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友》 分卷阅读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 书名:长友 作者:林子律 文案: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一个帮竹马赢天下的烂俗故事。 关键词:竹马/朝堂/古代架空 避雷注意:可能主攻/有包办婚姻情节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晏,萧启琛 ┃ 配角: ┃ 其它:北风联动篇 ================== 第1章 突变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通宁二十三年,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大江南北一派欣欣向荣。入秋之后,金陵城橘红叶黄,盛景丝毫不逊于台城的御花园。 四通八达的街道贯通整座城,车水马龙,沿街商贩络绎不绝,直到日落时分方才偃旗息鼓。入夜后,秦淮河自有一番风情,达官显贵捧场的时候多了,十里长河生生地多了脂粉味儿,在灯火万点映衬下,江南小调伴随琵琶悠扬,旖旎得很。 彼时已至中秋,城北一座府邸却毫无半分节日气息。这府邸庄严肃穆,隐有杀气,门口的下马石昭示着此间主人的武将身份,匾额题字气度不凡,“平远侯府”四字更是先文皇帝御笔所赐。 身着藕粉襦裙的婢女穿过灯火昏黄的回廊,轻轻地叩了叩房门,颔首恭敬道:“将军,今日少爷生辰,夫人却在房内哭了整天,您还是去瞧一瞧吧?” 房内良久,方才有了脚步声,开门的却是玄衣男子,年龄约莫三十,鬓边却已花白。他剑眉紧锁,欲言又止了片刻,问道:“你去看过少爷没有?” 那婢女道:“少爷去了夫人那儿,夫人不见他,便又回房了。” 玄衣男子长长叹息,却始终无话可说。他叮嘱婢女道:“劳烦你多费心看着夫人,她本就身子不好,倘若继续如此,终日哭泣,食不下咽……事情既已至此,回转余地太过渺茫,愿她尽早走出来,我亦是自责……你如此传达便可。” 婢女应了,待他重又合上门,方才转身离去。 行至后院转角,婢女脚步忽然快了,她疾步走向候在门廊处的那孩童,道:“没有用,我说过了,将军压根不去看夫人。” “这可怎么办……娘也不愿见我,她是觉得我跟爹都惹她生气了吗?” 婢女矮下身子,轻轻抚过孩童的脸,温柔道:“阿晏少爷还小呢,夫人是想念阿锦少爷了,您与他太过相似,见了您夫人会伤心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无可奈何地望向母亲的居所,声音还是儿童的清脆,也已有了隐隐的担忧:“若娘当真这么不愿见我,明日我便告知父亲,愿前往台城,为太子殿下伴读吧。如此,娘她有你们陪伴,或许时间久了反倒好些。” 懂事得几乎超出了他的年纪该有的程度,婢女只是笑着点头,心下却一阵酸楚。 她将少爷送回房歇息,守在门外。夜风习习,清凉如水,这府邸原先的热闹仿佛一夜之间便消失了似的,现下只让人觉得冷。 不过一年半载的光景,一切都变了。 金陵的平远侯府传至如今的苏致,已是第五代。 距离旧都长安那场政变已有百年之久,彼时世道混乱,风雨飘摇,彻底激起了民愤,大江南北守将与被压迫的百姓纷纷反抗。 百余年前豫章郡守萧永行起兵,军中有奇人坐镇,历经十数年,收拾了几大势力混战的残局。而后他流放前朝废帝,自长安迁都金陵,在台城称帝,与黄河以北突厥民族的几个部落联盟抗衡,国号为梁,世称南梁。 武皇帝后又平定四境的战乱,预备征伐北方之时薨逝,长子继位,即为后来所称文皇帝。文皇帝在位二十二载,继承其父的遗愿,夙兴夜寐,对内整肃朝纲,改革吏治,对外则挥师北上,从突厥手中夺回了梁州、洛州,一度陈兵幽州边境。 而带领这支精锐之师的便是苏家先人。 大军凯旋,文皇帝龙颜大悦,封了平远侯,在金陵城北建造侯府,不仅赐了御笔题写的匾额,更将膝下最为宠爱的郡主赐婚于他。 此后苏家声名鹊起,在朝中如鱼得水。 这一族本为将帅之才,又家教甚严,人才辈出。在后来的几十年中,苏氏经过三代人,收复了北方数千里的江山,威名显赫,直至突厥王族也有所耳闻。 常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文皇帝病逝后,其幼弟继位,用了数年时间收回黄河以北、幽云十六州的大片土地。而后,他一改父兄的进取之心,反而认为四方已然平定,便贪图享乐,于台城内大兴土木,修筑皇家园林,一度以“止金戈之声”为由收回了平远侯府兵权,罢免官职,以至于突厥养精蓄锐多年,一朝入侵,苦了百姓。 从那时起,南梁与突厥时而伐交,时而伐战,拉扯不清。后来的四任帝王虽有心一统南北,却囿于各种内忧外患,始终未能彻底收复北方。 至今上登基、改元通宁时,改朝换代已逾八十载,仍有大片土地在突厥境内。今上励精图治,于通宁十五年重新起用苏氏挂帅,几番征战,打得突厥可汗连连告饶,又是割地又是称臣,终是谋来了二十年和平。 通宁十九年,突厥王子入金陵为质。 此后河清海晏,四境无不称赞今上文韬武略,有经世之才。 好似一切都顺顺当当,实则帝王家哪有真正的和平。外头安定下来,皇城内却开始暗潮涌动。先帝接过皇位不过三年便病重,薨逝之时年仅二十五,并无子嗣,彼时身为越王的今上这才得以登了大宝。 如今皇帝膝下三子四女,最小的公主方才出世,李贵妃所出的皇长子已是弱冠之年,开始听政,并提出入伍立功。中宫膝下另有一子,因今上自身为庶出,乃兄终弟及,他便分外在乎皇室正统血脉,故而早早地将中宫之子立为了储君。 几个公主俱是待字闺中,皇六子年纪尚幼,还是在宫中四处玩耍的时候。因他母亲只是服侍中宫的宫婢,身份低微,育有皇子后也只得了一个良人的位份,故而连带着小皇子也被其他人看不上眼,只求无功无过地照顾着。 太子现年十二,皇帝以礼乐教习,怕太子养于妇人之手,变得优柔寡断,特地从世家门阀子弟中挑选了八人做他伴读,平远侯府自是在候选之列。 皇诏传入侯府之时,苏致本该感激皇恩浩荡,再择日将儿子送去,而就在那日却发生一件事,使这件事一直拖延至今。 苏家的小少爷,丢了。 苏致膝下一对双生子,大的那个不过年长一炷香的工夫。两人虚岁八岁,正是一团孩气天真可爱的时候,年前百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 官觐见时,皇帝特意问过。苏致原本盘算着待到二人再年长一些,长子苏晏便开始习武,日后继承爵位,幼子苏锦送入台城为太子伴读,如此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是年清明,皇帝宴百官于秦淮河上,为太子生辰庆贺,也为了满足皇六子想看花灯的心愿。百官家中有适龄子女大都被带了过去,一来互相为下一代混个脸熟,二来也是让太子先掌掌眼,是否有中意的。 苏致那时出征在外,本不必去。宫中却来了消息,着当今吴王带苏晏前去,以示看重。他前脚出门,后脚苏锦居然偷跑了出来。秦淮两岸游人如织,等苏晏结束后回到家中,却不见弟弟的踪影。 夫人心急如焚,当即便要出门去寻,一个婢女却劝她道:“小少爷平素也常在外头玩闹,他又认得路,想必一会儿就回来了。” 耽误了这点工夫,苏锦却再也没回来。 待到苏致班师回朝,听闻此事,当即摔碎了茶杯。而彼时距离清明苏锦走失,又有月余,他在金陵四周掘地三尺也没能将人找到。 苏致不死心,甚至将此事报给了皇帝。皇帝关心他幼子走失之事,让大内暗卫查了许久,也找不到下落。如此找了一年多,虽然没人敢在苏致面前提什么,但大家都默契地觉得,苏家小少爷该是已经遭遇不测了,否则怎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平远侯府变得死气沉沉,夫人终日以泪洗面,闭门不出,后来连自己夫君都不见了。 苏致无可奈何,于是当皇帝复又问起时,他为求两边安好,只得依言将苏晏送入宫中为太子伴读。 那日清晨秋高气爽,可见又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台城共设八门,自东华门入,过太极殿,便到了东宫。据传金陵城内有龙脉潜伏,台城格局大开大合,气度堪与前朝长安媲美。 苏晏跟着宫里宦官抵达东宫,又听宦官通报。不多时,一个更年轻些的少年出来,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雌雄莫辨,唯有身上服饰得以认出是个小宦官。这少年的声音不似其他内侍的尖利,入耳十分舒服: “这位便是平远侯府的小公子吧,殿下已煮茶扫榻以待了,请随小的来。” 苏晏不明就里,只得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强装镇定,跟小宦官进入了东宫。 宫门的门槛太高,他抬脚跨过时,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向来处。带他来的那人已经离开,而东宫守备森严,远处苍穹白日,偶尔掠过一两只燕子,看不到家在哪里。 东宫回廊曲折冗长,苏晏被小宦官领着,直至停在修缮精美的厅堂之下。那小宦官替他开了门,示意他进去,然后颔首退下了。 苏晏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开蒙时父亲的教育让他的理智占了上风。他是将相之后,怎能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似的? 正在肚内打着面见太子的草稿,苏晏站在门口,却冷不防先被人抢了词:“莫不是苏晏来了?正好,孤自清明生辰一见,对你印象尤为深刻。” 他循声抬头,只见室内贵妃榻上坐着一个人,杏黄衣裳,笑容和煦。比之印象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皇长子,太子可谓是柔弱得多了,好似没长开似的,脸上还残存着些许天真,见了他只是笑,打手势让他去。 苏晏上前,这才发现四周还有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想也知道是前些日子来的伴读。 太子赐了座,让人给他倒茶,说道:“家中可在金陵?” 苏晏蓦然想起自己还未拜见,连忙站起,躬身道:“臣下见过太子殿下,回殿下的话,臣下家中就在金陵城北平远侯府。” 太子却大笑:“孤又不会吃了你,只是一问,你可万万不要拘谨。父皇是请你们陪孤读书的,不是给孤当随从,今后孤哪里举止言行不合乎礼,你们但说无妨。苏晏,这位是光禄大夫之子韩广,比孤还大上一岁,你有何疑问、有何要求,向他提便是。” 边上一位高个少年旋即出列,此人浓眉大眼,颇有武人之风,对苏晏笑道:“若不嫌弃,免去那些虚礼,这位小兄弟唤我一声大哥便可。” 苏晏忙道:“是,要请韩大哥费心了。” 而后太子便又向他介绍余下几人,皆是非富即贵,父兄名号在苏晏听来如雷贯耳。他将人认完,太子谦和道:“今后东宫便是你起居学习之所,七日可回家一趟。除此之外,哪天想家了,便对他说,孤自会安排——韩大哥,劳烦你了。” 韩广道:“为殿下效劳,应该的。” 那杯茶苏晏到底没来得及喝,人便被带走了。韩广为人热情,很快替他料理好了在东宫的居所,又叮咛了两句诸如哪些地方不可随意进出的话,苏晏一一记下。 送走他后,苏晏在房中歇息片刻。才几岁的小孩,纵然家教再严,仍旧坐不住,偷偷跑了出去,转到东宫的花园中。 韩广只让他不要出了东宫,此外切莫接近后院柴房,其余的他既然没说,苏晏便当做不设禁令。他孩童心性,过了方才那一关,此时顽劣本质发作,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东宫各宫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被他全记在了心里。 后花园中秋菊开得正好,池塘边有几株桂花,西风微拂,立时便蔌蔌然落下,浮在水面,好一番风雅景致。苏晏立于池边,与当中几条悠然自得的鲤鱼面面相觑,正要玩心大起地拿石子去掷,忽地听到打闹声。 这地方他不熟,有什么事他也管不着,可仍有什么驱使着苏晏跑向打闹声传来之处。 临近宫墙的地方有几丛蔷薇,此刻那娇嫩花儿凋零殆尽,只剩下一点残红挂在枝头。分明无风,却颤动不已,苏晏生怕撞破了什么秘辛,可又不能坐视不管,他大着胆子靠近,却见是几个人扭打成了一团。 苏晏后来想起,不知那时是哪儿来的勇气,大声喊道:“东宫之内私斗,尔等都不想活了吗!” 扭打的人忽然停下,其中之一站起来,竟是方才他在殿上见过的显贵之子。见了苏晏,那人抹过脸上的划痕,推搡其余几人:“别打了!他可是皇子!等下太子殿下知道了,你们恐怕都得完,还要连累父辈——” 此人很会说话,比苏晏那句不咸不淡的威吓来得有效得多。他只说了这句,那几个便立刻翻身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顾不上说什么,互相拉着落荒而逃了。 苏晏站在原地,见还有一人,身量尚小,蜷缩在地上起不来。 他自小受父亲教育,不可欺凌弱小,不可对伤者置若罔闻,于是快步过去,扶起了这人。好似比他还要小上一些,软软的一团,低着头,发髻散乱,形容狼狈至极。 苏晏轻声问:“你还好吧?” 说完这句,他蓦地想起那人所言,“他可是皇子”——皇长子自不可是这样子,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 太子殿下他已见过,那么余下的,不就是那位被众说纷纭、背地里甚至被乱嚼舌根道什么“出身低贱”的六殿下吗……? 苏晏立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饶是那般心情复杂,苏晏仍旧扶着这凤子龙孙靠着墙站直,又问道:“受伤了吗?” 他抬起一张小脸,比起皇长子的雍容端肃、太子殿下的温文尔雅,这六殿下虽然满脸是灰尘,还有几个伤口,神情却倨傲极了,仿佛一只打赢了仗的小锦鸡,又娇气又得意,嘴角甚至还带笑。 这只小锦鸡看向苏晏,眼角微挑,道:“我没事,你是何人?“ 苏晏被他的样子逗得也情不自禁地笑:“我是今日刚到东宫的太子伴读,叫苏晏。” “好得很,阿晏,”站着还没他高的人说话间已有了大人的架子,“我叫萧启琛,住在承岚殿。待会儿,若是我去太子殿下那儿告状,你可不能装作没看见——他们都欺负我。” 苏晏盯着他,又咀嚼了片刻他话中深意,莫名有些担忧。 第2章 启琛 六殿下私自斗殴之事不过半日便传到了东宫之主的耳中,黄昏之时,苏晏与其他几个人都被叫到正殿中。他忐忑地望向上首,却见太子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虽为皇子,终日无所事事,还在东宫私斗……启琛,这可太不像话了。你且说说,怎么回事?” 萧启琛不疾不徐道:“平哥哥,今天我在花园里转悠,路过偏殿时,想去拿本书看,正巧碰见刘庆岩,我不过与他寒暄几句,他便一脸不耐烦,口出狂言辱我母亲。做弟弟的气不过,便与他打了起来,失了分寸,请平哥哥责罚。” 叫刘庆岩的少年一听他颠倒黑白,也不顾尊卑,当即出言反驳道:“殿下,我没……” “你先不要着急,听他说。”萧启平明显习惯了这种事,语气和平时一样,朝萧启琛道,“他们欺负你,直接来找我便是,何必动粗?” 萧启琛道:“不是弟弟想跟他们动粗,而是那刘庆岩推搡我一把,他们人又多,我如何打得过?好在苏晏一来,他们便都散了。平哥哥,你看,我脸上都划破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萧启平却不能不当回事。 他望向苏晏,道:“阿晏,你都看见了吗?” 苏晏不敢撒谎,颔首道:“的确是六殿下说的那样。” 萧启平的脸色立时有点不对了。 他这便宜弟弟就算出身再不好、母妃再平庸,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怎能任由几个臣子欺负?何况就算这事不是刘庆岩先动的手,他后来伙同几个学生欺负萧启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也太没分寸! 萧启平眉间微蹙,招手道:“过来,给哥看看。” 萧启琛长了一张天真无辜的脸,加之年纪又小,委委屈屈的样子看着十足惹人怜爱。他往萧启平面前一站,眼瞅着便泫然若泣:“方才不觉得难受,这会儿倒疼起来了……平哥哥,这是不是好不成了?” 站在下首的苏晏生平从未见过变脸如此娴熟之人,何况还是个几岁的孩子,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又见他在太子面前好一阵撒娇,惹得太子脸色越来越黑。 “……绿衣,你带六殿下去找御医瞧瞧,这可不能留疤。”萧启平眉间的“微蹙”在看完那伤势后变为了“紧锁”,又道,“阿晏,今日幸亏有你,多麻烦你再陪六殿下走一趟,送他回承岚殿,你看可好?” 苏晏看得懂脸色,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忙跟着那叫绿衣的宫女走了。 那日以后,听说侮辱六殿下母妃的刘庆岩被逐出了东宫,牵连他伯父、国子祭酒刘大人连降三级,还险些下了狱。而六殿下的母妃周良人升位为容华,许多人不明就里,只有太子身边人知道,这算做他给六皇子的恩惠。 那是苏晏第一次知道,萧启平的确是皇帝躬亲教导的储君。赏罚分明,果断又绝情,可分明喜怒不形于色——后来他从萧启琛嘴里听说,这才是帝王风范。 但当时的苏晏年纪尚小,对此间各种纠葛和隐喻一无所知。他只跟着绿衣和萧启琛回了承岚殿,又传了御医。 来的御医是个老人了,胡子花白,甫一踏入殿门,连请安都免了,径直道:“我的殿下,您想折腾死老臣啊,前天差点跌断腿,今天又怎么啦?可别再顽皮了,磕着碰着哪儿,老臣要是治不好,您就直接拿走我这条命了!” 萧启琛听他数落只是笑,任由老御医给自己上了药。他送人送到正殿门口,回来时,却见苏晏站在原地,奇道:“你还留在这儿干吗?” 苏晏据实道:“太子殿下要臣陪着您。” 萧启琛往榻上坐——他个子小,得双手一撑才上得去——立刻有人给他沏茶。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来坐。” 苏晏犹豫片刻,见萧启琛又拍了拍身侧,才过去挨着边坐下。 萧启琛又道:“孙御医对我好,是怕得罪了我掉脑袋,绿衣姐姐呢,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她不敢违抗。太子哥哥对我上心,其实不是真的疼我,无非想在父皇面前图个兄友弟恭……你呢?你过来,跟绿衣姐姐一样吧?” 苏晏心中愕然,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以为年岁相仿的孩子大都与自己一样,从小有父辈荫蔽,纵使家教严一些,总归还是在天真烂漫中成长。可他不曾想过,天家当真与众不同,萧启琛比自己还要小,言辞与心机却全然不是这年纪该有的样子。 见苏晏不语,萧启琛却也不追问,他默默地剥了颗花生,问道:“但我隐约觉得,你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身边没有玩伴……往后,你会常来陪我吗?” 苏晏低头盯着不远处桌角下的一小片阴影,他本不是舌灿莲花的人,看不清状况,只能缄默以对。他正发神,眼皮底下递过来颗花生。 “赏你吃了。”萧启琛说,他笑着的时候总算有了两分孩子气,“苏晏,你以后可要多来陪我。” “我在东宫伴读,往后会去国子监,”苏晏接了那颗花生,放在手中反复观摩,说道,“六殿下想必也到了念书的年纪,不若与我们一同学习,如何?” 萧启琛笑而不语,没有当即表态。 苏晏在他的承岚殿中待了没一会儿便离开了,他走出宫墙时,似是感觉身后有人,于是回首。承岚殿门外,萧启琛站在那儿,绿衣在他身后。见了苏晏回头,他仍旧站得笔直,面上却看得出欢欣。 没过几日,萧启琛当真出现在了国子监。 皇子有专门的博士先生教导,原是不必在国子监。故而萧启琛初到时,太傅曾旭着实惊讶,他到底是有经验的先生了,妥善安顿后,仍旧自顾自地传授。 前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 朝与当今之间乱世时间略长,以至于汉家儒学已非百家之首,释道兴起,与儒学并驾齐驱。又因先帝笃信佛教,于江北修筑长芦寺,时常前往参拜,于是禅宗与玄学又更加为上层世家门阀看重。 只是国子监内所学,不可能尽是玄学。曾旭乃当朝太傅,祖上为前朝大儒。他讲学的篇章多是四书五经中的,传授内容若是年长些的孩童来听,当觉得有点意思,可眼下国子监中,尚有苏晏与萧启琛这般字都认不全的,听着便枯燥无味。 萧启琛坐在苏晏旁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副用功的模样,苏晏探头去看,却见白纸之上全是墨点子——倒很像梅花了。 他忍不住暗自发笑,萧启琛听到,扭头看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四目以对,苏晏指了指经书,示意他好好听先生的讲,萧启琛不置可否,继续画他的梅花。 “……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为人君者,须得行此五者以利天下,泽百姓,是为仁君。为人臣者,行此五者,亦可以为仁臣。治世也,非一人之功,是故克、伐、怨、欲不行焉。”曾旭言毕,见下首太子听得专心致志,不由得频频点头,和蔼道,“殿下可知道了?” 萧启平颔首道:“谨遵先生教诲。” 曾旭满意地捋了捋花白胡子,眼神随意地瞥向萧启琛,却见他置若罔闻,只在白纸上画着奇怪的花纹。虽然心下不满,曾旭到底看轻了他,故而一个字也没说。 后来苏晏又被点起来回答了好几次,以至于他如坐针毡,恨不能赶紧回家——苏晏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读书的料,小时候在家和兄弟一起念书,对方都比他沉得下心,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念着“之乎者也”,实在是耳朵都要生茧。 这一日好不容易捱过,曾旭大发慈悲,体恤六殿下初次听学,比平时早了两个时辰便将众人放了。可太子殿下还有许多问题要与曾旭探讨,苦了一帮跟着他的伴读们,谁也不敢提前走。 苏晏打了个哈欠,歪倒在桌上,心道:太子殿下哪来这样多的疑问? 正当郁闷,忽然手肘被轻轻触碰,苏晏偏过头,只见身侧座位上的萧启琛噙着一抹怡然自得的笑,向他展示自己今日所作。 王公贵族爱好风雅,必会琴棋书画均有涉猎。然而苏晏家中武将出身,自来不爱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他并不懂如何品鉴画技,却生平初次觉得,这幅画好看得很:湖畔墨梅,湖中无水,梅花枯萎大半,实在不是积极向上之兆,但其中恰到好处的颓废,经由少年人的笔,却显得格外生动了。 见他目光闪烁,萧启琛递过来,小声道:“送你。” 苏晏还记得不能失了礼数,连忙道:“多谢六殿下。” 闻言,萧启琛笑得眯起了眼。他本是好相与的长相,不刻意端着、或者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时,几乎可以说是可爱的。 苏晏略微错开眼,将这幅梅花夹在习字的纸中,一起带回了住处。 自那幅画伊始,苏晏便感觉到萧启琛时常对他示好。说是示好,可也并不准确,他是天生贵胄,不需对臣子如此谄媚,然而萧启琛的确一到闲暇时便来找他。 太子萧启平乐见其成,因之前在东宫私斗那事,他对启琛始终有愧疚,见对方似是放下了罅隙,还跟苏晏玩得不错,便放任他们终日黏在一起。事已至此,就由不得苏晏说什么了。 好在国子监内都是些尚未知晓人情世故的少年,曾旭又三令五申不许拉帮结派,他与萧启琛相好,也不会有人对此抱有成见。 这日,苏晏清晨起了个大早,预备在院中练一套拳,活动活动筋骨。如今已是初冬,其他几个伴读都是文臣之子,体质不如他自小被父亲锻炼出来的好些,这个点大约还在被窝里不愿起来。因而院中安静得很,鸟鸣都听不到。 苏晏对习武其实心向往之,苏致应允过,待他年满十岁便开始教他,在这之前,只有一套简单拳法用以强身健体。 这套拳法刚打完,苏晏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却并未觉得舒服些。他正要去打水洗漱,蓦然回首,却见廊下站着个人影,杏色衣裳,看着单薄极了。 苏晏看清是谁后,疾步走去,道:“殿下,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 萧启琛摆摆手:“冷不了,冬日里承岚殿一直如此,我习惯了——方才你练的那是什么拳法,是对体质好的么?” 苏晏颔首:“是家父教的。” 萧启琛与他并肩,慢慢地朝向回廊尽头走去,道:“你父亲对你真尽心。我自打有记忆以来,一年也难得见父皇几次,更别提他亲自跟我说些什么体己话了。其实那日,刘庆岩他们欺负我,后来我跟平哥哥撒谎了——他虽出言不逊,可是我动手在先。你现在知道了,背后莫要向殿下告状。” 苏晏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嗯”了一声。萧启琛笑了,伸手拍了一把苏晏的后背:“你这人也太呆了,也难怪我喜欢跟你说话。” 他的不善言辞竟被萧启琛阴差阳错地解读为了木讷,苏晏不好反驳,只得认下。他不知如何与帝王家的人相处,不论是太子,还是这个六殿下,纵然他们性格各异,作风也不尽相同,到底生而为皇子,不能随意得罪的。 萧启琛又问:“那套拳……你能教我么?” 苏晏一愣,笑着点点头。 原来刘庆岩之事仍旧在苏晏心中留下了阴影,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太能与萧启琛自然地说些好听的溢美之词。 萧启琛问他,苏晏便答了,事无巨细,知无不言。 通宁二十三年的冬天奇冷无比,苏晏身居东宫,不曾归家。在下学后,他时常被萧启琛拽着跑到承岚殿,或是御花园,两个人都身量尚小,却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 晨起锻炼,去国子监听学,曾旭先生偶尔对他们每个人单独指点。就算不喜四书五经如苏晏,也在这潜移默化中,听了一肚皮的圣人之言。 时光便这样日复一日地飞逝,苏晏成了萧启琛在深宫中唯一说得上话的好友。尽管大部分时间,是他说,苏晏只听着,他仍觉得可遇不可求,皇帝赐了食物,萧启琛必会分给苏晏一半,可若是功课不认真了,受罚时也是两个人一起。 日子一久,连萧启平都爱调侃他们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孤这个伴读整天跟你厮混,哪里还有陪着孤的时候?” 而萧启琛道:“平哥哥,你伴读那么多个,我只喜欢他,让他多陪我玩玩又怎么了?我可是什么事都不爱向你求,这都不答应,你也太小气了。” 于是萧启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又问过苏晏意见,索性让萧启琛也时常留在东宫了。 后来两年间,国子监的人来来走走,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 太子的伴读换了好几个,除了韩广还在,其他的都成了生面孔。听宫婢们私下说,是太子殿下太过多疑,生怕招惹了皇长子的人。 “为什么他们这么生疏,不是亲兄弟吗?”苏晏问萧启琛,他已彻底过了那些木讷的日子,开始暴露本性。 萧启琛慢吞吞地剥着栗子,不时递给苏晏一个:“谁知道呢?豫哥哥早就上朝听政,听说年后还要随军出征南疆,不是什么凶险之地。可在父皇心中,他的确占有一席之地。平哥哥过完年也要过十六生辰,届时亦将以储君之位上朝……” 他说到这儿,手中的栗子却剥不开壳儿。萧启琛倔强地跟它奋战良久,最终苏晏看不过眼,接过那栗子,打趣他道:“殿下,你年纪不大,懂得的却很多。” “那是,”萧启琛丝毫没听出其中的暗讽,笑道,“终日听那些内侍宫婢乱嚼舌根,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但他们说了什么,我可是都知道。” 苏晏剥出栗子嫩黄色的果肉,递给萧启琛,严肃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萧启琛不以为然道:“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这内宫只能有一个储君。你说,豫哥哥这么急功近利,以后还不是只能做平哥哥的臣子。我什么也不去争,到头来依然封王开府,享尽荣华,我又何必呢?” 苏晏沉吟片刻,他从这话里隐约窥见皇子相争的锋芒,正要说什么,却见远处服侍萧启琛的宫婢绿衣跑来,满脸焦急: “六殿下、殿下,苏公子,太子殿下他——他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非要对应历史年代,《长友》借鉴了南北朝时南梁的一些元素,虽然不尽是南北朝的疆域区划,但可以认定为背景是在公元六世纪左右。 在这样的背景下,文中涉及到了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也就是提过只言片语、后文会更加详细地描写的突厥。选择突厥的原因,是想保持年代感上的一致,别无其他。而突厥文化上,参考了一篇学术论文,对“狼图腾”“天地太阳神崇拜”等等,具体写到时每章节会标出。 但仍旧和南北朝时期不一样的,所以想了想,还是认定为架空比较方便w。 本文中,对于提到的一些专有名词,我思路比较僵,就将就了封建体制下的其他体系。而大部分在历史上找得到对应,普及度相对不那么高的、以及我原(hu)创(zhou)的部分都会在相应章节的“作者有话说”标出。 如遇到bug,希望各位大神多多指正,鞠躬~ 第3章 端倪 通宁二十六年正月,年节尚未过完,台城内却气氛凝重,毫无节日的红火。 当今陛下的嫡长子、储君萧启平自小进退有度,勤勉谦和,有帝王风范,本是被寄予厚望。眼看年过十六,便能上朝听政,从此以储君身份参与一国政务,不得不说一切都在往皇帝期待的方向发展。 正在这当口儿,正月十三,一切本看不出异常。 这日萧启平起了床,却忽然碰翻了侍女端来的茶水,抓着贴身婢女的手,问道:“可是天还未大亮?孤觉得眼前灰暗一片,屋里物件都只剩个影子,看不真切。” 婢女当即乱了阵脚,好在有个年长姑姑稳住局势,先差人上奏皇后,又请了御医。待到皇后驾临东宫之时,御医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先开口。 最终有个老御医颤抖着说了许多,大意是太子眼目有疾,许是中了毒,如今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便是国手也无力回天。 储君竟然眼盲了,皇后震惊之下当场昏厥过去。这事瞒不住皇帝,萧演风风火火地赶来,再三确认萧启平确是眼疾,龙颜大怒。 这事乱七八糟地查了月余,太子身边每个人都没放过,终是真相大白。 那日为苏晏指路的小宦官越墙逃走,被禁军当场拿下,扭送至东宫。这节骨眼上,逃跑实在太过蹊跷,大理寺不敢怠慢,审了许久,加之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那小宦官对毒害太子之事供认不讳。 他并未招供是谁指使,便服毒自尽,死无对证了。 皇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可这事再查下去,也没法了。那小宦官身世孤苦,父母双亡后被叔父卖入宫中,一开始便在东宫了。他长得清秀,声音又听着舒服,萧启平便格外地宠着,放任他读书认字,偶尔还听他为自己念文章。 恐怕连萧启平自己也想不到,便是这个终日待在身侧的小宦官,会在他饮食中慢慢下毒,最终害他盲了双目,彻底看不见了。 其中究竟为何,他想破了头,也不知自己哪里亏待了他。 自来身有残疾者不得即皇帝位,就算皇帝理清来龙去脉后没有言及废太子、另立储君之事,仍旧让萧启平居于东宫,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这太子之位已然形同虚设了。 谷雨刚过,皇帝祭天祷告一年风调雨顺,回宫后突然下旨,将所有在东宫为太子伴读的世家子弟送回原来家中,但可继续在国子监听学。这一道诏令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地熄灭了皇后的最后一点念想。 当朝士族势力顽固,等级森严。朝中五品以上大员无不是世家门阀出身,寒门士子若想做官发迹,比登天还难。 让世家子弟为太子伴读,表面上是排解东宫寂寞,实则是皇帝为了太子培养党羽下的一步好棋。倘若自年少起便是玩伴与同窗,日后辅佐太子,也必当尽心尽力。而这些世家子弟待到太子一朝登基,为人臣子,也算是知根知底。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皇长子门客如云,与其要等萧启平羽翼丰满后再培养心腹,不如先下手为强,替他扫清障碍。 但人算不如天算,萧演再是远见卓识,也没料到他精心栽培的太子,竟然夭折在一个小宦官手上。 “你何时回府?”萧启琛坐在圆鼓凳上,见苏晏整理着行装不答,又问道,“怎么也不来个下人替你做这些事?” 折好最后一件衣裳,苏晏道:“我不过一个臣子,不像殿下,事事都有人代劳。眼下东宫乱作一团,大家都恨不得在太子殿下那儿鞍前马后,我们这些马上就要走的人,怎么还值得下人们操心呢?” 萧启琛想了想,平静道:“你回府之后,还能入宫么?” 苏晏动作迟缓了,他盯着床褥上绣的一只白鹤,心中蓦然收缩了一下。以他当下的口才与知识储备,说不出那股复杂的愁绪。 按照惯例,皇子在封王前都居于内宫,与母妃同住。十八封王,弱冠之年由陛下亲赐王号与封地,可封地四散在千里江山,又有郡守太守治理。若非犯了大错被皇帝打发到封地,皇子成年后仍旧会住在金陵城内。 而国子监虽也坐落台城,却并不在深宫,在此听学的除了皇子,还有世家子弟。这些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 世家子弟若非伴读,平时自然不能入宫,也不得与皇子一处听学。 但他们甫一关系融洽,习惯了朝夕相处便要分开。之后苏晏不得入宫,萧启琛也出不去,一道宫墙相隔十年,再遇到时谁知道又会是怎样? 思及这层,苏晏不由得一阵伤感。只是他到底年幼,对于离别最深的痛苦不过是每夜睡在一起的兄弟突然不见,现在但凡想起,后知后觉地难过。可萧启琛……他仍旧是一个大活人,苏晏不在后,他活得不会不好。 这些愁绪好似只有苏晏会在意,他望过去,萧启琛仍然坐在凳上,满脸懵懂,对这些压根儿不上心一般,轻松得让苏晏都错觉自己只是回家住一宿,明天依旧会来承岚殿,再跟他一道喂鱼喂鸟,在花园里读书。 过往的两年中,他们时常一同去其余宫室周围散步。萧启琛自小便热爱在其中探险,领着苏晏走过漫长的、灰蒙蒙的甬道,指着各处飞檐亭角,告诉他这里是何处、那里又叫做什么名字。这些琳琅的名词在苏晏的脑海中逐渐搭建起了一个皇城,天圆地方,高楼幢幢,他眼中还有个少年,不至于让自己被这沉重压得喘不过气。 春季散学后在御花园放纸鸢,纸鸢缠在柳树上,最终是苏晏爬上树拿下来的; 荷塘花开正盛时,萧启琛从太子那儿要来一艘小画舫,戏称此处御湖可当三里秦淮; 待到秋风乍起,各地的贡品络绎不绝涌入台城,皇帝又赐给各宫室时,苏晏必会每天被拽去承岚殿。他记得萧启琛喜欢淮南的橘子,而自己便尽职尽责替他剥。 一桩桩、一幕幕,又如何能在须臾间就抛之脑后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年岁尚小,也知道别离难过。 ……萧启琛在别的事上那么聪明,为何现在反而波澜不惊呢? 他深吸一口气,道:“六殿下,你我到底君臣有别。殿下把臣当做了一个玩伴,是臣的荣幸。以后没有臣在了,殿下也应当保重自己。” 萧启琛没料到他会说这样冷淡客套的话,一时竟很不能习惯:“阿晏,我不是把你当做玩伴,你……” 他想不到合适的措辞,这句直抒胸臆的剖白就这么尴尬地断在了半截。萧启琛紧抿着唇不再言语,苏晏立在原地,谁也未曾退让,可又让那句话卡在两人中间。 最终门外立着的婢女绿衣轻声道:“殿下,今日去探望太子殿下吗?” 苏晏努力挤出一个笑:“那臣就先走了,往后殿下自己多保重。” “保重”二字代替了“再见”,苏晏目送萧启琛懵懵懂懂地跟着绿衣离开,转身拿起了行囊。 房内只剩他自己,而原本整洁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床榻变得空荡荡的。苏晏彼时尚是无知,不知心头的空缺又是为了什么。 苏晏走出东宫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第一次来的时候。 那会儿秋色正浓,他穿过花园的小径,就不小心捡到了被揍得狼狈不堪的萧启琛。 苏致遣了府上一位老管家来接,他在东华门等苏晏。一个人背着行囊,穿过空旷宫道,苏晏还在纠结自己的难过到底因为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苏晏扭过头,竟然是绿衣。她一路小跑追上来,见了苏晏,先请安,然后道:“公子也走得太快了,殿下去太子殿下那儿转了一趟,回来便不见你,担心得不行。可容华娘娘喊他去,又分不开身,连忙让婢子来看看您走远了吗。” 他心头微微荡起涟漪,嘴角轻轻翘起,却说:“看我干什么?” 绿衣这才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将一路攥着的物事递给苏晏:“殿下和公子这两年多一向同吃同住,殿下虽然不说,却是极为珍重公子的。如今一别,许是日后长大成人才能相见。殿下怕公子把他忘了,命婢子将这个拿给公子。” 手中被塞进了软绵绵的一团,苏晏垂眼看去,是个刺绣精致的荷包。他不由得面上一热,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绿衣掩口而笑:“公子莫要误会了,殿下不会表达心意——这荷包是容华娘娘年轻时绣的呢,一共就两个,一个给了陛下,另个就在殿下这儿。殿下觉得这是最宝贝的东西了,所以才……哦,殿下说的是,‘拿给阿晏,免得以后我认不出他’,并非有旁的意思。” 她一通连珠炮似的传话完毕,苏晏脸上却越发挂不住了。满心欢喜以为这是萧启琛送给自己的,结果只是日后相认用。 ……就不该对这人有什么期待,哪有人几年不见就认不出的? 苏晏暗中翻了个白眼,却也郑重其事地收好:“多谢绿衣姐姐,也谢谢殿下记得我。” 绿衣见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苏晏的头,温柔道:“殿下他,自小在深宫中长大,因为容华娘娘的关系,没人管他,也没人教他要如何长大。虽然平时淘气还贪玩儿,但他是个好孩子,公子你也是。” 苏晏点点头,绿衣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一路珍重。” “姐姐也多加注意。”苏晏道,目送绿衣拐过了宫门,这才继续往前走。 他手头的那个荷包是浅蓝色,像倒映着晴空的湖水,正面针脚细密,绣了一朵莲花。荷包很小,大约只装得下几枚铜钱。苏晏捏了捏,发现里面似乎有东西。 拆开荷包,苏晏从里面倒出了两颗石头,他看着看着,忽地哑然失笑。 这是此前他和萧启琛在国子监时,从花圃里捡来的。两颗石头虽然质地普通,可一黑一白,俱是圆润可爱,萧启琛秉持着他一贯爱好捡破烂的习惯,私自留了起来。 看来是真的把喜欢的东西都送给自己了,苏晏想。揣好荷包,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宫门之外,雨洒轻黄柳条湿。 过往做伴读的日子里,苏晏虽然时常回家,但待不了多久又离开,实在没有和父母好好交流的机会。如今前脚抵达,立刻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苏晏不明就里,但他去到书房,却发现里头不止苏致一人。 窗下站着一大汉,大约四旬年纪,目测身长七尺,虽然并不魁梧,可气势逼人,望过来时目光炯炯,让苏晏情不自禁地瑟缩了片刻。他正想要往后退,父亲的手掌却按在自己肩头:“我早说过,你归家之时便开始习武。而习武须得好老师领入门,我虽不期待你能独步武林或是旁的什么,日后上战场也不能一碰就倒。” 苏晏抬眼望向他,道:“爹,这便是你所说的良师么?” 那大汉听了这颇为轻蔑的话,不怒反笑道:“小公子,在下乃皇城暗卫的前任副统领,与令尊曾是酒肉好友。本已定居长安,令尊多次劝说,暂且回来教你两年——在下冉秋。” 苏晏“嗯”了声,先道:“那往后我岂不是要尊称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 一句师父了?” 冉秋哈哈大笑:“不必,我只领你入门,况且行军打仗,不需要什么以一当十。令尊着实太过着急了。” 苏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向苏致,对方给他一个宽容的眼神,说的话却并不温柔:“这两年你不必再去国子监,我亲自教你。等到十四五,便去军中吧。”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一颗心突然凉了,苏晏不可置信道:“爹,我一定要从军吗?” 苏致道:“平远侯府从一开始便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与其他的门阀宗亲不同,这点不必我多言。阿晏,爹知道你或许不愿,但你生在这个家中,自小锦衣玉食,接触的都是皇亲国戚,必然要付出代价——没有人能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世间有万般身不由己,你要习惯。” 这日,苏晏如何走出书房,又如何回到自己住处发了一下午的呆,他都记不真切了。惟独父亲说的四个字,振聋发聩。 “身不由己”。 去东宫伴读,刚开始对萧启琛赔笑脸,昏昏欲睡地去听曾夫子讲学,都是他不愿的。后来要让他离开,回家习武,再也不去国子监…… 他依然不愿,可他不能反抗。 苏晏坐在榻边,脑海中难以抑制地想起某个人。这人喜欢和他挨在一起,手中随时抓着零食,什么瓜子、花生、果脯和糖块儿,总要吃点才舒服,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说东宫的婢女长得不美,一会儿又嫌弃承岚殿太冷了。 大约被他吵的时间太久,一时半会儿竟觉得没人在耳边说话有点寂寞。 苏晏望向了窗外,他出生那年,父亲在院中栽了一株杏花,而今他从窗口刚好能看见一枝树杈,缀满了繁复的花朵,被压得沉沉向下。 可惜如此美景只有他一人欣赏,而他很快也再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第4章 兵者 “古人云,止戈为武。武者,内止懦,外止暴,知耻近乎勇。无论武学修为如何,德行始终为武者所看重的品质。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以蛮力欺人,否则和暴徒又有何区别呢?阿晏,你以为如何?” 冉秋慢悠悠地说完这番话,看向院中正反手撑地练下腰的少年,又补充了一句:“小腿不要弯啊,年纪轻轻的,柔韧性怎的这么差?” 苏晏感觉额上渗出汗珠,腰也极为酸麻,腿更是快没有知觉了,咬牙切齿道:“冉大人,我以为你此言差矣。方才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转眼便为难我了。” 冉秋将茶盏放在一旁,事不关己道:“这是基本功,哪里勉强你了?”他又仔细端详苏晏一番,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往下沉,免得此人偷懒,斩钉截铁道:“再多半炷香。” 末了,他无视苏晏的仇恨目光,径直转身走了。 双手撑得发麻,为了使多出来的时间不难熬,苏晏只得开始放空思绪。他起先嗅到一点花香,又思及清明已过,风里都有了湿润的气息,偶尔传来两三声鸟鸣,苏晏调整了呼吸频率,竟也从这苦练中摸索到了一丝耐心。 待到廊下桌案的香燃尽,冉秋循迹而来时,苏晏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冉秋将他扶起,又替他拉伸筋骨,问道:“可还好?” “后来便没那么难捱了。”苏晏诚实道,又问冉秋,“我似乎于此道上并不精通,只能说天赋平平。父亲虽行军打仗,当年与大内暗卫过招也丝毫不落下风……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为何我一点也不像他?” 冉秋端了杯茶给苏晏,退开端详他片刻后,道:“我与你相处这些时日,也并未觉得你骨骼不适合练武啊,莫非是协调不好?” 苏晏眼神微妙,欲言又止。他安稳地坐在廊下喝茶,目光停留在那株杏树上,已经过了花期,于是短暂的繁荣在一场雨后纷纷凋零,被茂密的绿叶取代。 “我听令尊说,你与你兄弟原本是一母双生?”冉秋忽然问道,见苏晏点头,又自顾自道,“曾经看过一本闲书,上头写原本母亲十月怀胎罕有双生子,许是本就同属一人。既如此,便是将一人的天赋与才能分给了两人,故而各有缺失十分正常——你于此道不甚精通,那便罢了,兴许你兄弟更加适合习武也说不准呢。” 苏晏伸手挠了挠眼皮上突然发痒的地方,尽量让语气平静:“可他已经不在了。” 冉秋奇道:“哦?” 苏晏道:“冉大人既然出身大内,应该听过我兄弟当年走失之事吧?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大家不敢说,我娘不愿信,但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么久都找不到,八成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说着说着,眼底竟流露出真切的哀伤来。苏晏还不懂如何控制情绪,兄弟过早地离开对他而言是个尘封了的打击,一朝被亲口说出,便如同决了堤,这么久以来的“不去问不去想”以麻痹自己顿时失效。 冉秋讷于言辞,抿了抿唇,最终选择了缄默。 苏晏低着头坐了很久,茶没有再喝一口。从冉秋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当苏晏放下茶杯重又站到院中时,明显眼睛有点红。 他稳稳地扎了个马步,自顾自道:“一炷香,我知道。” 冉秋道:“你若实在没有天分,我去与令尊商量便是,往后练点基础的就行,其余的时间不如拿去读书……何必勉强?” 苏晏直视他道:“不,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我这份是被阿锦拿走了,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有可能再没有机会接触,我更该好好努力才是。冉大人,我一点也不勉强,你莫要心软,按原定计划来。” “阿锦?”冉秋一皱眉,道,“你兄弟……难不成叫作苏锦?” 苏晏点点头,他原本浑不在意,抬眼瞥见冉秋表情有异,疑惑道:“怎么了吗?” 冉秋摆手道:“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位故人的事。小少爷,你若信得过,待我回到长安之后,想办法再替你打听他,如何?” 听了这话,苏晏却并没有冉秋意料中的惊喜或者感恩戴德。他神色如常,极轻地笑了笑,道:“那便麻烦大人了,静候佳音。” 冉秋知他只当自己是随口一提,并未多言,拍了拍苏晏的肩膀。 春花开尽,春风十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冉秋却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些暮气沉沉。 他的担忧持续了几日,隐晦地向苏致提过一次后便不再说。冉秋教苏晏可谓尽心尽力,但对方囿于自身,始终无法再上一层楼。 基本功还算扎实后,冉秋便要与他过招,理由是战场上虽为将帅都免不了近身搏斗之时,何况普通士卒。而大内暗卫的身手何等敏捷,一开始他撂倒苏晏时,对方压根都看不清冉秋如何动作,就目瞪口呆地坐在了地上。他过于惊讶,甚至觉不出疼。 寒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 来暑往,待到苏晏能在冉秋手下坚持到二十招,已是又一年的盛夏了。 平远侯府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只够两三条锦鲤在其中优哉游哉地游,因为地方太窄修不成凉亭,故而纳凉的地方便在回廊之下了。 放置一张方桌,两三张凳子,也足以修身养性。 这日,冉秋与苏晏坐在廊下饮茶。他望了一眼盯着院中杏树发呆的苏晏,道:“小公子,如今武学我已没什么可教给你的,日后你愿如何?” 良久后,苏晏才道:“你太看不起我了吧,这也叫‘没什么可教’?” 冉秋笑道:“小公子一针见血,我自愧不如。我的功夫都是在一条一条的人命中攒的,再往上走,对你出手可就是杀招了——这并非我能控制,还请见谅。” 苏晏嘴角略略下撇,道:“我愿学行军用兵之道,只可惜并没有良师益友。” 听他这么说,冉秋抚掌大笑道:“此言差矣!要论行军用兵之道,整个大梁没有人比得过令尊,你不去向他请教,反而苦恼没有良师?” “……我倒是真没听说过许多他的事迹,这些年说是天下太平,他整天不是下棋便是遛鸟,哪里还有你们口中大将军的样子。” 冉秋道:“平远侯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初次随军出征,是在幽州。那会儿的突厥可谓人强马壮,他们的可汗又卧薪尝胆多年,好不容易打进了城池,我军愣是夺不回来了。你父亲甫一抵达前线,便私自率领一支三百人的轻骑奇袭突厥辎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后来他又在山谷中放了把火,烧断突厥粮草供给之路,虽因此被责罚,可那一仗打了半年多,大梁才因为这事顺顺当当地收复了幽州城。” 苏晏不语,眼神中却透出了向往的神色。他全然不知原来而今终日闲赋在家的父亲当年也有如此意气风发、胆大妄为的时候。 冉秋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饮茶,道:“纵观我大梁开国至今,唯有这‘平远’一个侯爵之位是靠世代征伐、为国开疆拓土而来。自太宗皇帝以来,历代平远侯无不是年少从军,浴血拼杀半生……现在是你父亲,往后,便要靠你啦。” 言毕,冉秋看向苏晏,只见他紧锁眉头,一副好似现在已有江山压在自己肩上的模样,不由觉得他可爱,顺手在苏晏脑门儿上一弹。 “等你开始参军,恐怕他们便要叫你小侯爷了。” 苏晏皱眉道:“我担不起。” 他只说了简单的四个字,冉秋却越发肯定这孩子心思深沉,当年那种刚见他时的压迫感复又袭来。这感觉很是莫名,不像威严又不像邪气,可总归教人不舒服,冉秋到后来才想明白,那是苏晏身上不符合他年纪的稳重,因为过了头,看上去总有些高深莫测。 人总是本能地惧怕看不透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那天之后,苏晏仿佛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归宿,或者说接受了事实。他用了一年零三个月总算承认自己不擅长习武,和苏致长谈了许久,出来时对着等在廊下的冉秋,第一次笑得挺开心。 苏晏长得好,说话虽然轻言慢语,只是平时不苟言笑,故而看上去始终严肃,过于成熟。待到他难得地露出点少年气,那眉如春山眼含秋水的模样便出来了,薄唇轻扬,全是温柔,还未完全长开,已经依稀可见日后美男子的雏形。 他轻快地掩上书房的门,朝冉秋晃了晃手中的一卷书。 那书恐怕颇有年份,纸页已经泛黄,被翻阅多次,有的边缘甚至有些残破,但从苏晏的表情看来,却将此视若珍宝。他仔细去看,却是一本古朴的兵书——《六韬》。 冉秋宽慰道:“小公子得偿所愿,日后定能大有作为。” 苏晏从他话中听出不妥,疑惑道:“大人是要离开了吗?” 冉秋道:“本是秘密回京述职,而今已经逗留太久,我该去长安了。以后不能整日看着你,还真有些徒弟出师的感觉。” 苏晏雀跃的心情蓦然低落,道:“那多久回来一次?” “三年。”冉秋道,轻抚苏晏头顶,“我本是庙堂之外的人了,与你等权贵不宜过多牵扯,以免耽误本职。待到三年以后我回来,再来找你,届时你可得有些本事给我看!” 许是希望落空太多次,苏晏已经习惯这样的离别,他郑重地望向冉秋,起誓一般端正了眉眼,道:“待到你三年后归来,我们再过招。” 他以为这便是又一次分开,于是不说“后会有期”之类的废话。冉秋口中所谓的正事,苏晏从父亲那儿七零八碎地听了一些,晓得他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活,因此约定之事,对两人来说,兴许只是随口一提,却也比没有要好。 冉秋见苏晏颇为难受,不由得轻声道:“来,还有件礼物送给你。” 他将苏晏带到自己暂居的客房外,从门后拿出一个长盒子。冉秋示意苏晏打开,对方满脸不解,却也按照他的意思做了。 顷刻间,一道白光闪过,苏晏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发出一声惊叹:“这是……剑?” 那长盒之中静静躺着的却是一把无鞘的剑,看似朴实无华,稳重端庄,却隐约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气。苏晏将它拿起,沉重的剑身让他须用双手才能持稳。 光芒万丈,锐利无匹。 剑身隐约有水波纹,苏晏仔细端详,只见剑铭为篆刻的二字:“碧海。” 冉秋解释道:“当年我刚落脚长安,曾铸剑两把——平生除却杀人,铸剑算是我的拿手好戏了。其中一把‘凌霄’已经送给故人,另一把保留至今。我见了你,觉得你与它十分相配。宝剑赠英雄,从此它是你的了。” “碧海……”苏晏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地仔细看,良久后才回神一般,对冉秋道,“我不是英雄,但很喜欢它。往后上战场,必定时刻带在身边。”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那种无力感卷土重来,苏晏想了良久,只抬头对冉秋道:“大人为国为民,做的虽是不为人知的事,我却能明白其中艰苦。此去经年,千万保重。” 冉秋用一种无奈的目光望着他,始终不能传达自己的担忧。 他最终拍了拍苏晏的头,道:“小孩子得有小孩子的样,你……抓紧这几年,好生玩儿,免得日后被俗事拖垮了,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既然还是少年,便不必端着成熟稳重的样子,就算家中发生过变故,经历过种种身不由己,可出生在这样的家中,又在这年纪,整日想的怎么能是埋头苦读兵书,或是要赶紧成才呢?就算这是喜闻乐见的勤勉,但它成为了苏晏真正想做的事,不免让人心寒。 大好时光,不赶紧挥霍青春,以后可是会追悔莫及啊。 这些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 道理即便他说了,苏晏也不会明白。冉秋选择点到为止,不再赘言。 他在一个夏日的黄昏离去,苏晏送他到金陵城外,直到他一骑绝尘而去,连地平线上都看不见影子了,苏晏才往回走。 苏晏还记着与冉秋的三年之约,一边盘算如何才能进步神速好让他大开眼界,一边又惶恐父亲给的《六韬》无法迅速领会。他担心着许久不去国子监,韩广会不会担忧,还想起深宫中的萧启琛,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走路时,苏晏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头的两粒小石子偶尔碰撞,会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响声时刻提醒他,还有个人牵挂着自己。 他走过四平八稳的街道,重新看向台城的方向,仍是肃穆威严。 苏晏还不知道这是他与冉秋的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剑:喵喵喵?? 第5章 竹马 秋风飒爽,金陵城外的梅花山热闹非凡。可在官宦人家,这貌不惊人的小土丘有个更风雅的名字——九日台。 先帝在位时,为表收复河山之心,曾于每年秋收之后在此宴请群臣,重新启用前朝的讲武习射制,从中央推广到各郡。年复一年地,这不成文的规矩便保留了下来。 与会的除了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还有军中建功立业之人。皇帝御座置于开阔地带,两边臣子列坐,最下首是记录功劳簿的低等军官。 讲武习射的参与者大都来自军中,通过礼射、骑射、弩射的成绩,来论功行赏。此举为了能让士卒在无战之时保持状态,同时激励他们建功立业的方法之一。 当朝士族公卿势力强大,普通寒门学子官至五品便无法更进一步。相比之下,武将升迁就显得容易多了。沙场建功、一年一度的讲武考核都是大好机会,而习射是在天子眼皮底下表现,更加让人为之振奋。 红衣好儿郎们英姿勃发,只凭一把弯弓一囊羽箭便让喝彩声不断。观者一如往年的沸反盈天,哪怕第一次奉诏参加的突厥王子也兴致颇高,还在礼射环节亲自下场比试,草原上生长的人十箭正中靶心,四周尽是欢呼。 这一刻仿佛让门第的隔阂彻底放下,难怪习射在军中一直长盛不衰。 萧演坐在正中,他看腻了礼射的比试,无聊地向右望去,目之所及便是大将军苏致,此人被他好不容易从府里拽出来,这会儿正盯着盏中美酒,不知在发什么呆。 这可有点失礼了,萧演干咳两声,道:“侯爷。” 天子屈尊,苏致连忙要赔罪,萧演不等他开口,又道:“朕记得令公子也入军一年多了,方才礼射不见他人,可是今年又要缺席啊?” “陛下,他入了军后便住在军中,与普通士卒同吃同睡,臣不统领南苑驻军,故而鞭长莫及了。”苏致打了个太极,又道,“晏儿生性寡言,又直眉楞眼的,平时在家中都时常出言不逊。不来也好,免得顶撞了……” 萧演露出戏谑的表情,刚询问如何出言不逊,四下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他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抬手示意苏致一会儿再说,望向惊呼的原因所在。 只见远处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秋日天光下,那骏马皮毛油亮,一看便知是千里良驹。而马背上,一位少年身着与旁人别无二致的红衣轻甲,手持缰绳,因为太远,他五官显得模糊,可这一骑绝尘的模样却让人挪不开眼。 那少年口中一声呼哨,马儿跑得更快,连人带马几乎成了一道残影。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没看清后头的精彩。 直到快要抵达骑射点时,他猛然勒住缰绳,骏马被拉得一个急停,前蹄高高抬起,拖长声音嘶鸣。马鸣未落,少年旋即反手从背后箭囊里抽出三支羽箭,看也不看,搭弓便射—— 正中一百二十尺外箭靶中心。 力度之大,羽箭透过了整个靶心,从背后露出一点银光来。 这承载了全场目光的红衣少年压根不在乎其他习射士卒似的,翻身下马,仔细检查了马镫后,反手将长弓背在了背上,径直向前走去。 离得近了,众人方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得再次交头接耳,啧啧称赞,猜测是谁家英秀少年郎。 这红衣少年生了一张五官清俊的脸,稚气未脱,目光却十分坚定,并从当中透出点杀伐果决的锐气来。他披着简单的甲胄,腰间一把长剑,剑鞘朴素得有些粗糙了,长弓、箭囊与长剑压在一处,他竟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沉重似的,脚步又快又稳。 行至功劳簿前,这少年略微看了眼,脸上露出个对自己很满意的笑来。他这一笑,霎时涤荡干净了眉宇间的一点戾气,青春年少的人,骄傲得正正好。 他往萧演所在方向单膝跪下,朗声道:“卑职苏晏,南苑羽林驻军,叩见陛下!” 不需要其他赘述,他的姓氏直截了当地宣告了苏晏的身份。霎时四下的耳语变成了纷纷议论,连萧演脸上也闪过一丝玩味。 他是天子,同时亦是长辈,爱才之心顿时溢于言表:“你便是平远侯府的小公子?” 苏晏答道:“入了军后,不论出身何处,都只为了保家卫国、护我河山,起先是谁人府中,又有何关系?” “侯爷,你这个儿子,倒是让朕想起年轻的时候了,像你,是苏家的性子。”萧演对苏致道,又大笑,“青年才俊,埋没在南苑守城岂不可惜?苏晏,明日起,你到大司马门驻守吧。现在四方平定,朕也不劝你立战功。” 苏晏刚要叩首,萧演继续道:“不过方才听你的意思,似乎不太愿人提起出身,但平远侯府只有一个独子,日后朕要你挂帅出征,你可不要推辞啊。” 此言一出,苏致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震惊。萧演这话着实微妙,按理说日后苏晏即便是接过爵位与虎符,那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若真要说出口,却是十分不妥。 好比众人默认的潜规则,光天化日当着其他不明真相的群众提起,怎会轻易服气。 苏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后冷静谢了恩,他转身牵马离开,始终如芒在背。他心里“怦怦”直跳,直到走到议论之外,才察觉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萧演寥寥几句话给他升了个官,大司马门是皇帝出入台城时专用的城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苏晏后知后觉发现其中的危机,他在军中两年多,了解各种暗潮涌动,瞒着所有人自己的出身。 藏不住就算了,终有一日须得回去,当年他从军之时已和苏致约定,待到年满十八便回到侯府,届时遇到战祸,便请命出征。哪怕在这之前遇到其他矛盾,也绝不能影响他之后的仕途,否则苏致不会替他擦屁股。 苏晏翻身上马,朝林子外的饮马池而去。 皇家园林四散在金陵与郊外,不设高墙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 ,苏晏偶尔打马经过,都会误入哪位皇亲国戚的园子。而九日台山下的饮马池,原先是先帝少年时练习骑射的地方,他薨逝后就成了无人看管的地界。 饮马池当中的确有湖泊。与其说是湖泊,不如说只是一个小池塘,引的秦淮河水,因为在上游,水质清澈,不曾沾染浓重的烟花脂粉气。苏晏牵着马,绕过荒芜的石碑,将马儿捆在一棵大槐树上,自己朝里走去。 每逢他彷徨时,苏晏便喜欢到这儿来待一段时间,散散步也好,发呆也好,像是拥有了一个秘密花园。少年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苏晏在冉秋走后寻到此处,而今也擅自将自己当做此间主人了。 他顺着杂草丛生的石板路走向池塘,秋日西风拂面,已经略有凉意。苏晏方才出了一身汗,眼下竟然有点冷。他拖了拖扎得严实的袖口,抬头却见池边有个人。 苏晏吓了一跳,又暗自想,“这边早就没人了,哪怕新赐给了哪位大人,我又不是贼,大白天的出现在这儿不奇怪,怕什么。” 絮叨一通后苏晏有了底,他刚要出言喊人,却见那蹲在池边的一团率先直起身来。 前夜落过雨,年代太久无人修葺的饮马池边青苔遍布。苏晏只见那人往前走了半步,忽然踩到青苔身形不稳似的摇晃,连忙冲过去,高声道:“小心——!” 他这一嗓子实在过于突然,本来只是“不稳”的那人吓到,正要扭头看,脚下一滑,于是彻底变作了“摔跤”,好死不死往前一扑,整个人都跌进了池中。苏晏登时大步流星跑过去,自己都险些栽倒。 好在池中水位已浅,那人扑腾了两下便自行站了起来。他抓着两手泥,原本杏色的长衫上被青苔与泥泞并在一处画了幅“墨意山水图”,发冠也歪到一旁,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落汤鸡的模样惨不忍睹。 苏晏猛地噤声了,因为那人恶狠狠地瞪过来,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谁没事扯着个嗓子大声喊,来者不善道:“嚷什么嚷!我又不是要投湖,这湖淹得死人吗!” 他还要再说什么,皱着眉打量了苏晏一圈,忽地停下了发作。 苏晏眨眨眼,不知如何开口道歉,正组织着语言,却听这脾气不好的公子哥儿声音都轻了许多,试探道:“……你,你是哪家的?为何来此?” 苏晏指了指山上:“今日讲武习射,我是南苑驻军——” “你……是苏晏么?”那人迫不及待打断他道,刚舒展开的两条秀气长眉又皱上了,“你不认得我了?” 得了这提示,苏晏从方才的慌张中回过神来,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比自己要矮上一些,衣服材质一般,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还是少年模样,脸部线条略有些圆润,骨骼也没长开,可已是眉目清秀,甚至隐隐让人觉得美。 长眉斜飞,面容姣好,眼睛形状偏圆,显得无辜又纯善,可右眼下一颗赤红泪痣却生生添了邪气。此刻皱着眉、紧抿着唇,说不出的熟悉…… 这轮廓与记忆中的样子缓缓重合,苏晏突然记起,一时语塞。这名字在他脑中兜兜转转,最终苏晏不确定道:“……六殿下?” 这出来散步踩到青苔,好不容易稳住又被苏晏一嗓子吼得直接跌成落汤鸡的,正是他阔别数年的六皇子,萧启琛。 他从池塘里爬起来,拧干了长衫下摆,又面不改色地捋了捋长发,这才满脸不高兴地说:“一别经年,你还是这么客气啊。” 苏晏搭不上话,心底的欢快却迅速地驱赶走了方才的全部郁闷与彷徨。他傻站在原地,嘴角一点一点地上翘,手到处乱放,好像怎么搁都不舒服。 突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苏晏刚要去看个究竟,抬眼对上萧启琛意味深长的眼神,立刻局促起来:“那个……我……” “你果然随身带着。”萧启琛笑了笑,总算没再皱着脸,“不过跟这身衣服真不搭。” 苏晏如同从前一般摸摸鼻子,低头不语。因为萧启琛这番话,他不明所以地开心极了,捏着那个荷包,感觉里头两颗小石子隔着轻薄的荷包硌得手掌微痛,却十分踏实。 上次分离之时,彼此都还是懵懂孩童。经年未见,却已有了翩翩少年的样子。 萧启琛浑不在意自己才掉进了池塘的狼狈,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如同少时那般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阿晏过来。” 两个字仿佛魔咒,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苏晏依言坐下,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块朴素的手帕递过去:“你先擦擦,回头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萧启琛见了他开心,咬住下唇只盯着苏晏看,道:“看就看了,我没什么的。” 苏晏提醒道:“你可是皇子。” 萧启琛道:“父皇还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听豫哥哥说每年习射都十分精彩,我没法面圣求一道诏令,只得自己偷偷出宫。这样也好,待会儿他们见了,只以为我又去哪儿胡闹了。” 苏晏听他话里有话,疑惑道:“他们?” 萧启琛点点头,无辜道:“你还不知道么?我现今住在明福宫了,皇后娘娘常会来探望,不过也不怎么理会。” “你……容华娘娘她……” “走啦。”萧启琛轻松道,垂眼注视脚下一摊水渍,“平哥哥出事后一年,宫里起了一场瘟疫,死了好几个人,你没听说吗?” 苏晏努力回忆:“好似有这么回事,那会儿我父亲出征巡察北境,故而宫里的事,很少听人提起……” “当时规模不大,可我母妃却受到牵扯。皇后娘娘怕她将疫病过给父皇,便把她送入一处偏殿,不久后就病故了——你看我穿的,还在服孝。”他抬起一只杏白的袖子,见那上头被池塘里的淤泥污了大片,又颇为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苏晏一直没吭声,他心头翻涌着百般滋味,有重逢的欢愉,也有为萧启琛的遭遇心酸,甚至因为这个,产生了自责与愧疚。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萧启琛捏了把苏晏的脸,在他右颊留了个泥印子,转移话题道,“不提我了,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 苏晏老实回答道:“回家之后先习武,前年冬天从的军,现在还没混到个一官半职。” “可真没用。”萧启琛笑他,完了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小心问道,“那你……想必过得还是很好的吧?” 军中艰苦,长官笑他是名门之后,事事刁难,夜里与许多人共宿在一间房内又有诸多不便……可这些把他烦得终日不忿,最后忍无可忍趁着习射的机会耀武扬威的所谓难处,在苏晏仔细权衡了萧启琛的境遇和自己的之后,都不足挂齿了。 于是苏晏道:“我应该算过得很好。” 萧启琛登时笑开了,他五官比儿时秀丽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 了许多,唯有笑起来是苏晏最熟悉的弧度:“那倒好,你我难兄难弟,看来还是你走运些,不至于一起倒霉。” 放在平时,苏晏哪有资格和他称兄道弟,可眼下,见萧启琛眼睛里透出明亮的光,真让他想起久别的阿锦,想要尽一份兄长的责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不会描写外貌……我给小六跪下了_(:3」∠)_ 讲武习射制度盛行于东汉 涉及到的内容参考了郭杰老师的论文《汉代军队的讲武习射活动》 第6章 阔别 这天,落汤鸡似的萧启琛最终被苏晏带到府中洗了个澡。讲武习射之后半天的归家假,苏晏本是想在饮马池静静打发掉,结果遇到这么个故人。 他们都长高了不少,不再是孩童的样子,可也不像大人,彼此看着,一时都有些不习惯。好在萧启琛乐意的话,有一百种法子不冷场,他一刻不停地跟苏晏说话,从郊外回到平远侯府的一截路,恨不能说完好几年的事。 “……母妃病逝之后,父皇可怜我年纪尚小,一个人住承岚殿怕冷怕黑,预备找菀姐姐的母妃收养我,哪知诏令还没下,皇后娘娘却捷足先登了。我还不知道她么?亲儿子眼盲了之后没了依靠,生怕以后豫哥哥得势对她不好,哼……” 说到最后明显有些愤愤,萧启琛顿了顿,到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见苏晏不回话,习惯了他的安静,换了手拎水桶,不经意道:“侯府这是怎么了,打热水都要劳烦你亲自动手,你们府上的侍女小厮呢?” 苏晏不答他的询问,反而慢条斯理道:“我从方才就想问了,殿下……就算不是皇后亲生,到底是皇子,也当养尊处优的,为何你帮我拎水桶之时不仅一点抱怨也没,反倒很娴熟……?” 话音刚落,萧启琛脸上明显有点儿迟疑。他沉默了半晌,听着一路水不停拍打在桶壁的声音,直到走到了房间前,才道:“说是收养照顾,实际不过给口饭吃,别让我死了而已。” 苏晏禁不住失声道:“怎么会——” 萧启琛自顾自地将热水倒入木桶中,试了试温度,又把苏晏那一桶也倒了,说:“明福宫中婢女宦官长久服侍的是整个金陵最尊贵的夫妻,自然瞧不起其他人。再说我娘……当年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一朝被父皇宠爱怀了龙种。中宫虽一直不说,心中怎会痛快——她巴不得我死,可如今得依靠我以后赡养,又不能让我死。” 他做完这些,直起身捶了捶腰,见苏晏一直不语,以为他担心,宽容地如同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他的肩,旋即展开手掌给苏晏看。 “你瞧,我还是好得很的,至少仍旧没干过重活,没有沦落到非得跟那些下人一般境界。他们不管我,今天我就能偷溜出来看热闹,平哥哥可做不到。”萧启琛语气轻松,讲的话却字字泣血,“母妃还在时便教我许多事不必劳烦宫人,如今我算是想得开,自己活得自在,只等日后父皇记起,封我个王爷便好了。” 当今天子偏爱大皇子萧启豫,他年近而立,早已建了府邸,还有封地。太子萧启平自眼盲后便蜗居在东宫,常年不见客,听其余人说,他现在终日酗酒打骂下人,早已不是当年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模样了。 他在军中,见不到达官显贵,于是这些对苏晏而言都是很远的事。可今天他偶遇萧启琛,听他轻描淡写地说起这些早已耳闻的事实,才觉得残酷。 曾经坏笑着对他说“他们都欺负我”时,萧启琛只是说得热闹,其实谁又敢真正得罪他。那会儿他能在太子面前撒娇,回到母妃住处承欢膝下,偶尔父皇探望,也宠他得很,记得清明时给他准备一条河的花灯。 那时候的萧启琛终日无忧无虑,听讲学都敢在纸上画梅花,恣意逍遥得不像生活在台城。 可现在呢? 他独居深宫,无人照应,兴许连他到底喜欢什么都没人在乎。苏晏不禁想,早些年遇见时,萧启琛虽骄纵,却颇为傲气,甚至有点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放在哪儿都能活得好好的样子。眼下怎么会……变成这样? 生在天家,竟从不思虑未来;洞悉人心,而是孑然一身,得过且过。 萧启琛不该是这样。 苏晏感觉内心长久赖以回忆的一个形象蓦然崩塌,他站在一地废墟中不知所措,想要拼命地挽回,可连自己顿生的感慨都不知是什么。 手间被软软地握住,带着潮湿的水意,苏晏抬头,见萧启琛笑得一双杏眼弯起来:“在发什么呆,表情这么可怕?” 他这会儿都还在笑。 苏晏霎时气不打一处来,甩开萧启琛的手:“你怎么能这样颓废!虽说不可倚仗自己身份看低他人,可殿下,你是尊贵的皇子,不是什么……非要自己生活无人关切温饱的——他们不在乎你,是为不忠,目中无主!今日连宫人都敢骑在你头上,明日呢?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是不是又要踩你一脚?到头来谁会在乎你?!” 突兀的发作让萧启琛都愣了,苏晏自己也陷入噩梦初醒般的惊愕中。 良久,他连忙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想说,你……你这样,实在是太让人痛心。殿下,你是皇子啊……他们怎么能……” 掐了把苏晏的脸,萧启琛宽容道:“皇子也不过是捡了便宜,没什么的。” “殿下,你不能这么想!”苏晏厉声道,“旁人可没你这般豁达,记得当年太子殿下的事么?他那时也同你现在一样的年纪而已。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因为已在军中待了些时日,苏晏说话分外地严肃,将萧启琛吓得浑身一抖。苏晏见他满脸的惶恐,情不自禁地又软了声音:“不过没事儿。” 他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和决心,好似这些话只是冲到了他的舌尖,然后自行排列组合完毕,撬开他的嘴唇蜂拥而出: “我们是自小认识的,对不对?我弟弟早就不在了,同我最亲近的除了父母便只有你。往后,我会建功立业,坐到高位,不仅保护这千里江山,也保护你——从今往后,你想要什么,但凡我能取到的,都给你。” 在萧启琛先是愕然,而后不解的目光中,苏晏赌咒发誓一般,将那几个沉重的字眼缓慢道来:“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 萧启琛眨了眨眼,稍微舔了有些干燥的嘴唇,手在苏晏手背上轻轻一按:“这些年自己在明福宫,冬天冻得冷,我若不提起,也没人来烧炭火。人性如此,趋利避害是本能,所以不必苛责那些宫人。但我也觉得……今日再遇见了,唯有你,是从没变过的。” 更小一些的时候,他就看透了萧启豫与太子之争,苏晏便不该当他无辜懵懂。 如果萧启琛当真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 单纯无害,对是非一无所知,或许苏晏还能安慰自己。而他此言一出,苏晏的百般无奈登时都涌到心口,涨得他只觉得酸涩。好似一张口都是满腔血腥,苏晏半晌才道:“……殿下受苦了。” 萧启琛摇头道:“你说的那些我怎会不知呢……我只是没有办法。” 苏晏道:“以后便有办法了,我护着你,守着你。你封了王,我便去做你的臣子。你若是……” 萧启琛蓦地抬眼,微扬的眼梢竟有光彩流转:“若是如何?” 两个人相对之时常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或许是这隐秘助长了苏晏的大逆不道,又或许他本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他的心绪从不外露,但凡稍微透出端倪,便叫人觉察出了危险。 十六岁,恰是束发之时,懂得一些道理,但却不知天高地厚。年轻的野心从数年如一日的循规蹈矩中冒出了一点苗头,随后便一发不可收。 房门虚掩,苏晏压低声音:“三个皇子中,赵王殿下虽有功绩,却迟迟未被立储,太子殿下身有残疾,注定无法登上帝位。陛下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殿下,你等得起……只要你想,我便是你的剑。” 萧启琛眯了眯眼,妄图从苏晏脸上看出一丝是在玩笑的痕迹,而他说得那样认真。萧启琛正色道:“我暂且无心与豫哥哥争,今日你说的这些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但若是被人听去了,你我都要完蛋。” 他飞快地说完这些,不等苏晏回答,扳过他的肩膀将苏晏往外推:“得了,我洗一洗,你帮我找套衣服换——不要太花哨的,否则回宫会被皇后娘娘责骂,说我服孝期间四处玩乐毫无心肝。” 苏晏还要再说什么,只蹦出一个“你”字,便被萧启琛不由分说地推出门去。他站在原地,听里面轻微的动静,深深思索,这才回神,记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不敢怠慢,赶紧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萧启琛站在浴桶旁,手指扣着腰带,保持这样的姿势站了良久。 偶遇苏晏并非萧启琛意料之中的事,但随他归府后说的话做的事,却是临时决定的,不是聊闲。他只将别离后这几年遭遇的冷淡与歧视揭露给苏晏冰山一角,对方居然反应这么大,若是全都说出来,苏晏该不会直接提刀砍人? 想到这儿,萧启琛竟笑出了声:世事无常,人心善变,可阿晏还是那么傻。 他除下外衫,解开中衣,光裸的脊背上几道鞭痕触目惊心。萧启琛不以为意地抚过那伤痕,伤疤虽已结痂,仍然红肿不堪。他整个人浸入水中,长长地叹息。和苏晏理论耽误了一会儿,热水已有些凉了,透过皮肤,那伤口又是一阵微疼。 只要闭上眼睛,萧启琛总无法自制地想起明福宫中的一切,折磨,虐待还有假惺惺的关怀。 那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母家不争气,而唯一的希望早在几年前被掐灭,幕后黑手仍在逍遥法外。她恨,可又无奈,眼看着皇城内另一间宫室的主人俨然将自己视作未来后宫的掌权人,只得想方设法地攀上另一根稻草,以免自己日后溺死在暗涌中。 偏生这皇子的母亲曾是自己的婢女,于是那些年的不忿与恨意复又卷土重来。她将这些统统投射在了皇子身上,幽闭、打骂,无所不用其极…… 叩门声打断了他自我折磨似的思绪。萧启琛起身时带起一串水渍,他不以为意地披上里衣,连忙去开门,踩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苏晏将手中折叠好的衣物递给他,道:“殿下,你凑合穿吧。” “多谢。”他说道,打开门时把长发撩起,从苏晏手中接过了换洗衣裳,“还不错嘛,这是你的么?” 好似刚才那番言论风消云散了,苏晏笑道:“我常年不在家中,这是生辰时母亲做的新衣,无奈这些年她好似一直不知我身量几何,做得小了些,你穿该是刚好。” 萧启琛点点头,他转身去预备换上。 摸着那质地柔软、并不华贵的衣裳,萧启琛心中蓦然生出奇怪的恶毒念头:倘若都让苏晏知道,那又会如何呢?他要是真心待我,见了这些,会做什么反应? 萧启琛单手拎着外衫,装作不经意般俯身穿鞋,里衣忽地从肩上滑下,露出一大片脊背。 “哎,怎么搞的……”萧启琛说道,慌慌忙忙地拉回来。尽管只是一瞬,他已经确定该看的苏晏都看到了。 果然,那刚才还在指天发誓说“你要什么我都给”的人一脸惊讶,随后立刻不平起来,他几步上前,抓住萧启琛的手腕,不由分说剥了他的衣裳去。等看清了,发现自己不是出现错觉了,苏晏的表情几乎愤怒到了一个极点。 “谁打的?”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告诉我,在宫中,谁敢这么欺负你?” 萧启琛不答,披好外衫,埋头系衣带。苏晏等得几乎不耐烦了,他才不慌不忙道:“如你所说,我再出身不好也是个皇子,除了那位……谁敢这样对我呢?” 苏晏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在原地,良久才艰难道:“……皇后娘娘?” 萧启琛平静道:“五天前,我去东宫探望平哥哥,回得晚了些,她便看不过眼,说我是去奚落储君找乐子,罚我在中庭跪了两个时辰,她不解气,又叫手下内侍拿藤条打了十几下。后来出了血,人也晕了过去,她这才慌了,叫御医来看,敷了药……” 苏晏失声道:“怎会如此——” “不止,当天夜里发了高热,得亏绿衣找了凉帕子来敷,又连夜传了御医,才退了烧。翌日皇后跟无事发生过一般。”萧启琛打断苏晏,缓慢道,“不过后来看管得也没那么严了,我能下地走,今日立即偷溜出宫,预备找父皇,让他准我回承岚殿。” 苏晏道:“你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萧启琛嗤笑一声,冷道:“皇后虐待养子之事,会让父皇知道吗?” 苏晏哑口无言。 大好的年华,换做萧启平,许是早就开始涉足国政,苏晏自己也在军中历练。其余认识的纨绔子弟,要么发愤苦读,预备将来报效国君,要么终日走马遛狗,乐得自在逍遥。惟独没有一人,惶惶不安地活在阴霾中。 萧启琛看着好似对全部的事情都不在意,怎么受得了? 他忧心忡忡,萧启琛却突兀地提出件很奇怪的事:“这些不提了,左右我再过三四年便能封王。等封了王,我就能自己回承岚殿住了。阿晏,方才不是说日后都在宫内行走,那你能时常来看我么?” “自然能。”苏晏道,“不换班时我得空了,就去找你——偷偷地。” 不知哪个字击中了萧启琛,他笑出声,扯到背上的伤口,又龇牙咧嘴。好一通丰富的表情变化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 后,萧启琛道:“往后,你也别叫我殿下了,怪生分的。我们怎么算也是一块儿长大的了,我叫你阿晏,你也叫我阿琛吧。” 苏晏刚要摇头,萧启琛果断道:“就这么定了,再喊殿下,我要生气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叫出第一声。见萧启琛听完后那盈盈笑眼,苏晏觉得,这其中的君臣尊卑好像也不如他开心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个假,最近眼睛肿了不太舒服,不能长时间盯电脑,抱歉t t 第7章 东宫 饮马池偶遇萧启琛之事,苏晏没有告知任何人,待到对方换洗完毕,就将他送走了。虽然后来父亲好奇他为何把房内弄得到处是水,可也并未多问,叮嘱了些日后在宫内当差的事,让苏晏好自为之。 台城与南苑驻军不同,当中守城之人有世家贵胄,亦有平民子弟,几道城门守军归属禁军,彼此之间暗潮涌动,共同维持着口不对心的和平。如今的禁军统领王贞能够服众,除了个人才德兼备之外,还有个司马之子的头衔压着——寒门士子苦读十年尚不能出头,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不费吹灰之力权财两得。 苏致的担忧说到这儿,苏晏已经听懂。举国上下唯有世家门阀实力太大,实在不是长久之计。此言便是在敲打他,让他勿要与那些人为伍。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苏晏听得太多了。他只对苏致一笑,说自己知道轻重。 皇帝的诏令不容违背,苏晏交接了南苑的差事,几天后的清晨便到了大司马门报到。守将名叫耿孟,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后来家道中落,幸而被皇长子赏识,没有受到牵连,还能赚了这个肥差。 此人在军中名声不大好,苏晏方才到了不多时,就从其他几位副将口中听到,耿孟仗着与皇长子那点裙带联系,自己只是个小统领,却很不把其他出身平庸的人当回事。 苏晏头一天没能站岗,耿孟打发他和其他人一起巡城。禁军总共这么些人,台城宫室却数不胜数,自然得多干几份活。 新来的除了苏晏,还有另外几人。他们以看地图的方式熟悉过台城八门以及主要宫室后,进行了简单的巡查,便被领到住所安顿。 守军住所多为六人一间,苏晏在南苑的一年多里很快地习惯了通铺,找了自己的位置后收拾出来便躺下。苏晏感觉自己分明因为很久没走这么长的路而疲倦,躺下时心跳却极快,按捺不住的不知名的激动迅速地让他亢奋起来。 苏晏坐起,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个荷包。 他长久地凝视上面针脚细密的莲花,意识到这也许是萧启琛母妃唯一的遗物后,心口突然有点闷。也许得还给萧启琛,苏晏想。 可要怎么联系到他? 正当苏晏冥思苦想之时,他们这间房的门忽然被推开。耿孟穿戴整齐地走进来,表情严肃。众人以为有什么要事,纷纷整肃行头,却听见耿孟道:“苏晏,你出来。” 因讲武习射之事,苏晏已然名声大噪。他站起时,分明感受到周围几人的目光变得颇为复杂。苏晏硬着头皮随耿孟出去,问道:“统领,深夜找……”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因为苏晏瞥见站在角门的一身杏白。他认得这身衣裳,就在前几天才见过,跌进池塘里弄得狼狈不堪。 耿孟道:“六殿下找你。” 言毕,他恭敬地朝萧启琛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苏晏还愣着,萧启琛冲他笑了笑,道:“这边儿不方便说话,你过来些。” 苏晏靠近了,才发现萧启琛居然是一个人来的。他手里提着个灯笼,烛光闪烁,映出灰暗的墙壁。萧启琛穿得单薄,此时已经入秋,夜风习习,白日尚不觉得,太阳落山后便冷得多了。 苏晏跟着萧启琛走了两步,拐过一道宫墙,停了下来。他回首望向来处,守军住所亮着星点灯光,再远些的宫室都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你今日顺利么?他们有没有人欺负你?”萧启琛将灯笼放在脚边,问他道。 苏晏摇摇头,忍不住道:“你怎么夜里还出来,也不带个人,待会儿万一……” 萧启琛打断他道:“没人会对我怎样的,赶在半个时辰内回去便行了。我就是想着,你今日来当差,那些禁军平时说话没轻没重,还时常狗眼看人低,知道你是侯府的还好说,不知道的那些人见你年轻又好欺负,指不定奚落你,我便……” 到底是个皇子,我深夜来寻你,被你的统领知道,日后他必对你上心些。 这些话点到为止,萧启琛舔了舔上唇,又对苏晏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苏晏颔首道:“殿下多费心了。” 他说完,猛地记起两个人此前的约定,抬眼望去,果然萧启琛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苏晏连忙从善如流地改口:“阿琛,多谢。” 于是萧启琛的不耐烦烟消云散,他俯身又拎起灯笼,道:“行了,别见外。日后你若真能从军建功,我还得多仰仗你。夜深了,见你好似没受委屈,我就先回去了。往后……你何时不当差,可去东宫告诉一个叫顺德的宦官,他记得你,自会告知我。” 苏晏好奇道:“东宫?殿下为何认识那儿的人?” 萧启琛道:“我时常去陪平哥哥下棋。” 与盲人如何下棋?萧启琛这话说得太过蹊跷,而等不及苏晏再问,他就走了。苏晏站在原地,夜凉如水,他后知后觉地冷,再抬头仰望天空时,发现台城的这片苍穹竟有星辰。 原来四方皇城白日里再庄重,再不近人情,入了夜,还是同一片月色笼罩,与秦淮河的十里红妆一样,并未被差别对待。 苏晏回到住所,自顾自地脱鞋上了榻,预备早些休息。巡城结束时,耿孟叮嘱他翌日要有早班值守,若不休息得当,恐怕会精神不济。 只是他才刚躺下,旁边立时有个少年凑过来:“苏晏,苏晏,醒着么?” 苏晏吓了一跳,又撑着坐起。他环顾四周,其他人都已睡下,唯有自己和这人醒着。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苏晏认出是白日里跟自己一同巡城的新兵。他不擅长记忆人名,只记得这人姓周,却盯着对方,喊不出来。 那人轻轻一笑,道:“一看你便是忘了我叫什么,我是周弘溥,临海人。” 苏晏道:“临海?那可有些远了。到金陵来是谋生计?” 周弘溥道:“家父素来想我忠君报国,我也觉着,男儿就该从军,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去年募兵之时,我来了金陵。本是想入南苑中军,不料却被分到禁军来了,这些不提也罢——你真是平远侯府的么?” 苏晏不好反驳,沉默着点了点头,周弘溥压低声音以免吵到旁人,惊异道: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4 “我听说此前你在台军,为何会来禁军?” 南梁的军队分中军与外军,外军四散各战略重镇,由当地都督统领,遇到战事归中央调遣。而中军亦称台军,驻守国都金陵,扎营在城外南苑,与禁军这群细胳膊细腿儿的少爷兵并不相同,从没听说过将台军中人调遣至禁军的,也无怪周弘溥这般惊讶。 苏晏道:“陛下的恩典,我本是普通驻军,到了禁军反倒是提拔了。” 周弘溥似懂非懂,却道:“大将军他……舍得你来这地方受苦?” 听了这话,苏晏却笑了,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为将帅者,唯有出身士卒,才能领会士卒的难处与苦处,若将帅能与士卒同吃同住,领兵作战之时,方能上下齐心,战无不胜。反之,切不可以为自己出身金贵,便高人一等,如此怎么服众?” 他说得恳切无比,周弘溥眼中也立时流露出敬佩之情,玩笑道:“这可真不可思议,我同小侯爷日后就是同僚了,下次写封信回家中告诉我爹,他必然高兴。” 苏晏终是忍不住推了他一掌,周弘溥顺势歪倒,又道:“小侯爷,日后你若真要领兵打仗了,见我又还算看得上眼,万万带上我一个!” 为人纯善耿直,没有功利心,仿佛还是个孝子。苏晏短暂地做出个判断,答应道:“自然,存有报国心之人怎能埋没?” 他与周弘溥聊到半夜,翌日再起时,许是过度亢奋,苏晏竟然没有一点不适。 萧启琛深夜来访之事对耿孟影响颇大,他先以为苏晏不过是陛下随口提拔,如今一看,与皇子亦有交情,存的那些轻慢心思登时不敢再有了。 头几日,苏晏过得倒是舒坦。南苑中军有操练,禁军却极少有类似的演练,苏晏不明就里,操了许久的闲心,生怕哪天有什么变故,真要到那时,这群少爷兵怎么顶得上事。 但那日之后,萧启琛再也没消息了。苏晏不当值时去过东宫,找到那宦官,但之后去过几次,对方却说六殿下这几日都不曾来。 苏晏容易想多,他还记得萧启琛背上的鞭痕,又知道皇后如何对他。现在萧启琛多日不见,苏晏忍不住东想西想,自行编了一出复杂大戏,搞得他守城时也忧心忡忡,恨不能直接去明福宫找人。 这日黄昏,苏晏吃过晚饭,实在等得心焦,索性拉过周弘溥,道:“等等我离开一小会儿,拿好令牌,如若统领问起,便说我去东宫了。” 周弘溥知他身份不一般,没料到还能随意出入东宫,讶异道:“你去做什么?这虽然不是擅离职守,被抓到了也是要被责罚的。” 苏晏道:“不要紧,我偷偷地去,天黑之前准定回来。” 周弘溥劝不得他,只能由着他去,在住所庭院中原地转悠,祈祷今夜统领别来查房。 苏晏熟门熟路地拐过几条长廊,他原本对台城东不甚了解,这些日子天天巡查,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地图。他发现自己于此道上似乎天赋异禀,记忆这些零碎格外清晰,可暂且来不及细想,只想找萧启琛要紧。 路上偶尔遇到盘查,禁军见他身着衣物是自己人的款式,查过腰牌后便放行。苏晏就这么一路穿过好几座宫室,直至停在明福宫侧门。 他第一次来皇后的住所,门口守卫的都是生面孔。苏晏四下观望,又见那宫墙高耸,断绝了越墙而入的可能,不由得有些气馁。他站在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 苏晏正要破罐破摔,心想要不直接过去问算了的时候,不远处却拐过了一队人。那些人中,领头的是个面熟的宫女,苏晏还没认出她来,其余几人已在明福宫门口落了舆。 那肩舆四周有帷幔围着,看起来朴素极了,不太像皇后乘坐的,宫女将帘一掀,舆内探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住,低头说了些什么,远处的苏晏只觉这场景看上去很像记忆中出现过,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些。 下一刻,肩舆里钻出个人影,浅浅淡淡的,被黄昏的天光拉得老长。那人穿着绛紫衣袍,却没戴冠,长发简单束起,双眼的位置覆了绸带。 苏晏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萧启平。 他还以为对方当真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般自暴自弃,岂料远远一眼,萧启平仍然和当年一样,气质温雅稳重,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 苏晏不知该不该前去打招呼,他自忖与萧启平还算熟识。这么想着,脚步却先挪动,苏晏身披轻甲,走路时会有声音,他尴尬地又停了下来。那边一队人却被惊动,服侍萧启平的宫女扭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接着,连萧启平也转过来,他与苏晏相隔不过十数尺,朝着他的方向朗声道:“何人?” 苏晏上前几步,行礼道:“殿下,臣苏晏。” 他还遵循着在东宫时的称呼,这名字报出,萧启平显而易见地怔住了。他的眉头微蹙,薄唇轻抿,不确定道:“苏晏?平远侯府上的苏晏么?你怎会在此?” 苏晏将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简短地说明了,又道出来意,眼巴巴地望向萧启平,哪怕知道他看不见。 果然,萧启平疑惑道:“既是如此,你现在算是偷跑出来,就为了找启琛么?” 话说到最后,捎上了一抹笑意。苏晏只觉这样的萧启平他再熟稔不过了,胆子也比先前大些,道:“殿下,六殿下说叫我时常陪他,几天不见人,我怕他——” “怕母后责罚他。”萧启平道,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冷了,显出了无奈,兀自叹气道,“孤没想到,数年不见你,竟是在这样的巧合之下相逢。他是在明福宫中,不过近日……也罢,孤带你前去。” 苏晏感激不尽,忽略了萧启平话中有话。 有了萧启平,进入明福宫就理所当然了。萧启平对侍卫道这是跟着他的人,苏晏得以顺顺当当地跟在了他身后。 明福宫中陈设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有些旧了。萧启平被宫女扶着走过庭院,回廊中折射黄昏的点点夕照,踩在上面仿佛走过了一道一道的桥。苏晏不敢四处观望,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 主殿近在咫尺,萧启平打了个手势,刚要叫苏晏候在外面,两人一齐听到了里头传来几乎歇斯底里的女声: “本宫今日就算打死了你,也没人替你做主!不过一个贱婢的儿子,还敢奢求其他?!陛下让本宫教你养你,本宫这便让你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轻微的破空声,萧启平面色突变,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险些栽倒。他死死地抓住宫女的袖子,不顾自己,先道:“母后!” 苏晏心如乱麻,他赶紧上前,借着扶起萧启平的机会往殿内一看。 这一眼却是再也挪不开,整个人被包裹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5 在了震惊中—— 大殿之内,萧启琛只着素白中衣跪在当中,他却并不乖顺地昂首。面前的女人满头珠翠,而雍容华贵的服饰挡不住她此刻狰狞的表情,手中举着一根藤条。苏晏再一看,萧启琛的背后,那白色中衣里头隐约又渗出了血迹。 他凛然昂首,不闪不避,道:“皇后娘娘不如今日便替父皇教训琛儿,等父皇追究起来,还请编个像样的理由,最好说琛儿是要谋逆,您看好不好啊?” 第8章 良药 明福宫内空气蓦然凝固,皇后站在原地,拿着藤条的手始终没再打下去。 萧启平被宫女扶起站稳了,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碰到萧启琛时停下,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起来。萧启琛原本是不想动的,他还在倔,可一抬眼见是萧启平,顿时顾不得置气,连忙站起身了。 萧启平的手在萧启琛肩上摸了摸,又往后背探去。萧启琛突然往旁侧躲了一步,不让萧启平碰到伤口,面色不善,口气却已经温和了:“平哥哥,我没事。” 他与皇后隔着一个人沉默地对峙,谁也不肯退让。苏晏站在后头,正巧能看见萧启琛瘦削的脊背。因为他方才的动作,伤口又渗了点血,那已经陈旧了的铁锈红色霎时重新变得颇为明亮,反倒更加刺眼。 苏晏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什么也做不成,只能尴尬地戳在原地,被迫目睹这对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子的恩怨。 萧启平察觉到萧启琛的抗拒后,并不强求,而是收回手,重新任由宫女扶住自己,转头对皇后道:“母后,大局已定,这本是应该的事,您何苦在启琛身上泄愤?” 那藤条终是被皇后无力地扔在了地上,她凄然道:“平儿,当年之事还未找出真凶,你又知他们是如何说我们母子!” 萧启平冷漠道:“找出真凶又如何?挖出他的眼睛么?我已认命,您又何苦?” 苏晏一头雾水,却听见萧启琛冷笑道:“皇后娘娘怕是觉得是我乱嚼舌根,却忘了这些年除却中秋与年节,我何曾有机会见父皇一面!” 萧启平道:“你也少说两句。” 听了这话,萧启琛虽还有不平,也默默地闭了嘴。他目光流转,这才见了萧启平背后的苏晏,疑惑地睁大眼睛,苏晏回他一个眼神,两人交接后,彼此要传达的信息太多太杂,无法瞬间领会,只得先放下。 那厢皇后听了萧启琛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立时有宫女上前将她扶往凳上坐了,又端茶递水,好歹安抚了她。 萧启平缓步走过去,在皇后跟前站定,说话声音虽轻,却不容反驳:“很多事并非查出真凶就能解决的,母后,您糊涂了。您收养启琛,势必要对他负责任,不能自恃身份看不起他,更不能动辄就责罚。” 皇后愤愤道:“是他自己出言不逊!” 萧启平追问她:“启琛还小,能说什么话惹您气成这样?” 皇后气犹未定,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旁边贴身侍女道:“回殿下的话,今日六殿下要出门,娘娘问他去哪儿。六殿下开口便是什么……‘你非我生母,不管我死活,平日里随意打骂,这会儿倒是装腔作势管起我去哪儿了?是怕待会儿平哥哥来了见不到人?还是怕我偷偷跑去找父皇?’”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原话中的讥讽都一模一样。下首已经消停了的萧启琛闻言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扭过头去,旁若无人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 萧启平仍然安静,面色都不变,道:“启琛向来直言不讳,父皇都不曾说什么。您今日做事实在不计后果,倘若传了出去,岂不被旁人看笑话?——苏晏,你带六殿下回东宫。母后,我会面圣,告诉父皇让启琛不要住在这儿了,您看行吗?” 皇后还要说什么,萧启平又道:“这地方我虽看不见,也觉得冷清得很。今日便不留下用饭了,母后恕罪,儿子告辞。” 他说完这些,抬手示意苏晏去拉人,自己走得稳稳当当,一路连半个停顿也无,背影看上去竟不像个盲人了。 萧启平此人,从来是深宫中严厉教养长大的。皇后并非善茬,皇帝更是对他格外上心。只是在外一直端着,如今身上难得显露出一丝血性,带刺的感觉倒很不像他了。苏晏抓住萧启琛的手时,很突兀地这么想。 他回过神来,见萧启琛走路一个趔趄,连忙低声道:“真没事儿?” 萧启琛龇牙咧嘴:“可疼死我了。” “那你便不要跟她顶嘴。”前头的萧启平接了一句话,停下脚步扭头道,“接你去东宫也是权衡之后的下策了,我很快封王,届时你又将在哪儿?” 话语中透出一丝很诡异的意思,苏晏来不及细想,听萧启琛道:“平哥哥,我想搬回承岚殿。皇后娘娘的‘养育之恩’我受不起,再在明福宫待下去,我怕自己还没捱到封王开府,便一命呜呼了——三天两头挨罚,实在吃不消。” 他的语气很沉静,甚至有些淡漠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萧启平这次没有回答,他直勾勾地望向萧启琛的方向。苏晏感觉自己拉着的人分明浑身一抖,连苏晏都情不自禁地站直了,好似萧启平能透过那块蒙眼的绸带望进他心里,而这一刻,对方分明和当年坐在贵妃榻上品茶、云淡风轻间便决断了不少大事的皇太子重合了。 “下次别让我听见你这么说自己。”萧启平道,声音柔和,然而不容置疑。 萧启琛瑟缩片刻,道:“我知错了。” 从明福宫出来,已是月上柳梢了。秋色渐浓的时候,萧启平有些畏寒,裹上了一件袍子,却不乘肩舆,和他们俩并肩走。 苏晏忍不住好几次瞥向他,心头只觉萧启平这些年恐怕辛苦,可那气质与往日别无二致,仍旧让人又觉得他平易近人,又本能地畏惧。他拽着萧启琛的手,对方一直低头不语。见他衣着单薄,苏晏问道:“冷吗?” 萧启琛本欲回答实话,见苏晏身上也没外衫,硬是憋了回去,逞强道:“还成。” 苏晏道:“待会儿送你去到东宫,我便回住所去了。你记得上点药,普通的金创药也行,莫要让伤口晾着……你身子不好,待会儿又烧起来会难受。” 他絮絮叨叨一通,听得萧启琛一张阴云密布的小脸愣是阳光明媚了。他忍不住一拍苏晏的脑袋,道:“知道了知道了,阿晏平时什么都不说,叮嘱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 萧启琛见苏晏刚要反驳,又飞快道:“可你今日能不回营房吗?” 苏晏为难道:“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的,我求平哥哥差人去给你统领说一声。”萧启琛的眼生得好看,刻意蹙眉装可怜时,眼里水光盈盈,让人根本无暇听他说话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6 ,只能醉在目光中了。 见苏晏一时语塞,萧启琛又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我背疼得很,今夜怕也睡不着……你就陪我聊聊天,跟小时候一样。实在不行,我看着你睡也成,阿晏,你最好了,舍不得我自己趴一夜的,对么?” 苏晏这下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为难地咬着下唇,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两个人在后头好一通胡闹,说的话全被萧启平听到。他自眼盲之后,耳力变得极好,听到这些,不忍道:“苏晏,你今夜便留在东宫吧,我待会儿差人去替你说说便是——你也真是,好好的一个小侯爷,没事守什么城。” 后半句不轻不重的调侃被苏晏无视,他要张嘴谢恩,又被萧启琛打断:“平哥哥,可谢谢你了!明日我给你去端桂花糕来吃!” 萧启平笑道:“不必,端回来也是你吃了大半,想了的话,自己去要便是。” 他与萧启琛言笑晏晏,旁边看着的苏晏只觉得这场景令人放松。他好似在这条漫长的石板路上,慢慢地走回了几年前,月色明亮,遍地清辉。 苏晏仰起头,见宫室的飞檐上挂着一颗星辰。 “那是紫微星。”萧启琛道,“紫微独坐,是为帝王命中无左右相交。前些日子父皇听了司天监的这些话,认定了是天命要让他废太子,改立储君。诏令未下,却已多日不曾问及,所以宫内众人惶惶不安。倘若真是突然易储……” “启琛。”萧启平侧脸对他道,“本是理所应当,不必多言了。” 苏晏猛然明白过来,他这天见了萧启平开始,那些只言片语中让他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不管是皇后,还是萧启琛,甚至萧启平自己都反复提及的,“要封王了”。 但东宫封王,可不就是被废了么? 苏晏抬起头对上萧启平单薄的背影,终究是欲言又止。他牵了牵萧启琛的手,挤出一个笑来,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似的,说道:“走吧,回去我陪你休息。” 他牵着萧启琛,听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沉默着,默然地数脚下踩过的石板。宫城回廊漫长,苏晏一步一步地走,听细碎的脚步声与平稳的呼吸声混在一处,他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 他那时无忧无虑,整天陪着萧启琛胡闹,和萧启平插科打诨。 苏晏哑然失笑,原来他曾与这些天生贵胄的皇族那么近,无话不谈,朝夕相处。如今重新站在一处,听他们说些自己并不了解的话题,反倒有点渐行渐远的生疏了。 东宫与苏晏记忆中差别不大,仍旧是装潢古朴却不失文雅气质的。庭院中的蔷薇还在,只是深秋时节,早已不再繁盛,叶子也凋落一地,格外萧条。 萧启平看不见这变化,自然也不懂苏晏的感慨,他略微回首道:“启琛还是去住你此前那间房,过些日子,我想法让你见父皇一面,届时回承岚殿也好,还是去旁的娘娘那儿到你成年,你自己与他说道。” 萧启琛面上看不出高兴与否,语气却十分雀跃:“那敢情好,我要出宫跟你住!” 萧启平笑道:“这可不行。好了,快去歇着吧,你那伤得敷药包扎,莫要再耽搁了。” 他这话一出,萧启琛再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他与苏晏对视片刻,终是展颜一笑,小声道:“我还住原来那儿。” 语焉不详的几个字,苏晏还未明白他到底指的是什么,就被萧启琛兴冲冲地拽过了东宫的回廊,停在别院一间房前。夜色已深,苏晏观察四周,熟悉感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刚要询问,萧启琛伸手推开了房门。 侍女替他们点了灯,于是中规中矩的陈设映入眼帘,床榻只比地面微微高些,中间摆了张矮几,上有茶具,只是好似有些落灰了,窗下书桌上还有习字的文房四宝。虽说简陋,可也五脏俱全,器物均是上好的材质。 苏晏走了几步,终是想了起来,不可思议道:“这是……我之前住的地方?” 萧启琛除下鞋袜,赤脚踩到榻上,从床头的小抽屉中取出药膏递给苏晏,回他道:“可不是嘛。以前在你这儿蹭吃蹭睡惯了,你走了我去别处反倒睡不着。那次平哥哥听说我身子不好,喊我来东宫,他陪我说说话。偶然休息了一次,却不想在这儿居然能做个好梦。从那以后我便时常过来……这段时日没来,才没了人气。” 他说话间已有顺从的婢女轻手轻脚进来,飞快地收拾干净久无人住的屋子,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晏被萧启琛塞了个药瓶,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叫御医吗?” 萧启琛老神在在道:“深夜不好打扰,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是在军中吗?平日总见过小伤吧,先用这个洗干净,再敷点药,劳动小侯爷了,可好?” 白天见面尚觉不出来,夜里大约因为人静,苏晏听萧启琛说话便格外清晰些。萧启琛说话时,总有些含糊,可又带着软糯的、恰到好处的娇气,叫人喜欢听他一直说下去。他已不是从前的孩童,性格里那份天真也被藏了起来,只在私语之时透出一些影子,好让人知道,他还和以前一样,不曾变过。 苏晏的心为这份“不曾变过”而蓦然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拿着药瓶,注视萧启琛自顾自地除下外衫,然后是中衣,最终露出了整个后背。 萧启琛随意地趴在了榻上,大方地将伤口亮给苏晏看。 他本应当和金陵城中所有纨绔少年一样,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一掐都能留下印子。可萧启琛还没长开的、清瘦得有些过分的背上,除却清晰可见的脊骨形状,赫然遍布着横七竖八的血痕,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止血结痂之后,被衣物拉扯开,复又鲜血淋漓。 终于苏晏长长出了口气,他坐在榻边,举起手中的药瓶,柔声道:“我下手没个轻重,待会儿要是疼了,你记得吭声,别傻不拉几在那儿忍着——” 萧启琛枕着自己手臂,偏头朝苏晏笑:“晓得啦,你吵死了。” 他目光流转,还有心思说笑。可很快,萧启琛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起初他嗅到熟悉的药香,接着脊背上的伤口先是一凉,随后火急火燎地疼了起来。 那药水好似直直地淌进了他的骨骼,顺着四肢百骸一路钻到脑中,烫得萧启琛险些没了思考的能力。他反手抓住苏锦,失了分寸,怒道:“就算是头驴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给我轻一些,你要痛死我吗!” 苏晏闻言立刻收了药瓶,改以手掌推开那药水。他的手掌冰凉,此刻贴在赤裸后背上,居然恰如其分地给了萧启琛一丝慰藉。 萧启琛很快不哼哼了,咬着下唇默默忍,心头一边觉得苏晏该被千刀万剐,一边又因为他有意放轻了的力度而颇为感慨。从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7 前他受伤,少年人知道羞赧,不肯让婢女来,宦官服侍他又别扭,若非严重到走不动路,萧启琛从来都自己潦草处理。虽然事后被孙御医骂了好几次,他仍旧屡教不改。 “……倒真是没人像他这样尽心对我了。”萧启琛这么想着,竟然有些眼热。 而后苏晏拿了另一盒药膏给他擦上,那药膏是止血化瘀、治愈伤口之用,不是什么虎狼药,擦上后清清凉凉的,萧启琛整个人好受了许多。他趴在榻上,掰着指头与苏晏说些其他话,声音低了,混着夜风与星光。 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萧启琛终是困倦得睡了过去。苏晏轻手轻脚拿过床尾一条毯子给他搭在背上,站起身时腰背都酸痛了。 苏晏揉了揉眼,移到房室中央,那桌上一盏烛光快要燃尽,烛花堆积,一片黯淡的白色。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我错辣!!tat 第9章 橘颂 萧启琛这一觉前所未有的安稳,甚至做了半个甜美的梦。他舒舒服服地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醒过来,背后的伤也不痛了。 他睡眼惺忪地往四周一看,烛花已被剪过,可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旁人。 萧启琛略一思忖,突然记起了苏晏。他连忙下床披上衣服,甫一推开门,便和端着热水而来的绿衣撞了个正着。绿衣好不容易端稳了水盆,惊道:“殿下起来了?怎么莽莽撞撞往外跑?” “见过苏晏没有?”萧启琛急切问道。 绿衣哄着他回房内,将水盆放好,又拧了帕子给萧启琛,才道:“今早上奴婢见过小侯爷一眼,他好似对太子殿下贴身的翠玉姑姑说了些话便离开了……殿下,怎么了?” 萧启琛瘪嘴道:“大约忧心他那边的差事吧。我就不明白,一个大司马门,站岗值守,他当多么光荣的事一样兢兢业业……算了,不提这个。绿衣,你见了他,觉着是不是变化很大?” 绿衣笑道:“可别说,方才小侯爷过去时,奴婢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的公子一早来探望太子殿下。问了翠玉姑姑,才晓得那是苏晏公子。殿下,公子这几年倒是真越来越俊俏,早晨东宫新来的那个小宫女见了苏公子,公子冲她笑了笑,她脸都红透了……” 绿衣说得开心,没见到萧启琛的表情先是欢欣,而后笑意渐渐地消弭,最终定格在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萧启琛问:“哪个小宫女……很好看么?苏晏他笑什么?” 绿衣不知他话里有话,诚实道:“就是前日皇后娘娘给太子殿下的通房丫头啊,太子殿下十九了,皇后娘娘在替他选妃呢,如今要个通房丫头也正常。殿下,你以后也得有这一步,不必忌讳。”说到最后,竟是开起玩笑了。 被她揶揄得脸上一热,萧启琛迅速地反驳道:“我才不要什么通房丫头!” 结果想好的说辞就被这么一出冲淡了,萧启琛不肯再提,自暴自弃地抹了脸。 他记得前日跟萧启平说过的桂花糕,便盘算着先去御膳间要一盘回来,路上走得快,回到东宫也不会变凉。 东宫失势之后,台城其他宫室的奴才们也跟着落井下石,纯粹是萧启平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而萧启琛对苏晏所言的什么“人性使然”也尽是萧启平教他的。 萧启平不是他的长兄,可自小一处,无论最初是为了讨得父皇欢心,还是维护自己储君温良恭俭让的形象对他好。这么些年过后,竟也时常提点、指教着,好似要把学的那些无处而用的治国之道教给萧启琛。 可惜萧启琛不太愿意学,又不想惹他难过,夹在中间分外难受。 满心复杂地出门去,萧启琛刚要转出东宫,忽然瞥见花园的池塘边有两个人影。他瞅着眼熟,轻手轻脚地过去,靠在廊柱之后,正大光明地偷看起来。 只见那二人其一武将装束,发髻整齐,另一个长衫广袖,以背相对,颇有些瘦弱。萧启琛咬手指,暗道:“这不是阿晏和平哥哥?阿晏没走?” 池边的梧桐落下片枯黄卷曲的叶子,轻轻地坠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 这叶落之声太过细微,萧启平却压着那涟漪荡开的水声,突然道:“去南苑驻军也好,顺从父皇的意思到禁军也好,怎么看也不是你该做的事。是和大将军吵架了么?” 苏晏稍加思索,顾左右而言他道:“爹他的想法,和臣的不一样。自从突厥王子入金陵为质,他们的可汗便消停不少。但臣觉得这不是服从天命,反倒如同当年太宗时……养精蓄锐,只待一朝有了机会便奋起反扑。他们是草原的野狼,贪心不足,怎么会安于守在长城以北?可惜台军居功自傲,禁军不成气候,实在令人痛心。” 萧启平笑道:“既然如此,你更不该与大将军赌气,早些受他教导比自己摸索快得多了——我大梁的将军们,还需被外军认可啊。” 他说得自然极了,苏晏却沉默好久,萧启琛都忍不住想出去吓他一下时,他才缓慢道:“原本,臣的确是这样想的。臣想请求大将军,给一个练兵的机会,现在的情况事发突然——其实也并非没办法了,只是那天臣见了六殿下,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来。” 萧启平兴味盎然道:“哦?启琛怎么了?” 苏晏道:“臣与家父有约,今年冬训之时去骁骑卫历练一番,看是否够格加入。但六殿下太过单纯,不与人争,臣怕他吃亏。见过一次后,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了,许是私心作祟,想留在殿下身边多些日子。” “你啊,”萧启平转过身来,一只手递给苏晏扶着,朝正殿走去,难得开玩笑道,“挂念多年,现下又这般在意他。得亏启琛是皇子,若是个公主,恐怕再过几年你都要上门提亲了。” 苏晏颔首道:“太子殿下说笑了。” 萧启平摆摆手,示意他不再多说,兀自道:“有此心是好事,只是你还年轻,若是当真想要成就一番事业,这等私情还需放下。男儿志在四方,囿于小小台城怎能施展手脚?我此生已无大的变数,只希望启琛不要重蹈覆辙,一直这样不争不抢地沉闷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果真都看穿了吗? 回廊下偷听的萧启琛皱着眉,指甲卡进掌心,掐得自己生疼。 萧启平又道:“父皇的意思我都明白,这太子之位是坐不下去了。在这之前,我会想办法帮启琛一把,父皇还是疼他的,定会同意让他回去承岚殿,从此不必看人脸色。你暂且不会出京戍卫边防,启琛就拜托你了。” 苏晏从他话中听出了隐隐的不祥,却不敢多想,只道:“是。”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萧启琛方才从回廊下走到院中。他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端详片刻后随手扔进了池塘中,一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8 尾金鲤鱼受到惊吓,近乎透明的尾鳍在水面上惊鸿一闪,迎着晨光,几乎晃疼了眼。 通宁二十九年秋,皇帝以“天意作弄,身有残疾,不足以当储君之位”为由废掉了皇太子萧启平。皇帝体恤嫡长子当年受人陷害,免去了废太子的仪式,封为楚王,封地郢州,在金陵城内修起一座晋王府,并赐了皇家园林博望苑以示弥补。 通宁三十年清明,萧启平行冠礼,而后搬出了台城。随行只有丫鬟两人,住了十年的东宫,除去一套笔墨纸砚,他什么也没带走。 萧启琛回到了承岚殿,从此跟绿衣两个人,与其他几个小宦官守着巨大冷清的宫殿,好在他获准上朝开始听政,不会整天游手好闲。 