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日春光》 第零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零日 天大寒,鹅毛大雪搓绵扯絮,连连下了三日不止。 湖面凝结层厚冰,举目四望,琉璃世界白茫茫片。琼花晶莹,雾凇沆砀,恍若人间仙境。冰面下水质清澈,光影攒动,尾锦鲤徐徐摆开身姿,灵巧活络。 岸上婢仆匆忙行过,无人注意湖中动静。 正值冬至,往常四王冬季并不会来此,今个儿破天荒地来别院小住,让干下人措手不及。山下别院清幽雅致,等闲人不得入内。跟前伺候的人少,显得院内益发冷清,无人问津。 湖水引自后山活泉,上游并未结冰,水声潺潺,细流涓涓。锦鲤游到块太湖石旁盘旋不定,只见道浅淡白光闪过,从水底下竟冒出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纤纤素手攀着石壁探出身子,绸缎般的黑发披散在肩后,裹住她纤细玲珑的上身。银装素裹的雪景中,她是最惊心动魄的绝色。 身后水面起伏,荡起层层涟漪,旋即道长而耀目的弧度划过,单薄的尾鳍拍打在水中,转瞬即逝。若教旁人看见,定会三魂吓丢了六魄,是以她才躲在此处,不敢被人发现。 循着皓腕往上,是张粉妆玉琢的小脸,洁白宛若梨花,妆点冬日。她泰半身子都缩在水里,光洁的肩颈若隐若现,湿漉漉的睫毛挂着水珠,双黝黑瞳仁璀璨明媚,盈满笑意。 * 难得有出来的机会,淼淼托腮撑在石头上,目光眺望前方庭院,喃喃自语:“回来了吗?” 轻灵悦耳的嗓音,仿若空谷传出的婉转莺啼,为这苍茫雪景添了不少生机。 她呆看片刻,脑海里全是那人俊雅温和的模样,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翘起樱唇。自从他上回离开已有四个月了,不知他近来过的好吗?夜里睡的好不好,还会不会到湖边看夜景? 淼淼趴在宽厚的石头上,娇嫩脸颊贴着冰冷石面,心思早已飘远……真想见他面,哪怕不能说话,远远地看着也好。 可惜只能是她的奢望,卫泠说过,若是让旁人见到他们的模样,定引起慌乱,然后被捉去虐待的……淼淼深深地喟叹声,漂亮的小脸满是惆怅,是以她才不敢在湖心亭现出原形,唯有远远地躲在后院。 她在四王别院生存了十来年,从未离开过步。卫泠早已游历过大江南北,去过许江河湖海,每每回来时便嘲笑她没见识。然而淼淼甘之若饴,她想留在院内湖心亭里,等待机会与那人相见。即便隔着层粼粼水面,也能让她满心欢喜。 雪花筛糠般从天上飘落而下,不时便落得她满身满发。层白雪覆在她后背,仿佛薄如蝉翼的罗衫,勾勒出窈窕有致的纤腰,嬛嬛袅袅。 淼淼正想得出神,忽被余光两个人影攫去注意,她连忙缩在大石后头。水花四溅,淼淼心如擂鼓,生怕被人发现她的存在。好在那两人心里装事,并未注意这边情况,刻意压低的嘀咕声传入她的耳中。 “真要这么做?万被管事发现了……” 另个姑娘匆匆打断她,“别想这么,谁教这丫头命薄,怨不得咱们!” 只不过让她在风雪中洗了天衣裳,今儿早便没了气息!真个晦气,绿袄综裙的丫鬟满脸不快,将已然断气的小姑娘放至湖岸,“即便管事发现了,也只当她是投湖自尽……毕竟做了那种事,任谁都没脸活下去。” 说罢不屑地啐口,好似沾染了什么晦气的东西。她同另位丫鬟协力将小姑娘推入湖中,沉闷地落水声打破雪中沉寂,转瞬恢复平静。 淼淼听得震惊不已,好不容易等到两人离去,想也不想地扎入水中,将那被害的小姑娘从水底捞了上来。对方浑身冰凉僵硬,早已断气时,嘴唇冻得乌紫,双秀眉紧紧地蹙起。 淼淼从未应付过此等场面,她颤抖着小手拍了拍女孩脸颊,“你,你还活着吗……” 无人回应,她又探了探对方鼻息,了无生气。淼淼吓得猛哆嗦,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澄澈无暇的眸子睁得圆圆,手足无措。 听那两人对话,好像是她们害死了这个姑娘……她本不应该死的,淼淼勉力镇定思绪,手臂探入对方肩窝,将她带往另处隐蔽的水石之后。确定此处无人发现后,重新潜入湖中,漂亮的鱼尾浮出水面,鳞片泛出莹莹微光,转瞬即逝。 * 约莫炷香后,淼淼再次露出脑袋瓜,左顾右盼寻找小姑娘身影,眸中喜,朝那处游去。她向后招呼,“卫泠,快过来。” 紧随而至的个清隽精致的少年,他面色不悦,“做什么管闲事?” 淼淼回眸单纯地笑,“我不想见死不救嘛。” 卫泠被她从睡梦中唤醒,很有几分不耐烦。今年他难得没有跟随鱼群洄游,而是留在此处陪伴淼淼,这让淼淼颇为受宠若惊。他们从小便起长大,卫泠比她聪明得,懂得许稀奇古怪的东西。淼淼打心眼儿里觉得,卫泠定有办法救醒那位可怜的小姑娘。 偏偏他将对方查看番后,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死了太久,没救了。” 闻言淼淼遗憾地垂落眼睑,虽然不曾认识她,但对她的遭遇委实感到同情。正思忖是否该找个地方埋葬她,淼淼忽而脑瓜转,水眸锃亮,“我记得你上次回来,带了个能起死回生的药物,那个能用吗?” 卫泠窒,面色陡变,“不能。” 上回他从东海回来,得了个很稀罕的玩意儿,忍不住便在淼淼跟前炫耀。那药虽能起死回生,却是要以另人的魂魄为代价,说白了便是灵魂附体。他不愿意让淼淼做到这种程度,人类的那点儿纷扰,素来同她没有关系。 耐不住淼淼的软磨硬泡,卫泠只有将此物用法说与她听,“即便活过来,也不是原来的她了。再者说,有谁愿意抛弃原本身份,使用别人的身体?” 湖面冷风袭来,卷起雪花阵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纷纷扰扰萦绕两人身旁。 淼淼垂眸状似出神,半响才低低出声:“我愿意……” 卫泠吃惊地凝睇她,旋即眉宇低压,嗓音比这天气还寒冷,“你说什么傻话?” 方才那句话几乎用尽了淼淼全部力气,是她从心底里挣扎出来的,最响亮的声音……她枯竭的心里生出希望,像春日野草般迅速生长,旦有这种念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淼淼怯怯地仰起头来,近乎渴求地看向卫泠,“我想变成人,卫泠,我想……” 不待她说完,卫泠便冷声打断,“不行。” 大抵过于愤怒,他搁在石面的手掌紧握成拳,脑海里浮现出人模样。那个人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中,他们之间毫无可能,可是这傻丫头,门心思全在他身上,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淼淼充满希冀的双眸渐次黯淡,可怜巴巴地将他望着,水珠从额间滑落眼角,再沿着弧度精美的下颔落入水面,像是她绝望的泪水。晶莹雪花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眨眨才缓缓消融,她就是盛景中最美的那幅画卷,漂亮得不像话,也脆弱得不像话。 心头被堵得难受,卫泠打破沉默的气氛,嗓音艰涩:“是为了他?” 明知答案是肯定的,却非要亲口听她说出来。卫泠苦涩地牵起唇角,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淼淼娇躯震,缓缓颔首,“嗯。” 以往她在卫泠面前提及此事,都会被他狠狠训斥番,道她痴心妄想……是以淼淼有些害怕告诉他实话,但时想不到别的借口,踟蹰番老老实实地承认。 言讫,她悄悄打量卫泠神色,要如何才能让他同意呢?她承认自己的要求过分,可是,可是她真的想接近那个人…… 小手轻轻地掰开他的拳头,像幼时那般勾住他根指头,期盼的双眸紧紧盯着他,“求你了,卫泠。” 卫泠垂落眼睑,抬手揉捏眉心,挡住他幽深目光,“那药物只能持续九十天,九十天之后再难维持尸身原样,你必须在那之前回来。” 这么说……他便是同意了? 淼淼登时露出惊喜,眸子熠熠生辉,难以置信地环住他脖颈,眉眼弯弯,璀璨生辉,“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九十天算什么,她无欲无求,只想跟那人说几句话而已。 以前碍于身份不能靠近,目下好不容易得来机会,简直让她欣喜若狂。淼淼幸福地眯起眸子,唇瓣弯起弧度,想到能面对面同他说话,心中便无比满足。方才还是妄想,目下便能成为现实……真是,真是太好了。 娇软身躯紧贴着卫泠的胸膛,她只穿了薄薄层罗衫,卫泠几乎能感受到她凹凸玲珑的曲线……登时俊颜浮上不自在,偏过头哑声:“记得保护好自己,我不能像以前样,随时在你身边。” 淼淼痛快地嗯声,顿了顿真诚地轻声:“谢谢你,卫泠。” 卫泠看着她的头顶,抬手在她发上揉了揉。 第零日 欲望文 第一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一日 再次醒来时,浑身湿冷僵硬,连动动手指都成难事。 淼淼缓缓睁开沉重眼睑,入目是微泛黛青的苍穹。时值黄昏,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在她眼前洒下张稠密巨大的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身上冷得不像话,是从未体会过的冰冷。她眼珠子转了转,觑见旁静静伫立的卫泠,他抱臂倚靠在银松上,正脸严肃地凝视她。纤长睫羽眨了又眨,淼淼许久才回过神来,惊诧地瞠圆双目:“卫泠,你……” 他为何在这儿,他他他……哪里来的双腿? 然而卫泠却显得很平静,步上前来将她拢在怀中,淼淼这才察觉身上盖着袭狐裘,饶是如此,依旧冷得浑身哆嗦。卫泠蹙眉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解释道:“我从三年前便能化成这副模样,没告诉你,是省得让你想。” 确实如此,淼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若是她早知道,定会缠着他教自己……不过目下已经无所谓了,她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双腿的存在,不是灵活变的尾巴,而是直立行走的两条腿。 淼淼艰难地扬起浅笑,乖巧地躺在他怀中,“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卫泠低头睨她眼,毫不客气地打击:“个丑丫头。” 话音落下,果听淼淼失望地啊声,都冻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关心容貌。她方才救人心切,根本没注意这个小丫鬟生得如何,听见卫泠这么说,恨不得立时爬起来到湖岸查看她的脸……小丫鬟倒不像卫泠说得丑,属于眉眼标致,清秀小巧型。只不过比起淼淼原本的脸蛋儿,委实是逊色许,不怪卫泠嫌弃。 卫泠将她裹得紧些,不时暖意回到身体里,淼淼勉强能抬抬手臂,动动腿脚。 她像是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眸中含笑,“原来是这种感觉……” 只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人,她便抑制不住满心欢喜,改方才郁卒心情,稚嫩的小脸盈满笑意。放佛冰天雪地也浇熄不了她心头火焰,熊熊烈火在她胸腔燃烧,有野火燎原之势,烧得她四肢百骸都暖意融融。 远处有模糊人声,距离此处不远,卫泠不能过久留,收回狐裘将她放回原处,临走前本正经地叮嘱:“六水,你时刻记得事,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碰水。” 淼淼疑惑出声:“为何?” 奈何声音越来越近,卫泠踅身跃入湖中,转瞬间没了身影。皑皑雪中剩下淼淼孑然身,她的话语伴随着雪花片片飘落,淹没在呼啸风雪中。 待对方两人来到此处,看到位身形纤弱的小丫鬟几乎被白雪覆盖,手指冻得发紫,奄奄息。其中名仆妇连忙放下木盆,将小丫鬟从雪中扒拉出来,颤巍巍地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有口气在。仆妇向另个丫鬟招手,“来给我搭把手。” * 山茶能从入冬直开到来年暮春,花期甚长,淼淼的生命也如此。 她在三九寒天中被冰雪覆盖还能得以生存,委实是个奇迹。将她救下来的嬷嬷待她很好,大抵是心疼她的遭遇,当晚没让她回后罩房居住,“你就先在我这儿住下,直到把身子养好了,我再让袁管事给你另谋空缺。” 袁管事同嬷嬷是对,两人已经在别院生活数十年,在婢仆之中很有威望。 淼淼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当时刘嬷嬷听罢愤怒非常,“这两个小蹄子,真个翻了天了!” 淼淼捧着热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那两人下场如何,不过刘嬷嬷必定不会轻饶她们。原本丫鬟之间有点磕磕巴巴再正常不过,但是却险些闹出人命来,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嬷嬷去后罩房打听番,才知道这小丫鬟平常是受欺负的命,脏活累活全压在她人身上,常常整夜不得休息。难怪小小的肩膀如此瘦弱,瞧着面黄肌瘦,点也不像十四五岁该有的莹润剔透。 再回去保不准还是受人欺负,刘嬷嬷心疼她,既然救了她,便是同她的缘分,无论如何也想为她安置妥帖。待袁管事回来同他提起此事,袁管事向屋内瞅眼,“府里没别的空缺了,这两天四王回来得匆忙,身前还差个使唤丫鬟,她若是能胜任,便到前头伺候吧。” 嬷嬷高兴地哎声,“我瞧这小丫鬟性格乖巧,心思缜密,应当不会出差错。” 说罢便踅身入屋,将方才商讨结果说与淼淼听。 房子隔音效果很不好,他们的谈话早已传入淼淼耳中,此时她正呆愣愣地盯着床帮。刘嬷嬷以为她冻坏了脑子,尚未回神。只有她能听见自己心头剧烈跳动的声响,砰砰砰,如此沉重急切。 淼淼抬起头,眸中像洒了万千余晖,绚丽耀目,“谢谢嬷嬷,我定能做得很好!” 被她眼里折射出的光芒震慑,刘嬷嬷怔了怔,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好孩子,四王是个很温和的人,你好好伺候,说不定能被他看中,日后带回府上去。” 淼淼痛快地嗯声,志得意满。 目送着嬷嬷离去,淼淼眸子缓慢地转了转,落在窗外势头渐缓的风雪中。有些雪花从窗棂底下卷入室内,尚未落地便在空中融化,像是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只为那瞬的暖光。 手里的茶凉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饮而尽。将身上的棉被紧了紧,身子缩歪倒在床里面,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处出神,许久才埋头在被褥中露出浅浅笑意。 她虽然没伺候过人,但是想到对方是他,便毫无怨言,为他做什么都愿意。 * 淼淼换上刘嬷嬷准备的衣裳,在铜镜前端详里面的人。削瘦枯黄的小身板,面颊毫无血色,唇瓣干裂,活脱脱个营养不良的小丫头。难怪卫泠说她丑,因为淼淼自己都分外嫌弃…… 身上有好几处冻伤短期内好不了,行走之间很不便利。淼淼从未使用过双腿走路,稀罕不已,起初趔趔趄趄不能稳,后来才学着缓步慢行。刘嬷嬷以为她是冻伤留下的病根,对她加了几分怜惜。只有淼淼自己知道,她心里是高兴。 她迫不及待地找管事指派工作,刻也等不得,旦能下床便往外走。刘嬷嬷拗不过她,只能任由她去。屋外冷风扑面,淼淼深呼口气,捧着脸颊慢慢挪行。 路上是积攒日的厚雪,路中央被人踩出条泥泞小道,湿滑难行。淼淼步步小心谨慎,远远看去很是滑稽。 管事上了年纪,深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若是伺候得不好,惹得四王动怒,可是要命的大事。”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仿佛在告诫淼淼何事。 淼淼眨巴着澄净双眸,“管事放心,我定尽心尽力。” 袁管事面无表情,“日后在四王面前,该自称婢子。” 好严肃的人……同刘嬷嬷全然不样,淼淼撅嘴哦声,立在旁老老实实地听他吩咐。起初全是些正经规矩,淼淼听得很没意思,迷迷瞪瞪地打起瞌睡来。直到听到“四王”二字,她才唰地来了精神,大眼睛眨不眨地看着袁管事,端是认真非常。 他每日早日的时辰,他喜好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他早膳般吃什么,他白日最常到哪儿去……淼淼字句记的牢牢实实,感觉前所未有地接近那人。 许是她眼里的爱慕过于明显,管事有些不忍直视,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去将你的衣服收拾收拾,日后搬到正院下人房居住。” 淼淼嗯声,因心情愉悦,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但她显然忘了自己才学会走路,不留神踩着处冰块,脚下滑扑通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 当天中午淼淼便搬到了四王居住的瀚玉轩,她东西很少,只有几件衣裳,根本不必收拾。 院里有位年长的丫鬟带她,名唤岑韵,为人很随和。淼淼抱着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对这院内切都十分好奇。这是他居住的地方,哪里都有他的气息,不知他目下何处…… 院内松柏屹立,枝头压满积雪,池塘清幽雅致,岸边堆叠山石,每处都覆着层白雪,入目望去是剔透无暇的白。廊庑陈设盆景,在冬季开出明媚的颜色,点缀周遭景色。 “四王通常卯时起床,我们得在寅末便准备妥帖,衣衫鞋袜,巾栉胰子,每样都不得马虎……”前头岑韵絮絮叨叨地说着,淼淼便在后头不住点头。 转过处廊庑,抬头觑见对面的人,岑韵忙低下头去,老远便躬身立在旁行礼。 淼淼疑惑抬眸,霎时愣住。盖因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四王无疑。 对方穿着鸦青常服,腰绶玉带,步伐沉稳,缓缓朝此处行来。那是淼淼在心中描绘了千百遍的模样,笔划都刻在了骨血里,清清楚楚。他生得好看,眉目如画,气质清绝,宛若天上神祗般,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双皂靴步入视线,岑韵低眉敛目唤了声:“四王。” 杨复从她身前行过,身上带着冰寒凉气,从肩上飘下细碎雪花,轻飘飘地落在脚边。 身侧有道明晃晃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目光灼热,教人难以忽视。杨复偏头睇去眼,只见廊下立着位瘦小的丫鬟,她身后是银光耀目的白雪,衬得她双眸流光溢彩,小脸不畏不惧地仰起,笑颊粲然。 那笑里……似乎颇为心满意足。 第一日 欲望文 第二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日 四王俊雅温和,对待下人亦十分体恤,从不轻易责罚。尽管如此,院内婢仆对他仍旧心怀惕惕,做事兢兢业业,没人偷懒,没人敢对他不敬。只因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绝尘脱俗的气息,风神疏朗,雅人深致,仿若冰山雪莲,只能远远观望,看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即便被淼淼这样赤.裸裸地看着,他依旧从容不迫,目如朗星,薄唇微启,“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嗓音清湛,袭风来,吹得淼淼神魂颠倒。他语气冷淡,虽然柔和,但始终带着种疏离。稀疏平常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是世间所有乐器都无法奏出的美妙之音。 岑韵出言替她解释:“回王爷,她是袁管事从后院调遣来的。日后便负责伺候王爷起居。” 闻言,杨复不得不打量她两眼,许是淼淼眼中光芒太盛,他不由得好笑,“你叫什么名字?” 默默偷看他十来年,这是头次有机会跟他说话,淼淼心跳骤然加快,以至于口齿不清:“淼、淼淼。” 两人头次距离这么近,他就在她面前,没有层水面隔绝,她不必抬头仰望他的身影。原来他身上有种如兰似桂的香气,原来他身姿颀长挺拔,比她高了个头不止……准确地说,这不是他们第次接触。 淼淼还小的时候,被水流卷到岸上处水洼,不管怎么挣扎都摆脱不出困境。最后她被双白皙温暖的手托起,重新送回湖中。那双手的主人便是杨复,彼时他才十来岁,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少年。 从那时起淼淼便在水里注意他,躲在太湖石夹缝中偷窥他的身影,看便是十五年。 他晚上睡不着总喜欢来到湖心亭看景,黑蒙蒙片什么都没有,他却能便是大半夜。他眸中盛载了许复杂深邃,有时还会苦闷烦躁,虽然他不曾表露在脸上,但是淼淼能轻而易举地发觉。毕竟这十来年的细致观察……不是白白过去的。 眨眼年,当初敏感脆弱的少年褪去稚气,变成如今翩翩君子,容止可观,进退可度。 小丫鬟说出名字时,双颊涨得通红,清秀的脸蛋洇上薄薄层绯色。她身形瘦小,生就副娃娃脸,看着像是十二三岁的丫头片子。其实这具身体已然及笄,只因常年吃苦受累,才直没能长高。 杨复唇瓣弯起,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既然是伺候我的,便随我来吧。” 说罢举步前行,他身高腿长,没几步便走开好远。暗香攒动,淼淼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直到被岑韵推了把才慌神,忙抬脚追了上去。 四王身后另外跟着两人,这两人淼淼有印象,他们直随侍在杨复左右,贴身保护他的安全。杨复曾唤他们乐山乐水,大约是两兄弟。 别院廊庑曲折,琼楼玉宇,楼阁环绕,四处都被雪层覆盖。院内有扫雪的下人正在忙碌,泰半时候都是幽静安宁的,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四周盘旋。淼淼腿短,需得小跑才能跟上杨复步伐,偏偏她又不习惯走路,好几次踉跄险些摔倒。 乐山低头看了她眼,在淼淼又次绊倒时,伸出手臂让她借力。 淼淼堪堪稳住身子,仰头对他感激笑,“谢谢乐山大哥。” 乐山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当然是,她偷听来的……淼淼蓦然噤声,正思忖该如何跟他解释,好在杨复已经停步。 * 阁楼精致,罗帏房栊,画梁雕栋。阁院内设池塘,目下水面结冰,岸边怪石嶙峋,古木苍劲。此处不是四王起居之地,而是他日常办公阅卷的地方,名为云晋斋。 杨复推门而入,书香墨韵扑面迎来,阁中设博古架,架上陈设珍宝古玩,玉石瑰宝。他缓步上楼,立在几排花梨木书架前,“许久不来此处,书卷大都被潮气浸染,不能再你帮我将书册搬到楼下,改日天晴后拿到外头晾晒,再逐摆放齐整。” 阁楼潮湿阴冷,又贴墙壁放置,书架后头早已生了层霉菌,连书卷封面都不能免除。这书泰半是前朝遗册,荟萃了许能人智者的心血,本千金难求。原本负责打理阁楼的仆从偷懒,没有顾及此处,事后被四王得知,虽未动怒,但已将对方逐出别院,目下此处正缺个管理书籍的人。 淼淼对他言听计从,眨巴着大眼睛听话地应下,“四王放心,我……” 她忽地想到袁管事的吩咐,连忙改口,澄净的眸子满是认真,“婢子定能做好。” 巴掌大的小脸,因为削瘦显得眼睛大,却并不觉得突兀。正因为这双潋滟妙目,才使得平淡小脸灿烂不少,分明小身板才及他胸口,却能把话说出豪情万丈的气势。杨复笑了笑,对她生出几分好感,“若是做得好了,此处日后便由你负责。” 淼淼小鸡啄米般地颔首,只要能够同他在起,待在哪儿她都愿意。 交代完事情,杨复踅身重回楼下,坐在房栊跟前的翘头案后阅读书卷。直到看不见他身影,淼淼才收回目光,开始整顿起这几排书卷。有些书本发霉严重,淼淼便用袖子将表层霉菌擦拭干净,抱起摞走到楼下,再将书本放到内室隅。 底下几层收拾时方便,淼淼不会儿便搬运干净。她仰头观望,必须踩着杌子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到上面几层,她小身板极近所能地拉伸,好不容易才扒拉下本书来。偏偏手没接稳,被书本砸中了脑袋,脚下个踩空,结实地摔倒在地。 落地声不轻,惊扰了楼下的人。杨复放下书卷,示意乐山上去查看。想了想,起身跟在他身后。 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淼淼以为是杨复上来,顿时忘记疼痛,惊喜地觑向楼梯口。对上乐山平静无澜的面容,她眸中光彩陡然黯淡,失望地瘪瘪嘴,委屈兮兮地盯着来人,眼神好似控诉。 乐山怔忡,他似乎并未做过分的事,为何她好像很不待见他? 直到四王从乐山身后走出,淼淼眼中才恢复神彩,长睫忽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二楼阁楼只点着盏昏昧烛灯,淼淼恰好背着光,只能看到双眸子明亮生辉。待走得近了,连她脸上的灰尘霉菌都看得清清楚楚,乱糟糟地糊在张小脸上,真是要狼狈有狼狈。 乐山受命蹲在她跟前,用眼神查看番,“哪里摔伤了?” 淼淼摇摇头,旋即又点头,“尾巴……脚有些疼。” 她差点脱口而出,好在乐山并未在意,反而仔细查看她的脚腕。他常年习武之人,对跌打损伤再清楚不过,隔着白袜捏了捏骨头,淡淡地收回手:“并无大碍,只是轻微扭伤,回去用冷水敷脚,第二日再热敷,不出几日便能好。” 淼淼若有所思地哦声,仰头眼巴巴地觑着杨复,似在等他开口。 那眼里不加掩饰的信赖,让杨复不自禁怔忡,“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先回去休息,待伤好了再来。” 好不容易相处的机会,因为她的笨手笨脚无疾而终……淼淼失落地垂下小脑袋,闷闷地应声,“其实我还可以起来……”为了证明她的话,淼淼扶着书架试图起身,然而脚才沾地,便疼得她激灵。 看穿她的逞强,杨复笑道:“回去歇息吧。” 人的腿真是太脆弱了,这么容易便受伤。淼淼不高兴地撅起嘴,虽然不愿意,但目下委实没有办法。 四王让乐山送她回去,因左脚不能沾地,她几乎蹦跳地行走。杨复收回目光,落在角落堆叠整齐的书册上,想到小丫鬟勤恳憨傻的模样,含笑敛眸,重新拿起书卷。 * 翌日天将拂晓,四王穿戴完毕来到云晋斋,在看到内室书架摆放规整的书册时愣,正欲开口询问,便见楼梯间慢吞吞地挪下个小人。她怀里的书摞掩盖了半张脸,只露出双澄澈大眼,见到他清脆喜悦地唤了声:“四王!” 按理说她这句话十分越矩,哪有这样跟王爷热络的丫鬟,可是杨复不觉生气,破天荒地应了她,“嗯。”看到她走路轻重,蹙眉询问:“不是让你今日休息,为何又过来了?” 淼淼将最后几本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偏头眉眼弯弯,“卫泠教过我,今日事今日毕。况且我听了乐山的话,如今已经好了,只有点点疼!” 还有句话她藏在心里不敢说,她只有九十天时间,她想每天都见到他。 乐山在旁没能忍住:“同王爷说话要客气。” 淼淼这才恍然大悟,低头乖乖地立在旁,“婢子知错了。” 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配上她无辜的表情,教人不忍心责罚。杨复不以为意地示意她起来,走到桌案后坐下,同昨日样开始看书。 淼淼事情做完了,便守在他身旁等待吩咐。杨复不喜人,便让乐山乐水在屋外守候,是以内室仅剩他们二人。 他看书看得认真,好似全然忘了周遭环境,淼淼偷看几次没被发现,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凝视他。从眉骨到下颔,长睫挡住黝黑沉静的双眸,鼻梁高挺,唇瓣菲薄,执卷的手指修长匀称……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静静地坐在窗前,雪融后白晃晃的光芒照在他身上,举世无双的气质足以让人心驰神往。 淼淼不知不觉看痴了,连他抬头都没察觉。 杨复看累了略作休息,正欲唤人置备茶水,偏头恰好迎上小丫鬟直勾勾的目光。他怔然,她眼里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欢快,添了几分复杂情绪,仿佛拼尽全力要记住眼前人的模样,眸中盈着粼粼微光,眨眨便要落下泪来。 眼神里的爱慕溢出目眶,绝望而渴望……杨复眸色转深,轻叩两声桌面,唤回淼淼的神智。 杨复直言不讳:“为何偷看我?” 淼淼回过神来,偷看被抓了个现成,她觍颜露出赧色,鬼使神差地答道:“因为我喜欢你。” 第二日 欲望文 第三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三日 明里暗里偷看四王的姑娘不少,但从未有像她坦荡承认的,是以杨复许久不发语,黢黑双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淼淼被他看得越发心慌,她是不是不该这么说?为何他连眼神都变了? 面前小丫鬟手足无措地回望,杨复淡淡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翻了页书,“你才大,懂得何为喜欢?” “……” 淼淼想说她的年纪点也不小,她当然懂得什么叫喜欢!可是对上杨复波澜不惊的面容,便蔫蔫地耷拉下脑袋,闷闷地回应:“我十五了。” 然而杨复不予回应,他连头都没抬下,“昨日你脚伤未愈,不适宜工作,先回去吧。” 淼淼不甘地挣扎出声:“我是真的……” 杨复抬头,眸中平静:“回去。” 若换做别的家主,此时必定将她狠狠惩戒顿,道她不知天高地厚。但杨复不会,他只用那双能洞悉切的黑眸看着你,便能将你看得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淼淼失望地垂眸,听话地转身离开。眼睛酸涩得难受,好似有液体要溢满眼眶,她抬手狠狠捂住,拼命阻止不让其掉落。他们的泪水跟旁人不样,旦掉下便会凝结成珠,是以即便她想哭的要命,也得忍住。 乐山乐水并未听到里头声响,见到小丫鬟紧咬下唇从里头走出,均是愣。她眼眶憋得通红,大眼里盛满泓秋水,仿佛下瞬便会夺眶而出。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小拳头在袖中紧握,低头默不作声地从他们身旁经过。 两人对视眼,无不疑惑,王爷对她做了什么? * 淼淼被拒绝得彻底,反正四王叫她好好休息,她便索性留在房中,怏怏不乐地发起呆来。 她跟岑韵同住间下人房,岑韵比她大三岁,平日里很照顾她。夜晚岑韵回屋漆黑片,摸索到烛台点燃,火光骤亮,她被角落的人影吓大跳,哆哆嗦嗦看清之后才松口气,“淼淼,你既然在,为何不点灯?” 淼淼抬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心里难过。” 她声音里带着颤抖哭音,听得人蓦地软,再看她并未落泪,只是眼眶红红地,瞧着真是委屈到了极致。岑韵本打算早些休息,目下不忍弃她于不顾,上前坐到她身旁,“你若是愿意,便同我说说为何难过?” 淼淼偏头,水汪汪的眼眸眨不眨地将她盯着,“岑韵姐姐,你喜欢过人吗?” 这话问得突兀,岑韵脸上腾地烧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淼淼蜷缩着身体,双手环住膝盖,“因为我喜欢四王,我这么跟他说了,他好像很生气。” 这话带给岑韵的震惊,可比刚才那句话大得了。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上上下下将淼淼看了遍,“你说什么?你喜欢王爷,还告诉他了?”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震惊,淼淼嗯声,“很喜欢,很喜欢的。” 岑韵瞠目结舌,看疯子似的看她。 又是这种眼神,为何他们都喜欢用眼睛说话?淼淼十分不理解,她被看得不安,后知后觉地询问:“不可以吗?”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了!”岑韵恨不得将她摇醒,从这小丫鬟进来的第天便觉得她傻,岂料竟是傻到了如此地步。“王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岂是你个丫鬟能染指的?你们身份首先就差了大截,王爷听了这话没将你赶出去,已是万幸了!” 淼淼听得惘惘,她不懂人类的门第说,但是听懂了岑韵话里阻拦意味……她心疼得无以复加,静了静希冀地问:“那他没有赶走我,是不是接受我了?” 这丫头是彻底绕进了死胡同,岑韵同她说再都无用,头疼不已。 房内光线昏昧,墙上照出两道影子,室静谧,许久才听岑韵长长喟叹声。她今日在外头听得闲言碎语,知道淼淼原来在后院受人欺侮,究其原因,竟是她在睡梦中念出了四王名字……个小丫鬟胆敢肖想四王,真个痴人说梦!此事在后院早已不是秘密,年长的丫鬟借机威胁打压她,将重活全交给她人做,还险些害她丢了性命。 岑韵既心疼又气恼,“如今你在瀚玉轩当职,此事迟早会传到四王耳中……到那时,我看你怎么应付。” 淼淼咦声,“我以前也喜欢他?” “什么他他的,那是王爷。”岑韵恨恨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如何清楚?” 淼淼捂着额头哎哟声,身子软软地倒回床榻上,呆愣愣地觑向房梁。 那天两个丫鬟将这具身体的主人扔到湖中,当时还说了好几句话,其中有句淼淼本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岑韵说起,不得不重新正视。 “毕竟做了那种事,任谁都没脸活下去。” 是说梦见四王这事吗?原来她,跟自己样……淼淼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而起,改方才愁容惨淡,重新恢复活力,笑眯眯地回应岑韵,“岑韵姐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现在点也不难过了!” 她想通了,以前个小丫鬟尚且能坚持下去,她为何不行?她来岸上走回,为的便是同他相处阵子,他拒绝与否,都没太大关系。 * 有些事不知道还好,旦引起注意,便觉得无处不在。 杨复从云晋斋回到瀚玉轩,傍晚用膳后管事在旁汇报今日情况,别院本就没什么大事,几句话草草了事。管事欲言又止,几番张口都囫囵咽了回去,直到杨复觑他眼,“说罢。” 袁管事轻咳声,“前天调来的小丫鬟,不知做事是否尽心尽力,王爷对她印象如何?” 杨复拿起巾栉拭了拭白玉般的双手,脑中出现淼淼活力十足的笑脸,以及她今日离去时沮丧的模样……动作滞,“做事挺勤快,就是有些笨手笨脚。” 袁管事松口气,没做出格的事就好,“老奴会让岑韵好好教她,定不给王爷添麻烦。” 他担忧的表情太过明显,教人没法忽视,杨复问道:“管事究竟想说什么?” 袁立据实以报,将后院的事五十地说了,言讫收声,静候他的反应。 杨复端坐官帽椅中,静静思索管事的话。难怪那个小丫鬟如此瘦弱,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原来是在后院受尽排挤……她说喜欢他,并非时兴起。 真不知该说她胆大或是天真,杨复拇指缓缓婆娑云纹扶手,旋即勾唇轻笑,“本王知道了。” 袁立不能琢磨他的心思,惕惕然应声哎,躬身退下。 待他走后不久,杨复让人唤来后院管事的婆子。那婆子几年见不得四王尊容次,猛地被传唤,既是忐忑又是惊喜,扑通跪倒在地:“婢子见过王爷,王爷贵体安康。” 杨复让她起来,他待人素来温和,缓声询问:“前几日后院险些闹出人命,你可知晓?” 婆子猛僵,刘嬷嬷曾经找过她,她自然知晓。以为四王是要问她的罪,惶恐地重新跪倒在地,“是婢子管教不周,求王爷息怒。” 杨复无意处罚她,待她平静下来才开口:“听管事说,是两个丫鬟自作主张企图毁尸灭迹,她两人目下在何处?” 那两个丫鬟分别叫楚衣霞裳,平常就她们将小丫头欺负得最厉害,仗着比旁人几年资历,终日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得知小丫头没有死,因祸得福到四王跟前伺候,别提么嫉妒。 婆子曾告诫过她们几回,奈何两人屡教不改,她无权惩罚,是以便睁只眼闭只眼。目下四王问起,便将两人名字说了,“正在后院洗衣裳,王爷若要见她们,婢子这就将人带来。” “不必了。”杨复起身,院内染落地红光,云蒸霞蔚,“我府上不需要这种丫鬟,你让她二人今夜收拾行囊,从别院离开。” 婆子迭生应下,见四王没别的吩咐,这才起身退出正室。 * 冰雪消融,天朗气清,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使人不知不觉便懒怠起来。 然而淼淼是个例外,她活络两下脚腕,已经不再疼了。天未亮便从床上坐起来,洗漱穿衣,早早地来到云晋斋干活。杨复的每句话她都记得牢牢,今天放晴,她得把阁楼里的书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傍晚再摆放回去。 是以杨复行将踏入院中,便见个小身影忙忙碌碌地来回,不知疲惫地搬书运书,再仔细将书铺展在方凳上,每本都小心对待。天气仍旧很冷,她却忙出头汗来,晶莹汗珠挂在额头上,她抬手拭去,余光瞥见此处,霎时僵。 淼淼昨天才被他训斥顿,颇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来到跟前,才小声唤道:“四王。” 本以为他不会理她,未料想他竟然问道:“还剩下少书?” 淼淼忙道:“还有小半,我会儿便能搬完了!” 杨复眸光微转,落在她本正经的小脸上,“先去休息会儿,剩下的让乐山乐水去做。” 说罢不待淼淼反应,举步走入阁内。淼淼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下意识跟了上去。 第三日 欲望文 第四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四日 阳光透过绡纱打入室内,星星点点的尘埃在空气中跃动,清冽晨风从窗棂卷入,吹开了案上书卷,书页婆娑声飒飒作响。少顷风止,室内归于平静,杨复立于槛窗前,如玉肌肤剔透无暇,眉宇平和,如仙姿玉质的画中人。 淼淼时忘了来的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对方回头,才依依不舍地垂下眼睑。 她眼里爱慕的光芒太盛,杨复有所察觉,想到昨晚袁管事说的那番话,顿时好笑地勾唇。他半侧着身,另半掩映在冬日银白暖阳中,“听说你半夜睡着了,梦中都在念我的名字?” 哪知他竟然说这些,淼淼时错愕不已。 那才不是她说的,她从来不会做梦……不过既然占了人家的身体,淼淼便认命地颔首,“是。” 杨复不似昨日那般冷淡,他笑道:“当真喜欢本王?” 淼淼点迟疑也无,嗯嗯两声点头不迭,“喜欢!”她明亮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纤长的睫毛忽闪,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灵动活泼。 杨复意味深长:“为何?” 喜欢个人还有为何?这可难倒了淼淼,她喜欢他,从还是条松叶锦鲤的时候开始。每天偷看他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若是哪天他没有到湖心亭去,她要难过整天。为此卫泠不止次骂她没出息,可淼淼想,她大抵这辈子就这么没出息了,谁教她满心满意都装着他。 这些话,她不能跟杨复说,番话千转百回堵在嗓子眼儿,淼淼最终低头:“没有为何。” 方才还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目下便蔫头耷脑的,杨复凝睇她,“那便是时兴起了。” 淼淼连忙摇头,着急得不得了,“当然不是,我很认真的!” 小巧五官端的本正经,引人发笑。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丫鬟,胆敢肖想家主便罢了,还得寸进尺地跟他讨价还价,真个稀罕。杨复深沉的眸子端详她片刻,踅身坐到翘头案后,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你以前在后院做事?” 淼淼怔了怔,气势顿时弱下大截,“是的。” 杨复摊开桌上河图,淡声问道:“旁人欺负你时,为何不同管事说?” 淼淼双手背在身后,十指无措地绞在块,嗫喏不已:“我,我不敢说……” 天知道以前的小丫鬟是怎么想的,但仔细想想,无外乎几种原因,胆小懦弱,不想惹事生非。淼淼纠结的模样将她的为难表现得淋漓尽致,杨复动作微顿,拇指在卷上婆娑,“没什么不敢的,日后若再有此事,但说无妨。” 淼淼掀眸觑向他侧脸,期期艾艾:“可以跟你说吗?” 杨复终于偏头看她,眸中深沉,少顷才道:“可以。” 她像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小脸顿时扬起笑意,粲然狡黠,灿烂的笑脸直直撞进人心里。 * 云晋斋的书晒完后,淼淼彻底闲了下来,只需等待傍晚再搬回阁楼便是。 杨复跟前不需要人伺候,她只端了回茶水,便被他支使出去。乐山乐水木头样杵在门口,同他们说话也不搭理,淼淼极没意思。 偶尔路过廊下房栊,透过绡纱能觑见里头挺拔修长的身影,淼淼驻足,垫起脚尖偷看里头的人。她只能看到半个侧脸,隔着层看不真切,饶是如此她都挪不开步,脚下仿佛生根般。 他侧脸的弧度精致完美,下颔流畅,唇色略浅……他的身上无处不是最美。淼淼痴痴愣愣地看着,连他蹙眉的动作都没察觉,直到杨复无声叹息,“淼淼,今日可以放你半天假。” 他竟然叫了她的名字!淼淼喜不自禁,顾不得被他发现,乐滋滋道:“婢子不想放假。” 杨复不容置喙道:“这是本王的命令。” 好嘛,又不是没被她看过。淼淼吐了吐舌头,正欲缩回脑袋,便听里头杨复又道:“日后书阁由你负责,你每隔几日来打理次。从明日起到瀚玉轩当职,负责端茶沏水,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便让岑韵教你。” 淼淼毫不犹豫地应声,“好的!” 她的小脑袋从床沿落下,杨复动未动,唇边噙了抹浅淡笑意。 * 难得有半天清闲,淼淼本欲回屋休息,转念想自打变成人后,还没跟卫泠见过面。她临时改了方向,往别院湖心亭走去。因心情愉悦,步伐颇为松快,清秀小脸漾满笑意,如头顶暖融融的太阳。 行将走到半,淼淼环顾四周满是迷茫,她虽然在湖里待了十几年,但从未踏上岸过……这里是哪儿?她统共只认得云晋斋和瀚玉轩两个地方,其他庭院根本没来得及认识。 再往前走似乎便是别院大门,门口有仆从看守,淼淼正欲上前询问,余光瞥见远处行来几人。她后退两步,意欲给对方让路,直到几人行至跟前,才看清是两个仆从分别领着两名丫鬟,那两个丫鬟怎么瞧都很眼熟…… 淼淼不由得看两眼,对方显然已看见她,目露仇视,怨恨的眼神直直钉在她身上,看得人心肝颤。