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的远方》 分卷阅读1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1 ? 《普兰的远方》作者:十九瑶 文案: 练笔作。 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短篇,文艺,清水,be。 00 少年 乔伊,你想去远方吗? 湖底的鱼群和水草真好看啊。 就让我沉睡在这里,陪你一起去远方的山河大海流浪吧。 01 维多利亚大陆 乔伊亚在翅膀的翻动中醒来。 眼前是一片深邃幽暗的夜空,银河从中央穿梭而过,拖出了一条宽阔的半透明缎带,无数杳渺的银砂在两旁浮游。 夜风清寒,若隐若现的浓雾淌过身旁。 他剥落缠绕四肢的藤索,活动几下手脚,一记鹞子翻身跪伏在大鸟背上,身体立即陷入了层层绒羽的包围。温驯的长翼鸟以五秒一次的频率扇动着它宽大的翅膀,轻盈滑过了映加海上空。 一轮巨大的圆月,数颗零落的晨星,它们囊括了视野里仅有的光。乔伊亚看不到陆地、船只或灯火,只看到了一大片肆无忌惮延伸向前方、又沉寂于夜色的映加海。 而整片海都是墨的颜色。 无尽的黑暗在远方闭合成一座牢笼,混沌吞没了海天之界,封锁了出口,驱逐了光。 幸而还有满月。 满月在它正下方的一小片海域投下了倒影,清凌凌的水波将之切碎,作为些许与天有别的证据。 忽然,一丝腥咸的海风掠过了鼻尖——这是乔伊亚彻底清醒后才感觉到的。 他已经沉睡了太久,身体缺水,脖颈酸痛,知觉迟钝,就像一只腐坏了关节的旧木偶。从最初的睁眼、对焦,到后来嗅觉、听觉逐一回归,头顶的星辰已经移换了七度。 在那之后,记忆才姗姗来迟。 冗长的沉睡使时间的跨度不再清晰,记忆缓慢回溯,或多或少带有缺漏,模糊了起因与结果。良久,乔伊亚终于记起来:他是一位旅者,而这是一次不能终止的旅途——当双脚离开般萨岛黄土的那一刻,他已经背生双翼,天堑也不能阻挡。 他将飞往一个地方。 跨越千百个世纪,跨越千百里海洋,那是一片被永久隔断的,哪怕寄托给最广袤的季风也无法交换一粒尘沙的陌生土地。 维多利亚大陆。 人们说,孤立的岛屿被海洋围绕,是一种囚禁,而广袤的大陆被海洋围绕,则是一种簇拥。 臣服,且谦卑。 在般萨岛世代相传的神话中,维多利亚大陆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它包罗万象,不可撼动,藐视着一切来自海洋的挑衅。击碎过般萨岛的滔天巨浪打在维多利亚的海岸上,轰鸣的嚣张撑不过短短一瞬,就消融在松软的砂砾间,空余一堆泡沫。 维多利亚,它是每一个异乡旅者追求的宝藏。 此刻,它潜藏在被晨昏线分割的那一半黑暗里,放轻呼吸,悄然蛰伏。不可见的阔叶葳蕤,层叠如伞盖;不可见的溪流穿梭,交错成血管;不可见的野兽夜行,利爪踏土,走步无声;虫鸣与萤火散落四方,覆盖了这片神祇赐予的栖息之地。 人们说,维多利亚从不在你的南方或北方。 它无处不在。 唯有你才是渺小的偶然,冒失地闯入了它的南方或北方。 这片神秘的大陆会以怎样的景象第一次出现在眼前呢? 从幼年到少年,乔伊亚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如今揭幕临近了,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就像孩子打开生日礼盒的一刹那。区别是,这次的礼物不再是手环、蛋糕和风铃草,礼盒也不再是木筒、布袋和竹编小笼。 夜幕为盖,将赠予他一个全新的世界。 还有多久呢? 十天,五天,还是这次月落后的第一个黎明? 乔伊亚忍不住幻想起来:下一个晨曦,赤橙色的亮光穿透薄云,在海面上快速向西平移,驱散夜雾,照亮七千尺波光粼粼的水域。某一秒,水域蔓延至终点,连接起大片湿润沙滩和干燥泥土。接着南北延伸,东西明朗,一条纵横无界的海岸线以惊人的速度向两边伸展开来。 黑暗让距离变得不可度量,反之,也纵容着不限尺度的猜想。 无论如何,距离确实在急剧拉近。 乔伊亚将脑袋埋进长翼鸟的颈羽中,请求它快些飞翔。金黄的月轮中央,长翼鸟忽然灵活折转,向下俯冲,惊险地擦过了波澜起伏的水域。 俯冲时,一枚吊坠从乔伊亚的领口掉了出来,被细细的银链子牵住,惶恐地在半空晃来晃去。 乔伊亚连忙把这发光的小东西捞了起来。 这是一枚金属色泽的方形吊坠,上头雕刻一朵盛开的风铃花。 风铃花,从吊坠的基底长出,由半融的花萼衔接。一株两朵,五瓣绽放。几颗滚圆的露珠滑向瓣尖,在某个欲滴未滴的瞬间定了格——大约是盖亚女神也喜欢这灵动的画面,所以将之凝固收藏。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独具匠心的配饰。可问题在于,乔伊亚并不记得自己何时有了这枚吊坠。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看到了花蕊中央一行小小的字母:praan。 “普兰。” 他轻声念道。 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乔伊亚的表情变得非常温柔。 他注视着它,目光一厘一厘地描摹过每一个字母,然后捧近吊坠,闭上眼睛,亲吻了那朵美丽的风铃花。 普兰,原来……这是你的临别礼物。 还不够坚强的你。 总是踌躇止步的你。 明明不甘心困于狭岛,却更惧怕未知的你。 你这小子,眼下正在做什么呢?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吗?当我抵达维多利亚大陆、踏上探险旅程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坐在家中的绒毡上,咂吧着一碗鲜羊奶? 没关系的,普兰。 没关系。 我先行一步,为将来共同的旅程积攒经验,跃跃欲试又踯躅不前的你就先留在般萨岛吧。等我冒险归来,我会接你一同出去,我们就像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结伴去看虬龙殿的龙语牧师、戈扎蓝的羊头巫祝、白烟洲的流幕幻镜……去看小时候一起聆听过的每一个传说。 普兰,请你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回到般萨带走你。 我的旅程,也同样是你的旅程。 “普兰,普兰,普兰……” 乔伊亚握着金属吊坠,一遍一遍念着那个亲切的名字,仿佛金属镌刻的风铃花真的有了生命,能将他的呼唤送到普兰身边。 普兰,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也要和我一同成长——在海的两端,在大陆和岛屿这两片永远分隔的土地上。 黑暗太漫长,深夜太孤独,乔伊亚开始想念他刚刚离开的家乡,也开始想念那些和普兰一起奔跑在落日山上的日子。 他坐在长翼鸟的背上,唱起了古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2 老的般萨岛歌: “泥土不被风捎走,才长出花草; 花草不被雨冲走,才喂饱牛羊; 牛羊不被狼叼走,才哺育村庄; 大地之母,垂怜子女; 大地之母,恩赐万物; 我们愿做亘古不变的泥土; 我们愿做忠贞不二的般萨。” 他一遍又一遍吟唱着悠扬的旋律,直到曙光把海面铺成了炫目的金色。晨雾散开,天际显出一道曲折的海岸线,是陆地与山岳的形状。 乔伊亚为之精神一振。 他飞快爬起来,越过长翼鸟的头顶眺望远方。等看清远处的景象以后,他露出了兴奋的神采。 “嗨,普兰!”他朝气蓬勃地对风铃花说,“我看到维多利亚大陆了!你呢,你起床了吗?” 阳光照耀吊坠,花蕊中央的名字熠熠生辉,就像普兰一贯明朗的笑容。 乔伊亚用力亲了它一口。 长翼鸟载着向往自由的少年穿出云层,掠过海面,刺破耀眼的漫天晨光,向维多利亚大陆飞去。 02 般萨岛 乔伊亚的家乡叫做般萨,位于维多利亚大陆东南方,是一座孤独的海中岛屿。 辽远的映加海横亘在大陆与般萨之间。它是如此浩瀚无边,以至于即便成年的长翼鸟也要连续飞翔九日九夜才能跨越。 传闻中映加海极其凶险,航道上时常有枭龙和人鱼出没,故而千百年以来大小船只难以通行,阻断了维多利亚大陆与般萨岛的商贸往来。但是,受到盖娅女神庇佑的般萨族人却从未想过搬迁。 他们是最虔诚的信徒,世世代代居于岛上,与世隔绝,守护着恒久不变的土系魔法。 在般萨岛西边有一座落日山,在落日山脚下有一汪湖泊,水色常年碧清。般萨人给它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利安娜。 利安娜,意为生灵安息之地。 湖心水草绵延十尺,一道永不枯竭的暖流藏于其内,暖流中央悬浮着一块千年不曾磨损的晶石。 这块晶石是般萨岛千年安宁的根基。它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潮湿的水雾,水雾洁白如雪絮,沿湖飘散,覆盖整座岛屿,维持着土系魔法的平衡。 它还有一个哀凄的名字——自由之泪。 每隔十七年,铸于晶石中的灵力就会耗竭一次。今年开春,湖心的白雾已经淡过了夕暮的炊烟。而初秋第一场冷雨袭来的时候,湖畔搭起了一座木头祭坛,淡去的白雾才又一次浓重起来。 它仿佛有了鲜活的生命与意识,贴着平静的水面徘徊逡巡,像是急于找寻什么,却又寸步难行。 般萨的孩子们路过这里,总要留下一枝白色的花。 年迈的阿吉嬷嬷挎着篮子蹒跚而来,也弯腰放下了一枝白花。在湖畔驻足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篮子里拿出第二枝白花,摆在了第一枝旁边。 秋雨凄茫,七日七夜未歇。待到放晴那天,湖边的祭坛早已拆去,泥土中滚落着几根烧焦的废木,空气中飘起一缕浅淡的烟香。黄叶落尽了,留下空空如也的枝桠,好似一双苍老枯皱的手张开伸向空中,怒诉着满腔绝望。 在这个草木衰败的季节,只有风铃花还生长在永恒的春天里,一丛又一丛,不分时节地绚烂怒放。 风铃花的叶子呈现宽阔的喇叭状,可供虫豸飞萤藏身。此刻,湖畔某一株风铃花的喇叭叶里正悄悄躺着两只木头手环。它们浸没在连日秋雨残余的水洼中,彼此相扣,静静依偎。 雨水严重腐蚀了手环边缘,上面雕刻的文字却仍模糊可辨——其中一只刻着“joeya”,另一只则刻着“praan”。 乔伊亚,普兰。 在般萨过去的十七年里,这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名字,亲密得如同双生。 盖娅历九百八十三年的秋天,乔伊亚和普兰降生在同一间屋子里,被抱入同一只摇篮,盖同一床毛毯,吮吸同一位奶娘的奶水。乔伊亚动弹两下,小脚丫就会踢到普兰。普兰抽噎两声,乔伊亚马上也会跟着嚎啕大哭。 他们是那么相似,唯有手背上的五芒星印记不同。 