而苏晏,早在年初便因大将军苏致上书,被调入大将军直属的骁骑卫,驻守北徐州。 徐州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前太祖皇帝也是经由此地直逼青州与琅琊,一路西进,最终拿下了长安。那时拿下徐州的军队便是骁骑卫,而后由历代大将军直接统辖,被百姓称为大梁的精锐。 既然名为“骁骑”,平远侯统领的这支部队便是清一色的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人数仅有三千,却个个都能以一当十。 骁骑卫直属平远侯,而平远侯又有特权,在不触及皇权的情况下,随时可以调动骁骑卫巡查四境。近十年来天下太平,于是通常他们轮流驻守在金陵西北南三个方向,必要时进可攻退可守,既可以是出鞘利剑,也能成为保卫国都的最后防线。 苏晏得以顺利入选,其一由于他亲爹开的后门,其二也是自己争气,在去年冬训中靠着当年冉秋教的近身格斗功夫撂翻了好几个副将,骑射一环取了头名,何况还这样年轻。副将输得心服口服,更是说出了“果真虎父无犬子”的话。 来到徐州之后,苏晏终日不是跟着练兵,就是在自己帐中如饥似渴地继续研习兵书。军中氛围不同于禁军的散漫,作息规律严谨,闲暇时大家交流拳脚,或是在沙盘上演练行军,苏晏待了数月,明白此间乐趣,越发沉浸其中了。 徐州城门南北两道,泗水自城中而过。骁骑卫四个副将之一的张理巡查北门,却在那城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负长弓,佩剑,一身惹眼的红衣银甲,不是苏晏是谁? 他在城楼上往下朗声道:“小侯爷,今日怎么得空来城门了?” 听了这话,苏晏四处找了找来源,这才仰头发现张理,笑道:“来转转,顺便替守卫将士换个班,这活我干惯了。” 张理想起他从前是守过大司马门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道:“可别忘记晚些对练,沈成君那小子还说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小侯爷,别放过他!” 苏晏颔首,笑眯眯地,算作应了这口头的一纸战书。张理的脑袋从城墙上缩了回去,而苏晏当真就心无旁骛地开始替入城守卫盘查起了每个人的度牒。 如此过了半天工夫,苏晏退到一旁,倚墙而立。他漫无目的地扫了四周一圈后,眼光落在了远处一队人马的身上。 那队人风尘仆仆,好似赶了很久的路,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穿着风格与汉人完全不同的服饰。苏晏虽没去过关外,自小被父亲耳濡目染,电光石火地反应过来,当即皱了眉,对旁边的守卫道:“这些人有古怪。” 说话间,那队人已经到了徐州城门口,苏晏手一抬,两边的守卫跑上前去,将人拦了下来。领头大汉许是没想到能遭受这种待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苏晏上前,端肃道:“姓甚名谁,从哪儿来,过徐州后前往何处,度牒呢?” 他一通连珠炮似的发问,队伍中有个年纪小些的少女,拽着身侧人的衣角,直接委委屈屈地哭了出来。苏晏一时无言以对,也顾不上她,只望向那大汉。 这领头人知道自己相貌不像汉人,也不否认,用汉话流利道:“我们一行人是从关外来的,要到金陵、临安去做点生意。我们是胡商,回鹘人,大梁与回鹘世代交好,小将军何必如此呢?” 苏晏皱眉,心道谁问你们哪国人,嘴上却说:“是么?可从回鹘到此,本该先走玉门关,再走潼关,至江陵顺流而下一日之内就到了金陵,何苦要绕道此处呢?” 领头人语塞,吞吞吐吐道:“将军,我们是生意人,关外过来,不在意哪边近……” 他翻来覆去解释之时,苏晏已看完度牒内容,随口“嗯”了两句后将度牒往旁边人手中一放,沉声道:“度牒上并未有玉门关的印章,那我禁不住想问了,你们从关外来,这个关,是‘雁门关’,还是‘云门关’,可否赐教啊?” 他说完这些,不听那些人再解释,退后对守卫道:“先关起来,待会儿请大将军问话。” 目睹可疑人员被拿下,一个守卫问苏晏道:“小侯爷,万一抓错了人怎么办?” 苏晏道:“你看这些人中那个少女衣裳,腰带上纹路竟是黑狼头,这是突厥呼延部的图腾——哦,就是之前被大将军揍得屁滚尿流的那群——回鹘被突厥赶到西域,恨之入骨,怎会将仇家图腾穿戴在身上?这些人定是突厥,既非使者又非皇商,此时入城我怕有诈。” 言毕,苏晏把放在城门边的箭囊往肩上一扛,牵过旁边的大黑马,翻身而上,口中呼哨声后径直策马离开,留下几个守卫面面相觑。 苏晏将此事禀报给苏致,对方表示稍后前去审问。汇报完正事,苏晏惦记着沈成君的战书,正要告辞,苏致却突然喊住他:“晏儿,宫里来了信。” 苏晏满头不明所以的疑问,仍是接过了苏致手头的东西。薄薄的一封信,既是从宫里来的信,能给他写的人,想必只有萧启琛了。 说来难得,这竟是他离开金陵之后,萧启琛第一次写来的信。 萧启琛的字临的是前朝名家,只是他阅历不足,写出来框架虽好,始终有些败絮其中的感觉。薄薄的两张信纸上挤满了蝇头小楷,苏晏看得吃力,翻来覆去读好几遍,才捋顺了这人的逻辑。 萧启平娶亲了,王妃是安国公长女贺氏,门当户对。 起先贺家小姐知道楚王是盲人,不肯嫁,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待到回门之时却是笑靥如花,说殿下是温柔体贴的。成亲三个月后,两夫妇相敬如宾,情投意合,其余人也和睦,王府中透着久违的生机勃勃。 信中又说,以左相谢轲为首的赵王一党有意无意地提醒萧演再立东宫,太傅曾旭却极力反对过快立储,两人终日在朝堂上吵,直把萧演气得三天没早朝—— 看到这儿,苏晏不由得笑了,喃喃道:“叫你去听政,不学好的尽关心这些鸡毛蒜皮。” 后头絮絮叨叨,说承岚殿的桃花开了又谢了;说下朝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9 会时遇到太傅,答不出《中庸》里的话,被他一顿好批;说平哥哥脸上时常都有笑了,想必王嫂对他极好;还说…… “那日偷跑出宫,去栖霞山上和一群文人玩那流觞曲水的游戏,回程时天黑了,路过贵府,立时便有些想你。重画了一幅墨梅,比当年可有进步?” 苏晏看完最后一句,捏着信封一端倒了倒,果真又从里头掏出一张纸来。 这梅花比当年的还要敷衍,从写形转为了写意,几个墨点子逍遥地分散开,端的是一个恣意自在。苏晏心念一动,将梅花铺在桌案上,略一思忖,寥寥几笔,在旁边添了两句话。写完后苏晏端详许久,整颗心被不知名的欢喜充盈得发酸。 而下笔的字与萧启琛的画配在一处,倒真有了几分稚嫩的天长地久。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第10章 帷幕 当天夜里,平远侯、辅国大将军苏致亲自去了关押那几个突厥人的地方。可能十五年前突厥部族联盟被骁骑卫蹂躏得哭爹喊娘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护卫一报出“这是我们苏大将军”时,领头的突厥人登时脚一软。 大将军一挥手,让旁边的副将沈成君上。 此人生得文质彬彬,又总是笑眯眯的,温柔和善样,总适合此类沟通工作。但骁骑卫中人尽皆知,沈成君是个标准的笑面虎,生平最擅长之事,其一是捅软刀子,其二是捅完软刀子恶人先告状。四个副将中数他年轻,也数他最不好敷衍。这些年沈成君在军中名声之恶劣,直追大将军本人。 沈成君领会了苏致的意思,让他安静地当了一炷香的吉祥物。待到突厥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涕泗横流什么都招了之后,整个关押处一片死寂,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沈成君颤抖道:“你……你说什么?呼延通死了?” 曾经纠集了突厥九个部族、一路打到清光郡、和苏致你来我往互相损兵折将了好几年的突厥可汗呼延通,突然死了? 四周在短暂的沉默后顿起议论,众人交头接耳,似乎在替大将军纠结未来应当如何。苏晏看向他父亲,对方面色平静,对突厥人道:“你继续说。” “可汗年纪大了,去年冬天生了场病,一直不见好,今年夏天北方突然炎热,可汗他就——”突厥人说到此处,竟发出一声哽咽,“照我们部落的规矩,父亲死了,儿子说什么也要回去。这节骨眼上,大王子居然不肯上书梁国皇帝送回二王子,王后看不下去,这才让我们几个秘密前来……” 对于他的悲伤,在场其他人无法理解,苏致缄默片刻后,扭头道:“兹事体大,成君,你带苏晏亲自走一趟,务必直接面圣。张理,你带一队人马,和他们一起入金陵,去突厥质子的住所,好生照看。其余两人,带好你们的部将,叮嘱徐州郡守调回往东的那支驻军,随时集结,准备去往别处。” 沈成君多嘴问道:“大帅,去何处?” 苏致瞥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鄙夷。他一言不发,起身走人。等夜风拂面,见沈成君仍旧茫然,苏晏提醒他道:“……往北。” 沈成君打了个寒颤,试探道:“呼延通都死了,大帅还要赶尽杀绝?” 苏晏看他的眼神仿佛看一个白痴,怀疑此人平时的八面玲珑都短暂地消失了:“沈将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呼延通称了臣,眼下他继承者还没定,未必日后就也服服帖帖地朝我大梁进贡,你说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成君恍然大悟,垂头丧气,觉得自己还比不过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孩子,实在是该打。 百年来的血债累累,岂是一两代人能画上句号的? 徐州城外夜空晴朗,仰头便是耿耿星河。众人睡下之后,除了职业的士卒守着点点火把,再无其他的灯光。 翌日,骁骑卫中派了十几个人乔装打扮成普通轮换士卒,兵分两路回了金陵。 沈成君手持大将军帅印,径直赶在大朝会时入台城禀明北边的变数,而张理则早早地派人守住了突厥质子的住处。同一时间,苏致放出消息,扣留了突厥王子的亲信。 突厥可汗暴毙多日,却始终不曾告知大梁。两国虽然新仇旧恨都在,明里还维持着和平,这么大的事突厥一声不吭,皇帝萧演当即便颇有微词,但不好发作。苏晏又在金陵待了几日,终于等到听见风声后屁颠屁颠赶来的突厥使者。 后来,苏晏听说使者请求送还突厥王子的那日,朝堂上先是左相痛斥使者不把上国放在眼里,然后太傅痛斥左相目光短浅只看得到浮于表面的利益,御史各打五十大板,劝皇帝不要放虎归山,沈将军忙着和稀泥…… 萧启琛打了个哈欠,对苏晏道:“最后父皇累了,喊豫哥哥替他继续听,自己躲回西殿小憩去了。” 苏晏坐在他对面,给萧启琛倒了口茶,道:“你也辛苦。” 他难得名正言顺地回到金陵,虽是公务,万事都有沈成君做主,轮不到他下令,苏晏乐得清闲,索性想法子给萧启琛递了张字条,约他下朝会后金陵城西烟雨楼一叙。 再见萧启琛,苏晏觉得他似是有了些变化,但说不太上来,好似没以前那么阴郁了,心道果真离了明福宫,对萧启琛有好处。 听了对方喋喋不休这许多,苏晏敏锐地抓到重点,疑惑道:“陛下对赵王很重视啊?” “重视归重视,态度还是暧昧。”萧启琛拈起碟子里一颗蜜枣吃,他还是改不了小时候馋嘴的习惯,聊天时非要吃点什么,“父皇这半年来三天两头去承岚殿,问我书读得如何,住着还习惯吗,想去哪儿玩,好似突然对我特别上心,弄得我惶惶不可终日。” 苏晏感叹道:“一视同仁不是很好?” 萧启琛塞给他颗花生,兀自道:“旁人看来这许是天家少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他越是这样‘雨露均沾’,豫哥哥心里越不高兴。” 赵王萧启豫,自当年萧启平眼盲后便俨然以东宫之位自居。而立之年,府上育有二子一女,既是长子,还建有战功,怎么看都应当是储君的不二之选。萧演一直不吭声,两三年的,萧启豫还能自欺欺人,说是考验自己…… 但一转眼,连他素来瞧不起的萧启琛都快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陛下莫不是有自己的考量?” 萧启琛闻言冷笑一声:“按下葫芦浮起瓢,哪有这么好的事?他再把我逼下去,四书五经每天轮着看,搞不好豫哥哥就要以为我想掀了他的位子——我才不给自己找麻烦。” 言毕,似乎想到了不祥的将来,萧启琛心有戚戚地喝了口茶。抬眼见苏晏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萧启琛干咳两声,僵硬地转移话题:“……不提这个,以后再说。我今天听他们吵了一早上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0 ,究竟出什么事了?” 苏晏被他牵着鼻子走,立刻忘了没说出口的恨铁不成钢,一板一眼地把“突厥可汗死了,大儿子想抢王位,不让弟弟归国,于是秘不发丧,但当妈的偏袒远在他乡的儿子,觉得失去良机后这辈子也回不了突厥,派人来向南梁皇帝要人,结果还没走到金陵就被抓住了”的事娓娓道来。 他说得慢,表情又认真,萧启琛听了一遍就知晓了经过,觉得比一早上的收获都多。 苏晏说完后,口干舌燥地猛灌一杯茶。然后两人面面相觑,用眼神默默达成共识,都认为这不是他俩能说了算的事,议论再多也白搭,不如聊些别的。 旧友阔别小半年重逢,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而在这两人的私密谈话中,苏晏也没有提那一封信。他不说,萧启琛也默契地仿佛把它搞忘了似的,好像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一副因为深夜想念而信手绘出的梅花。 “……你还记得韩广大哥吗?”萧启琛蓦然提了一个人名。 苏晏一愣,点头道:“是殿下当初的伴读,我记得的。” 萧启琛从他对面的位置挪到苏晏旁边,压低了声音:“上个月十五,我去平哥哥府上看他,就见韩大哥在。他如今是扬州别驾,听说平哥哥纳妃,专程从扬州赶来拜访。我见他欲言又止,故意约他私下会面,却不料果真有话要说。” 苏晏简直烦死了此人故弄玄虚地卖关子,径直将一颗蜜枣塞进萧启琛嘴里:“别闹,吃完就说,莫要扯远。” 甩给他一个眼刀,萧启琛把蜜枣咽下去,附在苏晏耳边含糊道:“他说当年的事,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是谁指使小宦官毒害平哥哥,他已经有眉目了。” 萧启琛说话时呼出湿润的热气,吹进他的耳蜗,苏晏半边身子因为这动作一软,但另一半却如遭雷劈,刷拉一下清醒了。 他不可思议地拔高了音量:“是谁?!” 萧启琛缩回旁边的位置,无辜地又啃了颗花生:“韩大哥还在收集证据。他对平哥哥真是忠心耿耿,若此人能为我所用,不失为一件好事,我得想想办法……” 他一时说漏了嘴,发现后猛然停下,对上苏晏揶揄的神情,萧启琛硬着头皮道:“干吗?” “殿下有雄心壮志,还要对我藏着掖着?”苏晏说这话时带着一抹戏谑的笑,然后不等萧启琛回答,自顾自道,“或许不被赵王注意到才好,韬光养晦,多年后或许才能去争那一席之地……你是这么想的吗?” 萧启琛眨了眨眼,失笑道:“你若不怂恿,我也想不到这么多。” 苏晏摇头道:“你不是安于现状之人,我也不是。” “那之前你说的还作数吗?” 他先是一愣,旋即想起自己那天失去理智后的“肺腑之言”,太过冲动,但字字都是发自内心,否认自是不能,不如坦诚。苏晏垂眼,声音平稳:“我说过的话都算数,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都给你。” 萧启琛一抿嘴,露出个苏晏很是陌生的神情来:“……我若是也想要天下呢?” 狡黠地上扬着的唇角,还有那双微圆的、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无辜的杏眼,叫人无法逃避。此时夕照西山,金光从烟雨楼的窗外洋洋洒下,萧启琛坐的位置正好逆光,他的泪痣赤红,生生添了几分妖异,不依不饶地等一个回答。 苏晏的目光长久地在他脸上停顿,那些胆大妄为的念头争先恐后地窜出来,张牙舞爪地按住了他的理智。苏晏觉得萧启琛好像特别能玩弄人心,可他却在心知肚明中,甘愿地站在了萧启琛的旁边。 幼时被欺负了立刻去告状撒娇的孩童,躲在饮马池闷闷不乐的少年,跪在明福宫里被打得皮开肉绽,被冷眼以对却仍然不动声色…… 那年说着“我无心与他争”的人,如今也开始觊觎天下了。 他终究是低估了萧启琛。可仿佛只有这样的萧启琛,才更让他觉得真实,觉得“理应如此”。苏晏不问萧启琛到底何时开始有了这想法,还是随口一提。 终究他只是迅速收回目光,苏晏淡淡道:“这有何难,你比赵王,难道有哪里不如吗?” 突厥可汗病死之后是否送还王子,太极殿上吵了整整两天,最终萧演拍案决定派人将其送回北境王庭,并与质子呼延图约定,倘若他能顺利坐上可汗之位,两国当继续盟好。 这一决定与平远侯主张的“借此机会一举歼灭突厥”大相径庭,苏致逐渐往北推进的部署也没能成。但王命不可违,苏致仍然从骁骑卫中调了百位高手,并不顾众人反对亲自护送呼延图回归突厥。 通宁三十年秋,南梁送还突厥二王子呼延图,拥立其继位。骁骑卫在皇命加身下,不情不愿地首次与突厥可汗亲卫联手,放逐了大王子。 苏致了结这事后,却并未按照预定的结果返回金陵,反倒留守在云门关,加固了边境防卫。张理暂时接过骁骑卫的调动大权,大部分兵力调往雁门、云门两个关隘,唯有一支留守金陵,统领位置出人意料地交给了苏晏,副将为沈成君。 朝堂上为此又吵了架,一边说让一个刚过束发之年的毛头小子掌管骁骑卫,简直太过荒唐,另一边冷笑,当年平远侯可是十八岁就上战场立功了。吵得人头疼脑热时,萧演重重地下了又一道搅得风云突变的诏命。 皇六子萧启琛入国子监,师从曾旭,上朝议政。 从“听政”到“议政”这一步,当初赵王萧启豫可是花了三年,而萧启琛,仅仅六个月。一字之差,但皇子议政,通常都在封王之后了。听政只是学习,议政却是在鼓励皇子参与国事,眼下储君之位空悬,萧演此举,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六皇子默默无闻了好些年,死了个母妃之后又遭冷落,好些人都觉得陛下已经对他彻底厌弃了,现下还没封王,居然开始享受亲王待遇了! 皇诏送达承岚殿时,连萧启琛本人都吓了一跳。 接过那皇诏,细细看了几遍,萧启琛仍旧一副茫然的样子,问道:“徐公公,父皇这是……怎么了?” 徐正德笑皱了一张老脸,只说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萧启琛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去国子监时,破罐破摔地问曾旭道:“太傅,是我平时太过窝囊废,父皇看不下去,非要这样赶鸭子上架吗?他到底有多恨我,才把我当活靶子送给赵王,生怕赵王瞄不准?” 曾旭对此人时常口出欺君犯上之语习以为常,拈着胡子发给萧启琛一摞《大学》,优哉游哉道:“殿下可还记得,上朝听政前一天陪伴楚王殿下辞行时,说过什么?” 窗外一声尖锐的鸟鸣,萧启琛灵光乍现,想了起来。 “我知道父皇也是无奈之举,此番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1 废太子,最难过的应当是他。毕竟众所周知王制其三,平政爱民、隆礼敬士、赏贤使能,敢问赵王殿下做到了哪一点?” 萧启平被他逗笑了,道:“你也只能嘴上说说,连太极殿都进不了。” 萧启琛瘪嘴道:“无能不官,父皇觉得是我没用吧。” 回忆到此蓦然断裂,萧启琛一口气哽在喉咙,还没喘匀,曾旭毫不留情地给了他最后一击:“那天,陛下就在外面,殿下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启琛:“……” 他做皇帝已有近三十年之久,从最开始的雄心勃勃,到如今已有些力不从心。偏生在这时候精心培养的储君无奈失势,长子戾气过重,却不想偶然往国子监走一遭,萧演却听见了这个从来只当开心果哄着的小儿子一番话。 说得不全对,其中蕴含的少年心气与不合时宜的桀骜,正好戳中了萧演。 他开始思考是不是遗忘萧启琛太久,小时候那个小团子眉宇间竟有怀才不遇。萧演想了又想,在半年的考核后,提前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是说“无能不官”?那便让人看看,是否能胜任。 第11章 霞山 “所以陛下觉得既然你能口出狂言,不如看看是否真有这本事?”听了萧启琛愁眉苦脸地说了一堆,苏晏总结道。 继续愁苦地剥瓜子,萧启琛点点头:“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多话了。” 苏晏满脸疑惑地瞥了萧启琛一眼,好似十分诧异这人为何今天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知道这会儿只能顺毛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喊我来这儿干吗?” 正值午时,金陵城内人声鼎沸。而萧启琛堂堂皇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穿过几条主街道,连个随从都不带,苏晏问他为何,他反问道:“你不是武将吗?”——显然过分相信了苏晏的身手。 城南鱼龙混杂,白天开着酒馆、小吃摊,四处都是讨生活的百姓,熙熙攘攘,倒也不失人间烟火味。可到了夜里,挂红灯笼的青楼妓馆做了最底层人的生意,盗贼匪徒不时出没,故而大人教育孩子,都是说“别往那处去”。 萧启琛就带着苏晏拐到此地,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找到了一所书院。 这块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俨然成了金陵城一块难以启齿的狗皮膏药,而青瓦白墙的小书院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矜持地在狗皮膏药上站稳了脚跟。 墙内传来阵阵读书声,念得抑扬顿挫。侧耳听了半晌,萧启琛才开口:“听说这儿的先生有点意思,想找他聊聊天。” 苏晏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接过萧启琛剥下的瓜子壳,随手放入一个小袋中。他陪着萧启琛又待了会儿,听到里头的读书声停下,又静默了会儿,旋即孩童下学时的嘈杂由远及近,书院大门轰然打开—— 及腰高的小崽子们鱼贯而出,相互打闹着跑远,在巷口如同大河分流,躲进了一条一条狭窄的巷子,转眼间就跑干净了。 街道两旁其他人见惯不惊,而安安静静在门外待了许久的萧启琛这才站直,把手头没吃完的瓜子往怀里一揣:“走,我们去见见这位先生。” 进门时,苏晏偶一抬头,才发现此间竟然还有名字。大门顶上一块朴素的匾额,字迹还是新的,却已有了风雨飘摇的意味,上书四字:霞山书院。 霞山书院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院子里栽了梅花,在深秋落尽叶子,只余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颤抖。正对面应当是课室,自然比不上国子监的进学氛围,里头案几坐垫乱七八糟,门前坐着个青年,正歪在那儿看书。 苏晏余光一瞥,见他看的既不是四书,也不是五经,反倒赫然是一本道家经典。这人真古怪,苏晏想。 “敢问是霞山先生吗?”萧启琛客气地行了个礼。 那青年看着不过二十来岁,比之萧启平稍长,可也断然没到要被称呼为“先生”的年纪。他却大方地受了萧启琛这一拜,坐正了身子,道:“贵客?” 萧启琛道:“不敢,慕名而来,恳请先生解惑。” 霞山先生懒洋洋地起身,打量萧启琛一番,恍然大悟道:“你是那日在栖霞山上与我们一同作诗的年轻人,那天跑得倒是快,还没来得及请教尊姓大名?” 萧启琛矜持道:“在下姓萧,便是……台城里那位的,萧。小时候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你告诉我哥哥,他若为君,你必位极人臣。” 听了这句的苏晏一愣,不容他说话,那霞山先生便往后退了步,方才的从容蓦然消失,惊讶道:“六殿下!?” 萧启琛一笑,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来:“谢公子,别来无恙?” 几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后,原来都是熟人。苏晏坐在茶室中,听萧启琛热情洋溢地介绍道:“阿晏,这是谢相的孙儿,单名晖,字仲光,为着退隐江湖,连别号都想好了。他的英勇事迹,想必你也听过吧?” 苏晏试探道:“……年少以诗才闻名,后来放着陛下御赐的少府一职不要,离家出走的那位,谢公子?” 谢公子干咳一声,展开把山水画扇,不顾天冷,装模作样地扇了几下,挡住自己的脸,羞得无地自容。 偏偏萧启琛还补了一刀,无辜道:“听说是游历天下去了,结果路上盘缠花光,只得打道回府,又不可能让谢相看笑话,躲到城南开了间书院——我说谢晖,你这书院自打第一天开学,就被谢相知道了,否则你以为那些小孩儿都是哪来的?那是谢相为了不让你太挫败,以至怀疑人生,托人雇的。” 他说得大有“天下皆知,就你被蒙在鼓里”的意思,一句话一把刀子,捅得这位自诩瞒天过海的贵公子遍体鳞伤,几乎要无力支撑,连忙狼狈地喝了口茶:“殿下,做人还须留一面,咱们多日不见,你就说这些,合适吗?” 萧启琛道:“我觉得挺合适的,否则你以为我找你拉家常?” 谢晖掩面道:“可不敢和你拉家常,殿下,整个金陵谁人不知你是陛下如今的掌上明珠,、当年太子殿下的受宠程度不遑多让。” 虽然他没说错,但“掌上明珠”这四个字听着还是怪怪的。萧启琛笑了,道:“高处不胜寒,可既然到了这位置,已经骑虎难下,请霞山先生助我。” “别……”谢晖道,“我发过誓,是不会掺和朝政的。” 萧启琛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谢晖立刻弹开数尺远,警惕道:“殿下难道还要逼良为娼么!” 听到这儿,苏晏可算明白了,谢公子出了名的文采斐然,这话说得却活像书没读好,否则就是他有意要贻笑大方。他当即干咳两声,对萧启琛暗示不太适应。 萧启琛也懒得跟这人虚与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2 委蛇,径直道:“谢晖,我知道当日你父母的冤案是谢公大义灭亲,也知道那件事之后你与他再无多的话说。但他仍是你祖父,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谢家式微,他门生虽多,加在一起也不如你让他安心。” 谢晖怒极反笑,道:“殿下今日是来当丞相的说客吗?若是如此,不必多言了,不送。” 萧启琛也不废话,站起身,将茶杯放了回去:“你父母是自尽,并非官兵虐待。丞相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在重新查案,还他们的清白的诏书过几日便公布了,最近两天|朝堂上都在说这事……你,再多想想吧。” 他一拉苏晏的手,自然无比地将人拖了出去。 等到走出霞山书院,苏晏才问:“是之前谢大人的冤案么?” 就在不久前轰动整个金陵的大案子,左相谢轲之子谢维绮赴宴回家途中,与人起了口角。两边都不好惹,几番说不到一起竟然动起了手,混乱中另一方有个人被推了把,脑袋磕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当即就咽了气。 按南梁的律法,私斗致人死亡虽然不光彩,但毕竟罪不至死。这事就蹊跷在死者居然是吴王殿下的至交好友。 吴王殿下乃当今的皇弟,情同手足,去自己皇兄那儿又哭又嚎,非要给谢维绮定罪。案子从金陵府衙转到廷尉,最后是萧演亲自审的。谢相最终是妥协了,争取免了偿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儿媳被判流放临海。 儿子儿媳走了,孙儿也对谢相充满仇恨,不多时就也离家出走。可怜谢轲三朝元老,辅佐几任帝王都没见愁苦,经过这事,本就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本以为案子告一段落,但流放途中还没走到临海,谢维绮突然离奇地死了,夫人也随夫自尽,临终前手中攥着谢维绮血书,上头写的全是冤情。 此事一闹大,皇家脸面都被丢尽了。御史借此机会提出重审这个案子,又找来那日两边的人证,废寝忘食地审了好几日,终是查明,谢维绮在此事中压根就不是主使,甚至还是个劝架的,简直六月飞雪。 萧启琛点点头:“换做是我,也会生气这么久的。哎……就知道他不会同意,我这会儿一个门客没有,上朝也说不上话,拿什么跟豫哥哥比?我看父皇还是想等我的笑话,于他而言,这就是一场闹剧。” 苏晏:“那可未必。” 他指指身后,萧启琛疑惑地扭头去看,却见谢晖站在书院门口,盯着他俩,皱眉不语。他扭捏半晌,道:“……真要替我父母昭雪?” 金陵,烟雨楼。 那日两人在此地密谋,年轻的野心露出一个苗头后又迅速地被按了回去。这会儿席间多出第三人,还是几碟小菜,茶水却换成了一壶新丰酒。 谢晖挑剔地拿着筷子把碗碟一一点过,嫌弃道:“好歹是个皇子,请人吃饭就这手笔?四十年的女儿红有没有?寒酸得要命,还想收买我,殿下,你想得太美了吧?” 萧启琛加了块虾仁给苏晏,头也不抬道:“爱吃不吃,我就这么点钱。承岚殿上下十几张嘴等着吃饭,朝服、常服、日常开支都是钱,好不容易存了点儿,全用来孝敬太傅和讨好父皇了。你想吃香喝辣啊?还不赶紧替我谋划。” 谢晖瘪了瘪嘴,和苏晏碰了下杯,对他道:“殿下对你也这么抠门吗?” 苏晏笑道:“我不用他‘打点’,谢大人,日后有你相助,阿琛吃得好些了,自然有闲钱和你去吃喝嫖赌。” “我和祖父,其实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现在巴巴地回去装没事人似的当我的大少爷,良心不安,也对不起父母。”谢晖沉吟片刻,道,“殿下找到我,应当是已有了自己的图谋,不肯置身于虎狼之中,对吗?” 萧启琛坦然道:“与虎狼为伍,自是要比他们更狠。” 谢晖看他的目光立时便复杂了起来。萧启琛才多大年纪,到底是天家的孩子,生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萧启琛见他目光有异,坦然道:“朝堂就是如此,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也总会有一天挡了别人的道。若要明哲保身,必要时一定得先下手为强。我就算不愿与人争,但也不想死,或者落得个……终身残疾。” 他话里有话,苏晏眉头一皱,出口却道:“陛下对你真要如此残忍吗?” 萧启琛闻言一笑,又给苏晏倒了杯酒:“他要真时时刻刻对我护着宠着,我才该担心口蜜腹剑。他明明知道储君之位对赵王是一块经年累月的心病,仍旧把我扔了出去,恐怕……不是想成就赵王,就是想……给我一个机会。” 要么赵王迅速地解决了萧启琛,踏着骨肉的血走到最巅峰,一步一步成长为帝王需要的样子;要么萧启琛才是更被看好的那个,不逼一把,怎能让他显出本性? 萧演在赌,赌这两个儿子,谁才应当在他百年之后坐上龙椅。 手足相残虽然无情,却在历朝历代刻意或委婉的斗争中说明这才是长远之兆。哪个强者不是踩着旁人的尸骨上位?一将功成尚有万骨枯,何况是帝王? 见苏晏若有所思,萧启琛把他的杯子往他手里一塞,道:“父皇不准我饮酒,你们两个喝吧,我看着。” 故弄玄虚地相识,剑拔弩张地对峙过一场,再放下心结后,苏晏与谢晖彼此都放松不少。真要细细聊起天,他们两个竟还有不少说的。 酒过三巡,苏晏很快地微醺了。他酒量自忖还行,但没怎么认真喝过,再加上谢晖混迹下层多时,都快修炼成精,很快,苏晏就两颊红红,眼神迷离起来。他盯着萧启琛,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憋了半晌,道:“……我有点头晕。” 萧启琛笑道:“那你就不要逞强——” 话音未落,包厢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三人俱是一愣,苏晏的酒醒了大半,看向来人,却是个认识的,他疑惑地皱眉:“韩广大哥?” 韩广扫过这一桌酒菜狼藉,似乎很不满他们在此“醉生梦死”,走过去狠狠地揉了苏晏脑袋一把,不等他发作,转头对萧启琛道:“查出来了。” 绵绵温柔乡的气氛顿时冷凝,萧启琛蓦地坐直了,严肃道:“是谁?” 韩广:“……赵王殿下。” 第12章 酒茶 方才喝下去的酒这时彻底醒了,苏晏双目还有些迷茫,头脑却已经理清了思路。他霎时明白了萧启琛与韩广寥寥数语中蕴含的话,随即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赵王?!” 韩广扫了四周一圈,疑惑地朝谢晖抬了抬下巴,萧启琛道:“是谢大人的孙儿。” 于是韩广短暂地放了心,他回身拉开房门,做贼似的左顾右盼,这才重新掩好,又走过去将窗户也关上了。韩广坐到萧启琛旁边,端了酒杯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后,眼眶迅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3 速地红了,好似为这一刻已经隐忍许久。 当年的那件事中,蹊跷之处太多了,很多人都隐隐猜到与赵王有关。他的野心从不收敛,除去萧启平后最有希望坐上储君位置的就是萧启豫,但萧启平年纪虽小,行事却十分谨慎,与赵王有关的人一概不用,与赵王有牵扯的事也统统不理,以免引火上身。而即便小心至斯,最后萧启平还是落到个满盘皆输的地步。 皇子相争的事不稀奇,出了事后罪魁祸首指向也很明显,但人证物证一样没有,就算闹得满城风雨,赵王府中依然风平浪静,萧演对萧启豫的态度更不会因为流言蜚语改变。 所有东宫的伴读中,韩广无疑是与萧启平感情最深的那个。他最开始便侍奉萧启平,而后几年中,亦是萧启平最信任的人。哪怕萧启平失势,他仍旧经常写信问候,即便从没收到过回音,年节时托人送往东宫的偏方从没断过。 他对萧启平眼睛上心,但这么几年了,怎么也好不起来。 “……自我去扬州任上,人不在金陵,当初的眼线和人脉也都在。这些事我都瞒着殿下,好容易查出点线索……我早就想过,但还是——” 说到此处,韩广竟一声哽咽,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又灌了杯酒。 苏晏不知说什么,他此前隐约从萧启琛的话中听过,再一想到从前萧启平的样子,现在温文依旧,平和依旧,却总缺了点生气。他好像已经彻底地认命,于是满腔抱负也随之黯淡下去,想到这里,苏晏就止不住地觉得可惜。 他张了张嘴,道:“……那,韩大哥有证据吗?” 韩广凄然地摇摇头,萧启琛叹息道:“谁都知道是赵王,没有证据,靠什么给平哥哥报仇?难道我们也买通他的侍从给他下毒么?” 显然韩广从骨到皮都是正人君子,闻言直接愣了。见他眼底竟有泪光,萧启琛道:“既然无法以牙还牙,那只得从更长远的事上谋划。他对平哥哥下毒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不信以平哥哥的谨慎,他还能一点痕迹不留。” 这话打醒了韩广,也让苏晏想起当年的事,他正思索着,韩广道:“殿下还记得那年最终被抓去顶罪的小宦官么?” 萧启琛还没反应,苏晏抢道:“是那个叫瑞麒的吗?难道他不是凶手?” “他自然逃不开干系。我后来派人查了他叔父,湖州人,祖籍邯郸,兄长是家中顶梁柱,他出外做生意时遇到山匪,家中凑不齐赎金便被撕票了。那人本是想替兄长报仇,无奈孩子太多养不起,嫂子也死了之后,就把最小的侄子卖到了金陵,自己搬回了邯郸。 “被卖到金陵之后,许是中间还有波折,瑞麒最后是被净了身,送去揽秀宫,没过多少日子犯了个错,正躲在外头哭呢,就被殿下捡到了。”说到这儿,韩广非常嘲讽地一笑,“那时我刚入宫,跟在殿下身边,也没在意什么,只觉得殿下是真的宅心仁厚。” 苏晏听出他的隐义,道:“难道从那会儿开始,这个瑞麒就……” 毕竟揽秀宫是李贵妃的住所,赵王时常去探望生母,出入其中也不奇怪。 韩广点点头:“不过我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殿下中的毒,其实不在于饮食中,而在东宫他卧房的那株木观音——六殿下,你还记得是何时送来,何人所赠吗?” 木观音并非佛家塑像,而是一株绿色植物,通体翠绿修长,似竹,可又偏有叶子点缀,看上去气质高雅,分外惹人注目。这植株太过显眼,萧启琛稍作回想,便记起了前因后果,依稀记得萧启平卧房是有这么个名称奇特的活摆件。 “……我记得是殷夫人所赠,就在平哥哥十五生辰之时,听说是南海那边儿进贡的物件,她又素来喜好风水……得了这么个稀罕物,连忙赠给平哥哥了。” 殷夫人是年纪最小的惠阳公主生母,很是得宠的一个妃子,性格大大咧咧的,为人处世却分外妥帖,出手阔绰,宫里的宫女宦官对她都很有好感。萧启琛这种平时不怎么和她来往的,也知道她名声不错。 韩广面色凝重道:“正是殷夫人。她或许不知情被陷害了,或许又是别有所图。那木观音本身无毒,可躯干时常分泌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远观如同滴水,十分秀丽。这液体却有古怪,我暗中追查许久,才知道南海那边有说法,木观音与紫檀香天生犯克,二者若混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空气中会生出一种毒素,致人失明。” 萧启琛震惊得说不出话,脑中却飞快地想到另种可能。 苏晏显然也想到了,抢先道:“这样的方法,那宦官不可能想得到,就算别人教他,难道他还能管殿下平时点什么香吗?” “正是。”韩广道,“太子殿下平素不爱熏香,紫檀要想近身,只能通过提前熏染衣物,浸透其中之后,比熏香让人好接受得多,但效用却是一样的。我猜是殿下身边的人觉得紫檀宁神,故而没有阻止,但瑞麒先前是服侍这些的……?” 苏晏接话道:“殿下很是信任他,不过这些活他似乎还不必亲自动手。“ 闻言,韩广蹙眉道:“这便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了。此事牵连甚多,而且无一不是大人物,害了殿下,除了赵王得利,还有谁呢……” 他兀自冥思苦想,苏晏扭头瞥了萧启琛一眼,对方面色如常,说得上平静,手头搓着一颗花生米。而谢晖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两耳不闻天下事地埋头喝酒,装模作样感叹一句:“殿下,这酒你真不喝?入口很辣,回味却甘醇。” “越好的酒后劲儿越大,省省吧,仲光兄。”萧启琛这话不知是想说给谁听,他目光游离了片刻,转向韩广,正色道,“韩大哥,照你的说法,木观音是殷夫人所赠,瑞麒可能是李贵妃的人,而她们二人的利益链上捆着一个赵王,于是幕后黑手必是赵王,除此之外,你可有别的人证物证?” 韩广哽住了,道:“这……” 萧启琛接着说道:“若是没有,就不能信口雌黄。时间还长,左右现在平哥哥还算舒心,没人打扰他,我们可以慢慢地查。今后我接触朝政的机会多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还不曾搬离台城,殷夫人那边,也能找个理由去打招呼——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三言两语扫清了韩广最纠结的地方,韩广豁然开朗,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木观音这个,我觉得要从当年太……楚王殿下的身边人查起,”一直沉默的谢晖突然开口,算作和他们已经是一伙,有条不紊道,“紫檀与木观音,这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当年皇后娘娘那么要强的个性,难道没有都查一遍?” 几人纷纷缄口,谁都知道那年东宫差点被翻了个底朝天,闹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4 得满城风雨,最后居然不了了之——对皇后而言是多么响的一记耳光,以至于她后来都时常敏感过头,一点小事便弄得喜怒无常,还牵连了萧启琛。 当下萧启琛却没事人似的,把那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含糊道:“知道了,改日我去问她。我就不信她一心想抓出害了平哥哥的真凶,还要欺负我。” 最后三个字软糯糯的,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苏晏差点没绷住笑出声。 韩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只觉得比自己小太多的六殿下此刻过于云淡风轻,反倒让自己觉得太陌生了。 “总之,”萧启琛拍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道,“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韩大哥,我知道你为他鸣不平,但意气用事往往会适得其反。” 韩广怔怔道:“……是,是,殿下教训得对。” 苏晏忍俊不禁,觉得萧启琛这副样子实在可爱,伸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揉,也不顾以下犯上,喃喃道:“你啊……” 这半句话一出,谢晖的眼神立刻变得微妙了。然而没人理会他的微妙,萧启琛把苏晏的手扯下去,嘟囔道:“你别老是摸我头,小时候母妃说了,男儿不摸头,这可是原则问题。苏晏,你笑什么?很有趣?” 他碎碎念的时候才真的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苏晏听话地收回手,目光仍是柔和的,盯得萧启琛不好意思,耳朵一热,别过头不再说话。 烟雨楼外杨柳依依,夜幕低垂,星沉四野。 几人在此作别,谢晖仍旧不肯直截了当地回丞相府邸,与萧启琛定下了七日之约,韩广秘密离去,悄然得好像他从没来过。 “你回宫吗?”苏晏目送谢晖离开,自然地对萧启琛道,“我送你?” 萧启琛眼波一转,到嘴边的“不回”被他咽了下去,朝四周一看,轻快道:“行,你送我吧。我想骑你那匹马。” 习射之时,苏晏黑马红衣银甲,少年英姿勃发,攫取了全场的注意力。黑色骏马是苏致送他的,名为“惊帆”,相传为八骏之后,还未曾到一匹马的黄金年龄,已经足够上战场了。苏晏牵过它,拍了拍马鞍,道:“上去吧。” 萧启琛学过骑射,不过比起苏晏显然差得太多。他翻身上马不算潇洒,抓住缰绳时还有些紧张,苏晏微微一笑,拉住辔头:“我给你牵马。” 此刻他居高临下,看什么都新鲜。从烟雨楼回去台城要经过朱雀大街,太宗皇帝时为着交易方便,废了前朝的全城宵禁,在朱雀大街附近开辟出一个独特的区域,以作百姓夜间消遣的去处,称作夜肆。夜肆通宵开放,期间禁军金吾卫巡查,维护秩序。 他们若要回到台城,必定经过夜肆。 万家灯火时,夜肆的灯又更加明亮,杂耍艺人的表演迎来阵阵欢呼,西域商贩推销颇有异域风情的装饰品,酒楼迎来送往,百姓络绎不绝,着实一片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仔细一算,四境不闻金戈铁马也有十五年了……”苏晏突然感叹道,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阿琛,我听爹说,你的名字和突厥有关?” “是啊,我抓周时抓了一把弓一支笔,第二天就传来突厥被平远侯灭了主力,不得不称臣的战报。平远侯凯旋时,带来大批突厥进贡的奇珍异宝,父皇很是高兴,于是给我起名‘启琛’——巧合也好,吉兆也罢,父皇其实很宠我。” 从那以后,突厥便一蹶不振,但最近为何频频接触边境,苏致去云门关守城,若非战事紧迫,他那个性怎会亲自上阵…… 苏晏若有所思,萧启琛顺势在他头顶一拍,道:“不闻金戈之声难道不是好事?你在想什么呢?” 木观音、紫檀、离奇认罪的小宦官、皇后、东宫、萧启平、阿琛…… 脑海中那日见过的突厥人形象一闪而过,苏晏抬眼见萧启琛盯着自己看,那点泪痣在满街灯火下格外鲜艳,不觉先愣住了,本能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走神了,尤其是面对萧启琛的时候,他的眼睛太勾人,不知不觉就忘了想说的话。每到这种时候,苏晏便会隐隐地厌恶自己,偏生导致他这种矛盾心情的罪魁祸首无辜极了。 萧启琛好像有千面,谦逊隐忍、心思深沉是他,意气风发是他,不谙世事、纯良天真好似也是他。苏晏一直以为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应当最了解彼此,他笃定萧启琛是能掌控住自己每一次情绪的变换,可反过来呢? 照顾萧启平,在赵王面前示弱,适当地对皇帝卖乖;笼络谢晖,拉拢太傅,联系韩广。这些乍一看全是巧合,实际上没有一步不精妙,恰如其分,八面玲珑,把全部的关系中心都抓在了手里—— 萧启琛安稳地在宫里虚度光阴,苏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现在萧启琛要争了,苏晏又觉得他心思太重,不好接近。 他不禁问自己:“苏晏,你到还要他如何呢?” 兜兜转转,此刻满天星辰,秋风送来城南的万户捣衣声,与夜肆的热闹格格不入。刚才他还未这些“巧合”而钦佩萧启琛想法稳妥,这时却有些迷茫。 “……没事,”最终他对上萧启琛的眼,轻声说,“走吧,太晚了。” 第13章 赵王 那天苏晏反常的发呆把他自己搅得心神不宁,也让萧启琛看在眼里。他不去多问,配合地笑笑,翻身下马,跟在苏晏旁边,作势看街道两端的热闹,不再去跟他找话。 苏晏有什么想法基本都写在了脸上,一目了然,连装腔作势都不会。萧启琛见他心里有事,估摸着多半跟这一夜发生的事有关,自己正心虚,不敢再招惹。他心如乱麻地想,莫不是苏晏也和平哥哥一样看出什么了吗? 他还小,对权力的崇拜方才从正大光明的太极殿上投射出来,暂且无法心无旁骛去追逐。萧启琛一颗心里放了太多东西,面面俱到哪有这么轻易。 苏晏送他到东华门,禁军将领认出萧启琛,主动调了一队人马护送他回承岚殿。 他的身影愈来愈小,直到看不见,苏晏上马,拍了拍惊帆的头说“走”,马儿应声而动,一路小跑,直向侯府的方向。 平远侯府现在的主人和它的前任们相比,不争功不议政,也不爱参加王公贵族们私底下的宴会,似乎有些过于沉寂。 朝臣们习惯称呼苏致是“大将军”,这三个字在太平时代总带着些调侃,苏致照单全收,懒得理论。他日前驻扎在了北境边缘,好似从空气中嗅到了北方野狼不安分的膻味,一刻也不放松。 金陵的守备托付给了沈成君和苏晏,而苏晏一股脑地让沈成君做主。他将骁骑卫驻扎在了南苑,自己也住在那儿。沈成君见苏晏年纪小,许久不回家,对他格外网开一面,让他回家去玩—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5 —沈成君仍旧没把苏晏当回事。 侯府如今的管家姓王,全家上下都叫他王伯。苏晏回府时,特意从侧门牵着马进去,将惊帆往马厩一拴,自己悄悄地回房了。 平远侯夫人已经成了个精致的摆设,终日在佛堂念经,比做姑娘时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苏晏换下软甲,发髻散开,重新扎成一束,他挑了件线条柔和的长衫,朝佛堂而去,预备跟母亲报备一声。 那里亮着长明灯,最近一年夫人好似终于接受了另个儿子不在人世的消息,像模像样地立了个牌位,供奉其中。苏晏走到佛堂门口,迟迟迈不开脚步,他听见自己的亲娘对着牌位说话,心头一阵难受。 苏锦比他听话,比他聪明,比他讨人喜欢,整天在父母面前撒娇,其实有点儿像萧启琛。难怪萧启琛从一开始就让苏晏觉得亲近。 后来苏锦不在之后,苏晏试着安慰父母,收效甚微。他只得继续保持沉默,任由自己长成了苏致口中“不善言辞,乖张沉闷”的样子。 他终是没进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有个婢女追上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苏晏摇了摇头,只觉烟雨楼的新丰酒后劲这才涌上来,他今夜失态了太多次,是时候安稳睡一觉,然后忘掉这些不如意了。 可苏晏心头太乱,睡了一夜,做的全是噩梦。 沈成君却是一早就来到侯府,王伯认得这个年轻的参将,放他进来后连忙喊苏晏。顶着眼底两团乌青,苏晏明显有些精神不振。 见了他这副样子,沈成君笑道:“不是说昨儿跟朋友去了烟雨楼叙旧么,太久不见,所以喝多了?” 苏晏懒得解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道:“成君哥,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吗?” “前夜云门关遇袭了。”沈成君脸上的笑还挂着,只是声音却先一步冷酷起来,“大帅领了三百人出关,在不远处被埋伏的突厥人算计了个正好,受了点轻伤。” 苏晏彻底精神了:“战报呢?” 沈成君不屑道:“等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传到陛下手头,指不定敌军已经大举进犯了。战报直接由张理从云门关传回,我派人在徐州截住了。”他晃了晃手头的信封,继续道,“走吧,去面圣,司徒长史那帮没用的东西,指不定还在做梦!” 自古以来“将相和”毕竟只是少数情况,而纵使将相和,底下的人也时常貌合神离。大梁早年重武轻文,于是文官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武将,认为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打架屁都不会——沈成君纵使上过私塾精通诗书,也不能免俗。 于是上朝路途中,苏晏就听沈参军仿佛御史上身,把百官参了个遍——上到丞相谢轲和大司空钟弥,下到前些日子去骁骑卫传话的中书舍人,统统没能幸免。 在太极殿前遇到萧启琛时,苏晏左耳才刚被“皇亲国戚更加没一个好东西”的奇葩理论洗礼过,顿时有点不在状态。倒是萧启琛先笑眯眯地上前打了个招呼:“阿晏,你今日怎么上朝来啦?” 苏晏道:“不……我只是来陪沈参军送战报,待会儿在外面候着。这是六殿下。” 沈成君见了“传说中的”六殿下,只客气地行了个礼,转而对苏晏道:“我先去同司空大人打个招呼,你在西掖门等我,稍后一起去军中。” 他说完这些,急匆匆地走了。萧启琛回味了片刻沈成君的话,惊道:“什么战报?前线打起来了?” 南梁送还突厥质子的事距离当下也就月余,大将军回报北境安稳的奏折才刚送到御案上,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天?萧启琛忧心忡忡地望向苏晏,而苏晏的表情比他更沉重,解释说:“我也不清楚,沈参军刚才提到,是前夜的事。” 他正欲多说,远处走来几个人,萧启琛余光瞥到,悄悄推了苏晏一下,朝着那个方向礼数周全道:“豫哥哥。” “启琛今日来得比昨天要早啊。”男声颇为悦耳,带着点戏谑,“用过饭了?” “在承岚殿吃的,我本就在宫里,来去方便。倒是豫哥哥的王府在城东,过来费事得多,还来得比太傅都早,不可不谓勤勉。”萧启琛尾音上挑,听着有点傲,却也不觉得冒犯。 那人道:“又拿我开涮?再被你夸几句我可要飘飘然了。” 声音近在咫尺,苏晏抬眼一看,见来人果然已经到了他们旁边。 来者眉目端正,发冠华贵,自有一股雍容气度,正是赵王萧启豫。他本人和“凶神恶煞”一点沾不上边,这天穿了一身朝服,举手投足的气度更加称得上风华正茂,此刻正和煦地与萧启琛寒暄片刻,还抬手掐了把他的脸。 这两人之间兄友弟恭的程度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逢场作戏,如果不是萧启豫走了之后,萧启琛迅速揉了下被他掐过的地方,苏晏几乎要弄不清其中的爱恨情仇了。 他戳了戳萧启琛:“他和你关系很好?” 萧启琛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约觉得……我年纪太小了。” 也是,他们之间差了快一辈,萧启豫的大儿子和萧启琛,说得放肆些也能叫“年岁相仿”了。苏晏“嗯”了声,眼看朝臣们纷纷赶到,自觉不好多待,对萧启琛道:“那我先去西掖门,稍后有事的话……我不在家就在南苑。” 萧启琛点头,还想说什么,苏晏却扭头就走了。 “他有点躲我。”萧启琛想,“是觉得我太过两面三刀么?” 他思虑半晌,直到站在太极殿里,还在纠结是苏晏太幼稚还是自己的确有问题,其他人说的话,萧启琛一概不在意,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最后觉得还是要和苏晏多聊聊。 朝会他没怎么听,只在快结束时抓住了一点尾巴,从沈成君的战报中窥见了今日几位元老大臣又在吵什么。 突厥一队骑兵忽然在云门关下作势攻城,没想到苏致正亲自驻守,立刻带兵打了出去。苏致被引到一里地外,四周竟然有埋伏,两队人马短兵相接,苏致受了轻伤,退回云门关,而敌方好似想趁着这时偷袭。 俘获的人质经过审问,招供了并非当今突厥可汗呼延图的部下,而是被放逐的大王子一派。苏致不知该打还是该当作意外,遣人快马加鞭送回战报,请萧演定夺。 萧演刚登上帝位时很有抱负,拳打突厥脚踩南诏,把四周的小国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年纪大了,反倒裹足不前,只求一个四海平定,再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了。 换成当年,遇到主帅被偷袭的事,萧演早就拍板要大军压境,但今日听了这些战报,他只对沈成君道:“偶有一次,许是突厥部落局势未稳。若再有进犯,望大将军死守云门关,不可冒进。南梁突厥二十年的和平还未结束,先挑起战事对双方都太过危险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6 了。” 萧启琛看出沈成君明显有些不满,却仍旧领旨退下。 南梁的先帝们在文臣武将之间取舍多次,把两边都得罪了个遍,看来这位在位三十年的帝王也开始寻求太极殿上的平衡了。 朝会难得没有吵得太厉害,结束后,萧启琛满心惦记着之前答应谢晖的事,急匆匆地往台城内宫走。刚迈出两步,却被喊住了,他回头一看,正追上来的人竟是萧启豫。 通常情况下,萧启豫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确切地说,除了龙椅上那位,其他人萧启豫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但今天不仅先跟他寒暄,现在又一副有兄弟闲话的样子,萧启琛满腹疑云,仍旧打起精神,朝他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叫人不设防,顺从道:“豫哥哥,有何事?” “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一些东西到我府上。”萧启豫搂过他的肩膀,道,“都是封地邯郸孝敬我的,其他的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那有棵灵芝确是少见的珍品。皇兄记得你小时候身体不好,现在补若还来得及,我差人把那灵芝送到你宫里?” 萧启琛心下“咯噔”一声,面上的笑却还维持着,轻巧地一扭身挣脱他:“豫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好像吃不了这些大补之物。此前有年春节,父皇赏了母妃人参,母妃觉得难得,亲自给我煲了汤,结果喝了当晚就流鼻血,把母妃吓得不轻。” “如此吗……那还真是可惜。”萧启豫遗憾道,又拍了拍萧启琛,“昨日进宫请安,我可又被父皇骂了一通,说对兄弟太过淡漠,想来我也只有两个兄弟,启平不知为何一直对我心生隔阂,你可要给我个机会做做大哥。” 萧启琛心道他为什么心生隔阂你还不清楚吗,嘴上却道:“好,我一定不会忘记麻烦豫哥哥的。” 萧启豫哈哈大笑:“你要是真有事相求,我定为你办到。” 他说得开心,萧启琛脑中灵光一闪,赶忙调整了个天真无邪的表情,道:“说起来……豫哥哥,你晓得的事多,我还真有一个东西想请教。南海那边儿奇花异草甚多,有一种植株名为木观音,你可知道?” 萧启豫一愣,旋即眉头微蹙,道:“木观音?状如修竹,带叶,花开白色有淡香,若置于室内,树干常遍布水珠——是这东西的话,我曾见过一面,的确好看,但听过一个人讲,这东西与很多熏香都不能合用,恐怕引起人体不适,所以可远观不可亵玩。宫里常熏香的话,你莫要贪图‘美色’,搬到自己寝宫去呀。” “是,我也只在书上看到,多谢豫哥哥。”萧启琛礼貌答完,那边萧启豫正好被人喊住,他便又和萧启琛多说了几句,这才作别。 太极殿前广场只余下寥寥几人,萧启琛站在原地,眉头深锁,陷入了沉思。 “他真这么说?”苏晏听完他复述的那番话,问道。 萧启琛喝了口茶,被南苑军帐那喂牛似的茶叶口感弄得差点吐了,擦了下唇角,才道:“看他那样,是真担心我会拿来玩。不过既然知情,就更脱不开干系了。我后来又去宫里问了皇后,她虽不情愿,还是跟我说了些当年的事情。” 苏晏从贴身的地方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捏了块糖给萧启琛,听他继续说。 “皇后娘娘说,那件事之后,平哥哥身边人几乎被换干净了,除了他的乳母翠玉姑姑和那通房丫头,还有个自小就服侍他的晚晴跟去了王府,除此之外的其他人,要么被发配去了浣衣司和掖庭,要么就早早地寻了个理由逐出宫了。” 苏晏托腮道:“那可有些难查。” 萧启琛道:“难查倒也不至于,我觉得有两人值得好好地研究。乳母和贴身丫头,听着好似是自己人,但也最容易下手了,通房小妾……认识平哥哥是最近的事,暂且不必理她。那小宦官搅和其中,只是何人驱使的还不知道,这人必定与赵王或者李贵妃有某种联络……这事急不得。对了,沈参军今日回来有没有很生气?” 苏晏奇道:“你怎么知道?” “父皇说不打的时候,他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虽然我对军务一无所知,也觉得这时候还退让是有点不妥。”萧启琛含着那块糖,说话就有些含糊,他捉起桌案上的纸笔涂涂改改,随口问,“他平日在军中这样么?” 苏晏摇头:“沈参军很稳重的,我爹常说军中有两种人不可或缺,为将者,两军相接之时冲锋陷阵义不容辞,为帅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沈成君是个帅才。但他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我爹觉得放在金陵和其他人打打交道能磨砺他。” 萧启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饶有兴味道:“那你是什么?” 苏晏被他问倒了,良久才道:“……我大概是个,比混吃等死好那么一点的庸才吧?爹期望太高,现在还达不到。他想我接过帅印,但对我来说太难了。” “别听他的,你好着呢。”萧启琛伸手捋了捋袖口,动作漫不经心,说的话倒是十分笃定。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沈成君前来找苏晏商量军事,萧启琛自知要回避,迅速地往苏晏手里塞了什么就跑了。等苏晏和沈成君说完话再出去,驻守士卒一脸为难地说:“六殿下非要骑走惊帆,卑职拦不住……” 苏晏展开掌心,他被萧启琛莫名地塞了个纸条,拆开一看,上头几笔小楷比往日潦草: “黄昏后,霞山书院等你。” 盯着这张纸条看了许久,完全不知道他何时写的,苏晏又去看马厩里空下来的位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木观音是我编哒 没有这种东西! 第14章 遇刺 自从萧启琛得以光明正大地上朝议政,他往外跑的时候就多了,萧演不轻不重地说过几句,没有明面上阻止,于是萧启琛更加放肆。 日落黄昏,新的军报被送了出去,沈成君浑身难受,自己闷在中军帐生气去了。苏晏与周围打过招呼,出了南苑,慢慢地往霞山书院的方向走。 这地方俨然已经被萧启琛当成了自己地盘,他凭记忆走过那些错综复杂的巷子,推开书院大门进去时,萧启琛正坐在石凳上和谢晖下棋。苏晏进门时,谢晖抬头看了一眼,正要出声,苏晏连忙食指按在唇上,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萧启琛背对自己看不见,专心致志地准备落子。 苏晏知道皇家子弟必然琴棋书画都雨露均沾,只是他自小接触的萧启琛都是一副好吃懒做的样子,进学在下面打瞌睡,结束后到处跑,更加觉得此人不务正业。这时见他下棋竟不是乱摆一气,苏晏心中闪过点点惊讶,然后研究起了棋局。 谢晖身为名满金陵的大才子,自然不是个臭棋篓子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7 ,见棋局战况胶着,两人显然已经对峙许久,谢晖半点便宜也没占到。看二人表情,萧启琛眉头都不皱下,反而谢晖抓耳挠腮,有点着急了。 这局势让苏晏暗暗吃惊,他从棋局中看到了一个空缺,若萧启琛这个黑子落在那处,谢晖就大势已去了。萧启琛拈起一枚黑子,略一思忖,精准无误地放在了那里。 “仲光兄,你输了。”萧启琛笑道,朝谢晖摊开手,“拿来吧。” 这还带输赢面的……?在苏晏的目瞪口呆中,谢晖不情不愿,放了五个铜板在萧启琛手里,刚好够在书院外的小酒馆让老板娘打一碟小菜,一碗阳春面。 萧启琛得意地收起来,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多谢啦,大才子,下次不要让着我。” 他起身时往旁边一闪,苏晏不失时机地在萧启琛腰上挠了一下。他深知此人长了一身痒痒肉,一爪子下去萧启琛直接蹲在了地上,怒火冲天地想看是谁在暗算自己,对上苏晏的脸时,脾气顿时都没了。 “阿晏,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苏晏把他拉起来,道:“最后一子的时候,你棋艺进步不少嘛——我的马呢?” 萧启琛还没回答他,谢晖在旁边酸唧唧地说:“原来那是你的马啊!殿下不拘小节,一来就给我拴在后院了,我那养的两只母鸡被追得上蹿下跳,再不牵走,它们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苏晏哑然失笑,连忙去后院把马牵出来,改拴在了门口。谢晖又控诉:“殿下今天来找我下棋,先输了三局,然后一路赢到你来,我身上的铜板都被他赢走了,晚点怎么吃饭!” 苏晏道:“你大可以回家去——好了,阿琛找我什么事?” 萧启琛把棋盘放回谢晖的屋里,伸了个懒腰,道:“也没什么大事,你晚间有空闲的话,咱们去平哥哥府上一趟。今儿赵王找我的事我跟仲光兄说了,他也觉得其中太过诡异。” 苏晏自然有空,他点点头,听谢晖道:“我过几天回家去,跟爷爷认个错。木观音的事我也会借机问问他,至于殿下说他找过殷夫人,对方明显忘了这事,想来和她干系不大,暂且把重点放在楚王殿下身边人身上。” 几人点了点头,谢晖道:“你们两人去找殿下吧,我收拾收拾屋里。” 至于后来谢大公子如何提着两只母鸡回到了相府的,萧启琛只能从翌日朝会时春风满面的谢丞相身上瞧出一点端倪。 他和苏晏叩响博望苑的大门时,正好赶上萧启平的晚饭。 萧启平自从被废了太子,可以说越来越一身轻松,光明正大地开始偷懒。后来搬出皇城,萧演赐了他一座王府一座皇家园林,他在府里的时间短,基本上都在园林中虚度光阴了。用萧启琛的话说:“平哥哥现在胸无大志,只懂他夫人。” 哭着上花轿的楚王妃贺氏生得不算绝色,但眉目如画,面若桃杏,就那么站着的时候很像个传统的大家闺秀,哪里有任性的样子?她见萧启琛到了,先是拉了拉萧启平的手示意他有客,然后温声道:“小叔来了。” 萧启琛连忙摆手道:“王嫂不要这样,喊得我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桌边萧启平朝他的方向扭过头,他近日没有拿绸带遮住眼,苏晏见那双眼中一片黯淡没有焦距,思及赵王的现状,心头登时又有些气闷。 “启琛来得巧,今天子佩亲自下厨做了桂花糕,这才刚端上桌呢,你就来了。”萧启平说这话时,右手又在王妃手上轻轻地拍了几下,面上不自觉露出点笑来。那笑真是好看,他垂着眼皮,像个少年似的羞赧。 萧启琛干咳两声,道:“阿晏也来了,他说好久没来看你,一起蹭个饭——嫂子好手艺,平哥哥他喜欢吃这个。” 贺氏嗔道:“什么好手艺,前些日子后院那桂花树落了,王爷走过时感叹在宫里有桂花糕,之后再没吃过。我还想着是什么好东西呢,问了翠玉姑姑,又问了晚晴姑娘,自己学着弄了好几次,好在王爷啊……看不出样子丑。” 她开口说话时便露出了本性,那点大家闺秀气场烟消云散,萧启平听了这话笑意更深,拉了她的袖子:“好了子佩,快坐。” 新婚夫妻正是琴瑟和鸣的时候,萧启琛目不忍视般移开眼,盯着盘子里惨不忍睹的桂花糕,拼命装作自己不存在。苏晏在旁边不知所措,他从记事开始,父母中间就卡了个孩子,感情甚笃,可也没有这般腻歪。 他悄悄地把凳子挪得与萧启琛更近了些,总觉得这样才能自在。 一顿饭吃得苏晏食不甘味,他见萧启平的确活得更潇洒,与夫人又情意绵绵,莫名有点羡慕。结束后贺氏不与他们多待,说要去绣花,张罗着收拾好餐桌后便起身离开了,萧启琛这才慢慢地蹭过去,挨着萧启平坐。 他刚要说话,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到嘴边的寒暄拐了个弯儿:“平哥哥,你身上怎么有紫檀的味道?” 萧启平眉梢一挑,道:“怎么了吗?晚晴替我准备的,她说紫檀助眠,免得我夜间不好休息,以前在东宫也这样。今天这身新换的,可能味儿重一些——子佩缝的衣裳,她一个闺阁小姐,洗手作羹汤也会,缝缝补补也行,嫁了我真是委屈。” 后半段萧启琛统统没听进去,他与苏晏沉默地对视一眼,彼此面色都凝重起来。 萧启琛试探问道:“……在东宫时的衣物都是晚晴姑娘准备的吗?” 萧启平理所应当地答道:“是啊,她办事妥帖。东宫的人都有登记在册,只有晚晴和瑞麒……因为我喜欢,我放心,才跟了这么些年。” 他提到那个名字时神色微微黯淡了,萧启琛见状,又问道:“你眼睛现在如何了?这些年试过诸多偏方,若是中毒,也有法子引出毒素,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吗?” 萧启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如实道:“刚开始那会儿,的确还能看到些影子,像是夜里一样,后来的一段时间越发严重,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只是这几年我已经习惯,平时行动也有翠玉姑姑帮衬着,如今娶了亲,子佩更是对这个上心,启琛,你不必担心。” “殿下,他毁了你的整个人生,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么?” 萧启平一愣,明白过来苏晏说的话,淡淡笑道:“木已成舟,不必再提。” 苏晏和萧启琛不约而同地被他这话噎住了,正思考如何应对,萧启平忽然转向萧启琛,道:“启琛,你是我弟弟,就算并非一母所生,我看着你长大,这些年也承蒙你照顾——你归根到底是我的弟弟,所以要做什么事的话,不用非要问我。” 萧启琛:“……” “此事你若是……另有所图,不用顾忌我,做哥哥的这么说,你明白了吗?”萧启平说完,手间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8 握紧又放开,平静道,“身为储君,前二十年所学尽是修身治国,可却不曾为百姓社稷出力,我于心有愧。此前找不到机会与你说这些,今日机会正好,如今兄弟有这份志向,我自当竭尽全力。” 萧启琛微微动容,道:“平哥哥,我……” 萧启平顺着他的声音,捉到他的手,唇角轻轻一挑:“不必多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胸怀山川,如今被困在小小一方园林,只能认命。启琛,你不能认命。” 话到最后,竟然带上一丝严厉,萧启琛听得如雷贯耳,心头千言万语争先恐后地想往外钻,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萧启平在他手心按了一按,道:“时候不早了,你和阿晏先离开吧,以后有什么事再来。既然上了朝,就不要不知世故。启琛,你是好孩子,我也就言尽于此。” 他话说到这地步,明显不愿指向太明确,萧启琛道:“好,改日再来,我陪你下棋。” 萧启平点点头,拿起桌上一个铃铛摇了摇,很快门外闪进一个侍女,却是晚晴。她顺从地扶起萧启平,对萧启琛和苏晏行了礼,便带着人离开了。 萧启琛还沉浸在刚才那番话里,他心如乱麻,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走出博望苑,萧启琛都没回过神来。苏晏靠过去他也没注意到,以至于苏晏说话时,他突然吓了一跳。 “刚才那个姑娘就是晚晴?”苏晏问道,“我觉得她有问题。” 萧启琛疑惑道:“她能有什么问题?” 苏晏瘪嘴,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不懂,只是听殿下说了那许多,倘若问题不在小宦官身上,那嫌疑最大的就是她了。何况殿下的病一开始还没有这么严重,后来才渐渐地没了转圜之机……不管如何,这个人查一查。” 萧启琛暂且把那些鸡零狗碎的放在一边,同意道:“回头我让人传信给韩大哥,他有自己的人脉,对这事你我还是不要亲自经手的好。我总觉得,豫哥哥开始看重我,要么是想把我拉到他的队伍中……” 两人说着悄悄话,顺官道往城中走。夜风微冷,见对方只穿了一身单衣,苏晏解下自己的外袍给萧启琛披上,他腰间还佩剑,脱了外袍后便惹眼起来。 萧启琛笑道:“那是什么名剑么?见你一直带着。” “一个……忘年之交送的。”苏晏也回以一笑,正要细细地说他当年怎么被冉秋百般折磨,突然听到了风声,当即手迅速地抓住了萧启琛的胳膊,“……噤声!” 他刚要询问苏晏怎么了,却瞥见身后暗处银光一闪,紧接着两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宛如凭空出现似的,朝他们杀将过来—— 是刺客! 刀光蓦然近在咫尺,苏晏闪身挡在萧启琛面前,举起手中剑鞘,金属相接发出一声嗡鸣。而电光石火间,另一人也提刀而来,目标赫然指向了萧启琛。 苏晏审时度势,立刻推了一把萧启琛的后心,慌忙道:“你快走!等到了前面就有金吾卫,把你的腰牌给他们看,让他们过来!” 萧启琛被他推出跌跌撞撞几步,甫一回头又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他往后退了两步,却道:“阿晏,你呢?!” “不用管我,我应付得来。”苏晏说话间已经长剑出鞘,萧启琛不疑有他,转头就跑。 刺客其中一人闻声而动,刚要越过苏晏时,长剑碧海却如一片雪似的扫过来,他情急之下只得先躲避,下盘又挨了一脚。刺客本能地回身一刀,听到刀刃割破血肉的声音,心下一喜,苏晏却往前跑开两步,从怀中摸出个什么物件,迅速扣下机括。 一道白光蹿上夜空,照得苍穹亮了一片,十里之内值夜的人都看得见。 而远处,巡夜金吾卫的火把也朝这边靠近。苏晏长剑护在胸前,唇角紧抿,一句话也不说,那两个刺客一击不曾得手也不废话,互相使了个眼色,转瞬便隐于夜幕中。 苏晏身形不稳,用长剑杵在地上,好险站住了。他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背心都被冷汗浸透,往回一看,那厢一支守军正匆匆赶来。 金吾卫姗姗来迟,领头的赫然是个熟人。 苏晏归剑入鞘,惊讶道:“……周弘溥?!” “小侯爷!还好你没事,方才殿下跑来,拽着我们就跑……那些是什么人?”周弘溥和苏晏分别已久,此时相见,一如既往的话多。 萧启琛从队伍中跑出来,借着火把的光担忧地把苏晏翻来覆去地看:“你没事吧?他们伤到你了吗?” 苏晏举起一条胳膊,此刻他的袖子从胳膊肘处被割破,正在风中颤巍巍地抖动。他对萧启琛玩笑道:“一不留神被他们弄成了个断袖。” 萧启琛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话能随便说吗!你们这些禁卫都是饭桶吗,赶紧给我搜查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他心急如焚,拽着苏晏袖口便是一阵晃,这下摇摇欲坠的袖子径直被萧启琛扯断了,苏晏扑哧一声笑出来,弄得萧启琛更加气急败坏,直接给了他一拳头,不顾形象地说了句市井粗话:“笑个屁!” 看上去是真的被吓到了,苏晏自然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搂过萧启琛的肩膀,在一众护卫前把他拖着往城里走,一面安慰不停,一面心里始终偷笑。 萧启琛身上还套着他的外袍,他身形比苏晏单薄太多了,就这么被搂在怀里,一直低头不语。苏晏安慰了几句,顿觉得不对,略微低头凑到萧启琛眼前:“……怎么了,我的殿下?” 六殿下眼圈红红的,见此人毫不悔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状况,连忙瞪了他一眼,不仅毫无威慑力,还因为这动作,湿润的眼中立时便淌出了两颗眼泪。 苏晏:“……” 萧启琛甩开他,烦躁道:“看个屁!滚!” 苏晏自然不能滚,走过去继续任劳任怨地哄,心头想着:“怎么满口粗话还会吓得流眼泪的萧启琛比那个嘴边挂着仁义道德、肚里装着四书五经的萧启琛可爱这么多呢?” 六殿下遇刺的消息一路传到太极殿,此刻已有王贞亲自带领的禁军迎上来。苏晏见状放了心,刚要把萧启琛推过去,才发现手被对方攥得紧紧的,他软了声音道:“殿下,阿琛,没事了,快回去好好睡一觉。” 说完“滚”后沉默了一路的萧启琛吸了吸鼻子,再开口还带着哭腔:“……我不是在……我是怕你出事……你……” 他还要说什么,双唇却颤抖不已,只得松了手,跟着王贞离开。 苏晏怔在了原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已经被他握出了白痕。断掉的那半截袖子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此刻左手被风一吹,有些凉。 苏晏这才借着火光仔细查看,小臂上被那刺客的刀划出了一道干净利落的伤口,应当不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29 算太深,但血流不止,已经染红了中衣。 他复又抬头望向庄严的台城,后知后觉出了痛。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的武力值自然是远远不如弟弟的…… 明天请假一下下,最近几章的时间线哦真是乱得我崩溃 第15章 秋雨 皇六子在金陵郊外遇刺,所幸骁骑卫的小侯爷保护得当,拖延了时间让殿下先走,刺客人数不多,想来也并非要置萧启琛于死地。 但自打通宁元年以来,还从没有刺客胆敢在皇城脚下行刺皇子。这事第二天一大早就传遍了金陵大街小巷,还被临时编造出好几个版本,说得有声有色。萧演方才起床便听说了,然后在朝会上发了一大通火。 被行刺的萧启琛本人不在,听不到他这一通火气到底怎么撒的。 听承岚殿的管事宫女绿衣姑娘说,六殿下被王贞送回宫里,一宿都没睡,夜里偶有风吹草动就钻被窝不肯露头,眼圈一直红着,说话大声些,当即没声没息地哭,怎么哄都哄不好。说到底他才十六岁,何况当年萧启平也是这个岁数出的事。 下朝会后,萧演亲自去承岚殿探望,满腔父爱都被萧启琛的可怜样子激发出来,当即心软了。萧演的三个儿子以前没什么机会让他操心,这次哄了半晌,见萧启琛还闷闷不乐,他无奈道:“琛儿,不怕了,这是在家。” 萧启琛抬头,眼泪汪汪地问:“父皇当真会抓到刺客吗?” 声音都还在抖,看样子是真的留下很深的阴影,萧演难得放下帝王面子,揉了揉萧启琛的头,温声道:“这就去查,让暗卫去查,不会叫我的皇儿委屈的。” 萧启琛眼皮微垂,目光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犹疑,道:“……暗卫是什么人?从来没听父皇提起过,他们很厉害么?” “那是我朝历代帝王身边最亲近的守卫,不分昼夜,只在暗中保护,唯有正副统领有名有姓,其余人全是代号。”萧演耐心解释道,“他们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这样吧,我派两个暗卫来保护琛儿,直到此事平息,如何?” 萧启琛擦了擦眼睛,瘪嘴道:“父皇说了那便这样吧。” 萧演见他心情总算好转,又说了点别的事,临走时叮嘱绿衣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别让殿下再担惊受怕。承岚殿一众人不敢多话,先领旨为安。 待到萧演离开,承岚殿复又宁静,榻上坐着的萧启琛腮边还有泪痕,表情却已经镇定了。他朝绿衣招了招手,对方递上一块帕子。 萧启琛擦了擦那眼泪,问道:“演得可还行?” 绿衣钦佩道:“殿下的眼泪真是不要钱似的,说来就来……在宫里这么些年,奴婢还真没见过陛下这么父爱如山的样子。” “那就好。”萧启琛把帕子浸入水盆,凝视里头自己的倒影,“待会儿我出宫一趟,不去看看苏晏心里老是着急,皇城戒严,想必短时间内不会有事。” 绿衣劝阻不得,也不知这位小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还哭得肝肠寸断,这会儿又冷静地跟没事人似的,只好应下。她帮萧启琛换了身色彩暗些的衣裳,无可奈何地送他自己去了宫门。路上感觉背后有人跟着,想必是那传言中的暗卫,绿衣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像两个安静的影子,在萧启琛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不肯露面。 萧启琛这回出宫低调不少,摘下了皇子那些繁复华贵的发冠,只简单地束了发,一身暗蓝长衫,乘马车前去平远侯府。 他很少来这儿,推门进去时看着里头堪称清苦的陈设,不觉感叹,“人人都道大将军为国为民,连自己府里都没空理会……” 无意识地四处观赏,萧启琛一扭头,见庭院的一株杏树下坐了个人,正倚在藤椅中小憩。 苏晏平时看着一板一眼,叫人无论如何没法把他和“纨绔”两个字联系起来。他眉目端正,常常微蹙着,总是苦大仇深,好像随时都在忧国忧民。但萧启琛知道,他若真心实意地笑起,比春山溪水都要温柔。 此时的苏晏左手缠着绷带,置于藤椅扶手上,右手撑着额角,眼睫低垂,呼吸绵长,正睡得舒服。侯府下人少,王伯刚要叫醒他,被萧启琛拦下了。 他缓缓走过去,在苏晏面前蹲了下来。从这样的角度看去,苏晏的眉眼好似更好看了,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萧启琛眨了眨眼,默不作声地发现原来他自小的竹马玩伴……好似是个没长成的美男子。 兴许等他再长大一点,也会像谢晖当初一样,成为金陵城中怀春少女们掷果盈车的对象吧?会有多少人以嫁入侯府为荣呢? 思及此,萧启琛蓦然心头一酸,很不是滋味。 他尚未明白这不是滋味来源何处,苏晏却眨了眨眼,从片刻小憩中醒了过来。他目光游离了片刻,突然看见身前蹲着个人,应激状态顿时上头,条件反射地往后一栽,险些连人带藤椅地翻了过去。 萧启琛站起来:“意外?” 苏晏做了个吞咽动作,那方才梦中舒展开的眉又有点皱了:“你不是……在宫里……怎么突然出来了,有人跟着没?” 萧启琛示意他看门口,那儿齐刷刷地站着好几个禁军侍卫。苏晏起身把藤椅让给他坐,自己搬了个凳子,又给萧启琛倒茶。因为左手不便,他刚举起茶壶,就被萧启琛拿了过去。萧启琛给两人倒了茶水,见桌上放的柿饼,破天荒地没去拿。 “不喜欢吃?”苏晏问道。 萧启琛摇摇头:“没心情吃,你手怎么了?昨天不是说没受伤吗?” 苏晏道:“不小心被砍了一刀,伤口不深,昨夜回来就处理过了,王伯太过担心,给我缠了好几圈……弄得行动怪不方便的,真没事。” 听他这话,萧启琛只“嗯”了声,然后就不说话了。 他今天寡言得太过反常,苏晏暗想可能还是被刺客吓到,说话比平时更轻言细语,把朝会后听人说的事跟萧启琛一对,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萧启琛眼泪汪汪是装的,一夜噩梦却是真的。 “……梦见你被一刀劈成了两半,被他们两个拖在马后面拉了十多里路,还有你被砍掉了手脚,放在路边……我一闭眼都是各种各样的残肢碎块——” 苏晏听得头皮发麻,感觉四肢百骸都被他说得隐隐作痛,不由得出言打断道:“好了,不要再说了,都是梦,你看我全须全尾的,你就不要再想了。” 萧启琛语无伦次地倒了一通苦水,终于冷静下来,对苏晏道:“昨天那两个人在金陵郊外动手,想必是根本没有打算要取我性命的,他们可能跟了我很久,才知道我去了平哥哥府上,而且没有带随从——但既然如此良机,为何不在我们回城半途下手,那地方前不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0 着村后不着店的,才真的跑不掉。” 苏晏前夜就想过诸多不妥,闻言接口道:“而且他们听到金吾卫的声音就跑了,我和他们交手,功夫也不差,不至于啊……” 萧启琛警惕道:“难道只是想警告我?” 苏晏懂了他言下之意,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写了个“赵”字,萧启琛摇摇头:“凭他的手段必定会一击即中,哪会让我有机会在父皇面前哭半天。” “这要是个警告的话……又是在警告什么呢?难道是让你……不要再去楚王府上?” 此言一出,萧启琛顿悟:“他们就是要让平哥哥再也不问世事。太子虽被废,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些人都在,他们要斩断我和平哥哥的联系,然后再孤立我。一个小小的皇子能做什么,还不是只能听他使唤!” 苏晏暗暗吃惊,他只提了一句,萧启琛却想到了这些,倒是真让人刮目相看。只是其中有些话是萧启平刚对他说过的,倘若没有听到,怎么会把握得这样精准? “应该是晚晴。”在苏晏即将开口时,萧启琛笃定道,替他把想说的都说了,“我这就想法子查她。刚好父皇派给我两个暗卫,听说除了武林里叫什么……的一个门派,他们是最好的刺客,想必刺探情报也十分在行。” 暗卫,苏晏突然想到冉秋。三年之约已到,他却没有从长安回来。想到这点,他心头略微不安,而这不安最终没能战胜当务之急。 其他闲话没说多少,萧启琛刚要回宫,却下了雨。 深秋的雨能是什么样,惟独这一场尤其声势浩大,几乎要赶上盛夏雷雨的气势。黑云压城一般,惟独天边一道金光,这景象着实奇异。萧启琛走不成,只好跟苏晏呆在廊下,隔着一道雨幕,静静地欣赏秋冬之交的庭院。 “……阿晏,你今年生辰我又不在呢。”萧启琛忽然叹息道。 雨声太大,苏晏没听清,身子朝他那边微微倾斜,认真道:“什么?” 萧启琛想到他刚才小憩的样子,唇角轻扬,笑道:“没什么,我昨天回宫之后才知道后怕……大约是你在的时候,我……” 就相信会被保护得安然无恙。 他没说出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苏晏不再问,改口道:“你要不要吃糖?柿饼也挺甜的,我记得你以前喜欢。” 下雨的黄昏坐在一起,倘若不是两人都满腹愁思,萧启琛真要以为时光倒流。 可惜他们被世家光环压着,无论如何只得负重前行。年少时的无忧无虑在几年光阴后迅速烟消云散,仿佛那只是一枕南柯,梦醒时分只能遗憾,再也回不去了。 金陵城自入秋之后再没见过这样的大雨,谢晖刚从书院把剩下的行李收拾了就猝不及防被浇成落汤鸡。他苦大仇深地盯了一会儿被淋湿的鞋子,最后决定先躲一躲。 他抱着被谢轲一顿好打的准备回去,结果爷爷只抓着他老泪纵横,谢晖遭此待遇,心头最后一点怨怼彻底被埋葬。他闹了这一通脾气,着实长进不少,也知道逝者已矣,若再不珍惜眼前人,或许哪天连后悔都迟了。 这时期心情复杂,又被大雨困在一间酒馆,愁上加愁,谢晖顿时更郁闷了。 他叫了二两酒来暖暖身子,刚喝了口,忽然听到身后一桌有个清脆女声道:“小二,拿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来!” 女子一般不会抛头露面,何况是在大男人群聚的酒馆。谢晖不着痕迹地挪了个位置,从怀中掏出一块打磨光滑的铜片——这本是他拿来逗书院那群熊孩子的,却不想阴差阳错派上了用场,正好能看见后头那女子的影子。 谢晖看不真切,只见她一身白衣,又戴了斗笠,活像个披麻戴孝的寡妇。他心下好奇,连忙借着小二上菜时,挪到四方桌另一侧,做贼似的偷窥起来。 那女子摘下斗笠放在桌边,露出张姣好的面容,她眼下一颗小泪痣让谢晖想起了萧启琛。女子心无旁骛地喝酒吃菜,好似饿狠了,风卷残云般扫荡完毕后,摸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朗声道:“小二,结账!” 随后她站起来往外走,刚到门口,忽然被迎面而来的两个大汉撞上。谢晖被她背对着看不真切,却也清晰地见那女子浑身一抖,接着往后退。 他刚想站起来,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大汉很有辨认度——是个独眼龙。 独眼龙粗暴地抓住女子的一条胳膊,对周围人凶恶道:“看什么看!我主子的小妾偷跑出来要和情郎私奔,这不要脸的贱女人,享尽荣华富贵,这会儿想跑?!哪有那么容易!识相的就快跟老子回去,主子不罚你!” 那女子就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轻飘飘,被他们抓着拖走了。外面雨声越来越大,谢晖咬着酒杯边缘,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独眼龙。 此人方才说的那些话,说明他可能是个大手,主子非富即贵。 谢晖迅速地把认识的人过了一遍,这些日子他鲜少拜访达官显贵,定是出走之前见过。而他印象这么深,说明独眼龙的主子去过相府不止一次,八成还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如此一来……他的记忆中,好似所有的线索都被理清—— 酒杯猛地滑落,陶瓷破碎的声音唤醒了谢晖的理智,他连忙结了账,不顾自己的行李和外头大雨,匆忙把头一护就跑进雨幕中。 谢晖一路小跑,唯恐耽误大事似的,他先往台城方向,又觉得自己这狼狈样子恐怕连西掖门都进不去,赶紧改往平远侯府。一来一去的,等谢晖抵达侯府时,全身彻底湿透,衣物黏答答地粘在身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顾不上寒冷,心跳得快要蹦出喉咙似的,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口中喊:“苏晏!苏晏!我有事——” 谢晖拐了个弯,看见廊下坐着的萧启琛和苏晏,顿时安心了。他忙不迭地把那口气喘匀,然后发现新天地似的说道:“我刚才在酒馆,看到赵王手下那个独眼龙了!” 第16章 人证 “什么独眼龙?”苏晏不明所以地问。 谢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潦草擦了把脸,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恨不能多生几张嘴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又或者直接让苏晏和萧启琛钻到他脑子里自己看,还省得组织语言。 萧启琛略一思考,道:“他府上有个打手的确是独眼,我上次去赵王世子的生辰宴时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看着太过凶恶,听人说是赵王从江湖上招来的。” 谢晖忙点头道:“赵王殿下出行时他必定紧随左右,此前赵王频频拜访我祖父,故而我见过多次,今日在那酒馆看到他们掳走那女子,一下子就想了起来——那女子可能是偷跑出来被抓回去的。” “我这个皇兄没有强抢民女的习惯,对除了皇位之外的东西向来也没有太宝贝,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1 这次这么紧张一个人……”萧启琛想着想着,忽然莫名地笑了一下,“看来这女子知道他的秘密。” 谢晖饶有兴致地问:“哪方面的?” 然后他遭到苏晏和萧启琛一模一样的白眼,知趣地缄口。 苏晏道:“若是这女子被他关起来,我们要怎么从她嘴里撬出话?能不能接触到都是个问题。” “这不必担心,父皇刚分给我两个暗卫,此事可交给他们去查。我唯一的顾虑是暗卫效忠父皇,我这些小动作他们不敢拒绝,但会不会禀报父皇。”萧启琛忧心忡忡道,“若是那女子知道的……刚好是我们在查的,那我就怕父皇不知道。可倘若并非‘那事’,父皇恐会怀疑我结党营私,构陷皇兄。” 苏晏按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捏,声音波澜不惊:“赌一把。” 萧启琛长久地望向他,妄图从那双眼里看出别的情绪,而苏晏直视坚定地回应他,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者动摇。他松开苏晏的手,叹了口气,抬眼瞥过平远侯府的屋檐,心道,“管他的呢,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咬着下唇,萧启琛道:“那……就这样吧。” 黄昏时分一场雨下了半晌,而今终于有收住的意思。梧桐树的黄叶落满整条街,萧启琛走出去时,侯府外的马车正候着他。 他坐上去,又掀开帘子,看见旁边那个陌生侍卫,问道:“你叫什么?” “殿下称卑职天慧便可。” 萧启琛笑了笑:“你们是以三十六天罡为名?” 天慧道:“殿下目光如炬。” 萧启琛道:“赵王殿下后院最近起了火,跑了个小妾,那姑娘我看着像另有隐情,你若方便,和你兄弟去问一下。要是禀告父皇,我也无所谓,但让他知道皇长子连自己的妻妾都管不住,可能有点丢脸。” 暗卫身手好,又得以护卫举国最尊贵的人,想必不会太蠢。天慧能被萧演叫来保护萧启琛,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闻言颔首道:“殿下交给卑职便可,卑职的兄弟天佑继续护卫殿下。此事殿下希望卑职多久办好?” “自是越快越好,我也担心皇兄杀人灭口。”萧启琛说完,便放下了帘子。 他眼睛微闭,靠在车里养神,脑子一刻不停地运转,只觉得这些权术实在劳心费神,若是要与之相伴一辈子,恐怕没有先累死就先被烦死了。 雨后的天空反而比之前要亮,他鼻尖嗅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 “应当是今年最后一批桂花了。”萧启琛这么想着,听马蹄哒哒声,走出不远后再掀开帘子,天慧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翌日朝会时,小可怜六殿下拖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出现在太极殿上,一众大臣们也是群识时务的俊杰,十分懂得看陛下的脸色。听闻昨天陛下亲自去承岚殿探望,立刻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句,问得萧启琛脑仁疼。 朝会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后悔来了。 这天萧演很不在状态,听一句话平均要出好几次神,他的反常大家看在眼里,却不敢问。最近没有大事,大家草草地吵了几句就皆大欢喜地散了。萧启琛没走,他站在原地,等大臣们都离开了,开口问道: “父皇,是有什么心事吗?” 萧演如同突然从神游天际中被拉回现实,浑身一震,见萧启琛还留着,大约昨天父子的亲近还没散去,他竟破天荒地拍了拍身侧龙椅:“琛儿,来陪朕坐一会儿。” 萧启琛踌躇片刻,不敢怠慢,上去后却也没敢坐下,只站在一旁,默默地伸手替萧演整理文房四宝,大有“你说吧我都听着”的意思。 “朕是老了……”萧演没头没尾地说,“昨夜长安那边奏报,冉秋他死在几个江湖人手里。朕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金陵,又一个一个地死了。除了谢凌,当年一起玩闹的竟一个都不剩下。谢凌也好几年未曾联系,或许他也不在人世,朕只是不知道而已?” 萧启琛听着这些陌生的人名,小心翼翼的问道:“父皇,那是谁?” “是旧臣,也是故人。”萧演道,“也是朕做皇子的时候认识的。他们是父皇的护卫,又年轻,成天怂恿朕做些……有损礼法的事,掏鸟窝、摘莲池里的花,朕与他们的关系有点像你和苏晏。皇兄薨逝后,朕稀里糊涂地做了皇帝,又稀里糊涂地与他们重逢。再到后来,谢相和司空提议,长安是旧都,要留个眼线,冉秋便去了。他比朕还要小些,满腔热血的性子,不适合留在朝中。” “那谢……谢凌呢?他和谢相莫不是亲戚?”萧启琛听这些事津津有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父皇似乎也只是个普通人。 萧演叹道:“谢凌他本是先皇兄的伴读,因为天生适合练武,被前任统领看中选入暗卫,最后接过了衣钵,和谢相好似的确沾亲带故。他是朕嵌入江湖的一颗钉子,而上次联系时,他在信中说身体大不如前,叫朕不要挂念。” 萧启琛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为什么父皇要管江湖的事?” “琛儿忘了,”萧演被他这问题逗笑了,“我朝先祖是如何起兵的?江湖草莽,后来升任地方驻军都督,揭竿而起。江湖……水太深,不得不防。” 萧启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太理解当中关节,但听了萧演的比喻,顿时感同身受地觉得好似那些故人的确很重要。 父子相顾无言半晌,萧演突然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冉秋没了……没了啊……” 萧启琛劝道:“……冉大人为国而死,父皇节哀。” 萧演朝他宽慰地笑笑,然后道:“你说得有理——来人。” 廊下突然闪出一个影子,身着普通侍卫服饰,身形挺拔,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萧演瞧也不瞧他,径直道:“你们副统领去了,得选一个继任者。另外传话给柳文鸢,让他亲自跑一趟长安,安顿好冉秋的家人。” 那暗卫道:“陛下,需要告知谢统领吗?” 萧演思忖片刻,垂下眼皮,似是默许了。于是那人略一点头,悄无声息地又隐去了身形。 萧启琛头次目睹暗卫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心头已经十分震惊,方才提到的名字“柳文鸢”,既然是暗卫中人却不以代号相称,想必就是当下的统领了。他却没表现出这种情绪,埋下头捏着一支笔,仍旧是噤若寒蝉的样子。 萧演再没和他说多的,好似这些心事已经穷尽了他作为帝王的尊严。只简单叮嘱萧启琛几句注意身体,萧演便起驾回西殿歇息了。太极殿上再无旁人,萧启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所在的位置极高,能俯视朝臣。 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地毯一直铺到殿外。汉白玉的台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放眼望去虽只有一方宫闱,但依稀能瞥见三千里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2 山河的一角。 然后萧启琛小心翼翼地坐在龙椅边缘,心跳不明原因地加快,手指触到的地方好似钻入了一股凉气。他只坐了一下,便迅速地站起来,这种感觉让他又害怕又向往—— 万里江山,孤家寡人。 三天后,夜幕低垂,萧启琛传话给苏晏,叫他入宫。苏晏是外臣,没有诏命无法进入台城,但萧启琛想了个办法,亲自找到那日遇刺时带人支援的周弘溥。 他与苏晏相识,十分乐意开这个后门,着实是个愣头青。苏晏换了身布衣,就这么被放了进去,然后绿衣一路引着,避开守夜禁军,混进了承岚殿。 苏晏的满腹疑问刚一踏入萧启琛的寝殿便迎刃而解,他见殿中站着一个人,夜行衣还没脱去,旁边则坐着个女子,满脸泪痕。即便苏晏不曾知道赵王的小妾姓甚名谁什么模样,当下也立刻明白过来。 萧启琛给那女子倒了杯茶,和蔼道:“论辈分,我是要叫你一声嫂子的,但皇兄不曾明媒正娶,我也省了这礼数。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子被他说得不仅没止住战栗,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声音发颤道:“奴……叫秋夕。” “秋姑娘。”萧启琛和蔼可亲地重复,然后点点头,好像只是在跟自己确认,才道,“在这儿不用怕,我只问你几件事,完了你要走便走。” 苏晏在旁边自己坐了,不知道萧启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远侯教子无方,他自小没被教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会儿直勾勾地望着秋夕,直把人盯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好似此间不是装潢精致的承岚殿,而是天牢。 一边是春风和煦,一边是冬日寒冰,秋夕只觉得时间过得十分难捱。 待到她战战兢兢地答完了萧启琛的几个问题,苏晏突然开口:“我从刚才就觉得了,这位秋夕姑娘和殿下身边的晚晴长得真是像。” 萧启琛嘴角挂着的笑在听到这话后渐渐消弭,他认真的表情反而让人害怕,分明还是个少年。他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女子,不苟言笑地用目光逡巡她的眉眼,挑剔又严肃,最后稍稍退开些,颔首道:“是很像,姑娘,你有妹子吗?” 秋夕膝盖都软了,若不是坐在凳上此时能跪下:“……有,有一个妹子。” 萧启琛登时犀利地戳穿她方才那一堆“感情不和、赵王动手打人”的谎话:“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被皇兄打,这个妹子是在服侍太子……楚王?” 秋夕猛地跪在地上,朝萧启琛砰砰磕头:“殿下!殿下,奴知错了,不该瞒着您!” 萧启琛和苏晏对视一眼,苏晏自觉地接口:“那你说说吧,那日从酒馆被抓走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王殿下到底有什么事被你知道了?抓住这个机会,你说出来,或许从此就能去随便哪个乡下过隐姓埋名的普通日子,否则被送回赵王府,那真是死路一条了——我猜赵王应该不留废人。”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刻意拖长了点声音,听起来简直如同刀子一般,句句都扎在心头最脆弱的地方。苏晏每说一句话,秋夕的头埋得更低,等苏晏慢条斯理地说完开始喝茶,对方发出低低的啜泣,总算如实招来。 待到她说完,周遭陷入沉寂,连置身事外的天慧都震惊了。 秋夕是她的本名,她还有个胞妹叫作秋晴,二人自小失去双亲,孤苦伶仃地在贫民巷中长大,不得不抛头露面,在外开了个小茶摊。两姐妹眉目算得上清秀,地痞流氓时不时骚扰茶摊,还对她们动手动脚。 豆蔻年华,自然受不得这般屈辱,秋夕有天见自己妹子被纠缠,忍不住刚要冲上去,却见对街过来一个富家子弟,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那些地痞。 那少爷模样的人朝她们笑笑,道:“今后去我府中,给你姐妹二人找份活干,免得平白无故地被那些败类折辱。” 后来她们到了地方,才晓得那人是当今的皇长子萧启豫。彼时萧启豫还没有封王,年纪尚轻,却已经时常在金陵城内游荡。他相貌肖似李贵妃,又像萧演,是万里挑一的周正,自有一番气度。 萧启豫待人有礼,全不油嘴滑舌,言辞间不将她们看作下人,反倒处处照顾。日子久了,秋夕视他为恩公,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依旧暗生情愫。 萧启豫在宫外有一处别院,供他平时秘密见朝臣之用,秋夕秋晴两姐妹便在此处做事。她们待了不久,萧启豫说宫里在选丫头,秋晴面容姣好却不惹眼,又机灵,于是萧启豫做主将秋晴改了个名叫晚晴,送入宫里谋个差事。 直到许久之后,秋夕才得到消息,晚晴竟是被安插|进了东宫,服侍刚册封为储君的皇太子萧启平。她不知萧启豫私下听了什么计策,又是如何跟晚晴商量,只日复一日做着自己的事,并不期待哪天能飞上枝头。 萧启豫封王前一夜来到别院,先是喝酒,而后毫无预兆地临幸了秋夕。之后他离开,留秋夕自己在房内,等了几天等来对方大婚的消息。 赵王府建成后,秋夕便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后院,成了萧启豫的妾。 她终于有机会见了晚晴一面,却从对方口中听来令人震惊的消息,知道自己不过是萧启豫牵制晚晴的工具,何曾有半分真心? “……王爷他,他得了那木观音,告诉过贵妃娘娘之后,叫贵妃娘娘故意送给了殷夫人……那会儿太子殿下十五岁生辰快到了,王爷说,殷夫人得了这宝贝,定是会赶紧献给殿下的。然后瑞麒……瑞麒也是他们的人,他是一早就被计划好了去顶罪的,殿下喜欢他信任他,此后若是得知他背叛,更是会彻底崩溃……晚晴、晚晴她每逢夜里殿下睡了,便悄悄点燃紫檀香,待到殿下醒来,说是助眠之用,殿下不会怪罪……” 萧启琛把手中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之声,止住了秋夕的啜泣。 他冷漠道:“瑞麒只是出了事好灭口的,晚晴才是那个动手的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起先平哥哥还能看见个影子,到后来才完全失明?那之后晚晴故意在平哥哥饭食中放了混淆视听的毒物,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平哥哥的致盲源头是从口入的,这样御医根本不会去查那木观音!” 秋夕不语,只低垂着头一直哭。 苏晏胆战心惊地想:“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计划……兴许最开始萧启豫没有想过,只是晚晴实在被信任,他便铤而走险……” 他左思右想,秋夕却断续道:“奴的妹妹和奴不一样,她……她是身不由己,她对奴说由不得自己不做,不然王爷会……让她这辈子也见不到奴了……” 萧启琛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可知一旦这份证词被放到父皇眼前,你的妹妹就是毒害储君,罪不可恕?” 秋夕拼命摇头道:“她一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3 定是被胁迫的!……她时常说太子殿下是个好主子,我真的不知道……她怕被王爷灭口!” 苏晏道:“这样一来不是也把你拉入危险之中了么?我看她是知道你爱慕赵王殿下,料定了你不会背叛她,才放心地让你一起分担她的罪孽。哪知你晓得真相后居然想跑——说起来,阿琛,你遇刺那天,莫不是行踪被晚晴知道了?” 萧启琛立刻问道:“赵王可有私养刺客?” 这次回答的却是天慧:“殿下,赵王府中居住有不少江湖人,那日追杀您的应当是两个不足为道的小门派之人,天佑已经日夜跟着,只待您一声令下缉拿归案。” “不好,时机未到。”萧启琛想了想,问天慧道,“刚才她说的你都记下来了?” “卑职都记下来了。” 萧启琛想了想,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如此甚好,明日一早,烦请秋姑娘带着这份口供去廷尉一趟?天慧陪着你,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那一截算是北风里的伏笔,都姓谢那就是一家人了(捂脸哭。 第17章 暮晚 熊武是廷尉府衙最低阶的一个小官,任职四年,见过许多关系重大的案子翻来覆去地审,也知道皇城金玉其外之下勾连不断,藏污纳垢,早已被磨灭了最初的雄心壮志。 他打着哈欠,如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打开廷尉府衙大门,却见那门外站着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太柔弱了,好似一阵风都能吹倒。熊武见她眼睛肿了,似是哭得,眼角还有些红,立时怜香惜玉起来,柔声道:“这位姑娘大早上的到此,可是找廷尉大人啊?” “小女……小女要状告一人。” 熊武一听皱起了眉:“姑娘,这是廷尉,不是金陵府衙,你若状告普通百姓,去那儿便可。此处审理的都是大案,由不得在此放肆。” 那女子正是秋夕,闻言抬起脸,眉间微蹙,说话声音一直在抖:“……小女要状告的不是普通百姓,正是赵王萧启豫。” 她说完,“噗通”一声跪下,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纸,上头黑字细密。 熊武连忙夺过,展开方才看了几行,便冷汗涔涔。兹事体大,倘若属实可真要翻天覆地,他扶起秋夕,道:“姑娘快随我来。” 府衙大门沉沉地关上,对面的小巷里却缓慢走出两个人影。其一杏色长衫,腰间缀着雕琢精致的玉佩,含着一抹笑意,另一个则是绀色衣裳,佩剑,袖口紧紧扎起,作武人装扮——萧启琛和苏晏,身后还有个影子,正是天慧。 苏晏道:“她对赵王仍旧怀有旧情,怎么就确定不会当堂翻供?” 萧启琛无所谓道:“正是她始终爱慕皇兄,我对她道,此事由她说出,审理时才会有转圜余地,倘若我拿着证据去了,到时候他们谁都躲不过——其实怎么会呢,我拿着这证词,廷尉才不会信啊。” 苏晏眉头一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声音都变了调:“你威胁她?让她去揭发自己心爱之人?萧启琛,你——” “小侯爷,注意措辞。”天慧在背后不失时机地提醒。 萧启琛摆摆手,转而对苏晏道:“阿晏,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个,所以是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单独见她时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只管怎么做对结果有利,并不考虑这种行为会伤害到谁的感情。” 他说完这些,动作缓慢地理袖口,连个眼神也不分给苏晏,扭头就要走。 “慢着。”苏晏喊住他,萧启琛抬眼去看时,发现苏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陌生,好似见着的不是他最熟悉的好友,“刚才那些话,你是承认……你是逼她?” 萧启琛直匆匆地和苏晏对视了须臾,立时转开了目光。他仍是心虚,无法做到没事人一样去把自己的打算娓娓道来。他心口一阵气闷,立时就有些呼吸不畅,但萧启琛掐着自己手心,看上去云淡风轻。 “对,”他冷静道,“我对秋夕说,她要在她的王爷和妹妹里面选一个,毒害储君的罪名太重,若直接说是皇兄指使,她妹妹或许还能活命。” 见苏晏说不出话的样子,萧启琛却是微微笑了:“怎么了阿晏,不习惯?本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有什么值得同情或者可惜的么?” 苏晏:“……” 萧启琛的笑缓缓收敛,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阿晏,若是我像你一样对所有的弱者怀有恻隐之心,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我能活几天?” 他话说得颇为难听,却是不折不扣的诚恳。 萧启琛近来正当风口浪尖,皇帝越是看重他,皇兄就越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深宫里多得是不要钱的人命等着为了好处送他去见阎王。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第二个萧启平。 清晨的阳光在初冬显得很冷,萧启琛站在他面前,影子被拉得老长。 苏晏终是妥协一般低头道:“……爹说我妇人之仁,原来我没有承认。” 他甫一服软,萧启琛便立时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又补充着解释道:“我没有觉得你怎么样……阿晏,我以为你我同心,这种程度根本都称不上牺牲。” 本已经消停了,萧启琛这话里带着隐隐的轻蔑让苏晏又有些不舒服——怎么在他嘴里,这些就不是人命似的? 换作平时他就知情知趣地装作听不见,不赞同也不反对。苏晏知道萧启琛时常有病,兴许心头不是这么想的,偏生要刻薄几句心里才舒服。但今天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肯无视,而且一张嘴都是火药味。 “好啊,‘牺牲’?”苏晏嗤笑道,“殿下还是眼界不够开阔,这的确不是牺牲,这是拿旁人感情做赌注。殿下若有在乎的人便能感同身受,不然真以为事不关己,他们如何狗咬狗也不会伤你分毫吗?旁人知道了,殿下猜他们会不会觉得你冷血得很?” 最后那个问句几乎不像是人话了,萧启琛不可抑制地燃起了一簇无名火:“苏晏,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觉得我利用她?没错,我是利用她,但是为了平哥哥——” “省省吧殿下,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 “我说得不对么?” 苏晏声音轻,这话却如雷贯耳,让萧启琛那口起先就没喘匀的气这下更是在心口到处乱窜,直要把他折磨得四肢发软站也站不稳。 他知道这些事上不得台面,说出去也丢人现眼,但只要能达到目的,中途要挟了谁调查了谁那还不是可以忽略吗? 可这时即将得到结果,他最信任的人,最无话不谈的密友指责他自私冷血,无情无义? 萧启琛伸手撑了下墙壁,才勉强捡回了理智,咬牙道:“苏晏,从你我在烟雨楼说了那些话开始,你就该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跟着太子殿下要糖吃的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4 孩子了,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狠不下心,我能——如果这在你眼里叫冷血无情,我无话可说。” 听他说得义正辞严,苏晏却突然很嘲讽地想,“萧启琛和萧启豫果真是兄弟,如出一辙的心狠。” “是,我不懂感情,但我知道怎么利用它的价值。” 随着他说的这些,苏晏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到最后一句话落下时,苏晏仿佛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龟裂的破碎声。 他本以为萧启琛至少对自己是无利可图,真心以待,原来在他眼中,所有的事和人都是可以利用的。 今日是秋夕对萧启豫的爱恋,韩广对萧启平的忠诚,等多久会轮到自己呢?那满腔缱绻的白纸黑字“与长友兮”好似忽然变成了他一厢情愿的笑话。 苏晏摇摇头,道:“……阿琛,你让我失望了。” 萧启琛干脆道:“因为你觉得我不看重感情吗?” 苏晏不语,握紧了身侧的佩剑,心如乱麻无处宣泄,呼吸愈来愈重。 “因为没人教过我,宫里也没人喜欢我。”萧启琛似是想到什么,眼中有光在流转,“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早就不在了,你要我怎么懂?” 几个字咬碎了牙一般从齿缝间蹦出来,萧启琛哑声说完,迅速地擦了一把脸,扭头就走,天慧连忙跟在他身后。他把苏晏丢在小巷中,远处太阳升起,槐树叶子落光的枝干在尘埃飞起的地面投射出横七竖八的影子,把好好的一块地面划得支离破碎似的。 这次萧启琛没回头,苏晏也没喊他。 通宁三十年冬,距离废太子萧启平眼目有疾已有五年多了。那事闹得纷纷扬扬,诸多阴谋论层出不穷,最终也只能惨淡收场,谁能想到本以为都偃旗息鼓了的案子还能有出现转折的一天。 自称是赵王萧启豫侍妾的女子举证揭发了真凶,不是当年莫名其妙死在天牢的小宦官,而是服侍了太子殿下多年的晚晴。廷尉司差人去拿她的时候,晚晴甚至还端着一张木盘,上头放着新熏染好的衣服。 御医院这帮人吃屎都赶不上热的,等人都被押入廷尉候审,这才跑到无人居住的东宫取出了那株神奇植物,装模作样地研究了十几天,总算得出了个结论。 木观音和紫檀本无毒,共处一室却能神奇地致人多处器官丧失本有的职能。 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此案被呈递御前,总算真相大白—— 此案牵扯甚广,乱七八糟地审理了快一个月。晚晴被严加看守,却始终不承认是被赵王指使,只说都是自己的主意。廷尉无法,只能交给了皇帝亲自判。 帝王权术讲求平衡,失去的已不可能再回来。 牵扯到皇子自然没人敢怠慢,赵王要如何处罚,楚王该如何弥补,两派大臣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狗咬狗,彼此都跃跃欲试。 太极殿上每日吵翻了天,直直地吵完了整个冬月和腊月。萧演大手一挥,以年节为由把他们全都赶回了家,自己苦大仇深地蹲在台城。除夕没有大办,皇后去了楚王府上,在皇儿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萧演待在宫里,过了个没滋没味的年。 听说萧启琛大年初一去了长芦寺替亡母点了盏长明灯时,萧演顿时觉得,三个儿子里,萧启豫热衷权术,对李贵妃从来都是三句话离不开“储君”;萧启平不问世事,和皇后关系日渐疏远。唯有这个小儿子……好似还有点孝心。 开春后,案子继续审理。 晚晴最终是死罪。 结果出来后,萧启平求了两次改判流放幽州,被萧演一段痛骂后没了声息。按律她被收监直到第二年秋后与其他死囚一并处斩,而她的姐姐秋夕亦被牵连,不同于晚晴,这次保下秋夕的,不是赵王,而是她自己。 秋夕怀孕了,自然是赵王的骨肉,是皇家血脉。 萧启豫连忙上书,陈明怎么惩罚自己都行,不要伤到秋夕,可见仍旧是有过几分情意。秋夕被象征性地关押了几天,出来后就被萧启豫接回府中好生伺候了。 从谢晖那儿听说这事时,苏晏刚从演武场下来,他一抹额上的薄汗,喝了一大口水,道:“那她可真是够走运的……陛下处置赵王了吗?” “晚晴的口供说什么都不承认是赵王指使,纵使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好直接给赵王安上毒害储君的罪名啊。”谢晖一摊手,见苏晏渴水,连忙又给他倒了一杯,“陛下罚了他一年的俸禄,把他赶回封地思过去了——理由却是轻飘飘的,说赵王御下不严。” 苏晏轻笑道:“也只能如此。对了,还没祝贺你升迁,此前受封尚书侍郎,日后各自多多关照。” 按理说苏晏如今统领骁骑卫在京畿的防卫,官职已经在他之上了。可惜苏晏好似天生在这方面少根弦儿,没有概念。 谢晖啐了一口,道:“谁让那天殿下做东时你没来呢!这小气鬼总算阔绰了一回,在烟雨楼摆了桌酒席,我以为要喊多少人,跑去一看,你猜他请了谁——请了我爷爷!整顿饭我吃得是食不甘味,反倒殿下与我祖父相谈甚欢。” 他提到那个名字时苏晏有一瞬间的愣怔,旋即呆呆道:“哦……哦,怎么?谢相不是赵王党么?” “可不敢胡说。”谢晖吸吸鼻子,道,“我祖父哪会站这种队……你们这演武场上风怎么这么大,你穿一件单衣不觉得冷?” 苏晏摇头,把领口又扯开了些,露出少年人清瘦的锁骨来:“正觉得热呢。方才练习射术,退步许多,竟然有五发没有正中靶心。” 谢晖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和所有的斯文败类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跑几步就累得大喘气。这天先看苏晏轻描淡写地拉开了齐腰高的长弓,又听他说这过分自谦的话,觉得简直是对自己的轻蔑,十分想打人。 然而谢晖不敢和苏晏动手。 苏晏最近好像又长了点个子,十七八岁的人往校场上一站,像棵朝气蓬勃的树,枝条尚且柔软,内里却日复一日地挺拔坚韧。 他酸唧唧地上下打量苏晏越发有型有款的身板,干脆换了个话题:“我一直想问啊,最近怎么不见你跟殿下厮混了?他整天泡在国子监,不然就是去太极西殿外头等着见陛下,然后问些没头没脑的东西——你别说,陛下还被他哄得挺高兴。” “问什么?” “北冥在何方,鹏鸟有多大,巴蜀之地为何道家信徒众多。南海那片地方要是能种水稻可以养活多少人,金陵每年流动人口有多少,清光郡的洪水,玉门关的商路……什么都问,陛下有的回答,有的不答,有时候还骂他,他也不生气。” 前面几个听着还有些好笑,后面的便是国计民生了,苏晏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后立刻被他收敛,严肃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5 道:“与我何干?” 谢晖“嘶”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用目光上上下下把他逡巡了一遍,然后左手捶右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和殿下吵架了!” 苏晏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好似并不能理解这事为何让谢晖激动得两眼放光。 纵使谢晖百般缠问,苏晏最后也没有告诉他原因。他冷静了一个冬天,认真地条分缕析了当天自己和萧启琛那堆对话的来龙去脉,最后得出结论: 他伤了萧启琛的心。 想过无数次找萧启琛道歉,苏晏观念还不成熟,很容易受到冲击,性子又太直来直往,加在一起活生生是个过分正义的冤大头,难怪萧启琛简直气得语无伦次。可他又拉着那点自尊,军中事情一忙,就顺便“忘记”了。 苏晏再次拉开三支羽箭,人在百步外松了弓弦。 三支箭统统脱靶。 第18章 春宴 几日后,苏晏收到了谢晖的帖子,邀约他上巳节气相约栖霞山,共赏春|色。 他捏着那张帖子,心头隐约有点疑虑,觉得处处充满蹊跷,但半晌没觉出什么异样来,依旧遣人回复了谢晖说届时一定会到。 