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943:富贵花(H)》 分卷阅读1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 文案 民国文。架空。 男人的混乱罗曼史。 书名取自“生前富贵草头露,死后坟前富贵花”。 ——往事系列相关文。bl文。慢热。慎入。 正传 1周慈 在私订终身、自作主张洞了房后的第二天,李少闻带着新婚的小太太上门给干爹请安。 他这小太太真是小,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八岁,是需要捧在手心里哄着的娇小姐。娇小姐穿着时下流行的荷叶领洋裙,头发学那女学生剪个齐刘海,乍然一看非常孩子气,李太太中规中矩地坐在周家大客厅的玫瑰红丝绒沙发上,她活活泼泼的,见“干爹”一时不见人影,便一扭屁股,凑过去同李少闻嘁嘁喳喳地说着话,一时捂着嘴咕叽咕叽地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牙齿——倒是一口好牙,齐整。 李少闻抬头张望了两下,见四下无人,忙不失叭叽亲了一口小太太,笑微微的、一团和气地说:“甜心,待会儿记得叫干爹,知道吗?” 原来这李少闻早就向甜心讲过自己的出身——当然是有真有假,不过提到周慈,他却是一点也不敢含糊,直接便说:“我是个孤儿,是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爹娘的,干爹就算亲爹了。”他讲这话的意思,一方面是说周慈的份量大,另一方面是说自己一惯亲近干爹的,从来没有怠慢的罪过,提点太太机灵些,免得落了个“不懂事”的名声。 而这李太太见达令一时耳提面命,也是非常听话,应了下来:“我晓得啰!” 晓得归晓得,可是等她过后亲眼看到干爹,亲眼看到达令朝一个年纪轻轻的英俊青年弯腰行了一个大礼,口中喊道:“干爹。” ——小太太有些言语不能了,这这这……干爹咋能这么年轻呢,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而李少闻今年正好二十二岁。 干爹干儿彼此之间相差只有八岁,但是二人都不在意,正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周慈等了半天,没能等到干儿媳妇的一声“干爹”,男人也浑不在意——他是个豪放性情,这时索性一挥大手,嚎了一嗓子:“十六!” 这“十六”乃是一个年轻人的大名。十六就叫十六,跟着周慈姓周,周十六,在各位师兄弟里面,排行十六,辈分最小,年龄也小,整好二十岁。二十岁的十六在周家待了整整二十年了,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让亲娘给弃在了龙威道馆的大门口,让道馆的馆主——周慈的老子——老周给拾了回去,当成徒弟一样地养大了。小徒弟发育很好,长手长脚,面孔白净,正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小青年,在周家干着类似管家之流的杂务,有点周慈的贴身童子的意味,但凡周慈有命,无所不从。 这时听到周慈的叫唤,十六甩着两只袖子,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砰砰地跑上前,声音洪亮地反嚎了回去:“嘿!大哥哥!” 大哥哥很轻描淡写地道了声:“你上楼去——把书房里的一对镶金玉镯给大哥哥拿下来。” 他这叫名虽然是大哥哥,然而年龄在众位师兄弟里并不是最大的——是他的身份最尊贵,师傅的独生爱子,“大哥哥”是十六的尊称,师兄弟们都是喊周慈“大师兄”的。 喊周慈“干爹”的,只有李少闻是独一份,就因为李少闻是周慈十六岁那年上北平,从两只狼狗的獠牙里救下李少闻,将他捡了回去,八岁的李少闻鬼精鬼精的,扑通跪下来,抱住周慈的大腿,张口就喊干爹,眼泪鼻涕一起流,别提有多可怜了。 干爹,周慈,素来是个豪放不羁的性情——他老子是个开道馆的,正经八儿的武夫,一条好汉,周慈打从娘胎里开始,就被好汉爸爸的行事作风一直熏陶着,熏陶到现在,已经出落成一条小号的“好汉”了,自然荤素不忌,人家喊他一声“干爹”,周慈也一声“儿子”地应下来,摇头摆尾,洋洋得意,别提有多神气。 周慈将一对贵重手镯送给了新婚夫妇作见面礼,十六胆子不大,但是心思极细,早早用红绸子裹住玉镯垫在绣着暗纹的礼盒里——里外都拿得出手。 李太太捧着独一份的见面礼,立刻转身面对了干爹,对牢一张年轻的、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孔,她是含羞带怯的、轻声细气地叫道:“干爹好。” 干爹含笑点头,老成之至:“好,你好,大家好。” 当晚,李家夫妇留在周家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周家宅子外面瞧着是一座徽式建筑,里面却是作西洋装修,“表里不一”,其实是房子随了主人的性情,老周见了阎罗王之后,龙威道馆包括本家祖宅在内,都由周慈接手、当家,周慈年龄小,性喜享乐,是个享受派,尤其钟意西式大浴缸跟抽水马桶,由着性子结结实实地对老房子作了一番“革命”,“兴师动众”,师兄弟们都没有二话——大师兄是当家作主的,搞得是“一言堂”。 周慈搞得是“一言堂”,他说关了道馆不干,说话声音大——因为本人拳脚自小得了他老子的真传,又肯吃苦,非常了得,哪位师兄弟不服气,大可一战,打趴了——都是应该! 这“龙威道馆”,前身是“龙威镖局”,周家世代都是走镖的,到了老周这一代,天下不一样了,不是祖辈时候的时代了,一九一三年,老周将“龙威镖局”的金字招牌撤了去,改作“龙威道馆”,当起了教头,这一年老周三十五岁,刚刚抱了大胖小子,晚来得子,老周热泪盈眶,他这孩子是唇红齿白的一点小分量,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掉了——爱得不得了。 周慈从小是泡在蜜罐里长大,身娇肉贵,从来爱惜羽毛,这眼下天津卫的形势一日比一日复杂,“枪打出头鸟”,指不定日本鬼子什么时候就轰了大沽口打了进来,到时一沦陷,不好说呀——这个事情,眼下还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低调就是了。 一九四二年,天津,周家晚餐。 周慈是主人翁,他不动筷,在座的,李家夫妇都不敢动筷。 十六是个忙忙碌碌的命,一时添茶,一时加水,脚不沾地,周慈坐在首座,捧着一碗大白米饭——如今这个世道,能一天三顿有荤有素的、吃上大米白面,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高贵和奢侈了!虽然好汤好水地侍候着,然而周慈现在心里正烦着呢,这时见十六来来回回的,没个消停,男人又扯开嗓子嚎了一声:“坐吧你——十六!” 周慈很觉烦恼地睇眼右手座下的李少闻,干儿子,目光里甚至有点嗔怒的味道了——李少闻察颜观色,顿觉羞愧,这时低垂着一颗鸦黑头颅,恨不得能隐身。 原来这李少闻直到生米煮成熟饭了,这才跟干爹坦白说是拐了人家的闺女,还没有正经下聘过。这要是一般的闺女也就罢了,但是李太太不是一般的闺女,方才寒喧的时候,周慈问人家姓名,李太太非常矜持地说:“干爹,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 我姓苏,苏嘉丽。” 她是得矜持,因为她老子是苏荣添。 苏荣添——何许人也?大人物!这苏荣添今年五十多岁,是这天津卫里有名的一位大豪绅,名下不但有产业无数,而且和地方军阀还有高官也颇有往来,新近又兼了一个商会会长的头衔,一时间风头无两,“独领风骚”。 这个阿闻!什么人家的姑娘不好睡,偏偏要睡他苏某人的闺女千金?周慈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该骂还是该夸——夸儿子有本事,居然能拐走苏荣添的女儿! 苏嘉丽也是个从小被话本小说熏陶着长大的,出落成一号“佳丽”,总盼望有朝一日白马王子从天而降,带她上马,“一骑绝尘”。 李少闻此人,生得猿臂蜂腰,剑眉星目,天生适宜穿西装,正经打扮起来,一时俊俏得不能言,顶顶是个“白马王子”,再加上其富有传奇色彩的“出身”,颇有一点“浪子”的味道了,他又有个开道馆的干爹,身家不薄,加之一身好拳脚,能文能武,苏嘉丽简直不敢相信世间有这等奇男子,晕陶陶地捧着脸——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委身了! 周慈心烦之余,也是笃定下来——不日苏家肯定会上门来讨个“说法”。 他想了想——单是想,想完就罢,这时抓起筷子,周慈埋头,扒两扒白饭,还不忘一脸慈爱地招呼干儿媳妇:“吃,大家吃饭。” 他是颇有长辈风范,老成之至,然而一张面皮太嫩,俊泱泱的,猛然一笑,还有点“招桃花”,李太太吃饭之余,心里着实嘀咕了一下:“干爹……可真水灵呀!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怪少闻俊俏——干爹更俊俏!” 俊俏干爹过了几天的悠闲时光,然后,在这一天下午,苏家差人送来了一份请贴,说是大排筵席,要宴请各方名士权贵,在利顺德,明晚,苏李联姻。 周慈手里捏着这一份烫金名贴,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心里委实纳闷:怎地?阿闻好本事——不仅搞定人家女儿,难道在这几天之内,就搞定了人家爸爸啦? 大客厅里,周慈拎着一瓶烈酒摇两摇,一面豪饮两口,一面摇了李家的电话,电话里阿闻不等干爹开口,就自己劈哩叭啦地说开了:“干爹,我正要跟您说呢,嘉丽跟她爸爸说好了,苏先生也接受了我这个上门女婿,名分就这么定了,等明天过后,再挑个好日子,我正经下一次聘,走个过场——干爹您一定要来呀,您可是我唯一的亲人——不来不成!” 他唯一的亲人,干爹,周慈,这几年来深居简出,养尊处优,轻易不出门。大好的青春年华,都大把浪掷在周公馆的一座练武场里,“虚度岁月”。 十六听说大哥哥明天要出门一趟,今天晚上早早就把一套体面的衣裳收拾出来,十六很兴奋——他还是个孩子心性,围着大哥哥团团转:“大哥哥,少闻哥哥这是要——成亲啦!” 大哥哥很和蔼,效仿对方的语气,声音平和极了:“这是要成亲啦!” 周慈想,当初瘦皮猴似的小家伙,今天却要当人家丈夫了——当真光阴如梭哟! 他本人今年三十而立,“立业”是不需讲了——光吃祖产就能吃到下辈子去,倒是该“成家”了,不过本人没有这个打算,那他人——诸如师兄弟之流,也不好嚼这个话头,毕竟是“大师兄”嘛,大师兄的打算……唉,不好说,大师兄一个人顶好,那就一个人。 第二天,秋高气爽,正是一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在傍晚时分,周慈打扮完毕,他是一身利落的西装装扮——他这个练武人的身材,那是没得说,天生的衣架子,本质上生得美好,一套上华衣美服,那真是“锦上添花”,英气逼人,俊秀之至,十六看着大哥哥都看呆了,觉得大哥哥顶好一个人,往日里就是不修边幅——可惜了! ——可惜他不能尽饱眼福,所以有一日看一日吧! 十六提着一个轻便的小皮箱子,这时跟在大哥哥的屁股后头,三步并作两步,十六追上大哥哥,喘着粗气问:“大哥哥,咱们要不要带俩保镖……呀?” 大哥哥眼皮都不抬一下,跨着大步走,这时闻言,周慈一脸轻描淡写:“不用,大哥哥有手有脚。” 是了是了,十六一拍脑袋瓜子,恍然大悟:大哥哥就是腿上功夫厉害呢! 他一溜烟似地钻进汽车的驾驶座上,这个时候,他又兼着一个汽车夫来当了。 十六对大哥哥那是十二万分的死心塌地,恨不得活成大哥哥的一条手臂,“如臂使指”。 大哥哥很尊重十六的意愿,他不想做人,那就由他去。 利顺德这一晚大是热闹,二楼全部开辟出来,权充宴会厅,大排筵席,与会中人个个穿红戴绿,异常喜庆,露面的来宾们清一色达官贵人,也有半数是社会新贵和贤达,总之“苏荣添”三个字的名头一摆出来,那就是“大佬”的辈分,赏光赏脸,都有人赏。 苏大佬,苏荣添,一身光亮的长袍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像是个摆设,平添几分斯文气质,这时当厅而立,笑微微的,男人拱手面向四方来客,豪爽之至:“请,里面请,大家里面请……” 今晚的主角之一,新郎倌,李少闻女婿,这时略退岳父身后两步,也是一脸好笑容,容光焕发,伊西装笔挺,头发悉数用雪花膏抹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对修长的眉毛直掠到鬓角里去,当真神采飞扬,英姿勃勃,李少闻笑容可掬,不中不西地拱两拱手,口中说道:“好,你好,大家好……” 这个时候,周慈来了。 周慈只管埋头大步走——他是个唯我独尊的个性,性情大开大合,非常“好汉”,这时同迎面的人一头撞上,这一撞也真不是位置,周慈咬着了自己舌头,男人是倒吸了一口气,猛然抬起头来,他是捂着嘴巴,眼睛里汪着两潭水,朦朦胧胧看见眼前的是个高大爷们,他是含糊不清地“哎哟”了一声,磕磕巴巴说道:“……对不住啦,这位兄弟!” “这位兄弟”低头凝望他,轻轻“嗯”了一声,笑微微地唤道:“阿慈。” 此言一出,周慈顿时“啊”了声,下意识的,他眨两眨眼睛,眼角滑落两颗大滴的泪珠,视线这才清晰起来,周慈一下子瞪大眼,失态地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道:“——你!” 对方很温和:“是我,温七。” “——温七哥哥!”后面跟着的十六,这时也吃惊地叫了声,随即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温七哥哥”,发现这几年不见的七师兄,猛然间变得高大威猛起来,温七是身将校呢的军装打扮,腰扎皮带,领口大敞,露出一副结实健硕的胸肌,脚上套着一双硬底马靴,走起路来一步一响,非常威风——这个出场,他身后的卫士们团团围了过来,将人群隔开,开出一个独立的圈子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 来。 圈子里,周慈微微仰着头,温七好高,“七尺男儿”,气宇实在轩昂,他迟疑的、一团和气地说:“你……这是回来啦?” 本来,周慈想说:“你怎么在这里?” 本来,周慈想说:“你还没有死?” 但是,他只是轻轻说道:“你回来了。” ——在五年前的今天,他被爸爸一腿扫出门外,血溅三步,狼狼狈狈地爬起来,他是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人海里——消失在天津卫。 然后,在十天半个月后,爸爸骤然间撒手离世,像是病死——又像是气死,谁也不知道师傅同老七之间发生了什么,师傅如此大动肝火,以至于将最得意的徒弟逐出师门,放下话来,“永不过问”……就连师傅最心爱的儿子,阿慈,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谓。 在五年后的今天,一九四二年,同门师侄李少闻的喜宴上,七师兄,温七,温子周师长,“衣锦还乡”,这一刻,他同最心爱的“阿慈”重逢。 这一刻,温七微微一笑——他生得好,处处都好,一笑起来简直是光风霁月,让人眼前一亮,温七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非常有力量的手,男人轻轻抽起阿慈掖在胸口口袋里的一条丝绸手帕,低下头,温七捏着手帕,缓缓替阿慈擦掉眼角的泪痕,口中细细道:“这么大个人……还这么不小心,舌头咬痛了吧,嘘嘘。” 周慈一扭头,躲开温七的动作,自己抬手用袖子扫两扫,粗声粗气地说道:“老七,我不是小时候的阿慈啦——我长大了,是个大男人啦!” 他是“啦”来“啦”去,温七听得“扑赤”一笑,柔声说道:“阿慈是个大男人啦。” 这二人在一旁挤作一堆,都是龙章凤姿,着实一处热闹,而李少闻呢,树一般杵在大厅迎宾处,这时鹅似地一伸脖子,隔着憧憧人影,李少闻眼尖地捕捉到干爹的人面,猛然仰头就是一嗓子,气吞山河,嚎道:“——干爹!” 全场一静,下一刻,干爹也是声若洪钟地反嚎回去:“——儿子!” 周慈拨开老七,穿过卫士群,分花拂柳一般走到阿闻面前,父子二人喜相逢,你拍拍我,我捶捶你——正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式,周慈一只手搭在阿闻的肩膀上,笑眯眯地道了声:“好儿子——小登科了哈!” 好儿子非常腼腆地笑了笑,试试探探的,李少闻伸手抱住干爹,抱了两抱:“……干爹,您总算来了。” 干爹很豪爽,猛地大力一把搂住儿子的脖子,周慈哈哈吊了一下阿闻,一只手拍两拍青年的后背——近乎“捶”了,周慈是个下手没轻重的,李少闻也是知道的,这时嗯嗯哼哼地叫开了:“干爹,你……这是高兴呀!” 父子二人,两张同样英俊的年轻面孔,并肩站在一起,贤兄惠弟一般,苏荣添尾随过来,是春风拂面一般,笑微微地拱手道:“亲家,亲家来了。” 他一早听了自家女儿的提点,这时毫不意外,能够洒洒脱脱地对牢一张小辈的面孔张口就喊“亲家”——不致于像旁人那样瞧着面色古怪,他是喊得亲亲热热,亲家也是应得痛痛快快:“嘿!亲家公!” 亲家公神情自若,大有涵养,有种胜负不萦于怀的从容姿态,苏荣添闻言,先是矜持地略一颔首,道了一声:“亲家,本人失陪一下。” 言罢,他是一阵风似地穿过周李二人,直接朝后面的温师长迎了上去,苏荣添一把摘下墨晶眼镜,别在襟口,然后利落地一个伸手,抓住温师长的双手摇两摇,男人是言笑宴宴道:“温师长——温贤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光荣之至呀!” 温师长微微一笑,神态平和,水波不兴,这时反手摇了回去,摇了又摇:“哪里哪里,是苏老哥抬举了!” 温七招手,目光温柔,凝望阿慈,声音温和之至:“阿慈,请。” ——他总是这样叫周慈,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了师傅叫,阿慈阿慈,自幼都是一副兄长的姿态,其实也不过虚长阿慈两三岁,他却待阿慈无一不好,事无巨细,阿慈小的时候,师母早逝,师傅又是个粗人,都是他温七给阿慈把的尿。打雷的晚上,小小的阿慈害怕,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还是他温七给抱出来,搂在怀里哄着、摇晃着,伊伊呀呀唱着小曲儿……阿慈若是练武练到腿抽筋了,也是他温七伸手给揉的。都是他温七,一桶一桶烧着药汤,给阿慈泡筋骨。 ——都是他,温七。 温七想,我心爱的阿慈,怎可受人怠慢呢? 这么一想,他也是下意识地去“做”了,卫士团开路,温师长领着,周慈同亲家公并肩行走,李少闻殿后,一行人是声势浩大地进了利顺德二楼的大宴会厅,晚上八点,喜宴准时开始。 周慈端坐在一旁的主位上,十六微微驼着身站在大哥哥后面,双手互迭,神情羞涩,然而一遇上大哥哥,十六就非常放得开,大哥哥喜欢吃的、大哥哥喜欢喝的,十六都给大哥哥一一夹了过来,或是倒好了,温七陪坐,这时见了便略略瞟眼小十六,很觉意外道:“小十六……你倒是,大为长进呀!” 小十六很腼腆,笑了笑:“师兄取笑了,还不是跟温七哥哥你学的——照顾大哥哥,我很愿意呢。” 大哥哥一听此言,觉得不做点什么都不自在,周慈侧侧脸,光影中他轮廓像是被金丝勾勒,散发着重彩般的光晕,“巧笑倩兮”,周慈想了想,伸手夹了一个蟹黄小笼包,递给十六:“十六,吃。” 十六用双手捧着,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一声:“哎!” 温七招手,让听差送来一壶好酒,亲手给阿慈满上,男人低眉顺眼,这时一勾唇角,轻声唤道:“阿慈,是你喜欢喝的,汾酒。” 阿慈闻言,高高兴兴地拍了老七后背一巴掌,口中哈哈道:“老七,爽快人。” 爽快人闷哼一声,仍然笑着,一直都很温和,温七道:“阿慈钟意最好了。” 一时间,这二人是你来我往,杯推盏搡,“眉来眼去”,非常热乎,苏荣添在一旁作壁上观,这时插了一句:“亲家哟,你们同门师兄弟的,没得说——真是好感情!” 周慈听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他难得动脑筋,这时仔细一想,发现眼前人言外之意非常深长,及至他转身问老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七还没开口,一旁的亲家公又接过话头说:“可不是嘛!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见了温老弟,老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赶巧了,少闻贤婿开口喊温师长‘七师叔’呢!” 周慈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就给我下贴子了——而不是下刀子,原来是冲着“温师长”来的,给人家温师长面子——大面子! 温师长很矜持:“是苏老哥厚爱了。” 当天晚上,周慈人逢喜事精神爽,海量豪饮,温七有意纵容,当下灌了阿慈一肚子黄汤,周慈酩酊大醉,是让老七扶着搂着抱着——摇头摆尾地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 回了周宅。 半夜时分,周慈大卧室床上,“排山倒海”,周慈睡到一半,稀哩哗啦地吐了…… 2温子周 翌日上午,周慈是在一个热乎乎的怀抱里醒来的,入目便是老七那张沉静的睡颜,长睫毛扑散开来,一管高鼻梁,这个人,是真正的赏心悦目。 周慈拿开腰间老七的手,伸展着四肢,长长打个呵欠,他坐了起来,薄薄的毯子自光裸的上身滑落腰腹,晨光曦微,透窗而入,光线里可以看清空气里四散纷飞的灰尘,周慈呵欠打到一半,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不着一缕,光如初生婴儿,并且睡的是一张陌生的床铺——这里是早已空置的客房。 客人,温子周,男人听到响动,实时醒转过来,温七也坐了起来,靠着阿慈的后背,凑到人家耳鬓,声音低低的,热气直喷进阿慈的耳窝里:“昨天半夜三更的,阿慈,你真是闹腾得厉害——我原是不知你醉态如此……劳驾小十六收拾你房间到黎明……都怪我不好。” ——他说,笑微微的,都怪我不好。这个人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万事先领自己错。 周慈恍惚地想着,是呀,都怪你不好——爸爸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可以活得好好的! 他心里这个疙瘩一直都在,从昨天一见面,他就想说,你还没有死?爸爸都死了! ——世事浊重,时光清浅,也曾两小无猜,他们不是不亲密的,可是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彼此中间横着一条至亲性命……他背井离乡,衣锦还乡……最难过的,不是二人初见面时的谈笑风生,而是在彼此亲密无间相依相偎安睡后——醒来的第一刻,真是悲哀,怎么是这样伤心呢,中间的五年到底是被谁偷走了呢,他变得强壮高大,肩膀结实,胸膛宽阔,怀抱温暖,依晰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无私风采,宽厚温柔,一如往前——可是他不再是二十五岁的周慈了。 周慈站了起来,赤身裸体,神情坦荡堂皇——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好害臊的! 他一点也不害臊说:“老七,既然醒了,那——趁早滚吧!” 他说得不假思索,仿佛心里这样说了无数遍,流利极了,周慈站在原地,张望了两下,蓦地看到床畔的一张黄梨交椅上,迭着一套干净衣裳,男人这才满意地弯弯嘴角,眉眼都是笑——还是十六细心,万事想得周到,及至周慈翻到衣裳底下的一条干净裤衩,忍不住心里暗赞,想得周全呀——这个十六! 这个十六,当然也没忘了备温七哥哥的份儿,温七毫不扭捏,翻身下床,身姿挺拔利落,坦露的四块腹肌,极具男子之美,周慈弯身套上白色的灯笼裤,眼角的余光这时瞄到对方的胯下——那方寸之地,周慈忍不住低头嘀咕一声:“驴家伙。” 温七这几年走得是急行军,利落惯了,这时三下五除二,他穿得比阿慈还快,身上的衣裳跟阿慈穿的一样,都是一套白色的练功服,洗得熟软,温七将腰间的带子松松系上,衣襟大敞,毫不吝啬露出“美色”,这时男人趋身近前,一只手搭住阿慈的肩膀,温七的另一手,隔着一层薄薄料子,轻轻弹两弹人家阿慈的胯下“小弟”,口中调笑道:“驴家伙?” 周慈目光落到对方光裸的胸膛上,鼻端里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沐浴香气,脑子里却毫无旖旎色彩,只有满满的嫉妒:呀呀呸滴!都是男人,凭什么老子不如人家“大”! 周慈“哼”了声,一把推开老七,他赤着脚,砰砰地跑出去,哐当甩上门,隔了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大嗓门,鬼哭狼嚎似的:“十六,十六——十六!” 整座周公馆都耸动起来。 房间里,温七注视着自己方才弹过人家“小弟”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的热度,温七无声地笑了起来,良久良久,男人低声叫了一声:“阿慈……” 二十分钟后,开襟灯笼裤打扮的温子周大步流星地从楼上快步下来,穿过厅堂,直接进了偏厅——跟以前一样,虽然房子里面现在换了个芯,然而格局没变,这里还是餐厅。 一屁股在阿慈身边坐稳了,温七一边命令小十六加碗筷,一边扭头看牢了阿慈。 周慈是在气势咻咻的情况下,忽然甩门离去,所以服装不整,练功服的上衣一向是开着襟的,腰间用一根带子系住,周慈不耐烦这个,故而上身大敞,露出一大片白晳的胸肌,胸前两点红茱格外醒目,配上他本人乱蓬蓬的短发,越发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懒散气息。 其实周慈年纪还轻,身体也很健康,就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深居简出的,不见天日,养出了一身懒病。这时觉察到了老七的灼灼目光,周慈也目光灼灼地回望过去,理直气壮,脸上笑得又快乐——幸灾乐祸,他张口就说:“十六,吃你的,别理这个……嗯,不是让你滚蛋了吗!” ——他这个人向来大开大磕的,有啥烦心事搁一觉过去——准忘了,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个人,老七?不不不,温师长!他早就被爸爸在五年前逐出师门了!周慈就是大方不起——就是对温七大方不得。 大方不得,一定要计较,死的不是别人呀——是他至亲至爱的爸爸,就是要得寸进尺! 温七见十六听话地坐下来扒着饭,他也浑不在意,笑着站起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周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感觉老七这模样,三个字,“厚脸皮”。 温七在周家,一直待到了下午。 周慈这几年把所有的时光都耗在一座练武馆里,他本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然而这“睡觉”一事搬到天黑后才是念正经,白日里,周慈不干别的,光练武,练的是他老子家传的十二路谭腿。 ——他把力气都卖在了这上面。 ——当然,精力也是,他不睡女人,周慈很少找女人,嫌女人难侍候——处女干净,就是难侍候,为了插得爽,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跟赔多少笑脸,周慈从来不耐烦这个,欲望也很淡薄,有精力多踢两下沙包嘛! 练武场里空荡荡的,四面墙壁里都是夹钢板的,天花板吊下大大小小的一排沙包,按高低一一排开来,周慈站在空地中央,站得不丁不八,展开双臂,神情懒洋洋的,低头看着十六帮他系上腰带,细细打了个活结,十六仰头,对牢大哥哥展颜一笑:“好了,大哥哥。” 大哥哥和蔼地拍拍十六的脑门:“一边玩去。” 十六并没有去玩,他只有在大哥哥睡觉的时候才会无所事事、无忧无虑,在大哥哥一腿扫向沙包的时候,十六已经伶伶俐俐地去烧药汤了,叉着腰,他站在水房里,支使着公馆里的几个高壮听差,来来去去地抬着热水。 而温七呢,男人是双手抱胸,倚着练武场那两扇敞开的门扉,斜斜靠着,一脸惬意。 真是惬意呢,大饱眼福,温七的目光是清炯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 炯的,隔着一段空地,隔着一段红尘,隔着一段错落的时光,男人是上下将心爱的阿慈从头到尾地扫荡开来,阿慈脸上细密的茸毛,阿慈额际流下的细汗,阿慈下巴那凹进去的弧度,阿慈抬腿间那优美的动作——堪称“力的美”,阿慈阿慈阿慈……怎么看阿慈,都不能够呢,怎么能够,他恨不得将阿慈全身的骨头都拆开,全身的皮都扒下来,全身的血都喝下去……他恨不得一口吞掉阿慈,他从少年时第一次发春梦的时候,梦里出现的人长着一张阿慈的脸,被他摁在身子底下,被他扒开双腿,被他插入,“周而复始”……他渴望得热血都已变冷,这个时候,他就一直惦记着阿慈,生出别样的心思,表面上却从不肯流露出来罢了。 ——直到五年前,五年前师傅开口让他成亲,他犹豫着没想答应,他也想答应,他想,我知道爱,可是一般的爱就可以了,也不必爱到这种程度嘛——难不成真的要断子绝孙,倾他余生都守着阿慈吗?大可不必!照样娶妻生子、一家和乐,正是人生最团圆如意的表现嘛! ——他真的是这样想,但是,长夜凄清,对牢身畔阿慈这张年轻、美好而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孔,他由衷迷醉——神魂迷醉,阿慈呀……他是看着阿慈从一团小小奶娃长大变成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活血生肉,看得见、摸得着——更加亲吻得可以,年轻的温七热血沸腾,这一个暗夜,青年俯下脸,小心地亲吻着睡梦中的阿慈,亲他眼耳口鼻,亲吻他柔软潮湿的嘴唇,吞噬他的口水,温七心里想,真是太美妙了!我曾经把过阿慈尿尿,阿慈害怕的时候给他唱小曲儿,阿慈疼得抽筋的时候,给他嘘嘘地按揉……太美妙了!这个我亲手带大的孩子! 他发梦一般,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然而,之后的第二天,天昏地暗,师傅竟然对他怒目相向——他可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呀,师傅都说要把道馆传给他! 不仅如此,师傅竟然还对他拳脚相向,步步紧逼,毫不留情——是下了死力的!上了五十的人了,老人家,居然神完气足,拳拳到肉,步步踢骨,他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吼着为什么,师傅冷眼相看,沉声反问:“你知道为什么!” ——他知道为什么,刹那间,温七福至心灵,豁然开朗,师傅看到了——一定是看到他晚上偷偷亲着阿慈了! 刹那间,温七呆若木鸡,木立当场,这时师傅一条腿咄咄地当胸扫过来,直接将他堂堂昂藏男儿砰砰扫出门外,扫出七尺有余,温七爬起来,一步一吐血。 血呀——这都是心头血!是他沸腾、热切的渴望——甚至渴求了! 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有一天他回来了,咦,早在五年前,那个时候,师傅居然就病死了——郁结于心?简直像气死!这……可不可以容他想想,师傅是真的爱他温七吧——恨铁不成钢!爱之深责之切! …… 温七铭感五内,为了对得起师傅他老人家的深情厚爱,他一定会好好疼爱阿慈的——想必师傅您到了黄泉底下,应该就拦不到本人接下来要干的了! 温七低头,将腰带重新扎好——扎了一个大大的活结,这才含笑跨了上去,放出目光,堪称放肆之至,将阿慈看了个透心凉,男人缓缓轻声说:“阿慈,我陪你练两把手。” 周慈闻言,顿了一顿,停了下来,他撩起衣摆擦两擦脸,温七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阿慈汗津津的肚脐上——好本钱!一身小娘皮似的皮肤——一定很可口! ——温七轻轻磨了磨牙。 周慈擦掉汗水,放下衣摆,这时抬头张望了一下,透过秋日午后明朗的日光,看到光影中的老七一身白衣裳,背光而立,伊的发鬓脸容手足间仿佛镀上一层金漆,熠熠生辉——目光也熠熠有神,堪称火辣辣了,面前的这张脸孔长得真是好,容长脸,浓眉毛,抬眼就是目光如电,跟记忆中的少年温七重迭在一起,刹那间时光如水,水过细沙,不留痕迹,世事骤然如新,仿佛之间的五年从未分离过,周慈恍惚间脱口而出:“好,七哥哥,我们练把手。” 他练的是谭腿,腿上功夫了得,最讲威力。温七也练谭腿,不过并不显露,毕竟不是生死之战——犯不着,再说本人别有心思,有所图谋——就是要挨打,挨阿慈打,挨得越重越好,阿慈一心疼,那,事情就算有门了! 温七,因为舍得一身剐,故而这一场“手”练下来,是被阿慈扫得鼻青脸肿,遍体暗伤,然而深知这样的痛楚有益“图谋”,故而死心塌地,温七倒是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 一场大汗流完,口鼻间呼出的气都是湿的,周慈收起腿,原地站着,握着拳头看向了老七,而温七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胸口急遽地起伏着,不发一语——单是喘着粗气,周慈试试探探地上前两步,居高临下,踌躇地问道:“你……老七,七哥哥,没伤着吧……” 于是,在下午的四五点钟,十六招呼着几个听差伙计,将药桶抬到了练武场的静室里,这时就看到一对相亲相爱的师兄弟俩。 温七哥哥打着赤膊,趴在地面上,而大哥哥手里抓着一瓶红花药油,正不咸不淡地往人家背脊上面倒两倒,时不时揉上两把,大哥哥口中还又笑又骂——一阵好骂:“老七,你真是——你就不会躲两躲?敢情由着老子打嘛!” 老七很享受地呻吟两声,不知怎地,一旁的十六却听得脸都红了,心口怦怦跳,觉得温七哥哥叫得真好听——怎么跟床上的小娘皮似的! 十六左看右看,看了又看,也没有将温七哥哥看出一朵花来——温七哥哥的确不是一朵花! 在掌灯时分,温七不得不离开,他在天津另有去处——这一处房产在英租界,房子的前任是一位财政司局长,他温师长大车大枪地白占了过来——真的是白占,人家局长双手奉送,落花流水地滚了,堪称霸占。 温七告辞的时候,周慈刚泡完药汤,这时淋淋漓漓地走出来,只有下身套了一条灯笼裤,男人光着上身,手上抓着一条阔大白毛巾,一边擦头发,周慈一边骂骂咧咧:“老七,滚吧你——还想蹭饭吗!” 老七咽咽口水,他不想吃饭——他想吃阿慈。 温七垂着一颗鸦黑头颅,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地走了——他想,一定要早日办了阿慈,像办小娘皮那样,把驴家伙送进人家的甬道里——欲仙欲死! ——当然是快活死。 周慈是个洁身自好的武夫,盖因有丰厚的祖荫庇护,故而不用操心一日三餐,平日里就在家里练腿脚、睡大觉,凡事都有十六张罗,他只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可以了,活得似乎很肆意,但是似乎也并没有如何地快乐——周慈是个公认的隐形人,常年隐居在他老子留下来的大房子里,难见天日,一年一年地浪掷下去。 这个明月高挂的秋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6 夜,周慈临睡之前,去了一趟兵器房,头顶一盏大号白炽灯亮起来,一室通透,周慈坐在一张矮几上,大腿上面横着一把刀靴,一旁的十六抽起丝棉,把棉头咬在嘴里,周慈一手拉着,将棉线崩起来,男人是慢斯条理地上起油来,按他老子传下来的手艺,给兵器保养一通。 大哥哥不说话,十六也不说话,十六一直很能看人眼色——尤其是大哥哥的眼色,大哥哥这个晚上有点不寻常呢。 籍着青光,周慈凝望着大腿上横着的一把刀靴,脑子里浮想联翩,神思不属,往常不觉得寂寞呀,怎么今天下午一场架打下来——把人骨子里的热血也打沸了! 周慈又抬眸看了一眼十六,自从几年前他周某人关掉道馆,这个家里,现在只有小十六还留着,当初的十几个师兄弟们是各奔东西,天各一方,各安天命…… 周慈忍不住问道:“十六,大哥哥关掉道馆,你……怪不怪?” 他犹豫着把一只手搭在十六的肩膀上,仿佛籍此汲取对方身上的力量。 十六不假思索:“不怪呀!” 他抓起肩膀上大哥哥的手摇两摇,语气笃定之至:“大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周慈微微一笑,非常慈爱地弹了弹对方的脑门一下:“你呀,就是个跟屁虫。” 跟屁虫笑了笑:“我听大哥哥的。” 周慈面上笑微微的,心里说着,一个人是顶好,但是,顶好不要一个人——有时候真是寂寞呢。 ——不怪他,不能怪他,人各有志,他志气有限,志不在发扬光大,做不成一代宗师,只想当个败家子,关起门来,偶尔聊发一通牢骚。 这个世道,能够有份家底让人败,很可以躲在被窝里窃喜了——做人要知足呢。 3李少闻 李少闻,一个人,穿过周家的四合院,直奔练武场。 这是新婚蜜月过后的十月,一九四二年的秋末冬初,阳光明朗,李少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明朗——堪称愁眉苦脸了!他是个衣冠不整的打扮,短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嘴角还有些青肿——像是在极其突然的情况上,挨了人家一顿老拳,又像是夺门而逃,总有一种惶惶的味道,脸上没有血色,越发显得他眉目浓黑、眼晕乌青,是一种憔悴的姿态了。 周慈打眼过去,“咦”了声,收起拳头,他跨了上前,男人关心问:“阿闻,你这是……我看你是把力气都卖在了床上——伤了元气!悠着点,儿子!” 儿子一听此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李少闻顶大一条汉子,居然弱不禁风一般,摇摇晃晃地跑到干爹跟前,张了张臂膀,试试探探的——明显是个想抱、又不敢抱的架式了,李少闻仰着一张俏脸,张口“啊”了一声,然后又突然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单是吸气。 周慈一看干儿子这个模样——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被狼狗叼着的小小孩童,周慈顿时父爱严重泛滥——倒不至于泛滥成灾,但是也好一顿肉麻了,男人是趋身上前,周慈见阿闻人高马大,已经不是一个能扛能抛的小分量,只能伸手揽住干儿子的肩膀,周慈一边拍拍他背脊,一边轻声细语:“你……这是哪里疼?谁打了你——干爹帮你打回去!” 李少闻赤手空拳,在肝肠寸断中听到这一句“干爹帮你打回去”,忍不住大声嚎了起来:“那个恶婆娘!” 二十分钟后,周慈坐在练武场的门坎上,就着青天白日,仰起喉咙灌了一口好酒,男人摇两摇银锡扁壶,发现酒壶空了,这时一扯嗓子,喊道:“十六!” 蹬蹬蹬,十六神速之至,从前院一直飞过来,笑呵呵进行了回答:“大哥哥!” 大哥哥让他满酒去,随手像摸小猫小狗一般,摸两下十六的后脑勺,口中嘻嘻笑道:“走慢点——咱不赶这点时间!” 十六也嘻嘻笑着答:“哎!” 李少闻望了去,看着十六又蹬蹬蹬地飞走了,忍不住道了声:“干爹,小十六可真听话呀!” 干爹瞟了干儿子一眼,一脸云淡风清:“这一个老婆不听话,那就——休了她!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男人三妻四妾——那是应该的!” 李少闻深以为然,心有戚戚焉,用力点了两下头:“干爹说得是——极是!” 他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然后又用十二万分的苦恼语气说:“苏嘉丽有个老虎爸爸——会吃人的!干爹,你看看,我肚子上这一块淤青就是让人家老爷子给踢的——” 李少闻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裳,周慈打眼一看,见他肚脐以下就是一块大大的淤青,伸手过去,他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就听见阿闻倒抽一口气,龇牙咧嘴道:“——疼!” 周慈很平和地说了一句:“你也有爸爸——阿闻,干爹不会让你白疼的。” 阿闻也很平和:“我不是打不过人家——我是不打女人。” 周慈夸他:“有原则!” 李少闻跟干爹告完状,然后拍拍屁股,是心满意足地走了——心安理得,好像他专门走这一趟,只是“说”,说完了,也就完了。 男人三妻四妾,干爹也说了,非常应该。李少闻一直有着做“花花公子”的本钱,俏浪得很,为了不辜负这天生的“本钱”,他满可以尽情地挥霍去——除了苏嘉丽,还有程嘉丽王嘉丽嘛! 而周慈在阿闻痛痛快快地走后,枯坐在门坎上,思索半天,末了,男人像是拿好了主意,冷不丁一拍大腿根,周慈对自己说:“……就这么办——以牙还牙!” 正好十六这个时候屁颠颠地送来了酒,周慈接过来,拧开壶口,仰天豪饮,他咽喉上下滑动,酒水顺着脖颈湿淋淋地流下来,渗湿的衣襟紧贴着胸膛,胸前两粒若隐若现,十六看着,莫名地觉得耳热,心中暗羡:大哥哥身材真不错! 周慈一抹嘴角,道了声:“侠以武犯禁——大哥哥好久没有动过手了,正好犯他一犯!” 几天后,法租界的国民饭店,大门口,长袍墨晶眼镜打扮的苏荣添——苏大佬,拱手谢过饭桌上的两位同道中人,男人是被一群穿着黑色衣裳没有笑容的保镖团团簇拥着,穿过人群,苏荣添抬脚准备上汽车,这个时候,他抬头看到了一个人。 苏荣添抬头看到了亲家迎面而来,下意识地露出一脸好笑容:“哟,这不是亲家嘛——周老弟,难得一见呢!” 正是暮秋时分,大好日光,周慈是身衬衫马甲的单薄打扮,敞着衣领,脚底下踩着一双平底软鞋,非常不羁,这时闻言,男人只是双手插口袋里,很洋派地耸了耸肩,伸手不打笑脸人,周慈漫不经心地瞟眼对方,发现对方人数不少,荷枪实弹,不过周慈夷然不惧,谅他苏某人也不敢开枪——犯不着,又不是生死仇敌。 周慈单是笑:“亲家公。” 亲家公把着车门,含笑点头,点了又点,末了,苏荣添客气道:“老弟,我送你一程?” 周慈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7 也很客气:“不必,我做完这件事——相信苏先生你一定不想送我。” 他面上笑微微的,轻声细语,一团和气,然而下一刻,毫无预兆、极其突然,周慈跳起来,一个扫腿——他那腿功了得,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围着苏先生的几名保镖一一踢倒在地,余下的人见状,刷刷刷,人家同僚是飞快地掏出手枪,怒目相向,直待东家一个下令,誓将眼前人轰成马蜂窝。 东家没有下令,苏荣添一个斩手,示意身边人姑妄放之,休要轻举妄动——因为对方并没有把他老人家怎么样,没伤着也没碰到——伤着碰到的只是几个听差罢了,他苏某人犯不着当街杀人——当街杀人会怎样呢,也不能怎样,他是一方大佬,“地头蛇”,杀个人跟放把屁,就是不能怎么样,但——不大好。 ——不大好,能不杀的话,还是不要杀。 苏荣添顿了顿,略觉好笑,又有点困惑——因为这实在……不是周慈这个年龄的人该做的事,很冲动,这不好。 苏荣添疑疑惑惑地道了声:“老弟,你……这是?” 周慈很和气,好声好气地解释说:“我这是替我的干儿子出气,苏先生,今天这只是一个警告——如果再有下一次,本人下脚的地方,一定是您老人家的肚子。没有这个道理呢……许你家女儿宝贝,许你打人家,就不许我家儿子宝贝,不许我打人家——我是不打女人,不过苏先生你是男人嘛!” 他是说得流流利利,一脸轻松,浑身写意,大有一言不合,即动干戈的架式。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硬的就怕横的,周慈是真不怕他苏某人,苏荣添想,是这个理,他周某人只需躲在家里——龟缩着不出来,难道他老苏还能冲到人家家里么——不能,他苏荣添丢不起这个脸。而他苏荣添今后走哪到哪,还得时时提防着被人打——这个脸面,真的丢不起! 苏荣添无言以对,干脆不发一语,直接扭头,男人是弯身钻进车后厢,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留给周慈的,只是一团四散纷飞的烟气。 周慈站在原地,这时身后传来十六的叫声——声音里的欢快止都止不住:“喔!大哥哥!” 大哥哥腆着一张笑脸转过身去,看到十六刚从国民饭店隔壁的吉士林里跳出来,手里还提着一盒奶油蛋糕,大二十的人了,男人,居然就好一口甜食,孩子心性不减分毫,周慈看十六买得高兴,自己看了也高兴,这时大声地应了一声:“在这里。” 十六见大哥哥实在高兴:“大哥哥,你做了什么好事啦!” 大哥哥很平和地回道:“没有什么,难得热血一把,松松筋骨罢了。” 周慈,因为常年的幽居生活,活得堪称“自闭”,交际有限,交流也是有限,似乎这些年来光长岁数,不长心眼,今天这一桩事情做下来,“老夫聊发少年狂”,还真是一个愣头青了! 愣头青的七哥哥,老七,温子周师长坐在家中——他这一段时日以来,别的不说,光寻思着“怎么办了阿慈”这桩心事,整天揣着捂着,不能见光,温子周阴沉兮兮地干坐在英租界的洋房里,怀胎似的——心怀鬼胎,抱着胸腹闭目不语,是一尊沉默的“思想者”雕像,这时派去乔装在周家四处监视的几名亲信手下,统一地派了一位代表回来,红口白牙地将周慈今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一一报给了师座详听,师座听完手下亲信的汇报,霍然虎躯一震,温师长是连连击掌,口中哈哈道:“有了——有了!” ——他终日琢磨着有什么“由头”去亲近阿慈来着,也不是没有跟阿慈亲近过——他这段时日。温七很愿意陪伴着阿慈,度过这难得平静的战前时光。然而他们之间也没有话可说,毕竟这几年都没有见面,堪称了无音讯,生分了——也是应该,虽然先前他们小的时候,也曾朝夕相处、亲亲近近过——但,都说是‘先前”了。眼下,温七是十二万分愿意重新拾起双方的“友谊”,但他也十二万分苦恼——他总不能老是让阿慈打来打去呀,铁人也熬不住阿慈每天照三顿的腿脚侍候,在温七独自一个人坐在练武场看着阿慈练功夫的时候,周慈是视若无睹,一个人自得其乐,旁若无人得几乎刀枪不入,一次两次也罢,如此过了三次五次,温七再不肯识趣,徒然招笑——当然,看笑话的只会是十六,周慈绝对不会笑话老七,周慈只会觉得人家碍眼。 温七守着一幢大洋房,是消消停停了好几天,这一日,终于有人送上一个“由头”给他温某人来“办”阿慈,温七激动得不得了,背着手在大客厅里来来去去,他是走个不停,间或夸两声:“好个李少闻”、“阿慈还是小时候的脾性!又天真又可爱!” 又天真又可爱的阿慈在几天后,一个大白天,在李少闻夫妇的新居里,从天而降,堪称“神来一笔”,周慈直接将苏先生踹了个仰天摔,拉起鼻青脸肿的干儿子,男人扔下一句“倚老卖老”,扬长而去。 苏荣添倚老卖老,仗着岳父泰山的辈分,吃定了少闻女婿不敢还手,只要宝贝嘉丽一有什么委屈,立马拐杖侍候——是不能打死人家,但是把人家的外心给打死,还是很可以的。 李少闻在挨了岳父泰山三番两次的胖揍,“外心”不死,直接搬回了干爹家里住去——新居是不能住了,新房子就安在岳父泰山——苏家豪宅——的隔壁呢!他是潇潇洒洒的、四平八稳地睡到干爹的隔壁来了,把母老虎小太太当成一件摆设,看也不看,镇日里流连在诸如“秋香别墅”、“天宫俱乐部”之类的胭脂窝里,李少闻花天酒地,“乐不思蜀”。 李少闻也是吃定了岳家不能闯到干爹家里“拿人”——太丢份了!天津卫里的一方大佬,既然是“大佬”,那就要把架子摆起来,有必要的派头,一定要摆。 自古“劝和不劝离”,这个时候,温师长这个“中间人”就站了出来,在法租界的国民饭店,选了一个好日子,温子周又定了一桌酒席,想要平息苏老哥和阿慈二人的“反目”。 这两方先前几乎就是素不相识,忽然间就成了姻亲,然后又忽然间闹起来,要说其中的原因呢,说起来又啼笑皆非,小辈夫妻间吃醋的事,屁大一件事,实在上不了台面,然而因为双方长辈都是护犊子的个性,“礼尚往来”,竟是打出了火气来。 周慈是真的没把苏先生这个大佬放在眼里,苏大佬虽说在天津卫跟地方军阀还有政府高官都有交情,本人混得很有名堂,可这“名堂”放在他周慈这里,却不大管用。周慈就不一样了,他是孤家寡人,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一双腿打出来的刚性,“不鸣则已”,一旦动了真格,那就是——磕上了!按温师长说的,“又天真又可爱”,周慈还就不服这位苏大佬了! 苏大佬呢,俗话说“好瓷磕不过烂瓦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8 ”,他这个身份的人……唉,思来想去,真的,苏荣添想,犯不着。 两位都给温师长面子,在十月底的一个好日子,苏周二人应了国民饭店的“讲和酒”,在酒桌上互相都很客气。 等下了酒桌,这二人却又吹眉瞪眼、脸不是脸了。 