普兰的印记是一枚正五芒星,而乔伊亚的印记是一枚逆五芒星。这两枚古怪的星星使他们手背相斥,手心却奇妙地相吸。只要握在一块儿,旁人就无法将他们分开。 除了五芒星印记,他们的命运也不尽相同。 普兰是祭司家的长孙,家庭美满,父母恩爱,肩上背负着长辈们沉厚的希望。乔伊亚则要不幸得多——双亲在他出生的当天去世了,他孤独地活在人间,无人照管,靠吃百家饭长大。乔伊亚记忆中的第一份温暖不是母亲的拥抱,而是掌心里属于普兰的体温。 明明是对立不相容的两个灵魂,却在襁褓中就紧紧牵住了对方的手。 许多年以后,即使是饱经沧桑的般萨老祭司米勒,也时常望着利安娜湖泊的白雾,感叹上苍注定的命运。 03 风铃花 从四五岁开始,乔伊亚就喜欢一个人坐在村口的青草坡上看流云和飞鸟。 流云那么高,那么远,聘聘袅袅,自在雍容,从看不见的海天之界某处来,往看不见的海天之界某处去,途径般萨,投下了一片捉不住的影,带走了一颗想要飞往风中的心。 乔伊亚多么想随云而走啊。 他是微渺的一粒沙,住在这孤岛的一隅。孤岛是大海的一隅,大海是大洋的一隅,而大洋是维多利亚最谦卑的仆从。乔伊亚渴望能见一见那位传说中至高无上的君主,可他天生孱弱,甚至离不开般萨。 村里其他孩子可以一口气跑到遥远的西海崖,效仿海鸥擦过浪花的样子蹦跳,但他仅仅跑出半程距离,就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乔伊亚知道,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圈束在了无形的囚牢中。 每每看见流云,他都觉得那其实是一位洁白的信使,为他递送一封永远收不到的信,信上每一行都写着自由。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到达比西海崖还要远得多的地方,牵着普兰的手,结伴探访传说中的秘境之地。 这个执念就像藤蔓植物,牢牢地攀附在他心里。 “乔伊,乔伊?” 耳畔忽然响起了普兰的召唤,声音自衣襟处传来——那儿正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朵风铃花。乔伊亚倏地打起精神,抓过风铃花说:“我在村口呢,怎么了?” “快来我家,我找到救卡卡的办法了!” “好,这就来!” 乔伊亚使劲一撑地面站起来,转身奔下青草坡,快步朝祭司家跑去。 风铃花,一株双生,离枝后犹可绽放十天,凋零前彼此可以传声。 祭司家家教严格,普兰每天有固定的课业要完成,不能一直陪着乔伊亚。他怕乔伊亚寂寞,专程溜去湖畔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3 摘来了新鲜的风铃花,一人分一朵,见不着面时便借它偷偷聊天。 除了聊天,普兰每晚还用风铃花给乔伊亚讲故事。 未来的少年祭司已经识得许多字,夜晚来临的时候,他想到乔伊亚孤身在家,没人陪着说话,应该会很寂寞,就点燃灯烛,翻开爷爷送的《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手持风铃花,一卷一卷地念给乔伊亚听。 乔伊亚习惯了听着普兰的声音入眠。 奇妙的是,普兰讲的故事就像一把能打开奇幻世界的钥匙。乔伊亚梦见了每一个旖旎的传说,声形兼具,色彩斑斓,远比文字记叙的要鲜活。 普兰讲虬龙殿,乔伊亚就梦见了龙语牧师的激昂吟诵;普兰讲戈扎蓝部族,乔伊亚就梦见了血染犄角的羊头巫祝;普兰讲十八地鬼集市,乔伊亚就梦见了狰狞丑陋的尸面与骨架。 作为报答,乔伊亚会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将故事润色丰富,反哺给普兰。 起初普兰以为新添的内容都是虚构的,还钦佩过乔伊亚卓绝的想象力,直到某一天,他继续往下读《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碰巧读到了与乔伊亚的叙述吻合的地方——乔伊亚梦境里的所见所闻,全都是真实的。 普兰深表艳羡,而乔伊亚洋洋得意。 得意完了,乔伊亚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迟早会一起出去。那些东西,你迟早也能看到的。” 乔伊亚下了青草坡,沿着土路一溜儿疾跑,掀开门帘,闪身进了普兰的小屋。 普兰正抱着一本古旧的绢面书在等他,笑盈盈的,脸上绽开了两个酒窝。窗口探入一枝春桃,花瓣嫣红,映着少年祭司白净的脸庞,模样很是好看,乔伊亚忍不住想伸手揪一把。 “乔伊,你来看。” 没等动手呢,普兰就把乔伊亚拉到了身边,摊开绢面书,指着书上的一段文字念道,“在维多利亚大陆西北部的白烟洲,有一个名为‘流幕幻镜’的冰湖。传言中,当人们思念死去生灵的时候,往往能在那里找到一些踪迹——死去生灵!所以说,那里可能会有卡卡的踪迹!” 卡卡是普兰饲养的一匹小马,有美丽的棕色鬃毛与蹄子。昨天他俩顽皮,在山道中央挖了一个陷阱抓短尾貂。短尾貂没抓着,路过的卡卡倒先一蹄子踩了进去,栽在路边,脑袋被坚硬的岩石磕破,不幸死于非命。 他俩哭了一下午,然后擦干眼泪,埋葬卡卡,开始努力寻找挽回的办法。 但复生之术并不易寻。 乔伊亚捧起那本沉重的绢面书往后翻了一页,目光立刻被精美的插图吸引了:那是一个寒气裹绕的村落,土地、松柏与屋顶铺满了松软的白雪。旁边是一片平整如镜的冰湖,无际的雪山与星辰沿着湖岸迤逦绵延,以水面为轴,上下镜像对称,美妙不可方物。 白烟洲如此令人神往,可乔伊亚依然感到迟疑:“卡卡死在般萨岛,也葬在般萨岛,我们怎么才能在一个那么远的湖里找到它呢?” “嗯,这个嘛……” 普兰也不知道答案。他望向窗外空空荡荡的马厩,露出了难过的神色。乔伊亚扳过他的肩,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然后两颗小脑袋聚在一块儿,认真研究起了书上的文字。 流幕幻镜,它是维多利亚大陆最诡谲的一张棋盘。 它不设任何门槛,你只要抵达那里,就可以用它玩一场精妙的时空游戏——逆溯时间线,回流至过去某个已经发生的事件转折点,改变它,然后任由万物顺流推演,重归此刻,观看推演后最真实的虚幻。 譬如某个旅者行至岔路跟前,左转荣耀,右转平凡,命运却不容两者兼得。他尽可以择其一,将荣耀收入囊中,享足世人的叹羡与仰望,然后探访流幕幻镜,看一看假使当初选择了平凡,今天的他会是什么模样。 理论上,流幕幻镜可以遍历任何人的人生。 它是成功者的调味品,失败者的麻醉剂,梦想家的极乐园,伤心人的庇护所。它呈现的一切只在镜中推演,并不撼动镜外的世界,却有太多人混淆了真实与虚假的界限,沉湎其中,果真让现实沦为一纸笑谈。 这些人迷失了心智,一去无返,再也离不开镜子。 迷者自迷,幻镜又何其无辜。 当然,关于流幕幻镜还流传着另一种更可怕的说法:这面镜子远不像世人传言的那般无辜,它本身就是危险与狡诈的化身。它会以一种极度险恶的方式诱惑你献祭生命,只是每一个知晓真相的人都已经成了镜中虚影,无法告诫后人。 乔伊亚一行一行地读下来,脊背阵阵发凉:“普兰,这地方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去!就算去了,最多也只能看到卡卡的幻象,并不能真的救活它啊。” 普兰面露不甘:“哪怕……哪怕我们对镜子说,山上的陷阱不挖了,短尾貂也不抓了,卡卡还是回不来吗?” “嗯,它还是回不来。”乔伊亚说,“也许我们可以在镜子里看到它,但在现实中,它的确已经死了,再也救不活了。” “是这样吗?”普兰低落地垂下了头。 “普兰……” “乔伊,我们去一趟白烟洲吧,就去一趟吧。”普兰撒着娇央求他,“我想卡卡了……它还那么小,还没有机会长成一匹大马。就算救不活它,看看它长大的样子也好啊。它长大以后,一定会很漂亮很漂亮的。” 小祭司咬着嘴唇,嗓音轻轻柔柔的,带了点可怜的哭腔。 乔伊亚没办法,心一下子软了。 他碰了碰普兰的指尖,塞给他一块手绢,答应道:“好,我们去一趟,去白烟洲,去流幕幻镜看卡卡。就算那里很危险,我也一定会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 乔伊亚在翻开的书页上折了个小角,签上自己的名字,作为郑重的承诺。 普兰点了点头,用手绢抹去了眼角一滴晶亮的泪。 04 落日山 般萨岛有一座山,叫做落日山。 它不高也不陡,绵长起伏,如同横卧在村庄与西海崖之间的美人,让那条原本可以笔直行进的道路拐了一个弯儿。 每天傍晚,夕阳都会从山肩缓缓沉没。在那瑰丽的十几分钟里,余晖迸射如朝阳,将落日山染成了如远古沙漠般曼艳的金黄色,似要倾尽剩余的光芒再照耀一次般萨。 而在那片曼艳的金黄里,总能看见两个奔跑的孩子。 黄昏,枯木稀疏,乌鸦嘶鸣。浮云投下半透明的阴影,无声地淌过了山脉。两个小小的孩子在山道上一前一后奔跑,时而快,时而慢,身后拖出了几倍长的浓影。 一股烟尘忽然腾空而起,扑向了乔伊亚汗水密布的脸颊。 他又一次双腿发软,跌倒在地。酸疼的左手死死抠住右臂,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热汗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4 浸湿了脸和脖子,沾上飞扬的尘土,糊开一片浑浊的泥汗,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活像一个脏兮兮的流浪娃。 “乔伊,你还好吗?” 普兰疾步奔到乔伊亚身旁,奋力把人拽了起来,一步一步搀扶到路边。他掏出水壶递过去,乔伊亚却没接,也不说话,只是固执地坐在干草垛上,一双黑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山道看,仿佛还想起身继续奔跑。 普兰见状,迈出一大步挡住了他的视线,大声道:“乔伊,别再倔了!爷爷不是说了吗,你的病是暂时的,到了十七岁就能痊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等,非要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呢?” 普兰很少对乔伊亚说重话,这回真急了,音量稍大了些。一说完他便觉得后悔,立刻蹲下来,握住乔伊亚的手晃了晃,柔声劝道:“乔伊,我们不练了好不好?今天不练,明天、后天也不练了。你已经九岁了,再过八年,等到十七岁生日那天,你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到时候我再陪你来落日山跑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你尽兴为止。” “乔伊,好不好?” “乔伊。” 