三月初三一早,苏晏拉着马来到栖霞山下的折柳亭。此地远离金陵城,设有一个驿馆一间客栈,几年前还人迹罕至,发生过命案,如今金陵城中的贵族世家们被谢晖这帮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一带,兴盛什么踏青之风,连带着这荒郊野岭也游人如织起来。 上巳,古人曾说是“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经过数百年的演化,而今游人常常五六人结队在水边饮宴,当中青年男女偶尔暗送秋波,倘若彼此有意,便以芍药定情,或许便能成好事。 苏晏在折柳亭驿馆外环顾一周,没看见谢晖,却见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启琛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驿馆外的桌凳上,春|色正浓的时候,万物复苏,阳光也渐渐有了暖意。他穿一身浅蓝衣衫,如水的颜色,衬得整个人都温柔了。 坐在驿馆外,面前摆着个茶碗,此时萧启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茶碗,不知在想些什么,对身边踏青的人群视若无睹。他身边站着个天慧,人形木桩似的杵在原地,见了苏晏也不打招呼,只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晏本能地想跑,而就是天慧退的那一步,萧启琛察觉出异样,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中间猝不及防地相遇,然后彼此又默契地同时偏开头。萧启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好似给自己做足了准备,才又看向苏晏。 他这一眼,苏晏再也不想跑了。 随手拍了拍马头,苏晏缓慢地穿过出游的人群,挪到萧启琛对面坐下。天慧知情知趣,索性直接转了个身,示意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有空出来?”萧启琛还是先开了这个话头,他说得平淡,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罅隙。 苏晏认真地打量他片刻,道:“谢晖约我赏春。” 萧启琛点头道:“他也约我了,想必是自己跑了吧。昨天他问我可有安排,我说闲着也是闲着,父皇最近被削减军饷的事烦得焦头烂额,没空理我。问谢晖做什么,他又不说,只让我一早来,说山中最近花开正盛,值得一看。” 苏晏“嗯”了声,正奇怪为何非是上巳节,忽然想起了今日好似是萧启琛的生辰。 三月初三,春水流觞,是个好日子。他出生时正是萧演膝下子嗣单薄的时候,周岁时又恰逢梁军大胜,本是个良好的开端,岂料一路波折。 “……我去年这时候在徐州。”苏晏轻声道,“没来得及送你礼物。” 萧启琛闻言却笑了,单手托腮,凑得离他近了些:“你当我想要什么礼物?我想要的没人给得起,只能自己争取。” 话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拐到他们发生分歧的那天,萧启琛故意这么说,去激苏晏看他的反应。岂料那天义愤填膺的苏晏好似不是眼前人,他微微颔首,毫无预兆地认了个错:“阿琛,是我不好,未曾替你考虑却说那样的话。” 错愕的成了萧启琛,他似是从不觉得苏晏像能道歉的人——倒不是说苏晏有多自傲,而是他向来不太做错事——这话一出,萧启琛立刻愣了。 见他眼神闪烁,苏晏突然忐忑起来,继续道:“你有你的考量,是我没有理解,还对你说重话。但你当真只知道怎么利用感情么?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萧启琛饶有兴味地翘了翘唇角:“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现在朝臣们都说,六殿下工于心计善于示弱,懂得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把陛下哄得服服帖帖,比当年的周容华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来也巧,和那年刘庆岩的话一模一样,你还记得他吗?” 刘庆岩,苏晏当然记得。 他初识萧启琛那天,他正和刘庆岩打架,小小的一个团子,满脸都是灰,却表情倨傲,转眼到了萧启平面前,又委屈地掉眼泪。 见苏晏确认,萧启琛道:“知道么,他最近也入朝了,那日在太极殿外见了我,好像见了鬼一样,阴阳怪气说六殿下不是普通人。” “你别理他。”苏晏道,“他不值得你惦记。” 萧启琛不置可否,转而道:“阿晏,我说过我不懂感情,不知道爱只记得恨,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想要江山——此前你是不是暗自揣测我想做什么?现在告诉了你,咱们还能以前一样吗?” 那句话横在两人中间,既是承诺又是阻碍。苏晏说出来的时候并未意识到有朝一日他们的观念出现分歧自己当如何选择,他重情重诺,萧启琛偏偏重利轻义。 他说过什么来着:“你想要的,只要我给得起,都给你。” 那时他何其想当然,真的遇到了这种事时,他却和萧启琛起了冲突。如果而今还要坚持……苏晏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萧启琛似是猜到了这样的回应,轻叹一口气道:“算了,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些,你有好几年没陪我过生辰了,既然谢晖说山上曲水流觞,正好赏花,何不前去转转,放松心情?” 他给了台阶,苏晏自然就坡下驴:“也好。” 复又启程,山花只露出一点含羞带怯的花苞,还没到怒放的时候,胜在此地溪水潺潺,松柏青青,远离了皇城喧嚣,不失为静心养性的好地方。 苏晏和萧启琛往山中走了两步,逆流而上,在人迹渐少之处寻到了一块光洁的石头。萧启琛提议休息,他们便在那上头坐了下来。天慧随身带了酒,味道清淡,萧启琛接过那葫芦喝了口,目光瞥见苏晏腰上那荷包,不由得伸手拽了拽。 “这是我娘缝的。”他笑道,露出几颗小白牙,眼睛弯起来,有点怀念的表情,“我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6 都快忘记它了,从前你好像不喜欢戴在身上。” “在台军时戴着,后来去徐州驻守,这东西我就贴身放着了,偶尔在里头放安神的药丸,夜间睡得舒服些。”苏晏说着,径直解下来递给萧启琛,“你闻闻看,喜欢这味道的话,改日我帮你带几颗。” 鼻尖一缕清新的药香,像是兰草,但比之更沁人心脾。萧启琛眉梢一挑:“挺好闻的,你从哪儿弄来?这个不会有什么忌讳吧?” “哦,是骁骑卫的张理将军送我的。他祖籍在会稽,那儿有个年轻的名医,听说乡里人生了病都找他瞧,不收诊费又药到病除。张将军去年秋天回乡探亲的时候想起我爹夜里睡不安稳,就向那位小先生讨了个方子。我爹试过了,好似的确很有效果,药材都很普通,相性温和,对身体应当没有害处。” 萧启琛又把那荷包凑到鼻尖嗅了嗅,道:“那敢情好,改日你把方子抄一个给我,我试试,倘若真的有用,便带给平哥哥些,免得他夜里老是做噩梦。” 苏晏问道:“殿下怎么了吗?” 萧启琛无奈道:“晚晴不是出事?他不知怎么的,竟对那女人有愧疚……晚晴今年秋后问斩,平哥哥自开春来终日烦闷,夜来多噩梦,王嫂都哄不好了。” 说到此处,萧启琛的表情堪称糟心,他见苏晏仍旧一脸无法理解,索性摆摆手自行了断了这个话题:“不提这个,提起我就烦……” “难得你也会觉得烦。”苏晏道,从他手里夺过了酒葫芦,轻呷一口,那酒没什么味儿,纯属拿来哄小孩的。 萧启琛抬头望向青天白云,身后是溪流潺潺,他静默地听了一会儿,闭上眼:“我烦的事多着呢……最烦的就是,平远侯府那个出尔反尔的臭小子是不是真生我气了。” 闻言连素来喜怒哀乐都拉着一张脸的天慧都禁不住“噗嗤”一声,苏晏顿时窘迫难当,要不是捏着那个酒葫芦,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没有真生气。”苏晏心虚地扯了个谎,见萧启琛眉目舒展,那颗小泪痣的颜色也鲜活起来,顿时觉得这句谎话好似也不算什么。 他生来不说假话,这回破了戒,好似连同心底一直固执坚持的那些老学究的古板也松松垮垮地敞开了一道缝隙。 于是后面的话好似也没那么难说出口了,苏晏继续道:“那天是我做错,不该那样说你。纵使你是为了自己,这决定也没有半点不对。” 萧启琛奇异地盯着他,片刻后好似接受了这人突如其来的道歉,僵硬地点点头。 气氛一时竟有些尴尬了。 这时正值树林中有异动,天慧耳力极好,先一步听到时,插在腰间的匕首眼见就要出鞘,萧启琛却突然道:“别紧张,不是坏人。” 天慧和苏晏顶着如出一辙的疑惑表情求解,萧启琛干咳两声:“我刚见了一男一女从山路下进了林子,领间别有芍药花,想必是去幽会的……我朝民风不算开放,而上巳是特别的日子,自然能奔放些,你们俩到底见过没?” 天慧自小在宫中长大,闻言立正,严肃道:“回殿下,卑职没有和旁人幽会过。” 他的一板一眼把萧启琛逗得前仰后合,分明知道是装的,仍然开心得很,指着天慧道:“差不多得了!你哪有这么木,改天准你和天佑的假,出去玩玩,秦淮十里风光,倘若一生之中不曾见过岂不太可惜?” 天慧莞尔:“殿下真是体贴。” 苏晏见他俩,忽地想起件事来,对萧启琛道:“这两个暗卫你还没还给陛下?” 萧启琛理所应当道:“遇刺案子还没结,凶手都没抓到,万一天佑天慧走了,我又在路上别拦着要杀要剐的怎么办?我怕得很。” 苏晏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不由得手痒,在萧启琛脸颊上掐了一把。六殿下细皮嫩肉的,立刻被他掐出了一块红印子,捂着那处瞪向苏晏。 这一瞪,苏晏却直直地呆在了原地。 萧启琛长得像周容华,五官秀丽,甚至颇为阴柔。 他小时候是个软糯雪白的团子,笑起来黑眼睛弯弯的,后来长大了些,成了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在宫里受皇后冷眼虐待,身板单薄柔弱,目光更是阴鸷警惕,随时都如同受惊的猫,偶尔才露出一丝慵懒的本性。从前隔段日子不见,苏晏倒不觉得他有变化,这些时日不知是否因为接触朝政,甫一相见,苏晏就发现萧启琛的变化了。 五官好似长开了,眉目如画,唇角微挑,泪痣与额边碎发让他看上去很有欺骗性,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可他心底藏了太多东西,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过去无论何时或惬意或懒散的样子被萧启琛埋葬了一般,他竭力让自己变得稳重,惟独方才望过来的一眼有点生气。 苏晏为这一眼心头蓦地震颤,他突然想:“就算他变了又如何呢?刚才那表情分明和以前一样,只要他还有以前的影子,我便能相信他。” “怎么了阿晏?”萧启琛问他。 声音也变了些,不像小时候那么清越,刻意压低些的时候俨然已经是个大人。 “我发现最近你很喜欢出神,”萧启琛凑近他,几乎鼻尖贴鼻尖,脸上挂着促狭的、不怀好意的笑,“是不是有了心上人?说出来,我帮你瞧瞧……?” 苏晏慌忙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从未这么近地和旁人说悄悄话,纵使萧启琛以前都直接贴在他耳朵边,那有整个人俯过来杀伤力那么大。苏晏被他猝不及防揣测了一通,整个人脑子里乱成了锅粥,迅速沸腾起来,热气一路烧到耳朵。 他还在组织语言,慌乱道:“我没有……哪有那种人……你别离我这么近!” 话到最后,径直在萧启琛肩上推了一把。萧启琛本也是逗他,一见这样心里了然,瘪嘴道:“没有就没有么,改天你要喜欢上哪家的姑娘,先告诉我,帮你掌掌眼,免得阿晏傻傻的到时候被骗了。” 气氛扯到这样风花雪月的话题陡然就活泛了,苏晏放松下来,笑着点头,算作答应了他。 身后是春溪,拂面是春风,萧启琛从怀里摸出一包南瓜子,摊开放在膝上,让苏晏要吃就去拿。他说些近来的趣事,却对烦恼只字不提,又问苏晏军中如何,苏晏一一作答,两人之间好似从未有过一顿争执。 直到日头西斜,萧启琛才和苏晏往回走。游人大都不会待到这么晚,回程时已经鲜少有其他人了,天慧离他俩远远的,山中石板路上暗生青苔,傍晚时分落满露水。 苏晏走在稍微前面的位置,他一只手握住萧启琛——他们自小这样,苏晏半晌也没发觉不妥——专注找不那么滑的路,不时小声提醒,并不知道萧启琛的目光游移,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唇边藏不住的笑。 溪涧边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7 不时长有小花,淡黄淡紫,不是什么浓烈的颜色,生在这天地间,却别有一番野趣。苏晏瞧着好玩,俯身摘了一朵黄花。 他转身要给萧启琛看,正好对上他满眼的笑意,鬼使神差般一抬手,将那朵小黄花插在了萧启琛的发髻边上。 萧启琛:“……” 见他满脸疑问地顶着那朵花,苏晏没来由地想起那些在溪边与情郎眉来眼去的少女,先是忍笑,最后忍不住,背过身去蹲下了,肩膀一直抖。萧启琛反应过来,先是本能地想把那朵花摘了,而后手停在半空,仿佛还挺舍不得。 最后萧启琛摘也不是,顶着也不是,索性抬腿踢了苏晏一脚,在他后背的衣裳上留了个规规整整的脚印。 作者有话要说:  上巳节在《论语》里有记载,此处引用一句~ 采芍药定情的习俗则是在曹魏时盛行w。 第19章 黑云 说是赏春,回到府中苏晏回想起来却全是萧启琛。也罢,和他冰释前嫌,归根到底不虚此行。 他把外衫脱了,又盯了那个脚印半晌,暂且没让王伯洗,自己团成一团塞在了床上。 好心情一直持续了好几日。苏晏白天去校场看沈成君练兵,在沙盘上与他对战,虽是纸上谈兵,到底学到了不少。夜里回家与母亲吃饭,没什么事的话早早地便歇息了。偶尔和谢晖韩广去喝两杯,也克制在不会醉的范畴。 苏晏自以为是个大人了,过完今年他就十八,虽未及冠,这也是个重要的岁数。 南梁的习俗沿袭前朝,成亲年岁都挺早,为着先成家后立业。男子十七八岁,女子十五六岁时,父母便开始操心婚事了。 “大帅跟我们提过,”午休之时,沈成君神神秘秘对苏晏道,“他正替你物色人家,打算等你一满十八就卖个好价钱,以后嘛……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苏晏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却也从这话中窥见父亲的意思,顺着沈成君道:“大将军想把我论斤两卖了?可我连个青梅竹马都没有,他去哪儿替我物色好人家?” 沈成君却卖了个关子,不再多说。 这是他第一次听闻苏致的打算,还觉得挺新奇。苏晏连忙坐得离沈成君近了些,道:“沈参军,你就告诉我吧,好歹是我的终身大事。我若能早些知道,想办法偷偷看那姑娘一眼,不喜欢的话也好尽早提。” 沈成君鄙视道:“你娶亲单看一张脸?这里头学问大着呢,来叫声哥,我不收你学费。” 他刚要开始长篇大论,苏晏却猛地觉出不对来:这骁骑卫中人尽皆知的着名光棍是要教他怎么和未来的夫人相处吗? 苏晏:“你懂得这么多,怎么不见你早些成家?刚才叫我不要纸上谈兵,成君哥,你这未免也太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了。” 周围几个巡查的低阶士官路过,正好听见他们小侯爷这么一出,顿时笑作一团。沈成君被苏晏戳中痛脚,却涵养极好地决定不和小孩儿一般见识,道:“你懂什么,我心中自有白月光,其他人入不得我眼。” “那你的白月光呢?你好歹是个参军,今年能升前军司马,三十以前做将军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何况你家中父母尚在,除非是那些一班大员的女儿们,否则就你的条件谁配不上,她怎么就不肯嫁?” 沈成君以过来人的目光看向苏晏想当然地规划了这些,待他说完,即刻道:“不是她不肯嫁。我们年少相识情投意合,家中亦是门当户对,亲都订好了……她却遇到意外,永登极乐了。那以后,我便入了骁骑卫,直到现在,成天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厮混。” 苏晏不料光棍背后还有这段往事,登时缄口,半晌道:“……对不住,我不知道。” 沈成君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所以我后来便死了心。先遇到了她,后来其他人千好万好,哪有她在我心里重要呢?夜来魂魄也曾入梦啊……” 说完这句,沈成君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后哼着段江南小调走远了。 苏晏留在原地,校场中尘土飞扬,他孤独地望向外头一枝凌霄花。它攀附在其他树上,一刻不停地汲取养分,为着片刻的绚烂。 而苏晏还没来得及笑话他父母已经开始着手自己婚事的消息,就又被一个噩耗冲得头昏脑涨,几乎当场站不住脚。 这天萧启琛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急匆匆地到校场找他。苏晏带他躲进中军帐后,这里平时没人巡查,苏晏搬了条木头放着,偶尔坐在上头歇息。 “我今日见着一个人。”萧启琛似是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真可怕……我差点就以为他要砍了父皇了!” 苏晏:“啊?何人这么大本事?” 萧启琛接过他腰间的水囊,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好不容易平复了紊乱的心跳,才把今日午后的事缓慢道来。 “父皇午后惯例要在太极西殿小睡半个时辰的,我今日恰好路过,去御医院拿了上次你配给我的方子,御医们做出了药丸,可还多了几粒,我就想着要不给父皇也试试,于是跑去叩他的门。徐公公不在,宫婢们也都没影儿,我觉得这事有蹊跷,就躲在窗外听,结果听到父皇寝殿里还有两个人的声音。” 萧启琛说到此处,环顾四周,好似在确认没人,才道:“是两个男子,一个听着年轻些,是柳文鸢,他对另个人说什么……‘冉秋的后事是我亲自料理,你若不信我何苦当年提拔我’……然后另个人说,‘这本是武林纷争,不用你们介入,杀他的人我已一个一个地算完账了’……?这些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又争执了一会儿,那陌生人对父皇道,‘萧演,我要是想杀你,区区一个柳文鸢拦得住么?’” “……冉秋?” “然后我就听到了刀剑声!”萧启琛拼命压低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们在西殿里打起来,应该碰碎了花瓶……惊动了禁军,可禁军一来又被一个暗卫拦住了,我躲在侧窗下头,没人看见——也可能看见了但没管我。西殿里就这么闹了一会儿,又平息下来。我就听见柳文鸢说,‘谢凌,你也有今天!’谢凌是……好似是之前的暗卫统领,他们这是当着我父皇窝里反了吗?” 他嘴里说出一大串人名,苏晏听得真切的只有冉秋一个,又是“寻仇”又是“后事”——这不就说明,冉秋和他的三年之约泡了汤,是因为对方死了吗? 萧启琛还在继续: “后来……就听那个叫谢凌说,‘再过二十年你比我如今还要惨。’然后没多久,我看到个影子从西殿后头走了,父皇出来告诉禁军当作无事发生。天慧发现了我,但没说,把我赶紧送走,叮嘱这事儿我一个字没听见。我心里慌得很……赶紧来找你了——阿晏,阿晏你听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8 到没有?我很怕,父皇到底怎么惹了个来去大内自由的高手?” “……听到了。”苏晏脑中一阵尖锐的响声徘徊不去,敷衍道,“既然是从前的统领,应当不会伤害陛下分毫。何况陛下有柳大人护卫,不会有事的。” 萧启琛心里其实也这么想,只是非要找个确认,闻言即刻放了心,叹道:“听父皇提过一次,这个冉秋是自愿去长安当眼线的,去年秋天死在几个江湖人手里。那时父皇叫人去料理他的后事……” 他说得投入,感觉苏晏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忽然一紧,疑惑道:“怎么了,阿晏你认识?” “记得我的剑吗?”苏晏死死地按住他,“那就是冉秋送的,他是我的恩师。” 大雁南归,从他们头顶排成“一”字飞了过去,翅膀展开掠过云朵,带起了一阵温柔的风。校场后,远离金戈的地方,两人缄默无言。 苏晏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傍晚跌跌撞撞回了家,才从突如其来的冉秋死讯中回过神。他后知后觉地难过,可眼泪却跟干涸了似的,一股腥甜的血气堵在喉咙,他蹲在侯府的墙根,垂头干呕起来。 快要吐出几口胆汁,苏晏才站起来,没事人似的擦了擦眼睛,往堂屋走去。 他吃过晚饭,走进家中的佛堂。这地方从来是苏夫人的地界,苏晏很少过来,这日见他出现,夫人也不意外,平淡道:“有心事?” “心里难过,我说给它听,有用么?”苏晏示意供奉其中的佛像。 夫人略一点头,往旁边挪出个蒲团来,矜持道:“心诚则灵,我儿有心向慈悲,是好事。不知难过是因为哪一苦?” 苏晏顿了顿,道:“阿锦离开时我没有感知,但冉大人就这么死了,我偶然听到,不知所措,直到回家前都很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我与他尚有约定没能完成,他便这样离开……娘,当年阿锦不在了,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夫人不声不响,为他点燃了三支香,在旁边做合格的倾听者。 苏晏却没有再说,他接过香,恭恭敬敬地上香,再三叩首,抬起头时对着那佛像轻声道:“没有教什么……可我还等着听那把碧海剑的来历呢。” 说完这句,他又朝那柱香叩了个头,然后走了。 离上一次见冉秋已有五年了,苏晏还想跟他说:“你教我的那套奇怪剑法还有很多地方不懂,拳倒是每天都在练。我能和张理抗衡了,他可是骁骑卫身手第一的将军。我和启琛又见面了,他变了许多,太子的眼睛怎么坏的也有了真相……” 苏晏这一年还不知道其中关节,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与暗卫之间的姓名代号,对他而言不过是些奇怪的称呼,他离江湖太远,也没有兴趣去了解。 只是没来得及出口的千言万语,如今只能说给一方天地听了。 翌日萧演罢朝,可千里之外的战报却一路十万火急地送到了御案上。 上巳刚过,趁着南梁境内百姓忙于耕作,突厥的铁骑突然大肆进犯云门关,守在那里的除了一支骁骑卫,只有区区几千幽州驻军。苏致以少胜多赢了一场,第二天突厥再次进犯,这次除了铁骑,还有攻城投石车。 固若金汤的云门关失守了,骁骑卫在大将军率领下退守兖州。南梁与突厥呼延部的二十年和平还未到期,已经被对方亲手撕毁。 更嘲讽的是,这支突厥精锐的装备像极了南梁骁骑卫。而亲手缔造它的,正是自通宁十九年开始,在南梁卧薪尝胆了十年之久的质子,后来又被骁骑卫亲手扶上可汗王座的二王子呼延图。 萧启琛匆忙地从承岚殿赶到太极殿时,正好听见众位国之肱骨十年如一日地吵嘴。他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往列队里一塞,眼观鼻鼻观口地保持沉默。 御史谁也不参了,慷慨陈词当年送回质子就是放虎归山,还有大臣说先前苏致被伏击的那次搞不好就是在看台城的态度。 然而最让人惊讶的还是丞相和大司马居然握手言和了!左相谢轲——右相之位一直空缺,他当了两朝的丞相,几乎站在权力巅峰——和大司马王狄,两人身为举国最有权势两个世家的代言人,从来都是你说东我偏要往西,在太极殿上互相怒目而视了几十年,今回不知是不约而同还是事前妥协好了,要萧演开战。 王谢两家掐了好几代人,这次在国家利益面前默契地选择短暂放下成见,同仇敌忾——显而易见的是倘若突厥人真像二十年前那样卷土重来,如今的南梁军不一定挡得住,届时谁都享不了乐子。 毕竟几个月前,他们才怂恿萧演削减了外军的军饷啊……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萧启琛盯着脚尖,无所事事地想。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父皇有点可怜,看似说一不二,实际上做的决定无不顾忌许多,甚至有些跟本就是被这些所谓贵族左右的…… “若我以后当真得以登上那个位子,难道也要做他们的傀儡吗?”萧启琛这么想,握紧了手间。 而他所思虑的事实在太过遥远了,战事迫在眉睫,萧演最终下了诏令,要苏致统领黄河以北七郡的外军,从突厥手中夺回云门关。 但他仍留着条底线,叫梁军不可越过长城。 萧启琛乘一辆马车赶到南苑时,正好遇见沈成君在整肃军队。他慌忙地穿过人群,见了他,沈成君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殿下,您来凑什么热闹?” “我找苏晏。”萧启琛环顾一圈没看到人,心下不安道,“你们也要去前线么?” “末将要去的,小侯爷……”沈成君正欲解释,却看从门口跑进一个骑兵来,此人风尘仆仆地在前面跑,苏晏在后面追,场面一度非常滑稽。 只听苏晏喊:“你给我看那战报!是不是要违抗军令,你站住——” 沈成君和萧启琛对视一眼,突然觉得眼前的六殿下明明要小苏晏半岁,却比他稳重多了,又后知后觉地想:“小侯爷这个样子,简直太丢脸了。” 那骑兵一路狼狈地跑到沈成君面前,来不及说话,先从怀里取出个信封,不由分说地塞在了沈成君手里。然后他好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浑身一软坐在地上,拼命喘起气来。 苏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吃了一嘴的尘埃,正在旁边咳嗽。沈成君不动声色地拆开了那信封,一目十行地扫完后,面色顿时更加凝重,他把那战报重新折好,对苏晏严肃道:“大帅军令,苏晏领三百人留守金陵,暂接台军统领权。我带剩余骁骑卫支援兖州。” 苏晏差点喷出一口血:“什么——我不!我要去前线!” 沈成君铁面无私道:“军令如山,小侯爷应当以大局为重。” “什么大局!”苏晏怒道,“我爹十八岁的时候都能上前线杀敌了,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39 我却还得留在金陵?他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没人理会年轻的苏晏的咆哮,沈成君只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你知道大帅的顾虑”后,刻不容缓地掀开军帐。不一会儿,传令兵跑进去又跑出来,苏晏的怨气还积在胸腔里,南苑驻军已经开始拔营了。 他们像从没在乎过苏晏,来去都不征求他的感受。 军衔也好责任也好,落在他肩上看似沉甸甸,苏晏却知道,那些都是形式。他被浓墨重彩地推到了军中,除却最开始隐姓埋名在台军的半年多,所有人都把他当小侯爷,看着倒是恭恭敬敬,背后说起时…… 也没几个人拿他当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纯属多此一举地解释下为啥北风里师父死得那么快……我对他是真爱啊……也是提一下冉秋的死讯吧……毕竟琛琛的设定就是个话痨(没有 云门关纯属虚构,位置就在现在北京往北一点点! 第20章 谷雨 苏晏被萧启琛——确切地说,是萧启琛叫天慧——强行拖回平远侯府的。 他人生的前十几年虽然时常发生不尽如人意的例外,但比起那些挣扎温饱的穷苦百姓,已经算得上一帆风顺了。苏晏嘴上不说,对自己要求却是极高,他自小听无数人说过,“将来你是要继承平远侯的衣钵的。” 苏家的衣钵不止是一个爵位,更大的意义是在军中。说得更具体一些,便是骁骑卫这支精锐,已经那半块虎符。 如今他自以为能够像苏致当年那样,年少成名,然后挂帅出征。哪知他在军中历练这些年,到头来才知道苏致根本没打算让他上战场! 苏晏怒火冲天,又不怎么习惯当着萧启琛发作,只好往凳上一坐,然后咬牙切齿地喝了口茶,妄图平息心情。旁边婢女很会看人眼色,温温柔柔地说:“少爷,茶是夫人今年刚收的明前茶,从临安茶山上采的。” 话音刚落,苏夫人便从廊下拐进了屋内,若无其事地在苏晏旁边坐好。 夫人娘家姓曹,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出嫁从夫,二十年过去后更加没人记得她先前的名字了。她鲜少出现在除了卧房与佛堂之外的地方,这么一来,最诧异的成了萧启琛——他到平远侯府串了这么多此门,还从未见过她。 眼下她一落座,苏晏便站起来,恭敬道:“娘。” 萧启琛也跟着喊了声:“夫人。” 曹夫人淡淡望了他一眼,礼数周全道:“原来六殿下也来了。” 言罢,她不再看萧启琛,留他一脑门疑问地愣在原处,转向苏晏道:“我听沈参军说,你今日在南苑大营发了好大一通火,好似对大将军不让你上战场颇有意见?真是年纪大了,父母教过你的都忘了么?放在以前,你爹会怎么罚你?” 她说话轻言细语,萧启琛却由脚底板升起一丝战栗,再一看苏晏,听了这番教训,干净利落地一掀衣摆跪下了。 曹夫人不冷不热地瞥了苏晏一眼,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端起茶杯:“哪里想不通?” “爹为什么不让我去战场!” “你还记得你伯父么?”她温柔道,见苏晏一脸茫然,又恍然大悟,“是了,你出生时他已不在人世,后来你爹也未曾提过。当年收复济州一役,老将军挂帅,你爹年纪还轻便留在了徐州。两军相接时大哥打前阵,中了突厥人的流矢,被我军将士护送回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苏晏不懂她为何说这些,疑惑地蹙眉。旁边的萧启琛却是听得手脚冰凉。 “那支箭从他喉咙射入,从背后穿出。大哥当时尚未婚配,自然也没有子嗣。后来老侯爷班师回朝,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操办了我和你爹的婚事。老将军二次出征,他伤病最重的时候,才准了你爹带人支援,后来才有了你爹火烧突厥辎重的事。”曹夫人说完,目光沉静如水地看向苏晏,“娘话已至此,你明白了吗?” 苏晏低头不语,萧启琛却道:“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苏家断在这儿?” 曹夫人面上看不出惊讶或者别的任何情绪,她优雅地喝了口茶,点点头,对苏晏道:“旁人都能一目了然的事情,你怎么就是不懂!” 这话俨然已经有些责备了,苏晏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曹夫人道:“难不成你真以为我苏家是子嗣单薄?每一代……是每一代,死在战场上的不计其数,你爹的兄弟全都没了,你如今却还直眉楞眼地要往前线冲?倘若你这次出了意外呢,你真要苏家后继无人吗?” 苏晏和萧启琛同时如遭雷劈,顿时丧失了五感。 萧梁王朝开国至今历经了快十代帝王,每一代都子嗣单薄。就萧演而言,萧启琛排行第六,在他之前的皇子有四个都夭折了。民间对此众说纷纭,最后结论都是皇子能全须全尾地长大实属不易。 萧启琛小时候不懂,后来才迷糊地知道为何周容华当年要怀孕藏得已经藏不下去才胆大包天地告诉萧演——是怕他也保不住。这会儿曹夫人一提“后继无人”四个字,萧启琛顿时想到自己夭折的几个皇兄,心里很不是滋味。 苏晏被曹夫人一通教训,虽然仍旧不忿,却没有再顶嘴,顺从道:“那爹的意思是,非要我娶亲成家之后,才能上战场吗?” 曹夫人长睫轻颤,似是在冷静,重又开口时,语气和最开始一样波澜不惊了:“阿晏,你爹告诉过你,为这个家的牺牲你别无选择。等你爹这次回来,便要去向李大人提亲。” 苏晏音调情不自禁地提高:“什么?!” “御史李彬大人,他家中嫡女小你一岁,门当户对。或者你有中意人选,也可提出来,免得后来小夫妻感情不睦,到头来埋怨父母。” 苏晏被这句话钉死在了原地,只留一口气让他的脑子转了转,一句“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只吐了两个字出来,猝不及防地被萧启琛按住了肩膀,于是后面的话就拐了个弯,硬生生地被自己憋了回去。 萧启琛往苏晏旁边一站,手在他肩上捏捏,却对曹夫人道:“阿晏哪来的意中人,他前几日才对我说过没有。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夫人这话说得真是……” 苏晏听出他在委婉地替自己说话,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我曾听阿晏说,夫人近来常常礼佛,他又终日不归家,想必母子之间有些疏远?”萧启琛看曹夫人面色缓和,趁机道,“不过阿晏和我们不一样,他从不进出烟花之地,每日都在南苑大营喝风吃土,夫人对他大可放心。” 这话句句说到了曹夫人的心坎上,听萧启琛说完这些,她微微笑道:“怎么搞的,没有就没有么,还要六殿下替你说话。” 苏晏硬着头皮道:“是。” 见苏晏还跪着,曹夫人又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0 有点心疼:“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吧。我也不陪你,明日你该去何处还去何处,等你爹回来早些把这事定了,也好遂你的愿让你去前线。” 她走得轻快,萧启琛咋舌道:“令堂一向如此言辞犀利吗?” 苏晏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萧启琛没回宫,直接住在了平远侯府。倒不是苏晏不让他走,而是他非要赖着,还拿苏晏开玩笑:“等你以后娶了李大人的女儿,我晚上喊你出来都不能了。” “别瞎说,八字没一撇的事。”苏晏在他脑袋上敲了下,替他倒了桶热水。 萧启琛往下缩了缩,直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水平面以下,一呼气就吐出一大串泡泡。他说要沐浴,苏晏将就他,不好劳动婢女和管家,亲自去打了水来。他很轻易地想起当年萧启琛一身泥水,过来后洗了个澡,然后露出了背上的鞭痕。 思及此,苏晏心念轻轻一动,伸手去撩萧启琛沾了水湿哒哒地黏着脊背的长发。 微凉的手指触上带着潮气的皮肤时,萧启琛转过小半张脸:“干什么?觊觎我的美色啊?那干吗不告诉令堂你有心上人?” 径直无视了这人不正经的挑衅,苏晏柔声道:“我看看你那个伤留疤了没。” 萧启琛“哦”了声,乖乖地把整个后背亮给他看,自己还伸手撩过长发。以前的伤疤早就痊愈了,宫里御医开了药,萧启琛并非不识好歹,要拿自己开玩笑,苏晏记忆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地方恢复如初。 唯有一个地方还留着淡淡的伤痕。 苏晏的手指摸上去,顺着那寸把来长的伤疤抚过,好似在亲自了解它的前世今生。他力度轻,弄得萧启琛一直笑,浴桶里荡开层层涟漪。 “这里怎么弄的,还没好?”苏晏问,又按了按,好让萧启琛知道他在说哪里。 “嗯?嗯……不记得了。”萧启琛偏过头想了想,自己的手从水底摸过来,准确无误地覆上苏晏的手指,然后顺着那手指按住伤疤。 他的皮肤温热,抚过时有种奇异的酥麻感,像是冬日里偶尔摩擦过粗糙衣服时指尖带起一阵火花,让苏晏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萧启琛咬着下唇道:“好像是那次藤条上的倒刺刮破了吧,再过些日子应该就全好了。不好也没关系,在这个地方以后谁看得到。” 苏晏心说我看得到,前思后想这话有点暧昧,就不再说了。萧启琛脖颈白皙,长发乌黑,此时俱沾了水,这景象几乎可以说活色生香地摊在自己面前,其中太过诡异了,苏晏又不是没见过萧启琛裸上身,为何今天就感觉嗓子眼被火烧着了一样。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开口都嘶哑:“我再去给你倒盆水?” “不用,我洗好了。”萧启琛说着,手一撑桶沿就要起来,苏晏不知为何竟不敢看他了,连忙抓过旁边的一条毛巾往萧启琛脑袋上搭,然后撂下句“我给你找点吃的”便飞快地跑了,背影竟有点狼狈。 萧启琛茫然地擦了擦头发,后知后觉地想:“我在他眼里就这么闲不下嘴么?早知道方才不该弄湿头发的,又得等干了才好睡觉。” 他最后想起苏晏的表情和语调,突然笑了。 那夜他们睡在一起,三月的金陵还没有彻底回暖,苏晏卧房的被子却很单薄。他在军中连大通铺都常住,睡得皮糙肉厚,受得了冻耐得了热,因此不十分在意,这有些恶劣的被窝只苦了萧启琛。 他翻了第无数次身,悉悉索索地靠近苏晏,把睡得迷糊的某人戳醒,赶在他不耐烦前说道:“我觉得冷。” 苏晏揉了揉眼,许是脑子还不清醒,什么也没想,支起身子把自己盖的被褥扔到萧启琛那边搭好,随即滚了一圈,自己也缩进萧启琛的被窝里了。他很满意似的,手臂越过萧启琛掖了掖被角,然后精力不济般懒得收回来。 “这么睡就不冷了。”苏晏呢喃了一句,又迅速地搭上眼皮。 萧启琛却睡不着,他被苏晏这一通折腾,此刻两人正面对面、胸口贴胸口,苏晏的手还搭在他身上。他正要再次说话,苏晏却嫌这么摆着肩膀不舒服似的往下挪了挪,直到环住萧启琛的腰才满意,半梦半醒地喟叹了一声。 萧启琛被他就着一个这么个姿势抱在怀里,睁着眼睛四处看,窗外好似月上中天,隐约传来几声细弱的虫鸣,显得静谧又安逸。 苏晏呼吸绵长,热气微微喷洒在萧启琛额角。他刚开始百般不舒服想挣脱,过了会儿却好似习惯了,试探着伸手也抓住了苏晏的中衣。苏晏没有反应,揽着他的手收紧,萧启琛满意地在他颈窝蹭了蹭,疲倦终是涌上来。 一夜无梦,直到翌日听见鸡鸣。 萧启琛睡得好了醒得也快,被窝温暖,他睁眼后也不想动,就盯着苏晏看。他们的姿势亲密极了,好似比以前同床时都要离得更近。 这种感觉让他安全,同时又被不知名的欢喜充满,整颗心沉甸甸的,清晨时眼睛有些酸。萧启琛长久地凝视苏晏,觉得这人比小时候好看太多,突然又舍不得日后他得照顾家人不能到处陪伴自己的时候。 但这不舍来得迅猛又短暂,萧启琛很快找到了别的乐趣。他伸手挠了挠苏晏的耳垂,见他皱着眉闪躲,不由得更加起意。 他在被窝里勾苏晏的脚,手指也在他脸上捏来捏去,直把苏晏闹得眼睛眯起一条缝,迷糊地拍掉那双作乱的手,然后嘟囔道:“……别闹,阿琛,我还困着。” 萧启琛笑得前仰后合,在他怀里没法打滚,那不知名的欢喜无处宣泄。他不敢再捏,于是捧着苏晏的脸,看他惺忪的睡眼渐渐有了神采,薄唇翘起一个宽容的弧度,看他和自己对视,然后发出低低的笑声。 窗外晨光熹微,他被迷了心窍,竟凑上去在苏晏唇角轻轻一吻。 下一刻苏晏猛地推开萧启琛,从床上坐起来。而萧启琛也彻底清醒了,他紧跟着苏晏坐好,两条被子都被掀到一旁。萧启琛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按住苏晏道:“我开玩笑的,我……我……” 他想说“我没有断袖之癖”,可这话卡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来。 苏晏飞快地眨了眨眼,也镇定下来,坚决以为这是一个意外,配合道:“我知道,我都明白,不用解释了——下次别这样。” 萧启琛恨不得把头点到胸口来表达自己的诚意,正巧此刻婢女来叩门,苏晏连忙收拾了自己。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地穿戴完毕,然后谁也不理谁地吃了早餐,尴尬地分道扬镳。苏晏去南苑大营,萧启琛回台城上朝。 庭院杏树的枝头,一只青鸟唱了首欢快的歌,然后一飞冲天,朝远方展翅而去。 那棵与苏晏同龄的树上,正绽放了今年的第一朵杏花。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1 第21章 流火 南梁与突厥相隔数十年再次开战,被削减了军饷的骁骑卫和驻外军队打得无比艰难。 突厥好似一夜之间开了窍,明白攻城掠地不能只打一处,有组织有纪律地兵分两路,分别从雁门、云门两处关隘进犯,不多时就连下五城。好在骁骑卫训练有素,支援迅速到位,苏致带兵奇袭雁门关,张理留守兖州,同样分了两处作战。 两边各自胶着的打了四个月,突厥后勤到底经验不足,只得撤退。苏致领军乘胜追击,重又收回了幽州城。 大军凯旋,却无人面露欣喜之色。经过徐州之时,沈成君盘算了一路,忽然道:“此次呼延图撤军如此干脆,会不会有诈?” 张理和他抬杠成了习惯,抢白道:“有什么诈?他们粮草跟不上,再这样下去,突厥今年秋天连粮食都没得吃——”他说得开心,话一出口先自行停下了。张理望过去,果然旁边马上,沈成君和苏致用如出一辙的鄙夷目光盯着自己。 张理心中忐忑,吞了口唾液,试探道:“……他们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沈成君深沉道:“果真想打一场持久仗,呼延图还真是个人才,看来当初被囚禁在金陵不仅没消磨他的意志,还让他学了不少啊……” 苏致颔首道:“回朝后,成君,你整理一封折子递到钟弥那里,写清其中利害——陛下那里我就不去了,免得一开口就要这要那的,讨嫌。回家还得面对个让人头疼的小崽子,想一想,要不是兹事体大,干脆都要在徐州呆着了。” 沈成君晓得他在说什么,联想到此前“小崽子”复杂的表情,忍俊不禁道:“大帅言重了,小侯爷是个听话的孩子。” 闻言苏致的脸色却又冷了几分:“我想要的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而关于苏晏的话题片刻后就被调转开,沈成君想起苏致的担忧,越想越觉得呼延图在下很大一盘棋。他们习惯了把突厥当做蛮族对待,认为和礼乐文明之邦比起,他们是一群不通教化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可如今…… 突厥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塞北之地严冬漫长而苦寒,又不适宜粮食生长,故而他们自从有了点兵力开始,就年复一年地打着南方邻居的主意。 南梁与突厥大部分时间还是相安无事地维系着和平,两国相处,梁国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通常以粮食同突厥人交换牛羊马匹,甚而从草原上掠来的其他珍宝。这显然是个长期的不平等条约,所以和平久了又打,打累了又假惺惺坐下来和谈。 呼延图这回让南梁耗费黄河以北的全部兵力和他死磕了快半年,谁也没捞着便宜,反倒弄得河北七郡的百姓胆战心惊无心耕作。从清光郡到颖州,但凡被铁蹄践踏过的地方,一粒粟都没种下。 七月流火,盛夏已远,如此等到秋收……江南五郡、洞庭、巴蜀等地固然物资丰饶,可用来养活全国的百姓远远不够。 倘若无应对措施,势必会引起一场蔓延北方的饥荒。 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中,苏致率领大军凯旋,他谢了恩,然后礼貌推辞了萧演即将准备的所有接风犒军仪式。他做事雷厉风行,只向张理交代了京畿防卫,就风驰电掣地赶回了平远侯府。 沈成君玩笑道:“恐怕这还是咱们大帅第一次急着回家。” 得知他归来,侯府难得地有了几分生活气。 曹夫人如今状态好多了,许是重新开始操持家务,脸色也更加健康。苏致为这奇妙的变化暗自惊愕,绕着庭院走了一圈,才发现不对:“……晏儿呢?” 曹夫人笑道:“最近学乖了,时常跟着我念佛,这会儿还在佛堂抄经。等一会儿抄完了,他就过来用饭。将军辛苦了,先坐坐。” 她说得甚至带点欣慰,苏致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抄什么经?要出家?这小子没完没了了是吧——难道你没告诉他我此次回来最重要的一件事?” 曹夫人掩口道:“早便说了。晏儿近来长大了不少,白日就领军巡查京畿,最远去了豫州宣城,夜里就回来住,和他那些个朋友不一样,从不在外厮混——陛下对他称赞不已,直说有你当年风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致满脸的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拉过曹夫人的手:“我不是不放心他……他自小就听话,但我怕他不肯。” “姻亲关系以巩固朝内的局势,文武相和乃是上上之策,御史并非权臣,叫他娶的姑娘花容月貌知书达理……阿晏识大体,不会在这事上犯糊涂。” “但愿是我想多了吧……”苏致喃喃,总算放松了些。 他往椅子里一靠,刚要和曹氏拉拉家常,忽然从门外闪进来一个人。苏致眼前一亮,这少年比他上次离开江南又长高了不少,不是苏晏是谁? 父子二人一年多未曾见面,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一切只得尽在不言中。 见他傻愣在原地,曹夫人向苏晏使了个眼色,这母子二人定是事先商量过,苏晏连忙道:“爹,平安归来就好。” 纵然知道是母亲提前教的,苏致仍觉得十分受用,亦道:“我儿长大了。” 平远侯府的主人们久违地吃了个和乐融融的团圆饭,好似过去几年中他们各自的阴霾都暂且被放下了。 夜色静谧,苍穹却并不晴朗,渐起的秋风酝酿着一场梧桐雨。 翌日朝会时,大司空钟弥上奏的折子把萧演还没来得及点燃的怒火扑了下去。皇帝本来正因为清光郡每年的水患想挨个清算,看了折子,气焰先灭三分,等见苏致站在群臣中,满脸都是不高兴之后,火气顿时都没了。 “秋收之事,苏爱卿不必担心。”萧演干咳两声,道,“甫一两军交接,便有人向朕提出北方最糟糕的结局并不在于折损将士,而是颗粒无收。冬天朕遣人南下考察,最终发现崖州以北、南岭以南可以种植水稻。今年一开春,太常卿便南下督促春耕,南方气候炎热,六月时已经有了收成。虽然质量不如江南,但爱卿这颗心大可放回肚子里了。” 苏致一脸不明所以,感觉自己一路的担心都泡了汤,暗中递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钟弥。对方略微靠右挪了步,然后悄声道:“……六殿下提的。” 苏致顿时更疑惑了:六殿下?就是那个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萧启琛?他能提出这么有前瞻性的建议,那可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 他这么想着,往前方望去。 萧启琛站在队列边上,尽量把自己缩成了一张纸片似的,看上去毫不起眼。他侧面线条柔和,眉眼低垂时甚至有点女气。 但苏致久经沙场,一眼就看出他如今的躲避并非因为软弱,相反,萧启琛骨子里有种强硬的气质,他连这么站着的时候,脊背都是挺直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2 的。比起他两个皇兄,萧启琛看上去反倒更加有种“云淡风轻掌天下权”的潜质。 苏致不在乎朝堂如何瞬息万变,只要萧演信他,士卒敬他,其他那些文臣就是吵翻了天他也不会看上一眼。他对萧演未定的继承人毫不意外,和大部分人一样,在萧启平出事后都坚决地认为会是萧启豫。 但现在……苏致收回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与钟弥道:“六殿下不简单。” 钟弥唇角笑意顿生,然而也只稍纵即逝,悄无声息地和他交换了看法。 罢朝归府,苏致破天荒地和苏晏先说了话,问道:“你最近见过六殿下么?” 这本是句寻常的寒暄,可苏晏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绯红,先开始只有一点,最后整张脸都跟发烧了似的红得不正常,一路蔓延到耳根。 他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结巴道:“最近没、没见过……春天的时候他来家中住过一宿,后来好像有事,每次见也没……单独……” 声音竟慢慢变小了,苏致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没见过就没见过吧。”然后把今日朝会的事一一道来,问苏晏如何看。 苏晏略一思考,道:“六殿下不是金玉其外的草包,他年纪虽小,对政事的想法却很多。我觉得他……不知是想标新立异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他的打算和处世态度与过去的常态都不一样,他更加务实。” 苏致知道他和萧启琛关系好,本也没打算从苏晏嘴里问出什么,岂料他说了一堆,倒和自己不谋而合,满意道:“的确如此,兴许是因为六殿下自小不被捧着哄着,看事情就更加接地气些。抢在崖州之地种植稻田,不仅可以解了今年河北七郡的饥荒,给朝廷府库减轻压力,还有点一劳永逸……这主意真是绝妙。” “殿下其他的事也略微向我透露过一些,他现在挂名在国子监,和四书五经打交道,实则已经钻研过前人关乎山川水利的文献,打算和太傅召集全国的水利匠人,预备解决清光郡每年的水患。” “想法很好。”苏致评价完,见苏晏还要滔滔不绝的意思,连忙打断他,“殿下比你还小半岁,人家天天念叨的是国计民生,你呢?” 苏晏立刻委屈道:“是你不让我上战场,否则今次我定然随你一起杀敌卫国!” “说到这个……”苏致卷起手中兵书,轻轻巧巧地往苏晏头顶敲了下,“待会儿用完午饭就不要去校场了,在家好好打扮下,不求你一表人才,起码别灰头土脸的。” 苏晏警惕道:“做什么?” 苏致皮笑肉不笑,将兵书往他怀里一塞:“等人验货。” 金陵有三大酒楼,各自名为烟雨、倾霄和鹤西。其中,倾霄楼前身是个青楼,上不得台面,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会在此操办宴席;烟雨楼中有歌伎唱曲,也显得有点不正经,年轻人爱去,可办家宴未免轻浮。 惟独鹤西楼,本就是官家的产业。前朝宣宗皇帝南巡在此用过饭,鹤西楼的身价一下子就上涨了许多,等到当今更是贵族世家们青睐的对象。 苏晏被苏致提进一个厢房时,坐在眼前的赫然是一面之缘的御史李彬。李夫人在旁边和曹夫人熟稔地拉起家常,苏致把他往里头一挤,苏晏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个……姑娘。 大家闺秀出嫁前通常不会见人,但有一种人例外。 苏晏突然不敢看她,把头扭到一边,狠狠地灌了自己几杯茶。他沉默地吃菜,偶尔被问到了,才不冷不热地答几句。李家小姐也不曾开腔,矜持得很,以至于苏晏回忆时,都不记得她有没有动筷子。 御史夫人察言观色,率先喊了苏晏:“这是阿晏吧?年纪轻轻的已经是校尉了,听夫君说,近来京畿防卫也要多亏你——青年才俊,名不虚传。” 苏晏礼貌地略一颔首道:“夫人谬赞了。” “我家绒娘自小便仰慕英雄,”李彬插了个话,对苏晏示意道,“听闻今日要同大将军一家吃顿家宴,紧张得不行。” 曹夫人笑道:“家常便饭而已,绒娘不必紧张。” “我们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夫君宠她得很,她两个哥哥也纵着,平日在家可是谁说话都不听的,也就今日到了鹤西楼,见了侯爷和小侯爷才收敛些。”李夫人轻轻一拍自家女儿的手,“怎么也不吭声?” 李小姐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眉目清淡的脸,对着苏晏道:“见过小侯爷。” 起先曹氏对苏晏说的是“花容月貌”,此时见了本尊,苏晏情不自禁地一口气噎在了喉咙,半晌没喘出来。 李小姐闺名一个绒字,说话有气无力的,看上去也好似带病。她肤色过分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惟独眉眼如同鸦羽一般的黑,一眼望过来时,苏晏莫名地为那古怪的目光震慑了须臾。他连忙转开,专心地和自己面前酒杯深情对视。 他听着父母与御史夫妇聊得投机,微微蹙眉,想:“我当真要娶她吗?” 然而没人在乎他的意见,大人们推杯换盏,到最后彼此脸上都是笑,仿佛这门亲事就此板上钉钉了。惟独当事人两个面无表情,活像夜肆上西域商人手中的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看不出有多开心。 苏晏漠然地和李绒对视一眼,他勉强地笑了笑,对方却仍旧冷淡,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结束后苏晏并未同父母一起乘马车回府,而是自己找了个由头,从鹤西楼慢慢地往家走。 和沈成君开的玩笑,父母那迫不及待想要自己承继香火的念想,还有李绒不情不愿的表情……苏晏越想越烦躁,瞥见脚边一颗小石子,顺脚踢飞。 那石子一路蹦跶着滚到远处一棵树下,苏晏的目光追随它而去,然后看见了一片杏色衣角。那颜色温柔又熟悉,苏晏眨了眨眼,先于理智地,脑子里跳出个人名来。 下一刻那人便背着手,少年老成地走到他面前。他不打招呼,略微一抬头打量苏晏上下,委婉道:“见着人了?” “阿琛。”苏晏巧妙地避开他的疑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启琛顺势和他并肩走:“韩广大哥回金陵述职,他好似即将升迁,我和仲光兄就在鹤西楼请了他一顿酒。出来时正好看见大将军,猜想你或许也在,便在门口等了等——好久不见你了,之前不太爱出门。” 六殿下自端午之后就一直闷在宫里不出来,声称中了暑,娇弱得要命。谢晖好好地取笑了他一番,苏晏也有所耳闻。 于是苏晏含糊地应下,心如擂鼓地想:“方才和李家小姐作别,他一定也看见了。” 果然,萧启琛没理会他的转移话题,执着道:“今天是来见未来夫人的么?我见御史大人难得笑得开心,想必对你很满意了。他家小姐好看吗?” 苏晏皱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3 眉,嗫嚅道:“你问这些……是我娶亲……” 萧启琛不依不饶:“是啊,所以好看吗?” 他说话带着点怒气,苏晏一听便知道,他忽地嗅到萧启琛身上随夜风传来的一股酒气。虽不知道萧启琛为何喝酒,又怎么生气,苏晏却懒得和他再计较,敷衍道:“好看,御史大人的掌上明珠,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听了他这话,萧启琛愤愤不平地还想说什么,愣在原地嘴唇颤抖,最终干脆道:“那就行!” 他说完扭头就走了,天慧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恰如其分地贴在了萧启琛身后,充当一个合格的尾巴。 苏晏噎着这口气,在后来的半个多月中始终不合时宜地觉得难受。他和萧启琛好像自从那次吵架后就有点不对盘,而苏晏想不通哪里不对,他把萧启琛当好友,偶尔会错觉萧启琛想要的不止这个。 但除了好友,萧启琛身边似乎也并没有给他留下其他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跟我念三遍包办婚姻封建余毒(躺平任打。 第22章 新婚 那天之后苏晏再没见过萧启琛,此前他们俩隔三差五地还会在友人聚会上碰个头,貌合神离地互相微笑致意。 鹤西楼外几句话,反倒比苏晏说他心狠无情那次更让他们疏远。 与此同时,平远侯的独子与御史嫡女定亲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金陵城。官宦人家联姻并不罕见,谢晖从四面八方听了一肚子的绯闻,在散朝后找到了萧启琛。 如果说沈成君是骁骑卫中的着名光棍,那丞相府的独苗谢晖简直就是金陵城人尽皆知的黄金单身汉——此人声称自己是金陵城中一大半姑娘的梦中情郎,贸然成亲会破碎无数芳心,他慈悲为怀,所以一直没有提成家之事。他过于安定,而萧启琛百般无奈地想:“一大半姑娘?怕都在十里秦淮教坊里。” 黄金单身汉热爱生活,时常收集坊间流传的各类奇闻异事哄六殿下开心。他鬼鬼祟祟地把萧启琛拖到太极殿前广场一角,神秘道:“听说李小姐一向带病,自小到大十几年都没出过金陵城。” 萧启琛蹙眉道:“哪个李小姐?” 谢晖笑而不语地望着他,萧启琛脑筋转了片刻想起来,故作无所谓道:“与我何干?” “殿下不想阿晏成亲吧?”谢晖胸有成竹,见他听这话后突然戒备起来的神色,不由得暗自好笑,“我只是在想,御史把这么个深居简出的病秧子塞给平远侯府,到底有何居心?侯爷在乎的难道只是和他的这层关系么?” 谢晖只是胡乱猜测,萧启琛却心下一沉。 那日在侯府,曹夫人说的那些话他亲耳听到的。他们要苏晏成亲,不是想要和哪家大人攀亲戚,也不是因为苏晏喜欢,而是想早些有个后。这动机颇为难以启齿,尤其为世家贵族忌讳,但这欲望真实而赤|裸,让人觉得说出来都难堪。 萧启琛眼皮微微掀起,对谢晖道:“又不是叫你娶,病秧子还是倾国色有什么关系?苏晏自己都没说话,仲光兄,你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急。” 被他一通阴损,谢晖并不生气:“到底谁急,殿下心头有数,我么……随口一说。” 萧启琛不愧沉得住气,听到这指向明显的揣测都问住了自己。他轻描淡写地踹了谢晖一脚,冷淡道:“要是你分点神在正事上,谢相也不至于天天敲打你了。” 提到的祖父仿佛一根针,狠狠地扎了谢晖一下,弄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再和萧启琛插科打诨,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萧启琛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朝服穿在他身上还有些大。他打了个哈欠,眼中涌上一层泪花,萧启琛不以为意地擦掉,却在走出两步后,猛然觉得难过。 他落寞地站在皇城一角,四周的宫殿如同黑云朝他沉沉压来。 气闷了好几天,眼瞅着请帖都送到了承岚殿,萧启琛盯着那大红喜帖坐了良久,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锐利。最后他觉得心口难受,喊御医来问诊。 御医自然不知道这位小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了半晌的脉也没找出毛病,推说是六殿下近日太过劳累,开了几帖安神的方子就走了。绿衣不敢怠慢,连忙煎了药,亲自端给萧启琛,看他皱着眉喝下。 喝完药的萧启琛神也没安,心也没静,在承岚殿坐立不安,最后实在难受,索性带了人去博望苑打秋风。 萧启平那玄之又玄的心病还没好,眼瞅着晚晴要被秋后问斩,他近日似乎更忧郁了些。他看不见萧启琛的脸色,耐心听萧启琛倒了半晌的苦水,总结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阿晏要成亲了,你身为他的好友,竟还不乐意么?” 萧启琛愣在原地,见他王嫂掩口而笑,接茬道:“启琛还小呢,不懂男女之事。” 连他自己都尚且不知这莫名其妙的愠怒从何而来,萧启平轻描淡写地用“不乐意”三字戳穿了隔着真相的那层窗户纸。 萧启琛思虑片刻,犹豫道:“我该……乐意吗?” “传言人生四大喜事中便有一喜是‘洞房花烛夜’,你再过个一两年的也要经历。李家小姐品行不可谓不端,出身、教养、相貌……哪一样都配得上苏晏,他们二人兴许现在不相识,以后说不准就情投意合的。”萧启平思及此,不由得笑了,“我同你王嫂不也一样?起先她还不肯嫁。” 贺氏作势在萧启平肩上拧了一把,嗔道:“再提这个我就要生你气了!” 萧启琛:“……” 见他表露出不自然,贺氏眼波一转,对萧启平道:“除却这一层,妾以为是启琛自小与小侯爷认识,彼此间不分你我,感情极好。现在好兄弟要成婚了,他自然有些不高兴,像是以后少了个玩伴一般……说得不那么恰当,启琛这是在吃醋呢!” 吃醋萧启琛知道,那是男女之间才会产生的情感。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心情和“醋”做了个对比,惊愕地发现果真很像—— 想起这事便又酸又气,心情跟柳絮似的,风吹草动便能飘到十万八千里远。 “可……”萧启琛不懂就问,只难以启齿了一会儿,便硬着头皮开口,“那不是跟心爱之人才会有……我之前情不自禁亲了苏晏,也算是我喜欢他么?” 这下不止是贺氏,萧启平的脸色也刷地一下变了。 楚王夫妇还未开口,说出这句话的萧启琛本人像浑身窜过一道闪电,猛地醒悟了什么。 不管萧启琛如何琢磨,苏晏又愁不愁心,婚期最终定在九月初一,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苏晏一大早就被揪到镜子前任人打扮,梳洗更衣全是讲究。他换上大红的喜服,觉得四肢僵硬,路也不会走了,遂呆呆地立在廊下,冷眼旁观家中婢女侍从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4 满脸红光地忙碌。 前夜里,苏晏就被苏致叫去了书房好好教育一通,大意不过是成婚后就是男子汉了,往后许多事自己做主的就不要问他,同夫人得相敬如宾。 然后苏致把他放回了卧室,苏晏望着挂在床边样式别致的喜服,坐了一夜。 他现在困意上涌,南梁没有给男子办花夜的习俗,婚前他并无正当理由把萧启琛或者谢晖约出来见一面,自己矛盾得很,一边隐隐期待,一边又暗自伤感。他不知那伤感从何而来,只是置身于一片热闹中,自己却仿佛个局外人。 苏晏忧愁地继续当他的提线木偶,被拉着去和宾客把酒言欢。平远侯结交不广,请帖倒是都发到了位,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会错过这件事,纷纷奉上贺礼,说着八面玲珑的吉祥话。 成亲当日,男方不会去女方家中迎亲,而是遣喜娘前去。女家酒席承办午饭,直到催妆开面之后,新娘被兄长抱上花轿,这才一路吹吹打打地朝男方家中而来。 府中管家这天满脸写着开心,他跑进院内,在苏晏面前站定,喜庆道:“少爷,少夫人的花轿一会儿便来了,您要赶紧去门外候着啊!” 苏晏应了两声,刚迈开步子,忽然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他反复地摸了摸腰间,记起那个荷包,连忙跑回卧房去拿。他戴在身上习惯了,竟有种“人生重要的日子不带这东西反倒不妥”的感觉。 取荷包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苏晏小跑到门口时,苏致不满地瞪他。他装作不知道,整理了自己的穿戴,一眼望见街道尽头,喜娘与弹唱乐人正领着队伍而来。 拜堂花轿进门,男方奏乐点炮。 苏晏候在门口等出轿小娘扶住李绒,按例他本该躲到旁边,直到拜堂时才被找去,他却一时犹豫,朝那搭了红盖头的女子伸出了手。四下俱是一愣,惟独喜娘最快反应过来,欢快道:“新姑爷有心了!” 李绒的手很凉很软,像一块玉石,不带半点烟火气。苏晏拉着她往府中走,余光瞥见父亲不甚满意的表情,忙不迭地换了个体贴的微笑,看似琴瑟和鸣地陪着李绒迈过火盆马鞍,一直扶进了喜堂。 三拜九叩首,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一路繁缛的礼行完,天边日头已经西斜。 送入洞房之后,苏晏只稍微坐了会儿便被喜娘请了出去。他没有慌着去见客,只挨在廊下,对着那棵枝叶茂盛的杏树,微微叹了口气。 他从此住进了东厢房,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一,苏晏却没来由地想起了两个人。他把玩着喜服袖口的金线,心不在焉地想:“阿锦若是还在,是不是也该娶亲了?和他的话,想必还有些话好商量……今日没见着启琛,他收了喜帖难道不想来么?”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很快就有没寻到人的侍从前来找苏晏。在廊下清净的心思也不成了,苏晏只得跟着人去前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阿晏,这儿!” 苏晏刚敬了一桌酒,便听到有人在喊,竟是谢晖。 那一桌坐的倒都是军中的熟人,当中留了个位置,苏晏不用想就知道是给谁的。他和谢晖他们说了点话,被沈成君灌了三杯酒,大门外却起了喧闹。 只听那迎客的小厮喜气洋洋道:“六殿下遣人送来玉如意一对,祝贺少爷新婚!” 苏晏方才缓和了的脸色突然僵住,谢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护卫萧启琛的暗卫天佑托着一个檀木盒子稳步前来。他一身长衫,和平日里的短打很不一样,乍一看去并不能融入宾客之中。 天佑在苏晏面前站定,活像只会复述主子原话的鹦鹉,机械又板正道: “殿下身体欠恙,不能亲临贺喜,托卑职前来传话:大喜的日子,小侯爷千万开心些。这玉如意是多年前陛下赏给容华娘娘的,为的好事成双,人生如意,殿下看重小侯爷,在承岚殿挑了半晌也挑不出比这更有意义的贺礼,还望小侯爷莫要见怪。” 苏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怎么会见怪……阿琛……殿下他怎么了?” 天佑道:“入秋后染了风寒,殿下|体虚,一点小病也会拖延很久才痊愈。御医开了方子,叮嘱不要吹风。今夜眼看有雨,殿下不好前来,遣卑职来给小侯爷、给大将军赔罪。” 他和天慧不同,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严肃,若非说的话妥帖,不明真相的人怕是以为此人不是来贺喜,而是来找茬。 苏晏颔首,亲自收了那对玉如意,并未打开来看,对天佑道:“辛苦你了,喝杯酒再走吧?也算作替殿下喝了。” 天佑道:“多谢小侯爷。” 接着他便拿了个空杯,任由苏晏斟满,和他轻巧地一碰杯,一饮而尽。满杯酒下肚,天佑立刻把杯子一放,抱拳道:“喜酒已经喝过,卑职回宫复命了。祝小侯爷和少夫人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他像一阵秋风,飞快地刮过了整个庭院,并未引起多大震动,却带来了雨的气息。 苏晏抱着那个檀木盒子,仰头望了望天边。 他拜堂之前天边卷过一道金色,日头西斜,看着尚且晴朗,这时苍穹风起云涌,星月都隐去了行踪,空气中的潮湿味道渐渐浓了。 觥筹交错,半个时辰后宾客都醉意朦胧。苏晏环顾一周,见谁也没注意到自己,悄悄地离席,在院中徘徊一圈,终是回了东厢。 李绒并未坐在床边蒙着盖头等他,而是大大咧咧地站在桌边吃上头摆的糖地瓜和花生。听见门响,她惊慌失措地拎起手边的红盖头,就要往床边跑。 “不必了。”苏晏出声阻止,温和道,“累了一天,绒娘也辛苦得很,多吃些——要面条吗?我吩咐厨房煮一碗阳春面来。” 李绒拿着一颗花生三下五除二地剥了塞进嘴里,摇了摇头。她好似饿了很久,苏晏一松口更加百无禁忌,直接坐下来,还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也吃点,听他们说前院光喝酒了。夜里空腹喝酒,第二天容易肚子痛。” 苏晏依言坐下,两人之间再无其他话。李绒吃着红枣花生百合这些用来讨吉利的零嘴,他就坐在旁边看李绒。 她吃东西的样子让苏晏想起了萧启琛。 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感到好笑了片刻,苏晏暗中检讨道:“你怎么能这样?分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对谁都是折辱。” 大约是他太|安静,李绒也放松下来,主动与他搭话道:“以后他们是不是都要叫我少夫人?听上去有点老。” 她才十七岁,比自己还要小。苏晏思及这层,道:“不愿就不必,你喜欢怎么叫?” 李绒想了想道:“……还是叫我绒娘吧,我娘说得生了孩子才配叫夫人。” 苏晏失笑,不发表任何意见。他起身脱了大红的外衫,随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5 手挂在衣架上,只觉得那红色太过刺眼,红烛光影摇晃也暧昧。 坐在凳上的李绒还捏着地瓜干,见他脱了外衫,紧张地瑟缩了一下。苏晏隔着窗上雕花看外头的天色,那潮湿味越来越重,依他在军中养成的直觉,这是要下雨了。他回身关上房门,坐在床边自顾自地除去了靴子。 苏晏解腰带时抬头,见李绒愣在原处不动,大红裙摆一直拖到地上。她妆容精致,眼下贴的金色花钿像一颗泪痣。随烛光摇曳,那花钿的光落入苏晏眼底,让他不由得恍惚。 他的动作慢了一拍,鬼使神差道:“我要睡了,你睡吗?” 毫无威慑力的一句话,李绒听了却跟触电似的,连忙吹熄了蜡烛,叮当作响地摘首饰。 黑暗中苏晏嗅到一缕香味,不似花的味道。李绒挨着他坐下,手指还在颤抖,强装镇定地去解他的衣裳。 窗外忽地响起了雨声,轻轻地拍打着尚未落尽的树叶。 大约是最后一场秋雨了,绿衣这么想着,听外面雨势渐大,连忙张罗着人关窗关门。 小婢女刚从外头回来,抹掉一脸的雨水,对她说六殿下不在寝殿里。整个承岚殿不大不小,要在夜里找一个人却很难。绿衣慌忙叫人都打伞去找,殿下病还没好,再吹风受了寒又要咳上好几个月,眼看就要入冬…… 绿衣绕过回廊,穿过庭院,裙摆被雨水和泥土弄得脏极了。在好几个人此起彼伏的“殿下”声中,绿衣心念一动,连忙往后院而去。 她记得萧启琛小时候偶尔受了罚,周容华会让他去那株桂花树下思过。她踏着泥地上铺的石板,好不容易走到后院,灯笼的光要被雨水扑灭了,她眯了眯眼,看见那树下果然立着一个人,只着单衣,脊背清瘦又虚弱。 “殿下!”绿衣小跑几步过去,将伞撑到萧启琛的头顶,“您怎么在这里!” 她伺候萧启琛多年,偶尔以下犯上也没有事。绿衣抓住萧启琛冰冷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殿下还病着,这么冷的雨天干什么在外面?殿下您——” 话到嘴边,全都说不下去了,绿衣不可思议地借着微弱烛光看萧启琛。 他脸色灰败,仿佛一个描画精致的假人,只剩下个好看的皮囊,内里早就四分五裂得彻底,一碰就彻底崩溃了。 绿衣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启琛,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捋过萧启琛被雨淋湿的长发,让他整个脸露出来。她的指尖顺着萧启琛眼角抚过时,突然停住了。 “殿下……殿下,您哭了?” 萧启琛跟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样,她一碰,就要倒下去。幸亏天佑天慧及时出来扶住,绿衣怒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让殿下这么淋雨?” 天慧自知理亏,不发一言,只把萧启琛背在了自己背上。 天佑却道:“殿下说他心里难受,不让我们管。” 秋雨梧桐叶落时,层层愁绪凝成了实体魂归泥土。 萧启琛后半夜发起了高烧,他迷糊地躺在榻上,隐约想起有一年秋天也下过这么大的雨,但那时他旁边有个人说:“你要不要吃点糖?我记得你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多放点 明天要出远门没空码字 先停更了老铁们t t 第23章 初寒 萧启琛发高烧又卧床的消息,苏晏是从谢晖那儿听来的。 他甫一成亲,家里好像大大小小的事都得找他了。翌日新嫁娘要回门,苏晏跟着去,见过了他新出炉的大舅和小舅,又被御史大人拉着聊了许久,几乎筋疲力尽。 后来的几天陆续有人上门祝贺,苏晏烦了,直接躲进骁骑卫中,每天入夜后才鬼鬼祟祟地回家。他回得晚也不去东厢房,摸到从前和苏锦住的小房间,把床一铺就睡,闹得李绒莫名其妙,诚惶诚恐地问是不是自己惹他不高兴。 白日军务繁忙,李绒性情体贴,但二人相处时间久了,她却颇有点黏人,夜里总爱问苏晏这样那样的事,对他似乎很好奇。长此以往,苏晏可谓身心俱疲。 谢晖刚来时,他把对方看作救星,一脸看恩公的表情拖着谢晖出去。 三刻钟过后,苏晏对恩公大呼小叫道:“什么?!阿琛生病了?!” 谢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可不是嘛。听说已经卧床快半个月了,我今天刚趁着休沐,死乞白赖地找爷爷借了那块出入台城的令牌,偷摸潜入承岚殿去看。殿下啊……若非知道他没事,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他每说一句话,苏晏便着急地靠过来一点,最后几乎贴着谢晖的耳朵大声道:“那他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回事?喝药了吗?夜里能不能睡着?” 谢晖嬉皮笑脸道:“这么担心怎么不自己去看?” 他好似就等着说这句话来奚落自己,苏晏敢怒不敢言,用目光往谢晖身上钉钉子。 谢晖看他的热闹看够了,慢条斯理道:“不是什么大病,烧已经退了,就是人特别没精神,起不来床。咱们殿下,说得好听点是个病美人,夏天中暑秋天受寒,今年过去一大半了,他有一百多天带着病——绿衣姑娘说殿下是心病,怎么问都不答,自己憋在心里,这下淤积成沉疴了。” “心病?”苏晏条件反射地重复,后又郁闷道,“他有什么心事吗?从未跟我提起。” 听了这句没心没肺的话,头天才从宫里听了一耳朵真相的谢晖气得几乎呕血。他把杯中热茶一饮而尽,皮笑肉不笑:“你自己去问吧!” 苏晏沉默望他,片刻后起身离开。 谢晖坐在原位伸长了两条腿,打完哈欠后,好笑地想:“这两个人实在太有意思了。” 他还记得一天前自己如何劝萧启琛想开点:“凡事不能强求,何况你心头装的事情太多,这点儿女情长还是早日断干净,对你对苏晏都好。” 谢晖很少这样苦口婆心地劝人,但萧启琛只说:“不意外?” “世人决断张家长李家短的都要靠‘情理法’三字,情字为先,年少竹马朝夕相处,你们二人若没点越界的感情,我就要怀疑殿下是真的冷血了。” “是我越界,”萧启琛道,“不关他的事。” 而谢晖只笑而不语。 一阵小凉风从他的脖颈处卷过,苏晏后颈起了片鸡皮疙瘩,那种不知所措并失去言语的心情又整装待发,卷土重来了。 他没有骑马,顺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西掖门前。要说上天有眼,苏晏在宫门处转了两圈,恰巧遇见了太傅曾旭。他年少时也曾在太傅门下听过两年学,表现中规中矩。苏晏向太傅阐明来意后,顺利地跟着他混进了台城。 也就是占了个便宜,谁让世人皆知国子监设在宫门内呢。 在国子监外与曾旭分道扬镳,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6 苏晏连连道谢,目送夫子缓步进了殿门,这才转身离开。他有日子没来台城了,但里头的宫室却是从小时候开始便牢记在了心里,他头脑中仿佛存有一幅地图,弯弯绕绕,直达目的地。 看到承岚殿的青瓦时,苏晏站定,没来由地开始呼吸过快。他走到殿门,轻轻地叩响了门环,不多时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绿衣见了来人,惊讶道:“……小侯爷?” 苏晏朝她勉强地笑笑,开门见山道:“听说殿下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上次他与萧启琛私底下单独相处,还要追溯到谷雨时节。 彼时北方战事吃紧,金陵城内外一片祥和安宁,太极殿上并未对这场战役抱有“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而苏晏在一个月上柳梢的夜晚,和萧启琛相拥而眠。 他后来无数次地回想起清晨,杏花春雨的江南风光还未到最盛大的时候,他相识快要十年的好友一边笑得十分好看,一边凑上来,软软地亲了他。 苏晏曾听谢晖说起秦淮河上的姑娘们,个个身段优美,笑靥如花。她们柔若无骨地贴上来,满身的脂粉与花香能熏到所有男人的理智。谢晖毫不避讳地当着苏晏和萧启琛的面说那些春风一度,最后点评道:“比之露水情缘,还是一亲芳泽更加令人回味无穷。” 那时苏晏羞红了脸,和萧启琛两个“小孩”如出一辙地故作镇定。而他没想到谢晖一语成谶,哪怕是洞房花烛夜,他都很零碎地想起萧启琛贴上来的唇。 因为早起还温暖着,触感又软又甜,带着他发间很淡的桂花香。 苏晏在寝殿外站定了,听绿衣道“殿下就在里面休息”,仿佛突然惊醒,将脑中那些旖旎都扫了出去,然后招呼也不打便推开了门。 他以为萧启琛真和谢晖说得那样,有进气没出气地躺在床上,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而他忧心了半晌的本尊正曲起一条腿斜倚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 寝殿四周花窗俱被贴上了窗纸,苏晏关门时带起一阵气流,挂在门口的一个铃铛发出清脆响声,萧启琛循声抬起了头。 他果真没有精神,本就清瘦的少年又小了一圈,冬衣厚实,依旧挡不住领口处透出来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和凸出的锁骨。为了起卧方便,萧启琛的长发随意绾在脑后,以一条简单的发带扎起,凭空添了几分弱势。 见苏晏来,萧启琛意外地坐直了,然后拢紧衣领,道:“你怎么来了?” “仲光兄说你生病了。”苏晏自然地在床榻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想了想,道,“我是偷跑进来的,想见你好了没有。” 萧启琛平静道:“好多了,但见不得风,这几天都没上朝。不过……咳咳,好似也没大事。” 他的声音似是因为风寒的影响,变得低哑,咳嗽时像下一刻就要吐出一口血似的,一听便知内里有痰淤积。再加上萧启琛此时小脸苍白,平素红润的嘴唇也褪尽血色,五官都变淡了,惟独那颗泪痣依然赤红。 正巧绿衣送进来一盅炖雪梨,苏晏接过后,坐到了萧启琛的榻边。 两人的距离蓦然拉近,萧启琛垂着眼皮,不知怎么脸上竟有了点泛红。苏晏不管他到底病得轻重,径直舀了一勺略微吹凉,送到萧启琛嘴边:“喝一点。” 萧启琛笑道:“你以前都没这么对我好,现在还来这些……有什么意思?” 苏晏不言不语,执拗地把汤匙往他唇边又递上。 雪梨清甜润肺,萧启琛不再坚持,就着苏晏的手喝了,觉得这姿势实在不妥,索性自己接过了那一小盅。绿衣做事体贴,在外面就已经放到了可以直接入口的温度,萧启琛喝了自觉还好,索性就着瓷盅口直接喝完。 大约心理作用,他突然觉得好似嗓子那儿持续几天的疼痛缓解多了。萧启琛有了精神,把那卷书册一合,往苏晏面前凑了凑,好奇道:“你同少夫人可好?” 平常的一句问话放在这时,苏晏很自然地想歪了。他目光躲闪,若有实体恐怕都能将承岚殿的地板扫个干净,就是不看萧启琛,耐不住对方一再追问,终是在他问过第四遍后含糊地“嗯”了声,点了点头。 萧启琛也略一颔首,看上去并不很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你近来没有去校场?” “去的,”苏晏接过他喝完的瓷盅放到一旁,道,“家中事情太多,我爹把虎符往南苑大营一扔就修生养息去了,剩下的事张将军沈参军拿不准的,他就让他们和我商量。只是我资历不够,没法入朝,故而不太了解近来陛下所思所想。” “没有想什么,北方饥荒赈灾一切顺利。突厥三天两头地找事,不过听说雁门关最近发掘了一个年轻将领,打仗跟不要命似的,突厥被他镇压,暂且安分下去。江南一片安好,前些日子在临安抓了两个收受贿赂的贪官,流放武成郡,南诏近来颇有些不平静,但碍于与我国的贸易枢纽被巴蜀郡守抓在掌心不敢轻举妄动……”萧启琛如数家珍似的,三言两语把近来的大事娓娓道来。 苏晏听他只说了两句就云游天外,理智东倒西歪地到处飘,最后落在了萧启琛眼尾一片润泽的红晕上。 他抬手在那儿轻轻一碰,萧启琛的话匣子便跟被按了开关似的停了。 正当苏晏以为又要尴尬时,被他莫名其妙碰了一下的萧启琛摸了摸那地方,没事人似的,又道:“还有件事,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苏晏顺从问道:“何事?我听闻赵王回到封地去,短时间内金陵城能在朝上的皇子只有你一人,还有什么要担忧的吗?” 萧启琛闻言古怪地翘起一边唇角,堪称阴阳怪气道:“你不知道吗?皇后有喜了,御医说从脉象看是个小皇子。昨日我承岚殿里一个小丫头出去抓药时听揽秀宫的宫人议论,皇后此次瞒得好,李贵妃也方才知道,在自己宫里气得摔了三个瓷瓶。” 皇后现年已经快要四十,虽说不再年轻,怀孕却也并非不可能。 苏晏还未发表意见,萧启琛唇角笑意渐冷道:“所以我很快就会有个皇弟了。庶出上不得台面,始终是父皇的心病,他又怎么会遂我的愿!” 当今天子继位时还年轻,现在也不过五十出头,身子骨一向硬朗,自诩还在盛年,倘若潜心培养幼子,再过个二十年,传位之时怎会放着嫡子不要?苏晏脑中过完这层关系,心下一沉,对萧启琛道:“那你要弄死他吗?” 他平日很有分寸,偶尔说出来的话却像已经浸透了战场的铁血。 “我像是做这种事的人么?”萧启琛不咸不淡道,“我心头恨得很,却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我与皇兄所想大概差不多吧——他虽有个显赫的娘舅家,始终和我一样是庶子。” 除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7 去特殊情况,萧家的皇位传嫡不传长,传子不传弟。此前萧启豫如此猴急便是害怕最不可思议的情况发生,现在知道了恐怕会气得七窍生烟。 萧启琛却十分安定,他见放在案几上的熏香燃尽,伸手荡了荡香灰,放在鼻尖轻嗅,动作行云流水。 “我本以为平哥哥残疾,皇兄被放到封地,金陵城中时间久了自然会向着我,千算万算没想到皇后有孕。恐怕今后她也不愿做我养母,待到她皇儿出世,我就又是那个有娘没人要的……多余了。” 他是这台城中人人见了都要称一声“殿下”的皇子,衣食无忧,可普天之下,却没人比萧启琛更知道人情冷暖。 “挨过打受过冻,那时我都劝自己好生忍着,说不定哪日父皇就动了恻隐之心,对我多看几眼。现在这几眼看完,他在朝堂上都不愿提我的名字。在他心里,办事再妥帖、再听话,都比不过一个‘嫡出’的名头。”萧启琛说得平淡极了,“我还曾奢望他对我娘有过真情。听他说那些暗卫秘辛时,以为他终于认了我……他果真是无情帝王。” 苏晏想起谢晖所言,“心病积成了沉疴。”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岂料原来是这事,萧启琛对谁都不好说,无怪一直郁郁寡欢。 倘若萧启琛跟以前一样,遇到这事撒个娇,甚而至于假模假样地掉两滴眼泪,苏晏都能顺理成章地揽过他好好地哄。可他这般冷静,诉说的是旁人的事一般,苏晏却没了再说话的理由,只得替他倒掉了香灰。 熏香余味萦绕不去,萧启琛突然道:“阿晏,我做的这些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听上去很迷茫,像失落在山中的旅人。苏晏见萧启琛垂手,禁不住拉过他,把那双冰凉的手捂在掌心:“前路未定。” 萧启琛好似突然被他这四个字击中,整个人霎时便崩溃了。他肩膀微微颤抖,却没哭。 他纵然眼泪不要钱似的说淌就淌,骗了一大群人,但真正难受时反倒憋在了心里,任由它们汇聚成湖泊,成江海,也不拿来博人同情。 “你既这样说了……”萧启琛再抬起头时,已经重又戴上了那副矜贵自持的伪装,玩笑道,“万一是个公主呢。” 苏晏淡淡地配合他弯了眼梢,捏了把萧启琛的鼻子。 这动作他过去常做,唯有此番感觉不太一样,怎么觉得都太过暧昧了。苏晏被这念头烧灼,收回了手,却依然温言道:“我那年说过了,你若最后只是个富贵闲王,我也去你封地,给你当臣子。” “不要你的爵位和军权了?” 苏晏没有半刻犹豫:“不要了。” 萧启琛又问:“那……不要你的夫人了吗?” 苏晏语塞,还没来得及回答,萧启琛忽然展颜一笑,在他脸上掐了下,随意道:“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还认真了呢?” 被他拽过的皮肉有些疼,更多的是觉得痒,苏晏捂着那处,说不清道不明地竟有点心虚 那日苏晏离开台城时,隐约发觉萧启琛有事瞒着自己。他不肯说,苏晏不好问,只得陪他打擦边球,一板一眼地错开这些敏感的话题。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掖门外,萧启琛转身往回走,绿衣在旁担忧道:“殿下真打算一直不说么?见了小侯爷难受,不见又想念,这怎么办?” 萧启琛脚步一顿,道:“他成家了。” 民间总说感情有先来后到,若照这个论起,他自是比那李绒早了好几年,无奈苏晏家中对他期望过高,又是独苗,怎么会放任他和自己厮混一辈子不成亲呢? “……何况我明白得不是时候。” 不早不晚,偏生在他订了亲之后,再怎么说都是徒劳。 西侧天边长庚星高悬,明亮得能与婵娟争辉,但众人心知肚明都是假象。 作者有话要说:  好慢啊(心急如焚 毕业季……大家多担待qaq 第24章 真心 皇后临盆那日是冬月十三,金陵下了一场大雪。 萧启平已是快两年不曾入台城,被此事惊动,特意冒雪前来。自太子被废之后,他与皇后之间关系日渐淡薄,不算疏远,却也与往日的亲近大相径庭。 马车赶到明福宫外时,萧启平听到人声,他下车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正当想要不随便喊个人领自己进去,却突然被拉住了。 萧启平本能地缩手,那人开口道:“平哥哥,是我。” 他放了心,又听萧启琛道:“你眼睛不好,怎么到宫里来也没几个人陪?王嫂呢?” “听闻母后似是要……我毕竟是她的皇儿,她虽没有要我来,但于情于理我应该陪着。子佩近日有些不舒服,翠玉姑姑照顾她。想着进了宫总归有人认得,我就没带人来,没想到这边这么忙。”萧启平说到最后,似是有点勉强了。 萧启琛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话放在当下未尝不妥,萧启平当年有多么万千宠爱于一身,现下就该有多失落。 他拽了拽萧启平的袖子:“别想太多,父皇总是疼你的,哪像我呢……” 萧启平不置可否,只朝着他的方向翘了翘嘴角。他难过地想,他和萧启琛本不是一母所出,甚至有些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可萧启琛却比任何人都像他的亲手足,比起里面那个还没哭出声的团子,更是让他放心得多。 明福宫诸人忙进忙出,没人在意庭院中多了两个皇子。萧演急匆匆地赶到时,身侧跟着雍容的李贵妃,她昂着那颗尊贵的头颅,好似这样就能维持高人一等。 萧启琛连忙拉着萧启平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贵妃娘娘。” 萧演匆忙地一颔首算作知道了,急忙往内室而去。萧启琛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没有搀扶萧启平的另一只手在空荡荡的袖中捏紧,骨骼几乎发出喀嚓响声。 他在萧演那一瞥里心冷至极,呆在原地和萧启平吹风,他们谁也不开口。 直到内室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时,萧启琛才回了神。他朝宫室望去,里面出来个御医,满头大汗却面露喜色:“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 萧演惊道:“当真!皇后辛苦了,朕定会好好赏她!来人,领朕去看皇儿!” 四下立时又是一阵欢庆,萧启琛浑身如坠冰窟,他眼前一片五光十色,明福宫内的装饰令他眼花缭乱,几乎站不稳。萧启琛往旁边一个趔趄,靠在了墙上,他的手还握着萧启平的胳膊,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听萧启平道:“恨他么?” 萧启琛平静地小声道:“恨皇弟?当年你恨过我吗?” 萧启平想说“你不一样”,但这话着实让人多想,于是他缄默片刻道:“我从未恨你。哪怕后来知道皇兄指使晚晴下毒,害我终身残疾,我也没有恨他。”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8 在萧启琛的愕然里,他继续道:“天家无父子,兄弟间若能和睦相处是我的福分。生在台城中,谁不想争谁先出局,只怪我当年一时不察,太过大意了。如今多了个嫡子,你哪怕想掐死他,都是应该的。” 萧启琛唤道:“平哥哥……” “但你惟独不该恨他。”萧启平道,“他也不过是枚棋子,待到日后有了自己的想法,仍旧和你我一样,为这皇位和荣华所控。我从前就对你说过,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 萧启琛垂眸不语,萧启平便也不再和他多言,他一拽萧启琛:“走吧,这里不需要我们。” “平哥哥。”萧启琛忽然停下脚步,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坚定道,“我是不会被这么个刚出生的小家伙激得失了分寸的。” 大雪已经停了,台城被覆盖上一片洁白,宫墙之下的曲折回廊湿滑无比,汉白玉的长阶显出几分柔软。长江以南的冬天尚不能滴水成冰,唯有墙角的霜花晶莹,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 萧启琛将萧启平送到宫外,王府上的马车来接了他。那车夫显然不知萧启平为何忽然进宫,只喜气洋洋地对他道:“王爷,王妃身子不适好几天了,早上翠玉姑姑找医生来替王妃诊脉,竟是喜脉!恭喜王爷!” 这消息来的时候不对,萧启平并未有他们预料中的开心,只轻轻一笑:“知道了。” 他的笑中居然久违地夹杂了几分嘲讽,萧启琛太熟悉这弧度,过去的东宫里,每当旁人提起陛下赏了赵王什么东西时,萧启平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萧启琛目送马车走远,心道:“原来他也会恨,也跳不出世俗窠臼。” 皇七子最终被赐名萧启明,他出生时东方既白,启明星高悬。萧演在腊月的第一个朝会上宣布了这消息,随后便透露出自己有意立储。 这荒唐的抉择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反对,老臣谢轲第一个说道:“七殿下年纪尚幼,不明是非,还需日后好好引导方才得见德行如何。储君乃一国之本,陛下当深思熟虑,方能做下决断,如此儿戏实在不妥。” 钟弥紧随其后,道:“纵使废太子当年被交口称赞,立储亦是十岁以后的事了。七殿下现在需要好生调养,而非揠苗助长,望陛下明鉴。” 连王狄这个一向看皇帝脸色的大司马都站在了钟弥身侧,拖长声音道:“臣附议。” 萧演有执念,自然不会轻言放弃,只说容后再议。他们迅速地开始讨论腊月之后北方巡防之时,并未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萧启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 回宫后萧启琛实在憋得慌,他思来想去,终是换了朝服领着人出了门要了马车,不由分说地对天慧道:“去侯府。” 马蹄哒哒而去,他靠在车中被颠得五脏六腑都不在原位,心头却前所未有地宁静。他在这时不出意外地依然会想到苏晏,萧启琛呻|吟一声,烦躁地闭上了眼。 “殿下,我们到了。”天慧掀开车帘,打断了萧启琛那混杂着少年情思与家国大事的思考,“小侯爷刚好回家。” 他立刻起来,几步跳出马车外,连招呼也不打就朝里跑:“苏晏!苏晏!” 站在门口刚除下大氅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扑到背上的萧启琛砸了个七荤八素,苏晏向前踉跄几步,自然地握住他交叉在自己胸前的手:“病好了又活蹦乱跳了?” 萧启琛大大咧咧地挂在苏晏身上,随着他的脚步和他往里走:“是啊,常人都是冬天容易生病,我却一入冬就好多了,可见有苦夏的毛病。日后等北方平定,夏日我去幽州好了,那地方听说凉快得很……” 他话说得开心,没注意到两人的姿势多么亲密,直到看见东厢外候着的人影,萧启琛突然咬到舌头,龇牙咧嘴地从苏晏身上下了地。 那女子表情平静,她走到两人面前,朝萧启琛福身行礼,苏晏不失时机道:“这是六殿下,我同你说过的。阿琛,这是绒娘,你还没见过呢。” 李绒轻言细语道:“见过六殿下。” 萧启琛本来郁闷了半晌的心情好不容易有了回转,这下顿时又冒出一股酸味,他很想敷衍,但碍于苏晏在旁边,“真诚”道:“新婚那日我生病了不好前来,后又没有理由探望,今日得见少夫人姿容,实在惊为天人,难怪阿晏近来也不和我们鬼混了。” 眼看他又要胡说,苏晏拉过萧启琛的手腕:“不要瞎说,我何时鬼混?走,去书房聊,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言语间他拉着萧启琛便走了,竟是完全将新婚妻子忽略到一旁。 萧启琛走出两步回首,李绒仍在原处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微笑。她和苏晏站在一起时像个美丽的雕像,挑不出半点刺,惟独少了些生气。 屋内放了暖炉,萧启琛随身还带了个小的,捧在手心里。苏晏倒了茶拿了果脯,往桌上一摆,自己这才落座:“我听爹说今天朝会上王大人谢大人竟然达成共识,这可是今年第二回 了,简直不可思议。” 萧启琛冷笑道:“因为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想立一个没满月的团子做太子。” 苏晏半晌说不出话,害怕一开口就是以下犯上。他只得吃了个蜜枣,试着宽萧启琛的心:“若是那天你说的……其实……” “豫哥哥恐怕马上就要趁着年节回金陵赖着不走了。”萧启琛自顾自道,“七弟出生那天,李贵妃的神色真好看,不知她是否又在盘算把还不会说话的那位掐死溺死,好绝了后患,免得自己儿子苦心经营二十年最后全是给他人做嫁衣。” 他表情如常,苏晏却心头一冷,试探道:“你觉得赵王会先下手?” 萧启琛分给他个浮于表面的笑:“到时我只好装作不知情了。”说完这句,萧启琛眼波一转,忽然道:“你说要给我看好东西,是什么?” “哦,这个。”苏晏站起来,从柜中取出一本书册,小心翼翼地摊在了萧启琛面前,“上回你不是说和太傅要研究清光郡的水患?前些日子我随军前去临海,在海边遇见一位老人,和他相谈甚欢。他说自己不久于人世,唯有这本书是传家之宝,要我好生收藏。我拿回军中一看,记得你提过……” 萧启琛的眼蓦然亮了,他站起来,手指仿佛抚过心上人面颊那般温柔地落在泛黄书册上,呢喃道:“……《水经议答录》,失传已久,居然真的还能见到……” 书籍保存完好,墨香却已被海风的咸湿味取代。萧启琛动作极轻地翻了一遍,然后郑重其事地收好,只恨没带贵重盒子。 苏晏恰到好处地从桌下提了个盒子出来:“装在这里带回去吧,我试过了,大小正好。” 那正是苏晏新婚当日,装萧启琛送的那对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49 玉如意的檀木盒。 拿出去时苏晏其实有些忐忑,但萧启琛好似遗忘了这茬,恭敬不如从命地装好,放在手头掂了掂,朝他笑了。他变脸的本事苏晏领教了多年仍觉得惊讶,遂开口道:“我听谢晖说你之前是心病,就是……因为七殿下吗?” “他还没那么重要。”萧启琛摸摸木盒顶上的四个边角,漫不经心道,“那时我自以为终于能出人头地,结果被父皇的态度打回原处,心下愤懑。再加上……还有些旁的事,于是终日忧愁。现在想来,却是很没有必要。” 苏晏道:“为何?” 萧启琛道:“因为有的事我改变不了,只得妥协。你不也常常这样吗?还是说你现在已经和平哥哥一样,跌进夫人的蜜罐子里了。” “我……说不上,”苏晏等着他提这话,道,“绒娘,爹娘都对她很满意,她常在廊下刺绣,很安静。她没出过远门,爱问我很多事情,和她聊天时我会觉得舒服……那天爹问我是不是喜欢绒娘了,我思来想去,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喜欢’是指什么。” 书房中暖炉和熏香搭配在一处,将整个空间烘得如同春和景明的四月。萧启琛抱起了那个小暖炉放在手间,轻声问道:“你真不知道吗?” 苏晏迷茫地摇摇头。 “那你记得以前看的那些……不正经的书,”萧启琛说完,见苏晏若有所思地笑,也跟着凑过去道,“前人所言,‘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秦淮河边姑娘们都知道,心上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思之如狂,每次相见时中间就仿佛隔了几千个日月交叠。夜来孤枕难眠,听见窗外南风掠过枯枝,看见皎月清辉,星汉灿烂,却都不及他一个眼神。 我空有一颗真心,怕给出去也没人要,于是隔着窗户纸给你看个影子,见你为之愣怔,又怕搅乱现世安稳,于是匆匆地收回。感情从来都独一份,这颗真心你看过,我便不愿再说给任何人了。 喜欢这二字听来轻浮,说来沉重,辗转千百次后酿成了一壶苦酒。 他说话时挨着苏晏,吐出来的热气就喷洒在耳根,让苏晏一阵心猿意马。末了萧启琛退开一步,似笑非笑地朝他挑了挑眉梢:“当真一点也没有?” 苏晏稍作犹豫,道:“我敬她,却还不爱她,和她说话是有问必答。她为我做了许多,我很感动,但……我们已经有些日子没同床了。” 这下愕然的成了萧启琛。 第25章 征程 那天离开时,萧启琛颇为同情地望了李绒一眼,对方不明所以,仍旧得体地微笑。 “我有些可怜她了。”萧启琛晃荡着半壶酒,在满室江南小调里对谢晖道,“她有自己的爱好,并不全围着苏晏转,这一点却让我又钦佩。” 他们所在之处是十里秦淮中生意最旺的一处青楼,名曰花解语。顾名思义,此处的姑娘们并非只懂得陪人云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善解人意又守口如瓶,将此处营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温柔乡。光顾的除却商贾,不乏朝中显贵。 萧启琛被谢晖拉来时,临时给编造了一个身份,说他是江南富商的幼子。 谢晖在此地如同回了自己家,叫来两个姑娘要了一间厢房,琵琶一弹,小曲一唱。红酥手,黄藤酒,简直要醉生梦死了——结果萧启琛开口就是这么扫兴的事。 谢晖朝唱曲的姑娘抛了个媚眼,满意地听到曲调走了音,才对萧启琛道:“是因为你做不到她那般豁达吗?” 萧启琛想了想,道:“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苏晏自己都不清楚他其实并不喜欢绒娘,但绒娘可能早就看出来了。倘若真心喜欢,现在新婚之际正该每日黏在一起,趁着年轻好好地翻云覆雨,怎么会每天躲什么似的往校场跑?” 他说完,旁边弹琵琶的姑娘却笑了,胆大地插嘴道:“公子这话说的,倒是看透了那些寻欢客们的心思呢。” 萧启琛朝她眨了眨眼,引来那小姑娘一阵脸红。 谢晖目睹了全过程,酸不拉几道:“难怪你今天有空陪我来这烟花地,原来是感情受了伤,要找些解语花来一醉方休?早说啊殿……公子,我同此间花魁芙姑娘熟得很,让妈妈叫她来陪你?” 他刻意加重了“陪”这个字,谢晖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萧启琛过完年眼看就要满十八了,承岚殿里适龄宫女也不少,他愣是一个都没碰,起先谢晖以为是萧启琛本人看着不拘小节实则恪守礼法,后来才知道另有隐情。 南梁虽有不少官员们喜好男风,但终归上不得台面,何况那些豢养在青楼后院的小倌儿们一个个的比女子还要水灵,谢晖曾有心尝个鲜,无奈始终提不起兴趣。他做梦也不敢想,萧启琛把主意都打到了苏晏头上。 苏晏怎么看也不像女人,随时随地穿甲佩剑,灰头土脸地在校场一待就是大半天。每次见面穿得要多朴素有多朴素,别说“水灵”,他简直在糟蹋那副好相貌。 这些念头在脑内转了一圈儿,谢晖刚要加大剂量,萧启琛却跟看白痴似的瞥了他一眼:“我要什么陪?白白浪费了姑娘们做生意的大好时光,你陪我就行。” 谢晖叫苦不迭:“殿下!我也是来寻欢作乐的啊!” 萧启琛天真地睁大了眼:“你就不怕我告诉谢相,你放着除夕宫宴的正事不做跑来喝花酒,然后被你祖父一顿藤条抽到下不来床吗?” 谢晖:“……” 谢晖大义凛然地干了杯中酒,撑着下巴,在弹琴唱曲两个姑娘忍俊不禁的眼神中,认栽道:“你就饶了我吧……行,那最后一次,少说些苏晏,多提你那个《水经议答录》。” 萧启琛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那也是阿晏给我找来的。” 谢晖一头栽倒在桌上,很是受伤。 江南小调唱的除了离别愁绪,还有花样年华。 琵琶一拨,七弦琴一弹,黄莺似的婉转嗓子开始和着曲调讲故事,哪家的豆蔻少女对隔壁书生暗生情愫,哪家的人面桃花撩动了少年心弦,淅淅沥沥的雨从春落到夏,浇湿一寸相思一寸灰。 萧启琛听着这些风花雪月,只觉唱曲的姑娘真是懂她,那曲《越人歌》将他的心唱得一阵酸胀,词化为了一只纤纤玉手,稍微捏下,便全是哭不出的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在这首曲里和谢晖喝完了一整壶酒,浑浑噩噩地出了青楼时,铅灰的苍穹飘下一片雪。 还有三天就到新年,萧启琛突然请辞前往清光郡监督修筑水利工事。这时候不尴不尬,要说急,这么些年赈灾都习惯,治理水患不在一时半会儿,要说不急,可来年上游冰雪消融,带来下游水位急涨,搞不好就有一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0 场涝灾。 萧演没有多想,准了他的奏,随行的便是刚从扬州别驾升任少府的韩广。 他悄无声息地离了京,等苏晏知道时,已经翻遍金陵都找不到人了。 年节在即,苏晏前些年不是在徐州就是家中人不齐,过得没滋没味。今年家中多了个李绒,一切便有些不同了。苏晏从骁骑卫回到家中时,看见大红灯笼和正屋门口的春联,忽然感觉到几分久违的年味。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就……托大哥找谢大人写了两幅。”李绒正亲自贴完东厢门上的对联,见了苏晏,连忙从凳上跳下地,捋了捋落到颊边的碎发。 苏晏见那春联,念道:“月缺月圆星眼底,花开花落树心间……谢大人?” 李绒眨眼,解释道:“就是尚书侍郎谢晖大人,我没出嫁的时候就听说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家兄与他有些交情,听说是替侯府要的,他就写了两副。喏,还有一副叫‘一生情注山河景,四季联吟日月歌’。” 总是有些意味,可惜苏晏当年书没念好,怎么都觉不出谢晖的深意,见李绒笑眼弯弯等他的评价,苏晏唇角微扬,道:“很好。” 年夜饭前李绒去厨房跑了一趟,后来端出了盘饺子。苏晏尝了两个,只觉味道不怎么样,又见李绒始终满含期待地望向他,知道这定是她包的,又夸到:“饺子不错。” 父母对她赞不绝口,李大人近来对苏晏也有越发欣赏,小夫妻算不上琴瑟和鸣蜜里调油,总算称得一句“举案齐眉”。 夜里苏晏要守岁,去了佛堂。 他娶亲之后,曹夫人便逐渐有了心情去做别的事,到佛堂的频率变少了。苏晏走进去时,中间那盏长明灯快要熄了,苏晏添了点灯油,没找到香,索性在蒲团上坐下来。 他不信神佛,只觉得在佛堂能够静心养性。坐了一会儿,苏晏眼皮越来越重,他撑着下巴,盯着长明灯摇曳的光。 “阿晏?”身后突然响起怯生生的声音,苏晏回过头,却是李绒迈进来了,“我找不见你,去问娘你在哪儿,她说你大概来陪阿锦了。” 苏晏失笑道:“没有陪他的意思,我就是心里烦。你坐吧。” 李绒“哦”了声,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跪坐,然后没了声息。换作那个谁,早问号一堆了,李绒却跟没听似的,苏晏问她:“你不好奇我在烦什么吗?” “你若不说,那便是不希望我问,既然如此我何苦多此一举?”李绒反问他,见他语塞后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摊开后是几颗糖渍的梅子。 苏晏道:“零嘴儿?”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刚好见厨房买了些回来,说是爹要酿酒,我便讨了几颗来吃。”李绒举了一颗到他嘴边,“很甜,你吃吗?” 苏晏想说“我不吃甜食”,却拗不过她,只得张嘴含了去。 然后他们无话可说,佛堂中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苏晏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亦不知护的是平安还是别的什么。李绒安静地依偎在他身边,后来先困了,便挨着苏晏的肩睡觉。 “绒娘。”苏晏轻声唤道,“累了就回房歇息,我守岁成习惯了。” 李绒揉了揉眼,复又坐直,继续吃那糖渍的梅子,道:“不必,我给你做个伴,这样你心里孤单的时候还能跟我说两句话,虽然不一定懂,但我能听。” 她好似认准了一个人自言自语是件很难过的事,苏晏拗不过她,只得腾了一只手,将两人的蒲团凑得近些,让李绒靠在自己怀里睡。苏晏很快听到了平稳的呼吸声,显示着李绒已经睡着了,只是呼吸节奏比常人稍快。 李绒身体弱,自小没出过金陵城,是个被养在深闺的病秧子。苏晏搂着她,嗅到她身上始终徘徊不去的药香味,心里空落落的。 夜深了,佛堂的灯光如豆,在苏晏眼底跳动。冬日的三更一刻连虫鸣都没有,整个天地好似都陷入了沉眠,没有雪,没有月,阴沉沉的天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着李绒那句话,她说苏晏很孤单。 他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李绒能看出他孤单。直到很久以后,苏晏回忆起李绒,惊觉那个除夕好像是他们之间挨得最近的一次。 年节除去走亲访友便是在家烤火,无所事事,苏晏的骨头都要生锈了。李绒不知从哪儿讨了一只小狸猫,养在庭院里。她时常追着那只猫跑来跑去,曹夫人想阻止,苏晏却说:“让她玩吧,多走动对身体好。” 李绒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按大夫的说法,毛病在心肺,只能静养不能治愈。苏晏没问她为什么会被家里嫁给自己,怕李绒多想,就大部分事依着她。李绒和他熟了便不再怕生,偶尔还主动跟他说府中的事。 这明明是个很舒心的年节,苏晏却始终心慌,他没来由地惶恐,直觉有大事发生。 过完十五恢复朝会,萧演刚逗完七殿下,心情大好,预备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大司空却上了封让整个太极殿都震惊的折子。 呼延图故技重施,纠集大军在雁门关外扎营,随时都可能进犯。 雁门关位于正北方,由于突厥王庭更靠近云门关,那处就没有精兵驻守,再加上四周可耕作的农田实在有限,连人口都十分稀少。只是雁门关是南梁的北大门,一旦被攻破,突厥大军可南下长驱直入攻破晋阳和潼关,直取旧都和洛阳。倘若到时事成,长江以北的诸多州郡就都是突厥的囊中之物了! 那些年被威胁着要划江而治的耻辱……历历在目。 苏致领了旨,火急火燎地前往南苑大营点兵,即刻便要出征。苏晏以为他不会带自己,却在点兵时听见了他的名字。 “沈成君领三百骁骑卫随行,张理留守北徐州,一旦有变随时传信颖州郡守要兵支援……还有苏晏,苏晏你,随军吧。”苏致说完,将战报一合,交给沈成君后,又扫了苏晏一眼,道,“明日开拔。” 他下令完毕,其他人纷纷去做自己的事。苏晏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废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的兴奋表露得不那么明显。 苏致第一次同意他随军出征,而他不懂战场凶险,没见过血的年纪只隐隐期待这从此刻开始,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夜的时间能有多慢,苏晏只觉自己好似做了几个颠三倒四的梦。他见到哀鸿遍野,荒原白骨,还有金戈铁马铺天盖地而来,又听见江南小调,采莲女在花溪之上的吟唱,梦中经过整个春夏秋冬,当画面定格在他年幼时的一个春天,苏晏猛地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梦到了萧启琛。 既然醒了,便再也不可能入睡。苏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生怕惊醒李绒,拿了衣服出东厢房去换。他检查过自己的佩剑和长弓,碧海剑锋利如初,羽箭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1 满囊。 苏晏收拾好这些,从怀里摸出个荷包来。 前夜就寝前李绒见了荷包,以为是从前哪个姑娘送的,问了两句,苏晏心不在焉,就说了实话:“从小就戴着,它不是姑娘送的。” 长久以来,它已经成了苏晏身上的习惯,随时贴身,里头装的依旧是安神的药。苏晏偶尔错觉这已经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东西,唯有仔细看那白鹤的针脚,才会想起这是萧启琛生母的遗物,被他送给了自己。 思及此处,苏晏突然拉开书房的柜子,从最里头摸出个小盒子来。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一黑一白两颗圆润的石子安静地躺在其中。 苏晏将那两颗石子捂在手心,认真回忆梦中萧启琛那奇怪的笑容,最终把它们一起装进荷包,否则心里总不踏实。 他给李绒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她,另一封托她想法子转交给谢晖,里面写了点无足轻重的絮叨,无非想着谢晖看了会说给萧启琛。 一切准备妥当,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苏晏回头看了眼庭院中的杏树,朝它弯了弯唇角:“今年可不好守着你开花了。” 大军出征,无人相送。 苏致坐在马上,突然侧头对苏晏道:“朝中的天平并不偏向我们,陛下的态度需要揣测。此后这是常态,你要习惯。” 作者有话要说:  对联是引用的…… 第26章 雁门 雁门关距金陵千里之遥,纵使急行军也要耗费数天。苏致此番虽然挂帅,外军却并不归他统领,唯有四州军可供差遣,而雁门关外敌军情势未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路北上,抵达并州之时苏晏已经前所未有地累了。可其他人虽也风尘仆仆,却没有什么疲惫之感,他暗想:“或许这是长久行军和初次随军的区别,不能被沈成君看不起。”便咬牙坚持下去。 他们在晋阳稍作歇息,苏致以虎符和平远侯印调了并州驻军,清点人数后统共不到两万人。沈成君自觉地领了侯爵金印,前往东边的殷州调兵。而其余大军经过一夜休整,翌日复又向雁门关隘的广武城而去。 此地乃太行山西咽喉,广武城东南方设有校场,便是驻军扎营之地。城内居民提前收到警告,知晓战事迫在眉睫,要么举家搬迁,要么紧闭门户。 苏晏被苏致领着,骑马在广武城附近转了一圈。 他初次到了这么远的地方,雁门雄关并非想象中的那般险峻,而是大开大合,墙体厚实,镇守在广武城北。关外雁门山与隆山相对而立,每年春回,大雁从关隘穿过南归。关外沟壑相连,只见绵绵黄土,未有塞外风光。 “和你想得很不一样吧。”苏致突然道,“云门关外可见草原,而这里不一样。” 苏晏“唔”了声,听他继续道:“雁门关成为北方要塞已有数百年了。隆山脚下有诸多将士长眠,前朝世代镇守此关,从未被攻破过,所以雁门万不可毁在我们手上。突厥蛮子若入关,只怕会搅了先辈的安宁!” 他本是满腔激动胜过责任,听苏致寥寥几句却蓦然被唤起了坚决的心情,肃然道:“是,大帅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好孩子。”苏致潦草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分给苏晏个吝啬的笑,“回你帐中,一会儿夜间商量防御工事,等沈成君回来。” 苏晏应下,催动惊帆向扎营之处扬长而去。 他回到校场,来不及歇息,先看见了很奇怪的一幕。苏晏初来乍到,并不知道此间镇守的士卒们平日有什么活动,他看一群人围成圈,身体先于理智地跑了过去。 他们在起哄,有节奏地击打手掌,被围在中间的是两个人。这二人脱了轻甲,其中一人身材高大,虽不算魁梧但看着却十分有压迫感,苏晏认得他,是骁骑卫中的一名校尉。另一人稍矮一些,颇有点心不在焉地活动了手脚,然后做了个轻蔑的动作。 高大那人大吼一声,双手做拳朝他扑去,力道之大甚至带起了风声。苏晏见稍矮那人不躲不闪,暗道一声:“不好!” 胜负决定于电光石火的瞬间,苏晏险些没看清那人是如何动作的。 他矮下身子躲开直击面门的一击,脚下步伐变化如同凌波而行,轻快却细微,整个人却已扭到了高大男子的侧面。他左手作勾状,带起那人腰带往后一拉,另只手软绵绵地朝那人肩上碰去,看上去毫无力度,那高大男子却突然停住了—— 下一刻,他已经倒在地上,满头大汗。 苏晏尚在惊讶,那高大男子爬起来拍掉身上尘土,唉声叹气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愿赌服输,今晚你的酒钱我请了!” “我早说过,就凭你们是不可能赢我的。”那人说话声音有气无力,人又生得文弱,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傲慢。 他说完这话,从旁边拿过了一把刀往腰间一挎便要离开。那把刀奇形怪状,刀背很厚,刀锋却极薄,几乎成了一道雪亮的白线,还没有鞘。 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苏晏看他身手敏捷,想起自己也算能和号称骁骑卫第一勇士的张理战个不落下风,当即好胜心涌上来,朗声道:“这位大哥,且慢,可否与我切磋一把?” 那人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苏晏几眼,皱眉道:“我不同你打。我向来下手没个轻重缓急,怕把你打个对折,几天后不好上战场——小孩子就该在家好好待着,跑出来作甚?” 四下不明真相的群众们放声大笑,苏晏站在原地,毫不窘迫,解下腰间长剑往旁边一扔,坦然道:“这位大哥,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好不好上战场?” 他慢条斯理地说这话时,暗自提了点气,让这一句话听上去颇有几分高人的内力深厚。果然,那人挑起一边眉毛,先是不露声色,目光接触到苏晏的长剑时微微一愣,随后笑了。 他笑起时眼底有卧蚕,倒显出七八分真心实意。他把刀复又杵在地上,朝苏晏道:“过招之前报个名字,省得是大帅的哪个爱将,一会儿我没轻没重地折了骨头,大帅恐怕会朝我来找说法了。” “苏晏。”听他说话,像是已经猜到,苏晏不肯认输,道,“那你呢?” 那人朝他走来,一步一步十分稳健:“我么……我叫做雁南度。” 话音刚落,他的手猛地朝苏晏抓来,竟是没有半分预兆地直接过招了!苏晏只觉一股劲风扑面,比塞北的风雪还要凌冽,割面似的疼,他本能地闪躲,动了动脚步,愕然地发现自己的退路已经全被封住了。 他没在雁南度手下架过十招,就狼狈不堪地被掀翻了。 苏晏莫名其妙出了一身汗,比起输了的尴尬,他反倒觉得兴奋,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尘土也不想拍了,追过去道:“你怎么这么厉害!”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2 雁南度道:“是你们都太弱了。” 苏晏“哦”了声,憋了半晌没憋住,问道:“你……是哪里人?我的意思是,你名字很特别,很少有人姓这个的。你看着也不怎么像我们这些弱极了的中原人……” 闻言,雁南度突然很畅快地笑出声来,他一把勾过苏晏的肩膀。苏晏只觉右肩一痛,旋即有股莫名的真气透过他肩上一个穴道源源不断地输入,苏晏刚要开口,喉咙跟撕裂了似的,发不出声音,痛苦无比地蹲下了身。 雁南度见好就收,撤了手,苏晏只觉那股气在自己四肢百骸内不安分地到处乱窜,最后沉入丹田,如泥牛入海,很快没了动静。 他面色不善地望向雁南度,那人无所谓道:“我还以为你……罢了,原来你经脉并不适合习武。我从昆仑山来,名字是师父起的。方才打入你经脉之内的是一股归元真气,若你有意习武,它对你日后拓宽经脉有好处。” 敢情在雁南度看来,他们这些根本就是花拳绣腿,连习武都算不上? 苏晏猝不及防遭到这种程度的鄙夷,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此人说话露三分藏一半,实在有点讨厌,但听他言语又不像故意折磨自己。 直到许久之后,苏晏才知道雁南度看了那把碧海剑,误把自己认成了旁人。 当下他却什么也不懂,暗自下决心再不和雁南度来往,径直扭头就走。岂料夜间被苏致喊去中军帐时,意外地见雁南度也在。 苏致不知他们下午较劲,只介绍道:“晏儿,这是镇守并州的督军校尉雁南度,平时没事就喜欢在军中游荡,没个正型……不过多亏他,此前几次突厥对雁门关的进犯都没能得逞,现在也忌惮他,故而不敢贸然进攻。” 雁南度谦虚道:“将军过奖了,属下不过恪尽职守。” 苏晏:“……” 他从鼻子里发出个短促的单音,算作跟雁南度打了个招呼,听苏致道:“这便是我的独子苏晏,第一次上战场,各处还要你多看顾,免得他乱跑。” 雁南度笑弯了眼:“一定,一定。” 沈成君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带着两千人从东边而来。他累极了,往中军帐中的榻上一倒便睡死过去,径直打断了另几个将领开会。 苏致从他身上搜出金印,又帮沈成君脱了靴子好让他睡舒服,道:“靳逸,你去把那两千人安顿了,飞鸽传书给张理。你记得写明北方战报,不管皇城如何想,三天后我们出关驱逐突厥。雁南度,你暂且顶替一下沈成君的位置,写一封回信给殷州郡守。苏晏,明日一早,你在城楼上守着,我们这边人手不够,你替张理的活儿。” 几人分别领了命,靳逸与雁南度转身离去,苏晏担忧地望向沈成君,问道:“沈大哥没事吧?” “累着了。”苏致简短道,“看来今夜我要把地方让给他。” 苏晏略一点头,放下心来,掀开军帐出去了。 黄昏时分苏致让他们讨论前瞻,结束后已经很晚了。苏晏望向瑰丽星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整颗心都因为这灿烂星河变得广阔无垠。 “没见过吧?”身侧有人说话,苏晏望过去,却是副将靳逸。他年纪只比苏致小上五岁,对苏晏故而也有一番长辈的关怀在里头,苏晏点了头,靳逸露出个了然的笑容,朝他招招手:“来,靳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奇心占了上风,苏晏连忙同他离开。靳逸带着他东拐西拐,他常年帮苏致镇守此地,熟得像自家的地盘,很快就领苏晏越过一堵矮小的土墙。 “明日可不许告诉你爹!”靳逸回身警告他,苏晏忙不迭地点头。 土墙外仿佛另一个世界,苏晏吃惊地睁大了眼。