两人在保镖的簇拥下站在国民饭店门口,等候汽车开过来,先是无话可说、面面相觑,后来周慈心里藏不住话,是个直性子,这时就忽然面对了苏先生,慢条斯理、不急不徐地稳稳说:“苏先生,你别插手了。老实讲一句,你也是男人,也是接二连三地娶了十几房姨太太——男人三妻四妾,您老人家正正是一个表率呢!我家阿闻是风流了一点,太招女人了——情有可原,情理所在,令媛若是实在受不了,大可不必在一起——夫妻一场,也是可以散场了! 这话来的毫无情面,苏荣添忍不防听了进去——是进了心眼里去,男人实时对着周慈竖起了眉毛——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竟是一时不能言语了! ——苏大佬内心咆哮,啊啊啊,竖子!欺人太甚!你以为本人不想么!大可不必!可是我女儿非要你儿子不可——非要不可,没了姓李的,嘉丽一定会哭死!我的嘉丽啊! 周慈不能读心,这时重新面向了前方,男人把手插进西装口袋里,又追加了一句:“阿闻过得不错,今天秋香,明天冬梅,你家嘉丽还是一旁歇着去吧——要不,就把这醋性收起来——真是!闲得慌!” 在国民饭店大门口,苏荣添对周慈动了手。 他怒发冲冠,将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墨晶眼镜对牢周慈,摘下来就是一甩,周慈猝不及防地后退一步,摸了两下脸,火辣辣的,男人随即捋起衬衫袖子,一条腿扬起来就是一扫。赫,两边的保镖见了这个情景,一哄而上,立马上演了一场“全武行”。 温师长落后一步,在里面先是结了账,又问大堂的一个分头经理摇了电话,问天宫俱乐部的地下赌场今天晚上拳赛上了没有,等他温师长吩咐好了“续摊”,出来一看,娘希皮,这个局面——算是白摆了,方才的“讲和酒”! 温师长铁青着一张脸,横眉冷对,这时掏出腰间配枪,男人稳稳地朝天鸣了一枪,轰,全场一静,周慈冷不丁望了去,额,老七的脸色…… 苏荣添这时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下自己,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形容狼狈——真是把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苏荣添无话可说——连句废话也没有,直接扭头,急匆匆地弯腰上了汽车——告辞了! 温七想,这下连拳赛都不必看了——想必阿慈眼下没这个心情! 温七拉着一头乱发的周慈,一声不吭地上了自己的汽车,不等师座挥手示意,司机座上的勤务小兵就伶伶俐俐地发动引擎,一路朝着英租界的方向开了去。 而周慈蔫着脑袋瓜子坐在后车厢里,这时朝窗外张望了两下,夜色昏微,但也看得清四周的建筑景物,周慈发现这不是去周家的路,慑于眼下老七的气势——他开不了这个口,“随遇而安”吧。 温子周的这一处洋房,上下三层,前任主人乃是一位附庸风雅的财政司局长,四面墙壁上都挂着西洋风景画,卧室里还燃有香精,温子周虽然不通情窍,但是懒得动,都保留了房子的现状,故而周慈在这个清凉的秋夜一踏进来,抬头就看到了一幅田园风光图,春意盎然。 及至周慈在这房子里溜了一圈,也进了大卧室,闻到了空气中残滞的幽弥香气,待他看到床头柜头上置了一盏小巧精致的琉璃香精灯,忍不住转身,周慈看老七在身后亦步亦趋,这时就似笑非笑地道了声:“几年不见,老七,你倒是好雅趣。” 温七上前一大步,借着室内昏黄灯晕,男人把手搭在阿慈的头顶上,以指当梳,理顺阿慈的一头乱发,温七口中笑道:“你倒是一顿好打——阿慈,你都没变呢,还是这个脾气。” 周慈出神一下,也只是一下,复又后退一步,这一步直接退到床沿,床是一张西式大铜床,垫有弹簧,铺着柔软被单,坐下去倒是相当舒服,周慈坐了下来,仰头望了去,见光影中老七一脸酡红,眼角水光晶亮,看人的目光是脉脉含情之至,仿佛是……春心萌动?周慈歪歪头,眨两眨眼睛,眼睛里像是蒙上一层泪膜,明明是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温七看着,却觉得对方像落网羔羊一般可爱可怜——怜爱的怜,怜爱的爱,这时就放柔了嗓音,温七凝视阿慈语声轻轻:“阿慈,晚上就歇在这里吧——咱们师兄弟俩好久没有睡在一起了。” ——声音里的惆怅遗憾令人动容。 周慈并不动容,他是个大老粗,最见不得人家惺惺作态——眼下老七就是一副娇态,周慈直接一挥手,大大方方地说:“好,依你。” 周慈方才动过筋骨,这时冷风一吹,身上一层薄汗都干了,不洗一个澡不行,他脱光衣裳裤子,站在浴室里,拧开了热水管子,隔着一扇门,温七在外间忙忙碌碌,一时拿毛巾,又一时拿睡衣,末了捧着衣裳毛巾推门而进,男人笑得又温柔又害羞——他英俊,容长脸、浓眉毛,目光如电,蓦然脸红起来,有种惊人的吸引力,这个时候,倘若有女人见到他,一定会发嚎。 周慈不是女人,没有发嚎,视若无睹一般,他连发问都没有,安之若素,周慈给自己打上东洋香皂。 而温七将衣物搁在梳妆台的架子上,搓着一双手,男人不舍得出去,这时就弯身探了探浴缸里的水温,温七说了句废话:“都调好水了。” 周慈赤条条地踩进水里,这时低头“嗯”了声,又道了一句:“你要一起洗?有点挤呀——老七,你将就用水瓢淋下。” 他是说得漫不经心、浑然不觉,而温七在一旁是听得口干舌燥、心惊肉跳——惊喜的惊,胯下一早就支起了帐蓬,温七不好让阿慈看见,于是背过身去,“哎”了一声,他是痛痛快快地脱光了自己,仔仔细细将自己搓了一遍,他是搓得浑然忘我,连阿慈什么时候出去都不知道,等他收拾干净、走出去的时候,温七看到阿慈穿着白绸褂衣,枕着双臂仰面朝天躺下去,就见他肢体伸展,线条流畅,胸腹间隐隐现出肌肉形状,正是一具蕴藏力量的修长身躯。温七刹那间如雷劈一般,当场木立,直了眼睛。 周慈看了去,睡意朦胧,声音软绵绵的:“老七?” 温七被这一声“老七”给叫了回神,这时就哆嗦着应了声:“嗯,阿慈。” 他定了定神,同手同脚地走上去,弯腰说了一句:“阿慈,怕你夜里闹酒,我给你端杯热茶喝两口。” 温七端来一杯热茶,周慈半抬起身子,低头喝了两口,待他想再喝一口的时候,温七却将半杯残茶泼到地上——麻药这东西溶进热水里不觉得,一时水冷,那药粉的气味就出来了。温七是泼得自自然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9 然的,同时也是有笑有说道:“茶凉了,不喝也罢。” 说话间,温七伸手拉掉床头灯的电灯线,室内一暗,男人是四只手脚地爬到阿慈身边,把手放在对方的腰间,温七睁着一双清炯炯的眼睛,是躺得稳如泰山。 二十分钟后,温七抬起一只手,拉亮了床头灯。 灯光里,光晕朦胧,周慈沉沉入睡。温七是看准了阿慈不知道反抗,所以下手格外干脆——男人是抓住阿慈的绸裤裤腰,连裤衩带长裤,一下子全拉扯到了大腿处。 温七撑在阿慈上方,身心都有些紧张,额头上青筋直跳,但是看阿慈呼吸绵长、均匀,一点动静也无,知道是麻药起了效果,他心里也渐渐踏实下来,一踏实了,温七摸得格外理直气壮,一只手抚摸着阿慈的胸膛,在他的两粒乳头上拈了拈…… 温七趴了下去,凑到阿慈嘴边,用舌头顶开阿慈的牙关,温七的舌头在阿慈口中搅来搅去,带着一点淡淡的烟草气息——他为了定神,在临睡前抽了一根烟。 安静的室内,响起一阵啧啧水声,温七擒着阿慈一条舌头,怎么吻也吻不够,一时吻毕,他抬起了身,彼此唇齿之间牵出一条晶亮的银丝,温七砸巴两声嘴,仿佛是老餮一般,吃了无上美味。温七又低下头,男人仔细打量阿慈的腹下方寸,就见阿慈皮肤洁白而富有弹性,对方胯间这套传宗接代的东西却是难得的粉红——仿佛很少用似的,耻毛也罕见的疏淡,虽然不见得美好,但——真的不恶心。 温七其实不好男风,也不知道怎么地,像是鬼迷了心窍,老是想干了阿慈——像干女人一样,大可恶狠狠地干一场——因为对方身矫力健,是个男人,反而经得起折腾,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干到他求饶——想必威风之至! 温七取来床头柜里的雪花膏,掏出一大砣,悉数抹在自己的“驴家伙”上面,这家伙已经鼓胀得非常吓人,男人轻手弹弹这个大家伙,自言道:“别着急,很快就进去了。” 温七分开阿慈的双腿,像那个做了无数次的春梦一样,他抠着两指雪花膏,捅进对方的甬道里,捅了又捅,将雪花膏抹在肠壁里,抹了又抹,因为深知自己的家伙大,届时必然是一场“破身”,破裂的破——天然就带着疼痛意味。 温七将大家伙抵住阿慈的甬道入口,然后将对方的双腿盘在腰间,男人是一挺腰杵,扑一声,直接、干脆,“一气呵成”,温七长驱直入,终于将驴家伙恶狠狠地送进阿慈的甬道里,第一感觉就是烫,烫啊,好紧,阿慈这里面太紧了,紧得堪称“勒”了! 温七仰起头颅,在幽长的夜里,发出梦一般的叹息,然后,他泄了。 ——仅仅是勒,就让他把持不住精关,泄洪一般,将精水早早喷泄了去。 温七很沉着,并不恼怒,心态非常好,他对自己说:“这是第一场——礼数而已。” ——有第一,必然还有第二第三……甚至“一夜七次郎”的第七。 温七发狠:“阿慈,今天一定要灌足了你!” ——他说,这样下流粗俗,今天一定要灌足你——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今朝有酒今朝醉”,温七是发了狠的,一定要把以后的份都给做了去。 温七双手“掌”着阿慈的腰,大家伙从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长久过,都是一下快一下地顶进去,打桩似的,沉猛、有力,又像挺枪,粒粒皆中靶心。 这个时候,周慈已经醒了。 ——在惊涛骇浪的情欲浪潮中,他是被痛醒的,同时也是被摇起来的,世界上没有哪种麻药可以让人在这样剧烈的撞击中还沉睡不醒。 周慈昏昏沉沉,意识是清醒的,然而始终都睁不开眼皮,连动一根手指都欠奉。他整个人随着对方的动作而前后摇晃,下身又痛又麻,难以启齿的部位一直被人家充满着、开拓,非常撑。 周慈难耐着闭目呻吟道:“嗯……” 温七俯下脸,凑过去衔住阿慈的舌头,吞掉他的呻吟和口水。 …… 4十六 这一晚,周慈被温老七干了一宿,干成了一滩软泥。 他汗津津地摊在床铺上,大手大脚,男人闭闭目,长久喘着粗气,这时晨光透窗而入,略带暖意,打在周慈的面颜上,周慈挣扎了半天,才非常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 他精力都被老七榨了个一乾二净。 ——精水和体力,都“涓滴不剩”。 周慈懒得翻身,仰躺着,一下子就掉入黑甜梦乡,睡得死死的。温七端了一碗稀粥进来,就见伊静悄悄地睡着了,男人长久地站在原地,末了,温七把一碗粥端着,自己稀里哗啦地喝掉了,他捧着空碗,跪坐在床畔,目光神情都是痴痴的,长久凝视着阿慈,温七是受刑一般地跪着——他不知道等阿慈醒来,还给他的会是什么。 ——还给他的,不知道是什么,但有一点很肯定——不会是好的。 在当天的下午,二三点钟,周慈是被饿醒的,他饿得肚子咕咕叫,一摸上去——胃都瘪了。 周慈揉揉肚子,抬起一只光脚,将趴在床脚睡着的人一下子踢醒——他有踹人的心,然而眼下只有踢人的力气,权且将就着,有一下踢一下吧! 温七一骨碌爬起来,沉默而不发一语,出门给阿慈端来了一碗——稀粥。 周慈瞪他。 温七豁了出去,直截了当道:“眼下你……将就一下,免得到时拉得难受。” 周慈闻言,把这句话嚼口香糖一样嚼了又嚼,终于吧唧出味道了,男人一下子黑了脸:“您——费心了!” 周慈冷冷道:“没关系,大鱼大肉什么滴——不要大意滴上吧!本人不怕——我不怕,到时就劳烦阁下那胯下的一根疏通一通——姓温的,你不是很喜欢走后门嘛!想必美得很!” 此言一出,温七捧着一碗粥,扭过去头,忍不住咩咩地哭了,他是一腔真心、满怀真情,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并且是一条臭水沟。 周慈在喝完一碗粥,静静坐了一会,攒出一点力气来,猛地一个抬腿,砰,直接将姓温的一腿踹出了门,周慈系好衬衫扣子,走到趴地面的温老七跟前,居高临下,冷冷道了一声:“你等着——等我养足了力气,再收拾你。” 回家的路上,周慈坐在车里,心神不定、心不在焉,因为他很迷惑——甚至是惶惑了! ——他不知道温老七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对方这是把自己当成兔子睡了一场,不过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他是七哥哥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嫡亲的弟弟一样——没有对着自己兄弟发情的!再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兔子的模样——自己是没玩过兔子,但是知道当兔子都是一副娘娘腔,弱不禁风,统一的美少年。 ——他这个模样,跟美少年实在是扯不上关系。大老爷们,居然给别个大老爷们——睡了! 周慈想不通。 ——他不知道自己是很好看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0 的——因为他身边都是好看的大老爷们,比如阿闻,他自己又没有养过姨太太,从来不知道注意这个长相外表。他只有钱,会点拳脚,永远是坐吃山空、不思进取,难得有个人去而复返——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哥哥,算是亲人了!七哥哥愿意回来,他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只是不肯表露出来——毕竟爸爸留了遗言,“永不过问”,可是七哥哥不是别人呀——是给他把过尿的、哄过他睡觉的亲人呢!就是要斤斤计较——情面上! 然而,周慈很怀疑自己能不能计较下去,因为自己可从来没有跟人撕破脸皮地吵过架——尤其是亲人。 汽车开进周公馆,正正停在大门口,周慈穿着一身单薄的衬衫马甲,两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十分茫然地扭头看了汽车夫一眼,他轻声的、不疑不惑地说道:“这是……到家了。” 汽车夫是温师勤务团里的一员,一惯见眼色,这时心里知道对方必定和师座之间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是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勤务兵是镇定的、一团和气地进行了回答:“周先生,这是到了。” 十六一夜没睡安稳,因为依大哥哥一惯的作风,没有夜不归宿的例子,这时听到声响,他昨天是守在大客厅里,就着一张长沙发窝了睡,很快就披了一件衣服起来,十六跑跑跳跳地出了大客厅,迎面迎来了大哥哥。 大哥哥不咸不淡地看了十六一眼,随即命令十六把大门关上。 十六摸不着头脑,大白天的——大白天当然可以关门,但是没有关大门的道理。 十六心里是这样想,然而已经听话地去推上两扇大门,口中欢欢快快地应了声:“哎!大哥哥!” 大哥哥走起路来是拖着两条腿,疼痛的部分羞于启齿,周慈一边走一边想,打算睡上几天——直接往好了睡! 楼内情景跟昨天他离去时一模一样,目光所及之处,家俱物什都待在原地,然而周慈站在楼梯口,却有种感觉——从今往后,一切都回不到昨天了! 劫后余生似地站在楼梯下,周慈梦游似的,笑了笑——单是苦笑,他眼下连爬楼梯的力气都没有。 周慈扭过头去,看到十六一脸天真地走了过来,小身板单薄的,十六很了解大哥哥,知道大哥哥不会无缘无故地干站着,这时就机灵灵地出声问:“大哥哥?” 大哥哥刚想让十六扶他上楼,这时却听到有人砰砰下了楼,周慈抬头张望了一下,看到楼梯的拐角上浮现阿闻高大挺拔的身影,李少闻一只手插口袋里,一只手梳两把头发,动作潇洒极了:“干爹,你可回来啦——这都走了一天一夜呢!” 周慈笑了:“你……今天没出去?” 他这是一句废话,故而也无需对方回答,周慈又接着说了一声:“阿闻,过来抱我上楼去。” 李少闻一听此言,快步跨了上前,伸手搭在干爹的肩膀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干爹,口中急道:“干爹,你这是……伤哪里了?昨天那个老家伙是不是在国民饭店的大门口打了你——我都听说了!这个事情现在都传开了!” 他都听说了,担着心,故而毫无闲心去寻花问柳——一直待在家里,等着。 李少闻又抬起另一只手,是摸摸干爹的手臂,又拍拍干爹的胸膛,干爹一直由着他,垂着眼睫,闲闲站着。 李少闻猛然打眼一看,发现干爹眉目间眼波流转,颇有一种粉红气息——一看就是被人在床上干狠了! 李少闻自己吓自己,他相信以自己常年流连在胭脂堆里的眼光,是不会看错——就是不会看错,这才吓人! 心里骇想着,李少闻面上却安之若素,男人是打横抱起干爹,发现干爹这个份量可真够重的——一条汉子! 他抱着这条汉子,然后就稳稳地把心安了回去:以干爹的份量,向来只有他干人家的! 干爹,周慈,眼下躺在阿闻的怀里,鼻端里嗅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气息,忍不住把头埋在对方的颈窝里,周慈屏着气息——他就是受不了法国香水的味道!一个大男人,学女人家喷什么香水嘛! ——李少闻一直学女人家喷香水,很会打扮,当一个花花公子也要有技术含量滴! 李少闻将干爹一路抱到了大卧室床上,替干爹盖上薄毯,这才笑模笑样地退了出去,一出房门,他那笑脸就没了,李少闻摸着脖颈间被干爹脸捂过的一块温暖肌肤,若有所思,他怅然若失,感觉心脏怦怦直跳——乱跳一把! ——像个怀春大姑娘似的,李少闻暗暗呸了一声,邪门了这是! 周慈感觉自己好像是病了。 昏昏沉沉一大觉睡起来,是第二天一大早,周慈自己摸两下滚烫的额头,发现这是——烧了! 摇摇晃晃地走到浴室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唇色却红得异常,周慈用糖瓷脸盆盛了一盆凉水,直接浇了自己一头一脑——喔,透心凉! 他拍门——没力气亮嗓子,喉咙干得厉害,周慈单是把门拍得砰砰响,十六打老远就一头撞了过来,只需大哥哥一个眼色,十六就知道做什么,他把一碗温粥端进大哥哥的卧室里,大哥哥有气无力地坐在床沿上,十六喂一口,他喝一口,周慈感觉整个人昏得厉害。 一时饭毕,他让十六翻箱倒柜地翻出一盒阿斯匹林——没有什么过不过期的,现在市面上,西药几乎不见影子,有药就赶紧吃吧。周慈就着一口烈酒,和着药片吞了下去,然后一头栽到床铺上,接下来就是一顿铺天盖地的痛睡——痛痛快快的痛。 几天后,周慈在下午时分起了床,洗漱穿戴完毕后,他无心去练武场,无所事事——本来就一直不事生产,一时这里坐坐,那里坐坐——他那隐痛已经在这几天里消失了,大可一坐不起,周慈最后面对窗子坐在大客厅一隅,呆呆地向外眺望。 他有心病——严格来说,是心事。 ——那一晚的操干太生猛了,讲法讲理都讲不过去——不能讲感情,一讲感情,那太吓人——这是什么感情!周慈简直不敢想下去,想深了——怕。昨天半夜里,他揣着这副心事,忧心忡忡,左右都睡不着觉,周慈跑到浴室里,泡在浴缸里算了一笔账——感情账,当然是亲情,算完之后男人向后一仰,当下就想沉到水里溺死。 ——没有喊打喊杀的资格呀——他!他周慈是让人家老七带大的!他周慈从小有娘生,没娘教,一个爸爸虽有若无——从来没有替他把过尿!如果这是一场亏欠,那也是他周慈先欠了人家——欠恩欠情,都是欠!如果这是一场偿还,古来报恩,都脱不出一个“以身相许”,那——也算他还了回去!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贞操可言——情操倒是有的,周慈想,我情操美好,横竖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算了! ——没有一个人会跟畜生家计较的。 周慈麻木不仁地望着前方,腰背都靠在椅背上,整个人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1 懒洋洋的、有气无力,四只手脚摊开来,就是一个“大”字。 他想,横竖就当跟人干了一场大架——打架嘛,自然有伤有痛的,他小的时候也没少跟七哥哥干过架嘛! ——那一晚事实上就是一场鏖战——床第大战,双方简直死去活来——当然是快活死,又快活生。 想到这里,周慈机伶伶地一个激战,猛然甩了甩头,像是要把某种东西甩掉一般,周慈站了起来,不能再想了——他绝对不会承认,他被人干到爽。 ——他绝对没料想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二三十年了,胡里胡涂地过到今天——那就一直胡里胡涂地过下去吧,“心宽体胖”。 周慈放宽了心,决定在院子里四处走一走——散散心,他心平气和地想,不恨老七对自己做出的恶行——不能恨,一恨就拎不清了,大老爷们的——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他姑且放下这桩恶行不提,他就是想不明白老七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点——自己可没一点“娇”态。 这个时候,周慈看到了十六。 十一月了,算是入了初冬,是开始穿袄子的天气了。十六没有穿袄子——他终日跑跑跳跳的,加之年轻人心火旺,故而穿得非常单薄,一件白绸褂衣对付了过去。院子里,十六站在井口边提水,一个大弯腰,露出来的一大片胸膛白晃晃的,胸前两粒“颗粒”粉红粉红的…… “白斩鸡。”周慈下了结论,眼睛微微眯着,目光从扑散的睫毛丛里扑出去,男人心里这时微微一动,背着手站在原地,周慈趾高气扬、正大光明地仔细打量起了十六。 十六是个娃娃脸,大二十的人了,还是个少年的身量,“相由心生”,他本来就长着一颗童心,非常嗜甜,有时候十六凑过来给大哥哥按揉腿脚,周慈总能闻到十六身上散发着一种蛋糕的芬芳气息——平日里不觉得,现在一想起来,周慈回味着——仿佛人家很可口似的,是可以一口咬下的甜心。 甜心很有力气,展开手臂,提着两桶水,进出门户,来来回回好几趟——这也算是一种手上功夫。 周慈笑微微地站在原地,招手唤道:“十六,过来大哥哥这里。” 片刻之后。 十六已经和大哥哥相对躺在了大卧室的一张西式大铜床上面,中间隔着一团被褥,两扇门扉紧闭,一时又把窗帘全部拉上,大白天的——也给营造出夜晚的幽微感觉。 身为大哥哥的跟屁虫兼万能管家,十六自自然然地看着大哥哥,目光清澈明亮,口中笑道:“大哥哥,咱们这是——睡觉啦?” 十六架起腿来,将一只有红有白的赤脚晃来晃去——他手脚都长着一层薄茧,仿佛是常年劳作,并不秀气的样子,但是肌肤很紧致,还是有一点柔韧的感觉,并不难摸。周慈看他一派天真,连躺都躺不出正经模样,就笑模笑样地“嗯”了声,仿佛很纵容的样子:“睡觉啦——睡你,好不好?” 大哥哥的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周慈坐了起来,把一团被褥抱起来扔到床脚去,然后他纵身扑向了十六,把手放在十六的腰眼上,动手动脚地挠起人家的痒来了。十六毫无提防,堪称敞胸敞怀,这时就哈哈笑作一团,想躲又不敢躲——因为对方是大哥哥呀! “哈哈哈哈哈哈!”大哥哥神经质似地一边笑一边挠十六的痒痒肉,十六大笑,周慈也跟着大笑——仿佛一起天真似的!后来十六实在笑疼了肚皮,忍不住开口求了饶:“赫,大哥哥……别闹啦……痒死了……” 周慈一下子就收回手,同时也收起笑声,他赤脚下了床,站在一旁,停在了十六的眼前。 这回他向十六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是要拉——或者推,但最后男人只是不客气地说:“站起来!” 十六一头雾水地抬手同大哥哥相握了,借着这个力道,他起了身,然而还未站稳,十六就被大哥哥一把搂在怀里。 十六吓得一抬头,目光惶惶,因为感觉很奇怪——这可真奇怪呀,大哥哥可从来没有这样搂过他——像搂女人一样! 十六以为大哥哥会做点什么,然而等了片刻,大哥哥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单是抱着他。 他渐渐安下心来,甚至还把头枕在了大哥哥的肩膀上——他觉得自己这个高度长得可真好,刚好就枕到了人家的肩膀。 大哥哥的肩膀很宽阔,肌肤很温暖,身上还隐约传来一种淡淡的酒气。这种味道让他想起父亲,有这种味道的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爸爸了——十六不禁感到好笑,没有爸爸的孩子就想着有一个爸爸,大哥哥的确是“大哥哥”,大了他十岁,他十岁的时候,大哥哥二十岁,很经常将他扛起来又是抛又是接的——小小的他不知道怕,居然快乐得尖叫。 ——十六想,这大概就是有爸爸的感觉了。 大哥哥仿佛是统一地扮演了他生命中所有的男性角色,爸爸,哥哥,老师……十六也仿佛是专门为大哥哥一个人而活,没有“自己”,是大哥哥的左膀右臂——人不能没有手,所以大哥哥不能离开他——离不了手。 周慈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笑影,这时轻轻问了一声:“十六,大哥哥要睡你。” 十六凝神想了想,仿佛是替大哥哥想,最后他是含羞抱愧地笑着摇头:“大哥哥,我不好睡——还没有洗澡呢!” 周慈点了点头,突然在十六的脸上亲了一口——十六脸孔都生得白净,皮肤很好——口感尚可,随即周慈笑微微地说:“没关系。十六很香。” 十六真的香——都是糕点的甜香。 这两位哥哥弟弟是有商有量,一团和气,然后大哥哥突然单方面终止谈话,一拍十六的屁股,让他跪在床沿上,狗一样趴着,翘起臀部。 周慈没什么性致,仿佛是要实验什么似的,他没有脱衣服,只是将裤衩褪到膝盖弯,男人伸手掏出胯下这套传宗接代的东西,这东西仿佛也是兴味索然,半软不硬地“竖”着,周慈这是第一次跟一个带把的行床第之事,这时歪歪头,男人仿佛是在回想着什么,末了,周慈击掌叫了声:“是了!” 他依样画葫芦,取来一盒生发雪花膏,涂完自己的粉红家伙,又去涂十六的粉红肛门,周慈将手指探入人家的甬道里,一边“探访”,他又一边闲闲问:“疼不疼——十六?” 十六撅着一个圆屁股,这时闻言,笑笑地回头答了声:“有点疼。” 疼是必然的——因为男子这里本来就不是用来性交的。周慈毫不怜惜地想,不久前,自己也是受过这么一场的! 周慈干了十六。 干了一场,把精水持续地射在十六的体内,然后周慈是若有所思的、深以为然地对自己点头:“是比女人插得爽——紧得很呢!” ——紧得很,这就说得通了,老七为什么好男风。 周慈提枪上阵,亲自体验一把冲刺的快感,然后得出结论,不怪人家——不怪他干男人,自己也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2 干了男人——就是比较快活! 周慈这下真正放宽了心:“情有可原。” 二周在房内耗了一下午,真刀真枪地上演了一桩床事,然后二人下床,穿戴整齐,周慈照样一声“十六”,十六也是心平气和地应了一声“大哥哥”, 两个人泰然自若,格外安然——因为真的只是“睡”,睡完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周慈坐在房内,等待十六取来酒水侍候。他悠悠地想,看,十六被我这个大哥哥干了——他也是男人,也是让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家都不计较——连计较的心都没生。“将心比心”,周慈下意识点点头,是这个理,大可不必——何必呢,日子该怎么过,那就怎么过吧。 十六是个长身体的年龄,饭量很大,这时借着端酒的功夫,让下人摆了一桌子的热饭热菜,他由着胃口,挽起袖子坐在膳桌前,单是一言不发地大吃大嚼,因为大哥哥还在房里等着酒喝,十六速度很快,风卷云袭一般,呼拉扫了一肚子存货,然后腾腾地跑上了楼。 正是掌灯时分,周慈房里亮起大号白炽灯,男人坐在光影中微微出神,姿态放松,十六站在门口,抓着一壶酒,猛然间一阵心悸——大哥哥长得真勾人呀! 十六失魂落魄,走了进来,忘了锁门,只是虚虚掩着,而周慈把注意力放在酒上,满足了性欲,他那食欲大可一放,不过倒是要贪上两杯。 周慈喝完了一壶酒,酒意朦胧,借着灯光一瞧,就见十六四只手脚爬在床上,露出来的胳膊肘儿都雪白,衣裳皱褶,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气息——一看就是被人干过了! 男人心中一动,想要再干一次。 周慈想做就做,他扑上去,压住十六就是叭叭一阵好亲,没头没脑,玩闹一般——仿佛不带丝毫情欲,天真得很。 十六笑闹着捂着嘴,含含糊糊地说不清道不明:“大哥哥大哥哥,我刚吃得饱饱的——要是待会儿让大哥哥顶撞得吐了,不好啦。” 周慈衣冠楚楚,然后很快就衣不蔽体了,一边听着十六的大白话,一边压了上去,男人真的觉得这小十六——怎么就天真到淫荡的地步呢! ——自己本来不硬,听了这句话,大家伙马上就硬了。 这二人在房内胡天胡地,欢声笑语,嘻嘻哈哈,把一幕春宫戏唱得跟笑话似的,令一门之隔的李少闻是听得又好笑又好气,以他这个风月老手的经验之谈,干爹的花样……?就是没花样——单是顶撞。 李少闻浪漫归家,迎接他的,除了楼下的一室安静,接下来居然是楼上干爹和小十六的床上肉搏——这可真是……哎,真是……太刺激了! 感官刺激,李少闻透过一线门缝,两只眼睛竖了起来,透过朦胧的灯光,看到干爹赤身裸体,身上仿佛是上了一层金泽似的,溜光细滑,李少闻再一次若有所思地捂住脖子上那一块肌肤,他又接着捂住心口——仿佛是要按下一腔爱意,李少闻悄无声息地带上门把,他转身拐进隔壁的卧房,走进浴室,冬天里,李少闻洗了一个冷水澡。 他闭上眼睛,眼前突然浮起干爹那赤裸的胴体,他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李少闻再一次舀起一瓢冷水,浇了自己一头一脑。 5一家团圆 天气渐渐冷了,李少闻现在都不大出去混,小佛坐宅一般,四平八稳地坐在干爹家里,一时调调留声机,又一时捡两张电影画报看——他是个识文断字的,总能找到乐子消遣——没关系,没有女人消遣,他消遣自己。 在一九四三年公历的正月初十,这一天,是阴历的大年三十,温师长遣人到周府,送上一份年节礼物——心意罢了,同时也是一点心机。 温子周带着一点试探的机心,因为前后三个月,他在家里是等了又等,总以为阿慈会忍不丁上门踢人——然而左等右等,总是等不到人。 这下温老七慌了,一拍大腿直喊坏了坏了——事情真的坏了,不怕打也不怕骂,就怕人家不理你——人家连看你一眼都欠奉,这一“凉”——黄花菜也都凉了! 这份年节礼物送上门的时候,正好是李少闻人在下面。李少闻早就听说这个七师叔现在大不一样了,是一支劲旅的师长,留守大沽口,从不安分,本人专同天津卫里的大佬做些烟土板子的买卖——都是从热河那里运过来的,身家丰厚,自然此番出手也是阔绰得不得了,李少闻绕着一车东西转了一圈,就见都是市面上难得的布匹白面和药水,男人是大手一挥,痛快笑纳了:“来人,都给本少爷搬到储藏室里去。” 他说话的同时,心里也是盘着小九九:看来以后要跟七师叔多亲近走动两下——多亲近走动,总不会少了他李师侄的好处! 李师侄想,不仅是想,而且他还做了——李少闻差人包了一份海鲜——这个时节,也只有鱼虾而已,李少闻让送礼的人带回去,说是让师叔笑纳,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然后,三天后,在大年初三的下午,温子周连人带点心,一起乘坐汽车前往了周公馆。 因为本人事先已经和人家李师侄在电话里有来有往地寒喧过了,故而眼下二人一见面,那是格外亲近友好。大过年的,李少闻西装笔挺,衣领挺括,新年新气象——他是一年到头都是新气象,这时长手长脚地走到七师叔面前,李少闻孝子贤孙似地深深鞠了一躬:“七师叔,过年好。” 七师叔,温师长,值此新年佳节之际,照旧是一身将校呢军装打扮,只不过外面多罩了一件披风,而周宅的楼内都装有暖气,处处温暖如春,温子周随手摘下披风,脱掉大衣和手套,显露出来的身裁挺拔、修长,是最适宜穿正装的,别有一番神气。 温子周听了贤侄这声问候,当下神情姿态越发的和蔼可亲了,他是轻声细语地回了一声:“贤侄,过年好。” 男人稳稳地坐在大客厅的玫瑰红丝绒沙发上,架起一条腿,温子周的神情做派都有点主人的意思,脸上笑得很从容——堪称雍容自得了,他是个白面书生的长相,一端起架子——很有那么一点矜贵的意思。 李少闻站直了起来,看到对方的这个做派,不知怎地,有种引狼入室的错觉。 他规规矩矩地站着,喊着下人,让人送上热茶热点心和干果。 ——不知怎地,他其实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可是在这位师长师叔面前,总想着不能失了礼数——失了礼数会怎么样,也不能怎样,就是不大好。 ——这就是心气上的高低了,他心气高,但是身份地位比不上人家,故而处处总要显得“正”一点。 客套的话还没有说上两句,温子周忍无可忍地开门见了山:“这个贤侄呀,你干爹——咱们阿慈呢,怎么不见人影?” 咱们阿慈,李少闻听了这话,直觉太“体己”了,不过他这个人素来是个不动声色的,这时就似笑非笑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3 、面色古怪地道了声:“嘿!他们在楼上呢!” 温子周笑得当仁不让,这时耳朵里捕捉到一个不对劲的词:“他们?” 自从入了冬,天气渐渐大冷了,这二周两位都不大舍得分开了,终日厮混在一张大铜床上面,也不是非得干点什么,单就互相搂着抱着,十六有时候抬起半边身子,对准大哥哥的嘴唇就是叭叽了一口,面上笑微微的,心满意足,神魂出窍一般。 周慈并不回他吻,是个不主动也不拒绝的姿态,仿佛是纵容,又仿佛是收敛,脸上笑得很稳定——稳如泰山,周慈心里却又奇怪着,怎么就跟小十六处到这个份上呢——睡一张床铺的份上,道理上讲不过去,但是情理上又仿佛可以,奇了怪了。 周慈家里没有长辈上人——他自己就是长辈,又未娶亲,好像有大十几的师兄弟几个,然而师兄弟们四海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仿佛都活在传说里一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周慈这些年来,身边一直待着的,就只有一个小十六,他知道十六是喜欢自己,怎么个喜欢呢,好像也不用说,光看他愿意撅起屁股让大哥哥干就明白了。 周慈明白归明白,可是显然没拿人家当一回事儿,他长到三十岁这么大,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没有喜欢过一个。他不懂得情爱这个东西,仿佛没有一个明白的对象,谁只要能让他高兴就好——按照这个标准来看,第一个出局的大概就是温老七了,而目前这个十六,又好像不够格,是个小玩小意一样的待遇——这也怪不到周慈身上,十六对自己都不心疼,别人当然也不心疼 房内温暖,房外严寒,玻璃窗上都结了一层水雾。周慈仰面,半躺在床上,放出目光,懒洋洋的,看着窗前倒贴着的一张“福”字,男人是间或抿两口酒喝,银锡所制的一壶酒,断断续续,能让他喝上好久——在酒这个东西上面,周慈从来没有节制的,他不好色,就是好酒。是人都有个嗜好,周慈觉得自己这点爱好非常有气质,君不见曹植七步成诗、李白醉后题诗,都是在一个酒字上面,周慈知道自己一身拳脚,堪称武夫气质,一直都很羡慕读书人。 ——他很羡慕,所以打阿闻小的时候,就赶着孩子去教会学校念书,能念多少就念多少,人这一生,只有知识和健康是自己的。 十六在这个读书方面,就不如阿闻了,不过,他比谁都会侍候人——侍候周慈最得力。 十六四只手脚爬在床上,从床头爬到床尾,又从床尾爬到床头,然后爬到大哥哥身上,揭了被子将自己同大哥哥一起裹了起来——其实也不是冷,小孩子就是贪恋大人身上的体温,十六凑过去,亲亲大哥哥的嘴角,把上面的酒渍都舔干净,然后长久地趴在大哥哥胸口,不说话,好像是睡着了。 日光透窗而入,一切都历历在目,温七站在房门边上,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神气就登时不对了,虎虎生风地闯进门,他一阵狂风似地闯到床畔,温七抬手一把揪住了小十六的白绸衣领,把人生生扯了下来,像扔麻袋一样,扔到了地板上,“好你个周慈!”当着李少闻的面,男人是目龇眶裂地怒骂道:“你眼里到底还他妈的有没有我这个七哥哥!” “——你!”周慈半躺着,仍旧仰着头,同时像看到一只苍蝇或者一只螳螂似的,目光里满是厌恶,一时又充满了不可思议:“你,怎么敢进来——居然还敢过来?” 他像是疑问,又更像是责难,总而言之,周慈是十二万分的不敢置信——不敢相信呀,这个人,在做下这样一桩恶行后,不是应该趁早有多远滚多远么! ——他都不计较了这是! 温七见阿慈嫌恶兮兮地皱着眉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本来就是一双大眼睛,眉目浓秀,这时就显出一点孩子气了。温七是又气又笑,觉得阿慈又可爱又可恶,真是伤心呀,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是受刑一样地等在原地! 他总是想,这是我心爱的阿慈呀,是要捧在手心里哄着的人呢。 ——当然,他这样想的时候,正是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年龄,十七八岁的人,一般也念不出什么正经来。 “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他——这个小十六!”温七愤然转身,一脚将地上的小十六踢到了角落里,“小十六,你敢挖我的墙脚!” 十六捂着肚子,想要站起来,然而大概是被踢狠了,站到一半又跌坐了回去,十六茫然张望了一下四周,就见大哥哥是个暴怒的姿态,而少闻哥哥站在门后边,沉默而不错眼珠子地看着。 周慈和温老七吼了起来。 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一个含情脉脉,一个怒气冲冲,末了,周慈直接抡起手臂就是一巴掌,搧道:“什么叫挖你的墙脚!老子什么时候是你的!滚你妈的七哥哥——哪有哥哥对着弟弟发情的!” 哪有哥哥对着弟弟发情的,温七低头很认真想了想,真的,他好像从来没有对阿慈说过喜欢他,没有说过——他的一切感情都是旧式的,欲语还休、尽在不言中——以为睡了人家,人家就是他的了。 温七想着,笑着没说话,该,这一巴掌搧得应该。然后,温七突然一把拽过阿慈,捧起阿慈的脸蛋,对准阿慈的嘴唇就是叭叽一大口,男人笑微微的、一团温柔地说:“你是我的。” 半个小时后,周家楼下大客厅。 周慈打完人,出完气,堪称神清气爽、神采斐然,穿着衬衫和灯笼长裤在敞亮的厅堂里来回踱着步,是了,这三个月以来,眼下自己这是感觉最舒服的一次——什么不计较?送上门来的,当然要计较个痛快——不打不行,就是要打,打死人家的贼心思! ——可不是贼嘛,整天掂着记着,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谁是他的——老子是老子自己的! 温七这几年体面惯了——里外都那么体面,如今居然生生受了人家一顿好打——真是好打,鼻青脸肿是不消说了,衣服底下,肯定是遍体淤伤——不过总算没有折了骨头,可见人家阿慈还是留了手,心里有情,才能手下留情。 李少闻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又让听差拿了冰凉的湿毛巾过来,亲自敷到了七师叔那张紫绿紫绿的脸上。 “七师叔,你这是……何必呢!”贤侄语声款款,脸上笑得仿佛很矜持——他不敢放声笑,他怕让人家知道自己这是——幸灾乐祸。 温七用湿毛巾捂住半边脸——阿慈有力气,劈头盖脸的一巴掌搧过来,打得自己从脖子到面颊都是一片通红,而他仿佛是修成“正果”,脸皮老厚,也没觉得疼,在阿慈一连串“滚滚滚”的问候下,温七还能神情自若、老佛镇宅一样地坐在人家的大客厅里,屁股就是粘在沙发上——不起来了! 这时听到贤侄这一劝,七师叔是坦坦然然地承认了:“喔……我这是让着阿慈呢…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4 …” 周慈方从偏厅里拉着揉红花油的十六出来,一听此言,立刻就撒开十六的手,腾腾上前就搡了温老七一个肩头,周慈气势汹汹:“老子要你让?滚你妈的!” 温七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温柔,仿佛是凝视着最心爱的宝贝明珠,然后,温七又朝周围张望了两下,心平气和:“打是亲,骂是爱——我知道阿慈这是在表达呢!” 周慈:“……” 周慈无话可说,干脆一言不发,拉起十六就将人家摁在另一张小沙发里,周慈大声道:“这儿是我家,没人敢动你——小十六,给大哥哥稳稳坐着!” 周慈一边说着,一边甩人家眼风,厉声厉气道:“只要有我在,你那温七哥哥甭想再踢你一脚!” 温七哥哥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单是笑——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是在心爱的阿慈面前,自己根本摆不起温师长的谱——哄都来不及,哪里舍得! 李少闻见干爹鼓着一张嘴巴气嘟嘟的,不知怎地,老觉得干爹这模样怎么就很可爱呢——最近他生了别样心思,眼里看到的干爹,总是孩子气、故作老成的,仿佛比他小,是可以让他抱起来摇两摇的一点分量。 李少闻趋身上前,两只手从后面搭住干爹的肩膀,将干爹扳了过来,男人面上笑微微的、一团和气地说:“阿慈。” 他笑着,然后又叫了一声:“干爹。” 李少闻做惯了花花公子,对待女人家都是轻声慢语、一团温柔,如今忍不防将这一套安在干爹身上,还真就——顺风顺水的,一点都不违和,男人抱着干爹的肩膀摇两摇,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句:“干爹,咱们开饭吧,大过年的,一家团圆嘛。” 一家团圆,就是“团圆”两个字打动了周慈的铁石心肠——暂且收起“轰人出门”的一套心思,周慈看看眼巴巴的十六——这孩子听话得可怜,又望望笑微微的温老七——这厮,嗯,背井离乡过。最后,他又转头看了看阿闻,阿闻一直是个有心人——特别会揣摩人心。如此张望了两下,随即周慈不紧不慢地点点头,用一种不咸不淡的口气,沉静的、轻声地说:“一家团圆。” 在一家团圆、和和气气地吃过一顿年节晚饭后,师兄弟几个人各回各房——各找消遣。 温老七是赖着不走了——反正周家总有客房给他睡。这天夜里,周慈也不好让十六跟进房里——也不是不敢,就是不好,因为摸不准对方会不会真开枪——真开枪了,那就是小十六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去了! 房外的走廊上,一盏壁灯亮着,光影中周慈伸手梳两下十六的头发,然后漫不经心地拍两拍,口中说道:“去吧——回自己房里去。” 十六抱着自己的枕头,睁大眼睛看着大哥哥,然后云里雾里地“喔”了一声,他踮起脚尖,凑过去,想要亲吻大哥哥的嘴唇,然而大哥哥是傲然而立,一点也不肯迁就,十六只啃到了大哥哥的下巴,啃了一舌头的青色胡渣,十六呸呸道:“大哥哥,你今天忘了刮胡子啦。” 大哥哥笑了笑:“明天让你帮忙刮——乖乖去睡啦。” 这二人是“啦”来“啦”去,李少闻在隔壁站着,听得心痒难耐,他想了想,大着胆子上前,李少闻倾身亲了干爹的脸颊一口,干儿子是笑得活活泼泼的:“干爹。” 干爹摸着脸颊,就见干儿子笑得又讨好又小家子气——他不笑已经很俊美了,一笑起来,那是没得说。 周慈没得说,但是想想还是追了一句:“你呀——这么大个人,还好意思撒娇,跟十六比?” 当天晚上,半夜三更,周慈是被一种沉重的压迫给压醒的。 昏暗中,窗前明月,床脚星光,如此浪漫的夜色,周慈却无心欣赏,在面前一片粗重的喘息中,周慈铁青着脸,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你!” 温七答了一声:“我。” 他有点恍惚,因为阿慈眼下看起来很不真实——真的就把人家抱在了怀里吗? ——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为阿慈做到这个份上——撬门夜袭的份上,怎么可以这样自降身份呢——只为了一亲芳泽,当然,能够更进一步那是大大滴好。 “阿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快快地从嘴巴里跑出来,此情此景,热情得仿佛神经质似的,“阿慈,真是抱歉得很——我不问自入、不请自来,真是很想……干你呢!” ——很想干他,干阿慈,温七想,自己是不知道爱人的——怎么个爱法呢,他从不说爱,爱是什么东西?能够当饭吃、当衣穿吗?在自己看来,想要一直睡一个人,睡下去,想要死在对方的床上,如果这算一种爱——那,自己真是爱死了阿慈! 温七腾出一只手抓住阿慈胯间的“小弟”就是一捏,男人压低声音冷冷道:“阿慈,安分点——如果你不想变成一个废人!” 温七手里是稳稳攥着人家的命根子,蛇打七寸一般,男人是含妒带恨、一团醋味地说了句:“哎呀,要是废了这套传宗接代的东西——阿慈,你以后可怎么去睡小十六——拿什么睡呢!” 周慈:“……” 周慈抬起一只手,遮住面颜,无话可说——无地自容,在悉悉索索的声响中,他知道自己双腿被人家打开,架在肩膀上,对方的大家伙一下子“破门而入”,直截了当、粗暴凶狠——痛啊,太痛了! 一定是流血了,他想,他听到对方大家伙进出间发出的水声——啧啧作响,是血液的润滑。 周慈忍痛——忍到生癌,欺人太甚!一定要杀了他! ——杀了他! ——在剧烈的撞击中,对方牢牢地占据着自己最隐秘最羞耻的部位,承受对方的“灌溉”,就是在高潮的时候,对方也忘不了紧紧攥着他的命根子! ——攥着他的命脉!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剧烈,堪称“惨烈”了,杀了他! 温七喘着息,腰上使出了大力道,仿佛鱼摆尾一般,他低头凝望着眼下这张心爱的容颜,籍着星月光辉,他不错眼珠子,看到阿慈长久闭目、额上生津,面色苍白,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本人是无动于衷,然而身体是诚实的,温七感觉阿慈下面的小口是活的,一寸一寸地吞咽着自己,仿佛他顶撞得越厉害,对方就绞得越厉害——这大概是一种条件反射,因为阿慈根本恨不得他滚。 温七在最情动的一瞬间,仰头长长吁出了一口气,把满腹心酸都交付给了最黑暗最包容的夜——只有苍茫夜色才能俯视着看到男人的一脸惨笑。 温七一脸惨笑,阿慈怎么就不懂呢——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他知道这一晚过去,自己酿得这一杯苦酒,到底还是要自己吞下去……有生以来,他仿佛是第一次这样认真、专一、诚挚地经营着一桩终身大事,然而经营惨淡,他难修正果。 后半夜,黎明之前,一时事毕,一个人躺着,一个人坐着,躺着的那个有气无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5 力、面色冷酷,坐着的这个心安理得,但又一团心虚。 温七轻轻握了一下阿慈的手,他觉得自己是捏到了一块温软的豆腐——阿慈被自己干软了! 温七一握即放,一点力气也舍不得用。 “你别气——伤身。”温七劝,他的声音类似金石相击,清朗而动听,在这幽夜里压低下来,听的人心动不已。 周慈“心动”——啊啊啊,这个人?这个人! 他笑,温七看着他,也是笑。 温七虽然笑得心虚,可那是真笑;而周慈笑得很飘渺,仿佛梦游一般,目光是涣散的,缓缓地向后仰躺了,他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了——不必了,连动下口舌都是浪费——杀了他,自己都嫌脏了手!太恶心了——可恨啊!有一又有二——不可原谅! 温七见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似的,男人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温七捂着胸口,心肺顿止,仿佛是一场窒息,良久,良久良久,温七平静的、心甘情愿地询问一声:“阿慈,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这是疑问,可是仿佛不需要人家回答,温七木着脸,站了起来,同手同脚地推门走了出去。 门锁是被温七用消音手枪轰开了,这时房门虚虚掩着,而李少闻就摸黑推了进来,登堂入室。 周慈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本来,他想说:“我不喝水。” ——本来,他想说:“你还想再药我一次么!” 然而,周慈想了想,到底还是无话可说,翻过身去,他以背面对来人——无声胜有声。 李少闻站在干爹床畔,微微弯了弯腰,借着微光望了过去,就见干爹面若桃花、是一副被人狠狠蹂躏过的骚样,男人在黑暗中小小勾了一下嘴角,心想这姓温的——艳福不浅! 干爹是很好看的,他一直都知道,但是没想到干爹脱了衣服,会好看这个地步——真的是骚,他从前觉得干爹除了好看之外,一无是处,如今想来,应该也很“好用”。 李少闻心里有鬼,自从偶然间窥见一次干爹的活春宫后,自己就大不对劲了,老想着再看一次。 他看着干爹,再一次弯弯腰,轻声细气地唤了一声:“干爹……” 周慈“咦”地睁开眼睛,就见阿闻一张面孔凑过来,含羞抱愧地笑着:“干爹,你受欺负了。” 