逆着光,乔伊亚看不清普兰脸上的表情,可语气里的心疼与安慰却是清楚分明的。普兰拿水壶的手还悬在空中,乔伊亚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水壶。 一只乌鸦从枝梢间扑棱而起,惊落了几片树叶。 他们安静地并肩坐着,看着橙红色的夕阳慢慢沉了下去。 乔伊亚是一个天生不能远行的孩子。 他的体力像一只不稳定的沙漏,离开村子越远,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在村子里,他可以单挑四五个同龄孩子不落下风;在村口的青草坡,他可以连续绕坡奔跑十来圈不带喘气。而在稍远一些的利安娜湖泊,他只能沿着湖岸小步慢跑,还得时不时停下来休息;至于更远的地方,譬如落日山,他在那里甚至走不了几步路。 翻过落日山再往西走,就能看到般萨最美丽的西海崖。那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可乔伊亚从未到达过——他会在半途中晕厥不醒,失去意识。 乔伊亚五岁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们故意一边追逐打闹一边往外跑,诱使乔伊亚追出老远。等他耗尽体力,虚弱地靠在树干上粗喘,孩子们便抓起石块一波一波地砸了过来,口中还高喊着“没娘养的杂种”。 乔伊亚发现中计,却已经太迟了。他深深地痛恨自己的愚蠢和无能,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白牙。就在这时候,一道纤瘦的身影挡在了他身前。 是普兰。 普兰永远不会抛下他。 这个平素性格温和的小祭司高举法杖,竟然露出了罕见的凶狠眼神。石块似疾雨袭来,凌空被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芒穿透击碎。碎石锋利如刃,迸射向四面八方,落地时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激起了无数烟尘。 普兰受到严苛的祭司家法约束,从不主动使用攻击魔法,却为乔伊亚破了例。 孩子们被激怒了,一窝蜂扑过来拳打脚踢,想要以多欺寡。普兰收起法杖,撩起袖子,毫无畏惧地卷入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斗殴。 当孩子们哭叫着散去,普兰抖了抖撕裂的腰带和衣袖,一撑地面跳起来,向倒在树下的乔伊亚伸出了手:“乔伊,你还好吗?” 嘴角破了,脸擦伤了,乱糟糟的头发落满了尘土,模样一点儿也不乖顺。 可他笑得很好看。 打架输了的孩子们改在暗中使绊子,第一时间找米勒祭司告了状,还添油加醋,捏造了许多瞎编的细节。 回家以后,普兰结结实实挨了爷爷的十棍。乔伊亚跪在旁边,牢牢握着他的手,看着他鼻尖出汗,眼角悬泪,五官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却还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 乔伊亚忘不了普兰那天的样子。 打那时起,乔伊亚就下定了决心,每天傍晚要到落日山跑步锻炼——他不能坐等未知的十七岁从天而降了。 他必须先行一步,主动驱逐那些正在腐蚀自己的无力感。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普兰一起离开般萨岛。维多利亚大陆危机蛰伏,险象环生,他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何谈保护普兰。 乔伊亚心中有一种不知缘何而来的执念,他相信病痛是上天赐予的考验,是飞往自由的坚韧翅膀。如果能在今天练出正常人的体格,那么等到病好的那天,他一定会更加强大,足够保护普兰在神秘的维多利亚大陆畅行。 昏黄的暮光渐渐移至西隅,被凸起的山脊遮挡了大半。树杈间低飞着三三两两的蝙蝠,凉风游走,几面褪了色的标棋扯着杆子摇曳。 乔伊亚放下水壶,转身抱住了旁边的小祭司:“普兰,谢谢你。” “乔伊……” 普兰微微睁大了眼睛。 “普兰,你相信我,我不是在自我折磨,也不是在赌气,更没有丧失理智。”乔伊亚说,“我的每一滴汗都流向自由的未来。而那个未来,我会带你一起去。” 05 古音之井 利安娜湖泊沿岸是一片森林,森林深处坐落着古老的盖娅神殿。受人供奉的盖娅女神将自己的智慧与箴言化为书卷,存放其中,给予般萨族人前行的指引。 神殿的庭园里有一口古井,井壁上雕刻着精致繁复的纹路,还有它的名字。 古音之井。 每年早春,它都会为般萨带来大陆的声息。 当积雪融化成溪流,当松鼠钻出树洞开始采掰坚果,维多利亚大陆第一大河——塔苏河的支流就会横穿映加海,从古音之井下方淌过。 水是温暖的,莹白的魔法晶屑像洒入水中的盐粒消融无形。它们能记录下沿途所有的声响,再把这些声响带到旅途的下一程。 普兰知道乔伊亚会喜欢它。 于是,在跟爷爷学习古祭语和魔法符文时,普兰溜进庭园,偷偷将栅栏打开了一个小口,每隔几棵树就画下一个五芒星印记,一直把记号留到了森林边缘。 第二天,他带着乔伊亚,顺着若隐若现的星芒找到了古音之井。 井壁上长着一层潮湿的青苔,滑腻而柔软。传递声息的魔法晶屑被水雾带出井口,水雾干透后,晶屑便一粒粒覆在古井周围,剔透白净,像一圈初降的新雪。 当他们踏上晶屑,一步步靠近古音之井时,空气中飘荡起了女神的叹息。 古音之井的水是温热的,偶尔漫出一丝淡淡的暖雾。 普兰趴在井口,认真望着里头微扬的水澜,又把耳朵贴在井壁上,却什么也没听见。他换了个角度,这回倒是隐约听见了一些,只是声音太模糊,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他连忙给乔伊亚腾出地方,催促道:“乔伊,你来听!” 乔伊亚便将耳朵贴在了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5 井口,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忽然,他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是一首歌谣!背景有叶笛和清风,很美,就像阿吉嬷嬷常在湖边唱的那些曲子。歌词……唔,歌词我听不明白,大概不是我们的语言吧,可旋律比夜莺还要美。” 他睁开眼,发现普兰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见他不理解,又努了努嘴:“唱呀。” “好,好吧……” 乔伊亚只好挠挠头皮,跟着耳畔的旋律断断续续哼唱起来。 森林深处起初只有零落的一两声鸟鸣,现在多了乔伊亚稚嫩的歌声。普兰趴在他身旁,认真而温柔地注视着他,一边倾听一边微笑,还随着节奏轻轻点头。 后来熟悉了旋律,他便也对着古井一起歌唱。 古井回馈给他们空灵的和声。水雾缭绕在旁,凝出一粒粒魔法晶屑。他们的发梢、手指和衣衫上,每一处都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这个烂漫春季的每一天,从清晨到日暮,乔伊亚和普兰都守着古音之井,等待塔苏暖流捎来远方的声息。普兰抱来了厚厚的《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只要听到什么特别的,就立刻翻开书寻找。 他们听到了戈扎蓝羊头巫祝的祷歌,与书上记载的一样,是羊叫和蹄声的结合。 他们也听到了多瓦高原的崖曲,那是由一阵阵穿梭在山峰之间错落交替的风自然形成的旋律。 除了这些,他们还听到了十八地鬼集市尖刺的喧哗,清亮入云的枭龙厉啸,令人耳朵抽痛的月夜狼嚎,以及撑船的艄公用破锣般沙哑的嗓子到处宣扬河神的八卦…… 有些声音能在书上找到,有些则无从觅迹。 他们把未知的声音一条一条记录在羊皮纸上,打算以后亲自去寻找来源。 般萨的夏天在寂寥的蝉鸣声中来临了。 塔苏暖流改变了方向,不再经过神殿里的古音之井。古井开始沉睡,雾气消失,波澜静止,覆盖地面的晶屑也一天比一天薄。青苔少了水汽的滋润,显得有些泛灰。 终于,在家家户户都换上竹簟的那天,井里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乔伊,该走了。” 普兰站在栅栏外,呼唤迟迟不愿离开的乔伊亚。 乔伊亚撑着冰凉的石壁站在井边,黑暗的水面就像一堵铜墙,阻隔了般萨与异世。他望着深不见底的古井,坚定地说:“维多利亚,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他一步一步往后退,走出了神殿庭园。 普兰挥动法杖,一缕金色的光芒聚集到破碎的栅栏上,缺失已久的木条重新出现,填补了栅栏的断口,森林里的五芒星印记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 夕阳下,两个孩子肩并肩坐在利安娜湖畔。湖水拍打岩石,淹没他们的脚背,发出了寂寞的哗哗声响。 06 长翼鸟 罗生盆地是般萨的孩子们不能进入的地方。 这里饲养着各类奇珍异兽,大多生性温和,当然也有暴烈或剧毒的。为了防止猛兽伤人,米勒祭司在盆地外围施加了一道结界。孩子们对那些生灵充满好奇,总想一探究竟,却碍于结界阻挡,时常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唯独小祭司普兰,轻轻一挥法杖就能带着乔伊亚溜进去。 他们要探望一只可爱的宠物,也是未来探险旅程的忠诚伙伴——长翼鸟。 维多利亚大陆太遥远,映加海又被龙族和人鱼占领,只有成年后能连续飞翔九天九夜的长翼鸟才能载着他们跨越大洋,抵达那片奇幻大陆。 罗生盆地的巨型榕树下,乔伊亚和普兰蹲在一只棕色绒毛的幼兽跟前,看它一边扑腾翅膀,一边愉快地啄食新鲜牛肉,每吃几口就清亮地啼叫一声。 普兰狐疑地打量它的体型,伸出手指戳了戳,软绵绵、油乎乎的,不禁担忧起来:“小乌好胖啊,要不今天少喂点牛肉吧?” “哪里胖了?小乌才半岁,圆一点儿是应该的。”乔伊亚不以为意,打断了普兰的庸人自扰,头头是道地分析,“它以后可是我们的座驾,应该多喂牛肉,让它快点长大。要不然等我们十七岁了,小乌还是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我们怎么骑呢?” 普兰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只被压扁的肉饼来,顿时吓得打了个寒战,赶紧又甩出去一块牛肉。 长翼幼鸟敏捷地一伸脖子叼住,感激地朝他哼哼了两声。 普兰问:“小乌长大以后,翅膀能有多长?” “很长很长!”