他们已经算擅自出关了,但此处正对隆山脚下的缺口,看上去前方一马平川,没有突厥人的帐篷,也没有前朝牺牲将士们的青冢。 脚下黄土一抔,头顶银汉千里。 苏晏靠着土墙坐下,他始终梗着脖子望向星空。 今夜无风无月,苏晏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句萧启琛时常念叨的古人诗,什么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宇宙包罗万象,遥不可及,自己始终是大千世界里不起眼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每一颗星辰都像藏着一段往事,苏晏看了良久,意识逐渐模糊,只听见北方的风声。 靳逸见他出神,想起之前那段婚事,笑出一口白牙,过来人似的拍了拍苏晏的肩膀道:“想家想夫人了吧?你还小,这事儿啊,早晚得习惯,像你爹以前第一次出征,半夜睡不着趴在案头点支蜡烛给你娘写信,那会儿我们都笑他痴情……” 他絮絮叨叨的说话越来越远,苏晏双手捧着脸,以一个近乎天真的姿势,像初次接触外面世界的孩童,痴呆地与星空对视。 这里已经不是江南了,这么好的景色,恐怕萧启琛还没见过吧?他会不会很喜欢,他曾说自己苦夏,以后要到幽州定居…… 他为什么又想起了萧启琛呢? 清光郡,汴水入黄河之处。 韩广借着昏暗的灯光将手中的图纸又看了一遍,抬头道:“……这样下去,等到今年开春或许能够竣工。殿下,夜深了,要去歇息么……殿下?” 三条腿的凳子依靠墙壁,勉强地支撑起了自己岌岌可危的躯干,而在这个怎么看都不适合休息的凳上,萧启琛正襟危坐,闭着眼打盹。他额前垂下的虽然挡住了眼睛,唇角紧抿,面色有些灰暗,像是累惨了。 韩广叫了两声,始终没有回应,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萧启琛坐得实在危险,他忍了又忍,终于碰了碰萧启琛:“——殿下,回房歇息吧?” 萧启琛一个激灵,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霎时崩溃。 随着三条腿轰然倒地报废的声音,萧启琛清醒过来。他坐在一地碎屑里,擦掉额角一点冷汗,恍惚道:“……嗯?我睡着了?” 然后他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摔跤似的,扶着墙站起来往外走。萧启琛的住处就在二楼,一间简陋的屋子,几乎不像给人住的。 在他身后,韩广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萧启琛脑子是怎么进了水,自告奋勇要来清光郡解决多年洪涝。到来之后,随着那本《水经议答录》的指示,找了几个当地专攻水利的巧匠,一头栽进山里。这地方条件艰苦,有住处就不错了,清光郡守请示要不给殿下单独修座房子,还被萧启琛骂了一顿。 韩广身为光禄大夫之子,自小锦衣玉食,也以为所有金陵的纨绔少年多少有些好吃懒做的脾性,何况年少时萧启琛简直只会撒娇打滚。最初与萧启琛同行,韩广以为他只是来玩,岂料后来对方越来越认真,不挑吃住,不舍昼夜,甚至跟着那些巧匠学了不少水利工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3 程建造之法——他一时接受不了萧启琛这样的变化。 目送萧启琛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二楼屋内,韩广这才放松僵硬的胳膊,默默地出去了。山中无日月,他险些数不清今夕何夕。 只是春天已经来临,空气中都有微微的花香了。 韩广的感慨还未得以抒发,二楼的窗户忽然被“轰”地一声推开,萧启琛的脑袋伸出来,对他道:“韩大哥,我刚才想到有个地方好似算得不对!” 韩广怨念道:“殿下,就算是牲口也要休息,明日再算吧,我求求您了!您就不能少折腾自己?” 萧启琛被他最后的话喊醒了似的,先是一怔,随后有些羞赧,又有些悲哀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想找点事做,自己忙起来的话很多别的……就不必去反复想了。” 韩广觉得他话里有话,却没有多问。 月出惊山鸟。房内,萧启琛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因为摊开又折叠,纸张已经有了明显的痕迹。萧启琛小心地顺着那褶皱将书信展开,那字迹潦草,有着少年意气,内容他早就铭记于心—— “走得仓促,烦请转告阿琛,清光水患若是得以解决,于国于民皆是大功一件。然就算此事毫无进展,苏晏也以他为傲。” 作者有话要说:  苏锦:我都只和雁南度打个平手,你真勇敢。 苏晏:靠!!不早说! ※不要纠结为啥六世纪的架空背景出现了李白的诗……_(:3」∠)_ 第27章 千里 “敌军来袭!敌军来袭!戒严——!” 月上中天之时,雁门关外猛地陷入了兵荒马乱。 僵持了月余的局势在苏致抵达雁门关后突然紧张起来,却也没有正儿八经地两军交接。长此以往,呼延部这群四肢发达的猛将们仿佛短暂地遗忘了他们来此的目的。白日纵酒,不时挑衅雁门守将,夜里载歌载舞,小日子无比悠闲。 然后苏致就毫无预兆地在一个夜晚大开城门,骁骑卫训练有素地搞了个夜袭! 突厥营地火光漫天,无数士卒半夜被叫醒。有人裤子都来不及穿,慌慌张张地方才逃到账外就被雪白一道见光挑穿了喉咙。 喊杀声,战马嘶鸣,弓箭破空声……交织在一处,天边满月映照,显得尤其阴森。 “小侯爷!这边!”沈成君挥开一个扑上来的突厥兵,朝自己右侧望去,那一匹黑马几乎融入了夜色,他心中蓦然慌了,吼道,“苏晏你去哪!” 苏晏没理他,持剑的手还有点抖。 他刚才还未准备好,见了人就把碧海长剑往前一送。名剑削铁如泥,顷刻便刺穿了一个突厥兵的喉咙,血喷三尺高,直直地把他半个手掌都染成了红色,铁锈味一般的血腥漫入鼻腔,苏晏差点从马上翻了下去。 他第一次杀人,看着那个突厥兵僵直了身躯倒下去,分明是夜里,苏晏却觉得那人的瞳孔中的仇恨与愕然清晰可见。 “惊帆,走!去高处!”苏晏不顾身后沈成君如何喊他,打马而过,反手抽出一支羽箭。 他的长弓挂在马鞍上,苏晏还剑入鞘,被血染红了的手掌握住长弓。 突厥营地倚靠一处高低,上去时遇到流矢阻拦,苏晏闪躲得狼狈不堪,眼中只有不远处挂在中军帐上的王旗。 经过三日歇息和暗查,他们知道呼延图并未亲自领军,此次攻打雁门关的突厥主将姓阿史那,是一员老将,过去效忠过大王子,呼延图年纪不大却疑心很重,故而转门派他来——此前大王子一支被放逐的散军曾骚扰过云门关,他让阿史那来,也有借他引出大王子的意图。 摸清这小子想什么之后,雁南度感叹道:“虎毒还不食子呢,他简直不弄死他哥不舒服。” 沈成君却笑:“看来这呼延图在金陵快十年,别的没学会,把咱们朝廷内部勾心斗角那点心思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该在这时乱想的,苏晏摇了摇头,趴在惊帆上要躲开流矢,岂料肩胛骨那里突然一痛。苏晏“啊”地一声,摸到疼痛的地方,赫然是中了箭。只是那箭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射手发力不足,箭头都尚未完全没入皮肉。 略一思忖,苏晏没有半分犹豫地拔了出来,然后松开护腕,将一块破布按在后背,用绑护腕的带子勒紧了伤处。这一系列动作牵动之前几处小伤,苏晏额上渗出冷汗,可他孤立无援,一定要独自坚持。 苏晏在高地的陡坡之前勒马,他深吸一口气,手中捏着的羽箭搭上弓弦。 目标是百丈开外高高悬挂的突厥王旗。 破空声响起,苏晏连忙夹住马腹,脚蹬上的铁疙瘩划过惊帆,让它发出长长的嘶鸣,痛得反身往高地下面跑去。 远处,突厥王旗缓慢随风落下,被卷入了军帐的大火中。 他刚确认过的确是射落了,一抬眼,却见前方大约十几个突厥兵朝他而来。苏晏不言不语,估算了距离后将长弓挂回马鞍旁,重新抽出了剑。 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血流成河。 苏晏带着一身血腥回到雁门关,在此接应的是靳逸。他一见苏晏眼几乎都被血污蒙住,心先慌了:“小侯爷,你没受伤吧?!” 苏晏翻身下马:“后背中箭,小腿被砍伤,左手手腕脱了臼……不过我杀了二十个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描淡写,靳逸瞪大了眼,刚要说什么,苏晏却单手提着长剑,一瘸一拐地朝中军帐而去。靳逸这才注意到苏晏的左手手腕几乎变了形,他连忙拍了把身边的士卒:“愣着干什么,找军医!” 骁骑卫的军医平时不仅医人,军犬军马生了病也都归他管。长此以往,几个军医对各种类型的伤口和常人目不忍视的惨状已经麻木了,不论来的是什么玩意儿,不论伤患军衔高低,他们都用同一套手法蹂躏。 军医检查过苏晏身上的伤,包扎完毕离开后,苏晏趴在床上,哼都哼不出来了。 沈成君大马金刀地往他旁边一坐,开始发作:“能耐了?有出息了?能射王旗了?我看你下次运气好点遇不到我,可能直接就壮烈了!” 苏晏有气无力地朝他笑笑:“王旗一落,他们那些人就慌了……” 他说的是事实,王旗于突厥的象征至高无上,上面的太阳狼头分别是突厥王权与神权的代表,在可汗未曾亲临时,王旗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苏晏单枪匹马杀上高地,一箭射落王旗后,军中的突厥兵们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似的,几乎崩溃。 苏晏满头冷汗,还得意地朝沈成君挑眼角:“你说这些人怎么这么迷信?做人还是要多读书,一面旗子都能成神。” 沈成君:“……” 他不太想拆台,这个连《春秋》都没看完的人有什么资格要别人多读书。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4 骁骑卫说到做到,抵达雁门关的三日后便杀出关去,由一场夜袭开始,以三千人打退了突厥两万大军——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折在了夜袭当晚的火光中,另一半被苏致亲自领着人追杀,路上黄沙漫天,突厥兵毫无准备,径直被迷了眼。 天时地利,苏致一路把他们赶到了雁门关外五百里的地方,差点就杀去了王庭。 这一仗看似漂亮,但对骁骑卫来说却是没捞到好。他们以少胜多固然了不起,但这场并不起眼的战役里,他们的主帅、平远侯苏致受了重伤。 骁骑卫迅速撤回雁门关内,因为苏致在战场上不慎为突厥投石车波及,跌落马下。若非雁南度身手好,从地上迅速地把苏致捞了起来,他可能当场就被自己的战马踩死了。 苏致被抬回来后,战报迅速传去了金陵。 主帅受伤,可两国的梁子又结下了,呼延图绝不善罢甘休,派人一箭将战书钉在了雁门关的城楼上,扬言一个月后再来拜会。 “大帅得回金陵,再不济得回洛阳,否则耽误最佳时机,两条腿就别想动了。”沈成君当机立断,开始写奏折。 苏致不肯回,伤情却极度恶化,隔天就起不来身了。于是雁南度和苏晏商量后,一个手刀放倒了主帅,又下了点他所说的“昆仑秘药”,包大帅路上睡个好觉。等苏致醒转时,他已经被一辆马车拖到了徐州。 怀中一张字条,是沈成君和本人严重不符的娟秀字体:“金印虎符我做主,留给了阿晏。” 从自己父亲手中“夺”了军权的苏晏并不开心,他养好了伤,然后被迫开始研究阿史那的所谓战术。他担心突厥随时进攻,于是彻夜不敢睡觉,白日和雁南度过招,夜里与沈成君、靳逸在沙盘上对战。 他不曾想过,接过苏致的衣钵竟是这么仓促而稀里糊涂。但容不得苏晏多想,事实已经摆在了他面前,曾经他以为遥不可及的担子沉甸甸地压在了尚且不成熟的肩膀上。 这一次再不是闹着玩,也不再是个形式了。 与此同时,开春后的金陵收到了第二个好消息。 清光郡的水利工事修筑完毕,名曰东华堰,疏通黄河诸多支流。东阳城外河道错综复杂,一座人工的分水堰修筑在了汴水与黄河的交汇处,人为地分流,使得东阳城以下的大片区域免受每年洪灾。 回到金陵后,韩广官升三级被封为工部尚书,而在萧演打算借机封王的时候,萧启琛却拒绝了。他好似全然不为这事似的,躲回承岚殿,谁来都不见。萧演没打算强求他,既然他不要王侯爵位,自己也不勉强。 萧启琛在承岚殿睡足了两天一夜,骨头都差点泡软,才下地走走。他谁也不去看望,绿衣跟在旁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殿下瘦了,但却长高了许多,容华娘娘在天上看到定会高兴的。”她给萧启琛沏了一壶茶,绕到他身后帮他捏肩,“说起来,殿下年纪不小了,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派人来问奴婢,殿下可有喜欢的丫头?娘娘说殿下也到了知人事的时候。” 萧启琛翻书的动作一停,抬眼道:“我不需要。” 绿衣俏皮道:“殿下害什么羞?” 萧启琛索性把书放下了,认真地看着她,道:“我真的不需要,那些事不用别人教,现下我也不愿意去想。皇后若是问起,绿衣姐姐你就照这么说吧,反正她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绿衣“哦”了声,问道:“殿下为何不肯封王呢?小时候不是老想着,等封王了便能自由些,若是及冠之年得了封地,从此就可以远离台城,悠游四海?” “那是小时候。”萧启琛当着她不避讳,稍微思考,道,“我现在有更想要的东西。封了王,就算做被交代了,那这样波澜不惊的……就没变数了。” 绿衣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替他按肩,说些萧启琛离开金陵的这几个月发生的事给他听:“殿下,昨儿翠玉姑姑去了御膳厅,陛下给楚王妃御赐了几样菜。王妃那是头胎,听说有些凶险,专程喊御医去了王府候着,估摸等到五月份就要生了。” “啊,平哥哥要当爹了,他一定很开心。” “是呀——还有呢,平远侯府那个少夫人,好似也有喜了,那日几位诰命夫人入宫给皇后请安时,侯爷夫人满脸都是欣喜,算算日子,好似是阿晏……小侯爷出征前就有了。” 萧启琛的眼皮微微一抬,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自己的难堪,平淡道:“你这话说得好似怀疑绒娘的孩子不是阿晏的一样。” 绿衣嬉皮笑脸:“奴婢听旁人说的,这不是觉得太凑巧嘛!” 她以为照萧启琛的性子,定要开几句玩笑。哪知萧启琛不发一言,只噙着一抹疏离的笑意,眼珠在天光下宛如浅色的琉璃,直直望向绿衣时,让她一阵心悸。 绿衣后知后觉说错了话,忙不迭地跪下:“殿下恕罪,奴婢多话了。” 萧启琛温和道:“绿衣姐姐跟了我这么多年,有的话还是别在我面前说的好。这话我不管你在哪儿听来的,宫人们背后嚼舌根说我的那些闲话,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辱没阿晏夫人的名节……我就听不下去了。” 绿衣应道:“奴婢这就去办。” 她说完,头也不敢抬,从地上爬起后贴着墙根走了。绿衣的裙角消失在回廊尽头,萧启琛往椅子里一靠,旁边忽地出现一个身影。 从萧启琛那次在金陵城郊遇刺后,萧演一时心软,哄他哄上瘾,让自己两个暗卫随身护卫。本是说抓到刺客后便让暗卫归队,可那两个刺客仿佛人间蒸发,天慧回复几次没有头绪后,萧演就不再过问。 和天佑不一样,天佑只服从命令不认主,天慧却清楚地知道在柳文鸢之下并非长久之计。暗卫武学到底损害多少,他心头有数,只不过不敢反抗。跟在萧启琛身边可以暂且远离柳文鸢的耳目,于是萧启琛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做戏时,天慧立刻答应了。 刺客抓不住,他们不必回到萧演身边,反倒日复一日地在承岚殿周围护卫,几乎成了萧启琛的耳目。天慧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萧启琛的心中绝不只有未来方寸间的小小封地,这种野心让他沸腾,于是更加竭尽全力地辅佐。 方才绿衣说的事他都听见,天慧问道:“殿下,绿衣姑娘找到那些人之后……需要灭口吗?” 萧启琛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一帮奴才,待在台城久了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现在敢说平远侯府的闲话,改日兴许就得说我不是父皇的种了——” 天慧:“殿下,您的言辞。” 萧启琛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不好意思,一时失态让你见笑。那些人也没必要都做掉,查出是谁在乱传,只要他在金陵城,便不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5 要放过。完事之后放出消息,好让其他人闭嘴。苏晏在外为国杀敌,他们却暗示侯夫人肚子里的不是他的血脉……其心可诛。” 他的语调虽然平铺直叙,里头暗藏杀机,听得天慧头次从心底生出对萧启琛的畏惧来。去清光郡不是天慧跟着的,他从天佑的只言片语中,只知道萧启琛的确变了很多,但具体变化在何处,却又说不出。 直到现在,天慧终于知道,眼前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并非他想象的那么软弱,反而逐渐地有了不动声色间决断生死大事的气度。 倘若日子久了,这气度随萧启琛的阅历更加深沉,他能掌控的不仅是生死,更是这……千里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晏神射♂手(喂 东华堰胡诌的,原理经不起推敲,哭泣。 第28章 喜讯 翌日,平远侯府来了客人。 苏致回到金陵后闭门养伤不见客,王伯开门时见到那张熟悉的年轻面庞,还未开口拒绝,听见那人说道:“王伯,我不是来找将军的,我见绒娘。” 六皇子突然要见少夫人,王伯心下觉得蹊跷,却没了理由阻拦,只得侧身让萧启琛进门。 他走出两步,发现要见的人就在庭院中。 李绒被诊出喜脉不过月余,肚子里的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大,能行动如常。她在庭院中浇花,四月末快到初夏,被她精心侍弄的蔷薇与茉莉含苞待放,而槐花已然挂满枝头,一簇一簇地,沉重得几乎要垂到地上了。 萧启琛注意到这些花花草草都是今年新添的,情不自禁道:“嫂子,都是你种的?” 被他的话惊动,李绒突然扭过头来,见了他先行礼,才道:“在家待着没事做嘛……以前我就喜欢折腾花草,这下没人管我,还不赶紧趁着花季好好享受。殿下坐,我给你泡杯茶。嗯……殿下要吃梅子和点心吗?” 萧启琛喜欢这个,闻言连忙道:“好,多谢嫂子。” 李绒微蹙眉头:“殿下可别这样叫我,显得老,前日谢大人管我叫弟妹,我也觉得太客气……不如殿下随阿晏叫绒娘,可好?” 萧启琛第一次与她聊天,却好似两人认识很久似的,立刻道:“那多谢绒娘。” 李绒将茶杯和一叠糕点放在萧启琛面前,自己也在石桌旁坐下:“前几天下了雨,趁着雨落前剪了这些槐花,昨天刚晒好,用来做槐花蜜,淋在米糕上吃,还有泡茶都不错。公公婆婆都不爱吃甜食,我只能自己做了吃,殿下要是喜欢,便多吃点。” 倘若李绒并非苏晏的夫人,萧启琛简直要为他们二人极其相似的口味涕泗横流了。米糕软糯,槐花蜜清甜,一口下去让人心情都愉快了。 李绒见他吃得开心,道:“殿下是来找爹的吗?他还在养伤呢。” “没有。”萧启琛道,“我听说过些日子侯府要添人口了,从宫里带了些补品来。阿晏对我说过,绒娘身体差,这些药材平时都不可多得。不过我不通医理,什么看着不错就拿了,你……可以去找城里大夫看看能不能用。” 李绒这下吃惊道:“殿下……这怎么好意思?” 萧启琛将拎着的盒子推到李绒面前,恳切道:“我同阿晏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眼下他不在金陵,大将军也受伤静养着,这个节骨眼上,夫人定是去照顾将军了,我便替阿晏照顾照顾绒娘。” 他这话倒不过分,但换做旁人听了难免多想,偏生李绒单纯,闻言不仅不尴尬,反倒十分开心道:“殿下真是有心了。这些药材么……说来惭愧,我只是略通药理,待会儿再仔细看看——久病成医嘛。” 她不避讳谈自己的病,说话又很有分寸,萧启琛与李绒聊天不太费劲,聊久了还颇有点相见恨晚。只是他毕竟尚未成家,倘若与李绒一直聊,被人听去了难免不太好。于是喝光了杯中茶,萧启琛起身告辞。 临走时,心中那些担忧千回百转,萧启琛扭头对上李绒一派无辜的目光,终是委婉道:“绒娘,若是这些时日……你听到旁人说的什么不太好的话,别往心里去。” 李绒一愣,随后不知想了些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个了然的笑:“多谢。” 平远侯府中繁花似锦,大门关上后,那些淡淡弥漫着的花香霎时也被隔绝,仿佛门那边是另一个世界。萧启琛的目光在前方的下马石上停留须臾,突然又转身敲响了门。 这次来的却是李绒,她兴许是没走远,见了萧启琛先诧异:“殿下?” 萧启琛道:“你有……什么话要托我带给阿晏的吗?我想去雁门关找他,告诉他要当爹了。他最近……北方战事一轮接一轮,回不来的。”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态,按理说他和李绒该水火不相容才对,何况自己心头对苏晏有点不可说的想法,更加应当撇开与这两人的关系。哪知和李绒聊天,萧启琛久违地感受到了放松和愉快,他并不介意在这两人中当个传话的人。 李绒聪明,思虑片刻后,笑道:“如果真去了北方,劳烦殿下请阿晏给孩子起个名吧。” 萧启琛应下,李绒又道:“殿下,一路保重。” 北上的消息萧启琛本想瞒着所有人,无奈兹事体大,他动辄一两个月不在宫里,萧演哪怕再对他不上心,也会觉出端倪。于是萧启琛硬着头皮,先去请旨。 “去雁门做什么?”萧演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稿子暗中演练多次,萧启琛平和道:“儿臣去清光的那些日子,觉得世界之大,儿臣懂得的却只有很小一部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太傅教的书我都会了,但不求甚解,许多诗文中的景致也只懂囫囵吞枣,想多走走。” 萧演半晌不语,沉声道:“那么多地方,为什么想去雁门?” “儿臣待惯了锦绣江南,想去领略苦寒之地。”萧启琛道,“就儿臣自己,不带人,什么事也不做,去转一圈儿就回来。” 萧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明显不信萧启琛能这么老实。 就在萧启琛被他盯得头皮发麻,难得地涌出一丝想要逃避的软弱时,萧演放松地往后一仰,靠在龙椅中说道:“既然这么想去,那就去吧,当散散心,前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大起大落,萧启琛拼命掩盖出自己的欣喜若狂,慌忙谢恩后离开。 如今已是四月了,江南一片暖意融融,但听说长城以北依然没有回温。萧启琛注意不到这些,最后绿衣叹着气,又是收拾厚实的衣物又是叮嘱天慧照顾好殿下,一通唠唠叨叨,操的全然是慈母心,也难怪她如今过了年龄也不肯出宫。 萧启琛笃定,有天慧护着不会出事。他们打扮得朴素,一路乘马车往北方走。 从长江南岸一路要到长城边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6 陲,萧启琛不想看风土人情,他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其余那些北方风光再特别也不能吸引到他的注意。累了就在当地休息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风雨兼程。 东阳、殷州、晋阳……直到一路抵达并州。 “殿下,今天日落之前我们就能到广武城了。”天慧赶着车,得到萧启琛一句“嗯”之后,试探道,“不如让天佑先去通报?总是要告诉将军们的。” 这次萧启琛没有马上回答,他叹了口气,又思考很久,最终坚决道:“不。” 天慧不再勉强,只玩笑道:“好吧,听您的。不过待会儿到达广武城,那边在打仗,碰到个好歹的,殿下可别说我啊。” 萧启琛被他逗得嘴角一翘:“你就贫吧,这一路走来根本没听见前线消息,我猜想呼延图是被打累了在休战。他以为自己掌握主动权,实际上还差得远呢。” 天慧故作惊讶道:“殿下,您还对军事有研究?” 萧启琛挥了挥手打断他:“我比皇兄和阿晏差远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皇兄回金陵居然没闹上一通,可见之前平哥哥那事对他影响还是很大啊……” 两人隔着个沉默寡言的天慧,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大部分是不着边际的猜想,只有一小部分听上去稍微靠谱。 就在这样的节奏里,萧启琛看见贫瘠黄土地的天际线那头,太阳越沉越低。 他想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想着胡天八月即飞雪,寒风扑面,带着一股粗粝的风沙味道,是和萧启琛自小生活的江南完全不同的风光。而他在乎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并且将在这里战斗更久更久,久到他可能忘记江南。 萧启琛终于到了广武城。 雁门关比他想象中更为肃杀,倒不是说那迥异于台城的建筑和围墙,而是这里行人都神色匆匆,满脸写着戒备。 校场上正在练兵,萧启琛刚从马车上跳下,立时便有两个士兵将长矛指了过来。 “什么人!”那士兵一开口,便让萧启琛愣住了。 禁军是群少爷兵,连命令都透着虚张声势,但这人军衔虽低,声音也不大,却投出了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萧启琛精神为之一振,蓦然觉得这才应该是大梁的士兵。 他的目光越过那士兵,见到点将台上站着的沈成君,道:“叫你们沈将军来。” 萧启琛的语气平淡,那士兵上下扫了他几眼,大约嗅到了不平常的气息,不敢怠慢,连忙跑去找沈成君了。他站在原地,一直观察那边的动静,见沈成君茫然地望过来,随后下台阶时险些摔倒——萧启琛才忍不住笑了。 “六殿下怎么来了!”沈成君这称呼一开口,旁边几个士兵都愣怔了。 萧启琛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来玩,顺便看看你们这边情况如何。放心,父皇没派我来勘探军情干涉你们的大政方针,将军当我不存在就行。” 他这么说了,沈成君却不敢真的当他不存在,于是眨了眨眼,道:“六殿下是来找阿晏的吧?他白天和雁南干了几架,这会儿骨头都快散了,在中军帐休息呢。殿下要是不饿,不如先去看看他?” 萧启琛顿时觉得沈成君真是太知情知趣了。 只是面子作祟,萧启琛还不太想光明正大地让人以为他千里迢迢就是为的苏晏,遂装模作样地在沈成君的带领下围着广武城转了一圈,才回了中军帐。 中军帐的条件比普通军帐好不到哪儿去,只是空间大些,最夺人眼球的摆设是个巨大的沙盘,上头零散地插满了小旗,还有些木头做的小型投石车。萧启琛观察沙盘的地形,默默地确定这是他们讨论战术用的。 沈成君没跟进来,偌大的军帐中除了萧启琛,再没人站着。 他往前走了两步,才看见那个屏风后头有张狭窄的行军床,很硬的材质,上头铺了层毯子但瞧着仍是不太舒服的。再往前挪,映入萧启琛眼帘的就是一个脑袋。 萧启琛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胸膛里那颗心跳个不停,一下一下,几乎能让他忽视掉其他所有,只将目光凝聚在眼前一人身上。 未曾见面便不会想念,但甫一直面这人,才晓得什么叫“思之如狂”。 这不长不短的一百来天,足以把萧启琛逼疯了。 苏晏披头散发地趴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动也不动:“靳叔,我真不吃,刚被雁南那个混蛋打到胃了,一动就想呕。” 他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好奇地抬头:“靳叔你……阿琛?” 那两个字好像解锁了什么机关,萧启琛听见自己心底“喀嚓”一声,不知是哪根绷着的弦断了。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快步向前时脚被地上的一个物事绊住,径直栽倒在苏晏榻边,膝盖磕在坚硬的地上,萧启琛发出一声闷哼。 苏晏彻底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直起身,口中不断道:“阿琛?你怎么在这儿……不对,你没事吧,摔着哪儿没有?” 萧启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伸手抱住苏晏,把头埋在他胸前。他刚要开口说话,眼泪就不受控制,唰地一下涌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了。 苏晏被他冷不防地扑了个满怀,双手无处可放,只好搂住萧启琛。他安静地搂了会儿,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平时的萧启琛不会这么沉默,连忙把人捞起来,让他坐在床边。苏晏想看他膝盖有没有事,刚一错开目光,被萧启琛吓了一跳。 眼角是红的,泪痣是红的,鼻尖也有点红,整个人活脱脱像小时候被欺负了的那样子,可又并非伪装——是真的委屈极了。 苏晏一见他这样,以前什么事什么疙瘩全都忘了,伸手擦了擦萧启琛的眼角,声音都放软:“怎么了?跑来投奔我啊?……金陵有人欺负你了?” 萧启琛摇摇头,又道:“嗯。” 他拿不准这个音节是应了哪个问句,只好说:“你这样我猜不到什么意思,好好说话行吗?反正来了也不会马上走。” 苏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好歹把萧启琛安抚住了。他伸手去够床前小桌上的水壶,打开后喝了两口,萧启琛朝他伸出手。苏晏把水壶递给他,萧启琛便也将就他刚喝过的地方,小口小口地喝水。 凉水仿佛能够暂且地平息所有躁动,萧启琛感受那股冷意一路窜进肚子里,方才的失态也冷静下来。他把水壶还给苏晏,到底没说“我想你”。 “我……清光郡的水患解决了。”萧启琛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哑,“但父皇觉得无所谓。” 苏晏愣道:“怎么?” 萧启琛坐直了,拉开两人方才过分亲密的姿势:“他觉得我就是跟着韩广去蹭了个东华堰出来,这事儿跟我没什么关系,没了我照样能办,左右是个时间问题。他想拿这个当我封王的噱头……可我朝这么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7 多亲王,还从没有谁是要靠自己争取!” 皇子十八封王,及冠受封一席封地,从此各自开府,不再定居台城。 这都是早就定好的祖法。 苏晏听懂了萧启琛的意思,问道:“没听说封王的消息?” “他要封,我没答应。”萧启琛冷笑道,“倘若真就答应了,弄得像是我求来的一样。我偏不,我想要的东西不用别人施舍!” 这样的萧启琛是苏晏不熟悉的偏执,他过去没有这样外放的态度。苏晏不知说什么好,只见萧启琛又深呼吸了几次,转向他道:“你怎么了?” 苏晏:“白天和军中一个高手过招,他下手没个轻重,不小心打痛了,在静养。” 萧启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叫你不自量力!” 苏晏见他眼角弯弯,一边暗想这么久了此人变脸功力不减当年,一边也忍不住发笑:“是啊,我还以为自己能赢他呢,搞了半天都是人家放水……” 挚友相见,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苏晏发现萧启琛有特别的魅力,只要他坐在那儿说个不停,自己上翘的嘴角便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下去。苏晏听萧启琛说着山中那些辛苦的日子,目光是他不曾发觉的专注。 “对了,阿晏,跟你说个事儿。”萧启琛凑过来,非要趴在他耳边。 他神秘的样子又欠揍又好玩,让苏晏简直想伸手挠萧启琛腰上的痒痒肉,然而下一刻,萧启琛的吐息洒在耳畔,他说道:“你要当爹了。” 苏晏唇角的笑意一瞬间冷凝,他望向萧启琛,眼中震惊多过欣喜。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选择原…… 原什么,就是你的啊。 Σ( ° △ °|||)︴ 第29章 苏珩 萧启琛想过无数次苏晏听说这消息之后的反应,但他毕竟不知道苏晏和李绒究竟如何相处。这会儿见苏晏眼底的惊讶,后知后觉想起他那句半尴尬半无奈的“我们很久没有同床了”,萧启琛不由得也把自己说得愣住。 绿衣说着好玩的那些话在萧启琛脑子里回放了许久,他喉咙干涩,隐约有点发苦,良久才艰难地开了个玩笑:“……不是吧,你想耍赖?” 这话把苏晏一下子叫醒了似的,他吞咽动作明显,喉结上下动了动,然后道:“我没……我,我没想过这么快,绒娘她——” 萧启琛直视苏晏的眼,尽量让自己像个关心他们的哥们儿一样说道:“我去看过她了,她心情不错,在你们家院子里养了好多花,你真应该待到开春再走的,姹紫嫣红的,看着和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很美。还有,她身体不好,我找御医院拿了点补身子的药材……” 苏晏的目光慢慢地平和,他垂下眼睫,发出一声不知是抽泣还是什么的吸气声,然后再抬起头,已是一贯温柔的模样了:“多谢。” “应该的嘛,仲光兄说了,你不在,我们都得照顾好绒娘。”萧启琛拐弯抹角道。 这话说完,军帐中奇异地陷入了沉默。显然他们都不知这话题还能如何继续,怎么提都让人尴尬。 苏晏翻身下床,麻利地裹好了外袍,他没穿轻甲,只将长剑往手中一握,另只手拉起萧启琛:“快日落了,带你去个地方。” 萧启琛不明所以,被他一路拉着,穿过了熙熙攘攘的校场和排队等着吃饭的士兵。他听见一路上都有人叫苏晏,和他打招呼,说“小侯爷好”,心下莫名升起了一丝欣悦。 他盯着苏晏的后脑勺贪婪地看,出门太急,苏晏懒得打理头发,只拿一根发带随手绑了,这会儿不少碎发支棱着,逆着光显出毛茸茸的可爱。他的衣领也有点歪,萧启琛本能地伸手理了,苏晏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 他一直把萧启琛拉到一处土墙边,下巴微抬,示意萧启琛爬上去。 自小就爱到处翻滚的萧启琛很多年没这么放肆过了,领会苏晏的意思后竟觉得有些怀念,叛逆的小心思卷土重来。萧启琛动作生疏,身手却很利落,他双手一撑,紧接着就跨坐在了土墙上,预备翻下去。 “别下去!”苏晏慌忙道,“就坐在墙上。” 萧启琛听他这么说,连忙双腿吊着,手撑在土墙上。这里的宽度刚好,很快苏晏也坐在了他旁边,两个人中间隔着点距离。 苏晏指了指右边:“雁山。” 又指左边:“隆山。” 萧启琛点头,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落在隆山脚下的一处山谷中,天色渐渐暗了,他看不清那边有什么,听苏晏道:“那边是将士们埋骨之地,上个月我和沈大哥给他们立了个祠堂,百姓们近来也偶尔去祭拜了。” 萧启琛道:“是……物伤其类吗?” 他的比喻不太恰当,苏晏一时接不上话,片刻后却笑了:“有点吧。不过青山有幸埋忠骨嘛,一个战士能死在战场上,总好过不能为国杀敌郁郁而终。” 萧启琛听得背后发毛,担忧道:“你可别死。” “死”本是个沉重的字眼,但苏晏眼里是萧启琛皱着眉一脸认真的顾虑,突然就想笑。他自然地抬手揉了揉萧启琛的后脑:“我惜命呢,而且我很厉害的,一般的蛮子打不过我,之前在一个高地上,单挑了好几个……” 他的语气轻松,像在哄着谁,偏生这样的温柔他从未分给过别人。旁人都知道苏晏客气,有礼,却不知道他原来也会有低声去安慰人的时候。 是不是有点奇怪了?这念头在苏晏脑中一闪而过,他慌忙地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尾巴,但转瞬即逝,随后就都想不起来了。 “啊……原来这里能看到月出。”萧启琛望着远方,风中传来北方特有的干燥气息。他眯了眯眼,上弦月正从那边轮廓模糊的山尖上冒出一个头。 苏晏:“月亮的西北边儿有颗星星,下半夜就到东南边了。我每天夜里没事就来这儿坐一会儿,有时候过了三更还跑出来,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星也很美。不过今天大概……月明星稀了,你多留几天,等等,看能不能眺望银河。” 萧启琛听他如数家珍,情不自禁地想捏苏晏,可他到底忍住了,静静等苏晏把那些星辰说了一遍,道:“来之前,绒娘拜托我一件事。” “什么?” “这段日子你也回去不了,她想让你给孩子起个名。”萧启琛双手不自然地交叉,“我觉得吧,男孩儿女孩儿各起一个,这样好些。” 苏晏说他还不适应这些,萧启琛小心地观察着苏晏的神色,晓得这消息对他冲击太大,于是闭了嘴,只等他给回应。他目视前方,微微抬起头,开始心无旁骛地数苍蓝色夜幕中那零散的星辰到底有几颗。 在萧启琛数到第二十颗星星时,苏晏沉沉开口:“小时候我爹给我念诗,说的是天子为震慑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8 荆蛮而演军政旅的场面……那里面写,‘朱芾斯皇,有玱葱珩。’不论是男是女,都叫苏珩吧,佩上之玉,你觉得如何?” 萧启琛只笑道:“挺好。” 那天他们没待多久,因为沈成君到处找不见人,最后一路搜到了广武城边,从这段废弃了的土墙上把苏晏拎了回去。萧启琛自己又坐了会儿,也回到营中。 他本打算住在广武城中客栈里的,但苏晏不肯,说现在城中定有突厥的探子,被他们知道了萧启琛会危险,不由分说在中军帐内搭了个简陋的床铺,要萧启琛在自己视线内。沈成君对此什么态度也没有,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说不上来。 萧启琛本意真的是转一圈,然后南下从晋阳去长安,再过渭水秦岭,感受巴蜀的金玉,自三峡而出便到了荆楚,那会儿云梦泽的荷花开了,场面应当好看。这么悠悠地玩一圈,回到金陵,还能躲过炎热的七月。 岂料他逛完了雁门关,刚预备启程时,突厥毫无征兆地打了过来。 “这帮孙子还敢来!”苏晏咬牙切齿,提了长弓翻身上马,来不及对萧启琛叮嘱什么,惊帆便绝尘而去。 留下第一次听他说了些粗话的萧启琛呆在原地,实在不知道改作何表情。天慧立在一旁,憋笑憋得难受。他把萧启琛拉回了中军帐,对方不肯,执意去了城楼上。 以前苏晏提过很多战场的事,萧启琛也见过无数次南苑大营演武的场景,但和真实的战场比起来,仍旧显得过于空泛和小儿科。他心惊胆战地站在城楼上,被天慧护着躲开那些流矢,见不远处两军骑兵冲锋陷阵,转眼间便扭在了一起。 苏晏的马太显眼,他红衣银甲,在黄沙漫天中简直是个移动靶子。 但他却一点儿也不惊慌,游刃有余地与敌军迂回,在他身后骁骑卫列出了一个阵型,由高处看尤为明显。他们像一支利剑,直直地刺破了突厥的防线,苏晏两侧有弓箭手,也有长矛兵,配合默契,一看便知演练多时。 这场冲突持续时间不长,萧启琛却手脚冰凉地几乎在城墙的角落站成了一尊雕像。 苏晏不是第一次领军,他也不怕死,他在千军万马中还能保持冷静,组织着一次一次有秩序地进攻,他和雁南度、沈成君兵分三路,撕破了突厥的阵型。 萧启琛小声问天慧道:“我以前是不是太低估他了?” 天慧不知他指什么,只笑而不语。萧启琛若有所思道:“他为战场而生,我竟然还想过等以后……我困不住他的。” 等山河安定,苏晏就能永远留在金陵,留在他身边了。 当时萧启琛这么想,但如今他见了苏晏从未有过的意气风发,才心有不甘地承认,苏晏属于边关属于战场,注定了不能留在秦淮河畔的十里烟花地。 但他还是不愿放手。 那场战役结束后,苏晏的盔甲都被染红了一半,而衣服上更是血腥气过重。他换了身衣服,又粗糙地洗了洗,才来见萧启琛。 这次苏晏的表情严肃了许多:“阿琛,你还是先离开吧,越快越好。” “这次率军的是呼延图亲信。”雁南度在旁边不冷不热地补充道,“马上入夏,塞外草肥马壮,很快就要到大举进犯的时候。去年他们被迫求和,却并未称臣,端的是什么心思不言而喻。殿下身份尊贵,不宜在此地久留。” 萧启琛觉得雁南度有些本事,每说一句话都让人想要揍他一顿,无奈他说的全是事实,萧启琛只得妥协道:“明天一早就走。” 最后一夜,他和苏晏终于等来了满天星辰,没有月亮。 塞外没有烟火气,苏晏这次带着萧启琛登上了雁门关,守夜的士兵仿佛没看见他们二人,仍旧恪尽职守站得笔直。苏晏和他在角落里站了,银汉迢迢,光耀千里。 他们却谁都没有说话,置身此地,格外能明白何为浩瀚宇宙,而人何其渺小。北冥之外兴许还有大荒,东海尽头横陈一列山脉,这些全是变数。 萧启琛突然想:“倘若以后真有机会,还要走得远一些。” 翌日他和天慧离开前,苏晏送他们到了广武城外十里的地方。他看上去应当是不舍的,但苏晏没表现出来,只重复道:“苏珩。” “知道了。”萧启琛想了想,道,“有时间也回来看看。” 苏晏不语,没点头也没拒绝。萧启琛钻进车里,天佑一声口哨,马车便又颠来颠去地上路了。雁门关内再走一截,就能看见草木青青了。 他一直目送,直到路上只剩马蹄印。这短暂的相遇苏晏感觉心头有点空,好似被萧启琛挖走了一块,他百般难受,但笃定不是因为给他孩子的名字。 苏晏翻身上马,惊帆刚踏出几步,他忽然眼皮一冷。 摊开手,一片雪落在他的掌心,须臾就化了个干净,余下点点湿润。苏晏仰起头,黄云笼罩,日光悄然地退场,一场雪来得无声无息。 五月也会落雪。 苏晏颇为遗憾地想:“萧启琛应该走得稍微晚一些。” 萧启琛听不见他的心声,他目睹那场战斗后,再没了游山玩水的心思。天慧问他是否原计划过渭水时,萧启琛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回金陵吧。” 他走的时候正值初夏,金陵城的花还含苞待放,归来时繁花似锦,秦淮河上依旧笙歌不断,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些在锦绣丛中泡软了骨头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北方有无数将士正在抛头颅洒热血?”萧启琛思及此,几乎就要义愤填膺了。 他回宫面了圣,又装模作样给皇后请了个安,看望自己那辈分上的幼弟。团子萧启明五官都还皱在一起,实在看不出个美丑,萧启琛不敢逗他,生怕对方有什么闪失全被怪罪到了自己头上,象征性地问过几句话便匆匆走了。 离开明福宫时,萧启琛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他皱眉转身,不确定地唤道:“……皇兄?” 那人闻言回首后,见了萧启琛也一愣,随后勉强地挤出个笑来:“启琛?你回金陵了?我也是刚回来没多久,父皇要我们多和启明亲近。” 有些时日不曾见面了,记忆中的萧启豫曾经看谁都不顺眼,一副只有他名正言顺的骄傲样子。现在萧启琛见了他,莫名地觉得他变得有些……颓废,脸色也不太好,瘦了许多,风华正茂的赵王殿下何时这么落魄过? 萧启琛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皇兄别来无恙?” 而萧启豫却冷哼一声:“无恙?本王被罚在封地思过,年节时回来,父皇看也不看一眼,手上的差事全被交给了旁人——你说我无恙么?” 萧启琛全然不理会他话语中的夹枪带棒,淡然道:“皇兄言重了。” “哼,”萧启豫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压低声音,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59 全然好言相谈的姿态,言辞却依旧犀利,“启琛,你和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萧启平是嫡子,现在萧启明也是嫡子,只要他们在,我们就永远入不了眼,这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 萧启琛无比有分寸地笑笑:“皇兄这话说得……大家都是手足。” 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萧启豫玩味道:“这时没有手足,只有利益纠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巴地跑去清光郡是想干什么?但父皇把你放在心上么?” 萧启琛沉默不语,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和萧启豫连在一起的影子。 大约以为他动容了,萧启豫继续道:“启琛,你自小就聪明,怎么掩盖都没用的。你看出是我的刺客,却一直不说出去,也不落井下石,我就知道你不会拘泥于眼前这点儿利益。眼下唯有你我联手,才能让龙椅上那位知道,他的嫡子其实并不会比庶子有出息。” 萧启琛始终不发一言,萧启豫拍了拍他的肩:“想好了来我府上,随时恭候。” 他走远后,萧启琛才慢慢地朝承岚殿的方向前行。天慧紧跟上来,担忧道:“殿下不会真的被赵王说动了吧?卑职见赵王打的不是什么好算盘……” “不会。”萧启琛斩钉截铁道。 天慧正要松口气,萧启琛忽然冷冰冰地笑了,他的声音极轻,正好够天慧听见,也不知是不是专程要说给他—— “联手……?萧启豫,他也配?” 第30章 逆战 偶遇萧启豫的事,萧启琛到底谁也没告诉。他依旧整日在承岚殿混吃等死,偶尔前去国子监,曾旭最近在整理礼乐的古籍,萧启琛刚好帮个忙。 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北方战事传来时,这些士族公卿仿佛已经能处变不惊了。他们平静的缘由不外乎相信大梁的精兵有本事将蛮子挡在长城以外,而纵然前线牺牲再大,他们下了朝还不是能去潇洒自在。 萧启豫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留在了金陵,甚至上了朝。他和那些主和派不太一样,强硬的态度让萧演刮目相看,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情绪。 战事并不足以引起重视,而此时发生的另一件事反倒更让朝野震惊。 三朝元老谢轲老大人出门时摔了一跤,本是没什么的,无奈老大人已是古稀之年,这一摔便堪称惊天动地。谢轲刚摔后马上爬起来,好似全无大碍,岂料翌日便起不来床,等谢晖匆匆忙忙地赶去时,谢大人连话都说不出了。 谢府的人出了名的短命,老大人的儿子们个个都是被白发人送走的,眼下谢轲这一病,理事的活便落到了谢晖身上。谢晖做主,先上奏请辞了祖父的丞相之位,然后自己以祖父病重为由,连着好几天没上朝。 没人代丞相的位置,谢轲做了三朝的丞相,好似没有人觉得他也会病,甚至会死。 萧演紧急提拔了光禄卿,这位陈大人上台不过数日,就有人去了廷尉告状,说此人还在光禄卿任上时便私相授受,贪了不少银子。萧演生平第一恨结党营私,第二恨贪官污吏,当即派了廷尉去查,最后在陈大人府上抄出了小半个国库。 光禄卿倒台,拔出萝卜带出泥地供了一堆有头有脸的贵族们,萧演震惊地发现: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大梁朝廷,原来早就从内里烂掉了—— 怪不得每年花在外军和骁骑卫的钱这么多,苏致还老是吼没军饷没粮草! 萧演怒不可遏,立刻把从陈大人府上抄出来的银子全都送到了北方。骁骑卫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大堆军饷,沈成君抱着这笔意外之财几乎喜极而泣。 朝廷的官职进行了大洗牌,萧启琛冷眼旁观,只觉自己当年隐隐担忧的事在逐渐成真。 南梁自开国起,靠的便是几个有名的世家大族支持。萧永行起兵时他们给予了财力兵力的支持,以至于萧永行兼并了几个诸侯顺利登上帝位之后,这几位公卿或富商当仁不让地拥有了诸多特权。 此后爵位世袭,到后来几乎成了官职世袭,南梁朝廷鲜有新鲜血液。好比丞相姓谢,于是姓了几十年的谢,禁军统帅姓王,时间久了根本无法想象会有别人去做这个官。寒门学子无法出人头地,要想谋得一席之位只好从军,而从军风险太大,更多的人则满腔怀才不遇,之后选择了别的道路。 光禄卿此案暴露出的腐朽只是冰山一角,倘若真要下了决心去整顿,必然牵动各方乃至皇帝本人的利益……萧演是下不去这个手的。 北方这场硬仗,萧启琛想,恐怕不一定能打赢。 夏天就在金陵上下的一通鸡飞狗跳中过去,中秋时节,萧演在华林园大宴群臣。 和往年大家和乐融融的气氛不尽相同,此次被宴请的诸位大人生怕陛下突然发难,吃个饭看个歌舞也把自己吓得两股战战,暗自揣摩圣意,最后谁也不敢发声。 几个皇子倒是都到了,赵王妃称病,并未偕同随行,楚王妃则诞下小郡主不久,身子还虚着,也不曾前来。萧启豫和萧启平二人难得心平气和地分了同一张桌子,把下首的萧启琛衬得也不那么突兀了。 萧启豫阴阳怪气道:“还未恭喜二弟啊,听说小郡主长得像你,而且不爱哭闹,比我家那几个小子懂事太多。” 他故意把“郡主”和“小子”咬得很重,谁都知道赵王除了世子以外另育有二子,不少大臣支持立他为储亦有这个作祟。楚王妃第一胎便是个女儿,萧启平虽然喜欢得不行,那些势利眼说出来未免不太好听。 闻言,萧启平不怒反笑,他眼底一片幽深的黑色,比常人的还要深沉。他眼皮微微垂下,好似盯着桌上的酒杯,平静道:“不敢跟赵王兄比,不过侄儿们什么错也没有,就得委屈地待在封地,金陵风光甚好,做弟弟的难免替他们遗憾了。” “你……”萧启豫蓦地皱眉,握住酒杯的手突然紧了。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句句都戳在彼此痛脚上。萧启琛干咳两声,淹没在了歌女唱的小调中,却刚好够旁边两个人听到。萧启豫知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造次,萧演对他的戒心还在,只得愤愤地冷哼一声,强行用美酒压下了那股气。 萧启平微微笑着,话题转向萧启琛时明显戾气消退许多:“启琛,听闻你之前去了塞上,那边和江南比起是不是美得多了?” “还成吧,”萧启琛道,“满目都是黄土,再远一点的话才有水草丰美的地方。不过那边不是我们的国土,贸然前去风险太大,我便停在了雁门关。等日后北境太平了,再去一趟,能走得更远些。” 萧启平听得直点头,片刻后无奈道:“我也只能心向往之了。” 萧启琛道:“平哥哥,我听阿晏说他知道山阴一个名医,改日我前去找他,问问你的眼睛还能不能治……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0 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不论是萧启平还是萧启豫,都不约而同的愣怔了,前者是惊诧,后者却是震怒。 萧启琛眼皮一掀,和萧启豫快要冒出火焰的目光对上,唇角突然一翘,露出个十分微妙的笑容:“不过这是多年顽疾,我不通医理也知不好痊愈,你可还愿意一试?” 萧启平刚要说话,忽然从大观礼外跑来一个宦官。 此人上气不接下气,顿时跪倒在了阶下,声音几乎破了:“陛下!陛下不好了——!雁门关丢了!骁骑卫的主帅开关迎敌,现在广武城已经没了!” 歌伎与舞女们蓦然停止,四座皆惊中,萧演没握住酒杯,那白玉制成的杯子猛地坠地,清脆地碎了。 他不可思议道:“什么?!他怎么敢——!” 萧启琛突然站起,一股气冲到头顶弄得他脚下一软,险些又跌倒:“阿晏不会这样做,父皇!其中一定有地方出错了!” “不能再撤了!”苏晏抹掉脸上的残血,瞳仁中倒映出摇曳的火光,“雁门关是最后一道底线,哪怕引他们往东去,这里也绝不能丢——” “小侯爷,那胆小怕事的郡守早就跑了,或许朝中现在已经误以为我们丢了雁门关。”雁南度不屑道,“此番若不是那人下了个劳什子命令……并州的外军也不会丢盔弃甲这么快!平时畏畏缩缩躲在后头,逃命倒飞快……” “你少说几句吧!”苏晏头疼道。 他们此刻躲在广武城中一处酒馆,半个月前靳逸的探子回报呼延图已经抵达雁门关外。可汗亲征非同小可,苏晏当机立断,抢先疏散了广武城中的居民,把整个雁门关的方圆五十里变成了除精兵外再无一人的空城。 呼延图此次志在夺取雁门关,第一日攻城就给苏晏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他强行阻挡了半个月,在前几天灵光一闪,想了一个计策。苏晏让沈成君带人从城外迂回,城中留守五千人,其余外军由雁南度率领,埋伏在广武城外。 原本的计划是佯装兵力不支,将整个雁门关打开放入敌军,再从外部包抄,左右广武城内没有无辜百姓,如此一来既能歼灭呼延图很大一部分兵力,搞不好还能生擒阿史那。这计策得到了沈成君的响应,结果在雁南度那环节出了问题。 雁南度领的是并州外军,他们与幽州外军同属边防,却因为雁门关多年不曾有过如此激战,手脚都生了锈。上战场后跑得比谁都快,雁南度亲手宰了两个逃兵,好不容易阻止了局势,但也险些让这“佯装”成了真。 并州郡守和都督早就跑了,一路喊着苏晏开关迎敌,直直地传入金陵城。 苏晏强压着怒火,心中暗道倘若这两个人还敢回来,他一定亲自扒皮抽筋,把他们的人头挂在骁骑卫的苏字大旗上以儆效尤。 于是一个漂亮的完胜计划因为这变数狼狈极了,苏晏好不容易和沈成君汇合,总算在巷战中占了突厥兵不熟悉地图的上风,艰难达成了原定目标。 而此刻,他们来不及休息,齐齐地挤在小酒馆——校场大营成了个烂摊子,还等着靳逸去善后,偏偏此人受了伤,有气无力地瘫在一旁。 “呼延图发现我们这边有人撤了,定然知道是有内乱,恐怕我们来不及休整他们便要二次进攻。”苏晏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今夜大家都别睡了,靳叔,你休息片刻,伤势加重的话便撤退去守晋阳。沈哥,劳烦你清理校场,雁南,上次你说的那些什么火器,倘若能用的话,不如部署在城门。” 雁南度损他道:“不是说瞧不起那些江湖人的玩意儿?” 苏晏和沈成君同时面色不善,雁南度举手投降状,道:“我立刻就去。” 他推门离开了,沈成君刚要松口气,忽然想起方才苏晏说了什么,那口气顿时哽在喉咙,他提高音量:“阿晏,你刚说什么?把蛮子往东引?” “是啊,”苏晏点头道,“东边有宁武,再往东就是幽州——我本意是往西引,这样远离蛮子王庭,他们长途奔袭作战疲累,自然不比我们就近调用外军来得轻松。但如今见了并州这帮败类,灵州的恐怕好不到哪儿去。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不如回大本营。” 骁骑卫常年镇守云门关,对那边的地形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打。 沈成君狠狠地揉了揉鼻梁,良久挑不出这计划的毛病,只好妥协道:“可雁门仍然需要有人镇守,大军离开,呼延图兵分两路怎么办?他们不是没分过。” “我守雁门。”苏晏道,“给我三千人就够了,你领军去云门关。” 沈成君声音都变了调:“三千……?!” 苏晏料事如神,那天夜里,骁骑卫的诸位强打精神埋伏在了广武城中各类掩体之后。不出三更,关外火光连天,投石车载着巨大石块纷纷扔上城墙。 呼延图被两日前的包抄彻底激怒了,毫无章法地对着雁门关一通狂轰滥炸,一看城门奄奄一息地倒下,即刻率领铁骑攻了进来—— 然后被埋在地下的机关火器一通陷害,雁门关口霎时炸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苏晏在酒馆顶层,眯着眼睛眺望不远处的火光,思忖后径直从楼顶翻了下去,稳稳地落在惊帆马背上,一拉缰绳,吹了个口哨。 四下的骑兵纷纷自黑暗的巷中探出个头,沈成君在远处燃起一支信号箭,转瞬即逝。他领军赶往云门关,再不能给更多的支援了。 苏晏突然笑得意气风发,他手中长剑雪白的利刃上却还留着干涸了的铁锈红。 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大战在即,我丑话说在前头,还有人想临阵脱逃的就赶紧跟沈成君走,待会儿随我去斩杀这群不自量力的蛮子时还有想跑的,有如此箭!” 然后竟单手将那支羽箭从中一分为二地折断了! “大将军不在,我就是你们的大帅,”敌军当前,苏晏却难得地头脑清醒,“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战场上清楚自己为谁而战很重要,你们不是为了我战斗……这面旗帜上凝聚的不仅是苏家几代人的心血,也有大梁全境最骁勇战士们的信念。我十四岁入军,哪儿都待过,知道现在害怕、恐惧、软弱……这些都很正常——所以我要你们把后背交给战友,相信彼此,主心骨从来就不是主将,而是你们自己!” 他话音刚落,惊帆训练有素地突然冲了出去,几位离苏晏最近的骑兵一怔,其中一人突然喊道:“为国杀敌,我等誓死效忠大梁!” 喊杀声震彻天际,雁南度叹了口气,拍马赶上,心道:“这小将军还像模像样的,鼓动士气可比大帅强多了。” 那夜浴血拼杀直到天亮,梁军大胜,俘获突厥高级将领两人,士兵数百人,虽然让呼延图跑了,但南梁的兵力仅仅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1 折损了一百多。 突厥撤兵,转而攻向云门关,但云门关早有防备,沈成君日夜兼程地赶到,与那边与突厥作战成习惯的守军一道,没让呼延图讨走半点便宜。 捷报传入金陵,满朝文武再次震惊于苏晏的战果。萧启琛这次真的没站住,很没风度地跌坐在地上,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朝堂上嚷着要撤了苏晏的职流放夷洲的那些人一夜之间成了没嘴的葫芦,闷声站成一排,恨不能把当初跟风质疑苏晏的那些话收回来。 萧演环顾四周,暗中翻了个白眼,对萧启琛道:“起来吧,坐在地上像什么话?” 萧启琛从善如流地爬起,他和萧启豫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在主战主和这个问题上他们奇异地达成了共识,暂且放下中秋筵席上的小冲突,彼此都觉得自己很有见地。 而萧启豫的眼神更为赤|裸,他出列,不慌不忙道:“父皇,儿臣有一个建议。” “你说。” “方才战报里也说了,主帅苏晏受了伤,沈成君又奔赴云门,长途跋涉必会疲惫不堪。儿臣以为如今正好趁大胜之势,巩固边防,一旦休整完毕,即可出征!突厥这两年来屡屡进犯我梁国边境,想必也不太拖得起,如今正是攻入王庭,彻底赶走突厥的天赐良机!” 大司马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不可置信。 萧启琛却扯住萧启豫的袖子:“什么?苏晏受伤了?” 被他突然拉住,萧启豫先是愣住,而后奇怪道:“六弟,你方才没认真听么?主帅苏晏在收复广武城一役中被流矢所伤,卧床数日才清醒过来。” 第31章 军权 “六弟!六弟,你走慢一点!”萧启豫急急跟上,拉住了萧启琛的手,“方才在朝上你也是那么想的吧,此时应当尽快追击,解决突厥……” 萧启琛满脑子都是“流矢”“卧床”“清醒”搅成的一摊浆糊,并不能听清萧启豫的说辞,“嗯嗯啊啊”地敷衍了几句,道:“皇兄,你先放过我吧,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你要是想立战功,去找父皇,他会同意的……告辞。” 他不太清醒,想说的话都稀里糊涂倒了出来,萧启豫听得眉梢一挑:“你猜到了我怎么想的?阿琛,你真是太聪明了。” 此人生性自负,精于算计但不太懂长远规划,说得难听点就是小聪明不用在正事上。算计时一本正经,但居然还能真心诚意地夸别人几句。 大约是萧启豫眼里,萧启琛根本不构成对皇位的威胁,故而他有恃无恐。 萧启琛对他的夸奖敬谢不敏,摆了摆手借口实在太困走远了。萧启豫问是因为苏晏吗,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面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萧启豫道:“那为兄也不勉强了。左右苏晏已经醒过来,应当不是大事,你多保重。” 倘若放在平时,萧启琛必能听出他言语中不妥的地方。但他太乱,只朝萧启豫客气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流矢,萧启琛清楚地记得,他和苏晏在平远侯府听曹夫人说,当年苏致的大哥便是流失所伤,而后径直断了气。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自己也未曾直面,可当萧启豫说出苏晏受伤时,萧启琛如堕冰窟,霎时连五感都丢失了。 他心有余悸,原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这才短暂地找回了理智。 走出两步,萧启琛突然喊道:“天佑!” 远远缀在后头的暗卫闻言上前,欠身行了个礼,萧启琛咬着指尖道:“你方便替我去一趟雁门关吗?天冷了,我怕苏晏伤势过重……” 天佑道:“卑职明白,殿下无需多言。” 他话虽不多,做事却很牢靠。萧启琛以为他只是奉命守着自己,却不想天佑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十分感动,道:“此事就交与你了,多谢。” 天佑好似生平没从别人耳中听过这两个字,片刻后腼腆地朝萧启琛笑了笑,红着耳朵跟在他身后,什么也没说。 是战是和的问题,太极殿上又开始吵。这群大人们好了伤疤忘了疼,飞快地把差点兵临城下的紧张抛诸脑后,矛头时而对准不在朝中的苏晏,时而又指向好战分子萧启豫,直直吵了三天,也没吵出个结果。 天佑那边包袱款款,抵达雁门关时,已经有了秋天的冷意。 这一回,萧启琛提前给苏晏送了信,天佑方才踏入广武城就有人迎上来,和颜悦色道:“可是六殿下的人?小侯爷久等了。” 天佑含糊地应下,跟随那将士进了广武城。城中百姓比上次来时少了许多,那将士耐心道:“先前那场硬仗,小侯爷疏散了百姓,近日才有人回来,虽说逃难去了嘛……这里毕竟是家。小哥,你家在哪里啊?” “金陵。”天佑立刻道,说完后又后悔,补充着,“我也不知道……有记忆就在金陵了。” 那将士一笑:“不要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看小哥你也像是南方人。” 他们说话间已经抵达大营了。在于突厥一战中焚毁了的校场大营迅速地重建,中军帐比之前还要简陋,又变小了些,天佑进去时,苏晏坐在正中的案几边,聚精会神地捏着一封战报细细研究,旁边雁南度喝茶,见他来了,先朝他一笑。 天佑拘谨地站到一旁,领他进来的将士离开了,帐中虽都是见过的人,可他跟谁也不熟悉,萧启琛交给他准备的东西放在了脚边,沉甸甸的。 终于过了会儿,雁南度看不下去,径直拿了苏晏手中的战报:“殿下那护卫来了。” 苏晏迷茫地抬起头,见是天佑后想要站起来,刚直起身子就“哎哟”一声,不得不坐下,朝他抱歉道:“见谅,还有伤,就不起来接你了。” 天佑摆手,又好奇道:“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伤在后腰,使不上力。”苏晏在雁南度身上比划了一下,好让天佑知道具体的位置,“不过你回禀的时候可别告诉启琛,我怕他瞎想。他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这其实也没什么,他听着或许就觉得我命不久矣了。” 天佑点点头,苏晏提到萧启琛后他找到了如何开口的方法,蹲下把包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冬衣和金创药是必须的,余下还有些零碎的军需品,微妙地介乎“收了没有用处”和“不收过意不去”之间。 他不晓得这是天佑自行准备的,还以为萧启琛一颗心放不下,那种诡异的痛快反复纠缠着他。直到天佑翌日离开,苏晏也没憋出多余的半个字。 “走了啊。”雁南度道,“我还以为你要写个家书托人带回去。” “不知道能写什么。”苏晏老实道,“之前阿琛劝我给绒娘写封信,可我走之前留给她了,要她照顾好自己,剩下的说再多也没用。” 雁南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2 跑,听完这话顿时感觉此人这亲成得着实尴尬,哪有自己夫人怀着孩子,结果还在这儿“说再多也没用”的? 他当即拍了拍苏晏的肩膀,语重心长问道:“你这门亲事……岳父岳母怎么会同意的?” 苏晏严肃望向他,表情仿佛无声地暗示“再多说一个字军法伺候”。 见状后,雁南度百般无奈地摇摇头,留下一声叹息后背着手走了。 边塞苦寒,突厥这次是铁了心想要破关而入。呼延图在雁门关吃了大亏,不敢强攻,打听出镇守幽州的仅有沈成君一人,调转全部兵力朝幽州攻去。 冬日黑云压城,云门关的军情告急战报一封接一封,如同雪花片似的飞入金陵城,而卧床半年的大将军苏致居然真的起了身。 刚送到徐州时,军医检查过,后来萧演遣御医来看,结论差不多,骨头断了,左右离不开敷药静养四个字。他养得百无聊赖,又被苏晏差点丢了雁门关的消息气出个急火攻心,安静调养了一段时间,总算渐渐好转。 苏致到太极殿上朝,各位主和派的大人首先心头一震——大将军向来省吃俭用也要打,这回太极殿上三分之一的官员换了血,以前那些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积累下来被克扣的军饷也发到了骁骑卫中。这情况下,此人绝不会松口停战。 果然,苏致被赐了座也没坐下,径直道:“陛下,臣请挂帅。若有北境四州七郡的外军归臣一人统领,臣还陛下阴山王庭!” 话音刚落,太极殿中蓦然议论纷纷。 钟弥呵斥道:“四州七郡!苏致,我看你是想造反!” 南梁全境二十州,有外军驻守的战略重镇不过六州十二郡。苏致开口一要,便是全国最精锐的骑兵和绝大部分兵力,其余几个重镇,闵州一直在打击海盗与山野土匪,益州天高皇帝远,又在西南靠近南疆,必须有人常年把守…… “你怎么不把全国的兵力都搬到北方去?!”钟弥气得一把花白胡子颤抖,“纵然当年你爹被重新起用收复洛州幽州时的确调用了许多兵力,但和现在能比吗?现在雁门关好不容易拿回来,应当休养……” 苏致冷笑道:“司空大人,再休养下去,呼延图都打到你家门口了。” 钟弥被他一句话堵得满脸通红,那厢王狄见了,忍不住打圆场道:“大将军此言差矣,幽州离金陵何止千里,云门关他们都攻不进来……” “哦?司马大人,臣记得当初信誓当当说突厥打不过长江的是您,后来水战正酣,第一个劝陛下迁都临安划江而治的……也是您吧?” 王狄的长篇大论自行截断,整个太极殿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静。天子面色如常,只是放在龙椅上的一只手已经悄悄地攥起。 这是萧演的伤疤,他继位时朝中青黄不接,军队士气不振,突厥差点打到了金陵。虽说当年的确是平远侯府力挽狂澜,苏致的大哥因为幽州一役战死,父亲在时局平定后积劳成疾旧伤复发,很快病逝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有资格居功自傲。 三十年了,还没有人敢在朝会再提起这件事。 萧演的脸色愈发阴沉,这变化被下首的萧启琛捕捉到,他迅速地拉住了想要反驳苏致的萧启豫,自己出列道:“大将军,今日的大梁不是三十年前的大梁,还望将军自重。” 他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苏致立刻察觉方才那胆大包天的言论,退后一步妥协道:“臣冒犯了,请陛下降罪。” 萧演皮笑肉不笑,半晌后才道:“爱卿说的是实话,没必要闹成这样。不过爱卿伤势未愈,朕实在担心。幽州固若金汤,雁门也没有大碍,这种时候朕觉得不如暂时把骁骑卫交给苏晏,让他锻炼锻炼,爱卿你觉得呢?” 言下之意不能更清楚了,苏致蓦然收敛,其他人也不敢再说什么,萧演冷哼一声:“今天就到这儿吧。启豫,你留下。” 那天萧演对萧启豫说了什么,左右没一个人知道。赵王殿下颓丧了一年半,再从西殿出来时,脸上居然挂了笑容。 苏致当了快二十年的辅国大将军,一朝被罢官,萧演让他在家好生休养,天塌下来也不得离开金陵,形同软禁。他那话说得无法让任何一个帝王不心生猜疑,今日的十万大军北上攻打突厥王庭,打完了若是真的掉头造反,又有谁拦得住? 军权和虎符一道被交给了苏晏,把他推到了自己父亲的对立面,也让他成了南梁近百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大帅。 苏晏的反应如何,萧启琛不得而知。 他看不清局势,眼下朝廷腐败还有敌军浑水摸鱼,这节骨眼上大将军一句话惹怒了圣上……分明不算难懂,可一旦开始思考,处处都是绊子,他独木难支,不得不开始寻求另一种和解。 萧启豫当初的暗示还历历在目,他闭门不出,在承岚殿想了三天,最终去了赵王府。 自从萧启豫封王开府,萧启琛仅仅在年节时象征性地拜访过几次,这回前来,连赵王府上的家仆都不认识他,一路忧心忡忡地把他带到会客厅堂。 赵王府邸并不华丽,大约为了做样子给萧演看。萧启琛没坐,站在当中盯着正对面悬挂的一幅泼墨山水。 这画中有三千里山河与一叶孤舟,江水浩浩汤汤,除了舟中坐着的渔夫之外,再无人烟。好似是万古寂寥,天地只余一人,萧启琛皱起眉,从那画中分明看出了很久之前笼罩他的一丝恐惧。 那是在金銮殿,他在龙椅上战战兢兢地一坐,险些被无边孤单困在阵中。 萧启豫不像有这种闲情雅意的人,这画别有隐情…… “看画?”萧启豫不知何时来了,见了萧启琛后,随着他的目光打量那幅画,笑道,“几年前的拙作了,六弟竟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拙作? 萧启琛的目光落在那鲜红印章和落款上,“通宁二十五年”几个字好似是萧启豫的笔迹——那年萧启平的眼睛盲了,他和苏晏被迫分开,一切都十分清晰。 萧启琛不着痕迹地埋藏了那点气闷,颔首道:“看不出皇兄……对丹青也颇有造诣。” “小打小闹而已。”萧启豫坐了,随口道,“坐啊,难得你来我这儿。是不是上次皇兄说的话,你总算听进去了?阿琛,我们兄弟这么多年都没好好谈过一次吧?” 萧启琛不语,只看着他笑。 萧启豫并不在意,喝了口茶后,自顾自道:“我画这幅画的时候,晚晴告诉我一切准备妥当了。我便想,若是启平不在了之后,父皇是不是就能属意我呢?” “然后你发现那滋味并不好受,太孤独了。” 闻言,萧启豫笑得有些苦涩,转瞬即逝,他看向萧启琛:“所以我一直觉得,还好当年皇后娘娘横竖看你不顺眼没有收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3 为养子,否则……你聪明,又能忍,要真成了皇后的养子,父皇绝对会高看你,到时候你比启平难办得多。” 萧启琛站着不动:“皇兄这是抬举我,还是瞧不起平哥哥?” “启平什么都好,惟独在人情世故上有些软弱。他用人不疑,晚晴的身份这么多年才被查出来,可见他有多信任她。我当年将她送进宫,自然用了些小手段让她看上去清清白白,不过对启平而言,要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就是不肯——所以他没这个命。我就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这地步,但心里也未必有多开心。” 萧启琛冷笑:“不开心?那会儿你都要笑死了吧。” “你不懂,启琛。对我而言他是我唯一对手,但他根本不愿正面与我打交道。你知道那种感受么?说到底,是萧启平压根瞧不起我。所有人都以为他和善温顺,谦虚有礼。其实他比谁都骄傲。”萧启豫沉沉道,不知想了些什么。 他记得萧启平很偶然表现出的恨意,竟没有言语去反驳萧启豫。 “好像是我毁了他的人生,但我捞到什么便宜了吗?”萧启豫反问,“你又占了什么便宜?并没有,你我还是父皇眼中可有可无的儿子,比不上一个残疾,甚至比不上那个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小子——他百年之后宁可把皇位给萧启明都不会给我们!” 他近乎狂热地注视着萧启琛,良久,才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萧启琛仿佛笑了,可又皱着眉。这感觉萧启豫很不喜欢,照理说,萧启琛还处于情绪外露、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年纪,再深沉能深沉到哪儿去呢? 他却从没看透过。 在他的缄默里,萧启琛平静道:“你到底想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屯兵制度借鉴的是南北朝(更倾向于东晋南朝)的兵制 然后那些二十州是在地图上数的……可能有遗漏,见谅见谅 我们的吉祥物天佑! 第32章 求索 那天萧启豫送萧启琛出门,平常得像一句寒暄:“对了,近日怎么不见你老是去启平府上?你不是挺喜欢小孩儿的吗,不去看看小侄女?” 萧启琛只是笑,不回答他。萧启豫又叮嘱“记得我说过的话”后,掩上了门。 他和萧启平俨然没有之前那么亲密无间了,真要算源泉,大约还是那日苏晏大婚前夕,他在博望苑中对萧启平承认:“我心里只有他。” 从那以后,萧启平有意无意地躲他,提意见萧启琛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两人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和平,但到底不再无话不谈。 有些事就像一枚暗藏的软钉子,不去触碰的时候谁也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要是稍不注意碰到了,立时也能痛得椎心泣血,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就算治愈了,伤疤也永远留着。 萧启平不能理解也无法说服,只有让他“好自为之”。 偶尔萧启琛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苏晏和他都被说过无数次这四个字,但他们虽走了不同的路,却也没有把“好自为之”当回事。 他回到承岚殿,没喊任何人,把自己锁在了卧房。 需要冷静,萧启豫说的话每一句都敲打他唯一的软肋,而他甚至没察觉对方什么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以为哪怕身边人,熟悉如绿衣都没看出端倪。 “启琛,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确实没什么可以威胁你的东西,却有一个人——你看苏晏如何?他现在夹在家和国之间喘不过气来,夫人又临盆了,想想一定很焦躁吧,倘若这时被他知道,最好的朋友一直对他怀着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他会怎么办?” “你不必疑心我怎么会知道,有些事唯有不发生,才不会被人知晓。” “结果完全取决于你现在的选择,启琛,你想让它是个秘密,便帮我做件事,事成之后我对此守口如瓶。但如果你不乖……这事很快就能传到苏晏耳中了,不会超过三天。” “这怎么能是威胁呢?我是和你好言相商啊!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不是很公平吗?” “哗啦——” 茶盏破碎声与桌凳倾倒声次第响起,打碎了承岚殿一贯的安宁。 绿衣匆匆地推开卧室门,见萧启琛左手全是血,蹲在被他掀翻了的方桌前,不由得心惊道:“殿下!您怎么了?” 她撕下一截袖口,慌忙地去捂住萧启琛右手的伤。他眼神不太对劲,绿衣看着害怕又不能不管,高声喊道:“天慧大人!殿下出事了,天慧——” 天慧早就听到了这动静,只是萧启琛没喊,他不敢乱去敲门。此时绿衣这一嗓子喊完,天慧轻轻巧巧从屋檐跳下,然后利落地把萧启琛从地上拉了起来:“殿下,冷静,不管听了什么,我们都有法子应对!” 他掐住萧启琛受伤的那只手腕,对绿衣道:“劳烦姑娘去请御医。”然后不由分说,有如旱地拔葱一般强行把萧启琛拖出了卧房。 在萧启琛小时候到处惹事那会儿负责善后的老御医离京几年了,绿衣请来的御医是个年轻人,包扎好后叮嘱绿衣小心看护,后半夜会有点发烧,殿下体质还是太虚云云。绿衣点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把御医送走。 天慧双手一抄,无奈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好没有分寸。平时再不开心也没掀桌子啊……赵王说了不得了的话?” 经过一通折腾,萧启琛心头那点火明面上被他自己扑灭,好笑道:“我发现你最近话越来越多了,刚开始的时候跟个闷葫芦,什么也不说。” 天慧拒不认账:“那一定是您把我和天佑弄混了。” 萧启琛没反驳他,轻叹一口气:“我心里很乱,要出门。” 天慧:“去侯府吗?” 几个字正好戳中萧启琛的痛处,他感觉手上的伤又在发烫,半晌后才摇头:“……去相府吧,我去探望谢相,顺便找谢晖。” 丞相府姓了好几代的谢,平日门庭若市,各路官员、国子监的学生往来不绝。自打谢相卧病后,来往打通关节的人生生地少了一半,显出点凄惨的世态炎凉。 萧启琛叩响门环没多久,来开门的竟是谢晖。 他本是个金陵知名单身汉,秦淮河畔烟花女子们的梦中情郎,自是生得英俊潇洒,举手投足皆是风流。哪怕当年萧启琛与他重逢在霞山书院,简陋巷陌间,谢晖仍怡然自得,没露出过半分狼狈。 此刻的谢晖面色惨淡,身上那股锐气和棱角不知被什么磨平了。他抬眼见了萧启琛,勉强地笑笑:“是殿下啊,进来吧。” 在廊下坐定,萧启琛无暇欣赏丞相府内那几块别致的太湖石,问道:“仲光兄,最近太过辛苦了吗?你现在这样,花解语的姑娘们可真真要伤心了。” 谢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4 晖没了和他斗嘴的心思,有气无力道:“随她们伤心去……殿下,咱俩关系好,我悄悄跟你说个事儿?” 萧启琛一挑眉,示意他有屁快放。 谢晖将椅子挪得离萧启琛近些,四下没有旁人,他仍压低了声音:“祖父……恐怕要不行了。我听说朝上查出不少贪腐,但陛下是等不到他了。殿下,你若最近能见到陛下,不如提醒一句……相府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怎么会?”萧启琛疑惑道,“谢相身子骨一直硬朗,老当益壮的,我看大司马还等着和他继续吵个十年八年……” “就因为一直不生病,一旦倒下便是大问题,他毕竟年纪在那儿……五脏六腑没一处健康,医生说摔到了脑子,所以说不出话。看样子这回纵使神医在世也救不回来了。”谢晖轻叹口气,道,“我虽这几年和他关系不睦,但整日看着他被煎熬,心头还是很难受。但他写不了字,说不了话,我压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生生死死,说来太沉重了,一旦提及便是永别,再云淡风轻都是假的。相连的血脉始终在这离别关头叫人心中发苦,一路沸腾地叫嚣,好似不逼出眼泪不会罢休。 谢晖说到这里不忍再继续,他抹了把眼睛,问道:“殿下,你手怎么受伤了?我还以为这种绷带啊血迹的,只能在苏晏身上看到呢。” “在宫里发脾气。”萧启琛简短道。 “稀奇啊殿下——”谢晖拖长了声音莫名惊诧,“你还能发脾气?” 萧启琛云淡风轻地朝他一笑:“我最恨别人威胁我。萧启豫居然敢拿苏晏当靶子,要我替他做事,我发发脾气还不行了?” 谢晖一听便知此事不简单,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问道:“赵王想干吗?” “他要军权,开疆拓土。”萧启琛说完这八个字后,嘲讽地笑了,“他是以为自己去过一趟南疆就算建过战功了?战场岂能儿戏?” “殿下,我比较好奇……你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了?”谢晖提示道。 萧启琛被他问倒了,他静默地把手中的茶盏放到桌面,目光游离,旋即轻声道:“除了苏晏,我还能有什么把柄。” 一个人待惯了,难免对感情十分淡泊。谢晖出生在金陵有头有脸的人家,自小受的是最严苛的教育,看了多年父母相敬如宾,却始终不明白为何有人甘愿为另一人去死。 他与萧启琛在这点上很相似,故而他们理解对方,在当初苏晏责备萧启琛没有人情味时,谢晖却是最能懂萧启琛感受的人——“感情”太脆弱了,付出越多越容易失去,所以谢晖不肯彻底地与人交心,也以为萧启琛与他同样。 哪知后来萧启琛便深陷其中,兀自痛苦不堪。他喜欢的人在为国奋战,家中妻儿尚在,他没有任何立场为那人嘘寒问暖。 谢晖劝过他早日断干净,那时萧启琛听不进去,谢晖理解。毕竟方才表明心迹,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是个人都会痛苦不堪,但万事万物都抵不过时间。 谁知一年过完,萧启琛还这么固执! 他恨铁不成钢道:“殿下,我真不知道苏晏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他对你的心思一无所知,家中上有老……很快还会下有小,人家小夫妻纵然不说蜜里调油,至少也并未相看两相厌,你这……你何苦?” “仲光兄,你确实不知道。”萧启琛却笑了,比起此前谈萧启豫时暗藏的咬牙切齿,这回要真心实意得多,“他对我的确也就那样吧,但当年在东宫,如果没有他的‘也就那样’,我早就……我现在就不可能和你谈天说地了。” 谢晖:“……” 萧启琛想了想,又道:“后来重逢,我骗他不是想要投湖。其实那天我去上林苑,的确想要寻死。我两次走投无路,第一回 小打小闹,第二回却真的绝望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然后他说……他站在我这边。” “你想要的,只要我能给,都给你。” 这句承诺听着就像儿戏,大人都知道当不得真。而承诺默默地在他心里发酵,不识爱憎的年纪猛然被一句话砸晕了头,等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泥足深陷,不得解脱。 对感情淡泊的人多如牛毛,但并非每个人都遇到过自己的温暖。 “我遇到他的时候,”萧启琛最后思忖许久,定论道,“太小了。他对我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那时的我,就是最好的。” 从谢晖家出门时,他们到底谁也没说服谁。但谢晖对他的决定表示尊重,萧启琛冷冷道:“你看不起我也不敢当面说,怂人一个。” 回应他的是谢晖大逆不道地关上了门:“那殿下您自己憋着吧!” 萧启琛拢了拢大氅,临近黄昏,这一天他的心情不断大起大落,着实刺激得很。他叹了口气,在回宫和去楚王府蹭饭之间举棋不定——他和萧启平迟早要谈清楚,否则萧启平这么一直没个态度,再面对他时,萧启琛都犯怵。 他想了想,还是掉了个头。 有些事越早解决越好,拖着不是办法。 “让一让!” 萧启琛思考时未曾注意身前身后,猛地被天慧推开时,刚站过的地方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天慧怒从心头起,朝那驾车人吼道:“怎么驾车的?撞着人了你赔得起吗!” 萧启琛惊魂未定地想:“天慧居然也会说这种话!” 那马车应声停下,车夫往回探了个头,乘车人也面色不善地望过来。这一望之下,倒是那车里人吓了一跳,慌忙下车,在萧启琛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不知道是六殿下,冒犯了,还望六殿下恕罪。” “李大人?”萧启琛奇怪道,“你这是去哪里?” 原来这冲动地当街十万火急的马车中乘坐的,正是御史的次子,如今的秘书丞李续。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这不是……舍妹临盆,父母担忧又不好前去妹子夫家,妹夫远征不在家中——殿下您说,他像什么话!” 萧启琛被他一通说辞点醒了似的,偏头道:“……绒娘?” 李续愣在原地,一时半会儿好似无法接受为何六殿下对自家深居简出的小妹喊得如此亲密,脑中不知想了些什么,脸红了个彻底。 赶到侯府的人多了一个,曹夫人在门口把李续迎了进去,又是一通道歉:“老爷写信给了阿晏,但阿晏回信道战事吃紧,他若因为这点事擅离职守,被突厥知道事小,动摇军心事大,倘若人人都说家中——” “夫人不必多言,我对妹夫是指望不上了,就是替妹子感到不值!”李续往屋内走,听见自家妹子痛苦的呻|吟时,眉头又皱紧了些。他似是忍了很久,终究忍无可忍道:“夫人,从前苏晏不懂知冷知热,你说他年纪还小。如今我妹子生的是你苏家的后,苏晏他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5 当真一点都不在乎吗?!” 萧启琛站在后头,表情自是波澜不惊,心头已经惊涛骇浪了。 曹夫人连忙道:“待到晏儿回来,小舅子亲自打他一顿也无妨。如今绒娘还在里头,李大人不如把这些放一放,我们都担心绒娘的安危,不是么?” 带血的毛巾被拿出来,婢女又端了热水进内室,隔着两层墙壁都能听见里头接生婆尖利的喊声:“夫人,吸气——吸气!不要喊!” 内室的血腥气几乎漫出来了,李续火急火燎地想要往里冲,却被一只手拦住。他双眼发红地看向来人:“殿下,里面的是我亲妹子!” 萧启琛的冷静同他对比鲜明:“你非要进去我也拦不住,只是绒娘这般痛苦,见了你未必会好一些。况且里头都是女眷,接生婆婆带来帮忙的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李大人一个男子置身其中,叫她们怎么好意思?” 他的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给李续浇下,他愣愣地停下了去推门的手,呢喃道:“那怎么办……怎么办……绒娘……” 正当这时,又有婢女端着热水和洗净的毛巾进屋,萧启琛转向她,温和道:“烦请这位姐姐替阿晏转达一句话。” 婢女停下后,蓦然被萧启琛塞了什么东西在手里。 他有点不舍地抽回手,面色如常地掩饰掉声音的颤抖:“阿晏托我转告绒娘,孩子无论男女他都喜欢,名字已经起好了,就叫苏珩。” 在北境,他趁苏晏睡着,拿了他一条手帕——样式十分普通,花纹不似女子的花鸟精致,而是几笔写意山川,角落四个字“河清海晏”,正是他的名字。 萧启琛知道是苏晏贴身带了很多年的东西,本是想自己留个纪念,悄悄地寄托相思,但他到底熬不过里面女子的哭泣叫喊和自己的良心,把手帕塞给了婢女。 他眨了眨眼:“阿晏给她的。” 婢女不疑有他,叠声谢过后端着热水进了内室。兴许那手帕当真有奇效,李绒的喊声当即小了不少,转为细细的抽泣,连接生婆婆听上去都不再那么着急。 萧启琛望向李续,他的脸色已经没有那么急切地想把苏晏大卸八块,显然信了萧启琛的话。本想多此一举地解释“苏晏并非不在乎绒娘”,但话到嘴边,终究是说不出口,萧启琛想:“就当我最后还有点私心……我也不知他到底在不在乎。” 众人各怀鬼胎、却又抱着同样的焦心在寒风中等了小半个时辰。 接生婆满头大汗地推开门出来,立时被曹夫人和李续围了个彻底。她面露喜色,高高兴兴道:“是个男娃,母子平安!” 曹夫人松了口气,身子一软险些跌倒,而李续当下也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直,旋即掩面轻轻地抽泣。 听见内室传来的几声婴孩啼哭,萧启琛眼前发黑,他撑住走廊的立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走向就是这样……本来可以写个全新的剧情,没有李绒,没有孩子,但写北风时就这么说了,两边矛盾的话不太好。 绒娘是封建遗毒的牺牲品,阿晏也是。写这个不是我在赞扬包办婚姻,相反,可以理解为是我对这种病态婚姻关系的一种……不认同吧。他们的婚姻是个悲剧,但在这段关系里没人做错了什么。这点我知道有些看文的读者无法接受,但不会改,他们的人生轨迹定好了,我想还是坚持这么写。 这篇不是小甜饼……所以虐是一定的。走向很谜大家也发现了,他们是不可能像北风的两位那样亲密无间的,他们肯定有罅隙,这个有点难处理,我会好好斟酌的。无论选择暂别,还是坚持看完,都十分感谢大家的指教w。 第33章 北风 “大帅,云门关的战报送来了。” “嗯。”苏晏喝了口已经没滋味的茶提神,抬眼见那传令兵没走,疑惑道,“有事?” 传令兵身量不足,看着还像个孩子——苏晏认得他,年岁和自己一样大,从并州外军中提拔的,此人跑得飞快,又勇猛异常,故而雁南度破格提升了。 他扭捏了半晌,摸出另一个信封:“大帅,这个是从金陵来的,您说除了幽州和宁武的一概不收。这封好似是给您私人的信……” 苏晏哑然失笑:“得了,放下吧,我待会儿看看。” 传令兵“好”了一声,将那封信放在案几上,然后转身出了军帐。 北境的寒冬难捱,苏晏早就知道,却是第一次亲身体会。他在开春时来到雁门关,此后一年内从未离开过,八月过后大雪漫天,突厥攻势逐渐慢下来。雁南度劝他要不回家看看,苏晏一口回绝,他的确放心不下,但理由并不全是这个。 他即将为人父了,可谁也没教过苏晏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账外又起了风,苏晏搓了搓手,放到旁边燃起的火盆上方吸取一点温暖。炭快要烧尽,苏晏打了个哈欠,缩着脖子想要不早点休息。 他的目光扫过刚送来的两个信封上,苏晏犹豫了须臾,终是先拿起了云门关那一封。 沈成君的字迹映入眼帘,苏晏一目十行地看完,好不容易在温暖账内放松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如今格外喜欢皱眉,一道浅浅的沟壑让他比去年看着戾气更重。 呼延图对云门关久攻不下,直接派人在关外二百里处扎营,大有要扛着严寒在塞外过冬的意思。沈成君猜测,是因为他知道梁军生活在长城以南,不习惯冬日作战,比不上突厥人皮糙肉厚,这个冬天兴许会很难熬。 眼下雁门关的守卫加上那些陆陆续续往回走的并州外军也不过五千人,好在骁骑卫留了一半主力镇守,虚张声势地成天唱空城计,竟也好不容易唬住了呼延图。 苏晏摇摇头,不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想着要不还是开口要兵算了。 他和苏致不一样,没有缺什么就找皇帝要的放肆。苏晏是个听话的新主帅,连写例行奏折都要斟酌许久的用词。但他在战场上逞强又固执,任何时候都冲在最前头。许是这股子热血劲儿,骁骑卫中资历老的参将校尉对他都佩服不已。 接管了虎符有些时日,军中倒没有任何不满的声音,只是苏晏自己清楚,那些压力如影随形,让他夜里都不得安眠。 潦草地写了几句算作给沈成君战报的回复,苏晏想了想,还是拆开另一个信封。他没有看落款,以为是朝廷里寄来的,看了几行才意识到—— 这是封家书。 苏晏读信的时间比看战报还要长,看得也细致得多,他反反复复地把那又轻又薄的两张纸上的黑字揉碎了嚼烂了,总算提取出了一个让他心跳飞快的消息。 “绒娘和珩儿母子平安。”苏晏想,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6 我当爹了?” 虽说几个月前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消息白纸黑字地递到了他眼皮底下时,苏晏仍旧颇为兴奋。他又把那家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信是曹夫人写的,小心翼翼地遣词,最后委婉地在结尾处提:“过年若是不忙,就回家吃个饭?” 方才的一点点兴奋即刻被浇灭,苏晏两边为难,最终决定暂时不回信了。 他想找个人分享,不顾外面漫天大雪,披了件外袍就冲了出去。 巡夜的士兵五人一组在各个军帐中穿行,广武城大营四处都是点点火光,雪花飘落在地上,转瞬就黏成一片成了泥泞,远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雁南——!”苏晏一把掀开雁南度的军帐,刚要告诉他自己的喜事,在看见帐中多出来的人之后拐了个弯,声音变调,“……这是谁?” 帐中燃着火盆,雁南度站在当中,旁边却坐了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穿得活像是披麻戴孝,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连火光的暖意都不能烧掉他冷冰冰的外壳一般。 雁南度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慌忙挡在了那年轻男子的前面:“小侯爷!” 苏晏眉心那条沟壑蓦地加深了些,他沉声道:“军中何时能随意出入了,纵然是你的故交也要跟我先打声招呼——让开!” 雁南度让也不是,不让又不是,尴尬地把自己杵在原地,站成了根人形柱子。苏晏与他对峙,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而身后这人本是为自己来的,也得护着守着,以免发生让大家都不愉快的事…… 他尚在纠结如何是好,身后那白衣青年却开了口:“雁掌门,不碍事,我又不是探子。” “你是?”苏晏接话道。 那白衣人动也不动,只抬头望向苏晏。他五官清秀堪比女子,但因为轮廓分明,气质过分冷淡,让人根本忽略了那对于男子而言过分昳丽的相貌。 “在下齐宣,滁州人士,贸然前来是受雁南的门人所托送一本刀谱。这位想必就是骁骑卫的主帅苏晏了?江湖中事,小侯爷不必过于放在心上。”他说话的语调、速度都平淡得很,客气而疏离。 苏晏从这番话中没听出不妥,出鞘三寸的剑重新归位,道:“既然都是误会,雁南,你在慌什么?” “因为在下姓齐,雁掌门怕侯爷多问吧。”齐宣不紧不慢道。 没头没脑的,苏晏刚想问姓齐怎么了,忽地记起了一个人—— 他很小的时候,听父亲讲南梁萧氏如何起家,当中有两个人十分关键。 一人叫徐天罡,他力排众议一手创办了暗卫,后来又蛰伏在江湖多年,替萧永行明里暗里解决了无数威胁;另一人……运筹帷幄之中,靠一手如有神助的排兵布阵,使萧永行在诸侯割据中立于不败之地,而后萧永行称帝,大家都以为这人会被他任为丞相,哪知他却突然辞行,而后隐居在了豫章宣城。 骁骑卫后来的排兵之法不少都是从那人手中学来的,阴阳四合,五行八卦,被那人用到了登峰造极。此人名姓在多年的口口相传中逐渐消磨了,惟独骁骑卫中提起他,时常称他是……齐军师。 苏晏想:“不会这么巧吧?” 他面上精彩纷呈的神色被齐宣看了个彻底,齐宣站起,拢了拢衣袖:“祖上立过规矩,齐家人不许再与朝廷有染。本也不是为朝廷之事而来,东西已然送到,今日在下就先告辞了。不过在下见小侯爷似有心事郁结,想必很是烦恼。以后得了空,可以来滁州坐坐,那里山水秀美,包你一解千愁。” 齐宣说完,又向雁南度微微颔首示意,旋即走向账外,拿起了靠在角落的一把伞。 军帐一经掀开,风雪立刻飘了进来,苏晏被那西北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伸手挡了一下。而他放下手时,齐宣已经不在了。 苏晏几步跑上前,军帐外只留下一行脚印,很快也被雪掩盖。 他回首,见雁南度正不着痕迹地往床铺蹭,冷声道:“站住,解释清楚。” “解释不清啊小侯爷……”雁南度喃喃道,他冥思苦想,妄图从一团乱麻中捋出个线头,放弃一般颓丧地继续说道,“这本来就不是你们能管的事。我当初离开门派,是师父所说,大丈夫立于天地,国之将颓,无人能独善其身。他要我下山,找一个人。我找了这么久没有音讯,师父仙逝,门中弟子送来了他的刀谱——你听得明白吗?” 这好似是另一个世界的言语,苏晏似懂非懂地点头:“大致知道了……这是你自己的私事,只是以后若是还有故友来军中,至少打声招呼。” 雁南度顺着这句话想了些别的:“好似过些时日,的确还有个人要回来。” “回来?”苏晏疑惑道,“是我不认识的么?” 雁南度道:“大帅并未告诉你吗?他的副将,方知,前些年被遣到闵州驻守,后来被山匪头子注意到,他顺理成章把自己变成了土匪,打进了他们内部。算着这一年两年的,那边流窜的山匪也该被一网打尽,届时他当然会回到军中。” 来找雁南度的正事就在这一来一去中被他彻底忘了。苏晏仔细一回忆,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于是一点头道:“那到时再说吧。” 他没想到,这个“到时”一拖就是一整年。 雁门关的寒冬格外长,从九月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年四月,即便不下雪的时候也冷得很。北境终年的黄云和风沙最能消磨少年锐气,雁南度见苏晏越来越适应边关的生活,终日重复着机械而规律的事。 城防、出巡、走访百姓……看军报分析时局到半夜才休息,翌日天光乍亮,他就又起身了。他仿佛是个不用吃饭不用休息的木人,并非每时每刻都精力充沛,却永远不会累。 那个年节,苏晏没有回家,他写了封很长的家书,托信使捎回了金陵。雁南度不知他写了什么,只记得信送出去的那天,苏晏在土墙上坐了整个黄昏。那天风挺大,他回到营地时,眼睛都被风吹得通红。 冬去夏来,北方的春天短暂得叫人无法察觉。雪刚停了没几日,漫天黄沙卷过,忽然便开始迅速回温,一翻黄历,就已经到了六月。 午后炎热,夜里又冷,把一批刚招募的新兵折磨得不成人形。 奏疏在按时地送,来自金陵的军饷却迟迟未到。苏晏写折子催过几次,朝廷回信说军饷都送去了幽州,堵回了他所有的话。 雁门关守军三千人,云门关屯兵近万,打了一个冬天的仗,损失惨重。临近开春,突厥的攻势却突然停了,沈成君得了喘息的机会,忙不迭地写信给苏晏,汇报那边的情况,然后叫他注意,突厥可能会调转火力。 这一回沈成君预判错了,两座边关都有重兵把守,突厥不敢小看苏晏,更不敢视沈成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7 君为无物,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愿退让。 “金陵应当是有了变数,要么朝中出了大事要么就是坐龙椅的要换人了。”苏晏咬着笔杆,“否则情势这么严重,为何屡屡请求增兵未果?” 他到底比之前两年成熟得多了。 及冠之年,苏晏守着一座孤城,把那些家事都抛诸脑后。 而苏晏的预想不错,金陵城中确实有了变数。 江南盛夏风光正好,每每黄昏已至,秦淮河畔竹语虫鸣,应和着次第燃起的红灯笼,渲染出微妙的暧昧。 花解语中来了贵客,二楼雅间里面坐了两位公子,虽未有穿金戴玉,衣裳的材质却是连寻常的富贵人家也穿不上,其中一人好整以暇地揽过一个姑娘,在她颈侧轻轻地吻。唱曲儿的姑娘忐忑不安,嗓子跟被掐住了似的,全没了往日的婉转。 “六弟,有人间绝色在前还能坐怀不乱?”伸手接过怀中姑娘倒的酒,萧启豫似笑非笑地朝对面的人举了举杯。 萧启琛不为所动,面沉如水:“你知道我不好这个。” 萧启豫挑眉道:“但我也听说花解语后院里有不少水灵的小倌儿,你喜欢那个?” 看也不看他一眼,萧启琛兀自推开那壶花雕,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茶与小小的白玉酒杯并不相配,萧启豫目睹萧启琛面不改色地将就酒杯喝了茶,道:“差点忘了,六弟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也喜欢……和世俗站在对立面。” 萧启琛干脆道:“我懒得同你虚与委蛇。此前你要我写的奏疏我都写了,父皇也把你的人任命为外军都督,你拉拢了王贞,还有什么不够吗?” 萧启豫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听话。” “有秘密在大哥手中,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萧启琛朝他轻轻一笑,眼角弯起的弧度纯良无害,“不过我和你的关系越密切,父皇怀疑得也会越多——大哥,不要玩火自焚。” 他的严厉语气让萧启豫怀中的女子忽然一抖,萧启豫顺着她的脊背安抚,轻声道:“别怕……启琛,你吓着人家了。” 萧启琛无奈地摇了摇头,用说正事的语气道:“苏晏写的折子扣在大司马那儿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没事不会亲自写,你就这么卡着不让父皇看见,不怕耽误了军情?” 萧启豫道:“他是要增兵。你忘了他爹是怎么被软禁的?父皇看了恐怕才会怒火中烧,我是为了他老人家的龙体好。开春之后父皇便一直咳嗽,你不觉得他有点老了么?” 萧启琛警惕道:“你做了手脚?” “我还没有非要到这一步的时候,”萧启豫说到这时神色一冷,几乎一字一顿道,“只想得到他的承认,我要他亲口承认……我就是比萧启平适合,要他心甘情愿把皇位给我。” “哦。”萧启琛道,“那你多努力。” 他说完这些,目光在一屋子莺莺燕燕当中扫了圈,起身告辞。萧启豫的亲信替他开了门,路过那个独眼龙时,萧启琛狠狠地咬住舌尖,一股血腥。 他不愿与这些人为伍,每次都用极端的方式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天慧在楼下等他,同行的天佑没来过青楼,被几个闲着没事的小丫头调戏得满脸通红,见萧启琛下来,几乎盼到了救星:“殿下……” “走吧。”萧启琛塞了两块碎银给缠着天佑的姑娘。 走出花解语时天慧嘴角带笑,凑过来低声告诉他的事却没那么轻松:“殿下,方才谢公子传的信,谢相没了。” 萧启琛的脚步一顿,他眨眨眼,鼻尖还余着方才雅间中的一缕熏香。那些脑海中反复担忧过的事成了真,他深吸一口气,平常道:“知道了。” “赵王殿下说了什么?”天慧问。 “还是老一套,估计谢相没了,他会建议尚书令接任相位,然后名正言顺地废了右相这个虚衔。我和尚书令关系好,他一定会让我来上奏,父皇只会更觉得我……醉心权力。”萧启琛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掐住自己的手心,“我最恨被别人威胁。” 天慧皱眉:“殿下的意思是……?” 萧启琛轻声道:“事到如今他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第34章 落花 丞相谢轲卧床一年多,终究是没捱得过时间,在通宁三十三年的一个夏夜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二岁。他走得干脆,无痛无灾,算得上喜丧。 谢晖操办了他的葬礼,面色苍白地熬着这些日子,看见了的诸位大人们私底下倒是赞赏他,说平时不靠谱,人却很孝顺。萧演念及谢轲三朝以来的功劳与苦劳,赐了谥号“文定”,追封爵位,但没有让谢晖承袭。 丞相的位置空悬,萧演特批群臣推荐。 官宦人家的利益错综复杂,大约这一年多来萧演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变化多端,掌握着话语权的几位大人们集体失声。最后在萧启琛和萧启豫的共同推举下,只会跑腿的尚书丞被强行赶驴上磨,拉长了一张苦瓜脸,恨不能自绝于人世。 这个夏秋之交注定了是通宁年间浓墨重彩的一笔。 谢轲过世之后,朝中将近一半的大臣都成了赵王党,连从不表态立场的萧启琛都好似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赵王那一边。 萧启豫重新变得不可忽视。他是皇长子,年过三十,膝下儿女双全,妻妾相处和睦,封地治理妥当。赵王娘舅家不算显赫却也在公卿之列,而萧启豫本人,除了那年沸沸扬扬的和萧启平的矛盾,仿佛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一时间,萧演忘了他幼小的嫡子,开始频繁地与萧启豫单独议政。萧启豫到底浸淫政务多年,上手很快,他收回军权、期望开疆拓土的主张也与萧演不谋而合。有好事者称,赵王说不准就此一路入主东宫。 北方仍是时不时地就要打两场,苏晏每个月例行一封战报,梁军获胜的时候多。他请求过出征,被萧演以“时机未成熟”的理由否定了。 东南边的水贼这年却突然在秋收之时猖獗起来,闵州外军都督镇压好几次未果,朝廷军反倒被那雁荡山中的一窝土匪打得屁滚尿流,哭着向朝廷要增援。水贼土匪猖獗,对于百姓甚至比突厥大军压境还要危险。 骁骑卫的雁将军请缨,从北到南跨越梁国全境,不辞辛苦地赶往闵州平反。 而金陵城内,萧启琛忧心的始终还有一件事——李绒自生产后身体便虚弱着,起先曹夫人以为是冬日寒冷,把孩子托付给了奶娘照顾,叫李绒仍旧按从前的习惯喝药、补身,可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李绒却仍旧不能下地走。 萧启琛听说后,特地从宫里请了个御医,还有自李绒小时候便给她诊脉的大夫一起,两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最后得出结论:李绒体质原本不适应怀孕生产,那一胎虽看似平静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8 ,实则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加重了原本心肺间的疾病。 大夫的话说得很是委婉,萧启琛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 曹夫人给苏晏写了两封信要他回金陵,不是没有回音就是一封口信,说回不来。李绒的娘家对此已不是“颇有微词”,李续逢人便说自己爹娘看走了眼,本以为替妹子找的是如意郎君,岂料根本是个冷血的骗子! 唯有萧启琛知道,苏晏并非有意推辞,北境三天一小打,七天一大仗,再加上得力副将被调走,苏晏一人领着三千士兵驻守雁门关,压力可想而知。 可他终究是个外人,不好随意插手,替苏晏说话。 如此一拖再拖,过了夏天,李绒几乎已经终日卧床了。 这日散朝,萧启琛赶到侯府,手上提满了给李绒的药材。他是真的心疼,从中只觉得苏晏的确有些不通人情,看见李绒如今的样子,难免兔死狐悲。 进门时,萧启琛正好碰见那自小给李绒瞧病的老大夫要离开。 他最近常来侯府,大夫不认识苏晏,许是把他当做了李绒的夫君,一见他便唉声叹气。萧启琛把手头的药材给了天慧拿着,陪老大夫在厅堂坐了,问婢女道:“侯夫人呢?” “夫人在佛堂替少夫人祈福。”那婢女认得他,乖巧地答了。 闻言,老大夫又是一声叹息,萧启琛一头雾水地问道:“章大夫,这是怎么了?您今日是惯例过来请脉,难道绒娘的病……?” “李绒这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大夫愁眉苦脸道,“她这病您也知道,娘胎里落下的根,很难彻底治愈……夭折是不至于,但本就活不长久。我原来告知李大人,绒娘体质特殊,这辈子若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府里,好生静养,或许还能有转机。哪知,李大人竟让她出嫁了,还不告诉夫家她最好不要怀孕!这次生产对李绒身子伤害极大,连小少爷都比平常的婴儿要虚弱。您看,这如今每况愈下……” “我知道。”萧启琛温言道,“但总有解决的办法,对吗?” 老大夫奇异地望了他一眼,片刻后摇了摇头,在萧启琛的惊讶中,他缓慢道:“才十九岁,实在太可惜了——少爷,不如你多问问绒娘还有什么心愿,替她了了吧。如此下去,她能不能熬过冬天尚且未可知……” 萧启琛蓦地站起,来不及反驳自己并非李绒夫君:“怎么会!” “绒娘自小心气不足,血脉瘀滞,附有喘证,厥脱,以往我开些助阳通脉的药可以舒缓症状。现在一帖药下去,却没有半点好转,倘若之后出现晕厥、咳血的症状,那纵使神医在世也救不回来了。少爷还是尽早安抚绒娘的情绪,让她走得没有遗憾吧?” 萧启琛皱眉:“那、那加大剂量呢?大夫,她还年轻啊……” 老大夫默然不语,只站起来缓缓朝门外走去,再不理会萧启琛的问话了。 他们的这番话被天慧听了个遍,萧启琛失神般愣在原地,天慧上前拽了拽他,轻声道:“殿下,还去看少夫人吗?” “你没听大夫说吗?”萧启琛瞪了他一眼,“我要给苏晏写信,无论如何他这次一定要回来。” 天慧作为知情人,觉得他家殿下实在有点不合时宜的过于温柔,忍不住出言道:“小侯爷对夫人的感情……殿下您知道的,非要让他回来么?” 他的话触动了萧启琛的隐秘,看了天慧一眼,萧启琛终是点了点头:“他到底是绒娘的夫君,就算对绒娘不喜欢不在乎,那是他自己的事。” 李绒自病后便没有再住东厢房,而是搬到了向阳的一处厢房中。那地方本是客房,布置一番后倒也温馨暖和。 她的病见不得风,萧启琛进去时,屋内暖烘烘的,在夏天更显得闷热。 床榻上还盖着春天的棉被,李绒卧床不起,不时咳嗽,为了方便躺着她的长发披散,松松地挽了个发髻,脸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旁边伺候的婢女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正侍奉左右。见了萧启琛,她先行了个礼,然后对李绒道:“小姐,殿下又来看您了。” 李绒没什么力气,她勉强地朝萧启琛笑笑。 赶在她说话前,萧启琛道:“绒娘,少说话多休息,我都明白。” 婢女给萧启琛倒了参茶,那味道萧启琛并不习惯,仍旧微笑着接了,他捂在手心,不嫌烫似的。他将那些朝堂上的压力统统留在了门外,两人有种很奇妙的默契,一如他们都爱吃甜的,萧启琛开始捡些好玩的事说给李绒听。 李绒喜欢听五湖四海的趣事,萧启琛当年在国子监整理古籍时,看了不少流传下来志怪传说。人头蛇身的神明,八只眼的妖怪,梦见彩凤的帝王和设计砍杀大蛇的普通少女,他讲的故事简短却引人入胜,时常叫李绒听得羡慕不已。 “绒娘,还想听什么?”萧启琛喝了口茶润嗓子。 李绒笑起时杏眼弯弯十分好看,她面上难得地泛起绯色,倒有几分健康的红润,轻声道:“殿下上回说的那只鲲鹏,后来去到北冥了么?” 萧启琛想了想,道:“北冥之外,也许还有个大荒,鹏鸟虽大,在天地面前却仍旧过于渺小,可知道自己这般微茫的鸟,心中也有宏愿,不肯轻言放弃。书上没说它去了哪里,但我觉得它的志向应当不止是北冥。” 李绒若有所思,失笑道:“殿下是想让我不要放弃么?” 萧启琛一时失语,正斟酌措辞,又听李绒叹息道:“可我早就知道了,放弃与否,我自己怎么想,根本不重要——从小就是这样的。” 她话里有话,萧启琛突然忘记了安慰,顺着李绒的口气“嗯”了一声。他的尾音轻轻上挑,在闷热的房间里显出别样的透彻感。 北冥与鲲鹏激起了其他话题,李绒望向他时那双眼竟很明亮,声音细细的,还带着少女的憧憬:“殿下,你有心上人么?” 萧启琛捂住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 当然有心上人。 想见的时候见不到,不敢说,不敢听人提起。把他放在心里都是罪恶,任谁知道了都会觉得荒唐又可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甚至犹豫要不要就此断掉。 但每次想起这事,心口就痛,一阵一阵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折腾得浑身乏力,只好就此作罢。于是怀揣着不可说的自私,仍旧和他做着旁人眼中的挚友,他什么都愿意提,全身心地信任着,对那些被掩藏的感情一无所知。 萧启琛从未发现有个心上人这么苦,没有磐石无转移,没有愿为西南风,他不像女子害了相思病,终日流不尽梨花泪,却也辗转反侧,闲下来时满心苦楚。 不如不要,但不肯不要。 他静静地沉默许久,终究在李绒意味不明的目光中,选择了回避。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69 看出萧启琛不愿意说,李绒极清淡地笑了笑:“殿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没有对旁人说过的。” 萧启琛愣住了,他隐约猜到李绒想说什么的时候,竟然有点安慰。 “小时候我身体很差,不能跑不能跳,就整天整天地坐在我家后院发呆。那时隔壁住的是一个木匠,他家有个穷小子和我年纪相仿。那小子常常爬到围墙上——我们两家的围墙是挨在一起的,我就能看到他。日子久了,两个人虽然没说过话但也算认识了。后来有一天,他从郊外给我带了一束小黄花,应该是野花,大哥说栖霞山下有许多……” 萧启琛没来由地想起被苏晏别了一朵花在发髻边,情不自禁笑道:“我应该知道那种花,小小的,每年春天开得漫山遍野的。” “是吗?”李绒笑意顿生,“真想去看看。” 萧启琛问道:“那穷小子后来怎么了?” 李绒道:“后来,他就时常带一些小花送我,翻墙进了我家的院子,问我怎么不出去玩。偶尔也做点竹条和木头边角料雕的小动物,看着粗糙,不过活灵活现的……我那会儿不懂事,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成天都期待着见他。我们两人不说家里的事,这么过了几年,从一天开始,他就不再来了。” “我听家里的佣人说,隔壁木匠家的儿子生了重病,他们没钱治,可怜得很只能等死。我……就去求爹,问他能不能帮木匠儿子请大夫,又偷偷让章大夫去给他瞧病。我爹知道了,发了一大通火,大概是害怕我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千金小姐爱上穷小子,然后跟着他私奔天涯吧?”李绒说到此处,觉得十分好笑似的看向萧启琛。 他的表情仍旧是耐心且温和的,柔声道:“是绒娘心善,李大人有些想多了。” 李绒道:“我再也没见过那小子,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走了。一年多以后,父亲便同侯爷定了我和阿晏的亲事,大哥反对我出嫁,还和他吵过——他说阿晏对我没有感情,但我理解,不是他的错。” 她说到此处,突然猛地咳嗽起来,萧启琛连忙替她挪了挪身后的软垫,把晾凉了的参茶递到李绒手里:“喝点水,别着急。” 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李绒眼圈通红,好似要哭了。 她突然有些怨恨地说道:“两边儿的爹娘定好了,叫我和阿晏见一面,没多久便成了亲……他们根本没问过我,想来也没听阿晏的意见,凭什么强迫我们互相喜欢?” 故事里的穷小子成了一个缩影,萧启琛问道:“绒娘是喜欢那人吗?” 几个字简简单单的,却让李绒浑身一抖。 她眼睫低垂,随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所以才问殿下有没有心上人。我对你们上心,记得很久,只因为阿晏和他,还有殿下都去过很远的地方,知道很多别的事。” 萧启琛蓦然懂了。 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将“愿得一人白首不离”当做人生第一要事,有人胸怀家国与天下,有人只愿踏遍名山大川,有人喜欢夜半无人私语时,有人向往朔云边月满西山。 对于李绒而言,她压根不在乎嫁个好夫婿,做个贤妻良母,她骨子里有叛逆,因为去不成、得不到,才会遗憾终生。 萧启琛忽地觉得问李绒喜不喜欢苏晏根本没有意义。 那天他陪李绒聊到最后,承诺道:“待会儿回宫了,我就写信给阿晏,叫他中秋之前回家来。冬天外头不好玩,绒娘便抓紧时间养好身子,等明年开春,我和阿晏陪你先去会稽,再到太湖泛舟,一路逆流而上……最后往洛阳赏花,怎么样?” 李绒笑得很是开心,她拼命点头,连再休息时都比平日心情舒服多了。 他从厢房出来,夏日灿烂的阳光正倾洒在庭院的草木之上。春花开尽,平远侯府新栽的蔷薇花瓣掉下一地落红。 作者有话要说:  把给绒娘的便当热一热……(掩面。 明天要是到时没更新就是有事出门来不及了……给大家鞠躬。 第35章 玉陨 可能萧启琛说的那些安慰的确起了作用,又可能是心中有了执念便真的不会轻易想到放弃,那天以后,李绒精神好了许多。听侯府的人说,她近来午后还在院子里坐了坐,抱着苏珩逗弄。 苏珩比普通人家的孩子瘦弱,但除此之外并没有落下病根,奶娘照顾了半年多,如今养出了点肉,看着白白净净的,又不怕人,任谁去逗都张着没长牙的嘴笑。 小孩儿的五官还没长成型,看不出像谁,刚出生时皱巴巴的,现在却乖得多了。曹夫人只觉得萧启琛是真心喜欢孩子,同他闲聊:“珩儿的眉眼和晏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呢,长大了应当也像得很。” “这是阿晏的骨肉。”他想,任由苏珩搂着自己的手指往嘴里送。 随着李绒的渐渐好转,萧启琛觉得旁的事也都在往最理想的方向发展着。 萧启豫最近十分春风得意,暂且顾不上他。倒是皇后,似乎察觉萧启琛和萧启豫走得太近,生怕他们联手给幼子使绊子,私底下找过萧启琛两次,无奈萧启琛对这个团子实在没什么兴趣,冷漠客气地寒暄几句就算了。 萧启平那边,自打有了小郡主萧菀,他对其他事都不上心了,在家专心和闺女聊天,一大一小的两个往那儿一坐,你说你的我玩我的,却并不尴尬。 北境的战事暂且平息,苏晏回信道:“中秋归家。” 好似经过前些时候的兵荒马乱,所有人都进入了一个倦怠期,只想好好过日子,懒得去勾心斗角了。萧启琛重又去了国子监,曾旭年岁渐老,许多事力不从心,他唯有多帮太傅些,好分担固执的老先生肩上重担。 萧启琛在平和的气氛中收敛了野心,任由它静静地蛰伏在内心的角落,却不曾忘记。时机未到,他利用萧启豫的关系打通朝中人脉,默不作声地拓宽自己的路子。 有些多嘴多舌的臣子背地里说六殿下像是赵王豢养的一条狗,连叫唤都不会,只知道摇尾乞怜。天慧听了气得肩膀发抖,立刻对萧启琛告密。 萧启琛却无所谓道:“没事儿,你没听说过会咬人的狗才不叫么?过去我母妃还在,他们说什么的都有,后来更是得寸进尺……那有什么关系?等日后……我让他们学狗叫来听听。” 天慧被他逗得发笑,连旁边不苟言笑的天佑都抿着嘴弯了眼睛。 于隐忍一道上,倒真是没有人比萧启琛更能体味了。 暑热消退,秋风乍起。 萧启琛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初三。 朝廷收到北境大捷的战报。雁门关主帅苏晏毫无预兆地领着两百骑兵出现在云门关,与沈成君一道率军将突厥驻扎在幽州城外二百里的大营捣毁,呼延图紧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0 急撤回了阴山王庭,捏着鼻子向苏晏认了怂。 这是继广武城之后南梁最大的一次胜利,迫使呼延图不敢再犯。而苏晏用行动证明他的确与他爹不同,说要赢,那便迟早都会赢。 朝会的氛围难得和谐,萧启琛在结束后一身轻松地哼着歌回到承岚殿,甫一坐下没多久,连茶水都没喝上,天佑突然推门而入,气喘吁吁:“殿下!” 萧启琛把天佑留在侯府帮忙有些时候了,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地回到宫中。萧启琛心情不错,端着茶杯奇怪地看向他,道:“大呼小叫什么?” 天佑撑着膝盖不住喘气,鲜有的狼狈,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少夫人……少夫人不好了!” 茶杯轰然坠地,摔得四分五裂,热水在萧启琛手背上烫出一排整齐的小水泡。他蓦地站起来,不顾手背疼痛:“谁?!” 而天佑来不及回答,萧启琛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好在他回到承岚殿就换下了朝服,此时节省了更衣的时间,穿着一身浅杏色常服就要出宫,天佑跟在他身后,刚走出几步,萧启琛突然停下不动了。 