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分节阅读1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1 花开时节。飞絮纷纷,扬州三月。烟雾蒙蒙。似假还真的造景庭园内飞瀑直落贱起水气,初春宽广的院子里,见不着日,显得湿凉。 瀑布之下,慕平小小身影撑着纸油伞伫立。纯白伞顶漆着南方风景,雅致绢秀,伞上桃花悄然绽放,春到江南岸,生意盎然。 他面若芙蓉,唇如玉脂,双美瞳盈若春水,心无旁鹜地,垂首凝视脚下方才绽放芬芳的簇野菊。 缓缓地,他笑了。纯净无瑕的心境与春里怡闲安逸的景象交融,绽放出抹笑容,是未曾染过人世尘埃的清灵模样。 忽尔,远处的围墙外头响起了琴声,天籁般不绝于耳的美妙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已经好些日子了,每回只要靠近这片庭园,便会听见这阵琴音。 他犹疑着。墙之隔,再过去些便是别人家的墙了。 扬州这条他居住已久的街上,这些月里议论纷纷地,在说着他家隔壁搬来了户京城显贵,是个当大官的。又有人说此处只有大官的儿子独居,那么大户屋里空空荡荡的,大官只给几个仆人让儿子差遣,其余的便再也没有了。 慕平走了好段路往那里去,由围墙漏窗的缝隙中,瞧见了个生人。 大官的儿子和他差不年纪,大概也只有八九岁吧!他有着浓厚的书卷味,脸色苍白如纸,但长的俊秀,最特别的是他双眼泛着蓝光,蓝光之中有着浓郁深沉的颜色。 “喂,你叫啥名呢?”慕平瞧见了他,嘴张着,想了想,虽有些怯懦,但还是开口唤人。他从未遇见过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冲动取代了心里头的懦弱,令他唤出了声。 大官的儿子先是惊讶,后来大概是不想与慕平说话,孤单单的身影离开弹琴的凉亭,连琴也没带走,就搁在桌上。 “啊……”人就这么走了,慕平有些伤心失落,他可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的啊,大官的儿子却不理会他。 收起了伞,慕平翻上墙,在两家分界的这道围墙上坐着,想等看看大官的儿子会不会回来。 等等等,等到了黄昏,对方的人影没盼见,倒是把管家给盼来了。 “小少爷,该用膳了。”管家把抱下了他,轻而易举地,不费吹灰之力。 “待会儿用不行吗?” “天都快黑了,小少爷!”管家将他扛回了主屋里。 后来慕平饭吃到半,似乎又听见了琴音,他竖起了耳,仔细听着。厅里爹和娘谈着姊姊们的婚嫁之事,他完全没有心理会。 用完了膳,他立即溜下桌偷偷往外跑去。 “平儿!”容氏发觉儿子慌慌张张地,不晓得在干啥。 “我去去就回!”那个大官的儿子掀起了慕平的兴趣,他觉得他的眼像透明的珠子,那奇妙瑰丽的颜色深深吸引着他。 只是他才到院里,还没翻上隔壁的墙,那人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又要走了。 “喂,等等我,等等我啊!”慕平急忙由墙上跳下,但却在落地那霎拐伤了脚。 “哎呀!”慕平忍不住,大叫了出来。 大官的儿子回过头来,瞧见了他的伤,但他不太想理会,硬着心肠就要离去。 “你别走啊!”慕平疼得泪盈满眶,他是为他而来的,他可知他用了大力气才有这番勇气,越过墙来,只为见他面。“我的脚好痛啊!”泪在滚落,他忍不住疼竟哭了。 “你没事吧?”大官的儿子迟疑了下才朝他靠了过来,他的神色有着犹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近慕平。 “呜呜呜,疼死我了!”慕平仰头望他,小脸皱成团。 “噗嗤”小小的声笑,在大官儿子的脸上荡开。 “真的很疼,你不要笑。”慕平的脸皱了。带着懊恼、带着挫折,他初次如此迫切想认识人,竟却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福伯!”大官的儿子叫来仆人,将慕平带回了主屋里。 那晚,慕平没有回家,慕家人慌张得要将整个扬州城翻过来,但慕平却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隔壁大宅里,听着铮淙琴音,陶醉不已。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慕平,就住隔壁的。”慕平待在床上,让那名叫做福伯的下人为他包扎。他拭着眼泪,吸着鼻涕。 “楚扬。”他淡淡地道。 “楚扬?挺好听的名字。”慕平念了念楚扬的名。 “我八岁了,你与我同年纪吗?”他稚子心性,好奇追问。 “十。” “平少爷,包扎好了。”福伯起了身,槌槌弯太久有些僵的腰,“看来没伤到筋骨,应该不太要紧的。” “谢谢你了,福伯。”慕平点头。 “不走吗?”楚扬琴声未停,问道。 慕平望了望福伯,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少爷……”福伯立即道:“少爷就让平少爷再休息会儿吧,也不急于时的。” “福伯……”慕平感激地凝视着这个白发花花的老人家。 福伯满是皱纹的脸上漾着安然的微笑,他留下慕平也是为了自己服侍的小主人好。 扬州待不知得久,有个玩伴陪着,对他家少爷而言总是益事。 楚扬琴声稍顿,而后又再扬起。他咳嗽声不断,原本就无血色的脸,如今显苍白。 “你病了?”咳嗽声总是伴着琴声,慕平听闻许久。 楚扬不愿回答。 “是什么病?”慕平有些担忧。 楚扬仍是不答,倒是退居屏风之后的福伯忍不住叹了口气。 “福伯,怎么不请大夫?”慕平觉得纳闷。 “大夫不肯来啊……”福伯红了眼眶。他们家少爷的蓝眼吓坏了那些大会,扬州城内没有人肯上楚府步。 “别再说了。”楚扬拨弦的手指震,乱了琴音。 慕平和福伯都闭嘴不再言语,后来夜深了,福伯退去,只留慕平人待在楚扬厢房内,仔细聆听着楚扬从未间断的琴音。 他说,他名为楚扬。他说,他已经十。慕平这才晓得,原来楚扬整整大了他三岁。 是长年抱病之故吗?他看来几乎与他同年,半些也不似已经十。 翌日翻墙回府,慕平在清晨众人好梦时分蹑手蹑脚地打算悄悄回房,怎知长廊之上突然传来声柔美呼唤,慕平背脊发凉,僵住不敢动。 “平儿,昨夜你哪去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绕到他身前,含笑凝视,不怒而威,叫慕平差些软了脚。 “娘……”慕平嗫嚅着。 长廊上几间厢房的木门咿呀地打开,睡眼惺忪的姊姊们整好了衣衫相继起身离房,她们见着了他这个彻夜未归的弟弟,打趣地说:“平儿回来了啊!” “是开窍了么?竟也会在外头过夜了?” “是长大了!” “猜猜在谁家过夜呢?” “老天保佑别是这条街里的任何个女娃儿。” “怎说?” “没个能看啊!”少女们哄然笑着。 慕平鼓起了嘴,这几个姊姊就只会取笑他。 “你们去用膳吧,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容氏驱离了女儿们,她这十个女儿各个天资聪颖,琴棋书画皆精,只是心眼儿有些坏,就喜欢损这个年纪尚幼的幺弟。 容氏回过头来,问着儿子:“昨晚哪去了,你还没回答我。你可知我与你爹为了寻你,几乎翻遍了扬州城?” “昨晚……昨晚在隔壁楚家……”娘亲的正色,令慕平有些心惊胆颤。 “楚家?”容氏大吃惊。”你怎会到楚家去!” 走过了庭院的少女们听见是临宅楚家,争相巴在长廊上细听,切切私语着。 “我跌伤了脚,”慕平指着自己受伤之处。“所以他们帮我包扎,然后我又接着听琴,不小心睡着,就天亮了。”他哭丧着脸,娘亲此时神情真是恐怖非常,吓得他三魂就要不见七魄,慌乱不安。 “什么楚家?”远处传来吼声。 方方回府的慕鸿奔至妻子身旁,怒视犯错后头低得不敢抬起的儿子慕平。“楚家住着不祥之人,整个扬州城都说楚扬是个蓝眼妖人,他那双眸会摄人魂魄,鬼魅魍魉投世害人来着。我不是告诫过你们别靠近楚家吗,你竟然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相公,”容氏摇摇头。“你没对平儿说过,你对的是女儿们。”容氏指了指长廊旁不停讨论着楚家公子,情窦初开的群少女。 “我没说过?”慕鸿皱眉。 “是没说过。”容氏叹了口气,她这官人有时性子就是太急,记不住详情。 少女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楚扬,但说的不是他的蓝眼骇人,而是轻声廛着他如何俊秀清朗貌似潘安,令人神魂颠倒心旌动摇。 “反正,”慕鸿不理会究竟有无对儿子叮咛,他道:“反正我不许你再与邻宅有任何来往,不许再踏进隔壁步。楚扬的爹娘说不定就是因为生的这个孩子会害人,所以才把他由京城扔到扬州来。” 慕平噘着唇,不发语。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了,闷声闷气地!爹这么做是为了你好,爹连生十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你这个儿子,你可是整个慕家唯的男丁,你已经八岁了,自己要学会怎么想,别总是往外闯祸。”慕鸿气得脸色发青。 慕平仍是噘着唇,眼眶红着。 “看,又要哭了,又要哭了!”姊姊们笑着。 “回房面壁思过去,没我允许不准出来!”慕鸿将儿子吼入了房,“像个娘儿们似的,没半点担当,将来怎么奢望你成就家业!” “进去吧!”容氏也摇了摇头。 由楚家回来后几天,爹娘的戒备松了。慕平探头探脑地溜出房门,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些日子睡着醒着,他耳朵旁总萦绕着楚扬的咳嗽声。他惦着福伯那句话:大夫不敢来…… 大会不肯为楚扬诊治,楚扬的病恐怕会越来越严重,他心里担忧着,直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 趁着四下无人际,慕平拿出看家本领,翻墙出了外。 春雨里的扬州被浓浓雾气包围,朦朦胧胧地,宛若覆上薄纱般无法清楚而视。上了小桥,越了潺潺曲水,拂起河岸如烟垂柳,踏过湿漉的石板古道,他跑得气喘吁吁,几名袄上结着琵琶拙的女子迎面而来,险些让他撞着,惊呼出声。 直奔至扬州城郊,狭窄幽弄后,廊棚内,慕平大口喘息,敲了医馆深锁的木门。 “大夫、大夫在么?” “是谁啊?”许久之后,有名老者出来应门。 见有人出来,慕平方才的冲劲下子又灭了,他张着嘴,时片刻竟无法开口。 “小兄弟,有何事么?怎么不说话了?”老者为医馆主人,近年因双眼渐渐无法视物,已减少外出行医看诊,住在城郊的他只收些零星患者,聊以糊口。医者眯着双眼,满是皱纹的脸朝慕平靠近,想看清楚眼前的小孩些。 “不、不是我。”慕平往后缩。“大夫可以随我出诊吗?我有个朋友病了,他咳得很厉害。” 慕平是从家里仆人口中打探到这名大夫的。福伯说扬州城内的大夫不愿诊治楚扬,那么,扬州城郊的大夫或许可以,这是他所猜想的。 “那么,小兄弟稍等片刻,老朽拿个药箱。”年迈的医者转身入内携了药箱,随他缓步前往扬州城内,探视楚扬。 再回到城内时,日早已暗、天色全黑。 他们来到楚家门外时,慕平是掩着脸的。他匆促地胡乱叩门,就怕楚家的人来迟了,他会给自个儿家里的人发现,而后揪回去又再面壁好些天。 “来了、来了!”福伯打开了门,见着竟是慕平,喜出望外。“平少爷,是你啊!” “福伯,麻烦先让我进去躲躲!”慕平左右张望确定安全后,侧身入了楚家大门,随后再招来大夫。 他轻声对着福伯道:“我找了个大夫来看楚大哥,这个大夫眼有些盲,肯定不会被楚大哥的蓝瞳吓到的。” “平少爷。”福伯听得慕平为自己的主子如此费心,简直是感动涕零到无以复加。 “楚大哥呢?” “奴才带您进去。”福伯躬身带领,心里头对这才八岁却菩萨心肠的慕平兴起万分感谢之意。 他们在月下长廊间走着。还在远处,慕平便听见楚扬的咳嗽声,声声,咳入心肺。 福伯叩门入内,房里未燃上灯,片漆黑黯然。夜色浓厚中楚扬靠着些微月光瞧见了慕平。 “是你!”楚扬万分惊讶。 “我带了大夫来看你。”慕平绕过桌案,来至楚扬身边。 窗外夜色浓郁月色朦胧,静悄暗房内大夫开启药箱的声音夹杂楚扬的咳嗽声,在沁凉如水的夜里,格外清楚入耳。 几乎眼盲的大夫靠着年行医的丰富经验,即便看不见,也准确地为楚扬切上了脉。 福伯心焦地问着:“大夫,如何,我家小少爷的病不严重吧?” “放心,只是气瘀攻心。我开帖药单给你,这药按时服用,方能见效。”老医者说着:“然而此病久矣,小兄弟心胸不开则郁闷难散,我虽开得了药,但心病还须心药医。”慕平听不懂大夫说些什么,他只是待在床边,睁着双大眼,静静看着楚扬。 那之后,慕平又在楚家待了晚,服过药的楚扬发起高热,大夫走了,失去琴音的夜晚,他无法离开。 福伯为楚扬拭汗,彻夜未眠,慕平的眼睁睁合合,几度醒来,也只绕着楚扬转。 天亮时,病况平稳的楚扬退了热度,沉沉睡了。倒在床边的慕平被福伯唤醒,他睁着没睡醒的酸涩眼睛坐在床边发愣。 “该回去了平少爷。”福伯牵着他到了庭院,又抬了几块石头放在围墙边,好让他以后方便翻进翻出。 他要走时福伯感激涕零,泪道:“我家少爷没什么朋友,谢平少爷这么常来看他。” “我改天再来,你让楚大哥休息。”慕平有些困地笑了笑,天真无邪的容 颜上唯见纯净色彩。 跨上墙时,病着的楚扬走了出来。他苍白的脸上,抹犹豫的神情思索着该如何面对慕平,咳了两声,然而欲言又止话语无法脱出。 “等你病好点我再来。”慕平说着,笑容犹若春风,扑得人心生暖意。他头上有十个姊姊,没半个哥哥,姊姊们老爱捉弄他,闲来无事便欺压番。楚扬的出现像是道曙光,看来稳重的楚扬,就像他盼了许久的兄长那般,叫慕平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而去。 楚扬怔愣着。对他而言,慕平的笑容过于奢侈,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那样瑰美的。。。笑,粲然不染,清雅恬静。 生意盎然的三月,园里琼花遍地婀娜绽放,柳丝扬舞似绿雾青烟。 慕平的笑,是春里的风,悄悄然不惊动他分毫伤痛,缓缓惨进他肺腑之中,暖和那早已冰寒的心。 天已亮,庭院内嘈雀乱啼,慕平踏着轻步,身影躲躲藏藏,直溜回了自个儿的房门前。他左探右探,发觉无人,松了口气,打算推门入内。 “你以为失踪了整个晚上,会没人发现吗?”神出鬼没的容氏不知何时,早已在儿子身后。 “娘!”慕平回头见着是娘亲,吓得脸色发白。 “去哪了?”容氏张慈母样颜没了笑容,神色略暗,看来有些骇人。“我稍早前来叫你起身用膳,但发觉被褥整齐,才知你又没回来。” 几个捧着书册往书斋而去的姊姊半途经过,见着有趣的幕,不禁又相继说笑了起来。“唉,哪个笨蛋又被抓到了啊?” “不就是咱们那个好弟弟吗?” “奇了,同个娘生的,怎么差那么呢?我猜他肯定是捡来的。” “天生资质不足啊,怎能怪他呢?”少女们笑着,铃般悦耳声调随风渐渐远去。 慕平低着头,噘起了嘴。 “进房去!”容氏不必想,便知儿子又往隔壁楚府去了。 她这孩儿生性纯厚,见谁孤苦无依便心生怜悯前去慰问照顾,这般善良心肠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扯上的是个蓝眼妖人,为娘的她总是放不下心,她就怕他太过接近楚家人,会有什么意外。 容氏再道:“明日起至书斋去与姊姊们相伴读书习字,你都这么大了,别老往外跑,让爹娘操心。” “读书习字?”慕平双眼睁得老大。“跟姊姊们起?”她除了爹娘,最怕的就是那十个姊姊啊!张脸皱了,瘪了,眼眶又泛红了。 “读圣贤书,修养心性,娘什么也不盼,就只盼着你早些懂事,将来好撑持这整个慕家。慕家的将来系在你的身上,你好好记得娘今日说的这番话。”容氏叹了口气,将儿子推入了房里。“去睡吧,你的眼都布红丝了。” 慕平懵懂的年纪里,尚不知娘亲话语中的苦心与日后他将扛负的所有责任。他心里只惦着楚扬的病,楚扬不知何时才能痊愈,他的琴音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响起。慕平想着被书册困住后,该怎么再爬过那道墙前去找他。 门被娘亲拉上关起的那刻,慕平脑海里只绕着这些。 许久许久,春走夏至,爹外出经商,娘忙于家务,趁着无人看管,慕平将书塞进衣襟内,又爬上了那道墙。 墙后,凉亭内,琴声因慕平攀墙时发出的杂音而停,慕平觉得奇怪,往凉亭内望去,见着楚扬正诧异地望着他。 慕平漾起了抹笑。“别来无恙?”他问。 楚扬仍是惊讶的神情。 “平少爷小心些。”福伯赶紧走了来,将慕平由墙上抱下。 “谢谢你啊,福伯。”慕平道谢后,直往凉亭内奔去。他那双眼灵灵探着楚扬,盯得楚扬浑身不自在。 “你的脸色好很了,不咳了吧?”见着楚扬安好,慕平宽心了。 “……不咳了……”琴音静,楚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再无心思弹琴,双眼不知该往哪处摆,难以直视慕平。 “不咳了就好。”慕平喜孜孜地。“这阵子我爹我娘把我关了起来,都不让我出门。我好惦着你,不知你病如何。如今你已痊愈,我真可放心了。” 楚扬扬眸,难以理解慕平心思。“为何……为何待我这么好……”他望着小他三岁的慕平,京城至扬州,众人皆躲避他不及,唯有他总笔直朝他走来,双晶莹的眼若春水盈盈,不曾移开,只落在他身上。 慕平搔了搔头。“你这么问,我怎么答呢?这是自然而然的,见你病得如此重,总不能不管吧!” “自然而然……”楚扬的笑有些苦涩。“从来无人如此……”话到了口边,楚扬神伤,遂止了接下去的话语。 “你的琴,好别致啊。”慕平被楚扬十指之下的梧桐古琴给吸引了,他见着梧桐木制朴素雅致的七弦琴,惊讶这么个东西,竟能发出如涓涓流水般令听者着迷的奇妙音律。 “只是把普通的琴。”琴是他来扬州途中买的,寻常工匠寻常音色,他不知慕平为何透露着万分痴迷的神情。 “书上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就是说这样的声音吗?”慕平坐在凉亭内,楚扬身旁,他盯着楚扬口中的普通琴,欣赏着琴身漆上的暗红色泽。 楚扬脸上有笑淡开,毫无心机的慕平轻而易举便攻陷楚扬的心扉,慕平的真诚令他无法漠视,来扬州的这些日子里他几次欢颜,皆来自慕平。 那夜带来大夫的慕平离去后,楚扬隔了好段时间都未听闻慕平的声音由邻墙传来。那日起,他将琴移至凉亭的次数了,他明白自己在等着,等着慕平小小身影何时何日再度攀墙而来。 他十指上抚,琴音再度流泄,音律间平静沉稳无忧无痕,慕平的出现似乎平息了他被亲人遗弃的伤痛,他久咳不愈的病去了,胸口那股郁闷淡了,慕平笑里了无忧愁,令他望之亦同受感染。 楚扬开始鸣琴,慕平便静静听着,原本随侍身侧的福伯端来茶盏后悄悄退下,不愿打扰两位少爷。 慕平抽出怀中的书册,喃喃念着:“明日夫子又要考默书了。” 慕平摊开了书,下巴顶着桌面,听着琴,读着书中的句子。 分节阅读1 欲望文 分节阅读2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2 “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片刻后他觉得不妥,顿了顿。“楚大哥,这么会不会吵着你?” “不会。” 慕平漾起了笑。“那我继续。不过这书里头写着什么,还真难懂呢……”他皱起眉,苦了脸。“为何要读书呢?看姊姊们目十行不费吹灰之力便默得长篇,只有我老是记不起来,只有我总是被夫子敲头。” “觉得难?”楚扬问道。 “是啊!”慕平点头。“夫子说跟着念,我也念了,姊姊们念念就懂,但我却怎么也不懂。”说起来丧气,他头都低了。 “……”楚扬沉吟了会儿,片刻后才道。“我教你。” “楚大哥你愿意教我?”慕平双眼亮了起来。“书里头说的你都明白吗?” “尚懂些。”楚扬谦逊。 这年的初识,平淡如风,慕平越过那道墙,进入了楚扬的心。他的心软,见不得谁伤谁痛,遇着了楚扬后,又慑服他琴艺高超学富五车,就此而后,夜里,他总是来,见着楚扬问论语孟子,楚扬尽心详答,未曾嫌烦。 年年,情谊滋长。 慕平翻着那道墙,夜里来,夜里去,瞒着家里所有人,在凉亭内,听着楚扬从未间断的琴音。 上头的姊姊们大都出阁,家里头少了那些聒噪嘲弄的嗓音,顿时冷清不少。书斋的夫子前些天辞了西席,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不用读书习字慕平乐得开心,只是他惊觉这些年里头爹和娘突然老了,他也高了大了,不再是昔日的孩童模样。 “平儿,你几岁了?”这日熙来攘往的街上,为最小的女儿采买嫁妆的慕鸿突然问道。 “十六。” “十六啊……”慕鸿喃念着:“十儿出嫁后,就轮到你了,十年嗖地声就这么过,还真是快啊。”十儿是慕鸿第十个女儿的小名。 慕平瞪大了眼,怎么下个是轮到他得讨媳妇?突然听见父亲这么说,慕平实是惊讶。 扬州的石板子道上仆人推着木车,木车上堆满上好的燕窝鱼翅南北珍味,车轮轧进石头缝里的声音喀咙客咙,慕平的脑袋也轰隆轰隆。 他该娶妻了…… 街道遥远那头,走来了两个身影,老少,老者佝凄而行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少者约莫弱冠年岁,身形修长裹覆素白儒衫,头戴笠帽帽沿垂纱。两人由街角走来,途经之处路上行人纷纷躲避,没人敢靠近分毫。 “这不是楚家那名蓝眼妖人吗?大白天的跑出来不知做啥?”慕鸿拉着儿子连忙往后退,就也怕坊间传言属实,蓝瞳人天煞星命格,靠近谁几分就克谁几分,会伤了他慕家脉单传好不容易生下的宝贝儿子。 “爹啊,别这么说人家。”慕平被拉退了步,只能有些距离地看着楚扬由他身前而过。 楚扬头也不回,眼也不眨,对慕平视若无睹,倒是楚扬身旁的老仆人“福伯”朝他们父子俩颔首行礼,以表尊敬之意。 慕鸿哼了声。“楚家在京城也算是大户人家,子孙在朝为官风光不已,可也不知是不是为求仕途顺遂害人太,才遭到报应,生了这么个妖人。” 慕鸿拉着儿子走。