淼淼自认没做什么坏事,然而其中个丫鬟就跟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地挣脱仆从的桎梏,上前死死掐住淼淼的脖子,“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你当初怎么没有死……” 她动作太快,淼淼猝不及防。只觉呼吸窒,脖子被勒得难受,她试图掰开对方手腕,奈何对方将她恨进了骨子里,壁使劲壁说道:“这种天气赶我出去,王爷是打算要我的命……都是你,定是你在跟前说了什么……” 呼吸渐次稀薄,淼淼有些昏昏涨涨,她说不出话来,甚至使不上丁点儿力气。直到仆从上前制止了发疯的丫鬟,她才重新活过来,大口呼吸空气,好半响才缓过神来。 那个丫鬟不依不饶要上前,被仆从脚踢在膝窝上,“给我老实点!” 丫鬟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上碎石里,顿时渗出血来,流在脸上分外可怖。 淼淼总算想起来她是何人,那日害死这具身体的,便是她们二人。仆从将她们拖出府外,毫不客气地扔在地上,大骂了句滚便阖上大门。 淼淼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脑子里团乱絮,那个丫鬟说是四王的意思?他竟然插手管这些事,是为了她吗? 怀揣着殷殷期盼,连脖子都没那么疼了,淼淼路心不在焉地回到下人房,坐在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个干巴巴的小丫头,脖子上圈红痕,有逐渐加深的趋势。要说这丫头有样好,那便是皮肤特别白腻,身上肌肤像是剥壳的鸡蛋般,细白滑腻。是以那丫鬟留下的掐痕分外明显,淤青发紫,瞧着触目惊心。 淼淼对着镜子苦恼不已,这么丑片,要如何掩盖? * 天色将晚,暮色西陲,淼淼特意晚了半个时辰,来到云晋斋收拾书卷。 这种时候,杨复应当早已回去用膳了。淼淼肯定地想,她得趁天黑之前将书全部搬回书架上,否则夜里雾湿露重,会损害书册。她步下急切,抱着摞书匆匆闯入阁楼。怎知楼中缓步走出人,她错愕不已,直直撞了上去,书本哗啦洒落地。 淼淼忙蹲身拾取,嘴里念念有词,“对不起,是婢子冲撞了王爷……” 杨复退开半步,见她慌里慌张的模样,微不可察地拢了拢眉心,弯腰拾起脚边本书,“为何这么晚才来?” 淼淼低头解释,“我白天睡过头了……” 桃粉色短袄罩在她身上,这角度恰好能看见粉嫩的脖颈,虽然有头发掩盖,但依然能看见上头青紫痕迹。杨复俯身撩开她脖间碎发,低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淼淼僵住,眼珠子乱转,不知如何解释:“是,是……” 她不想让杨复知道,盖因不想给他添麻烦,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愚笨无用。但越着急便越想不出好借口,最终挫败地瘪瘪嘴,“王爷还记得被你赶出府的丫鬟吗?我方才遇见了她们。” 杨复直起身,“你不是说日后再受欺负,都要告诉本王?” 淼淼仰头看他,脱口而出:“王爷会替我出头吗?” 他举步走出阁楼,“说不定。” 夕阳拉长的影子就在她跟前,淼淼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触他的头顶,仿佛能感触到他的温度。下颔枕在膝盖上,她悄悄弯起唇角。 * 当晚岑韵从瀚玉轩回来,递给她个白釉绘兰草的小瓷瓶,“王爷命我带给你的,说是能止痛化瘀。”说罢好奇地凑到她跟前,眯眼逼问:“你做了什么好事,王爷怎会这样关心你?” 淼淼往后仰了仰,露出形容凄惨的粉颈,“你看。” 岑韵大吃惊,“怎么成了这样,谁做的?” 淼淼便五十地同她说了,绘声绘色,将岑韵听得唏嘘不已,对她愈发同情怜惜,甚至忘了最初的质问。她起身去给淼淼打水,“你在这坐着,先用冷水敷刻钟,再用王爷给的药。” 淼淼乖巧地颔首,手中握着小瓷瓶,笑得眉眼弯弯。 下人房不大,没有单独洗浴的地方,别提放浴桶洗澡了,普通丫鬟只能隔几日擦次身。岑韵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然而淼淼不是,她生来住在水中,目下好几天不曾沾水,见水便心头发痒。 “我去外头将衣服洗了,你有事喊我声便是。”岑韵递给她块巾栉,踅身走到屋外。 淼淼解下两枚盘扣,将巾栉浸入水中,绞得半干再覆在脖子上。丝丝凉意沁入肌肤,她点儿也不觉得冰冷,反而惬意极了。人们常常说的如鱼得水,大抵便是这个意思吧? 手上痒痒的,淼淼伸手碰了碰,惊恐地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只见手背缓缓生出层鱼鳞,取代了原本的皮肤。巾栉因她的动作掉在地上,她颤抖地摸上脖颈,触手果然是冰凉鳞片。 怎么会这样?哪里出了差错? 她心乱如麻,脑中蓦地回荡卫泠那句警告的话,千万不能在人前碰水…… 难道就是这下场?淼淼心急如焚,眼看着岑韵便要进来,她却毫无办法! 卫泠只告诫她不能碰水,可是他怎么没说,要如何才能恢复原样? 偏偏此时响起岑韵的声音:“淼淼,你感觉如何?若是没有上药,我这就进去帮你。” 第四日 欲望文 第五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五日 直棂门被双素手推开,冬日寒风伴随而至,席卷了室凉意。岑韵踅身将门关上,到炉子边上取暖,扭头见淼淼背对着她动也不动,“淼淼?” 她走上跟前,淼淼身形几不可见地颤了颤,手忙脚乱地扣上盘扣,双手揣在袖筒中,低头避开她的视线,“不用了,岑韵姐姐,我已经上过药了。” 岑韵将信将疑地扫视她,忽地扑哧笑,“既然上过药了,还裹着这巾栉做什么?不如取下来吧。” 说着便要上前帮她,被淼淼惊慌失措地避开,“我,我喜欢裹着!” 岑韵悻悻地收回手,觉着她似乎有些反常……但具体何事,却又说不上来。 巾栉上沾着井水,冰凉刺骨,岑韵是为她的身体着想。好说歹说劝了两句,淼淼固执地摇摇头端是不取下来,“我不怕冷。” 岑韵无可奈何,吹熄了床头油灯,“既然如此,那就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去瀚玉轩伺候。” 室内陷入漆黑之中,不时便传来岑韵绵长的呼吸声。窗外月光流泻而入,淼淼这才敢将手从袖筒中掏出,就着月色看了看,银白色的鳞片泛出粼粼微光,在夜色中呈现出夺目光泽。 淼淼苦恼地撅嘴,若到了明日依旧不消褪,那可怎么办? 她瞅眼床榻熟睡的岑韵,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迅速闪出房内,往湖心亭方向而去。下人房后头不远便是溪水上游,顺着水流直下就能抵达湖心亭,淼淼气喘吁吁地来到湖岸,拾起地上颗石子朝湖心掷去。 天气回暖,湖面冰层正在消融,叮咚沉石声分外清晰,淹没在寂寂夜色中。淼淼出来得匆忙,只披了件单薄外衫,目下冷的浑身打哆嗦。她抱臂立于旁,半响仍未见湖心有任何动静,弯身又取了枚石子,投掷湖中。 她生怕将值夜的仆从引来,压低声音无助地唤道:“卫泠,卫泠你快出来……” 然而湖中始终没出现卫泠身影,淼淼不甘心地接二连三扔石子,周遭鱼群惊得四处躲藏。直至夜半,她冻得手脚僵硬,不得不放弃回屋。 淼淼心情十分低落,卫泠为何不出来见她?日后都不打算见她了吗……原本她无所顾忌,正是清楚有卫泠在身后帮助。如今她找不到卫泠了,仿佛广袤天地间仅剩下她人,孤独寂寥。 * 几乎彻夜未眠,寅末被岑韵从床上唤起,淼淼只觉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她头天去瀚玉轩当职,不想出任何差错,强打起精神衣洗漱。为了掩盖脖子和手上鳞片,淼淼特意穿着竖领对劲披风,手上缠绕圈纱布。直到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放心出门。 岑韵见状纳罕不已,“手怎么了?” 淼淼将手背到身后,牵唇腼腆笑,“昨晚岑韵姐姐睡着后,我去外头烧热水,不甚被烫伤了。” 闻言岑韵点了点她的额头,“怎的这么不小心?总这么冒冒失失的,日后可有你受苦的地方。” 淼淼捂着额头,乖巧地点点头。 同她们并当值的,还有另外几个丫鬟,见到岑韵都笑眯眯地唤声姐姐。岑韵资历最深,伺候四王衣洗漱,为人随和,处事严谨,是以小丫鬟们都敬她几分。岑韵颔首应过,领着她们到正室等候四王起床,行至半不放心地转身,“淼淼,你去煮壶清茶送来,盐取少量,煮至三沸,会吗?” 淼淼从未接触过茶道,她喝水平素张口就来,哪里有这么规矩……但面对岑韵信任的目光,底气不足地颔首,“应该会的。” 岑韵始终不放心,正欲让人跟她起,奈何四王已然转醒,唯有先到跟前伺候。 在别院时,四王大都辰时转醒,醒后习惯先喝杯清茶。日前负责茶水的小丫鬟因家中出事,向管家告了几天的假,是以便临时让淼淼顶替。 淼淼谨记岑韵的说法,煮好茶后放在外室八仙桌上,惴惴不安地在旁静候。 她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平生第次给人煮茶,万不合他的意……面前映入双皂靴,衣摆是纱金绣云海纹补行衣,腰间垂挂双鱼玉佩,行走间带来兰桂香气。不必抬头,她便知道这人是谁。 杨复端起墨彩小盖钟,拨开茶盖送入口,眉心深蹙,不动声色放回桌上,“这是咸汤?” 淼淼头埋得低了,端起托盘往外走,“婢子再重新煮回。” 不知由于羞愧或是其他,小丫鬟脸颊红扑扑地,衬得双水眸加澄澈清亮,粉唇微抿,很是忐忑。杨复唤住她,“不必了,昨日给你的药用了吗?效果如何?” 那瓶药被淼淼珍贵地收藏在枕头底下,连打开都没打开过,不知效果如何。她含含糊糊应声,抬眸浅笑,“很好用,谢王爷。” 她穿着竖领披风,严严实实地挡住脖颈,杨复并未放在心上。只低头,便觑见她手背缠缚的纱布,他壁取过丫鬟递来的巾栉,壁询问:“手上呢?” 淼淼下意识低头,连忙将手藏到身后,“昨晚不甚烫伤了,不碍事的。” 下人早已备好早膳,杨复不急着落座,“让我看看。” 淼淼吃惊地睁大眼,这怎么行!若是让他看到自己手上的鳞片,定会吓坏的,定再也不愿意同她说话了。她连连摇头,几乎要哭出来,“真的没事,王爷不必管我。” 杨复平静双眸凝睇她,直把淼淼看得心中发虚,他执意要看,末了甚至让岑韵上来拆纱布。淼淼被制住双手,眼睁睁地看着白纱圈圈打开,惊惧不安,“不要,不要……” 直到最后层,再无任何掩饰,淼淼害怕地阖上双目,等待众人的惊呼诧怪。 然而出乎意料地平静,少顷才徐徐响起四王温润嗓音,“为何要撒谎?” 淼淼不解地睁开眸子,只见手背片光滑,哪有什么银白鳞片?她不信地眨了眨眼,还是没有。过度紧张猛然松懈,使得她整个人有些惘惘,鼻头泛上涩意,她头脑热直言道:“王爷为何定要看,因为你关心我吗?” 此言出,众丫鬟都为她捏了把汗,尤其岑韵恨不得立时将她拎出门外。哪有这样跟王爷说话的,嫌命长了不是? 好在四王并未同她计较,只淡声道:“你既是我府上的人,本王关心下实属正常。” 淼淼闷声不语,她也知道自己要的了,原本只想同他说句话便能满足的,目下却越来越贪心……眼睛酸胀难受,好似有什么东西溢满胸腔,再不发泄而出便要憋坏了。 室内有许丫鬟伺候,她悄悄从众人身后退出,踅身跑出室内,躲进耳房与正室的夹缝中,紧贴着墙角哽咽出声。她捂住双眼,竭力抑制不让眼泪掉落,奈何仍旧能听见珠子落地的声音,咚咚咚砸在脚边。 卫泠说这不是普通的珠子,它们价值连城,珍贵得很。可淼淼想,她宁可不要珠子,也不愿意伤心难过。 眼角溢出的水珠在空气中凝结,成为色泽莹润的珍珠,簌簌滚落脸颊,在粉颊上留下道泪痕。昨晚到今早的担惊受怕,见不到卫泠的恐慌,以及对杨复的患得患失……都让淼淼承受不住,这才没忍住偷偷地哭。 好不容易泪水止住,她呆愣愣地看着地珍珠,蹲下身默默地拾进钱袋里,留着日后说不定有用。 * 不过会儿的光景,别院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阖府上下派热闹,到处喜庆火红片。门扉贴白鸟戏春剪花,檐下悬五色琉璃灯笼,婢仆忙做片,没有人闲着。 淼淼还当走错了地方,拦住旁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热心地告诉她,“往常四王都在城中府内过年,今次好不容易留在别院,管事吩咐要好好准备。今儿就是除夕了,晚上还有得忙活呢!” 四王来之前没有说明白,管事以为他今日便要回去,毕竟每年春节都是要回京去过的。哪想他却临时改口道:“今年便在这里过,随意布置番即可,无需铺张。” 他说不铺张,但管事可不能真简简单单地应付过去,该有的准备点不能少。缺的东西命人到城里购置,人手不够,连后院的婢仆也用上了,时之间可谓忙碌非常。 这些人里,好似只有淼淼最闲,她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在旁看别人忙活。 岑韵从廊庑那头走来,怀里抱着套崭新的红绸被罩,见她跟个傻子似地动不动,便将手上东西塞给她:“淼淼,你若是无事,便将这被罩牀单给王爷换上。我还要到前头趟,王爷喜好平整,切记不能有丝褶皱。” 言讫便匆匆离去,淼淼张了张口,她已然走远。 来了好几天,她还从未到杨复卧房去过。淼淼抿唇翘起弧度,她还挺乐意这个差事,若是能趁机偷偷藏件他的衣裳,九十天之后,留着做念想也不错。 方才抑郁的心情扫而空,淼淼乐颠颠地捧着绸被来到内室,唇边扬起的笑意尚未收回,抬眸便觑见里头着的人。杨复行将系好束带,黑缎织金云纹斗篷罩在他身上,显得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端是俊极无俦,金相玉质。 淼淼收回神智,强压下心头激荡,双大眼睛明亮耀目,脆生生唤了句:“王爷。” 杨复应声,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罩单上。 第五日 欲望文 第六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六日 难得今年得空,不必理会朝中琐事,于杨复来说不失为件好事。圣人允其告归休沐,元宵节后再回朝当职,算算还有十来日光景。留宿城内难免受人叨扰,他来别院只为图个清净,每年春节都在皇城里过,今年落得清闲,倒想尝试回寻常人家过年的气氛。 淼淼从他身前绕过,来到珠围翠拥的床榻前,玉带分开繁琐帷帐,床上铺设齐整,干净利落。她抱着罩单犯了难,接下来该如何做? 窗明几净,暖融融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单薄纤瘦的身条动作生疏,眉尖微拢,模样认真。 杨复尚未离去,低头整理织金袖襕,“方才去哪儿了?” 闻言淼淼愣,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这话应当是对她说的吧?可她要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偷偷哭去了……这也委实丢人了些,她停下手中动作,慢慢吞吞地回答:“我撒谎骗了王爷,觉得惭愧,不敢再继续伺候。”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杨复抬眼笑看她,清隽眉眼漾着浅淡笑意,春风袭来,霎时间朱甍碧瓦璀璨生辉。“你欺瞒本王,确实应当受罚。” 淼淼痴痴地看怔了,怎的有人笑时这样好看,将她心里空缺的那处迅速填满。别说惩罚她,这时候无论要她做什么,她大抵都会点头。 杨复顿了顿,“不过看在今日除夕的份上,便先欠着,改日再提。” 眼瞅着他要走,淼淼有些失落,希望他能再待会儿。她抖了抖牀单,双眸骤然亮,“王爷!” 被她惊乍的声音唤住,杨复驻足回望,“何事?” 淼淼略有羞赧,打着商量的口吻:“婢子以前在后院当值,从未做过这等细活,生怕做得不够好,被岑韵姐姐责怪。您能否在旁监察着,若有不妥的地方,随时指正婢子?” 居然要王爷给她做监工,她可真个有本事。淼淼初来乍到,对人们等级尊卑意识不深刻,心意想留下杨复罢了。 杨复沉吟,“你若不会,便另外唤人过来。” 淼淼急急解释,“府里上下都忙得很,每个人都很忙!”她着重强调每个人,生怕他听不懂。 小丫鬟眼巴巴地想留住他,目露殷切,让杨复想起她说“我喜欢你”时坚定的神情。弱小的身体里生出无穷力量,仿佛有排山倒海之势,无论谁都不能阻拦她。 合着今日没什么事,他本欲到云晋斋趟,目下被淼淼搅和,反而没了那心思,“本王知道了,忙你的吧。” 杨复坐到窗前翘头案后,随手拿起桌上本野史。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淼淼的动作,深不见底的乌瞳凝睇她半响,小丫鬟瞧着兴高采烈,唇角弯起活泼烂漫,为岑寂室内平添几许生机。他敛眸看书,心思却早已飘远。 * 杨复只在内室待了半个时辰,时间到便去了云晋斋。淼淼笨拙得很,将床榻弄得塌糊涂,最终还是岑韵忙完了手头活计,拯救她于困苦之中。 尽管被岑韵数落了两句,但淼淼依然心情愉悦,明媚笑靥里的餍足掩都掩不住。岑韵问她发生什么好事,她摇摇头神秘兮兮道:“不可说。” 结果便是被赏了个毛栗子,敲得眉心泛起片红。 淼淼捧着小脸傻笑,待到周围只剩她个人时,才偷偷摸摸地从袖筒里掏出块双鱼玉佩。这是她收拾床榻时偶然发现的,许是四王无意遗落,恰好被她拾起。淼淼本欲给他放回原处,临时转变心意,悄悄藏在袖子里。 这是他贴身佩戴的饰物,上头还有两条鱼,虽然明知没有特别寓意,但淼淼还是忍不住想珍藏。冒着被发现后严惩不贷的危险,她执意要将此物偷出来,不为别的,盖因日后见着这枚玉佩,便如同看见他样。 趁着晌午用膳时间,淼淼偷回下人房中,将玉佩跟珍珠并放在钱袋中,藏于簟褥之下。 不过个早晨的光景,府里便改头换面,派喜气洋洋的喧闹气氛。每逢过年,府上婢仆月钱翻倍,今年有四王亲自给的赏赐,教人如何不高兴。袁管事特意在城内请来戏曲班子,在正院搭建戏台,忙里忙外很是热闹。 淼淼与干人并用过午饭,因没甚胃口,是以只扒拉了两口白米饭。她吃不惯人类的膳食,喝不惯茶汤乳酪,她只爱喝水。再加上从早晨起便头昏目眩,身体不大爽利,因上午太忙没工夫理会,目下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岑韵的话她句没听进去,“吃得这样少,难怪这么瘦。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个儿好歹上心些。” 淼淼恍惚颔首,“我知道了,岑韵姐姐。” 岑韵乜她眼,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倒是被院内戏班子攫住了注意。青衣花旦在后头准备,袁管事向四王征询过意见,最后确定两曲儿家喻户晓的名剧。此时杨复正在云晋斋小憩,他无需操心,切交给管事打理即可。 淼淼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盯着台前好奇地睁大眼,对晚宴分外期待。难怪卫泠总爱到处游玩,原来外头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她在湖里丰富了。 * 好不容易挨到日暮西陲,银松枝桠上的积雪被余晖映照,反射出耀目的橘红色光。淼淼眯起双眸,远远地便觑见廊庑尽头的人,他从月亮门下转出,正往此处行来。步履从容,鸣珂锵玉。 晚上有家宴,袁管事听从他吩咐凡事从简,饶是如此仍旧难掩奢靡。桌上珍馐玉馔,满满当当铺了桌,偌大的桌上只坐着他人,杨复霎时没了胃口,只象征性地舀了两颗桂花汤圆。 身边有道目光分外明亮,杨复偏头望去,果见小丫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修长玉指握着青釉彩绘勺柄,勺内躺着圆滚饱满的汤圆,看着十分诱人。淼淼从未吃过这等食物,这是有回见到,格外有兴趣。 房内乌压压围了圈婢仆,杨复挥手让泰半人退出去,仅留下淼淼和另外丫鬟。 他将勺子放回碗中,挑唇笑问:“淼淼,想吃吗?” 淼淼点头不迭,白白圆圆的小团子,咬口还会流出甜香的馅儿,早在杨复吃第口时便诱惑住她。 杨复让旁边丫鬟另添副碗筷,示意淼淼,“坐下来陪本王道用膳。” 若是别人定会惶恐至极,推推拒拒道声不敢。然而淼淼不尽然,她不敢置信地踱到跟前,水眸清澈潋滟,“王爷说真的吗?” 杨复语带揶揄,“本王从不撒谎。” 这是在笑话她早上骗人的事,淼淼才没他这么小心眼儿,件事记整天。她毫不忸怩地坐在杨复身旁,因为惊喜连头疼都不那么难耐了,她学着杨复舀颗白嫩嫩的汤圆送入口中,牙齿咬开软糯皮层,桂花馅儿溢满口腔,甜香十足,让她由衷称赞,“好吃!” 大眼睛愉悦地眯起,满足的模样跟从未吃过似的。 看着她吃饭,连带着自己食欲也开怀不少,杨复若有所思地支颐,“以往过年你都吃什么?” 大汤圆将她脸颊撑得鼓鼓,她嚼了两下艰难咽下,“水草和小虾。” 杨复动作微顿,“水草?” “……” 淼淼自知说错话,埋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正思量着该如何挽救,却听杨复喟叹声,“吃些。” 她抬头,却看不清杨复眼里的情绪。 殊不知杨复误以为她家境贫寒,大过年的都没顿好吃食,对她分外怜惜。 淼淼不明其意地哦声,听话地吃了不少。她食相不算文雅,同那些个细嚼慢咽、拘谨矜持的大家闺秀不同,然而却不显粗俗,意外地舒服。看她吃饭便觉无比满足,好似天底下珍馐佳酿都在眼前,再无奢求。 因着她在,杨复比往常吃得些,事后袁管事进来收拾时,不由得看了她两眼。 * 杨复对戏曲兴致不高,听了两曲儿便起身回屋,袁管事还当他不满意,草草打发了戏班子回去,惕惕然上前关怀。孰知他只是倦了,意欲躺在榻上休息半个时辰,并吩咐管事:“晚上要守岁,记得唤醒本王。” 袁管事连连应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让干人等不得进去打扰。 淼淼顿饭吃得心满意足,连带着精神头儿也活络不少。方才同她起伺候的那个丫鬟,看她的眼神可谓崇敬羡慕,连带着跟她说话都客气几分。 听岑韵说晚上要守岁,她颇为新鲜,精力充沛地跺跺脚,“真的会放烟火吗?” 岑韵微微笑,“会的,每年都会。” 淼淼雀跃地欢呼声:“我也要守岁!” 往常她都是躲在水中,从水面看外界,有如镜花水月。常常听得砰砰响声,天空炸开灿烂火光,朦胧似梦,瞧不真切。如今她能真真切切地在地面上,同他起看烟火,是梦寐以求的时刻。 夜深渐深,虽已立春,但夜里依然寒意透骨。有许丫鬟受不住冻,早早地便回屋休息了,人群渐次稀疏四散,及至子时,院外只剩下守夜的丫鬟和另外几人。岑韵端来烫面炸糕,人个递到跟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有好阵等呢。” 到了淼淼跟前,她蔫蔫地摇摇头,“谢谢岑韵姐姐,我现在不饿。” 她方才吃得了,积在腹中不能消化,再加上夜里天寒,头昏脑涨,不舒服得紧。岑韵见她模样难受,劝她回屋休息,她却固执地坚持,“我要等。” 她定要等杨复出来,同他起看烟火,同他道迎来下年。如此难得的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岑韵道她缺心眼儿,借了件披风给她披上,“若是累了就先坐着休息会儿,待时候到了我叫你。” 淼淼感激地笑道:“好。” 廊下石阶冰凉,淼淼却毫无怨言,小脑袋倚靠这廊柱,不时便睡了过去。 杨复出来时,第眼便看到小小团缩在门外,头微垂,大约睡了过去。他缓步上前,只见张巴掌大的小脸缩进披风中,脸蛋通红,喘息短促。 杨复攒眉,俯身探上她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厉害。 他正欲命人传唤郎中,却被只小手紧紧攥住袖缘。淼淼原本就不敢睡熟,被他的动作惊醒,下意识便要留住他。 因为发热,双眸水润澄亮,殷殷切切地将他看着,毫不掩饰其中倾慕。这双大眼睛里流泻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杨复怔忡,“淼淼。” 头顶穹隆蓦地炸开声巨响,火花四射,绚烂彩。接二连三的烟火在半空绽放,映照在两人身上,光华流转,静谧无声。 淼淼揉了揉眼睛,努力朝他扬起笑靥,“王爷,新春愉快。” 言讫,缓缓阖上双目,软身向后倒去。杨复眸中微动,伸手捞住她单薄身子,带往怀中。 第六日 欲望文 第七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七日 旭日初升,朝霞冉映,明亮的光线挤入眼缝,淼淼下意识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缓缓掀开眼睑。身上绵软无力,头脑嗡嗡作响,时间竟分不清身处何处。 这不是她寻常睡的下人房,室内熏香袅袅,地龙烧得温暖,连被褥都是阵桂花香味。透过层层锦绣帷帐,依稀能看见外头有个人影进出,她艰涩地坐起身,奈何力不从心,折腾出很大动静。外头的人听见声响,踱步到跟前将她扶起,“淼淼,你好些了吗?” 抬头见是岑韵姐姐,淼淼心头失落流淌而过。为何不是他,昨晚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他身上清香好闻的气息,为何觉醒来就没有了? 她不说话,岑韵还当她身子不适,往她身后垫了块大迎枕,将桌几上才煎好的药汁递给她,“这里是侧室,昨晚你忽然昏倒,王爷便将此处让给你居住。郎中已经来看过了,是受风寒所致,只要你乖乖吃药,不出两三日便能好。” 话语中不由自主带上哄小孩的口气,盖因淼淼如今模样,无精打采,蔫蔫的像极了病痛的幼童。她原本就瘦弱,经此病脸颊显娇小,几乎没有巴掌大,唯剩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纤长睫羽如花似蝶,振翅翩跹。 淼淼接过黑乎乎的碗药,尚未入口便觉腥苦难闻,待她试探性地抿小口,五官登时皱巴成团,呸呸两声不住咋舌。“这是什么?难喝死了。” 岑韵可气又可笑地给她擦拭嘴角,“不然怎么叫良药苦口!” 可惜无论再怎么说,淼淼打定主意不愿再喝口。喝药简直是对自己的折磨,她的意识里没有喝药这说,不清楚为何喝药才能病愈,是以对岑韵的话并不走心。她怠惰地蜷缩成团,裹上层厚厚锦被,有如老僧坐定。 可把岑韵气坏了,怎奈她是病人,打不得骂不得。何况她恁有本事,能让四王为她上心。 正想着,便听身后传来翡翠珠帘撞击声,清脆叮铃。杨复缓步入室内,衣冠端正,丰神雅淡,眼便觑见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山丘。他微拧眉,缓声询问状况,“怎么回事?” 岑韵低头,无可奈何地告知:“回王爷,淼淼嫌苦,不愿意吃药。” 女儿家般都怕苦,但任性到她这份儿上的,恐怕还真没几个。杨复看向床榻,“淼淼。” 早在岑韵唤第声的时候,淼淼便察觉到他来了。但想到昨晚倒在他怀里,不知是余热未褪或是其他,脸颊便止不住烧红,心头撞鹿。 安静片刻,淼淼打开被褥角,露出双黝黑清亮的眸子,“王爷,我觉着自己好了……” 随着杨复的到来,席卷着冬日清冽寒意,他在床头两步远,淡声应道:“还是要喝药。” 他清晨起来先去了云晋斋趟,看了会儿书才回来,想起淼淼昨夜烧得厉害,便特来看望趟。哪知竟看到这副光景,小丫鬟稚气得很,从被褥底下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仿佛破壳而出的雏鸟。闻言她犹豫片刻,乖乖地端过药碗,抿唇口气喝得干净。分明苦得要命,还朝他咧嘴笑,“我听王爷的。” 岑韵送来蜜饯海棠,淼淼口气吃了三个,这才觉得口中苦涩淡去了些。 淼淼盘膝坐于床榻,怀里抱着碟蜜饯,笑眯眯的模样总算恢复几许活力。杨复眉宇舒展,她昨晚真个将人吓跳,浑身滚烫得厉害,抱在怀中犹如个火球,大抵是烧糊涂了,口中直喃喃不休。来来去去不过那几句话,“我不睡”和“新春愉快”。 好在今早醒来有所好转,杨复吩咐,“今日便不必你伺候了,休息日,病养好了再来。” 淼淼下意识摇头,忽而灵光闪,慧黠乖觉:“我身上酸软得厉害,没办法走路,王爷,我能在这里躺天吗?” 杨复凝睇她,如何猜不出她的小心思,只不戳破罢了,“可以。” 音落淼淼似是得了天大的恩赐,喜不自禁,眉欢眼笑。 *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淼淼深以为然。她以前没法对杨复下手,就是因为两人距离太远,目下只隔着个正室,他在另边的动静,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惜淼淼打错了算盘,杨复几乎整个白天都在云晋斋度过,而她则觉睡到傍晚时分。残留的半点光辉在远处挣扎跃动,少顷消失在云海之间,天地间陷入黑暗混沌,廊下燃起烛灯,昏昧朦胧。 淼淼只觉得身子利索了,弯身熟练地穿好鞋袜,打帘走到外头。 杨复尚未回瀚玉轩,院内婢仆正在准备晚膳,见她出来纷纷侧目。不怪他们好奇,盖因王爷待她委实特殊了些,怎能让个丫鬟睡在侧室呢?非但如此,还为她请郎中诊治,昨日还与她同席用膳,不得不让人歆羡好奇。 淼淼露出羞赧笑意,环顾周轻声问道:“王爷还没回来吗?” 语毕但闻声嗤笑,从个穿桃红短袄的丫鬟口中发出,她模样端正,但面相刻薄,“王爷回不回来,同你有何干系?岂是你能管的吗?王爷不过可怜你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 淼淼眉尖蹙起,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满口带刺。 她抿唇反驳,“既然这样,那我管不管同你又有何干系?” 那丫鬟登时被噎得口不能语,扭头恼恨地瞪她眼,还想再开口,杨复已然回屋。室内陡然安静,端菜的丫鬟退去,唯有房屋中央立着的小丫鬟惹人注目。她只穿着月白短衫,碧蓝裙子下是双小巧绣鞋,略显踟蹰。 淼淼收回思绪,抬眸朝杨复乖巧地笑,“谢王爷好意收留,我已经好了,明日早就会回去。” 杨复颔首,走到旁由丫鬟伺候盥洗,正欲接旁边递来的巾栉,余光乜见淼淼粲然笑脸。她规规矩矩立在旁,细心为他拭去手上水珠,“煮茶论道我不会,但这些事情还是做得来的,若是王爷不嫌弃,日后便由我伺候盥洗好不好?” 双眸满含希冀,定定地将他觑着。杨复思忖片刻,弯唇浅笑,“也好,本王喝不惯你煮的茶。” 说是煮茶,上回淼淼失手放了勺细盐,难怪杨复说她煮的是咸汤。端茶递水的活计,还是让袁管事另外寻人好了。 闻言淼淼露出喜色,方才的不快扫而空。 * 伺候盥洗这事,淼淼存了点私心。她以前只在想象中触碰过他,眼下却能真实地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实在教她心头激荡。 原本洗浴事也算在里头,但是杨复念她病情初愈,便让她回屋休息,今晚不必在跟前伺候。淼淼失望地瘪瘪嘴,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转念想日后的是机会,步伐免不了松快许。 内室里头,岑韵正在收拾杨复的衣裳饰物,细长眉毛拧成团,显得尤为焦虑。 淼淼禁不住上前询问:“岑韵姐姐,怎么了?” 她头也不抬,继续翻找朱漆衣柜,“王爷贴身配饰的玉佩找不见了,昨日还戴在身上的,不知去了哪儿……” 应当是她拿走的那块双鱼玉佩,淼淼眼珠子乱转,轻哦声好心好意地劝慰:“那你再找找,应当能找到的。” 岑韵颔首,忽而想起事,起身笑看她眼。 淼淼被她看得心头发慌,还当是被她发现了什么,脚尖在毯子上磨蹭,“岑韵姐姐笑什么?” 音落岑韵颇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想不到你有这等本事,能让王爷着急。我来到别院七八年,鲜少见到他那样……”岑韵斟酌用词,对淼淼无比敬佩,“你先前夸口喜欢王爷,我还觉得天方夜谭,目下想想,不无可能。” 杨复此人虽雅淡温和,但待人般比较疏离,对丫鬟加保持距离,淼淼算得上是例外。 仔细想想,他对她确实百般地好,竟然连侧室都让她住了,还说日后受欺负都能告诉他。淼淼眼里光彩闪而过,她不依不饶地缠着岑韵问:“昨日我烧糊涂了,记不起事情来,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岑韵时忘记找东西,便将昨日所见从头到尾描述番,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王爷模样很严肃,抱着你来到侧室,连夜命人去请郎中。这大过年都回家团圆了,谁愿意过来……偏偏王爷说,花重金也要将人请来,后来郎中为你诊治后,待温度稳定后王爷才离去。我可从未见他对人这样上心,倒是便宜了你。”说到最后,颇有点埋怨意味,好似她玷污了尊贵了四王。 淼淼只觉得心思都飘远了,以往从未敢想的事情涌上心头,层层浪潮翻滚搅动,直至将她整个人卷入涛涛江海中,渐沉渐浮。 她傻乎乎地翘起唇角,“我,我不知道……” 岑韵嗔她,“你自然不知道,你昏迷不醒,还扒拉着王爷不肯撒手。” 淼淼无心再听,三言两语同她交代完毕,举步走出内室,来到杨复专门洗浴的偏房。室内引入天然温泉,泓清水从山后流入别院,热气蒸腾,氤氲朦胧。 淼淼不敢进去,只在十二扇红檀折屏后面等候,既欢喜又忐忑,的是期盼。 约莫过去刻钟,杨复沐浴衣完毕,只着了件黑缎锦袍,腰间松松系着束带,湿发散开垂于身后,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许是被热水蒸过的原因,白玉肌肤泛红,双眸微眯,同以往恬淡寡欲的模样不同,透出些许诱人魅惑。 淼淼挡在他跟前,不顾他疑惑的目光,仰头鼓起勇气,“王爷,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要对我那么好?” 杨复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低头回视,“淼淼?” 淼淼屏息凝神,生怕在他的注视下泄气,“你让我跟你同桌吃饭,我生病了替我请郎中,还准许我睡在你房里……王爷,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杨复总算听明白她说什么,乌黑瞳仁动不动,不复方才迷离神色。他将她紧张无措的模样看在眼中,许久才道:“淼淼,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若是我的举动使你误会,日后会加注意。” 她年幼纤弱,却坚强乐观,让他分外怜惜,忍不住想待她好些。但再的便没有了,她还只是个小丫头。 第七日 欲望文 第八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八日 拒绝次就算了,她竟活生生被拒绝第二次。 从瀚玉轩回来后,淼淼便直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连跟她说话都爱答不理的。岑韵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早已不烧了,精神头儿尚佳,那这是怎么回事? 淼淼胡思乱想了整晚,满脑子都是杨复那句话……他说日后会加注意,注意什么呢?难道连这点特殊对待都没有了吗,难道他不打算对她好了吗……好不容易有了点变化,却因她的番话回到原地。淼淼沮丧得不行,她弄巧成拙了,简直悔不当初。 杨复说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说不伤心失望是假的,但淼淼原本就不太敢相信,是以情绪不算太过悲恸。她唯害怕的,是杨复会因此疏远她,待她如同别的丫鬟般,这让她分外惶恐。 早晨淼淼挪回下人房,心思却飘得老远,连岑韵连唤她两声都没听见。 “淼淼,你究竟怎么回事?从昨晚起就不大对劲,莫不是中邪了?”岑韵不无严肃,说着便要摇她肩膀。 淼淼连忙避开,摇摇头解释:“你昨天跟我说过那番话后,我就去问四王了,结果他说不喜欢我,还说以后会注意……岑韵姐姐,王爷是不是讨厌我了?” 从她开口第句话时,岑韵便吃惊地张大口,直到音落她震撼地说不出话:“你你……” 该说这丫头大胆还是缺心眼儿,她随口这么跟她说,她便当真巴巴地跑去问了!瞧瞧,这就是下场,王爷怎么可能会承认呢,他是那样风华绝世的人,怎会对个小丫鬟动心? 淼淼眼眶迅速泛起圈红,鼻尖泛酸,“是不是?” 岑韵情绪平复了些,见她这小模样委实可怜,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脸颊,“王爷很大度,岂会因这点事讨厌你?只是淼淼,这件事你搁在心里头知道就好,日后可千万别拿出来说了。” 淼淼不大能懂,“为何不能?” 她喜欢他,想让他知道,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提醒他句。偏偏不能,他们身份相差悬殊。目下王爷对她宽容,已是最大的限度。 岑韵耐心地分析:“王爷始终要娶妻的,届时你若天天对王爷诉衷情,被未来王妃听见,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四王今年二十有五,这个年纪尚未娶妻生子,实属不大正常。可确实没见杨复同哪位姑娘走得近过,圣人次有意为他指婚,都被他婉拒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便是四王的写照,仿佛世外之人,对尘世那点儿俗事不闻不问。 听到娶妻词,淼淼心尖儿阵痛,她躺回被褥之中,脑袋深深地埋进软枕中,瓮瓮声响从底下传出:“岑韵姐姐,我想休息会儿。” 岑韵心疼她固执,叹了口气道:“反正前头没什么事,你便睡会,傍晚时我再叫你。” 她不说话,岑韵便当她默认了,起身走向屋外,细心地为她阖上直棂门。 * 他会娶妻生子,会对别的女人温柔体贴,会忘记叫淼淼的小丫鬟,同发妻白头偕老。 淼淼缩在被褥中整天,无法不想这个问题,她怕发生这样的事……心里好似种了颗毒草,迅速滋长蔓延,淼淼承认这种想法自私,但她还是不愿意杨复娶妻。 她得想办法让杨复喜欢自己,正因为九十天之后她要走,才迫切地希望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但要如何才能让他动心呢?岑韵姐姐说了,王爷这人清心寡欲,待人和善疏离,要走进他心里并不容易。 淼淼兀自捏了捏小拳头,总会有办法的,她得步步慢慢来。 旦坚定这种想法,浑身便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与其卧在床榻自怨自艾,倒不如拿出实际行动来。她从床上跃而起,觑眼外头天色。正值黄昏,晚霞窅霭,斑斓暮色投在檐顶,将瀚玉轩正室笼罩在层浅金光中,显雕阑玉砌,有如贝阙珠宫。 杨复行将从云晋斋回来,净罢手后,正欲从架子上取下巾栉,身旁有只纤白小手动作快。小丫鬟模样认真,丝不苟地替他拭干净手上水珠,全无昨日紧张无措的模样。 杨复不由得凝睇她,昨夜他那么说后,她难过得好像马上要哭出来,闷头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本以为今日她会有所影响,未料想她跟平常样,手脚麻利,笑容璨璨,“好了王爷。” 杨复略有怔忡,本欲关怀她身体可有好些,但想昨日才说的话,只低嗯声,走到桌后准备用膳。 顿饭毕,他并不打算就寝,披上斗篷走出瀚玉轩,往湖心亭方向走去。 这是他年来的习惯,每隔几日便要到湖心亭看景,风雨无阻。淼淼见状,忍不住搁下手边活计,眼睛追随他的背影而去。直到人走得远了,她急哄哄地对岑韵道:“岑韵姐姐我肚子疼,先出去趟……” 岑韵体贴地摆摆手,“去吧,早些回来。” 不待她话说完,淼淼已经溜烟跑了出去。廊下空无人,她提起裙摆路小跑,终于在不远处看见杨复身影。她下意识躲在树后,喘气不迭,双黑亮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的举动。 杨复穿过九曲桥,停在湖心亭中,他身后立着乐山乐水,二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情知他现在心情不好,淼淼却什么都做不得,只能藏匿在棵挂满冰霜的柳树后。她失落地垂下眼睑,这时候若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了,可惜有这种资格的,应当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不是个地位卑微的丫鬟。 冰雪消融,大地回春,万物回复勃勃生机,在春日暖光照射下抽出嫩绿芽叶,舒展着曼妙身姿,旺盛地生长。湖心亭上水天色,粼粼微光在湖面漾开,端是碧空如洗,澄江如练。 淼淼与杨复隔着半个后院的距离,个在前个在后,各有心思,便是大半个时辰。 直到凉风袭来,乐山上前劝慰了两句,杨复才从亭中走出。淼淼远远地躲在湖边处假山后,看着三人从身前走过,才轻轻地松口气。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 * 这声音……讥诮中怀有不屑,是卫泠惯有的口吻。 淼淼惊诧地回头,果见卫泠立在她两步开外,抱臂懒洋洋地盯着她。不过短短七八日,便好似年未见,淼淼欢喜地蹦到他跟前,围在他身旁打转,“卫泠你去哪儿了,我前几日来湖边找你,叫了你好声都没回应,你是不是抛弃我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连好几个问题,卫泠抬手按住她的脑袋,制止她不停的乱动,“我出去了趟,并不知道你来找我。怎么,遇到困难了?” 淼淼连连颔首,至今心有余悸,“我上回身上长出鳞片来,差点就被人看见了……” 卫泠拧眉,“不是告诫过你,别在人前碰水?” “我不知道嘛。”她委屈地瘪瘪嘴,“不过好在虚惊场,第二天它便自己消下去了。” 她说得轻巧,若真被人看见,后果不堪设想。卫泠狠拧了两下她的脸颊,以示惩戒:“日后凡事谨慎,我总不能时刻帮你。” 淼淼答应得很痛快,盖因卫泠的回来让她愉悦不少,这几日直提心吊胆,生怕他再也不回来了。这下好了,卫泠没有抛弃她,没有因为她的任性生气。 两人难得见面,淼淼有许话要说,此处隐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淼淼紧紧揪着他的衣袂,仰头兴致盎然,“原来人类有这么好玩的事情,我还守岁了,吃了许好吃的东西……” 卫泠任由她拽着,静静听她絮叨,毫无预兆地问:“你同他如何,见着面了吗?” 岂止见着面,她每天都跟前跟后地伺候,淼淼怏怏不乐地嗯嗯,将这几日同杨复相处老老实实地交代。她甚至连杨复的拒绝都没有保留地说了,她对卫泠向来如此,无条件地信任,他想知道什么,她都告诉他。 听罢卫泠不留情面地嗤笑出声,盯着她瘦小的脸蛋,“就你这副丑模样,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淼淼被打击得不轻,虽然不是自己的脸,但好歹自己在用着,他怎能说得这么刻薄呢? “那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喜欢?卫泠,我想让他喜欢我。”淼淼宛如抓着最后根救命稻草,哽咽恳求。 卫泠缄默时,才平静地问:“起初你说只想跟他说几句话,目下求的越来越……六水,你可有想过以后?” 九十日之后,她离开别院,做回无忧无虑的锦鲤。 那杨复呢? 淼淼眼里噙着泪水,她无助地摇头,“我不知道……可是卫泠,我想自私回……就这回……” 颗泪珠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下颔,卫泠伸手接住,掌心里躺着颗色泽莹润的珍珠。 他敛眸道:“我帮不了你少,泰半是要靠你自己。” 他顿了顿,残忍地揭示:“先将你这张脸打理好,身子养得圆润些。