天佑差点一头撞上萧启琛,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你上次说的那个东西,”萧启琛道,“传信一日千里的那个,还在么?” 天佑“哦”了声,道:“在的。” 萧启琛道:“立刻马上,传信给苏晏,叫他不要去管呼延图了,赶紧回金陵!不回来的话叫他后悔一辈子!” 平远侯府前所未有的热闹,上一次这么多人仿佛还是苏晏成婚那天。 李家的人得到了消息,挤在侯府不大的庭院里,李续仍旧每日惯例似的开始骂苏晏薄情,御史夫人哭成了泪人,几乎就要站不住了。余下那些佣人们不知如何是好,齐齐地停在了廊下,等着这一家人的吩咐。 萧启琛突然出现,所有人都没想到,曹夫人抱着苏珩刚要请安,人群中却挤出来一个小丫头,正是李绒的婢女,焦急道:“是殿下来了吗?小姐想见您!”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哗然,李续皱眉道:“她是苏家的儿媳,六殿下尚未婚娶,孤男寡女的像什么样子!绒娘怎么——” 萧启琛打断他道:“一定是事出有因。绒娘和我都不介意,李大人,不必多心。” 言毕,他不管李续再想说什么,径直跟着那婢女进了屋。厢房中大白天也点着灯,与萧启琛习惯了的一样闷热。 中元节时萧启琛来过一次,那会儿李绒虽然面带病气,但精神不错,同他聊了很久。不过半个月,她竟迅速地瘦得几乎皮包骨,伏在床边半是咳嗽半是呕吐。 婢女擦了擦眼角,过去蹲下,替她揩干净唇角的血迹。那鲜红刺痛了萧启琛的眼,他不可思议道:“怎么还……” “小姐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咳血,大夫来瞧时,只让侯爷准、准备后事……”婢女越往后说越是抽噎,话音刚落便掩面哭泣。 萧启琛走过去,在李绒榻边坐下。他是喜洁净的人,此时却一点也不嫌弃满屋混合着血腥气的难闻味道,俯下身轻声道:“绒娘,难受么?” 李绒见了他,因为瘦下而显得更大的眼中登时噙满泪水。 萧启琛拿过她枕边的手帕递给李绒,宽慰道:“阿晏在回来的路上,他生辰快到了,绒娘坚持几天好不好?” 一口气终是喘匀了,李绒摇头,泪水顺着颊边滑落。 她在这刻被病痛折磨得失了分寸,从前兀自憋在心里的话再也忍不住,想说什么便说了出来:“他回来有什么用?他心里有别人,何曾看过我一眼?阿晏经常半夜起身在书桌边看一幅画,一坐就是好久,还以为我不知道——” 什么画?怎么苏晏心里突然有了人? 萧启琛怔住,仍试图劝她:“但是……” “殿下,”李绒抓住萧启琛的衣袖,苍白的脸上竟有一丝倔强,“你与阿晏一起长大,是他的挚友,能不能托你替我留几句话给阿晏?” 听出其中的不祥意味,萧启琛摇头道:“你自己告诉他,我不帮你传话。” 李绒却没听见似的,兀自说道:“到底做过几日夫妻,我与他没有缘分,此事无法强求……他待我仁至义尽,也不欠我什么,只是不喜欢而已。等我……等我不在了,如果阿晏愿意,殿下就转告他……叫他去找心里那人,我真的不怪他……” “不在”二字让萧启琛听得鼻尖一酸,哑声道:“绒娘,你现在要调养好,不要想那么多生生死死的——” “阿晏在这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孤孤单单的,我帮不了他什么。如果以后那人能真心待他,替他分忧,也算是……阿晏的幸运。”李绒的声音渐小,染上哭腔,伴随着咳嗽,格外让人不忍,“阿晏分明心里有人,殿下,你帮我告诉他,不要因为我后悔,也别把自己困在这桩被强迫的婚事里。” 萧启琛简直想捂住李绒的嘴,让她不要再说这么诛心的话。 每个字都像一根针,钉在了他最软弱的地方,反复地痛。 萧启琛不住地胡思乱想:“阿晏怎么会有心上人?他自己都说不知道,画是什么?他又在累什么?” “活人比死人要难过得多了,被这病折磨好些日子,如今……我一点儿也不怕。只是还没离开过金陵城……殿下,我不甘心!” 这话在萧启琛耳边炸开来,他心乱如麻,只低声安抚:“嘘,绒娘别胡说了,好好休息,你会好起来的……” 李绒点点头,大约意识到不该说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抽泣着停下。 她的手还抓着萧启琛的衣袖,片刻后,突然提了个很奇怪的问题:“殿下,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二哥从小就说我丑死了。” 萧启琛此刻听不得“死”字,条件反射道:“他胡说!” 房内静默,风吹动窗纸发出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声音,门外还有许多隐约的对话和哭泣。李绒被病痛困扰,但比外头那些人看上去都要冷静,她不闪不躲,在萧启琛吼完这句话后,淡然地重复道:“……那我真的很难看么?” 她还是少女的年纪,自然会在意美丑。 萧启琛努力地朝她笑笑,他觉得这伪装比他在萧启豫面前的无所谓还要困难,却坚持道:“哪里难看了,你还和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那时候你站在外头朝我们笑,我就想,阿晏这小子真是太有福气了……” 听了这话,李绒的咳嗽仿佛跟刚服了一帖良药似的止住了。 她坐直了些,靠在床头,弯起眼睛朝萧启琛无声地笑。 眼泪被她自己抹掉,萧启琛这才发现,李绒腮边有个小小的酒窝,她此刻看上去和那些金陵城中每到上巳节便邀约着去踏青、然后伺机递给心上人一朵芍药的少女没有分别。 萧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1 启琛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李绒平静道:“我想见见珩儿。” 他顺势说“我去叫侯夫人”,站起来时趔趄了一下,然后往外走。萧启琛说不出自己的心思,他感到难过,却又有些……无从遁形的失措。 走到门口时,萧启琛突然听见李绒道:“殿下。” 他僵硬地停下来,镇定自若地转身望向榻上的女子,发出个疑惑的单音节。李绒眼神仿佛变了,方才没什么感情在里头,这时分明如春水温柔,始终意有所指。萧启琛在和她四目以对的一霎那心如擂鼓,莫名地紧张。 李绒嘴角的笑还在,却多了几分无奈和纵容:“……是阿晏吗?” 没头没尾的四个字听上去像普通的问候,却让萧启琛心头那点侥幸霎时暴露在了天光下。他脑中“嗡”地一声,紧接着须臾丧失五感,整个天灵感炸开一般。 她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怎么知道的? 那她的话都是在说给我听? 萧启琛不敢回头,更不敢承认,在心底捂住耳朵装作没听懂,径直出了门。 后来他如何以尽量淡定的语气对曹夫人道“她还想看看珩儿”,又是如何装作有要紧事逃避一般离开了侯府回到宫中,萧启琛回想起,都觉得脑内一片空白,只余下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光记得李绒风马牛不相及……但连起来毫无障碍的问句了。 “殿下,你有心上人吗?” “……是阿晏吗?” 两句话让萧启琛立刻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躲回了让自己安心的承岚殿,掩耳盗铃似的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不愿再去想任何事,他甚至想叫天佑不要穿信了,发自内心地恐惧这个真相暴露在人前—— 萧启豫用来威胁他,萧启平从此与他有了隔阂,甚至李绒看出来,他都无所谓。 他只怕被苏晏知道了,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他都会无颜面对。 而就算萧启琛再怎么不去看不去听,时间依然不会为了任何人停下。他精神不振地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好容易思考清楚,觉得应该再去一趟侯府时,天佑忽然出现在了宫里。 他万年没有其他表情的脸上显示出一丝难过:“殿下……” 未到枯萎时节便凋零了的蔷薇成了个早有预示的征兆,李绒在初秋的夜晚离开,守夜的婢女从外头回房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床畔淅淅沥沥都是干涸了的血迹。 离苏晏允诺过归家的日子还差着十天,她到底没等来。 侯府的白灯笼挂了好几日,听说御史夫人哭得昏了过去,苏致与曹夫人双双替李绒守灵。李续痛失亲妹,不分昼夜地等在侯府,攒着一口怨气。 还有个人始终没有消息。 八月初九的夜,露似真珠。金陵城早早地进入了宵禁的状态,除却被特殊赦免的夜肆,其余街道俱是一片安宁的寂静,鲜有行人,城门也即将关闭。 金吾卫值守金陵城北门的是一个新上任的小官,他和经验老道的前辈一同准备落锁,远方的马蹄声却急促地传来。他疑惑地望了前辈一眼,两人默契地停下了动作,拔出腰间佩刀,警惕地望向城外的方向。 一骑绝尘而来,在即将路过金陵城门时,那小官喝道:“什么人?!” 高大黑马蓦然停下,那人冷冷地一瞥,面容居然甚是年轻。黑色披风下隐约可见一身轻甲,腰间佩剑,他闻言从怀中掏出什么物事凑到小官鼻子底下—— 巴掌大的令牌,通体铜色,上有篆刻的二字:骁骑。 骁骑卫中唯有参将以上军衔之人才有的通行令牌,为传递消息,除台城外通行四境,无人能够阻拦。因为数量极其稀少,故而拥有者必定是能亲率一方军队的大将。 “……将军?!” 小官惊讶地后退一步,刚要行礼,马背上的人手中缰绳一抖发出声轻叱,看也不看他们,径直扬长而去了。 他与年老些的守城军望向这位年轻将军离开的方向,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马蹄声在无人的夜色中格外清晰,一直到平远侯府门口方才停下。那人翻身下马,披风兜帽旋即滑落,露出张疲惫不堪的脸。 苏晏接到天佑的讯息后连战甲都没有换下,匆匆地拿了盘缠和令牌,一路骑着惊帆不眠不休整三天两夜,好不容易从云门关赶回金陵。 他站在自家府邸门口,险些因为体力不支直接摔倒。 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苏晏有气无力叩响了门环。他等人来开门时倚靠着旁边的墙壁,恨不得直接坐下睡一觉,眼皮不停地打架。 拴在门口的惊帆也累坏了,不停地用前蹄蹭着地面,发出粗重的喘息。 金陵的夜比幽州温暖,夏日余温未散,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气息和桂花香。 接到萧启琛的讯息那一刻,苏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日夜兼程地回来,心头的不安愈演愈烈,终于在叩响大门时达到了顶峰,再往前一步仿佛就要跌落万丈深渊似的,苏晏觉得这样很不舒服。 半晌没有等来人,听见府邸里头隐约有嘈杂人声,苏晏拼着疲惫,挪到门口,抬起手打算再敲一次。他的手掌还没碰到,突然“嘎吱”一声,门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面生的男子,瞅着似乎在哪见过,苏晏就是死活想不起。 苏晏皱起眉:“你……”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个字,下一刻,那男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随即招呼上来:“苏晏!你还知道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挥手帕送绒娘下线…… p.s:本文中时间轴与细节与《北风》不符之处,以本文为准。 第36章 允诺 “她等了你这么久,你有没有心?!……为人夫的责任你尽到了吗?连她离开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你怎么不干脆死在雁门关!?” 李续的拳头如骤雨一般落在苏晏身上,混杂着他蛮不讲理的咒骂。 他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李续,但苏晏没有躲,任由他拖着自己的衣领揪进院门,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痛殴。 小舅子到底是个成年男人,极度哀痛之下手上力气不小,苏晏被他揍得发出几声闷哼,被自己咽了回去,继续承受。直到李续一拳打在他腹部,反倒被苏晏身上轻甲阻挡,他才停下疯了一般的发泄。 “你……你对不起她!我怎么会看走了眼,让她嫁给你!”李续红着眼说道,他的手间发酸发痛,望向苏晏的眼神几乎想把眼前这人碎尸万段。 苏晏冷静地望向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沫——他方才被李续揍了一拳在脸上,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完全不觉得疼似的说道:“够了吗?” 李续语塞,旁边劝架的人这才回过神,连忙拉开他们。 苏晏解下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2 披风随手扔给一个佣人,他眼底通红,嘴唇干燥得起了皮,都是好几天没休息的证明:“不够就继续。” 李续:“……” 苏晏不以为意地用拇指擦掉唇边血迹:“我从幽州一路不眠不休地赶回来,现在没什么力气,心情也很不好。你是绒娘的兄长,若是还想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计较,只是有些话——我死在雁门关了,绒娘就能回来么?” 他许久没喝水,声音无比沙哑。 战场上待了快两年,和大老爷们儿糙汉子成天混在一起,苏晏过得要多随意有多随意。如今生死、伤痛都是苏晏的家常便饭,轻而易举地磨灭了少年最后的意气风发和被礼法捆束了十几年的规矩,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戾气。 苏晏说话时的威压带着几丝血腥,让人错觉他下一刻就要拔剑。这从鬼门关外磨练出来的狠厉,金陵城中轻声慢语的文人们无论如何比不上。 难得蛮不讲理的李续一时被他吓住,苏晏堪称凶恶的一个眼神甩过来,他便知情知趣地闭了嘴。 解决掉李续,苏晏扭头走向自己房间,身后李续还小声嘟囔:“他什么态度?!” 外头熙熙攘攘,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嗅到被褥间因许久没有打扫而特有的陌生味道。 很突兀地,苏晏被名为难受的情绪层层包裹。他终于回家了,不是凯旋也不是轮班休息,而是卡在这么个令人伤心的时间点上。 侯府门外挂着的白色灯笼,苏晏上次看见它们挂在那儿时还是个孩子,身高比现在短一半,不明所以地听曹夫人哭。直到一个月后,他才知道弟弟不会回来了。 后来是冉秋,很突然地就听到了他的死讯,连个心理准备也没有,那年夕阳下疾驰而去的背影就成了永别。 还有骁骑卫中那些朝夕相处的将士们,每逢十五月圆夜,大家坐在篝火旁怀念家中亲人,又无比热血地发誓会给突厥好颜色看。后来,一场又一场的战斗结束,他在雁山青冢的石碑上发现越来越多熟悉的名字。 死别对他而言,早就已经不再难以面对。 所以苏晏接受得很快——从今以后李绒再也不会、也不可能问他吃不吃梅子了。 苏晏吸了吸鼻子,在复杂的心绪中感到了疲倦,眼皮沉沉地耷下来。 他实在太累了,不仅是因为李绒走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还有数不胜数的压力,那些无形中被苏晏自己扛在肩上的责任,在雁门关的漫天风沙中快要把他压垮了。李绒的离开是最后一根稻草,轻描淡写地放上去,苏晏立刻崩溃。 混乱的梦轮番上阵,秦淮河上画船听雨眠,雁门关外归雁入胡天,转瞬即逝却无忧无虑的年少,还有独守孤城的无边寂寞。 栖霞山中流水潺潺,不知名野花开得漫山遍野,溪边石上,有人拿着一片竹叶吹了曲五音不全的小调;塞外风光无限,遇见难得的落日,守城的将士兴致顿起,荒腔走板的歌声遥远地传到千里黄云后面…… 家中的花都谢了,李绒……李绒拈着梅子吃,问他要不要吃点甜的。 苏晏低头接过了那颗梅子,一抬头时场景忽然变化,对面的人赫然成了萧启琛。他们背后悬挂着一幅画,墨梅写意得只余下几个黑点子。苏晏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似的,把梅子塞进嘴里,甜得发苦的味道。 他们好似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苏晏微微地笑了,然后萧启琛靠过来,天生上挑的嘴角让他看上去何时都无忧无虑。他的眼睛很亮,泪痣赤红—— 然后软软地吻上了他的唇。 阖眼时睫毛扫过苏晏的眼睑,一阵令人心旌荡漾的酥痒。他正要本能地去搂住眼前的人,后心突然一痛,不知何时蓦地置身沙场,一支羽箭穿心而出。 苏晏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梦太过诡异,苏晏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胆战心惊。 他坐起身,头脑发胀。他略微拉开衣领,因为出汗中衣黏在背后,轻甲把腰压得酸痛,不当睡姿更是叫他整条右臂都麻了。 坐在榻边,天光还未亮,苏晏走到窗边吹风,已经八月,仍旧拂面不寒。 他揉了揉太阳穴,沉静地站在房内,默默脱下了那身拘束他整整三天的轻甲。苏晏拉开柜子,在所有的衣裳里挑了件玄色单衣。 院中四下安静,所有的窗都黑洞洞的,没有点灯也没有人声。街道上更夫悠长又缥缈的声音传来,竟然才五更天。 苏晏走到院中,他在那棵杏树下站定,无声地仰头凝视一枝将落未落的黄叶,露水很快挂了满身。突然头痛欲裂,被庭院中李绒一手布置的花花草草包围,苏晏耷着眼皮想:“我还能……还能怎么办呢?” 他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待到天边亮起了灰色的光,苏晏直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后院走去。李绒的头七未到,暂且没有出殡,还能见她一眼。 房内其余物件都被清走了,微弱的烛光照出牌位的字,那口棺材放在正中。 苏晏走过去,抚过冰冷的棺木,嘴唇动了动,终是开口道:“……对不起。” 他有很多话想说,譬如“是我的错”,譬如“我配不上你”,但苏晏的呼吸起起伏伏,再也没有半个字从唇边漏出。 他听见院落里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其他人起身开始做自己的事,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有人来这儿。他想和李绒多说几句话,但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好聊的,人不在了之后更加不懂还能提什么才能让没走远的李绒听得开心些。 苏晏凝视那口棺椁许久,最终轻声地给了李绒一个承诺。 那柱香的烟直直地向上飘,好似是被魂灵听见的回应,青烟在中途拐了个弯。 等苏晏从停棺的房间出来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垂着头往佛堂走。 “……阿晏?” 这声音传来时恰如其分与梦中的称呼重合,苏晏不可思议地转过身。 萧启琛站在廊下,一声素净的白衣,显然是来奔丧。看见他回头时,萧启琛的眉间微微舒展开,旋即极轻极淡地朝他笑了笑,小心道:“你回来了?” 他们真的太久没有见面,久到苏晏都记不清上一次和萧启琛这么心平气和地同处一个屋檐下是何年何月。萧启琛好似长了截个子,总显得柔弱的身板也挺拔了不少,就这么站在那里的时候,竟不知何时摆脱了过去的青葱,像个沉稳的大人了。 那颗泪痣太过惹眼,苏晏盯着它,见它越来越近,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 而萧启琛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眼底有浓重的悲伤,没等苏晏回应前一句又抢先说道:“绒娘她是……初四黎明走的,她跟我说不怪你,知道你的苦处。” 他把李绒的话轻描淡写地歪曲了一下,免得苏晏听不进去又胡思乱想。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3 果然这招管用,苏晏呆呆地点了下头:“你……” “听说你被秘书丞当着大家打了一顿?”萧启琛摸了摸鼻子,道,“这样也好,起码不用自责了。” 苏晏:“我……” 萧启琛飞快地打断他,仿佛等苏晏一说话他就要无地自容似的:“人死如灯灭,此前有什么恩怨也不必再带到身后去。绒娘也是这个意思,你节哀。” 眼看他还要絮叨个不停,苏晏心口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烦躁。他本来已经过了难受的坎儿,被萧启琛说得又涌上了悲哀——人性偶尔会很奇怪,自己明明迈过了的难关,所有人都来对他说“节哀”时,似乎比接受事实还要令人鼻酸眼热。 他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往前走了一步,连自己都不知道表情有多伤感。那边的人说着说着停了一刻,一双清澈的眼望向他:“……怎么?” 无限的愁绪与软弱铺天盖地而来,苏晏猛地抱住了萧启琛,埋在他肩膀上摇了摇头:“不要问,让我靠一下。” 一直以来苏晏似乎从没倚靠过谁,更没有这样脆弱过。于是萧启琛就乖乖地闭上嘴,良久,他听见苏晏一声沉重的吸气,不由得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声道:“真没事?” “嗯。”苏晏瓮声瓮气的,鼻音很重,“心里难过。” 檐下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苏晏只抱了他一会儿便放开,若无其事地继续找曹夫人。萧启琛袖子里的手握紧,想要问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那幅画是什么? 几个简单的字在他心里徘徊好几天,经久不去,但现在又不是时候。 他偏过头,看着肩头一小片被水渍濡湿了的痕迹,又记起李绒临终前的话,强迫自己的思绪不要飞得太远,叹了口气,也跟着苏晏去了。 苏晏被曹夫人和他那岳母左右开弓地骂得狗血淋头,却没人问他一句戍卫边防是否受伤,好似这个儿子此刻变作出气筒,李绒之所以病逝全是苏晏的错。萧启琛冷眼旁观,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苏晏挨完她们的数落,又去找李家两兄弟赔罪。 李家大哥本就因妹子出嫁之事与父母争执不下,此时见妹子落得这么个结局,全部迁怒到了苏晏一个人身上。他虽不曾动手,压着火说出的话总不会太客气。 萧启琛这个局外人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安抚曹夫人的情绪,暂时照顾年幼的苏珩——奶娘伤心过度病下了。他听着苏晏那边的动静,生怕当惯了统帅的人受不得奚落突然暴起,对两位娘家人动手。 好在苏晏识得分寸,冷嘲热讽与出离愤怒的质问均被他无差别接收,几句抱歉说到了口干,对方依旧怒目而视。 等他身侧终于不再水泄不通,萧启琛抱着个咿咿呀呀的团子,默不作声地蹭了过去。 “你儿子,还没见过吧?”他把苏珩往前一递。 果然,苏晏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到眼前的奶团子身上。他有点想抱苏珩,但生平没和这么小的孩子玩过,不懂如何抱,直愣愣地伸着两条胳膊,刚摸到苏珩的肉胳膊,只觉得入手柔软,没骨头似的。 于是他突然怂了:“你抱吧,我逗逗他得了。” 萧启琛朝他旁侧靠,好让他看清苏珩的样子,念着曹夫人当日的话鹦鹉学舌:“他长得是不是像你小时候?奇怪,都说儿子像娘,我像母妃,平哥哥也像皇后娘娘,怎么他就像你呢……” 苏晏自己看不出个所以然,皱着眉嫌弃道:“哪里像我了?” “说不清,反正是挺像的。”萧启琛抿嘴一笑,对苏晏道,“他特别乖,从来不在人前闹,只有饿得不能忍了,或者尿裤子才哭。他最近在长牙,每天都要嘬着什么才舒服,我都被他咬过好几次,沾一手的口水……” 话音未落,苏晏的头凑过来仔细地盯着小孩儿看,而方才还乖乖啃手指的苏珩甫一与他四目以对,毫无征兆地嘴巴一瘪,突然大哭出声。 苏晏:“……” 孩子的哭声引起了方寸以外许多人的注意,苏晏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不碰他吧显得过于冷情,手指一碰上苏珩的脸颊,对方哭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伤心欲绝,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立时便有婢女小跑几步上来,萧启琛顺水推舟把苏珩交给了她。 苏晏目送婢女远去,落寞道:“他不喜欢我。” 萧启琛:“不能吧?只是他从没见过,你表情又那么凝重,等日后好好相处便行了——如今北方停战,你应该能在金陵待很长一段时间吧?” 这些话苏晏左耳进右耳出,无奈地摇摇头:“他不会喜欢我的。” 任谁此时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句气话,萧启琛也没往心里去,很快同他岔开了话题。 李绒的后事要办,整个平远侯府都忙得不可开交,没人介意萧启琛为何会在此处,许是他真的和李绒关系足够亲近,又耐烦地控制在了不会令人遐想的范围内。苏晏被他拖着,仿佛萧启琛才是他的主心骨,帮他接过了好多责任。 他感觉身上的担子暂时轻了些,忙完再去看苏珩时,对方仍是一见他就哭闹不停。萧启琛说等他长大就行,苏晏却一直摇头。 “他不会喜欢我”一语成谶,哪怕后来苏珩长大成人,养成了谦逊温和的性子,见谁都一张笑脸,惟独对苏晏,他始终是敬重和畏惧居多。 苏晏没忘记他在李绒灵前的承诺,他和李绒之间始于一场互相试探的宴席,而后按部就班地让双方父母都满意地有了个后人,至于其他,都像是镜花水月,存在于记忆中时怎么看都美好,但不可触碰。 这些复杂的情绪陪伴他直到李绒出殡,他扶着李绒的棺木,送她去到金陵郊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长眠。 “我教养苏珩长大,不会强迫他任何,帮他摆脱士族公卿的枷锁,可以一生游乐于山水之间。所以……不欠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对阿晏来说,他为绒娘的离开伤心的原因,跟冉秋离开是一样的,一直觉得在身边的人突然没了,肯定会怅然若失一阵子。他对死亡的接受度很高的,毕竟战场上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也会走出来得很快,但这到底是不是冷血,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强求都跟我想的一样吧^^ 开始认真地让他俩扯皮和好谈恋爱……(。 以及阿晏这边才20岁……阿锦这时候都出生入死好几轮了。 第37章 鸣玉 睁开眼时,周遭的光线昏暗,好似被人为制造出来。 苏晏盯了眼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躺着,被褥间是阔别已久的淡淡熏香味,而床帐放下了,轻柔地给他隔开方寸的隐私空间。 有记忆的最后场景是他站在李绒墓前,后来苏晏便不知道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4 了。他坐起来按住右肩,活动了下手臂,浑身都疼——受伤不至于,疲倦带来的后遗症也够喝一壶的。苏晏晃荡脑袋,试图把这些负面情绪都清理。 他掀开床帐,正要起身时,稍一抬眼,看见圆桌前坐了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苏晏眯起眼,看清人后情不自禁地放松,叹息一般道:“阿琛?” 萧启琛略一颔首,解释道:“你在绒娘墓前突然晕倒了,葬礼未完,我便和天慧将你送回来——左右我不是绒娘的亲人——然后你睡到现在……是太累了吗?” 苏晏捂住太阳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心中暗道这下误会大了,果然萧启琛接着以莫名的语气道:“我还以为……你对绒娘感情不深。” 苏晏回答不了,只得摇摇头。 他们二人自苏晏回来后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仿佛原本挡在两人之间的什么物事不复存在,但它预留的天堑仍旧横亘其间,异曲同工地阻止他们进行一次深刻的交心。 苏晏见自己身上还穿着外出的衣袍,索性往萧启琛旁边坐下,倒了杯茶沉默地喝。 整个房间只有他们二人,外面的人声十分遥远。 秋日的阳光到了午后慢慢地明媚,此时透过窗花在萧启琛身上照出木雕窗的精致轮廓,苏晏望见他的侧脸,眼睫低垂,若有所思。 好似他离开了一年半,终于能够认真地看他的变化。萧启琛缓慢而不容置疑地脱离了苏晏印象中那个两颊带些婴儿肥的形象,如今轮廓分明,带着些和十九岁不符的憔悴与懒散,眼底两团青黑——没休息好。 苏晏看着他不语,在满室舒缓的安静中有那么一瞬间很悲凉地觉得,他和萧启琛都在长大,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种情绪让苏晏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他清楚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那些年难以名状的纠结在静默时突然死灰复燃—— “我和启琛不像好友那般无话不谈了,其余的更加无能为力。” 萧启琛日后要朝太极殿最中间那把椅子走,江山才是他想要的东西。纵然苏晏承诺过一切,可到时候萧启琛站在权力顶峰,难道还会稀罕吗? 在雁门关杀敌卫国时常常出生入死,苏晏从来不觉得危险,反倒痛快极了。他十几年的压抑只有在那片疆场上才能释放,甫一回到金陵,他便像只被折了翅膀的鹰关进精致牢笼,被迫收敛所有的锋芒。 而他曾经悄悄话一般给萧启琛透露过的未成熟的野心,好像也会因此搁浅。然后他们将会心照不宣地选择远离对方,最终退回和旁人没什么分别的位置。 这逐渐远去不同于阴阳相隔的突兀,它如溪水涓流潺潺而下,但从不回头。 比生离死别更残忍。 他的表情变化多端,萧启琛虽没有直视,但余光瞥见,不禁问道:“想什么呢?” “在想……”苏晏斟酌用词,“你很少给我写信,也不怎么爱说自己的事。去年来雁门关那次,问你金陵怎么了你也不说——是不是不相信我了?” 萧启琛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么严肃的事,何况语气还认真极了,立刻急匆匆地反驳:“怎么会!” 苏晏道:“那为何我同绒娘成亲后,你总是想方设法地躲我?”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接着窗外一只鸟发出欢快的叫声。 苏晏凝视萧启琛,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萧启琛的表情从懵懂到惊讶、犹豫、无可奈何统统转过一遭,最后停在了他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的温和微笑。 萧启琛道:“我没有躲,是你太忙了。家里有人念着,便不好时时刻刻都和你黏在一起了——阿晏,我们这样才正常。” 他故意把“正常”二字咬得很重,好让自己听清楚,不要为了苏晏那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动摇。萧启琛在朝堂上练就了一张心中波澜壮阔表面也风平浪静的厚脸皮,他心里因为说出的字眼刺痛,但绝不会让苏晏看见。 “正常?”苏晏重复道,而后竟嘲讽地笑了,一边嘴角上翘,眉间却有小小的沟壑让他的表情矛盾极了。 萧启琛面不改色地点头。 苏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恼怒。 被李续当众揍了几拳他忍着,跟个陀螺似的到处转着赔礼道歉时他也没发作,哪怕更久之前,突厥用尽下作方法故意激怒他,苏晏都硬是逼自己不要理他们。 当下他那套心平气和的口诀再也不管用了,苏晏倏地站起来。 “是不是此后形同陌路才算‘正常’?这么多年了萧启琛……你到底拿我当什么?好啊,你说‘正常’是么?那从此你任何事都不必告诉我,而我的事也不劳殿下关心了!” 他极少叫萧启琛“殿下”,每次不是有意调侃便是在佯装赌气,只有今回他彻底恼怒,每说一个“正常”都更重地咬牙切齿,手间捏紧了桌沿,骨节发白。 萧启琛突然鼻酸,他眼中霎时涌上一层水光,脱口而出:“你嚷什么?” 他这么委屈,好似对着苏晏说那些诛心话的不是他本人一样。苏晏其余的宣泄全都在看见萧启琛快哭了的表情后堵在自己喉咙,他重又坐下,不耐烦地拿手指敲击桌面,最后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这到底算什么呢? 苏晏看向他,轻声道:“那你到底要如何呢?你为君我为臣不是最妥当的吗?你又不肯。若把我当朋友,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萧启琛揉了揉眼睛,盯着自己手上一片湿润,不吭声。 苏晏几乎拿出了人生前二十年的全部耐心:“阿琛,这一年多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我没那么聪明,猜不透你的心思。你想要的就告诉我——是不是金陵有人欺负你?朝堂上的吗?”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萧启琛一定是受了委屈,循循善诱了半晌,萧启琛终是别扭地开口,问了个同苏晏关心的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绒娘临终前……” 苏晏见他肯说话,立时便开心了些,连忙配合道:“怎么?” “你半夜起来看的什么画?”萧启琛问,眨了眨眼。 苏晏差一点就以为萧启琛刚才又故意装委屈来让自己降低戒心,如果敌军有他一半的能屈能伸那仗早就不用打了。他心里波涛汹涌地转了一圈,又默默地咀嚼萧启琛说的话,突然疑惑道:“谁跟你说的我半夜看画?” 萧启琛无辜道:“绒娘,她说你老是吵醒她。” 苏晏:“也就两三次!” 萧启琛偏头:“哦?”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苏晏自觉失言,忙不迭地捂住嘴。然而为时已晚,萧启琛抿嘴看着他笑,眼角那一点分不清是他本来的泪痣,还是又落了水。 苏晏放弃一般站起来:“好吧,我确实夜里睡不着。我不习惯和别人同睡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5 ,与她同床算来也就三四回,每次都是刚睡下就醒了,旁边有个人我根本没法睡得舒服。害怕翻来覆去地把她也吵醒,就自己爬起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书桌前,从一堆不知放了多久的、看上去像他随手练字用的纸下面,摸出一个卷轴,然后递给了萧启琛:“看这个。” 萧启琛没想到他这么慷慨地给自己看,本来还盘算着怎么骗来瞧一眼,这会儿倒全都不用了,于是顺从接过。苏晏表情坦然得很,衬得萧启琛反而心虚。 他“唔”了声,将那卷轴缓缓展开。 画面慢条斯理地顺着他的动作一寸一寸地浮现——当年雪白的纸泛了黄,墨迹也变得陈旧,但那墨梅依然飘逸如斯,仿佛随性地一挥而就。 待到看清了这幅画,萧启琛的呼吸几乎都停住了。他自己都忘记了当时送给苏晏时的想法,这幅画却静静地提醒着他,在过往的十几年中,属于两人的回忆仍然是大多数,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友谊从未被时光销蚀。 那年萧启琛和苏晏都还只能算是半大孩子,心思澄澈,情绪懵懂。苏晏第一次离开金陵镇守徐州,他偶然路过,突然就被“想念”包裹。 萧启琛把墨梅图轻轻地摊在桌面,阳光恰如其分地拉下金色的长条,他喃喃道:“……我那年没想这么多的,这写的……什么?” 那纸上他空出了大量的留白,只落了个自己的私章,朱红印章是一个篆体“琛”字,太傅送的,字体格外方正端庄,很不像他的风格。那个字就算过了这么久也依然鲜艳,旁边却多出两排工工整整的题字。 萧启琛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阿晏,你好傻啊。” 苏晏当时写下的时候本就心头温柔,事后才觉得有点尴尬,但要涂改又不好,只能任由它们排列整齐地留在了墨梅旁边。“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这句话很有意味,说不出的缠绵,单独列出来时又有股天长地久的执着。 正逢此时窗外中秋将至,万物开始凋零,萧条从纸面一路延伸到窗外落叶的树梢。 把这句话默念了好几遍,萧启琛眼底的复杂都快要漫出来了。他拧了把鼻尖,收起酸楚和欢欣,对不知所措的苏晏道:“你那时想……” 他颔首:“以前是,现在也是。” 萧启琛默然不语,半晌后朝他笑了笑:“算算时间他们快要回来了,先出去吧。对了,过些时候,仲光兄说要给你接风,我届时再来喊你。” 苏晏应了,和他一同往外走。萧启琛瞥见他腰间挂着的荷包,还是熟悉的样子,已经因为用得太久边角有些磨破了。 “你那个荷包变旧了,”他出言提醒道,“不如改天我再送你个新的吧?” 苏晏点头说好。 他们之间的过节轻描淡写地揭过,苏晏后来想起,好像每一次都是如此。他们各自无理取闹,然后再猛地开窍似的,装作自己方才是被下了降头,一声不吭地收回那些戳心窝子的胡言乱语,又回归了正轨。 李绒的后事办过,于礼法,三年内苏晏不宜再娶,而苏珩作为她唯一的儿子也是要守孝的。但苏珩年纪尚小,话都不会说,大家都默契地放过了他。 “不过有件事特别好笑,绒娘才过世没有满月,已经有人来我家做媒了。” 烟雨楼中,没有笙歌小调,苏晏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说完这荒唐事,无比嘲讽地笑出了声:“这些大人口口声声礼义廉耻,做的这又是哪一出?” 谢晖饶有兴味:“哪位大人这么想不通,赶上趟的想把闺女送给你?” 萧启琛正在专注地剥蟹,却一丝不差地听着,闻言立刻说道:“我知道,是太子少傅许大人,他想要儿子想疯了,听说娶了好多房小妾,就是生不出来。闺女这么多,再不出嫁就养不起了,这事父皇都调侃过。” 苏晏未曾发表意见,话都被他抢光了,只好郁闷地叹气。 谢晖砸了一下牙花子,大约想起许大人到底是谁,心有戚戚道:“就他那个歪瓜裂枣的样子,还想跟我们玉树临风的阿晏攀亲家——真是做梦娶西施,想得美。” 耳边是谢晖的絮叨,眼前萧启琛弄了半晌未果螃蟹却吃不到嘴里,苏晏看不过去,重新给他挑了块蟹膏,这才施施然道:“托我那小舅子的福,现在只怕金陵城传遍了苏晏是个薄幸又无情的人,谁嫁了都是独守空房,哪里还有人敢嫁?” 他并不忌讳提及此事,闻言谢晖松了口气,胆大包天地开起了苏晏的玩笑,举杯道:“来来来,恭喜你加入我们鳏寡孤独大家庭——殿下少年丧母,你青年丧妻,我老来再死个儿子,算是人生喜事没有尝尽,先把极悲极苦的起落都体味一遍。” 苏晏冷笑道:“你那媳妇儿还不知道在哪,就开始想儿子。” 萧启琛帮腔:“我俩能和你一样么?太看得起自己了仲光兄。” 谢晖:“……” 他作为一个知情人,看萧启琛胳膊肘拐得太明显,不敢发作,只好龇牙咧嘴地转移话题:“阿晏,说到这个,你今年该加冠了吧?” 南梁所有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这是堪比成家的大事,预示着是个成人了,日后大小事自己做主,不能再用“年少无知”做借口来推辞。苏晏生辰已过了一段时间,却迟迟未听他说起,无怪谢晖特意多问几句。 苏晏道:“丧期么……总归不太好,爹起了表字就算过完了,我家本来也不讲究这些。长辈们好多人及冠之年已经征战沙场,哪来的时间去管繁文缛节。” “表字?”谢晖眼睛亮了,“叫什么?” 他提起这话时很沉静,筷子调头蘸着酒,在木质桌面一笔一划地写。 竖,横折,横…… 苏晏写得认真,萧启琛禁不住往他那边凑了凑,脑袋几乎搁在他胳膊上,顺着那字迹念出了声:“鸣……玉?有特殊的意思么?” 苏晏笑道:“没,佩玉鸣鸾,太平盛世。” 一桌好酒好菜与烟雨楼中精致又花哨的装潢相得益彰,楼下隐约飘来歌女的婉转调子,配这八个字竟然有点嘲讽。 谢晖“啧”了一声,道:“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就是纯好听,然后觉得启琛与鸣玉,很配(捂脸 第38章 转折 云门关大捷,突厥被迫求和。 虽是短暂的安稳契约,苏晏在第二年夏天之前却是不必再去北境了。他无意在金陵待得太久,毕竟都城的闲言碎语比铁马冰河还要叫人难以忍受,他那桩失败的婚事俨然成了许多官宦人家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苏晏不是萧启琛,没人敢在背后议论皇子,可他只是个将军,管天管地也管不着其他人的嘴,只得装作听不见。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6 时间久了,苏晏还没表达不满,萧启琛比他发作得还要快。 整个冬天他光听萧启琛嘀咕,从“他们怎么能这么说你”到“若我是父皇定要下令议论你的统统流放去幽州修城墙”,一见面就提,安慰效果非常不尽如人意。但苏晏听得久了,竟然也不觉得这事有多令人难堪。 平远侯自打被一纸诏令软禁在金陵,几乎就没什么消息了,他本身在战场上受了太多伤,正好借机调理。曹夫人主持大部分家事,自觉苏家在婚事上做得不厚道,不好再和御史一家如同往日亲热。 还不知道父母是个什么的苏珩满了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他整天张着嘴发出些模糊音节,很有表演的兴致,曹夫人便专心在府中教苏珩说话,其余的事不再过问——左右苏晏该是学着处理军务之外的事了。 苏晏没有上朝,他除却领赏加封那日去过太极殿,其余时候不是有病就是有事。萧演对此难得宽容,他最近盘算削弱军权,苏晏的表现正中他下怀,顿时更觉得苏晏比他爹识时务得多,因而愈发欣赏他。 平远侯的爵位传到如今,愣是从没出过功高盖主的岔子。苏致那事成了萧演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更想牢牢地把军权收回自己手里。 苏晏年轻,服从,还有些恰到好处的言辞沉闷,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打仗时沉得住气,是个显而易见的帅才。可萧演总觉得拴不住他。 难得清闲之日,萧启琛邀约苏晏到栖霞山下喝酒时,不免谈到了这事。 “昨天下朝后父皇突然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萧启琛说道,惊悚无比的表情,“这可真是……我怎么会知道!” 此时正值年节的尾巴,春天连个影子都找不着,折柳亭外芳草萋萋的美景还未浮现,只有一片荒凉。北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其余人都恨不能躲在温暖的室内烤火温酒,唯有他们二人坐在天地之间。 苏晏被这话吓得打了个寒噤,半晌才道:“陛下这是何意?” 萧启琛抠着手指上起了皮的地方,心不在焉道:“怕你年纪轻轻地就做一辈子鳏夫吧?不过皇姐们都出嫁了……我看他的意思,好似打算把惠阳嫁给你。” 皇帝最小的女儿,差着苏晏六岁,性情像男孩子一样的大大咧咧,被宠着长大的,却半点不骄纵。 萧启琛在他的愕然里补充道:“他说惠阳喜欢骑马射箭,你们也许会有共同话题,处得来——惠阳是挺崇拜你的。” 苏晏一口茶径直喷了出来,他擦着嘴咳嗽,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我不要。” 萧启琛乐不可支地调戏他:“哇,你出息了,公主都不要?” 苏晏道:“陛下有空说媒拉纤不如先替你操心,过完年你都要及冠了,连个王爷都没封,更别谈成亲之事——赵王殿下那年儿子都有了。” 旁人拿此事调侃也好,取笑也罢,萧启琛统统一笑置之,惟独苏晏不能说。 他的脸色立时冷了,漠然道:“我不想娶亲,不想成家,不想平白无故地就和没见过面的女子半夜睡在一张床上。” 这番言论倒是先进得过了头,也不知萧启琛从哪里学来的,他就着苏晏吃惊的表情,振振有词道:“我听天慧说,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婚娶尚且要情投意合,女子早就不是前朝那般稀里糊涂地就上花轿了。反倒是金陵,皇城脚下,把那套旧风俗贯彻得无比认真,有什么意思?” 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在无理取闹。 苏晏憋住评论,道:“你继续说。” “嫁娶对谁而言皆是终身大事,像平哥哥与王嫂那般婚后琴瑟和鸣、真心以待的太少了,大部分是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一辈子。许多男子成家之后还出入烟花之地,这对得起家中的妻子么?所谓忠贞不二,须得是双方的,只让女子守贞成何体统?”萧启琛话锋一转,戳了戳苏晏的肩窝,“比如你。” 苏晏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萧启琛:“夫人丧期未过,就有人巴巴地求你续弦。换做是你战死沙场了呢?他们恐怕要绒娘守一辈子寡吧?连平等对待都谈不上,还求别的?” 苏晏读的书没他多,见过的世面看似很广,实则是困在了很狭窄的区域里,于是萧启琛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呆呆地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萧启琛立刻来劲了:“对吧?我若要成亲,势必得找个两情相悦之人,日后不再纳妾不再去青楼喝花酒,才算尽到了丈夫的义务。自己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求别人来做——所以,我就不成亲了。” 话题甩得太快,苏晏被他的逻辑晃了个七荤八素,愣了许久才辗转明白了萧启琛这一大段话的最终目的:“……你不就是不愿成亲,说这么多作甚?” 萧启琛竟开始笑,眼角斜飞,瞳仁映出一点天光,正色道:“大将军,我若想娶,世间愿嫁女子何止成千上万,可我终究不愿无辜之人白白在皇城宫墙内耗尽青春,哪怕自己过完一辈子,也不会因一己之私耽误别家好女儿。” 苏晏越听越不对劲,果然,下一刻萧启琛端正了眉眼,认真地望向他。 “我心有所属了。” 那天他们回到金陵之后,苏晏染了点风寒。他喝了药沉沉睡过一宿,翌日生龙活虎。 他觉得自己这场病来得蹊跷。照理说,在北境待了那么久早就皮糙肉厚不畏严寒,怎么吹了点小风就头昏脑涨。他把喝茶那日的前前后后梳理一通,最后断定是萧启琛那无端的几句话害他生了病。 “心有所属”。 苏晏本可以轻松接过话题,趁机问他:“属意何人,难道求而不得?”但他问不出口,他对着墨梅图看过半晌,隐约觉得萧启琛既然这么说了,定是希望他问,而他只是笑,无怪萧启琛最后翻了个白眼,借口太冷要回城。 这件事从那天以后便没有人再提,左右苏晏想,萧启琛愿意说就自然会说。 他过着滋润日子,萧启琛隔三差五地请他喝茶吃饭,又时常到侯府打秋风——萧演彻底管不着他了,萧启豫近来被倚重,一时也忘了和萧启琛的约定。 正当苏晏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能歇口气,侯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开春气温变化无常,王伯是府中老人了,折腾几日累得倒下,侯府其他佣人不多,苏晏听见门响时,便自己去开了门。 客人器宇轩昂,相貌虽然平凡,体魄却是标准的武将样子,甚至比寻常军中将领们还要更加强大。他见了苏晏,非常客气地一笑,表情霎时柔和了:“请问,大将军在吗?” 自从苏晏接过了辅国大将军的官职,他自己没当回事,金陵城中却已经叫开了,闻言他点了点头:“我就是。” 那客人露出一点疑惑,思虑片刻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7 后道:“在下的意思是……令尊。” 苏晏“哦”了声,问道:“爹在休息,你是何人?” 客人站直的时候并未给人很强的压迫感,他仍旧礼貌道:“烦请转告大将军,就说方知回来了,希望见他一面。” 苏晏点头,留下句“稍等”后掩上门。他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这名字之所以耳熟,是雁南度说过——这人是苏致的旧部,已经十年没有音讯了。 这名字被苏晏转达到父亲耳中时,那几乎快要心灰意冷、整天无所事事的人突然站起,然后就往门外跑。苏晏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直到苏致将自称“方知”的人请进了府中会客厅,苏晏才看清了他爹的表情。 真心实意地开心,为旧友重逢。 他皱着眉,觉得自己好似从不曾这样,与萧启琛重逢时他们从不勾肩搭背,反倒是长久地凝视彼此,直到忍不住发笑。 寒暄了几句后,方知忽地话题一转,看向了苏晏:“小侯爷,恕我冒昧,当年你兄弟的确是在金陵城中走失的么?” 苏晏皱眉,心中有些不满,但仍客气地简单提了苏锦彼时是如何偷跑出家门,混在清明看灯的人群中,再后来便找不到了的事。随着他的话,方知的眼神却闪烁片刻,待到他说完,方知手指交叠,是个很忐忑的姿势。 苏晏跟着他紧张了,问道:“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方知眼神闪烁,支吾道,“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活着?” 仿佛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猛然落地,它吊着太久了,地面上沧海桑田,它却只吹着风淋着雨,不知所谓地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不上不下地挂在那儿。终于有一天,它想起来缘由,正巧一阵劲风袭来,绷直的绳索蓦然断裂,石头立刻在地上砸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坑。 苏晏被这块石头砸得内里四分五裂,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伸手扶了下桌子,不着痕迹地稳住平衡,和苏致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愕然表情。他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吞吞吐吐道:“兴许……我们找过一年多,后来也在到处打听……他们都说这种情况,应当不会……” 方知打断他的话,把一个令人欣喜的事实送到了苏晏怀里: “去年……啊,就是小侯爷幽州大捷左右,我追着一个江湖侠士去了益州成都府,非常巧地见了一个人。后来始终觉得此人面熟,竟和大帅年轻时有点相似。” 他们兄弟二人倒是确实长相像父亲,苏晏瞥了苏致一眼,他握住茶杯的手骨节突出,坐直了的背好似一根绷紧的弦。 方知继续道:“不过当时没有问过,也不敢确定。后来……就在半个月前的临安,雁将军平叛归来受降,我们又见到那人,他与雁将军交了手。雁将军与小侯爷更加熟悉些,我们一拍即合,觉得这人和小侯爷实在是太像了,五官几乎一样。其余有些事很复杂,于是我趁着大军北上,来找侯爷。” 苏晏咽了口唾液,声音都在发抖:“……有名字吗?” 方知道:“他说他叫苏锦。” 一阵天旋地转,苏晏这次连表面的平和也维持不住,突然站不稳似的,险些跌倒。他耳鸣不断,心潮澎湃,千回百转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去找他。” 他离开金陵是秘密行动,害怕旁人多想,故而留了个信给萧启琛,其余谁也没告诉。 收到这消息的萧启琛心情不错。朝会上他提了句南诏的进贡,得到萧演的夸赞,钟弥不失时机地“提醒”萧演六殿下快要二十了,萧演这才恍然大悟。 大司空钟弥是除了过世的谢轲外,朝中最举足轻重的权臣。王狄此人早就表明态度要和赵王共进退,不过他自身没有才能,仰仗王家的实力才到如今地步,不足为患。其余几位重臣态度暧昧,太傅倒是向着萧启琛,无奈他没有实权。 思绪转过几趟,萧启琛嘴角的笑又冷了下去。 萧演自打去年入冬后患了病,咳嗽就一直没好过,御医战战兢兢地开药、针灸,都是好一阵坏一阵的。换句话说,如今东宫未定,按礼制自是传嫡不传长,不过萧启明一团孩气,倘若萧演突然病倒…… 恐怕朝中拥戴赵王的才是大多数。 “看来不能让他继续嚣张下去。”萧启琛想着,加快了脚步。 他没回宫,而是拐了几条街,去到司空府上。萧启琛从角门进的,钟弥正在家中休息,听说他来访,外衫刚穿好就出来了。 钟弥对萧启琛很是看好,他觉得比起刚愎自用的萧启豫和优柔寡断的萧启平,萧启琛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看问题又过分犀利的皇子更像先帝,是明君的胚子。原本此前钟弥和所有人一样,觉得他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东华堰一事令他豁然改观。 尤其在察觉萧启琛并非甘于做个贤王之后,钟弥难得地涌上一丝热血沸腾的感觉。他是老臣,可也有血性,当年是他和谢轲商议,在先帝英年早逝后力排众议,拥立了在封地的越王,事实证明他们没看错人。 有生之年,上天好似又送了他另一个拥立明主的机会。萧启琛也许不信任他,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此事如同博弈,从来都是各取所需。 钟弥亲自给萧启琛倒水,又让旁人退下,这才道:“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萧启琛喝了口司空府上的茶,认真道:“路过。” 钟弥笑了:“殿下怎么会刻意路过?怕是有事找老臣吧?” “钟大人今日是替父皇担心忘记了封王之事么……”萧启琛整理自己的衣袖,轻描淡写道,“其实大可不必,我不在乎这些。” 钟弥不知看出他的心思没有,配合道:“但殿下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萧启琛一双眼无辜又纯良,望向他时全然与吐出的冰冷话语大相径庭:“我想要的不是个什么王爵封地,也不是东宫之位……反正如果萧启豫死了,父皇也不在了,到时候谁做天下之主,群臣那边不也没得选了吗?” 钟弥正要顺着说几句,突然惊讶道:“赵王?殿下……你……” 萧启琛喝了口茶,只是深沉地朝他笑:“我不会做傻事,静观其变吧,等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妇女之友六殿下。 第39章 旧念 苏晏无功而返,气得七窍生烟——他拼死拼活地跑到襄州,刚和齐宣鬼鬼祟祟碰了个头,转脸就接到战报说突厥大军压境逼近雁门关,好在雁南度已经折返,他连忙从襄州北上直接去了雁门。 结果刚打了两天,突厥又吃错了药似的撤军,洛阳反而出了岔子:一群江湖人不知是怎么着吃错了药,在洛阳城郊斗殴,差点惹了大乱子。萧演意思是这事不好处理,便让雁南度去瞧瞧,苏晏现在对这个话题敏感得很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8 ,若非军令如山,他恨不能插翅飞到洛阳去。 雁南度走得痛快,他却得要交接许多事务才好去找齐宣。来来回回耽搁几趟,洛阳的事摆平是摆平,苏锦却跟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样,又不知所踪了。 苏晏几天加起来只睡过十个时辰,眼底青黑,萎靡不振,雁南度强行把他架回了广武城,免得此人当场发作要拆房子。这事太过荒唐——预料中的兄弟重逢变成苏晏疲于奔命、苏锦一无所知,他都差点要说有缘无分了。 雁南度叹了口气,觉得他家小侯爷简直命苦:夫人早逝,爹娘不疼就算了,好容易来个亲生弟弟,对与他相认的事也一点都不上心。 命苦的苏晏一脸苦大仇深地拆了金陵来的信封,对着里面的白纸黑字看了半晌,随手扔到一边。他安静地坐了会儿,觉得不解气,又把那诏令直接撕了。 雁南度在旁边目睹这一切,出言道:“小侯爷,里面写了什么?气成这样。” “例行询问。”苏晏不以为意地扔到一边,“陛下最近病了,罢朝,令赵王监国。你之前抄了鸣泉山庄,那些金银珠玉、奇珍异宝清单不是送到台城了么?现在赵王殿下怀疑咱们私吞,要我给个说法。” 雁南度听不懂:“怎么个意思?我拿那些钱作甚?” 苏晏道:“他才不管你作甚,我们没孝敬他,这人仗着如今陛下信任,朝臣纷纷阿谀奉承,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登基了,放言削减军饷——反正最近没打仗。” 雁南度立刻愤愤不平:“突厥都快把大营扎到城门口了!” 苏晏:“没有死伤,在那些大人们看来火药味再重也算不得打仗。” 雁南度在昆仑山长大,又算是江湖平民出身,不懂官场险恶,闻言不禁戚戚然道:“小侯爷,你懂得挺多啊?” “都是六殿下‘耳提面命’,”苏晏提起他时情不自禁沾了点笑意,连带心情都轻松不少,“他觉得我傻得很,又常年不和朝臣打交道,别人说什么我就信,故而我回金陵这半年,他时常在我耳边唠叨这些——潜移默化吧。” 雁南度摸着自己的爱刀,随口道:“对你可真上心……我听人说陛下继承人未定,这位六殿下,你以为如何?” 放在平时,这类大事在军帐中议论总显得不太正经,这天苏晏难得心情好些,于是顺着雁南度的话,说道:“他会是好皇帝,但没有机会的话,就只能抱憾终身。” 雁南度:“怎么说?” 苏晏托腮靠在案头,想了良久,道:“阿琛心性坚韧,非常能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但他不太会为自己争取,陛下的目光未必落得到他身上。何况他是庶出,母妃娘家没权也没钱,放在平常的富贵人家他都算最不起眼的那种。” 雁南度“哦”了一声,显然对皇帝的继承人没有太大兴趣。 这番话却让苏晏陷入思考,他反复地记起萧启琛的模样,小时候跳脱娇气,少年时阴郁沉默,后来与他相逢,好似遇到了一点光,骄傲与执着随之飞速泛滥。 直到他长成现在的样子:心机重,脸上却一派无辜,八面玲珑地跟在萧启豫旁边,全不会考虑自己的事一般,但又莫名其妙地笼络了好多人心。他知道自己的优劣,并不吝啬利用它,甚至…… “感情对我而言也一样。”萧启琛说道,表情十分无所谓,“我不识爱恨,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会愿意为了另个人去死,但可以利用它。” 这是苏晏每每思及便无比痛心的话,他得承认萧启琛说话做事都有道理,可他不敢苟同。 说到底,倘若萧启琛只是他的至交好友,和谢晖一样,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苏晏为何要在乎?要往心里去?要给他打个对与错的烙印? 撑在桌案边缘的胳膊肘突然不明原因地往后一撤,紧接着陷入须臾失衡,苏晏整个人都吓出了身冷汗。 中军帐就地搭建,地面不平是常有的事。此间桌案安放在一个将就平坦的地方,但左手边总是翘起来一点,桌面倾斜。苏晏这一动作,整个桌案蓦然随着他那滑下去的手肘,倾斜角度更大,几乎要翻。 放在手边的砚台不合时宜地“咔嗒”一声,愉快地凌空跃起,弄了苏晏一身的墨汁。 雁南度擦拭爱刀的动作停下,望向他这边:“怎么了?” 手忙脚乱地收拾乱成一团的桌案,苏晏忙着抢救那几封机要文书,摇了摇头没理他的问话。雁南度虽觉得好笑,没敢表现出来,放了刀去和苏晏一起整理。 好容易折腾完毕,雁南度又问:“刚才想到了什么?” 他年纪比苏晏大好几岁,在军中算是除了沈成君以外的着名知心大哥,热爱操心一切家长里短。沈成君对外多少还有些生人勿近,雁南度全然是包容温暖的姿态,巴不得全军将士有了烦恼都来找他聊天。 苏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操心。” 话都这么说了,雁南度只得一瘪嘴,把他寸步不离的刀拿起来,扛在肩上出去了。他边走边道:“心情不好就找我打几场活动一下,哎,你是没见过苏锦……” “他怎么了?”苏晏问道,“你们交过手吗?” 雁南度夸张道:“临安城外,惊天动地。” 苏晏一眯眼,旋即客客气气地笑:“肯定是阿锦赢了,否则你憋不住炫耀。” 雁南度嗤之以鼻,立刻转身,给自己挽回面子:“我没赢,也没输——不过阿锦身手真是好,一把剑而已,在他手里就跟活了一样。” 言下之意很明显,“怎么有你这么个废物兄弟。” 苏晏不和他计较,拾起地上一根秃了的毛笔朝雁南度扔过去。对方哈哈大笑着跑了,留苏晏自己在中军帐内,反复咀嚼他提供的关于苏锦的只言片语。 他实在不了解苏锦,所有的事都要靠听说。 苏晏依着自己的习惯重新把那些笔墨纸砚收好,军帐中间的沙盘有日子没动过,还停在此前他和雁南度、靳逸几个玩闹着的排兵布阵。再靠内一点的地方,屏风挡住了视线,后头就是他的床,又硬又窄,刻着他几百个夜晚的梦。 他坐在床边,抓起水壶喝了口,再次回到了方才扰乱自己思绪的问题上——萧启琛。 萧启琛真是猜不透,苏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的靴子很旧了,衣服却崭新。他还在长个子,自从十五岁开始每年都会长一点,慢慢地就比父亲要高出了一个头。长此以往,只有在比划前一年的衣裳又短了的时候,苏晏才会久违地觉得:“原来我还年轻。” 战场能让人迅速成长,也能让人迅速老去。 苏晏觉得他有点未老先衰了,渴望安稳,又追求刺激,年轻的意气风发与莫名的贪生怕死一直胶着。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79 他摸到那个荷包,摊在掌心——这是他身上除了靴子以外,另一件旧物。 里头装的安神香早用完了,如今这阵仗每天疲惫得很,根本不用药物助眠。苏晏拉开磨损过度的荷包口,从里头倒出了两颗小石子。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心底被奇妙的甜味充盈,连舌尖都蘸着蜜糖一样。 一黑一白,那么相配。 好像是第一次,他在千里之外的黄沙中思念起了那个锦绣丛中的金陵城。他的思绪顺着每一条记忆里的街道蔓延,最终越过承岚殿的琉璃瓦,裹住其中的主人。 于是他的想法又不可避免地拉扯。 为什么他那么在意萧启琛的想法,当他与自己意见不合就会非常生气?换做旁人他还会这样么?比如谢晖,他们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多了去了,但也从未有过因此互相甩脸色,遑论互不搭理好几天还烦恼如何修补。 而他因为对方的忐忑坐立不安,又因为他的一个笑而满怀欢喜,虽然苏晏一直没有发觉,他的确十分在意萧启琛的心情——脸色差,是没休息好还是受了欺负;这么高兴,遇到了有趣的事吗;冷着一张脸又是怎么了,不要生气…… 他再没像这样关心过第二个人了。他没喜欢李绒,但哪怕是父母,苏晏也从不会为别人的情绪动摇自己分毫。 有答案在他心底呼之欲出,苏晏伸手把水壶放在桌案上,忽地就难以启齿。 他才刚刚送走了李绒,怎么能这么快地察觉到……心动? 这两个字甫一冒头,便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一般撕裂了罩在苏晏头顶的混沌。他觉得世界猛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三月关外,满城花开。 萧启琛说过:“那是你从未遇到喜欢的人,你知道那种滋味吗?那人就是……真像古诗里说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怕自己高攀,又怕他走远了,关切每一丝一毫的情绪,一遇到他看自己一眼,简直能兴奋一整天!” 他都快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了,心里挤进来一个张牙舞爪的萧启琛,笑嘻嘻地塞过来一颗糖一幅画,就此在他近十年的岁月里一刻不停地喧嚣。 唇角的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苏晏又收敛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突然低落地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好像明白得太晚了,萧启琛心有所属。 苏晏霎时又如同霜打的茄子,一声叹息后,他倒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让自己睡一觉。情绪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十分影响他的判断。 而这个盹打到一半,传令兵刮风似的冲了进来,急急如律令道:“大帅!斥候来报!突厥预备攻城,领军的是阿史那!” 苏晏立刻训练有素地穿甲,出军帐翻身上马,有人递来他常用的长弓。他抓起来,反手背好后朝身边一瞥。 他第一次这么心不在焉地上战场,愧疚和欢快的矛盾,齐齐地开始煎熬他。 清明未到,北境依旧严寒。这天刚下过雪,领军抵达雁门关下时,天空开始放晴。 他登上城关,远处隐约可见大军压境。苏晏皱眉,问斥候道:“对方多少人,是佯攻吗?是否有埋伏?” 那斥候低头道:“是!禀大帅,大约八千人,阿史那领军,都是骑兵,似乎并未有攻城云梯与投石车随行。敌军情况不明,为何突然来此,目的也尚未查明。” 苏晏压着一团火:“八千人?是要来给我军表演杂耍吗?” 四下低低地开始哄笑,苏晏转头呵斥道:“别笑!敌军意图不明,我军更当严正以待。靳叔,烦请您另一队人在青冢之后待命,随时见机突袭。方知,你在城门后领军,倘若开关应敌,你做先锋策应我。雁南,守城。” 他的安排合理,如今沈成君还自己守着云门关迟迟未归,好在方知归队,多了个经验丰富身手干练的参将,也算如虎添翼。 三人领了命,靳逸与方知前去调兵。苏晏望着远处缓慢向前行军的突厥人,突然“嘶”了一声,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雁南度问道:“怎么?” “雁南你看,”苏晏指着那堆阵型不齐整的军队,“阿史那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他善用两翼向前的阵型,这……歪瓜裂枣的是什么玩意儿?” 仔细端详后,雁南度道:“总不会是来不及整军被赶出来了,我去瞧瞧。” 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独身前往隆山之外,但雁南度轻功极好,时常把自己当半个侦查使。苏晏领教过一次,就默许了他这种明显违反军纪的行为,闻言颔首道:“你一个人千万小心。” “比他们回来得快。”雁南度笑了笑,手一撑城墙,及其轻巧地翻了出去。 这手功夫他炫耀过多次,熟悉的守军将士们见惯不惊,依旧站得笔直。苏晏没有方才那么恼火,刚要提醒众人保持清醒,突然耳力极好地听见身侧一声低低的“咦”。 他扭头盯住那斥候,没有任何预兆地发难:“你是斥候哪位校尉麾下?” 斥候小兵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苏晏这声不高不低,最多引起离他最近一位守军的注意。他直直地凝视斥候,又重复了一遍:“哪位校尉?” 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可那斥候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苏晏脑中一蒙,手指刚刚握住剑柄,忽然斥候仰起脸,相貌陌生,有点高鼻深目的味道。 “危险!”苏晏只来得及这么想。 他和那斥候里得极近,对方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心口捅了过来。 剑身格挡开匕首,但苏晏紧接着还是听见锋利刀刃划破衣衫的声音。它轻巧地割开了两片甲胄中间的缝隙,直直地插进苏晏肋下。 一阵剧痛,他强行忍住,不顾刀还未曾拔出,抬手强行让长剑出鞘。 “斥候”用突厥语说了两句什么,没等发现异常围上来的梁军将士将他制住,生生地拔出了插在苏晏血肉中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刺向自己的喉咙! 尸顺着雁门关城墙翻滚摔下,远处的雁南度一回头,提着一口气迅速回撤。 鲜血滴落黄土,苏晏感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听见了细微的流水声,痛楚从腹部一阵一阵地抽动,将他的思绪在清醒边缘来回拉扯。 他被一双手扶住,随后听见雁南度的声音:“怎么回事?!” “还好。”苏晏想,视野完全黑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雁南:怎么肥四! 第40章 夏生 清明时节的金陵,歌舞升平,婉约得自成一幅风景。杨柳依依,在缠绵的细雨中风姿绰约地摇曳。落雨的日子行人比平时要少,屋檐淌下淅淅沥沥的水珠,没有铺石板的路几乎不能走了,三步一个坑。 在安宁静谧中,疾驰而来的马车显然太毁气氛。它一路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0 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随着一声嘶鸣停在了某座府邸门口。 车帘掀开,一个人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他身上还穿着朝服,颜色与整条街的青瓦白墙格格不入。马车停下的地方离府邸屋檐还有一段距离,这看上去地位不低的青年一点没耐心等随从拿伞,径直遮住头跑了过去。 “殿下,当心淋了雨!”天慧撑开一把伞,刚要过去时,见萧启琛已经站在侯府门口了,他收回后面想说的话,越发觉得自家殿下是被迷了心窍。 萧启琛懒得理他,转身拍起了门。 他刚才在朝会上差点和萧启豫吵起来。北境战事又起,萧启豫主张出关迎敌,趁机在夏天之前把突厥打回老巢。但萧启琛认为现在北方还不时会下大雪,并不利于作战,应该死守雁门关,再伺机进攻。 两个人针锋相对,最后萧启琛服了软,站回自己的位置不说话了。 萧演看似还更倾向于萧启琛,大约此前钟弥提了一下,他又提起封王的事。萧启琛这回没坚持,但他心情不好,难得地冷了脸。 “小六受不得挫折。”萧演给他下了定论,劝他多磨练心性。 因为这事他极度郁闷,哪知甫一下朝,天慧突然不知从哪儿出来,靠在他耳边说了为何骁骑卫此次一反常态送战报进京要皇帝定夺——苏晏遇刺了。 主帅被突厥人伪装的斥候刺杀,匕首插|进甲胄之间的空隙,像演练过多次,伤口极深,他险些没了命,这消息无论如何不能走漏风声,最好连己方的人也不知道。 经验丰富的靳逸当机立断,先派人传信给沈成君,令他从云门关秘密赶回广武城主持大局,又让方知紧急送苏晏回最近的大城市晋阳疗伤。 岂知日夜兼程抵达晋阳,苏晏的伤势竟突然恶化,无奈之下方知求助了一个江湖朋友,替他止血。但这么重的伤必须静养,于是只好带他回了金陵。 萧启琛一听,当场就跟过年时的爆竹一样炸得坐不住。他顾不上回承岚殿,得到苏晏已经回府的消息后,冒雨出了宫。 人既是已经平平安安地回了金陵,那定然没有大碍。道理萧启琛都懂,但他憋不了,非要亲眼看苏晏全须全腿地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能完全放心。他烦躁地又拍了拍门,平时对侯府上下礼数周全的态度全然没了,恨不能上脚踹。 正当萧启琛盘算着要不直接踹上去,大门被人打开。他一抬头,苏致面色凝重地望着他。 “侯爷。”萧启琛忙不迭行礼,苏致是长辈,礼数不能丢。 苏致道:“却不知是殿下来访……探望晏儿么?” 萧启琛点头道:“阿晏没事吧?” 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但心情并未好半分。苏致表情太过沉痛,萧启琛跟在他身后进了侯府,仿佛怀里揣了只兔子,忐忑不安地一直眨眼。 苏致将他领到东厢,道:“晏儿在里头养病,殿下要是想看看他,那便去吧。” 他的态度冷淡,好在萧启琛知道苏致一向如此,在朝堂上都谁的面子也不给,私底下想必变本加厉。他叠声谢过,推门进去后,才后悔地想:“我刚是不是应该敲个门?” 然而容不得他退出去重新来过,歪在榻上的苏晏已经望向门口的方向。 萧启琛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别离——他和苏晏总是聚少离多的,因而那次谢晖调侃他们“青梅竹马”,萧启琛并不能理直气壮地接受。 他们的距离从金陵到徐州,然后到云门关、雁门关……苏晏走得越来越远,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的每一次相逢都拘谨大于激动。就像苏晏说的,他们不像推心置腹的挚友,可也不像萍水之交,尴尬又诡异。 往前一步不肯,退后一步又不愿。 如果萧启琛再自作多情一点,或者苏晏再懂多一些人情世故,他们早该知道的。 萧启琛攥紧手间,调整自己的表情后,重又朝他笑了笑,客气道:“我刚听说,你没事吧?刺客抓到了吗?” 苏晏好似对他突然来访并不惊讶,他撑着坐了起来,反手塞了个枕头在自己后腰,勉强支住身子,这才轻声道:“没看着我咽气,生怕被抓起来严刑拷打,自尽了。” “太危险了。”萧启琛瞥见书桌上放了茶水,一摸还是温的,索性倒了两杯,在他榻边坐下,尽量不压到苏晏衣裳,“伤到哪儿?” 苏晏把薄薄的一张毯子掀开,他的中衣敞着,从锁骨到小腹一览无余。 萧启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这么多年他好似真没看过苏晏衣衫不整。他是校场上锻炼出的体魄,虽然比那些肌肉虬结的大汉依旧要文弱,裹在宽袍长袖中看不出,换上胡服的样子萧启琛是见过的,肩膀平直,脊背挺拔,实在很好看。 但他没想到脱了更好看。胸腹肌肉形状漂亮,此时因为半躺的姿势锁骨凸出十分明显。苏晏有很匀称的身体,让人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果忽略掉那些零星遍布的伤疤,深深浅浅,成了他冲锋陷阵的烙印。 擦伤、刀伤、箭伤,大部分都已经愈合了。最凶险的一道在胸口下方,不长,缝合痕迹明显,纵然萧启琛不懂医理,仍能看出伤口很深。他低头盯着那处深红色,突兀地问道:“……是这儿?不包扎吗?” “刚拆了。”苏晏朝床榻边扔着的几团绷带努努嘴,他这样没款没型倒不常见,“我嫌弃绑着影响动作,待会儿再处理。” 他说着,又把毯子盖上了,萧启琛颇为遗憾地“哎”了一声。 苏晏:“怎么?” 萧启琛敷衍道:“没事,我还以为有多严重,吓死了。他们说你……在广武城就没气了,后来转移到晋阳又没气了,待在家里每天都随时要吹灯拔蜡。” 大概他语气太过忧心忡忡,苏晏想笑,咬住茶杯边沿忍了回去,避免牵动伤口:“有次快没气儿是真的,但不至于见阎王。” 萧启琛不问什么事,拧着眉毛道:“到底怎么搞的?” “脏器受损。”苏晏解释道,“军医下手都没个轻重,草草地把缝合了就把我架上马车运往晋阳。到了晋阳的时候,方知找到他一个江湖朋友给我瞧病,他说是脏器破损,军医屁都不懂,愣是把缝合好的伤口又拆开了一次。内里出了血,疼得死去活来。这回才算真的治好了,我现在自觉状态不错,但不敢下床。” 他说得轻描淡写,萧启琛听得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肚皮,感同身受地有点儿痛。 “呼延图真下作啊,”苏晏眉梢一挑,“他以为难道我不在骁骑卫了,雁门关便形同空城么?骁骑卫不姓苏,现在沈成君过去,他们还不是一败涂地。” “你还是第一次遇刺吧大帅。”萧启琛调侃道,在他眉心轻轻一点,“你一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1 次我一次,连这事也不肯吃亏啊。” 似是记起金陵郊外那次,苏晏并未接他的玩笑,反而端正道:“你后来不是查出刺客是赵王养的打手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提起萧启豫,萧启琛脸上轻松的笑意立时冷凝。他反问道:“说出来又如何呢?” 苏晏语塞:“可……” 萧启琛道:“当年平哥哥的事昭雪,然后呢?大家都知道晚晴不过是枚棋子,没有萧启豫的主使她哪会这么轻易地进入东宫。平哥哥双眼都盲了,他并未因此对萧启豫实质惩罚——他需要一个能服众的继承人,父皇很清楚这一点,木已成舟,他冷酷得很。” 苏晏皱眉道:“不是要立七殿下吗?” 萧启琛:“难说。” 他把自己的担忧与顾虑缓缓说来,惟独省略了与萧启豫那一遭威胁,最后叹息道:“反正左右也没我的份儿,我就该好好地享尽荣华富贵,没事去肖想什么江山。” 苏晏看着他,目光满是柔和。 这画面倒是与他们十五岁时相似:同样光线晦涩的房间,同样你知我知的隐秘。时过境迁,萧启琛仍愿意去相信,苏晏还和当年一样,正如苏晏信他。 苏晏艰难地往前凑了凑,他捂着伤处,几乎贴到萧启琛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引得萧启琛一阵心猿意马,几乎就想要转脸贴上他的唇。 “我一直在想……你总是一会儿想要一会儿不想要的,总归对自己太过没信心了。但阿琛,之前我……不是什么空话,我觉得你很好。” 他的声音因为受伤有点力气不足,听上去轻飘飘的,尾音又上扬着,像一把小钩子,轻而易举地攫夺了萧启琛的理智。 萧启琛回了个“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猛然扭过脸,和苏晏对上正面。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这样的暧昧如果不发生点缠绵悱恻的情节简直浪费。萧启琛见苏晏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长睫眨了眨,想要逃避的情绪涌上来,但他记忆中和苏晏相处的那个早晨也随之死灰复燃。 他忍了又忍,看着苏晏成亲、有了儿子、上了战场、受了伤……他是一个旁观者,满怀背德地注视苏晏的人生,月复月年复年地自己难过。 但萧启琛突然就不想忍了。 他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苏晏没有躲,没有丝毫懵懂和茫然。 “我……”萧启琛到底不肯让,他的鼻尖和苏晏的几乎蹭在一起,每说一句话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之前我和谢晖去过一次花解语,有个姑娘,唱歌很好听。我听她唱了一夜,只有半首印象太深。” 苏晏的眼眸低垂,仿佛困倦了,还有点懒散:“什么歌?” 萧启琛手脚都没了知觉似的,他开始鼻酸想哭,接近夙愿得偿的感觉太过强烈,逼得他又想流眼泪——他真不是个爱哭的人,只有在苏晏的事上一次次地失控。 他颤抖着说不出口,苏晏的手轻轻放在了他肩头,一个安抚的动作,萧启琛突然镇定下来:“你真想知道?” “嗯。”苏晏简洁道。 萧启琛听见除了他自己加快的心跳声还有另一个人的,频率太过相近,他差点就没有察觉。后来记起,萧启琛觉得那是他笃定苏晏比他更紧张的时刻。 他唇角一挑,像西窗夜话一般低声道:“……越人歌。”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调在意念中悠扬地回荡,苏晏突然惊醒似的往后退了。 他的暧昧与心猿意马都在这一刻回归正轨,萧启琛勉强地笑了笑,心道:“这下糟了,比之前亲他还难说清楚,得赶紧想个理由,这小子看着单纯其实心眼也不少,该怎么糊弄他才让他相信我没……” 正想得投入,苏晏突兀道:“知道了。” 听上去似是在回答他之前那个问句,萧启琛压抑地睁大了眼看向苏晏。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疑惑的表情其实很无辜,比刻意装出来的更加天真,很有欺骗性。 萧启琛的瞳仁比很多人的颜色都浅一点点,不仔细看发现不了,恰到好处地被那颗赤红色泪痣映衬,给他平添几分温柔。 苏晏搁在萧启琛肩头的手指收拢又松开,他见萧启琛眼神飘忽不定,瞥上瞥下的就是不敢看自己,蓦地以为很好玩。他自从发现自己的心思,还从未很赤|裸地外露过,遇刺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苏晏才觉察出他比自己想象中陷得还深。 生死线上,他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时候,那下手又黑又重的赤脚医生问他:“将军,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么?这可开不得玩笑,想一想,否则你就要死啦。” 那时他小腹剧痛,敞着伤口,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只想睡个好觉。这话入耳,他捏紧了床褥,口中呢喃了几个字,然后竟然就这么半梦半醒地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苏晏彻底恢复神智后,方知牙疼道:“小侯爷,你这人,那种时候既不哭爹喊娘,也不嘀咕夫人和儿子,光念叨‘阿琛’——阿琛是谁?” “阿琛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要守一辈子的人。”苏晏这时想。 失落无影无踪,苏晏竟从心里辗转千百次的无措中尝出了一点痛快。 他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手掌从萧启琛的肩头摸到了他的后颈,对方剧烈地战栗,飞快地想要扒下他的手:“阿晏,你听我说,我方才——” 后面临时想出来的好几个借口最终一个字都没用上,因为苏晏和他那时一样,在他唇边印了一个轻柔的吻。 但这次苏晏没放手,掐着他的后颈,从唇角慢慢地亲。舌尖濡湿地舔开萧启琛紧闭的唇缝,在他下唇吮吸辗转,轻微的水声传入耳廓。 萧启琛难为情极了,他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连忙推了推苏晏,脑中一片空白。 “之前你说心有所属……是指我吗?” 他就这么直白地问出口,绯红从萧启琛的耳朵一路星火燎原到整张脸。他眼皮一跳,突然丧失了言语,觉得自己像个哑巴,只会点头。 苏晏放开他,手却搁在后颈没动,又坚定道:“我现在知道了。” 被他触碰的地方全部的汗毛都倒竖了,萧启琛哆嗦半晌,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仿佛难以接受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苏晏表情倒是坦荡,只望着他,笑意全藏在眼睛里。 萧启琛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还有点湿润,他眉间微蹙,突然道:“……绒娘……” “是你自己跟我说的,”苏晏迅速地翻旧账,脸皮刷拉一下甩得老远,“如果我再娶,她不会怪我——我不会再娶,但总要你明白原因。” 萧启琛无言以对,他的目光从苏晏的眉眼起逡巡了一圈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2 ,又开始后知后觉地怀念起刚才他亲上来的感觉,心里痒痒的,说不出多高兴,就是非常想笑。 可能夙愿得偿的时候都是这样,大起大落得太过,反倒没力气欢呼了。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来飞快地扔下一句“我去厨房找点吃的”就跑出屋外。 庭院中的杏树枝头挂了几枚小巧玲珑的果子,今年的花期结束得格外早。金陵连日的细雨忽然停了,一道金光从天边漏出,梅熟落蒂,笋成出林—— 一晴方觉夏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六选择忍字头上一把刀,阿晏则是我才不管你怎么想知道了我就要去做。 第41章 翠鸟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启琛一边吃从厨房里翻出来的甜糕,一边故作镇定地问苏晏。他没坐床沿,搬了个凳子挨在苏晏旁边,侯府佣人不来打扰他们,黄昏时分的厢房中点亮了蜡烛,光影斑驳间他能看见苏晏的神情。 苏晏想了想,道:“之前,快要死的时候。我也说不上来。” 濒死之时会有强烈的求生欲,会不由自主地抓紧短短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像溺水之人攀住的救命稻草。 “是不是没有这一趟受伤,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想这么问来着,但太毁气氛,于是换了个不礼貌但却委婉点的说法,听上去像在抱怨。 萧启琛委屈地嚼着甜糕,声音含糊:“你若是早点受伤多好……” 众人都说六殿下口齿伶俐,说话从不叫人难堪,所以他现在显然是故意的。苏晏呛了口水,咳得天昏地暗,捂着伤处吸了半晌的气。 他等这阵剧痛缓了缓,不肯认输,反唇相讥道:“那你呢?” 萧启琛道:“……你成亲的时候。” 苏晏蓦然失语,这是他们都不太愿意提起的往事。 萧启琛眨了眨眼,好似要给自己一点支撑,于是握住了苏晏放在身侧的手指:“谢晖说……只有当看到和别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才发现非他不可。” 听着有理有据,苏晏思虑很久,却道:“……怎么听着横竖都是我的错?” 可不就是你的错么。 萧启琛心虚没敢说,迅速收回手垂下眼皮,专注地把剩下的甜糕吃完,期间没问苏晏一句“饿不饿”,光叫他喝水。 他到底没在侯府多待,偷得浮生半日闲,宫里还有事情等他去处理,何况苏晏的伤没好,精神集中没多久就犯困。他很想再亲一亲苏晏,到底忍了下来,他们只需这样谈天说地,萧启琛便能高兴好一阵子。 等苏晏睡下,萧启琛起身预备回宫,他想了想,拿起搁在桌案的毛笔饱蘸墨汁,在苏晏额头上写了个“王”字,然后朝他做了个鬼脸。 “明天再来看你。”他说,把那支毛笔放回了笔搁。 站在窗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天慧无语凝噎地想:“殿下真是童心未泯。” 没有丝毫被当成半大孩子的自觉,萧启琛稳重地回到承岚殿,然后一步三蹦地蹿回正厅,预备为了庆祝他和苏晏关系实质性的进展,晚上吃顿好的。 却不想在正殿当中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萧启琛蓦然冷了脸。 “皇兄,天都黑了还不回府么?”他重新拾起了伪装,尽量平静地说完,踱步过去在桌边坐下了,免得被萧启豫看出他脚下有点虚。 萧启豫兴致勃勃地环顾一周承岚殿的摆设,评头论足:“启琛,你宫里的摆件好似都有些年头了,是容华娘娘当年喜欢的么?” 萧启琛没回话,他和萧启豫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是沉默居多。萧启豫知道他的脾性,并不勉强,进入正题道:“方才去找苏晏了?你真忍得住啊。” 他心下一沉,疑惑为何萧启豫知道苏晏回了金陵,于是道:“和你无关。” “他刚受伤我就知道了,骁骑卫中有好几个我的眼线。”萧启豫慢条斯理道,“啊,你别用那种仇恨的眼神看我,并非监视他,那些人本就是我的属下——苏晏从河北七郡募兵,我的封地邯郸也在其中,所以新兵里有几个人是王府护卫。” 萧启琛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皇兄,你一口一个合作愉快,却所有的事都对我藏着掖着……这不合适吧?” 萧启豫好整以暇:“你不也有很多事瞒着我吗?咱们扯平。” “也成。”萧启琛道,“但你等了这么久,难道就为了告诉我苏晏受伤?” 萧启豫:“我看你都觉得辛苦——今日朝会前我给你递的纸条没有看么,为什么和我抬杠?现在难道不是出击的最好时机?萧启琛,你只担心苏晏一个人而已。” 他是在嫉妒。萧启豫就是这样,自诩天之骄子,于是见不得萧演对任何一个其他人流露出丝毫的赞赏或是认可。 萧启琛旁敲侧击:“我是怕没有领兵的。” 他的皇兄闻言,不耐烦地拧起眉间,萧启琛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知道自己在萧启豫眼中彻底沦落成为了儿女私情不顾一切的形象,十分满意。但他到底没表现出来,装了个疑惑的神色:“否则皇兄想让王贞将军上吗?” 禁军统领,大司马之子,听上去好似非常的顺理成章。 萧启豫却流露出一丝迟疑:“司马大人……王狄,他不愿亲子上战场,大约是被苏晏这次的事闹得心有余悸。斥候都能混进雁门关,你说可怕不可怕?” 萧启琛给他倒了杯茶:“其实还有一个人,你我都清楚。” “怎么?”萧启豫似笑非笑,“撺掇我去送死?” 这话尖锐而刻薄,但萧启琛听在耳里的时候仿佛和平时的寒暄没任何区别。他的笑容长在脸上一般稳重,把茶壶放在一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朝中无人与你抗衡,立储的呼声其实是很高的,但父皇迟迟未有动作,只是缺少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萧启豫见他一点不生气,反倒来了兴致,眉梢上挑:“哦?” 萧启琛心平气和道: “皇兄唯一的劣势不就是庶出吗?要使父皇把东宫封给你,自然要比萧启平付出更多。他自小就含着金汤匙,和你我都不一样……但现在呢?国事上,皇兄,纵不说处理,这段日子你监国的成绩有目共睹。朝臣大部分都向着你,政务与人脉都有了,想想你最缺什么?嗯……我想应该是军功吧。” 萧启豫揶揄的表情挂不住了,他眼神锐利,放松的坐姿也维持不下去。 “军功这一档上,皇子从来都有弱势。我朝传统,封王之后居于金陵,没什么机会接触军务,况且父皇想将军权收到自己手中,更不会分给旁人——各州郡有外军,台军直属天子,精锐骁骑卫由辅国大将军统领,这样一来,皇子想要立战功让他刮目相看,和平民百姓寒窗十年位极人臣一样,难如登天。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3 ” 萧启琛字字珠玑,用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同他讲,竟不知不觉地让萧启豫忘记了重点。 他本意是来“管束”萧启琛的,怎么反被他出谋划策,而他居然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念头稍纵即逝,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萧启琛牵着鼻子走,萧启豫被他突兀的停顿弄得很不舒服,不由得出言道:“……那你说该如何?” 萧启琛笑意深了:“阿晏受伤了,短期内不会返回前线,如果这时突厥刚好打过来……对你而言,不是天赐良机吗?” 他说完,朝萧启豫露出个无可挑剔的和善微笑,从对方脸上看出了明显的动摇。 那天送走萧启豫时,他觉得有什么变化悄然发生了。 掩上承岚殿的门,萧启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天慧不失时机地从廊下拐出,问道:“殿下对赵王这么掏心掏肺,不怕自己当真吗?” “我有分寸。”萧启琛道,“他不好糊弄,有时不掏出一点真心,他是不会信的。” 天慧似懂非懂,只点了点头,看上去好似不太信任萧启琛的解释:“我以为殿下是……想要同赵王抢一抢的。” “抢不过,只好玩儿阴的。”萧启琛笑眯眯地说道,“要明面上来的话,我斗不过他。所以暂避锋芒,不和他正面冲突。我所做的是让他觉得……我被威胁身不由己也好,真心实意帮他也好,我不会、也不敢害他。” 天慧:“那殿下届时又当如何自处呢?” “他将会逐渐地以为我死了心——萧启豫从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要的便是这个结果。”萧启琛说道,随手拿起承岚殿中一件精致的装饰物端详,“任他争,任他抢,任他上战场——反正最后他都是要死的。” 他话音刚落,空中炸开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隆隆而来。天慧见萧启琛把那件装饰物放回原处,转身点了灯:“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弑兄听着不光彩,还会碰到陛下的逆鳞,不是上上策。”天慧犹豫了片刻,抛出一个问题,“如果有得选,殿下还会一开始就走这条路吗?” 萧启琛的半边侧脸被烛光温暖地围绕,他直起身子一声喟叹,道:“可我没得选啊。” 他只有一条最阴暗的路走,每一招都是险棋。 “天慧,”萧启琛笑了笑,眼里有光在跳动,“我现在很开心,这段时间先让我冷静一下——我快要开心疯了。” 雷雨倾盆,空气中潮湿的气息蔓延开来。立夏刚过完,铺天盖地的雨水洗净了树叶上残存的稚嫩,新叶喝足了甘霖,绿得发亮,生机勃勃。 后来的日子里,萧启琛整日整日往侯府跑,丝毫不怕人非议。李绒还在的时候,他便时常来访,金陵曾经也有绯色传言,说怕是六殿下与侯府的少夫人珠胎暗结。但这流言蜚语随着李绒病逝渐渐销声匿迹,一个字也没能传到苏晏耳里。 他们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一切都像十五六岁时的亲密无间。萧启琛偶尔抓住机会亲他一两下,还惹得苏晏推他:“别闹。” 苏晏能下地的时候是个清晨,他试探着在屋里走了走,又去庭院中散了几圈步,没有大碍。这时游客来访,苏晏大好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萧启平。 掐指一算,他怕是有两年多没和对方见面了,萧启平不问世事,苏晏后来又疲于作战,更加没有机会寒暄。 他斜靠在门边,见萧启平被翠玉扶着在自己面前站定:“鸣玉,你好些了吗?” 叫他表字的人大都是些泛泛之交,萧启平这么一喊,倒比以前喊他名字时生疏了很多。见翠玉搀扶他踏进屋内,苏晏把凳子搬过去,正要接手,萧启平却跟突然能看见似的,轻描淡写地拂开了他的手。 察觉到萧启平的抗拒,苏晏不再坚持:“殿下突然来……是有事么?” “昨天夜里启琛去博望苑吃了个饭。”萧启平道,“他很长时间没有那么开心了,也许久不曾与我聊他自己的事。” 苏晏这才注意到,萧启平惯常有的温和表情好似突然失踪了。他低垂眼皮,瞳仁中依旧深沉没有一点亮光,神情却是倨傲又冷淡的,让他感到陌生之余还有点没来由地畏惧。 “我和启琛虽是异母兄弟,但他这些年明里暗里用自己的方式帮了我很多,因而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亲弟弟。” 苏晏点头称是,暗自疑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似乎预料到他心中所想,萧启平话锋一转:“……所以当他告诉我,其实他并非一厢情愿,而是你们两情相悦的时候,我很震惊。” 苏晏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没好全的伤口被他的动作牵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苏晏弓着腰,勾起椅子重又坐下,自己调整了好一会儿呼吸,在这期间萧启平始终古井无波一般望向他的位置。 明知他看不见,苏晏莫名地有了种“老泰山”的压力,正襟危坐道:“殿下,有话直说么,你这样……我怪不习惯的,我也不爱猜别人的心思。” 萧启平道:“心意相通了,然后呢?昭告天下?” 苏晏皱眉道:“我和启琛没聊过其他的事……和他待在一起很舒服,但我……” 他半晌说不出话,萧启平静静地等了会儿,语气比方才柔和了一些:“听他很开心地说你也中意他,我为你们这份难得的情谊动容。但你有过夫人,还有个正在学说话的儿子,这就是事实,我并非有意冒犯。这种情形下,启琛执迷不悟,始终不肯放弃。而现在你终于给了他回应……话已至此,你懂我的意思吗?” 苏晏攥住垂下的袖口,柔软的布料被他捏变了形:“不太明白。阿琛并非为了我能放弃一切的人,他有分寸……” “错了,”萧启平严肃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他就是可以放弃一切的——你怎么就不肯承认自己真有那么重要呢?” 听见苏晏骤然粗重的呼吸,萧启平道:“他情窦初开,第一次心动,感情会格外激烈,甚至像飞蛾扑火。如果他理智一些的话,我今天也不会特意来找你……阿晏,你若真了解他,就该知道这些。所以……放手吧?” 说出这些话,萧启平也很难过。 如今万事都公私分明的萧启琛和萧启平聊天,三句话离不开“以后”,而所有的“以后”中,又无一例外地围绕着苏晏。 萧启平非常自私地在萧启琛身上寄托了自己未完成的遗憾,从他语气中听出仿佛萧启琛鬼迷心窍了,一心一意地畅想起安稳生活,莫不是被下了蛊。 这样的萧启琛固然很多人愿意见到,可还是他认识的萧启琛吗? 真到了那时候,萧启豫会放过他吗? “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晏勉强地笑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4 了笑,想让话题轻松些,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萧启平,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在东宫见他的第一眼。 萧启平道:“启琛想要江山,你若不能给,起码不要成为他的阻碍。” 苏晏张了张嘴,却发现他无法反驳萧启平的每一个字。 “……这是我很自私的想法,”萧启平显出点局促,“但你我都希望启琛好。你对他有求必应,如今算帮我一个忙——不要感情用事,毁了他。” 放晴的早晨,连空气闻起来都是甜的。苏晏不安地反复撕扯袖口,萧启平深谙怎么说话才能让他明白,哪怕他看不见苏晏现在的动作,也能从他呼吸的频率中察觉他心境被压迫到了极致,很快就会崩溃。 但苏晏到底没崩溃,他喝了口水,掐着自己的掌心找回理智,不着痕迹地挪得离萧启平近了些:“殿下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萧启平疑惑地挑高一边眉毛:“愿闻其详。” “你害怕的不过是我毁了启琛,”苏晏沉声,在胸口撞得他一阵四肢无力的复杂情绪终于缓和,“是,我属意阿琛,但明白得太晚。所以耽误了别人,对不起家人期待,也毁了我自己……辜负了这许多之后我才发现还有个人等着我。他的确是罪魁祸首,可我恨不起来,不仅如此,还愿意和他耗一辈子——殿下,换做是你会轻易放手吗?” 天光大亮,苏晏望向窗外,他没有关门闭户的习惯,轻易地透过窗框瞥见外面枝条柔软的树木,一只鸟停在树梢,抖了抖浅蓝色的羽毛。 萧启平放弃一般垮了肩膀:“我和启琛不一样,我一开始就不能够感情用事。事已至此,无愧于心就好。” 他走出苏晏房门的时候,那只蓝色的鸟不知从哪儿掠过,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萧启平的肩头。他察觉有异,伸手想要摸一摸,鸟儿亲昵地在他掌心蹭,又啄了几口。 翠玉拉了拉萧启平的袖子:“殿下,是一只鸟,要赶走吗?” 感觉到掌心冰凉却鲜活的小动物,萧启平低头笑了笑:“不必,它愿意就让它跟着吧。我现在放心了,不用那么草木皆兵。回家吧,子佩醒来见不到我会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学院有点事情要外出,还是老样子,七点赶得回来就更新quq 第42章 荷包 仲夏时节燕语莺啼,苏晏的伤势在他回到金陵的一个月后总算好了大半。归根结底是年轻人身强力壮,换做年纪大些的可能当场就挺不住了。 拜那个平时不爱操心、操心起来无可阻挡的亲爹所赐,苏晏盛情难却地把自己在府中的活动地盘框在了卧房与书房两处,走路大约二十步,其余时候老实待在床上数毯子的花纹有多少个扭。好在有个萧启琛,没事就往侯府跑,让他养伤的时候不那么寂寞。 苏晏很久没想到过这两个字了,他习惯孤身一人,自己拿主意和消磨时光。突然察觉到偶尔也会寂寞时,苏晏无奈地想:“退步了啊。” 他没把这情绪流露给任何人,但当萧启琛问他要不要去散心时,苏晏没多思考就同意了。 萧启琛所说的散心,自然不同于普通人家。 金陵这一年的夏天热得反常,蝉鸣声比往年更聒噪,从早到晚吵得人不得安眠。萧启琛不知用什么办法,从萧演那儿要来了废弃多年的上林苑,如今成了他的私人园林。他将其中的布局大刀阔斧地改过,除了保留饮马池和跑马场外,堪称面目全非。 苏晏被他拉到这里。上林苑远离金陵城的喧闹,修缮一新后没了当年的颓丧破败,远眺时可见梅花山。 他们是在饮马池边重逢的,苏晏故地重游,不由得感慨万千。他被萧启琛引着四处参观,始终没问得出那句:“这是你做的吗?” 重新修葺过的皇家园林比原来更加雅致,当中遍植柳树,夏天阳光正好,微风拂过时树影婆娑。石子路一直延伸到了塘边,苏晏还记得他当时便是在此处见到萧启琛的背影。 思及此,他伸手比划了一把萧启琛的脑袋,对方立刻警惕地回头:“做什么?” “你那会儿只有这么高。”苏晏的手在自己的下巴处平行比出一个高度,随即笑弯了眼,“不过现在也没怎么长个儿。” 手的位置从下巴挪到鼻尖,然后不等萧启琛愤怒地反驳,苏晏熟练引开话题:“这边重新修缮花了不少时间和钱吧?陛下怎么突然舍得?” 萧启琛道:“本来这处是皇伯父做太子时独居的地方,父皇当年常来,对这个地方也很有感情。后来皇伯父英年早逝,他触景伤情,上林苑随之废弃。去年春天,父皇想要修缮华林园和九日台,把这里顺便整理一番。前些时候他说赏我个园子,我就挑了这里,他犹豫过,大约舍不得,可又看着生气,于是顺水推舟给我了。” 苏晏点点头,仰头打量被装修一新的上林苑,忽然道:“后头我记得是有马场的,以前在台军的时候我常来这边散心。” 此言一出,却惹得萧启琛疑惑地蹙眉道:“你常来?我也常来,怎么一次也没遇到你?” “我都是清晨练兵之前来,偷偷地待一会儿就回去了。惊帆喜欢跑马场,它那时还小,我就牵它过来,让他自己活动。”苏晏陷入了过去的回忆里,说话声音都蓦然轻柔。 “那是难怪……我时常落日到这边,那会儿皇后娘娘去了东宫,才有时候跑出来。”萧启琛紧锁的眉间未曾舒展,“不过后来还好又遇到你了。” 苏晏勾了勾他的手指:“总会再见面。” 他说得那么诚恳,萧启琛堆到嗓子眼的真相被他憋了回去。他不忍对苏晏说“那天我是来寻死的”,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此事还是不要重见天日的好。 等了许久,苏晏终究没问他那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上林苑,他走到池塘边上,踩了踩周围柔软的泥土,回头展颜而笑:“你那时站在这里。” 萧启琛忍不住也跟着他笑,苏晏这般温温柔柔、褪去全部铁血与戾气的模样他仿佛好多年没见过了。他的手揣进袖子里,碰到一件东西,心念微动。 “阿晏,”萧启琛喊他,将它拿了出来,尽量平常道,“上次说要补给你。” 表情像是在说“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的苏晏迷茫地接过萧启琛递过来的东西,入手质地柔软,带着冰凉的触感,在盛夏时节让他心头蓦地舒缓了。他指尖搓揉,又拿到眼皮下看,等瞧明白了是个什么时,挂在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弭。 片刻后,在萧启琛的忐忑中,苏晏望向他,眼睛恍惚地眨了眨:“……这个总不是容华娘娘做的了,谁动的手,针脚这么糙?” 萧启琛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动声色地藏起了自己的手,理直气壮道:“怎么收礼物还带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5 挑三拣四的?” 苏晏抿着嘴低头翻来覆去地看,虽没笑,但显而易见的爱不释手—— 布料质地上乘,勉强能辨认出是个荷包的模样,丑得十分有个性,缝合处针脚歪歪扭扭的,铜板都能从里头漏出来似的。表面朴素得没有一丝装饰,更别提那些精致的绣花了,苏晏反反复复地摩挲,终于在靠近边角的地方摸到了一点凸起。 绣着他的表字,“鸣玉”。 和“启琛”挺相配的,苏晏倒从没觉得这个苏致随口起的表字这么好听过。 他掂了掂荷包,揣进怀里,打趣道:“看不出六殿下还挺心灵手巧,这些活也能做得勤勤恳恳——不过那字总不是你绣的吧?” 心灵手巧的六殿下搓着自己的脸:“那是绿衣姐姐绣的,我才学了多久……这个样子丑,你自己收着就得了,别成天拿出去给人显摆,免得人家笑话。” 苏晏:“什么?” 萧启琛:“笑话你眼光不好,挑的人连绣花都不会。” 他这话好像默认了什么关系,苏晏领悟了,后知后觉地局促起来。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听见四下只有风声,萧启琛事不关己地望向远方,池塘另一端栽了荷花,在阳光的滋润下撑开鼓囊囊的花苞,仿佛再多一点璀璨就能立时盛开。 苏晏拉了把萧启琛的衣袖,在他还没回过神似的懵懂中,凑过去在他额角落下个轻柔的吻。他闭着眼,感觉到萧启琛的心跳又不安分地加快。 “哎你这人怎么老是喜欢突然袭击……”萧启琛道,自己一个劲地笑。 苏晏退回原位,严肃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没人跟着他们的时候,萧启琛虽非常想捏着他的手玩,但不怎么敢放肆,只好故作正人君子地拍了苏晏一把。反而是苏晏,原因不明地喜欢上了不时挠萧启琛一把的感觉,从前苏晏也时常逗他,只是现在身份转换,意味也随之暧昧。 萧启琛记得他是个伤患,没让苏晏多走,两人在池塘边一座凉亭坐了。他的随从很快捧上一个棋盘两罐云子,萧启琛对苏晏挑衅道:“来一局?” “唔,不好。”苏晏皱眉道,“我从小就不爱玩这个,每次都输给你,现在好几年没碰,恐怕没多久只能认输……殿下,放过我吧。” 他比以前更爱喊“殿下”了,狎昵感浓重,闹得萧启琛面红耳赤,如同被拿住了死穴,拒绝的话自是说不出:“那,我让你几子。” 苏晏无法,只得任劳任怨地陪他玩,忽地想起某个人,落子时苏晏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常陪太子下棋……你们怎么下的?” “他看不见么,不过他的棋盘是特质的,纵横刻有标记,我落子之后有随从报上位置。虽说时间长些,但别有趣味。”萧启琛说完,沉吟片刻落子,又道,“其实我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记得平哥哥的确是个盲人,其余时候我并未这么想过他。” 苏晏不语,知他定有下文,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妄图从他遥远的记忆中捞出一点技巧,好不输得那么难看。 “但即使那个时候,他胸中也有全局,我输多赢少。他的抱负一直比我大,可能自小就责任心太重吧。后来我们聊过,他很希望我能够去争取一番。如果平哥哥没有遇到那件事,现在储君之位定然稳当得很,哪里还轮得到萧启豫小人得志,成天兴风作浪……哎,阿晏你这一步太无解了,准你悔棋。”萧启琛说完,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苏晏顺着他的手拿了茶盏,并不在意萧启琛喝过,凑到唇边:“落子无悔,随意吧,本来就是陪你玩,你赢了能开心就行——方才说到赵王,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吗?” 他想问,“萧启豫难道真的能放过你吗?” 萧启琛眼色微沉,很不高兴这种时候还能提起萧启豫:“他为什么和我过不去?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碍着他哪里了?” “阿琛,”苏晏拈着一枚黑子,目光却落在萧启琛的脸上,“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等了半晌,那人始终维持原样没有动,苏晏问:“到底怎么了?” 萧启琛平静道:“我若跟你说实话,你先答应我,不生气。” 饶是苏晏自诩定力已经百毒不侵,听萧启琛说完前因后果,还是差点掀了桌:“此人心肠竟如此歹毒?!这算什么威胁?让他去说!捕风捉影的事,我看谁……” 萧启琛扶着额角:“阿晏,现在已经不是捕风捉影了。萧启豫对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如今更是……你也知道父皇最忌讳结党营私,我与你关系亲密朝中人尽皆知,这一层关系并非空穴来风,届时我当如何自处?” 苏晏真没想过这些,他噎了半晌,小心翼翼道:“……所以要不是那天我那样说了,你还要瞒着我对不对?” 这盘棋下到一半无法继续,萧启琛把手中捏着的两三枚云子放回棋笥,微微叹了口气,几乎算作默认了:“因为我的私心让你难堪,我会自责。” 苏晏急迫道:“你就是不打算告诉我!” 他从苏晏话语中品出了一点惶恐不安,立时自己也跟着后怕:“我不是那意思,就算我们现在……给任何人听了都会嗤之以鼻,这是什么样的关系?说了出去,大部分人会觉得我乘虚而入。夫人早夭,你就同我不清不楚地搅和在了一起,阿晏,我……” 我心里有愧,你表现得越在乎,这愧疚便越沉重。 萧启琛后半截的话没说出来,苏晏却跟与他心有灵犀似的感觉到了。这是他们都必须迈过去的一个坎,但并非现在就要解决。 宁静中暗藏着不稳定的骤雨,最终苏晏妥协了。 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放任萧启琛与赵王沆瀣一气,他甚至宁愿萧启琛拼个玉碎的结局,也比看着他这样委曲求全的好——凭什么萧启豫自以为这是把柄?他们就那么不堪? 他不耐烦地在棋盘边缘有节奏地敲击:“既然如此,赵王那边该如何还如何,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再过问,也不逼你非要与我商量什么……但阿琛你听好了,我这么说只是不想看你左右为难。” 并非觉得你是对的,也不认为你就该沉默。而是见你心中愧疚,又放不下痴恋—— 你已经为求两全难过了这么久,如果现在非要有个人多扛下一些压力与非议,这个人就应该是我。 萧启平的话还萦绕在耳际:“你既然给不了他江山,就别成为他的阻碍。” 而今他被萧启豫当做一个筹码,萧启琛缩手缩脚,就为了不伤害他。 那个无比在意萧启琛看法与自己是否一致的苏晏在这一刻突然地不去计较是非对错了,他在石桌底下握住萧启琛的手,稍微加重力度捏了把他的掌心,然后放开,朝他真诚地笑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6 :“别因为这个委屈自己。” 他手指微凉,掌心却是暖的,萧启琛被苏晏短暂地一碰,捡回了全部的理智。他吸了吸鼻子,重新在棋盘上摆开一局:“我是这么想的……” 黑白二色胶着良久,萧启琛落下一子:“赢不了他,差太多了。萧启豫的把柄,我知道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却捏着我的致命弱点,没法互相扯平,只能铤而走险。” 苏晏听在耳里的只有半句话,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根,觉得温度有点高,含糊地应了萧启琛一句。 致命弱点……无需多言了。 萧启琛安然道:“我已经二十了,父皇曾说年轻总有一段时间特别难熬。过去二十年大部分时候浑浑噩噩,曾经也很迷茫自己生于世间的意义。我就像一个被父皇遗忘了的小宠物,开心的时候拿出来遛一遛,剩下的漫长光阴只能默默地上下求索。所幸现在找到了一生追求,以后哪一个我都不会放。” 微风恰如其分地卷起凉亭四方挂着挡阳光的帷幔,荷花颇有灵性,在离他们不远处随风摇曳生姿。 他们才互通心意,但每次独处,总会提起沉重的话题。 这仿佛是他们的宿命,台城四方的天空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苏晏尚且能跳出去喘一口气,萧启琛却命中注定了从出生开始步步为营,算计到如今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关口,情义二字最不值钱。 苏晏突然神游天外地想:“倘若我与他不是生在台城,或许早就同游山川也未可知。”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何等逍遥啊。 “你收了我的荷包。”萧启琛道,目光澄澈没有半分虚情假意,“江山和你,我都要。阿晏,你帮不帮我?” 苏晏的思绪随他这句话尘埃落定,他回以坦荡的一个字:“好。” 第43章 麓云 被修缮一新的上林苑中新添了座偏殿,坐落于饮马池畔,萧启琛亲自题了匾额,起名叫作麓云馆,是个专用于休憩过夜的所在。但建成不久的缘故,萧启琛又是最近才要了园子来,故而还没在麓云馆过过夜。 就算坐在凉亭里,到底也晒了半天,苏晏见萧启琛自从回了麓云馆后就有点蔫儿,不由得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 “你就当我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吧,从下午开始就不舒服。”萧启琛病怏怏的,握着他的手心一片潮热。 苏晏记起来了,萧启琛苦夏。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故而看不太出来,自从满了十七,自己在承岚殿住着无人管束,越发不像话。这得归罪于个人体质,苏晏知道,但还是第一次在萧启琛难受的时候就在他身边。 算一算他也有好几个夏天没陪萧启琛过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做,只好让萧启琛脸颊贴着自己手背,另只手在他后颈捏了捏。 他发了低热,周身温度要高一点,手脚无力,整个人软趴趴的,活像泥捏的,苏晏错觉搂一把萧启琛都能跟着变形。 “我没力气,”萧启琛小声道,“想吃木瓜。” 苏晏低声说我去拿,把手从萧启琛脸颊与胳膊中间抽出来,萧启琛拉了他一把,似是不舍,过了会儿又自己放了——好像确实有点神志不清,苏晏想。 绿衣站在院中,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她端着的木盘中装有一碗药,旁边还有个小碟,装有几片类似人参的物事,嗅得到一股清苦的香味。 不等苏晏问,她便解释说:“殿下的药,另个碟中装的是党参,补气之用,待殿下喝完药,拿他泡水替茶,饮过之后会好一些。以往殿下用过饭就会喝药,今天可能太高兴就忘了。劳烦将军替奴婢拿给殿下吧?” 她笑吟吟地把什么都准备好,言语间藏着一点心照不宣。苏晏接过来,绿衣又道:“殿下这是气阴两虚,有点不好办,将军费心了。” 苏晏笑道:“哪里话,应该的——姐姐也别一口一个将军了,我小时候你喊我阿晏呢。” “啊呀,现在不是从前,殿下爱吃醋,奴婢可不敢乱喊了。”绿衣掩唇而笑,“快去吧,待会儿殿下睡着就不好了。” 也只有她能多说几句俏皮话,苏晏和萧启琛的关系被绿衣打趣,他有些害羞,接过那木盘,又是一通道谢,这才进去。 果不其然,萧启琛趴在桌上闭了眼。苏晏推他好几下,他才不耐烦地撑开眼皮,见了那碗药,眉心拧得更紧:“又喝?” “喝了吃木瓜。”苏晏道,“我看见绿衣姐姐去切了。” 到底对症下药才有奇效,萧启琛喝完药后几乎立竿见影地精神多了,他熟练地把参片泡开,捂着茶杯,后背出了汗,于是拉着苏晏去廊下乘凉。 此时黄昏已过,月上柳梢,麓云馆中并未栽种挺拔的大树,倒有不少花,栀子开得正盛,满园都是浓郁的芬芳。 绿衣切了好几种果子整齐地码在一起,萧启琛直接用手拿。他吃了几口瓜果,方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眨眼就不见了,腻歪歪地往苏晏肩膀上倒。 他很少有这般黏人的时候。平日苏晏不好进宫,侯府又觉得压抑,在外更不敢放肆。麓云馆算真正的“自己地盘”,萧启琛那点矜持霎时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萧启琛还含着一块木瓜,腮帮鼓起来,说话声音都含糊。 “你今晚就不回去了吧?”萧启琛勾了勾苏晏的手指,“在这里住,好不好?” 苏晏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萧启琛以为他勉强,抬头去看时却见他挂着一抹缱绻的笑意,觉得这人偶尔闷得可爱,捏了把苏晏的耳垂。 不是不想啊,萧启琛想。他让随从跑一趟侯府,告知苏致一声,苏晏以为没有必要,萧启琛却道:“还是要跟侯爷打声招呼的,否则他以后不让你出来怎么办?” “你当我还小呢?”苏晏捏他的鼻子。 他们坐在廊下,身后没有倚靠,苏晏往旁侧再挪了点靠在廊柱上,萧启琛得寸进尺地黏上来,恨不得拱进他怀里,头枕在苏晏的胸口。 苏晏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萧启琛的头发,他拆了发冠,无比随性的样子。苏晏的指尖顺着他的发丝往下,一路滑到肩头。 难得的静谧美好,萧启琛动了动,在狭窄的平面上翻了个身,得亏他生得清瘦,才没翻下去。萧启琛面朝苏晏,脑袋搁在了他腿上,伸手环住苏晏的腰,发出满足的哼声。 晚风凉爽,花香鸟语的地方,绿衣点了檐下的灯,气氛仍旧私密而昏暗。 她轻手轻脚地断了两个碗放在苏晏身侧,抿嘴一笑,又悄无声息地跑了。白瓷碗中盛的梅子汤,暑热未消的夜里喝一点,整个晚上都好眠。 苏晏捏了把萧启琛的耳垂:“喝不喝?” 那人压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7 根没睡,闻言爬起来和他并肩坐。未化干净的碎冰偶尔撞过完璧,锒铛作响,萧启琛喝了几口,忽然道:“这样真挺好的。” 