,便是想想,他都不能。 他这般拖再拖,等来的,却是上党那夜的天人相隔。 可他对她钟情若斯,却仍能在所有人面前装出幅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了福伯面前,他视之为父的老人面前,才终于肯吐露了自己的心事。 她既然不在了,他便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娶了谁又不肯娶谁,于他还有什么区别么? 越晓得他的情意,月夕的心中便越是苦楚,竟未察觉到乌云踏雪凑到她的身旁。它鼻尖股热气扑面而来,月夕心神恍惚间,直觉要避闪,却轻磕到了门板上,发出“咚”的声。屋内赵括立刻喝声道:“是谁?” 35 清5光隔咫尺 欲望文 36 伤6彻怀月人 月冷长平 作者:米小亚 36 伤6彻怀月人 月夕再顾不上安抚乌云踏雪,身子轻跃、斜飞上了对巷的屋角,藏身其后。屋内块门板卸,赵括闪身出来,见到是乌云踏雪,愣了愣,伸手轻轻地抚着它的鬃毛道:“阿雪,你怎么寻来了?” 他竟然也学着她叫它阿雪,月夕忍不住笑哼了声。又见屋内的灯光从这卸开的门板间泻出,洒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抱住了乌云踏雪,将脸贴在方才她贴过的地方,默然不语。 福伯在他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愁着脸望着他,不住地叹气。 过了片晌,他低声同福伯说了几句,又从怀里取了钱囊塞到福伯手里,这才牵了乌云踏雪而去。那块门板又被福伯从里面慢慢合上,屋内风灯未熄,黄色的灯光伴着福伯的叹息声,声声道道,从门缝里渗了出来。 月正天心,深秋的寒风阵阵吹过,将两旁梧桐树上的黄叶,都吹落在地上。赵括人马,在这寂静的邯郸城里走着,显得格外的寂寥。月夕从屋顶上轻跃而下,与他相隔了四五丈,随他而行。 他步步缓缓走着,月夕便步步地跟着他。 他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竟然连他身后四五丈的细碎脚步声都发现不了;而她的心中又在想什么?竟然能忘了这四五丈的距离,危险得足以让他发现了她。 两人竟就这样,前后,缓步地走着。乌云踏雪仿佛晓得她在身后,未出异响,只安心随行。 他终于停了下来。 月夕抬起眼,茫然四顾。才见到这里是驻马桥。半年前那春花如锦的三月初五,她亦如春花般,眼波流转。心事不知,只被他牵着手。走在当时那驻马桥的新月下。转眼间,却已是秋风萧瑟,换了人间。 赵括在桥的侧,乌云踏雪静静地在桥边觅食着绿草。 他垂着头,望着桥下寸寸横波。月华落在四周,如某人的身影,暗暗随着他,来到了四处。 而他竟不敢抬头看看。这天上的新月。 驻马桥上落满了梧桐枯叶,阵秋风吹来,将这些落叶吹得满地打转。赵括蹲下身子,随手从桥上捡起了片犹带半绿的叶子,放到了嘴边。 他曾说:若他想她了,便会吹吹叶子。 叶子半枯,只吹出两声便吹哑了,只能发出短短的呜咽,随着那驻马桥下潺潺的流水声,声声。都是在诉说着他的思念。 他在想念那太行山道上的春草么?还是在想念那山道上笑着唱歌的姑娘? 他吹着叶子,眼中所见,似乎是她婀娜娇俏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在山上胡乱唱着的歌声。他再难自制,手抖,树叶从手中飘了下来,那既难听却缠绵的曲子也立时停了。 可他又听到月夕的笑声歌声,四面八方地传了过来,从这天上的月光中,从这水面的涟漪中,从这驻马桥的桥板缝隙中,传了过来。 那时她望着他。盈盈而笑:“老狐狸,你便那么想见我么?” 他双手撑在桥栏上。紧紧地抓着。水珠“叭嗒叭嗒”滴滴的,落在了木制的栏杆上。点点都变成了墨色。 那只是深秋凝结的露水,并不是别的,对么?可为什么却是从他的眼中,面上,滴滴地滑落了下来? 他怎么敢抬头去望?那天上的月儿,如此皎洁明亮,却生生地照出了他眼里心上的悲伤无望。 他是人人称羡的马服子,少年从军,几战成名,深得赵王与平原君的赏识,明日便是他的成婚之日,他要迎娶的是平原君最疼爱的幼女,是邯郸城里最美最娴雅的姑娘。他的人生,本就该是这样切圆圆满满。 所以他想要忘掉她。要在他成婚的前夜,将与她的切都忘了。 可他从西走到东,穿过了整个邯郸城,直到了这座驻马桥。走到哪里,触目所及,无处不见他同她在起的景象。 他是永生永世,也忘不了那个笑着叫他“老狐狸”的女子了。 他该忘想忘,可他又怎能忘记她的模样?头乌黑的长发,只用霜墨束着,身白衣胜雪,微笑地偎在他怀里。便是叫他立刻为她死了,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那夜上党的皓月,冷遍了秦赵千山万水,那白衣女子,在冥冥夜色中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只有这天上的弯月儿,和那半阙残曲。 