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分卷阅读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 《黄金万两》作者:司马拆迁 文案 年下,主cp萧尚醴x乐逾,加粗提示,番外有大段反攻描写,大段反攻描写,大段反攻描写。 群像戏,江湖为主,朝堂为辅。一个情蛊衍生的故事。 没逻辑,黑科技,魔幻药品出没,lz不接受严肃谈心。 另:文中所有诗/歌都不是lz的,不一一列出处,有兴趣的gn欢迎百度。 第1章 这是第三日。 春三月二十九。 三日前,南楚静城王萧尚醴就向蓬莱岛递交拜帖,乘一艘船在海上漂泊两夜,至今没有收到蓬莱岛回话。 入夜,南海上狂风大作。远近海潮翻滚,帆桅摇曳,两盏灯笼熄灭,楼船里下人打扮的亲卫交换眼色,劝道:“海上波涛汹涌,瞬息万变。殿下千金之子,伤势未愈,何必屈尊拜访区区蓬莱岛!” 静城王心乱如麻。 静城王萧尚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外披银白狐裘,狐裘丰盈厚重,仍能看出他背影单薄,腰身窄瘦,在这迫人风势下几乎被宽袍大袖的衣衫卷走。他还是十六、七的少年,此时海面昏暗,他被朱红的衣裳所衬,容颜竟足以映亮一室,美艳到了不必灯烛照明的地步。 他轻轻按住裘衣下的胸口,左胸伤处在衣衫下一阵阵疼痛。日前元月宴上,他的兄长齐阳王下令死士暗杀英川王。他为护卫父皇,遭当胸一箭,疼得昏厥,满襟淋漓热血,从袍服滴到地下。昏沉中只听父皇雷霆大怒,诏谕连斩刺客及涉案者二十余人,太医灌药包扎束手无策。 后来……有人夤夜赶来,至他床前,抚他发顶,他分明记得那人取出什么,那活物细细小小,爬入他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痛痒过后,萧尚醴竭力睁目,周身冷汗,床前是他的阿嫂。他唯一一个的同一个母亲所生的同胞兄长比他大十五岁,曾是南楚太子,却在三年前病逝,阿嫂辜氏自此深居简出。如今她元气大伤,手腕割开,以素帕扎紧包裹,透出鲜血,由女官搀扶,有弱不胜衣,更不胜珠翠环佩之态。 她当时轻声对静城王道:“去……蓬莱岛。” 阿嫂本是前任蓬莱岛主的义女,萧尚醴便猜到,那灵药恐怕是江湖中不可对人言的蛊虫之类。能附入心脉,保人性命。可她也不知这样仓促地一意孤行,更换蛊虫宿主,能保他多久。形势逼人,不得不俯首去低就他素来厌恶的江湖门派。 就是父皇母妃也不知阿嫂给他蛊虫的隐秘事,另一名亲卫激切道:“请殿下三思,先行折返!” 昏天黑地,天海之间,雨下倾盆。霹雳照亮他一身,裘衣下,萧尚醴咬牙道:“乐氏不见我,好。”他面颊沾湿,仰望乌云大雨,眼中怒火熊熊燃烧,道:“天也要与本王做对!本王就守在这里,不退半步!我倒要看看,一国王侯在海上出了差池,他蓬莱岛乐氏怎么担这个干系!” 这一夜,百里以外,有一座岛,如山一般高耸,名蓬莱。传闻海中有鲸鲵巨兽,一梦数百年,梦中吐气皆化作云霓,蓬莱即是鲸鲵长眠所化,终年隐遁云海。 昔日周始皇帝得天下,改九州为十四国,分封功臣为诸侯。乐氏先祖舍弃封地,但求海外一孤岛。始皇帝应允,立碑为记,但使周室尚在,蓬莱岛处十四国外,不受周天子召唤,不听各诸侯号令。是以蓬莱岛乐氏三百年来虽安于江湖,绝不牵涉诸国事,却有“海外孤侯”之称。 蓬莱岛上,八方风来阁。 夜雨溢满幽涧,长廊外古木参天。八方风来阁由八条木廊连接,两侧栏杆已被雨水打湿,天风海雨的声势中,有个二十出头,气质秀逸的蓝衣青年平平静静持一盏燃脂的灯,携几卷文本,沿其中一条长廊走入一排宽敞连通的屋室。绕过两个火盆,书童打开一扇门,外间七、八个文士打扮的人跪坐在矮几旁点校文册,见他便笑道:“林小兄也出来了,辜先生果然没有料错!” 这些人都是蓬莱岛上的校书郎,他们口中辜先生是的辜薪池。辜先生与当今蓬莱岛主乐逾一同长大,亲如手足。新岛主乐逾是个顶不讲规矩的人。上任至今,蓬莱岛依旧称他少主不提,就是拿他的烦心事打赌作谈资,他也听之任之。 林宣自书童手中接过热帕,思及此刻鲸鲵堂中遍地乱飞的绢帛笔墨,无奈答道:“少主这回气得不轻,我劝不好,怕是要闹到惊动夫人才能克住他了。”他们所说的“夫人”是乐逾之母。蓬莱岛世代相传,前岛主却不是乐逾的父亲,而是他的母亲乐羡鱼,人称羡鱼夫人。五年前,乐逾二十二岁之时,乐羡鱼把蓬莱岛交给独子,从此离岛而去,不知下落。 林宣递出书册,道:“归吴国的档。”想起问:“那位楚国静城王殿下还被拦在海上大门外?” “岂不是。”一个中年儒士笑着插口:“前日少主说练剑,不见;昨日说练字,不见;今日说了什么呢?” 林宣忍笑道:“今日嘲讽静城王,‘厚颜无耻’。说‘我从未见过这样守在别人家门口以死相逼的人’。”身后一阵哄笑,乐逾评议他人,常有切中要害又值得发噱的句子。他不急着除去鞋履上坐席,另有两个书童掀开浅碧色厚帘,他走向更深处书斋。 书斋的梅花纹熏笼静静地烧着银灰炭,林宣先叫:“先生。”坐在长桌后支额头的男人放下手,点了点头。 桌角放置一只插卷轴的落地石瓶,石瓶旁蒲丝的坐席已换成锦缎。那人文士打扮,一身青袍在坐席上正坐,正是辜薪池。他半身在灯光里,背后是一墙书架。面前黝黑长案漆光如水,断纹如蛇,上了年头的古物,案上文卷堆成小山。他颇爱梅花,所以一只笔搁也做成古梅枝形,人亦如经霜的劲梅,久病而不瘦弱,只是气色虚浮暗淡。 辜薪池是林宣的老师,林宣无父无母,全赖先生多年照顾。林宣知道,他这位先生,其实比旁人要更畏寒一点,站在门边散了周身湿寒气才上前。 蓬莱岛中诸人,多是少年时就被目为天才。天才难免有傲气,蓬莱岛素日里上下、长幼之分并不严谨,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是常有的事。林宣也每每与同僚玩笑。但对辜先生绝不这样,他待辜薪池,既谦逊恭谨,又无微不至。 辜先生掌管书库,书库中存一切岛外各国治下不可存之书,浩若烟海。而每年评定江湖大事,拟刀剑榜,种种刀光剑影的笔墨都出自他的手。 逢到有人问,林宣只笑道:先生是不同的。先生的精力宝贵,所以他愿意为先生做一切琐碎小事,即使在外,他早已是独当一面的人了。林宣无声地在他身侧跪坐,整理辜薪池右手边那沓写完的卷宗,下月的榜单已列到剑榜第十九,一笔遒秀的隶体,蚕头雁尾,墨迹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 初干,他微笑起来。 辜薪池道:“你笑什么?”林宣轻巧道:“能先于天下人读到先生的评判,我怎么能不得意?” 辜薪池也一笑,转问林宣:“少主那里,还在气?” 林宣回想道:“唔。在抄诗。”见他面露疲惫,想说两句松快的话,就打趣道:“写的是‘青冥不尽海茫茫,一望蓬瀛去路长’。……末两句好像是‘直使台倾荆棘满,闻琴何用涕沾裳’。”辜薪池不得不笑,道:“怨气真深。”却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事。 舍命救静城王的楚国太子妃名叫辜浣,辜薪池就是她的异母弟。辜家满门遭罪,姐弟一道流落江湖,为前岛主羡鱼夫人所救,这对姐弟和乐逾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后来辜家平反昭雪,辜浣愿依昔年婚约嫁给楚国太子,辜薪池则一意留在蓬莱岛。 乐逾对辜浣说他赠与她的是长命蛊,其实是一对情蛊。雌蛊柔弱细幼,做不了什么;雄蛊却身披坚甲,头顶锐刺,躁动起来,时时能刺宿主的心。两只蛊虫情深意浓,雄蛊不死,雌蛊就不会死,雌蛊不死,雌蛊宿主就不会轻易丧命。 如辜浣那样,种上雌蛊,还可以剜开取出。但乐逾这样种上雄蛊的,除非断气,都要和那只蛊虫不死不休。 半月前那一夜,乐逾深夜心痛如绞,大惊大恸,以为是辜浣出事,连夜强撑着召来诸掌史主笔查遍密档,又与蓬莱岛楚国探子传递消息,才推出雄蛊突然狂乱是因为雌蛊易主。 他既瞒着辜浣送她雌蛊,那雌蛊就归她所有。乐逾心痛兼头昏,气得死了一半,偏又上天下地无处讨说法去,那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蓬莱岛上人人当着他的面噤若寒蝉,不敢招惹乐少主,只背后风传一桩两男争一女的旧情,说他昔年被楚国太子横刀夺爱,所以迁怒静城王,将此事当一场热闹看。林宣知道蛊虫的事是乐逾心头刺,故意道:“我是劝不了了,不如先生去?”辜薪池纵容他的放肆,提笔道:“我怕他睹人思人。我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林宣自发地挽起衣袖,为他磨墨,直言道:“少主总得与那位静城王殿下了结此事。本来就想告诉先生,我今日在少主那里留心了一下,他越来越心烦气躁,压不住蛊虫了。” 这几日鲸鲵堂的僮仆频频躲出来,想必雌蛊意外易主后,乐逾看似如旧,两日来照常练剑写字,要压制雄蛊却越发不易。 “这倒是件好事。”辜薪池道。 见林宣不解,他又道:“他这样浮躁下去。最迟明日,夫人就该来信训子了。” 第2章 说到夫人,林宣就懂了,只要夫人还在一日,即使不在蓬莱岛,乐逾也不是岛主只是少主。 外间传入话语声,却是有人也在此时想起夫人,道:“……这回静城王求见岛主,总叫我想起夫人当年离岛,不过少主可比夫人当时好过许多。夫人当年……才十七岁,先岛主夫妇就相继亡故了,夫人接下岛主之位,南楚江湖中大有人想看好戏……”语罢竟感慨难言,应是年纪大些的韩校书。 另一位陈校书忙道:“惭愧,晚辈来得晚,不曾有幸亲见过夫人。我们蓬莱岛记江湖事,却唯独不能记自己岛中人,晚辈只能翻了好几册《武林志》,也不知上面记载是否无误。” 众人皆笑,又一位郭校书笑道:“大抵还是无误的。夫人当年独下江南,携剑泛舟烟波。一月之内,三战三捷,又杀刺客三人,蓬莱岛刀剑榜当年排行前二十的人物顿时就去了三分之一。我记得《武林志》还为夫人题了诗,长得很,不怕诸位笑,那诗文委实恭维太过,有一句流传最广,诸位想必听过,‘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倒是能得几分夫人的神韵。……江湖公认,夫人的剑法已臻化境,少主的剑法也得夫人真传。” 羡鱼夫人虽是女人,行的却都是惊世骇俗之事。她身量纤纤,爱剑也名“纤纤”。三十年前初试剑,那素手剑光就寒了许多人的胆。纤纤剑从未出现在剑榜上,她却是江湖百年来唯一一个凌驾于剑榜之上的女人。 林宣听得微露向往之色,辜薪池却思及乐逾,因而想道:夫人之惊世骇俗不仅于此,当年携剑出岛,回时已有身孕。乐逾尚在襁褓之中,她就昭告天下休夫——可天下间竟无一人知道她所休的夫是哪一个,就是乐逾自己,也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次日一早,天濛濛亮,仆从侍女带伞引路。晨起有雾,十分浓稠地悬浮林中,影影绰绰一片乳白,沿山径走不多久,辜薪池眉睫鬓发都湿润了。 蓬莱岛主的居处称鲸鲵堂,但鲸鲵堂不是什么确切地方。乐氏先祖,也就是初代岛主乐游原有一幅手书的“举灭鲸鲵”条幅,条幅挂在哪里,哪里就是鲸鲵堂。羡鱼夫人在时,她的鲸鲵堂在岛心深处,花木最盛的地方,乐逾继位后却将那幅手书摘下一卷,转挂到松石园的木楼里,那木楼就是新的“鲸鲵堂”了。 如今这新堂外尽是高木,再向前走一段,巨石渐多,山峦移位,高树错开,竟豁然开朗。显出一座宽敞的木楼,空中楼阁沿悬崖而建。一面临海,可观云雾、枕潮汐,余下三面对着垒巨石、藏古松的庭园。 松石林里鲸鲵堂。 庭园外尚有一潭水,隔着生出青苔的石桥,辜薪池远远看见乐逾在庭中练剑。他是那种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练剑的人,不刻苦,很随意。辜薪池迈步向前走,推开园外粗陋的柴扉,乐逾的面孔更加清晰。眉眼俊朗,面容深刻,嘴唇笑起来天生有些戏谑。身材高大修长,却爱穿层叠松散的衣服。 辜薪池从未见过比他更宜动的人,衣下身躯矫健,衣袂翻飞之时,极其潇洒,像苍松环绕间一只鸿鹄。见到辜薪池驻足门外,就一笑回身,三尺长剑朝他刺来。 其母的剑名“纤纤”,他的剑名“颀颀”,剑宽而长,取“硕人其颀”之语,拥剑入怀,就如抱着丰满颀长的佳人。乐逾面带戏弄,辜薪池不闪不避,也微微笑着回看。那剑气凌厉穿透浓雾,剑光在雾中仍闪亮,可果然,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他的。寒气停在鼻端,剑锋鸣声铮然在耳,悠长清越,震落庭中青松针叶。乐逾反提剑柄,剑势倒转,已收势站定。 他与辜薪池对视一眼,扬手回鞘,支使廊下瞌睡的小僮,道:“上茶。”两人转入内。蓬莱岛乐氏坐拥金山,岛主人却厌烦仆役环绕。乐逾与辜薪池各坐一头,童子在下首嘟囔着扇炉火烧水。几上有墨有纸笔,并一把打开的折扇,刚刚写就。落的是乐逾一枚“瀛台客”的印,他唯有得意之作才上这枚印。 蓬莱岛乐氏允文允武,乐逾习武却不粗豪。爱字扇印章一类雅玩,而没有儒士书生之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 气。辜薪池径自拿来看了,是两句诗,草草书成,字如飞湍林表,又如瀑布悬素。他一面留意乐逾,一面称赞道:“毕竟是练剑的人,笔下万壑风雷,不同凡响。” 这马屁平常让乐逾很受用,辜薪池家教极好,出了名的说实话。三十年前,周天子家衰败,各诸侯国主都弃周朝自立,楚国国主有意称帝,只有辜薪池这一家冒天下之大不韪上《谏加帝号书》,说楚国出自周室,国主原本也就是周天子家臣,凭什么称帝。字字句句踩中楚帝痛脚,此谏天下争传,不多少年,辜氏就为谋逆案牵连获罪,辜氏姐弟流落江湖。 辜家人为说实话不惜满门遭殃,辜薪池说出来的话就显得异常可靠。他每每想说动乐逾做什么,就会变着法地夸他的字画。 乐逾今天只道:“过奖。”两人冷一会儿场,乐逾抱起手臂道:“有话直说。”辜薪池神态自若,道:“我带了一张字帖请你评鉴。楚国静城王亲笔所书的拜帖,三日前你就该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才看?”乐逾道:“等楚国静城王殿下要死的时候。” 辜薪池道:“那就是谈不通了?”乐逾哼了一声。 辜薪池长叹:“阿逾,二十年知交,你也别怪我薄情。” 乐逾已觉不好,不妙。 果然,辜薪池用两根手指取出一封信:“既然你不接静城王的拜帖,就唯有接夫人的家书了。” 羡鱼夫人让位后不知所踪。“纤纤”剑被她舍弃。连蓬莱岛一并抛开后,乐羡鱼独入深山道观,出家做了女冠子。连儿子都不愿再见。静室里乐逾仰头看已站起的辜薪池。辜薪池整肃衣冠,正色道:“跪下。”趁乐逾脸上未作怒,又补道:“你跪的不是我,是夫人。” 乐逾指了他一指,没法子,天上地下受得起他一跪,也让他不得不跪的仅有生身母亲兼授业恩师一个。他深吸气平了心中不满,方才一提下摆,利落地跪下。辜薪池拆信道:“夫人问你,对当年种蛊一事,有什么话说?” 蓬莱岛绝不涉朝堂事,辜氏平反后,辜浣愿依婚约嫁入楚廷,蓬莱岛不能出一位楚国太子妃,羡鱼夫人悉心教养她十七年,仍然从那时起,与辜浣断绝义母女名分。 谁料到乐逾会独赴天山,为她寻来情蛊续命。这对母子一年不定见三、四面,那一次,羡鱼夫人真是闻讯大怒,对亲儿子动剑。乐逾初成为雄蛊宿主,真气紊乱,自保乏力,在南海上被羡鱼夫人打至重伤,跌落海中,捞起来后足足修养了两个月。 伤愈后,乐逾也是如此跪着,在列祖牌位下领罚,答其母:“万般诸苦,是我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辜薪池对他,突然有些无可奈何了。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说:“我代夫人问完了,你起来吧。”乐逾不急着站,反道:“你什么时候起,能代表她了?”辜薪池轻咳一声,弯下腰双手来扶他,道:“夫人传信——有事晚辈服其劳。” 乐逾任他扶着,膝盖用力,正要站起,忽然皱眉,抓住他的手道:“怎么又在抖?”不待答话,先捏住他手腕,传了一股真气进去。 辜氏姐弟年幼既遭流放,身体的根本受损,辜薪池好一些,气息也一塌糊涂。乐逾捉他手腕,耐着性子,将真气拆细分几道一点点为他疏通。辜薪池苦笑。两人都一阵不说话,乐逾收回真气,道:“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们姐弟的。”辜薪池道:“你一定欠了辜浣的。而且想必是巨债。” “所以我不得不再出去还一趟。”乐逾望着庭外的云雾,蓬莱岛乐氏的子孙每次涉足江湖,都要掀起一场大风波。譬如乐逾昔年为情蛊远赴天山,至今有种种传闻争相牵扯,真假参半。 辜薪池忽道:“依我看来,你在江湖存世的高手中,能排到前十。”乐逾哂笑一声,道:“承君贵言。” 辜薪池摇头又道:“我也劝过你,若非雄蛊拖累,吸食精气,种上雄蛊以后,内力突破比常人费劲几倍,你在榜上的排名,绝不仅如此。” 乐逾但笑不语,辜薪池也笑,道:“我曾经以为,你对她情根深种,所以不听劝告。现在看却不是那么回事,世间并不只有情爱,能叫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怨无尤……你对她不是男女之情,但她一定是你的一个劫数。” 此去想必是情天恨海,苦难波折。乐逾拖上三日,不愿出海,终须是要出海,走一趟楚国都城锦京。羡鱼夫人的意思也是他既然自作自受,就自行了结此事。 辜薪池与乐逾静坐,喝了小僮送上的热茶。乐逾合上折扇,道:“代理岛主的位子就先交给你了。以三个月为期。你近日身体不好,就多休息,遇事让林宣去。”又道:“下个月与兰纳商人谈生意,若是有人胡乱起哄,坐地开价,就让他们停船在岛外,让郭管事带他们商会会主到锦京找我。”辜薪池笑答:“好。”一盏茶后,乐逾便离岛而去,鲸鲵堂空了。 他只身一人,只带走长剑“颀颀”。可平日在鲸鲵堂里同他作伴的小僮春宝撒泼打滚要与他同去,说是从未离开过蓬莱岛,想到楚国锦京吃热乎乎的芸香记点心,乐逾便捎上他。 林宣遣人去封存鲸鲵堂,犹豫再三,对辜薪池道:“少主此去,若是遇到什么风险……”言下很是担忧,却不知惴惴不安忧从何来。 乐逾不在,蓬莱岛就如同失去主心骨。虽大家仍各司其职,岛内运作亦井井有条。不会因一个人不在鲸鲵堂而改变。他在时大家尚且不觉,哪怕是林宣这样的年轻人都能与他平辈论交,时常言笑。乐逾没有立威,可此次离去,诸人都将体会到,只怕蓬莱岛是已经习惯没有羡鱼夫人,却不能没有这位少主的了。 辜薪池思及此,答林宣:“无妨。他自有计较。”心中反而默念:唯愿他此行万事顺利。否则……对蓬莱岛而言,后果不堪设想。 第3章 此时南海之上,两艘船渐行渐近,一对情蛊呼应渐强,乐逾心痛愈演愈烈之时,尚未见到那位楚国静城王殿下萧尚醴,他已经对其人诸多不满,雌蛊也使萧尚醴心烦意乱,双方都满怀怒气。 乐逾抱臂闭眼,靠在船内。外间风大雾大,他一动不动。春宝与他隔着舱中小几跪坐,时不时偷眼看他。这小儿皮猴一样剥着花生核桃,堆了一地果壳,按捺不住爬过长几,扯着乐逾衣袂央求道:“少主,外面有大船!”乐逾道:“还写了个‘楚’字吧?”春宝不由道:“少主……你真厉害!” 乐逾暗想:我不厉害。我疼得厉害。有苦说不出,就呵呵一笑。 海上相遇,两艘船都停住。乐逾不想停,他想快走,多留一刻就多痛一刻。乐少主从不是个自讨苦吃的人,奈何静城王好容易才见到蓬莱岛的人,怎肯轻易放过。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 不多时,两船之间搭起长梯,白雾之中,横亘海面。对面船头,只如对面山头,又如对面楼头,隔着风烟海浪。静城王船上站出一名侍卫,道:“楚国静城王殿下在此,不知对面是蓬莱岛中哪一位?”好半天但见一个小僮,从那由蓬莱岛船窗探出头,先学大人模样回了个礼,喊道:“我——我家主人说——你、你要见蓬莱岛上的谁、你自己心里没数的吗!” 楼船内案头一只小杯跌落,深碧色茶水溅上铺红茸毯的软榻。一只如玉如雪的手握紧,静城王振袖而起,走到窗前。 侍卫正欲行礼,静城王比个手势,侍卫又道:“原来是蓬莱岛主。乐岛主既然愿意现身,何不移驾过船,与殿下一叙呢。”那小僮春宝道:“我、我家主人说:多谢,免了。殿下身处庙堂,我家主人一介江湖草民,无心攀附。横竖他、要到锦京会一位故人。与殿下不同路,到锦京后,自会在故人府上遇见。” 故人是昭怀太子妃辜浣,已故的楚太子谥昭怀,萧尚醴离京前,辜浣特地遣女官传过一句话,提前让他知晓那位蓬莱岛主的性情……怕是和静城王见惯的谦逊温顺有天与渊的区别。只是你千万,即使被开罪,也要对他以礼相待。 见静城王无话,小僮又壮起胆,道:“烦请静城王殿下、让、让我家主人一条路。”萧尚醴向侍卫低语两句,侍卫道:“岛主想走,殿下不会拦。不过在走以前,岛主可否答殿下一问?” 那小僮大声道:“静城王殿下若、若是问身体,那就别问了。我家主人说了,殿下……福大命大,到哪都有人舍命相救。照这架势,一口气活到八十不、不在话下。”侍卫愕然。 乐逾席地而坐,一开一合玩折扇。对面船上再有动静,却是换过一把声音。他初次听到便皱起眉头,这声音非常年轻悦耳,只是低缓无力,重伤未愈中气不足,需船上高手以真气相护发声方能穿过海面。更要紧的是这声音一响,他胸口雄蛊猛地攒动,逼得他气息紧窒,说不出话。 那位静城王道:“岛主且慢。本王若是想问自身,也就不向岛主开口,更不敢将这一问写入拜帖里了。”乐逾道:“有点意思。”他到离岛都懒看一眼楚国静城王的拜帖,春宝得授意,道:“那么……静城王殿下,想问我家主人,什么?” 静城王道:“蓬莱岛在七国外,却历来能尽知七国事。现下岛主即将入我大楚国境,本王在此请教,依岛主看来,大楚的今后,会是怎样?”楚国眼下确实是个困局,昭怀太子三年前已薨,如今就静城王重伤这一场,英川王死,齐阳王这元凶已伏诛。当今天下四分,楚国国力虽盛,可闹出这么一场,楚帝子嗣凋零,今后万事难言。 春宝忽地巴住他,眨眼道:“少主,你说,楚国的殿下,会长得跟凡人一样吗?”乐逾的折扇敲下来:“想知道?”蓬莱岛船上闷不出声,静城王满腹心事,只当他乐氏答不出,又觉答不出也是寻常。 侍卫猛地大吃一惊,行礼道:“请殿下看!”一个蓝衫垂髫小童,正小心翼翼从两船间悬空的长梯上攀来。白浪在他身下涌过,侍卫瞠目结舌,待小僮近到十丈,船外一排侍卫黑压压拦住他,小僮连忙站直,似模似样作了一揖,道:“我代,那个,我家主人,来,答殿下问。” 春宝被两个侍卫沿走廊带进三层船舱。舱内四面开窗,铺着团花地毡。屏风外面,两名侍卫挽起珠帘,内里罗幕低垂锦绣堆叠,小僮难耐好奇,偷看静城王,带他入舱的侍卫已觉不妥,静城王殿下不是不好伺候的人,可有一项忌讳:他眉眼之间,肖似宠冠后宫的容妃,最厌烦被人盯着看。静城王漠然道:“你可以说了。” 春宝绞尽脑汁道:“噢,是!主人要我问,殿下想问的,是不是就是‘天下’两个字?”静城王道:“若本王说是?” 春宝飞快道:“那么这一问没有答案。我家主人说,要是静城王殿下要问天下将来会如何,那么殿下得先答另一个问题:楚国静城王殿下究竟有没有像他兄弟一样觊觎帝位?你自己答不出第一个问题,就不要再接着往下问了——‘须知,多问也是无益’。” 静城王僵在当场,如同见那素未谋面的蓬莱岛主在他眼前,说:你连自己想不想做皇帝都不敢说,却来问我今后天下会怎样?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春宝磨蹭上前,拜倒道:“我,我家主人要我……把这个还给殿下。”他掏出一个铜板,转交侍卫呈上。侍卫哑然,道:“殿下,是一文钱。” 静城王冷道:“本王认得出这是一文钱!” 春宝道:“我家主人说,蓬莱岛做生意还是很公道的。殿下问他的问题不值一文,但他问殿下的问题勉强值一文。既然双方都没有回答,那么,他退一文钱给殿下,就扯平了。” 静城王心里一股怒气冲上来,化作四个字:岂有此理。他活了十七年,知道楚国有一文的铜钱,却从未受过这般侮辱,怒到极处,反而笑道:“蓬莱岛主真是好胆识!要说这样的话,自己不敢来,差遣一个孩童替他!” 侍卫皆静默,春宝还懵懂无知,答:“我家主人说,既然静城王殿下问得出‘天下’,就不是那种会迁怒我一个小毛孩子的人。” 不多时,春宝安然而退。乐逾在舱内吃他先前剥的果仁,倚靠茶几问:“怎么样,那静城王长得跟凡人一不一样?”春宝唉声叹气不回答,道:“少主,那个静城王殿下好像不知怎么,气呼呼的,给您带了话。” 乐逾道:“说。” 春宝困惑道:“八个字,他说,岛主慢走,但是,请您记住,‘一帆风顺,来日方长’。” 乐逾道:“一年到头给我放狠话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算什么。”更何况那楚国静城王萧尚醴连句狠话都不会放。他以手推窗,外间海浪平缓。船行很快,与静城王的船越隔越远,胸中三山五岳压着那么重的钝痛减轻。春宝一知半解道:“少主,咱们下一步去哪里呀?” 乐逾真正笑了起来,折扇向东一点,道:“梁城。” 梁城有什么? 梁城有春雨阁。 四月初一,春雨初下。一片天青色的连绵春雨飘入亭台楼阁之中。 小山叠着翠色,翠色环绕静湖。湖光山色间,每一座小亭都连着长廊,长廊以理石砌成,每一寸扶手上都不厌其烦地雕花,雕花上又包裹着雪白水波纹的绫。细雨沾湿帘幕,几十丈帘幕都是烟花雾气一般的织花吴罗。迤逦廊台正中是一座高楼,左右各一座略低的歌舞台。 江湖中有若干可以解答疑难杂问的地方,春雨阁是其中之一。别的地方交换答案的代价可能是刁难,春雨阁却是要钱的。只要钱,千两万两的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 黄金。 这里极其富丽,也极其机巧。每一道帘笼后,都可能弹出如星如雨的机关暗箭。包裹绫罗的柱栏内,也不定就会喷出毒烟。 所以凭信物来到这里的宾客莫不对春雨阁持有必要的恭敬,即使顾三公子心血来潮,决意今日午后再不做生意了,请等候已久的客人回待客的院落休憩。 在雨中,春雨阁的主人顾三公子坐在楼上,端起犀角杯,吩咐道:“要是苏姑娘到了,不必多此一举来见我。只请她在承露台弹一曲,什么都好,我都是爱听的。”说完,便靠在软榻上。 顾三公子今年二十有六,黑发绾得一丝不散,冠饰明珠,腰束玉带,有一种珠宝光晕柔和圆润的俊俏。一个紫衫白色细罗裙的女子跪坐在侧,为他脱下鞋。她容色秀丽,腰间佩着小巧的错金弯刀,眼中一片冰冷之色。若是有人知道这把刀在武林中的排名,定会把眼珠子都瞪得掉下来。她在春雨阁主人身侧,柔顺美丽如一只小猫。顾三柔声唤:“藤衣,不要。”脚却没能收回去,被执意取下鞋子。 顾三唯有享受这样的服侍,眯起眼睛,等琴声在春雨中响起。 他的眼睛不是很好,看人看物总得眯起来才能看出轮廓,是以面庞上总带着很好亲近的笑意。可当不是琵琶,而是琴声响起,伴随长歌时,顾三公子忽地笑不下去了。他长大了嘴,然后大笑出声,因为一个男人,在据他十余丈远的台上和着琴音悠悠在唱:“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那是国风中豳风一章,而顾三公子的名字恰好叫伐柯。 他唱得并不好,只不过随口唱唱。藤衣已手按刀鞘,反被顾三道:“无妨。”含笑劝阻了。乐逾一挥折扇,对她点头,苏辞配合地停下弹琴。 乐逾道:“伐柯伐柯,当年你我的白鱼之约,我总算来了。”春宝抱着苏姑娘的裘衣,便见那对面楼中一个锦衣玉服的隽雅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鞋走到窗前,点尘不染的白袜踩在地上,不介意身后浅紫衣裙的少女面现愠色,在迷蒙细雨中眯起眼睛,对他家少主高声笑道:“你还说过,古人倒履相迎,不算什么。所以我答应你,不论五年十年,你若来了,我必提履相迎!” 所谓白鱼之约,是昔年乐逾为救辜浣初次离岛,经梁城,与顾三公子相逢。乍一见,便皆生出欢喜;三言两语,即投契;倾盖如故,携手大醉,因为次日就要分离,故而指席间盘中白鱼为誓约。 蓬莱岛少主不可轻离蓬莱岛,春雨阁顾三公子不会武功,也不敢任意离开春雨阁。他们虽然顷刻间就认定对方可为此生知己,却不知一生能得几度相见。一个说:下次相见,我愿高歌为君佐酒。一个说:君以长歌娱我,我必提履出迎,扫榻以待。 这两人红楼隔雨,相望而笑。无论多久没相聚,这回又相聚多久,能相聚就很好。 当年乐逾为替辜浣寻续命灵药离岛,可赴东吴水晶宫求镇宫之宝沉碧珠,可至西越剑花小筑讨灵药重花丹,也可孤注一掷去北汉国师府上偷传说中的“观音垂泪”。每一样弄到手都是后患无穷,一时之间竟难分后患的轻重。 无论去哪,梁城都是必经之地。他到梁城正遇上四年一度观澜大会,枕云楼上坐满食客,挨挨挤挤,只为看大潮卷来,潮高十丈。 乐逾年少,头一次负剑出岛,鲜衣怒马,浑然不知天高地厚,难免去凑个热闹。那一年江潮大得出奇,竟铺天盖地卷上栏杆,险些卷走凭栏观潮的客人。潮水涌入楼来,湿了满地,人群大惊大惧之下,纷纷推搡退后,一个白衣少年身轻脚滑,弯腰拾物,鞋底打滑,被推得跌落水中,转眼被浪潮吞下。 适时人人自危,乐逾被人一推,已滑出扎进水里,瞬间白浪没顶,可手上死死抓住了那少年的腰带。那少年呛了好几口水,眼看要晕过去。好在乐逾水性着实是好,任白浪滔天如暴雨,水下又一片混沌,浮浮沉沉小半个时辰,拉着那年纪相仿的少年上岸。 双双往岸上一倒,周身湿淋,却在奔过来的人群中指着彼此大笑。 那浪潮袭来还弯腰拾笔的少年即是今朝的顾三公子。他们初见还未说一句话,就共同经历险死生还,才捡回两条命,不曾论过姓名来历,便把臂重上枕云楼。顾三不言谢,只道:“我要请你喝一场酒,只请你一个人。”一炷香内,枕云楼掌柜即补偿重金,请走了满楼客人。 谁会料到那少年是顾家三公子,顾三是为乐逾指点了迷津的。虽那时还没有扬名江湖,可顾三与辜薪池一般,是个活书橱。辜薪池擅长记人,他擅长记物。是他对乐逾提到,天山蛊王有一种长命蛊。而且天山蛊王生性孤僻,当年还在江湖中出没时,树敌无数,人人喊打,与其杠上那三家,柿子你何不捡软的捏。 第4章 乐逾与他说定,要是能从天山蛊王手上取来长命蛊,回蓬莱岛路上再经梁城,必与顾三再喝一场酒,务必要尽兴。到头来他确实从天山蛊王手上取到蛊虫,却不是长命蛊,而是情蛊。羡鱼夫人提前出关,在一众江湖名宿面前将独子打伤,押回岛上,从此十二年。 乐逾将春宝交给侍女,顾三侍女如云,明眸皓齿,鲜妍可人,春宝哪见过这种红粉阵仗,不待这一群美人请他吃糕饼,已然痴了,众侍女也觉得这小童子抓着她们衣袖憨态可掬。顾三道:“你们先带……”打住问道:“怎么称呼?” 他的侍女见过世面,见过出色人物,却从未见过如此英俊颀硕的男人,一个个偷飞眼神看他手臂腰背,乐逾不以为忤,反觉十分有趣,对一个止不住咬唇笑的侍女道:“在下凌渊。”顾三坐视不得他撩拨自己的侍女,一口接到:“凌先生的侍童,去玩吧。”拂开为他穿鞋的侍女。 顾三公子好精巧器物,好豪奢,好美人。所居这楼名为“燕燕楼”,楼内是一条条廊道,除红绒毯外三面都是泥金绘画,一重接一重迷宫也似,每隔三十余步便有一条廊道,入口处侍立着一个美貌侍女,乐逾随他走,目之所及尽是繁花莺蝶,眼花缭乱,此楼亦有“迷楼”之称。 到一处长廊尽头琉璃壁前,另有侍女推开两扇横拉屏风似的门,步入室内,还未叙旧,才一坐下,顾三的手便抚上他的脸。换作别人,乐逾自是不悦,可顾三脸既俊俏,手也俊俏,他就颇享受顾三在他脸上摩挲。 那十个指腹较一般男子细嫩,片片指甲都磨得圆润,一盏茶功夫,顾三嫌道:“你这面具真不好看。”看他腰间原本鸟虫篆的剑鞘变成黑沉沉的鳄皮,更是双眉蹙成一团,道:“‘颀颀’换的这剑鞘,也难看得很。”他又眯起眼,坐直身子,郑重道:“当年天山蛊王那码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 ?” 燕燕楼红裙的侍女送酒来,喝了一杯酒,乐逾才飘出一句话,道:“天山蛊王不是我杀的。”顾三道:“但是满江湖,这件事虽说没人谈论,知道天山蛊王已死的人都认定是你。” 乐逾抱臂道:“这也正是我不懂的地方。我总不能见人就嚎‘我没有杀天山蛊王’,哪怕蓬莱岛印十万份小报发出去,也没人信我。”为什么会有人用性命去送给另外一个人一份江湖大名?照乐逾的说法,十二年前,他奔赴天山,向天山蛊王要长命蛊。可他不必动手,他一张口要,天山蛊王就对他说,长命蛊没了,情蛊有一对,你敢用就拿去。 他讪讪带着情蛊离去,悉心鉴识,确是情蛊无疑。他刚把雄蛊种上,还未离开天山三百里,就接到蓬莱岛信鸽传书,字字句句问他怎么把天山蛊王杀了。 乐逾年十五受邀携颀颀登昆仑山云顶峰为宗师座上宾,其母提前出关,把他禁闭在蓬莱岛虚怀书库中,足足七年。 她将佩剑悬于书库正门,每当乐逾烦躁欲狂,提剑要冲出书库,望见纤纤剑光,立刻就如冰水浇炭火,竟七年不敢越剑一步。 羡鱼夫人说:我能教你武功,就能废你武功。她言出必行,说让亲生儿子变成废人,就让亲生儿子变成废人。当年一剑,差半分就毁了乐逾的气海。乐逾最不能失去这一身武功。失去了,就生不如死。 在这一步不可多的囹圄困顿之中,他练成无形剑气。昔年相遇时头角峥嵘,长剑未出便杀气四溢,如今却周身上下,不要说杀气,就连剑气都觅不到一丝。辜薪池常常见他练剑,如今反倒拿不准他的剑术到底如何。只看到后来羡鱼夫人默许他禁足时日未到就来去自如,又彻底将蓬莱岛交托。 顾三听得啧啧称奇,击节赞道:“羡鱼夫人实乃女中豪杰。当为令堂浮一大白!”乐逾本要动口,可也笑了,瓷盏盛酒与顾三一碰。 顾三笑道:“不过,这也就是你蓬莱岛与我春雨阁的不同。”乐逾道:“哦,敢问顾三公子高见?” 顾三带一些酒气道:“你蓬莱岛总想置身于庙堂争斗外,我春雨阁却一早在这争斗内。令堂罚你,罚的不是你在江湖中闹出这样大动静。要是你没有和楚国昭怀太子妃种上一体双生的情蛊,不和楚国皇室牵扯,你闹出再大动静,也只能算你本事。”他抬头大笑道:“这就是你蓬莱岛不如我春雨阁之处了!” 乐逾把折扇往几上一抛,道:“你倒真不客气,可我还在等春雨阁主人为我扫榻。”顾三含情脉脉望他,欲拒还迎向后倒下,道:“我亦在等蓬莱岛主登床。” 这氛围顿时旖旎非常,顾三腰身在袍服之中影影绰绰柔韧如春柳。乐逾只待压住他狎戏一番,忽听破空之声叮叮三响,他抓扇疾退,方才所在之处三枚花针入木一寸。藤衣隔窗冷视,对他谨慎地行了一礼:“冒犯了。还未向凌先生请教。”顾三亦笑眯眯坐起身整衣,道:“正是,机会难得,还请凌兄不吝赐教。” 乐逾哂道:“有你在,我岂能不赐教?”闪避及时,衣袖上仍被花针割出一指宽的裂口,乐逾看着藤衣手中精巧弯刀,持扇遥遥点道:“此刀初名‘细雨’,刀成之日改名‘惜雨’。据闻你三年前刀法已成,今日容我一试。”比出一个请,藤衣颔首,浅紫身影轻盈迅捷,飞掠而出,乐逾身影如一道蓝痕弹出紧随在后。 那二人先前对峙,室内花瓶碎裂,酒器也毁不成套。顾三击掌唤来婢女收拾,捉起仅剩的一只梅青酒盏,侍女躬身为他倒酒。片刻,乐逾不疾不徐自窗外几盆云霞般的花前走来,怡然坐下道:“惜雨弯刀果真如二八少女,不施脂粉,无言独坐;顾三公子却是绝代佳人,烟视媚行,引得旁人为你大打出手。” 顾三手中一盏酒未尽,藤衣已不敌退走。藤衣是他心上的人,他心知乐逾不会对藤衣下重手,便从侍女手中取过擦手的热帕,回道:“真正的美人曾在你面前,你不见他,如今却来打趣我。”乐逾道:“怎么说?” 顾三道:“你说三十年前,天下第一美人是谁?” 公认的江湖第一美人恰是顾三养母,乐逾道:“自然是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原是西越教坊的官妓,人称唐娘子,独以一手琵琶冠绝天下。昔北汉对西越动兵,西越国主求和,唐娘子就在礼单上列第一。 她被赐到左亲王府上,左王大宴宾客,西越使臣亦在场,命她弹奏。她当席答道:座中无人是男儿,妾身看不起诸位,如何能为诸位弹奏? 左王大怒,将她囚禁。不出两个月,唐娘子便效鸿飞冥冥,自北汉左王府中失踪。 乐逾却知道,是顾三之父,前任春雨阁主人闻听她说“世间已无真男儿”,一个不服气,竟千里迢迢奔赴北汉相救。此后双双情根深种,娶她为妻,顾太夫人自陈前半生为美色声名所累,不愿再有一个字传于外人之耳。所以余生只在春雨阁内,夫妻相伴,画眉到老。她无所出,顾三是妾侍所生,也无弟子,当世第一的琵琶就此失传。 如此传奇,如此美人,顾三隐秘一笑,道:“可惜,不然。她至少逊色给一个人。你猜那是谁?”乐逾瞥他道:“你是说,南楚,容妃?” 顾三抚掌大笑:“正是,知我者莫如你也!” 容妃是楚国已故太子与静城王的生母,顾三又道:“传闻静城王肖母,昔年楚国国宴,我那位养母曾到楚帝御前献艺,见了容妃一面。” 乐逾侧卧在床上听他说,神思浮散。容妃封号为“容”,想必是极美的。但是有多美,无从得知。她本是周天子的帝姬,嫁入楚宫,深居宫廷,自是不如涉入汉越之战的唐娘子为好事者所喜闻乐道。 见乐逾已被勾起兴味,顾三曲折道:“归来后,一月不愿照镜。此后半年,每照镜,必叹息。” 何等的美人才能令光艳动江湖的武林第一美人一见之下,自惭形秽,从自矜容色到无法再看一眼镜中的自己?惊鸿一瞥后的半年,仍每次看见镜中自己的面容,便止不住黯然神伤?层层铺垫,只为引出容妃之美。乐逾这时才发笑,道:“照你这么说,若是美人榜另排一榜男人,这首席你拱手让静城王。” 既是把酒论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顾三坦言道:“春雨阁在庙堂争斗之中,这场南楚帝位之争,我也押定静城王。” 第5章 乐逾一笑,堵他道:“与我何干?”不待顾三说话,又道:“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想问一句,为什么是静城王?” 顾三给他噎得一时说不得话,动了动眉毛眼睛,道:“与你有关,因为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你要是愿意帮忙,事后我自然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乐逾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 不以为然:“你先说是什么事。” “北汉国师门下,那位‘瑶光姬’已到了梁城外。我料想她是奉师命拦截静城王。”顾三微笑赞叹:“可我春雨阁内,眼下竟无人奈何得了她。” 乐逾道:“你的藤衣?” 十年前,藤衣一次疏忽,顾三的双脚踝骨险些被刺客兵刃碾碎,此后虽然痊愈到能慢行,却再不能久站。顾三轻轻道:“藤衣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也再不会答应离开我身边了。” 乐逾竟引经据典道:“投你以木瓜,报我以何?诗曰:需得是琼琚。”顾三一击掌,红裙侍女送了几页纸到手边,他递给乐逾:“你这‘凌渊’的身份,我适才替你查了查,查出几处小漏洞都补上了。” “仅此而已可不够。”乐逾摇头,看着顾三:“鄙人行情很高,绝不自折身价。” “……锦京有位大夫,我会请他为你压制蛊虫。” 乐逾道:“还有什么?” 顾三奇道:“你还要什么?” “我要三个月内,春雨阁三十六部的天部在锦京的上下人手,听我吩咐。我就不仅救静城王这回,还保他在这番争斗尘埃落定之前,一根手指都不会少。” 顾三一想即明白,蓬莱岛不愿涉入朝堂事,乐逾不愿牵扯蓬莱岛,当然要牵扯春雨阁。横竖春雨阁已在这番争斗之中。他尚且在权衡,忽听得铃音响动,连接燕燕阁的长廊两侧系满铜铃,整个燕燕阁都裹缠在这纷乱铃声里。顾三不由得霍然坐起,红裙侍女层叠地散出去,藤衣紫衫白裙的身影一闪入内:“公子!” 但见她附在顾三耳畔说了些什么,菱唇开合,语速快而无声。顾三眉尖紧蹙,在袖中扼着手腕,当即对乐逾道:“我就把春雨阁天部借你三个月!”端起面前的酒来一饮而尽。 “你最好即时动身。坐春雨阁的船,带上苏辞。”顾三抿着嘴唇,对他勉力笑道:“我真要少享受一些了,居然算错一步。静城王竟没有理会春雨阁之前的示警。只怕在我们说话这会儿,静城王的船队已经中了埋伏。” 经多年伐战,如今四国并立,南楚与北汉为首,西越最弱。 中原南楚、东吴国君均已称帝,西越自败战后已去帝号称国主,每岁向北汉献币纳贡。北汉不同于中原三国,国姓为瑶,以武立国。四国之中,属北汉的朝廷武林最密不可分,武林高手,不是被王公子弟延请入府,便是被招入朝中,在国师舒效尹所建磨剑堂下领职。 这位国师名动天下三十年,医武双绝。名下有四位弟子,第二位,便是这位使春雨阁主人束手的“瑶光姬”。 她以国姓为号,自非偶然。此姝实是北汉右亲王的一个女儿,天资卓绝,得国师收为亲传弟子,研习剑术,以化名出入武林。只是右王郡主众多,嫡庶近十人,不知她是哪一个罢了。 夜雾,点灯。 不过三个时辰,春雨阁的六艘大船已至嘉陵江上,每船数十名精通水性的悍勇汉子。苏辞坐在为首最华贵的大船上,案几旁,船外雾气弥漫,江水在此放缓,左右暗暗的山峦轮廓相对,一片凄迷景象。 “再往前,顺支流而下,就是东吴流津郡。”乐逾见她向窗外望,故而回身开口。 一个时辰以前,他们在江上收到信鸽传书,静城王船上只留侍卫尸身,人已被瑶光姬请走。若是在嘉陵江上解救不成,任磨剑堂取道东吴,此后鞭长莫及。 兹事体大,苏辞这春雨阁琴师却十分平静。北汉磨剑堂与南楚春雨阁相争,又因北汉庙堂江湖俨然一体,牵扯入一位静城王,无端变作了北汉与南楚两国之争。她听乐逾一语,只是略一点头。 江上雾越发大了,今夜无月,难得也没有江风。春雨阁楼船舱内,水情图旁三个男人正在议事。其中两名肩宽背厚,极擅水性,各佩重刀,另一人最高大,却周身不带武器,仅怀一柄折扇,议定便关窗道:“这样的天气,自然是看不清的,两山之间,已经拉开绳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磨剑堂伏了静城王,我们便伏一伏他。苏姑娘不信我,也要信春雨阁三十六部中水部的‘横江锁链’。” 苏辞皱眉道:“我没有不信乐……凌先生。只是,那位瑶光姬的师尊毕竟是当世宗师。” 传闻中可以到达呼风唤雨、揽日袖月境界的绝世高手才能称宗师。宗师地位超然,等同于陆地上的神仙。当世仅有四位宗师,巧的是四国各据一位,将将好互相制衡住了。宗师高不可攀,凡人只敢怀有敬畏,便是宗师的亲传弟子,都叫人仰视。可是,思及此,苏辞忽然怔住,见乐逾听她说“宗师”之时,却只是双手一揣,扬眉一笑,并无不安,这才想起这位凌先生,即是乐岛主,他的母亲羡鱼夫人恰好有一个不传之于众,仅用作隐讳指代的称号。 ——“第五宗师”。 是夜,春雨阁内,也是更深露重。 红袖添香过后,都退下了,顾三捏着一张薄薄的纸,自语道:“不想‘瑶光姬’外,北汉国师的三弟子莫冶潜也到了。” 北汉国师舒效尹医武双绝,首徒次徒习武,后两位弟子学医,春雨阁对莫冶潜并无所知。 藤衣跪坐在顾三对面,道:“现在通信报给乐岛主也来不及了。”声音冷脆,一如水晶碰撞。顾三含笑道:“我做什么要传信给他?他要趁火打劫拿走我春雨阁天部三个月,活该他没有那么容易,要多对付一个北汉国师门下高足。”想想又道:“不过莫冶潜应该不足为患,他对上瑶光姬,不落下风就好。” 藤衣双目中满是沉思,低低道:“公子,藤衣想不明白,公子明知‘瑶光姬’半年前,在云顶峰已经上到第六层,已有‘小宗师’的修为了,乐岛主真的有办法在她手中取胜吗?” 宗师当然不是哪一个人自封,江湖中总有这样的去处,譬如昆仑山云顶峰,为昆仑第二高峰,共十二层,每一层或是有机关,或是有高人,唯有宗师能来去自如。云顶峰每三年会发出十二道请帖,去或不去由收贴人自决。上到第十二层,就可以留名云顶峰上,享有宗师称号,举世咸服。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人心甘情愿去送死,只为探求武道宗师的巅峰高到哪里。 瑶光姬止步于云顶第六层,这不算什么惊人成就,难就难在她竟是绛裙素袜,毫发无损,翩然而下。不论她剑术之高,这般不贪功,不冒进,心智之坚忍果决已令人生敬。 是以江湖中有传闻,这瑶光姬是当今“小宗师”内第一人,十余二十年后,要数她第一个晋位宗师。顾三半年前就对这位北汉瑶郡主欣赏不已,亲口说了:她确实是如今天下武林中离宗师最近的人。如今却叫至交知己去与她相斗。 顾三伸出那只保养得宜的手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 来,细致地摸了摸藤衣的脸。藤衣一双美目眨也不眨,肤色雪白。顾三摸着她露出衣领的颈项,温柔道:“他当然无法取胜。但是说给你听也不怕,我赌的,就是乐逾在宗师以下,用剑的人中,即使胜不了,也断不会遭遇一败。哪怕,是对上小宗师内第一人。” 第6章 他对乐逾固然放心,只是,不知那静城王娇生惯养,撑不撑得住。 春雨阁水部的船只封锁了两亭山江面,静城王却在百里之外磨剑堂船上。一艘商贾画舫,舫中正开着宴席。北人装束的武士手按长刀在舱外围上三重,水泄不通,却静如子夜江头群峰。舞乐靡靡,萧尚醴竭力睁眼,手足酸软,稳住端酒杯的动作。 “我们为邀来静城王殿下,好一番辛苦,又特意筹办了歌舞。不入殿下的眼吗?”莫冶潜不悦地道。他是有几分媚气的青年,年龄约略二十岁,与萧尚醴相仿,卷发披散,堪堪过肩,眉梢细浓,双目幽深,嘴唇红润如涂着口脂,此时穿着一身圆领袍服,暗蓝如墨,更衬出一种轻佻的艳与腻。 “哎呀,也是。北人歌舞,如何及得上南人。就让静城王殿下欣赏一番南人表演吧。”说罢向武士吩咐:“请师姐来,顺便把剩下的那个侍卫拖上来。” 不消片刻,一个静城王的侍卫便被拖来,身下一路血痕。船舱之中,隔了一扇纱帐,轻纱外的舞蹈尚且未停,身披纱衣的曼妙舞女举高莲花一般的红绫灯,玉臂厮磨,纤影交缠,舞乐幽邃,是莫冶潜的六名傀儡灯婢。倏忽一阵砰乱巨响,侍卫中武功最高护静城王逃生的那人被掼在静城王面前的长桌上。那桌是一张铜嵌云纹理石长桌,桌上二十余只鼎,珍馐毕备,上首几只鼎内盛装烤獐肉、酥牛筋、鹿蹄肉羹、炙驼峰之类菜色。 静城王不曾下箸,莫冶潜也不下箸。待侍卫一个血人般被扔上桌,那些鼎便纷纷撞落到地上,各色羹汤油酱一应打翻在纯白的毡毯上。莫冶潜起身绕到静城王身后,金线缝凫皮的尖头靴踩上一只滚两滚倒扣的鼎,俯身在萧尚醴耳边笑道:“真是可惜了,这骆驼还是我在梁城千辛万苦寻来的,殿下却狠心不愿吃一口。那还是只小骆驼。”静城王闭口不语。 他自上这画舫起,就不曾说过一句话。侍卫被压着,发出呀呀痛极的嘶吼之声。莫冶潜这才站直,道:“静城王殿下还是不愿告诉我,你在南楚多事之秋,轻离锦京,往蓬莱岛一行是为了什么吗?” 这侍卫已是活下来的最后一人,护卫静城王近十年。要杀光这些人,有瑶光姬坐镇,也折损了磨剑堂四名武士。静城王定定看着眼前一处,不为所动,莫冶潜叹息一声道:“我那位师姐行事太不知变通,咬死了‘刑不上大夫’,更不可折辱一国王侯,不许我下‘酥骨’以外的毒。其实我好玩的药多得是,总有一种能让殿下开口。岂不比这样见血好?”话音未落,毫无征兆地抽出桌上割肉的银刀,雪光一闪,将那侍卫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 热血喷了静城王一脸,在他人胸腔迸发的惨叫中,静城王一时反应不过来,睁着眼睛,殷红人血便顺着他睫毛滴下,刺入双眼。人生最快意事,莫过于看美人染血,王孙受辱。莫冶潜自怀中取出一张丝帕,先揉成一团擦了刀锋,才血迹斑斑地展开,作势要往静城王脸上拭去。 萧尚醴双眸猩红,冷冷看着他,光芒之烈如有火在燃烧。已是怒不可遏,却是极美极艳,可惊可叹。莫冶潜觉得他血污外的半张脸因巨大的怒火失去血色,白得要被血融化,美若刀刃,那刀尖冰冷割入肌理,心底一颤,一时间手竟顿住了。就在这时,裙袂曳地之声如疾风袭来,莫冶潜退后一步,转身忌惮道:“二师姐。” 如同一轮寒月升起在水晶殿顶,瑶光姬立在舱外,楼船内灯火辉光都被她一个人压了下去。武士纷纷躬身相迎,她绛裙拖地,裙摆遍布金缕鸳鸯,衣带却是翠中泛碧,纤纤一带,色如孔雀翎,周身上下艳得出奇,最清淡就是腰间所悬长剑。 可其人着华服,簪宝石,越是裹在一层层的艳里越是透出一股寒气。倘若叫她在江头凌波而去,效仿鸿鸟,蹑足云中,化身一轮明月,恐怕连高天都要被她寒彻,在这阳春四月降下漫天飞雪来。 瑶光姬环视舱内,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语调平平,不见喜怒,也听不出嘲讽。那侍卫的舌头早被割断,仅能发出嗬嗬喘声,血从肩膀断口一股一股地涌出。武士点他几处穴道止血,莫冶潜不动声色地将血帕收回怀中,打量着那侍卫余下的两条腿与一条手臂,道:“小弟的待客之道,确实不如师姐。”他幽幽笑道:“所以师尊才从来不将那些,不够光明正大的差事交给师姐。” 北汉国师门下,弟子只是国师的弟子,既不一同受教,也无什么同门之谊。瑶光姬与莫冶潜素有龃龊,只不过奉师尊之命同行,不能摆到台面上。两人彼此相厌,莫冶潜击掌两下,六名灯婢即时停止歌舞。舱内落针可闻,唯余那侍卫粗重喘声。瑶光姬唤道:“翡珀。”那侍女会意,自取出一块帕子,上前屈膝,要为萧尚醴轻轻擦去面上鲜血。素手软帕还未探出,却正在此时,萧尚醴忽地启唇,低声道:“瑶郡主竟堪与江湖宵小为伍。” 他语声缓慢,然而字句清晰。提及莫冶潜所用的“宵小”二字,如同在说一条狗。莫冶潜眼珠转动,道:“二师姐,静城王殿下与你真是惺惺相惜!都是贵胄出身,一个是‘刑不上王侯’,一个是‘礼不下庶人’!” 瑶光姬不理他状似疯狂,径自坐下,另一个蓝裙窄袖的侍女取小金杯为她斟酒。待斟满一杯,方才道:“师弟无礼,叫萧殿下见笑。” 萧尚醴也喝下杯中酒,虽周身乏力,仍挺直背脊,强撑道:“北汉任江湖人士把持朝堂,只知有国师,不知有国主,又岂是只见笑于我一个人。” 瑶光姬淡淡道:“师命在身,强行请来殿下,我愿向殿下赔罪,殿下途中若有要求,尽可提出。然而师尊于我有恩,萧殿下还是不要在我面前妄议为好。”又转去看莫冶潜,道:“将‘酥骨’的解药交出来。翡珀,由你伺候萧殿下盥洗。” 莫冶潜不敢不予她颜面,从腰间解下个团花八彩小瓶,推开盖与萧尚醴嗅了嗅。见萧尚醴满面厌烦之色,不声不响又恨了三分,道:“那么这个废人我就带走了,师姐该不会也要过问吧?” 萧尚醴体力渐渐恢复,手指也有了知觉,他道:“且慢。”莫冶潜回头,萧尚醴道:“瑶郡主先前说我有要求,尽可提出。是真是假?” 瑶光姬道:“当然是真。”萧尚醴道:“那么此人……可还有活路?”瑶光姬的侍女上前察看,回道:“血流这么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 多,上了阿末脱膏止血,阿末脱膏是药也是毒,等到伤口烂及全身,变成一滩坏肉,也就死了。”萧尚醴闭了闭眼,无事一般,道:“不过是个下人,请瑶郡主赐他速死。”瑶光姬道:“如萧殿下所言。”便有武士拖那侍卫去舱外,莫冶潜嗤笑一声,也知多说无用。 舱门才打开,江雾漫入舱内。船外山下,是一大片荷叶。 舱内血腥气淡去些许,无风无月,瑶光姬忽听得那田田荷叶另一端,传来摇晃的水声。 夜色之中,一只小舟擦过纷纷密密的荷叶。一个男声传入诸人耳中,莫冶潜遽然一惊,那声音凝而不散,如在咫尺,说的是:“‘春雨日时,草木怒生。于是乎始修铫耨。’不知是我幸,还是不幸,不修农桑,却要在此时与人动一动刀兵。” 唤作翡珀的侍女正端铜盆热水上来,萧尚醴但觉胸中一颤,不明所以,被那热雾冲面,眼前模糊,心却随耳畔话语骤定。 莫冶潜道:“想必是春雨阁的人。”他推窗极目远眺,只见一艘小船,逐渐在浓雾中显出轮廓。那小船舱内点着一星灯,悬在夜雾里闪闪烁烁,飘摇如漫天风雨中的一点烛光。舱外仅有一个人,身披蓑衣,手扶长棹。莫冶潜先看轻这人,柔声道:“师姐,这功劳你可不要与我抢呀。”抢先三击掌,六名灯婢同时抬头,好似头顶丝线被人拉扯,失魂落魄地飞身出舱。如一把棋子,在楼船上摆出阵势。 小船停泊,靠在碧荷浦边,窗外仅望得见荷叶亭亭,圆盘舒展,凝结夜露,翠盖在江上一直连到山边。 乐逾先前只道:“客人久候不至,合该我这半路东道主前往迎接。”又见苏辞纤弱,道:“我在这等着,外面夜深雾重,姑娘先去添件衣。”待苏辞换了一身雪白厚裘,方才带着她上了这小船。如今道:“姑娘稍坐,我去去就回。” 江面雾气沉沉,他的蓑衣外已沾露水。那六名女子却仅着薄纱,黑发绾成高髻,下摆露出白得泛朦胧银光的大腿与赤足,面庞神态,更是不似活人。十指如葱,指甲尖长下弯,染色嫣红,有如十只铁钩。掌中红莲花灯闪烁,猛地娇躯颤动,向乐逾扑来。须臾间几双手化成爪,已划破乐逾肩头蓑衣。 灯下,船中,静城王也在净手。 他体力尚未复原,动作很慢,取湿帕子洁面后,将双手浸在侍女捧起的热水中。水珠自指尖滴落,他洗手,如洗玉,一丝不苟地洗一段玉。暖玉温香,被灯光一映,这双手由玉琢成,长而不显柔弱,瘦而不露骨相,毫无瑕疵。 莫冶潜真想把他的手齐齐整整斩下来,耐心等静城王洗手,道:“外面可是有人来救殿下,而殿下不为所动。”萧尚醴看也不看,道:“不过是与你们一样的所谓江湖人士。” 而那江湖人士那一头,穿梭于美人花灯之中,灯红粉香,走马观花,乐逾只觉她们肌肤滑腻,分明是人皮。索性撞入灯阵深处,衣袍舒展,又被灯婢指爪划破数道,却在六名灯婢之中转了一圈,眼见她们颈后发丝间有细长银针连成排,刺入后脑。 他既自投罗网,那灯阵自是越收越紧。莫冶潜没料到静城王竟答了他的话,怔了一怔。不想就在六名灯婢擎灯收阵的一刹那,他一怔之间,变故忽生。这变故生,是因为乐逾,动了。 他先前未动,探明灯婢受人操纵,无意再敷衍。当下折扇滑落手中,顺势一展,脚便踩在美人爪上,跃起丈余。那雪白手掌肌肤下掌骨被碾断,扇风从天而降,一荡就恣意熄灭四盏花灯,落地之时再信手横扫,熄灭余下两盏,不过两息光景,灯灭阵败。红莲灯漂浮水面,四散开去。 ——正当此时,静城王擦完那双如灯下玉的手,反手甩了莫冶潜一巴掌! 他蓄力已久,手上还留有暖热,一掌打得莫冶潜倒向窗户。没人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瑶光姬亦微微怔住。 他与莫冶潜都不精于武功,莫冶潜惊怒万分,扑上去双手狠狠掐他脖子。才碰到萧尚醴颈项,已被一道气劲弹开手腕,却是瑶光姬弹指相救。萧尚醴衣领凌乱,颈间落下指痕。伤了咽喉,盯着莫冶潜,咳道:“刑可上王侯,礼不下宵小!”又取了软帕,仿佛碰过什么污秽一般,将打过莫冶潜的手用力擦拭。 莫冶潜怒而讥笑:“师姐眼中只有静城王,没有师尊!莫非是春心动了,想做南楚静城王妃!”瑶光姬道:“你存心折辱,终自取其辱,还要闹到师尊座前吗?”莫冶潜转为冷笑,取小哨吹响,召回灯婢,道:“师姐如此会教训人,剩下的,就交给师姐了!” 武士撤去屏障,推开舱门,瑶光姬走到船头。乐逾已回到那小船上,隔江面相望,那楼船上现出一位珠翠焕然的丽人。他一盏莲灯不放过,却任由灯婢退走。今夜无月, 此刻瑶光姬行出,乐逾仿若真个是熄去烛火,才欣然望见明月光满。瑶光姬见他,孤棹江头,蓝衣白袍,生出莫名惺惺相惜之感,道:“阁下不够怜香惜玉。”意指他打伤灯婢,乐逾道:“总要留得一命在,才好长久地怜香惜玉。” 昔年北汉国师曾与羡鱼夫人孤峰论剑,世称“陆海之会”,因这二人一是陆地仙人,一是海外仙姝。宗师不可全力相博,盖因绝顶高手相斗必有死伤,眼下四国各尊一方宗师,无论哪一国的宗师重伤或陨落,四国武林间的平衡都要被打破。 北汉舒国师与羡鱼夫人仅论剑三式,不分胜负。因此羡鱼夫人虽不将宗师之名放在眼中,平生不曾登云顶峰以证修为,却有第五宗师之称。北汉国师舒效尹所修心法长生诀本来就与蓬莱岛乐氏的心法正趣经齐名,江湖流传,有“正趣境中境,长生天外天”一说。论剑三式,已足以使两位宗师窥出对方功法的大观,传于弟子,绝无认错的道理。 乐逾虽以折扇代剑,然而一道剑气,便破灯阵,这修为已可称小宗师。瑶光姬稍一思虑,就呼之欲出,道:“阁下真是坦荡。却不知什么时候起不以真面目示人,还变作了春雨阁的人?” 乐逾扬声道:“仙姬能是磨剑堂中人,我自然能是春雨阁中人。你我皆寄情江湖,今宵既已相逢,又何必再多作相识?”唯他称她一声“仙姬”,那是江湖上的称谓。旁人或许不懂,瑶光姬却蓦地心思激荡,难以言喻。“凌渊”这身份之于乐逾,正如“瑶光姬”之于她。多有人知道她是郡主之尊,可有谁知道这郡主之尊对她而言仅是拘束。 他说相逢何必再相识。——此番相逢,他不当她是北汉郡主,也请她不要当他是海外孤臣乐氏后人。她二人只是两个江湖人,一个为磨剑堂,一个为春雨阁,不问前缘后果,江头对峙,遇剑中对手,便慷慨出鞘争锋芒之短长,人生若能如此,还有什么憾事?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 瑶光姬忽然展颜一笑,她从来少笑,这一笑如冰雪初破,月映寒江。见者皆诧然。她剑名“分景”,自练成起,从未与人一战。今夜,独愿为颀颀一试霜刃。 瑶光姬款款道:“久闻阁下视剑若佳人,我本以为此番携‘分景’南下,可与阁下掌中佳人一会。不想阁下孤身至此,难道是不许佳人抛头露面?”乐逾也大笑:“我观仙姬的剑,亦是一代佳人。且深藏闺中十五年不肯示人,我又怎么好意思让她甫一现世便与吾家青萍论妍媸?” 第7章 瑶光姬道:“那么该如何?”乐逾道:“我与仙姬赌一局。要是我输了,即时让春雨阁撤去锁链,恭送仙姬。我将携剑护送仙姬离开南楚,三个月内,鞍前马后为奴为仆,仙姬叫我杀人,我绝不放火。” 这赌注大得惊人,瑶光姬略一沉吟,从容道:“若我技不如人,阁下要请走静城王殿下,我不会阻拦。且我有生之年,再不入南楚一步。”她迟早是北汉宗师,北汉与南楚必有一战,却许下这样的誓言。乐逾赞道:“好!我不及仙姬豪爽。” 小宗师有“无形真气”,无需兵刃即可伤人。她见乐逾以扇代剑,也解下长剑,侍女肃容捧起,自袖中取出一段白绫,玉指一抚,举起一只莹白手掌,道:“与阁下击掌为盟。”话音未落,掌力送过江面,迫起水波直奔小船而去!将船推后数尺。乐逾道:“便请苏姑娘做个见证。”一踏船头,那股退势乃止。 春雨阁水部的大船已无声无息停在两旁,隐没于浓雾之中,船影好似楼阁。他解下蓑衣,手腕抖开转瞬便披在苏辞身上,方才隔着雨蓑抱她个满怀,再一踏步,纵身跃上春雨阁船头。也就在他堪堪离开小船之际,那艘小船抵不过两股力道相缠,碎裂开来。 苏辞绣鞋离地,疾飞了一回,手指攥紧蓑衣。乐逾匆忙救她之余都体贴入微,顾及男女大防,此时一笑道:“久闻姑娘技艺入神,能否专为在下弹奏一曲?”她从容一点头,乐逾就不见了。 瑶光姬自创一套剑法,名为“摇落剑法”。方才江上翻船覆浪,乐逾折扇未展,那条白绫已如灵蛇向他袭来。无声无息,如影随形。袖中白绫仅长数丈,绫上内力却浩然不尽仿佛可以覆盖千里,白绫过处,一江江水被无形刀剑划开。 乐逾道:“好!”瑶光姬与他何其相似——他与她皆是在狭小处境中领会小宗师境界的人,他在万卷书库身困顿,她在闺阁之内坐牢笼,屈就一方斗室,胸中却不平不息,在狭隘中思天地之浩大,在极静中悟出极动的一击。十年磨一剑,举世人不识!其中苦寒,忍耐下来实在是一种摧残人心的折磨。 乐逾要如何抵挡她这轻而冷,飘在水上宛如故梦低徊的摇落一剑? 正在这时,琴声响起,萧疏清冷,奏《羽调易水》。楼船之上,横江的锁链寒意刺骨,《羽调易水》曲藏杀气,苏辞指下冰凉生涩,却如应承乐逾那般,在船头独坐,横放七弦琴,引手推手之间一丝不错。曲声潜入荷叶瑟瑟的江上夜晚,折扇飞出,缠上白绫,越缠越紧,两人真气缠绕,江水涌起接连不绝的大浪相撞,搅得两船骤然被推开。 那白绫越扯越紧眼见要崩裂,却在此时,乐逾忽地一笑,瑶光姬有“摇落四剑”,他也曾自创“神字三式”,传闻他杀天山蛊王,就凭第一式“神鹰”,这一式取“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之意。一连几道剑气打向江水,豆大的水滴溅起迷住人眼。瑶光姬双目一厉,排山倒海千钧之重压来,江涛如百万雪狮狂奔,白绫来不及将乐逾缠成蚕茧,已被扇锋撕出一条长口子。折扇自那缝隙穿出,到眼前一闪,瑶光姬方才看清,写的是:“万般变化皆在我,功夺造化无不可。” 剑道有无情之道与有情之道,无情之道一招一式皆有定式,有情之道千变万化。 瑶光姬急急避开,足踏桅杆,回纵白绫与折扇对撞,广袖四散犹如孤雁临风回唳,却是砰然巨响!波涛如沙丘倒散,船桅折断,江水倒灌上船,剑气荡开,冲击船上之人,咚咚四五声响,有人坠入水中,两人亦身形晃动。扇面裂,白绫断,乐逾负手立在磨剑堂船头,折扇扇面挂在扇骨上,却又飞回他掌中。 仅论剑一式,代剑的兵刃双双损坏,何以为继?众人不明所以,但见这二人甫一相接便乍然分开,一场交锋在《羽调易水》拨弦间戛然而止!都屏息凝神,无论磨剑堂还是春雨阁都有所共识,今夜发生之事,或许要成为来日一折江湖传奇。 独有两个人例外,一是静城王萧尚醴,他不喜江湖人士,可不知为何,见到乐逾,茫茫然就心潮澎湃,无所适从。另一人却是一直留意静城王的莫冶潜,他不知晓那一双情蛊,只当静城王端着冷漠矜贵的架子,内里也焦急盼望有人前来营救,真是婊子立牌坊。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饮着酒,却趁静城王终于望向舱外两人身影的那一刹那,暗暗将两粒米珠大小的殷红药丸投入静城王与他那郡主师姐杯中。 舱外尘埃落定,《羽调易水》仍未歇。此间胜负,唯有那论剑的二人能知。瑶光姬一时也宛如松弛,听那曲声半晌,自嘲道:“我是小宗师中第一人,竟不是小宗师中剑术第一人。”她习剑是无情之道,乐逾是有情之道。今宵并非有情胜无情,若她放手一搏,乐逾绝不是她对手。她却强压内力,只比剑术,才知她胸中意象浩瀚,气象无穷,剑能施展出的,只有五分,乐逾却有七分。 瑶光姬斩断伤怀之念,道:“这一剑是‘神鹰’?”见乐逾笑认,轻哂道:“再比下去也是无益。”言下无再争之意,一拂袖仍不免望那寸寸委地的白绫,百感交集。 当真一战,她能胜乐逾,因她内力远比乐逾深厚。可在论剑中为求不败,以内力强横压服他人,她不屑为此,天下间任何一个醉心剑道的习武之人都应不屑于此。她有这般胸襟气魄,舍弃内力优势不要,取自身之短博他人所长,一心求败,知不足更进取,世间有几个须眉男儿能做到? 乐逾看在眼中,但觉敬佩之余,心疼不已。这佳人肌肤滑腻,修眉凤目,双眸如烟,十指如笋,却是名动天下的“瑶光姬”。这样的女子一定很不容易,也一定不肯要旁人施予怜惜。乐逾不计较屈身折腰地将那两截白绫捧起,拍开浮尘掸拭,双手奉上,道:“唐突佳人已是弥天大罪,多谢仙姬手下留情。” 瑶光姬道:“我不曾让你。”取过白绫,道:“技不如人,天外有天,我今天才算见到了。如今,你要带走谁,悉听尊便,我自会回昆城向师尊请罪。”在北汉国师面前,她会一力承担纵走静城王的过失。磨剑堂武士不必再阻挡乐逾。这是为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 乐逾节省功夫,也是为他们保命。言毕负手转身,走入舱内,乐逾随之步入。 一扇射虎人像画屏后,舱内原本铺着雪白毡毯,如今灯火通明,映照满地肉油血污,鹿蹄驼峰之上赫然躺着那条断臂,焦香之中弥散淡淡血腥。红唇深眸的青年脸上掌印还没有褪去,浮在左颊,色若桃花。一名灯婢跪着他脚边,他便将穿靴的脚搁在那灯婢双手上。 琴曲在这时停下,乐逾半点没有察觉。瑶光姬已落座,另一头是静城王。她已堪称天香国色,可与静城王相对,他烛光下的容颜竟如在深夜生出一片绛雪映白日,云雾蒸霞蔚,纵天花齐齐坠入世间不足以比拟。两人容貌隐隐相争,美艳光盛不可直视,互不相让分毫!乐逾被那容光所迫,险些倒跌一个跟头,震惊半晌回过神来,又在心里嗤了一声春宝:果然是乳臭未干,不解风情!害他对静城王的容姿毫无防备,大吃一惊。 这一惊是惊艳。 萧尚醴心中如鼓,强作镇定地将面前一杯酒喝下,试图以此平复心境。见他喝下,莫冶潜悄然而笑,冷冷地望向自己那位师姐,生出些许恶毒快意。 此药名为“情根”,他找来找去这么多年,才找到两粒。服下两个月后,不知不觉,就会“情根”深种。到时只需以一点特制的引子即可催动中毒之人的情欲,情根深种,非珠胎暗结不可解。所以“情根”没有解药,这时不时发作的情欲,总要到中毒之人,或是与中毒之人交合的对象怀上身孕,方才不药而解。 他曾真心仰慕她,她却从未看过他一眼!莫冶潜原本想让这师姐怀上自己的孩子,踌躇许久,仍不敢亲身上阵,如今便宜了静城王。这郡主师姐若是干下未婚失身且怀上南楚静城王之子的丑事,双双身败名裂,哪怕她是小宗师都无可挽回。莫冶潜只道她毕竟是个女人,遭这么一回,更是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登上宗师境界了。此举虽然冒险,可对她的恨意终究占上风,还有两个月,他自可以悉心布局,推给静城王又如何。 莫冶潜只暗自情急瑶光姬仍未喝下杯中酒,却不料那边,乐逾终于自那两位美人身上收回目光,将双眼投到他身上,道:“想来这位就是仙姬的三师弟,莫公子。”他站在铜桌之前转着折扇,莫冶潜竟有些坐立难安,听他道:“我观磨剑堂这一路的行径,不似‘瑶光姬’手笔,就是三公子你在背后出谋划策吧?” 莫冶潜勉强道:“阁下谬赞。家师与……令堂算得故交,此番前来并未拜访,不过今天也算问候过了。”乐逾忽地一笑道:“可我其实,不喜欢北汉国师的高足在我家门前来去自如。”莫冶潜情急去看瑶光姬,可她纹丝不动,如若不闻。他几时对人低声下气,也冷笑道:“此处已在蓬莱岛外八百里外,阁下的手未免伸得——” 乐逾轻笑一声。那是一声气音,仿佛在笑什么趣事。轻轻落在萧尚醴耳边,他耳廓都是酥麻的,心中却忽然一紧,之前刻意只望窗外,余光只看见这人衣摆。萧尚醴直觉有异,恰恰撞入乐逾眼中。如听一声裂弦,这人眼神锐利,身材修伟又神态萧散,就与萧尚醴对视,头也不转,投扇飞出。萧尚醴打了个冷颤!那柄折扇疾飞,飞向莫冶潜,劲风之盛竟是要将人当场格杀! 折扇飞出,灯火骤灭,莫冶潜一声惨叫,却是瑶光姬将他一扯,华服广袖鼓荡,卷起那柄盘旋的折扇,转瞬之间,字扇被强行收拢在盈盈素手中,她垂下广袖掩去手指,全力夺下此扇,苍白指尖竟因疼痛颤抖不止! “仙姬这是何必。”乐逾背对萧尚醴,仰头道:“莫说八百里,南楚东吴,这半壁江山,何处不是我家门前?”他杀莫冶潜不成,反倒担心小静城王有失,怜心顿起,把萧尚醴牢牢挡在自己身后。莫冶潜惊魂未定,喘息连连,瑶光姬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乐逾道:“我本想将这字扇送予仙姬留念,不想它已损毁。” “就不怕人议论阁下恃强凌弱吗?” “恰好相反,我偏就喜欢这样恃强凌弱的声名。” 萧尚醴被他护得严严实实,只觉他如神人一般,可乐逾蓬莱岛主身份在言谈之间显现,朝廷江湖泾渭分明才是正理,萧尚醴心头纷纷乱乱,五味杂陈。瑶光姬终道:“阁下不顾及他是宗师的弟子,不惧结怨于宗师,我却要顾及他是我师尊的弟子。” “好。”乐逾道:“念他初犯,我给仙姬面子。只要他两根手指,一根给南楚,一根给春雨阁交差。”瑶光姬的侍女送还折扇,乐逾不惮与任何人结仇结恨怨,抵扇在掌心敲了两下,扫视莫冶潜道:“怎么,是要我亲自动手,还是你们自便?” 莫冶潜仿佛吞下一团炭火,瑶光姬全无回护之意。他胸腔贲张地喘气,从武士腰间抽出弯刀,一刀切下左手无名指与尾指,两根手指断在第二指节处,骨碌碌分开滚落地下。剧痛之下,姣好五官都已变形,匆忙往断指处洒一层药粉,舌尖都咬出血。血成团涌出药凝不止,满头冷汗之中,却听乐逾俯首对着他道:“莫公子最好不要再入中原,也不要再让我见到,否则我见你一次,断你一条手臂。说到做到。” 第8章 莫冶潜瘫坐在桌边,疼痛压制住他的心神,唯一支撑他留在这里的愿望是亲眼目睹瑶光姬喝下那杯酒。她方才坐视!他要让她万劫不复。 今夜已到分道扬镳之时,瑶光姬道:“十年之后,当与阁下再比过。”正所谓“正趣境中境,长生天外天”,乐家的心法正趣经旨在“逍遥自在”,结交满天下,最后一关反而是要作别知交伴侣,独自一人,堪破自己的心境;而她所修“长生诀”,需忘情舍性,一生孤冷,不与世俗为伍。要想突破宗师境界,偏偏要寻得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那人身上看见“天外天”。 至旷达的需独参心境才能见真我;至清高的要受挫于人,然后见到这芸芸众生。瑶光姬已将乐逾看作她的“天外天”,她立下誓言不入南楚一步,乐逾笑道:“十年之后,我必定亲自登门求战。”纵使北汉有磨剑堂刀山火海,他也愿为履行这约定赴都城虎穴。 言毕与瑶光姬击掌,此番不含内力,非敌非友,也非关风月,却心怀畅快,兴致正浓。乐逾道:“可惜没有酒。”瑶光姬道:“阁下要酒,焉能没有?”端起面前酒杯递与乐逾,她尚未饮过,江湖儿女,乐逾也不介意这算不算得上轻薄了佳人,端在手中一饮而尽,侍女另取杯来为她斟酒,瑶光姬亦满饮此杯。莫冶潜望着乐逾喝下那杯“情根”,一时间竟有些惊惶、一咬牙一狠心,飞快低下头去。 乐逾弯下腰来,先把萧尚醴面容再看一遍,看得萧尚醴心慌意乱,才道:“在下受春雨阁主人之托来救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 殿下,请。”萧尚醴走上几步,腿脚无力,正待强撑,竟忽然被他打横一把抱起。 萧尚醴何曾遭遇过这样的事!气愤道:“你!”在他怀中挣扎道:“你放开!你……你可曾沐浴熏香……”乐逾道:“没有。而且我刚杀了人,一身的血。萧殿下自己也是一身的血。”萧尚醴抓着他衣襟狠狠闭目,被他抱到船边,纵身而出。 他在他怀中血腥气里,只觉心渐渐安定。和这人初逢,好似到了梦里那样幽昧难明,却又暗自盼着这一时一刻可以长久。 他若是知道乐逾抱他在怀作何感想,会怄个半死。静城王在这个年纪,生得未免太出众,倒在乐逾怀中,虽然形容狼狈,却难掩光艳夺人。乐逾得如此绝色在怀,想的却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其子已如斯,其母何如?反而怨自己不曾早生三十年,也好与容妃做一代人。 若她待字闺中时,他是现在这个年纪,乐逾忖道:我愿一见就折腰拜倒,自此长住锦京,每天寅时起,折一枝带朝露开最好的花,放到她妆镜前。年年如此,月月如此。不为男女之情一点绮思,也不是非要求得她青睐高看我一眼,只是好花配佳人。 一炷香后,一间雅洁寝室焚香洒扫过,两排侍女点亮灯烛,乐逾只手掀开牙帐,把萧尚醴放在床榻上,锦被透出淡淡香气,静城王叫道:“不许走!”声音仓皇,乐逾顿生怜爱,遣散侍女,道:“哦,静城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静城王垂目道:“你救了本王两回。”一回是刺客刺杀,得他长命蛊续命;一回是北汉磨剑堂。乐逾正面带戏谑待他道谢,不想萧尚醴漆黑眸子直直盯他,竟道:“你不要以为……可以藉此向本王开什么条件。江湖人士本就是社稷安定的隐患!” 乐逾脸色立时转差,站了一阵,哂道:“时候不早了,静城王殿下早些歇息,在下告退。”语罢弹指数次,满室烛光尽灭,独留萧尚醴在暗室之中。 近丑时初,顾三的寝室透出一片昏黄灯光。乐逾轻巧地从燕燕楼二楼栏杆翻入,藤衣漠然不瞧他,向铜炉内投了一把碾磨得细碎的香屑。 顾三躺靠在她身旁的卧榻上,裹着一张厚毯,读一本闲书。读到入迷,另有红裙侍女为他捏腿,乐逾道:“怎么还不就寝?难不成长夜漫漫,伐柯想着我难以入眠?”顾三悠然道:“可不是,我是‘守长夜兮思君’。” 那是一首寡妇诗,顾三把他当死人,乐逾道:“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失手过?”摸出怀中折扇扔给顾三,道:“反倒是你顾三公子,我花大价钱从你春雨阁买来的图纸,竟这般不顶用,好好拿去,认真改改吧!”顾三接扇看去,扇面撕裂,眉尖蹙起,却道:“乐岛主自己剑气霸道,不会收放,反过来怪我的图纸。” 乐逾道:“怎么说话的?于公,我是你的主顾;于私,我是你的至交。”侍女送上热巾与乐逾净手擦脸,又送上宵夜小食,顾三道:“静城王,怎么样?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一流的美人?” 乐逾端碗道:“伐柯啊伐柯,你这是在做媒还是做皮条客?”顾三但笑不语,他二人心中都有数,南楚皇位之争中顾三既然站静城王,就有意为他谋取蓬莱岛这助力。蓬莱岛从未涉入诸国朝堂事,可成与不成,顾三都要试过才知。乐逾心知肚明不点破,顾三以“美人”诱他,他也只当醉心风月。 乐逾道:“这么说吧,美人是美人一个,然而戒心太重。”顾三颔首,他几番接触仍无法取信于静城王,乐逾续道:“对江湖势力诸多忌惮。你押在他身上,小心血本无归。” 横竖不是他蓬莱岛的事,乐逾说完就不再多话,陪着小食杨花菜、笋脯、蓑衣饼,喝下两碗鸭汤熬的粥。顾三原本在旁啜一碗冰糖杏酪陪他,撑不住困先睡下。 次日晨起,日光映入香罗帐。顾三起得晚,别人的早膳光景已过,他还靠在床头。乐逾不避嫌进他卧室,即见他眯着眼仔细地瞧藤衣拎起的几套衣裳——不是他穿的,都是女式衣裙,深浅浓淡各色紫色——摸了摸其中一件衣袖上的刺绣,微笑道:“今天有雨,就穿这件颜色轻一些的,配那串晶石链子,好吗?”扬起头来冲着藤衣。 他头发披着,寝衣雪白,殊为柔软,可亲可爱。乐逾看了半晌,很风流地弯下腰去,拈起他一缕黑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声音深情温柔,宠溺赞叹,叫人心里发软,全是闺房之乐的情趣。寝室内外的侍女都颇通文墨,一怔之后纷纷掩唇。顾三却也是一愣,之后这春雨阁主人,堂堂顾三公子,被乐逾捉着头发,竟压着嗓子做出一副羞涩之态,回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侍女都转开偷笑,扑哧笑作一团,乐逾也大大方方放开手。 藤衣头也不回地离去,乐逾遍身湿气在顾三身边坐下,道:“先自荐枕席,再举案齐眉,你倒是不怕她真和我动手,两个小宗师为你顾三公子争风吃醋打起来。”顾三笑眯眯道:“我问过藤衣,她刚迈入小宗师境界,不如你远矣。而且藤衣始终记得你救过我一命。” 藤衣本是顾三的影卫,顾三自己并不知情,直到一次她舍命相救方才知晓。从此再不要她掩藏行迹。可藤衣被训练到十五岁,不会与人相处,也不懂七情六欲,冰冰冷冷,顾三用了十多年才让她对他不退避,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乐逾道:“这么多年你竟没有对她直说。”顾三喜忧参半,道:“我只怕吓坏了她……”口气一转对乐逾道:“乐岛主今早到哪里去了?” 乐逾风度翩翩一提衣袖。 “看美人。” 他手上留有一块丝帕随便包裹的玉带糕,色泽如雪,糖油半冻,晶莹可喜。他总不会是被静城王请进去的,顾三目瞪口呆道:“你……” 乐逾懒懒道:“你是不知道,那位静城王,萧尚醴,吃一次早膳,要用四双箸,三只碗,六只碟,还要三盏不同的茶。幸好他生在南楚皇室,不是皇子,谁愿意养着?”不过仪态倒是无可挑剔,静城王之后的做派,更像摆出来给人看的。乐逾道:“我后来总觉得,他发现我在梁上了。” 能昨夜江上,一剑逼退瑶光姬的人,怎么会被一个不解江湖事的小静城王识破行踪?顾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正色道:“想必是你昨夜吃得太多,坏了身法的缘故。”乐逾无意跟他辩,一指他,那意思是:吃不穷我,吃不穷你。 稍后,顾三更衣起身。侍女更换被衾,为床褥熏香。乐逾与顾三对坐了一刻,静城王明日动身回锦京,此行有官府护送,乐逾也会看着。明日作别,今日一同吃了早膳,折扇已裂,新图纸顾三还需改善,乐逾手中空空,唯有望檐外点点滴滴的春雨,隔楼内几重水晶帘去看楼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 外天地间悬挂的水晶帘。 顾三动着笔,突然出言道:“昨夜江头那一折,你倒真给蓬莱岛上你那位竹马出了个难题。”蓬莱岛笔记江湖事,独不记自己岛中人。“凌渊”一战成名,辜薪池记与不记两难矣。春雨阁顾三公子与蓬莱岛辜先生神交已久,这时难免享受那种袖手旁观的怡然。 既然放下笔,顾三索性问:“话说回来,莫非你早知道瑶光姬来,才对我狮子大开口?”乐逾忽地危坐道:“非也。我原本准备了别的说辞来打动你。”顾三讶道:“哦?” 乐逾道:“我若有儿子,一定娶你的女儿。”他这么毫不客气,顾三反而笑了,动念一想,乐逾固然是算计着他与藤衣好事能成,顾三是喜欢女儿的,他的女儿无论相貌性格肖父肖母,都不会有错,不如先占顾三便宜定下个口头儿媳;顾三亦是觉得,蓬莱岛乐氏的子女都是人中龙凤,怎能肥水流入外人田呢?大不了我多生几个女儿,总有一个会中意上乐逾的儿子吧? 他们连夫人的影还没有,竟头头是道地论起儿女婚事。顾三叹道:“我还是觉得我亏了。除非……”他缓缓狡猾地道:“这些年嘛,是有几个问题在我春雨阁悬着,只有当事人能答,险些坏了我春雨阁的招牌。”乐逾道:“挑三个,我来答你。” “第一,”顾三道:“你乐氏男子的名讳向来从水,唯独你。有传闻说你的名字本来作‘渝’,是真是假?”乐逾不快道:“这种问题都有人问?江湖一代比一代不成气候。” 顾三道:“你们蓬莱岛的事,可是很多人争相打探的。闲话少说,真还是假?”乐逾惜字如金,道:“真。”这“渝”字取的原是“不渝”。一往而深,至死不渝。乐羡鱼休夫以后,却为他改名为“逾”,其中多少唏嘘。天下间若有几大未解疑团,其中必定有一个,是现今蓬莱岛主的生父究竟是何人。 顾三叹道:“接下来两问,你可以不答。婚约我只当作数了。第二个问题是,你当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乐逾道:“毫无头绪。”就连是四国中哪一国人都不知。 “谢你答我。”顾三柔声道:“第三个问题……”他蹙眉道:“有人问,你们乐氏的‘正趣经’旨在‘逍遥’,那么还怎么可能会走火入魔?这个问题我已开出万两黄金的价码,应当不会有人出价。你,自己当心。” 春雨阁主人有知天下事的手段,却也是凡人一个,总归有情。若开出万两黄金价码,就是说此题中人与阁主有亲有故,阁主有意回护。先例即是当年有人问唐娘子下落,那一问同样抵得万两黄金。 乐逾道:“‘正趣’是‘逍遥’,‘邪念’是‘执念’,修炼正趣经,我做得怎样离经叛道人所不齿,都无所谓,只一样,不能生出执念。一旦执念生,立时走火入魔沦为邪道。”说完后却挥手,种种执念都好破,唯一难的是一个情字。 那一字太沉重,乐逾想到顾三之前的承诺,道:“你说给我介绍的那个大夫?”就在此时,顾三的表情苦恼起来,好像被人从嘴里灌下一碗加了很多黄连的苦药。他“啊”了一声,仿佛这是个天大的麻烦。顾三公子很少这样心虚,乐逾道:“就是你说,能克制住我身上情蛊的那个。怎么,你敢诓我?” “这倒不是。”顾三分辩道:“他是压得住情蛊,我也拜托得了他。应该说,他把他自己输给我了,我也没办法,赢就是赢,不能不收下他抵价。”乐逾道:“但是?”顾三痛苦道:“但是,这为难之处在于……”他眼耳口鼻写满了为难:“那人,唉,是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有意,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 第9章 藤衣将一柄崭新折扇带进顾三寝室,便见乐逾对着顾三大笑不已。见到她来,变本加厉一边笑,一边说:“想不到……你顾三公子……会遇上这样的事!”实在受不住,反手将折扇一抓,仰天大笑出门去。那一抓迅疾如流星,藤衣原想抽回,手中骤然空了,疑道:“公子……”顾三哪里敢让她知道那大夫的事,板着脸道:“他有病。” 静城王在梁城盘桓两日,赴城外华圆寺,为病中的楚帝祈福,之后堂而皇之乘官船回锦京。这一回官兵护送,各地渡口守候的纤夫足有数百人。 月色如霜,江上荡开一片银光。乐逾身材强健,衣衫宽大,飘落下来却如一片羽毛。此时四周寂静,地上铺着海棠纹的四色厚毡,香帐高悬,金钩微挑,乐逾在在那桌边坐下,自取杯碟,倒了盏冷茶,正抓着点心吃,便听萧尚醴道:“好一个梁上君子!”将帘幕掀开。 乐逾道:“别这么看着我。我辛苦了五、六天,吃几块点心不得了了?放在这天天换,也没见你动过。”萧尚醴坐在床上冷冷道:“本王不吃也是本王的!”两步冲到乐逾身边,散发赤足,将那从未正眼看过的银盘往自己面前一扯,抓住乐逾的手便咬他手中的枣泥饼,牙齿咬到他手指。两人都遽然一惊。 萧尚醴心道:我这是怎么了?在此人面前怎么三岁小孩一般!忙以冷茶漱口,见乐逾吃完那块枣泥饼,又恼又羞,道:“你竟然吃别人咬过的点心!” 乐逾道:“静城王殿下要是挨过饿,就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 “你……?”萧尚醴拧起眉心,向后退避,乐逾更加欺身上前,道:“十几年前,我与家母打赌,我能做三个月乞丐,就能独自一人出门游历。我赢了。”十二岁前一掷千金是等闲事,却到那一回才识得唾面自干的滋味。 萧尚醴哼道:“难怪‘凌先生’这样熟悉偷鸡摸狗的事。” 乐逾笑出声来,若是蓬莱岛上的人见了,便知心里咯噔一声,这是要糟。萧尚醴与他争锋相对还不察觉,听乐逾道:“静城王殿下说我梁上君子,又鸡鸣狗盗。须知我若偷,一定偷香窃玉,却不知殿下自比作是温香,还是软玉,值得在下一亲芳泽?” 他一面说一面靠近,萧尚醴忽然被他按住肩头,受惊挣动,后背却越发紧贴那温热胸膛。乐逾戏弄地折过他手臂,尽情看那张脸,态度宛如嗅一枝摘下的好花枝。萧尚醴把他身躯当成炭火,全力推拒,乐逾反倒双臂紧拥,就像他投怀送抱,道:“静城王殿下的脾气与容貌一样不得了。” 萧尚醴满面羞愤,道:“你,你对本王无礼,胆大包天!”乐逾道:“我看莫冶潜面上的掌印,怎么,殿下也要赏我一巴掌?还是叫小声些好——免得招来侍卫,说被采花贼轻薄了不成?” 萧尚醴气得颤抖,说不出话,双腮绯红,肌肤光泽犹如粉红珍珠一般,真是活色生香。乐逾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喘声,下腹发热,不能再逗弄。不在意他踢打挣扎,把这美人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 温存一抱,送回帐中,盖上软被,自己却回梁上将就了。 萧尚醴一夜又羞又忿,睡不踏实,天明想起阿嫂嘱咐,强忍道:“……你下来,本王赐你同食。不要夜里再去吃糕饼了。”乐逾明知他招揽人心,戏谑道:“多谢静城王殿下,不过不必。”语罢梁上一闪动,人已不在。萧尚醴怔怔望那窗外,不多时,一行侍女捧来盆盏梳帕衣服冠履等物服侍。这几日诸多应酬,所到之处,皆是倾城而出。 镇日不曾与那蓬莱岛主见面,傍晚云霞紫红,江畔几株烟树。萧尚醴命人传话,不去赴宴,坐在窗边远望,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才坐了一刻,就有一艘小船飘飘荡荡地过来。 一名亲卫守在他身后。赴蓬莱岛前,他留下一部分亲卫在口岸。如今已又会和,追随在他身侧。那亲卫也看见小船,担忧道:“殿下?”萧尚醴道:“春雨阁遣来保护本王的人。本王虽厌恶江湖人,可如今看来,江湖事,到底还是要江湖人解决。”语罢仍是远眺。 那亲卫思及静城王殿下自磨剑堂一事后对春雨阁日渐倚重,对春雨阁主人也假以辞色,心中有数道:“是。属下去会会他。”便退出门。静城王船上有层层官兵把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都不留痕迹,大略得四国江湖中接近小宗师的高手才能做到。萧尚醴坐在二楼,眼见乐逾登船。另一名亲卫入内,请示道:“殿下今夜留宿江城吗?” 萧尚醴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献礼都封存好了?”那亲卫动作一顿,似是下了决心,才笑道:“回殿下,都已收存妥当。”垂下的手已握紧暗器。萧尚醴忽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说话之间,他已蓦然向右倒去,让出船窗,茶盏向前一砸。那亲卫脸色骤变,不待回答,茶杯尚未落地,一柄折扇从窗外掷来,他眼前一白,看清那折扇还未打开,眼睁睁地任折扇闭合着刺入他额头,穿颅而过。 成群侍卫匆匆地脚步声袭来,乐逾却是救人情急,甩开官兵,脚踩窗檐,自那空悬的宽大船窗踏进室内。两名亲卫弯腰在死尸面上摸索,那张与同僚一般无二的脸果是人皮面具,又从身上搜出若干暗器毒药。 亲卫自行谢罪,萧尚醴道:“我问献礼的事,他不知道,应该是今日才潜入的。”吩咐人去查,乐逾在一旁看着,斜靠船窗,怀里还抱了一只琴盒一般的长匣,道:“静城王殿下果然胆色过人,见在下来了就以身犯险。这才几天就这样信得过在下?”萧尚醴欲言又止,赌气道:“我相信‘凌先生’的厉害,更相信本王出了差池‘凌先生’非但无法跟春雨阁交代,更无法跟昭怀太子妃交代。” 乐逾将那琴匣朝桌上一放,也不理尸体,拾起染满血肉的折扇,便态度洒然地在桌边坐下,用壶中水展扇冲洗。那代剑的折扇材质奇特,穿骨不折,遇水不湿,冲洗过又光洁如新。扇面白如绢,不沾不染,偏偏渗得入墨水,用不知什么方法写下两行字,却是:“古来悲不尽,况我本多情。”萧尚醴只觉惊愕,好大的口气,竟把古来千万年之悲与“我本多情”四个字相提并论……却又诗如其人,字如其人,一笔行草墨意淋漓,鸾飘凤泊,一个不慎竟看得有些痴了。 他赶紧抽回目光,见乐逾仍然安坐,已自揭开一只炭火上的鱼纹银壶盖,从怀中取出一包茶叶,全然没有去查刺客的意思。萧尚醴忍了几回,又想起这人前晚的轻佻,催促道:“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乐逾道:“不是静城王殿下要我留的吗?”萧尚醴道:“本王什么时候……” 可是已经晚了,乐逾道:“怎么,殿下将你自己的安危全托付在我身上,三番两次警告我若是殿下少了一根毫毛,我要去向谁交代,不是威胁我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殿下,不能离开殿下顷刻须臾吗?”萧尚醴气得别过头去,乐逾方才一折一折合上字扇,道:“原来,是我误解了风情。” 萧尚醴怒道:“你出去!”看他气恼的好模样,乐逾道:“遵命。”竟很有礼仪,怀起折扇,抱起琴匣,向他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他第一遭向他行礼,身材高大,做作的时候举止格外有法度。可出门即大笑,侍卫齐齐注目,萧尚醴听见走廊里那不避人的笑声,胸中怄得不行。 他被乐逾一气,愈发恼怒,想起连日来种种惊险,精疲力竭。自昭怀太子去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太子哥哥在时他当然不能觊觎皇位,但是太子哥哥已去,他纵是仍然做父皇的爱子不去争皇位,难道别人就会放过他,放过被父皇专宠二十余年的母妃?不过是比太子哥哥晚生十五年而已,他从未像今时今日一般想要那皇位,却不知该怎么去争。 半日无言,膳后就坐在船上厅中,江风拍船,门窗俱闭,他身侧空无一人,怆然走到窗边,尚未推窗,先听到几声弦音,手不由顿住。在夜里不似乐曲,而像是江上白汀,水鸟骤然鸣叫。 萧尚醴惊了一惊,循声出门,穿着常服,不许人跟着。亲卫忙送上披风,系带只潦草系上。舱外天水苍茫,江水翻涌起伏,天上浓云密布,似乎要降下夜雨。乐逾在风中弹琴,无人阻拦,任他坐在二楼走廊栏杆旁,弄出铮、铮声响。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如泉水幽咽。 他弹得不算差劲,可琴粗劣,指法也生疏,萧尚醴难为情道:“你会弹琴?”乐逾竟不回头,手停在弦,道:“我还学过笛和埙。”这时才转头向他一笑,嘴唇向上勾,道:“殿下认为江湖中人就不会附庸风雅?”萧尚醴那一刻想道,不,你不是附庸风雅……大概旁人和我不一样,但我很喜欢你的琴音,虽不成调,却其中有况味。我以往听过的乐师,没有一个能弹出你这样的意思。他说不得这样直白,只道:“你……从哪里学来?” 乐逾道:“教我吹笛的是个江上的船娘,就在这嘉陵江上,十五年前,她教会我一首她家乡的曲子。后来我乘船去东吴的鉴湖,夜里大雪,在湖上吹那首曲子,又遇上一位弹琴相和的夫人,弹一支小调给我听。”他一笑,记起那只比他大三、四岁的船娘吹完竹笛又摇着橹唤,客官呀,你看那夜里的鱼儿,那水中的月亮……又记起那位萍水相逢,夜半抚琴相和的夫人,请他搭舟子到客船一叙,被他逗笑,叹着气说小公子呀,你真是……那时他才十二、三岁,现在已是高大挺拔的男人,那些意思都在他随手弹的曲调里了。 一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斗气,现下却安安静静说话。萧尚醴低声道:“你去过很多地方,是也不是?”乐逾道:“是。”萧尚醴道:“所以你的琴里有那些山水。本王……我,从未出过锦京。”他顿一顿,道:“十三岁时,诸王之藩,我盼着去自己的封地看一看。结果母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 亲要我上书,请旨留京。我是太子的胞弟,应当承欢于双亲膝下。于是……父皇令静城王太傅代我去封地理事。可真正去到封地的诸位兄长,都嫉恨我可以留京。” 乐逾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世上事大多是这样。”萧尚醴突然慌张,夜雨将至,他道:“你琴里有山水和自在,那很好。”风吹得披风的系带乱飞,丝带缠绕束手指,乐逾目光锁在那仓皇的手上,萧尚醴生得美艳,眉睫浓长,唇色朱红,鬓发如墨,整个人看面庞艳到极处,手却白如一枝李花在雨中瑟瑟发抖。 这样的绝色,乐逾生平仅见萧尚醴一个,乐逾情不自禁上前,道:“殿下指如琢玉,弹起琴来,也一定很美。”萧尚醴欢喜却词穷,好在沉重的雨点落下,打在琴弦上,衣服上。他拢紧披风,藏起手指,道:“……先生也早些休息吧。”转身如落荒而逃。 两人心境不同,共听冷雨到天明。萧尚醴一反常态,规矩称他作“凌先生”。最后一日,船抵达锦京城外的官渡。 官渡早已设下华盖,一行传旨太监端来袍服,沿岸设立锦障,宫女恭顺地为静城王更衣系带。萧尚醴从如云的奴婢与锦障中走出,乐逾素来桀骜不驯兼能言善辩,眼睁睁望着他说不得话。他心中又喜又怯,让宫人牵马来,待到坐于马上……又见乐逾仿佛尚在回味,猛然间心头如撞,矜持道:“……先生在看什么?”乐逾道:“殿下真不知道?”萧尚醴总不能说“你看我看入了迷”,乐逾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殿下红衣白马,我心慕之,多看几眼,总不是罪过?” 萧尚醴没想到他在许多人面前仍不改孟浪,沉下脸道:“到锦京了,先生自重!”城门外官兵镇守,人头攒动,倾城而出,仕女香车夹杂其间,倾城而出争睹九殿下风仪。萧尚醴每次出行,都有许多远远投来的香囊或是丝巾环佩,官禁不止便也听之任之。 城门官兵为静城王殿下开正门,墙内都城富庶昌盛。乐逾被他厉声斥责,望眼那城门,道:“我不与殿下同路,刚才想起,还有一位城外的故人需要拜访。