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春》 分卷阅读1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 《午夜之春》作者:gato 文案: 沙俄背景故事,cp:弗拉基米尔/维什尼亚克,中篇,be 各位大人!先请让我感谢彼德洛维奇法官老爷的仁慈!让我有机会完完整整说出这个悲哀的故事。也多亏了这位尊贵的大人本人,在这场惨事一发生时,就明察秋毫地发现了那么多可疑的细节……而那个时候我已经被收押在一方小小的牢房里,恐惧着断头台了……我以泪洗面,隔壁呢,住着一位总是醉醺醺的、脾气很差的海军准尉,每次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就大发雷霆。我能怎么办?尊敬的警察头子告诉我城里在搜捕叛乱分子,我千错万错也不该在这个当头被关进来,尤其是不该和那些被限制的毒药扯上关系。在这种紧急关口,这种大人物受到威胁的紧急当口,是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画匠的命运的!送冬节一过,各位大人们更是对疑犯的坦白毫无兴趣。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发出的声音令准尉先生恶狠狠地扔过来了一只靴子。哎!这是在提醒我不该讲彼得洛维奇老爷给我自白的机会都浪费在像抱怨靴子,或者抱怨我微不足道的命运这种小事上!……但即使决定了不在这种地方浪费笔墨,将一个故事从头至尾的交代清楚也是一种美德…… 我来到圣彼得堡时才刚刚十五岁,对这座伟大的城市知之甚少,满目皆见的都是琳琅满目的外国商铺啦,镶金嵌银、连轮毂上都刻有精致图案的豪华马车,以及,不甚恭敬的说,马车里美貌非凡、神采飞扬的太太小姐们也经常让我站在街上直发愣,直到穿着特别合适的燕尾服的绅士们拿文明棍敲我的小腿,我才能回过神来不再像个路障似的横在路中间。 最开始的时候,我住在新英格兰路上一个顶破落的下等地方。那时候我还没有后来那么捉襟见肘,但已经无师自通地晓得了在大城市过一种节衣缩食的生活,对我这种人来说,正是必要的。那里真是破破烂烂的。从路上一个隐蔽的小木门进去,穿过一条黑漆漆臭烘烘的走廊,您就可以看到一面光秃秃的砖墙,上面才有个真正带锁的门。进了门是一条极缺人情味、用灰泥涂抹过的走廊,左手边是一排仿佛监狱风格(我当时只是猜测,现在却是坐实了这点)的小铁窗,右边是一排木头门,门上挂着号码,就跟给罪犯和穷苦人住的旅店一个样子。这里的房间都很小,且通常都挤着认识或不认识的两三个人,因此我一个人独占这个垃圾堆的行为在我的邻居间竟然还算得上奢侈,尽管一个单独的牢房一个月只需要二十五个纸卢布。 噢,我这羁旅之处,我在这伟大首都的旅程起点和我在富丽堂皇的街道上看到和感受到的是多么不同啊。白天时,因为临街的缘故,房屋里总是十分吵闹,还有马路上的扬尘从窗户里散进来,使得走廊里总有那么一层土,倒好像我们之间有个那种只愿意用最轻浮的沙尘来栽培花卉的挑剔花匠。我这时倒情愿出门,想着等到晚上,我至少能赶在那些车夫和马夫之后入眠。结果——如果说这里的夜晚算是吵闹,那么白天简直就是万籁俱寂的天堂!我那些下等人的邻居,一到晚上便害虫似的倾巢而出,聚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里通宵打牌和摇骰子赌博,我真是恨透了那声音。 说到这里,我便不得不提到我那油滑势力的房东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佩图霍夫。听到我用的这种形容词,您脑海中肯定会出现一个瘦小佝偻,眼神躲闪却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干枯老头子。但弗拉基米尔却偏偏不叫人这么方便得预料到他的讨人厌,好教所有可能被他坑害的好人躲开他。他生的至少有两俄尺十俄寸那么高,才二十岁出头,头发和眼睛都是淡色的。坦白地说,他生的十分俊俏。而且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上帝明鉴!那些迷恋他的姑娘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有多么的可恶。在我看来,只有当他阅读报纸小说或者审查他的财务状况和期票时,当他戴上那副不怎么美观的眼镜时,他才算是暴露了他的真面目。由于近视的年岁早,他又格外地粗心大意,致使他的两片眼镜厚度不一。因此,当他戴着眼镜望向您时,您便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双俊美的眼睛是怎么滑稽地变了形:一个大,一个小,还闪着怪谲无知的光。从那双眼里,我可一点看不出安娜那个蠢姑娘赞美的“海洋的波光”,倒是像鸡龙似的:恶毒又贪婪。但教人讨厌的是,这点弗拉基米尔也是门儿清,所以至今还没有哪怕一个可怜的姑娘识破他虚假的伪装。 我讨厌弗拉基米尔,不是(不只是,这样更妥当)因为他勾`引我可怜的邻居,九等文官费多罗夫斯基的女儿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也不是(不只是)因为他自从探听到我在城里的画室找下了工作,而且家里每月都给我寄钱之后就厚颜无耻地把房租提高了三个银卢布,而是因为他屡屡去骚扰我认识最清白和可怜的朋友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伊万诺夫。 维什尼亚克——噢!我亲爱的瓦纽沙!我在这个大得让人害怕的城市中的第一个朋友。 ******* 话虽如此,我与瓦纽沙的相识可说不上让人高兴。那个时候,他还是隔壁一座砖石结构的公寓的租户,虽然早早因病辍了学,但身体也还没有后来那么差。他经常上街,除了购买书籍和其它必需品以外,他主要是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寄一些说明近况的信件和补贴家用的零钱。偶尔,他还会向当地的画室出售一些大师作品的仿作。他身上有种特别沉静的气质,因此让他动怒是很不容易的。他尤其讨厌别人见识到他的窘境,无论是财政上的拮据或仅仅是一个尴尬的场景,他都会特别得不自在。 “你这小偷!不知廉耻!”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在街尾怒骂着,白净瘦长的脸涨成难看激动的粉色,然而即使怒火熊熊,也绝对说不出什么难听话,“你——停下!”他慢慢地前行,目的是不被人注意到他的跛足。但这在一个钱包被抢,却只能一瘸一拐踯躅前行的苦主身上却尤其明显。 我脑门一热,拔起脚就冲了过去。虽然我个子不高,但跑得却总是很快。在乡下时,我经常帮人家捎口信哩——我一下就逮住了那个贼,那是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小年轻,有双石头颜色的眼睛,一看到一瘸一拐但满面怒容的瓦纽沙便哇哇大哭起来。我一点也不吃他这套,血液没有平静下来,心里还很得意,想教人找警察来。 瓦纽沙走到我身边——这个高高瘦瘦,穿着件半旧西装外套好像学生的人,手臂下还夹着两本书。他低下头端详那个小贼哭得稀里哗啦的面孔,突然说:“算了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2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2 您想怎么处理这个小贼,先生?”我那时还不认识他,只是出于对他手里的书籍的尊重才这样发问。 瓦纽沙偏过头看我一眼,眉头都皱起来,但那并不是因为我忤逆了他,而更像是出于一种不明不白的烦躁。 “请您松开他。”他说。 我松开那个小子的后脖领,但也谨防着他又跑掉。说来奇怪,虽然我当时和瓦纽沙素不相识,但他这种说不上命令的要求却有种天然的、想令人心悦诚服而且毫不迟疑地去遵循的冲动。我想,这也是因为极少有人跟我这么个农民出身的穷小子说“请”的缘故。 他看着那个孩子蹲在地上,等他哭完之后才开口说:“几岁了?上过学吗?” 那孩子露出一脸吃惊和茫然的表情。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也差不多。彼得堡的老爷们惩治人的手段真是花样繁多,到现在,难道又要和犯人的受教育水平挂钩了?我不禁有点害怕,虽然我已经勉强能读报、看小说或者是替我家亲戚管理账目,但在文化人眼里我总也是个卑下的乡下文盲,犯了错大概就要受到加倍的惩处。 在他的视线中,这个孩子可怜巴巴地开口说:“我好几天没吃饭了……只要一个戈比就行,好心的老爷。”他像条小狗似的,可以说是极度虚伪地呜咽了起来,又蹲在地上用从指缝里偷瞄着我们。 这个小偷的熟练求饶使我非常不快。在我初来乍到时,像他这样的流浪儿起码让我损失了几十个戈比。我看向受害的读书人,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您的行为很糟糕。”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我不会因为可怜就施舍您。一个子儿都不会。您知道为什么吗?我看不惯人家行这种不正义的事。这条街道总有很多的乞丐,我偶尔也会赠予人家一两个戈比,但那是因为那些时乖命蹇的可怜人脸上都带着羞愧的神色!人家伸出手来,要到一两个戈比就赶紧收回手,好像已经超过了自尊心的限度。但我真是不喜欢您这种人!您没有自尊,偷窃,扒窃,或者溜门撬锁不成,往往就转成更可鄙的习惯性的乞讨,或者您胆子大一点,就是抢劫和谋杀了!” 我被他这一番说词吓了一跳,只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这让我更害怕了。这不只因为他的音调就如同——请原谅我的僭越——如同一位法官老爷,更让我震惊的是他那种义正严辞的劲头。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这让他苍白的脸,他的旧衣服甚至他的瘸腿都有了种特别的威严。 “您肯定是觉得,这些没有长处的书呆子又在吓唬人了。但我所说描述的完全可能就是您的明天。” 我看向那个小孩,发现他完全没有任何轻视这些话的意思。他的一双灰眼睛里甚至盈满了泪水——他被吓傻了。 我轻声说:“这就够了……”我也生出了恻隐之心。 瓦纽沙严酷地打量着他,又问:“您念过书没有?站起来。” 那孩子声音很低地嘀咕道:“念过。”他站起来。 “能写字吗?” “会读也会写。”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年轻人沉吟了一下,说:“那您还有救。您的未来不该这么白白浪费在大街上或者监狱里。您知道伊兹迈洛夫团的那个当铺吗?” “知道。”孩子慢慢地说。 “那里正在招抄写函件的伙计。对书法没有要求,只要心灵手巧,反应快的。您反应很快吧?” “是的。”他现在完全像是一头被狠狠收拾了一顿的小驴子,既气馁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犟脾气,“是的……我反应很快。” “那就去吧。那里待遇不薄,每天包一顿午餐,月俸即使在年景很差的时候也有二十个纸卢布。您去了就说,是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派您去做抄写的杂活的。”他的声音一下变得很亲切,“您慢慢地走去吧。路上看看那些有工作和正当收入的人是怎么过活的,一开始会有点辛苦,但很快您就会喜欢上正派人的生活的。” 我忍不住插嘴说:“谁会不喜欢体面人的生活呢?”我一边说一边想到了我仍在待业的事情,心里突然生出不少同病相怜的黯然,便从口袋里掏出十个戈比塞给那个孩子,“坐马车去吧。那边可是有点远呢。” 维什尼亚克点了点头,又加上一句:“如果您饿得不得了了,可以先买个面包垫垫肚子。我相信青少年的自尊心是很强的,是不需要过分挽救的,作为一种象征,我也希望您能尽快还上这位先生的十个戈比。”他突然转向我,“还未请教?”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别洛佐夫斯基。” 他严厉地说:“您需要还上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这十个戈比。这就是您作为一个正派人的第一笔债务了。” 那个孩子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脸孔涨红但不肯移开目光,就好像在努力记忆我的长相,记忆我的穿着,记忆每一丝空气中微尘的分布和阳光的味道,总而言之,他在记忆生命中这一重大时刻和转折的每一个细节,好在他下一个低谷中拿出来回味,砥砺自己前行。 过了一会。“是的,”他终于说,“我记住了。”他冲我们鞠躬,“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别列科夫不会忘记二位……” 我从没被人这样行过礼,于是吓得也冲他鞠起躬来。直到我直起身子看到瓦纽沙忍俊不禁的表情,我才意识到我的行为有多么滑稽,一时间不由得尴尬极了。 在瓦纽沙冲他挥手致意后,别列科夫爬上了一架马车。车夫完全是一副为钱容忍的表情。 “您做得真是漂亮。”在马车消失在街角后,我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忍不住说,“虽然您说的话有些真是教人难过,但我还没见过在面对一个流浪儿时能展现出这种程度的同情心的人。您真是太大度了。这是一桩高贵的品行!” 在我热烈的赞美下,瓦纽沙白净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红晕,并友好地回应道:“我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在谢肉节前,附近这样的乞儿总会变多,可是还没有彻底泯灭自尊心的并不多见。帮助这种因身处困境而误入歧途的人,您是不会后悔的……” “这可不一定。”一个声音悠悠地打断了他。我抬起头,看到从路边一棵方形的廊柱后转出一个人影来。他一边走近我们,一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声调说:“不过嘛,您也很清楚,您的'同情心'不过是对每次出现在眼前的困顿之人那一点居高临下的施舍,但即使如此,这对一位贵族老爷来说也足够出类拔萃了。” 他走到我俩跟前,胳臂上搭着一件无袖斗篷,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色常礼服,一副酒足饭饱又高高在上的得意劲——这不是弗拉米基尔·安德烈罗维奇嘛!他看上去活像是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3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3 刚参加了什么茶花女的午宴,全身都散发出惹人生厌的气息。 “午安!”他快活地说,“亲爱的瓦纽沙和谢廖沙。” 我十分不快,冒着得罪房东的风险抢白道:“请叫我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他完全没在意我的话,而是含笑转向没有出声的瓦纽沙。而在读书人的面孔上,刚才那因为助人而产生的快乐已经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受到冒犯后不愉快的红晕。但他没有像我一样唐突地反击,而是谨慎地对弗拉基米尔打了招呼,也不反驳他刚刚无礼的揣测,而是又开始慢慢地、一跛一跛地走向他的公寓去。 我站在他身后,既不好意思跟上去,又痛心我将与这位君子的友谊擦肩而过。在我微不足道的生活中,要几个世代才能与这样一位善良又有智慧的人相遇一次?更何况我至今也还没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正这样想着,那个不知好歹的佩图霍夫就大步上前——仿佛刻意嘲笑瓦纽沙的跛足似的!他走到他跟前,很大声地说:“我亲爱的瓦纽沙,要是那个孩子偷了当铺的钱,您要怎么办呢?” 瓦纽沙停下了脚步,客客气气地说:“这么说,您刚才是全听到啦?” “全听到了。” “您既然全听到了,”他慢条斯理地说,“就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期待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成为一个品德完美无瑕的人。他仅仅是缺乏一个机会,而我也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他盗窃的可能性呢,既不比铺子里的其他伙计要更大,也不会比他们小到哪里去,尽管我希望他会珍爱他来之不易的体面生活。” 佩图霍夫笑了笑,刚要说话就被瓦纽沙打断道:“至于您,阁下从我被小偷光顾,一直盯梢到这一事件在亲爱的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的协助下被完满解决。您呢,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您既不帮一个跑不快的瘸子抓小偷,也没心思教导误入歧途的孩子,我实在看不出我有和您——一位既没有同理心也无正义意识的无关人士,浪费时间讨论道德问题的必要。”语罢,他收起了面上的讥诮,很不失礼地点了点头,“失陪了。” 弗拉基米尔很厚脸皮地说:“您可以叫我瓦洛佳。”他直追到公寓门口,甚至帮瓦纽沙开门。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瓦纽沙一动不动地站着,对着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注视有顷:他那双深邃的黑眼睛中分明有种特殊的光采一闪而过。在道过谢后,他也没请我俩上去坐坐,而是就这样分手了。 在很久以后,我才得知弗拉基米尔和瓦纽沙曾在莫斯科的一座大学里相识,甚至相伴着度过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但在瓦纽沙退学后,学习着极富前途的实业专业的佩图霍夫也奇怪地跟着退学了。这两者之间虽然不见得有什么联系,但却也模模糊糊地牵扯到当年的一桩秘辛。 ******* 到这里我便不得不又谈到一个人,他原本是个穷困潦倒的三等商人,却又一心想进入政府工作。据他说,他的姓氏是极高贵的,似乎和现在市面上的哪个将军老爷沾亲带故。但总的来说,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对一些常人无暇顾及或不屑打听的细节和绯闻极有研究,仿佛随时都做好了犯下一宗敲诈罪的准备。而即使沦落到了弗拉基米尔这监狱似的简陋套间,他也照样到处嘀咕别人的隐`私,或是年轻时做过的糊涂事,又或揭人家的旧疮疤。他也因为这个挨打,但却怎么也不长记性。 “尼古拉·列夫洛维奇·叶班钦!”我说,“您说话好不好注意着点?要知道,公务员也不要您这样的大嘴巴的。” 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忙得团团转,找冰块来给尼古拉·列夫洛维奇的瘀伤上冰敷。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姑娘,就是不少时候颇有些缺乏头脑。 叶班钦疼得直咧咧嘴,看着就像一个怪异的微笑。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他免受一个年纪轻轻的黄毛小子的教训,他问我:“你找到活了?” “是的。”我说,“这是上星期的事。” “东家是谁?” “瓦尔瓦拉·亚历山德罗夫娜。一位受人尊敬的女画家。” 他哼哼着说:“她确乎是个好人,如果可以,简直算'刚正不阿'……”我虽然对叶班钦的秉性素有厌恶,但是听到了他的断言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那你平时做什么?上戏园子么?”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囊中羞涩,一次剧院也没去过,就只清了清嗓子,说我在跟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上文学课。 其实,自从我和瓦纽沙那毁于佩图霍夫之手的第一次邂逅之后,尽管我常常祈祷,但我们却没再打过照面。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这样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钧启”。我还从没收到过这么郑重其事的信件,于是赶紧打开,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和一张使用了正式文体的来信便滑进了我的手里。 我开心极了,不管不顾地就跑到了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家里,到了门口我才窘迫地发现这有多么无礼唐突。好在瓦纽沙也非常为米沙的新境遇开心振奋,完全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他请我收下那二十五卢布。我则发现我打搅了瓦纽沙的一场授课,原来他一直在给几个小孩做家庭教师讨生活。这也使得他和本地的几个贵胄很是熟悉。出于一时冲动,我恳请维什尼亚克教授我文学课的内容,他则在吃惊之余答应了下来。 “上得好吗?” 我说:“很好。”这是自然。在熟悉后,我发现瓦纽沙就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平静而易于相处。他的内里仿佛有一种永恒的特征潜伏着。又或者,更为确切的说法是,一种不变的宁静凝聚在他的躯壳之下……就好像,他已经死去一般。 这个念头令我不寒而栗。 叶班钦嘟囔了一句,嫌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手太重。后者一下把包着冰块的手绢子丢进水盆里,闹着脾气出去了。 但我还固执地站在他床边。从这张鼻青脸肿的中年人的脸上,我突然感觉仿佛看到了我本人命运的一个倒影,一阵不堪的怨愤霎时间攫住了我,令我暗暗发誓,决意不屈服于这人世可笑的摆布。 “等等,你说的是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叶班钦好像突然反映了过来一样,努力睁大了他那深陷在肥软面孔里的双眼,“怕不是那个住的并不远的……他……” 我打断他:“他和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很要好?”尽管明知道这种打听是不道德的,但我还是在叶班钦的床前俯身倾耳。我对我这位朋友的秘密的渴望因为他本人的讳莫如深而好像发了狂,最终使我掺和到了这种使我不屑的勾当里。这是否说明,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我灵魂中的某种情愫,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4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4 正在我耳边喃喃着,试图说服我瓦纽沙不是他表面上的那种正人君子?不,这一点证据都没有,完全是无稽之谈。难道人会因为人家孤僻高傲,希望留有自己的空间,不完全给人了解和亲近就生出诋毁之心吗?我反复诘问自己,需求的不仅是良心和道义上的圆满,更是我对瓦纽沙固执热爱的成全。 我对自己说:无论听到什么,也无法损害我对他的拳拳之心……因此,我握住了叶班钦的一只手,可以说是虚伪地凑近了他。 而叶班钦告诉我的事,在很久之后我才在弗拉基米尔的日记中得到了应证。其中不那么难以启齿的部分是说,有一位捷列金夫公爵,现居莫斯科,在乡下有好几处收益颇丰的田庄的大地主,在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进入大学之后就一直在资助着他。种种迹象表明,即使到现在这种资助也没有断绝。而他们二人又非亲非故,各自有自己的族人亲眷。这其中缘由就涉及到了传言中相当难听的部分:瓦纽沙的那条跛腿——有相当多的人相信那是公爵一时气急的结果。这桩公案的细节又很驳杂了:有人认为是风流的大学生和公爵情`妇的不清不楚让公爵打翻了醋瓶;有人认为这个大学生(我实在不想说就是瓦纽沙)干脆是公爵的一种肮脏的特殊嗜好的见证;还有人遽下决定:一切龃龉都必定和贵族的私生子们息息相关。 至于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叶班钦猜测他是一个想要就此事敲诈二人的旧友。 我将信将疑地听完这些肮脏的谣言,又气又急地警告叶班钦不许将此事大作宣扬。这倒像是我在自讨苦吃了。我退出房间,快速穿过肮脏狭窄的走廊,只想回自己屋里冷静一会,却不巧地撞到了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这完全是字面意思,我狠狠撞在他身上,险些把鼻子都碰扁。 “您上哪去?”他相当惊讶地扶住我的肩膀。今天他倒是没有喝醉,还换了新的假硬衬衫,穿得可以说是相当正式。 我心情差,又多少因为耳朵里灌进了流言有点心虚,于是就很不客气地反问道:“您又是上哪去?”在话语出口的瞬间,我意识到了我生怕他是去找叶班钦,那个老头子必然不吝跟他讲刚刚对谁在背后谈论了他的轶事。 “我往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家里去一趟。”他以一种少见的稳重又谦和的语气说,“他近来病得很重。” 噢!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文官,我没听说他生病的事,不过难怪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近来心情不好。以他九等文官的资历,本来也不会这么穷困;但据贫民窟中的流言说,他是得罪了人啦,人家存心要让他饭也吃不上才好。 我胡乱答应了两句,随口问道:“什么病呢?” “这个不清楚。他们也请不起像样的医生,只有上次……”他压低了声音,“上次克罗夫斯基的侄子来看他的舅舅的时候,他是个大学生,顺便给普罗菲特看了诊。说他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月。” 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而一听到有人要死去,我全身的汗毛好像也都要颤栗起来,仿佛死亡已是一个跟我脸贴着脸的讨债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佩图霍夫答道,然后十分客气地,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没什么可救的了。我这次去是想让他尽力把欠租缴一缴。他还有不少欠款呢!有欠亲戚的,但更多是欠银号和股票经纪人的。”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体面人的面具已经彻底破碎了,“那些人可是很狠毒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又还没有出阁……” 我对他这种趁人之危的行径很是鄙夷,但明面上,我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噢,那真是不幸。”我突然意识到,说到底,我也没法对我的邻人提供什么像样的帮助!这真叫人伤心!在这种心绪的支配下,我开口问道:“那他们还欠多少房租呢?” 佩图霍夫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五十三个卢布。” 真是笔巨款!可不巧的是,我兜里现在就正躺着六十卢布。这是在亲爱的瓦尔瓦拉·亚历山德罗夫娜同意后,画室预支给我的两个月的薪水!我本来想用他们买一套好一些的铅笔,鹅毛管笔和厚一些的纸张,据说城里还新进了一批来自中国的颜料呢!……可现在,这些都离我远去了,在我愤恨又怜悯的心情中,我的手指镇定异常地从口袋里数出了钱,交到了佩图霍夫手里。 “这是他们的房租!”我不无傲慢地说,但心疼得要命,泪水也还在眼眶里打转。 佩图霍夫好像也被我的手笔震惊了。他低下头数了数钱,讷讷道:“您还真是够义气。这笔款子是您良心的投资。”他做出看似很恭敬的神情,压平钞票的角放进口袋里,动作透露出一种嘲弄。他甚至后退了几步,冲我微微一鞠躬:“但愿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安宁!” “那都是属于死人的!”我嘟囔道。 *******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都没再见到佩图霍夫。这倒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因为这样一来,文学课上就只剩下了我和安静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聆听瓦纽沙的授课。第一个星期后,安娜·普罗菲特夫娜也因为她父亲病情的恶化不再来上课了。室内一下安且舒服得过头,我感觉时时都要睡着似的。 进行授课的地点在瓦纽沙的公寓里。他宽敞舒适的住所位于一条街外的一栋某勋爵所有的灰泥大厦里,且占了整整一层。