否则像个干瘦的小丫头,任谁看了都提不起兴致。” 第八日 欲望文 第九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九日 卫泠给了她瓶珍珠白玉膏,教她早晚次涂抹脸上,能使肌肤光滑,不出几日变得靡颜腻理。小丫鬟身上皮肤虽好,但脸部因常年冻晒所致,干燥瘦黄,用卫泠的话说,便是看便倒胃口。 淼淼不屑地撅嘴,这张脸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好歹称得上清丽秀气,哪有他说的糟糕。 从瀚玉轩回到下人房,她直紧握着卫泠给的瓷瓶,心头百感交集。岑韵并没有问她去了何处,今夜不轮她当值,是以能早些回来。期间淼淼直在思索该如何攻略杨复,卫泠虽跟她说了些,但具体如何实施,还是需要谨思慎行的。 起初卫泠说的轻巧:“你在他眼前出现几次,适当时候使些小手段,他自会对你上心的。” 淼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嗫喏两声,“可我不会使手段……” 这确实高估了她,她头脑简单,堪称根筋,不是朝夕能变聪明的。卫泠冷眼睨她,末了俯身在她耳畔,低声指点了两句。男人最了解男人,杨复此人城府深沉,难以揣摩。早在淼淼颗心系在他身上时,卫泠便彻查过他的情况,是以对他不算陌生。于杨复来说,淼淼身上单纯善良的品质,最为珍贵。 可惜卫泠不打算说得太,他有自己的私心,成与不成,端看两人造化。 淼淼将卫泠的话牢记在心,虽有些似懂非懂,但大致知晓该如何做。她壁思量对策,壁烧热水洗脸,经过上回鳞片事,她已经好些天没敢碰水。今日将烦恼同卫泠说了,卫泠让她不必担心,起初生鳞片只是身体不能适应,目下过了几天已然无碍,只消不全身沾水,便不会露出破绽。 先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拭了拭,静候片刻,手上果真安然无事。淼淼这才放心,认认真真地擦洗脸颊脖颈,坐在铜镜前倒出少许白玉膏,化开均匀地涂抹双颊,以巾栉热敷,耐心等待刻钟。 大抵浸过水的缘故,双潋滟眸子秋水盈盈,小脸被热水蒸腾出薄薄红晕,乍看是细嫩些。淼淼不禁感慨,卫泠这药膏着实见效,她当宝贝似地放在床头,心满意足地拱进被窝里。 躺了会儿想起事,重新披上嫣红短袄走出房内,熟门熟路地摸到别院厨房门口。 日头西斜,行将垂落,王爷不久前刚用过膳,厨房里的师父正收拾残局。他抬头见人来,蔼善地笑了笑,“这不是淼淼吗?” 淼淼连忙颔首,觍颜笑问:“我今晚没有吃饱……厨房里有剩下的食物吗?” 得知她的来意,徐师父痛快笑,“平常就见你吃得少,小小年纪瘦得不像话,今日总算想开了!”壁说壁从蒸笼里拿出屉小笼包,“这是晚膳没吃完的包子,你先拿去垫垫饥。” 淼淼捧着蟹粉小笼包到旁坐下,夹起个咬了口,鲜香汁水流溢口中。旁人吃起来唇齿留香,淼淼却觉得味道奇怪,她勉强吃完整屉,小肚子撑得不起来,“我,我吃饱了……” 徐师父给她端来杯酽茶清肠,小丫头同她女儿般大小,不知不觉便对她了几分疼爱。淼淼笑着谢过,低头慢慢地抿入口中,直到杯茶喝完,她才算有所缓和。 感激地对徐师父连连道谢,淼淼心满意足地离开厨房,慢悠悠地踱步回下人房。 若真如卫泠所说,杨复是因为她看着太小,才不会对她产生旖旎念头,那她可以将自己养得圆润些,让他再不能拿他当小丫头看。 思及此,淼淼斗志昂扬,甚至连步子都坚定许。 * 前方不远便是下人房,她和岑韵的屋子在西侧第三间房,左边是墙根。淼淼正欲推门入,忽地从墙角蹿出只灰白小猫,朝她发出尖细的喵呜声。淼淼顿时浑身僵,忘了躲进房间,后退两步动也不敢动,同它默默地对视。 古往今来,猫跟鱼是天生宿敌,饶是变成了人也不例外。淼淼小手在袖筒中紧握成拳,身子止不住地轻颤,对这只忽然出现的灰猫分外警惕。 它身上脏兮兮的,瞳仁在夜光中闪着幽幽绿光,骇人得紧。分明副狼狈模样,偏偏姿态高傲得紧,它盯了淼淼片刻,转头不以为意地跑走了。淼淼惊惧得手脚虚软,失魂落魄地进入房中,身子软倒在绣墩上,许久未能回神。 她没等岑韵回来便早早入睡了,身体蜷缩成团,连在梦里都满是防备。 * 瀚玉轩被月色笼罩,岑寂安宁,道黑影掠过正室门前,在外头徘徊许久,终于瞅准空隙钻了进去。丫鬟只觉得脚边蹿过物,回眸看去,只见直灰猫正往内室而去! 她惊诧不已,连忙踅身回屋,试图将其逮出去。不知哪儿来的野猫,若是惊扰了王爷,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这猫灵活得很,似有感应般,直直往王爷所在跑去。 丫鬟吓得面色苍白,视死如归地进去请罪,未料想竟看到这样幕—— 四王尚未入睡,正斜倚着床头阅读书卷,烛光下侧脸轮廓柔和完美,怀中静静躺着方才那只小猫。猫咪像是终于找到归宿般,惬意地窝在他怀中咪呜声,不时便沉沉睡去。 杨复偏头看眼惊呆的丫鬟,淡声解释:“这是我府上养的猫,没想到竟能寻来此处。你去准备盆热水来,给它清洗番。” 丫鬟连连应下,低头退去室内,虚惊场。 洗干净后的小猫好看了,灰白交错的毛色,柔软光亮,格外可爱。丫鬟临时给它铺了个小窝,就在杨复的床榻边上,大抵是路途劳累,它并未有半点抗议,趴在软褥中继续熟睡。 杨复被它扰得没了看书心情,索性阖上书卷,凝睇那团小小的性状,不知为何脑中浮现淼淼的模样。她跟这只猫样,有着透彻澄净的双目,清亮逼人。 * 天光微亮,淼淼同其余丫鬟起,早早地来到瀚玉轩当值。 杨复今日起来得早,是以她进去时,他已然穿戴完毕。淼淼绞了巾栉伺候他洗漱,他比她高了个头不止,需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他的额头。淼淼仰着头,认真地庙会他细致的轮廓,眼神无比虔诚。 小丫鬟好似有些变化,杨复低头看她,具体如何却又说不上来。 他凝眸,接过淼淼手中巾栉,“我自己来。” 淼淼恍惚应声,正欲交给他,却被脚边突如其来的软物吓大跳。昨日肮脏的小猫被清洗干净,幽亮的绿眸紧盯着她。淼淼瞳孔缩,下意识退开半步,不甚撞倒身后绣墩,发出沉闷声响。 淼淼双手撑在地上,无措地呜咽,似乎忘了身在何处,身子止不住地颤栗。 第九日 欲望文 第十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日 小猫名唤雪瓯,是年初端王爷送来的只幼崽,杨复原本不打算收养,奈何这只猫实在有灵性,懂得讨人欢心。这次来别院寻找杨复也是,不惜将自己弄得满身狼狈,也要来找他,可见对杨复的感情深厚。 可是,然而…… 淼淼欲哭无泪,为何这只猫会在此处?她虽是人身,潜意识里仍然对猫畏惧,似乎它下瞬便会扑上来啃食自己。 雪瓯同她对视片刻,依偎在杨复脚边舒服地蹭了蹭,细细软软的声音喵呜声。大抵是昨夜睡得舒服,它今早起来心情很好,全无昨日阴沉模样,是以对淼淼的失常并未在意。 可怜了淼淼紧咬下唇,从喉咙深处溢出恐惧的嘤咛,眼睁睁地看着杨复俯身将它抱在怀中。她诧异地瞠圆双目,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这是王爷的猫?” 杨复颔首,“它叫雪瓯。” 噩梦成真,淼淼只觉五雷轰顶,再也不敢接近杨复。她慌张从地上起身,默不作声地扶起绣墩,迅速退离几步远,手脚僵硬口齿不清,“既然没事了婢,婢子这就退下……” 说罢踅身便走,杨复视线落在她紧攒的巾栉上,脸才洗了半,她打算去哪儿? 淼淼似乎也意识到此事,霍然顿住,回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王爷,我……” 杨复低头觑眼雪瓯,再回视颤颤巍巍的小丫鬟,“你怕猫?” 淼淼点头不迭,她怕,简直怕得要死了。眼睁睁看着个个同伴落入它们口中,猫科动物直是鱼类最大的天敌,尚未成鲛时,淼淼有回险些落入猫口,要紧关头被卫泠救了出来,从此便对它们加恐惧,畏进骨子里。 小丫鬟点头如舂米,下唇被咬得泛白,双妙目微光泛滥,六神无主。端看模样,确实比他怀里的雪瓯还要可怜几分,杨复敛眸轻笑,将雪瓯交给旁的丫鬟照顾,“它性格很好,不会随意伤人,你尽管放心。” 淼淼紧盯着雪瓯被抱走,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再对上杨复含笑双眼,她恍然惊觉方才失礼,脸颊泛起红晕,低头嗫喏:“婢子方才不是有意的,若是让王爷受惊了,婢子……” 杨复打断她的话,“无碍,本王不会为这点小事罚你。” 淼淼松口气,重新绞干净手帕,伺候杨复盥洗。卫泠说的果然不错,她的手上再无生出鳞片,淼淼可算能放心碰水,再不必担心吓着人。 她翘起唇角,水眸眨不眨地看着杨复俊容,动作认真细心。手指透过巾栉,能感受到他皮肤温热的气息,从未挨得如此近过,淼淼顿时忘记雪瓯给她的惊吓,满心满意都是他的模样。 淼淼踮起脚尖,手指大胆地放在他的眉心,乌瞳紧紧盯着他,“王爷别动。” 杨复顿,眉心触感轻柔,她清丽脸颊近在咫尺,聚精会神的模样倏忽撞入眼中,时竟有些无法动弹。 淼淼专心致志地端详片刻,半响才退开笑道:“王爷的眼睫好长好浓呢。” 巴掌大的小脸盈满笑意,阳光透过绡纱落入她眼中,似乎凝聚了千万光辉,璀璨煌煌。 杨复低声:“你在数本王的眼睫?” 淼淼笑眯眯地承认:“可惜太了,数不完。” 言讫若无其事地将巾栉放回铜盂,端起走出内室,欢欣雀跃的心情感染了室氛围。 * 这是卫泠教她的,若想接近杨复,便不要畏缩胆怯。淼淼深以为然,脑子霎时活络不少,时不时撩拨他的心弦,她再乐意不过。她点不怕杨复惩罚,盖因他亲口说过,日后若有人欺负她,他会为她做主。 院内旭日初升,岑韵带着雪瓯在旁晒太阳,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身上,浑身骨头都懒怠得不得了。淼淼不敢上前,唯有躲在廊下出神,琢磨着下步该如何攻略杨复。 不时杨复用过早膳,同平时样去云晋斋看书。他从正室走出,纡青佩紫,身姿雅淡,惊鸿掠影般走过身前,带去她全副心神。淼淼亦步亦趋地跟上,她好些日子没去书阁,那里如今由她打理,偶尔去趟委实正常。 偏偏除她之外,雪瓯听闻动静,懒洋洋地抬起前爪,曼妙高贵地几个跳跃,眨眼便跟在淼淼身后。回头只见团灰白之物,待看清模样时,淼淼吓得面色煞白,呀声紧紧攒住身前乐山衣袂,“救命……” 惊呼声打扰了前头的人,杨复回头睇来,好似淼淼半个身子缩在乐山怀中,软声呜咽。 乐山僵了僵,小丫头害怕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这时候他若抽回袖子,是不是太残忍了? 雪瓯仿佛得了新鲜玩意儿,淼淼越是害怕,它便越是有趣。慢悠悠地围绕着两人转圈圈,幽绿的瞳仁泛着微光,动不动地定在淼淼身上。它抬起肉球挠了挠耳朵,喵呜声来到淼淼脚边,顺势卧在她的笏头履上。 淼淼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动都不敢动,呜哇声惊叫而出:“走,走开啦呜呜……” 她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是抓着乐山的衣袖不肯撒手。这时候甭管是谁,只消能替她赶走雪瓯,便是她的救命恩人。 但闻杨复唤了声名字,乐水上前抱起雪瓯,成功解救淼淼于危难之中。 淼淼睁着水汪汪的泪眼,强忍着没落下来,“谢谢乐水大哥,谢谢……” 乐水和善地摆摆手,安慰她:“这猫素来骄傲,今日竟然会缠着你,看来对你颇为喜欢。” 似是在回应乐水的话,雪瓯愉悦地喵声,从他怀中探出小半个身子,向淼淼探来爪子。 淼淼惊得两眼大睁,连连后退,“我不想被它喜欢……” 她不敢同雪瓯对视,琉璃水眸露出惶恐,手心捏出层细密汗珠,话里带着颤音,无助的模样让人忍不住疼惜。 杨复移开目光,淡声道:“该走了。” 乐山乐水纷纷回神,认了声错跟在他身后,往云晋斋行去。 * 这只猫哪里喜欢她,分明是故意恐吓她! 淼淼立在主阁门槛十步开外,人猫已然对视刻钟,谁都没动下。雪瓯趴伏在门口,懒怠地瞥向淼淼,接触到它的目光,淼淼浑激灵,顿时提高警惕,聚精凝神。 岂料它只看眼,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睡去。 淼淼还得去阁楼地整理书册,自打杨复进去后,这只猫便直在门口挡着,她不敢靠近,是以才造成目下僵局。门口乐山乐水脸无奈,见过怕猫的,没见过这么怕的,他们劝慰许回,毫无见效。 乐山解释:“它只是逗弄你罢了。” 淼淼摇摇头,无比怨念:“它为何不到别的地方睡觉……” 乐山想了想,“或许因为王爷在这儿?” 说得也是,它千辛万苦来得别院,自然是为了同杨复相处。淼淼挣扎两三回,始终不敢靠近雪瓯,索性恳求乐水先将它抱开会儿,待她进去了再送回来。乐水面露为难,这是王爷的爱宠,他们可不敢轻易招惹。 淼淼走投无路,唯有求他,“乐水大哥方才也帮我了,就小会儿好不好?” 软绵绵的语调唤着人名,听得人心头软,乐水踟蹰少顷,终于颔首。幸运的是雪瓯很乖巧,在乐水怀中动不动,只是双绿眸幽幽地看着淼淼。 待到她好不容易踏入阁楼内,淼淼回眸满怀感激,“乐水大哥你真是好人,太谢谢你了!” 小丫鬟心思单纯得很,谁帮助她谁就是好人,成天将谢谢挂在嘴边,却不让人觉得腻烦。乐水微微笑,弯腰放下雪瓯,“好了,进去吧。” 她清脆地嗯声,脚步松快地迈入阁内。 转过道浮雕松竹梅屏风,窗边翘头案后坐着杨复,他手支颐,手执书卷,目光落在书页,深思却似乎远去。察觉人来,抬眸睃,语气平静道:“雪瓯在门口做了什么?” 方才声响应当被他听见了,淼淼羞愧地抿唇,细如蚊呐:“它没做什么,是因为我害怕。” 杨复若有所思地扬眉,“为何如此怕猫?” 难道要说小时候差点被猫吃了……淼淼再傻也知道万万不能这么说,她拇指挠了挠食指,这是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脑中飞速旋转,替自己想说辞。以往杨复都不会为难她,今日不知为何,非要她给个说法般,静静等候解释。 她磕磕巴巴地编派谎话:“因为以前……我被猫挠伤了,伤得很严重,所以才……” 杨复耐人寻味地哦声,继续逼问:“伤在何处?” 淼淼霍地抬头,他今天好奇怪,以前从不会这样咄咄逼人,难道是因为她讨厌雪瓯,所以他生气了?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外头传来乐山的声音:“王爷。” 杨复微不可查地攒眉,收回神智,倚靠在花梨木交椅中,“何事?” 乐山立于屏风之后,毕恭毕敬道:“太子命人传话来,邀请您后日道前往华峪山狩猎,届时圣人似乎也会到场。”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山中冬眠的动物泰半出来觅食,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华峪山是皇家专用猎场,每年春秋都有场大型围猎,由圣人亲自选出前三甲。这次是太子自发组织的,只邀请了京城贵胄子弟,闲来陶冶情操,放松心情而已。 杨复沉吟片刻,“你去回话,就说我会前往。” 乐山应下,退出屋内。 将注意力转回书卷上,杨复揉捏两下眉心,身旁有道视线过于刺眼,让他没法忽视。 他抬头,果然迎上淼淼渴望双目,“你也想去?” 淼淼连声:“想!” 杨复嘴角噙笑,“本王为何要带你去?” 在别院待就是十来年,从未见过外面光景,这对淼淼来说,是再深切不过的诱惑。早在乐山说出华峪山狩猎时,她便眸子亮,脸上写满四个字——我也想去。 淼淼偏头思索片刻,“王爷喜欢猫吗?” 杨复轻嗯,“喜欢。” 那就好办了,淼淼上前两步,小手撑在桌案上,向前凑了凑身子。她不畏不惧地对上杨复的眼睛,弯眸娇软地学声:“喵……” 第十日 欲望文 第十一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一日 如此费尽心机地讨好他,只是为了去华峪山趟。 杨复不动声色地凝视她,小丫鬟满怀希冀,那声猫叫学得惟妙惟肖,细细软软地挠在心尖儿。他低头沉吟,许久才道:“此行应当会去三两天,山上冰雪尚未融化,记得带些衣裳。” 淼淼欢呼声,“好的王爷,没问题王爷!” 只是出行趟,便能让她这般高兴,可见以前确实被憋坏了。耳畔是她絮絮叨叨的感激,杨复不自觉地弯起笑意,连自己都没察觉对她越发纵容。 收拾阁楼书卷时,淼淼心情愉悦地哼起曲子,连带着干活也麻利许。 “少人生风雨后……少盛情杯酒……” 杨复放下书卷,黑眸看向淼淼,“你从何处听来这首曲子?” 淼淼踩在杌子上,正在艰难地往上头摆放书本,闻言偏头回视,脱口而出:“卫泠教我的。” 这是四五年前卫泠从南方回来,路上学来这么首歌曲,他闲来无事便喜欢哼唱,久而久之淼淼也学会了。她不太懂里面的意思,隐约觉得豪情壮阔,哼出来很有几分气势。今日心血来潮,便唱了两句,未料想引起杨复注意。 杨复这才注意她口中这个名字,她不是第次提起此人,只不过上回他没在意。“卫泠是谁?” 淼淼左思右想,“他是跟我起长大的人。” 那便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杨复本以为她没有亲人朋友,并不知还有此人存在。方才淼淼哼的那首曲子,是粤东块的名曲,淼淼不像去过那处的人,是以他才出言询问。 经此事,杨复对她的身世了几分兴趣,“你家中原本何处?” 淼淼啊声,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是在处水边,较为偏僻……” 杨复直直看向她,“父母呢?” “找不到了,我没有父母。”淼淼垂眸,老老实实地回答。确实如此,从她孵化成型时,便从未见过母亲模样,别提父亲时谁了。在她的意识中,父母二字是十分渺茫的存在,不具备任何感情,不知亲情为何物。喜欢杨复之前,卫泠和湖水便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依赖。 杨复误解了她的意思,不再言,可惜神情始终无法集中。 这丫头身世可怜,在后院受人欺侮,饶是如此依然乐观积极,从不怨天尤人。这般珍贵的品质,如今已然少见,像是清晨闯入槛窗的抹光束,柔和耀目,直入心扉。 淼淼做事勤快,不时便将阁楼收拾得齐整干净,焕然新。她叉腰立在书架前,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也不知道久没人打理,架子上积了满满层灰,让我好通清洗呢。” 小脸沾满灰尘,跟外头的雪瓯般,灰蒙蒙扑了几处,滑稽又可笑。 杨复漫不经心道:“过几天再来趟,将阁楼里的书分门别类整理番,上回晒书时将顺序打乱了,目下找书困难得很。” 淼淼难免苦恼,“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分……” 杨复问道:“识字吗?” 淼淼诚实地摇头,她能学会说话实属不易,别提识文断字了。这些书在她面前都长个模样,要怎么才能区分? 小丫鬟不识字很正常,是以杨复并未怀疑,“上头载有史记的分类,大家学说分类,另外……”话到半,只见淼淼满脸迷茫,他轻喟声,“从华峪山回来之后我再教你,今日没事了,你下去吧。” 淼淼逃过劫,答得清脆响亮:“好的。” 壁说壁活蹦乱跳地离开阁楼,杨复瞅会儿她背影,直至小丫鬟消失在屏风后,哑然失笑。 * 昨日还萎靡不振的,今儿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时刻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岑韵纳闷地看着淼淼,烛光下的小姑娘正在傻乐,“今天有什么喜事?” 淼淼从怀里掏出两个千层馒头,这是她特意找厨房师父要的,留着晚上加餐。这两天她按时吃饭,不挑挑拣拣,将分到自己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让岑韵大吃惊。 目下她又在津津有味地啃馒头,岑韵瞠目结舌,“淼淼你……你这两天怎么了,吃得比我都……” 淼淼煞有其事地握住她的手,抚上自己脸颊,“岑韵姐姐你帮我看看,我胖些了吗?” 岑韵嘴角抽,难道这才是原因?手心碰到她的脸颊,触感细腻嫩滑,虽然没长少肉,但比之十几天前确实变化不少。要紧的是,淼淼这两天变化尤为明显,小脸白嫩润泽,配上她灿烂笑靥,讨喜可爱得不得了。 岑韵略感欣慰,“你能这么想实在太好,前阵子委实太瘦了,小姑娘家就该养得圆圆润润。” 淼淼嗯嗯两声,头回对她的话表示赞同,“所以岑韵姐姐帮我保密好不好?徐师父给我留了馒头,若是被王爷发现,说不定会受罚的。” 岑韵浅笑,“好,你快吃吧。” 淼淼这才放心地进食,眉眼弯弯很是满足。这两天她强迫自己吃饭,对人类食物不那么排斥了,反而觉得滋味不错,愈发能品味其中美味。岑韵烧了盆热水擦拭身体,室内狭隘,没有屏风掩映,淼淼便吃馒头边不眨眼地看着,“要我帮忙吗?” 岑韵早已习惯这种方式,淡定同她对视,“吃你的。” 淼淼哦声,想着自己也好些日子没有洗浴,顿时心痒难耐,忍不住也想泡在水中。 卫泠曾说只消不大面积碰水便无事,但什么叫大面积碰水?她现在洗脸净手根本没事,是不是无需再顾忌? 虽这么想,但为着安全着想,淼淼仍旧不敢轻易尝试。她羡慕地看着岑韵擦拭完毕,浑身清爽,而自己只能洗洗脸,敷上卫泠给的药膏。冬天尚能忍受,如今已经入春,天气逐渐转暖,倒那时若不洗澡便臭了…… * 这两日四王很少在别院,听闻是回城内挑选良驹了,为后日的狩猎做准备。 原本想图个清净,最后仍旧躲不过,太子此人心高气傲,生性疑,若是不应约前往,必定会被他拿来大做文章。事不如少事,倒不如顺了他的心意,还省去许麻烦。 杨复不在,淼淼做事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地叹口气,“王爷何时才回来?” 岑韵猜到她那点儿小心思,嗔她眼,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便没头没脑地乱说话,“大抵要到傍晚时分,你去烧盆热水来,准备会儿伺候王爷盥洗。” 淼淼闷闷地哦声,蔫头耷脑地走出正室。这两天她都没见着杨复人影,他早出晚归,两次都不轮她当值,是以才没机会见面。淼淼生怕他将答应自己的事忘了,准备他回来提醒番。 厨房里烧着滚滚热水,淼淼两手端着葫芦瓢儿倒入铜盂,低头看路小心翼翼地端回房中。 淼淼心中装事,没察觉前方突然到来的人,对方并未躲闪,直直撞了上来。淼淼惊呼声,待到反应过来后为时已晚,连忙扭转手腕转换方向,滚烫热水泰半泼在廊外。饶是如此仍旧溅在手背不少,对方倒是躲避及时,立于几步开外冷眼旁观,“你走路怎么回事,不会看人吗?” 淼淼抬头,看见个穿杏红色短袄的丫鬟,总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不是你撞上来的吗?” 对方瞪她眼,“是你自个儿不长眼!” 说罢绕过她身边,往廊庑那头走去。 淼淼这才想起来,她就是那日讽刺自己的人……彼时淼淼感染风寒,借宿在瀚玉轩侧室,被她冷嘲热讽了几句。淼淼撅嘴盯着她背影,她分明是故意的,居然怪起别人来?这人真过分! 没有办法,她只得重新回厨房打热水,幸亏这回没出意外,安安全全地送入正室。可惜直等到暮色.降临,杨复都没有回来,盆水冷了又换,换了再冷,直到最后岑韵让她先回去,淼淼这才不甘心地离开。 他是不是忘了?说好的明日带她去华峪山,难道不作数了吗? 她连手上烫伤都没顾得上管,整晚都在想着此事,心神不宁。直到翌日清晨岑韵唤她起床,她才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目:“这么早?” 岑韵哎呀声,比她为焦急,“王爷今日要到华峪山去,你若不早点起来收拾,可是要被落下的!” 闻言淼淼顿时清晰,唰地从床上坐起。此番出行杨复只带了八名仆从四位丫鬟,淼淼和岑韵就在其中,这不大早地便要出发了。淼淼手忙脚乱地穿戴衣裳鞋袜,她连衣裳都没收拾,随意拿了两身塞入行囊,匆匆忙忙赶往瀚玉轩正室。 据说杨复昨夜子时才归,目下却已经起来,穿戴整齐,负手立于八仙桌前。 淼淼头回出远门,紧张得很,跟着岑韵并唤了声王爷,乖乖巧巧地静候在旁。 天未破晓,瀚玉轩笼罩在层浓郁黛色中,台上点燃通臂巨烛,映照得室内片光明。杨复掀眸看去,短短两日光景,小丫鬟似乎有了不少变化。脸蛋终于长出些肉来,粉颊娇嫩,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娇妍欲滴。 第十一日 欲望文 第十二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二日 华峪山位于城外向西三五里的地方,行车约莫半个时辰。官道平坦,路畅通无阻,路上偶遇七王府上车辇,两拨人顺道同行。及至山脚下,绿草如茵,山明水秀;向山顶眺望时却是皑皑冰雪,峰峦叠嶂,俨然两个世界。 四王与七王弃车乘马,由几名仆从跟着,策马驰骋,转眼消失在众人跟前。 余下同行的丫鬟坐在车中,慢慢悠悠地晃荡到山顶后,已是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正式狩猎明日才开始,今日下午陆续有皇子贵胄到来,见面难免番寒暄。 四王杨复移居别院,连大年初皇城家宴都没参加,行将到山顶便被太子请去慰问。山顶有座园林,专供每年围猎的皇嗣居住,圣人为其拟名昶园。园林四周是片白烨林,高耸笔直,根底覆了层积雪,远处望来,白雪漫漫,好座玉城雪岭。 太子暂居在明璋院,院内红梅正盛,点缀山顶苍茫雪景,像雪白玉肌中的点朱砂,美艳至极。太子排场比旁人都足,婢仆足足带了三五十人,有娇姬美妾服侍左右,使得院内霎时喧闹不少。 太子与太子妃素来不合,这在京城里不是新鲜事儿,可他这般明目张胆地视太子妃为无物,委实有些过分。太子妃真个将他恨得牙痒痒,偏偏又爱到了骨子里,拿他没有办法。哭过了闹过了,仍旧没法留住他的情意,热乎乎的心捧到他跟前,最终被摔得支离破碎。 两人昨夜才大吵了架,目下太子杨谌心情颇为恶劣,丫鬟战战兢兢地端上茶水,生怕殃及池鱼。直到杨复来到明璋院,他的脸色才有几分缓和,赐罢座后才意味悠长道:“还是四弟明智,为了拒婚躲到城外别院,身清闲。哪像我,终日家宅不宁,没天顺心日子。” 杨复敛眸笑,“二兄过奖了,齐灏不过是对姜府女郎无意,并未想得如此深远。” 杨谌哀声喟叹,“我看这姜阿兰倒挺好的,杨柳宫眉,分花绰约,性子端庄婉约,比我家那位不知好去少倍。” 太子口中的姜阿兰,是京城姜太傅的嫡孙女,去年及笄,在官宦女眷中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四王年过二十七尚未娶妻,卫皇后不得不为其操心,是以有意指婚姜阿兰给杨复为妻。奈何杨复再拒婚,这回为了躲避此事,甚至搬到城外别院去,连年都不在京城过了。 卫皇后忧愁不堪,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对谁家女郎都看不上眼,难道真打算辈子不娶?这怎么行! 闻言杨复拨了拨碗内茶叶,抬眸诚挚:“二兄是知道的,我目下并无此心思,只想做个懒散闲人。” “也是。”杨谌哂笑,他的这位四弟,幼时样样出色,深得圣人喜爱。自打和妃瘗玉埋香后,深受打击,从此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萎顿不振,自甘平庸,圣人为此痛斥过他几回,毫无见效,逐渐便放弃了他。 杨复是卫皇后所出,从小却由和妃抚养成人。和妃待其如亲生骨肉,母子关系和睦融洽,不知十年前发生何事,和妃夜之间暴毙,据闻死相凄惨,模样骇人。此后杨复虽重回卫皇后名下,但性情大变,没有雄韬武略,赋不出精美文采,久而久之变得平凡无奇,再无昔日赞美之词。 许人为此惋惜不已,认为大越损失了位英才。有甚者道杨复骄傲自负,恃才傲物,幼时不勤于功课,是以如今才庸碌无为。 旁人怎么看杨谌不管,他倒觉得未尝不好,他这个四弟,最好辈子都如此。 两人说了几句话,不时六王与九王并到场,七王也来此处凑热闹。及至杨复回自己院落时,已是落日十分。 * 原本太子要留人用膳,不过几人都刚来,仍有许事要准备,是以就此作罢,各自离去。 杨复的院子在昶园西北角,院外匾额提字寒沨,由他亲自命名。其中深意若要追究,是很久远的事情。杨复收敛心神,举步往院内走去,绕过浮雕山水纹影壁,便见丫鬟正忙里忙外地收拾屋子,见他回来,忙敛衽行礼。 其中个小丫鬟见到他格外兴奋,熠熠双眸落在他身上,皎如明月的小脸堆叠笑意,好似看到他是再无所求。天地之间,唯他人而已。 杨复回视她眼,含笑颔首。 身后淼淼捧着脸颊飘飘欲仙,王爷只对她个人笑了,这是不是代表她比较特别? 她嘚嘚跑到跟前,檀木盆架上早已置备好热水,她取来巾栉绞干,规规矩矩地伺候杨复盥洗。昨日烫伤没来得及处理,白嫩手背泛着红痕,有几个大小不的水泡,看着格外严重。 杨复端详片刻,直到淼淼收拾妥帖,他才淡声询问:“手怎么烫伤了?” 淼淼微顿,早上出门岑韵给她涂了药膏,目下已经不大疼了,方才也没在意,没想到仍旧被他察觉。“昨日端热水时不甚撞着了人,水洒在手上才……”大抵觉得不好意思,她抿唇笑,“已经不那么疼了。” 府里丫鬟行事都有嬷嬷教导,哪有这么冒失的? 杨复坐于八仙椅上,丫鬟正在布置膳食,他不紧不慢地问:“不会看路吗,撞着谁了?” 淼淼翕了翕唇,苦思冥想番,“我忘了她的名字……” 真是有够笨的,杨复不再言语,起身道偏厅用膳。园内厨房听闻皇子莅临,早已布置好膳食,虽不及王府内精致可口,但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山野美食。淼淼还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没敢到跟前伺候,默默地留守在正室擦拭座椅。 待杨复用过膳,他不急着进屋休息,让乐山取来明日需要的海棠木长弓,想了想另外道:“顺道取来银针和棉纱,还有治疗外伤的药膏。” 乐山虽不明其意,但没问:“是。” 不时去而复返,他手中捧紫檀花雕木盒,盒内置放长弓,弓身修长。身后跟着的丫鬟手持药膏银针,两人立于跟前,“王爷,您要的东西。” 杨复若有所思地滑过长弓流畅线条,低声唤人:“淼淼。” 淼淼直在门口着,闻言入内,“王爷。” 杨复头也不抬道:“用烛火烧热银针,挑破你手上水泡,搽上药膏。若是人应付不来,便让雨嫣帮着照拂。” 雨嫣便是拿药的丫鬟,比淼淼大了岁,是个做事勤快性格沉闷的人。淼淼同她天差地别,喜爱吵闹,是以两人鲜有交集,至今仍不大熟悉。相较于此事,淼淼诧异杨复的话…… 他这是何意,在关心她吗? 然而从他的脸上看不见丝毫关怀之色,淼淼欣喜之余,有几分失落。她弯眸笑,谢过杨复关怀,同雨嫣到偏厅捯饬手伤。 起初她怕得很,个劲儿地往回缩手,后来被雨嫣狠心摁住,个个挑破她手背水泡。淼淼吓得呜哇哽咽,泪眼汪汪,好在雨嫣动作轻柔,没有伤害到她。直到上完药膏,她才吸了吸鼻子慢吞吞道:“好像也不是很疼。” 雨嫣轻笑,“原本就不大疼,都是你自个儿吓的。好了,王爷给的药膏定好用,过两日便会好了。” 淼淼忍得眼眶圈红,她用力点头,“真是亏了你……” 她个劲儿地道谢,到最后雨嫣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地起:“这是王爷的意思,你不必谢我。” 手背缠了层纱布,淼淼敛眸盯了片刻,悄悄弯起唇角。 * 第二天清晨杨复从院内出发,只带了乐山乐水两人。 丫鬟侍姬只能留在园内等候,淼淼偷偷从寒沨院跑出来,躲在颗树后,探头探脑地观看门口情形。杨复翻身上马,动作流畅,俊逸非凡,他忽然偏头往园内看了眼,吓得淼淼连忙缩回头去,心跳骤然加快。 待她再看去时,门外行人已然远去。 淼淼失望地叹了口气,本以为到华峪山上来,便能看到许美景。谁知只是从个院子换到另座院子,她根本不能到外头去。岑韵说这时候外头有许动物出没,尤其山的深处,山鸡野兔,豺狼虎豹,狩起猎来必定十分惊险刺激。 淼淼摩拳擦掌,她也好想出去看看…… 整个早上都心不在焉,反正山上没什么事情可做,泰半婢仆得空都在偷闲。中午杨复回来趟,只收获了两只山鸡,听说太子猎到头母狼,收获显赫。饶是如此淼淼依然觉得杨复最厉害,看他的眼神满怀仰慕。 杨复失笑,“太子箭术精湛,我自愧不如。” 身后乐水闻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那头狼若不是王爷让了步,怎会轮到太子手中? 用过午膳,休息半个时辰,下午还要继续出发。 这回淼淼可是按捺不住,昶园门口仆从把守不算严,趁两人不备时,淼淼小心翼翼地偷溜出门,闪身躲在墙后,蹑手蹑脚地绕开园子,往白烨林中走去。 第十二日 欲望文 第十三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三日 昶园依山傍水而建,院后有条清澈溪流,泉水顺势而下,叮咚作响。淼淼沿着水路朝前走,脚下是尚未融化的白雪,踩上去印出小小的脚印。她稀罕极了,飞快地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回头看地上串深浅不的脚印子,留下脆如银铃的笑声。 个人玩得乐此不疲,淼淼蹲在溪边,凝眸盯着水面倒影的人影。虽然看了许天,但对这张脸仍不熟悉,她掬了抔水拍在脸颊,冰凉溪水冻得人激灵,同时也勾起了她在水里游动的欲.望。 想当初她无时不刻都在水里泡着,目下连碰水都成了奢侈……她深深地叹口气,环顾左右,此处不算隐蔽,时常有人走动。如若她脱光了在此处洗澡,定会吓着人的吧…… 犹豫许久只能作罢,淼淼绞湿了绢帕洗了把脸,将手臂脖颈擦拭番,这才不甘心地继续往前走。林中深处愈发寂静,偶尔有两只野兔跃过身旁,偏头好奇地看了她两眼,眨眼便跑得没影了。好歹都是动物,淼淼试图跟它们搭话,奈何对方根本不理会她,旦她靠近,便转头跑开。 她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心态,故意吓唬小动物,以前都是她被吓得在水中逃窜,目下立场对调,她生出无比优越感。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已经看不到昶园光景,天色尚早,她还没有玩够,浑然不想回去事。 殊不知从她跨过条蜿蜒的溪流时,已经抵达山林深处。岑韵告诉过她,此处山坡陡峭,常有猛兽出没,险象迭生。可惜早已被淼淼抛之脑后,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越往前走越阴森,树木参天,浓翠蔽日,远处似乎有马蹄踩在地面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橐橐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匹。 千万不能让四王知道她偷偷跑出来了! 这是淼淼脑海里唯的念头,她举目四望,见远处有座小山丘,上头密林环绕,能够藏匿人身。她牵裙往上跑去,企图不被后面的人发现,慌张之中被块磐石所绊,踉跄两步重重栽倒在地。 手掌在地上擦出血痕,她疼得倒吸口气,顾不得其他,爬起便继续往前跑。行将稳身子,余光瞥见右后方个兽形,她瞠目凝视——那是头体型健壮的灰狼,大约被逼到绝境,看着她的眼神露出凶光,睚眦欲裂。它紧盯着前方的小身影,后方马蹄声逐渐逼近,它仰天狂嗥声,蠢蠢欲动。 淼淼动也不敢动,企图跟它打商量:“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我只是路过此地,对你并无恶意……” 灰狼无动于衷,甚至在她开口说话时加敏感,朝前两步逼近,有随时上前撕咬她的趋势。 淼淼向后退了退,方才擦伤的手掌渗出血珠,滴落在雪地中,渗出块殷红痕迹。狼族对气息素来敏感,这下可好,不必她有任何动作,灰狼已经嘶吼着扑了上来。淼淼退无可退,被它猛地扑倒在地! 腥臊涎液滴在脸颊,淼淼面如死灰,手脚僵硬地看着上方狰狞的兽面,“不要吃我……” 灰狼听不懂她的话,张口便要朝咬下,淼淼死死地闭上双目,已然将这生回望了遍……若她没有执意变成人,便不会有惨遭今日光景,可这样她就见不到杨复,不能跟他说话了……虽然要死了,淼淼却不曾后悔,唯遗憾的是杨复还没喜欢过她…… 胡思乱想了许,头上上方的灰狼动不动,浓浓血腥味儿传来,却不是她的——灰狼直挺挺地倒在旁,后颈被支竹箭穿透。淼淼惊魂未定,撑起身子怔怔地看向来人,远处几匹马并行而来,四王与七王在前方,身后是几名侍从。杨复收回长弓,驾马行到她跟前时,俯身握住她臂膀,轻而易举地提到马上,不发语,继续前行。 * 他们越走越远,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淼淼自知闯了大祸,默默地埋首不敢出声,只等着杨复责罚。然而杨复始终不开口,她惴惴不安地回视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颔绷起,罕见地严肃。 淼淼心下咯噔,糟了,他定是非常生气。 她擅自从昶园跑出来,还闯入猎场,惊扰了他的猎物……她做了大堆错事,他定讨厌极了她。这可怎么办,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她只想出来看看罢了…… 小手攒紧他的织金袖襕,淼淼忐忑道:“王爷,我……” 杨复听不出情绪:“先别出声。” 淼淼猛地被打入谷底,眼睫颤了颤,低头不语。 策马前行的速度愈发地快,耳边簌簌风声呼啸而过,山顶凛冽寒风刮得脸颊生疼。淼淼这才察觉不对劲,细听身后有狼嗥传来,并且不止头,此起彼伏。 后背惊出身冷汗,淼淼忍不住探头回望,只见远处狼群逼近,数目约有十来头,各个身形矫健。他们这儿只有五六人,正面冲突根本不是对手,淼淼总算知道杨复为何如此严肃,盖因他们现在处境危险,稍有松懈便命丧黄泉! 她只知道深山危险,未料想竟如此险恶,淼淼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磕磕巴巴才能说出话:“王爷,我、我们怎么办……” 杨复嗓音没有起伏:“先找处安全之地,等待太子带人相救。” 身旁七王的声音淹没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先射杀了狼群首领!” 杨复攒眉,正欲出言阻止,孰料杨廷已然张满长弓,竹箭离弦射出,席卷着空气中寒意,精准地射在最前方那头狼的腿上。来不及喜悦,那头狼只停顿片刻,动作反而敏捷凶狠了些,直直朝他们冲来。 淼淼吓得缩在杨复怀中,紧抓着他的衣襟,身躯颤抖。杨复快马加鞭,往前方山头驶去,并出声吩咐:“七弟,加紧速度跃过前方山头,它们不会跟来。” 杨廷方才弄巧成拙,很有几分气馁,闻言落后他们半个马身的距离,“四兄先走步,我在后面护着你们。” 杨复闻言顿,“说什么傻话?” 前方不远果然是处断崖,中间隔着道数丈宽的深渊,深不见底。断崖另边是冰天雪地,然而那处平静和乐,同这边险况全然不同,甚至有两只松鼠立于树下,呆愣愣地看着对岸情况。 杨廷执意落在他们后面,举箭射杀逐渐靠近的狼群。然而同伴倒下得越,便让它们愈加暴怒,眼看着两方距离越来越近,杨廷夹紧马肚子往前俯冲,断崖近在眼前。他亲眼目睹四兄手持缰绳,手扶着怀中小姑娘,从深渊上方纵跃而过。两名仆从在旁守护,他紧随在身后,跃而起,稳稳地落在对岸悬崖边上。 * 腾空而起的感觉分外飘渺,淼淼死死地搂着马脖子,双目紧阖,心跳剧烈。 直至被杨复抱下马背,真真切切地在地上,她才缓缓睁开双目。面前是杨复俊朗丰逸的面容,他乌黑双目盯着自己,平静无澜,没有出言责备,却让她心虚不安。 身后传来接连落地声,淼淼忍不住回头观望,是七王和另外两个仆从也平安过来。对面断崖立着数十只狼群,仰天嗥叫,徘徊在山头久久不肯离去。她看得入神,忽然被杨复转回脑袋瓜,对上他责备双目:“你为何没在昶园待着,怎么会跑到此处?” 淼淼缩了缩肩膀,愧疚地低下头去,“我觉得院子里闷,就想出来看看……我不知道会给王爷添麻烦,对不起,我……我错了。” 杨复不置词,直看得淼淼愈加不安,他眉心深蹙,“你可知此处么危险?” 方才若不是他们及时赶至,恐怕她已经落入狼口。杨复盯着她的头顶,心中积郁口浊气,真不知该如何惩戒她才好。这样不听话的小丫鬟,早就该赶出府外了,可是他为何直留着她? 淼淼伸出白嫩小手抓住他袖缘,抬头可怜巴巴地瘪瘪嘴,“王爷,我错了……别骂我……” 嫩颊被寒风吹得苍白,鼻头冻得红红,编贝牙齿咬着粉嫩下唇,澄澈妙目含了包泪水,眼里满含惭愧后悔,真是委屈到了极致。雪地松鼠不怕他们,悄悄来到淼淼脚边,绕着两人会儿看看淼淼,会儿瞧瞧杨复。 再的责备都说不出口,杨复抬手揉捏眉心,后头杨廷察觉两人况味,来到跟前调笑道:“四兄,怎么了?这是你府上的丫鬟?” 杨复放下手,无可奈何地看眼小丫鬟,“是我府上的,平常没管教好,让七弟笑话了。” 闻声淼淼头埋得低了,简直无地自容。 这话勾起了杨廷兴致,他哦声意味深长地绕到跟前,将淼淼端详番,“看着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竟然独自闯入那片密林。怎么,该不是特意为了四兄来的吧?” 淼淼倒真没有这个心思,她出来只是因为贪玩,诚恳地摇头:“不是的……同王爷无关,是我想出来看看,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这里。” 杨复睨她眼,举步往前走去,“趁天未黑,先找处地方落脚。天色已晚,大抵明日才能出山。” 眼看着他走远,淼淼连忙举步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或许方才被他斥责过,脑袋蔫蔫地耷拉着,跟着受气的小媳妇般,分明想靠近,但又不敢上前,踟蹰犹豫,表露无遗。 杨廷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颔,好像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第十三日 欲望文 第十四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四日 距离落日没久,今晚肯定不会有人相救,他们只能在此委屈宿。 举目望去白茫茫片,原野空旷,哪有能入睡的地方?行人里除了个姑娘外,还有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这可难为了两名仆从,不仅要到远处探路,还要打点好住处。 所幸不远处有座山洞,里头空间狭窄,仅能容纳五六人。侍从将里头收拾干净,又寻来干草铺置整齐,这才请四王和七王进来。地方虽小,但聊胜于无,总好过今夜露宿荒郊野岭。两人均无表态,淼淼无二话,她睡哪里都可以,只消能跟杨复在起就是了。 两位侍从是七王手底下的人,分别唤秦朝和秦暮。他们在洞外寸步不离地守护,淼淼就在边蹦跶,她冻得手脚冰凉,若不跺跺脚恐怕浑身都僵硬了。她的动作震落了上方积雪,扑簌簌落了她脑袋,淼淼呜哇声,满头满肩都是碎雪,连睫毛上都挂了层白。 秦朝是个很活络的人,看见她狼狈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是故意来逗趣的吗?” 淼淼掸下肩头雪花,忿忿不平地瞪他眼,“我才不是!” 话音将落,山洞里传来杨复低沉嗓音:“淼淼。” 淼淼立即端正神色,便听里头又道:“进来。” 她朝秦朝吐了吐舌头,听话地走入洞中。杨复与杨廷分坐两边,中间升起个小火堆,火光照亮了昏昧的山洞,杨复敛眸沉思的模样朦朦胧胧,整个人仿佛镀了层柔和的光。淼淼到他跟前,“王爷有事情吩咐?” 方才她落在头上的雪没有完全清除,白花花挂在发丝上,被火烤全化成水珠,顺着精巧的脸颊滑落下颔,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蜜桃子。杨复示意手边的木柴干草,让她坐在旁,“注意着火势,别让它灭了。” 