他道:“你小时候也常往楚府里去,我跟你娘担心得食不安稳寝不安枕,总以为你被那妖人迷了。幸好后来你跟你姊姊们读书,你才将心力投注在书本间,没再往楚家去。” 慕鸿见儿子半点反应也没。“怎么,爹说的这些你都忘了吗?那年啊,你才八岁,楚扬才搬来没几天,你就跑了过去。我记得你十分怕生的……” 慕平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爹记得那么清楚何用呢。” 远去的少年些微止住了步伐,他回过身来,透过朦胧不清的纱幔望着慕平离去的身影。时节至秋,冷风飕飕,他身旁的老仆人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怎么了,福伯?”少年问着。 “奴才只是想及这么些年平少爷跟少爷您,实在是辛苦了。” 这夜,慕平如昔提了两坛美酒,越过慕楚两家的围墙分界,来至楚扬身旁。 星月下,凉亭内,琴声旋绕年不变,不同的只是他长得高些,而楚扬的身子也加厚实了些。 近来,也没听楚扬再咳了。 慕平坐上凉亭石凳,楚扬琴声悠悠轻柔缓送。慕平嘴角微扬淡淡然笑着。 这几天就要出家的十姐哭得伤心,她颗心全挂在了楚扬身上,十姐女儿家心事对谁都说不出口,只在某回压抑不住伤怀,告了他这弟弟。 为楚扬伤感之人除了他十姐,扬州城内尚有许。楚扬琴棋书画无师自通,其中琴艺是远近驰名,把默默无名的琴在他手中音色瑰丽变,抚出的声调即便百年古琴也难以比拟其美。 楚扬不常出府,但几次由瘦西湖乘船赏春景,皆让携伴同游的别人家姑娘看了去,自此失魂落魄的有;心醉茫然的有。楚扬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眸在老人家眼里十分不吉利,然而在怀春少女眼里,又是别番光景,迷煞了人。 他十姐便是某次游湖时见了楚扬,自此魂萦梦牵直至出阁时分。 楚扬的懦生斯文、俊朗无俦、遗世独居傲然不屈,又带点孤寂气息的姿态神情,的确让扬州城内少女们春心荡漾难以自拔。 “笑什么?”楚扬问道。 “没事,想到我十姐出嫁前哭得稀哩哗啦,就觉有趣。她以前老爱伙同其他姊姊们欺侮我,像个土霸王似的,但没料即将作为人妇时却哭得惨然,眼肿得连爹娘都要不认得她了。”慕平由怀中掏出藏着的青瓷杯,倒满了酒邀楚扬共饮。 “她毕竟是女儿家。”琴声停歇后,楚扬伸手握住那只属于自己的杯子,将杯内暖酒饮而尽。 “先别提姊姊了,酒是新酿的,尝起来如何?”慕平问着。 慕平祖业酿酒,父亲为酒商,家中开了个酒庄。前阵子爹打算交付生意予他,便开始教他制酒酿酒之法。但他不甚聪明,最初酿酒不成反变醋,怎么学也学不会,爹为此还发了好大阵怒。 后来是楚扬要他勤以补拙,将爹所说过的酿酒步骤记下,每日反覆练习,他才渐渐发觉窍门,掌握祖传技艺其中巧妙之处。 对于楚扬的几番相助,慕平是感激的。在慕平的心中,楚扬不仅是良师益友,为行事的圭臬黄范,他几乎将楚扬当成了自己的兄长般爱戴,并且敬重有加。 “有些精进了。酒烈呛口,是白干吧!”楚扬品着酒香,如此猜测。 “楚大哥真是厉害,这么喝便分出来了。”慕平自己尝了些,觉得过辣,张嘴扬了扬舌,苦着脸连忙跑进屋里找水喝。 楚扬只是笑着,笑看慕平毫不遮掩稚子心性的真性流露。 “实在是太呛了,令人无法落喉。怎么这么烈的酒竟有人喝,如此烈酒不是伤身的吗?为何买酒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呢?”慕平端了盏茶由屋内出来时,双颊酡红,向来不胜酒力的他只要沾上滴水酒,便会整张脸轰地涨红起来,燥热不堪。 “那是,借酒浇愁的人。” “浇愁?又浇什么愁呢?” “等你大点自会明白。”楚扬说道。 “楚大哥你又来了,我们不过相差三年,不是三十年啊!” 慕平与楚扬这么般私下平往已有数年,瞒着爹、瞒着娘、瞒着所有的人,他几乎几天便翻过墙与楚扬相见,他们相谈甚欢,谈天说地畅所欲言。 也许是上头那十个姊姊未出阁前老爱欺压他的缘故,他分外喜欢楚扬,总觉得行事稳重的楚扬若真能是自己的兄长那就好了。至少他被十个姊姊围攻时,还有个楚扬会帮他。 聊着聊着夜深露重,晚风吹起寒意,他们遂移至主屋之内继续焚香鸣琴,把酒言欢。 “楚大哥弹的是什么曲子?”慕平问着。 这曲楚扬似乎十分喜欢,偶有鸣奏,慕平其实对曲并不了解,只对楚扬悦耳琴声有感,然而此曲在楚扬琴下不断响起,倒让他起了兴趣。 楚扬不答。 慕平觉得楚扬的神情在他询问的这刻里闪过丝伤怀,楚扬的眸黯了。 “楚大哥不便说?”慕平疑惑不解着。 “……等你大些……自会明白……”楚扬的声音里透露着些许无奈。 “你不说,我又怎会明白。”慕平咕哝几声道:“现在不明白,再大些仍是不明白。你老跟我打哑谜。”他自顾自地念着,感觉有些累了,眼半合,头摆得歪歪斜斜。 “今早我装作与你不相熟识,擦肩而过,你没怪我吧?”楚扬转了话锋,刻意不让慕平专注于曲名上。 “咦?”略有困意的慕平端着茶盏,疑惑地望着楚扬。“楚大哥怎么这么说?” “我们原本熟稔,却为扬州人故,只得佯装互不相识。” “那该怪的人应该是我。”慕平低下了头,十分过意不去。“我怕爹责罚,怕娘姐止,这些年来在外头偶遇见你也当成生人似的,是我怯懦没用。楚大哥为人正直又有长才,若非那些流言蜚语,肯定能偿抱负而蜚留在扬州志不得伸。我只是个小小酒商之子,能结识楚大哥已是万幸,楚大哥妄自菲薄了。” “别这么说。”楚扬停下了琴。 慕平生性单纯,这些年若非有慕平伤心时陪着他,欢笑时陪着他,他不知自己会成了什么样,或许就此蹶不振任命运捉弄,孤寡落寞生,老死扬州也不定。 “你肯攀过墙来,又怎会是怯懦?”楚扬开口。 “唉……”慕平叹了口气,趴倒桌上,伸出手指拨弄青瓷杯。“都十六了,怕东怕西,临街小我两年的阿牛听说跟着商队到京城经商去了,商行弄得有声有色,爹老拿我跟那个阿牛比,比得我不知该躲往哪去。” “你爹不是已教你酿酒,要将酒庄交托予你?” “爹还是不放心的。唉……”慕平又叹了口气。“爹都说过,姊姊们个比个聪明,生下我时还以为我也会跟姊姊们样,成个要不得的儿子,哪知却笨得要命,连姊姊们看就懂的酿酒法,我也得花上大半个月去学。我爹的儿子如果是楚大哥的话他定会开心许的,楚大哥聪慧万分、熟读诗书又待人有礼,拿出去跟别人家的儿子比肯定不会输的。”楚扬手指僵,琴音纷乱,止了。 “啊……”慕平小小叫了声。楚扬自幼被双亲送来扬州不予理会任其自生自灭,他这番提其爹娘,想必又触痛楚扬的伤心事。 “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楚扬收起了琴。 “楚大哥,你生气了?”慕平张脸垮了下来,带着歉意,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楚扬神色平稳。 “你生气了!”慕平很肯定地说:“不然你怎么要赶我回去。” 慕平赶紧斟了杯茶到楚扬面前,赔罪似地道:“我不是有心的,楚大哥喝了这杯茶,勉力其难原谅我吧!如果你气我,那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天色真的已晚。”楚扬看了看窗外月色。慕平明日还得学酿酒,不似他终日闲散无所事事,他可以晚睡,但慕平不可以。慕平要是睡少了,便整天恍惚虚散,到时又会被他爹叨念了。 “那我斟酒向你赔罪。”慕平将那壶难喝辣口的白干往自己茶盏中倒,满至盏缘,就要溢出。 “你明知自己喝不了什么酒。”楚扬摇了摇头。 “我喝。”慕平端起茶盏,憋了气,大口咕噜咕噜地灌下肚。 “哇啊,好辣!”黄汤下肚后,胸口似有把猛火燃烧,慕平痛苦地倒在桌上手紧紧抓住胸口衣襟,手贴着冰凉桌面。 楚扬笑了声。 “楚大哥你笑了,我听见了。”慕平连忙爬起身来,红通通的脸颊上双水灵的眼绽着泪光,望向楚扬。“你会笑就是不气了,你原谅我了?” “傻瓜,我几时怪过你?”楚扬无奈浅笑。 像这样的夜,这些年来,反覆过着。慕平的心思不甚缜密,楚扬明白,所以不论慕平说些什么,他皆不放在心上。 喝了大碗白干的慕平说没几句话,便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起不了身了。 楚扬本该叫他回去,天就快亮了。然而凝视着慕平清秀俊雅的容颜,楚扬的心却些微悸动着。 “平儿……”他唤着他的名。 “唔……”慕平呓语了声,眼睑微动,酒意加上日间忙碌操劳,又困又醉睁不开眼。 秋至了,沁凉如水的夜里透着些许寒意。楚扬携来披肩为慕平盖上,小心翼翼地,怕吵醒了好梦方酣的他。 “少爷。”福伯在门外待着。 “你先去睡吧,明日再收拾便成。”楚扬撤了长年相伴左右的仆人。 “那么奴才先行告退。”福伯的脚步声缓缓远去。 慕平睡了会儿,不安稳地动了动,曲起枕着颊的手臂往前拉直,嘴里嚷着几声酸,想来是枕得太久,手给睡麻了。 “平儿,到床上歇息吧!”楚扬轻声喊着。 慕平浅浅叹息,回应予他。 楚扬思量片刻,踌躇犹豫后,伸出双臂将慕平抱起。慕平身上有酒香传来,醺醺然,令楚扬脚步漂浮仿佛踏不着地。 慕平的额靠住了楚扬的胸膛,虽隔着层层衣衫,但慕平身上的微温传来,楚扬凝住了气息,胸口紧着,原本轻轻拖扶住慕平身子的双臂不知怎着,让心里头兴起的阵阵悸动骚扰,想紧紧地、紧紧地将怀中的慕平圈抱。 慕平打了个酒嗝,瞬时瓦散了楚扬所有绮想,楚扬连忙将慕平放往榻上,为他盖起被子,退时踉跄几步,跌入梨花椅内。 碰触到慕平身子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梦扬低首以手蒙脸,眼里心里净是慕平纯净无邪的睡颜。那些妄想,纠缠住他的所有心绪,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能说吗……能说吗…… 说那只弹予他听的琴音……说那为他而鸣的曲名…… 忍不住的悲怆袭来,楚扬止不住自己手间的颤抖,止不住胸口的激荡狂潮。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但在慕平身边他总会失态、总会无法控制自己。 慕平的笑是他残存性命中唯美好的事物。是他对慕平太过珍视了吗?这份长久以来两人相互依持的情感,却每每在他碰触慕平时,瓦解曲扭。 他能说吗……能说吗…… 说那曲子的名……说他此生唯的希冀…… 天将亮,屋外鸡啼传来。 慕平个惊醒由床板上坐起身,往外看了看天色发觉天已泛白,大喊了声糟,猛地翻下床拿起鞋就要离去。 “楚大哥你怎么没叫醒我?”慕平嚷着。怎知,房内空荡仅有回音,楚扬人已走,并不在房内。 “楚大哥……”慕平觉得奇怪,遂停下了脚步在厢房中四处探着。 桌上酒坛见底,两坛白干被喝了个精光,房内有些糟乱,酒杯茶盏落了满地,厢房木门半合着,忘了带上,慕平遍寻不着楚扬,愣愣地发起呆来。 以往他至楚宅,楚扬总寸步不离留在他身边,说话也好、不说话也好,醒着也好、睡着也罢,楚扬皆未曾离去,从来没像今日这般让他醒了却见不着人的。。[幸福花园] “去哪儿了?”他搔着头。 而后转身见着曙光初露,他惨了声连忙往外奔去。要是让爹娘发觉他不在自个儿房内,那可就糟了! 踏着福伯搬来的石块彻成的阶,慕平双手撑、双足蹬便跃过不是太高的围墙,而后在自家的庭院里左闪右闪躲避晨间已醒的仆人,溜回自己的房内。 匆忙着房门,慕平这才松了口气。然而想及楚扬无故失踪没来得及叫醒他,慕平就满肚子疑问。 楚扬向来是细心到家,对他左右叮咛的,今日是怎么了,竟把他留在他房里睡,而人不知去向。 窝回床上,慕平想不透楚扬的失常,楚扬明知他若被发现在楚家过夜,这几年私下往来的事便会曝光,到时他爹娘肯定会大发雷霆,而后再拿什么妖人之说阻止他们见面。 他皱着眉。然而天才刚亮,该上酒庄的时候未到,他心想还可以贪睡些时刻,于是便卷着被子合上了眼。 就这么想着楚扬,又慢慢睡去。 自那日由楚扬家回来后,为了家里最后个即将出阁姊姊的婚事,慕平陪着爹娘采办嫁妆采买堆必需之物,加上爹又教了他几样新酿酒法,慕平日忙来,闲时早已日落西山,他虽有些惦着楚扬,然而回到房中却总沾床就睡,再提不起力气翻过那道矮墙。 姊姊出阁那日整座扬州城沸沸扬扬,十姐的夫婿是京城富甲方的丝绸商家,家世显赫到连远在扬州的他们都时常听见那丝绸商行的名号。 临出门前,姊姊拜别爹娘,又哭得像泪人儿似地,方上好的胭脂水粉全糊成片,怪是吓人。 姊姊离去前,叫了他的名。“平儿,你给我过来。”她的语气没有将为人妇的娇羞,而是如昔的土霸王气味。 “怎么了?”慕平以为姊姊缺了什么,连忙向前。 “你啊,你这个不成材的给我好好记着!”姊姊两手捏,掐住他的颊,往左右拉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么走,爹和娘以后就只能靠你了。你要争气些,打理好家里酒庄,别让爹娘担心。” “痛、痛、痛!”慕平疼得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这时姊姊的眼眶再红,又落了泪。“爹和娘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这个家就剩你了,你要懂事些,晓不晓得?” 突如其来的语重心长,让慕平愣。 是啊,这个家的担子在姊姊们出嫁后,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在姊姊的泪水背后感觉到姊姊期望他守住家业的心。 “我会的,你放心吧!”静了半晌,慕平缓缓开口。 他的应许让姊姊含笑盖下红盖头,安心地随着夫家敲锣打鼓热门的迎亲队伍离去。 姊姊离开的这日,慕平在门外目送花轿远走,当想及从今而后再也难见到姊姊,慕平也感受到了身为慕家长子该负上的责任。 他是该收起玩儿性,学着沉稳学着应对了。转眼间,爹娘已老,他不可再这么放任下去,让爹娘忧心。 邻宅那头,席白衫人影自街角而来,开了楚宅门,形单影只地入了内。 慕平声楚大哥放在嘴里开不了口,他们连视线都未曾交集,楚扬便毫停留进了楚家门。 今日,或许往楚扬那去趟吧。他与楚扬许久没见了。 “平儿!”大厅之内,爹招手叫着他。 慕平回过神,连忙走到爹的跟前去。 “你姊姊都嫁了好归宿,如今就只剩你了。”慕鸿与妻子容氏相视眼,而后容氏转过身来对儿子道:“如何?扬州城内,可有喜欢的姑娘?” 慕平愕然。 “你爹的意思是,倘若你没有喜欢的姑娘,那你爹便作主为你讨媳妇了。”容氏笑脸盈盈。女儿都嫁了,他为人母的责任也尽了半,如今就剩这个宝贝儿子而已。 “就算有也没用,你姊姊们各个嫁得好,我也早为你定了门亲。”慕鸿嫌妻子言语迂回,直接抢过话便道:“对方是书香门地、官宦世家。婚期待择好良辰吉日便会订下,先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准备,现下没事,你去酒庄再学怎么酿酒吧!”慕鸿为儿女们订亲的对象不是方权贵,便是富甲之流,他时候到了便帮儿女办婚事,半点也不容许他们反抗。慕平愣愣地不知该说些什么,那日为姊姊办嫁妆时爹说的原来不是玩笑话。 “还愣着干嘛?不快去酒庄?”慕鸿见儿子杵着不动呆头呆脑的,股气便起来了。 “……”慕平张着口,半晌无语,直至被父亲吼了,这才带着不知所以的神情举步离去。 “唉,这孩子真是令人担忧。”容氏摇了摇头,“如今就只希望他娶生子后,性子能精明沉稳些。” 慕鸿哼了声:“上辈子定是造了孽,千辛万苦盼来的儿子,竟长了颗猪脑袋。” “平儿天性纯禀,不过是单纯了些。老爷别这么讲了,儿子会听见的。” “事实便是事实。” 这晚,慕平睡着睡着辗转难安:心里头有种不平静的焦心,耳里不知为何荡起了楚 分节阅读2 欲望文 分节阅读3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3 扬的咳嗽声。 他翻起被子呆了半晌,仰望置于桃木柜上由酒庄里带回的坛酒。酒坛乌黑黝脏的瓷身布着怎么擦也擦拭不去的痕迹,尘封的坛口从新酒入内埋入土底起,已历数十年未曾打开。 想着想着,他遂起了身穿好衣衫,趁着夜深无人,踏着细碎星光走过假山假水亭台楼榭,在偌大的庭园中迂回而行,直至那面灰粉墙前才停下脚步。 犹如慕平所想,邻间庭院小亭之内楚扬的琴声断断续续,伴着几声咳,在寒意骤生的夜里响着。 时节近冬,江南草木未凋,虽无霜雪冻寒,但这么样的夜既深且浓,不适合楚扬室外而居。 他透过漏窗凝视着楚扬侧颜,楚扬俊朗英飒,神色间有抹淡然深愁,他望着望着,本该翻墙而过,然而脚却像生了根似地无法离地。 他不来时,楚扬总拧着眉,愁绪深锁,犹若孤魂。 福伯早已跟他说过不下百回,意思要他时常过来探望楚扬,唯有他在时楚扬才得开怀,他本以为那只是老人家虑,怎知数月不见,楚扬真是消瘦不少,而且,又犯病了。 壶酒,慕平搁在高墙上。楚扬听见些微细响,侧过脸来。 “平儿。”楚扬唤着。 楚扬神情中没有见着他的惊讶,慕平怎么觉得楚扬仿佛直在等着他似地,那神色之中有抹失而复得的强烈情绪,但升后随降,隐入了骨血之中,不再轻易浮现。 初次,慕平迟疑了。他突地觉得心里有种不相识的莫名感觉游移来回着,止住他向来都会翻墙而过的举动。 他由漏窗往小亭望去,楚扬停下琴音,往他走来。 楚扬神色苍白,唇间血色尽褪。 怎么楚扬在他不见的这几个月里又病成如此,慕平自责着这些日子忙于家务,抽不出闲来探望楚扬,楚扬在扬州没有朋友唯知心的就只他而已,他都不来,又有谁能打散楚扬独居于此的落寞神伤呢。 “不过来?”隔着漏窗相望,楚扬平稳地道。 “月色掩映,漏窗杆栏石雕影子落在楚扬面容之上,斑驳交错着。慕平几乎有种错觉,看见了楚扬平静的表面下,伤痕累累的心。 “我送酒来给你。”许久许久,慕平才挤出了这句话。 “怎么了?”楚扬察觉慕平的迟疑。 “十姊前些时候出嫁了……”慕平低下了头,想厘清望见楚扬时心里激荡的,是些什么。 “嗯?”楚扬淡然浅笑着。 “十姊叫我要懂事些,家里就只剩下我可以撑着这个家,爹和娘都老了。” “那么你回去吧,天色已晚,你明日还要上酒庄习酒。”楚扬没有强留,他转了身就要离去,然而旋步时脚下辗着的枯草却发出了极为刺耳的声响。 “楚大哥!”慕平忽地叫住了他。“如果我以后都不能过来,你会如何?” 楚扬的声音平淡中带着沉寂。“不会如何,就是同以前样,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第二日慕平在酒庄地窖封酒入瓮时,家里仆人突然前来,对他道:“少爷,老爷请您回去趟。” “发生什么事了?”慕平洗净双手后抹了干净,身上仍残留桂花酒香。 “说是媒婆来了,要少爷您赶紧回去。” “咦?”慕平皱着眉,爹交代的事情都还没弄完,他这会儿回家趟事情想必得留到是有儿个才能弄妥了。 慕平向酒庄里的小厮们交待声,便匆忙地走过几条石板子街,穿越扬州嬉哗人群,往家宅回去。 沿路上不时有熟人对他打招呼,向来不懂该如何面对外人的他虚应几声,便急步离去。 才入了大厅,便听爹洪声道:“未来媳妇家世显赫又长相清秀,如此才配得上我家平儿。”慕鸿朗声笑道。 “不知此女性情如何?”容氏问着旁媒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露着镶金大牙红丝帕掩嘴笑着:“大家闺秀大方得体,兰心蕙质秀外慧中,生得是沉鱼落雁花容月貌,入得厨房出得厅堂。老爷夫人看这丹青就知道了,能娶得这么个好媳妇,平少爷可真是有福了。” “平儿,你回来啦!”容氏看见踏进大厅的儿子,连忙招手呼唤:“过来看看,这就是你未来的媳妇了。” 高堂在上,为了唯个儿子的终身大事忙着乐着,慕平见双亲欢欣神情,倒也染上了厅堂内的欢喜气氛。十姐出嫁后才卸下的红灯笼红幔帘没隔久,又要结上了。 他接过父亲手中丹青,望着卷轴内清秀典雅的女子,慕平唇际抹笑意挂上,忍不住有脑海中描绘将来妻子的模样。 是怎么样的个女孩儿,将与他携手生? 稍晚不回酒庄,慕平接着往围墙而去,但却见昨夜那壶酒仍搁在高墙之上,楚扬没有取走。 慕平也不知两人间是怎么了,虽由幼而长无话不谈,但终究已脱离小时相腻嬉耍的闲散时光,渐渐地各有各需要忙的事情,愈益疏远了。 翻过墙,他提着酒走过楚家荒凉的庭院,四处寻着楚扬。楚宅与他家差不大,但他家里人热闹,即便是十个姊姊出嫁了,府里的仆人婢女仍是成群成群,寻常时候不管往哪处走,都有人声嘈嘈。 然反观楚扬宅第,不过隔了道墙却天地之别,不似他家光景。 楚扬这头也是江南庭园布景,然而无人整理总是萧瑟之感,唯贴身仆人福伯年纪也大了,府务也是能做少算少。楚扬食衣住行样样简朴,过了年自己动手的日子,倒也没想过再买几个仆人回来。 大厅里头空空然,楚扬房里也不见人。慕平绕了两圈有些泄气,心想或许楚扬出外去了,晚些才会回来。 他许久没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翻过那道墙,没见到楚扬的面便也不想那么快回家去。 把玩着酒壶耳朵,慕平在楚扬房里待着。楚扬的琴就置于桌上,他闲着没事做,无聊地捻弄琴弦,铮珲声响,曲不成调。 经过了段不长不短的等待,长廊外终于传来吱嘎声响,慕平竖起耳知道那是楚扬的脚步声,楚扬步步行道,伴着几声咳嗽笔直朝着厢房而来,慕平赶紧收起拨弄琴弦的手正襟危坐。 “你来了。”楚扬推开房门见着慕平在内,没大的惊讶,他早在尚未走近前便听着了凌乱弦声,这整个宅第早已空荡,除了慕平没人会碰触他的琴。 “嗯。”慕平点头。 “这么早,用过膳了没?” “待会儿回去再吃便成了。”慕平感觉他与楚扬间愈益生疏,连家常闲聊都有着份距离。 “拿酒来?” 楚扬这问,慕平猛是点头。“这坛酒许久之前便想带来了,只是近日太忙没法子过来。”慕平连忙由怀中拿出品酒用的杯子。 这对青瓷杯是官窑所产逸品,他开始习着接掌酒庄生意时爹特意送给他的。青瓷杯有着瑰美色泽,是难以烧出的雨过天青色,这对杯子价值不菲,酒入其中能凝香聚气滤下辛辣,是他爱不释手的宝贝。 楚扬没有品酒之习,学着喝酒也是他带酒来开始。楚扬府中无赏酒用杯,是以这双生成对的青瓷杯顺理成齐便由他所出,供两人饮酒之用。 楚扬的杯,杯缘有个小小刻痕,那是某回他醉倒时不慎推倒楚扬,害楚扬摔落手中青杯所致。 慕平小心翼翼地将陈年酒坛开封,红布摘下时,浓郁芬芳的气味顿时弥漫整个厢房,几乎要叫人窒息般醇厚扑鼻。 “是坛好酒。”楚扬掩嘴咳了几声,静静坐下。打开的门没有带上是因气味太过了,楚扬怕关上了门光是酒味便会叫慕平醉倒。 “这坛酒放了好些年了,是十姐出世时与女儿红齐埋进土里的,十姐出嫁时爹同挖了出来,我见着便要来了。里头放了味药材以烈酒浸泡存封,如今药性皆入酒中,喝了这酒能强身健骨去百病,我老想着要拿来却总找不到闲。”慕平将酒倒入青杯之中。 楚扬自然而然地拿起那只有着损伤的杯子,将其中澄黄间混着药材碎层的酒液饮落喉中。 慕平也沾了口,但如昔地,接着便开口叫辣。 “喝不了酒,就别逞强了。”楚扬说着。 “不行,我家开酒庄的嘛,酒庄老板的儿子怎么能不会喝酒呢?我这么喝下去,总有天能练得好酒量。”慕平回道。只是这些年下来,与他同喝酒的楚扬早练成了身好功夫得以千杯不醉,但他仍是沾酒即倒,不堪击。 楚扬拿过了琴,往外走去,慕平收起青杯酒坛,随在楚扬身后。 夜下,凉亭内,风有些冷,楚扬鸣起了琴。 慕平偶尔为楚扬斟酒,两人有时搭谈着有时沉默,酒过三巡之后,慕平又倒在凉亭石桌上醉成烂泥起不了身。 “以后我们可能没办法如此闲聊了……”慕平双颊绋云上染,双瞳盈盈犹若春水,他望着楚扬,然而楚扬却别开了脸。 “楚大哥……你最近有些奇怪……”慕平喃念着。 “是吗?”楚扬虚应。 “我们以前明明无话不谈的,如今却越来越见外。我现在连你每天做些什么都不晓得了,就算跑过来找你,你也会像今日样不在府内。”慕咕哝着。 “我倘若出门,也只是乘着小舟游瘦西湖罢了,湖上山光明媚风轻水静,是个安心读书的好地方。”楚扬不愿待在家中,在家中他只能想着慕平何时会翻过那道墙前来找他,他的思绪浑沌晦暗,无法平静,而慕平这些时日又鲜少来此,他的心如同被绑缚住了般,疲累困顿,坐立难安。于是他唯有离开家门,期望扬州如梦似幻的光景,能分散他对慕平过于骇人的执念。 只是什么也不知的慕平,如今又拿着那双万般信任的清灵眸子仰望着他,他唯有而再,再而三地移开眼不与他视线相交,期望就此能散去想将他紧拥入怀的冲动。他知道自己倘若失控,将不会仅仅是吓着慕平那么简单。 “你要读书啊……”慕平困惑着:“楚大哥想应科举之试吗?” “或许。”楚扬只想分散自己过于专注慕平身上的心神。 “楚大哥学识渊博,的确是不该待在小小扬州,淹没才华。”慕平喃喃念着,又为自己与楚扬斟了杯酒。“小时我读书都是你教的,我觉得楚大哥的确是个人才,将来试中第,肯定光耀门楣。” 慕平说得真切,然而他却不知楚扬在乎的并非这些。 慕平见楚扬也不语,便自己说了起来。“我成亲之后,大概没办法常到这里与你起谈天说地月下共饮。依我看楚大哥也得趁早娶妻,福伯年事已高总不能长伴你身侧侍奉你,有了个妻子到时也有人照顾你日常起居。” 慕平摇头叹气。他还未及弱冠,懵懵懂懂之际尚不了解成亲是何回事,只晓得那代表有责任在身,有个女孩儿会将其生放在他身上。 或许再过阵子,他会成为几个孩子的爹,然后继承家业,像他爹样忙忙碌碌直到老。 “成亲?”楚扬的声音听来微微上扬,那是惊愕,是万般骇然。语惊醒梦中人,楚扬曾以为他与慕平的情谊会永远持续不断,他能留在慕平身旁,但他却想漏他们同为男子,慕平终究得继承家业为慕家开枝散叶。 不……楚扬想及日后将有名女子以慕平妻子的身分,待在慕平身侧侍奉慕平,为慕平生儿育女,他就无法忍受。 “是啊,成亲。”慕平稍嫌不安,毕竟不晓得新娘长啥样,只是见了张丹青,也没真正见过她的面,但日后他却得与其携手相伴共度生,直到老死入坟。 楚扬停下了抚琴的指,神色凝重地喝着慕平带来的那壶酒,然而楚扬向来苍白的神色并无因酒气而稍稍红润,反之,他咳得越来越深,声声,叫人不忍听闻。 风旋着,在黑夜里刮起飕凉,楚扬的神情与沉默令慕平感到不解。 楚扬十指交合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再奏琴鸣曲,只是任寂静蔓延、蔓延、再蔓延。 “楚大哥……”顺气之后,楚扬紧抿着双唇不愿开口。 “楚大哥……”慕平唤着。 楚扬缓缓开口道:“你走吧。”他有种强忍着无处发泄的痛楚,慕平无法明白这痛有深,他若明白,便不会挑着他的痛点予以痛击。 “为什么?”慕平疑惑着。 楚扬凝视着眼前神情无邪,涉世未深的少年,慕平总拿着最信任的眼神望着他,点也没察觉到那些他深藏着无法透露的秘密。 慕平善良而无心机,这些年来慕平待他的好,是数也数不清。 楚扬明知道慕平只是倾慕他的琴音、欣羡他的文采,但见慕平那双晶莹 而无瑕的水眸仰望着他,对他吐露笑意,他便不由自主地怔愣迷惑。 他明白知道眼前提少年,而非少女,可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锁在慕平身上,无法移开。 慕平仍留在亭内没有离去,楚扬的蓝眸中闪现哀然,他无法舍楚扬而去。楚扬不太对劲,他如此觉得。 “我要你走,你没听见吗?”楚扬掌击在琴上。 弦声皆乱,刺痛慕平心扉。 “楚大哥,平儿哪里惹你生气了吗?”他不明白。 “走!”楚扬低吼了声,挥袖扫下桌上杯物。对青瓷杯被挥落了地,应声碎裂,散成四片。 慕平瑟缩地往后躲去,他被楚扬突如其来的愤怒给吓到了。楚扬向来谦和,对他是从未动怒,他完全无法理解楚扬为何如此待他。 红着眼眶,慕平捡起裂了的杯子塞入怀中,楚扬直无言,他不敢再问,收拾好后有些丧气,垂着首默默地走了。楚扬赶离了他……走时慕平脑里萦绕着的唯念头便是,楚扬赶离了他…… 慕平带来的酒壶留在凉亭之内,浓郁性烈呛人鼻息的气味人残留亭中久久不散。那些药材入了酒,在他腹内散开,送进血里骨里令他冰凉的身躯发着热。 然而再如何得医治百病的仙丹妙药,都没能治愈他胸口方才被慕平狠狠扯出的道伤。 心在绞痛着,但无论再痛,楚扬都无法开口。 慕平可知……可知他是如何看待他…… 为何慕平要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 这番伤人至深的话…… 楚扬自此才真正明白,能留在慕平身旁的人,终究不会是他。 酒庄后头个房里散出了氤氲热气白烟缕缕,慕平手持着木桩捣碎蒸熟的粳米,拨。。。 弄置凉后与糟相匀,点点地舀入甑中盛装起数十瓶。 他边上塞子边喃念:“秫稻必齐,面檗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他这些酿酒的基本功是楚扬教他每回制酒时反覆吟诵,依着对照以免他出错又酿坏酒成酸醋。慕平心不下焉地将瓦甑搬出酒房准备到另间房蒸烧,但走没两步就停了下来。他晃了晃手中瓶子,愣愣地道:“怎么这么轻……”再搬回酒房中连忙拆开红布塞子,慕平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将浓酒放入。 他叹了口气,心绪不宁什么也做不好,干脆就搁着不做了。 裂了的青瓷杯慕平仍收在怀中,他参不透楚扬昨日为何动怒赶他离开小亭。他记得的楚扬向谦各有礼恭逊待人,楚扬未曾对他说过句重话,未曾给过他那么坏的脸色看。 他昨夜被楚扬给吓着了,今日整天坐也不是也不是,就只能想着楚扬。 想着楚扬不知何时能消气,他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见他。 “啊!”慕平突然闪过念头。 “是不是我比楚大哥早步成亲,所以楚大哥不悦了?”他胡乱想着,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楚扬骤生的怒气。 他毕竟小楚扬三年,楚扬终生事没人打点,不像他有爹娘安排,楚扬肯定是想及此觉得感伤,才那么对他的。 慕平盘算着待会儿天晚,要再过楚宅趟。他得去道个歉,忏悔自己的无知伤人。 想出了症结,慕平心里的大石也放了半,现下就歪歪斜斜地挂悬着,只待见过楚扬,便能完全落地。 “平儿。”慕鸿探头入酿酒房来。“我才下没看着,你又停下来偷懒了!”慕鸿眯着眼,盯着他的宝贝儿子。 慕平立即爬起身来,整整衣摆,道:“我就弄了,就弄了。”他立刻为方才误封的甑注入浓酒,忙碌了起来。 “不用了!”慕鸿说道:“爹待会儿有几个客人要见,他们是来品新酒的,我约了他们在瘦西湖上等,待会儿你代爹去赴约,晓得了吗?” “咦?我个人去?那爹你呢?”慕平可惊讶了。 “我要去见几个官。听说北方九谷失收,朝迁有意再颁禁酒令,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有很事要谈,那些客人你应付就成了。” 民间酿酒奢费米麦是朝迁行酒禁的主因,慕家营酒已有几代,大家子皆靠这酒庄过活,倘若酒禁下恐怕只得喝西北风度日了。 “咦,禁酒?”慕平才听入了耳,就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慌了。 “总之兵来将挡。禁令下,全国酒权势必收归国有,再以少量课税售卖,以其减少米稻浪费。爹如今便是去谈酒榷之事。”慕鸿用自以为简洁的方式说出酒庄将来,然而看看儿子仍是副懵懂神情,侧着头微张着嘴,半点也不晓得他说些什么,又将有何应变。 “算了,再怎么说你也不懂!”慕鸿摇头叹息。“你去招呼那几名客人吧!我慕鸿世英明,生得你这儿子还真是可悲……唉。。。”他缓步离去。 慕平低头也唉了声:“那我就是不懂啊……酒榷?再问问楚大哥吧……” 他将沾染着酒气的旧衣换下,穿上白布长衫,沿着扬州青色石板子路走着,过了坐桥来到水岸边,见着悬挂自家旗帜的花舫,但跨入舢舨之上。 慕平思量着等会儿见客该如何应对,他非长袖善舞之能人,口才亦不好,爹不知为何竟要他来应付客人,待会儿若不知进退得罪了人那可就糟了。[幸福花园] 在船头,河岸湖光山色尽入眼帘,两岸杨柳依依如青丝如绿烟,冬虽已至江南,然草木未凋仍留有葱绿。加以瘦西湖湖长如绳,清俏绰约美景怡人,春光好景看来便是赏心悦目。只可惜慕平心思不定无法饱览瘦西湖景,他只是在船头来回踱步心忧不已。 此时远处又有艘画舫迎面而来,画舫朴素淡雅无奢华装饰,其与慕家停靠在岸边静止不动的花舫擦肩而过时,慕平突然听见了悠悠的琴声。 慕平见到楚扬便坐在半敞的船舱当中,楚扬抚着置于矮桌上的旧琴,地的书籍散乱狼藉不堪。 慕平顿时惊讶地脱口而出:“楚大哥!” 楚扬抬起了眸,对着了慕平。 就在这时,品新酒的客人见着花舫上的慕家旗帜,遂上了船来。 两个半生不熟的酒客见着年纪尚轻的慕平,手便搭住了他的肩,稍嫌亲昵地笑问慕平:“哎呀,怎么是酒庄的小公子啊?你爹呢?你爹跑哪去了?通常试新酒时他定在场的啊?” “家父……家父临时有事……”慕平的眼随着越行越远的画舫而去,心不在焉回答客人问话的他,也因为看不见了楚扬,而愈益慌乱。 “酒呢?听说今日有难得佳酿-丹阳封缸酒”,我看我们也别耽搁了,赶紧拆封吧!” 两名酒客相继道:“快些吧,小公子。” “不……”慕平望着画舫,最后摇起了头来。“酒在舱内,两位自行取用吧!在下尚有些要事,恕不奉陪了。” 他跨起步伐跑上了岸,完全不理会呆在花舫中的客人,奋力地便往楚扬离去的方向追去。 “楚大哥,楚大哥你等等我!”慕平拼命地跑着,不知怎么地他有种预感,他若不见楚扬,楚扬将会如同这艘渐行渐远的船,有朝日会消失在他眼前。“楚大哥,等等我!” 船行的速度缓了,慕平追了好了阵,楚扬走出船舱,隔湖与他相望。 “有事?”楚扬漠然问着。 知道楚扬没有停船的打算,慕平眼都红了。“我有话同你说,能让我上去吗?” “什么事岸边讲便成了。” “楚大哥!” “你若不讲,我便 分节阅读3 欲望文 分节阅读4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4 吩咐船家离开。”楚扬转身便又要回船舱内。 “不是的,我……”突然绊到了什么,慕平个踉跄不稳地踏空打滑。 有个不好的预感兴起,慕平睁着惊愕的双目往旁边滑落,而后扑通声冰凉的湖水将他紧紧包围,他张口急欲吸气,水脉便凶猛地往他鼻中喉间冲入,恶寒刺骨,令他痛苦不已。 他落入了寒冬的瘦西湖中。 “平儿--” 慕平听见楚扬仓皇失措的声音。 楚扬急急跃入湖中将慕平救起。隆冬湖水冰寒,慕平呛了好些水,不住发寒颤抖咳嗽着。 楚扬紧紧抱住慕平,在游湖众目之下,快步离去。 “好冷……”慕平窝在楚扬怀中,北风刺骨而来,他晕眩瑟缩无力起身。 奔回宅弟,楚扬入门便狂喊道:“福伯,烧热水,快烧热水。” “少爷,发生了什么事?”福伯由厅堂内走了出来,见到两个少爷浑身湿漉漉地还沾了些水草湖泥,他惊讶不已。 “平儿落湖了。”楚扬仓皇地回到自己房中拉来床上薄被,将自己与慕平牢牢裹住。 慕平仍抖着,他苍白的双唇退了血色,没料冬里的湖水竟会那么冷,那口口吸入肺里的,令他如今胸口隐隐作痛。楚扬的身上,有些许暖意传来,隔着薄薄的布料,两人的肌肤碰触着。慕平从未靠楚扬如此近过,他闻见楚扬身上的气息,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着皂荚水淡去后的浅浅香味。 慕平的胸口有点痛。 半晌之后,福伯搬来沐盆。“水来了、水来了。”老人家步履蹒跚,将桶桶烧热的清水注入盆内。 楚扬拉开被水濡湿的棉被,解下慕平身上衣物,外袍脱下时,慕平怀中藏着的青瓷杯蓦然坠落地上,喀地又裂成了碎片。 “我的杯子……”慕平想伸手捞取。 “我等会儿帮你拿。”楚扬将剩下素白中衣覆身的慕平放入沐盆当中,那举动轻柔中,带着怜惜不舍。 福伯将桶桶的水不停注入,直至将满才喘气停歇。 “好了,你先下去吧!”楚扬拾起了青瓷碎片,他分心与福伯对话时,杯缘锋利,不慎在他手上划出了个小伤口。十指连心,他遂蹙眉。 福伯伏身退下,带上门,不让屋外冷风灌入伤及主子身体。 楚扬将杯子放在桌上,不理会那道新伤。满室蒸气氤氲,慕平靠在盆缘打了个颤,水热敷体,冻入了骨里的寒冷也慢慢地舒缓了下来。 “好些了没?”走至慕平身旁,楚扬弯下腰端视慕平容颜,虽见慕平血色已然恢复,但仍不甚放心地问。 慕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好了,方才我还以为我会死掉。” 楚扬咳了声,起身时慕平急忙拉住了他。 “怎么?”楚扬问着。 “你又咳了,你也冷着了,快进来盆中吧!这水很热。”慕平揪着楚扬衣袖。 “我去换套衣裳便成。”楚扬想离开。 “楚大哥,你会病的!”慕平的手不肯放。 两人僵持了会儿,慕平的手微微发抖着。楚扬明白慕平并不是时常都能有坚持己见的时候,慕平这么拉住他不放,不知已是用了少气力坚持。他不忍,遂入了沐盆。 跨入沐盆之刻,水满溢了出来,慕平的脸上有抹安心笑意淡开,他低垂着首,松了紧紧抓住的楚扬衣袖。 热气蒸腾,散了心深处那块寒冷。楚扬的眸却深邃了。 这些日子对慕平避不见面,楚扬的用意本是想淡了他与慕平间的羁绊桎梏,然而船行湖上,慕平拚命地追着,慕平的目光殷切,只想留在他身边,至此,他原本的决心动摇了。 而后慕平落了湖,他的心像隆冬里的湖水般结成了冰。当他恐慌、当他意知、当他不想其他、当他不顾众人目光,跃入水里抱紧慕平时,往后的切几乎都要这么注定。 他再也离不开慕平,他明白了。他知晓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否认,躲得远远不再见他,甚至拿着把刀把自己盈满慕平存在的心狠狠剐去,都无法掩盖自己这生只能爱着这个人的事实。 当慕平浅笑垂首时,楚扬掩起了面。 纵使情深浓,慕平却无法了解。 “楚大哥……”慕平觉得楚扬神情有异,楚扬半晌皆不言语,那掩起了的手后,是什么令楚扬无言哽咽着。 “楚大哥……” 就算慕平呼喊,楚扬也开不了口,他满腔惆怅全因自己有着俗世所不能见容的污秽情感。他想将慕平拥入怀中,他想与他相偕作伴,他想永世不离,他想白首到老,然而太太的冀盼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慕平上有高堂,双亲冀望慕平能继承家业,他们已为慕平选了妻室。他毫不高风亮节,不似慕平心中模样,每夜每夜梦回时分,他只能想着慕平日后将会全心全意对谁,慕平最美的笑靥将会留给谁。 楚扬无言,掩面不语。 “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冻着了……”慕平有些不安地往楚扬靠近,他怯懦的两度扬起手,然而到了第三次,才鼓起了勇气将楚扬的手拉下。 楚扬的蓝眸红着,淡淡的血丝充盈,水光浮现,美得叫人诧异。 慕平愣了愣,双唇微张,凝住了气息。 楚扬凝视着慕平,半晌,水气朦胧间,他缓缓往慕平靠近。是慕平再往他而来骚动他的心,当慕平将他的手拉下,他便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楚扬颤抖地,轻触慕平柔软的双唇,悸动透过双唇传入了慕平心里。 慕平脑中片空白,怔愣了。他疑惑着,手指捣着自己的唇,侧着首想往后退。 “别躲我……”楚扬细碎的声音传入了慕平的耳。 慕平见到楚扬眸中的水气凝着,聚成了泪,不肯落下。 楚扬再次靠近,相同于初次的轻触,缓缓地占据了慕平。 “别躲……”楚扬的声音在慕平脑海中响着。 别躲。。。 那声声低泣的,像极了恳求。 “少爷!”房门之外,福伯仓促的叩门声传来。 慕平回神,连忙推开楚扬。掬了把水拼命擦拭双唇,慕平发着轻颤,手足无措地不停洗着。 楚扬暗下了眸。 “少爷,慕家老爷来了,他带着堆人,说叫你把平少爷交出去。”门外的福伯紧张地道。 “我……我爹来了……”慕平连忙由沐盆中起,慌乱地跨出盆外。“我先走了……先走了……”慕平匆忙离去,打开门时屋外寒风灌入,令浑身湿透的他冷得退了步。 “先……把湿衣裳换下。”随后起身的楚扬携来件棉袄,想披在慕平身上。但尚未碰及慕平,慕平却踉跄了步,有些心神不宁,掩饰地,无法与他双目相交。 楚扬见此,便将棉袄交给福伯。 “平少爷披上吧!”福伯发觉两位少爷间气氛有些不对,然而碍于身份,却也无法开口。 慕平将棉袄裹上身,才要离去,就见长廊那头爹带着十几名家丁奔了过来。 “姓楚的妖人,你把我儿子怎么了!”慕鸿气冲冲,破口大骂。“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我就这么个儿子,你敢动他,我就叫你死无全尸!” 慕鸿方方收到街坊传来的消息,说他儿子在湖边跟楚扬见了面,而后发了疯似地追着船跑,最后还落入湖里。楚扬接着把他儿子带走了,众人碍于楚扬蓝瞳鬼魅,没人敢向前搭救。慕鸿听,就觉得定是楚扬又施了什么邪术,才让他儿子失控投湖。他收到消息,即刻叫了家丁往楚宅奔来。 “来人,把这妖人给我押去见官。”慕鸿声令下,几名家丁群起而上,立刻将楚扬押住。 “你们……你们还有没有天理啊……”福伯慌着。 “爹!”慕平立即跑到慕鸿面前,对他说:“您误会了,是我不慎落湖,楚大哥救了我……” 话尚未说完,个狠辣的巴掌甩上了慕平脸颊。 慕平呆住了。 “你给我住嘴!我跟你说过少次别看这妖人的双眼,你定是又忘了我的话了。” 慕鸿气得七窍生烟,他这儿子怎么如此不济,他慕家因他,从此便成了扬州笑柄了。 “不……不是的……”慕平红了眼。 “把他拖去见官!”慕鸿下令。 楚扬半句话也不说。慕平看得心急,无法可想下,双膝跪落了地。 “爹,平儿求您了!”慕平慌着。 “你这是什么样子!”慕鸿大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为他而跪,成何体统。” “我不慎落湖是楚大哥救我的,他好心带我国顺来又为我烧热水趋寒,您别错怪了好人。”慕平心焦着。楚扬向来平静过活,不与人有所交往。今日若是为了他而犯上牢狱之灾,那他真是该死了。 “我家少爷来扬州年从未害过谁,慕老爷别加罪于我家少爷啊!楚家在京城怎么说也是显赫有名,您此举千万得三思才成。”福伯连忙护在楚扬身前,不让任何人伤他主子。 慕鸿看了看房里热气上扬的沐盆,又思量福伯话中威胁意。他沉吟了阵,楚家毕竟有所势力,他若欺人太过,可是也会犯着官非。 慕鸿看着儿子丝毫无损地完整回来,几番考虑下遂道:“我今日就发慈悲,不予你计较。但若让我知道你哪天又想加害我儿,慕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撂下狠话,慕鸿拉着儿子,带着家丁大摇大摆离去。 慕平回首望,只见楚扬也正看着他。 慕平心中百味杂陈,纷乱不已。收回了视线,他低首离去。 那个双唇间的轻触究竟代表着什么,楚扬为何如此待他?慕平心里有着不安有着害怕。 随着爹出了楚家大门,他纷扰不定的心,从此被楚扬占据。 腊冬末了,春将到来。慕平遥遥望着那堵粉墙,这些日子不再走近。 每日每夜,围墙后总会传来熟悉音韵,声声,惆怅悠悠。慕平紧闭着唇,听着那从不知名的曲子,铮踪凄凉令人不忍。 墙的那头是楚扬在等着,慕平明知楚扬等着他过去聚首,然而他却提不起勇气再见楚扬面。 府中张灯结彩,大红纱幔覆着粱柱,喜字成双成双贴着,红灯笼高高挂起,所有人忙成了片。 他即将娶亲了,未过门的妻子正在京城等着花轿前去迎接,纵使楚扬的琴声再如何殷切,如何望穿秋水,他仍是没有勇气翻过那墙前去见楚扬。 “少爷、少爷,裁缝师傅将新服修改妥当了,您赶紧再来试试。”仆人遥遥喊着,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慕平收回了视线随仆人入了偏厅,突然耳间听得了几声咳嗽。慕平的脚步只迟疑半晌,随即又举步往前不作停歇。 偏厅之内裁缝师傅将新服穿上他身,量了量拉了拉,皱着眉不解地问道:“平少爷您是不是又瘦了?我记得上回的尺寸量得恰好,但今日修改起来穿上,怎么却又大了?” “不要紧,就这么着吧!我明日就要上京迎亲了,再改怕来不及吉时抵京。” “婚姻大事,不尽善尽美怎成呢?”裁缝师傅笑着解下慕平身上的喜服,他仔细折叠好后说道:“我这就拿回去修,夜里头再弄弄,肯定赶得及明日平少爷上京迎娶少夫人时穿。” “那师傅今晚不就甭睡了?” “为了平少爷,少睡些又何妨呢?”裁缝师傅笑盈盈地退了下。 慕平走出了偏厅,整座宅第内热闹哄哄喜气洋洋,仆人丫鬟们穿着红衣穿梭花丛庭院间,挂着红纱幔,贴着双喜字。他不论到哪儿,人人都是为了他的亲事忙着,大伙儿欢天喜地的,嘴笑得都合不拢了。 婚期之前,酒庄用不着去,爹要他养足精神好上京迎亲,娘亦忙碌着打理内外奔走不停。