周慈好像从来不知道提防人——自家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时男人镇定的、坦然自若地答了一声:“他……发了疯。” 他?李少闻不接话——接什么?接什么都是错。他一向很会揣摩人心,这时就低头,干儿子试试探探的、孝子贤孙似地问了一声:“干爹,阿闻抱你睡隔壁……好不好?” 李少闻把赤身裸体的干爹抱到自己卧房的浴室里,拧了一条热毛巾,小心翼翼的、轻手轻脚地帮干爹擦了一遍身子,而干爹懒洋洋地张着手臂,堂皇自在地仰躺在浴缸里,下身一片狼藉,又是红的又是白的,看得李少闻直咽唾沫星子,呼吸急促、心跳紊乱。 李少闻低着一颗鸦黑头颅,听到干爹缓缓出声道:“……好儿子。” 周慈抬手捋了一把阿闻的头发。 这一捋,仿佛是把李少闻内心深处那头咆哮的野兽给捋驯了,李少闻,好儿子,接下来是心清气静地将其收拾干净,然后心平气和地抱起干爹,睡在了一张床上,像抱大号娃娃一样,李少闻抱着干爹美美地睡了一觉。 6无毒不丈夫 在这个新年前后,一九四三年的开春,发生了两件事。 极其突然的,苏荣添——这位天津卫里数得着的大佬,当街被人一枪爆了头,死惨了——此其一;其二乃是在岳父泰山的葬礼过后,李少闻干干脆脆地同苏嘉丽离了婚——他本人单方面在报纸上登了一则离婚声明。 这两件事前后发生,有因有果。 ——苏荣添一死,他的对头家,一位姓葛的副会长,终于可以摘掉这个万年老二的帽子,摇身一变,成为众人侧目的商会会长。 而苏嘉丽——李太太,没有了老虎爸爸在背后撑腰,这个时候就毫无底气去留男人了——相反,李少闻这个男人反而底气十足,他跟新上任的葛会长是从一个窑子里逛出来的交情,堪称一对志气相投的“忘年交”,在忘年交的暗中支持下,李少闻肥了胆子,借着离婚这一段由头,他是光明正大、坦荡堂皇地“起”了苏家一笔大的。 李少闻善于运用资本,自立门户,借着新上台的这位葛会长的东风,青云直上,加之还有一位师长师叔可以套近乎,这位贤侄堪称目光奇准、胆子奇大,李少闻将从苏家那里捞来的“一大笔”,不仅投在葛会长名下新开的一间赌场里,而且还跟着七师叔倒卖烟土,往热河那里贩药贩布——反正七师叔有兵有枪,本来就是靠带兵发横财的,顺手捎带上贤侄的一笔——零头而已! 如是再三,滚雪球似的——利滚利,李少闻散尽千金,买了本城一位名角的初夜,献给了一位大人物——一位洪帮的“老头子”级别的人物,打上交情。这跟人家的交情一打上,一大一小才发现对方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非常有得聊,这一“聊”,交情就热乎了。 三个月后,李少闻改头换面,当起“爷”字辈的人了,他在众位师兄弟里排行十五,人称“十五爷”——在这天津卫的码头地面上,算是一号“新贵”了。 新贵是个暴发户的打扮,一身宝光璨然,一只巴掌伸出来,三根手指头上都是又金又玉地套着戒,李少闻,因为效仿人家大流氓的风采,有样学样地将一头短发齐肩蓄了,有时披着,有时编成了一条小辫子——他实在是个俊俏人物,剑眉星目,天生的本钱,怎么打扮都不难看——周慈在一旁凝神看着阿闻,李少闻穿了一身长袍马褂,干爹忽然感觉干儿子这模样很陌生——非常陌生,一直洋里洋气的人突然“前清”了起来,这可真邪门,从某个角度看过去,阿闻似乎也有一点邪气——瞧他嘴角勾的,这个弧度! 周慈比较没有见识。是,阿闻跟自己一样——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对付着过日子,他一直想不来阿闻除了当大花花公子以外,还能当什么。然而等人家真当上了大流氓,他又发现情况诡异、事发突然。周慈是没有见识,但他还有常识,知道问。 在四月初的这个和煦的午后,周家大客厅。周慈站在阿闻的背后,男人抬起手,解开了阿闻的辫子,打算重新给他编一个——不知怎地,他就是看不惯阿闻的这个发型,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 周慈按下阿闻的肩膀,以指当梳,一只手插进阿闻绵密的头发里,日光之下,阿闻头发上闪着一层细碎光泽。周慈捋起阿闻的一把头发,一面又略微弯腰地问:“儿子——你怎么就——” 他顿了顿,歪歪头,仿佛是在斟酌着什么,男人很觉困惑——甚至是困扰,是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6 的,阿闻现在身份大不一样了,自家府上终日都有同道中人进进出出的,周慈感觉一直平静的生活被打扰了。 周慈想了想,想了又想,末了,凑到阿闻耳鬓轻轻问:“你怎么就……奋发进取啦——” 李少闻那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半遮半掩了伊的一张面孔,这时闻言,听到干爹那拖得长长的尾音,李少闻忍不住在心里嚎了一声:操! ——他就是要奋发进取,年龄上不能如温老七一样同干爹仿佛,但是一定要取得跟对方一样势均力敌的力量——他是打不过干爹,但是现在不用他亲自打,可以让手下车轮战嘛! 他奋发进取,取得一定的地位和力量,就是这样——才可以像温老七那般——将干爹往死里干! 干爹拳脚不是很厉害嘛——但是一定厉害不过人家的枪把子! ——所以,姓温的才欺负得了干爹! ——所以,我手里有人了,才能制得住干爹! 李少闻窃喜一般默默低头下了结论,“一锤定音”,他沉着的、镇定地抬头看了干爹一眼,一脸好笑容:“干爹,儿子这不是——懂事了嘛!我长进了——干爹高不高兴啦?” 干爹听到对方效仿自己的语气,一个“啦”字拖得老长老长,娇里娇气的,这时就又好笑又好气地一扯长进儿子的长辫子,周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高兴——干爹大大滴高兴哈!” 他这个白眼是翻得淋漓尽致,心里也是很尽致地失落着,因为感觉失去了一个可靠的盟友,哎呀,做儿子的,都这么积极向上了,做人家老子的,难道还好意思继续无所事事? 周慈真的好意思,他大可一直无所事事下去——只要本人不觉得无聊,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不聪明,头脑有限,别的不行,但是当一个败家子——还是绰绰有余了! 李少闻站了起来,嘴巴里衔着一截辫梢,在和煦的日光照耀之下,唇红齿白,白肌黑发,美得很——妖。 周慈被一阵香风的他拥抱着推出门外——真是香,一百二十法郎的一瓶香水,难得他如今暴发户一样的打扮,还忘不了香一香,周慈被他压在怀抱里,熏得眼泪汪汪,这时就仰头问:“阿闻,你这是——要我一起出门么?” 李少闻低头,仿佛是要亲吻他眼睛似的,然而到底只是凑到干爹眼前,吹两吹人家的睫毛,轻声细气地答:“嗯,一起出门。” 李少闻要干爹出门的理由非常正当、诚恳,情理都讲得过去。 温师长请吃饭。 ——李少闻,他,有现在这个“十五爷”的身份地位,这位七师叔功不可没——一顿饭请了,这还是小的!提携之恩呀,放在前清里——那就是恩师的辈分,知遇之恩! 干儿子撅起嘴巴嘟着,娇里娇气地说了一声:“你可是阿闻的干爹呀——亲人!儿子这顿谢恩饭,您老人家怎么能不露面呢——就是露个脸,意思一下嘛!儿子也不是不识相——知道干爹恶心这位姓温的!可是干爹,这一回你将就着,姑且把人家温老七当成温师长——这么客套地对付下啦!” 他一“啦”起来,周慈就受不了——爱心澎湃,当然,父爱的爱。他这个人,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非常豁达大度,他是他——他恶心人家姓温的,不代表人家阿闻就得一起恶心去,没有这个道理,阿闻也是被人家姓温的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个交情——断没有绝交的说法! 周慈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态,而李少闻双手抄袖子里,这时站在一旁,单是低眉顺眼——眼睛里都是得意的笑。 他是得——得意,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八岁就知道喊人家十六岁的一声“干爹”——识得人心,知道人家是什么样的人,才跟着说什么样的话。他是个苦出身,饿得跟大狼狗抢东西吃——没有豁出性命的勇气,他也活不到八岁! 就是这样的,是的,苏家那个老家伙踹了他一顿还不够,居然还敢来第二次,他不把姓苏的搞死就不姓李——是的,就是他在窑子里撺掇着人家葛先生冲对头苏——下黑手去! 苏嘉丽?什么东西!也就是一只肥羊——他是宰得一乾二净,渣都不留。 ——居然敢管他头尾?干爹都没有管过自己! ——干爹是什么人呀,管自己吃,管自己喝,管自己寒暖,自己若是受人欺负了,他三十岁的人了,都能甩下一张老脸,替自己出气去。 ——就是这样,干爹都没有管过自己去东去西! 干爹对他好,他一直是记在了心里。如今干爹受了姓温的一场欺负——欺辱呀!他不替干爹讨回来——他不配姓周! 李少闻,因为心里暗暗定了一条毒计,所以表面上是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堪称城府至深,这时就笑模笑样地揽住干爹,一阵香风似地将人裹到了利顺德:“干爹——走个过场而已!” 周慈和温老七之间,一方心存爱意,另一方无动于衷——不不不,至少现在,这个人成功地恶心到了自己,所以相见之时,温周二人各怀心思——情思、离思,互相反而客气起来。周慈主动伸出一只手,口中笑道:“多谢提携,温师长。” 温师长抓住阿慈的手紧紧地撼了两下,男人脸上笑得又讨好又腼腆:“应该的应该的,阿慈。” ——自然是应该的!他想亲近阿慈、打动人家,没有由头,那就制造由头——姑且不提对方跟人家是个干儿子的身份,单是李师侄本人,倒真是一个人才,值得栽培。 栽培栽培,效果也出来了,这个人才很识相——非常识相,不仅给了个由头让他见心上人,而且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苦肉计”。 说话间,温子周落后一步,不露痕迹地瞟了一旁的李师侄一眼,就见人家伸手捏了一下耳垂——这个信号是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温子周实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口中哼起了小调:“啷里个啷当!” 周慈把手揣进西装的口袋里,一边走一边转头看了一下——他不看温师长,他看阿闻:“当心脚下。” ——他怕有人乐得摔跟头,带累旁人——这个旁人,只能是阿闻了。 温师长当仁不让、自欺欺人地高声答了一句:“哎,我晓得啰。” 周慈“呵”地笑了一声,懒得跟姓温的虚与委蛇下去,自顾自探身进了利顺德二楼的包厢订座里,一进门就见一群勤务兵一字排开,站成两行,齐齐朝他身后敬了一个礼:“师座好!” 师座含笑点头:“好,大家好。” 不待师座挥手示意,忠心耿耿的勤务团各自垂手、依次走了出门,各自在门外还是一字排开,守着。 周慈没吃下午茶,的确是饿了,不过看眼下这个声势,利顺德饭店仿佛是温师长家的后花园,这个事实又让他有些食欲不振,看到人家过得好——他真不安心。 温七很了解周慈的性子——自己上次用大家伙把人家干出了血,怎么能不叫人家记恨?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7 温七坐在旁边,陪着笑脸,阿慈不说话,光顾着吃东西——好像吃完,就该是走的时候了,就是个吃的意思,他也不介意——要介意,一早就得介意开了,非介意死不可。温七絮絮叨叨、一个人自言自语,对牢阿慈的头顶就是一顿唾沫星子,连洋房子隔壁搬来了一家洋人,洋人孩子长着一双玻璃眼珠,也挑拣着讲了——因为自己实在跟人家没得讲,只好讲些鸡毛蒜皮了。 他对比着上次在利顺德喜宴上的情景,一度对阿慈关爱有加,结果从对方嘴里得了一句“爽快人”;眼下这股关爱劲儿又上来了,这让周慈又是皱眉又是瞪眼,因为他实在是——耳根子软。 ——他这个人,大开大合惯了,听不了好话——人家一好声好气,他就不好意思继续“晾”人家了。 周慈,他,生平从来没有跟人撕破脸皮、锣对锣鼓对鼓地吵过——尤其是熟人。 温老七的确是一个熟人——都“熟”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仿佛不知道进退似的、本质莽撞,和周慈预想中的不同,他算不得纠缠,从现在这个局面看,是自己应了人家的邀请, 周慈从头仔细想到尾,发现对方春夏秋冬四季常青,缠缠绵绵、没完没了——这个“相交”的心思! 周慈抬起头,打出目光,炯炯有神、一团温柔地说:“你——去死吧!” 一语成谶。 饭毕,一行人是抄袖子的抄袖子、插口袋的插口袋,前后从里面走了出来,在大门口等候汽车开来。 后来周慈想起来,是很觉惊惶的,因为感觉好像是自己把七哥哥给活活说死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天黑了,他不知道暮色昏微中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明明有勤务团在身边,可是那个帽檐压得低低的人就是一条笔直地走了过来,自自然然、闲庭信步,然后,老七迫不及待、好像事前演绎过似的,一个挺身,男人是气昂昂地挡在了自己面前——挡什么呢,老七挡得是刀,三刀六洞,他,七哥哥,替阿慈挨了,堪称“扛了”——用自己性命扛上! 有卫士应声扑来,也许注定是个死的下场,那个人切腹自杀,就躺在老七身旁,周慈凑过去瞧了瞧行凶者的脸色——断气了。 老七也快断气了,他仰面半躺在阿慈的怀抱里——真好呢,阿慈终于肯抱自己一抱了。 卫士们团团将师座围起来,砌起一面人墙,谨防后续,而又有带头的副官长一面喊人开汽车,又一面让同袍去抓医生…… 温子周将一只血手轻轻搭在阿慈的手背上,作贼一般,他轻轻“嘘”了一声,轻轻的、小声说道:“……我自找的。” ——他自找的,他以为只是演一场“苦肉戏”而已,哪知假戏真做,真正赔上一条性命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铺桥修路无尸骸。我只信我自己。 ——他只信他自己,然而为了阿慈,他愿意相信别人一回,哪里想得到这个别人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真是毒啊,毒得人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心如死灰……这样叫他自己将性命送到了刀口里,枉送呀——好个李少闻!无毒不丈夫!李少闻,大丈夫! ——想必这个局里,行凶者早已被布置成一颗死棋——大丈夫做事,就要做绝。 温子周目光涣散、嘴唇嗡动,他吃力地抬眼看着阿慈,又放出目光,望了一下阿慈身后傲然而立的李少闻,他想让阿慈小心这个人,然而他都欠力气说话——生命力随着汩汩鲜血在急遽地流失着,他叹息地轻轻搭着阿慈的手背,他连捏人家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温子周想,真是呢,怎么可以是这样一个下场呢——死得像个笑话! 他想笑,笑自己,笑自己什么呢,没什么,情之所钟,唯一死尔。 死于失血过多。 ——白俄医生和那副官长旁若无人地低声交谈许久,在手术房的外面走廊上,围绕着“师座”这个死人纠缠不下。后来医生副官长两人拉扯完毕,那副官长便转向了一旁抱头而坐的周先生,副官长是含痛抱愧道:“周先生,师座这是——真的去了!您要是还有精神的话,就进去见师座最后一面——尸体很快就要抬走了!” 周慈当然还有精神。 他不走。 他不走,他的干儿子阿闻自然也不想走,而那位副官长还要留下来善后——特别是要往西安那里拍一份卜闻电报,也是没走,其余的勤务兵们一律摘下军帽,站在门外齐齐默哀。 周慈不知道该哀悼还是该开心——从感情上,自己对里面躺着的那位真是又爱又恨,爱他是“七哥哥”,又恨他是“温老七”——温老七老是想睡自己! 自己和七哥哥两人之间,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堪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爸爸在的时候,教养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小徒小弟,对于自己,也是一视同仁——只知道教自己腿脚,不知道问自己寒暖,是是是,自己是不缺吃也不缺喝,单缺关爱。七哥哥很关爱他,因为只大了他两三岁,年龄相近,七哥哥仿佛从幼时起就很喜爱自己,自己小的时候,真的不争气,又怕黑又怕打雷,还钻床底,又娇气,倘若腿上抽筋一下都要嚎起来……都是七哥哥抱着他哄着,摇两摇,柔声说:“阿慈,阿慈阿慈。” 小小的阿慈觉得在七哥哥身上是可以——得寸进尺的,所以愈发娇气起来,要人家揉,要人家嘘嘘。 成年的周慈也一直觉得在七哥哥身上可以得寸进尺,所以他打人家、踹人家,不给人家好脸,更没有好气说话,因为潜意识就知道这个人——不会真正地伤害他。 他知道七哥哥不会真正伤害自己,所以自己口中虽然喊滚、心里虽然喊杀,但是真念旧情——自己也不会真正地伤害七哥哥。 都说仗势欺人,自己是活生生地仗“爱”欺人——他欺负人家爱他。 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无法欺负到人家了。 周慈隔着一层白布单,凝望着床上那个陷入冗长黑暗而再也不可醒觉的“人家”,他没有揭开白布——揭什么?瞻仰遗容么!呸! ——他!一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活生生地没了呢——就在自己眼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说死了人家!可是自己只是动口,没有想动手——自己就算气疯了都没有下死力踹他——是谁?是谁杀死他——只有我自己最有资格伤害他!我都没有真正伤害过他——是谁呀!三刀六洞!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么!还是他温老七掘了人家的祖坟! ——要这样置你于死地,七哥哥! 周围一片雪白,只有自己身上是一片血红——血呀,这都是从七哥哥身上流出来的血! 周慈低下头,将自己一双血迹斑斑的双手摊开而来,虚虚地抓了一把空气——仿佛是要抓住某种东西,该刹那间他本能地接住七哥哥委顿的身躯,鲜血汩汩地从肉体的豁口里喷出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8 来,他捂得了这个口子,却堵不住那个口子,周慈吓得要窒息,一个大男人家鼻腔发楚、喉咙哽咽,全身哆嗦得近乎痉挛——当初爸爸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口血、一口血地咳出来! 刹那间周慈闭目长想,别爱我——千万别爱我,别交付给我一副真心,别人对我好,我都会还回去的——所以这个人没掉的时候,我也会伤心啊! 太伤心了,怎么可以这样呢,人生在世,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苦乐自当,没有人代替得了——是没有人代替得了,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也会疼啊!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死去! “一死百了。”李少闻在一旁轻声劝了一句。 李少闻既然对干爹如此用心,而干爹现在伤心得面无人色,自然是温腔软语、好言相劝,男人张开手臂,从背后将干爹拦腰抱住,将干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拍两拍——明显是一个娇哄的姿态了, 而干爹光顾着难过,觉得自己格外脆弱,是需要人家捧在手心里端着的一点小分量,这时就十分留恋好儿子的怀抱——虽然香气熏人,可是仿佛现下,除了这位阿闻,自己也实在没有人可以倚靠了。 李少闻带着干爹回家,干爹正好是一个神魂出窍的状态——听话之至,乖得不得了。 生活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只是阿闻每天早出晚归地忙着站稳地盘、收拾权力,周慈独自坐在家中,白天无心练武,晚上无心睡觉,就累得快要死掉了——什么都没做,单是坐,自己就觉得很累了——心累。 7屠狗辈和圣贤人 李少闻给干爹吃镇定药,十分具有安眠效果。 周慈坐在大卧室床上,打着赤膊,下身套一件灯笼裤,他低头抓着一壶酒,而李少闻在一旁捧着药盒,往手心里数着倒药片。 “干爹,你好好睡一觉。”李少闻单腿跪在干爹面前,看着干爹抓起药片和着酒吞下去,男人这时就试拭探探地伸手去拍干爹赤裸的后背——其实是一个“抚”的动作了,他是一边抚一边盯着干爹直直看,可是干爹仿佛很迟钝,目光飘渺——茫不知所踪,于是李少闻索性大了胆子,凑过去亲吻一下干爹的唇角,一触即开,很温柔——仿佛在传达一种安慰,然后干爹就移起目光,定定看了干儿子两下,周慈抬手扯一扯阿闻的长辫子,口中笑了一声:“……好儿子。” 他笑得浑然豁达一片:“别担心,我这就睡——哎,都说不要担心了,别亲了——你又不是十六!” ——又不是十六,十六可以亲他,光明正大地亲干爹。 李少闻心里记住了这一点,他笑微微地站了起来,直着背脊,放出目光,在一室昏微中上下扫荡着干爹的头脸手足,男人赞赏之至,在心中暗道一声:骨肉匀亭。 周慈沉浸在黑甜梦乡里——酣睡到深夜,然后,他是被痛醒的。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中,他瞪大眼睛,看到黑暗中来人抡起木棍,卡嚓,李少闻一棍打折了他的腿! ——他的一条右腿! ——腿骨折了,木棍也折了两断! “嗷嗷嗷——”暗夜中,周慈捧着右腿——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完全反应不过来,男人刹那间本能地发出一连串野兽受袭般的痛吼,“啊啊啊啊啊啊!” ——声震屋宇! 睡在二楼走廊最里间的十六,朦胧间猛然一个鱼挺,十六是急吼吼地跳起来:“大哥哥大哥哥!” 他像个出轨的火车头一般,没头没脑,一路气急败坏地冲进大哥哥的卧房里,闯进他视线的,是大哥哥仰天长嚎的画面——十六惊呆了! 十六面无人色,骇道:“大哥哥!” 大哥哥眼里没有人——没有十六,没有李少闻,周慈仿佛是被什么魇着了,懵懵懂懂、迟迟钝钝,他茫茫然地捧着自己那一条从膝盖弯折掉的右腿——单是捧着,不言不语、不哭不笑,面如土色、心如死灰。 行凶者,李少闻,这时一把扔掉手中断了一截的棍子,棍子咕噜噜地滚开来,一直滚到杵在门口的十六——他的脚后跟。 十六低头看看地上,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少闻哥哥——这不是少闻哥哥!少闻哥哥怎么可能动手打断大哥哥的腿! 十六呆若木鸡。 木鸡还来不及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宣言,就被少闻哥哥一个箭步上前,李少闻一个肩头将小十六搡出了门——简直是“轰”了! 男人轰道:“忘掉你所看到的!当聋子还是当哑巴——自己选吧!” 十六没选,两样都没选,什么聋子、什么哑巴!他喊人去:“你疯了——我叫人来!” 李少闻冷冷盯着小十六——单是盯着,光影明暗中,他眼里仿佛闪着两簇幽光——毒蛇一样,嗖嗖的冷。 冷冷用目光将小十六钉在原地,李少闻轻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镇定的、一团温柔地说:“你是得去叫人——把医生给少闻哥哥叫过来呀,小十六,千万别耽误了给你大哥哥看腿的时辰……喔?” 末尾一个“喔”字,男人是“喔”得又缠绵又悱恻,“情深意重”。 十六一听大哥哥三个字,就吓得话都不知道说了,然后,极其突然的,他跳了起来,像一只兔子那样蹦跳着夺门而去——他叫医生去! 清场完毕,李少闻这才掩住房门,虚虚拢着——不必关,没这个必要了。 李少闻迈着轻快的步伐,神情自若、泰然之至,仿佛刚才从未动过手似的,男人是走到干爹面前,站住了,然后李少闻弯弯腰,轻声细气地唤了一声:“干爹。” 干爹记得阿闻来到自己身边时,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小很多——因为饿,营养跟不上,像只瘦皮猴,不仅瘦小,还很脏,头发里都是虱子。瘦皮猴当时还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李,李二狗李三猫地乱叫,周慈还是个半大小子,然而也明白“人不能忘本”这条道理,少年豪气干天:“虽然叫了老子一声爹,但也不必跟我一个姓,就姓李!李什么的——李少闻,少而博学、闻达于世——很好听吧!” 李少闻,是这个叫名,可是周慈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喊过人家,自家人——叫阿闻不是很亲嘛! 他自己向来缺少爸爸的关爱,所以自打做了人家的爸爸之后,周慈推己及人,自己想象中的爸爸应该是什么么样的,那——当人家的爸爸,就该是想象中那样。师兄弟们欺负阿闻小,他保护阿闻、替阿闻欺负了回去;阿闻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是领他的份;他自己从不支使阿闻干重活,也不许师兄弟们支使阿闻干——连轻活都不许;等阿闻十多岁的时候,周慈就赶着他去上教会学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人放在前清,那还是有功名的。到了如今,当今社会、形势时局,不兴读书人了,兴起一堆吃祖产的遗老遗少,李少闻子承父业,对花花公子这个职业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19 很感兴趣,周慈从无二话,阿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人生在世,就图一个高兴嘛! …… 周慈低着头,思索着,神情严肃——甚至严厉了,他极力想从时间长河、滚滚浪淘中挑出一条不是,然而没有,他对阿闻——没有一条不是。按理说,这是救命之恩、养育之恩,不求对方感恩戴德、翻倍回报,但起码是——没有仇的。 ——没有仇,可是这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硬生生地打折了他的腿! ——他一无是处,只有一处腿上功夫呀! ——哀莫大于心死! 长夜凄清——这个夜真是长啊,怎么就还不过去呢,也许天亮了就会发现眼下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噩梦! 周慈像发噩梦似的,茫然张望了四周一下,就见阿闻笑微微的、香气扑鼻地立在自己跟前,一团镇定、胸有成竹,这个人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呢! 周慈没想到李少闻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站得这么稳——沉稳、安稳。他开始惊慌了——行凶者不慌,肯定有所倚仗;而他这个受害者慌了,自然是失了底气。 ——周慈发现自己一旦折了一条腿,就好像是老虎失了爪牙,没本钱凶。 没本钱凶——这个感觉可太糟糕了,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喝口酒镇定一下情绪,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大三十的男人了,要是当场嚎哭起来,那,很可以一头撞死去! 他临睡前是喝过了酒,酒壶就搁在床头柜上面,按理说只要一个伸手就可以拿到,但是周慈不敢伸手——他腾不出手来,他双手捧着一条右腿,浑身哆嗦,怕啊,真是太害怕了——要是自己残了怎么办! 他一直是个爱惜羽毛的人,总是要吃好睡好,性命最要紧。都说树大招风,人的名、树的影;偌大一间道馆,他说关就关,明里暗里不知道收了师兄弟们多少的埋怨,就是怕到时进了日本鬼子的眼,天津一沦陷,他让逼着当汉奸去! 他总觉得自己是莽夫一个,没有什么见识,也不聪明,甚至没心眼,可是,“侠之大者”,这四个字,他是用心在写的。 周慈脸上的表情太绝望,一眼就让人看穿——李少闻看穿干爹想些什么,甚至要说些什么。 李少闻含羞抱愧地道了一声:“干爹,你瞧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就不机灵呢!连干爹想喝酒都不知道!” 李少闻现在知道了,他转过身去,伸长手臂,拎起一壶酒,摇了两摇,水声稀稀——还有酒。 李少闻仰起头,自己灌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 周慈呆呆看着人家,这是在戏弄自己吗——喝给自己看! 然而,下一刻,周慈傻了。 ——人家面对了自己,捧起自己的脸,一口堵住自己的嘴巴,将一口酒悉数渡了过来。 周慈想喷,却被对方口舌相堵;周慈想推,却不敢放下断腿。 周慈被李少闻恶狠狠地啃了一遍——根本不叫吻!狼一样,恶狠狠的,以嘴巴为战场,以舌头为矛,双方短兵相接,对方节节逼近,自己步步败退。 周慈仰起头,胸膛上下起伏,口鼻中发出急促的喘息声——这根本就是一场窒息!他是要用吻谋杀自己! 李少闻一只手搭在干爹的肩膀上,面上笑吟吟,堪称笑容可掬,男人伸出舌头舔两下嘴唇,仿佛是在回味着什么,李少闻意犹未尽、余兴未了地问道:“干爹,还要吗?” 说话间,他已经凑了过来,仿佛是一个要亲吻的姿势,周慈不知道是先摇头,还是先说不,只是本能的、极力地向后仰了仰,他是想躲,然而没能躲过人家,李少闻将干爹扑倒在床,趴在干爹的胸口上,拈着干爹的一粒乳头,好声好气说:“干爹——” 干爹很疼,周慈觉得右腿自膝盖弯以下,是一段一段地疼,抽筋似的,筋骨一跳一跳的,周慈一动也不敢动,他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男人骇道:“李少闻——我的腿!” 他怕极了:“治它——治好腿!” 李少闻一抬眼,本来是个漫不经心的神情,这时就见干爹一副活扒皮的脸色,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李少闻良心发现:“干爹,你别担心——我下手有数,刚才还让十六去叫医生了——三更半夜的,也不知道叫不叫得到人——您老人家,要多担待一会儿了。” 他是说得一团和气、有条有理,神情脸色也是水波不兴、平和之至:“我知道你怕什么,干爹,儿子不会打残了你——安心。” 周慈:“……” 本来,周慈想说:“安你妈个头!” 本来,周慈想说:“你安得是什么心!” ——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畜生,他心里说。但是,周慈却无话可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子不教、父之过,第一个要说的,是他自己!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圣贤人!当初要是能料想到今天,自己绝对不会叫畜生念书去——畜生就是畜生! 该畜生衣冠楚楚、人模人样,这时就趴在干爹的胸口上面——他不起来了!李少闻侧耳听着对方胸腔里的那一口活心怦怦乱跳,一定是气坏了,男人暗忖,笃定之至,干爹气坏了又能怎么样呢——不怎么样,他踢不了人! 他踢不了人,就是要这样——断他一条腿,就是要他没有出手的余地! 李少闻闭闭目,长睫毛一扇一扇的,一脸安然——心安理得、心满意足,他不是温某人,可以由着人家打——心甘情愿地挨着打。李少闻,他,看透了干爹的本性——干爹横,自己要比他更横——横到狠!狠毒的狠! 干爹对他好,他心里记着——所以才不想跟干爹大动干戈嘛,吵架什么滴,最伤感情了。 他自己就是个刺头——人予我一分、我报他十分。不能跟干爹打,一打起来,他心里就会记着,以后就想着要还回去——还什么还!这是干爹!没有做对的道理! 哪,从根子里入手,“手起刀落”,看吧,干爹现在不是乖乖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真是听话之至! “听话,你要听话。”李少闻慢吞吞地开了口,口气温柔、轻声慢语,他这个人、这个时候、这种神气,让周慈打眼过去,猛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感觉——温柔得可怕! 李少闻一脸抱愧——抱愧终生就不必了,眼下抱愧就很过得去了:“干爹,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一条腿,养起来起码要三个月多——这三个月里,咱们爷俩好好相处、一家和气,我要睡你——你也就听话地躺平吧!” 此言一出,周慈倒抽一口气——气抽了! ——他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欠奉! 李少闻一只手按着干爹的胸口,按了两按,仿佛是要把对方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按回去,暗夜微光,男人在光影中笑微微地轻声进行了要挟:“你不听话,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干爹,我只会在你养好了一条右腿,然后,我再打断你的另一条左腿——这样不是又多了三个月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0 的时间嘛,时间宽裕,那干爹你就可以慢慢想——慢慢想,总会有想通的时候嘛!” 唱完了黑脸,接着,李少闻仍旧操着一口温软腔调唱起了白脸:“干爹,阿慈,达令,人家好钟意你呢!” 他说人家,周慈听进耳朵里,操,这小子该死的从胭脂堆里学了些什么! ——淫声浪语! 在暮春的幽夜里,周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心想这样的人,单论祸国殃民——“祸国”就不算了,“殃民”是板上钉钉——自己这个良民不是已经遭了他的殃!李少闻,个中好手! 李少闻这位个中好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是把干爹困在了房间里,大干特干。 干爹,周慈,“投鼠忌器”,因为一条右腿刚刚上过夹板没几天,所以他是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天大的事,都没有自己的腿来得重要! 他现在眼睛里只看到自己的一条伤腿,出入都坐轮椅——这把新轮椅还是李少闻特地买回来的,周慈心里很怀疑,此子居心不良,应该早在心里头盘算着买了!但凡上下楼梯什么的,周慈也不计较是李少闻抱他——十六没有这个力气,有人抱好,省脚力。他对自己说,“心宽体胖”。 ——心宽体胖,上一次——就在去年年尾,自己被温老七第一次操干后,自己也是这样说过。 非得放宽心不可! ——眼下! 眼下周慈惜命,不敢妄动一根手指头,“静若处子”,这时大概比李少闻更能沉得住气。李少闻知道干爹这个状态,所以越发有势无恐、肆无忌惮,架起干爹的一条左腿放在肩膀上,他有注意不去碰干爹伤着的右腿——这是逆鳞,碰不得,比碰干爹菊花还要叫他气急!看,他那大家伙进出干爹的菊花,一顶一撞,男人侧着身——有声有响,干爹都不气急——嘴上一点声息也无。 周慈一点声息也无——声音、呻吟都被牙关紧闭的他硬生生吞了肚,男人单是喘着粗气——不喘不行,总得要呼吸。 他吸气——近乎抽气了,因为对方一下子顶到了自己里面的痒处,快感从背脊尾椎一直爬到头顶百汇穴——痛的快感,又带着些麻痒,又痛又麻,像是爽到了。 周慈单是恍惚,心里实在想不通,不明白为什么被干——男人被干菊花,也会有感觉? 李少闻忙着“冲锋陷阵”——百忙之间,男人还不忘抬眼观察干爹,发现干爹眼角带春——色若春花,仿佛情动——像是“感觉”到了!有感觉好——胜过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李少闻像是受到鼓舞似的,大家伙深深地埋在对方的体内,留恋着不肯抽身离去——他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将龙阳十八式的花样一一干出来,干翻阿慈! ——然而,只是恨不得! 恨啊,干爹的一条腿怎么就动不得——什么花样都免了! 李少闻,年轻人,欲望高炽、热火朝天,单是一个“侧干”的花样,他也不厌其烦、不知疲倦,堪称“周而复始”,顶得周慈到最后只有呼吸的气力、没有说话的力量。 周慈不说话,李少闻也由着他——已经从对方的肉体上得到了快活,该知足了! 彼此的交合之处传来一片啧啧声响,李少闻玩得很来劲,心里很知足——干爹果然“好用”。 好用,好看,好说话,堪称“三好先生”。李少闻就是知道三好先生很会随遇而安、非常会调节情绪,这时就玩疯了,中间探身过去,他是凑过脸,深深吻住干爹,男人衔住阿慈的一条舌头,扫荡整个口腔,贪恋对方唇齿间的淡淡酒气,将对方所有的口水都吃下去。 ——他忘了,干爹下巴可没有脱臼——能咬人! 周慈有咬人的心,然而没有咬人的力气,他感觉整个人像是窒息了,只能从对方的鼻息间吸到空气——这小子每次吻人,搞得都像是谋杀!操! ——他已经意识到这小子,李少闻,不是一般的阴毒——既便是好意,也难以消受。 周慈不敢翻脸——没本钱凶,这时就扭过头去,沉默得居然心酸了。 心酸之至! 周慈想不通,一个温老七是这样,现在这个李少闻更甚——欺人更甚!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好像是自从去年应了国民饭店那一顿讲和酒的夜晚过后,一切都出了轨道。他,周慈;他,温子周;他,李少闻……他他他,他们都大不对劲了! 这是什么世界呀!看着他长大的和他看着长大的——都是自家人,一家人!家贼难防——他从来没有防过自家人!一次又一次,都是自家人算计自己!自己是男人,说贞操那是笑话,想得开是自己大度,但是,人都有个限度——底线所在,不带这样欺负人呢,不是自己没哭就不痛——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很痛——心痛,有两把刀,一把上面刻着“七哥哥”、一把上面刻着“好儿子”,分别从自己身上第四对肋骨那里一一插入,“两肋插刀”,肝肠痛断。 周慈真是痛,痛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而李少闻和干爹亲热了到最后,就见干爹闭目长仰、不发一语,神情苍恻。 他有些动容,这可不像干爹呀——干爹从来没有露出这种神情,毕竟是一起过了十几年的亲人,干爹虽然看着老成,但,那是故作老成——伊本质上似乎天真到底,在十六那年就原地定型了,是一颗装在男人躯壳里的少年心。 李少闻大约也是尽了兴,想了想,他想想也不差这一时半刻,随即“偃旗息鼓”、“鸣兵收枪”,他见好就收——也可以说见势不妙,男人从干爹身上翻下来,赤身裸体,四只手脚爬到对方身畔,李少闻歪歪头,将一只手搭在干爹汗津津的胸口上,抚了两抚,干儿子语气是试试探探的:“……干爹?” 干爹闭目不语。室内一片昏暗——窗帘全部拉上,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空气中散发着一种麝香气息——男人的精液味道,混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这个氛围太奇异了,周慈感觉自己的头脑很麻木,突然开动起来是很辛苦的一件事,然而周慈心中有刺,不得不吐,这时就费力出声,说了一句:“你,别叫我干爹——没有上床睡过觉的父子。” ——他语声轻轻,心平气和,真的没有做夫妻的父子。 李少闻正要讨他好,这个时候,床第之间,枕席之上,自然没有拂了人家意思的心,他是自自然然地“哎”了一声,微微笑着唤了一声:“阿慈。” 李少闻叫来了小十六。 十六进门时,看到大哥哥疲倦而安静地仰面躺在四柱大床上。 现在少闻哥哥那做派就和先前大不一样了——他坐在床边,老实不客气地架起一条腿——非常地“老太爷”。 老太爷居高临下,轻佻地拍两拍阿慈的面颊:“侍候的人来了,阿慈,我抱你。” 李少闻抱着阿慈进了大浴室,十六在后面慢慢地跟了进来,慢慢地吐出了一句话:“……少闻哥哥。”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1 他声音慢吞吞的——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因为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眼前人。 ——眼前的这个,少闻哥哥,这可真是见鬼了——怎么一觉醒来,天就变啦,少闻哥哥居然制住大哥哥,自己偷偷跑去叫巡捕房的人过来,哪知几个听差荷枪实弹地过来,见到少闻哥哥就是“十五爷”长、“十五爷”短的,笑模笑样,而十五爷就大大方方地赏了人家几块银元法郎的,十五爷口中又是笑又是说:“诸位,辛苦来一趟,来来来,这是点心钱。” 十六趴在门缝边,眼睁睁看着所谓的“救星”被十五爷笑脸打发走了,然后,十五爷背着手踱到门口,日光之下,男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勾起来的弧度特别邪气,轻轻睇了小十六一眼——十六遁了,给吓的。 十六现在也给吓的:“少闻哥哥?” 少闻哥哥让十六给大哥哥“吹箫”。 李少闻靠在梳妆台前,闲闲的,把手抄进袖子里——他是一身长袍打扮,头发披散开来,露出来的眉眼都浓秀,蓦然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十六,帮大哥哥洗干净了没有?” 十六蹲在浴缸前,正拿着一条大毛巾帮大哥哥擦头发,大哥哥半坐在浴缸里,一条伤腿伸出来,就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大哥哥身上已经被他仔细地搓过了——特别是下身,十六面不改色,把手指伸到大哥哥后面的甬道里,将红的血和白的精水都掏出来,然后舀起一瓢水,冲了个干净。 这时听到少闻哥哥的问话,十六按下打冷战的冲动,他平静的、口齿清楚地进行了回答:“帮大哥哥洗干净了。” 大哥哥是个神魂出窍的神情,长久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又或者置身事外,灵魂浮在半空中凝视着自己的一具肉身——肉体凡胎而已、怎么就这样招人——睡呢! 周慈只有在十六的衣袖不小心拂过他的伤腿时,才施舍一般地掀掀眼皮,看了一下。 他看了一下,接着重新阖上了眼睛,无言以对——干脆沉默是金。 既便听到李少闻在一旁轻轻佻佻、仿佛调侃一般地笑言道:“阿慈,你说过——男人三妻四妾,那是应该的,我这个正室侍候完了,该轮轮人家小十六了!” 正室笑笑地瞄了阿慈的伤腿一眼,口中又补了一句:“当然,阿慈要是可以的话,真刀实弹地提‘枪’上阵,也未尝不可嘛!” 周慈听了这话,单是沉默,面上还保留着上一刻的麻木——这都是什么事呀,一团乱麻! 他找不到一把“快刀”,又没有“慧剑”,蠢人有笨法,“百言不如一默”,闭嘴就是。 十六单膝下跪,一面扶着大哥哥胯间的家伙,一面又含惊带怯地看了两看少闻哥哥,犹犹豫豫、试试探探的——不知道该不该下嘴。 ——上次,自己只是趴在大哥哥身上,就被温七哥哥踹青了肚皮;这次,轮到少闻哥哥了,少闻哥哥这是说真还是说假呢…… 少闻哥哥说真的:“小十六,吃你的。” 李少闻说着,目光落到眼前这两个哥哥弟弟身上,真是一双壁人,他想,天造地设——都很骚。 他想着,眼睛看着,男人不抄袖子了,改而抬手抱胸,斜斜靠在原地,脸上的神情……说不清、道不明。 李少闻看到小十六跪在阿慈跟前,口中含着阿慈的家伙,吞吞吐吐,偶尔呛两声,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直滴到浴缸里。 而阿慈仰躺着,半死不活,胯下那家伙也是半软不硬——丝毫不起情欲。灯光照耀下,周慈面无表情,目光涣散——仿佛两潭水银一般流泄下来,里面都是粘稠、浓重的……冷漠。 李少闻想,这可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一家人!“一锅烩了”! ——他面色古怪,男人内心深处的那头野兽在大声咆哮着,“作乱”的感觉、挑战禁忌的感觉……太有意思了! 接下来,李少闻开始忙碌起来。他如今是“十五爷”,要务缠身,不得不离家出门,四处应酬。而周慈困在一座周公馆、困在一张轮椅里,吃饭喝水都要人倒,都快懒成一个……傻子了。 傻子无所事事,闲得发慌,故而格外忧虑——想东想西的! ——他寂寞死了。 时光进入五月,天气开始热了起来。 周慈莫名其妙地收到十六的告知,门外有人点名要找大哥哥,大哥哥十分诧异。正好这日周慈闲出屁来——没有李少闻在身边一口一个“阿慈”地缠着,周慈由着性子地转着轮椅,这里转转,那里转转,百无聊赖、想出一朵花来。 他衣裳洁净地坐在院子一隅,这个时节,阳光并不刺眼,天气堪称“和煦”,周慈晒着太阳,无所事事,然而心事重重,面对着大好时光,他无精打采,这个时候十六走过来,在他面前站住了,带来一片阴影,十六弯了弯腰,轻声细气地报了来客的大名:“有位西安来的江怡声先生,点名找大哥哥。” 大哥哥把“江怡声”这个名号在心里“过”了一圈,过了又过,末了,男人是又惊讶又意外地笑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和这位江先生并没有打过交道啊。” 自己和这位江先生并没有打过交道,不过没关系,这一秒开始打也不迟嘛!周慈忖度道,聊胜于无,有人上门拜访,于情于理——都该请! 他让十六把来客请进了大客厅。 8救星 大客厅里,来客开门见山。江怡声先生很温和地说开了:“周先生,在下是受人所托。” 他自称在下,风度谦谦,神情不温不和,姿态非常从容,语声轻轻、一团镇定。江怡声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衬衫长裤打扮,鬓头鬓尾乱蓬蓬的,坐在主人家面前,然而该宾客丝毫没有一种拘束、忸捏的样子,江怡声一只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面,笑微微的、温和地看着对方:“周先生,请先节哀。” 他一直很温和:“我要告诉周先生一个噩耗。” 江怡声顿了顿,然后说:“周先生的六师兄——我的同袍,孟六,孟先生,牺牲了。” 孟先生是在一次地下活动中,被敌方设立在重庆的潜伏组织,一举暗杀。 作为一个革命党,孟六本人早有觉悟——身首异处、客死他乡的觉悟。 有这个觉悟,自然一早都写好了遗书。他是草莽出身,肚子里的墨水不多,就连名字也是草草按着师兄弟里的排行叫了去,孟六——孟什么呢,还是孟六。 孟六的遗书,很简单,就是一个口信:江参谋长,劳烦你告诉我师傅一声,弟子走了——问心无愧! 江参谋长,江怡声虽然在军中是这个叫名,事实上却并没有担着一个参谋长的实职——他是个文人,不懂打战。老久前,他是被上海的王先生介绍给了西安的傅主席,在傅主席身边,担着一个类似于军师、幕僚和文书的职责,在这几项职责里,这一次,江怡声是担着“军师”的头衔,作为傅主席的代表,该代表带了一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2 张委任状,在这年的五月,抵达天津卫,正式给留守大沽口的温师,发了一个中央军的番号,领着中央的粮饷。 在此之前,温师叫名说是师,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师的规模,无非是温师长当年占山为王,继而弃匪成兵,是一路野军,准确的说,是杂牌军。这一支杂牌军自己管自己口粮。温师从上到下,都是一起跟着温师长做买卖——本来就一直往关外倒卖大烟,目前温师长衣锦荣乡,就跟本地的大佬“蛇鼠一窝”了,专为黑帮商队走私护航,抽取暴利。 群龙不能无首,顶头老大突然挂了,身为老大的亲信兼心腹,副官长是雷厉风行地草草拟了一份电报,直拍西安。 他从西安来。 他说,六师兄牺牲了。 周慈一直知道几个师兄弟都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仿佛都像是活在了传说里面——神出鬼没。 ——既然如此,那就一直“神出鬼没”下去吧——反正自己心里明白大家都活着就好啦! ——如今这个世道,能“活着”就堪称一桩事业了! 而六师兄功败垂成,未能事业有成。六师兄——孟六死了,周慈有些恍惚,极其突然地,他居然想不起来六师兄是个什么样的音容笑貌——六师兄离家离得太早了! 刹那间,周慈面露比暮霭还要朦胧的微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六师兄!高义薄云天! 可是怎地,义薄云天的人,都是一个无名氏,来日白草西风,义士的墓碑上只有一个孟姓——全中国姓孟的人千千万!有谁记得他——有谁记得你! 江怡声记得孟六。本来,他在西安另有要事;本来,他要事繁忙。然而,当他听说本次的目的地是天津,江怡声一下子心动了——他心里一直装着同袍战友的嘱托。 真是叫人酸楚难当的嘱托呀,尸骨无存、毫发全无——连个衣冠坟都没得安!