淼淼听话地往里头添木柴,虽不明白杨复为何非让她来,但山洞里比外头暖和了,她十分乐意。 杨廷倚着墙面闭目养神,将两人对话听入耳中,掀眸看了看对面的小丫鬟,她眸光水亮,单纯简单,看便是没有心机的丫头片子。 他们今夜不回昶园,明日太子会派人前来寻找。然而凡事总有意外,若明日太子的人没有找到此处,他们必须得想办法自救,总不能直留在这儿。杨廷唤来秦朝秦暮二人,“你们去外头探探路,若是有下山的痕迹,随时回来禀告。” 他们应下,分为两路离去。 * 不时有寒风从洞口袭来,淼淼抱着膝盖缩成团,脑袋枕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往火堆里添木头。木柴已经烧得差不了,恐怕再撑不了半个时辰,可是秦朝秦暮还不见回来。因着七王在场,她比平时拘谨得,直没敢说话,默默做自己分内的事。 她走了下午,又接连受到惊吓,这会儿早已体力透支,饥肠辘辘。淼淼按着肚子愁眉苦脸,好想吃热乎乎的千层馒头,她的胃被自己惯坏了,如今点饿意都承受不住。 安静的洞中响起突兀的声,淼淼面红耳赤,反应片刻慌张摆手:“不是,不是我……” 这小丫鬟真是太好懂了,杨廷扬起抹笑,正欲起身,只见杨复缓缓起,修长挺拔的身形显得空间加逼仄。他整了整衣摆,不紧不慢地走到洞外,“我去找些干木,顺道看看有无吃食。劳累了天,七弟想必也该饿了。” 杨廷扬唇,“有劳四兄了。” 眼看杨复才走没几步,淼淼唰地起来,为难地看看杨廷,“七王,婢子也去看看……” 杨廷不以为意地嗯声,“去吧。” 言讫,淼淼毫不迟疑地追上杨复步伐,紧跟在他身后。 杨廷耐人寻味的目光扫视二人,随手拨拉两下火堆,唇边含笑。 * 在雪地里走路十分不便,淼淼后来学聪明了,踩着杨复的脚印路往前。杨复的衣袂飘在她跟前,她很想伸手攥住,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她抬头打量杨复神情,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总觉得他仍在为方才的事生气。 沿路木柴都被雪水浸湿了,没法点燃,他们便顺着山坡路向下。杨复好像不知身后有人般,举步前行,没有回头看她眼。淼淼撅嘴跟着,没有怨言,时不时抬头看他步履从容的背影。 下坡的路湿滑难行,她扶着岩壁点点往下挪,胆小谨慎的模样滑稽极了。 走到半没听到动静,杨复回头看去,便见她副欲哭不哭的模样,颤巍巍地不敢动弹。他滞了滞,上前伸手递到她跟前,“跟着我走。” 淼淼呜咽声,“谢谢王爷……” 她像找着救星似的,两只手紧紧地攀附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从来到平地,张小脸早已吓得惨白。 “前头的路加艰险,你若害怕不如趁早回去,我人即可。”杨复低头凝视她片刻,出声建议。 淼淼紧咬下唇,使劲摇摇头,“我不回去,我要跟王爷起。” 稚嫩的小脸写满坚定,杨复有瞬间没出声,她自动自觉地挽着他的手臂,分明身躯都在轻颤,还是咬牙狠心道:“咱们走吧!” 杨复不由得轻笑,这声咱们叫得可真顺口,恐怕也没几个人胆敢自然地同他共称“咱们”。他们往前走去,在处崖壁底下看到不少枯柴,因那里有石头遮风挡雨,面朝东方,枯木树枝很是干燥,能够用以燃烧。 那处道路陡峭,底下是个滑坡,走起来十分不方便。杨复本想让淼淼在远处待着,奈何她坚持要来,拗不过她,唯有让她在后头慢慢跟着。淼淼悄悄勾住他衣裳,见他没有反应,弯唇放心地攒紧他衣摆,步步地前行。 脚下似乎有些微震动,淼淼并未在意,还当是因为两人足迹所致。杨复驻足观望,少顷不见任何动静,这才继续往前走。 淼淼将树枝上头的雪花抖擞干净,满满地抱了怀,行将往回走时,看到不远处有只直立的白釉,正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淼淼欢快地呀声,不由自主地上前仔细观看,没走两步便被唤住:“淼淼,别动!” 她疑惑地停住,回头见杨复神情凝重地看着崖上积雪,淼淼循着他视线往上,尚未看清何事,眼前光景已被汹涌落下的冰雪覆盖。她抱着干柴僵立原地,甚至忘了躲避,眼看着厚重的积雪从山坡滑落,迅速而凶猛。 于此同时,她被揽入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雪层瞬间将两人身形淹没,冲刷着往山下滑去。 雪层崩塌,地表轻微震动,无数动物四散逃开,整座山都陷入恐慌之中。积雪下滑的速度非常快,眨眼便掩埋了不少动物,雪花弥漫,气势磅礴。 原本还宁静安详的山头,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 后背似乎抵在块巨石上,淼淼虽然怕冷,但因为体质原因,她是冻不死的,只觉得浑身酸疼难忍。她挣扎了两下露出脑袋,半个身子从积雪中爬出来,慢慢地扶着巨石起身。举目望去片雪白,好似天地间只剩下她人,让她没来由地恐慌。 脑海里闪过雪崩前的最后画面,杨复将她护在怀中,他们起摔了下来……那么他呢? 她在四周寻找,终于看到条浅紫镀金束带,连忙上前营救,纤嫩十指扒拉得通红,总算扫除了杨复身上的积雪。她轻唤两声“王爷”,他毫无反应,俊逸脸庞苍白泛青,看便知冻得不轻。 淼淼试着移动他,然而两人体型相差悬殊,她根本搬不动他。若是直留在此处,入夜之后他们定会冻死的! 淼淼暂时放开他,查看周遭情形,她在山坡底下看到处山洞,洞口被积雪掩埋。她缘路折返,连拖带拽,费劲千辛万苦总算把杨复移到洞口。忍受着冰冷和身上疼痛,把堵在洞口的石头冰雪清除,再艰辛地将杨复搬入洞中。 寒冷的天里淼淼却出了身的汗,她顾不得歇息,紧张地查看杨复伤势。他身上伤口比自己严重得,手臂腰腹有处划伤,并且双手冰凉,若不及时取暖,后果不堪设想。淼淼到洞外收集干柴,她从未生过火,好在杨复身上带着火折子,她有模有样地学着做,居然成功引燃了! 山洞内顿时温暖许,饶是如此,仍旧不见杨复面色有所好转。淼淼把他推到火堆旁边,脱下上身短袄罩到他身上,小手捧着他的大掌揉搓,点点为他恢复体温。 淼淼直表现得镇定,这会儿才有功夫害怕,越是安静,她便越惶恐不安。 若是杨复直不醒来怎么办?若是没有人救他们,又该怎么办? 此时没有人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杨复,埋首在他胸口,紧紧拥着他为他取暖,“王爷,你快醒醒……” 日落西山,山坡陷入漆黑寂静中,仅剩下微弱的月光洒在洞外,反射出银白色的光芒。 淼淼不知不觉在杨复怀中睡去,醒来时有些分不清状况,迷瞪许久才想起,他们被困在山上了。刚才睡觉,身上伤痛非但没有好转,腰侧那块反而加疼了。杨复仍旧不见醒,非但如此,他唇色发白,体温滚烫,俨然病态。 见状淼淼着急地唤了两声:“王爷,王爷!” 末了着急,根本不顾身份他们身份差异,“杨复,你醒醒!” 她个人待着害怕,想此刻他能够清醒过来。淼淼往火堆地添了几根木柴,她傍晚拾了许,足够他们烧个晚上的。她起身到外头洞壁角落,拨开表层积雪向深处挖去,最后捧出抔洁白的雪,小跑回洞中,洞得浑身哆嗦。 这儿没有烧水得工具,她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想出个法子,低头含了口白雪,直至雪在口中融化,她低头覆上杨复的唇瓣,将水哺入他的口中。口接口,不掺杂任何□□,到最后淼淼的舌头都麻木了,总算觉得他面色缓和了些。 她回到火堆旁,烘烤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努力将自己缩成团。 她的短袄给杨复盖上了,目下穿得很是单薄,根本不足以御寒。腰后有处疼得厉害,手脚已被冻僵,加上从山上滚下来时的擦伤,她总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身后杨复紧蹙的眉心慢慢松开,睁开乌黑双眸,静静地看着前方纤细的身子。 第十四日 欲望文 第十五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五日 视线里黢黑片,唯有前方有簇燃烧的光亮,淼淼跌跌撞撞地上前汲取温暖。她浑身冷极了,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不对,她原本就在雪地里! 从混沌黑暗中挣扎而出,淼淼疲惫地睁开双目,长睫轻颤,入目是洞顶冷硬的墙壁。脑袋瓜迟钝地转了转,昨夜场景幕幕回放,她给杨复渡完水后,便蜷缩在角落睡着了……她猛地从地上坐起,头疼得厉害,低头时恰好看到披在身上的短袄。 这是她的衣裳,可她不是拿给杨复盖了吗? 淼淼赫然惊醒,环顾四周,居然不见杨复身影!她扶着墙壁起,这下可好,不但是腰侧,连手脚都麻木酸疼,她瘸拐地走到洞外,入目所及,漫山白雪,琉璃世界晶莹剔透,万籁俱静。 淼淼不得不慌了神,向外头走了几步,“王爷!” 雪地里探出几只觅食的白鼬,搁在平常淼淼或许很有兴趣,目下却无心理会它们,着急地寻找杨复。他身上都是伤,昨夜还生病了,目下能去哪儿?淼淼越想越害怕,整个山上似乎只剩下她人,她不管不顾地呼喊:“杨复,你在哪儿?” 后头蓦然传来波澜不惊的声:“杨复?” 淼淼惊喜地回头,果见杨复立于十几步外,手中提着动不动的兔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胆敢直呼本王姓名,你不要命了?” 淼淼向他奔跑的身子陡然停住,立在原地踟蹰不安,“婢子是时情急,王爷恕罪……” 大约是被洞中火烤所致,猛受冻,小丫鬟双颊红扑扑的,配上双水光潋滟的瞳眸,为苍茫雪景平添不少生机。杨复目光落在她身上,舒展眉宇,“过来吧。” 这便是原谅她的意思?淼淼恢复精神,三两步来到他跟前,兴致勃勃地询问:“王爷方才去哪儿了?你的病好些了吗,能动了吗?” 连串的问题抛来,杨复耐心回答:“已无大碍,我见你还睡着,便先去找些食物。” 闻言淼淼这才注意他左右拎的兔子,因冰雪掩埋,它早已没了气息,正好能为他们充饥。淼淼跟在他身后回山洞,熟练地往里头添加干柴,火势陡然旺盛,忽而想起事,“王爷会烤兔子吗?” 杨复点点头,叫她在洞中等候,“我去外头清理。” 淼淼乖巧地哦声,放心地踞坐在旁,脑袋枕着膝头静静等候。坐了会儿腰疼得难受,她手背到身后碰了碰,龇牙咧嘴地嘶口气。太疼了,偏偏那地方根本看不见,她不知道伤到何种地步,无从下手。 正惆怅时候,杨复从外面进来,兔子已经剥皮用积雪清洗干净。他就近坐在淼淼身旁,娴熟地将肉架在火堆上烤,偶尔转动来回翻烤。 他实在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淼淼吃惊地盯着他看,“王爷以前做过这些?” 杨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往年狩猎都会烤食猎物,不是什么稀罕事。” 原来如此,淼淼重新将目光放回烤兔子上。肥硕的兔子被烤出了油,滴在火上发出滋滋声,饿了天夜,这无疑是对她最大的诱惑。虽然肉还没烤熟,但淼淼已然馋得不行,眼巴巴地盯着面前的肉,没出息地捂住肚子。 这点小动作如何能逃过杨复的眼睛,余光瞥见小丫鬟馋嘴的模样,他弯唇询问:“昨日雪崩之后,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 淼淼颔首,言语轻松,“王爷当时被冻僵了,我在附近寻到这个山洞,便将你移到这里来了。” 杨复微不可察地扬眉,徐徐开口:“夜里我似乎发起热来,醒来后身上披着你的衣服,你还为我做了何事?” 洞中只剩下噼啪木柴燃烧的声音,淼淼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染上红霞,她低头躲避杨复的目光,随手拨了拨柴火,“哦……就给你取了取暖,别的什么也没做。”话里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杨复凝睇她,眸中泛过不易察觉的柔光,他淡淡收回视线,取下只兔腿递到她跟前,“有点烫,你小心些。” 他没继续追究,淼淼心里少有些侥幸。受宠若惊地接过兔肉,试探性地咬小口,味道虽然有些寡淡,但已十分难得。她捧着兔腿低头默默地吃,模样像极了饿坏的鼬鼠。 * 吃过兔肉总算恢复些许体力,淼淼到外头搓了搓雪,洗干净手上油腻。她动作不敢太大,怕扯着背上伤口,回到洞中见杨复坐在火旁,低头包扎手臂刮伤。那处伤口委实严重,皮开肉绽,昨日淼淼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血。 她丢下手里碎雪,三两步蹲在杨复跟前,“王爷别动,让我来帮你。” 经过这场变故,她好像夜间长大不少,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不像往常那般手忙脚乱。绢帕在她手中利索地挽了个结,虽不大漂亮,但勉强能入眼。这是昨日她自个儿摸索出来的,杨复受伤了,她得给他包扎,好在她身上带了两条绢帕。 “短期应当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从这里出去后,我们先去寻找七弟,再道想出山的法子。”杨复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走向洞外,“淼淼,昨日亏了你,否则本王业已葬身此处。” 淼淼尚且处于恍惚中,闻言摇头,“是王爷先保护我的,若是没有王爷,淼淼才会……”她着急便猛地起来,牵动后背撞伤,蹙眉嘤咛声,“总之王爷不要说这种话,我既然喜欢你,就绝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杨复身形滞,回头对上她坚定的神情。 她单手撑在腰后,身形微微有些扭曲。杨复思绪归位,将她扫视番,“受伤了?” 淼淼想也不想地摇头,少顷老实地承认,“是昨天雪崩时摔伤的,不是太严重,过几天就好了。” 伤在那样隐秘的地方,他又不是郎中,总归有些不大好看。加上她方才说出那种话,杨复时无话可说,举步继续往外走,“先到附近看看。” 按理说两人都受了伤,他应该也痛才是,可除了刚才包扎手臂时他蹙了蹙眉,其他时候都毫无反应,难道他点儿不怕疼?淼淼壁胡思乱想,壁小跑着跟上,怎奈脚下不察,下瞬扑通摔倒在地。 脑袋深深地埋入雪中,幸亏没磕在石头上,淼淼慢吞吞地雪地里爬起来,脸上沾满雪花,形容狼狈地坐在皑皑白雪中。她胡乱摸了摸双颊,水润双眸含着赧然笑意,她抬头迎上杨复视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对不起,我给王爷添麻烦了……” 说着从地上起,拍了拍腿上的雪,举步便要前行。 孰料杨复来到她跟前,背对着她慢慢蹲下.身。 淼淼不明所以,“王爷?” 寒风灌入嗓子里,杨复声音低沉:“上来。” 淼淼不可思议地瞠圆双目,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可是,你……”她见杨复动不动,心中砰砰剧烈跳动,怕他下刻就会改变主意,忙俯身紧紧地攀附住他背脊,“我、我上来了!” 杨复不动声色地背着她起来,双手穿过她腿弯,牢牢地固定着她的身躯。他步履从容,饶是在雪地之中也走得极其平稳,大雪封山,冰天雪地里只有他们二人交叠的身影,周围寂静安详,偶尔有两只雪鼬从身旁穿过,好奇地凝望他们。 视线霍然开朗,淼淼依偎在杨复背上,抿唇扬起浅浅笑意。心里有团棉花在迅速膨胀,将她本就不大的心塞满了,直扩散到四肢百骸。 淼淼贴着他宽阔后背,同他离得这样近,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几层布料,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搁在以前是从未敢想的奢望。 害怕这份幸福是她的幻想,淼淼小心翼翼地为:“王爷为何要背我?” 许久没得到回应,少顷才听杨复答:“你身上受伤了,不便行走,我背你是应该的。” 原来不是因为……关心她…… 淼淼敛下睫羽,刚才的幸福感触即破,心口凉飕飕地,“哦。” 她不再言语,仿佛跟谁赌气似的,压在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带着她浓浓的怨气。 杨复抬头观望前方地形,几乎能想象身后小丫鬟失望的模样,他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眸光深远。 他是尊贵的四王,他为何要背她,她难道想不通吗? * 雪地里难以分清方向,他们走了许久,终于找到昨日暂居的洞穴。 洞中隐约闪烁着火光,看样子还有人在,杨廷应该很安全。杨复背着淼淼走了大半个时辰,不见丝疲色,体力不得不让人佩服。 杨廷果真还在此处,洞口应当被他清理过,周围散落地碎石。他倚靠着洞壁小憩,听闻动静掀开双目,见来人是杨复,惊喜地唤了声:“四兄!” 杨复应声,弯身走入洞中,杨廷这才看清他后背还背着个小丫鬟。 小丫鬟早已睡熟,粉唇微微嘟起,睡得毫无防备。杨复蹲身将她放在草堆上,抬眸便对上杨廷复杂的目光。 他看向两人,欲言又止:“四兄,你……” 第十五日 欲望文 第十六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六日 杨廷有些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印象中四兄直是平淡如水,有如瑶林玉树,不轻易对人表现出关怀。可如今,他竟肯背着个小丫鬟走雪路? 这就不得不让人想了,杨廷震惊地合不拢嘴,“这才是四兄不留在京城过年,意要移居别院的原因?” “同她无关。”杨复安置好淼淼后,坐在旁面无微澜,“她身上受了伤,没法走路。昨日是她救了我,我不能置之不理。” 杨廷面容有所缓和,四兄说的有道理,忘恩负义这等事,素来是他们所不齿的。可真的只有恩情而已吗?他看了眼睡意正酣的小丫鬟,她对四兄的爱慕早就表露无遗,只消不是瞎子都能看见,四兄如何招架得住? 这场雪崩来得毫无预兆,秦朝秦暮不知下落,至今未归。杨廷清除了洞口的石块,他没杨复那么幸运,附近没有掩埋的动物,至今仍未果腹。 杨廷起身,正欲再次到外头搜寻番,便见远处二人相互扶持而来。看清二人模样,原来是消失整夜的秦暮和秦朝,他们还拖着头断气的幼鹿。两人看便是被风雪摧残过,形容憔悴,步履蹒跚,可比杨复淼淼狼狈得。 秦朝秦暮跪在杨廷身前,“属下来迟,请七王恕罪。” 被雪掩埋后还能生还,已属不易,还能怎么惩罚?杨廷踅身,“进来说话。” 看样子救助的人今天来不了,他们还得自个儿解决饮食问题。倒不是怕太子存有私心,即便他不肯出动救人,两个皇子丢了不是小事,恐怕已经传到圣人耳中,此次狩猎因他而起,他也得毫发无损地将人全部带回去。 时间早晚罢了,如此想,杨廷反而放宽心态,吩咐秦朝烤食鹿肉,秦暮想法子取水。 * 山洞中烘烤得暖意融融,有肉香扑鼻而来,淼淼睡舒服了,惬意地舒展了下身躯,翕动两下长睫毛,懒洋洋地掀开眼睑。入目是几人后背,离她最近的是杨复,对面秦暮秦朝正在分食鹿肉,狼吞虎咽。 淼淼撑起身子,脑子钝钝地转了转,他们何时找到此处的?杨复直背着她吗? 杨廷吃饱喝足,仰头就着竹筒喝了口水,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小丫鬟坐起,眯眼笑,“醒了,饿不饿?” 早晨才吃罢兔肉,这会儿倒不大饿,相反天夜没碰过水,此刻很有些口渴。她盯着杨廷手里竹筒,抬眸轻声:“我想喝水……” 声音虽小,足以让其他几人听闻动静。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小丫鬟看着呆呆的,迷茫的大眼睛很是无助。 杨廷没想许,伸手便将竹筒递给她,“还有些,喝吧。” 细数十几位皇子中,他是最没架子的位。平易近人,谦逊温和。何况四兄待她不般,指不定日后这小丫鬟会另他刮目相看,目下亲近些,并无坏处。 淼淼感激极了,伸手便要去接:“谢七王。” 奈何半空中被人劫走了,杨复手握着竹筒,根本不看淼淼困惑的目光,将里头的水喝了干净。他面不改色地吩咐秦朝:“煮些水来。” 秦朝接过竹筒,起身往洞外走去。 淼淼委屈地唤声:“王爷……” 她都渴了天了,只是想喝口水而已,他也要跟她抢!太过分了,淼淼瘪瘪嘴盯着他,脸颊气鼓鼓地。 小丫鬟眼中的埋怨过于明显,杨复偏头,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再等会儿。” 他都把水喝完了,她也只能继续等了,淼淼还是很不高兴,闷闷不乐地哦声,重新坐回原处。 竹筒是秦朝身上原本带着的,以备狩猎时七王饮水使用,未料想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煮水的雪取自地下深处,晶莹剔透,这回他煮了大半筒,递到淼淼跟前,“当心烫。” 这丫头看着才十二三,跟个没长大的女娃娃般,摆在他们几个男人堆里,不由自主地让人想照顾。偏偏她还十分爱笑,双澄澈妙目微微弯起,像是天上皎洁弦月,轻易便能感染人心。 淼淼捧着竹筒吹了吹,小口小口地抿着,坐在杨复身后安静地喝水,乖巧得很。 * 秦朝秦暮下山探路,奈何山路难行,周围杳无人迹,根本无从下手。傍晚他们无功而返,只能委屈二位皇子在此处迁就夜。 “属下无用,明日定能寻到下山的路,恳请七王再给属下天时间。” 两人均脸倦色,杨廷摆了摆手,“今夜就先将就着……” 杨复眉宇低压,“明日最后天,必须找到出路。” 四王向温和,鲜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秦朝秦暮齐声应道:“谨遵王爷吩咐!” 白天尚且能够忍受,夜里山上寒风料峭,呼啸灌入山洞,连燃着火堆都无济于事。淼淼冷得浑身发颤,蜷成团缩在角落,牙关紧咬没发出点声音。她后腰的伤虽然不那么疼了,但手脚有处擦伤,总归要及时治疗。 混沌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总觉得身后的风好像停了般,不那么凌冽寒冷了。她抱臂咪呜声,希望明天就能回到昶园,她好想睡在床上。 第二天秦朝秦暮下山探路时,恰逢遇到太子派来的人马,他们找到四王和七王暂居的洞穴,跪地请罪,恭恭敬敬地将两人送回华峪山园中。淼淼是个小丫鬟,没资格跟四王共乘骑,秦暮见她孤独可怜,便将她拎到自个儿马上,并带了回去。 四王和七王失踪整整两日,回去后少不得拨人关怀慰问。太子亲自在门口相迎,正堂里早已备好毳衣火炉,地龙烧得火热,偏厅布了满满桌珍馐膳食。待二人入屋,丫鬟端来热茶,饮下几口,体温回暖不少。 太子杨谌歉疚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发生此状况,让二位阿弟受难了。” 杨复道:“二兄无需自责,是我和七弟过于冒失。若不是二兄的人及时找到,恐怕我二人目下仍在雪山上,不得出路。” 这句话说得太子心情畅快,微微笑请他们到偏厅,“在外两日,想必这会儿早该饿了,我让下人准备了膳食,阿弟们随我来。” 偏厅铺氍毹,龙腾虎跃朱漆屏风围绕,温暖舒适,解身上疲乏。三人共坐桌,气氛融洽,有美酒金樽助兴。顿饭毕,已是日暮西陲,云蒸霞蔚。 * 回到寒沨院正值酉末,婢仆们担惊受怕两天,白天听闻四王回来的风声,早已将房间打点完毕。准备了热水巾栉,换洗衣物,以备四王随时需要。 杨复确实疲惫,却不急着洗浴,环视圈问道:“淼淼安顿在何处?” 岑韵愣了愣,“她回来后便睡下了,如今正在耳房。” 杨复走入屏风后,“去将本王携带的伤药取来,拿到她房中,告诉她日涂抹三次,不得偷懒。” 声音隔着道屏障传来,是以他没看到岑韵吃惊错愕的面孔。 王爷对淼淼也太好了些……这两天里,他们发生了何事?岑韵勉强平复心神,低头应下:“是。” 里面身影宽衣解带,四王洗浴直不需要丫鬟在跟前伺候,她没敢看,惕惕然退了出去。 左耳房中,淼淼睡意正酣,身上盖着厚厚层被褥,前所未有的惬意。 个时辰后,岑韵推开房门,便看到她猫样依偎着被子,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门口。约莫是睡饱了,这会儿她精神得很,翻身而起笑眯眯地:“岑韵姐姐。” 岑韵面无表情地将伤药摆在她面前,“老实交代,你同王爷之间怎么回事。” 淼淼眨巴两下水眸,“什么?” 岑韵点了点她的额头,“王爷叫我拿药给你,你说说,这是第几回了?王爷怎的就对你个人好,还特意叮嘱你每天三次上药,我可从没见王爷对哪个丫鬟这么关心过!” 淼淼双眸骤亮,抿唇笑意盈盈,大言不惭:“因为我救了王爷命嘛。” 闻言岑韵掩唇,目露惊讶:“王爷出了什么危险?” 淼淼便将那日发生的事同她说了遍,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听得岑韵惊叹连连。如此想,王爷待她好似乎也说得过去。 那个药治疗外伤极其有效,往年狩猎难免受点小伤,四王都是用这瓶药。淼淼身上伤口需得先清洗番,岑韵准备了盆热水给她擦拭身子,她仍旧觉得不痛快。在雪地里待了两天,再不洗澡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听说昶园后院有泓清泉,泉水源自山上溪流,清澈见底,水深且广。淼淼心痒难耐,在床榻躺了半个时辰仍旧没忍住,悄悄从房间溜了出来,往后院走去。 华峪山已见春.色,水边草木丛生,刚刚没过小腿。此处偏僻,周围有乱石环绕,况且夜色已深,应当不会有人来。淼淼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后,除下身上短袄襦裙,仅剩件桃红兜儿和中单。试了试泉水温度,冰凉彻骨,然而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淼淼犹如饥渴许久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扑入水中。 浑身被泉水包裹,这种舒服的滋味难以形容。淼淼潜入水下,灵活地游到水中央,探出脑袋深吸口气,清沁肺腑,浑身舒畅。 双腿有些发痒,她并未在意。畅快在游了两圈,只觉得浑身的怠惰都消失了,久违地自在快活。月色皎洁,洒在粼粼水面上,泛起璀璨光芒。寒风吹拂,拂乱青丝,淼淼伏在岸边歇息,偏头瞥见条银白鱼尾在水面扫而过,划出绚丽的弧度。透明的薄带漂浮水中,像精心织就的绡纱。 淼淼时惊呆,脑袋里木木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伸手碰了碰尾巴,鳞片刺在手心的触感异常真实……这是她的尾巴没错,可是,为什么她忽然变回了鱼身? 淼淼上半身僵硬,傻了般直愣愣地盯着下.身鱼尾。透过水面,她能够看到倒影的人影,里头的小姑娘妍姿艳质,冰肌玉骨,缜密乌发披散肩头,美艳不可方物。 这分明是她原本的模样!为什么,为何会这样? 淼淼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捧着脸颊,这时候唯想到的人便是卫泠。可她在华峪山,距离四王别院有好几里地,根本没法见到他…… 正在她思索对策时,不远处传来窸窣声响,似有人来。 第十六日 欲望文 第十七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七日 阑人静,月朗星稀,后院本是无人涉足之地,夜间不会有人走动。然而淼淼确实听见了,那声音距离此处不远,并且有愈加靠近的趋势。 她心急如焚,附近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四下环顾,惊惶之中躲在丛灌木后,隐匿身形。岸边水草杂陈,乱石嶙峋,足以遮挡住她娇小的身躯。淼淼忐忑不安地环住双臂,嗒然若丧,极近所能地缩小存在感。 她应该听卫泠的话,不碰水的……这下好了,不知何时才能变回去,若是被人发现了她,后果不敢设想……万以后都不能变回去,那她得辈子待在此处吗? 这怎么行,淼淼越想越悲伤,泫然欲泣的张脸,好看到了极致,连哭都是楚楚可人的。 眼下后悔已经没用了,她只能尽量躲起来,不被对方发现踪迹。来人似乎不止个,他们立在岸边八角亭中,谈话声穿透寂寂夜风,模模糊糊地灌入她的耳中。 “太子何不趁此机会,将四王和七王举……” 是个陌生的声音,淼淼吃惊地捂住嘴巴,想看清来人的脸,却又动不敢动。只消她有丁点儿动作,草叶婆娑,对岸的人定会发觉她的存在。 杨谌言语听不出情绪,“本王也这么想过,但此事非同小可,圣人定会命人彻查根究,届时本王也逃脱不了干系。” 果真是太子……他竟然想害四王! 尾鳍在水下摆动,漾开波波涟漪。淼淼聚精凝神,双臂撑在岸上,泼墨长发下纤腰若隐若现。她身段玲珑,腰下美景浸沉在水下,惹人无限遐想。 杨谌又言:“此事本王自有分寸,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别让四弟起疑就行。” 对方答:“是。” 言讫声止,脚步声匆匆远去,八角亭回归平静。可是淼淼知道,还有人没走,他正在亭中动未动,不知思索何事。 太子在四王身边安排了线人,想要加害于他……对方不动,淼淼也不敢动,她这幅模样被人看见,太子定不会放过她,说不定还会连累杨复。她屏息,维持这个动作良久,半个身子都僵硬了。 本以为他会儿就能离开,未料想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杨谌还是不走。淼淼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她好累……这人留在这儿做什么呢?身旁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也喜欢半夜看景? 岸边有块泥土松动,扑簌簌掉入水中,声音在夜中格外清晰。 杨谌闻声,厉声质问:“何人?” 无人回应,水声溅溅,树荫窅窅。杨谌循声望去,拨开浓翳树丛,往下方清泉中望去—— 只眼,便定住身形。 水中的姑娘仓惶回眸,她的动作打破了水中倒影,波纹迅速向他脚下蔓延而来。杏红兜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胸口,露出莹润无暇的肩颈,水眸轻眨,流转生辉。容貌丰神绝世,她无需动作,足以摄魂夺魄。 她像误闯人间的月神,不知所措地回望他。玉润冰清,如水中惊鸿艳影,袅袅亭亭。 杨谌看着她久久不能动作,从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绝色。他抬手放在胸口,这里有些痒,越来越往全身扩散,使得他浑身都酥了。 她大抵是在洗澡,见到他很是惧怕,不知是那个王爷带来的姬妾。 杨谌上前步,“本王……” 淼淼因这声陡然回神,不待他把话说完,俯身扎入水中,长发微拂,渐次消失在水面。 少顷水面回归平静,方才的惊艳就像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 她现在的模样同小丫鬟天壤之别,应当不会有人认出来。 淼淼躲在下游,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水面倒影跟着她块动作。这是她最熟悉的模样,可是如今她点儿也不想看到。 衣裳都在八角亭岸上,如果太子没走,她根本没法回去拿衣裳……当务之急不是这个,而是,她该如何变回人身? 卫泠什么都不告诉她,只警告她不能浑身浸水而已,那现在要怎么解决呢?淼淼很无助,眼瞅着天就要亮了,她还是点头绪都没有。 晨曦初露,阳光打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淼淼不知何时趴在石头上睡着了。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心深蹙,好似梦魇般,口中喃喃自语。旋即惊醒,睁眼看了看头顶太阳,大约已经是辰时了…… 她若不及时回到寒沨院当值,定会引起怀疑的! 转念想自己的模样,又马上泄气了……她现在是鲛,这样回去势必会吓坏不少人的,还是算了。 淼淼疲乏地撑起身子,坐在岸边,低头便觑见水下晃荡的双腿……笔直纤细的两条腿,淼淼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实是人类的腿没错!她赶忙又看自己的脸,清秀稚嫩,是那个小丫鬟的脸。 她惊喜地睁圆双目,赶忙从水中抽出双腿,指尖轻轻触碰,是光滑温暖的皮肤…… 淼淼忽然想起来,上回身上长鳞片,也是第二天就消褪了。这次她变回鲛人,过了夜又便回来……难道只有在晚上才会变回去?思及此,她试探地将双腿再次放入水中,等候片刻没有变化。 她放宽了心,长长地松口气,重新扎入水中。从下游回到昨晚洗澡的地方,她悄悄躲在石头后观看,岸边已经无人,才放心地游回去,将衣裳抱在怀里,躲到处手忙脚乱地穿上。 * 回到寒沨院已是刻钟后,淼淼先回左耳房换了身衣裳,这才到匆匆赶往正堂。 原来今日是回去的日子,拨人大清早便收拾妥当了,临走时才惊觉大清早便不见淼淼身影。这可把岑韵极坏了,院里院外地寻找她,依然没找见。前头乐山乐水催得厉害,四王的车马在园外守候,若是再找不到人,他们唯有先行离去了。 好在淼淼及时出现,岑韵顾不得责备她,命她赶忙收拾行囊,往门口赶去。 途中遇到院内几名侍从,他们壁往后院走壁念叨:“太子让咱们在后院找人,可里里外外都翻了遍,哪有什么人影?该不是看错了?” 另位叹息:“哪那么废话,照做就是了。” 淼淼脚步微顿,脸色泛白。岑韵发现她的异常,想来也听到那几人对话,便对她解释:“昨日太子似乎在后院遇见了什么人,天未亮便大张旗鼓地找人。据说还去几位王爷的院里搜寻番,闹得好大动静。” 昨晚惊为天人的眼,使得杨谌心潮久未平复,激荡难耐。回去后心心念念都是她的影子,等不及天亮便唤来仆从,让底下人以冒犯太子为由,逐寻找那位姑娘。他本以为她是哪位王爷的姬妾,若真如此就好办了,只要他开口,不信对方会不答应。孰知哪里都找不到她,就跟凭空蒸发了似的,丫鬟里头也没有她,杨谌彻底没了办法,便让人去后院重新搜寻。 淼淼听得心惊胆战,情不自禁地加快步伐,“咱们快走吧,王爷不是还在等着吗?” 岑韵嗔她:“你也知道,真个胆子养肥了,敢让王爷等你!” 谈话间已然来到门口,淼淼来到杨复的车辇前,隔着层帘子,看不见里头的人。她手绞在跟前,斟酌用词,“王爷,我昨晚夜里去水边洗衣裳,时不查睡了过去……睁开眼便误了时辰,让王爷等候,婢子知错了……” 马车华贵,两边浮雕云龙戏水纹,玄青锦绣帘子严严实实地遮住车厢光景,不知杨复是何表情。淼淼霎时不安,紧紧地盯着布帘,等候他开口。 半响才听杨复道:“到车上来,告诉本王哪里错了。” 来时路上,四王独自乘坐辆车辇,他不喜人在跟前伺候,是以丫鬟另外备有辆马车。回去理应也如此,目下他却让淼淼到车上去?几个丫鬟不约而同地看向淼淼,眼中既羡慕又同情,王爷必定是生气了,要严惩她。但能同王爷共处处,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淼淼蹑手蹑脚地登上车辇,打帘而入,坐在距离杨复最远的角落。 她悄悄打量杨复神情,他端坐在车厢中央,以手支颐,双目微阖。 淼淼行拘谨,支支吾吾地解释:“让王爷久等,耽误了您的时间,婢子愿受惩罚……” 车轱辘缓缓推进,毫无预兆地前行,下坡的山路陡峭崎岖,难免会有颠簸。淼淼吓跳,抓紧身下毛毡,不敢动弹。 杨复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孤身人,露宿在外。” 淼淼缄默,生怕他联想到太子的事,索性闭严实了嘴巴。 杨复又问:“昨日给你的药搽了吗?” 淼淼连连点头,“搽了,王爷给的药很好用!” 静了静,杨复低声:“过来,让本王看看。” 第十七日 欲望文 第十八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八日 他他他方才说什么? 淼淼惊愕不已,饶是她不谙世事,也知道姑娘家的身子是不能轻易给人看的。他居然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怎么能给他看呢,这又不是她自个儿的身体! 何况淼淼根本没有搽药,她折腾了整夜,清晨醒来便匆匆赶来了。那药效果如何她不知道,都是胡诌的,若是给四王看见了,谎言不攻自破。 淼淼抗拒地摇摇头:“真的没事,王爷不必担忧。” 杨复盯着她,久未出声,“你方才说,昨晚去了后院?” 她难道说得不够仔细?淼淼纳罕不已,重复遍:“婢子昨夜去水边洗衣裳,因太累了,不小心在岸边睡了过去。” 言罢,她抬头端详杨复表情。 只见杨复顿了顿,不动声色道:“后院只有处有泉水,太子遇见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天未亮太子便将昶园翻了个底朝天,动静大得他不可能不知道。说是哪个王爷的小丫鬟冒犯了他,让他捉到必定严惩不贷。太子领人到寒沨院来,将岑韵几人扫了眼,没找到人,离开后又到七王院里去了。 彼时淼淼不在,如今想来,很有可能是她。这个小丫头行事冒失,没大没小,不留神招惹了杨谌,并不意外。 淼淼心中悸,摇头不迭,“我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并未遇见太子。”说罢故意询问,“王爷,是不是府上出了事,太子在找什么人?” 天真纯善的模样,点也不像撒谎。想想也是,若真是她,在岸边睡了夜,应当早被人捉去了。 杨复倏然哂笑,他何曾为个丫鬟如此上心,反倒有些杯弓蛇影了。索性倚靠着迎枕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不是什么大事,同你无关。” 微风轻拂,浮云淡薄。车辇行至山脚,温度回暖,百草丰茂,树木丛生。 日光穿透帘子打入车厢,洒在两人脚边,光影斑驳,随风攒动,时间静谧无声。杨复就这样睡了过去,淼淼愣在原处,王爷叫她上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淼淼忍不住打量他,他的五官正好迎着阳光,轮廓模糊,眉如漆墨,英武不凡。像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明光锃亮,遥不可及。 两人离得这么近,淼淼却只能坐在另端看着他。她不敢上前,生怕被他发现之后,连偷偷地看都不行了。 眷恋地目光流连在他脸上,车辇行了路,她便看了路,连姿势都没换过。 前头不远便是四王别院,杨复转醒,见小丫鬟正贴着车壁而坐,两人之间隔着半个车厢,她避得远远的。她不知在思考何事,脸颊泛起微微红晕,眸光流转,含着怯怯笑意:“四王,您醒了!” 杨复坐起身,近两日直休息不好,时常头疼。他按捏两下眉心,才睡醒的嗓音雅儒慵懒,“到府上了吗?” 淼淼自然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还有会儿。王爷不舒服吗?” 她其实想问他,上回雪崩时的伤势如何了,但碍于身份没资格,忍了忍唯有囫囵吞回去。 许是睡在马车上的缘故,等了会儿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加刺痛。杨复剑眉深蹙,朝淼淼招手,“会不会推拿?” 淼淼诚实地答:“不会。” 好似看到杨复无奈地喟叹声,旋即听他道:“本王教你。” 说着让她坐到跟前来,小丫鬟路上都维持那姿势,离得他远远的,他有这么骇人?杨复口述方法,让淼淼试着照做。 他闭上眼,毫无防备地坐在她跟前,淼淼僵着双手抚上他额头,哆哆嗦嗦半天没找准穴位。杨复大抵不耐烦了,索性拿着她手指放在太阳穴处,“这儿,慢慢地揉,两只手都用上。” 淼淼猝不及防地前倾,两人距离仅有寸余,近得连杨复有少根睫毛都能细数,她霎时红透双颊,“……婢子知道了。” 她照着杨复教的,用了点力道慢慢地绕着处按揉,不敢分心。然而他俊朗的面庞近在咫尺,淼淼哪里忍得住不看……为了配合他的姿势,她需得半倾着身子跽坐在他跟前,车辇行走平稳,她不由得放轻松了些。 柔软的指腹贴着皮肤,温和有力地按捏在穴位上,虽然生疏,但按得很舒服,使杨复头疼有所缓解。呼吸之间夹杂着清冽淡香,不是般姑娘家用的花瓣蜜露,倒像是清泉湖水的气息,伴随着淡淡青草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许是昨夜去水边留下的,杨复弯起唇角。旁的姑娘总爱佩戴各种香料,闻了难免腻烦,她身上的味道却不会,扑面而来的清爽香味,天然纯净。 城外官道平坦顺畅,路无阻。走得好好的,前方拐角忽然驶来辆失控的马车,车夫在那头高呼让路,这边的王府的人连忙握紧缰绳,将车辆停在路边。 突如其来的颠簸,淼淼整个身子都跌入杨复怀中,还当外头出了什么大事,反应过来时,才惊觉两手都牢牢地抓着他的后背衣料。 这姿势……怎么看都像是她投怀送抱! 淼淼慌了神,丫鬟们道他不愿意被人近身,她可不想被他厌恶,是以仓惶地松开手,试图从他怀中坐起。怎奈外头又有动静,那辆失控的马车与他们擦身而过,两辆车厢碰撞块,发出不小的动静。 淼淼再次跌回他怀中,这回想死的心思都有了……她脸蛋直红透耳根,洇出粉嫩的红色,像打翻了胭脂盒。小脑袋深深埋在杨复胸口,她闷闷的声音传出:“王爷罚我吧,我冒犯了您。” 杨复低头凝睇她半边脸颊,她双眼紧闭,大概觉得没脸见人。 杨复抬手抚上她的乌发,眸中染上宠溺柔光,“嗯,回去罚你。” 淼淼不敢抬头,纤指勾着他点衣角,是以没看到他唇边越来越深的笑意。 * 丫鬟们没有猜错,王爷叫淼淼同乘车,确实是要惩罚她。 回到四王别院,便见淼淼低头耷脑地跟在王爷身后,副认错模样,众人便心知肚明了。瞧瞧,谁说王爷待她特殊了,犯了错不样得受罚? 至于罚什么……只见王爷将她叫到内室,里头直没有动静,两个时辰后淼淼才精疲力竭地从里头出来。丫鬟们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王爷罚你什么?怎么点声音也无?” 淼淼欲哭无泪:“我在里头跪了两个时辰呜呜呜……” 说是跪也不尽然,杨复躺在弥勒榻上,让她继续给自己按捏头部。淼淼认命地踞坐在脚踏上,探着身子照做,偏偏他没会儿就睡着了,她自己不敢停,口气就跪到了现在。目下双腿酸疼,双臂发软,连走路都成了问题。 丫鬟们闻言作鸟兽状散去,唯有岑韵扑哧笑:“该!” 好嘛,这惩罚确实比她想的轻了,淼淼不再有怨言,蹲坐在廊下石阶上,认命地锤了锤双腿。别院没有正经王府规矩,她趁王爷不备时偷偷懒也是可以的,管事丫鬟都睁眼闭眼,只消不让王爷看见就是了。 淼淼歇了半刻钟,待身上恢复些许力气,她见四下无人,便鬼鬼祟祟地朝后院湖心亭走去。 好些天没看见卫泠,她有许事情要同他汇报,等不及天黑,便在处隐蔽的地方,投石呼唤。不时水中荡开波纹,水下个身影晃动,破开湖面披离而出,卫泠懒洋洋地倚靠着水石,“叫我做什么?” 淼淼欢喜地在岸边,湖水洇湿了鞋底都没察觉:“我去外头玩了,还看到了很美景!” 卫泠抬头看她:“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虽然住在湖底,但对府里动静了若指掌。杨复去华峪山狩猎,仅仅带了四个丫鬟,其中个便是她。这丫头从小没见过大世面,出去趟便能高兴成这样,卫泠不忍心扫她的兴,便待在水里静静地听着。 直至淼淼说起他们遭遇狼群事,他才攒眉:“你受伤了?” 淼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早就没事了,我们后来逃到另座山上,那座山很安全。可是突然落下了大雪,铺天盖地的砸过来,把我和王爷都埋了进去……” 不待她把话说完,卫泠不悦地打断:“六水,你若是不喜欢这种生活,随时都可以回来。” 淼淼睁大眼,“怎么会不喜欢呢,我觉得很高兴!” 她才变成人没少天,对每件事都新鲜极了,她还想去很地方,用双腿走的路。