在这里就暂时别过了。” 立起身来一夹马腹,调转马头,便如一阵滚滚烟尘远去,留话道:“萧殿下,要是快的话,明日再会。” 萧尚醴就这么被他生生甩在原地,仅得坐视,心思大起大落,只攥紧了手中缰绳。那坐骑霜白骢一身雪白,点尘不染,那雕鞍上的手也与骏马的皮毛一色无差。 第10章 山中银杏林遮天蔽日,转入林木深处,便是锦京城外遗世独立的金林禅寺。南楚大宗师,思憾大师便在此处修行。乐逾挽着马缰,如箭飞奔,纵马奔入郊外山中。 山里沟壑极深,向下山涧潺潺,骏马奔过一架飞虹似的木桥,林中幽静清凉,不见天日,滋生出一股山泉林木的清气。乐逾至此,也杂念顿消,身上俗世风尘被吹散,一拍马背,自骏马鞍上翻身跃下,系马溪涧边,便如踏青一般折枝为杖,吟啸徐行。 一条石道逶迤向上,他沿两尺宽的石阶向上行去,距禅寺黄墙不足十丈,白衣翻动,一名二十余岁的僧侣面容平静,袈裟禅杖,立在他面前瞑目道:“小僧善忍,敢问这位檀越所为何来?”话语回音不绝,如波涛回荡山间。 乐逾道:“我来贵寺访友。”不退反进,扬声道:“公孙子丑!”这一声如佛钟长鸣,惊飞鸟雀,古刹深处,走出一个如一截枯木的和尚,脸色发黄,一身皂色僧衣,身形消瘦,僧衣脏破,一对衣袖却极宽极长,双手严严实实裹在袖中。 世上已无公孙子丑,只有“悔妄”。善忍道:“悔妄师弟,既然有方外友人来访,便由师弟招待。”宣一声佛号,当即离去。乐逾追在悔妄身后,这和尚却不答话也不看乐逾一眼。乐逾脸色一沉,抱怀中长匣,与悔妄过招,每招都是搏命的架势。 悔妄肉掌从袖中露出,手掌宽大,如两只大锤,却骨节森森,只剩皮包骨,如鬼爪一般。还未抓到乐逾肩头,后者忽然一仰。 悔妄手臂暴涨抓去,乐逾飘开丈余,跃上头顶树冠,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成了和尚,做了哑巴,功夫见长。”悔妄站在树下,仍是不语。 乐逾栖身繁茂的树顶,也远眺那禅寺黄墙之中的高塔。南楚宗师就在塔中数十年不出,宗师威压令他这蓬莱岛主也不敢放肆,他对着那塔悠然一笑,收敛气息跃下,道:“打架有什么好打,当年又不是没打过——反正你打不过我。”若是从前的公孙子丑,听他这样说,早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如今的悔妄和尚却像个听不见说不出的哑巴聋子。 公孙子丑是铸门“名铸方回”楚方回的弟子,当世名剑,有几柄出自楚大师之手,最有名的莫过于羡鱼夫人掌中的纤纤。 楚大师与另一位铸剑名师武青女是结缡多年的夫妇,纤纤是他夫妻二人合铸,赠与羡鱼夫人,因其“纤纤如月”,故而得名。 这对夫妇却在楚大师独力铸成“颀颀”后割袍断义削发绝情。武青女转赴北汉,为国师舒效尹留为座上贵宾,瑶光姬那柄“分景”便出自她手。江湖中的剑客常有“剑谶”,“颀颀”与“分景”必有一战,乐逾与瑶光姬也必有一战,前缘注定,无可避免。 楚大师死后,将无主的两柄剑托付弟子。觊觎者众多,公孙子丑酒醉误事,泄露过藏剑处,为这两柄剑闹得血流成河,便发誓再不开口说一个字,在金林禅寺外长跪七日,叩首万次,遁入禅寺之中,求得南楚宗师思憾大师庇护,为那两柄无主的剑,半途出家做起了哑巴和尚。 乐逾将木匣递给悔妄,道:“你还记得它?”接过木匣的一刹那,悔妄脸色缓和,眼角眉梢如春风拂过,凝望久违又高不可攀的意中人。他的手细细摩挲木匣,在自己衣上反复擦了几把,才细心推开匣盖,心头波澜起伏。其内一把琴,桐木所制,漆光退得尽了。悔妄脸色一变,挑起琴弦,弦音厉而不准,这琴中所藏之剑正是颀颀,离开蓬莱岛后颀颀忽变得煞气逼人,宝剑常能示警,乐逾却不知颀颀在示什么警,摸不着头脑,因此来问悔妄。悔妄却将盒子抛回给乐逾,避之唯恐不及。 乐逾一步半丈纵身越上,轻功极佳,悔妄快他也快,悔妄慢他也慢,道:“和尚,认识那么多年,不讲旧情,你也该赠我几句佛偈,好让我逢凶化吉。”悔妄避无可避,已到寺门外,一声悲叹,声如蚊呐的传音送到乐逾耳中。 “……师父死前说,纤纤颀颀同料所铸,若是情侣,勉强可以谋得双全。可偏偏是母子……纤纤势必要折在颀颀剑下!你好自为之。” 他迈进禅寺,乐逾看他背影,怀中突然有千斤重。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 那是一柄弑母之剑。却在此时戾气大发,随他一起,即将踏入锦京的多事之秋。 此番出岛,诸事不顺。悔妄入寺,大门紧闭,钟声敲响。一声声钟声里,枝叶震动,寺门前僧侣聚集,四个白影如护法金刚浮现云端,俱是僧衣如白羽的年轻僧侣,善忍为首,禅杖杵地,长声道:“我与三位师兄奉师命送檀越,檀越慢走,好自为之。” 乐逾一一扫过那四名僧人,道:“金林禅寺‘十八子阵’与浣花小筑‘重花狱阵’齐名,在下久闻其名,如今得见四位,也算领略风采。”长笑一声,转身收拢手臂,拍了拍怀中琴匣。好似紧拥一具娇躯,轻拍她的背,说:一切有我,径自转身下山。悔妄所言太过惊人,但他不信颀颀会真引他弑母。 一来他绝非母亲的对手;二来“纤纤”早已被母亲失落在东吴深山之中;三来,最要紧的一点……他只道:这回但愿我猜错。 剑中佳人千万,他独爱怀里这一个。对颀颀思慕已久,可楚大师不肯轻许,放言颀颀在铸门之内,不怕死就尽管来一试。 乐逾十几岁游历之时,就潜入铸门寻剑,颀颀当时在鞘中长鸣待他。取剑入手,悉心抚拭,楚方回听他自称是蓬莱岛不肖子,一声长叹,允他带颀颀全身而退。刀光剑影里,几乎是一折携美夜奔似的韵事。他专情于颀颀,颀颀通身戾气,他只当他的佳人在发脾气。 接近午后,锦京城内有一家医馆,是一个小院落,门匾上书“绿竹堂”。墙内果然满是翠竹,青翠可人,直如纱帐。下五阶窄短石阶,就是成排竹林,高可入云,绕院一周,在后院成林,宽数尺高数丈的竹丛将整个院子罩住,好似一只碧纱笼。乐逾牵马绕院一圈,径直向里走,一个比春宝大四、五岁的少年扔开竹水勺拦住他,道:“这位先生,您要做什么?”乐逾道:“我来治病。” 少年松口气,道:“找殷大夫治病,需先记录在卷。”乐逾道:“我要见你们殷大夫,不是他给我治病,是我给他治病。” 少年一愣,打量他道:“先生……也是大夫?可是殷大夫没有病呀,你能给他治什么?” 乐逾摸出一封顾三亲笔的书信,高深道:“相思病。” 一间静室,两杯热茶。门窗正对院落,白纱窗外青竹成行,碎石子铺成的小径竹枝摇曳,翠荫浓重。窗边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岁年纪,虽束发却看的出北人相貌,肤白鼻高,发色略棕微卷,可一身青布衣服全然南朝士子装束,面容也细腻精巧,双目如春夜的星子,闪闪含笑,又有一种南朝士子身上都少见的和婉之态。他拆信道:“鄙人殷无效。” 乐逾道:“不好。”殷大夫大睁双眼,好奇道:“怎么说?”乐逾道:“你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却叫‘应无效’,谁还要吃你开的药?”他苦思道:“可是,我总不能叫‘应有效’‘应见效’吧?这岂非显得我夸口?”乐逾道:“虽不能改名,但你可以改姓。你可以改姓孔,‘恐无效’,既比现在听起来医术好,又很谦虚。” 殷大夫叹了口气,道:“你们中原人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乐逾道:“我也觉得我与北汉国师很有缘分,离岛不足半月,他门下高徒我见了四分之三。”他一偏头,戏谑道:“你说是不是,殷大夫?还是我该叫你,孔四公子?”殷无效又叹道:“唉。” 国师门下四个弟子,唯有关门弟子学的是医术。他的关门弟子孔非病在北汉素有“小圣手”之称,可谓继承了其师医道上的衣钵。可是数年前,因一本医书闹得不可开交,孔四公子脱离师门,之后销声匿迹,却原来是有意把自己输给了顾三。 顾三坦承:他要跟我赌的时候,我很惊讶。可是偏偏眼馋他手中那本《青囊医经》。谁知道他不押医经,把自己下成了赌注,我有什么办法? 乐逾觉得其间有一丝古怪,闲话道:“同是杏林中人,殷大夫怎么评判‘小圣手’孔非病叛出门墙一事?” 殷无效的神情酸涩,垂下头道:“那是因为,这对师徒在对医道的探求上,有了不可调和的分歧。”窗明几净,日光穿过轩窗,映入几竿浓淡有致的竹影。他穿青衣,肤色既白,周身上下隐约药香,十分清爽宜人。见这样隽逸的人物眉眼间含着怨怼,水光泛动,我见犹怜。 乐逾欣赏了半晌,道:“那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诊病吧。”一手挽起衣袖,把手腕放上药枕。殷无效反而笑了起来。他笑时垂着脸,很是含蓄端庄,三根手指搭上手腕,道:“凌先生,话说回来,你说的那相思病,该如何治?”他指若春兰,乐逾心旷神怡道:“有两种解法。” 殷无效道:“愿闻其详?”乐逾道:“解相思唯有二法,要么老,要么死。老个十岁,你也不会那么放不开顾三;要是老了十岁还放不开顾三,要解相思,你就只能解下裤腰带吊死,或者干回你殷大夫的老本行,服一剂剧毒毒死来得痛快了。”殷无效过了一阵才撤回手,看乐逾半天,客气道:“凌先生真是个爽快人。 乐逾道:“我也这么认为。”殷无效卖着关子,不无愉悦道:“可惜,凌先生好身手,好见识,好谈吐。——唯独没有好运气。”他一个字不乱地接下去:“阁下身上的蛊虫,最近是不是尤其特别的安分,就连接近身上有雌蛊的另一方,都不曾再骚乱异动过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乐逾盯着他道:“殷大夫诊出什么了?”殷无效谦逊道:“不算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发现你除了中了蛊外,还中了毒。这毒于我很熟悉,你别高兴,解是来不及的,一个多月后随时会被引发,但是做解药至少要三个月。我猜是莫冶潜下给你的,却不知道另一半下在谁身上。药性恰好安抚住了蛊虫,因为情蛊与这药都是要你和谁生个孩子的。我建议你,若是现在身上有雌蛊的,和跟你中了一样的毒的是同一个人,我看你也是见惯了声色,风流阵里出来的,这样巧的缘分多么难得,你不如化祸事为喜事,就和她安定下来成亲生个孩子好了。” 他说得轻而易举,理直气壮,乐逾有口难言。另一半药究竟下给了瑶光姬还是谁?能生孩子的药,想必是下在他与另一个女子身上。他反复咀嚼那个名字:“莫冶潜……”殷无效道:“会给你下‘情根’,他一定是恨极了你。” 乐逾忽地笑道:“我居然只砍了他两根手指。” 殷无效置身事外道:“那你要小心了,他是个很小家子气的人,只下下‘情根’,让你身败名裂,实不足以发泄你断他手指之恨的万一。” 乐逾道:“他要是敢再出现在我面前,该小心的是他,不是我。”又道:“如果被引发时,中了另一半药的人不在会怎样?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 ” 殷无效道:“心猿意马,难以自持而已。像你们这种修为的人,不和另一个人撞到一起,应该还是能把持住的。” 乐逾只当另一个中了“情根”的人是瑶光姬,莫冶潜恨她不施援手。好在虽与她仅只一见,却深信她言出如山,如今已经不在南楚了。 她是个女流之辈,事关名节,会比我吃亏。乐逾心道,还好相隔万里,哪怕药性被引发,她也不至于被我连累,是不幸中的大幸。 乐逾道:“还有一件事。”他道:“我看殷大夫你这医馆颇空荡,不如留我住下。”另一只手推上琴匣,道:“这琴是顾三的,就借给你鉴赏一段时间,既稍解相思之苦,又能押作房费,两全其美。”殷无效看着琴匣,愁肠百转,道:“我能不答应吗?” 乐逾道:“不能。”他看殷无效,又看自己,道:“因为你输给他,他又输给我。而我凑巧知道,这医馆其实是他顾三的产业。” 第11章 他折扇上压了一枚顾三的私印盖的一个章,阳刻三字殷红篆书。殷无效心道:你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存心占春雨阁便宜。本意几句话打发走乐逾,不曾想聊到日暮,他自己遣人搬了两张竹床,摆到池塘边,夜间的紫玉兰花树下,与乐逾饮酒乘凉。 殷无效是乐逾所识的医术最高,也最乏人问津的大夫。次日晨起,乐逾拎着扇子踱出去,殷无效捧一碗米粥专注读医书,乐逾道:“你就清贫到这个地步?”殷无效道:“清贫是福。凌先生要是嫌太素,不如我给你多加两粒十全大补丹?” 乐逾推门就走,殷无效面露喜色,道:“凌先生已决定搬走了?”乐逾道:“殷大夫未免想得太美,我去更夜园。” 更夜园如其名,入夜灯火辉煌,焰火闪烁,白日却萧索,园内叠山造湖,华楼高阁,断断续续的舞乐随风飘来。柳堤白沙尽头,一座曲折长桥连接水榭,水榭背后停着一架画舫似的建筑,上书“淑景”。 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引一个面目平平,身材却高大挺拔,举止脱略不拘的男人到了外间,轻声一唤,飘出一个至多十五岁的小丫鬟带他入内,悄悄道:“娘子,凌先生来了。” 却见一个黄裙丫鬟,样貌楚楚,腰间一个浅紫丝带打成的络子袋,小手从中捏出一柄镂雕象牙梳,为聂飞鸾理鬓。聂娘子一把腻黑长发垂在绫衣上,愈发显得头发丰润,转过面来,脸庞俊俏,瑶鼻檀口,双眸湛然多情,道:“妾身昨夜做了个怪梦,梦见这更夜园四月飞雪。”乐逾随丫鬟推窗向外眺,道:“满园堆絮,比拟作四月飞雪恰到好处。” 聂飞鸾道:“更怪的是,这更夜园来的都是客,却有人持什么定情信物要见妾身;以往只有客人捧着黄金刀币到这淑景舫花费,却不料今日有人要从妾身这小小的烟花女子这里拿钱。” 丫鬟退下,乐逾道:“这笔账可得记在你们主人顾三公子头上。”揽住她腰身,聂飞鸾依偎道:“先生这良心长得不好,心里没有妾身。理应重罚。” 室内薰笼香暖,乐逾道:“今天不是时候,既然赏脸,这杯罚酒我一定喝。等安排妥当,我会再来拜访,届时只要能对着你这美人,罚我守着你彻夜坐到天明我也心甘情愿,还要感恩戴德。” 聂飞鸾笑道:“这些年不见,凌先生面容改不改不好说,性情倒是一点不改。还是一见美人,就按捺不住舌底涌泉似的甜言蜜语。叫人见了你恨都恨不起来。”乐逾却挑起她下巴,突然道:“也不是全然如此。大多数美人,如你,我且敬且惜,最近却也有美人,是我既想欺负,又有些可怜的。” 聂飞鸾一怔,把那句既想欺负,又有些可怜翻来覆去念了几回,心间一动,暗道: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已有这样的福气了。 这一日,也是午后,静城王萧尚醴带一行人前往春芳苑。太子薨后辜浣自请移居春芳别苑,搬离东宫。平日深居简出,服色素淡,只时常入宫侍奉容妃。自她将“长命蛊”授予萧尚醴后,一病不起,太医日日来诊脉,这两日才刚刚好转。 萧尚醴此番前来,虽说主要是探望待他如母的太子妃,却也有一小半,是为了那……狂徒。乐逾有言在先,要是再相逢早,就是明日。如今已到了明日,萧尚醴疑心他已在昭怀太子妃府上,故而出宫也不休息,强作无事按下疲惫,再换马出行。 一行人缓缓行到春芳别苑外,此处是赐予昭怀太子妃养病的别业,丘陵低缓,杏花迷眼,两排奴婢在外恭候。为首是一个模样娟好,年约三十的女子,是辜浣自东宫带出的掌宫女官史宜则。史女官带四个侍女敛衽道:“殿下一路辛苦。” 萧尚醴扶她起身:“免礼,阿嫂如何了?”她一面回话,一面迎萧尚醴分花拂柳入内,春芳别苑内处处如常,可是并没提到有客登门。萧尚醴正是心焦,却不知他又跑去了哪里! 太子妃倚靠在床头,寝衣白,衬上肌肤如雪,整个人如冰如雪,容易消融。露出的手腕上戴一只绞丝白玉镯,镯本就小,手腕更消瘦。但她虽病弱,却温柔安详,只是目中常有多忧多思的神色。因体弱不能诞育子嗣,比萧尚醴大十二岁,长嫂如母,初见当年粉雕玉琢的幼童便生出无限欣喜,如今强自更衣起身,怜爱地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话,详细询问蛊虫一事以及他与乐逾相处的情景。 辜浣冰雪聪明,又对乐逾的为人知之甚详,萧尚醴言谈间草草带过,对他有些愤懑,是她意料中事。她望着这坐她身前,面庞上一片孺慕的少年,又想到已十余年未见的乐逾,不由轻轻一叹,还是温言软语,笑着问萧尚醴:“小九与那蓬莱岛主相处,觉得他人品怎样?”萧尚醴念头几转,最后忍着道:“有才能而无德行,轻狂放浪,无法无天。” 辜浣只道: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候相处。假以时日,小九定会对逾弟改观。就不再多提,柔柔一笑,留萧尚醴用点心罢了。 小几上梅花盘摆着玉兰饼等五色点心,侍女沏了花茶。时已黄昏,外间忽然一阵喧闹。侍女回报,有人醉酒翻入苑墙滋事,侍卫正待捉拿。她一惊,随即莞尔,冲萧尚醴道:“这个人,我看他们是一时半会捉不住的。” 萧尚醴冷哼一声,道:“他居然敢闹到阿嫂这里,仗着有几分交情,不把我大楚皇室放在眼里!我先去看看,阿嫂可以慢一步再来。”嘴上万般厌恶,人倒是一马当先风卷残云似的奔到庭中。辜浣但觉愕然,片刻间也无暇深思。 萧尚醴冲到庭外,侍卫已架上箭围了三重,箭尖指向同一人。庭外杏花如雪,一片片一堆堆深浅各异,开到粉白。箭尾白羽也是洁白。 一个身姿修伟的人影从围墙花树上一失足,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 滑倒跌落在地。萧尚醴回头厉声喝道:“给我退下!谁敢放箭!”侍卫连忙退开,乐逾摔倒后就席地而坐,看样子醉的不轻。依他的身手纵使烂醉被团团围困也绝无危机,萧尚醴关心则乱,面孔煞白,目中含怒,先前狠狠一拂袖,竟让春芳苑侍卫都刹住手,左右对视,纷纷拜倒,口称“殿下”。 九殿下静城王本就是天子的爱子,诸王皇子中唯他一人是在大兴宫皇帝身侧长大,封静城王开府外居后,还时时进宫赐膳甚至留宿禁中。一阵甲胄触地的声响惊醒萧尚醴,他想要皇位,必须招揽人心。 众人以为他要发作,不想这静城王殿下站在诸人之中,却道:“你们做得很好,应当如此。一心护主,忠勇可嘉,都起来吧。传本王的话,今日在场人等,下去后全部赏俸。只是这人与本王相识,虚惊一场,没有大碍。此事就不必传开了。” 太子妃姗姗来迟,换一身如云春衫,玉颈颀长,香肩如削,全裹在一件湖色的披风里。史宜则搀扶她行来,裙裾都不扬,步态好似凌波的仙娥。听闻萧尚醴处事,檀唇一弯,止不住地欣慰。 史宜则感慨万千,轻声道:“九殿下如今也有几分太子殿下当年的样子了。”辜浣拍了拍史宜则扶她的手,道:“传下去,我再加一份赏赐。” 那一边,萧尚醴弯腰扶起乐逾,还没抓住他已闻到他身上酒气逼人。萧尚醴压着声音唤道:“凌先生……你还起得来吗?”乐逾依旧戴着面具,面带尘土衣沾泥,一把捉住萧尚醴的衣袖,睁开双目,萧尚醴心中一怕,那瞳孔利得如万千刺人针尖齐齐扎来! 乐逾不依不饶道:“这是哪家的小美人,我见过你。”萧尚醴恼道:“够了!”却甩不开他的手,不得已支撑着这个人。 辜浣上前温柔端详乐逾,好像长姐斥责家中顽皮的弟弟,道:“可以好端端地来见我,非要这么闹一场。你这脾气和当年一模一样。”乐逾扶住围墙,推开萧尚醴,道:“我一定是在梦里。——若不是梦,这么多年,你也一点不见老,还是当年那样。” 萧尚醴被他一推,厉声道:“凌先生放尊重些,这是昭怀太子妃!”乐逾笑道:“喝醉的人不知道什么昭怀太子妃,只知道美人!”忽地招来萧尚醴靠近,语气轻佻,道:“过来我告诉你……南楚的静城王,就是个小美人。” 辜浣闻言诧然,她知道乐逾喜欢美人,喜欢打趣美人,却仅限于女子,从来没有不停地拿这美人二字打趣男人过,眼见萧尚醴挂不住脸皮,她打个圆场,笑道:“又胡言乱语。”要侍女左右搀扶乐逾去休息醒酒,走过萧尚醴面前,却听他呓语一般道:“是小美人……不是大美人,大美人是用来哄的……小美人是用来疼的。”萧尚醴留在原地,呆立一阵,神不附体早早辞去。 次日天明时分,春芳苑内一条廊上,两个侍女持灯引路代辜浣邀乐逾酒醒一叙。 辜浣日常起居在杏花深处,乐逾迈步入厅,便半仰半坐,毫不循礼。隔一道珠帘,辜浣示意史宜则退下,苦笑道:“逾弟。” 犹如一切还是当初,乐逾道:“免了。家母与太子妃断绝了母女情分。”她唯有改道:“凌先生。”又道:“先生一路护送静城王回京,昨天看来,静城王好像不是很喜欢你?” 乐逾道:“不如说是厌恶。关我什么事?难道我就很喜欢他吗。我又不是金子,是金子还有人嫌俗。”辜浣微笑道:“小九虽然不是很喜欢你,却很尊重你。昨日你被侍卫误当成刺客要拿下,是他第一个救你。”乐逾哂道:“我要人救?” 辜浣怔怔一叹,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气,这气你何苦发在他身上?”她话声很轻,却引发乐逾怒气,道:“若我真气你,你把长命蛊给谁,我绝不过问,更不必理会你的死活!你将蛊虫让给他,又让他来蓬莱岛找我,不就是要我知道他在你心中重逾性命,逼我不得不为了保住你的命,跟他入锦京走这一趟?嘱咐他一路礼贤下士,你又为什么,当我不知道?” 辜浣被他字字诛心,胸中隐隐作痛,呼吸急促,便如一朵临波照水的芙蓉花眼见要凋零在萧瑟寒风中。乐逾脸色顿变,不顾男女之防,一把将她抱住。那珠帘叮铛乱响扫成一片,席案上青玉盏铜香球骨碌滚地,近身侍女大惊跪倒,惶恐地上前呼唤。 她手腕纤弱,套有一枚凝脂似的玉环,触手与肌肤一般发凉,乐逾后悔莫及,扣牢她右腕输入一股真气,疾道:“平时心悸吃什么药,还不端上来!”浑然忘却方才争执,只要她无事,只要她无事。辜浣一时半会说不得话,如雨如雾的双眸紧闭,纤细手指虽无力,却抓住乐逾衣襟。乐逾恨不能以身相代,怀中她已消瘦如一片羽毛,不住道:“忍一忍,忍一忍……” 真气涓滴不断地倾泻,把脉象导回正途。她右腕向外抽,不让乐逾再损伤真气。史宜则步伐急切地取药奉上,哭劝道:“主子,张嘴!”她勉力含在口中,方才的青玉盏已打碎,一裂为二,史宜则另取茶盏盛温水送至口边,服侍她饮下。 乐逾张口欲语,劝一声:阿浣,随我回蓬莱岛。哪知她强睁双目,第一句话,气音微弱,乐逾附耳去听,她竟道:“……静城王虽被娇惯,小处任性……可大事上深明理义,临大节而不可夺……” 她用的是“静城王”,而不是“小九”,为表此言公允,绝无偏私。乐逾脸色铁青,曾将他视如亲弟的人,竟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算计他,甚至算到不惜性命。 第12章 窗外下起一阵小雨,她与他静静听着,犹如回到当年岛上,雨天她总是接了雨水研墨,提起笔教他们,“薪池,好墨要细润无声”“逾弟,写字需这样运笔才好”。她一旦有了气力,让史宜则抱拥着伏到一张竹榻上,两名侍女又抖开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乐逾远望道:“我答应顾三,三个月内,只要你们南楚皇位之争一日没有完结,我就保静城王萧尚醴一日不被暗杀谋害。这是我一个人的承诺,与蓬莱岛无关。我给你三个月,思量好安排好三个月后随我走。你不放心萧尚醴,我连蛊虫都可以不从他身上取出。回到蓬莱岛,我自然会找到别的方法给你续命。然而三个月内你若不顾惜身体,我就叫南楚皇室给你赔命,你尽可以一试。” 辜浣蹙眉道:“逾弟!”乐逾道:“你用性命逼我入世,我就不能逼你离开锦京?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君子了,我不是薪池。” 转身要走,衣袖却被辜浣虚弱地牵住。她有一双明亮哀婉的眼眸,乐逾道:“阿浣,你最好不要再说服我。你不提静城王,我还能多念几分昔日的情谊。”迈入牛毛似的春雨中,几个起落就不见了。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 医馆外的街道上总是充满叫卖声。人潮来往,清晨是卖杏花,过一会儿是卖糕饼鲜果。车马辚辚,偶尔有几声话语孩童叫闹。后院的门内,挂着一盏六层的铜风铃,有风刷刷地吹过丛竹,铃声也随着叮叮响动。 殷无效正举一把伞,在自家竹林中,拎小锄头与提篮挖笋。乐逾在他背后,他头也不抬,道:“咦,凌先生回来了,姜汤在石桌上。” 乐逾周身上下半湿,发丝上全是针尖大小的细碎水珠,听闻这话,席地而坐在竹叶泥地上,看着殷无效锄地,道:“殷大夫怎么知道我没带伞?” “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想淋雨的。”殷无效同情地道:“而一个人发现自己被青梅竹马如昭怀太子妃,和知交好友如顾三,联手算计以后,总会心情不好的。” 乐逾道:“殷大夫感同身受,这是肺腑之言?”殷无效道:“也不能说感同身受。”将挖出半截的笋用手扳松,像接骨一样整只取出,带着湿泥的笋放入篮中,接道:“毕竟,孔非病也好,殷无效也罢,背后都没有一个蓬莱岛一般的组织值得人这么算计。” 乐逾听着,这竹林里滴雨又落竹叶,不多时殷无效柔顺微卷的黑发与衣上已落了尖长的几片,四周一片鲜竹清香。殷无效放下锄头,道:“不过,你的反应,确实比我预料得小。没那么在意吗?” 乐逾道:“顾三算我,我不很在意。顾三本就比我精明,他是什么样的人,与他结交时我已经知道。他算我是真心,与我结交也是真心,我何必苛求。天下间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唯一不会算计的一个人,大概只有他的藤衣了。” 殷无效道:“你我同病相怜,不惺惺相惜也就罢了,你何苦戳我的痛处?”乐逾也不再争,道:“好吧。” 他向后倚靠在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仰头望竹子顶稍漫下的雨丝。 顾三对乐逾直言过为什么把宝押给静城王,他说:你信不信,我数年前,曾以布衣身份入京,与先太子一晤。 只是一次会面,春雨阁主人便为南楚太子殿下折服,从此鼎力相助,先太子得春雨阁,等同于赢得南楚武林的半壁江山。 顾三说:若是太子殿下还在,他自然是别无疑问的人选。不怕你笑,当时我想,只要他能活到六十岁,且不昏聩,你我有生之年,足可见中原归楚。北汉也要蛰伏。 乐逾道:可惜这么个你恨不得捧上云端的人物,偏偏死了。 南楚北汉有世仇,当年昭怀太子代楚帝去劳军,回程路上暴病猝死,用膝盖想都知道其中必定有古怪。 周室分出的三国内,至今有许多人盼望周天子的血脉一统中原,周室已绝子嗣,容妃便是楚帝抢先一步娶入宫中的末代周帝姬。如今还怀有周天子血脉的诸国王孙公子里,以静城王身份最高,血统最纯。要是在他争皇位的当口,能得到周天子的海外孤臣蓬莱岛乐氏归附报效,静城王大义名分已定,不说楚国帝位在望,就连中原霸主的地位都能名正言顺地争一争。 乐逾这时便觉得不胜其烦,他不是不理解为何辜浣、顾三都想拉他上同一条船,只是实在不愿牵涉入楚国帝位之争。蓬莱岛本就是各国朝堂外的一方净土,每一代岛主都在尽其所能守住蓬莱岛置身事外的潇洒,照拂那些已对各国朝政心灰意冷,移居岛上寄身江湖的人,使他们不重被各国掀起的风浪吞没。可他这岛主做得不及他母亲,不及他外祖父,不及每一个曾高卧于鲸鲵堂中的乐氏先祖。 乐逾道:“我当真发现,一切有因才有果。如果我不入锦京,就不会陷入这种境地;如果我不种情蛊,就不至于非入锦京;如果我不遇到顾三,就不至于去找情蛊;如果辜浣不天生体弱,我也不会出岛遇见顾三。最后终归要说到如果母亲不将辜家那一对姐弟带上岛,不与我相遇,就不会有后来所有事。” 殷无效眨眼,道:“你这是……难不成在怪罪令堂?” 乐逾道:“我怎么敢——我转念一想,若没有遇到那对姐弟,确实这些麻烦都不会发生;但如果遇不到他们姐弟,我岂非少了一位青梅一位竹马,以及顾三那个所谓‘知己’?若是要拿青梅竹马至交好友去换,我宁愿这些麻烦都来找我。” 殷无效拍拍下摆,提着竹篮起身端详他,看他那模样,不由明褒暗讽了一句:“阁下真是想得开。”乐逾不以为忤,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遇见你殷大夫。” 殷无效背后一阵发麻,若有所思道:“你连被亲友算计都能想开,我还没问过你,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武功吗?”乐逾道:“并不全是。武功再高,无非是保有我真正想保的东西的手段。” 殷无效“哦”一声,道:“那你真正在意什么?” 乐逾大笑。 “我在意一生能不能有花有酒有剑,有一匹快马,一个美人,能在山水之间。最好相交满天下,茶友棋友酒肉朋友,再来几个时不时给我找麻烦的知己,几个半辈子分不出胜负的对手。我最在意能不能过得自在。” 殷无效一怔,便也轻轻一笑,道:“入得锦京,你还想过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乐逾回道:“自在在心,又岂在身。”轻而易举驳了过去,殷无效倒也无意与他纠缠身不自由,心如何自由,话锋一转,道:“阁下就没想过,我这个北汉国师门下弃徒也在算计你吗?” 乐逾席地而坐,自下向上看了他一会,催促道:“去洗你的春笋吧。无论是谁要算我,总得我先心甘情愿被算才行。” 乐逾在竹林中坐了一会儿,只等殷无效烧汤。不想不到一盏茶光景,殷无效踱过来,递他一本册子。乐逾道:“汤呢?”殷无效撑着伞无辜道:“还在火上。你先看看这个。” 与此同时,梁城春雨阁内,书斋内博山炉熏香缭绕,顾三也轻轻放下同一期《蓬莱月闻》。 “那位辜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我先前还存着看热闹的心,想看他为‘凌渊’头疼,不料他竟把这破锅扣在我脑袋上。”顾三想来想去,竟没办法不接。 《蓬莱月闻》那一页画的是夜晚江头,铁索冰冷,两船相对,提曰:天上孤星,海外浮云。天上孤星自然是指“瑶光”星,而海外浮云,顾三腹诽,除却那朵现今已飘在锦京顶上的乌云,不作他人想。 蓬莱阁有惯例,从不记自己阁中人在江湖上的行径,譬如昔日羡鱼夫人的种种,《蓬莱月闻》应当是知之最详的。研究江湖经传的人众所周知,江湖史笔以《蓬莱月闻》最翔实可信,鲜有谬误。可二十年余年前《蓬莱月闻》对自家岛主羡鱼夫人一字不提,好事者欲追前岛主事迹,唯有去翻语焉不详的《武林志》《诚斋叙话》。蓬莱岛乐氏二百年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0 间共有登宗师境界者十余位,在江湖中却仅存一团又一团疑云。乐氏于武学一途有世人不及之处,又因坐拥蓬莱岛,几乎垄断海外至中原的商路,富可敌国,是故上至各国国主,下至诸门派,都对蓬莱岛且恭敬且忌惮。 引乐逾阻瑶光姬救静城王,是顾三的谋划,为此他将春雨阁锦京天部拱手让人三个月。这买卖虽不赔,可对他顾三公子而言,也不够赚。他有心看蓬莱岛一场好戏,看辜薪池如何在保《蓬莱月闻》一字不虚的前提下,记那个凭空冒出,可在嘉陵江上一剑逼退瑶光姬,并使她立誓有生之年绝不再南下渡江的“凌渊”,还能使江湖中人信服。 却未料辜薪池笔尖一转,真是以鸿毛搏千钧,对“凌渊”其人,只轻飘飘写了一句:春雨阁主人挚友。 所有对“凌渊”心存疑问的人可不是都要来问他春雨阁了! 顾三被打个措手不及,只得认下这笔倒霉糊涂帐。谁叫这蓬莱岛字号最响亮的两个人有志一同讹上他了!藤衣呈上几张名帖,冷冷道:“自公子手上新一期《蓬莱月闻》印讫至今,不过半日,已有三份匿名帖来问‘凌渊是谁’,方才又有两份,连匿名也不要了,直接署了北汉讲武堂与东吴万珍楼的款。公子要如何回复?” 顾三怅然地摩挲腰间玉佩,道:“只有……唉,不必一一报价了,挂出牌去,此一问亦属万两黄金之列。”藤衣迟疑,道:“公子,若是如此,难保江湖中人不揣测你故弄玄虚。” “可我又能如何?”顾三嗟叹:“总不能直言,‘凌渊’即是乐氏岛主?乐逾觉得他亏了,我还觉得我亏了呢。不过,”他悠悠含笑,双眉就化作远山,“要是能为静城王争取到蓬莱岛这个奥援,我这一番‘万两黄金’的造作倒也造作得不亏。”藤衣被他眉眼之间的舒心惬意迷住,不由得睁大眼睛:“那么公子以为,静城王殿下能够赢得蓬莱岛主归附?” 顾三温柔耐心地望着她的双目,说与她听:“归附不一定。静城王要是够聪明,自然会摸准乐逾的七寸。更何况他聪不聪明不说,那位太子妃对乐逾所知甚深,必定会为小静城王出谋划策以收服蓬莱岛为己用。你我且看着,乐逾总以为他能置身事外,可我看来,只怕从与静城王传话交谈起,他就已经陷在这里头,不脱一层皮无法抽身了。” 藤衣安静听他的话语,专心致志,不置一词,双目澄澈如一池秋水,两片精巧的耳垂上各缀一点明珠,闪闪如波光耀眼。顾三心中一动,放开名帖,柔柔握住她的手,她低头看着,亦没有挣开。 这世上他可以对着直抒胸臆的只有她一个。顾三心思数转,倒也没什么对乐逾的愧意。此番他要是算不到乐逾,能脱身而去是乐逾的本事;他要是算到了乐逾,使静城王从此得一强援,那也是乐逾自投尘世的罗网,愿打愿挨了。 人间至繁华富贵处,傍晚时分,万灯齐亮。仙寿宫楼台栏杆多以汉白玉搭建,如昼灯光将含香殿映得一片通明。侍女张灯以后躬身,一个年约四十的女官看着天色,又有一排侍女捧着礼盒,躬身道:“季女史。陛下驾到,又赏赐许多东西,需存册入库。” 容妃是周朝遗下的唯一一位帝女,周朝国姓为虞,帝女小字柔姿,封永懿帝姬。传闻周后梦遇神女引她观优昙婆罗花两度盛开凋谢,怀上容妃与她的孪生妹妹德徽帝姬虞贞质。周室以昙花为祥瑞,末年民不聊生,周天子还在搜集天下昙花,终使暴民骚动,攻入行宫,周室血脉一夜间沦丧殆尽,史称昙花之乱。冲入行宫的乱民见到她,为逃难形容狼狈,那容光却宛如明月在天,竟都瞠目结舌纷纷退后不敢朝她动一根指头。 她如昙花一般,美到这个境地,已经不能以论容貌,仙姿独绝,气韵高雅,一身衣裳如雪中轻烟铺百花。楚帝年过五十,鬓发斑白,细致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掌心暖热爱妃的指尖,道:“入春多时,手还这样凉。今年这是怎么了?” 容妃谦恭道:“妾身向来如此。血气不足,是早有的事了。加上近日又为醴儿的事担忧。” 楚帝愠怒道:“寡人与你的儿子,上天都要庇佑,谁敢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好?”他思及已故的太子与静城王被刺,拍了拍掌中的手,道:“你放心,寡人绝不会让醴儿出一点意外。” 便在这时,太监通报静城王在殿外候召。楚帝斥道:“还候什么召,请静城王进来!”宫人都心惊胆战,双膝战栗。恰好季女史前来,见状去请静城王。 静城王入内欲拜,被训斥过的太监连忙搀扶,还未拜下,楚帝已道:“免了。快来让你母妃看看。”萧尚醴唯有止住行礼,上前走到容妃面前。两人容貌宛如姐弟,她一双手托起幼子面庞,细细凝视他的脸,良久轻声道:“下次不可以废礼数。” 萧尚醴在她膝边依依跪道:“是。”又仰面望向楚帝,道:“儿臣有一请。”容妃也望了楚帝一眼,叹道:“不要仗着你父亲的宠爱,诸多要求。” 楚帝开怀笑道:“儿子向父亲讨要恩典,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吧,寡人的静城王又想要什么?” 萧尚醴低头道:“儿臣想要一位老师。”容妃蹙眉道:“醴儿,你有自己的太傅。” 萧尚醴道:“静城王太傅代儿臣管理封地,不在京中已久。儿臣觉得自己……学问处事上都有欠缺,想要一位可以随时请教的老师。”容妃仍不松口,道:“诸皇子并非都有太傅,你有静城王太傅,已经是君父例外的恩宠。如今又要陛下再给你指一位太傅吗?” 萧尚醴道:“儿臣不敢。”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浮着一些委屈,稍纵即逝,他平静道:“儿臣想拜一位先生,他是山野之人,并没有入仕的志向,不需太傅的职衔。只是,儿臣以为,拜谁为师,需要先得到父亲母亲的准许才能去做。” “寡人还以为是谁,哪怕是寡人的相国,醴儿想要他做老师,寡人都能立即下令。却原来是个山野之人!”楚帝笑道:“所谓在野名士,多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既然醴儿喜欢,你想拜谁为师,都由得你了!” 萧尚醴下拜,道:“谢父皇。”心中暗喜:我是一朝国君的爱子,我若愿意对谁以礼相待,加之以师长的尊荣,即使是蓬莱岛主,也绝不能拒绝。 第13章 一片楼阁通明的宫殿外,一个皇子衣饰的年轻人在红廊下待宣。身材颀长,仪容俊雅,两个内侍伺候在侧,正是寿山王萧尚醇,排行第六,比静城王年长三岁,才过弱冠,已博得贤王美名。 萧尚醴由内侍引路,本来步履轻快,见寿山王便停住。他与寿山王非同母所出,寿山王是和妃所生,和妃八年前身逝,寿山王因母妃常年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1 无宠,郁郁而终,对享盛宠三十年不衰的容妃多有记恨。他虽未表露在面上,萧尚醴却隐约能察知,因此与这六哥素不亲善,这时迎面相对,避无可避,才寒暄道:“六王兄怎不入内?”寿山王道:“本王自是不如九弟,还要在此听宣。九弟、母妃在殿内与父皇一家团圆,这领事内监都不敢通报打扰。” 萧尚醴道:“六哥何必这样说。”言下之意不以为然,寿山王暗觉不悦,毕竟静城王母子受宠,便也立即改颜相向,道:“愚兄说笑罢了,父皇与母妃怎不留九弟用膳之后再走?” “免了……”萧尚醴道:“小弟还有些旁的事。”他方才得到父母应允,一刻都坐不住,还被容妃轻声责备。 寿山王道:“哦?”瞟他一眼,以己度人,腹中盘算道:他怕是也得了南楚将与东吴缔结盟约一同攻越的消息——这九弟装得一副不解世事不理不抢的模样,现下太子英川王齐阳王都不在了,他也争着冒起头来。寿山王负手笑笑,叮嘱道:“那么九弟慢走。叫下人仔细伺候打灯,当心路。” 这一日寿山王萧尚醇入宫面君正是为与东吴结盟一事,入夜时分,寿山王甫一回府即刻令人去请寿山王太傅鲁行致。 鲁行致听闻寿山王府下人语声惶恐,打点精神入书房,果然见一地散落的物件,书案上香炉镇纸纸笔全数扫落在地,寿山王气极笑道:“父皇今日居然说,静城王要再选一位太傅,哪怕要当朝相国做他的静城王太傅,父皇也即刻为他下旨。——父皇为何不直接将这帝位给了他!还要我们这些儿子抢什么?” 待寿山王散尽了郁气,半晌,鲁太傅开门令跪在外的婢女再奉茶入内,言道:“殿下何必大动肝火。陛下偏心也不是一日二日了。” 寿山王自嘲道:“本王的母妃病重沉疴时,父皇在仙寿宫里,只因萧尚醴那小儿夜半惊悸,他一住就是半月,圣驾日日在仙寿宫。关起门来,做一家三口人。”他咬牙切齿道:“从那时起,本王就想知道,同是父皇的儿子,他愿做静城王的慈父,为何对本王母子如此凉薄。” 鲁行致欲语,如今当务之急是联络东吴,而非自怨自艾。寿山王竖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径自道:“言尽于此,太傅安心,从今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只字片语。本王可背不起一个怨望的罪名。只是皇天在上,若有一日本王登上帝位,必定要诛杀那亡国的贱人及贱人所出孽种。” 次日晨起,绿竹堂医馆仍是门庭冷落,日光穿堂入户,殷无效靠坐在案边蒲团上,一径入神读医书,一径揭开白汽蒸腾的药壶盖,随手扔入几钱称量好的药材。如是几回。 近午时,乐逾才仰面从竹床上爬起,拢了拢衣襟,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脚步走到殷无效对面坐下。殷无效递给他一碗药,道:“头疼吧?叫你不要乱动我的药酒了,喝了没好处。你自恃酒量好,趁我睡着把我的药酒全喝光了。活该你头疼。” 乐逾接过那碗,仰头一饮而尽,殷无效道:“小心烫!”乐逾扔开那药碗,道:“你问过我薪池和顾三我更信谁,我可曾对你说过,薪池如茶,顾三似酒?” “至于你。”不待殷无效回话,乐逾道:“你殷大夫,正像一碗药。” 乐逾午时才起,与殷无效闲聊几句,已到午餐光景。迈步入厨房一看,无酒无菜,殷无效的寒酸竟不是做出来赶客的。乐逾道:“令师有一套云龙含珠杯,殷兄见过?” 殷无效摸不清头脑,仍道:“不瞒你说,我用过两次。云龙含珠杯一共九只,为水精雕琢。水精石无甚出奇,难得每只杯底含一颗正圆凸起的水胆,水胆中纹裂如龙。取杯盛酒水,置于日光之下,日光最盛时光纹浮于杯面,如龙在云中摇首摆尾,头爪怒张。” 一套珍稀若此的杯盏,那位舒国师竟只随意取出让弟子使用过两次。乐逾抱臂道:“这套云龙含珠杯,是蓬莱岛自僧迦罗国商人手中买入,五年前,借由海商会中秋宝宴卖出,我记得出手时,价值三万钱。” 殷无效涩然一笑不语,乐逾掏出一袋金,道:“你放着一掷千金豪奢无度的贵族子弟,北汉国师爱徒不做,隐姓埋名躲在锦京做升斗小民艰难度日,顾三看得下去,我都看不下去。拿着吧,我从更夜园要来的,春雨阁的钱,就当劫富济贫了。” 说话之间,门外忽传来一阵叩门声。两人都早已耳闻绿竹堂外街道上的车马声,倒也不以为怪。却听门外一个朗朗的声音问道:“虎贲卫右军副统领李见青奉静城王殿下令,请问一位凌渊凌先生可在府上?” 乐逾道:“还不去应门?”殷无效道:“叫的是你!”乐逾道:“你与我谁是这绿竹堂的主人?有客登门不该主人去应?” 大门一开,门外却是一行军士簇拥,黑甲之内,驷马拉一架车,车上独有一个王孙公子生得极美。他的美不是娇弱之美,所以被甲胄簇拥,更显出美得寒冷,又极为神气矜贵。乘黑车,着白衣,戴金冠,朱唇抿紧,再长上几岁,必是位美艳威严的郎君,如今却还只是紫薇花一般的少年郎。 萧尚醴走下车来,缀以金玉的腰带束出腰身窄瘦,骨架还未长成,身形已十分俊俏,一双同是雪白的靴子一尘不染,踩踏落地,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殷无效身侧,道:“带我去见他。” 乐逾见萧尚醴行来,待他走到面前,才道:“见过静城王殿下。”萧尚醴看他敷衍,胸中堵一团火气,刻意不扶不说话。谁知乐逾见他不开口像往常一般冷冰冰地说那句“先生免礼”,竟揖到一半,自己站起来了,道:“静城王殿下屈尊来访所为何事?” 萧尚醴气得变色,乐逾再道:“殿下?”萧尚醴听而不闻,那双清波如水的眼眸向殷无效投去,问道:“尚未请教,这位是?” 殷无效轻咳,看了乐逾一眼,道:“鄙人殷无效,听名字就是个医术不大高明人又寒酸的大夫。”乐逾忙不迭哄他:“我担保,殷大夫的医术绝对高明。”这二人你来我往,态势亲密,萧尚醴道:“听殷大夫口音,似不是我南楚人士。” 殷无效肌肤白皙,额头饱满,头发微卷,一看即不是南楚人士。乐逾皱眉,殷无效却已答道:“在下是北汉人,旅居锦京三年。” “哦?”萧尚醴道:“本王若是没记错,北汉与南楚上次开战,正是三年前。”之前被劫一事使他对北汉诸多戒备,乐逾对殷无效道:“你先吃饭,不必管我。我与这位静城王殿下借一步说话。” 萧尚醴见乐逾一展臂,比向竹园深处,道:“请。”忆起夜深船头初相见,胸中翻腾万语千言,舌尖却难以送出一个字。乐逾这一声请不容抗拒,萧尚醴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踏上竹影中的小径。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2 竹枝摇动,风声飒飒。绕到一块一人高的山石后,萧尚醴脸色越来越沉重,忽然快步追上,凝重道:“凌先生,我欲拜先生为师。” 乐逾脚步停住,手掌似拍朋友一般拍了拍那巨石,回身道:“殿下何以前倨后恭,我可是殿下最不喜欢的江湖人。殿下不是说江湖人士是社稷隐患,颇有见地,我亦深以为然。” 萧尚醴挺直腰背,连称谓一并舍弃,一字字道:“你与其余江湖人不同。你是蓬莱岛主,海外孤臣乐氏后人,我身负周室血脉,你我本就应有宾主之谊。我信你能翻天覆地,只需你稍微约束言行,一心辅佐我,你救过我三次,我愿以事你以师礼。各国江湖中人,哪怕武功登峰造极,列位宗师,也无非是被国主尊为国师,尚未有一个做到天子之师。若我来日……登上帝位,便奉你为帝师。你满意了吗?” 这时他如一个年龄稚嫩的孩童,孩童再一本正经严阵以待,也是做不得准的无知儿戏。乐逾直言不讳道:“殿下想错了。”萧尚醴忍耐道:“先生何意?” 乐逾道:“在下并非楚民,对南楚无所谓不满,亦无所谓满意。我乐氏先祖是周室旧臣,你陷于危难之时,我倾力相救,你不必谢我。但是殿下要我辅佐,为你效力,不要说身负周室血脉,哪怕是周天子再世,也断无可能。” “你蓬莱岛不要欺人太甚!” 乐逾只道:“静城王殿下与我乐氏有故,我才对殿下直言。蓬莱岛上都是没有国家,没有君主的人,早已对仕途朝政死心,以寄身江湖为乐。我应当使他们免于流离,不受烦扰,远离各国纷争内斗。殿下要我辅佐,岂非是要我弃他们于不顾,失信义于亲友?” 萧尚醴无言以对低下头去,指甲掐入手指,恨不得世间万物听他号令,海外那蓬莱岛即刻烟消云散,或是遣水军围剿,荡平那座孤岛,却连自己也被这魑魅魍魉似的念头吓了一跳,不敢细思,道:“好,好!”如是二声,衣袖一挥,愤然离去。 乐逾抱臂来到竹林外,殷无效望他,又偏头望门槛,打听道:“静城王走了。你追不追?”怀中抱着一袋糖炒栗子,乐逾一伸手取过来,道:“我为什么要追?” 殷无效一想:你跑我追确是小儿女的戏码。只当自己想岔了,却眼前一花,竟是乐逾嘴上反问得无懈可击,人已如大雁一般踏上头顶屋檐,朝与静城王一处的方向去了。 半个时辰后,春芳苑内,萧尚醴疾步入庭园,却见一处空地上露天摆放四面屏风,屏风上以淡墨影影绰绰绘着玉兰,其中两名侍女一站一坐,发髻也簪玉兰,手中按着箫管檀板,乐逾站在她们身后。 见萧尚醴来,乐逾弯腰挑动侍女怀中一根琴弦,道:“殿下怎么来得这么慢?在下久候多时了。” 萧尚醴满心气愤,人却如坚冰向日融化一半。辜浣正坐在几后,见状莞尔,依靠紫檀凭几斜倚,一双手细细剥着栗子,她亲手剥了小半碟,一颗颗金黄饱满,完整无缺,令侍女端了给萧尚醴送去,取手帕擦指尖,道:“小九,你与这位凌先生的事,他对我说了。你能有这样的心,就是好的,想必凌先生虽不能答应,也一定感念。” 萧尚醴先不语,端详一阵那盘栗仁,又走向几案,看那剥落的栗壳,道:“这是栗子。”辜浣道:“这是糖炒栗子,栗子虽然性属平和,可毕竟是炒货,又添了糖,多食恐生湿滞之气。”乐逾哂道:“你当年对我与薪池也不见得这般细致,他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几颗栗子吃不出毛病来。”又道:“静城王殿下莫非是不认识?” 容妃有食疾,饮食中忌栗子、花生,他昔年在宫中从未见过此物。后来他在别处见到蒸栗,偷吃一颗,提心吊胆,次日并无疾恙,才知可以吃。 萧尚醴只见过此物两次,此时恂恂默然也有一番美艳。辜浣先前摒退左右,乐逾无需顾忌,道:“不识禾黍,心忧社稷,静城王殿下真奇人也。” 萧尚醴被他刺到痛处,脸色变了,却回敬道:“对凌先生而言,本王就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若能像先生这般自在地游历天下,本王今日的见识必不逊于先生。” 辜浣筹谋已久,心思疲惫,额角一阵阵的胀,仍收敛心神,含笑看他二人,对萧尚醴道:“小九,东吴将与我大楚结盟,使团不日即将抵达。当中有一位……你需倍加留心。” 乐逾不理朝堂事,不是不知朝堂事。使团即将赴京,似是护送一人。他原本推测使团主使身份尊贵,如今脸色骤变,道:“这回订约要结两国之姻亲?使团护送前来的是延秦公主?” 辜浣不忍道:“恐怕是她。唯有使国主胞妹嫁入楚国,才能显东吴结盟南楚之诚意。”乐逾道:“诚意?将她继承的延秦郡当作一份厚礼。东吴惯会慷他人之慨。”又道:“想不到连宁将军的儿子也是如此。” 乐逾与辜浣都似伤怀叹惋,萧尚醴兀自不解:“你们说的可是东吴昭烈敬宁皇后?” 乐逾并未答话,辜浣轻轻道:“延秦郡本为秦州,秦州人至今与东吴有龃龉,他们是绝不会称一声‘昭烈敬皇后’的,秦州人‘恨闻宁皇后,犹忆女将军’。二十年前,宁将军与蓬莱岛前代岛主并列,我尚不知道有女子这样风光过,一位名动江湖,一位威振沙场。可惜——” 她凝望乐逾。 可惜赫赫声名闻于天下的两个女子,一生都屡屡为人构陷暗害,步履维艰,寄身世间不足四十年,胸臆间已塞满块垒。 辜浣微感酸楚,拉住萧尚醴的手轻拍,勉强振作精神,叙述一段飘摇旧事。 “秦州本不属东吴,原本是西越边境之地,扼住北疆咽喉,北汉想自西越侵略中原,必先取秦州。秦州在属于西越之时就与西越关系微妙,秦州军并未被划分入西越军,秦州军民上下一体,不认西越国主,只认秦州将军宁氏。宁氏世代居于秦州,当年也是宁氏带秦州投了西越,条件是秦州军永远不出北疆,不涉入西越内斗。所谓秦州士马世无双,并不是说秦州一地的军队可以与我楚国,与吴国较量,只是秦州军寥寥数万,却守住秦州城三十年不为北汉侵扰,孤军奋战,可钦可佩,是故楚吴两国军队甘愿将这‘当世无双’的威名送与秦州。” 第14章 要说这宁氏,世代居秦州。到上一代,前任秦州将军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亡于阵前,一个十三岁起缠绵病榻。除此之外,前代将军膝下仅有一女,名扬素。人皆以为,将军之位不是被他传给子侄,就是代爱女招婿,让女婿继承。 可前代宁将军的子侄中,并没有一个能承担起守卫秦州重任的。相反,宁扬素十五岁起随父出入军营,参赞军事,言行处处有乃父之风,军中呼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3 其为“少将军”。 至宁扬素十九岁,宁将军不忍女儿再出生入死,为她设凤台选婿,明告天下以秦州将军符令作为爱女嫁妆。 于是觊觎者纷纭而至,西越王侯公子,武林豪杰,不一而足。选婿七日,宁扬素以兵法、谋略、策论、诸国风貌为题,在台上置凤冠霞帔,又搬上沙盘、舆图,远道而来者如云,以唇为枪以舌为戟,胸中备好韬略战局,而她严妆肃容高坐台上,未尝稍歇,如车轮连转,口舌酣战不休,竟使求婚者皆沦为手下败将。一时之间蔚为盛事,秦州将军邸外被堵得水泄不通。 七日后,北汉骑兵趁机寻衅,宁扬素拔剑而起,斩裂霓裳,言道:“诸君尚且不如女子!我岂敢将秦州安危托付!”又跪其父,道是女儿不孝,愿终身不嫁,保我家园。他日将军之位,可择小弟或堂兄弟之子继承。将军长叹应允。 当下易钗裙,着铠甲,击战鼓,举宁字大旗。一战立威,世人悉闻女将军。勒兵七万,威振北疆。昔日求婚者中有小宗师“文圣”何太息,虽被她击败,不以为耻反而深感折服,甘愿留在秦州军中任幕僚。为她作《秦州曲》,以壮她“罗袖染赤血,英声凌紫霞”的声势。 四年后,北汉再度攻秦州、并州。在这四年之中,北汉按兵不动,结好西越王室,又以甘词厚币贿赂朝臣,促使西越以为战事已息,削减边境军费,军中人事频繁变动。西越新任并州守将拒不与秦州军联合操练。 待到北汉大举入侵,秦州军虽精锐,却孤掌难鸣,北汉军在并州撕开一条口子,并州守将求援不及,弃城了事。宁扬素闻讯赶来,为时已晚,北汉军已入中原,并不持久肆虐,速战速决,渡江掳西越国主并一众贵胄而去。 此后便是西越称臣纳赎。西越屈膝之时,秦州腹背受敌,仍在垂死抵抗。东吴与秦州临近,对之垂涎已久,宁扬素的族兄暗中与东吴使者谈判,东吴派兵解救秦州危难,他便除掉宁扬素,继位将军,从此宁氏归附东吴,在秦州的兵权治权悉数上交东吴。 不想被宁扬素识破,秦州军民闻之,恨北汉侵略,恨西越称臣,亦恨东吴趁火打劫。东吴为向秦州施压,联合南楚,东吴不插手南楚吞下并州,南楚便助东吴得秦州。东吴忌惮她,提出条件,可以救秦州之危急,在秦州归附后如西越一般准许秦州拥兵自治,逼迫她嫁吴帝为妃,吴帝在世一日,她一日不可离吴王宫,并诞下吴帝血脉。秦州之地,永为她与吴帝血脉的封邑,如此可使秦州军虽恨难反。 战局急如火烧,宁扬素权衡利弊,提出三个条件,东吴应允她就愿意入宫为囚:可在吴宫内辟宫而居;有子嗣后可免与吴帝相见;若是儿子,东吴自然不许她亲手抚养,她愿意交出,但若有女儿,需在她身边养大。 于是秦州之围被解之日,便是她出嫁之时。时宁扬素仅二十三岁,幼弟病逝。她着白衣出城踏上东吴车辇,秦州军上下无一人有喜色,哀云悲风,军士着铠甲,民众登城楼,万众静默,宁扬素长歌作别,告知部下不该为此沦丧士气,纵使她此去此生再难归来,生时不能重归故里,死后躯体不能归葬,魂魄也必连夜渡江来归。 临别一语成谶,她确实是一去不返,一生未归。吴帝崩后三日,她被困二十年,亦毫无征兆地逝于吴宫之中。年四十三岁。 辜浣说完,萧尚醴一时默默难言。金戈铁马,依稀在耳,而那四面闻敌,举目孤苦的悲怆幽凄,又令人心中压抑。 乐逾道:“雄才英主如先吴帝,也用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故事其实没讲完,宁将军虽被困于东吴瑰琼宫中,却从未接受过吴帝册封的妃嫔册宝。吴帝与原配皇后伉俪情深,合葬一陵。东吴既不允许宁将军归葬秦州,宁将军又绝不愿葬入他东吴田氏的山陵,现如今的吴帝便追封她一个不从先吴帝谥号的皇后,另葬一地,也算清净。”他对萧尚醴道:“宁将军的儿子,如今的吴帝能继位,也是借南楚之势。” 萧尚醴自然知道自己一国在东吴新君之争中如何推波助澜,父亲又是如何借由推一位二十岁的年轻吴帝继位进而影响东吴。可他不想听乐逾这般加以戏谑,萧尚醴并不矫饰,一口认下,道:“这本是诸国间的常事。” 他既然坦率,乐逾反而击掌笑道:“说得好!” 辜浣被头疼引得面色发白,也微笑应对。萧尚醴鼓起气道:“那如今的东吴国主胞妹,又是如何以延秦郡,即是秦州为号的?” 这一问直对乐逾,辜浣亦笑帮腔道:“小九问他便问对了。天下间在宁将军入吴宫后还能与她一会,见过延秦公主,并有幸与宁将军一席长谈的人寥若晨星,他正居其一。” 辜浣难得打趣,乐逾不愿驳她兴致,略加回忆,笑自己十三、四岁时太不晓世事,道:“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听闻宁将军居于瑰琼宫二十年来,未曾有过欢笑。故而携她昔日与我母亲萍水相逢赠送的一把伞作为信物,上门说是故人之子但求一见。” 乐羡鱼与宁扬素齐名,宁扬素镇守秦州之际,乐羡鱼曾自秦州入北汉,与还没有成为北汉国师的舒效尹一战,即是那斗得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奠定她“第五宗师”之名的海陆之会。 乐羡鱼与宁扬素俱在那时扬名,最是风华正茂,世人愿意相信这两位奇女子必有一晤,且这一会晤,必如同朝霞朗日,顷刻间争辉呼应,光耀万里,此后各奔东西,各有宿命。然而恰恰相反,这二人的相会几乎称不上相会,乐羡鱼赶在大风雪到来前匆匆而至,匆匆出城,宁扬素正于城楼上视察设防,无暇分身。她们彼此慕名已久,却由始至终缘悭一面。最近的距离,也就是宁扬素红袍铠甲,手提赤红马鞭,于城楼上见乐羡鱼娉婷一身,腰悬长剑行到城楼下,嘱咐亲兵跑下城楼为她送一把伞,道是:“风疾雪重,请仙子携此伞上路。”她接下伞来,对城楼上黑甲红袍的人影嫣然一笑撑开。看不清容颜,宁扬素已觉漫天风雪里,她似一朵冷香摇动,盈盈欲飞的水莲。二十余年后,幸或不幸,双方都已为人母,她仍认得此伞。 乐逾道:“当时想着尽我所能,也要为她排遣一时片刻的忧愁,使她重展笑颜。如今添了年岁,回想当时,原来不是我取悦她,而是她担待我。想必我当年还有许多要人担待的地方,却不自知。” 说这话时明知故问地望向辜浣,辜浣为他言下之意忍俊,道:“你放心,也不是太多。” 乐逾满意道:“宁将军虽身处吴宫,却从未交出秦州军符,秦州军政仍在她掌控之下。瑰琼宫内外也都由秦州军旧人昼夜戍卫。宁将军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如今的吴帝田睦,如约未满月便被送至前吴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4 帝皇后宫中养育,记为原配王后养子,宁将军无故不去探视。四年后,得公主,东吴为笼络秦州,原本以‘长泽’为公主称号,长泽郡即是东吴发迹之地。自公主降生,宁将军即闭宫再不与外人,包括吴帝相见。一心抚育女儿。” 他说到此处,歇了一歇,引萧尚醴美目望来,辜浣莞尔:“你这卖关子的本事净拿来以大欺小,羞也不羞?” 乐逾心中戏谑道:只有你当他是小孩子,我当他却是小美人。萧尚醴在这阿嫂面前难得乖顺,被当成小孩子也不气不恼。乐逾又道:“东吴自宁将军产子起就安下心来,虽仍然步步紧逼,却也当米已成炊,再难生变。只等其子到封王的年纪,名正言顺让他去收下秦州军政。为向秦州示好,在其子加冠之年,广开宴席,主动邀来秦州旧部。东吴本想在冠礼上定下秦州归属,宁将军从他们所愿,却是在其子的冠礼上将秦州军符交与公主,并告知天下,公主若要出嫁,必须效仿她当年凤台择婿,不必听从父命王命!她当年承诺秦州她将交由她与吴帝的血脉,可这血脉并未明言男女。吴帝也想不到,她为使秦州不受东吴皇室操纵,竟做到这一步。可木已成舟,为保东吴颜面不失,只得改公主封号为延秦。诸国公主封地多是虚封,唯独延秦公主,打那一日起,名下是实打实的北疆重地,七万雄兵。” 这幅画卷由他展开指点道来,万端波涛起伏都在舌间。说到延秦公主名分已定戛然而止,却只是东吴近几年来国政那全豹的一斑。萧尚醴沉吟片刻,忽道:“我昔日听人议政,说是大楚比东吴在外事上高明。我尚且不知道如何高明,如今听先生讲来,竟然豁然开朗。” 毕竟南楚当年与东吴联手,南楚为并州,东吴为秦州。东吴与秦州僵持至今,当中几番过招,几乎落了倾举国之力欺一个女子的嫌,秦州虽名义上是延秦郡,却不能让东吴如臂使指;可并州之于大楚,却是不声不响被完整吞下,如盐溶于水,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 乐逾道:“恕我直言,楚帝陛下,即是令尊,在外事上的手段,先吴帝纵是拍马难追。” 就连现今吴帝田睦,在冠礼后未能接手秦州,被东吴皇室与秦州宁氏同视为弃子,能登上王位,除开他心思深沉,能忍能屈之外,楚帝的襄助也为他大加筹码。 乐逾生在蓬莱岛,无国无籍,对一国君主的权威不似楚人敬畏。辜浣已与前岛主断绝了义母女名分,叫不得一声“逾弟”,只道:“凌先生,你啊……”萧尚醴却道:“子不肖父,叫先生见笑了。” 乐逾心道:你若是这个年纪就城府深重满腹帝王心术,才真正天赋异禀叫人胆寒。他道:“东吴此番来的既然十有八九是延秦公主,想必就是要在南楚凤台选婿了。太子妃要在下代劳讲一讲前尘,我已讲完,之后就与我无关。其实,静城王殿下要想听这些事,春雨阁主人恐怕知之更详。” 然而萧尚醴只想听他讲,道:“春雨阁主人知天下事,或许对前因后果知道得更详尽,但我所知亲见过宁皇后,见过她人品气度的只有先生一个。” 哪怕知悉前因后果,南楚与东吴既然是盟国,萧尚醴这静城王要尊重东吴皇室,就需称一声宁皇后。即使辜浣深深为她不平不忍,明面上也不能尊称一声“将军”,最多点到为止说一句,“秦州人是称她将军的”。 乐逾不置可否道:“宁将军确实可尊可敬,想必延秦公主在她膝下长大,如今也是可敬可爱。我上回见她时,她还在换牙,发初及肩,天真烂漫。” 辜浣道:“你尚未说过入瑰琼宫拜访的详情,不妨趁今日说与我听听?让我也能遥想无缘得见的前辈风采。” 宁扬素是乐逾迄今所见,最朴素亦美得威严的女子。当日他步入瑰琼宫,吴帝为表看重,为宁扬素兴建此宫,重楼连苑,奇珍异宝。来往宫婢皆是打扮明丽,她却只是凭亭独立,周身上下全无钗环妆饰。她当时仅三十余岁,坐在水边一架水车凉扇旁,那凉扇将岸边白花的玉簪茉莉花香徐徐扇来,鬓边已有几丝白发,可转过面时,凤目含威,风仪绝伦。 乐逾并未见她,已心怀仰慕,得知她那对不起她的族兄仍安然度日,心道若是她真如传言,抑郁难解,那么他便北上秦州,替她取族兄首级出一口郁气。得以亲见才知自己浅薄,她被软禁多年,竟如一座山,一片海。 人或因风霜雨雪,冰刀雪剑而被摧折扭曲,山海在这天地间,绝不会被一时的折磨所撼动。她身上恰没有半点偏激忧愤。见他踟蹰进殿,犹是少年年纪,身高已与她等高,欣慰道:“故人之子,已经这样大了。”又问:“你母亲可好?” 乐逾答:“母亲在闭关。”修为臻至天人的几位宗师都常在闭关,动辄三五年。宁扬素道:“可惜了,我生平一大憾事,便是没有机会见到你母亲名动天下的剑。” 乐逾为她轻描淡写之下隐去的囚困屈辱所震动,将爱逾性命的颀颀双手奉上。她拔剑凝视,微露笑意,那一刻持剑在手,英姿勃发之美,乐逾一见即知,是昔日镇守秦州,叱咤风云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乐逾道:“我当时说对东吴贡茶闻名已久,宁将军处恰好有一盒茶膏,就献丑在她面前烹茶。如果不是席间暂听她教诲,之后我剑术初成就被禁足几年,真会按捺不住,先烦躁发狂,恨不能一剑捅死自己。” 宁扬素曾觉令他烹茶是折了蓬莱岛未来岛主身份,他据实以告:我一见将军,不敢不正襟危坐。能行子侄礼侍奉将军饮茶,幸何如之! 宁扬素笑道:能令来日宗师亲手烹茶,我亦与有荣焉。 她看过颀颀,乐逾为使她开怀,起身演示剑招。临别时她双手捧剑归还,郑重嘱咐:你来日必达宗师修为,我知道你如你母亲一般,是世外之人,你若为宗师,不会是哪一国哪一姓的宗师。但是如若可以,请你将来务必以天下苍生黎庶为念。 她一生不负天下人,却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秦州之围后,她本可以反悔不嫁,入吴宫后,亦能做到脱身而出,却言出如山,绝无反圜。西越东吴可以不信不义,她却必守信义。 乐逾昔日不懂她为何请求他以苍生为念,及至禁足期间,在武学一途修为一长再长,到达小宗师境界,才如站到楼台高处,骇然望见天边孤峰。他未抵小宗师时,宗师二字于他不痛不痒。能粗窥宗师门径,才惊觉宗师二字的高不可攀,高不胜寒。其中心境,如登绝顶而小天下,近高峰才能见到更高的绝顶。 他从他母亲剑下得知,宗师是凡人不可战胜,不可损伤,更不可挑战的。天下四国宗师,都被宗师之约束缚,不得涉入战事。而乐氏宗师,是唯一没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5 有国籍君主,不必在宗师之约前束手的宗师。若是他登宗师之位后想如何搅动风云,都无人可以阻拦。 日暮时分,乐逾告辞,萧尚醴抢先起身言道:“我送先生。”乐逾眼睁睁看他率先向外走,难得殷勤却做成驱赶一般,乐逾哂笑,辜浣无奈道:“我说过了,小九其实很尊重你。你不要总想着逗他。” 一路不言不语,乐逾按势不动,等萧尚醴说话。游廊两侧花木扶疏,宛如纱帐,萧尚醴一个丽影穿行其中,临到末尾,回首道:“先生为什么来这里……等我?”那眼光回眸一转,使乐逾大为震动,笑道:“你说是为什么?”萧尚醴心中微微一颤,道:“本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乐逾被他容貌吸引,上前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尚醴不由脱口道:“先生说我前倨后恭,先生不也是前倨后恭。现下又对我这样和颜悦色。”语气如嗔怨,他出口就觉不该。乐逾已道:“那当然。谁叫殿下是——小美人。”深深凝视他,萧尚醴被他看得手足无措,许多侍女忽地惊呼出声,乐逾温柔一抚他的脸颊,踏上栏杆,翻出围墙远去了。 第15章 此时虽已至四月中,入夜仍有一些春寒料峭意味。春雨连绵,今日却整日放晴,天空上下一洗,晚霞光芒灿烂,簇拥着城内馆阁楼台。 绿竹堂碧荫遍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乐逾胸怀舒畅,道:“有酒没有?”殷无效立即肃起面孔道:“你把我的药酒都喝光了,现在可没有酒,话说回来,也没有好茶!以水相代吧。”乐逾差遣绿竹堂那迎客的小童出去沽酒,两人剔烛闲坐。 半昏半醒,忽听得外面街道一阵足音。殷无效猛听他说:“有人。”被吓了一跳,松口气责怪道:“这时才沽酒回来。” 乐逾侧耳细辨,却道:“不止一人,把你这医馆围得水泄不通。”语罢伸手去怀中取那柄折扇,折扇入手,便一把抓起殷无效,纵身如鹤冲天。事出突然,殷无效还端着药碗,骤然被提起双足离地。 簌簌之声将双耳堵得一丝空隙也没有,数百支箭齐发穿窗而入,约有三成箭尖点火,这厅内顷刻如放焰火,照得人眼前失明。殷无效这时才高叫出声。 乐逾放他上屋檐,俯视下方有五人翻墙而入,嘱咐殷无效:“在这等着!”悄然翻身跃下,如雷如电,迅捷无伦,竹林中折扇一晃,竹叶纷飞,那最先突入的刺客尚未看清他用的兵刃,咽喉先被割断,在沉闷响声里气绝倒地。 殷无效伏在房顶,火焰噼啪燃烧,黑烟升腾。绿竹堂不是江上,地方狭隘,不能打得房屋摧倒,束手束脚,奔突厮杀直取要害。乐逾握扇的手不能幸免,被血洒溅,弹指间割喉三人,远处有人扑来,他掷出折扇当胸劈入那人胸膛,劲风过处连臂粗的毛竹亦齐齐腰斩倾颓。 竹叶散落弥漫,高枝倒地,嘶哑之声一如竹林受苦呻吟。乐逾手中已空,身后有人趁虚而入,他双眉一抬,侧身赤手一拧,脆响下又折断一条黑布遮面下的颈脖,那露出的咽喉上印着殷红指痕。 殷无效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目光冷漠的黑衣人。他面对黑衣人,却镇定下来,面上显出愁色,轻轻以北汉语问了一句:“你们是磨剑堂的人?” 那黑衣人不答,步步紧逼向他走来,殷无效已退到屋顶边,多动一动就有瓦片掉下砸入火中。忽有一柄折扇击穿为首黑衣人肩胛,殷无效今日见了三蓬雨,一蓬箭雨,一蓬火雨,第三蓬却是那折扇自第一个黑衣人右肩后破骨穿出,带一蓬血雨冲入其后黑衣人胸口,两人叠在一起沉沉坠入火场。 乐逾把殷无效安置在春芳苑,递磨剑堂令牌给辜浣看,辜浣思量片刻,开门见山地问道:“放到我眼底下,你究竟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乐逾道:“信或不信,交给我头疼就好,何必你操心。放在你这里,我信他,你可以保他周全;我不信他,在你耳目之下他不敢轻举妄动。有人费尽心机毁绿竹堂,定然与他有关。”辜浣颔首答应,按着心口,暗觉这回不同以往,怕日后难以善了。 苑内一阵马嘶,数十亲卫举着火把,光芒照亮长廊,萧尚醴勒马疾驰而来,道:“春芳苑如何?快去查探回禀!京中潜入北汉奸细,今夜纵火烧毁一处民居,官府迟到一步,奸细仍然在逃,本王特率人来护卫太子妃。”却是萧尚醴闻说绿竹堂失火,且与北汉有关,找个来由询查详情。 夜色浓重,萧尚醴策马来此,被前后骑士手中火把浓墨重彩一照,一身深紫骑装,端立金鞍,忽明忽暗的松油火光映亮他额头鼻梁如玉,气色甚好,美艳绝伦,可见重伤已愈。乐逾道:“静城王殿下来得好快。”一众侍从警惕寻觅,他一手掀开廊外夜深露重的树枝走到光下。 他身量既高,肩膀也高,走入群马之间,仰首四顾,毫不局促,他身上血味被风吹散,人闻不出,群马却能嗅出,坐骑不由自主潮水般退开为他让路。侍从惊觉,纷纷勒马。他径直走到静城王马前,萧尚醴正欲开口,偏在此时,那坐骑霜白骢鼻子一扬,不成器地朝乐逾喷了个响鼻! 萧尚醴僵了一张脸,乐逾却搂过马颈,揉顺鬃毛,又拍那皮毛雪亮的马背,烈驹依偎在他臂弯直如儿童撒娇,乐逾道:“怎么,喜欢我了?”萧尚醴手指发颤,缰绳紧紧缠绕掌上,听这一问,胸中全乱,如有一张鼓,怦怦而响,在众目睽睽之下,却道:“见到凌先生,本王就心安了。有先生在此,定保阿嫂无虞。” 乐逾却道:“在下今夜不会在此久留,太子妃的安危还是交托静城王殿下。”萧尚醴心里不悦,我与阿嫂都在这里,今夜你已掺入使京中混乱的头等大事,莫非这个关头还有比我们更重要的人么!他不是滋味道:“那么,凌先生又要去哪里?” 乐逾道:“殿下是——”低声道:“小美人。”当着一众侍从调戏静城王。萧尚醴无脸面声张,只得忍了。乐逾又道:“恕在下有约在身,要去见一位大美人,不能久陪,诸位借让。”火光下其余马匹都不敢靠近。 更夜园。 轻歌曼舞不绝,乐逾由一位垂双髫的女童引路,避开闲杂客人往夕晖台去。 聂飞鸾一月一度,难得亲自下场歌舞。今夜高台之上,宾客满席,灯火辉煌,八名舞姬排成横三竖二的方列,赤足旋转作舞。腰脐裸露,肤光胜雪。下摆极短,分为莲花似的八瓣,旋转起来才刚刚及膝,而那一双双纤细的腿上不着罗袜,脚踝上束着一只只上下跃动,缀以宝石铃铛的踝环。 长发纱裙的侍女捧着酒瓶,为坐在下首的每一席客人斟酒。酒不迷人,色也迷人。乐逾单手撑着桌案,斜倚看去,满堂客人都有几分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6 醉意。舞姬跳的旋旋舞,歌女奏的旋旋曲,在所有人都在这娱目悦耳的歌舞下感到醺然的倦意之时,曲声如云雾散,改弦为笛,氛围一清,舞姬伏下娇躯,在那正当中原本空置花台的位置,聂飞鸾如一尾灵蛇,婀娜无骨地在圆台上坐了起来。 舞姬的手争相搀扶,她却柔不可言。柔嫩娇弱,再三扶不起。这是她今夜最后一舞,择今夜良宵入幕之宾。她的目光盈盈,如丝带绕在了乐逾身上。乐逾起身越过几席,竟无人敢拦,任他穿过舞阵,步入当中抱起花魁,在惊呼歌笑与宾客嫉妒的眼光中朝景明台卧房内去了。 聂飞鸾依靠在他怀中胸口,在他抱她走上楼,远离宾客时轻启朱唇:“今夜先生果然来了。” 此前舞衣滑露香肩,她衣着单薄,绕到灯火后的暗处走了一阵,乐逾火热的掌心覆上冰凉肩头,将她抱紧几分,道:“绿竹堂是怎么回事?” 她沉默一会儿,道:“妾身也是今夜歌舞前才闻知,此事……毫无征兆,恐怕需要一些时间事后再反溯追查。” 乐逾抱她进房,停下脚步,待外间她的丫鬟层层关门:“自什么时候起,你春雨阁锦京分部竟只有事后反溯的能力了?” 聂飞鸾身体一僵,在他怀中直欲挣扎下地:“先生息怒。锦京毕竟是楚帝脚下,春雨阁一向不好做得太过分,以往已招来朝廷注意。” 春雨阁内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到顾三主事才稍稍放松宽和起来。聂飞鸾之前与乐逾拿乔作势,也是知他念旧又怜香,没有以暂掌天部的身份问询她,她才翻弄手腕,把他当成恩客那么招待。如今被乐逾抱得久了,肌肤相贴,嗅到他高大身躯上迥异于此地熏香的淡淡血气烟味,忽然一阵惧怕。 乐逾碰不到她白皙的双足,垫在膝弯下的手捏了一捏,把她下滑的身子搂紧,道:“安份些,地上凉。” 她便乖巧温驯起来,在乐逾即将放她到床上时,拉扯住乐逾的手压在身躯两侧,双颊晕红,又是满眼含情地道:“先生可是想……” 乐逾安抚地摩挲两把她柳腰一侧,令她稍安勿躁,凑在她耳边道:“我答应过你,一定找一夜,枯坐守着你到天明,我还没忘,大美人就忘了?” 她愣了一愣,差点脱出口去,先生这般坐怀不乱,早早来偿我的债,难道就是为了前度提过的“小美人”?这未免荒谬,乐逾不是色中饿鬼,也是荒唐放纵过的。乐逾的风月之交不止她一个,那引得乐逾为她收心的小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聂飞鸾近日颇为疲惫,乐逾在她床榻边坐下,拿一本闲书来读,她眼皮越发的沉,妆不及洗去便像枝头倦鸟,以臂掩住双目睡了。钗横鬓斜,乐逾将她乌发间几支尖锐沉重的金钗抽走,移开一盏灯,只听见她呢喃。 次日晨起,乐逾仍在她床边读锦京近日动向。折扇就丢在她床边。身上盖着他的外袍,她才惊觉他当真说到做到,守了她一整夜。 聂飞鸾见到枕上胭脂,思及自己妆容已残,不由立即扯起外袍掩住面容。却听见乐逾隔衣拥住她,道:“美人春睡足?” 她放下衣衫,娇柔道:“墙花路柳,只怕先生早就看厌了。” 乐逾道:“你这样的大美人,看十年都嫌眼福不够。”又拍拍身边,道:“过来陪我看看,寿山王和北汉近日有往来?” 寿山王萧尚醇与北汉早有瓜葛。各国皇子夺位,多有借他国之势的,譬如现今的吴帝之于南楚。要借与本国似敌非友、盘根错节的蛮夷之国的势力,无异于与虎谋皮。 春雨阁钻营南楚政事已久,聂飞鸾试探谈起如今时局,乐逾正欲回一句“与我何干”。可当时他能与顾三这样说,现下却不行。情蛊情毒将他与萧尚醴隐密牵连,那批袭击绿竹堂身携磨剑堂信物,却与南楚寿山王脱不了干系。寿山王本就有豢养死士的风传。只是不知他为什么选上绿竹堂。 红罗帐中光线迷茫,离蓬莱岛以来,种种人情牵连他在锦京越陷越深,遽然回首,竟有一入尘网中,再难得自由之感,胸襟肝胆都被这不自由摧折,还要煎熬多久,方可归去?乘风破千重浪,卧倒听万壑雷——他隔毯搂着怀里纤腰,道:“先不管那些,绿竹堂毁了,你家主人要在哪里安置那个棘手人物。” 他在聂飞鸾散开的秀发间嗅她发香,这美人躺靠道:“公子当初亲至锦京时就告诉过我,‘殷无效可用’。他让我把这句话原样奉上给先生。殷大夫可用却危险,但无论在哪,只要有先生在,他就翻不出风浪。” 之前扣住殷无效手腕,以轻功带他,确实查出他体内空空如也毫无内力,不曾打下武学根基。他俯身对她道:“你家主人顾三这辈子是不要想有能省心的时候了,你与他不同,何必一直奉陪。做秘谍不是长久的事,答应我,能抽身时及早抽身,可好?” 聂飞鸾坐在枕旁,怔怔望他,只见一片怜惜亲昵,使她沉醉。她恍惚道:“先生……”又及时醒过来,转眸柔腻腻地道:“先生可不要让妾身发昏,若是哪天真的抽出一条光身来,找上蓬莱岛去,先生的小美人做了正室夫人,该是不依得要遣十数个身强体壮的仆妇把妾身打出去了。” 乐逾却是忍不住笑,先是低沉,再是大笑,道:“小美人美则美矣,看不上我,我岂会自讨没趣。且是个男……哪怕天塌下来,也成不了眷属。”说到成不了眷属,竟有些慨叹。 “哦?当真如此?”聂飞鸾越看他越是为哪家小佳人动了心,被人掣肘,才加以分辨撇清。她是半个字也不信,将那骨节秀致的尾指一挑,乘机抹了一点檀红口脂,只待擦在乐逾衣服后领,低垂首柔情似水地说:“那么且容妾身伺候先生更衣。” 第16章 招侍女取来男子衣物,为乐逾换上,抚平肩袖时却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温婉方正,真如哪家贤妻。这便是她高超的手腕。 寿山王府邸内,萧尚醇深深叹了一口气。桌上刚放下的蜡烛火光闪烁。 “如你所言,萧尚醴已得春雨阁并蓬莱岛相助,于江湖这一面,本王是无法与他相斗了?” 虽是白日,与书房相连的密室里仍是一片昏暗。他对面的人摘下兜帽,比女子更深的红唇之上,露出高鼻深目与微卷长发。这人不过二十岁年纪,俊俏美艳,眉目间却有几分怨毒之色。左手上带着丝缎手套,两指空空。他望着手,笑意盈盈地道:“寿山王殿下何必这样说呢,静城王有春雨阁主人、蓬莱岛岛主,磨剑堂便逊色于他们吗?静城王的幕僚定是都当蓬莱岛主是个强援,又岂知他与静城王凑到一起,时机到时,可是静城王一个大大的危险。” 萧尚醇不置可否道:“本王真愿自己这步犯险是走对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7 了。擅结北汉,若最后成王败寇,本王败了,这条罪过落在谁手里都是个死字。” 莫冶潜道:“殿下雄才大略,不同于兄弟中平庸之辈。他们只看得见连吴吞越试图抗我北汉,可是与北汉对抗,又怎么好得过釜底抽薪与北汉结盟,一同瓜分东吴呢?拘于南北之见,还要与东吴共享中原,哪里如殿下有远见,若此事成,我国国主愿与殿下订约,一南一北,隔江而治。” 萧尚醇又问道:“贵国主真的只要西越与延秦郡?” 莫冶潜恳切道:“我国疆域辽阔,草原广袤无垠,对国土自然没什么多余的野心。西越早已对我国称臣,要西越顺理成章,至于延秦郡,久攻不下,只能向殿下这未来的中原之主讨要了。” 他是北汉磨剑堂的使者,北汉对中原边境虎视眈眈,如狼如鹫。萧尚醇心中暗道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尚对本王口蜜腹剑,但仍笑道:“贵国主确实大方,本王也不会小气,除延秦郡外,并州亦可奉送,反正这两地本不是我大楚国境。只是……”他居高临下地看了莫冶潜的手指,道:“本王观乎来使与本王那静城王皇弟似有些私怨啊。” “殿下好眼光。”莫冶潜忍住恨意,柔声道:“实不相瞒,莫某此番出使确有私心。却绝不敢为私怨坏殿下大事。请殿下再等上一个月,殿下什么也不需做,待到东吴延秦公主至,莫某自然有把握让静城王、蓬莱岛主,与那田氏公主闹出丑闻,使他们千夫所指,身败名裂。除此之外,多谢殿下昨夜借出死士,我此番使楚,也为清理一个师门败类,带回他偷走的医经。师尊宽宏大量任他自生自灭,我却不能让这种叛徒再苟活世上。” 天明多时,乐逾才回到春芳苑,萧尚醴却早已不在。 中庭山樱开得极好,石山上垂丝海棠未绽,春深如海,帘幕挽起,侍从撑起一顶顶翠绿帷幄,不叫日光灼伤阶下的牡丹。他随侍女步入,正遇上史宜则退出,对他敛衽施礼。锦屏之前,辜浣端起药碗,小几上三只盛蜜饯点心的高脚银盘。 乐逾道:“怎么,那小静城王不守着春芳苑至通宵,就这样走了?” 辜浣看了看他,缓缓道:“小九天未明就入宫问安了。” 乐逾展扇动作中途停下,她轻叹一声:“并不是我出谋划策在背后怂恿,是他自己对我说,不管这件事缘由如何,大好时机不可放过。在京尹呈报之前入宫请旨协查。” 君父若许他协查,就要给他权。若不许他协查,他也放出了一个讯息:楚帝的幼子自今日起,踏入争权夺势的朝局。 楚帝对静城王最宠爱本是因他是太子胞弟,绝不可能继承皇位,只需承欢膝下圆满一国之君为人慈父的心愿,而无需承天下之重。 可当这个儿子一旦走上如其他兄弟一般夺位的路,他在君父眼中将与其他皇子再无二致,这是一条不归路,成也好败也罢,他不能再退一步回去做父母不解世事的爱子。 乐逾语调平平地道:“阿浣,我知道顾三求的是什么,但我从来没懂过你,为何你执意要当谁背后的谋士。先是太子,后是静城王。你明知静城王现下还不是出自本心地想坐那个皇位,为什么偏偏要他走上这条路。” 当年昭怀太子为辜浣之父翻案,寄她一封信。展信以后,辜浣告知义母乐羡鱼,愿依南楚与辜氏当年的婚约,嫁太子为妃。蓬莱岛既然绝不涉入各国朝政,便请义母与她断绝关系。 蓬莱岛内诸人虽不宣之于口,却对此事有众多猜测。或者猜辜浣是感太子为其父翻案的恩义,以身相许;或者猜她因太子一封信动情。 也有猜测她贪恋权势,嫁与太子是为做来日国母的。此种猜测在辜浣出嫁以前已占上风,蓬莱岛上有人窃语议论,骤闻屏风后长剑出鞘之声,肝胆欲裂,半晌,屏风后其中一个人影空了,只得辜薪池绕出,道是不必怕,少主已走远了。再去碰那屏风,竟一触就从中裂开,轰然倒地。 乐逾先行离去,就是不愿认说话之人的脸。然已怒气难遏,这番无声处的大发雷霆使得蓬莱岛上此后人人对这事哑口。哪怕她成为太子的闺中幕僚,帘后军师,几乎坐实了弄权一说。 可惜造化弄人,太子还是死了,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辜浣勉力笑笑,道:“你与我自然是不一样的。你是遨游万里的鸿鹄,我是附翼于人的燕雀。你是坐拥蓬莱岛,天子找上门还嫌麻烦,避而远之,我是日思夜想只求权柄在手而不可得——” 乐逾厉声道:“你说够了?你是怎样的人,我有眼无珠?”桌上银碟都微微震颤。曾朝夕相处,辜浣为人如何他自有定夺,轮不到旁人评论诽谤,也轮不到她妄自菲薄。乐逾头脑一阵阵发痛,忽然闪现一种可能,如一捧冰雪灌入天灵盖,道:“阿浣,你该不会是,借静城王为萧尚酏报仇?这个仇你报不起!” 萧尚醴领了谕旨,从宫中出来,才进春芳苑,便见乐逾现身,萧尚醴身边侍卫即刻拔剑护住他,萧尚醴皱眉道:“无妨,收起来。”侍卫才退后。 乐逾道:“静城王殿下可有空听在下一言?” 萧尚醴怔了怔,从未见乐逾这样正经,在这春光融融的园林中,竟周身冷肃,听从他的话,命令道:“都给本王下去。”屏退左右,道:“先生请讲。” 乐逾道:“我是天下间最不该问这句话的人,可是除我以外当今天下不会有人这么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地问你。静城王殿下,你真心想要那皇位?你真思量清楚了。” 他是天下间最不该如是问的人,乐氏祖训,凡我子孙,不得与国王诸侯往来。世世代代,纵情山海,寄身江湖。蓬莱岛上的人多因怀璧其罪,才逃离各国,扬帆出海,求得乐氏庇护。 他不能掺入南楚夺位一事,却踩了一脚进来,对静城王太怜惜,本不该他问,还是他问。 乐逾在一棵花树前止步转身,萧尚醴却暗自欣喜,他自幼天之骄子,万般宠爱,只知我想要什么,又哪里顾得到蓬莱岛的立场。他只道乐逾在关心他,竟也顺从道:“我知道,先生是不信我已深思熟虑,下定决心。初见之时,先生传话问我是否想要皇位,我尚且举棋不定。上回欲拜先生为师时,却已经说得出‘如登帝位,将奉先生为帝师’的话来。” 乐逾道:“这么说静城王殿下已经立心明志了。”他既然要知道静城王的真心话,索性运起正趣经的心法,一字字间蓄意施加内力,以威势凌驾一个不通武功的十七岁少年。 萧尚醴不由自主退避,背后已抵着树干。乐逾从未对他如此放肆张扬地施展过剑气,他不想萧尚醴争那皇位。这一人身上接近宗师之势排山倒海而来,萧尚醴退无可退,隐忍地低垂袖口,在这威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8 势前俯首,他心中想到,若我不争位,来日寿山王得位,难道母亲与我还有生路?却宁死不要在这人面前露出凄惨,强撑道:“先生第一次问我,我还不敢……因为从前太子哥哥在,我不敢想。可是就是因为先生问了,我才发现自己现在不必不敢,有哪一个帝王家的子孙会对皇位无动于衷?” 高处落花簌簌,乐逾听他如是说,扳过他下巴笑道:“但是殿下竟不敢抬头直面我说话。”他只道罢了,本不是同道人,自然无缘分,才撤去内力,萧尚醴这才有喘息之机。 乐逾道:“殿下有野心,可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要是真参与争位,千难万险,可不像如今我问殿下一般容易。我不会助殿下,但会保殿下不为人所伤,春雨阁会助殿下,太子妃虽也会助殿下,但她在京中留不长久,至多再三个月我便会带她走,这由不得她。她也不知道她转给殿下的不是长命蛊,而是与我身上情蛊中雄蛊一对的雌蛊,虽能保命,却有可能带来种种异样感受,想必殿下近日已察觉了。雌蛊换主后至少要留三个月再取出方对宿主身体无碍,殿下已不再需要那蛊虫,时间到时,我会请人为殿下取蛊,确保不留后患。从此蓬莱岛与殿下两不相欠。” 萧尚醴闻听这一席话,急怒攻心,从牙缝里挤出冷冷的声音,道:“蓬莱岛就这样想与本王两不相欠,本王自当如先生所愿!就当还先生的救命之恩。”那一番雄蛊雌蛊的言辞在他心里如春雷滚过,炸响许久,他才道:“那情蛊……能早取出就早取出,否则本王想到在两个男人之间,真叫人作呕。” 他胸口剧痛,心道:难怪我对这人,原来都是劳什子蛊虫作祟。却没有如释重负,直如一松泄狠狠提起的这口气,就要落下泪来。心里又道:蓬莱岛算什么,你有眼无珠,竟把一个蓬莱岛看得比我重!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后悔来求我。 乐逾听他说“叫人作呕”,耳中刺痛,道:“殿下能这样想是最好。情蛊一事,你知我知,在下不准备知会太子妃。”萧尚醴仍僵立原地,乐逾道:“在下已无事了,请殿下自便。” 萧尚醴忽地看见他随意披上的衣衫领后一抹红痕,恍然叫人以为是花瓣,咬牙道:“话说回来,凌先生当年赠与阿嫂的是情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阿嫂心里至今念着兄长,本王提醒先生一句,不要自作多情,以免自取其辱。” 乐逾看了看他,道:“殿下放心,自作多情的事凌某从来不屑为之。譬如之前婉拒殿下拜师之请,虽然深感怅憾,此时看来,能幸免被殿下这句自取其辱言中,真值得额手称庆。” 萧尚醴被他气得胸中一口气团团乱转,乐逾见他无话相诘,气得狠狠闭眼,道:“方才那句,静城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这时一个侍女步伐细碎地边寻觅边走来,是常在苑中迎送客人的云雁,身量比别的侍女略高,容貌略成熟几分,见这二位贵人这般僵持,仿佛有些怕,仍施一礼,是辜浣身边的人,禀道:“太子妃遣婢传话,有客来求见。” 乐逾道:“殿下,请。”萧尚醴正要迈步,那云雁活络得很,已先笑道:“是婢未说清,却不是来拜访殿下,而是来见凌先生的。” 花厅内,辜浣已倚着凭几坐下,闲适地看着窗外,对着金瓶中紫色的牡丹整理各色丝线,趁着日光可喜,绣上几针。萧尚醴气尚未消尽,不着人注意地望去,那来客是位面容沉肃两鬓花白的矍铄老者,不苟言笑,一身靛蓝八宝花纹锦衣,手扶木杖却毫无佝偻之态,腰板笔直。身侧领的童子生得仙童也似的聪明眉眼,偏生一脸期期艾艾牵人衣角躲在身后,赫然是船上曾为乐逾传话的小僮。 辜浣轻声笑道:“小九,你且看,那位是海商会万会长。” 萧尚醴心中一动,海商会明面上与江湖无干,实是蓬莱岛的门户。近十余年来才浮上水面,每年中秋宝宴,各国的钱财都流水价涌向它。如若,万一……有朝一日要动蓬莱岛,岂不恰好从海商会下手。枉费辜浣素来聪慧如冰如雪,见他出神,全不知他所思所想,只令侍女将一块糕点用手帕托了递与他。 那边厢乐逾瞪眼春宝,道:“数年不见,万老身体一向可好?”换来一声怒其不争地嗤声:“好,托老岛主与前岛主的福还能再活个十来年,只是不知道老夫死前能不能见到未来的少主了。”那手杖一下下敲着地,如敲他天灵盖,乐逾一个头有两个大,万海峰冷眼道:“也不敢劳岛主垂问,上次老夫回岛述职,岛主见了我可是躲得比鹞鹰见了兔子还快。” 乐逾反握折扇,玩着折扇道:“万老此言差矣。鹞鹰见了兔子绝对是扑而不是躲。”一边猛地伸手成利爪虚抓,春宝瑟缩如鹰爪下的兔子一般,扯紧了老人家袖口,万海峰察觉他恐吓,柱杖怒道:“乐大岛主!他一个小孩子,你吓唬他做什么!要不是他在那种地方撞见了说出来,岛主还不打算让我们知道行踪吗!” 春宝嗫嚅道:“我……我就是想开开眼界!哪里料到…就撞见主人了呢……” 辜浣扑哧一笑,难得笑容明媚,拈针含笑,依稀有了几分昔日蓬莱岛上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这老总管果然叫乐逾难以招架。 乐逾双手搀扶,万海峰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一眼,道:“老夫对不起老岛主、前岛主,岛主年将而立,不能劝他收心娶一位夫人,反倒要看他流连秦楼楚馆。需知老岛主与前岛主在他这个年纪,已在潜心教养小主人了!” 乐逾道:“且不说什么叫潜心教养,我那曾祖父可是到四十才回心转意忘却旧情,娶了曾祖母,恩爱到老的。与其为一份痴恋蹉跎到不惑,倒不如寻花访柳,逍遥快活。”万海峰一脸怒容,举杖要威吓,却被乐逾易如反掌只手架住,卡在半空,难动一丝一毫。 他抬眉示意春宝先入内,才一松手,说:“老总管别急动气,母亲既然与你责打管教之权,我自然任打任骂。只是有言在先,一不打脸,二有话等我上门再说。这手杖是母亲所赠,老总管也不想它损毁。” 万海峰虽有管教责打之权,却为人端严,极重尊卑,乐逾笃定他不敢动手,哪知手杖一奉还,就带着风重重落下!十成劲抽到背后。 萧尚醴听不见他二人交谈,却在他被打的霎时间惊得站起离座,怒道:“他明明是主人!蓬莱岛竟这般没有规矩,以下犯上。” 辜浣温言道:“他视万会长为长辈……”又放下绢底,拉着萧尚醴细细安抚:“他要是不愿挨打,万会长年事已高,哪里动得了他?也是他哄老人家罢了。”说到这里摇头道:“只怕还要先撤了护体真气以免伤人。” 乐逾揉着手臂回来,辜浣为他备好茶,打趣道:“疼不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9 疼?”乐逾被提及婚事,左右看了室内二人,扔开折扇,话锋直指萧尚醴:“若是此番来的真是延秦公主,殿下打算如何向伊人求亲?” 萧尚醴涩声道:“我只愿娶心仪之人。”乐逾大笑坐下道:“殿下要是安心做个皇子,凭圣眷之隆,想做到与心仪之人长相厮守倒是不难。不过殿下所图,绝不止于此,说这样的话未免可笑。” 萧尚醴不语,辜浣也并未帮腔,有些事她不能粉饰太平,总要萧尚醴切实地知道。气氛僵持,乐逾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还是只是一件事,前路摆在眼前,殿下自择吧。”言罢转身自去。 辜浣放下针线,心道:他果然怜惜小九,不愿他争位。也是,逾弟看来,我这太子妃有什么好的,大楚的皇位又有什么好。分明是她推波助澜,让乐逾对萧尚醴存了不忍,如今心头滋味倒是一言难尽。 却听萧尚醴执拗地道:“太子哥哥也只娶了阿嫂一个人。虽在阿嫂之前有出身极高的侍妾,但是连侧妃都不肯轻封。难道不是因为他只爱阿嫂一个。” 昭怀太子去后,他心知兄长之死必有蹊跷,是母亲与阿嫂心中之痛,从不主动提起兄长,唯恐长嫂伤心。辜浣忆及往事,恍若隔世,她与亡夫后来有情,但是他们最初成婚,并非为一个情字。太子为辜氏翻案一事,背后也尽是种种利用和心计。 她抓住萧尚醴一只手,道:“很多事情,寻根究底,都不是表面上那么好。凌先生说得不错,这只是个开端。这条路辛苦得很,小九……千万要思量清楚。这其中的苦,到了日后会千百倍地难以承受。” 第17章 三日后,延秦公主被迎入锦京。 都城沐浴着濛濛细雨,长龙一般的入城车队是东吴军士,而守卫在延秦公主马车周围,前四后四的持戈卫士却一身黑甲红披,赫然来自秦州军。 南楚禁卫军列队夹道相迎,可容五车并行的大道上鸦雀无声,唯有延秦公主驷马齐拉的车乘下,饰以描金东吴田氏徽记的车轮辚辚碾过石板。 一片肃穆之中,隔几条街道,更夜园所在之处周围也较往日宁静。景明舫泊在水面上,深绿的水藻在湖中微微起伏。船窗下,雨打声声,乐逾信手推开一把断纹如梅花的古琴,仰躺在聂飞鸾膝上:“你说秦州那位军中的小宗师护送延秦公主南下?” “他乔装得太好,到锦京外一百里才显露身份,秦州现在那位是个替身。不过不止是他,昔年倾慕宁将军的那位‘文圣’何太息的弟子也来了。主人说锦京变成天下小宗师中佼佼者汇聚之处是大势所趋,他全心信赖岛主,还请岛主不要让他失望呢。” 乐逾道:“你家主人真是用人务必用尽。”聂飞鸾凝眸一笑,明知指下是一张面具,仍用手指轻轻沿着峻挺眉眼高高的鼻梁划下,道:“岛主这几日有烦心事吗?这样不开怀。” 乐逾睁眼捉住她的手,揉捏道:“我在等小美人做一个决断。虽然这件事与我无关。” 萧尚醴已有决断。 大兴宫外,秦州军兵士肃然地挽起厚重车帘,两层车帘后,延秦公主弯腰下车。 她穿银红绫罗的襦裙,束以绛红长裙,金底上银线混蓝绿丝绣出花蔓纹样的半臂。襦裙露出雪胸玉颈,颈间戴金芙蓉宝石项圈,梳高髻,簪金钗,笑容粲然。双手捧着金盒中的国书,身姿灵秀,鼻尖微翘,双眸明慧足以传情达意,不过是个才过及笄之年的俏丽少女。 她身后跟着一个周身黑衣,年未而立的男人。正是秦州军中百战炼出的小宗师。禁卫军统领正要上前,她已笑道:“岑参将留在这里吧,再往前可是大楚皇帝陛下阶前,本宫能遭遇什么风险呢?是不是呀?” 最后一句她翘首问萧尚醇。“寿山王殿下?”萧尚醇虽见她一派天真无邪,不敢轻忽,笑道:“两国已结三代之好,公主此番前来,父皇盼着能与吴国更添一层亲近。” “本宫和皇帝哥哥也一样盼着。”她笑了起来,双眸在萧尚醴身上停住。“想必这位,就是殿下的弟弟静城王殿下。” 东吴皇帝胞妹,延秦公主入楚亲手奉上国书。