瞧见双亲如此,慕平这个当事之人,却只是闲着如游魂走荡。 不知怎么着,黄昏时慕平又晃到围墙边,他被声声咳嗽唤回神智。 楚扬又病了么?隔着十步之遥,他靠近不了墙边。 突然,那熟悉的曲调停了,悉悉率率的脚步声由远而进朝他走来,他听见了楚扬的。。。声音。 “不过来吗?”楚扬的嗓音沙哑。 楚扬瞧见了他。慕平退了步。 “听说你明日要上京迎亲。”楚扬开口。 慕平转身,闭起了眼。“明日,渡口,我等你。”楚扬声调颤抖,似用尽全部气力,才能将心里头藏匿许久的话语说出。“我们离开此处,到远方去。。。。。” 无法等楚扬说完,慕平踉跄逃离。 到远方去。。。。。远方是哪里……他的懦弱让他躲避,他没有楚扬磊落坦荡的勇气,他掩耳狂奔,越过小桥回到主屋之内,直至周围没了那阵琴声,没了楚扬 希冀奢求的语调,他才停歇了下来。 明日……明日……我等你…… 慕平跌入院前花圃之中,茫然慌乱,久久无法起身。 翌日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发,慕平穿着新服跨坐马上,昔日看作稚气的脸庞或许因将为人夫、成家立业的关系,今日有了稳重味道。 门旁的慕家两老连连点头:心满意足。 慕平在双亲目送下往京城而去,队伍行进间敲锣打鼓、鼓乐震天,他视线笔直往前方看去不敢随意挪动,就怕若不小心瞥见了那个熟悉身影,会将他十分不易堆建而起的决心打垮。 渡口,他去不得。他的身上系着名女子的未来,甚至还有爹的、娘的、慕家百余口的。他想及如此,便无法朝楚扬跨出任何步,他对楚扬凝聚心底的澎湃情感,有着不安。 他这么个人沉溺安逸,难以背离父母期望与楚扬私逃离去。 而后,慕平平安到了京城。 他顺利迎娶了名素未谋面的女子,回乡遥遥路程中他骑马她坐轿,两静谧未曾说话,路上只有锣鼓喧钹,震耳欲聋。 忽闻慕家喜轿进了城,炮竹声响透扬州城内大街小巷,人人欢欣鼓舞不歇。 “少爷……”福伯见着连日被推于门外的膳食,忧心地往楚扬房里喊道:“您好歹吃点东西吧……” 楚扬房里只有咳嗽声传来,挟带几个乱不成调的琴声,厢房内漆黑如夜不点油灯。 “少爷……”福伯不知如何是好,心焦不已。 福伯犹记某日清晨少爷便收拾细软,要他带着琴齐至渡口。天未亮时他们便到了,然而渡口的船不断扬帆而去,他家少爷却直不上船。他问是在等谁,少爷不答话,他人虽老但脑袋可是清楚的,他明白少爷是等着隔壁慕家的平少爷。 但平少爷又怎会来呢? 他摇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平少爷大婚之期已至自是迎新娘去了,然而那日直到夜幕深沉少爷仍是不肯离去。 隔日曙日升起时,少爷苍白着脸回宅第了。从那时起,原本平易近人的少爷开始不言不语,甚至不寝不食。而后,少爷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少爷咳得厉害,就像当年被老爷推出家门外,命仆人强行将他送下扬州置宅定居时,那般严重。 宅第外头,扬州古街上人声鼎沸,细细微小的声音顺着冬末的风呼啸而来。 “新娘子入门了……新娘子入门了……百子千孙……吉祥如意呐……” 厢房之内,匡地声传来巨响,琴弦骤乱,吓得福伯跌倒在地起不了身。 “少……少爷……”福伯老泪纵横,哭了起来。 才拜完天地,群与慕鸿相熟的徽州商人群涌而起,他们由徽州迁居扬州已久,同为姻亲宗族的不胜数,徽人自古有“抢花冠”之俗,见拜完了天地新人入洞房,便相随着要同进新房看新娘。 慕平护着身后的娘子,叫丫鬟们先将她送入了房。 “各位叔伯们,就放过我娘子吧!”慕平心想人家未嫁前是个知书达礼的黄花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堪生人调戏。 “这么快就在疼新娘子啦!”群衣冠华美体态富贵的商贾们笑着。 “不抢花冠也成,那这新郎官就到外头陪我们喝个痛快,顺了我们的意,自然不闹房生事。” 慕平苦着张脸,又被拉回大厅。 商贾间势力雄霸者在江南唯有徽州商人,徽商买卖功夫到家,财富惊人几乎富可敌国,瘦西湖两岸广大园林,几乎都为徽州商人所建。 父亲曾千叮万嘱过他,万万不能得罪这些经年在外营商,但却为他大婚之故不远千里赶回来的叔叔伯伯们。 于是慕平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他们杯杯递来的水酒,不停喝着,停歇不了。 直至最后虽然放人了,但慕平才开门跨入新房转身关上门扉,便倒在地上醉到不省人事。 久久之后,慕平悠悠地转醒,他惊觉新娘子坐在床侧没有动过,于是摇摇晃晃起了身往新娘走去。 掀开红盖头的那刻,慕平是惊艳的。盖头下的女子有着美丽的容貌和温驯的性格。他被宾客灌醉了酒倒在新房的地上起不来,她却坐了几个时辰没有离开床榻步,安分地守着礼,静静地等着他醒来。 “相公……”低着头不敢抬起的她娇羞地喊着。 “娘……娘子……”慕平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女子,她大了他两岁,花容月貌让他失魂。他晕眩着,难以想像自己是何等幸运,才能有如此女子为妻。 龙凤烛高高燃着,红纸剪裁的喜字贴满新房。她柔顺而轻缓地替他宽衣,羞涩的脸庞绋云上染。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敲得那么急,慕平踏着乱掉的步子前去应门。然而开了门,见到的人却让慕平吓得酒都醒了。 “福伯,你怎么跑来了?”慕平往外左右查探,幸好没有仆人经过。 “平少爷。”福伯红着双目,他这把老骨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得过两家围墙,偷偷跑到新房前来。 福伯见慕平,便双膝下跪。 “福伯,你这是怎么着?有话起来再说。”慕平连忙扶起老人家。 福伯哽咽着:“我家少爷又犯病了,他药也不吃,饭也不用,奴才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前来找您的。”幸好今日所有人都在厅堂,并没人发现他闯进慕府。 “楚大哥他……”慕平听见楚扬有事,顿时言语困顿了起来。 “奴才求求平少爷过去劝劝我家少爷吧,我家少爷再不服药,会死的!”福伯泪流满面,低泣不已。“我家少爷如今就只听您人的话了,您若狠心不理会他,不啻是将他往死里推,要他求生不能。” 福伯言语间,似极了控诉。慕平的心如同被狠狠击,身了朝门偎靠了去。 慕平望了望新婚妻子,只见妻子娴静安坐神色间没有丝毫不满,无意干涉他的举行。 最后慕平还是舍不去与楚扬惺惺相惜这些年所衍出的情谊,关上房门,直往庭院而去。 慕平越过围墙,走入主屋,推开房门,来到楚扬床榻之前。 灯熄着,琴音静。 没有月色的夜晚,他看不清房内动静。只瞧见楚扬模糊的身影在漆黑的床前不发语,灼热的视线笔直凝视着他。 楚扬惯用的古琴,碎在旁。 断落的琴弦因失去知音,连悲鸣,也无人听闻。 “福伯说你病了。”酒气被残破景物驱散,慕平略为清醒后,缓缓地道。他不敢靠楚扬太近,仍有着些距离,焦心地望着他。 “你今日大婚……”楚扬干涩的喉发出嘶哑的嗓音。 大婚二字,令慕平愕然半晌。“病了……病了就得吃药……与这事又有何干呢……” “新娘子……美吗……”楚扬痛苦地问着。 慕平言语困顿,说不出话来。楚扬为何问这些事,他连想的勇气也无。 “我在渡口等了你整整日,但你没来。”楚扬猛地起身来,趋前抓住慕平的手。 慕平犹若惊弓之鸟连连往后退,他急忙地想甩开楚扬的碰触,哪知却发现楚扬的手滚烫不已高热灼烫。 “楚大哥……你怎么了?”慕 分节阅读4 欲望文 分节阅读5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5 平的恐惧,让忧心着楚扬病情的慌乱给淹没了。 “你爱着好?你已决心与她共度余生么?”楚扬问着,愈益靠近。 “你烧成这样子,我得先去替你找大夫来才成。”慕平担心他的病,想即刻离去寻那盲眼大夫。 楚扬当年也是这样,足足烧了三天三夜,都没退过热。 福伯说过,楚扬这是心病。 楚扬的爹因为他天生怪眸,听信相士之言认为他会祸及众人,所以将他送到扬州大宅,美其名让他修身静养,但实质是将他与其余家人隔绝以免酿祸。 后来当年尚幼的楚扬晓得了,病得差点救不活。 慕平心里头约莫知道楚扬这回是为了什么才病成这样,然而他却不敢正眼看着楚扬,他只能不断躲避,躲避楚扬蓝眸中绝望黯然的灰暗。 就在慕平欲旋身出门寻医时,突然地楚扬将他拉回,扣倒在床铺之上。 楚扬灼热的气息喷在慕平脸上,距离之近只差分毫便可触碰上对方。 “楚……楚大哥……”慕平着实被吓了跳。 慕平没料楚扬病中力气还会那么大,他现在被楚扬所压制,完全动弹不得。 “平儿……”楚扬唤着他的名,但不同于往常般的声调,今日喘息中有着希盼祈求,有着最后搏的欲念,蒸腾的燥热沸走了楚扬所有理智,他明白倘若让慕平离去,今后再也没有其他机会能得到这个人。 “你……你怎么……怎么……”慕平感觉到楚扬贴在他身上的下半身有物隆起,那是最为暧昧之所。他惊讶地红起双颊,不断扭动着急欲挣脱。 “我绝不能放你离去,我这生能想的,就只你人。” 楚扬的吻落了下来,带着急躁、带着颤栗、带着奢望、带着急欲占有。 慕平的齿被强硬撬开,受此震惊的他无法反击,也怔愣地忘了反击,只能在楚扬强硬的吸吮卷绕中挣扎迷失,完全失了主意。 “平儿……”楚扬焦急地,扯开所有衣裳,那墙之后,有慕平的妻正守候静待着。 倘若失去了慕平,他将心死,再无法存活。 然而身下的慕平却只是强烈颤抖着,从不明白他情有深,爱有浓。 楚扬这生从未想过伤他,他只想守着他。 只是这夜慕平却要离他而去,在那墙后他伸手不及的远处,与别的女子生儿育女共度余生。 他的心似那碎成千千片的青瓷杯,就要溢出血来。 “别……”酒香弥漫,醉着的慕平无法挣脱,只能任自己的气息在瞬息间被楚扬所打乱,他感觉楚扬腿间的肿胀越来越大,但却不明白楚扬为何要对他这么做。 这不是男女间的床第之事吗? 为何……为何会发生在他们两人身上?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楚扬会对他有如此反应…… 灼热的体温,融化着切理智。滚烫的气息,吹灭了所有束缚。 楚扬没有想,他的脑海只存在“占有”这两个字,倘若他能将慕平占为己有,慕平或许将成为他的。况且过了今夜,明日不知会如何。他不作想,他害怕再去想。 “楚……楚大哥……”慕平落下了泪。 楚扬并无理会慕平的哀求,强硬进入了他。 “啊……”深陷推挤的剧烈痛楚,令慕平痛苦呻吟着。 巨痛夺去了慕平挣脱的能耐,剥离了他所有气力,他扯着楚扬的发,抓着他赤裸的背,但楚扬就是不肯松手,丝毫不肯松手。 而后,楚扬举往内冲撞而去。 “呜……”慕平泪水断了线般不停落下,撕裂的苦楚由接合处暴涌而至,直接冲击上心头使他落泪。 “平儿……平儿……”楚扬猛烈地撞击着,似乎想将自己送入慕平的最深处。 楚扬喊着慕平的名,慕平耳际有着楚扬的细语,但慕平只觉得痛。 那是心痛,是楚扬如此待他,瓦解他所有尊敬与信赖的痛。 天明将至,楚扬松开了慕平。 慕平仓皇地拾起衣衫着身,他不问为什么,只想尽快离开弥漫着楚扬气味的床,离开楚扬身旁。 眼角瞥及,那张碎得无法再完整的琴,慕平心中涌起哀戚。 他曾经么欣羡楚扬双手灵巧非常,十指即可让张普通不过的古琴,扬起无物能及的优美琴音。 但这夜,楚扬却用那指,深深地侵入他的身躯,淫靡地侵占了他。他瑟缩恐惧着,无法明了楚扬为何对他做出这种事情。楚扬燃起的情欲,在昨儿个他大婚的夜里,将他焚烧至尽。 慕平逃离楚扬视线之时,楚扬仍哀然地凝视着他。 慕平晓得,但他无法回头。他害怕楚扬深深藏在心底,从无法脱口而出的情感。他直恐惧着,恐惧楚扬那未知而浓烈的愁绪,会将他拖进漩涡中令他无法挣脱,灭顶而亡。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楚扬缓缓地说着,他的唇颤抖,然而慕平却视而不见。 慕平踏出楚扬房门,忍痛越墙回府。院里的瀑布飞溅水花,沾湿了他的脸,也沾湿了他的衣裳。朦胧晨曦中水声淙淙,他咬着唇,克制自己别再去想楚扬最后说的那句话。 心之所系…… 心之所系…… 但楚扬是他最为尊敬、以性命去全心信赖着的人呐。 开启房门的那霎,他的妻坐在床榻彻夜未眠。红烛垂泪,无声无息。 慕平望着满室喜字,望着笑意轻挂不追问的妻子,突地,却又想起楚扬神伤的模样。 唯君而已…… 楚扬说。 唯君而已…… 楚扬的神情,是那么地绝望。 几个月后,十姐的夫婿由京城捎来了封信,说是朝廷禁酒之事暂缓,但为了替慕家取得官酒先机,要爹立即往京城立酒庄确定势力。 爹招来了他。“平儿,你十姐夫说京城那处形势纷乱,若要取得官酒之痊必须先往京城立酒庄垫好底子才成。这么来即使朝廷真的禁酒了,些只许达官贵族享用的贡酒、或民生之资慕家也能从中供应,你认为如何?” “爹要我去京城?”慕平边收拾着酒窖里的杂物,边问着。 “你岳丈在京城颇有地位又是三品高官,你此次上京有十姐夫与丈人相偕帮忙定会顺利许。”慕鸿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你都十七了,这么大个人总该出去闯闯,些人生经历对将来也有些帮助。” 慕鸿的安排之下,慕平从无摇头说不的余地。于是他听从爹的吩咐,与新婚妻子收拾细软迁往京城,为家中事业另立据点。 他的妻子绣娘,高堂在京颇具名望,爹少也希望借着绣娘娘家的声威,让慕家摆脱商贾之流,晋身名门之列。 士农工商,商者为暖,爹当初不知是花了少功夫洒金万千,才让绣娘双亲答应将女儿下嫁与他。想及此,想及家人,慕平纵使再有不愿仍是得扛起责任。 爹说的,都十七了,再这么下去他还会有什么出息。 几天后他与绣娘启程,然而爹顾着酒庄,娘守着家,没人前来送行。 烟花三月,扬州美景如梦似幻。河畔杨柳摇曳,河间澄净如镜。 他踏上摇晃不定的渡船,偕着妻子要往京师而去。 山峦苍翠,蜿蜒起伏,烟雨蒙蒙的江南河孤帆占点。 片的寂寥,片的苍凉。 “平少爷。” 当慕平上了船后,福伯老态龙钟的身影急急赶来,老人家走得喘吁,满头大汗追得仓促。 船上的慕平原本无意停留,但福伯眼神间满是哀求神情,他不忍,遂开口问道:“什么事?” “我家少爷要我把这交给您。”福伯由怀中拿出段断了的琴弦。“知音人难再找,少爷说他再也不会为谁弹琴。” 慕平的手并没有伸出接过那断弦,他的心似摇晃不定的渡船上下忐忑着。那夜之后,他已经许久没见楚扬,他以为日子久了,这伤这痛将随之淡去,然而,楚扬为何还会念着他? 舢舨上绣娘走了来,她下了船替慕平收起福伯手中断弦。绣娘动作轻柔,似也怕再伤那脆弱不堪的琴弦次。 “绣娘。”慕平想要阻止。 “就收下吧,相公。”绣娘微微地笑着。 后来,绣娘做了个绣袋,将弦收于其中,挂在慕平身上。她似乎知道什么,新婚那夜慕平彻夜不归时,她就有些明了了。但是她没说,她是他的妻,她今后的切只为他而活,其余的她不作问。 绣娘回了船舱,福伯这也才欣慰地离去。然而就在福伯身影之后,慕平却又瞧见渡口远远的那头,有抹身影憔悴伫立。 雾朦胧着景象,也掩盖去那人的面容,然而慕平知道那人是谁,因自幼而长他每日每日目光追随着的,便是那人的身影。他将那人当作兄长般敬爱未曾变过,然而看着来送行的那人,他却无法再走向前步。 离别之后,船启程了。 慕平往遥远的京师而去,将繁花似锦碧柳垂烟的扬州抛落了下。瘦西湖边他拚命想抓住的楚扬,从此也与他陌路,再无相见之日。 只是,往后绣娘每每满足地对他笑着时,他却总是会想起那个蒙蒙烟雨中的身影。 绣娘有他为夫,心满意足不再求,然而楚扬呢? 楚扬是否还守着那道他再也不会翻过的墙,守着再无人与他把酒言欢的凉亭,形单影只地默默活下去。 在京城过了几年后,慕平为家里的酒庄添了些生意。而后他藉着丈人牵引,认识了楚家人。 楚家前些年的确是京里的显赫世家,但自送走楚扬后仕途不保,连连败退了下来。 他费了很大功夫找了名颇有威望的相士为楚家观风水地理,并让那名相士说:“若要风生水起再展雄风,则必天生蓝瞳贵人相助不可。” 楚家的人的确迷信,相士说什么都信。于是在慕平的穿针引线下,楚家人连忙奔下扬州,迎回楚扬。 他只是想为楚扬做些什么,毕竟楚扬曾是他最尊敬的人。 但那之后,绣娘有了身孕。当能做的都已为对方而做,他没有再理会楚扬是否已回到京城,只是专注于绣娘身上。 他的妻是绣娘。 不是别人。 华灯初上,京师酒街忒地喧哗。平地上高楼相争而起,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灯火荧煌亮如白昼。 慕平自家华丽非凡的酒楼出来,身旁伴着十姐的夫婿。 十姐夫在他耳际低声讲着:“令岳丈所犯之事非同小可,朋党之争已引起东厂侧目,那些宦官打算次肃清握有大权的几名朝臣,据我得到的消息令岳丈的名字清清楚楚写在此次名单之中。” 慕平不语,低头走着。 “如今东厂掌权,几欲取帝王位而代之,东厂下的格杀令,没人能逃得了。”十姐夫小心翼翼地看着左右,怕不小心自个儿讲的话会被其他人听了去。 慕平沉吟着。“十姐夫在京城中交友广阔,可有疏通门路?” “就算真有,我也不敢说。”锦衣华服的男子叹了口气。“扯上东厂,这事最为难办啊,然而是人就爱财,除非捧大把银子出来,否则令岳丈这条命,怕是救不回来。” 两人相偕走离了酒街,男子告辞慕平往路旁停着的自家马车走去,慕平目送姐夫走后,口凝积在胸口的郁闷之气才得缓缓吁出。 来京城已好些年了,此处官商交结龙蛇混杂,他每步皆踏得战战兢兢,深怕个出错便累及家人。然而,他的安分守己却保不了在朝为官的丈人。 长夜漫漫的街上,慕平缓步走着,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么些年来他所尝受过的历练,尚不足已让他有承受今日剧变的能耐。转回了就落于酒肆附近的宅第,慕平叩了叩门环,仆人立即开门迎接将他恭送入内。 “老爷回来啦,今日似乎比较晚。”仆人问候着。 慕平浅短应了声。 门外,是京师偏僻角沉默如夜的街道。 某个身影在他进门之后,由暗处走了出来。 有双蓝瞳如昔地凝视着他,这些年来从未远离过。 “平儿……”楚扬伫立于慕家深锁的红漆大门前,黯然的神情忽尔浮现。 慕平入了屋见绣娘正在厅里等着,昏昏沉沉的夜大厅灯火全燃,只为躯走所有寂寥等待着他的归来。 慕平穿过花木抚疏的前庭,平缓的脚步些略加快往妻子而去。 “相公。”绣娘绽着端庄秀丽的笑靥,迎接官人归来。 “很晚了,怎么不歇息?”慕平接过妻子手中正乡着的绢布,搁在了桌上。“你有孕在身,不能太操劳的。”他心疼着。 “妾身只是等着您回来。” “回房去吧!”他扶着绣娘往内堂去。身旁的丫鬟遂收起了主母未完的刺乡,携着跟随于主子身后。 “今日又绣些什么?你拿起针,总是没日没夜忘了歇息。” “是幅百子千孙平安图。听说带在身边,能够保平安。” “百子千孙,那得绣到何年何月?你别辛苦着了。” “绣娘只希望绣娘在相公身边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这些只是小事,绣娘并不觉累。”绣娘笑着,后又道:“对了相公,下下月的上元灯节,相公有空闲么?” “想看灯?”慕平问了声。 “说是看灯,倒不如说是看人。灯海漂亮,引百种人前去。绣娘已许久许久未曾与相公出外同游了,这回早些说,不知相公可否有闲?” 慕平握紧了妻子的手,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悄然浮现。这些年亏了绣娘支撑着他,他才得安心无虞地在京城闯荡。绣娘是他最重要的人,绣娘的亲父他无法见死不救。 翌日,慕平找了十姐夫,誓言无论花大的代价,也要将丈人带离那场官非。 十姐夫含笑点了头,拍着他的肩,说他此行此举真是难得。 酒楼之内慕平签下了让渡书,他盖上手印后将契递与了十姐夫。 “这么来就好办了,有了这些钱转圜,你丈人在牢里就不怕受折磨了。”十姐夫脸上堆满着笑。 “失了这酒楼,我两袖皆空。”慕平甚至动用扬州家人存于钱庄以备不时之需的白银,心只想营救丈人。 “金银财宝再赚就有,但人命可只有条。” “十姐夫说的是。”慕平点头。只是走到了这步扬州双亲全然未知,但慕平半点法子也无,十姐夫说要有这些银子打通关节才能救得丈人,他唯有全投了下去才能赢得那微乎其微的线生机。 忽尔,家里的仆人慌张地跑入了酒楼,神色慌乱地奔至慕平面前大喊道:“糟了老爷,夫人动了胎气现下疼得好厉害。 “绣娘!”慕平听,连坐在旁的姐夫都来不及辞别便随着仆人冲回府第,他入屋便往厢房跑去仓皇推开自己的房门。 床榻之上绣娘神色苍白地躲着,七个月的肚子大得有些骇人。绣娘床榻旁已有名大夫守候诊治。 大夫切完脉后有些忧心地走过慕平身旁,苦恼地道:“夫人气虚体弱胎儿不稳,这段时日切忌勿让夫人劳烦心伤,否则不是胎儿难保便是夫人难救。”大夫说完后,摇着头走了。 慕平趋向前去,心疼怜惜着绣娘。“好端端地,怎么了?” “相公……”绣娘忍不住落了泪。“家中兄长今日前来,妾身才知爹竟参与党争被捕时,近日处斩。您必定是知道此事的吧,为何不告知妾身?” “我怕你受不了打击。”慕平拭着绣娘的泪,道:“放心吧,我已找人疏通关节,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绣娘不住落泪,哭泣不已。 “没事的……没事的……”慕平只能守在床边不停安慰妻子,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怎料是夜牢中死讯传来,丈人被狱卒烙刑拷问,最后不堪折磨逝于狱中。绣娘悲痛不已,未足月产子,大夫慌乱地来,产婆慌张入内,慕平被推了出来,门扉紧闭被拒于门外。 整夜、整日,绣娘痛苦哀号声在大宅子中不停荡着。慕平捣着双耳,躲在厅堂圆柱之下,无法听闻。 那时,娘火速捎来了信,说是爹得知他卖了京城酒楼,又拿光了钱庄里所有银子,气得上京去了。娘要他自个儿小心解释,父子俩别起了冲突。 信被慕平扔在地上,他的耳里回荡的全是绣娘悲痛呻吟。他或许会失去她。 第三日,房门开启了。慕平赤红的眼血丝满布,动也不动地蹲在厅堂墙角,待着产婆将甫出世的婴孩交托到他怀中。 