而他的月儿,是永远也难以再返了么? 没有了她,他能怎样? 天地本无终极,人命只若朝霜。自他第日上战场,便早就晓得这样残酷的道理。可因为她,他却永远也不想去明白。 他伸出手,月华如练,落在他的手上。他紧紧握住了,却什么也抓不住,便连水中的新月倒影,都因那他眼中落下的露水,碎了开来。片片,片片的,碎了开来。 都散了,都散了,独留那钩新月, 天如水。 ※※※※※ 月夕在梧桐树下,痴痴地望着赵括。 西风中,她身子正也有如风中秋叶般颤抖着。他悲痛难抑,她亦是柔肠寸断,想放声痛哭,又哭不出来。 她与他,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眼中心中,只有那水中的碎月,而她的眼中心中,惟有伤透了心的他。 赵括,为何我要这样傻,要让你去尝这伤透了心的滋味? 此刻她见到了他,才终于晓得了,她这样骗他离开他,是不是真的太过残忍了? 她再也记不得自己从前的顾虑与坚持,再也记不得她是秦国武安君的孙女,再也记不得自己曾在上党杀了成百上千的赵国士兵。她只是随着心,放肆着自己,伤痛不再自抑,步步地朝着他走去。 她几乎要碰到他了,可耳边忽地传来“嘿嘿”两声轻笑,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点中了她的穴道。她只觉身子悬空,有人将她打横抱,拔足便奔。 她无法呼叫,只瞧见赵括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两边林木屋舍,在眼前不住掠过,似乎正朝着南边而去。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两边的林木又开始了起来,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月夕忽觉身子顿,已经被放坐到了地上,耳边听到有人粲粲叫道:“格老子的,老子这次算是来对了。这地方瞧起来不错,老子去看看。” 月夕被点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以目巡视。只见人从她身后越过,朝左前方大间屋子行去。 这人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袍,头上包着蓝色头巾,再听见他声如破锣,月夕便知道是花五。他向对她心怀不轨,眼下被他擒住,真不知道他要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可月夕此刻心中却丝应对的主意都没有,她脑中所想,脑中所念,都是赵括方才凄苦伤心的样子。 屋子没上锁,里面黑漆漆的,门边挂了块招牌。花五探头探脑到了面前,以食指敲着招牌,字字地念道:“江……泥……川……浅,不对不对,红泥……小浅……”他是巴蜀人士,对中原的古篆本就识之不,认这几个字对他可是大大的为难。若不是时兴起,想要在月夕面前显显自己满腹经纶的模样,哪要得这样装腔作势? 他摇头晃脑看了片刻,仍是猜不出字面的含义。花五性急骄躁,叫道:“格老子的,中原人就是麻烦……”掌便劈开了屋子的大门,大门上的尘土落下,四处飞扬,他捂着鼻子,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瞧见里面原来不大,是间简陋的小客栈。 门口个收账的柜子,店内正中放着张几案,上面还散落着几个茶壶和数个杯碗。再往里面去,便是几间小客房。看这样子,倒像是哪日匆忙之间,客栈的主人临时舍了这家业匆匆而去。 花五理不得这许,看到这里有几间客房,忙推开客房的门扇,里面又有席榻,他信手掸了掸榻上的灰尘,只有薄薄的层,他立时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出了客栈,笑嘻嘻地到了月夕前面:“里面干干净净的,我们……”他指着天上的月亮:“我从前就说要咱们俩花好月圆。眼下虽没有鲜花,月亮也不圆,可咱们还是……” 他低头,看见月夕长长的睫毛颤动,身子还在微微抖动。她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叫他身上便如数千只蚂蚁在爬,痒不可耐,只想抱住月夕,亲她亲,成其好事。 他俯身伸手,手搭在她的肩上,手穿过她的膝下,正要抱起她。可贴近了,却瞧见月夕颤动的睫毛之下,颗泪珠滑落下来。再仔细看,泪水早已夺眶而出,而月夕的神色竟是凄然欲绝。 他第次见到月夕露出这般凄楚的神情,突然心中像是被重重地撞了下。他大叫了声,放开了手,退后了好几步。 可月夕却仍是痴痴地望着他,眼里流露的,全是哀婉伤心之意。(未完待续) 36 伤6彻怀月人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