乔伊亚兴奋地跳起来,展平双臂,努力向两边拉伸手指,比划道,“从这棵树到那棵树,足有十二尺!” 小乌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倒跌了两步,绊在石头上,骨碌碌滚过一圈儿,滚得灰头土脸。 普兰被它犯蠢的样子逗笑了,赶忙抱起它,一手抓住一只翅膀扯开颠了颠。半晌,他怀疑地摇了摇头:“太小了,还没有鸡崽大。每天吃这么多,光长肉不长毛的,以后怎么飞得起来啊?” 小乌遭受奇耻大辱,立刻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唳,玩命扑棱小翅膀,从普兰手中挣脱出去。然后迅速朝普兰啐了一口唾沫,叼起没吃完的牛肉磕磕碰碰朝远处逃去,黄土飞扬间不见了踪影。 普兰两手悬空,维持着扯翅膀的动作,和乔伊亚面面相觑。 “普兰,你伤害了它的自尊心。”乔伊亚严肃且沉痛地说。 不过下一秒,他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乌既然这么生气,就说明你严重低估了它的体型,所以它肯定不止这么点儿大,放心放心。” 乔伊亚拍了拍普兰的肩以示安慰,随手捡起一根野草,开始熟练地编草绳:“还剩半袋肉,小乌嘴这么馋,一定会回来吃的。我得把肉全绑到树梢上,逼它认真练习飞行。再不飞,真的连鸡崽都比不上了。” 乔伊亚飞快编好草绳,瞄了一眼普兰腰间的法杖,伸手从袋子里拎出一块牛肉,不坏好意地说:“来,给小家伙做一顿小火烤牛肉吧。” 普兰还没弄明白意思,那块牛肉突然迎面飞了过来。他怕被砸到脸,条件反射地抽出法杖防御。只见空中一片红光闪过,牛肉重重落地,飘开了烤熟的香味。 乔伊亚捡起熟牛肉,掸去泥土,用草绳将它挂上了树梢。挂完以后,他回头对普兰竖了个赞赏的大拇指。 普兰嘴角抽搐,法杖“哐当”一声落地。 半小时后,小乌果然悄无声息地折了回来。它注意到树上的熟牛肉,开始使劲扇动翅膀,试图飞起来啄食,却始终差了那么一点儿,急得脑袋直冒烟。 乔伊亚和普兰躲在树上的浓荫里观察它,也跟着急得脑袋冒烟。 尝试了几十次之后,小乌突然开了窍,以一种歪歪斜斜却意外有效的姿势飞到高处,成功叼走了熟牛肉。乔伊亚和普兰激动不已,一脚踏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6 空,接连从树上栽了下来。 07 自由之泪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盖娅历九百九十四年,普兰和乔伊亚十一岁生日的当天。 那天下午,普兰被爷爷米勒祭司带去了盖娅神殿。 普兰以前常来这里温习典籍,对神殿的每一条道路都很熟悉。只是这一次,爷爷打开了一扇沉重的暗门,领他往地下走去,踏上了一条全然陌生的长廊。 长廊很暗,黑洞洞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方。 沿途的烛台上燃烧着几星微弱的烛火,火光映亮了绮丽的壁刻花纹。两侧墙壁各有一道壁槅,深凹进去,里头摆放着各类造型怪异的石像,有尖喙的飞鸟、龇牙的野兽,还有面目阴森的神明。 普兰忽然注意到,系在前襟的那朵风铃花开始慢慢凋谢了。他走得越深,风铃花就凋谢得越快,直至化作一团皱软的枯黄,轻轻落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却被爷爷拦住了。 米勒祭司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供奉着《般萨祭典》,那是盖娅女神的神谕,决不能被外人窃听。风铃花这种传声的东西,是无法在里面存活的。” 普兰说:“可是没有风铃花,乔伊会找不到我的。” 米勒祭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扬手一挥,枯萎的风铃花瞬息碎为灰烬,消失在了普兰眼前。 他转过身,继续向长廊深处走去,边走边道:“在般萨祭司的心里,只有盖娅女神才是唯一至高无上的存在。普兰,你已经满十一岁了,要学会为了族人而成长,不该再把乔伊亚——把幼年玩伴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普兰困惑地望着爷爷的背影,不明白爷爷今天为什么变得这样严厉。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狰狞可怕的雕像,心里发虚,立刻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长廊尽头是一间穹顶书库,装饰得浮夸奢华。书架环贴墙壁,高耸林立,一直从地面堆叠到了天花板。 一卷华丽的羊绒毛毯铺在书库中央,上面编织着十一行花体字。 米勒祭司说,这就是记载了神谕的《般萨祭典》。他将告诉普兰一些事,关于利安娜湖泊的“自由之泪”,关于传承自由之泪的“祭灵”。 普兰站在毛毯前,读着女神的旨意,听着爷爷缓慢冰冷的叙述,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仿佛堕入了无底的深渊。 般萨,它在维多利亚的语言中意为“泥土”。 泥土象征着稳定、踏实和恒久,继承了土系魔法的般萨族人生来崇尚稳定,可以数百年居于一个小岛不迁徙。而对这样的宗族来说,最严重的信仰灾难莫过于“自由”。 自由像一阵风,卷起尘土,飞沙走石,滋长放纵不羁的遐想。 般萨的信仰一旦被它侵入,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致命伤害。所以自古以来,般萨族人献给盖娅女神的祭品都是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 每隔十七年,般萨就会诞生一个手背上印有逆五芒星的孩子。祭司们遵照女神旨意,一步一步滋养他追逐自由的梦想。当梦想达到巅峰,他们便将这个孩子的灵魂抽离身体,封入“自由之泪”。 然后,被囚禁的绝望感会化作雪白的雾气,弥漫全岛,给予般萨接下来十七年的安宁,直至灵魂受尽折磨,消亡于世间。 “自由之泪”的力量取决于注入其中的灵魂。灵魂越愤怒,越绝望,般萨的日子就越安宁。 “是乔伊吗?爷爷,你们要拿走乔伊的灵魂吗?”普兰扑到爷爷身前,抓着他的衣袂不依不饶地问,“你送给我《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说可以念给乔伊听,都是故意的吗?” “够了!” 米勒祭司看着不争气的孙子,冒出了按捺不住的火气。 他厉声道:“乔伊亚不是般萨的岛民,也不是你的朋友,他只是一件祭品!他的出生是为了被毁灭,而你的出生是为了毁灭他! “普兰,你要记住,你是正统的般萨族人,被女神的福祉庇佑,被女神的食粮哺育,被女神的知识启迪,应以女神的旨意为生命之至。只要世上还有狂风和扬沙,‘自由之泪’就必须传承下去! “你该在箴言的引导下谨慎前行,为般萨的信仰付出一切。如果被荒诞的‘友情’牵着鼻子走,连风的诱惑都不能抵抗,将来怎么成为一个优秀的祭司?!” “你认得的字已经够多了,《祭典》剩余的部分,你自己看完吧。”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慢慢关闭了,普兰一个人跪在地毯中央,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气。 高脚烛台一层叠一层,火光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滚烫的蜡泪流淌下来,凝成扭曲的形状。书架上摆放着无穷无尽的古旧典籍,书脊足有寸厚,每一册都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教你服从,教你自省,教你敬畏,教你噤声。 这股腐朽之气充斥了整个房间,令人呼吸艰滞,头脑发涨。 普兰第一次发觉,自己竟是这么胆怯无能。 他不敢阅读地毯上近在咫尺的文字,却也不敢忤逆女神的旨意。爷爷掷地有声的训斥让他愧疚,可一想起枯萎在长廊上的风铃花,心脏就绞拧般疼痛。 乔伊,他的乔伊。 普兰擦干泪眼,手指抚过膝盖下柔软的羊毛,开始阅读余下的文字,然而女神的箴言却和寒冬腊月的冰锥一样刺透了肌骨。 “神明赐予般萨永恒的生命,教利安娜湖泊永不干涸。 又降下归风的自由之魂,以逆五芒星为记; 他生而丧父丧母,无家无族,应没有多余的羁绊; 他生而带有诅咒,不可远行,应对映加海有所渴望; 赐《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数卷,应将其启迪; 赐身临其境的幻梦之能,应任其畅想; 赐塔苏暖流抵达古音之井,应给他声的诱惑; 赐长翼鸟十二尺宽羽,应给他风的召唤; 赐太古晶石自由之泪,应给他最终的安息之所; 赐桐木祭台和青松流烟,应打碎一切希冀,将妄图飞翔的生灵献祭给沉默的泥土。 祈般萨永福。” 《般萨祭典》的每一个词都像尖锐的刺刀,捅破了普兰的血肉和心脏。他麻木地跪在地毯上,直到身旁所有的烛火都燃尽熄灭,空余一室黑暗。 08 归风的少年 盖娅历九百九十九年,乔伊亚和普兰年满十六岁。 乔伊亚长成了一个高个头男孩,肩宽腿长,背脊挺直,穿着牛皮短马靴可以绕落日山跑三圈。普兰比他稍矮些,却因为相貌清俊,天天被村里的小姑娘围追堵截,时常狼狈不堪地来找乔伊亚挡桃花。 乔伊亚起初看到普兰被小姑娘追得到处跑,还在那儿幸灾乐祸地笑。次数多了,他莫名奇妙就烦躁起来。有一回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居然当着那群小桃花的面搂过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7 普兰,照着腮帮子重重亲了一口。 普兰窘得满脸羞红。 不幸的是,这一幕恰巧被米勒祭司撞见了。老头子摔了烟斗,挥舞着鞭子在乔伊亚身后追了三天。 这年初夏,罗生盆地的大榕树上并排扎起了两张吊床。乔伊亚和普兰躺在里面,一边避暑纳凉,一边闲聊胡扯。 清爽的凉风吹过来,拨开树叶,露出了头顶一小片湛蓝的晴空。 长翼鸟的群居地就在附近,当年的胖小乌早已长大,有了光滑的羽毛、瘦长的颈子和一对展幅六尺的翅膀,足以在山顶平稳盘旋。但是,为了洗清幼年“不如鸡”的屈辱,小乌更喜欢往榕树里钻,以向乔伊亚和普兰展示自己精湛的飞翔技巧。 榕树多气根,悬垂如木栅。 飞一次,挂一次。 小乌缺乏经验,总是倒霉地一头撞上气根,然后扑簌簌顺着藤条往下落,摔得灰头土脸。摔多了以后,它居然熟能生巧,学会了用单脚勾住藤条,像钟摆一样在空中来回晃荡几次,再灵巧地斜刺出去。 