他私心想说的“要不你别回北境了”哽在喉咙,萧启琛只得把梅子汤喝干净,借着那凉意把这句话吞回腹中藏好。 苏晏见他喜欢,把自己那一碗也给了萧启琛:“这边没有人服侍反倒自在些,我习惯不了起居还有人来伺候的日子。” “你在北境自力更生惯了吧。”萧启琛笑着又往他肩上倒。 “什么毛病,非要靠着才能说话。”苏晏戳萧启琛,“以前怎么不觉得你好像没长骨头?” 萧启琛变本加厉,脑袋一起埋在苏晏颈窝,他呼出的热气贴着皮肤一路传递到被依靠的半边身子。感觉到他的嘴唇贴在脖颈皮肤,苏晏往另一侧偏了偏头。 萧启琛像以前他们家散养过的那只狸花,一有吃的就黏过来了。 狸花萧启琛探头探脑,贴着苏晏的耳朵问:“你笑什么?” 苏晏连忙捋平了嘴角正经道:“我没笑。” 他最后还是留在麓云馆过夜了。 上林苑统共也没多大,住的地方比起皇城和侯府更是小得可怜。麓云馆里头厅堂与厢房相连,中间一道屏风隔开,比起外面的繁花似锦堪称简陋,装饰物也不多,内室的桌案上有个花瓶,插了几支摘下的栀子花苞。 满室都是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苏晏简单整理了自己,坐到床沿,感觉被熏得有些目眩。 萧启琛面朝墙壁已经睡了,盖着一张薄毯。寝衣单薄,他的脊骨都隐约可见,苏晏情不自禁地屏息凝视半晌,才躺到他身侧,吐出一口气。 他甫一躺下,睡着了的萧启琛背后长眼似的翻过身,朝他这边拱了拱。苏晏的肩膀被他的额头抵得难受,直接抬起了手,萧启琛顺理成章地卡进了他胳膊与身体之间的空隙,双手放得不安分,环抱住苏晏的腰。 苏晏:…… 这人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动作怎么这么精准? 他好不容易习惯了夜色,眯着眼去看投怀送抱的某个人——眼睛确实紧闭着,呼吸绵长均匀,明显睡得正香。 苏晏暗中叹了口气,不好把他推到一边,活生生地逼自己忍了两个人贴在一起的闷热,闭上眼开始数羊。兴许盛夏白瓷梅子汤起了作用,又或者萧启琛唇齿间清苦的药香与花香混在一处格外安神,苏晏的羊还没数几只便断了。 翌日他醒得早,一夜无梦,神采奕奕。 苏晏很久没经历过无梦的睡眠了,他在北境睡不安稳,梦里依旧铁马冰河,金戈之声不绝于耳,震天响的喊杀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每次醒来都大汗涔涔,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如今晨光熹微,苏晏竟难得地想再躺一下。 萧启琛睡姿老实,昨夜怎么睡的,醒来还是那个姿势,抱着他,嘴里偶尔念念有词,嘀咕的什么苏晏却听不真切。 他突然就记起了那个惊蛰的早晨,难以言喻地涌上一丝只是当时的怅然。 正胡思乱想,反复地回忆那天的场景,埋在他颈窝的萧启琛忽地长叹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他额角有薄汗,懵懂地揉了揉眼。 苏晏迅速放过了自己,坐起身道:“做噩梦了吗?” 萧启琛点点头,他还躺着,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绯红,眼皮好似随时又要耷下去。苏晏握住他的手,自然地十指相扣,声音因为晨起有些哑:“怎么呢?” “咳……”萧启琛清了清嗓子,找回了理智,“梦见你又跑了。” 苏晏把他拉起来,萧启琛非常习自然地整个人朝他扑过去,双手搂住苏晏的脖子,两个人的身体隔着单薄的寝衣亲密地贴在了一起。苏晏顺他的脊椎,手上力度加大,按得萧启琛一阵心满意足地哼哼。 他仍然不习惯言语上回应萧启琛的不安,只能诉诸行动,叫他放下忐忑。这过程急不得,他知道萧启琛受了单相思的苦,耐心都随之变多了。 只是按摩到半截,苏晏的手忽然一顿,他尽量平常地问道:“阿琛,你是不是……” 他们挨得很近,萧启琛弯起膝盖,身下某个私密的地方就这么蹭着苏晏的腿侧,微微地起了反应。萧启琛蓦地脸更红了,他慌忙退开,抓过毯子把自己整个下半身都盖了起来,目光闪躲,不敢看苏晏了。 “我又不笑话你。”苏晏这么说着,眼角弯弯。 笑起来不像他平时,却足够叫人卸下防备。萧启琛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觉得这人从昨天到今天都跟中了邪似的,心情特别好,再一联想苏晏现下如此开心的原因,萧启琛几乎立刻就觉得他是在取笑自己。 他连忙坐直了,最后一点瞌睡消失,红着脸反驳道:“怎么,你没有过啊!” 苏晏摇头,抓着他的肩膀,没有半点障碍地亲上了他的额角。吻一路向下,断断续续地落在了萧启琛唇边,苏晏犹豫了片刻,依旧含住他的下唇,吮吸、啃咬、舔||弄,舌头好似活了一般,拉着萧启琛不断挑逗。 萧启琛被他亲得意乱情迷,方才的躁动重又气势汹汹地杀到,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身体变化,更要命的是睡了一夜中衣散乱,而苏晏的手正顺着那条衣缝往里钻! 被他按过的脊椎窜过一阵奇异的酸软,从百会穴直眉楞眼地往下滑,一路畅通无阻地带起了萧启琛所有感官,集合从未体验过的酥||痒,电闪雷鸣般声势浩大,他的后腰蓦地软了。萧启琛“嗯”了声,伸手想推苏晏,反被他握住。 他不太懂苏晏要做什么,正要问,下一刻苏晏在他下巴咬出虎牙浅浅的印记,手指灵活地挑开衣物顺着松松垮垮的裤腰落到了他下身隐秘处,摸了两把后整个握住。 “嗯……!?”萧启琛瞪大了眼,喘息登时急促,他不明所以地掐着苏晏的肩膀,“你干什么……啊!” 苏晏的眼半闭,眉心微蹙,那道极浅的沟壑此刻别样迷人,他没听见萧启琛说话一般继续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颇有技巧地抚慰他。苏晏的情绪急需确认,他在萧启琛的脖颈、肩骨留下鲜艳的印记,盖章似的一个一个,写满了不为人知的欲念。 他的确想要萧启琛,经人事的身体在贴上他的时候格外情动,是发自内心地第一次迫切希望与他人更深更深结合,建立密不可分的唯一关系。 但……再等等。 苏晏另一只空余的手探入萧启琛唇齿间搅弄,夹住他的舌头,又凑上去吻他侧脸。他的喘息与萧启琛的混在一起,在本该安宁的早晨缠绵得格外激烈。 “阿晏——别……”萧启琛的嗓音比平时尖锐,带着哭腔,在末尾牵扯出长长的叹息,他不知该推开还是抱紧,揪住了苏晏肩头摇摇欲坠的单衣,指甲在他背上挠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8 出深深浅浅的几道红痕,竟是涌出了眼泪。 苏晏按住他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平复呼吸,干燥的床单被弄得一塌糊涂,好似能拧出水来,湿了一大片。 他毫不以为意地在已经脏掉的地方擦了擦手,还留着一点味道,苏晏嗅着,只埋在萧启琛颈间低低地笑,让他更难为情地问:“……舒服吗?以前没自己弄过?” 萧启琛臊得快烧起来了,他没力气,否则定要把苏晏踹下去不许他再胡闹,勉强地“嗯”了声,千回百转的,听不出肯定或者否定。 “我第一次给别人弄。”苏晏听上去懒洋洋的,“听军中的人说,北边缺姑娘,也没有青楼,他们只能互相解决,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还有点恶心。但刚才……”他说到这儿,又忍俊不禁,“我也挺舒服的。” 萧启琛慢半拍地回想起就在刚刚,苏晏将他们两人的……握在一起,然后…… 他就恨不得昏死过去算了。 苏晏正正经经地把他往旁边拖,自己起身披好了衣裳,将架子上萧启琛的干净衣物递给他,端正了眉眼:“让一让。” 萧启琛不明所以,依言爬到床尾,一脸无辜地看向他。下一刻,他的表情便奇异地扭曲了——苏晏面不改色地倒了一杯隔夜茶,然后泼在床褥被他们弄脏了的地方,大义凛然地将那难以启齿的痕迹毁尸灭迹了。 萧启琛:“……你可真行。” 苏晏笑着说道:“惭愧。” 那个早晨花香鸟语,绿衣嘟囔着“这么大人了还能打翻茶壶做什么要在榻上喝茶”拆了床褥换上新的,萧启琛事不关己地坐在廊下,指尖蹭了蹭苏晏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晏:可以吃了啊(烟 黑了一把六殿下气虚嘻嘻 本来想写吃西瓜!想了想好像西瓜不是本土水果就改木瓜惹! 先专心甜两章再跑剧情吧最近有点忙… 哈哈哈哈哈哈今天为什么这么多话,可能终于开出了车吧。 第44章 月出 在麓云馆待着的时间飞逝,萧启琛尝到一点甜头,立时越发过分,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不肯放苏晏轻易回府——他仗着苦夏有恃无恐,哪怕萧启豫遣人来三番四次地请,萧启琛依旧那句:“身体不适。” 七月炎热,萧演自己都隔三差五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让一群鞠躬尽瘁的国之栋梁们无言以对,只得纷纷私下感慨陛下这皇帝做了三十几年,乏了也正常。 而苏晏却不肯浪费光阴,方知自送他回金陵后一直驻守在了徐州,三天两头把沈成君的战报递给苏晏,有些事沈成君定夺不了,还需苏晏拿主意。 他们默契地揭过了苏致言辞不当冒犯萧演的事,只当做骁骑卫的统帅轻描淡写换了个人,其余的军务该如何还如何。苏晏起先还拿给苏致看几眼,后来对方有意要他独当一面,渐渐地苏晏反而不去烦他了。 苏珩还在学说话,见了苏晏就哭。他每日都在侯府四处歪歪扭扭地学走路,为了不讨嫌,苏晏索性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搬去麓云馆。萧启琛乐见其成,两人成天除了在上林苑转转,就是腻在房中。 一不小心就入了秋。 萧启琛趴在榻上,被他们糟蹋过无数次的毯子换成了薄被,他单手撑着下颌,无聊地把一本坊间话本翻来翻去:“阿晏,你中秋在家过么?” 平远侯征战四方,时常年节时主人都不在府中,故而中秋几乎成了每年唯一能够团圆的时刻。这不成文的惯例坚持下来,再加上苏晏生辰八月初九,亦是中秋前后,他这些年鲜少在家中,今年难得回来,于情于理好似都没法离开。 萧启琛又不可能跟着他在侯府过中秋,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外人。 苏晏坐在桌边看战报,听他这么说了,稍作猜测就知道他话中深意,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折起来,道:“你若不想,我就不回去了,左右家宴上苏珩看到我就哭。” 萧启琛瘪嘴:“谁让你老黑着脸。” 苏晏冤得六月飞雪,叫苦不迭:“我没有!谢晖算过,我和他是八字犯克!” 这话仿佛在说随便一个人而非他的骨肉血亲,萧启琛无所谓谢晖什么时候学了算命,也不在乎他算得准不准。苏晏看上去郁闷至极,他便随口道:“今年父皇龙体欠安,中秋大约会去皇后娘娘那边,我没爹疼没娘爱的,平哥哥喊我去他府上……你要一起么?” 他对萧启平和苏晏私底下的那次交流一无所知,苏晏自然不好主动提起,闻言思及萧启平那天说过的话,仍旧有必要再多跟他解释一些。 何况那时他和萧启琛还在互相试探,而今关系虽不说实质性飞跃,总归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以。”苏晏道,见萧启琛面露惊喜,又道,“我跟爹娘说一声。” 他中秋不愿在家过的事出人意料地没有引起震动,许是他自小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极少忤逆双亲的意思,这突然一次的不合作让苏致和曹夫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 苏致最后说道:“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你爱去哪便去哪吧。” 中秋当天,苏晏到底跟萧启琛一起带了礼物去楚王府。同行的还有谢晖,他自祖父过世后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不少,再没了过去吊儿郎当的懒散,将府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朝政中也屡次被萧演赏识,堪称官场得意。 苏晏受伤后,谢晖曾探望过两次,对他和萧启琛的事知道了个一清二楚,却并未调侃他们二人。萧启琛看他自己孤家寡人可怜,中秋节气,干脆也将他叫来了。 博望苑还保留着苏晏之前来的样子。他没来由地不安,想要去抓萧启琛的手又不敢,只好背着手端端正正地站好,活像一根人形立柱。 楚王不爱住王府,除却冬日,都在博望苑消磨时光。 通宁三十二年的夏天萧启平得了第一个女儿萧菀,满了两岁的小郡主天资聪颖,说话比同龄孩子要流畅些,脑子也活络,若是皇孙,恐怕早早地就得了萧演的青眼。 萧启琛一进门,小郡主便喊着“六叔”扑到他怀里。萧启琛轻松地抱了起来,捏着萧菀的鼻子:“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还不懂什么叫“礼物”,却因为萧启琛活泼的语气笑得见牙不见眼。萧菀乍一看像楚王妃贺子佩,细看却又像极了少时的萧启平,苏晏见她笑得开怀,把拎在手上的东西递给她:“小郡主,给。” 萧菀开开心心地接过了那个提线偶人,跳下了地,一路喊着“父王”去给萧启平炫耀了。谢晖在他们身后摇摇头:“哄小孩子还是你们在行。” 苏晏道:“我不行,冤家路窄。” 说话间厅内出来个人,竟是贺子佩,她敛衽行礼,目光落在谢晖身上后笑得开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89 怀了些:“谢大人也来了,就说么,大家一起多热闹,启平在园子里呢,随我来。” 王妃说话客客气气的,并不显得高傲或矜持,反倒颇为亲切。她一路领着几人往园林深处走,一面说道:“阿琛有日子没来了,你兄长想你得很呢,那天你托人传话说中秋在这儿过,他那叫一个开心……他虽不怎么爱关心你,但到底是很在乎的……” 萧启琛不明所以,连声称是,旁边的苏晏却隐约猜到了王妃话里有话,彻底缄口。 博望苑的布局与上林苑近似,俱是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情,但不同之处在于博望苑没有跑马场,中庭之后的宽敞空间是一片水域。皇家园林中引水而建的人工湖泊,东岸遍植荷花,被萧启琛戏称为“小洞庭”。 设宴赏月的所在叫作流碧轩,是一座修建在水域中央的亭台,四面通风,在夜里通透凉爽。此时黄昏将至,鸟散余花落,行道边橙黄橘绿,有湖光水色的映衬,秋意越发浓郁。 而天边尚未月出,流碧轩灯火通明,露天的台子上萧菀正和几个仆从玩。 萧启平安然坐在檐下,他浑不在意自己眼盲一般,朝着萧菀玩耍的方向凝神听着,仿佛她的欢声笑语就能治愈不能见她的煎熬一般。 听见身后脚步声,萧启平略微侧了脸,修养良好,笑容温柔:“是启琛来了吗?” “还有阿晏和仲光兄。”萧启琛说着,绕到他身后,极为亲昵地捏了捏萧启平的肩膀,寒暄道,“夏天的时候不是说肩颈不适,现在好些了吗?” “那会儿是陪菀儿玩的,成天低着头,想不痛都难。”萧启平似是记起了好笑的事,忍俊不禁,“子佩也回来了?今日真热闹。” 萧启琛道:“让我想到从前在东宫呢,韩大哥一会儿来吗?” 他平常地提起那段日子,萧启平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反倒点点头:“我请他来喝杯酒,他说得先应付家中那帮亲戚。近日许多人替他说亲,他自顾不暇了。” 韩广同萧启平的关系比其他人近一些,当年是君臣,现在亦是好友。他比萧启平稍微年长,竟也一直没有成亲。 萧启琛玩笑道:“看来这金陵城中几家显贵,倒不是只有仲光兄自己形单影只。” 几人笑开,谢晖被他打趣惯了,丝毫不恼,没上没下地拿手中折扇敲了把萧启琛:“殿下每年要拿这个取笑好几次,看来在下得快些成家,免得压力更大啊!” 萧菀抱着萧启琛刚送的偶人站在一旁,大眼睛眨了眨,似是不懂他们在笑什么。萧启平喊了声她的名字,她便跑过去,在萧启平边上坐下,手放进他的掌心。他们这般融洽的关系落在眼中,萧启琛情不自禁偏过头,果真苏晏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羡慕。 “他还是很在乎苏珩的。”萧启琛暗想。 回灯开宴,酒过三巡月上中天,白日放晴,八月十五的月亮分外好看。 萧启琛不着痕迹地往苏晏那边靠,低声道:“塞外的……中秋也是这样吗?”他不太愿意提起苏晏去年的伤心事,李绒忌日也在八月。 “每个月的十五都这么圆。”苏晏笑道,“下次你挑个冬天来,星星更亮。现在雁门关外没有地方威胁,若是冬天落了雪,放晴之后纵马而去,只觉得天地苍茫,俱是雪白一片,心都会不由自主地宁静。” “看不出来啊苏晏,你还挺有风花雪月的潜质?”却是听到他们对话的谢晖插嘴道,“不过说来也怪,北境那边近日人员变动,是陛下有什么不放心么?” 家宴本不好提国政,在座的各位都是天天在太极殿上听四境变化的人,话题难免拐到这上头。萧启琛从萧启豫那儿听来了一点,却不好多说,只能装傻。 萧启平坐在主位,听了谢晖这话,放下了筷子:“这个我倒是知道一点的。” 他看不见众人殷切的目光,并非故意卖关子,在四面安静了一会儿后,贺子佩忍无可忍,手在萧启平露出来的手腕上轻轻一拍:“那你说呀!” “啊,我是听父皇说的。”萧启平笑了笑,“昨日进宫向母后请安,正好遇见父皇也在明福宫,便寒暄了几句。他突然问我对军务如何看,你们也知道,我对这个向来一窍不通,又快三年没有接触国政,自是什么也说不出的。” 萧启琛接话道:“父皇一直想削军权,否则此次也不会对平远侯这么狠,直接软禁在金陵不让他上战场,他有点怕功高盖主。” 此言一出,几人的目光默契地落在了苏晏身上。 话已至此萧演的想法不难猜测,苏致领了二十余年兵,在军中威望很高。再加上他又是个动不动便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挂在嘴边的人,只会更让君主觉得难以掌控。苏致被撤职并非那日萧演果真一时气恼,而是深思熟虑后借机发作而已。 但如今骁骑卫难道真是只靠他一个人么? 苏晏道:“我爹他性格的确容易走极端,那天的事我听说了,他是过于冲动,不过陛这么做并非没有道理——连普通百姓都觉得骁骑卫姓苏,遑论他人?” 萧启平道:“故而父皇那日提起,我劝他再多想想,毕竟我朝以武立国,通宁年间北境战事时多时少,现在呼延图虎视眈眈,在这个节骨眼上动骁骑卫,着实不太好。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左不过我也尽自己所能。” 苏晏垂下眼睫,轻声道:“多谢殿下。” 削弱军权,平远侯府首当其冲,苏晏知道他是为自己说话,本不必这样来着。 眼看气氛不对,谢晖转脸逗起了萧菀。他能说会道一把好手,哄小姑娘更是不在话下,几句就将萧菀逗笑了。但再多说了几句,忽地又不对劲—— “父王!”萧菀口齿伶俐,大眼睛明亮极了,指着谢晖对萧启平道,“我要嫁给他!” 哄堂大笑,谢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处。苏晏一直绷着的神经总算完全放松下来,贺子佩和萧启琛笑作一团,连萧启平都因童言无忌弯了眼角。 谢晖无奈地想:“得了,舍命哄君子了。” 满月清辉洒在了荷叶上,一点露水泛着银光,荷花幽香随风而逝。流碧轩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间伴着欢颜笑语,碧海年年映照圆缺。 席间的酒是从楚王封地上贡的白云边,入口甘醇,回味却格外浓烈。谢晖酒量向来不差,苏晏在骁骑卫中锻炼过,比从前也要好些。他们二人好酒,喝到一半,就遗忘了剩下的人,逐渐把话题扯到了大好河山的风光中。 萧启琛喝了酒又吹风,借口头晕离席,走到流碧轩外的廊下休息。他脑子有点乱,又不由得记起萧启豫前几日说有要事找他商议自己却没答应,此时才后悔。 身后脚步声清晰,萧启琛转过头去看见来人,却心下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0 一惊:“平哥哥?” “我有话对你说。”萧启平是自己扶着墙边走过来的,他对博望苑地形熟悉才敢这么做,换做别的地方却是万万不能。 萧启琛连忙搀住他,两人走到与流碧轩连接的一处凉亭坐下。萧启平面上薄红,喝了酒的关系他看上去没有那么端正了,萧启琛问道:“什么事?” “昨日我进宫,本是为了请安,母后要我同萧启明多玩玩。”萧启平思维清晰,丝毫没有被酒影响,“父皇与我说的,也并非只有军权一事。” 萧启琛不着痕迹地在桌下掐住自己保持清醒:“和我有关?” 萧启平坦然道:“父皇的病从去年开始便时好时坏,他毕竟快要六十了……东宫之位空悬,他必须尽快地思考继承人。” 而若要找一个最适合的倾诉对象,只能是萧启平,即便对他太过残忍了。 “他只道我不问世事,却未曾知晓我与你关系密切,归根结底,是他对你太不上心。前些年你做过实事,但这一年来你做了太多实事,反倒不起眼了。”萧启平的言辞鲜少如此犀利,“启琛,你到底在想什么?” 萧启琛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萧启平继续道:“我问父皇,是否心中已有中意之人。他回答道,‘启豫太过自负,启明看不出天资如何,唯有启琛,我实在放心不下,但真要到了弥留之际,南梁的天下绝不会交给启琛,太危险了’。” 放心不下,便不好把江山交给他,猜不透他到底想怎样,是最艰难最冒险的抉择。 八月秋风掠过,萧启琛坐在流碧轩边的小凉亭里,手脚冰凉,心口却缓慢地涌起了一丝暖意,在水声潺潺中复苏。 他望向萧启平:“父皇担心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萧启平最后叹息道:“帝王心思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免得像萧启豫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其实多少是能够知道的,正因为萧演猜不透看不穿他,本能地就觉得危险。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陈年旧事谁又明白呢? 他这么告诉苏晏时,对方露出个了然的神情:“当年冉秋也是这么说我的,他说我不像十五岁,正常人都无忧无虑地成天想的不是姑娘就是美酒,我却一个劲地钻牛角尖。” 萧启琛:“那后来呢?” 苏晏沉吟片刻,道:“坚持自己总是没错的。陛下看不穿你,那就让他看不穿吧,只要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中间的一切都能慢慢来。” 他想的和自己一样,萧启琛点点头,总算露出了自他和萧启平谈话后第一个笑容:“我清楚,睡吧。” 于是苏晏的手在被褥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拉到掌心。 喝过酒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萧启琛还赖在被窝里,自然不会知道不过一道城墙之隔的金陵城中,八月十六一大早,大司空钟弥便被秘密地召进了宫。 第45章 圣意 太极西殿为南梁历代帝王起居之所,偶尔重臣议事也是在西殿旁的暖阁。钟弥并非第一次造访,却在进入暖阁后发现除他之外仅有柳文鸢一人而暗中惊讶。 柳文鸢其人,是前任暗卫统领亲自选的接班人,无父无母,也非贵族出身,背景堪称一张白纸,于是格外被器重。前任统领离开皇城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接手暗卫,成了萧演身后一道阴魂不散的影子。 而只有被萧演极为重视的朝臣——譬如钟弥、谢轲与王狄——才知道柳文鸢绝不只是个暗卫,他已经在萧演的授意下时常参与朝政。如今萧演五十又七,很多事力不从心,东宫未定,许多杂务其实是柳文鸢代为执行。 见钟弥前来,柳文鸢微微一笑:“见过司空大人。” 他过于深不可测,钟弥鲜少与他交流,只得颔首回话道:“柳大人也在。” 通常钟弥来到暖阁必有其他重臣,今日却只有他自己,若非是他在不自知的时候触了萧演的逆鳞,那定是有更重要的事与他私下商议。 钟弥年纪大了心思却还活络,胆子也不小,听萧演道:“爱卿,今日请你前来,是朕突然想到一件事,须得有个人商量——谢老走后,这朝中大事朕只好找你定夺了。” 钟弥忙道:“臣不敢,陛下这是……所为何事啊?” 待到萧演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意思表明,钟弥心下一沉,有那么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最恰当。这人精不声不响地听完,早已暗中被滔天巨浪淹没。 萧演觉得自己老了,是时候考虑继承人。朝中重臣里,谢轲已经不在,新上任的丞相陈有攸不得萧演信任,又是萧启豫举荐的人,并不能算心腹。而王狄两年来与萧启豫走得太近,立场十分明确,自然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唯有钟弥,能力与才华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当年钟弥领头拥戴萧演继位,此后几十年如一日,不曾逾越过,将自己的位置定得很精准,不问一句多余的话。在萧演心中,这样的人才是良臣,才是心腹。 钟弥听完,小心翼翼问道:“承蒙陛下抬爱,臣有一言……陛下这般谨慎,莫非心里并不是偏爱赵王殿下么?” 萧演不答反问道:“依卿之见,朕最偏爱的是哪一个呢?” 钟弥思来想去,仔细答道:“臣以为几位殿下各有千秋,赵王殿下近几年熟悉政务,又颇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很像陛下当年,六殿下沉默务实关注民生,纵然不能成就霸业,也不失为明智之君。可若要在几位殿下当中选一位帝王之才,楚王殿下依旧是上上之选。” 听了他这八面玲珑的回答,萧演忍不住笑出声:“你个老狐狸!启平要是耳聪目明,哪还轮得到你在这儿瞎操心!” 他笑完,面上浮现出一丝悲哀,又摇摇头:“天意弄人……我的平儿实在可惜!” 钟弥待他自行缓解片刻,才道:“东宫之事,既是国事亦是陛下的家事,您倒不如去问问楚王殿下?或许他有别的见解呢?” “前日启平回宫,朕见了他一面。”萧演摆摆手,“他已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何况他如今好不容易从伤病里平复,朕怎么舍得戳他伤疤。” 钟弥犹豫道:“那,赵王殿下……” “启豫?朕并非不看好他,而是他太急躁,太浮于表面,这么些年一点长进也没有,成天想着打打杀杀,朕百年以后江山落到他手里,难免一阵生灵涂炭,届时九泉之下,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萧演说完,咳嗽几声,旁边柳文鸢不动声色地倒好了一杯茶,闻言送到萧演手中。 钟弥提醒了一句“保重龙体”,脑中飞快地转起来。 听萧演的意思,他必是要在萧启豫和萧启琛这两人当中选,言语间又处处透着对萧启豫的不满,难不成今日召见自己,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1 是为了萧启琛么? 想起自己起先和萧启琛那些私下谈话,钟弥抑制不住地有些兴奋。 果然下一刻,萧演问他道:“从前尚不觉得儿女绕膝有什么好,如今才发觉,朕的确逃不出子嗣单薄的怪圈——爱卿,你觉得启琛如何?” 钟弥听见脑中一声“喀拉”,状似某根弦绷断了。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捻了把胡子,慢条斯理道:“六殿下?早些年的确很有建树,看得出有些抱负,只是他过于沉默,最近又爱附和赵王殿下……六殿下自身的问题更严重,陛下,臣是这么想的。” “爱卿所想又何尝不是朕所想。”萧演叹息道,“你们大概会疑惑为何朕迟迟不给启琛封王?启琛太像皇兄了,朕是怕他……” 暖阁内只有三人,萧演的声音愈来愈低,而钟弥听来却宛如耳畔一声惊雷。 他所言的兄长当然是指早夭的先帝萧泽,从前的太子,极聪慧的人,虽是嫡出但并非长子,头上有个嫡长子的哥哥压着,韬光养晦数年,跟在嫡长子身后毫不起眼,后来却不知怎么的说服皇帝将他立为太子,在皇帝驾崩后顺利继位。 而萧泽登基后仿佛变了个人,居于东宫时的温和与懦弱一扫而空,逐渐变得铁血无情。他先不由分说地镇压了自己亲大哥的叛乱,生擒其人后关在台城北面一处冰冷宫室里活活把人饿死了。其后在位三年,萧泽出人意料地重新扶植骁骑卫,然后拟下十年内南梁将如何开疆拓土的计划。 可惜先帝呕心沥血得太过,年纪轻轻便驾崩了,从害病到驾崩只间隔了短短三个月,别说子嗣了,连个后妃都没留下。 彼时众说纷纭,对他的一生猜测无数,毁誉参半。 萧演突然将萧启琛同萧泽相提并论,饶是钟弥,也禁不住愣了,脱口而出:“陛下说六殿下像先帝吗?” 萧演不答,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不说时他尚不觉得,萧演一提起,钟弥也无可抑制地将二人比较一番。 除却萧启琛出身比萧泽差得多了,其余地方倒真是十分相似——尤其他接触过私下里的萧启琛,听过他说“萧启豫死了,群臣也没得选”这样的话,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此人心里对萧启豫是存有杀念的! 做皇子时克己复礼,挑不出大毛病,可也不出众。继位么?不是不可以,但谁能保证萧启琛不会也因压抑得太过,适得其反呢? 钟弥暗自思考自己的位置,他已无退路,只好赌一把。 “其实……”钟弥眉头紧锁,忐忑道,“陛下此言的确颇为严重,但六殿下与先帝在臣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可比性。” 萧演饶有兴味地反问道:“爱卿怎么看?” 钟弥道:“六殿下年少丧母,国子监三天两头地不去,陛下不也为此头疼了很久?可见殿下如今过于腼腆的性格与年幼时的遭遇有关系。但在其他事上,殿下还是十分孝顺的……和先帝比,陛下是不是多虑了呢?” 他的话虽然没有明面上向着萧启琛,却字里行间都在替他说情,萧演不知透过这几句话想了些什么,叹气道:“朕就是觉得启琛太孝顺了,从不让朕操心。” 钟弥笑道:“这不是很好?六殿下日后做个贤王辅佐君主绰绰有余。” 萧演不正面回答他,转而向柳文鸢道:“文鸢觉得呢?” 柳文鸢从未光明正大地在太极殿上朝,钟弥难得听他议论政事,闻言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站在旁边的柳文鸢道:“钟大人的观点中肯,臣也认为六殿下虽个性不大开朗,但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不过东宫之主需慎重考虑,陛下听臣和钟大人的意见,其实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您有了中意的皇子,尽心栽培便是。” 钟弥深以为然:“陛下,六殿下和七殿下都还小,可徐徐图之,不必着急。” 哪知萧演只笑着摇摇头:“时不我待。” 言语中透出一丝不祥,钟弥不敢深想,忙说了些保重身体的场面话。萧演不需他安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聊了些其他政务,放走了钟弥。 他走出太极西殿,松了口气,又擦了擦额角的汗,正当想溜之大吉时,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平静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声音: “钟大人,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钟弥目瞪口呆地回头,斜倚在汉白玉石阶边的竟是一身玄色衣袍的柳文鸢。 “下午我得去一趟赵王府,萧启豫找我好多次了,总不能一直说有病。”萧启琛系着腰带,弄了半天没弄好,拎着外袍站到苏晏面前,任由他帮自己整理。 苏晏帮他系好带子,在后腰上拍了一把:“去吧,我回家跟爹娘吃顿晚饭。” 萧启琛含糊地说了一句话,苏晏皱着眉问他:“嘀咕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雁门?”萧启琛道,又慌忙补充,“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问一下,免得日子过久了你突然离开,我又不高兴。” 苏晏起身,把薄薄的被褥撑开,平常道:“说不准,大约年前吧,我总要回去的,雁南三天一封加急信,问我伤势可有好转,只要能骑马能拉弓,应该就是好了。你不是亲手摸过?伤疤也快痊愈了。” 萧启琛推了他一掌:“谁问你这个!我还是那句话,等御医瞧过说可以才算好,在这之前你就算回去雁门,也不能轻举妄动!” 苏晏答应得好好的,此人看似没脾气,却经常阳奉阴违,很不把其他人的建议当回事。萧启琛哼了一声,眼看和萧启豫约的时间快到,只得先走为上。 赵王府又在金陵城内,萧启琛带着一个天佑——天慧回宫述职了——火急火燎地往那儿赶。抵达时他兀自放松,可见到萧启豫时,萧启琛分明感觉这人今天的状态不太对,他平时虽也是一副高傲样子,现在却尤其烦躁。 萧启琛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被萧启豫按住肩膀质问:“现在怎么办!父皇找萧启平入宫了,你说他是不是要罔顾祖法,还想着萧启平?!” 被他晃得一阵头晕目眩,萧启琛花了好大力气才挣开萧启豫,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知道我昨日在平哥哥那儿喝酒。” “慌什么?”萧启琛好整以暇地捋平了方才被他揉皱的衣裳,“就算父皇想立,我朝有先例么?哪怕是前朝也没有,左右替你说话的人多,我宁愿相信父皇想立萧启明。” 萧启豫心如死灰道:“可萧启平和萧启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父皇如果想让他监国呢?摄政王?待到萧启明年满二十便可亲政,萧启平恨我入骨……” 萧启琛暗道你还真有自知之明,面上却依旧平和:“那又怎样?” 语无伦次的人猛然停下,萧启豫奇异地望向萧启琛,听他淡然说道:“父皇都不追究的事,此时没有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2 人证没有物证,难道他还要强加给你吗?” 他满脸的无所谓似是安慰了萧启豫,对方随之冷静下来,皱着眉道:“不是你的事,你当然没关系……” 萧启琛大度地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毕竟难得见识到萧启豫上蹿下跳的一面,他看了半天的热闹,总要继续搅浑水:“皇兄,我听朝臣说,父皇近日在思考东宫了。” 萧启豫浑身一震,“东宫”二字是他最不可触碰的死穴。 自记事以来,萧启豫便觉得自己宛如天之骄子,后来有了萧启平,两个人明面上不曾对立,暗地里他却给对方使了不少绊子,甚至于在母妃的怂恿下对萧启平使出了阴毒手段。然而就算如此,他在后来的十几年中也从未接近过储君这个位置。 萧演太过于在乎嫡出,让萧启豫一次又一次地烦躁。 他若不是长子,早就死了心,但命运就是这么喜欢作弄人,给了八分的期待,又死死地掐着余下两分,吊着萧启豫一口气,让他十年如一日地不得安生。 萧启琛象征性地劝了他几句,好多次险些憋不住笑。离开赵王府时,萧启豫阴恻恻对他道:“依你之见,我还要等多久?” 萧启琛无辜地眨了眨眼:“不要让父皇留下遗诏,皇位自然是你的。” 彼时阳光倾洒,西斜的金乌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橘树的叶子还是绿色,而梧桐已经转向金黄,风一吹便蔌蔌地飘落。 萧启琛没坐车,自行往城外的方向走。 天佑挨在他旁边牵着马车,忍不住问道:“殿下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说给我自己听。”萧启琛不以为意道,“萧启豫那么笨,听不出的。对了,天慧不是说述职的时候很短要跟我们在朱雀大道会合么,他人呢?” 天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能主动跟萧启琛说一句话已是难得。萧启琛无可奈何道:“你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我又不吃人。” 天佑闻言,笑得眼睛弯起,像两条细长的月牙,但仍然沉默着。 他们一路无言地往城外走,忽地起了风,萧启琛“嗯”了声,转过头,一句“这什么歪风”还未出口,却见天慧和另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傍晚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仿佛转瞬间被清空了似的,萧启琛光是这样与那个人对视,便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威压——这种威压源于他自己的傲气,更带着杀意凛然,叫人一看就汗毛倒竖,本能地想要后退。 但萧启琛到底没退,他转向天慧,强行镇定道:“天慧,这是哪位大人,不介绍么?” 那人放松地将手掌从腰间两把短剑上移开,行了个礼:“暗卫柳文鸢,六殿下那次只是在窗外偷听过,恐怕还没见过我,幸会。” “哦?柳大人?”萧启琛回以一个客气的皮笑肉不笑,“久仰大名了。” 柳文鸢生得眉清目秀,微笑像是长在脸上了一般,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十分年轻。但萧启琛曾推算过,此人应当已过三十了。他第一次直面柳文鸢这位传说中的“影子”,情不自禁地仍旧有点紧张。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天慧回宫遇到的吗?难道他知道了我的什么事? 不可能,前几次分明没有异状。 他兀自思考,柳文鸢却开口道:“殿下方便的话,我们不如去上林苑坐坐?在下有些私人问题,想要请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老皇帝还没那么快便当,他还要搞事情(并不简单.jpg 苏家兄弟共同技能:给媳妇儿整理衣服。 第46章 前路 黄昏时分,夕阳无限好。 上林苑的跑马场边立了箭靶,苏晏拉开长弓,引得腹部伤处阵痛,他强行将囊中剩余羽箭射完,成绩惨不忍睹。 苏晏皱着眉,解开护腰后又浑不在意地拉开外衫。伤处的疤还有缝合的痕迹,内里看不见,想必还是没痊愈的。什么“快好了”只是说来安慰萧启琛,这伤换做旁人免不了要休息一年半载,饶是苏晏年轻力壮,也无法在半年内好全。 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有些烦躁地想:“这样下去会不会积成旧伤?” 在前线呆了两年,苏晏落下一身的伤,若要这样戎马生涯继续下去,可能会跟苏致一样未老先衰——等过了四十,那些陈年旧伤便开始变本加厉地发作,阴雨天自不在话下,平日劳累过度,也会觉得乏力。 辅国大将军的头衔听上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也要付出代价。 苏晏把弓箭收了,缓步往回走。他一路盯着自己的脚尖,走到麓云馆附近时忽然听见人声,苏晏暗想莫非萧启琛回来了,脸上不自禁地露出点笑。 但他走过去后看见萧启琛,对方压根没注意到自己,面上阴云密布,眉间紧锁,而与他谈话、此时正背对苏晏的人一身黑袍,看身形十分陌生。苏晏眉梢一挑,不着痕迹地过去,安静地躲在旁侧屏息,竟做起了听墙角的事。 那人言语中带笑意,很是放松道:“……这些话句句属实,殿下,良禽择木而栖,还望殿下莫要因司空之事对我有太大成见。” 萧启琛冷道:“照你的说法,父皇已经看出司空的意图,他不久后就会告老还乡。而依照如今朝中情势,届时接手之人必然是赵王的党羽。待到他网罗了整个太极殿,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人道:“赵王的党羽会被陛下一一剪掉,殿下若要栽培自己的势力,不失为一个良机,还望殿下不要放过。” 萧启琛客气地笑了笑:“瞧您这话说的,也太不把我皇兄当回事了。我在朝中着实没您想的那么神通广大,处处仰人鼻息,如果要合作,柳大人找错人了。” 柳?苏晏蹙眉,飞速地把自己知道的朝臣们筛选一通,最终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名字,他不可思议地想:“……柳文鸢?!” 下一刻,便听到柳文鸢道:“我喜欢挑战不可能的事。” 萧启琛的尾音忽地上扬:“柳大人怕是另有隐情不好与我言明吧?哪有人放着安稳不要,就喜欢剑走偏锋,每次都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柳文鸢也不矫揉做作,立刻道:“既是隐情,殿下就不要再问了。” “也是。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个问题。”萧启琛得了柳文鸢的默许,单手托腮,全然是个倾身向他的姿势,“父皇这些年对你爱护信任有加,连一些机要文书都不会避着你……柳大人,慈乌反哺,衔环结草,畜牲尚且知恩图报,你却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针对我父皇……除非有利可图,我实在想不通还能为何。”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不远处偷听的苏晏心里越发疑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这个咄咄逼人的萧启琛,和前一夜在他旁边撒娇的萧启琛,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3 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柳文鸢的沉默延续了很长时间,他道: “我向来为陛下做事,此次去对大司空说的那些话亦是陛下授意。若真的为名为利,安分守己才是最佳选择。殿下,你我之间若要合作,还是给彼此留点余地——关于大将军屡次留宿上林苑,我不也没问殿下么?” 苏晏脑中霎时空白,旋即五光十色地炸开了。 难不成柳文鸢当真神通广大,他会把这件事告诉皇帝吗?那到时候,萧启琛…… 他尚在混乱,突然听见萧启琛不假思索道:“同阿晏的事没什么好瞒的,我不会否认,更不会撒谎。柳大人还是请回吧。”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柳文鸢似是点了点头,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不多时,柳文鸢起身告辞,苏晏发现他似乎朝自己这边意味深长地投来一瞥。 柳文鸢的身形很快消失了,苏晏从藏身之处转出来,单手拎着长弓走到萧启琛面前。他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告诉萧启琛自己都看见,对方抢先道:“方才是柳文鸢,他想与我合作,但我不愿意……他说话藏一半,实在讨厌。” 苏晏就坡下驴:“我过来的时候听到了一些。” “司空大人恐怕要被我牵连。”萧启琛漠然道,“父皇不知何时看出我对那个位置颇有野心。柳文鸢对我道,今日司空被父皇召去问了不少关于我的事,而他处处偏袒,父皇终是怀疑他,想逼司空告老离开金陵。” 苏晏:“就因为钟弥看好你?” 萧启琛摊手道:“我不知父皇为何一夜之间开始针对我……早些年,不说母妃在时他还算宠我,起先我被皇后虐待,他亦是分外心疼,准我回了承岚殿,时常问起近况……我好不容易才让钟弥站在了这边,竟这么快就被他看出来。” 萧演对萧启琛的态度一向变化多端,而萧启琛自诩藏得很好,居然逃不出自家父皇的双眼,不惜折了自己的心腹重臣也要让萧启琛私心么? 萧启琛见苏晏若有所思,补充道:“现在我才勉强摸到了头绪,柳文鸢说是因为我现在让他害怕。具体缘故尚不明白……他怕我,你不觉得很好笑么?” 世上哪有父亲怕儿子的道理? 而苏晏自己虽然是个怕儿子的主,他对苏珩的恐惧归根结底来自对方一见自己就哭,吵得头疼,若要让他不疼苏珩却也不可能。他思来想去,最后道:“难道是容华娘娘的关系么?陛下对她向来很有感情……” 萧启琛摇摇头:“他现在的态度……有点像……突然发现我非他亲生?” 这想法一经说出口,苏晏还在震惊,旁边听了整盘对话的天慧抢白道:“殿下,您多虑了,这不可能的。” 萧启琛勉强地笑了笑:“倒真希望是我多虑。如果我并非他的骨肉,那父皇态度前后的转变,对平哥哥说出‘无论如何皇位不会交给启琛’的话,就都可以解释了。” 似是顺理成章,没有什么错误,苏晏却觉得这猜测太不靠谱。 周容华当年是皇后宫中的宫婢,出身平民,通宁二年时作为皇后的陪嫁丫头进宫的。萧启琛出生在通宁十五年,这怀疑实在站不住脚。 况且周容华一介宫婢,珠胎暗结已算作大罪,难不成还敢明目张胆地谎称是龙种? 苏晏把自己的忧虑说出,萧启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要是真怀疑我,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我只是觉得这太奇怪了。” “顺其自然吧。”苏晏道。 此事困扰了萧启琛好一阵子,而在五天后的大朝会,大司空钟弥赫然请求告老还乡。 他走得悄无声息,余下一封奏折呈到了太极殿上。萧演对此毫不意外似的,淡淡地准了,又随口赐了好些东西,似是平静地帮钟弥安度晚年。 陛下方才继位时的三位重臣,一转眼只剩了最不成器的王狄。 萧启豫喜形于色,却也聪明地没有往剑尖上撞,不曾先提接替司空一职的人选。兹事体大,并非一两个人能做决定。因为柳文鸢那一出,萧启琛没来由地对萧演产生了迟到的膈应情绪,一句话也没聒噪,把自己站成了个精致的摆件。 大司空的位置空悬,朝臣一时半会儿讨论不出结果,最后由王狄战战兢兢地建议先暂且由光禄大夫代理,待到人选定了再交接职务。 好似只能如此了,萧演长叹,突然点了另个人的名:“苏晏。” 埋在武将堆里的苏晏闻言不卑不亢地出列,示意洗耳恭听。 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例行问话,但苏晏康复后没上几天朝,对北境战况还不如兵部的人了解,蓦然提问兴许压根答不上来。萧启琛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越发觉得父皇近年来脾气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岂料萧演一开口,竟是比例行问话更令人震惊的决议。 他要收回辅国大将军手上的虎符,理由为既已是战后的和平,调兵暂且不必频繁,有事再回奏便是,不如先归还虎符。 自文皇帝伊始,调兵虎符向来一分为二,皇帝手头一半,另一半为辅国大将军持有,除了高宗削权的那些年,从未有过例外。哪怕是和平年代,大将军持有的虎符只做调兵防卫之用,只是唯有两个半块虎符合二为一时,才能调动全境兵力。 萧演一开口,便是要苏晏交回剩下半块虎符,变相地夺了他的权。倘若苏晏依言交上了,他此后能调动的不过三千骁骑卫。 “奇怪,”萧启琛脑中一片空白地想,“为何来得这么快!” 群臣的目光也跟着复杂起来,唯有站在当中的苏晏面色如常。他只犹豫了须臾,似是在消化这话的深意,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物事,单膝跪地举过头顶。 宦官徐正德取了虎符呈上去,萧演握在手中看了半晌,道:“你不问朕原因?” “臣有不情之请。”苏晏道,“边关尚未平定,臣身为辅国将军却擅离职守太久。此前养伤时承蒙陛下关爱,如今臣自以为伤势痊愈,望陛下恩准臣回到雁门关,为国戍卫边防。” 萧启琛猛地抬起头,顾不上旁人是否察觉,望向苏晏的方向。 他跪在殿中,后背笔直,丝毫没有为人臣子的卑微,虽未穿甲,整个人依旧是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长衫广袖的朝服也藏不住锐气。 萧演预料到了苏晏会这么说一般,沉吟道:“既是职责以内,何来不情之请一说?伤好了随时可以启程——苏晏,你父亲若有你一半的体谅人……” 他止步于此,不再多言。 朝臣们这才回过神似的,陈有攸道:“陛下三思,收回兵权亦是大事,如今北境未平,倘若突发意外……” 而他们七嘴八舌了许久,仍抵不过一句“朕意已决”。 萧启琛幅度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4 他抬首对上萧启豫晦涩的目光,心下一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被自己都咽了下去。 不可能是萧启豫捣的鬼,他还要仰仗骁骑卫。此时苏晏军权被收回,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因而定是萧演自己的决定,联想到那天柳文鸢所言…… 萧启琛电光石火间想:“看来继承人已定,父皇的确在给萧启明铺路,这只是第一步,他不让我和萧启豫接近军权。” 此后,他或许会逐渐地削弱赵王党的势力,打压萧启豫,然后用尽余生全部的精力为幼子开辟出一片干干净净的山河。他果真偏执,为了一个萧启明,甚至不惜寒了朝臣们和千万战士的心。 朝堂上诸位欲言又止,谁都不敢多说半个字。 那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子,仗着出身好,立刻轻而易举地把他和萧启豫甩在了身后。他凭什么?萧启琛的手在宽大袍袖里握紧,连自己都觉不出痛。 朝臣散时,苏晏走在最后,他不知磨蹭些什么。人前萧启琛不便多与他说话,只得保持在他身侧一丈开外的地方,关系显得疏离而客气。 苏晏朝他侧过头,萧启琛余光瞥见,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他正准备朝那边挪几步,忽地听苏晏道:“柳大人在那儿有一会儿了。” 萧启琛顺着他意有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真广场西侧的一座桥边,柳文鸢正站在那儿。他和柳文鸢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处,随后柳文鸢幅度极小地朝另个位置抬了抬下巴。萧启琛蹙眉,领悟到他或许是想和自己说什么,隐晦地朝苏晏打了个手势。 苏晏朝他弯了弯唇角,自顾自地加快了脚步往东华门而去。四下再无其他耳目,萧启琛环顾一圈,绕了个远路,终于在台城西南的一个角落找到了柳文鸢。 没人知道他们那天谈了什么,萧启琛不出一刻钟便离开了台城,好似只是偶然遇见,随口寒暄。他在东华门外遇到苏晏,对柳文鸢绝口不提。 “你什么时候走?”萧启琛在马车上问苏晏。 对方百年一遇地显出几分脆弱,头一偏靠在了萧启琛肩上,似是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压力。他还是太年轻了,不过二十出头,猛然遭遇这种变故,在太极殿时强装镇定,但当其余的人都离开,方寸之地只余下他和萧启琛时,苏晏的崩溃立时表现出来。 苏晏道:“其实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家先祖……为这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现在还未曾真的天下太平,便要飞鸟尽良弓藏了?” 萧启琛揉着他的耳垂,却说不出安慰的话,他自己也还在难过,只得与苏晏安静地靠在一起。呼吸缓缓地交叠,萧启琛埋头亲了亲苏晏的鼻尖。 车内安静得只剩两个人轻微的喘息,萧启琛沉默着,牵住苏晏的手,仔仔细细地按过他每一个指节,力度不大,好似这么做了对方的压力他也能承担一半。 他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他们十五岁时重逢,但那时苏晏意气风发,红衣软甲,牵着一匹黑马迎面而来。 萧启琛想他是感同身受,但形容不出。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相依为命。 通宁三十四年初冬,苏晏离开金陵。 那天飘了第一场雪,萧启琛送他到了劳劳亭。他曾经开玩笑说这亭子的名字不吉利,东飞伯劳西飞燕的,却不想那时一语成谶——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个假,我去毕业答辩! 另外祝童心未泯的大家明天节日快乐(′?ω?`) 对于不时断更的说明: 我一般是白天+晚上10点以后写文,所以如果遇到下午晚上有事,更新就很悬,希望大家多多理解,毕业季事太多了,给大家鞠躬(土下座。 第47章 尺素 通宁三十六年,七月半。 “北境大捷——!辅国大将军于云门关以北五十里处大败突厥军,生擒大将阿史那,已择日押送入京,大军即将凯旋!” 这消息点燃了一路死气沉沉,传入太极殿时,噤若寒蝉的国之肱骨们立刻被打了一记强心针似的容光焕发,不约而同从面露菜色中缓过了神,齐刷刷看向龙椅上高深莫测的帝王。这无异于是对两年前收回虎符的一个挑衅—— 不是要军权?那便给你,没了虎符我照样将突厥揍得落花流水! 站在下首的丞相陈有攸突然觉得,如今这位辅国大将军虽脾气比其父好了不知多少倍,骨子里果真流的还是苏家血,不服输不认怂,我行我素得很。 他战战兢兢地望向天子,萧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赞许还是尴尬,只淡淡道:“大军凯旋须得接应……我军今次折损多少?” 那传令禁军噗通跪地:“骁骑卫八百,幽州外军折损五千人。” 萧演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失声道:“什么?!” 传令禁军重复道:“北境除三千骁骑卫外,只有八千幽州外军与之同仇敌忾。大将军没有虎符,调不动其余州郡外军,只能背水一战。而突厥兵力上万,大将军没有正面迎敌,领军绕至侧翼,从突厥步兵阵外突袭,撕裂了防守线,以少胜多,攻入中军,生擒突厥主将阿史那,挑落王旗,俘虏数千人。” 他简明扼要地将战况重复了一遍,当中内容惹得朝臣一阵心惊肉跳,话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吭声。 即便幽州外军主力全灭,这场胜仗的意义仍旧颇具分量。 在苏晏被夺了虎符回到雁门关后,好些朝臣——以光禄卿和御史为首——偶尔上书阐明此事利害,但被搁置的次数多了便不了了之。而后突厥可汗一直未曾对南方死心,每年都有那么几次蠢蠢欲动,雁门关由镇护将军镇守,地势险峻没出过大岔子。 云门关的情况与雁门关则大相径庭,随时都在被争抢。 在过去两年中,幽州云门关丢了三次,被夺回三次,方圆数百里内几乎没有百姓安居。呼延图似乎听说了皇帝削减兵力的事,疯了似的攻城,骁骑卫顶不住,幽州外军只好来撑,几次下来两军都损失惨重,苦不堪言。 皇城以内并非袖手旁观,萧演从廷尉新提拔了大司空施羽,令他签发调兵令,以这种方式分权给了苏晏。但苏晏一次也没有请求过增援,好似在默默地与皇城较劲,施羽看不下去,偷偷地签过两张调令给苏晏,解了他的围。 一来一去的,施羽和苏晏私底下居然也建立起了一点交情。 绝大部分人眼中,北境两年来时有冲突,幽州更是一度岌岌可危。此时一场大捷恰如其分地击碎了南梁日渐羸弱的流言。 无人表露出任何庆贺的意思,却已将对胜利的期待写在了脸上——自通宁三十三年,呼延图被送回王庭承袭突厥可汗之位,六年来北境战火从来没有断过,两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5 边势均力敌你来我往,可拖下去始终不是个办法。 南梁以武立国,以文治国。若是长期疲于与突厥的战斗,国内那些雄心壮志的节奏也被拖慢了,闹得不伦不类,反倒不如先帝时声势浩大却无疾而终的改革。 当务之急是彻底地击垮呼延图,但眼下朝廷各派系中乱成了一锅粥,这重任还无人能够负担。 朝会散后,其余大事也陆陆续续地传入各宫室。承岚殿中,萧启琛在听说了北境大捷的消息后,蓦然站起来:“阿晏要回来了?” 他的关注点从来和旁人不太一样,谢晖已然习惯,叹息道:“殿下,您好歹也关注一下国家大事。如今北境大捷,可兵权陛下仍然不松口,大司空和丞相劝诫未果,还被严厉训斥了一通,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左右父皇对军权把控严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萧启琛满不在乎道,他眼目一转,当中竟有流光闪过,“阿晏真要回来?他快两年没回过金陵了吧?” 看来是没法和他商议政事了,谢晖暗中叹息,只好顺着萧启琛称是。 这两年来萧启琛好似一夜之间对朝政失去兴趣似的,去太极殿议政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先还像模像样地称病,后来连招呼也不打,把萧启豫旁边那位置留着,任由诸位大人们去尴尬。 太傅曾旭在一年前病逝,临走时不知说了什么打动萧演,将国子监托付给了萧启琛。新上任的太傅也是个大儒,年过五旬,满腹诗书。 有他在,萧启琛自不用去讲学,所做的无非整理书册,与每年新来的世家子弟说上几句。 只要萧启琛愿意,倒真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时间久了,与他年纪仿佛的、比他更小一些的那些世家子弟都被六殿下风姿折服,他们回家说得多了,连带着朝中大臣们也听到了风声,心下疑惑是不是一开始就站错了队。 六殿下除却出身不好,好似确实挑不出毛病。这么多年没被封王,还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可怜样,全不在意似的,有赏赐就接着,在偌大台城中着实是一股清流。 纷纷扰扰多了,连施羽都旁敲侧击地问过谢晖,萧启琛这么讨人喜欢又不惹麻烦,萧演到底为什么不待见他。 谢晖心想:“我能说什么呢?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所见的萧启琛,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国子监翻看过往那些前朝史书,批注写了厚厚的四五本,分门别类地归纳出政论民生几个大块,不厌其烦地将说得有理的部分摘录下来,似是沉浸在了这种安宁的忙碌中。 谢晖有时觉得这样也挺好,但萧启琛做的事,又不像一个闲散皇子。 思及此,谢晖禁不住问道:“殿下,今日赵王提到你,陛下又是什么都没说。难不成你已经放弃了,不去想江山?” 萧启琛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我和他不一样。父皇用了好几年时间悉心栽培他,平哥哥出事之后是一次,最近两年的重视又是一次,可萧启豫一点长进也没有,如今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谢晖不禁接话道:“那你呢?” 萧启琛道:“父皇不愿我过多地展露出天分。他知道一旦我表露出了赵王没有的才能,会有许多大臣反对立萧启明为储……” 谢晖嗤笑着打趣他:“太有自信了吧,殿下?” 萧启琛只望向他,唇角弯弯地解释:“这些大人们还是希望父皇不要乱来的,放着有两个成年皇子不管,让个团子继位?说起来,陈相前些日子才来国子监送我一卷前朝名家的《四时云梦绘卷》,没给皇兄——他可能也变卦了。” 新上任的中书令谢晖目瞪口呆:“……你何时还与陈相有了交情!” 萧启琛无辜道:“他还在尚书令位上的时候,皇兄和他相熟,我便搭上了这条线。陈相爱好丹青,和我颇为投缘。再说了,我帮他的都是小忙。” 谢晖:“……” 萧启琛:“说来我还得感谢皇兄,若非他前几年风头出得太过,父皇也不会现在快刀斩乱麻地将朝中立场鲜明的赵王党都剃了个干干净净。可怜了那些一心效力他的大人们,只怕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 谢晖暗自腹诽:“那些赵王党里也包括你吧!不少人都是被你忽悠着觉得赵王天命所归纷纷肝脑涂地,你现在装什么糊涂?”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清了清嗓子,示意萧启琛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殿下打算如何?莫不成再过些时日,朝中你就要取代赵王成为民心所向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装这么些年的可怜虫,难道就是为了博取他们的同情?” 萧启琛笑得意味深长:“不好么?不与你说这些了,阿晏到底多久到?” 这下谢晖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三日后到徐州整军,何时下旨便何时入金陵。” 萧启琛方才说了那么些话口干舌燥,喝了口茶:“好,大军凯旋,我该去祝贺他,可惜如今不好溜出宫去——仲光兄,帮个忙如何?” 谢晖无奈道:“难不成我还敢拒绝么?” 犒军仪式在南苑大营举行,皇帝没有露面,太常卿亲自拉开圣旨,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读了一遍,又长又臭,听得沈成君差点大逆不道地打了个哈欠。 等太常卿读完,沈成君领旨谢恩,那长袍广袖的文官慢条斯理道:“沈将军一路辛苦,怎么今日没见到大将军?” 沈成君笑得十分妥帖:“大帅旧伤复发,身体不适,还请陛下见谅。” 而此时此刻,旧伤复发的苏晏正用一枚骁骑卫的腰牌穿过禁军把守的东华门,朝国子监的方向走去。此地不算深宫,故而守卫相对不如太极殿后森严。 苏晏太久不来这里,远远地听见读书声,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走得越近,越能听清那读书声的内容,有个熟悉的声音正领着他们一句一句地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最后一句“与子偕行”落下,苏晏轻轻地叩响了进学堂的木门。那虚掩的门应声而开,苏晏望过去,萧启琛正坐没坐相地歪在学室最前头的桌案后,朝他扬起手中书卷。 下面并排坐着的是几个身量不足的男童,目测只有五六岁,一见他,都默契地噤声,睁大了双眼上下打量——台城里鲜少有人身着胡服制式的衣裳,他便格格不入了,苏晏只好尽量温柔地笑,好让自己看上去和蔼点。 “你们不是想看大将军吗?”萧启琛开口,却不是朝苏晏说话,对着那帮小孩儿道,“这就是大将军,怎么样,是不是说话作数?” 这话如同点燃了春节的爆竹,噼里啪啦地,整个学室立时被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填满。 苏晏一脸茫然地望向萧启琛,对方解释道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6 :“今日太傅告病了,我来替他上一节课。你也知道了,我对那些四书五经实在没兴趣,恰逢大军凯旋,给他们讲一次《无衣》,方才不小心提到了你。” “所以……”苏晏刚要开几句玩笑,目光突然落到角落一个孩子的身上,后半截话自行堵在了喉咙,眉间微微蹙起。 那孩子似是穿得比其他人更贵气,长相说不出的眼熟。 萧启琛意识到这点,连忙道:“那是启明。” 苏晏“哦”了声,顿时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萧启明与萧启平一母同胞,样子也差不离,他是突然记起了萧启平年少的样子。 瞧过了大将军的稀奇,三刻热度的各位小少爷们又叽叽喳喳地说开了,活像一群闭不上嘴的麻雀,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萧启琛心不在焉,草草地把剩下两行讲了,撂下一句“你们自己背着”,拉上苏晏跑出了进学堂。 国子监回廊曲折,萧启琛一路握住了苏晏的手腕,领着他穿过那些七弯八绕的走廊,一直停在了某个天井旁的墙角。 他不由分说地把苏晏推得后背抵在墙上,然后吻就那么热烈地落在了他的唇角。 萧启琛的眼睫不安地颤抖,贴着苏晏的嘴唇不知如何是好。他正在焦急怎么才能更亲密地拉近距离时,苏晏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上萧启琛的后脑,反客为主含住了他的唇瓣,紧接着舌头就探了进来,卷过他的狠狠吮吸。 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呼吸不畅的紧迫感包裹了他,萧启琛才狠狠地掐了一把苏晏的掌心。对方立刻放开他,又在萧启琛的耳畔揉了揉,喘息同样剧烈。两人都像涸辙之鲋,恨不能相濡以沫,好容易没有溺死在一个吻里。 见他似是想说什么,苏晏手指按在萧启琛的唇上,主动交代道:“我左肩有伤,你小心些别去碰,除此之外都很好。” 萧启琛的担忧被他抢白了个彻底,只好轻声道:“上次我趁着施羽签过调兵令,把一封信混在里头,让天佑送去了北境,你收……” 话未说完,萧启琛目光躲闪,失笑道:“居然贴身收着?” 苏晏一笑,从怀中动作缓慢地摸出了两片鱼形薄木板,当中以一条锦缎交缠系好。苏晏手指灵活地拆开那锦缎,木板中间便漏出一张薄薄的绢质信笺来。 他两根手指捏着那信笺,笑意顿深:“鱼传尺素……殿下,好精致的心思。” 信笺雪白,因为保存得当至今仍是平整的,几行字的墨迹显出一点陈旧。字写的行楷,平和隽秀,笔势委婉含蓄,一看便让人想到缱绻绮思。 “清明已过,燕云苦寒依旧,而金陵山樱繁盛。裁春|色三分以为信,与君共赏一纸江南。不久夏至,麓云馆外荷花开遍,静待君归。” 余下大半的空白,水墨画出几笔山川,晕染开后显得格外写意。他画过墨梅,今次却在绢帛上缀了点点绯红,倒真像极了鸡鸣寺的十里山樱。 落款一个“琛”字,道尽了无限相思。 苏晏贴着他的耳畔,每个字都那么清晰:“你不是想让我夏天回来么?现在还没立秋,倒也并非让你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啦&gt&lt 信笺内容是之前随手写的一首七绝:“红杏枝头江南雨,青山不老少年心。三分春|色裁作信,寄与江湖故人听。”本是用在北风里,结果……哈哈哈哈(僵硬地笑了。 第48章 归属 阔别快两年,中间倒不是全然没见过面。 苏晏刚回了雁门,一场雪声势浩大地迎接了他。沈成君与他多年不见,寒暄到深夜,苏晏又藏不住话,没说几句便将自己和萧启琛的事和盘托出了,顺便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让沈成君越发目瞪口呆。 彼时沈成君震惊了一夜,第二天又没事人似的说道:“这事你没告诉侯爷吧?那我下次回金陵述职,不如偷偷地把殿下给你运过来一解相思之苦,如何?” 苏晏只当他在开玩笑,踹了两脚后不再多问。 哪知第二年四月,沈成君从金陵回到广武城时,身后跟了辆马车,一掀帘子,萧启琛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不顾周围还有两个小将士守着,直接挂在了苏晏背上。 不知是接受能力特别快,还是光棍多年格外看得开,沈成君对他们二人不仅没表现出任何抵触,还挺乐见其成。 反而雁南度满脸的难以启齿,苏晏怎么问他都不说原因。 依照沈成君的理解,当年苏晏迎娶李绒后,满脸都写着“难受、无趣、不想回家”,好似对他而言,回去看看妻儿比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还要困难。如今苏晏却每日一念“好想回金陵”,萧启琛来了后,更是变本加厉,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所以,”沈成君百无聊赖地对雁南度道,“感情的事强迫不来的,以前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看了都难受,你看现在……咱们小侯爷何时这么开心过?” 雁南度:“……嗯。” 沈成君:“是男是女有关系吗?我觉得他是真喜欢殿下,哎哟,又钻军帐去了……” 他说完,发出两声猥琐的笑容,哪来半分运筹帷幄的沉稳样。雁南度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中军帐,又瞥向沈成君,觉得此间的人大都不太正常。 但军营里什么也做不了,萧启琛没呆太久,加之怕被皇城发现他偷跑来前线,过了短短几日便回去了。此后偶尔遇上不打仗的时候,萧启琛会暗中跑出来一段时日,苏晏也离开广武城,两人往往在洛阳碰个头,过几天小日子再分开。 从去年开春,突厥的攻势突然凶猛,苏晏不得不带兵增援幽州,两人便没再见过。 萧启琛彼时见了江南春色,触景生情,忍不住以前朝的法子找出鲤鱼形状木片信封,缱绻无比地写了几句话,信手涂鸦一幅漫山遍野花开繁盛的景色,托天佑带了去。他不保证苏晏能收到,岂知这人居然一经提到就拿了出来! 饶是萧启琛已被锻炼得不再轻易害臊失语,此时也不禁烧了个面红耳赤。 “怎么?”苏晏得理不饶人,把那信笺重又收了回去,调侃道,“殿下有心写却不敢看?嗯,我猜猜,别不是又害羞了?” 这个“又”字落在萧启琛耳中尤其意味深长,他一脚踹向苏晏下盘,对方早有防备,轻描淡写地架了回去,一条腿还挤进了萧启琛膝盖中间。 苏晏穿的衣裳类似胡服,战场上方便活动,是军人们统一的制式,而萧启琛裹得层层叠叠,行动不便,立时被他擒住手腕。苏晏稍一用力,抵在墙上的人掉了个个儿,萧启琛察觉他呼吸愈发近了,腿隔着下裳蹭了蹭自己,猛地记起这还是在国子监! 他立刻退了苏晏一把,低声道:“别乱来!” 苏晏“哦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7 ”了声,装作无事发生地退开,站到一旁整理自己乱掉的衣领。那样子过于道貌岸然,萧启琛还是没忍住,一脚在他鞋面上狠狠地踩。苏晏立刻反抗,刚抓住了萧启琛的胳膊,回廊的月洞门边传来怯生生的童音: “六哥……你干什么呢?”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边,苏晏尴尬地松开了萧启琛,而另一个则变脸如翻书地调度了个微笑出来:“启明,你书念完了?” 站在门边的萧启明点头,被这句问话闹得忘了自己看见什么似的:“念完了,他们都在吵,说太傅不在殿下也不在,想回家,就让我来找六哥。” 萧启琛走过去搂住他的肩膀,把人往进学堂带:“我去看看……哎,你来了多久?” “就看见大将军欺负你,六哥,你不是说他人很好么?” “他没欺负我,我们闹着玩儿呢,你还小,不懂。”萧启琛一面说着,在背后朝苏晏做了个手势,“下次过来就吭一声,别老这样,今天我教你的诗……” 眼看一大一小走远,苏晏待在原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他不自禁地在笑。 萧启琛和这位素昧平生的七殿下好似相处得比他想象中更加融洽,但苏晏分不出萧启琛对启明到底感情如何,突然就很希望他至少对这个幼弟有几分真心。 待到萧启琛处理完那些半人高的小孩,苏晏笑吟吟地倚在国子监门边:“你回哪儿?” 他颔首道:“我送启明回明福宫,你在城门外稍候,可好?” 萧启琛本不需要以这种语气和苏晏商量,但温温柔柔地说出来让苏晏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他遂留下一句“等你”,目送他和萧启明并肩走向深宫的方向。 宫中守卫好像更换了一批,这些巡逻的人并不认识苏晏,但他站了半晌都没人上前询问。苏晏一没佩剑二没穿甲,兀自莫名其妙。 而他没等多久,萧启琛就从深宫中出来了。 他起先走得四平八稳,和苏晏的目光对上后,对方朝他挥了挥手。萧启琛脚步先一顿,随后认命似的向他跑来,一段漫长的通道变得前所未有地短,直至站到苏晏面前,萧启琛才意识到他差点喘不过气了。 他撑着膝盖,抬头望向苏晏,委屈道:“我肚子疼。” “平时不爱动吧?”苏晏说着,就跟顺手抄起萧启琛一条胳膊似的拉过他,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揉了揉萧启琛捂着的地方,“走两步就好了。” 萧启琛还不舒服,嘴上却闲不下来非要争个是非:“什么叫‘不爱动’,我得稳重些,哪能总是上蹿下跳的。” 才刚目睹了稳重的六殿下一路小跑的苏晏温和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途中萧启琛问东问西,十分在意他缺席的这半年,但话题弯弯绕绕,总矜持着不肯再提起那封信。苏晏很想拿它打趣萧启琛,又觉得老惹他耳朵红,次数多了萧启琛得闹脾气,于是费了大力气忍回去。 “对了,”萧启琛突然道,“那次在洛阳,你旁边那个白衣服的是谁啊?” 若苏晏心思再敏感些,便能从他这话里嗅出千回百转的醋味——也是难为萧启琛记得这么久,非要等到两人再次面对面才说出来。 苏晏思考片刻道:“是齐宣,一个江湖朋友。此前他见过我弟弟,人脉也广些,我托他帮忙递信,但好似这两年他也没有阿锦的消息了。” 他有个双生的兄弟,萧启琛知道,可走失已久,时隔多年再提起不免觉得玄幻。 既是正经事,萧启琛不满道:“你怎么不让我帮你找?四境百姓都有户籍造册登记,我若帮你查,只需要去找底下的官员,他在哪个州哪个郡,立刻就能知道。” 苏晏哭笑不得:“我的殿下,哪有这么好查……他没上过户籍,偶尔出现一下,都在鱼龙混杂之地,唯有拜托那些同道中人才好探清下落。” 萧启琛头一遭听说“黑户”这东西,细想也有道理,道:“那随你吧。不是说之前你还去找过他,没见着人?” 苏晏提起这个就郁闷:“是我……受伤那年春天,去了洛阳,他跑得快,不想认我。” 显然这不在萧启琛的理解范围内,他自作主张地又把话题拉到之前,凑拢苏晏耳畔问道:“那……齐宣,你和他很熟么?” 习惯了此人思维之跳跃,苏晏不去纠结前面,只顺口接话道:“认识也好几年了,阿宣的家在滁州,听说山水秀美,改日我们可以去玩。他那个人啊,看着冷冰冰的,不过对朋友挺好,没有那么无趣,是很有想法的人。” 萧启琛弯弯的眼角忽地恢复了原有的弧度,他眼形微圆,长大了也没变过,比同龄人稍微显年轻,但刻意装作冷酷的时候竟也有震慑人的效果。 苏晏察觉不对,缄口了。过了一会儿,他拉过萧启琛的一只手,小心地问道:“你不愿我多提别人么?” 分明是他先问的,苏晏说了又不高兴,萧启琛反省了一下自己,到底气不过,于是哼了一声别过头。愠怒发作到半截,萧启琛正想着怎么和苏晏顺水推舟地约法三章——和他一起时不许提别人的好,还有…… 柔软温热的舌尖舔过他的耳垂,萧启琛浑身一震,接着便有阵低沉的嗓音丝丝入扣地钻进他的脑子,闹得当中沸反盈天,活像几十个人一起吵嘴,又如同整座金陵城春节时放了全城的烟花,炸出了不得安宁的热闹。 “若是不高兴就说,你知道我不爱猜别人的心思。” 被美色勾引的萧启琛震惊地想:这二十年都没学会看人脸色的蠢货什么时候掌握了“读心”这门技术?还能借力打力了? 但这会儿气氛正好,不适合算账,苏晏自己送了上来,萧启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立刻拽过苏晏前襟,狠狠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接着缠到一起顺理成章,好似方才国子监的墙角没能消化殆尽的暧昧卷土重来,将两人越裹越紧。 “还好在马车里,但前面天佑还在赶车呢……白日宣淫?……”萧启琛握住苏晏往自己腰间伸的手,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便由他去了。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上林苑外,萧启琛出来时脸上明显还有未消退的潮红。天佑尴尬地错开目光,装做自己眼瞎耳聋,一路上什么也不知道。 绿衣听闻他们要回来,早早地备好了点心和茶水。好容易周围都是熟人,苏晏终于放下了他在台城时的那份架子,笑着同绿衣打过招呼,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被萧启琛拖走了。绿衣在后头喊:“当心脚下!” 她话音刚落,萧启琛便乐极生悲地踩上路边一块凸出的石头,得亏苏晏眼疾手快地搂住了他,否则堂堂六皇子还不在众人眼皮底下摔个狗啃泥。 苏晏掌心温热地贴在萧启琛后腰,不着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8 痕迹地掐了一下,调侃道:“怎么?” “回家了,开心。”萧启琛毫不在意方才差点丢脸,这句话说出,连苏晏都是一怔——他的家自然是平远侯府,但为何萧启琛说出来时他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连自己都默认了回金陵之后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萧启琛似的。 他忽然发现了早该明了的事实,他对金陵突如其来的依恋,全是因为萧启琛。 一分神的功夫,苏晏被萧启琛拉到麓云馆。那外头的草木愈发茂盛,因夏天尚未过去,前夜又下过雨,他深深呼吸,花草清香充盈了整个心肺间一般,轻而易举地驱赶走了自北境带回来的戾气与不安。 萧启琛斜靠在廊柱上,整个人全然放松的模样,没了平时那种正襟危坐的严肃,是苏晏最亲近最喜欢的姿态。他朝苏晏笑,突兀地问起了一个很怪的问题。 “阿晏,”萧启琛喊他,“你同我在一起真的开心么?” 苏晏不明就里,反问道:“怎么突然在意这个?” 萧启琛的眉间轻轻一蹙,似是担忧了旁的事,斟酌片刻,才道:“只是觉得这两年你好似变了不少,说不上来……反倒像回到以前了。” 他实在喜欢苏晏,从前和现在都很好,他唯一的忐忑来源于苏晏前后转变太快,连萧启琛都没有准备好,就被凭空塞了满腔热爱,抱住了就不肯撒手。但他心头偶尔会空,苏晏的情况毕竟与自己不同,倘若得不到准确的回答,萧启琛可能要钻好久的牛角尖。 这时气氛不错,萧启琛的心情也好,他用了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苏晏的答案若是太过敷衍,他也能默默地承受。 总归没有谁天生就该亏欠谁的,要是因为亏欠才执子之手,那又何苦彼此拖延呢? 萧启琛看向苏晏,见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又端端正正地重复道:“我一直觉得……你要是觉得因为我辛苦,所以才弥补我的话,其实……” 苏晏听懂了,连忙反驳道:“不是,你莫要这样想。” 萧启琛歪头望向他,眼见他越走越近,双目中烧起了一簇闪亮的花火般璀璨。苏晏朝他笑,嘴角微微翘起,又自行平复了,和他一般的严肃起来。 “因为我逐渐发现,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由衷地开心。我的人生太过受制于爹娘和责任二字,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知道何为‘喜欢’。”苏晏轻声道,“父母之命不可违抗,我以前从不会考虑自己——但你让我知道,原来清楚自己的感受这么舒服。” 萧启琛听着这话,仿佛霎时间站在他面前的苏晏,拼凑出了他感情缺失的那一片灵魂。 苏晏继续沉声道:“我觉得和你一起时,才是真正地活着。” 萧启琛:“我……” “我没有试过这样活着,但甫一尝试就跟上瘾一样。没有别人能给了,阿琛,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愿意、也很高兴为你付出。” 年少无知的时候就敢为你许下不顾一切的承诺,越长大竟越胆小,终于在认清了这感情的来源后,我便不肯再退缩了。 不迈出这一步,我们仍然能当好友,或是君臣,但因此我会抱憾终身。届时大半辈子都过了,还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活着,岂不是很好笑么? 我愿意付出,也愿意承受他人戳脊梁骨的指责和父母的不理解,惟独因为你先说了,“心有所属”。那年就说过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不就是一片真心,本就该归你的。你愿意收下,我高兴都来不及。 苏晏说不出后来的话,只得握紧了萧启琛的手:“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自责,该是我去面对——阿琛,我是你的。” 他的那段失败的婚事,一见自己就哭的便宜儿子,还有将来会有的全部压力,苏晏一力承当。他的眼神清清楚楚地说明这些,萧启琛吸了吸鼻子,哭笑不得。 “你这人……” 他呢喃了一句,索性行动代替了全部言语,凑上去在苏晏耳边轻柔地一吻。 立时有手臂搂在了自己后背,胸膛相贴,萧启琛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混合着紧张与安定,和自己的频率一致地跳动。 夏天快要过去了,而金秋梧桐漫天落叶,目之所及尽是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走剧情……哎……还差一个小高/潮 第49章 小雪 虽大军凯旋后的封赏仪式能够缺席,翌日朝会苏晏却无论如何不敢不去。他已有近两年不在京中,而这期间朝臣换了几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理清。 朝堂被萧演整肃过几次之后,各位栋梁们不再敢明目张胆地眉来眼去,私底下仍然小动作不断。托萧启琛的福,赵王党而今没几个身居高位,统统自顾不暇,其余朝臣站在太极殿时噤若寒蝉,散朝后走动愈发频繁。 用施羽的话说,“陛下此举实在不得人心,大家颇有微词也是应该的。” 此人对苏晏这么说时,替他顺手满上一壶茶:“朝会时陛下问你的那些,其实并非不放心你,而是你和六殿下的关系亲近,他防着六殿下呢。” “怎么?”苏晏疑惑道,“启琛做了什么不得他喜欢的事么?” “正因为什么也没做,陛下越发觉得六殿下心思深沉,从而不敢信任。话说回来,鸣玉,你和殿下的关系果真好到了能互称名字吗?”施羽哑然失笑。 苏晏点头道:“毕竟是自小就认识。施大人,我有个疑问……当今朝中,理应支持赵王的人更多些,为何各位大人今日什么都不说?” 朝会上萧演例行询问了苏晏北境战况,当中提到是否需要徐州驻军北上支援。苏晏还没表态,萧启豫出列建议应当再考虑兵权的分配,但被皇帝不置可否地掠过,而这本来合情合理的启奏竟没得到任何一人的赞同。苏晏上次还在金陵时,萧启豫纵不说一呼百应,至少这等认真的建议还是有人附议的。 难不成真如萧启琛所言,萧演对他耐心已经用完,乃至于彻底厌弃,于是其他人见风使舵,进而落井下石? 施羽叹道:“鸣玉你有所不知啊……赵王爷前些日子出言不逊,说楚王殿下生不出儿子,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到陛下耳里了,你说这……能不生气吗?” 子嗣向来是茶余饭后永不厌烦的谈资,这些守旧的贵族们提起楚王府总是带着揶揄多些。谁不知道萧启平成亲好几年,膝下就一个郡主,今年五月王妃又生了一胎,结果还是女儿,萧启豫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这话无论如何定然在私下场合说的,赵王这跟头栽得也未必太巧。 “是柳文鸢吧。”苏晏若有所思,“他的耳目总是无处不在的……赵王是咎由自取。” “可不是嘛,大好前程就这么被断送了。陛下本是就事论事的,御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99 史大人突然参了一脚,提起当年的宫婢毒害太子一事,提起那宫女原本就是赵王小妾的妹妹……这下火上浇油,赵王殿下当天就被发落回府禁足思过,没有诏令不许离开金陵。” 苏晏听后,难得灵光道:“心病……害怕他故技重施对七殿下,但陛下也不想想,现在给赵王爷十个胆子他也没那能耐了。” 施羽深表赞同:“有道是眼看他起高台,现在树倒猢狲散,赵王爷八成也折腾不起大风浪。咱们陛下料理完这个,眼光全放在六殿下身上了,我看那架势,恨不能多找几个纰漏出来。可惜六殿下办事滴水不漏,没给他机会。” 苏晏:“办什么事?” 施羽:“一些无足轻重却又十分繁冗的杂务,比如重建长芦寺的禅林。” 苏晏额角一跳:“他这是把启琛当什么……” 施羽无可奈何道:“朝中对此事有异议的据我所知便有不少,但陛下对六殿下的疏远与不喜太过明显,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陛下早年怎么也算个明君,为何现在反而疑神疑鬼的,许是真的年纪大了——” 他仗着四下无人口无遮拦,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咳嗽。 施羽浑身一震,僵硬地闭了嘴,正要想法子辩解,坐在他对面的苏晏却弯了眼角:“正说你呢,就来了?” 四方案几空出来的一侧被来人占据,他似是不习惯半跪坐的姿势,曲起一条腿,无比随意地捞过茶壶与瓷杯,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做完,来人朝施羽笑了笑:“施大人,这么巧你也在啊?” 施羽连忙要站起来:“六殿下……” 萧启琛摆了摆手,兴致勃勃道:“不用不用,你坐着吧。不是朝会相见,懒得理会这些礼数,我本也听阿晏说他在此处喝茶,想着这人怎么还爱好清心养性,就来看看,没想到是与你在一处——聊什么呢?” “大将军得胜归来,寒暄几句而已。”施羽多此一举地解释。 萧启琛却笑而不语,转头与苏晏攀谈起来:“今天回家么?” 这话问得奇怪,施羽还未反应过来其中深意,听苏晏无比自然地接话道:“爹让我去府里交代些事,你先回上林苑吧,等事情谈完我去找你。” 萧启琛说好,接着怕冷落了施羽似的,和他聊起了近日金陵的一些趣闻。 他比施羽矮了一辈,两人交流却毫无障碍,甚至算得上意趣相投。施羽平素与他交集不多,此番机会难得,便抓紧时间多问了萧启琛国子监的事,对方一一耐心地答了。苏晏在旁边成了个摆设,他全不介意,只自己喝茶,偶尔抓一颗蜜饯给萧启琛。 但他们也不曾聊得太久,不多时施羽便要告辞,萧启琛客客气气地与他作别,并未说要送他的话,这反倒让施羽觉得舒服。 他离开后,苏晏转向萧启琛,上下打量他一番,开门见山道:“这都入秋了你怎么还穿单衣,不觉得冷吗?” 金陵的秋向来是一层雨一层凉,近日天晴,微妙地介于让萧启琛难受的暑热和深秋凉风之间,萧启琛便厚着脸皮道:“没事,再冷的时候看到你,心里都是暖的。” 这般令人肉麻的话,萧启琛张嘴就来,还说得恳切无比,换做旁人或许会局促不安,苏晏却全盘接受,只当他说了句很平常的问候,不接招:“那就行。我先回府一趟,晚些时候再去找你——别看了,留你那边过夜。” 原来这么默契,萧启琛笑开了:“还有一事。” 苏晏没有半分不耐烦:“说吧。” 萧启琛勾了勾他的手,颇为谄媚地凑拢道:“休沐的时候,能想法子让沈将军来一趟上林苑么?就说你请他喝酒,我这边有个贵人想见他。” 苏晏眉头一皱:“说媒拉纤?”见萧启琛支支吾吾,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心下明白了个大半,调侃道,“谁啊,要劳动我们殿下亲自动手扯红线?” 萧启琛脚尖蹭了蹭地面,含糊地吐出一个名字:“那谁……惠阳,上回你们凯旋,她去南苑偷看了一眼,好似很喜欢……沈将军。” 此言一出,苏晏先是震惊,随后笑得弯下了腰。 惠阳公主的闺名单一个露字,自小就不太安分,不学女红与女德,惟独对骑射格外有兴趣。皇帝的其余几个公主长大后陆续嫁人,唯有惠阳到了年纪却还未出嫁。 因是小女儿,萧演对她百般宠爱,指明了要让惠阳自己挑。结果挑了一年多,不是嫌这个太弱了,就是嫌那个无趣得很。 曾有一段时间,惠阳对苏晏倒是格外崇拜,无奈苏晏成婚得早,再后来萧演赐婚的心思也消失了,这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不是沈将军守云门?民间把他刻画得如同天神下凡,惠阳不知从哪听来那些故事,就对沈将军……”说到此处,萧启琛叹了口气,望向远处亭子里的一对男女,偷偷对苏晏道,“我本不想掺和,架不住她三天两头地撒娇。” 萧启琛与兄弟和几个妹妹的关系其实都挺不错,尤其惠阳,遇到节日时常到承岚殿走动,算是除萧启平外皇室最喜欢萧启琛的人。 苏晏想了想,道:“这么瞧着,成君哥和公主真是有点配。” 万年单身汉沈成君还不知自己得了公主青眼,那日离开上林苑时,对上苏晏复杂的表情,他莫名其妙地拍了把苏晏的脑袋:“强颜欢笑什么呢?” 苏晏:“将军,你我任重而道远。” 沈成君心下越发疑惑,望向萧启琛,牙疼道:“殿下,这小子最近吃错东西了吗?怎么说话神神道道的,跟谁学的这是?” 萧启琛扭头望惠阳公主离开的方向,确认人已经走了之后,十分诚实地对沈成君说了实话:“将军,不知你……是否成家?” 这话既不委婉也不含蓄,着实不同于萧启琛平日说话的风格,沈成君先摇头,紧接着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白毛汗,自作多情地想:“皇家还管朝廷重臣的姻亲问题?难不成我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已经惊动了陛下?” 萧启琛不管他想了什么,直截了当道:“惠阳自从见过将军一面,心中爱慕,茶饭不思。但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今日专程请将军过来当面聊一聊。如今你和惠阳见过了也聊过了,对她……可有半点喜欢?” 沈成君顿时语塞,他转向苏晏,对方一脸事不关己地转身就走。 而后几天内,沈成君都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中,以至于惠阳公主出现在校场时,他都不知所措地想脚底抹油——然后被苏晏揪住,扔过去给公主当牛做马。 沈成君无语凝噎,固执地认为是苏晏在背后捣鬼,一时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仇恨。他的满腔怨念在练兵时发泄出来,惠阳公主在旁边拍手叫好,一众将士心有戚戚,不懂自己到底怎么触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0 了沈成君的霉头。 对比之下,当了个甩手掌柜的苏晏态度堪称春风化雨。骁骑卫中唱|红脸和唱白脸的仿佛互换角色,把驻守南苑的台军折磨得痛苦不堪。 秋意正浓之时,突厥大将阿史那被囚禁在了南梁金陵,呼延图被迫求和。 太极殿内外洋溢着欢快的气息,为庆祝久违的大捷,萧演亲自到了徐州犒赏返京的骁骑卫将士。虽然突厥尚未称臣,所有人却觉得这仿佛只是时间问题。 苏晏和沈成君收到雁南度战报,雁门关外突厥军全部撤退,方知也上奏,说明云门关暂时没有危险,一切都那么安逸。 当这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覆盖了金陵城时,萧启琛把苏晏拉到了城外。 金陵城外处处都是好风景,四季都有值得去的地方,前朝今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留下过脍炙人口的篇章画卷。而苏晏连续几个冬天都在燕云北境,习惯了北方铺天盖地的大雪,猛然被萧启琛叫到钟山,非常不能适应。 江南的雪婉约过分,草木未曾全部凋零,薄薄的一层白色之下还有灰绿的痕迹,梅枝上挂着霜花。如同雨一般淅沥绵长,飘落在掌心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长年在北方,苏晏险些忘记了自己是江南的人。 他的手此刻被萧启琛握着,十指交缠成了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一到冬日,萧启琛虽精神得多,但身上的温度却有点低,掌心更甚,像握着冰块似的,每次都要耐心地捂好一会儿才能感觉到一点暖意。 苏晏拉了他一把:“这么急匆匆的,去哪儿?” “长芦寺。”萧启琛笑道,指向不远处萧瑟的树枝之间露出来的一点禅林屋檐,“过完年就要动工兴建,我此前来烧过香。” 苏晏不解道:“我怎么从不晓得你还信佛?” 萧启琛道:“是不信,但总觉得有些话不能对人说,那还是对佛说吧。松林禅师对我道心诚则灵,你看,这不是你就到我身边来了?” 他说话时的尾音卷得又软又糯,轻飘飘地,就像天地间的小雪一般在眉间留下一点澄澈和清凉。苏晏想到自己的娘和家中佛堂,从前他对困境束手无策时,也时常去那儿坐坐。 言语间长芦寺山门已近在眼前,上了年纪的古寺看上去有些破败,但当中僧人却来去自如,丝毫不介意照壁脱落后形成的斑驳。 萧启琛与一个小僧行了合十礼,两人低语几句后,他领着苏晏进了寺门。 “那边,还有后面的禅林,届时都将重修。前任住持圆寂,父皇为表示对他的敬重,派我亲自料理此事。”一路过去,萧启琛解释道,“所以年后就有的忙了。” 此地清幽,又因初冬雪景映衬得徐徐绽放的红梅分外娇艳,少人的地方仿佛格外适合谈情说爱。僧人没有跟着二人,萧启琛走出几步便和他黏在一起肩膀相依,他们更多时候少言寡语,好似压根没有什么非要通过说话来交流。 寺庙的青瓦白墙与七层六角宝塔相映成趣,苏晏出了山门,仍旧忍不住回望。 禅室外匆匆路过,却听见几字箴言:命由己定,何苦之有? 回城半途又下了雪,萧启琛贪玩,没有要天慧递过来的伞,肩上很快就湿润了。 他的大氅是绀色,在白茫茫的一片中成为了视野里唯一的焦点,苏晏就这么盯着他在积雪的地面上来回踩出脚印,拢在厚重大氅中的身形似乎比过往又更加单薄了。 苏晏突然有点害怕他消失:“阿琛!” 三五步开外的人回过头来,一缕过于长了的碎发垂在眼角,恰好遮过他的泪痣。萧启琛唇色浅淡,眉眼偏偏如同墨画一般清晰,几乎要融入冬日单调的颜色中。 他露出个疑惑的表情:“怎么?” 眼中映出浅浅的影子,天光之下惊鸿一闪,萧启琛的样子顿时又鲜活而真实。苏晏心头那难以言喻的担忧仿佛突然就能抛去九霄云外,他疾走几步,上前与萧启琛并肩。 对上他未消的困惑,苏晏抬手把他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没事,就想叫叫你。” 萧启琛耳根一红,干咳几声后正经道:“快回去吧,外头好冷。” 苏晏点头:“好。” 金陵的初雪下了两天,皇城与坊市的青瓦都铺上了一层白色。上林苑的水池没有结冰,岸边的柳树落光了叶子,偶尔越过一只鸟,像无意闯入了水墨的画卷。 年节就这么安稳地来临,萧启琛以为苏晏终于能留在金陵,他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稍微浪费,然后再去烦恼朝中那些琐事。 而他不知道,对他而言那个千载难逢的转折点,很快就将声势浩大地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沈将军卖身求荣……(不是 第50章 佳节 太极西殿中摆满暖炉,柳文鸢一身黑衣推门而入,立时被那热烘烘的空气熏得皱起了眉。而他自知不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得站到了桌案边。 “陛下。”柳文鸢轻声道,算是提醒那正伏案疾书的帝王自己已经来了。 萧演抬头见了他,刚要说话,却突然咳嗽起来。柳文鸢连忙倒好了茶,壶中浓郁的药香与西殿里点燃的熏香混在一起,成了股很奇怪的味道。他看着萧演喝了口茶,又平缓呼吸,不由道:“陛下保重龙体。” 萧演叹息道:“再保重也没用,朕老了。” 柳文鸢面上表情没有波动,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平静,他十几年来都是这个模样:“陛下还在盛年,切莫说这些丧气的话。” 萧演把茶杯放到一旁,嗤笑道:“文鸢,你才是正当盛年。朕知道自己老了,认识的人一个个地都离开——人一旦老了,便会想到许多从前的事,因为只剩下回忆,身边的人都陌生,活着也没有盼头了。” 柳文鸢轻轻一笑,他不笑时双眼如同干枯的井,此时却仿佛逢见甘霖:“当下也有许多事值得陛下您多去看看的。” “看什么?”萧演收敛了消沉,转眼又成了那个高深莫测的帝王,“你若是想替朝中那帮天天喊着‘三思立储’的人说话,那还是闭嘴吧。” 柳文鸢眉心一皱,没表现出任何惶恐,反倒十分安然地接口道:“臣何必帮他们说话?只是陛下身为天子,若是时常被牵绊在了过去,这天下该如何是好?” 他在萧演身边侍奉许多年,早就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他越是不去提,萧演越会自己更他多说几句:“储君之位……不是朕不放手,非要立启明。而是其他两人,启豫实在不中用,此时局势暗潮汹涌,交给他会愈发混乱。至于启琛……朕每次见他,都会记起当年的皇兄,不敢冒险。” 柳文鸢道:“先帝么?他那年的改革其实颇见成效,英年早逝时,陛下不是也觉得十分可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1 惜?臣记得先帝冥诞时您还专程写过悼文。” 萧演颔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年轻,不知道当年之事。而朕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皇兄这样的人,若为君定是明君,可他……太残忍。” 言下之意柳文鸢不难猜到,他也发现萧演每次提起这位先帝,总是痛心中藏着恐惧,不由得暗自把这桩事记在了心中。 柳文鸢尚在斟酌字句,萧演倒突然问到了他的事:“文鸢,我见近来暗卫似是少了几个人,应当没影响到其余的事吧?” “一切都好。”柳文鸢简单地答道,手在袖间握紧了——帝王家那几分真心他见得还少吗?都用在算计自家兄弟身上了。 萧演很快交代完了要柳文鸢去办的事,他应下后便转身离开。 走出太极西殿,远处的宫室中传来隐约的打闹声。柳文鸢站在西殿之前,一瞬间突然茫然地想:“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很快地清醒了过来,身形微动,立时便不见了,速度之快,仿佛是凭空消失一般,留下两个守卫的禁军在原地目瞪口呆。 “你这样不行,再往左边一点……哎,对了对了,别动!” 天佑僵硬地举着春联的横批站在凳子上,连根手指都不敢动,活像变成了木头人。他的身后绿衣站在几步开外,眯起眼睛看是否对准了正中间,过了好一会儿,才下令道:“行了,就这里吧!” 端着一盘柿饼的天慧恰好走过,不着痕迹地踹了天佑踩着的凳子一脚。上面那个人身形一动,拼命地稳住,手快如飞地贴好了横批,然后扑向天慧,两人立刻闹成一团。 绿衣目睹了全过程,叹了口气,想:“两个主子越来越幼稚也就罢了,怎么素来稳重的这二位大人也变得跟孩子一样?” 这是自通宁三十三年来苏晏第一次留在金陵过年,萧启琛自然异常开心。 对他而言,过年是个可有可无的仪式,从前在承岚殿守岁也好,去楚王府蹭年夜饭也罢,都无比的将就。今年却不同,苏晏应下除夕回家吃过饭就到上林苑陪他,宫中也无大事,萧启琛花了心思,要将上林苑布置一番,年味都比过往任何一次浓郁。 为着方便苏晏,上林苑的年夜饭开席晚些。 萧启琛身边没有太多随从,此时不分尊卑地围坐一周,几个厨房帮忙的丫头小厮都与萧启琛十分熟稔,聊起来上林苑的事亦是和乐融融。 天慧难得地喝了两口酒,忆往昔峥嵘岁月似的,给萧启琛讲起了他和天佑少时在大内受训之事:“那会儿统领比柳大人要严酷得多,他自己是个天才,所以对付我们统统都一副‘你们这群蠢货’的表情……天佑最开始老被他骂。” “都被谢大人骂过。”天佑局促地解释了一句,没忍住也揭了对方的短,“殿下,天慧有年被罚在雪地里站了半晌,他掏鸟蛋。” 两人又开始争锋相对,萧启琛单手托腮,笑得眼睛眯起,死道友不死贫道地看热闹。他不时瞥向麓云馆外,隔着池塘和凉亭,通往正门的那条路上始终没有人再来。 如此闹哄哄地吃过年夜饭,绿衣和两个丫头一边收拾,她一边问道:“一会儿仆从们都去前面守岁,殿下,大将军还来吗?” “不知道。”萧启琛淡淡说着,随手啃了口柿饼,被甜得皱起了眉,“我等他吧,你们先休息,留个人看门就行。” 绿衣笑道:“大将军毕竟也好几年没回家过除夕呢,想必是要多留一会儿的。” 听了她的安慰,萧启琛也露出个微笑:“我明白,没有要逼他的意思。他答应要过来我已经很意外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 歪在桌边的萧启琛猛地站起来,那啃了一口的柿饼被他顺手放在了一个瓷碟中。绿衣正面对萧启琛,不明所以地转过身,顿悟一般“啊”了声。 江南雪后四处都湿漉漉的,一条青石板路从凉亭铺到了上林苑的大门口。此时夜幕低垂,天边星光闪烁,一人身着素色长衫与杏白披风,从那石板路上走了过来——绿衣少见苏晏穿浅色,恍惚间竟有些认不出来。 他进了麓云馆,解下披风搭在臂弯,萧启琛道:“来啦?” 绿衣知趣地接过苏晏的披风:“将军,殿下,奴婢就先下去了。” 于是再无旁人,苏晏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柿饼,问道:“这是吃过了?本来还想叫你不等我了,爹今天喝多了酒,他睡下我才离开。” 萧启琛道:“我想也是,这么久没来,家里定是有事耽搁了,就招呼他们先吃。天慧和天佑今日互相揭短,你没见着太可惜了。” 似乎能想象到那场面,苏晏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屋外的雪早就停了,却并未放晴,寒风凛冽,扑面而来之时仿佛刀割,他反手掩上了门,烛台点亮后的暖色迅速充盈了整个空间,檐下两个红灯笼透过的光影影绰绰。 苏晏嫌暖炉烘得热,连外袍一并脱下,萧启琛见他内里衣衫,顺口夸了一句:“这身好看,你怎么突然穿浅色了?” 苏晏埋头看了看,恍然大悟道:“留在家里的衣裳不多,这是今年娘新做的,我穿不习惯,但拗不过她唠叨。” “也就曹夫人还有这份兴致。”萧启琛道,他放下窗框,连风声也一并隔绝在了外头。绕过屏风,萧启琛莫名地觉得身后脚步比平日要黏一些,听在耳里叫人说不出的紧张起来,就像苏晏要做什么一般。 这想法堪堪冒了个头,腰便被人从身后搂住了,苏晏的下巴抵在了萧启琛肩上。他们贴得近些,萧启琛嗅到一股酒香。 他自己不爱喝酒,而酒量就理所当然地不怎么样,这味道闻上去颇为浓烈,萧启琛问道:“你这是喝了多少?骑马来的吗?待会儿怕要着凉,我找绿衣姐姐给你拿点……” “不用。”苏晏在他颈间蹭了蹭,整个人重心都靠了过来,“我走过来的。别说话,陪我待会儿。” 萧启琛对这颗糖无动于衷,漠然道:“你怎么了?” 室内的温暖如春成功土崩瓦解了苏晏在寒风中尚且清醒的神志,他摇了摇头,有一句答一句地顺从道:“我早晨去看了绒娘,返程时遇到李续,他好似没有那般针对我了,还对我说了句话,心里有点闷。” 萧启琛:“说了什么?” 苏晏认真地回忆道:“他说,‘你也应该放下了。’” 片刻缄默,萧启琛把他的头掰开,扶着苏晏到榻边坐下,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温暖的茶杯捂在手间,萧启琛望向几步开外的屏风,上面描绘的江南山水。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年李绒说的话,那时他自作主张地瞒住苏晏,以为对他更好,殊不知没过多久,苏晏便从这突然失衡的关系中找到了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2 关键所在。 有些事不能瞒一辈子,所以有些责任也不能扛一辈子,当断则断,才是最好的法子。 萧启琛的目光顺着屏风上的长江逡巡一遍,微微叹息道:“他说得有理。” 等了半晌没等来回应,他疑惑地转头,发现苏晏歪倒在榻上,竟已经睡着了。萧启琛哑然失笑,把杯中的茶慢慢喝掉,绕到外间灭了灯。 余下床头一点萤火似的烛光,萧启琛任劳任怨地替苏晏除掉鞋袜,又脱得只剩下中衣。本是想把他挤到床榻里面,苏晏半晌一动不动,萧启琛只好自己跨过他,到内侧躺下。 守岁的计划泡了汤,秉烛夜谈也不能实现。 他躺在苏晏旁边,用棉被将二人一并裹了起来,脚趾蹭到苏晏赤|裸的脚踝,对方身上温度比他高些,又因喝了酒的关系,整个人睡得很沉。萧启琛顿时起意,把他抱住,耳朵贴在苏晏胸口,随着他心跳的频率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睡不着,又不愿去做别的事,就着一点灯光,仰起头仔细地看苏晏的脸。 有时萧启琛会遗憾他们认识得太早,闹得后来反反复复地拉扯,好不容易才认清彼此的心,全因为年少不识爱恨。可他转念又想,苏晏这么个榆木脑袋,得亏他们是小时候就认识了,否则只怕到猴年马月他也不会开窍。 正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启琛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榆木脑袋却突然睁了眼。 小睡了一会儿的苏晏好似清醒多了,他从被窝里坐起来,自己的衣裳搭在架上,萧启琛一脸无辜地望向他:“睡够了?” 他衣领微开,露出形状漂亮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胸口,苏晏心猿意马了片刻,不知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脸上竟然红了:“……嗯。” 萧启琛随他坐起来,非常自觉地靠在苏晏旁边,隔着两层中衣互相依靠。窗花间漏下了外面浓郁的夜色,腊梅花开的气息不太真切地缭绕,这带点冰雪气的香味提醒苏晏夜已深了,他记起重要的事一般,抓住了萧启琛的手。 以为他想说要紧的,萧启琛立刻也跟着端正了眉眼,却不想苏晏只认认真真对他道:“这好像是我……第一回 陪你过年。” 他笑着搂过了苏晏,手顺着宽大的中衣袖口探进去,一直摸到他肩膀,四处煽风点火,却不回答那句隐藏的“新年好”。 于这种事上,萧启琛向来予取予求,难得主动一次还总被镇压。苏晏当惯了统帅,此道上依旧如此,萧启琛才刚把他衣襟拉开,苏晏条件反射似的一个翻身,掐过对方的侧腰把萧启琛按在了榻上。 厚重的棉被堪堪盖住下身,苏晏不知碰到了萧启琛哪里,他猛地瑟缩一下,然后笑着喊痒,一条腿稍微抬起,被苏晏又压了下去。 他正跨坐在萧启琛腰上,不停地吻过他的唇和脖颈。萧启琛总觉得苏晏还没酒醒,但不仅懒得挣扎,还配合他,在他后腰和背上抚摸。他们已经对爱抚彼此的身体熟练,萧启琛以为大约在一起了就是这样,没往深处想。 当苏晏的手顺着他的后腰往下探去,摸到某处时,萧启琛一愣,突然推他:“做什么?!” 苏晏无辜地抬起头,躺在身下的人此刻面红耳赤,又因他的动作表情中带着一丝不解和愠怒。苏晏笑了下,没回答,重又坐起身,探手从床头靠墙那侧的小抽屉中摸了什么出来,他在萧启琛锁骨下方舔了一口,迎着他的战栗说道:“乖。” 这个字杀伤力太强,萧启琛腰又软了,无力地躺回去,徒劳地掐住苏晏摸着自己腿根的手,抱怨道:“你拿的什么?不是上次你落在这儿的药么?” “嗯。”苏晏拧开四方盒子,里面装的药膏平日用以化瘀消肿,带着一股中药特有的苦涩清香,此刻被他抠了一团出来,涂在手心捂热了,又沾到指尖。 苏晏每做一个动作都会看萧启琛一眼,偶尔亲亲他的额角,像是安慰什么。 他颜色越发深沉的眼瞳里映出床头那点烛光,把萧启琛看得迷茫又紧张,正要出言问几句,苏晏手指却缓慢地在他身下那狭窄的入口处揉了揉,接着滑腻腻地挤了进去。 萧启琛:“!” 异物入侵感太过陌生,萧启琛难耐地蹙起眉,苏晏顺势贴在他耳边轻声问:“痛么?” 萧启琛揽过他脖颈,泄愤似的咬住苏晏耳垂道:“不痛,就是……你……!” 那否认的答案刚说出口,埋在身体里的手指又往深处探去,还得寸进尺地搅动、抽出,酸胀的感觉迅速顺着尾椎一路攀上脑后,萧启琛“嗯”了两声,后面的话自行咽下。 他似乎明白了苏晏想做什么,一路循序渐进倒真不觉得多难受,略一抬腰,勾起了左腿,膝盖蹭了蹭苏晏的腰肋,不时嘤咛两声,适应了之后逐渐地感觉到了一丝趣味。 手指抽|送的速度渐渐快了,偶尔擦过某处时,萧启琛声音都变了调。下身被彻底打开,药膏融化在身后那处弄得一塌糊涂,苏晏的呼吸愈发重了,他低头吻住萧启琛,唇舌交缠间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手指随即撤了出来。 他进入的速度放慢了,反复地问疼不疼,萧启琛一直摇头。棉被彻底地被他踢到一边,光裸的肌肤紧贴着,冬日夜晚,萧启琛反而热得满头是汗。 被填满的感觉不算太糟,可也算不上美好,比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反倒是苏晏不断落下的吻,贴在他耳边小声说的情话。他像是在这种时候才终于舍得放下那身板正的轻甲一般,露出柔软内里,反复诉说深藏于心的感情。 倾慕、欢喜,还有热爱,统统随着他的动作与言语,表达淋漓尽致。 最后的巅峰他心里蓦然有些空荡荡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苏晏恰到好处地扣住他的手指,温热触感与结合的快意一道,萧启琛埋在苏晏颈间,轻轻咬过他一小块皮肤吮吸,接着昏暗的烛光与夜色,看那里留下了深色的痕迹,像一个符号,无比确切地提醒他,此时此刻这个人完全属于自己。 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一生”两个字太沉重也充满未知,萧启琛说不出话,只好一声声地喊苏晏的名字。 他喊一句,苏晏便耐心地亲他一回,直至二人都逐渐平复。 烛火燃尽之前,苏晏从外面打了盆水回来,将萧启琛身上的痕迹擦洗干净后,再拥着累到不行的人睡去,难能可贵地梦见苍茫雪原,万籁俱寂。 大年初一,萧启琛是被外面天慧急吼吼的声音喊醒的。 他后腰酸痛得要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走路,罪魁祸首穿戴整齐,面色凝重地站在床边。萧启琛开玩笑的心思立刻收敛,坐起身捂着腰:“发生何事?” “阿史那在狱中自尽,昨夜除夕佳节,突厥大举进犯云门关。”苏晏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3 沉重地披上大件杏白的大氅,似乎马上就要出门,在萧启琛的震惊中继续道,“靳逸将军战死……云门关失守,方知领军退守渔阳。” 萧启琛顿时忘记了身上难受,立马开始更衣:“朝上想必乱成一锅粥了,我同你一起去台城。” 第51章 渔阳 如萧启琛所料,他们抵达太极殿时,未见其人,施羽的声音隔了好远都能听到:“陛下,如此还不允许调兵吗!” 话音刚落,苏晏便朝服穿戴整齐地进殿,和施羽默契得活像串通好了。可苏晏表情严肃,让人根本不敢质疑什么,他便直接道:“司马大人,战报可否借来一观?” 王狄不敢怠慢,毕竟他才是内行,连忙将那战报从袖中掏出递给了苏晏。 一目十行读完战报,苏晏径直转向高处龙椅上面色灰败的帝王:“陛下,事不宜迟,今日臣便返回徐州,沈成君先行一步整军,夜间便可发兵渔阳——只是臣一己之力,无法调动殷州与并州的大军,望陛下赐还虎符。” 他这么平常地把摆在皇权与军权之间的矛盾说了出来,萧启琛站进文臣堆里,刚要说什么,突然被谁拽了下袖口。 扭头看去,竟是萧启豫,阴沉地不知在盘算什么。他分明有事要与萧启琛商议,但天子眼皮底下,萧启琛不敢妄动,只得反手甩开萧启豫,偏过头去用眼神警告他不要惹事。 苏晏请赐虎符,萧演眉头紧蹙了半晌,终是松了口:“兹事体大,河北三郡外军任由大将军差遣,如有可能,不仅要夺回云门关,更要将呼延图彻底赶出我国境内。” 苏晏平静道:“如有可能,臣请陛下恩准追出关外,直捣阴山王庭。” 在而今南梁劣势的局面下说出如此狂妄的话,丞相陈有攸立刻出列反驳道:“大将军还是年轻气盛了些,如今我军斗志不足,大将军便肖想大捷之后,是否有些眼高手低了?” “北境大捷臣以八千人取胜敌军一万三千人,不知陈相何以认为臣眼高手低?” 陈有攸道:“陛下明鉴,臣并非质疑大将军,而是当务之急乃幽州云门关,并非突厥阴山王庭,大将军一步一步走,总归放心些。” 苏晏不理他这番就坡下驴,径直对萧演道:“陛下,臣还想请一事。” 萧演被他们吵得头大,挥手道:“你说。” “靳逸将军战死,军中俱是年轻将领,经验不足……臣恳请陛下,恩准平远侯随军出征,确保万无一失。” 且不说苏晏自己在北境镇守都有好几年,沈成君更是年纪不大、资历够老的代表性人物,苏晏这话很没有说服力,还彻底挑起了当年平远侯惹恼萧演被软禁金陵这么些年的矛盾。他此言一出,连偏心他的施羽都皱了眉。 萧演表情高深莫测,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正当众人都以为他还在斟酌时,萧演却道:“将军此言差矣,朕以为你完全可以当此重任,平远侯就不必随军了吧。” 苏晏单膝跪道:“陛下……” 萧演轻笑,说不出的嘲讽:“平远侯为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义务已经尽到,何况朕听闻他近年身子骨越发不如从前——所以苏晏,你最好别让朕失望。” 他这话说完,萧启豫突然不失时机地出列道:“父皇,儿臣也想为保家卫国尽一份力,望父皇恩准儿臣随军出征北境!” 萧启琛心中暗自冷笑,同不远处的谢晖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认为彼此都是同样看法:萧启豫被冷落了一年多,终于按捺不住,眼看事情似乎还有转圜余地,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此时战场上有苏晏领军,沈成君坐镇,他再跟去,不就是□□裸地想要抢立战功,好最后堂而皇之地篡位么? 萧启琛突然兴味顿起,很想知道他这父皇会不会答应。他见谢晖凝重表情,自己反而轻松地想:“恐怕还是不会同意……” 岂料他刚这么思考完的下一刻,萧演沉吟道:“启豫有这份心,很好。你也有好几年没上过战场,此去不要给大将军添麻烦。若有违反军纪之事,苏晏你按军法处置便是,不必给朕留面子。” 苏晏颔首道:“是。” 而后朝会尚未结束,苏晏却提前离开了。大战在即,他有一大堆事要忙,甚至来不及与萧启琛好好道别。 南苑大营的一百名骁骑卫整军完毕,沈成君已率先一骑绝尘朝向徐州而去。萧启豫来得亦是很快,随同的有他王府的几名亲兵。 他一身戎装,笑容可掬地同苏晏打招呼:“大将军,此去还要你多多关照了。” 苏晏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闻言冷淡道:“没什么可关照的,到了战场不比金陵,臣万望殿下谨遵军令,否则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不客气被萧启豫春风化雨地忽视了,仍旧温文得体道:“一定。”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晏纵然而言相向,萧启豫却跟没听见似的,他又不是主动找茬的人,这一来二去的短兵相接便到此为止。 苏晏四处望了望,不着痕迹地叹气,拉过传令兵道:“再去检查一遍辎重单子,然后把消息报回大司马。阿史那为何突然自尽,天牢的守卫都死了么?还有,飞鸽传书去雁门关的送到了吗?雁将军是不是已经朝渔阳去了?” 传令兵被他问得一脑门官司,不知该从何答起,正要被苏晏无故迁怒,忽地瞥见校场外走进一人,跟看见救星一般站直了:“六殿下!” 苏晏刹那间多云转晴,立刻不管传令兵了,径直朝刚来的萧启琛而去:“我还以为你不想过来了。” “怎么会,好歹也要来道别。”萧启琛瞧着像刚从台城一路坐车颠过来的,再加上别的原因,脸色很不好看,只勉强地笑了笑。 此次萧启豫随军,他放心不下,情况又特殊,没有时间和苏晏多说,眼看后面骁骑卫的骑兵一列排好,萧启琛头次有了“赶时间”的念头。他的手飞快地勾了勾苏晏的小拇指,稍稍抬头,看上去亲近又不会过于暧昧。 “我在金陵等你回来,战场上刀剑无眼,千万当心。”萧启琛眉眼弯弯,“可别到时候回来哪儿断了哪儿又伤了,得全须全尾才行。” 苏晏刮了把萧启琛的鼻子:“净说晦气话,放心吧,我有分寸。” 萧启琛看他要走,连忙抓住苏晏手腕,终是忍不住道:“萧启豫……他……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你要多堤防。” 苏晏点头:“会的。” 他转身就走,几步后突然回头,又跑到萧启琛身边,那样子活像忘记带重要的东西。苏晏在腰间一摸,拿出什么东西后朝萧启琛摊开了手:“这个留给你睹物思人吧——其实荷包也没那么丑。” 萧启琛看了眼,正要调侃他,苏晏眷恋道:“阿琛,我答应你。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4 这次凯旋之后,我……我便不去北方了。” 为战场而生的人,拿了一方手帕给他,然后说再也不去前线,就因为萧启琛曾问他“你可以多在金陵留些日子么?”饶是他已学会了波澜不惊,在此刻校场的尘埃飞扬和士卒的熙攘人声中,也险些热泪盈眶。 萧启琛擦了把鼻尖,堵回自己的哽咽,接过手帕后无比恨铁不成钢地踹了苏晏一脚:“你去哪我说了又不算——快滚吧。” “算呀!”苏晏一挠头,向他露出了个爽朗无比的笑容,留下这没头没脑的两字,一扭头跑了。他翻身上马,留给萧启琛一个飒爽的身影,然后朝远方疾驰而去。 好似他即将奔赴的不是铁马冰河的战场,而是花团锦簇的春光。 手里那方帕子已非当初萧启琛偷偷摸摸从广武城外的中军帐内拿的了,崭新而柔软的质地,边角一朵小小的杏花悄然绽放。 苏晏把整个江南都留在他手里了。 渔阳郡位于幽州北部,距离云门关五百里,是越过长城之后的第一郡,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此前突厥除夕之夜趁梁军守卫薄弱时猛地进攻,硬是拿下了云门关,梁军被迫撤退,损失惨重。 此前北境大捷,幽州外军主力几近全灭,这回抵御入侵的守军又折损过半,其中包括被苏晏留在了幽州的两千人。 雁南度抵达后,首先与方知一道重整了残兵,金陵迅速发回战报,不多时,并州、殷州外军增援比沈成君回来得还要快。他们谁都没时间去悼念战死的靳逸将军,连几年来一直镇守中原的张理都和苏晏一同赶来。 苏晏翻身下马,疑惑地望向后面围成一圈的士卒,问旁边的人道:“那边怎么了?” 张理露出个非常不屑的表情:“赵王爷没经历过这样的急行军,水土不服,吐了一路。”言语间的鄙夷不能再明显了。 苏晏闻言只一瘪嘴,似乎早有预料似的:“希望这位王爷撑住,别成了拖累。” 虚弱的萧启豫还好没听见苏晏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已经被几个亲兵搀扶去休息了,否则指不定又是一通腥风血雨地发作。 苏晏马不停蹄地一路行至渔阳郡守的府衙。这里已经被他们征用成为了临时的指挥点,渔阳四周地势平坦并不适宜扎营,唯有困在这一座城中,后续增援跟不上的话,很容易被包围成为一座孤城。 