淼淼见卫泠不高兴,知道是自己的话让他担心了,顿时放软口气,走入水中试图碰触他,“卫泠,你答应过我九十天,就九十天。我保证以后都不会有危险了,九十天之后,我定乖乖回来。” 湖边生了薄薄层苔藓,湿滑危险,她现在跟以往不同,不能在水中来去自如。 卫泠俯身游到岸边,制止她继续前行,黑鳞尾鳍拍打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浪花。此处位于后院角落,极少有人来,是以他能放心地坐在岸边,毫不留情地揭露:“即便你不乖也得回来,这个身体只能撑到那时候。” 淼淼哦声,同他并肩而坐,惆怅地托腮,“为什么卫泠能变成人,我却不能呢?” 卫泠冷笑,“因为你笨。” 非但如此,还懒。卫泠见识广,本领自然比她高超,这是需要日积月累的,不能急于时半刻。淼淼若想短期内变成人,唯有现在这个法子。 她自己也清楚,是以没再言。 原本想将昶园变回鲛人的事情告诉他,但看他刚才反应,话到嘴边淼淼硬生生忍住了……卫泠帮了她许,她不想让他再担心,反正以后不下水洗澡就是了,就算洗了,第二天早上还是会恢复回来的,她会小心点不让人看到。 * 告别卫泠,从后院偷溜回来,殊不知岑韵已经找了她好长时候。 “王爷方才就起了,正要你在旁边伺候盥洗,谁知道怎么都找不见人!你说说,你到哪儿偷懒去了?”岑韵壁指责,壁将她带往正室门口,“我已经另外找人伺候了,你就在这儿着,哪都不准去了。” 淼淼眨巴两下水眸,懂事地认错:“对不起。” 这副模样,真教人责怪不起来。再低头,便见她裙摆鞋袜都湿了,瞧着颇为邋遢。 岑韵叹口气,苦口婆心,“王爷过两日便要回城了,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最后给王爷留下点好印象?亏你还口口声声倾慕王爷,我看那些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末了叉腰,狠狠嗔她眼。 后头的话淼淼都没听进去,脑子里都是岑韵第句话—— 王爷过两天就走了。 第十八日 欲望文 第十九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十九日 自打得知这个消息后,淼淼整晚都心不在焉,同她道当值的丫鬟叫了她许声,她都没有听见。 “你是聋了不成?”对方剜她眼,递给她个铜盂,“去将里头的水倒了。” 里头是王爷方才盥洗的水,杨复已经歇下,她们这些丫鬟却不能休息,还得值夜到子时。 淼淼恍然回神,伸手去接,岂料对方手上松,整盆温水都泼在了她身上。这幕太过熟悉,淼淼总算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不就是那日撞倒她,害得她手背烫伤的丫鬟吗? 方才岑韵唤她碧如,她是在外伺候的丫鬟,似乎对淼淼颇有微词。 淼淼掸了掸身上水珠,短袄综裙都湿了,地上水花浸湿了鞋底,弄得地狼藉。淼淼气急败坏地瞪她,“你为什么往我身上泼水?” 碧如轻蔑笑,“是你自个儿没拿稳,还要怪我头上?” 话说得理所当然,可是淼淼知道她是故意松手的,她没等自己拿稳便撒开手,实在可恶。 淼淼很少生气,可是这人实在太过分了些,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自己,她究竟什么居心! “怎么不怪你……” 话音未落,岑韵从内室走出,看到外头光景吃了惊,“这是怎么回事?” 碧如先发制人,指责淼淼:“还不是她,倒个水也能整出这么事端。真不知除了勾搭王爷,还会做什么?” 淼淼气得凝噎:“你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岑韵出言打断,去旁拿来巾栉递给两人,“有这争吵的工夫,还不如把地上收拾干净。都别咋呼了,王爷才睡下,会儿把王爷吵醒了,怪罪下来我可不管你们。” 碧如接过巾栉,弯腰拾起地上铜盂,趾高气昂地睨向淼淼,“做错事承认不就得了,还狡辩什么,当大伙儿没长眼睛么。” 淼淼握着手里那块巾栉,对着她背影咬牙,小脸上写满委屈愤怒。 没见过这么搬弄是非的,以往她冷嘲热讽也就罢了,这回还故意栽赃陷害!淼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全,气得身子微微颤抖,“我……” 岑韵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你先回去换身衣裳,这里有我收拾就行。” 淼淼偏头看向她,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岑韵姐姐,真的不是我。” 她当然知道,在别院待了许年,每个人的性格她都了解。碧如那丫鬟心高气傲,素来看淼淼不顺眼,背地里不知编派了她少坏话。今日找着机会,当然要好好欺负她番。丫鬟们之间总会有磕磕绊绊,只消不是什么大事,她都不太追究,事后数落两句便是。 淼淼固执地摇摇头,心里憋着口气,“我不走,我陪你块收拾。” 说罢不顾岑韵劝说,挂着湿漉漉的衣裳擦拭地板,由始至终不发语。她心里本在烦恼杨复要走的事情,被碧如这么搅和,心情差了。秀气小脸板得端端正正,全无平日笑吟吟的影子。 岑韵见状感慨,看不出来这丫头还挺固执。 * 子时换过人后,淼淼回到下人房辗转反侧,直没有睡着。 脑袋里混混沌沌,翻来覆去都是杨复的身形容貌,他的言行,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回荡。可是他后天就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万是九十天之后呢?那岂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 这怎么行,淼淼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跟着杨复块回去不就好了? 思及此,睡意全消,恨不得立时跑到杨复跟前,向他言明来意。奈何外头黑蒙蒙片,这时候他肯定还没起来,她去了也是白搭。淼淼等得心焦,如何睡得着,索性披着被子坐起来,硬生生挨到晨曦微露。 天边仍是青黛色,这时候杨复应当才起床,丫鬟在旁伺候洗漱衣,刻钟后用早膳。淼淼将他的作息牢记在心,今早不轮她当值,她掐准时间来到瀚玉轩正室,三两步跨过台阶:“王爷!” 正堂空空如也,并无杨复踪影。 个丫鬟姐姐告诉她:“王爷到云晋斋去了。” 淼淼迭生谢过,脚步未停直往云晋斋赶去。这条路她来去无数遍,熟悉得很,不时已经立在云晋斋门口。 院内池塘化冰,几条锦鳞在里头游动,身姿灵活。□□满园,岸上兰草郁郁青青,树梢鸟鸣清脆,呈现派勃勃生机。淼淼无心赏景,正欲步入阁楼,却被门口的人拦了个正着:“王爷正在看书,特意嘱咐过,等闲人不得打扰。” 淼淼抬头看清此人面容,登时怒上心头,“你怎么在这?” 不是别人,正是碧如。昨儿个两人才大闹场,此时见面互相都没好脸色。 碧如微微笑,“王爷不想被人打扰,让我在此看守,有何不可?” 平常这种事由乐山乐水来做,今日两人不知去向何方,偌大的院里只有碧如人。今早是她伺候杨复盥洗的,乐山乐水受命前往京城,明日才能回来,杨复便随手指点她到书阁伺候。 碧如故意说得暧昧,淼淼脸颊气鼓鼓地,“我要进去见王爷。” 说着便要往里头硬闯,碧如岂能不管不顾,两只手将她拦住:“王爷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你当自个儿是谁?” 淼淼等了晚上,目下心急如焚,只想求得个答案罢了:“不要你管!” 她扒开碧如的手,得了空子便往里头钻。碧如被她逼急了,柳眉倒竖,抬手愤恨地甩去:“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啪地声,清脆地落在淼淼脸颊,旋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淼淼错愕地僵在原地,这几日养得白嫩嫩的脸蛋迅速泛起红痕。碧如的力气很足,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 大抵是过于吵闹,杨复的声音传来:“外面发生何事?” 碧如被逼急了,气恼地推搡了淼淼把:“还不快滚!” 哪知小丫鬟跟个泥塑似的,推便倒。她垂头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动不动,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眼看着王爷便要出来,碧如莫名地心慌,抬起脚尖踢她:“你聋了不成?” 璎珞珠帘碰撞,发出琳琳声响,清脆悦耳。杨复从阁内打帘而出,眼便瞧见了这幕,那个跌坐在地的小身影很熟悉,分明是淼淼无疑。他眸光微动,几步上前:“怎么回事?” 碧如收回绣履,狠瞪了淼淼眼,“回王爷,婢子说了您不喜人打扰,她却非要硬闯书阁。这等毫无礼数,婢子时情急便推了她把。” 熹光柔和,穿透密叶落在门槛,裹住淼淼小巧的身影。阳光被她挡在身后,小丫鬟低着头,看不见脸上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在发颤。 杨复近前,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小脸印着个清晰无比的掌印,与周围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看便知打得不轻,隐隐透出血痕。她眼眶噙着泪水,澄净无比的双眸看向他,偏偏强忍着不让其掉落,真是可怜到了极致。 杨复心中沉,睃向碧如:“是你打的?” 不知为何王爷的脸色都变了,从未见他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碧如惊:“是、是婢子……” 杨复面无表情:“本王的丫鬟,何时轮到你来教训?” 碧如心下咯噔,情知不妙,连忙双膝跪地:“是婢子自作主张了,请王爷恕罪。” 未料想是这么个情况,碧如低着头惴惴不安,奈何等了半响不见杨复答复。忍不住抬眼打量,便见王爷蹲在淼淼跟前,抬起她的下颔。碧如暗自攒紧裙子,既不安又愤怒,怎么会,王爷怎么会对那个丫鬟如此重视…… 淼淼试图挣脱杨复的手,奈何被他紧紧捏着,被迫迎上他视线。脸上疼痛久未消褪,她眼里的泪花打转,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落下来。 可是不行,不能让他看到。 淼淼呜咽声,咬紧下唇:“不,不要看我……” 杨复乌黑瞳仁深沉,手指轻轻婆娑那道红印,“淼淼,在本王面前哭,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她不是怕丢脸,她是怕吓着人……杨复越是这么说,淼淼就越忍不住,她眨巴眨巴两下水眸,抬头闭上眼,声音带着软软哭腔:“我也不想打扰王爷,但是我有急事想说。” 杨复不由自主地低声:“何事?” 淼淼抽抽噎噎:“岑韵姐姐告诉我,王爷后天就要回京了……” 室内静,杨复答道:“没错。” 她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恳求:“能不能,能不能……” 把我也带去。 可是这句话就跟哽在嗓子眼儿似的,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万杨复不答应怎么办,万他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万…… 杨复似是察觉她的意图,弯唇笑:“本王会带你道回去。” 不只是淼淼,连旁跪着的碧如也是惊诧。没人理会她,她便只能直跪着。 看着眼前温和俊美的面容,淼淼忽然定住,眼里有颗泪水溢出眶来。她回神之后,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捂着眼睛冲出阁楼。跌跌撞撞地,像受惊的小鹿。 第十九日 欲望文 第二十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日 云晋斋格局精巧,书阁外的廊庑衔接月洞门,门内是芭蕉顽石,偏僻小道。从此处出去,可以直达后院湖心亭,来去自如。 淼淼横冲直撞地出了阁楼,躲在墙根啜泣。她环膝蹲下,脚边掉落地大小不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莹润光泽。她低声饮泣,声音小得听不清,像是才出生的动物幼崽的求助声。 她也不知为何这么伤心,但是想起杨复体贴的笑意,以及那声“本王会带你道回去”,她便抑制不住地想哭。分明是她最期待的话,却没来由泛上股股地酸涩。 为什么她想什么,他都能知道?他待她这么好,只会让她加贪心。 单纯地善待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她想要,想要加特别的感情。原本不是这样的,淼淼有些恐慌,她原来跟杨复说说话已经很满足了,可是现在……她想独占他的切,想让他喜欢自己,最好跟自己喜欢他样喜欢。 淼淼紧紧攒着胸口,这里窒闷得难以呼吸。卫泠说的不错,这里不适合她,她想回水中。 看着满地的珠子,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壁哽咽壁慢吞吞地拾起来。奈何捡得没落得,颗颗砸在她脚下的泥土中,烙下凹凸不平的坑洼。 她还是想哭,胸口的情愫迅速蔓延滋长,仿佛生命旺盛的藤蔓,以她不能控制的速度充斥身体的角落。她管也管不住,只能化成水珠流出体内。方才碧如打她的时候她不难过,只有愤怒,可是杨复出来,拿那种严肃温柔的眼神看她,她便招架不住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想躲在他怀中痛哭场。可是不行,她硬生生地忍着,忍得眼眶酸涩,最终还是没忍住。 身后传来脚步声,距离月洞门越来越近,杨复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淼淼?” 淼淼浑身激灵,呆滞地看着满地珍珠豆子,少顷她惊慌失措地拾进袖子里。刚才哭得太汹涌,目下根本来不及拾取,她烦恼地咬紧粉唇…… 眼瞅着杨复就要过来,她不管不顾地道:“你不要过来!” 音落,门口的脚步果然顿住。仅仅隔着道墙的距离,杨复知道她就在里头,小丫鬟说得掷地有声,前所未有的严肃。印象中她直娇软怯懦,从不知她还有如此顽强的面,杨复依言没有过去,“你不是说过,日后受了欺负都要告诉本王?淼淼,碧如的事由你来处置,本王都会替你做主。” 淼淼默不作声地将珍珠尽数拾起来,她偏头在肩膀上蹭了蹭泪花,稚气地告状:“不止这回,上次她故意撞我,害得我热水洒在手上,疼了好几天。还有上上次,她出言辱骂我……王爷是这样胸襟宽广,宅心仁厚的人,底下的丫鬟怎能这样心肠歹毒呢?” 数落别人罪证的同时,还不忘把他也夸番。这个小丫头,真是会讨他欢心。 杨复看着面前石壁,弯唇浅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说实话淼淼也不知道,她心里没个轻重,只知道这人坏极了,想给她个教训。她想了想,“她打我了,我也要打回去。” 杨复略感诧异,“就这么点要求?” 淼淼点点头,“嗯!” 在她眼中这种方式已经很痛快了,她心思善良,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歹毒的主意。想到碧如讨厌的嘴脸,她的心情好转许,跃跃欲试地跟在杨复身后。 淼淼这时候只顾着解气,全然没往另个方面想。杨复为何要帮她出气?她硬闯了书阁,原本就有错,可他非但没责怪自己,还帮着她对付碧如。 为何? * 庭院内,左右两个仆从架着人,在丫鬟肩上稍用力,她便扑通地跪倒在地。 碧如双目通红,睚眦欲裂,恨恨地瞪着前方鹅黄色的身影。她方才从王爷口中得知此事,心情从震惊转为恼恨,王爷竟为了这个丫鬟大动干戈,说是没有特殊感情,打死她都不相信。 凭什么?同样都是丫鬟,为何她就能让王爷另眼相待? 被另眼相待的淼淼步步走到碧如跟前,她没抽过人巴掌,不知用什么姿势最舒服。她掳了掳袖子,认认真真地比划两下,不是没注意碧如仇视的目光,反而抿唇笑,“王爷说了不能丫鬟不能太猖狂,太猖狂的丫鬟必须好好教训。我是奉命行事的,你生气也没有用。” 说罢,学着碧如举起左手,不等她看清掌心内容,个巴掌已经重重落在她脸上。 碧如被打得懵了,她根本来不及做反应,只觉得脸上剧烈的疼痛袭来,根本不像般的耳光。待她看清淼淼手中何物时,大惊失色:“你手里……” 她脸上带着血痕,殷红血迹顺着面颊滑落,瞧着颇为可怖。淼淼没想过这玩意儿后果恁严重,她从没用过,是杨复命人交给她的。强忍下心中诧异,她后退步:“我打完了,我走了。” 掌心捆绑的皮革带着倒刺,拍下去能直接皮开肉绽。淼淼的力气小,是以只刮花了碧如的脸,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血印。饶是如此,对于姑娘家来说已是十分严重,若是留了疤,这辈子容貌就毁了。 碧如脸颊流血,疯了似地唤住淼淼:“你回来!贱人,我绝不会放过你!” 淼淼闻言,回头吐了吐舌头,飞快地逃回阁楼内。 碧如的脸实在太吓人了,她心有余悸地吁了口气,在珠帘外头小声唤道:“王爷。” 杨复大抵在看书,少顷才回她:“打完了?” 淼淼嗯声,忍不住抱怨:“您怎么没说那东西打人这么严重,我看到她脸上都流血了,比我可严重得。” 顿了顿,杨复并不回答她,反而问道:“那你解气吗?” 淼淼嘿嘿笑,眉弯新月,“解气。” 这不就是了,杨复没再说话。 半刻钟后,淼淼仍旧没走,立在帘后踟蹰犹豫,许久才不确定地问:“王爷早上说的话,现在还作数吗……” 杨复弯唇,故意问道:“什么话?” 他果然忘了! 淼淼失落地看向他,眼含幽怨。她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头纠结地绞成团,“就是……王爷说了要带我起回京,这句话……” 但闻阁内低声浅笑,徐徐风来,璎珞珠帘叮咚作响,杨复柔和侧脸若隐若现,清雅飘洒,温润似玉。他唇瓣启阖,潺潺流水声淌过耳畔:“直都作数,后日我们便出发,你回去记得收拾行礼。” 淼淼眸光锃亮,连连颔首:“好!” 云晋斋暂时没什么吩咐的,她便步伐松开地离开,听杨复的话开始收拾行礼。她没什么东西,不外乎几件衣裳和两样首饰,还有藏在簟褥底下的钱袋珍珠和玉佩。 * 待淼淼离开后,云晋斋内尚未恢复平静。 杨复唤来仆从,不动声色地吩咐了两句。那仆从应下,到外头跟同伴交代了声,被碧如听见只言片语。便见她眼眶发红,从方才的癫狂到恐慌,亟欲挣脱下人桎梏:“不要,王爷不能这样对我……” 可惜没人听她反抗,不时院内便传来痛彻心扉的叫声。只响了声,声音便像被人扼住了似的,再无声息。 杨复阖目,揉了揉眉心。 他最不喜自以为是之人,平日里怎么传揣度臆测他都行。目下他有了软肋,自然不能再认人为所欲为。 * 下人房内,淼淼件衣裳叠了三五遍,嘴角上翘的弧度怎么都掩不住。 她要到京城去了,听说京城热闹繁荣,能见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物,有许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捧着脸颊喜笑颜开,身子歪倒进床褥里,埋首在枕头中笑出了声,“我可以去京城啦!” 岑韵进屋,便听到她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先是愣了愣,想到王爷对她的各种特殊待遇,倒也觉得情理之中。“我就说呢,个人在那傻乐什么。” 岑韵走到旁点燃油灯,看到她小脸笑意盈盈,不打自招:“王爷说要带我回京城王府,岑韵姐姐,我就要走了!” 两人好歹居住了二十天,全凭岑韵的照顾,淼淼才能在府上得心应手。她对岑韵的是感激,如今要走了,很有几分不舍。想到或许日后都不能相见,鼻头阵泛酸,喜悦中夹杂着不舍。 岑韵哎哟声,弹了弹她的脑门,“你还打算哭不成?我的小祖宗,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王爷肯让你跟去,那必定是极重视你的,你可要争点气,不能再整日浑浑噩噩了!王府不比别院,规矩都比这儿,去了那里,凡事都得留个心眼儿。” 言讫仔细想,好像实在难为了她,便松口无可奈何道:“得了,你还是先讨好王爷吧。” 淼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会的。” 她还想说什么,被岑韵下句话打断了,“还记得常找你麻烦的碧如吗?她今儿个不知怎么得罪了王爷,脸被毁了不说,还被滚水烫得浑身是伤。听说是正奄奄息地躺在屋里,没法见人呢。” 淼淼咦声,怎的跟她今天看见的不样?她只是打了那巴掌,还不至于毁容吧……况且烫伤又是怎么回事? 见她迷惑,岑韵料想与她无关,摆了摆手作罢:“大抵是哪句话惹得王爷不痛快了,她那人素来口无遮拦,闯祸是迟早的事。” 走到半忍不住发出感慨:“不过王爷这回下手真是不轻……” 留下淼淼跌坐在床上,支着下巴苦思冥想。 * 后天就走了,趁着最后的机会,淼淼几乎每天都会到湖心亭见卫泠。 卫泠倒没觉得她烦,只是话越来越少。 今日淼淼将发生的事同他说了,气鼓鼓地绘声绘色,“我就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人!” 说到后来碧如的下场,她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害她这么惨的,可是王爷还是严惩了她。” 卫泠这回变成人身坐在树下,他盘着条腿姿态闲适,神情却点儿也不轻松。仿佛将淼淼的话咀嚼了千百遍,他才听不出情绪道:“这么说,他是特意为了你,才惩罚的那个丫鬟?” 淼淼偏头眨了眨眼,“这么说,确实是的。” 卫泠紧盯着她,不知在思考何事。 过了许久才走到她跟前,摊开手心,手中静静躺着块白璧玉石。玉石中间被凿空了,有滴殷红血液在中心流淌,艳冶诡异。 “这是什么?”淼淼疑惑出声。 卫泠将拇指大小的石头系在她脖子上,“这是血石,你到京城之后,若想跟我说话,便握着这块石头叫我的名字,我能听到。” 第二十日 欲望文 第二十一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一日 血石顾名思义,里头流淌的那颗血珠,取自卫泠的身上。正因为如此,淼淼拿着它说话时,卫泠在这头才能听见,并回以对话。 淼淼不相信这石头如此神奇,她低头握在手心,学着叫了声:“卫泠卫泠。” 话音刚落便被卫泠狠狠敲了下脑门,“我就在你面前,当然能听到。” 说罢将那块玉石塞入她的衣襟,并认真嘱咐:“京城遥远,你凡事当心。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他滞了滞,改口:“那个王爷应当会替你解决了。” 这个丫头这么单纯好骗,说实话卫泠很不放心。京城鱼龙混杂不说,光是个四王府,高门深院,足够将她欺负得无从下手。届时若是受了伤害,他不能及时赶到,有谁会为她撑腰? 听淼淼的叙述,杨复待她倒是特殊。只是不知这份特殊,将来能否为她遮风挡雨。 这份担心萦绕心头,他如果给这丫头说了,定会被她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她腔热血要追随杨复,目下好不容易得来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他思考事情就面无表情,淼淼握住他的手,踌躇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道:“卫泠,你不跟我起去吗?” 卫泠能变成人,反正他也去过很地方,这次去京城就当散散心了,陪着她起不好吗? 她以前不敢说,是怕卫泠觉得她得寸进尺。因为杨复的事,她已经麻烦他很了,如今却还要他时刻陪着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所以淼淼直没开口,希冀卫泠自己提出来……但是她后天就走了,他居然给了她块石头,他是打定主意要留在别院了? 淼淼低着头,声如蚊讷:“你以前不是也说想去京城,我们可以块去……” 纤密睫羽颤颤,像乱花丛中振翅翩跹的蝴蝶,迷乱园春.色。她眼里的期盼表露无遗,因为不想使他为难,是以眨了眨水眸,不让他看见。 卫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直至许久:“六水,我已经不想去了。” 他拒绝得如此果断,让淼淼霎时无话,抬头惊慌无助,磕磕巴巴地劝说:“可是你说……你以前说要带我去京城很地方看看,那时候我不能跟你起去,现在能了,为什么你不想去了呢?” 因为着急,她说话很有些语无伦次,手指头只攒着他点布料,仰头着急地询问他。 卫泠偏过头去,“你现在模样太丑,带出去我嫌丢人。” “……” 这真是致命击,淼淼噤声,眼神渐次转为哀怨,默默地哦声再不说话。 想了想仍旧觉得不忿,她哼声解释:“我每天都用你给的药膏,现在脸上漂亮了!” 卫泠不客气地扬眉,略带嘲讽:“谁说的?” 淼淼骄傲地挺胸:“岑韵姐姐说的!” 小丫鬟生得瘦弱,身段自然不如淼淼自个儿的玲珑有致,胸脯再怎么挺都不傲人,倒像是两个才出炉的小包子。 卫泠懒得再打击她,纵身跃入水中,不时再露出上半身,已然变回鲛人模样。常年居住水底的缘故,使得他皮肤较常人白皙,五官精致细腻,眉峰上扬,带着凌厉倨傲的气势。他说:“我走了,你早些回去,省得惹人起疑。” 淼淼被水花溅了身,闻声放下挡在脸前的手臂,不高兴地点点头,“嗯。” 卫泠踅身,忽而停住,缓声:“明日若是无事,你就不用来了。” 说罢,他俯身潜入水中,黑鳞鱼尾在水下折射出晶莹沉寂的光芒,灵活地向水底蜿蜒而去。 淼淼失神地在岸边,盯着卫泠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卫泠真的不跟她起去京城,以后,她就要个人生活了。那瞬间,好似失去了他般,她难过地蹲在湖岸,隔着衣裳紧紧握着他给的血石。 * 乐山乐水回来之后,别院便开始着手四王回京事。同来时不样,这回阖府上下井然有序,全无彼时手忙脚乱。 从别院到京城有好几天路程,若是乘水路会加快。因要赶在元月十五之前回去,是以杨复吩咐下去,律改乘水路,行礼从简。他来时只带了乐山乐水两名仆从,回去时了个小丫鬟,统共四个人,并不算。 乐山乐水听闻王爷的打算后,互看眼,各不说话。 王爷直待淼淼很特别,再加上雪山上她救了王爷命,这次带回王府实属意料之中,是以两人皆心领神会。不过别院难免有人眼红,能得王爷青睐,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为何偏偏是这个笨手笨脚的丫鬟? 嫉妒归嫉妒,却又没人胆敢招惹淼淼。她现在是王爷跟前的红人,稍微说她们两句坏话,下场都不会好看。 淼淼自然不知其他丫鬟对她的看法,明日就要出发了,她得赶在今天之前将书阁里的书整理清楚。上回杨复让她分门别类摆放,从华峪山回来直拖到现在,再不整理便没时间了。 她忙碌地穿梭在各个书架中,对着上头的字符头昏脑涨,个都不认识。况且她正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昨日卫泠离去的身影。 他叫她今日不去找他,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见到她了吗,是不是她哪句话惹他不高兴? 淼淼阵胡思乱想,手里的书册摆得乱七八糟,毫无规矩可言。她懊恼地叹口气,王爷给她指派这个工作真个难为她,就不能找个识字的来吗? 楼外传来人声,乐山乐水在院内守候,杨复步入书阁。 本欲挑选几本卷宗回程阅读,未料想转过道镂空插屏,便见个小丫鬟呆愣愣地立在架子旁,抿唇惭愧地看向他。 杨复脚步顿,扫眼她怀里抱着的书册,“淼淼,你怎会在此?” 上回说要收拾书阁,是好些天前的事了,他不记得是正常的。可苦了淼淼,天不亮就跑过来,个人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王爷说找书很困难,让我把这里的书重新归类摆放……可是王爷,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分……” 杨复哂笑,若不是她提起,他早已忘了。 他曾说过回来教她,不过目下没时间了,“待回京城后,本王再教你识字。” 言讫走上前去,从淼淼手中拿出本书,书面以狂草写着几个大字,难怪她脸苦相,大概觉着跟鬼画符无疑。这本书属于瓷器鉴赏类,应当放在淼淼头顶的架子上,杨复手撑着戗金朱漆书架,手越过她摆放原处。 他清湛的声音响在头顶:“若实在麻烦,就让旁人整理,不必勉强自己。” 周围被他的气息包围,淼淼屏住呼吸,连都都不敢乱动。入目是他藏蓝四合如意团云长袍,鼻尖几乎能摩擦到他的衣料,呼吸之间尽是清冽气味。淼淼脸颊腾地通红,心跳骤然加快,僵硬地抬头,只能看到他弧度优美的下颔。 偏偏杨复此时低头,对上淼淼水光潋滟的双眸,他微怔,却没有移动分毫。 阁楼深处光线暗昧,又被排排书架挡住光阴,只有薄弱的阳光投影在两人脚边。时间悄无声息,静得能听见心跳声。淼淼被困在书架和杨复之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的声息。 手脚都似软化了般,淼淼动不能动,瞠圆双目,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 杨复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倏尔弯唇,在淼淼颊畔拭了拭,“为何这么看我,我很可怕吗?” 淼淼拨浪鼓似地摇头,颗心放回肚子里,却有带着那么点儿失望,“王爷点也不可怕。” 杨复直起身,将她怀里的书本本放回书架上,整整齐齐摆列清楚,顺道还将她方才弄乱的重新整理了遍。“其他的你不必管了,本王会让他人打理。明日要带的行李准备好了吗?” 再留在他身边说不定会窒息,淼淼迅速躲到旁,深吸口气:“收拾妥当了,谢王爷关心。” 杨复若有所地嗯声,忽而想到:“明日我们乘船回京,你可有异议?” 淼淼没坐过船:“能看见水吗?” 杨复含笑:“自然能。” 她笑眯眯地:“那就好啦,切由王爷决定。” 能尝试新鲜事物,她下子情绪高涨起来,扫方才恼人之意。 * 辗转夜,终于到了第二天清晨。 淼淼依照卫泠的话,昨天并未找过他。然而躺在床上握着玉石,想试着叫他的名字,但却十分犹豫。这时候他早该休息了,还是不打扰他了。 淼淼早早地来到正堂,杨复却已然在此等候,此时不过卯初,他来的太早了些。 行人集聚完毕,便前往院门口准备出发。淼淼跟岑韵走在后头,互相依依不舍地话别。 淼淼傻归傻,到底知道这段时间亏了岑韵照料,否则哪能过得这般顺风顺水。她攀着岑韵肩头哽咽,“岑韵姐姐,我定还会回来的。” 岑韵不知她此话何意,握着她肩膀叮咛:“说什么傻话,到了京城就要好好生活,人往高处走,这点道理你应当懂得。若是出了什么困难便写信给我,我若是能帮你,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淼淼使劲点了两下头,还想说什么,那边乐山已经在催促了:“再不过来,可就不能及时赶到码头了。” 岑韵将行囊递给她,在她后背轻推把:“快去吧。” 淼淼向前两步,回头眷恋地看眼别院。目光穿透朱漆大门,直抵达后院湖心亭,那里是她住了十来年的地方,还有她最熟悉的人,如今她要走了,可是卫泠去不能来送她。 收拾心情,淼淼快步跑到车辇跟前,小脸全然看不出方才低落,“乐山大哥,让你久等了!” 乐山点点头,“上车吧。” 她牵裙踩着脚凳上车,打帘进入车厢,杨复睇向她,“舍不得?” 淼淼选了个角落坐正,觍颜笑:“嗯。” 到底是心情不好,她不如平常话。车厢罕见的沉默,淼淼低垂着小脑袋,随着车辇行走摇摆。 杨复情不自禁看去,哪知这小丫鬟正睡得迷迷瞪瞪。 * 半个时辰后抵达码头,恰巧赶上福船停靠在岸。乐山乐水将行囊搬下车辇,再命车夫将马车驶回别院。 甫下车,淼淼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巍峨大船,檀口微张,惊叹不已。福船统共有四层,高大如楼,船身浮雕水纹,船帆扬起,像振翅翱翔的鹰隼。她在地上仰望,几乎看不到船头,可见其壮阔。 跟在杨复身后登穴梯入船,船上视野加宽阔,举目四望,天地衔接处,渺渺茫茫,景致磅礴瑰丽。淼淼从见到福船的那刻起,心情便雀跃振奋,像终于逃脱牢笼的鸟儿,刻都闲不住。 她以手支棚,眺望远处:“原来外头的水这么美!” 难怪卫泠总喜欢到外面来,两相对比,湖心亭那方小小天地确实过于拘泥。运河宽阔望不到尽头,无边无际地像远处伸展,若不是有人在,淼淼或许会忍不住跳入水中,畅游番。 他们四人共三间房,乐山乐水共住间,均在第三层东边客房。 室内铺设整齐,只是地方略微狭隘。淼淼将行礼放到床头,来不及整理便走出门外,她方才还没看够,这会儿想趁着看几眼,回去还能向卫泠炫耀。 客船上有许人,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为商贾人家,也有妇孺老者。淼淼避开人群,试图找处较为偏僻的地方,她走下楼梯,趁人不备来到船舱中。 淼淼手中握着玉石,小声地唤道:“卫泠……” 等了会儿,无人回应,她再叫:“卫泠,卫泠。” 身后传来清浅脚步声,带着些怠惰:“叫我做什么?” 第二十一日 欲望文 第二十二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二日 散漫的声音响在狭窄的船舱中,仿佛就在耳边,淼淼握着血石左看右看,这东西也太逼真了些。 她试着又问:“卫泠,你在哪里?” 卫泠的声音传来,这回加清晰真实了:“在你身后。” 淼淼吃惊地转身,果见卫泠斜倚着木梯,抱臂立于几步开外。他身穿玄色长袍,深沉的颜色与环境融为体,只露出半光洁的侧颜,眼睑微敛,表情晦暗难辨。 他真的来了! 淼淼瞬间从惊讶转为欢喜,扑上前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生怕他还会跑掉,“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跟我起去京城吗,你什么时候到船上的?” 她兴奋得差点手舞足蹈,卫泠微微勾起唇瓣,“你不希望我来?” “希望希望!”淼淼点头如捣蒜,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真实感。 那天他们称得上不欢而散,淼淼在心里做好了孤身上路的准备,唯遗憾的是没能同他道别。未料想竟然能在船上遇见他,并且他要跟自己道去京城,再没有比这惊喜的事了! 她颇圆满,追着卫泠不住发问:“你住在哪个房间?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卫泠眉心深蹙:“个个问。” 淼淼听话地捡了最要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卫泠示意她看自己的脖颈,“你身上带着我的血石,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能知道。” 难怪自己躲到这儿来他都知道,淼淼神奇地端详白璧玉石,放在阳光下观看,通透无暇。原来这东西还有此等用途,她宝贝地收藏在衣襟中,末了想起来担心:“那你住在哪个房间,你该不是偷偷上船的吧?” 卫泠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当然不是,我就住在三层走廊尽头。” 木梯上忽然下来人,穿着粗布短褐,像是船上的帮工,见着船舱里的人很是诧异。这里不是旁人随意进出的地方,他竖起眉毛:“你们是何人?到底下来做什么,走走走,都上去!” 壁说着壁轰赶他们,淼淼见状牵着卫泠溜烟地跑了,陈旧的木梯被踩得咯吱作响。 待回到甲板上,头顶是融融日光,这会儿是吃饭时间,大家都到层大堂用膳,或是回自个儿屋里解决了,外头并无少人在。淼淼也该回房间去,她松开卫泠的手,“我该回去了,否则王爷要起疑的,会儿再去找你。” 孰知卫泠反握住她的手,“会儿是久?” 淼淼认真想了想,她尚未收拾房间,还要贴身服侍杨复,时间并不宽裕,“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吧。” 似是察觉自己反常,卫泠将她松开,“知道了,走吧。” 淼淼往前走了两步,忽而想起事,嘚嘚地跑回他身边,“坐船是不是要收银钱?” 这丫头就爱惊乍的,还当是什么要紧的事,卫泠乜她眼:“自然。” 淼淼不可思议地将卫泠看了又看,末了试图在他身上乱摸通,“可是你哪来的银钱?” 卫泠僵,及时擒住她柔荑,“你忘了上回在我面前掉泪?那颗珠子价值连城。” 分明是不同的脸,两个人的模样千差万别,但是淼淼柔软的指腹触到他身上,好似有蚁虫在心头啃噬般,依然会让他无能为力。 淼淼恍然:“你拿去换钱了?” 卫泠不置可否。 其实他并没有这么做,那颗珍珠好端端地躺在他钱囊中,只是若不这么说,她势必要刨根问底的。卫泠不想做解释,索性便让她误会了。 淼淼不说话,思量许久老实交代:“其实我也有袋珠子,你何时缺钱了就来找我……” 卫泠眉峰低压:“袋?你为他哭了少回?” 以前在水里的时候,淼淼不是个爱哭鬼。她每天活得无忧无虑,别提么自在,即便喜欢上杨复之后,最是远远地看着,并未懂得情爱苦涩的滋味。唯次哭,还是几年前被卫泠吓哭的。 彼时他久出未归,淼淼还当他把自己抛弃了,等了又等都不见卫泠回来。后来湖底的水被染成红色,卫泠身上受了伤,肩膀还在不断地流血。淼淼吓坏了,委屈加担心涌上心头,她眨巴眨巴双眼委屈地哭起来,颗颗珍珠滚落在地。那也是她头回看到卫泠手足无措的样子,最后还是卫泠哄着,她才渐渐收住哭泣。 淼淼心虚地数了数:“不,就两回。” 卫泠冷冷地睃她,踅身便走,“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 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卫泠好像生气了,为什么? * 从上船开始,小丫鬟便高兴得像撒了欢儿的兔子,直不见踪影。眼看着到了吃饭时间,乐山去敲了敲她的房门,无人回应,附近找了找仍旧不见人。 末了在甲板上看见她,她正慢吞吞地往这边走来,乐山出言唤道:“你到哪儿去了?” 淼淼回神,快走两步,“我到这里看了看景色,不小心忘了时间,这就回去!” 乐山点点头走在前面,船上的人已经将膳食送往王爷房间。他们不知道杨复的身份,只知此人非富即贵,等闲不敢怠慢。 杨复住在淼淼隔壁,他的房间虽然比淼淼的宽敞不少,但要摆放三个男人,还是颇为吃力。是以乐山乐水只在门外守候,淼淼顺着乐山的指引入屋。屋内支着张方桌,杨复正在旁净手,眉目平和,他身份尊贵,做起这种事却不显得生疏,有条不紊。 淼淼意欲上前伺候,他已然盥洗完毕,“坐下来,陪本王道用膳。” 船上不比王府,规矩没有那么,主仆共用桌也不是不行。只是过年那回,淼淼被岑韵数落了顿,在她耳边灌输“绝对不能跟王爷起吃饭”的道理,这会儿她犹豫片刻,“婢子不敢。” 这会儿倒是知道规矩了,平常她可比这放肆得。杨复轻笑,“本王让你坐下,有何不敢的?” 淼淼不善于推辞,何况她本就饿了,被杨复这么说,便不忸怩地坐在他右侧。磨磨蹭蹭地拿起筷子,不确定地询问:“王爷,那我吃了哦。” 杨复没有回答,应当是默认的意思,她放心下筷。 然而眼望去,却没有她能吃的……青瓷绘兰草碗里浮着条完整的清炖鲫鱼,色泽鲜美,其味清香。虽然不是个品种,但好歹是同类,淼淼不好下口,是以只得转向下道菜,醋溜鱼片,鳝丝羹,剥壳蒸蟹,最后道居然是红焖鲤鱼……淼淼浑身哆嗦,霎时没了胃口,“我……我不饿了。” 船上的食材只能在停靠码头时采买,新鲜食材为水族海产类,配菜也有,只是淼淼对着桌子的同类,实在没法动筷。她默默向后退了退,不顾杨复睇来的目光,起身到边。 “不合胃口?”杨复问道。 淼淼摇摇头,很快又颔首,“我我我……不喜欢吃鱼。” 话虽如此,她却不能败坏了杨复吃饭的胃口,上前颤巍巍地给他盛了碗鲫鱼汤,放到他跟前恭敬道:“王爷吃吧,不必管我。” 杨复亦不勉强,将碟醋溜黄芽菜推到她跟前,“既然吃不惯鱼,那就把这个吃了。” 淼淼重新坐回板凳上,捧着面前的碟菜,尽量不看满桌鱼鲜。可是眼睛不看,鼻子总会闻到的,她吃着黄芽菜味同嚼蜡,坐蓐针毡。 杨复淡淡地收回目光,唤乐山进屋。 乐山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道:“将桌上的鱼肉海产都撤了,重新上几道家常菜,不得有荤腥。” 音落,淼淼抬起头不安地道:“王爷?” 乐山应下,命船上的伙计道道撤菜,心中不无疑惑。这满桌的膳食好好的,连筷子都没动过,怎的就不吃了? 不时伙计重新布菜,这回清淡得了,再无鲫鱼鲤鱼类。 可是淼淼心里愧疚,总觉得因为她才麻烦了杨复,为了回报王爷的恩情,她口气吃了两碗饭,将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杨复毫无预兆地问:“为何不喜欢吃鱼?” 淼淼狠狠噎了下,从碗里抬起小脑袋,飞快地思考,“因为我……我……” 她苦思冥想,毫无头绪。偏偏嘴角还沾着个米粒,大抵是方才吃得急了,连自个儿都没发现。 杨复抬手拈去,拇指在她唇边婆娑,若有所思,“因为什么?” 从他靠近时淼淼便不敢动,直到他拇指沾着粒米,淼淼脸颊红如云霞,几欲滴血。小丫鬟想也不想握住他手腕,低头舌头勾,便将米粒卷入口中,“没有原因,就跟我喜欢王爷样,不需要原因。” 柔软湿润的舌头舔在指腹,她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毛茸茸的脑袋,像是才出生的小动物。杨复眸色转深,不置词。 * 回屋将床铺打理番,淼淼躺了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眼已然落日,天色昏昧,云蒸雾蔼。 没人叫她,杨复屋中燃着油灯,映出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在看书。 淼淼在外面看了会儿,这时候杨复不需要有人伺候,她可以随意做自己的事。原本想去找卫泠的,但是想到他白天生气的样子,她便却步了。 在门口踟蹰许久,远处来了个船上的伙计,对她悄悄传了句话:“这位娘子,那边有位客人叫我带句话给您。他说在甲板上等着您,请您尽快过去趟。” 说着甩了甩巾栉,人就走了。 淼淼第个想到的是卫泠,这船上她只认识他个,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他真个有意思,自己不来找她,还要请个伙计带话。淼淼摇头晃脑,并未起疑,按着伙计说的地方来到甲板。甲板上人不少,大都是有闲情逸致看落霞的,卫泠选的地方在最尽头,距离人群有些远。 她环顾四周,根本不见卫泠的影子,“不是说在等我吗?骗子。” 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淼淼打算再等刻钟,若他还是不来,她就走了。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踩在隔空的甲板上分外清晰。淼淼回头,下意识低呀声,后退半步。 出乎意料地,来人不是卫泠,而是四王别院的碧如! 她脸上道道血痕,伤口根本没见好,反而有愈加恶化的趋势,看着触目惊心。