动作漂亮,反应敏捷,只是代价巨大——每回乔伊亚和普兰一觉醒来,身上总是盖满了震落的树叶子。 当小乌又一次表演完高空杂技后,普兰掸开脸上的草叶,轻咳了两声,说:“乔伊,我在想……映加海那么大,谁也没真的飞越过。要是小乌体力不够,飞不到对岸,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话音刚落,远处的小乌猛地一记回旋,瞬间冲了回来。它倒悬在吊床下,用两只脚爪勾住拉绳,又抽又拽地表达抗议。 乔伊亚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长翼鸟不光会飞,也会游水。小乌要是飞累了,可以落在海里漂一会儿。如果运气够好,遇见鱼群,说不准还能抽空吃顿饭呢。” 小乌得到肯定,欣悦地啼叫了一声,左脚激动地往外抽,谁知和拉绳死死绞到了一起。剧烈挣扎半天后,它挣脱未果,筋疲力尽地耷拉在吊床底下,开始尴尬地装死。 乔伊亚看向普兰,不解地问:“这都是以前你告诉我的啊,怎么你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普兰心虚地移开目光,避之不谈,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那……维多利亚大陆不一定有风铃花吧?要是我们不当心走散了,我该怎么找你呢?” 乔伊亚索性从吊床上坐了起来。 他担忧地问:“普兰,你到底怎么了?” 即便是乔伊亚这样粗神经的人,也发现普兰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自从过完十一岁生日,普兰对维多利亚大陆的热忱就消减了大半,还常常冒出来许多稀奇古怪的顾忌。他们现在仍然会一起计划,一起讨论,但乔伊亚感觉得到,普兰的笑容是伪装的——浮于唇形,却不入眼。 乔伊亚是多么害怕啊。 他怕他亲爱的普兰也像米勒祭司一样,被腐旧的法典侵蚀了灵魂,迷失在宏大的女神崇拜里,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没什么,只是有点害怕。”普兰不敢面对乔伊亚。他低着头,小声说:“乔伊,我们乖乖留在村子里不好吗?般萨在海上漂浮了千百年,还没有谁真的走出去过,可大家照样过得很快乐。这儿多安全啊,维多利亚大陆……谁知道它究竟多危险。” “哪会这么容易出事?”乔伊亚笑着道,“别怕,你还有我呢!” 普兰却笑不出来。 他顿了顿,对乔伊亚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传说是传说,现实是现实,真正的维多利亚……或许跟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一点儿也不美好。 “书上说,羊头巫祝屠杀了路经戈扎蓝的狮群,连幼狮也没放过。这么残暴的部落,我们要是去拜访,真的能活着离开吗?虬龙殿藏在月光的阴影里,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们要是进去了,说不定会被永远困在里面。还有古音之井,每一年,我们听到的那么多声音里,不是都夹杂着可怕的惨叫吗? “还有你的病。如果你的病没治愈,复发了,维多利亚离般萨那么远,你会立刻死在那儿的。” 普兰看着乔伊亚,眼里写满了忧愁:“乔伊,这些……你难道不害怕吗?” 乔伊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浅栗色的头发微微发颤,在阳光里亮得像金箔。 他牵起普兰的手,十指相扣,按在了自己的胸口:“我当然会害怕,可是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远方了。” 他望着枝叶间那方狭窄的天空,微笑道:“普兰,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冒险的旅者不会只走大路。如果一条路直接通往天堂,没有歧途,没有未知,也没有危险,旅行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噩梦了,梦见自己死在了维多利亚的丛林、山野和雪原里,甚至没能飞越映加海,死在了小乌背上。但那没关系,就算葬身映加海,我也觉得非常幸福。” “般萨很安宁,可死寂的安宁才是我的梦魇。普兰,我的梦想在海的那边,我的葬身之所,也应该在海的那边。” 乔伊亚的声音很坚定,每个字都在普兰心中激出共鸣。普兰眼眶温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打颤了一片树叶。 在十一岁之前,远方也曾是普兰的梦想。维多利亚大陆的流云、飞鸟、风笛、浅草,曾是他愿意用生命交换的瑰宝。 可是乔伊亚,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神在我们的头顶微笑,你不知道自然的洪流中我们比微尘还要渺小。 我不能看着你向自由奔去,却堕入女神的掌心,被碾成般萨岛最不起眼的泥,落日山最不值钱的沙。 你是我生命里的光,不可以毁灭的光。 乔伊亚,你握着我的手。可是这些,我却不能告诉你。 09 利安娜湖泊 那年深秋,人们经常看到普兰一个人坐在利安娜湖畔。 栖水而居的飞鸟三五成群,落在湖心,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啄食水下的小鱼小虾。从前白雾浓重的时候,鱼虾藏匿雾中,难以捕捉。如今雾气淡了不少,一丝一缕若有似无地飘荡在湖面上。鱼群失去庇护,接连不断被尖喙衔出水面,吞入鸟腹。 普兰知道,在他和乔伊亚出生那年,有一个人的灵魂被封入了“自由之泪”。 那个人和乔伊亚相似,无父无母,体格孱弱,读过《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听过古音之井的声息,还养了一只同样可爱的长翼幼鸟。这只幼鸟长大了,宽羽十二尺,可以自由翱翔天际,却终其一生都没能载着它的主人逃离般萨。 当那个人发觉自己被欺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会多痛恨,又会多绝望? 而十六年后的今天,即便是当初怒裂天地的恨意,也已经像虚弱的雾气一样消散殆尽了。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8 明年,他们就要打开湖心那颗吞噬自由的石头,将乔伊亚的灵魂填入其中。从此以后,普兰只能每天守在这里,望着湖心的白雾,怀念乔伊亚曾经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就是结局吗?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儿正戴着一只木头手环,是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和乔伊亚找村里的木匠做的。他一只,乔伊亚一只,上头刻着美丽的风铃花,还有对方的名字。 死物不能传音,却有声息相通的涵义。 如果灵魂被剥离了身体,乔伊亚还能听到他的呼唤吗? “普兰?” 阿吉嬷嬷从湖畔小径路过,见普兰坐在那儿发呆,慈爱地喊了他一声。她刚去森林里采浆果回来,手肘上挂着一只竹编篮子。 “下午好。”普兰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阿吉嬷嬷就问他:“你最近天天坐在这里,也不跟乔伊亚一块儿玩,在想什么呢?” 普兰说:“阿吉嬷嬷,如果一个人睡在湖底,我大声喊他,他能听见吗?” 阿吉嬷嬷忽而沉默了,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说:“能啊。” 她走到普兰身旁,把装满浆果的篮子搁在地上,然后面对湖水,双手合十,开始唱一首悠远的歌谣。 这首歌谣普兰很熟悉。 他四五岁的时候,阿吉嬷嬷就常在湖边唱这首歌了,旋律平淡,却往往令听者落泪。幼年的普兰曾问:这首歌叫什么?阿吉嬷嬷说,它叫《思念》。 唱完歌,阿吉嬷嬷望着湖心的方向,慢慢说道:“我第一次给他唱这首歌,就是站在这个地方。那时他才离开不久,听到我唱歌,会让白雾飘过来,围着我,打湿我的皮肤和头发。后来,大概过去了四五年吧,他就不再回应我了……也许是没有力气了。” 普兰惊诧地抬头看她。 阿吉嬷嬷还是平静温和的模样,只是稍显疲惫,眼角皱起了一束鱼尾纹:“其实我更希望他听不到。听不到,就不会想;不想,就不会思念;不思念,就不会那么痛苦。” 她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普兰的脑袋。 “我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这儿了。普兰,好好劝他,帮他把心收回来,只要不惦念着维多利亚大陆,就至少不会太痛苦。” 她捂嘴闷咳了几声,拎起浆果篮子,颤巍巍沿着落叶小径远去了。普兰看着她形单影只的背影,感到鼻子酸酸的。 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没注意到,阿吉嬷嬷一直是一个人。 一片落叶飘入水,拨散了天光云影。普兰注视着一圈又一圈漾开的波澜,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他和乔伊亚就只能像阿吉嬷嬷和她的爱人那样,一个被囚在自由之泪中哀鸣,一个守在湖边孤独苍老? 不。 他不要冰冷的白雾,只要活生生的乔伊亚。 他的乔伊亚是世上最好的男孩,背负着最不公正的命运,却活得善良坚强。 那天在罗生盆地,普兰出尔反尔,无论如何也不愿陪乔伊亚一同去冒险。他原以为乔伊亚会生气,但乔伊亚说:“普兰,没关系,维多利亚大陆这么危险,我可以先一个人出去闯荡。如果我活着回来了,就说明我有了保护你的能力,到时候再带你一起走。如果我没能回来,你也别难过。只要没亲眼看见我死,你就当我还活着吧。当我在维多利亚冒了一辈子险,忘了要回家。” 他亲吻普兰的额头,说:“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我死了以后,你会伤心。” 鱼儿“噌”地窜出水面,带起了一条长长的弧形水迹。 普兰倏地清醒过来,匆忙起身,拔脚向盖娅神殿奔去——乔伊,我突然意识到,我最害怕的同样不是死亡。 神明不会只留下一条路,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另一条。 虽然看起来离经叛道、荒谬可笑,却比继承了百年的那条旧路美好。 