江怡声面上笑微微的,然而却是双手颤抖,男人颤抖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这一本白俄诗集,他随身携带、惯常通读,孟六那张在岁月流逝中渐渐发黄的遗书,就夹在里面。 江怡声缓缓、颤巍巍地将东西递了过去,目光涓涓,他凝望着眼前周先生那张安静而疲倦的容颜,男人温和地、轻声道了一句:“幸不辱命。” 他终不辱命,故人有所托负,不敢不从,幸而有所从——要是找上门来,没有一个故人的亲友所在,那……不是一个心酸可以了得!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明年今日,都没有父母兄弟给他上一柱香! ——幸好啊,幸好还有人在。 江怡声微笑颔首,满心欢喜。而对面轮椅上坐着的周先生,周慈,双手捧着这张轻如羽毛的遗书,却感到重逾泰山,男人哭不出来,面无表情、毫无感情,周慈木然地想,怎么就哭不出来呢——这是六师兄,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兄弟呢,可是兄弟啊,你走得太早太久也太远——兄弟忘了你! 他忘了。他捧着这封口信,像是捧、又像是要松开——不敢看、不去看,他想,忘了好,忘了人家,就不知道难过了。 周慈难过极了,他的腰背都弓起来——像是不堪负荷,他难过之至,走了一个七哥哥,现在又走了一个六师兄,人生在世,苦楚良多——当真苦楚良多。 江怡声站了起来,走到周先生面前,他低头想了想,然后男人把一只手伸出来搭在周先生的肩膀上,江怡声拍道:“老周,孟同志死而无憾。” 他仿佛是要传达一种情绪,又或者是传递一种安慰,男人又轻轻重复一声:“死而无憾。” 周慈垂着一颗鸦黑头颅,目光落到对方的裤腿上,就见人家脚踩一双平底雨鞋,腿脚满是干掉的泥泞,长裤也是皱巴巴的,仿佛千里迢迢、关山暮水,一路都未曾好好休憩、善待过自己。 江怡声这几年,军中劳碌,的确不曾善待过自己一下,仿佛之前那种公子哥般养尊处优的生涯都结束在一场全国通缉里。 他再也不能抽出一段悠闲的时光来修剪指甲、头发;再也不曾注意过仪容;边幅草率;也不曾平心静气地练上一段书法……他活得非常匆促,赶一般。 这个五月的和煦下午,春夏交接的时节,正是青黄不接、冷热交替的时候,对方单衣单裤,普通之至,周慈在日光斑驳照耀下,长久凝望着江先生,他凝望人家,突然间福至心灵,江先生很美。 这倒不是说江先生如何年轻漂亮,凭他这个粗糙造型,就算是把衣裳里面的人换成李少闻,那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周慈是个粗人,出口不能成章,男人只是统笼地感觉江先生是曾经很体面、很“美”过的。 ——江先生的气度,是真正从内里散发出来的,非常好,处处都好。 周慈不知道,许多年前,上海有一位马大佬曾经这样评过江老弟:老子折杀人,老弟折服人。 ——人家赞的,就是江老弟的好气度。 周慈长久凝视着江先生,折服不已——心服口服。 周慈一定要和江先生共进下午茶。 他亲英,按照英国规矩,让十六差人上了一桌子的西餐冷食。而周慈坐在轮椅上,面对着长桌子,摆出一副大马金刀的架式来,男人是挽起袖子坐在首席,开始一言不发地大嚼,要是碰到不好夹的,周慈就支使十六给夹到眼前,不仅给自己夹,他还让十六给江先生夹苹果派,而江先生盛情难却,索性大方应了下来,江怡声本人没有什么胃口——再说他也不好这个,喝了两口橘子水,男人便站了起来,背着手闲闲地踱到窗前。 周慈边嚼边拿眼睛扫荡江先生——江先生,不仅气度非凡,原来长相也很不俗——他是个眉清目秀的长相,“白面书生”,文秀——但不文弱,身裁奇好,挺拔修长。周慈就见他宽肩细腰的,站在窗前,是个公认的赏心剪影。 江先生大概司空见惯——好像他自己常常这样被人看着,所以神情姿态都非常坦荡、沉静,但笑不语。 周慈非常羡慕江先生的这份涵养,他觉得李少闻就算相貌比江先生好一百倍,书也读得比江先生多一百倍,做派也比江先生温柔一百倍……但,他真的就不如人家江先生。江先生,是个真正的圣贤人。 有条不紊地吃完这顿下午茶,江周二人自自然然地亲近了起来,你称我“老周”,我唤你“老江”——事实上,江怡声天生有种让人亲近的魅力。周慈一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一手捧着一个圆肚子,心满意足。 江怡声见老周吃成这个样子,刹那间时光刷刷后退,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是这样的,老六,他想,老六不知道在地下有没有吃饱吃好呢——老六就是娇气。 江怡声想得恍惚,面上露出一种惆怅的微笑,男人笑着走了过来,跟十六一起把周慈连人带轮椅地搬过了门坎,然后,江怡声站直了起来,一脸和蔼可亲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3 :“我说,老周,你这是……怎么摔的腿?” 他方才探窗而望,就见院子后面明显是个练武场的把式,这就说明主人家不是天生的残废。都说交浅言深,江怡声想,怎么一看到老周就觉得眼熟呢,很亲切,莫怪书上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自己是跟人家一见如故,嗯,这个问话——不算“言深”。 怎么摔的腿?老江的这一“问”,仿佛是把老周多日来积蓄的满肚委屈——通通给问大发了! 周慈转两转轮椅,趋身近前,男人不声不响的,突然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老江。 江怡声大吃一惊,猛然低头,结果就看到老周那双红了的眼睛。 他“呵”了一声,表示一下惊讶,然后江怡声心平气和了:“嗳,怎么哭了?” 周慈没有哭起来——单就红了眼睛,大眼睛长睫毛,目光汪汪,江怡声骤然打眼一看,就见人家是个落网羔羊一样的模样——又可爱又可怜,江怡声心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用可爱形容呢! 大男人一声不吭地抱住小腿,一把将裤管捋起来,露出里面上了夹板的伤处,周慈仰起头,轻轻的、小声地说了一声:“别人断的。” 一想到这个“别人”居然是自己口口声声唤的“好儿子”,周慈就恨不得杀了十六岁的自己——捡条畜生回来,是条白眼狼! 养不熟的狼仔。周慈暗自笃定,自己现在——宁愿相信一面之缘的,也不愿意再信自己人——他信自家人,信怕了。 ——眼前这个一面之缘的老江,周慈心说,不会错——这次他不会错,是个可靠人。 可靠人一时闻言,随即就凝神定睛,江怡声仔细审视了老周,就见伊俊美过人、天生带着习武之人的豪迈气概,此刻老周仰头冲自己眨巴两下眼睛,江怡声心说他这个样子怎么忒眼熟呢……嗯,是一种“杜仁希”式的撒娇。 仁希啊,自己跟仁希他们失散多年,也找了这么些年,人海茫茫,所谓“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了。江怡声轻轻叹了一声息:“唉……” ——声音里的惆怅遗憾和惘然,令人动容。 周慈动容地伸手抓住老江的双手撼了两撼,声音的激动止也止不住:“老江,你也可怜我——我自己都可怜自己。” 这话说的,江怡声听得笑了,好像是不由自主、又好像是情不自禁,男人抬手放在老周的头顶上,江怡声摸了下。 ——只是轻轻一下,却仿佛摸到了周慈的命门,周慈躲似地把一张面孔深深埋入对方的大手掌里,他热泪盈眶,真是迟来的关爱啊——太委屈了,怎么就没人像个长辈一样这么轻轻抚摸自己呢! 江怡声慈眉善目说了声:“可怜的老周。” 老周抓着老江的手不放,不让人家告辞。 周慈仗着人家好欺负,机心可笑地直奔主题去了:“老江,你这是——哪里落的脚?要不,你住我家吧——或者,我去你家住?” 我去你家住,周慈眼巴巴地朝老江望了去。 老江很真诚老实地进行了回答:“多谢,我在英租界有地方住——是已故温师长的洋房子。” 江怡声来天津有三个目的。发委任状,此其一;其二寻访孟六故人;其三嘛……他打探到风声,说是杜仁希跟爱咪他们,当年逃跑中曾在天津停留过。 当年,想当年……江怡声叹息,斯人已逝,去日苦多,往事不可追。 ——但是,故人可追。江怡声心中一直很笃定,自己是一定要找到家人的,一家团圆、人生无憾。 江参谋长打算在天津逗留一度,住饭店实在不是一个事儿,这时温师——喔,不不不,现在是中央军了,中央军的那位雷厉风行的副官长当真无愧“雷厉风行”这四字,立马就将英租界的温公馆收拾成了江公馆,将江参谋长迎新娘一样心花怒放地迎了进来。 江怡声屁股都还来不及坐稳,就见派出去打听的几位副官进门报告说:“参谋长,找到人了!” 江怡声一个人进了周家,他没想到,等他出来的时候,却是三个人一起出来。 周慈一听“温师长”这个名号,忍不住“哈”了声,其实心里暗自窃喜,可又不好表露出来,当即故作惊讶地叫了两叫:“哎呀,哎呀。” 周慈摇头,连连失笑道:“老江,哎呀老江,你是不知道——这也是我的一位师兄,他的府上。” 这也是他的一位师兄府上,江怡声一听此言,当即欣欣然点头,人家师兄的府上,人家怎么去不得——就是去得! ——事实上,本来自己也没打算拒绝人家,一见如故,好自然就亲近了。 十五爷不在家,但是周慈在离开之时,却是受到了家中听差门房的阻挠。 原来十五爷李少闻心思绵密,早就防着阿慈来这一手,暗地里不动声色地将守门人和汽车夫都换成了自己手底下的听差,“以正视听”。 周慈一定要走,坚决得非常奇怪,而十六这个大哥哥的跟屁虫突然间意识到眼下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江先生就是一个绝好的救星,这时就和大哥哥统一了口径和行动,十六伶伶俐俐地跑上楼,拉起皮箱子就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顺手将床头柜上大哥哥的银锡酒壶也一把揣进怀里,他火烧眉毛似地跳着蹬蹬下了楼,跑到大哥哥背后,十六推起轮椅就走。 江怡声看了十六这个逃一样的架式,心中也觉察到了问题,他明白眼下不是发问的时候,就一边指挥着几个副官上前,将阻挠之人一一拦下,然后江怡声又张罗人把老周抱到吉普车上,又指挥十六将轮椅搬到车上,江怡声一心二用,速度奇快,毫不意外,是个神速离开的结果。 十五爷的几个听差大概是料想不到会横生枝节,乱轰轰地要给十五爷打电话,一边等待电话接通,听差们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吉普车驶出院门,越开越远——走了! 江怡声和周慈十六上了汽车,直奔英租界而去。他们前脚走,后脚李少闻就跟了来。李少闻闯进楼内来回巡了两趟,就见卧室里周慈的衣柜大敞,目之所及,床头柜上的酒壶也是不易而飞。 十五爷气得暴跳如雷——如雷倒不至于,因为十五爷一惯秉着“贵人语迟”的做派,温腔软语,从来没有大声过。 十五爷轻声慢语地问了守门人:“你们周大爷,到底是让谁给——拐跑了?” 守门人是很寂寞的,一直跟同伴嘁嘁喳喳地聊山聊海,只知道不让大爷出门,倒是不曾留意过谁进来,这时就回想着、心心虚虚地答了声:“好像是一位姓江的。” 姓江的——整个天津卫海了去,十五爷皱眉了,又接着问:“江什么——江大佬,江督察,还是江团长……?” 守门人陪笑道:“好像是江先生。” 十五爷再一次皱眉了:“知道去哪里吗?” 守门人摇头,一问三不知。 十五爷,李少闻,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男人抬起一条腿,砰,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4 是重重地将人家一脚踢出三丈开外,李少闻轻轻吐出两个字:“废、物。” 李少闻边走边想,阿慈这是哪里去了,阿慈这些年来深居简出,“养在深闺”,断无有朋来访的可能——温老七早让自己弄死了!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自言道:“阿慈,你怎么就跑了——怕我?” 李少闻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发现自从自己断了阿慈的一条右腿后,这位和风细雨的干爹好像是怕了自己似的,沉默寡言、再无笑脸——往日里的亲切问候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很困惑——自己只是不想跟干爹打起来呀;他又很气愤——自己早出晚归的,为了谁?就是为了干爹!可是干爹却跑了! ——自己是钟意干爹呀,他跑什么? 李少闻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解,天津卫的旅馆饭店碎星星似的,男人大步流星地回到车上,心说你就躲吧——干爹躲得了一间饭店,自己就找得了一间饭店,现在整个天津卫的码头地面上,谁不卖我十五爷一个薄面?找! “他怕我。”李少闻浑不放在心上,想道,“阿慈不钟意我,但是怕我——怕也好。” 男人仰面微微笑了起来,心说怕也好,有怕就是有感情。 他不懂,李少闻不懂得跟人谈感情,他“谈”的法子,就是拘禁。 ——他是苦过来的,“苦”出一个大道理,拳头大才是老大! 他不知道,这条大道理,安在感情的世界里,是行不通的。人很奇怪,有时候你以诚待之,不一定人家就真诚地还了回来;但是,你以暴力待人家,肯定还回来的是暴力——冷暴力也是一种暴力。 李少闻稳稳地坐在车后厢,对牢汽车夫就是一挥手:“国民饭店!” 这是周慈第二次来到温公馆。 ——现在是江公馆了。 房子还是老样子,然而房子的主人却是换了又换……历时三任屋主,或者不止。所谓“物是人非”、“触景伤情”,也不过如此了。 周慈再一次难过地低下头。 正是掌灯时分,楼内白炽灯全部亮起来,尤其是大客厅,天花板悬下的大吊灯装有五六十支灯烛,闪闪烁烁、富丽堂皇。周慈让十六推着进了大客厅,甫一抬头,男人发现四周陈设跟上次一比,略有变化。 ——这是那位副官长动的手脚了,该副官长本意是要让江参谋长觉得宾至如归,大意是中西结合,结果房子一收拾下来,只搞了个不伦不类——也算是一种风格了。 对于江怡声来讲,房子能住就成——暂时落脚的地方,又不是家——不必穷讲究。 房子能住就成,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讲,这点是绰绰有余,现在便是多了两个人进来,也是足够宽敞。 十六很局促地、站在一旁想挑个位子坐下来——不知道是要挑沙发还是挑贵妃榻子,西洋沙发跟贵妃长榻都摆一处了。 然而挑到了最后,十六还是猫在了大哥哥轮椅后面,好像藏猫猫似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江怡声从后面慢慢踱了进来,正用一种慈祥的目光上下看了十六两看,仿佛是长辈看孩子一般,男人自自然然地朝老周说道:“嗳,老周,这孩子怕生。” 老周与有荣焉:“我也怕生。” ——周慈仰头,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句话,“快安慰我吧”。 江怡声忍不住笑着摇两摇头:“嗳,老周,你呀,老小孩。” 江怡声生平从未这样冲动过,方才在周家头脑一热,他就伸了一把手过去,虽然知道彼此之间,还谈不上“伸一把手”的交情,可是见死不救——谈不上“死”,很情急就是——不是他的处事风格,江怡声心说,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无它,心安而已。 现在把人领到了家里,看人家拎着一个小皮箱的架式——好像是要长住了,而且人家现在是一号伤员,不好怠慢。 送佛送到西,男人想,帮人帮到底。 江怡声跟十六齐心合力,给周慈洗了个干澡。 江怡声抱着老周进了楼上的大浴室——楼下当然也可以洗,只是没有暖水管子。 周慈这时躺在老江的怀抱里,仰着脸,鼻端里就闻到对方身上混着汗味的咸盐气息,都说臭男人,周慈心里闲闲地想,老江是真不臭——是汗味都不臭。 周慈被人家打横着稳稳抱着走,就见对方步履轻快,仿佛很轻松,男人很惊奇地咦道:“老江,你很有两把力气嘛。” 老江答:“我长年练着五禽拳,这几年又劳碌惯了——都是练出来的!” 这二人是有说有笑,一路友好亲爱,等进了大浴室,江怡声还小心地不让老周的右腿磕着碰到,把人“端”着放在了流理台上。 屋子的原主大概真的很会享受生活,衣食住行,在这个细节方面倒是处处留心,江怡声就见这个浴室大得离谱,浴缸和暖水管子一应齐全,墙架上还有未拆封的毛巾。 十六拎着一张矮凳子跟着进了浴室,准备给大哥哥擦身子时用来垫伤腿。 大哥哥坐在一旁,这时就直了眼睛,望着对面的老江。 老江爽快之至,除光自己身上的衣裳裤子,这时就弯腰舀起一瓢水,男人从头浇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副痛加涤荡的架式。 江怡声痛加涤荡——痛快的痛,连日奔波、风霜满面,眼下来天津的两桩大事都办完了,无事一身轻,自己是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太邋遢了! 而周慈直着眼睛坐在一旁,话都说不出来了,心说怎么男人除了衣裳也这样好看呢——蜂腰翘臀! 自己从前也是像老江这样爽快的,都是男人,在一起脱光看光又有什么——没什么!可是自从自己经了温老七的“那一场”,现在又经了李少闻的“这一场”,周慈就是神经再粗,面对着男人光身子,他也开始不大自在了——眼睛老是往人家的下三路看去了。 十六和大哥哥对视一眼,就见大哥哥神情郝然,本来脸皮就薄,这一红了脸,四个字,“面红耳赤”。 十六心道,大哥哥这是害臊了——他知道害臊了,十六又想,往常就是自己替大哥哥洗菊花,大哥哥都不带脸红一下,怎么眼下就……? 十六灵光一闪,如雷过青天,他扭头朝几步之外的江先生看了看,江先生旁若无人,洗得格外超然,堪称“浑然忘我”。 十六看了又看,接着重新面对了大哥哥,就见大哥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看江先生了。 十六心中有数,面色平静、一团镇定地替大哥哥擦两擦胯间那“精神抖擞”的大家伙——真的大了起来。 十六想,大哥哥“起立”了——他对人家有感觉。 他看上了江先生。十六像是发现一个秘密似的,悄悄睇了大哥哥一眼,就见大哥哥单手掩住面目,仿佛是无颜见人。 无颜见人,周慈心里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对人家一个大男人——发情了! ——他又不是温老七!也不是李少闻! 周慈怕了。 他活到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5 三十多岁,没有爱过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爱”法,他不懂这个——也不想懂,因为被人爱怕了。看,温老七是“前车之鉴”,看,李少闻是“血泪教训”……爱是个什么东西呢,生死人、肉白骨么——怎么安在自己身上,不是一个“死”,就是一个“血”字呢! 他被人爱怕了,所以当心动来临的时候,周慈迟迟疑疑的——男人怀疑自己会坠入爱河活活溺死! 周慈心里哀怨着,不爱不知道,一爱吓一跳——眼下,这,仿佛是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这仿佛是活在了传说里面,当传说活生生在降临在自己身上,周慈怀疑自己这是见神见鬼了! 周慈吓得再一次对自己说,心宽体胖。 在各自洗干净收拾齐整之后,江怡声又让厨房热了一点米粥送过来。周慈这一段时日以来,愁眉苦脸,吃不下睡不着,得了心病一般地憔悴,只有在今天下午硬拉人家一起用了一顿面包水果。现在仿佛是“逃出生天”、“重见光明”了,周慈刚一抬头,就见老江一身白衣地坐在位子上,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碗粥吹着气,头脸手足都美好,周慈看着他,突然间食欲大振、食指大动,也让十六端来一碗热粥,坐下来一起吃——庆祝似的,喜气洋洋。 江怡声看了老周一眼,好气又好笑地摇两摇头,口中说道:“哎,你呀。” 江怡声将自己凉好的一碗粥推了过去,换走了老周面前的一碗,男人见老周吃惊,就笑笑答了一句:“凉了容易喝——你吃饭贪快,小心烫嘴。” 这一番好意——不是一般二般的好意呀,堪称“体贴周到”,周慈领了人家的好意,只差没有丢脸地哭了——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珍惜过。 ——感觉太糟糕了,怎么可以这样呢,太脆弱了,缺爱缺到傻,周慈暗道坏了,我会还回去的——自己一定会钟意上人家的,情不自禁、情难自禁呀! 周慈想喝酒镇定一下自己,很有必要镇一镇蠢蠢欲动的春心,免得露出马脚,让人笑话。 江怡声没有笑话他,对于下午所发生的,他问也不问,只是在他喝酒的时候,轻轻劝一声:“老周,节制点。” 周慈节制得了酒,可是节制不了内心的冲动,人家没有问,他自己说自己的话:“事到如今,家丑也不怕外扬了,老江,我的这条右腿——是让我的干儿子给断的。” 他轻轻重复了一声:“我的干儿子呢。” 周慈自嘲地抬眼看了一眼老江:“子不教,父之过。” 言尽于此,一切尽不言中。周慈点到即止,江怡声心知肚明,这时就笑微微地回了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他温言:“老周,夜了,咱们歇息吧。” 周慈来得突然,江怡声毫无准备,客房是不能睡了,没有干净的被褥——不是待客之道。 当天晚上,江周二人自然而然地就上了一张床。周慈背对着老江躺好了,他双手规规矩矩地置在胸前,长夜寂静,室内安然,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还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周慈第一次不怕身边的男人扑过来——他怕自己扑过去。 他第一次体会到当色狼的风采,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周慈叹息地“呵”了一声,像是在抽气,自己伤了腿,真可惜——什么都干不了。 江怡声从背后伸手拍两拍同床人的肩膀,男人昏昏欲睡,语声朦胧:“不痛,老周不痛。” 周慈真的不痛了。 他抓着对方一只手不放,抱在怀里,周慈闭目长久不能平静,怎么能平静呢,终于有个人来珍惜自己了。 ——自己不喊痛,他也知道我在痛。 9战前时光 也就是一晚上的功夫,头顶的天就变了。 周慈感觉在江家的日子过得真是快——因为走得最快最急的,总是最美好的时光。 周慈坐在大客厅里,面前的长几上摊着几张天津日报。 江怡声背着手在他跟前缓缓踱着步,偶尔摇两摇头,对牢报纸上的新闻,讲两句天下大势:“自从前两年日本人在太平洋那里轰了美国,越发不可一世了……上海滩现在做主的老大,都是亲日派,要是换做马兄……” 江怡声低声自嘲一下:“马老哥。” 周慈一只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这时就用另一只手拎起长几上的报纸悉索抖两抖,就见报纸的留白处都有老江的批语——江怡声家学渊源,写出的正是一笔好颜体,周慈没看出来,但是在一旁看老江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右手提着细毛笔,就觉得非常赏心悦目——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周慈想了想,插了一句自己能问的:“老江,听你口气,敢情认识这位马大佬呢!” 江怡声平声静气,很淡然地道了一声:“原来我也是在上海待过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事当年罢。” 他自己算得上是前朝遗少,说到当今时势来,无论好坏,本该带一点幸灾乐祸的态度,可是江怡声本性端方,态度很客观,置身事外,天生带一种超然气度。 这是一段闲谈时光。岁月不算静好,现世并不安稳,然而这一幢洋房里装了两个饱受世事、人心磨砺的男人,一个安于平静,另一个甘于平静,江周二人有时四顾无言,有时交谈两句,自自然然,毫无隔阂。江怡声没有公务在身,单是等着探子报消息,故而静坐家中;而周慈行走不便,拘在一张轮椅里,这时就一天到晚地对着老江——他心甘情愿。因为老江真的好看——百看不厌,声音也好听。 江怡声的声音很好听:“嗳,看了报纸才知道,杨少帅来南京了……他,哎,一言难尽……” 江怡声说着,仿佛真的一言难尽、意犹未尽,声音断断续续的:“你是不知道,这个杨少帅,老周,前两年我领了傅主席的话,去陕甘面见杨少帅……杨少帅可真……” 男人仿佛是想起什么又好笑又好气的东西,江怡声连连说了两句“可真”,就是“真”不下去,最后江怡声摇着头看了老周一眼,付之一笑:“杨少帅,出人意料。” 周慈单是听,笑而不语,因为觉得光是听就很满足了。 他很满足,真好,又可以知道多一点老江的事了——往事也是好的。自己三十年来的人生一片苍白、乏善可陈;自己是没有故事的人,没得讲,所以光听人家讲就好了,老江很好——身上的传奇味道很浓呢。 这个传奇人物仿佛从天而降,就这样极其突然地来到自己面前,如同救星,符合自己心动的对象那一切标准,力量、见识、地位、文化、外貌、性情……但凡自己想要的、钟意的,在伊身上都可以找到,无可挑剔、天造一般——是为自己而造一般,投契得不得了。看,就连彼此身体的高度都很契合,自己可以把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而对方可以把下巴搁在自己的头顶上——不必你弯腰、我踮脚;不必彼此迁就;不多不少,刚刚好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6 。 真是好,周慈心里不怕了,处处都好,如果自己要去爱一个人——男人,爱他刚刚好。自己被人爱怕了,那,从今往后,由我自己来爱人——只爱你一个。 只爱他一个,周慈笑了——心里偷笑,男人觉得自己现在是活在了传说里面,什么“一见钟情”、“倾盖如故”、“相见恨晚”……都通通降临在他身上,他想,这可真奇妙,人生的际遇真是没得讲呢! 没得讲,前一刻生活还带着噩梦的色彩,从小养到大的好儿子忽然就翻身睡了自己这个老子,老子虽然惊骇,可是好像并没有很伤心——事实上,自己是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不能相信——相信不得;茫茫然然、迟迟钝钝,潜意识里希望这是一场梦,届时梦醒时分,阿闻还是“好儿子”。 ——不必了,这一刻,现在,不必阿闻是好儿子了,周慈在午后明亮的日光中,长久凝视着眼前人,江怡声,男人心中轻轻唤了一声,怡声。 周慈面露比霞光还要绚烂的笑容,大了声音说:“老江,抱我起来。” 江怡声抱他起来,依老周的意思,将人放在了沙发里,然后男人站直了身,微微带了一点疑惑,江怡声问:“老周,这要午饭了,你是要先午觉还是……?” 周慈四平八稳地躺在大沙发里,面不改色地进行了回答:“喔,那咱们就先开饭吧,你抱我起来。” 江怡声好说话,这时又依言将人家抱起来,待要放到轮椅的时候,老周又出声了:“老江,直接抱我上桌啦。” 江怡声顿了顿,然后带着一脸好笑,快步走向偏厅。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个老周,很会得寸进尺嘛,断一条腿而已——其实可以拄着拐杖,老周就是像老六,娇气,又惜命。 娇气又惜命的老周在饭桌上明明是饥肠辘辘,却又食不下咽,男人忧心忡忡地抬头张望了四周一下,面带忧虑,他忧虑道:“老江,这要是我那个孽子找上门来——” 周慈挑着一口白米饭,就是吃不下,定定看着老江。 江怡声回了老周一眼,温和、沉静,一团和气道:“没有收到我要的消息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老周,你放心住着就是了。” 周慈安心了——他把心稳稳地安在肚子里,“心安理得”。 他心安理得地跟老江睡了一张床铺。 ——这个局面还是十六促成的。 其实客房早在这二周入住江公馆的第二天,江怡声就差遣几个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收拾了出来,房间收拾出来,单就十六一个人从大客厅的贵妃榻子上搬进了客房,十六垂着脑袋,弱弱地跟江先生提了意见:“大哥哥伤了腿,夜里解手什么的,我没用——就是没力气抱。” 江怡声骨子里好洁,一想要在睡觉的地方安放一只夜壶——不大好,这么一想,男人就痛痛快快地点头了:“老周不嫌我挤的话,我都可以。” ——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很平常的——没什么。 ——以前,仁希也常常跑到自己房间里,抱着自己睡。 睡觉的时候,江怡声就见老周抱着自己一条手臂——像抱娃娃一样,揣在怀抱里,周慈睡得理直气壮。 江怡声老觉得好笑,男人总觉得伊这个做派非常“杜仁希”,这可真有意思了,这个老周,有时候看着像老六,有时候看着像仁希,江怡声心说,不怪自己格外纵着人家。 ——他很少这样纵容一个外人。 半个月后,周慈在江怡声那里,很快就不是一个外人了。 江怡声这样叫他:“阿慈,你腿上的夹板要再固定一下。” 阿慈点点头:“怡声说的是。” 周慈在饭桌上总是提起“我那个孽子”,江怡声就宽慰他:“你安心住着。” 周慈闻言,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格外气壮:“嗯!” 一旁埋头扒饭的十六,这个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看大哥哥,他又看看江先生,十六算是看出来了——大哥哥这是在撒娇。 江怡声好像也知道人家这是在撒娇,男人仿佛是想起什么令人微笑的事情,口中细细道:“阿慈,我的一个兄弟,也曾经是你这个样子呢……” 怡声说曾经,仿佛已再也不可找寻,男人脸上的神情,无端端地令人觉得鼻子发酸。 周慈鼻子发酸,心里也无端端地讨厌起怡声的这个兄弟来了。 真讨厌,他心说,兄弟什么滴最讨厌啦…… 兄弟什么滴最讨厌了,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周慈抱着怡声的一只手臂不放,听到怡声口中轻轻快快地道了句:“你呀——阿慈跟我的一个仁希兄弟,真是一个做派呢。” 周慈再一次冒起上面那个想法,还在心里追加了一句,叫仁希什么滴都是坏蛋! 周慈时不时要提起“孽子”两声,结果这日下午,孽子真是来了。 当时,江怡声正在大客厅端坐着,参谋长面见几个副官手下,不为公事,而是切身私事——探子们有杜仁希他们的消息下落了! 而十六照例是推着大哥哥在院子里溜达,大哥哥一边看花,一边探身张望厅堂两下,然后下了断语:“人比花娇。” 大哥哥有时很有文才,有时又很粗放,十六盯着大哥哥黑压压的一颗脑袋瓜子,心说大哥哥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他是心平气和,仿佛不知道“拈酸吃醋”这四个字是怎么写来着,十六是真平和,大哥哥喜欢的,自己当然一起喜欢——况且这位江先生,是真的讨人喜欢。 他是十六,不比温七哥哥,也不比少闻哥哥,他十六喜欢大哥哥——就是要大哥哥开心。 ——人生难得“开心”二字,论起人心,这个东西可不像袜子,是可以满足的。人心不能满足——所以,能够满足一把,那就满足一把吧! 这二位哥哥弟弟是你想你的,我念我的,自得其乐、其乐融融,然后,屋子里猛然响起江怡声那一把抖然拔高的声线:“确定了——他们,人都是在香港?!” ——男人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像是疑问,又像是感叹,又是惊又是喜的,全然失措、霍然起身。 周慈周十六人在外面,刹那间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就统一地行动起来,哥哥弟弟一起走进大客厅,然后一起抬头,一起发问:“出事啦?” 江怡声正是个手无足措、神魂颠倒的架式,他是对牢几个副官手下双手合什地一躬身,然后直起身,男人突然张开双臂,一个大跨步,江怡声上前拥抱了阿慈,语无伦次、感动之至:“还活着……我总是想他们在哪里……英国人的地盘,想必安全得很……” 周慈一边听着,一边哄孩子似地拍两拍怡声的后背,感觉怡声这个样子非常罕见、失态之至——这可真是奇了! 江怡声是个稳人,生平最讲和气,永远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周慈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虽然不修边幅、风霜满面,可是语声温和、神情镇定——极具大将风度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7 。 江怡声不复大将风度,仰头哈哈笑得颠三倒四,然后又突然收声,像是在忍住哭,神神叨叨的,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了句:“一家团圆、人生无憾——死而无憾。” 这可吓到了周慈,周慈扶住怡声的腰,登时大声了起来:“呸呸呸!” 江怡声好声好气,抬手抚了一下阿慈的头:“吓到阿慈了。” 他笑微微的,面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气:“你是不懂呢……” ——阿慈是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一个有志青年,一点也不“兼济天下”,自己这几年活成一个“参谋长”,其实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四个字堪称是这世间最无奈的话了。自己只是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怎么就这样难! 真是难过呢,家破人亡——这一刻他才踏踏实实地确定,亲人们没有亡故,都还在。 ——亲人还在,那,散了的家,总有一天会重新拾起来的。 他等着这一天,江怡声想,现在可以向西安那边请辞了;现在可以马上去弄去香港的船票或者飞机票——飞机票是难弄了一些,不过不要紧,多花点时间,总会弄到的。他想,只要到了香港,万事皆好——想必日本人也不敢公然在英属地猖狂! 江怡声想着想着,就笑了,男人仿佛看到美好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江怡声看着阿慈说了一句:“我待不长了,这里。” 周慈听罢,心里咯登一下,猛然倾身,男人是一把抓住怡声的手撼两撼,失声道:“怡声,你这是……?” 周慈抓着怡声的手不放,还来不及心慌、也来不及意乱,他就听到外面响起骚动声,有听差大声拦道:“哎你是什么人,擅闯本府!” 他听到有人高声呼叫:“干爹!” ——孽子找上门了! 在六月明媚的阳光中,院子里,周慈和江怡声见到了李少闻本人。 月余未见,李少闻仍然极具码头上大流氓的风采,江怡声立在一旁,就见来人披着一头齐肩黑发、手指上金光闪闪,这时也不等主人出声,自己就笑着说开了:“干爹,这位是江先生吧?江先生,你好你好,久仰大名——久仰了!” 李少闻仿佛很久仰很久仰,久仰得咬牙切齿,操着一口温软腔调向干爹发出问候:“干爹,你过得好吗?” 说了两句,自己又感觉很不对劲,李少闻立刻转换口气,严厉了:“阿慈,你好大的胆子!” 阿慈一派无言,仿佛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于是李少闻终于恍然大悟,嘴里又改了称呼:“达令,人家好想你呢。” 而江怡声袖手旁观,就见人家剑眉星目、年轻高大,正是二十出头的一位俊杰,俊杰仿佛想达令想得颠三倒四,一时神魂出窍,当下是笑微微地目不转睛——单是盯着阿慈看个不停。 江怡声很少好奇,现在真的很好奇了,男人是看看来人,又看看阿慈,然后,江怡声拿捏不住语气,像是惊讶又像是疑惑道:“这……他,是你干儿子,阿慈?” 阿慈仿佛是深以为耻、无颜以对,很感叹地点了点头:“是,是这个人……嘿,干儿子!” 江怡声也很感叹:“老周。” 他又抬眼盯了小周一眼,就见小周担着一个“干儿子”的虚名,其实从骨头里往外透着老子的派头,此人形象出众得能让所有女士心动,真是乍一看一般体面,仔细一看十分体面,再凑近了细瞧呢,简直是万分体面了——好皮相! 江怡声镇定的、一团和气地说:“这位……嗯,小周,你这个架式是……?” 李少闻是个上门捉奸的架式,上门捉奸是怎么样呢,好像应该先踢门、然后赏奸夫两个耳刮子,最后再“呸”了一声,气势汹汹地道:“来人,给十五爷阉了他!” 李少闻已经踢门而入,然而等真正见到了“奸夫”,却又硬不起来——因为对方身后站着几位荷枪实弹的副官。 这可真是……真是一个硬茬! 李少闻即时转换对策,抬起一只手作出中断的动作——止住几个手下听差上前,男人是笑微微地对牢干爹怀起柔来:“干爹,儿子接您回家好不好……啦?” 他一“啦”,周慈就哆嗦——恶心的。 周慈不苟言笑地将怡声推了出去,盾牌似地挡在了面前。 他从怡声身后,试试探探地伸出半个脑袋,就见孽子目光如电,仿佛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全部锁在一双黑洞洞的瞳孔里去了。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周慈难过得热泪盈眶,做人家爸爸的总是记得八岁那年的阿闻,还没长成具体的模样,然而一双眼睛凝望自己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依赖、信任、感动……都是美好的。 周慈感觉自己对阿闻很容易心软——一心软就受罪,这可不行,他想,周慈把怡声推了又推,坚决又清楚地表达了立场:“我就待在这里。你走吧。” 李少闻感觉自己对干爹已经仁至义尽——那就动手吧! 李少闻忍不住上前推开江先生,口中说道:“劳驾让一让,这是我们爷俩的家务事。” 他真想给干爹一个耳光! ——在日复一日的找寻中,没头苍蝇一样,蛮蛮撞撞,男人先是气急,接着是愤怒,最后却又是担心,怎么找都不见人影——难道干爹出事了? 他担心到胆颤:这世间自己可只有干爹这么一个亲人! 他这样担心,日惊夜怕,一度在睡梦中告诉干爹,你回来吧,我以后不断你的腿了。 ——可是干爹居然躲在外人身后叫自己走! 李少闻在心里给了干爹一个耳光——他怎么敢!真是伤透了自己的心! 心肝少了一窍,他想,干爹怎么就不懂呢——自己这是要跟他做夫妻!做长久夫妻——做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咱们爷俩就这样过下去吧! 二十分钟后,李少闻败退在黑黝黝的枪口面前,男人忧伤的目光穿过江先生的肩头,落在了干爹那张安静而倔强的脸上。 李少闻长久凝望阿慈,望了两望,然后轻声细气地点了点头:“好极了。” 他瞟了一眼江先生:“参谋长,告辞了。” 他走到大门口,又顿了顿,李少闻转身,面对了干爹,远远地进行了强调:“你等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干爹不能丢下自己的家不管! ——那可是周家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李少闻蓄势而来,然而败兴而归,男人却胸有成竹,并不沮丧,仿佛胜算在握。 他不沮丧,周慈却沮丧地垂下头,小声说道:“带累你了,怡声。” 怡声很温和:“阿慈,是我插手你们家务事,应该是我说抱歉。” 阿慈抱愧:“是我厚脸皮。” ——是他厚脸皮,赖着不走。 ——可是怎么可能永远赖着人家呢,人家又不是自己的谁,早晚自己得回家里去,是早晚得回去,可他就是想晚一点、再晚一点,其实自己现在伤着的腿已经可以拆绷带了,可以拄着拐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8 杖走了,可是他就想着让怡声抱——怡声的怀抱很温暖呢! 周慈告诉自己,我养好了腿,就回去。 ——他养好了腿,就可以跑路了。 山不转水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恩怨两清的时候。 当天夜里,周慈是心事重重地睡了,睡到最深处,还不忘抓着怡声的手不放——像抓着生命中的某项缺失。 接下来,是一段忙碌时光。 准确的说,是江怡声开始忙碌起来——忙着给西安香港两地发电报,忙着确认时间,忙着摇电话打听什么时候有船可开。 他忙着等电报,等得神思不属、心神恍惚,饭桌上周慈就见怡声挑了两口饭怔怔出神。 周慈惶惶地低下头。 ——怎么就害怕了呢,怕人家走,怕从此山长水远,千山万水,彼此再无交集。 当天晚上,周慈守在一旁,怡声坐在电话机前,等着电话,电话铃响的时候,周慈听到怡声大着嗓门重复说着:“确定了吗,确定了吗,香港皇后大道,喔喔喔,皇后大道,好好好,好极了……” 周慈呆呆看着怡声嘴巴一张一合,男人笑道:“现在就等着搞船票——真是,世道不好,这个时候可千万别打开了。” 这个时候,周慈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这个人一向随遇而安,很少下决心要做什么——一旦下了决心,那就是非做不可了。 七月上旬的一天夜里。 外面已经天色浓黑,江周二人洗漱更衣,关灯上床。江怡声这两个月和阿慈同起同卧,熟稔之至,这时就在黑暗中闲闲拨两拨阿慈的头发,口中细细问道:“你的腿……这是大好了?我看可以扔掉拐杖了。” 阿慈粗声粗气道:“是可以了。” 然后想想又追加一句:“可我就是觉得疼——我这条右腿是练过功夫的,伤不得。我想再养养,慢慢来。” 周慈又补一句:“急不得。” 江怡声拍拍他脑门:“嗯,咱们不急。我不急,你也别急——我看你最近心浮气躁的。” 周慈心说,怡声你还看得到我——眼睛都放电报上面了! 周慈不出声,江怡声拉过被单盖在对方的腰腹上面,虽然天气大热了,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男人把一只手放到阿慈的怀抱里,笑言道:“哪,抓着——睡吧。” 周慈:“……” 房内先是寂静无声,后来就悉悉索索地起了声响,被子起起伏伏地隆了起来——周慈趴到了怡声的胯间。 江怡声昏昏欲睡,是在腹下一阵冲动中睁开眼睛,他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眼,虽然感觉到自己的大家伙被人体温暖濡湿的柔软口腔包裹着,虽然很有感觉,可是他意识不太醒——这么多年了,自己就是低血糖。 过了好一会儿,江怡声才出声问:“……阿慈?” 他懒懒地抬起身子,拉了床头灯的绳子,一室敞亮。 江怡声盯着埋在自己双腿之间的那颗鸦黑头颅,这可真……出人意料,他惊魂未定:“老周,你这是……?” 至寂静中,周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仿佛是蒙上一层泪膜,男人的嘴角溢出一丝白浊,然后,江怡声看到他鼓着腮帮子把所有的精水都吞下了肚。 周慈腾出了嘴巴,用来说话,他说——还是一脸抱愧:“对不起。” 江怡声哑然。 周慈哀哀怨怨地进行了道歉:“我对不起你,怡声。” 他之所以说对不起,是因为自己此时此刻对人家——发情了! 本来,周慈是这样想的,自己欠了人家太多太多,却又没有什么可以还回去的。左思右想,他想了又想,然后福至心灵,“以身相许”。 ——他们好像都喜欢睡自己,那就让怡声睡上一睡——怡声也是男人嘛! 周慈是男人,从来没有帮别人“吹箫”过——他总觉得,这样做仿佛是折辱了自己。 不过面对怡声,他愿意折辱自己一下——心里塞满了感情、心甘情愿,并不是折辱,他想,像那句话说的,与有情人、做快活事。 自己从来没有跟“有情人”,做过一桩“快活事”,现在真刀真枪地做了起来,周慈被自己吓住了——胃里充满了怡声的东西,刹那间,他“起立了”! 周慈小声的、讨好地再说一次:“对不起。” ——对不起,本来是想让你上我的。 ——可是他却生了想上对方的心,所以对不起。 周慈仰头,看了怡声很久很久。灯光打在怡声赤裸的头脸手足上面,其实怡声穿着衣服那倒没什么,动人是他脱光了衣服——不知怎地,自己就是有一种想把怡声从衣冠楚楚揉搓到衣衫不整的欲望。 江怡声呆了一呆,渐渐回过神来。 他没有动,依旧仰躺着,江怡声没有问阿慈为什么说对不起,眼下这个情景,好像说什么都不适合——尤其是做,不适合,不大好。 周慈慢慢挪身过去,挪到怡声的身畔,抬手越过怡声的胸膛,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酒壶,男人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想想,周慈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能壮胆、酒是色媒人。 ——他急需壮胆,因为心怀不轨。 江怡声眼前覆着一片阴影,他凝望着眼前阿慈那上下滑动的喉结,目光落到阿慈下巴那凹进去的弧度——很好看,很吸引人。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江怡声心说,怎么就觉得人家一个大男人好看呢,还吸引人——吸引自己的目光,这可真是…… 他心里“真是”了半天,总觉得不大对劲,是了是了,自己都没有生气——生气什么呢,应该是自己占了人家便宜才是,这可真是……哎,江怡声想着,不由自主地摇两摇头,稀里胡涂、一团乱麻! 周慈规矩了半天,渐渐开始不安分了。他压在怡声身上,用手指去梳理对方凌乱的头发,他说:“我亲亲你好不好。” 然后,没等人家答应,他飞快地亲了人家的嘴角一下,亲完他抬眼看了怡声一眼,怡声没有反应——至要紧没有拒绝、推开! 周慈趁火打劫,他又叭叽啃了人家的嘴巴一口。 ——他觉得自己一腔热火——甚至是爱火,他想,自己快要被活活烧死了! 周慈这把火没有烧成——烧成功。 ——江怡声推开了阿慈,也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推,因为知道对方还伤着腿。 因为周慈愿意退开,所以只是轻轻一推。 江怡声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面,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自己怎么就没有讨厌呢——阿慈的吻! 一团酒气,他想。 江怡声想着,自己明明在这个肉欲上面,很淡的,不会轻易发情,可是刚才闻到阿慈鼻息间充满的酒气,他心里微微一动,有种啃回去的冲动。 这个感觉可太……江怡声掏光肚子里所有的存货,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然后他困了,想睡。 江怡声温和极了,仍然口称“阿慈”,闭上眼睛说:“阿慈,关灯。” ——他保持温和。因为觉得在这个事情上面,是自己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29 占人家便宜了——人家都给自己做口活了! 所以阿慈亲吻自己一下,好像不过分。 ——仅仅一个吻,不过分。 接下来相安无事,二人相拥相抱,一觉到天亮。 10萍聚萍散 打战了! 后来周慈仔细回想起来,总是记不清那一天是什么日期,八月一号?八月十一号?记不清了,时间在战火中漫延,仿佛是定格在原地,于是焦虑就无所不在、到处都是了。 那一天,在一个秋风飒爽的八月下午,周慈站在江公馆的大院子里,男人是伸伸胳膊,然后又踢踢腿,几个动作做下来,流畅、痛快,周慈那心里就觉很安慰了,脸上也就绽放出笑花来:“嘿,我好了!” 江怡声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他是个衬衫长裤的整齐打扮,这时就把一只手插口袋里,男人轻轻点两点头,也很安慰地说:“这是大好了。” 这是大好了,周慈在他说话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黑眼珠骨碌碌一转,目光如电地扫了怡声一眼,只是一眼,男人随即展开手臂,把对方突然间拦腰抱起来——颠两颠! 对方惊讶地“啊”了声,也不发问,江怡声自然而然地把手按在阿慈的双肩上,按了两按,接着他才笑微微地道了句:“好了,我知道阿慈这是大好了。” 阿慈很得意:“轮我保护怡声。” 周慈轻轻将怡声放下地,然后他转身绕到人家的背后,男人两只手抓起对方的双臂,周慈带着怡声摆出一个起手式,口中有笑有说:“来来来,阿慈我教怡声两下。” 怡声侧过脸,从这个角度凝望过去,阿慈的面部线条是异常的优美——非常富有阳刚气息,是一条好汉。 好汉垂下眼睫,与江怡声对视了,然后他轻轻笑了,柔声说:“教你两下。” 这二人有教有学,兴致勃勃,目光对视间,不约而笑。 ——这让一旁看着的十六,突然间失落了起来。十六掉转目光,望着扔在角落里的那把轮椅,上面空荡荡的——大哥哥再也不需要坐它了,自己以后也无需再步步紧跟着大哥哥不放了。 大哥哥腿好了,底气就足了,又恢复了以前当街踢人的风采呢,想必以后很难再见到大哥哥像昨天那样脆弱不安如孩童般娇气的模样了……十六心说,这可真是一段叫人怀念的日子呢,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很小,很小很小,处处都需要自己照顾呵! 