淼淼不禁疑惑,她上回根本没下这么重的手,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非但如此,曝露在外的手背上还有烫伤,直蔓延到手臂上。 “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脸怎么了?” 碧如仇视地瞪着淼淼,步步上前,“都是你,若不是你,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牙关紧咬,恨不得将淼淼撕碎了吞吃入腹,使得脸上表情行可怖。她步履蹒跚,逐渐逼近淼淼,“你用什么手段勾引了王爷?他竟对我下如此狠手,你这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过不会放过你的!” 淼淼挥开她伸来的手:“你疯了!” 说罢踅身便要跑开,奈何被碧如紧紧攒住手腕。个不管不顾的人,力气大得惊人,淼淼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抗衡不时便被她桎梏住。 碧如死死地钳住淼淼的脖子,凶态毕露。 此处围栏低矮,才到腰处。淼淼半个身子都倾仰在外,头顶是碧如狰狞扭曲的面孔,她已然陷入魔怔,拼尽全力要将淼淼推入水中。挣扎得久了,浑身都失去力气,淼淼有些晕眩,模糊中似乎看到远处有人来,她看不清何人,低声唤了句:“救我……” 这句话似乎触怒了碧如,她猛地推,淼淼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入湍急河流中,扑通声,被水流淹没了头顶。 最后仿佛听到句—— “淼淼!” 第二十二日 欲望文 第二十三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三日 冰冷的河水裹住她小小的身影,不会儿便没了身影,消失在茫茫运河中。 岸上的人赶来时,已经寻不到她的踪迹。杨复扶着栏杆的手紧紧握起,从震惊中回过神,神情前所未有的冷凝。 乐山乐水闻声赶来,见到旁的碧如很是意外。“王爷,这是……” “淼淼落水了。”杨复道,“通知船上的人,即刻抛锚泊船!” 两人来得迟了,是以并未看到淼淼被推入水的幕,面面相觑很是惊讶,连忙应是。乐山去支会船家停船,乐水看眼前方试图逃走的碧如,不解地出声:“这不是府上的丫鬟吗?” 早在杨复来的时候,碧如便悄悄躲在旁,寻找机会遁走。她方才所作所为被杨复看到了,王爷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她不后悔,淼淼那个贱丫头该死,谁教她把自己害得这样惨! 但是王爷身上的气息很可怕,好似笼罩着层浓重雾霾,比头顶的月色还要漆黑。他往自己看来时,眸色深沉冷冽,全然不复以往温润模样,那寒意直浸透到她骨子里。碧如狠狠地颤抖了下,转身下意识地逃跑。 乐水纵身跃挡在她跟前,提留着她的衣襟轻松拖到杨复跟前,“王爷,要如何处置?” 碧如在常年习武的乐水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像破布样被扔在地上。她挣扎两下试图爬起来,奈何身上处烫伤未愈,再加上心慌意乱,她摔了许次仍旧未果,匍匐在杨复脚边蠕动。 杨复俯身擒住她下颔,沉寂乌瞳与她对视:“碧如,你在别院少年了?” 这双眼睛深不见底,分明距离很近,却瞧不出丝毫情绪。被他注视着,仿佛灵魂都要被掠夺而去,碧如没来由地瑟缩了下,“五年了,王爷,婢子伺候您将近五年了!难道比不过那个才来的丫鬟?” 杨复的手指缓缓往下,转瞬扼住她纤细的脖颈,冷漠的声音无波无谰:“你拿什么同她比?拿命吗?” 呼吸猛地窒住,碧如难耐地扒着他的手腕,呜呜咽咽试图摆脱这份痛苦。可她根本撼不动杨复分毫,擒着她脖子的手有如铁臂,她的呼吸渐次变得微弱,脸泛青紫。终于体会到淼淼方才的感觉,她不甘地看向杨复,“为何……” 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为何王爷为了她,要杀了自己? 王爷应当是柔和温柔的,对待下人宽仁大度……可是他却为了个丫鬟,变得狠厉冰冷,这不是王爷,不是她认识的王爷! 碧如拼尽全力挣扎,疯了般扑向杨复,好在被乐水及时制止。乐水抽出随身佩戴长剑,把刺入她的肩头,与地上甲板紧紧钉在起。从她身上流出的血浸了满地,碧如即便想动也没法,她绝望地哑声低笑,夜空中显得十分诡异。 * 福船已经驶出很远,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乐山去而复返,抱拳对杨复下跪:“属下无能,掌舵的说不能随意泊船,必须到下个码头时才停船。” 杨复肃容,“带我过去。” 乐山起身引路,来到船尾。那里掌舵的对乐山有印象,不等人开口便挥了挥手赶走,“船上这么人,岂能因你而停下,待会儿引起混乱谁来负责?” 乐山解释:“我们有个丫鬟掉水里了,必须及时下去寻找!” 谁知他竟道:“这河里水流湍急,掉进去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看你们还是省省吧!不如留着这份心思,回去给人风光大葬场来得实在。” 船家说的不无道理,运河的水深且急,何况这又是在夜晚,想要打捞上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是他不愿意帮忙,而是实在不想白费力气,船上还有百八十人等着,他得分得清主次。 “明早靠岸之后,你们再回去找找,指不定还能在哪个岸边找到尸身……”船家摇摇头,正欲继续劝说,便见白光晃过,枚盘龙羊脂玉佩出现在眼前,玉佩中间雕着“四”字,字迹遒劲,刚硬恣意。 杨复道:“本王命你立即停船。” 民间有传说,道当今圣上崇尚和睦,为保证底下几个儿子兄友弟恭,便用极品羊脂白玉,为九人人打造块玉佩,各自刻上相应的排号。上面的数字是圣人亲笔,再由匠工临摹雕刻而成,圣人爱子情深,度传为佳话。真可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这个船家自然也听过,只是没想到其中王便在自个儿船上。他见此人气度不凡,举止尊贵,不像说谎,登时软了双腿,“愚民有眼无珠,参见四王……” 杨复凝眸,“照本王方才说的做。” “是是是,愚民这就命人水底抛锚!”船家声调不稳地唤来伙计,将事情交代遍,不顾那伙计迟钝目光,着急地唤了声:“快去!” 那伙计恍惚地应声,依照他吩咐的行事。 不时福船缓缓停在河面,夜风吹拂,河面平静。这时候船上许人都已回屋休息,是以没几人注意到船只动静,甲板上立着几人不解地挠挠头,向船尾吆喝:“掌舵的,船怎么不动了?” 动静不大,船家充耳不闻,巴巴地讨好杨复,改方才的气定神闲:“船已经停了,您看……” 杨复踅身出屋,吩咐乐山,“召集船上会水的男子,下水找人。”他顿了顿,哑声:“今夜务必找到淼淼。” 乐山低头:“是。” 所幸船并没有驶出远,现在寻找应当还来得及。乐山找来十来名男子,甲板上不断响起落水声,船上灯火通明,有人在杨复身边端着油灯,陪他道等候消息。时间点点过去,始终没有淼淼的消息,水下找不到她的踪影,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杨复的心逐渐往下沉,像被双手紧紧攒住,慢慢拉到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始终面无表情,盯着远处水面,闭眼便看见淼淼落水前的幕。她向他伸出手,似乎在向他求救,最终不等他赶到,便已坠入水中。纤细的身子投往河面,浅色身影毫无预兆地坠落,在他心头划下血淋淋的道痕迹。 初春的河水冰冷彻骨,好人都冻得四肢僵硬。乐山从水中探出头,“王爷,附近水域都找过了,没有见到那丫鬟。” 这时不知谁嘴了句:“都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找到,想来是凶吉少……” 杨复阖目,清冷的声音融入夜风:“继续找。” 乐山时无话,重新潜回水中。 * 折腾了大半夜没有下落,所有人都认定淼淼必死无疑。 即便有重金奖赏,泰半男子也都不愿再下水,个个爬回甲板上,冻得嘴唇乌紫,浑身哆嗦。 杨复褪下外袍,不顾乐山乐水的阻拦纵身入水,“本王亲自寻找。” 他们想拦时已经来不及了,杨复已然潜入水中。二人虽觉冰冷,但此时王爷的安全加重要,咬牙跟随在他身后。他们知道,王爷并不擅长凫水,是以方才直在船上着。然而这回杨复直潜入河底深处,睁开双目,水底只有乱石水草和游鱼,根本没有人影。 无所获。 河面平静,许久才相继探出几人身影,观望的人群纷纷松口气。 乐山乐水将杨复送回船上,因长时间潜水,他面色很是苍白。淼淼应当就在此处,可是他们几乎将这里翻了个遍,都没寻到她的踪迹,着实诡异。还有种可能是她被水流冲走了,如此来就加凶吉少。杨复眉宇染上冰霜,修长身姿屹立如松,虽衣衫尽湿,但难掩气度。 船停的时间够久了,船家试探道:“王爷,您看还有这么人等着,若是不及时出发,明日就赶不到下个码头了……” 杨复不语,恍若未闻。 渐渐地不只是船家,许船客也表示不满,你言我不语地吵嚷:“什么时候才出发啊?人都没了,照这么看铁定是找不到了,指不定被冲到哪个岸上去了……” 他们并未曝露身份,只有船家人知道。 沉默许久,杨复道:“开船吧。” 船家松口气,正欲往船尾走去,忽听耳边传来浅浅歌声。他回头看去,大伙儿都露出困惑之色,看来不止他,其他人都听见了。歌声由浅转深,渐渐飘入众人的耳中,其声悠扬,婉转动听,宛如天籁之音。 美妙的歌声盘旋在船的上空,平静的河道霎时不安分起来,游鱼争相跳出水面,水花浪接浪。好似在符合这首曲子似的,热闹极了。 船家连都不稳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害怕地开口:“这里该不是有水鬼吧?那丫鬟是不是被拖到水底去了……” 船家没敢听完,溜烟跑回船尾,命令伙计杨帆起航,驶出这块是非之地。 甲板的人尽数消散后,仅剩下杨复立于船头。他身上的外袍随风拂动,散开淡淡兰桂香味。胸膛仿佛被掏空了般,说不清是何种感觉,眼前总是出现淼淼的颦笑,她清澈干净的双眸看向他,软软地唤他王爷…… 乐山在身后询问:“王爷,碧如应当如何处置?” 杨复轻言:“不留活口。” 他的仁慈因人而异,碧如再触犯他的底线,早已不能留了。 不时碧如被拖出甲板,她目下跟死人无疑,身子因失血过而虚弱,毫无反抗之力。乐山剑刺入她的胸口,看着她在面前断气,将人举扔入河中,逐渐消失不见。 天色漆黑,夜幕低沉,是以谁都没看见,船尾跃而下的身影。 他玄色衣袍被河水吞没,转瞬而逝。 * 凉涔涔的水流包裹着她,不断将她拉向河底深处。淼淼半昏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上方福船的船身,神智缓缓清醒过来。 她被碧如推进了水里,好像听到了王爷的声音…… 双腿传来刺刺痒意,淼淼陡然醒神,她浑身掉进了水里,就要变回鲛人了! 果然不待久,腿上的皮肤渐次脱落,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鳞片,双腿逐渐合拢,变为灵活漂亮的鱼尾……淼淼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许,她身姿转,尾鳍在水里划出优美弧度,往水流另头游去。 她不能让杨复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直游出了很远,才浮到水面露出脑袋。就着月光看了看水面,果然是她自己的脸,这个身子真个神奇,能在两个身体间转换自如。 来不及做感慨,远处的福船已然停驶,淼淼看到船头不断有人跳入水中,似乎是在找人。 他们将附近都找了个遍,还有少数人往淼淼的方向游来。她惊,赶忙又往远处躲去。 附近有处河岸,岸边生满半人高的杂草,像是荒败许久的山村,杳无人迹。淼淼就坐在岸上,看着远处不断搜寻的人群,看着看着就泛上酸涩。王爷为了找她,竟然如此大费周章,是不是代表他有点在乎她? 可是她现在不能出现,淼淼心如刀绞,想出现在他面前,叫他不必担心,她平安无事。 直到后半夜,本以为他们都要走了,未料想杨复竟然亲自入水。鲛人的眼睛在夜间很明亮,能够看清远处事物,淼淼心中急,想也不想地潜入水中。 这里水流湍急,河底还有乱石耸立,她能在里头来去自如,不代表杨复也可以。杨复直游出很远,几乎抵达淼淼所在的河岸,淼淼就在水下,相距不过数丈远。对于她来说,近得不能再近了。 若是他能看到自己,她就老实跟他交代了,什么都告诉他……下定决心后,淼淼心如擂鼓,惴惴不安。 眼睁睁地看着杨复越来越近,她双手绞成团,既紧张又期待。就在淼淼以为杨复看到自己时,他身子僵,往水下沉去。淼淼的心揪成团,正欲上前救他,后头的乐山乐水及时赶到,将他扶出水面。 淼淼来不及出手,猛然停住,看着他们缘途折返,说不清是失落或是庆幸。 她后背倚靠着河岸,双臂环抱,轻启唇瓣,喃喃地吟唱起幼时童谣。鲛人的嗓音美妙动听,歌声悦耳,曲难求。淼淼的声音里夹杂千万情绪,乐声缠绵,如泣如诉,清灵婉转的声音盘旋在人心头,让人听了心神往之。 船上不少人被歌声吸引,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河面,是世间最动人的绝唱。 如果不是接下来的光景太过诡异,想必会吸引人欣赏。游鱼争相浮出水面,环绕在淼淼周围,波澜起伏,奏出曲曲的短歌。 整个夜晚,此处水段都有歌声环绕。 * 河岸上骄阳升起,清风徐徐,吹皱河面平静的假象,碧波粼粼。 淼淼睁开眼,第反应是往水中看去。好在,变回来了。她抽出双腿立于岸上,环顾四周,险些狠狠栽入水里。 “卫、卫泠?” 眼前倚靠着樟木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人,分明是卫泠无疑!可他不是在船上,又是何时在这儿的? 卫泠睁开眼,对她吃惊的模样不以为然,“醒了?” 淼淼浑浑噩噩地点头,“你怎么在这儿?” 他懒洋洋地起身,掸了掸身上泥土,“昨晚船上闹得那样动静,说是有个小丫鬟落水了,我岂会不知。下水看,未料想果真是你。” 淼淼惭愧地抿抿唇。 卫泠睨她眼,举步走在前头,“既然没事就好。先到前头看看有无人家,换身干净衣服,天黑之前或许能赶到下个码头。” 淼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下个码头?咱们不是要去京城吗?” 说这丫头笨,她委实笨到了极致。卫泠拨开重重枝叶,声音不冷不热,“你既然出事了,杨复必定会在下个码头下船,沿途寻找你的踪迹。若是幸运了,指不定还能找到具尸身。” 林中杂草横生,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石头,走起路来十分困难。淼淼不时被枝条抽打下,嗷呜声牢牢跟在卫泠身后,寸步不离。 她想了想,觉得卫泠说的有道理,只是有点很不认同,“我还没有死呢。” 卫泠不予置评,在那样的情况下,几乎整船的人都认为她必死无疑。她能活下来,堪称福大命大。 绕过大半个山头,淼淼走得浑身无力,口干舌燥,终于看见远处有几户人家。 她欢呼声,雀跃不已地快走两步:“卫泠,我看到有人了!” 卫泠嗯了嗯,“过去。” 这里地形艰涩,位置偏僻,只有个小村子,统共有十来户人家。村民古朴热情,见两人从远处来,又形容狼狈,连忙邀请至家中招待。接待淼淼和卫泠的是家两口,均四十岁上下,村人唤男的为石六,女的为石嫂。 “我看二位像从远方来的,不知受了什么灾难,流落到我们这个地方?”石嫂给两人端来清茶,这儿地方偏远,没什么好茶,平常自己人都吃惯了,如今拿来招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淼淼不懂品茶,端着饮而尽,眼巴巴地看向石嫂,“我能再喝碗吗?” 石嫂连连应道:“能,能。” 说着提起铜吊,给她碗里添茶,这回淼淼喝了个痛快,弯眸嘴甜道:“谢谢石嫂。” 成亲年,石嫂育有两个儿子,直想要个闺女,对乖巧懂事的淼淼十分喜爱。她哎声,在卫泠和她之间看了看,“两位看着不像兄妹,该不是……” 淼淼眨眨眼,“他是我兄长。” 句话打消了石嫂所有遐想,她笑道:“原来如此。” 卫泠低头未做解释,他手扶着碗沿,在豁口处细细婆娑,将两人的经历娓娓道来。 他说他们准备前往京城,未料想船上遇到歹人,企图对他们谋财害命。他们被推入水中,卷到岸上,行走时找到此处。其中真假掺半,然而这里的人诚恳,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石嫂给他们找来两件衣裳,“这衣裳你们先凑合着穿穿,料子有些旧了,你们别嫌弃……” 给卫泠的是石家二郎的衣裳,因家里没有闺女,是以淼淼的衣裳是石嫂年轻时穿过的。两人都是好说话的主儿,分别进屋换了清爽衣裳。 卫泠身型高瘦,二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很不合适。袖子和裤腿都短了,偏偏衣服很宽松,看着说不出来的奇怪。石嫂赧然,进屋重新给他找了件石六年轻时的衣裳,这回合身了。粗布长衫罩在他身上,都能穿出英挺冷傲的滋味,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淼淼换上石嫂的衣裳,靛青短衫下是条月白裙子,袖口缘梅花纹,在这里已经算得上精致。她的头发在水里便散了,这会儿随意编成条鞭子垂在胸口,乌黑长发衬得小脸洁白如玉,迷茫地睁着双黝黑双目,颇为几分村丫头的味道。 卫泠看眼,掩唇别开目光。 恰好此时石六备好饭菜,招呼他们到外头吃饭。山村人吃的粗茶淡饭,起初还以为两人吃不惯,没想到他们都没二话,尤其小丫头看着饿坏了,口气喝了两碗小米粥,还吃了半个馒头不少菜。 石嫂看着欢喜,不住地给她夹菜:“吃些,吃菜才长得快。”口气俨然把淼淼当成小孩子。 偏偏淼淼对这话很敏感,她想快点长大,是以把石嫂夹的菜都送入肚子里,末了撑得伏在桌上不会动弹。卫泠鄙夷地看着她,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活该,谁叫你吃这么了?” 淼淼瘪瘪嘴,“有句话,叫盛情难却嘛。” 她在杨复身边长了,倒学会了那些咬文嚼字的话。 卫泠起身走向屋外,取出身上部分银钱交给两夫妇,并向他们打听附近有无出山的车辆。起初石六石嫂不愿意接受,最后见卫泠纹丝不动,这才收下。 “村子最东头有户人,我们都喊他老石叔。他家有辆牛车,今日似乎要到镇上去。”石嫂如实相告,说着推了推石六,“你带他俩过去趟,顺道与老石叔说声。” 石六是个爽快人,当即应下。 卫泠道过谢后,与淼淼道往东边走去。 户人家门前果然停着牛车,看样子马上就要出发了。石六忙上前去,同老石叔说了几句,大致将他们的来意表述清楚。老石叔看看两人,很好说话:“都上来吧,我只能送你们到镇上,剩下的便无能为力了。” 卫泠道:“这就够了,谢老人家。” 他跟淼淼道上车,牛车沿着山路前行,路稳稳当当地来到镇上。 * 镇上行车便利,辞别老石叔后,两人租了辆马车,路前往通州。 福船应当在今早辰时到达,但因昨夜事故,会耽搁两三个时辰。他们驱车赶路,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到。 淼淼路没有说话,心神不宁地看向窗外,思忖该如何向杨复解释,才显得比较合理。 卫泠双腿交叠,倚着车壁入睡,悠闲得很,同淼淼的表情天差地别。 终于在暮色四合之前赶到通州,淼淼踩着脚凳下车,下意识往码头方向看去。卫泠付过银钱,亦不催促,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问罢路后,淼淼大步往码头走去,虽然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但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杨复。昨日他险些出事,不知如今情况如何,他有没有事? 远远地便看到码头里外围了许人,似是官兵把守,许百姓驻足观望,交头接耳。 即便那么人,淼淼还是眼就瞧见了中间的人,他仍旧是昨日那件衣裳,正在听底下官兵的汇报,眉心深蹙,罕见的严肃。短短夜工夫,他好像憔悴不少,神情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低声吩咐下属。 淼淼意欲上前,奈何被官兵拦住,“你是什么人?” 淼淼张了张口,唤出在舌尖萦绕千百遍的两个字:“王爷……” 杨复似有所觉,偏头看来。 几步开外立着个娇俏的小丫鬟,她穿着最简单的粗布衣裳,头上没有任何发饰,却显得无比动人。许是赶了天路的缘故,她面色发白,可怜巴巴地望过来,双水汪汪的眸子嵌在巴掌小脸上,有几分楚楚风韵。 杨复没再听下属禀告,举步向她走去。 拦着淼淼的官兵没有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立在原地,还当王爷有事要吩咐他。 杨复拨开他手中长剑,凝睇小丫头半响,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淼淼……” 这种失而复得的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 第二十三日 欲望文 第二十四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四日 杨复的怀抱很宽敞温暖,紧紧地将她包住,带着汹涌潮水的气息。 淼淼眨了眨眼,脑子木木的,时不太反应过来。 王爷抱她了? 他的力道很大,让淼淼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呜咽声,心情从迷茫转为欣喜,埋首在杨复的胸口。王爷是不是很担心她,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为何会这样?他不是不喜欢她吗? 淼淼想不通,忍不住汲取他身上的暖意,小手攀上他的肩膀,“王爷,你勒得我好疼……” 他们正在码头上,周围有不少百姓。好在外头有官兵把守,看不到里头光景。而那些官员即便看到了,也只会心笑,哪个王爷没有几件风流韵事。他们或许还能趁此讨得王爷欢心,投其所好。 杨复这才将她松开,乌瞳紧盯着她的小脸,“哪里受伤了?你昨晚在何处,为何找不到?” 淼淼惶恐地啊声,她还没想好借口呢,他眼里的忧虑让她惭愧,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 “她被河流冲到岸上,是我带他来的。”心慌意乱之时,身后传来卫泠平静的声音。 杨复这才注意此人,他穿着跟淼淼同样的衣服,布料虽粗陋,但器宇轩昂,不卑不亢。 淼淼连连点头,“对对。” 方才跑得急切,淼淼差点忘了卫泠的存在,他路上都不跟她说话,淼淼还当他心情不好。如今开口便帮自己解了围,淼淼感激得不得了。 杨复看向他,“这位是?” 淼淼脱口而出:“他叫林蔚,是我的朋……” 以前淼淼在杨复面前提过他的名字,时着急,随口提他编了个名字。 “救命恩人。”卫泠眸光浮动,微微笑,“是我在岸边救了她。” 他言简意赅地将两人路经历说了,恰好能解释淼淼为何生还,又是怎么消失整夜的。淼淼在旁边听得惘惘,连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原来如此,杨复有礼道:“谢阁下相救,淼淼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卫泠看着缩在杨复身边的小丫头,“正好我也要到京城去,不过顺路罢了。” 淼淼直在身后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将两人认识的事说出来,卫泠如何看不见。她不想让杨复知道,是避免引人起疑,想不到关键时候,她还有点脑子。卫泠心中冷笑,顺着她心意往下说,果然见到她长出口气。 淼淼打圆场:“既然这样,那就起去京城吧!” 杨复低头睨她,“船已经走了,只能改乘马车。” 旁的县令很有眼色,闻声连忙命人去准备车舆,“王爷不必担心,下官已经为您打点完毕。”说罢讨好笑,低眉敛眸。 连县令都这么说了,淼淼殷切地看向杨复,只等他点头。 杨复弯唇,拍了拍她的脑袋,“目下太晚了,只能等明日出发。” 此处距离京城不远,三两个时辰就能到了。奈何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唯有在此留宿宿。县令为其鞍前马后,生怕四王有丝毫不满,可谓小心翼翼到了极致。他请杨复行人移居府上,“寒舍简陋,请王爷屈尊纡贵,在此委屈宿。” 县令府委实算不上简陋,同平民百姓的房子相比,可谓富丽堂皇。 杨复敛眸笑,并未揭穿。 县令让人为他们安顿房间,杨复住在东跨院厢房中,此处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淼淼是丫鬟,应当安顿在别处,县令为难道:“这位女郎……” 杨复淡声:“她同我住起。” 不只是县令,连淼淼地惊愕地张圆檀口,“什么……” 县令回过神后连连点头,“是是,是下官愚钝。” 乐山乐水紧随其后,这种时候不需要他们开口,他们只需默默地跟着就是了。直没有作声的卫泠掀眸,向前方看去,“孤男寡女,共处室是否不大妥当?” 杨复并未言,又吩咐道:“另外,尽快请来名郎中。” 他看向淼淼,眼神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你身上发烫,自己竟没察觉么?” 经他提起,淼淼恍惚地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比平常热些,身上还阵阵地发冷。她还当是赶路的原因,并未放在心上,如此说来,莫非是病了? * 厢房里外了不少丫鬟,都是县令叫来跟前伺候的,杨复攒眉,“不必这么人,都出去吧。” 四王英姿飘洒,雅儒温和,自然吸引不少丫鬟目光。有好几个离去时依依不舍地睇来几眼,对坐在床榻的淼淼歆羡不已。 郎中已经诊断过了,只是感染了轻微风寒,并无大概,调养两天便痊愈了。 淼淼坐立不安,待郎中离去后,踩着脚踏穿上鞋袜,“我不能跟王爷住起,我我还是……跟卫、林蔚起住好了……” 以前两人都是起住在湖底的,她并未察觉这句话么不妥,只听杨复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起住过?” 淼淼霍然停下,才知自己犯下大错,抬头惊恐地朝旁看去。 杨复就坐在她身旁,动不动地看向她。 淼淼摇头不迭,手忙脚乱地解释:“没、没有……是我被他救了之后,在户山村人家借住了宿,我们……不算住在起……” 最后句怎么听,都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室内寂静,无人应答。 淼淼行紧张,以为被他发现了破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声。透过屏风能看见外头走动的人影,是丫鬟在为王爷置备热水盥洗,有添茶倒水、衣伺候的丫鬟,可谓关怀备至。 若不是端药的丫鬟进来打破沉默,淼淼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心绪紊乱,咕咚咕咚几口将药汁喝了干净,苦得皱眉咋舌,跟旁丫鬟讨要蜜饯。 “谢谢。”丫鬟早有准备,她咬了颗含糊不清地道。 杨复看了看,抬手拭去她嘴角黑褐色药汁,“你跟他关系很好?” 淼淼入戏很深,痛快地颔首,“当然了,他救了我命呀!” 她抬头,便被摄入杨复深邃的双眸中。杨复不再言,起身走到室外,“你留在此处歇息,本王到隔壁居住。” 淼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背影,隐隐有几分失落。 * 夜过去,他们启程前往京城。 县令只准备了辆马车,乐山乐水在前头赶路,车厢宽敞,足以容纳杨复和淼淼两人。里头铺就锦缎坐褥,朱漆螺钿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点心,车外装点华贵精致,可见费了不少心思。 淼淼踩着脚凳,回头看向几步开外的人:“卫……”她顿,改口:“林蔚,你怎么过去?” 卫泠笑,“从此处到京城的是办法,你不必担心。” 淼淼闻言,眼巴巴地看向车内,试探性地询问征询杨复:“王爷,车上这么空……只坐咱们两个,是不是太没意思了?” 杨复语气没有起伏:“本王并不觉得。” 言讫,淼淼再无话说,可她仍旧在车厢外动不动。杨复抬眼看去,小丫鬟面露哀切,细声软语地恳求,“王爷,让林蔚跟我们道走好不好?他昨天救了我,我不想将他个人留在此处。” 杨复失笑,没见过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丫鬟,“淼淼,究竟你是王爷,抑或我是?” 淼淼答得很快:“当然你是。” “那你该不该听本王的话?” 她点头:“听。” 杨复敛眸,“上车。” 好嘛,看来王爷不喜欢跟别人起乘车。淼淼朝卫泠吐了吐舌头,嘱咐他自己去京城,路上别走丢了,这才慢吞吞地挪进车厢。她应当知道的,以前出行杨复都是人辆车辇,后来才格外让她起搭乘。 淼淼认真想,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拼命回想,却捉不住任何蛛丝马迹。 车舆启程,在县令送行的目光总远远驶去。 卫泠看了会儿,转身离去。 * 昨夜喝过药后,早起来淼淼的精神头好了,活蹦乱跳,全然不复昨日蔫蔫模样。 可惜杨复始终不发语,他阖目靠着迎枕,许是这两天没休息好,眼底有圈淡淡青色。淼淼不好打扰他休息,便踞坐在榻上看外头风景,桌上点心泰半入了她的肚子。她舔了舔指尖糕屑,转头正欲再拿块玉带糕,恰好迎上杨复睁开的双眸,霎时顿,默默收回手,“王爷,您醒了。” 杨复不知醒来久,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向小几:“吃得倒不少,看来身体已经没事了。” 这话分明是拿来揶揄她的,淼淼羞赧地抿了抿春,替自己辩解:“岑韵姐姐说我以前太瘦了,我要将自己养胖些。” 经过这二十天的悉心调养,小丫鬟脸上褪去最初的蜡黄,变得白皙莹润,不再面黄肌瘦,看着软乎乎的,让人想上手捏了捏那嫩颊。非但如此,身段也抽长不少,总算像十五岁姑娘该有的模样了。她生得清秀,配上双潋滟水眸,眼睫颤动,娇憨可爱。 杨复似在沉思,乌瞳深不可测,直直地看着她。他方才醒来也是这样,直把淼淼看得心虚,“王爷是不是嫌我吃得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杨复低笑,“是有些。” 淼淼把手上玉带糕放回桌上,强忍着不舍:“那我不吃了。” 她静了静,想起昨天的事,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昨晚的……王爷后来怎么处理的?” 杨复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碧如已经处置了,日后不会再威胁你的性命,你尽管放心。” 淼淼糯糯地嗯声,想到他昨晚为自己下水,很想向他追问,奈何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 马车路行到京城,畅通无阻。城门口有官兵把守,不少百姓进进出出,尚未进城,便能听到里头繁荣热闹的声响。直至进入城中,淼淼稀罕得不得了,掀开帘子左顾右盼,恨不得将整条街都收入眼底。 街上熙来人往,路边摆着各种小摊,卖的东西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她还是第次见到这么人,探着脑袋看向外头,蠢蠢欲动,很想立刻就下车。 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慢悠悠地骑着马,她转头望去,正是卫泠驾马走在后头。 淼淼心中喜,隔着人群唤了他声。卫泠循声看来,握紧缰绳,驱马靠近。 街上人流络绎不绝,他们之间隔着半条街道,要过来实属不易。卫泠并不擅长驾马,这个淼淼是清楚的,此刻他正蹙着眉头,走得点也不顺畅。 淼淼不欲令他为难,起身准备下车,被杨复唤住:“去哪?” 她老实交代:“去帮他把,他会出事的。” 说完不等杨复回复,打帘匆匆便要下车,忽地手腕紧,被杨复重新带回车中,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淼淼,男女有别,你不应同他走得太近。” 两人紧贴,淼淼心中咚咚作响,有个念头冲破土壤,在她脑海里扎根生长。 她终于想起来是什么事,“王爷,你为何这么在乎我?你不是说过,不喜欢我吗?” 她抬头,直勾勾地看进杨复眼中,这双眼里蕴含着千万星芒,璀璨耀目。 杨复微怔。 第二十四日 欲望文 第二十五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五日 车内寂静无声,他们穿梭于闹市之中,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渐行渐远,最终只留下场沉默。天边残阳西陲,溶溶金色穿透窗户,落在淼淼的侧脸上,小丫鬟半边身子镀上橘光,连鬓角的绒发都看得清清楚楚。 杨复想了想,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 彼时淼淼才来他身边伺候没几日,小丫鬟无畏无惧,也是这样期盼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他那时候,只当她是个丫头片子。 确实如此,他怎么能够想到二十日之后,会对她如此上心。当她落入河里时,他有瞬间的心悸,旁人都道她没有生还的可能,唯有他不相信,遍遍地命人下水打捞。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恐惧和不安接踵而至,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对这个小丫头,早已不止是在乎这么简单。是以当她重新出现时,他才会失控地将她抱入怀中,不顾众人非议,与她同住个房间。 杨复抬手挡住眼里动摇,行将开口,卫泠已经驾马走到跟前,“六水?” 这声打破僵局,淼淼的心点点往下沉,难掩失落。她收拾心情,转头朝卫泠绽开笑靥,“我就是想问问,你在京城有住的地方吗?” 卫泠想了想,挑唇笑言:“没有。” “那……”淼淼犯了难,这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客栈说,她总不能看着卫泠露宿街头,“那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万全的法子。其实有个,只是要恳求杨复。他方才的态度,无疑再度拒绝了她,她又怎么好开口,唯有憋在心头。 卫泠嫌她不够着急似的,不以为然地补充:“能怎么办?来时看到城外有座破庙,我去那里借住并非不可。” 淼淼想了不想地:“你怎么能住哪种地方!” 这时充当车夫的乐山出了个主意,“年前听说府里管事手下有个空缺,专管出府采买事宜,不知现在还需不需要人。你可以问问王爷,若是王爷同意你留下,日后便可以住在府上。” 这句话无疑给淼淼铺了条路,她顺势看向车厢端坐的杨复,斟酌反复:“王爷,可以吗?” 杨复掀眸,帘外只能看见头青海骢,看不到马背上的人。他没什么表情,“并非不可。既然是淼淼的恩人,本王理当答谢。” 淼淼得偿所愿,真诚地感激:“谢谢王爷。” 杨复不由得正视她,那高兴不像是假的。为了旁人的事,她也能欢喜如斯,不知是因为善良,还是有别的原因。 “月钱工作事管事会交代,只消恪尽职守,踏实勤恳,府上不会亏待你。”杨复淡言。 卫泠下马,抱拳谢道:“谢王爷抬举。” 抬眸撞上淼淼的视线,正乐滋滋地朝他挤眉弄眼,那模样好像在说:咱们又可以在个府上了! 卫泠轻笑,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傻丫头。 * 马车穿过最繁华的主街道,转入东边陵安巷。此处是京城最好的地段,与闹市隔着条曲卿河,断绝了嘈杂喧闹声,周围水源环绕,安静舒适。街上住的泰半是京城贵胄,簪缨世族,平常百姓根本不敢随意进出。 马车缓缓驶过石拱桥,两道柳树阴翳,枝条抽出碧玉的嫩芽,随风曳动。融融朝霞照在马车棚顶,在地上投下斑驳阴影,渐渐往街道深处驶去。 管事得知四王今日回府,早已领着婢仆在门口恭候,从早晨开始,足足等了四五个时辰。 远远地见着车马,忙让人准备脚凳。待马车行到跟前,打帘下来人,穿藏蓝梅花蜂蝶暗地长袍,丰采儒雅,举止翩然,正是四王无疑。王府赵管事正欲上前,便见后头探出双白皙小手,接着探出个小丫鬟的脑袋,她转头向这边看来,似是被门口的阵势骇住了,楞了会儿,低头拘谨地跟在四王身后。 管事反应过来,上前恭迎:“王爷可算回来了,府里都准备好了,您是先用膳还是先休息会儿?” 杨复举步入府:“晚膳会再用,本王有事交代。” 赵管家应是,遣名丫鬟到正堂准备茶水,他往身后乜去,“王爷,这两位是……” 除了乐山乐水,王爷另外带回来两人,男女。女的是丫鬟扮相,方才还同王爷乘辆车,他在四王身边跟随年,岂会不知他不喜与人同乘车。是以这会儿才好奇,不晓得这小丫头什么来历。 杨复循声看去,淼淼正盯着府内光景乱看,大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他叫道:“淼淼。” 闻声,淼淼收回心思,笑吟吟地回视:“王爷有何吩咐?” 杨复向她介绍赵光,“这是府里的管事,会儿由他安排你日后工作。”言讫看向赵光,将她和卫泠都介绍了遍,顿了顿,特意吩咐:“平常不要为难她。” 管事在王府这么年,岂会不懂察言观色,当即便有所顿悟,“王爷放心,切交给小人。” 杨复颔首,踅身欲进屋,却被只手捏住袖子。回头看去,淼淼正难过地看着他:“王爷不要我伺候了吗?” 她以为到了王府,样能在他跟前贴身伺候,可是刚才听他和管事对话,那意思分明是要把她指派到别处。这么大的王府,不在他身边当丫鬟,根本不能天天看见他,那她来京城意义何在? 赵光看到此情此景吓得半死,低声训斥淼淼:“不得对王爷放肆!” 淼淼恍若未闻,怊怊惕惕地盯着杨复。 方才马车上她冒冒失失问出口,从那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好似刻意跟她保持距离般。上回也是这样,他如果不喜欢,她以后不问就是了,能不能别把她推开? 杨复被这双眼睛看得怔,说不出话。 并非不想让她伺候,而是目下心虚紊乱,动辄想起她的那句话,他想冷静思考番罢了。 赵光见王爷不语,还当他是动怒了,连忙掰开淼淼攒着她衣袖的手指。这小丫头犟得很,费了好大劲儿才根根掰开,“去去,我让人给你安排活计,别在这儿杵着了。”说着唤来廊下名仆从,示意将他二人领走。 淼淼走了两步,回头去看杨复,他依旧那个姿态,没有出言阻止,连句话都不跟她说。 来京城之前还好好的,昨天在码头,她明明感受到他的情意,透过宽阔的胸膛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难道是她想了吗? 淼淼失神地往前走,许久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人。卫泠正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唇瓣抿成条线,尤为不悦。 她吸了吸鼻子,“卫泠,我有点难过。” 卫泠头都没转下,“活该。” 他总是喜欢讥诮她,嘴上说着毫无留情的话,其实对她无微不至。淼淼直都知道,这是卫泠关心她的方式,可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委屈,鼻头泛酸,眼眶水汽氤氲,“我忽然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卫泠,怎么办……” 恍惚中听到有人叹息,卫泠停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捂着她的双眼,“不许哭。” 淼淼只好死死地憋着,编贝牙齿咬着下唇,咬得粉唇几欲出血。 旁仆从尴尬地别开目光,掩唇低咳声,示意俩人收敛些。 府里没有明令规定丫鬟和仆从不能来往,是以好几对男女暗通款曲,但这么明目张胆,还真没有几个。 * 王府后院有处园林,是好些年前栽种的西府海棠,已经许久没人打理了。四王并不喜欢到这来,让赵光寻个时间把树都移了,改种其他树。赵光瞧着可惜,每到初春,这里绽开满院粉白花瓣,飘飘洒洒,景致美好,便直没舍得让人动手。 正好淼淼来了,赵光将此事跟王爷提了句,王爷松口,“那日后就由她打理。” 是以淼淼这几天几乎都在园林待着,这个活儿看着轻松,其实辛苦得很。她哪里懂得如何培育植株,开始的时候简直无从下手,忙得连想杨复的时间都没有。 卫泠在库房当职,负责采买府上所需用物,隔几天才出府趟,可比她清闲了。是以他每从府外回来,便会带回些培育植物的方法,让淼淼照着学习。三天下来,她上手不少,满院海棠开得茂盛,头顶簇拥成团,粉得艳丽,美不胜收。 淼淼已经好几天没看见杨复,那天失落的情绪缓和很,她又恢复生机勃勃的样子。 反正时间有限,她能喜欢天就是天。 淼淼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落下的花瓣,她忽然想起:“卫泠,你去过那么地方,就没有喜欢过人吗?” 卫泠倚靠着树干,闻言僵,低头对上她澄净的双眸:“没有。” 淼淼咦声,“为什么?” 卫泠拈去她额头花瓣,半响才道:“都不入眼。” 她扑哧笑出声来,大约是脖子抬得酸痛了,低头揉了揉,声音还带着笑意,“那什么样的才能入眼?” 淼淼低下头,是以没看到卫泠的目光,漆黑眸子里倒映着她的模样。 海棠院的栅栏被人推开,门口立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 杨复看着树下相视而笑的两人,短短几日光景,他们的关系仿佛亲近不少。 第二十五日 欲望文 第二十六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六日 明日是元宵节,宫里圣人设宴款待众臣,有美酒歌舞助兴,后花园准备了场盛大烟火,届时将会在人前点燃。杨复躲过了春节家宴,这场宫宴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卫皇后要他今日入宫,原本出府的道路,硬生生被他拐来到此处。乐山乐水在心中叹息,王爷分明是想见人家,却还要远远地保持距离,以至于这两天常常失神,做在那儿不知想些什么。 要他俩说,真个喜欢这小丫鬟,调来身边不就是了,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那天淼淼落水,杨复入水寻找她时,他们便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样在乎,哪里像是对待普通丫鬟的情愫。 此时看着海棠园内有说有笑的两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睇向王爷。 杨复在门口立许久,里头的人始终没察觉他的到来。 小丫头声音软绵绵的,将地上花瓣掬成团捧到林蔚跟前,轻轻吹飘飘散散,迎面府上他的脸庞。林蔚注视着她,那里头包含的情绪,明眼人眼就能瞧出来。 他弹了弹淼淼的脑门,“明天元宵节,你准备做什么?” 