由于独来独往的习惯,瓦纽沙没像他的邻居一样选择把一些房间租给外地商人或者大学生,而是独自住在他空旷的套间里,每次出门都只能跟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来往…… 在文学课上,我关于“体面“一词的执着和坚持总让我倍受佩图霍夫的嘲笑。他似乎是这么一种人:一个才智一般,成就仅限于维持温饱,也很难谈得上有什么品德或天赋上的异禀的普通人,却对年轻人胸怀大志一事抱有不可思议的恶意。这种人在奔波了大半生而毫无建树的中年人中尤其多见。但即使是在谈吐最粗鲁、最不讲究礼仪的村野匹夫之间,你也很难找到像佩图霍夫这般自鸣得意且不知好歹的人来。 在一次授课时,我朗读了一篇我最新写成的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位继承了爵位的法国年轻人拒绝了和他青梅竹马的、一位艳若桃李的放`荡小姐的婚约。我的女主人公太过享受人们仅仅是在口头上予以承诺的自由,而忘记了现实丑陋的本相。在被男主人公轻率的口头侮辱后,她无比愤恨地投水自尽了。幼稚又悔恨,从未婚夫变成了未亡人的青年也放弃了锦绣前程,遁入空门…… “哈哈!” 而正在我读至女主人公徘徊于塞纳河畔,心中满是无法摆脱的痛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5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5 苦和绝望时,一阵无礼的笑声打断了我。霎时间,这位贵族小姐被羞辱的痛苦我一下变得感同身受了。我抬起头,看到佩图霍夫一边微笑一边摘下了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这种姿态我见过!戏院里的老爷们经常在演出不合他们心意时做出这种矫揉做作的批评架势,倒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是贝莫里哀或者莎士比亚! 我简直气得要命,但是安娜和瓦纽沙都还只是安安静静、皱眉蹙额地瞧着他。这种优雅的克制多难得啊!不过,他们本就并非如我一般牢骚满腹、自尊心发作的受害者。 “您有何高见?”我压下火气,彬彬有礼地说。 “不敢不敢。”佩图霍夫说,“只不过,您这喜剧实在出彩!我情难自禁。” 他竟然挖苦我! 我大为光火,放下做作的仪态,痛快地说:“我最恨人家讽刺我,佩图霍夫。我知道您一向喜欢吸引眼光,但也不用在这种时候!要知道,这并不是您的课堂,您也不是格里鲍耶陀夫这样的人物。”我不无恶意地补充道,“不过像您这样赤`裸裸地拒绝去爱您的邻人和整个世界的人,愿上帝保佑您的灵魂!” 让我惊讶的是,无论是佩图霍夫的挑衅还是我的回击,竟都没能让瓦纽沙的面孔惊起一丝波澜。正相反,他似乎恰恰在此时陷入了沉思。 “我可一点都没想喧宾夺主!”弗莱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露出一副做作的惊讶表情,一点也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您的话也实在好笑。跟您的小说一样好笑。如果您是想要指导呢,我们这里可实在不需要格里鲍耶陀夫之类的,夏尔保罗·德·科克就已经绰绰有余了。您如果真的像您的文章里表达出来的那样喜爱他的话,我这样评价您一定会高兴的:您完美地继承了他的风格!” 我恶狠狠地看向他,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已经笑出了声。 “这种媚俗的腔调几乎不可能是自学成才。”他沉静地阐述道,倒好像这完完全全事关重大,“尊敬的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我想您也是在进行繁忙的美术创作的同时构思这篇滑稽故事的吧?” “您不要太过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说。 “因为这篇小说完全像是那些拙劣的肖像画,”他毫不客气地说,眼神刻毒,一边又做出毫不在意的架势把玩着他的眼镜,“您只消向那些未干的水彩投去一瞥,便立马能清楚地得知整个实情了:人家的长相衣着还不算,就连个性家世也要清清楚楚涂在脸上,好叫看客有深刻印象。我可以告诉您,写作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一下杌陧不安起来——因为被这个可笑的家伙说出了实情。但我还是冷笑着说:“肖像画的技法我要比您清楚得多,但无论是哪种画派,至今也没有以吊人胃口,教人搞不懂扬名的。我劝您还是收一收这种不知所谓的嘲笑,您又凭什么贬低直抒胸臆的艺术,拔高故弄玄虚的手法?” 他突然仔细地盯着我瞧,神情像是没想到我敢反驳他似的。 “您很懂得讲道理。”他慢慢地敛容道,“说实话,我还以为您会气急败坏呢!而即使我承认我不该不知所谓地嘲弄您——”说到这里,他突然向瓦纽沙投去了一瞥,倒好像是在向后者恳请说下去的机会,就像他突然懂得了怎么尊重人似的,“——您也得承认,您的人物,无论是这个让·马丁啦,还是您花了大精力赞颂美貌的赛琳娜小姐,都一点也不叫人信服。他们没头脑,没个性,从举动里既看不出自由意志带来的重负,也看不出被宿命玩弄的痛苦。除此以外,嘿!您也根本不懂法国人。” 我脸涨得通红,不愿意承认我只是发挥想象力,对民谣里那种模模糊糊、浪漫过头的罗曼史稍加了改动,并加进去了一点小说里看来的社会问题当作佐料,写成了这么一篇才子佳人的庸作。我申辩道:“但是——”我快速地思考,决意不在瓦纽沙面前丢丑,“您这是对罗曼司的偏见!您怎么能不看看他们有多相爱?如果要赞颂的是感情本身——”一些模模糊糊的诗句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么其他主题被边缘化也是很自然的事。您忽视这点妄下评价,只能说明您冷漠又恶毒!您就像个,像个毒虫!专往人心上最软的地方打洞。您自己本身呢,简直恶毒、冷漠透顶。”到最后我几乎是在向他吼叫,在朋友和女士面前丢丑的羞愧让我几乎有些失控,他指责和批评的粗鲁无礼也助长了这点。需要声明的是:我对我作出的诅咒毫无歉意和内疚之情,只是后悔我词穷句尽,没能再骂得狠毒一些。 但佩图霍夫只是瞅着我。他的眼神十分沉静,眼睛里的蓝色仿佛在燃烧。 “我之所以说您不了解法国人,”他说,“是因为您大概根本没亲自跟他们打过交道。但我,我小时候,我和妈妈还有妹妹都住在莫斯科。法国人来了,我就和妹妹在街头看着那些士兵急匆匆地行军……啊,那些飘带,口号,还有整齐的制服,都让人心生好感。他们的脚步震天响,似乎能把公寓楼都踏平。后来法国人走了,爸爸回来了,但他脸上多了一道大疤癞,”他眯起眼睛,用手从额角往嘴边划,“我说:'爸爸你这是怎么了?'他说:'那些法国佬做的好事!'” 他乜斜过来,嘲弄道:“我见到了法国人好的一面:军容齐整,服从命令,队伍也顶漂亮。但我爸爸呢,在马洛雅罗斯拉维茨,他看到法军把农庄田舍都烧了个干净!死人到处都是……从田埂到房檐上……大人物就骑在马上看人们哀嚎,一边点点头,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就是这样,伤疤是我父亲那种人从这种事件中得到的遗产。”他的目光忽然飘过来,“以前的人见到市侩的法国商人,我们佩图霍夫见到残暴的战争和法国人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可您呢!您去写想象之中,没人见过的法国贵族的风度,这还不够可笑?” 我被他说的晕头转向,一股混合着内疚、气恼以及不快的情绪让我像是被迎面摔了一个耳光。安娜·普罗菲特夫娜不安地先看看我,又看看他。 “您……” “我好像不知道您一家人在莫斯科居住过。”瓦纽沙突然打断了我,“令尊也从来没从军过吧?几年前我上门拜访,他也容貌齐整,没有您说的伤疤……” 我悚然看向佩图霍夫。这个混蛋盯着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我先是困惑,接着怒不可遏起来。 “您真是个混球!”我冲他大叫起来,“编了故事来恐吓我……!” “虚构性正是故事的魅力源泉之一。”他毫不嘴软地回敬道,“况且,我的故事比您的要有说服力得多,也更符合事实。” 我一时语塞,简直恨不得上前跟他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6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6 决斗。但更使我生气的是,自从瓦纽沙开口后,佩图霍夫就再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完全地、专注地直视着我的老师和朋友,用轻浮的语气挑衅道:“您怎么看,亲爱的瓦纽沙?” ******* 我已经忘记了瓦纽沙是如何作答的。啊,回忆!这可恶的东西会使我们陷入如何忧伤又自怜的境地,但我竟再别无他物去凭吊死者。哪怕只是一束鲜花,一首俄国式的挽歌或者一杯苦涩的烈酒呢?我一无所有,只有日复一日变得愈发模糊而无足轻重的记忆。 更痛苦的是,这些如落叶般逐渐凋零的记忆总能提醒我:对我这位亲爱的老朋友来说,我是怎样一个面孔模糊的陌生人。 “可恶!”在后来那些弗拉米基尔和安娜都缺席了的日子里,在瓦纽沙埋头写作时,他经常会遗忘我跟他共处一室。任何构思上的违和和迟疑都会引出他与素日不同的、难以想象的咒骂,“这头蠢驴——!” 他喃喃的诅咒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我还尴尬地坐在他对面,两只胳膊中间装模作样地放着一本书。他抬头盯着我瞧,瘦削的面孔完全涨红了,以至于颧骨处薄薄的皮肤都赧然地绷紧,“对不起。”他咕哝道,一只手从额前插进头发里,毫无风度地拨弄着乱糟糟的卷发。 突然,他长叹了一口气,一下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开了。他的两只长胳膊仿佛一个游泳的人一般伸展到了极限又聚拢,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我瞧着他,他又看着我。 “这些都有什么用呢?”他咕哝道,“每次我写完这些无用的东西总是被羞耻感逼得喘不上气来……我在做什么?我既没有……被吸引,也没有……”他目光涣散,脸色颓唐,又一下好像注意到了我,很惊慌地闭上了嘴,坐下`身来。 我完全看出了我的在场是多么得不合时宜,而且非常地令他困扰。但我还是善意地想为他分忧:“瓦纽沙,你在担心什么?” 他瞧着我。在那一瞬间,我完全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意志的土崩瓦解:我素日认识的那个处变不惊的大学生不见了,留在这个躯壳深处的只是一个惊疑不定、连灵魂都完全惶惶然了的男人。他的面孔也因此扭曲,在日光的影子下现出一个渴望坦然的轮廓,像是徘徊在夜间小道上的孤鬼。他望着我,短短地抽了次气。 “我很感激,但是……”他磕磕绊绊地说,一边好像仔细观察着我,露出像是怕我生气一样的神色,“我,我想我现在不适合独处。我真怕惹您心烦!……” 他脸上泛出一丝怪异难看的微笑,双颊涌上一片仿佛发热似的潮红。 他好像很为难似的说:“我真不愿意麻烦您,谢廖沙,不过,您能帮我带个口信吗?” “没问题,您客气什么——” “我要做的这是什么事啊,”他眼神茫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但声音却又大得惊人,“但我却还害怕!” 忽然,瓦纽沙猛得向后一靠,劲头之大让我满心以为他会栽倒在地上;但结果他只是伸长了脖子去看立在墙角的座钟,而且好像完全遗忘了被他放在桌上的怀表。 “我的上帝!”他喃喃地说,“真不敢相信,我给全忘了!”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先匆匆忙忙穿好衬衣,套上搭在椅背上的一件白缎子背心,又随手抄起一件丝质睡衣披在身上就打算穿外套。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位绅士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红着脸走回卧室换了一身齐整的套装走了出来,但还是长吁短叹。 “欸,我亲爱的谢廖沙,”他亲热地叫我,让我一下觉得他的失仪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您真能为我把口信送到吗?这也许很过分,但是……”他微微一闭眼睛,倒像是突然做起梦来,“我恳请您用性命担保这件事。” 我有些惊惶。他马上像看出来了似的说:“只是一件小事!”他强调说,又得到了我的再三保证,“那么请您给瓦洛佳带个话——” 他又闭上眼睛,精巧的眼睑微微翕动,像是一个人做着让人心烦意乱的梦似的。痛苦和隐隐的期冀矛盾地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他习惯了平日的温和庄重的面孔线条变得如波浪般浮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卷起一场暴风——或者彻底归于死寂。 就在这种挣扎不定的痛苦中,他开口说: “就请告诉他:'不,我很抱歉,我很……我得为他……',”他突然刹住了自己急躁的仿若受着折磨的语气,喉头上下不断滚动,让我想起我望着我的父亲哭泣。 这让我十分难受。于是我开口鼓励道:“您说是给谁的……?” 他浑身猛得一颤,像是被我的话从一个噩梦里惊醒一样。他一时沉默了下来,令人难解地注视着我。除了一直微微颤抖的身躯,他就像一尊雕像般静默不语。 过了好几分钟后,他才说: “请您转告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不'。”他说完就转身披上了一件黑色的狐皮大衣,穿好马靴向外走去。 他打开门,一阵寒气自屋外袭来,他突然转过了头,脸色在黑衣的映衬下苍白得像雪花。 “我也不再授课了。您可以挑两本书拿回家去看,请当作我个人给您的礼物。”他说,嗓音不再迷茫乃至颤抖,“也烦请转告他和安娜。他会明白的。”他顿了一下,“无论他有什么回应……请不要告诉我。” 门被怦然关上了,卷起一阵苦寒的旋风,熄灭了桌上的蜡烛。稀薄的日光里只剩下了我一人。 ******* 若是平常,我定会自豪地说:这是多大的友谊和信任的体现啊!但今日在这凄寒的囚室中回忆起那一日,我只能为自己往日的无知和幸福嗟叹,并像每一幕悲剧上演时台下的观众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演下去,直到泪水在我的白骨上风干。 我摸不着头脑地目送瓦纽沙一阵旋风似的离开,他最后的留言还在我脑内震荡——实在抱歉,当时我几乎没能注意到太多其他的内容,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瓦纽沙那不可思议的承诺上:两本赠书! 