朝臣分列两侧,编钟鸣奏大礼乐,她率使团上前。楚吴两国国主虽然都认可对方上皇帝尊号,互为盟友,但自宁扬素之子,新吴帝田睦得楚帝相助,继位以来,南楚隐隐然有凌驾于东吴之势。 楚臣自然欲使东吴使团卑躬屈膝,意图令这长公主行国礼。延秦公主却道:“两国亲如兄弟,按辈分论,楚帝陛下便如我的叔父。”笑意盈盈地略一屈膝,只行了一半家礼。 楚帝后宫皇后之位空悬已久,拜谒之后由容妃邀延秦公主晚宴。宴席之间,她多饮数杯,薄红上面。容妃得楚帝授意,遣她心腹的季女史私语延秦公主道:“不知公主可愿意对容妃也行家礼?”至此便将延秦公主将在南楚选婿一事定下。 大雨将至,满城风声。自绿竹堂一事后,静城王主动接纳朝臣,又一反常态,将以往有过往来的京中名士大儒延请入府作为门客,楚帝听之任之。静城王眼下初初崭露声势,自然不能与经营数年的寿山王相提并论。可引人揣摩的是楚帝的态度,楚帝如今还是知天命之年,身体算是康健,怎么也能再稳坐江山四、五年。如若楚帝长此以往,偏爱静城王,寿山王恐怕就要无缘皇位了。 与一国皇子、太子妃有交集,已经是乐逾不应该也不愿意的事。更何况如今这皇子主动去争,有了继位的可能。 朝堂争斗这样的事,顾三是潜心谋划,全神贯注,乐逾则许久不入春芳苑,宁愿在一艘画舫上与聂飞鸾饮酒消遣,或是与春宝赌骰子下棋,他不拘小节,有输有赢才好玩,和个孩童打发游戏也做到胜负五五分,双双被贴得一脸落败的纸条,倒叫聂飞鸾见了忍俊不禁。 直到聂飞鸾请示,继保护延秦公主的秦州岑暮寒入锦京之后,昔年向宁将军求婚不成的“文圣”何太息唯一弟子,与瑶光姬并称“剑胆琴心”的“琴狂”裴师古也已入京,而西越剑花小筑门下“辞梦剑”闻人照花数日前启程,不日即将抵达。 乐逾这才醒一醒酒,却是往海商会去了。 海商会馆在城南,一众富商府邸别苑间。接纳兰纳、僧伽罗,乃至波斯远道而来的外商。一些外商直接将货品卖给海商会后的蓬莱岛,另一些不与蓬莱岛交易的,则由海商会协助他们将货物取下,留商队一行人住入会馆,等候贩售妥当,再在当地采买货物装载上空船,运回故土做另一笔生意。 将一整只船队的货物售完,大致需要最少两旬时间。临近诸国顺海路来的商队已习惯放下货物留给海商会寄售,之后再计算钱价。要远航才能到达中原,一年只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0 来往一次的商队更多选择盘桓于此数月,领略中原风土人情。 海商会是在乐逾理事后才渐成规模的,乐羡鱼自他十七八岁起就撒手不理,乐逾惯会异想天开,偏偏蓬莱岛内又多有心细如发、顾虑周全之人,一来一去,本来看是小打小闹的海商会一发而不可收。三年后,他请蓬莱岛上年事已高,却仍以乐氏仆从自居的老总管出任会长,海商会明面上与蓬莱岛并无多大关系,他用会长头衔请走了万海峰,改主仆为主客。老总管不必再为乐氏劳心劳力,甚至耳提面命三个儿子都要奉乐氏为主人。祖孙三代移居锦京,做起置地购屋,前呼后拥,起居八座的富家翁。 婢女引乐逾入宅,见乐逾衣饰寻常,心下轻视,盖因这万府中下仆皆衣锦绣,手腕上环饰磕碰,绣鞋尖头缀一点明珠。宅内陈设极是华贵,朱门绮户,婢女挽起翠影纱,一张宽大的红木床榻上坐具亦是兽皮所制。万海峰柱杖而出,把上位首席让给乐逾,欲扶杖拜倒,乐逾一把扶住。“我说过许多次了,万老不必对我行礼。” 万海峰道:“老夫恭候岛主数日。”乐逾道:“我此番登门,也没有大事,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母亲……”他语调变得很艰难,潇洒散漫久了,真到某些时刻反而十分畏难。他缓了缓,说:“母亲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了?” 万海峰不置信地看着乐逾,稍后才叹:“知子莫若母,夫人果然没料错。”又难以心服地问:“岛主是如何肯定的?莫非是三年前找去小敷山,夫人却避而不见?” 乐羡鱼早在四年前,遁入道观半年就离世了。蓬莱岛旧人,忧心乐逾承受不起丧母之恸,又忧心蓬莱岛失去宗师庇护,遭诸方觊觎,故而按乐羡鱼死前的安排,做出种种她仍在世的痕迹。乐逾若有行事出格的地方,便会有人模仿她的笔迹口气训斥儿子。 她死前数月条理分明地交代后事,自她父亲乃至祖父起追随乐氏的老人都满目泪水,她却说:“你们不必瞒那小混账。”语气平淡之极,想想又是且不悦且骄傲地说:“瞒也瞒不住。” 究天人之际,通造化之变又如何。宗师为天人,天人也难逃衰竭之日。要突破宗师境界,古往今来,若不是得到另一位宗师无私点拨,就是要适逢天地异象,忽然感天地之力。她十九岁诞子,大彻大悟,专心武学。十年后,登高山逢月犯荧惑,心中似有所得,面悬崖三日,堪破最后一关。从此心无挂碍,达到正趣经中太上忘情的心境。 再十年后,就早早陷入天人之衰。青丝自那一日起渐转苍然,自习武有所成以来清凉无汗的身体重新因暑热发汗,她大限将至,便远离蓬莱岛,避入东吴深山中名为小敷的那一座,独自一人,寻得一处野观度日,心如止水,静候那个视死如归的归期。 乐逾去寻她,他总有办法知悉母亲的所在。游山玩水一般带大队人马浩荡而至。乐羡鱼却闭门不出。 她这母亲做得向来古怪,我行我素,道是人间如逆旅,你我母子一场,今已缘尽,不必再寻。 乐逾只求与她见一面,她却说,我已证大道,从此道即是我,道在微尘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见我,看尘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云霞日月俱是我。 她坚拒与独子相见,乐逾也不苦求,在她道观前,悬崖外,立身跪下,坦然说:“母亲生我养我二十三年,既然要与我缘尽,我唯有以日代年,还你养育之恩。”便是谁来劝阻也无用,在观外隔一道门,日日如此,跪了她二十三天,之后转身不回头地下山,再不追寻。 万海峰以为他被蒙在鼓里,他却早已知道母亲不在了,所以公孙子丑谈起颀颀终将弑母,他并无多少担忧。乐逾道:“自纤纤落下山崖,失落山中,母亲却不寻找起,我就知道。”他心如刀割,往昔母亲不在仍能对自己说尚有亲人存世,如今却终究成为了无父又无母的孤儿。满腔悲恸,他竟在这时扬眉一笑,用与其母如出一辙的语气说:“在这世间,唯有死,能把一个绝顶剑客和她的剑分开。” 第18章 他明白与母亲早已是诀别,所以静默守她二十三日,以之代替旁人诀别时一切有或无的言语。乐氏本就是出了名的只与一个人婚配只有一名子女,在乐羡鱼以前,历代都是神仙眷侣,子女虽然自幼与父母别处而居,却相互重视。或许是因牙牙学语起便学正趣经,对世间人与事,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或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去。 万海峰拄着手杖道:“老夫前几日冒犯岛主……”中气十足,却有难言之处,他厉声道:“岛主这一回的决定,老夫不敢苟同。岛主处处与蓬莱岛撇开关系,不愿牵连我等,焉知此举才是轻重不分,本末倒置!对蓬莱岛而言,岛主才是重中之重,不可或缺的人。老夫实在不能看岛主以身犯险,拼着失礼犯上也要履行夫人的嘱托,劝说岛主。” 他本是渔民出身,十余岁时双亲亡于海啸,自卖为奴,被乐逾的祖父信手救下,这样的随意施恩不指望他报答,救的是旁人也就铭记于心罢了,他却咬死大恩必报,乘一只舢板追乐氏的船,那一任岛主唯有把他带回。 自乐逾记事起,万海峰已是满面严肃的鹤发老人,古板干练,不是乐逾天性喜欢的有趣柔婉之人。母亲对他尚且以礼相待,到乐逾这一代,更是对他敬而远之。现下乐逾却只是搭了搭他的肩膀,这样的举动让万海峰一愣,乐逾揽着老总管的肩道:“万老放心,蓬莱岛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我自有计较。” 乐逾去春芳苑见殷无效,殷大夫在春芳苑过得十分惬意,他本就是异域风情的美男子,谦谦君子,待人和婉,因为常年没有病人,便将春芳苑内许多见他脸红的妙龄少女当做了潜在的病人。数日内把了许多个脉,开了许多调理妇女阴虚宫寒,气血不畅,手足冰冷,天葵不准的药方。 乐逾现身时,他正将一副药递给一名二十余岁的侍女,那侍女眼圈通红,低声道谢,左顾右盼地藏药入袖,飞快地走了。 乐逾待她提心吊胆地离去,才出现在窗外,手撑窗台,一用力就翻入室内,气也不喘,撩拨他道:“半月不见,‘小圣手’术业有专攻,如今是妇科圣手了。”殷无效见他跳入,也不收药枕,待乐逾坐到对面,撸起衣袖置手腕于枕上,给他把脉,才道:“凌先生说话不谨慎,我这妇科圣手可也为你治着呢。” “治得如何?” 殷无效沉吟道:“你体内的情根之毒……或许是受蛊虫影响,生长太快,如今只要有引子已经可以引发了!我上回试着做的解药在绿竹堂被那场火烧了,要再做至少得十日。你的情蛊不日即将复苏。”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1 他收回诊脉的手,道,“我只能告诉你,你体内有情根之毒与蛊虫,绝不是一件好事。情根之毒不解,积压越久,来日蛊虫反噬的来势就更汹涌。”说到这里,两人都在深思。 乐逾自知离岛以来,运气极差,竟也既来之则安之,忽而换了个坐姿,折扇一开,道:“那个情根你有没有,不如再弄点来,我吃下去,以毒攻毒,再压情蛊一个月。”殷无效低垂双眼整理药箱,暗暗道:你还敢再吃,胆大包天了!现如今的发作起来已经够你受的了。 乐逾又道:“方才那病人,急匆匆的那个,看你与她的样子,是什么棘手病症?”殷无效思索一阵,答他也无妨,乐逾可以在太子妃面前替她缓颊开脱,便道:“她……棘手是真棘手,又哪里是病呢?她有了身孕,却想留下孩子。” 乐逾道:“倒是敢作敢当。你想让我保她,不在话下,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殷无效目光一动。 “什么?” 乐逾那扇子一敲,一股劲气,敲得殷无效掌下的药箱顶盖咔嚓合上,正好落锁。乐逾问:“你那师尊,北汉舒国师,闭关五年,是不是因为到了天人之衰?”殷无效收起手来,正襟危坐道:“不是。” “哦?”乐逾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道破绽:“不是?” 殷无效叹一声,道:“你该知道,舒效尹是宗师之中第一人。哪怕这世上所有宗师都到了衰竭之时,他也不会进入天人五衰。”乐逾漫不经心地把玩折扇,心道:怕就怕在这里。 殷无效确有所指也好,无心之语也罢。当世五大宗师,除却蓬莱岛乐羡鱼名存实亡,南楚思憾大师,东吴水晶宫主,西越狂花居士,都已现出天人五衰的征兆。 顾三正是因此决意投身庙堂之争,这才站定奇货可居的小静城王。江湖中有这样一种公认,江湖在十四国混乱时最盛,如今中原将大一统,江湖之所以还存在,还能独立于庙堂权威之外,全仰仗存世的宗师。纵是各国主再忌惮江湖人士,恨不得剿灭武林大派,迁移各世家,诛众豪侠,也要对宗师加以尊重。 可世间已二十余年不曾有新宗师,最后一个成就宗师的乐羡鱼年四十余便早早死去。名高望孚的旧宗师于此纷纷陷入天人之衰,不出三五年,天下间恐怕在北汉国师外再无宗师。中原的江湖或许气数已尽。自周天子分诸侯国,周室式微,诸侯国混战以来的乱世,将告终止。 千里之外,家大业大的顾三公子揉了揉额头。天气已暖,他按往年例往青岩禅寺祭扫亡母,这半个月将在禅寺住下。主持专为顾三这大香油客所设,提前令僧人打扫出来的客房精致雅洁,却难以企及燕燕阁的豪奢。 一只紫红饱满的漆雕盒里盛着各色新鲜瓜果,他把飞鸽传来的信息放开在手边,早先藤衣亲手注入沸水,点的茶刚刚凉到好处,白乳浮上碧绿茶面。他呻吟一声,伏在几上,埋首臂间,藤衣毫无声响地近前跪坐,为他按摩额角,有些着恼却又神色不变地道:“公子少出门,出门还不放松。” 客房中隔着屏风放着一个暖炉,他让藤衣按了一会儿,碰了碰她暖热的手,道:“现在偏偏是最不能放松的时候。”顾三闭着眼笑起来:“如果做来日天子的鹰犬就能免于灾祸,我为何要拼个鱼死网破?我膝盖又不硬,自然是该跪则跪。”藤衣不能听任何人说他一句不好,他自己也不行,被顾三这样说得蹙眉,道:“公子。” “你不愿听,我就不说啦。”顾三道,他倦意上涌,在茶香果香里含糊睡去。“不晓得乐大岛主将会怎么反应……这回除了你以外,有名有姓的小宗师一半都去了锦京……”他咕哝着渐渐小了声音。 乐逾一定也是知道的,若他不能立威,蓬莱岛今后难以继续保有一代又一代宗师加持的超然地位。他与静城王牵扯不清,又与东吴延秦公主是旧时相识,顾三也拭目以待,在这场凤台选婿的风波中,他会如何自处? —————— 回答问题: 岛主爹不会出现,真的是路人。一个传奇女性的爱情和配偶(还早就离婚了的)不必是传奇。她也是年轻时冲动,然后热情退去,就抽身了。平淡无奇干脆利落。爱情对她来说真的不是人生主题。 至于百合,lz觉得如果有来世,乐麻麻和宁将军能在一起就好了。今生是最相配却无缘无分。 说女性角色更出彩的,大概是,lz偏爱文里的女性角色。 麻麻要宰岛主——5%我们家都是异性恋! ——5%绝后是你的锅! ——90%你居然敢和一个皇帝搞在一起! 麻麻不会因为静城王貌美如花放他们两个一马,因为她只会宰自己儿子,静城王又不是她生的她才不管。 第19章 锦京城内,平明微雨。 一座酒楼上,凭栏风景无限,楼外一整面是临水凭空的栏杆建筑,聚集许多文人雅士小酌吟咏,正是高朋满座,清秀少女提着铜壶翩翩来去,忽然之间,儒衣布巾的宾客都停下杯盏向外张望。 只见一辆四匹黑马拉动的马车驶来,马车旁有八名绯衣少年骑马追随,一声皮鞭脆响,车架停稳,马夫撑起绸伞,随行下人衣冠整洁笔挺,立即分列左右。 楼上客人已暗暗猜到这一行是江湖中的人物,却不由眼前一亮——江湖中竟有如此人物! 千呼万唤始出来,是一个绯衣青年。那青年肤色如玉,黑发随意披拂两肩,额头光洁,鼻梁高挺,唇似涂朱,形貌之俊美,已有几分女儿貌,腰背瘦削却又是男儿身。他衣衫分明是红杏枝头最盛的颜色,旁人穿了不伦不类,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哀艳之色。 微雨濛濛,江船往来如织,他在伞下看追云楼招牌,稍一颔首,拂过腰间一柄长剑。有识之士观其样式,便知这被簇拥着行来的是闻人公子闻人照花,他的胞姐是西越贵妃,师尊是剑花小筑之主,西越宗师沈淮海,号曰“辞梦剑”,在西越江湖名声一时无两。 追云楼中其他宾客悄声议论,八名少年已翻身下马,闻人照花吩咐道:“不要惊扰其他客人。”举步上楼,楼上隐隐透出男女嬉笑,语声甚是孟浪,两三名剑花笑筑弟子相顾按剑,眼中都是厌恶,然而此番入楚为天大的事而来,也无心去管这些小事,举动如常在一间包厢静室内安坐。 半个时辰后,少年出厢房招来下人,要带几十坛酒走。下人道:“实不相瞒这位小哥,这酒楼今晨还剩八十余坛杏花酿,已被一位客人全买下了,楼里如今就留有个零头……若再要酒,唯有等明年了。”少年带他回话,闻人照花双眉微压,道:“那位兄台,未免……”他道:“可否请他让一些,难不成我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2 今天竟一坛也买不到了?” 这时,楼外廊道上人影一闪,又钻入一位笑吟吟的小公子,衣着华贵,生得极是美貌,一对眼睛黑白分明,骨碌碌直转,身后随侍一个默不作声的黑衣护卫。甫一进门,顾盼神飞,将这楼内打量一圈,却在三楼定住,隐有讶异之色。 只听吱呀一声,一个歌伎在外叫了一句:“闻人公子?”闻人照花追到楼梯前,三楼楼头,已闲适地站出一个男人,手握折扇,身材颀硕,蓝衣白袍,相貌仅是中上,双眼扫来,却自有一种慑人更迫人之处。他拥住三五歌伎附耳,弹弦唱歌的歌伎逐一婷婷袅袅下楼,如将闻人照花先前的话全听了个彻底,道:“天有不测之风云,闻人公子既然遇上在下,就真是一坛酒也买不到了。” 声音凝于一线,声音不大,可其声落地却是闻人照花身后一众人也悉可清楚听闻。人一站起,就如长剑悄然出鞘,震动一室。闻人照花按住辞梦剑,那人周身气势锐利无比,不加以掩饰,反而拔高放纵,引得他气血翻涌,辞梦剑亦感主人意,不平不悦,直欲脱身飞出,与他兵刃相接铿锵激鸣。可战意又被闻人照花镇住——不管对方是谁,这样的高手一直栖身楼上,他毫无察觉,简直匪夷所思。 在这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紧要关头,那人盯着他,毫不遮掩,道:“风姿如临水照花,闻人公子着这剑花小筑的绯衣,果然叫人一见倾心,失魂落魄。”剑花小筑的弟子俱是愕然,唯有那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公子扑哧一笑。 闻人照花长长的睫毛压着,面庞纹丝不动,那目光像是层层剥他衣衫,拿不准这人是在……调戏我?同为男子怎会是调戏?他端立与那人对视,强笑道:“阁下看得出我是谁,我却还未推出阁下这张面具下是哪一位。” 那人听罢大笑道:“闻人公子,何必这样如临大敌?你我素不相识。辞梦剑今日一坛酒也买不到。不必你买,有我来送。这八十坛酒我已叫人封上,只待闻人公子取走。只要你能接住。”随手抛出一物。 那盒上带着柔劲,闻人照花展袖而起,他身法名为“飞袖妨花”,绿鬓朱颜飘飘渺渺如作舞,一楼大堂宾客只觉一片虹云,又如一只胭脂色的大雁从头顶飘过。堂中宾客目眩神迷,只见他手掌一推一拂,刻意以一手“东风暗换”接住锦盒,目光向那人投去。 那人道:“接了礼物不打开?”闻人照花垂下双眸,手指紧按锦盒,揭开盒盖,却没有暗器刁难,竟是满盒红芍。芍药花期在牡丹后,却被先催开数朵,闻人照花亦不由一怔,此花与他衣衫近一色。那人道:“闻人公子名中有花,如今有酒,更不能无花。杏花虽好,花期已过,我荐花中相国为君佐酒。” 他转身向三楼临水栏杆走去,闻人照花与十余名剑花小筑弟子对视,数条身影齐齐飞上楼,却晚了一步,被那小公子抢先,飞奔到栏杆旁,拢掌在口边叫着“大哥哥”,眼都不眨,柳腰一拧就往下跳。闻人照花欲追却被那小公子的黑衣护卫阻拦。 那二楼上的客人被叫得熟悉,硬生生在空中止住去势,踏片瓦在屋檐上折身,险险抱住那乳燕般投来的小公子,如纸片似轻飘落地。那人自是乐逾。而他怀中那男装打扮的少年郎颈间幽香,胸前微隆,腰肢纤柔,一脸灵慧顽皮。依稀旧时雏燕复来投,乐逾惊讶道:“弥弥?”望着她俏丽小脸,道:“你长高了!” 那少女便是东吴延秦公主,国姓田,她小字弥弥。此刻双臂一搂,抱在乐逾颈上,并无男女之念,亦不拘男女之别,仰脸如对兄长那般笑语:“大哥哥,好久不见!” 乐逾拥她纵身飞越,几个起落,才避开闲杂人等,她落地站稳,便“刷”地从袖中开出一柄折扇,半掩口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乐逾一扇敲掉她周身潇洒倜傥,抱臂走在前道:“你要那岑参军拦闻人照花,闻人照花当时就明白你是谁了。” 田弥弥在他身后道:“大哥哥与我都相信辞梦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我怕他出去宣扬么?”她追上乐逾,拖住他手臂央求:“大哥哥,大哥哥,带我去看美人。” 乐逾懒散道:“锦京城里美人多,你要看哪一个?”这么说着忽然回头,这才发现究竟为什么他自见到弥弥起,就眼熟得怪异。 这小姑娘男儿装束月白衣袍,雪白折扇,腰间一只璎珞锦囊,神采飞扬,若是改扇为剑,把她那男儿身上找不到的俏丽都不要,添上常年囊中空空,花钱大手大脚又好与人动武,时不时裹一领看不出颜色的披风,骑一匹瘦马,风烟尘土里来来去去的落拓,浑然是乐逾十四五岁,充个浪荡侠少在江湖中历练的打扮。 这小姑娘偏还用与他三分相似的口气企盼地说:“都到了更夜园外,自然要去看那位‘鸾步无仙侣’的大美人了。我就跟着大哥哥去,横竖这锦京城里,何方美人不识君?” 带如世交幼妹的小姑娘上青楼,乐逾自忖也算独一份。他竟全盘应下,同弥弥讲了几桩风月之地的惯例,带她去水上石舫见聂飞鸾。 两厢会面,一个是雅艳如红花的欢场佳丽,一个是灵慧似珠玉的东吴公主。田弥弥虽是男装打扮,乐逾也有意不去代她解围,任她自称是凌先生的远房表亲,可聂飞鸾一见她眉弯如月,两侧嫩白耳垂各一点细小针洞,即知这是哪家豪门的贵女。 她与乐逾极是熟稔,见他不似见外客,细描柳眉,点晕胭脂罢了。田弥弥却觉淡极始知花更艳,聂飞鸾松松挽着髻,发丝如漆,小睡初醒,脸颊尚有红晕,笑语之间明眸有神,皓齿如贝,有一番他人没有的俊俏。那裙底的丝履露了个尖,南楚与吴国装束不同,鞋履也不同,吴国女子的绢舄鞋头立起一片方绢,方绢两头上翘,称为“歧头鞋”,绢上缀细碎珠玉。南楚丝履却是尖头上翘,鞋尖一粒珠子。那丝履上绣的黄色花样看不仔细,但丝履在裙下偶尔一动,田弥弥的心儿便随之一颤,她依偎上前,倾身笑道:“姐姐,你生得好动人。” 聂飞鸾一怔,乐逾看好戏作壁上观,她唯有又笑回道:“小公子何必这样奉承贱妾呢?” 她一口一个“姐姐”,拉着聂飞鸾的手不放开。与聂飞鸾相处,如沐春风,却每一次亲近都被她回波似的荡开了。直到时辰不早,乐逾送她回会馆,坐在马车内,田弥弥知她既是名妓又是春雨阁中人,一时拍着车内坐具向往道:“这就是江湖中的美人!”一时又不明所以,抚着锦垫微感黯然,长吁短叹道:“这个姐姐好似不怎么喜欢我呢。” 她怎么能知道,聂飞鸾恰恰不是不喜欢她,而是见她一身富贵娇养出来的天真聪敏,自感身世凄凉,与她判若云泥,高攀不起。又思及她云英未嫁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3 ,与烟花女子过从甚密,只会损伤闺誉。 却说那马车辚辚,不多时已至东吴会馆外,乐逾打帘望去,无人窥探,这才先一步跨出,再牵引田弥弥下来。 田弥弥左右一看,笑道:“岑参将来了。大哥哥今日特地去遇辞梦剑,借酒一会,高下立判。却不知你和我这位岑参将比孰胜孰负?” 乐逾道:“你想知道?”顷刻之间,田弥弥只觉胸口一窒,不由得扶住车架。乐逾扬目向岑暮寒看去,袖起手道:“我亦好奇。”岑暮寒与他尚有十步之距,已眉心一压,身形稍滞便迅速近前。田弥弥轻按胸口道:“岑参将,这位是凌渊凌先生。” 乐逾久闻秦州岑暮寒之名,却未料这行伍中人生得如此英俊庄重。他着黑衣,身材挺拔如长枪,为人一丝不苟,发髻也一丝不乱,长眉入鬓,鼻梁笔直,唇偏是女子中亦少见的姣好秀致,守礼寡言之态宛若处子。年纪只比乐逾小,约二十五六。 他与乐逾相对,犹岳峙渊渟一般。岑暮寒先行一礼,却是按剑行礼。长剑样式极古,沉重无锋,名为“虞候”。岑暮寒既知掩耳盗铃的凌渊的身份下是蓬莱岛主,便对他格外礼让。乐逾厌烦礼仪,虽则敷衍,却反而与他平辈还礼以示敬,岑暮寒始料未及。 田弥弥只觉方才的气窒一扫而空,乐逾道:“我激得起闻人照花的战意,却动摇不了岑兄百战拼杀出来的心境。” 岑暮寒面色不动道:“我听闻正趣经是江湖中最讲求顺其自然的心法,阁下能反其道而行之,使人心神慑服气血沸腾,此等修为已是我望尘莫及的了。” 岑暮寒虽是小宗师,却不是江湖中人,从戎不从武,是以小宗师内的排行不曾把他列入。若非此番事涉延秦公主,他绝不会在诸多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聚集锦京时也插一脚。 乐逾与他,便是万人阵中,斩将夺旗,我不如君;狭路相逢,仗剑论武,君难及我。 田弥弥含笑凝睇,道:“岑参将先去歇息吧,我有一物要出示凌先生看。” 岑暮寒道声“末将遵命”便退去,他在秦州军中任职,不是东吴臣属,而是宁氏家将。 待人走了,田弥弥神色蓦地生动,一抓乐逾的手,蝴蝶一般飞出去:“大哥哥,走!”她此时男装打扮,并无裙裾的烦扰,乐逾纵容地牵起她,轻身而上,竟是从屋檐起步,俯冲入柳荫,斜飞过池塘,靴底踏水,时而踩在莲瓣纹的栏杆柱上,听着田弥弥欢声指点:“左,左,右,哎呀再飞高点!” 好一阵乱旋,早有侍女入内回报公主回来了,一个五十余岁面白无须通身绫罗的老男人提着下摆冲出,抚着胸口尖利道:“公主呀,求你行行好快下来,这是要老奴的命呀!”乐逾才把这笑得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放下在廊外。 田弥弥笑道:“大哥哥,这是服侍我母亲又看我长大的王宫监。”又对那太监道:“王宫监莫慌。这是本宫母亲金兰之交的儿子,算是本宫的兄长。”王宫监也与乐逾见了礼,又劝几句才退下。田弥弥眼波中欣喜无限,击掌唤来侍女,却上前正色道:“大哥哥,我把‘纤纤’从吴国带来啦。” 乐羡鱼隐居东吴山中,逝于彼处。纤纤失落多年。乐逾骤一听闻,震惊不已。侍女捧出一只长匣,她眷恋又骄傲地亲手开启,匣中一柄长剑,剑身细薄,白鳞剑鞘已被磨损斑驳,那只素手一扬,皓腕展剑,灿灿光动,犹如满室冰雪。叫乐逾想起昔日万卷书库里,纤纤一刃映着灯光抽出,在母亲手中如皓月冷千山。他尚未细看,已追问:“你怎么找到的?” 纤纤遭遇山崩而遗失。田弥弥垂首道:“皇帝哥哥想让我嫁到南楚,任我开口,什么都赏赐给我。我就以终身大事换纤纤,反正在姻缘一事上,我早就不敢想了。”她收剑回鞘,抚摩剑鞘道:“皇帝哥哥以两千人,为我找了三个月。将小敷山方圆百里一草一木都翻过来找了一遍,在一个被巨石堵住的山洞里找到了纤纤……” 乐逾脸色一沉,她见势急道:“大哥哥!我知道你要骂我傻,但是听我说完。我常想,如果我不是公主,哪怕像那位瑶光姬一样,只要不是娘亲的女儿,没有必须承担的责任,我都想学几招三脚猫功夫,到江湖里,过一把侠女的瘾。我从小就仰慕大哥哥的娘亲,即使今生无缘一见,我愿意倾我所有,将她的东西归还蓬莱岛!”她说到最后,轻轻眨眼,眼中已有泪水,却是柔声说:“这是我的心愿,请你收下。大哥哥可以为它再择善主。”便将一直抱在怀中的纤纤双手递了出去,含泪的目光仍不舍又欣慰地缠在剑上。 她以毕生归属,远嫁和亲为筹码,换得一柄她用不了的剑。却只为将那柄剑在斯人与世长辞后奉还故主。如此义无反顾,乐逾一时无话,擦去她的泪珠,拍她头顶道:“傻丫头。” 他对着她通红的眼眶道:“即使母亲在世,也必定会将‘纤纤’赠与你。你虽不会用剑,世上却不会有人比你更配得上它。” 第20章 他是真愿纤纤能归弥弥所有,可是——乐逾握剑即知,这柄剑像极纤纤,做旧做伤,却终究不是纤纤。他在蓬莱岛斥钜资索寻母亲故剑纤纤数年而无所得,岂有吴帝手到擒来之理。此剑与纤纤别无二致,只是平举时承重之处略低。纤纤是昔日名铸楚氏夫妇共铸,楚大师已故,此剑想必是托遗孀武大师铸成。虽不及纤纤,也可称当世难求的宝剑。 有此剑,无此剑,延秦公主为秦州也好,东吴也罢,都是要嫁到南楚的。弥弥本无选择。田睦变出一柄纤纤送到她手上,或者便是年轻吴帝今生唯一一次,耗费心机许胞妹以片刻虚无缥缈的安慰,圆她一个苦求不得的江湖梦。乐逾如何能够点破。 他道:“下次来我给你带一样东西。” 而此时,东吴会馆外,巍巍宫城内,静城王走出仙寿宫。十余名浅色宫裙的婢女止步侧身行礼,他不理不应,匆匆走过。含香殿地基极高,重重楼阁多用石料,通明如玉,香雾缭绕,如仙宫宝阁。 静城王并未用膳就辞去,走得很急,在御道上便上了马。楚帝兴建上安宫一事本是交由寿山王督办,如今职权分了一半给静城王。他尽心尽力居中协调,楚帝很是满意。萧尚醴才协理此事半月,就得到数次嘉勉。 而他此次进宫侍坐,却是另有所求。编钟玉磬声里,舞姬翩翩起舞,小静城王在楚帝与容妃面前平静道:“儿臣有意求娶东吴延秦公主为妻。”言辞之间殊无喜色,却是心意已决。 容妃指尖颤抖,疾转身来,差点打翻宫娥奉上与她净手的玛瑙盏。楚帝却笑道:“哦?寿山王也对寡人这样求禀。他吴国田氏真养出个叫寡人年轻气盛的儿子争夺的好女儿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4 。女儿只有一个,如何配寡人的皇子两个人?” 容妃压下惊惧,婉声道:“陛下,不要理醴儿胡闹。静城王年纪还小,哪里就真的要娶妻了?无非是孩子心性,做不得数。”萧尚醴并不知母亲为何畏惧,但自他记事起,母亲从来谨小慎微。她是周朝帝姬,身份本来高贵,又自十六岁起,得盛宠三十年不衰,可父皇的元配卞皇后去后,后位空悬,父皇几次三番有意立母亲为继后,都被她再三地固辞了。 初次请辞时,甚至素衣脱簪待罪,使父皇心疼震怒,奔出宫苑阻拦。勃然作色令她禁足思过,又朝令夕改,反而临时召七位太医入宫会诊,唯恐她为暑热所侵。 静城王低声反驳道:“在母亲眼里,孩子自然永远是孩子。”见楚帝并无不悦,才出席拜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臣愿与六哥来个君子之争,任延秦公主挑选她的如意郎君。无论选中六哥,或是堂兄弟,儿臣绝无怨言。” 楚帝握着容妃的手,将她紧攥的玉掌推开捂在手中,道:“爱妃,醴儿长大了,注定是要越来越像寡人的。静城王,敢不敢告诉寡人,你为什么而求娶延秦公主?” 要娶延秦公主,自然为娶秦州边陲要地,七万雄兵。萧尚醴眼前画面飞掠,想到太子哥哥之死,想到母亲以泪洗面,多年来夙夕忧惕,想到英川王齐阳王之争,元月宴上自己遇刺,想到阿嫂面如雪色对他说:“去蓬莱岛……” 想到北汉磨剑堂与他结下的仇怨,想到春雨阁主人示好,想到寿山王步步紧逼,近日涉足政事的不易,想到他不曾倾心却必定要娶,难免愧对的延秦公主。唯独不敢想那位凌先生,想与他有一对情蛊牵连,叫他一思及此,既恼恨又欢喜的蓬莱岛主乐逾。萧尚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冷下来,凝结严实。他要走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不为任何人,是他自己要走。 楚帝仍居上座,目光沉沉笼罩着幼子。静城王出神思索之际浑然是个玉雕的人,双唇端丽,却只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静城王离去后,容妃独坐,神情似是失望茫然。季女史担忧不已。楚帝只端起青玉盏饮着酒,道:“醴儿最肖似寡人,当年寡人在周天子洛池行宫鹿苑中初见你,你风筝落水,站在湖畔,还不及如今那田氏小女的年纪,寡人便知你终究是要嫁给寡人,为寡人生儿育女的。爱妃,你说,若是寡人让醴儿如愿以偿,他与田家的女儿到如今寡人与你这般年纪,可会相敬如宾如你我?”容妃此时天人交战,醴儿赤子之心,怎么能像他,怎么会像他?睫下滚落一行泪,楚帝猛地掷下酒盏。 簇拥在帝妃二人身侧,打扇切鲜果侍奉的宫娥跪倒一地,容妃立即改颜强笑:“陛下……是臣妾眼见醴儿也到了知慕少艾之年,一时有些感怀……” “你的感怀?”楚帝哂笑,“感怀还是惧怕?真是讽刺,寡人数十年的枕边人,六宫倾羡的宠妃无时无刻不对寡人心存畏惧,战战兢兢!”他一手捏住容妃的下颌观她泪痕,季棠膝行叩首:“陛下,求陛下息怒!”宫人跪拜不敢言,楚帝道:“酏儿死后你求寡人不要让醴儿涉入朝政党争,如今不是寡人要他争,是他自己要争。你这做母亲的也要拦着?” 容妃面色死灰,楚帝大笑着放开她,“你究竟在怕什么,寡人不知道,但寡人有兴趣知道,若是寡人将天下给了你的儿子,你还怕么?”语罢一拂袖,不再多看地走去殿外露台,近身的宫娥,在外侍候的太监,如云骤散走了大半,衣锦摩擦,屐履磋磨之声不绝于耳。 容妃半委于地,被宫娥众星拱月一般扶起,远远地望着静城王离去的方向,面上无尽心酸哀愁。季棠女史快步上前搀扶她,另有一个侍女奉上一只檀香木匣,季女史禀道:“昭怀太子妃送了抄录的经书来。” 这一日稍晚,宫中女官至春芳苑送容妃赐下的糕点鲜果,并宫中暖房几样罕见花卉。辜浣府上的史宜则本是宫中女官,当下代昭怀太子妃依例谢了礼,轻步入内,另有侍女为她掀起一层湘妃竹细帘,裙裾下绣履悄然走了一时,这才绕过一重博古架,到了辜浣床榻前,附耳道:“仙寿宫有消息。” 辜浣瞑目拥衾,这时颤颤地睁眼,柔声道:“留给我看。把药端来。”待见了卷在一截做成花枝的铜管里的信笺,读过细密蝇头小楷,侍女云雁也端药来与她饮。 她含着蜜饯问:“那位殷大夫近日可还安稳?”史宜则点火折子在一只银香托里燃了信纸,立即道:“那位殷大夫给留在片玉斋伺候的女孩子挨个诊了一圈,这会儿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套皮影,正在给她们扮皮影戏。”辜浣安静一笑,嘱咐道:“还是要好好看着,对凌先生也有个交代。” 窗外廊下,花瓣纷落,几只雀鸟唧啾飞来,啄食一只只铜盘里的鸟食。她缠绵病榻,不觉春光已甚浓,骤然之间已有小半旬不见乐逾。这个逾弟又在哪里伴着美人呢?她想起乐逾当日道:“你不会是想报仇?这个仇你报不起!”言犹在耳,五月暮春里饮下热汤药竟止不住周身冰冷。 她僵坐许久,史宜则轻唤:“主子……”她捻一撮仙寿宫密信烧成的灰烬,恍惚又心念已决,道:“人人到头都是这一把灰,你们不要捡好话劝我,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能像它就好了,把最后一丁点火星都烧尽。” 辜浣只当乐逾在海商会或更夜园流连于轻歌曼舞,乐逾却是回了一趟海商会,次日至东吴会馆。他立在檐上,还未敲瓦,便听闻有人沉声道:“不问而来者,是哪位?”赫然是岑暮寒。 乐逾坦然一笑,越过围墙,岑暮寒眼见是他,双眉皱起,侧身让路。弥弥正持团扇在池边看一对水鸟,园中日色鲜明,水畔多丽人簇拥她,纤秾合宜,皆作东吴宫装仕女打扮,额上贴花钿,此时挥退诸仕女,缓步上前笑道:“大哥哥!” 乐逾扶稳她的双臂,取出一串挂饰,道:“纤纤昔日的剑穗大概是这样。”他一哂道:“时间有限,只能相似到这个地步。”田弥弥低头细看,剑穗光彩艳丽,远胜丝织,不知是取什么材质的丝线捻线编制,打法轮结,穿金镶四宝珠。她不禁捏住红光闪动的流苏,由衷道:“大哥哥,你对我真好。”乐逾作势捏她鼻尖道:“傻丫头。”伸出手去想抚她头顶,只见珠钗步摇,无处下掌。 二人心中都忽生几许怅然。乐逾递她一只锦盒,道:“你戴上,轻易不要取下。”田弥弥将剑穗与团扇交于侍女,接过展开一线,盒内是一对金腕环,花纹繁琐地镂雕桃花,虽富丽也则寻常。她正疑惑,已被乐逾轻轻捉住一只手,褪起衣袖,套上金环,左右分戴,大小合宜。 乐逾道:“你此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5 番择婿势必生出风波,遇到危急,就取下两环相撞,我自会找到你,护你周全。”他言下在她手腕上稍握,田弥弥便觉心安。乐逾这才转头道:“岑兄不会当我轻视了你。”目光向岑暮寒射去。 岑暮寒未发一言,此时只道:“谢过阁下。”他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万事以延秦公主安危为先。这黑衣男子正视乐逾,反道:“阁下愿助我家主人,却不知阁下佩剑如今何在?” 乐逾又思及颀颀戾气大作一事,尚且头痛,却滴水不漏道:“我需要时,颀颀自当出现。”岑暮寒再打量他一阵,施礼告退。 那一对相依偎的水鸟也游向池塘深处,田弥弥长出一口气,浅笑道:“岑参将总算信你是友非敌了。”又扯着乐逾衣袖,道:“陪我一会儿。”两名侍女抬上一只锦墩,她侧身稍坐,自一旁的金盘上的石青小盅中抓了一把鱼食喂锦鲤,乐逾站在她身侧,不多时,听她支颐笑问:“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池中的红鲤……大哥哥,你帮我参详参详,你说我嫁给谁好?” 乐逾抱臂闲看,这时也抓了鱼食,投出道:“你就不怕我是谁的说客?”田弥弥星眸闪亮,果决道:“能使大哥哥甘做说客的人,我便嫁给他又何妨?” 她早已不再寄望于男女之情,乐逾摒开杂念,沉默一时,顾左右笑问:“可有鱼竿?”待握住鱼竿,甩钩向碧波莲叶处,才泰然自若道:“非要从南楚诸王里选,你该选静城王。” 第21章 她拊掌道:“哎哎哎,可惜我刚才当着许多人的面推却了昭怀太子妃邀我赏花的帖子,这该如何是好呢?”乐逾心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便提着鱼竿垂钓,纵容道:“就让昭怀太子妃府的马车去更夜园接了聂娘子献艺,你换身衣服顺便搭上一程如何?” 田弥弥敛衽为礼,笑答:“固我所愿,不敢请耳。小妹还要多谢大哥哥。” 乐逾传信辜浣与聂飞鸾,促成延秦公主与静城王私会。田弥弥换一身轻便的赭色男式袍服,愈发显出小腰纤瘦,只盈一握,岑暮寒一身黑袍随行护卫,寸步不离。 到春芳苑便不见乐逾踪影,她也不以为怪,对岑暮寒笑道:“蓬莱岛确实对各国政事避而远之。”一路言笑着,便跟随一行青葱色裙罩松花纱衣的侍女去了。与静城王相谈约两柱香,她懊恼地漫步而出,外间正是正午时分,仍是侍奉在外的侍女打起遮蔽日光的湘妃珠帘,下几步台阶,苑中花树覆盖的山峦映入眼帘,田弥弥侧首问:“凌先生何在?” 那侍女低垂颈项,答:“在花间亭品酒。”另一个侍女带她过去。 花间亭在苑中移石垒成的石山旁,亭阑干外环绕红紫牡丹。乐逾坐在精巧石亭中,却如在山间茅亭,自在地挽起衣袖斟酒,递给田弥弥一盏。酒盏平底广口,香甜酒气发散出来,澄明金黄,是楚宫赐下的蜜酒。田弥弥喝了两盏,方才放下酒盏一叹,纤纤玉手侧撑着脸:“大哥哥仿佛早就知道我和静城王殿下此番不会结盟。” 乐逾拎过酒壶,揭开壶盖径直对饮,道:“静城王这个人,年纪不大,戒心不小。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像如今那位城府深重的萧陛下的地方,唯独这一点,像了个十成十。至于你……”他的手覆在她掌上,拍了拍道:“弥弥,你虽主动示好,对他的戒心也不轻。你以一身承秦州之重,我却帮不了你,其中诸多不易,难为你了。” 田弥弥眼眶微热,片刻才轻轻抚一把脸,展颜笑道:“大哥哥……你在这,是等什么人吗?既如此,我不打扰了。那位长得很美的姐姐要走了,我与她同去,也好多亲近亲近。” 乐逾本来顺便探访殷无效,谈情蛊一事,不料来到此处,饮了几盏,才听侍女回话,道是殷大夫在门上贴了字条说要炼药,不许打扰,傍晚才有空闲。殷无效常是这样,乐逾已然习惯。酒到微醺,纷纷飞散的花瓣吹到亭中,他一笑起身,端着酒盏伸手到亭外接住花瓣饮下。回身却恰好是花间亭北,石径另一头,萧尚醴一身皇子常服,锦衣金带,绕过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缓步朝他走来。 乐逾之前当小静城王与弥弥算得上一对璧人。如今再看,不入花丛不知艳,萧尚醴的容貌竟比弥弥犹胜一筹。乐逾不由促狭,试想这南楚静城王殿下真的坐上皇位,数年后,六宫佳丽的颜色反倒纷纷在一国之君面前落了下风,岂不是阖宫哀怨。 萧尚醴默然不语,在他对面坐下,持羽扇的侍女全都候在亭外,遮蔽了明亮日光。萧尚醴朱唇紧抿,乐逾不管不问,一盏接一盏饮酒,两人都面朝亭外,隔桌对坐,亭外春光越浓,花气酒香越重,这二人间越发寂寞幽暗。唯有酒水倾泻与瓷盏落在铺有五色锦缎的石桌上的声响。 良久,乐逾道:“几日不见,静城王殿下风姿更盛。” 萧尚醴恨到切齿,却只是冷漠道:“东吴延秦公主也能被你左右,凌先生真是手眼通天。”乐逾把玩空了的酒盏,道:“殿下误解了,公主垂询,在下平心而论,据实以告。” 萧尚醴声音忽厉:“本王的婚事,几时是你可以插手的?你已经拒绝本王拜师,你与我无亲无故,你凭什么来管谁要嫁我,我应该娶谁?”他骤然作怒,非常骇人,亭外的侍女隔得几丈远,闻听只言片语,都吓得脸色发白。 乐逾反而大笑,争锋相对半点不让道:“怎么,静城王殿下不止风姿更盛,对在下发起脾气来,威风也更盛。是谁说出已经决意要争南楚帝位?敢问殿下,要登上南楚帝位,你能否放弃娶延秦公主?既然你要娶,我对公主说的话对殿下不说有益,至少无碍,殿下不言谢也就罢了,问我凭什么,我倒要问殿下又凭什么来向我兴师问罪?” 萧尚醴无言以对,躁怒消尽了,却露出彷徨苦涩的神色,轻声道:“我是一心求娶延秦公主,我明明已经选了,就该做应当做的……只是,是谁都好,为什么偏是你来促成此事……” 第22章 而此时,春芳苑外一架圆盖彩顶的马车在青石板道上辘辘前行,车上又是另一番光景。马车内可容人站立,行走几步,分内厢外厢,以一道薄意山水木门分隔。聂飞鸾坐在内厢,今日献艺,是奏乐而非歌舞,众所周知昭怀太子妃孀居已久,性情冲淡平静,她衣裙也选用雅致庄重的,真如京中仕女。唯独眉眼俊俏风流难勾难画,田弥弥仰着脸看了许久,吟吟笑道:“像姐姐这样的美的人,我见所未见。久闻姐姐舞跳得好,不想琴也弹得好,拨弦两三声,就把那几个大五弦、小五弦、四弦琵琶的都压下去了。” 聂飞鸾欠身笑道:“姑娘谬赞了。”田弥弥嗟叹道:“姐姐何必如此生疏。”她低声道:“我昔日在宫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6 ……家中,也随母亲学过弹琴,却总弹不好。”聂飞鸾听她怅然,望着她黑漆漆的发髻,怔了怔,又用婉转掩饰笑道:“姑娘不必以琴艺歌舞去讨好客人,为修养性情所弹,哪有不好的?倒是妾身的琴,难逃媚俗之气,侥幸能入姑娘的耳。” 田弥弥尚未作答,忽听一扇木门外长剑出鞘之声,岑暮寒凝声道:“不速之客到,主人勿要下车。”吱呀一声车门大开,紧接其后一声惨呼,驾车的仆役当场丧命。岑暮寒目不斜视,在郊外疾驰的马车上拉住缰绳,马车冲势不止,他徐徐问:“谁敢来犯!” 田弥弥心神凛然,捉住聂飞鸾的手,拂帘外看,左右前方蓦地飘出几抹绯红人影,随后一声轻叹:“剑花小筑闻人照花恭请公主留步。”与此同时,前方两马惊嘶高鸣,一道极细冷光闪过,马车立时如山崩一般向前倾倒,原是两名绯衣弟子以玄铁丝拦路。 岑暮寒持剑劈去,为时已晚,那铁丝生生将挟风雷之势奔来的两匹骏马咽喉勒断,摇晃坠倒,露出森森白骨。腥热马血染红岑暮寒半身,剑花小筑绯衣弟子包围渐近,他侧面溅上鲜血,长眉入鬓,眉头不抬,提重剑而起,车旁三丈无人再敢举步逼近。 可剑花小筑重花狱阵结成,十四名绯衣少年神情慎重,持剑谨立,互为犄角,将岑暮寒阻在可击杀闻人照花的十丈之外。 闻人照花抚剑鞘,语气委婉道:“不得已而为之,恳请公主恕罪。也请岑参军见谅。我不欲与岑参军兵刃相见,单打独斗只会两败俱伤,眼下锦京城中小宗师毕至,谁负伤便自身难保。好在我剑花小筑重花狱阵一旦摆出,宗师以下尚未有人能破。若公主愿意赐见,随我一行,不动刀兵,那是最好。我可以担保无人敢对公主不敬。” 岑暮寒剑尖朝下,闻言手腕一挑,道:“要战便战,想见公主,先跨过我的尸身。” 聂飞鸾悚然一惊,站不稳道:“你是公主……延秦公主!”田弥弥低念:“姐姐,我知道姐姐不喜欢我,我又拖累了你。姐姐放心,乐岛主许我此物,他即刻就来,我一定保你平安!要是我也过得了这一关,再来向你赔罪!”当机立断取下金环相撞,那亮澄澄赤金似的臂环竟电光火石般燃烧红光,一股青烟。她却一整袍服,咬唇挺直腰背,就要推门下车。 聂飞鸾情急叫道:“回来!”情不自禁扯住她衣袖。之前从不曾这般与她亲近,她心思稍定,刹那间端详了田弥弥。听闻她小字“弥弥”,语出邶风·新台,已猜她母亲的婚姻多半不幸。揭晓方知,她的母亲竟是那位名满天下,自己遥遥向往多年,几度为之伤怀泣下的女将军。 见其女,知其母,她一生为鬼蜮伎俩所害,竟不曾折腰,反而教出了个坦坦荡荡光风霁月的女儿。聂飞鸾颤抖着抬起微凉的手,轻轻碰触她的面庞,柔声呢喃道:“原来你就是延秦公主,宁将军的女儿,我没有不喜欢你,只觉得我配不上……原来你年纪这样小,真不容易啊。”然后深吸一口气,拔去她的发簪,取下发冠,浅笑嗔道:“我都看得出,你这样重要,你的安危又哪里是你一个人的呢。”当下自除衣裙鞋履,交与她换上,为她重绾头发,连周身饰物亦交换了,这才拭净脂粉,自挽发髻。 田弥弥在她一双素手为自己梳妆,打点钗环时就回过神来,怔怔望着她将生死置之度外,为自己这样一个比萍水相逢胜不了几分的人舍身,掩面道:“姐姐,你我说上话不过两次,你这是何必!” 聂飞鸾常是含情含笑,却在决意不惜死之前从容整佩环,在窗前坐了,道:“我虽不敢在人前说,但宁将军是我最敬仰的人。承蒙你叫一声姐姐,你母亲为人所害,又有人想来害你。我虽低微不堪,也绝不依了他们!”说话时菱唇弯弯,妩媚娴雅,日光映照腮边,一张明艳面庞令人不敢直视。田弥弥看着看着,竟已泪水夺眶。 聂飞鸾高声道:“岑参军,闻人公子,都给……本宫住手!”这女声娇柔颤抖,却隐隐含有坚不可摧之势。闻人照花先前与田弥弥有一面之缘,暗觉其声有异不似其人,也先按兵不动。岑暮寒却是电转之下明白透彻,握剑的手一紧,全力配合,为公主拼杀出一线转圜。 聂飞鸾攥住田弥弥的手,对她欣然浅笑,口中却道:“你们要的是本宫。岑参军,便请你随他们过一过招。闻人公子,本宫与你定个赌约,若是一炷香内,岑参军未能杀你阵内三人,本宫就随你一行,如何?” 闻人照花避开脸不愿看,道:“尊驾已回天乏术,又何必徒增伤亡。”再看剑花小筑门下诸师弟,仍道:“也罢,就如阁下所愿。只是愧对诸位师弟了。” 一个绯衣少年脆声道:“闻人师兄不必顾忌我等。我等若畏死,安能被选上参练重花狱阵?”闻人照花一声轻叹,自语道:“为了师尊,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岑参军,请入阵罢!” 重花狱阵为剑花小筑主人,狂花居士沈淮海三十岁时所创,一日功成便与杏林禅寺十八子阵并称唯宗师可破的两大绝阵。沈淮海痛失爱妻,而后得此阵,此阵是他平生大悲,悲在留人不住。是以重花狱阵“重重花影留人住,锁尽痴绝锁尽愁”。 岑暮寒头也不回,步入阵去,背影如一柄长枪。此时天色迷蒙,降下微雨,雨丝打在他白皙的面颊上,双唇姣好若女子。 剑影如潮水涌入,田弥弥屏息看去,但见阵内如有大风,绯衣乱舞如狂花,银剑似白蛇,她虽无武功,也能看出其间说不尽的痴狂决绝,一时半会,竟看得冷汗浸出,四肢冰凉。手腕一抖,放下帘幕,捂住胸口。 便在她移开目光时,一声闷响,一个绯衣少年跌出阵去,喷出一口血雾。闻人照花在微雨中更显忧郁,他身侧一个师弟扑上前救治,掐住脉却一愣,猛地抱住怀中躯体,那少年已气绝身亡。 余下的少年眼中如燃幽火,越发悍勇难缠。他们每个人都挡不住岑暮寒十招,可十四人同进退共默契,便如一个有千手万手千剑万剑的对手,岑暮寒以一双手臂一柄虞候,如何防备。 十三柄剑齐齐向他刺来,他不退反进,以重剑相抗,震伤两名少年,一名少年被如有万钧的剑气击中,竟直直飞了出去。伤及肺腑,接连呕出数口鲜血。一炷香功夫转眼已过,岑暮寒额前垂下一缕散发,那重伤的少年面色青白中带潮红,颤颤巍巍在细雨中从地上爬了起来。 岑暮寒平静道:“我输了。”雨滴与肩头的血混在一处点点滴滴自剑锋滴下。他不拭面上水迹,在阵中拄剑单膝下拜,却是对马车,一字一句道:“末将无用,辜负将军嘱托。” 田弥弥面上无喜无悲,道:“是我辜负母亲嘱托。”浑然不知指甲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7 已在窗格上拧断。聂飞鸾望着她指尖血丝,一握她的手,不言不语,在车柜中取出一顶青纱帏帽戴上,掀开车帘,对外柔声道:“岑参军请起。你已为本宫尽力厮杀,不曾愧对我秦州勇士威名。闻人公子,你我赌的是我随你走,不关他人。剑花小筑辞梦剑是言而有信之人,如今你赢了,本宫可以跟你一行,但要先见到岑参军和我的侍女离开。” 不料此时,一个阴郁柔腻的男声故作姿态地道:“闻人公子怎的手脚这样慢?哦,你在与东吴延秦公主殿下做什么交易么?”闻人照花诸人背后迆迆然绕出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深目红唇,已生着细而浓的眉,偏还挑着眉梢,不是莫冶潜是谁? 他笑容中尽是得色:“人我已经为闻人公子擒来了。”另一个小山一般的大汉木然抱着一个昏迷男子放上闻人照花的马车,将遮住人的白布扯下,露出柔和的面容,赫然是应在春芳苑内的殷无效。 春芳苑花间亭中,萧尚醴面露凄怆。见他难受,乐逾竟随之心中刺痛,暗皱长眉,他连拍三下额头,自嘲笑道:“哈哈,看来我这辈子是改不掉怜香惜玉的病了。”这才道:“殿下,路是你自己选的。世间从无双全法。殿下要称孤道寡,总要舍弃点什么。”萧尚醴听他话虽洒脱却有几分缠绵,恍然醒悟,既惊又喜地举目探去,眼底清波,如含千言万语,道:“先生……你可知我也……” 话未出口,一个侍女扑上前跌倒,慌张跪了,裙裾沾着泥污,却是常端茶待客的云雁,她急切道:“不好了不好了,凌先生,婢子方才不小心推了殷大夫的门,殷大夫留书出走了!”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写着“凌渊亲启”,送雁补道:“太子妃还病着,婢子不敢上报。” 白笺上一行黑字:“与君相处数日,使我信人间真有倾盖如故之事。情根之毒未能为君解除,尚有一事君需谨记。情毒药引必由肌理入,一旦沾染触碰便无可挽回,切记,切记!”落款却是,“殷无效绝笔”。 乐逾眼睛一跳,这殷无效竟留了一封遗书,他要去哪里赴死?他忽一抬头,便见天边呼啦啦一道白影如流星扑来停在亭顶。乐逾振袖一跃踏上三重亭顶,那白雀黑豆般的眼睛直瞪着他落在他手背上。乐逾抽出殷无效留书,萧尚醴仰头,暮春天气空中雪片纷飞。竟是乐逾以内劲那纸书信震为碎片,只听他道:“接二连三出事,说是巧合谁信?” 乐逾又道:“与殿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他身影一晃,在檐上疾射而出,萧尚醴追问:“你去哪里?”几个起落,再不可见。云雁仍跪在地上,大胆回话:“凌先生去,大概是片玉斋殷大夫住的地方……” 乐逾道:“出去。”片玉斋二层轩楼内侍女接连逃走,他一脚踹开殷无效寝室大门,在墙角找到琴匣,面色稍缓。下一刻,毫不犹豫一掌打碎长匣古琴,五指洞穿木板,抚摸琴中剑,正是颀颀。他得颀颀入手,再无挂碍,望着颀颀,道:“世间有你共我,谁可为敌?”一个高大男人大笑着抛开剑鞘,提剑在手出到斋外,反抓白雀投出。 那白雀也如一道剑光刺入云霄,振翅奋力朝延秦公主处飞去。 第23章 另一边,莫冶潜身后列出二十个黑衣蒙面的高手,望着车帘挑眉道:“闻人公子!你竟答应了放走延秦公主的……侍女和护卫。”闻人照花也不看他,道:“我只答应请走延秦公主与阁下交换,即使答应公主让她的侍女与这位岑参军离去,又如何?”莫冶潜嗤笑一声,转道:“公主如此在乎一个侍女的生死,是指望她去搬救兵?” 那马车中徐徐走出一个帏帽蔽面的妙龄女子,青纱遮到胸前,影影绰绰令人只觉面容头颈必是十分娇媚,身量纤长,露出的双手肌肤细腻。当着莫冶潜的面,将一块素白丝帕交与身后一名灵慧美貌的少女,道:“本宫就是要搬救兵,尊驾怕了?” 莫冶潜目光幽深将聂飞鸾扫视一番,胜券在握道:“激将法未免太不入流。在这锦京城中,公主能请的救兵是哪一位你我都知道。三日之前我还是怕的很,如今嘛……公主尽管传话让他赴更夜园。”他胜券在握地笑起来,已信她是延秦公主五成,便甚有风度地行了一礼,又眯眼看着岑暮寒道:“鄙人莫冶潜,北汉磨剑堂门下,忝为国师大人第三弟子。公主要为你的侍女挣一条命,可以。要我放岑参军,纵虎归山,却是万万不行。” 岑暮寒镇定收剑对聂飞鸾道:“末将该以死护卫公主,岂可自去逃命。”莫冶潜冷笑看着热闹,聂飞鸾本意是要他护田弥弥离去,此时知他是要把这场戏演下去落实自己的身份,便一推田弥弥,叫道:“快走!” 田弥弥直欲流泪,唯恐这是生离死别,却没有一丝迟疑地翻身爬上一匹马。正在此时,莫冶潜如玩弄一般,红唇勾起,曼声道:“等一等。”三人心头一寒,莫冶潜缓步上前,轻佻笑道:“闻人公子倒是与田公主有一面之缘,鄙人却还未有这个荣幸。公主何不把面纱揭起来,让我身后这些奴仆也把公主玉容看个仔细?” 聂飞鸾动作僵住,莫冶潜以为她是含羞忍辱,殊不知她此时惧怕已极,缓缓揭青纱覆过头顶,面无血色宛如梨花。田弥弥百般千般想留下,可她纵使死也不能落入北汉人手中,当下重重鞭马,骏马厉嘶奔走。莫冶潜已见了她容颜,她听闻闻人照花见过弥弥,心头大乱,一转不转地盯着闻人照花。闻人照花自她下车起便微微蹙眉,看破端倪,此刻却闭口不言。 莫冶潜击掌道:“你们看,公主的侍女可是真想活命!”忽而利声狂笑道:“给我放箭!” 一时间羽箭如雨,劲风声声割裂雨幕,聂飞鸾担忧得双眼盈出泪水,怒道:“你……”岑暮寒听着急乱马蹄,一眼都未向身后看。莫冶潜头发被雨丝沾湿,卷曲地披下双肩,他捉一缕缠绕,恶毒道:“我答应放人走,可没答应不追杀。她能否留下一条命来,全看天意,怪不得人。” 牛毛细雨中蓦地一声悲嘶,马臀上已中箭。有两个蒙面武士飞射出去,一路辍在马后放箭,直至伤及少女肩头。田弥弥一声不吭,以披风紧裹身躯,伏在马上。马鞭早在中箭时落地,她狠心拔下马臀上箭头,刺入马颈,再看不清前路,放任黑马吃痛洒血,发起狂惊雷般奔驰,只把那丝帕贴心口放,攥紧缰绳。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周身冰凉,听得头顶连声雀啼。眼前浮现一个高大身影,她唇边这才浮出轻笑梨涡,再支撑不住地松手从马背倒下,一头扎入乐逾怀中,扯着他衣襟道:“大哥哥……更夜园!” 春芳苑中,时至黄昏,静城王心神不定地安坐,着宫中暗卫去打探凌先生去向至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8 今尚无回报。那先前通报殷大夫留下书信人已不见的高挑侍女云雁又战战兢兢上前,道:“殿下,有给殿下的信!不知什么人送来,送来人就不见了!” 他倒出信封,其中一枚玉珏,确是公主今日所佩无疑。信封内仅有一句话:欲救延秦公主,只身前往更夜园。 兴盛热闹的更夜园一片沉寂,杨柳捎经朦胧细雨更显柔媚,可歌女舞姬都作鸟兽散,馆阁空荡,芳草地遗落花钿无人收,柔媚中藏有肃杀。春雨阁的更夜园,已变成了磨剑堂一局请君入瓮的棋。而此时,一个提剑独来的男子身材高大峭拔,步伐不曾稍停,只看了一看,就遇山翻山,遇水过水,沿昏暗天色下柳堤旁一盏盏灯笼指引的路行去。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纵出半丈,如踏浪而行,正是蓬莱岛乐氏的“渺沧海”;掌中剑,长三尺一分,宽三指,倒提在手已是光芒璨亮,锐气迫人,正是“颀颀”。 他走到一座石山下,石山植梅,匾额被灯火照亮,是瘦金“藏艳”二字。春梅早已开过了,这次第唯有瘦石嶙峋,假山上有一间小亭,小亭中背对坐着一个男人,比乐逾稍长几岁,恰在而立之年,容貌平平,眉眼间更是郁郁寡欢,却黑袍金带,通身气度,道:“闻君匣中三尺水,可入吴潭斩龙子。第一个真正领教的人,果然是我。” 他说到“闻”字之时,亭下石山两处阴影中突然冲出八个武士,高叫着拼杀过来。那梅岭藏艳亭中人背对此景,眼睫也不动的出语。待他说到“我”字,空中已响过扑扑几声,血腥之气弥漫,乐逾剑尖滴血,走向石阶,身后兰草径上伏尸满地。 乐逾拾级而上,亭上是一个佩刀的失意男子,他与闻人照花同是一见即知难有欢颜的人。闻人照花如雨湿红杏,那是一种贵公子式的无言惆怅,这人却像这梅岭上数月前一株开败零落的绿萼梅,一身远走天涯的难言失意。长而细的刀横放膝上,也已出鞘,被他以一块丝绢摩挲般拭擦。这二人初见,乐逾望向他的刀,他也第一眼看向乐逾的剑。 乐逾赞道:“好刀!‘烛九阴’果然是一把好刀。只是阁下为何在此?”他仰头扬唇,又转了一重意思:“然而小宗师之会,阁下若不在此,岂不令此会黯然失色。久仰大名,谈首座。” 来人正是北汉国师首徒,磨剑堂戒律首座谈崖刀。谈崖刀静观刀光道:“我来锦京一行奉师命看我那三师弟、四师弟,本无其他。不怕乐岛主见笑,我师尊门下不似你们中原讲什么同门之谊,我是可以坐视他们去死的。但是临行前,我去见了我那师妹……” 他声调微觉怪异,是不常说汉话所致,语气却一如闲话。乐逾于此时笑道:“她近况如何?”谈崖刀终于抬头看他,道:“她一力承担罪责,被师尊罚去面壁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重见天日之时剑术想必更加精进。与乐岛主一论剑中之意,她受益匪浅。我很羡慕,若是乐岛主习刀该多好。” 乐逾道:“我学剑二十二年,此时就是想改弦更张也来不及了。更何况,纵我习剑,谈首座难道会放弃与我一战?” 谈崖刀道:“不会。”这两个字言出如山,他仍旧如闲话一般置身事外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抢先与你一战?你剑术高超,可惜真气不足。更夜园中你要救的除了延秦公主还有静城王,可除我以外等着与你较量的就有三个小宗师。我怕来晚了,你就是个死人。” 乐逾忽然笑了起来,震得这二人所在小亭檐上的琉璃瓦都在颤动,剑尖一抖,道:“趁我现在还没死,既然没死,就当与君一战!” 谈崖刀望过剑,又望向他,道:“好!”却也不知是在说剑还是说人。 那笑声传到与“梅岭藏艳”遥遥相对的一座高台,高台在柳堤尽头杨柳之中,四角各六共二十四盏琉璃灯照得恍如白昼,便是那一路灯笼引来的地方。此处名为“柳浪闻啼”,为园内最高处。宴非好宴,傀儡婢侍奉在侧,席内有三人,岑暮寒立在冒名顶替公主的聂飞鸾身后。听得那笑声在晚间细雨中隐约传来,聂飞鸾眺望台外绿柳湖色,娇躯一颤,闻人照花面露怅然之色,岑暮寒眼中微动,莫冶潜却将那酒杯一放,叮地一声轻响,轻蔑笑道:“垂死挣扎,自不量力!” 他看很欣赏聂飞鸾痛苦神态,刻意说给她听,道:“闻人公子,你可知今日这小宗师之会是怎么个会,与会者究竟所为何来?” 闻人照花淡淡道:“我希望我不要知道。”心中道:好过如今,为虎作伥,可怜可叹。莫冶潜眯起深眸,快意地道:“人皆以为小宗师之会是为延秦公主。”他看着聂飞鸾失色的脸庞,缓声道:“当然为公主而来的不乏其人,但更多的人,是为一剑逼退磨剑堂的‘凌渊’而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凌渊’奇军突起败瑶光姬,成为当今天下江湖风头最强劲的人物,这就是盛名之累。就像当年春雨阁主人盛赞我那师姐为小宗师中第一人,他春雨阁与我磨剑堂素有仇怨,你当他真是好意么?担了这个名头,就是小宗师中众矢之的,春雨阁主好一招借刀杀人,好玲珑的心思!而今,她这个第一人居然在‘凌渊’面前认输……” 莫冶潜屈指扣桌道:“我那师姐内力精深,‘小宗师内第一人’之称名副其实,所以多年来想向她挑战的小宗师都掂量着以免送了命去。而他乐岛主,瑶光姬与他只拼剑意不动内力,肯定是因为他内力远不及瑶光姬,如此一来,他在小宗师中的排名大大值得商榷,声名远高于实力,有意挑战斩杀他的小宗师不知凡几……”语及此,畅快得要大笑,以那缺了两指戴着掐花丝绢指套的手拍桌,最后却成咬牙切齿道:“我实在想目睹,我实在很想亲眼目睹!” 第24章 这数人坐在柳浪闻啼高台上,但听梅岭藏艳处刀鸣剑啸,战意滔天。“烛九阴”与“颀颀”俱是一时无两的利器,刀剑通人意,两相争斗,自柳浪高台望去遥遥可见梅岭藏艳亭上光华震动,在暮色之中如水波晃动。 那烛九阴长二尺八寸,宽三指,是一柄直脊刀,由谈崖刀使来,刀刃光辉如臂使指寸寸吐出,真如在幽暗室内举烛而照一般。谈崖刀出自北汉磨剑堂,国师门下剑数瑶光姬,刀推谈首座,皆是一心向武,走无心之道,唯将己心铸造为精钢百炼刀剑之心的武者。 谈崖刀招式凌厉,行迹轻飘,吟啸道:“你与瑶光论剑,有情剑已胜无情剑,我便拭目以待今夜有情剑又能否胜失意刀!”黑袍衣袖一鼓,刀身一弹,激射出五道劲气。 乐逾已知要避,却被真气不足限制,身动跟不上意动,兵刃相接,烛九阴上灌注的强劲内力反自颀颀窜入经脉,弹指间肩上已被劲气弹伤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39 ,鲜血溅出,伤及筋骨,他自离岛以来还未受过这样的伤,如断线风筝滑亭顶。 这二人斗得难分难解,那柳堤上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靠柳树卧倒,细雨夜色中褐衫皆湿,满身泥尘,酩酊大醉满面通红,另一个却盘膝坐在柳枝上,在那如烟如雾随风摆动的柳条上安坐如席,竟是昔日“文圣”何太息独创的身法“踏莎行”。 他年不过二十三、四,一身月白近白的儒服宽袍大袖,披发不理,身姿清瘦,面目俊美,怀抱古琴,别有一种狂放倜傥之气。此人指掌如玉搁置弦上,道:“人称他‘天涯失意,抽刀断水’,‘失意刀’谈崖刀这断水刀法非同凡响,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出‘弃我去者’‘乱我心者’两大杀招?我却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那酒葫芦不离手的同伴闭着眼大喝一口,埋怨道:“我不懂你们小宗师的事,争争争,有什么意思!”面庞上既是酒痕又是尘土,竟难掩英俊。那抱琴男子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留客,你以酒入武,只知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既然前些日子也晋位小宗师,更该打点精神看看这一场小宗师中难得一见的对阵。我赌那凌渊……何必掩耳盗铃,就是蓬莱岛主当下只有最多再出三剑之力,要输给失意刀了。” 另一名男子这才侧卧睁眼,一双醉眼精光四射,道:“你要和我赌?总该先定下赌注,谁输了今夜要事事听从赢的人的话,你敢不敢?”抱琴男子却又轻笑,道:“怎么不敢?我怕你吗。这么说你是要赌蓬莱岛主赢了,既如此,为我自己我也得对失意刀帮上一帮才行。”笑容未敛,五指疾张,凝神一想便拨响琴弦。 琴声共细雨随风潜入夜,如一片弥天大网悄然落下笼罩更夜园一隅。 起始处如檐角滴雨,点点滴滴,十余个音后,那一声声抚琴如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加,赫然惊涛拍岸,江河翻滚一般。点点灯光晕染细雨夜色,琴声传来处绿柳枝条纠缠乱舞,一个男子白衣飘逸,膝上琴通体乌黑古朴,漆光泛碧,镌“绿绮台”三字铭文,唱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远处乐逾身形一滞,险些被烛九阴劲气撞伤胸腹。“酒狂”王留客大皱浓眉道:“你何必非戳人痛处!”抚琴人阖目运指,但笑不言。 “酒狂”“琴狂”形影不离,“琴狂”裴师古本是西越翰墨之家出身,自幼有奇症,发作三次必死,游方道士坦言唯有放他随心所欲,一生不拘礼法,放浪于山林之间,才能保平安。到延请西席之年,饱学鸿儒皆不能使他甘心下拜,适逢宁扬素被迫入吴宫,一心仰慕她的“文圣”何太息自恨无力回天,隐居山中抚琴纾解满怀痛楚,那琴声却令裴师古追逐寻觅,拜在文圣门下十年,得其师将“天魔琴音”倾囊相授。而后更是在琴上青出于蓝,得古琴“绿绮台”,弱冠之年便登小宗师境界。西越称臣北汉,江湖把他与瑶光姬并称“剑胆琴心”,“剑胆”赞的是瑶光姬武道求索,义无反顾的胆识,“琴心”二字却是说裴师古其人寄情于琴,擅度人心,与人交手百无一误,次次轻易料中对手生平大喜大悲大忧大恨,以琴音搅得人六神无主心神俱乱。 蓬莱岛主少年成名,天赋卓绝,剑术未逢敌手,不曾为情所苦,又坐拥金山,仿佛一生际遇找不到一个不圆满,非要寻破绽软肋,唯有亲缘浅薄,生父不详,又遭母亲中道捐弃,宛如无父无母的孤儿。 裴师古以《蓼莪》引他心念不定,弹唱到哀愤之时,便如长夜风雨中有人茕茕独立,质问上苍为何世间他人有父母生养,得父母哺育怜爱,唯我不幸,不能奉父母终老?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两句,纵是他身侧的酒狂亦轻声慨叹。若有其他毫无内力,早失双亲,孤苦无依的游子闻得,怕是已伏地嚎啕大哭,泪水涟涟沾湿双颊。 乐逾不料琴狂会在自己与失意刀对战时出手,猝不及防,灵台已为琴声所侵,只觉头痛欲裂,腹背受敌。方才强撑受伤,这时心境被扰破,一口真气泄了,衣袖被劲风割裂几处,只是借颀颀之锋锐与渺沧海身法的高超一力拖延。 远处柳堤上缓缓走来一行人,四名傀儡婢在前提灯,莫冶潜听见琴声想起,料是两位小宗师联手,与他有深仇大恨之人必死无疑,特地来看。众人在梅岭藏艳外一个戏台上坐下,遥遥见两个身影,乐逾已现狼狈,神情各不相同。 裴师古此时收手,一笑道:“胜负再无变数,留客呀留客,不如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帮他?”王留客却只懒懒翻了个身,饮酒道:“你们小宗师里的强弱也天差地别,我刚刚摸到门槛,怎么帮?我赌蓬莱岛主遇强更强,剩下的与我没有干系。” 裴师古不以为然道:“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转目去看梅岭战势,又道:“然而也不算狠,天地无情无私,才是最狠。我辈几经艰辛换来小宗师修为,在凡夫俗子看来已得上苍眷顾,又有谁知小宗师能晋位宗师的不足十分之一——二十年后,今夜与会者里不知可会出一位宗师,又有多少已是一堆枯骨。” 他言词沉痛,语气却毫无惆怅,隐隐有几分傲然之意。天下小宗师中只有几个能晋位宗师,不能晋位的小宗师鲜少有能活过四十岁的,可叹这些天资超群之人都斩断俗念,一心求武,视死如归。 裴师古说话不避讳,以谈崖刀与乐逾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刀剑碰撞,满岭梅树一夜簌簌落尽叶。这二人身形一触即分,谈崖刀道:“但求身死殉道。”乐逾手臂上细细一道血成涓流,随手挥洒颀颀上血滴,声音虚浮,气势不减,道:“谈首座果然与仙姬同出一门!”——几见天骄成白骨,乐逾心道,倘使瑶光姬在此,也会说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谈崖刀负几处轻伤,道:“你倒是她的剑中知音。”下一句却是对裴师古:“既然有人要看我的‘弃我去者’‘乱我心者’。”刀尖斜挑挥出,来如西风,正是一刀‘弃我去者’。 众人心神凛然,那一刀挥出时极轻,轻如一个疲倦人轻轻的转身,可刀锋露出的片刻却忽地极重,素来只闻痛彻心扉,他这一刀自下向上撩过乐逾腹胸,竟是重彻心扉,刀锋过处五脏六腑都被一刀之力压平,呼吸不得,恨不得双手剖开胸膛捧出心肺来喘气。 梅岭上乐逾身姿洒掠,却避不过那一刀锋芒!刀光追到他鼻尖,烛九阴一寸寸劈开一座凉亭,裴师古目力极佳,自然能看清刀势,一转眼功夫,轰隆巨响,亭在岭上断成两半,屋顶上碎瓦如雨,亭柱滚落,在迷蒙细雨中激起一片尘烟。 乐逾吐出一口血,待谈崖刀招式用老,攻其不备慨然出剑,那一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0 剑光动,飘忽凌厉刺向肩膀,正是乐逾在江上论剑时用过的“神鹰”!谈崖刀以刚克刚刀身格挡,当下铿锵巨鸣,乐逾本该内力耗尽,此刻颀颀上劲气却如江海倒灌,他的全力都在这一剑里。强弩之末,是成是败,是生是死,看这一着—— 裴师古慢慢怪异道:“原来是装的……”他竟没有被琴声所惑! 这关头忽听一声马嘶。乐逾猛地抬眼,他一抬眼就与一双清如水浓如墨急而切的眼睛相撞,胸中如遭重锤,心意一乱剑尖微偏,立即被谈崖刀弹开,那山石堆成的梅岭石头坠落,滚开一地,谈崖刀胸口一阵狂痛,血气翻涌,也遭重创,乐逾连连后退倚剑而立又呕出血来。 莫冶潜捏着酒杯,至此一脚踹开跪在身旁的傀儡婢,起身张狂大笑,诸人都入彀中!那是静城王,静城王萧尚醴也来了! 乐逾面色青白,萧尚醴面色比他犹白上三分,已是一树梨花春带雪。他锦衣金带,只身来此,当下不敢看乐逾,下得马来,风仪绝佳,又如万千梨花枝条摇风。莫冶潜迫不及待迎上,狂喜得意道:“静城王殿下,你为何来此?在下不敢相信,静城王殿下竟为一封信只身犯险!” 萧尚醴既恨且悔,扫视台上数人,心中暗道:这蠢笨小人将这女子当作延秦公主。面色不露端倪,正视聂飞鸾道:“为义,公主是因见面才被宵小掳走,本王责无旁贷;为理,公主不远千里来我南楚,本王既是宗室,便是主人,世上断没有客人遭刀斧胁迫,主人却置若罔闻的道理!”语及此他心头骤痛,双手紧握,以负手掩盖了。在这义与理外,他竟是因乐逾绝不会任他出事!才这般有恃无恐,却未料到此行凶险无比,居然有乐逾不敌的人。霎时间心乱如麻。 第25章 乐逾扶山石站立,又去提剑,谈崖刀一手按胸中作痛处,道:“你已重伤,我仍有再战之力。但你是瑶光的知音,我现在还不愿与她为敌,你此时认输,我保你不死。”乐逾反拭唇边血,身负情蛊,误他良多!真气难凝易散,仅拼一招可与瑶光姬持平,十招略落下风,三十招尚可强撑,百招内败象必现。 他此时大笑几声,一手抓断发带,原是发带已被谈崖刀那一招“弃我去者”割裂,此时披发散乱,竟在平庸至极的面具下显出眉目的俊与锐,剑指谈崖刀,道:“承君美意。然今夜一战,不是我死,就是君败。”语罢目光如电,看向裴师古,二人此时俱是披发,裴师古月白儒服在夜色中显出一种月光般的白,乐逾袖口襟前已血迹斑斑,他站在园中雨下,身材高大,一身落拓,忽然长眉一抬,谈崖刀,琴狂酒狂,乃至戏台上诸人都心中一寒一惊。这人分明还是这人,却好似凭空换了个人,无人敢出言打扰,他却忽地做出一个举动。 四面劲敌,他忽反手提剑,颈与下颌几乎抬成一线,目中再无敌手,双眼向天,道:“我便同时领教失意刀与绿绮琴。”竟看也不看,轻易出了一剑! 剑锋逼来,谈崖刀眉头一跳,他所用已不再是乐氏正趣经!他先前虽内力不济,剑势却迅疾精妙,佐以渺沧海身法,招式间多纵、跃、退、扑,飘忽移位动辄数丈,进退纵横似御风行于海上。如今却是陡然一折,剑势凶险,伤敌一万,自损三千。招式变数极少,初时十分滞涩,三招后却越出越快。 却是一套《负拔剑歌》,取义罗縠单衣,可裂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其中分三层,第一层裂、绝,第二层超、越,第三层负、拔。此剑险锐已极,中有决绝意。是乐逾初习剑时的最爱,却被其母禁用,因他天赋极高,而纵情任性,年少气盛,《负拔剑歌》隐含戾气,越是悲怒癫狂越得其中精髓,他正趣经根基未稳,贸然习之只会误入歧途。算至今已十三年未动过这剑诀。 颀颀本已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利器,他如削如荡,大开大阖,剑气之中但闻啸声,不知是刀啸剑啸还是人亦歌啸,所含劲气一剑强过一剑。剑招虽少,剑光却如火烛遇油,骤然随风暴涨大放光芒。 颀颀白光雪亮,在夜中连成一片既寒又重的万山冰雪。第一剑如雪花一片,第二剑如搓雪成弹丸,第三剑第四剑……百招内那剑出已如万里雪崩,他不看不顾,抬首只问天,低头只观剑,乱发纷飞,空门大露,只攻不守,却是狂到绝处,剑剑不留余地,谈崖刀惊道:不对!裴师古听那剑啸如浪涛,十丈外皆有剑气,也道:不对! 他何时有了这样的内力!纵是瑶光姬也不及!裴师古何等博闻强识,心思电转,当即道:“‘啮雪心法’!”这心法唯有重伤之后才使得,却是以自身元气血肉,以伤以痛催发内力,运到极处可使内力倍增,过后必遭反噬,损及身体元气,故而“啮雪”二字应为“啮血”。又因行此法时周身冰冷如坠冰窟,又如饮鸩止渴以冰雪充饥,这才写作“啮雪”。四十年前江湖中擅用此法的小宗师原明镜一度借此挫败十余名小宗师,却如彗星早早殒身年不及三十逝世。 琴声终于又响。裴师古明知他有啮雪心法,在反噬以前几无敌手,斗志反而更为昂扬,琴音遇挫,愈为尖利,只道能一试小宗师中的巅峰,今宵身死何憾! 乐逾初听弦音是一曲《履霜操》,“父兮儿寒,母兮儿饥”,当他故技重施。戏台上的萧尚醴却周身战栗,如患伤寒,他有父有母,可父是一国之君,先是君臣再是父子;他虽有母,可容妃对他常是欲言又止,母子之间终隔一层。待唱到“儿在中野,以宿以处。四无人声,谁与儿语”,他已是手一抖,摔落一只酒杯。双目迷离,变作了那孤苦无依的少年,独在旷野,前行无路,无人共语。又思及我愿共语的人……我一向把他护我救我当做理所当然,今宵还拖累了他害了他,骤然大恸。 裴师古意不在乐逾,而在静城王!他动摇乐逾心智,乐逾不为所动,静城王来时,乐逾的心却乱了!萧尚醴不谙武功,哪里经得住一位小宗师全力施展,寄内力于弦上的天魔琴音,不多时便冷汗涔涔,却扼住咽喉不发声免使乐逾分心。 萧尚醴耗费心神与琴声相博,双耳痛如针钻,直欲落泪,聂飞鸾满面急切离席探视。莫冶潜轻摇酒杯而笑。 乐逾连出十一剑,力压失意刀,大怒道:“敢动我的人?”剑鸣之声上遏霄汉,他竟以剑啸为拍子,与谈崖刀搏斗中长歌为萧尚醴抵挡琴势。 那歌声如唳,一飞冲天,他歌啸出剑,道:“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其声高亢浑厚,沉郁悲凉,小宗师中久经沙场古井无波若岑暮寒,此时亦不由自主迈出一步。 那是昔日文圣何太息代宁扬素所作,字字句句仿她言谈声气。 昔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1 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 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 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 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 心如朗日,志比秋霜,只身转战,锋芒所向,举灭敌军的飒爽英范,脱略豪情。当日离秦州,一城民众含泪送出,她在城外击碎玉钗,作歌而别,所作亦是此歌。裴师古常听其师酒醉后高歌此曲,锥心泣血,如今闻得,竟也动容。闭口不再歌,运力于指,续弹《履霜操》。他既弃歌,萧尚醴胸口一轻,倚在桌边回过神来,回想方才那句“我的人”,无端脸上一红。 乐逾于以声摄人神智一途不如琴狂,然此时内力强横,足以气吞山河,歌啸与琴上内力碰撞,及“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裴师古身侧几株垂柳如车裂般遭毁,再下一句,竟砰砰砰砰数声,裴师古指尖剧痛,血随弦溅,绿绮琴上七弦被震断大半。 歌啸戛然而止,此间却忽有隐隐雷鸣之声,自四面八方涌来,那轰鸣声渐逼渐近渐激越,一个少女清声高唱:“‘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诸君可还记得此曲!”蓦地许多男子应道:“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声势如千军万马,风驰电掣般停到眼前仅有十三骑,为首少女紧裹披风,奔波之下发丝略乱,面色苍白,双瞳熠熠生辉,形容憔悴难掩明艳,却是才包扎过箭伤的田弥弥。 她自聂飞鸾看到静城王,又看乐逾,道:“有人为我出生入死,我绝不相负!”飞燕也似地勒马翻身而下,大步走上戏台。秦州秘营十二骏行事整齐划一,将她拱卫当中。 萧尚醴欠身道:“延秦公主。”她朗朗一笑,回礼道:“静城王殿下。”又似喜还忧地道:“聂姐姐!”莫冶潜惊疑不定,已猜到真相,有意杀聂飞鸾泄愤,却对上岑暮寒古井无波一双眼。莫冶潜惊怒道:“这位才是延秦公主?好,好,好!公主既顶替脱身,又回来自投罗网!” 田弥弥目光一闪,道:“宵小之徒自是不懂一个‘义’字。”她望向萧尚醴,道:“殿下与我虽未结盟,听闻我有难却愿相救,此恩我在此谢过。”她身侧十二骏军士皆道:“谢静城王殿下!”萧尚醴端坐,他方才冷汗未干,可面上薄薄的汗为灯光映照,如玉凝着一层水,益发地发鬓乌黑,肌肤莹白,唇如点朱,只是容色冷淡,这时道:“本王请托公主所办之事,可办好了?”田弥弥道:“幸不辱命!” 莫冶潜冷笑道:“两位殿下在打什么哑谜。”萧尚醴道:“无它。也就是,本王一早决定,要将足下挫骨扬灰罢了。”说到“挫、骨、扬、灰”四个字才转过头来,终于看向莫冶潜,一双眼眸如寒潭,唇却如红花浸于寒潭之中,田弥弥怔了一怔,闻人照花却是恹恹地暗自讶然,这静城王白日观之不过年少美貌,通明灯火高照下却丰姿冶丽,口气神态偏是平平的,只是那平平的一句狠话由他双唇中脱出,竟也如吐珠唾玉,说不尽的动听。 莫冶潜嘲讽道:“噢?静城王殿下凭的是什么,自身难保的蓬莱岛主?”萧尚醴道:“就凭一位大宗师。” 莫冶潜暗生惧意,嘴上却道:“殿下未免虚张声势!天下皆知,当世宗师都已立下‘宗师之约’,贵国思憾大师闭关三十年,又怎会在此时介入我北汉与你南楚之争?” 萧尚醴道:“本王与思憾大师门下善忍有过数面之缘,接信时已令人传书金林禅寺,附上本王印信。”他环顾众人,徐徐道:“所谓‘宗师之约’,本质是不许宗师已超乎凡俗之力插手本国与他国争端,保四国相安的大局。可如今北汉宗师的两位高足来我大楚,一位尚且好说是擅自行事,两位加上先前瑶光姬,便等同于奉北汉国师之意——挟持东吴公主,坏楚吴两国邦交——兹事体大,四国安定的大局岌岌可危,逢此危局,值不值得另一位宗师出手?” 莫冶潜神色数变,谈崖刀出手是他再三请托,却被全数引到师尊之意上,阵脚已乱,偏在此时,田弥弥从容道:“本宫脱困回馆即收到静城王殿下请托,已令王宫监携本宫信物亲往求见南楚宗师。宗师会否出手,本宫与静城王殿下赌得起,却不知足下有没有命赌。”语罢转身对身后一名骑士笑道:“静城王殿下多半是看见大师才提起法号。”那骑士取下黑盔,却是个二十余岁的英俊僧侣,眼角微垂,面色皎洁,合十为礼,道:“善忍奉主持法旨前来护卫殿下。久闻殿下有识人不忘之能,七年未见,仍记得小僧。” 他方才置身十一骑中,无一人在他身上多看一眼,如今一站出却无人可以不看他。已至韬光养晦的境界,虽言明是“护卫”,不危及静城王时不会援助蓬莱岛主与延秦公主,然静城王一侧又添一位小宗师。 田弥弥望着聂飞鸾,她那聂姐姐何等兰心蕙质,已知己方无碍,虽在一众位高势强的男人中避让锋芒不语不动,桃花面上双目横波闪烁,全是代她欣喜,又有几分情急地顾及梅岭藏艳战局。 却说此时乐逾内力倍增,失意刀难当颀颀之锐,险些被一剑斩断手臂。乐逾回剑及时,仅在他小臂留下一道重伤,谈崖刀道:“你果然是个好对手。我看你怎样过得今晚。”自点几处大穴止血,就地盘膝而坐。 胜负已分,昏沉大醉的酒狂猛地按住裴师古要再按弦的手,道:“你还要再斗?”裴师古安之若素道:“但使绿绮仍有一弦未断,我凭什么退缩?纵有‘啮雪心法’,也有轮战下来力竭之时。”王留客脸色几变,低声道:“方才赌约我赢了!我只要你做一件事,马上收手!” 裴师古被他抓住手掌,与他对视,终是一笑,道:“罢,罢,罢。江湖来日有相逢,今夜延秦公主已至,哪怕先师对宁将军的痴心,我都不该再纠缠救她之人,反倒让北汉捡了便宜。” 王留客哈哈大笑道:“正是!”裴师古抚摸断弦,却是扬声道:“阁下强逆血气,只怕为这一场激战要折损三年寿元。”他那话语中已无战意,乐逾道:“人生在世有二万五千天,能为一场激战少活一千日,堪称一快。” 裴师古拂弦几声,道:“快哉此战,胜负未分。今夜萍水缘散,待来日再抱琴论武。”语罢含笑对酒狂道:“留客?”身已如鹤扑出,王留客倒抓酒壶翻腾而起,二人相偕远去。 莫冶潜至此神色反定,忽而安坐下来,睥睨善忍道:“原来只是大宗师的弟子,便既是大宗师亲至,待会也有一个他不敢伤的人!”众人皆惊,不想莫冶潜还有后招。田弥弥却凝视聂飞鸾,心中一憾一怅,强振精神,道:“足下还有部署又如何?纵今日身死于此,本宫也愿在此代东吴与秦州与静城王殿下缔结盟誓,约以婚姻!” 萧尚醴早欲得这强援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2 ,此刻却道:“本王朝中根基尚浅,论势不敌寿山王。公主不必急作决定,可待脱困后三思而行。”田弥弥道:“殿下此时不顺水推舟欺我瞒我,是君子所为。”莫冶潜冷眼旁观,笑道:“延秦公主若是与静城王殿下一道命丧于此,做一对亡命鸳鸯,不知可有面目泉下见东吴宁皇后。” 他这“宁皇后”语出讽刺,秦州秘营之人怒目而视。田弥弥却道:“有足下为寿山王张目,我不齿寿山王。家母只教我,‘宁与君子同生死,不与小人共富贵’!若今夜命丧于此,是上天无眼,要奸邪得逞,宵小当道。”见得乐逾几个起落,已踏上戏台,莫冶潜面色骤变,断指隐痛,田弥弥当下击掌道:“酒来!”转对乐逾道:“蓬莱岛乐氏地位超然,便请岛主为本宫与静城王做个见证。” 那十一骏出生入死犹身携烈酒,不多时取来酒囊。田弥弥叹道:“惜无合卺玉杯。”她先前身负箭伤,形容憔悴,可观她言行至这一叹,诸人不分敌友均暗暗心折,都道此女灵秀无匹,襟怀爽阔,遇事果决,秉性刚烈,不说红妆里的英杰,纵放在当世须眉浊物里亦堪称翘楚。 萧尚醴乍见乐逾,一时间怔在当场。百感交集,千般滋味,隔不足三丈,却如万水千山不可渡。他此番会来,为救延秦公主,全心中义理,是其一;取信秦州,招揽人心,是其二;结交公主,谋得东吴助力,是其三。他对皇位已是势在必得,必定要娶延秦公主,此时乐逾从秦州秘营军士手中递杯给他,他却无法轻易接过。 乐逾已有了悟,此情来匆匆,去也匆匆,才觉花开花已谢,焉能不黯然不心痛。往昔相处点点滴滴,都如聚成风波转瞬袭来,纷涌入目,本已心中苦涩,又因“啮雪心法”周身如坠雪洞。左肩及胸口的刀伤都被冻住,丝毫不觉身上创伤痛楚,只不忍见萧尚醴面露凄清,他凄清之色对乐逾而言忽而更胜刀斧齐齐戕身之痛!可人各有志,小美人志在庙堂,他寄身江湖,这二者立场绝无两全之策。 三人各有怀抱,各有毕生求之不得之事。黯然伤心仅在这一息间,萧尚醴接杯一顿,却道:“公主以女儿身行英豪事,烈酒不足以壮声势。本王愿与公主歃血立约,有生之年,不负秦州。” 他与延秦公主此前互怀试探,不敢尽信,故而不结盟约。而今同临大事,尽显气节,遽然生出惺惺相惜,冲秦州军士道:“借刀一用。”霎时间刃光一闪,眼睫不动地割裂琢玉也似无一丝瑕疵的手掌,握血滴入杯中。 田弥弥听他方才所言敲金振玉,心潮起伏,歃血为诸侯会盟之礼,静城王已示敬意,亦取刀刃割掌溅血入金杯,共饮殷红血酒,慨然拜道:“得殿下然诺,重于九鼎。”行宾客拜见主人的礼仪。至此名分已定,乐逾道:“好一个歃血婚盟。诸君便与我共饮,贺此礼成!”一手提剑,一手取过酒囊仰头纵饮,那秘营十一骏已按秦州风俗烈酒浇地。善忍虽不能饮,亦道:“恭喜殿下。” 第26章 萧尚醴饮尽血酒,扶起延秦公主。乐逾看他二人并肩而立,单是这般站着,便在这乱云密布的战场中涌过一道清泉,站出千峰竞秀高不可攀。旁人暗道这人间的龙孙凤女刚好得堪匹敌,能成就一对佳偶,乐逾却知这二人年纪虽轻,所谋者大,既为盟友,情之一字使人障目,他们断不会碰。 乐逾忽旋手腕,挽个剑花道:“喜事办完,该办丧事了。”颀颀本是出血不染的宝剑,此时剑刃上泛出血光,他道:“莫公子,我的话,你偏偏不往心里去。”意指他曾说过,再入中原便要断莫冶潜一条手臂,这时的语气如叹似嘲,想必不是一条手臂能了结的事了!莫冶潜遇上他目光,勉力镇定,大叫道:“闻人公子,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闻人照花微微一叹,踱步而出拦在乐逾身前,道:“要是阁下执意要对这位莫公子出手,我虽不才,也只能请阁下赐教了。”此时夜雨已歇,柳风送凉,这绯衣公子的衣衫在戏台银灯映照下恰如夜中红杏,有几分凄然愁态。乐逾与他隔一剑之距,问道:“闻人公子,你的‘道’是什么?”闻人照花怔怔不解,乐逾道:“我辈既为小宗师,求的便是自己的道。瑶光姬的道是剑,谈首座的道是刀,琴狂的道是宗师,岑参军的道是沙场征伐,‘惜雨刀’的道是春雨阁主人,你的道——是什么?” 他问到最后一句,抑扬顿挫,闻人照花耳边嗡嗡作响,一溃千里。闻人家子孙不从文则从武,他胞姐为国主爱妃,为免外戚之患,禀告父母要幼弟拜师从武。父母长姐令他拜师,他便拜在西越宗师门下;恩师视他如子不计手段为他易经洗髓,他便早早进入小宗师境界。二十余年来从未问过自己所求为何,竟昏沉虚度二十余个春秋!他心中大憾,有狂花剑法有潇湘剑指有小重恨掌,却一招不能出,已知出手必败。 乐逾嘴唇几动,众人中唯有眼力极尖的才看见,辨不出他说了什么。片刻即听他厉声道:“闻人照花,你不足以与我为敌,还不让开!”闻人照花神色怅然若失,居然轻易转过头去,对莫冶潜道:“你我的约定是我为你请来延秦公主,你以‘小圣手’孔非病与他盗走的《青囊医经》与我交换,我已做到了,希望阁下守约。”从善如流退后。 乐逾笑对莫冶潜道:“闻人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闻人照花道:“我毕竟还存有一线廉耻,恕我做不到向岛主剑下自取其辱。”莫冶潜又气又惧,发起抖来咬牙喝道:“闻人照花!”正当这时,乐逾,谈崖刀,岑暮寒,修为为首这三人不约而同眉头一皱,过了一阵,才听得湖上轻轻歌声传来。 一个女子唱:“……两条红粉泪,多少香闺意。强攀桃李枝……敛愁眉。陌上莺啼蝶舞,柳花飞。柳花飞,愿得郞心,忆家还早归……”那歌声带笑意,脆而娇软,情意绵绵。岑暮寒方才临大敌面色无异,待这软腻歌声入耳骤然把持不住,全身僵直,面庞透出重伤青红之色。 水上缓缓浮来一只碧绿小舟,那一只精巧趣致的蚱蜢舟上坐个女子,菱红裙摆下丝绢所制的歧头鞋一下下撩动春夜湖水。及舟靠岸,才抬头巧笑道:“岑郎,你没想到我会来的罢?”竟是一口吴言侬语。 她不过二十余岁,肤如凝脂,容貌娇美,腰间系一条红鞭。戏台上诸人纷纷想到她的名姓,莫冶潜面色大喜,岑暮寒言简意赅道:“你来了。”她道:“我来了,我来得可迟了?自你在月老庙那夜拜堂中弃我而去,有一年了罢?” 岑暮寒道:“是我负你。”乐逾见她腰间红鞭,定是东吴“胭脂龙女”蔺如侬。江湖中有种说法,五种人绝不能惹:前四种是大夫,和尚,屠夫,书生,分别对应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3 五大宗师里医武双绝舒国师,金林禅寺思憾大师,暗中被称为“人屠”的水晶宫主师怒衣,以及西越剑花小筑之主沈居士沈淮海。最后一种却是:女人。因为江湖至今还是个对女人不公道的地方,能得小宗师修为的女人寥寥无几,但每一个都比同样厉害的男人更棘手。蔺如侬名号中“胭脂”二字说的是长鞭名为“胭脂”,“龙女”则是暗指她是东吴宗师,水晶宫主师怒衣的独女。 师怒衣以“战”奠定他的宗师之道,小宗师时凭一己之身挑动天下争端,转战四国,屠戮高手,血流成河,有“血衣龙王”之称。把当世小宗师都当成磨刀石,连至亲妻子亦不放过,于约战中亲手杀死,故而女儿恨他入骨,舍父姓而用母姓。他的女儿自是龙女,谁知她与岑暮寒有这样一段情仇。 蔺如侬道:“我杀‘惊神箭’长孙疾时被他重伤,困在秦州客栈,不曾想隐姓埋名遇到了你,你只当我是走江湖卖艺的女子。隐瞒你我是师怒衣的女儿,你师父当年死在我父亲手上,你负我也怨不得你,‘君既无心我便休’。只是……”她一口吴语,说不出的动听,道:“岑郎哪岑郎,只是我早年发过誓,绝不像师怒衣那样,你若是我的情郎,我绝不逼你与我一战,现在你已不是我的情郎,今生也不会再做我的情郎,我就日思夜想可惜一年前在秦州没出全力和你较量了。” 她柔情万种地望着岑暮寒夜中的面容,望向他持剑的手臂,道:“我俩有旧情一场,哪怕念着旧,你都不会对我下狠手。于是我就想,若是此刻站在磨剑堂那边,总能让你全力以赴罢?不曾想你伤得这样重……”众人听她亲昵语调皆是悚然,乐逾倏忽哂笑,她奇道:“你笑什么?” 乐逾从诸人中走出,道:“蔺姑娘口是心非矫情得很,口口声声绝不似父,行事与师宫主如出一辙。”蔺如侬双目斜挑道:“乐岛主这话说的真不好听,好该去死的了。”乐逾低头看她,依言戏谑道:“那如花似玉的蔺大美人是想与岑兄一战,还是只为一试虞候剑?”蔺如侬上下打量乐逾,嫣然笑道:“我与他无仇无怨,自然是想领教虞候。” 乐逾道:“颀颀何如?”蔺如侬故意道:“小女子认定了虞候。”乐逾便把颀颀一扔,却是越过人群扔向萧尚醴,萧尚醴匆匆握住剑柄,但觉掌心一烫,乐逾已转身到岑暮寒面前。岑暮寒与他相视一眼,不必多言,平举虞候剑递出。乐逾持剑在手,手腕一旋,挥出道:“果然是一柄重剑!” 蔺如侬唯有抽出胭脂鞭,道:“乐岛主盛情,小女却之不恭了。”她负气笑道:“既然乐岛主非要阻我与岑郎一战,那么岛主若输了,小女子听闻岛主要砍莫公子一条手臂,就请岛主自己砍一只手下来。” 她说到砍手,深觉有趣,径自想想,笑得前仰后合。乐逾与她相对,脑中尖锐一痛,不由也恣意道:“蔺美人有能耐可以自己来取,若没有能耐就轮到我反过来斩断美人玉臂。”这一男一女对答间已有些邪气,她笑如狂花乱颤,本来越是美人越顾忌仪态,没人见过如她一般笑得风度全失却更横生娇艳的。笑到腰肢酸软,声震银铃,人人心底生寒,乍然出鞭,裂空脆响如闻霹雳,劈开乐逾立足处戏台木板。 众人追去仰望,只见半空中两道人影纠缠,虞候重剑无锋,红鞭影里不见剑光,叱咤声声,长鞭如虹桥甩出,却被乐逾反踩鞭上仗剑刺去,桃花云海里红芒闪烁。斗了许久胜负不分,萧尚醴紧握栏杆,五指苍白,低声向善忍询道:“大师以为……”善忍见他眉眼间急迫忧心,心痛不已,真愿倾自己所有换他展颜,心中乍然难静,唯有宣一声佛号,道:“乐岛主占上风。”细思之下却又古怪沉吟。 乐逾初访金林禅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虽多有桀骜之态,仍得见得乐氏正趣经意态逍遥,挥洒自如的底子,如今却——剑意狠绝,招式凌人。善忍不曾看他用颀颀对敌,颀颀虽戾气大发,毕竟剑上人命少,而虞候却是百战浴血之剑,杀人盈野,出鞘时但觉沉重,不知不觉那杀意如万千冰针刺入四肢百骸。善忍一时悚然,心道此事需得回禀主持。 萧尚醴目不交睫追随那战况,足足斗了许久,戏台一排红烛垂泪已如莲花,灯光渐暗,听得一声娇叱,两团人影骤分,蔺如侬欲避却被乐逾一把扯住长鞭,借力拉近,另一手握虞候剑眼见要撞在她颈上。 却不料蔺如侬放手弃鞭,几个旋身娇喘微微地落在一处假山下,那几步正是水晶宫“似带如丝步”,武器已在乐逾手中,她似扭了足踝,怨道:“不打了,我鞋子掉了。”露出一只小巧圆润的足,竟不着罗袜,她弯腰似是去拾那藕荷色歧头鞋,细指先掠鬓,口中却道:“岛主,小心!” 一物锐利破空而来,乐逾长剑一挡,那东西竟骤然三分,却是她生母“桃花扇”薛歌扇借以成名的“妙手散花”暗器手法中的一手“斜月翻星”。又称“天边一弯斜月带三星”,难怪她刻意叫“小心”引乐逾去挡,以这手法发出的暗器不触则已,内力或兵刃一碰便裂成三份叫人避无可避。乐逾抓住其中两枚,仰头避其余一枚却没避过,那锐物自他眼下划过,当即划裂面具留下一道血痕,稍有差池已赔上一颗眼珠。 乐逾道:“蔺大美人暗箭伤人可不好。”她起身笑道:“怎么能说是暗器?”她失鞭之后击出的是一枚珠花,此时娇声道:“妆台小物,予君把玩。——更何况我提醒你了的呀。”诸人均是暗惊,这女子性情不可揣测,貌美如花,狡诈如狐,乐逾却双目锐利,纵情笑道:“有趣,有趣,蔺大美人好毒的暗器,心思更比暗器毒上三分!给我把玩,一朵珠花可不够,总得有一条玉臂才好。或是留胭脂鞭下来。” 蔺如侬神色数变,出暗器时已败下阵来,此时一望戏台上静城王与延秦公主,又凝望岑暮寒,道:“真是‘金杯共侬饮,白刃不相饶’。胭脂鞭于我,还是重过区区一条手臂的。”她如是说着,便将衣袖一挽,露出一条腻脂般的腕臂来,却听岑暮寒道:“慢。”