大哥哥眼下不需要自己照顾了,真可惜,他想,怎么就这样可惜呢,难怪少闻哥哥要断掉大哥哥的腿…… ——断掉大哥哥的倚仗。 周慈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只有一处腿上功夫,遇到怡声后,在人家面前,一直都是一幅弱不禁风、气虚心虚的模样,大声不起来,现在好了,自己可以抬头挺胸地向对方展露才能啦——我也是有本事的! 本事露完,周慈放开怡声,日光之下,男人在光影中负手而立,含笑说道:“江怡声,幸会。” 江怡声也是含着笑,但是没有说话,因为心知肚明——男人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离别气息,对方这是要告辞了。 周慈负手立在原地,轻轻说了一句:“阿慈要跑路了。” 江怡声也轻轻说了一句:“怡声也要走了。” 他忙着躲情债,他忙着赶船期,他们终将背道而驰。 ——然而终将没有。 战争这个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有人在战争中生离,也有人在战争中死别;有人在战争中聚在一起,也有人在战争中失落而散…… 这一个秋日午后,江怡声乘坐吉普车前往塘沽码头;而周慈和提着小皮箱子的十六各自坐在一辆黄包车,从英租界出发,绕着大半个城市,前往城市另一头的周公馆。 然后,极其突然的,遥远的天际边响起轰隆隆的炮声——日本兵向天津开大仗了! ——日军调来新式野炮,对准天津市区就是一阵狂轰乱炸! 傍晚时分,周慈站在周公馆面前,只看到一座被炸了一半的院子,男人四下环顾,只见四面断垣、四处残壁……天际边烽烟连连。 ——这劫难来势汹汹如此势不可挡,而人力如此渺小,不堪一击,不过旦夕之间,人命就如草介——死不足惜。 周慈躲在骑楼下捡过一条命,他也没有什么亲人,李少闻?不提也罢!而十六就在自己身边,这时男人一手拉过十六紧紧抓着,一手抓过小皮箱子,周慈伶伶俐俐、大步流星地跑了起来——往回跑!英租界!怡声! 租界地算是中国里的外国,不敢说百分百安全,但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保险。 这对面临着战乱而恐慌到失态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堪称“天堂”一般的存在了,大批难民纷纷一窝蜂似地涌进租界内寻求庇护。几天过去了,各大租界里人满为患,粮食蔬菜抖然间一哄而空。而人在租界里,仍然能够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轰轰炮声,周慈虽然活了三十多岁,可真的是没经过战乱,这时就有些见神见鬼,坐在江公馆的大客厅里,明明坐立难安,却又一言不发,因为男人心里慌得厉害,怕一开口就泄了底。江怡声体谅他无家可归,这时就走到阿慈面前,站住了,然后男人弯腰拍两拍对方的肩膀,温言轻声:“你那个孽子……别担心,阿慈,好人不长命——他坏着呢,肯定还活着。” 阿慈反手按住对方的手,恍惚轻声答:“我不担心。” 然后,他又看了怡声一眼:“你活着,这就好。” 这很好,在此之前,周慈躲闪间一度吓到哭,要死了,一个大男人当街流泪,太难看了,可是真的太害怕了——爱到怕,要是心爱的怡声死了怎么办! 怡声没有死。江怡声好好的、全须全羽地折回了英租界,他乘坐吉普车到半路,车身一震,人在里面猛然间就听到了天际边轰隆隆地响——不是响雷,是响炮! 江怡声触觉敏锐,瞬间出声:“掉头!回去!” ——开战了! ——大沽口是第一战场! ——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一座轮船开得走——轰,都给轰成渣了! 他是一团镇定、稳若泰山,这几年来自己虽然从没有上过前线,自己是文人,不懂打战,专门在后方周旋,但是胆量也练出来了——没什么,除死无大碍。 他在傍晚时分是心平气和地回到英租界,然后在下车的一瞬间,江怡声突然心悸了一下,周慈周慈周慈…… 周慈在晚上十多点钟气喘兮兮、狼狈之至地抵达江公馆,江怡声一看到对方,忍不住上前抱他两抱,摇了两摇,口中不知道是感叹还是感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该散当散,然而世事浊重时光清浅,乱世里能不散的话,还是不散的好——因为未必就会有命留到他日相逢。 在八月中旬的时候,日军攻破大沽口,天津半边城市沦陷。 眼下这个形势,根本是没有日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0 报可看——报馆都被轰了,只能靠听说来分析眼前的形势了。 周慈坐在大客厅,时不时探身望着窗外,心神不定:“听说,现在租界外面的情形很惨烈,市区已经被全部轰毁了,电话线路都通不了,人是一堆一堆地死呢……” 江怡声对于目前形势虽然心里担扰着,然而面上却只作等闲,语声轻轻地安抚阿慈:“是这样。不过,我也听说了,现在国共同盟,握手言和,听说南京的杨少帅——嗯,现在该叫人家杨师长了,杨师长过几天就会打到咱们这里来了——是支援呢!” 周慈今天早上看到副官长进出过江公馆,知道这是一个可靠的“听说”了,他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好极了。” 江怡声在窗前向外远眺半天,也沉默了半天,然后轻声说了一句:“守在大沽口的……一支仪仗队,中看不中用……半边沦陷……” ——半边沦陷,很快,就会是全城沦陷了。 几天后,周慈没有见到杨师长,他见到了李少闻。 李少闻是在八月下旬离开天津——他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跟人家做官去。天津卫一位归顺日方的地方高官,一看天下大乱,便急不可待地要整装前往关外赴任——早在先前,日本人就在关外建了个满州国,改名新京,实在是汉奸们大有可为、大展拳脚的广大舞台。 高官见有专列可以搭乘,给自己的名额空了可惜,这时就见十五爷跟在屁股后头笑模笑样的,真是讨他眼缘,于是高官顺手就捎带了这位十五爷一程。 十五爷,李少闻,也是惦记着待在英租界的干爹,并没有不告而别、独自一人远走高飞的打算。 他跑到江公馆,拉着干爹就想走。 干爹甩开干儿子的手,还来不及欢喜阿闻还活着,周慈就遵从内心的欲望,男人抬腿就踹了人家重重一脚——这一脚真是太重了,砰,直接将人扫到院子里,扫趴了。 周慈心软,然而嘴硬得不得了,男人破口大骂:“孽子,你怎么不去死!” 孽子在地上趴了三五分钟,几分钟后李少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站直了,男人伸手一抹鼻子,抹了一手的血——他被干爹踹得落地面,把自己鼻子都给撞歪了! ——干爹这是真踹了! ——他现在还生自己的气! 李少闻满脸鲜血,然而还笑得出来,在阳光照耀下露出的一口白牙明晃晃的,男人仰起头,好声好气地说:“干爹,让你踹一脚,这是出完气了喔,咱们走吧——我有门路!这就走!” 他说话间已经大步上前拖住干爹的一只手臂就要往外拉,口中焦焦躁躁地说:“走快点!外面车子不等人!” 周慈就见他是个火燎火燎的架式,眼睛亮晶晶的,目光里满是希冀,仿佛所有的悲欢苦乐都装在这一双瞳孔了。周慈情不自禁地顺着阿闻的力道往外走,口中大呼:“阿闻!这是走哪里!” “关外!我做官去!” “满州国?” “嗯!” “你投日了?” “现在是日本人当道!” 此言一出,周慈怒从心中起,一个手肘屈起,重重撞了阿闻的肋下,这一撞直接把人撞得弯了腰——李少闻捂着胸肋,疼得热泪盈眶。 周慈杵在大门口,斗鸡一般,把脖子抻成一条直线,男人吼道:“作孽——你这个有奶便是娘的混蛋!” 混蛋八岁就知道“有奶便是娘”这条真理,所以他自己这个半大小子才喊人家一个半大小子做爹——因为叫爹有好处! ——因为当日本人的走狗有好处! “杀人放火金腰带!”李少闻直起身子,挺着胸膛,男人脸上都是鼻血和泪水混着流下来,面目狰狞,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实在是——苦怕了!” ——他实在是苦怕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都不仁慈——自己当然仁慈不得! ——一仁慈,就是一个死! 谁说除死无大碍,他还没有活够,他从前所受的苦难还没有从现在加倍地还回来——还没有还够! ——他一定要有“以后”! ——谁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做人有今生,未必有来世! ——来世未必就能再做父子夫妻! 李少闻吼完,静了一静,大概是在收拾情绪——“贵人语迟”这个做派,他装太久了。 他收拾完情绪,然后镇定的、一团和气地轻轻问了一声:“跟我走?” ——他说跟我走,没有叫干爹,也没有叫阿慈,也没有叫达令,因为该刹那间,面前这个人是他生命中所有角色的统一结合体——他生命中所有。 他生命中所有,这个人,轻轻进行了回答:“不,不不不。不走。” ——他说不不不,是这样坚决到绝决。 李少闻面无表情地“好”了一声,然后李少闻动身,同他擦肩而过,李少闻轻轻说:“我走了。” 李少闻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走,就是余生都未再跟他重逢过。 该夜,周慈趴在被窝里热泪盈眶,难过得心都碎了:“早知道,当初……” ——“当初”什么呢,没什么,人世间缘来缘去,如同浮萍,有聚就有散,聚散两无常。 江怡声坐在他背后,伸手拍两拍老周的背脊梁,长夜幽静,室内微光惆怅,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末日的气息,男人想了很久,江怡声看着老周的后脑勺想了又想,到底只是平平常常地劝了一句:“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各安天命。 几天后,杨师长终于打到天津了,在沧陷区外大开放血宴。 一大早的,江怡声就穿戴整齐,说是要找杨师长看看能不能搞到飞机票去香港——眼下这个局面,只有军方有飞机了。 周慈也跟着穿戴整齐,保镖一样跟在怡声身后亦步亦趋,步步不落,江怡声在大门口站着不走了,他是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了阿慈一声:“你这是……” 周慈很严肃:“外面很乱的,我要保护怡声。” 怡声知道这个阿慈倔起来自己要想劝的话,很费时间——他赶时间。 江怡声只得说:“我怕了你。” 有周慈跟着,自然十六也不肯留下,拉着大哥哥的衣角就一起钻进了吉普车,一声不吭地乖乖坐着。 一路上,江周二人是有问有答,堪称相视而笑。 周慈问:“这个杨师长……就是你说的那个杨少帅?” 江怡声答:“是,杨少帅的脾气……” 他侧侧脸,凝神细想,然后下了结论:“阴阳怪气。” 江怡声相当平和:“阴阳怪气、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帮忙。” 周慈想了想,说了一句自己知道的:“你是盟军,他是友军,国共一线,应当友爱、互帮互助。” 江怡声笑了:“道理是这样的。” ——情理就不知道了。 他心里忧心忡忡,然而面上仍然一派平和,天生为别人着想:“阿慈说得对,不必担心。” 对话到这里,周慈刚要回应,身体却是向前一个趔趄,猛然扑到对面坐着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1 的怡声那膝盖上,原来是车子遽然止住,惯性使然。 汽车夫乃是那位雷厉风行的副官长,副官长这时一边按着喇叭,一边回头进行了解释:“前面挂起了红球。” 此言一出,众人耳边就响起远远近近的警报声——空袭警报! 警报骤然间紧急起来,短声连续不断——近乎凄厉! 周慈是头一次亲身经历这个阵仗——沦陷期间他是一直龟缩在英租界里,一步也不出房门。 这时就有点惶惶四顾,周慈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怡声身上,然后,他的心就定了——怡声很镇定。 怡声探窗一看天空,万里无云,正是轰炸的好时机。 江怡声看形势很不好,这时副官长已经推开车门,跳下来就去拉后车门:“参谋长,咱们赶紧找个防空洞躲一躲。” 外边警报大作,就见人们一片慌乱——人太多了,最近租界里塞不了人,租界外面就围着黑压压的一群,这时一起骚动起来,简直堪称——耸动了! 在这大祸临头的大恐慌下,人潮汹涌之至,人们呐喊着一起朝最近的洞口纷纷挤去。江怡声一行人见状,饶是镇定如怡声,也不由得面带微惊。 江怡声当机立断,一把抓住阿慈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被人流推搡着向前挤去。 周慈没防备着这一情况,就见身旁四周简直千军万马,“万马奔腾”,他被怡声攥着挤在人堆里,这时就惊道:“十六呢,十六——我没抓十六的手!” ——十六不见了! ——十六被人挤散了! ——十六跟他失散了! 人声鼎沸,江怡声没有听清楚,这时张口就“啊”了声,然后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江怡声膝盖一弯,竟是要被旁人硬生生地搡下地! ——周慈魂飞魄散! 在这波动的人山人海里,要是一个倒下——万人踩踏也不过如此!是踩死的! 刹那间周慈想踢腿! ——踢不了! ——千军万马!人山人海! ——他的腿一伸出来,就站不稳——就得倒下,这个时候是决不能倒下的,一倒下就是死! 周慈攥着怡声的手,拼尽全力,在人体的夹缝中将怡声拉了起来,拉到一半,可他身后这时一个波动,周慈被推倒了,就倒在怡声的身上,砰砰砰,无数人的脚瞬间踩上他的背。 ——他的身躯! 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一倒下,我死——怡声死! 周慈一提丹田,恨不得像武林高手那样,盖世武功一出,世无可匹,然而他只能双手双脚像壁虎一样地撑在地面上,撑在怡声面前——撑出怡声的一片生机! ——用他的血肉身躯! ——纵然双手被踩踏得鲜血淋漓! ——他摇摇欲坠! 他想笑,然而笑不出;他想说,然而说不出,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刀刃上——一分力气就是一线生天! 他说过的,我保护怡声。 他终于用血肉保护了怡声,至死不渝。 周慈没有死。 这是一场伪空袭。 天空撒下的,不是炮弹,而是四散纷飞、白花花的传单。 人们看到雪花一般撒落的纸传单,欢呼着停了下来,有人拥抱,有人痛哭,有人跳脚…… 人潮渐渐平息,然后黑压压的人潮四处散开,上一刻大难将临未临,惊魂未定、梦游一般……此刻人们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副官长找到参谋长,就见参谋长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看了过来:“人间地狱。” 然后,他轻声的、虚弱地道了一声:“救阿慈。” 江怡声抱着失去知觉、浑身是伤的阿慈,跪在原地,感觉一瞬间落入阿鼻地狱,又一瞬间重见光明——其实万人踩踏也不过是在数息之间,然后人们就在纷乱中抓住了头顶的传单,一下子就停着不挤了。 不挤了,可是阿慈却在重重压力中口鼻流血地闭上眼睛,倒下了,就倒在自己的面前,江怡声眼睁睁看着,头脑一片空白,眼睛里倒映着阿慈那一张额角青筋暴突、咬牙切齿的面孔——太难看了,这个表情,这个在用力、在使劲的表情,真是太难看了,可是江怡声想,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会牢牢地把这个人、这个表情一起牢牢记住——一辈子! 半个小时后,江怡声和副官长齐心合力地把周慈送到了英租界的教堂——这个时候,只有教堂里有医生了。 江怡声不敢用力,因为不知道阿慈的内腑有没有伤到——伤得严不严重,这时就命令副官长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两个人齐心合力地把周慈送去急救了。 周慈被人踩踏着,肋骨断了一根,似乎是伤到了内腑。 他总是时不时咳两咳,唾沫里带一点血丝。江怡声给他找来防感染的磺胺药,周慈也吞着尽数吃了,然而总是不起大作用,总是要咳,咳声轻轻——江怡声却像听到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声音一样,扭过头去,男人忍不住用单手掩住面颜。 ——形势太坏了!现在市面上连奎宁丸都少得要命,这一点点磺胺还是他自己仗着参谋长的身份用武力硬从仓库里抢来的——自己这个人,生平第一次做强盗! 江怡声毫无感情地想,君子也好强盗也罢,总算阿慈是活了——毕竟是活着。 ——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得救。 周慈躺在担架上,其实自从醒过来,他就有话要对怡声说:“我现在是个累赘,怡声,你明天要走,那就快走——不用管我。” 他说:“你不用管我。” 随即,他似乎想象着怡声丢下自己独自离开的情景,那种孤独和难过又紧紧塞满了他和心灵。他不能动,肋骨疼,这时就丝丝吸气地轻声说:“抱抱我。” 江怡声弯下腰,松松抱着他,不敢用力,这时就用面颊贴对方的脸,嘴唇在对方脑门上亲了一下:“我们一起走。” 江怡声目光温柔,神情温和,语气笃定:“一起。” 佛经上有句话,他觉得说的很好,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是的,独生独死,没有人代替得了自己,然而,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阿慈想替自己“代”着。 这个人,刹那间江怡声福至心灵,他爱我。 ——他爱我,江怡声想,吾爱,我的爱。 ——我的爱,他爱我。 江怡声等不了阿慈养好肋骨,这一次他速度奇快,直接找上杨师长。 杨师长好像是在放血宴上大有斩获,“龙心大悦”,这时就让身边一位赵副官给了江先生两张通行证,丘八派头十足地挥挥手:“不必谢了!” 两天后,如江怡声所愿,他和阿慈顺利登机。这是一架非常破旧的mc运输机,为了节省燃料,里面的座位已被拆除,江怡声只好席地而坐,小心地将阿慈摆成一个稳妥姿势,男人把自己的双腿给阿慈做枕头,江怡声在飞机的轰轰声中,低头在阿慈耳畔细细说:“到了香港就好,到了香港,就有药,有医生……” 周慈全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2 身都很疼,特别是胸肋,这时就小声的、吸气说:“嗯……” 江怡声微笑:“阿慈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一九四三年秋,江怡声带着周慈乘坐运输机,飞机平安抵达香港启德机场,接机的人是杜仁希和爱咪,该刹那一家团圆、人生无憾。 外传 1江文殊 一九三六年,公历正月二十三日傍晚,北平江公馆。 江公馆是一片大宅院,公馆的主人江文殊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客厅的摇椅里。 客厅装饰得算不得十分富丽,然而宽敞明亮。四五名头带毡帽、穿着对襟棉袄的账房先生都是清一色的畏畏喏喏,头脸动作乍然一看相像得很——都是耷拉着脑袋,一眼也不敢看那上头的少东家。 少东家是个非常俊美的青年——俊美到凶狠的地步,他的脾气也很凶:“操你老母!” 江文殊暴跳如雷,明明是数九寒冬,他的脸上却出着汗——他不是热,他是给气的:“眼看快过年——明后就是除夕了!你们居然给我说——银号里提不出银子了?提不出!操!老子真金白银地养你们几个家伙——废、物!” 最后两个字,他是从牙缝里一粒一粒迸出来,随着话音,江文殊抬腿就是一踹,将离得最近的一位账房先生一脚踹了个朝天摔,青年负手而立,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呸!妈的!老子拿什么过年去!” 江文殊平日里瞧着是个英俊绅士,笑模笑样的,一旦着急起来,那是本性毕露,挽起袖子就上前砰砰赏了手下几个耳刮子,连骂带踹:“你们是吃屎的还是脑袋里装得是猪粪——不是一个银号,是一两个三个的,一块银元也没有——大过年的,要叫我江某人卖房卖铺子么!我江文殊的脸面都被你们几个丢尽了!” 他是吼得声若洪钟,气吞山河,脸不红气不喘——实在不像一个公子哥儿,江文殊叉着腰,是气势汹汹地来回跺着脚,他衣裳单薄,露出来的胳膊肘儿都修长,室内烧着炭暖,倒是不觉得冷。江文殊心里却很冷。他也知道自己这是迁怒——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自己吃喝嫖赌,花钱如流水,隔三差五的就去银号里提一笔款子,不是三百五百,而是三千五千地提,他是主子,他要钱,谁敢有二话?他没有老九江怡声的本事,只有坐吃山空的本领,次数一多,再大的银号也经不起挥霍,况且他新近迷上梭哈,在西山的翡翠别墅里,支票那是一万两万地开,都是大手笔——窟窿捅得这么大,当然只有卖地卖商铺地填! ——他就是知道! 江文殊就是知道,但是不骂人家一顿、不打人家一顿,他堵在喉咙里的一口气就是咽不下——他不好过,别人也休想好过,江大公子就是这个脾气,跟他的相貌一样——这种恶狠狠的俊美,霸道而且毫无道理。 这时门口传来一把年轻男子微带笑意的声音:“哟,文殊贤弟,你这是——大发雄威呀!” 文殊贤弟睇眼来人,见他高鼻深目的,不是杜仁希是谁? 杜仁希是身利落打扮,外面只穿了一件厚呢长大衣,衣带服贴地扎在腰间,越发显得他体态修长个子挺拔,只见他缓缓踱了进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扯掉皮手套,杜仁希从礼帽帽檐下射出目光扫视前方,大约摸清了现下是什么状况,青年是笑微微地一挥手,一团和气的、镇定说:“你们都下去吧,大过年的,大家都不好过。” 他是说得和风细雨,不疾不徐,几位账房先生平日里没少见杜公子进出江公馆,知道这是少东家的知交好友,是个说得上话的人,于是几位同行毫不迟疑、迅速地撤离,走得干净利落,毫不回头。 江文殊把臂旁观,冷声道:“尊驾这是——好一出喧宾夺主呀!” 杜仁希安之若素,知道这厮心中有气,到处乱撒,只要无视他就可以了——当然,杜家大公子是有无视的资格。 他摘下礼帽,接过旁边侍候的小丫头递上的一杯热茶,雾气袅袅之中,杜仁希的一张面孔是十二分的俊美逼人,眉睫浓秀,直如清水里漂过的鸦羽。 杜仁希缓缓掀两掀茶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大家派头,他是优雅惯了的人,自小锦衣玉食,唯我独尊,还真没谁敢在他面前放肆——除了眼前这一个。 眼前这一个是他十几二十年来人生里最大的意外,说损友不是损友,说挚友又欠奉,想要享乐的时候找他就对了,这小子总有路数,想要清静的时候,也可以找他,他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从不管你做甚说甚,在江家,但凡他杜仁希想住到几时是几时。 江文殊见这人不说话,也不理他,径自走到摇椅前躺下,身下垫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温暖得很,室内又燃着丝香,他方才很是耗了一番气力,这时便委顿下来,江文殊手遮面颜,长叹一声:“唉——” 他是叹得哀哀怨怨,杜仁希坐在一旁是听得啼笑皆非,知道此人是要撒娇卖痴了——这个场子是一定要捧滴! 杜仁希搁下青瓷茶盏,趋身上前,是纡尊降贵地俯视文殊贤弟,笑吟吟地拍两拍贤弟的面颊,声音一低下来就有种温柔的意味:“你——这是哭穷啦?” 他是笑得高深莫测:“我在外面都听到你说的了,喊得这么大声——想不听到都难。” 杜仁希又用指尖划他眉眼,动作总有种缠绵的感觉,柔声又道:“谁让你同翡翠别墅的汪老板走得近呢,他跟你可不是一路人,一向都是大手笔——人家做得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呀,从日本人那里买来盘尼西林,到重庆一脱手,说暴利都是轻的——重庆现在都成雷区了,西药都是紧俏货……” 他的声音渐渐息了,指尖停驻在江文殊的眉心,蓦地向下一点,江文殊拍苍蝇一样拍掉他的手,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杜仁希眼角一抽,毫不怜香惜玉——这也不是个可以怜香惜玉的对象,他是重重掐了一把江文殊的面皮,哼道:“猪!” 这头猪一觉睡到天黑,冬日里天黑得快,江府的勤快佣人老早便开了电灯,紫檀长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都用碗盖着,一揭起来,香气扑鼻,江文殊嘴馋得厉害,拈起一块红烧五花肉就往嘴里塞,这时斜地里伸来一双象牙筷子,毫不留情地打他手背,随着动作而来的,是杜仁希的斥责——声音里的嫌恶止也止不住:“混蛋——洗手去!” 混蛋一跳,惊惊诧诧地叫道:“老杜,你怎么还在!” ——而且还是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上面,老杜端着青瓷饭碗,动作慢条斯理,连吃个饭都这么赏心悦目。 杜仁希气极,眼皮一翻,白了混蛋一眼:“我若不在——谁把你抱上床,又是谁给你盖的被子!” 旁边侍候的老妈子端来开水兑的温水,江文殊一面将手伸进糖瓷脸盆里搅了搅,一面嘟嘟嘴,一脸孩子气,一面说:“我就知道是你!” 杜仁希置下筷箸,半晌才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3 开口问:“怎么——你想我走?江老弟,平日里你可不管我是走是留,怎么——?” 就是一会儿工夫,江文殊已把面前的几盘菜扫空了,化愤怒为食欲,满足了口腹之欲之余,江文殊心里已经有了决计,他捧着一个圆肚子,摊着紫檀圈椅里,神情懒洋洋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我若不在,你留在这里做甚——再说,你不回家围炉么!” “我跟爸爸闹翻了,这个年我才不回去给他老人家添堵——在老弟这里对付着过呗!”杜仁希说着说着,蓦地回过神来,他霍然一抬头,一双眼睛清炯炯的,里面都是不快,“你说什么——你若不在?你不在家里,这眼看是除夕了,你要去哪里——老弟,也稍带为兄一程嘛!” 末尾一句,杜仁希是含着笑讲出来,表情温霁,面目柔和,越发显得此人风度翩翩。 杜仁希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老弟的肩膊上,低声道:“——嗯?” 嗓音醇厚,掌心温热,江文殊却是唉声叹气,反手搭在老杜的手背上,拍了两拍,老三老四地说:“哎——我也是被逼急了,老兄你是不晓得——我这次是往海里亏空了去,我得找老九要压岁钱去!” 明亮的电灯光照耀下,江文殊一张面孔雪似地白,衬得那眼底的青色阴影越发浓重——显然这厮是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操心给操的。 江文殊嘴巴里说着压岁钱,面上却毫无喜色——当然,二十好几的人,还跟家里人伸手要压岁钱——而且是跟弟弟要,江文殊脸皮是厚,虽然无耻得理直气壮,但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明明是一副英挺美貌,偏要作那西子捧心之态,杜仁希哭笑不得:“你呀——就是个乐子!” 江文殊这个乐子毫无愧色,泰然自若地摇两摇仁希贤兄的手,口中喃喃道:“哎——我真是……我只是,我就是……哎!” 他是说得断断续续,意犹未尽,脸上的神情也是见神见鬼的,倒是叫杜仁希心生好奇,男人倾身推两推他臂膀,问道:“你这是——?” 言罢,还不忘捏捏对方的面皮,杜仁希动作亲呢,似是颇为钟爱对方——很钟爱对方的一副长相,这种凶狠的美,实在打眼得很! 江老弟拍苍蝇一样拍掉老杜的手,老杜就是手贱,他嘟嘟嘴,颇为烦恼道:“你是不知道——我家的这个老九,哎——到时你见了他本人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了,一言难尽呀老杜!” 老杜是笑微微的:“一言难尽?” 江文殊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这时一推他,跳了起来,拎起楼梯口衣帽架上的厚呢大衣,他一边裹上身,一边往外走:“等不了,我要连夜开车去上海——老九,老六我来啦!” 2江怡声 老六江文殊口中的“老九”,大名江怡声,当年两兄弟分家的时候,江文殊排行第六,是兄长,北平的祖宅由他继承,而江怡声则是要了上海的一幢三层洋房,几年经营下来,这里乃是江怡声先生的大本营。 大本营位于英租界的中心区,这里文明肃静,洋楼别墅座座阔大豪气,江公馆连着一座阔大花园,夏天的时候,此地正是操办露天聚会的好去处——不过此间主人顶顶是个安静性子,从未让这处园子热闹过。 在公历的正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在北平的江文殊打骂几个账房听差的时候,上海傍晚的江府里,江怡声正和言悦色地给几个得力干将派发新年红包。 红包很薄,里面装着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数额巨大,江怡声一向出手阔绰,对待自己人非常大方。 ——可不是自己人么!这几个得力干将都是江家的家养奴才,江家养他们到大,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还给他们娶房漂亮媳妇,等他们个个有了大胖小子,江怡声还愿意认孩子们做“义子”,逢年过节都没少过红包新衣服蛋糕……如此恩威并施,怎么能不叫人家感激涕零——怎么能不叫人家做牛做马呢! 这些听话、温驯而饱含忠心的牛马分散在天津、广州和重庆等几个大城市里,他们各自管着盐矿、庄地和商号,勤勤恳恳,小贪不断,大贪却无,在每年的年末,这几个忠心耿耿的骨干都会提着大箱的皮箱子,替他们的东家送来金条和银元,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故而江怡声无需出门,只要坐在家中,就有大把钞票进帐——不客气地说一声,江怡声就像一只蜘蛛似地牢牢盘据在大本营里,他的触脚却是四方八达。 大本营这个楼从外面看是典型的北欧风格,红顶白墙,圆拱窗户,然而一走进大客厅,抬头一看,却是徽式装修,一张八马奔跑图的黑白大屏风当厅而立,环视四周,只见房内陈设方正,家俱物什全是紫檀所制,古朴得近乎“拙”了。 厅堂阔大亮堂,掌灯时分,室内早已亮起大号的白炽灯,十几名衣冠楚楚的长袍青年在其中或坐或站,各自嗡嗡地低声谈话,这时里屋有人掀帘而出,正是东家来了,青年们便不约而同地站直背脊,挺高胸膛,齐声道:“见过东家!” 江怡声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这时闻言,含笑挥手,声音清醇柔和:“诸位辛苦了,吾铭感五内。” 室内烧着炭暖,非常温暖,他单就穿着白衬衫灯笼裤,通身黑白,只有嘴唇是一点嫣红,未语先笑,笑而不露,明明是一张年轻而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孔,却是老派得很,一口一个“吾”,大约众人已是司空见惯,知道东家异于常人,故而个个面色如常,又是齐声道:“不辛苦——为东家服务!” 东家很高兴,抿着嘴,眉眼弯弯,语气温和如同熏风:“吾心里高兴,见者有份,区区一份红包,聊表心意。” 江怡声打开皮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红包,青年们按照辈分规矩,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向东家敬酒,敬完酒领红包,领完红包鞠躬道谢,江怡声回道:“同谢同谢,新年大吉!” 这声祝福都是真心实意的,而手头上的红包也是真金足银的,恩惠与威信两厢交加,青年们在年轻的东家面前,是发自内心地活泼喜悦着,一个一个步履轻快地出了江府,有性子跳脱的还低头亲口支票,亲了又亲。 江怡声笑微微地立在原地,抱着一只空皮箱,心满意足地目送着得力干将一一离去。 不一会儿,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大厅一下子空了下来,江怡声这才发觉屋子很冷清。 男人是安之若素地穿过大厅,沿着雕花金铜梯子,穿过长廊,江怡声推开二楼书房的门。书房里四面墙壁上都是书,壁柜都顶到了天花板,墙角置着一把木梯,想必主人家常常攀爬取书。而大书桌上又摞着一迭雪白的道林纸,一支拔了笔帽的金色钢笔搁在白纸上,上面誉写了一半,字迹清峭,一如主人的性情,清而贞静。 江怡声脱了鞋,赤脚而入。书房的地板上打了蜡,光滑可鉴,他素来随性,喜欢躺着看书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4 ,现在入了冬,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褐色地毯,纯羊毛所制,柔软温暖,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四下里还零碎扔着几只海绵垫子,东一只西一只的。 这里的暖气烧得最厉害,因为书房是江怡声一天之中待得最久的地方。江怡声走到大书桌前落坐,这张紧靠着墙壁的书桌上也“卧”着一排厚厚的书籍,江怡声那长而纤秀的手指一一划过《鬼谷子》、《开平星占》、《四书五经》、《庄子》、《抱朴子》、《灵台秘苑》、《颜氏家训》、《从政录》、《禅宗》、《阅微草堂笔记》、《世说新语》等几本书——显然这十几本书是他新近常常翻阅的,边角都卷了起来,江怡声的指尖停留在《阅微草堂》上面,马上抽了出来,翻到上次折的地方。 他并不着急看,江怡声并不着急——他很少有这个情绪。他的目光落到书桌右下角贴着的一张表格上面,这张用宣纸所制的表格是江怡声的生活作息表,事情安排得非常精确。表格上,在每日的掌灯时分,赫然是“书法”二字。 江家是书香世家,祖上一门三进士,曾祖是道光时期的大儒,祖父又做过光绪朝的翰林学士,江家别的没有,就是书多,书就是江家最宝贵的财富,江家家训即是“修身、治国、平天下”。天下现在不是以前的天下了,时代不一样了,诸如江文殊之流的满清遗少都是守着祖产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有一天赚一天,江怡声也是正经的满清遗少,不过他很不一样——非常不一样,江怡声正襟危坐、恪守己道——恪守祖训,修身、治国、平天下,三中取一,江怡声把“修身”这桩事业做得非常认真——堪称是“较真”了!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君子,那末江氏怡声公子当之无愧,豁达、谦和、儒雅、博学、睿智……但凡这世间形容“君子”的词语,安在他身上,有多少安多少,安多少都不过分。 头顶一盏明亮的白炽灯照耀下,光影中可以看清楚江怡声脸上细密的茸毛,江怡声闭目微息,他从笔架上取了一只上好狼毫打造的毛笔,书桌面前,早已放好一方砚台、一小块墨条,还有一卷放在砚台旁的宣纸。青年将那狼毫笔放在砚台旁,又取了墨条,在砚台中加了些水,然后用墨条慢慢地磨起墨来。 磨墨是个耐力活,要想写出的毛笔字墨迹均匀、饱满,墨条磨出的墨是最好的,要磨出好的墨汁需要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江怡声拿起墨条,运动手腕,在砚台内慢慢地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如此不断重复持续一个多小时,整个过程江怡声都心平气和,没有丝毫不耐。 ——他从来不急。 一个半小时后,墨磨好了,砚台内散发出一阵淡雅宜人的墨香。摊开卷起的白色宣纸,用玉石纸镇压住,青年并没有马上挥毫铺墨,而是翻开《阅微草堂笔记》上次折的地方,轻声读道:“……千生心力坐消磨,纸上烟云过眼多。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以东坡。” ——这是大学士纪晓岚的题诗,说得是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著述,仍然超不过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著述。 江怡声看着读着,反复咀嚼着“纸上烟云过眼多”这句话,渐渐的,有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从胸腔涌上喉咙——不吐不快!青年猛地抓过狼毫笔,在砚台内一转,蘸满了饱满的墨汁,江怡声心神合一,手腕一动,狼毫笔便在白色宣纸上蛇走龙飞,一口气尽,几个字已跃然纸上,将狼毫笔放置在砚台上,青年凝视着自己刚写的字: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江怡声凝视着,心中喟然一叹,人生百年,管你富甲一方也罢,管你贫穷也罢,上至一方政要,下至黎民百姓,终究同样要化为一坯黄土。世事从来都是新的,过往种种如水过细沙,不留痕迹。 定了定神,江怡声起身走到一旁,选了一张唱针,这台蜡筒式手摇留声机让他差人接了大喇叭,放出的音乐声音,实在小声不了。好在江怡声意在放松,都说练字如练神,他的心神一时还停留在书上,这时一听姚莉的金嗓子,江怡声神情一震,柔软的布料紧贴他身,露出来的腰线非常漂亮诱人,青年的四肢修长,体格匀称,伸展开来,姿态非常优美。 一曲舞毕,竟出了细汗,江怡声没有使唤下人,自己下楼提了一瓶热开水上来,泡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里暖着,时不时翻两页书,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他拾起金色钢笔,在雪白的道林纸上面,沙沙誉写着。从小到大,这样的誉写本,江怡声都一一装钉,收起,摞起来足有几大箱。 不知不觉,墙上挂着的西洋钟当当响了十下,江怡声被钟声惊醒,抬头一看,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差不多该睡觉了。 江怡声起身活动一下四肢,然后轻车熟路地放好书、盖上钢笔、迭好道林纸,用玉石纸镇压住,他关掉灯,拉上门,江怡声拐进隔壁的大卧室。 大卧室真是大,布置倒是表里如一,是典型的西方风格,淡色的壁纸,褐色的地毯,宽大的实木床,全是实用主义的典范之作,感觉十分厚重大气。墙上还挂着几张风景油画。屋内没有女人的脂粉气,二十几岁的江怡声身心健康,但是洁身自好,没有成家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往卧室里带女人。 十点一刻睡觉——江怡声躺下时与时间表上的安排一模一样。不用看表,他的身体已经记下了这种习惯。江怡声近乎修行地保持着这种同龄人可望不可及的严格作息制度。 是夜,是南方城市的凌晨二三点钟,一辆黑色汽车徐徐穿过剑桥大道,两道橘黄车灯打在前方,光线里可以看清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两排车轮缓缓碾过,一路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汽车在小江公馆(以下为了区别,老九的就叫小江公馆)的大门口栅栏前停下,静夜之中,“叭叭”的两声喇叭格外响亮,江文殊跳下车甩上门,又是“砰”地一声,已有伶俐的门房听差过来,此人睡眼惺忪,借着微光一看,可不是六爷是谁! 这位听差乃是从北平祖宅那会儿就一直在的老人儿,江家六爷的一张面孔,只要人家见过一次,已是毕生难忘。 听差一个激灵,实时打个辑,请安道:“六爷,您来了——这大晚上的,您快里面请!” 六爷见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哼。” 江文殊抬着下巴看人,快言快语:“老子开夜车到现在,累得要死,快去叫人烧热水跟饭菜,叫人把客房收拾一间出来,快快快——等等!老九现在肯定在睡觉,你们手脚轻点,可别吵醒你们九爷——吵醒了他,当心老子剥你皮!” 他一边说,一边挥拳头,口气恶狠狠的,一对修长的眉毛拧起来很有一种凌厉的凶相——真的是美得凶。 听差口中“是是是”,是鸡啄米般地点头,忙不失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自去吩咐老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5 妈子作那一干事宜去。 而江文殊则是在原地跺跺脚,将一身的寒气都跺掉,他抬手敲两下车窗玻璃,口中嘻嘻笑道:“哎呀,我的仁希贤兄,尊驾这是磨蹭什么呢,还不下车,到地头了!” 杜仁希探身下车,伸展四肢,活动一下手脚,这才懒洋洋道一声:“老弟,这趟车坐得我全身都麻了……” 江杜二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进了阔大洋气的小江公馆,自有那伶俐的听差将车子泊进宅子里的专用车库,大栅栏又重新落了锁,只是屋里亮起了明灯。 公馆主人养着的十几个年轻打手,专作那黑衣黑裤的打扮,职责是看家护院,这时听到响动,有人出来一看,待要出声,便被门房听差口中的“六爷”打断:“——行了,别烦老子,老子是你家六爷,给我长点记性!——滚远点!” 六爷理直气壮,声若洪钟,可谓登堂入室,所向披靡。 这厢江杜二人自去洗漱吃夜宵不提,且说那厢江怡声在二楼大卧室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声雷响惊醒,青年侧侧耳,仔细一听,发现这不是雷声——是老六的狮子吼。 “老六——来啦?”江怡声拥被而起,伸手扭亮床头壁灯,眼神茫茫然的,神情呆滞,江怡声还没有醒。 他静静坐了老半天,身下垫得是柔软光滑的真丝被单,身上盖得是温暖轻薄的褥子,实在让人想一躺了之,江怡声不想起来,又想起来,他挣扎来挣扎去,挣扎了老半天,这时门口隐约传来人声细语—— “老杜,客房收拾好了,你进去吧——晚安啰!” “……你不跟我睡?” “今晚我想跟老九挤挤——喂,老子想睡哪里是老子的自由,你皱什么眉!” “今晚——?那,明晚为兄等着贤弟你来喔!” “来你令堂!要不要这么恶心啊——老兄!” “为兄想要贤弟你暖床……” “干!” 江文殊骂骂咧咧地推门而入,甫一抬眼,便见老九呆兮兮地坐在床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正瞪着自己。 江文殊吓了一大跳:“老九——吵醒你……了?” 老九不说话,单就瞪着他——眼睛黑白分明,清冽极了。 江文殊爬上床,一直爬到老九身畔,一只手支在老九的肩膀上,江文殊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朝老九眼前挥了两挥:“老九——?” 江怡声缓缓动了动眼珠。 他终于清醒过来:“……老六?” 江怡声一清醒,那眼神就不一样了,室内昏暗,光影中只见他眼睛里明暗闪烁,有种超越生死的凝重和神秘,江文殊只觉得浑身都被拥在一种疲倦而安心的暖意里,男人缓缓将头埋进老九的颈窝里,吐息极热,声音极轻:“对不起,怡声,我吵醒你了。” 怡声答:“吾不介意。” “……” 肩上的头颅越发沉重,江怡声转头一看,发现老六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分明是已经睡了。 ——他的眉头微蹙,江怡声缓缓抚平。 江怡声替老六除去衣裳,除了衣裳才发现老六身材极好,修长匀称,肌理分明,并不瘦弱,一身蜜色的肌肤光滑如缎子一般。 在江怡声的印象中,老六似乎永远停留在二十岁弱冠那年——那年兄弟俩开始分家,从此一个长居北平,另一个定居上海,天各一方,各安天命。 二十岁的江文殊,细高佻个子,五官已经全部长开,已经美得极具攻击力。二十岁之后,文殊亦不曾找过他。 他也不曾找过文殊。 此刻江怡声发现老六这些年来似乎总是一个模样,十六岁是这样,二十六岁也是这样,不见青春,也不显岁数。他找不出确切的词语来形容对方的长相,明明是亲兄弟,却一点也不像,老六长得好,处处都好。 江怡声怔怔凝视着面前的这张容颜,他出神凝视,良久良久良久。 江文殊光裸着身子,是被鸡皮疙瘩给叫醒的,男人抱着臂膀仰头嘟嘟嘴,是这样天真稚气的表情:“哎呀老九,冻死老子啦……” 缠手缠脚,江文殊抱住老九直哆嗦:“你发癫啊——居然冻老子!” 江怡声这才神魂归位,即时反手抱住兄弟,另一只手拉高被褥,盖到两人的脖颈上,这只手一直压住被角,不让进风。 他低声道:“吾一时不察,累你受凉。” 江文殊暴躁极了,一把勒住老九,恨恨道:“别跟老子吾来吾去,最烦你这样了……” ——声音渐渐弱了去,老九的呼吸和体温就是安眠药,竟很快让他再度睡去。 江怡声一只手压住被角,也沉沉入睡。兄弟俩交颈而卧,美得像一幅画。 3除夕前 第二天早上,七时许,江怡声睁开眼睛。 昨晚半夜三更的一阵折腾,他是睡了又醒,醒了又醒,但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让青年自动醒来。 江怡声只要一醒过来,总会发一会儿呆,后来看过白俄医生才知道,这不是病,只是血糖低一点。 他呆呆地睁着眼睛,眼珠子一动不动,目光是涣散的,直到胸腔传来一阵压迫,江怡声这才意识到一颗鸦黑头颅正压在他胸前,是老六。老六的睡相真的没法说,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缠手缠脚的,跟老六睡上一晚,简直跟人打了一场架。 江怡声像撕狗皮膏药似的,将人从身上揭了下来,才一掀被褥,就被身后的人重新扑倒在床,老六搂着他,半梦半醒,嘟嘟嚷嚷,一只手还伸进他衣领里摸了摸,摸了又摸,大约没有摸到想要摸的,江文殊施舍一般地睁眼一看,梦游一般呢喃:“咦,是老九……” 老九答:“是吾。” 江怡声推推老六,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站在盥洗室里沾牙粉漱口来着,他又推老六:“吾要起床,老六,你放手。” 老六不放手。 江文殊像抱大号娃娃一般抱着老九,把头埋进老九的颈窝里,一边吸气一边喃喃:“老九,你真香。” 老九总是很香。 江怡声身上总有种沐浴后的清新气息,好似潮湿的柠檬树香,经久不衰。 ——不同于女人家的脂粉香气,不同于女人家的柔软身段,抱他在怀里让人很安心、很舒服,江文殊如食毒瘾、欲罢不能。 晨光稀微,透过圆拱窗,可以看到天际边一抹鱼肚白。江怡声蓦地面色古怪地睇眼老六,语声轻轻:“你……顶到吾了。” 他胯下的大鸟硬硬地顶到江怡声的小腹。江怡声低头凝视着眼前的这张睡颜,无可匹敌,世间也只有一个江文殊。 江文殊仰头,理所当然极了:“老九,是它自己要站起来的——老子又有什么办法。” 江怡声失笑。 ——他抿着嘴,眉眼弯弯,明明是这样含蓄、矜持的笑容,却可以看到他眼晴里璀璨的晶光。 他想起小时候,幼年文殊总是这样无赖地仰头说:“老子又有什么办法——老子就是这样!” 江家传到他们父亲这一代,已经没有朝廷了。江老父这个满清遗老倒是痛快得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6 很,一气娶了十几房姨太太,花团锦簇的,老父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阵香风围绕。十几房姨太太倒也争气,个个肚皮跟吹气似地鼓了起来,什么叫开枝散叶——这就是!太太团也非常不争气,一二三四五排下来,都是丫头胚子,直到老六出生,才是个带把的,接下来的老七老八是对双生姐妹花,总算到了老九,又出了个带把的——江老父老怀甚慰。 老六从小在胭脂堆里长大,他是长房长子,将来是要继承泰半家业的,各房的人都竟相巴结,他的恶霸性子也是这样给宠出来的,从小就是“老子”来“老子”去,真正的老子在他面前也得自称孙子。 江怡声知道老六是个唯我独尊的性子,也不同他啰嗦,揭了被子就要下床,却被老六从背后捞住了腰。 “真细——你的腰!”江文殊抱他不放,嘴角涎着一丝笑,贱兮兮的。 江怡声:“……” 江文殊拉过老九的手往胯下一覆,娇声娇气道:“你摸摸——你给摸摸,好哥哥,你摸摸我,摸摸它……” 江怡声哭笑不得——老六这是……撒娇卖痴了! 他的手触到一根硬杵,简直是烫手,握起来还能感觉到大鸟在跳动。 江怡声腾地涨红脸,是毕生没有过的羞耻,吃吃道:“吾,吾吾吾……” 江文殊充耳不闻,紧紧抓着老九的手覆在腹下的怒目金刚上,带着他的手上下撸动,越撸越快,越快越撸,嘴里还不时地哼哼两声,一脸沉溺。 江怡声掉过头,不忍猝看——这种色香冲击,喔,他也想要…… …… 江怡声呆呆看着手心里沾着的液体,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又看看躺着四仰八叉的老六,老六手遮面颜,酣声大起,睡得非常香。 ——他当然睡得非常香。 江怡声饱受冲击、神魂飘荡地进了盥洗室,虽说兄弟之间互相狎昵也是寻常,但他江怡声素来正襟危坐,便是自身欲望来了,也极少用手纡解,只要坐在书房里磨磨墨、练练书法——心静自然凉。 