要知道,瓦纽沙的书房是我当时不可幻想的一处圣地。自从来到彼得堡,我只有在刚刚安定下来时,出于对未来不切实际的盲目乐观购买过私人的藏书——我记得很清楚!一册果戈理的《死农奴》,一册施洛塞尔的《历史》,价格放到当时还算便宜,因为它们的卖主是个急着用钱的年轻人,尽管还在壮年,却已经被病魔拆骨入腹,只留得一个颤颤巍巍的躯壳在人世受尽折磨。他戴顶破破烂烂的帽子,穿着件手肘处都磨穿了的旧礼服,满是污渍的背心里连衬衫也没有。在这一身破破烂烂里,他可怜的眼神是放空了的、燃烧着的一团火焰,叫我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7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7 忍不住心生怜悯的是这团火焰必被熄灭的宿命! 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挪步进入书房,那位年轻人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想必也已经是死去了,这念头叫我浑身发冷。 “您该读一读普希金的书。”他边说边很猛烈地咳嗽。即使站在他好几步远的地方,我也几乎能听到他的肺像个旧风箱一般嘎吱作响。 “您这么慷慨,我知道您是可怜我……”他慢慢地说,一边用很敏锐的、仿佛燃烧着的黑眼睛看我,“但我不需要您怜悯。您瞧,我脑子还好使,也还拿得动笔;我写得一手好字,完全可以去做抄写来钱。我站在这风口卖东西不是为了——”他戛然而止,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自尊心不合时宜的发作,转而充满歉意地一笑,“我曾经以为书是我的朋友。但在我这样的境遇里,您就又能看得很清楚了:书就是书而已。”他压低声音说完这句,又咳嗽起来。 我扫视着瓦纽沙心爱的藏书: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连灰尘都没落下一点——考虑到我跛脚的瓦纽沙独居于此,要做到这一点一定很不容易。在高大的木制书架上,一本本典雅的硬壳书摆放得十分紧密。一些珍贵的手抄本摆放在内间,书脊上精致的绘画和金银线的镶饰都在吊灯的光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我知趣地在外间停下了脚步,这里存放的都是些有明显的被翻阅和被使用痕迹的出版物,尽管制作也很用心,但价值还是不能与更深处的那些古籍或者孤本相提并论。 我咳嗽了一声,其中装模作样的成分是我从画报和小说里学来,而从未见过任何体面人在生活中演绎过的。一种幼稚的窃喜让我有些激动,仿佛我这也就算“做成了”什么事了。 真是可笑!那时我用手指拂过瓦纽沙的书脊,停在一本写着普希金大名的上,抽了出来。 上帝呀!我那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靠在书柜上翻开了它。我很少读诗集……因为无法体会诗集其,被人称之为“有迹可循”或“才华横溢”的内容,我常视之为类似巫卜那样抑扬顿挫又意义不明的长句,其中极度偶然地包含一些对现在或未来的期盼和恐惧,我也因此常被热爱诗歌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施以白眼。 我胡思乱想着,几乎没有认真浏览什么。忽然,一封轻飘飘的纸顺着翻动书页的微风蝴蝶振翅似的滑翔而下,落到了我脚边。我吓了一跳,想到那谅必是瓦纽沙夹在里面的,赶紧捡起来,发现没弄脏才松了口气。从纸张皱褶的缝隙里,我隐约看到他清隽的字迹。一种邪恶的想法隐约浮现在我的心头,令我心脏狂跳,也让我控制不住地慢慢展开了纸张。 “我亲爱的……” 我心头一紧,慌张的余光突然扫到被我垫在其下的诗集: 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 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 这巫卜凶兆般的诗句更令我不安,我没再犹豫,展开纸张读了出来。 亲爱的(此处的名字被涂去了,显然,这是一张主人没舍得丢弃的废稿): 您昨天早上来找我,晨深雾重,您从荒芜的花园里现身,浑身都沾满露水。您跪倒在我脚边哭泣时,我是多么心碎!这种举止是多么不合时宜又牵动我的悲伤……在此之前,我都常常在夜里做梦,梦见和您还在学校的时光。这二者都像金子似的在我越来越苍白的生活里闪闪发光,可惜,并不在别处,只能在梦里。 但我昨夜又做了个噩梦:我梦见我坐在一把椅子上,面朝着窗户。您走过来,嘴里叫着我的名字,可根本看不到我!我想叫您,伸出胳膊拦住您,却也是一动也不能动。最后,您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却只能看着里面的茫茫然空荡荡自个儿心碎!但您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想,幸亏我还能看到您!幸亏,在这里动弹不得的不是您。这是一种针对我个人的苦刑,但您,瓦洛佳,生着个大个子,却有多娇气怕痛啊!我甚至不敢想,若您跟我似的心痛,那我得多千倍万倍的痛苦难过。 您口口声声诘问我,谴责我遗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也忘记了您。但我没有。您也责怪我想保护您,您说自己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所以我说您根本……哎,为什么我又提起这个呢?只能给您徒增烦恼罢了!但请您知道,我爱您,我一直深爱着您。我所做的一切,不是迫不得已,而是为您好。我这么爱您,这么对待您,是因为我脆弱,因为我不害怕再折断一条腿、一条胳膊或者干脆瞎了眼睛,但我害怕您受到哪怕那么一丁点的伤害。我害怕心碎的痛苦甚于死亡的折磨。 您曾经跟我赌气,说我不爱您,但您是那么深爱着我,以至于只要我一声令下您就能跳下贝加尔谷,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说真的,我听了您的话才是魂飞魄散!如果您真的爱我,真的如您所说得那样深爱我,可以为我毫无价值地死去的话,那么请答应我您会好好活着。而且活得长久,安康,没有我也是一样! 您看,也正是因此,我怎么能跟你走…… 我的瓦洛佳…… 目光触及这最后一行;我刚一反应过来这“瓦洛佳”是何方神圣,便立刻被唬得魂飞魄散!好容易冷静下来,手却也还在不自觉地颤抖。谁能想到瓦纽沙暗藏这种秘密!至于弗拉米基尔·安德烈罗维奇,我更是…… 忽然,门铃猛烈地响起来了,像是有人发狠要把它拉下来似的。我吓得一下把这封密信塞进兜里,夹着诗集冲到了门口。打开门,我先看到了瓦纽沙苍白的脸,这下,他连嘴唇都彻底褪去血色了。 他冲我点了点头,走了进来。他的大衣肩上堆满了雪花,但其主人连抖都没抖一下。 “下雪了?”我问。 他没回答,低着头闪开身子,露出后面的一行人来。打头的是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坐在一张被仆人推着的轮椅里,身上披着一件深色的大麾。他留着拿破仑式的两撇油亮的胡子,但脸上的其他部分就没那么精神了:他黄黄的头发有些斑白了,却也用发油搽得闪亮;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双疲惫却宛如刀尖上的寒光似的深色眼睛;在布满皱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看着颇为阴沉的鹰钩鼻。他看到我,停了下来。他身后拿行李的一队仆人也跟着停下,让手里的大包小包都落了地,发出砰的一声响。 “这位是别洛佐夫斯基。”瓦纽沙用很低的声音介绍道,“我的朋友。” 我还在吃惊不已。他则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我,最后,目光聚集在被我夹在腋下没来得及放下的书上。 他冷笑了一声:“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瓦纽沙突然抖了一下,慢慢躬下`身,雪花从他肩上簌簌而下,像是棵即将被暴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8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8 雪压折的松树。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更低了:“这位是捷列金夫公爵,我的……保护人。”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家的。几种惊讶粗糙地混合在一起,一种确切的不真实感从浓墨重彩的底色中浮现了出来。在我最终忍无可忍地告辞时,无论是捷列金夫公爵还是维什尼亚克都甚至未向我投来一瞥。 幸运的是,我对我曾许诺要用生命守护的口信还没失去印象。我从阳光下挤进我们逼仄的公寓,来到佩图霍夫门前敲门。无人应声。 “佩图霍夫!“我拉长声音喊道,听起来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放贷人。我的邻居们的沉默让这个午后整个沉浸在一种特别的静谧中,让我想起噩梦中永恒的一道阴影。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我用一种古怪的热情口吻说,“我有个口信受托带给您。”我盯着漆成暗绿色的门自言自语,“他说:'不'。” “他说:……”我试图加重语气,强调某种并不存在的重点,“'……不'。” “……不。”我自个儿咀嚼着这个字眼。一种完全虚妄的绝望之情自虚空中倒向我,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 噢!我宁愿相信那只是年轻人之间的激情的火花的闪现!那飘忽的青春,瓦纽沙可曾感谢过它赠予的快乐、忧郁与可爱的痛苦?他可曾享受那狂飘、喧哗和宴饮的厚礼?我几乎要为我可怜的朋友所遭受的折磨哭泣起来!他深邃漆黑的双眼浮现在我眼前,逐渐与那个落魄生病的学生的眼睛重合了。那被这深黑悲切的火焰照亮一隅的,难道不是他们挣扎着的灵魂吗?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您在做什么?”一声大喝将我从这同情的深渊里拉了回来,我转过身,看到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站在走廊里盯着我瞧。他头戴一顶新的灰毡帽,围着一条墨绿色的围巾,虽然个头在同龄人中还算很矮小,但比以前还是结实了不少。 我心里奇怪,走过去问他说:“您来做什么?”在最初的晤面和他寄来二十五卢布后,他也常会顺路去探望瓦纽沙,和我的交情却只是泛泛,说不定还在记恨我当时想要扭送他去见官也不一定,因此他来我这里露面算得上是很稀罕。 “瓦洛佳请我来帮忙照顾病人。”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真是好久不见。” 又是瓦洛佳!上帝保佑,我现在一听到这个昵称简直就两腿打颤。我从不知道他们两人间有这么亲近,但现在也不是什么盘问的好时机。我问了他佩图霍夫在哪,他就把我引入了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家里,同时对我的口气疏远大为讶异。 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陋,所有必须的家具都几乎只有一件,而且散发出一股让人想把它们全投入火堆里的霉味。桌子上有个小铁盆,里面像装狗食一样装着一小块黑面包和一点吃剩下的干酪。屋子里到处都拉满了草绳,上面搭着破破烂烂的衣物,但更多的是搭着一些已经长了霉点的手抄作品。我走进去,伸手摘下离我最近的一张,上面写着: 古语有云:“上帝爱的人死的早。” 这一死倒把许多起死亡躲掉: 例如友朋的死; 但更凶的还有 友谊、爱情和青春的死, 以及除了 呼吸以外一切的消失; 既然虚无 在等待一切人, 无论人多么巧, 多次躲开死神的箭: 那么,也许 你所哀的夭折倒是老天的善意。 而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这个重病缠身的穷官就躺在屋子里仅有的一张床上,面色蜡黄,眼睛紧闭着,身体弓得像一只大虾,双手紧紧绞着床单。佩图霍夫正在用一条毛巾给他擦着脸;在他身后,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已经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里沉沉睡去了,头很别扭地歪着。 “嘘。”米沙示意我噤声,用手指向屋子里闭着眼的父女俩示意。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佩图霍夫身边,接下了他的活,跟他说了两句话。佩图霍夫冲我看过来——竟然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我俩又从屋子里走出来。他露出一种忧郁的神情来。 “我去了瓦纽沙家,”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脸色,尽量放慢语速,怕我的话像高速炮弹般击倒他,“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让我捎个口信。” 他嘴唇哆嗦着,眼睛紧盯着我,仿佛我手里拿着他最后一个面包。 “什么口信?“他最终问道。 “……'不'。”我说。 他眼睛闭了一下,好像马上就要晕倒似的。我抓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心里对他也产生了同情。在这种冲动的情绪下,我说:“喂,您先别伤心……先看看这个。” 我脸都红了——因为我所做的已经超出了我被授权的范围。他迷惑地瞪着我,直到我从口袋里翻出被揉成一团的纸条交给他。 他几乎是抢了过去,马上展开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我站在一边,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心碎到这种程度。如果说听到坏消息后他的脸就像上了妆的贵族小姐似的苍白,那么在他读纸条的时候,血液已经三番两次地涌上他的脸,像一块海绵里的水被反复挤压,最后走得干干净净。他脸色死人似的青白,而先是嘴唇颤抖,接着就像害了病似的全身都不自觉地战栗起来,眼泪很安静地从他的蓝眼睛里淌出来,汇聚到下巴上再滴落下来。等他读完,他已经整个人都脱了力,竟然靠着墙滑了下来,长手长脚死人似的无力地摊开。