她笑道:“岑郎呀岑郎,你毕竟舍不得我。”把那手一收,含情脉脉道:“胭脂鞭重过我的手臂,可没了手,我以后怎么使鞭子?这么一来,这条手臂又重过我的脸了。乐岛主,不如你划花我的脸,也算教训了我,好是不好?” 乐逾本是怜香惜玉之人,之前性情大变,脑中一阵阵的钻痛,如在咆哮嘶吼要斩她一条手臂,杀得她香消玉殒,听得岑暮寒那一声,想起这对冷郎怨女,才强自镇定心神,捏她下巴道:“我若在你脸上割几剑,你怀恨在心必来报复。”蔺如侬只妩媚一笑,乐逾又道:“若我就这么放了你,你也不会记我的恩。”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4 蔺如侬道:“确是如此,岛主今日伤我,我记仇记定了;可岛主若放我离去,下次相逢若我心情好,还有那么十分之一的机会报答你。”乐逾在她腮边一摸,扔回胭脂鞭给她,道:“这如花似玉的一张脸,谁敢动你半根毫毛?即使来日要死在你鞭下,我也不忍心往上面划哪怕一剑。” 她抿嘴含笑,也不说什么恨不与君相逢早的话,临去之前回眸望岑暮寒,道:“岑郎呀岑郎,你说世上男人千千万,我怎么偏偏遇上了你?”似喜似悲似叹,众人都觉她那一声如在耳边,岑暮寒此前险些被她杀死,也不禁心中一憾。 莫冶潜见势已想逃,乐逾道:“莫公子往哪里去?”莫冶潜左右手一手推出一个傀儡婢,却是一声闷响,两具躯体叠在一起撞上剑身给虞候刺穿了。北汉武士扑上来,其余的傀儡婢也被推来挡剑,乐逾一步一剑杀一人,抽出剑道:“闻人公子还等什么?”却是轻而薄的剑光一闪,莫冶潜身旁闻人照花手起剑落,敛目一叹,之后才是惨叫哀嚎,莫冶潜一条断臂落地,鲜血喷出,人乍时也滚倒在地。他不可置信嘶号道:“怎么会是你!” 乐逾道:“我猜闻人公子要‘小圣手’与《青囊医经》,为的无非是……”正是殷无效提到的除北汉国师以外,各国宗师均有天人五衰之始的迹象。闻人照花病急乱投医,趁恩师闭关擅自带一众师弟出来谋取北汉国师舒效尹的《青囊医经》,但求能找到延缓天人五衰的办法。场中高手众多,传音入密亦可能被人听去,乐逾道:“我只有机会对闻人公子说四个字。”那四个字是:蓬、莱、小、札。传闻中蓬莱岛屡出宗师,每一代成就宗师的岛主都会把对宗师之道上的见闻心得记叙下来。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一本札记!蓬莱小札自是比《青囊医经》诱人得多。 乐逾俯视莫冶潜,道:“莫公子,你做人命生意都不敢开大价钱!叫人如何给你卖命?”莫冶潜目呲欲裂,忽地眼中精光一闪,伏地道:“好,好,好!”喉头一动竟怨毒地要吐出一物。那剑身已挟风雷之力劈来,绽开一阵血雾。诸人皆被他躯体喷出血溅上,乐逾触到血处却骤然痛痒钻心,猛然想起殷无效绝笔中“尚有一事君需谨记……情毒药引必由肌理入,一旦沾染触碰便无可挽回”……莫冶潜竟以自己的血作药引!心中巨惊,连退数步,现出仓皇疲惫之态,啮雪心法已到强弩之末,凝血的伤处痛觉复苏,反噬即将到来,若在此时被催发情毒…… 乐逾勉力镇定,道:“我还有事,不必找我。”语罢立即飞身离去,田弥弥见莫冶潜伏诛,宽下心来才紧抓住聂飞鸾的手,闻言惊诧遥望他去处。萧尚醴却拿着颀颀,蓦地心烦意乱神思恍惚,只觉身上一阵阵的发热,两腿一软,跌坐椅上。 他连颀颀都不及拿,记得更夜园石林中有春雨阁密室,跌跌撞撞往那里冲去。移开一只石灯座,“待雪亭”底果然洞开一条向下的石阶,他眼前已模糊,面上满是冷汗,一把将划破的面具揭了下来。蛊虫攒动,情毒逼得血气沸腾,凝血的肩头胸口刀伤鞭伤经方才一番挣动又裂开,待转动地底一扇石门的把手圆环,进入密室,那石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以往欠下的债都翻上来趁人病要人命。他暗道只要撑下去,只要撑过这关……披发覆面,一分一毫也动不得了。 第27章 萧尚醴身上的“情根”之毒与乐逾同时发作,只是他未被血溅到,不似乐逾那般严重。勉强交代亲卫善后,一个春芳苑的侍女求见,却是那云雁被太子妃遣来探察。她回完话后却不走,萧尚醴六神无主,正紧握颀颀,不曾见她眼中闪烁,悄声道:“殿下,婢子,婢子来的路上,似是见那凌先生,去了一处地方。” 萧尚醴猛地抬头审视她,她只得道:“凌先生,仿佛有伤在身,很是不好。婢子也只看见一眼,就见到先生他……不见了!就连血迹也不见了。”萧尚醴见她在春芳苑侍奉五年,听她两句话出奇,已对她生疑,却不知为何,胸中一点攒动,如在证实她所言属实,便不对他人言明,道:“你带路。”暗令两个亲卫跟随。 行到待雪亭,萧尚醴四下查看,果然点点滴滴的血迹截然中断。他暗自急切,却听云雁站在石灯座前,双臂一扭,忽高声叫道:“凌先生!”萧尚醴又惊又盼地看向亭中,不想亭底轰然洞开,被云雁用力一推,颀颀脱手摔落,人已止不住地滚下一片黑暗的石阶。两个亲卫高呼:“殿下!”而后隔着石门但听数声打斗,门外再无声响。 他自乐逾匆匆离去起就有些浑噩,这时闻到淡淡血气,心知乐逾在此,竟稍感安定,周遭寒冷无光,他摸索前进,扣住铜环全力拉开石阶道底端那扇石门—— 才一两步就被一个身躯绊倒。萧尚醴一下又滚落在地,蛊虫与情毒使他神智渐失,昏昏沉沉摸道:“凌先生……先生?”摸到乐逾的眉骨鼻梁,手指下的面容昏迷中竟眉头紧锁,仿佛强忍痛苦。 萧尚醴一阵阵眩晕,情欲却如烟如潮一般包涌而来,膝盖碰到那个人胯下勃起……沉重粗长,萧尚醴面热耳烫,依偎在他身侧,不知何时已两厢厮磨起来。 他以往试过……宫中送来标致宫人,几时有过这样健壮的成年男子任他为所欲为?他要是能动绝不会许我对他做这样的事,是否会将我斩于剑下……萧尚醴分开他双腿,颈下如火烧,含湿手指胡乱挤入顶弄。这个人外表……身体里却火热紧涩,他晕了头再忍不得,报复似咬紧红唇扶着自己的物件就捅进去。 一个柔腻的身躯贴到乐逾腿间,颤抖抱住这高大男子,萧尚醴耳畔那水声与碰撞声不绝地响,直到他喘息着停下即将出精,忽遭乐逾挣扎推拒,他暗自惧怕,一个激灵脱出乐逾体内泄在他肚子上。 萧尚醴喃喃道:“先生,先生。”第一次近他的身草草了事,没尝到滋味,只觉他也一定被弄得难受,才有抗拒意,药效再上来,再动情时便只敢抵在他臀间不敢进入。他大腿紧实,被萧尚醴双手按住挤压,太过用力手指都微微陷入肉里。 萧尚醴抓住满把臀腿间肌肉,并起他大腿在内侧几番抽插不够尽兴,不知如何是好,竟做出了有神智时绝不会做的不知羞耻的事。散着黑发,双目水润地低下头去,用舌滑腻卷走乐逾腹上几点白浊。连那小穴都不放过,指尖潮热在红肿入口打转,又探进去把那狭窄穴口都撑得松开了。 密室内这两人行悖逆人伦之事,深夜,春芳苑内太子妃辜浣却披着一件外衣,在明月光满的中庭内久久徘徊,急切道:“还没有小九的消息吗?”史女官劝道:“主子,夜深天凉……”辜浣却凄然笑笑,推开她的手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5 道:“尚酏死前,只把他唯一一个的同胞弟弟托付给我,我已经救不了他,若是小九再出一点差池,我有什么面目到泉下与他相见?”史女官拭泪道:“主子何必自责?当年的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是旁人可以置喙的。” 辜浣苦笑道:“我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若还在当年做太子的帘后军师闺阁谋士时岂会不察眼下出了这样多事。她蓦地神色一变,道:“你说那殷大夫也被捉走,若无小宗师,谁能无声无息带走他?可磨剑堂哪来再多一位小宗师?” 史女官惊疑道:“主子的意思是?”她闭了眼,道:“只怕春芳苑里有一早埋好的棋子。宜则,你不要急也不要怕,讲给我听,最近有什么人做了什么反常的事?再小都好。”史宜则踌躇道:“积玉斋的琅嬛……有了身孕,却不肯说是谁的,我原当她与侍卫私通。” 辜浣摇头轻声道:“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宜则,你找个由头,立即带她来见我。”史宜则领命去了,她远远望着春芳苑馆阁楼台,深宵夜深沉,还有两个时辰就将天亮。她忧心萧尚醴和乐逾不知身在何处,由是几叹。 又哪知乐逾此刻神智渐回,双腿大开,即是屈辱又是惊愕,头痛纷乱道荒唐,荒唐,荒唐,怎会如此?谁——静城王——敢这样对我?又是手指抠挖又是唇舌吻咬,更别提身体内里早被翻遍了玩软了,前后两端都湿漉漉的。他身体不能大动,被萧尚醴双手掰开臀揉弄穴口里面,止不住颤抖猛地夹紧那截手指,浓稠阳精就在黑暗之中喷上萧尚醴下腹。 萧尚醴扶起阳物,陷入臀缝磨蹭,触到那微微开启之处一口气顶进去。乐逾全身绷紧,下面却得了趣味,被磨得又酸又胀,穴心像是浸在热水里,被萧尚醴接连不断插上许久,这回真切地喂了下面那小嘴几股浓精。 他被翻成侧卧,抬起一条腿,袒露出股间松弛狼藉之处,萧尚醴纤长的手指轻易插着穴肉翻搅抚摸,更肿热了些却是一摸一把湿滑。两人欲海沉浮,萧尚醴虽知身下是乐逾,但此时他神智不清,又不确信那是否真是乐逾。他用力抽插却把额头抵住乐逾汗湿的宽肩,喘息轻诉道:“我是当今南楚九皇子……静城王萧尚醴,你……是谁?” 乐逾被肏得反复低沉叫出声,喉音醇厚沙哑,却不说连续的话语,埋在他穴内太过舒服,萧尚醴泄了两回,不肯再轻易出精,就以额头死死顶着他肩窝,胯下阳具在那磨开的后穴里狠狠捣弄一阵,又歇一歇换成手指一刻不停地捅进去。乐逾身体越欢畅就越是屈辱,那阳具翘起挂满淫水,拔出穴眼时噗啾一声,萧尚醴失神呢喃道:“你咬得好紧……”一时是肉体拍击声,又一时是黏腻搅弄的水声,乐逾清晰听见,却再也分不清此刻在后穴里进出的是哪一样。那阳心被断续戳到,逃避不开地弄了一个多时辰,内里肿胀食髓知味,在他身体里顶出一股越来越急的浪潮来。身后夹的不知是阳精还是淫水,泛滥一片挂在肉壁上,再被两根手指不留情地撑开搜刮,指甲掐上穴心,竟连昂长的性器也抽搐着泄得涓滴不剩。 他恍惚之间仿佛离此地此事极远,眼前一时是夜深江上,一艘画舫中他高举烛台照耀床帐里拥锦被到肩头,睡得正熟的美人;一时又只见花间亭北,午后萧尚醴伏桌小睡,他便随手拂下满怀杏花,站在亭外动手腕巧劲投花掷美人。 他见得自己一举一动,萧尚醴一颦一笑,皆深情款款。不由自问道:“这是我?”却又听自己的声音叹道:“这为何不是我?” 你已生执念,你已堕情网,犹不能自觉,何其可悲可叹。直至被压在萧尚醴身下他才察觉自己早已为小美人拜倒,这一番交媾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也不知颠来倒去各自泄了多少次。乐逾汗出如浆,嘴唇却如焦炭,萧尚醴唯有以唾沫濡湿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幻象与声色交缠,真是情天恨海一场耳鬓痴缠。抱拥一时便觉已有半世抵得一死。天色破晓,昼之将至,这密室内犹漆黑一片不见半丝光。 乐逾身后一面墙壁冰凉平滑,他已经渐渐能动,情毒药效快要尽了,身后穴口一滴不漏吞满浓稠转薄的精水,被搅得肠道坠胀晃荡,萧尚醴仍对他纠缠不休,真是不知死活置生死于度外。他情知已不能再做,速战速决,蓄力一把推翻萧尚醴,汗湿身躯便骑了上去。 他后庭初次承受此事,这样无休无止地玩弄,早被弄得十分不堪,背脊绷直如强弩之末。他跪坐在萧尚醴身上撑开红肿湿润的后穴含住他那勃起之物,上下起伏,压得狠了大腿内侧磨伤的火辣辣皮肉都紧贴萧尚醴脐下。萧尚醴被他压得惊喘呻吟,只道:“不要!放开我……”竟几十下就被甬道夹紧迫得一泄如注,出精多次至此昏迷过去。 乐逾双腿发软,仍坐在他身上抓住他一只手腕把脉。半晌,那还含在他体内的物件已软却还被不知餮足地夹着。他抬起腰让那团软肉滑出,出来后那处却空虚地一麻,一股战栗窜开,原是穴口战栗之下死死咬住不让里面精水漏出。 他乍然对自身厌恶恼怒,胯下还硬了一半,泄阳太多伤及精气,便不自渎,只待粗重性器这次自行消解下去。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远远闻听密室外有脚步声,他陡然抬头,缓缓起身扯起衣物披上,却见那石门开了一条缝,一线白光极之刺眼,才进入一个提灯的人。 第28章 辜浣连夜审琅嬛,既是先前由殷无效看诊的有孕侍女,琅嬛面色苍白却镇定,叩首只道不曾与人私通,只在积玉斋中一夜醒来周身疼痛,隔日便见落红不止已知失身,再月余便觉有孕。她知十有八九是被人迷奸,可几番打听,当夜并无侍卫缺差。她是宁为玉碎的女子,若把这孽种打掉此事顺水而去再无找到仇人的机会,便一狠心要将这胎生下,要是那贼人日后接近子嗣,她尚有一线报仇之机。 辜浣只问她日常琐事,与谁交好,她身怀有孕一事除了殷大夫外有谁知晓,又可有人打听了。不过二十余句问答,令她退下,另召五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拿下侍女云雁,扒下衣裙验明正身,竟是五年前北汉销声匿迹的江湖宵小,生是二依子,半阴半阳,惯会乔装女子卖身为奴淫人妻妾,一次事败被磨剑堂之人捉住,服了毒药服从差遣。再以手段拷问半个时辰,云雁便一清二楚招出将萧尚醴引去何处。 辜浣一意孤行,不顾耗费心力已巨,知是此事非她不可,强撑病体带人前往更夜园。其时黎明,天色如鱼肚,她吩咐史女官与一众心腹在外守候,独自提一盏灯下了密道。 还未触及更深处的石门,灯光已被横在石阶上的染血颀颀反映。她心跳骤乱,几欲昏厥,勉强扶住石壁站稳,扭转圆环,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6 待那密室石门开启。 石门一开,立时把灯光数倍地返照。室内一时通明,四壁竟都是铜镜。辜浣先闻到一阵淡淡腥膻气味,心已一片冰冷沉了下去,举目看去,却见乐逾已脱下面具,脸色极差,月余第一次以真容与她沉默对视,眉锋浓重双目深刻,辜浣这时险觉他已长成了叫人畏惧的陌生男人,而萧尚醴……昏迷不醒,身上盖着衣物,灯光照去,脸颊嘴唇都透出几许不支的青白。 辜浣开口欲语,却说不出话,僵如泥塑木身,大错铸成,如何是好……满心皆是“小九”,他死前把小九托付给我,我却没有护住他。他容颜美丽,却自幼性情刚烈,最恨被错当少女,如今被药物所惑,受辱失身于人,他若醒来,怕是宁可寻死。 那左侧铜镜下俱是乐逾难熬时留下的汗水掌印指印,乐逾才迈出几步,那不可言说之处便有温热液体顺着大腿滑下。之前伸手不见五指,如今灯光明亮,就如其中耻辱一一现在眼前镜中,他被人设计,无法自持,犹如禽兽一般强行与萧尚醴交欢。衣下周身牙印指痕都在隐隐作痛,他胸中气血翻腾,辜浣手中所捧颀颀忽被一招而去,飞入乐逾掌中,剑气浩荡如雷鸣海啸破空奔来——辜浣惊惧掩耳,巨响之后爆声如雨,四面铜镜竟顷刻间炸开裂成碎片! 他盛怒之下尚且保得这密室结构毫发无损,铜镜爆裂不伤及辜浣,唯有萧尚醴安然熟睡。他不觉萧尚醴占了什么便宜,萧尚醴与他皆是遭人陷害,他自负武功高强除母亲外三十年来未逢一败,竟被小人如莫冶潜算计得逞,生平第一遭毫无还手自保之力,实为奇耻大辱!可该记仇的人早在事前被他亲手斩杀,能向何处发泄? 辜浣关心则乱,本是最观察入微的一个人此时竟看不出种种征兆。乐逾知她全心扑在萧尚醴身上,自己视她若亲姐,她却无暇顾及我,一番激愤已摧心肝,裂肝胆,纵是如此,仍无法坐视她惶惶不可终日,道:“我点了他睡穴。什么也不曾发生。”她幡然醒悟,要是逾弟为人设计侮辱了小九,绝不会有不曾发生任何事一说。 唯有……她颓然道:“好,是,并无发生什么。”这秘事至此——万幸是乐逾被……他无处追究息事宁人,他与萧尚醴尚可两全,而不是萧尚醴被……辜浣心里百转千回,本应庆幸,思及乐逾处境之艰难,只觉心如刀绞,掩面大恸道:“是我害了你,若你不来锦京……” 乐逾道:“事——已至此。”他周身又再滚烫,原来竟不只是情毒所致,而是先前妄动啮雪心法又在不能动弹时被萧尚醴……惊怒齐下,引得真气倒行逆转。辜浣见得乐逾的怒气,人言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宗师之怒,摧山填海,日月无光。乐逾转身而出,真气逆转却充盈,只是全身如炭火烧灼,辜浣窈窕单薄的身影急切追出,立即被侍女女官团团扶住,只见乐逾提剑纵身至湖边一翻,跃入冰凉湖水,她连忙不许人上前打扰乐逾,隔柳堤担忧望去。 史女官悄声问:“主子,拘住的人怎么处置?”拿住云雁起她同时命人深夜急袭,迅雷不及掩耳扣住了五年前将云雁引荐入府,佯充侄女,来往密切的仆妇一户。她一闭眼,面上哀戚,却打点精神善后,缓缓道:“九殿下偶感风寒,需安养几日。昨夜积玉斋中御赐旧物失窃,罪奴逃脱,被连夜擒获,男子畏罪自尽,女眷也不必送官了,依大楚律例,杖杀。” 却说另一边,延秦公主亦彻夜未眠安抚局面。先前口称请动宗师只是萧尚醴与她约定计策,一国之尊尚且不足以驱使宗师,何况手无实权的静城王?托她带来与静城王有以往私交的宗师弟子,假说请动宗师以震慑莫冶潜及磨剑堂诸武士,顷刻之间令众敌无暇深思,一旦生畏就再无拼个鱼死网破的志气。 她自事后不曾有功夫与聂飞鸾一诉衷肠,好容易到天明诸事暂定,便去了淑景画舫。聂飞鸾亦是彻夜未眠,妆容已残,闻说她到匆匆转头,午后窗下四目相撞,两两相望,险死还生共度了大难,却是相顾无言。聂飞鸾偏过脸去拭了一行泪,道:“你没事便好。”田弥弥惘然看着她,恍神如在梦中,忽地上前一握她颤抖的手,道:“姐姐,你可愿弹支曲子给我听?” 她有箭伤在身,聂飞鸾应劝她早回东吴会馆,换药修养,却无法开这口。只道是她身份卑贱,此后她入宫禁,怕是再难有交集,因此强笑推琴,为她弹唱一曲。 那歌声却是: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孤枕寒衾不成眠,挑尽银灯天未曙。 田弥弥听在耳中,真是黯然销魂,柔肠寸断,及到“孤枕寒衾”“挑尽银灯”一句,几要抬起头来,对她叫一句好姐姐,你叫我如何看得下去你一人垂泪到天明?造化弄人竟至于斯,她们同为女子,不能光明正大拜堂成婚,田弥弥心知虽会面不过三次,言浅情深,这茫茫世间多少门第才智相当的男子,可若能选择,她只愿与她厮守到老。然而她与静城王婚约已定,连盟已成,绝不能在静城王尚且下落不明,对他坦言相告前与旁人互通心曲。 这两人曲终更无话,忽听一个小丫鬟敲门,把她们惊了一惊,道是:“娘子娘子,有人……”那门一开,竟是乐逾一身湿透,提剑在外,改换真容后人不能识。田弥弥怔怔望他,从头到脚都是湿的,散发粘在面颊上,道:“大哥哥……”乐逾道:“弥弥,你先回会馆。”她察觉另有大事,只道:“好。”再望聂飞鸾一眼,狠心离去。 聂飞鸾暂将情愫放开,眼眶微红,却道:“妾身猜先生需先沐浴。”乐逾不反对,她便遣丫鬟备下。淑景画舫既是一艘水畔石舫,浴池亦是平整石料砌成,池横三丈纵三丈,石料莹白,水雾弥漫,岸边有低矮石栏杆与下池的石阶。 池中注满热水,石阶也温热光滑。她换一身轻薄绉纱裙端酒入内,正见乐逾沉于水底,只有几丝几缕黑发散开浮现。他此时炙热过去,又是四肢严寒僵硬,在水下强行将逆转的真气导顺,运起正趣经,胸膛如遭重震,喉间骤然一股腥热上冲,整个人向后坠倒!聂飞鸾但见水中忽绽起一片殷红血花,酒具失手坠地,稍后才见乐逾从热水中浮起,破开弥漫血丝的水面。 她松口气,惴惴不敢多问,蹲身收拾碎片,乐逾向池边靠住,道:“当心手,伤了我要心疼的。”她低头浅笑,道:“殷大夫醒了,妾身方才已请他前来,还请先生莫计较妾身越殂代疱。”乐逾湿淋淋握住她拾瓷片的手腕,道:“美人亲自来伺候我沐浴,怎么能对你计较?” 她却怔愣片刻,思及延秦公主,挣出玉腕,低声道: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7 “妾身怕是以后都不能再这般伺候先生了。”自忖身份卑下,不敢言及公主,见乐逾靠在池边背对她,褪下腕上金玉镯环,亲手拧了棉巾为他擦背,挺拔肩背上几道长长血痕,她道是女子情动时留下,纤手一顿将浸热水的棉巾敷上,有意道:“这可不似哪家闺秀,骄纵得很呢。也不知是先生的小美人呢,还是哪来的猫儿。” 乐逾却想起最后欺身压上,萧尚醴那双手费力攀住他肩背,柔腻之处不下于女子,惊喘哼叫依稀在耳。若那日不是陷入阴谋而是两厢情愿,真是他平生与别人不曾有过的酣畅销魂,他不介意上下之分,水下后穴微肿,轻轻刺痛,竟还对萧尚醴存有怜惜,只道:“确实是,一只被宠坏的小野猫。” 聂飞鸾旁观者清,觉出那言下之意,其下已暗生柔情刻骨,不由掬起热水淋在他坚实背脊上,轻轻叹惋道:“那么这被挠的苦就是先生自己选了受罪。”那“受罪”二字极为刺耳,乐逾忆及被人算计的屈辱折磨,方才吐血的剧痛又从胸中浮起,抓开她的手简短道:“待雪亭下的密室不能留,即日填实。”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既然将便宜处置之权交于他,自不会错,聂飞鸾面对他不懂为何他为何态度猛然大变,仍顺从道:“是。妾身立时吩咐下去。还有一桩事说与先生知道,收到阁中传信,主人要亲自入京了。” 顾三要亲自入锦京城。乐逾眉头皱起,恰有丫鬟在浴池外叩门禀告殷大夫到了,乐逾起身道:“刚好,我也要见他。”一把抓住寝衣披在身上,半湿半干一身热雾出去。 殷无效同是面有疲惫,好端端一个丰润如玉兰的美男子也憔悴几分。他见了乐逾真容,双目只在他五官上打个转,便专注于气色,道:“你倒是比我想得惨。”乐逾递出手道:“好像你我这样,还是初次见面,殷大夫毫不惊讶。” 殷无效道:“我是大夫,一个人的长相和骨相不会差太远,我自然看得出你本来的长相。”把脉沉思道:“你妄动了什么心法,真气逆转,心脉受创,血气亏耗。——这还不够,之后怒急伤肝,忧悲伤肺,纵欲过度……哦,最后一点不怪你。心血受凉,经脉邪热,脏腑皆损。哪怕我尽力而为,你也最好去闭关疗伤。然而你非但不会闭关,还会强压伤势不外露。”殷无效此时竟笑道:“可惜你哪怕强压伤势,也压不过两个月。” 乐逾道:“两个月后会有什么?”殷无效道:“最显著于外的,你逃不过华发早生。到时候头发早早白掉十之三四,两鬓银丝,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向人解释?”若在而立以前得小宗师境界,便足以借一身修为驻颜不老。更何况乐氏正趣经练到深处本就应不受岁月侵扰,乐氏祖先中从未有年而立而白发者,乐羡鱼至死貌若二十五、六,故有仙子之称。 乐逾道:“我的事,何必向人解释?”殷无效似早料到他此语,摇头道:“你这个人,果然,也罢。看你的征状,是已经与人解了情根之毒。”他突然止言,乐逾不去理会,道:“毒发之时我如在梦中,辨不出是幻是真,另一方也是如此?” 殷无效笑道:“人活在世有太多顾忌,这样的毒自然要让双方都不知道眼下是真是梦,也好逃脱礼教偷欢一场,做下的事虽然荒唐,未尝不是心底想,又不敢想的事。”乐逾道:“不必想了,一场春梦也好。” 殷无效欲言又止,乐逾回过神来,皱眉看他道:“你想说什么?”殷无效敦促道:“情根之毒好解,春梦也好做,但是我早对你说过,以交合解毒必致珠胎暗结,你自己做下的事,哪怕双方都如在梦里,事后也要负起责来早作打算。” 乐逾道:“你可以少操闲心,不会有人有孕。”殷无效态度和婉,却不依不饶道:“你怎么知道不会有孩子?要解这毒可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乐逾盯着他看了一阵,却不能说我是与静城王,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殷无效不闪避目光,乐逾一阵无名烦躁,强压道:“这件事不用再提,绝对不可能。”殷无效微叹:“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提醒过你了。” 他起身收拾药枕,向外问声可有笔墨,丫鬟屏息送上来,正拟着药方,乐逾道:“还有几日,顾三要来。”殷无效提笔的手顿了一顿,顾三要来藤衣势必随行,乐逾道:“你见是不见?”墨汁在纸上滚落一滴,他才落下笔道:“我是相见争如不见。”这句说的是他与顾三,不知想些什么,轻轻一笑,对乐逾道:“你却是多情仿似无情。” 第29章 萧尚醴一场春梦两日才醒,醒来仍浑噩,有辜浣掩盖此事,周围心腹都只知他是为琴音所伤,风邪入侵,在待雪亭晕厥过去。 次日携礼去拜访“凌先生”,乐逾仍住在淑景画舫。这一回萧尚醴微服至此,带了不少侍从,聂飞鸾尚且想拦,道:“先生此时无心见客,还请公子……”萧尚醴一挥手,侍从推开她身后大门,她倒入丫鬟怀中。萧尚醴入她寝室看过床帐软榻,棋盘茶具,又踱步绕过双蝶戏画屏,进了浴室。一个小丫鬟正在为他更衣,萧尚醴道:“让开。”她尚不及为乐逾系上内袍腰带便胆怯退下。 他肩背宽阔,因身量极高而显颀长。那银灰内袍胸膛敞开直到上腹,肌肉光滑坚实,看不出半点欢爱痕迹。萧尚醴望着他的脸移不开眼,心中低徊道:原来他长这样。大体不变而焕然一新,眉鼻之间只有几处细微不同,五官骤然现出卓尔不群之意,萧尚醴却再没有曾经以为见到他真容时会有的惊喜。他在乐逾身上看了一会儿,道:“先生与本王一般告恙,如今本王渐安,先生也大好了。”聂飞鸾缓步入内,乐逾道:“静城王殿下来势汹汹,不是探疾吧。” 萧尚醴客套道:“先生见笑了。本王那日神思昏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回到王府的,想着先生或许清楚,特意来问。”乐逾好整以暇道:“哦?殿下是以为发生了什么,才专程来问在下。” 萧尚醴顿了顿,竟狠心道:“我以为,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乐逾深深看他一眼,不知静城王是真恍若一梦浑然不记得了还是另有心思,亦不知他是经此一事变了一个人,还是本性如此,终于也显出真面目,只道:“那么就如殿下所愿,在下来告诉你,什么也没有发生。” 萧尚醴猛地抬头看他,这时才有一丝挣扎动摇,却最终一揖下去,道:“多谢先生。”他们那点绮念从此断得干干净净,再无牵连,争庙堂之高的夺他的帝位,处江湖之远的一旦事了也可抽身。大抵情浓之后自然转薄,离得真切的近过,才知即使有了肌肤之亲,对方也绝不可能为自己放弃立场。 乐逾抬起双臂,道:“静城王殿下还留在这里,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8 是要替在下更衣吗?”侍从都在门外,聂飞鸾闻言含笑上来,俯下身为他系衣带。萧尚醴道:“先生说笑了。”令人留下礼盒,又转身状若不经意道:“闻说本王是在更夜园内待雪亭昏倒,本王当夜不知如何独自就走到了那处,倒是很想再去看看。”聂飞鸾连忙道:“芳郊,就由你为殿下引路。” 一个大些的丫鬟小心翼翼把这贵客带到待雪亭外,他处是梅柳,此处却是一片湘妃竹春意潇潇地簇拥小亭。萧尚醴抚上那石灯座,那灯座却如脚下生根,无法转动分毫。他道:“这里近日动过工么。” 那芳郊懵然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动工呢?”想起这美貌公子的身份,膝盖一软,惊恐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萧尚醴不觉已将掌心掐出血痕,只想道:死无对证,我原本以为是我先抛弃他,却不料到头来还是他先抛弃我。 他站了半晌,侍从上前抱披风与他披上。萧尚醴动也不动,又站了片刻,道:“走吧。本王既然病愈,也该去见见为本王担心多时的阿嫂和母亲了。” 静城王去后,聂飞鸾上前关窗,乐逾却自斟一杯,举起道:“看了这么久,谈首座不如来陪我喝杯酒。”一个声音从窗外传入,谈崖刀平淡道:“免了,你我今生做不得酒友。”在乐逾对面坐下却不去碰酒。 乐逾道:“两晚前在小宗师毕至的更夜园内代那个云雁无声无息杀了两个静城王亲卫的,想来就是谈首座。”谈崖刀道:“他毕竟与我同门,一个遗愿我还是可以完成的。”又不以为然道:“我看那长得像个女娃的萧家小儿那么入你的眼,顺水推舟让你享用一番也算成人之美。我辈已是小宗师,管他皇子王孙,离开了护卫侍从就是弱者,还能反抗你不成?” 乐逾微动怒道:“谈首座未免太想当然。”谈崖刀本欲反驳,乐逾身上一股气势逼来,他新败在乐逾剑下,对乐逾的剑气更敏锐且忌惮,忆起方才所见一幕,只当是乐逾与那萧家小儿一夜风流,萧尚醴醒来痛恨自己雌伏人下,翻脸不认人了,平静道:“也罢,这一回算我欠你半个人情。”乐逾冷笑一声,饮尽杯中酒,道:“那么谈首座想好怎么还没有?” 谈崖刀眉峰一拧,道:“你现在就要我还?”乐逾方才剑气鼎盛,竟有几分像是宗师的威压,谈崖刀心道:莫非时候已到?凝重的眉目却徐徐展开,道:“也可以。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却说今日昭怀太子妃按例入宫陪伴容妃念佛,萧尚醴到仙寿宫时恰逢辜浣姗姗而出,随侍静城王与昭怀太子妃的侍女太监都在白石长廊上分别见礼,萧尚醴叫住辜浣,平平无奇道:“阿嫂今日出门未带那个云雁吗?” 辜浣足下一停,扶着史女官的手温柔一笑,不退反进道:“也是我身子不中用,无心管教,那丫头犯了事被打发出去了。我竟不知道小九记住她了,若小九想要她侍奉,我这就让人把她召回,送给你好了。”其实人早被杖杀,下阴曹地府也召不回。萧尚醴道:“敢令阿嫂自责,她纵千死万死难赎其罪。” 不多时,一个太监引萧尚醴入殿,再入内殿,换了他母亲身边的季棠季女史领他去佛殿。容妃一心向佛,仙寿宫内专辟一殿,漫天神佛环绕,白日亦点满香烛。她跪在当中,素衣布履,手握念珠,静如神女,一左一右的宫女扶她起身,容妃蹙眉道:“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就来了?季棠,你也是,怎么能带醴儿进佛殿?” 宫女顺从退出,萧尚醴跪道:“母亲曾说,在菩萨面前说的话才能当真,孩儿今天来是有话要说。”容妃心中已有数,果然听他闭眼道:“孩儿想要皇位。十日后延秦公主凤台选婿,孩儿与她已立盟约。我知道母亲不愿我去争。母亲,我已有了心仪之人,为了皇位,我连心仪的人都能放下。他很爱我,必然等得下去,皇位却等不得。舍弃了这么多,皇位孩儿志在必得。” 殿内良久无声,容妃似悲似怅,四顾佛像,却缓缓走到萧尚醴身前,抚摩幼子发顶。萧尚醴以为她会怕,哪知她到了这一步却不怕了,只自语道:“果然有这一天——你出生时就有人卜了一卦,对母亲说,你是一梦十七年的命。如今,美梦醒了,你的路要怎么走,母亲拦不住你……去吧,去吧。”她谦卑数十年,这时竟有一种久违的昔年周朝帝姬的高傲在她身上浮现,道:“天下本就在这‘得’与‘失’之间,我的父皇既然能丢了天下,为什么不能由我的儿子把它争回来?只是……” 她叹道:“醴儿,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人,被称作‘断天君’?” 而在此时,淑景画舫静室内,乐逾与谈崖刀间隔酒案,席地对坐,颀颀横在乐逾膝上。便在他以酒拭剑之时,谈崖刀同是道:“你应当知道昆仑山云顶峰的‘断天君’。” 乐逾道:“昆仑山并不只是一个宗师证修为的地方,据说峰上有一座城,被山下居民叫做‘云上之城’,没有云雾缭绕时偶尔可以看见仙宫巍峨,天花坠下,这座城只有在向外界迎入一位城主的时候才会开启,自周始皇帝以来,四百多年里只开启过两次,迎入过两位城主。云顶城挑选的城主都是当世武道冠绝之人,或者说,和令师尊一样,都是宗师之中第一人。但反过来说,却不是所有宗师之中第一人都能成为云顶城主。”说到舒效尹时谈崖刀神色微动,乐逾接着道:“云顶城主称‘云中君’,另有一位祭祀,就是你说的‘断天君’。” 谈崖刀道:“你说错了一点,只有从外迎入的城主才能被称为‘云中君’,‘云中君’并不止是宗师之中第一人这样简单。”他一字一句道:“‘云中君’是,大、宗、师。” 观乐逾皱眉,谈崖刀眉眼一凛,道:“凡夫俗子焉识我辈?世人如今将宗师与大宗师混为一谈,以为大宗师是对宗师的尊称,未免无知可笑。”他道:“从文之人中尚且有体质孱弱,而心智超群,最终也能冠绝一时的例子。可从武之人,若仅有体魄强健,心志不坚,或是悟性不足天生蠢笨的,能止步于小宗师以下都要算侥幸。习武之人必须身心同时经历千锤百炼,方才有可能晋升宗师境界,而后机缘际会破大劫,才能成就大宗师,成为武道圣人。” 大宗师古称“圣人”,乐逾道:“我不想扫你兴致,然而圣人不存,已有数百年,也难怪被世人所遗忘。若种种记载属实,周始皇帝定九州大一统之前,天下混战,宗师的人数便如今日小宗师之人数,人物辈出如星辰,各领一时风骚,待到四海安定,武林就走向凋敝。如今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是春雨阁主人的推测并没有太大谬误,如今各国宗师都有了天人五衰的征兆,江湖已渐穷途末路。” 谈崖刀打断他道:“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49 不会——”他动唇道:“只要大宗师现世。”乐逾放下颀颀,道:“好,那么谈首座是要告诉我,失踪已久的当代断天君卜出,当今四位宗师中将有一个成为圣人?” 谈崖刀道:“并非如此。” 佛殿内,容妃道:“断天君上断天机,云顶城与我周室有旧,前一代断天君在世时,你的外祖父母曾请他为帝子帝姬们推算命格。他曾批写……”容妃痛苦道:“我是,‘南方至贵之女子’。‘父为皇帝,兄为皇帝,夫为皇帝,子为皇帝。’当时父皇母后且不知这一卦何解,又哪知……”其后家国沦亡,暴民冲入行宫,她的兄长,末代周天子被分尸,庶母姐妹皆缢死,行宫为大火连月焚毁,唯有她捡回一条命,身不由己被带到楚国,未出父母孝期便不得不忍辱失贞于楚帝,多少年来午夜梦回犹是那一日,如坠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容妃心中煎沸,萧尚醴但觉额头被她点滴泪水浸湿,一言不发地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双腿,将头埋在她膝上。他这般毫不遮掩对母亲的孺慕,容妃拭泪笑道:“我注定‘夫为皇帝’,这便是为何你父皇不肯放过我……为何你酏哥哥一生下来便是太子。后来我生下你,你父皇又大费周折,寻来当代断天君为你与酏儿批命,他只说……”萧尚醴目中如有火烧,晶亮含光,与她对视,两张一般昳丽的面庞,她抚幼子面颊,凄然道:“真像,真像呀……他只说我今生有两个儿子,都是‘非要为帝,则命不久’。酏儿一心要做一位仁君,果然早逝,不得为帝。而你……母亲怕你重蹈他覆辙,又怕你即使得到大统,继位后不多久也会早逝,日夜忧心,阻拦你,要你规行矩步不要肖想皇位。可命数天定,又岂是人力可以更改,我认了,我认了……毕竟——” 容妃与谈崖刀说出同一句话来:这一代断天君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卦是,“大争之世,天选之人”。 庙堂之上,谁是天选之人?江湖之深,谁又是天选之人?一统天下的君主总是与大宗师同时现世。谈崖刀道:“当代断天君失踪,是因为他对我师尊痴心一片,所以十余年来一直隐匿在磨剑堂内。但是他此生最后一卦卜出,大宗师不会是由当世任何一位宗师所成就的。正因‘天选之人’已现世,当代宗师才全数陷入天人五衰,无论是谁,都要给‘天选之人’让路。而这天选出来的大宗师,就在今日的小宗师之中。” 他提到当代宗师“全数”陷入天人五衰,却与殷无效口中“北汉国师绝不会陷入天人五衰”之语矛盾。乐逾心道,必与那莫名死了的断天君有关。他道:“可断天君并未算出是小宗师中的哪一个。”细思他出岛以来所见所闻,瑶光姬固然不负小宗师中第一人,凌驾诸人之上,单就两夜前一场混战,谈崖刀,裴师古,蔺如侬,哪个不是人中之杰。更何况江湖深远,尚有许多不见其人,不留声名在外的小宗师。 谈崖刀道:“我原以为是瑶光。”乐逾重复道:“‘原以为’?”他道:“因为你。你十四岁杀天山蛊王,名震江湖,世人以为你那时便有小宗师修为。师尊曾令断天君推算过你的生辰命数,而后收瑶光为亲传弟子,她虽是女子,可命格与你几乎无差,只是比你恰好小五岁。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玄机,只是自师尊引瑶光登上大道以来,你的修为再难求寸进,或许你与她真是相生相克。” 瑶光姬的身份藏在名号里,瑶光是北斗第七星,暗伏她是北汉左亲王七郡主。七郡主生时恰逢瑞象,故得汗王赐封号“至和”,正所谓“瑶光之精,至和之珍,彩霞之色,景星之文”。瑞象之日即是她生辰,历历可查,乐逾的生辰却不是能轻易查知的。他道:“尊师真是神通广大。” 谈崖刀拧眉道:“她修为在你之上,却败在你手下。正如两晚以前,你不应该胜,却最终胜了。——难道真是天意?”乐逾哂道:“你问我,我问谁?说不定人人以为天选大宗师将出在我与她之间,最后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什么人横空出世。” 谈崖刀不为所动,道:“无论你信不信,我言尽于此。这一回我来锦京只为赴小宗师之会,此会昭告大争之世已到来,以往小宗师都是独自修行,可是当世既然天意注定,几百年间唯一一线能成就大宗师之身的机缘落在我等之中,今后的江湖,就是我辈中人各凭身手,各显神通。锦京与天下相比只是一隅,而南楚一朝于你我追逐的大道相比更只不过是一瞬。你若是还为区区私情,为一个男人,留在锦京固步自封,简直愚蠢!” 乐逾拭擦过颀颀,忽然弹剑,剑鸣如磬声高亢,惊破一室静谧。他道:“承蒙谈首座代我操心,那么谈首座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谈崖刀此时才一消面上郁郁寡欢之色,傲然笑道:“无论天选大宗师是你还是瑶光,我只会死在大宗师手下。能晋位宗师也好,不能也罢,我难逃一死,但我的死法必须由我来选——我要放手一搏战至最后一刻,所以你们越强越好。” 世间小宗师皆已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人物,能成就宗师的仍是十中无一。他们拜在宗师门下,习武之初已知若不能晋入宗师境界,便连活到四十都艰难。四十岁不成宗师,则毕生无望,多少小宗师被逼至飞蛾扑火,强行闭关以致重伤殒命,或是效仿师怒衣当年只身转战天下,把其余小宗师的性命当做渡自己到彼岸的筏子,到头来未成功就惨死。可求道之心,纵使百死不言悔。 谈崖刀语尽起身,一身黑袍,腰悬长刀,却仿似心有所感,行出几步忽地回身,却见半室昏暗半室日光,乐逾放剑在膝前,以手势对他比了一个“请”,恰是应允来日约战的起手姿。他心中骤定,再起步之时,一股沛然斗志自他身上冲霄而起。 直至殷无效来送药,乐逾仍对剑不动,颀颀光胜匹练,映他一身不动如山,双眼犹如刀剑,道:“大争之世……天选之人。”殷无效立即向窗外望了一眼,碧湖柳堤杳无人迹,他却了然道:“他告诉你了?” 乐逾道:“宗师都应陷入天人五衰,唯独北汉舒国师得以幸免,就是因为断天君对他痴心一片?断天君是怎样的人?”殷无效一怔,宛如回忆,慢慢道:“这一代的断天君,也是末代断天君,名叫嵇疏音,他常穿浅黄色衣服,一身檀香味,最喜欢的药材是栀子,是个可悲的痴情人。” 乐逾暗道:你对顾三,又何尝不是可悲痴情人。殷无效道:“断天君之所以能断天机,是因为他们有一架世代传承的‘天机’。唯有断天君一脉的血气可推动天机演算,他原本应留在云顶城教养下一代断天君,却为了一个男人盗出天机,又耗尽精力血气,保他不遭天人五衰,就像鲛人泣珠,泪竭而亡,他推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0 算不休,早早耗尽周身精血,年不足三十已血竭而死。”他想起嵇疏音油尽灯枯之时,犹对挚爱之人笑道,“我很欢喜,能遇见你,为你而死,你虽不会爱我,但我很欢喜”,一边说一边望向乐逾,道:“所以情之误人,竟至于此。” 乐逾却道:“能引来一位断天君如此倾慕,令师尊想必是天姿国色。”殷无效愣了一愣,没想到他连宗师都敢轻薄,唇边露出笑意,道:“你看我长得如何?”他额头光洁,唇色淡柔而双唇丰润如菱,意态和婉,笑时从不露齿,方才熬药弄得鬓发微散,乐逾捏住他下巴,道:“好一位美男子,令人心荡神摇。”殷无效眼尾带笑,道:“比这张脸再出色三、四成也就是了。” 乐逾放开他道:“难怪,你说情之误人,不如说美色误人,还叫被误的人心甘情愿。”殷无效与他隔茶桌对坐,半身在阴影里,神色一时晦暗难明,含笑道:“你这是,终于承认被美色所误了?我劝过你多少次去闭关,你充耳不闻,还要我给你开治标的药方,果然是为了那个不知道是谁,与你春风一度的人。” 乐逾原不觉自己对萧尚醴有这样深情,经小宗师一战,为人陷害与他共赴巫山后,再理思绪,却已情愫甚浓。殷无效道:“我还是再劝你一句,当下治标好治,可是治标不治本,至多帮你把伤势从三个月压到一年,一年后旧患照样会显现到表面。” 乐逾按捺不住戏谑,道:“我救你命,你也救我命足矣。哪来这么多苦口婆心喋喋不休,莫非是对顾三移情别恋,日益发觉我坦荡沉稳值得交托芳心了?”殷无效道:“你……”定下心神,扫视他胸腹之间,乐逾不信那情毒的后果是“珠胎暗结”,殷无效意味深长道:“我先让你一时,不和你计较,等过些日子,有你求我的时候。”一下将药碗磕在他面前,绕出屏风扬长而去。乐逾端起药,道:“顾三要来锦京,你真不愿与他相见,记得提前避开。” 第30章 三日后日暮时分,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搭一只商船至城外,春水绕城,杏花渠边岸上一个小童子春宝规规矩矩上船求见,为顾三公子引路,那商船又在渠中行了一时,泊进一处僻静水湾。但见红霞铺于水面,一艘花船传出歌乐声。 顾三下船再上花船,一向锦衣玉服周身珠玉的顾三公子,这时竟是一身不崭新的白衣,布衣布鞋,周身上下再无饰物,越发衬出容貌俊俏,气度闲雅,他伸手掀起花船上细草帘,才露出拇指上松松套着的一枚沁有几丝血纹的古玉扳指,便是春雨阁主人的信物。 一个秀丽女子随他入内,紫衣佩刀,他足有旧伤,脚下摇晃,便被扶住。藤衣双目一扫,面上显出恼怒。这花船之内酒杯滚落于地,盘中瓜果散落,挽着一方帘子,有一个美貌女子自顾自弹琵琶,两个相对起舞,乐逾将床榻搬来此处宿醉未醒,另一个女子持着团扇坐在床边仔细为他扇风。 顾三却眼含笑意,劝慰道:“你就等他一时。人间难得几回醉倒听歌。”他这话说完,乐逾就悠然坐起,睁开眼扫过他,带几分醉意把眼前打扇的人搂住,附耳道:“那位姑娘不会跳舞,你们教教她。”莺莺燕燕粉红鹅黄衣裳的美人全缠着藤衣,娇声连成一片,她被缠住,顾三却不搭救,好整以暇在乐逾对面坐下。 乐逾整衣道:“那一夜的事,你知道了?”顾三道:“飞鸾传信我了,你并没有真想避她。”与乐逾密室中一夕之欢的居然是静城王,他也当两人都中了情毒,静城王怎么反抗得了小宗师中的佼佼者,顾三苦笑道:“我最初也不敢相信,慌了手脚。我不先见你,不听你亲口说了,实在不敢去见静城王。”乐逾道:“你要听我亲口说什么?无非是我聚九州生铁,铸成大错。万幸静城王也担不起此事,权当没有发生。” 顾三不以为然道:“这么说,你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一个男人也不能让你负责。我其实不很在意你与静城王之间的……纠葛,我只想问你,你中了药,做下错事,这份愧疚换不换的来你改变心意,投靠静城王?” 这并非萧尚醴问他,萧尚醴已知绝无可能,乐逾的立场便是蓬莱岛的立场。乐逾沉默一时,道:“你问过许多遍了,如若可以,一早我就不会拒绝。” 顾三笑道:“我总想再多问一遍,指不定下一遍就有可能?就像我一开始知道你不会辅佐静城王,还不是用各种手段游说你。哪晓得你这人真是郎心如铁,哪怕与静城王有了……也不会稍微变一变。” 乐逾听他反复提到静城王,面上浮现怅然,神思仿佛飘到远处,却道:“我也希望我能变。”顾三自袖中取出一张素绢,在他面前展开,却是纤秀如闺阁女子的字迹,萧尚醴的字,写的是:垂拱。 顾三抚绢低叹道:“我们都小觑了他。——垂衣拱手,而使天下大治。他要涤清江湖,还要看上去动都没有动一下。更夜园一役,受益最大的竟是静城王,他本来就对江湖人士多有忌惮,那一夜小宗师混战,恰巧给了他插手清理的借口。我此番来是奉旨面圣,寿山王与北汉勾结,既然没伤到静城王,宝座上那位也就任他们斗去。静城王的提议被采纳,陛下要设‘垂拱司’作为天子爪牙耳目主理江湖事,为表嘉奖,全权交由静城王负责。” 乐逾道:“所以你要白衣入京,换一身官服?”顾三摇头道:“我希望不要摆到明面上,垂拱司只是初初设立,哪怕为了朝廷的利益,也不想我一早就成为江湖众矢之的。”他又眯着眼笑,温柔道:“我就是那么软骨头,屈身折腰事天子。不过,好在藤衣不嫌弃,我们换了合婚庚帖。我虽早已视她为结发妻子,直至如今才算名正言顺,天下之大除蓬莱岛主以外,世间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做我顾伐柯互相记挂一世的朋友,来锦京也是为亲口告诉你。” 藤衣静静坐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乐逾朗笑数声,撑头叫道:“酒来!”一个女子为他们送上酒,乐逾道:“恭喜!”顾三却看着他,神色十分怀念,忽而微笑,道:“我与你认识多少年了?”乐逾道:“十二年。……十二年前你我初见,我记得你也是一身白衣。” 顾三弹那酒杯,有感而发,曼声道:“乐逾啊乐逾,我这回白衣入京,既是为向天子表恭顺,也是为与你一场相交,以白衣始,也要以白衣终,我十二年来两度白衣都是为你。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在避免与你为敌。春雨阁与蓬莱岛在经商上,在江湖信息渠道上,多有重合抵触的地方,这本来没什么,你我各退一步也就相互忍让了。可如今,避无可避……”他这一语到头,言如不尽,语声清越,却已有一言三叹的意味。 乐逾目光转利,只举杯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1 对他道:“难得风流人物如你,愿为我两度着白衣,‘如今’你我还是一生只有一个的朋友,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如今’只可惜我并无一份重过三山四海,抵得五岳的贺礼,配得上你我间的情谊,来贺贤伉俪礼成。” 顾三一闭眼,也举起杯来,笑着与他饮尽,放下酒杯重复他的话道:“‘难得自诩风流如我,为君两度着白衣’,他年哪怕你败在我手下也应无憾。我不要你的贺礼,只求你一件事,来日不得不争斗的时候,我不会顾念昔日情谊,请你也别手下留情,无论胜负如何——我毕生最好的朋友,不要恨我。” 再说此时宫墙里,一个面容英俊的僧侣在宫女引路下走出仙寿宫偏殿。他盛装袈裟,其色灿然,正是那夜随延秦公主赴更夜园的思憾大师的弟子善忍。 宫室内雕梁画栋,侍女如云,都在偷偷打量他,他却平静如水,缓步向前。直到远远望见一个身影,顿时心头一跳,如同从云端跌落,掐住念珠,待那人上前,却是静城王萧尚醴,道:“有劳大师为母妃讲经。” 善忍垂首道:“容妃娘娘爱《华严经》高妙,十分欢喜。殿下的孝心结下佛缘,小僧不胜荣幸。”萧尚醴道:“大师随本王走走。”善忍便不得不跟从他行去。 殿阁外,池塘上一座蜿蜒的拱桥,一行侍女行来,手中银盘很是素净。萧尚醴揭开盘上薄纱,全是才剪下的牡丹,他道:“母妃本就是周朝帝姬,周室笃信佛教,才数十年大师就忘了吗?” 盘中一朵白牡丹开得极盛,被他取出,道:“此花虽妍,在母妃心中终不如周宫里的优昙,周朝以优昙为祥瑞,所谓‘梵语正云乌昙跋罗,此云祥瑞灵异。天花也。世间无此花。若如来下生、金轮王出现世间,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现。’。” 他持花在手,字字言及旧朝,善忍心惊胆战,默然应对,又暗中分明有一股血勇冲上天灵,只差一线就要混淆苦修得来的清明神智。便在此时,萧尚醴一笑,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楚尚存佛寺几何?”善忍面现悲意,道:“旧日寺院大多荒废,如今尚有香火的,不过一百余间。” 本是人花相映,萧尚醴却揉碎那牡丹,道:“我听闻,母亲信奉什么,儿子也当供奉什么。母亲若信奉佛教,儿子便应兴建庙宇。那么若母亲成为一国至贵之女子,皇帝的生母,重建四百八十寺又算得了什么?若要尽孝,不说八百四十寺,八千四百寺亦非难事。” 善忍悚然退一步,道:“殿下!”神情电光火石间变动,萧尚醴双瞳点漆,寒冰一般射入他眼中,道:“我记得我十岁那年初见大师,大师对我讲佛经中的故事,昔日前贤大德诸高僧为在中土弘法,不曾有一个是顾惜自己一身洁净,而不愿踏入污泥的。不入俗尘苦海,谈何普度众生?现如今思憾大师闭关不出,不理世事,大师既为思憾大师首徒,许多事或多或少可以替思憾大师裁定。” 财帛美色名声他可以坚拒,可弘扬佛法,度众生达彼岸是他一生的宏愿,如何能不动容。这如花如梦的一张脸可诱神佛入万劫不复的炼狱,善忍乍冷乍热,又如被冻僵一般,眼前唯有那红唇,那美目,若能轻轻触碰……他周身一颤,退后几步,跌倒似得拜了下去,道:“请静城王殿下容小僧细想。” 萧尚醴虚扶起他,道:“大师请起。大师可以慢慢思量,本王言出无悔。”又道:“近日本王如长梦醒来,有许多不同,以往畏惧的不再惧怕了,以往仰视的如今只想掌握。还有另一件事本王要问大师,更夜园一役,大师是觉得蓬莱岛主已走火入魔才能力挫数位小宗师?那么对堕入魔道之人,江湖中又是如何处置?” 另一边,待顾三离去,乐逾坐了一阵,不见人来,拎着酒壶去后舱,便见殷无效坐在一扇屏风后演皮影戏,那书生模样的皮影道:“我从此将合婚庚帖给了你,心里眼里再没有一个旁人,待到百年后白了发夫妻同归,喝孟婆汤前也要立个誓,来生还做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此忽把那皮影一扔,脱力一般垂下眼,脸上不哭不笑,宁静异常。 乐逾道:“你还好?”他抱膝坐了一刻,道:“看的戏多了,就想自己演了。只是演来演去,都是我一个人。”语罢面庞带笑,却黯然流下泪来,乐逾见他为情伤心,想起萧尚醴,不由得攥紧酒杯,道:“我最早见你的时候说过,解相思只能靠老或者是死,是我那时太狂妄,不知道情字根本无解。”塞一杯酒给他,殷无效接了,只道:“你从今以后千万别再对我提他了。”望那酒水许久,终抬起脸,对乐逾道:“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走火入魔?” 乐逾伸臂过去,与他手里的酒杯一碰,道:“是。” 四日内,顾三晋谒楚帝,萧尚醴筹办垂拱司,乐逾在海商会与城外船上行踪不定,延秦公主凤台择婿之期将至。佳期以前,她无暇分身,遣人传书乐逾。那一纸信笺语句简单,她长于深宫,且是女子,字却有金戈铁马之势,道是其中再多辛酸苦涩也罢,凤台选婿已算她的婚期,她“孤身一人,去国万里,举目无亲”,唯有乐逾如她的兄长。 凤台由楠木筑成,这一日高台之上满目红妆,王孙公子皆华服骏马汇聚台下,楚帝容妃不至,赐下千株桃花树。五月如何还有桃花,那桃花红粉如云,东风吹来,片片摇动,却是摘尽桃叶,裁彩绡为瓣,数万朵粘连枝上,簇拥此台。台下一池水,距岸百步处飘着许多花灯。 诸王孙只道延秦公主要考校他等骑射,岂料高台两侧,各有三层坐席,珠帘后侍女怀抱乐器,奏宫廷雅乐,一个年约五十的总管模样的太监缓步走出,身后两排吴宫装束的仕女,盘中皆捧笔墨。那太监行了一礼,对四面笑道:“凤台选婿的规则由延秦公主定,就请诸位策马绕台三周,射中一盏花灯,这花灯有十余种花样,公主群芳之中偏爱梅,可惜今人咏梅再无好句,诸位需得射中梅花花灯,再分别搜寻两句前人咏梅的句子写下送与公主过目,以一炷香为限。中选的,公主自会集句回复。” 台下人物众多,乐逾却一眼望见萧尚醴。台上正面雀羽帘彩光熠熠,金丝点点,瑞光闪烁,诸人只影影绰绰见得一个妙龄盛装的少女,乐逾在她身后也如护卫。他目力甚锐,眼光独追萧尚醴,见他不发一言,策马挥鞭,日光下纤腰束素,其人如玉,唇若施朱,眉眼间仅得两色,却已生出一种冶艳,夺人心神。 他目不交睫观萧尚醴在马上取弓箭,侧身张弓,越发显得腰身瘦削,十指白滑,两次方才射中梅灯,又跳下马背,扔开马鞭侍卫接了,待他取笔蘸墨,写下两行字,一番动作下来,脸上身上竟连一分半点的汗意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2 也没有,真是远观而不可亲近,如在眼前又隔云端。 不多时,宣纸几张几张呈上来,田弥弥令人一一平展在地毯上,行列间留出一尺待人行,举步近前一径走一径看,她越走越慢,伶仃背影透出孤苦之态,乐逾扶住她,她强笑道:“把静城王殿下的集句挑出来吧。”萧尚醴集得平平,很不尽心,通顺而已,上句是“灞桥曾系雪中鞍”,下句是“肯傍梅花共岁寒”。 台下王孙公子翘首以待,她提笔三次,手腕颤抖,软弱道:“大哥哥,就是静城王殿下了,你代我回了,好不好?”乐逾拥她在怀里,一手紧握她右手,一手回了两句。她笑道:“大哥哥,我都走到了这一步,忽然想反悔,可见要成大事绝不能有心里喜欢的人。我心里难受得很……真不知道,不能与她一起,往后天长日久,一日日的我要怎么挨得过。”乐逾道:“傻丫头。”她装作破涕为笑。 第31章 田弥弥心如刀绞,去看乐逾续那两句。萧尚醴集的句子描摹一幅深冬系马灞桥,雪中伴梅的画卷,五月里清寒之气都自那图中逸出。乐逾回的却是“但喜中书头未秃”,末一句是鲍照的“谁令摧折强相看”。文人以“中书”作笔的别名,他这两句意思是,幸好笔头还没有秃,见了好花我愿画下来,挂在画中也好过摧折了花枝强迫它日日与我相对。 萧尚醴接到字,认出乐逾笔迹,另有一番惆怅不赘言,却说延秦公主这一头,凤台选婿静城王中选,诸王孙公子都围成一圈恭贺静城王,传信的人朝宫里去了,大事已定,岑暮寒特来辞行。田弥弥这时已重拾一派言笑宴宴,岑暮寒道:“磨剑堂插手公主结盟南楚一事,虽说看似江湖争斗,可北汉庙堂江湖实为一体,末将忧心北汉会有异动进犯秦州,所以即日将动身回秦州。” 田弥弥心道:结盟已成,我个人安危不足顾惜,何况有大哥哥在,欣慰道:“正当如此!秦州不可一日无岑参军。”她走上前去,将秦州军符照旧一分为二,递给岑暮寒,肃然道:“我信岑参军,从此以后,我就把秦州防务全权交托,还请岑参军万勿以我为念。” 岑暮寒知道这位公主看是纤细少女,却心智坚定,只道:“是。”他双手接下军符,退后一步,跪拜辞别,虞候剑悬在腰间,乐逾道:“那夜我借剑一用,不慎让虞候沾上小人之血,辜负君之宝剑。”岑暮寒转头看他,语调平平道:“我的剑,本就该痛饮宵小之血,谈何辜负。” 这二人对视,颀颀与虞候尚未出鞘争锋,已在他们眼底争了一回,二人暗藏机锋,乐逾道:“沙场无情,枪林矢雨,岑参军还需认真保命。”岑暮寒却道:“江湖险恶,明枪暗箭,末将也希望乐岛主命能长久。” 乐逾与他一在江湖,一在军旅,棱角抵触,偏生出一分惺惺相惜,既做不得朋友,又不会为敌。岑暮寒离去,乐逾在凤台上隔帘下望,又见萧尚醴身边人渐散了,他与公主身边王宫监说了几句,骑马往外走,侍卫拱卫在侧,经过千树桃花时勒住缰绳停了一停,那双勒缰的手就此攥在乐逾心头。 是夜,静城王府中,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潜入,如一只夜鹰展翅朝洛川堂去。洛川堂临水而建,那人渡水自池塘中三座小亭纵身踏上堂北的平台,快如风,飞如电,不曾惊动一个巡夜的侍卫,一只园林中的雀鸟。那平台内是一扇窗,窗外放了几层芍药,透窗纱可见花色花影。静城王卧房外有一扇屏风,一重帘子,每一层都点灯,但无婢女伺候。 床外一张绣榻桌案上点着香,萧尚醴躺在被中,忽抬起眸子,轻轻道:“先生?是不是你,你来了?”室外寂静,一道身影闪现逼近,一只手掀开他的床帐,萧尚醴坐起身,乐逾一身窄袖黑衣,举着烛台站在他床前,倾身道:“殿下怎么知道我来了?” 萧尚醴拥锦被至胸前,锦缎上全是团团花卉,他犹如披了一件火光下极艳丽的衣裳,只露出丝绸寝衣内雪白的喉头与一张脸,秀眉入鬓,双目晶莹,避重就轻,不提因为心中一动,只道:“静城王府内的守卫我增添了三成,巡防每个时辰一次,飞琼台上有春雨阁送来的高手坐镇。能进到本王卧房的只有先生。”乐逾了然道:“看来江湖人士使你更忌惮了。” 被那灯烛映照,萧尚醴眸光一盛,恨道:“可我再忌惮有什么用,江湖中人还是能在京畿重地来去自如无法无天。”他又低声道:“我不是在说先生。先生这回来,是为了什么?” 乐逾右手举烛,左手抓着一只细长的雕花盒,萧尚醴从他手中接过,侧转身去看,那木盒之内静静躺着一枝桃花,黄杨木雕的枝干,上了黑漆,粉绡裁成的花瓣。乐逾道:“我见殿下仿佛垂青于这花枝。” 萧尚醴面对床帐内,一时间脸上神情乍喜还悲,再转过头,烛光之下肌肤比那丝绡细腻润滑,花月一般的容貌,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眼底有情,道:“先生才写下‘谁令摧折强相看’的句子,转眼就为我折了花来。” 乐逾在他床头弯下腰对着他的脸,道:“别人折花是摧折,你容貌胜过世间多少花,你看花时,花也羞愧无颜称花,你才是花。”萧尚醴在他瞳仁里见到自己的面孔,喃喃道:“先生……”微微仰起脸来,把自己送给他看,还要他看得更细致,柔顺道:“那么,先生可以为了……我,不管蓬莱岛吗?” 乐逾乍然从美色中醒来,心性高傲如萧尚醴居然无师自通引诱他,他对江湖成见极深,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必定赶尽杀绝,乐逾既怜惜心软又不可动摇,放下烛台道:“静城王殿下又能否不要皇位?南楚之于你,正如蓬莱岛之于我。” 萧尚醴银牙紧咬,手抚桃花,道:“我若不要皇位,难道先生就可以不要蓬莱岛吗?”乐逾看向他缓缓道:“这天下我还有三分之一没有走过,得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相伴,我就是有生之年都与他泛舟五湖又如何?”萧尚醴眸光闪动,两度欲说还休,乐逾被悬在半空中,他终于启朱唇,却决绝道:“看来本王与先生,是势必无缘了。” 乐逾千百滋味齐齐涌上,一时难言,一笑了之,仍道:“在下会如约再保殿下一个月。”萧尚醴闭眼道:“好,多谢先生。今夜先生来访,本王只当做了一场梦。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先生,先生今日回给本王的诗,本王不会还给你;这枝桃花,本王不会还给你;原本答应取给先生的蛊虫,本王也不会还给先生。本王要这情蛊长长久久留在身上,要尽可能多的亏欠先生。也好叫先生一辈子忘不了我。” 却说乐逾这一夜回去,次日清晨,小丫鬟自湖边远香水榭端水盆上画舫,轻步叩门,为聂飞鸾梳妆。她未着脂粉,双眸湛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3 然凝望铜镜,这几日总是梦回更夜园那夜,与田弥弥相顾无言,泪湿枕衾,昔日自夸锦京官妓第一的好容色脸颊清减,日益憔悴,可见相思催人老,相忆使人愁。公主与静城王大婚也就是两三个月后的事,她回神竖一指在唇前,小丫鬟噤声,内室乐逾和衣在窗下一张躺椅上仰睡,日光正照在他脸上,浓长的眉紧锁。 昨夜乐逾丑时初才回来,双方皆是长夜无眠,拼着欢饮达旦,行了一夜酒令。她昏沉睡去,朦胧见乐逾大醉之后起身四顾,跌坐桌旁,倒酒在砚里。醒来见那桌上酒气四溢,墨已干竭,一只狼毫滚落在地,纸上却有一幅画。 桃花夭夭,灼灼艳色,逼人而来。那花如云霞簇拥,当中却留一片白,如一个纤长身影,如酒后沉郁悲凉再下不得笔,画旁潦草流畅写着几句曲词: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依字一笔拖得极长,收锋极细,她展卷一怔,轻轻以手捂住了唇,那有意隐去缺少不提的一句是——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殷无效来为乐逾诊脉,聂飞鸾道:“先生还未醒,殷大夫别见怪,先在贱妾这里用杯茶水稍等等。”再等半晌,下起棋来,同是思人而不可得,为情愁苦,为情消瘦。待乐逾走出,下棋的两人隐隐有些默契,相视一笑。 殷无效抛开棋子,搭上他的腕,道:“听说你昨夜与聂娘子投壶射覆通宵饮酒?”乐逾皱眉,殷无效眼光一闪,垂下眼睑,劝道:“喝多酒的人生出的孩子可不聪明。你现在不宜喝酒,还是专心吃睡的好。”乐逾但觉古怪,殷无效成日云遮雾罩,也无心思量。 水殿内惠风和畅,正对一池,池中以大坛盛放亭亭莲花,红鲤来去,四面锦屏上也绣彩鲤绿藻图,左右各八名宫婢作陪打扇。延秦公主与静城王婚期定在三月后,由宫中女官教习楚室礼仪。六宫以容妃为首,容妃派遣来一位姓方的女官,年约四十,发簪香花,颇有风韵,却举止端庄,田弥弥对她十分礼遇。她逐一讲过礼仪,敛衽道:“静城王殿下未册封时,奴婢曾服侍殿下数年。今见公主,与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田弥弥连忙起身将她扶起,笑语道:“夫人原是静城王殿下身边的旧人,本宫先前还不知道。”向她打探宫中之事,方女官既得容妃授意,自然能说的都说了。田弥弥道:“容妃娘娘想必与陛下恩爱甚笃?” 方女官笑笑道:“公主说得是。陛下曾为娘娘亲笔绘制一幅风筝图,就是记前朝周天子洛池行宫初见。说来也是趣事,这幅图赐给娘娘,不出一月,陛下竟又舍不得,从娘娘这里又把画拿走了,仍挂在寝殿,一日少说也要看上几回。” 田弥弥面上笑道:“当真叫人称羡!”暗地里心一痛,又疑道:若是我能与聂姐姐日日相见,岂会不要眼前人而在意画中仙?要是容妃韶华老去,楚帝嫌她失了颜色还说得通,可那夜宫宴上灯下望见,容妃的容貌最多三十出头,实是绝艳,天妃神女也不过如此,又哪会是色衰而爱驰。她此时已觉其中必有内情,只是无法深究。 到午后,一辆青顶香车离开春芳苑,马蹄踏落花入城停在一座府邸外,车上先下来一个侍女,打开雕绘车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走下,容貌婉丽,少有的袅娜身段,鹅黄纱衫,葱绿褶裙,腰肢又细,一身婷婷袅袅。 轻移莲步进了书斋,悄声驱散下仆,跪着给一个垂垂老矣的银发老者捶腿。那老者昏沉道:“是嬿宛回来了?”她笑道:“阿爷,是嬿宛。” 那老者躺在玉面躺椅上,慈爱地携起她手来,道:“嬿宛,今日去了春芳苑,昭怀太子妃待你如何?”高嬿宛道:“有阿爷在,辜氏一个孀居之人如何敢待孙女不好?”她为高老大人捏腿,道:“她似乎……有意代静城王殿下向阿爷求娶孙女为侧妃。” 高锷道:“你就愿意嫁给静城王了?”她将头依偎在祖父膝上,怨道:“阿爷,你忍心叫孙女嫁了什么寻常人家?不是静城王,就是寿山王了,可是徐妃当年认了阿爷做义父,寿山王的母妃和她有仇,寿山王后宅里没有孙女的一席之地,来日他的前朝也不会有阿爹、叔父、三哥的一席之地。” 高锷又道:“这可是个侧妃。”高嬿宛眼中闪过锋芒,低声道:“静城王殿下虽以延秦公主为正妻,却绝不会让正妻生下子嗣,为人妾室又如何呢?先头太子还在的时候,容妃这太子生母也只不过是个妾室。孙女绝不逊色于人。” 高锷猛然睁开一双老眼端详她,良久,拍她手道:“你爹没有胆气,这样多年不成气候!可惜你竟不是个男人。”又闭上眼颤巍巍躺了下去,道:“昭怀太子妃辜氏虽是女人,却堪与为谋。” 高嬿宛闻言不信,嗔道:“阿爷这么看重她,不会觉得她和孙女一样‘可惜不是个男人’吧?”高锷曾是先太子东宫讲师,回忆往昔,沉声道:“她?万幸她不是个男人。” 这一日萧尚醴忙于朝事,奏报说吴江地方三日大雨,恐怕今夏江河泛滥,入夜才回府用晚膳,竟做了一个梦。红烛高照,锦衾香浓,似昨夜又不似昨夜。满幕金红,他盛装侧坐床边,恍如大婚之夜一般,惴惴坐了许久,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大步入内,果然是乐逾。他不敢细看,却被一只手捏住下颌转了过去。如若是梦,乐逾脸上眼中该有笑,四目相对却不曾有。 萧尚醴全身僵直,双颊滚烫,被他看了一阵,抱进怀中细细吻。萧尚醴秀眉峰长,眸光如剑,眉眼间本来有几分清寒气,双唇却不是薄唇,唇珠微隆,色如含朱,言语间纵使不笑也带艳气。他不知怎的被乐逾抱上床吻得软了半边身子,被挑起下巴一番嘬咬抚弄,双唇轻启,更是丰盈柔润。他只觉身上一阵阵热,那双手解开他的腰带,亵玩下身。把玩阳具时他轻咬嘴唇挺身前送,摸到双臀却骤然夹紧了腿不许深入,乐逾以手揉弄他两团臀肉,他衣衫不整,夹得更紧,慌乱求道:“不要……不是这样……”夹住他的手腕,整个人钻入乐逾怀中。 他心知娇弱姿态在乐逾面前无往而不利,果然,乐逾又端起他的脸,看了一阵,短暂一叹又一笑,道:“在梦里都不肯把你给我。”解了衣衫,张开双腿跪在萧尚醴身上。 萧尚醴从未在光下看过他的躯体,这时却栩栩如真,他心中震荡,不由自主把脸贴上乐逾胸膛,探出一点点红腻舌尖,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轻舔一下。 一夜胡天胡地,海商会馆一间雅洁的寝室内,天还未明,乐逾猛然醒来,神思浑噩,胸腔剧痛,一个听不见的尖锐声音在叫:“父亲……父亲……” 梦中旖旎香艳历历在目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4 ,萧尚醴是真冰肌玉骨,肌肤滑腻,他甚至还记得肌肤交贴时萧尚醴顶入他身体的酥麻,掀开丝被,周身上下从胸乳到后穴不曾有异常,只是梦中出精。 乐逾按额止了一阵头痛,汗湿寝衣,拉绳摇铃令仆役送来热水。洗浴后三个万府拨来的小婢,十余岁梳双鬟,伺候着送衣更衣。待到天色大亮,窗外院落中鸟雀鸣叫啁啾,这日云重天阴,午后乐逾跪坐廊下拭剑,一个灰衣仆人匆匆奔来,道:“岛主,万会长嘱我来送信!” 吴江洪涝决堤,海商会当地商铺全淹。不多时万海峰亲至,一同来的还有六、七箱加上锁封上钉密不外传的账簿,道:“老夫未能防患于未然,请岛主察看帐册,再做定夺。”乐逾看也不看,令仆人抬走木箱,道:“此乃天灾,并非失职。我用人不疑,我信万老。”万海峰慨然一叹,郑重道:“多谢岛主,属下这就教他们补救。” 第32章 次日,淑景画舫。夏雨初晴,聂飞鸾坐在画舫船形的檐下对着一湖绿波抚琴,她弹的曲子并非新曲,邈邈悠悠,乐逾端酒听了一晌,随琴声拍阑干道:“‘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你是在怀人。” 她弹完这一折便停下手,笑道:“果然瞒不过先生。”乐逾倚栏道:“吴江决堤,顾三要回去?”聂飞鸾迟疑一下,道:“顾三公子两日后离京。” 她是春雨阁中人,称顾三从来是“主人”,乐逾道:“顾三公子?”她仿佛仍有些踌躇,终于浅笑道:“先生叫妾身及早抽身,妾身如今也算做到了。一颗棋子若有了心,就不能再做一颗安分的棋子。顾三公子看穿了妾身。” 乐逾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拉到身边,戏道:“我真是嫉妒,哪家的好儿郎引得聂娘子倾心?自古美人常伴拙夫眠,你不必怕,你不说我便不问。”他掌中手腕颤抖,聂飞鸾一怔,强笑道:“她很好。”一行泪水已凝于睫。乐逾面现怒色,道:“他敢让你伤心。”聂飞鸾拉住他急道:“先生,并非如此!你若要去找她,妾身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乐逾忽而一笑,她才醒悟,双颊血红,思及天渊之别,又面色苍白,乐逾抚她背道:“你我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飞鸾,你给我做个妹妹吧。”她泪水这才流下,暗道这世间有求不得的情,也有不求而得的情,上天终归没有太苛待她,敛衽拜下,道一声:“义兄……”悲欣交集,泪如涌泉,再忍耐不住,竟扑在他怀中哭尽平生种种难言辛酸之处。 乐逾抱她坐着,情知室外有人,踟蹰再三不入内,挪步伐缓缓地一步一退远去了,走到湖边,又一跺脚一转身,越行越快,直入门来,道:“大哥哥!聂姐姐……” 赫然是田弥弥。聂飞鸾失惊几乎要跳起,匆忙背身去拭擦满面泪痕,柔声道:“妾身不打扰……”田弥弥眼圈也是微红,鼻尖都泛着红,抓住她的手,道:“聂姐姐不要走,我有话要对大哥哥说。” 她自幼知道自己要做谋国之人,婚约盟誓都为合纵连横,决不可生出情爱之念,否则轻则祸及己身,重则延至秦州。可情之一字,岂有半点由人的。她面上不知是喜是忧,如梦如幻道:“大哥哥,我对你说我有了心仪之人,这人……此刻就在你面前呀。” 她掌中的手又是一抖,不再挣脱,点滴热泪打落下来。真是执手泪眼,一时凝噎。田弥弥低声道:“至亲至疏夫妻,我要与别人做至亲至疏夫妻,不敢招惹了姐姐。可姐姐对我,如许深情,我便再没什么不敢了。”她微笑道:“你方才弹琴时我就在,《停云》后两折你没有弹到,‘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我只愿与你促膝说一说平生,‘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姐姐念我实多,我又怎能让你抱恨如何……” 乐逾退出门外,远观湖水粼粼泛光。背后帘幕半卷,两个女孩哭上一阵,又喁喁笑语。田弥弥见她眼儿晕红,俊俏之余那檀口瑶鼻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怜可爱,当下双目灿然,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帕,拭上她的桃腮,道:“好姐姐,我不该弄哭你。你那日代我犯险,留给我的丝帕我一直不离身,今天就拿它为你擦泪当是赔罪了。” 她又笑道:“初见姐姐那次,我见姐姐有一双好漂亮的粉底尖头履,只是看不清那上头是什么花样,到了今天,姐姐愿意给我仔细看看吗?”聂飞鸾脸上一红,惯经风月却受不了她无心一般的拨弄,可田弥弥那张白中带粉的灵秀面庞上一对秋波眼犹带泪水,她哑口嗔道:“你……”却将那幅裙摆提高一截,让她看清纤足上一对粉底锦制尖头履,层层叠叠天上坠落一般绣的是黄瓣紫芯的磬口腊梅花。 她们诉衷肠,乐逾竟在想萧尚醴。与此同时,楚宫之内,楚帝闻吴江洪涝,降特旨召诸朝臣议事,又令寿山王静城王旁听。 寿山王不是第一次旁听政务,静城王却是第一回 。他风姿极盛,红袍金带,在一干白发长髯的朝臣中恰如梨花间一株海棠。楚帝双眼也不禁在这幼子脸上停了停,但觉他容颜稍改,说像容妃又不全然像,偏是那不像的一分半分里,宛然曾在哪里见过。 寿山王今日心神不宁,频频上望天子,吴江属淛州,淛州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河堤决口已成贪墨案,他此刻既想自保又不舍得抽身,拿不出对策,只得闭口听两派相争,高锷看似不动,却授意门生力争彻查,寿山王一派则观他神色,竭力分辩。 两派相持,静城王不发一言。楚帝手中如意一击,铮地一声,阖殿寂静,众臣告罪,落一根针都能听闻。萧尚醴随之告罪,楚帝道:“静城王初次与会,哪怕寡人的大臣都有罪,你也没有,你有什么好跟着告罪的?” 萧尚醴乍然被楚帝推到众矢之的,要犯众怒,脸色顿白,心思电转,道:“父皇的大臣是臣,而儿臣是臣与子。为臣不能为君尽忠,为子不能为父分忧,这便是大罪。”楚帝大笑数声,语气一厉,道:“天下人都是朕的臣民儿子!静城王这样说,朕的天下就没有一个无罪之人了。”不止萧尚醴,群臣皆心惊胆战,萧尚醴暂不请罪沉默跪在阶下,楚帝又道:“那么静城王为何不语?” 萧尚醴审慎道:“儿臣年少无知,不敢再在父皇,及一众朝臣前妄议。”楚帝这才叫他起身。他首次列席议事,一场应对下来掌心竟有冷汗。朝议之后,高锷年迈,被太监搀出,萧尚醴静立在外,高锷笑吟吟道:“静城王殿下方才过谦了,殿下自谦年少无知,老臣观殿下,却很沉得住气。” 萧尚醴道:“有高相这般老成持重之臣在,本王自是年少无知,若能时时聆听教诲才好。” 次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5 日,萧尚醴转赴春芳苑,不避讳辜浣谈朝议见闻。萧尚醴道:“如阿嫂所料,这便是我大楚的朝臣,这便是我大楚的朝廷。”辜浣与他下棋,拈白子笑道:“小九在生什么气?” 萧尚醴落下一子,脸上不见怒色,也不见血色,道:“偌大朝堂,人人党同伐异。议事两个时辰,竟没有一个人真为灾民说过一句话。阿嫂,那些所谓清流尚且如此,民生艰难,叫我如何能不气。”辜浣恍惚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那人攥紧她手,道:“浣娘,我哀民生之多艰——”她倏地惊醒,又笑道:“河堤决口,是修河工款被贪墨。陛下最恨贪官,逢巨贪必加极刑,凌迟弃市。为何贪官还是一年比一年多?” 萧尚醴仿佛猜到,道:“阿嫂?”辜浣抬起一双翦水目,再下一颗白子,把这一劫做得更清楚,道:“朝上为何没有一个人提灾民?哪怕做做样子也没有?所谓奸党,不提也罢,清流爱名,为何不敢提?因为他们更惜身。若提灾民,要补河堤,如今已是五月,赶插新苗,要向别州借稻谷种籽,朝廷发赈灾的口粮也要至少发上两个月。淛州官吏敢贪修河款,库房里想必不剩多少钱粮。再要钱,便要国库的钱,国库如今又哪里挪得出上万金?” 萧尚醴霍地起身,脸色头一次变了,道:“阿嫂慎言!”辜浣深深一叹,轻声对棋盘道:“天下一年赋税以千万计,贪污能有几何?宫中所用又有几何?陛下圣明烛照,洞察千里,为何贪官杀不尽?上行下效,又如何能杀尽。用贪官敛财,犯民怒便弃之杀之,大楚的巨贪……”在那丹陛之上,贵为一国天子。 萧尚醴站起身来,仿佛站不稳,又坐了下去。他心思混乱,已入局中,可朝政之局比那棋坪上棋局更乱,他从未想过,这是真正的窃国者诸侯。 隔了两夜,他再一次梦见乐逾。浅眠之初尚且为朝政烦心,东风吹来,一瓣瓣桃花落在他手上。萧尚醴惊诧望去,竟已坐在当日选婿的凤台上,粉红桃花如云霞铺满,四面寂寥无人。仅他独处,竟把那漫天桃花,飞阁高台都比得不如。 忽有一个人道:“弥弥凤台选婿选了你,若坐在台上的是你,你会选谁?”萧尚醴张口道:“我会选……你。”一双手臂把他向后抱去,乐逾席地而坐,萧尚醴坐在他膝上,重担卸去,心里痛苦骤生,乐逾抚那乖顺半张的朱唇,道:“在想什么?” 萧尚醴道:“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争皇位不是要和兄弟争,而是……从始至终和父皇争。”他眼波黯淡,抓紧乐逾的衣襟,乐逾目光一闪,道:“你现在知道,抽身还来得及。”双臂拥住他,却被萧尚醴挣开。 萧尚醴伤怀低喃道:“我的乳名是‘幼狸’,猫是‘狸奴’,太子哥哥的乳名是‘於菟’,於菟是虎。母亲对我的寄望,就是如此而已。父皇的儿子,人人能肖想皇位,唯独我不行。凭什么?凭什么,我差过人吗?”不知不觉已是悲从中来,泪如横波。 乐逾心中一震,低头吻去他眼睫上的泪水,萧尚醴面有凄艳之色,闭目道:“哪怕要和父皇争,我也要争下去。从皇子争到太子,从太子争到登基。以前是为意气,现下我却是怕。我怕天子视万民如草芥,我怕生民倒悬我解救不得。你,懂不懂?”他猛然睁眼,是不舍又是决绝,泪光晶亮,道:“你,又帮不帮我?” 乐逾心沉如铁,道:“要我帮你,将蓬莱岛双手奉上?”萧尚醴放下身段,一番装痴卖怜并未笼络住他,怒道:“这就算言尽于此了?”他起身就走,却被乐逾扯住手臂一带,软下腿脚跌倒在他怀中,被放平了,虽则是梦,却也是光天化日在那凤台之上被解开腰带,不多时衣物凌乱,泪痕已干,双颊泛起红晕,一侧滑润肩头含怨含羞露出来。 萧尚醴一张面容意乱情迷,这究竟是梦是真,只听乐逾道:“国事休提,江湖莫问,不要辜负良宵。”萧尚醴紧紧抓他肩背,身下被握住套弄,轻晃呻吟道:“你,叫我一声……”不待乐逾叫已泄在他掌中。 他后来下身不着寸缕,被乐逾压在身上起伏,拇指反复抚他鬓角,低沉呼唤,待萧尚醴射出几股精水,乐逾低哼一声,那后穴还无休无止吸咬他的阳具。虽是他插入乐逾那处,却被按住手,后穴一张一合等他又硬起来,在他耳边说了许多羞死人的荤话。一梦醒来,枕簟残有泪痕,他静坐床上,回想自己在梦中如何矫揉作态,身上余温渐退,道:“去金林禅寺,请善忍大师过府。” 待善忍到了,见静城王正装雍容,便身不由己跪倒。萧尚醴见他臣服,道:“大师上回说,沦为魔道者,必废他武功,幽禁在宗师处?”善忍低道:“小宗师走火入魔每每造成大祸,譬如当年原明镜,就是用近十名小宗师合围将他擒杀。小僧知道蓬莱岛主对殿下有救命之恩,然而他已有入魔征兆,不久后就会性情大变,愈发嗜杀,还请殿下狠心,以大局为计。” 萧尚醴心道他若失了一身武功最好,漠然道:“庙堂江湖不能两全,他不愿率蓬莱岛来归,大逆之罪,本王又何谓狠心不狠心。大师该筹谋便筹谋,倘使这人武功被废,本王就赐他一个爵位,使他脱离江湖,不受幽禁罢了。” 诸国惯例,封相国者必加侯爵位,为不封侯,南楚已空相位百年,以左右丞代替相职。萧尚醴言下之意,却是要给此人封侯。善忍眼睑轻颤,道:“我佛慈悲,殿下仁慈。” 另一面海商会馆内,乐逾又在梦中出精,犹记得萧尚醴一双白皙大腿赤裸抵在地上,自交合处一下下顶入乐逾体内,又被夹得动弹不得眼尾泛红。他揭开丝被,已知此中古怪,萧尚醴不似一个梦,而如真人入他梦中。他找来殷无效要问离魂之症,两人闲话半个时辰始终不曾问出口,只道:“幼狸……” 殷无效眉睫一抖,笑道:“你说什么?咦,那位聂娘子不是来了,怎么不在?”乐逾却不能对他直言是去送别顾三。 城外江头,一艘春雨阁的商船内燃香袅袅,聂飞鸾一双素手捧出一只细长锦盒,道:“义兄遣我来送顾三公子此物。”藤衣道:“义兄?”顾三一怔,拊掌笑道:“他收你为义妹了?这个人,果然是……”望向锦盒,轻声摇头道:“对我却如此狠心。” 若是送上贺礼,便是不答应那句“来日不要恨我”的请托。聂飞鸾含笑道:“并不是贺礼。义兄说欠公子一幅字许多年,那日一晤后下笔如神,特来还上。” 顾三这才展颜,藤衣为他接来展开,入目头一句便是:怅卧新春白袷衣。——那一身如此温如此软,又悄然蕴寒意如新雪的白衣——江湖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那一首《春雨》,字字句句如同写的是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6 顾三当日情状,他抚字叹道:“好字,好诗,好切景!”藤衣粗通诗文,却知他心中悲苦,生硬转了话头问聂飞鸾道:“你为何没有脱籍?” 聂飞鸾顿了一顿,道:“妾身能脱出春雨三十六部,却不能将此身脱出贱籍。自九岁起为官妓,十余年来妾身结交姐妹无数,虽是为阁中打探消息,却也放了真心进去。蒙许多姊妹高称一声姐姐,妾身若仍在籍,不说为谁主持公道,至少能给她们留个指望,若自顾自脱身去了,她们有了天大的委屈,又能凭谁诉?” 藤衣讶然,聂飞鸾敛衽道:“夫人武功高强,自然不比弱女子有苦和泪咽。今日一别,再见亦是难,能得顾三公子知遇,是妾身今生大幸,在此谢过公子,也在此拜别公子、夫人。”顾三扶起了她,道:“你说我有知人之能,其实我知你不如乐逾深。我看你,是沟渠中的明月,他观你,却是古来侠女出风尘。” 聂飞鸾忽有泪水,十余年来风尘,被只言片语洗净。她笑道:“义兄让我带一句话,只能怨顾三公子你,令尊令堂将你生得太好,他今生今世是恨不起来的。《春雨》他写给公子了,请公子莫忘,还有一首诗公子与他都喜欢,儿女婚约尚在,待到年高事了,放得手时,只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 第33章 次日晨,仙寿宫内明亮寂静,偏殿佛堂青烟升腾,殿内菩萨阴影落下,隐约传出容妃轻微诵经的语声。辜浣等了一晌,那声音息下,两行碎步无声的宫女捧香花瓜果入内,以柳枝蘸取净水洒地,又搀起容妃。 辜浣态度恭谨,容妃缓缓步出道:“你知道本宫为什么不许你进佛堂吗?”辜浣答道:“请母妃赐教。”容妃平淡道:“我曾想过,若我的儿子爱谁,我一定视她如亲生女儿。但我一直不喜欢你。”辜浣柔顺敛衽道:“那么这一定是儿媳的过错。” 这两个女子相对,虽年龄相差近二十岁,都是鬓发乌黑,肌肤玉白,辜浣已是貌若冰雪的一位丽人,气韵上竟比容妃输了三分,在她身侧如明珠不堪比满月。容妃在佛殿门槛外,一身素衣,云鬓雾鬟,立在空荡大殿内如凌波仙子却又孤零无依,背对着她看向殿内,道:“我不喜欢你的心思图谋,却怜惜你的身世际遇。”辜浣一怔,道:“谢母妃。” 十余年来容妃与她不远不近,从不曾为难过她,也不曾说过什么心里话。即使是萧尚酏身后一个月,她们失子丧夫都痛不欲生的时候也不曾交过心。容妃转过一张绝艳若神仙中人的面庞,道:“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的所求太大,比那些争夺天下的男人还要大,果然,你让我断送了一个儿子,如今又要断送我另一个儿子。” 辜浣连退两步,环佩仓皇叮当轻响,脸颊白如雪。容妃垂下眉眼,道:“你直到此刻,都不告诉我——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辜浣轻轻道:“母妃……”目中有些惊骇,这本是只有她知道的隐秘,不料容妃竟已猜到。那么她要如何面对枕边人杀死了亲生骨肉?先太子奉诏监军,被北汉流矢所伤,薨在回京途中。其实当年萧尚酏箭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中途明赐伤药,暗发七道密旨指他不敬君父勾结军中将帅意图谋反,药不对症,又忧愤交加,呕心沥血,一封辩白的奏疏才写到一半便血染人亡。 虎毒尚且不食子,辜浣如置身冰窟,微微颤抖,咳嗽起来。她低声道:“儿媳最初不敢置信,陛下有意置尚酏于死地。直到……直到陛下引齐阳王英川王相争,不费吹灰使这两个儿子一被刺死,一被下狱,我才敢断定,尚酏当时之死是因为陛下忌惮。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救小九……”因为他是萧尚酏唯一的同胞幼弟,更是楚帝唯一心存不忍的儿子,唯一一个可能自楚帝手中取得皇位的皇子。 容妃紧闭双目,微弱一叹,痛楚过去,余下说不出的空茫。她静静抬首望向面容慈悲的菩萨,扬起的脸也皎洁如菩萨,在这白日的长明灯烛下,宛然二十余年不老绝代佳人,却生在这世间反复受折磨。 四下无人,她忽然讽刺地一笑,这一笑纵是烽火戏诸侯也求不来,昔年的南方至贵女子,天下第一美人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我的丈夫谋划杀尽了我的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又杀死了我的长子。罢了,我拜再多的佛,也只能求来生,何曾有神佛庇护得了我今生。” 辜浣只敢猜昔年昙花之乱,周室沦亡,四国弃周天子自立与楚帝有关,不敢言楚帝主使,容妃却明明知晓,这些年来与杀父母兄弟姐妹的仇人同床共枕,生下他的子嗣,辜浣不由胆寒,只觉楚帝之狠辣远在她想象之上,容妃却道:“醴儿选了他的路,你就帮他好好看着罢,毕竟,醴儿不同与酏儿……他实在太像一个人,实在太像了。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是那位陛下下不了手杀的,那就一定是他。” 辜浣与容妃在诸天神佛之下相对,楚帝所在玉熙殿外,玉阶下跪了三五谏臣,两侧御林军列阵,楚帝震怒,甚至不开恩许他们跪在廊下,在正午日光下跪了许久,汗湿官袍,已有人面白唇青,不支昏厥,被军士拖走。寿山王萧尚醇一身清凉,站在廊下,太监躬身在旁回禀。 那太监悄声道:“这几位大人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约好了似的劝陛下节俭宫中用度,做天下表率,说是裁撤开支,要真裁撤,宫殿也别修了。陛下哪能不生气,这不是就发落他们待罪了。” 萧尚醇略一颔首,遥遥望见他那九弟静城王正朝此处来。此事他有份,静城王也有份。若是一个人引动言官上书进谏,权当投石问路,试探上意,尚波及不了几个人,一二道逆耳的奏疏楚帝为显宽宏,势必一笑了之。哪知他那九弟也出此下策,上书触逆鳞之人就太多了,反被楚帝反将一军把双方谏臣都扣下问罪,又令御林军层层把守,寿山王静城王搭救不得。 寿山王对萧尚醴暗讽一笑,道是这九弟自恃清高,牌坊立到当下也忍不住来争,他倒要看这貌若娈宠的黄口小儿有何等手段。不想静城王回了他一眼,那一对漆目含光寒彻肝胆。他拧眉便见静城王走上阶去,居高凌下猛地一踢,人人措手不及,太监惊叫,他竟视人如无物,踹得一个谏臣跌落两阶,吐字道:“滚。” 一时无人敢动,萧尚醴反手抽出一个军士佩刀,铮然乍响,刀光烈雪,叫人汗毛直竖如闻金戈铁马,转瞬在一干待罪谏臣头顶挥过,他看也不看直指统领颈间,道:“以进谏为名,胁迫君父,沽名钓誉求一个千古美名,是为大不敬。没有把他们拖下去,便是你的失职。” 甲胄啷当,那统领跪道:“微臣知罪。”左右另有军士上前将一干谏臣拖走,静城王面色不动,把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7 那刀一扔甩在统领膝前,对太监道:“通传一声,静城王萧尚醴求见陛下。” 寿山王怡然含笑,口中一啧,道是萧尚醴视群臣如畜牲牛马,一心谄媚父皇了。那大殿开启,一左一右两个太监迎萧尚醴入内。 殿内银盘里冰山消融,水滴声声,阴凉之气袭人而来。楚帝一身常服坐在御座上,手持一柄玉如意,宫人正在为他奉酒。 地上光可鉴人,萧尚醴走到楚帝座前跪下,拜倒道:“儿臣自作主张,发落了触怒父皇的一干言官,特来向父皇请罪。” 楚帝眼也不睁,如猛虎熟睡,道:“你是发落了他们,还是借着发落,救他们?”萧尚醴沉默片刻,抬头道:“他们使父皇震怒,便是大罪,若是论罪,儿臣以为,其罪可斩。但是,不敢欺瞒父皇,若儿臣是父皇,儿臣必重用他们。” 楚帝霍然起身,走下阶来,道:“你必重用他们?你必重用他们?真是寡人的好儿子!”他杯中殷红,酒内混有炼出的姹丹,便是朱砂,震荡不已,一把掷碎在萧尚醴身前。 萧尚醴背后一颤,却不低头,反而挺直跪在原地,犹如玉人,道:“他们轻易被人说动上书,为人棋子,愚不可及,可父皇的朝廷中,聪慧之人都陷入党争,只剩下这样的蠢材一心为国,一心为民。朝局如此,已是父皇为人君主之大不幸——” 楚帝猛地取过酒壶当着静城王脸砸去,那薄片的白玉酒壶在他额上碎开,酒浆流坠如满面鲜血。萧尚醴侧倒在地,额上晕眩,双目刺痛,几乎挣扎不起。却又再跪好,一字一句道:“父皇的大不幸事小,若是连这样的蠢材都保不住,便是天下人为父皇臣民之大不幸。” 太监两股战栗滑倒在地,楚帝大怒,一脚踢翻冰盘,空旷殿内轰然巨响,满地碎冰。楚帝以如意指静城王,怒不可遏道:“闭嘴!寡人太宠你,宠出了个不知父子君臣的畜牲!”萧尚醴面上酒浆之中涌出热血,顿首再拜,却道:“儿臣宁粉身碎骨也不愿父皇英名受损,所以方才践踏父皇的臣子。父皇此时责罚儿臣,世人只会以为是父皇责罚儿臣跋扈,咎由自取,如何责罚都是英明之举,儿臣甘愿领罪。” 楚帝看着他鲜血淋漓的一张脸,额上肿起,碎玉片已嵌入皮肉,那举世罕见的好容貌顿时可怖异常,忽地尖锐一阵心痛。再向下看,脚下冰块染上血酒,殷红欲化,一地狼藉,两鬓斑白站在血水之中,他已年过五十,久不见屠戮,不禁踉跄后退。 楚帝强自镇定,既对静城王所言恨之入骨,又不忍看他满面血痕,远远扫视跪着的幼子,阴沉道:“把这小畜生拖出去!幽禁府中,无寡人谕旨一步不得出!任何人不得议论此事,违者连坐三族!” 萧尚醴一头一脸的酒与血,被宫人抬上软轿,就此昏迷。醒来时已在王府内,额上烧灼痛楚,包扎遮蔽右眼。辜浣脸孔煞白,泪痕未干,握住他的手,只道:“小九……你明知会触怒陛下为何还……你糊涂!” 萧尚醴哑道:“阿嫂别怕,我是故意的。”他抓紧了辜浣的手,问道:“父皇如何处置我?”他额上肌肤白腻,布带同色洁白,却透出血迹,如胭脂美玉染上瑕疵,足令人长吁短叹。辜浣鼻间酸楚,唯有避开目去,为他拉一拉薄毯,道:“陛下说你既无心为他筹建宫殿,就再也不要去监察了,让你半月后动身前往淛州赈灾。” 萧尚醴一时不语,过了片刻,竟“哈”地笑起来,仿佛什么事极尽荒谬,扯得额上伤口刺痛,他轻轻一捏辜浣的手,道:“阿嫂,我赌赢了。父皇这次没下手杀我,以后就再狠不下心动我。” 他才十七岁,便要这样铤而走险如履薄冰以求自保,辜浣无言以对,耳边又回荡容妃那句“无情最是帝王家”,她强颜欢笑,望着萧尚醴微微抬起的下颌,安慰道:“小九别怕,这伤口深却不长,虽吃进了朱砂,妥善治了也未必不能不留痕迹。”萧尚醴目光如水一晃,却道:“阿嫂,我要留一道伤疤。”他指尖点过额头,朱唇开启,道:“我要让父皇每次见到我,先心怀愧疚,往后几年才能安然无恙。” 萧尚醴被禁闭府中,数日昏沉,有些低低发热,一日午后,才好转过来便令侍女将玳瑁床抬到廊下芍药丛中,静卧小睡。花影映帘,又映他满衣,他向内侧伏,头发披散半床。他梦中恍恍惚惚听闻一声叹息,有人弯腰捉住他一缕黑发,又伸指理他鬓间。 萧尚醴“啊”一下低叫,蓦地惊起,背转身去掩住面孔,怆然道:“你……你不要看我!”要踏上回廊匆匆逃去,却被乐逾扯紧一截衣袖脱身不得。乐逾抓他衣袖,那一片衣角上花影重叠,不由放松五指,道:“我听闻你受了伤。” 萧尚醴背身不看他,面对栏杆,只道:“我伤在脸上,决计好不了的。你最好不要看我,还能记得那张你喜欢的容貌。”他本是有意这样说来引乐逾怜惜,乐逾无论如何都会对他用情至深,可说到一半却引发酸楚,只道容貌不似当初,这人专爱他一张脸,对他必定也不似当初。 不想乐逾又一握他手臂,缓缓拉开,萧尚醴周身震动,以袖遮面,还是被他带得转身投入怀中,半张脸被他一只手捧起。额上一道两指宽的绫带,取下便见一片伤痕,其色艳若海棠,花蕊处愈成浅白印,周遭割伤极深,渗入朱砂,丹红留在肌肤里。那双妙目也隐隐泛红,乍然间落下一滴泪在他手背上。 萧尚醴含泪相望,栏杆畔美人凝睇,我见犹怜。乐逾如被他泪痕烫伤,吻去他眉睫上盈盈泪水,萧尚醴不知应掩面推拒还是迎合,只仰面任他亲吻,背靠玳瑁床,六神无主,怕他真的再不喜欢这张脸了。乐逾在他额上伤旁一吻,道:“你生得太美,我以往总担心你不遭人妒,也遭天妒,如今美玉有瑕,却令我稍得安心。” 萧尚醴闻言展颜,他竟爱我至此,欣喜不已,容光更为摄人。面颊枕上乐逾胸膛,只道:“那么你说,有这道疤好,还是没有这道疤好?”却被乐逾捉住手腕,笑道:“你若不介意,这道疤恰如海棠,更添三分颜色。你若介意,我便为你找天下灵丹妙药祛除,纵是‘重花丹’,‘观音垂泪’,我也为你寻来。” 萧尚醴正无限欢喜,却听乐逾续道:“只要你随我走。”