淼淼似才恍然,皱起眉头认认真真地思考,“不知那天府上能不能出去,我来了这么久,还没去京城外头看看呢。” 她嘿嘿笑,仰头正欲询问:“卫……” 正好看见远处的人,袭黛青长袍,身如修竹,清清淡淡。卫泠的名字哽在喉咙里,她呆愣愣地看着前方杨复,未曾想他竟会到此处来。好几天没见,他眉宇之间添了几抹深沉,看着她的眼睛有如深潭,比以往加难以揣摩。 卫泠不慌不忙的声音让她回神:“见过王爷。” 淼淼跟着他也问了声王爷,小手紧张地缩进袖子里,不过才几天,竟有些不知如何同他相处。那天他不冷不热的反应着实伤了她的心,至今都没缓过来,他给了她最深切的希望,却又狠心地将其抹煞。 海棠树下,她穿着粉褥白裙,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花瓣。她微低着头,竟没往他那看眼。 今年西府海棠开得异常茂盛,不知是不是她打理有方,满园都是簇拥成团的花瓣,争相绽放。微风袭来,便有花瓣洋洋洒洒而落,旋转着卷入发丝之中,染了满身芬芳,经久不散。 杨复并不让她起来,而是问卫泠:“库房今日无事?” 卫泠道:“元宵节所需的物品昨日已采购完毕,今日有赵管事清点,并无别事。” 杨复眸光微转,面不改色:“昨日漏了几样东西,本王方才重新拟了单子,有劳你再跑走趟。” 卫泠顿了顿,“是。” 他回头看向淼淼,傻丫头正脸担心地回望他。他回以安抚笑,不顾杨复在场:“我改日再来看你。” 淼淼轻轻地点头,目光直追随着他离去。 刚才杨复那番话,十有八.九是觉得卫泠擅离职守,不该来此处看她。她总觉得是自个儿连累了卫泠,愧疚得很,是以头埋得低了。 直到卫泠离去,乐山乐叔识趣地退到海棠园门口,给他们两人腾出地方。 “淼淼。”杨复低声,“抬头看着我。” 小丫鬟微微瑟缩,这让杨复心里有些堵。她缓缓地仰起头,露出新月般皎洁的脸庞,盈盈大眼闪着不安的光芒,“王爷,这事不怪林蔚。是我不懂得培育海棠树,他就趁着出府的机会,寻找培育的方法教给我……”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替那人解释。 杨复打断她:“本王不想知道此事。” 哦,淼淼霎时闭嘴,无话可说地盯着他。她潋滟水眸里映着他的影子,浓密睫羽忽闪忽闪,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打出圈阴影。她的眼里写满困惑,粉嫩唇瓣微微抿着,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杨复忽然想咬口这张恼人的小嘴,看她如何说出别人的名字。 他俯身,尚未靠近,便被她后退步躲开了。 淼淼本正经地质问:“王爷是想抱我吗?可是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抱我呢?” 杨复微怔,那天没有说出口的答案,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他忽觉头疼,有些想念她乖巧给自己按摩的时候,“我不是要抱你。”只是想吻你罢了。 淼淼有些难为情,摸了摸脸颊别开头,“那王爷来这里做什么?我又不贴身伺候你了,这个园子还是王爷亲口指派给我的。” 杨复可气又可笑,“这是你应当同本王说话的口气?” 淼淼这才反应过来那番话越矩了,她本就没什么分寸,口无遮拦是常有的事。这会儿倒老实了,“婢子知错了。” 可惜不是杨复想要的态度,他沉默片刻,“明日我跟管事说声,让你领你到溶光院来。以后此处就不必打理了,交给他人来做。” 溶光院是杨复居住的院落,这个淼淼是知道的。 她反而摇摇头拒绝:“谢王爷,但是淼淼觉得这儿也挺好的,景色宜人,闲来能够赏花看景,舒适悠闲。” 搁在以往,她必定会点头不迭地答应,但是现在她有些想通了。若是继续待在杨复身边,会加无可自拔地喜欢他,到那时候想离开都没法了。如今这样挺好的,能够跟他住个院子,偶尔见他面,她便知足了。 杨复意味不明地凝睇她:“本王将你从别院带来,可不是让你享福的。明日到溶光院去,本王的穿衣洗漱都交给你打点了。” 淼淼有些不太懂,迟疑地看着他良久,才恍惚应下,“婢子遵命。” 那天她眼巴巴地请求他让自己留下,他都无动于衷。怎么忽然就转变了决定?难道王爷辗转几日,才觉得她伺候的最好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淼淼想到。 * 再不走就迟了,杨复临走前碰了碰她的脸颊,“明天元宵节,你想去街上看灯会吗?” 淼淼连连点头,“嗯嗯嗯,想!” 她早就想出府玩了,奈何王府仆从把守得严严实实,等闲不得随意进出,她唯有老老实实地待着。听说灯会上可好玩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花灯,明晃晃地照亮漆黑夜景,远远看去像天边闪烁的星芒。 那天也是京城唯没有宵禁的天,街上店铺商贩通宵达旦地营业,熙熙攘攘的人流络绎不绝。街上不但有灯会,有各种猜谜作诗比赛,赢的有奖赏,输了便当是场游戏。 平常闭门不出的深闺千金,这天也都被准许出门,赏景玩闹。或许幸运了,还能遇到心仪的知己两人。京城里的元宵夜,可是比春节还要热闹得。 杨复微微笑,“明日从宫里回来,我便带你出去。” 总算从小丫鬟脸上看到欢快,“好!”想了想补充,“谢谢王爷。” 从海棠园出来,杨复命乐山着手准备明晚的事。 乐山得知他的打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王爷,明天是圣人设宴,您难道打算中途离席吗?” 杨复停住,唇边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乐山,何时轮到你质疑本王的决定?” 乐山连忙请罪,“是属下嘴了。” 杨复不置可否,踏上去皇宫的车舆,启程渐渐驶离四王府。 * 永嫮宫门口早已有宫婢等候,远远地见到四王前来,躬身相迎。“见过四王,娘娘正在庆禧殿中,王爷请随婢子来。” 这等仪仗,可是前所未有的体贴。杨复不动声色地走在游廊下,前头有捧着糕点的宫婢,见到他停下行礼。朱漆托盘上放着几样精致点心,并非卫皇后平常爱吃的几样,倒是同他的口味有些相像。杨复淡淡扫过,举步走在前头。 殿中熏香袅袅,有白术兰草的清香,有淡淡玉兰香味,清新怡人。尚未入殿内,便听到声娇柔女音,“娘娘若是不嫌弃,阿兰回去给您绣副花开富贵。我平常没什么喜好,就爱摆弄这些绣物,拿出来献丑,让您见笑了。” 接着是道柔和女音,带着几分笑意,“哪里是献丑,我看这绣工精致得紧,栩栩欲生,仿佛都能听见鸟声似的。” 杨复顿,心中已有大概,旋即面色如常地走入庆禧殿,朝榻上的人行礼,“见过阿母。” 榻上两边分坐两人,卫皇后身穿绯红常服,椎髻两旁各插两个博鬓,佩戴织金宝相花钿,艳丽华贵。虽年过四十,但仍旧肤白貌美,气质无双。她见杨复到来,笑着朝他招手,“灏儿,过来。” 待杨复走到跟前,她向他介绍:“这位便是姜太傅的孙女儿阿兰,你们还没见过面吧?” 对面坐着个委婉柔美的姑娘,约莫十七八的年龄,见着他很是羞赧,唤了声四王便低下头去。她确实如太子说的那样,杨柳宫眉,窈窕绰约,生就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惹人怜爱。 杨复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脸上看不出何种情绪,在卫皇后身旁就坐,波澜不惊:“不知阿母今日唤儿臣来,是为何事?” 他就是这样,从小被别的女人养大,跟她点也不亲近,每回说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她有何尝愿意将他送人,只是那时候才生罢他,生了场大病,根本无暇照顾他。况且婴孩体弱,避免将病情传染给他,不得已才过继给和妃。 彼时她还没走到这位子,许事情身不由己。好不容易将他要回自个儿身边,这孩子却对她陌生得很,这么些年过去,都没能有所和缓。 皇后心中喟叹,但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你这走就是大半月,连过年都没能回来。若不是圣人发话,恐怕你连元宵都不打算同我们道过了。” 杨复敛眸,“阿母严重了,齐瀚怎会有这种念想。只是年前琐事缠身,难得有清闲时候,有些忘乎所以罢了。” 情知他是故意这样说,卫皇后点辙都没有,“罢了罢了,肯回来就好。” 言讫想起事,不无后怕,“听说你们几兄弟去华峪山狩猎,你和老七儿遭遇狼群,后来还被困在山上,可有受伤?” “是儿臣不该,让您费心了。”杨复轻言,眸中变得柔和,“彼时被府上名丫鬟搭救,这才幸免于难。” 卫皇后没注意他的变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再无答话,姜阿兰悄悄抬眼打量面前的王爷。他应当是几个皇子中容貌最出挑的,丰神儒雅,气质清绝。所谓翩翩公子,温润似玉,大抵便是他这样的。 卫皇后如何没注意她这点儿小心思,当即笑,“听说明晚民间有许活动,热闹得很。你才从别院回来,又经历了那档子事,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散散心。”话语顿,看向姜阿兰,“正巧阿兰被太傅管得严,从未见过那等场面,不如你带她道去看看如何?” 杨复举杯的手顿住,清冷的眸子看向对面。 姜阿兰心中喜悦,但却不好表露在外,手指头在塌下绞成团,娇美脸蛋洇出抹淡淡红色。 第二十六日 欲望文 第二十七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七日 杨复的声音很平淡:“不瞒阿母,那晚我已与人有约,怕是不能陪姜女郎道去了。” 他常年没跟哪个女郎亲近过,卫皇后还当他是跟哪个王孙大臣约好了,不以为意地笑笑,“这有什么,推拒了不就是了,就说是本宫的吩咐,谁敢有异议?” 说着不给杨复开口的机会,将桌上个香囊推到他跟前,“你瞧瞧阿兰自个儿绣的香囊,上头的绣工么细致,我方才还在称赞她心灵手巧。你若是喜欢,不如让她也为你绣个?” 卫皇后手中是枚樱色绣两只黄鹂的枝叶纹暗地香囊,将黄鹂的神情动作刻画得绘声绘色,难怪她赞不绝口,确实是绣工流。 不过杨复不缺香囊,他只看了眼,“谢阿母番心意,不过齐瀚已有此物,不必劳烦姜女郎。” 直不开口的姜阿兰抬起头,细声道:“四王若是愿意,阿兰乐意之极,怎会觉得麻烦。”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太好推迟了,否则双方颜面都不好看。 卫皇后喜笑颜开,权当杨复是同意了,与姜阿兰商量着绣个什么花色适合。两人你言我语,杨复在旁静坐,并不插话。看来皇后找他没什么事,就是千方百计想撮合他同姜阿兰。杨复敛眸来回婆娑杯沿,脑海里浮现出张皎洁灿烂的小脸,那个叫淼淼的小丫鬟,目下在做什么? 姜阿兰察觉他的沉默,赧然笑:“不知四王喜欢什么样的香囊?” 杨复沉吟,“岁寒三友即可。” 他竟亲口回答她,姜阿兰难掩喜色,“那就绣竹韵常青如何?” 杨复对上她新月美目,不动声色,“有劳女郎。” 无论怎么说,肯答应就是好的,感情这事总得有个循序渐进。卫皇后很是欣慰,年的大石头落了地,连语气都轻松了许。她跟姜阿兰就刺绣事,开始互相探讨经验,颇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架势,时而扯上杨复问两句,聊便是大半个时辰。 看看时候差不,杨复起身告辞:“府上还有事,儿臣先回去了,近几日春寒料峭,阿母注意身体。” 卫皇后虽舍不得他走,但也不好出言挽留:“既是有事就回去吧,我再同阿兰说说话。” 姜阿兰起身恭送他:“四王慢走。” 杨复点点头,行将离去,被卫皇后唤住,听她道:“明日宫宴过后,别忘了我同你说的。” 姜阿兰面上红,低下头去。 杨复顿了顿,“儿臣知道了。” 他踅身走出庆禧殿,抄手游廊尽头立着乐山乐水二人,见杨复出来,跟在他身后问了句:“王爷,现在去哪儿?” 杨复淡声:“回府。” 二人见他脸色不大好,便没言,举步跟在他身后。 行将走到永嫮宫门口,迎面七王杨廷正向此处走来。他的母亲荣妃住在香檀宫,需要由此经过,他行到跟前说道:“今儿个可巧,我才在宫门遇见二兄,又在此处见着四兄。”言讫道:“四兄何时从别院回来的,怎的没让人支会声?” 杨复浅笑,“前两天刚回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必劳烦了你。” 杨廷到宫里来,是听说荣妃近来身体不适,夜里睡不好总是被梦魇住,他放心不下就来看看。这会儿心急如焚,不好耽误时间,同杨复打了招呼便准备离去,“我改日再到府上拜访四兄。” 杨复唤住他,忽而想起事,“明晚你可有空?” 杨廷想了想,倒没什么要紧事,“四兄怎么了,要约我道逛花灯吗?” 他只是句玩笑话,未料想杨复弯唇:“有何不可?” 杨廷面色稍变,他们两人虽然都尚未成家,但好歹各方面正常,跟个大男人逛花灯有什么意思? 可惜杨复不等他开口,已然决定下来:“明日我会派人到府上接你。七弟既然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离去,杨廷不知他意欲何为,没工夫想,便道后头香檀宫去了。 * 因为杨复吩咐,当天晚上赵管事将淼淼调到溶光院当差,并重新给她安排了下人房。王府下人,四人通铺,同她挨着的是个艳丽丰腴的丫鬟,名唤高月;另外两人分别叫喜纹和福纹,听名字应当是两姊妹。 高月听她是贴身伺候王爷衣洗漱的,唇抿不大痛快:“你是打哪来的?怎么王爷亲口要你过来?” 府里有什么事,很快就会传开了,是以淼淼从海棠园到溶光院当差事,并不算是秘密。 淼淼正在收拾床铺,闻言抬头,“我是从四王别院来的,至于为何要我过来……可能是王爷习惯了我的伺候?” 这声听到高月耳中,无疑是*裸的炫耀,她冷哼声,走到外头哗啦倒掉盆里的水,“有什么了不起的!” 淼淼被她说得噎,默默地不说话。 包袱里统共没几件衣裳,到了王府还会另外发放衣服,大约过两日就能到她手上。淼淼抬头,见对面褔纹正指着高月的后背,笑嘻嘻同她口语:“别理她。” 淼淼弯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谁料想高月忽然转身,“臭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 褔纹的笑脸僵住,很快朝她吐了吐舌头。约莫是住久了,大家说话都有些肆无忌惮,“那又怎么了,谁不知道你喜欢王爷,恨不得府上的女人都距离王爷十丈远?” 淼淼动作顿,这才认认真真地看向高月。 高月黛眉挑起,毫不遮掩,“你管得着吗?” 褔纹撇撇嘴,“正好,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 高月愣,想到她方才的话,当即恼羞成怒,“你!” 两人在那吵吵闹闹,喜纹相对安静很,在旁缝补夹袄开线的地方,无奈地摇了摇头。都住了快两年了,还是这么不得安宁,她都懒得再劝解了。 这夜过得不大太平,盖因高月和褔纹足足绊了个时辰得嘴,好不容易才得以消停。淼淼看着高月背着自己的后背,黑夜里双妙目清亮澄净,她眨了眨眼,想起褔纹那句无心的话,许久才睡去。 * 第二天到正室当值,淼淼卯时未到便跟着其他三人起来了,到溶光院内室捧着衣服等候杨复起床。 直至里头传来动静,她才低着头走入红檀浮雕梅花屏风,立在那儿唤了声“王爷”。 因杨复不喜人,只许她人进来,其余人都在屏风外候着。 杨复偏头睇来,窗外仍是片青黛着,熹微晨光照在她的脚下,隔得有些远,看不见她的表情,“你的那么远,怎么伺候本王衣?” 淼淼恍然,走到床头不确定地问:“那这样呢?”她没给人穿过衣裳,人类服侍繁琐复杂,开始学了好久,才学会给自己穿衣裳。如今要伺候他,还真是没有把握。 杨复好笑,已经从床头坐起,“来之前没人教过你?” 淼淼诚实地摇摇头,管事以为她都知道,毕竟是从别院来的,应当不必再指教。他估计没想到这丫鬟笨得很,什么事都得重新教遍。 杨复便步步地告诉她:“先给本王穿上鞋袜。” 这个她还是会的,淼淼将衣裳放在床头矮柜上,低头拿过旁的皁皮靴。碰到他中单裤脚时滞了滞,接着抬起他右脚穿上只鞋,再是左脚。杨复的脚比她大很,淼淼在心里默默比了比,男人的脚都这么大吗? 她不知道,她以前只有尾巴。 柔软的小手隔着白袜,丝不苟地给他穿鞋,被她碰过的地方酥酥.痒痒的,像挠在心头般。杨复看着蹲在面前的小丫鬟,她正低着头,派扇子似的睫毛微微颤动,乖巧的让人想欺负。 她忽然抬头,毫无预兆地问:“王爷,今晚你会带我去看花灯吗?” 猝不及防撞上她的视线,杨复颔首,“自然。” 淼淼不说话,少顷忍不住又问:“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这么明显,教人怎么猜不到她的心思。杨复弯唇,眸光泛柔,“还有乐山乐水,不过他们会在远处跟着,并不影响。” 影响什么?淼淼没往这方面想,她霎时高兴起来,笑靥讨喜,“那我想去很地方!” 杨复颔首,“好。” 只要是她想去的,他都会带她去。 磕磕绊绊许次,淼淼终于成功给杨复穿衣束冠,她手脚灵活,只是不懂得如何穿戴罢了。杨复在旁指引她,她便照着做,踮起脚尖替他扣上盘扣,总算大功告成。 杨复道:“今晚宫中设宴,我大约戌时才回来,你在府上等我。” 淼淼点头,“王爷早去早回。” * 杨复离开口,淼淼便没事做了。管事让她前后熟悉下王府,省得到时找不到路。 前头有喜纹带路,淼淼绕着偌大的王府走圈,院内琪花瑶草,砌红堆绿。王府正堂雕阑玉砌,朱甍碧瓦,很是宏伟瑰丽。她走了整整上午,才勉强认识个大概。 昨日来得匆忙,海棠园尚未安排人打理,淼淼便跟管事申请了番,得空就去那儿打理。赵光正愁那儿没人管,满口应下。 其实海棠花都盛开了,平常真没什么事,她就把海棠花瓣收拾起来,齐埋在院内隅。 不知不觉待到傍晚,卫泠前来此处找她,“听说你在这儿,不是被调到溶光院去了?” 淼淼笑着解释:“反正我没什么事,就跟管事说了声,还可以到这里来打理。你怎么来了,今日没事吗?” 卫泠昨天被杨复支开了,到库房询问了里头的人,那人果真递了张单子给他,叫他按着上头写的采买。今天元宵节,王爷不在府上过,府里也没有王妃坐镇,是以底下人都有些松散,心思早已飞到外面去了。 卫泠问道:“今晚元宵灯会,你不是想去看看吗?” “是呀。”淼淼笑眯眯地抬头,“王爷答应要带我出去。” 卫泠愣,“什么?” 淼淼便解释道:“昨天你走之后,他想不想去看灯会,我当然想去了!今早他出门前,叫我在府上等着,等宫宴结束后就带我出去。” 卫泠眸色黯:“哦。” 淼淼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到他的转变,“卫泠,你也去吗?” 卫泠眸中渐冷,“不去。” “哦……”淼淼失落地应声,旋即又振奋起来,“那我回来给你带花灯!” 他不屑地嗤笑,“我才不要。” 好嘛,这是又闹什么脾气?淼淼闷闷地瘪瘪嘴,便没再劝说。 直在海棠园待到傍晚,直至薄暮冥冥,霞光掩映。淼淼不知不觉在这儿待了下午,有搭没搭地跟卫泠扯闲话。卫泠虽然不高兴,但直陪着她,虽然期间不乏冷嘲热讽。 约莫戌时刻左右,王府门口缓缓停下辆车辇。乐山到溶光院传唤淼淼,被告知她在海棠园,便又跑了趟。 他走到门口,树底下淼淼已然熟睡,卫泠坐在她身旁,偏头看来。 乐山怔了怔:“王爷已经回来了,正在门口等着。” 卫泠乌眸沉了沉。 第二十七日 欲望文 第二十八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八日 许久没等到他回应,乐山只好重复了遍:“王爷在门口等着淼淼。” 虽然林蔚是淼淼的救命恩人,淼淼感激他是应该,但两人最近走的实在近了。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能忽视,王爷不必说。 旁淼淼枕着膝盖睡得正酣,卫泠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六水,该醒了。” 淼淼攒起眉心,困顿地嘤咛声,缓缓睁开疲惫双目。昨晚因为褔纹和高月二人,她好晚都没睡觉,今天又早早地起来伺候杨复,扛不住困倦就睡了过去。 入目是卫泠面无表情的俊颜,他后面着神情复杂的乐山,淼淼霎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跃而起:“乐山大哥,王爷回来了?” 乐山点点头,“随我起走吧。” 淼淼牵裙跟上,想了想再次邀请,“卫泠,你也起去吧?” 卫泠仍旧是方才那个姿势,他牵唇笑,说不出的讥诮,“我去做什么,只会打扰你们罢了。” 毕竟是说好起来京城的,如今只有她个人出去玩,淼淼终归心里过意不去。她很想豪气万丈地说声“你不去我也不去”,但是心里对杨复的那点儿绮念,让她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落寞地抿抿唇:“那我走了。” 卫泠不语。 她步三回头地离去,离海棠园越来越远,卫泠的身影也愈发模糊,直至转过道月洞门,再也看不见。 * 王府门口停着辆车辇,淼淼踩着脚凳上车,打帘而入,看清里面的人时倏然愣。 里头端坐的不是杨复,而是七王杨廷。 杨廷袭浅紫锦袍,含笑看来,“原来四兄让我接的人是你。” 淼淼诧异极了,怎么想到来的人是他,“王爷呢?为何是……您?” 杨廷让她先进来,吩咐乐山乐水驱车驶出陵安巷,他故意问道:“本王也是王爷,为何不能是我?” 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淼淼都要哭了,她等的是杨复,才不是他! 她以为这是杨廷的恶作剧,若是四王回来见到她怎么办?想着想着便要下车,“我同王爷说好了,要在府里等他……” 杨廷唤住她,正了正神色,“四兄有事缠身,不能及时回来,便让我先带你去处茶楼等着。” 淼淼停住,不大确信:“那王爷何时才能回来?” 杨廷微笑:“这个倒说不准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 得到答案后,淼淼放下心来,重新坐回榻上。不时车辇停在座茶楼前,茶楼共有三层,建筑精美,门庭若市。在三楼可纵观全城景象,街道繁荣景象览无遗,是富贵人家最爱来的地方。 淼淼跟着下车,街上的人比她想象中还。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街道两旁有许卖花灯的摊贩,兔儿灯走马灯羊灯……美轮美奂,流光溢彩。除此之外还有许卖糕点的,旁边围了圈儿的孩童,含着饴糖脸满足。 杨廷走远几步,回头便发现她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盯着路对面看得津津有味。 正欲唤她,她自己倒回了神,小跑两步跟上来,“让七王久等了。”刚才她的眼里,分明闪烁着渴望的目光,到他跟前却绝口不提。 杨廷没有问,举步走入茶楼。他来过这儿几次,掌柜并不知他真实身份,让伙计引他到三楼听风阁,“郎君请上楼。” 楼下厅堂坐满了人,台上还有说书的先生,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两人前后进入听风阁,阁内是个露台,外有屏风环绕,很是清幽雅致。往外看就是街道,京城整条主街道的繁荣景象,尽收眼底。伙计上了壶君山银针,又问需要什么点心,杨廷略抬起下颔:“问这位女郎。” 淼淼回神,这会儿真有些饿了,她指了指楼下摊贩卖的豌豆糕,“我想吃那个,可以吗?” 伙计愣,“这个,恕小店……” 杨廷低咳声,“去买两块,会儿银钱并算上。” 既然金主发话,伙计哪有不从的道理,惕惕然应下:“本店也有许特色糕点,女郎看想吃什么?” 杨廷没再让淼淼开口,自己做主点了几样点心。 伙计没会儿回来,将他们要的东西样样送上来,包括淼淼觊觎许久的豌豆糕。另外还有桂花松饼、百合粉、运司糕等特色点心。点心香甜松软,配上甘醇爽口的银针茶,甜而不腻。 淼淼如愿以偿地吃到想吃的点心,乌溜溜地眸子直盯着街道,想去外头玩又不敢说的模样,真个表现得淋漓尽致。 * 半个时辰之后,依旧不见杨复到来。 淼淼渐渐等的着急,问了杨廷不下十遍“王爷何时会来”。杨廷如何说得清楚,他派淡定:“不晓得。” 已经过去戌时了,淼淼百无聊赖地托腮发愣,桌上点心泰半都被她吃了,目下肚子很撑,她想到外头走走。说不失落是假的,杨复失约了,这会儿还不出现,不知要等到何时才来。 她往楼下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抹身影分外熟悉。她揉了揉眼睛,睁大眼仔细辨认,确实没有认错人。 但是卫泠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不来吗? 淼淼疏忽起,匆匆跟杨廷交代声:“七王,婢子先下去趟,马上就回来!” 说着不顾杨廷反应,绕出折屏往楼下走去。门口乐山乐水看着她背影,面露疑惑,旋即乐山快步跟上:“我去看看。” 淼淼走得很急,不会儿就到楼下了。面前是穿梭的人流,她根本找不到卫泠在哪儿,只能循着方才的方位寻去。脑海里满是他的模样,好像跟平常不大样,让人没来由的不安。 可惜周围的人太,她盲目地搜寻,迎面匆匆行来个男子,狠狠地撞了她下。淼淼踉跄后退两步,对方阴测测地斜她眼,没有说话就走远了。淼淼回望过去,恰好看到巷子角落的人,他虽隐在暗处,但淼淼眼就认了出来。 “卫泠!” * 淼淼从未见过卫泠这样,他躲在巷道隅,面色苍白,身子轻颤,脖子长着青黑色的鳞片。 周围人群来往,没人注意这边的情况,光影斑驳,时而照在他的脸上,竟是病态的虚弱。 淼淼吓得声音都变了,双手哆嗦地抚上他脖子,“卫泠,你、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 卫泠慢慢掀起眸子,迷茫的瞳仁聚焦,看清面前的人后:“六水,你怎么在这?” 淼淼哪里管得上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心悬到了桑心眼儿,只关心他的情况,“我才想问你怎么在这,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瘪瘪嘴,生怕别人看到他的模样,娇小身躯挡在巷口,“我怎么帮你?你告诉我……” 卫泠闭了闭眼,扶着墙壁起身,手捂着脖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变成人太久了,身体有些吃不消而已。”他跟淼淼不大样,淼淼这副身体原本就是人,而他从未维持人身这么长时间过。 淼淼不放心,“那你怎么会在街上?你要到哪去?” 卫泠微微顿,“扶我去处安静的地方。” 他为何会在街上?当她被四王的人带走后,没久他也出了府,究其原因,不过是放心不下她罢了。 此处往前走不远就是太清湖,岸边人比街上少,淼淼便带他到那里休息。湖岸栽种不少垂柳,夜晚微风徐徐,有不少男女在此相见,喁喁细语,暗生情愫。 淼淼这会儿没工夫管其他,盖因卫泠的模样太让人担心,他直以来都是无所无能的,忽然有天虚弱地倒在她跟前,让她顿时手足无措。好在他还有意识,够跟她说话:“水。” 淼淼怔了怔,立即会意,去湖边掬了捧水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拍在他脖子上,“这样能好受些吗?要不你今晚先变回去……” 因为怕被人看见,是以淼淼选了处柳树蓊郁的地方,光线昏昧,旁人看不到卫泠的异常。 卫泠好笑地扬唇:“在这里?让人看见条鲛人跳进水里?” 淼淼霎时无话,“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直这样下去吧。” 卫泠想了想,“街上有客栈,我等会过去,会有伙计上楼送水。” 被淼淼拍过水的地方明显好了,虽然还有鳞片,但不像开始那般吓人。淼淼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宛如失水过度的患者,仿佛下瞬便会干涸。她来回给卫泠捧了许次水,蹲在卫泠身旁细心地照顾她,直到看他有所好转,才长长地松口气。 * 不远处,有个声音唤道:“王爷,等等……” 后方身形窈窕的女郎跟上,低头羞赧地递给杨复样东西,月光落在两人身上,像丝丝缕缕的茧。柳树成荫的湖岸旁,气氛恰到好处,她心中怀揣期盼,预想了种他收到香囊的反应。 昨日从宫中回去,她连夜缝制了这个香囊,整整宿只眯了会儿,为的就是今天亲手递给他。 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杨复有反应。姜阿兰疑惑地抬头,只见他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 她循着望去,只见树下有对男女。小丫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男子,银光落在男子脸上,是张清冷俊逸的面庞。然而他注视着小丫头的眼神,确实无比的温柔,仿佛马上要溢出眶外。 姜阿兰心中动,不知何时她跟王爷会到如此地步…… 再看杨复,他脸色并不大好。 小丫头的声音细细软软地传来,满是关怀:“卫泠,你好些没有?我带你回客栈吧……” 卫泠,卫泠,这个名字,他从她口中听过不止次。 第二十八日 欲望文 第二十九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二十九日 夜间明亮彩的灯火被逐点燃,照亮了窅窅翳翳的湖岸。柳树上悬挂彩灯,万千灯火有如天上星辰,火树银花。 淼淼诧异地抬头,只见湖心客船上升起只只孔明灯,在夜色中摇摇曳曳地攀上星空。 船上的人喜笑颜开,其乐融融,倒显得他们这儿有些孤寂。淼淼忽而想起她本是在客栈等杨复的,不知这会儿他过去了没,会不会以为她回府了? 淼淼急忙起来,“我得回去趟……” 卫泠没有反应,他正盯着淼淼身后,眸色深沉。 淼淼好奇地回头,倏然怔。几步开外,杨复身如修竹,挺拔屹立,正面迎上她的目光。周围的亮光使起都变得清楚,淼淼喜悦的情绪尚未表露出来,便看到他身旁纤柔的女郎,蒲柳之姿,柔弱堪怜。 淼淼微怔,两人挨得极近,关系亲密,女郎手持枚香囊,似欲送到他手上。 今晚的前因后果骤然清晰,原来他不是不出现,而是在此处幽会佳人。七王口中的有事缠身,便是与这位女郎相会,他们在湖边郎情妾意,是她打搅了他们。或许杨复根本不愿意带她出来,只是看她可怜,才施舍给她的恩惠。 她还像傻子似地等了个时辰,以为他真的没法赶过来。 淼淼心里窒闷难受,她想过杨复会有喜欢的人,只是没想到这样快。前几天他还给自己希望,这瞬就她击溃,她努力吸了口气,嗓子干涩生疼。她眼里的光芒渐次黯淡,低头平静地道了声:“见过四王。” 杨复静静看着她,没有出言让她起身。 姜阿兰困惑地咦声,“这是王爷府上的人吗?” 无人回应,场面寂静得不像话。 姜阿兰在杨复身旁,只觉得他与方才大不相同,平静的气息被打乱,萦绕着阴郁沉重之气。他面无表情,漆黑双眸落在小丫头身上,薄唇轻启,道出清晰无比的二字:“卫泠?” 淼淼惊,惊恐地对上他视线。 他知道了! 刚才她心照顾卫泠,没注意身后的动静,不知他在这里了久。她叫了几声卫泠的名字,难道都被他听见了? 杨复紧盯着她:“在通州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彼时还在别院,她曾经提及此人的名字,他问过她,她说是从小起长大的人。由此可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经过这几天所见,确实如此。 淼淼低着头,讷讷地嗯声。 岑寂时,杨复徐徐:“欺瞒本王,你可知何罪?” 他语气平坦,却给人不寒而栗之感。好似平静的海面上,实则蕴藏着滔天巨浪,下瞬便会翻滚而出,将人吞没。 淼淼瑟缩了下,好像第次看到王爷生气的模样,她这会儿心情低落,不知该作何解释:“都是我的错,王爷请责罚我人,同卫泠无关……” 不知何时卫泠已经起,白衫上沾着尘土,却依然倨傲冷漠:“王爷是非分明,应当知道此事错不在她。” 他丢了府上的工作没关系,但是她不行,她心想跟杨复在起,只剩下六十来天,就当做是成全她最后的愿望了。 卫泠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起来已属勉强,眼瞅着便要跌倒在地,淼淼忙上前将他扶稳。 两人在树下的身影着实碍眼,杨复黑眸沉了沉,“淼淼,跟我回府,此事我既往不咎。” 淼淼抬头看去:“那卫泠呢?” 杨复这才睇向他,“杖责五十,克扣月俸三月,逐出王府。” “不要!”淼淼想也不想地展开双臂,护在卫泠身前,“他现在受伤了,不能挨打。” 仿佛应了她的话般,卫泠的脑袋枕在她肩上,虚弱的喘息洒在她的脖颈,温热的急促的,让她加坚定了保护他的心。 杨复眸中冷光闪而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本王可以饶恕他,但你必须立刻回府。” 淼淼左右为难,她看了看对面比肩而立的两人,郎才女貌,显得那般般配。 她回去了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自个儿冷静冷静,慢慢消化这件事。 卫泠背靠着杨柳树干,身子渐渐滑下,“你回府去……我自己去客栈。” 这句话给了她逃避的借口,淼淼扶住他,焦急地唤了几声“卫泠”。她说:“我不能丢下你个人,你再撑会儿,我这就带你去找客栈!” 卫泠身形比她高大,架在肩上很是吃力,可淼淼咬咬牙坚持住了。她背对着杨复,不敢看眼那场景,“我现在不能回去,请王爷见谅。等将卫泠安顿好后,任凭王爷处置。” 她扶着卫泠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缓缓停住:“若是我让王爷为难了,您以后尽管跟我说便是,我定不会纠缠的。” 杨复瞳孔缩,上前半步,被姜阿兰挡在跟前。 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能这样跟王爷说话,那个小丫鬟十分不简单。她脸复杂,“王爷,你跟她……” 杨复低头,追上去的冲动渐渐平息,然而心中掀起的巨浪却没平复,“本王是否说的不够明白?” 姜阿兰怔,“什么?” 杨复嗓音淡漠:“我目下并无娶妻的打算,对你无意,今晚同女郎出来,全因卫皇后嘱托。若是女郎没有尽兴,会有七弟为我代劳,齐瀚就此告辞。” 行将举步,再度被姜阿兰唤住。她泪水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添几分柔弱风骨:“王爷拒绝阿兰,是因为刚才的小丫鬟吗?” 杨复睇向她,“无论有没有她,我与你都无可能。” 姜阿兰不死心,“就算如此,王爷能否收下这枚香囊?是我片心意,请您看在……” 月白香囊上绣竹韵常青,竹叶婆娑,青翠欲滴。难怪卫皇后对她的绣工赞不绝口,确实不可得。杨复只看眼,从她手中接过香囊。 姜阿兰露出喜色,正欲开口,只见眼前划过道弧度,平静的湖面被打破,咕咚声,有东西缓缓沉了下去。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王、王爷?” 杨复淡声:“日后不必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言讫踅身离去,不留给她丝毫期盼。 * 京城街上有许客栈,然而这时候都人满为患,淼淼带着卫泠找了许家,没有间空房。 刚才在湖岸边的那点水,根本不足以解决卫泠的问题。他不只是脖子,连双手都生满鳞片,淼淼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敢让旁人看见。可是直这样下去,总归是不行的,好在终于遇到家客栈有空房,虽位置偏僻,但聊胜于无。 卫泠身上带有银钱,淼淼要了仅剩的家客房,扶着他慢吞吞地挪向楼上。 伙计见她走得艰难,好心地帮助:“不如让小的扶这位郎君上楼?” 淼淼紧张地拒绝:“不用!” 伙计被她吓了跳,悻悻然收回手,领二人到南边客房。 待入到屋中,淼淼跟他要了桶热水,“定要尽快送上来。”伙计应声离去,她阖上门窗,这才敢松开卫泠的手。 青黑色的鳞片干枯无光,淼淼心疼地碰了碰他的手背,“疼不疼?” 看着比她上回严重了,路上卫泠却句话都不说,她觉得惭愧。卫泠变成这样,泰半是因为她,若不是为了陪着她在王府,何苦要受这份罪?她眨巴眨巴双目,“都是我不好,非要你来京城……” 卫泠坐在绣墩上,埋首在她颈窝,无力地喘息:“来都来了,说什么废话。” 不时伙计送上来浴桶,淼淼把卫泠扶到床榻,放下帷幔,隔绝了外界视线,这才放心让伙计入屋。热水送了通又通,总算倒满大半桶,伙计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女郎若还有别的事,尽管吩咐。” 淼淼点头致谢,将人送出屋外。 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淼淼把卫泠送到浴桶边,褪去他的外袍,正欲再脱,被卫泠握住手腕:“不用了,你出去吧。” 淼淼不放心:“那你个人可以吗?” 见他颔首,她才步三回头地绕出屏风。 里头传来水声,想必卫泠已经坐入浴桶。那么小的地方,不知道够不够他伸展?淼淼胡思乱想。 * 夜已至深,淼淼伏在桌上睡了觉,醒来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 卫泠呢? 她举步走入屏风,便见浴桶里的水溢出半,卫泠变回鲛人,健壮硕大的尾巴占去许地方。他正阖目小憩,气色比刚才好了,听闻动静慢慢掀开眸子,“六水?” 淼淼总算松了口气,“你好些了吗?还要不要再让人送水?” 卫泠逐渐转醒,舒络两下筋骨,双手撑着桶沿意欲起来:“不必了,我这就出来。” 顿了顿,“你出去。” 鲛人变成人时,是没有衣裳的。 淼淼这会儿倒聪明了,笑嘻嘻地揶揄:“我才不稀罕看呢。”话虽如此,仍旧乖乖地走出屏风。 卫泠没事了,真是再好不过。许是身体仍旧虚弱的原因,他洗完澡出来,没久便躺在床上睡去。 淼淼给他掖好被角,推开门准备叫唤伙计收拾屋子。尚未开口,便被门口伫立的人骇住。 杨复不知何时立在门外,淼淼第反应是关门。然而却被他以手挡住,不由分说地闯入室内,将淼淼困在他和直棂门中间,擒住她不住挣扎的双手。 杨复盯着她看了会儿,黝黑双目深不可测,“孤男寡女,共处室。淼淼,你可有考虑过后果?” 淼淼有些恼:“王爷先放开我!” 她的心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见到他又被打乱了,泛起圈圈的涟漪。方才在湖边的那番话,不全是赌气,她确实这么想过。如若给杨复造成了困扰,她定会选择离去,再也不打搅他。 她垂着小脑袋,话里真假掺半,“王爷如果喜欢刚才的女郎,我就不缠着你了……祝愿你跟她恩爱白头,长相厮……” 不待她说完,杨复已然俯身吻住她唇瓣。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带着清冷的怒意,齐闯入她口中。唇舌纠缠,不容抗拒。 第二十九日 欲望文 第三十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三十日 淼淼傻了般,错愕地睁圆了双目,被他撬开唇齿,强硬地汲取。 两人气息交缠,杨复的面庞就在眼前,近得能细数有几根眼睫毛。轻轻颤,便扫到她的鼻梁上。淼淼咪呜声,她的舌头被他勾住,从不知道亲吻居然还能这样,好似整个人的心魂都被他掠夺而去。 她后知后觉地红了双颊,晕乎乎地攀上他的衣襟,纤指紧攒,紧张得微微发颤。 王爷在亲她……为何…… 软糯的唇瓣带着糕点的甜腻,经沾上便舍不得放开。杨复手捧着她的脸颊,辗转细吻,压抑得时间长了,经释放,便有些克制不住。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瑟缩,小丫鬟口中溢出嘤咛,像幼猫的叫声,挠在他心尖儿上,柔软得不像话。 杨复终于松开她,低声诱哄:“本王愿意让你直缠着。” 淼淼不懂,水汪汪的眸子闪着困惑的光。 “你上回不是问我,为何要抱你么?”杨复凝视她,拇指在她唇畔轻轻碾磨,“你说呢?” 心里好似有东西要跳出来,涨涨得让她说不出话。淼淼嗫喏,犹如在梦境中,张口梦就破灭了。 她忘了房里还有人,磕磕绊绊地回应:“我、我不知道……” 期盼了太久的事,越接近反而越不真实,不敢轻易触碰,生怕是场镜花水月。王爷黢黑双目倒影着她,那样专注的眼神,让她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那王爷抱我,和刚才亲我……都是因为喜欢我吗?” 杨复点头:“都是。” 淼淼心中咯噔,不敢置信地迎视,“可是……可是你不是说过……” “淼淼,感情是会改变的。”杨复与她平视,沉静的眼里满是柔和,“那时我不知道,原来你会变得如此重要。” 鼻头酸涩,淼淼双眸蒙上层雾气,没法接受突如其来的转变:“我不相信,呜……我不相信……” 他没有如约而至,刚才还跟别的女人在起,不是因为他们两情相悦吗?淼淼都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却忽然说出这番话,实在过分,太过分了。 杨复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眸,字句清晰无比,缓慢而坚定地灌入她的耳中:“我喜欢你,淼淼,我只想同你在起。” 霎时间天旋地转,淼淼震惊得不能言语,脑海里直回荡着杨复的话…… 我喜欢你,淼淼。 我喜欢你。 长久的窒息之后,心头绽放出万千烟火,砰砰砰响彻心扉,轰得她手足无措。强烈的喜悦缓缓流淌进四肢百骸,淼淼攒着衣摆,仰头紧张兮兮地询问:“王爷,你能不能再说遍?” 杨复勾唇:“需不需要我写下来,签字画押?” 淼淼摇摇头,许是高兴过了头,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往后转,面前是朱漆直棂门;再往左转,是铜盂架子;拘泥于这方小小天地,反而不知该去向何处,着急得团团转。 杨复双臂展,将她揽入怀中:“要去哪儿?” 淼淼老实交代:“我想找个地方静静……” 他低笑出声,将怀中娇躯搂得紧些。 * 淼淼双手托腮,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人。 她至今都没有缓过来,直以为高不可攀的那个人,忽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实在是……实在是,淼淼傻呵呵地抿唇,低头窃喜。她的目的终于达成了,杨复说喜欢她,以后不再是她剃头担子头热了…… 只是这样看着,便让她生出满满幸福感。淼淼捧着茶杯问:“王爷,你当真喜欢我吗?” 短短刻钟,她已经问了不下数十遍。杨复已经不想再回答,提起吊壶给她添水,“休息够了我们就回去。” 淼淼饮而尽,忽而想起事,情急之下呛进喉咙里,咳得双颊通红:“不行,卫泠还……” 杨复眉心蹙,走到她身旁,轻拍她的肩膀顺气,“急什么?” 好不容易喘气通畅了,她往室内睇去眼,不无担忧:“我现在不能走,卫泠还没好……我、我不放心。” 又是这句话,这个卫泠究竟有重要,才让她而再再而三地割舍不下? 杨复面不改色地坐在她身旁,“那你打算留到何时?” 淼淼很干脆地:“起码等他没事了,能自己走路了!”说罢体贴地朝杨复笑笑,心满意足:“王爷若是等不及了,可以先行离去,不必管我的,天亮了我就自己回去。” 这番言论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难道是怕这个?若今晚他不来,她是否打算这样过夜?男未婚女未嫁,第二天传到外人口中,她可有考虑过日后声誉? 杨复可气又可笑,“淼淼,本王知道你关心他,但有些事情,不是你应当做的。” 