但他仍在安安静静地流眼泪。那种安静的感觉这让人不好受!我是说,他要是嚎哭两声,我反而能确认他悲哀的程度,也能预测什么时候就会没了哭的力气。但像这样安安静静,倒好像他能永远躺在这里,到把眼泪都流光! 我不敢说话。他也像没看到我似的,且因为不用力抽噎而引发了窒息的症状——脸色已经在悲哀的眼泪里趋向灰白了。我不得不叫他的名字:“佩图霍夫!”我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想把他托起来,“站起来,你用一点劲!” 他仍然是闭口不言。但就在我努力的当口,他突然开了口,破碎地喘息起来,听着就像是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撕成了碎片。他一边喘着一边倚着我站起身来,依然靠着墙,脸上一片濡湿也不在意,只是抓着纸片,仍是颤抖,细瘦的喉管上的喉结也像瓦纽沙似的上上下下,似乎咽下了无数咆哮。我也有些鼻酸,但也不会劝慰人,只能说:“这也许只是一时的……”话说到一半,我就发现了这种话有多么无关痛痒。 佩图霍夫终于肯抬起一只手来拭泪了。他一边很粗鲁地揩着自己的脸,一边用极嘶哑的声音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9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9 问:“还说什么了?” 还说什么?什么都没说。我也只能据实相告:“不再教文学课了。”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捷列金夫公爵到了。” 佩图霍夫愣了一下,面部忽然因为一种极端的情感冲击而扭曲了,连眼神也一下炯炯然了起来。他用大手胡乱抹着脸,一边确认道:“捷列金夫公爵?” 我担心他迁怒过头,赶紧说:“看起来捷列金夫公爵对瓦纽沙不错。”说完,我不知道为什么赶紧移开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的脸孔。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们进去吧。” 我跟在他身后问:“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他闷闷地说,“而且他还欠很多人的账……有几个人听说他要死了,催得更急了……” 我看着椅子上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她穿一件很旧的素色长裙,肘部打着补丁,手腕和领子都拆了原来的花边,歪歪扭扭地绣了新的。她双手抱胸,即使在睡梦中也露出一副被生活压迫着的压抑表情。我想了一下,把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炉子烧得不旺啊。”我说。 佩图霍夫说:“他俩已经烧不起炉子了。现在用的还是米沙买的。” 我转过头,看到佩图霍夫乜斜着我。他已经放松下来的面孔因为刚才被他抹得脏兮兮的,配合着揶揄的神情几乎有几分滑稽。我刚想嘲笑他,他便立刻敛容,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语气说:“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如果过世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要怎么办呢……她年纪小,又没什么谋生的手段。” “有什么亲戚吗?” 米沙插嘴说:“没有人会认一个穷鬼做亲戚的。” 我迅速地沉默了,因为我一下就让人憎恨地联想到了那最糟糕的结果上去——一张黄执照。多少天使一样的姑娘都陷入了这种污泥似的未来里去!命运从不善待任何苦命人,它有时锦上添花,却鲜少雪中送炭。 我讷讷道:“也许,我可以去向瓦尔瓦拉·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说情……”但尽管她要比修士还心善,我也想不到任何她会施以援手的理由。她曾经瞧到我在画铺门前施舍一个没有腿的老乞丐,就评论说我是“典型的外乡人行径”,因为谁会不知道这种乞丐在彼得堡就像野狗一样,每天都在成百上千得死去呢!……毋宁说安娜了,一个没有手艺的小孤女,我可怜的小妹妹! “又或者,”佩图霍夫转了转眼睛,定在了我脸上,“您喜欢她吗?” “我当然……” 没有给我迷惑的机会,他不耐烦打断了我,面孔上湿漉漉的泪痕还在日头下反着光。 “您喜欢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并愿意娶她为妻吗?” ******* 被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的问话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我,在咽下激烈的诘问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迎娶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使她成为别洛佐夫斯娃夫人,那么即使我们二人将经营一种清苦的生活,却也能确保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免受许多可憎的坑害。但那真的是我希冀过的美满如天堂的婚姻吗?我忍不住又向沉睡中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投去一瞥,在那她安详清瘦的睡颜之中,我几乎已经看到了不幸的命运向她排山倒海地压下来。 一种炽烈的柔情在我的胸中涌动——我多想救她脱离苦海!但要是有种方法可让我们二人都免遭这种可能失去幸福和爱情的不幸,那有多好! 我为我的犹豫和自私感到羞愧!可佩图霍夫那可恨的蓝眼睛是那么敏锐,他走到椅子旁,摇醒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 “我去给您另外收拾一间屋子……叶班钦退租了,正好空出一间屋子来。您拿张褥子铺一下床,多少能躺一会。” 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迷迷糊糊地向他表示了谢意。在她站起身来向着五斗橱走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也在这个房间中。她很惊讶地说:“谢廖沙,您也来了。”接着又有点羞愧地用眼角瞟我。 我涨红了脸,粗声粗气地说:“安娜·普罗菲特夫娜!您父亲重病到这个程度……您也不来告诉我吗?”本来话说到这里已是足够。但不知怎么,昏头昏脑地,我又加了一句,“您觉得我帮不上忙?” 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吃惊地看着我。而我也是又气又愧,把一直抱在怀里的诗集按在了床沿上,“这是瓦纽沙的礼物。”我几乎是扭捏着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我走出这狭小的隔间时,我敢发誓我分明听到了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的窃笑。一阵冷风吹过,我才想起我忘记了我的外套。 我实在不好意思回去取,只能自我安慰安娜肯定会给我送来。但是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没见到她的踪影,直到进入了送冬节,我去看望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时,才碰到她恰好穿了一件新裙子,正在给也穿着新衣裳的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刮胡子。 看到我进来,她赶紧把刮胡刀在毛巾上蹭了蹭,让依旧很虚弱的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坐在椅子上,然后似乎很不好意思地把白净的双手都在新裙子前摆了摆,就像是在一块不存在的围裙上蹭手。 我先看过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发现他好转了不少,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虽然精神头还是差得厉害,站起来时瘦弱的双腿也抖个不停。他穿着一套崭新的燕尾服,而且这服装似乎是有些偏大而不太合身,包括里面的新衬衫都有点像个华丽的布袋般挂在他身上。 我问安娜她是不是突然发了财,她则告诉我这全是今天别人送来的。来人是听差打扮,自称是从捷列金夫公爵府上打发来的,并要求她和她父亲今晚都务必赏脸。安娜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只能又像佩图霍夫求助,但是佩图霍夫又好像出了门……她十分羞赧又极有自尊心地指出,若这不是一次看着还算友好的邀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约的,而且她还打算在宴会后就很有尊严地把服装都退回…… “如果人家要你退回的话,”我说,“那还何必麻烦地送礼物呢?“ 她瞪大眼睛,“那就是他的事了。”她说,仿佛很害怕跟人扯上什么关系。 我看了他们两眼,没头没脑地说:“这样的新衣服,我知道有地方可以卖出近三十个卢布呢。” “您要是再这样说话,我就只能请您出去了。” 我十分窘迫,在这时,我听到外面的廊道里传来敲门和十分礼貌的呼喊声。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一个人轻轻叫着,感觉连一只熟睡的小鸟都吵不醒,“别洛佐夫斯基先生!” 我探出脑袋去,看到一个穿着种制服的人,戴着听差的小帽。 “我就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0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0 是。” 尽管身处这么个阴暗晦暗的地牢,我还仅仅是穿着一套破旧的便装,这个听差还是给我鞠了一躬,很客气地转达了来自捷列金夫公爵的邀请和一套新崭崭的燕尾服。我本想拒绝,但一想:这样一套衣服能卖到十二卢布也说不定呢;旋即也很客气地收下了。 我含糊又简洁地对安娜解释了捷列金夫和维什尼亚克之间的关系,心中忐忑,却没料到安娜很豁达地接受了我毫无用处的说明。 “听着像一位善人。”她评价道,“就像那位也无私地帮助了您的瓦尔瓦拉·亚历山德罗夫娜。” 我吃惊地看着她给父亲刮胡子,剃刀反射着从狭小气窗入射的稀薄日光,让她身周都亮堂堂的。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看法和观点是多么狭隘啊!我几乎还没和捷列金夫公爵接触过,却已经在那些流言蜚语的作用下对他生出了诽谤之心。不过确立一个糟糕的第一印象有多简单,那么要消除它就有多难。我的内心洋溢起了超越自我的、更博大的情志,这让我燃起了对这次目的不明的宴会的期待。 这种期待延续着,并在我的言谈举止间感染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都愉快地聊着天,似乎因为某种相同的情绪忽然变成了亲密的旅伴,而这种快乐时光——让我这么说吧,这种难得的共情和愉快的时光,直到晚上我们抵达宴会时才戛然而止。 尽管被安娜劝说了许久,我还是执意穿了一套旧的常礼服。到了瓦纽沙家,或者说,“捷列金夫公爵府上”(这称呼让我浑身不舒服)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我们上了楼,发现廊道入口这端史无前例地候着一个衣着体面,礼貌恳切的茶房。在我们表明来意后,他又看了我一眼,似乎很为难似的说:“公爵都给客人们送了礼服……” 这话使我松了口气(原来不单单给我们这些穷人送),又教我有点叛逆地答道:“试穿时就教我弄坏了。”安娜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我,忍不住乐了。 茶房看看我们,又看了看虚弱的要命的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最后还是把我们放了进去。 而与其说我们受到的是什么上层人士级别的接待,毋宁说是一番有钱人的审视。这种丝毫不像瓦纽沙会做的事败坏了我的心情,也让我对接下来看到的场景再没多少惊讶。 我帮安娜搀扶着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走过廊厅,发现以往简单朴素的白灰墙壁已经四面都被安上红木的护壁板,上方还有鸟造型的青铜壁灯,闪烁着一种油腻的光泽。内厅里传来了音乐声和叮叮当当交杯换盏的声音,我简直再不想往里面走一步!这还不够我气恼的呢!但安娜却无比淡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又好像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 “快走啊,“她说,“您可不要盯着人家的屋子出神啦。” 我不情愿地向前走了几步,而到了内厅,在看到被陌生人包围的瓦纽沙时,我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朋友穿一件顶漂亮的深蓝色燕尾服,后襟窄长还绣着暗花;扣子是金色的,领口和袖口也都描了金;雪花般洁白的领结,新的荷兰衬衫,紧身裤以及锃亮的带搭扣的皮鞋!我亲爱的朋友完全配得上这身打扮,但他的脸色却那么的苍白,神情是那么的忧郁,仿佛一个得知了死刑判决而整夜整夜睡不好的囚犯。他姿态僵硬,一只手擎着一杯一口没动过的葡萄酒,一只手撑着一只我从没见过的银色拐杖。我从没见过他比现在更精美,更英俊;却也从没见过他比现在更羞愧,更彷徨。 看到我朋友的模样,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一下不顾礼仪地挤到他眼前,想说我完全了解了他的感受;但他抬头看着我的方式却叫我说不出来:他是经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啊!他把重心放在那根拐杖上,几乎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残疾了。他那凝聚在我的脸上的惘然的视线,就像是根本认不出我。 “祝您生日快乐!”一个人一下把我挤开,用很大的嗓门说道。