他脸色顿生寒意,抽出手腕,道:“为何不是你为我留下?” 乐逾松手道:“朝政之争,步步为营,其中滋味我以为你已经尝到了。”萧尚醴冷道:“江湖末路,春雨阁已归顺,蓬莱岛即将成为众矢之的,你自身难保才应早作打算。” 两人僵持不下,萧尚醴转身凭栏,望向叠石湖亭,额上一阵阵疼痛,咬唇呻吟出声。忽地如风卷云,周身一轻,被一双手臂抱上床,乐逾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8 胸中沉重如铁,一吻他发顶,只道:“你我心意已定,多说无益。”隔空一指力道极轻点上萧尚醴颈间,那额上有红海棠的美人就昏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日暮,漫天夕照,帘外芍药颤动。萧尚醴茫然四顾,已难辨方才是梦是真。他挣动下床,却发觉鞋袜被人脱去,薄毯下一双白皙赤足。枕畔幽香,却是一小盒药膏,木盒内一只铜盒,其上雕着海外仙山,仙人吹笙驾鹤,木盒盖内有三个小字,是蓬莱岛的凝华胶。 见他起身,两行侍女行来为他穿鞋,萧尚醴吩咐她们取来铜镜,对镜自照,容颜已不如昨日,他双眸一动,抚盒低道:“你对我如此,便不能怪我不放过你。你总要是我的了。”再转目时,早已不是方才邀人怜爱的姿态。 侍女跪在他身前,萧尚醴道:“是谁将本王受伤泄露出去?无论男女,杖责六十。”可若不泄露乐逾也不会来探访,又如何能试出他已不仅爱自己容貌,他对镜中额伤未愈的人道:“若没死,就开库房,准那人任选一样,本王赏他。” 第34章 夜幕降下,宫中以栏杆高架挂满银灯,竖立三面灯幕,几座宫殿间灯明如昼,渠水上一片通明。俄而波光被破开,水面开来一艘大船,钟磬齐响,四行头顶玉冠的彩衣女子自船上飘下献上歌舞。 容妃盛装坐在楚帝身侧,珠翠巍巍,目中透露疲色,却不敢出言请辞回宫歇息,唇角强含笑意,下首陪坐的皇子却已不是静城王,而是这五、六日来炙手可热的寿山王,此时犹如白玉琢成玉树,束在锦缎之中。楚帝醺然下视,一拍案,歌舞骤停,对寿山王道:“你的弟弟过几日就要去淛州赈灾,你说他回来后,寡人该如何责罚?” 寿山王一咬牙,起身喟叹道:“九弟与我虽非同母所出,毕竟都是父皇的臣子儿子,他年纪尚小,想必是受了他人教唆才忤逆父皇。儿臣以为,也不必重罚了。”却是赌静城王恩宠尚未全数断送,更不能在楚帝面前显露凉薄。 楚帝却酒醉大笑,声色一厉,道:“他是个不肖子,你却在寡人面前友爱兄弟?”容妃十指颤抖,垂下脸去,楚帝把玩酒盏,望她冷漠道:“寡人不想听见任何人为静城王求情,求情者与他同罪。”寿山王暗自心惊,却被楚帝一挥手放过了。 及晚间回府,与鲁太傅议过,总管报淛州来信,问应如何应对静城王,可要令他左右掣肘施展不开。寿山王沉吟,鲁太傅也眉头紧锁,良久,寿山王将那信纸折回,对烛火烧了,轻蔑道:“不必多生是非,萧尚醴一个无知小儿,到了那里,王命根本传不出官署,能有什么作为。” 六月十七日,静城王出京。并未有百官迎送的场面,楚帝也未亲临,仅令太监传谕,昔日爱子似乎已失宠于一国之君,初识世间炎凉。萧尚醴仅在接旨时拜了一拜,饮了一杯赐酒,之后片语不发启程 船乘风势,迢迢远去,到了江上忽听一阵歌声,那女伎幽然拂弦而唱,却是一套《拟行路难》。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他神色微动,侍卫上前,却被他扫视一眼,暂不敢开船。 歌喉圆润高亢,如同劝慰,终唱到第四折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南西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停了一停,又将那两句反复吟唱,清声上遏云霄。静城王终是一叹,又是一笑,道:“走罢。”侍卫传令下去。 巨船开动,推开波涛,浮云滚滚,歌声渐落渐远。那套《拟行路难》一遍唱完,又酌三回酒,再回头歌一遍。水面上歌声飘出之处,一艘花船,三五佳人,弹琴的女子低垂黛眉,弹到第三折 ,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觑向主人。主人将那歌中的句子念出,大笑道:“好一个‘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另一个吹箫的女子也停下,嗔道:“主人说要送人,怎的人没见到就要打道回府?”乐逾揽她入怀,摸一把娇若春花的脸,道:“美人此言差矣,相送何须见?”她躺在乐逾腿上怀里,一羞一讶,躲开偷看,船上笑语频传,热闹之中,乐逾却朝窗外天际孤帆船影远目投去。 是夜,书房内一张长条案上放置玉璧,其后是四幅花鸟,花间圣手亲笔所绘。万海峰一身家常衣服,坐在桌后翻阅账册,银眉紧皱,一名锦袍掌柜听闻屏风足音,走出去见到管家,低语两句立即回身,轻咳道:“老会长,有客需老会长拨冗亲见。” 两名十三、四岁的娇小婢子打灯引入一个青衫人,儒巾束发,走上前来一揖到底,灯下肌肤如雪,双眸翦水,分明一位男装佳人。 辜浣道:“夤夜前来,多谢万老还愿意见我一面。”万海峰冷道:“太子妃有何贵干。”她眉目间隐有愁绪,却从容道:“我猜淛州官仓已无存米,冒昧叨扰,只为向海商会借粮。” 万海峰合上账本,道:“太子妃要借多少?”辜浣道:“一百船。” 万海峰一双眼里精光毕射,道:“不知太子妃是有朝廷的旨意借,还是拿昔日的人情借?一百船粮,且不说海商会有没有,即使有,老夫也不敢借。老夫再奉劝太子妃一句,妇道人家,还是不要牵涉这些事情的好。” 那话中轻视十分明显,辜浣却道:“先前万老问我,是以朝廷的旨意借还是凭昔日的人情借,静城王赈灾,是今上有意令两位皇子在淛州斗法,朝廷自然不会有旨意借粮,论及人情,我更是没有颜面向万总管开口。” 她微微一笑,道:“我是女流之辈,一介妇人,若非这朝堂之上市井之中,自夸豪气的真男儿伟丈夫人人皆作壁上观,自然轮不到区区妇人为解民困厄,日夜奔走。” 这番话说得万海峰脸色一凝,忽然一声喟叹,当年蓬莱岛上辜姑娘便是如此绵里藏针,辜薪池可掌管书库,却不能执掌海商会,万海峰曾视她如侄女,以为海商会会安然交到她手上,再好上加好,她或者还会变成少夫人。 他宛然苍老许多,辜浣又一揖,道:“万老或许记得,我曾在岛外拜了一位先生凭信笺授课,先生教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辞别道:“万老是‘明知不可为’,我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然此事谈不成,就不再觍颜打扰。” 万海峰心绪起伏,待她行到门边,才沉声道:“你为何不去问岛主?”他言下之意是“你不可去问岛主”,却说成“你为何不去”,他二人心知,若辜浣答应回蓬莱岛,或许可以以此说动乐逾。辜浣一怔,闭眼道:“我欠他太多,也瞒了他一些事,今生想必还不上,又怎么能再答应他做不到的事。”万海峰只听她轻吁一声,青衫飘摇,就此投入夜色。 次日晨,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59 海商会后一处庭园花木葱茏,一个婢女引路,另一个下人随侍万海峰。走上花径,便见一个石台上两人对弈。一人倚石桌望棋局,一人却在一旁作画,时不时落一颗棋子。乐逾提起笔道:“烧了你的绿竹堂,赔你这里如何?”殷无效眼见万海峰前来,拈子笑道:“好极了。不过乐岛主有客到,不才庸医这就回避。” 乐逾也不抬头,先道:“万老身体如何?”万海峰这才见他在画一卷仕女簪牡丹图,拧眉道:“托岛主挂怀。”乐逾画画道:“昨夜老总管与故人一见。”万海峰喟道:“瞒不过岛主。” 乐逾转去看棋盘,动一粒子,口中道:“借给她。”万海峰惊道:“岛主!”老眼睁大,乐逾道:“借给她。” 万海峰嘴唇抖动,片刻才道:“恕属下拿不出来。”乐逾手腕一抖,已勾坏美人眉黛,当即皱眉,道:“万老……” 万海峰道:“钱事小,对海商会影响事大。吴江上来来往往都是粮船,一百船粮,海商会拿得出来,春雨阁也拿得出来——”他肃容道:“春雨阁主人至今不闻不问不动。” 乐逾哂道:“顾三公子何等精明,岂会在此时此事上悖逆圣意,襄助静城王,招来祸患。”乐逾停笔对画,道:“若非实在缺一个能执掌南楚分会之人,我早该放万老颐养天年。我记得万老五十二岁晚来得子,令公子体弱,无论春夏每夜都需两个十五岁小婢以处子温香暖床。” 万海峰须发颤抖,闻言畏惧,跪下无言,又涩然道:“果真万事瞒不过岛主。”他自十年前起,便每年私吞海商会几成利润。坚阻乐逾拿海商会冒险,一是为蓬莱岛基业打算,二是不舍得以后再没这生财之道。乐逾也不去扶,对卷上美人良久,道:“你会花钱是好事。海商会索取的金钱出自王侯,然而每分每厘,都是民脂民膏。取之于民,必有一日还之于民。” 万海峰突觉他出言之时威严迫人,抬眼细看才知,他腰间除颀颀外,更悬有一枚木牌。正面仙山飘渺,楼阁隐现,背面却是两句诗:“蓬莱在何许?渺在南海虚。” 这貌不惊人的木牌是蓬莱令,历任岛主在蓬莱岛外以此发号施令。乐逾太敬重其母,之前一直当蓬莱令仍归母亲所有,不曾佩戴,故而众人心照不宣以少主称之,如今却是真正履位了。 万海峰被他点破以南楚分会私下牟利一事,悔愧无地,却宛如在他身上看见幼年时一心仰慕的那位岛主,乐逾的祖父,老泪纵横,道:“属下遵命。” 万海峰去后,殷无效踱步进来,笑道:“你今日找我,不是全为下棋吧?”乐逾道:“近日……我仿佛有些不妥。”殷无效目光一动,唇角翘起,道:“噢?” 乐逾道:“提气之时胸肋刺痛,梦中常听闻异声。”便是那尖锐之声叫他“父亲、父亲……”殷无效不急把脉,只将脉枕一放,颔首道:“算算日子也该到了。”乐逾心思浮躁,道:“什么?” 殷无效怡然道:“更夜园那件事后,我就对你说过会弄出孩子,可惜你不听。”他在乐逾手上搭了三指,道:“恭喜,喜脉无误,且脉象主男,你有后了。” 乐逾已有怒意,声调低沉,嘲弄道:“殷无效,你学医学疯了,男人哪来的喜脉。”殷无效含笑道:“连匪夷所思,不应存世的情蛊都在你身上,你竟还认为男人与男人不能生出孩子?” 乐逾当此事滑天下之大稽,道:“好,你以为我不会把脉?”反手扣自己手腕,沉下心去,如是几息后竟一片混乱,如坠悬崖,却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怎么可能!”屏息松手再试——按之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连试三次,尺部脉有异于寸部脉,他粗通脉理,也知这是什么意思,太过荒谬,这荒谬兜头罩来,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怒极大笑。笑到声嘶力竭,抬掌一拍,石桌竟从中崩裂,轰鸣巨响,飞砂走石,园外下仆不敢入内查看。殷无效险险避开,劝道:“事已至此——” 乐逾转头看他,五指成爪,道:“你再多说一句?”殷无效惧怕之下唯有闭嘴,乐逾自更夜园一事后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喜怒无常。 第35章 警告:这一段单独发,下面是手术过程,比较血腥,比较扯淡 他握掌不动,殷无效也不轻举妄动。足足过了半晌,乐逾神情渐转如常,神智回笼压制暴戾,这才拂袖问道:“那情蛊到底是什么?”殷无效叹道:“‘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语出小雅小宛,你总该听过。那情蛊便是一种螟蛉。” 古人以为蜾蠃有雄无雌,不能产子,故以螟蛉为子。殷无效道:“世人所说的‘螟蛉’早已不是《诗》中‘螟蛉’。唯独天山蛊王找到一对螟蛉变种,饲为情蛊,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或是本应无子的男女,只要种下螟蛉,交合之后必能得子。那‘子’是……”他微微迟疑,道:“螟蛉之卵,螟蛉交合后卵由雄虫负走,两月成熟,熟后自雄虫腹下取出。再寻一四月余的孕妇,将虫卵置入她腹中,幼虫以胎儿血肉为食,足月之时,产下的婴孩便是螟蛉之子。” 乐逾只觉作呕,道:“那么这样产下的究竟是人是……虫?”殷无效不以为忤道:“巫医本一道,命中无子,偏要有子,怪力乱神之事由来都是一个‘执’。这样产下的胎儿与其说人或虫,不如说是父母的执念。”他顿一顿,又道:“我可以为你取出虫卵。只是,要开胸膛剖心,你,先仔细思量。” 乐逾截然道:“不必思量,择日不如撞日,就是现在。”殷无效道:“那么,我去备麻沸散。”乐逾又道:“不必。”他要亲临其境。殷无效心里一沉,暗道:你居然这般不信我了。面上无端浮起几分愁色。 密室内,殷无效静心净手,一张素布上上下两排放置十二柄小刀。他将小刀依次在药水中浸泡,修平圆润的指甲试刀,银刀锋利,乐逾披衣躺卧,他身材颀硕,周身上下到处劲而不瘦,胸膛温热结实,看得出几处旧伤所在,虽如理石雕凿,毕竟是血肉之躯。那刀尖抵住胸膛,一用力便割开肌理,深深割出竖直一道,血如涌泉。 殷无效镇静道:“你若忍不住,就直说,痛昏过去可就醒不来了。”石床左右印下森森指印,入石三分,却不听他吭一声。殷无效双手插入刀口,摸到骨头,十指在热血中一扳,便将两扇胸膛打开。 乐逾满额冷汗,殷无效寻到蛊虫寄身之处,一只银白小虫,背生双翼,头顶尖角,正对刀锋扭动,头角贲张,乐逾痛出一身汗水,那小虫振翅嗡嗡作响,周身上下长出细细血丝,另一头竟与心室血膜连成一体,不容分割。殷无效举刀沉吟,忽见眼前血肉颤动,乐逾嘴唇紧绷,道:“难怪天山蛊王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0 不敢让我知晓他埋骨之处。” 那意思赫然是,否则他必会将他碎尸万段。谁能容忍这样可怖可恶的东西长在身上?殷无效轻叹一声,把一双血手在药水中洗净,挑选一把弯如月牙的小刀,睫毛不曾稍合,手腕一挑,把那蛊虫腹下,几不可见的卵囊剜下。 虫卵不过珍珠大小,覆盖一层青紫血丝脉络细密的胎衣,蛊虫被剥夺卵囊又受痛,仰首摆尾恣意冲撞,殷无效忙将麻沸散朝它滴上几滴,不说乐逾,他这动刀之人额上也汗涔涔,汗珠自睫毛不堪重负点滴坠下。 乐逾竭力闭眼,待到缝上胸膛,浓长双眉里都是一层汗水。他忽问:“伤要多久好?”殷无效手一抖,停下来按压十指,道:“至少卧床一个月。”乐逾道:“太久。”他无奈道:“好吧。”拉紧末尾一针羊肠线,双手灵巧敏捷打上死结,取出一瓶药粉洒在伤口上,一点火折,那行药粉立刻被点燃,火舌犹如赤练蛇,乐逾肩背耸动,重重倒下喘息,血肉烧灼立时封上刀口。 殷无效以刀托虫卵端详,全神贯注,手捻金针挑去胎衣,“咦”了一声,虫卵竟与蛊虫同样色泽银白,里头有一团东西攒动,对日光看许久,才封入一只注满药汁的长颈瓶里。 虫卵被药淹没,瓶口蜡封,不见天日,寻不到甘甜血肉气息,卵在药中上下挣扎般浮动一阵,这才无力沉入碧绿药汁中。 千里之外,大雨倾盆,豆大雨滴重重打在车篷上,驿站在乌云雨幕笼罩下,萧尚醴陡然喘不过气似的按紧胸口,额上束绫带,遮去朱砂海棠的艳色,攥握襟前,从来相安无事的雌蛊团团游动起来,仿佛听一个童声尖利哭泣,却道:“娘亲,救我,娘亲……” 他那马车内有长桌软榻,熏香枕垫,两面帘幕闭窗,背后是一个半人高的书架。雨声里,四十余名侍卫肃立两侧,二十余匹骏马鞍套缰绳未解,在这大雨中一口气不缓地嚼料饮水。 侍卫披斗篷在外,听见声响,敲车低声道:“殿下,可需在驿站休息片刻再启程?”萧尚醴倒在书架上,却启唇道:“不必。” 四面一片漆黑,乐逾如在山洞中穿行,耳畔水声连绵,犹如瀑布,山洞又如迷宫,不见天日,无休无止。他情知是梦境,却不知该走还是该停。 他在漆黑之中走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是成日成夜,终于睁开眼。日光透入,纱窗打开,熏风袭来,他在海商会后园一座水榭中,湖面上廊阁曲折,窗对面即是几座高楼。一双纤巧的素手拧了帕子送上,腕上金环玉环,是聂飞鸾。殷无效走上前,道:“你可算醒了,你已昏睡三天,再不醒来就瞒不住了。” 乐逾头痛异常,胸前火烧的刀伤更是难耐,抓住她手,步飞鸾识趣退避歇息去了,乐逾道:“虫卵呢?”殷无效自袖中取出瓷瓶,道:“螟蛉一生只有一枚卵,可离体保存两个月,两个月后再不食血肉就会死去。你可以放在我处,我替你保管。” 乐逾脸色变幻莫测,殷无效道:“雄蛊在你身上种了太久,与你心脏长成一体,我没把握为你取出。”他没把握,世上想必无人再有把握。 殷无效轻轻一笑,如蛊惑般道:“但是还有一种办法,——只要你成就宗师之道。‘无形真气’是小宗师的象征,成为小宗师后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宗师的象征却是‘无垢之体’,成就宗师之时,筋骨血肉都要经受一番洗伐,否则以凡人身躯为容器,根本承受不住宗师之力。一旦洗筋伐髓,雄蛊作为邪物,自会在你体内消散。” 乐逾道:“你就那么想我成就宗师?”殷无效道:“我想看你选择怎样的‘道’成就宗师。”他凝望乐逾,道:“你是乐氏子孙中最乐氏子孙的那一种,资质奇高,念头通达,纵是乐公在世,也不过如此了罢。——我常想早生两百余年,与令先祖一见,海外孤侯,当时的人说他,‘青青云外山,炯炯松下石。顾此山中人,风神照松色’,是何等风采。” 乐公既是乐氏第一代先祖,功成身退,向周天子讨来海外孤岛,乐逾不啰嗦道:“过奖。”殷无效道:“嵇疏音为你批命数,是四个字:大道问情,你的劫数全在一个‘情’字。或者已应验在情蛊上,或者还有其他,应验你情劫之人想必就是雌蛊宿主,静城王?” 乐逾嗤道:“静城王初到绿竹堂时你就知道了,何必再装不知情。”殷无效从善如流,道:“装成了习惯,便不会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言归正传,只要你成为宗师,情劫自破,若你对他之情是情蛊所致,到时蛊虫会死;哪怕不是蛊虫引发,而是你真正动情,一旦成就宗师,也能自然而然登太上忘情之境界。我只想看你要证怎样的‘道’。” 乐逾习武之初,以为他会与母亲证一样的道,其母初离蓬莱,在野郊驿站遇一书香世家子,世家公子托下仆转赠她一张素帕,上书两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那是他母亲初次收到情书。 数日后又相遇,却是那公子遇山匪劫道,家仆惨死,唯他被乐羡鱼救下。乐羡鱼与他途中相处仅十日,便决意相告:我父母双亡,愿与君结为夫妻,拜皇天后土成礼。 其父狂喜,要带她回家告知高堂,乐羡鱼明知他一双明镜高堂绝不会接受一个江湖女子,仍送他回府。此后祠堂对峙,公子年少,抗不住宗族父母,又放不下红颜新妇。乐逾的母亲一生最懂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见郎君踟蹰,便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独自产子休夫去。 乐羡鱼一念陷入情关,一念破情而出,挥剑斩情,不曾有一星半点迟疑自苦之处。乐逾却证不得这样的道,他按胸膛伤处,情蛊转动不止,出蓬莱岛以来的种种,苍天拨弄,岂能甘心,暴戾之气再压不住,耳中轰鸣作痛,强行运功克制道:“当世宗师之中……家母的道我是求不得了。舒国师一世不曾动情,我也效仿不来。所余不过两途,若非如狂花居士沈淮海痛失所爱,悲极得道,便是如血衣龙王——”说到此处肺腑竟被体内正趣经真气弹伤,向后滚落。 水晶宫主师怒衣可是屠尽小宗师,以杀成圣。殷无效却面露喜色,乐逾杀念已成,殷无效追上前低声笑道:“哪怕是——如血衣龙王?”乐逾已不能自制,撑在床上血中,青筋跳动,寸寸筋脉断裂一般。他神色突转桀骜狰狞,道:“哪怕是如血衣龙王……”亦在所不惜! 殷无效竟被一股袖中劲气撞出门槛,带得他接连转四五个身,跌落走廊,他趴伏在地,背后如有狂风压来,十六扇门疾风暴雨一般拍合,窗亦成排落锁,响动之后,那一座水榭在白日陷入一片昏暗,嗖嗖几声,却是烛火骤然升起。 一只红眼白鸽飞入春雨阁,咕咕急叫着徘徊在楼台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1 上空而不回到鸽笼架子,红裙侍女束手无策,抬头仰望,忽见一道紫色的身影迅捷飞过,伸手一捉,手到擒来,那鸽鸣顿时止住。藤衣落地,另一手还端着一只温热瓷盅,侍女机灵道:“夫人武功高强!夫人好厉害!”她发式果然已绾成少妇。 她淡淡吩咐道:“伐柯要吃冰糖莲子,叫厨房炖烂了再端上来。”不多时,燕燕楼书斋内,书桌上两张蝇头小楷字条旁又多展平一张,顾三持一只花丝镶嵌的玻璃镜看去,点第一张道:“寿山王迫不及待染指垂拱司了。” 藤衣为他捏银匙调一碗藕粉,冷而脆道:“寿山王对你比静城王好。”她只管顾三费眼,一把抢下他手里的玻璃镜,顾三笑道:“我择主与人不同,宁要彻骨寒,尤畏三春暖。静城王对我多方忌惮,但怎么说就怎么做,绝不违诺。寿山王……”他展颜道:“许我以甘词厚币,我便回他以甘词厚币,如是而已。” 藤衣站到他身旁,道:“那么这一张?”她秀丽眉目仰起,似在问:淛州水患,我们真不能帮?顾三道:“海商会要将麻烦揽上身了。从外地买粮放赈,途中易生变故。我在淛州尚有数间粮行,海商会不筹调黄金与我交易,直接以淛州产业抵债。虽是春雨阁出粮,中间转一道手,倒没我什么干系。” 他微觉唏嘘:万海峰年事已高,这几年行事决策多有暮气,这不是如今的他能有的手笔,绝对是乐逾。为友多年,一朝为敌他也认得出他,戴汉玉扳指的手摩挲第三张字条,写的却是: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恐道消魔长。 藤衣扶他靠上卧榻,拧一张冰丝帕子搭在他额头。顾三一刹那有些怅然,按住她白滑的手腕,眯眼道:“他是至情之人,迟早被‘情’害死。我却不知到那一天,我是袖手旁观呢,还是更不堪一些,也是害他的人之一?”他兴味索然道:“罢,罢,罢,这一回,我就助他一臂,最后卖他一个面子。”抬起手在那字条上轻点,道:“传下去,海商会一事,照办罢。” 静室之内火烛幽亮,乐逾盘膝面壁独坐,不动如石像,颀颀横放在他两膝上,自唇边到颈到前襟都是黑血,人虽在这一间房内,神魂却风摇云举,直飞回蓬莱岛。 殷无效对他提乐氏先祖,乐逾于画卷中看过,其余先祖画卷皆有面容,唯他仅存背影,却仅凭一个抚松的高大背影——其人如云外山,松下石,风神照松色,那是蓬莱岛初代岛主乐游原。 乐游原曾辅佐周天子君临天下,故有沧浪侯或乐君侯之称,乐氏《正趣经》也是他死前所创。便连乐逾如约许闻人照花一观的《蓬莱小札》都由他而始。那《蓬莱小札》根本不是一本札记,而是一间分门别类的案卷库,自乐游原起,每一位乐家先祖都会将一世所见值得一记之事记下。因人而异,有人一生篇幅不过七页纸,有人三年便费纸十斤。 乐逾只觉列祖列宗各具趣味,便连那位先祖也是个妙人。然而蓬莱岛外却有这样的传言: ——乐游原不是世间之人,他并非死在三百余年前,而是抵达武学巅峰,堪破天机,飞升而去,寿千余年。将长生术留传后人,后人虽不能破解其中所藏秘密,却能凭《正趣经》凌驾世人之上。 殷无效对他提起先祖绝非偶然,自他出岛以来——更早——自他首次离蓬莱岛历练,种上情蛊起——情蛊,情劫,天选大宗师,天选之帝——种种因果结成一局棋,蓬莱岛,春雨阁,皇子,公主,小宗师,宗师,皆是这局里的棋子。人人在争,争的是什么?还不是被虚无缥缈的天意拨弄。 我要破此局,他额上渗出汗水,汗水越渗越多,竟在这密不透风的密室内汗湿重衣,胸膛上包扎的布带都被汗水染出血迹。 昔日在蓬莱小札室内所阅所读一一闪现,他紧闭双眼,那些文字如印在他额头面颊上,眼睑震颤,他对乐游原的札记最是熟稔: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须知楚汉寻常事,我欲吹笙鹤背眠——达能退步即神仙,达而退步,真能晋身神仙? 《正趣经》的真意是达而退——他却不想退——他要进,如何破局,以力破局,世间岂有事物是“力”不能破!只要掌握至高无上的力—— 乐逾道:“若是《正趣经》阻我成宗师,我便连《正趣经》一同舍弃。”此言一出,他体内正趣经真气骤然停止运转,倒行逆施,崩散冲撞,又与《啮雪心法》真气运转的路径结合,反向运行,越行越快,整个人泛出淡淡青色。 猛地喷出一口血,火烛皆灭,血雾染污膝上颀颀剑,经脉之中真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通畅充盈,他如同突破一堵无形气墙,头痛如针扎。 一股强风无形无影地围绕着他呼啸起来,在他膝上颀颀震动不止,如闻召唤,剑尖一下下直欲抬起,风声越大,越听他低沉笑声,道:“我必成宗师之道。……无上大道,舍我其谁?” 第36章 一个月后,淛州。 室外瓢泼大雨,官署里数十只蜡烛高照,烛泪与杯中酒一色,酒香醉人,正在大开宴席。一间厅堂内,两队舞姬翩翩起舞,扬袖踏足,却是一曲踏歌。 她们手挽着手,水袖宛如一道道轻烟,舞到满面晕红,脸上的脂粉更显柔腻。可这两队舞姬的姿色加起来,都不及为首高坐的一个华服少年。他额上一条二指宽的绫带,如抹额一般,面前的酒一滴未动,陪宴的其他官员战战兢兢,他在这深夜之中却容光极盛,美艳得令人胆寒。 静城王明日便将离去,二十余日来卓有政绩——寿山王最初还为此几番嫉恨发怒,后来便再顾不上。他多年以来一直暗查生母和妃之死,终于在这几日得到其中秘闻。那惊天秘闻却使他失魂落魄,惊醒哭号。 淛州官员十分忌惮静城王,一个从吏在厅外急得乱转,道:“江晚尘怎么还不来!”所谓“鸾步无仙侣,舞袖动梁尘”,官妓中一南一北的两个得意人物,便是锦京更夜园的聂飞鸾与江北出尘轩的江晚尘。 这二人皆以舞技闻名,聂飞鸾成名已久,似有退隐之意,这三年来鲜少再登高一舞,江晚尘却是风头正盛,大有人有意将她献给静城王。 又过一巡光景,才有一个女声道:“来得迟了,斗胆求静城王殿下饶恕小女这一遭。”语罢抬起头来,素衣水袖,却是顾盼生春。萧尚醴面色不动道:“你也是来献舞?”旁的舞姬已花容失色,江晚尘自十五岁舞技初成以来何曾被这样轻视过。她却不卑不亢,道:“小女子不跳舞,又能干什么呢?” 萧尚醴道:“你若跳‘踏歌’,本王已看得腻了。”她嫣然一笑,缓缓站起身道:“难怪殿下看腻——旁人跳的,算什么踏歌?” 所谓踏歌,自当是舞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2 姬成队,连袂而歌,正所谓“连袂踏歌从此去,风吹香去逐人归”,她却是独舞。舞曲初动,她抛出水云一般的舞袖,回旋之时,便如有云雾自她裙底升起,送她至天上云端高蹈周游,振袖倾鬟,灿笑仰首时如春日水畔丽人多,低颌蹙眉时又如广寒宫中风露重。 这宴厅之内侍立四十余名静城王带来的佩刀侍卫,江晚尘便在重重把守下歌舞。聂飞鸾之舞绝妙之处在柔,只视歌舞乐器为技艺;她之舞过人之处却是一个“逸”字,在这飘扬超逸之中融入她的心神。莫说守卫环侍,就是一步一刀光也要舞下去。 舞到尽头,纵是萧尚醴也为她失神一刹那。斯人一舞,为何无人相伴?这宛转一舞,天下间又有谁能相伴? 她垂袖跪倒,香汗微微,萧尚醴道:“本王先去更衣。”淛州官员面露喜色,道是静城王对这善舞娇娘动念,纷纷恭送,江晚尘得了眼色,悄然跟出。 萧尚醴只令人端来铜盆净手,她自侍女手中取来丝帕,双手奉上,萧尚醴道:“江娘子可是有求于本王?”江晚尘恭顺道:“小女子只求殿下带小女子上京。” 萧尚醴道:“哦?”她双眸闪动,哭泣道:“殿下可听闻过‘锦绣盟商会’?锦绣盟盟主侯庸富可敌国,在淛州与春雨阁主人并称‘侯半城,顾半城’。他贪图美色,对小女子苦苦相逼,小女子不愿屈从,别无下策!” 萧尚醴俯视她,道:“可是本王听闻,那侯庸对你千依百顺,毕恭毕敬,便连你的出尘轩都是他为你所建。”江晚尘肩头一僵,不再垂泪,道:“果然瞒不过殿下。”她轻声道:“小女子如此舞技,莫非就只值得陪伴区区商贾,不应到都城中谋一个前程么?” 萧尚醴道:“锦京有能镜上起舞的聂飞鸾,你不见得比她高明多少。”江晚尘拂去耳边散发,露出一张不过十六、七的脸,笑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昔日名动天下的聂娘子已过双十年华。在欢场之中,就算人老珠黄。” 萧尚醴看她,口如樱桃,素衣薄袖,却汲汲名利,唇角微微一动。这不可称笑的一笑却令她愣怔,竟生出自愧不如,只觉天下间有男人有这样的丽容,一旦见过,她再不敢自夸颜色。萧尚醴缓缓道:“好,本王带你走。今夜你有幸先看一场好戏。” 半晌,一个侍卫入内,附耳萧尚醴,回禀道:“李老先生已至。”萧尚醴挥手命他退下,从容回席。 江晚尘侍奉在他身侧,偷眼看去,不由疑惑。厅中多列一席,端坐着一个仪表端严,银发苍苍的老者。并无官袍,只穿家常衣服,想必是已睡下却被静城王侍卫传召赴宴。 他拄一根瘿结长杖,发髻间一根质朴无华的木簪,其形如笔,簪尾又如刀柄。古人插笔于冠,他这一簪颇有古风。此老便是江北大儒李壑,号荆公,一生不曾出仕,却是儒生领袖。 萧尚醴道:“深夜相邀,打扰荆公好眠。”李壑沉声道:“静城王殿下相邀,想必是有要事。”萧尚醴道:“确是如此。”他平淡道:“小王来此一个月,惭愧,尚不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 李壑闻言黯然,道:“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扫过满堂官袍,隐怒道:“若是静城王殿下做了这许多都要心怀愧疚,尸位素餐,鱼肉百姓之人岂不都该今夜暴死?” 萧尚醴颔首道:“那便如此。”厅内诸人都被李壑方才那席掷地有声的话弄得坐立不安,并没听清他这句,更不明白他话中意思,一个个呆若木鸡。却见萧尚醴端起他还没动过的酒杯,那只灯下如羊脂的手一松,酒杯轻飘飘落地,四分五裂。 众人背后一个冷战。 风卷残云一般,侍卫得他掷杯为号,如虎扑兔,齐齐奔出,这厅内灯火忽明忽暗,蜡烛灭了一排,惨叫惊呼不绝于耳,七名官吏里竟被按下五人,不知是谁的官帽配饰滚落地上。电光石火之间尘埃落定,有武官反抗怒骂,血溅当场。 那鲜血流成一滩沾上鞋履,李壑岿然不动,只叹道:“殿下无诏而诛,未免太过冒险。”萧尚醴负手背对场中纷乱,待到惨叫戛然而止,其余四名官员皆两股战战瘫倒于地,才转过身来,道:“本王自有计较。荆公,民间有句话:富贵险中求。” 天下人只知李荆公是一代大儒,有十四位弟子,人称江左十四贤,却不知他另有一个得意门生——是一介女流,故人遗孤,太子妃辜浣。 传道授业仅凭书信,当年也是她在千里之外,蓬莱岛上,居中联络,使议论如潮,才引来昭怀太子为辜父平反。 李壑膝下无子女,视她如嫡亲女儿。她自嫁入楚室,就少与老师通信。她已涉入夺嫡之事,又怎能连累师长?时隔十余年,月前来信,道是静城王犯天子怒,必被发落到淛州,还请老师点拨他一二,使他知晓淛州局势。却也只求点拨,不求他助静城王一臂之力。 厅外大雨乱倾,隐隐闻得哀嚎,数到第四声,今夜静城王要杀之人都已伏诛,血水被夜雨冲刷干净。萧尚醴道:“这样大动静,陛下派遣与本王同来的宫监也该睡醒了。”他回身道:“本王要上书陛下请罪,你们去请宫监大人仔细看看尸身。”语罢向外走,风仪绝佳,绫带与额头一般光洁,愈发显得通身洁净纤尘不染,足下却是一步走出一个血印。 李壑垂首喃喃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那是辜浣信中的句子,李壑教她的第一课,说的是子路夜宿石门,看门者问道:“你从哪里来?”子路答:“我从孔子处来。”看门者反问:“便是那个明知做不成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圣人有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发愿不出仕,不涉入这朝政浊水之中,恍然惊醒,枉称大儒三十年,却不曾做过那样一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事——而如今,亲见一位皇子做到——李壑多年不饮酒,此时却悲凉消散,意气横生,斟酒一杯,慨然道:“殿下留步!”竟对萧尚醴一丝不苟地拄杖拜下去,在这狼藉厅堂内道:“草民谨祝殿下,此去功成。” 第37章 淛州的大雨下到京城,玉熙宫内一声巨响,灯架被天子剑斩断,宫殿深处,一重重帘幕内传出楚帝的咆哮,道:“胆大包天!——寡人要杀了他!” 上百内侍宫女在殿外跪倒满地,已有人啜泣,片刻后,伺候楚帝的内侍年过五十,膝行倒退出殿,被三四双手争相扶起。 一时站不稳,却踉跄奔出殿门,另有一群内侍撑伞追去,被他喝开,便连雨披也不罩,连夜冒雨去传召寿山王。 寿山王也是半身湿淋,黑发一缕缕粘在额上,深深叩拜下去。楚帝在殿内不断踱步,另有三名臣子也跪拜在殿内。 寿山王只觉惊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3 骇,就连高锷那垂垂老矣之臣都不得赐免拜的恩旨,可见楚帝此次当真是雷霆震怒,夜雨沾身的冰凉自寿山王背后升起。 楚帝已平复下来,抓起一本宫中内侍在外的密奏,摔在高锷面前,道:“你们一个个都想知道今夜寡人为什么召见,你们都看一遍!” 高锷的下属捧起奏折理平,以官袍衣袖擦拭,呈给高锷,谨慎道:“高相才是朝中重臣,高相不看……下官不敢看。” 高锷神情乍时狠厉,又作出颓然无力之态,缓缓拜道:“陛下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能使陛下震怒,必定是大逆不道之事。臣,是陛下的臣子,岂能看这些悖逆陛下的事?宫监所奏,无论是谁,臣请斩之,以平息天怒人怨!” 他年过七十,半夜急召来面君,一头白发蓬乱,叩拜之间颤颤巍巍,引人恻隐。余下五六十余岁的臣子纷纷以额触地,叩首道:“臣等请陛下斩之!以平息天怒!” 一国内掌握权势之人都跪在他脚下,楚帝意犹未尽,冷笑道:“你们不敢看?你们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寿山王,你是寡人的儿子,就由你来看看你的弟弟做了什么好事!” 寿山王膝行上前,内侍自几位大人处取了密折递给他,他沉下一口气看去——即是骇然又是狂喜! 楚帝虎视眈眈看着他,竟笑道:“你说!静城王做了什么?”寿山王勉强道:“静城王无君父谕旨,在淛州擅自斩了五名朝廷官吏……其中甚至有人,是父皇委以封疆重任的。”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大雨声透过夜幕传入宫殿。楚帝道:“那么你以为,该如何处置静城王?”寿山王一怔,寒颤不止,父皇气昏了头,能杀静城王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一狠心,跪起身泣道:“九弟此举……有如谋反!但请父皇念在他一心为民,留他一命。他在淛州筹粮赈灾卓有功绩,名望日高,已不止淛州一地——杀他恐使天下人心寒,我大楚子民望他,如孤儿之望父母……” 他话未说完,被楚帝当胸一脚踹下玉阶,胸口如同崩裂,脸色青红,咳嗽喘息都带血腥气,却十指抠地,心道值了,值了!高锷猛一睁眼又闭眼,寿山王在此时这样捧杀才是要静城王的命。 楚帝吼道:“寡人才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天下万民望静城王,如孤儿望父母?!” 楚帝明知寿山王图谋,却难压三十年未有过的滔天怒火,眼看就要下旨擒杀静城王,突然一个内侍高捧加急密奏入内,低垂首越过仍跪拜伏地的大臣皇子。楚帝一目十行阅毕,阴沉笑道:“好一个静城王,寡人的好儿子!” 将那密折一甩,寿山王情急爬起捡来看,却仿佛被抽走全身气力。 ——静城王杀完人便请罪自缚,命内监押他入京。他此举流传开去必致天下哗然,朝堂震荡,众议沸沸扬扬。可他一字不言,只道有一道密奏只能呈奏父皇。入京面奏以前就再无人可以动他。 十日后,朝会。群臣分列左右,满朝朱紫,衮衮诸公。这金殿上寂静无声,楚帝倚在座上讥讽地一笑,内侍道:“宣静城王上殿。” 大殿尽头,这才走来一个人。依旧是一身华贵,说是自缚进京,他既是国君之子,君父未降罪于他,谁敢加他镣铐?却也不敢让待罪之人堂而皇之袍服上殿,便呈一套素色常服给他更换。一月不见,萧尚醴经历这番曲折,有些许清减,朝臣中有不少是早已听闻他为楚帝掷伤额头,今日才见他以绫带束额,纷纷忖道:传言不虚。 好在他容色未减,因那伤看不见,更引出猜测:那疤痕是大是小?颜色是深是浅?平添一种叫人扼腕痛惜的韵味。却不知怎么,在那扼腕痛惜后又不由心里冷冷一颤,不敢做声。 楚帝在珠帘后道:“你有奏?”萧尚醴拜道:“恳请父皇请朝臣回避,容儿臣奏上。”楚帝扫过群臣,道:“天家无私事,就在这里奏来。” 寿山王眼皮一跳,自那夜冒雨面圣后,他恨怨交加,重病数日,拖着病躯赴会,这时骤冷骤热,几乎要晕过去。 却听静城王道:“儿臣有罪,罪在事发突然,来不及上奏父皇便将一应罪官就地斩首。”楚帝冷笑道:“你罪在‘来不及上奏’而已?寡人的其他儿子,可不这样看。寿山王,你那日是如何奏的?” 寿山王出列拜道:“儿臣……那日回奏,静城王此举,应以……谋反论罪!”这一声如惊雷炸响,萧尚醴却似早有预料,叩首道:“儿臣要奏的,正是此事。谋反的不是儿臣,而是已斩的罪官与……和他们勾结的,寿山王。” 最末两个字极轻,寿山王却气怒至极,道:“你!”挣扎起身,楚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出,道:“说下去。” 萧尚醴道:“儿臣到淛州时,官仓存粮仅六十万石,灾民九十余万人,若以一人一日放赈三两计,尚可放赈不足十日。六十万石存粮,折市价不过一百八十万钱,淛州官署内,却有一批即将献给寿山王的礼物,价值三百万钱。” 寿山王只觉五雷轰顶,哭道:“父皇!儿臣冤枉!”他受命监修宫殿,那批礼物便是地方官员献给楚帝以充当新殿摆设的,静城王口口声声将矛头直指向他,是何其险恶的用心!楚帝满目阴云,直指静城王,却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发作,只厉声笑道:“你如何冤枉,莫非那批礼物不是献给你,而是献给寡人的?” 寿山王一愣,跪倒叩首,痛哭道:“儿臣不敢!父皇明鉴!”萧尚醴面前闪过一个月来所见所闻,闭眼道:“儿臣……出身皇室,不识生民疾苦。此番奉皇命出使,所到之处,触目惊心。淛州有‘江北鱼米乡’之称,尚且如此,诸公可知,大楚九州之内,除却都城,更有地方即使不遇旱灾洪涝,百姓每人每日可用以果腹的白米尚且不足三两,换成糙米粗粮,又有多少?” 他道:“儿臣想奏的,便是此事。官仓无米,却有价值三百万,用以逢迎媚上的奇珍异宝。若十日后,赈济断了,先饿死一批人;六月赶插不上秧苗,来年颗粒无收,再饿死一批——一旦此事传出,恐百万灾民哗变,难以弹压。一州乱,比淛州更惨的其余州府乱是不乱?如今距周朝末年之乱仅三十六年,前车之鉴,儿臣不敢不思。到时天下大乱,皆由淛州起,那一干罪臣是我大楚千古罪人,又岂是‘谋反’可以一语蔽之的?” 他再叩首,仰头与珠帘后的楚帝对视,道:“——儿臣不得不斗胆,立斩此五人。为向父皇尽忠尽孝。” 殿中落针可闻,高锷得赐座在旁,低垂头颅,轻眯的双眼却露出森冷,这番话不是静城王说得出的——他即使再有禹、稷之仁心,毕竟是个男子,又怎能说出这一番忧急天下万民饥无食、寒无衣的说辞来?那番话中拳拳的慈母心怀,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4 静城王不能有,群臣不能有,楚帝不能有,世上任何争权夺势的男人都不会有。 那势必是一个女人的话语,却借静城王之口,吐出在唯有男子立足的朝堂之上。 一时之间,余响不绝,竟有振聋发聩之意。——却也仅回荡了一息,列身金殿之人哪个不是拼杀出来,心如铁石之人,父母妻儿亦可以不救,又何况天下万民与之无亲无故。 俄而珠帘响动,宝珠摇乱,满殿人失色,竟是楚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享天下三十余年,此时行下台阶,便如猛虎盘踞。萧尚醴银牙紧咬,楚帝蓦地纵声大笑,道:“这么说来,你无罪无责,反而有功,忠孝两全!——寡人的大楚没了你,就要大乱——若非你当机立断无诏而诛,此时已然亡国——是也不是!” 冷汗霍然布满后背,萧尚醴面色如雪,强逼自己不退反进,一步步如在刀山火海,白骨血肉中前行,踉跄跪在台阶上,楚帝前,道:“儿臣不敢。” 群臣寿山王都在他身后,不敢动弹一下。楚帝不待他跪稳便一脚当胸踹出,便如对待寿山王一般,将他踹得滚落阶下。那砰然巨响使在场诸人都汗湿衣衫,高锷亦颤抖离座,被门生搀扶跪下。 萧尚醴额上冷汗涔涔,伏地许久并无声息。楚帝暴喝道:“乱臣贼子,不是你还有何人!卫士,来!来!” 萧尚醴忽流泪示弱道:“父皇……”那双美目竟已通红,他低声道:“儿臣听闻,‘上行之,下效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父皇千古仁君,在周天子失道之时救斯民于水火,为天下开太平……父皇,父皇已建大楚千秋之基业,必留青史万代之圣名,皆因各地有小人谄媚以求宠幸,媚上欺下,苛待百姓,长此以往,才父皇英名受损。儿臣……敬爱父皇,不能坐视,故而宁可冒犯父皇,也要进谏——” 铠甲铿锵,左右两排执金吾执兵上殿,见萧尚醴悲泣,这些粗豪之人竟猛一下束手无策,瞠目结舌,当啷三四声,不止一人手中铜器坠地,不忍上前对他威喝一个字。萧尚醴满面泪水,自阶下爬起,跪立膝行上前,抱住楚帝双足,再三叩首,哽咽道:“求父皇罢建宫殿,以免予小人可趁之机。儿臣愿以死谏,若父皇不许,请赐儿臣一死。” 楚帝分明知晓他是挟大义忠孝以迫天子,却陷入恍惚。那张脸,珠泪凝睫,绫带滑落,露出其下遮掩的红痕——艳若海棠啼血——朱唇已失血色,光洁额头上那片血花颤动,他仿佛看见月前静城王满面鲜血,他仿佛看见更久以前——元月宴上,静城王还不是一个他忌惮的皇子,而是他今生唯一疼惜过的子嗣,那个宁愿为他挡刺杀,奄奄一息的幼子——他当时勃然震怒,几乎要屠尽与宴之人,如今,却为何对自己的骨血这样无情? 太子,齐阳王,英川王,那些孩童在年幼时都曾坐在他膝上。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尚犹可”——那么四摘呢?他膝下已不知不觉空虚,若再杀静城王,他固守三十年,为之连杀三子的皇位,难道要传给寿山王一般的平庸之材? 他冷冷看向静城王,那张脸便是情孽!他在萧尚醴面容中见到这一世五十年,他寻觅不休的相似容颜。周天子鹿苑之中惊鸿一瞥,她在湖畔桃花树下,不听宫女哀求,执意提起裙摆去拾那飘在湖中,上书“永懿”的纸鸢。那一眼足使他魂牵梦萦,夜夜筹谋,杀尽周室血脉夺她为妃。虽得到后不再有昔日惊心动魄之感,但她毕竟是他今生痴迷过的女人。 楚帝如同立时衰老十岁,对萧尚醴发顶,哑声道:“……以性命进谏,你便没什么好怕的?” 大事已成。萧尚醴心头巨石落地,眼中一涩,这才真落下泪来。作戏时不介意宛转泣告,这时却抿唇不肯哭出声,跪在他身前静了一时,才道:“儿臣只怕万民在大楚治下,日复一日置身水火之中……民生已如倒悬,我却救不得……” 第38章 “罢了,罢了。” 楚帝道:“什么死谏,童言无忌,寡人不同你计较。今日之事,静城王功过相抵。寿山王勾结罪官,私相授受,回府思过。”厌烦转过身去,拖着步子拾级而上,回到珠帘后。 萧尚醴闭眼,双目中滚落一滴泪,不知是喜还是怅。寿山王跪在阶下,摇摇欲坠,已再难撑病体,当众倒地昏过去。 一座楼阁建在王府高处石山的景致上,庭外疾风骤雨,满架蔷薇细枝无力,正对一扇窗。午后天阴,萧尚醴静坐窗边,在王府内也不束那绫带,只穿常服,不戴冠,头发松散一半,随意披拂两肩。自朝会陈情后,寿山王闭门思过不出,他也告病不出。这般双眉含愁,对花不语,额上红痕竟比雨打蔷薇娇艳。 他伸手轻触辜浣的手,道:“已到六月,阿嫂还暖炉不离手,太医这般无用!不如召那殷无效看诊?” 辜浣笑道:“哪里就有什么呢,这几天雨气湿冷,过去就好。”她还想说些话宽慰,却微微一怔,没有再说。 萧尚醴原想问她乐逾——自前度撞伤额头,乐逾探望赠药之后再不曾与他相逢梦魂中。他体内雌蛊不安,夜深人静时总听闻一个离奇哭声呼唤“娘亲”,这定然与乐逾有关。 但他不能问辜浣,辜浣知他与乐逾更夜园一役后在那密室里发生什么,却以为他药发时神志不清事后被瞒了过去,绝不能引她惊惕。 既然乐逾不愿留,他就唯有出其不意强留他下来。皇位排在乐逾之前,如今皇位已十拿九稳,留人他也早有谋划,切不可在此时功亏一篑。 萧尚醴道:“阿嫂为我出了两策。一为‘明志’——”辜浣微吁,便是当初联合高锷,引一干诤臣上书进谏,使静城王可以挺身而出剖心明志。否则他虽是昭怀太子胞弟,上有其他兄长,为何要争位?为何皇位又非他不可?必要使群臣明白,因他是为天下生民安身立命而争。其中几成真几成假已难分清了。 萧尚醴再道:“二为‘纵火’。”楚帝一怒,必定将他贬去眼下最水深火热之处,他便刚好引那一把大火滚滚浓烟烧回大楚都城内朝堂上。辜浣叹一声,萧尚醴道:“然而我并没有按阿嫂教的做法,而是按我自己的做法去做。如今都如阿嫂谋划一般奏效了。” 他这月余以来行事,如火中取粟,几次三番剑走偏锋,都不是辜浣教的,她素来点到为止。辜浣轻声道:“或者如我教你那般,才是行不通的。这几日我梦到从前许多事,我能思量的陛下早已思量到了。若是你没有自作主张铤而走险地搏过来,只怕今日已步尚酏的后尘。” 她忽而释然一笑,萧尚醴抬起头来看她,那双美目望了她一晌,道:“阿嫂为我出了两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5 策,我在这两策后又加了一策。这一策比起阿嫂如同儿戏,但却足以使寿山王万劫不复。” 辜浣道:“哦?”萧尚醴道:“朝会后我对寿山王说了一句话。寿山王不日必反。”辜浣双眸闪动,寿山王对其母之死多年来耿耿于怀,并非宫廷秘闻,她蹙眉道:“你对他说:‘和妃乃是陛下手刃’?” 萧尚醴却摇头,美艳眉眼转向窗外雨幕,水红蔷薇已被打落满地,他唇色却是朱红,启唇道:“我说的是:‘父皇早就知道你是个孽种’。” 这雨下到傍晚,夜雨初歇,太液池边一座半临水的宫殿明灯高悬。殿四面都是茜红纱幕,宫女拉动引绳使纱幕摇动,十六名美女在纱幕中持素纨团扇起舞。 楚帝偕容妃坐在上首,玉阶下第一席便是静城王萧尚醴,高锷等数位重臣也在有幸奉诏之列。殿中宫女太监往来侍奉,繁华的歌舞灯火远远传出,飘荡在夜色之中粼粼池水上。 猛然鞋履磨擦之声响起,楚帝慵懒躺倒,双眉忽地一拧。萧尚醴面容不变,满殿歌舞如被凝住,一个亲信太监蹒跚上前启禀。 楚帝讥笑,目光扫过萧尚醴,道:“你的兄长——反了!城东暴乱,静城王,寡人命你丑时之前荡平乱党,他既不知死活,寡人便准他自取灭亡!” 你既逼反了寡人的另一个儿子,便由你来平息此事。赴宴诸臣都暗自度量,寿山王何其不智,全无征兆,突然造反? 萧尚醴出席拜道:“儿臣谨奉敕。” 语罢出殿,侍卫在他身后跟随两列。投影匆匆掠过长廊,楚帝冷眼望他背影,忽道:“歌舞,不许停!” 宫城以外戒严,火把如星,刀光似雪。卫士肃立,火光自头顶照下,越走近大营越见火光人影晃动,不闻笙箫,只隐隐听闻外间军报频传的哗乱。 骤然一个侍卫冲入,报道:“静城王殿下,昭怀太子妃府送来一物呈殿下亲启——” 萧尚醴在几位甲胄统领之中,赴宴袍服之外多披一件披风,他是皇子,不能把额伤示人,有损仪容,仍以绫带束住,又因奉诏赴宴,绫带上用金丝织纹样,宛如一道额饰,火光映照别有一番美色。 他心知辜浣不会在此时做无用之事,道:“呈上来。” 箱内却是一套铠甲。灯火之下,那铠甲已很有年头,缀以鳞片,当中兽纹狰狞,裂目利齿,寒光崭崭如新打磨过,竟令一众行伍之人夏夜一个冷颤。有人叫道:“这是周武帝…的铠甲!” 周武帝使周朝中兴,一生杀伐征战,不遇败绩。曾穿这套铠甲斩首兄弟,最终也因亲征而死,死在这套铠甲里。 此后这铠甲收藏禁中,被周朝大楚若干人穿过,传言若非帝王之命擅自穿这铠甲,必死于非命。唯有帝王之命压得住这百余年凶煞之气,无论谁穿了,不死于非命便踏兄弟之血登基。 这件凶物被楚帝赐予先太子,先太子在战场上穿过一次,其后果然死于非命。 他距太子之位只差一个寿山王,再不祥又如何?萧尚醴缓缓抚摸铠甲,道:“诸位都请先出去。”几个统领对视一眼,拱手而退,萧尚醴另召人入内为他换衣。 换后他道声“退下”,侍女皆退,帐外报寿山王所蓄私军冲入宫门不成,在宫墙外弃尸百余具,已冲入东市。萧尚醴向外道:“备马。”身着铠甲走到帐前,忽而回身,见那大帐空荡无人风声烛影,回眸一笑。 雨声已停许久,东市富庶之处,商铺毗邻,不设宵禁,人流如织。暴乱一起,便是四面嘶喊惊呼,还不见刀光便已有许多百姓被踩伤踏死。 蹄声犹如滚雷,铠甲军士似阵阵黑云密布。东市外烟尘飞扬,有先遣士卒回话,道:“殿下,寿山王余孽护主冲入东市,射灭灯笼纵火,又一路杀伤平民更换平民衣物,如今东市之内敌我难辨!属下虽调兵围守,耽搁久了只怕元凶罪首混入百姓之中逃脱!” 萧尚醴骑在马上远观东市之上火光,一众雄伟男儿之中,他揽缰绳的手没有丝毫武勇之气,却道:“不会耽搁,诸位,陛下有旨,以丑时为限。丑时一到,不是罪人萧尚醇身死名裂,便是本王陪诸位一道自裁。” 诸将同时一凛,一个刚勇之人道:“既如此,唯有强攻入内。八人一列,十人一列,以长枪坚盾碾压进去!方可速战速决!” 却又有老成持重之人道:“不可,若是强攻,其中百姓不明内情,拼死抵抗,恐怕今夜东市死伤无数!” 双方争执不休,东市之内哭喊盈天,都城三十年的升平富丽,莫非要在此夜血流成河毁于一旦?萧尚醴道:“本王心意已决,便由我率先入内,如若不成,撤出再议。” 东市大门原以三十根合抱的木柱拼成,此时被京中兵士强行顶上,猛然一开便是人潮涌出。 第一批攀门百姓皆扑出门外,立即被军士压伏,铜盾推入,如一柄利剑划开人潮,八面铜盾之后,首当其冲的竟是骑在马上的萧尚醴。 夜色昏暗,火光冲天,东市之内处处焦痕,道旁两侧伏尸。兵士高叫道:“静城王殿下在此,凡我子民,速速拜倒!——” 烟尘纷扬,萧尚醴鬓发微散,鳞甲如鳞,兽纹光芒刺眼,令人莫敢直视,他容貌之美艳,容光之盛,更比铠甲慑人百倍。在这夜色之中,竟似天地间霹雳炸响,乍然雪亮。 左右将领劝阻不了静城王以身犯险,唯有紧随护卫,此时却见,高叫三回,那民众被叛党余孽蛊惑,当京中派兵围困东市是要杀尽东市中人,不肯放过一个,故而手握木条长棍,决意拼死反抗玉石俱焚,遥望静城王,却接二连三有人放开武器,终有一个矮身跪倒,被踩踏推挤亦抱头不起。 寿山王蓄养的百名猛士措手不及,仍持兵刃而战,冲杀上来,萧尚醴利声道:“不跪者即为叛贼同党!” 一时间连连倒下数个叛逆,军士又齐声高喝,竟连萧尚醴身侧统领亦大喝:“再不跪杀无赦!”在马上长刀斩过,劈杀搏击近前之人。 却见这暴乱之夜,东市之中,有一人愣怔跪倒,便随之仓皇失措,一群群平民抱头跪倒。如山海齐动一般,马蹄踏处,万民皆跪,军士涌入在两侧压倒搜查,东市中央道路,任萧尚醴所骑骏马穿行。两侧军士手擎火把,蜿蜒数十里如一条火龙照亮夜空,此时此景,何其壮观。 萧尚醴身侧诸统领行伍多年,见所未见,不由在火光中惴惴道:这便是天命所归?却见前方军士遥遥纵马回报:“已擒下首罪元凶!” 萧尚醴挽缰手指一阵颤抖,便在所有人松懈之时,萧尚醴所乘骏马走过一个健壮汉子身侧,那人蓦地切齿,暴起抢过军士长枪,依照寿山王吩咐,拼尽全身气力向萧尚醴后心掷去! 众将惊觉已晚,寿山王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6 见败象已定,束手就擒就为刺杀静城王!数箭齐发,惊已晚矣——萧尚醴却面不改色,仿佛早有对策,刹那之后,却更是悚然:那汉子一条手臂竟握紧长枪被齐肩斩断,落地时手指尚能动,一串热血高扬泼洒,他才不可置信目眦欲裂,痛嘶道:“寿山王殿下,属下辜负殿下!”话未说完已被几支长枪同时刺穿胸膛。 唯有眼力极好之人才见方才一瞬,四周围笼罩一道淡淡剑光。惊寻是何人却只见夜风吹火,听各处刀枪碰撞之声满耳,萧尚醴勒马道:“平民伤人者负伤者全交京兆尹处置,乱党余孽就地擒杀!” ——— 萧·静·特洛伊·海伦 第39章 ——这一夜,另一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水殿舞乐靡靡,楚帝点一曲《十面埋伏》,把玩碧绿夜光杯观歌舞,长颈瓶里葡萄美酒浸在小山一般的冰块中,玉阶上遵他谕旨两个内侍搬来一尊白玉铜壶滴漏,容妃十指苍白,宛如雕刻出的神女玉像,身侧女官难掩焦急之色,频频望去,水滴声声,浮箭上升,指向丑时。 楚帝也如鹰如虎一般侧眼时辰刻度,这时忽然一个内侍急步近前禀话,楚帝目光阴冷看她一眼,容妃虽惧怕,却心下稍安,听楚帝道:“传。” 舞女瑟瑟退开两侧,一名铠甲男子上前下拜。楚帝不等他回奏,已问道:“寿山王乱党?” 薛统领沉声道:“皆伏诛!” “东市之乱?” “静城王殿下业已平定!” “罪魁祸首?” “已被殿下擒获下狱,只待陛下圣裁!” 他虽是武将,言辞却毫不见粗鲁。容妃不觉倾身前去,忧急问道:“那么静城王……可还好?” 薛统领先望楚帝,见楚帝并无不悦,才道:“静城王殿下有陛下庇佑,毫发无损。将罪人入狱后便会赶来拜见。” 楚帝一哂,抬起手来,舞女全退,一行宫女轻轻围上前扶他起身迈步,满座皆惊,再无一人敢坐,群臣莫不恭身肃立,一时乐曲齐停,乐工都跪,只闻衣衫摩挲之声。却见楚帝饮尽一杯酒,放开杯道:“诸卿,今夜小儿辈平叛有功,你等随寡人亲迎。” 殿外漫天繁星,池上飞桥小亭,处处银灯点映,也如星子映在水中。楚帝偕容妃乘步辇出殿,几个老臣获赐抬與,两侧侍女掌宫灯照明,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太液池旁楼阁。 入楼俯望,白玉阶上,果然见静城王为首两位统领随他行来。萧尚醴已除下铠甲,在这夜色中华服当风,虽来不及更衣净面,可此时荡平祸乱归来,一一路过天上宫阙,灯火照太液池,映他身影,披风上几处血迹烟尘,更显出如玉如脂的头颈双手,额印与嘴唇竟如红梅落下了。 世间有美人宜胭脂,他却是宜烽烟与血,从那二者中行出,才是美人如画,使人胆战心惊。见得楚帝,他身后介胄之士不拜,以军礼见驾,他便也以军礼下拜。披风殷红垂在身后,楚帝面色阴沉地望幼子,猛然大笑数声。 他年少时为楚王世子,随父拜谒周天子。那时也是武将装束历经鸾池凤沼,恍然不知天上人间,当时他便心中有数,这万里连绵宫殿,有朝一日必要从周室夺走,使一方大好河山臣服在他脚下。多年来他总觉得十余个皇子之中没有一个像他的,哪知直到此夜萧尚醴崭露锋芒,他才发现众多儿子之中,这形貌像极容妃,一向以为最不肖似他的一个才是心性最肖似他的那一个! 楚帝大步上前,按他肩背,道:“你……好!你,好!寡人有子如此,上天终究不负寡人!” 萧尚醴却顺从道:“启奏父皇,罪人已在狱中,儿臣不知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这一夜楚帝赐他留宿禁中,陪伴容妃。待仙寿宫内容妃疲倦难支,先去就寝,含香殿内烛火吹灭大半,还有一、二个时辰便要天亮,一个典雅宫装贵妇退出殿外,讶然道:“殿下不安歇一会儿么?”萧尚醴幼年得她照顾,道:“劳烦季女史,替我去请洪公公。” 不多时,楚帝身侧伺候的内侍前来,行了一礼,道:“静城王殿下。”萧尚醴虚扶道:“免礼。”那内侍便起身站定,笑道:“恭喜殿下,陛下今夜龙颜大悦。”他久居深宫,也不多言,只道:“奴婢以往得过容妃娘娘提点关照,今夜殿下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萧尚醴心知,这宫中谁不曾得过母妃的恩?他道:“本王欲请公公从内库中取一物。”语罢只无声说两个字,刘内侍笑道:“此乃小事,还请殿下在此宽坐片刻,老奴立即遣小的们开库取来。不敢相瞒,自殿下与延秦公主定下婚约起,陛下便有意将此物赐下。” 一炷香后,一只手掌恰好托住的玉盒呈上,盒旁数只银酒壶,都是圆肚,精巧矮小,堪堪四五杯的量,小内侍细声道:“回禀殿下,洪公公在内库又寻得存下的郫筒酒、琥珀春、榴花酒、乌程酒,特意献与殿下。” 不多时,这四围寂寂的宫廷里,一队宫女提灯,引贵人向太液池边楼阁开阔处去,那接连天边的池水上飘来一只画舫,不似大龙船两座楼间有飞桥回廊,这船当中仅有一间舱,四面垂厚重白幔。 萧尚醴上得船去,遣人向太液池上极冷僻之处划去。橹声摇晃,遥望对岸灯火楼台越发的远,划入一道水渠,两岸夹得近了,各五十余步,一侧是梅园之中千余株梅树,另一侧是一排冬日临水观梅花的楼阁,此时此节那一排楼里唯有几点孤灯相伴。 萧尚醴道:“泊船在此,一个时辰后再来伺候。附近不许有人,本王要独自看日出。”侍奉之人都应是,便划一只小艇上岸退走。 外间夜风吹雾,舱中点一盏明灯,铺着貂绒毡子,桌上红木盘中俱是酒壶,旁有两个酒杯。那银器在灯下熠熠闪光,萧尚醴拾起银签,生疏剔亮灯芯,忽道:“‘凌先生’,这想来是本王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先生’。” 他扬起那张烛光下的面庞望向舱外,周遭人走得尽了,船以长缆系住。水面夜雾之中,长缆之上,竟有人踏缆行来,落在舫头一挑帘幔,带几分湿气进来。 萧尚醴轻声道:“如此相见,你可曾想起你我初见,也是这般情景。”却见乐逾一身黑衣,犹如阴云压低,不似以往潇洒,先看过舱内陈设,却不落座,只与萧尚醴相对站立。身材颀硕,却莫名一股沉郁之气,五官越显深刻,道:“我初见殿下时,殿下美则美矣,却欠缺气度。” 萧尚醴低道:“当时我还什么都不懂。近日……我杀了几个人,今夜又死了很多人。你看我,已不如当初了罢……”语罢垂下眉睫。 他脸颊在灯下如染红光,他既不语,乐逾道:“美人能凭借色相驱使万人赴死,枭雄权势在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7 手也能一念使万人丧命。我初见只道你必定是当世之美人,没想到你是当世之美人,更是当世之枭雄。” 萧尚醴露出欢欣之色,道:“你在夸我?”又道:“今夜还好有你在,我不向你言谢。可你知道,有你在我方圆百里之内,我便无所畏惧。” 乐逾道:“南楚储君之位已成你囊中之物,我言出已行,五日后就会离京。”萧尚醴面色骤然一寒,这才见乐逾腰间那枚令牌,正面是海上仙山,云雾缭绕,萧尚醴五指几乎将桌沿按碎,却强笑起身,道:“若蓬莱归顺,我愿待蓬莱如待秦州。你要是想念海上,我们每一日都像今夜一般,泛舟太液池。只要你留下来,不再目空朝廷,你喜欢我的脸,我就让你看到厌倦为止。你喜欢我的人,我就在你面前。” 说到最后,他鼻尖也与乐逾对面,鬓发略散,双目含烛光,犹如含了两汪闪光的水。最铁石心肠之人也不能对如此的美人说一个不字,乐逾捏他下巴,道:“你总是这样引诱我。” 帐中更衣,临去秋波,萧尚醴明知他在才那样做,都为使他看后更喜爱自己。可此番重逢,乐逾既让他觉熟悉,又分明有什么很不相同了,萧尚醴下颌被他握得生疼,道:“因为我为你神魂颠倒,自然也希望你为我神魂颠倒。” 天下间能让他不顾清高,甘愿以美色引诱的仅有这一个,他只觉酸楚,乐逾从不曾这样对他。 那贴着面颊的手指离开,乐逾将他抱起,收拢手臂,环在腰下,萧尚醴一声呻吟,那把玩掂量之意叫人羞耻,却听乐逾胸膛起伏,抱他在怀中走着,耳边听道:“你不该在帐中更衣,更不该此时引诱我,使我心猿意马。楚腰纤细,果然一臂可握。” 第40章 蓬莱小札之 狸猫换太子 梦中游太虚幻境,对乐逾而言已是常事,与乐游原的神魂谈玄论道更是寻常。这一日乐游原却有难言之隐,及到天光将亮,乐逾与他悬崖对坐,身形逐渐消散,将脱离此界时,乐游原才踌躇道:“你喜欢猫么?” 不待乐逾质问,乐游原事不关己道:“……那天我试个道法,想与你开个玩笑,不料世间真龙天子身上有你的精气,道法找错了人,把他变成猫了。他毕竟是帝王命格,我不能置之不理,这就为他找还原之法去——最多三天,必然拨乱反正,这段日子就交给你了——” 语罢广袖一挥,一息不多给,打散乐逾神识,使他神魂归体。 乐逾揭被下床,帘幕外传来侍女惊疑问声:“岛主这便起身么?” 他身侧枕上空空,另一人不在,萧尚醴退位后称太上皇,虽对外言道退居太安宫,秘而不宣嫁入蓬莱岛,一年中总有几日要回锦京归宁省亲,接见外臣。 侍女在外报了更,又听岛主黎明令人探问夫人在锦京一切是否安好,艳羡不已,从命退去。又想起“夫人”虽是男子,容颜之美,堪称世间绝色,难怪能令岛主日思夜想。 却说这一夜种种不足为外人道,蓬莱岛上照旧风平浪静。少主晨起去鲸鲵堂请安,途中高木参天,流水潺潺,忽见一个白影从天而降,四顾左右,十分惊慌仓皇,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绝无杂色的鸳鸯眼狮子猫。 乐濡奇道:“猫咪?”身后侍从皆困惑不解,便见小公子神色大喜,将衣袖一挽,双手一张,追得白猫四处乱奔。 它却是不善奔跑,养尊处优之态,别有一种楚楚可怜,连猫叫都不会,冲入鲸鲵堂中去了。 乐逾正在拭剑,消息尚未传回,春雨阁也未回话,他心绪混乱,却不知旁人见岛主使颀颀出鞘半日,更觉大事不妙,不知哪里要有血光之灾,屏息不敢言。 堂外忽传来一阵娇喘莺呼,侍女们纷纷叫:“少主,哎呀,你别追它!” 一道白影踟蹰,背后脚步纷乱急切,寻觅它的人越来越多,乐濡追它冲入剑室,那白影打翻花瓶,带几分畏惧猛地一跃,竟投入他爹怀里! 那猫一身雪白,毛长而软,犹带熟悉的熏香气味。颈上尾巴上都是长毛,便如披一领雍容的斗篷,唯独盈盈一张巴掌脸,鸳鸯杏儿眼,粉白的鼻头,眼中如有千万言。 它在乐逾怀中,胸膛温热,手臂紧实,长尾一掸,却埋着头瑟瑟发抖,唯恐要一世做猫如何是好。乐逾只怕他在外受苦,此刻如释重负。又思及那祖先常常言与实不符,便将三日延长,哄道:“十日内你必能还原。别怕。” 他声音低沉,说话时胸口微震,萧尚醴依在他怀里,这才动了动爪子。 乐濡道:“爹,你不知道,咱们岛上什么时候有猫啦!”乐逾回道:“你老子养的。”又不理儿子,举起那猫,笑道:“幼狸。” 乐濡眨了眨眼,道:“爹,你这只猫,还不通人性,不如借我养两天,先养乖了………你看它,漂亮是漂亮,不让人抱,还不让人亲……” 气氛忽然一冷,这如珠如玉的小公子正喋喋不休,骤然大张着嘴停下了。 他看见那只美得不像样子的猫,冷冷瞪了他一眼,然后在他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所在,端庄温顺地埋头在他胸前,启出一小截粉红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爹的手。 几日后,小公子跌跌撞撞去找辜先生,却见外间坐着林宣,代辜薪池披阅什么。 小公子叫道:“林师兄,林师兄!”他是蓬莱岛主的儿子,习武自不必另外拜师,识字从文也就近拜辜薪池为师,成了林宣绝无仅有的小师弟。 林宣含笑道:“少主怎么了?先生正在午睡。”乐濡朝内望一眼,抱着头,神思恍惚,道:“那只猫,林师兄,我从没看见过有那样的猫——” “——那只猫,它吃饭要牙箸!还要四双!” 那只猫是这样的,那日少主他爹抱着猫,仿佛抱着他义父那位南楚太上皇,哄了好久,猫才愿意趴在他怀里吃饭。 之后开宴,乐濡被留在鲸鲵堂作陪,可实在食不下咽!他看见他爹,先让侍女夹起菜肴,一道一道一点一点给猫嗅过,见它恹恹不喜无甚胃口,才吩咐人另剖鲜鱼,还不能是生的,清淡烹调了鱼肉鱼肝喂它吃。大口吃饭的乐小公子头一次觉得,人不如猫。 他很快觉得第二次。那猫不从小盘里舔食,必要人拿牙箸夹着喂进猫嘴里,吃上几口必要换筷子,吃完还要漱口擦须,洗爪子。 乐濡看那只猫高高坐在上首席位几个坐垫上,白色长毛的尾巴一扫一扫,被他爹宠到天上去了,瞪得眼珠子快掉进汤碗里。 几个侍女在他身后悄笑,一边偷声说“那猫真好看”,一边说“小公子怎么见鬼了似的”。 林宣眉尖一动,口角带笑道:“少主你这模样,确实像见了鬼。” 乐濡正色道:“林师兄,这世上哪有怪力乱神之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8 事!我是绝对不信的!”丝毫不知他本身的来历已是世间头等怪力乱神之事。 这还只是小公子第一日见闻,第二日开始他越发不理解这世间了。 他照旧晨起去请安,却得知他爹还没起,没起的缘故,是因为那猫,昨夜夜不安寝,他爹就哄了一只猫一夜!他爹自然不至于一夜不眠就起不来,却又是那只猫,难得到天明,才迷迷糊糊蜷在他爹小腹上睡去,他爹见那猫憔悴,不愿惊扰它好眠,就让乐濡这几日免了请安。 小公子等了一盏茶时辰才听侍女恭声请他入内,却见那猫半睡半醒,自他爹小腹上爬起来,又挪了挪蜷成一团靠上胸膛。 他爹抚摸它,它的尾巴便慵懒地缠上他爹的手腕,他爹一声轻笑,那猫这才睡眼惺忪一激灵,见乐濡入内,踩起步子正坐一旁。 乐濡先前觉得他爹眼睛瞎了才会从一只猫脸上看出憔悴,现在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瞎了,竟看出一只猫身上——颇有几分冷艳。 更可怕的是,乐逾沉声笑道:“这就羞了?”捉到猫的尾巴根,将它拉回怀中,那猫羞愤地挣了一下,却被抱起来亲了亲额头。 这猫每晨漱口,洁面,梳毛,周身雪白,真是满身香雾簇朝霞。乐濡看得目瞪口呆,只觉他爹在非礼一只猫,不堪入目到了极点!问题是,为何他看着,这不堪入目惊世骇俗之余,隐隐涌动一股香艳? 乐少主魂不守舍地走了。 却不知他走后,那只猫扑在乐逾怀里,露出猫嘴里四颗尖白牙齿,隔衣咬他肩头! 萧尚醴在晚辈,尤其是儿子面前,向来凛然不可冒犯,如今却…… 乐逾任它狠咬,轻轻拂它雪背,昨夜它难以入眠,浑身滚烫,原是春日到了,猫儿发情,它却不愿如畜生一般自己舔弄纾解。 它忽地松下来,一双眼睛一蓝一金,清如水,灿如月,水汪汪地望着乐逾。 乐逾向下抚去,道:“他不会回来了。”萧尚醴被他摸得全身发软,尾巴轻颤,被捉住拉开,喉中一声,身下毛绒绒的两颗圆球被握在粗糙手指间把玩。 它情急又挣,这一次挣地狠了,乐逾手背上留下三道红痕。一见血,它便一怔,乖巧收回爪子,偏开头去,含泪任那只手揉搓细腻的圆球,在他掌下扭动,心头千百种羞耻,却耐不住这具身体舒服得背脊都弓起,藏起的红润阳具也颤巍巍伸出。 猫眼之中盈满泪水,它羞得不行,双腿无力打开,双爪也被按住,粉红肉垫向上,舌头也一探一探,舔着小小白牙齿。 不多时,便浑身酥软,泄出几滴精水。从不知猫发情时这样难耐,又被乐逾怜爱地在两只耳朵尖上亲了亲。 第三日,乐少主遇见他爹的义女,一位蔺姓故人之女,蔺春草。她年纪尚小,眉目间一团娇软之气,旖旎如嫩柳。蓬莱岛乐氏这一对父子都是从小就爱美人,一世爱美人,对她从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她却最喜欢依在萧陛下身侧,觉得他虽是男子,可仙容玉仪,心向往之。 乐少主见了妹妹,虽自己也是孩童,已心头一软,道:“春草妹妹急匆匆去哪里?”蔺春草柔声道:“去陪萧——”忽然自知失言,掩住了口。 几日下来,岛上众人观岛主言行,都有一个模糊大胆猜测。他们见到怪力乱神之事已经太多,自然敢想敢猜,唯独乐濡这来由最不正常的少主宁死不信世上有怪力乱神之事。 乐濡心下疑惑,待她去便跟着。果然见她有一个侍女伺候着,进了鲸鲵堂。 小公子满腹奇怪,爬树翻墙去看。园中一棵樱桃树下专门摆了张翠绿竹丝卧榻,蔺春草嫩黄裙子,坐在榻旁,手持书卷吟诵诗篇,真是字字珠玉,闻者忘俗。 他更是狐疑,抱树再探颈去看,道是以往只见这妹妹午后陪义父看书,如今这妹妹读书给何人?以为榻上空空无人,再费力挪去才看见——那长毛白猫盘卧在上,还卷了半张绣蝴蝶的薄纱毯,尾巴便从毯下探出。 那樱桃树早已挂满果实,樱桃是春果第一枝,满树果子黄如凝脂,红如玛瑙。坠了一颗在竹榻上,被白猫懒懒以爪推动玩弄。 美人读书陪猫!小公子瞠目结舌,义愤填膺,只道暴殄美人,天理不存,一拍树干,哎唷哎唷两声摔下树去,疼得一脸沮丧,不许成群围住他的侍女大呼小叫,单脚跳走了。 蔺春草讶然听闻外间声响,关切道:“不知小哥哥摔这么一下子,是有碍还是无碍……” 猫方才一惊起来,颇为担忧,如今听外面笑语,眼中微微一动,又卧下,只用尾巴轻轻一扫她的手腕。 第七日时,乐濡晨起便找上林宣,生不如死道:“岛上人人都在谈论那只猫,我快过不下去了!” 辜薪池轻咳一声,林宣只好劝慰他:“也就是再忍几日,过几日你义父回来,那‘猫’自然不复存在。” 小公子似有所得,愣了一阵,振奋道:“原来如此!”辜薪池与林宣蓦地轻松,却听小公子喜滋滋道:“难怪我以前不知道有这么只猫,原来这只猫是我爹瞒着义父偷偷养的,义父一回来肯定要送走!” 辜薪池与林宣再相顾一眼,却摇头对笑,无话可说了。 第十日,听闻萧尚醴终于归来,乐濡喜难自胜,跳到鲸鲵堂,一头扑进萧尚醴怀里。 乐逾抱臂旁观,赏心悦目,萧尚醴让他抱住,想他从墙头树上摔下,那一下定然很疼,怜惜不已,再端不住架子,抚儿子发顶。他是世上一等的美人,儿子像他七分,年纪又小,也是粉雕玉琢的小美人。 小美人喜极而泣,委屈诉道:“义父,你可回来了,你不在的时候,有一只,要不是我不信妖怪,真是妖怪变成的猫,把孩儿害得好惨……” 萧尚醴脸色数变,越变越糟,偏偏他们的儿子还在哭诉那猫多作威作福无法无天。 是夜,侍女退尽,萧尚醴沐浴后披散头发,穿着寝衣进房,赤足无声,走上前弯腰吹灭烛台。 乐逾靠在床头赏美人,却见他放下床帏,爬上床来,四肢并用,压到乐逾身上,又是鼻尖寻到他肩上被咬的小小齿痕,用舌舔咬。 他的腰被乐逾环住,朝他身体压去,被迫紧贴,才觉乐逾已经勃发,正等着他。 萧尚醴面上浮起春色,目中含水,一边如猫一般只用一小点舌尖舔舐,一边道:“……你总想逗我叫。” 他轻轻低下头去,矜持地以那微启的朱唇贴了一下乐逾的唇,揽着他的肩颈,在耳边嘴唇轻闭,道: “喵。” end 第41章 他被乐逾抱在怀中坐下,取了发簪,头发垂下,衣带尽解,衣衫滑落,一层层绫罗下露出身躯。他身份尊贵,高不可攀,却在楚宫之中,在这船舱内被另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69 一个男人脱得不着寸缕,任人抚摸亵玩。萧尚醴眼都闭上,长睫颤抖,却暗想:若这样能换来蓬莱岛归顺,他不再与我为敌,再……难堪我也是情愿的。 乐逾自身后环抱他,道:“别怕,我不会在这里要你。”便将他额上束带拉下,障去双目,以免他一会儿更难堪。所谓灯下观美人,乐逾早有此意,将他放平。舱中处处有貂毡,又用外衣垫在他赤裸身躯下。黑衣一衬,那肌肤越发欺霜赛雪,如欲发光。 他周身肌肤如羊脂细腻,滑不留手,乐逾借烛光看去,一肌一容,尽态极妍。自两条玉臂举烛照到胸前泛红的乳尖,那烛火贴近,萧尚醴不敢稍动,双乳发烫,明白过来更是羞恨,便连两点小小的肉粒都挺立起来。 美人朱唇紧咬,偏又情动如潮,两腿间的阳物随之抬头。他鼻间发出一阵轻声呜咽,乐逾把他揽入怀中,手掌伸入腿间握住那物搓弄,萧尚醴也按捺不住,脸颊紧贴乐逾胸膛。阴影之中,只见这美人坐在他腿上,渐也伸出手去自抚雪股,船舱之内灯光摇晃,呻吟之声许久才止。 萧尚醴只被他玩了阳具,并未碰别处,遮眼的绫带已被泪水洇湿,泄在乐逾掌中。他额上一层薄汗,那红痕如花带露,越发艳丽,乐逾道:“你若不生在帝王家,或是不要皇位,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一定娶你为妻。世上美人千万,我此生绝不再看旁人一眼。”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精水涂上他嘴唇,双唇一湿,更含有妩媚润泽之意。萧尚醴正茫然不知发生什么,身后却被乐逾热烫粗长的东西插在腿间,要为他摸一摸,却被乐逾拦住,叹道:“别动,让我抱一抱就好。”待到那硬物消退,这才解开绫带。 萧尚醴眼前乍亮,却仿佛已知他二人势必不会有一人先退步。乐逾转过他下颌,见他双颊红霞未退,睫毛湿透,双唇喘息微张,犹如邀吻,便按着他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一滴泪自眼睫滚下,萧尚醴道:“我为你执壶,你陪我饮酒,可好?” 他披散黑发,只捡起乐逾的外袍披上,露出一双雪白大腿,端起了酒壶。这样的美人,忍辱任凭采撷后又屈身以色侍人,乐逾道:“色是杀人刀,你已经要了我的命。”言下之意,是萧尚醴要取他的命,他也能坐以待毙。 萧尚醴笑道:“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陪我喝几杯。酒中有毒,你怕不怕?”乐逾看着他,道:“我只怕你想我死的时候,我死得不够快。”为搏美人笑容,径自取一只酒杯,待萧尚醴斟来,一饮而尽。 —— 那几小壶酒中有一种被下了药,便是萧尚醴今夜要那洪公公自内库中取来的“相思”。此药略有香气,必融入酒中服用,每月到了服药之日,若不再服一次“相思”便会周身无力,胸口绞痛。但只要每月一次,混药入酒使人饮下,有人终此一生不知自己中了“相思”。 这便是那药中之意,不轻离别,就不会受相思之苦,本应下在延秦公主身上。却被下在其中一种酒中,萧尚醴撕去酒上贴纸,如今辨不出,也不想去辨。乐逾饮过第一杯,又要再饮,却被萧尚醴按住杯口,低垂眉眼,道:“我为你执壶,你就这样鲸吸牛饮。你倒与我说说,这是什么酒?” 那酒中有青竹、湖藕、蕉叶之气,酒不醉人,萧尚醴灯下嫣然之态也醉人。乐逾一把抓住他的手,宛如微醺,道:“‘海石分棋子,郫筒当酒缸’。” 那酒确是“郫筒”,“相思”不在此酒中,但萧尚醴手一颤,他选的诗最末一句是:别夜对凝釭。如此离别之夜,如此孤舟灯火,倒是切情切景,使人悲伤。将手一抽,另执一壶,为他斟满,道:“这诗不好,我要罚你。” 乐逾便连饮三杯,萧尚醴神色才缓,又道:“这回是?”乐逾道:“这回是‘尊有乌程酒,劝君千万寿’。”乌程酒也不曾落药,萧尚醴胸怀一松,那是祝长寿的句子,却听乐逾哂道:“不要再说选得不好,陪我喝一杯。”就将人一拉,双臂一合,让他只披一件外袍,赤着身子坐在自己腿上,含了一口酒喂过来。 萧尚醴不料他是要自己以口相就,被他反复吮咬,酒水自唇角流出,乐逾恣意玩弄,自他高抬的下巴吻到喉结,一寸肌肤也不放过。又抽开外袍衣带,萧尚醴胸前一凉,还红肿的两个乳尖在衣下半遮半掩,被他转圈舔去,湿热之余又是微微刺痛。 乐逾把他双乳弄得晶莹湿润,竟打翻酒杯,自取酒壶淋在他胸上。那酒是榴花酒,取榴花香露制成,奇香扑鼻,他将药就下在此酒中——却未料到是这样的情景,后背被一只手掌顶着,唯有仰颈挺胸把已不能见人的乳尖送入另一人口中。乐逾鼻端都是香气,唇齿下肌肤柔腻,美酒四溢,却嘴边带笑,道:“‘丹华灼烈烈,璀彩有光荣’。” 萧尚醴周身大震,此诗头一句就是“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他选的诗句不错,猜的酒不错,可这诗名《弃妇诗》。萧尚醴第一次有切齿的悔意,乐逾如此类比,是把他当成弃妇?他不曾如此对他,不该如此对他,为何他与以前大不相同?却也是自己自甘下贱,千金之子,却衣不蔽体爬到男人膝上,敞开身体任人取乐,不要说弃妇,便连娼妓娈童都不一定会如此。如是一想,心头煎熬,却生生忍受了,只待乐逾以他为酒具,饮尽他身上的酒。 萧尚醴闭眼不再动,乐逾忽觉他下颌有什么落下,触之滚烫,竟是泪水。他如遭重击,脑中轰鸣一响,便紧皱长眉,两股心念对抗,兼之又心疼怀中美人,一时头痛欲裂。 他身上狂暴渐消渐退,萧尚醴不曾看到,只听他颓然一叹,温热怀抱拥住自己,怜惜吻去面上泪水,道:“幼狸,不要哭。”万般委屈都冲上来,萧尚醴乍然呆愣,母亲不这样唤他乳名已有十余年,竟也忘了追问他从何而得知,恍如隔世,便如孩童一般蜷起身躯依偎在他怀里。 萧尚醴历经大事,生得美艳,心思又有狠辣之处,常叫人不记得他也仅是十六七岁的单薄少年。舱外天色将明,须臾就要破晓。他衣衫凌乱,无人伺候,便不会穿,乐逾替他穿衣,捏住他脚踝道:“殿下能忍卧薪尝胆之辱,我却不愿殿下为我卧薪尝胆。” 他脚踝伶仃,被一只惯握剑的手捉到,竟从足底生出酥麻。唯独心头酸楚又发起狠来,这个人,他尝羞忍辱都留不住,那么便唯有强留了。 萧尚醴双目带红,乞求道:“你五日后走,我留不住,你就真的五日后再走……容我送一送你,可好?”乐逾看着他,明知有计,仍道:“好。”他便灿然一笑,道:“为表诚意,我方才在酒中下了‘相思’,你那殷大夫一定有解毒的方法。” 一刻钟后,天色泛出一点白,一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0 只小艇徘徊靠近,见静城王殿下召唤,才敢近前。舱内满是酒气,静城王殿下也一身酒气,衣物稍乱,只道是饮酒过度,又吹了冷风,上岸乘抬舆回仙寿宫,沐浴更衣去了。 浴池内热雾弥漫,仙寿宫上下无人敢对他所作所为置一词,伺候沐浴的四名少女见他身上痕迹,也宛如目盲不见一般。其余送热水的侍女退下之时,却被他美目一扫,叫住一个常去春芳苑传话的女子,道:“你一定还见得到在春芳苑住过的那位‘殷大夫’。代本王传个话,若‘凌先生’向他要什么解药,给他,但是至少拖上三日。” 那侍女一怔,随即低头称是。萧尚醴倦意浮起,闭上的眼却忽然睁开,又道:“‘殷大夫’已不在春芳苑内,此事,不要给春芳苑内任何人知道。” 第42章 这一日晨,一架马车匆匆自春芳苑驾出,那马车简陋,车内也仅有两个侍女衣饰神色惊慌的女子,其中一个不是妇人打扮,却小腹隆起,仿佛已有几个月的胎儿。满面苍白,冷汗淋漓,仍看得出姣好相貌,正是那被贼人所污,有了身孕的琅嬛。 马车颠簸得很,她身侧一个年纪十五六的少女哭道:“琅嬛姐姐,你还好么?我们去找殷大夫了……”又道:“我我听你的话,没有去打扰太子妃……” 她紧紧咬牙,那怀着胎儿之处坠痛之极,如有利刀在下腹搅动,身下流出一滩温热的血,闻言却闭眼点头。自更夜园一事后,太子妃对她很是悯恤照拂,近日太子妃身体更差了,她不能在病中惊扰她。那少女又扑在她身上哭了起来,双眼红肿如桃核,道:“琅嬛姐姐,都是我不好,明知你有了身子,昨夜不非央着你去东市。被人冲撞动了胎气,疼了一夜,李大夫都没法子……殷大夫一定能保住你的孩子!” 她却手一抖,按在肚子上,只道:这个孩子我连自己想不想保都不知道—— 海商会一处别院外,一个粉衣少女鞋上满是泥尘,奔跑哭叫道:“殷大夫,我是小环!求你救救琅嬛姐姐!”被下仆拖走又挣开,那大门终戛然开启,殷无效匆匆步出,扶住她向马车一看,神情即刻变了,只道:“抬上车里那位姑娘,随我来!不能耽搁!” 几个仆役这才抬上人随他入内,小环痴痴立在竹舍门外。不多时,只见殷无效双手血红地走出,道:“她腹中胎儿留不住了。”小环膝盖一软,便跪下泣道:“琅嬛姐姐……已经想要这个孩子了呀,她最初不想要,可前几日已经同我说,这孩子,这孩子有那禽兽的一半,却也有一半是她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是干干净净的她的孩儿……” 殷无效在竹荫下听她哭诉,柔和面容微露怅然之意,这时却目光一动,举起一双血淋淋的手,十指修长,自语道:“她想要一个没有那父亲的一半骨血,干干净净由她生下的孩子?” 而此时,都城郊外一间月老祠里香火鼎盛,往来游人如织。大殿都是木制,窗格雅洁,一间偏殿在月拱门后,桂树掩映之中,由两个祠内的小童子守着,道是还在修缮,不好让香客进去。 那应在修缮的偏殿里洒扫得宜,一尘不染,上首杏黄布幔,一尊披红袍的神像,殿内仅有一人,与那泥塑木雕的神像隔着香桌香炉遥遥对立,却是个一身黑衣,腰悬长剑的男人,身材极为高大,肩背平直,只是背影,就已觉周身一股昂然之气,眉浓而长,原本唇角应带几分笑的,此时却不见丝毫使人亲近之处,别有一种讥讽神色。 他等得香炉之中香灰坠落,门才吱呀一声开启,搀扶来人的侍女遵命离去,辜浣扶着门框入内,笑道:“我来得晚了。”乐逾转身,道:“是我来早。” 她又是一笑,抱病前来,仍是那夜去访万海峰的青衫,白日得见,越发显得衣衫宽大。慢慢走上前来,在神像前一个蒲团上跪下,道:“逾弟,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此么?” 她病情沉重,这时吐字已很虚浮,神情却很舒畅,那眼角眉梢的笑意真如昔年蓬莱岛上及笄的少女。乐逾却觉不对,但他不介怀,道:“你来随我回蓬莱岛。今次你必须随我回蓬莱岛。” 辜浣一怔,道:“不对。”她跪坐在蒲团上,道:“逾弟,我约你来此,是因为如果不是与你有约,我身边的人不会再让我独自到这里——虽只是近郊,对我而言却算远了。我约你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乐逾嗤笑,道:“你是怎样的人?”怒气涌动,隐约知道有什么无可挽回。她道:“我与你是两种人,你说你不曾懂我,其实我也不曾懂你,有一场青梅竹马的缘分,是我平生之幸,但如今,却原来,是你的不幸。” 乐逾不语,她道:“我离开蓬莱岛,义母临别赠了我一样东西,也算是我仅有的嫁妆了。那是一枚返魂丹,义母说我素来体质积弱,却有凌云之志,她是料到我想做的事……恐怕油尽灯枯,犹有大事未竟。故而借我一味灵药,服下之日起,可延千日寿。寿尽则药石无效,难以回天,我在取蛊给小九时,便服下此药,否则不会有命在。” 她望神像道:“我自负聪明,可今生都不曾为人母,比起真正的母亲终究差一层。到服药之时才想到,义母给我这必死之药,是为我了却心愿,更是为你能对你我旧日里一段青梅竹马之情做个了断,不要再被我拖累。” 乐逾道:“不要搬出我母亲。”辜浣道:“好。”她停了一停,又道:“你记得我走前留给你一幅字么?”她七分调笑三分唏嘘道:“甚矣,吾衰矣。”——多么可怕呀,我已经衰朽成这个样子了。那是一阕词的起首,也是圣人的话,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她却想道:已经多久了呢?我再不曾梦见尚酏。 于此同时,深牢之内,日光投入,铁门遽然打开,那嘶鸣之声在石室内回荡。两个狱卒白日举火照石阶,一个人随后步入,不说周身衣服,鞋履都是锦绣。进得狱中,当中是四四方方几十丈深不见底的水池,池中漆黑,散出腥臭之气。他却不掩鼻,待到四处灯炬点亮,他容仪之美艳罕见,已能使这鲍鱼之肆有如芝兰之室。 寿山王独居一间囚室,并未遭受刑罚,只是除去冠冕袍服,一身白衣,头发遮挡眉眼。虽然狼藉,可那散发下的面容仍有几分高华气度。他上下打量来人,嘲道:“看来你赢了我,也没有从父皇手中拿到太子之位。” 身后太监就要开口,萧尚醴令他退下,只看着太监所端酒壶酒杯,道:“还未送六王兄上黄泉路,小弟自不敢先换储君袍服。” 寿山王目中升起恨意,道:“我之今日,就是你之明日。”萧尚醴却道:“我与你,还是不同的。今日无暇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1 与六哥长谈,本王另有要事在身。为保父皇名声,不可诛杀皇子,六哥只能‘畏罪自尽’。本王带了毒酒,别无他物可选,怠慢兄长,但望见谅,然后,就请自便罢。” 一侧不见天日,另一侧还是偏殿之中,天光明亮,神像之下,辜浣道:“你曾问我,萧尚酏凭什么一封信让我割舍亲友,远嫁南楚。其实他并不曾与我谈‘情’,我与他一开始也不是夫妻之情,他给我的信里只有八个字,那八个字是……”她一字一句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而她回他什么?她也回寄他八个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的道得不到施行,因此意气消沉,说想要乘舟去海外。她却是因世上王道不能施行,乘舟渡海,从海外仙山投身凡尘俗世,明知道不能行还要去践行她的道。 乐逾脸色如何变,她如若不知,仍道:“你不信世间有明君,不愿世间有君主,我想要的,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是海内有一仁君,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与他之间其实不如你们所想,我当他,是当世之周公,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他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偿。” 是知遇恩,是投明主,是君臣和,纵九死无憾。可她与他一男一女,世人便以情爱二字擅自度量。辜浣本已打过许多次腹稿,只道有朝一日倾倒心绪,必要能将种种遭遇做笑谈,说到这时,面上不见悲切,却眼中落泪,热泪沾襟。 萧尚酏之死是她眼中血、心头泪、平生痛。她以袖覆面,落泪笑道:“从小到大,人人皆以为,我若喜欢什么,一定是某个样子,譬如我喜欢那阙词,一定是喜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但我曾告诉过你,又也许你也忘了,我喜欢的,是那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不恨我不早生几百年,见不到古人的狂态,而恨古人没有晚生几百年,使我可以吐露满怀狂心。当世的男人少有相信女人可以如此张狂的,更不能信一个女人可以心如铁石去发一个宏愿。 牢狱之中,寿山王看向两个狱卒,一个太监,却生出一种畏惧,若他不赴死,这些他视若蝼蚁的人就要冒犯他,向他口中灌毒酒。 于是他自行端过那杯酒,却捉住酒杯,盯着萧尚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他是个孽种,知道父皇视他如他视旁人,都是蝼蚁,知道他自十几岁起,疑心母妃之死,便夙夜难寐,噩梦惊醒,苟延残喘甚至贪图天下,终究难逃一劫。 萧尚醴却蓦地展颜一笑,道:“知道什么?”他挥退诸人,靠近石牢铁栏,道:“其实我不知道。” 寿山王瞳仁猛然收缩,萧尚醴对他道:“我信口一提,不想六哥竟当真了。六哥不会是因为信我说你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又错信和妃娘娘是被父皇所杀的传言,这才仓促起事,自取灭亡?未免可笑。” 寿山王全身僵硬,过了一刻,才仰头大笑,笑个几声已有癫狂之态,将毒酒喝得涓滴不剩。他至此才明白过来,为何近日一查母妃之死,那些多年来苦苦追查不曾查获的疑点就都涌到眼前。竟是这九皇子一早知道他疑心母妃之死,故而放下毒饵,不费吹灰之力便使他作茧自缚,可静城王掐准,这盘设计最阴毒诛心之处,是他无论如何怀疑,都不能与父皇对质自己是否是亲生,或是母妃是否被父皇杀死。这一局他全无办法破解,唯有死路一条。 而偏殿之内,乐逾道:“这就是你要的,如薪池所言,你一生怀抱,是青史留名?!” 辜浣闻他动怒,却眉间一松,道:“青史留名是男人的把戏,我不屑为之。我曾经不解——在为阿爹翻案以后,我才发现,我不想做男人,更不想与他们争什么青史一席之地。”她缓缓道:“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我与许多男人并无分别,是天下间第一等自私自负之人,母女,姐弟,师生,朋友,夫妻的缘分,都只到一半,就不得不为我要做的事情割舍。” 只听她道:“‘知我者,二三子’,义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薪池也知道,所以从来不顾我。你却是不知我,或是不忍知我。你若知我,就应知我不配你待我如此。我不求青史留名……”她竟一笑,道:“你们说青史昭昭,可这古往今来,男人写就的青史,还不配留我的名。” 乐逾退后一步,道:“好。”他又退后一步,看这偏殿之内,香案后两个蒲团,其中一个上跪坐着一个优柔文弱的女人。人言男儿如磐石,女子如蒲草,她却是身似蒲草,心如磐石。乐逾又道:“好。”那一声低沉,她指掌颤抖,背影却看不出,就在她身后,偏殿大门洞开,骤然之间乐逾踪迹全无。 一个中年美貌的妇人稳步前来,扶门道:“‘凌先生’走了。”又上来扶她。辜浣摇头,仍是跪坐,却道:“当年我入锦京,萧尚酏微服在此等我,就在一间月老祠姻缘祠中,纵论天下大事。” 这便是她为何越病重越执意来此,再不来怕是今生就无法走上一遭了。 史宜则鼻间一酸,已道:“主人……”辜浣却想起那日,有老妪劝她,这位小娘子,入月老祠总要求一求的,她低下头含笑不语,貌似羞赧,心里却自傲道:我一生不求神佛。可这时凝望神像,却宛若见到容妃宁静的脸。 她第一次合十双掌,闭目拜道:“诸天神佛,请求你们庇佑……一个人。我此生自问不负天下人,却唯独亏欠他。”史宜则却不解,轻仰起脸望那殿门,柔声道:“那位天下间怕也少有敌手了,又是……”她压下“蓬莱”二字,道:“隐居海外的人,主人何故担心?” 她道:“何故,是啊,何故。”语中有几分自嘲——想起萧尚醴那一策,名为“借刀”,借楚帝之刀,杀亲子寿山王。她当时乍一闻之,心惊胆寒,细究他心思中种种狠辣之处——真是怪理,若是秉性仁善,便不能自楚帝手中取得江山。 他年纪尚轻,自己又心力不济,竟未觉多年来一点点指引出的孩童会长成这样。这不是坏事,小九本性绝不似其父,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蓬莱不属于南楚,却在如今南楚版图的海境内,哪个君王会忍得下一个不尊君父的蓬莱岛。更何况小九与他密室之中一夜—— 辜浣双眸一闭,萧尚醴虽隐瞒她,她却知他已得顾三公子称臣,春雨阁三十六部听令,又得金林禅寺十八罗汉襄助,只怕要与乐逾为难。扶史宜则手起身,道:“惟愿他早登宗师境界,哪怕一国君主,也不至于轻犯宗师。义母说正趣经破情障必有进益,但愿他今日一去,能破与我旧日情谊这重‘障’,弃我如敝履才好……” 牢狱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2 之内,“砰”地一声,那酒杯已玉碎,掷地崩裂,寿山王只觉腹中绞痛,却嘶声道:“成王败寇,是我轻敌,你做得好,做得好!但皇天后土为证,我在此起誓,若有来世,愿生生世世投在帝王家,与九弟再分高下!” 语罢踉跄败退,身躯倒地,口鼻流血,奄奄一息。寿山王谋逆一事至此告终,寿山王自尽,寿山王太傅诛三族,朝中被株连者斩两人,流放三人,以上俱是静城王的奏请,楚帝最不耐处置叛逆,一一照准。 萧尚醴看了一时,这才在火光晃动,时明时暗的石室内道:“我其实有一个心仪之人,为了皇位暂时舍弃他。如今皇位终将落入我手,我原以为世间不再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与他,却发觉我与他各有立场,大楚之于我,便如蓬莱之于他,我不能使他将蓬莱拱手送我,只能与他为敌,结下仇怨了。” 