苏晏推门而入,院中方知见他,立刻站直:“小侯爷……不,大帅,你来了!” “少客气。”苏晏连水都顾不上喝,叫来沈成君,几人站在一处,他叹了口气道,“一路上我听说了这是怎么回事,来给各位将军校尉做个简要的汇报。去年七月,我军于云门关外大败突厥,生擒阿史那,随后呼延图求和,大家都知道了。” 沈成君接过话茬:“押送阿史那回金陵后,鉴于他是敌军大将,我们未有十分严酷的拷问——反正他们那点军事机密也是从我们大梁偷过去的,不值一提。半年以来,突厥安分守己,年前上供了不少珠宝、牛羊,所有人都以为呼延图称臣只是时间问题。倘若他称臣,阿史那必然会被送回突厥……所以看守就没有以前那么严了。” 苏晏皱眉道:“但他如何自尽的还未可知,我怀疑金陵城中有突厥探子,飞鸽传书给六殿下去查,有进展他会即刻传信。” “最好那探子不在朝中。”方知忧愁道,表情活像大难临头,“否则还有可能泄露军事机密……联想到此前大帅刚被拿了虎符,突厥就凶猛地进攻广武城,细细一想我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南梁与突厥不共戴天已久,两边却默契地从不用什么细作,即使有,也没可能潜入金陵城中。苏晏突然如梦初醒地想,日子久了,他竟从没想过还能这样! “张理!”苏晏提高音量,连一贯的尊称也忘了,“迅速地写封信给司空大人……叫他暗地里细查每个朝廷命官……一个也别放过!” 张理得令,行动力极强地转身便去写信了。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那草原上茹毛饮血的蛮人还会玩阴的——他们对突厥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两军阵前互相挑衅,对方只会嘴上问候祖宗十八代。 苏晏从他们面上读出这震惊,捏了捏眉心,道:“是我的疏忽,忘记呼延图怎么说也在金陵待了十年,突厥铁骑被他整肃一新,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庭肯定也变化很大,不能再以过去的经验来对付他。” 沈成君道:“此次呼延图亲征,是否需要再加多兵力增援?” “我现在怀疑之前他都是佯装战败了……但愿是我想多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向陛下开口要兵。这次我请他赐还虎符,陛下的脸色跟我给他戴了绿帽子似的。”苏晏难得抱怨了一点个人情绪。 霎时哄堂大笑,严肃的气氛得到了一点缓和,唯有雁南度想:“你把老皇帝的儿子都弄到了手,和给他戴顶绿帽子好像也差不多吧?” 苏晏一到,困守渔阳的残部仿佛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行动起来都分外迅捷。渔阳郡守全力支持,自掏腰包让将士们吃了顿好的,无辜百姓早已接到通知,关门闭户不再出现,整个渔阳城全面戒严,只待苏晏一声令下。 三日后,斥候回报:“突厥兵力大约两万人,呼延图亲自领军,阿史那的儿子阿史那兀善也同行,其余几员大将均是我军从前打过交道的。” 苏晏穿甲完毕,抱着头盔出了郡守府邸:“攻城器和投石机各有多少?” 斥候道:“攻城器十架,投石车约二十辆,此外还有弓箭手、骑兵与长矛兵。” 苏晏眉梢一挑:“和我军的阵型很是相似,看来呼延图打算硬碰硬啊……整肃三军,变换阵型,让雁将军做先锋,先把他们的投石车拿下!” 斥候说了声“是”,转身便跑了。郡守亲自为苏晏牵过惊帆,作为一匹良驹,惊帆跟随苏晏快十年,如今奔波千里也不露疲态,他轻轻抚过惊帆的颊。 “这些年多亏有你,”苏晏轻声道,“这场打胜了,咱们回金陵过夏天。” 几步开外,雁南度一身铁甲,对苏晏道:“大帅,随时准备出兵。” 苏晏朝他一颔首,上马后疾驰而去,走在了大军最前头。后面的沈成君与雁南度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点紧张不翼而飞,好似这个年纪还没他们大的小青年十分靠谱,跟着他,不管有多艰难,最后总会取胜。 渔阳城门打开,城外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黄土地,冬日未过,漫天飞沙走石,竟有了几分西域的苍茫凶险。 两军对峙,苏晏终于遥远地看见呼延图—— 上一回相见在突厥质子入金陵的仪式上,呼延图是阶下囚,苏晏也是个身量不足的毛头小子,各自都对彼此记忆模糊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5 ;而这次,时隔十八年,苏晏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军,也终于看清了敌人的模样。 他生得并不凶神恶煞,眉宇间好似有几分汉人的血统,生得比那些五大三粗高鼻深目的部下要婉约一些,但戾气很重,恨不能化成有形,直接戳穿苏晏的脊梁骨。 北风忽地剧烈卷动,苏字大旗在风中发出快要被吹裂了的声音。 “鹤翼包抄。”苏晏对雁南度交代道,“他肯定留了一手——此战不强求取胜,能削弱他的兵力为上,我们是劣势。” 军鼓齐齐地奏响,两边喊杀声刹那间震彻天地。 第52章 细作 “殿下,殿下,您不能就这么过去……”明福宫前,婢女追着一人而去,口中不断劝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正在议事呢!” 萧启琛感觉扶着的人蓦地停了下来,他还没说话,萧启平却突然扭头,难得地露出了十二万分的严厉:“后宫不得干政,议什么事?我找父皇是为了前线战况,此刻其余天大的事都必须放在一边,你是什么身份,敢拦着我和六殿下!” 被无辜牵连的六殿下苦涩地笑笑,顺从地唱了个白脸:“楚王是皇后嫡出的长子,母子说话本不需要你通传……明白了么?快下去吧,我认得路。” 那小宫女想必是新来明福宫的,不清楚向来温柔的萧启平还有这么反常的一面,被萧启琛一劝,当即不敢再上前,战战兢兢地停在了原地。 萧启琛拉了拉萧启平的袖子:“得了,我领你过去。”两人又绕过一条回廊,他终是抑制不住笑出来,对萧启平道:“人都差点儿哭了……你自己说,是不是过分?” “被逼的,我听她在那叽叽喳喳的就心烦。”萧启平皱眉道,“何时母后宫中有这么不稳重的人了?” 萧启琛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今日他本在承岚殿中等候天慧查探的消息,萧启平却毫无预兆地出现,不问世事的人情绪格外激烈,究其原因,是从不知哪儿听来了前线的胶着情况。 前一天的朝会上萧启琛听大司马宣读了战报,苏晏在渔阳城外与突厥大军相遇,两天一夜没有停的战火之后两败俱伤。之后突厥并未继续进攻渔阳,但梁军不敢、也没有精力持续追击,后续增援并未到位,眼看渔阳就要被突厥包围。 就在这紧要关头,萧演所做的决定竟是撤退至范阳,以图后事。 以施羽为首的几位大臣几乎要在太极殿上当场撞柱子,好不容易才把萧演劝住,放弃了这念头。死里逃生的众人只觉得陛下仿佛老糊涂了,连带丞相都跟中邪一般,竟极力支持一路退守,照这样下去,岂不是得偏安一隅? 萧启琛没料到这破事还能惊动萧启平,而且对方看上去恨不能掐死自己亲爹一般咬牙切齿,一路上话没说两句,把萧启琛的手都掐红了。 他们先去的太极西殿,却只见着一个柳文鸢,说陛下去明福宫了。萧启琛用脚想都知道是去看望萧启明,正要劝说萧启平回去,对方突然准确无误地转向了明福宫的方向。那一刻,萧启琛差点错觉这近十年都是他在装瞎。 明福宫内似是新粉刷过一次,比从前越发雍容,色彩鲜艳得整个宫室都一扫过去的古朴,变得明媚起来。萧启琛路上遇见婢女行礼,他都好脾气地笑了回去,萧启平却走得飞快,架不住只好跟着他小步疾走,直到停在正殿前。 看到当中那一幕时,萧启琛脑内没来由地冒出了“一家三口”的形容:萧演坐在一侧的案几旁,皇后在他旁边跪坐着伺候,而他面前是个正在摇头晃脑背书的萧启明。 萧启琛突然想:“还好平哥哥看不见。” 他知道萧启平再怎么识大体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嫉妒和恨,当年那些旧怨他已经放下,只是这一桩插曲彻底地粉碎了他与皇后尚维持着平衡的母子关系。 萧启平他内心的确十分强大,能从前途被拦腰切断的痛苦中劝说自己解脱,能原谅萧启豫的狠毒,能对萧启琛的心机和利用熟视无睹,但这些并不代表他能忍受萧启明与父母和乐融融的样子。 萧启琛只好干咳一声,在婢女通传后,客气地笑道:“父皇,母后。” 他在萧演面前一直这么称呼皇后,给足了后宫之主的面子。那两位至尊的夫妇还未曾有所表示,背书的萧启明率先看了过来。 小孩子总是没有心机,萧启琛在国子监待他礼数周全,并无特别优待,他却不知怎么的格外喜欢萧启琛。此刻启明见了他,把书一扔,乳燕投林似的朝萧启琛扑了过来,孩童嗓音又脆又甜:“六哥!” 萧启琛“哎”了声,敷衍地揉了揉萧启明的脑袋,把他从自己身上拉开。这小孩此时才看到旁边还有个人,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饶是知道萧启平眼目有疾,仍然认真地行礼:“三哥,许久不见,可还安康?” 萧启平顺手拍过他尚且稚嫩的肩,声音温和:“我都好——母后,儿臣听闻了一些前线的事,想找父皇商议,不知可否请母后带着启明稍作回避?” 他这么直接地提出,不顾萧演是否会尴尬。 果然,萧演尚且挂着笑容道:“怎么,启平难得入宫一趟,还是为了商讨政事么?朝堂之事你不必太过忧心,朕心里有数。” 察觉到身边人立刻绷紧了,萧启琛连忙攥住萧启平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开:“真的么?儿臣以为您当下应当是在西殿与诸位大人们商议这一仗如何打,而不是把这些都扔给丞相或是司空,然后自己来后宫看启明书背得如何!” 一国之君,前线战火越烧越旺,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这还是当年那个雄心壮志想要振兴大梁的天子么? 这些年为什么他会裹足不前? 为什么宁可把心思花在太极殿的内斗,打压这个打压那个,却偏偏不肯在国事上多听旁人的意见呢? 突厥人都冲过长城了,到底还分得清孰轻孰重吗? 这让满朝文武、四境百姓如何放心得下? 萧启平的指责句句在理,听上去却如芒在背。 萧启琛见萧演脸色转瞬黑了,立刻打圆场道:“父皇,平哥哥他忧心社稷,说话难免有点冲,您息怒……” 但为时已晚,萧演眉头一皱,对萧启平道:“原来好不容易舍得入宫一趟,就是攒了这些话来指责朕?萧启平,朕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怕御史言官上奏也不会是这种语气!” 似是二十多年来初次被他连名带姓地喊,萧启平不怒反笑:“父皇,儿臣不是御史,亦非言官。现在赵王兄上了前线,六弟想为您分忧却有心无力,儿臣亦是再没了立场去处理政事——此战节节败退已成定局了,难不成您真以为还有个二十年和平来让七弟长成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6 您期待的样子吗?父皇,无论您怎么发落,有句话儿臣今日一定要说——” “萧启平!你给我回王府去!” “——时不我待,父皇为何就是不愿面对现实呢?” 萧启琛如堕冰窟,后来萧演失去仪态一般咆哮了什么,萧启平又是如何一边拉着他一边自己摸索出了明福宫的,他统统不在状态。 同手同脚地走进寒风的余威中,萧启琛打了个冷颤。 他完全理解萧启平的愤怒,许多大臣只是不敢说出来,萧启平以下犯上地把这些话都说给萧演听,也不知能否唤醒帝王的理智。 萧启琛叹了口气,心道:“我早该知道的,他已不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父皇了。” 但他小时候,萧启平天资卓绝,是生来就要当储君的料——原来当年他的夭折击毁了的不止萧启平自己,还有龙椅上的帝王。 时隔多年,萧启平已经走了出来,那……他的父皇呢? 萧启琛把萧启平送回了楚王府,将宫里发生的事简单地说给了贺子佩,之后便要回上林苑。苏晏离开后他时常呆在宫外,左右萧演已对他听之任之了。 天慧没有直接跟着他,而是暗中保护。萧启琛自己随意在街上转了转,从商肆的一个小店里买了碗羊肉馄饨,坐在街边吃,他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闲着没事出来转转,瞧见稀奇便饶有兴味地尝试。 汤喝到一半,空余的半边桌旁多了个客人,萧启琛本不想理他,那人却先跟他搭了话:“六殿下喜欢这些民间的小吃?” 萧启琛惊讶地抬起头,却见坐在那巍然不动、与周围风格迥异的,正是柳文鸢。见他望过来,柳文鸢轻轻一笑:“楚王殿下与陛下的争执,我也都听到了。” 萧启琛的奇异表情只持续了片刻,立刻又恢复平静,继续吃那碗馄饨:“那又如何?连平哥哥都忍不了的,可见父皇这决议有多失败。” “若是所有人都对陛下说‘不’,或许他还能听进去,只是有个人一直在做陛下坚实的后盾,告诉他‘这是可行的’甚至‘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你说,像陛下这样偏执又顽固的人,怎么还会动摇呢?”柳文鸢说话声音只够他们二人听见,表情也十分普通。 萧启琛细嚼慢咽,全都吞下去了,才道:“你的意思是陈相在蛊惑君上?” 柳文鸢高深莫测道:“这可是殿下您自己说的——不过我确实知道关于陈相的一些事,我想殿下很有兴趣听听。” “天下没有不要钱的秘密,说吧,想要什么?” 柳文鸢笑道:“要您请我喝杯酒。” 回应他的是萧启琛狐疑的目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柳文鸢好几趟,对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得体又恳切的笑意。 在萧启琛的犹豫中,柳文鸢道:“此前您不是收到了大将军的密信,他当中告诉您,朝中可能早就混入了突厥的细作,当然,以您的能耐要查也是迟早能水落石出的。不过如果我告诉您,我知道这人是谁呢?这杯酒,殿下还愿意请我喝么?” 萧启琛眯了眯眼,站起来随手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小二,结账——柳大人,烟雨楼有上好的新丰酒和三十年的女儿红,不知你喜欢哪一种?” 若说在此之前,萧启琛只知道暗卫是一群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高手,今日之后,在他心中,这些人简直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是一双双皇城的眼睛和耳朵,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每个人的身边——重臣府邸、军营、商会、江湖…… 柳文鸢能够知道苏晏写的那封信,对萧启琛而言是不小的冲击。此人曾在两年前与他寻求合作,但那时的萧启琛认为时机未成熟没有答应。这会儿他再次抛出橄榄枝,萧启琛前思后想,终是点了头。 他直觉柳文鸢的身世背景必有文章,但他没有去查:这样的人想刻意隐瞒,谁还能真的查个水落石出? 烟雨楼一共三层,最顶端是一间包厢,可俯瞰整个金陵城西阡陌纵横。而这间包厢大部分时候是不开放的,除非真有权贵前来议事。 此时,萧启琛和柳文鸢便坐在其中,外间天慧握紧了腰间短刀,严阵以待。 “殿下,您知道陈有攸的来历吗?”柳文鸢抿了口酒,赞叹道,“好酒!” 萧启琛却不喝,只夹着碟里的豆子吃:“知道,谢老的门生,和当年被抄家的光禄卿有那么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裙带关系。正因如此,光禄卿全家下狱,他却能独善其身,甚至在后来抱上了萧启豫这棵大树,以至于飞黄腾达。” 柳文鸢频频点头:“不过我看陈大人并不太甘于只做赵王的朋党啊?” 萧启琛嗤笑:“可不是嘛,此人八面玲珑,于政事上颇有才干,但私底下风评却十分一般。他曾经送过我不少丹青,想拉拢我,可惜那些对我都是身外之物。” 柳文鸢:“殿下,您没想过他为何会拉拢你么?” “父皇身体大不如前,总有一天会驾鹤西去。届时势必引起一阵朝野动荡,即位的不管是我还是萧启豫,他都能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他的丞相——你那是什么表情?”萧启琛见柳文鸢笑得无奈,怒道,“难道我说错了么?” 柳文鸢摇头:“大部分人都跟您想得一样,所以这才是我来找殿下的原因。” 听着就另有隐情,萧启琛想起他之前所言,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柳文鸢继续说下去。他将杯中酒喝尽,才慢条斯理道:“陈有攸他……攀上的可不止是朝中这几层关系。” 在萧启琛的微微愣怔中,柳文鸢直视他的双眼: “通宁二十一年,陈有攸只是廷尉的副手,当时他有机会接触到了突厥的质子呼延图。后来的八年内,他陆陆续续为呼延图提供了许多我朝书籍,尤以兵书为甚。我手下的人探到这一消息,我转达陛下,他却不以为然。而后呼延图回到突厥,他们时常也有书信交流。殿下,我话已至此,您应当明白我的意思——或许并不能称为细作,但他在两国关系紧张之时这么做,也是通敌之罪。” 柳文鸢说到“兵书”时,萧启琛已然色变,听他说完最后一字,他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声音都变高了:“柳文鸢,你可知你正在谈论的是当朝丞相!” “不错,殿下,他府中有大量和呼延图通信的痕迹,以回纥文字写就。殿下若不信,可让天佑去偷了来破译,届时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听来犹如天方夜谭,但的确,南梁这个烂摊子是从谢轲过世后才逐渐地越来越破,直到如今一发不可收拾。 他有恃无恐的模样让萧启琛感觉很不舒服,他杵在原地半晌,突然拿过另一个空杯子倒满酒,一饮而尽,然后对柳文鸢道:“……你告诉我这些,总不是图我以后有机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7 会坐了龙椅,再赏你些别的东西吧?” 柳文鸢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另有隐情,殿下,您欠了我这个人情,以后总有时候来还。望殿下有情有义,莫把我给的这个秘密忘了。” 萧启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选您,”柳文鸢站起来,放松地活动了下筋骨,看向萧启琛的眼神竟然有信任,“是因为有些东西只有通过您才能给我。” 直到几年后,萧启琛才知道,他和柳文鸢的这个交易,他要付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甚至只用动动嘴皮子,但对柳文鸢而言,却救了他的命。 同柳文鸢分别后,萧启琛连忙把这事布置下去。日落之后,天佑潜入相府,只花了三个时辰便依言找到了那通信的痕迹。 有些残损了,似是烧到一半紧急救下,余下的用奇怪的异族文字写就,间或夹杂着汉文,萧启琛完全看不懂,又暂时找不到人手,只得等天亮后把谢晖揪过来问。 他发现自己蓦然对于这些莫名其妙的逆转消息接受度变高了,许是经历过这些年的七七八八,朝堂这摊浑水再怎么搅他都不会惊讶。如今能牵动萧启琛情绪的,无非萧演手头一封遗诏,但他后知后觉,原来他自诩一颗私心不为旁人,却依旧忧心着大梁的千里江山。 只因为他姓萧,就有了无法言喻的责任感。 萧启琛坐在灯下,将手头那几封残书翻来覆去。 这些好似全是苏晏潜移默化给他的,什么社稷,什么百年基业,还有玄之又玄的担负,甚而至于“身不由己”的宿命感。 他起先想要江山,出于对自己遭遇不公的怨怼和愤恨,而今……萧启琛却真的不忍见江山未来陷入满目疮痍,不被看好如何,庶出又如何,放眼整个金陵,好似也没人比他更能够、也更有资格去抢过这个重担了。 萧启琛认命地想:“他平定北境,那我还他一个河清海晏,锦绣山川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真是把我脑子里的水都榨干了…… 第53章 诱敌 通宁三十七年,新春伊始,从云门关燃起的星点战火迅速燎原。 正月十五,渔阳失守。 二月二十一,涿郡失守,南梁军退至范阳。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幽州全境几乎都惨遭蹂|躏。 “殿下还没有回信吗?”方知走进中军帐,满脸都是灰尘污垢,他随手摸了把,抓起桌案上一个水壶喝了几口。 苏晏坐在当中,还未回暖的北方,他脱了沉重盔甲,露出半边身体,任由军医给自己包扎:“他倒是有了头绪,但缺少证据。之前楚王和陛下起了冲突,陛下迁怒阿琛,如今见都不想见他,更遑论……嘶——” 他喊了声痛,军医却置若罔闻,对待牲口似的把他脱了臼的肩骨“咯嘣”一声接了回去。苏晏不动如山,咬牙切齿地把后半段话憋出来:“——听他解释乱七八糟的一堆。” 方知面露难色,茫然道:“听大帅这话,小殿下已经知道了何人是朝中蛀虫,只是没机会面圣,更不能轻举妄动?” “嗯,”苏晏把半只袖子重又套上,对军医爱答不理,连句感激也无,“朝堂里这些年被陛下的疑心病搅得一塌糊涂,谁都不敢说谁是忠心耿耿,饶是我,又拼命又卖血的,也并非为了陛下……庙堂尚且如此,民间又情何以堪?” 他淡淡的几句话,道尽了南梁如今内忧外患中最亟待解决的一环:上下心不齐,如何能打胜仗。 而这话若是传到太极殿内,苏晏这个主帅必须首当被问责。快三个月了,梁军虽然负隅顽抗,还是节节败退,他写回去的战报说得口干舌燥,不外乎两个原因:兵力不够,外军并无斗志,甫一上阵就仓皇逃窜。 范阳守军不足五千,苏晏动用虎符,调动了兖州的兵力,但增援还要等。如今突厥攻下幽州全境,士气正盛,必须避开正面冲突。 “不说远了,就想想涿郡一役吧。”方知苦口婆心地劝道,“幽州军此前遭遇那样的血战都没后退,那群并州军跑得比兔子都快……大帅,你觉得还能怎么办?陛下这是让你带着一群锦衣玉食的少爷去与野狼搏斗啊!” 把并州那群老弱病残比喻成“少爷”,苏晏这个正儿八经锦衣玉食的都替他觉得好笑,于是唇角不着痕迹地一挑:“无妨,我去找赵王殿下商议吧。” 方知见他是死活听不进去,气得龇牙咧嘴,恨铁不成钢地一甩袖子,出中军帐找雁南度诉苦去了。 战场上的萧启豫着实比苏晏想象中要有种,又或许在一群仓皇逃窜的烂泥衬托之下他这平平无奇的表现简直堪称英勇。只是赵王殿下大概天生运气不好,沙场凶险,他三天两头地受伤,正值盛年的一个人,如今脸色像棵弱柳扶风的小白菜。 苏晏掀开军帐,见小白菜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腿侧箭伤晾在一边。苏晏本意是想让军医来折腾一下他,无奈萧启豫有先见之明,带了个大夫随从,没让苏晏得逞。 他绕着萧启豫的营帐转了圈,这才有模有样地请安道:“赵王爷,这些日子军情紧要,一直没时间关心殿下,还请恕罪。” 萧启豫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露出个苦笑,竟一点也不想和他打官腔:“将军,我直到上了战场,才知道那些话……父皇说的,并不都是假的。” 苏晏在他榻前坐下,旁边随从颇有眼力见地递上一杯茶,他轻呷一口,居然还是上等的碧螺春。平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的辅国大将军没什么礼数地咂了咂嘴,一时十分复杂地仇恨起了这些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 萧启豫见他表情微妙地变化,继续道:“当年父皇告诉我,来北方是要立军功的,可我不知道一个军功这么难。” “为什么要军功?”苏晏浮躁的心思被那杯碧螺春冲淡,心平气和地与萧启豫攀谈起来,“三天两头的,身上都没几块好皮肉,这种苦有什么好吃的。” 萧启豫坐起来,面上竟也轻松多了:“事已至此,不怕你见笑——阿晏,我自小便是渴望那个位置的,议政、经书、民生,每一样我都了如指掌,惟独军务,父皇不肯给我机会。他躲着我,还有萧启琛,一心一意地培养所谓嫡子,你不觉得可笑吗?” 苏晏没什么表情,端着茶杯,似是在发呆。 萧启豫突然索然无味起来,他抱着一点收揽心思和苏晏聊他的苦处,对方却无动于衷,明显不太感兴趣。他挥挥手:“反正我想夺嫡也不是一两天了,说与你听更没什么。将军,一路多谢。” 他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苏晏不想多留,站起来寒暄几句便离开。 行至门口,苏晏仿佛突然记起他来此的正事,转头以一种冷淡的通知语气对萧启豫道:“不日兖州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8 军会来增援,届时望殿下写封奏疏,将军中那帮逃兵的现状禀奏陛下,否则长此以往,殿下别说军功了,半点捞不着好。” 他的威胁让萧启豫浑身一震,刚要发作,苏晏已训练有素地脚底抹油了。 此后不过三日,兖州军果真增援到位,只是范阳城被从两边包围,兖州军并不能与骁骑卫汇合。消息传进来时,萧启豫第一个蹦了起来。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里应外合,现在就冲出范阳城,两侧包夹啊!” 他这话一出,几位将军的脸色纷纷变得很好看,雁南度这种异常心宽的,直接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了。苏晏无奈地揉了揉鼻尖,示意萧启豫看沙盘: “王爷,我们在城中,兖州军现下应当在城外东南方向的一百里地左右,而突厥在东北方向。贸然出城,并不能形成两侧包夹,反倒非常有可能被突厥堵住后路,彻底地切断大军与范阳城的联系,如此,我们只好撤退到下一座城池——纵然我有把握在未来几个月内重新收复失地,金陵的各位……肯听我解释么?” 萧启豫顿时失言,钻研沙盘好一会儿,道:“如此我们是要等候兖州军过来么?” 方知颔首:“这只是个中策,上策为我们直接与突厥军开战,然后兖州军跟上支援,急行军根本花不了多久,就看他们能不能有足够的体能了。” “嗯,是这么个道理。”苏晏正欲跟着方知多说几句,目光落到沙盘上标记为突厥大营的地方,突然停住了,“嗯……?这里有一条河?” 沈成君电光石火地明白了他的意图,从沙盘一侧绕到另一端,手中红色的小旗帜标识飞出,准确无误落在了突厥营帐旁边:“大帅,你说这里?” 沙盘按幽云地势缩小而成,所有的河道、山脉都与实际存在的一模一样。苏晏皱眉,随后露出了个奇异的笑:“这是……沧水,沈将军,我有一计,不知可行否——我们能不能将沧水北引?” 沈成君:“得再等几天……河面的冰没有化掉。不过我若是呼延图,定要赶在冰融之前强行攻城。” 苏晏:“范阳城中兵力多少?” 方知接话道:“不足五千,敌军过万,大帅,末将建议不要硬性突围。” 苏晏深吸一口气,拼命压抑住自己那点怨念,放松道:“遣斥候两名,分别刺探突厥的攻城意图,通知兖州军主帅,密切关注我军动向,一有被包围的趋势立刻支援。” 方知领了命,转身离去。 看了半晌热闹的雁南度终于露出了忧愁的表情:“真不要增援?” “能调动的兵力我都已经调动了,无奈有几位督军好似不太配合,所以眼下只有两个办法。”苏晏从怀中摸出那半枚虎符,浑然不当回事一般随意扔在了沙盘上,“其一,陛下突然良心发现把虎符给我,之后调动黄河一线的全部守军倾力一战;其二,在座的哪位武艺高强的,潜入深宫帮我把虎符偷出来。” 众人饱含期待的热切目光齐齐落在了雁南度身上,无辜被扣了顶大帽子的人愤怒道:“看我做什么!” 这群人还挺会苦中作乐。全然不懂为何死到临头还开得出玩笑的萧启豫忧心忡忡地用目光追随苏晏,只觉得他冷静过了头。 他当然不知道,倘若苏晏都慌不择路,这群临时拼凑出来的所谓“精锐”恐怕崩溃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沧水北引的计划暂且搁浅,苏晏却并未放弃。他接连收到金陵的调兵令,施羽的签章力透纸背,给他放来了黄河以北装备最精良的燕州军,令燕军从东北边境南下,三方对突厥形成包围之势。 苏晏当然知道这薄薄的一张调兵令后,施羽和萧启琛付出了多少。 三月二十,距离梁军被困守范阳已有半月余,在即将弹尽粮绝之时苏晏做出了一个决定:燕军与兖州军既然都集结完毕,胜负在此一举。 尖锐的哨声响起时,范阳城外初生春草再次惨遭铁蹄践踏。一千轻骑为先锋,苏晏亲自领军,招呼也不打,就这么直接地冲向了突厥营地,迎接他的是迅速整军的弓箭部队,一时间万箭齐发,对方的守势堪称稳如泰山。 被苏晏强行留在城楼上的萧启豫急得快冒烟了:“他这是要强攻?他有病吧!” 旁边奉命确保赵王安全的方知低头道:“王爷不妨再看看,目光放远些,此处可将范阳城东百里之地尽收眼底……” 萧启豫一时哽住,因为方知话音刚落,从南边的几座土山中蓦然冲出了一支军队。他们看上去装备精良,以逸待劳很久似的,迫不及待想要与突厥决一死战。 此处乃幽州最后的堡垒,萧启豫攒紧了拳头。 两军相接,苏晏格外显眼,黑马银甲,露出一片红衣,身后并无披风,反倒是一柄长弓直直地撑起了脊梁,让他像出鞘的剑一般锋利又无所畏惧。 “身为主将,何必要亲自杀敌……”萧启豫喃喃道。 “大帅以为主心骨不能缩在中军帐里,有帅才运筹帷幄,他们就须得在最前面冲锋陷阵。”方知顺从答道,他口中的“大帅”此刻却是在说困守金陵的苏致了,“小侯爷学了个十成十,他亦是这样的人,曾说过……” “既是主将,就必须担负起全军将士的精气神,怎么能跟个懦夫似的缩在后头?若是上了沙场还害怕受伤,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根本不配成为别人的支撑!” “大梁朝廷如今跟懦夫一样,难不成我军将士也个顶个的贪生怕死么?” “文死谏,武死战,千山万水魂归故里——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何尝不是一大幸事。” 萧启豫似是有些触动,他猛地发现,自己曾经想要拉拢苏晏或是以苏晏来威胁萧启琛的心思真是肮脏。他又隐约觉得,这样的人,应当是会从一而终、坚持自己到最后的,他再怎么横插一脚,苏晏恐怕也不会理会吧。 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他难道真就不怕…… 漫天尘埃飞扬,雁南度踩在马背上一个翻身躲过两只铁箭,大刀横向一砍,眼前倏地溅起了血雾。他转头勒住缰绳,那团红衣几乎要淹没在视野中。 “鸣玉!”雁南度声音都变了调,他又是砍翻了一个冲上来的突厥军,“你有事吗?!” “还活着!掩护我靠近辎重!”苏晏远远地回他一声,大黑马前蹄抬起,在原地转了个圈,扬起一尺多高的泥土,他手似是抬起了,接着便是弓箭破空声。 雁南度放了心,与他配合杀敌。 中军帐有沈成君坐镇调度,张理与雁南度分别领一支弓兵与一支骑兵,掩护苏晏,方知留在范阳城,随时予以支援。而兖州军已开始试探着与骁骑卫汇合,远处的燕州军得了命令,亦是朝这边加入了混战。 厮杀实在激烈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09 ,看得人心惊胆战。方知的手一直握在剑柄上,背心全是冷汗,他的目光始终追随那道红色的影子,生怕苏晏有了闪失。 他领军直直地杀向突厥大军的辎重部队,身前的掩护不知换了多少批。 “闪开!”苏晏眼疾手快,长弓调转打上了面前一个小战士的腰,那骁骑卫将士突然重心不稳,连人带马地往旁边一跌,好险拉住缰绳拼命站住了。 他转过头,自己方才待的地方,一柄弯刀杀到,满月般的弧度,躲闪不及必定会被拦腰砍断。他不由自主地重新跟上苏晏,半点没后怕似的:“将军小心!” 苏晏以长弓格挡住另一把弯刀,左手霎时放开缰绳,迅速抽出别在腰间但一直未曾出鞘的佩剑,直直地往前一送,将面前的突厥骑兵捅了个对穿。那人离他如此之近,倒下时弯刀甚至擦过了苏晏的左腿,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血污沾满了半边脸和盔甲,与黄土混在一起,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苏晏这面目全非的样子哪里还有让金陵城中少女们芳心暗许的俊俏,但他不在乎,只咬了咬牙,连腿上的伤都顾不上,一抖缰绳,惊帆疾驰而去。 羽箭上淋有火油,张理的那一小支弓兵藏在中军之后蓄势待发。 不远处的突厥辎重部队已察觉到了危险,开始笨重地后撤,用不了多久,他们的精锐部队就会明白苏晏的意图,留给他的时间实在有限…… 最后一支羽箭按在弦上,火星四溅里,他瞄准了一个突厥士兵的铠甲。 堪堪松手,苏晏甚至来不及看清是否射中,突然背后一冷,劲风呼啸而至。他连忙回撤,长弓在这时变得笨重,弯刀已经快杀到眼皮底下! 那人疯了似的朝苏晏扑过来,嘴里嚷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苏晏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他感觉到身后火光越来越大,闭上了眼,觉得可能要硬挨下一刀—— 金属划破轻甲的声音,接着是皮肉被划开,伴有一声痛呼。 马背上突如其来地砸下一个人影,苏晏慌忙扶过他,再一抬首,那突厥兵已经倒在黄沙之中了。苏晏慌忙按住那人伤口,拍了拍他的脸:“雁南,雁南?!” 雁南度紧紧地抓住苏晏的胳膊,睁大了眼,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虚脱一样彻底无力。 最开始认识他那会儿,雁南度带着非常不屑一顾的倨傲神情说道:“就算你是将军,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帮你挡刀。” 梁军发觉这边的变故,即可涌上来掩护苏晏撤退。他死死地把雁南度固定在惊帆的马背上,自己催动良驹回城。 火光漫天,他不知这一役付出了多少,只听见越来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逐渐逼近。 “燕州军来了……?”苏晏想,低头又见满手血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喊雁南度的名字让他保持清醒,但突然哑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角有什么湿润顺着脸颊缓缓下坠,苏晏伸手一抹,原来是他额角伤口滴落的血。 他都流不出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雁南: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第54章 落日 被好不容易拖回城时,雁南度还剩一口气。 此人虽然看着文文弱弱,总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说话都尽可能地轻言细语,在习武之人里却都算得上身强力壮,故而暂时没那么容易去见阎王。但他的确元气大伤,被方知从惊帆的马背上小心翼翼扛下去时,连脉搏都差点摸不到。 方知差点心梗,扶着墙恨不能先给自己来颗药止住有进气没出气的毛病,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朝一堆人簇拥的方向望去,雁南度好似已经被半死不活地当做一具尸体抬到军医那儿去了。方知揉了揉太阳穴,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机关鸟。 这玩意儿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做得十分精细,可日行千里,是当年他在一个故人那儿死乞白赖地讨来的。他又摸出一小张纸,直接咬破了食指在纸上写了地名,随后塞进机关木鸟的屁股,启动机括,让它十万火急地飞了出去。 他刚才看见,雁南度伤在后背,刀口又深又凶险,那群把苏晏的伤都缝合不好的禽兽们估计束手无策。 方知只好祈祷雁南度吉人天相,再挺个一两天。 范阳城外一通厮杀,梁军折损了一个镇护将军和近两千人,突厥被烧了大半辎重,步兵与骑兵死伤无数,不得不退到被他们占领的涿郡——总而言之,谁也没捞着便宜。 苏晏也惹了鸡零狗碎的一堆伤口,不过都不在要害处。 他身着单衣,不怕冷似的站在中军帐里,胡乱地“呸”了两下,好把自己嘴里那股血腥味吐掉一般。然后苏晏虚虚地披了件外袍,朝面前的方知和沈成君训话:“干吗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儿?雁南还没死呢!……萧启豫去哪了?” 他大逆不道地对赵王直呼其名,沈成君这恪守礼法的斯文败类第一次没纠正他,顺口道:“好似研究战术去了?” “哦,”苏晏懒得挑他的刺,喉咙又干又痛,“突厥那边……” “撤到了涿郡。”方知说道,“不过应当没有死心。毕竟他们折损的只是粮草,我们的人一次比一次死得多,呼延图也知道你与陛下面和心不合的,早晚卷土重来。” 苏晏头疼道:“我晓得,但没法等。倘若现在整军追击,胜算多少?” 沈成君冷静道:“大帅,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你身先士卒一趟,无数人被打了鸡血似的前赴后继,现在回过神来全身抖得如同筛糠。他们之中的很大部分在这次厮杀里失去了行伍中的兄弟,甚至于骨肉至亲……现在要他们继续和蛮子拼命,不是时候。” 方知补充:“何况现在你一身的伤,张将军不遑多让,雁南生死未卜。就算让我和沈将军领兵,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也是。”苏晏无奈道,“那先停战三天,斥候随时注意呼延图的动静。我刚与阿史那兀善短兵相接,那人果真天生神力,还好我闪得快……” 他心有戚戚,终于有了片刻死里逃生的后怕。 一口气还没吐出来,中军帐忽然被人急吼吼地掀开,苏晏险些梗了,望向红光满面的来人,蹙眉疑惑道:“王爷,你不是……” 所谓的去研究战术?怎么出现在这里,祖宗,你可别给我找事! 苏晏的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萧启豫径直闯入,不顾眼下诸多将领缺胳膊断腿地站在当中,往那地图边一靠,指向涿郡的位置,斗志昂扬:“苏晏,我觉得咱们现在应该乘胜追击,出其不意,好让突厥自乱阵脚!” 谁和你“咱们”?苏晏双目无神,好似短暂地发了个呆,然后道:“哪来的乘胜追击?” 萧启豫道:“范阳城外我军势如破竹,不是将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0 他们赶到了涿郡么?我看张理将军的战报这么写的……难不成你欺君!” “这是缓兵之计。”苏晏头疼道,“王爷,再不打胜仗,您的父皇就要我的项上人头了。” 萧启豫一愣:“……何意?” 苏晏:“无他,只是朝廷需要一场胜仗。” “那也得是真正的胜仗,而不是打马虎眼让他们放心!”萧启豫怒道,“我若是你,就应当趁现在一鼓作气拿下涿郡,再伺机夺回渔阳,把这群蛮族赶出云门关!” 他这般固执,苏晏懒得虚与委蛇。他若真的不想讲理,无论派头还是气质都宛如个真正的流氓头子:“既然如此,你大可领着你的人去把涿郡拿回来——范阳城内外这万千军队,我一个人都不会给你。王爷,你不是要立军功么?我不拦你。” 萧启豫:“你——!” 其实他并未有多少接触苏晏的机会,一直以为苏晏是萧启琛口中那个端正严肃,为人谦和行事雷厉风行的少年,不料现在这样,好似他用尽了耐心,立时就本性毕露,说话夹枪带棒,活像一只惹不起的刺猬。 苏晏一挑眉:“臣惜命得很。雁将军还未醒转,方将军和张将军都一身的伤,眼下谁人可当先锋?哦对,王爷,您要不要试试冲锋陷阵的滋味?” 萧启豫喉头一甜,差点被他气得吐血——这阴阳怪气的调子,怎么这么像萧启琛那个没心肝的小畜生?! 说完那话,苏晏看也不看萧启豫一眼,径直出了中军帐,也不知去哪儿冷静了。满腔热血方才涌起,被苏晏一盆冷水全部浇了个透心凉,萧启豫意难平半晌,也兀自拂袖而去,留下营帐中几个面面相觑的无辜观众。 在萧启豫四平八稳地走出去后,沈成君闷声道:“这殿下真要对鸣玉指手画脚啊……此处天高皇帝远,可不是他能颐指气使的金陵城。照鸣玉的性格方才也算对他客气了,这样下去,改日鸣玉把他炖了吃我都不意外。” 张理被萧启豫的自以为是噎得够呛,闻言道:“总有天要出事,哎……” 方知摸摸鼻子:“我……我去看看雁南吧。” 那位据说能把雁南度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神医隔天便抵达了范阳,众人对“神医”的固有印象大都是白衣飘飘、美髯三尺长,待到真的见到本尊,齐齐地震惊了。 神医年纪很轻,一点也不道骨仙风,穿着套简单的短打男装,包袱里装满了瓶瓶罐罐,赶路的缘故脸上乌七八糟的——而且是个姑娘。 听方知说,这位唐姑娘目前定居洛阳,因此来得分外迅速。她和方知也并没有特别熟悉,只说是“替师兄还人情”,除了见到苏晏时微微一怔,其余时候都很冷静,钻进营帐后忙了大半天,再一身血污地出来,宣布道:“他没事了。” “这个药两天换一次,这些是内服的,”唐姑娘只和方知略微说过几句话,便对他叮嘱,“此次伤口虽然不太凶险,但位置却太过凑巧,再深一些,就算是雁南也没命了。等他醒转之后,叫他记得依照他们昆仑派的内功心法,每日循环一个小周天,不出一旬便可好转……” 方知连声答应,正详细地记下这些时,唐姑娘突然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哎,你们大将军是不是就是那个……” 方知一脑门官司,只好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唐姑娘道:“我瞧也是,那便顺手卖给你条消息吧。我师哥和小锦哥哥如今往西北去了,若是要找,就往那边寻,还想见面可得抓紧。” 方知“嗯”了两声,余光不时瞥向苏晏,似乎很堤防他突然过来。 唐姑娘又与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些,之后便去休息了。她似乎并未有在此地多停留的意思,前线本就危险,饶是她颇有武艺,千军万马混乱起来也难以万全。 雁南度彻底脱离危险后,唐姑娘便离开了。她提供的那条消息被方知转达给了苏晏,是关于他那失踪多年的孪生弟弟,方知以为苏晏会像当年知道他的行踪后一样不顾一切地先过去找了再说,岂料他出奇地冷静,只说了句“知道了”。 “大帅这次不去找了?”沈成君恰好路过,调侃了一句。 苏晏认真道:“比起他,更为重要的是赢下这场。等什么时候天下安定了,我再去找也不迟。” 而敌军是不会有耐心等雁南度完全恢复,苏晏也没有。 他已无大碍后,苏晏便开始整军出发了,萧启豫说得有理,他们如果在战报中写明了一场胜利,却迟迟地不再发兵,朝中那些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言官说不准会说什么“贻误战机”的胡话。 苏晏夹在艰难战事与皇帝的猜忌中,百般无奈。 他的父辈当年再烽火狼烟,至少来自朝廷的支援总没缺过,现在他身陷囹圄,退后一步都会被无数谩骂吞没,只好硬着头皮向前。 “昨日斥候回报,涿郡的突厥军开始有了动作,应当是知道雁将军还没好转,我们失去了一员猛将,于是要趁机卷土重来。”苏晏点过地图上的两座城池,相隔不到三百里,“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兖州军与燕军都蓄势待发,那么不如破釜沉舟。” 沈成君皱眉道:“可是粮草补给跟不上啊!” 苏晏:“不必担心粮草。涿郡城北便是黄河故道,突厥军撤退时丢盔弃甲的,现在气温回暖,河面冰消,他们应当不会这么快渡河,否则相当于把涿郡拱手让人。所以我们这么一逼,他们狗急跳墙,或许慌不择路地就跑了条错误的官道……不过此番太过冒险,我打算先带一支骑兵去刺探情况,倘若有机可乘,再跟上不迟。” 沈成君斟酌道:“骁骑卫与燕军骑兵加在一起不足三千人,你能行吗?” 苏晏反问道:“不然你来?” 他和沈成君说话一向没什么尊卑,闻言沈成君立刻道:“我随时给你支援。” “既如此,沈将军劳心解决后续补给之事吧!”苏晏笑了笑,不要脸地把最困难的任务留给了他,然后拿了挂在旁边的佩剑,溜之大吉。 沈成君:“……”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劝平远侯爷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并不能用这一套去带孙子。 苏晏留给沈成君的事,看着焦头烂额,好在只需要他握着那支快被揪秃了的毛笔隔着千里之遥同朝廷言官斡旋,而上战场之事,苏晏责无旁贷。 他总是这样,需要以身犯险时从不缺席。 翌日清晨,苏晏便与燕军主帅一道整军出发了。这位镇守大梁东北边境快二十年的将领有个中药名叫商陆,是苏致的老相识,却罕见地不是关系好的旧友。听张理说,两人一见就掐,活像斗红了眼的大公鸡,可见还是交恶居多。 他增援骁骑卫时也拖着一张活像被欠了五百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1 两黄金的苦瓜脸,鼻梁两侧的法令纹深得跟犁上去的一般。此人四十多岁至今未娶,将自己活成了顶天立地的光棍一条,任凭谁来说媒拉纤,也巍然不动——是沈成君的精神偶像。 商陆将军对苏晏难得和颜悦色,行军途中还和他说起东北一线的城防:“此次蛮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了燕州,因为突厥与燕州接壤的东边新崛起了一族游牧者,战斗力很是剽悍,而且专门对着蛮子打。恐怕呼延图这回饥不择食地要和大梁打持久战,也是不敢和那些人正面起冲突,怕腹背受敌。” 苏晏心念一动,道:“可以拉拢么?” 商陆摇头道:“油盐不进,我的人猜测可能是当年呼延部大王子的武装,他曾被呼延图和骁骑卫联手赶进山岭,后来下落不明。” 这话如今听上去,就跟当年萧演异想天开和呼延图“永修盟好”的契约一样令人啼笑皆非。不过倘若真要是那大王子,他对骁骑卫恨之入骨,想必也不可能合作的。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苏晏确认道,“今天日落前我们能抵达涿郡外,能否夜袭?” 商陆凛然道:“燕军随时待命。” 苏晏极薄的唇角勾起,弧度便显得颇为愉悦:“如此甚好,我骁骑卫可不是吃素的。” 三千人看上去还不够饿狼一般的突厥人塞牙缝,但苏晏心里清楚,这支仓皇之间凑成的骑兵与当日被迫调到幽州前线的杂牌军不同—— 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经历过厮杀与严寒,知晓丑恶和愤怒的战士。 长河落日,涿郡仿佛一座亟待拯救的空城。 而与此同时,夕照越过台城曲曲折折的巷道,太极西殿的暖阁里,几位朝廷重臣正告辞了皇帝,带着一脑门怨气预备归家。 陈有攸头疼脑热,他在丞相的位置上已有三年,不长不短,尽职尽责。他从起先的兴奋逐渐转为了麻木,而今更是因为北境战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范阳城外一场小胜仗并不能让御史言官们满意,御史台的奏疏一封一封地往上递,这群牙尖嘴利的文人只恨不能投笔从戎亲赴前线,但谁都知道问题不在前线,而在这太极殿中。主战派以萧启豫为首,他不在朝中后,替他说话的竟是谢相的亲孙子谢晖,主和派则是陈有攸为代表,替皇帝盘算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 “暂且割地,以燕云两州换来全境的安宁。” “粮草不足,再这么打下去,江南、洞庭、崖州三地的稻米也养不活百姓了。” “主帅只顾眼下利益,未曾从长远打算。” “真要这么耗下去,迟早会同前朝废帝末年一般,内忧外患一同爆发,监军都督自立,诸侯割据,然后造成一场乱世。” 最后一点直直地戳入了萧演的心口,过分固执与自负的帝王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权力有丝毫剥夺。他已经老了,听不得太多激烈的反对意见,陈有攸对此成竹在胸。 那人得过他的恩惠,也向他许诺了来自草原的诸多奇珍异宝,他们的“交情”虽不太好听,到底是真实存在着。至于其他,什么文人之责任在于治国平天下,什么捐躯赴国难……陈有攸压根不在乎,他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是个小人,做不得乱世的贤臣。 思及此,他的脚步蓦然轻快了。再往前走过一条桥,出了西华门,就有他的车驾等着,今日便能平稳渡过。 就在他越发爽快之时,身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叫住了他:“陈相,留步。” 陈有攸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揖礼道:“六殿下。” 他抬起头,正好奇这近乎于遭遇了多年冷落的皇子有何见教时,却看见他旁边站了个人,登时脸色一变,脚却跟粘在了地上似的挪不动。 萧启琛似笑非笑,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他旁边的人一身黑衣,面无表情。 “我同柳大人有事想请教陈相。”萧启琛客套道,那语气听上去仿佛要问他春日的金陵何处适合游玩赏花。 陈有攸拿不准他想做什么,连忙挤出了一个笑:“殿下有何见教?” 萧启琛的手从宽大袍袖中抽出,像是攒着什么纸张,他好整以暇:“前些日子我从柳大人那儿得来了这些书信,内容看不太懂,听说陈相明白回纥人的文字,特地来问问您——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 自他拿出几张边缘残留着燃烧印记的信笺开始,陈有攸没来由地开始心慌。待到萧启琛说完,他汗如雨下,甚至来不及解释,本能地扭头就要跑。 一阵凉风刮过,金黄阳光落在脚边,拉出漫长阴影。 陈有攸的肩膀被死死按住,柳文鸢那棺材板一样平直的嗓音就响在了他耳畔:“陈相,在下平日不轻易出手,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望您多配合,免得遭罪。” 作者有话要说:  qaq请假条: 因为毕业旅行的缘故,1018号暂时停更,如果行程有变会及时在晋江评论区说明。 非常抱歉卡在了这里,我对自己还是过于高估了……囧,给各位读者老爷们鞠躬了,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第55章 抉择 待到苏晏以三千轻骑拿下涿郡时,来自金陵的一封密信悄无声息地传入了位于范阳的军帐中。送信的人摘下兜帽,露出张眉目寡淡的脸,却是沈成君认识的。 “天佑大人?” 沈成君偶然在上林苑见过此人,知道他是萧启琛身边的暗卫,称呼时不免也尊敬起来。起先苏晏交代了萧启琛一些事,现在天佑贸然前来,应当已经得以解决。沈成君遣散了军帐的守卫,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天佑咕嘟几口喝了个干净,一板一眼道:“殿下托卑职将此信带给大将军,说是关乎朝堂变故的。还要卑职转达一句话。” 沈成君把那密信放在桌案上,顺口问道:“什么话?” 他等了半晌没听来回答,狐疑地抬头时,见天佑憋红了一张脸,好似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不解风情的沈成君将军见状,灵光一闪,立刻笑开:“啊,那什么……大帅还未曾凯旋而归,我……你待他回来再转告吧。” 天佑如蒙大赦,拼命点头,然后松了一口气。 要紧的事都写在信中,萧启琛还能转达什么话?退一万步讲,就算天佑有那个脸说出来,沈成君他都嫌污耳朵懒得听。 哪知等了许久,却等来苏晏要大军拔营的命令——此人已经摆平了涿郡外的蛮子,把他们赶到了黄河对岸,恰逢河面冰消,霎时间突厥兵在河里淹死了一些,又冻死了一些,暂时不太敢冲过来决一死战了。 “反正我是不信冰化得这么巧。”沈成君骑在马上,嘟囔了一句。 张理呵呵笑道:“大帅料事如神……呃,人定胜天。” 在沈成君一脸“你们有事瞒我”的不信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2 任里,为了军心稳定,张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大帅让我派了一小撮人提前去到上游,趁夜色,嗯……做了点手脚。薄冰本就脆得很,突厥再多踩几脚,立刻就陷进去了……” 沈成君入行伍时年纪尚轻,如今刚过三十,年前升了将军,正是前途大好的时候,却莫名有了未老先衰的颓丧感——宁可找儿子都能打酱油的张理干这些事,也不告诉自己! 敢情在苏晏眼里,他和苏致根本是一辈的! “看来我就快能告老还乡了!”沈将军咬着后槽牙想。 范阳至涿郡,当中要经过一条狭窄的山谷,两边都是黄土丘。路途并不算遥远,而沈成君小肚鸡肠,雁南度又半死不活,只好无限拖延了行程。 等大部队抠抠搜搜地到了涿郡外,还没正式整合,迎接他们的首先就是苏晏一通指桑骂槐:“我在城楼上看见这群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以为是哪位世家小姐拖家带口地出来玩呢!金陵城外踏青的都比你们跑得快……” 沈成君十分无所谓,拉过旁边的天佑往苏晏面前一放,只言片语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待会儿再数落我吧,六殿下有口信给你。” 苏晏霎时熄了火,天佑不失时机地将那个仿佛千斤重的信封塞到了他手头,当下也忘记旁边还有人在,认真地一字一蹦:“殿下说……说,‘北方苦寒,战场受伤既不可避免,切记要按时吃饭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 苏晏一愣,尚未咀嚼过这话的深意,脸上已经慢慢地烧了起来。 “萧启琛”三个字几乎能左右他的情绪,听来仿佛带着缠绵温柔的江南雨,还有隐约的浅淡花香,轻而易举地安抚下所有的心烦意乱,让苏晏霎时如同归乡一般整个人都安定下来。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嗯,我知道了。” 入夜时分,涿郡城外大军安营扎寨,篝火温暖,肉香与炊烟齐飞,月光共黄沙一色。苏晏端着碗温热肉汤,三两下甩掉了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小侍卫,一弓身钻进了营帐。 营帐中央几位将军们正围着案几压低了声音商讨军务,雁南度在几步开外的榻上阖眼调息,跟没听见别人说话似的,活像变成了石头。苏晏靠近他问了句好些了吗,雁南度吝啬地睁开一只眼,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十分矜持。 苏晏把那碗汤往他眼皮底下送:“从那些禽兽嘴里扣下的,喝么?” 于是霎时间,矜持的雁将军再也不端架子了,他就坡下驴地感谢了苏晏的好意,三两口解决掉,意犹未尽道:“粮草都要跟不上了,你还有肉吃……腐败啊。” 苏晏冷笑道:“萧启豫开的小灶,别让他们听到了。刚才他还派人跟踪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他偷摸进来坐了会儿,终于被沈成君的余光瞥见。不等对方出言喊他,苏晏收了雁南度的空碗,自行走过去,从怀里取出那封重逾千斤一般的密信:“六殿下的消息我方才看过,列位,要听一下到底是谁在翻云覆雨吗?” 在座的除了商陆,都是同他一道出生入死好几年的心腹了,而商陆此人虽性情古怪,和苏晏却还算投缘。他说话鲜少有这样的拐弯抹角,诸位立刻明白当中另有隐情,一个个地正襟危坐,围得越发近了些。 “六殿下写得匆忙,有许多地方含糊过去了。他说已经知道谁在金陵和呼延图眉来眼去,控制住了局面,为防军中密探他没说是谁。这封信写在三月二十,送到我手里已经过去许久,所以现在如何……我无从知道。”苏晏分析道,“他说,朝中就交给他和谢仲光,后勤补给跟不上的事他会为我们解决。” 商陆皱眉:“哪个六殿下?” 苏晏提示道:“萧启琛,如今留在金陵的成年皇子就他一个,陛下现在已经大不如前。” 商陆对萧演的印象大约还停留在五年一次述职的时候,闻言十分无法理解他们这帮金陵来的废物,但也知趣地没有多说话。 “看来六殿下知道你的难处。”沈成君开了个小玩笑,随即严肃道,“我们现在应当如何?” 苏晏一锤定音:“明日卯时去中军帐,商量是否追击。如若此次可以直接夺回渔阳,入夏之前我们便能成功地收复云门关。” 他说出这话时情不自禁地提高了一点音量,短短的几个字让所有的人脸上重新焕发出了类似朝阳的色彩,仿佛他们已经能看到这场持续了整三个月——且一直处于劣势——的战役反击的曙光。 散会后,苏晏顺着信笺的褶皱把那寥寥数语折好放回了信封,随后往怀里一揣,与其他人一道离开了营帐。只是他并未去休息,独自爬上了一道小土丘,在最高处坐下来。 月亮弯弯的,给四野萧瑟洒上一层如水的银光。军营中伴着篝火响起的笛声离他很远,传到苏晏耳侧只剩下零散音节,好似吹的是江南的调子,悠悠扬扬,飘飘荡荡,婉约得不太能融入幽州余威未散的北风中。 苏晏顺着那调子哼了几声,不自觉地笑出来。他拿出信笺,这回萧启琛没了和他谈论春光与风月的心思,字迹都潦草不少,但仍旧很漂亮,当中有他自己的风骨,识字如人。 他看了又看,反复默读,仿佛能把那几行字印在眼里一般。月光下,他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全凭当时的记忆去描绘萧启琛的每个练笔,苏晏将这张信笺贴在胸口,感觉那里暖融融的,寒风扑面都不觉得凛冽了。 他时常在军营安静之后的深夜独自出来,寻一处高地坐半宿,每次都漫无目的,在一片沉寂中默然感受被孤独吞噬。惟独这一回,他没觉得辛苦。 仰头望了望顶上的下弦月,苏晏心间突然涌起一丝惆怅。前线和军营当做家太久,久到他都错觉自己能去适应漂泊无依,变成一根浮萍了,可如今,有个人只用了短短的一句嘘寒问暖,就让他无可抑制地想念起了江南。 “我的家在那里。”苏晏对自己道,“有人在等我。” 清明,涿郡黑云压城,还未有任何一点春回大地的意思。 “报——大帅,我军浮桥搭建完毕,敌军未有任何动作,暂时不曾发现!” “兖州军已在黄河南岸蓄势待发!” “商将军传信!燕军随时可以跟上!” “大帅,方将军传信!弓箭手与投石车已经准备好掩护前锋部队!” 甲胄在正午的日头下闪过令人目眩的白光,苏晏眉心那道浅浅的印记随着他蹙眉的动作越发明显,他听传令兵一条一条地报告,转向沈成君:“如何?” 沈成君眯起眼,试图看清黄河对岸的敌军有何举动,但乌泱泱的一大片,又是在摸不出个深浅来,只好实话实说道:“此番布置应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3 当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呼延图恐怕能够想到,但我军稳扎稳打,他们也未必敢正面对上。” “我这可是在抗旨……什么放弃渔阳,陛下难不成真要和那群蛮子划河而治?骁骑卫还没死光呢!”苏晏叹了口气,捏着那封要他们“放弃渔阳,死守涿郡”的皇诏,再抬起头时目光坚毅,“此战许胜不许败!” 沈成君挺直脊背:“是,大帅。” 他跟随沈成君走下点将台,正要寻找自己的坐骑,忽然被拦下了。苏晏一怔,疑惑道:“王爷?你不是应该在城中吗?” 自他们拿回涿郡,萧启豫隔三差五地前来中军帐问候一下各位将军,无奈战事吃紧,谁也在意这种程度的三瓜俩枣。有的军务不必要藏着掖着的,自然也告诉了萧启豫。可最近几日听说他们要伺机攻下涿郡后,萧启豫便一直遣个小侍卫跟着苏晏,无数次地表达了自己也要上战场的心愿。苏晏只当他一时兴起,根本没往心里去。 岂料今日还被正主堵了个准! 萧启豫换了身盔甲,牵着马严肃道:“将军,可否让我随军拼杀?” 苏晏:“……” 他很想说你还是洗洗睡吧,但转念一想这么说可能不太尊重人,于是拐了个弯,恳切地劝道:“战场凶险,何况刀剑无眼,王爷你不习惯这样的氛围,还是呆在城里吧。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萧启豫微微动容,而后又坚决道:“此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今次我领自己亲兵,无论如何不会叫你为难——苏晏,让我去。” 周遭士卒来来往往,他们二人身侧却好似连空气都凝固了。苏晏面无表情,盯着萧启豫半晌,才淡淡吐出两字:“随你。” 言罢,他转身就走。 若是熟悉苏晏的人在此,定然能知道他此刻已经极度愤怒,而萧启豫看不出来,满心都被战场点燃了。每个少年人都对于战场和英雄有过无限向往,萧启豫去南疆时,只懂得跟在苏致身边,见骁骑卫的战士砍瓜切菜一般摆平所谓叛军。 可现在萧启豫知道,幽州与南疆不同。他龟缩了三个月,不管多残酷总要试一试。他必定有所求,没人会将功劳双手奉上,只能自己拼一次。 萧启琛的话还响在耳畔:“皇兄,你若有军功在身,父皇百年之后,哪还轮得到话都说不清楚的那个小不点儿呢?” 萧启豫深吸一口气,满心都要被野望与战栗吞没了。原来不等到被漫天风沙席卷,他还一直以为战场只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连夜搭建的浮桥终于派上用场,突厥军队还未反应过来,梁军已经度过了春水初涨的黄河,弓箭手为掩护,先锋骑兵横冲直撞地将突厥的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 然后是步兵,他们仿佛个个都不要命了,杀红了眼。投石车在河对岸推不过来,但突厥的前锋部队已经崩溃,仓皇逃窜中不少人直接被战马踩死了。但呼延图不会束手就擒,他很快地舍弃了这一小撮军队,从右翼杀来。 双方顿时乱成一团,梁军勉力维持着阵型,敌方却已经不要命了,每每冲锋都踏着战友的尸首。黄沙中血气弥漫,几乎都要敌友不分。 “稳住,不要怕!” 沈成君此次亦是穿甲上阵,一把长戟舞得虎虎生风。这位置本来该雁南度守,无奈这时压根指望不上他。 他刚要下意识地去找苏晏的身影,却见另一侧有支分队好似跑散了,急忙强行勒住缰绳往那侧而去。沈成君并非谋士,能在南梁最精英的骑兵中居高位,自然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迅速到位后,挑起一个士卒的后领,免得他被突厥兵一刀砍成两截。 那士卒尚是惊魂未定,沈成君却已经看出不对来:“你是哪位将军麾下?!” “我……小的……将军,您救救王爷!” 沈成君将他扔到一边,黄沙弥漫的战场上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他连忙催动马匹,顺着阵型中轴,跑到了苏晏身边:“怎么搞的?赵王呢?!” 苏晏的长弓别在腰后,他半边脸上沾了血迹,头也不回地说道:“谁顾得上他!你增援商陆将军,我去看看,稍后追上来。” “鸣玉,”沈成君在千军万马中还有余地和他多说几句,“要是实在救不了就别救!” 苏晏回头,眼中写满了震惊:“什……” 沈成君目光沉沉,眼瞳中几乎没有半点亮色:“他要是死在乱军之中,对六殿下……百利而无一害。你想好了,真要去找他么?” 这话苏晏听过好多次了,出征前柳文鸢暗示过,谢晖提过,这一次连沈成君也这么说。就算萧启豫当真殒命,苏晏最多落得个护卫不力,萧演未必能拿他怎么样。 而这样一来,朝中能被委以重任的皇子,不就只剩下一人了么? 那时谢晖道:“鸣玉,战场可不是儿戏,你懂我的意思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其实没人会怪你,甚而至于你能……” 耳侧蓦地一声尖锐刀枪相交之声,几乎要刺破苏晏的理智。他望向沈成君,对方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似方才什么也没说过。 “生死有命,但我无论如何要去找他,这是职责所在。”苏晏对沈成君说道,回身撤向突厥兵力最薄弱的地方。 惊帆一声嘶鸣,好似通了灵,知道苏晏要找的是何人。他砍杀之时,一双眼四处搜寻,猛地发现右侧不足五十步的地方,锃亮甲胄闪过一抹尖锐的光。 苏晏不太相信直觉,但他此刻没来由地觉得萧启豫就在那里。他一夹马肚,刚要让惊帆冲过去,拉住缰绳的手却一疼,迫使他半路停下。与此同时,和疼痛一起袭击苏晏的还有方才沈成君的表情,谢晖很早之前说的话,不止这些,还有…… 还有萧启琛。 他还小的时候,眼里盛满了比星辰还璀璨的光,对他说以后你要常来看我;他委屈极了的样子,坐在屋角,脊背上全是伤,眼角还有泪;在烟雨楼里,江南的气候仿佛一年四季都温润极了,他举起一杯酒,问苏晏:“我若是也想要这天下呢?” 苏晏怎么能不给他想要的呢? 但是倘若眼睁睁地见死不救,他良心何安? 粗糙缰绳磨过掌心,耳畔都是连绵不绝的砍杀声和惨叫,苏晏用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义无反顾地冲向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理解!更一发粗长(并不 第56章 击鼓 萧启豫从未想过他会有这么冒进的时刻。 他没有受过训,对战争的印象还停留在旁观者的角度,觉得敌阵中大杀四方好像不是什么难事。他也领会不到苏晏那个眼神的意思,以为对方是在轻蔑他。 直到他被包围,坐骑被乱箭射死,才如梦初醒地想:“难不成我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4 真的要折在这里?” “躲不过了。”萧启豫死到临头,猛然灵光乍现,越发觉得自己迷了心窍,“萧启琛……萧启琛一开始不会就是在算计我?!” 一个突厥精兵杀到,狞笑着朝他举起了刀。眼看着那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好似即将随着那砍下来的大刀消失,萧启豫顾不得狼狈,就地滚开,脑中一片空白,险些要记不住最后看见的景色—— “嘭——!” 他紧闭着眼,接踵而至的却不是被一刀结果的痛楚,而是倒在身侧的一声闷响。萧启豫连忙爬出几步,回头一看,追着他砍的突厥已经倒下,而背后插着一支羽箭,穿心而过,把他钉死在了黄沙中。 萧启豫挣扎着吐出一口血,仰起头,却见逆光奔来的黑色骏马。他喉头微动,一丝生机重又袭来,萧启豫竟半坐起身,眼看就要爬起来。 苏晏打马而过,弯下腰朝萧启豫伸出手。他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差点把自己都掀下了马背,却仍旧坚持着将萧启豫拉起来,让他整个人趴在自己身后,狠狠地在惊帆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快,快走!” 他略一回头,正要看看萧启豫是否安全,这下却彻底地愣住了:“王爷……你的腿怎么……?” 萧启豫气犹不定,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皮开肉绽,血腥得叫人不敢直视——乱军中不知被谁一刀断掉了,正汩汩流血。 而苏晏顾不上什么天道有常善恶轮回的阴阳怪气,他满心只想着救人救到底。苏晏解下一条护腕上的皮筋,塞到萧启豫手里,认真地叮嘱道:“赶紧绑住断腿的地方止血,否则撑不到回营。” 萧启豫突然一掌拍掉了他的手:“你!还有萧启琛!不就是想我死吗?!” 正在这时,背后忽地人声鼎沸马蹄哒哒,羽箭伴着风声朝他们而来。苏晏翻了个白眼,实在有点烦这人,但又不能把他扔下去,只得丢了一句“你请便”,拉过缰绳,几乎在惊帆身上抽出了血印子,疾驰而去。 回过神来的突厥军想要绝地反击已不可能,方知领着南梁最后的主力,一同杀过黄河。 浮桥已经拆除,他们若不想死只有奋力一战。所谓破釜沉舟,这都是苏晏的安排,这群老弱病残唯有此种方式才能被激起斗志。 残阳如血的四月,黄河水几乎都被染红了。 三日后,涿郡大捷。 一片焦土上,苏晏踏过突厥人身首异处的尸体,捏着鼻子钻进一处营帐。 沈成君正咬着笔杆写战报,他们这一仗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大捷,但要如何措辞仍旧得好好考虑。他们这次明摆着抗旨而行,但却是个和帝王谈判的筹码,要回军权或是趁胜追击,一切都要让萧演来定夺。 就为这个,沈成君觉得自己都快愁得一夜白发了,抬头见苏晏没心没肺地啃着半个硬如铁的烧饼站在面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还饿着呢!”他奋力抗争,控诉主帅的不公正待遇。 苏晏“哦”了声,从怀里又摸出个饼,径直扔了过去。沈成君没接住,那烧饼便“咣当”一声砸在了桌案上,他看了两眼,突然一点食欲也没了。 沈成君正人君子似的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问道:“你要不要看看这捷报怎么改?” 苏晏也不客气,接过来找到关于萧启豫的那节,犹豫了片刻,面露难色道:“……‘赵王误入重围,骁勇奋战后慷慨殉国’?这么写不太好吧,他不是还在喘气么?” 沈成君从善如流:“那你说怎么写,我改。” 堂堂赵王萧启豫,因为太过急于立战功而冒冒失失地闯入了突厥精锐们的包围圈,亲兵为了护他死了个精光,自己也因为躲闪不及断了左腿。若非苏晏赶到及时,萧启豫定要当场见阎王去,但救回来之后,他至今昏迷不醒,也不知道醒了会怎么办。 倘若写清楚萧启豫并未身亡,后续的许多烂摊子怎么收拾,萧演万一龙颜大怒,要发落苏晏护卫不力,届时必定又一场腥风血雨。 萧启琛会怎么想他? 苏晏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记起萧启琛当年逼迫秋夕去告发萧启豫的表情了,那时他眼里的冷血与对权力的渴望足够明显。 如今他离那时的目标如此之近,苏晏当真要横插一脚? 萧启琛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何况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此人拎出来,对方却毫不领情。看现在的情况,萧启豫的腿无论如何没得救了,这一残疾,对于金陵朝堂那些大人们可就不一样了。 南梁祖制,身体残疾者不得为储君,更不得即皇帝位。萧启平不就因为萧启豫当年一株滴水观音害得眼盲,而后被废了太子吗?……如此一说,现在萧启豫活着还是战死,好似结局都差不了多少似的? 苏晏思来想去,只觉得怎么说都头疼,还不如当时不去冒险救他。于是他自暴自弃道:“这么着吧,你就……就说,赵王奋勇杀敌数人后,心余力绌……” 后面自行小声,他嗯嗯啊啊半晌也说不出来。 战场上苏晏自是杀伐果断,但遇到这些朝堂之事就有点不知所谓。说得好听点叫术业有专攻,其实就是他不太懂人情世故,若非旁边有沈成君、张理这几个常年帮他执笔,苏晏亲自写的战报措辞直来直往得能把萧演气死。 这些年沈成君与他并肩作战何止几次,已经化为了苏晏肚子里一条蛔虫,立刻心有灵犀道:“——身受重伤,未等到回营便殉国了,臣没能救回王爷,罪该万死。” 苏晏:“嗯,就这么写。” 沈成君皮笑肉不笑:“你这可是欺君罔上,回头陛下真追究了,我就说是你逼我的。” 苏晏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道:“天大的事我来担。” 他说完,把被沈成君无视在桌案上的烧饼捡起来,颇为可惜地拍掉了上面一点灰尘,重又揣回自己怀里,变脸如翻书地抹掉了那点愧疚:“我去瞧瞧雁南——你什么毛病,知道军中粮食多金贵吗?给你吃还不要,待会儿饿了别找我!” 沈成君深呼吸好几次,攥紧了手指,几乎把那只秃毛笔折了,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自己的情绪,没做出拿砚台砸主将后脑勺这等以下犯上的事。 他默默地在心里把苏晏上刀山下油锅好几次,这才克制地摊开一张纸,重新写捷报。 灯油烧到了三更,沈成君放下笔,只觉得手腕都发麻了。他心头后知后觉地涌上一丝恐惧,骁骑卫中经年阳奉阴违,可任谁都没有苏晏胆子这么大。 苏晏说得云淡风轻,言语间赌上的又何止身家性命。 四月初的金陵下了第一场暴雨,分明未曾入夏,却已然有了几分燥热。这场雨浇灭了台城上空浮动的不和谐音,朝会再次不欢而散,自正月突厥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5 入侵以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常态,萧演脾气越发暴躁,无人能知道他到底在乎什么。 年近六旬的君王,哪怕再经历过文治武功的辉煌,也总无法免俗地落入窠臼。 萧启琛告别了谢晖,独自撑着一把伞走过湿漉漉的宫巷。他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天灰蒙蒙的,积雨云厚重得仿佛终年不散。 “六殿下。”右侧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萧启琛却半点不奇怪似的,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来人,蓑衣不太体面,显得与台城的肃穆格外不协调。他上下打量来人一番,轻声道:“柳大人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柳文鸢与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说话几乎要被雨水的声音淹没:“北方有信,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萧启琛眉头一皱,他迅速同柳文鸢交换了个晦涩的眼神,扭头就走。积水沾湿了鞋面,直到行至承岚殿,萧启琛闪身入门,才松了口气。而柳文鸢已提前一步,和天佑站在廊下等他了,仿佛方才宫巷中两句意味不明的对话是一场幻觉。 “说吧。”萧启琛除下外衫,绿衣立刻上前替他擦干颈间雨水,“是前线出事了么?” 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天佑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前线大捷的战报明日便能传到金銮殿上,这是苏晏私下写给您的,殿下……先看看吧。” 萧启琛屏退下人,一边嘟囔“既是捷报有何好说”一边把信纸拿出。那信纸也浸润了江南的雨,拿在手中有些软了,字迹也晕开,一笔一划却让萧启琛十分眼熟。 他把信读完,起先困惑的表情变为了惊愕,难以置信地将这短短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重又抬起头,将信纸递给柳文鸢时,手都在抖。 “……萧启豫未死,战报中是另一番说辞,并非有意搅乱政局,只是事发突然,他身受重伤,失去左腿,结果与阵亡殊途同归。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好一切。” 柳文鸢喃喃念出了声,随后紧蹙眉头,望向萧启琛:“臣该祝贺您一朝夙愿得偿?” “为时尚早。”萧启琛夺回那张信纸后,深思熟虑,晓得这东西定然只有烧毁的下场,眷恋地望了几眼,往旁侧烛台伸去。 苏晏亲笔写就的密信被火舌一舔,不出须臾便化为了灰烬。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在榻上坐了,对柳文鸢道:“他为什么要欺君?” 柳文鸢眼角一弯,竟是个颇为温和的笑:“若是陛下看了那战报说赵王殿下以身殉国,怕是会彻底地受到打击。而大军凯旋还早,当中的空闲,纵不说偷天换日,也足够殿下来翻云覆雨了。大将军应当是为你考虑。” 萧启琛难得没接话,心浮气躁都写在了脸上,甚至还有一丝迷茫的神情。他的心思很久不曾外露,让柳文鸢暗暗感叹果真关系不一般。 这窥探旁人隐私的念头只浮现了瞬间,便被柳文鸢自行压下。他站直了,对萧启琛道:“殿下,你现在打算如何呢?” 萧启琛愣了片刻,茫然道:“我不知道。” 好似从来他与苏晏之间就不太对等,他掏出了一颗滚烫的真心,予取予求,不在乎苏晏能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反倒甘愿放下皇族贵胄的面子,仿佛能守在苏晏身边,和他以心换心,就足够支撑这份不伦之情。 岂料苏晏一声不吭地当了这么久的没嘴葫芦,结果给他憋了个大招! 违抗圣名执意开战,是为抗旨;隐瞒赵王伤情谎称亡故,是为欺君。哪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苏晏他怎么敢…… “是为了……我么?” 他心如乱麻,反复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一边是为这份沉闷的执着而心旌摇曳,一边又惊恐无比地担忧,半晌萧启琛都说不出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泄露了全部的思绪。 最终他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再看向柳文鸢时,被窗缝间漏下的天光晃了眼。 再次遇到苏晏那年,萧启琛不到十五,正是敏感的年纪。他在深宫中受尽委屈,无处鸣不平,皇帝的目光从未落到他身上过。他以为苏晏和从前一样也不过是个不爱说话却很踏实、总温温柔柔地笑的人。 可苏晏分明在那时就敢将野心挂在嘴边了,为什么自己会一直觉得他是个稳妥人呢?萧启琛扣着桌案,一下一下,突然哑然失笑。 “柳大人你说,”萧启琛轻声道,“这份情意,我该用什么去还?” 翌日,从前线发回的战报震惊朝野。 先是涿郡大捷让满朝文武都喜气洋洋了片刻,接着传令兵头埋低了些,凝重念道:“赵王殿下奋勇杀敌,误入埋伏,在歼灭敌军十数人后,身负重伤,为大将军救出……而……” 霎时间,上到萧演下至门边的五品言官,笑容皆凝固在了嘴角。太极殿内外一片寂静,那传令兵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把后面念完:“……而后未及回营,便殉国了……未能护殿下周全,臣万死不足辞其咎。罪臣苏晏叩首。” 四周俱是抽气声,在沉寂中,施羽第一个出列跪拜,再三叩首后颤抖道:“陛下节哀。” 站在角落的萧启琛也上前,紧随施羽跪在他身侧,额头都快贴在了地上,声音虽小,却足够周围一圈重臣听见:“赵王兄为国殉难,换来涿郡大捷,突厥退出五百里,功在千秋。请父皇节哀。” 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带着哭腔,好似强撑不让自己倒下。 立时,那些被这噩耗震惊了的文臣们也纷纷缓过神来,“陛下节哀”接连响起,一唱三叹地回荡在空旷的太极殿。 诸臣跪了一地,但是谁也不曾抬头直视龙颜。 萧启琛觉得这一刻极长,长得仿佛经过了日月变迁四季轮回,可又极短,短到他还来不及认清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难过是因为什么,便听见宦官徐正德的哭喊:“陛下——!” 便是刹那,萧演似是无法接受传令兵口中所言,突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接着还不等他走出几步,忽地眼前一黑,帝王就无比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竟是被这消息激得急火攻心,当场昏厥! 四下顿时又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保重龙体”,这群平日里吵嘴能吵上九重霄的能臣们如今跟哑了火一般,只会尴尬地重复这些废话。萧启琛收敛了心绪,迅速地站起,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 “徐公公,速遣人请御医,扶父皇回到西殿暖阁——今日朝会先散了吧,诸位大人们若无其他要事禀奏,便各回各府中,有奏疏未上的,暂且送去西殿,稍后父皇醒转,柳文鸢大人会替各位传达……事发突然,启琛僭越了,见谅。” 他的冷静在一片混乱中安抚了急躁的群臣,他们好似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七嘴八舌地散开,有几个人随着徐正德身边的小内宦前去御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6 医院,另有启奏的,便将写好的折子交给徐正德——乱成一锅粥的太极殿就此井然有序了起来,没人觉得萧启琛此刻站出来说话哪里不对,明显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了。 萧启琛走过去微微拉起衣摆,俯身扶起了萧演。他探了探脉搏,将萧演交给了柳文鸢,同他交换一个眼神后。 柳文鸢略一点头,把帝王搀上步辇,一闪身便从连接太极殿的回廊离开。 朝臣于是也各自告退,萧启琛转向阶下正要走的一个人:“陈相,可否请您留步一叙?” 他自是正气凛然的模样,还隐约透着点委屈和无措,像个无奈之下只能求助旁人的孩子。可陈有攸却因为这话,突然浑身一颤,他望向萧启琛,半晌说不出话,瞳仁充血,好似他看向的不是当今的六皇子,而是地府修罗,让他发自内心地害怕。 四下已无旁人,熙熙攘攘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萧启琛随意地坐在了龙椅上,姿态十分自然,哪里还有半分刚才扶起萧演的担忧。 他把玩着一支笔,细心捋掉了横生而出的一根笔毛:“怎么,怕我?” “六殿下,”陈有攸开口都在颤抖,咬牙切齿道,“你交代的我都照做,并未再与突厥人有更多的联系……事已至此,你还想如何?” 萧启琛面无表情,冷淡道:“瞧不出来?我想坐在这儿,名正言顺。” 陈有攸吸了一口气,猛地提高声音:“你谋害赵王?!” 萧启琛突然笑起,那双微圆的眼便弯成了月牙,看上去像觉得陈有攸这句话很有趣似的:“陈相,你是迫不及待想反咬我一口,也不用脑子思考,涿郡远在千里之外,我如何能做到太岁头上动土——你有把柄在我手里,之后乖乖听话,我留你全家的命,不好吗?非要闹得这么难看。” 提到家人时,陈有攸的肩膀瑟缩一下,他气犹不定,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兀自平静半晌,陈有攸才道:“……你还想如何?” 萧启琛单手撑在御案上托腮,眼梢微微挑起:“父皇醒了之后,劳烦你带头写一封奏折,就叫父皇‘安心养病’,监国之事另请他人吧。” “你——” “反正只有这条路了。”萧启琛迅速地截断他的话头,甚至很开心地朝他扬眉,“起先你不是想知道我做事的风格么?就是这样了,既然从来都不是什么第一选择,那便只能扫清全部障碍,把自己变成唯一的选择。” 第57章 监国 通宁三十七年春,因前线传来赵王萧启豫战死的消息,萧演急火攻心,随即一病不起。 起先金陵台城内被胜利的喜讯冲昏了头脑,萧演醒转之后,第一个下令苏晏继续北进。所有人都以为这样下去迟早夺回云门关,就像之前几年每一次那样化险为夷。可半个月后,苏晏的加急战报一路带着血迹送回金陵,竟是兵败如山倒。 萧演歪在病榻上,见了那字字都是铁马冰河的奏疏,登时呕出一口血。 施羽跪在萧演榻下,以头抢地:“陛下,如今唯有调动黄河以北七郡全部驻军拼死一战,才能阻挡突厥的攻势,臣恳请陛下调兵!” 他咳嗽良久,艰难道:“苏晏……苏晏起先不是打了胜仗么!” 施羽不知方才那封战报是把陛下打蒙了还是怎么,咬牙重复了一遍血淋淋的事实:“涿郡一战后突厥主力折损,与是我军继续北上。但在渔阳城外,阿史那兀善竟带了突厥精兵增援,双方兵力悬殊上万……让大将军如何取胜……若陛下再不定夺,不仅渔阳无法夺回,恐怕连同整个骁骑卫都会覆灭啊!” 骁骑卫与“覆灭”两个字似乎从未放在一起过,没有人觉得他们会输。但这次梁军没了调兵虎符,左支右绌,节节败退——搞不好真的会落败。 萧演瞳孔微微放大,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却说不出话来。 西殿暖阁内,当朝三位重臣跪成了一排。施羽言罢,拼命叩头,连额角都红了,陈有攸更是膝行向前几步:“陛下,臣有一言!” 萧演向来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丞相颇为信任,闻言忙道:“爱卿请讲。” 陈有攸再拜道:“臣以为当务之急乃北境边防,陛下收回虎符是为防大将军威望过高,君命有所不受,但如今若还不放权,不仅寒了将士的心,还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他略一抬眼,瞥见萧演脸色不太好看,却仍硬着头皮道:“君臣离心,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陛下纵然相信大将军不会违抗皇命,可……大将军麾下还有那么多将领……渔阳离金陵千里之遥,如此鏖战,最终只怕不是全军覆没就是——” “谋反”二字卡在了他的喉咙,陈有攸说不下去,只好重重地磕头:“陛下三思!” 话已至此,施羽虽想不清为何丞相突然变了立场,但却赶紧抓住机会和他站在了同一战线上:“陈相言之有理,臣请陛下定夺虎符之事。”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王狄也跟了上来,扬声道:“陛下,恳请将另一半虎符赐予大将军,调动黄河以北全部兵力,与突厥决一死战!” “你们……你们……”萧演气犹不定,又是一阵咳嗽,口腔内满是血腥味。 在暖阁一侧站成了雕像的柳文鸢不失时机捧上一杯热茶:“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施羽继续分析道:“若突厥军南下越过黄河,徐州驻军仅五千人,巴蜀守军要对抗南诏不能动,东南边境的防卫军也不可贸然调离——陛下!” 事已至此,施羽真的想不通为何萧演还捏着那半块虎符不放。他说得几乎口干舌燥,那帝王只是望向自己,眼中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施羽心头闪过一个想法:“莫非他当真是在拿江山做儿戏吗?” 有那么个瞬间,他几乎都要被这念头逼得恨不能冒犯君威,捏住萧演的肩膀摇晃,在他耳边吼:“这不是你还要打压这打压那的时候了!” “朕……”萧演终是开了口,声音嘶哑,“朕会考虑的,你们都退下吧。” 陈有攸道:“陛下,还有一事。” 萧演示意他直说,他便低了头,声音比方才轻了不少:“龙体欠安,局势又如此紧张,朝会不可或缺……陛下可否准许,皇子监国?” 此言一出,不仅萧演震惊在原地,连施羽和王狄都不可置信地望向陈有攸。满室死寂中,安静的柳文鸢忽然出言道:“臣以为陈相此言未必全无道理,特殊时间,皇子监国利大于弊。陛下可再三考虑再做定夺。” 而萧演却再也说不出话了,他不知想了些什么,仰面躺在榻上,只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了。陈有攸说完这些,从地上爬起,小声道:“臣告退。” 几位重臣纷纷离去,萧演这才感觉自己恢复了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7 声音一般,黯淡道:“文鸢?” 柳文鸢略一颔首:“陛下有何吩咐?” “传朕口谕,”萧演一字一顿,无比艰难,手指松开又攥紧,不舍地闭了闭眼,“朕……顽疾复发,着令六皇子萧启琛暂代东宫之位,即日起监国理政。” 柳文鸢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像个木头人:“臣遵旨。” 萧演兀自吐出一口气,这是他初次放出了权力。他当了三十余年的皇帝,从刚开始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畏手畏脚,只想把每一丝一毫的实权都握在手中,但他逐渐发现后继无人,心中对谁都不甚满意。 萧启豫战死的消息甫一传来,萧演便整个人短暂地崩溃了。 在他心中,一直以为自己百年之后写在遗诏里的继承人不论是谁,最终都会被萧启豫登上帝位,可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扶住榻边,慢慢地坐了起来,喊住正要离开的人:“柳卿。” 柳文鸢闻言停下,半分礼数不差地转头,躬身不语,静待他下令。 身而为帝王,总要明白“孤家寡人”四个字。萧演终于认命地发现,他哪怕站在权力巅峰,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而此刻这种感觉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顶点。 周遭没有能完全信任、完全同他站在一边的臣子,亦没有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红颜知己,甚至对自己的亲儿子,他都是提防大过一切的。千里江山,总要付出代价,而他当年为登上帝位暗地里做的那些手脚,好像在这时全部要他偿还了。 萧演看着柳文鸢,摇了摇头:“没事了,你退下吧。” 他见柳文鸢欲言又止,仍是极为克制地行礼,随后离开。偌大一个西殿,又只剩下他自己了。萧演叹了口气,仰起头望向单调的房梁。 大梁北境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萧演没来由地想:“是皇兄来向我索命了么?” 翌日皇帝下旨,六皇子监国。萧演搬到华林园中养病,每隔三日萧启琛去送一道奏疏,若非十万火急的大事,不必再让他过目了。 起先朝堂上还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认为萧启琛名不正言不顺,而他第一天接过监国重任的首个决定,就轻飘飘地让这些满嘴“党有庠术有序”的大人们无言以对。 萧启琛不知用什么方法,硬是劝得萧演松了口,另半枚虎符旋即被送往了前线。 他站在太极殿前,单手撑着那把空荡的龙椅,俯视满室嘈杂,冷淡开口:“启琛自知不够格,可如今楚王身体孱弱,赵王殉国,七皇弟不谙世事,启琛受父皇所托监国,还有诸多事务要请教列位。北境战乱民不聊生,这些得以解决,列位大人想参启琛什么罪名都可以,虎符却一定要送至大将军手中。” 交头接耳的声音顿时小了,萧启琛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列位都是国之栋梁,启琛相信相同其中关节对大人们并非难事,今日先散朝吧——劳烦中书令谢大人、工部尚书韩大人留步。” 头一次站在众人眼前发号施令,施羽突如其来地发现,他刚刚进入仕途时偶然在国子监遇见的那位跟着太傅问东问西的小皇子,竟也长成了身量颀长、气度沉稳的青年。他随其余人行了礼,转身离去前,对上了萧启琛的眼神。 长身玉立的青年身着皇子朝服,朝他微微一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居然能让人彻底放心,相信他能够掌握乾坤,收拾干净这些年遗留的一堆烂摊子。 诸人散后,萧启琛朝留下的二人做了个动作,示意外面请。太极殿东侧有一处宫室,用以呈递奏疏与军务办公,是萧演前几年新设的,如今被萧启琛用作了临时会客之处。 谢晖不同他见外,往榻上一坐,替自己倒了杯茶:“殿下,这感觉如何?” “还不错。”萧启琛在他对面落座,朝站在当场的韩广笑道,“韩大哥何必多礼,你我本也算幼时相识了,难道还有哪里放心不下么?” 同他一起修筑东华堰,按理说韩广的确与萧启琛相熟,此时却拘谨地落座,勉强道:“殿下,如今局面就是你想见到的么?” 萧启琛否认道:“我想要的是北境安稳大军凯旋,如今这样,远远不够。今日留二位下朝,是想多问一句,韩大哥和仲光兄,可愿替我往北边跑一趟?不去前线,只走到清光,当年我在东华堰留了一样东西,如今再不拿回来,恐遭战火波及。” 他此言一出,韩广立刻便领悟地“啊”了一声,那拘谨也随之消失了,好似他便是在这一刻发现萧启琛并没有变过,兴奋道:“是东华堰的图纸!” 萧启琛笑着颔首:“还是韩大哥记得清楚。我方才想到苏晏已经退到了邺城,如果虎符未能及时送到,无法解围,下一座遭劫难的城池便是清光——那图纸经过修改,还能用在江南水患上,所以千万妥善取回。” 韩广慷慨道:“此事本就是臣分内职责,不必中书令一同前往了,金陵城中用人之际,他可不能离得太远。殿下请放心,臣明日便出发!” 谢晖猝不及防被夸了一道,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却没有多说什么。待到韩广走后,他转向萧启琛,无辜道:“你是想把尚书大人支开吧?” “确有其事,但也并非故意。”萧启琛喝了口茶,“我昨日见了父皇。” 谢晖:“陛下气色如何?” 萧启琛将茶杯放在桌前,微微倾身,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谢晖只觉得这表情并不像高兴,仿佛皆在意料之中,却又有些内疚。 萧启琛深吸一口气,天生上翘的唇角几乎抿成了直线,冷酷吐出四字: “时日无多。” “咣当”一声,谢晖手中茶盏坠地,四分五裂地滚开来,他手忙脚乱地擦过溅到身上的茶水,半晌才抬起头,压低了声音:“谁说的?!” 萧启琛:“柳文鸢。御医诊治过,父皇此次被北境接连失利、朝臣逼他调兵、萧启豫‘战死’几件事刺激得旧疾复发,同当年绒娘病症颇为相似,应当已经药石罔顾,现在能拖一天算一天……仲光兄,我时间也不多了,要在他驾崩之前将朝堂上下打理干净,你也看见有的人并不服我。” 一开始说着玩的事几乎快要成真,谢晖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你要如何?” 萧启琛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白痕,随后放开,轻轻道:“清君侧,我要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所有站在我对面的人,都应当知道自己的下场。” 谢晖一愣,窗外霎时滚过一个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开来。 春天的最后一场雨来得声势浩大,从长江南北淅淅沥沥地浇湿了天地,一直蔓延到北方。 “大帅!顶不住了,请求撤退!” 苏晏听到这条消息时额角一跳,手中羽箭立刻被他折断了:“还能撤退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8 到哪!?彭城那帮蠢货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调令过去多久了还没动静!” 沈成君见他眼底都是熬夜熬出的红血丝,头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对传令兵温言道:“在大帅面前不要提撤退,他若心情不好当场能劈了你。” 然后在对方的颤抖中,沈成君完美地充当了他一贯的笑面虎角色,轻言细语道:“再给彭城军的主帅发一封加急军报,两日内赶不到邺城,着令副将先斩后奏取而代之。明白了就快去。” 传令兵连“是”都说不利索,连滚带爬地跑了。 沈成君这才转向苏晏,以过来人的语气叹息道:“年轻人还是太沉不住气,你看你自己满嘴的水泡,上火了能不能先歇会儿?” 苏晏哪还顾得上和他顶嘴,无比烦躁地坐下,被一块铁片刺得瞬间又弹了起来,索性不爱休息了,在中军帐里转圈,焦急道:“两天再无援军,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座孤城了——呼延图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兵力!” 方知翻了翻情报,汇报道:“强行把回鹘人赶鸭子上架,‘借’了五万人来——真惨,本就是个西北小国,现在怕是举国的青壮年都在这儿了。” 苏晏疑惑道:“回鹘乃大梁的属国,不去求救么?” “求了,陛下没理。”沈成君喝了口水,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位君王闹得当场咽气,“得亏侯爷没在这儿,不然怕是能被气死。” 苏晏想起几日前收到的家书,心有余悸道:“在金陵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爹向陛下请求出战,被驳回了。可怜靳逸将军尸骨未寒,战友却一个个地被用各种理由告老还乡,情何以堪。” 沈成君呻|吟了一声,栽倒在案几上:“别不是我们扣留他儿子的事被陛下知道了,在变着法子折腾我们吧……商陆将军手下都要造反了,萧启豫到底醒了没?” “醒了。”方知冷漠道,“军医为防止伤口恶化,趁他昏迷时将他左腿截肢。赵王殿下醒转后,闹了一天一夜,哭着喊着要回金陵,要状告大将军谋害皇嗣——还说我们都得死。” 苏晏尚未作出反应,那边半边身子还缠着绷带的雁南度提刀站起:“都得死?!那老子先让他见阎王!” 此人近日好不容易养好了伤,不顾诸位同袍的反对,即刻上了战场,一片混乱中七进七出,杀了个翻天覆地,比之前四肢健全时的凶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这么一说,中军帐顿时又嚷开了,苏晏谁也不想理,掀开营帐,打算自己静静。 他缓缓地在土丘上坐下,目之所及,尽是老弱病残。 邺城已经没有能打的士卒了,苏晏在七天前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如今只是负隅顽抗。军心不稳,以燕州军的一小撮人为首,天天都在抗议,而突厥那方还不时到城楼下劝降,闹得苏晏连砍了三颗脑袋都阻止不了逃兵与日俱增。 “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可能真的回不去了。”苏晏这么想,手臂的旧伤隐隐作痛。他的肩膀在第一次上战场时便受了损,后来连续作战,更是雪上加霜。 可能快下雨了,苏晏望向南边,眼睛毫无预兆地一酸。 他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在想家,他也厌倦了这么久以来的撤退与拼杀,江南成了苏晏一个遥远的念想,只能在难得安眠时窥见一角如梦似幻的绮丽。 伤春悲秋的思绪只持续了片刻,苏晏重又站起来。他擦掉眼角一点湿润,迎向旁边气喘吁吁跑来的传令兵:“怎么了!?” “大帅!”那传令兵刚停下,双脚便脱离一般软了,跪倒在苏晏面前,他面色铁青,长途跋涉之后嘴唇皲裂,身上数不清的细小伤口。 苏晏扶起他:“出什么事了!?” “金陵……金陵……虎符!大帅,是虎符!”那传令兵双手颤抖奉上一枚小小的铁质物事,苏晏浑身一颤,整个天灵感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刹那空白。 那虎符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苏晏从自己腰间摸出它的另一半,两块虎符立刻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沾着温热的体温与血迹,能从简单的纹路中遇见金戈铁马。 来之不易,苏晏忽然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陛下怎会同意将全境兵力给我?”但他顾不上深思,即刻整理了甲胄,大步迈向中军帐。 “沈成君!帮我写一封调令,着令留守徐州骁骑卫急行军北上!” 作者有话要说:  激动 第58章 改元 宫墙之下本就鲜少有欢言笑语,夏日炎热,除却蝉鸣,更是空旷。 代东宫之位监国,又是在皇帝病倒、且已至暮年的时候,再加上近三个月来萧启琛不仅没犯大错,反而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于是这几乎成了某个暗示。朝臣们背后嚼舌根,还有些人自乱了阵脚,恨不能指着萧启琛的鼻子教他注意身份。 前几日皇后阴阳怪气地来教训一通,期间说话颇为尖酸,连“贱婢所生的庶子”都说了出来。但萧启琛不为所动,客客气气地送客了。隔天他便去了萧启平府上,将这事当笑话说给对方听。 “还质问我是什么身份?”萧启琛气定神闲地想,“难道我不是皇子吗?现在才来说这些话,还有用么?” 这么想着,踏入东殿时,萧启琛几乎是带着微笑的。木几上铺有软垫,萧启琛挨着凭几随意坐下,半条腿支起来,手肘便靠在了膝盖上。他瞥了眼放在当中的几封奏疏,飞快地翻了翻,没发现要紧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萧启琛望向天慧:“今日你们统领怎么不来凑热闹了?” 天慧为难道:“他怕是有别的事吧……统领也并非每日都那样闲的。” 萧启琛“嗯”了声,翻出新呈上的战报来看。字迹是苏晏的,以往这样的战报不是张理就是沈成君代笔,自从知道朝中萧启琛监国后,他便每一次都亲自来写了。 谁也没有点明,这样缱绻的心思晦涩得刚好够他们二人心中一暖。 虎符送到后,苏晏火速调动了留守京畿的剩余骁骑卫,以及北徐州驻守的精兵一万,急行军三天两夜抵达前线,连口水都没喝,便与突厥你死我活了一番。 邺城之围得解,战线总算没收缩到齐鲁一带。苏晏此番吃了大亏,不敢再冒进,加上他说什么萧启琛都会准,朝中又无旁的谋士军师在,基本上苏晏的奏疏只是汇报一下他干什么了,自由度比起之前不是一个层次,自然有利于行军。 骁骑卫此前留了一大半预备部队在徐州,如今上了战场才叫如鱼得水,遇神杀神地好好搅弄了一番风云,连下五城,重又将战场逼回了黄河以北。 南梁朝廷的顽疾在于君臣离心,陈有攸说得没错,朝臣们没一个心头不打几下小算盘的,可见萧演执政有多失败。萧启琛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19 纵然不比他得人心,至少不会四处猜忌,倒让各位老狐狸们松了口气,开始认真地谋划朝堂。 如此虽然仅有三个月的工夫,南梁士气却明显大涨。 “这么看来……他今年年末应当能回来吧。”萧启琛想,手指在战报上敲了敲,拂过那潦草的字体,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字真难看啊。” 他伸了个懒腰,预备好好睡一觉,之后再处理东南小范围的饥荒。 萧启琛刚站起来捶了捶自己的小腿,门外却一阵风似的刮进了个人。他没看清那人如何进来的,抬起头时整个人吓了一跳:“……柳文鸢?!” 来人面色凝重,却又并非因为悲怆:“殿下,陛下急召你去华林园觐见。” 他的心脏狠狠一跳,萧启琛站起后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再望向柳文鸢时表情已经由惊诧到郑重转了一圈,冷静道:“这就去。” 萧启琛走出太极东殿时,相隔一个广场的另侧,历代帝王的居所屋檐上风起云涌。 华林园内帝王休憩之所名曰醴泉殿,与凤光殿、景阳楼一道,组成了犹如天上人间的胜景。四周林木环绕,流水潺潺,盛夏之际漫步其间,犹如置身世外桃源。 但此刻萧启琛顾不上欣赏这风光了,他跟在徐正德的身后,与柳文鸢一同走向醴泉殿。他心如擂鼓,只觉得自己预见了夙愿即将成真,背后有些发热,却并未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萧启琛脚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停在醴泉殿前,望了眼那匾额,却生平第一次注意到那不同寻常的落款。 “萧泽?建昭三年?”萧启琛念出声,皱眉道,“这是……” 柳文鸢解释道:“是先帝,陛下的皇兄。当年改革中道驾崩,而后他的新政也不了了之。” 这么一说,萧启琛便知道这是他那鳏寡孤独英年早逝的伯父了,一个对声色犬马全无兴趣,只喜欢夙兴夜寐地处理政务,励精图治的奇葩。有人说他最像太祖武皇帝,可他偏偏又固执暴戾,于是臣民的评价便极其两极分化。 先皇并不爱琴棋书画,留下的墨宝也非常有限,岂料萧启琛竟在这里见到。他心下一沉,思及那离奇的病逝,冥冥中好似有什么注定了要水落石出。 而萧启琛没有时间多想,徐正德催了他一句,他只得收回目光,眼睫低垂,进了醴泉殿。 殿内光线昏暗,门窗虚掩。萧启琛绕过屏风,柳文鸢却停在了外面,他迷茫地扭头看他,徐正德不失时机地提醒道:“殿下,陛下等着您呢。” 他说完这句,替萧启琛开了里间的门,年迈帝王的咳嗽高高低低地传来。萧启琛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他朝候在门口的徐正德一笑:“多谢公公。” 徐正德立刻诚惶诚恐地表示自己受不起他这句感激,低眉顺眼示意他进去。 足够私密的空间,本是寝殿中的一处卧房,萧启琛嗅到空气中隐约的腐朽气息,属于即将逝去的生命。他心跳的声音自己都能听个分明,却强装镇定地迈过去,终于见到了他的父皇——骨瘦如柴,满脸皱纹堆积,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萧启琛自觉经过之前一遭,他对即将逝去的离别看得比以前淡了,纵然此刻缠绵病榻的是他亲生父亲,萧启琛仍感觉不到内心丝毫震颤。 他安分地立在榻边,轻声道:“父皇。” 萧演咳出一口浓痰,他捧过痰盂让萧演吐了,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等他开口,正如这几年来萧启琛最顺从的样子。 此刻这样子却让人觉得憋屈,萧演瞥了眼乖巧的萧启琛后指向桌案,气若游丝:“去把纸笔拿过来,替朕写一封……一封诏令。” 萧演始终说不出那二字,萧启琛却心下明了这顶是一封遗诏。他“是”了一句,起身看向桌案。 上头文房四宝摆放整齐,萧启琛好整以暇开始研墨,他平复着呼吸,强迫自己把那些快要沸腾了的疯狂念头随着这缓慢的动作一起压下去。萧演没有催他,两父子二十余年都没有默契,此刻却奇迹般地参透了彼此的心思。 生死轮回,新老交替,本就归根于一句“天行有常”。 萧启琛终于研好了墨,他将笔搁、砚台与那预备好了的皇帝诏令用纸放在一张小几上,端到榻边自己坐下,摆出预备好了听他说话的姿态。 “先别落笔,”萧演道,声音嘶哑得宛如铁片刮过铜器,“启琛,朕自知时日无多,如今也总算与你能说几句知心话——朕对你,实在有愧于心。” 萧启琛手间一抖,这话于他而言简直可遇不可求,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道:“父皇何必如此?启琛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在此刻萧演耳中,他涌起了一点惭愧,叹息道:“朕对不起你娘。” 萧启琛疑惑地望向他,不懂为什么这般时候他会突然提起周容华。接着似是明白了他的不解,萧演道:“你娘……当年临终前,托朕照顾好你。而后许多年,朕的确试着去爱护你,可到头来也并未做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事已至此,朕无法弥补,只能在身后给你留下些东西……你不要怪朕。” 听萧演说“责任”其实有点好笑,他所有的父爱在萧启琛脑海中留下的记忆不过是那日太极殿上两人相对,很脆弱的一声感慨。他对几个儿子的培养全是为了国家,但最终都付诸东流,没人能够在国难当头时担起重任。 而周容华的期待,又只是让他“照顾”萧启琛吗? 这么一想,萧启琛忽然觉得他的父皇有些可怜。 而他只安静地倾听,萧演却并不打算说得太多,只轻轻吐出口气,对他道:“落笔吧——朕旧疾复发,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今殆不自济,盖天命也。皇七子启明,时年尚幼,不足当此重任,唯望皇六子萧启琛摄政,皇后蔡氏朝夕教训,诸臣尽心辅佐,宗室遵循祖训。朕收复山河之心未死,皇儿亦当以此勉励自身,驱逐外敌。朕之丧制悉尊建昭三年八月遗诏,勿奢靡。奉行此诏,永承重戒。” 他缓慢又坚定地说完,眼皮极沉重地耷拉着,平复了半晌,道:“玉玺在桌上,你去拿来,朕这一次盖上去,兴许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以为萧启琛会听话地照做,可对方却良久都没有动作。 萧演眉间微蹙,看向他,严厉道:“怎么,启琛,你不愿意么?——还是你在怨朕?” “不敢。”萧启琛的笑容因为逆光,看上去有些诡异,他把笔墨纸砚一一放好,摆出了一个长谈的姿态,“不过儿臣想问,您到底在怕什么呢?” 他一句话阴差阳错地戳中了年迈帝王心中的痛处,逼他顿时记起自己年轻时做下的错事:建昭三年,八月气候闷热,萧演站在同样的一个地方,对着病入膏肓的萧泽笑了笑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0 ,打翻了那碗救命药:“皇兄,你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此后江山便由我来替你扛吧。” 历史好似在这一刻重演了。 他在怕什么? 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同萧泽的性格与处事手段都太过相似,他像一个梦魇始终缠绕在萧演心头。若他登位,萧启明必定不能善终。可他心里清楚,萧启琛比萧泽还是收敛些,只要自己说了,他一定会照做。 这也是一场赌局。 萧演呼吸粗重,气犹不定地喘了好些时候,才道:“启明是嫡子,这是朕的……心愿。但朕会下诏,册封你为秦王,将长安留给你做封地。启明亲政之前,朝中大事交由你,如此还有十几年,不好吗?” 他看似做出了极大的妥协,若萧演没对萧启琛说那些话,不定他就同意了,实权永远比虚名更重要。可萧启琛因他所谓的“嫡子”二字被狠狠刺痛,此前都快被他自己说服的叛逆又死灰复燃。 原来在有人心中,出身真的会比一切都重要。 萧启琛冷笑一声:“多谢父皇体贴。既然父皇告诉了儿臣一个秘密,不如儿臣也告诉父皇一个吧?” 仿佛预料到他会说什么,萧演挣扎着想坐起来,终究徒劳——萧启琛往前挪了挪,按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他们父子间前所未有的近距离,萧启琛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他的面颊,他手上力度之大,钳制萧演甚至没法动作分毫。 萧启琛的眼角弯弯,依然是那副纯良无辜的模样,嘴里吐露的话语却字字诛心: “嫡子?父皇,这么些年来您就是被这两个字困住了?萧启豫一生都挣不开这个牢笼。您以为我会和他一样事事顺从?给点蜜糖就鞠躬尽瘁?您把我想得太好打发了。” 从没想过萧启琛竟会做这种事,他英俊的面容在阴影中越发地让萧演想起了过去。他拼命地想要挥开萧启琛,可对方掐住他肩膀,手指几乎能隔着寝衣嵌进皮肉。 “父皇,您时日无多,就不能看清么?如今大梁是什么样子,您这封遗诏不过想走个形式,我都清楚,您是庶出,所以不愿庶子即位,您只是在赌一把——赌我,是心无旁骛地辅佐他,还是谋反篡位。您把选择权交给我,然后留下一把刀子,倘若我有异心,立刻就有人拿出另一封密诏来替天行道,对吗?我猜是柳文鸢吧,可是父皇……您难道不知道,他早就和我是一条船的了吗?” 萧演浑浊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张嘴想说话,但吐出来的却是一串沉闷的咳嗽。 而萧启琛还在继续说:“不止柳文鸢。您的丞相,当年以为是个忠臣,其实早就暗通突厥了,若非我发现得早,突厥早就攻破金陵了——” 目睹萧演越发震惊,萧启琛心里隐隐升起一丝类似复仇的快感。他对萧演的感情着实淡薄,但此时不知名的滔天恨意要把他的理智淹没了。 天家无父子,萧启琛默念这话,凑近了萧演的耳畔,声音柔和得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父皇,我当然喜欢实权,但一想到这个虚名能让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就很痛快……嘘,您想说什么?孽子?不错,我要靠自己争取一切,如今唾手可得,您还是成全了我吧,谁让我也是您的儿子呢。” 他说完这些,注视着萧演的神态,萧启琛没有弑父的念头,莫名地从那人起伏的表情中读出了旁的情绪,惊讶道:“原来您是在怕我吗?” 那种扭曲的快感让萧启琛笑出了声,他感觉手间握着的肩膀不断颤抖,病榻上已经只剩行尸走肉,骨头一碰就会碎掉。 嗜血好似是他生来的本能,萧启琛抿唇,强压下这份杀意,退回旁侧坐好。 卧房动静太大,外头守着的徐正德敲了敲门:“殿下?可否要老奴进去?” 闻言萧演拼命吸气,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几个音节,要引起徐正德注意一般,还没连接成句,萧启琛却朗声道:“不用了徐公公,父皇同我说要紧事,您去传柳大人吧。” 帝王一口气梗在喉咙,萧启琛看也不看他手脚挣扎,只觉得这样子丑陋,将自己自小奉在最高位的那个尊贵形象毁了个彻底。萧启琛替自己倒了杯茶,瞥过那写好了的遗诏,眼底仍旧没有半分感情。 “你……”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许久,“萧启琛……你会有报应的……!” 口中喊着的明前茶苦味不足,清香四溢,萧启琛咽下后,借着昏暗烛光,笑道:“今日刚到华林园时,儿臣见天边有祥云环绕,明日想必是个晴天。” 然后他话锋一转,荡了荡手中精巧的青瓷茶盏,无谓道:“自古以来父死子承,天经地义。遗诏还未加印玉玺,不过废纸一张。至于父皇说的报应,儿臣等着便是了。” 那杯茶见底的时候,柳文鸢推门而入。他拂衣下跪,恭恭敬敬地朝榻上的帝王行了个礼,可却再不会有人回应了。 萧启琛站起身,拿起那张遗诏,递给柳文鸢,目光深沉。对方不发一言,旋即干脆利落地撕掉,又把碎屑放在火上烧了,站到萧启琛身后。 “我气死了我爹。”萧启琛第一次说出“爹”这个称呼,自己很不习惯地歪了歪头,下笔如飞地重又写了一张“遗诏”,“只要盖了玉玺那就是真的,柳大人,你说呢?” 柳文鸢颔首道:“那是自然。” 他话音刚落,萧启琛放下了笔,双手郑重托起桌案上的传国玉玺,仔细在左下角盖上了印。遗诏内容大同小异,只是自己与萧启明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名正言顺,到底还是差一口气。萧启琛颇为遗憾地想。 “传徐公公吧,”萧启琛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父皇驾崩了。” ———————————————— ※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十二字出自《明史》嘉靖皇帝遗诏。 ※永承重戒:四字出自《始皇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代的恩怨埋过一点点伏笔,感觉点到为止就行了,这种轮回报应的写法我就是喜欢嘛…………(心虚 第59章 天嘉 萧演在位三十七载,因病驾崩时虚岁五十九,不是个完满的结局。他最后的时日里一直住在华林园,临终前身侧除了萧启琛,还有暗卫统领柳文鸢,共同托出了一封遗诏。 在遗诏中,萧演以“幼子尚不闻事故”为由,把江山托付给了刚过二十三岁的萧启琛,并留下诏令,待到萧启明年届十八,便封为秦王,封地长安。 萧启琛即位后的第一封诏令即宣布从第二年起,改元天嘉,年号的变换说明大梁完成了一次安静的更朝换代。 新皇登基仪式依照萧启琛的意思一切从简,只在大朝会前昭告大江南北,等着属国朝贺。之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萧启琛本就在龙椅边站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1 了好些日子,甫一坐上去,竟没有太多人觉得不习惯。 大部分官员职位没有变更,惟独陈有攸告老还乡了。 萧启琛半个字都没多问,直接准了他辞官归田的折子,还贴心地嘱托暗卫中的两位年轻高手护送他返乡。半月后,那两位高手归来复命。 柳文鸢走进太极西殿:“陛下,事情办完了。” “嗯。”萧启琛趴在桌上看奏疏,闻言头也不抬,“做干净了就行。这般卖国求荣之徒自是不能留活口,此前看他胆小怕事,又能为我所用才留了一命,记得好好安顿他的亲属……对了柳大人,你说的那事我会转达给阿晏的。” 柳文鸢面上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是,多谢陛下。” 萧启琛不置可否,唇角弯弯地望向他:“得了,举手之劳而已,你我各取所需。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他对柳文鸢的请求一知半解,不晓得对方如何查出苏晏弟弟的身份与下落,也对当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没有兴趣。既然柳文鸢说暗卫修习的心法于身体有损,只有苏锦能救他们一命,那萧启琛自然乐得做这个人情。 他猜到柳文鸢必然与建昭年间身居高位的某位大人物有牵扯,才会在萧演晚年时心思活泛地和他勾勾搭搭。否则单凭一门内功,怎么能让他死心塌地。但对方不愿说,萧启琛就不多问了,你情我愿的事,何苦刨根问底。 相位空缺,最终由施羽上书,举荐了谢晖。 丞相一位兜兜转转又落到了谢家人头上,无奈谢晖这个光棍对此毫无自觉,对娶亲成家之事依然闭口不谈。 萧启平对萧启琛的即位一事反应出奇的平淡,他早就意料到了一般,入宫觐见。二人在太极西殿中寒暄良久,送别时,萧启琛轻声说了句谢谢。 太后闹过两次,无非意难平,只觉自己小儿子才当是天命所归,而萧启琛不过是个死了母妃、出身卑贱的庶子。她这番发作全然对萧启琛没有任何影响,反倒让被她死拽着前来的萧启明开始感到害怕,隔三差五地往太极西殿跑,对萧启琛说不想再住明福宫了。 还有一个人……萧启琛拿起一封奏疏,看完了上面的寥寥数语,对身侧的空荡道:“天佑,替我跑一趟渔阳,看看赵王兄如何了。” 天佑的声音在黑暗中“嗯”了一下,旋即又静默下来。 七月已过,眼看又要到一年中秋。 “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晏堵了堵耳朵,表情冷漠得很,似乎眼前这个大吼大叫的人是个疯子,而他不和对方一般见识:“陛下因病驾崩,留下遗诏传位六殿下——王爷,您听清了吗?” “传位萧启琛……?哈哈哈!”披头散发的萧启豫仰天大笑,接着忽然停下,整个人几近崩溃,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父皇传给那个小崽子都不会给萧启琛的,一定是他让你来骗我,你们二人狼狈为奸——他定是想让我彻底死心!” 顾不上反驳他的胡言乱语,苏晏道:“已经诏令四海了,新皇登基,明年正月便要改元,大赦天下。前几日两军停战,也是呼延图卖了他一个面子。” 萧启豫愣愣地抬头,那双眼中最后一点希望黯淡熄灭:“他……父皇……怎么会!” 