我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是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他好像是刚从哪里匆匆忙忙地赶来的,衣服都皱皱巴巴,头发也被黏在了额头上。 “祝您第二十一个生日快乐……”他小声了些地重复了一遍,转而凝视着瓦纽沙痛苦、苍白的脸。像是根本意识不到我就站在旁边,或是有任何人还在场似的,他突然很快地拿过了瓦纽沙手里的酒杯,另一只手牵起了他的手,在瓦纽沙的指尖落下一吻,“……我的瓦纽沙。”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我能听到;但我分明地看到瓦纽沙的脊背一震,眼睛突然多少恢复了一些神采。 瓦纽沙抽回了手。接着,他连看也不看佩图霍夫一下,转过身,回到了宾客群里。 ******* 我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稀里糊涂的;简直搞不明白我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我回到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身边,跟她讲:“今天是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的生日。”我声音很低,倒像是带来一则悼闻似的。 安娜露出一副特别镇定的神情,也低低地对我说:“刚才那位捷列金夫公爵也过来了,他吻了我的手呢,”她不可思议地说,“还跟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亲切地交谈了几句,把他激动坏了。” 我瞥向裹在新衣服里的九等文官,发现他坐在一张椅子里,已经打起了瞌睡。 “告诉您吧,我刚才还见着了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他看起来邋遢得很,非常不合适。”安娜说,“我告诉您:今晚有些事要发生了。”她抿紧嘴唇,右手抓着另一边的袖子,“我有这么一种感觉……本来我听完您的话,最忧心的是我们没给维什尼亚克带礼物。但现在,我觉得那会是我们最不用操心的一件事情。” 她的话使我微微睁大眼睛,心里的迷惑被放大成了一种特别的、仿佛小孩夜惊后的惴惴不安。我再次打量着她,却发现给出这种让人不安的判断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却是镇定得惊人。她甚至时不时的冲向她投来目光的陌生人都投以礼貌的颔首或微笑。尽管身为在场女客中唯一一个没有戴丝质手套或者钻石首饰的,她依然能把这种状况用自己端方的仪态包装成一种个性或另类的时尚。这让我佩服不已。 同时,她也唤回了我对宴会本身的关注——我的潦倒和年轻都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世界外还有着一个世界。它教人恐怖。 在我胡思乱想的着的时候,宴会在捷列金夫公爵的小型演说中达到了高`潮。他很庄严地坐在轮椅上,脖子上挂着一枚安娜勋章,为他的外表增添了新的说服力。 “先生们,女士们,”他拉长声音,以引起听众们的注意,“刚才,可爱的叶莲娜·费多罗夫妮契娜,我睽违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1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1 已久的老朋友,亲切地对我说:'是什么风把您吹到彼得堡来啦?'……” 我瞧着他那亲切的,眉毛和眼睛都弯起来的样子,几乎无法把他和瓦纽沙噤若寒蝉的表现联想起来。而现在,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就站在他身旁,面无表情地拄着一支银杖;他谁也不看,而只是茫茫然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下唇时不时地颤抖一下。 “……我那时还只是个中士。不过嘛,承蒙一等一的好人巴普·伊万诺夫大尉照料,我没给闷死在死尸堆里。”公爵的演讲很是慢条斯理,还掺杂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幽默,时不时得在听众间引发一阵善意的笑声。以他的自述而论,这位大尉本来是个顶机智幽默的庄稼汉,英俊方正的一张脸上在1812年被皇帝手下的法国兵留了个大疤癞,据说是因为挡了道,被枪托子一砸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那时候伊万诺夫大尉可还是个刚刚一俄尺的小孩,就恰到好处地上了一节血淋淋的爱国课。而每谈到这个,大尉就会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把这称为他戎马生涯中的第一枚军功章。 公爵说得眉飞色舞,整个身体都从轮椅上前倾出去,那种倾诉的欲`望几乎要从他孱羸的躯体破壳而出。而他每多说一句,站在他身侧的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就更多一分得倚靠在他的拐杖上,像是要被人抽干了力气。 在公爵退役归乡之后,他逐渐认识到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就如同不同的树上会结不同的果子,因此,当他收到伊万诺夫大尉的讣告时他并不惊讶……难道一个职业军人,一个几乎从一睁眼就在从这世界里汲取战争的养分的斗士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局?但是愿上帝垂怜他的孤儿寡母!而在上帝还未出面的这段时间里,公爵便负担起了他的劳役。他将这孩子视如己出,让他在慈爱的圣母像下成长……甚至因此忽视了自己的骨肉。 在众人惜乎的赞叹中,我却分明看到公爵露出了一个冷笑。他对过去的热忱透露了他毫无未来,也从不关心未来的事实。他拉过瓦纽沙的一只手,像摆弄一个洋娃娃似的摆弄他,接受其余宾客的问候和祝福,那样子倒好像瓦纽沙是蒙他恩赐了!这是一种丑恶又滑稽的怪样子,但似乎所有人里只有我注意到了这点。这更让我恼怒起来。周围的人一边谈论着公爵的身家一边赞美着他的基督精神,倒好像这二者间存在什么实际上的联系似的。 安娜抓住了我的手,动情地说:“可怜的瓦纽沙!”她悄悄附在我耳边,说这位捷列金夫的举止——虽然确实是善举,但也教人十足的不舒服。她是怎么了?她平常是那么得信奉所谓的论迹不论心,因此只要有人扔给乞丐一个戈比,哪怕人家满怀轻蔑与恶意,她也会停下感谢人家一番。但她看到她可怜的朋友这样遭受公开羞辱般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便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使人心痛的部分。 我自觉几乎忍受这种气氛到了极限,便走近他们,想不管不顾地引发一顿争吵。但就在此时,我看到佩图霍夫忽然出现在了他俩身后,头发和衣服都已经整饬过,蓝眼睛浸润在一种与他此前的狂癫大相径庭的冷静的笑意中。在看到他的同时,瓦纽沙脸上那没有表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极快地和我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目光,而且几乎是立刻地无措了。 佩图霍夫优雅地俯下`身来,在几乎是立刻露出了厌恶神色的捷列金夫公爵耳边说了什么。瓦纽沙先是后退了一步,又忽然很激烈地伸手去抓佩图霍夫,却被后者一下灵巧地避开了。 捷列金夫公爵点了点头,立刻吩咐旁边的听差给他拿来了大衣,佩图霍夫推着他的轮椅向着门口走去。我本来立刻想追上去,却发现瓦纽沙站在原地,已经涨红了脸。在他的面孔上,一种狂怒和绝望的表情极快地交替着出现了,而几乎站立不稳,拐杖抖得厉害。我赶紧上前搀住了他,一边说道:“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您冷静一下!” 他很沉重地靠在了我身上,眼睛都闭起来,拐杖扔在了地上转而使劲地抓着我的胳膊,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狠劲地抓着一棵腐木。我顾不得拘礼,把他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和几个仆人把他架进卧室里。在我们身后,一阵震惊的私语后,我终于听到有人宣布寿星突发了急病,宴会结束了。 而瓦纽沙确实是陷入了突发的昏迷和高热,身体还在意识不清中不断发抖。仆人打发了人去叫医生。我在床边握了握他的手:好烫!安娜也跟进来了,拿出照顾病人的经验给他冷敷。我看着他通红的脸,只是愣愣的,让所有死亡的提喻从我的脑海中奔流而过! “您快去把公爵和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叫回来!” 别人的声音忽然灌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赶忙站起来,又听到自己大叫道:“让我去!”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无能为力的折磨了! ******* 我没等他们反应,便立刻抓过大衣跑了出去。我简直已是心急如焚了!门廊前的一侧摆着一张小桌子,几个茶房、听差打扮的人正在玩牌。他们惊诧莫名地盯着我瞧,直到我暴躁地大叫道:“快把这桌子拿开!”他们才七手八脚地把桌子弄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我粗暴地揪住一个人的前襟,问他有没有看到捷列金夫公爵和另一个人出去。 “您是说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这个小个子的侍从说,眨巴着眼。 “你认得他?”我惊诧道。 “是位非常平易近人的老爷。“他说着鞠了一躬,“他和公爵是去涅瓦河林荫道那一侧散步了,不叫随从。公爵说……” 我顾不得再听他胡扯,直接出门去了。 来到街道上,刺骨的寒风让我冷静了不少。我裹紧衣服,着急忙慌地在街上探头探脑。哎呀!我一下竟忘了走哪边才能去到涅瓦河。迎春日的薄饼香气在街道上馥郁地逸散了,在开阔些的地方,有人已经心急地搭起了还未燃着的篝火,在黑暗中形成蚁丘似的影子,一点声息也没有。棉布条和稻草扎出的男娃娃被风吹断了脊梁骨,歪斜在路边,鲜艳的面孔上满是污渍——是死去了?还是喝醉了?我混乱地想。它们送走不谙世事的童年,接踵而至的是混乱、暴力、教人倾颓且宿醉不醒的未来。 这是多么不幸啊!我一个人匆匆忙忙沿着道路奔跑,就像是在追逐我永远失去了的好运气。路上偶然的行人也都惊诧莫名地瞅着我,瞧着我狼狈散乱的头发——我像个帽子都没有的乞丐。而这整个对我来说都像是个噩梦!在梦里,我悲苦地、永无止境地奔跑下去,因为意识不到梦境的真实而被虚无的恐怖追踪,也因为意识不到真实的梦境而追逐恐怖的虚无。 我跑到了一座桥上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2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2 。涅瓦河自我身下流过,夜晚的潺潺声像是某种带着面纱的女子们的絮语。我忽然停下脚步,全因为——啊,那是什么!一个人影伫立在桥头,纵身一跃!我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尖叫,扑了过去,却绊倒在一块石头上。 一股暖流从我的额前漫溢出来,我却没觉得疼,只是挣扎着抬头看向桥柱子上面:没人!我一下站立起来,扶着栏杆向桥下看,却也只看到一片波澜不惊。 我眨了下眼睛,惊慌里生出额外的恼怒。鲜血很快地流了下来,教人眼睛刺痛,我便拿出手绢按在额头上,心想伤口不可能太深。我忽得抬起头来,透过深沉却很透明的夜色,大教堂那辉煌的圆顶在月光的辉映下如同一块黯淡的宝石,一颗形将融化的糖果。这是多么光辉的景象!我不禁想起我初来彼得堡时是怎样痴迷于那辉煌的风景,而仅仅是经过了短短的几年,我竟却开始对这奇景表现出浅薄的缺乏尊重与习以为常。一种特别的惭愧激荡着我的心灵,我放开栏杆,退后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余光却扫到了马路对面的树丛中的两个人影。 我为什么不大声地叫唤出来呢!为什么方才感受到悔罪的平静的我立刻穿过了马路,不声不响地像个小贼般走进了树丛?我拼命思考着我保持缄默的缘由,一边又隐藏着自己的行踪靠近他们。这仿佛是一种对于危险的直觉,或者,更多的,是惊吓过度带来的痴呆症。 噢!果真是佩图霍夫和捷列金夫公爵。佩图霍夫背对着我,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他和公爵正交谈着,语气不平静也不激烈。我正想叫他的名字,但舌头却一下僵住了——随着我的靠近,我分明能看到他低垂的手里握着把银色的小手枪,微微发着抖。 ******* 月光明晃晃的,照得我心头发晕。我口干舌燥,分明看到公爵的眼睛正盯着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猛瞧。他毫不畏惧,甚至是满不在乎地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笑容。 “来啊!你这虚弱的猴子!”他挑衅地喊道,“你这没用的变态,何不快点对一个残废下手?!这残废享有与他无论是能力上还是道德上都不匹配的权位,你不是这样构想的吗?扳机一叩,猴子就变身英雄!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这不无耻吗?”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我终于厉声喝道,“您在做什么蠢事啊?” 我看到佩图霍夫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但是没转过来。过了一会,他朗声说道:“做我必须得做的事。我亲爱的朋友,请您别再走近了!”他很坚决、又像是闹脾气似的说,语气里充满了一种立足于虚弱幻想上的激情。 我被他吓傻了,只能再次威胁道:“我要叫巡警来了!请您想想……”我迅速地动起了脑筋,“想想瓦纽沙!他不是请求您别再折磨他了吗?” 就在我请求着佩图霍夫不要犯傻的时候,那个公爵爆发出了一阵惹人厌恶的大笑。 “瓦纽沙!”他喊道,眼珠狂乱地转动着,“你们也配喊叫他的名字!我给他的教育呀,不知道都浪费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就这样和你们这些下等东西厮混,不知长进,给他父亲蒙羞……”他越说越激动,连嘴角都溢出涎沫来,手握成拳疯狂地捶着轮椅。