他道:“我常常在想,为何我那么想要这皇位?后来想到,或许是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更流着周天子的血。身兼两朝野心,令我今生不得不落下许多憾事。若有来生,愿六哥独自生在帝王家,小弟不奉陪了。” 玉熙殿上,几位重臣肃立,楚帝半闭着眼,斜靠在座榻上,脚下散乱一沓奏疏,宫人跪了满地,不敢去捡。 太监传报静城王到,自平乱那夜起,楚帝已赏赐静城王出入宫廷可用太子仪仗。众人一凛,便见玉熙殿地面光可鉴人,金碧辉煌,自殿门走来一个人,容色夺目,是男子中绝无仅有的昳丽,举止间却有种庄重冷淡。 萧尚醴行来,拜道:“启奏父皇,罪人萧尚醇已畏罪自尽。”楚帝睁目道:“寡人收到许多奏折,为罪人萧尚醇求情。寡人不曾负他,是他负寡人!如今他畏罪自尽,静城王,你说,寡人若不为他悲恸,是否太不近人情,寒了儿子臣子的心?” 臣子皆跪下告罪,萧尚醴道:“是罪人萧尚醇自绝于君父,父皇身系天下,岂能为一个叛国之人悲哀伤身。” 楚帝大笑道:“这才是寡人的好儿子!”衣袖一挥,阴冷环视臣子,道:“给寡人宣诏!” 太监伏地领命,起身宣道:“陛下有诏,皆因昭怀太子去后,诸皇子暗生觊觎,故有元月行刺,日前谋逆之事。东宫之位不可再空悬,即此敕立静城王萧尚醴为太子。” 一干重臣叩拜如仪,楚帝厌烦道:“下一道!” 太监高声道:“陛下有诏:寡人本周室诸侯之嗣子,初非皇子之可同,惟承皇天宝命,开大楚基业。夫为一方君主,于兹二十七年。昨遭无前之内变,此心难名。天心丕鉴,寡人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欤?……” 臣子们悚然色变,这竟是一封罪己诏。楚帝刚愎自用,怎会下罪己诏,向天下自承自己奢靡无度,逼反寿山王,寡恩失德?再听下去,果然,这诏书名曰罪己,却将耗费内帑,修建宫殿,以及选拔官员失责的罪咎全归于“畏罪自尽”的寿山王,而静城王则有力谏君父,拨乱反正的功劳。 高锷昏花的双眼霎时森冷,楚帝与静城王相互妥协,楚帝除去了太子,英川王,齐阳王,寿山王,可唯有静城王是他的爱子,一旦杀念过去,溺爱升起,他再不忍动静城王,便唯有将江山给静城王了!下诏罪己,便是要让万民议论,万民称颂静城王有谏君父的智与勇,把一份天下大名赠与静城王。他是绝不可能再以翻云覆雨手将静城王打落尘埃的,若是那般,只会让他的罪己诏被后人耻笑。 诏书宣过,楚帝独断专行,令众人退下,却听萧尚醴拜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请容私禀。是关乎所谓江湖人士。” 午后天晴日盛,蝉鸣一声接一声,一片高楼华屋之侧,却有一片僻静竹林,绿竹荫里,蝉鸣忽然止住。一个黑衣男人佩剑而入,上一步还在檐上,下一步踏入竹径,两步之间总有十丈,步伐却很是稳健。 几个海商会仆役手端铜盆,奔向医舍,乍一见他,都吓得失色,道:“岛主!”乐逾道:“殷大夫有病患?”那几个下人回道:“是个有身孕的妇人……” 却不待他们说完,乐逾脸色骤然一变,竟飞身而出,如履平底般奔过三间屋顶,向那竹舍而去。 竹舍门敞开,白窗纸上俱是竹影,铜盆内热水冒着血气,殷无效将一双手提出,细细拭擦,银亮刀具成排晾在一旁长案上。 一只碧琉璃瓶搁在一旁,瓶塞取下,瓶中空空如也。殷无效转过身来,竟笑道:“乐岛主来得晚了。”乐逾双眼幽深,如现血色,道:“殷、无、效!” 殷无效却只微微一抬眉,把一双血色未净的手又浸回热水里,道:“乐岛主有言在先,会在昨夜取走‘螟蛉’。可昨夜鄙人不见岛主现身。”他突然恍然大悟,道:“听闻昨夜东市之变,想必岛主整夜守在静城王殿下身边,是以连亲儿子都顾不上了。” 他看一眼乐逾腰间震动的颀颀,又看一眼乐逾,从容笑道:“乐岛主,你有过机会的。你有不让‘螟蛉’降世的机会,我有让‘螟蛉’降世的机会,你的机会你为一份情孽弃置,便轮到我的机会了。” 乐逾耳中又是轰鸣一声,紧握剑柄,乐氏正趣经的教诲是“慎结尘缘”,如今螟蛉已成,他再切不断与萧尚醴的千丝万缕!暴戾之气难以自抑,为萧尚醴一人,他已一步错,步步错,走火入魔,如今居然令一个继承他二人血脉的螟蛉之子悄然降世。日后南楚与蓬莱岛敌对之时,此子要如何自处? 静室里,那粉衣少女小环眼睛通红,拧帕子给沉沉昏睡,唇上皆是咬痕的女子擦拭满额冷汗。她头发腻在脸上,衣裙之下四肢消瘦,肚子隆起约有四个月身量,以一幅宽宽的束布绑住。 惊变在此时发生!整间竹舍摇晃,一面墙在她面前倒下,小环跪坐于地,呆愣愣看烟尘满眼,却见那一墙之隔的医舍已荡然无存!屋顶落地,三面墙倒塌,竟唯有她与琅嬛姐姐所在的静室那一张床方圆三尺安好。 殷无效倒在竹片之中,强撑上身吐出一口血,却力竭似地闭上眼。而在他对面,一个周身戾气的男人一身黑衣,收一柄雪亮刺眼的长剑入鞘。她惊叫起来,却见那男人走上前,神色复杂,宛如挣扎地看了琅嬛姐姐一时,将她抱走。 小环吓得泪流不止,强撑身子要追,却听身后几声咳嗽,殷无效痛苦难耐,按住胸膛,却劝道:“不要……追,她……不会有事……” 第43章 三日后,天色已明,静城王府内火烛未歇,萧尚醴一夜未眠,披寝衣抱膝坐在床上。一幕幕回想与那个人间的种种,一时是江上初见,一时是春芳苑中争执,一时是密室之中缠绵一夜,一时是他额头初初被伤,那人不问自来探望赠药,抱他上床,不能碰伤处,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3 便吻了吻伤处旁红肿的肌肤。 天明之时,侍女鱼贯而入,他坐于铜镜前,见一头黑发挽成发髻,加金冠,眉间红痕已愈,触之细腻,却如白玉之中含一块红玉。覆额的绫带铺在盒中呈上来,打开三层,一眼望去眼花缭乱,侍女小心比对,选取三条待他示下。 系上最左一条金丝团花纹,上有金粉敷彩,侍女不待看他面容,对镜中人已是一愣,容光美艳,灿烂生辉,萧尚醴已转脸道:“你看什么?” 她急急跪倒,萧尚醴并未疾言厉色,可顿时铜镜前跪倒一片,道:“太子殿下恕罪!”萧尚醴只觉荒谬可笑,低低笑出声,道:“你们怕什么?”一提衣袖,独自起身走了出去。 身披甲胄的军士形成四列守卫太子所在的一座高楼,萧尚醴昨日新晋太子,拾级而下,檐下十余人分两派肃立,左侧是十八位白衣禅杖的僧侣,右侧是十余名装束不一的男女,多着华服,相互之间颇为忌惮。见萧尚醴走下,左右两侧皆躬身拜道:“见过太子殿下。” 殷无效面色苍白,微微咳嗽,被侍女扶上前,萧尚醴道:“殷大夫,把你身上伤的来历与诸位再说一遍。” 殷无效道:“蓬莱岛主已走火入魔,连颀颀剑上的戾气都压不住。鄙人的伤势便是佐证,他打入我体内的真气暴烈,已不是众所周知正趣经逍遥浩荡的路数。” 善忍低宣佛号,道:“诸位师弟,若是师尊不在闭关,得知此事,身为大楚宗师,又是国寺住持,想必师尊也不会容蓬莱岛主已入了魔,还在此来去自如。” 那一众华服男女都是春雨阁天部之人,与乐逾有过来往,闻言不由对视,却还是以顾三公子为重。一个十指纤纤,曾为乐逾操琴的女子恭声道:“我等听凭太子殿下吩咐。” 一柱香后,城门已被一队军士奉太子令严加把守,另一队军士将海商会围个水泄不通。 —— 兵士持刀冲入,竟一进会馆便顿住了脚——那大门内,从来绮罗成堆锦绣成行,竟空荡荡又拥挤,空的是画屏珠帘珊瑚架银蜡台,挤的是昔日轩敞华堂内人挨人站满了!一个个小厮、婢女、粗使下人井然有序!足三四百人!见兵冲入,齐刷刷跪倒。 那朱门玉户,厅堂楼阁,目之所及,凡有一重门处便贴上一道封条。美婢如云倚栏生香的高楼,欢饮达旦灯火辉煌的水榭,此时俱是空寂无人! 兵士匆忙传信,分列两行,按刀把守这满堂瑟瑟发抖的下人,不久一个统领大马金刀走进来,环顾四面。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前,作揖道:“这位大人,主人三日前便已出京。临行吩咐,令小人们将海上会内一应珍奇值钱的物价悉数封存入库,以待太子殿下查抄。”他原本语气惴惴,至此却忽的镇定下来,又是深深作揖,强提声道:“主人有言,‘太子殿下胸怀远大,必不会与你等苦命人为难’,小的们在此恭候多时,全听大人发落。” 一行车马缓缓前行,朱车圆顶,马车四周八名武士全副盔甲随行拱卫,平民官宦皆需回避。 一骑轻骑追上,在马车窗外停下,一个侍女拉开菱纹推窗,挽起车帘,退跪在车厢后,那马上军士低头启奏,萧尚醴纤长的眉一压,道:“知道了。” 那军士抱臂一礼退下,萧尚醴偏过一张脸,金光熠熠的绫带装点了,对殷无效道:“你先前所说,若放任他登宗师境界,则他心中情愫,会全部斩断?” 殷无效以手帕掩口,那素白丝帕上已有隐约血点,轻声道:“若他对殿下的情是因为情蛊,一旦突破至宗师境界,体内情蛊必然死去;若他对殿下的情不止是因为情蛊,他学的是正趣经,凭正趣经成为宗师的乐氏子孙,好像没有一个不是‘太上忘情’了的。无论他对殿下的情是出于哪一种,成就宗师之时,就是与殿下情绝之日。” 萧尚醴蓦地一笑,这一笑极动人,笑中却半是自嘲半是凄凉,方才军士来报,海商会内人走楼空,乐逾三日前已去。萧尚醴道:“好一个故布疑阵,以为这样就能遮了我的眼么?这三日内,城门驻军严加把守,绝没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去。他一定还在城内。”更何况,萧尚醴心中一热,又是一冷,颇为耻辱地想道:他对我用情至深,我……以裸身侍酒换他一诺,他绝不会三日前就不告而去。 这时又一骑绝尘而来,不待那马上之人开口,萧尚醴已道:“报来。” 他容颜自菱窗透出小半,竟晃花了那军士的眼睛,还好那人心头乍惊,及时醒神,报道:“太子殿下神机妙算,属下等监视春芳苑一无所获……监视延秦公主所在行宫,却查获可疑行迹!” 与此同时,另一驾马车自延秦公主暂居的宫殿中开出,油盖青顶,雅洁宽敞。马是高大骏马,自青石道上行来,那车顶上也落了几瓣红粉的花。 车到宫城前,军士拦道,车外的侍女太监打开车门,车里有两重,铺着厚毡,外一重斜放一张卧榻,那卧榻之上坐着一个衣裙鲜亮的女子,檀口瑶鼻,容貌俊俏,另一侧小太监已将一枚令牌奉上,却是容妃送与延秦公主,延秦公主赐与她,准她出入宫门。 军士奉回令牌,殷勤道:“原是聂娘子,怎地出宫去?”她虽是官妓,却颇蒙延秦公主宠爱,召她入宫传授女乐们歌舞技艺。 聂飞鸾笑道:“今日向公主乞假,出城郊游。”延秦公主不日将嫁为太子妃,日后就是正宫皇后,一朝国母。军士不疑有他,不敢盘查,放她出去。待车帘放下,她却忽地松一口气,向身后屏风依去,低低道:“我,真是有些怕……”屏风后便有一个人坐起,为保不被认出,不出声地递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那青车行过平民车马不可上的大道,到达城门,聂飞鸾用玉指轻轻挑起一点帘子见得城墙,正要胸中陡一松快,猛听身后有一行车轮滚地辘辘的声音。她再一惊回头,青车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二十余名黑胄军士,黑影压来,她不由一颤抖。 跟随这驾青车的军士都走出,另有几个春雨阁中天部之人,也略惋惜慨叹地现身。那弹琴的女子掩面轻叹,道:“飞鸾姐姐,我也不愿意。事已至此,你就随乐岛主下车罢,已入彀中,何苦效那困兽犹斗呢。” 聂飞鸾却平复下来,她是每临大事,心如止水的女子,亲手打开车门,望她道:“苏家妹妹,我不料是你。” 她曾在混在莺燕中在江上共乐逾作乐,也曾在更夜园中与聂飞鸾朝夕相伴,却是南楚江湖之中近年来颇负声名的“五弦琴”苏辞。 苏辞一身淡蓝云锦衣裙,模样清雅,眉淡睫长,有一种天然无修饰之意,道:“主人曾言,姐姐善于应酬,舞技出众,最妙的是不会武功,适宜安插在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4 天子脚下。可惜骨子里是个意气之人——意气相投,便会因情害事,故而一早令我待在姐姐身边,若是姐姐做了什么错事,我也好立即执掌天部,取而代之,不至于坏了主人部署。” 聂飞鸾黯然不语,苏辞一顿,又道:“姐姐若是此时愿置身事外,我愿担保姐姐不受牵连。”她本欲再劝,却听闻车马停下之声,是一架极有气势的黑顶朱红马车。 春雨阁天部与黑甲军士已将那油盖青车层层围住,围困之中,聂飞鸾也遥遥见到那家相对而来的马车。她竟浅笑一下,道:“就凭当下这车中之人,无论我置身事内还是事外,今天都不会有人牵连得了我。” 她话音初落,佛号长宣,禅杖撞地一声声入耳,一个白衣僧人面色凝重,道:“不知是女施主太过托大,还是乐岛主太过托大?” 此言一下,身后十七名僧侣就要列阵,却见白衣如羽,那羽毛乍然收起,又是两行黑胄军士开道。在那黑胄之中,一身太子袍服的萧尚醴走出,殷无效青衣随在身侧,他朱衣领外,头颈肌肤腻如羊脂,却面上一点丹唇,扫聂飞鸾一眼,道:“这是孤与他之间的事。” 聂飞鸾道:“殿下此时不该见……”萧尚醴截然道:“我偏要见!” 聂飞鸾神色一动,无可奈何道:“那么,妾身也不敢阻拦殿下。”退下车去,敛衽为礼。那车上外间已空,却还不见屏后之人下来,萧尚醴痴痴看去,一提下摆,竟是要上前。 苏辞清声道:“殿下!”善忍亦面色大变,道:“殿下,不可犯险……”萧尚醴心里百转千回,柔肠寸断,面上却不见分毫,只平静道:“他不会伤孤。” 正在此时,车架微动,款款走下来一个人。 不仅萧尚醴,在场诸人都神色大变!萧尚醴立刻血气上涌,直通头顶,怨怒之极,红如头颈薄施胭脂,冲上马车,面容骤然如冰雪,眼前一空,竟险些站立不稳,扶住了车架边框。 殷无效也不由面露讶然,车内空空如也,再没有第三人。 而先前下车,白底上襦,榴红绫裙,银纱披帛,戴金芙蓉宝石项圈,手持一柄团扇的丽人,不是延秦公主是谁? 她执扇笑道:“本宫出城郊游,诸位拦来做什么?聂娘子又哪里说错了么?本宫与太子殿下是未婚夫妻,本就不应在婚期前相见。” 萧尚醴双眸恍惚,却只是一刹那,他十指在掌心掐出血痕,面上却只见冷淡,道:“公主也知与孤有婚约在,所谓出嫁从夫,连亲生兄长都应在夫君后,更何况是……异姓兄长?”语罢一闭目,道:“来人!护送延秦公主回宫。” 田弥弥背对他,神色极为难辨,却见聂飞鸾眸中满含关切望来,她便也忧虑全消,对她盈盈一笑,这时才见得出是个只十五六岁的灵秀少女。却在举步前,轻轻对身前的萧尚醴道:“殿下终于也称孤道寡了起来。但我其实不愿见殿下称孤道寡。殿下与我都生在帝王家,应该见得多了,一旦称孤道寡,便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 她带聂飞鸾登车偕去,萧尚醴在烟尘之中站了一站,苏辞蹙眉道:“殿下……”萧尚醴眼前掠过那一日子夜放船太液池,乐逾唤他乳名之时,他周身暖热,当时有多热,如今便有多冷,道:“他一定还在京中!查!” 殷无效却一摇头,这才虚弱上前,道:“或许,海商会那些下仆所言不错,乐逾三日前就走了。”萧尚醴周身更冷,那一夜醇酒银灯,他唇舌流连在自己胸前,肩颈肌肤上,他答允过五日后再走,这才不过三日……萧尚醴冷道:“即使他对孤违诺,他未取得‘相思’解药,如何能走?” 殷无效神态忽地古怪,沉吟道:“或许正是如此。或许……他根本不想要‘相思’的解药。殿下虽吩咐草民拖延三日,可乐逾,却根本不曾向草民要过什么解药。” 他宁愿受相思折磨,也要脱身而去——他可以脱身而去,却为违背答允过我的事,宁愿受相思折磨?萧尚醴一时爱恨交缠。不多时,却又是一骑黑胄风驰电掣般前来,下马跪地报道:“禀殿下,海商会内有一间楼阁,封条上……恕属下冒犯!封条上大逆不道,竟敢写‘南楚太子亲启’!属下们不敢擅动,立时来报!” 那是一座临水楼阁,高斋宽室,本应是书斋,却移走许多书册字画,改成空无一物,更宜苦修参悟。墙上隐约有一些痕迹,仿佛随手划出的剑痕。 当中有坐席,坐席上放了一只木匣,又是浮雕海上仙山图样。军士在外把守,萧尚醴独对一室,将那木匣打开,其中却是一铜盒乐逾赠过的凝华胶,下以榴花铺底,过了两三日,那榴花失了鲜妍,色泽更深,作珊瑚红。 留凝华胶,是因他容色极美,难免在意额伤,纵使伤愈也会想着多用些灵药,使那伤痕更平滑细腻。留一盒榴花,则是那一夜他以玉体横陈为酒具,让乐逾品尝榴花酒。一夜旖旎香艳,永生难忘。 此后是一封信,字是草书,如满纸孤峰狂潮,奇崛放纵,道:“殿下展信之日,乐某江湖之人,已自归于江湖。蓬莱岛于南楚薄有资产,商铺百余间,仆使婢女四百人,文书身契一并奉上。聊以南楚海商会贺殿下入主东宫之喜。” 萧尚醴握紧那一张纸,十指颤抖而不自知。踉跄走到楼阁门边,军士拱手拜道:“殿下,可需再追查下去?” 他几欲泪下,却道:“不必了。”楼外是数百卫士,刀光如雪,他一径走,一径道:“……都撤除,再无必要了,蓬莱岛主一离锦京,便如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而千里外,梁城春雨阁楼台连绵,纱幕鼓飞,繁花似锦,富贵怡人。燕燕楼边,一个容颜俊雅如明珠美玉的男子倚靠在躺椅上,口角噙笑,眯眼观赏夏景。 忽听满楼铃绳晃动,惊天动地,他猛地睁眼,一个容色秀丽的紫裙少妇扶他坐起,侍女娇声报道:“主人,不是我们的鸽子,是别处的鸽子……”另一个声音“咦”道:“可这只鸟上也有字条,还写了‘顾伐柯亲启’!真真大胆,居然敢直呼主人名讳!” 藤衣见他神色,已心中有数,不多时紫影一闪,为他取来,不许他妄动,就让他在躺椅上看。 那果然是乐逾的信,京中尚无信来,顾三见他来信便已先知今日的围困定然事败了。可看完一张字条,竟气得咳喘起来,藤衣连忙为他顺背,他却要藤衣搀扶站起,摇摇晃晃走到一面墙前。 那一面墙上挂着乐逾为他写下的《春雨》诗。顾三公子平日舌灿莲花,可真气起来,骂人只会骂“混账”二字。 顾三气道:“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我说他为何好心以商铺与我换粮放赈,如今他却把抵给我的商铺全送了人!我竟当时还相信他不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5 逼他立时给我地契——”他既已投萧尚醴,又怎敢与太子争利,必是要吃下暗亏眼睁睁看太子将淛州商铺收归私库的。 更何况,春雨阁与蓬莱岛海商会南楚分会早有合作,收买生丝,如今他撒手而去,今年的丝织生意……藤衣站在一旁,微微皱眉看顾三,若非是手足无力,非砸东西不可,可连骂几声“混账”,又对着那幅字大笑起来。 她一惊,不由取过字条,却看见最尾两行字: “……君之风度世间罕有,当日诀别亦如春风化雨。料想如今变局又生,君必然多有踟蹰……便由我执黑先行,以南楚江湖为局,得失由命,胜负在天,落子无悔……” 藤衣秀眉一压,道:“你可要我……”顾三却笑道:“还不必——时候未到。”他转去看诗,慨叹道:“乐逾啊乐逾,你害我零零总总两百余万钱烟消云散——两百余万对我而言,虽则心痛,却也还算出得起。若没有你,南楚江湖怕是无人能出我之右……可若真是没有你,与我争上一争,我顾伐柯此生,也未免太无趣了。” 他握住藤衣的手,远目楼外。自锦京自梁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不知还有多少天下风云要出自此间。但能得意中人为妻,两情缱绻,两心安宁,便是卷入世间大波澜中也不过寻常了。 上部·告一段落 上部到这里完结~下部两天后开启~谢谢gns的资磁! 囚禁play虐不虐的,反正nili岛主有废武功,有失忆,够不够惨(ˉ﹃ˉ)至于啪啪啪肯定也是有的,但是那就不算惨啦 (忘记说了一句,你们快点夸一夸lz腻害) 下部·起 第44章 十日后。 一座楼阁建在水边,明月升起,灯火明亮,那楼四角燃放焰火,水面一时流光溢彩。萧尚醴扶栏杆上楼,沿楼外廊道前行,茫然走到那书斋一般房门前。此处大致在人走楼空前就是如此繁华,已过去十个昼夜,但他依然记得,破门而入之时,那斋内仅有一只木匣。 这一次,不料却见四面空荡之中,赫然是乐逾在那里。他跌退两步,竟转身就走。长廊内全是纷乱步声,却在下楼时踏空一步,落入乐逾怀中。 楼下铺着厚毯,满地猩红厚实,不多时,衣衫渐褪,萧尚醴扬起一张情动如潮的脸,那带薄茧的手已握住他两腿之间。 乐逾面容俊异,目中深情,萧尚醴却攥紧他衣袖,不敢再看他。他舍我而去,我竟梦见他,还在梦中迫不及待与他行这事。一思及此,睫毛颤抖,脸颊滚烫,泪水滚滚而落。 却听乐逾抚他脸道:“哭什么?”此刻压低声说话,胸膛本就饱满,更是微微震动。语罢竟俯头下去,就着下身相连,沿那泪珠痕迹一点点地吻,伸出舌来舔眼角。 萧尚醴被他低沉耳语激得一颤,乐逾欺身压上,偏还一次次折下腰吻他泪睫。萧尚醴红润肿胀的阳具还嵌在乐逾体内,稍动一动,就被乐逾后穴纠缠不放。萧尚醴破身不久,初识男男间云雨之事,被内壁牵扯磨蹭,早已扭动喘息起来。 那双眼水光潋滟,既是情意又是恨意,脸色烧红,额上痕迹更是鲜红欲滴,喃喃道:“……我哪怕在生死之间,受了天大苦楚,都不会流一滴泪……为何偏是在你面前,受了一丝半点委屈,就叫我眼泪止都止不住……” 他已变成这般,如此叫人生厌,哭哭啼啼。自以为难堪羞耻,便以一双玉一般十指匀匀的手掩住面庞,又怎知他流泪时不言不语,只看着乐逾,时不时一滴泪水自眼角滚落,真是他多落一滴泪,乐逾便多一分心痛怜爱。 萧尚醴良久才止住泪,下身却还坚挺。脸上一片湿淋,与乐逾交合那处也如浸热水一片湿淋,又抽插许久才一股泄出。萧尚醴失神之际,听得天边啪啪几声轻响,焰火照亮夜空,彩光照入楼内。 乐逾侧躺,赤身将他揽入怀中,问道:“热不热闹?”萧尚醴脸颊贴他胸膛,听他心跳一时未从情事中息下,平顺道:“热闹。”乐逾低笑,道:“比之禁中如何?” 人间富贵始终难比天家景象,萧尚醴不答,反而道:“外面热闹,你为什么不去?”乐逾抬起他的脸,一吻唇,道:“你在这里,别处热闹与我有什么相干。”他心中一暖,已自两臂环上乐逾的颈,又贴身将唇送了上去。 吻得周身发热,拉出一道银丝,又闭眼依在乐逾怀中,道:“你答应过我五日后才走。”那梦至此忽地动荡起来,萧尚醴猛被乐逾抱紧,那温热怀抱终究还是渐渐散去,仅听乐逾道:“我不曾对你失信。” 萧尚醴醒来,东宫之中雨声彻殿。亵裤内冰冷滑腻,他披一肩黑发坐起,额上薄汗,渗出额心胭脂红痕。未几,汤泉殿门打开,一个素白寝衣,面色潮红,不遮挡额心印记的美人入内,面容还存一分少年气,身材已介于少年青年之间。 三名侍女伺候他沐浴,本就泛红的肌肤愈发粉色盈盈。东宫太子自册封以来昼夕忙碌,夙夜难寝,又做了那梦,靠在池边任一双双素手按压肩颈,浸入温泉中,如在那人怀抱里,竟敌不过困劲,闭眼小憩片刻。 须臾已至寅时,今日又有朝会。他睁眼那一刹那,纱帘外一个女子淡扫娥眉,高梳发髻,徐徐拜道:“太子殿下。” 萧尚醴道:“这几日孤一直在想,乐逾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应承过孤五日不离京,虽然他那时该已经知道孤要对他下手,但他……既然答应,便应无论如何,纵有危险都留在京中。苏辞,你说呢?” 苏辞俯首,却道:“是。属下尊殿下令,自围困失败那日起,裁撤一切明面关卡,暗中追查,京内京外都不放过,却至今没有乐岛主下落。”她又道:“其实无论失不失信,如今五日之期已过,乐岛主一定已经离京。可若他不曾失信,围困失败,众目睽睽下,公主殿下现身之际,他还留在京中,究竟藏在哪里,又还能多停留两天留够五日之期,顺水推舟出都城去,他所在的地方便不是春雨阁查得起的了。” 她出言审慎,却已在暗指宫中或是各处官府。萧尚醴抿唇苦思,终于启唇一笑,招手那侍女便退下,另有人上来为他擦身更衣。听他轻声冷道:“鸿胪寺……”苏辞一凛,抬起双目,萧尚醴一双丝履已到她面前,侍女为他卷起薄纱,直至露出额上艳丽红痕,他道:“你已不是春雨阁的人,垂拱司没有查不起的地方。去,给孤查,鸿胪寺。” 而此时,都城之外百里,江上几艘大商船停泊。天还未亮,这是一行兰纳国的商人,船上装饰奢靡,大堂花砖铺地,兰纳舞女起舞,四面是酒宴席位,七八位兰纳商贾烂醉倒地,绸缎华服叠在一起。 舞女皆是头戴金冠,肩上金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6 饰翘起如宝塔尖,那主座高高在上,俯视歌舞,又分两席,一个高大的男人醉倒又醒来,自舞女怀中抬头坐起,伸出一只修长带茧的手。娇笑的兰纳侍女立即放碗在他手上,银铃响动,舞女旋转,玉碗盛来葡萄酒。 乐逾纵情高卧,就着侍女的手喝一碗酒。置身商人之中,他也穿异国长袍,窄袖翻领,腰系贝带,却不似兰纳人爱鲜明之色,仍是黑底,益发显得身材健硕修伟,酒酣耳热,烈酒自颈间流下,兰纳侍女以手帕替他擦拭,都有些怦然心动。 他身侧主座上另一人穿绿底团花的袍子,系一条黄金带,肤色略深,却细腻如蜜,眼角眉梢很有几分勾人滋味,此时满面晕红,道:“岛主这么如丧家之犬从你们南楚的都城逃出来,究竟是为了甚?” 乐逾扶着侍女起身,道:“乌兰郁,你的汉话十年没学好,就不要出来卖弄。”那乌兰郁的父亲是兰纳巨富,自他起与中原各国来往,汉名写作乌福禄。自称仰慕汉学,娶了一位汉人姬妾,便生下这最有出息的儿子。兰纳名为乌陆阿齐,自取汉名,因乌氏以酒发家,取“兰陵美酒郁金香”之意,名兰郁。 做人极为商人,半点不恼,仍操一口词不甚达意的汉话,道:“我已按照约定,以朝贡为名来到南楚,配合岛主你躲开刺探平平安安自锦京脱身。听鸿胪寺说起,岛主大人是得罪了你们新的太子殿下,才被这样追查。不知详情到底……用我们的话来说,像水转了几道弯?”乐逾说醉话道:“我偷了一样东西。”乌兰郁故作讶然,道:“难道你偷了南楚陛下老儿的那个玉章子不成?”一个兰纳侍女上前跪下,说了一通。 便见乌兰郁用手一抚眉梢,道:“她说,岛主大人的夫人醒了。”乐逾起身,他面露不舍,却见乐逾被一个侍女扶出两步,挥开她,抓住乌兰郁,满口酒气,张狂道:“我偷的,可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心。” 船舱后帷幔如云低垂,纱幔上是描金图案,高床软枕,躺坐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双眉细长,鼻梁挺秀,颇有姿色,只是脸颊消瘦,两只眼睛望向船外江波,兰纳侍女俱讷讷不敢上前。船舱中段传来动静,一个男人带成群侍女小厮入内,进门便来到她床前,下仆都拥在舱房门外屏息。 他身量极高,便还穿一身黑底金纹的翻领袍服,腰间贝带,脚下皮靴,深沉莫测,俨然海外异国王孙。遍身酒气,叫人又敬又怖。琅嬛脸色发白,避开眼去,却撑起身欠身道:“凌先生。” 乐逾醉眼盯她,有几分逼迫,道:“你不怕我杀你。”她僵直抚过暖被下肚腹,低声道:“若是先生要杀我,这几天也就不会源源不断供我吃这样多灵丹妙药了。” 乐逾仰头大笑,拱手一礼,道:“姑娘胆气雄豪,这些日子多有隐瞒,还望恕罪。在下乐逾,可有幸得姑娘告知芳讳?” 她一愣,“琅嬛”二字自非名讳,真名实姓多年不用,此时竟有些生疏,道:“我姓季,在家时名唤玉壶。”乐逾道:“哪两个字?”她肩头披件外衫,仿佛出神,在世人眼中她贞洁已被玷污,是污秽之身,这时却咬字清楚,道:“一片冰心在玉壶。” 乐逾道:“季姑娘可愿嫁乐某为妻?”她又抚肚子,道:“是与……我腹中胎儿有关?”乐逾道:“姑娘想知道来龙去脉?” 她怔忡片刻,却摇头,道:“我不想知道。我无力教养这个孩子,若是乐岛主……愿意代我教养,对此子与我而言都是好事。至于做岛主的妻子……这世上有许多女子梦寐以求要嫁给岛主,只是,她们都不是我。” 她语意清淡,乐逾突如其来一阵头痛,只伸出手按在额上,道:“乐某欠姑娘一个大恩,不知姑娘是否有愿望尚未达成?若是有,不必为难,尽管提出,在这世上,乐某做不到的事不多。” 她又是不语,之后道:“小女只有一个请托。”说话时抿齐发鬓,定下心来,抬头道:“我的娘亲,是宿州人士。” 天色亮时,船头江风浩荡,水面开阔,几个兰纳男人肤色黧黑,身着短打,是这船上的船夫,簇拥另一个服色华贵鲜亮的男子,眼角眉梢饶有风情,正是乌兰郁。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为他拉开《江流河道图》卷轴。 忽听一阵步声,他微微一笑,挥挥手令众人都退下,便见一个男人身材修伟,如兰纳人一般束发,可中原男子留发比兰纳男子长些,发尾在江风之中纷飞,站到他面前。 乌兰郁勾唇笑道:“原来岛主不歇息呀?岛主请看,还有五日就可以到蓬莱岛。”他在卷轴上一指,乐逾却看也不看,按住他展卷的手,道:“不必,此番多谢你襄助。我暂不回蓬莱,欠你的人情容我下次再还。” 舱外日光之下,他面容挺俊锐利已极,站在乌兰郁身后便如将他半拥入怀一般。乌兰郁眼睛一斜,道:“既如此,不妨就按岛主的意思办。”他三个月前收到蓬莱岛传信,便自兰纳王处取得国书,一个月前以朝贡为名入楚。日日与鸿胪寺往来,将鸿胪寺上下打点妥当,自不会有人对兰纳船队起疑。 乌兰郁叹道:“岛主这一回,可是对我欠下天大的债,我要仔细思量,连本带利算出一个总账才好。”乐逾道:“我又何时怕你算账过了?” 乌兰郁眉眼如勾,却道:“话说回来,我一直不得其解,为何岛主之前让我在南楚的都城空等,过了五日才出行?”乐逾道:“我答应一个人一件事。”言语之中寂寥又深情,乌兰郁道:“就是岛主口中那位‘天下第一美人’?”乐逾想起萧尚醴的容貌,毫不避讳,道:“既是‘天下第一’又是‘美人’,世上能担这两个评语的,舍他其谁。” 乌兰郁听他将那人捧得如此之高,眼里便阴沉,可他越是盘算越是似笑非笑。乐逾转身离去,道:“若是海路通畅,明年再会。”在他身后,乌兰郁也一笑,轻声道:“明年再会。” 第45章 蓬莱小札 之《夜长日短有幼狸》 第二次化猫时,萧尚醴已不再惊讶了。 他原本睡在乐逾温暖怀抱之中,这时侧起身子,压到他身上。周身一阵阵热,双臂环住他的颈,低下头,自他胸膛一径向上,只用唇,不用舌,厮磨一般一下下碰着喉结。 不消多时,唇下喉头就缓缓滚动,乐逾拥住他,低哑道:“怎么,昨夜没喂饱你?” 外头天色漆黑,帐顶坠着幽幽柔光的明珠,萧尚醴也不多言,趴在他身上一径埋首在他怀中。乐逾戏谑地去探他胯间,那物却没有起势,而是暖被中一个毛茸茸温热的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腕。 乐逾暗惊,却不疾不徐,将他从容地抱得更结实些。萧尚醴长发披散,抬起头来,一双美目水光盈盈,却有几分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7 失神,低喃道:“我难受……好难受……” 双腿绞紧,夹着乐逾的膝盖。周身上下似乎已泛出一层粉红,一层细腻的汗。他从来自恃身份,除非在床笫间被欺负得受不了了,否则不肯轻易露出哀求缠绵的姿态。 乐逾借光看去,紧紧缠上手腕,犹在一寸寸用力拉扯的,竟是一条茸白的猫尾。有前车之鉴,再要化猫,其中的痛苦就不是人间的药石可以缓解的。乐逾心痛万分,却不能以身相代,唯有平稳抱拥他,醒着抱了一夜。 乐逾哄他一夜,目力甚好,便亲眼见到他散发之间,慢慢生出一对尖尖带长毛的猫耳。此番与上次不同,并未彻底化猫,除耳朵尾巴外与常人无异。对此萧尚醴毫不知晓,忍耐着久久轻哼呻吟一声,发了一身潮汗,天明才安睡过去。 乐逾心放下,侧起身撑头看他,又在一侧耳尖上亲了一下,他虽没有醒,双耳却微微抽动,耳尖滚烫。 好容易待萧尚醴睡得踏实,遥遥听侍女足音在卧室门廊徘徊,乐逾挽帐起身,嘱咐了不许打扰,备好热水待人起来沐浴,侍女悄声应了,又道是小公子来请安。 他在寝衣外披一件外袍,门前侍女推门,守在帘侧侍女又撩起一道帘待他行出,就见乐濡站在外厅,不过十二、三岁,正仰着头对侍女诉苦。 他越大容貌越与萧尚醴相似,这冬日里,为早请过安早回头睡个回笼觉,连狐裘都不让侍女替他脱。就这么通身雪白,衣领绒毛上露出一点下巴,已是活生生令人眼前一亮。 他马马虎虎地来请安,却不见萧尚醴,奇道:“爹,我义父呢?” 乐逾道是风寒,要他早些回去,这几天都不必再来,小公子大喜,精神一振,再说几句就拢紧狐裘撒欢出去了。几个与他亲昵的侍女还在身后叫:“小少主,留心脚底下的雪!” 打发走儿子,萧尚醴已经披衣起身,坐在一面镜墙前。 乐逾到他身后,见他耳朵轻轻抖动,怏怏不喜的样子,便弯下腰来吻他头顶尖而薄的耳朵。 他低叫一声,身子颤了颤,尾巴自身后凳下抬起来。这回一下下轻刷在乐逾腰腹之间。乐逾抓住尾尖,道:“要不要找只梳子,为你梳一梳毛?”萧尚醴被他逆毛搔刮尾根,绷直了身子。乐逾捏过他下巴亲吻,唤道:“幼狸,怎么每次变成这样都在春天?” 萧尚醴光洁额头埋入他胸膛,许多事已经非他不可,尤其是这一桩。身子一轻,被乐逾打横抱起,听他哄道:“别怕,我们去床上。” 萧尚醴周身发软发烫,腿间阳物却高高挺立。少不得被乐逾一件件脱去衣裳,摩挲欣赏一番。纤长身躯时而在浪语调戏下颤动,发出几声鼻音。一双眼水光闪动,依依如诉,垂首贴着乐逾的手,面上被逼出潮红,含蓄求道:“逾郎,帮帮我……” 他在床下固然冷艳威严,床笫之间却有不能被世人见得的美色,唯独给乐逾一个人知晓。 萧尚醴被乐逾一把拉近,便撞上他粗长坚硬的东西,忍不住呻吟一声,却听乐逾吻他耳垂,道:“乖幼狸,为夫不是在帮你吗?” 他腿间那胀疼之物被乐逾手掌爱怜把玩,萧尚醴自己张开双臂,揽住乐逾颈项,把身躯送了上去,低语道:“夫君……不要手,我只要你……” 他唇是红唇,已被吻得微肿,下身也红润胀疼,被乐逾一寸寸吞进那湿滑穴里,脂膏自交合之处挤出,却偏偏只抬腰吃下一半。 萧尚醴眼中的水几乎要滚落,道:“逾郎……夫君……”被夹得不上不下,乐逾道:“幼狸真是贪心。” 萧尚醴微微失神,咬住嘴唇,道:“逾郎……还不知道我有多贪心……” 乐逾不以为然道:“幼狸——”却忽然双手双腿都被茸毛缠住。那长而粗的尾巴缠住乐逾一条大腿,越缠越紧。乐逾神色稍变,萧尚醴已将他压下,猫儿一般俯在他胸膛上撑起身,双目晶亮,矜持道:“逾郎猜一猜,我有几条尾巴?” 他的美色犹如暗室中的烛火,令人痴迷,乐逾抬起手,抚他面颊道:“难得幼狸今日这样有兴致,为夫自当奉陪。” 萧尚醴便觉身下强健的躯体松了劲,连含住他的地方都不再夹紧,而是一开一合吸咬着。他轻轻呻吟,几条尾巴却紧缠住身下的人不放开,腰身缓缓摇晃。 乐逾大腿小腹都被缠得动弹不得,便纵容他在体内进出,听他在耳边吐息,却被合着吐息声一下下不断顶弄,不多时,淫水被顶出,汗水亦布满周身。 萧尚醴肌肤越发滑腻,情热一次两次消解不得,只会俯在他耳边难受得叫逾郎,攀住乐逾的背,指甲在那起伏的背脊上划下几道血痕。乐逾背上刺痛,却更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 怀中这人,是猫也好,人也罢,是他平生的温柔乡,他宁愿终老于此,一死方休。 做上几次,那处已一片湿软,萧尚醴一时半会硬不起来,却难以满足,身体厮磨,莹莹的眸子里恍恍惚惚,那尾巴却塞进了乐逾尚未闭合的后穴。 乐逾虽然强悍,却也接连做了几回,内壁被那蓬松的软毛一撩,再想到这是萧尚醴的什么物件塞了进来,便有更多汗水自背后涔涔滑落,流入背脊深陷的一道,向下流去。萧尚醴长发披散在他胸前,被沾湿几缕,低喃道:“逾郎,尾巴弄湿了……” 就这样反反复复,身体最深之处一直有东西出入,已被撑得不能再满,却又被湿漉漉的皮毛搔得有如空虚。 时值午后,小公子回去越想越奇,绕开侍女,披着一件与雪一色的狐裘来到鲸鲵堂外。 他耳力甚好,隔几重门,已听见男人闷哼声与微不可闻的断续呻吟声,仿佛是,父亲与……义父。 他从不信什么神怪异闻之事,自是不信两个男人能有孩子。父亲和他坦诚相见过,是雄伟男子无疑,这样一来,这小公子心思岔到一条莫名其妙的歪路上,认定“义父”是他亲生娘亲,女扮男装多年,与父亲长相厮守殊为不易,还感动得在被窝里叹息不已,掉过好几场眼泪。 他此刻胆战心惊,料想自己能偷听,父亲想必也能听见他偷听,忙不迭翻出墙躲远了。 苦思冥想半日,还是想不明白:“难道义父要给父亲生我的弟弟妹妹了?” end 第46章 南楚北地有一州称宿州,有山无水,是清寒之地。八月初秋时节,群山之间黄叶萧萧,宿州雨少,第一场秋雨未下,芜城便来了一对夫妇。 他们入城那日,天气寒凉,草色苍黄,一日里拢共七、八辆车入城,都是马车,唯有一架牛车。驾车的是个面貌俊异的男人,衣着平平,却肩背结实,双腿修长,车辕上放不下。他风尘仆仆,身上却有种气度,芜城客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8 栈里来往行商和掌柜都不曾见过,在他面前竟都有几分畏缩。 待到牛车停下,他扔了鞭子,打开车门,抱下一个裹在厚披风里的女人,肚子有五个月,面容头发却被兜帽遮挡,只见得几根攥紧披风的雪白手指。她男人赶车一日,衣服下摆沾着泥尘,她却是一身洁净温软。见者便了然,牛车虽慢,却走得稳,这男人处处体贴身怀有孕的夫人。放她在椅上坐了,才招来小二打赏,要他解车喂牛。 宿州多山多松树,店里宽敞,虽只初秋,却备了四个火盆,暖暖地烧着松木。账房先生见他出手大方,道:“客官贵姓?可是住店,本店还有上房,即时叫人添烧炭的火盆,夫人身子不方便,客官若住这里,早晚有人送饭菜热水。” 虽是账房先生,却还比那客人略小一二岁,颇有几分器宇轩昂。布衣木簪,浆洗得干净,话虽热络,脸上常带三分笑,偏有种沉郁冷淡,像不得志的读书人。 那客人扫他笔下账簿一眼,都是酒菜钱住客名讳,琐碎庸俗,客人却道:“这笔字在我毕生所见的人里,可排前五,看笔力与年纪,想必你至今不曾有一日懈怠。” 帐房猛一抬头,世人爱名胜过爱才,在这偏僻之处写得一笔天下无双的好字又有什么益处。他笔尖顿住,避而不答道:“客官谬赞了,请问贵姓?” 长桌之上,他手边还有三粒骰子,磨得棱角圆滑,那客人随手一投,道:“有趣,兄台竟还是个好赌之人,骰子随身,想必也有二十年。” 那账房意欲将笔一拍,抬眼见那客人眉眼深刻,身材高大,手上有用刀剑才会生的茧,得罪不起,道:“还请客官告知名讳……” 那客人反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那账房道:“姓伍名财。”客人才放过他,道:“巧了,我与兄台同名同姓,劳驾,一间上房。” 芜城有一处名胜,便是城外寒松寺。季玉壶的母亲是宿州人士,常去寒松寺参拜,远嫁生女以后,对女儿寥寥几次提起故乡,仅说寒松寺,季玉壶只想亲见一回。 乐逾携她在芜城客栈暂住两日,因佛寺不收女眷,有意在山下寻一处宅院让她住下。这一路并未带旁人,也并未传信蓬莱岛。天下之间,无人能知他借商船出锦京,由南向北,半个月慢慢行来,折入宿州。 第三日午间,乐逾亲自拿饭菜上楼,他走后,那账房伍财听人议论,厨子牢骚道:“大肚子婆娘娇生惯养,也不知是哪边的口味,又软又淡,看不上咱们这的菜色……她爷们也像手里有钱,每日里上锦桂楼定,我以为开宴席嘛,夫妻两个才三个菜,打肿脸充胖子……” 伍财插科打诨附和几句,揣紧馒头,又端了碟下酒小菜回柜台。 乐逾进房,季玉壶坐在床上,下颌依旧尖尖,比起月前却已丰润一些,身边摆着几本佛经,道:“我叫小二给我找了几本经书,乐岛主介意我看吗?” 乐逾道:“你不必事事问我,想做就去做。”她低头一笑,道:“我娘亲是买来的妾,怀我时父亲纳了新欢,她不敢怨妒,只能日复一日看经书。父亲后来却因此厌了娘亲与我,他说就是因为娘亲读经,生出我这么个孤冷的贱人,不如把我扔进尼姑庵里,省得见了心烦。我跪下来磕头求他让我出家,他却不许。” 乐逾知她话中之意,道:“这个孩子无论是怎样的性情,我都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也不会强迫他做任何事。” 她扶着肚腹道:“多谢乐岛主。”又道:“我读经,只求我的孩儿有智慧,却不要太聪明。”她问道:“我可是个聪明人?” 乐逾道:“姑娘确实是。”季玉壶道:“我知道父亲要拿我去卖,卖给谁做妾,所以我对他说,要卖不如上京卖,上京才能卖出好价钱。听人说太子妃娘娘心慈,又孀居养病,我又连夜逃到春芳苑外,不要命地求侍卫,求侍女,求太子妃留下我,为奴为婢,我愿伺候她一辈子。” 她道:“我确实是个孤冷的人,只求我一辈子一个人干净地来,干净地去,女儿家在这世上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走一遭,不被男人争名夺利的浊气沾染。若不是心高气傲,求一份世间最难得的干净,我也不至于这样受折磨。我有小聪明,却没有真智慧,所以我求我的孩儿愚钝一些,无灾无病,丰衣足食。” 待这二人用过饭菜,小二来把碗碟食盒放在柜台,待锦桂楼的人来取。那账房伍财人物不俗,名字却极俗,算过账目,趁大堂无人,将那盒盖轻轻一揭。 三样菜色,只看得出其中有一尾鱼,一碟莲藕,旁边有一盅饮了一半的汤,汤面不见浮油,透着药材清香。 芜城山多又不靠水,这鲜鱼湖藕,哪里是常人天天吃得到的。 也不多想,入夜闭了店门,先练字,又摇起骰子。客栈里有这样的赌局,人人都喜欢跟账房伍财赌,他十有九输,月钱结余都输在赌上,大抵名字不好,伍财伍财,一世无财。 厨子揽走面前铜钱,粗声道:“我说你,这十几年来就没赢过,还是别赌了!攒钱下来讨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也就有着落了……” 伍财坐在他面前门槛上,待他嚷嚷着走了,忽听身后一个人道:“我和你赌。”山高月小,月色清幽,大堂烛光里走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身影高大,抱臂走来,却是那自称与他同名同姓的客人。 伍财只觉这人在夜里虽随意,却如鹰如虎,叫他忌惮惧怕,低声道:“客官,我没钱与你赌。”他正要转身走,手却被抓住,半点也动弹不得,伍财如被压着千斤铁,却见那男人毫不费力打开他手掌,一颗颗挖出嵌在掌心的骰子,道:“我与你赌这个。” 他指间有一枚铜钱,伍财看向他,蓦地生出一股血气,道:“好,我与你赌!就赌掷骰子!”匆匆拿来一个茶碗,当成骰盅,摇两下便要揭晓。伍财手上一痛,那骰盅连骰子都到对方手里,那男人扣盅道:“你摇出了什么?” 伍财心烦意乱,道:“三四四。”那男人道:“是三三四。”手一抬,掀起骰盅,果然是三三四。伍财脸色尚算镇定,那男人摇起骰子,道:“西越有一座金谷赌坊,我险些输了十万两连一只手给老板,后来有了交情。他对我说,赌要赢,全凭三点。” 伍财不语,他道:“一是胆气,二是坚忍。”伍财这才道:“那么第三呢?” 那男人道:“第三是时运。”伍财咬牙切齿道:“我不信我会一辈子都没有时运。”男人长笑,将骰盅揭开,三颗骰子是三三三,恰好比伍财的三三四小一点,道:“我就是你的时运。” 伍财盯着骰子,额上已渗出汗。一个铜钱扔在桌上,那男人道:“在根本无人看得懂书法的地方,下二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79 十年苦功,这是你赢来的。你笔底有明珠,价值千金,不应埋没。若你还敢赌,十日内去淛州找一位锦绣坊杜老板,将这一文钱交给他。” 次日晨,那一对夫妇离开客栈之前,账房早已收拾仅有的几身衣裳笔墨,月钱分文不取,天亮城门一开便出城去了。 八月十六,良辰吉日,南楚都城张灯结彩。一个月前,萧尚醴受册太子后不多时,便由楚帝为他行冠礼。十七岁加冠,加冠后正可大婚,便是今日东吴延秦公主嫁与南楚太子为正妃。朝中喜事接连,楚帝下诏免除京畿三年赋税,亲临赐下“佳儿佳妇”御笔手书。 是夜,红烛高照,百名东吴侍女仍穿吴宫装束,都是红裙花钿,在长廊两侧跪下。一张张人面犹如桃花,发间金钗闪烁。萧尚醴被侍女搀扶,缓缓地走,他饮下楚帝赐酒,朝中重臣敬酒,已不胜酒力,肌肤晕红,眼中如要流出水来,遮掩额上红痕的束带缀满宝石,珠宝光辉映他面容艳丽异常,如浸在胭脂中,却凛然不可冒犯。 长廊尽头是几扇纱门,一片殷红自那纱后溢出,烛芯混入香料,燃到此时早已暖香馥郁。萧尚醴抬脚踢开门,又是侍女行礼,为他褪下外袍,取下珠宝镶嵌的额带,却看花了侍女的眼,那额心红痕,犹如泣出血来。萧尚醴回首道:“都退下。” 侍女相觑,见公主一身盛装,在灯下端坐不动,便纷纷退去。萧尚醴独坐桌旁,正要提壶,便听一阵环佩碰撞,金钗撞击,延秦公主款款行来,明珠簪钗,凤尾步摇,真是明艳照人,一双玉手提起金壶,为他斟一杯,又自斟一杯,端起酒杯,道:“今日礼成,我与殿下是夫妻,更是宾主君臣。” 萧尚醴也饮尽一杯,道:“孤与公主既然约法三章,便不会反悔。有生之年,不负公主,不负秦州。”田弥弥莞尔一笑,再斟一杯,道:“这杯酒,谢殿下助我加封。” 田弥弥是吴帝胞妹,婚前应封长公主,却因她身世难言,更以秦州陪嫁,她的兄长吴帝心怀忌惮,登基后并未加她长公主封号,沿用前任吴帝封她的公主之位。大婚之前,田弥弥传信给吴帝,婉转陈词,称自己虽为天子之妹,却孤身远嫁,若兄长不予厚封,恐遭南楚轻视。 萧尚醴也授意南楚在东吴的使臣求见吴帝,以事关国体为由,说服吴帝为太子妃延秦公主加封。以至于大婚以前,吴帝迫于形势,唯有加胞妹为延秦长公主,以秦州陪嫁,并为她广赠封邑。 萧尚醴道:“公主与孤联手,自然无往而不利。”田弥弥正色道:“第三杯,与殿下既为夫妻君臣,请殿下对我直言,殿下所图,是否仅止于与东吴瓜分西越?” 萧尚醴平平道:“那么该是孤先问公主,夫妻与兄妹,孰亲孰疏?”田弥弥神色略变,却笑道:“皇家无父女兄妹,而夫妻一体,当然是夫妻亲,兄妹疏。” 萧尚醴听她所言,第三杯酒饮下,将空杯对着她,道:“公主心中清明就好,何必孤多言。无论来日孤有多大基业,公主都是孤的元妃元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这对佳偶璧人并未行合卺礼,只以三杯酒,几句话,定下一世名分,便在大床之上同床共枕。次日晨起梳妆,侍女环绕,有人奉命请了聂娘子来。聂飞鸾见她面前铜镜之中已改换妇人发式,看着看着,竟落下泪。 田弥弥一怔,挥退侍女,挽住她的手,愧疚道:“姐姐,我与太子虽不曾行事,这件事却是我对不起你。若非我自私,也不会要你伴我左右,看这等令你伤心之事。” 聂飞鸾含泪含笑,拥住她道:“不,我知道你不容易,方才落泪,只是因知道你不容易——”田弥弥又是一怔,展颜道:“好姐姐。”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符,软声道:“我夜夜将它压在枕下,不知能给谁。这是秦州的军符,娘亲曾对我说,不需调兵遣将时,祖父的军符总由祖母保管。今生我只能与他人成亲,但比我性命更重的东西,我只愿交到姐姐手上。” 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后觐见楚帝,容妃对延秦公主极其看重,宠爱不已。赐下侍女、女官。延秦公主陪嫁侍女都是吴女,本来允许她们仍穿吴服,不改楚服,这日觐见,却见侍女纷纷改换楚宫装束,延秦公主笑道:“出嫁从夫,儿臣已改楚服,她们焉能不改?” 此前由昭怀太子妃做媒,为太子定下左丞高锷之孙女为侧妃,本来要表对延秦公主敬重,应在一月后才迎娶东宫侧妃,如今却是延秦公主开口求请楚帝将婚期提前,以使东宫子嗣早日繁盛。东宫太子有妃、侧妃、良娣、才人等,便在半月后,东宫迎入高氏侧妃,同时楚帝降旨,赐大将军侄女吕氏三个月后入侍东宫,为良娣,朝中上下俱闻太子妃贤德。 九月初,芜城外寒松寺下一处小院搬入一对夫妇。男人自称姓伍,伍夫人已有六个月身孕,起居由三个侍女,两个仆妇伺候。 伍氏夫妇好伺候得很,伍夫人一心好佛,白日只慢慢抄经,写得一手小楷,一日抄得数百字,她夫君偶尔提笔陪她抄,待她抄完一本,隔几日就送入寒松寺里,交给僧侣献在佛前礼佛。 黎明时分,山道上一个布衣人影行在松林中。周遭山头黄叶纷飞,唯独寒松寺下犹一片青苍。 秋露浓重,他上得山门,已是松露沾衣,把手抄本经书交给知客僧便告辞。那四本经书中是三本“伍夫人”誊抄,一本“伍施主”抄写。寒松寺虽然清冷孤高,却也是南楚禅宗大寺,一个月总有善男信女奉上数百本手抄佛经,只求在佛前供奉,结一点善缘。 两个白净清秀的僧侣在老松树下翻看手抄经,一个笑道:“这一对夫妇连着送了半个月,倒也不腻。”另一个不以为然道:“那女施主笔法端正,却显得呆板。她丈夫倒真是落笔不凡。”如是说着,山风吹拂,手抄册几页飞出,如白蝴蝶一般飞到一堆松针里,拾柴的僧侣年约四十,身材修长,眼角已有细纹,一身灰衣浆洗发白,是远来挂单的游僧,一日不劳作便一日不得食。 那灰衣僧人放下木柴,将吹散的经文都捡起,微微一笑,道:“人笑呆板,我却只见一片礼佛诚心。”他翻到另一张,手便顿住,看了许久,无声一叹,远远望向那施主下山的松径。 第47章 三日后,乐逾再次送经到寒松寺。下山之时满山青松,临近山头却在晨雾之中露出黄叶秋色。身后传来一声:“檀越可否留步?” 只见一个僧侣生得清癯,四十余岁年纪,一身旧衣,左手一把扫帚。身高与乐逾相仿,这松林山道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那僧侣在乐逾身后,竟还侧身而立,只在道旁占一点立足存身之地,面上也非谦卑,而是平和已极。 乐逾道:“敢问大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0 师法号,叫住伍某有何贵干?”那僧人道:“檀越对贫僧以礼相待,并不是因贫僧法号有名或无名,此间只有贫僧与檀越,何必通晓姓名法号?”又从怀中取出只纸片字,合十道:“贫僧在寒松寺中得来,应该是檀越所书。” 乐逾道:“大师是来赐还在下抄录的经文?”僧人道:“非也,贫僧此来,只想请檀越再抄录几册,贫僧也好将经文供奉佛前。”乐逾道:“大师有一双法眼,难道看不出,满纸戾气,如何供佛?” 僧人低眉却道:“檀越方才见我,似有疑问?”乐逾不知他打什么机锋,便道:“此处只有大师与我,大师侧身肃立,在礼让何人?”僧人吟道:“‘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佛家有三宝,他说的却是道家三宝,道:“檀越一脉都是天生的道家门人,贫僧在檀越面前,不敢为天下先,这里并无他人,贫僧礼让的是天地。” 那僧人说他是道家门人,便是知道他是乐氏后人。乐逾深深吐息,几乎忍不住心念已乱,胸中作痛。乐氏子孙皆拜在老庄门下,《道德经》《逍遥游》倒背如流,开蒙便是《道德经》。天地生我,先有天地而后有我,故需敬天地,不敢为天下先。如今为情所困,戾气渐重,离魔一日比一日近,离“道”一日比一日远。唯有斩心魔可以回头,可斩心魔必须太上忘情。 那僧人道:“檀越上应天命,有大机缘,该证非凡正果,凡人不能及,却因一个戾字心性渐失,实在可惜!檀越已舍弃正道,道不能救檀越,佛可渡檀越。檀越问贫僧,满纸戾气如何能供佛?满纸戾气为何不能供佛?大佛法摄八万四千法门,能除祸障销魔众。世间一切凶煞暴戾物,皆可在佛前回头,脱离无边苦海。” 那苦海是什么?无非是人间的美色,烛光明照,额上印着海棠的一张脸。那眼含泪,那唇如吻,此情此恨,乐逾难动半步,立在原地,他可以断相思,不见萧尚醴,也不与他梦见,可怎么忍心将那血海中玉一般的天下第一美人当成心魔一剑斩去? 那僧人见乐逾天人交战,眉头紧皱,双目杀机弥漫,陷入魔障无法自拔,便闭目一叹,双手合十。骤然之间,天地如同齐齐应和,扑簌簌落了满地松针。乐逾只听雷声滚滚,震得幻象俱散,强忍过去才觉身边山不动,石不动,松不动,云不动,风不动,唯有眼前那清癯僧人低眉垂目。 方才想起萧尚醴,心念大乱,若无那僧人相助,后果不堪设想。乐逾耳鼓裂痛,胸中沉闷,却拊掌道:“不想寒松寺藏有一尊真佛。‘一默如雷’名不虚传,得大师当头棒喝,在下感激不尽。” 江湖中佛门武僧多出自禅宗,“六能”绝技博大精深,领悟的佛法越高深,武艺就更精进。禅宗多出苦行僧,有小宗师修为,却披风沐雨,苦修劳作,一生不凭借武艺扬名。 那僧人诚恳道:“贫僧不忍见檀越受苦,所以自作主张,为檀越驱逐魔障,但贫僧观檀越的魔障,已很是深重。眼下凭内力镇压,强保灵台清明,并非长久之道,待到戾气入骨,便会真气暴乱,沦入魔道。而潜心礼佛,日日抄写金刚经五千字,可为檀越消解戾气,破除心魔。” 乐逾本就是俊朗浓重的长相,如今目中更是深刻,道:“金刚经五千字,消得戾,难道消得情?我心魔是一个情字,纵金刚经有五千字五万字,加在一起,能阻挡一个情字误人?如今种种,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劝大师不要白费苦心。” 那僧人苦笑道:“贫僧发下誓愿,愿为筏子,渡檀越出苦海。檀越不回头,贫僧怎么好回头?” 乐逾至此猛然大笑,道:“大师是见过我母亲还是认得我父亲,竟非要渡我?”那僧人道:“惭愧,贫僧对先岛主闻名已久,却无缘得见。至于檀越的生父……认得二字更是无从谈起。贫僧一直仰慕正趣诀的自在精妙,既然因缘巧合遇见檀越,就该是天意,要贫僧渡化檀越。” 乐逾道:“这么说来,不让大师渡我,大师不痛快,让大师渡我,我不痛快。我愿和大师打赌——大师是出家人,又敢不敢与我赌?” 那僧人思索道:“檀越得天独厚,贫僧为渡檀越而与檀越打赌,想来诸天神佛应当不会见怪。” 乐逾道:“我认识一个酒肉和尚,是个痴人。不想如今见到大师这正经和尚,倒是个妙人。”那僧人宣声佛号,乐逾道:“闻说寒松寺山上有猛虎,常咬杀禽兽,也曾吞吃行人。” 那僧人道:“确实。”乐逾道:“若是大师能令猛虎不再伤飞禽走兽和行人,我便让大师渡化。” 第48章 四日后,乐逾送经文上山,在半路松径之中听见簌簌响声,转身去看,青翠松林中竟伏着一只金黄斑斓的猛虎。双爪前伸,抠在石缝里,乖顺异常,发出“呜呜”的鸣叫。 那猛虎犹如待他随行,为他引路,支起肩向松林中潜去,绕绕回回,在林中穿梭,到深处天光参差落入,一块宽平的山石上,盘膝坐着那灰衣僧人,口中念道:“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而在他面前,一只狐狸伏地,两爪压在颈下,双目闭上,见那猛虎上前亦不惊不动,宛如山间一块石头。 而那猛虎低叫着绕一僧一狐数圈,便也坐在那僧人坐着的大石旁,低头静听,如一尊护法。 那僧人这才闭口睁眼,微笑看一眼乐逾。乐逾击掌道:“猛虎敬服,狐狸听法。我今日才知,佛经中的故事不全是虚。” 讲经一旦停下,狐狸翘起尾巴,一滚身爬起来,眼珠黑亮,警惕地蹿入林中。猛虎亦背面远去。那僧人道:“贫僧答应檀越的,已经做到了;檀越答应贫僧的,料想也不会失信。” 乐逾道:“愿赌服输,大师只要我抄经?不要我剃光头随你出家去?”那僧人一愣,无奈失笑道:“岂敢岂敢!檀越这一支一脉单传,贫僧若是拉檀越出家去,只怕夜深人静时就要被檀越那位先祖入梦问罪了。” 乐逾道:“只抄经书,就可以摆脱心魔?”那僧人道:“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愿出苦海,剃度修行又有何益?愿意顿悟回头,无需读经,立地即可成佛。经中有大智慧,旁人或许抄录一场,两手空空,头脑也空空,没有所得。依檀越的天资,若愿潜心诵读,使经文镌刻在心中,必能得智慧为利剑,斩除心魔。” 乐逾沉默片刻,想起血海之中,美人如花,含情含恨的脸,一刹那心神动摇,良久才道:“我早已对大师说过,我的心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1 魔是情。不过既然大师赢了,有言在先,我愿一试。” 自那次起,乐逾日日到松下那石台处与他论经。即使乐逾携酒同来,说话饮酒,那僧人也垂首微笑,毫不介怀,反而道:“人世间是苦海,檀越能以醉眼看世间事,不亦快哉。” 相谈甚欢,那僧人传授他“清心咒”,心神镇定,神志不失,戾气渐渐平息,可心魔仍是难解。那僧人几次三番劝道:“色相皆是幻,红颜如枯骨,檀越能看淡功名利禄,为何唯独看不透美色惑人?” 乐逾与他对坐,道:“大师,我看得透世上千百种美色,只是无法对这一种无动于衷。” 那僧人一叹,不再多言。乐逾却道:“大师为何要渡我?初见之日,大师说我‘上应天命,有大机缘’,指的是否是‘天选大宗师’。” 那僧人深深看他一眼,低声道:“檀越果然知晓‘天选大宗师’一事。不瞒檀越,贫僧不但相信檀越有成为宗师的机缘,更相信檀越将成为天选大宗师。” 乐逾不为所动,道:“大师如何就知道是我?即使我命中真有天选大宗师的机缘,北汉瑶仙姬与我命格相同,我已生心魔,怎比得上她追求武道之心全无瑕疵,果决坚忍。” 那僧人摇头道:“檀越,症结正在此处。不是檀越,便是北汉瑶郡主。檀越无国无籍,即使成为大宗师,也不会偏袒哪一国。可瑶郡主,虽霁月光风,却是北汉宗室,享举国供养,效君报国义不容辞。如今中原宗师都已陷入衰竭,若是她先登上宗师境界,再成为大宗师,普天之下,再无人能与之抗衡——北汉国君必以此为依恃,挥师中原。到时的中原,将焦土千里,生灵涂炭!” 乐逾一时不语,那僧人言及此,忽然大恸,道:“周朝末年,天下大乱,中原得安定不过三十年。当年贫僧已是十岁稚童,战乱时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犹历历在目……贫僧不忍见万民罹难,故一意孤行,只求渡化檀越。” 禅宗高僧,出家之人,本来不跪显贵君王,却在乐逾面前一拜,道:“求檀越为天下黎庶计较,挥慧剑,斩心魔!”乐逾不动,只道:“我何德何能,受大师一拜。” 那僧人见他神情,胸中便是一寒,急道:“檀越!”乐逾眼前却是萧尚醴,十二岁离岛,游历天下,见过人间百态,笑世人为七情所苦,愚不可及,却如今才亲身体会何为情苦。那张穷尽人间艳色的脸,以累累白骨,尸山血海,含情脉脉地对他凝眄。乐逾但觉荒谬,厉声道:“如大师所言,我不断绝一份相思便负尽天下人?” 乐逾大笑起来,心中幻象已如妖孽,究竟心魔即是萧尚醴,或是心魔窃取萧尚醴的形貌?他只见那幻象似喜似悲,道:“你说过护着我,绝不让人伤我,如今却要亲手杀我?” 那僧人情急看他,那美人也千言万语地看他,乐逾按剑道:“我不信,我不信天下安危系于一人。——大师渡我是渡不成了。” 这二人对峙,陡然间,自半山下传来惊惶大叫,乐逾逼视僧人,已如箭脱弦般掠下去。那僧人也是愕然,僧衣被风鼓满,几乎与乐逾同时冲到山下。 却见几树青松之间,屋院外横一具女尸,年约十六七,是买来的婢女,尸身被扯坏撕开,脸颊到颈项处,血肉翻卷,半张头皮撕下,是猛兽利爪之威,胸腹更是被爪子掏开,肚肠流到泥土草叶上。 乐逾一字不发,面色铁青,冲上前抱起季玉壶,她被撞倒在地,已是满脸苍白,脸颊上一道道眼泪汗珠,裙底渗出些淡粉的血水,手指紧攥乐逾衣袖,快要昏迷道:“救我……” 婢女仆妇被吓得人事不知,或是两眼无主,直着眼要疯过去。那僧人不避嫌地蹲下身按压穴道,唤醒她们。一个仆妇见着血肉,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出声,道:“老虎……骇死人的老虎!苍天呀!” 乐逾取出随身带的丹药,正喂给季玉壶,那药是蓬莱岛十年求得三粒的返香丹,原本为了辜浣,若有不测,一月一粒,至少可保三月性命。如今他并无其他灵药,将返香丹逐次全喂给季玉壶,另一手已在她背后送内力推化药力。 那僧人满面悲恸,他要渡化猛虎,却眼睁睁见到猛虎伤人,阻之晚矣,只觉万事都是自己的错与孽。 那些婢女仆妇都痴呆发抖,抱成一团。乐逾抱起她便匆匆入屋,那僧人猛然一惊,大错铸成,可那女子腹中分明尚有一条小生命可救,追上前去,道:“檀越!尊夫人要生产,已不可再拖,贫僧……略通医理,请让贫僧助夫人……” 季玉壶自有孕以来,少有开颜欢笑的时候,怀胎至今近八月,竟有大半日子身体心神都被苦痛折磨。 这一回见猛虎咬死婢女,受惊动了胎气,生产更是艰难。她即使服下了万金难求的灵丹妙药,又有乐逾源源不断抱着她送入真气,仍是不到半个时辰就脱力了。 她这一生出生既然低,又性子孤僻,不求所成,偏偏还清高得求一份干净,不愿被世间男子触碰。活一日,过一日,就是受一日搓磨。 咬布巾咬得唇间都是鲜血,痛不欲生时,却隐约想到,她痛不欲生又哪里只是这一时,这一刻。她这一生,只有在被昭怀太子妃庇护的数年间,在那放置古玩的积玉斋中看守,日日为珍品古玩掸灰拭擦,对着一斋数十架不通人言的死物,得到过一时半会儿的平静安然。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汗水迷住眼,双目通红,再留不出一滴泪来。三个时辰后,天色全黑,屋内满是血腥味,竟无人分得出神点灯。 胎儿体位不正,她的产道又难以扩张,那僧人额上也是大粒大粒的汗水,再这样下去,那胎儿只怕会死在分娩中。她如同知晓,竭力靠去,只能依在乐逾耳旁,动嘴唇道:“大夫说……是个男孩,是不是?” 乐逾道:“是。”她目中已无神采,道:“我很怕……很怕,为什么……要是个男孩……” 乐逾扶住她,护住她心脉,道:“你不会有事,他也不会。”但她又神色挣扎,面上似悲似喜,道:“是男是女,是我的……孩子,不要管我!救救他,你救救他……也放了我……” 乐逾闻言一震,季玉壶意在舍母保子,她已经弃世,却不能拖着孩子一起走。 他不动良久,去取剑来,那僧人悚然看他,却终究一叹,颓然闭眼。 破晓时分,那屋舍内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啼哭,生产的女子被剖腹取子,血流如涌。 那男婴通身绯红,面容紧皱,被那僧人满是血的手抱住,只管张嘴急促大哭,丝毫看不出长相。 季玉壶看他一眼,淡淡一笑,耗尽这一世所有气力,却拼命抓住乐逾的手,道:“教他……做一个好男人,心思端正……胸怀坦荡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2 ……懂得尊重……世间的女……” 话未说完,便倒下去,手也软软跌落,乐逾拥住她,半晌,理齐她腮边散乱鬓发,低沉道:“我答应你。” 第49章 斯人已在他怀抱中离世,乐逾将她放下,提剑出门,道:“烦大师照看犬子。” 拿僧人灰袍上处处血迹,正笨拙细致地拭擦婴孩脸面上的血水,闻言急道:“檀越!”却只见乐逾身上淡淡戾气转厉,高大身影射出,一纵而去。抱住一落地便与生母诀别,不知是否为母亲一辈子的不幸号啕大哭,那僧人进也不是,留也不是,长宣一声佛号,竟就抱着婴孩追冲上去。 屋外那仆妇婢女过了半日,渐渐地恢复神智,半夜烧水听吩咐,如今一边啜泣,一边通红着眼为那死去的婢女收殓。 青松岭被晨风拂过,黎明里山林不语,天地寂寞。那僧人仰头四面环顾,抱着眼都睁不开的初生婴孩,如捧一只大手一捏就会碎的玉碗,护在胸前,唯恐他有失。 半柱香后,追上却已迟了一步,林中浓重血气弥漫,气味腥臊,不是人血。地上一团庞然大物,黄澄澄的皮毛已被血染得猩红。那一动不动再没生气的皮毛旁,站着个高大的男人,如山如渊,已经收剑入鞘,回头对那僧人一笑,眉眼俊朗,半张脸与一侧肩头都溅满兽血。 乐逾道:“大师来迟了。”他反手抹去铺头盖脸的腥热兽血,那僧人定定看着他,即是忏悔又是消沉。 乐逾右颈,血下竟有一道利爪留下的浅浅伤痕,虽然短而不深,但方才竟险恶到猛虎的齿爪与他的咽喉只在咫尺之间。 那僧人踉跄倒退,抱着怀中婴孩,悲哀万千,欲张口念经,又是超度谁,那猛虎虐杀的少女,死于生产的女子,还是这刚被屠杀,虽做下孽,却也在佛法下一视同仁,可以被超度的野虎。 那僧人嘴唇颤抖,苦涩道:“千错万错,是贫僧的错。贫僧急于求成,没有以佛法驯化猛虎,而是以‘降魔印’威慑,使它不敢在檀越面前放肆……若是贫僧以身饲虎,便不会有今日事。” 乐逾道:“大师渡它不成,它野性难驯,暴起伤人,与大师何干?换言之,大师渡我不成,我哪一日入魔,死在他人之手,也是我因果注定,绝无怨言。” 他从那僧人手上接过婴孩,那婴孩擦去周身血水,静静地不吵不闹。乐逾道:“与大师缘尽于此。” 那僧人仰天长喟,一张悲悯的面庞上流下泪来,却无话可说,只道自己佛法太浅,救不了这来日中至关重要,如今却已走火入魔,江湖中年轻人里的佼佼者,愧对这位苦海之中的檀越,也愧对天下人。他独立于此,待乐逾走后,再不回挂单的寒松寺,而是反向朝南下山,不知所踪。 十日后,寒松寺上。 香火并非日日鼎盛,香客也少,寒松寺最有名处,是昔日周天子之母也曾寄骨于此,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修三座金塔供奉。 如今虽说佛门再不如当初南朝四百余间大寺的盛况,若是笃信佛教的达官贵人死后,仍会到寒松寺中慷慨施舍,点长明灯。 一个长相清秀地知客僧走入精舍内,合十一礼,道:“师兄,有施主想在寺内供往生牌位并点灯。” 那师兄站起身来,皱眉道:“这样的事也来问我么?”知客僧低声道:“那施主……请师兄移步,亲自去见罢!” 那年轻僧人听闻是前些天斩杀山中猛虎的施主,暗暗一惊,还是去了。却见佛殿之中,三个蒲团前,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背对他站着,双目直视高达殿顶的金身佛像。 年轻僧人道:“这位施主要供往生牌位并在小寺点长明灯?” 乐逾并不回头,道:“黄金百两,明日送上,为贵寺诸佛像重塑金身。在下只想为一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想必贵寺不会令在下失望。” 他一身布衣,那年轻僧人却不敢疑那句“黄金百两”,怒气傲气全数消散,迟疑道:“不知施主要为哪家的夫人、娘子立位,又要点多少盏长明灯?” 乐逾沉默望佛像眉眼,人死后,他记得季玉壶曾说过,其母几次对她提起寒松寺,却因卑微贫寒,不敢奢求被供奉于此。 季玉壶之母只是妾侍,无名无份,她本人亦不愿嫁给乐逾,做那乐门季氏。他道:“不是哪家夫人娘子,只是犬子之母与他外祖母。” 那年轻僧人暗生厌恶,竟连妻子都不是;、 无媒苟合,然而看在黄金份上,道:“即如此,施主要为……这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是可以的,也可在偏殿点一人九盏共十八盏长明灯……” 乐逾道:“在下听闻贵寺可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 那年轻僧人忍了再忍,不忿道:“本寺虽小,却还有骨气!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非十分尊贵之人点不得!商贾出身布施再多黄金也绝不能——” 乐逾本不信神佛,这番前来只求为那位季姑娘多做一件事,圆她心愿。却恰在佛像面前,见识佛门中这样一位弟子。 那年轻僧人话声一止,身材高大强健的施主看过来,第一眼尚且觉不出那施主面容俊异,只觉气势迫人,与他对视,说不出的畏惧,一股寒意涌上,连忙低下头不敢说一个字。 却听那施主道:“十分尊贵之人?”年轻僧人摇摇欲坠,几乎站不住,乐逾道:“大师代贵寺答我,这六个字,蓬莱岛下一任岛主的生母可否担得起?” 三日后,太子东宫,一丛花树下,春雨阁那位取聂飞鸾而代之的苏辞姑娘谨慎奏上几件事。 最后一桩却难以出口,她仿佛猜到这美色在外却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与蓬莱岛乐岛主间很有些不可说,可此事若欺瞒太子,来日必遭雷霆之怒。 苏辞低声道:“据属下探知,三日前,蓬莱岛主在宿州芜城显露行迹,以他新生之子的名义,效仿周天子,在芜城寒松寺为其子故去的生母及外祖母设牌位,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 萧尚醴看重苏辞,因她说的全是该说的话,该说的话中又无一字冗余。在这几句话中,乐逾得子,那生下他儿子的女人已逝,他对那女人的怜惜,对新生儿子的看重,全数言明。 萧尚醴明明听见字字在耳,能想到这几个月来翻天覆地变化的点点滴滴,却梦呓般缓缓道:“你说……什么?” 偏殿中,一个奉太子侧妃高氏之命的侍女悄然回报,道:“太子殿下在与一个面生的侍女说话。”高嬿宛陪嫁的女官闻言追问道:“可是正妃遣来的?不知对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高嬿宛轻轻道:“还能说什么?太子妃是‘贤妇’,又与殿下鹣鲽情深。”语中暗含轻视,她虽依名份称田弥弥一声“姐姐”,却比她大两岁。以为那东吴公主嫁入楚室孤立无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3 援,不想她倒是不声不响占尽先机。 原本太子殿下与她祖父高锷有约,娶延秦公主后一月便娶高嬿宛为侧妃。谁知田弥弥主动请旨为太子纳妃,娶她为侧妃便变成娶她的同一日,也传出喜讯,将要迎娶其他名门之女,那东吴公主还是新妇装束,言笑晏晏,道是“诸位妹妹此后皆为殿下内宫,无论位次高低,需和睦相处,尽心侍奉”。诸女需向她敬茶,叫高嬿宛如何能不恨。 今日太子殿下来她殿内,太子妃遣侍女传话,道是请殿下多怜恤高侧妃,留在高侧妃殿内陪伴,今夜不必按例去与她用膳。 东吴不失势,延秦公主就稳坐正位。但太子殿下绝不可能让她生下嫡子,对她敬则敬矣,不见有几分怜爱。毕竟论及恩宠,如今东宫之中太子妃也要让她三分。 太子方才道她殿外花开得好,移步去看。高嬿宛此时虽知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在向他禀事,却也未放当一回事。毕竟太子殿下自己容貌就极出众,连她初见,都有些自惭形秽,那些中等颜色的侍女搔首弄姿根本是自取其辱。高嬿宛只看向金盘中的葡萄,不屑地看婢女,道:“为我净手。” 殿外苏辞默然跪下,萧尚醴也不在问她,宫中秋色尚好,他捏紧手指,恨痛如刀搅得他五脏六腑一团血污,呛不出一个字。从未疑过他爱我成狂,如今却知道,他让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儿子!推算日期,更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萧尚醴几乎被一团妒火焚毁,心却越发地冷。面容上却无一丝瑕疵,道:“退下。告诉顾卿,垂拱司可优待江南武林人士,以招安收服为上,孤要蓬莱变成真正的孤岛。” 他令宫人折几枝花,慢慢走回殿内,寡然不语,却有一种宁静之色,仿佛真是去看花归来。 相处几月,他容光之盛,还是令高嬿宛出神。一旁侍女挽帘,又有几个侍女近前为他解了薄裘,抖开安置,将那花枝插在一只玛瑙瓶里。 高嬿宛见萧尚醴来,便伸着一双手行了礼,这才将手放在盆上,侍女舀了温水细细地浇,又展开巾帕轻柔服侍她拭干。她手边金盘里盛满紫葡萄,另一个浅盘里放着撕去皮又用银签勾出籽的葡萄,个个晶莹完整。 萧尚醴在她身边坐榻上坐下,面容虽冷淡,双眸里恰到好处向侧妃身上一投,道:“为何是你在做。”高嬿宛垂首笑道:“田姐姐听闻殿下来,刚赐下的,妾身不敢拂了姐姐好意,更兼妾身也……愿为殿下亲手做些琐事。” 她捏着一只小匙将一颗葡萄切一小半,一双纤秀的手送至萧尚醴唇边,手指上还有方才没洗净的葡萄汁水香甜。萧尚醴侧头含住,将她揽入怀中。她也温顺伏在他怀中,一眼望去,真觉太子与侧妃之间甚是恩爱缱绻,羡煞旁人。 而南海之上,夕阳西下,浪急风高,一条大船船头,一个高大的男人腰佩长剑,一身黑衣,正看向远方云层。天海之间,海风吹得他衣袂飞起。分属蓬莱岛商会的下属不敢打扰,合计之下,一个人爬出舱,顶着吹得人头眼昏花的风上前,道:“岛主,再有一个时辰也就到了!只是,眼看要下大雨,若是不放慢航船,恐怕会惊了小公子……” 乐逾回身入舱,船舱内极宽阔,舱道里几个蓬莱岛派在外的管事儒服束发,纷纷躬身,跟随在他身后入厅。 厅内温暖如春,厚毯履之无声,颇为静谧。一个乳娘长得眉目温和,发髻乌黑,只点缀一支东珠簪子,见乐逾来,小心翼翼将怀中襁褓里的婴孩向上抱,回道:“小公子吃饱了,刚睡熟。” 乐逾道:“小公子一路不曾吵闹?”那乳娘道:“回岛主,说来也真是怪了,一次都不曾。”几位管事面面相觑,一个道:“请问岛主,小公子……这行船……” 乐逾回身道:“不必迁就他,这点风暴,他还没放在眼里。”诸管事道声“是”也就是了。都道岛主此番归来,带回个身世不清的小公子,岛主性情也与以往不同,更引人猜测是……他不多一字,转身离去,众人望他背影,尤其是头发,纷纷苦笑,敢猜不敢言。 却不想半个时辰后,蓬莱依稀在望,海上大雾弥漫。就在这日落时分浓重的雾色里,船工忽觉不好,蓬莱岛周边虽向来风平浪静,却也未曾平静到这个地步。 大船陡然一震,如地动山摇,所有人都站不住,船底船工高喊:“不好!船底破了!破了!有角,鬼角!——” 那粗如男人手臂的长角黑森森插入,庞然大物撞击船只,海水自船底涌入,掌舵高叫船工去补舱底,在这大浪巨震里,声音嘶哑断续。 却见暮日在海上,蓬莱岛后半落,远处金光万丈,近处却波澜起伏,昏暗不明。一重重浪涛中,巨大的漆黑双翼破水而出,有人道:“鲲鹏……鲲鹏?” 那双翅又沉入海中,一个躯体如同冰山浮上海面。那是一只巨兽一般的鲸鱼,通身雪白如冰雪,唯有尾鳍漆黑,头顶生角如长矛,此刻浮在船边,犹如要张口将这大船吞噬。 船上兵荒马乱,乐逾道:“点火。”舱内人影来来往往,那乳娘惠娘虽满面焦急,却紧紧抱住襁褓,不住哄劝。乐逾看着她,对她道:“照看好小公子。” 逆风而上,竟直上桅杆。那怪鲸已张开大嘴,海水倒灌入口中。飓风将船往那鲸鱼利齿长角上送,乐逾一剑斩断桅杆,扯船帆罩在怪鲸眼上。纵上鱼背,以颀颀重击长角,竟是星火四射。 大船灯火通明,调转头避出。那鲸鱼翻波倒海,三十余下后,长角松动。那鲸鱼一身光滑,皮厚坚韧,乐逾将长剑在角下抵入,全力下拉,那鲸鱼喷水痛嚎,尾鳍拍浪,却从头往下血流如涌,被生生剖下皮来。 它背上乐逾已是全身血水,那血肉翻卷,海浪打来,鲸鱼吃痛不已,垂死挣扎,弄得海面动荡,船上诸人远观,只觉胆战心惊,许多人都畏惧得掩面痛哭。 却又是半个时辰后,那鲸鱼流血过多,无力动弹,死尸似地漂浮水上。海上红日已落,远海近海,却都是日落火烧云一般的红,血腥随浪随风飘荡。那船失了帆,好容易靠近鲸尸。 乐逾一身血污覆盖,幸甚并无重伤,只是双手持剑,虎口崩裂。神兵利器如颀颀也被那长角撞出几处缺口。 他一语不发,脸上血水被海水冲净,神色清明,周身血戾之气却震得海上一时死寂。那鱼尸比船略大,船工重又取出一面破旧些的帆来张,一面以铁链将鱼尸锁在船后拖回。 一炷香后,蓬莱岛一面的峭壁,就是鲸鲵堂后的悬崖在望。海面上一杆铁黑长枪,远远不稳地转圈游来,船工经历之前一事,忌惮得立即拿起武器。 这回来的却是一只小上许多的怪鲸,同样头生长角,仅如成年男子大小,通体漆黑。乐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4 逾待它游近,才见它一只眼睛受了伤,已盲了。那小鲸呜呜哀鸣,一下下撞着巨尸,仿佛不懂它已失血死去。 几个船工露出后怕之色,乐逾只问掌舵,道:“这是怎么回事。”掌舵硬着头皮上前,道:“前几日……行船时,遇到这小的怪鱼,几个船上的后生想将它擒下。老夫将它放走,终究晚了一步,它的眼睛已经给弄瞎了……”那掌舵中气不足,又道:“那几个后生已被赶下船了。” 船上管事都是读书人,闻言有人面露戚戚,只道那怪鲸虽开得凶残,也是为子报仇,舐犊情深。乐逾道:“解开铁链,归还它尸身。”那小鲸犹如知他满身父亲或母亲的血,看不见却一次次嗅着血气撞来。 乐逾方才被怪鲸杀气所犯,大开杀戒,越发狂暴无法自持。他自幼无父,不觉父子天性,待到成为他人的父亲,才知一个父亲爱惜保护子女之情。船工齐力解铁链,乐逾对它道:“此处距我鲸鲵堂仅十里,乐氏子孙死后皆归葬于海,到时你尽可以来吞我尸身。” 入夜时分,船抵蓬莱,岸边栏杆后站着三五位校书与管事,或老或少,皆穿裘衣,又有仆从手提灯笼跟随迎候。待那船靠近,几位校书见得乐逾身影,同是惊愕。韩校书年事已高,震惊地抬手揉眼,只当看错。郭校书低声道:“怎会如此……” 那年轻的陈校书为人周到,先飞快看一眼辜薪池与林宣神情。林宣目中微有讶然,辜薪池却一闭目,他也愿是灯火晦暗,看花了眼,却太了解乐逾,他气质与离岛之时大异,是真的年未而立就已生白发。 辜薪池已有决断,对韩、郭两位言道:“劳两位久候,真叫我等晚辈汗颜。如今岛主来了,两位疲乏,岛主也累了,今夜恐怕打不起精神续话,不妨就这样,两位先回去安歇,明日岛主休整好了,一定亲自上门拜会。” 第50章 两位鬓发花白的老校书对望一眼,都觉方才所见,黑发间黑是黑,白是白,丝丝白发触目惊心,竟有些慌乱不得语了。既然辜薪池提出,林宣含笑附和,便先将这二人送走。那年轻的陈校书也告辞陪送。 辜薪池独立岸边,待乐逾上岸,却不料乐逾离船之后等了等,一个怀抱襁褓的乳娘小心跟出。 他与乐逾隔几十步对看,千头万绪,难以交代。一旁早有在乐逾后下船的管事,以袖拭汗道:“见过辜先生,劳先生亲迎,真是幸甚,哎,幸甚又愧甚!岛主不准,我辈也不敢对先生提及,岛主此番回来,还带了……” 却见乐逾行到他面前,从乳娘怀中将那襁褓一端,递给他道:“薪池,来看我儿子。” 乳娘怀里一空,大惊失色,辜薪池责道:“你吓着他了。”乐逾将儿子一塞,那婴孩恰好醒来,睁着一双眼睛望向辜薪池,吮了吮嘴唇。辜薪池心生怜惜,交还乳娘,道:“这孩子生得很可爱。” 再美的人在满月之时都看不出多美,五官还平扁,唯有眼唇显出几分轮廓。乐逾听他所言,这才伸手,那婴儿幼小,越发显得他手掌大。乐逾仿佛这才第一次看一番儿子的眉眼,道:“你信不信,他‘母亲’本就是我今生所见第一美人。” 乳娘惠娘抱婴孩下去,乐逾道:“我的鲸鲵堂如何了?”那管事见状已然退下,辜薪池笑道:“不敢有负所托。知道鲸鲵堂主人一回来,不问旧友,先问鲸鲵堂。也罢,由我带他去看。” 便只要两个仆役一前一后打灯,其余事交由林宣,两人先向松石园行去。山林间点缀亭榭,廊道幽深,其中一段,石阶宽阔却陡峭。辜薪池今夜等候许久,走到半途已觉体力不支,乐逾转身伸手扶他,在这一扶之间,仿似半年光景电光石火般闪去,他们不过在岛上小龙潭亭内曲水流觞,玩得误了时辰,夜里才乘兴而归。 蓬莱岛上多有典雅富丽的居处,因初代先祖乐游原留下“举灭鲸鲵”手书,岛主起居之处称为鲸鲵堂。乐羡鱼的鲸鲵堂在枇杷馆,自她去后已被乐逾珍而重之封藏,不许人踏足一步。乐逾的鲸鲵堂却在松石园内,一派狂士隐逸于山林的兴味。 推开柴扉,园内洒扫精心。仆役将堂中灯火点明,帘栊洁净,一尘不染。屏风上尽是狂草,碧玉珠帘后,四面墙上也多挂蓬莱岛收集的名家书法。盆景内绿苔尚湿,竟是每日得人照拂。 辜薪池道:“你不在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我功德圆满。眼下完璧奉还,鲸鲵堂主人可还满意?”乐逾将棋盘一移,靠坐道:“满意到想向你讨杯酒。”辜薪池见他不拘礼法,心怀一宽,也卸下大氅放在身侧,松懈道:“那便唯有‘寒夜客来茶当酒’了。” 辜薪池挽起衣袖烹茶,红泥小火炉,两人之间一灯明亮,烛火跃动。乐逾把玩茶杯,道:“你不问我?” 说是三个月,却离岛大半年,归来鬓边已生白发。辜薪池细究他身上的凌厉,道:“你不说便是不想说,你不想说,我为何要问。”乐逾道:“我想不说,你就不问,还替我把其他人拦住。”辜薪池一笑,道:“你既然对我都不想说,我怎么能让其他人再来问你。” 乐逾看他片刻,道:“其实没什么不好问。”辜薪池听他这样说,看向火光下乐逾黑发间丝丝白发。有许多话想问,却不提一个字,只道:“你这次出去,想必经历了很多辛苦。” 乐逾道:“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想起萧尚醴的脸,双眸情恨缠绵,额上海棠般的红印。在自己臂膀中,肌光如雪,曾拥他入怀,便足以抵消相思之苦。他道:“并无辛苦。” 辜薪池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此番壮士断腕,南楚海商会的人手全面回撤,是否要增添到其余三国。而南楚武林,春雨阁顾三公子入主垂拱司,挟天威联络各大门派。要不了几年就会与蓬莱岛呈敌对之势。这深秋当真是多事之秋。 乐逾道:“按兵不动,传知岛上诸位管事,我要闭关。” 月上中天,辜薪池自鲸鲵堂出来,林宣等候在外,乐逾就没有多送。他身影颀长,一路行出,还在系大氅衣带。 林宣将乳娘与小公子安顿下,本要调笑辜薪池一句“先生怎么每次走出门才记起披衣服”,见他神色,不由担忧道:“先生……” 辜薪池对他笑道:“我没事。”自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去,道:“总算有一件好事,小公子的名字定下了。”蓬莱岛乐氏为子女起名都依照心境,乐逾的名字从“渝”至“逾”,便是其母乐羡鱼参破情关,自“此情不渝”,到“世间无一物不可逾越”,也自此逾越宗师难关。 及至乐逾,纸折四折,林宣接来展开,果然是乐逾的笔迹,笔意纵横。取名既然从水,那纸上就赫然一个“濡”字。 辜薪池想起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5 乐逾方才说过,若有女儿,取名乐如,既然是儿子,便取名乐濡。林宣抬眼,两人心头浮起同一句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而此时千里之外,锦京城内,楚宫里宴席不断。数月前太子加冠大婚,楚帝年五十四,二立太子后身体忽地不再康健,时常抱病,索性降下旨意,许太子临朝听政,掌监国之权。他虽下罪己诏,却不曾停修宫殿,如今太安宫竣工,自携容妃移居过去,日日歌舞饮宴。 今日朝会,又是太子奉旨听政。因边关来奏,太子下朝后便去太安宫觐见。楚帝移居太安宫后太子得赐理政,皇位谁属已经分明了,萧尚醴朝事繁忙,愈发少见容妃。 太子妃田弥弥日日来向容妃请安,说是太子殿下万事皆好。容妃情知他操劳,在歌舞中将双目望向他,生怕幼子有一丝一毫的憔悴。万幸萧尚醴与她一般,再事事辛苦,再备受折磨,都不损伤颜色。容颜与额间深红锦带相映,掌权之后,更添一种山顶雪一般的高华。 她望着萧尚醴,悲欣交集,却不得在楚帝前说一个字。只五指裹在丝帕中,朝萧尚醴轻压。 萧尚醴目中现出安抚神色,在楚帝面前,禀过事便辞去。容妃目送他背影带东宫侍臣走出,殿内歌舞靡丽,她坐在上首却如在一片修罗血池中,听身侧楚帝沉沉道:“他已长大了,寡人把江山都交与了你的儿子,你还有什么好怕。” 萧尚醴万般念头沉浮,一时是边关之事,结盟东吴攻西越一事已不远了,大将军吕洪拥兵自重,迫朝廷一再容让;一时又是母亲,伴君如伴虎;再一时是高锷把持朝事,需倚重这老臣,宠爱他的孙女;又一时是垂拱司,如何步步收拢江湖势力;唯独不敢想乐逾。 萧尚醴坐在辇车上,闭目反复思量,下辇时竟已头疼涨裂。田弥弥在东宫前相迎,见他面色苍白,便不动声色见礼,与他携手入内。 田弥弥对他毕竟无多少心疼,萧尚醴见她似有言待说,也不多话,只挥手令左右退下,道:“太子妃……不必踟蹰,直言。” 他仍按着额角,却竭力正坐,不失一点仪态。田弥弥轻叹一声,敛笑道:“今日是十五,妾身去殿下昔日的静城王府,不曾想竟遇上一件趣事。” 萧尚醴道:“哦?”田弥弥语意如一把小小的钩子,道:“妾身才到静城王府外,竟有一匹马奔出,惊了妾身的仪仗。” 她是宁扬素的女儿,岂会被区区一匹马惊到。萧尚醴看她不语,她续道:“马上有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似横冲直撞,抢在被侍卫按下之前下马请罪,求妾身将他引荐给殿下。” 萧尚醴平淡道:“他是什么人?”田弥弥道:“殿下记得福王太傅鲁行致?这少年叫方寿年,祖父本为偏将,战败获罪,家眷沦为罪奴,被卖到鲁府。鲁氏附逆斩三族,他训马训得好,便入了王府驷马司。” 萧尚醴道:“你认为他值得孤一见?”田弥弥对上他一双美目,两人眼中都是星火一闪,她轻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他有几句话倒值得殿下一听。” 那罪奴方寿年束手就擒,被锁在东宫文华殿后僻静处。太子与太子妃屈尊去看,那里一串囚着四个少年,全是罪奴,其中三人帮那方寿年引开马厩仆役,才放得马出来。 方寿年虽有十三、四岁,又是打头主使的,却比同龄人瘦小,脸颊尖削如同只有十一、二岁。满脸青肿血迹,一身布衣上散出一种马汗味。 见到萧尚醴,其余少年懵然慌张,他却挣扎着咚咚叩首不止,道:“殿下在上,求殿下大恩大德,准我等从军!” 罪奴出身要搏前途唯有从军,萧尚醴吩咐道:“冲撞太子妃,按例当杖杀。孤念你等年幼,处鞭刑二十。” 方寿年愣了一愣,竟如一只幼兽双手死死抓住萧尚醴靴子,被侍卫拖开,仍撞地求道:“殿下英明,殿下仁德,我愿意领罚,求殿下准我投军!我一定为殿下——” 他被侍卫将头脸按在地上,萧尚醴止步道:“你能为孤做什么?一群小童,尚不足以为一人敌。”他却在侍卫手下咬牙道:“我现在不能为一人敌、五人敌,将来却能为十万人敌、百万人敌!殿下明鉴!” 萧尚醴听而不闻,田弥弥知他心意,忽地一笑,对侍卫首领道:“他们毕竟还小,小惩大诫,不要打死。” 行至文华殿外园林内,果然见萧尚醴在等她。田弥弥含笑施礼道:“妾身不分轻重,以小事烦扰殿下,请殿下恕罪。”她看萧尚醴神色,又道:“今日是十五,虽说初一、十五殿下该留在妾身处,但妾身今日识人不清,触怒了殿下,殿下是要去陪高妹妹吗?” 萧尚醴道:“你倒是很看重她。”田弥弥笑道:“殿下看重谁,我自然也看重谁。”萧尚醴道:“大将军吕洪欲将侄女献给孤,孤已经应下。让她们去争,多向你兄长去信哭诉,要吴国做你的凭仗。你知道该怎么做。” 萧尚醴要养精蓄锐,她也要忍。上有楚帝,外有他国,朝中尚有手握重权的老臣大将。田弥弥轻巧行礼,道:“妾身明白。” 不多时,太子妃触怒太子殿下一事暗地里传开,太子与高氏用膳。舒宁殿内,田弥弥赐聂飞鸾同席而食,笑吟吟望她桃花似的脸,鞋尖在席下探去。 聂飞鸾如今常在她身侧陪伴,只是尚无女官职衔。被她作弄一通,好容易有人来问那罪奴冲撞太子妃一事如何处理,田弥弥略一沉吟,道:“此事是静城王府总管失职,自驷马司仆役到王府管事,全罚俸三个月。” 聂飞鸾讶然看她,待人退下,田弥弥挽她手道:“姐姐是不喜我的处置?”聂飞鸾对她全没脾气,只叹道:“我还以为你颇欣赏那孩子。一旦罚俸,王府上下有人记恨他,他的日子就难过了。”田弥弥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姐姐别看我与太子殿下多金枝玉叶,尚且要忍。身为罪奴却一心拼一个前程,怎么能不忍。那孩子年纪太小,锋芒太盛,若是学不会忍耐,太子殿下以他为剑,反而会伤了自己的手。” 聂飞鸾担忧道:“但不管不顾,他若没能熬过去?”田弥弥轻轻握住她的手,十指如玉,腕上金环玉环,目中却隐隐显出宫廷养不出的果决,道:“姐姐没听见他今天说了什么。要是连一些欺辱折磨都熬不过,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第51章 三个月后,南楚太子纳大将军吕氏侄女为良娣。大将军吕洪膝下无女,胞弟弟妹早逝,将侄女养在家中。本欲大办,却被幕僚谏止,道是良娣品级本就在妃与侧妃之下,嫁仪若是反超了二妃,恐于礼不合,招人诟病。 可大将军一意孤行,并不听从,吕氏女的陪嫁添妆虽不敢僭越延秦公主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6 ,却处处比照侧妃高氏。东宫妃嫔渐多,太子却一心政事,夜夜独自宿在明德殿。 他梦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山洞,深处极暗,却有隐约流水声。萧尚醴循声走去,一身华服穿行于这不见天日之处。 眼前越发开阔,微光透入,水声转大,竟是一条河流。萧尚醴怔怔转身,那河水越发湍急,奔流不止,对面却沿河走来一个高大带剑的男人,走得不疾不徐。 萧尚醴屏住呼息,一语不发,那男人却目不转睛直看他的脸。犹如看泥泞山道上一捧雪,血池中一块玉壁,夜幕中一轮明月。 隔滚滚河水波涛,被他一看,萧尚醴早当自己心如铁石,却心潮起伏。他强忍转头,不去看那男人,道:“我又娶了一个妃嫔,你可知道?真是可笑。我每次仅是抱谁入怀中,就觉得背叛了你,像被锥刺斧砍,不得安生。你却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与她生下孩子……” 萧尚醴眼中似乎盈起泪水,眸光莹莹,却冷冷道:“她是怎样叫你的,会叫你一声‘逾郎’吗?逾郎,我想你想极了,恨你也恨极了。” 他目中嘲讽之意刻骨,素日里人前端庄自持,这话既像怨妇,又满是恨意,他绝不在乐逾面前说,却敢说在梦里。 可他生得太美,纵有无尽愤恨,无尽委屈,与乐逾仅隔一条河相对,在乐逾眼中都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乐逾面上神色复杂,见萧尚醴隔着一条水,对着他垂泪,心里一阵阵痛,却没有越过水去,把他抱入怀中吻去泪水。那水犹如银河,一旦隔开,咫尺之间遥不可及。 只是一个幻影,就足以令他神魂颠倒,心痛不已,但他已不得不斩断这一份相思。放纵心魔如火,越烧越烈,便不能成为宗师。 若蓬莱岛没有宗师,不提眼下,再过几年,新宗师涌现,他母亲的旧宗师余威不在,蓬莱就真成了海上孤岛,无所依靠。 这也是为何他一回岛便闭关,却没有一个人有异议。昔年沧浪侯乐游原自周朝始皇帝手中取得蓬莱岛,蓬莱岛上人尽皆知,蓬莱岛能置身四国之外,不尊君父,将诸国国君视作凡人,二百年来,倚仗的正是乐氏后裔与先祖一般天资超凡,宗师辈出。 这二人在梦境中隔水相望,萧尚醴额上仍系绫带,绝不叫人轻易见得那艳丽痕迹。乐逾却觉在这漆黑长梦中,他的眼唇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令他甘愿渡水赴死。 他们各有不得不做的事,无论如何寻不到一个妥协的法子。乐逾终于毅然转身离去,沿那条河水前行,将那美人远远留在背后。 萧尚醴见他走远,眼前竟然看不清了,肝肠寸断,只觉满腔恨意,盈在睫上的泪水沾湿衣襟,他狼狈到这地步还不失态,面带泪痕,轻轻道:“逾郎,你会后悔的,我会叫你后悔的……你在梦里,都要这样伤我的心……” 乐逾不再回头,一径前行,走了多少时辰,多少天,辗转反复,仍然是一线光都追寻不到。唯有将萧尚醴抛开,才能从离岛以来种种经历中领悟。 离蓬莱大半年,心境已大不同,离开时无拘无束,如今却心魔难消,戾气缠身。情字的苦他已经尝到,却不知何时能够脱身。或者他也不愿脱身,就如体内的情蛊,未解的相思之毒。他既然对那天下独一无二的美人有情,就要为他一世受情孽折磨。 萧尚醴对他也是如此,天下有情人从来逃不过孽。乐逾只道凭什么,凭什么有情皆成孽。无情不苦,而有情最苦? 心念动摇,这无休止的山洞道路摇摇欲坠,仿佛这一方天地的支柱被撞倒,头顶与脚下都要灰飞烟灭。 他忽然听得一声叹息,漆黑之中泛起幽幽青光,凝成一个男人。身材年龄与他相仿,面容亦相差无几,却头发全黑,眼含笑意。削荆为簪,别有一种宽袍大袖清朗之气。虽然也腰间佩剑,却不像乐逾是有些雅兴的习武之人,更像文武双全,足以高歌拔剑的隐逸文士。 乐逾道:“你是谁?”那人道:“是你神游太虚,心念所致,召我现身相见,却问我是谁?” 