慕平抱起了孩子,愣愣地,发觉宅子里只剩初生婴孩的哭声,而绣娘的声音竟歇了。他睁着讶然不解的眸,凝视着满身是血的产婆与大夫。 “真是对不住,没能救得回夫人。” 真是对不住…… 而后所有人都离去了,他抱着自己的孩儿,走进房里,望着神色灰然的绣娘,跌坐了下。 他记得不久前,绣娘还窝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慕平从未见她哭过,绣娘素来柔韧坚强,这错觉让慕平误以为他与她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这年,慕平才二十。 当他散尽千金也无法换回妻子与丈人性命时,他想起了楚扬当时的绝望。 今日遇着了相同处境,他才知道楚扬当年会是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让身边所想紧紧抓住的人随风而去。 想起了楚扬,想起远久以前楚扬只弹予他听的琴音。 知音难再得,所以楚扬毁了琴。 他绝非有意伤楚扬…… 他只是不懂得楚扬为何要那样对他。 他们同是男子……同是男子呐…… 慕平在紧锁的房中,执着绣娘冰冷的手,跌坐于床榻之下。 曾经,绣娘笑得么满足;曾经,他以为拥有了绣娘,他就可以分得绣娘丝丝满足,如同她般忘却烦忧。 只是突然间毫无预警,天让他失去切。 怀中娃儿在哭着,这是他的孩儿,但他可知他的娘就此沉眠再也不醒来? 此时屋外乒乓作响,他听见熟悉却工苍老了的音调在屋外喊着:“畜牲、畜牲你给我出来!出来!” 怒气冲冲的慕鸿由扬州奔来,得知儿子散尽家产,又看见媳妇动也不动的苍白身躯,他青筋浮现,夺过儿子怀中的婴孩,高高扬起的手狠狠地抽了慕平巴掌。 “你这个不成材的东西,我年的苦心全被你给废了。从今以后慕家再没你这不孝子孙,孩子我带回去养,以后你就算饿死街头,也休想再踏进慕家家门步。” 慕鸿临走前,忿恨地脚踢往慕平胸口。 慕鸿本以为儿子该会发扬家业了,怎知这宵中用的儿子仍是同以前般怯懦愚蠢,竟将他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散得丝不剩。 慕鸿头也不回地走了,从今日起他就当没生过这么个好儿子,省得想起来便万分痛心。 慕平压着疼痛的胸口,不住地咳着。 尚未取名的娃儿让爹给抱走了,几名仆人们前来探视也让他遣离了。空荡的宅子最后只留下他与绣娘冰冷的躯体。 爹会气那是当然的,他是不是做商人的料,他只会干赔本生意而已。 突然地他想起了楚扬的琴声,在那曾经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楚扬总是鸣琴总是浅挂笑意,那时没有人事纷扰,切在恬静中怡然自得。 夜凉了,原本该深沉如墨的天,却被燃得如白昼般明亮。 他记起今日该是上元灯节,绣娘余月前便说过想看灯笼,希望他拨空陪她。 他抱起绣娘仍柔软的身子,轻声地道:“我没忘记过答应你的事,从今起我不须去酒楼了,你想看灯,我陪你好不好?永永远远陪着你好不好?” 才踏出门慕平便见着热闹景象,街道上各式各样的灯点燃了黑夜,美丽的彩绘漆于灯笼高挂在上头,上元灯节户户结灯连绵无际彻夜不熄。 上元的灯节,是足不出户的绣娘能够外出观看花花世界的唯 分节阅读5 欲望文 分节阅读6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6 机会。女子嫁做从妇后,便只能守着夫守着家,从此与外界隔绝。以往绣娘皆是由底下丫鬟陪着共赏花灯,因这些年为了酒庄事忙他鲜少在家。 怀中的绣娘柔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口,默默地,唇角似乎也展起了笑容。 他缓缓地走着,任双眸氤氲热气弥漫,落下的泪来不及擦拭,滴至了绣娘娟美的脸上。 她向来是最懂得他的了。初到京城时,她拿起那断弦,亲制的绣袋上,缝起比翼鸟的图样。 她总是说着:“绣娘自知不会是相公最重要的人,绣娘只希望绣娘在相公身边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 她知道他心里直以来总惦记着楚扬,但她只是笑着,从不言问。 于是,他将她看成了至亲的人,她是最能为他分忧解闷的人,也是他最为在乎的人。 街上,慕平跌跪了下来,无法抑止的泪水由他满目疮痍的心中不断流出。 他无法明白为何越重视的人事,越会由他手缝间溜逝。他从无能力挽回什么,他如今的苟活实是可悲。 而后个人影伫立他的身前。 泪眼相望,慕平无法置信。那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对梦回时分总是牵挂住他最深处记忆的蓝眸。 那个人用强而有力的臂膀揽起了他,不让他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无助彷徨地哭泣着。 这是慕平最熟悉的味道,就算那个人不开口,就算雾气弥漫的眼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长相,但慕平却能轻易地便认出他紧拥住他的力道来,是绣娘带来的吗?是绣娘的魂魄指引他到他身边的吗? 当那个人紧紧地将他揽住时,慕平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如潮狂涌而至的悲恸,将脸埋在对方的胸膛间任泪奔流而下。 “楚大哥……” 空荡的大宅,白幔纷飞,楚扬将慕平带回慕平所居的府第,而他怀中的慕平仍不停哭泣着。 他们别离已有三年之久,然而慕平泪颜依然如昔,同个孩子般慌乱无措,不知如何在繁体乱世中求存。 慕平的妻,楚扬携来白布覆盖上了。他弄些热水进沐盆,要让慕平洗去身血渍。 “平儿,我先出去,你将这身衣衫给换下吧!”楚扬说着。 慕平抬起头来望着他,未曾停歇过的泪水低诉着这些年林林总总压抑着无法透露的无可奈何,慕平心力交瘁了,再也无力支撑。 楚扬看得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坐在床榻之上的慕平缓缓地点头,起身来准备沐浴衣,然而脚步却无法踏稳,他摔,跌坐在地。 “平儿!”楚扬连忙向前。 “我……我有些累……”慕平无力开口,摇摇晃晃的身子就要往旁倒下。 楚扬紧紧地拥住了他,这些年,这些事,他直在慕平身旁守着。他本无意出现,无意打扰慕平如今的闲适生活,若非上元夜里噩耗传出他不会前来。 偌大京城繁华升平,他与他在这城中共处了三年,然而每回见着慕平他却只能躲着。 慕平成婚后,变得稳重许,他汲汲营营家中酒肆,为妻为子努力过活。楚扬自知不该再打扰他,即便慕平在酒肆内偶尔露出的笑让他的心有痛,他都无法说服自己再为段不该有的私念让慕平痛不欲生。 只是……只是……这夜慕平彷徨无助,抱着妻子的尸首在街上落泪,他再无法压抑满腔思念,无法忍受见着他却无法与他同忧同悲的折磨,而来到了他的身前。 楚扬缓缓抱起慕平,将他放入了沐盆之中。 氤氲热气间清水被染成了血红,那是绣娘的血,灯火下水光上,淡红摇摇晃晃让人触目惊心。 楚扬将慕平的衣衫退下,在水中抽离,他不断提来烧好的水再再注入,直至水面清澈澄明再无其他留下。 慕平瑟缩着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将全身埋入水底,让热水烫着他所有肌肤,烫着他的脸、他的眼。 许久许久,久到楚扬觉得恐慌,他慌乱地搭住慕平的颈项,将他拉离水面。 慕平不住地咳着,呕出几股呛入喉际的热水。 “你这是为何?”楚扬难掩心伤,红了眼眶。 “楚大哥……你觉得……我是个废物对吧……”慕平空洞的眸中除了不断落下的泪什么也不剩了,绣娘的死带走他仅有的切。 “你怎会是废物。”楚扬在沐盆之外蹲了下来,相同的高度,他望进慕平的眼,熟悉稔的容颜,是他这生最瑰美的遗憾。 “我救不了绣娘的爹,害死了绣娘。我败光慕家所有祖产,辜负爹娘冀望。这辈子事无成,是个废物。”慕平说着。 “你不是废物。”楚扬抚着慕平苍白凹陷的脸颊,心痛莫名。 “楚大哥……对我好的……就只剩你了……” “只要你肯点头,我这生这世都会守在你身旁。”楚扬如此说着。 然而楚扬此言出,慕平却别过了脸。慕平涌上心头的泪不肯停歇,即便他闭上了眼仍无法阻止。他心已碎,再无法全。 楚扬的誓言让慕平想起那年情境,楚扬从来执着、从来勇敢,优不能启齿的爱恋,楚扬开口对他说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他想着,却只能落泪。他没有像楚扬般的勇气承认切,他只记得他为男子,无法接受楚扬的心意。 “我累了……”慕平说着。 许久许久,楚扬退出了房,但他没有走远,仍在屋外守着。 慕平觉得自己负了两个人,是绣娘、是楚扬。 从来从来,他的心便只让楚扬占据,然而他却娶了绣娘,而后离弃了那年的扬州,将切抛落了下。 他从来怯懦。 绣娘下葬后,屋子里显冷清。没有下人打理的宅第,才几日光景,便生了杂草藤蔓。 冬里的场雪,无声无息落在荒废了的庭园中,屋子里,即使白昼仍然幽暗,风起时,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然而无论卷得大声,却无人相应。 楚扬由不再上锁的大门走入,提着个竹篓,踏着皑皑白雪,进了没点上灯的内院。 慕平穿着袭白衣默默地在阴暗空旷的屋里,望着屋外不停落下的雪,未有言语。 “平儿。”楚扬始终忧心慕平如此异样神情。慕平的心里,只有早已过世的妻子,慕平的漠然,使得他这处理绣娘身后事的外人无奈难堪。 “楚大哥……我听见绣娘的声音……”衣袂翻飞、扬转如云。慕平的白衣是为妻守丧之服。 楚扬的心再再地受慕平所创,他始终不懂,为何慕平心里惦着的不能是他。 “楚大哥……”慕平回过了头,淡淡地凝视楚扬。 楚扬不明白慕平那声声的叫唤里,还有什么存在。每回、每回,慕平总是这般呼喊着他,但那声如旧呼唤,却只让他神伤。 他只能想着慕平,慕平却将心思给了另个人忘却他的存在,每当此时,他为慕平倾心付出的所作的切,就反过头来狠狠地嘲笑着他。 楚扬在庭阶前止住步伐,胸口疼得让他无法动弹。 然而,慕平却看不见他,慕平朦胧了的眸子早已空洞,他迎面而来,与楚扬擦肩而过,他仍寻找着绣娘。他的眼里不愿存下楚扬。 “我……我为你带了点东西来……”发颤的手执不住竹篓,在慕平对他视若无睹后,楚扬手中的篓子掉落了地。 当慕平伤痛,只要慕平希望,他会用尽切气力为他,只盼他能开怀。但慕平却从未由那头,走至他的身旁。 慕平走后许久许久,楚扬才得弯下腰,拾起地上竹篓。 他深深吸了口气,些微颤着的双唇强忍伤痛,扬起那对蓝眸,在这荒凉的宅子内,继续寻找慕平的身影。 从来从来,他就没间断过对慕平的思念。自回京城,他便总是远远地凝视着慕平。 酒街、酒肆,切慕平出入之所,他都曾经踏足。 他本打定主意远远地,只远远地,不想打扰到慕平。然而上元灯节他却见到了慕平的泪。他心疼、他制卡住,于是唐突地在慕平眼前出现。 他想对慕平说他始终还是惦记着他的,但慕平从不抬头看他。 于是,他的心疼了。 于是……于是……他后悔起自己那夜过于突兀的出现…… 过了些时候再回到宅院时,慕平倒在庭院石亭之内双目怪闭,神色苍白身形消瘦。 壶烫好的酒由楚扬手中掉落,瓶身碎裂酒洒了地。楚扬慌乱奔至慕平身旁,猛烈地摇晃着他。 “平儿……平儿……”楚扬探着他的鼻息,以为慕平将离他而去。 慕平睁开了双眸,而后又缓缓垂下。 楚扬的心如同被狠狠槌了拳,慕平静止不动的身影,让他以为他猝然远离。差些他便欲抽出怀中匕首,随慕平而去。他经不起这般的吓,那太为骇人,他无法承受。 紧紧地揽住慕平,楚扬发颤着。 稍晚,楚扬由家中收拾了些细软再回到慕平身边,如今能看顾慕平的人唯有他了,他只能留在慕平身边紧紧跟随着慕平,不让慕平有任何意外。 只是,慕平有意无意仍闪躲着,即便楚扬如何悉心慰藉,慕平就是迂迂回回,将楚扬拒于心门之外越退越远。 数日之后,与慕平同住于京城的姊姊慕十儿跨门造访。 十儿张素颜未上胭脂水粉,无血色的容颜,失了当日慕家里的娇瞠霸气,为人妇的她垂首敛眉,神情肃然。 十儿见了慕平模样,叹了口气,亦知朝中朋党之乱累及了他,使他丧失所有,甚至赔了妻子的条命。 十儿由怀中拿出封家里来的信,放在桌上递给慕平。“娘捎来的,爹自京城回去后,郁闷成疾发病倒地。大会说爹时日不久矣,娘的意思是让我们几个姊弟尽早回乡还赶得及看爹。但娘言语中提及了你,爹却又再发火,激动得几度晕厥。” 慕平静静听着。 “我与几位姊姊联络好了,打算二回扬州。你呢?”十儿问着。 慕平不语。 十儿等了许久,等不着慕平的回答,她叹了口气,举步离去。 临走前,十儿说了:“慕家如今会落得如此,你十姐夫难辞其咎。他在你几度拿钱营救丈人时从中图利不少,我被蒙在鼓里,待上元夜后才全然发现。为了这事,几番争执下他休了我,没察觉他是如些狼心狗肺之人,让你受骗上当,十姐难辞其咎。爹那头,十姐跟几个姐姐会为你求情,叫爹别那么狠心与你断绝关系,让你在外头飘泊回不了家。我们相约回扬州,船期也定了,初十那日渡口相等,你看是要卖了这宅子还是怎么着,初十往渡口去吧。” 十儿离开时恰巧见着了入内的楚扬,她惊讶地看着楚扬愣着了。 楚扬只是淡然瞧了十儿眼,便往慕平身边而去。 “已经很晚,你该歇息了。”楚扬对慕平说着。 慕平仍是睁着双茫然的眼望着地,开不了口对谁说些什么。 “你是楚扬?”十儿喊着。她虽知楚扬亦在京城之内,然从不知此人便在慕平身旁。 楚扬只对十儿点了个头,没有太情绪浮现,接着低头对慕平道:“我晚些再来。” 他转身往内堂走去,对这座宅第了若指掌的他无须任何人指引,自个儿离了去。 十儿难掩心中震惊,回到了慕平身旁。难置信的她,语出惊人对慕平道:“你可知朋党之争,带头为东厂铲平异己的是谁?” 十儿指着楚扬离去的方向,怒道:“便是楚家人。” 慕平的眼只眨了下,他泪早已流干的心中,早不复任何爱恨。 人都已死,是谁又有何谓。 夜里慕平突然转醒,谁家猫儿的叫声传进了他的耳里,那像极了婴孩的啼哭。 他的孩儿。 无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阶上,不久楚扬来了。楚扬凝视着他的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却泛着薄薄泪光。 突然间,慕平顿悟了。只因他人,却害惨了两个爱着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积累,楚扬越是痴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扬。他不过是个鄙下之人,从无长志、亦无长才,楚扬爱着他,换来的只会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会毁了楚扬生。 楚家声望正值如日中之际,朋党之争后又要是另番辉煌功业开展,楚扬居于扬州时空有身抱负无处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纳楚扬,楚扬日后定能大展抱负在官场崭露头角。 然而该为将来拚命往上的楚扬,现下双眼瞳却只是痴然望他。楚扬全身陷下了,没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碍着楚扬。他是个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见不着清明日,绣娘已是如此,他不愿楚扬如是。 楚扬若留在他身旁,这生便将与他般扰攘平庸地过。他的泪无声无息之际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惨楚扬。 “我……买了些清粥来……正热着……”楚扬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会转身自他身旁远离。 “楚大哥,你还弹琴么?”慕平昂着仰望楚扬。 “……许久未弹了。”楚扬回答。 “我想听你弹琴。”慕平说着。 那夜为了慕平句话,楚扬返回家中携了不知是谁的琴,往回好些时辰路程,仓促地回到慕平身边。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为他完成。 厢房内,窗敞着,风有些冷。 张音色陌生的琴、壶温热的酒、对色泽温润的青瓷杯、对异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于窗台之上,饮落陈年花酿,听着楚扬十指下轻柔声调。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扬州城,那道墙下,那个小亭内,偶尔掺杂着福伯前来探视却止于远处的细碎脚步声。 那年的无忧无虑,令人心安平静。 楚扬沉稳的笑颜缓缓展露,楚家的宅第内,是慕平唯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后当夜深他睡了去,楚扬每隔阵便会摇醒他提醒着时刻不早,该是回自个儿房里歇息的时候。每当他在众人沉睡时分安然回到慕府内没被发觉,他与楚扬无人阻碍的交情便愈益浓厚。 少年情谊滋长,楚扬的琴声变了,那曲调中开始有着惆怅,有着他所无法理解的情愁。 “曲子……叫什么名呢?”年前慕平曾问过,但楚扬不答。 正抚着琴的楚扬停下了琴音,时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无法开口。自在京城遇见了慕平之后,楚扬虽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闪躲再再说着他仍记得新婚那夜他对他所作的错事。 曲的名,他真是开不了口。 那代表着太大的奢望,个无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艺,这些年怎么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的酒杯。 “不弹了。”楚扬淡淡回答。 “为何不弹?”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离了扬州,没了琴,便再无心了。”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 楚扬说出的字句,在慕平胸口来回碰撞,令慕平疼着。 “你的酒量这些年间倒是好了。”楚扬说着。 “是啊,好许了。”慕平执起钟爱的青瓷杯,浅酌花酿。 桂花的香在厢房里飘着,浓郁深沉甘甜润滑的酒液,清而不浊犹若白水,然而旦入喉,却化得凶猛,如同蜂针刺人心疼,如同烈火烧尽肺腑。口口,纵叫人痛不欲生,却也甘愿。 情爱的浓,就如此酒。伤过了,痛过了,除了那些余韵,就再无其他。 只是明知伤身无益,为何还有人要往火里跳,尽管飞蛾扑火焚烧殆尽,却也执着,从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卧回床榻之上,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睡去。 楚扬再度扬起琴声,细细绵绵,皆是温柔声调。 慕平听在耳里,叹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浓时,琴音静止了。楚扬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伤的十指,坐于慕平曾坐上的那处窗台,喝着慕平方才饮下的花酿,让落喉的猛烈炽焰焚烧他五脏六腑。 月下独酌,楚扬抬首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忽尔油灯燃尽:心蕊灭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飘来,徒留满地苍凉。 纵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这么却也够了。他从来就无意将慕平据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属于他,心里不再牵挂任何人。他只要能够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顺遂,他便满足。 他只想如现下般,留在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处,除此之外,再无求。 夜,慢慢地过,首声雀儿啼时,墨色已灰灰蒙蒙,即将淡去。 慕平睁开了眼,发觉楚扬仍未走,整夜都留在原处不曾远离。 “醒了?”楚扬有些疲惫的脸上,漾着浅笑。 慕平双手环胸,微微发着抖。他身上只这穿了件单薄衣裳,没有覆上外衣。 “落雪了。”慕平走到窗边,望着灰暗的天。 “冷吗,我将窗关上吧!” “不了。”慕平嘴角轻轻扬起,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是抹楚扬睽违已久的笑容。 “平儿……” “我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楚大哥。”慕平说道。 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楚扬。 每回见着楚扬时,慕平便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天,他提着壶酒由屋外回来,厅里的楚扬才见着他,便快步走至前院相迎。 