苏晏:“先帝年迈,因殿下的伤情急火攻心旧疾复发,而后药石无医,六月二十五未时于华林园中薨逝。” “什……”萧启豫挥开榻上桌案堆得整整齐齐的碗碟,声嘶力竭,“滚!你们通通给我滚!苏晏,待我回了金陵,你休想好过一日!” “是吗?那王爷可一定要活着回金陵。”苏晏说完,递给他一个吝啬的冷笑,拂袖而去。 营帐外漫天星河,众将士点燃了篝火,三五个围成一团谈天说地。雁南度自打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整个人都比从前要开朗,虽还是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文弱样,眼里的光却更亮了些。他看见苏晏出来,连忙打了个招呼:“阿晏!” 苏晏上下打量他一通,看见那虚虚披着的外袍内露出绷带,笑道:“伤好全了?” “不算太好,但应付敌人绰绰有余了。”雁南度双手环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倚上了武器架,“里头那位又在跟你闹?” 苏晏:“嗯,成天寻死觅活的……倘若阿琛给我一句话,我明日就把他扔到突厥人堆里,告诉呼延图这是大梁的王爷,让他拿去玩儿。”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一本正经,雁南度笑得不可开交,欢快地鼓了鼓掌:“你家小殿下……哦,现在是小陛下了,留着他干什么?” 苏晏摇摇头,示意不太清楚。 雁南度又道:“不过瞧他那样也活不了多久,你别放在心上,能带回去就带,左右不过死人一个。大不了就告诉陛下是我干的得了。” 苏晏笑着捶他的肩:“胡闹,我自然要带他回金陵的。” 夜风拂面无比清凉,恰如其分地吹散了白昼时的心烦意乱。苏晏绕着大营巡视一圈,又登上了高处,渔阳城就在视野之内,此刻被突厥占领,灯火通明。 他又再次回到了这里。 过去半年内,苏晏领军作战,无数次地在渔阳周围徘徊,却没有一次真正地夺回这座城池,更别提那正月初一被攻下的云门关。他暗自发誓,中秋之前再次攻打渔阳,力求能重新在城楼插上苏字大旗。 这是他正式参军的第八年,不长不短,但也足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变成懂得审时度势的将领了。苏晏又眺望了一会儿,从高坡上走下,迎面便遇到了沈成君。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这些时日朝中虽不像之前萧演在位时总催个不停又扣着兵力,但压力确实有增无减。 苏晏见他脸色不好,摸了把沈成君的额头,皱眉道:“成君哥,你病了,今夜早些休息,最好喝碗药发发汗,明日我们还要商议攻城之事。” “我没事。”沈成君简单打断了他,“大营中兵力约莫一万二,敌方情况不明,不过应该也被我们打疲了。方才我路过商陆将军的营帐,他们燕州军对骁骑卫颇为忌惮,我想,你可找商将军聊一聊,临到阵前了,可别又出此前在邺城的事。” 一群同生共死过的同袍嚷嚷着要造反,这听上去颇为玄幻的事却切实地发生过。苏晏当然明白其中重要,颔首道:“过会儿我去看看,商将军本不必掺和此间事,他属下颇有微词,也是应当。” “不,鸣玉。”沈成君蓦地正色道,“国难当前,我们既然是大梁的士卒,不论外军、台军、骁骑卫还是金吾卫,都义不容辞,没什么好商量的。” 苏晏:“……” 沈成君缓了神色,道:“何况突厥大军南下,你以为燕州真能独善其身吗?” 他说完这些,拍了拍苏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2 晏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给他上了一课。最开始苏致被迫留在金陵时,沈成君其实有点担忧苏晏能不能接过这个重任,他虽比苏晏大不了几岁,却打心眼里把他当成个孩子对待。 可当苏晏在一场一场的战役中飞速成长,好似骁骑卫中没有苏致这根十几年来的主心骨,不仅并未缺失了什么,反倒迸发出了更加强大的生命力——苏晏年轻,有着沸腾的热血和一鼓作气的勇敢,他不怕失败,哪怕一路撤退三百里,翌日依旧能继续往北推进。 所有人都觉得苏晏当大帅不过是暂时的,而苏致迟早会回来。惟独沈成君心里明镜似的,苏致早年损伤太过,拼杀都跟不要命似的,现在待在金陵,其一是因为皇命难为,其二是他自己也有心无力。 于是他便将自己多出来的那几年经验与长久以来坐镇中军的细水流长地教给苏晏,惟愿他能成长得快些,再快些,能够年纪轻轻独当一面,没有任何的软肋。 “鸣玉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把握‘人情’二字的度。”沈成君默默地想,跟在苏晏身后往中军帐走,霎时失笑,“但来日方长,侯爷,你可以放心把骁骑卫交给他了。” 五天后,大军集结。 苏晏手握虎符,身披轻甲,走在了最前面。 他和商陆不知说了些什么,总算在飘渺的家国大义四字上达成了一致,他们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都觉得这假大空的口号连屁都不算,实在是长足的进步。燕州军内部那点不和谐的声音被商陆提着大刀亲自料理了,以一种杀鸡儆猴的绝情方式掐断了其他人心头风吹草动的小九九。 至此,四方军队上下齐心,金陵朝堂再也没有阻碍他们的理由。苏晏向萧启琛打过去的报告里只有短短一个字:“等攻破云门关,回金陵见你。” 他把奏疏写成了私人信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自然也不在乎萧启琛看了作何感想——年轻的皇帝彼时在太极殿上,当着众臣不明就里地目光,又是脸红又是结巴,口干舌燥了好一会儿,险些被施羽以为是中了邪。 渔阳的战火前所未有的猛烈,但却奇异地没有烧出更广的范围。 这支被赶鸭子上架的骁骑卫预备役训练有素地包抄、攻城、突袭,配合七郡外军,强悍地发挥了他们新鲜的战斗力,踩在前辈的血肉之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从没想过后悔。 所有的更新换代总充满了痛苦和希望,蝴蝶破茧,凤凰涅盘,人又何尝不是? 八月初一,渔阳城收复。 大军继续北上,突厥人不知这些汉人哪来的精气神,跟半年前落花流水的那堆老弱病残不可同日而语,纷纷自乱阵脚,哭爹喊娘。 之后是幽州、冀中,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在金秋十月,北地风雪大作时,云门关经过三日血战,终于回到了南梁军队的掌控之中。 四野欢呼,突厥捏着鼻子撤军到关外的苍茫里。 呼延图此次被苏晏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的短板即刻暴露了出来。此人在金陵为质时学了历代兵书,但终究只有皮毛,比不上苏晏自小耳濡目染,他退回阴山王庭,然后言辞恳切地给萧启琛写了一封国书。 并未求和,而是称臣——呼延图能屈能伸,倒也称得上一个识时务的俊杰。 但他这次又大错特错。 南梁的新皇不是萧演那作风,能够因为一点眼前恩惠就心满意足。萧启琛一面开开心心地同意了,一面给苏晏递了封密信,让他凯旋时将精英部队留在云门关,待到金陵庆贺开宴,那边即刻出兵。 用萧启琛的话说:“既然突厥一而再再而三撕毁和约,今次我军也别把他们称臣之事放在心上,该打就打,千万不要客气。” 沈成君对此感慨万千:“小陛下此举,深得我心。” 至于雁南度如何在一年内三次奇袭突厥王庭,把草原上几个部族搅了个鸡犬不宁,提到“骁骑卫”从此闻风丧胆,那就都是后话了。 大军终于凯旋,而金陵已到初冬,用一场小雪迎接了远方的归人。 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前来庆贺的百姓,战火不曾蔓延到金陵,但他们脸上分明也尽是欢喜,翘首盼望,等待大军入城。 按原制,大军应从城门外的南苑驻地一路行至太极殿前广场处,接受皇帝亲临的犒军仪式,各加封赏,此后回到驻地才算完。当中繁文缛节自有太常卿带人前来料理,他们只需按照指点不出岔子就行。 南苑闹哄哄的,一群刚从战场回来的小伙子们生平还没见过这么复杂的阵仗,手足无措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闹得整个驻地都不得安宁。 商陆有年头没回过京畿,很不能适应地拉着沈成君问东问西,两人一路检视着普通军士的装扮,一路走向帅帐。 因为四下摩肩接踵,沈成君被一个人撞上时并未感觉多么不妥,只扶住了这冒失鬼。他正要玩笑几句,抬眼见到本尊,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分说单膝跪地:“臣叩见陛下。” 一旁的商陆听了这声,大惊失色地也看向那人。 他对萧启琛的第一印象是个颇为清瘦的青年,没有传闻中心思缜密的样子,更不显得阴鸷或深沉。 还在初冬,新皇却已经穿得比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将领都厚实多了,五官俊秀得几乎有些阴柔,闻言眼中光亮一闪,唇角翘起,矮身扶起了沈成君,开口时声音也温柔,春风化雨似的,入耳十分舒服。 “沈将军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小声些别让其他人听见了……我偷偷来的。” 言罢,萧启琛转向商陆,隐晦地打量了一圈,道:“想必这位是燕州军的统帅商将军吧?久仰大名,今次夺回涿郡,燕州军功不可没。” 他说话自是轻言缓语,带着金陵城中世家公子的一点矜持,商陆不敢怠慢,连忙也行礼:“臣商陆参见陛下。” 萧启琛又朝他笑了笑,望了周围一圈,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压低了声音:“阿晏呢?” 沈成君露出“又来了”的无奈表情,叹了口气,指往点将台的方向。萧启琛欢快地拍了把他的后背,全然没有尊卑之念一般,然后就朝那边跑去。 商陆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与陛下如此相熟的吗?” “哪能呢?”沈成君意味深长道,“我都是沾了大帅的光。” 商陆想不出此间关系,只觉得沈成君话里有话。但他很快便没空思考了,方知吆喝着要整军,商陆与沈成君连忙前去。 点将台上,苏晏站没站相地倚着军旗旗杆。他好似有些累,耷着眼皮注视下面忙来忙去,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等午时一到,他们便能出发前往台城。 想到这里苏晏又经不住漏掉三分心跳,他抵达金陵至今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3 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有空余和皇城内的人通个信。他攒了一肚子问题,迫不及待地想见某个人,却又有点近乡情怯。 苏晏轻轻叹了口气,他模糊地听见传令兵通报了什么,以为是即将出发,连忙站直了,望向下面整齐的军队,清了清嗓子。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苏晏正要侧身查看怎么回事,忽地一阵小风拂过,他立刻就被砸了个正着。 苏晏一愣,身体先于思维地抬手搂住扑过来的人,鼻尖立刻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他呆呆地任由那人箍在腰间的手越收越紧,越过肩头望见台下将士们的惊诧和疑惑,被初雪停了后的阳光一晒,霎时脑中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闷在他颈间的人一扭头,冰凉的唇软软地印在他耳根,随后嗤笑一声:“怎么,傻了?” 简单的几个字让苏晏蓦地鼻尖一酸,他搂住对方的力度加大,轻轻地抽了口气,哑声道:“哪有你这样的……” 萧启琛的笑声贴着皮肤传入脑海,牵动一丝酥麻的颤抖。 理智告诉苏晏他应该放手,然后恭敬补上一个大礼,这才是迎接他的陛下的方式。但他舍不得,矛盾的手松了又搂紧,恨不能分出两个自己去处理这一切。 就在苏晏挣扎的同时,萧启琛凑到他耳边,轻声而笃定:“什么这样那样,我想你了。” 飘忽不定的尾音在苏晏心底砸出个惊天动地的印记,他瞬间把那些“他们都看着”“此举不合礼制”“古往今来都没人这么胡闹”的废话抛到了九霄云外,恋恋不舍地想:“……算了,我就抱一会儿。” 转瞬永恒,重重叠叠的云层边缘漏下一丝金光。 萧启琛良久才放开苏晏,不着痕迹地拂过他的肩,眼中满是深情,却恰如其分地退了一步,保持着君臣间刚好的亲密:“大将军得胜归来,辛苦了。” 这下四周保持着惊讶表情的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接二连三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大军凯旋,新皇即位,此时才算得到了某种圆满。 第60章 凉亭 萧启琛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被闻讯赶来的太常卿好说歹说地劝回了台城——哪有这样自由散漫的皇帝,仪式在前还到处乱跑! 苏晏见他被押送回去时蔫头耷脑的模样,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他目送萧启琛的马车消失在视野内,这才摸了摸自己通红滚烫的耳垂,重新收拾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望向台下满脸揶揄的将士们,故作恼怒道:“看什么!好好整队!” 沈成君带头吹了个口哨,一群人也跟着不明就里地起哄。毕竟主帅难得窘迫的样子太精彩,谁还管得上弄清原因,先凑了热闹再说。 等到他们终于拖拖拉拉地进发,穿过宏伟城门,听完一大串之乎者也,结束了典礼打算继续打趣主帅的时候,众将士惊讶地发现大将军不见了! 早在太常卿把他夸上天时,苏晏便贴着墙角趁人不注意直接溜之大吉。他不在乎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军中天塌下来还有几个副将顶着,他只记得萧启琛那个眼神和拥抱,好不容易安宁了,难道他就不能放个假吗? 苏晏轻易地说服了自己,经由一条狭窄宫巷穿过太极殿。目睹眼前的空旷,苏晏突然迷茫了:萧启琛这会儿定是不住在承岚殿了,那他应该去哪儿找人? 他自是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此刻萧启琛应当缩在西殿的暖阁中,于是定神往那边去。在校场时被萧启琛突然袭击,没有时间让他消化便先讨了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此刻他自己站在宫墙底下,苏晏掐了掐手心,反复咀嚼情绪,终于品尝出一点高兴。 他很久没有这么纯粹地高兴过,不为了任何,就是自己心里舒服。 嘴角的笑压根没法收敛,苏晏想着“随它去吧”,走向太极西殿时竟很不稳重地一步三跳——他很快发觉不妥,强装平静地再次迈出脚步,结果很没面子地左脚打右脚。 苏晏想:“还好四下无人。” 暖阁前只有两个禁军把守,苏晏正踌躇怎么上前求见时,里头却出来个人。那淡色衣裳的女子远远地望见了他,连忙迎上来:“大将军。” 苏晏笑着同她打招呼:“绿衣姑娘。” “陛下以为你还要回南苑呢,方才一个人批折子无聊,就去花园里休息了。奴婢领你去吧。”绿衣行了个礼,说着便要引苏晏离开。 他小时候是管绿衣叫姐姐的,现在这么喊却有所不妥,于是从善如流地改口叫姑娘。前往御花园的路上,少不得绿衣跟他说了些其余的事,她和从前一样健谈,心思细腻做事认真,难怪一直都很得萧启琛倚重。 绿衣提到,萧启琛上台后,感激老宦官徐正德这么多年的功劳,是故他仍在原职,为台城内务的总管。只是徐正德年纪大了,做事难免不太及时,萧启琛便提拔了绿衣。因为此前从未有过宫女坐到这个位置,此事还小小地引起了一阵风波。 “不过大事还是徐公公决定,奴婢只是帮衬着处理些乱七八糟的琐碎……啊,到了。”绿衣带着笑意停下,不远处的凉亭中一个人形影影绰绰,“大将军自己去吧,奴婢退下了。” 她打趣二人时总分寸刚好,苏晏无可奈何地与她道别。 绿衣知道他们久别总有悄悄话,走得又快又安静。廊下的西风带起了水面的涟漪,苏晏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手指握紧又放开,朝他走了过去。 凉亭临水,冬日里四面挂了挡风的帘子,故而光线不算太好。其中有张床榻供休憩中,桌案、凭几一应俱全,墙角点了灯。 榻边放着取暖的火盆,却没有熏香。苏晏甫一进去,榻上靠着凭几坐在那儿看书的人闻声抬头,瞳孔微微收缩,没料到他这么快就会来一般:“阿晏你怎么……” 苏晏解下披风,随手挂在一旁,在萧启琛旁边半蹲身,揉了揉他的耳朵,把方才那句话还给他:“我想你了,就偷跑过来看看你。” 倒真是含蓄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萧启琛往旁边挪出个宽敞的位置,好让苏晏坐进来。他的手迅速地钻进苏晏袖间,指尖微凉,狠狠地冰了苏晏一下。他“嘶”了声,皱眉道:“不是烧着火么,还这么冷?” 萧启琛摇头:“不冷,就是手一直晾在外面。我冬天反倒精神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本来不想要火炉之类,绿衣姐姐非说会受冻,愣是叫人拿来一个。你看我脸,被烘得都发烫……” 他说到这,抓住苏晏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两人的距离蓦地拉得很近,萧启琛后知后觉这姿势似乎暧昧得过头,刚要搜肠刮肚点什么来缓解,下一刻,苏晏便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在他鼻尖落下一吻。 苏晏笑道:“好像是有点热。” 这回萧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4 启琛发烫却不是因为过分温暖的炭火了,他自暴自弃地往苏晏怀里一钻,两手搂过他:“你看我平日就过得这么无聊了……”撒娇撒到一半,萧启琛在苏晏身上到处揉揉捏捏,忽然听见他一声轻呼,仰头问道:“什么?” “阿琛,”苏晏的右手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别碰我左肩,有伤。” 萧启琛连忙坐直了:“你不是没受伤吗?” 苏晏耐心解释道:“之前一直反反复复的,军医说要静养……伤了骨头八成得跟一辈子,以后稍微注意下,调养个几年说不定也能好转。” 他说得轻描淡写,萧启琛却不能不当回事,连忙伸手就要脱他的衣服。 苏晏自是能轻易躲开,但不知为何他懒得去辩解,也不愿在萧启琛面前有所隐瞒,任由他剥了外衫,接着露出肩骨,另只手蹭过萧启琛的脸颊,先安抚道:“没事的。” 就算知道上战场的人定是带着伤疤的,也见过苏晏身上那些深浅的坑,萧启琛还是语塞。 他的左肩处一道极长的疤痕,从肩头蔓延到了前胸,这让苏晏的手臂看着仿佛缝上去的一般,颇为狰狞。但那伤疤偏偏又没有任何血腥感,安静地躺在他身上,惟独让人怀疑它是不是真能痊愈。 萧启琛皱眉,想要碰触又怕弄疼了他,手指半途拐了个弯,拉过苏晏垮到手肘的衣裳给他重新穿好了,想了想,问道:“怎么弄的?一定很痛吧?” 苏晏搂过他让萧启琛靠在自己胸前,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声音便紧挨在萧启琛耳边了:“那时在渔阳,到处都是人,要分不出敌友了。身边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一时不察,有个突厥兵就朝我冲来。我躲闪不及,只好忍了这一下,还好雁南及时赶到,否则手臂就真的断了。” 他慢慢地说着:“我在战场上见了许多人英年早逝,或者不成人样地回到家乡,这辈子都没法自己走路。那时我想,图个什么呢?我又不像爹,一辈子为了这山河万死不辞,我没那么大的理想。后来就想通了,四海安稳,你也无忧——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因为知道这天下都是你的了,怎么能让你还操劳许多以至于不得安眠呢? 凉亭挡风的帘子隔绝开外面冬月湿寒,在一室干燥而暖和的气氛中,萧启琛侧头轻吻苏晏侧脸,含住他的嘴唇。刚从外面进来没多久的人身上还冷,薄唇如同一片露水,萧启琛眨了眨眼,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饱暖思淫|欲”。 他和苏晏在一起时总是很想腻在对方怀里,什么世外桃源都不愿去,和他一起哪怕是只剩四壁的破房子他都能怡然自得。 但萧启琛到底说不出来,这种话一旦开口只怕苏晏得取笑他:“你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饱一顿饿一顿的苦,哪里懂家徒四壁的难过?” 苏晏不知道他丰富的思绪变化,只觉得此人有点分心,不满地掐着萧启琛的下巴逼他开口,舌尖旋即探了进去,卷过他的吮吸。他太久没有同人亲近,平时还不觉得,一旦被撩拨,即刻便有些按捺不住。 “等下……”萧启琛按住苏晏往自己腰间伸的手,“这儿就一条毯子,会着凉,你陪我回……回……” 他“回”了半晌也没说去哪,苏晏停下吻他,手指极轻地隔着衣裳在萧启琛腿侧抚蹭,眼底的情|欲渐渐退去。似乎察觉到刚才失控,而萧启琛好像也不太愿意,苏晏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就坡下驴道:“那等过几天吧,我还有许多事要忙。” 什么?过几天?! 萧启琛瞬间不满地拧起了眉毛,觉得自己简直矫情,不由分说按住苏晏肩膀一推,将他压在床榻上。 苏晏脑袋在凭几上一撞,霎时有点晕,天旋地转的一遭,“你干吗”没问出口,就被毫无章法地吻住了。榻上的桌案被萧启琛推到一边,火盆也踹远了,他跨坐在苏晏腰上不由分说低头便开始解繁复的腰带。 苏晏失笑,顺从地躺好,摸过萧启琛一缕长发在指尖绕了绕。 他仰面望着萧启琛,近一年不见,他好似看不腻这张脸了。此刻发髻被苏晏解开,萧启琛经久未曾修剪的长发便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苏晏抚过他的脊背,披在身上的外袍落了,露出素白中衣和一片单薄的胸口。 “那还是别过几天吧。”萧启琛笑着说道,眼底绯红,也不知是羞得还是热得,结巴半晌,到底把下面半句话吐出来,“……我等不及。” 苏晏细腻地吻他,舔湿了萧启琛的手指,拉着他的腕往下伸到后面,示意他自己去弄那地方。萧启琛微微抬起腰,整张脸红得不行,咬着唇被他带着缓慢拓开自己的身体。细长手指不断进出,逐渐地前面不受控制一般有了感觉,被苏晏握住上下套|弄。 “没自己……”他刚说出这三个字,被萧启琛慌忙堵住了嘴,弯着眼角安静回应。 这人在性|事上不太害羞,苏晏自己会的不多,教他时萧启琛十分好学,可惟独不喜欢说话,也不准苏晏趁机调戏他。于是他只好细密地吻萧启琛,引导他主动些,掐着对方的腰使他坐下来,再缓缓地动作。 两人许久未见,话语显得多余极了,还不如这样亲热一番。 台城上空又飘起了小雪。绿衣端着热茶与糕点,正走到凉亭外的回廊上,忽地听到隐约的低声喟叹,掩口而笑,轻手轻脚地把那木盘放在了外头的地上。 软红光里涌银山,雪后初晴。 偃旗息鼓之后,萧启琛懒洋洋地趴在苏晏身上,动也不想动。 苏晏瞥见放在地上的热茶,推了萧启琛一把让他挪开,自己则披衣下榻,拿毯子和衣服把萧启琛裹得严严实实。他走过去掀开帘帐,看了半晌也没发现周围有人,只得弓身把那茶点都拿了进来。 绿衣做事仔细,生怕东西受凉,茶壶搁在一个精致的铁架子上,下头还有块炭火微微烘烤着保持温度。苏晏掀开壶盖,闻出是从前在上林苑时常喝的霍红,给萧启琛倒了杯,拿过旁的糕点吃了口。 “对了,”苏晏突然道,“赵王怎么办?” 话题来得猝不及防,萧启琛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擦着嘴问:“他还活着?” 苏晏颔首道:“腿是没办法了,后来醒了他就闹着要回金陵,其实也不是无法把他送回,可我们太缺兵力,少一个人都不行,于是一直扣在军中。现在他被我安顿在了金陵城外的一个别院里,方参军守着。” 萧启琛眼底一沉,道:“你们有多少人知道他没死?” 苏晏:“我,雁南,方知,沈成君,此外再没有第五个人了。他被救回来的第二天军医将他截肢,说活不久了,此后一直由方知照顾着。讣告呈到了金陵,先帝都……所以没人怀疑他还会活在世上。”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5 言下之意费了大力气带回来不过因为他是萧启琛的兄长,苏晏的责任感总不合时宜地显得过分执着。萧启琛叹了口气,搓着脸道:“我该怎么做……” 因为严肃的话题,刚才旖旎缠绵的气息登时烟消云散,苏晏坐直了身体,把萧启琛整个人连同毯子一起抱在怀里:“我不能杀他,你明白吗?的确可以这么做,但我不能。” 这个决定要萧启琛自己来下,生死于人是大事,何况萧启豫身份尊贵。 “倒是把难题留给我了。”萧启琛有些头疼,“我以为你那封信说的意思就是他大概不会活着回来……现在人怎么样了?” 苏晏道:“不太好,他哪儿都去不成。” 萧启琛喝过茶,又随手拿起梅花糕咬了口。苏晏默不作声地瞧他,这人思考正事时喜欢吃点东西,足以见他并非如沈成君所想不把萧启豫当回事。萧启豫成了块棘手的狗皮膏药,苏晏后怕极了,心道先皇驾崩若再晚一些,兴许他这个无比荒唐的决定会暴露,届时不但小命难保,还会牵连萧启琛。 恐怕真是前些年没做过缺德事,这千载难逢的机遇都被他们碰上了。 那块梅花糕被吃完,萧启琛舔去指尖一点残渣,再开口时眼底的柔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锐利:“那我去见他一面吧。” 苏晏提醒道:“你现在不好出宫。” 萧启琛不以为意道:“让柳文鸢替我打掩护就行了。他才是不好进宫,如今老人们我都没换,太极西殿新来的两个小宫女还没查清底细,不知道是哪位太妃的眼线,还是保险为好,萧启豫此事不干净也不体面……” 他说到这儿,又朝苏晏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若非此事,父皇哪会这么快就……说来阿晏,我该谢你那时当机立断。” 苏晏心头蓦然一空,他早就知道萧启琛不是什么善人,从来都睚眦必报,萧启豫此前那样利用他逼迫他,萧启琛怎么报复都不为过。但他提起生死,竟是如此轻描淡写。 “可能放任他这么下去吗?”苏晏对自己道。 他握住萧启琛的手,轻声道:“阿琛,你听我一句可好?” 萧启琛自然地靠在了他肩上,亲了亲苏晏的下巴,懒散道:“我何时不听你的?” 苏晏:“此事是我理亏,但却是你们二人的恩怨,我便不再多言。以后……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做事要深思熟虑,不能再任性,行么?” 他说了句假大空的傻话,赌萧启琛能不能听懂。话音刚落时,对方眼里闪过的迟疑让苏晏放了心,萧启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仍相信萧启琛本性不坏,只要自己看顾着,就算以后再大风雨他也能安然无恙。 良久,萧启琛扑哧一笑:“你道我是谁,拿着江山做儿戏么?既然费尽心思地得到了,我自不能落下半点口舌给别人作谈资。放心阿晏,我心里有数。明日朝会后你等我一会儿,然后就带我去萧启豫那里。” 苏晏答应了,萧启琛又恢复那黏人本性,倒在他怀里撒娇:“下雪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你今夜不回家吧?” 帘子被风吹得抖动起来,发出一阵脆响。雪落却安静,连带四野都没了别的声息。 苏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行,但你想再闹得回寝殿去,这儿太冷了。” 第61章 迷局 十一月的金陵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近两年时常飘雪,江南的温润就变作了湿寒,叫人很受不了这种黏糊糊的感觉。 城外四处都是皇家园林,也有不少权贵的别院,高墙砌起来,基本谁也不认识谁,偶尔出入间相见也不过打声招呼而已。有人的园子养了外室,有人用以朋友私会,大家心知肚明,便也从不窥探旁人的隐私。 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金陵城北的某间别院外,方知早已站在那儿等着了。他见苏晏从里面出来,先打了个招呼,随后又见车里钻出个人。 方知诧异地认出是萧启琛,急急地行礼,萧启琛喊他带路,并未多话。直到往里间走时,方知缩到苏晏旁边,小声问道:“陛下怎么也来了?” “他有几句话想同里面那位讲。” 苏晏这么说后,方知自然领会到深意,指向朝东的那间屋子:“人在里面了。陛下您放心,一路都好吃好喝伺候着,身体早就养好了,就是时常胡言乱语,难免冒犯……” “我皇兄不是一向胡言乱语吗?”萧启琛意味深长地向方知一笑,径直走了过去。 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方知站在原地,后知后觉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方才萧启琛那个表情让他十分陌生,还有点害怕。 而他来不及多想,门又从里面关上了。 这间别院算不上奢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厢房装点得素净却典雅,所有家具均是竹制,显得格外别致。萧启琛看了一圈,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 阳光立刻倾洒进来,照得半边房间都清晰了。他环视一周,终于在榻上看见了萧启豫。 出征前对方意气风发,又是三十余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倨傲而尊贵,如今萧启豫蜷缩在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灰白,两颊瘦得凹陷了,闭着眼好似要将自己和世间其余的人或物都隔绝开来一般。 屋里多了别人,萧启豫往里间一侧身,烦躁道:“滚出去!” 萧启琛居高临下地望向他,由心底生出一种快意来:“皇兄,不愿看我是谁么?” 他听了这声音浑身一抖,挣扎着要坐起来,苏晏不失时机地扶了萧启豫一把,拿来凭几和软垫让他靠着。做完这些,苏晏又退到旁边,对一切都充耳不闻了。 萧启豫不可置信地打量萧启琛一番,直到目光接触了他衣裳上的龙纹,这才开口:“你来做什么,看我还没死么?” 萧启琛好整以暇坐下,倒了两杯茶,作势要给他一杯:“不好意思啊皇兄,抢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你看看自己,就算被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好似永远明白怎么去戳中对方最难堪的地方,萧启豫听了这话几乎勃然大怒。他掀开被子,缺失的左腿横在那儿,姿态很是丑陋:“是不是你让他——让苏晏去做这些!我说呢,那日战场上为何突然身侧就没人……” “王爷,”苏晏不带情绪地打断他,“是你不随大军前进。我提醒过你,刀剑无眼。” 萧启琛笑着示意苏晏别说话,弯了弯眼角:“可我听说倘若那日阿晏不救你,你就直接死在乱军中了。皇兄对救命恩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 “少来!”萧启豫冷笑,“见我如今这样,你心里早乐开花了吧?” 萧启琛见他不喝那杯茶,索性端回来自己捂在手心汲取温暖:“就因为这个乐开花?…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6 …皇兄怕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 在萧启豫疑惑的眼神里,萧启琛缓慢道:“皇兄,你从没正眼瞧我,所以对付起来也只想着利用完就扔。最初是让晚晴陷害平哥哥,后来朝中处处与我作对,进而拿我与阿晏的感情来威胁我,你是不是以为做完这些我肯定恨死你了?” 卧房中陷入了诡异的宁静,阳光拉长了,一直倾斜到床榻,萧启豫的脸在光影交界处几乎扭曲,咬牙切齿道:“难不成你还要猫哭耗子地说没恨过我么!” 萧启琛放下茶盏,双手揣进袖子里,是个十分随意且有些无礼的姿势。他随时都云淡风轻地笑着,哪怕当年被萧启豫威胁,也没露出过分毫失态。 可这云淡风轻,如今却让萧启豫没来由地心里没底,一阵空荡荡的难堪。 下一刻,萧启琛平静道:“恨?你想多了,萧启豫,你也配我去恨?” 萧启豫的呼吸蓦地粗重了,他搁在身侧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你……” “我什么?”萧启琛见他的狼狈样,好似觉得很有趣,“萧启豫,世界上没有活该属于你的东西,要去争去抢——说来这还是你教给我的呢,若非当年你害了平哥哥,我根本都不会想去争取。” 萧启豫:“你当真以为自己的位置坐得稳么!?” “当初你羽翼丰满,无奈野心暴露得太早,被父皇发现了,一路打压至死。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心里压根没有这个念头?”萧启琛慢条斯理地同他讲道理,“可能有过吧,但最终却还是不肯留你。我就不一样了,父皇觉得我安静,不争,也好掌控——说来还要感谢你,那些时候让我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也……拉拢了许多大人们,现在心甘情愿为我所用。至于那些无时无刻护着你的,也狠得下心去处理干净。我不会和你正面交锋,但是削干净了你的羽翼,你还斗得过我吗?” 在萧启豫快要杀人的目光中,萧启琛欣然道:“但父皇直到临终前,才知道我原来对皇位也有想法,吓得大惊失色——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没得选了。” 萧启豫倒抽一口气:“你……你谋害……” 萧启琛不管不顾地打断他:“我没有!父皇是自己病死的,就算我那天不去华林园,他也捱不到第二天!你自然能去揭发我伪造遗诏篡位,但谁会信你,这天下又让谁收拾?你毒害萧启平的时候,恐怕没想到今日吧。” 他越说下去,萧启豫抖得越厉害。萧启豫自行拼凑出一个真相,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此刻全被萧启琛拿走,他声音变得尖锐,几乎要划破一般:“萧启琛!伪造遗诏……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报应吗!” “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喜欢跟我说报应?”萧启琛笑得越发开怀,突然正色道,“早年我受苦的时候,也没人与我说过苦尽甘来,经过那么多事,我早就不信因果了。” 萧启豫的话被他堵了个彻底,半晌挣扎着趴在榻边,竟是呕出了一口血。 轻轻地拍过他的后背,萧启琛温声道:“别忘了我朝祖制,皇室宗亲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储,不得即位,不得入仕。” 他毫不在意在苏晏面前暴露这些罪恶一般,站起来望向萧启豫,温柔得十分残忍:“好好养病,毕竟你后半生兴许只能在这里度过了——皇兄,我不会杀你的。一旦杀了你,那不是和你当年一样令人作呕吗?” 言罢,他懒得再多费口舌,径直站起来,甚至都不愿去扶萧启豫一把,侧身对苏晏道:“走吧。阿晏,我叫人做了桂花羹,此刻回去正好。” 萧启豫望向一直没说话的苏晏,眼神复杂,好似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以为自己知道萧启琛那不伦的心思,却没料到苏晏居然好似对他百依百顺! 到头来是他失去了一切,而他最看不起的兄弟踩着他一步步地拿走了权力? 木门隔绝了屋内萧启豫断断续续的咒骂,萧启琛拉了拉苏晏的手,抬头时方才眼底的阴沉不见踪影,他轻声问:“你如此在意手足之情,会不会觉得我太残忍?” 苏晏闻言只极清淡地笑了笑,抚过萧启琛鬓角,似是安慰他道:“是他对你不好在先,不必自责。” 两人又说了些话,至此萧启琛心中石头落地。他笃定苏晏是完全站在自己这边的,不会开口闭口就是所谓道义,也不会再没来由地说些话来戳他心窝子了。 对上守在门口一脸为难的方知,萧启琛平静道:“我会找两个人接管这里,方参军辛苦了。” 方知不明就里,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了。他送走萧启琛和苏晏后不久,便来了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朝他出示暗卫腰牌后顺理成章接管了此处。 后来方知再没见过萧启豫,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赵王“死”在了战场上,他的轻甲与头盔一并随军迎回都城,葬在金陵郊外的蒋山脚下。因尸骨未归,陵墓中只有衣冠冢。他的母妃李氏郁郁寡欢,为萧启豫守过头七之后,便独自前往钟山的长芦寺带发修行,再没问过世事。 下葬当日,赵王妃和萧启豫的两个侧室哭得当场昏了过去。其余皇子悉数到场,甚至与萧启豫素有罅隙的萧启平都一身白衣地出现,好似默默地与他冰释了前嫌。 金陵在几场雪后更加冷了,苏晏终究要回家一趟。 他在南苑住得习惯,直到父母来口信催他回去,苏晏方才记起了这事。他本意是去与萧启琛作别,岂料对方一听,连忙要跟着他去侯府,理由让人啼笑皆非:“我好久没见珩儿了。” 平远侯府还是从前的样子,自萧启琛即位来,苏晏在朝中自是如鱼得水,但却并未和其他朝臣交流过密,再加上他常年不在府中,自然就无人上门寒暄。 王伯替苏晏开了门,一路唠叨着最近的事,什么小少爷去年开始识字了,小少爷年前生了场病不过现在好多了,张口闭口都是苏珩。苏晏对此没有太大的感觉,他从没在苏珩的成长中扮演过太过关键的角色,此时也接不上话,只好听着。 行过走廊,却已听见了朗朗书声。苏晏一蹙眉,停在了书房前面,他探头望向窗边,借着天光看清当中光景,当时便愣住了。 萧启琛道:“怎么了?” 苏晏道:“珩儿跟着我爹念书呢。” 说着“我瞧瞧”,萧启琛便也靠过来。他们二人说话的动静太大,里面苏致已经看往这边,苏晏立时浑身不舒服起来——他心里有鬼,下意识地把萧启琛挡在自己身后,匆忙挤出个微笑:“爹,我回来了。” 苏致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右手执书卷道:“平安回来就好。珩儿,看看是谁来了?” 坐在书桌前的人这才应声抬头。苏晏看见他时,心下一空,突然记起当年萧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7 启琛说“他很像你”,苏珩今年快六岁,自是比不上他从小习武,看上去白白净净的,脸上还带点肉,五官颇为精致,却又一团孩气。 苏晏已经很久没认真地看过他了,自苏珩出生,他便常年在外,偶尔回到金陵也基本住在军中。别提尽父亲的责任,他连生辰时陪在苏珩身边都做不到。故而两人之间不太亲近,甚至有时,苏晏都会觉得他陌生。 果然,苏珩有些茫然地望向苏晏,良久都没有开口喊人。他向苏致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长叹,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哄道:“那是你爹。” 于是这次苏珩开了口,仍是怯生生的,仿佛从没喊过这字一般:“……爹。” 此言一出,他们两人都不太习惯,苏晏隔着窗框“嗯”了声,之后也再说不出旁的话来。倒是萧启琛,兴冲冲地从苏晏背后冒出来:“珩儿!” 看见他时,苏珩的表情明显生动了,径直站起来,左思右想后喊了声陛下,不复方才拘谨。他显而易见地和萧启琛熟悉些,苏晏疑惑地望过去,萧启琛忙揽过他的脖子,道:“给你带了好玩的,一会儿念完书来正厅,我和你爹先过去了。” 苏珩开开心心地应下,他便拉着人从窗外消失。走到旁边,萧启琛才跟苏晏道:“平远侯府的孩子照例都要去国子监听太傅讲学,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念书,我去看过几次。说实话,比你小时候聪明多了……” 苏晏勉强地笑了笑,萧启琛看出他眉间一抹阴翳,问道:“不高兴么?” “只是有点难过。”苏晏伸手比划了一下,“我上次抱他的时候他才这么大……后来我就再也没抱过他,一转眼现在都开始念书……我……”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都是转瞬即逝。他错过了的时间却再也无法弥补了。 萧启琛低头,掰着他的小拇指蹭了蹭,道:“此后还有机会。” 苏晏皱眉,想起了自己那年说过的话,此刻顿时很想倾诉,遂道:“我以前发过誓,自己身不由己,但不会让珩儿重蹈我的覆辙,如今看来,这事好像很难。我希望他不被任何事束缚,他却那么怕我。” 萧启琛自己没当过爹,只好静静地等他下文。 苏晏却突然沉默,良久才道:“阿琛,我觉得自己太失败了。为人子,为人兄长,为人夫,为人父……样样都没做好过,留下的全是遗憾和愧疚。” “可你总要有所牺牲。”萧启琛道,“从前都走了出来,怎么现在又开始钻牛角尖?” 他的尾音轻飘飘地上扬,捏了把苏晏的鼻子。 一脸悲愁的青年叹了口气,肩膀塌下,沉闷道:“倒不是因为过去,我早就看开了……只是一见苏珩,我就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他。此后我要怎么告诉他这些呢?” 便是此处,他两次见证了苏晏百年一遇的懦弱和难过。萧启琛打量四周一圈,回廊旁侧没有其他人,他轻轻地搂过苏晏,轻声提议:“来日方长,我信你能处理好。” 这可能是他们之间最难走过的一个坎,好在苏晏不爱逃避,就算每次被折腾得心力交瘁,仍旧慢慢地在自己调整,所以萧启琛还能相信他。 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要过。 苏珩结束了这天的功课,蹦蹦跳跳地出来找萧启琛要他的礼物。他和萧启琛说话时没大没小,挨了几次批评也死不悔改,拽着萧启琛的袖子,拿了对方送的木偶人爱不释手——他每年生辰都会收一个,都是宫廷工匠的手笔。 “知道你生日在腊月,今年事儿太多,正巧现在过来便给你拿来了。”萧启琛搂着苏珩的肩膀,笑眼弯弯地把他拉到一边,问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苏晏见他们二人相处愉快,竟从心里生出一点欣慰。 后来萧启琛直到夜幕低垂才离开,苏晏送他到门口,袍袖间十指相扣,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萧启琛现在的身份不便在宫外留宿,而苏晏自然也不能如同以前一般在宫中过夜了,他们交往甚密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倘若被别人发现,不知又会说什么。 苏晏送走他,在冬夜的侯府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家人都已经歇下了,他先走去苏珩的卧房看了看,对方睡得很熟。苏晏一个人默默地绕过侯府的庭院,在当中的石桌边坐下。 和萧启琛没喝完的酒还放在那儿,晚风吹拂,枝头残叶随之晃动,斑驳的影子被黯淡星光浅浅地印在了积霜的墙角。 早年精心布置过的庭院繁花落尽,只剩下一株白梅散发着幽香。 苏晏喝完了剩余的酒,轻叹了一口气,暗想:“这样就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还剩几章吧,一点小细节要处理,预计30w多一点点点完结 第62章 冬至 苏晏的惆怅到底没持续多久。 翌日朝会,萧启琛再见到他时,他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了。他朝苏晏隐晦地笑了笑,对方表情没有变化,眼神却柔软不少,似乎在暗中告诉他自己没事。 先皇驾崩半年,朝中已经焕然一新。 谢晖这个被赶鸭子上架的丞相十分有自觉,不出三个月就摸清了朝臣之间错综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然后立刻给萧启琛打了个小报告。内容包括谁曾收受大额贿赂,谁和谁私相授受,谁和谁结党营私,谁又在私底下说过大将军的坏话……除了最后一条遭到了萧启琛一个白眼,其余的倒都颇有建树。 就着这份小报告,贪官污吏们被连根拔起,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自己的位置便被萧启琛信任的人占了——他在国子监那些年并非蹉跎岁月,反倒与不少世家子弟交好,看出谁有资质为官。 萧启琛壮志未酬,几条新政令还没颁布,于是拿这些人先充数,预备承上启下。待到他那听上去天方夜谭的新政开始实施,再另觅贤才。 是故苏晏隔了快一年回来,朝堂上他又不认识几个人了。但大将军只需要像个吉祥物似的站着,认真观摩他的小陛下严肃地处理政事。 和平时总好脾气地微笑着、偶尔还会撒娇的样儿一点也不相同,萧启琛端坐庙堂之时,眉宇间竟有十分的严肃。他说话声音不大,刚好够整个太极殿听见,语调平稳,慢条斯理的,却给人以莫名的威压。 “还真像模像样……”苏晏心里直犯嘀咕,“平时怎么就软绵绵的?” 经历了萧演执政末年那阴晴不定的日子,如今迎来了个好歹赏罚分明、并不那么随心所欲的新皇,几位老臣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又险些喜极而泣。 下朝会后,苏晏端不准萧启琛的意思,正要脚底抹油,却见他朝自己打了个手势,只好与谢晖作别。他在对方一脸同情里溜达到西殿外,萧启琛站在廊下,身侧是个熟人。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8 柳文鸢依然顶着那张死人脸,萧启琛指了指他,又对苏晏道:“柳大人找到你弟弟的下落了,有兴趣听一听吗?” 方才被王狄的长篇大论念出瞌睡的苏晏闻言精神一震:“当真?” 自从那年他去洛阳寻找苏锦无果后,此后五个春秋,无论是齐宣还是雁南度都再没有他的消息。后来他短暂地听说苏锦往西北去了,但战事吃紧分不开身。好不容易天下平定,对方又杳无音讯,仿佛随时都在玩失踪。 柳文鸢见了他脸上变化,竟难得地浮现出一点笑意:“苏少侠在益州成都府外的西岭隐居,如今同唐门的少主生活在一起。” 听着倒没什么奇特之处,苏晏“哦”了声,心顿时就飞了,他转脸望向萧启琛,正经地立定道:“陛下,能否准我离京几天?” 萧启琛哭笑不得地拽住他:“你的心情我都理解,但要去找好歹也先把年过完,柳大人暗中派了人手看着,这次真的不会跑得无影无踪了——马上都冬至了,过完没多久便是年节,你这时候跑了,万一有事我上哪抓人?” 一年前突厥趁着新春佳节进犯的事历历在目,苏晏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萧启琛朝柳文鸢一颔首,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刻告退了。 他拉过苏晏,把他往暖阁中带,全然一副好生商量的低姿态,小声道:“今年冬至我在华林园设宴,平哥哥家里人都来。你要不也一起吧,好嘛?” 苏晏踌躇道:“你的家宴,我去不太方便吧?你现在是皇帝了,不能……” “不能随心所欲。”萧启琛要是只兔子,此刻耳朵都能耷拉下来,沮丧地接过他语重心长的后文,委屈道,“可都是熟人啊,你回来还没见过平哥哥吧?” 他说得恳切无比,眼中流光溢彩地一闪,竟有点可怜。苏晏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一时间觉得矛盾极了,而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动摇道:“……当真都是熟人?” 萧启琛知道此事有回转余地,连忙道:“这样,我将朝中几位重臣一起叫来,如此便没有人会说你什么了,你看好不好?” 听上去倒是无懈可击,苏晏见他都这么说,应当十分希望自己去,松口道:“行。” 萧启琛这样便高兴多了,他还要再和苏晏讲些悄悄话时,徐正德在外面轻轻叩门,拉长了声音道:“陛下,司马王大人求见,有要事向您禀奏。” 他一皱眉,小声嘀咕了句“怎么方才朝堂上不说”,手指还勾着苏晏,却深呼吸几下,再开口时又回到了那叫人看不透的姿态:“请他进来。” 苏晏道:“那我就先走了。” 萧启琛越过他肩头,听见外面徐正德引王狄进来的动静,飞快地在苏晏脸上亲了口,笑着推他的后背。这小动作勾得人心里都痒痒的,却不得不按捺下去。 苏晏回头瞪了萧启琛一眼,气音道:“回头收拾你。” 他走出暖阁,与王狄擦肩而过,对方讪笑着搭话:“原来是大将军在里面。” “让您久等了。”苏晏礼貌回道,“有些军务请陛下定夺。” 王狄连声道不敢,回身目送苏晏离去。他听见里间传来萧启琛的声音:“王卿,找朕有何事?是方才朝会上不方便说么?” 这话隐隐就有责备了,王狄知道这位新皇不好糊弄。闻言他不自禁地冒冷汗,立刻进去,行完礼后萧启琛赐坐,见他面色缓和并未有不悦,王狄才不慌不忙道:“倒不是大庭广众地说出来怕笑话,实不相瞒,陛下,臣是为谢相一事而来的。” 萧启琛惊讶道:“谢卿,他怎么了吗?” 他与谢晖关系好并非明面上人尽皆知的事,故而听王狄这番竟是要弹劾谢晖,萧启琛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萧启琛略一思忖,最近谢晖去办事时定然得罪了不少旧贵族。谢家已经逐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人表面还是惹不起的。谢晖现在身居高位,免不了成为其他人的靶子,王狄此次不愿在太极殿上提,只能有一个原因—— 王家甚至其他贵族世家的利益被狠狠地动摇了。 朝廷里那些公卿仗着世袭爵位飞扬跋扈得太久,几乎要忘了自己头上还有皇权。萧启琛甫一更朝换代,撤下几个爵位,那些人就慌了。 “老臣与谢家三代人打这么久的交道,对他们堪称十分敬重。但近来谢仲光竟时常出入声色之所,坊间都传他是什么……烟花丞相。陛下您说,这事可大可小,在朝堂上说的话,谢相脸上却挂不住光彩吧?” 王狄言罢,满脸期待地望向萧启琛。对方依旧不露声色,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事一般。 萧启琛把手中的一封奏疏放在了另侧,道:“朕自即位以来,王卿弹劾过的人真不少。朕想一想,有工部尚书韩广,还有太尉和司空……如今轮到了谢相。朕知道王卿为国鞠躬尽瘁,不过有的事天知地知,拿出来说道未免有些微妙。” 王狄被他忽悠一通,以为萧启琛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立刻心急如焚地加了个猛料道:“可陛下,先皇临终所托,乃是结党其一,军权其二。谢仲光仗着陛下信任,暗中整治朝臣,几乎只手遮天,臣以为此时天下太平,陛下也应当广开言路,不要被他蒙蔽——” “你的意思是朕太狭隘吗?”萧启琛不急不慢地打断他。 王狄连称不敢:“臣惶恐,万万没有这个想法。” 萧启琛笑道:“那,王卿是觉得朕不辨忠奸?” 这下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王狄冷汗冒了满头,原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起来。萧启琛安静地等了会儿,始终不见他说话,心头冷哼一声,暗道王狄连根墙头草都做不好,如今还想来和自己谈条件? 他循循善诱道:“父皇的遗诏中除却‘收复山河’,并未给朕留有其他的使命。上个月大军凯旋,山河已定,朕自诩完成了父皇的遗愿,还以为能够一展宏图——却不想父皇说得对啊,我大梁的祸患果真在这金陵城里?” 王狄已经看不透他的想法,却清楚地明白萧启琛已经晓得了他此番的意图,恐怕免不了一顿批,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萧启琛道:“王卿乃三朝元老,应当明白不破不立的道理。通宁年间的几度危机都已经揭露了那些蛀虫的面目,王卿你又何必用自己的前途护着他们呢?朕此番新政,便是要彻底还忠良一个干净的朝廷,有些吃着皇粮不干事的人,也该想想自己的下场了。” 他好整以暇地往凭几上一靠,翻出早晨施羽呈上的奏疏扔给王狄:“司空大人这封奏疏,你好好看看吧。朕累了,就不留你了。” 话音刚落,徐正德恰好地出现在暖阁门口,笑容可掬地对王狄道:“司马大人,老奴送您出宫门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29 吧?” 王狄猛然想到那无故辞官的陈有攸,细细一想,到处都是蹊跷。他毛骨悚然,立刻连萧启琛都不敢看,抓起地上的奏折屁滚尿流地跟着徐正德离开,礼数都顾不上了。 萧启琛无奈地问:“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隐在帷帘后的天慧一掀帐子,诚恳道:“陛下吓到他了。” 他叹了口气,不去理天慧,重新铺开一张纸,头也不抬地对他道:“召施羽和谢晖来,有件事不能再拖了。” 通宁三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月,萧启琛雷厉风行地颁布了他新政的第一条政令: 自天嘉元年起,九等爵外无食无封,九等爵内有食邑,但须得有实封者享受俸禄与封地租税收入。皇室宗亲三代内无建树者,褫夺世袭爵位。因有功受爵者,爵位不得世袭。此外,凡有爵位加身,拔葵去织仗势欺人者,甚而卖爵鬻官者,罪加一等。 这条政令摆明是给那些只会承蒙祖荫的纨绔子弟一个下马威,一经实施,首先以各位太妃娘家为首的人不满起来。他们纷纷上书,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几乎成了只会咬人的疯狗。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条政令于国是有益的。 国家养着那堆无所事事的人太久,耗财耗时,回报又十分低。再加上北方连年战乱,萧启琛刚即位时,国库几乎都被掏空了。倘若加重赋税,民间怨声载道,原本厌战的情绪更加水涨船高,势必不可行,如此便只能曲线救国。 可惜人性本就自私,萧启琛怎会不懂他们只是在借地宣泄。但他不是好捏的软柿子,没有娘舅家的牵绊,做起这些来毫不心慈手软。 几个老臣头一天就要撞柱子,萧启琛只说道:“要死出去死,别脏了议政之处。” 眼见以死相逼不能,胆小的又闹着要还乡,呈上去的奏疏萧启琛全都不动声色地批了:“只一点,告老还乡后褫夺爵位,没有封地食邑……各位大人可想好了么?” 这场闹剧欢欢喜喜地演到了冬至,萧启琛身心俱疲,一头栽进华林园中。 他那场家宴最后变成亲朋好友都收到请帖,除却萧启平和苏晏,谢晖等人自然也捧场。甚至连惠阳公主都不顾母妃反对,坚持摆明了自己的立场。萧启明倒是想来,被太后扣在明福宫里,很不愉快地念了半晌书。 “政令我听子佩念过了。”萧启平吃过菜,唇角带笑,“算是与我当年不谋而合。” 萧启琛受到鼓舞,立时道:“我早便说过了,祖宗之法为何不能更改,何况当年文皇帝可没想过自己一条敕令会引来这么多啃皇粮的贵人。” 萧启平知道他辛苦,安慰道:“与他们不必讲道理,是该铁腕手段了。这些斯文禽兽横行霸道惯了……启琛你做得很好。” 他们一人一句,讨论得热火朝天,旁边谢晖却听得不耐烦了,没大没小地出言道:“陛下,臣耳朵都起茧了,家宴可否不谈国政?” 萧启琛作势拍了拍脑袋:“我给忘了,大家别见外,都是自己人,我也懒得讲那些礼数——王嫂,能劳烦您挪一下,我和平哥哥私下相谈。” 贺氏掩口而笑,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好,连忙让了。 他从王座撤到了下面,虽显得不伦不类,却与在座的都更近了些。隔了半个身位便是苏晏,萧启琛坐下时被不着痕迹地绊了一脚,恶狠狠地瞪过去,却发现苏晏若无其事地喝汤,好似方才捣鬼的不是他一般。 一顿宴席和乐融融,觥筹交错间,却是坐在下首的惠阳公主先站了出来:“皇兄,臣妹有一事相求。” 她难得要求什么,萧启琛和萧启平都不约而同地“嗯”了声,随后萧启琛道:“千载难逢的事,怎么?谁欺负你了,要兄长给你出气?” “不是!”惠阳公主断然回绝,她自小偏爱骑射,又是个耿直性子,想要什么便说了,“臣妹过完年就十八了,皇家公主无一不是早早地定好了亲事。父皇当年要臣妹自己挑,故而没指婚……臣妹想问皇兄,父皇说的还算不算数?” “自己挑么?当然算数了。”萧启琛似乎猜到她想说的话,又记起当年惠阳因为某人十分忸怩的样子,揶揄道,“不过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惠阳涨红了一张脸,映着烛光分外好看,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了片刻,英勇就义般破罐破摔道:“想请、请皇兄赐婚,臣妹要嫁给骁骑卫的沈将军!” “噗……咳咳咳!”苏晏猝不及防,被甜汤一呛,整个喉咙都齁住了。 四座皆惊,萧启平虽和惠阳相交少些,此刻也不由得震惊地望向她出声的方向。饶是他眼盲,那双深色眼瞳里都能读出震撼。 南梁民风还没开放到女子主动求亲的地步,何况公主。惠阳说完那句话,自己先羞得无地自容了,刚坐下,脑袋便埋在了双臂间,竟是趴在桌案上不愿抬头。萧启琛想笑,还得顾忌妹子的自尊心,故而没敢发出声音。 他平复了好一会儿,语重心长道:“赐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你与沈将军相识吗?如果他并不中意你,这不是仗着公主身份欺负人?” 惠阳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泪汪汪的,好似非常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性,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地哭出声。 萧启琛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惹得惠阳这么大的反应,连忙改口道:“其实也不一定……你少来,别想哭着威胁我,萧露,不许流眼泪……平哥哥,她又哭了!” 萧启平此刻无比事不关己地往旁边挪了挪,恰好避开萧启琛装模作样地控诉,微笑道:“我可什么都看不见,陛下,你自己哄吧。” 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皇室纠纷,谢晖沉默地和施羽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这顿饭太值了。 方才咳得昏天黑地的苏晏静悄悄插嘴:“公主,其实……沈将军他曾有过订了亲的对象,只是还没过门便不幸病故了。” 惠阳的眼泪立刻止住,转向苏晏,理直气壮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果沈将军对她念念不忘,那我自认倒霉,从此再不提他。可沈将军到底未娶,我亦未嫁,但凡我让他点了头,皇兄你可不能反悔。” 萧启琛突然被点名,迷茫地发出了个零碎的音节:“啊?” 惠阳擦了擦眼角,坚定道:“从来没有女子向男子提亲的道理,今日臣妹便要做第一个。此后沈将军去哪臣妹都要跟着,皇兄,你不许拦我。” 虽不知道沈成君到底是哪里得了惠阳的青眼,两年多来始终不肯再见别人,萧启琛只得投降道:“随你,你们若是两情相悦,届时我亲自背你上花轿,行了吧?” 听闻此言,惠阳总算破涕为笑。 旁边目睹了一切的苏晏沉默地单手捂脸,心情复杂,说不出是为沈成君高兴还是怎么。谢晖靠近他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0 ,低声问:“看这架势……难不成沈将军才是你们骁骑卫中第一美男子?你不行啊,鸣玉。” 奇异地盯了他一眼,苏晏想要说什么,却无力反驳。因为实在不懂为何一堆糙老爷们儿中还要评个谁最美,只得看谢晖自己在那笑得十分开心了。 后来沈成君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先是在南苑练兵,后又去了徐州,惠阳公主成天跟着他,风雨无阻地一跟就是半年多。许是当真日久生情,到头来,着名单身汉心甘情愿背弃了他当一辈子光棍的伟大理想,开开心心地跑去做驸马了。 但这都是后话。 冬至家宴虽然美满,翌日萧启琛上朝时又得面对太极殿上吵得惊天动地的群臣,他被烦得要命,只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新政在艰难地推行,萧启琛后续两条政令还未发布便遭到了空前的阻拦。 其一是谢晖上的奏疏,请求在各地开设官学,并让官学弟子参与选拔考试,以四书五经与时政相结合为考题,成绩品德均为上者可入仕为官。 这条承前启后,堵住了那些嚷嚷着“若世家没落谁人可用”的朝臣的嘴,但还没完。 除夕之前,苏晏上了一封奏疏,要改革军制。他建议扩大骁骑卫的编制,整合成统一的、有更强战斗力的军队,长期驻扎黄河以北七个州郡,以抵御北方游牧族的进犯。 这一条听着倒没什么,其中牵扯的利益链却比前两条都要广。 外军这些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前被突厥一打,好几个地方军都散了架。郡守督军趁机哭惨捞钱的,不在少数,而官官相护,金陵城中得到好处的自然也就变多了。苏晏这请求要成了真,一堆尸位素餐的督军要被迫下台,如此他们还怎么在军饷里浑水摸鱼? 这下朝廷彻底地炸开了锅,列位国之栋梁再也顾不上颜面,苦口婆心地想要在萧启琛面前保住自己,嘴皮子都快说干了。 就在如此鸡飞狗跳中,天嘉元年施施然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怕是中邪了 一下这么多= = 那个什么世家爵位里提到的“九等爵”是秦汉到两晋的制度,但所谓改革的内容是我胡诌的;第二条可以理解为类科举,但暂且不算作八股取士;第三条军制改革则可以理解为减轻外军相互割裂的局面吧。 总而言之基本都是乱说的,不足以取信于人……这是个架空朝代而已。 第63章 元夕 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萧启琛这次明显烧过了头。 王狄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之后是光禄卿领着一众出身显贵的文官们以政途要挟,放狠话道若军政一条当真施行,那他们便要集体辞官了。 萧启琛没说话,武将们一听这话直接火了。苏晏还算沉得住气,商陆将军常年驻守东北边防,是个直来直往的铁血汉子,闻言差点拔刀——打仗不出力,之前扣我军饷,如今好不容易出一条整治军中腐败的政令,你们还想反对? 文臣武将吵作一团,若非萧启琛还坐在上面,定能当场上演全武行。 可就算朝臣再怎么不满萧启琛的新政,年还是要过的。 除夕的例行朝会结束于一场双向的言语攻击,苏晏头疼地回到府中,跟父母说起那些琐事。他想改革大梁国境内的屯兵制度已经很久了,和沈成君等人商量许久,最终妥协地提出个初步的构想,不料还惨遭文臣一致抵制。 苏晏原想的是保留全国六州十二郡的外军,但普通士卒必须大换血,要么募兵要么选拔。之后再派遣骁骑卫的将领到各地做主帅,不会再出现行动力上的问题。待到体系成熟,各州郡的外军主帅定期轮换,便能防止拥兵自立的局面。 只是如此一来,至少需要五年到八年才可成形。苏晏自己有的是时间去实现它,那些文官们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替他心急如焚起来,就差没当场指着苏晏鼻子骂:“你是想断了我们的财路吗?!” 他把这些毫无保留地告诉苏致,以为他会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 不料苏致听完,却告诉他道:“这很难,你真要去做的话,兴许还会毁了自己的前程。哪怕会失败,你也执意要如此?” 苏晏知他为自己好,仍倔强道:“爹,武皇帝至今都快百年了,还要拘泥于那一套吗?我朝到了中兴的时候——事在人为。” 他说出这四个字时十分坚决,这模样苏致从未见过,竟一时语塞,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过来人经验统统都不作数了。于是他叹了口气,对苏晏道:“既然如此,你便自己定吧。骁骑卫我交给你,万不能毁了。” 大户人家的年夜饭其实并未比普通人家豪华多少,苏家人丁稀少,府上经年的佣人便一起入席。自从苏晏驻守军中,就没正经在家吃过多少顿饭,他又不爱多话,故而席间还是老管家同曹夫人找些话题,气氛倒也算和睦。 苏珩没有刚开始那么怕他了——从前他一见苏晏就绕路走,五六年来两人说的话屈指可数——今年主动坐到苏晏旁边,两手端正地捧着碗,朝他面前一放。 苏晏拎着自己的筷子,半晌没反应过来,试探着夹了块鱼肉到他碗中。这下苏珩开心了,又把碗捧回去,好像跟苏晏示了个好。 除此之外,并未有再多的话了。 一顿年夜饭吃得苏晏心情复杂,结束后曹夫人配苏珩去街上放爆竹,侯爷则要休息。没有人理会苏晏,他想了想,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 夜还未深,除夕的巷子里四处都是小孩玩闹声,爆竹炸开满地红,屠苏酒的香味飘在空气里,四下虽吵哄哄的,却又别具一格地安逸。大街则更宁静,值夜的金吾卫三两聚在一起,喝杯米酒暖身子,说两句过年好后再四处巡查。 苏晏沿着主街道一路走到台城,因为宫禁,几道城门都关着。他略一思忖后,敲了扇留给禁军将士出入的小门。 守城的禁军认得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刚要扯起嗓门通报,苏晏连忙按住他:“带我去……去太极西殿,不要声张。” 顿时,禁军将士以为他有什么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小心谨慎地领着人前去了。 比起喧闹的金陵城,宫里节日的气氛反倒并不浓重。萧启琛没有后妃,宫室空出了一大片,几位太妃们凑到一起和太后过了个年,年纪小些的两位公主一个皇子便也随她们去。红灯笼装点了一路,却更衬得四处冷清清的。 苏晏越往西殿的方向,心里越有些难过。 他对宫里的除夕印象还停留在通宁二十四年,那时他才九岁,萧演还是个明君,膝下几个皇子没那么重的心思,也不曾你死我活相互算计。萧启平带年少他们穿过深宫,走到了台城南一侧的城楼上,眺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1 望万家灯火。 那年的萧启琛熬不了夜,靠在厚重的城墙砖哈欠连天,困得快哭了。回到东宫后,萧启琛和他们一起守岁,到半途便抵着苏晏的背睡了过去。 从广场外到太极西殿,苏晏惊觉原来他对萧启琛的记忆都那么完整。 他仰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太极殿,十二间宫室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平日在天光下巍峨庄严,冠绝古今。此刻苍穹墨蓝,这些宫室中唯有西殿一间暖阁点着灯,透过窗的昏黄暖意在寂寥无边的夜里生出一点孤单。 暖阁外无人值守,苏晏却知道必有暗卫护在左右。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见有人前来,便去敲了敲门——这动作放在庄重的皇城尤其不伦不类,苏晏却莫名地有种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错觉。 里面传来萧启琛尚是清醒的声音:“谁?” 他的心随这个字软得一塌糊涂,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是我。” 随后没人说话了,苏晏立在门口,听见里面他起身时衣裳摩擦的声音,随后是脚步,略显急促地朝这边而来。他情不自禁地带了笑,分明早上刚见过人,怎么好似又开始有点想念了,一刻见不到就不行一样。 苏晏站在这儿等萧启琛,听见他的动静越来越近。面前的门被从里头一把拉开,冰凉的夜风随着这动作灌了进去,他还未看清就被拽住手腕往前拖了一步,旋即一个人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脑袋也埋在颈间。 他想:“朝朝暮暮,良辰美景……所谓欢喜,不过如此。” 萧启琛放开他,伸手越过苏晏拉上了门,惊道:“你不该在家中吗?是不是和父母闹了矛盾,跑来找我安慰?” 苏晏失笑,揉了揉他的头。 应当是自己在暖阁的缘故,萧启琛将发髻松开,将头发随意在脑后以发带束了起来,几缕垂在前面,十分随性。他只穿了中衣,外罩一件袍子,暖阁中燃过炭火,江南的冬天到底不如北方凛冽,这样便足够温暖了。 “娘陪着珩儿去看爆竹,我就……想出外走走,不知怎么的就走到宫城这边了。于是既然来了,想着你兴许要守岁,不如陪陪你。”苏晏越说越小声,萧启琛却听得欣悦,眼底有光流转。 苏晏环顾四周,偌大一个暖阁——甚至偌大的一个太极殿、一个台城——萧启琛身边一个陪他的人都没有,霎时很是心酸。 这些孑然一身的时刻萧启琛从来不提,可能因为不好意思,但更多原因是他习惯了。他们两人在这一点上相似,习惯了孤独,因而分外珍惜能够共处一室以心交心的时候。 见他居然赤脚踩在地上,苏晏把萧启琛赶到床榻,自己倒了杯茶,道:“我今晚在你这儿蹭一宿床吧?这时候回去难免惊动家里佣人,我心里过意不去。” “来惊动我,你心里就过意得去了?”萧启琛抿唇反问,佯装委屈不过片刻工夫,又笑吟吟地脱了外袍,自己缩进厚重被褥里,“正好,你且上来,我们点一盏灯守岁,一直守到明早。” 苏晏点头说好,他熄了四处通明的灯火,惟独留了一盏烛台,孤零零地在桌上亮。 他简单地换洗后坐在床榻外侧,萧启琛把被子掀开一个角示意他过去,两人就滚到了一起。抵足而眠的样子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苏晏这么想着,也说了出来,气氛不比往日旖旎,反而呈现出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温馨。 “阿晏,”萧启琛挨在他旁边,呼出的热气暖烘烘地喷在苏晏耳根,“我自小在深宫长大,没见过民间恩爱夫妻如何相处,你知道吗?” 苏晏被他突然的问句闹得先“嗯”了声,随后回过了神,脸蓦地一红,犹豫道:“举案齐眉,偶尔为了琐碎小事争吵,但从不想分开……左不过是,一生一世白首不离吧。” 他被自己这些话说得有些向往,却深知两人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做到,一时半是愤懑,半是折磨。 萧启琛在被窝里把玩他的手指,烛光摇曳,他眼睫下的阴影也不时忽闪。不知他想了些什么,片刻后开口,声音比往常都哑,好似因为很羞赧,轻飘飘地传进苏晏耳中:“当真这样么?我也想与你白首不离。” 苏晏霎时说不出话,喉咙跟被堵住了似的,只能反握住他。 萧启琛又道:“阿晏,我有时什么都想给你,把你留在我身边再不准离开半步,有时又觉得,生来属于战场的人,台城困不住,倘若真喜欢,就该放你去天地间建功立业……要做明主太累了,和你一起时,我只想做个庸人。” 苏晏顺过他的长发,把侧躺着的人往自己怀里搂,亲亲萧启琛的鼻尖,一路吻到嘴唇,但却只贴着蹭了蹭,旋即放开,低声道:“那就做庸人。阿琛,不要太犹豫了,我护着你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这次是真不去了?”萧启琛笑道。 苏晏点点头,下巴枕在他头顶:“等到新政真能推行,届时四海有人镇守,战祸时我也不用去前线了——我应过你的话,自然作数。” 萧启琛一戳他下颌:“我说怎么这次积极得很,原来是预谋已久!” 苏晏不承认,用力把他双手扣在自己怀里动弹不得,说起了之后的事:“听闻元夕夜里,秦淮河上花灯漂向下游,场面非常好看,我带你去,可好?” 萧启琛很不满他这样老转移话题,哼哼唧唧地扭着要挣脱,又咬了苏晏几口,直到在他脖子留下个深色印记才罢休。 帷幔间的低语一直持续到三更过后,萧启琛到底撑不住,后来眼皮越来越重,钻在苏晏怀里睡着了。体谅他翌日还得早起,苏晏的手在他背后缓缓地拍,自己丝毫没有睡意,只恨不得把点滴时光都一丝不差地记住。 殿外更漏长,守岁的蜡烛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才燃尽熄灭。 苏晏被萧启琛睡梦中抱得无比扎实,闷声在他脸上啃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可算陪你过了个年,好久没一起睡,怎么还和小时候似的……” 小时候不安,夜里抱着苏晏就不肯松手,唯恐他偷跑了。 现在大了变本加厉,恨不能须臾永恒,睁眼就能天荒地老。 萧启琛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却没能到自然醒。不过平旦之时,内宦便来通报,太常卿已经候在殿外预备祭天典礼。 苏晏心里再舍不得,也只能先把萧启琛叫起来。他以为对方会赖床,岂料他一出声,萧启琛便坐了起来,他揉着眼睛,匆匆拿起旁边衣裳往身上一披。回头对苏晏道:“我让天慧回去帮你取朝服,你在这儿等他。别出声,免得被他们听出我们昨晚一起睡的。” 外臣无故留宿台城原则上不被允许,就算得到皇帝特批,也不能同床而眠。苏晏点点头,萧启琛便朝他一笑,自己抓起袍子出去了。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2 寝殿的外间逐渐有了侍女和内宦进出的脚步声,下人们做事利索,不多时苏晏听见萧启琛说道“你们先下去”,那些人便又悉数退去。他坐在榻上打了个哈欠,听见在屋外人,不禁下床披衣,一件素白中衣还未穿好,径直走了出去。 萧启琛背对苏晏站在中央,此刻正低着头弄什么配饰。他向来习惯了自己动手,非要别人服侍还难受。 苏晏随手把中衣一系,出声道:“现在就要出发么?” 萧启琛似是没想到他这会儿出来,低声道:“这边衣带……你帮我理一下,我自己老弄不好,他们碰又想笑。” 腰侧的位置此刻挂了玉佩,苏晏拉过他的腰,先吻了口萧启琛的唇,手下又快又稳拆开被萧启琛弄得一团糟的衣带,再理顺系好。殿外传来通传之声,他们一人衣衫不整,一人却穿着隆重,萧启琛悄悄道:“你这样比穿战甲好看。” 苏晏刮了把他的鼻子:“去吧,我待会儿换了朝服也往南祭台去。” 履端承元吉,介服御万邦。 正旦,公侯以下升殿,称万岁,作乐燕飨,帝王祭天。 金陵城郊从武皇帝时修有南北两座祭台,取天圆地方之意,北祭台位于小九华山,为方坛,上方十丈,下方十二丈,南祭台位于牛首山,为圆坛,上径十一丈,下径十八丈,均高二丈七尺。(*注) 祭天仪式在南祭台进行,四周有禁军护卫,皇室宗亲、文武诸臣悉数到齐。典礼由太常卿主持,因年号更迭,故而这年的更庄重,礼仪也比往年繁冗。祭过天地、社稷与祖先,诸臣移步回太极殿,在正殿上举行正月的第一次朝会,共同饮宴。 初一的朝会难得不必议政,待到太常卿宣读了正式的即位诏书,宣布改元后,大家便只用随意饮酒,直到散去。 之后初二至元宵节,朝会暂闭,群臣归乡阖家团聚,正月十六方才恢复朝会。 萧启琛从一堆复杂的仪式结束后便搬去了上林苑,他不爱住在帝王百般宠爱于一身的华林园,也不喜太多人跟着。徐正德为此很不放心,絮叨好几次,终是被绿衣指天发誓保证“不会离开陛下半步”劝得没跟去。 而他甫一抵达上林苑,当天夜里便把苏晏接来了。 此处是他们更熟悉的地方,苏晏家中无事,军中也难得清闲,索性跟着他过个好年。若说腻歪倒算不上,萧启琛有政务要处理,不敢太过日夜颠倒的放肆。 苏晏不时回家。他努力地想要改善和苏珩的关系,对方却仍十分怕他,无论何时都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问话必答,可在他面前始终没有孩童天真。 元夕当日,苏晏依言把萧启琛拽出了台城。 他换下平时金玉遍身的衣裳,穿了件朴素的布衣,背着所有人悄悄离开宫禁。元宵佳节的秦淮河两岸游人如织,这年正月要迟些,冬日严寒还剩一个朦胧的影子,眼看也要被立春的风熏暖。 当年的文庙外新设了官学,如今未正式开课,青瓦白墙外是前来放花灯的百姓。 放花灯的风俗从何滥觞已不可考,经过一百多年后,俨然成了江南一道独特风景。男子大都在旁看着,而放灯的女眷居多,有民间的豆蔻少女,也有大户人家的夫人与小姐,花灯是她们亲手做的,形态从普通莲花到动物不一而足,俱是娇憨可爱。 一个和惠阳年岁差不多的少女俯身将个兔子灯小心翼翼放入河中,那花灯转瞬便漂远了。她回头与守在旁边的青年相视一笑,那青年为她披上披风,两人谈笑间携手而去。 萧启琛见了这一幕,顿时有点羡艳,一拽苏晏的手:“你有花灯么?” 苏晏为难道:“我哪会做那个?” 附近也无人设摊叫卖,萧启琛叹了口气,只能遗憾地认命。 他牵过苏晏的手,走到一座桥下,此处人少,偶尔路过几个普通百姓也不认识皇帝和将军。他们躲在其中有种隐秘的痛快,像是从百忙之中偷了个约会,只有两个人和一川花灯,繁华喧嚣就在身后,眼前却是静谧。 苏晏见他眼底落寞,道:“你等我一会儿。”自己转身便跑,萧启琛阻拦不及,只好留在原地。 不多时,那人回来,手中竟端着一个崭新的花灯。他把花灯递给萧启琛,右手两个指头间还夹着支毛笔:“给,写吧。” 萧启琛惊讶道:“从哪儿来的?” 苏晏朝桥上示意:“看见有个公子和他的夫人预备放花灯,他们拿了两个,我便上去问能否买一个,我家夫人想要得很,却手笨不会做,一年一度的佳节,不想他有遗憾。虽被他们玩笑了一回,但好歹送了个来……别笑了,快些,笔要还给人家。” 萧启琛单手托着花灯,揩掉眼角一点笑出来的眼泪,踹向苏晏:“说谁手笨!” 早有准备一般,苏晏捏着那个丑不堪言的荷包在萧启琛面前一晃,接着又被踩了脚,笑着搂过他:“你承不承认?” 他却不理苏晏了,认真地扭头一笔一划在花灯上写起来。那花灯是绢质的,墨迹保留完整,他想了想,写下一句诗。小楷细细密密,竟还能做到工整。写完后萧启琛递给苏晏,炫耀道:“可还行?” “你写字一向好看。”苏晏夸他,又拿回毛笔,“快放快放。” 萧启琛其实就是图个热闹,苏晏帮他点燃了当中的一截短蜡烛,那花灯在河面上晃了晃,旋即稳住了。萧启琛顺势一推,莲花便荡悠悠地朝河心漂去,转眼便混入了其余形态各异的花灯里,一同顺流而下。 苏晏见他表情满足,心中亦是欢喜,牵过他的手,想起他就那么自然地在两夫妻面前说出了那个词。“我家夫人”,其实他不愿那么说,觉得太过浅薄。萧启琛对他的意义,远非一个头衔能够涵盖的,但他找不出更好的说辞,只能先认领。 那花灯载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漂得他们都看不见了,萧启琛才扭头拽了拽苏晏:“差不多得回宫了。” 苏晏道:“我送你到宫门。” 他们心照不宣地从出世的静谧中回到烦恼纷扰的现实。一路离秦淮河越远,梦境般的景色始终都如蓬莱仙山,转瞬即逝,唯有身边那人能相伴到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边的祭天习俗以及初一朝会,是综合《梁书》《至正金陵新志》《北苑诗话》几本里看来的,还在南京博物院拍了几张资料照片,非原文引用w。 最近总不确定断更 每次尽量多更一点 在办离校手续每天只好半夜写了== 第64章 后路 上元节后一切回归正轨,萧启琛在正月十六早晨醒来时,有那么一瞬间地不想早朝。他只要想到文官武将们互相指责的场景就本能地头痛,这天却痛得尤其厉害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3 。 萧启琛一下榻,首先没怎么站稳,径直跪在了地上。 这下把徐正德和绿衣都吓坏了,尤其绿衣,险些摔了个杯子。徐正德大呼小叫地把御医请来,又是把脉又是问诊弄了老半天,对方摸着胡子下结论:受寒了。 徐正德松了口气,忍不住埋怨萧启琛道:“陛下,这宫里天天有火炉烧着,老奴早劝过您不要成天开着窗,这怎么突然受寒了呢,年轻人莫贪凉……” 萧启琛知道是前一天夜里和苏晏去秦淮河边吹风吹的,一时理亏,摸着鼻子不敢说话,目光和绿衣一接触,顿时更加气短,只好应下所有的指责,乖巧认错。 御医很快到了,又是把脉又是问诊,弄了半晌,再三叮咛道:“虽然是普通风寒,可陛下自小气阴两虚,若不好好调养也会落下病根儿……”言罢又多加了一方调理的帖子,千叮万嘱方才不放心地退下。 尽管吞了药丸,仍旧不太舒服,萧启琛还是得撑着上朝。 他脸色难看,在场的朝臣还都以为是被气着了,于是默契地长了个心眼,不敢再提新政之事,转而议起了国计民生。 萧启琛听到后头已经有点意识模糊,他看着谢晖的嘴一张一合,和王狄在辩论着什么,谁也没说服谁似的互相不服气。他撑着脸颊,努力让自己不要倒下,眼皮却愈来愈重。 “……司马大人此举只看见了眼前利益,赋税乃民生,百姓还没过好舒服日子,贸然加重税赋,难免引起民愤——” “谢相。”打断他的却是苏晏,对方突然一摆手,示意谢晖看萧启琛。 靠在凭几上的人状态前所未有的糟糕,脸上一片奇异的潮红,眼皮半搭,看不出心情,只让人觉得他有点不耐烦。谢晖连忙闭嘴,连带王狄也看出苏晏好似有事启奏,不敢趁机挑事,默默地站在了一旁。 苏晏道:“臣见陛下脸色不好,是有事吗?” 听见他的声音,昏沉的萧启琛猛地清醒了些,见一片忧心忡忡的大臣们脸色如同一排害了病的萝卜,正整齐注视他,莫名有点想笑。他翘了翘唇角,强撑精神道:“朕没事,方才谢卿说到哪儿了?赋税?继续吧,朕听着呢。” 谢晖条件反射地望向苏晏,他此刻脸如锅底黑,战场上出生入死都没这种可怕的表情,哪里还敢继续说,勉强道:“……臣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其余人有意要禀奏的,都看出方才还侃侃而谈的谢晖突然哑巴定是因为萧启琛明显病了,顿时都不敢再劳动陛下那金贵的脑子听他们吵架,全都望天看地。 萧启琛瞥了一圈总算归于安静的太极殿,笑道:“既然忘了那就明日再议吧,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官学之事……谢卿,你稍后写个摘要给朕过目,此事朕看诸卿都颇为支持,不如尽早实施。今日先这样,有要事的散朝后禀奏。” 他绝口不提另两条新政,削爵位那条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反对的声音萧启琛一概听不到,至于另一条实在太过敏感,只能徐徐图之了。 萧启琛起身时又觉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撑着上前扶他的徐正德站稳了,自以为天衣无缝,挺直脊背离开议政宫室,却不料这一切都被苏晏尽收眼底。他才刚走,苏晏后脚便出了太极殿,却没往宫外,径直去暖阁候着。 于是萧启琛磨蹭回去时,对上了一个黑脸苏晏。 此人平时轻易不生气,就算生,大部分时候也闷在心里,可一旦表露出那定是已经十分愤怒。萧启琛见他温温柔柔的表情不见了,自己气焰先减了三分,让徐正德退了出去,认命地在苏晏旁边坐下,乖得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苏晏皱眉道,“病了?” 萧启琛舌头跟被猫叼走了似的一声不吭,却是默认。苏晏立刻数落道:“方才我就听你嗓子好像是哑了,昨天吹风吹得太过?” 听出苏晏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怪他,萧启琛想了想,到底隐瞒御医那些话,道:“差不多吧,受了点风寒,不是什么大毛病。在宫里有御医看顾着,你也别担心。” 苏晏不会疼人,闻言只揪心,却说不出安抚的话,反复地捂住萧启琛冰凉的手,一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的样子,方才的黑脸倒不见了。 萧启琛又笑:“你陪我睡一下,醒来说不定就好了呢?” 话音刚落,窗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竟有人在外面,而他们谁也没听见!萧启琛立刻不放肆了,正襟危坐道:“谁?” 徐正德连忙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进来:“陛下,是谢相和尚书令李大人求见。老奴说陛下身体抱恙,李大人却要往里闯,说有要紧事……老奴万死。” 顿时萧启琛和苏晏不约而同地尴尬起来,年前升任尚书令的李大人不是旁人,正是苏晏那个疼妹子疼得不行的小舅子李续。 他摸不准李续在背后听见了多少,此刻让苏晏避嫌又太过刻意,只好一拍苏晏,先让他起开,随后道:“来都来了,让他进来吧,朕听听看是什么事。要真十万火急,徐公公你也拦不住啊。” 徐正德连声称是,下去传话了。 苏晏面色难看地对萧启琛道:“他还是膈应着,会怎么想你?” 萧启琛坦然道:“绒娘的病和你半点关系没有,李家嫁女儿时隐瞒你们实情按下不表,她还在时你我清清白白,并不曾心里有愧。他难道还敢当众诬陷你吗?” 他说了不多时,谢晖便一脸牙疼地进来。此人是眼见苏晏兴师问罪地闯进暖阁守株待兔,又对他们之间那点破事心知肚明,想来不仅没拦住李续,还把自己牵扯了进去,十分无辜地站到一边,大有“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意思。 然后李续便前后脚地进来了,他见了苏晏,首先眉头便紧蹙起来。苏李两家的姻亲关系还在,为着弥补,前两年李续还纳了曹夫人的一个远方侄女做妾,但他就是横竖看苏晏不顺眼,显然始终耿耿于怀。 苏晏站在一旁,目光淡淡地瞥过李续。两人还未交锋,已有些莫名的剑拔弩张。 为了打破诡异气氛,萧启琛干咳两声道:“李大人,你有什么事吗?” 李续涨红了一张脸,连忙道:“启禀陛下,臣是为官学而来的。目前朝中的国子监专司世族子弟的教化,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官学一事,臣以为可效仿前朝翰林院,设立太学堂或御书堂,每年官学子弟经过考核,再……” 以为是什么大事,听完之后,萧启琛顿时索然无味:“李卿说的这些,朕大都想过。官学不是没有效仿对象,但朕并非要一堆文学侍从、翰林学士来指点朝政,官学讲的是民生之道。倘若为官不务实,那也没什么好吃俸禄的了。” 李续显然有备而来,又将官学利弊如数家珍地一一指出,中心思想不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4 过萧启琛此举仍旧有些冒险,而他们应当稳妥些。 “稳妥”二字,萧启琛听了太多次,此刻耳朵有点疼,但碍于方才自己和苏晏那些小话被李续听去,仍旧硬着头皮让他数落完了,才道:“朕知道了。稍后朕会再和丞相商议的。李卿还有事吗?” 李续一咬牙,余光瞥过苏晏,到底意难平:“臣还有一言,陛下如今换了朝臣,身为君王,应当对臣子管束更严些,免得某些人恃宠而骄。” 此言一出,谢晖浑身抖了下,径直望向萧启琛。他却没什么表情,依旧微笑着一脸平静道:“李卿,话说半截,这无凭无据的是在指摘谁呢?” 李续半垂眼皮道:“臣一直以为辅佐陛下乃是分内之事,并不需要成天嘘寒问暖,又不是后宫妃嫔,何必如此?臣并非针对陛下,只是觉得做臣子的便要有臣子的模样而已。” 这话的指向性太过明确,萧启琛笑而不语,暖阁内的气氛凝重又安静,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似的。苏晏心里很不是滋味,在他看来都是自己的错,却惹得萧启琛莫名遭了李续一通指桑骂槐。 苏晏刚想说话,叫李续冲着自己来,萧启琛突然道:“滚出去。” 李续:“陛下……” 萧启琛一拍桌子:“朕让你滚出去!你还想顶撞朕吗?!” 他只微微拧着眉毛,语气却已经怒不可遏。自继位以来,萧启琛从未在朝臣面前发过脾气,虽然手段强硬,但一直都是副彬彬有礼,教人看不出他到底心情如何的样子。此刻李续不知深浅也没胆子继续说了,只得先行告退。 多余的人离开,谢晖也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溜烟地跟着跑了。 “他以为他是谁!”萧启琛一伸手,桌案搁着的茶盏啪嗒一声摔在榻上,好在没有四分五裂,只濡湿了一片被褥,“这都多少年了,还死咬着你不放,当真你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他就高兴了?这样李绒能活过来?” 萧启琛向来对李绒印象颇好,如今竟连名带姓地说出这话,可见的确愤怒到了极点。 苏晏埋头道:“他觉得是我害得绒娘殒命,心里总归不会释然……你何必因为这个动气,嗓子痛吗?稍后绿衣姑娘拿梨汤来,好歹喝一点。” 他自己倒不在意,这种我自巍然不动的脾气多少感染到了萧启琛。他接过茶水一边喝,一边不平道:“你就一点不生气?” “恨不得千刀万剐。”苏晏道,“但不是因为他说我,而是他凭什么对着你。” 萧启琛的脾气去得快,心里却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他的茶喝完后,便没有方才大发雷霆的姿态了,对苏晏道:“不必管他了,祸从口出。当年他当众打你的事我便很不痛快,此时被我抓住把柄,不好好整治我心里如何舒服。” “公报私仇啊陛下,”苏晏一笑,有点无奈道,“这可是昏君所为。” 萧启琛:“我是昏君,你就是祸水——别骂到自己头上。” 苏晏不服,放下手中的事,靠过去摸萧启琛腰上的痒痒肉,把他横七竖八地好一通搓揉,对方连声告饶,却又偏生十分放肆地在笑,好似方才那通变故没影响他们任何似的。 外间绿衣掩上门,对徐公公道:“总管大人以后便多看顾着些吧……陛下对大将军喜欢、看重得很,和他一起时,必定不爱见旁人的。刚刚李大人来,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此后宫里再有风言风语的,可别让他听见。” 徐正德是宫中老人,自然能听懂绿衣言下之意,一张遍布皱纹的脸几乎笑成了秋后菊花:“咱家理会得,从今天起,内宫再不会有人说大将军的闲话了。” 绿衣敛裳朝他施了一礼,风送来了层层暖意,西殿外一棵柳树发了新枝。 不多时,尚书令李续被撤了官,御史亲自求情也没用。李续平时为人刚正耿直,新政的两方他谁都不站,故而也不知道他无功无过地得罪了何方神圣,正当大好年纪落得回家走马遛鸟,不得入仕。 后来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竟是说出了从前的旧事: 李续当年因为亲妹病逝一事迁怒大将军,人刚从云门关不眠不休地跑回来奔丧,就被他堵在侯府门口当场动了手。那事以后,苏晏和两家家主没说什么,但如今李续还要拐弯抹角地骂人,陛下与大将军自小情同手足,如何能忍? 如此一来好似就能说清,烟雨楼的说书人却编出花来,私下讲了好一段官宦人家的恩怨,把苏李两家的事翻来覆去的讲。更有甚者不嫌事大,径直编排起了苏晏——大将军回京后成天往宫里跑,兄弟情也没能如此逾越,现在陛下年轻未娶,莫不是大将军当真有这样的好处,还要下得战场上得龙床? 流言蜚语从来都传得比什么都快,原话落到苏晏耳中时,已换了好几个版本。他自己不生气,只觉得有点好笑。 建功立业时不见他们把自己挂在嘴边,如今一点风吹草动,倒是把大将军和陛下的关系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都是什么风气? 没过几天再上朝,直接有位侍郎大人拿这个对萧启琛道“风气不好”,萧启琛正在震惊,王狄向前一步道:“陛下如今尚未婚娶,自然有这些风言风语的,诸位应当尽快辟谣,而不是让整个金陵甚而整个天下都拿来取笑。” 萧启琛眉角一跳,直觉他下面要说的话会让自己发怒,先念念有词了一番清心静气诀。 “……臣以为陛下从前是没有母妃做主,如今应让太后主持选后纳妃之事。我朝历代先帝俱是子息单薄,万望陛下引以为戒。”王狄言罢,四下响起附和之声。 萧启琛望向苏晏,对方最近因为那些流言精神不济,也不爱随时入宫了,这会儿盯着自己的靴尖发呆,全然没听到一般。他稍作思考,觉得苏晏应当不至于难堪,而是被提起了伤心事,和那些年被父母之命绑架着拜堂的无知心思。 于是萧启琛再看王狄时,只觉得哪哪都不顺眼起来:“朕知道众卿以为家事也是国事,但惟独选妃急不得。” 王狄:“陛下,是皇嗣为重……” 萧启琛打断他道:“不劳大人费心,朕自己有分寸。” 这些提起来萧启琛就头疼,偏生还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萧启琛的风寒刚刚痊愈,懒得听他们再七嘴八舌地讨论哪家女儿年纪正好,拍板道:“列位既然今日这么有热情,不如还是说一说军制改革?朕以为宜早不宜迟,有异议吗?” 刷拉一下转移了诸位的注意力,那些吵嘴此刻听上去悦耳多了。萧启琛的余光瞥见苏晏十分几不可闻地笑了笑,心里的烦躁莫名也消退了点。 但这对他而言的确是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萧启琛想了一圈,在所有能不伤害到苏晏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5 的法子中挑了一个他认为最稳妥的。 岂知他还未说出来,苏晏却提前一步找到了他。 第65章 厮守 “你要不……” “想都别想。” 苏晏方才说出三个字,就被萧启琛一口回绝。 他愣愣地望向萧启琛,此时御花园内春风乍起,还有些凉意,冬日里休憩过的凉亭四周帷幔都拆掉了,萧启琛背后便是一片荒凉的池水。说来奇怪,分明已经过了雨水,花园还是一派冷清。 见他半晌不说话,萧启琛道:“阿晏,我烦的事情已经很多了,惟独纳妃选后这一件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你就不要跟他们一起戳我的心窝子了好吗?” 苏晏又是长久的沉默,才试探道:“此事我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我介意。”萧启琛哭笑不得,坐在凉亭一侧,抬眼望向苏晏,无奈道,“阿晏,心里这么大的地方,只能装一个你,哪还有别人的位置。” 他明显触动了,眼瞳微微收缩,然后抽了抽鼻子,露出个安然的微笑。苏晏不善言辞也并非一两年了,此刻他当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可他坐在萧启琛旁边,拉过他的手,抚摸几条清晰的掌纹,半低着头看上去有点害羞。 “死生都经过了,我自然信你,只是……” 如今你是什么身份,日后说出去,旁人知道你委身于一个男人,我就算身家性命都不要了,也不愿让你被世人戳脊梁骨啊。 苏晏说不出话,他只觉得怎样都会伤对方的心,倒是萧启琛眨了眨眼:“那就没有‘只是’可言了,这些事我说话还是作数的。” “其实你心里也在怕……”苏晏有些哽住,声音都要沙哑些,“我心里都清楚,但不肯让他们说你半点不好。就像李续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因为这是我欠御史府上的,自然也该我来负责——可一牵扯到你,就觉得十分难过,你什么都没做错。” 萧启琛听着苏晏难得掏心掏肺的赤诚,唇角一直翘着,赤红泪痣在天光下几乎显得更加鲜艳。他往旁边一歪,倒在苏晏肩上:“倘若我安排好后路呢?” “嗯?” 萧启琛道:“我与萧启豫始终面和心不和,他的儿子对我而言太过危险……本来平哥哥要是有儿子,应当是首选,可惜他……只是眼下启明好似很亲近我,老往西殿跑,还爱撒娇……他怎么说也是我的弟弟。” 苏晏听出他的意思,接口道:“于礼法和情分,七殿下的确是不错的人选。” 萧启琛仰头看向凉亭内悬梁上精致的雕花:“交给他我最放心。只怕他若知道我的皇位本就属于他之后,会多心——萧家兄弟相残的事太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晏问道。 “自己猜的。”萧启琛便把萧演临终时自己看见的醴泉殿匾额、柳文鸢的欲言又止一一说来,下结论道,“我猜父皇同先帝之间一定也有过争斗,以至于父皇后半生都在对他的害怕和愧疚中度过。毕竟钟弥归乡前曾与我透露过一些细节。他们虽是异母兄弟,早年关系很好,后来因政见不合,先帝便打发他去了封地……依他的性子,因此心里不舒服,进而愈演愈烈也并非不可能。” 苏晏静静地等萧启琛的下文,不料他却话锋一转道:“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早一辈的恩怨不该牵绊到现在,启明信任我,而我也不能辜负他。” “就像当年你与楚王。”苏晏笑道。 他终于不再执着之前的问题,萧启琛搂过苏晏的脖子,全不在意是否会有人突然靠近一般,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道:“我一直很庆幸小时候平哥哥同情、可怜我,否则我只能待在承岚殿,去不了东宫,也见不到你。” 苏晏似是想到了从前,情不自禁道:“说来也巧,那是我去东宫的第一天,你也是认识的第一个人——说‘他们都欺负我’的样子,实在太委屈,差点被你骗了。” 萧启琛滚到他怀里哈哈大笑,半晌后才正经些,闷在苏晏胸口悄声道:“阿晏,你是这世上除我母妃外第一个真心疼我的人。” 他弓身亲了亲萧启琛的额头,回味过他言语间的落寞,想不出如何安慰,只道:“我再陪你一生。” 这许是苏晏前二十几年说过最直白又严肃的情话,他说出口后自己先忐忑不安起来。萧启琛沉默良久,苏晏担心他几乎要把自己闷死,连忙掰过萧启琛的肩膀,叫他坐起来,自己凑近了打量,对方居然眼角通红。 苏晏伸手一擦,指尖即刻一抹湿润,他温声道:“怎么了?” 萧启琛摇头,眼睫微垂:“我突然想起你那年写在梅花旁的话,又有些后悔,我那时若是认清自己心意,你一定会明白吧。但觉得时光不可回转,你我现在携手同心,也十分满足……突然心情有点复杂。” 苏晏追问道:“现在呢?” 萧启琛默然微笑,他道:“还好有你。” 春水初生,花季却还未到。 御花园中流水潺潺,让人颇为怀念那年栖霞山上的踏青,心思还没显山露水,如今回忆起,一杯薄酒一簪花,已是少年心性。 上巳是节日,又遇上萧启琛的生辰。最近风寒反复作怪,他愣是不肯好个干脆,索性罢朝一日,自己休养生息去了。 过了几日再恢复朝会时,萧启琛提了两件事,满朝文武先是一喜,随后目瞪口呆起来。 萧启琛提的其一,是迎回通宁年间的大司马钟弥,官复原职,而现任大司马施羽则在太尉府走马上任,接管各地军队调动权。此事显得萧启琛很有良心,钟弥当年因替他说话获罪,不明不白地归隐田园,他一朝大权在握,感激旧日恩情是情理之中。 只是第二件,让各位有些震惊。 “诸卿也看见了,朕身体不太好,三天两头地觉得乏力。”萧启琛笑了笑,道,“今日便开诚布公地和诸位谈谈朕这毛病,荀卿。” 旁侧一直站着当摆设的御医慌忙上前,拖长了嗓子念经似的说了一大堆。概括中心思想,大意为陛下做皇子那会儿,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殿中冬日炭火不足,还有其他诸多因素作祟,以至于落下了病根,常年气阴两虚,极易受寒,又苦夏易中暑,实在不宜在没调养好时就忙着选妃,会伤及根本。 这些症状都是大实话,哪怕现在萧启琛脸上都还微微带着病容。 苏晏听得心惊胆战,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毛病,一抬头,萧启琛却事不关己地正盯着他看,目光中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促狭。 苏晏:“……”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都是萧启琛找御医对的口供?难怪御医刚说到“病根”,旁边的谢晖就“噗嗤”一下笑了声! 回过神时荀御医刚结束了长篇大论,施施然行了个礼,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6 仙风道骨地走了。萧启琛半倚在龙椅上,双眼弯弯,好似在鄙视群臣的无知。 兴许是荀御医说得太含蓄,诸位都各自浮想联翩了一大堆,纷纷眼观鼻鼻观口。唯有施羽干咳两声,接过了话茬:“陛下容禀,臣以为后妃之事虽可有可无,但皇储却不得不早些考虑,还望陛下三思。” “这个朕已经想好了,隐疾是天不遂人愿,无能为力,但皇储却还有得商量。”萧启琛愉快道,“诸位觉得朕的皇弟启明能堪大任吗?” 谢晖第一个捧场道:“七殿下聪慧知礼,谦卑明理,有当年太子之风范。” 施羽配合道:“七殿下乃太后嫡出,出身尊贵,臣以为是上上选。” 他们两人跟说书似的一唱一和,萧启琛听得频频点头,旁人满脸茫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调走了注意力,越听越觉得是这么个理。苏晏不忍直视地把头扭到一边,死命掐了自己几把,暗道:“这想的是什么个馊主意!” 不论经过如何,这倒是自萧启琛即位来,朝会第一次轻松地结束。 苏晏等其他人都默默退下,径直几步踩到萧启琛面前,居高临下道:“不想选妃的理由多得是,你就非要作践自己吗?” 萧启琛被他严肃的样子逗得更加停不下来笑:“做什么,阿晏,这是真的啊!我只觉得这样他们便不会再纠缠,联合施羽和谢晖做了场戏,说得稍微夸张了些……” “但你的确长年体虚吧?”苏晏反问的语气那么坚定,听上去和陈述事实没什么两样,见萧启琛面色一冷,苏晏继续道,“旁人不知道,你当我也好糊弄吗?阿琛,你告诉我实话行么,到底是什么病?” 萧启琛晃了晃他的手:“真没事……就是,能调理过来的。” 苏晏嘴角下撇:“原因呢?” 萧启琛:“自己作死吧。首先被打那会儿伤了脊骨,后来以为是皮外伤没有及时医治,拖到后面——你没见我从不疾走奔跑吗。此外明福宫冬日我住的地方炭火不足,冻出来的毛病,多少加在一起,全年四季手脚冷……你那是什么表情?” 从周容华过世后,他在明福宫住了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损伤便很难痊愈。 想到这层,苏晏几乎咬牙切齿地恨起来。自己几度重伤动弹不得,知道那种滋味有多难受,一旦牵扯到萧启琛,他又愤懑地有些冲动了。 “阿晏!”萧启琛抓住他的手,那人自己的指甲在手心留下几个惨白印记,看得他心惊胆战,连忙道,“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你也落下一身的伤,我——” “那不一样!” 苏晏吼出声,周遭猛地归于安静。 他蓦地发现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平时都能不形于色,万事都能先忍了再发作,惟独遇上萧启琛——从十五岁到如今近十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一直失控,看不得他难过,看不得他脆弱,也看不得他委屈。 他把萧启琛放在心里最深的角落里,以前都忽视着,除非那里狠狠作痛。等明白为什么而痛,他又失去理智,只知道把人先护在自己身后,抓着不松手,却无法思及根本,也长久地没有怀疑自己:我对他这么好,难道不都是因为喜欢吗? 苏晏哭笑不得地单膝跪下,靠在龙椅旁边,一脸情何以堪的模样。 萧启琛摸摸他的头,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大礼受之有愧,手足无措:“你这是怎么了?阿晏,别这样,跪天跪地,你唯独不用跪我。” 苏晏被萧启琛摸了把,到底知道现在懊悔也好、愧疚也罢,都是过眼云烟,于是就坡下驴地站起,眨了眨眼:“一时脚滑。” 这理由差劲得萧启琛都懒得拆穿,御案之后,萧启琛把苏晏拉到自己旁边坐好。龙椅宽大,太极殿再无旁人,天光大亮后顺着朝南的殿门洒在光洁地面。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苏晏低低念了句古人话,然后侧头亲了亲萧启琛的耳朵,“直到现在我才懂为什么。” 萧启琛拈了他下颌一把,调侃道:“爱卿,你懂什么了?” 苏晏握住他的指尖,眼里映出一条光晕,竟有十分的深情:“陛下,臣懂了及时行乐,且顾眼下。” 吹面不寒杨柳风,那日苏晏把萧启琛半抱着回到暖阁,透过装饰精致的木窗,瞥见不远处一扇拱门后的御花园已开始有了姹紫嫣红。 春去夏来,迎回钟弥后,萧启琛的新政总算艰难地开始施行。就在这关键时候,大将军却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地扔给沈成君,自己不声不响失踪了! 沈成君很委屈,领着微薄俸禄,一边要照顾公主的情绪,一边还得忙主帅的活。他三番两次地恨不得解甲归田,又捏着鼻子继续做事。好在萧启琛是个很赏罚分明的皇帝,一言不发地给成天缩在祖宅的他赐了座将军府,沈成君受宠若君,从此肝脑涂地。 他直到一通脚不沾地后,才知道苏晏往巴蜀去了。 春末时柳文鸢好似生了场病,连着几天都没出现过,萧启琛记着他拜托自己的事,找苏晏谈过一次后,对方想起自己的要紧事,找苏锦——他当即回家告知了父母高堂,而后孤身一人带着度牒与银钱,纵马而去。 苏晏这一走便是小半个月,他回来时整个人都萎靡了一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失魂落魄地和施羽以及一众将领刚开了个会,便朝台城而去。 他对新政推行到了何种地步全不在意,众人不知苏晏到底遭遇了什么,谁也不敢开口问,生怕踩了猫尾巴,被挠一脸。 苏晏离开时春天还剩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归来后蝉鸣绿荫,已经入了夏。萧启琛怕热得很,躲进华林园的景阳楼里,成天趴在榻上要死不活。 这日苏晏踏入景阳楼,便听见了萧启琛隔着屏风的哼哼:“绿衣吗?药好了没?要死了,这什么鬼天气,今年夏天暑气特别重你发现了吗……” “没发现。”苏晏接口,阴霾密布地绕过屏风,在他旁边坐下了。 从苏晏进入金陵那一刻,他便知道了对方的行踪。萧启琛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半点不意外道:“回来了?没见到人吗,这么沮丧。”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苏晏双手掩面,无比难受的模样,又半晌不肯开腔。萧启琛见他唉声叹气良久,不由得慌了,连头痛都察觉不到,一翻身坐好,给苏晏倒了杯茶,先安慰道:“不管结果如何,他始终是你血肉相连的兄弟,来日方长……分别这么久,贸然出现个亲人,他定然也很惊讶。” “没有。”苏晏接过凉茶,一言难尽道,“人见到了,也认了我。” 萧启琛顿时好奇道:“真的同你一模一样的吗?” 苏晏瞥他,摇头:“还是有些微差别的……但不是因为这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7 个,他也并非不肯认祖归宗,只是、只是他居然……” 他从未这样欲言又止、磕磕巴巴,萧启琛来了兴趣,越发精神地挺直了脊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可苏晏又“居然”了好几次,最后沉重地叹了口气,埋头喝茶。 萧启琛急了,狠狠地一推他:“你不要老卖关子!” 茶杯都要被苏晏捏碎了,他愤然道:“他居然和个男人住在一起!就他们两人,一张床一间房,谁知道每天发生些什么?我这会儿才知道为什么雁南度和方知都表情微妙了!他还跟我说、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什么‘就是这样的关系’‘我此生定不负他,也不会离开他’……你说气不气人!我简直……我打死他算了!” 萧启琛:“……” 他从苏晏莫名的激动中明白了个大概,觉得此人不愧是与苏晏一母同胎的兄弟,行事风格都是如此相似的惊世骇俗。只是面前这位好像反应了一路都没回过神,还恨铁不成钢地认为人家有悖伦常—— 萧启琛暗想:“我是不是对他太纵容了?” 苏晏还在复杂,语序颠倒地说了许多话,萧启琛实在听不下去,掐着他的脸扯过后径直以吻缄口。 他唇齿间残留些参片的味道,舌尖缠绕时缱绻地递到苏晏那边,一时间半是甜腻半是苦涩地交叠,与湿漉漉的吻一道席卷了苏晏的忐忑。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搂过萧启琛,眼睫颤抖着掩过了他的神色。 安静地吻了半晌,萧启琛放开苏晏时还有些喘,眼梢一抹春|色,手指不怀好意地滑过他的脖颈,一直停在稍微凌乱的领口,促狭地笑道:“你还好意思嫌别人?” 苏晏道:“我就是一时接受不了,但我与他十几年未见,他完全记不得我也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我们之间与其说手足,更像陌生人。” 萧启琛翻了个白眼,满脸“那不就得了”。苏晏就着半跪的姿势抱住他,脑袋搁在萧启琛腰间,闷声道:“我是因为喜欢你……但他……怎么还带这样的……” 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小了,听上去倒是不太常见地撒娇。萧启琛揉着他的耳朵,一声不吭,半晌后才道:“你管人家呢。” 失而复得已是罕有的幸事,何况天各一方地有了自己的生活,对方开心不就万事大吉。萧启琛格外想得开,仗着苏晏这会儿少有的矫情,翻来覆去地占了好久便宜,把大将军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心满意足,连苦夏的药都不必喝了。 想来也是,苏晏一直是他的灵丹妙药。 苏晏带回了另一封信,拿给柳文鸢的,对方感激不尽,也不顾苏晏有没有看懂当中字句,千恩万谢后,大有从此要跟大将军到天涯海角的意思。 他不知这封信救了许多人的命,只当自己举手之劳。那日和萧启琛短暂亲近片刻后,苏晏又回到南苑驻军,投身被四方抗议的奏疏淹没的命运中。沈成君乐不可支,把全部的活都还给了苏晏,自己跟着方知练兵都觉得快活。 经过去年八月至今近一年的鸡飞狗跳,大梁朝廷总算走上了正轨。 三司各尽其职,连一直摇摆不定的王狄也不懂被萧启琛灌了什么迷魂汤,死心塌地跟着谢晖这个他曾经看不顺眼的兔崽子,反过来游说其他世家,别给陛下的改革使绊子。钟弥回归状态很快,他与施羽一道,从军政上下功夫,苏晏十分配合,实施起来也没遇到太大困难,反而顺藤摸瓜地牵出几个大贪官,国库狠狠地被进一笔账,萧启琛拍手叫好。 工部尚书韩广周游大梁全境,在当年萧启琛修筑清光东华堰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种新的治水之法,他联合诸多能工巧匠,在江河两流域施工多年,力求能彻底清除水患。 所有的新政以一种温和却有条不紊地姿态进行,有人细心地比对了历任帝王的改革,发现萧启琛的想法竟奇迹般地与短命的建昭皇帝萧泽大同小异。 至此,他第一次察觉到血缘这东西的神奇,只是萧启琛不爱探听长辈秘辛,饶是柳文鸢三番两次暗示,萧启琛仍不为所动。 除却上朝、批复奏疏,萧启琛时常往国子监走。 国子监外单设御书堂管理官学之事,故而它仍然是个宗室子弟接受教习的地方。太傅换了几任,如今这位姓林名译字伯庸,乃当年萧启琛的启蒙老师曾旭先生的关门弟子,三十余岁的年纪,着实饱读诗书,颇有手腕,把一众熊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萧启明在当中单开了一个房间,他念书认真,于国政与礼德上尤其感兴趣。林伯庸对萧启明赞不绝口,恨不能隔天就亲手把他送进东宫去。 对于此事,萧启琛和萧启平商量过,两人默契地认为可以让启明一试。 但册封还早,他隔三差五前去探望,不过是问萧启明些闲话。每逢国家大事,萧启琛便试探一二,对方都侃侃而谈,虽然偶尔错漏百出,终究是个可塑之才。 “比我小时候乖多了。”萧启琛暗想,最后决定那些前朝恩怨就让它往事如烟,再也不对萧启明提起。 太后蔡氏对此事意外地配合,大约是想通了,不再纠缠当年萧启琛抢走皇位。但她因为当年照料不周,又厚此薄彼的事与萧启平的母子关系始终不曾修复,当中横着的裂痕变成了鸿沟,大约非要黄泉相见才能释然。 天嘉二年夏,突厥起了内乱,几个部族的叛军一同揭竿而起,要推翻呼延图。 此人贼心不死,称臣后被骁骑卫揍了一次也不长教训,老和边境勾勾搭搭,似是要伺机南下,在草原又相仿南梁,纸上谈兵地建立起了一个朝廷。时间长了,那些习惯逐水草而生的人自然受不了这般拘束。 雁南度听闻了北疆的风吹草动,在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时很缺德地趁火打劫一把,以至于呼延图重伤退位,不久后便死在了王庭。 新即位的突厥可汗是中间派,为人倒也利索,撕毁了称臣条款,带着部族子民暂时蜗居阴山脚下,却随时可能反扑。雁南度镇守云门关,不久后大梁新兴的兵制稳固下来,整条长城固若金汤,突厥进犯两次无功而返,于是心照不宣地相安无事了。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终结,注定一代一代地纠缠下去。 可至此,二十余年绵延不断的战火总算暂时平息,称得上一句河清海晏,四境安宁。许多代人之后,将萧启琛执政这段年岁的新政称为“天嘉中兴”。 天嘉五年,楚王萧启平上书,请立储君。萧启琛准奏后,册封尚未有王爵封号在身的七殿下萧启明为皇太弟。 空荡荡了十三年的东宫终于有了新主人。他与萧启平那时年纪仿佛,住进去时不知所措,但却已经很有身为储君的气度。皇族宗亲中与萧启明年纪仿佛的,只有赵王当年的两个孩子,他们被萧启琛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长友 作者:林子律 分卷阅读138 打发去了封地,多年来再没入京。 为防止当年悲剧重演,萧启琛亲自给东宫挑了服侍的人手,一部分是从前明福宫的,另一部分则是在太极殿值班的侍女,统统彻查了出身,确保万无一失。 夏秋之交天高气爽,这日萧启明从国子监回到东宫,意外地在正殿看见了两个人。 坐着的那人身着杏色长衫,质地颇为单薄,是夏日的装束。巴掌宽的玉带将他的腰一勒,居然显出几分纤细。他五官俊秀,面色无论何时都有些苍白,表情却是极和蔼的,见萧启明来了,伸手朝他招了招。 身侧站着个穿暗蓝衣裳的人,他亦是长袍广袖的斯文样子,却并未有金陵城中世家公子的矜持和文弱,反倒透出难以言喻的严肃。他相貌英俊,薄唇如刃,只是眉心一道浅浅沟壑,不苟言笑,惟独望向坐着那人时目光温柔。 萧启明走过去,恭敬行礼道:“皇兄,大将军。” “方才朕和大将军议事,想着你好似快下学了,便过来看看。”萧启琛不和他见外,侧身示意萧启明坐下,道,“东宫还住得习惯吗?” 萧启明:“一切都好,皇兄你费心了。” 萧启琛不以为意地笑道:“应该的。今日太傅说什么了?“ “学了《礼记》中《文王世子》一章,获益匪浅。”萧启明知道萧启琛不是来考核他的功课,故而也放松,目光逡巡他一圈,问道,“从前听楚王兄说皇兄每逢夏日就不太|安逸,这会儿还安好吗?” “唔,挺好的。”萧启琛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跟朕客气什么,小大人。不惹你正事了,玩儿去吧,朕和大将军在此地走走。” 萧启明说好,连忙跑开了——他如今的伴读有四人,精挑细选过,年纪都要大他几岁,他却好似没有特别喜欢的,仍旧自己玩着。萧启明年纪虽不过十一二岁,却很能沉下心去做事,于丹青上尤其有造诣,不知随了谁。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大约又是画画去了。萧启琛与苏晏对视一眼,他从位置上站起,道:“你好久没来东宫了,走走?” 苏晏顺势拉过他的手臂,走出几步顺着袖口滑进去,握住了萧启琛的五指。被偷袭的人只挽起唇角,斜睨了他一眼,目光里尽是宽容。 这几年来,苏晏不时跑四境巡查,他不上前线,但年轻时多年作战落了满身的病,骑马行军难免牵动旧伤。今年清明过后,苏晏在临海不慎落马摔断了一根肋骨,萧启琛一听就跟他急了,扣在宫里两个多月,愣是没让他出现过。 这下流言四起,再加上萧启琛宁死不肯充实后宫的模样,朝中有些人精已经猜出他们的关系。不过那又如何呢,萧启琛的性格朝臣都知道—— “爱卿说得十分在理,但朕是不会改的。” 苏晏的夫人逝世多年,他却从不曾出入烟花之地,也绝口不提续弦之事,萧启琛又大有终身不娶的意思。一来二去之间,古板如林伯庸都能不时调侃他们,其余人潜移默化间居然就习惯了大将军总陪着陛下。 金陵城中官家小姐们不再打将军夫人位置的主意,成天长吁短叹,说苏晏是个痴情种,可惜心不在平远侯府,而在台城——萧启琛听了,心情复杂,实在不知道身边这个榆木疙瘩是怎么和“痴情”二字挂上钩的。 朝中更新换代,因为官学,不少寒门弟子得以入朝为官。这些人展示出与世家公卿不同的性格,新旧实力不断拉扯,倒也无人在意苏晏为何常年留宿宫廷了。 用谢晖的话说:“温水煮青蛙,陛下好手段。” “我听荀卿讲你左肩上的旧伤貌似又复发了,这次怎么搞的?”萧启琛问道。 苏晏唇角一僵,道:“帮我爹贴桃符时扭了一下,那处本是骨伤,又带了很多年,没那么容易痊愈——荀大人言重了。” 萧启琛不阴不阳地望向他,意味深长道:“那就好。” 说话间,他们行至东宫的花园。宫墙的青瓦在初秋日光下比往常清亮,对比鲜明,与庭院中墨绿枝叶间的点点金桂相得益彰。 当年的池塘还在,养的锦鲤却换了一茬。花园在萧启明入住前才打理过,此时望去竟有崭新的感觉,橘树换为了桂花,栀子和兰草都在,回廊弥漫着一股淡淡花香,却与苏晏记忆中那股极轻的熏香味大不相同。 他望向熟悉的小径,忽然很有感触道:“阿琛,你我相识二十年了。” “故地重游……”萧启琛指向一处花圃,蔷薇谢后满地落红,“我当时就是在那儿。” 他说这便走了过去,站在那蔷薇的残花之后,杏色衣裳好似也沾染了鲜红,衬得他肤色都好看极了。 萧启琛轻巧地把手往身后一背,问道:“你是何人?” 二十年前的某个秋天,也是这般云淡风轻。 苏晏那时自报姓名,之后他被萧启琛伙同在太子面前做了场戏,初次领会到了六殿下的“厉害”。再到后来同窗共读,同床共眠,昼夜都在一处,形影不离,以至于猝不及防被变故分离,重逢,再到那日点破心意…… “都是为了他。” 悉数种种纷扰复又重来,苏晏见他站在花丛中,却记起那个骄傲得像只小锦鸡、挨了打也不沮丧的孩子。 原来生死走一遭,四海看一遍,仍抵不过他秋光中的一眼潋滟。 苏晏温声道:“与你长相厮守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一直没说的一个点,萧启琛年号“天嘉”致敬了陈文帝,我最喜欢他呜呜呜呜呜qaq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谢谢大家一路陪伴与支持,比个大心心! 分卷阅读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