江怡声临出卧室之前,实在气愤不过,他又折回去,用冷水浸了一条湿毛巾,走到床畔,狠狠将毛巾捂在老六的颈窝里,听到老六“嗷”地一个鱼挺跳起来,青年这才解气地扣门离去。 杜仁希一早起来,在江家的餐桌上没有看到江老弟,及至逛遍楼上楼下,也没有看到江老弟的毫毛人影,知道这厮是又赖起床来。 ——他不像这位贤弟,猪一样的睡性,老杜他认床,在陌生的地头就是睡不着。 杜仁希立在主人家的卧房前有好一会儿了,盯着两扇双叶门扉,盯了两盯,斟酌着是否喊门,男人垂着眼睫——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排蝶翅——是反复斟酌了斟酌,这里要是北平的大江公馆——他一早就踹门啦! 这时长廊尽头走来一位提着热水瓶的老妈子,老妈子见状,行了礼道了声:“杜公子,您要见九爷是不,九爷现在正在园子里呢!” 小江公馆的这处园子顶顶阔大,因是冬日里,所以见不到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倒是两旁夹道上植着的树木四季常青,郁郁葱葱。 中间的一块空地是用上好的红砖石铺就,杜仁希远远地便见一人站在那里,伸拳抬腿的,像是在练一套华佗五禽拳。 江怡声练的正是华佗五禽拳,意在养生,所以每日早晨都勤练不辍,指望着舒筋络骨——他这个人好静,平日里就爱窝在书房里一动不动,每天雷打不动一套拳,倒是十二分的难得了,故而一副身架子也是十分难得,肩宽腿长,匀称修长,杜仁希走得近了,才发现此人便是罩件宽松阔大的套头毛衣也是中看得很,身姿十分的利落挺拔,很富有男子之美。 江怡声仍旧作那白衬衫灯笼裤的打扮,这是他惯穿的家居衣裳,洗得熟软,非常熨贴,因为是在户外,特地在外面加了件深褐色的套头毛衣,这种毛衣是手工织就,针脚细密,非常保暖,这时一趟筋骨活络下来,江怡声已然热出了汗,这时接过旁边侍候的小丫头那手上捧着的白毛巾,青年印两印额鬓,柔软的头发服贴地垂着,他面颊上浮起两团红云,气色瞧着是相当地好。 江怡声的耳力也是相当地好,这时寻声一看,只见夹道上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徐徐走来,俊美逼人,这人面色温熙,嘴角含笑,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风度实在上佳——应该就是老六口中的“仁希贤兄”了! 江怡声立在原地,笑微微地道了声:“杜公子,饭否?” 杜公子也笑微微地应了声:“饭否?江公子——” 江杜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仰了仰头:“哈哈……” 杜仁希一手插口袋里,一手伸出来,含笑凝望着对方:“怡声,幸会幸会。” “幸会。”怡声摇两摇对方的手。 杜仁希依然深深凝望着对方——他想起当时文殊哀叹着说,你是不知道——我家的这个老九,哎——到时你见了他本人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了,一言难尽呀! ——真是一言难尽,他杜某人是毕生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气度可以出色到让人第一时间忽略掉本人的相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所谓“芝兰君子”、所谓“胸有成竹”、所谓“经史在腹”、所谓“似竹有节”……一言难尽,这个江怡声光凭气度就足以列入一等一——一等一的顶尖,一等一的拔尖,一等一的冒尖。 杜仁希欣赏到赞赏地注视着怡声,这才发现怡声原来也生得这样——俊泱泱的,不比文殊贤弟那种夺人眼球的俊美,怡声的眉目柔和,五官标致,粗看并不如何,仔细一看,却是非常清峭隽永——让人一看再看,看了又看,实在是“ 润物细无声”呀! ——江家几代人的精华似乎全部集中在这两兄弟身上,杜仁希暗自击节:好相貌!好气度! 江怡声被人这样清炯炯地看了半天,却是举重若轻,有种从容姿态,青年上前一步,欠身道:“请——仁希贤兄,外面冷,吾等还是屋里去。” 一进大客厅,江怡声抬头一看,只见老六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靠在屏风前的长榻旁,一脸昏昏欲睡。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江文殊身上穿得是老九的衣裳,白衬衫灯笼裤,打着赤脚,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 ——居然美得憔悴了。 江怡声怔怔道:“……你?” 江文殊掩着手,一个哈欠打了一半,这时闻言,赫然跳了起来,像是突然注射了可卡因一般,他整个人跳到老九身上,巴着老九可怜兮兮地告着状:“你居然敢用凉毛巾冻醒老子——老子这几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困死人哪!” “……” 杜仁希见怡声不知为甚突然间烧得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替他说话:“我说老弟,你全身都是膘——好意思挂在人家身上,老弟当然是不重,可是人家怡声吃重嘛!” 江怡声由着老六自挂东南枝,他并不生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7 气——他绝少有这个情绪。 江怡声见老六长手长脚、二十好几的男人了,却硬要充小孩子攀在自己身上,像个大号娃娃似的,他走一步,老六跟一步,亦步亦趋, 江怡声没有不耐,神情温和,语气温柔:“吾问你——老六,你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 ——老六小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他缺了什么,比如肚子饿,比如困觉,比如少月例……只要他一缺东西,就爱撒娇,专爱撒娇。 ——现在大二十了,男人的躯壳里却装着一个小男孩的灵魂,亏得他有一副美丽皮,还能让人看。 江文殊笑嘻嘻点头:“老子就是饿了——老子就是要你喂!” 江怡声知道他记仇,小孩子心性,故而格外无奈,无奈里又有着纵容,纵容里又流露出几丝娇宠,江怡声应承道:“吾允你。” 他将老六牵到偏厅,支使下人重新热了饭菜,又支使人开电灯,末了叫人将一双筷子用开水烫过,这才一口一口喂起老六,他是喂得理所当然,江文殊也是吃得理直气壮,直把一旁作壁上观的杜大公子瞧得啧啧称奇,杜某人坐到一旁是托着下巴笑微微的,难掩惊奇道:“江老弟啊江老弟,我原是不知道老弟还有这样卖乖的一面哟!” ——他原是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按照这个情景看——是兄友弟恭、贤兄惠弟的,老六捅得那份大窟窿,老九肯定会帮着填呀! 一时饭毕,江怡声跟昨天一样,自行进了书房,泡了杯热茶,随便抽出一本书,温故知新。 江文殊跟背后灵似地跟了进来,揉揉双眼:“老九,我困。” 老九不作声。 江怡声沉静看书的姿态非常动人。 杜仁希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径自走到留声机旁,选了张中意的唱针放,音乐轰轰轰透过大喇叭唱响开来,江怡声没有被吓到,杜仁希倒是吓得后退一步,拿眼悄悄瞄了一眼主人家,发现怡声仍然稳如泰山,目光落到书上,坐得是四平八稳,八风吹不动——一副他强由他强、他横由他横,我自巍然不动的高人相。 杜仁希将声音调到最小,室内充满了一种纸墨的味道,非常宁定的气氛——叫人沉醉,杜仁希沿着书柜一排一排地搜罗,看到中意的,他抽了出来,站着翻了几页,一时之间,室内只听得沙沙声。 杜仁希站得累了,他忍不住捶捶双腿,下意识地躺在地毯上,躺着躺着,等他意识过来,整个人已经卧倒在地了。 目之所及,是文殊贤弟的一双光足。杜仁希看到贤弟蜷在大书桌底下沉沉睡着,两只手抱着他老九的一只脚不放。身上盖着他老九的褐色毛衣。 杜仁希看着看着,也忍不住闭上眼睛,他希望自己醒来的时候,怡声也能替他盖衣服。 4新年大吉 在公历正月的二十五日,正是阴历的大年三十。江怡声的这顿除夕饭,因为多了两双筷子——再说老六又是个霸道性子,一顿饭下来是支使得人团团转,热茶热毛巾的,等他吃饱了喝足了,江文殊同老九干了一大杯酒,酒劲上来,他人便往自家兄弟面前一站,两手一摊,江文殊理直气壮极了:“老九,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江怡声意料之中,一早就知道这个老六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又卖乖卖痴地缠在自己身边两三天了——连睡觉也要一起挤,按他大少爷脑子里想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兄弟嘛——好歹还是有感情滴嘛! 江怡声今晚是主人翁,是以难得除了白衬衫灯笼裤,穿起正经的一套派力司西服,头发用雪花膏悉数抹到脑后,露出一副光洁饱满的额头,五官毕露,他那一对修长的眉毛直掠到鬓角里去——整个人顾盼生辉,叫人移不开目光。 杜仁希移不开目光,一直盯着人家看——这几天他是大大饱了眼福,一个美男江老弟,现在又出了一个江怡声——堪称内外兼修、表里如一,简直美好得令人发指。 他这个——鉴赏美人的癖好,很可以说是“怪癖”了——因为常常要被人家误会为“断袖”! 按他江老弟的话说,老杜你就是个手贱之徒! 杜仁希同江文殊从“江公子”混到“江老弟”,彼此熟了之后,杜仁希不光喜欢用目光扒老弟衣服,还喜欢动手,时不时总要摸摸人家的眉毛、脸,腰——一副调戏的架式,江文殊有时候被烦急了,暴暴躁躁地骂开:“妈的——这么爱美你不会照镜子看自己啊——人模人样么你!” 人模人样的杜仁希是清炯炯地直盯着坐在主位上的怡声,目光简直热情到热烈的地步了! ——被人这样盯看着,江怡声只是睇人家一眼,见人家杜公子看得格外正大光明、坦荡堂皇,故而他本人也是安之若素、视若无睹。 江怡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红包,用两指夹着,递到老六面前,温和得近乎温柔了:“这是花旗银行的一张空头本票,吾已经签了字,金额你自己填。” 江文殊欢呼着跳起来,掏出支票啪啪亲了两口,他又跳到老九的身上,捧住老九的脑门瓜子,“叭唧”一声重重亲了人家一口,鼻端里闻到一种浓郁的雪花膏香,江文殊又呸呸啐了两声:“熏死老子啦!” 他是跳舞一般当当地踱出了门,在门外快乐地喊道:“百乐门——老子来也!” 江文殊只在小江公馆里待了两天多,却像是素了三年的和尚似地——恶虎出牢,直奔声色场所。这个三十晚上,江文殊彻夜未归,青年躺在赌场隔壁的烟榻上,一旁有小丫头用一根牙签挑起烟膏在灯上细细地烧着,江文殊吸着鸦片烟气,摊手摊脚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男人是叹息一般地面朝仁希贤兄道一声:“老子——总算活过来啦!” 他简直是热泪盈眶:“老九家的日子不是人过滴!” 杜仁希不好抽大烟,故而只是坐到一旁的小沙发椅子上,两只肩膀让一个清倌儿侍候着捶捶捏捏,身侧的茶几上面放了茶杯和各色点心干果碟子,杜仁希一边剥花生,一边轻轻应和道:“不是老弟你——过的日子就是了!德性!” 老弟唏嘘:“哎……老九从小就是这样……不怕你笑话,老兄,我是见到他就打悚!” “是得打悚——什么叫对比,这就是呀——相形见拙,不瞒老弟你,为兄我同怡声一个照面——也是自形惭秽哟!”杜仁希摇两摇头,颇有几分顾影自怜。 江文殊闻言,止了话头,侧过脸去,那烧烟的姑娘十分见眼色,实时挑着烟膏凑了过去,江文殊饱饱吸了两口烟,精神气也足了,这时一个伸手,直接将身旁侍候的姑娘揽进怀里,这姑娘生得倒是俏浪,这时也很识趣地嘤咛一声:“哎哟——我滴爷!” 杜仁希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起一幕春宫大戏来。 他看得很专注,那厢江怡声也看得很专注——当然是看书看的! 整幢洋房都静悄悄的——下人们都让九爷给放了年假,只有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8 书房里亮着明灯。 江怡声的目光久久不动,手中的书页也久久未翻,青年总是下意识地去低头,望着书桌底下,他总是觉得老六还在那里抱着他的一只脚不放——真是热啊,太热了——这就是人手心的温度么! 墙上的西洋钟像昨天一样当当响了开来,江怡声知道该上床睡觉了,可是今天晚上不会有人再拿他当被子盖了。 ——他知道自己是太孤独,穷得只有钱,所以人家施放一点点温柔,他都揪着不放。 ——兄弟嘛,本来就该相亲相爱,只是这个老六总是不待见自己——江怡声明白老六不待见自己,甚至都不愿意见他,如果不是有了难处,老六被逼得急了,才不会找过来的。 江怡声惆怅轻声道:“吾明白。” 他走在昏晕晕的长廊上,早前下人们已经在地上和楼梯间铺好了红毯,江怡声踩着红毯一步步下了楼,窗外响起千家万户开了锅似的鞭炮声浪,屋里却冷清极了,他忽然感到身心都冷,是谁倚红偎绿,是谁花天酒地,是谁一掷千金,是谁曾与吾共眠,痛饮这世间最美味的烈酒…… 江怡声将大门虚虚掩住,面朝一侧,对牢黑暗吩咐道:“诸位兄弟晚上多担待点,守着大门,六爷若是回来了也别声张,落好锁诸位请自便。” “是,九爷!”黑暗中传来打手们的回答。 江怡声上楼睡觉,一夜无梦,睡到天亮,自去洗漱。他将昨晚大厨留得饭菜自己热了热,一个人坐在偏厅的长桌上,不紧不慢地吃完一顿早饭。 这个时候,公馆通向大客厅的走廊上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一众小萝卜头从高到低是排得整整齐齐,面朝干爹拱手作辑道:“新年大吉,九爷!” 九爷很愉快,招手唤最大的一个义子上前,派他一迭红包,笑微微地说:“你是大哥哥,你来发——新年大吉!” 大哥哥得了肯定,异常勤快,直将各位小弟哄得高高兴兴,人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怡声放任孩子们在客厅里追打嬉闹,房子里重新有了人气,江怡声坐在一旁,老佛镇宅一般,笑微微的,真是干热闹。 大年初一,亲戚们互相走动走动,各自拜个好年,江怡声上头的长辈都死绝了,几个姐妹也是夭折的夭折,嫁人的嫁人,都断了联系。他基本是孤家寡人——当然只是基本上,今年不是还有老六嘛! 基本上是孤家寡人的江怡声等闲不出门,能够让他挪动尊驾出门的,必定是一号人物。 这号人物姓马名文才,不比梁祝里的马大公子,这位马兄乃是上海滩坐头把交椅的大佬,门生三千——当然不仅仅是三千,三千就是个虚数。每年大年初一,马府门口是车如流水,络绎不绝,前来拜会的人都是上海滩里数得着的头脸人物,有政要还有豪富,更甚军界的人也有。马兄——马大佬,马文才先生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富富态态地立在大客厅门口,迎接着四方来宾,马先生笑容可掬地朝这个拱拱手,冲那个挥挥手,“请”个不停。 江怡声是在下午三点左右抵达马府,锃亮的黑色汽车正正停在马府门前,江怡声坐在后座,压低帽檐,开口让司机先去递名贴。他身边的两个配枪随扈,一个拎着皮箱,一个替他开门。 江怡声探身下车,他是身西装打扮,外面披一件长大衣,通身暗色,驼色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伊的一截霜白下巴,江怡声低着头,双手插进口袋里,站在光影中非常安静的样子。 马文才适才是站在里屋迎客,这时接到管家吱声,知道外面来得是素来低调的一位俊杰——江怡声——江老弟,忙不失一提下摆,马文才像只花蝴蝶似地穿梭出门,走到中庭,正好看到对面来的江老弟,马文才一甩袖子,一脸好笑容——简直是心花怒放,迎了上去,这位老兄一把执起江老弟的玉手抚了抚,轻声细气道:“哎呀,稀客哟——老弟,一年到头,也只有大年初一这一天,你愿意上咱老哥府上——真是蓬荜生辉呀!” 马老哥面里话里满是推崇,其实以马文才的身份地位来说,出门迎接江老弟是——屈尊了!跟江怡声以老弟相称,也是——抬举了!江怡声说白了,也就一个有钱的遗少而已!而他马某——马文才是什么人,他一跺脚,整个上海滩也得震两震哪! 劳他老人家大驾恭迎,其实是马文才的个人情绪——马文才,相当欣赏江老弟! ——简直是激赏了! 马文才的出身比较低——这还是个含蓄说法,马文才的出身来历,知情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够活到今天——都死绝了!总之他马文才大字不识一个,能有今天这座江山,都是用他自己的手脚和血汗打下来——也是用兄弟们的命打下来滴!总之他马文才——自己是个粗人,却特别喜欢读书人——尤其是江老弟这种读书人,端正——并不迂腐,相反还很通达、很识大体。 他特别喜欢江老弟的这种气度。 老马也不是不知道江老弟长得标致,可是人家见到江某人的头一眼,只看得到——也只看得进他一身的恂恂气度,令人一望之下,顿生好感——顿生亲近之意,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形的武器嘛! 他老马——通常是折杀人,可是这位江老弟——通常是折服人。 马文才为之折服,折服之余,也是暗暗沾沾自喜,简直从里到外舒泰透了——看看,看看人家,祖上一门三进士,书香门第,这要放在以前——就是一个“士”!现在这个“士”居然给他这个大老粗拜年——真是长面子,非常有面子,大面子! 马文才真的非常喜欢江老弟,故而是紧紧搀着人家——跟搀姨奶奶似的,笑模笑样道:“老弟,你就是太客气了——送什么礼!” 江怡声想必在上海的这几年,已经应付多了马先生的这个架式,故而颇为泰然自若、安之若素,走得是四平八稳,江怡声进了大客厅,先是摘下帽子——自有身边的随扈替他拿着,青年这才不露痕迹地把手从马先生那里抽回来,江怡声朝四下拱了拱手,是笑微微地道了声:“失礼了——诸位请继续。” 马家宅邸走得是徽式风格,前三进后三进,白墙墨瓦,马头翘角,像主人的性格——老派,专门用来会客的厅堂也是敞亮之余,非常富丽堂皇,在座的诸位原是推杯交盏,你来我往,嘁嘁喳喳说着话,在江怡声进来的时候,有一刹那间的安静,有些老面孔知道这是主人翁顶顶喜欢拿来充面子的一个摆设,单就是笑,笑而不语,非常意味深长。 ——可是一个摆设么!他——江怡声,一时三刻之间,被兴奋的花蝴蝶搡着四处寒喧来寒喧去,江怡声性情真是好,从来不急,人家道好他也道好,人家微笑他也微笑。 如此对付着半个时辰,马文才终于心满意足,堪称红光满面。 江怡声这时朝马先生低声道:“马兄,借一步说话。” 这二人走到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39 内室,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江怡声站着说:“不不不,马兄,吾很快说完。” 只见青年一个招手,唤来贴身随扈,将那甫一下车便紧紧提着的皮箱献了上去,轻描淡写道:“马老哥,这是今年缅甸新出的玉石观音,区区在下的一份心意,敬请笑纳——老弟给老哥拜年了!” 江怡声又叫随扈打开皮箱,取来一匣金条,当面一打开,金光四射。 江怡声道:“这是老弟向老哥买十几支枪械的钱——没办法,家里养着一批狼仔,专吃枪子儿来着!” 马文才啪地盖下金匣,一口应下:“明儿个——老哥派人将东西送上门!老弟有心了!” 江怡声见此番拜会的目的已然达成,索性抬脚就走,一刻也不耽搁,他让马老哥千万别送——再送,就折煞他江某人了! 马老哥是依依不舍,只差执手泪眼相送,而江老弟却是头也不回,雷霆速度,上车、关门——走! 他是走得十二万分的痛快——不痛快不行,马文才这厮太能得寸进尺! 江怡声每年来马家拜年——单是一个拜码头的意思!姓马的是地头蛇,能不得罪人家——就别得罪,犯不着!日后若是在上海这地头上出了什么事儿,看着香火钱的份上,大家也好商量——马氏的门生多啊,太多了——整个上海滩的蛇头都是姓马的! ——所以,每年一尊玉观音的孝敬,真的不多——很可以说是一根牛毛,于他马文才,于他江怡声,都只是九牛一毛——单就图一个“走动”而已。 江怡声前后出门不过两个小时,及至回到大本营,汽车一在栅栏口停下,江怡声刚下车,一抬头便见门口两队人马执枪相向——目光里的火花简直四射出来! 青年杵在车旁,一条腿还抬在半空中,这时扬起声音叫道:“——你?你们这是——?” 寒风烈烈,江怡声压低帽檐,压了又压,露出的半张脸,那嘴巴一开一合,声音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怎么——没人出来说下这是什么情况么!” “有!”一名虎背熊腰的黑衣保镖跨前一步,站了出来,将枪一别腰间,低头一个鞠躬:“报告东家,有人上门挑衅!” “——误会呀!” 两队人马见公馆的主人来了,各自鸣金收兵,纷纷收起枪来,各自站成一派,泾渭分明,专做黑衣黑裤打扮的是江怡声养得保镖打手,而另一队人却是作那警察厅的巡捕打扮。 这时中间一个宽肩阔背的高大男人出声喊道:“误会误会!” 此人分花拂柳一般走到江怡声面前,欠欠身彬彬有礼道了声:“——失礼了!您——是江先生吧,我们是来找人的——找杜仁希公子。” 他又补充一句:“鄙人姓奉,江先生叫奉某奉荣生便是,我跟兄弟们都是领着老爷子的话,来找少爷回家的——回南京。” “南京?杜老爷子?”江怡声向来不关心时政——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他拿眼瞅人家一眼,瞅了一眼又一眼。 奉荣生痛快解惑:“是,南京的杜总长。” 原来杜仁希乃是杜总长的长子。这南京杜家走得是政界路线,杜老爷子时任南京政府的总长一职,一走出来,人人都是“杜总长”长“杜总长”短的,威风是威风,但杜总长也时常暗自提防着政敌搞刺杀活动,人尚中年,却是平添几丝霜白。 ——而逆子的这次不告而别,简直让杜老父热泪盈眶,头发又是平白白了一小撮。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原来杜仁希早前在英国留过三年学,一身洋派,学了满肚子的莎士比亚,素来自负绅士。他比较洁身自好——当然,只要同诸如江文殊之流比起来,他是不赌不抽的,一朵水仙花似的人物,委实是南京的纨绔子弟里一个异数——也是杜家的一大异数也。 所谓“虎父无犬子”,所谓“子承父业”,此番长子学成归来,老父心里是很欢喜的,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个儿子是个有本事的——可堪造就! 杜老父寻思着给儿子在公署衙门里安一个不上不下又不轻不重的职位,既能干实事做出成绩来,又能锻炼交际能力,打下人脉,真是绞尽脑汁思量得肝都痛了,还没有等他同儿子剖心剥肺地交流一番,儿子却先给他下了通牒:“爸爸,我已经在报社谋了一份副总编的职位,我是不会去你手底下做事的。我不愿意。” 杜仁希说我不愿意,那是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这个儿子是个有本事的,可也是个拧性子! 杜老父闻言,站在书房里,是气咻咻地将自己最心爱的景德陶瓷摔个粉碎,咆哮道:“孽子!读书读傻了!” 孽子气势滔滔地反咆哮回去:“呸!我就是傻!” 杜仁希由着性子去了南京日报,挂着一个副主编的头衔,光领薪水不干活——不是老杜本人不想干,而是没人敢支使他,他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呀——主编简直是把杜公子当菩萨供着了! 杜仁希也不是个实干家——杜家不需要实干,搞政治的人就是糊稀泥,看谁糊得过糊——看谁糊得厉害!人家既然愿意当他是菩萨供着,他杜某人也不是不识大体滴,倒是玩得痛快,他三天两头地跑北平,找江老弟花天酒地去,老弟一边玩——他一边看——单是看江老弟这个美人都看不够! 杜老父首先沉不住气了,直接开口让报社请了这个逆子出去。 杜仁希跑回家,同爸爸大吵一架,父子俩是你咆哮我,我咆哮你,最后杜爸爸到底输在年纪大,肺活量不够,老人家是捂着胸口,挤出两滴眼泪:“混账——混账!” 混账很痛快地溜了,一直溜到北平,杜仁希同家里不太愉快,这个年也不愿意回去给老父添堵,于是自作主张、毫无愧色地同文殊贤弟一起南下过大年去。 他是溜得痛快,杜爸爸那厢也是气痛快了,一直到三十除夕夜,杜老爷子才差人开了大门,等着逆子回来一起围炉,哪知左等右等——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就是没等到人! 杜总长怒了,怒焰滔滔,直接摇了警察厅厅长的办公电话,让派一队人马,押——也要把这个混账给押回来! ——他家法侍候! 这队人马来势汹汹地扑到北平江公馆,直接扑了个空,奉荣生奉队长眼尖,逮到一个江家老妈子一问,喔——上海!江家九爷! 奉队长又带着人马从北平直接南下,下了车,一行人立刻气昂昂地排在小江公馆前叫门,公馆的护院见来者不善,一色的巡捕打扮,配枪齐全,赫,弟兄们——抄家伙,弟兄们实时拔枪相向。 江怡声一明白来龙去脉,心里也不禁为杜仁希的身份一诧,这时一斩手,他镇静的、一团和气地说:“诸位,稍等片刻。” 他很直接地说:“杜公子是来过这里,也住在这里。” 江怡声招手问一个随扈:“六爷——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吗?” “是,东家。” 江怡声吩咐下去:“留两个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0 人看家。其余的都给吾出去找人——特别是百乐门。” 他转过头,朝奉荣生微微一笑:“奉队长,你也看到了——吾家老六跟杜公子真是玩疯了,都不知道回家……奉队长也一起找——想必速度会快得多!” 5 文殊之死 江家老六跟杜公子真是玩疯了! 这二人先是在烟馆的贵宾包厢里消磨一夜,很是胡天胡地一番——实际上是江文殊在胡闹。 江文殊抽足了鸦片烟气——过了瘾,眼泪不流了、鼻涕也不流了,面目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时也是俊美得不可言。 他劲头一足,掀了旁边姑娘的裙子就开始脱起自己的裤子来,他是一边脱得有声有色,杜仁希在一边也是看得有滋有味,这时托着下巴劝了一声:“我说老弟——你赶紧把这嗜好给戒了,好好的一个人到后面都给抽没了!” 江文殊掏出大鸟,大鸟硬挺挺地弹出裤裆,男人像骑马一样骑在黄花闺女的身上,泄愤一样拍两拍人家闺女的圆屁股,只见他挺挺枪——一杆入洞,整个人舒服得仰起脖颈,江文殊呻吟道:“……我也是浅尝即止,老兄,你也是知道的,土烟比不得洋人的吗啡杜冷丁——那是一针扎下去,有去无回哪!……我就是图个舒服,什么事后一根烟,快活赛神仙——按老子说的,办事之前抽两口大烟,真是——真是……嗯哼——” 他是说得断断续续、上句不接下句的,末尾一声呻吟简直是缠绵到了家,杜仁希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活春宫——看得是狼血沸腾,整个人都呼吸急促,他一直觉得江老弟美——尤其是干女人的时候,格外美,美得很香——让人很想咬一口。 ——杜仁希现在就很想咬他一口。 不过这大概不太可能,毕竟江老弟不是可以随便让人咬一口的对象——老虎的胡须不好捋呀! 老虎这时挺着一个白花花的屁股一耸一耸的,长长的高潮过后,江文殊喘息着抽身退开,他那精水射得淋淋漓漓的,男人又一把拽过人家姑娘,一掐人家下腭,江文殊是二话不说,将胯下老二塞进姑娘的口腔里,带着鼻音道:“给老子舔干净!” 他又掉头,一拍杜仁希,江文殊皱眉道:“喂——杜仁希,你老摸我干嘛!——有的是大姑娘的胸脯给你摸!” 不知不觉间,杜仁希已经凑到江老弟身畔,偎着老弟光裸的身子上下其手,杜仁希见他额生细汗、两腮酡红,特别是目光格外晶亮——像两汪水银一般流泄下来,又粘又稠。 杜仁希心下一动,忍不住倾首轻吻他口鼻——单是蜻蜓点水。 男人哑着嗓子道了声:“文殊,你摸摸我——摸摸我好吗?” 杜仁希目炫神迷,遽然间如雷过青天,福至心临,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看着对方——单是看。 江文殊骂道:“有病——你放着好好一个清倌儿不开苞,指望着老子帮你——美死你!” 杜仁希一把扯过身后一直安静待着的小丫头,推推搡搡地将人推进老弟的怀里,不咸不淡地说:“都给你干。我中意你。” 江文殊跟挑牲口似地捡了人家姑娘的牙齿指甲看了看,发现是个干净的,便一脚踹开先前干过的,将这位清倌儿摁在榻子上,他是翻身骑了骑,骑得——很得趣! 杜仁希坐在一侧,一双眼炯炯有神,他是穿得衣冠楚楚,腹下的怒目金刚却不依不饶。 江文殊这一度春风可吹得真够久,吹了又吹,末了直接躺平。杜仁希见他表情迷离,神魂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心中有了计较,男人直接挥手让两个姑娘出去,姑娘们蓬着头发抱着衣裳一声不吭地将门带上,屋子里一下子空了,空气中有种鸦片烟气混着腥檀味道的气息——催情得很! 杜仁希拉过江文殊的手覆在腹下,目光一瞬不瞬——死死盯着他,一直盯着,手下动作不停——真是要命,光看对方的脸,男人就想射。 杜仁希发泄完了,像是抱大号娃娃一样,抱着江文殊径自睡去,夜已深。 江杜二人缠手缠脚,面对面,大鸟顶大鸟,直接睡了个底朝天——一直睡到第二天过午。 吃饱睡足,江文殊手痒,又提出去赌场玩两手,杜仁希是无条件服从——一直顺着他。 这二人衣着摩登,俱是公子哥派头,是手拉手地出了烟馆大门,烟馆隔壁就是百乐门,一楼就是跳舞厅,赌场在地下一层。江杜二人刚一走到舞厅大门口,迎面走来一行人,领头的正是一位熟面孔。 这二人猿臂蜂腰,服饰华美,又是两张俊美面孔——美到逼人眉睫的地步,想不引人注意都难。故而这行人里的一位熟面孔打从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此人“哦呵”一声,是高声叫道:“江公子——真是无巧不成书呀!老弟——你也在这里啊!” “你——汪老板!”江文殊瞪大眼,眼珠子圆滚滚的——有种虎虎生气。 所谓的“汪老板”,大名汪奇峰。汪奇峰也是一个奇人,此人手腕通天,八面玲珑,到处都是朋友——不管是军阀大佬还是脚夫商贩,他交朋友不论高低,只管利弊,可谓关系网盘根错节,故而生意也是做到四面八方,什么来钱做什么——而且都是做得很大、很暴利,像之前杜仁希所说的,从日本人那里买来盘尼西林,再到重庆这个雷区里脱手——说一本万利都是轻的;此人还公然在沦陷区里大卖日本造的吗啡红丸——简直是大发国难财呀! ——姓汪的跟日本人也能交上朋友——交得是“钱”这个朋友,汪奇峰交朋友的本领也算是一绝了! 他在北平的西山,有座翡翠别墅,专门给豪绅大佬们消遣来着,新近引进洋人的一项梭哈玩意儿,赌局一开,一块筹码最少都要一万起。 江文殊本来家底挺厚的——拥有大片庄地和大批商铺,只是这些年大手大脚,阔绰得跟钱有仇似的,他是坐吃山空,渐渐掏薄了底子,今天卖庄地,明天卖商铺,一直在卖,陆陆续续总在卖。 一场豪赌下来,是输个精光。江文殊垂头丧气地回家,打算乖乖蹲在家里过个好年,消停消停,哪知道一问几位手下听差——真是暴跳如雷,一块银元也没有——现在! ——江文殊疯了般地生气。 他气自己管不住手脚,也气汪老板不够仁义。 汪老板本人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仁义的家伙,看看,他这不是仁义地上前跟江老弟打招呼了吗! ——只要是朋友过一场,纵然已经掏光了人家的家底——既使以后也没得掏,汪奇峰也从来都不会给人家脸色看——犯不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呢! 这一场招呼打下来,江文殊贼心不死——其实是本性难移,已经大败一场,然而大少爷总想着翻本,并未因此就收起赌的心思。 大少爷摸摸上衣口袋里的花旗支票,男人想起老九昨晚如是说,吾已经签了字,金额你自己填。 ——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1 金额我自己填,真是……美死我了! 江文殊只要想着老九的一张脸——胆子就肥了! 他本质上一直是孩子心性,毫不掩饰地露富,同汪老板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有种斗气的意味。 ——在他看来是斗气,在汪老板看来,就是一只待宰羔羊。 这二人是眉来眼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一会儿就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江文殊放开杜仁希的手,转而跟汪老兄勾肩搭背起来了,汪江二人是说说笑笑地上了前面一辆汽车,等到上了汽车,江文殊忽然意识到忘了什么似的,这才摇下车窗,朝外面站着的仁希贤兄大声叫道:“哎哟,劳您大驾,赶紧给老子上车……” 杜仁希负气——气老弟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他是掉头上了后面一辆汽车。 江文殊难得见仁希不听话,一时有些愣住——也只有一时而已,身边坐着汪老兄,他是想发呆也没得发呢。 ——原来江文殊遇到汪老板,遇得正是时候——汪老板正带着一帮朋友打算前往市郊的别墅另开一场赌局。 这汪老板不愧“老板”二字,他在北平这块宝地有翡翠别墅,在上海的郊野也有一幢明珠别墅。 这幢明珠别墅位于市郊,很是偏僻——端得是杀人埋尸的好去处,当然是乐者见水,智者见山,在江文殊眼里却觉得此地非常安静怡人,别墅的样式也非常摩登,门口还有曲折细长的柏油汽车夹道,道路两旁又长满了野草,暮冬时分,这些野草几乎是垂头丧气地生长着。 江文殊坐着的车子在前头引路,杜仁希坐在后面一辆车子里,却是坐立不安——甚至坐如针毡了! 这是为何?原来杜仁希探身上车,坐稳了——打眼一看,发现这次汪老板请的一帮朋友非同寻常。像他身边坐着的就是一位身穿细呢将校军服的壮汉,大冬天里,此人上衣没系扣子,露出一副壮硕的胸膛,同色披风下隐隐显出腰间配枪的形状,杜仁希悄悄打量着他,见他眉目之间充满煞气,眼神冷酷——根本就是一尊凶神。 凶神用一种看蝼蚁一样的目光瞟眼杜仁希,杜仁希一个激灵,转过头去,呆呆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他开始忧心忡忡。 ——也许我们不该来,杜仁希难过极了。 真是难过极了——车子怎么开得这么慢! 实际上这两辆汽车是风驰电掣般地驶往市郊,待到汽车停到明珠别墅旁边的空场上时,时间正是下午两点钟——这个时候,江怡声正在公馆里挑着礼物,码着金条,准备拜访马文才马大佬。 这个时候,江文殊正探身下车,一伸懒腰,洋洋打个哈欠,便见杜仁希窜过来——真的是用“窜”的,杜仁希板着一张脸,严肃到甚至是严厉了:“文殊——我们掉头回去!” 文殊“哈”了一声,东张西望,又老三老四地拍拍仁希的肩膀,道:“你看这荒郊野岭的——我们怎么回去?走回去——嘁!还是赌完这一场,劳驾汪兄送咱们回去——想必也是举手之劳哈!” 杜仁希惴惴不安,凑过去咬文殊的耳朵:“我看这帮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跟我同车的人身上都有种血腥味——我不用闻,光是看也看得出来!” 江文殊闻言,目光落到人群当中一位穿军服的,这时爽朗一笑:“老兄,你多虑啰!这是汪老板刚才在车上跟我介绍过的——张大山——张师长,张师长是什么人呀——身上哪能没有血腥味!再说在座的又有哪位是个善茬——是个善茬就别来赌!大家朋友一场,肯定会守规矩滴——再说汪老兄又是东道主,有他在,肯定不会出什么夭蛾子——要出早出了,老子还会信人家?早提脚走人啦——放心,我的仁希贤兄,为弟就玩两把——过个瘾头就是了!” 杜仁希还是用一种忧伤的目光凝望着文殊——真是忧伤呢,怎么就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喜欢上人家呢——人家没心没肺,正乐得欢呢! 江杜二人说话间的工夫,便有几名听差迎了上来,把各有来头的一帮人引入别墅之内。 一帮人各有来头,各讲各话,是且说且走地进了楼上的客厅之中。 原来这客厅虽大,却布置得很精致——隔壁还有间休息用的小客室。客厅的天花板正中处低低地垂下一盏晶光璀璨的水晶灯,正明亮地照耀了下方一张红木圆桌,桌上铺了厚实平整的绿绒桌毯,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已经摆在了那里。 围着桌子,是一圈舒适的小沙发椅子,椅子旁边又放置了小茶几,上面放了纸烟听、茶杯和各色点心。除此之外,门口又侍立着两名富有精神的听差,笔直站着,两手垂在身侧,随时听候客人差遣。 ——可以说这个赌局,实在是布置得五脏俱全、掏心掏肺了。 这个地方,江文殊因是第一次来,颇为踌躇,处处都瞧着别人,见人家纷纷入座了,他才随着坐下——杜仁希就拉把椅子坐在他身后,预备观战。 这时汪老板俯身往桌下一掏,便捧出个红雕漆的大盒子出来,轻轻一摇,只听里面悉索有声——江文殊知道这里面装得是筹码,他上次赌了这么一场,形式规则什么的——心中有数。 汪老板同在座的都是老交情,不必多说,直接就把筹码分给众人,那张大山师长点了个大概,自言自语道:“每人十多万,倒是不多。” 江文殊这时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拈起一片绿色的圆形筹码看了看,心想幸好是空头支票——由着他填,大概不至于连十万都玩不起——老九肯定会允他的! 汪奇峰这时笑模笑样地问了江老弟一声:“江老弟——在座的就数老弟你最小,老哥这里唐突问一声,没有问题吧——这个数?” 江文殊嘴硬:“当然没问题。” 他听到杜仁希在他脑勺后叹一声息。 这牌桌上的时光,因为满是刺激,倒也过得老快。待到天黑的时候,张大山——张师长率先站了起来,只见他一张脸无甚表情,基本是瘫着的,眼睛里却充着血:“今天这场就到此为止吧——本人时间宝贵,晚上得坐夜车回歌乐山。” 歌乐山是重庆的作战后方——也可以说是沦陷区外,住得都是豪绅大佬,一方巨阀。张师长在歌乐山有座差强人意的别墅,别墅是马马虎虎凑合着装修——不凑合不行,日军敌机三天两头地飞到天空中下雷弹,往往扫平一大片,大部分的人——诸如张师长之流都是把地下防空洞直往堡垒里布置——大家都很惜命,越是权贵人士越怕死——活得太舒服,真舍不得。 张师长千里迢迢从歌乐山来到上海滩——他是包下一节火车列厢,作专车布置——作专车使用,这在一切物资都严重匮乏的抗战时期,张师长还能毫不为难地无限制使用汽油,这放在一般人眼里——真是堪称豪举了。 诸如江文殊之流的一般人自然明白——大家心知肚明,这位张师长如此兴师动众,必然不是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2 冲着一场赌局而来——不过这又与他何干呢! ——他却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可是跟他大大有干系——性命干系!所谓的“无妄之灾”、所谓的“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了! 这个时候,江文殊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哀叹他逝去的银子——汪老兄已经报出了这场赌局的结果,江文殊听了这个结果,他是口中念念有词地看了各方的筹码,又仰头望着天花板心算了片刻,片刻后江文殊确认结果无误,简直醋得牙都酸了——别人都是赢多,就他老是输多。 ——二十万呢——这么大手笔,哎,老九会不会提刀宰我呢…… 江文殊一边签支票,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不不不,老九那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模样、一个表情——他连生气两个字都未必知道写! 他这样笃定,可是心里还是惶惶不安:二十万的窟窿呢——哎,要怎么填——填得了么! “诸位先休息一下吧!”张师长道了声,他在这在座的一帮人里,似乎有着主人翁的地位,便是连真正的主人翁汪奇峰听了他的话,也纷纷表示附和:“大家先坐一坐,洗个脸,少顷,老弟我派车送你们到家门口!” 江文殊认为顶顶有必要休息一下——是得休息,他脑仁都有点发木——输惨了! 听差们察言观色,赶忙送来了雪白的热毛巾,江文殊接过一条擦了擦脸,末了又要了一条干净的、热的,他用毛巾捂住面孔,捂得严严实实的——没脸见人哟! 杜仁希枯坐一下午——光是看,看牌——也看人,这时也接过白毛巾印两印脸,眼见文殊全身散发着哀怨的气息,忍不住伸手提提这厮耳朵,温言道:“你呀——就是没有赌博的运数!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了——还赌!可怜见滴,要不我让爸爸开张支票,你看中不中——?” 江文殊扯掉毛巾,是懒洋洋地吱了声:“哟——你爸爸,你不是跟他老人家不对付么——难为你开口,还是免了——这个人情太大了!我跟老九要去——这次就是陪他过一个月也得要到!一个月呀——” 江文殊一想到未来一个月的和尚生活——他就想哭,呜呜呜。 他是想象得凄凄惨惨,身畔的杜仁希却是疑疑惑惑——简直是疑神疑鬼地说了声:“你说——这张师长跟汪老板这是去哪里呢——一眨眼的工夫,两个都不见了。” 江文殊最见不得这位贤兄神经兮兮的——有损风度,有损他老江的气度,老江大为不屑地推推贤兄的脑袋,嗤嗤一笑:“出恭呗——能去哪里,五谷轮回之地呗!老子也要去尿两把——你去不去,这位仁兄?” 这位仁兄是笑微微地拉他手摇两摇,柔声道:“好贤弟,你快去快回——为兄等你一起回家。” ——为兄等你,杜仁希笃定想,我等你一起回家。 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被别墅里的司机一辆接一辆送走。杜仁希找遍整座别墅的盥洗室,都没有看到好贤弟的人影。杜仁希走到屋外,入目皆是一片黑黝黝,寒夜寂寥,寒风凛冽,杜仁希静静地杵在空地上,心生寒意,忍不住裹紧大衣,他强烈地思念着一直找不着的文殊,心里难受至极,已萌去意。 他转过身,看到光影中别墅那长长的楼梯上,汪张二人一前一后地下来,其中汪老板打眼看过来,是惊惊诧诧地叫了声:“咦!” 汪奇峰迎了上去,镇定地、一团和气地问:“这位——你不是跟江老弟一起来的杜公子嘛,江老弟都走了——杜公子你——这是在等谁?” 杜公子奇道:“江老弟走了——?” 杜仁希不敢置信:“他走了!” “是呀,方才——大概半个时辰吧,老弟碰到我解手,说是要先行一步。杜公子没看到人吗——那,江老弟大概从后门走了——吧!” 汪奇峰仍然是一脸和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光线问题,光影明暗闪烁中——这人竟笑得心虚了。 ——不过身边有一尊凶神保驾,此人便是心虚也虚不到哪里去,汪奇峰不露声色地瞟眼张师长,分外肯定——甚至是笃定了:“江老弟他——上路了!” 杜仁希看看汪老板,又看看张师长——张师长居然纡尊降贵地点点头:“本人看着他——走了!” 杜仁希登时一跺脚,气急败坏道:“这个江老六——准是赶回去献老九殷情了!表忠心——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呀!居然不等本公子——本公子绝对不会让爸爸开支票了!” 他说着太急——都说呛了!杜仁希背过身去,咳个不停,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男人小声喃喃道:“回去就好——回去最好,吓死我了!” 他背着身,抬袖将面目收拾干净,这才转回头,斜斜站着,杜仁希一手抬帽檐,一手插口袋里,是彬彬有礼道:“有劳两位了!” 汪奇峰热情至极:“杜公子,我送你上车。” 杜仁希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汪老板。” 汪老板一路将车是开得飞快——像是逃一般,还不忘抓住同车的这一会儿工夫,探起杜公子的底,在听到杜仁希说他爸爸是南京的杜振华杜总长时,汪奇峰心中暗叫幸好,便是连后座的张师长也是脸色微微一动。 汪奇峰的一只手在打战——瞧着是个虚脱的架式,杜仁希忍不住关心问:“汪老兄,你这是——?” 汪老兄没口子应道:“没没没——没有的事,我——这是老毛病发作了!” 说话间,汽车已经正正停在剑桥路的小江公馆面前,杜仁希见屋内灯光大作,人影憧憧——想必是兴师动众,男人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叫你丢下我先走——便是让老九抽一顿鞭子也是活该!……哎,要是怡声下死力打疼了文殊怎么办……这小子的皮——嫩着呢! 杜仁希神思不属,是一脸恍惚地钻出车厢,眼角的余光借着微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红——张师长披风底下的一抹鲜红,他心里微微“咦”了声,难怪我一见到他就闻到血的味道。 杜仁希还来不及返身道别,汪奇峰的车子已经像离弦的箭般,“咻”地窜了出去——像是车子后头有洪水猛兽追赶似的,开得胆战心惊,蛇行一般。 杜仁希一脸雾煞煞,弹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是大步大步地走进小江公馆,走在花园的夹道上,走得越来越快——堪称是“跑”了! 他跑进大客厅,叉着腰,仰起头——河东狮吼一般:“江老六——你给我滚出来!” 江老六没有滚出来,江老九却是从偏厅里不急不徐地踱出来,鼓着腮帮子,见杜公子一脸气咻咻,他咽下喉咙里的一口饭,这才一字一字慢慢说:“老六——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江怡声从傍晚四五点钟一直干坐到晚上六七点钟,生平第一次觉得墙上的钟针走得太慢——慢死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寻找江杜二人,江怡声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是等得心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3 都焦了,末了——实在是忍不了,他厚着脸皮摇了马家的电话,跟马文才说了请求——既然是“求”了,自然日后必定得还上人家一笔大的孝敬跟大的人情,马家的速度很快——不快不行,三千门生是用来当摆投的么! ——马文才在电话里说,有门生在今天的过午时分,在百乐门的大门口,看见过两个目标人物跟人上了车——是跟从北平来的汪老板一起走的。 汪老板走的路线也很快有人报了回来,是市郊的明珠别墅。 ——奉荣生得了这个要紧消息,是急巴巴地带着人马、开着车飙了出去——瞧着是一副逮捕的气势。 “你——没有跟奉队长碰上头?”江怡声单是问——他一肚子疑问,“杜公子——杜仁希,仁希?” ——江怡声叫魂,甚至是招魂。 ——伸手在仁希面前挥两挥,江怡声见他瞬间脸色惨白,全身哆嗦得跟筛糠似的,明明是人高马大的身量,却一下驼了、矮了——杜仁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单手掩面,眼泪像两条小溪静静趟过男人的面颊,杜仁希声音里的虚弱止都止不住,字字泣血道:“文殊他——一定出事了!” 江文殊的确出事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死了。 他,死得很……惨。 在一九三六年的这个冬天,在熹微的黎明之下,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跳出来,大放光明,将一切隐藏在黑暗中的事物都曝露开来。 血——淋漓尽致的血,泥地上溅满血,明珠别墅的后面一块空地上,到处都溅满了血。这些血是怎么溅出来的呀——简直是用喷的,像水柱一样从人体里喷出来。 真的是从人体里喷出来的——他被活生生地埋进坑里,是被站着活埋的,泥土一直填到他下巴才抹平。地面上只露出他突兀的一颗头颅。胸腔压迫。血液在身体里咆哮。太阳穴鼓起青筋和血泡。他的嘴巴被一块布堵住。双眼暴突。他的整颗头颅狰狞如恶鬼——正如他之前美得凶狠,这一刻也凶狠地狰狞着。 在时间来临的那一刻,他的头顶百汇被人用刀开了一个口子,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天空像是下起了血雨,人的身体里怎么可以有这样多的血呢…… 江杜马三家人——黑压压的一群人,站在明珠别墅后的这块空地上,安静如死。 别墅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一具姓江名文殊的干尸。 这个一九三六年的黎明之前,江文殊还操心着哪里去填二十万的窟窿;他还捂着毛巾,觉得没脸见人;他还寻思着回去要跟老九过上一个月的和尚日子,再怎么吃素——也得拿到钱…… 他什么都来不及——他连这个黎明都没有活生生地度过,又哪里去来“一个月”呢…… 他曾依红偎绿,他曾花天酒地,他曾一掷千金,他曾与兄弟共眠,痛饮这一九三六年的除夕夜酒……他管促弦繁的一生,断无可能这么短——居然寿不足三十。 ——江文殊寿不足三十,一九三六年冬天,明珠别墅,文殊横死。 杜仁希拨开人群,站在安静的角落里,在这个冬日里难得有阳光因而特别珍贵的晴天,他胸中只觉空荡荡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地如此辽阔,却没有他心爱的文殊一席之地。 杜仁希站在角落一隅,寒风猎猎,他心生寒意,忍不住裹紧大衣,他强烈地思念着心爱的文殊,心如齑粉——去日苦多。 他暴露在寒冬正午最猛烈的阳光里,背后是他心爱的文殊长眠之地,可他却忽然觉得无力承受如此耀眼的光芒。 从黎明一直站到正午,江怡声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低头凝望着眼前这一颗陌生的头颅——真是陌生,老六长得那么美,怎么可能这样狰狞呢——这不是老六,不是他。 不不不,江怡声一直说不。 明明身边都围着一群人,江怡声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脆弱过,他难受极了——此心拖泥带水,正是人生最苦处。 ——世界上他仅有的骨血至亲,十去其九,余他一人,站在辽阔的天幕下,时光如水,大浪淘沙,他也会有死的一天——早和晚。 江怡声心如止水,再无一丝的犹豫。冬天的风真是冷啊,他心有所感,忽然轻声叹息道:“从前吾在家中,只觉流光飞度,岁月易逝,现在才知道光阴最是难挨,刻刻辛苦,苦于去日真多——一日又一日,什么时候才是最后的那一天呢——今天却是你的最后一天,文殊,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无归源之路——人死而不能复生……纵然吾有满肚解语花,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样难过呢……” 他说“我”,江怡声蹲下身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刨开泥土,天上没有下雨,可是却有点点水珠落到地面上,落着落着,渐渐打出了一个坑。 …… 江怡声在喇嘛的诵经声中,青年忧伤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切——格外忧伤,甚至是哀伤了——老六是横死的!不宜入江氏宗祠——大凶! ——他丧生之地,就是他的埋骨之所。 人多力量大,江怡声只需一声令下,很快就有人请来了喇嘛,备好黄绸缎子和白玉瓶子。 江文殊的坟墓,因为无须放入棺材,所以只是挖了一个深坑,四壁用水泥方方正地抹平了。江怡声没让人立碑——不敢,他怕坟墓的排场做大了,反而要招来盗墓贼;或是招来寻仇者——总要打扰到老六。 安葬之前的礼仪行了个过场,江怡声用黄绸子包裹了白玉瓶子——里面装着老六的骨灰,然后将其珍而重之地置入墓穴之内。待到随行的工匠又封了墓穴,抹平地面后,江怡声又怪不放心的,总疑心来日拜祭的时候——找不准位置。想了又想,江怡声四下张望,发现满是野草的地上居然从中冒出一株红艳艳的杜鹃花——万绿丛中一点红。 江怡声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将这株杜鹃连根带须地刨出来,捧在手心里,是慎之又慎地移植到老六的坟头上,末了,江怡声抹平地面,用手拍两了拍——哪能用脚跺!大不敬呢! 他惆怅极了。 江怡声惆怅地闭闭目,做人有今生,未必有来世;今生做兄弟,来世就未必。一世人两兄弟,文殊,此仇必报——倾我家产,倾我余生。 他说我。 江怡声自称“吾”的时候,他贞静自律——堪称带发修行!守着英租界的大本营,江怡声极少出门——隐隐有种避世的味道,他不关心时事和时局。他很少有交际。他的书房就是一座王国,他是国王,他的子民就是一屋子的书。只要战争没有打进上海的英租界,他绝对会老死。 ——他好像一只小小的蜂蛹,常年委顿在透明薄软的胞衣里面,隔离一切外面的声音——根本就是跟现实脱了节! 他自称“吾”的时光,终止在文殊死亡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江文殊;他,江怡声;他,杜仁希——他他他,他们都不得超生。 杜仁希想,我永不得超生。 ——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4 他永不永不。在他即得到和已失去之间——犹如旧力未去、新力未生。他喜欢上这个人,他突然意识到。他将爱上、又未爱上。爱欲朦朦胧胧、呼之欲出。情感丰满到丰沛,止都止不住——想要宣泄、又不得宣泄。他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一时笑也一时哭……在将爱未爱的刹那间,这个人一下子不在了、消失了——即刻起,他被钉死在情感的绞刑架上,不知哭,也不知笑。他再也无法看出人的长相是美,还是丑。他不知分辨,满目都是一片血红。 ——杜仁希在二十六岁这一年一步迈入爱河,一头扎下,却是活活淹死,从此奄奄一息。 他来的时候是平安喜乐,走的时候却是痛不可止、难过至极——人生在世,当真苦痛良多。 6买凶 在这一年的正月过后,二月里的一个白天,江怡声乘坐一辆满载礼物的新汽车,在下午时分,来到马府,“翩然而至”。 他站在花厅前,身姿笔挺,线条流畅得像一张剪影,在暮冬的日光婆娑之下,江怡声含笑叫道:“马先生,在下冒昧拜访,还请阁下多多海涵。” 他的声音清醇柔和,未语先笑,整个人像是一阵春风般和熙,马文才一面撩起珠帘,一面仰天长笑:“不冒昧不冒昧——嘿,是江老弟赏光!” 江老弟淡笑不语,继而又略略拱手道:“老弟我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还请马兄笑纳。” 马兄闻言,探出屋外一看,哎哟一声,一辆一九三六年的凯迪拉克汽车正停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汽车乌黑发亮,是最新式的双尾鳍设计——开在大街上,很出风头。 马文才是心花怒放之下,也是爱屋及乌,转身笑嘻嘻地拉过江老弟的玉手抚了抚,连连说道:“太漂亮啦——老弟费心了!” 马文才大概是个四十整的年纪,平头整脸,中等身量,因为受身份年龄所限,总是端着一副大哥架子,绝少像个大号的顽童一般如此嬉闹——很奇怪,他在江老弟面前却不由自主地自降身份,总做一些不合年龄的举动,单是他拉人家的手摇两摇就看着很可笑,江怡声却不笑,相反青年很正经地退后一步,欠欠身行了一个礼,这才抬头轻轻说:“明珠一事,多谢马兄援手。” 马兄单是笑。 马文才觉得江怡声这个人怪有意思的——怎么个有意思呢,他老兄一时也不能说明白,只是觉得一看到他就很舒服——眼睛舒服,心里也舒服。 这二人一时之间是春风满面,谈笑风生,马江二人各自坐在对面,马家的下人听差都是马文才的门生徒弟兼保镖,长手长脚的,做些丫头们的活计居然也是伶伶俐俐的,这时听差们轻车熟路地上了热茶热点心和干果,江怡声心里有事,毫无品赏之意,略作一番恭维后也就单刀直入,简洁道:“我要买凶杀人。” 他仍然保持着一脸和风细雨,甚至是和言悦色,说到买凶杀人这四个字也是云淡风轻,神情淡然。 江怡声又补一句,说得更清楚了:“我要买一把‘枪’,直取汪张二人的项上人头。” ——他要买的“枪”,事实上是人——做刺客的,在雇主眼里,基本上不算人——一件凶器而已。 马文才知道他是为兄报仇,这时也不提拒绝,只是皱眉低声道:“老弟,不是老哥不想帮忙,而鞭长莫及——你也是知道滴,这汪老板现在回到北平老巢,指不定又躲到哪里去——这位汪某人似乎天下为家,哪里都有地方去;再说那张姓师长——重庆一直是个轰炸区,情形很凶险,轻涉不得。我的势力都在上海——这个事情,不好说,也不好做。” ——暗杀这个事情是讲机缘的,要有机会,还有因缘。如果一个人龟缩着在壳里,既便你有百发百中的枪术,也是暂时无可奈何。 日光透过花窗,光影斑驳,江怡声一直很安静,很讲风度,这时也只是点点头,说一声:“我明白,马兄。” 他若有所思:“马兄,我明白这个事情急不得。马兄也知道老弟我深居简出,没有什么人脉可言,单是搂钱来着。一时之间,我能想到的人,也只有马老兄你了——马兄是四海四内皆朋友,堪称相交满天下了,老弟也不求甚么,就图老兄你能在中间帮忙牵个线——退一步说,在下只要能够买到汪张二人的准确行踪也很可以了!” 江怡声款款而言,他的语声温和,搭在檀桌上的手指修长,整个人沉静、谦和——气度真是好。 马文才道:“买消息——这个倒容易,一拨探子不行,本人再派一拨。只是,难不成——老弟你要单干么!” ——末尾一句近似痛责了,马文才是起了爱才之心,这是恨铁不成钢。 老马将手中一盏残茶泼到地上,意味深长地道了声:“人走茶凉而已。” 江怡声不接话。 马文才是做什么营生的——一早见惯了生生死死,此刻他老兄是一脸不以为然道:“我知道老弟你是报仇心切——为兄洗恨,兄弟间相亲相爱——可是一般的爱就可以了,也不必爱到这种程度嘛!” 男人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檀桌上划了两划,口中说道:“又是北平,又是重庆的……本人觉得没准儿天降一块榴弹,那姓张的就把性命给交代上了——这年头,朝不保夕呀!” 马文才又批了一句:“老弟,不值得。” 花厅一时安静下来,江怡声想了想,想了又想,才抬头轻轻答了一句:“值得的。” 他仅仅这样答,因为心里就是这样想。他跟马文才之间,似乎有点交情,又似乎什么交情也没有,总之彼此是不到交心的地步,故而江怡声也没打算说为什么值得——马文才也是不发一语。 ——他不发一语,老兄他终于搞清楚江老弟这个人哪里有意思了! ——这个人,是真正的君子,似竹有节,当有所为便有所为,从不犹豫。 君子这段时日以来呢,晚上都睡不着觉,江怡声眼前冷不丁老是浮起老六临死时那个狰狞扭曲的表情——心酸啊,太心酸了! 这一刻,江怡声微微一笑:“马兄,有劳。” “不必客气,收人钱财,消灾办事——这是我们分内所为。”马兄这个时候又是马大佬了,“近期之内,老弟你——静候佳音!” 江怡声拱手,应一声好。 他没有留在马府用晚饭,正事已毕,是时候告辞了。他是满载而来,赤手空拳而去。 事先江怡声已有吩咐,故而江公馆的司机听差是踩着点来到马府大门口车接东家,江怡声打道回府,甫一踏进家门,便见管家捏着一份电报急匆匆地迎上来:“少爷,北平来电。” 所谓“管家”者,乃是一名头带毡帽、穿绸裹缎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样子文秀——但不文弱,这位管家是江家的家养奴子,就姓江,江进宝,他还有个哥哥,叫招财。招财进宝的老子江富贵,是江老父那会儿的总管家,江老爷子前脚走,这位老管家后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5 脚就跟上——两位老人家都是寿数到了,平平静静走的。所谓“子承父业”,招财继他老子后,成为江府的大管家,二管家就是进宝了。兄弟俩一直待在北平祖宅里,侍候着当家主人大少爷。 大少爷突然间就给没了,招财大管家悲伤之余,还是决定留在北平守着祖宅,江怡声一直在处理老六留下的烂摊子,在正月里不仅亲自上了一趟北平,并且江怡声还指派一位得力干将长留北平江府,收拾家业。等他在正月里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位进宝二管家。 二管家到了少爷这里,自自然然就是“管家”了。该管家是个很勤力的人,终于指使着佣人听差们忙忙碌碌,整座江公馆好像突然间大有人气似的,总是能看到人在走动。有时候,江怡声听到响动,从书房里走出来一看,发现他这位管家正站在靠窗的花案前,提着剪刀,给一盆梅花专心致志地理头发来着,管家的审美有点异常——直接给梅花理了个寸头。 江怡声凝望着光秃秃的一盆梅花,白梅随风簌簌响——仿佛是在委屈似的。 ——因为家里有丧事,所以到处都见不得红。这位进宝倒是细心,连梅花也养白的。 江怡声立在原地,无声微笑起来,悄无声息地返回书房,拎起看到一半的书,心情明朗,自老六去后,老九终日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微松了松。 这位进宝大名虽然俗不可耐,然而此君嗜好颇为高雅,终日拈花惹草——挨个儿把家里的花草树木都剪了个发;进宝此君还在大客厅里摆了个鱼缸,养了几条金鱼。他在养鱼的同时,倒也养了一只猫。猫爱吃鱼,天经地义。因此客厅里总能见到一只黑猫炯炯有神地趴在鱼缸前,金鱼们全部翻平肚子——装死,等到傍晚的时候,进宝管家指使丫头老妈子擦桌子擦花瓶的同时,也顺便让人喂喂金鱼。金鱼们纷纷翻身活了起来,四处游动,争相逐食——那只黑猫就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喵喵挠着爪子,白牙森森。 进宝管家在这个家里,一直都是轻声细语,从不大声讲话——因为要效仿少爷的风度,做个有风度的管家先生。该先生绝少这样摇首摆尾、高声大呼的,简直本性毕露。江怡声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显然是急到了一定地步——不过江怡声并不急,一是这世间除了老六,很少有人能让他急;二是少爷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通常进宝着急的,都不必急——没必要。 江怡声先是脱掉长大衣,一旁自有伶俐的丫头接了过去,他又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毛巾,擦两擦头脸和手,这才踱到一旁的紫檀圈椅前坐下,椅子上铺着厚厚的软垫,江怡声又捧着一杯热茶暖手,青年感觉整个人都很放松、很安然了。 他是老佛镇宅一般,气度斐然——对此气度,进宝无以欣赏,干脆不效仿了,瞧他是傲然地挥着手把电报“啪”地按在少爷的眼皮底下,声音却是弱弱的:“……您看看,真出事了。” 江怡声伸出一只手——他的手臂上还戴着孝,青年一抖电报,扑簌簌响,他垂着眼睫,一目十行,这一看不要紧,二看之下就反应过来了——江怡声霍然起身,一眼钉过去,眼睛清炯炯的,口中大声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进宝昂然,予以肯定。 江怡声攥着电报——像是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某项缺失,大客厅里青年是来来回回踱着步,踱了又踱,仿佛借此整理某种情绪——真是激荡啊,江怡声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坚定道:“给我连夜发电报——让北平的招财,务必要把人留住!明天我马上动身!” 冬日里天黑得快,廊外已经亮起了灯盏,光影中江怡声的一双眼睛深邃极了,明亮极了,仿若眼里有烟水云气氤氲——倘若杜仁希在此,必定赠伊四个字,烟波浩渺。 杜仁希在南京。 南京,钟山。 钟山公园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就见两边的树木稀稀疏疏,那叶子都掉光了,枝桠光秃秃的,地上小腿高的野草也是东倒西歪、没精打采的——真的没什么风景可看,不过人家年轻的情侣们双双两两地漫步其中,也不是来看风景的。 杜仁希却是宁愿看风景,也不愿对着身边的这位大家闺秀看——他心有所属,格外先入为主,总觉得人家闺秀稀松平常得很,用句废话来说,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这位闺秀大名汤宜室,乃是某位社会贤达的独生千金。该千金却是大为赞赏杜公子,认为杜公子貌美如花,不仅出身豪门,而且英俊摩登,相当的罗曼蒂克——深得她心。 杜仁希是身白哔叽西装的装扮,胸前小口袋里又掖了条红色手帕,因为是抱着敷衍的态度,所以他脸上的表情便格外的漠然,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一般游山的人也都三三两两地回到山脚,有汽车的开汽车回家,没有汽车的便雇汽车,一时很是纷乱。杜仁希却是不管,他身高腿长,一个迈步便把人家汤小姐甩在脑后,走着走着,杜仁希又把手插口袋里,站在原地观望一会儿——似乎在满目的汽车里仔细辨认自家爱驾。 汤小姐气喘嘘嘘地追上来,同杜公子并肩,她是打扮得香气袭人,因为爱美,所以穿得很单薄,外面只罩一件薄大衣,腰身束了起来,体态甚是苗条。苗条的汤小姐转头询问杜公子:“我们现在去吃晚饭如何?下午出门到现在,只喝了点茶,你也饿了——我们走吧!” 汤小姐自说自话,将一只手插进杜公子的臂弯里,仰着头——一脸笑咪咪。 杜仁希自认为是一名谦谦绅士,对待女士实在不宜用粗,故而只是沉住气忍了下来,忍了又忍——忍到热血变冷。 他不忍不行。他要杀人——他要钱,要枪,要力量。他要为心爱的文殊报仇血恨。 而爸爸有钱,有枪,又有力量,爸爸说,仁希,你要听话。 仁希很听话。爸爸让他到公署衙门里上班,他就去;爸爸让他今天跟这个淑女相亲,明天跟那个闺秀见面,他都见。 他只想得偿所愿。 杜仁希驾着爱车送这位一点也不可爱的女士前往吉士林用了一顿丰盛的烛光晚餐,又在餐后送这位女士回家,来回转悠了大半个南京城,杜仁希才在万家灯火中回到杜公馆。车子静静地停在公馆门口的空场上,男人趴在核桃木方向盘前,蓦然间他心力憔悴极了——累啊,太累了! 杜公馆位于法租界,是一处很体面的三层洋楼,洋楼里外清一色的西洋装饰,虽然都是十年前的款式,但是华丽大方,看着依然富有美感,而且房子前后都有阔大的庭院,尤其适合在夏日举行晚宴——事实上公馆的主人,杜总长,四季总在宴请宾客,可谓“客似云来”、“花团锦簇”。 今天晚上杜宅也有宴会。 杜仁希从后门悄悄走了进来,一手摘下礼帽,一手插口袋里,鱼摆尾一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6 般穿过一大群红男绿女,他低头匆匆地步上螺旋楼梯。背后人声喧哗,杜仁希突然间听到爸爸的叫唤:“仁希,仁希仁希——” 仁希驻足,居高临下,回头一看。 他看到爸爸谈笑宴宴地挥别几位贤达和社会新贵,五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还是没有走样,男人穿起西装来依然富有男子的挺拔姿态,杜振华举着一杯香槟分花拂柳似地穿过人群,一路走来,还不忘一路举杯示意,满面春风——他单是笑。 父子俩一个在上,一个下,彼此面面相觑,杜爸爸关切问:“怎么样——跟汤家小姐,今天玩得开心吗?” 灯光刺眼,杜仁希眨眨眼,眼角晶光莹润,做人家儿子的,轻声答了一句:“开心。” 做人家爸爸的,闻言心花那是朵朵怒放,杜爸爸仰天哈哈两声,又接着问:“汤小姐好么——好不好看,性情如何?” 杜仁希低下头,思索了两下,他思索了又思索,脑中一片空白——谁是汤小姐,他没印象。 他没印象,谁又是菜小姐呢……杜仁希遽然间悲哀地意识到,他已失去了某种能力。在心爱的文殊走掉后,也一并把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都一起带走掉——该刹间他这生都停留在明珠原地。 “……” 杜爸爸似乎并不需要儿子的回答,摇两摇酒,男人是胸有成竹道:“没关系,你不喜欢,那就范小姐。还有蔡小姐——有爸爸在,南京城里的千金闺秀由得你挑,仁希,笑一笑嘛!” 仁稀木然一笑。 杜爸爸蹬蹬跨了上前,伸手一搭儿子肩膀,老三老四地拍两拍:“你这是什么表情——混账东西!” 杜仁希顶道:“老混账……” 老混账作势要打,混账也不躲。 杜爸爸揽着儿子的肩膀推了推,眼角的笑纹细长拖延,他真的老了:“跟爸爸下去,和在座的贵客们打打招呼嘛!” 天花板悬下一大盏璀璨的水晶灯,灯光通透明亮,杜仁希打眼过去,发现爸爸嘴唇紧抿,眼角笑纹又深又长,忍住心酸,他平视着爸爸道:“爸爸,我拜托的事情——你到底办得怎么样?” “到底办得怎么样呢……”杜振华沉吟道,歪歪头,一脸思索。 杜仁希一脸期待。 杜爸爸轻抚两下儿子的面颊,取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呢——顶多一个好兄弟而已!你要是仗义,一般的仗义就可以了——真要到了暗杀的地步,儿子,犯不着。” 杜爸爸批道,一直摇头:“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汪奇峰这个人,跟日本人颇有交情,似乎由他带头牵线,秘密联系了几位军界要人,共同投日。我的人传来消息说,近期日本方面新建了一个出使团,像要安排这些大汉奸出他个一两年国再说……这个事情难说得很,形势复杂,儿子,你还是乖乖收起心思,做好本职工作再说——盐务局副局长不是一个闲职呢!” 他口中的“盐务局副局长”,杜仁希,这时缓缓看了爸爸一眼,灯光照耀之下,他一双黑澄澄的眼眸定定睁着,悲欢苦乐,尽数在他眼里。 ——无论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复杂形势,都已不能使他再动容了。 杜振华接收到这样的一抹眼神,心里无端端地起了寒意。 ——他下意识地抓住儿子的臂膀,紧紧抓住,不肯松手。 杜仁希叹息一声,心意已决,这时一双眼睛越过憧憧人影,透过顶天立地的一扇门,遥望长空静夜,仿佛看出了千里迢迢的距离,万里河山一片浩浩茫茫,人生一世,苦楚良多,他难修正果。 7在北平 这一个富有阳光气息的好日子,江怡声是流星赶月一般地匆匆赶到北平。 江怡声的车子,先是停在门前挂着两只白灯笼的江家老宅那一双石狮子下,江怡声很沉静地坐在后车厢,未几,便见洞开的大门内砰砰跑出一个人——是个满头生汗的憨实壮汉。 ——他便是老宅的招财大管家了。 招财是个膀大腰圆的身量,这时笨笨拙拙地爬进司机副座上,男人方才回头腼腆一笑:“让少爷久等了……” 少爷直接一挥手:“阿东,开车!” 叫“阿东”的司机听差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这时虚虚一踩油门,汽车扑突突地动了起来,招财坐在旁边指路,口中念念有词道:“是了是了,过了东安市场……” 江怡声截口问:“招财,人——确实是在家里,好好的没走开?” 招财答:“少爷,您放心,我让人守在爱咪小姐的门外——保管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当初,爱咪小姐这个“娇”是被江家的文殊大少爷藏在东交民巷的一座“金屋”里,该金屋布置得美仑美奂——别看外面区区一副民宅的模样,内里却别有乾坤,尤其是一间大卧室,地方大、床铺也大得不象话,房内陈设格外华丽,扑鼻就有一股脂粉香水气,倒也让人心旷神怡——自然得让男人心旷神怡,江文殊来爱咪这里,不干啥,就干爱咪。 这“爱咪”乃是一朵高级交际花,生得俏浪——身上穿的旗袍开叉非得开到大腿根处不止,很有让男人销魂的一点资本。她在翡翠别墅的一个舞会上被江家大少爷看上,就此从良,安心做着大少爷不知道排第几的姨太太——没有太太,谁不知道江家大少爷是个浪子兼败家子呢,好人家的闺女千金哪敢嫁给他!他江文殊也正中下怀,左拥右抱,乐得快活,这里置一个,那里安一个,大包大养得很! 爱咪被养在深闺里,专门从江文殊这个金主那里领一笔可观的月钱生活,这个新年前后,江文殊居然断了东交民巷这里的月例,爱咪先是以为大少爷贵人多忘事,一边挪出私房钱将就着用,一边派身边侍候的老妈子前往江府那要钱。哪知老妈子回来之后,什么都没有带,光是带回一个天大噩耗——江文殊死了! 可不是天大噩耗么!江家大少爷要是嗝屁了,她爱咪的天怎么不会塌?——就是要塌了,爱咪得靠自己养活自己啰! 一时之间,爱咪也是难以镇定,总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坐在梳妆台前,她抱着妆盒一直数着几大件私藏,一时悲从心来,想着这才安稳过日子没多久呢,怎么就……她是悲悲伤伤的,但也悲伤得有限,因为爱人家也爱得有限。 就这么一点点爱,令爱咪在几天后骤然得知自己怀孕后——心生犹豫,犹豫什么呢,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要打就趁早打!可是,这也是人家姓江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点骨血呢! ——喝不喝红花,已经不是她一个人情情爱爱的事,还有一点良心道义的意思在里面。 ——是遗腹子呢! 是遗腹子,还有大少爷的遗腹子留下来……天可怜见,招财大管家一听跟前这位由门房听差领来的老妈子如此一说,一说不要紧,二说之下就直接热泪盈眶了,招财是含着两泡热泪、跟搀祖宗奶奶一样搀着爱咪小姐,他块头大,大手大脚,是直接将爱咪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7 小姐“端”了起来,一直“端”到软榻上,做人家长辈的,是搓着两只手,顶大一条汉子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好,好好好……江家祖上显灵、祖宗保佑哟……六郎有后了……爱咪小姐,大恩不言谢……” 大恩不言谢,于是招财干脆不谢,无以为报之下,干脆厚报——招财是大手一挥,直接派了一堆听差将东交民巷的这座“金屋”团团围了下来,他是掉头火燎火燎似地给上海的九郎发急电去了! 男人叫他们六郎九郎,一直保留着这二十几年来的称呼——即使他们已经大到不适合再叫六郎九郎的年纪了,但是在招财的眼里,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依然是个孩子。 孩子哟,招财晚上咬着被角,是吃吃笑个不停,往日里六郎金枪不倒,老在床上卖苦力——招财给六郎炖鹿茸的同时,是心疼之下,又是气急,直骂人家是骚娘们狐狸精,现在他不骂了,不仅不骂,还夸人家爱咪讲感情,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爱咪候在大客厅里,照旧是抹着法国香水擦着三花香粉,穿着一身大开叉的黑旗袍——不是她不想穿红,而是现在还是孩子他爸的孝期呢,在未来的小叔子面前,本人还是要表一下忠心嘛! 江怡声一进门,先是礼貌周到地站在大客厅门口停了停,他是轻轻咳了两下,这才抬头,哪知江怡声一抬眼是直接撞上两条白生生、裹着玻璃丝长筒袜的女人家大腿——肉感十足得很! 原来这爱咪是靠着桌子,支起一只手,斜斜一坐,将左腿翘在右腿上面——这一“翘”可谓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呀! 事实上,爱咪是一个骚首弄姿惯了的女人,爱现之心是非常之强的——她不是故意的,本能如此。 ——干她们交际花兼姨太太这行的,不这样不成! 江怡声是蹬蹬后退两步,他没有脸红耳赤,他也没有横鼻子竖眉毛的,他只是用目光安静的、镇定地扫了爱咪两下——秋风扫落叶一般,单是扫,面无表情、毫无感情。 爱咪此人,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可谓阅人无数,既便如此,老辣如她,头一眼见到江怡声,也是难掩惊艳——这个人太干净!气质太正!气度太好——好到她花容失色,自形惭秽之余,只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了! ——天天天,她居然在这个人面前觉得……羞耻了? ——羞耻啊,太羞耻了! 爱咪单手掩住脸面——她的指甲上涂满红寇丹,她的脚上套着一双红色的高根鞋,这时随着主人的心情,也是起起落落,鞋根一下一下敲击着地砖——爱咪以脚点地。 江怡声听到声响,若有所思之余,他转头看了身边两下,发现身边跟着的都是长手长脚的大男人——特别是招财,相形之下,远在上海守着大本营的进宝弟弟简直是秀气得不可思议!这时一个老妈子轻手轻脚地端着茶水进来,江怡声一个招手,笑微微的,是一团和气、温言道:“你,对对对,就是你——这位大娘,劳驾你去里屋,帮你家小姐拿件外衣,还有拿一双鞋过来——要平底的。” 老妈子倒也伶俐机灵,二话不说,放下茶水,老妈子直接掀起珠帘进了里屋,按贵客吩咐的,取来一应衣鞋,江怡声微微一点头,那老妈子十分见眼色,她拿起一件海勃绒短大衣给爱咪小姐披上,又替爱咪小姐取下高根鞋,换上平底软鞋,江怡声让招财打了赏,待老妈子喜笑颜开地下了去,青年这才面朝女人温和的、含蓄地说:“爱咪小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两条性命——里面一条小生命格外金贵,托人家的福,她在人家的九叔面前,也变得金贵起来。 爱咪下意识地低头摸摸小腹,旗袍向来显腰身,三个月的身子,其实不明显,这时被衣裳一束,倒是隆得很。 其实这个事情要是安在江文殊活着的时候,真不算什么——有他这个本尊在,要多少孩子不可以? 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个“他”不在了、没掉了,事情就变大发了……所以,招财会紧张、会偷笑,会连发电报;所以,江怡声会大驾光临,亲自探望人家。 江怡声亲自安排爱咪住进江家祖宅——他要“看”着爱咪小姐,看护的“看”,青年只要一想到爱咪小姐脚底下的那双高根鞋,他就心生不祥,这可不是开玩笑!要是一个跟头摔下来,孩子没了——孩子不能没了就没了,绝对不能!这,可是老六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一丝血脉——是男的,也许会是一个小文殊;是女的,也许有一双文殊的眼睛,或者一对文殊的眉毛……总之,他,江怡声,绝对杜绝一切意外发生——不是把意外的苗子扼杀掉,而且直接把意外的根须斩掉! 孩子的妈妈,爱咪,她的本性,江怡声从这个女人手指上涂着的红寇丹那里看到——并且看清了。 她不是个安分、听话的,江怡声坐在大书桌前的红木圈椅上,十指交叉,青年是肯定的、笃定地点点头,不“看”不成——就是要“看”! 既然有了“看”,那自然也少不了“护”。江怡声给爱咪安排的是一间独立的院子,有花有草,有池水有金鱼,而且房子里重新挖了地龙——虽然冬天快过了,但是江怡声说挖,招财马上派人挖,一点含糊都容不得。住的地方是这样,那侍候爱咪姑奶奶的丫环老妈子就更多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肯定的,姑奶奶她现在既便是散个步,身边也有个人搀着。爱咪当然也嫌烦、嫌粘,嫌弃得要死——事实上她不仅不能死,而且连生一点病都不能,她若是咳嗽一声,江家九爷必定是让中医西医齐上阵,务求将她喉咙里的一口痰给清出来!至于吃食方面,那更是精细到夸张的地步,江怡声专门请了一位北京饭店的大厨,大厨只要做爱咪一个人的饭就好,早中晚三餐,餐餐不同,一天又一天,爱咪吃到口角流油的同时,也惊奇地发现,她没有吃过人家重复做过的菜——一次也没有! 更夸张的是,江怡声不仅关心人家的衣食住行,还关心人家的精神世界。爱咪小姐无聊了是不,没关系,要听戏还是要听西洋音乐呢,喔,都不喜欢,没关系,我让招财送上一大迭电影画报和小说,你可以慢慢看,有多少看多少,看多少买多少……这个也不喜欢,嗯,听说爱咪小姐小时候在教会里喜欢弹钢琴,小时候喜欢——那现在再喜欢一次也是可以的嘛,我让招财抬钢琴去——要不手风琴也中,只要爱咪小姐喜欢! …… 江怡声每天要亲自去一趟爱咪的院子,看看她穿的鞋子是高的还是的低;仔细注意她手指间有没有发黄——抽烟给抽黄的;江怡声还温和地问爱咪寒暖,借此察看她有没有喝酒……爱咪“前科”累累,“劣迹”斑斑,江怡声是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怪不放心——也不安心,至此暂时留在了北平老宅——江怡声也想过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8 带爱咪回上海安胎待产,只是他一想到一路上奔波、颠簸……江怡声打个寒战,还是——很不安心。 江怡声给上海的进宝拍了电报,电报只能报平安寒暖,重要的话,他又摇了电话过去,一一交代了进宝。进宝又回头一一打发了过来给少爷报账的得力干将。 得力干将中的一位江青云,正月里被东家派到北平,收拾、整顿六爷手底下还剩的祖宗产业,等他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东家也来了,而且还留在北平——看样子是要待一段长日子了。江青云的宅邸,一下子临时成为各个同僚们的暂停地。有时候,一天之内,从上海、天津和广州同时赶来的同僚们多达五六个——足够开一场小型会议了! ——事实上,江怡声已然把江青云这里当成了“办公场所”,围绕着他坐的青年们或微笑或皱眉,大书桌上摞起一大迭账薄,还有一些地契买卖,一时营造出的那种有来有往的气氛,也很类似于公署衙门。 “重庆那里,”江怡声坐在大书桌后面——不仅书桌大,椅子也很阔大,江怡声靠在上边,还可以把四肢伸展开来,这时男人仰了仰头——鹅似的长颈,这个动作做下来,线条优美,堪称赏心悦目了,江怡声此时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悦,他是手遮面颜地长长叹一声息,幽幽道:“我已经听说了——几大片的纱厂,被炮弹轰平了就算了,人没事就是赚到了。让负责重庆相关事宜的江万里善完后赶紧回来,那里是越来越危险——轰炸越来越厉害!让人都撤回来——回上海,东西什么的都不要管了——扔了!” 江怡声放下手,露出一张标致的面孔,垂下眼睫,是十二万分的感叹:“这个世道,能一天三顿的吃上有荤有素的大米白面,已经不是一般的奢侈和高贵了——我们都在奢侈和高贵着,这很可以了——也别多求什么了!” 青年们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言之有理——大大滴有理,一时之间,房内“是”个不停。 事情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江怡声起身,挥手,表示会议解散,而在座的,青年之一,江青云——此间的主人,这时趋身近前,见东家没有表示,江青云是试试探探地问了声:“东家,您……要不要留下来用个晚饭……” 江怡声没有留下来用晚饭——不是东家他不想,而是晚上另有一场邀约等他对付。 是的,邀约,对方送来的镶金名贴,直接送到江府,送到江家九爷的手上,直言利顺德见。江怡声本人觉得这场宴请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谓,这个东道主也是素不相识、云里雾里得很! 这个东道主,的确,江怡声跟人家不曾相识;人家也跟他不曾相识一场。不过,人家跟他的老子、跟他老子的老子——跟他们江家,可不是一场相识,而是大大滴一场相交——两家都曾经同朝为官,皆为天子门生,家交堪称源远流长,岂止是相交“一场”呢! 只不过,这场交情仅仅止于江老父那会儿了——实在是现在当家的这个江文殊太……,不值一交——也不堪一交。 江怡声二十岁弱冠这一年,离开北平——他从来没有在北平的圈子里露过面,堪称“养在深闺”,故而也是走得无声无息、悄不可闻。而他这次停驻北平,不过几天,江府门口老有人出出进进,都是从各个城市直奔而来的新贵豪绅,人多眼杂,一阵风过去,整个北平城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人也知道了,知道江家还有一位九爷,是个俊杰。 有心的人就琢磨开了,这个东道主自然也是有心人,而且是大大滴有心,特地在利顺德开了一层酒席,请的人都是在遗老遗少里洁身自好、历史还算清白的社会贤达。贤达们都统一地听说过江怡声的大名,但是都统一地没有见过他本人,故而这个晚上,利顺德,江怡声本人一出现,刷刷刷,贤达们也是统一地瞪过去。 是的,瞪——因为本人的气度太过“名士”,即便是一身洋派的西装衣裳,也能让江怡声穿出几分水墨气息,当真是又儒雅又潇洒…… 江怡声甫一入场,就受了如此一场注目礼,怡声他表示压力很大,是仔仔细细地一定睛,用目光一一回馈回去,在座的,江怡声依晰认得其中的一两张面孔——好像在他很小时候,过年过节的,对方来家里拜访过。 这时,本场的东道主——苏老——一名长袍马褂、须发皆白的“社会贤达”站了出来,这位贤达没有拱手,而是一面捻须、一面微笑道:“贤侄迟来,当罚当罚。” 贤侄表示世伯很陌生——当然在心里表示,江怡声是按下一腔茫然雾状,立在原地,面朝四方,青年笑微微地一拱手:“是是是,在下当浮一大白!” 江怡声被这位世伯——苏老一路虚虚揽着,四处敬酒,苏老在他旁边是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贤侄,叫文老……这位是陈老……喔,那边一位,是赵正翁,快快行个礼……你旁边的是李翁……” 江怡声一张嘴是不得消停,光喝还不成,还得说,称呼这个为“x老”,叫唤那个为“x翁”,江怡声是应接不暇之下,也是冷汗涔涔——大冷的晚上,他吓的。在座的,大部分都是如苏老一般的长袍马褂,虽然不致于“须发皆白”,但也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确实当得起一个“老”字——这个“老”字,似乎不仅仅代表着年龄,还代表着身份、名望和如今的社会地位。 身处这一堆“老”里,江怡声突然感到自己嫩得跟一根葱似的——鲜得很, “鲜”得是鹤立鸡群,可他这只“鹤”却真真消受不起大家的“厚爱”。 人人都来“爱”他一把,江怡声秉着“敬老”的原则,是有敬有干,一干到底,酒杯每一次都是空着朝下,江怡声觉得自己快被大家“爱”趴了! 酒过三巡,气氛正热,在座的都开始嘁嘁喳喳起来,你拍拍我,我捶捶你,“眉来眼去”……江怡声以手抵额,宁神静了一会,打算向此间的主人翁告辞——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这场宴会他是赴得不知所谓、摸不着头脑,堪称“一头雾水”,似乎……单是个“走动”的意思?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这个“意思”——没必要。他不关心当今形势、政局、时事和派系……他什么都不关心。他不热血,也不是有志青年。他只是——过日子。 江怡声寻了过去,直接跟此间的主人翁——还是苏老,借一步说话。 苏老见他“毅然”告辞,很是感慨、“真知灼见”地说:“贤侄,难为你了——今天晚上!” 江怡声单是笑——他一肚子苦笑。 苏老道:“贤侄,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晚上,老苏家重新跟你们老江家续了交情!往四十前年一看,你爷爷还跟本人称兄道弟呢!最近十年来……确是疏乎走动了!实在是……老夫是不知道现在江家还有一个你呀!” 苏老倚老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49 卖老,毫不客气地批道:“你们老江家,你爷爷在的时候,名望正盛,江家这个牌子响当当;到了你老子手里,江老弟真是……‘不务正业’,把力气都卖到了女人身上!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那兄长江文殊,也是个废的——不仅好色,还败家,浪模浪样的……还好——也是幸好,现在轮到贤侄你来当家,也不枉咱们两家相交一场——这个宴是一定要请滴!江家的牌子是该重新打出去了!” 苏老神情激昂,难为他一把年纪,血还是“热”的,这如今既无朝庭,“京官”是当不成了,但依他的名利之心,便是做个“社会贤达”也是脸面增光、大有名望。 苏老还在说:“过几天,西山,金城俱乐部——一位北平高官背后支持的,要举办开业典礼,这位高官届时也会‘莅临训导’,贴子都下给了本城中的无数新贵和贤达——你,江怡声,贤侄,现在也是新贵一枚了!一定要去——知道么!” “……” 江怡声从苏老那里,堪称“逃之夭夭”,是面色发青、两眼发黑地回到家——北平的本家,坐在少年时的大卧室里,一张红木大罗汉床上面,江怡声躺在少年时躺过的地方,捧着一杯解酒茶,江怡声是若有所思、神思恍惚,他一只手横出床围子,捏着两指,叭地掐出一个响声——把他的神魂也给“叭”了归位。 江怡声探出身,将一杯残茶泼到床下,这时拾起一只绸缎绣花的靠枕抱在怀里,一旁紫檀嵌玉桌上亮着琉璃灯,光晕朦胧,梦幻一般,江怡声低眉顺眼,念念有词道:“西山……高官……汪奇峰,你,会出现吗?” 汪奇峰在八天后会出现在西山金城俱乐部的开业典礼上。 ——这个消息,是第二天下午,江怡声在家里接到马文才的电话,才知道的。 江怡声握着黑色话筒,目光落到墙壁上挂着的蝴蝶挂历,青年是笑微微的——相当和言悦色,轻声说道:“真是一个好日子,诸事皆宜……” ——宜开业,当然,也宜出门。宜杀人。 第三天下午,杜仁希来北平了,肃杀而至。 8要杀人 杜仁希见到江怡声,立刻在阔大的中庭夹道上收住了脚步,暮色中男人面露比晨光还要柔和的微笑,轻声道:“怡声,原来你在这里。” “你来了。”江怡声站在光影中,略略道了一声,“杜……仁希,”竟是一时安静了。 这二人一时之间,相视而笑,心里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这里,杜仁希心生亲近之意——大有好汉爱好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男人是跨了跨前,杜仁希一只手斜斜地搭在怡声的肩膀上,口中说道:“你……也收到消息了。” 杜仁希大约是走的匆忙,领口第一个纽扣没有系,露出里面的条纹丝绸围巾,江怡声见他风尘仆仆,眉目憔悴,颇有几分倦意,这时伸手替人家系上扣子,青年这才笑微微地答:“你不也是。” 杜仁希收到汪奇峰人在北平的消息,乃是私下里支使他老子手底下的几名俊杰给打探的。他心里早已定了主意,这时顺走了爸爸搁在书房保险箱里的一把勃朗宁,子弹专捡达姆弹拣——听说这种子弹威力巨大,一发只有十枚。 杜仁希面不改色,是若无其事地从爸爸面前走过,大摇大摆地跳上院子里泊着的一辆汽车,就此离家出走,一路北上,长驱直入,直抵六国饭店。 他房间订了一半,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前两天苏老在利顺德大宴江家九爷,说的人是说的津津有味、犹如亲至,听的人也是听得若有所思、神思不属,杜仁希不订房间了,他是掉头驾上汽车,直奔江府而去。 这是冬末春初的傍晚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将明将暗,整座江公馆都笼罩在一大片朦胧中,杜仁希痴痴凝望着檐下的两只白灯笼,又望了两望眼前的一双石雕狮子——景物依旧,可是当初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他是身黑色打扮,为图方便,下身是马裤长靴,皮靴底很硬,走起路来一步一响,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中,他看到了渐行渐近的怡声,怡声的脸和记忆中的那张文殊的面孔重迭在一起,刹那间杜仁希如获新生,仿佛得到治愈。 ——怡声代表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他是和文殊贤弟肆意怒骂的仁希贤兄,仁希贤兄在好贤弟的怒骂中不改手贱本色,时常要偷个香,为此总要挨人家的一场骂,人家骂完,照旧顾他一天三顿饭,他住着不肯走……他多想一直住下去!他在北平,从来没有睡一次饭店! 杜仁希心里真是难过极了,一只手搭着怡声的肩膀不放。 江怡声由着他搭,因为知道对方重情重义,是条感情受创的柔弱汉子,这时反手拍两拍汉子的胸膛,江怡声神情淡淡然的,语气却是分外柔和:“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仁希,吾说一句,收眼即收心。” 他这一拍,可是不得了,隔着一层薄呢衣裳,掌心底下竟是碰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江怡声“咦”了声,抬头诧异道:“这是……枪?” 这是枪,杜仁希从怀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勃朗宁,这时洋洋得意地一仰头,几乎要摇头摆尾了:“厉害吧——我都搞到达姆弹了!爸爸不帮我干,我自己干他一票——按你书上看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嘛!” ——他是说得傲然而立,一脸满不在乎,堪称刀枪不入。 江怡声听了这话,并不如何的动容,青年面色平静,声音是不急不徐的:“按我书上看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仁希,你可以这样潇洒吗——我看未必。” 他说未必,语气是慢吞吞的:“此事需吾从长计议——你,仁希兄,乖一点。” 杜仁希:“……” 江怡声将仁希兄的手枪没收起来,反手搁在大书桌上——这是本家的大书房,藏书更为丰厚。他抽起书架上的一本《刺客传》,吹两吹灰尘,江怡声这才一页一页翻起来,一脸若有所思。 这个晚上,杜仁希探过爱咪,一看果然是个眼熟的,之后,他转身凑过去,同怡声嘁嘁喳喳,咬着耳朵,点评道:“老六就好这一口!” 老九不好这,江怡声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尤其是不能食之秀色,只能欣赏佳丽之美。这时啼笑皆非地睇眼仁希,江怡声拉他起来道别:“爱咪小姐,晚安。” 杜仁希睡的还是他以前睡的老房间,房间完全是按客人的喜好来布置——长客嘛,必定是长住了,自然得往心意里去,杜仁希洋派,尤其钟意西式大铜床,可以铺上厚厚的海绵垫子,自然睡下也是非常舒服的。 这个晚上,杜仁希却睡得很不舒服——大不舒服。 长夜凄清,他在黑暗中看到一颗文殊的头颅渐渐逼近,狰狞异常,可以看到眼球里鼓满猩红的血丝…… 赫!杜仁希一个鱼挺,抽搐着醒来,他喘着粗气,眼睫上沾着一滴水。 杜仁希梦游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0 一般翻身下床,扑簌簌地推门出去,直接朝隔壁的隔壁——怡声的睡房走去,他人高,睡袍又单薄,杜仁希是鬼魅一般溜了进去,籍着微光,男人俯下身来,是细细致致、近乎贪婪地盯着对方看——眼耳口鼻,发鬓眉毛,无一不看。 他看了又看,看了再看,然后他心安下来——还有怡声在。 ——怡声也看到文殊是怎么死的,怡声不怕,自己满可以跟着怡声一样——不用怕。等怡声老了,自己也老了。怡声死了,自己大概也快死了。到了地下,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怕了——不过也怕得有限,因为毕竟跟文殊重逢了嘛! 从来都是至亲才能致命,杜仁希平常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人家呢,可是等到“觉得”的时候,却是阴阳永隔、永失所爱——痛失所爱。 他是看得依依不舍、缠绵悱恻,呼吸间的鼻息喷到对方安静的睡脸上,也是喷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怡声惊醒过来,眨眨眼——眼神茫茫然的,意识涣散。 他迟钝地伸起一只手,迟钝地拍两拍对方的面颊,江怡声缓缓、一字一字说:“……去睡觉。” 他声音极轻,语气极弱——明显地昏昏欲睡了。 杜仁希心满意足,闻言像是得到赫免,脸上的神情呈现一种诡异的轻松,男人是“嘿”了声,杜仁希直起身,踮起脚尖,又如鬼魅一样地溜走了。 上午时分,杜仁希站在院子一旁,两手插口袋里,侧着脸专心看怡声。 怡声看爱咪:“睡得好吗……早饭还满意吗……我听奶妈说,你害喜得厉害,老爱吃话梅来着……” 他是轻声细语,温柔微笑,坐着的时候,习惯性地倾倾身——这种姿态非常文雅,一看就是读书人,江怡声凝神专注看着对方——的肚子,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爱咪仿佛是陶醉在对方的一腔爱意里了,面色酡红——气色相当好,答话也是答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听说九爷过几天要出门——是要南下吗?……上海,我倒是从来没有去过一趟呢!” ——她是说得断断续续、意犹未尽,一个劲儿地拿眼瞅人家。 人家九爷很温和:“你莫担心,爱咪小姐,我暂时都在北平这里——不会丢下你不管呢!” 江怡声笑微微的,效仿对方的语气,尾音“呢”得长长的——非常温和。 爱咪用一块手帕捂住嘴,咯咯笑了起来。杜仁希听到对方老母鸡一样的笑声,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发现文殊的格调不高——喜欢的,一律是“爱咪”这一款的女人。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的格调也高不到哪里去——喜欢的,就是格调不高的文殊。 杜仁希又看看江怡声,再转眼看看爱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犹若探灯——试试探探的,末了杜仁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心里暗啐:做梦!