他那眼神——如果他可以,他一定会一下扑到弗拉基米尔身上咬掉他的鼻子的。 “我们在战场上牺牲掉性命,就是好让你们这样的废物苟延残喘……”他忽然换了一种语气,用一种绝对的恶意和不屑眼神乜斜过来。我甚至没有见过农夫这样看待老鼠!这种我被迫蒙受的蔑视的羞辱让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他当场被打死才好。但我又在意着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的命运,只能一个劲地请求他别开枪。 “你是怎样一个懦弱的废物!”这个惹人厌的老头继续嚷嚷道。 佩图霍夫忽然转向了我,他猛然抬起手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接着,“砰”得一声。 他的身体很夸张地晃了两下,仿佛迎面受到了一记重拳。唉,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景象了!月光笼罩着他,整个地,极度神秘似的降下某种让他承受不住的重量。他跪倒在地。 但鲜血呢?鲜血却没涌出。我茫茫然地盯着他,看他也茫茫然地看着我。老头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起来,倒好像已经被溅上了一身的脑浆。 我口舌都因为惊吓而黏在口腔里;它们又干又硬。佩图霍夫脸色死人般灰败,双眼无神地看着这边,又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手枪,从枪口那边检查着。 “没戴火帽。”他讷讷地说。 惊吓之余,我立马火冒三丈了,“您好歹……!”忽然,我无法谴责他了,又无力地软垂下来,“您真可耻!”我恨恨道。 “是可耻,”捷列金夫公爵说,“什么样的懦夫才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威胁别人?您怎么这么不知羞?” 佩图霍夫的脸立刻涨红了,他坐在草丛里,嘴里飞快地诅咒着什么,一只手伸进不同的口袋里摸索着;我一意识到他是在找那意外离席的火帽,就赶紧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您松手!”他发狂地大叫道,“我一定要给这个老匹夫点颜色瞧!……我现在要比痛恨他还要痛恨自己!您看着吧,即使在死亡面前,我也不会做屈服!” 我试图按住他的手,但是因为没有他强壮反而被磕碰到了好几下,这叫我怒不可遏,伸手到他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抓到了那几个小东西。我随即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您继续闹吧,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我本来想说说他这副样子是有多丢丑,但一看到捷列金夫那憎恨不屑的神态,我又实在没有心情站到他那一边,只能大声说,“想死的方法可是多得很!哪怕全世界的火帽都给销毁了,您难道找不到堵厚砖墙一头撞过去?您难道找不到一栋大厦纵身一跳?您说您不会屈服于死亡,但您又是多无能为力!”我眼眶一热,又强行克制着,冷漠地说,“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受了惊,现在人事不省了。您想想吧,您打算负几成责任?” 捷列金夫公爵发出不满的嘘声,我很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您呢,先生,我对您着实是喜欢不起来,但为了瓦纽沙,我还是愿意给您叫辆马车。” 他不甘地开口:“这个人的丑态十足让我惊讶……” 我厉声打断他:“那您就也别跟着叫人惊奇了吧!”看他闭嘴,我才去抓住他的轮椅把他拖出草丛。佩图霍夫默默看着我俩,也站起来,脱下帽子很诚恳地说:“请您看看他的情况!……我,我会……” 我没听完他的话,推着公爵走出了树林。我们在街上拦到一辆马车——也幸亏有捷列金夫公爵在身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3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3 旁,不然看我的打扮车夫决计是不肯停下来的。我俩默默地看着沿路的风景,谁都不肯先开口。 最后,他妥协了。“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现在是什么状况?请您说明。” 我转身朝着捷列金夫公爵,直到他眼中的轻蔑之情消失,才给他讲明了他们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公爵神色晦暗不明,最后发出一声嗤笑,“这种健康!”他说,“这种身体水平,他竟然还想过一种独立、自由的生活,但他打小就是温室里的那些外国种:有点漂亮,娇贵,还满脑子胡思乱想。他全叫那些虚无主义者毁掉啦!” “您这是担心他,”我说,“您爱他,就像爱儿子一样,为什么您还要羞辱他?……” 他坐得端端正正的,考虑到他瘫痪的下半身和马车的颠簸,要做到这点是非常难的;在向我投来一瞥之后,他回答道:“如果您有点自尊心的话,”他干脆又严厉地说,“就不会问这种问题。因为我对此的答案必然会引发一场极不体面的争吵。我会忍不住侮辱您,您就会不开心,瓦纽沙受您影响,也会不开心——不然是折腾自己,再不然就是忤逆我。” “您说话顶向我一个客户。”我回答道,“一个波兰人,蛮横极啦;我是个画画的,他只是个商人,但他偏要干涉我作画。'我拥有这所宅子!我得决定它在图画里看起来的样子!'这个人就这么头脑不清醒地喊叫。结果呢,他那不清醒的眼睛捕捉到的色彩实在跟一个醉汉眼里的蝴蝶翅膀没什么两样,颜料盘都要打翻啦。这个神经病打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豪宅是那么一个五彩斑斓的丑地方!” 捷列金夫公爵有点被我逗笑了;而他自己也在吃惊这一点,“底下呢?”他追问道。 “底下?……底下是,我有天去找他,提供一些修改的方案。然后这位大商人先生呢,带着个戴眼镜的秘书,决定了他那幅胡涂乱抹更有艺术价值!看来,他没来骚扰我们的这些天里,他全专注地给自己在洗脑啦。您看,公爵先生,就一个低俗的波兰商人也懂得美和丑,懂得自个儿想要什么。可悲哀的是,除此之外他还懂怎么扭曲自己的审美和情趣,好去迎合自己的观点。但是最可恨的明明是那个秘书呀!他明明戴着眼镜,不聋不瞎,受过高等教育,可他还是决定辜负这一切,把黑的说成是白的!这不可笑吗?” “他也没有辜负一切。”公爵指出,“他挣得了他雇主的一份薪水。” 忽然,他迅速地莞尔了,“您讲故事的腔调,跟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十几岁的时候真是一样。你们都喜欢在话里暗暗嘲笑人,还指望人家领情。” 他叹了口气,表情又极快地变为平静,“对了,还有这个你拿去。”他从兜里掏出几页纸来,不无嫌恶地说,“请你拿去。这是那个佩图霍夫塞给我的,”他顿了一下,“看来是指望我能站在他的尸首旁边读完,然后痛哭流涕呢!” 我迟疑了一下才接了过来,又匆匆忙忙地展开了。 ******* “捷列金夫公爵钧鉴: 我猜想,在您拿到我慌张无措地塞进您手里的这封信时,心里一定烦闷又迷惑,同时嘲笑着想:“这个穷小子,难不成真的以为只要和大人物互相厌恶,就也算建立起了某种形式上的联系了吗?未免也太拔高自己!”您是多愤慨啊!我怎么会自信地写下这些说明,而确保您不会在拿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撕毁或者丢弃呢?那是因为您轻蔑的好奇心会诱使您看下去。一个卑鄙下流的人,他的遗书又能好到哪去? ……” 我正准备往下读,马车却摇晃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 我对公爵说:“这是写给您的。”我思索了一下,维持着礼貌道,“您就不好奇吗?” 几个等在台阶上的侍从跑了过来,给他打开了车门。公爵瞧着我,讥嘲又慢条斯理地说:“他要是真的死在我面前了,完全因为自己的意志结束了他可悲的生命;我到还有兴趣瞧瞧这有志气的年轻人的绝笔。但现在,他在我眼中还不如一只虫豸了。”他边说边扬起下巴,像是对自己的贬低颇为得意。我对他抱着不满,又不得不把他弄下车去,心里郁闷极了。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是当真想结束他自己的生命!多么愚蠢又可怜的人,竟想用这种程度的牺牲赢得他根本不需要的尊重。我闷闷不乐地把他的“遗书”塞进口袋。我亲爱的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难道就爱着这样一个幼稚的白痴吗?他准是被小妖精的情沙谜了眼睛!他怎么能任他的心被这么一个冲动的流氓攫取?难道他将爱护他的心吗?爱护他的友谊和爱情?他们根本不必到死亡面前对峙,命运的强风便足以拆散他们! 我闷闷地推着公爵回到屋子里去。瓦纽沙还在昏迷不醒;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正坐在他床头,一字一句缓缓地读《唐璜》给他听;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坐在角落的一把摇椅里,头倚靠在旁边的一台大座钟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其他的宾客都已经离开。安娜看到我们,便立刻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 不正常的红潮在瓦纽沙的脸孔上浮动,伴随着间或的喘息,完全是一副失智的模样。 我很忧心地问:“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醒过了么?” “还没有。”她说,“但现在情况好了一点。” “怎么好了一点?” “他不再叫喊了;前几个小时,他像恍然睡醒了似的;只是眼睛还是闭着的,但是伸出手来使劲捉摸着,我问他:'您要什么?'他也不答话,然后叫了起来。” 捷列金夫公爵,毫不担心地,仿佛饶有兴味地问:“他叫什么?” 安娜说:“他好像是怕人家伤害他,在驱赶什么人。他不听我的劝告,过了一会又谵妄起来,一会说'叶卡捷琳娜运河上淹死人啦',一会又哭说人其实是他杀的。总之根本听不懂,就是胡话。过了一会,他又想听人念书——但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也不答应别人叫他。” 公爵说:“他以前也这样过。”他忽然把目光落到瓦纽沙脸上,长久地,仿佛是此前没有打量过他似的盯着他看,然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安娜不好意思道,“那我们不再打扰了……”她对我猛施眼色,又问,“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呢?” “他……”我说,“刚才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 公爵一下打断我,决意地、十分唐突地对着安娜发问道:“柯尔尼娜小姐,您有订婚吗?” 安娜微微一愣,回答说没有。捷列金夫公爵微微沉吟,抬起头直视着我女伴的面孔,语气变得温和、礼貌了许多,却每个字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想带维什尼亚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4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4 克·巴普洛维奇回莫斯科去,并在那里给他物色一个身世清白的姑娘。维什尼亚克激烈地反对这个主意,甚至滞留在了彼得堡拒绝回家去。公爵认为,也许正是贫困漂亮的安娜·柯尔尼娜让他收不了心。好在他庞大的财产可以让他忽视维什尼亚克的另一半的家庭背景……也就是,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看中的是她的机敏、善良和正直,更不用说安娜本就是他的好朋友。我在一边因这突如其来的说亲而震惊,心里却又明白这是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摆脱她的债务和低下的社会地位的最快捷径,因而没有出声。 最后,公爵说:“年轻人多喜欢吹捧爱情,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如果这是您所担心的,我可以保证他会待您很好。爱情在婚姻里就像一辆马车上的金缰绳——漂亮极了,但不耐用。且既没有神采飞扬的枣红马更博人欢喜,也不如朴实的轮毂吃苦耐劳。不要把装饰品当作了最本质的东西,”他向后一靠,似乎非常有底气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会吃他这一套似的,“从这点上来说,只有困境才能实实勉励优秀的人,致使青年人不掉进虚无主义的陷阱里去。” 从他的语气来看,他对自己的一席话相当得满意。我很惶惑地站在一边,心里恨不得一下一走了之,有希望脸上不会出现太多的苦闷。 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动了一下`身体,她向公爵投去了犹疑的目光,又慢吞吞地看着瓦纽沙,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一片尴尬的寂静中,瓦纽沙呻吟起来。他苍白的面孔上透露出异常强烈的痛苦,仿佛在遭受酷刑或者历经一场残酷的手术。安娜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慢慢安静下来。 “您一定觉得我是在拿腔拿调,或者在心里计算能拿到多少钱。”她说,“我得承认,我确实对您开出的条件心动了:光是您能给的一点零头,就足够我解燃眉之急。但是您根本不明白——”她话到嘴边,却一下又咽了回去,只是皱着眉头,突然转过来瞧着我,“你们两个,”她忽然很粗鲁地说,“都是脑瓜不好使的糊涂蛋!一个分不清轻重,由着自己的性子作践伤害别人;一个稀里糊涂,不晓得什么时候要遵从自己的心意!” 她忽然这么激动地叫喊,使得瓦纽沙又不安宁起来,于是她眼带愤恨地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看着他紧闭的眼睛说:“您也——聪明不到哪去!” 我看向公爵,发现他露出了一脸的纳罕之色,并没有发怒的迹象。但他还是冷不丁地诘问道:“您是觉得我待他残酷了?