乔伊,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一起去维多利亚了。一个人的旅行也许会很孤单,可是只要你一直向前看,不回头,不回般萨,就一定能到达梦想中的远方。 10 西海崖 午夜,普兰提灯走在盖娅神殿的长廊里。两旁烛火幽明,一尊尊缄默的神像咧开嘴角,阴森地朝他微笑。 他推开长廊尽头的木门,踏进了穹顶书库。 一连数夜,他都在这里寻找能为乔伊亚解开诅咒的方法。 《般萨祭典》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尤其第四句:“生而带有诅咒,不可远行”。从前爷爷曾说,乔伊亚是因为生了病才离不开村庄。可乔伊亚四肢健全,体格强壮,又哪里像生了病的样子?唯一的可能性是:束缚他的并非肉体,而是灵魂。 女神用一种未知的诅咒掌控了乔伊亚的灵魂。而普兰知道,这些古老邪恶的诅咒,大多都藏在远古典籍之中。 普兰搬来木梯,从书架上抱下一摞又一摞厚重的旧书,绒面、皮面、绢面、纸面……各式各样堆了满地。有些是关于农牧、星相的,有些是关于丧葬、礼俗的,还有些是关于神赐、神罚的。 千本万本,堪比大海捞针。 书库里空气混浊,光线昏黄。普兰坐在凌乱的书堆中央,一册一册不知疲倦地翻找着答案。 忽然,一张夹在书里的莎草纸吸引了他的注意。 莎草纸很旧了,薄薄的一张,纸面纹路勾起了绒毛,让百年前风靡过的卷边花体字显得更沧桑。 纸上记着这样一段话,标题叫做《神之诫》: “神在弑杀之前,给予生灵一次严苛的告诫: 以陨落的星光铺就一座囹圄, 以无形的锁链缠绕你的裸足; 你不可逾越一分,你不可跨出一步, 唯有神的旨意才决定你最终的归处; 断角的羔羊啊,你若惧怕灵肉分离之苦, 不妨跪在原地,低下头颅, 等待仁慈的神给你宽恕。” 这段话下方,有一行用古维多利亚语写成的咒文。 普兰眸色一亮,呼吸当即急促起来。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匆匆抄下这段咒文,反复记诵,直至烂熟于心。 离开盖娅神殿后,普兰找来了一只灰兔做实验。 他念动咒文,轻扬法杖,从灰兔体内引出一道微光,在它周围化作一个气流涌动的圈。灰兔左看右看,撒丫子想逃,冲出圆圈没几步就软扑扑倒在了地上。 普兰把它拎了回来,法杖顶端的猫眼石盈盈发亮。气流再次汇聚,化作一道微光,钻入了灰兔体内。 “去吧。” 他松开手,那灰兔一跃而起,灵巧地窜进森林深处,飞快没了影子。 普兰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吁出了一口气。 第二年夏末,族人们砍下用来搭建祭坛的桐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9 木,一捆捆送入了祭司家。爷爷告诉普兰,是时候装出要送乔伊亚去旅行的样子了,切记不可露出破绽。 普兰点了点头,答应得很干脆。 乔伊亚对般萨没有留恋,打算一过完生日就启程,普兰便勤快地帮着一起收拾行囊。 他找出童年时在古音之井边记下的羊皮纸,端端正正誊抄了一遍,一张一张标注好与《异闻集》对应的页码;他研究制剑图纸,找村里的匠人为乔伊亚打造了一把镶有魔法碎晶的短剑,刃锋极利,削铁如泥;他还找阿吉嬷嬷缝制了保暖的披风、长靴和棉帽,连小乌的脖子上都挂了两只铃铛,羞得已经成年的长翼鸟把脑袋捂在了翅膀下面。 他变得比以往更喜欢和乔伊亚聊天了。 夜空下,榕树林里,他们躺在吊床上谈论未知的冒险,谈论消逝的童年,一夜之间冒出了那么多讲不完的话。 有些事情本来已经聊过许多遍,可普兰还是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提起,说喜欢听乔伊亚的回答。乔伊亚笑他长不大,他就撇过头去佯装生气,再被乔伊亚好言好语地哄回来。 将满十七岁的少年明亮得就像一颗星,普兰的视线追随着他,里面有最深的欢喜和不舍。 十七岁生日前夜,该收拾的行李都收拾妥了,乔伊亚的小屋干净空敞。即将离家的主人躺在床上假寐,随口哼着童年在古音之井里听到的那支曲子。普兰坐在床边,手捧一杯热羊奶,打量着面前堆放整齐的行囊,仔细盘算着还漏了什么。 干粮带了,衣服带了,防身的武器也带了…… “普兰!”乔伊亚突然睁眼,兴致勃勃地怂恿他,“别怕这怕那的了,我们来一场伟大的冒险,明天一块儿走吧?” “乔伊……” 普兰多么想点头答应啊,他也几乎就要那么做了,可是一条鲜红的警戒线拦在身前,制止了他内心的冲动。 他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不。” 乔伊亚问:“为什么不?” 普兰将下巴搁在杯沿上,笑盈盈地说:“明知故问,我天生胆子小嘛,想多练几年魔法再出去。” 对于这次突袭,乔伊亚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他已经连哄带骗用过了所有想得到的办法,试图让普兰答应与他同行,可普兰一直不肯松口。乔伊亚只好放弃,转而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每天绕着利安娜湖泊跑一圈,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生病。” “好啊。” 普兰欣然点头,张嘴喝了一大口羊奶,腮帮子鼓鼓的。 乔伊亚为他抹去唇角的奶渍,又握住了他的手,逆五芒星与正五芒星背向而叠,彼此吸引:“普兰,答应我,这几年……我们都要好好的。” 普兰望进他的眼眸里,温和地笑起来:“嗯。” 这天晚上,当夜莺刚唱完第一支曲子的时候,乔伊亚早早地睡了。 普兰没有离开太远,他站在屋外,清冷的风夹杂着些许湿气钻进了衣服里,有些冷,握着法杖的手也微微颤抖。他捂紧领口,平复自己的呼吸,然后举起法杖,在空中划下了一道美丽的星轨。 “我以祭司之名奉上女神的锁匙,囚牢里的魂灵,你自由了。” 法杖顶端的猫眼石洒出了一圈银色的星辉,覆盖在乔伊亚的木屋上。周围树影里飞出了无数细小的萤火虫,围绕在普兰身旁,就像夏夜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午夜,西海崖。 咸涩的海风呼啸着卷过映加海,十几米高的巨浪在滚滚轰鸣中迎面扑来,击打礁石和崖壁,砸开了一道密而白的瀑布。一只成年长翼鸟立在悬崖最高处,向两侧展开了它长达十二尺的翅膀,蓬松的羽毛被海风吹出了一层层起伏的波浪。 它即将迎来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远行,快乐得不能自已。 普兰靠在它身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疲倦——打破女神的囚牢花去了他太多体力。 乔伊亚正在鸟背上沉睡,面容平静,神色安详。普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听他的心跳声,半晌,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片曾经因为诅咒而无法到达的崖壁上,乔伊亚的心跳平稳如常。 普兰知道,这代表他的乔伊亚终于不再被女神禁锢,可以真正地飞往自由了。 他掏出一枚金属吊坠,将细细的银链子挂到乔伊亚的脖子上,小心地纳入了衣领里。迟疑了一小会之后,他又解开乔伊亚腕间的木质手环,放入了自己的衣兜。 他低下头,亲吻乔伊亚的额心,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了下来。 乔伊,我的乔伊,我会永远记住你,就像你也会永远记住我一样。 普兰看向长翼鸟,像父亲嘱咐孩子一样温柔地说:“小乌,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把我的乔伊托付给你,请你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去维多利亚大陆,再也不要回来。” 小乌伸长脖颈,发出了一声清亮的破空长唳。普兰摸了摸它的颈羽,泪痕未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月亮在浓云中穿梭,星辉照亮了翻卷的浪尖。 普兰后退一步,面对汹涌如怒的深海,平静地说:“小乌,去吧。” 悬崖边缘,小乌用力一抖颈羽,迎风展开了它宽阔的翅膀,接着前蹄悬空,后蹄猛地一蹬,身体似箭矢疾射出去,沿着一道完美的弧度擦过浪尖,逼向了水面。在快要沾到水花的一瞬间,它突然轻盈地斜刺上拉,向着月亮的方向飞去。 “乔伊,再见了。”普兰望着月盘中央越来越小的黑点,微笑着挥了挥手,“我亲爱的乔伊,再见了。” 般萨岛还在安详地沉睡着,只有西海崖独醒。普兰站在最高的悬崖上不停地招手,直到长翼鸟最后一抹身影也消失在了视野中。 他转身绕下西海崖,开始沿着隐没在黑暗中的道路奔跑。 他跑过黑沙弥漫的落日山,那儿的土地上曾经流淌过他和乔伊亚的汗水;他跑过树影婆娑的黑森林,那儿仿佛还闪烁着通往古音之井的五芒星印记。最后,他在湖畔的一簇风铃花旁边停下,把乔伊亚的手环和自己的手环扣在一起,藏进了喇叭叶里。 乔伊亚,这样,我就永远能听见你的声音了吧。 许久之后,东方的海天之界出现了一道湛亮的光芒,沿着水波荡漾的海面直铺过来。朝霞浓墨重彩地涂满了天空,唤醒了般萨岛一夜沉睡的生灵。 普兰静静坐在利安娜湖边,欣赏着他生命里最后一轮喷薄攀升的旭日。 11 流幕幻镜(上) 盖娅历一千零三年冬,维多利亚大陆遭遇了百年来最严酷的寒流。 西北之地的曼弗伦驿道千里冰封,艾加峡谷大雪纷飞,即使是最贪心的狐狼皮贩子也被风雪吓破了胆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10 ,不得不改道南岭。意欲北上的旅者们大多选择留在中央城邦暂避,前往白烟洲的寥寥无几,曼弗伦驿道上只有稀疏几粒被风雪掩盖的人影。 七天后,白烟洲终于放晴。 日光难得炽烈,将奥德瓦雪原照作了一片闪耀的银箔,铺天盖地明光晃眼,刺得人无处躲藏。红松树顶部的积雪被太阳晒化了,大块大块摔落下来,在山坡背风处一栋木头房子的屋顶上砸得粉碎。 一个年轻男孩从松林里走出来,手中拎着一只皮毛油黑的动物,在雪野上拖出了长长的痕迹。 木屋主人里昂大叔听见碎雪声,利索地打开了门:“乔伊亚,弄了只什么回来?” “短毛紫貂,成年的。”乔伊亚扬起胳膊,向他晃了晃陷入昏迷的小家伙,“风雪太大,山鼠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只有它冒冒失失在林子里瞎窜,正好倒霉撞见我……大概是饿坏了吧。” 里昂大叔接过紫貂掂了掂分量,满口夸赞,转身进了木屋。