你爱咪是个什么格调的,怡声又是个什么格调——居然敢肖想我们怡声?休想! 杜仁希阴着脸,一踮脚尖,一个跨步过去,一屁股挤到怡声的椅子里——真的是用“挤”的,两个大男人坐一张椅子,杜仁希搂搂抱抱的同时,也是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哈欠——没办法,他昨晚没睡好,一直发困。 杜仁希把下巴搁在怡声的肩膀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江怡声因为身后“驼”着这么一大条汉子,大为意外的同时,他从彼此相熨的体温里,也是深觉对方此刻很疲倦和……不安。江怡声,因为效仿老子,“无为而治”,这时便一径地由着杜仁希抱,由着他的同时,也发现对方这行径类似于孩童——类似于文殊,又幼稚又霸道,大可不必计较。 江怡声站了起来,拉起杜仁希的手——牵着,这回他是连跟爱咪道别都省了,青年直接牵起大号顽童——走了。 大白天里,江怡声将杜仁希赶到床上睡觉——真的是用“赶”的,对方人高马大,比力气肯定大不了人家,江怡声只好推推搡搡地将人家按倒在床,拉过一团被子就给盖上,青年是一脸哭笑不得,感觉杜仁希简直“柔弱”得表里不一——感觉自己像是突然间做了人家爸爸似的,形象高大威严极了。 高大威严的江怡声在该贤兄睡觉的时候,他是乘车出门——前往西山,金城俱乐部。 这一处俱乐部,格局和一般的俱乐部差不多,以赌业为主,地下大厅开辟出来,每晚上演拳赛——越是体面的人,内心越是阴暗,就是喜欢坐在看台上欣赏人家互相搏命——大概人类之间的角斗,实在是比斗鸡斗狗斗蛐蛐更有趣。 因为今天还不是开业的日子,金城俱乐部大门紧闭,江怡声是抱着踩点的想法过来,门没开不要紧,他不看这个——他看的是四周的环境。 ——他看的是俱乐部的出口有几个。 江怡声的一辆流线型汽车停在一旁,司机阿东,一名结实黝黑的年轻人,这时静静地垂手杵在一侧。 江怡声在另一侧,手搭面颜,静静地眺望四周,已经过了午,日光疏淡,目之所及,旷野里只有这么一座金城俱乐部立于山间的一块平地上,而围绕着俱乐部外墙四壁安装的彩色灯泡,红红绿绿的,等到晚上一打开,想必那光芒几里外都看得到——也算是山中一景了! 江怡声统笼地看了一个大概,发现这荆轲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当的——杜仁希就不行,他江怡声也是能力有限,起码一双手连打靶都欠奉——这双手拿毛笔倒是稳得很! 江怡声是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声息,目光落在平地上,留恋着不肯收回,金城俱乐部,因为背后有位高官支持,故而也是格外地摆起“谱”来——在开业典礼来临的这几天,场地一律清空,不许游人擅入。 江怡声还好——不在戒严范围,他是收了贴子的人物,届时连典礼都来得——现在站个一时半会儿的,是九爷赏光。 九爷站了半天,一顿风光欣赏下来,越发显得忧郁,江怡声忧郁地上车,车子掉头,沿着俱乐部慢慢绕了一圈,江怡声坐在车内,摇下车窗玻璃,凝望着那别墅外面挂着的彩色灯泡,一时不是滋味极了,他收回目光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一抹人影。 江怡声定了定睛,一看之下没反应,二看就有点琢磨了:这大冷清的,荒郊野岭的,一条汉子干巴巴地杵在阴影里……貌似,大不寻常? 江怡声凝神注视着这个在俱乐部不远处静静站着的人,男人穿着打扮都很普通,一张面孔也平凡得很——让人转过身就忘掉的那种,江怡声待要关上车窗,蓦地,一阵风吹过——将那人的头发吹起来,露出额头上的一道印痕,一闪而过。 江怡声神色一动,一面摇上车窗,一面思索着,他心细——心细如发倒不至于,但是目光雪亮是肯定的,那道印痕——是其常年作戎装打扮、戴着军帽,给勒出来的痕迹。想必此人的一双手伸出来,定然手指间布满老茧,因为用枪太久。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1 江怡声思索完毕——单是思索,因为跟其不是同道中人,两不相干——大可不必相干,这时江怡声一掐手指,叭地一声,真是响亮,青年是镇定的、一团和气地说:“阿东,开车。” 阿东把车开得很稳——在回去的路上,所以当他们被后面来的一辆汽车超车的时候,年轻人是不慌不忙地让到一侧,他是让得和气——像东家的作风,对方是超得凶狠,刷地擦过车身,黑色摩根车是嘶溜溜地一个打滑——车子猛地刹在前方,挡住了去路。 这个出场实在威风,对方探身下车,一个抬头,江怡声坐在后车厢是看个清楚,下意识地“咦”了声——来人的身份对得起这份威风。 江怡声一推车门,探身下来,青年迎了上去,含笑道:“苏老,您这是——” 苏老照旧一身长袍马褂,须发虽白,然而老当益壮,非常有名士的风采,这时昂然道:“本人刚从西山翡翠那里打道,这不就想找贤侄——你,过府一叙……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本人一双老眼还是堪当一用,老夫一看,这不是贤侄的座驾嘛——当晚在利顺德,可是老夫一直送贤侄到车门口,想必不会认错——果然不错!” 一段话,苏老是说得断断续续,因为世伯是抓着贤侄的双手一直摇晃,说一句摇一下,江怡声表示很害臊,世伯盛意拳拳,贤侄真是受之有愧——虽然有愧,然而却之不恭,江怡声只好恭顺道:“世伯如此惦念小侄,小侄真是愧不敢当,未知世伯——苏老您有何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这二人是把着手臂,且走且谈,苏老凝重道:“怡声,借一步说话。” 这一步,是直接借到了人家府上,江怡声察颜观色,知道事发突然,不能以常理推之,实时转身、回头,青年开口道:“阿东,你先开车回去,家里杜先生若是问起话来,直接说我去访客。” 苏府的访客,这个春风吹的下午,除了江怡声,还有一位上海来的陆先生。 大书房里,苏老是这样同江姓访客介绍起陆姓访客来了:“这是上海的王先生——他的高徒,陆海涛,陆先生。” 陆先生很和蔼,堪称可亲至极,面目英气,声音爽朗,是条好汉,好汉利落一个伸手,握住人家的手重重摇两摇:“江先生,久仰久仰。” 江先生吃痛,反手握住人家,江怡声是笑微微地摇了回去,口中说道:“上海王先生的高徒,陆先生,久仰久仰——” 他“久仰”了两下,突然间声音像是被谁扼在了喉咙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来,少顷,江怡声才魂归兮来,瞪大眼,吃惊道:“苏老,上海的王先生——莫不是那个‘王先生’?!” 他这个语气,介乎于质问和疑问之间,是叹号也是问号,苏老捋着一把白胡子,这时笑咪咪答应道:“是,是呀——就是你想的那个王先生呀!” 语气活活泼泼的,仿佛是在窃喜,苏老的表情也一下子变得贼眉贼眼了。 是得偷笑,王先生何许人也!王亚樵王先生,这是一位把刺杀做成了明杀的主——这是一位把刺客做出了字号的人物,王先生创立的斧头帮,是有宗旨的,此人做的事——将来都是要青史留名的! 不不不,不必将来,放眼过去,当今社会,谁人不知王亚樵?一提起来,就是跟民族大义挂勾的、让有志青年大翘拇指的——大人物! 如江怡声这个政治上的文盲,他都知道王亚樵是干什么的,同在上海,他要买凶杀人,他不找斧头帮,光找马氏,就是因为人家干刺客这一行——不一样,大不一样,不讲钱财,人家是讲大义的。 江怡声,他这个人,不是很有血性,修身治国平天下,他只想“修身”,因为看透了自己的本性,娇花一样养到大的他,志气有限,本事也有限。他做个有本事的生意人就很可以了。 他一个生意人,跟人家王先生之流的大人物,似乎八杆子打不着,退一步说,跟人家王先生的高徒,陆先生,也是没有理由“相干”的! 苏老给了一个理由:“汪奇峰。” 他用一种微妙的语气,轻声说道:“小江,你不知道,汪奇峰,他不仅是一个中国人,他还是一个日本人——他母亲是日本人,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三浦太郎,三浦机关长。” 江怡声闻言,效仿对方的语气,也轻声说道:“三浦……机关长。” 一旁的陆先生这时插口道:“是的,根据我们所打探到的,姓汪的这个杂交,已经把一份名单献到了新京那里。日本方面很快就有动作,像重庆的张师长之流,已经让日本军方拨了一个交流使的名额,准备以出使团的名义,赴日谨见日本天皇……归顺党是这个待遇,那,逆党势必得——清了!很快,军界政界两方将起大风暴……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没有出现在名单上,在日本方面,是逆党还是归顺党呢;在军统方面,又做如何判断呢……还有中央的想法……总之现在是一锅乱粥,荤的素的都有,我们王先生说了,其他的都不管,这个姓汪的特务必须——得死!” 最后两个字,陆先生是说得斩钉截铁,一脸肃杀。 江怡声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苏老不在大客厅里借一步说话,而是要在大书房里关得严严实实的,人家真是太看得起他——江怡声了,这是密谋吧——这是密谋,谋“杀”。 江怡声这一刻还是镇定的,因为书看得太多了,道理也读得太多了——心有乾坤,胸有成竹,他智珠在握,所以能够镇定,能够慢条斯理、一团和气地问:“陆先生,请问,有什么是鄙人可以帮得上忙的……?” 江怡声在苏府消磨了许久光阴,他以为外面肯定天黑了,哪知出来一看,还是傍晚时分,略有几分天光。 此番会谈,目的已然达到,江苏陆三人是各拱各的手,俱是微微一笑——堪称会心一笑,苏老遣人派车派司机的,是周周到到地送客。而访客坐在后车厢,光影中青年低着头,大概觉得冷,江怡声竖起大衣的领子,把脸埋起来,不发一语,一脸凝重。 他是一脸凝重地回到家,江府处处亮起串排灯笼,橘黄光晕洒了一走廊,杜仁希就站在温暖的光晕中,抱着一副铜座电话机,男人一脸嬉笑,仰头哈哈道:“爸爸,有本事你从电话里钻过来抓我呀——别派什么奉队长云队长的!我不怕——老子不怕!” 电话嗡嗡响,杜老父的咆哮隔着一条走廊都能听得到:“逆子!混账!不是东西——你小子把老子的枪都摸走了,这是要干什么!” 杜仁希不吱声。 “……你别胡来!别以为你老子我是个官把子,就可以处处替你擦屁股——我的手还伸不到京城去!给我马上回南京!” “爸爸,你啰嗦,明知道我不会听这个,还讲——烦死啦!” “不听也得听!儿子!爸爸真是要被你给气死了!一声都不吭,开了车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2 子就走,爸爸还以为你只是出去溜一圈——敢情都溜到了北平!胆子太肥了你!” “爸爸,我就在朋友这里住两天嘛——什么朋友?好朋友——好兄弟!……文殊是不在!文殊还有个弟弟呢!” 该弟弟倚门而立,是两手抱胸,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听到电话里杜家爸爸在叫着说让弟弟接电话,江怡声心中一动,步履一转,他是趋身上前,接过杜仁希手中的话筒,一面“喂”了一声,一面按住杜仁希的肩膀,不让他捣乱。 杜仁希像一尾活鱼般摇头摆尾,不能安静,从背后拦腰抱住怡声,把头凑到怡声的鬓间,一起听电话。 杜振华:“好,好好好,你把枪收起来——收得好,收得妙,收得呱呱叫!弟弟有心了!我这个儿子……唉,还是个孩子哟,非常不听话,劳烦弟弟你多加管教——一定要管教!我明天就派人去南京,把这个不听话的押回来——我亲自管教!” “……” “你是不知道——唉,弟弟你真是不知道哟,这个孩子三天两头地跑北平,把家当旅馆——从来不当一回事儿!这次仁希回来,本总长一定要他成家——总得有个女人来让他收收心!” “爸爸你想得美!” ——杜仁希夺过话筒就是响亮的一嗓子,言罢,还洋洋得意地瞟了一眼怡声,口中又道:“怡声,跟你告什么状嘛,爸爸真是逮谁就说——丢脸死了!” 他嫌丢脸,杜家爸爸还嫌不够丢脸,这时也是一个嗓子响亮地吼过去:“呸!你等着——混账东西!一个女人不够,老子派她一百个——烦也要把你烦住!” 杜仁希又吼:“呸!” 杜家父子是“呸”来“呸”去,大有泼妇骂街之势——气焰之嚣张,让江怡声瞠目结舌,因为不能想象,哪有做儿子的这样——理直气壮! 江怡声一把抓过黑色话筒,简单嗯嗯两句,接着口气放得很慎重:“杜爸爸,我是文殊弟弟呢——不是仁希,是弟弟,您听我说,对,对对对,听我说,杜爸爸,您这几天身边要多注意多防范,最好出入都坐防弹汽车,多带几个保镖——啊,您平常就是这样防范啦……喔,时常有对头找碴……呵呵,应该的,您是长辈,关心您是应该的……” 江怡声让杜仁希接电话,示意他小声,杜仁希看着怡声,小声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说:“逆子,你给我等着!” 父子二人同时挂断电话,杜仁希扭头“哼”了一声:“等着就等着。” 江怡声真的觉得他这行径犹如小儿,非常幼稚,这时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小儿的头,和蔼可亲得堪称慈眉善目了:“……乖一点。” 杜仁希:“……” 9都死了 杜仁希一点也不乖。 奉荣生,奉队长,奉命来押杜公子回家,杜公子竟然掏出一把勃朗宁,是上了子弹的,一点也不含糊,杜仁希张牙舞爪地挥枪道:“本公子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对方指枪相向,奉队长不敢用强,故而是忧心忡忡地抱着脑袋坐在江府的走廊上,不走了——他就是赖,也要把杜公子赖回家。 杜仁希,因为一时少了“弟弟”的管教——这几天怡声是白天出门,晚上才回家,行色匆匆——行事神秘,见神见鬼的,杜仁希晚上溜进怡声的大卧房,扑到红木大罗汉床上,同怡声盖一张被子说悄悄话,就是这样,怡声也不告诉他这几天在忙什么,青年只是拍两拍他面颊,一脸好笑容,有条不紊、一团和气地说:“莫要多想——想东想西的,仁希,我眼下做的事——佛曰不可说,就是不可说。日后有你知道的……” 怡声又喊他去睡觉:“尊驾,周公叫你去吃饭。” 杜仁希是悻悻地回了周公的饭局,满肚子问号无处安放,索性装了满肚,他干脆不管不顾,单是招猫逗狗,顺便监督爱咪每天饭后百步走,着实过了几天的悠闲时光。 在三月末的一个初春上午,开业典礼准时开始。 西山的金城俱城部,里外两里,都成了一处锣鼓喧天之地,印着庆祝字样的大条横幅四处张挂悬挂,上下纵横。五彩缤纷的礼花撒了四处。来宾们的汽车都被警察厅的巡捕们拦在了百米之外,因为高官实在位高权重,是位金贵到让人贴身保护的人物,与会的嘉宾们尽管手里都拿着特制的请贴,但是按例还得让负责戒严的巡捕们拉到一旁,进行搜身。 江怡声和苏老彼此欣欣然地混迹在人群里,这时也被拉过去搜了一遍身,如此壁垒森严,江怡声不露声色地同苏老交换一个惴惴不安的眼神,因为既便陆先生有本事带枪进来,那也一定很难找到机会打冷枪,既便打到冷枪,也是定然难以全身而退…… 江怡声低下头,把手插口袋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某种情绪都吐掉。 他是名新晋的贵人面孔,故而一时之间,也是无人前来搭讪,苏老?此人早已被一群故交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十分地有来有往,干是热闹。这宴会大厅是个长方形的格局,而且是横宽,门口距离前方主席台也是极近。江怡声瞪着两只眼珠子,两束目光像爱克斯光一样扫遍全场,大略地估量了一下厅内便衣警卫的位置和数量,不由地暗暗替陆先生担心,因为眼前这一切,和日前他所买到的情报里所描绘的,分毫不差——只会多,不会少。 陆先生此刻的模样,倘若江怡声不是事先知道,那现在决计是认不出他来——此人化妆技术顶尖,犹如变魔术一般,不愧是专业人士,术业有专攻。 陆先生是个荷枪实弹的便衣打扮,帽檐压得极低,身上居然还多了一种丘八气息,胸口别着便衣警卫所特有的徽章,有负责人见他是个生面孔,心中不免生疑,特地拎起对方挂在衣领下的警卫证,发现相片跟本人是同一张面孔,于是呵呵两声,吩咐其要尽忠职守,这才笑着离开。 陆先生隔着憧憧人影,遥遥朝江先生微不可闻地颔颔首,这才漠然地垂下眼睫,原地不动。 在上午的十点钟,开业典礼准时开始,金城俱乐部的挂名主人先是站在主席台上致了一大堆虚言,如此又过了十几分钟,黑压压的人群里一阵骚动——高官到了! 高官是名颇有名士风范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长袍马褂,背着手一面朝里走,一面微笑着向两边点头,极具官味。江怡声随着人流往前倾倾身,他不看高官,他看高官身边站着的汪奇峰,或者说,三浦太郎机关长。江怡声早已经从陆先生那里得到了机关长的照片,是以是第一眼就将机关长认了出来,机关长面目亲善,不高不矮,正是中等身量,不太适宜穿西装,所以此人作长袍打扮,颇有一两分飘逸意味。高官似乎颇为青睐机关长,一直由着汪奇峰先生虚虚托着自己的手臂前行,而彼此身边各有卫士们团团围住,围得滴水不露,竟是不许旁人寸近一步。 陆先生在人群中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3 朝江先生轻轻点了一下头。江怡声心道来了,按照事先写的剧本,这个时候他应该是跟苏老吵一架了! 江怡声被苏老紧紧拽住手臂拉扯着,苏老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的,声嘶力竭到唾沫四射的地步:“你这个后辈——你推什么!竟敢推老夫!真是太没有礼义廉耻了!” 江怡声苦笑着连连摇头,一直挣着手,这时高声叫道:“对不住对不住!本人这不是急着见汪奇峰先生嘛!汪先生可是本人一直景仰的人物呢!汪先生——” 汪先生已经走在了前头,这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呼唤,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眉头一皱,男人便要招手唤来警卫前去驱赶,后头的江怡声见状,是连拖带拽地将苏老一起拉着跑,一边跌跌撞撞,江怡声还一边大声疾呼道:“汪先生——汪老板,是鄙人,是在下呀,在下年前在翡翠可是实打实地跟汪老板您打了个照面呢!” 这一处纷乱,已经让高官略微侧目,高官轻点下巴,汪奇峰心神领会,这时搭了旁边人的一把手,弯身下了主席台,而那高官呢,是潇潇洒洒地走到了主位前,没有落座,单是拱手抱拳,高官非常老派地环视四周,表示亲切的注目,口中又发出了亲切的问候:“诸位……” 枪声响起的时候,在场的,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因为所有的声息已经全部淹没在主席台上因爆炸而起的轰隆声里。 也许是炸弹在前,枪声在后,谁知道呢,陆先生确定在一刹那间,他开枪了,摘下帽子盖在握枪的那只手上,子弹穿过盖帽射出一个焦黄的弹孔,正中靶心——目标人物,汪奇峰,三浦机关长,捂着胸口一个血窟窿,仰身倒地。 在此起彼落的一阵尖叫中,陆先生随手将枪支和盖帽一同扔进大厅的垃圾箩筐里,他步履匆匆,神色平静,目不斜视地穿过一片纷乱,走出了大门口。 大厅眼下已是乱作一团麻,主席台发生爆炸,高官本人被炸得血肉横飞——不仅主席台上的一切成了飞灰,台下也不能幸免,站得靠前的一些池鱼们几乎都遭了殃,断胳膊掉腿的,遍地哀嚎。 江怡声抱着头颅,趴在地面上,同身旁的苏老面面相觑:这场爆炸根本不在他们的剧本之内!节外生枝!有另一拔人是同道中人,同道中人想杀的,是高官! 这起烈性炸药,几乎炸起整座北平城的腥风血雨。金城俱乐部立刻就被封锁,与会人员一律不许离开。全城进行大范围的搜捕,北平一瞬间便掀起灭顶血潮。 参加开业典礼的嘉宾们,死的倒也罢了,伤的送往玛丽医院,至于幸免于难的,则全部接受拘留,一律进了监狱。江怡声和苏老是不怕检查的——他们是真的没有带枪。 金城俱乐部的这起爆炸,仿佛是一个信号似的,第二天开始,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全国各地俱有达官贵人死于非命,北平日报每天的头条就是权贵们的讣告,像上海的马大佬,马文才马先生横死街头,整座上海滩都沸腾了,三千门生暴动,巡捕房的人都不敢上街;还有南京的杜总长,杜振华杜总长也是在宴会厅被一场爆炸轰成一团飞灰,烈性炸药就藏在与会记者的相机里;值得一提是重庆的一位张师长,不不不,此人已经归顺日军,是那份神秘名单上第一个暴露出来的汉奸走狗,该走狗在前往机场的路上,汽车夫突然发狂,一头将车撞墙,汽车漏油,引爆开来,又是一起爆炸…… 接二连三,数起刺杀,让有心人心惊肉跳,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头条——想看,又不敢看。 高层们悉数动容不已,军统怀疑中央,中央又怀疑日方,日方又怀疑军统……总之眼下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满城动乱,人心惶惶。 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汪奇峰的死亡,并不引人注意——毕竟只是一个商人而已。而三浦太郎机关长的死亡呢,因为当事人身份秘密,不能见光,故而日方也是暂时按捺下来,不动声色。 江怡声乖乖进了大牢,因他身份不低,独自关了一间牢房,同对面的苏老,牛郎织女一般遥遥相看。牢房阴冷潮湿,一无所有,只有在角落里摆了一个略带酸臭的马桶。江怡声到了这里,是打娘胎里到现在的头一遭,青年背靠着水泥墙壁站了片刻,他是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温暖,抱着手臂,单是靠着——也不是怕,就是心里没底,空得厉害。 江怡声,他是空想得厉害,在监狱里。而监狱外面,全城,现在都笼罩着一层大恐怖,杜仁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呢,怡声不是去参加开业典礼吗,为什么现在人在牢里呢,而爸爸……爸爸怎么可能没掉,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没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杜仁希神魂俱失,完全不会思考,只靠本能驱使,这下不用奉队长押,他自己手脚利索地爬上汽车,奉荣生不敢让他开车,因为光用眼睛看,也晓得这位杜公子如今已是三魂去了六魄——木得厉害! 奉荣生开车,送杜仁希走,在车站的关卡前,还被警卫拦了一下,直到他亮起警官证,特地推杜公子上前亮一亮相,才被闻讯而来的督察长放行。 …… 在杜仁希车行的时候,江怡声在监狱里并非太平无事——准确的说,他的世伯,苏老,并不太平。 江怡声抓着铁栅栏门向外一望,眼睁睁的便见苏老被狱卒拷着双手,推推搡搡地前行着,渐渐消失在黑暗的长廊尽头。 江怡声知道这是提审,也不知道会审出个什么结果来,心中隐有不详预感,青年是趴在门缝里,一直往外伸着脑袋,希图能看到苏老回来的身影。 苏老一直没能够回来。 翌日下午,江怡声被放了出来,一同关进来的诸位新贵贤达们也统一地放行了。巡捕房的副督察长是个老英国人,比较讲究证据,疑凶既然认罪,那自然没有嫌犯们的屁事了。大英帝国讲究律法,不兴“连坐”这一套。 江怡声通过走廊,经过刑讯室,透过一口窗,看到里面被拷在墙上低垂的一颗须白人头,是苏老。 苏老,苏明达,一名老资格的社会党,因为勾结斧头帮,策划了一起重大凶案,爆炸后果死伤惨重,影响极其恶劣,罪该当死,格杀勿论。 巡捕们拿着陆海涛的画像,四处张贴,全国通辑。 江怡声浑浑噩噩地飘回了家,真的是用“飘”的,仿佛灵魂出窍,只余肉身存在,江怡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江府的大门,招财让他跨火盆,他便跨;爱咪给他洒柚子水去霉气,他便让她洒,丝毫不作丁点反应,江怡声是面无表情,木然至极,而江府一众,诸如招财、江青云之流的,是热泪盈眶,大喊劫后余生,是老天开眼。 直到热水淋上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江怡声感觉到烫,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感觉”回来了! 他这才知道思考,脑筋卡卡动了起来,江怡声痛加涤荡,热水沿着面颊流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4 了下来,不知道是水还是眼泪。 他想呐喊,他想痛哭,他想捶地……他想他想他想。 ——也只是“想”而已,他什么都不能“做”,江怡声什么都不能做,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到这个地步——可是大发了!根本不是他们干的——这场爆炸!根本不是陆先生干的!根本不关苏老的事!苏老一辈子为了“青史留名”的名,临老也要搏一把,希图能够在民族大义的本子上添上一笔英名……不该是这样的!怎么可能这样死去!一世骂名啊——他苏明达就是死了也会活生生地从地底下爬出来! 不该是这样的!江怡声抱头,没有痛哭,他把脸埋在洗脸盆里,沉默而不发一语,他的心砰砰响,擂鼓一般,仿佛要跳出喉咙,随之跳出喉咙的,还有他内心深处的一句话:我只是报个仇——杀个人而已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该是这样的! 他被苏老从这个事情里“摘”了出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同苏老不和,这是铁证。 江怡声在这个春天的夜幕下,在一大缸热水的侍候下,仿佛是把毕生的眼泪都耗在了眼下,单是流水——根本没有哭,他哭不出来——他没这个脸,他这条性命,是人家赏的! 江怡声病了。 江府闭门谢客。 在江怡声缠绵病榻的时候,笼罩全城的大恐怖,在持续了一段时期之后,便衣们抓捕了无数个“陆海涛”,事情也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四月中旬,江怡声忧忧郁郁地在家中养起了病——这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几乎烧得他内里着火,青年感觉整个人都很干,心也干渴得厉害,镇日里水不离身,仿佛是要补充什么——可是总也补不到地方。江怡声低头,一口喝干一碗黑乎乎的药水,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呼个气,也全是中药的苦香。 正当他长吁短叹之际,这日下午,杜仁希忽然到来。 杜仁希整个人囫囫囵囵地站到江怡声榻前,江怡声抬头一看,愣了。 ——杜仁希,他下穿脏兮兮的马裤长靴,上套一件满是皱褶的白衬衫,头发大概是新剃过的,鬓角发青,头顶的乱发蓬起来,瞧着竟是十分恓惶。一张脸瘦得厉害,两颊的肉仿佛一下子给削平了,面孔轮廓越发清晰、棱角分明——悲伤也是棱角分明的。 杜仁希凝神看了怡声半天,这才低头叫了一声:“……怡声。” 怡声很温和:“过来。” 杜仁希不动——单是站着。 江怡声使了一个眼色,旁边侍候的小丫头立马出去,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盆温水,江怡声温柔轻声道:“仁希,你累了,先洗把脸。” 杜仁稀有些迟钝,反应慢半拍,眨眨眼,又眨眨眼,眼睛里满是血丝。 江怡声自己是没力气,这时只能撑起身来,躺着,青年拉高薄毯,轻咳两声,江怡声在床上指挥小丫头帮杜公子洗脸擦头发什么的,末了还让小丫头再端一盆洗脚水来,杜仁希像木偶一般由人家摆布,一声不吭,单是悄悄拿眼看怡声。 怡声不说话,也单是看——从头到尾,将仁希看下来,“涓滴不露”。 杜仁希被小丫头按着双脚泡了两泡,小丫头尽忠尽职,在享受了人家的一番冲天脚气后,将人家杜公子是炮制得洁净芬香,这才屏着呼吸退了下去,阖上房门——东家不宜见风。 江怡声身披轻软薄毯,这时便撩起毯子将仁希裹了进来,口中说道:“睡吧,你很累。” 杜仁希仰头,摸摸怡声的口鼻,皱眉道:“你病了……” 怡声一直很温和:“快好了。” 他掖了掖被角,目光平和,面色平静,有种不露动色的温柔。 杜仁希头一沾枕,实时睡意滔天,灭顶而来,感觉一下子就堕入黑甜梦乡,梦里还看到活生生的爸爸笑着问他:“汤小姐好么——好不好看,性情如何?” 杜仁希抱着怡声的一只手不放,双目紧闭,眉头紧蹙,他睡容忧伤,满腹心事。 10虎口 杜仁希叼着一根雪茄,站在花廊底下,男人掏出一个镀金壳子的打火机,啪地点起火,幽幽抽起了烟。 这半盒雪茄乃是他收拾爸爸遗物的时候,从书房的抽屉里翻出来,是抽一根少一根。杜仁希从鼻孔里缓缓呼出两团烟雾,这种味道让他想起爸爸,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屁股后面张罗着给他找女人相亲了,再也没有人会派什么奉队长云队长之流的来押他回家……再也没有了,他自由了,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诸如家里的那些姨太太之流,早已在葬礼过后第一时间收拾好细软,各奔东西;唯一的妹妹也已经嫁了人,自有人家来操心。杜仁希把法租界的杜公馆闲置起来,杜家名下的几幢房子也全租了出去,这辈子光靠租金也够他好活了。 寓公,杜仁希本人,却把这个当成兼职做,主业是吃白食——吃江怡声的白食。杜仁希来到北平江府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坐拥金山,可以游手好闲,不必为祭五脏庙而四处奔波,自自然然地闲出了屁。因为无忧无虑,所以格外忧虑,杜仁希凝望着花园中正在晨练的怡声,低头吐出一圈烟气,自从来到江家,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考虑起自己在人家府上的身份来了。他这个身份说不清,说是客人,又不像客人;说是主人,又不像主人。他是人家怡声的什么人呢,他好像是怡声的兄弟,又好像是怡声的朋友,好像是怡声的孩子,又好像是怡声的体己人……他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杜仁希是心安理得、稳如泰山在怡声家里住下来,占有一席之地——不是枕席,可是他好像经常晚上跑过去抱着怡声睡。真奇怪,怡声从来不会在意这个——准确是说不计较,跟个大号顽童计较什么嘛,怡声的目光非常和蔼,慈父一般。 慈父在打拳。小儿在抽烟。花廊外的夹石小道上,爱咪搭着老妈子的手,挺着大肚子——她现在是六七个月的身子了,爱咪小心翼翼地散着步。她现在整个人大了一号,脸圆得不行,类似旗袍之类的窄身款式都压箱底去了,做的行头都是宽松阔大的衣裳,料子非常柔软舒服。 这是五月初的一天。距离那恐怖的三月末已经过去了,中间九爷病了足足一个月,到现在才算好起来,幸亏年轻,底子打得好——身体耗得起。这是一段好时光。 爱咪笑眯眯地低头摸两摸肚子,这是一段好时光——她生命中最安稳最知足最平静的时光,她坚信。她是如此相信,堪称“信仰”。九爷就是她的信仰。九爷平安归来,她几天几夜一直睁着的眼睛,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闭上了。 爱咪轻轻松松的,自有老妈子或者小丫头之流的,替她搬来椅子,端来点心和干果茶水,围着一大丛红花绿草坐下来,正是一副赏花的架式。 日光疏淡,空气中充满了植物的清新气息,江怡声随着天气,换上一身单薄的白衬衫灯笼裤,这时收好拳,接过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5 旁边侍候的人递过来的白毛巾,青年慢腾腾地擦着脸、脖颈和手,待要把白毛巾还回去的时候,江怡声抬眼一看,“咦”了声,道:“是你呀,仁希,真是光荣之至呢。” 他是笑微微的,杜仁希是流里流气地朝人家脸上喷了一团烟雾,笑嘻嘻道了声:“不敢当,搭把手而已。” 江怡声回道:“你是大爷,谁敢让你搭把手呢。” 大爷很淡然:“你是二爷嘛,我愿意。” 杜仁希摁熄烟,用脚一踩烟蒂头,这才慢悠悠地抬头看了二爷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我还愿意给二爷献唱呢!” 二爷很温和:“洗耳恭听。” 杜仁希毫不扭捏,利利落落一扯嗓子,仰天吼了起来:“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呀……” 他这日子给闲的,是镇日里抱着一台留声机不放,光周旋姚莉的歌都不知听了多少遍,歌词都记个烂熟,这时信手拈来,别提有多得意。 杜仁希仿佛一夜之间跨入艺术世界,不肯出来,是个极具研究精神的歌唱家——研究歌手本人的倩影更专心。 一曲吼毕,杜仁希期待之至,凝视怡声,眼巴巴的,江怡声不肯叫他翘尾巴,实话实说:“这位仁兄呀,你这个……嗓子,实在一般般呢!” “按我说呀,就是一般般的好听来着!”爱咪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一张嘴红艳艳的,瓜子皮吐了满地。 杜仁希满不在乎地看了爱咪一眼,这才转身平视着怡声,神情淡然,语气也很淡然:“人无完人,天妒英才嘛!” 这句话说的,爱咪嗑着瓜子是没反应过来,江怡声却是听出该仁兄的自怜之意,忍不住扑赤一声,笑了起来,他一直觉得对方是条感情受创的柔弱汉子,又遭逢至亲遇难,这个非常时期,有点消遣排解一下心思——非常应该,以至于杜仁希这些日子以来,抽风得厉害,他都是付之一笑,眼下当然也是一笑了之,江怡声笑吟吟道:“这位英才,劳驾让个路……咱们吃饭去!” 饭桌上,怡声在吃饭,杜仁希在看报,男人把报纸抖得悉悉索索的,这时一撑额际,杜仁希很认真地说:“怡声,我们回上海吧,租界比较安全,日本人不敢公然举兵进入英租界。” 怡声答道:“租界比较安全——可是也安全得有限,现在这个时势,谁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呢!” 江怡声说着,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将挑了两口的白米饭推到一旁,也不让小丫头收拾:“晾着,九爷我待会再吃——现在的市面上都没有大米白面吃了!” 他一把接过仁希递过来的报纸,青年一目十行,看下去就是一段段日军近日在湖南战场上的累累“功绩”,江怡声把眉头攒成“川”字,沉声道:“从上个月开始,这各地的战事就越发激烈了……全境沦陷?可能吗?可能吧!” 江怡声不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不来,他力气有限,白费力气?算了!这时青年轻轻摩挲两下报纸,室内很安静,光影疏淡,既使声音很低也听得很清楚:“这北平……也未必打过来,未必咱们中国就会落败,也许会演变为一场持久战也不一定呢!仁希,爱咪的身子不行,我……还是待在北平——且看看吧!” 杜仁希皱着眉头,轻声重复道:“那,且看看吧!” ——这个时候,他个人的悲伤苦乐,安在国家大局上,简直不值一提——不屑一提,死的人太多了,似乎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山呼一样的悲伤,海啸一样的伤痛,又有什么呢,死个人而已罢。 这一“看”,便是到了五月中旬,极其突然的,日本军队公然向宛平县城开了炮,两国恐怕是要开战了! ——不不不,怎么能是极其突然呢,这都是有预兆的,早在各地各处都在开战,不是恐怕,是已经开战了! 报纸上面说起满洲国,说起沦陷,江怡声都感觉很遥远——激烈归激烈,可未必就打得到北平!别人在说,他在听,单是听进了耳朵里——心里还是不放一回事儿! “可是现在北平下面的宛平都沦陷了——都是日占区!很快就会打到这里来!怡声,咱们现在得马上动身——趁着还有票,还有汽油,咱们得走,得回上海英租界去——目前看来,还是上海安全!”大客厅里,杜仁希张牙舞爪,摇着怡声的肩膀不放,说得唾沫横飞,激动异常。 爱咪坐在一旁——她不坐不行,她这个体力,站不了。爱咪捧着一个圆肚子,这时睁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的,一头雾水,她喃喃道:“九爷,这可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怎么办……” 九爷走过去,蹲下身,男人把脸凑到她的肚子上听了两听,仿佛可以听到孩子的心跳声,江怡声抬头,注视着对方小鹿一般惊惶的眼睛,平静的、温和地说:“别怕,爱咪,你知道的,你不是一个人。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爱咪,你把心放一放,没事的——退一步来说,既便日本皇军攻占了北平这里,也不在一时,这个事情急不了——急也没用。你不用急。” 他说不用急,江怡声口气笃定,神情一直很镇定,他转过身去,安静地注视着仁希,平和极了:“听天由命吧——这个世道,众生从来都是不平等的。我还是将就着待在这里,北平,上海,还是天津——要说安全,哪里称得上安全?没有世外桃源呀——现在这个时势!仁希,你自己拿主意,要走,我马上送你走!” 杜仁希赤手空拳,怡声的这一番话,他是听得目龇眶裂,然而深知自己现在只有眼前这么一个人可以说是亲人家人,故而是死心塌地,倒是没有独自上路的打算,杜仁希走过去,拦腰抱住怡声——这是一种寻求保护的姿态,他迎接对方的目光——又是那种长辈一般慈爱的、纵容的目光,杜仁希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定了结论:“我不走,我同你一起。” 时间在人们的忧心忡忡中,堪称“一日三秋”,在江怡声的望眼欲穿中,五月过去,日历翻到了六月,太平无事,而在六月末的这一天,北平沦陷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三十日,日军占领了北平政府,各大银行、商铺则以“军管理”的名义,被日军进行接收和清算。日军在街上挂起“大东亚共荣”的横幅,荷枪实弹的宪兵们驻守各大关口,身上没有良民证的,一律被日兵就地枪决。政府的各大机关,都升起了一轮红日的旗子。 在这年的七月,一个初夏的下午,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走进了江家公馆,团团围住了江府,杜仁希正在侧耳敲着客厅里的留声机,这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茫然看了过去。 爱咪这个时候正在卧室里午觉。 江怡声听到声响,从书房里踱了出来。 “谁是……江怡声?”一名日军首领用拙脚的中文问道,此人中等身量,面目一般,身上穿着日本大佐的将校呢军装,一旁的翻译称其“三浦大佐”,三浦大佐大名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6 三浦次郎,他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叫做三浦太郎,是机关处的长官。这次三浦大佐是以“谋刺三浦太郎机关长”的名义上门拿人。 江怡声不敢反抗,一旦反抗就是违逆——就地枪决都有可能!他低着头,被对方拷住双手,带上了军用吉普车,透过车窗玻璃,江怡声看到仁希扒着门口的石狮子,一语不发、眼睁睁地看着他,也许是阳光太刺眼,江怡声眼角流下泪水,无声地坐着车子——走了。 他是走得水波不兴、平平静静的,而被留下来的杜仁希、爱咪还有招财,以及驻守北平的得力干将之一,江青云,这一众是个个急得团团转,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杜仁希如今没有个总长爸爸做靠山——便是有,也估计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杜仁希一直在发傻,抱着脑袋坐在走廊檐下,一动也不动。 还是江青云这几年见多识广,走风走雨的,这时试试探探地拿了个主意:“有钱能使鬼推磨——诸位,我看得找个能说得上话的,走动走动?” 江家几个主事的,一听此言,觉得大有道理,各自找着门路,因为一时之间提不出那么一大笔真金白银,都是抱着地契和古董去的,得力干将们各自在天津、广州和上海经营了这么好几年,方方面面一直都是打点得妥妥贴贴,人脉甚广,这时一起发动起来,准备“捞人”,也是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现在不是中国人说话的形势了! 外面,姓江的是“走动”得厉害,江怡声在里面也是“熬”得厉害——日本人没把他怎么样,单是关着。 江怡声不是第一次蹲监狱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毡板上一块肉,任人宰割,青年也做好万死的准备了,江怡声把脑筋崩得紧紧的,外面一有个响动,都能把他惊得跳起来——惊弓之鸟!他自从进了这间单人牢房的第一天起,就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单是眯着,整个人憔悴得厉害——饭可以不吃,但是人不能不睡觉呀! 江怡声不能不睡觉,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在他被对方晾了十天半个月后,江怡声终于支援不住,头挨着墙,抱着双臂沉沉睡了去。 在他睡得最酣畅的时候,他被人用一桶冷水泼醒。 七月天里,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江怡声哆嗦着打了一个寒颤。 江怡声随着狱警,被人带进了一间空空荡荡的小刑讯室。刑讯室内站着一位华人巡捕——类似于翻译官之流,见江怡声来了,立刻挺身大声呼喝道:“暴徒!快向三浦大佐问好!” 三浦大佐就坐在空地中央的一张结实的大椅子里,这时拿眼斜斜地睇眼旁人口中的“暴徒”,一看再看,发现这暴徒仍旧是当日的一身衣裳——不过白衬衫已然成了咸菜干,长身玉立,虽然双手被拷,神采黯淡,眉目间也憔悴得厉害,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其人身上浓郁的书卷气——文秀,但不文弱,气度非常好。 ——这个人,身上似乎有种天生的清气,似竹有节,非常罕见。 三浦大佐,三浦次郎自从来到中国这块宝地,见多了卑躬屈膝的支那人——例如华人巡捕之流的,还真没有见过像江怡声这样的人,此人便是连说声“见过大佐”也是自自然然的,非常平和,三浦次郎几乎是以欣赏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这个人——欣赏到可惜了,三浦次郎可惜至极:“哟西,哟西!” 这个刑讯室里并没有象样的残酷刑具,无非是皮鞭木棍一类,墙上也嵌着几枚铁环,想必是要用来束缚犯人的手脚,江怡声就被铐在墙壁下方的一枚铁环上。 在入狱后的半个月,江怡声接受了提审。 他的态度非常良好,有问有答,接受三浦次郎的一切询问,然而答非所问,立场十分坚定,拒不承认“谋刺”的罪名——他是真的没有动过手,也不供认疑凶陆海涛的下落——他是真的不知道。 三浦次郎愿意相信对方是真诚的,但是他哥哥太郎的尸体也是真实的,三浦次郎站了起来,听差们让出笔直的一条道路,三浦大佐拎起一根鞭子,也是非常真心地抽了对方一顿。 这一根鞭子叫名是鞭子,其实更类似一把长短不一的牛皮条,既能把人抽得痛不欲生,又不至于把人伤到皮开肉绽、流血不止。 三浦大佐刷刷刷将人大抽一顿,末了,直接摘下两只白手套,甩到江怡声的脸上,呸了一声,唾沫星子直接溅了人家一脸,三浦大佐返身离去:“把人关起来,让他再想清楚——没有下一次!” 在审讯进行不到一个小时之后,江怡声又被拷上手链,吃了一顿竹笋炒肉,遍体暗伤,江怡声安安静静地回到了牢房。 说是让他再想清楚,这一“让”便是个把月,江怡声现在整个人变得粉头垢面,衣服脏得不能穿,另外换了一套半新不旧的囚衣,身上的污垢一搓下来,简直可以下一锅的泥丸了,江怡声是毕生没有忍耐过这样的日子,感觉生不如死,整个人要崩溃一般,他抱着脑袋蹲在墙角,不发一语,“无声胜有声”。 牢房的一位华人巡捕因为受了江家的大笔贿赂,这时趋身近前,扔了一个消息给江怡声,江怡声听了,怔怔出神,极其突然的,眼角滚落两滴泪珠——真的是用“滚”的,眼泪掉得那么急,一颗接一颗,掉得凶,江怡声忍着哽咽,轻声回了一句:“好好好……生了就好,女孩子也很好——名字就叫念殊,江念殊,劳烦这位兄台,您告诉她——告诉我家人,孩子名字就这样定了,叫念殊。” 念殊是在几天前的一个半夜里出生的,爱咪日惊夜怕,胎气不稳,孩子是个早产儿,才八个月多一点,幸亏当初营养好,有了底子,孩子弱归弱——但是一口气总是在的,活是肯定能活下去——至于活得好还是活得坏,这倒要往后说了。 江怡声现在却活得很不好——只要没断胳膊少腿的,真的不能说坏,但是非常非常的不好。 八月初的一个白天,狱卒打开牢房铁门,将江怡声押了出来,并且重新给他戴了手铐。江怡声在两名狱卒的监视下穿过阴暗的走廊,再一次来到刑讯室,三浦大佐再一次审讯他。 这一次,江怡声是被宪兵绑在了椅子上,有人捧着一部电话机走了进来。 江怡声迟疑着,不敢肯定,这是电刑吧?他是听过这个电刑的厉害,人要是被电“刑”过了——那,不残也废! 身体被牢牢地捆绑在椅子上,江怡声并没有挣扎,没有喊叫,到了这个地步——形势严峻,已经非常浪费口舌和力气了,有一点力气现在就省一点吧——毕竟呼吸也是要力气的! 审讯者,三浦大佐,因为一直是抱着欣赏的目光看待对方,所以长久地不发命令,老大既然愿意耗着,那底下的喽啰听差们更无二话,江怡声也是毫无二话,三浦大佐没有发问——似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但是,还是不肯甘心,总要问一句明白,三浦次郎笑微微地说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往事1943:富贵花(H) 作者:眉见 分卷阅读57 :“江桑,请,说出行凶者的下落——你,从轻发落。” 江怡声沉默而疲惫地凝望着对方,眨了两眨眼睛,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缓缓闭上双目,摇了摇头:“吾不知。” 不用人翻译,三浦大佐光看对方脸色,已经知道了答案。三浦大佐这个时候,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江怡声,杀了他——太可惜了,也不合适,毕竟他不是行凶者,简单处死,可以说草率至极;可若是不杀他,放了,又非常不甘心——毕竟哥哥的一条性命折在那里!把人留在牢里,好像也只是浪费粮食。 三浦大佐瞪着两只绿豆眼,心中生疑:对方好像真的对行凶者的下落一无所知。 三浦大佐站了起来,一抖披风,是摇头摆尾地踱到江桑的跟前,背着手,居高临下,他看着行刑人把电线缠绕在江桑的手腕上,三浦大佐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江桑的面颊,道了一声:“可惜。” 他努努嘴,示意行刑人取下电线,行刑人“哈依”着点头应下,随即解开束缚,拉起江怡声,将他拷在墙壁上。 三浦大佐没有像上次那样,单单调调地抽了对方一顿,而是先劈头盖脸地抽了对方一顿大的,这回用的是真正的马鞭了,一道一道的都是血痕,三浦大佐是抽大发了,江怡声垂着一颗鸦黑头颅,像条死鱼一样喘着粗气——单是喘,这个时候,呼吸已经变得很费力了。 有狱卒提来一桶盐水,是淋淋漓漓地洒了江怡声一身,江怡声抻直颈项,抽搐似地伸展两下身子,三浦大佐凑近他,闻到他身上混着咸味的血腥气息,男人是陶醉一般深深吸了口气,三浦大佐自语道:“你,江桑,要是电残了——太可惜了!不过,一顿皮肉之苦是非常应该的。” 江怡声不怕死,也不怕皮肉之苦,他就怕自己——残了。所以这一顿鞭子,他是挨得死心塌地,“非常应该”。 三浦大佐走了之后,日本宪兵拽过胶皮水管,将江怡声从头到脚地胡乱冲刷一遍,冲出来的水都是红的。江怡声闭着眼睛,整个人似乎被抽走了脊梁骨,都软了,他的一双眼睛闭上,像是忽然失了灵魂一般,“行尸走肉”。 江怡声被人拖狗一样拖回了牢房,扔了进去,他趴在地面上,面朝墙壁,眼睛依旧闭着,良久,良久良久之后,江怡声起身,轻轻吐了一口血。 ——他疼得咬碎了牙龈! 晚上夜深的时候,那个被收买的华人巡捕悄悄扔了一些止血药给江怡声,江怡声勉力支起身子,喘着粗气给自己抹了药,然后一头栽倒,又昏又睡,迷迷登登地合眼了。 接下来是一段太平时光——在监狱里,没有被提着出去受刑,堪称“太平无事”了!三浦大佐仿佛一时之间是忘了有江桑这么一个人,江怡声得以颠三倒四地养着一身伤,养到七七八八的时候,在一个夜高风黑的晚上,江怡声在华人巡捕的帮助下,悄悄——逃狱了! 直到江怡声不见的第三天第四天,才东窗事发,这个时候,那个华人巡捕也闻风潜逃了,三浦大佐带人扑到江府,发现人去楼空,也是一座寂寞的空屋了。 三浦大佐也是寂寞地叹两声息,随即派人四处张贴江桑的画像,发出全国通辑。 一九三六年九月,秋,江怡声乘风破浪,浪迹天涯。 分卷阅读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