淼淼偏头,“比如呢?” 杨复凝眸,想起湖畔的光景:“不该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举止亲昵。” 提起这个,淼淼也有话要说。她瘪瘪嘴,到现在股醋意都没压下去:“那王爷呢?你跟别人在起,没有如约而至,还把我撇给七王,这就应当做了吗?” 杨复愣,旋即坦诚道:“此事是我处理不当,日后再不会发生了。” 淼淼才不信,吐了吐舌头刨根问底:“她是谁?王爷为何会跟她在起,你们说了什么?” 杨复轻笑:“没说什么。” 事实却确实如此,泰半时候是姜阿兰找话题,他偶尔附和两句,全没放在心上。 话音将落,便见淼淼不满地撅起嘴。他想了想,补上句:“方才在湖畔,我已明确拒绝了她,不会再同她有任何瓜葛。”顿了顿,沉静乌瞳凝睇着她,缓声道:“淼淼,你呢?” 淼淼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杨复觑眼内室:“我说过,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可是!”淼淼急了,在她眼里,卫泠跟姜阿兰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人。“卫泠跟我起长大,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跟你们不样!” 杨复声音有些冷:“哪里不样?” 大抵是他的态度太平静,有种暗藏汹涌的味道,让淼淼没来由地恐惧。她抿了下唇,固执地解释:“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房间沉默许久。 外头早已安静下来,街道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人。摊贩商铺忙着收工关门,回家同家人吃元宵,热闹了天的京城,此刻万籁俱静,平静安详。 唯有室内气氛迫人得紧,淼淼不知说错了话,正在左右为难。她是被杨复逼得急了,才会说出那句话,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她心里,卫泠早已跟亲人样重要。 半响,只听杨复问道:“那本王呢?” 淼淼倏然抬头,飞快地回答:“王爷是我喜欢的人,很喜欢,很喜欢的!” 总算听到个像样的回答,杨复揉了揉眉心,为刚才问出口的话头疼。他竟然为这种事斤斤计较,乱了分寸,他真是被这小丫鬟荼毒得不轻。 偏偏还乐在其中。 唇角不知不觉地勾起,杨复找回理智:“我让乐山请郎中来照顾他,天亮之后你跟我回府。你放心,定不会亏待了他。” 淼淼这才算满意,“那你也不能罚他。”她还记着杨复的话,要杖责卫泠五十。 杨复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头咬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 最后的意识,她好像倒在杨复怀中睡着了。淼淼困顿地睁了睁眼,入目是月白色的帷幔,不是王府下人房,也不是卫泠的客房。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正欲下床穿鞋,便见窗边着人。 杨复负手而立,颀长身姿挺拔如松。他想必夜未眠,仍是昨天那身衣服,然而点也不影响美观。黛蓝色长袍将他衬得愈加清隽,迎着朝阳,浑身都沐浴在浅金色的光芒中,朦朦胧胧,恍如神祗。 淼淼怔怔地看痴了,昨夜发生的幕幕重放,她咬了咬唇瓣,控制不住地上扬起弧度。 她匆匆穿上鞋袜,蹦蹦跳跳地来到杨复身旁:“王爷。” 杨复收回视线,看到她笑,抬手压了压她头顶炸起的软毛,“昨晚你睡着了,没有空房,便临时让伙计腾出来间,委屈你了。” 这有什么,她还不是照样睡得很舒服。淼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眉眼弯弯,“我不委屈。” 杨复取下旁长衫给她披上,唤来伙计准备热水巾栉,让淼淼洗漱。“把脸洗洗,过来用膳。” 热乎乎的巾栉敷在脸上,淼淼满足地叹息,她动作麻利地洗漱完毕,桌上早已备好早点。都是民间特色早点,蟹黄汤包配小米粥,还有麻团萝卜糕等。 淼淼顾不上吃:“卫泠醒了吗?”说着便要冲出屋去查看。 杨复擒住她手腕,让她坐在绣墩上动弹不得,“用过膳再去。” 淼淼意欲抗击,但见他态度不容置喙,唯有应下。因为着急,她被包子里的汤汁狠狠烫到舌尖,捂着嘴巴满眼泪花。 杨复拿开她的手,抬起她下颔:“张口,让我看看。” 淼淼死活不肯张开,她嘴里还咬着包子,怎么能让他看见。即便烫得很,也强忍着嚼了两下,囫囵吞了下去。 杨复肃容,正欲说教,门外忽而传来声响:“王爷。”是乐山的声音,显得很是犹豫:“乐水方才去房间看了,倒是不见林蔚踪影。看样子……是昨晚就离去了。” 他不知道卫泠的身份,是以仍以林蔚称呼。 杨复尚未言语,淼淼便霍地起,朝门外冲去。 第三十日 欲望文 第三十一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三十一日 房间清寂,无声无息。 淼淼来到内室看,床上果真空无人。她摸了摸被褥温度,冷冰冰的,卫泠不知道何时离去的,连句话都没有跟她说。 他是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才这么匆忙的走了?想到昨天他的异常,不无可能,淼淼加担心,他到底去了哪儿?是回别院了,还是到别的地方去了,淼淼这才发现,她根本无从下手。 杨复走入屋中,看着床前焦急的小丫头,他立于折屏后,言不发。 忽地想起来事,淼淼从衣服里掏出块晶莹玉石,正欲开口,偏头见屋里还杵着人,她蓦地捏紧了手中的石头,以商量的口吻:“王爷……”她抿了抿唇,“你能不能出去……” 杨复不动声色地看向她,少顷才缓缓颔首,踅身走出房间。 待他离开,淼淼不放心地检查了门窗,直到确认都关严后,才拿出血石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卫泠?” 这是她第次用血石,淼淼不是很熟悉,等了许久没得到回应,她不死心地又念:“卫泠卫泠,你在哪里?” 许久,血石在她手心逐渐发热,里头的血滴顺着白玉的纹路流淌,低低地传出卫泠的声音:“我在城外。” 淼淼惊喜地盯着玉石,急切追问:“你在城外哪儿?我这就去找你。你为什么忽然走了?身体好了吗?” 里面有飒飒风声,卫泠静了静,“你不用过来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这才听懂他的意思,淼淼正欲往门外走,霍地停下脚步,呆愣愣地看着掌心发光的石头。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刻意逃避罢了,她不肯相信卫泠真会丢下她人。 可是卫泠真的走了,他要去别的地方,不留在她身边了。 淼淼难过地瘪瘪嘴,股酸涩只冲上眼眶,“那你为什么要走……我很担心你,真的……” 她蹲在桌旁,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又惹你生气了?所以你才要走。” 隔着遥远的距离,卫泠的声音被送到此处,他几不可闻地叹息,“同你没关系,只是我想走罢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淼淼依依不饶:“那你留下来,跟我起留在王府不好吗?我会去求王爷,让他原谅你……” 远方城外,绿树成荫。徐徐风来,树叶婆娑,在头顶奏出哀哀声响,像小丫头悲戚的恳求。 人骑停在路边,卫泠看着远方城门,他手中握着块跟淼淼相同的血石,正传出她的绵绵嗓音。 留下来好不好……跟我起留在王府…… 他终于忍不住道:“六水,我并不想用这种方式跟你在起。” 淼淼没法理解这句话,“那用什么方式?有什么区别呢?” 有区别,卫泠勒紧缰绳,调转方向,驾声往官道驶去。烟尘扬起数道尘沙,马蹄声橐橐作响,声声践踏在他心尖儿上。道路两旁的樟木飞快后退,远处山脉连绵起伏,成了幅亘古的画卷。 他想光明正大地留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成为她唯的倚靠。 可惜不能,她的身边有了那个人的存在,从此再不需要他。 那头的淼淼得不到回应,只能听见呼啸风声,着急地连唤了好几声。卫泠终于放缓速度,最后说了句:“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回去。” 说罢,血石的光芒渐次黯淡,最终变为块平凡无奇的玉石。他塞入衣襟,不再疾驰前行,慢悠悠地往远方走去。 * 卫泠真的走了,淼淼在房间呆坐许久,仍旧没接受这个现实。 她伏在桌上,想着卫泠最后的话,什么叫需要他的时候?她直都很需要他,那他为什么走呢? 门板被叩响,她无暇顾及,埋在臂弯中怠惰地哼了声。 接着直棂门被推开,乐上在门边叫她:“车辇已经备好了,王爷在楼下等你。” 淼淼抬头,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整个人有如霜打的茄子,蔫蔫儿的。她踩着脚凳上马车,打帘而入,下意识选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 杨复睃向她:“过来。” 淼淼像被人遗弃的叭儿狗,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听话地坐到杨复身旁,“王爷,卫泠真的走了。” 杨复充耳不闻,伸手将她抱到腿上,大掌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不是还有本王吗?” 她拘谨地揪着他的袖子,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细声哽咽:“可是,我舍不得他。” 杨复反手捏住她柔软的小手,黑眸黯了黯,他抬起她的尖细的小下巴,逼她迎视自己:“淼淼,你还记得昨晚说过什么?” 淼淼摇头不迭,昨晚说的话太,她早都忘了:“我说了什么?” 杨复耐心地告诉她:“你说喜欢本王,要跟我长相厮守。”他像耐心捕猎的黑豹,对他的猎物循循善诱,“所以你不能总想着别人,懂了吗?” 昨晚她太累了,后面好些事记不清楚。记忆模模糊糊的,好像杨复再次吻了她,哄着她说了许话,最后她要喘不过气了,才哀哀讨饶求他住手。后来,后来她就睡着了…… 淼淼眨了眨水眸,长相厮守?她说过这话? 但见杨复脸严肃,不像有假,她才支支吾吾解释:“我那是梦话,不能当真的!” 她知道长相厮守的意思,是以才不敢轻易下承诺,她还有六十天就要走了,拿什么兑现承诺? 杨复面无表情,逐字咀嚼她的话,“梦话?” 糟了,他生气了。淼淼顿时忘了苦闷,连忙改口:“不是的,是真心话,我当然想跟王爷长相厮守!” 杨复面色没有缓和,凝睇着她,不冷不热地嗯声。 “我最喜欢王爷了。”她使出撒手锏,抱着杨复的衣袂摇了摇,摆出副苦兮兮的表情,“王爷不要生我的气。” 杨复眯眸,指尖点了点俊脸。 车辇走得很平稳,淼淼整个身子都窝在他怀中,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嗯?” 杨复唯有跟这个笨丫头解释:“亲这里。” 淼淼霎时红透双颊,从昨天开始,她便跟活在梦境里似的,飘渺得不真实。她悄悄打量杨复神情,见他看向窗外,抬头迅速地在他颊畔落下吻。 柔软的触感尚且残留在皮肤上,杨复调转目光,便见她水眸潋滟,含羞带怯地咬着下唇。他的心肠霎时化为泓清泉,弯起唇角,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臂弯。 好乖。 * 元宵节出去,便是天夜。 淼淼是个小丫鬟,她的行踪虽无人在意,但同住个通铺的丫鬟,总会知道她彻夜未归。 淼淼顶着三人的注视,双手背在身后,尴尬地挠了挠手心,“我遇到了些事,就在客栈过了夜……王爷是知道的,他也允许了。” 高月咄咄逼人:“王爷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你们在块?” 淼淼拨浪鼓似的摇头,她才不要告诉她们,否则还要不要在王府过日子了?“不是……是乐山大哥告诉王爷的,我……” 喜纹在旁打圆场:“好了好了,追究这些有什么意思。” 褔纹添油加醋,对着高月道:“就是,反正王爷不会正眼瞧你眼。” 高月气得火冒三丈,两人差点又扭打团,好在被喜纹及时劝阻。这两人得空就吵架,没完没了,淼淼这会儿已经淡定了,默默地洗漱爬上炕头。 这两天的事让她很疲惫,管家得知卫泠的事后,已经将在他府上除名了。从此不会有人陪她在海棠树下说话了,也不会有人教她培育方法了……淼淼握着胸口的石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跟着其他丫鬟进入溶光院,淼淼行将踏入内室,里头便传来声:“其他人都下去,不必进来。” 王爷不喜欢人,这是她们都知道,是以将铜盂巾栉交到淼淼手上,以眼神示意她进去。 淼淼绕过屏风,把铜盂放在木架上,抬头看眼床榻。 杨复才醒,此刻正倚靠着床头,发丝披散在肩头,洒落在富贵锦被上。他闭了闭目,许是才睡醒的缘故,俊颜带着几分倦怠,睁开眼时带着几分迷离。他偏头向淼淼看去,眯了眯眸子:“那么远做什么?” 淼淼这才小步踱到他跟前,不好意思说方才是被他的美□□惑了,“王爷,起来洗漱了。” 未料想杨复忽然伸手,将她带到怀中,嗓音低沉,有些慵懒:“昨晚睡的好吗?” 淼淼猝不及防,头扎到他胸膛上,碰得鼻头发疼。她揉了揉,瓮声瓮气地:“睡得很好,王爷不必担心。” 昨天回来后,杨复说让她搬到溶光院居住,淼淼当然愿意,然而反应过来之后连连拒绝。她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她怕时候到了,自己会舍不得离开。这样已经很好了,能够跟他亲近,对她来说已然足矣。 她承认自己很自私,明知没结果,还要守着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杨复贴着她耳鬓厮磨,声音温醇悦耳:“若是受了委屈,都要告诉本王。” 淼淼点头,壮着胆子张开双臂,环住他结实的腰,“昨天王爷让我搬出下人房,是打算让我住哪?” 杨复漫不经心地应道:“自然是同我住起。” “……” 淼淼霍地抬眸,脸悔恨地看向杨复,他怎么不早说! 第三十一日 欲望文 第三十二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三十二日 从溶光院出来后,天气转而下起了绵绵细雨,伴着春风斜斜打入廊下。淼淼伸手去够,柔柔雨丝落在掌心,带来清凉触感。 院里连翘月季随风摆动,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花瓣落下,再轻轻砸入土壤,润物细无声。淼淼想起后院的海棠花,她看了看前面的身影,快走两步:“王爷,我能否不去书房了?” 杨复驻足,“为何?” 他没让其他人跟着,乐山乐水也不在身旁,只叫了淼淼人前往书房。起初淼淼乐意之极,目下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想去海棠园看看,今儿风大,说不定会吹坏好花骨朵儿。” 杨复看向她,“让旁人打理不就是了?” 淼淼摇晃螓首,“那是王爷交给我的,怎能让别人管呢!”何况她也不放心,虽然才相处几天,她已然将满园的海棠树当成了所有物。 杨复微微攒眉,“去吧。” 淼淼得令,欢快地道声“谢谢王爷”,正欲跑开,便被他捉住皓腕:“伞都没拿,急什么?” 虽然外头的雨下得不大,但最近倒春寒,依然有可能感染风寒。杨复递给她把双环油伞,黑瞳盯着她看了会儿,“看完就回来。” 淼淼摆手拒绝,“我若是把伞拿走了,王爷去书房怎么办?” 他说得云淡风轻:“本王再让人送来就是了。” 凉飕飕的雨丝落到脖子上,淼淼瑟缩了下,乖乖地从他手里接过伞柄,“王爷待我真好。”说罢趁他不备时,踮起脚尖在他下颔印上吻,笑得像偷油吃的小老鼠。她踅身匆匆走入雨幕,撑开伞步伐轻快地离去。 杨复立在原地,无奈地浅笑。 * 细雨纷纷,地上落了不少花瓣,院里积水汇成道水洼,缓缓往院门口流去。淼淼绕过湿滑难行的道路,来到她最喜欢的棵海棠树下,摸了摸树干,还好没被风刮倒,她总算放心了。 淼淼试图举起伞,奈何只能挡住点枝叶,点儿用都没有。她气馁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树木原本就是要汲取雨水的,是她犯糊涂了。 这里很清净,平常不会有人前往,别提这时候了。 淼淼喜欢这棵树,纯粹是因为它花开得茂盛,不必过得照料,便是这里生长的最好的。她喜欢生命力旺盛的东西,大概自己不能实现,所以只能寄托在别的事物上了吧。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泥水溅上她的绣鞋,她懊恼地后退了两步。正要回头,忽然听到身后声尖细的猫叫,虽然在濛濛细雨中不甚清晰,但依然被她捕捉到了。 淼淼顿时僵,再也不敢动。 猫咪又叫了两声,踩着泥水来到她跟前,正是别院里的那只雪瓯。它浑身都被淋湿了,绿幽幽的眸子盯着她,淡定且从容。 不知道它从哪儿跑出来的,自打别院离别后,淼淼就再没见过它了,它怎么又出现了? 淼淼欲哭无泪,慢吞吞地往后退,企图离它远远的。可是这猫不知看上她哪儿,偏要跟着她走,姿态高傲地步步逼近。 “你、你做什么?”淼淼腿肚子直打哆嗦,生怕它下瞬就扑上来,将自己撕碎吞吃了。 她现在虽然是人,但骨子里对猫的恐惧仍然在,怎么都改不掉。要是王爷在有好了……也不对,据说杨复对这猫极其宠爱,若是让他在他俩之前选择,指不定他会选谁呢……淼淼对自己很没信心。 就在她出神之际,灰猫忽然叫声扑了上来,“喵——” 淼淼吓得呜哇大叫,丢掉伞柄转头就跑,壁跑壁叫道“不要吃我”。若是被人看到了,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大的人了,居然怕猫怕成这样! 直到跑出百步远,没听到身后有任何动静,她才缓缓停下来,惴惴不安地往身后看去。谁知雪瓯根本没追上来,而是躲在她扔掉的油伞下避雨,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根本不屑看她眼。 淼淼心有余悸地松口气,早知道它要的是油伞,她给它就是了!何必要这样吓人呢? 这下可好,她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刚才无头苍蝇似的乱跑,她反而来到了海棠园深处。淼淼回头,院门口正好在反方向,那只猫还在原地待着,她是不可能回去的。雨滴颗颗打在身上,淼淼抱臂打了个寒颤,她只能往里面走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 海棠园很深,以前她从未往里面来过,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绕过道砖墙,再往前走几百步,是片槐树林,树上长满雪白的槐花,在地上落了片片。淼淼越走越觉得此处偏僻,像是荒废许久的园林,早已没有人迹。 路上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形状怪异的石头,还有肆意生长的杂草,淼淼从边上绕过,继续往前走。她琢磨着是不是走过路了,这里根本没有出口,要不要回去?想想那只脾气古怪的猫,她还是胆怯了。 果然如她猜想的般,园林深处没有路,是几株生长繁茂的柳树,再往前是个数丈宽的水池。水下约莫连接着活泉,尽管无人打理,依旧清澈见底。水面上漂浮着白色槐花瓣,雨水打出圈圈的涟漪,水下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似乎过得颇为惬意。 水池的另头是墙壁,四周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她今天误闯了,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人来。 淼淼看得心痒难耐,距离昶园回来好几天了,她每天只能擦洗身子,点儿也不痛快。那天在客栈本想等卫泠洗过之后,她也试试浴桶的滋味,谁知杨复就在外头等着,最后这个打算就不了了之了。 她看眼身后,有茂盛柳树和槐树的阻挡,即便人来了,也看不到她吧? 淼淼挣扎了很久,还是没能低档住水池的诱惑。她缘路折返,白天不能洗,等晚上大家都睡了再过来,加没人会发现她。 如此想,心情顿时畅快许,连身上被淋湿也不那么难受了。 她才走出荒败的院子,便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前行,好在雪瓯已经离去,那把伞也不见了。 估计是路过的丫鬟将它抱走了,毕竟是王爷的爱宠,生病了可不好。 * 淼淼及时回屋换了衣裳,没敢留便去了书房。 书房就建在溶光院旁,周围种着挺拔秀丽的竹子,才下过雨的竹叶显青翠,透着股清新气息。 淼淼走在廊下,迎面走来位小丫鬟,才给杨复送过茶水,正低着头往前走。两人见面,相视笑,淼淼近来得宠,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是以大部分都对她分外客气。 她推开直棂门,屋内熏香淡雅,绕过道琉璃小插屏,杨复正坐在翘头案后,提笔在书上写字。他侧颜俊美,仿佛坐在云端的仙人,神情淡然,然而笔下却如行云流水般,气呵成。 淼淼默默地立在原地观看,不好意思打扰。 少顷他把羊毫笔放回笔架,抬头向她看来,目光落在她半干的头发上,不悦地蹙起眉心,“不是给你伞了?” 不提还好,提她便满肚子委屈:“还不是王爷养的大灰猫。”她撅起嘴,上前告状。 杨复若有所思:“雪瓯?” 淼淼连连颔首,“就是它!”言讫便打了个阿嚏,她泪眼汪汪地解释:“那只猫不知从哪里来的,非要跟我争把伞,后来我把伞给它了,它才肯罢休。” 杨复不由得轻笑,雪瓯虽然性情高傲,但不会伤人,怎么就让这小丫头怕成这样? 他走到室内,弥勒榻上置放着毛毡褥子等。以前经常在书房办公,天有□□个时辰都在此处,在这里歇息是常有的事,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 杨复取来褥子,对着外头的淼淼道:“进来吧。” 淼淼应声,嬉皮笑脸地来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想到晚上就能洗个痛快澡,她便抑制不住地欢喜,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掩都掩不住。 杨复板着脸,把她抱到腿上,用褥子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笑?”真个不让人省心。 淼淼只露出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杨复,“王爷是不是在关心我?” 其实她换了身衣服,早就不那么冷了。只是被杨复抱在怀里,她觉得分外安心,十分想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么小点儿,即便坐在腿上也没少重量,杨复给她拭了拭鬓角雨水,摸她小手冰冰凉凉,蹙起眉心将她两只手握在掌心,“下回雨天不许再出去。” 淼淼心里暖暖的,盯着他的眼睛,“王爷。” 杨复抬眸:“嗯?” 淼淼弯起眉眼,又叫了声:“王爷!” 杨复耐心地回应她:“何事?” 她倒是来劲儿了,无法无天地搂着他的脖子,贴着他耳畔连声:“王爷王爷王爷!” 杨复弯唇,“胡闹。” 虽然是斥责的话,但他眸中泛柔,并无点责怪意味,反而了几分宠溺。他将淼淼从身上捞下来,对上她水光潋滟的双眸,低头吻了下去,温柔缱绻。 * 杨复整天都待在书房,他清闲得很,坐在窗边坐就是天。淼淼就在旁陪着他,没外人的时候她胡闹得很,趴在榻上时不时叫他声,其实点事都没有,只是想听他回应罢了。 偏偏杨复很有耐心,她叫声,他就应声,实在被她闹得没办法了,才会说声:“淼淼乖。” 这句话很见效,淼淼霎时就不吭声了,埋在褥子里露出两个粉红的小耳朵。 他用那样清湛柔和的声音叫她乖,她真是点辙都没有了。 这是他们头回这样独处,淼淼显得很乖巧,虽然很想对他动手动脚,但还是忍住了。直到回了下人房,还是飘飘渺渺地没有真实感,她捧着脸颊傻笑,被褔纹打趣:“淼淼,你遇到了什么好事?” 淼淼嘿嘿笑,洗漱完毕后躺在被褥上,“我才不说呢,你会告诉全府上下的。” 这可是实话,褔纹是个碎嘴子,在她嘴里没有秘密,这是众所周知的。是以就算她们有了什么事,也绝对不告诉她。 褔纹讨了个没趣,回去收拾自己的。 淼淼蒙在被子里,想着杨复给她暖手的事,想着想着便开始偷乐。 她没忘记今晚的事,待房间里几人都熟睡后,悄悄下床穿鞋,推开门往海棠园走去。这会儿府上的人都歇下了,只有溶光院还有婢仆当值,其他地方看守的不严,她轻而易举地就来到园林深处。 月光皎洁,倒影在水面上泛出粼粼微光。下过雨后的园林空气清新,水源轻透,淼淼蠢蠢欲动,三两下便脱掉了衣裳,避免引起太大动静,她缓缓地从岸边下到水中。 畅快地游了圈后,停靠在岸边歇息。她银白鱼尾浮出水面,淼淼伸手碰了碰,真是久违的感觉。 柳树水池中,个粉妆玉琢的女郎趴在岸上,身后的尾巴懒洋洋地摆动,怕打出层层的浪花,渐渐向对岸扩散。迷蒙月色下,她身白腻胜雪,委实是水做肌肤,花为肚肠,世间再难有此绝色。 淼淼洗得舒服了,便仰头观赏月亮,看着看着迷迷瞪瞪地睡去,再醒来已将近天明。 远处片蟹壳青,旭日初升。她从水里出来,好在已经便会小丫鬟的模样,穿戴好岸边的衣裳,匆匆忙忙地赶回下人房。 第三十二日 欲望文 第三十三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三十三日 第三十三日 回到下人房时,高月她们尚未醒来,淼淼松口气,慢悠悠地换好衣裳,这才叫她们起床。 平常赖床的主儿,忽然变勤快了,难免教人意外。 褔纹洗漱之后,“淼淼,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淼淼别开视线,“我昨天夜里没睡好。” 对方信以为真,没追问。收拾通便去做自己分内事了,淼淼今儿不当值,待她们都离去后,才软倒在炕头上,蜷缩成团。她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忍不住窃笑,以后洗澡都不必发愁了。 这个时辰杨复应当才起,淼淼估算好时间,兴致勃勃地跑到大厨房里。她以前偶尔来给王爷取膳食,是以这儿有几人都认识她。底下打杂的伙计看见她,笑呵呵地道:“王爷的早膳已经拿走时了,您是来安排午膳的?” 底下人都知道,王爷从别院带回来的小丫鬟,近来得宠得很,是以说话都对她客气几分。 淼淼摇摇头,“王爷会儿要去书房,我只是想给他准备几样点心。” 小伙计得知后,连忙到里头跟厨子说了声,不时又回来:“巧了,里头正好有才做好的紫薯山药糕和杏仁豆腐,王爷最近喜欢吃糖蒸酥酪,姑娘不如也并端上?” 淼淼来者不拒,又要了两碟栗糕和梅花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厨房。 小伙计摸了摸圆脑袋,平常也没见王爷吃得那么,怎么今天…… * 淼淼没去溶光院,而是直接提着食盒去了书房。 以前在别院时,杨复曾说过要教她识字。正好今日她无事,便趁此机会教教她。淼淼乐意至极,这不巴巴的就跑来了。 书房外立着个绿衣丫鬟,还有几天未见的乐山乐水。 淼淼上前打了招呼,正欲进去,乐山善意地提醒:“雪瓯也在里面。” 她顿时止步,惊悚地往里头睇去眼,蹭蹭地快速往后退。 就知道她是这么个反应……乐山忍俊不禁,“你不必害怕,王爷也在里面。” 淼淼握紧了食盒提手,他不说还好,说她甚至能听到屋里传来的喵呜声。实在太可怕了,她没出息地打起退堂鼓来,将食盒递给另个丫鬟,“你……你帮我交给王爷,我还有是就先走了。” 对方稀里糊涂地接过,淼淼踅身便要离开,哪曾想屋里杨复发话:“让她进来。” 乐山同情地看看她:“王爷叫你。” 淼淼嘤咛声,不情不愿地重新拿回食盒,步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屋中。书房以金丝楠大落地罩隔断,外头的紫漆描金花卉纹圆桌上摆着副棋盘,黑白二子的博弈,淼淼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确实没看懂什么意思。 屋里杨复唤了声,她惕惕然收回神智,往翡翠珠帘后方走去。 她掀眸打量圈,视线落在翘头案上。雪瓯懒洋洋地卧在杨复手边,与昨儿个狼狈的模样截然不同,洗干净后的毛发柔顺发亮。它掀眸往这边看了眼,复又偏过头去,舔了舔掌心肉球,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淼淼抿唇,壁盯着它壁走上前,将食盒里的点心逐个摆放在桌案上,“王爷……这是我去厨房拿的,您若是饿了就吃点。” 言讫躲得远远的,端是避之不及。 光点心就有五六碟,几乎将整个桌子都占满了。雪瓯见到糖蒸酥酪便两眼放光,喵呜声企图扑上去,被杨复以手制止了。他偏头看向淼淼,大抵是不满她得太远,眉心拧,“过来。” 淼淼头回对他表现出抗拒:“我不……” 雪瓯还在桌上,杨复跟她说话时,这只猫也动不动地盯着她,把她看得加发虚。 杨复逗了逗它的下巴,雪瓯脸享受模样,“喵——”似在宣示主权般。 好吧,淼淼也没打算跟它争,反正知道自己争不过。她默默后退两步,“王爷若是没事,我就出去了。” 杨复头也不抬:“谁叫你出去了?” “可是……” 不待她说完,杨复便传唤了门外的绿衣丫鬟,示意她把雪瓯抱走:“抱回溶光院,找人看着它。” 丫鬟低眉顺眼,“谨遵王爷吩咐。”说着准备上前抱它,谁知这只猫不驯得很,根本不让别人碰触。相反地,它从桌案上跃而下,来到淼淼脚边,找了个惬意的姿势趴着准备睡觉。 淼淼四肢僵硬不能动,毛茸茸的被毛扫在她腿上,她起了身鸡皮疙瘩。“你,你别睡啊……” 害怕到了极致,头脑就有些不清醒了,她居然试图跟猫讲道理。 杨复失笑,递给绿衣丫鬟个眼神。那丫鬟也是个聪明的,这次顺利把雪瓯抱到怀中,躬身退出书房。 没了那股压迫感,淼淼依然没缓过劲儿来,她吓得双手沁汗,冰冰凉凉。 小丫鬟湿漉漉的眼眸投向他,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该不是被吓傻了?杨复朝她伸手,“好了,雪瓯已经送走了。” 淼淼颤巍巍地触上他掌心,下子好似有了力量,呜哇声扑到他怀中,揽着他脖子哭诉:“王爷,我不喜欢它……你能不能不养了……” 声音里嘤咛带着哭腔,但她滴眼泪也没落下。盖因淼淼闭着双目,在他颈窝蹭来蹭去。 杨复唇角带笑,无奈地拍打她的后背,“就这么害怕?” 淼淼个劲儿地点头,“怕死了!”说完生怕他不信,忙又补上句:“我看到它,就浑身都不好了!” 杨复沉吟,“雪瓯是我养了年的宠物,若是没有它,闲来无事,谁会让本王逗弄?” 淼淼不假思索:“我啊!” 单纯的小丫头果然上当了,她退出杨复怀抱少许,睁着乌溜溜的水眸,郑重其事地说道:“还有我陪着王爷呢,不管有事没事,我都会跟着你的!” 杨复眸中深色闪而过,噙着温润笑意,“此话当真吗?” 淼淼嗯嗯两声:“当真当真。” 他抱着淼淼换了个姿势,让她背对着自己坐在怀中,“本王可是记住了。” 淼淼没深究这句话的意思,眼睛只盯着他的手移动。他解开糖蒸酥酪的盖子,清冽甜香扑鼻而来,青釉瓷碗渗出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还冒着丝丝凉气。白嫩嫩的乳酪上点缀着杏仁片和红豆,光是看着便让人垂涎不已。 杨复壁思索,壁执起银勺,“那就管事留点心,先把雪瓯交给其他人养着。” 闻言,淼淼双眸骤然亮,“它也不会找我麻烦了吗?” 杨复笑,“不会。” 原来她跟雪瓯之间的博弈,王爷还是会向着她的。淼淼心花怒放,捧着脸颊沾沾自喜,她在王爷心里这样重要吗?比雪瓯还重要了? 杨复敛眸,见她傻乎乎地抿唇偷笑,舀了勺乳酪送到她嘴边,“张口。” 这是鲜牛奶制成的冻酪,味道鲜美可口,杨复曾经喂过雪瓯几次,它对此情有独钟,是以方才才会露出馋相。淼淼听话地吃掉,入口清凉沁甜,当即享受眯起眸子。 杨复连喂了几口,她才反应过来:“王爷今天是不是要教我识字?” 碗乳酪吃了半,她想起这原本是给他拿的,顿时脸蛋通红,羞赧地坐起来,“我不吃了。” 杨复抬手拭去她嘴角残渍,“想学什么字?” 淼淼想了想,出乎意料地:“六水。” 言讫,杨复愣:“为何?” “因为卫泠经常这么叫我。”她如实回答。 从她有名字开始,卫泠就直叫她六水,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次数,比她的名字还要。淼淼当然很好奇,这二字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熟料杨复放下羊毫笔:“这两个字不教。” 淼淼大惊:“为何?” 他气定神闲:“不会。” 原来堂堂王爷也有不会的字,淼淼失望地瘪瘪嘴,退而求其次:“那就写我的名字好了。” 杨复凝睇她,提笔面无表情地写下字,他笔锋勾得巧妙,行云流水般,字迹赏心悦目。淼淼盯着看了许久,学着他的模样笔划地勾勒,奈何手中力道不足,总是写得歪七扭八。 整整上午,她都待在书房学写自己的名字,总算渐渐有了雏形。 再看,小脸跟个花猫似的,两道墨汁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模样别提滑稽。杨复见状,把她叫到跟前,“真脏。” 说起掏出绢帕,给她拭去脸上墨汁,动作轻柔。 淼淼盯着他痴痴地看怔了,少顷俯身,在他唇上飞快香了下,眯眼偷笑。 * 约莫午时左右,正值晌午用膳时候。 杨复正欲唤人传膳,乐山进来通传:“王爷,太子方才前来拜访,目下正在正堂等候着。” 太子不常来几位弟兄府上,都是逢年过节才来趟,今儿个忽然前来,倒教人番诧异。 杨复顿了顿,“可有说何事?” 乐山迟疑了下:“似乎还是昶园那事,太子道被人冒犯了,不知怎么的,就断定那人在四王府上。” 杨复眉心微蹙,是以没察觉旁淼淼倒吸了口气,神色慌乱。 第三十三日 欲望文 第三十四日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第三十四日 那次的事委实将淼淼吓得不轻,直到回去,仍旧惶惶不安。 本以为太子早将此事忘了,未料想他还没死心。乐山说他断定那人就在府上?怎么会,他认出她了吗? 淼淼僵在原地,直到杨复跟她说:“本王过去趟,你在书房等着。” 她点头,十指在身后纠结团,“王爷去吧。” 看着杨复和乐山越走越远,她心惊胆战地跌坐在花梨木圈椅中,从脚底渗出股凉意。万太子真发现她的真身,并告诉了杨复,那该如何是好?他们会如何对待她? 没有卫泠,她根本点用都没用,简直是任人宰割的命。 想想觉悲哀,她手忙脚乱地掏出血石,语调带着颤音:“卫、卫泠?” 石头里的血珠渐渐发亮,少顷传来集市喧闹的声音,旋即传来卫泠的冷淡的声音:“何事?” 淼淼思来想去:“你在哪里?” 那边的卫泠顿了顿,声音不那么吵闹了,“我在通州。” 通州距离此处不远,就是上回淼淼落水后来到的城镇,从那儿到京城,只需要三两个时辰。 没想到他会在那里,淼淼疑惑出声:“你为何要去通州?” “还记得上回帮了我们的那户人吗?”卫泠来到处相对安静的地方,“我顺道路过此地,就感谢了他们番。” 那户人家主叫石六,妻子石嫂待他们很热情,淼淼当然记得。石嫂给她的那身衣裳,她至今都还留着呢,如果有机会,她还想回去古朴的人家看看。四周广袤,绿野无垠,可比王府里好玩了。 不留神想歪了,淼淼赶忙拉回神智,正欲开口,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乐水出现在珠帘外:“方才似乎听到里面有声音,可是有其他人?” 好在淼淼反应及时,将血石藏在身后,“哪有其他人,只有我个而已。” 乐水将信将疑地扫视遍,果真没看到可疑人物。真是怪了,方才分明听见男人的声音,莫非是他的幻觉?他目露疑光,见委实没人,这才离去:“我就在门口,若是发生何事,尽管叫我。” 淼淼笑着点头:“有劳乐水大哥!” 乐水的身影消失在帘外,他继续守在书房门口。淼淼心有余悸地吁气,手心里的玉石被捏出了汗,她起身环顾书房,根本没有处隐匿的地方。最后跑到内室,见里头有个朱漆大柜子,没想便钻了进去,躲在里头问道:“卫泠,你还在吗?” 过了许久,那边才再次传出声音:“你跟杨复在起?” 他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淼淼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若是让杨复知道她跟卫泠用块石头通话,怎能不怀疑她? 卫泠语气有所缓和:“那你找我何事?” 淼淼酝酿会儿,便将昶园那天的事五十跟他代交了。包括下水洗澡,被太子看到事,她认错态度良好,语气虔诚:“我当时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况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是我,我的变化那么大。本以为过几天他就忘了,谁知道他进来又来趟,似乎……似乎有了眉目,卫泠,万他认出我了呢?” 最后那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很有几分小可怜的味道。她躲在柜子里,声音不敢放大,嗡嗡地传到那头,听得卫泠脸色沉。 他问道:“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淼淼抿唇:“我说了,不想让你担心嘛……” 卫泠打断她,语气波动:“你让我担心的还少么?” 句话将她堵得哑口无言,确实是不少了,淼淼愧疚地低头。所以她才总觉得欠卫泠的,大抵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淼淼强打起精神:“那我现在……” 卫泠警告:“什么都别做,也别自投罗网。”他话语顿,“杨复对你如何?会保护你吗?” 淼淼点头:“会的!”答得叫个肯定。 卫泠牵唇,略有些苦涩,“那就交给他了,让他……” 话音未落,这边已经有人传唤:“婢女淼淼在吗?太子请她到正堂趟。” 是个女声,大约是跟乐水说话。不时,两人齐进入书房,乐山没有找到他,便唤了声她的名字。淼淼手哆嗦,匆匆将血石塞入袖筒中,推开衣柜门踉跄而出:“我在这里。” 她从内室出来,对方不由得看了她两眼。 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太子身边的婢女引路道:“随我来吧。” 淼淼面上平静,实则内心波涛汹涌,步步走得沉甸甸的,端是视死如归。她手心捏出了汗,瞬间思考了无数种可能。 太子怎么会知道她?莫非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她面色百,脚步霎时顿住,这刻十分想逃脱。 那晚在昶园,她清楚地听到太子和另人对话,当时就觉得那声音分外熟悉,像是王爷身边的人。事后她忘了此事,目下想来恐怕跟那人脱不了干系,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 王府正堂,官帽椅中气定神闲地坐着人,他袭黛蓝梅花蜂蝶纹圆领袍,头束冠玉,仪表堂堂,正是杨谌。他拨了拨墨彩小盖钟,小啜口毛尖,意味深长,“想不到四弟府上……还有如此奇人。” 杨复坐在下方紫檀圈椅中,他淡淡收回视线,睇向门口:“二兄想必弄错了,你要找的人,恐怕不是齐瀚府上的丫鬟。” 杨谌微微笑,“怎么不是?本王那天找遍了昶园,无所获。后来有人告诉本王,那天四弟府上的位丫鬟彻夜未归。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杨复敛去眸中深色,看向他时只剩下诚挚:“齐瀚府上婢仆素来规矩守礼,不会做出冒犯二兄的事。”言罢停了停,“不知那位丫鬟做了何事,让二兄如此动怒?” 杨谌放下盖钟,摇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言讫笑看杨复,那眼很是耐人寻味:“四弟这些天都忙什么?”有如此美人,竟然还能坐怀不乱。 杨复弯唇,“闲暇无事,读书练字罢了。” 杨谌若有兴趣地哦声,显然心思不在此事上,“本王还记得你八岁时,写的字曾得到过阿耶称赞,是兄弟里最得赏识的位。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有少进步?” “让二兄笑话了,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我事事无心,庸庸碌碌,写的字恐怕连八岁都不如。”杨复摇摇头,微叹息。 不知哪句话取悦了杨谌,他哈哈笑,“你说说你,怎么就成了这样!” 说罢摇了摇头,不再言。 杨复抬眸看向门外,唇边笑意隐去,黑眸淡然如水。 他不言不语,想泓滢婷的泉水,洗尽铅华。分明在杨谌之下,却神姿高彻,俨然瑶林琼树,迥出尘表。正是这等气势,让杨谌直对他心有忌惮,然而目下另有要紧事,便没理会他。 这些天为了此事,他跟太子妃吵闹了不止场。 自打那晚月下看过那个美人儿,太子府的女人同她比,全都成了庸脂俗粉,根本瞧不上眼。 杨谌接二连三地找了不少女人,奈何都不是她。搁在太子妃眼里,变成了浪荡形骸,倚翠偎红。太子妃自然气恼,将那些个女人都教训了遍。太子颜面过不去,两人便要起争执,如今已经三天没说过话。 提起这事,他便肚子恼火。然而想到将要见到心心念念的妙人儿,便都算不得什么了。 * 没会儿,去溶光院传唤的婢女回来,走到跟前行礼:“回太子,您要的人已经带来了。” 说着在边上,示意外头的人进来。 淼淼低着头,迈过门槛慢吞吞地步入屋中。行将进屋,便觉得道目光落在身上,分外灼热,让她没来由地个哆嗦。 “婢子淼淼见过太子,四王。” 小丫鬟穿着杏粉色短襦石榴裙,身型瘦小玲珑,同那晚有所差别。彼时天色虽暗,但杨谌记得清清楚楚,她身段袅娜,凹凸有致。 难道是穿着衣裳的缘故? 杨谌抬手:“快起来吧。”说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低咳声掩饰:“抬起头,让本王看看是不是你。” 淼淼肩膀缩了缩,余光乜到旁的杨复身上,不敢对上他双目,遂又移开去,缓缓抬起新月般的小脸。尖尖的下颔,粉唇微抿,双潋滟容眸惴惴不安,迎上杨谌的目光。 静了许久,杨谌神色难辨,“你就是淼淼?” 她微微颔首:“是婢子。” “大胆!”杨谌忽然震怒,将桌上茶盏扫而落,杯盘破碎,地狼藉。 此举吓坏了屋内不少人,尤其淼淼浑身抖如筛糠,不知做错何事。 杨复起身:“不知二兄因何动怒?” 杨谌气得在原地打转,怒火滔天,偏偏又无处发泄。 不是她,又不是她! 找了恁久,怎么就是找不到?这次听人汇报后,他原本有十成的把握,未料想仍旧不是。 他大喝声:“滚滚滚,都滚出去!” 淼淼泫然欲泣,虽然委屈,但好在躲过截,转头便往外走。她路上都要吓死了,做好了被人发现的准备,谁知道这太子脑子有问题,无缘无故撒了通脾气,真是莫名其妙。 约莫走得急了,手心凉,从袖筒中滑出物,落于地面。 玉石剔透无暇,光洁莹润,折射出浅白色的光。中间流淌这滴殷红血液,诡异而美丽。 杨谌眯眸,出声叫住她:“等等。” 淼淼微顿,弯腰拾起血石,不明所以地回望他。 第三十四日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