乔伊亚拍掉肩头的落雪,在门边石块上蹭干净脚底,也跟着进去了。 乔伊亚是三天前被猎户里昂捡回来的,现在暂时借住在这儿。 当时他孤身一人昏死在曼弗伦驿道的支路上,连绵不尽的飞雪盖了一层又一层,几乎将他彻底淹没。幸好身上那件赤红的披风足够显眼,里昂大叔驾着雪橇路过,一下子就在凄茫遮眼的雪雾中发现了他。 里昂大叔把冻僵的乔伊亚扛回小木屋,用一大碗热羊奶和一大碗熟羊肉救活了他,没想到乔伊亚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流幕幻镜怎么走。里昂大叔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木棍追着他揍了一顿,边揍边吼:“你一个年轻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找什么流幕幻镜?那玩意儿是你背个包裹晃两步就能找到的吗?!死崽子,牙还没长齐就出来咬狼!” 让里昂大叔丧气的是,他花了整整三天也没说服这个执拗的小伙子——乔伊亚相当坚持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他对寻找流幕幻镜报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执念。 尽管只有二十岁,但乔伊亚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了。他在维多利亚大陆独自冒险了三年多,干过很多让里昂大叔都佩服的事。比方说,他曾受困虬龙殿,靠劫持枭龙幼仔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也曾误入十八地鬼集市的赌场,手起刀落,斩断了两根入颅鬼栉,砍翻了六只拔肋妖魑,扛着一袋黄金潇洒离开。上个月横渡塔苏河的时候,他还把企图谋财害命的船夫五花大绑踹下了河。 除了这些,乔伊亚随身携带的传信鸟也颇有来头。 这只鸟叫做风信子,是维多利亚大陆最珍贵的飞鸟属种,数量极少,且只在戈扎蓝部族游牧的领域出没。 里昂大叔知道,能从全大陆闻名的血腥种族手中弄到一只风信子的人,身手必定不凡。而风信子的存在,说明乔伊亚心里必定有一个无比挂念的人——否则,谁会拼了命地去抢一只传信鸟呢? 但让里昂大叔感到奇怪的是,乔伊亚的风信子从没带回过任何消息,仿佛在它去往的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乔伊亚想要寻找的人。 暖和的木屋里,里昂大叔一边熟练地剥貂皮,一边愉快地哼小曲儿,随口问道:“乔伊亚,这貂你想怎么吃,炖了还是烤了?” “炖了。” 大叔抬头,又问:“那皮毛呢?老子粗手粗脚的,可做不来你穿的那种貂袄。我给你洗一洗晾干,你下山的时候带走吧?” “嗯。” 大叔继续说:“那还得等大半个月呢。眼下曼弗伦驿道冻得跟冰棍似的,南岭的暖流一点也过不来,没法化冰。” “嗯。” 里昂大叔不说话了。 他看到乔伊亚心不在焉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在等风信子了。 乔伊亚立在窗前,外面是雪霁天晴的美景,他却无心观赏。 如果按照原本的旅程计划,他不会这么早就来白烟洲。可是在过去的三年里,他竟然没有收到过一条来自般萨岛的消息。 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年现在过得还好吗? 普兰与他同一天出生,今年也该二十了,可无论他怎么想象,脑海中都浮现不出普兰二十岁的样子,反倒是普兰十六岁的青涩笑容印刻得越来越深,好像有什么力量在逼迫他铭记一样。 面对风信子一如既往的缄默,乔伊亚不禁产生了诸多怀疑:为什么十七岁生日当晚一觉睡去,醒来时,他就已经躺在长翼鸟背上?为什么他离开得如此匆忙,甚至等不到天亮和普兰道一声再见?为什么当他思念普兰、准备返程的时候,长翼鸟却死活不肯依从? 他隐约感到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操控着某些可怕的事情。 悲怆的情绪随着时间推进愈演愈烈,在每一晚的梦里深深扎了根。无论乔伊亚怎么说服自己,噩梦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上空,久久盘踞不散。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童年那个关于“卡卡”的约定——流幕幻镜。 他本该和普兰一起去白烟洲的,可他现在等不及了。他要马上站到那面镜子跟前,做出一个微小到不足以改变任何事情的决定,然后好好地看一眼二十岁的、安然无恙的普兰,让自己那颗高悬了许久的心平静下来。 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尖细的长啼。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鸟以惊人的速度疾射而来,飞快逼近小屋,尖喙如箭矢一般“砰”地钉在了窗棱上。 风信子! 乔伊亚面露狂喜,赶忙将它拔了下来,问:“怎么样?普兰有回信吗?” 风信子抖了抖羽毛,用一双清澈的小豆眼盯着乔伊亚,然后张开了它金色的尖喙——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没有一丝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 乔伊亚脸上期待的神色瞬间消失了。 他把风信子放回笼子,自己呆呆地坐在床边发怔,喉头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乔伊亚,别愁了,我知道流幕幻镜在哪儿。”里昂大叔实在看不下去,怒气冲冲地说,“看外头的云,明天应该还是个晴天,我带你去一趟流幕幻镜,把烦心事一股脑儿全解决了,别老给我这么魂不守舍的!” 12 流幕幻镜(中) 第二天清早,乔伊亚和里昂大叔穿上厚实的驼毛大衣,带足干粮,开始向奥德瓦雪原北部进发。 里昂大叔还随身带了一只牛皮背包,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用途不明的小工具,有绳索、卷尺、飞镖,还有一把弓弩。 他们横穿冰面,翻越山丘,贴着悬崖边缘的狭长坡道行走了数千米,又靠着里昂大叔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精准避过了几处埋在雪堆下的断层。当他们途径一片冰刺横生的巨大红杉林时,乔伊亚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那玩意儿是你背个包裹晃两步就能找到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11 的吗”。 这片红杉林的地势是他此生见过最诡异的。 高坡低谷回旋,大道小径交错——那甚至不能被称为路,因为没有一条是连贯超过五米的,倒更像是几百条形态各异的路被剪碎了,扔进盆里搅拌一通,再一股脑儿胡乱地泼在山丘上。 杉林里的风也古怪得很,风向极不稳定,随时会发生变化,还不断地冷热交替,毫无规律可循。乔伊亚刚进林子时,一阵凛冽凶猛的西北风差点掀翻了他的帽子,冻得他直打哆嗦。捂紧大衣往树后一躲,寒风却立刻消失了,改作一阵温煦的熏风拂面而来,带着三四月清甜的花香,就像一脚踏入了春天。 乔伊亚走了不过百余米,春夏秋冬已经换了好几轮,衣服脱了穿,穿了脱,前脚出的热汗后脚就冻成冰渣,令人无所适从。 他想一鼓作气尽快通过,却发现这并不容易。 红杉林中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冰面,角度诡异,将阳光折射向不同的方位,有几束平行,有几束发散,还有几束在空中交叉穿透。空间被这些冰面分隔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身处其中的人根本无法依靠太阳辨认方位。乔伊亚觉得,想要毫无障碍地穿过这片红杉林,恐怕还是瞎子来得容易些。 他一步不落地跟着里昂大叔继续往前走,沿途看到了更多奇异的景象: 相隔十米的两个树墩,年轮竟然反向生长;海拔只差半米的两株红杉,高度却差了至少五米;有几株红杉的尖端效应明显,有几株恰恰相反,长成了滑稽的倒三角;一株红杉干脆横了过来,大大方方架在另一株的分杈上;临近几株的叶子上压满了厚厚的积雪,枝干深深弯了下去,随时可能断裂,远处的几株却枝梢干净,看不见一丁点雪沫子。 乔伊亚指着奇形怪状的红杉问:“大叔,为什么这些树都长得不一样?” “因为它们不在同一片林子里。”里昂大叔言简意赅,打开牛皮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十字弓,“猜猜哪儿是东边?” 乔伊亚分不清方向,随手一指:“那儿。” 里昂大叔笑道:“让我来看看你猜得对不对。” 他举起弓弩,目光瞄准远处一株倾斜的红杉,“嗖”地射出一箭。那支短箭理应直线行进,扎入那株红杉里,却在空中猛地转过一个大折角,径直向乔伊亚射来。乔伊亚吓出了一身冷汗,本能地闪身躲避。只听“咻”的一声,短箭在他眼前两米处又惊险地转了一次向,射向一株白雪皑皑的红杉,深深钉进树干里,震落了一地碎雪。 “你猜错了,这才是东边。”里昂大叔收起十字弩,带着乔伊亚朝短箭走去。 乔伊亚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里昂大叔往他肩上重重抡了一拳,低声笑道:“毛崽子,这就看不懂了,还想找流幕幻镜?叔告诉你啊,你眼前的这些红杉,看着像是一片森林,其实都长在不同的时空里,日照、风向、土壤、季节全不一样,所以才显得这么诡异——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儿离流幕幻镜不远了。”乔伊亚敏锐地猜出了答案,“我读过的书上说,流幕幻镜拥有扭曲时空的力量。这片红杉林受了它的影响,应该就在它附近。” 里昂大叔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用力拔出短箭,搭起十字弩又射了一发,然后领着乔伊亚往新的东方走去:“和流幕幻镜相比,这儿真的不算什么——无非是空间错乱,路稍微难走了一点,不会有性命之忧。走到这里就领悟的人,有一大半直接掉头回去了。你呢,你还要继续吗?” 他严肃地问乔伊亚。 乔伊亚眼神坚定:“要继续。” “行。” 里昂大叔没有再劝。他伸手拍了拍乔伊亚的肩,说:“我们继续走吧。” 