待在他身旁的楚扬没有问他往哪里去,但慕平仍然看得出楚扬脸庞上显露的心焦,楚扬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再这般下去他会害了楚扬,所以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眼前人。 “楚大哥今夜还留下么?”慕平问着,往屋里走了进去。 “嗯。”楚扬点头。 “我找着了三亚莲花酒,想试么?”慕平举着手中酒坛。 楚扬仍是点头。 “你从来就也没回绝过。”慕平淡淡笑着。 楚扬虽在慕平身旁,看着慕平逐渐平复的情绪,然而他却隐约感觉不安,慕平似乎试图粉饰切,他不知慕平平静的面容底下是否有着刻意封起的伤口,他有些捉不住慕平的心思,忐忑的不安日曾加剧着。 同样的房内,同样对杯,慕平拆了坛上封布,将满泉般的玉酿倒入青瓷杯中。 莲花酒是河南宝丰酒的俗称,把火点起,火焰如莲绚烂夺目,又有莲香发散迷人心神因而得名。此酒之浓烈,亦由此可见。 慕平执着杯,将酒滚落喉。 “空腹饮酒最易醉人。”楚扬本想阻止慕平,但却来不及。 “醉了不好么?醉便可解千愁。”慕平再斟。 “解不了愁,只会伤身。” 夜,又深了,自绣娘远离,慕平日复日藉酒浇愁,然而楚扬却未见慕平的愁绪何时少了,他只看见日益消瘦的慕平愈益憔悴,故作开怀。 “你以前不爱烈酒,即便试着尝也仅仅点到为止。”楚扬说道。“别再喝了!” 慕平没有停下,酒杯杯地斟,杯杯落喉。 “平儿……”楚扬捉住慕平举杯之手,酒溢洒而出,湿了两人袖口。 慕平的眸黯着,幽淡无光。 “别再喝了,算我求你。”楚扬拿下慕平手中青瓷杯。 “我以前曾有过对相仿的杯子,但你打碎了。”慕平缓缓地道:“后来我找了好久,却始终找不到模样的。” “那对杯子我留在扬州故园,我会找工匠再粘回去。” “碎了的怎么粘,都无法再全。” “可以的,我正在找……”楚扬说着。 慕平忽然扬首,凝视楚扬那对湛着蓝光的眸子。“为何是我……”他问着楚扬。 楚扬愕然了。 “你对我,就像是绣娘对我那般么?就像是十姐当年喜欢着你那般么?为何是我……为何……”慕平追问着。 分节阅读6 欲望文 分节阅读7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7 楚扬哑然无语,他别开了脸。 “你仍喜欢着我么?才过三年十姐对你心意已改,而你何时才会如十姐般,将我全然自心里舍弃。” “别这么问我。”楚扬的手发着微颤。 “三年、六年、十年?” “我只知这刻里,我心里能想的,唯有你……”楚扬如是回答。 慕平默然了,楚扬松开了他的手,莲花酒香满溢的厢房,慕平身上散漫而出的酒气,醺迷着楚扬眼耳口鼻。 “楚大哥……”慕平缓缓地伸手,触碰楚扬凹陷的双颊。“但我……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啊……”他害惨了楚扬,他心里明白。 楚扬微微抖了下,闭起双眸。 那夜慕平醉倒了,楚扬将他搂起要往床榻上放下,慕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放手。 “平儿,你该歇息了。”楚扬对他说着。 慕平不语,因酒气而绋红的双颊双唇埋在楚扬的怀中。 “平儿……” 那夜,楚扬拥着慕平入睡。 这是慕平所应许。 翌日楚扬如昔起了个大早,为慕平往市集而去替他买些清粥暖胃。 他离开时慕平仍睡着,他见慕平睡得香唇角也不住浅浅上扬。 由慕平昨晚的举动,楚扬猜测慕平或许允得他留在他身旁了。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盈舒缓过,怀中衣襟,似乎仍留着慕平身上的余温,酒香不散,至市集逛了圈回来,仍是暖的。 拎着慕平的早膳,楚扬带着笑意回府。 他踏过门前积雪,走过厅前台阶。他打开了慕平睡着的那道,心想他或许正睡得香,该放轻音量省得吵着了他。 然而,当楚扬走至床前,他脸上的笑意凝结了。 空无人的床榻徒留着凌乱被褥,慕平并不在上头睡着,楚扬在房里四处望着,见不到慕平的身影。 打开的衣柜内没有半件衣衫,原本该在的那些冬衣都被带走了。 “平儿……” 冬里,无人的空房显得有些冷凉。 楚扬握紧胸前衣襟,握紧那慕平留下的温度,他突地觉得胸口气闷无法喘息。 踉跄步,他跌坐在地。 慕平昨日为何提及那些,为何肯让他接近,空凉的宅子,给了楚扬答案。 “平儿……” 楚扬捉紧的脸口,似乎停止了搏动。他的心如同这宅子,空寂荒芜了。 慕平的不告而别,带走了他所有燃起的希冀。 他举目,发觉自己又回到那见不着天日的扬州宅子。 邻宅,鼓乐喧嚣,锁呐齐响,谁说着祝新人百子千孙,愿新人举案齐眉。 他在房内,毁了那把伴着两人成长的琴,逼迫自己必须承认从此之后再无人相伴,逼迫自己承认所有盼望皆为空想,生世,就得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合眼入土、直至腐成枯骨。 那早趁着楚扬外出,慕平收拾了些细软离开了京城。 他托朋友替他卖了那大宅,而后拿着点钱回到扬州。扬州老街家前,几个姐姐知他回来,出来相迎。 “爹病得不轻,但他说不想见你,就算死后无子送终,也不许让你再踏进家门步。”姐姐们穿着素白衣裳,摇头叹息。“娘在里头看顾着爹,出不来,有什么事你告诉姐姐,姐姐会替你转达娘亲。” 慕平在家门前下跪三拜,以谢双亲年来养育之恩,说不了什么,便离开了。 随后,他往苏州去,经营了间酒肆。 酒肆简陋,只供些粗茶水酒,还有几间客房,让赶路的异地人作歇脚所。 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他生性简朴无需无求,省吃俭用倒也衣食无缺,过得下去。 几年下来,不见楚扬的面,他守着那间小小的店铺,打算就此终老生。 楚扬既生在官宦世家,又才识过人,自不该留在他身边,庸庸碌碌闲茶淡饭地,与他平凡生。 他没留任何音讯予楚扬,没打算再与楚扬联系。以为日子久了,心里那份情淡了,遗忘那份不该存有的感情,便各自得以解脱。 他以为不再相见,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与日俱增的。 几年后京城里传来楚扬的消息,说是楚扬官拜尚书光耀门楣。 他执着绣娘绣给他的绣袋,淡淡地笑着。 几个春去秋来,他都这么独处。 酒庄里客人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媒婆说媒,点着谁谁谁家的姑娘兰心蕙质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经波澜起伏的心湖澄净分明,再无法为谁有点涟漪。凝视着绣袋,他总想,楚扬应该可以忘了他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也该忘了。 当年的相遇本是错误,他不该爬过那堵墙,他不该缠着楚扬弹琴给他听。 弦断而后,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里的痛,夜夜午夜梦回之际,却浮现侵扰他的回忆。 楚扬说:“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那时他年纪尚浅,除了惊慌,还是只有惊慌。 他无法接受楚扬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绣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了解何为相思,何为愁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也对楚扬抱有同样情愫时,却无法同楚扬般坦承。 心之所系,只是所系非人…… 他有妻有子,与他同为男子…… 道德礼教,是个残酷而冗重的枷锁,他们皆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余生。 绣娘对他笑时,总也有丝无奈。 她缝给他的绣袋上,是对羽翼斑斓的比翼鸟。 她每缝针,便念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在祈求着,祈求他能平顺宽心,不再眉头深锁。 她的死,带走了许。他害怕自己仅有,就快荡然无存的生命,又会因楚扬而再有崩乱。他脑海里残留的绣娘身影、他的孩儿、他再拿不出的情感、他千疮百孔的心。楚扬急迫而来的身影会崩毁的,是他最后残存不能失去的。 所以楚扬寻来,他却怯懦地逃走了。 他不知那样的情会有怎样的后果,世俗所不容许存在的爱恋会引起谁人侧目谁人议论,实是难以预料。 他没有楚扬的坦荡,没有楚扬的决心,所以他无气力再去承受任何将会有的打击。 他只是个废人。 他从来懦弱。 苏州城。 某年秋里天异常寒冷,白雪不停飘落止也止不了。地霜雪覆盖了所有农作,农家仰天长叹,怨苍天薄情要扼杀了他们唯生机。 往来住店的旅人少了,慕平打着算盘,在冷清的酒肆里默默记帐。 街上除了雪声,突然地响起了重物拖行的声响,刮着雪地缓缓前行着。而后声音忽止,慕平抬首,望见远处对街茶行门口停了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她身后背着块以麻绳接起的草席,草席上躺着个身上肌肤皆发青的男子,男子气息已断,是具冰冷的尸首。“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女孩儿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但不哭也不喊,走遍了整条街,就求个善心人为她父下葬。 但世道如此,众人皆自顾不暇,谁有空理会卖身葬父的她。她每到处,便被驱赶,除此之外无人理会。 最后那女孩儿来到慕平面前,她穿着单薄的破衣服跪在他店口。 “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同样的句话,她念了无数遍。 为了早逝的亲爹,个八九岁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让爹入土为安得已瞑目。 他觉得那是绣娘又回到他的身边,他坚定而温柔的姿态,像极了绣娘。 “起来吧!”慕平由怀中掏出了几文钱。 他道:“我只剩这些而已,你拿去吧!” 女孩儿磕头谢过后,泛着泪,拿着那些钱将亲爹葬了。随后,她又回到了慕平店里,说将伺候他生世当个奴婢。 慕平摇首噙着淡笑,要女孩儿就此离去。她不走,态度坚决地守着信诺不肯离去,慕平无奈只得收留了她。然而尽管他如何要求,他却舍不得让她生为奴为婢,因她的笑,像极绣娘。 那日起他了个女儿,她单名为楚,冠上他的姓后成了慕楚。 慕楚…… 慕楚…… 是不是连老天都知道他想念着楚扬,不然怎会有如此巧合。 他叫她楚楚时,她总回应他个甜甜笑容。她的笑容就如同绣娘样,温柔而婉约。 她说,她与他同酿酒。他莞尔笑,带她入酒房,将生所知倾囊相授。后来,她青出于蓝,制成的酒入口甘醇酒香不散,饮后余韵飘然令人回味无穷。 她说,她想习着理帐。他算盘帐册交给了她,看着她由不识拨珠,到将店内帐条整理得井井有条。 几年后,酒肆老旧破陋不堪,她出了主意重置酒楼,直到那时,慕平才知她为他做了那么的事,将他由间小酒肆的店家,推上云端,成了人潮不歇的酒店店主,从今尔后不愁吃穿。 几文钱,份怜惜之情,慕理得到了万倍报偿。 然而,他却从不缺这些。金银财宝稀奇异珍他皆曾经拥有,只是他如今早已看淡切,但求余生顺遂平静无波,如此就已足够。 慕平并不喜饮酒,因他向来明白酒易伤身。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性必不了,每临睡着,他总要倒些水酒落那青瓷杯,浅浅嗅闻,将酒气香味记入脑海当中,而后饮落,而后入睡。 离开京城那年,除了几件衣服,他带走的就对青瓷杯。楚楚虽酿酒,但却不爱品酒,所以他向来独酌无人陪伴。于是楚扬曾经饮过的那只青瓷杯,让慕平收进了柜子里不再拿出。 叩门声响传来,慕平回过神。“谁?” “爹爹。”门外是楚楚温柔恬静语调。 “进来吧!”慕平斟着酒靠着窗台,晃动杯中酒液,见着天际银月落进杯里时的浮光掠影。 “很晚了爹爹还不睡?”楚楚轻轻推开房门入内。 她席淡绿青衣,清秀典雅的脸庞上胭脂水粉轻轻妆点,今年十四的她落得标致脱俗,是个含苞待放的秀丽佳人。 “就睡了。”慕平凝视着杯中水酒。“你也去睡吧,别太累了。” 只是,慕平话语完毕后许久,楚楚皆未答话。慕平觉得奇怪,抬首望着女儿,才发现楚楚正朝他盈盈笑着。 “有事?”慕平问。 “爹爹不开心。”楚楚说着:“女儿做了好些事,但从未见爹爹真正开怀过。” “开不开心还不都是这样,你啊也别太累了,我不需锦衣华服、大屋豪宅,我们父女俩用得上的能有少呢,你留在我身旁便已足够。”慕平道。 “爹爹的心愿呢,请爹爹告诉楚楚您喜欢什么、缺些什么?楚楚不愿爹爹愁眉深锁。” 慕平似乎看见了楚楚身上重叠了绣娘身影。他淡然笑着:“如今衣食无缺啊!” “遗憾呢?”楚楚问着。 “遗憾……”慕平愕然,不知楚楚怎会问得这事。 “爹爹这些年无欲无求,但总有些什么事喜欢着爱着,却无法达成的吧?”楚楚年纪虽小,但在遇上慕平之前历经许生离死别人世折磨,她的眸间除了绣娘曾经有过的温柔婉约,有着对事对物的锋利透彻。 “……”慕平摇晃着青瓷杯,黯然笑了。 “爹爹……”楚楚收起了言语低下头去,亦知自己无心碰触了慕平伤痛之处。“有些事虽喜欢着爱着,但却也无法开口。” “楚楚以后不会再问了。”她原先的用意并不是让慕平神伤。 慕平笑了笑。静了半晌,道:“你会弹琴吗?” 那之后,楚楚便说想学琴。 他拿些闲钱,找来名师教她琴艺。 而后,楚楚放下了酒楼之事,再不去想要让酒楼名声响亮,让水酒纯浓。她将所有精力投注琴声之中,日日夜夜抚琴不歇。 楚楚本就伶俐非常,几年之间背下所有琴谱,连慕平找来的几位先生也叹着楚楚技艺了得,再无东西可教下去纷纷请辞。 琼楼玉宇般的酒楼又换回了路旁寻常可见的酒肆,楚楚请来两名小厮与掌柜看顾,平日闲暇无事,她便挑着些曲子弹琴予慕平听。 然而,慕平却只爱首。 那曲悠扬缠绵,声声刻入了慕平的心扉。 慕平记得,楚扬弹过。 楚扬说:“这曲,只弹予你听。” “是什么名?”某日,他问楚楚。 楚楚笑着:“爹啊,这曲名叫长相守,您怎么只爱听这首曲呢?” “长相守……”他愕然了。 这曲,只弹予你听…… 长相守啊…… 那当年哽在喉际说不出口的,竟是楚扬唯冀盼…… 楚楚十五及竿这年,慕平将楚楚唤来跟前。 “爹也该为你找个好儿郎,让你出嫁了。”慕平摇晃着青瓷酒杯,如是说着。 “爹爹想为女儿许婚?”楚楚敛眉颔首,静静地在慕平身前。 “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没人例外。即便你心有所属,仍是得奉父母之命,嫁出门去。”慕平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他对楚楚说的这番话,俨如他的父亲那年对他所说。他听着家里的话娶了绣娘,绣娘虽然怨言,但他这些年来却深深觉得是自己负了绣娘。 “女儿切听从爹爹的话,爹爹决定便成了。”楚楚答道。 “你的生,我怎能私自决定呢?”慕平饮落了杯中烈酒。“看你爱着谁,便嫁作他妇吧!我也只盼你能与谁终老,其余的,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爹爹……”楚楚菱唇微扬,牵起了浅浅淡笑。 慕平虽不管事,也不甚懂女儿家心思,然而楚楚想些什么他倒还料得了二,酒肆邻间有个少年郎名为“张勖”,他自幼父母双亡从小与楚楚青梅竹马互相扶持着长大,今年秋试赴京试中第,当上了状元郎,十年寒窗苦读有了成就, 楚楚也笑开了怀,之后书信鱼雁往返不歇,对小儿女的情窦初开,他怎会看不见。 所以他让楚楚自个儿选,他要楚楚出嫁时笑容满面风风光光,他要她当个最美的新嫁娘。 京城,户部尚书府。 这夜,张勖在门外叩起尚书府门环来。他身材虽高壮魁悟,然而毕竟自幼生长南方,敌不过北方夜里的冷天气,瑟缩地环起胸来。 “张勖有事求见恩师。”等待了会儿,他随后被带往府内。 月色清明,张勖随仆人走过萧寂庭园,叩了门,进入书房里。书房内,烛影摇晃,案桌上书卷成山,桌旁角落只白玉瓶与青色瓷杯置放,杯中倒满水酒,酒过八分而不满,案桌后有名男子凝神屏气以笔蘸墨振笔急书,神情专注非常。 “学生张勖拜见老师。”张勖对案后之人恭敬伏身。此人乃是大考之后提拔他为户部左侍郎,并教导他如何掌管所司之职的恩人。 楚扬抬起首,眸中蓝光在烛火间显现,占据双瞳。“有事?”他淡然地道。 楚扬发丝乌黑面容肃整,端正的神情不苟言笑,俊飒深郁的脸庞有着风霜划过的痕迹。 底下的张勖微微点了点头。“张勖自幼无父无母。幸得老师提拔,如今才得有所用处。张勖今年已二十有,该是成家立业之时,未婚妻子待着张勖返回苏州迎娶,算过流年合过八字后,下月初八正是良辰吉日……” 楚扬忙于公事,无意与张勖谈论太,他垂眸将目光移至卷宗之上,后道:“你就回乡去中以,我自会找人暂先顶替你的位置。” “谢老师。然而,张勖尚有不情之请。”张勖笑了笑。 “说吧!” “老师对张勖有再造之恩,张勖这喜酒,千盼望盼,就只盼有老师出席。”张勖拱手而揖,神情诚恳万分。 楚扬罢下了笔。“你在我身旁已有些时日,明知我由朝堂回府,便不会再出半步。” “学生恳请老师同行。”张勖跪了下来。 楚扬停笔半晌,张勖虽心意已决,然而他确有别番考量。“你走吧,我尚有卷宗待阅。”随后,楚扬让仆人驱离了张勖。 “老师!”张勖不解的呐喊由紧闭的门扉后传来。 望着那扇已合起的窗,楚扬深邃愁郁的眸子有涟漪漾起,渐渐地汹涌摆荡。 苏州啊……那他去了不下千次,却焦惧万分不敢久留之所…… 即便张勖邀约如何诚挚,但楚扬就是无法与他齐往苏州而去。他心底深处戒慎恐惧着的,就在苏州城内。 举起桌角那只有着白瓷补过痕迹的青瓷杯,杯缘有着小小缺口,是他幼时无心弄裂。碎过次的杯子,无论再好的工匠巧手填补,仍是留下碎时猛力碰撞所弄出的伤痕。楚扬的指尖抚过那些痕迹,是以他明知慕平便在苏州,却无法答应张勖的请求,与他同下江南。 “平儿……”他唤着那遥远却又熟悉的名字。自那夜分离,已经十年了……。 十年间,他发了疯似地四处寻他,但却怎么也遍寻不着慕平踪影,而后他心灰意冷,而后他寄情政事。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将永远失去慕平时,他却在底下人呈上的户口名册中,见着了慕平这个名字。 他不愿相信是姓名相同的巧合,于是连夜下苏州,想要将那名也唤做慕平的男子找出,证实他不是空想。然而,苏州水巷上,他见着慕平牵着个小女娃的手,同摇着桨,渡过小桥下,慕平展露着从未有过的恬静笑颜,安详闲适地,与小 女娃有说有笑。 那时,楚扬怔愣了,他的心仿佛受了击,因他记不起自久以来,慕平已没有展现过如此平静的笑容。 而后,他想起上元夜后慕平的不告而别,沉闷的抑郁让他痛苦莫名。慕平既是选择离去,便是无法忍受有他在身旁,倘若他的存在只会令慕平求生不能,他又何苦再再地追逐着慕平,令慕平逃再逃。 于是,许久许久之后,他想透了。他只要慕平平心顺遂,其余的不愿求。他不想见着慕平痛苦莫名的泪水,不想见慕平愁眉深锁的容颜。他只愿慕平愉悦,只愿慕平从此宽心。 那之后,他并未打扰慕平,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慕平,不作接近,不惊吓到他。 慕平身旁围绕着的几个人,他也随着望见了。当那日朝廷之上见着张勖时,他便想起这少年郎是慕平所熟识之人,向来不做闲事的他,拉了这少年郎把,他把张勖带到自己身旁,仿佛因为如此,他也就能与慕平再靠近些分毫。 握着缺了口的杯缘,楚扬想起慕平的颦笑。 楚大哥……楚大哥…… 他忆起慕平总是如此唤他,用懵懂无邪的眼神,将他全心信赖。 苏州。 晌午时分,酒肆内仅几个打酒的客人,慕平与楚楚双偕于楼上房中,楚楚鸣琴,慕平则倚窗而坐略有困意。 突地,淙淙流水般的流顺调子挣地声骤乱,楚楚哎呀地叫了声,白玉笋指被为裂的琴弦所割伤。 慕平惊醒,探问道:“怎么?” “无事,就弦断了。”楚楚微摇螓首,浅笑着。 “原来是弦断了。”慕平看着因楚楚日夜抚奏而褪色的琴身,这些年来楚楚琴练得勤,竟不堪负荷地坏了。“那么,就再买把吧!弦断兆凶,别留下来了。” “怎会呢?”楚楚笑道。“送旧迎新,女儿想该是喜兆才是。” 京城人来人往绵延数里的天街上,小贩叫喊买卖声不断。 楚扬乘轿途经天街,突地,让阵阵凌乱嘈杂碎音所吸引,他掀开轿帘,发现路旁间琴铺内,有个熟悉身影正伸手胡乱拨弄着琴。 “到底哪把好呢?”张勖冒着汗,拿着几把琴挑挑 分节阅读7 欲望文 分节阅读8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8 放放,就是选不定主意。“店家,哪把琴好呢?” “客倌拿的,皆是本铺上等古琴。”琴铺店主噙笑回答。 楚扬放下轿帘。 张勖擦了擦额际的汗,喃念着:“不知平步爱的是哪种音色,这楚楚也真是,只在信上写说买琴,买什么琴,却半句不提。” 原本欲任轿离去的楚扬闻得张勖口中话语,顿了下,掀开轿帘对轿夫道:“停轿!”他跨出轿门,来到琴铺前。 “老师!”正选着琴的张勖见着楚扬由轿内走来,吓了跳。“怎么竟是您,真是凑巧。” “挑琴?”楚扬淡淡问了句。 “是啊,这么琴,还真是不知挑哪张好。”张勖看着琳琅满目摆置于店中架上众琴,头昏眼花起来。“老师可给些建言吗?”张勖话出口后,皱着眉,摇了起来。“不过老师不弄琴的吧……老师朝务缠身,向来就不喜欢这些风花雪事,学生怎么给忘了。”张勖低头叹了口气。继续埋身琴堆中。 楚扬在琴堆中瞧了半晌,走到角落张悟桐琴前,以指勾起琴弦,当下发出圆润声响。“就这琴吧!” 转身,楚扬离去。 张勖在楚扬后头抚了抚琴,自言自语地道:“琴身做其余雕刻,为琴座与弦而已,声调也不高不低,极易入耳……啊……这般朴实的琴,倒像是平叔会喜欢的。”张勖笑着,立即让店家将琴裹好,买琴后遂离店,追上早已入轿远行的楚扬。 “琴,是买给谁的?”罕见地,楚扬揭了窗帘角,问着随在轿边的张勖。 “是打算送给未来丈人的。昨日突地接到故里来信,我那未过门娘子道她的琴损了,要我这两日有闲顺道由京城挑张琴回去。我这未来丈人就只爱听她女儿指下琴音,没了琴,闻不着那阵每日总要反覆听上几回的调子,丈人现下恐怕是心绪不宁坐立难安的吧!”张勖摸摸怀中的琴,再道:“对了,老师,我明日便要回苏州了,您真不与学生同下去吗?您对学生有提携之恩,学生的婚宴之上若少了您,那将会是学生这生最大遗憾呐!” “他反覆听的,是哪首曲……”楚扬的心思只在张勖谈及慕平的那些话语上。慕平爱听的曲子……慕平爱听的曲子是哪支……他以前从未听慕平说过。 “他?”张勖有些疑惑地看着楚扬,不解楚扬为何如此问。“恩师说的是学生未来丈人吧!”张勖顿了顿。“丈人听的那曲,我不晓得是啥名,但先前在苏州时早晚皆得了那曲,音调倒还记得些许。” 张勖哼着几个破碎不全的音。“我那未过门妻子曾言,他爹爱煞了这曲。然这曲听来凄凉……” 楚扬握紧窗棂的手,握得死紧,青筋浮现血色尽褪。 “老师?”张勖停止口中曲调,望着轿内脸色忽地苍白的楚扬。 楚扬闭起了眼,润了润干涸的喉,半晌后才得发语。“明日……”他道:“明日,我与你同下苏州……” 那曲,是扬州小亭内,把酒言欢时,慕平听着的曲调。 楚扬的手发抖着,胸口隐隐作痛。慕平知道的吧,他该知道那曲名为何吧! 然而既是如此,为何他又要日日夜夜地听着?为何为何,不肯忘却。 长相守,是那曲唯的名。若慕平亦是如此牵系,当年,为何为何,那么狠心舍他而去。 心里的余烬,顷刻间窜燃而起,凶猛炽烈,烧融他的决心,他再无法坚守着不打扰慕平的想法,那首曲,切思念,化作烈焰而来,将他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倘若……倘若……倘若慕平想着他、念着他,那他又有何好顾忌。他只是爱着慕平,他再也无法忍受吸能思念无法相见的苦楚,他要回到慕平身边。 这些年来,只不过是爱着了罢,他越握越紧的手指像要掐出血来,颤抖不已,只不过是爱着了罢,为何他们无法相守……无法白头…… 乘着小舟,慕平凝视着船头摆放的坛酒,撑竿过河,他在苏州崎岖水巷里缓缓游走着。其间拱桥联袂,河网密集,水波掩映,两岸皆为枕河人家。晚风迎面来,风轻云淡间,令人无欲无求,闲适自得。 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有些脏了,是方才回到旧宅掘土时弄的吧!这套衣是楚楚特地为他做的,他拨了拨拍了拍,好不容易才稍稍干净了些。 小舟靠岸后,他带着那坛凝泥土香的酒,回到酒肆中。 今日,酒肆灯火通明喜字四处张贴,楚楚出嫁的日子到来,他回到当年来苏州买的那处酒庄后头挖出了这坛酒摆在喜宴当中。这坛最醇最香的女儿红,是他收养楚楚那年亲自为他酿的,最浓胡芬芳的三亚酒。 宾客云集,远由京城赶回来的新郎官张勖忙着与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乡亲寒暄叙旧,慕平退居于后,拭着那坛女儿红,将黄土剥落地。 这夜,慕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年下来,发丝已为无法开怀的心境而欲化斑白。 当满脸笑颜的张勖殷勤招呼熟人入座,欢喜着自己今日将迎娶挚爱女子为妻,他的怅然便些些升起,缠踞整个心头,沉重得无力让胸口鼓动。拭着酒坛的手,将满是泥泞尘土的巾布放下。他握起绣袋,想着深藏其中的段琴弦。 楚楚成了人妇之后,他找谁来弹琴给他听呢?那首曲子,再不会有人弹了吧!那张勖由京城买回来的琴,竟也无用了。 人潮汹涌,将酒肆挤得水泄不通。慕平将底下之事交代给手下小厮做,拭好了酒坛便想离开。他不是不在乎楚楚婚事,只不过这些年来深居简出独处惯了,忽地这么些人涌到他面前,他难以招架。 正想离开之际,新郎官却笑着跑了过来。“岳丈大人,岳丈大人您暂且慢走!” “我去看看楚楚怎样了,吉时将至了吧!”慕平止下脚步。 “小婿恩师轿已快至,小婿想先让岳丈大人与恩师见面。您两位,都是张勖这生的大恩人。”张勖今日登科之喜红袍加身,乐得醺醺然,笑口开着合不拢嘴。连平日老喊着的平叔,也刻意强调,改称慕平为岳丈大人。 慕平本欲推却,他知张勖恩师是何人,二不想再认识谁,然而想及眼前少年将会是楚楚终生托付的良人,他生荣辱皆关系楚楚,至此便也不好不言半语地离去。 “啊,老师来了!”张勖回头,奔了过去,拱手相迎。 门外那人下了轿,身简朴青衣,在张勖身旁,身形显得略略消瘦了些,相较着张勖的笑,他清寂神情也显沉稳许。 只是,当那人朝慕平走来时,慕平却整个愣了。那个人的双眸沉郁如昔,泛着郁蓝的眼看不见身旁俗事,只往他瞧。 “岳丈大人,这位就是小婿恩师,户部尚书楚扬楚大人。”张勖说着。 慕平发觉自己的唇微微颤抖着,他想逃开、但却被楚扬灼热的目光纠缠,无法移开步伐。 年届而立的楚扬伟岸俊朗,他虽衣衫无华,且因长年旧疾而略显消瘦苍白,但喧哗的厅堂内,楚扬仍是众人纷纷引颈探看的人中翘楚,是最令人无法漠视的道光芒。 只不过如此年后再相见,楚扬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和他把酒言欢、谈天说地的至交好友,楚扬望着他的眼神,是毫无掩饰的深情而迷乱,那像个陷在泥沼当中却不求脱身的男子,有着宁愿灭顶,也没有打算回头的坚决。 “平叔?”张勖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吉……吉时……”慕平发颤着,好不容易才将话说出口。“吉时到了……该拜堂……” “老师与平叔相识么?”张勖望着二人神情,忽地混乱非常。 “你先去迎新娘吧!”楚扬开口对张勖道,然而由始至终,他的双眼就只停留慕平身上,未曾移开。 张勖几乎被逼离去后,喜宴即至,照着先前的安排,楚扬与慕平同坐席,因酒肆内人拥挤之故,每张桌皆坐满了人。他们靠得万分贴近,近得慕平仿佛感受到楚扬身上传来的滚烫气息。 斟酒时慕平的手止不住发颤,他从没料到会在如此场面下与楚扬相见。张勖口中恩师竟是楚扬,他从不知,倘若知晓,今日婚宴他定不会出现。 他与他已有年未见了,今日事情如此突然,慕平无力招架,慌得不能再慌的心狂乱纠结,扼住了他的呼吸,叫他晕眩难受,摇摇欲坠。 楚扬是当晚众人的焦点,但当所有人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时,他却只将视线停留在慕平的脸庞上,不理会其他。 慕平凹陷的双颊,是历尽风霜的模样。单薄的身躯,令人想紧紧拥住不再放开。唯有,慕平的眼明亮如昔,若春水盈盈,崇善单纯,从未变过。 “这些年,我直都晓得你身在何方,但我不敢打扰你。”楚扬的呢喃犹若耳语,轻声缓浅,幽幽而道。 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楚扬深知若再次惊动慕平,慕平极可能又会仓皇离去。上元灯节那夜,慕平哭得伤心欲绝,他无法忍受慕平如此悲恸,于是走到了他的面前。怎知在他泪湿了他的衣裳、与他同榻而眠后,没留半点音讯地独自离去。 当他花了许时间才寻着慕平,当下便决定不再惊扰此人,他明白只要默默守着,慕平便永远会在他视线之内不会转眼消失。因他怕极了慕平又会无消无息地逃离:永永远远离他而去。 原本,就甘心这么守着。但那日张勖却亲口告诉他,他心议女子的亲父最爱听的曲,名为长相守。个当头棒喝,他恍然大悟。 慕平直是念着他的,只是无法说出来。同为男子是大的难处,慕平心结于此难以解开。所以每当他朝慕平靠近步,慕平便逃。他伤痕累累,慕平亦甚于他。 嘈杂的厅里,凝视着低头不语的慕平,楚扬靠着他耳际缓缓说着。 “我对你,从没变过。” 慕平惊慌地起身,他踢倒了身后坐椅,抖着颤抖不已的唇,无法置信的双眸连楚扬的眼也直视不了,仓皇地,便举步逃离,头也不回。 迎娶绣娘那夜至现在,十年了,他与楚扬十年内唯有上元灯节那时见过,为何楚扬还会说出这番话来。 慕平慌张地奔走着,不管厅内宾客狐疑的眼神,不管因他而停歇下来的新人,他只晓得自己此时此刻绝不能待在楚扬身边,否则他定会无法克制住自己深藏许久的情绪,崩溃在楚扬面前,自暴切…… 逃至昏暗的庭院里,慕平的仓促交杂着喘息。 然而,楚扬只追他入了花丛中,便由后展开双臂,紧紧、紧紧地攫住了他。 “放开我……”慕平掩着面不敢让人看见他脸上无虞神情。他急欲挣脱,要脱离楚扬,回到那原本该尘埃落定无风无波的死寂日子里。 “平儿,为何要逃?为何总要逃离我,为何不愿直视我?”十年累积的情感挣脱了牢笼,楚扬觉得太过痛苦,他不知爱上个人,竟会负上如此痛楚。 慕平颤抖着,太久没人唤他平儿了。那是个只属于楚扬的名字,只有楚扬知道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你了,你不该再出现我眼前。”慕平的声音发着抖。 “切皆是谎言。”楚扬不愿相信。 “不是!” 慕平紧握着系在腰间的绣袋,心慌不已,然而,楚扬却将它扯了开来。 红绣布内,白弦缠绕,那是楚扬的琴所留下,长相守的唯希冀。 “不……”慕平将绣袋夺过,泪模糊了眼,烧红了眶,无声无息间,竟滚落了下。 “我说过,我不会变的。”楚扬说着。“我直在等你回过头来看我,我仍在原地未走。” 慕平摇头,不停挣脱、不停抗拒。 “平儿,十年了,十年生离之苦是否还不够,抑或直到我死,你才肯放下切?”当年他被妒意迷昏了心志,在他的大婚夜里强要了他,慕平是该恨他的。然而纠纠缠缠了这些年,受尽所有生死离别,当初时冲动让两人陷入煎熬难以脱逃,分明是爱着的,却硬要将心头上的人割舍而下,他再也不想漠视切,次又次让慕平自他指缝间溜走,憾恨加深。 “我并没有怨过你……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慕平说着。 “若不怨我,为何不见我?” 楚扬追问,但慕平只想逃。 “你爱着我。”楚扬扳过慕平,注视着慕平清秀俊雅面容。他爱着的人无瑕如昔,他的心亦坚定如昔,无论韶华如何流逝,不改初衷。 “没……”慕平干涸的喉际迸不出任何言语,他过于惊讶,过于惊讶楚扬如何会知道这事,于是否认。 “若非如此,你为何将这断弦留在身边?”楚扬拾起红袋的残弦。 楚扬句话,堵得慕平无法开口。 “明日,我会辞官。”楚扬突然语出惊人,“我会捎信回京,从此不再涉足官场半步。” 慕平觉得震惊,楚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为何要辞官? “我在渡口等你。” 慕平无法开口。 “我们回到那个老这长子,重新开始。” 慕平的眼眶湿着,落下的泪滴滴,凝聚着他这些年相思未果的空洞寂寥。 “你酿酒,我鸣琴,让切像当初样,把酒言欢,秉烛夜谈。”楚扬赌下了所有。 “……你……还弹琴么?”许久过后,慕平才问。 “我的曲,只你人听。” 绣娘缝的绣袋破了,是她当日针线,心祈希望所致。 扯下的绣袋,掉落那段慕平终日牵挂着的琴弦,至此他与楚扬终于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明白彼此心中那段绵延许久的情,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得去。 慕平犹记当年绣娘做着针线时,盈盈朝他笑望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公,绣娘只希望您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绣娘只希望您能欢欢喜喜,不再拧眉蹙颜……人生在世,韶华稍纵即逝,那都是些难得的缘份,该珍惜的就珍惜吧,别等到错过之后,才后悔伤了那个深爱自己的人……” 那些难得的缘份啊……绣娘始终知道他爱着想着念着伤着的,是谁。 然而……就算如此,又能如何…… “爹爹!”庭园远处,突地传来楚楚急切的唤声。楚楚拉下凤冠上的盖头,身着嫁娘服,神色慌乱地往慕平与楚扬之处跑来。“爹爹您没事吧!” 就在这时,慕平慌乱之下推开了楚扬,他的举动犹若把抻刀,在两人间划下道鸿沟,深不可越。 慕平道:“你走吧……我求求你……走吧……”他掩面,泪如雨下。“求求你了……楚大哥……” 楚扬僵直着,睁着的眼,满布伤痛。“明日,我在渡口等你。”他口吻坚定。 “我今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慕平闭起双目,无力闻问楚扬心伤。 酒肆内众宾客探头探脑在庭院之外围观,众目睽睽议论纷纷。穿着喜服的张勖与酒肆小厮连忙阻挡宾众,不让他人往里头挤去。 慕平转身,踽凄离去,他身影落寞无法回头。 楚扬欲举步追上,然而慕平的那句话,却让他的脚像生了根移不开地。 我今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慕平此言重创楚扬,他心痛如绞,难以平复。 楚楚拧着红盖头,缄默不语了好阵,直至慕平蹒跚走远,她才开口。“楚大人与家父想必相识。” 楚扬望了楚楚眼,知她为张勖新婚妻子、慕平义女。 “家父不会再与楚大人见面了,楚大人请回吧!” “你很像她。”楚扬看着楚楚焦心神色,想起了慕平已故的妻子绣娘。“你的性子就和她样,总是为他着想。他在你们身旁,想必无忧吧!” “是喜是忧又如何?”楚楚双眸微暗。她心里明白,这些年慕平从未宽心开怀过,他总是蹙眉,总是遥望远方。思绪飘忽忧然无晴。 “我不愿自己与他,生就这么过下去。”楚扬回答。凝望慕平曾行渐远的身影,楚扬深深叹了口气,想将胸口凝聚不散的热气叹出,道:“再这般下去,怕就算是入了土,这生想望仍徒留惆怅。” 楚楚手中的红巾拧绞太紧,指节痛麻非常。“敢问楚大人与家父是何关系?” “我与他是何关系?”楚扬沧桑脸庞上,漾起抹痛彻了心扉的笑。“我与他……从无关系……” 他俩,不过是擦身数次无法交集的路人,他就算走进慕平心里,也难圆希冀,停留慕平身边。 “爹爹……”天初亮,楚楚叩了慕平房门。几声之后,慕平无反应,楚楚推门入内,只闻满室酒气呛人,定睛看,才发觉慕平醉倒在桌上,手中握着那只青瓷杯,怪死不放。 “爹没事吧?”对丈人改了称谓的张勖穿着衣裳,结着衣带,初醒的双眼略为朦胧地,打着呵欠进了慕平的房间。 “帮我将爹扶到床上去。”楚楚话出,张勖便立即搀起慕平,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他放到床上。 “怎么喝得这么醉。”张勖看了看桌上大坛空了的酒缸,吓了跳。“他的酒量可真是越练越好了。” “相公……”楚楚望着慕平憔悴容颜,心里不舍骤然窜生。。[幸福花园] “怎么?”张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随即,他扳开慕平手指,将慕平掌中紧紧握着的青瓷杯给拿了出来。他端详半晌,道:“奇了,我在老师府中也看过模样的杯子,只不过那杯子有许裂痕,像是补过的样。” “楚大人与爹,是旧识。”楚楚说着。 “看昨晚那样,的确是。只不过两人到底怎么回事,爹是欠了老师的银子吗?怎么爹才坐下没久,便被老师追着逃。”不明就里的张勖哈哈两声。 “或许吧!”女子心细,楚楚看了眼,心里便明白了,然而她却无意对夫媚解释,她不想惹是非。望着慕平,楚楚心里头下了个决定。她道:“我丧亲父后,亏了爹爹收养我,让我有衣能穿有瓦遮头,爹爹的恩德我没齿难忘。我只愿爹爹能再展欢颜,从今尔后不这么愁眉深锁。” “怎么了,讲这些?”张勖不明白。“爹到底是欠老师少银子,瞧你也跟着愁眉苦脸的?” “欠的,不是银子。” “不是银子,那是什么?” “是债。”情债。 夕阳西斜,残霞橘红掩映,如火烧焚,染红了天。 楚楚撑着把纸伞,无人陪伴,独自到了渡口。 江边水长天阔,风有些刺寒,冻降入骨,疼进心里。 楚扬立于岸边,渡口几艘摆渡的船来来去去,他的目光灼热,只守着来时的路,不做挪移。 楚楚走至楚扬跟前,小脸藏匿伞下,吴侬软语盈盈开口。“家父不会来了,他前夜喝得酩酊大醉,现下卧床不起。”慕平已睡了两天,楚扬就在渡口吹了两夜风,楚楚看着楚扬苍白病容,听见他浅浅的咳嗽声。 “不,家父没醒过,不知我来。” 楚扬别过首,遥望江面水色风光。“我会等下去,直至他来了为止。” “家父若不来?” “我便不走。” “楚大人与家父若为旧识,便该明白家父生性。家父只求平淡过日,大人声望如日中天,家父哪可能靠近步?”楚楚听着楚扬的嗓音,沙哑万分。 现下虽已入春,然而渡口风大伤人,楚扬枯槁面容血色尽失,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昨夜的场大雨来得急促,不知他是否也守着没有离开过,这么下去没等到他爹,他便会先不支倒地! “富贵如浮云,切皆可抛。” “大人此话可真?” “楚扬从不眷恋官场。我盼的,始终只有个。” 楚楚淡然笑了。“我相公与我,来渡头前,已经散了酒肆。那间店里如今半个人也无,我与相公也决定即日上京,为楚大人善后。” “你……”楚扬回过头来,望着这名慧黠女子,有些意外。 “我只求大人这回能解了家父心结,其余别无所求。我爹爹他只想躲着大人,从不敢面对自己心意,请大人让他了解吧,知晓谁才是爱着他的,而他和躲避,伤得那人有重,伤得自己有深。”语毕,楚楚转身离去,与渡口远处伫立守候的张勖 分节阅读8 欲望文 分节阅读9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9 相偕,上了停在旁的轿,就此远行。 悖礼逆道者,天地之所不容,楚楚即梗惊骇,却也不愿阻止这两人该有的结局。她爹爹此生历经无数风浪无数打击,憔悴沧桑的心满目疮痍,她不愿见爹爹孤老生寂寞下去,有人定能让爹爹展露笑颜,那人名为楚扬。 斜阳下,晚风吹拂,他淌着泪依偎进夫婿怀中。 只青瓷杯,壶开了封的女儿红。她如今有人相守,也希望爹爹偕着谁共度残生,直至白头。 梦里,慕平似乎又听见了楚扬的咳嗽声。 在扬州旧宅空荡的宅第里,楚扬抚着那把早已破碎的琴,残音不全,垂首拨弄着,只希望围墙那头有谁会再翻过,与他相见,与他把酒言欢。 声声,咳哑了嗓子,声声,咳伤了心肺;曲曲,割伤了指腹,曲曲,盼红了双目。 悠悠地,慕平转醒。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他掩面叹息。 都已那么久了,楚扬仍是惦记着他,那时,他曾以为思念会随光阴流逝,而后消失心底再不复想念。 就犹如十姐出嫁时哭成泪人儿,她那时是如何惦着楚扬,然而为人妇后第三年京城再见,切均已消逝,在十姐的眼里楚扬什么也不是,而是害他散尽千金与东厂苟且的楚家人。 三年、六年、十年……这生已成唯的爱恋,楚扬与他相同,早已深刻入了骨,再无法抹灭。然而……然而……楚楚大婚夜里,那么人窥视着他与楚扬举动,他的慌乱挟着害怕,他只想逃。 就如同京师最后夜,他欲远离楚扬,不愿切呈现众人眼前。他的怯懦如昔,无法正眼看着楚扬。 他的妻,始终是绣娘,不会是谁人。 睁眼,下了床,慕平点燃油灯,疲累地坐在桌前。酒味弥漫的室内亮光缓缓晕开,慕平此时突见桌上摆着对青色瓷纹杯。杯身裂痕细碎,有着牢牢补过的痕迹,慕平盯着其中只杯缘上的小小刻痕,震惊地捂起了嘴。 他记得,这对杯为官窑所产,有着其余瓷器难以比拟的雨过天青色。这是他开始接掌扬州酒庄生意时,爹特地买来赠与他的。杯缘上的细微刻痕,是某回他醉倒推落楚扬手中青杯所致,杯身上的细碎裂痕,是他次又次伤害楚扬,次又次摔碎地上所成。 杯子,该是留在扬州楚扬旧宅,他没想过会在此地再见。是谁带来的?是楚扬留给楚楚的吗? 他执相楚扬惯用的那只杯,想起扬州无忧无虑那些年,当时,他偶尔会见楚扬的笑,楚扬总望着他,将心牵挂在他身上。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楚扬,十年来,直都是。每回楚扬寻他而来,都被他所推开,再再地,宛若这碎了又碎的青瓷杯,遍体鳞伤。 房门之外传来几声咳嗽,太远的距离令声音模糊不清。慕平放下青瓷杯,推开房门往楼下走去。 几个琴音,在谁人指下被幽幽勾起,响着凄沧、响着无奈。 慕平耳际嗡嗡作响,他下了楼,看见空荡晦暗的酒肆角,个人,拿着把琴,捂着胸口,缓缓拨弄着。 那人深邃的眸湛着郁郁蓝光,那是慕平最为熟悉的色泽,伴了他年,在每个月明星稀的夜里。 酒肆关门了,众人皆走无人留,慕平环顾四周想寻找楚楚与张勖身影,然而他很快便明白,楚楚也离开了此处。 他明白楚楚是想让他与楚扬独处,只是……只是……他的心慌乱无依着…… 楚扬的咳嗽声犹若那年扬州夜,声声剧痛,咳人心扉。他些微扬起首来,见着慕平,缓缓笑,笑得哀然。“琴好久没练,生疏了。” 楚扬停下了琴,起身走来。慕平犹若惊弓之鸟,连连退后。 楚扬止住脚步,牵起抹笑。“你总是躲着我……” 慕平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女儿与张勖进京,酒肆也关门了。如今再没有谁看着你我,我能暂且留下吗?” 楚扬问着。 慕平眼神左右游移着,好或不好皆未说,停顿半晌,便急急忙忙举起步伐往楼上厢房而去。 “平儿……”楚扬把攫住慕平手腕。 慕平吓了跳,连忙想收回手。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楚扬始终无意放开他。 “青瓷杯我粘好了,虽然裂痕仍在,然而杯子完整了。是不是过了这么年你都无法原谅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旁罢了,这点乞求,你都不愿答应?”楚扬咳着。 “不……”慕平摇首。 “人生至此,已要油尽灯枯了。倘若你也念着我,为何不肯……” “不……”慕平猛地甩开楚扬的手,他呜咽着:“我没有念着你……没有……从来没有……” 楚扬抿起了双唇,苍白的脸色枯槁憔悴。他半刻后才得由慕平回绝中,找到仅剩勇气,继着开口:“我说过,我会辞官,会远离朝堂。