青青云外山,炯炯松下石。顾此山中人,风神照松色。——那是乐氏先祖乐游原,乐逾道:“你未免看起来太年轻。” 乐游原道:“哪怕作古几千年的人也有年轻的时候,更何况你想见的我,是与你同岁的我。” 乐逾道:“这是二十八岁时的你。”乐游原一笑道:“我确实是二十八岁时的我。” 乐游原一生颇为离奇,不知父母籍贯,十余岁雪夜里冻僵在一所道观外,被道长收为弟子。未及冠就屡屡有惊人之语,因为自知惊世骇俗,寄身道观十余年,离群索居,不与外人来往,只求平静隐居到死。 及至而立之年,南方大旱,颗粒无收,饥民流离失所。如今南楚、东吴、西越交境处,两百年前有吴越荆楚四国,连年征战。 当是时,乐游原所在道观收留饥民,却因战事而封山,道观诸人带领饥民挖野菜充饥,还是病死饿死无数体弱妇孺。 他见过人间惨状,闭门一月,然后振剑而起。拜别师长,舍弃道号,只身一人入世,在周始皇帝尚未发迹时便拜他为主。 他最不认为世间应当有皇帝,却用十年辅佐周始皇帝横扫中原。因为在他死后百年千年或许有人与他所见略同,但在他存世的几十年里,他离经叛道之处注定不会被世人接纳。助周始皇帝一统天下,虽然是违心之举,却使百姓免遭战乱一百三十年。 他一生只娶了一位令他尊重深爱的夫人,生则同衾,死后同葬于海。蓬莱岛乐氏后嗣无论男女,皆入宗谱,也皆可为岛主。 这两人对立,一青一黑。乐逾对那青影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乐游原而非我造就的幻象?”乐游原不以为忤,道:“即使我是幻象,你在造就我时也不会让我有是幻象的自觉。我是真是幻不在于我,只在于你。” 乐逾道:“我是否要叫你一声先祖大人?”乐游原道:“我与你在你的心境之中,再无旁人,何必用‘你’‘我’之外的称谓加以区分。更何况……”他从容道:“在这个世界,我是你的先祖;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你是我的先祖。” 乐逾道:“有趣。”乐游原笑而不语。乐逾道:“既然是二十八岁的你,你就还没有写出《正趣经》。” 乐游原坦言道:“我与你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二十九岁时会发生什么,遑论二、三十年后。你既然说我写了《正趣经》,不妨先对我说一说,什么是《正趣经》?” 乐逾道:“《正趣经》是对大衍之数的一种解释。” “大衍”出自《周易》,有说大通太,衍通演,大衍即是推演天地万物。若通晓此道,便如《周易》所言,“此所以成变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7 化而行鬼神也”。 习武之人所选的道各有不同,但归根究底,世间所有能修行成为宗师的法门都是对大衍之数的解释。 天地间存在至高之道,世人试图给出的任何解释都有谬误,只能窥到大道粗浅的演化规律。但能窥到大道的表象,便能成为宗师。成为宗师之后,能感应天地间种种变化,才能对大道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一种武功心法再高明,传承百年,凭借它成为宗师的也不过一、二人。乐氏却凭借《正趣经》屡出宗师,因此《正趣经》被认为是最接近大道的心法。 每一代乐氏子孙都以数十年修习《正趣经》,乐羡鱼成为宗师之前,对这心法的领悟自以为有十之五、六,成为宗师后才惊觉仅有十之三、四。至逝世时,竟连十分之一都不敢说懂得。 乐逾只在这一处太虚境中与乐游原论道,不知晨昏时日,如若几十天,又如万般玄机,无穷妙法,辩得唇干口燥,争锋相对,所度过的时辰仅在闪电一闪,火光一亮的弹指间。 乐逾将二十余年来所悟所知全盘倾倒出来,乐游原若有所得。两人一时无话,乐游原道:“我现身前,你心境动摇,险些连这太虚境也维系不住。” 乐逾道:“如你所言,我与你既然在我用心念造就的太虚幻境内,为何之前我会见到旁人。”乐游原笑道:“那个‘旁人’是个美人,又是你的眼中人,意中人,心中人,你心心念念俱是他,他怎么能不来你心境中扰你?” 乐逾沉默,道:“我如何可以不想他。” 乐游原笑道:“你不是已经做到了?” 那岸边相望不相亲,明明愿为了他蹈海自沉,蹈入情天恨海赴死,却只身离去了,留美人在云端泣。 乐逾一瞬间如有千万念,乐游原身影渐淡渐散,太虚境漂浮起来,万物如云如雾,围绕着他,又被风扫尽。 周遭清寒弥漫,他盘膝坐在石台上,面前一面玉璧,刻满涂朱砂的篆书,正是当年乐游原留下《正趣经》的地方。 这山洞中空,宽十丈见方,高两丈,云母为墙,无床无椅,仅有一张石台。两侧花盆中栽着几簇灵芝,有如仙家洞府。 他推开石门出去,外间腊梅盛开,已是岁尾,蓬莱岛上小雪初停。亭台楼阁,花枝松顶,都是一层积雪的白。一个小童捧一只瓶子,裹成个喜庆的粽子,清晨睡眼朦胧来折梅花,见他站在林中便是一激灵,叫道:“岛主出关了!岛主出关了!”却见高大的黑衣男人一笑,在小童头顶一拍,如一只鹰般疾飞不见了。 致力于做一个不啰嗦的楼主,还是频繁啰嗦,不想看的gn可以跳过。 祖先认为世间不应有君主,却辅佐千古一帝建立基业,功成身退,早已看到兔死狗烹的结局,退居海岛,发展海上贸易,坚持一夫一妻制,他仿佛忽然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自称来自一个小渔村,但是小渔村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那个渔村名叫,深圳。所以他就是穿过来的。 祖先是一个反对强权的人,同时是一个男性女权主义者。他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超前的理念也注定得不到任何共鸣。 他从201x年穿回一个古代社会,是岛主的祖先。但是在201x年的世界,他是岛主的儿子,也就是蛾子的后代,岛主反而成了他的祖先。类似逻辑是: 乐游原(穿越后)——许多代——岛主——到了201x年——乐游原(穿越前) 这是一个悖论,没有祖先就不会有岛主,没有岛主也不会有祖先,像一个圆环首尾相连。但是这个设定在文中不会拓展延伸,也不影响大的情节。 而另一个悖论是,岛主的正趣经来自乐游原,而岛主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把正趣经交给二十八岁的乐游原,那么乐游原二十年后,五十岁时留下的正趣经是不是来自于岛主? 所以说正趣经究竟哪来的? 另外关于大宗师的问题,有姑娘没搞懂,那么我总结一下: 第一,断天君算出有大宗师,大宗师不在现在的四位宗师中(岛主娘已经死了) 第二,大宗师在现在的小宗师中 第三,谈崖刀和北汉舒国师,还有世外高人某大师都认为大宗师只可能是岛主和瑶光中的一个 第四,lz说过岛主没成为大宗师 所以岛主的儿子之类的,现在不是小宗师的都没成为大宗师的可能,什么没出世或是小孩子都不可能。 第52章 雪色连天,云生结海楼内燃着暖炉。日光照在桌上,纸是澄光宣,墨也是松烟墨,一个英俊沉稳的男人正坐悬腕。辜薪池写下几行,一股寒香自身后袭来,一枝腊梅探到眼前,撩了一撩,花枝抖动,一个醇厚男声不疾不徐道:“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乐逾站在窗边,将几枝折来的长而劲的腊梅递给他。踏雪折梅,归来相赠,仍是一身黑衣,戾气没有完全消解,却终于有了几分离岛前的样子。 辜薪池虽然不习武功,也看惯各家秘籍,“道”之一字,到高深处,文武都是相通的。他见乐逾带几分笑,也展开笑意道:“我该不该说恭喜?” 乐逾在他身边坐下,道:“留着你的恭喜,我离宗师尚有一线之隔。”依他现在的修为,那一线悟不悟得到,几时悟得到,全凭天意。瑶光姬比他早一步到小宗师顶峰,也是至今未能突破。 他要成宗师的劫是情劫,不知瑶光姬修的是无情之道,又将遇什么劫。闭关一场,能做到暂时不去思念心中的美人,暂压心魔,已是万幸。乐逾看辜薪池亲手将梅枝插入一只雪白大梅瓶,道:“我闭关了多久?” 辜薪池道:“一年零三个月。”乐逾见窗外雪景,道:“我还以为只有三个月。”辜薪池看着他,喟叹道:“令公子的抓周宴可都已经办过了。” 蓬莱岛乐氏一向看重子女,从未有过这样子女还在襁褓中而父母不闻不问之事。可乐逾这回闭关是心魔所累,不克制心魔就只能走火入魔。乐逾只道:“有你在,我很放心。”他必然有情非得已处,辜薪池知道,放好梅花,便招来个书童,温声道:“去请小公子的乳娘带小公子来,路上冷,小心雪。” 不多时,一个侍女打伞,乳娘惠娘弯腰牵一个穿小狐裘的孩子走来。远看就是雪白毛茸的一团,走路时握着乳娘的手,腿抬得高,一蹦一跳,露出一双缀明珠的小白靴,鞋上沾几星雪。却是乳娘抱他一路,到云生结海楼前才让他走几步给父亲看。 室内坐着几个人,乳娘要向他指明父亲,却被辜薪池压下。小公子歪头看看,睁大一双眼,向乐逾扑去,抱住他的腿,叫道:“父亲!”又仰望辜薪池,一知半解道:“先生!”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8 那乳娘见状乞求地望向辜薪池,辜薪池上前垂手摸孩童头顶,温柔道:“这就是父子天性。”乳娘忙道:“小公子比别的孩子聪明,别的孩子一岁半不到,顶多会叫爹爹、妈妈,小公子可是连蝴蝶、鹦鹉都会叫了。” 乐逾抚他头顶,却不知一岁半的孩童是否应该如此,乌发细软早已过肩,两鬓鸦黑如雀羽的绒毛,额发松散覆在眉上。眉不淡不杂,形貌稚嫩,眉形却已见姣好,双目顾盼之间漂亮已极。乐逾皱眉,但觉一阵心痛,那天下第一的美人含情含恨的脸又现在眼前,眉目渐渐与这孩童重合。 那不应忆起的美人孩童时是否也是这样?乐逾轻而易举将这孩童稳稳举起,却见他“呀呀”发声,手里攥着一件物事。乐逾抱他在膝上,自他手中拿出那物事,辜薪池随他看去,微微一笑。 却是一只四个齿的小插簪,白玉琢的簪身,顶上卧一只白蛾子,两个翅膀是雪白的兔毛球,金丝细刻为弯弯的双须,若插在发髻上,该是步步晃动。蛾儿雪柳黄金缕,那是元宵佳节女子看灯会时戴的饰物,亦是乐逾母亲的遗物。她离岛一趟,带回几样物件,不知是在何处与何人看过一场元宵灯会,又簪过这精巧可爱的蛾儿。 乐逾对母亲旧物很是看重,辜薪池明白他的思母之情,在他身边劝道:“夫人的物件你不许人动,但抓周历代岛主的东西都要放一两样,我就做了这个主。”乳娘也道:“小公子自抓周就把这簪子握在手里,谁抢都要哭闹。” 乐逾终于哂笑,道:“你做主自然很好。”将插簪放回幼子手里,道:“他与他祖母有缘。”又问道:“还没有乳名?” 这位小公子在蓬莱岛上是个宝贝,乳娘也是小公子小公子地叫。小公子在父亲膝上爬来攀去,听人谈论,也抬起头,茫然望乳娘,望父亲,又望先生,抓住了父亲的衣服。乳娘答道没有,乐逾看辜薪池一眼,却见对方一派君子姿态,不是辜薪池指点,这孩子一抓就抓到祖母的旧物,当真聪明,便端起儿子递回给乳娘,道:“乳名就叫‘小蛾’。” 辜薪池忍俊不禁,这孩子生得美貌,再起个女儿家似的乳名,长大了想必有难为情的时候。 乐濡抓住乳娘衣袖,念着“惠娘”投入她怀中,乳娘却代小公子焦急,小公子的亲娘生下小公子就去了,连个名份都不曾定下。如今小公子是岛主的独子,受尽万般宠爱,若是来日岛主续弦,与新夫人再有子女,小公子的处境该多艰难。如是想着,又抱紧怀中幼童。 却听乐逾道:“他周岁时我不在,到两岁生辰,我会替他补办一场。” 乳娘带乐濡下去,云生结海楼外廊道上远远有人走来,披着与岛上其余校书郎一色的斗篷,却身姿秀颀,肩背柔韧,虽是男子却有几分绰约,一看既知是林宣。 他手上拎一只食盒,乐逾站在窗边抱臂,只待看他盒中装来什么点心吃食。那漆盒盖开启,其中竟是绒布裹着的一壶一盅。壶中倒出参汤,恰好装满七成。 林宣道:“若是早知岛主出关,我该再暖一壶酒带上。”乐逾坐在一旁岿然不动,目光扫向辜薪池,又扫向林宣。 林宣送参汤,辜薪池不肯喝,林宣才会专挑他出关时送来,使辜薪池不能当着他拂学生颜面。这二人之间种种不应有的情愫,他们不点破,乐逾也懒得管。辜薪池礼貌道:“多谢。”林宣的汤药永远算好了,在恰还温热时送上。 乐逾出声道:“这一年半内局势如何?”辜薪池还在服药,林宣谦逊柔和道:“说来话长,但正如先生所言,总不辜负风起云涌四个字。” 乐逾道:“你来说。”林宣道:“岛主决意舍弃南楚,海商会的管事都已撤出,明面上生意的店铺地契都交予南楚朝廷,外人不知的产业也在两年间卖出九成,仅有一成不好出手,依晚辈看来,为长远计也可不出手。” 乐逾看向辜薪池,却见辜薪池点头,这是他的意思。林宣谨慎道:“江湖之中,春雨阁顾三公子手段如何,我不说岛主也心里有数。如今形势,江南半壁已归附垂拱司,唯有嘉陵霹雳堂雷撼龙,虽不愿屈身事君,又难当天子之势,不平亦不鸣,与垂拱司貌合神离,勉力支撑罢了。” 乐逾指林宣对辜薪池道:“他纵谈江湖事,颇有你当年的影子。”辜薪池昔年初掌《蓬莱月闻》如椽之笔,写过几桩江湖中无人敢写之事,有“文心剑胆”之誉。 如今江湖衰败已成大势所趋,中原各国都将抑制江湖豪强,各国自朝廷至江湖都在翘首观望。南楚武林目睹春雨阁顾三公子奉上百年基业,亲身为天子效力,但不效力又能如何?江南武林如一棵树干已死的巨树,枝叶犹存,却挡了天子的道。这样多江湖人总要有一个去处,由春雨阁主人亲手收编,移种别处,至少能尽力保全江湖人物,不要损伤江南武林的根基。 千万张口齐齐噤声,《武林志》《江湖快报》也一字不提,一年半内便有百余个大小门派在这沉默中投靠垂拱司。唯有《蓬莱月闻》丝毫不避谈此事。 在江南武林,人人称霹雳堂雷乾一声雷老爷子,他名乾,自号撼龙。若以江湖辈分论,他的师父与乐逾祖父平辈,他应当与乐逾之母平辈,但他比乐羡鱼年长二十余岁,自然看不起蓬莱岛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遑论乐逾这生父不明的小子。 辜薪池道:“两个月前,顾三公子再度下帖,请霹雳堂雷老爷子共议大事。雷撼龙却喝得烂醉,发起酒疯,扯顾三公子质问,他号‘撼龙’可是犯了忌讳,对当今天子大不敬,该不该问罪量刑。” 雷撼龙与顾三已势成水火,却仍要设宴一桌吃饭。雷撼龙发疯卖狂,看似坠了顾三公子面子,却是外强中干,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乐逾一时无言,却又忽然大笑,也不知该痛还是该笑。顾三背后是萧尚醴。那大楚太子养在深宫宠妃膝下十六年,一朝现于人前,不到两年,尚未登基继位,在朝政上养精蓄锐,锋芒所指,竟先逼得江湖动荡。 林宣见他骤然大笑,也是讶异,乐逾道:“南楚朝局如何?”林宣镇定心神,道:“有一件宫闱秘事难保真假,说是容妃日日为太子担忧,惊惧过度,大病一场。楚帝险些赐死太医,为解容妃心病,有意立太子为监国太子,此后如太上皇一般安闲度日,将军国大事悉数交予太子。” 乐逾道:“军国大事?”林宣道:“南楚与东吴共同攻越已成定局,今秋借故向并州调动了粮草,大战就在今明年间,据说西越君臣已在商议求和事宜。” 西越有狂花居士沈淮海那位宗师在,虽说宗师都被宗师之约束住手脚,不得出手相助,却也不会坐视西越亡国。南楚东吴虽然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89 势强,也要忌惮宗师之威,在西越宗师离世以前,只能逼迫西越割城池,献财帛。 林宣沉吟道:“还有一件事……”他道:“梁城新建了一支水军,不知是不是,意在蓬莱。”乐逾道:“不必不知了,意就在蓬莱。”他起身向外走,道:“替我广发请帖,不能漏了霹雳堂,乌兰郁也邀上。拟于犬子生辰,聊备菲酌,敬迓贲临。” 值此江湖多风雨之际,蓬莱岛主广邀宾客。他既能邀宾客,便是出关了。江湖皆已知晓两年前与瑶光姬论剑的“凌渊”是蓬莱岛主乐逾,年十四便杀天山蛊王,有了小宗师修为。 若天下小宗师是一群马,瑶光姬与他当仁不让应为首。可现下瑶光姬在论剑后奉北汉国师法旨,面壁思过,蓬莱岛主虽然出关,却也无从得知修为突破到哪一步。江湖之中流言纷纷,竟有人暗暗猜测,莫非蓬莱岛又出了一位宗师。 顾三自不能让他占尽风头,乐逾十二月末出关,三月便传出消息,说是春雨阁主顾三公子的夫人“惜雨刀”顾藤衣早已登上小宗师境界。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蓬莱岛上文人多,三月有踏春,四月有游春。选取岛上松间有流水处,铺设坐毡锦障,好似林下山人。诸人携带杯盏点心,饮酒者曲水流觞取乐,爱茶者舀清泉烹茶。 临溪的一块大石上,刻出一张棋盘,林宣落下一枚棋子。却是昨日与辜薪池下棋,中盘投子认输,此时复局推敲。 蓬莱岛上有若干孩童,因此设了学堂。饱学之士既多,就不必从外请讲师。几位校书郎轮流授课,每逢旬日辜薪池去讲学。“踏春”“游春”之日学童都要守礼仪侍奉师长,管事们便请辜薪池去。幼童才开蒙,先讲《诗》,不学《诗》,无以言。童子们以《诗》中不解之处提问,师长们也含笑点拨,林溪两岸处处是吟咏问答之声。 乐逾道:“你天生聪敏,不愧是‘神童’,只是下过棋的人太少,棋力难有大进益。”林宣却只低头微笑,道:“谢岛主赐教。” 乐逾见他神色慧黠,这才悟到,笑骂道:“你这小子。”林宣与辜薪池数月前的争执早已过去,相处如常。林宣的棋本就是为陪侍他那位先生下棋学的,当然只需钻研一个人的棋路,何必到处寻觅对手,精修棋艺。 林宣见他难得开怀,便又道:“还有一件喜事,岛主可还记得芜城遇到的伍世兄?”就是那个骰子不离身,练字不间断的野店客栈账房。乐逾了然道:“我借用过他名字。” 林宣打趣道:“能以随便一文钱为信物的,除岛主外不做第二人设想。那位伍兄确有不凡之处,自淛州护杜管事归来,又只身涉险,回淛州为杜管事变卖产业,所得钱财一分也没有私藏。杜管事看中他人品才干,将他招为东床。”这就是为何林宣要称他一声世兄。 乐逾道:“我记得你出岛历练时,杜管事也对你颇为看中。”林宣却只轻声道:“我的心意岛主并非不知。” 乐逾道:“你与薪池皆是行为端方的君子。”难就难在此处。林宣却涩然道:“先生才能称一句端方君子。”他自嘲笑道:“我的生父罪大恶极,不配为人。能有今日,全赖先生救我,教我。及到我稍有所成,有些微长处,便不遗余力地将我引荐给诸多名家,因此博得‘神童’虚名……”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林宣轻叹道:“先生待我如师父,如兄长,全无私心。我不该对他有这样的心思。有这样的心思已经是错,绝不敢错上加错,以我的苦痛去勉强他,让他有任何为难之处。” 第53章 辜薪池自溪边走来,石畔乐逾喝过几杯,离酒醉差得远,正扶石看棋盘。他与林宣都席地而坐,一个恭谨,一个随意,一柄新写的折扇随手扔在巨石面上,草书笔势奇崛,却是十个字:好僻谁相似,从狂我自安。 林宣满腹温柔与辛酸,见他来还怕被他看穿,便笑道:“先生有事和岛主相商?我为先生烹茶去。”乐逾好整以暇,辜薪池席地正坐,神态自若道:“我方才,看见惠娘在溪边落泪。”她是乐濡的乳娘,便是抱着乐濡在溪边拭泪。那漂亮幼童不明所以,咬字道“惠娘不哭”,提起雪白衣袖仔细为她擦,又搂住她的颈子在腮边亲一大口。 辜薪池怜惜道:“濡儿是个好孩子。”乐逾道:“我却不是个好父亲。”他出关三个月,见儿子不足十次,乐濡年纪稚嫩,不会委屈,乳娘是替他委屈。 辜薪池露出一点关切,笑道:“阿逾,我敢担保,你这父亲当得也不会太差。” 锦京,七月,东宫内繁华似锦,恰似监国太子的声势。夏木清荫处,蝉鸣里时不时一声莺啼。临水的水殿檀木阑干全被浓荫覆盖,水面绿波细纹,锦鲤嬉游。 殿内隔扇碧纱透出清凉,高足落地铜盘盛了消夏的冰雪,刚凿出的大块坚冰堆成尖,犹如一座散发寒意的冰山。 殿内席分宾主,顾三一身白衣坐在下首。上首一位鬓簪步摇,隔帘相对的盛装丽人,两人皆是眉眼间一派聪慧灵秀。坐主位的正是代太子待客的太子妃田弥弥。 觐见太子带一位小宗师有威逼之嫌,顾三只带苏辞随侍,那蓝裙云锦的女子跪坐在他身后,因她修为最高,听得一阵足音自水波上的廊道远远传来。 太子服饰绯红,监国太子在袍服外再加一重纱罩衣,腰系玉带。朱衣本该是极热,他肌肤却与腰间玉板一色。红白交映,不生一点汗意。 殿内为消暑热摆了两座铜盘冰堆,冰中混入薄荷香片,取冰凉醒脑的功效。他入殿时,那滴滴冰雪消融之声忽地清楚了,暑气顿时消散,令人觉得这太子殿下如白玉冰山,额上红痕又被压嵌珠宝的绫带遮掩。 田弥弥敛衽告辞,苏辞也退至殿外,萧尚醴与顾三议事。垂拱司既收纳那么多江湖人,总要让他们物尽其用,萧尚醴自一年前便示意顾三暗中以这些人监察重臣,终有一日,要扩及百官。 议过垂拱司,萧尚醴道:“梁城水军现状怎样?”顾三只含笑道:“就在下所知,训练倒是十分勤谨。” 南楚本来就有水军,只是擅长江河中作战,不擅长海战。顾三暗道,这位太子殿下貌若桃李,却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性情。他设水军,是容不下蓬莱。 顾三既然心寒,对萧尚醴比当年江上营救静城王时忌惮多了,对答愈发深思熟虑,两下往来却是谈笑如春。萧尚醴却道:“顾卿以为,梁城水军可否攻破蓬莱岛?” 顾三早已认定,世间不会有一个有才略的君主容得下无君无父的蓬莱岛。萧尚醴对乐逾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以至于在密室中被乐逾……所辱,不定被弄成何等不堪的姿态,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权位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0 之前,有什么私情。若乐逾危及大楚的基业,萧尚醴难道还会留他一命吗?蓬莱岛如今越发地与君父为敌,还没有被屠岛,无非是因远在海上,萧尚醴一时鞭长莫及罢了。 顾三道:“如今盛夏,海面风向难辨,在下以为暂不可行。” 萧尚醴道:“那么十月,何如?”他柔声道:“孤听闻蓬莱岛主为其子生辰广发请帖,毕竟相识一场,顾卿可否为孤送乐小公子一份薄礼?” 顾三去后,水殿里再无一人。萧尚醴倚在凭几上,这才显露出一点疲态。如一枝镇日开放,逼得人不敢直视,到深夜方才在花丛中幽幽寂寞的红花。 田弥弥抬指令侍女噤声,徐步入内。萧尚醴猛然睁目,尖锐地扫来,目光犹如千万利箭,田弥弥心头乍惊,却和声笑道:“殿下,是臣妾。” 萧尚醴看清是她,警惕也未全消,只闭眼淡淡道:“是你。”他一顿道:“孤记得你从前不以‘臣妾’自居。” 田弥弥一怔,她以往只在外人面前称一声“臣妾”,如今却在四下无人时也这样自称。她从容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殿下威仪日盛,臣妾不敢不恪守礼仪。” 萧尚醴只道:“听来太子妃近日在读《荀子》。”《荀子》是帝王之术,她是越发能忍了。她与萧尚醴虽为盟友,却更是宾主,她是宾,萧尚醴为主。宁扬素至死高洁,她却是外圆内方,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更夜园中率秦州十三骑奔救,慷慨清歌,在群敌前歃血为盟的豪情意气渐渐看不见,楚国太子妃仿佛真安然于做一贤妇。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一两年间,萧尚醴好像大梦初醒,本性显露,竟是个要乾纲独揽,不许人违逆的。 萧尚醴也念及当年结盟的情景,田弥弥与他同舟共济,已是他宫廷中除母亲外最信赖的人。他有几分倦意道:“父皇的千秋节,东宫敬献的贺礼表演可筹办妥当了?” 楚帝今年将满六十,本就应大办,楚帝加封萧尚醴为监国太子,萧尚醴便携文武百官齐上贺表,请将楚帝的千秋节与“朝岁”“祭宗庙”并列,普天同庆,楚帝大悦,便改新建来颐养天年的太安宫中辉萼殿为圣寿辉萼殿,在楚帝生贺之日于此大宴朝臣。 田弥弥笑道:“殿下自淛州带回江晚尘江娘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辉萼殿边畅云台已准备好了,五个月后,由她登高献艺,必不使君父失望。” 萧尚醴沉默一阵,才问道:“你今晨去侍疾,母妃‘病情’如何?”田弥弥叹道:“已大安了,再数日就可受诸命妇觐见。” 所谓容妃为太子忧心以致大病,险些香消玉殒是真,大病却是假。楚帝自萧尚醴夺权,封太子后就对他疏远,更不准他常伴在容妃身侧。 容妃思念幼子,夜间与楚帝同床共枕,却梦中泣泪呼唤,那惊惧之态触怒楚帝。寡人已将天下给了你的儿子,你竟仍视寡人如洪水猛兽!怒难自遏,面色铁青地扼住容妃咽喉,容妃睡梦中滚落床榻,乌发覆面,发色漆光可鉴,越发显得她肌骨孱弱,垂死挣扎,若非季女官与一众宫人多年来感激她仁慈,不顾生死,入寝殿匍匐求拜,容妃已气绝而亡。 楚帝以容妃急病之名夜传太医,季女官心知萧尚醴会闻知此事,情急慌乱之间,夤夜差遣太监出宫,传话太子,“母安,勿求见,万不可与君父生间隙”。那一夜萧尚醴披衣而起,独对烛火,既无睡意,也不哭泣。如一尊灯火下的玉人,命人连夜起草奏疏,次日呈上,请母妃安而已。 东宫灯火通明,田弥弥令内眷妃嫔悉数为容妃祈福,想安慰萧尚醴却又无话可说。萧尚醴的声势都是楚帝给的,一日未登基,一日不能安,离那皇位越近,越要谨言慎行。她又想起她的母亲,禁锢在深宫之内,辟宫另居,皇后亦对她礼敬三分又如何。其中辛酸苦痛,怎能言喻。 楚帝对容妃多年来看似盛宠冠于后宫,若非她是周室帝女,早已册为继后。可却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心窍被迷,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萧尚醴年纪幼小时还有几分收敛,待他逐渐长大,已在不解为何母妃有时侍寝后会卧病。如今萧尚醴渐渐掌握权柄,楚帝对他再不似从前怜爱,便懒于遮掩,愈演愈烈。 田弥弥安抚道:“殿下,臣妾明日晨起会去太安宫求见,设法为母妃侍疾。”萧尚醴却如已下决心,语调平平,对她道:“你我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生在无情无义帝王家。” 九月二十六日,蓬莱岛乐岛主为其子开寿宴,在垂拱司声威之下,江南武林竟无一人来,有名有姓之人倒也不开罪蓬莱岛,只道是蓬莱岛主有望成为宗师,人不至,礼却厚。唯有霹雳堂雷撼龙收贴冷笑一声,当场对灯烧了,骂道:“难不成老子要去给他儿子拜寿!” 及至寿宴当日,到来者唯海商而已。乐逾早知敢来者无几人,宴席并未设在蓬莱岛上,而是将数艘高三四层的华丽楼船以木桥相连,一同飘于蓬莱岛外的海水上。岛外云雾百年不散,楼台隐约,雕梁画栋,如悬如浮。 乌兰郁带领船队前来,为首一艘上,一个兰纳女子年若二十一、二,肤色如蜜,肌肤光洁,黑发盘起,头戴金冠。那冠的手艺迥然与中原相异,镶嵌有数百颗五色宝石,细巧瑰丽。 这还不算,她穿紫罗宽袖短衣,腰下艳丽长裙,上衣下裙以金丝宝石的纽带相连,一身金器,却没能压住眉眼风情,真是中原女子中少见的顾盼飞扬。此时站在船头,抬起手来,一身叮铃细响,喜道:“这是海市蜃楼,还是仙宫楼阁?” 她说的是圆滑灵巧的兰纳话,乌兰郁却拦住她,以汉话道:“这是蓬莱岛的主人来迎接我们了,我带你来就为这件事,他可不是你见了就无趣的中原男子。” 乌兰郁的船队与那几艘连成楼苑的大船越离越近,楼船之间弯弯的木桥宛若一道道拱门,最大的拱门上,站着一位隽雅秀美的青年。林宣不愿辜薪池吹风,自领了迎客之责,此时微笑低头吩咐船工,在商队的头船与蓬莱岛楼船间搭设木板。 木板未搭,商船上却传来一阵舞乐吹奏声。那声音非箫非笛非埙,仅得五音,悠扬高逸。船上本在奏丝竹,闻听此曲,奏乐之人的手口都停住了。一个个倚门倚窗听着,那曲声先悠悠数声引人心神,而后鼓声一响,那曲声骤然一转,热烈激昂。 蓬莱岛船上众人皆笑,觥筹交错,那芜城的账房先生伍财也来拜贺。两年不见,愈发器宇轩昂。已改名“道之”,取“君子爱财,以其道而得之”。乐逾道:“我先前与薪池说你骰子不离身,这回怎么不见?” 伍道之感慨一笑,道:“不敢瞒岛主,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我已经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1 赢了。”当年拿一枚铜钱毅然上路,赌的就是富贵险中求,前途未卜,昏天黑地已能拿来做笑谈。辜薪池温和劝勉他,却闻船外几声散音。舱内骤然一静,诸校书交头接耳,皆疑道“这是什么”“韩老博闻强识,或许知之”“辜先生知晓么”,竟无一人能解。乐逾正饮酒自娱,闻曲坐起,以目视辜薪池,辜薪池却对他笑而摇头。乐濡也在乳娘怀抱中伸手虚抓,十分有趣。 乐逾道:“诸位随我迎佳客。”迈出厅去,厚毯履之无声,海风中见得乌兰郁一身紫袍,已下船来,身后仆役十数人束手而立,头船上另有一群兰纳打扮的女婢,拍鼓摇铃伴那曲声,吹奏之人却总不现身。 林宣见辜薪池也行出,忙向他走去,又招人取来披风。恰在此时,曲声忽停,那商船上四个婢女滚开五彩团花的斑斓地毯,三声鼓响,一个金冠锦靴的女子含笑走出,腰间系着金铃,手中抓一只黑角,径直对乐逾朗声道:“乐岛主,你们一定想看我的乐器。” 她那双俏目投在乐逾身上一转,自得道:“你们说得出我的乐器是什么,我就给你们看。”虽只得一瞥,场中多有人看出她手中黑角上端尖利,稍往前弯,侧有竹丝纹,底有粟纹,是犀牛角。乐逾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姑娘自己的乐器。” 她愕然道:“你怎么知道?”乐逾道:“蓬莱岛上无人知道来历,姑娘的乐器就一定不曾存在世上。”她扑哧一笑,抚犀牛角,又将那角扔给乐逾,道:“那就给你看!”乐逾一手抓住,她正色道:“我喜欢乐器,我有一间大屋子,有好多种有人懂没人懂的乐器,太多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件,但我都会用。有几样乐器,他们说中原人用得也很好,我不相信,所以我就来了。我愿意把这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乐器送给你的小儿子,只要你们让我弄清楚中原人用乐器好在哪里。” 乐逾回看道:“诸位可愿应这赌约?”有几个素善乐器的欣然颔首,那女子拍掌,婢女送上一把红木琵琶,象牙为头,捍拨上是骑象而歌图。她坐在坐榻上,脱了宝石宽镯,闭目抱弹。当世以为琵琶适宜男子弹,一则好琵琶皆重,二则女子横抱弹来,姿态不雅,她却落落拨弦,只弹《苏摩遮》,如激水泼雨,洒脱可喜。 乐逾听来竟不逊当年江上,卢氏千金对寒江铁链而弹《夜半乐》。一曲罢,林宣笑道:“我虽不及这位姑娘,但想试库中一只琵琶已久,今日小公子生辰,岛主何妨成全了我?” 下仆开库取来一只紫檀螺钿琵琶,拨子上是木画又嵌贝的围猎野鸭图,两方各在船上,隔一段海水奏乐。那女子初闻琵琶声多拢撚技法,如咽如诉,不过是一曲《六幺》,不以为然,过了一晌忽“咦”了一声,侧头凝神聆听。 岛上有能者众多,见一个海外小国的女子愿意一一领教中原人奏乐的技艺,个个饱含兴致。就将坐席改设在船外,酒水如流水般送上,仆役来往换取两三样乐器,小公子闻听这乐声一时一变,也在乳娘怀中睁大双眼朝那一身灿烂的兰纳女子张望。 忽而一个小僮咽口水,林宣弯腰让他在耳边私语。他脸色微变,若无其事走去乐逾身侧,乐逾端酒向辜薪池举杯,因那兰纳女子的婢女已捧出一只琴盒,又端来一盆香花热水让她浸手。 焚香净手便是要操琴,士无故不撤琴瑟,她非汉人,又是女子,竟自称擅长操琴,诸人见她姿态,已是肃然起敬。乐逾敬辜薪池就是此意,论琴中雅乐,中正平和,首推辜薪池。他端着酒杯未饮,林宣对他低语,乐逾双目一压,抓住林宣手臂起身道:“诸位尽兴,我要出去散散酒气。” 他只携颀颀,上一艘载酒的小船,两个船夫听他吩咐开船。雾气有百余里,外人至此常在雾中迷失。蓬莱岛设船宴在雾气外围,又兼船夫谙熟路劲,不多时便乘风破雾。 海面远处五个黑点,赫然是黑压压五艘战船。帆上一个“楚”字,见得那雾中脱出的小船便分散五方包围而来。船夫骇得手足发抖,嗫喏道:“岛主……” 乐逾一推道:“进舱。”便就在舱门紧闭时分,那几艘水军战船与他隔得尚远,军士已不顾箭能不能射到,齐齐放箭。借风势一边放箭一边向他驶来,力求将这船上人远处射杀。 第54章 谁料那箭矢还没有碰到船,乐逾已一跃而起,这一跃便跃出几丈,宛如踏在浪上。颀颀出鞘,剑气吹毛断发,待他登上甲板,战船上已伤了一片人。 战船上将士高呼:“放箭,放箭,他上了船还怕射不死他吗!”军士齐齐持弓仰天,可搭弓放箭也需一息工夫,却在那一息之间,手起剑落,一只桅杆被颀颀一剑斩断。巨大的风帆从天而落,将半船弓箭手密不透风地压住。船上顿时惊叫不断,扑扑数声,却是几十人坠落海中。 其余四船见状立即调转船头,对准这船,将领尚能镇定,喝令道:“换火箭!”军士早已备好火箭,一时间万箭齐发。 须知那火箭箭尖上浇油点火,一旦沾到便满身起火。梁城水军竟连自己的战船都不要,背水一战,朝着乐逾所在战船放火箭。船上军士不少不慎被火箭误伤,薄甲下的棉布熊熊燃烧,忍痛勉力滚进海里,向那四艘船挣扎游去。 黑烟火光之中,乐逾向那为首的战船看去,却见将领身边赫然站着一个蓝裙云锦的女子,高髻广袖,在众军士中容色平静,便是与乐逾两年前在锦京有过一面之缘,顾三手下春雨阁天部如今的主事,“五弦琴”苏辞,火箭一策也是她方才在那将领耳边指点。 却听嗤嗤破空之声,又是三支箭向他袭来,乐逾将颀颀一插,侧身抓箭,踢起地上水军军士遗下的一柄弓。眼神略定,而后张弓便射,三箭连发,那箭竟向将领身边射去。 一支箭插入风帆,那帆顷刻间便烧起一角;另一支射死一个提戈护卫,竟还深深刺入桅杆,撞得船桅一震;其余护卫以身为盾护住那将领与苏辞,其中一人被箭射入小腹,尚未捂腹便爆开一片血花,那箭穿膛而过,又钉入他身后之人,将两具尸身钉在将领身上。 诸军士面露惊骇之色,唯有苏辞远远目视乐逾,嘴唇几动,那将领立即下令停战。乐逾负手站在乌烟之中,那船断了桅杆,裂了船帆,除他独立以外再无一人。 苏辞神情莫测,低声道:“这便是宗师之威?”又道:“派一只小船,送我过去。”那军士划船到战船下,苏辞轻轻一跃,便跃上船头,避开烟火上前施礼道:“乐岛主。” 乐逾看她一眼,开口却道:“你不怕我杀你。”出言时神情无异,却是真动了杀心。萧尚醴也早欲置蓬莱于死地。苏辞仰起头看他,一张皓脸不饰脂粉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2 ,也不巧言令色,别有一种风概,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乐岛主不问我所为何来?” 乐逾道:“好一个先兵后礼。”苏辞又施一礼,道:“闻说岛主才出关八个月,想必不知闭关之中,《蓬莱月闻》写了什么。”她自袖中取出一纸小楷,道:“我抄录了一份,请岛主一观。” 乐逾只将眼一扫,却目光忽利,逐行读下,神色数变,竟捏紧了那一张纸。 苏辞淡然道:“太子殿下有言在先,蓬莱岛在四国之外,岛主自可以放浪形骸一些,然而大不敬之事,若参与只会祸延己身。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贵岛辜先生妄言君上,以他为首,《蓬莱月闻》一应主笔者,不杀不足以正人心,靖天下。岛主与罪人交情匪浅,必然不会交出他。故太子殿下命我先兵后礼。” 先兵后礼便是能屠岛就屠岛,不要留一个活口。那一张纸上是《蓬莱月闻》这一两年间言及垂拱司之事。直指天子驱使垂拱司为鹰犬,搜罗江湖人做奴仆。江湖人若成为天子奴仆,则江湖名存实亡。楚帝三十年前钦定谋逆一案,是要绝天下文人之口;如今设垂拱司管理江湖,是要绝天下武人之口。江湖本是因一个义字而使各方人物聚集,谋逆案后,文人朝臣已不敢言,若江湖再无人敢言敢为,则世间公义无处声张。 自此发散开去,竟至天下本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人君独掌大权,对天下人予取予夺,恣意践踏,独夫当朝之弊更甚于官吏贪污之弊。 世间有那个皇帝容得下这样犯上谋逆的话语?这便是说给天下人听,可以憎恨君父。乐逾道:“你说我不曾看过他写了什么?我确实不曾看过。”他竟弯腰在她耳边道:“回去告诉南楚太子,若我看过,早该一拜辜薪池,谢他执此笔,为我蓬莱岛立言。大逆不道又如何,我乐氏一族三百年来就是以这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为道。水军若再来进犯,南楚举国缟素之日可期。” 唯有天子死,国家大丧才举国缟素,苏辞皱眉道:“乐岛主……”又一垂目,道:“既然岛主执意与国君为敌,与乱臣贼子为伍,便与乱臣贼子同罪。太子殿下闻说岛主的公子寿宴,特命我送上一份薄礼。” 她端出一只金匣,其中是一只供男童取乐的臂弩,制作极为精致,如钢如铁,可套在臂上发射弹丸。匣中又有十余枚浑圆弹丸,外面是泥金,内部却含有香药,浓香扑鼻。苏辞恭敬道:“殿下有言,贺礼送上。此后岛主与《蓬莱月闻》一应主笔者皆为我大楚罪人,尔等若上岸,大楚必倾全力擒杀。” 乐逾乘船回宴席,隔水听闻一阵琴声。使梁城水军折戟,归来时辜薪池一曲才起始不久。 他登船细听,走入船内望见辜薪池身影,便是一笑。蓬莱岛上纵论琴技,首推辜薪池,因他为人最冲淡平和。不料此时操琴,不动声色,指下竟是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满堂皆惊。 林宣见他一笑,知是困境已解,心头大石落下,便道:“方才那位姑娘弹《广陵》,先生就只好回以《广陵》。”却不料这杀伐之气如此慑人。 正值此时,辜薪池抬目,恰好与他对望。两人不由都心念一动,是君知我,是我知君。《广陵》别名《聂政刺韩相》,聂政感严仲子知遇之恩,为他刺杀韩相。又因此曲将商弦降为宫弦,商弦为君,宫弦为臣,便是“凌君”之意。 琴谱中有“取韩”“冲冠”“发怒”“投剑”诸节,当下正是“冲冠”。乐逾见惯他温文尔雅,早已忘记他当年称“文心剑胆”,也有见江湖中不平之事便慨然直书的时候。武夫冲冠,血溅五步。文人冲冠,以笔作刀。因遇知音知己,身后万事皆可交托,故而置生死于度外,敢写下大逆欺君之言。便如他从容奏《广陵》杀伐之曲,他立那样的危言,却不去打扰乐逾闭关,是要在江湖中最该有人仗义执言,却无人敢言之之时言之,纵楚帝问罪,而乐逾还没有出关,也不拖累旁人,宁愿只身离岛,平静赴死的了。 却说那兰纳女子也奏《广陵》,却与辜薪池截然不同,此时越听越眉心紧皱,却正襟危坐。待到一曲终了,鸦雀无声,她此前一直在兰纳商船上不肯下船,要箫便箫,要琴便琴,但凡拿得出的乐器,都与蓬莱岛上于音律有所长的人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胜过一、两分。 此时与辜薪池算是平手,却抱琴款款登上蓬莱岛的船,行了一礼,郑重道:“你对《广陵》的理解,我很不喜欢,也绝对不认可,但你弹的《广陵》确实是很好很好的。” 她大方解下腰间犀角,笑道:“你们岛主也回来啦,我们兰纳人说话算数。”便要如约送上。一件举世无双的乐器于她必然很是珍贵,辜薪池笑道:“姑娘琴技高超,精通当世乐器,是我们自愧不如。” 她却灿然一笑,道:“我并没有说你们比我好,我一开始说的是你们让我知道中原人用乐器好在哪里,我就把我的乐器送给你们。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好处与我们的好处就像是春天的花和秋天的月亮。”将那犀角扔给乐逾,大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放心,这个乐器我还有一个!” 乐逾扬眉道:“请。”邀她入座,那犀角被塞到乐濡怀里,被他举高研究。斗乐器罢,就是要饮宴了,林宣知道辜薪池不常饮酒,借故笑道:“方才《广陵》中有几处我没有弄懂,本不该现在打扰先生,只是若不尽早解开疑惑,今夜就睡不安了。” 那话声不大不小,诸人都听在耳中。乐逾朝他二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却放缓口气,对辜薪池道:“你就随他去歇一歇。” 这一宴极其热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要说真正不知愁的年纪,唯有懵懂中罢了。乐逾就是要他的儿子在尚不知愁苦之时,享尽欢欣热闹。乐濡在乳娘怀里,头颈手掌刚刚碰到席面,但觉这船上处处奢华,处处艳丽,舞女红裙如潮,时而浪打浪,时而俱都消散,那无休无止的歌舞合该都是为他而设。 他便睁大眼看,手握犀角,又握糕饼,又从乳娘肩头,见那高台上坐着的他的父亲。他面目本是深刻俊朗,言行放荡也不显轻浮。如今看去却双眉浓长,令人想起“深眉”二字。这深的不是眉色,而是双眉极重,开怀大笑也压着什么。若有敬酒,来者不拒,酒水在推杯换盏间溅出,几滴湿在衣袖上,他却一拂了之,仍与人谈笑风生,直至醉卧为止。 乌兰郁眉梢一挑,笑道:“谨以区区薄礼,敬贺小公子华诞。”便将一只锦盒送上。这兰纳巨商有一半汉人血统,久慕汉学,遣词造句也头头是道。侍女去接,乐逾却令她送上来,随手一拿,那锦盒轻如无物,便不论礼数径直拆开。周遭人有讶然暗觉失礼的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3 ,乌兰郁却只含笑不动。 那盒中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金丝衣,影影绰绰如纱一般,整衣卷起成一团竟薄得能穿过乌兰郁小指上所戴的宝石戒指。 乐逾沉吟一刻,招来侍女,对她低声吩咐。她愕然从命而去,乌兰郁衣色都是团花纹,花团锦簇,卓有风情,此时故意道:“我才送礼,岛主就拿去借花献佛。” 乐逾道:“既然欠了你人情,就不在意多欠一个。”乌兰郁抚着酒杯,一笑道:“也是,我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让岛主还我。” 不多时,舞女跳起《龟兹舞》,那兰纳女子看得目不暇接,携着婢女混入舞女之中。一行人载歌载舞,她既然擅长乐器,自然也能起舞。跳得双腮通红,香汗微微,挺秀胸脯起伏,这才直起腰身,伸出玉臂笑道:“岛主!” 蓬莱岛上诸位校书都不是古板之人,有若干年轻的已追逐佳丽起舞。乐逾起身挽她手臂,在这乐曲声中与她旋转不休,这乐曲刚柔并济,二人起舞亦相得益彰。那兰纳女子笑声真如银铃洒落满地,发髻间金饰颤动。 这寿宴一直开到残阳照海,天色近傍晚,乐濡倦倦的,轻轻抱住乳娘的颈,乘船回岛上待用些热汤便睡下。楼船内歌舞犹如花开过最盛时分,渐渐颓废,饮醉玩累退到另一艘船上歇息的不知凡几。四艘楼船中一艘开宴席,一艘作各校书退步歇息之用,另有一艘却是供乐逾与来客歇息。 乐逾走在船上,忽听栏杆上有人叫:“岛主!”却是那兰纳女子巧笑倩兮。她汗微微息了,初沐浴过,周身香雾,肩颈几滴水珠还未干。半醉地笑道:“我从这上面跳下来,你接不接得住我呀?” 乐逾也带五分醉,戏谑一笑,道:“你要下来?”她道:“是要下来,你——”话未说完,却见眼前一花,乐逾落在她身侧,将她抱入怀中,竟还托了一托,风声在耳畔呼呼地响,她张嘴未合,竟已被放在地上。 她一惊,竟站不稳,扯乐逾一同倒地,又靠在他怀中笑道:“我的哥哥想让我怀上你的孩子!”乐逾低头望她的脸,怜惜道:“你的哥哥?”她又醉笑道:“乌兰郁是我哥哥,我是乌兰郁的不是一个妈妈的妹妹!”她大方道:“我和他都知道你已经有了儿子,但这和我没什么干系。我们兰纳,达官显贵家的女儿是可以只生孩子,不嫁人的,孩子由妈妈和舅舅养。” 乐逾低笑出声来,道:“那你喜欢我吗?”她想想,道:“我不讨厌。”又问道:“不可以吗?”她鬓发洗过微卷,弯弯曲曲垂在两肩。乐逾见那黑发,眼前却是萧尚醴坐在他怀中膝上,也是黑发披散,双颊晕红,不由满腔柔情,又更变本加厉沉痛,缠起一缕,俯身在她耳边道:“我有娇妻,生性善妒。” 她又是一愣,乌兰郁对她说乐逾的妻子已经死了,但乐逾此言,绝不是说一个死掉的女人应该有的。那个女人一定还活着,却因种种的缘故不能不愿和他在一起,他才会这样深情又清醒。那兰纳女子不禁咯咯笑道:“你们男人,不是很喜欢用让女人吃醋,哄回女人吗?你难道就没有法子,让她喝一坛醋?” 乐逾将她又抱起来,他不在意男女之防,她也面朝他胸膛仰首,却见他远望海面,往昔缠绵全成空,如今只余下势成水火,既从肺腑里生出痛叹,眉头紧锁,又在转瞬之间一笑,道:“叫娇妻喝醋,我怎么舍得?” —— 次日乌兰郁竟来向乐逾告辞,乐逾道:“怎么,乐某招待不周?”他道:“我此番来本就为送礼,礼已送出,何苦盘桓,不如及早归家。”说到这时微微含笑,竟有些得意,乐逾想不到他是个思家之人。乌兰郁端起杯酒,道:“此番是我最后一次亲赴中原,我与岛主都近而立,往后率领船队的将是我族弟乌兰茂,岛主曾见过他几面。” 乐逾端起酒杯,看他道:“为什么授意令妹?”乌兰郁自十八岁起随父经商,每一两年来中原一次,商船队伍停泊在蓬莱岛,算至今总有七、八次了。他与乐逾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相互忌惮,又如同有几分惺惺相惜。 乌兰郁嗤笑道:“我生来争强好胜,乌家以经商通达于王爵,依仗的无非是族人之才干,可到我这一代,兄弟姐妹都是庸碌无为之辈,所余出挑者唯我与她。”他眉目一向有风情,此刻却神色沉郁,道:“你们中原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祖先庇佑不过五代,为何我乌氏还未及五代再不出能人,为何你乐氏三百年间代代是天资过人。上天不公,竟至于斯。” 乐逾一拍他脸颊,两人隔桌而坐,乐逾道:“为何不早对我说,授意令妹,不如你来。”乌兰郁猝不及防,却扯起唇角,瞥他一笑,道:“兰纳男风盛行,岛主这便是装不知情了。若岛主与我都还是少年,我做个契弟,俯身相就,也没甚么不可。只是我既已娶妻,再寻个契兄胡混,就是自毁名声了。这赔本买卖我可不做。” 乐逾借酒狎戏,此时听他言明,就不再轻薄,正坐而起,神色清醒,道:“我欠你人情,你总该说清楚,既然你不会再来,我就要在你走以前还上。” 乌兰郁却轻轻一笑,此前想过许多,檀香升三成价,珊瑚升七成,几乎列出一本新册子,此时却正色道:“我有四个妻子,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今番前来我见过你的儿子。”他道:“归家后我会教养女儿,也请岛主善自教导儿子。我与岛主定十三年之约,十三年后让你我子女相会,双方无意,岛主的儿子才可以另娶旁人。” 乐逾与顾三已有儿女婚约,但顾三尚没有女儿,况且十三年颇长,十三年后,乐濡要是连这约定都应付不了,也就不是他的儿子了。乐逾道:“一言为定。” 乌兰郁起身一拜,乐逾送他出舱。他仰慕汉学,每次前来,必定请教岛上校书诗文。岛上诸人听闻他不会再来,纷纷惋惜,与他依依惜别,又写下临别之语相赠,愿他此去一帆风顺,回归兰纳后事事顺遂。 那兰纳女子先带婢女上船,却又走下来,笑道:“岛主!”乐逾与她几番谑浪笑闹,相处虽短,也有不少痛快事。乐逾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笑道:“岛主总算问起啦!其实我也不知道岛主名姓!”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她听见乐逾名姓,又要乐逾写给她看。待到乌兰郁第二次遣婢女来催,才道:“我叫柘枝,我的乐器也叫柘枝,岛主可要记好啦!”含笑转身,又旋身回来,倚门笑语嘱咐道:“是‘乌柘枝’,要记住呀!要是以后,岛主和你的娇妻来了兰纳,一定要找我,我弹新曲给你们听!” 她提起裙摆上船,海阔潮平,兰纳商船从风而去。乐逾船上舞女作歌,那兰纳商船上亦有通晓汉话的女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4 子唱歌,咬字略显生硬,却是洒脱惆怅。 道是:“我今别君去,别后无一词;与君相逢早,恨非竹马时……” 第55章 兰纳商客离去后,饮宴依旧,气氛更为酣畅。方才送别,岛上诸人都挥毫了,这时就将兴致来了的语句连缀成章,那舞女歌姬也久被文翰之气熏染,颇通词赋,岛上年轻俊赏的校书郎又取来乐器,殷勤弹弦伴奏的,歌姬便将那新度的曲子细细咀嚼,只觉口齿生香,必当好好歌唱,才不枉费这一场才子红颜的珠联璧合。 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垂首低吟几遍,这才曼声而歌。歌喉圆转,字字流丽,纵是有不合平仄格律处,也仗着歌艺之高巧妙掩去。为那词句更生一层幽幽韵味。 及至黄昏,歌姬舞女几次换妆,花钿满地,脂粉香腻的热水都倾入海。乐逾被校书们说动,取笔墨来为他们抄录今日所得诗句,狂草间醇酒,势若风雷之来,暴雨将下,疾风吹动黑云万里。 乐逾草书从张旭,摒弃一切纤弱俊俏之态,落笔极为可畏。出岛前尚有飞瀑倒悬的逸气,如今却已是笔意因心境而变,力透入纸背,笔锋如含电,电奔云动,有气吞万里之势。 陈校书年纪最轻,为他展纸在高处,不必他去就矮处桌案。草书是所谓“一笔书”,笔意在一笔里,一笔一字,一笔数字相连,笔力总不断绝,贯穿始终,一气呵成。哪知有一字未完纸却已到尽头,他正不知如何是好,乐逾竟将那一笔肆意拖到他衣袖上。便在他衣袖上落了款。 陈校书一愣,却又见乐逾将笔一扔,仰天大笑,走出去,显然是已经醉了。便望着衣袖上半幅书法,自己今日口占的得意之作,在乐逾身后也哈哈大笑起来,连拍大腿。忙将纸与衣袖接上,送与诸同僚看,滑稽道:“我看岛主这帖,可称《半袖帖》!”便有年纪长些的郭校书风趣道:“那你可要把衣袖与纸一同裱起来!” 那楼船上以青铜为栏板,镂空花纹,其中红光闪烁,烧着银霜炭。温暖如春,却没有半点烟气。歌姬舞女薄衣也微汗,诸位校书更是晕陶陶。乐逾不曾披衣便出舱,海风盛疾,怀抱原本滚烫,如今也顷刻冰凉。 夜幕降临,灯火映着海水,一个小仆僮打着灯追出来,却被他按住肩膀,道:“回去,叫她们唱《秋风辞》。”那小僮懵然张嘴,跑了回去。 他素来海量,豪饮至此,也似醉非醉,因太久不曾真的烂醉,所以分不清了。舱内喧嚣一阵,他跌跌撞撞向前走,竟高坐在两座楼船四层之间搭起的廊道上。唯见天上明月,因在海上,无山无云,只余楼船顶上细细一弯秋月,真如秀眉。 舱内唱起歌,正是《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即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 他大笑不已。竟与那歌声一同歌道: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人生总有一老,实在值得悲歌。不是白发令人老,而是多情使人老。他半醉半醒举杯敬那一弯眉月,情人最怨明月,每一夕都令人起相思。那月如眉,可敬一杯,便渐渐圆了。乐逾手中酒杯坠落,那廊道在楼船三层,极高,总有十丈,因此在夜色中迟了一息,才听见扑通水声。杯是青玉,声响也如在暗夜中击缶。 那明月忽而不在天上,随那急响跌落水中,碎开来莹莹一片。月在天上如眉弯,在水中却如漆黑眼眸含泪。他竟紧压双眉,伸出手去,伸向远处起伏的海水。只因那海水上月白粼粼,竟仿佛走来一个绝艳却彳亍独行的美人。 犹如一个魂魄,不知自何来,从何去,在海上如一只孤鸾,只含恨看他,那恨中有泪,泪尽却无言,额上红印如红花开谢一般残艳。乐逾深醉,他也彷徨无所依,两人之间海风鼓荡,灯火辉煌,流尽了万古至今的功名利,却洗不清这红尘内的贪痴恨。 那幻象如同欲问:“是我错眼,还是这月光,还是你真的……已鬓生白发?”却没有问出口,唯有两两相望,不知多久,天地间日不升,月不移,星辰不亮,那美人身影踉跄后退,眼看要凌波而去,乐逾匆匆伸手,要抓那衣袖将他揽入怀中,攥住那一袭霓裳羽衣不脱手,死死留住,不许他乘风飞去。 我从佳人去,我愿从佳人,魂归海上去。却不察一步蹈空,失足坠海。 海面一声沉响,激起水浪重重。萧尚醴昏昏沉沉,如同溺水,在水中沉浮,手臂伸出,被握住才惊醒。一头汗水,披散的黑云一般的千万发丝间也都是细密的潮汗。 锦帐高挂,床榻华贵,身上半盖的软被如纱云一般轻,却绵软温暖。他周身沉甸甸,勉强抬起身,身边坐着一个盛装妙龄的女子,眼中已压下焦急之色,正是田弥弥。 侍女忙不迭为他垫枕,几双手扶起萧尚醴,田弥弥轻声道:“殿下伤神过度,从玉液湖八重桥上落水,到现在醒来,已过了一日半了。”她见萧尚醴似有不安,又安抚道:“殿下放心,此事……臣妾不敢让母妃担惊受怕,只等殿下醒来才会奏报太安宫。” 萧尚醴心里稍定,这才感到喉间干渴,舌上发涩,侍女又吹凉安神茶,送到唇边供他润喉。萧尚醴还在眩晕之中,他的确是数日疲惫,宵衣旰食,又落水受了惊悸。昏噩中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只有海风飘飘,海浪渺渺,记挂着要见一个人,在南海之上,便如风推云托一般,恍惚来到几艘船旁,见得乐逾。 他扶住田弥弥的手,清楚道:“你……照料孤。父皇万寿,余下的事是朝事,再非东宫事,你避嫌。”田弥弥心头一动,知他是回护,轻声道:“好。”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说是少年夫妇,理应恩爱深厚,却其实无非是盟友君臣。她好容易向外一看,又道:“这灯可要人灭两盏?不要扰殿下睡眠。” 萧尚醴闭目道:“留着吧。”这光让他知晓是真非幻,不在梦中,却又在想,为何会梦见他鬓边白发?难道我就这样没有出息,想他为我相思如狂,摧残身体吗。 他一时不语,虚弱时情志也被愁绪入侵,肝肠寸断,却眼中发干,没有一滴泪水。躺了许久,身体极重,却沉不入梦乡,猛然开口,如同再承受不住,道:“孤令高锷调梁城水军试剿蓬莱岛。” 田弥弥周身一僵,萧尚醴已冷淡下来,目中含光,低哑道:“他当然剿不了。铩羽而归。死几个人,毁几艘船,孤要高锷知道,不要以为他奉命建水军便是掌了兵权,他手上的水军,连蓬莱岛都牵制不了。废物。” 田弥弥心知肚明,萧尚醴是要借蓬莱岛,这敌对一方之手,为他砥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5 砺一支精锐水军。让梁城水军在蓬莱岛外不远处枕戈而眠,他所图者不止江湖,怕是更远大的海上诸国。 她叹道:“殿下此番,是明志向于江湖了。”若从前南楚江湖还有人首鼠两端,此时看大楚出动水军,也该胆寒。水军并未杀上蓬莱岛,那又如何?南楚江湖中莫非有哪一家,哪一派,自恃能与蓬莱岛一般吗。 萧尚醴道:“孤必取江湖。”他目光如剑上霜雪,一片森冷,道:“蓬莱岛说人君擅权是一国大患,孤以为宗师才是天下大患。” 他道:“各国相互攻伐,本就是天道常理,该战时便战,才能由强者一统天下,黎民因此得享数百年太平。便因有江湖,有宗师,骁勇强健之士再不从军,为虚无缥缈的‘宗师’二字投身江湖。不成宗师,便甘愿一死,实在荒谬可笑。而宗师常以一己之力胁迫君主。北汉以武立国,江湖中人皆在朝中领职,是以尊宗师为国师国力仍旧强横。中原各国,越是倚靠宗师,江湖越兴盛,朝廷越积弱。便如西越,朝廷对北汉拱手称臣,江湖却能与北汉分庭抗礼。” 田弥弥一时讶然,萧尚醴当真聪明颖悟,这江湖与朝廷之间的此消彼长从前并无人提出过。萧尚醴道:“宗师宁愿见诸国并立,诸国并立江湖才能兴盛,他们也能在一小国中受人顶礼膜拜。若是天下一统,谁还尊他们敬他们?” 田弥弥叹道:“是故殿下设‘垂拱司’,定下一条釜底抽薪之策?” 宗师是釜上沸腾的汤,千万个江湖人便是宗师底下的柴薪。若无江湖人,抽走柴薪,自然出不了新的宗师。所以欲除宗师,不能直接与宗师敌对,萧尚醴一方面拉拢南楚佛门,拉拢宗师及那宗师弟子善忍,一方面收拢江湖。就是要让此后江湖人都为朝廷效力,无人再一心钻研宗师之术。那么本代宗师都天人五衰与世长辞后,天下间再无宗师出。 宗师之约不费吹灰可破,各国打破宗师制衡的僵局,天下混战,不久即可一统。 第56章 田弥弥已然知晓萧尚醴是要釜底抽薪,南楚宗师的弟子也是他的一枚棋子,萧尚醴道:“善忍回金林禅寺了?” 一日半以前,是萧尚醴请禅师赴东宫讲经的日子。如今朝中皆知太子与容妃一般笃信佛教,都以为这是太子拉拢南楚宗师的方法,又哪知萧尚醴是有心以此控制南楚宗师,彻底断绝江湖中的宗师传承。 却说那时萧尚醴昏迷落水,那湖底极深,玉液湖上,八重桥旁侍立的太监宫人都骇得不行,回过神便纷纷往湖心游,呼喝着传太医。却是那位善忍大师眼睁睁看着,一惊之后匆匆掠过桥头,纵身入水,潜下几丈将太子抱出湖水。 湖水之中,萧尚醴双目闭合,发丝散乱,宛如裹在锦缎中沉入泥沼。深秋时节,那朱红衣裳冰凉湿透,滴滴落水,紧贴他身躯,却如同寒露沾湿一只孤鸾折断染血的双翼,那太子袍服竟像是重得令怀中之人难以承受。 他金冠之下,额间用一条织金菱花纹的缎带系住,缎带滑落湖水里,额上红痕露出,真如有人手蘸血红胭脂,指头在光洁端丽的额上印下指痕,以胭脂污痕玷染白玉,强行占有他去,叫人又是气愤又是懊恼。 善忍情难自已,他是宗师首徒,清心寡欲二十余年,却在此时难以自持,强力克制,明明怀中所抱是男子,还是双臂平举,不敢让怀中身躯贴着胸膛,唯恐轻薄了他。一拥住到那躯体便滋生心魔,连那失色的丹唇都不能再多看一眼。 直到太监宫人将他团团围住,急道:“大师,大师,你是宗师的高徒,可否先救救殿下?”这才惊悟回神,迅速以真气护住他心脉。 可就是指腹一触手腕,那指下遇水更滑腻的肌肤都令他一个激灵,低低念好几声佛号。 这些萧尚醴都无知无觉,田弥弥道:“是善忍禅师救起殿下,太医确认殿下无恙,臣妾就送走大师了。据说善忍大师回到禅寺后,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日夜为殿下诵经。” 萧尚醴心如铁石,道:“那就让他继续为孤诵经。”田弥弥含笑一垂首,心里却暗道,这就是萧尚醴的御人之术了。他天生就是要高高在上,普照万方的。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必让善忍知道他可以给善忍什么,就连让善忍知道善忍对他还有用都是一种恩赐。 千里之外,浩渺沧海上,昨夜也是一场人仰马翻。当世江湖公认,即使还不是宗师,也离宗师只差半步的蓬莱岛主,险些坠入海中淹死。 万幸他精通水性,溺水后又浮上水面,抱住船舷,被人拉上船来。扶靠栏杆吐了个干净,换下湿衣,便安然无恙。一梦至天明,仅有些宿醉的头痛。 他按着额头披衣起身,径直走入辜薪池的房间。就在一只小火炉边坐席上席地坐下,已是深秋初冬时节,竟还一开一合缓缓玩着折扇。辜薪池也起身在炉边坐席上跪下正坐,取来长夹调了调炉下银霜的炭,待到小半瓮旧年存下的泉水初沸,起泡如蟹吐沫,就将碾细的茶末投入,种种工夫,待到林宣叩门,恰好分茶。 真是满杯茶烟,茶沫有如雪乳。林宣行礼抬头,见到他们二人一个正坐,一个斜坐,隔茶炉相对,便忍俊不禁地一笑。他容色本就秀美,乐逾与辜薪池背窗而坐,他就正好面对亮白的窗,日光映在面庞上,仿佛白云散开,风吹花枝。 辜薪池与乐逾闲谈,明知故问道:“昨夜不知是谁,学了古人,向海中捞月。”乐逾常调笑他,这回被他调笑,不以为然道:“我爱月色好,怎么,莫非古人做过,我就一定是学古人?” 林宣又是忍笑,却听有人叩门,一个小僮脱鞋入内,不敢看乐逾,只在林宣耳边说话,而后行礼退下。林宣看向辜薪池,又对乐逾道:“岛主,岛上回话,昨夜小公子回去后,应该是在海上感染了风寒,发热不退,好在是低热。已请朱大夫看过了,并无大碍,岛主不必担心。” 乐逾当即离船回岛,先向岛上大夫询问乐濡的症状。小儿多发热,乐濡是昨夜船上纷乱时,心里好奇,一个人撩起帘子躲到船外,踮脚去看父亲坠海的热闹,斗篷也不披,抓着舱外一排灯穗张望得出神,一时不慎才着了风寒。 乳娘找他许久,急得满背冷汗,生怕他与岛主一齐落水了。听到灯穗后,他被飞灰一激,打了喷嚏,才一把抱住他,不住地谢天谢地。 乐濡乖乖跟惠娘道歉,反过来安慰她。谁知回去后就咳了半夜,迷迷糊糊发起热来。惠娘抱了他半宿,还是连夜请朱大夫看过,说是风邪入侵,服下药把热发出来就是了。她想着岛主一向不看重这小公子,在船上兴致十分好,又荒唐到弄出了坠海之事,也不敢遣人连夜去报,还怕小公子病了一场反而招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6 来父亲厌烦。却不想岛主来得这样快。 乐濡住在含桃馆,门外多植山樱,樱桃,本是一位高祖为爱女营造的住所,屋舍陈设无不细致精巧。侍女见乐逾前来,忙上前行礼,为他取下外衣,室内温暖如春,只听轻轻的扑打羽翼声,外厅梁上悬挂许多小笼,那些笼子一个个开着口,里面铺着小小的鸟巢。一个侍女见机道:“小公子心软,怕岛上有些小鸟雀没办法过冬,就收留它们在这长大了再飞走。” 乐逾看那十一、二只鸟巢,却道,不知萧尚醴幼年时有没有做过这样稚气纯善的事。他随引路侍女走去,绕过一对楹联,还是乐逾的手笔,难得的楷书,“鲸霓蜃市七月雨,莺桃画舸四海潮”。便见珍珠帐下,珠宝光晕柔和,宽大的床榻上,烟雾一般的枕被中卧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枕边还放着萧尚醴赠的,刚得到的臂弩。 乐濡热得脸颊泛红,软软的头发压在脸颊下。乐逾幼时不曾受过什么娇养,若是儿子像他,也不会受多少娇惯。可男孩多肖母,乐濡眉眼之间,透出的都是萧尚醴的影子。乐逾不愿多见他,却把他如女儿一般娇养。 他神色一动,拿起枕边臂弩,又放下,手掌包住儿子的手。又缓缓去理他耳边发丝。乐逾在他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惠娘惴惴不安,绞了冰巾要为乐濡擦背,却听乐逾道:“我来。”轻而易举将乐濡抱起,只是为他擦面,就已经看得出不惯做这些事,把那巾帕扔到一边。 乐濡热得难受,只觉额上拭擦的手很大,力度也远不如乳娘、侍女温柔,不多时,那唯一一点冰凉远去。他的手又被握住,自手腕传入一股阴凉之气。通身滚烫顿时全消,他不禁舒服地低哼出声,像一只睁不开眼的小猫,又向父亲怀里挪靠。 惠娘见状先退下,临出门回望一眼,就见岛主身材高大,将儿子环在怀里,小公子背靠他胸膛,手握成拳,只抓住他一根手指,倒是睡得很沉。 这对父子之间难得有如此的温情,惠娘恍然想到,这才是父子天性。她也是一夜未眠,回屋睡去,再醒来已是中宵夜半。 小公子房中亮着灯火,她轻轻入内,却见两个侍女竖起一指对她嘘声。珍珠帐里,那对父子已睡着了,小公子还躺在父亲身上,发了一身潮汗,发丝沾着脸颊也微微的潮。因为睡得太熟,脸安恬地贴着父亲胸膛,听那有力心跳,竟流了一小滩口水,沾湿岛主衣襟。 乐逾却不以为忤,听见步声,便睁开双目,将儿子提起,抓出自己怀里,又盖上薄被。两个侍女绣鞋轻巧,上前为他一左一右撩开缀珍珠的床帐。乐逾身量太高,起身略一低头才走出来,惠娘对他一施礼,乐逾行出,她也匆匆跟随步出,却见乐逾在自己手书的楹联下停住,道:“我今生只会有这一个子嗣。” 惠娘低声道:“那么岛主为何对小公子……不管不问?”乐逾沉默片刻,道:“我与他母亲之间,有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他母亲不愿嫁给我,也不愿与我有牵连。而他越来越像他母亲。” 惠娘不知如何回话是好,乐逾道:“好好照顾他。”语罢转身离去,背影虽颀长健硕,竟也有些疲惫,不多时便见不到踪影。 他这一去没有要侍女打灯引路,侍女也是怔怔的。惠娘却不由得想起他说的小公子的母亲,她听闻小公子的生母难产而死,可听岛主话中之意,却不像在说一个故去的女人。若小公子像她,她该是何等天姿国色,又是什么样的女人能与岛主有这样多恩怨,竟不愿与岛主一道回归蓬莱,做一对神仙眷侣? 她只觉怅然,到乐濡床边守他一夜。次日朱大夫前来探视,是个须发皆花白的老者,诊过乐濡的脉,脸色沉肃,惠娘心也随之沉下去,镇定道:“大夫?” 朱大夫霍然起身,道:“胡闹!胡闹!”他又走上几个圈,须发都气得颤抖,道:“岛主昨日来过是不是?”惠娘小心道:“是,岛主一直留到昨夜,用真气护着小公子。” 朱大夫气道:“他护个屁!”这位大夫还是乐羡鱼请上蓬莱的,在乐逾少年时为他诊治过不知几次被母亲教训出的伤,他气了一时,见惠娘神态,又看看乐濡热退了,安安静静睡着,便压低声音,道:“我照料过前岛主,也就是岛主的母亲,乐氏一脉天生根骨就适宜练武。不知为何,小公子……却好像没这样的根骨,不过寻常资质。岛主应该也知道,他昨日为小公子,洗筋伐髓,竟事先不说一声,仗着自己如今内力充沛,胡作非为!洗筋伐髓是多凶险的事!他勉力为之,想必是要修养上一段时日的。但经过这一回,有岛主耗费这许多内力打下根基,小公子来日只要不过分惫懒,至少小宗师的修为是手到擒来了。” 鲸鲵堂外有不疾不徐的足音,乐逾放下拭剑,屈指一弹,颀颀一声清吟,归入鞘中。 松林山石里,林宣披着一领秋香色斗篷自碧绿潭水边来。并无人看,也遵循礼仪地在柴门外伸手轻扣,扣得两声不见人,才吱呀一声推门而入。 乐逾对着庭园听之任之,小径上早已散落一片松针。松针覆盖泥土,他行到宽敞木廊上,笑道:“岛主前度要先生抚琴,欠下先生一笔字债,先生嘱我来做这讨债鬼了。” 他说的是乌柘枝来时,乐逾授意辜薪池与她斗琴一事。林宣知道要稍等,就解开颈下斗篷衣带,露出淡淡蓝色衣服。因为衣色浅淡明亮,他又风姿出众,竟站出几分亭亭的韵致。 真如一株玉树。林宣本是辜薪池带上蓬莱岛的,他的父亲是欺世盗名、穷凶极恶之徒,母亲却是被父亲所害的一位烈性女子,临终前将林宣托付给辜薪池。 辜薪池待他如老师,如兄长,乐逾初见他时林宣才不过七八岁,久而久之,乐逾也对他爱屋及乌,很喜欢看这晚辈在蓬莱岛上鲸鲵堂与八面风来阁间来去,众人就把到鲸鲵堂的差事就都交给了林宣。 乐逾曾对辜薪池直言,对林宣高看一眼,因为儿子弟子都是邻家的好,这年轻人犹如芝兰馥郁,玉树亭立。让林宣留在蓬莱岛上,也就如同使芝兰玉树生长在庭阶之下,实在赏心悦目。 林宣只听乐逾哂道:“讨债的事总要你做,你也该向他讨债了。”痛快地铺纸落笔,林宣走近去看,却见一首是五言律诗,中有一句:庭前佳木老,主人竟不知? 不由无奈道:“岛主何必这样调侃先生?”你庭前的佳树已长成长老,你还要犹若不知到什么时候? 乐逾道:“你倒是护着他。”林宣微微一笑,脸上都是释然又安宁的神情,低声道:“我不维护先生,还能维护谁呢?“ 乐逾便将那纸一揭一扔,另取一张,这回写的却是:俗务未易了,且向酒边来。君如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7 ?但放平生丘壑,莫管他人嘲骂,深蛰要惊雷。白发还自笑,何地置哀颓。 一气呵成,停笔才道:“他温柔平和,心气却最清高,你能维护他,很好。” 林宣往昔看不出辜薪池气性清高之处,只觉得先生温柔平和,直到这几年,尤其是评议垂拱司一事后才终于看清,也更看清岛主与他的情谊。那落了墨的纸面初干,林宣将宽幅宣纸仔细卷起,对乐逾行了一礼,认真道:“我代先生多谢岛主。” 东宫之内,正是午膳时分。太子落水受了惊悸,对外一直宣称身体未愈。连听朝也不去,就在东宫病床上理事。 太子养病,身边只有太子妃服侍。田弥弥自储正殿中走出,两行侍女捧羽扇香炉,乘辇回殿,伺候萧尚醴用过药,这时才传膳。 侍女来报,聂娘子求见。田弥弥笑道:“还不快请进来!”亲自迎上去,啜笑看聂飞鸾行礼,便将她双手一牵,带到席边一同坐下。 她边吃边笑着看她,聂飞鸾却提箸沉吟。田弥弥遣退侍女,坐到她身侧更近,挽住她手臂,道:“姐姐跟我在一起,还在想什么?” 这一问很有些天真埋怨的撒娇,她如今在外都是滴水不漏,明慧贤德,浑叫人忘却两三年前还是个英气敏锐的少女。唯有在她面前才缠人得像扭股糖。 聂飞鸾全心全意替她设想,只蹙眉道:“太子殿下从淛州带回的那位江娘子要在千秋节献艺,请我为她改动舞步。我却总觉得……她有些不妥。若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是否会拖累到你?” 田弥弥先是讶然,又是哑然失笑,捉住聂飞鸾的手蹭蹭脸颊,道:“姐姐这样聪明,真叫我如何是好?”她目光一寒,顷刻间又笑吟吟道:“姐姐放宽心,拖累不到我。我借太子殿下养病避出来了,姐姐也不要与她来往,以免使我忧心。” 十一月十五,锦京初雪,喜迎楚帝千秋佳节。这一日,百官朝臣奉旨晋谒楚帝颐养天年的太安宫,赐宴圣寿辉萼殿外。楚帝携容妃前来,容妃竟是盛妆华服。 她容貌本就极美,已美到需自行避忌的地步。不饰脂粉已能使见她身影者诧异悚动,稍一修饰,便是万人争睹,因此平日都竭力求淡雅,难得今日竟穿金红二色的绫裙。那绫是越溪所贡耀光绫,绫纹突起,日光下衣光流动如欲燃烧,衣上花罗披拂,金丝细细织成牡丹图样。而入座后头顶有翠华盖,珠光映照,衣裳的光彩便如烟气濛濛,花影憧憧,好似满身朝霞簇拥,彤云不散。 这一身霓裳所耗岂止千金,可穿在她身上,冰肌玉骨正合霓裳衬,群臣皆觉花费万金为她制衣又有何不可。即便是御史遥遥望见她,也如瑶池上见得天妃神女,瞠目结舌不敢言声。唯有太子的光彩可以与容妃辉映,这对母子皆着红衣,一如霞光烟云,一如白雪红花。 辉萼殿外辟出坐席,用锦屏相隔,抵御风雪,又在锦屏中置青铜圆柱,圆柱中空,其中燃火龙。入得锦屏,温暖如春,又在锦屏坐席外凿出沟渠,使被这暖意烤融的雪水流动。沟渠两侧,都是裁剪冰绡,做出花瓣,在初雪中花开满枝。 而那上首楚帝所坐高台两侧,更是铸金铁为枝,各色美玉宝石磨成薄片为花瓣,珍珠珊瑚为花蕊,玉树琼花高数尺,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仿若天上开宴。 在这繁盛之时,群臣由左丞高锷领头上表,请求更此节名为“千秋万世节”,要传于千秋,颂于万世。楚帝大悦,准其所奏,又下旨命人制作千秋金符三十九枚,千秋银符一百七十九枚,分赐朝臣,以后每逢千秋节,佩在腰间以志庆贺。 而后乐坊献奏大曲,都是《齐天乐》,《太平乐》,《楚风》一类。满座陶陶然,待到宫廷乐坊新作的《千秋寿》奏起,有人才惊讶发觉,不知何时,畅云台四周铜灯架已竖起,架上青琉璃做成青莲台,烛光映照,夜色中隔几里外都能看见。 《千秋寿》第一节 钟磬齐鸣,第二节却有鼓点如雨,因为不久后楚吴就将攻西越,曲中也有战场干戈声。曲到激烈处,竟有两百多匹舞马跃上台面。四下惊嘘声声,那些舞马都披着璎珞,毛色丰盈,聆听鼓点节拍,竟昂首抬蹄,又分为几个阵势,几个阵势外以圆圈相连,马队首尾相接,一刻不停水流也似地变换阵势,转如走马灯一般。 待这一节结束,便有五花马口衔酒杯,跃下台来,屈起后腿跪地献酒。其余马儿仍然变换阵型游走不休,就在群马如同潮水齐头并进之时,一列马鞍背上忽然横起檀木板,几个容姿秀美的彩衣少年翻身上马,又以肩膀抬起一只水晶盘。 灯光之下,那大盘晶莹剔透,通体波浪纹饰,盘上盈盈立着一个孔雀羽衣,宝石高髻的艳丽女子,一双缀满孔雀翎毛的长袖,正是那舞袖动梁尘的江娘子。 她如孔雀凌波,对影起舞,面如桃萼,唇似樱桃,额上也以青碧黛笔绘孔雀冠羽,又用金粉晕开。 那舞是聂飞鸾编舞,她稍加改动,配上乐坊大曲,宫中的杂技伶人,真是震动天下,容妃眸底愁色稍减,看得凝神,楚帝也端酒在手,眉下暗沉一片,却也来了兴致。 就在那百马齐冲,在楚帝台前勒缰之际,她仿佛一个不慎,像前扑倒,眼看就要葬身蹄下,娇香弱质被践踏,场中诸人都是惊骇不忍,移开脸去,江晚尘被那冲势抛出,双瞳亮光闪动,竟自一双广袖中掷出两柄匕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楚帝与太子! 第57章 那间距仅得十尺,匕首脱手犹如两道肋下生翅的飞蛇!快如闪电,萧尚醴只见银光一闪,来不及动作,胸腔钝痛,仰头便倒地。只见天旋地转,耳边哭叫不绝。 他胸口剧痛,连呼息都艰难。几乎要昏死过去。场中已乱成一团,灯柱被受惊的乱马碰翻,啷当巨响,夹杂“陛下,陛下”的惊呼。田弥弥勇毅果决,握住萧尚醴的手,见他衣下透出一层金丝,那灵蛇匕首早已坠地,锋刃银亮不曾沾血,就情知萧尚醴无碍,厉声高呼道:“召太医,救陛下!侍卫护驾,生擒刺客!” 萧尚醴已被许多双手拥住背后,江晚尘面色不变,看他不曾受伤,她修为离小宗师尚且差半步,一击不成,再难得手。楚帝却被那匕首刺伤腹部,血流如注,脸色立时青白,被侍卫团团护持撤下,满地雪上溅落血滴,容妃六神无主,含泪望向萧尚醴,见他无事,便扶着季女官的手,随楚帝去了。 萧尚醴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力支撑起身。那匕首撞到他胸前,割破衣袍却刺不入皮肉。他扯开衣襟,太子袍服下竟是一件金丝薄衣,便是他赠乐逾的儿子臂弩,乐逾自乌兰郁手中取得,却回赠给萧尚醴的那一件。薄如蝉翼,却可使刀枪不侵体。 萧尚醴一时说不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8 得话,脑中浮浮沉沉,只道他又救了我一次。——为何他总能救我,即使他不在我身边,都能护我不受损害。但我已定好要毁南楚江湖,擒下他的计策,他来日势必要恨我,正如我今日恨他。如是想着,那双美目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侍卫成群涌向江晚尘,她却独立高处,风雪缠着孔雀舞衣,纤长身影投下。她竟不躲闪,扬声道:“此事是我一人做下,与他人无关。”她仰头挺胸一笑,道:“我本大梁宗室,南楚虽灭大梁一百八十二年,但我梁国后裔始终以国为姓,不忘大仇。我辈亡国之人寄身江湖,南楚皇帝却要再灭江湖。新仇旧恨,今日一并了偿。纵使凌迟车裂,我愿足矣。” 萧尚醴扶着人肩膀起身,站在台前与她隔空对望。江晚尘在淛州对他曲意逢迎,矫揉造作,看似太急于求得名利,然而风尘从来多侠女,风尘中的翘楚又哪里会是真汲汲于名利之人?她若只有一具美皮囊,又怎能引得与顾三齐名的锦绣盟盟主侯庸对她倾心以待?萧尚醴心下存疑,早已查知这江晚尘身怀武功,据明鉴司下属查探,虽不到小宗师,在江湖中也能算一个高手,可她武功高强,却千方百计隐瞒,做一介蒲柳任人狎昵。萧尚醴猜她所谋极大,意欲行刺楚帝,不管她成不成功,事发之后都可以借此清算江湖。 江晚尘要连他一并刺杀也是萧尚醴意料中事,富贵险中求,他哪一步不是千难万险。只没有料到她竟是梁国宗室女,更想不到宗室的女儿竟甘愿沦落风尘,充当达官贵人玩物,以歌舞扬名求得一个行刺的时机。 萧尚醴道:“押下去。”他身侧精健侍卫从命而出,江晚尘束手就擒,犹如事前便下定决心,以死明志。 千秋节戛然而止,楚帝太安宫昭光殿内,宫人侍女来往不休,太医在外间商议,楚帝下腹刀伤处血流不止,他一双掌握天下权柄数十年的手上也满是鲜血,却如铁一般攥住容妃不放,冷笑道:“你……休想离寡人而去。” 那血点点滴滴落到床榻下猩红厚毯上,容妃被那凝重血腥压来,厚毯是红,帘幕是红,竟连自己都周身是血红。她面容越发雪白,方才将手按在楚帝伤处,仿佛情急之下为他堵住血流,如今再被捉住手,就如同回到周天子行宫鹿苑被烧那一夜…… 处处是血与火,暴民杀死她的兄弟,他的父皇不许帝姬嫔妃受辱于贱民,逼迫她们赴死。她被锁在室内,只听见哀哀哭叫,烟雾逼来,父皇手持长剑,一步一步血地走向她。 之后暴民破殿门而入,见她容貌,豺狼虎豹竟都不敢上前。将她捆起双臂挟持,交给兵士,又被兵士裹挟,送到侍女手中,沐浴更衣,连衣带都不曾系起,楚帝骤然佩剑入内,侍女都惊惶跪倒,仓皇退出,她数日之间,家破人亡,又被楚帝扯起下裙强幸,衣裙揉皱撕裂,宛转哀求,挣扎不已,腮边颈下都被泪汗沾湿,泣泪竟凝成淡红。 父母兄弟及诸姊妹尸骨未寒,就被昔日诸侯国的君主凌辱,嫁入楚宫时未出孝期,却已怀有身孕。她那时才十六岁,生下萧尚酏后暗暗得知当年行宫事变,是楚帝为首主使,各诸侯国国君心知肚明。 此后三十余年,日夕侍奉在楚帝身侧,不敢哭,不敢不笑,竟是每一步都如走在薄冰血海上,玉舄珠履下踏着至亲的尸骨。 她既不愿自己的儿子去与楚帝争那皇位,又矛盾地想要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天下曾是周朝的天下,若她的儿子履位,是否她就不会再遭受如此的痛与辱? 太医在为楚帝处理伤势,血勉强止住,却已呈中毒征兆,楚帝却紧抓她不放,衣袖中的手腕已酸痛难当。楚帝阴郁地看着她神情变化,突然道:“滚!都给寡人滚!” 楚帝重重捶床,众人毛发倒耸,太医也退出,侍女皆狼狈退下。容妃被他盯上,像是沦入冰窖,颤抖不止。楚帝只觉一阵眩晕,看见她被捏住的手,十只纤纤玉指殷红如血,头一次在指上染了蔻丹。 楚帝双眼通红,暴戾如虎狼,竟抓住她的手,在她挣动中将那几根纤弱手指塞入口中,两颊胀起,青筋毕露,几乎要活活咬断骨头。 他口唇牙齿上全是血,渐渐七窍流血,讥诮笑道:“你怕寡人,你怕寡人竟是因为你恨到想杀了寡人!好!好!” 容妃闭上眼,却咬住嘴唇不敢叫喊,十指连心,疼痛钻心,可那手腕已被掐出青淤指痕,带着她指尖血与楚帝鲜血的手,竟还被楚帝又捧在手中,犹如要将那纤细如玉的尾指折断吞下。 楚帝道:“你对寡人有恨,总比只有怕好。你再恨寡人,还不是为寡人生了两个儿子?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寡人的……寡人在时你生不如死,寡人死后你生也如死!” 喉中倒涌腥血,楚帝仰面呛咳,眼中流出血,眼珠一片血红,他眼前却是许多年前,周天子的鹿苑行宫中,他追逐一只春生鹿角的小鹿,飞檐画壁,苍翠松柏环绕一湖湖水,湖边站着一个踯躅急切的少女。 乌发初覆额,眉与小山齐,眼如清水,粉白罗衣,银纱披帛,浅浅蒙蒙,好似一片纤秀柔美的杏花云影。 那飘在湖面的纸鸢上,写着两个字,“柔姿”。他这一生有过至高权势,独占当世第一的美人。纵使死又如何。便是因那一见,他才等不到周朝皇室自然衰败,谋划了行宫之变,真正以灭周朝国祚得到美人。只是那美人为何后来他得到了,却再不是他初见时的那一个。 楚帝长长喟叹道:“柔姿……” 容妃闭着气,如死去一般的面容才显出波动,她不知是哭是笑地滑倒下去,力尽一般跪倒在楚帝床前,低低柔声道:“陛下,妾身不是柔姿啊。陛下从未得到过她……妾身是贞质,虞贞质。以柔姿的身份,蒙陛下恩宠这样多年,天是爱我,还是恨我呢?” 楚帝身躯如被牵扯,骤然仰高,却再动不了,咳喘一声大过一声,他猛地捶床,如擂巨鼓。 在那声响中,容妃道:“柔姿早在十五岁就夭折了,所有人都以为死的是我。人人都道柔姿温顺,我顽皮,却没人知道孪生姐妹时不时会换了衣衫饰物。那一天她穿着我的衣衫,却去爬树,乖巧的柔姿为何会去爬树呢?……她从树上摔落下来,睁着眼睛,没说一句话就死了。我吓得说不出话,哭不出来,昏沉三日,醒来人人都把我当成柔姿,说是德徽帝姬虞贞质已经死了……” 她说着说着,楚帝没了动静,一滴泪水却滴落红毯。容妃身前是一具温热尸身,她却只往下说道:“我若说我是贞质,父皇母后会当我疯了。也是,死的怎么会是柔姿呢?她命中注定是至贵之女子,怎么会夭折?我想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后来才想清楚,她比我有福气……我为什么没有真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99 的去死?可那一天,我以为柔姿死了,却不知道那一天死的,真的是德徽帝姬虞贞质呀。从那一天起,我就死了,只能用她的名姓活下去,像一只孤魂野鬼。时时说我是柔姿,活到今日,我又是谁呢?” 那泪水越流越多,时隔三十余年,到伤心处,仍是泣下淡红如血水。 她在甲缝里藏了毒,伸手一捂,便将毒渗入楚帝伤处。如今大功告成,她踉跄出殿,外间风雪交加,满廊太医宫人朝臣。 她发髻微散,几枚珠翠不知坠落何处,满面泪水,强颜欢笑三十余年,今夜终于可以痛快一哭,这一哭是痛也是快,旁人长歌当哭,她却是长哭当歌,以泪洗面,洗去脂粉,竟是天姿国色,在这雪夜之中,光芒更胜十五日满月。伶仃独行,无人敢上前,宽十尺长十丈的廊道上全是朝服冠冕的人,却都潮水般慑服地为她让路,如分开万顷波涛。 唯有萧尚醴迎上前,容光相映,就像月光照着雪峰,迎波涛前行,却一往无前。长廊末尾,宫阙连天,这粉磨玉碾的宫城里,风雪已侵袭近来。 萧尚醴身后两行宫人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晕光摇晃,萧尚醴为防她被父亲所伤,本是请她在楚帝遇刺后不要再陪伴楚帝,她却还是亲眼目睹楚帝之死。他死后不觉如释重负,反而十分空虚,十分惧怕,如在梦中似得走下台阶,却被幼子扶抱住,在他怀中,听他道:“母亲,别怕。” 宫人不及举伞来遮,雪籽立即吹落这对母子头脸。萧尚醴眼尾也有一线泛红,却望向风雪中的天幕,一张脸平静端丽,犹如玉雕。他与楚帝既是父子,也是大敌,那些宠爱怜惜,都是昨日流水。不足五年前,曾在元月宴上以身救父,如今弑君弑父的也是他。 借那亡国宗室女的刀手不沾血地杀父,又咬定她是江湖人,使弑君之罪殃及整个江湖。这一式借刀杀人,旋即祸水东引,一箭双雕,既除去对他母子越发严苛的楚帝,又对江湖有了出师之名。其中的心思实在令人胆寒。 世上多的是人畏罪,他却是不畏罪之人。萧尚醴十八岁加冠,至今不满二十。他拥住母妃,道:“凡此种种罪孽,都不是母亲的罪孽。天下的罪孽,都是儿子的罪孽,父皇的罪孽。” 容妃轻声道:“醴儿……”又几不可闻地叹道:“幼狸……” 萧尚醴抬起头看向她身后的群臣,监国太子与皇位仅半步之遥,越发看不出喜怒,只道:“陛下驾崩了。——父皇,驾崩了!” 一片寂静里,声如钟磬一般。满廊的人各怀心机,都跪下大哭,哭声震天。宫人群起奔走报丧,千秋佳节,也是国丧之日。 楚帝被刺驾崩,宇内皆惊。三国全在等萧尚醴动作,萧尚醴却先议楚帝丧事。五服以斩衰为最重,依《周礼》子需为父服斩衰三年,萧尚醴下诏,以月代年,为楚帝服斩衰三月。 另一面,朝中众臣揣摩上意,以左丞高锷为首,谏请新帝节哀,一谏不被纳,萧尚醴已穿上斩衰服。群臣哭求,道是国君哀毁过度,于国不祥,再求君上脱下斩衰,换齐衰之服,并且以日代月,改三年为二十七日。 再谏萧尚醴仍视若无睹,闭门为楚帝守孝,不饮不食,终日静待,直至大将军也上奏,求新帝易服,以日代月,群臣在殿外跪求,寒风大雪,也不得饮食,直到冻僵几个人,他才改换丧服,一步步走下玉阶。 经这一请二请三请,朝野都知晓,朝堂上是谁能够一言而决。朝堂上却仍有人想在这时给萧尚醴颜色,明知萧尚醴看重延秦公主,便要在此时将楚帝之死的刺客与太子妃牵连。谁知延秦公主占尽先机,不待他人发难,殿前待罪,自承识人不明,有失察之罪。萧尚醴重拿轻放,处以禁足三月。 田弥弥在禁足之中也穿丧服,以子媳礼为楚帝守孝,她向“小圣手”殷无效要来一张药方,因不曾与萧尚醴同房,自然结缡一年来无所出,便在此时服药,以葵水充作小产。自损身体,太医诊断不出,只得道一句太子妃有孕却不自知,又为先帝守孝,悲思之下再少了饮食,以至于皇嗣早早在腹中夭折。 禁足才二十天,就得以脱罪养病,又因子虚乌有的骨肉夭折,去信吴国,以吴国延秦长公主的身份召选高门世族的贵女进入楚国宫廷陪伴。 十二月十四日,萧尚醴除服。诸臣皆簪缨而入,见左右宫人在他身侧躬身,解下新帝的丧服,死白丧服被捧走,其下赫然是天子服饰。楚国以火德立国,以凤为神鸟,国君服色为玄色,以玄色为底,四周加日月星辰山河纹饰,其中却是凤纹。宫人低头不敢直视他的容颜,萧尚醴背对群臣而立,又在衮服大带上系上玉石串成的蔽膝,戴上九旒冕。 他已是一国之君,国君额上的伤痕岂可让臣下见到?额带也嵌珠宝。他一身黑衣,可容姿之盛,真如昭阳破开乌云而初升,已不可以用昳丽殊色论之。 群臣跪拜,三呼陛下,竟无一人胆敢直视他衮服的下摆。这一日雪霁天光,天地之间雪光极亮,却被楚帝的玄衣压下。他居丧二十七日,清减几分,身姿更为纤长。宫城内百官迎叩,落针可闻,他一步步行走时庄重无声,又如同压住众人呼息。 冬十二月十五日,楚国新君入主楚宫,尊其母容妃为太后,册吴国皇帝之妹,延秦长公主为后。太子侧妃高氏、吕氏为淑妃、婕妤。 此时吴国延秦公主、楚国新后犹抱病不起,高淑妃、洪婕妤两族为显声势,有意使二妃比皇后先入宫。萧尚醴应允,淑妃高氏窃喜不已,二日后,萧尚醴亲迎田弥弥入宫,授以皇后宝册,觐见太后。太后为妃嫔时就执掌凤印,又由太后赐予皇后中宫凤印,后宫嫔妃,包括二妃在内,一律跪迎。 田弥弥入宫,改后宫为十六局,中宫谕旨通行后宫,万事皆由皇后裁决。至此,上至诸国,下至南楚各方才都看清,这对少年夫妻都不是易与之辈。 然而数日后,楚国忽发大事。那弑君的刺客竟从天牢之中不翼而飞。天牢中被替换了另一个女子,戴一张足以乱真的人皮面具,不知具体是何时替换走的,那女子一被发现便咬破牙内毒丸自尽。但验看身上伤势,已在牢中受刑数日。 萧尚醴为那原该姓梁的人犯梁晚尘定下的刑罚是凌迟之后,五马分尸。闻讯之后,也不曾像他死去的父皇那般勃然大怒,他在楚帝死后就把楚国皇室暗卫并入垂拱司,将垂拱司一分为二,一为烛照司,一为明鉴司。烛照司监察百官,明鉴司把持江湖。 烛照使杜膺是烛照司之主,对顾三这顶头上司不甚信服,便与听命于顾三的明鉴使苏辞争斗起来,以致天牢之内被人偷天换日。萧尚醴便令人将那尸身斩为三截,分赐垂拱司为首三人。顾三沐浴更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0 衣,自宫人处接下赐物,偌大锦盒之中,是切口整齐的一只头颅。 他手上一抖,便被藤衣扶住,退了几步坐下,白如浸入雪水,连一丝薄茧也没有的双手还在微颤。藤衣脸色如冰,双目中现出气怒,道:“太子好生糊涂,这与你何干!”顾三这才勉强坐得起身,望向锦盒中发髻梳好的头颅,对她强自一笑,竖起一指在唇前,又轻轻一点她的嘴唇,劝道:“慎言,那已是陛下。” 不出两日,此事的卷宗已经呈报入玉熙殿。大楚的天牢如何能让一个孤女脱身?除非她有同谋,可据萧尚醴所知,梁晚尘分明没有同谋。此时才知,她没有同谋,却有一个人如萧尚醴一般猜到她所图谋的是与一国为敌的大事,因此早已为她筹谋。 萧尚醴手指轻拂过那几行字,脸色极寒,那个名字他在淛州便从梁晚尘口中听到过,只是他太小瞧江湖中人的作为,竟没有看出那前因后果间的端倪。那人是锦绣盟商会的盟主侯庸,锦绣盟富可敌国,在江北的豪富之名不下于江南春雨阁。 梁晚尘本是江北佳丽,欢场中的后起之秀,艳名直逼更夜园聂飞鸾。她的出尘轩高朋满座,一舞缠头千金,那出尘轩便是锦绣盟盟主侯庸为她所建。 当夜她在萧尚醴面前哭诉被侯庸一个区区商贾强占,萧尚醴明知她用意是与侯庸恩断义绝,以免来日事发,祸延他人。却不想侯庸竟也深信她不是贪图名利,一心攀上高枝的人,本该是一介商贾,商人重利,却为保住一个风尘女子,赔上万贯家财,毁去锦绣盟数代基业,苦心谋划,救她出囹圄。 以钱财恩情,买通天牢之中若干人,使他们担性命之忧放入替身;又换得另一个女子甘愿一死,入狱顶替。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仁义志气。可侯庸遣散下属,耗尽钱财,独自带着一个伤重的弱女逃出锦京,又能逃上多远? 明鉴使苏辞已经查实,这二人一路南行,意在渡过嘉陵江,渡江后不远即是东吴流津郡,东吴必定有人接应。那卷宗不久便打回,墨字上多出新帝批复,一笔字骨清神秀,落笔轻巧,却是朱砂写就,杀机毕现,鲜血淋漓,道是:截杀,杀无赦。 第58章 十二月十七日,南楚嘉陵江渡口,一艘船匆匆泊岸,艄夫已在江上恶战中被击杀。嘉陵江终年不冻,周围青山染雪,满江银白,风雪卷入平静江水之中。船上先走下一个男人,面目平常,身材微胖,长相本是白净讨喜,如今面上却愁云密布,只半扶半抱一个包在一顶斗篷中的女子。 那女子年纪很轻,仿佛才十八九岁,连路都走不了。腿上有伤,站立不稳,清瘦异常,摇摇欲坠更显得体态纤纤,几乎能被这江畔风雪吹去。斗篷沿下露出一张面容,依旧是眼含秋水,口若樱桃。如今却再不会有豪客千金求她一舞,她右颊上留有两道殷红血痂,伤得极深,伤疤深陷皮肉之中,纵有生肌灵药也无可挽回,终究是被酷刑毁了好容颜。 梁晚尘与侯庸逃亡至此,步履维艰。明鉴司追杀本来可以勉强应付,可自她刺杀楚帝一事传出,江湖哗然,江南武林被明鉴司招揽大半,余下的人也只求明哲保身。知晓她向南逃亡,竟是蜂拥而上,要捉拿她献与明鉴司,求得楚帝息怒,不要因她一个人而对江湖大发雷霆。 江南船王卢氏与春雨阁主人顾三是表亲,便睁眼闭眼任江中三鬼截杀她。她所乘的船船底早已被凿漏又补上,船到江心,不折返便只能命丧江中。 梁晚尘本不想活命,但有人愿为她抛撒家业,甚至不惜性命,只求将她送出南楚,她就也愿意为这份情再拼上一拼,竭力使她与他两人都活得下去。可一路行到这里,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凶险,以一人两人之力与楚国一国之君之力搏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只道:今日怕是要丧命于此了。知道死在眼前,反而骤然精神一振,再不畏惧,只仰面道:“我很冷,带我回渡口烤烤火,好么?”她娇声早已嘶哑,唯有一双明眸仍不改旧时会说话一般的盈动,侯庸鼻间一涩,真流下男儿泪来,恨自己无用,却悄悄以衣袖擦去,能在这雪天古渡同赴黄泉也不差,便为她拢一拢斗篷,道:“好,好。” 嘉陵江上有四个渡口,这一个称古渡,早已弃之不用。渡口客栈茶驿在冬日风雪下都一片衰败,仅剩一间宽敞客栈,几个小客商岁尾在此暂住,店内只供些劣酒粗食。 四墙上糊纸剥落,开两扇窗,点一堆火,屋内摆着若干桌椅。梁晚尘与侯庸在此住过一夜,此时白日再来,店内风气迥然不同。她心中有数,只见客商村妇以外,火边坐着一少一老两个男人。年轻的有近三十岁,一身黑衣,戴一双鹿皮手套,面容死沉如铁板一块。年老的却至少是花甲之年了,异常干瘦,满面皱纹,穿着绸衫,眉眼含笑,如一位善长仁翁。 那一少一老是同行来的,却不像一路人。侯庸一见那不足三十的男人的一双手套,心里就是一惊。他虽是商贾,却很有些江湖见闻,这人分明是霹雳堂雷撼龙的外甥秦广。传闻这外甥是被雷老头当成继承人来养的,个性阴沉,手下无情,因此外号就叫“秦广王”。他一惊之下又是周身一凉,霹雳堂莫非也投了明鉴司,要拿晚尘的人头做投名状? 侯庸心思正混乱一片,那老人却悠悠在讲江湖典故。而他口中所讲,竟是三年前,蓬莱岛主乐逾与北汉瑶光姬春夜在这嘉陵江上论剑的始末。 梁晚尘坐下后,取下斗篷兜帽,在场诸人不由得都朝她一望。美人是不必见到容颜,见一举一动就知道她美的。可当她容颜现于人前,众人都抽了一口气,她曾经很美,如今却被伤疤毁容。她却视那些各异的目光为常事,听那老人讲,蓬莱岛主乐逾受春雨阁主人所托,轻舟一叶涉水而来,一人一扇,论剑一式,就阻小宗师中第一人于嘉陵江上,更立誓有生之年绝不南下一步。 