他们又花了一小时走出红杉林,绕过冰棱倒悬的艾加峡谷,来到了一片无垠广阔的湖泊旁。 这湖泊四面都是茫茫雪野,本该像其他水域一样结起厚冰,却不仅没结冰,还古怪地冒着暖雾。沿岸绿草丛生,水鸟纷飞,俨然属于生机勃勃的春夏。 “这边。” 里昂大叔招了招手,带着乔伊亚绕湖走了一小段。岸边某处忽然开始结冰,在极短的时间内结出了一条笔直的冰路,铺在暖雾袅袅的湖面上,通往遥远的天际。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水流湍急的尽头,那儿就是流幕幻镜。”里昂大叔对乔伊亚说,“切记保持清醒,任何决定都要慎之又慎,不能被它诱惑。还有,把风信子留给我,如果一小时后你没出来,我就让它去叫你。” “好。” 雪白的鸟儿扑腾两下翅膀,落在了利昂大叔肩头。 乔伊亚从怀里掏出一本丝绢包裹的旧书,翻开它,找到了折角的那一页。当年稚嫩的签名还留在上面,没有随着消逝的时光一并淡去。 村落,松柏,雪野,湖泊,山脉。 眼前的景象与书上的插图一一契合,只是童年时,他和普兰都以为飘在湖上的是一层寒烟。现在才知道,那原来是温暖如春的水雾。 普兰。 我违背了承诺,一个人先来到了这里,请你不要生我的气,请你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面前。 乔伊亚顺着冰路往前走,淡淡的雾气缭绕在脚边。 随着他一步一步靠近湖中央,最外围的湖水减缓了流动,逐渐静止,开始凝结,形成了一圈泛白的半透明冰环。冰环的内侧几乎紧贴乔伊亚的脚跟,他每走一步,所过之处的湖水便凝结起来,冰环也更宽一步,就这样慢慢逼近了湖心。 等乔伊亚发觉状况不对的时候,流淌的湖水已经只剩下窄小的一汪。 周围寂静得可怕。水鸟的吱咕声消失了,鱼群的跃水声也消失了,寒风带着强烈的冷意吹过岸边,碧绿的芳草却似覆了一层胶蜡,根根凝固不动。 乔伊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去看——身后已不再有来时的路,一块庞大到不见边际的冰幕高高悬挂在眼前,鱼群和水鸟镶嵌其中,就像美丽的琥珀。 他惊怔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伸手去摸,险些冻伤手指。 他往后退了几步,打算继续朝湖心走,刚一转头,面前竟然凭空出现了和身后一模一样的冰幕,堵住了他的去路。顿时,目所能及的地方完全被冰幕占据,将他困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乔伊亚抬头环顾这壮观的景象,半透明的冰幕上有虚影在晃动,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多少细节,但能隐约辨认出是般萨的村庄。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流幕幻镜。 普兰,我就要再次见到你了。 13 流幕幻镜(下) 乔伊亚专注地望着流幕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12 幻镜,童年的记忆浮现出来,泼了浓墨重彩一般鲜活。 他看见普兰和自己在森林里玩耍,追逐着一只狡猾的短尾貂,活泼的棕色小马就跟在他们身后。短毛貂个头小,肢体灵活,逃来窜去怎么也逮不着。幼年的乔伊亚苦闷不已,和普兰面对面蹲在地上,托着腮,认真思考着逮貂大计。 乔伊亚知道,大约一分钟后,自己就会想出“在路中央挖陷阱”的笨办法,也正是这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笨办法,间接害死了卡卡。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不要挖陷阱,不要挖陷阱! “我们去找个网兜放在附近,再在里头放一块肉,怎么样?”幼年的乔伊亚灵机一动。 普兰惊喜地点头:“好啊!我家里有网兜!” 两个孩子立刻站了起来,牵起卡卡的缰绳一块儿朝村子跑去。乔伊亚看着完好无损的路面,暗自松了一口气。 记忆如潮水退去,当画面再次清晰起来时,流幕幻镜里出现了一匹成年的骏马,正在落日山金黄的沙土中奔跑。它有棕色的鬃毛,健壮的四肢,背上坐着一个穿短帮马靴的少年。那少年高举马鞭,神采奕奕,一头红褐色的长发随风飞扬。 乔伊亚认得,那是普兰家隔壁的伊加。 卡卡奔下落日山,载着伊加回到了般萨村。普兰的母亲微笑着走出来,从伊加手中接过缰绳,把卡卡牵回了马棚,往食槽里添了清水和干草。伊加向普兰的母亲鞠躬道谢,又聊了一会儿天,随后离开了。 祭司家门口人来人往,乔伊亚悬着一颗心,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看到了普兰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垂垂暮年的老祭司米勒,却偏偏没看到普兰。 普兰,你在哪儿? 是去了村子外面还没回来吗? 乔伊亚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掏出了雕有风铃花的吊坠。他不断抚摸着花朵中央普兰的名字,轻声祈求:普兰,快回家吧,再让我好好地看你一眼,我真的太想你了。 可是直到夕阳落下,炊烟四起,普兰还是没回来。 隔着窗户,他看到普兰的家人开始吃晚餐——三副餐具,三把椅子,三个人,不像还在等谁回来的样子。 普兰,卡卡活过来了,可你去了哪儿? 乔伊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拒绝接受镜子呈现给他的世界。他相信这是一场严苛的等价交换:正因为卡卡复活了,普兰才在未来的某一天坠马而死。如果他不改变卡卡的命运,普兰就一定会平安地活着。 他站在流幕幻镜前,掷了无数次骰子。 这些改变是那么的微小,小到根本不足以影响命运前行的轨迹,可不论他怎么做,始终都无法在流幕幻镜里看到二十岁的普兰。 我心心念念的普兰,我永远微笑的少年祭司,你究竟去了哪里? 乔伊亚想起十七岁生日那个偏离了正轨的夜晚,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缘,只是因为不肯去信,所以才固执地停在警戒线外。他坚信女神不会残酷至此,终有一日,流幕幻镜会击破所有消极的猜想,让他带着普兰二十岁的笑容重拾热情,开始下一段旅途。 但是现在,就连流幕幻镜也在提醒他,这个世界不再有普兰了。 他真的失去了他的竹马少年。 普兰的积极和消沉、勇敢和畏怯,每一个变化都与他息息相关。他本该注意到的,也本该有挽救的机会,可他只是没心没肺地沉浸在那个关于远方的美梦里,让一切异常的迹象都从眼前错过了。 深重的罪孽感死死纠缠着他,几乎要把他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么,如果他不在了呢? 乔伊亚睁着一双茫然失焦的眼睛,在心里问道:如果没有我,普兰,你现在会好好地活着吗? 幼年的记忆再一次鲜活起来。 那是乔伊亚七岁时的某个夜晚,他孤独地站在利安娜湖边,一步一步木然地向湖心走去。冰冷的湖水淹没了膝盖,惨白的月光照着瘦小的身体,仿佛下一刻就要消亡在世间。 他慢慢地蹲了下去,而水面一寸寸地浮上来,没过了他的腰、胸、肩膀,再是脖子。 乔伊亚知道,那年的他还太小,抗拒不了本能对生命的渴望。当湖水淹过口鼻时,窒息的巨大痛苦会让他挣扎着站起来,放弃这一次自杀。 他狠了狠心,对七岁的自己说:不要蹲下,直接扑进水里! 那个孩子像是听见了,浑浑噩噩地愣了几秒种,眼神一刹清明起来,猛地扎进了湖里。水波翻涌起来,整个吞没了他。栗色的头发还在水面上软绵绵地飘动,身体已经沉入了漆黑的湖水。 突然,遥远的某处传来了一声突兀的鸟啸,带着尖利的警示唤醒了乔伊亚。 乔伊亚如同大梦初醒,脑中闪过了一句印在书上的文字:“流幕幻镜本身就是危险与狡诈的化身,它会以一种极度险恶的方式诱惑你献祭生命。” 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七岁的乔伊亚不幸溺亡,那么往后推演十三年,二十岁的乔伊亚就不可能站在流幕幻镜面前。 仿佛为了应证这个恐怖的猜想,乔伊亚身后那面高悬的镜子骤然破碎了,化为一道磅礴的瀑布猛砸下来。浩浩汤汤的湖水像夏季洪流,扬起千军万马的巨大尘嚣,迅速在乔伊亚脚底积起了一片深潭。 湖水越涨越高,闷重地扼住了乔伊亚的脖颈。在这封闭的空间里,他根本无处可逃。 未碎的那面镜子还悬在空中,利安娜湖泊的画面已变得越来越淡。乳白色月光倾泻而下,将镜中世界笼罩在雾色里,就像乔伊亚快要散去的薄魂。 就在这时,一个孩子从森林里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湖边跑去。 他没有半点犹豫,飞身扑进湖水里,发疯般地摸索着什么,像是拼了性命。那个孩子有着一头乌黑的短发,穿着再熟悉不过的祭司小短衫。在他腰间的法杖上,一颗猫眼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是你,普兰。你来救我了。 当肺里再度灌满新鲜空气的时候,滚烫的泪水盈满了乔伊亚的眼眶。 在死寂无声的湖底,当死亡开始切断喉管,他真切地感觉到了普兰的触摸。普兰喊着他的名字,用细瘦的胳膊拽住他,拼命往湖岸游去。 方才还汹涌掀浪的湖水不知何时退尽了,风信子落在他肩头,发出了清亮的啼鸣。 乔伊亚松开吊坠,双手捂住了面颊。 普兰,你总是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我的,即使是在遥远的回忆里,即使你已不在人世。 普兰,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里究竟承载着多少属于你的破碎梦想,但我感觉到它很沉重,就像背负着双倍的希冀和无止境的歉疚,召唤我奔向维多利亚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普兰的远方 作者:十九瑶 分卷阅读13 亲爱的普兰,再见了。 乔伊亚最后看了一眼流幕幻镜,扭头沿着冰路离开了。随着他的脚步,高悬的镜面一寸一寸平衡过来,冻冰缓慢融化,又汇聚成了一片宁静无澜的温泉湖。 里昂大叔在冰路的尽头向他招手。 他点了点头,开始朝湖岸尽力奔跑。 寒冷的风迎面吹来,干涸的眼泪撕扯着皮肤,脸颊像刀割一样疼痛。 e.n.d ps:普兰(praan),取自泰戈尔诗篇《praan》,意为生命之流。 分卷阅读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