只要你点头,我与你便离开此地,远离众目,过着只有你与我的生活。” “尘世如此之大,又怎会只有你我?”慕平仍是无法走近楚扬身边。 “会有的。”楚扬黯然道:“你爹过世后,你姐姐们卖了祖宅,将你娘接往他们家中就近照顾。那宅子荒凉前,我买下了。如今福伯正在扬州等丰,等着我与你回去。我们可以足不出户谁也不见,就在那两座宅第间,朝夕相处,酿酒鸣琴,隔绝尘嚣,度过残生。” 慕平摇首,转身离去。“你前程似锦……别自毁生……” “你难道还不明白,没有你,切繁体都只是虚无空洞。”楚扬咳了起来。 “就当是我负了你……你走吧……楚大哥……”慕平无力回首,走回了房去。 那时起,楚扬坐在楼下,慕平居于楼上,两人相隔从不远,但却有道跨越不了的鸿沟横隔。楚扬守着不走,慕平便不下楼。空荡的酒肆里新婚夜开了封的女儿红香醇仍在,但婚宴喜气早已全失。 夜里,慕平睡着醒着,总会听见残缺不全的琴音。琴,是张勖自京城买回来的,慕平初听楚楚试音时便爱上了那温润音色。 就像是楚扬碎在扬州的那把琴般,音色朴实,但也唯有如此之琴,弹在有心人指下,才能显出指下的丰盈情。 声声,音调夹杂着楚扬的咳嗽,慕平不忍,遂掩耳不闻。 夜里,匡啷的瓷杯落地声响惊醒浅眠中辗转反侧的慕平。好些天只有琴声与咳嗽声的酒肆楼下,传来了别的声响。 慕平缓缓起身,打开厢房门,往楼下看去。幽暗的厅里无了琴声,切平静异常,只有楚扬的咳嗽声细微响着。 楚扬病了。这是慕平这些天来唯念头,然而他不与楚扬见面,楚扬便留在酒肆内不肯走,楚扬病起来总入膏肓、药石不灵折磨久矣,他想起楚扬这旧患便忧心不已,然而他的脚步却定止着无法向楚扬再迈半步。 见了楚扬,他的心便软了伤了痛了,他明白楚扬若再不走,他的坚持亦无法停留太久。就犹如绣娘处处希望他好般,他也盼楚扬能永永远远位列朝堂,当个令人崇敬的父母官,而非留在他身旁,与他躲着众人过日子,什么也不是。 楚扬的手执不住杯子,喉间若火焚痛苦难当,他不住地咳嗽着,胸口撕裂般的疼,湛蓝双目布满血丝。再拿起另个瓷杯,他斟水入内,怎知个天旋地转袭来,他眼前发黑软倒在地。 想支撑起自己身躯的手,按着地,落正方才碎裂的瓷杯之上,楚扬拧起了双眉,碎片深陷入掌割裂手心,让血溢了出来。 “楚大哥……”慕平脸色刷地雪白,他立即由梯上奔下,拼了全力赶至楚扬身旁。 然而,楚扬就在身前了,慕平欲伸出的双臂却又迟疑了。 “没事……我没事……”楚扬挣扎着起身,却又跌回地上,弄出伤口。 慕平红着目,别开脸,半晌之后还是伸出手来搀起楚扬。 楚扬咳着肌肤灼热难当,热度隔着布料缓缓透过来,慕平吓着了,不知楚扬竟发着高烧。 “你病成这样还说没事?”慕平将楚扬扶至长凳上坐下,他燃起了油灯,照亮厅堂,回过神来见着楚扬满手鲜血,他不忍,泪遂落。 “你来了……我便没事……”楚扬脸庞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犹如将死之人气息微弱,但眼中却泛着笑,只因慕平跨过了那道鸿沟,愿意来到他身边。 慕平即刻拿来干净白布为楚扬裹上,他也不知道楚扬掌中是否有碎片未清,血肉模糊地他无法逼自己仔细去看,所以布条压得轻,于是血仍在滴落。 “我去……我去为你找大夫……”慕平举步离去,拉着门闩,就要开启酒肆紧闭许久的大门。 “平儿!”楚扬焦急狂乱地走了过来,他不稳的脚步绊,整个人往慕平身上扑抱而去。 慕平贴卧于门板之上,因楚扬突如其来的动作,僵直了身无法动弹。 慕平的唇齿、他的身子,不停细微颤抖着。 “别走……你别走……”楚扬嘶哑的嗓音痛苦哀求着。 “我为你找大夫……”慕平仍害怕着楚扬的碰触。 “我知道你这去,便要逃离了我,不再回来。” “不是的……” “你说谎,你总是趁我转身之际便远远离去。你可知上元节后,我在那里等了久。”整整月余,楚扬留在慕平京师家中整整月余。 然而慕平却失了踪影,只留下绣娘的坟,留下他的遗憾。他紧守着那道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回来的门,抱着卑微的希冀等下去。直至后来家人发现他失踪,大举搜索京城,才在荒废了的宅院里寻着了他。 楚扬不知自己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他只记得自己过了段行尸走肉的日子,而后才寄情功名,将切时间精力花费于朝堂之上,以求转移这生不如死的痛楚。 至今,次次与慕平擦肩而过,此回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前来见慕平。 他们俩受的苦已经够,此生若不能偕子之手与子相守,那这生再如此痛苦苟活下去,又有何用。 楚扬紧紧地拥住慕平,用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抱紧慕平不放。 “楚大哥……你放开我……”慕平无处可躲。 “除非你的心里直没有我,除非你从未想我念我,那我便会放手不再打扰你,永远永远不再见你。” “你病得很厉害,你的手正在流血。” “平儿……告诉我你是爱着我,我们回到扬州去,从此不再见谁,只有你我,永不分离。” “不……”慕平缓缓摇首,而后加剧。“不,我没爱过,从未曾有过。我心里的人只有绣娘,她是我的妻,我所念所想只她人,从无别人……” 突地,慕平紧锢的桎梏松开了,他踉跄两步往后退去。 慕平转过身来,见楚扬以满是鲜血的手后着额,眼中涣漫游移失神。 楚扬的手揪着发,细细的韧线扯着伤口,溢出了的血。 “楚大哥……” 楚扬晕眩着,森冷无情的暗潮袭来,灭了他所有希冀期望,将他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楚扬跪倒在地,缓缓由眼眶中落下的泪,滚烫不已,熔毁了最后丝求生的念头。 他的喉头发出浅不可闻的呜咽,双后掩面,生着浅得无法再浅的悲鸣。 “楚大哥……”慕平靠着门板,身子滑落在地。他不敢见楚扬,楚扬受伤甚深的神情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 楚扬眼前光芒尽逝,他合上了眼。倘若慕平不需要他,那他留在人世又有何用。从扬州、至京城,切繁华皆如梦,只有在慕平眼里他才感觉得到真实。他这生,都在追寻着慕平,他盼着自己能拥有慕平小片笑颜,些些倾心。然而,切似乎太难,在他倾尽所有之后,仍无力挽回。 若是如此,当初,上苍为何要让他与慕平相识。美好无忧的扬州风景,如今却成了扼杀他明日的刽子手。 楚扬胸中积郁翻腾,呕出了口鲜血。 血由唇角落地,哀然的色泽,凄红不已。于是,他失去所有足以坚持的气力,往后倒去。他说服自己慕平并不爱他,切都只是自己痴心妄想。于是,他该离去。他已为慕平带来太困扰,他该离去。 “楚大哥!”慕平仓皇地起身,双膝着地,往楚扬挪去。他拼命地摇晃着楚扬身躯,然而楚扬动也不动,全无反应。 “楚大哥你醒醒,别吓我啊楚大哥!”慕平颤抖着唇,紧紧拥住了楚扬。 “不要……不要……你醒来啊……”慕平的泪不停滚落。 酒肆阴暗无光,无人闻问。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他不想失去楚扬,他不想…… 月落星淡,白雾薄蒙的早晨,天仍有那么丁点灰。 慕平的脚步声在行人稀少的青板路上响起,他额上满布斗大汗珠,眼里含着再无法强忍的泪,仓皇地奔着。 上了小桥,过了潺潺绿水,拂起两岸青茫烟柳,踏过雾湿石板子道,他难以克制的情绪在楚扬倒下那刻溃堤而出。 直奔至了医馆之前,他猛地举起双拳槌击医馆门板,巨大的声响在宁静的晨间突兀响起。 谁人家里养着的犬吠着,夹杂鸡啼破晓,扰醒了枕河人家方恬静好梦。 “谁啊?”屋里传来,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身着中衣,边系着身上衣带边快步前来应门。 “大夫,大夫救命!”门才开,慕平慌乱地抓住医者的手,就要往回拖去。 “等等,这位大爷,我尚未拿药箱啊!”大夫揉了揉犯疼的额边,大清早被这么吵醒实是有些难受。他往回拎了药箱,这才随慕平离去。 回到了酒肆之内,大夫进门便瞧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楚扬,大夫连忙走近为楚扬切脉,而后唤过慕平。“他身子这么弱,不好躺在地上。大爷,还麻烦你帮个手,将这位爷送进房里。” 慕平点头,连忙趋向前来与医者同将楚扬往楼上他的厢房送去。 安置好楚扬后,大夫立即拿起银针为楚扬针灸疗治,慕平瞪着双空洞无的眼远远退在后头,坐在自己房内的椅上动也不动,看着血色尽失的楚扬。 个时辰过了,天大亮,朝阳穿透窗纸透进房内来。大夫松了口气,拿起被子盖在楚扬身上,收好药箱零碎之物,后开了张药单与慕平。 慕平仍是僵着远望楚扬。 大夫摇了摇头,将写妥的药方塞入慕平手中。“大爷,且先照这帖药日二次煎服,隔几日我会再来看看,记着别让这位爷动气伤心,这位爷身骨天生有损,肯定自娘胎便带病,他啊,气不得怒不得、心伤不得郁积不得。若伤心动气则必大病场,这回是来得早,命捡回来了,如要再有下回,那可真是神仙难保。” 慕平望着单子发愣,点了点头,由怀中掏出了碎银与大夫。“劳烦你了。” “应该的。”大夫收过诊金后摇头离去。 慕平握着那张单子半晌,混乱的心绪好会儿才自纠结中抽出,他摇了摇头,拭去眼角无用的泪,摸了摸怀中所剩无几的碎银,出门往药材行抓了些药回来。 向来远庖厨的他,买回了药,但火生了半天才生起,又在厨房里找了半天药盅,好不容易东西弄齐了,才现到底几碗水煎熬成药,他忘了问那大夫。 掩面倒入药后,将药盅盖上,他沮丧地跌坐泥泞尘土地上,他始终笨手笨脚事无成,自幼而长从未变过。 像他这么个无用之人,楚扬为何始终牵挂? 煎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汤倒入碗里,端进房内置于桌上,烧烫的碗沿让慕平的手指红肿不堪,然而他只抹了几下,便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探视楚扬。 “楚……楚大哥……楚大哥……”连唤几声,不见楚扬转醒,慕平有些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扬若不醒,这药不喝,热便不退,病就不好,他从来未遇过这等情形,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床边跺足着,不知该不该叫醒楚扬。 后来,药汤也凉了,慕平仍是举不定主意,他无法预料倘若唤醒楚扬,会再发生什么事。 心里头怯意骤生,最后他选择远离楚扬,坐在门口张梨花椅上,遥望着楚扬,望着楚扬胸口起伏,以确定楚扬尚有息存在,没有离他而去。 “楚大哥,你千万别有事,千万千万别有事。”慕平喃念着。 几个时辰后天昏暗了下来,他没有起身点燃油灯,只是从眼观换为耳听,听着楚扬微弱鼻息,呼吸,在晦暗无光的夜里微微响着。 入夜时,突地楚扬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慕平颤抖地走至楚扬床畔,伸出手指探着楚扬鼻息,他发觉楚扬气若游丝,忽有忽无。 “楚大哥……楚大哥你别吓我……”慕平身出颤抖的手,试探般轻轻摇晃了楚扬身躯。 然而楚扬仍是不动,无血色的脸庞在微微透入的月色映照下苍白得骇人。 “楚大哥!”慕平剧烈地摇起楚扬,他害怕楚扬真的会就这么离他而去。“楚大哥……你醒醒,快醒醒啊!” 楚扬没有回应,他的惨白犹若尸首,无半丝得以存活的迹象。 慕平痛苦地跌坐床畔,双手紧握着楚扬手臂,摇晃着。“别走,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了,求你留下来,留在平儿身边。”大夫骗了他,他说楚扬的命救回来了,然而听闻楚扬愈渐薄弱的气息,慕平胸口疼痛不已。 耳际响起他与绣娘新婚那夜,福伯拚死越过两家分界的墙来,开口说的那席话。 您若狠尽不理会人,不啻是将他往死里推,求生不能。 福伯的话语,哀怨凄沧,在静得叫人害怕的寂夜里不停回荡。 他的闪避再重伤楚扬,楚扬的心,犹如扬州那把琴,散得支离破碎。 他不想的,他从不想伤害楚扬。他只是怕,怕这世俗难容的情愫哪日摊开,会使两人万劫不复,受尽旁唾骂。 他只顾着自己,直以来却舍弃了楚扬。 他不该,是不该。 痛哭失声,慕平悔恨地任泪奔流,失去绣娘后,他再也无力承受任何打击,若是楚扬离他而去,那他便真的无所有,徒剩罪孽。慕平痛苦悔恨着,是他伤了个深爱着自己的人,害得楚扬为他魂牵梦萦痛彻心扉,是他害惨了楚扬。 声咳嗽,在慕平的哭泣声中响起。 楚扬浅浅吸了口气,而后兴起阵剧烈的咳。 “楚大哥!”慕平睁起仓皇双眸,探至楚扬面前。他的手,自握紧楚扬以来,便没放开过。 猛烈的咳后,楚扬喘息着。他微睁着目,有种奈何桥畔走了遭再回来之感。 “药……先喝药吧……”慕平慌忙地想松手,往桌上拿药。 楚扬的手掌反握住了慕平,死紧地,直到令慕平要觉得痛的地步。 “你的手会再伤的。”慕平望着那裹着白布的手,慌乱着,泪不止。 楚扬缓缓开了口。“你不该再对我好。我若死了,对你对我,皆有好处……” “不,你不会死的。我们要回去扬州,我会与你回扬州,楚大哥你定要好起来,别舍平儿而去。”慕平僵着的手不敢使劲,怕是个使劲,便会再伤楚扬丝毫。楚扬的心已尽破碎,无法再承受丝毫打击。 “你为何要说这话……”楚扬幽幽地转过头来,望着泪流满面的慕平。他想伸手拭去慕平眼泪,但却又怕手中紧握着慕平的手若放,慕平又会离的他远远,不再与他想见。 “我后悔了。我不要我死,不要你就这么离我而去。”年来的纠葛牵缠让彼此走到今日地步,在以为将失去楚扬那刻,慕平才逼迫自己认清事实。 他是爱着楚扬的,自扬州起,到了,迁至苏州,他对楚扬的牵挂从来没有淡过。只是,他直直便碍于两人皆为男子的身分,这太过惊世骇俗,他怕人指指点点,于是不断逃离,不断伤楚扬心。 但如今,走过半生,少风波皆已渡过,人生再无剩下什么。 他该面对的人,扬州双亲,姐姐们,绣娘,他无缘疼惜孩子,嫁为人妇的楚楚,都已远他而走,至此尔后他的性命徒剩荒凉。 这 分节阅读9 欲望文 分节阅读10 烟花三月 作者:绪慈 分节阅读10 生,为承欢父母膝下,为继承慕家家业,他牺牲了楚扬,令楚扬孤寂半世,如今他回想起切便觉悔恨,倘若再失去楚扬,那他再独留世间也无用处。 “虽哭……你若要我不走……我便不走……”楚扬张着龟裂的唇,缓缓说着。对于慕平,他有太不舍,他见不得慕平伤心,只愿慕平有日得以开怀。 “楚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慕平懊悔不已。 “前些日子……我接到扬州来的信……扬州的花已经开了……福伯说没了你日日爬上那堵墙……藤蔓绽得四处都是……”楚扬松开了慕平的手,想抹去他的泪,但泪水不止,湿润了他的掌心。 慕平不再躲避楚扬的碰触,他闭起雾气弥漫的双眼,静静坐在原处。 “福伯他还好吗?”慕平声音哽咽。 “福伯老当益壮……就是日夜盼着两个少爷早日回去……前些日子他信中还念着我这小少爷……和慕家小少爷……现在不知如何。” “我们都不小了。”慕平淡然笑了。 “是啊,都过了那么些年。”然而虽过这么些年,他对慕平,始终没变过。 慕平泛着泪光的眼化得柔和,楚扬晓得慕平从此不会再逃。 矮墙旁,凉亭下…… 他终于可以再喝慕平亲手酿的酒,见慕平志注于他琴音的模样…… 慕平倚靠床前,握着楚扬双手,含泪挂起淡然笑靥。 过了些时日,慕平再请大夫过府诊察,他由厨里熬药回房时,大夫也方收起银针,整理药箱。 “应该没事了吧?”慕平将滚烫的汤药置于桌上,以手抚衣,藉以冷却因过热而红肿的十指。 大夫露着笑,背起药箱,道:“这位爷恢复得挺好,看来真有按时服药。” 慕平由怀中掏出最后点碎银,对那大夫道:“劳烦你了。” “哪里。”大夫收下诊金,点头后离去。 “楚大哥,先喝药吧!” 慕平又要端碗,但楚扬却把抓住了他。慕平被突如其来碰触惊,僵着不敢妄动。“有。。。。。有什么事吗……” 楚扬失笑,他指着慕平下颚。“你的脸……” “呃?” “弄脏了。” “是……是吗……”慕平袖子在脸上胡乱拭了拭,“该干净了吧?” 楚扬摇头,缓缓将慕平拉过来,让他坐在床边。楚扬拧了条巾子轻轻擦拭慕平下颚,湿润的手绢在肌肤上滑来滑去,仔细清醒。 慕平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但又不敢往后缩,只得双盈盈双眸睁着,左右游移,十分难受。 “是刚刚熬药弄脏的吧。”楚扬轻声问着。然而拭完了慕平脸颊,楚扬这才发现大夫方为他上药的手掌白布因之湿了。 “是……是啊,生火时不慎沾上的。”好不容易楚扬离开了他,慕平即刻了起来。“楚大哥你包扎的伤口湿了,大夫走不远,我立即叫他回来吧。” “不用了,大夫留了些药在桌上,我自己换便成了。” “你两手皆伤,怎么换?” “要不,你或许肯替我换。”楚扬笑着。“麻烦吗?” “我……”慕平顿了半晌,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我当然可以替楚大哥换药……” 慕平拿了药与干净白布,又坐回楚扬身旁,楚扬将自己的手交予他,他握着楚扬有些灼烫的手掌心,略略心慌地发着抖。 “你仍在怕我吗?”楚扬问着。 “没……没有……” “可是你的手在发颤,声音也是。” “没……没替人包扎过……有些紧张罢了……”慕平赶紧将湿布卸下,重新盖上药粉,而后卷着白布条,为楚扬将伤口封好。 楚扬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了,大夫原本提议可以让伤口自然痊愈无需上药,然而慕平却坚决反对。 楚扬双手弹得出神入化的琴音,却因他而受伤,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惨不忍睹,是他至今都不愿再回想起的幕。于是他请大夫持续上药,非得让楚扬的手与当初未受伤时模样,才得以放心。 “好了。”弄妥楚扬双掌,慕平了起来,打算将汤药端过来。怎知,楚扬又是个拉扯,将慕平给拉回他身旁。 楚扬带着微微笑意,凝视慕平。他湛蓝水眸里有着无限爱恋,与无法脱口的痴狂情愁。不开口,是不想令慕平伤神,然而满腔爱意总翻腾搅乱他的心神,他越是与慕平贴近,越是无法遏止想将慕平拥入怀中的念头。 “楚、楚大哥!” “我可不可以……”楚扬凑向前去,贴近慕平,问着。 “不,不可以。”慕平立即回绝,无论楚扬的要求是什么。 “我都尚未开口。”楚扬的眸黯淡些许。 见楚扬宛若受伤神情,慕平咬了咬唇。 楚扬几乎要贴靠住了他的身子,楚扬意欲为何,他连猜也无勇气去猜。 但楚扬如今尚在病中,大夫千叮万嘱气不得伤不得,他左想右想,最后豁了出去闭起双眸,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道:“好吧,就次,就这么次我随你处置。”他的声音发着极大的颤抖。 楚扬原本只是想让慕平将楚楚夫妇留下的琴拿来给他,怎料话未开口,却换来了这个答案。 楚扬实是哭笑不得。他早已保证过从今而后只作君子之交,不会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怎知慕平却想歪了去。 “平儿……”楚扬苦笑摇首。 “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慕平双手握得死紧,羽睫轻掮,他消瘦深陷的双颊虽无女儿家丰腴粉嫩之美,却有着历尽沧桑间洗褪的赤子纯真。 望着这么个男子,望着个自己苦苦追求年才得以相守的心中挚爱,楚扬原本无意想的心里头,竟也染上旖旎。 楚扬伸手抚住慕平脸颊,指腹微微擦过慕平容颜,毫不滑腻的柔顺肤触,霎时间令楚扬心神摇晃难以自拔。 俯首,楚扬以唇贴近,慢慢地占据慕平双唇,每次挪动皆轻缓慎重,像是怕慕平的决心容易溃散,将再度逃离似地,个又个的触碰啄吻谨慎非常。 慕平身躯虽细微颤抖着,却没有挣扎举动。 最后楚扬贴紧了慕平,胸口与胸口相抵,隔着衣衫传来彼此鼓噪悸动,他双后捧起慕平脸庞,贪恋深陷地,撷尽芬芳。 隔月,江南的烟雨中,楚扬偕着慕平同上了渡船。 慕平稍了封信往京师,告知楚楚勿念勿挂,其余的什么也没留,就这么想与楚扬齐离去,再不叨扰谁,平静度过往后余生。 慕平的心有些忐忑,扬州故里早已人事皆非,但就不知是否景物依旧。 楚扬笑望着他,平静无涛的面容底下身来果敢坚忍的心魂,是往后将永远支撑慕平的依靠。 慕平唇角微扬,有楚扬伴着,那繁花似锦、绿柳垂杨的美丽景象即使如何变迁,他也能坦然面对,不感茫然。 三月里,和风吹拂薰人欲醉,远山碧影春光柔媚,绿水间缓缓摇桨的船上,传来曲悠扬琴乐之声。 慕平在船头,迎着清风赏春景。船舱之内焚香袅袅,楚扬牵挂抹笑意,鸣琴而坐。首长相守,绵绵无绝。他俩无语,静默看着春色旖旎,盎然生机。 楚扬凝视着慕平身影,万般爱恋情深,付诸予琴。十指下流曳弦乐,轻柔缠绵,这是慕平最爱听的曲子,他只奏予慕平听闻。 烟花三月。 绿水无波。 楚扬仿佛又看见昔日懵懂天真的慕平,用无邪的语调问着:这是什么曲子? 他那时回答:等你再大点,自然晓得。 如今已过年,他们再不复当年无忧无虑的模样。长相守没说出口,但已入慕平心中。 船头的慕平回过头来,望了眼而后又回过头去。慕平的脸有着嫣红色泽,红煞了,犹若春里天天灼灼的桃株花朵。他并不与他同坐,只是默默立船头,贪着春风袭来的清凉。 楚扬却道,至此已经足够。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他楚扬这生只要慕平人。 船头的慕平佯装未曾听见楚扬心意,僵着在外头,不敢入内。只是,脸上飞霞艳,羞红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有聿得君,此生足矣。 得与慕平相伴回扬州旧宅,续过幼时无忧生活,至此,楚扬再别无所求。 <全书完> 分节阅读10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