但是,若您家里豢养着一头倔强的毛驴,偏要带着您和您的全部家当都往悬崖下跳,您难道能忍住不给它一鞭子?” 我忽然说:“可他什么时候又变成了您的毛驴?” 公爵答非所问道:“我将他视如己出。连他的生活……” 这时,瓦纽沙忽然支起了半截身子,仿佛直直跳起来似的在床上坐了起来,用近乎挑衅但细如蚊蚋的声音说:“是的!是的!这是所有故事中最悲惨的——” “他怎么了?!”公爵惊恐地问。 “比悲惨还要伤情——” 仿佛应和瓦纽沙狂乱的谵妄,座钟敲响了震耳欲聋的十二下!我们都一下说不出话来;而公爵凝视着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我则一下扑倒在了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脚下。 在震耳欲聋的钟声里,我抓着她的一只手,“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请您嫁给我!”我本想低头去吻她的手指,却被她甩开了,只见她看向座钟的方向,泪水从眼眶中滚了下来。 “——因为它,竟让我们微笑!”在这辉煌的句末,在屋内震响的钟声中,瓦纽沙颓然倒下了,再次陷入了他混乱的沉眠。而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推开了我,径直跑向她摇椅上的父亲。 这疯狂的一夜啊!噢!那可怜的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还把头枕在座钟上,一点也没有被方才的巨响惊醒的架势——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 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的葬礼仪式办得很简单。他躺在那一口他女儿挑选的薄皮的楠木棺材里:身上穿着捷列金夫公爵所赠的,大得不成样的新礼服;手脚都放得规规矩矩;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留恋人世的神色。他被摆在他那些破破烂烂的家具旁,仿佛是一个什么穷苦与不幸的展览上的展品。安娜织好了新的围巾,叫我给他围在脖子上。啊,这死人的皮肤好像冰块一样干燥冰凉,并仿佛要把我的手也粘在上面一样。多么阴寒! 这葬礼呢,除了要感谢慷慨地给我预支了薪水(其实我似乎一直都在预支薪水)的瓦尔瓦拉·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有就是允许我们在房子里停灵的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自从上次那种不堪的场面后,我时时不愿和他打交道,总归不愿再因他上次的失态折磨他的自尊心。但他也从那场事件中康复了,又变得强健而高傲起来,且花大量的时间前往公爵的公寓,宁愿忍受着他的冷嘲热讽也不肯放弃陪伴病重的瓦纽沙。 瓦纽沙的病情本来是在日复一日地加重,却也在送冬节的第三日,伴随着街上的欢呼畅饮之声而逐渐转好了。他的意识也从深度的昏迷中解放了出来,不是完全不省人事的了:他虽然还发着高热,常常夹缠不清地说着胡话,神思昏沉;但也开始认得出人脸,想得起发生过的事情来。他时常悲哀、仓皇的喊叫起来,眼睛圆睁着,双手紧扼住他想象中的暴徒的脖颈,直到双臂都抽搐起来才肯罢休;他也常叫他认识的人的名字,把我们叫到床头,令我们赶人出去。 “赶谁?您要赶谁走?”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都留下淤青的指印。 “那些人!……快,快把他们赶出去!那些砸碎镣铐和铁链的……'不要叫我受苦'!” 他又哭又笑起来,以至于安娜都认为他有一定邪鬼附体的可能性,我们甚至私下商议着去请一位神父来。但半天后,瓦纽沙便平静了下来,眼睛里开始出现光彩,下床跌跌撞撞地摸索起来。 他在地上摔倒后,却不肯教人扶起来,又嚷道:“你们是谁!”在七手八脚的帮扶里,他又沉默下来,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古怪的主意,最后,他很小声地呼唤道:“瓦洛佳……” 他在几天之内迅速地消瘦,连颧骨都突起,并在凹陷的脸颊处投下可怕的立影;他头发蓬乱,狂乱的眼神可怖地从乱发之间瞧着别人;手指就像蜘蛛苍白的长腿。但他说: “瓦洛佳!”他的声音里饱含了某种自信,让他光着脚在地上焦急地团团转,寻找着什么。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走到他旁边,想拥抱他,却被推开了。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抓住维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5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5 什尼亚克骨瘦如柴的手腕,吻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瓦纽沙平静了一分钟,下一分钟,他又颤抖起来。 “我真恨您!”他嘶声道,“现在好了,我要死了!” 弗拉基米尔抱着他,亲吻他的脸颊,“您是出生在春天的,”他说,“春天会让您好起来的。” “我会在春天来临前死去的!”他颤抖的语调饱含恨意,“我不愿意……我一定……” 捷列金夫公爵对他们多不屑啊!却还是吩咐人不要去打扰他们。这耗尽最后一点耐心和同情之后,他一边嘟囔着难听话一边离开了卧室。 之后,等瓦纽沙平静下来,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就跪坐在地上,抱着他,不管日已转夜,还是曙光初现;等他又开始呻吟或者叫喊时,弗拉基米尔就用一只痛苦的手去抚弄他的头发和脸颊,时不时地轻吻他痛苦流泪的眼睛。 而春天确实有这种神秘的魔力——像是给他注入了生命一般,瓦纽沙又日趋一日地鲜活、蓬勃`起来。他依然是瘦,但皮肤下不再悲惨地印出骨头的影子来;面色也在苍白中点缀了一些健康的红润。他的精神变得理智且平静起来,并也能阅读了。那日晚上,他忽然说:“我希望我没做过什么让人不可原谅的事。”他笑起来,“不然,您总会记得瓦纽沙是个可恨的讨厌鬼。” 我为他语气的轻松大为讶异,连忙说:“您无可指摘。”说完,我又想起来原来那天是原谅日——他说这话也不算无迹可循,于是我说:“不管发生过什么,我已经原谅您了。” 这会天已经黑了,为了让瓦纽沙随时能入眠,我只点了一支蜡烛,读着一本诗集。而这会,透过这闪烁的烛光,我能分明看到瓦纽沙动也不动一下,身体完全掩藏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中;但他的眼睛却亮闪闪的,那么愉快地凝视着我。 “这世界从来没有爱过我,”他低喃道,“而我对它也是一样。” 我忽而恐慌起来,一种陌生的恐怖感包围了我,让我把诗集都丢开,开口道:“您哪里不舒服吗,瓦纽沙?我去叫人来……” “您和安娜会结婚吗?”他忽然问,“安娜在哪?” 我不由赧然,只说这还是件没影子的事。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呢?” “他最近实在劳累,我把他遣回家了。有米沙陪他。但您要是想见他……” “不用。”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沉吟了一下,说,“请您把给我画的肖像画带来,好不好?我知道您很久前就开始动笔,至今都还没完稿。但我想看看我在您眼中是什么样。” 我推脱了两下,但瓦纽沙却少见地在此事上坚持了。我一边琢磨着此事间是否有什么不祥的成分一边匆匆跑出门去,还好我有保管着画室的钥匙!我像是做贼一样把我未完工的画作带出来,还有一套新到的颜料。专门让车夫在门前等候,我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带了回来。 这张肖像是在我参照了一些名人肖像的手法后进行创作的。画面中,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穿着一件灰色的便服,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读书。由于构图和立意都很是平庸,所以我尽力描摹他的神态和举止上的细节,就我个人的观点看来,几乎是有些失真了:真正的瓦纽沙没有风信子般的卷发,黑曜石似的眼睛或者天使般和煦却失神的目光。若百分百依照我挑剔的眼光,我难道不该强调他挺直的脊梁和残废的腿?那种专注到有些傲慢的眼神,以及读到某些内容时蹙起的眉毛和他总是忧郁而平和的面部线条,正是这些构成了我的朋友瓦纽沙呀!我却不能克制我平庸流俗的修饰欲`望,这多叫人羞愧! 我点起很多灯,却皱着眉头,不敢把肖像画拿给瓦纽沙看。我扭扭捏捏的态度十足惹恼了他,直教他脾气上来,自己揭掉保护画布的帆布。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视着我的拙作,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脸上翻腾,而我几乎辨认不出任何一种,这又让我焦虑起来,马上想要夺路而逃。 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说:“真是奇妙!” “嗯?”我很勉强地答道。 “我看得出,您描摹了一个您很热爱的形象。”他说,“可这并不是我呀。” 我的脸一下烧得滚烫,好像学校里作弊的小孩子被老师抓到了一样,只能问道:“哪里不像?” “您被友谊冲昏头脑啦,”他笑吟吟地说,“您看,我是一个多么骨瘦嶙峋的弱小的人啊,我的脸也白得像铅粉,哪有一点这画中人红润健康的神气?若您画的是一颗苹果,那我可能都算不上一颗苹果核……”他忽然放缓语气,“但您的画也证实了一个我对您来由已久的念头:您总爱把人往好处想。” “这不好吗?”我不解地问。 “这会让您特别容易原谅人。还去同情那些给您带来灾祸的人……”他说着又停下了,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 他突然叫了一声:“到那时候您又会怎么看我呢!” “什么时候?”我惊惶地问,“什么时候?……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您在说什么啊!” 只见他瞧着那幅画,大汗淋漓,神情却又一下平静下来。他转向我,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可能还得再麻烦您,把这幅画带给……”他犹豫了一下。 “带给谁?” “请……带给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他说,“他看到了就会明白。” 我犹豫了一下,看向窗外铅云密布的天空,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您肯定觉得我是精神失常了!”瓦纽沙突然大声说,把我吓得一愣。他却又大声自言自语起来,“决定了就这样吧,”他说,“如果他不记得了,或者不肯,也是我活该……”他向肖像画投去一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幅画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我真滑稽!” 我赶紧说:“那我不用送去了?” “是的!”他大声说,“请您别忙了;歇着吧;把窗帘拉开,把蜡烛都熄灭;我要看那暴风雨打碎一些东西!”他忽然这么说,我也就只能赶紧从命。就在我紧张地一支一支把蜡烛吹灭时,外面也卷起了狂风,熄灭了燃烧到一半的稻草人,把烧了一半的秸秆吹得满天都是,像一场疯狂的葬礼。在这狂风中,骤雨也密集地打了下来,瓦纽沙在我身后发出笑声。 “我的名字对您还有什么意义?”他大叫,“它被遗忘……它没有回忆!”在这种让人疯狂的纷乱中,钟表走到了午夜。伴随着急风骤雨,世界上所有的钟表都似乎被敲响了,从北疆的修道院到最南端海岛上的哨站,所有的午夜都被春的脚步惊醒,极速地以一切美好的事物为轴心旋转,把黑暗和脏污舍弃给另一场黑夜中的绝望——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6 午夜之春 作者:Gato 分卷阅读16 不远处的巨响仿佛一道落雷劈开雨幕,伴随着极清晰又好像极模糊的尖叫。我看着瓦纽沙软倒在他的床铺上,宣称睡意来袭而无力地摆了摆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廊前响起,接着是猛烈的铃声,而仆人都像是死在了这无尽的午夜中。我赶紧跑去开门,完全湿透了的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一下冲了进来。他面部扭曲,结结巴巴地大叫道:“瓦洛佳——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他!他饮弹自杀了!” 那声落雷似乎还回荡在我的耳边!我猛然回头冲进瓦纽沙的卧房,想摇醒他而告知他这个不幸的噩耗——但他的肢体如此僵硬,皮肤已经发冷,像是冰块。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他无神的眼睛和铅白且纹丝不动的嘴唇。他的手伸在被子外面,也像石头雕刻出来的似的,僵硬地蜷曲着…… 我踉跄着向门口退去,后背撞上我的画框,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的颜料泼洒了一地——啊,蓦然之间,这个可怕故事的来龙去脉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全文完 注释: 1“愿世上没有幸福……”化用自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2“我们期待的是……”引用自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3“那飘忽的青春……”化用自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4“古语有云:……”引用自拜伦《唐璜》 5“这是所有故事中最悲惨的……”引用自拜伦《唐璜》 6“快把它们赶出去……'不要教我受苦'”引用自《马可福音》5:4—5:7 7“这世界从没有爱过我……”引自拜伦《我从未爱过这世界》 8“我的名字……”化用自普希金《我的名字对你能意味着什么》 9文章灵感及结尾均来自爱伦坡《幽会》,谨以此拙作向大师致敬!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