她既知今日多半要死,反而有了闲暇听说书,此时道:“那么北汉瑶光姬是为何要进入南楚?春雨阁主人又是为何要请蓬莱岛主出面阻挡瑶光姬?”那老人不料她会有此一问,却也无法说是为救静城王。当时的静城王现今已是一国之君,江湖中辈分如他也不得不忌惮,怎敢提他曾被人劫掳的旧事。 那老者捻须一笑,道:“想来是那位瑶郡主的师尊,北汉宗师命她来南楚武林中与人切磋一番。”她见那老人避讳,也不多纠缠,只道:“原来如此。”在座诸人均知她算半个江湖人,又胆大到行刺楚帝,这声“原来如此”中就如含有淡淡嘲讽之意。梁晚尘又道:“这么说来,蓬莱岛主确实剑术高绝,瑶光姬亦是胸怀坦荡。” 她与侯庸入内只说了几句话,客栈外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1 但听轻轻的压塌雪层响动,这破客栈顶上,外围,无声无息中已经埋伏不下三、五个好手,只是不知为什么不发作。 侯庸也听到外有埋伏,外有明鉴司,内有敌友难辨的这一老一少,他正自焦急,见梁晚尘出言笑赞,也安定下来,只想寻些事说与她开心。侯庸道:“那位蓬莱岛主我曾见过,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估计他已经不记得,我与他有过一饭之缘。” 火光映亮梁晚尘的脸,她嫣然一笑,脸上的伤痕也不觉可怖了。却听她道:“哦?”侯庸见她感兴趣,一张有些虚胖的脸上也神采飞扬,回忆少年光景,对她讲起往事。这客栈里有的是练家子,耳力甚好,便一言不发,各怀心思听他讲。 侯庸道:“那该是蓬莱岛主第一次出岛时的事——就是那一次,他后来杀了天山蛊王。”说时有些不解,想不通为何当时那少年破衫牵马过闹市,马鞍后插着一枝江南折来的杨柳,一两个月后却会在北疆大开杀戒,杀人放火。 他只道:“十六年前,我也就十四岁,那年才入冬,有个少年人牵马入城,我看他衣衫褴褛,马也瘦骨嶙峋,就想给他吃餐饭,他明明已经饿得不行,眼睛却亮了,问我:‘不吃饭,喝酒行吗?’还改诗说‘古来圣贤皆放屁,唯有饮者留其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就跟他说,我请你喝酒,也请你吃饭。那一餐里我问他:‘圣人的话就这么不可取吗?’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对我这一问又是大笑,仿佛我问了很不该问的话,然后说:‘圣人的话确实没什么可取的,可取的唯有一句,还是曾点说的——你猜是哪句话?他说的居然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说人生当如此!不过是来世上走一遭,来时风乎舞雩,归去时纵是赴死也要歌咏尽兴,如此一生,才叫畅快!’” 侯庸说到这里,仍是深觉当日的少年一言一行,有古人之风度。在场诸人却纷纷在想,当日当时的少年,那种刀光剑影里狂言大笑的酣畅,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却听有人突然出语,音声低沉醇厚,道:“记得他种种妄语,却偏偏忘记他说过,一饭之恩,必有相报之时。” 说话之人坐在角落,背对火堆的阴影里,他不说话时无人察觉,一旦开口,便是所有人都看见他。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在这火光下,看后背只见鬓边有白发,年纪如有四十多岁,转身才见他不过三十岁,生得异常英伟。站起身来,径直推开客栈大门,客栈外已被重重围住,风声飒飒,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落在弓弩上。他一双眼睛在一众埋伏的明鉴司下属身上扫过,隔上十丈,众人都觉得:他看到我了!便隐隐有些惧怕。 客栈内诸人都心知他是谁,客栈外雪被吹入,梁晚尘也心思电转,瞬间想通明鉴司为何按兵不动,因为蓬莱岛主乐逾在此——若无十成把握,怎敢突入。毕竟蓬莱岛主一人一剑便曾阻水军于海上。 她此时心如止水,见乐逾来也不惊奇欣喜,望向这传奇中的蓬莱岛主,乐逾对她道:“梁姑娘。”又对侯庸一笑道:“侯兄认不出故人了?”侯庸张口看他,哪能想到,当年请一个满身灰尘囊中空空,被赶出叶家的少年吃一餐饭,在今日最窘迫之时,换得蓬莱岛主出岛,与南楚朝廷为敌,报这些微之恩。 险些走上死路,如今却有生还希望,他愕然之下感慨万千。却见乐逾目光转向客栈破门外,一个纤长秀挺的身影骑在马上近到客栈篱外,素衣蓝裙,一顶雪也似的斗篷穿在身上,红马踏雪而来,愈发显那鞍上女子娉婷,却是明鉴使苏辞。她身后是三十名骑骏马,手持弓弩,严阵以待的骑士,又有十余名江南武林颇有些名声的人物跟随另一个骑马男子走出。那男子态度倨傲,是明鉴使副使孙锥,与她不睦。苏辞仍是不疾不徐,下得马来,遥遥一礼,道:“秦少堂主,山阳先生。” 侯庸这才悚然得知,那老人竟是《武林志》主笔山阳先生。转念一想,却是果然——晚尘是半个江湖中人,她刺杀楚帝,下场如何,当然是一桩江湖大事。 第59章 乐逾衣袖一甩,这客栈忽地门窗四开,风雪穿堂,那堆火立时小了。待苏辞与明鉴司副使孙椎走近,那火已扑簌一声全灭,在梁晚尘身边升起袅袅白烟。 苏辞与乐逾早已是故识,她并非无能,只是每次都被迫与乐逾对峙。常败之将却不自怨自艾,仍是不卑不亢走近才道:“乐岛主,又见面了。”乐逾对她颔首。苏辞目光如水,在几人间一扫,便道:“山阳先生记《武林志》,想必今日至此只为旁观,既然只是旁观,晚辈不敢打扰,但请先生避开些许,以免误伤。” 那山阳先生一声长叹,看看依旧神色不变的秦广,面含惭愧退开数步。侯庸只觉讶然,不由苦笑,他继承万贯家财,与江湖有些牵扯,却不像春雨阁那样处在江湖之中。对江湖人只大约知晓“血性”二字,在识得梁晚尘后,更觉得江湖中人都与她一般,快恩仇,轻生死。及至这次逃亡,才见到许多江湖之人对垂拱司退让,反倒让他这一向谨小慎微的怯懦之人生出血性,挺起胸膛,只觉名宿人物亦不过如此。 苏辞又对霹雳堂主雷撼龙的外甥秦广道:“秦少堂主,我可以代陛下承诺霹雳堂,无论秦少堂主此来原本是要杀人还是救人,若此番秦少堂主助我明鉴司一臂,从此后大楚武林划江而治,江南尊春雨阁,江北则以霹雳堂为首。” 侯庸自是知道这条件多丰厚,不由暗暗打量秦广,又在忧心他若真与明鉴司一道出手,不求胜蓬莱岛主,只求趁乱在此杀了晚尘,保全楚帝颜面,也并非没有得手的可能。思及此不由焦急,却见秦广一张脸仍是阴沉,不吐一字。 那副使孙椎反倒冷冷笑了起来,道:“秦少堂主,我尊你舅舅雷老爷子威名,叫你一声少堂主。你可要为你将来继承的霹雳堂好好打算啊,他蓬莱岛远在海外,水军都鞭长莫及,霹雳堂可就在江北,鼎鼎大名,百年基业,总不好为一时血性毁于一旦。” 明鉴司内上下尊卑清楚,他这般出言已是僭越,要与苏辞争风头,又看向乐逾,对秦广道:“更何况,雷老爷子可从来没看上过蓬莱岛这前后两代岛主过,你们之间早有间隙,不如索性投了我们。” 孙椎这挑拨虽下作,却很刁钻。霹雳堂与蓬莱岛从来只是面上过得去,实际上一直不睦。雷撼龙一向自大,霹雳堂总堂名为“三十堂”。世间小宗师若不能再进一步,成为宗师,都往往难以活过不惑之年,他却是不惑之年才成为小宗师,还要继续往下活三十年,岂不是胜过世上大多数小宗师? 三十堂上还有一块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2 牌匾,题为“南楚第二”,那意思就是他仅排在南楚宗师思过大师之下,位列第二,更是摆明看不上乐羡鱼了。 苏辞神色平淡,道:“今日是十七,两日前,明鉴司接到告密,霹雳堂少堂主奉命追寻刺客下落,为免闹出误会,明鉴司已调遣高手向霹雳堂去了。该与明鉴司为友还是为敌,请少堂主善自掂量。”最后一着围困霹雳堂,逼迫秦广,却是顾三授意。 纵是苏辞,也觉顾三公子此举虽缜密,却多此一举。霹雳堂说不定早已服软,此番遣少堂主前来,就是为擒下刺客向明鉴司投诚。顾三却只低叹道:“你以为围困霹雳堂多余,我却尚显不足。”江湖中多的是痴愚人在。 此时侯庸,梁晚尘,乃至那山阳先生都以为秦广要襄助明鉴司了,却见秦广面上神色终于一动,却自阴沉中长舒一口气,道:“乐岛主来了就好。”众人一惊,梁晚尘也诧异抬头,他却对苏辞道:“明鉴使何必费这些口舌,要是乐岛主不来,此时我已与足下交上手了。” 苏辞身后颇多他以往熟知的江湖面孔,这时仍坐在客栈内桌旁,一一看去,慢慢按着一双鹿皮手套下的双手,指骨磕磕作响,他却对乐逾道:“舅父吩咐我一路追寻梁姑娘至此,岛主不来,便由我护住梁姑娘。若岛主来,我们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他只叫我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学一遍。要是敢有一个字的差漏,就把我这小兔崽子的脑袋拧下来。” 他转述那“小兔崽子”四字时语气仍死死板板,却没有一个人敢笑。侯庸当他是敌,如今却听他说竟是来搭救的,敌友之间大起大落,一时懵了。梁晚尘眼中第一次闪出一点泪水,只听他道:“舅父听闻梁姑娘刺君,惊愕得很,三夜不眠,想通后犹如老了十岁,几乎拆了‘三十堂’,对我说他今日才想通,‘人在江湖耻白发’。不壮年而死,老便是贼。” 苏辞目光一沉,秦广看向苏辞与孙椎,却如同驳斥那番基业为重,明哲保身的说词,道:“舅父说,我江湖人本来重意气,轻生死,现在江湖要毁,不毁在什么天子陛下什么垂拱司手里,毁在人人珍惜狗屁基业,舍不得身家性命,说什么留得青山在,谁是青山?你我当柴烧都嫌老。江湖不因几个名门大派,百年基业而生,只要有人身上还有血性骨气,江湖就死不了,畏首畏尾贪生怕死,才是毁了江湖的根基。” 梁晚尘再忍不住,一路行来几度险些丧命都不曾落泪,此时却掩面而泣,强转开脸去。秦广却对乐逾一拱手,道:“舅父要我代他对前岛主赔罪。”雷撼龙从来不信乐羡鱼年不满三十就达到宗师境界,认定她与北汉宗师论武不落下风,必有弄虚作假之处。秦广道:“舅父说:‘我错了,大错特错!’听闻岛主一人之力敌过水军,不知大楚水军为何与蓬莱岛过不去,找了《蓬莱月闻》,看不懂,便让人给他说是什么意思。他是个粗人,不会说,但心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已经把那块‘南楚第二’的牌匾劈了,说连儿子都比不过,有什么脸去看不上人家娘?若无此事,已经将牌匾送给岛主当柴烧了。” 苏辞静静听着,不为所动也不作怒,听秦广道:“舅父说,‘老夫年轻的时候,有人教我唱过一首歌,歌里的句子我至今记得: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问岛主,岛主敢不敢给出一诺,若霹雳堂不在了,蓬莱岛是否还会撑起这份江湖意气?” 乐逾道:“只要我乐氏一脉尚未断绝。”秦广道:“好。”竟从腰间解下一把鲨皮鞘的短刀,道:“岛主公子的寿宴,霹雳堂不曾到,就以此物赠予小公子。这本是霹雳堂的信物,然而岛主既已来了,我便可以回去与霹雳堂共存亡,此物后继无人,未免可惜。所谓虎父无犬子,便留给小公子赏玩。” 他最初来,旁人以为他是擒人;明鉴司来,两厢对峙,才知他是救人;待到剖白肝胆,短短一席话,他今日来此竟是为将霹雳堂身后事交托。托付完后,大踏步出门,一声长啸,竟脱下鹿皮手套,露出一双如八十老人般苍老的手,一连扼杀两人,夺走一匹骏马,道:“梁姑娘,前路多虎狼,我未能远送,姑娘保重。”便踏马扬长而去。 两骑明鉴司之人调转马头要追上,那柄短刀摆在乐逾面前桌上,他一拍桌,桌上粗陶酒杯裂开径直朝外射去,竟洞穿两名骑士,血洒雪地,马蹄疾驰。苏辞喝道:“不必追!”横竖此人都是回江北霹雳堂自投罗网送死。 江湖相逢就是这样,遇到一个值得结交的人,有时连一杯酒也没共同喝过,已经知道意气相投,可见第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梁晚尘犹掩着面,秦广临别一声嘱咐使她热泪长流。侯庸看着她,对她如对天人,不敢拥住她安慰,只伸出手虚虚搭她肩,又匆匆放下手。 苏辞携部下低语,明知瞒不过乐逾耳力,只求尽量简短。乐逾却对梁晚尘道:“梁姑娘可要我救你?”侯庸惊怒道:“乐岛主什么意思,你说一饭之恩,莫非你不是来救我们的?” 乐逾却一坐,道:“我欠侯兄一饭之恩,却没有欠梁姑娘什么。莫非梁姑娘是侯兄什么人?”侯庸急忙道:“她是我……”却仿似哑住,说不下去了。他昔日以为“江晚尘”是个风尘女子,为她建出尘轩,虽不是入幕之宾,但身份也不过是一个恩客。 他虽散尽家财相救,但那家财是他继承来的,不是他胼手砥足挣来的,他对她仅有一腔爱意,自觉配不上她。嗫喏起来,却没看见梁晚尘眼中的失望。 乐逾道:“既然梁姑娘不是侯兄什么人,要我救梁姑娘,可以,只要姑娘答应嫁我为妾。”侯庸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却不料如此趁人之危!”苏辞却眉头一皱,乐逾竟在这要分胜负生死的紧要关头谈纳妾之事。 乐逾道:“做妾是委屈姑娘。我想让一个人做我的妻室,但他无论如何不会嫁我。既然如此,若姑娘愿下嫁乐某,我便娶姑娘为妻。”侯庸心思大乱,只道蓬莱岛主也对晚尘动心了。他当她如天人一般,也不觉乐逾对她动心有哪里古怪。只把蓬莱岛主与自身比较,道是别人仪表堂堂,武艺高强,远在海外又富可敌国,处处惭愧不及。 梁晚尘却想:这蓬莱岛主不过如此,无非是要为一段旧年恩怨为难我。她先祖第一任梁侯是周始皇帝的丞相,与乐家先祖有仇。梁晚尘只当乐逾一心为难她,要报复梁室,也不惧怕,只道:“岛主另有想娶的人,妾身也另有想嫁的人。即使去死,也不会嫁给岛主。”她微微一笑,忽然十分温柔地看侯庸,道一声:“好不好呀?” 她已经握住侯庸的手,侯庸却连头也抬不起来,听她说“即使去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3 死”,全身一颤,只觉她绝不能死,哪怕是自己去死,也不能让她死,竟缓缓扯开她的手,忍痛劝道:“乐岛主也算你的良配,你……嫁给他,好不好?” 她面色骤然惨白,还是笑道:“大抵是我听错了,你再说一遍。”侯庸心如刀绞,闭起眼,咬牙道:“你嫁给乐岛主,好不好?乐岛主,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 这场景极为可笑,乐逾已经仰头笑了出来,梁晚尘却笑不出来,她仍道:“你知道我想嫁的是谁,难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侯庸怔怔看她,这话他以往听到必然狂喜,可为何偏是这时候。 梁晚尘道:“为什么?”他涩然道:“我……配你不起。我配不上你,乐岛主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你。”梁晚尘猛地抬头看他,犹如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怯懦,口中道:“罢了,罢了。”仿佛想打他一巴掌,却又觉得打也没意思了,那双眼极亮,侯庸不敢直视,听她自嘲道:“我以为你与旁的男人不一样,到头来你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你能为我死,却还是以为我是一件玩意,要待价而沽,要旁人判断我价值几何,配还是不配!” 侯庸一愣,乐逾这时却已是不笑了,只见侯庸忽地抬手,自己扇了一巴掌,又是一巴掌。声响清脆,脸立时肿高。她却不再看他,对乐逾施一礼道:“请乐岛主速速带他走。”侯庸情急道:“晚尘——” 乐逾戏道:“久闻姑娘舞技不下于飞鸾,若姑娘在此为我一舞,使我满意,即使不做我妻妾,我也愿出手相助你二人。否则我只救一个,真让姑娘死了,侯兄一头撞死又怎么办?”梁晚尘平静道:“岛主此话当真?”乐逾道:“当真。” 侯庸已叫道:“晚尘,你伤势未愈……”她伤在膝腿,这一生怕是再难以起舞,此时却决意勉力为之。客栈内不能作舞,她扶墙走出,明鉴司武士与网罗的江湖人士意欲偷袭,却只见乐逾衣袖一翻,便倒下四、五个人。众人顿时灭了这念头。 客栈外风雪交加,却不闻人声,只听树上雪落簌簌,她在雪地上试了试。却见乐逾随后踱出,身量极高,走入风雪之中,更显喜怒无常,只道:“飞鸾可在镜上起舞。”这一句算得逼迫,她膝伤未愈,起舞必定姿态难看。她以舞闻名,迫使她带伤起舞已是羞辱。冰天雪地尚嫌不足,她举目四望,只见一个结了冰的池塘,便道:“那么妾身唯有在冰面起舞了。” 她解下斗篷,踮脚踩上冰面,锦履底上打滑,如是一想,又弯腰下去,脱了一双锦履下来,娇小玉足上只留一双雪白罗袜。她脸上伤痕赫然在目,卸下一顶斗篷,又脱了外裳,身躯又瘦又薄,举手投足间真可见到袖底领外一道覆一道的伤。 可纵使苏辞看来,她举动也极为漂亮,她与聂飞鸾一般的幼习歌舞,那歌舞之艺已融入她们一举一动之中。她沉吟半晌,仿佛在沉吟这一支舞该怎样跳,到头来只慢慢在冰上立起身。伤得太重,跳不出几个花样。 她走上几步,步态飘忽,那冰面晶莹闪烁,在她足下如波涛聚散簇着她,又如云头翻滚托着她。叫人想起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有这几步,就足以已压倒许多人毕生所见的歌舞了。可她却蹙起娥眉,与其说她是以歌舞为生的人,不如说她是为歌舞而生的人,一旦要舞,就要舞得尽兴。这一场却不知要如何起舞。 日光映照,冰雪乾坤,她的影子迷迷蒙蒙,映在冰面上。她面色恍惚,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内只有这一舞。忽然心念一动,对影一笑,竟凭吊着她自己的影子,在冰面上舞了起来。 这一舞本该是为乐逾,为侯庸,此时却只为她自己。那山阳先生看着看着,面上突地浮起惊愕,唯有他与乐逾知这一舞。昔年有一只鸾鸟,三年不鸣,三年不飞,有人听闻鸾鸟见同类才鸣叫,就在它面前悬一面铜镜,它以为见到另一只鸾鸟,高鸣呼唤,奋飞冲向镜中,撞镜而亡。 这是引鸾舞,便是由乐逾许多代前的祖母传下,世人不知她小字,只知姓梁,便以梁夫人称呼,正是初代梁侯的胞妹。乐游原与梁侯有仇,就是因他弃官弃位远去,将周始皇帝多年来的各种赏赐原样封存,分毫不取,如十余年前来投靠一般,只带一身布衣,几卷书册不辞而别,唯一与他同去的人,就是梁夫人。 多年来梁国宗室对蓬莱岛颇有记恨,认为梁夫人弃国弃家,有辱祖先。而这引鸾舞还是被梁国宗室的女子传承下来。 梁晚尘起舞不绝,眼中竟也泪流不止,如同将这一生的悲辛舞尽,从此后将那些凄凉事全都放下。她在弓弩强敌之中起舞,舞姿越发飘逸,浑然忘记周身痛楚,忽听得一声高鸣。弓弩手失惊,几把弓弩都失手落入雪地。云端天际,赫然是一只鸾鸟仰颈长鸣,俯飞下来,一身羽翼灿然五彩,其色辉煌。 那鸾鸟如解这一舞,与她相对起舞,为她鸣叫展翅,那山阳先生难以置信,喃喃道:“一舞引鸾,这一舞竟真能引来鸾鸟。”她与那鸾鸟对舞,如痴如醉,众人都觉得眼前景象匪夷所思,如在梦中。待到一舞毕,那鸾鸟再鸣叫一声,绕她三圈,高飞而去,再不可见。梁晚尘才如梦初醒,如有所得却一时半会抓不住。 她不动不语,流了满面泪水。一番冰上起舞,双足早已冻伤,鲜血斑斑,印在冰上有如步步生花。那冰面被她起舞,又被热血一烫,裂出几道细纹,眼看就要崩碎。侯庸先回过神,叫道:“晚尘,当心!”她回过神,足下却一滑,眼看就要跌倒。 却见一道身影纵出,乐逾抖开她的斗篷,将她裹在斗篷里,又抱拥怀中,靴底踏雪,履浮冰如平地。梁晚尘被他一带,全身轻盈。听乐逾道:“上次有人作引鸾舞已是三百年前,恭喜姑娘心境突破,登上小宗师境界。” 梁晚尘闻听他这一言,遽然探查体内,真气竟如月下海潮涌动,生生不息。她乍然间不知该喜该悲,这段日子以来先是行刺楚帝得手,再是下狱遭受刑罚,被侯庸救走,千里逃亡,又在今日被乐逾逼到绝境。 逼到绝境,在绝境之中抛开杂念一舞,反而晋身入另一个境界。可见祸兮福兮,祸福相倚。她此时知晓乐逾的用心,百感交集,对他行一礼道:“多谢岛主。”乐逾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姑娘一时不如教姑娘自救。此番我不曾救姑娘,是姑娘自己救了自己。” 第60章 开个小差,我也来回一帖。先感谢coco姑娘的回复,否则我也不会认真想为什么先对江湖动手的问题,一是他静吃过江湖的亏,又看见江湖人的能力可以怎样挑战君主权威,所以不会放任江湖不加约束地继续发展下去。而第二,他看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4 起来一次又一次被打脸,可是每次打脸都是岛主介入的时候。在岛主没有介入的时候,他收服江湖也是很成功的,霹雳堂也被灭了,现在只剩下岛主没被灭,也是因为岛主的能力在走火入魔后变成一个异数。 关于美貌,我一直觉得,爱一个人高尚的情操和爱一个人的美貌或者身体相比,并没有一者更崇高。牡丹亭说痴情慕色,一梦而亡,这篇文岛主和他静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痴情慕色。岛主是一个爱美爱色的人,他会对美貌肃然起敬,而不是把美貌的人当成玩物。能使他肃然起敬的美人虽然少,却不止他静一个,可他爱的就那么一个。他静也不必担心出现比他更美貌的人,更美貌的人是容妃,在容妃以外,这一代人中他静是文中出现的第一美人了。他不必担心出现颜值比他高的,也不必担心颜值降低,因为他刚弄伤脸的时候,我记得我写过一段,岛主来看他,说的是你生得太美,我担心你不被人妒,也被天妒,现在美玉微瑕,反而使我安心。他静问岛主是否要去掉这道伤痕,岛主也是说,你有这道伤痕很好看,你不介意就留下;但如果你介意,我会为你寻得灵药祛除伤痕。而留下这道伤痕是他静自己欣喜之下的选择。这就是岛主对他的美貌的态度。 侯庸见得素袜染血,心头刀割,去为她捡了双履,捧在怀里,又蹲下身为她穿上。一张本就不出众的脸肿得很是滑稽,梁晚尘腮边颌下的泪却滴上这人肩头。侯庸猛然一震。 乐逾迫她为妾,苦苦相逼,一是为陷她于绝境,他是过来人,也是在心绪最大起大伏、悲愤激荡之时顿悟,成为小宗师。二是那位祖母梁夫人临终前曾叹:“引鸾舞从此绝矣。”他愿见证这舞并未失传。第三则是他孤家寡人久了,见这两人情深义重,反倒作恶刁难一番。世间千万种情,竟还有这一种,侯庸对她可以舍命,却自惭形秽不敢交心。 乐逾道:“秦兄英雄气不短,两位儿女情却长。此处不是久叙之地,两位沿江行三里,有船只接应。何去何从,上船自见分晓。”苏辞眉头压下,既如此说,这事乐逾是要一力支撑了。乐逾目光射出,苏辞一闭目,想起顾三公子所言:“你此去,知不可为便不要强为。”这一句话中为何有叹息之意,她此时已经明了了。 乐逾见苏辞有心退避,不理会明鉴司团团围困,一抚颀颀,抽剑出鞘,苏辞只觉不好,厉声道:“退!全退!”一股劲气拔地而起,那客栈顶上潜伏的高手都滚下屋顶,客栈四壁茅草木板泥石都震开,马嘶人叫,明鉴司退避也晚了,围困客栈近前一些的好手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 客栈中唯有乐逾与侯庸梁晚尘所在之地安然无恙,侯庸那一瞬间只顾举臂护住梁晚尘,浑然不记得她已有小宗师的修为。乐逾见他忘情,大笑对梁晚尘道:“先前迫姑娘下嫁,实在唐突佳人。船上有酒,就当赔罪,也为姑娘压惊。” 那二人相望,对乐逾行一礼作别,之后搀扶着走出满地木板灰尘远去。苏辞低声嘱道:“不许追,撤!”这一句话音未落,几个追出的人已纷纷丧命,血流满面,死相殊为可怖。他来去之间只见剑光一闪,颀颀依旧清光雪亮。乐逾道:“我让你们走了?” 众人只觉得风雪中满地雪泥被他扬起,剑气劈头盖脸,都抬起手臂遮住眼鼻。待到他身影一纵,又落回客栈,才见到客栈前三步已划下一道十丈长的剑痕,深可一尺,宽有一寸,将那白雪之下的泥土都削平一层。白雪上一道长痕赫然在目,长痕两侧血水凝在雪中,更是耀眼刺目。 雪籽落在鬓边白发上,周遭杀机暗伏,乐逾的面目已看不清了,深目之中满是暴戾,秦广侯庸梁晚尘走后,他身上丝丝缕缕的血气再不压制,四散而出。他一笑道:“越线上前者,杀;撤退逃逸者,杀;报信求援者,杀。”风雪之中,提起颀颀,抚过剑锋,道:“我离宗师修为只差一步,若苏尊使今日助我以杀证道,乐某不胜感激。” 苏辞第一次咬住牙关,这是逼迫她进不得,退不得,被阻在此处不能越线一步,梁晚尘此去再无人可追寻,是真要如鸿飞冥冥,再不见踪影了。 别无下策,双方便在这嘉陵古渡僵持,乐逾在那客栈残垣里,虽没有片瓦遮头,却有破壶破杯,在雪中饮劣酒。一人一剑,阻明鉴司于嘉陵江上三天。 第四日晨,苏辞道:“三日已过,我们是否可以走了。”乐逾却道:“苏贵使每次与乐某相遇,运气都不甚好。”她这三日来不眠不休与乐逾对峙,毫无气馁之色,眉目间依然是清淡平静,乐逾对她早有几分激赏,此刻不动真气,戾气消退,当众道:“卿本佳人。” 苏辞道:“岛主也是当世之雄。”她见乐逾先前不答是否可以走,多留唯恐再生事端,心念一动,便退让道:“可惜我早年所识,并没有什么如岛主一般的豪雄人物。”她道:“我本出身世族,三岁时偶遇一个所谓江湖奇人,赞我指骨生得好,可以传给我他的绝技。非要收我为徒,家人不允,他便制住我乳娘与娘亲,强抓我去。” 她道:“我十岁时几乎恨不得砍了这生得好的十根手指,只求回家。待到十五岁杀了师父,查证一年,才知道我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被掳走,母亲终日饮泣,哭瞎双眼之后死了。父亲早死,祖父唯有我一个孙女,也因病而死。家中已经绝户,我被顾三公子招揽,便加入春雨阁,好歹有一个容身之处。许多人在江湖中寻得公义,可于我而言,江湖之中的公义从未到来。” 这番话虽是退让,可其中却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沉静之气。她与乐逾皆心知肚明,立场相悖,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可论。你看江湖是世间公义所在,我看江湖是以武犯法,世事如此,有什么对错可说的,各自尽力施为也就是了。 乐逾道:“诸位请便。”众人这才觉得死里逃生,忙不迭套马去,只听哒哒、哒哒马蹄声,那明鉴司骑来的骏马乌黑油亮,四蹄踏雪,霎时就套好二十余匹。 那明鉴司副使孙椎翻身上马,脸色一青,不理会苏辞撤退命令,低声道:“派几个人,沿路去追——”话音未落,喉咙巨痛,伸手去摸只摸到一把扇柄,满掌鲜血,他不敢置信,瞪出一双眼珠,从马背上摔落雪中。 这孙椎背有靠山,是以在明鉴司内自命不凡,与苏辞较劲惯了。那剑痕一侧,明鉴司如临大敌,剑痕另一侧,乐逾竟举杯道:“替我转交你家陛下,问你家陛下安好。”这一语甚是胁迫,但他偏偏可以放出这样胁迫的话。 苏辞目光凝定,他临走以折扇伤人是激怒,萧尚醴遭此羞辱,必然怒不可遏。她取走插穿咽喉血滴不止的折扇只待呈交,不愿再生枝节,多留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5 一时又会死人,连尸体也不收殓,一声令下道:“走!”五十余骑立即飞奔出去,留下十数具尸体。 第61章 两日后,明鉴使苏辞入宫觐见。连一身风尘都没有洗去,便入暖殿呈报。萧尚醴面上一丝表情也不见,才登上大位的新帝今日一身常服,国君常服为黑袍,越发衬出手指与面庞的洁白。那柄折扇被盛在金盘里呈上,这扇曾卡在明鉴司副使咽喉之中,由苏辞狠心拔出,扇上血迹斑斑,血痕深浅不一。 萧尚醴五指微颤,却是愤怒已极,强压下来,闭目令宫人将托盘放下,平心静气道:“明鉴司,就被他一人胁迫,整整三日,在嘉陵江头,不敢进,不敢退,直至他手下开恩,你们才敢回来……” 他胸中气闷,已经逼得肺腑发痛,深息一口气,走到苏辞身边,轻声道:“你就只怕他,不怕寡人,杀你们吗?” 他容颜极美,苏辞这么一个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额上却有些微汗珠渗出。她腰间挂着明鉴司令牌,差事尚未交差,就如同行伍中人甲胄未解,面见国君只需行军礼。单膝点地,低下头去,道:“陛下容禀:陛下要我死,我自当领死。然而明鉴司办事不利,陛下问罪,至多斩我及副使孙椎;触怒蓬莱岛主,他杀心一起,剑下不留活口,恐怕明鉴司全军覆没,伤的是陛下的耳目。我一人死活是小,只求保全陛下的明鉴司。” 这席话入情入理,萧尚醴转过头去,一步步再走上御阶,袍服下摆无声扫过光可鉴人的阶面,只道:“遇上了他,算你功过相抵,退下。”苏辞这才松一口气,连日赶路,水米未进,起身时险些眼前晕眩,却还是循礼退出殿外。 萧尚醴背对殿门道:“退下!”殿内服侍的宫人纷纷跪下行礼退出,空荡暖殿内仅余国君一人。两侧长龙伏地般的青铜矮炉内燃着银霜炭,却静得连毕剥作响声音都不能听闻。他过了许久才转过眼来看桌案上托盘中的折扇,却是迫切地展开折扇,沿那被血化开的笔迹逐字抚摸,好僻谁相似,从狂我自知,还未摸到最后一个字,却将那折扇摔在地上,一袖挥开桌案上茶盏香炉,笔墨典籍,含恨闭上眼,面庞气得发白。 他如对那折扇,有如对自己,对乐逾,既气又恨,念念不忘地说:“你竟然敢如此对我……你竟然敢如此对我!”说到最后,竟双手推着桌案,把那桌案推倒。杯盏碎片倒了满地,桌案轰然倒下,殿外都听闻响声,却无一人敢出声探问。 一盏茶工夫后,才有宫人通传:“陛下……皇后请见。”皇后请见本来无须通传,实在是因为萧尚醴自还是太子之时起,从监国到如今继位,从未有过这般勃然大怒。 宫人都看出这位陛下喜怒不形于颜色,心思之冷漠深沉不下于先帝。皇后初来,还不敢请她入殿,直至田弥弥开口道:“尽管通传。”宫人才来禀报,暗道皇后果然是国母,与陛下少年夫妻,得陛下信重,绝不是其他嫔妃可比。 田弥弥笑吟吟入内,只见玉阶上桌案推倒,满地金残玉碎。见到那柄被撕裂的折扇,才迟疑了,思及乐逾,显出几分隐隐的忧虑。又笑道:“陛下早有预料,又何必动怒伤身。” 她的侍女对萧尚醴行礼,都挽起衣袖收拾残局。萧尚醴一番动怒,背对她轻轻喘息,待转过面来,两颊带些薄红。他预料到此事乐逾势必会插一脚,却料不到……他竟做得如此过分,手起剑落连下杀手重创明鉴司。 明知道已经恩断义绝,往后只会更无情,却还要那人如情深意浓时一般,把自己捧在掌上。可他明明已经有了部署要将那个人擒下,迟早有一天,要被他所恨。 萧尚醴美目之中露出挣扎之痛,到头来冷下心肠,居高临下望向田弥弥,道:“蓬莱岛主庇护弑君的刺客,皇后都看在眼里。寡人愿皇后好自为之,不要像上一回,一心相助异姓兄长。” 田弥弥微微一叹,恭敬地伏身行了一礼,道:“臣妾谨记。”萧尚醴在她头顶看着,目光一沉,又道:“来人!传寡人旨意,垂拱令顾伐柯既然不能为君分忧,追剿钦犯不力,即日起褫夺职位。他有病在身,寡人就让他来锦京养病,若非寡人谕旨,不许再离京一步。” 第62章 春雨阁主人担当非议,投靠楚帝,没想到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被楚帝禁足在京城内,就像孤注一掷做一件事,却在事后被人弃若敝履,处境难堪。苏辞亲传旨意到梁城,顾三强撑起身,由藤衣搀扶,更衣焚香聆听口谕。面上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接旨后便交出令牌,送走苏辞这人尽皆知得到陛下眷信的昔日下属。 待到人走之后,他才缓慢转过身,却勉强一笑,对藤衣道:“和我一起,辛苦你了。”春雨阁内经一场小雪,最富贵闲雅之地也山水萧索,红裙侍女都为传旨退下,更显得清寂。春雨阁主人被传入京,不久就要打点行装上路,藤衣一双眼睛望着他,握住他的手,贴上面颊,低声道:“有你在,我不辛苦。” 春雨阁之前已放出消息,“惜雨刀”顾夫人早在数年前就登上小宗师境界。得知顾三公子被楚帝处置,已夺去垂拱司大权,“紫金刀”王澄是南楚江湖中用刀的大家,年虽才三十,却已经十年不再轻易约战其他刀客。 得知“惜雨刀”早已有小宗师修为,却几年来留在春雨阁主人身侧寸步不离,也不求扬名江湖,便亲自下帖约战顾夫人。一连五帖,言辞恳切,却被她所拒,顾夫人只叫人传口讯。 口讯仅一句话,不足二十字,说“外子体弱,树敌众多,我若负伤,无人能护他周全”。王澄听罢抚刀,一声长叹,道:“‘惜雨刀’是痴情之人。”从此再不提约战。 蓬莱岛上,辜薪池掩信深思,林宣轻声道:“闻说顾夫人素来不放心思在人情世故上,可‘外子体弱,树敌众多’,仅八个字便将内忧外患阐明,不卑不亢,还让’紫金刀’难以纠缠下去。这样的遣词造句,多半是出自顾三公子。” 辜薪池赞同地点头,林宣又道:“先生以为?”这一问却是问,先生以为顾三公子到了怎样的境地了?许多人都得知他失宠于楚帝,但是他毕竟是春雨阁主人,辜薪池虽不曾与他相见,却在春雨阁密录与《蓬莱月闻》中与他有过几度来往,知道顾伐柯并非等闲之辈,难以想象他会因此就一蹶不振,从此再没有作为。 辜薪池微微摇头道:“静观其变。南楚要对西越用兵,不定……楚帝有什么密令给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果然听见林宣忍住的笑声。林宣道:“是,我会留意春雨阁动向。” 十二月二十四日,苏辞回京面见萧尚醴。顾三公子戴罪之身,不经国君传召,自然不能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6 面见。萧尚醴起身外行,无暇与她细说,只边走边问道:“他还有话要说?” 苏辞想到当时,春雨阁内有人劝顾三公子,上书向楚帝请罪求情。但她明知顾三公子人既聪慧,心气难免高傲,所谓君既无心我便休,无论楚帝出于什么原因将他禁足,他都是不会上书求情的。 交还令牌时他只说了一句话,苏辞俯首对萧尚醴奏道:“他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萧尚醴看也不看她一眼,道:“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便向佛殿走去。 他曾说过如若为帝便定佛教为国教,以此得到金林禅寺一脉,宗师首徒善忍俯首听命。继位之初,就在宫廷中设佛殿,常召善忍至此为他讲经,倒是真有意使天下佛门香火恢复周朝时的兴盛。 他身后随侍一众宫人,到佛殿外,宫人为他解下斗篷,他迈步入内。殿外暖阳耀眼,殿内也燃长明灯,佛像宝相端庄。殿内僧侣见他来纷纷跪拜,原本的诵经一时间全停下。 僧侣本来只礼佛不拜君父,金林禅寺尤其如此。萧尚醴却对善忍提出一件事,他准僧侣在楚境之内弘扬佛法,兴建庙宇,日后更会亲自信奉佛法,册善忍为国师,使金林禅寺成为天下第一大寺,但此后佛门上下僧侣,都要跪拜君主。 思憾大师尚未出关,与大师同辈的三位高僧也早不理世事,或云游不知所踪。善忍传旨回寺,引发一些争辩,还是说动一干师弟,若楚帝准他们弘扬佛法,就等同于楚帝使世人信佛,有大功德,拜楚帝就如拜人间的如来,也是礼佛的一种。此事因此成为定局。 萧尚醴准善忍在宫内不着御赐袈裟,那年轻僧人仍然一身白衣,洁净端正,也躬身拜见,萧尚醴却一时不动,他从不在佛前下跪,只站在佛像前不言不语,眉心微压。善忍道:“小僧敢问陛下,在忧心什么?” 萧尚醴道:“寡人在求佛。”他一身常服,历代楚帝里唯有他需要以额带遮掩伤痕,时值冬日,那额带材质也越发织法密实,竟在绢缎上以丝线点缀精细宝石,织造镶嵌成金底宝相花纹,被佛前烛火映照,一时繁丽无比。说完这句,便自僧侣手中接过香来奉上,闭上双眼。 这一日照例是与皇后一同用膳,香燃到一半,殿外通报皇后到,田弥弥也走进佛殿,萧尚醴道:“皇后免礼。”又问道:“阿嫂……如何了?” 萧尚醴的嫂子不少,但能得大楚天子至今还称一句“阿嫂”的唯有昭怀太子妃。今日萧尚醴该到皇后宫中用膳,命妇都入宫觐见皇后。昭怀太子妃抱病许久,田弥弥早已免去她每月入宫请安,却仍然时时过问她的身体。田弥弥道:“还是如旧时,在春芳苑悉心调养着,想来没那么快见好。”萧尚醴知道辜浣病情平稳,一日比一日缓缓差下去罢了,再难有起色,想起以往种种共渡的风雨,不由得在佛前又是一阵沉默。 田弥弥也知道昭怀太子妃回天乏术,待萧尚醴面色平静才缓步上前,也净手拈一束香祝祷。这一对华贵的璧人并立,善忍不敢久视,低头退下,却听田弥弥道:“陛下站在这里,莫非陛下贵为国君,也有什么需要求的?既然要求,为何不说出来。”萧尚醴道:“皇后想听?”田弥弥道:“臣妾自然忧陛下之所忧。” 萧尚醴道:“只怕大师不会想听。”善忍低低道:“小僧……愿闻其详。”却得不到一个回复。萧尚醴眼中并没有他,仍看着佛像,良久,道:“皇后陪寡人走一趟,不多留大师。” 昔日的九皇子静城王府邸已成潜邸,不可擅入。在元月之前还需好生修缮,府中北角有一处高台,飞檐翘角,营造精巧,名曰飞琼。白雪纷飞之时最合登台饮酒,这一日午后,又断断续续下了一阵雪籽,寒风凌人,飞琼台上却来了一对青年男女。 这二人都是衣着尊贵,容貌出众,却挥退随侍,登上楼来。田弥弥向南凝目,笑吟吟道:“陛下请看,那里就是了。” 高台上向南面望去,寒林中一片空旷之处正要再建一座建筑,所用楠木柱全靠下仆搬运,十余个下仆忙于来往在木料与工匠之间。其中有一个人,身高中等,只是分外消瘦,在这大雪天气里只着一身单衣,旁人一次扛一根木料,他也扛一根,却因为单薄,看上去比旁人吃力许多。他却不觉苦,行尸走肉一般扛着,被人绊一跤,人摔倒,木料滚落,其余下仆哄笑,小吏看了一阵,见他半天才从雪中爬起,便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那年轻人伏下身去,任由打骂,只用双臂把头脸护住。周身是伤还只求留得头脸好看?萧尚醴与田弥弥虽不识疾苦,却也知人之常情,一想既能明了,他是为瞒住家眷挨打一事。伤在衣下无妨,只要不上头脸就不露怯。 田弥弥良久才道:“那就是陛下问臣妾的方寿年。”三年前他主使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纵马横冲直撞田弥弥的太子妃仪仗,求当时还是太子的萧尚醴准他以罪奴之身从军,曾说过将来能为十万人敌、百万人敌,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萧尚醴并未应允,授意田弥弥酌情惩处,改处死为鞭刑,不管不顾,留他在静城王府中自生自灭。 如今转眼三个春秋过去,田弥弥也是没想到,萧尚醴竟一直把这罪奴放在心上。这二人又看了一会儿,方寿年一声不吭,从雪地里爬起来,满头满颈的雪,抱起那木料,拖着脚步送到建址处,回头路上却一路低头分辨那一群罪奴的脚,唯一抬一次头,却是深深看向那绊倒他的人,记住他的脸。 三年前口口声声说要做大将军,冒犯太子妃尚且不认为自己会有祸事的少年竟成了如此隐忍之人。田弥弥心中一动,敛衽对萧尚醴施礼道:“妾身恭贺陛下。”萧尚醴道:“皇后就这样有把握。” 田弥弥微微一笑,当年被冲撞仍不以为忤,将他引荐给萧尚醴,萧尚醴有心磨砺一柄利剑,难得这罪奴熬了下来。大将军吕洪已过知天命之年,自古老将无几人,他骄矜自傲,引来萧尚醴忌惮,功绩越大,祸患越大,只怕难有善终。她道:“臣妾一个人或许会走眼,但加上陛下,绝不会轻易走眼。” 萧尚醴仍望向那些罪奴,道:“权且一试,寡人已是急于求成。”他与田弥弥早在三年前就查清方寿年的身世,方寿年出身将门,其祖父就是大将军吕洪昔日的偏将,落到罪奴境地也是因得罪了大将军。此子誓要从军,不知有多少要重振家门,昭雪冤屈的决心,萧尚醴道:“……但愿来日取吕洪性命报仇者,正是此子。”此后不再看一眼,转过身来。身后风雪渐扬渐大,他走下飞琼台,俯视见宫人分列迎候,马车也在王府内车道上停候。 飞琼台下处处尽是雪景,萧尚醴厚裘迎风,面容极为端丽,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7 没有一丝情绪,召来宫人传一道旨意,令臣下起草《充军令》,大楚罪奴,若能以家眷作保,投身从军,都收编入行伍。有功可以使家人一并脱离奴籍,如若潜逃则家眷连坐皆死。 田弥弥在一旁静听,萧尚醴道:“皇后先前问寡人,还有什么要求的。”田弥弥道:“是。”萧尚醴令宫人退下,道:“楚吴结盟攻越已成定局,寡人乞求上天赐寡人一个当世名将,能以一人之身当数十万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若上天能给寡人一个这样的将才,为寡人横扫宇内,荡平北汉,届时万千白骨,万千杀孽,落下什么报应,不必他偿,由寡人来担。” 第63章 萧尚醴十二月登基,只待一个月,元月伊始,诏谕天下大楚改元。先帝从自加帝号起改年号为奉圣,以彰显他自立为楚帝是上膺天命,驾崩之年已是奉圣二十七年。这一年尾,大楚境内东南有人报祥瑞,数百民众见凤凰鸣叫于岐山上。萧尚醴借此与左丞高锷博弈,三日后,连同高锷在内,朝中上下不敢不上贺表,纷纷称“王者上感皇天而凤凰至”,或者说“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萧尚醴降旨令人立凤鸣碑,作凤鸣赋。 到元月,因为上感天降祥瑞,改元“威凤”。元月动兵戈不吉,待到十五日后,庆典都已完成,萧尚醴亲自书写国书,致书吴帝,以大将军吕洪领兵,连吴攻越。 越国重文轻武,国君长在深宫,娶相国之女为贵妃。相国又与越国国师,那位剑花小筑的宗师沈淮海过从甚密,所以相国的幼子,“辞梦剑”闻人照花也拜在宗师门下,为沈淮海嫡传弟子。 及至战书到来,楚吴两国大军压境,越国国君的新春醉梦才被惊醒,惶惶然临朝,问策于诸公。他所问策的都是文臣,众口一词主和。朝中年轻臣子倒是有主战的,写下血书,只道称臣于北汉,以金帛买太平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奇耻大辱,再对同是周天子家臣的楚、吴两国卑躬屈膝,社稷危殆只在旦夕之间。可这一番披肝沥胆的血泪之言并不能抵达御前。 越国国君亲自拜访国师,以战事问狂花居士,狂花居士没有见他,居然在此时闭关起来,遣弟子闻人照花回话,道是:“若启战端,在下被‘宗师之约’拘束,唯有束手旁观。”宗师明言到这个地步,越国国君但觉畏惧,一旦开战竟连国师都不能护持他!便定下心思求和。 数日后,相国之子闻人照花竟启程赴楚国。而与此同时,春雨阁主人在锦京沉寂两个月,竟忽然大发请帖,邀来各国小宗师,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邀了多少人,更没有人能猜到顾三公子此番意欲何为。 二月十二,江南春雨还不曾到,锦京城冬雪未消,顾三公子下榻的更夜园高朋满座。红裙侍女含笑躬身认出请帖,这一日是花朝佳节,百花生日,顾三公子办这宴会的由头也是“赏花”。 请帖却发了两种,一种是下人誊写,邀来同赴花朝节赏花扑蝶会。另一种却是顾三公子亲笔写就,“煮酒论剑,何如醉眼观花?”特邀天下小宗师中的年轻俊彦人物,赏花会后,还在更夜园内再办一席深夜观花宴,不醉无归。 这一夜,明烛高照,檐上雪水遇热融化,滴滴坠落,如春雨一般。轩内竟以三十余架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灯光映照,轩内犹如积水通明。隔屏风彼此都见不得容貌,只看得出影影绰绰,一叠又一叠的身形。传闻都说顾三公子抱病在身,又遭禁足,应该是沈腰潘鬓消磨,郁郁不起才是,可他人未露面,先闻笑语,道:“想必诸位都在好奇,在下以屏风藏客,使诸位不知除了自己,在下还邀了谁,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但在在下为诸位解疑之前,请先听一位江湖耆老一言。” 他退后一步,拱手一礼,轩内炉火温暖,他薄衣春衫,神态轩朗,哪里像遭到弃置的卧病之人?只听一声长叹,他右边走出一位老者,那老人年已花甲,穿着绸衫,却是《武林志》的主笔山阳先生。——数月前嘉陵江渡口之变,由他亲眼见证蓬莱岛主自垂拱司手下救走行刺楚帝的江湖罪人! 山阳先生满面颓然,叹道:“诸位少侠都已得知,老夫去年十二月与蓬莱岛主见过一面。”他那次前去虽说是与霹雳堂同路,却是暗中受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之托。只因他是《武林志》主笔,记叙江湖事却不参与江湖事,置身事外,不偏不倚。所以顾三公子才要他做个见证。 他又一声长叹,这一夜还没有说起正事,已三度叹息,也不知叹的是感叹顾三公子果然有一双慧眼,一颗玲珑心,早已筹谋好了要倾天下江湖之力,压制蓬莱岛主,还是蓬莱岛主天赋过人却已陷入魔道,实在可惜。这老人只道:“老夫可以作证,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是真事无疑。” 此话一出,寂静中竟有哗然之感,屏风后藏的诸位客人各怀心思。山阳先生道:“蓬莱岛主已经是小宗师中的巅峰,只要机缘到来,随时可能突破。若是他像‘血衣龙王’一般,以大开杀戒求一个顿悟,对这天下江湖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江湖承担了一个血衣龙王,却承担不起第二个血衣龙王。当年血衣龙王师怒衣为求突破,不择手段逼迫天下小宗师中佼佼者与他决斗,把自己屡屡迫入死地,在无数次拼杀中一点一滴锤炼心境。转战天下,这才成就宗师修为,却是把自己当作宝刀,把天下小宗师都看成磨刀石。不知毁去多少血肉做成的磨刀石,才得来宝刀铸成。 昔日师怒衣还是小宗师之时,东吴武林中也有人意欲围杀而不成,最终让他成为宗师。一旦成为宗师,凡夫俗子就只能对他顶礼膜拜,东吴江湖之中再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师怒衣成为宗师后,水晶宫虽然少管江湖事,但积威一日比一日深。以至于与他断绝关系的女儿,那曾参与当年更夜园小宗师一役的“胭脂龙女”蔺如侬,憎恨父亲,但在东吴武林人士眼中,依旧是水晶宫未来宫主,血衣龙王的独女。 山阳先生道:“东吴……那位‘血衣龙王’成为宗师已成定局,天意无可更改,可我大楚江湖难道要步东吴江湖之后尘吗?老夫以为,时候不晚,尚可一试。”这一试试的是什么众人此刻心知肚明,春雨阁主人竟是借赏花会联合诸位小宗师压制蓬莱岛主! 顾三公子又是一笑,走到一架屏风前,仿佛只在说雪色花影,道:“在下知道诸位在想什么,此事既关系大楚江湖,金林禅寺不会袖手旁观,宗师首徒善忍大师愿携众大师出手相助。”他轻轻撤开一道屏风,善忍一身白衣,低眉合十行礼。 顾三公子走到下一道屏风前,神色温柔些许,握惯笔的手轻轻推开那一扇,又道:“此事是春雨阁促成,拙荆也会出战。”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8 藤衣走出来,握住他的手,顾三公子含笑转身对余下众人道:“这一番故弄玄虚,屏风藏客,全为不强人所难。每扇屏风后有一盏宫灯,若哪位不愿参与此事,可以熄灭灯火,自屏风后幕帐中退出。在下担保,除在下外,不会有人知道阁下是谁。” 此话落下,只听扑簌数声,屏风组成的一个个隔间之中,次第宫灯一闪熄灭,听得有兵器叮铃声,顾三公子仍旧面带笑意,静静默数得共有五人动身离去。就在这有人离去之时,忽听得几声琴音,一个男声道:“顾三公子莫不是在使激将法,这一招不怎样高明。我若要离去,可不怕谁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是你们南楚武林人士,南楚出一个血衣龙王,我拍手叫好尚且来不及。” 他拨弦一二声,堂中诸人已听出他身份,暗暗戒备。却听哈哈两声,一个显然已沉醉的男声说:“要走你走我不走!更夜园的酒好得很……” 顾三公子胜券在握,赏花会赏的是花,谋的却是天下江湖的大事。他从容道:“今夜场中,并非只有两位不是大楚江湖中人。”当日更夜园一役全身而退者都在他所邀之列,当时金林禅寺一脉与乐逾尚且是友,如今却已为敌。顾三公子款款道:“对不是大楚江湖中人的,在下自然不能以大义来要求。好在在下早已剖析过利弊,细细考虑过诸位能得到什么好处,自信可以说动诸位。” 此前不曾开口的又一个男声道:“即使有足够的小宗师愿意参与,也不能杀上蓬莱岛。要围困蓬莱岛主,只能引他主动入彀。” 他这几句话说罢,一时间没人再出声,方才说过话的另外两个男声也等顾三公子回应。顾三公子笑而不语,那男声又问道:“顾三公子凭什么这样有信心此事可成?” 却是一阵珠玉碰撞声,堂中众人有微蹙眉头的,这时才听见重石挪动一般的声音,这轩堂内竟还有一间暗室,能将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被发现!只听有人起身,顾三公子让开拱手,他身后那几扇巨大的泥金孔雀屏被两排十二名侍女拉开,其后竟是一张白玉坐席,席上铺设狐裘,一个身姿纤长的人站起身,缓缓走上前,走到灯光下时,容貌便映亮了这惜花轩。 光映在他面容上,这才是真的花影映春雪,没有人想到楚帝会离宫,现身更夜园,也没有人想到顾三公子失宠信于楚帝只是为了去做楚帝要他去做的另一件大事。 萧尚醴走出,楚国江湖中人猜到他是谁,都已跪了下去,便是别国的人物,也起身离座。他脸上没什么神情,也不将这些江湖人看在眼里。凭什么这样有信心此事可成?凭什么令蓬莱岛主再离蓬莱,入中原,自投罗网?萧尚醴道:“就凭寡人。” 第64章 大楚威凤元年二月,大楚才向越国宣战,越国已遣使求和。楚帝萧尚醴出宫,微服拜访更夜园,向被他弃用禁足的春雨阁主人提出一个问题。 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只是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不能答。楚帝又遣使者,快马奔驰三日,不眠不休到东海,问于蓬莱岛,蓬莱岛主不愿回答,仿春雨阁开出价码,若要答这一问,需一炷香时辰内送上万两黄金。 而这一问是,蓬莱岛主至爱之人是谁。 那一张宫笺色作殷红,一笔行书落笔轻巧,叫人误以为是运笔之人手腕力度不足,可却不嫌靡丽柔弱,字体均停,骨清神秀,既不含脂粉气,却也无什么旁人以为楚帝应该有的枭雄气概。若以字肖想其人,反倒像是闺阁中不喜脂粉的高洁女子。 可这却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个国君之一的笔迹。乐逾闭上眼,手指抚过那一行字,忽听门外步声匆匆,林宣在门外止住脚步,叩门道:“岛主。” 林宣少见这样急切,乐逾道:“何事?”林宣苦笑道:“岛主不该问那位楚国国君要万两黄金。”乐逾心中一跳,道:“他怎么了?”林宣轻叹,道:“楚国国君真为岛主送来了‘万两黄金’。” 鲸鲵堂中摆着一口大木箱,木是紫檀,质地坚密,这木箱足有大半人高,遍布细腻莲纹雕刻。木箱外裹着厚厚几层西域传入的碧蓝绒毯,四个人各抬一角,稳稳抬来,以免这木箱遭到磕碰。而陪伴这木箱同行的,正是与乐逾有几面之缘,眼下炙手可热的明鉴使苏辞。 放下木箱,那四个抬箱的人便离去。苏辞道:“这木箱是陛下所赠,有言在先,只能由蓬莱岛主独自一人时亲手开启。”乐逾手抚箱顶,神色微变,弹指一道真气,断开木箱上的铜锁。 却见箱内大半空空,先是一团雪白的狐裘映入眼中,之后那狐裘被揭开,竟是两卷并排放置的画。苏辞低头不敢看,其中一幅是萧尚醴御笔,乐逾面色不动地展开,却是一张他绝不会认错的脸。 秀眉纤长,双目幽深晶莹。他不系额带,也不加冠冕,黑发柔软垂落两肩,额上印痕犹如海棠含泪。自那肖像图展开,这鲸鲵堂内外雪色青松就都黯然无光。乐逾眼前,天地间唯独这一个人,这一双眼。偶然一见,魂牵梦萦。 这图是萧尚醴的自画像,图中人犹如自梦中来,酒醉昏迷时的相见,月下海上的相逢,乐逾梦中如海上孤鸾一般的美人又一次现身。他仰面看向乐逾,却定定看他的头发,将要蹙眉又没有蹙眉。只要来到这个人面前,他就既是恨意又是幽怨。画旁一行字,又是萧尚醴亲笔,如有千言万语,却只写道: 君昔时有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寡人已是一国之君,可抵得黄金万两? 他要是要抵,不说万两抵得,在乐逾心中眼里,怕是黄金千万两都抵不过他一卷肖像图。美人不在眼前时,乐逾能忍心斩情,避而不见,可当这美人真现身在眼前,要何等铁石心肠才能无动于衷?他伸出手,抚上萧尚醴画中面颊。手上有握剑的茧,画中人许久未被他触碰过,如果是真人,那细腻肌肤被指掌覆住,不知会不会在他掌下一颤,却默默无语。 乐逾放开手道:“这就是你家陛下要交给我的东西?”楚国国君问蓬莱岛主至爱之人是谁,是明明知道却明知故问。苏辞低声道:“陛下要我代他一问:‘岛主在那堵墙的暗格中留了一幅画,是想寡人看到还是不想寡人看到?’” 萧尚醴的自画像旁是另一幅画图,作画的人却是乐逾。夜送桃花枝后乐逾曾画过萧尚醴,只画桃花影中一个人影,题字是“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不曾描摹五官,被聂飞鸾看见。虽然她无从得知画中是萧尚醴,为免多生是非,乐逾已将那幅画烧去。后来却又在暗格内锁了一幅图。 那图是一张春宫,本应使萧尚醴一见大怒。画的是那夜东市之乱后,宫中太液湖上,舟舫之中,萧尚醴以身侍酒,衣衫半解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09 ,肌肤袒露,双颊晕红,含泪咬唇的光景。他本应羞怒,却气不起来,那画上用笔处处深情,艳而不淫,胸乳下体都不曾描绘,肩臂小腿肌肤虽然半遮半掩,却细腻白皙如羊脂,朦朦胧胧犹如蒙一层薄纱。 而那面容情态,双目湿润,朱唇润泽,萧尚醴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美艳,也不知是自己那时真如图上一般满眼含情,还是乐逾爱他至深,所以将他画得这般动人。 那张图既画了面容,又是春宫,乐逾离京之前本来要毁去,被画上的萧尚醴看着,却下不了手伤这张图一分,就将这图贮存在墙中暗格内。是想萧尚醴见到还是不想他见到?乐逾道:“或许二者皆是。” 那画上有题字:风露三更月一帘,共君握手不能厌。酒杯满泛榴花色,烛燄斜抽柳叶尖。一旁落有时日,却是萧尚醴以为乐逾已离京之时,足以证明他不曾违诺提早离开。 苏辞不知萧尚醴与乐逾之间种种过往,面前这男人一身黑衣,发色乌黑却有白发,高大俊异一如往昔,却多了几许深沉凝重,隐隐有种迫人的气势。乐逾径自在鲸鲵堂中主位上首坐下,道:“苏使代你家陛下亲临,问题问过,乐某也已答了,不知还有何事?” 苏辞平淡道:“昭怀太子妃病入膏肓,殷大夫说已无可救药,至多还能再保两个月。陛下说,岛主与昭怀太子妃青梅竹马,这最后一面,端看岛主见是不见。” 这最后一面本该辜薪池见,但萧尚醴与乐逾都心知,乐逾绝不会让辜薪池以身涉险。乐逾道:“乐某记得自己至今是南楚钦命要犯。”一离蓬莱岛入楚国境内,就给了楚国擒下他的缘由时机。苏辞一脸镇定,看向他道:“陛下说了,这最后一面,端看岛主见是不见。” 苏辞敢上蓬莱岛,因为已针锋相对,两国为敌,反而不斩使者。楚帝的使者在蓬莱岛出了差池,蓬莱便要被迫与南楚有弥天大恨,不死不休的仇怨,这对蓬莱岛而言绝非益事。 乐逾道:“见是不见,乐某明日会给你一个答复。稍后有船送明鉴使上岸。” 苏辞却道:“小女子今日已疲惫了,有意再叨扰岛主一夜。” 她是想打探蓬莱岛上的情景,乐逾却不惧她打探,也不多纠缠,随口道:“悉听尊便。”就送客了。 蓬莱岛上整理出雅洁客室,装点洒扫,供楚帝的使者下榻。岛上的僮仆侍女,许多年纪还小,对苏辞的身份一知半解,也不知蓬莱岛与南楚朝廷间出了多少事,只是难得见生人,还是孤身一人到岛上的年轻女子,不住地偷偷望她。 林宣却滴水不漏,亲自询问过苏辞饮食喜好,甚至主动提议她四处走走。 蓬莱在南海上,地面温暖,落雪也不似锦京,雪片虽大,落地不多久就要融化,少有能积几日的大雪,更常有雨雪交加的情景。这日蓬莱岛上午后雪将融未融,她沿石径走上一片小丘,这里地势略高,可以看见方圆数里,别处都是青松,这里四周却是花树环绕,影影绰绰。枝干上没有花叶,披着小雪,别有一种清新。 苏辞默想来时的路,片刻又摇头。来时船上门窗都被封住,她有心计时,可是足有半柱香时间在漩涡中辨别不清方向。不知蓬莱岛的船如何在几十里的大雾中找到路径。 她心道:“罢了。”望向小丘下远远的溪水,花树中露出的精巧屋舍,居然看得出神,觉得这真算人间仙境。 方才客室之中,以龙脑熏香,灵芝绛草为盆景。坐榻边铜炉燃炭,温暖如春。顶上吊的帘幕轻薄如烟,纱帐四角以四串硕大浑圆的珍珠坠子压住。细纱上并非刺绣,而是以笔墨绘制梅花。鹅黄色的薄纱被珠光映照,如同月光,漫天白梅飘洒,花蕊藏有暗香,放下纱幕就如同梅花落满一身。豪奢珍巧之处纵是比楚宫也差不了几分。海上蓬莱岛确实不逊于人间帝王家。 小丘下林宣走来,应该是请苏辞去用晚膳。苏辞颔首,迎了上去。一个仆妇匆忙上来,慌张行礼,到林宣耳边说几句话。林宣面色立时变了,转过面向苏辞道歉,就先行离去。那仆妇跟他急急忙忙地走,只留下两个侍女。 苏辞见她二人颇为好奇,便连两个侍女都遣散。蓬莱岛上大多是没有武功在身的人,自然听不见,她却听出一棵树后有细微呼吸声。待到人都散去,她走到树后,步伐极轻,果然见到一堆雪白。 那雪白中的一团雪白是一件对幼童而言十分宽大的白狐皮披风,罩在人身上,远远望去与雪地一色。苏辞早就知道蓬莱岛主有位小公子,料想方才仆妇是来通报,小公子不见了,却不知这位小公子也溜出来偷偷观望客人。 苏辞伸手拍那孩童,那孩童猛地抬起头来,她暗自惊心。那孩童不解地看她,反而披着狐裘踟躇上前,白裘衣,银靴子,黑发及肩,玉雪可爱。仿佛晴空霹雳照亮那孩童面容,稚嫩容貌竟与苏辞记得的某一位别无二致!她只觉背后一凉,那神情天差地别,可五官分明与……那位陛下…… 苏辞惯经风浪,也不禁心思混乱,为何蓬莱岛主的公子会与大楚天子如此相似,只能叫人认定他们必然是血亲。莫非陛下有流落在外的子嗣,却被蓬莱岛扣住以作人质? 她保住镇定,那孩童却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她,软软叫了声:“姐姐。”苏辞一回神,才见那孩童提着下摆沾到雪籽的狐裘,踮脚巴住她的手,将一块糖糕塞进她手里,道:“我要回去了,好姐姐,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蓬莱岛上这小公子原本爱看热闹些,却也乖巧听话,得到父亲为他易经伐髓之后,终日精力用不完,三四岁上就已经学着爬树翻墙,顽皮之处只比他父亲当年好上那么一点。 好在他闹出事情会一个人认下,逃开了不多时就会回去找乳娘。含桃馆的侍女仆妇都当这回虚惊一场,他不说,苏辞心中疑窦丛生,更不会提起。次日清晨苏辞乘船离岛上岸,蓬莱岛上下竟没有人知道小公子送了楚帝的使者一块糖糕。 这一日夜晚,岛上冷雨飞雪,海上波澜重重。一个温和端正,气色却很不好的男人提灯前行,裹在裘衣里,一反常态地步履匆匆,正是辜薪池。林宣追上,道:“先生,岛主在‘不追堂’……” 辜薪池步伐忽然停下,蓬莱岛乐氏没有祠堂,“不追堂”便是祠堂。所谓不追,就是乐氏先祖告诫后人,前事不可追,也不必祭祀跪拜。不追堂常年封闭,其中陈列诸多先祖的遗物。即使辜薪池与乐逾亲密如手足,也不可入内。 辜薪池缓缓道:“那我就在不追堂外等他出来。”他鲜少这样不容转圜,但乐逾要再度离岛赴锦京,辜薪池无论如何做不到赞同。尤其是明知乐逾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他……辜薪池不能入南楚境内,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0 可若是在唯一存世的亲人死前不能见她一面,听她说一句话,势必是一生的憾恨。 几位年长的校书向他们二人望来,不知这师徒二人为什么起争执。林宣自小跟随这位先生,为使先生对他另眼相看,从小就把体面与礼仪放在心间,此时心一横,再难受也勉力一笑,只道:“先生纵然不为自己的身体思量,哪怕为我,思量一回呢。若是先生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是好?” 不追堂内,四面墙有三面挂满字画,一架架陈列架由地面连到屋顶,分先后堆满乐氏诸位先祖的手记遗物。当中四四方方一片空地,青铜灯架点满蜡烛,在那空地之间摆着一架七层的台案,每一层都摆放先人牌位。 木台下一个黑衣的高大男人席地而坐,年纪不足四十,黑发间已掺杂银丝。堂内静而冷,不设炭火,没有木炭吱吱燃烧之声,却能听闻雨雪落在屋顶又滴落的水声。 乐逾道:“我有一问,不知诸位谁能答我。”锦京之行该不该去?蓬莱岛上诸人都想劝阻他,可真正能劝阻他的人都已经在这里。 烛火燃烧,将他的侧面映得更为深刻。他在此处不饮不食,盘膝而坐,长剑颀颀横在膝上,坐了良久,从白昼到深夜,对那堆成山的牌位道:“我舍弃正趣经已经三年。” 自更夜园小宗师之战走火入魔以来,他再也没有动用过正趣经心法。每一次出剑,就更偏离正道一些。即使得到寒松寺外禅宗高僧传授“清心咒”,自己频频闭关,也压制不住杀念。内力越精进越是戾气深重,只要颀颀在手,就想大开杀戒,见血方休。 他以手指拂拭颀颀寒锋,道:“好在小蛾降世,我已为人父,念及膝下稚子,我就能遏制杀念。否则……我再没有顾忌,没有退路。”唯有像“血衣龙王”那般以杀证道,只求成就宗师之后能重得心中安宁。 指腹粗糙,剑光清如一泓水,在烛光中映亮他的眉眼。眼前墙上挂着乐游原手书,正是那一幅“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须知楚汉寻常事,我欲吹笙鹤背眠”。乐逾看了片刻,他狂以成名,却不能达而退步,沉默许久,猛然一拂袖。 狂风席卷,那灯架上一排一排蜡烛尽数熄灭,青烟袅袅,室内转暗。乐逾望向高处乐游原的牌位,道:“想来你也不能答我。”太虚境中的青色身影不知是幻是真,如此多先祖,没有一个能阻止他。他提剑转身,走出空荡厅室。 锦京一行在所难免。锦京真是他一生最多劫难处,陷入情劫,走火入魔,都是在那里。这一次杀念已成,蛊虫还在体内,再去锦京不知还要遇到什么劫难伤痛,可既然是命里的劫数,他就绝不会回避。就如同百年以前,时移世易,乐游原年及而立,闭门一个月,在冬夜里仗剑而起,舍弃辛苦求得的平静清修,扑入乱世风雪之中,去赴他的宿命。 他迈步出门,内力震荡,不追堂大门在他身后撞上。将不绝的坠落声锁在他身后,斜飞疾来的雨雪沾上他衣袍头发,不追堂内,七层台上祖先牌位纷纷震落,一层层倒满一地。 第65章 次日清晨,明鉴使苏辞与蓬莱岛主有约在先,明鉴司的车马都在此等候。细雪纷扬,到近午时,才见一只小舟渡海而来。无尽海浪自天边被那一只小舟分开,天高云白,海浪翻滚却如墨色,天海之间细雪几点白,都沾在舟上一个男人胸前衣襟上。他黑衣黑裘,腰悬长剑,虽披裘衣,衣下却是单袍,在海风中紧贴身躯,越发显得肩背宽阔,手臂有力,身材强健。 苏辞抱琴一礼,道:“乐岛主。”相隔十里,风急浪涌,她的话声却凝而不散。乐逾道:“乐某要往锦京一行,却没说过与诸位同行。”声音低沉醇厚,语罢一声唿哨,忽听得不知何处来的蹄声,诸人眼前一花,只听见马嘶。蓬莱岛主弃舟踏浪,涉水而来,挽住一匹骏马,抚它颈项,爱惜道:“人间又见真乘黄。”竟是早安排了坐骑,那马果然一身黄色,颈背腰臀皆圆润矫健。乐逾连再会也不说,纵马奔去。 乘黄是人间神骏,数千里也就在四日之间驰过。锦京小雪初晴,春芳苑二月桃花未开,几枝梅花还没有开尽,杏花含在雪中初放。昭怀太子妃这三年中便在杏花里深闭门,如今人尽皆知的贤妇是东吴延秦长公主,大楚皇后,若非楚帝每逢年节必有厚赐送至春芳苑,锦京权贵都要浑然不记得这位先太子妃。 乐逾独自去往春芳苑,自称凌渊,接见他的仍是史宜则。乐逾知道辜浣卧病数年,却不知她病得已不能管事,史女官温婉如昔,却憔悴不少,才见乐逾,便道:“乐……凌先生。”眼圈一红,已露哽咽腔调。 乐逾道:“我可否见她?”史女官拭泪,道是太子妃已经服药睡下了。乐逾道:“不要打扰她,我明日再来。” 他并未留在春芳苑内,也没有去顾三所在的更夜园。次日再来,史女官入内查看,乐逾立在阶下,锦京前几日忽然回暖,今日凌晨又转寒落雪,四面杏花被催得将开未开,花枝上洁白一片,如云如雪压着檐角。 史宜则轻轻推门,一阵芳香自暖风中传出。室内燃着暖炉,不曾熏香,银盘上放着几只香橼。另一旁,辜浣手握并刀,纤纤素指正破新橙。她不用簪钗,一头乌发仅以玉环与丝带束住,肩上披一件浅缥色长衣,不是已为人妇的打扮。病得很重,神色却是少有的宁静悠然。手指颤抖,把剥下的橘皮放进暖炉上的小壶里,热水腾起白雾,满室柑橘清香。 辜浣看见他,展颜一笑,道:“逾弟。”待看仔细了,又蹙眉道:“你的头发怎么……我怎的不记得过了这么多年?”她的语气神情,都是当年在蓬莱岛上时的模样。她不是病重得恍惚,而是更古怪一些,醒在一个梦中。乐逾不敢惊扰她的梦境,走到她面前,道:“……阿浣。” 她道:“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变成如此。”乐逾不动,她发凉的手放在乐逾的手上,从容说来,道:“殷大夫有一味新药,名叫‘忘忧’。原本的功效是镇痛,服下后周身不觉疼痛,但也会记不清近年的许多事。” 乐逾道:“你忘记了多少?”辜浣笑道:“一梦醒来之前,我还在蓬莱岛上。若非今日见到你……的头发,我真不想知道多少时日已经过去。” 她聪慧一辈子,到大限将近之时,却只愿前事皆忘。梦醒前还是蓬莱岛上十六岁的妙龄少女,梦醒后已三十余岁。辜浣道:“如今……我过的一日一日都好像虚幻,不记得当下、近年,反倒对以往……越发好记性了……”她声调渐轻,乐逾沉默,将她揽入怀中。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问道:“所以是多少年了?逾弟,你与薪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乐逾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1 道:“十七年。薪池很好,只是常常想你。”她叹息一声,看向乐逾的白发,却不再问。亲人之间报喜不报忧,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乐逾不提,她也不问。只说十几年间的欢喜事,犹如种种坏事不曾发生在彼此身上。乐逾道:“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乳名小蛾,今年快要四岁。” 辜浣微微含笑,道:“这孩子一定是个美人坯子。”否则不会有一个女儿家似的乳名。乐逾道:“的确如此。”辜浣听他那一句的确如此,心中有趣,那么这孩子的娘亲也必定是个绝色美人。她昏昏欲睡地靠在乐逾肩上,闭上眼道:“你也一定……很爱孩子的娘亲。” 乐逾待她睡着,才道:“确实。”向门外扫去一眼,扶住她肩背,将她平稳放在卧榻上。 ———————— 寝室门打开,史宜则早已守在廊外,对乐逾施礼,不敢抬头,低声道:“陛下请先生一见。” 花间亭北,晚冬里桃杏未开,只有一片绿梅,萼是浓绿,花也是淡淡青白,小巧可爱,点缀在带雪的枝条上。雪是白色,梅花淡绿,隔着雪林疏梅,亭中有人独自倚栏。 萧尚醴微服来此,整个人拥在厚裘里。他做太子时服色是朱红,如今却不再穿朱衣。或许因他容貌称得上华容艳色,却不喜欢被人一味拜倒于美貌,自觉服色再艳,对一国之君而言就太美了,所以常服只命尚衣局备几种庄重的正色,额上艳丽的伤痕也总以额带遮掩。 他侧影裹在狐裘里,发鬓与乌黑皮毛一色,衣裳厚重,竟看不出是否消瘦。梦中相会每次都情浓恨重,苏辞代传的他的几句话也皆是情恨,如今亲身相见,神情里却只有一味的冷。萧尚醴心知乐逾不会伤他,早已挥退侍女护卫,露出些许迟疑,道:“我本来……不必见你。可阿嫂说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了?” 乐逾与辜浣相会,他令侍女在门外听着,一字不漏过来回话。听辜浣说乐逾的头发,不知为何,心中绞痛,想起梦里所见,那人为他华发早生,竟忍不住下令史宜则带他来一见,亲自移步花间亭。 上次花间亭中相见,还是更夜园那夜之前,自己恼怒他促成与延秦公主大婚。他转过身去,终于见到那人,四目相对,萧尚醴有一瞬间恍惚,他竟真的多了许多白发,梦中所见居然是真?连此时此刻的相对都不知是真是幻。 他的容貌依旧如乐逾记得一般,绝艳殊丽,却更惊心。乐逾道:“昨天我前来,不是‘太子妃不能见客’,而是史宜则已经听命于你,没通报过你就不敢让我见她。”辜浣名为养病,实则被萧尚醴方方面面监视,又用她作饵引乐逾入锦京。 萧尚醴有些嘲讽,却冷淡道:“阿嫂不信我,连阿嫂也……怕了我。”他道:“你以为是我监视阿嫂,迫得她心灰意冷,服下‘忘忧’?是阿嫂为了瞒过一件事,自己服下‘忘忧’。太子哥哥昔日留下一点血脉,记在英川王名下,阿嫂却不想让我知道。竟是阿嫂先疏远了我!” 昭怀太子曾有一个姬妾,在太子殁时还不知有孕。先太子之死是当时楚帝的手笔,辜浣担忧楚帝会斩草除根,不能让那孩子以太子遗孤的身份出世,当时楚帝耳目盯着东宫,她唯有将那姬妾送入英川王府。她与英川王妃联手,瞒天过海,使昭怀太子的骨肉以英川王庶子的身份上玉牒入宗谱。 果然,昭怀太子去后不足两年,两个庶子皇孙接连夭折,唯有那送走的一个寄在英川王名下活至六岁,竟成了昭怀太子的唯一血脉。 萧尚醴脸上看不出恨与怨,道:“当年父皇非要娶母妃,是因为母妃得断天君批命,是‘南方至贵之女子’,来年的天下共主,必定是她的后人。如今我继承周楚两朝帝脉登基,批命已经中了一半,若我再有皇子,就是我的子孙也会成为天下共主。” 他至此停顿,又道:“太子哥哥的遗孤也是周楚两朝的血脉。”要是那句天下共主应在他身上,就是昭怀太子的遗孤必然要夺取萧尚醴子嗣的江山。辜浣如何能不防萧尚醴对那孩子下手。 所以她服下“忘忧”,就是要自己都忘记英川王名下的一个庶子是昭怀太子的遗孤,连她都忘记,那孩子才能平安无虞。可是还是被萧尚醴察觉。 乐逾不为所动,道:“南楚皇室家事,与乐某无关。”他听萧尚醴提及子嗣,就想起小蛾。萧尚醴虽是小蛾的“娘亲”,乐逾却绝不会让他把小蛾牵涉入南楚皇位之争。他无意多听,语罢道:“失陪。”竟毫无敬意抽身就走。萧尚醴一僵,在厚裘之下第一次感到周身寒冷刺骨,眼睁睁见乐逾走上雪径,五指紧紧攥住裘领,手指青白,想到侍女传话,乐逾说他的儿子已近四岁,神色几变,双目之中都是恨意冰冷,却闭上眼,一步步上前,叫道:“逾郎……” 那一声回荡在林中雪径,寒风之中,他最知道如何打动乐逾,整个人如要冻成冰雪一般。乐逾脚步停住,整个人像是铁铸铜浇,再走不出半步。这两人一前一后,都不再动,萧尚醴又道:“逾郎。” 乐逾回头,萧尚醴不动不出声垂着眼眸。他气恨却不发作时常低垂眉目,睫毛纤长,微微颤动,十分可怜可爱。可他在人前是一国之君,至高无上,在其余亲近之人面前也都被宠着捧着,这一生唯有在对乐逾一个人时,有这样情肠断绝,气恨伤痛却不敢发作的时候。 他迈步近前,走在雪中,走到乐逾眼前。那个曾爱他至极,为他白发的男人却面不改色,俊异健硕如昔,可看着他时眼中仿佛没有他,沉肃迫人。 那人肩膀还是宽阔可靠,单衣之下,厚实胸膛微微起伏,一双手臂强健,萧尚醴却已不能再将头枕在他肩上,脸颊贴在他颈侧。在这雪天之中,他终于听见乐逾一叹,声音在他耳边震鸣,乐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如何。” 萧尚醴道:“此番……你为阿嫂而来,会留多久?”乐逾道:“至多两个月。”萧尚醴心中盘算,十日之内,埋伏就能布置好。他道:“你这回离开之后,再不回踏入锦京?” 乐逾道:“是。”他果然留他不住,这个人绝不会留下陪伴他。萧尚醴不看乐逾,压住心念翻腾,道:“既然终须一别,在这两个月里,只要阿嫂一天还在,你我便如从前一般,可好?” 说完不再看乐逾,明知他一定会答应,听见那声“好”,心里已是冰冷决绝。 —————— 萧尚醴这一国之君万事缠身,这一日仅有一个时辰能在宫外。他离开乐逾,转过脸还有几分哀切,上马车时已是古井无波,马车抵达宫门外,侍从出示令牌,宫人速速放行。萧尚醴一动不动坐在车内,车帘再揭开时,他已经是大楚天子。 华盖撑在头顶,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2 遮挡住一星半点雪。侍从成群跟在他身后,一路回话。他本不想在春芳苑留那样久,临时出宫,却独独为那个人耽搁在外,延误许多朝务。他入勤政殿才取下裘衣,一个太监跪道:“陛下,明鉴使求见,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侍女为他的裘衣掸雪,递上热巾,萧尚醴道:“宣。”见过那人之后,他脸色比平日更沉,入得殿来,灯烛通明,照得他艳光极盛,却叫满殿的人气不敢出。苏辞还未上前行礼,萧尚醴道:“你自蓬莱岛归来,昨日已向寡人禀报过。今日又来,必有要事。直说。” 太监侍女都被挥退,旁人说必然先委婉问这位陛下可否有可能……在外遗有子嗣。苏辞却道:“属下在蓬莱岛上与小公子见了一面,小公子容貌与陛下有十成相似。蓬莱岛上下也似乎有意阻拦小公子与属下见面。” 偌大勤政殿内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萧尚醴犹如僵住。手指按住桌案,如玉的指甲险些折断。苏辞伏首不语,萧尚醴终于放开手,道:“你退下。”苏辞便告退。 萧尚醴独自坐在殿内,指尖疼痛,垂拱司下明鉴、烛照两部耳目遍及京城,早已查明为乐逾诞下子嗣的女子身份。那女子是阿嫂的侍女,离京时已有孕两个月,可两个月前,乐逾到春芳苑只是寥寥几回,怎么能令她身怀有孕? 他记起被发配淛州途中,驿站那一场心如乱麻的睡眠,从来安分的雌蛊骚乱疼痛,耳边童声尖锐呼唤“娘亲”。他那几个月中,唯一一次与人……就是更夜园密室之中那夜。偏偏乐逾的儿子与他生得十成相似。 这林林总总,加起来让他心惊,只有一个可能——男人与男人如果有后,是滑天下之大稽。可那个人,蓬莱岛乐氏的子孙难道是凡人?若那个人其实可以用男人之身……萧尚醴声音凝住,道:“明鉴使!”苏辞才到殿外,又入殿请示道:“陛下?”萧尚醴闭一闭眼定神,简短道:“带殷无效来回话,立刻!” 次日,萧尚醴用过早膳,御驾就行往春芳苑。史宜则上前回话,萧尚醴所料不错,乐逾确实这一日一早就来探望辜浣。萧尚醴挥退诸人,他有北汉磨剑堂和梁晚尘的前车之鉴,最重自身安危,如今出行都有垂拱司高手陪侍,即便有哪里的小宗师拼尽全力一击,也伤不到大楚国君分毫。 那些护卫散开,将春芳苑环护起来。萧尚醴独自走过雪径,依旧在花间亭中守候。他身量高挑,又颀长单薄,站在亭中远望,就如同等着谁,盼着谁。 待到站得四肢发冷,放在栏杆上的五指白如玉石,他虽没有听见脚步,却莫名知晓那人来了。萧尚醴先道:“昨夜我一夜不能入眠。”他昨夜见过殷无效,问殷无效,男人和男人是否能诞育后代。殷无效却道当然不能,除非—— 有这句“除非”,萧尚醴就知他所猜测的多半是真,更是胸中一阵冰凉翻腾。我与他有了子嗣,我的子嗣,他却一心隐瞒,不让我知晓!乐逾双目中并没有曾经的深情,萧尚醴胸口刺痛,可痛则痛矣,可怒则怒矣,不能表露在外,如今要先笼住那个人。他竟一步步上前,握住乐逾的手,让他知道自己十指冰冷。 他们有三年不曾触及对方身体,乐逾将他的手暖在掌中,萧尚醴手上暖了,孤注一掷,靠入他怀中,低柔道:“逾郎……你想要我么?”他本就是世间难寻的美人,以往那人虽时时让他恼怒,却把他捧在掌中,知道他不愿在下面,就不曾勉强他,他赌的是乐逾现在也是如此。 乐逾看着他,道:“你这时愿意了?”萧尚醴闭上眼,艰难道:“只不要在人前。”他站着不动,却忽然之间被一条手臂紧,打横抱起,抱起他向前走去。 萧尚醴遽然一惊,就想挣脱,唯恐这一幕被人看见。乐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又道:“别动,让我抱一抱。”萧尚醴只道来日图穷匕见,他一定会恨我。当下不再挣扎,为叫那人来日少恨他一点,任他抱着,脸颊贴在他胸膛上。 他被乐逾抱起,平顺踏雪而去,一推门,竟将他放在一间客室的床榻上。萧尚醴不再僵直,是乐逾就好,仍闭着双目,睫毛颤动,却仰面启唇。双唇朱红柔润,微微开启就如邀吻一般。 乐逾的吻尚未落下,萧尚醴只觉额上一松脱,遮掩伤痕的额带落下。拇指在他额上摩挲,之后才是口唇落下,那只手稳稳捏住他下颌,他在唇齿分离时叫道:“逾郎……”耳畔听那低沉男声熟悉地唤道:“幼狸。” 萧尚醴猛然睁眼,一把推开他,道:“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他从不曾告诉乐逾他的乳名,除了在梦中,除非……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梦。这一番推阻不曾推开他,萧尚醴定定看他,道:“那竟不是梦?所以我看见你白发,你就真的白发了。” 乐逾道:“情之所至,生魂离体,此事早有先例。”萧尚醴不是没读过这种传奇故事,魂魄夜奔,千里相会,此时不惊愕,只觉得我竟用情至此,情深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是悲切,我与他之间,大楚与蓬莱岛之间,竟没有半点余地。 过了片刻,他抬起脸来,眼睫都不颤动,平静道:“为什么你是蓬莱岛主,逾郎,若你只是江湖中人,与蓬莱岛无关该多好。” 乐逾却道:“我不能舍蓬莱岛,正如你不能抛下南楚。”萧尚醴面目极其端丽,道:“说得好。” 第66章 他要与乐逾长相厮守,不是乐逾舍弃蓬莱岛,就是他舍弃大楚。他不想舍弃大楚,就唯有让乐逾舍弃蓬莱岛了。 他们一时不交谈,乐逾站在床前,萧尚醴狐裘未解,坐在床榻上,良久,看向乐逾所佩的颀颀,道:“我记得你以往常带提了诗句的折扇。” 乐逾上一柄折扇在嘉陵江渡口贯穿明鉴司副使的咽喉,苏辞按他所言将染血的折扇带给萧尚醴。这两人刻意不谈那些争锋相对之事,乐逾道:“世间佳句如美人难寻,我很久不曾有摘句的兴致。” 他说美人就是在说萧尚醴,世间美人难得,既已对一个难得的美人多情,此生就再难对旁人移情。萧尚醴道:“那写几个字给我,好么?”他也起身出门,召来侍女,不多时,史宜则带侍女送来笔墨与扇面的绢。那绢有两层,是书成后再插上扇骨的。史宜则常陪辜浣读书写字,以玛瑙小勺舀水,研满一池墨就退下。 萧尚醴与乐逾目光不曾交错,乐逾落座提笔,却又将笔放下,道:“幼狸。”萧尚醴走到他身前,就被乐逾拉入怀中。萧尚醴倒在他怀里,才坐正就被他手臂覆在自己手臂上,没有出声,已被乐逾握住手,将那杆笔放在他手中,再握着他的手写字。 萧尚醴不知道他要写什么,随他手腕用力而运笔,这两人在书法上的喜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3 好大相径庭,笔锋也大不相同,可被乐逾捉住手写字,一笔一划,起承转合,犹如写过千百遍的熟稔。 不及午时,萧尚醴的车架就开回宫城。马车在积着薄雪的御道上留下一道道车辙。 萧尚醴自衣袖中取出那张扇面,手指沿字迹抚过。他想起被乐逾牵引,想被他教写字,慢慢地落笔引笔,写的是“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嘉陵江上的夜月,凤台外如朝霞的桃花。往事历历在目,都在这雪天之中涌来。 这诗的最后两句并未写在纸上,乐逾却知道他必然也了然于心。“花朝月夜动春心”,末一句便是“谁忍相思不相见”。 —————— 萧尚醴回銮,他身边的宫人入承庆宫向皇后通报。大将军的侄女,婕妤吕氏小字灵蝉,恰是此时到承庆宫侍奉皇后,见宫人来就在殿外暂待。皇后自吴宫带来的女官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嫔妃,斜挽发髻,不喜张扬,只插两三支簪钗,笑道:“婕妤今日这时才来,皇后殿下念着婕妤多时了。” 这位婕妤眉色天然,鼻梁挺秀,眼尾细长,很有韵致,谦逊道:“前些日子殿下称赞过我宫中的金乳酥,今日晨起做了些,就耽误了时辰。使皇后记挂,是我的不是了。”那女官讶异道:“竟是婕妤亲手做的?” 吕灵蝉含笑道:“殿下出身高贵,如今更尊贵,我也没什么能献上的,唯有一些心意,不叫人嫌弃才好。”又担忧道:“这几次来都不见聂娘子出来,娘子身体还不见好么?” 皇后宠爱聂飞鸾,令她教授宫中歌舞,这是人尽皆知的。可她当年练盘中起舞,为使身轻如燕,用过几味猛药,折损了身体,又为练舞留下许多旧伤。十余岁时显不出来,如今二十五岁,浑身伤痛渐渐显出端倪,一到冬日就需要卧床休养。 女官还未答话,却听田弥弥召唤,吕灵蝉带侍女上去。宫人自暖房中折了花来,田弥弥握一把剪刀修理花枝,意态甚是悠闲。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她未满二十,就母仪天下,如今钗环耀目,明艳绝伦。桌案上摆着一局棋,上覆一张丝盖,是前度萧尚醴与她对弈,棋没下完,留下回再续。 她亲手整花,插在一只素雅的耸肩瓶里,遣人送出,吕灵蝉暗道:想必是送往太后宫中。当今天子至孝,皇后果然聪慧。又见一只舞姬奏乐图的扁瓶也插过花枝,竟不摆在殿内,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恭敬端起瓶向后去,却不知送往哪里? 田弥弥这才随性道:“吕婕妤来了,怎不早些通传?”不待女官回话,吕灵蝉拜道:“陛下与皇后殿下一体,陛下的宫人来报事,妾身不敢僭越,所以不敢通传入内。” 先帝刚愎多疑,嫔妃窥探天子行踪是大罪,圣驾在何处,又去往何处,唯有皇后与天子夫妻一体,可以过问一二。萧尚醴即位以来,时常遣人去承庆宫告知皇后他的行迹,足见他对皇后的看重。 田弥弥关切道:“你素来柔顺勤谨,只封婕妤倒是苛待了。”吕灵蝉道:“婕妤之位是妾身自己求的,绝不敢有怨。妾身侍奉陛下本就在淑妃姐姐之后,若与姐姐同在二夫人,反而要日夜惊惶了。” 楚制皇后之下有二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婕妤在二夫人之下,九嫔之中,依吕氏的家世,算是低封,据说大将军十分不满,责问过侄女,她却说是自己执意所求,请叔父息怒。谦卑若此,真不似吕家的女儿。田弥弥道:“婕妤的确不喜与人相争。”吕灵蝉轻声道:“恕妾身直言,陛下的后宫无宠可争。” 田弥弥与她对视一眼,待她说来,吕灵蝉道:“陛下……一月内留在后宫不过十四日,逢十逢五必至承庆宫,又有五日去淑妃姐姐宫中说话,三日……驾临妾身宫中。”可每次入她宫中,都只是用膳说话,入夜后往往回勤政殿,料想淑妃处也是如此。 吕灵蝉道:“淑妃姐姐再得眷顾,也不曾多见陛下一回。陛下宵衣旰食,勤于国事,无心在后宫,哪来的宠可争——妾身不求得宠,但求无咎。” 田弥弥道:“查探陛下行踪,你这时倒不怕僭越。”吕灵蝉垂首道:“妾身知罪,但凭殿下发落。”田弥弥只觉有趣,道:“你但求无咎,为何不与淑妃好生相处。”吕灵蝉一时未答,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淑妃姐姐她,实在是看不清。” 她自入宫以来,就觉得那位陛下容貌气度固然是无可挑剔,平日待妃嫔宫人也好,但其实如先帝一般,城府深沉,性情难测,不容违逆。如今后宫位多空悬,朝事上天子又倚重高锷,高嬿宛自以为得宠,渐生骄狂,竟存有生下皇子,与皇后一争高下的心思。 却不想陛下为免东吴干涉朝政,不会让皇后生下嫡长子,难道就会使高、吕两姓的女儿生下长子吗?陛下现如今无意于子嗣,哪怕到了想要子嗣的时候,想来也会临幸侍女,先让没有权势家族的女子生下皇子。 吕灵蝉起身再拜,道:“君恩来去都在陛下,是以恩宠易得,敬重却难得。殿下独得陛下敬重,妾身求殿下垂怜。” 一席话毕,田弥弥宽慰她几句,吕婕妤不多打扰,略喝过茶,用几样茶点就告退。田弥弥起身向侧殿走去,暖阁内燃着炭,熏出花气幽香,田弥弥亲手插的瓶花原是送到这里。她让侍女退下,蹑步进去,一见窗开着,就取一件外衫,披在聂飞鸾肩上,道:“好姐姐,当心又着了凉。” 聂飞鸾兀自思索,吃了一惊,止不住的好笑,道:“不碍事的。”她下颌尖了些,仍是俊俏,精神还好,双眸湛然,只是暖阁中待久了,脸颊绯红。田弥弥笑盈盈地拉她躺回睡榻上,聂飞鸾被她弄得招架不住,问道:“是那位吕婕妤?”田弥弥在她面前坐下,伏上去枕在她膝上,声音隔在毯子里,闷闷地撒娇似道:“这如何是好?我既喜欢姐姐替我担心,又不舍得姐姐替我担心。” 聂飞鸾静一静,道:“我知道你不必我来担心。”田弥弥道:“后宫之事,我不喜欢理会,但在其位,谋其事,我绝不会疏忽大意。”说过又笑,抬头道:“好姐姐,吕家这样多男人,竟都比不上一个女子有眼力。盛极转衰,功高盖主,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道理,我猜她入宫只为求得那位陛下一点怜悯,来日吕氏犯上,那位陛下能念在她尽心侍奉,留她叔父一条性命。”说到此处,微微蹙眉,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一番话淡然之下的悲凉。 她虽贵为东吴公主,南楚皇后,却更是宁扬素的女儿。因为母亲的遭遇,天性灵慧,也偶作沧桑语。聂飞鸾久识人心,一时心情起伏,轻轻碰她面颊。田弥弥想起什么,眉间的思虑一闪而过,道:“她最终能否如愿,都未可知。那位陛下有时薄情寡义,我看在眼中,也觉心寒。”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4 第67章 这一日日暮,苏辞入勤政殿,道:“陛下,殷无效请见。”萧尚醴将案上丝卷叠起,道:“让他进来。”殷无效投靠春雨阁,顾三入主垂拱司,萧尚醴与顾三毕竟顾忌他是北汉国师之徒,并未让他入垂拱司,只挂名为太医,平日绝少出诊。 殷无效是医中圣手,极擅保养,三、四年岁月在他身上毫无影踪,仍是肤色白皙,鼻梁高窄,发丝深棕微卷,二十五岁漂亮的北人相貌,却一身南楚士子的青袍,气质如芝兰。他略施礼,含笑道:“萧陛下上回要的药,用得还好么。” 问男人和男人可否得来子嗣那回,萧尚醴自殷无效这里得到一种药,平时潜伏在体内不发作,与人对战时却忽然发作出来,越催动内力,内力消失得越快,直至无力反击。 殷无效玩味似的道:“只是,蓬莱岛主乐逾被鄙人不肖的师弟莫冶潜种下‘情根’,又被陛下下了‘相思’,即使这回的药无色无味,他对陛下有提防之心,也不会轻易中招罢?” 萧尚醴眸光转暗,道:“这一层不是你要担心的。”殷无效见他如此,那药竟是已经下成的模样,道:“萧陛下手段不凡,鄙人佩服。”萧尚醴却起身上前,淡淡道:“听闻殷大夫近日入夜后常往观星台去。” 殷无效停顿一刻,萧尚醴自登基以来,至高无上,孤家寡人,日益多疑,以垂拱司为耳目监视朝臣,多监视他一个也是情理中事。殷无效道:“陛下想必知道,鄙人曾与前一代断天君嵇疏音有旧。他……耗尽精血推算而死,却也教给过鄙人几项观星的诀窍。” 萧尚醴道:“哦?”他平静道:“今年初钦天监早已报过,天象异常,十一月降大雪,天气奇冷,要到三月才能出雪季。不知寡人是怎么失德,天道不助,致使天下生民为寡人受过。殷大夫又看出什么了?” 殷无效道:“天象异常,有雪无雪,鄙人是看不出来的。只看得出十日前,三垣中天市垣左垣十一星中有客星自‘南海’闪过,几日后已入天市右垣‘楚’星侧。而‘宗’星闪烁,遥遥与紫微垣北极五星中‘太子’相映。” 萧尚醴看向他,三垣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紫微为帝星所在,居北天中央,既是宫廷,称中垣。太微垣与天市垣都在紫微垣以下,太微垣预示朝廷,其中星辰多以官职命名。而天市垣是三垣中的下垣,名为天市,就是市井。 有客星在天市垣“南海”星闪现,又至“楚”星,恰好应和乐逾自南海入楚。而“宗”星意指执政皇族的血脉,忽然明亮,与紫微垣中北极“太子”星遥相辉映,不知又是否指太子哥哥的血脉身份已被揭晓,且有入主东宫为太子的命数? 萧尚醴不信星象,也不信殷无效,殷无效其人,哪怕是众人皆知,他一心爱慕的顾三公子都拿不准他究竟求的是什么。他今日所言,指不定是信口雌黄,打探到乐逾入锦京,昭怀太子遗孤流落在外,牵强附会一番星象罢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萧尚醴想起那位所谓的蓬莱岛小公子,若那是我与……那个人的儿子……我已有子嗣,那么万事都与以往不同。太子哥哥的遗孤该如何处置,明日就见分晓。 萧尚醴道:“宫外预示太子嫔妃的星辰可有变化?”殷无效从容道:“陛下说的是昭怀太子妃。昭怀太子妃的境况,鄙人不必观星象就可以答陛下。黯淡无光已久,大限就在明、后日。” 夜幕降临时分,萧尚醴缓步走出勤政殿,乘舆停在殿前,他走上抬舆,道:“去观星台。”宫人领命起舆,前后侍女提灯打伞盖,浩浩荡荡去了。 路途中,萧尚醴道:“召吕婕妤。”便有随行宫人记下,下去传话,请吕婕妤到观星台侍奉。 吕灵蝉匆忙带侍女前来,观星台地高风冷,高台上青铜蜡烛架被风吹着,灯烛光晃动不休。萧尚醴走出台外,仰望夜空。吕灵蝉与侍女跪了一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吕灵蝉不敢看他,却感到他身影极为孤独寒冷。 夜间也留在吕婕妤处,这位婕妤住含华殿,与承庆宫不远。宫人奉旨去承庆宫告知皇后的女官一声,女官入殿内传话,田弥弥倚坐桌旁,拈着银签挑灯花,灯下笑盈盈看聂飞鸾喝药。 聂飞鸾一身伤痛,除腰腿的旧患外,就是当年教习逼迫她们单衣在冰雪中练舞,寒气入侵。后来又服食软骨药物,使身体软如灵蛇,大大损伤身体,几年间葵水不来,一旦天葵到来就半月不止,疼痛难当。 女官报是陛下今夜在含华殿,田弥弥忍俊道:“怎么今夜召吕婕妤,她今日才来过,淑妃又要记恨我了。”将蜜饯递到聂飞鸾唇边,道:“好姐姐,明日英川王妃觐见,我们也早些就寝,养养精神。” 却不知这一夜,含华殿中,侍女都退下,吕灵蝉散了发髻,卸去脂粉,躺在床上,萧尚醴令她不必等候,先去就寝,她拿不准一会儿陛下是否会心血来潮,没有入睡,闭眼屏息等待天明。 次日清晨,宫人在外迎候,她先起身更衣,又侍奉萧尚醴更衣。一夜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却全无怨色,俯身为萧尚醴整衣,从上自下看,只见一头乌发垂在肩头,真是谦敬恭顺。待陛下离去,侍女都来恭贺,她又微笑行赏。 第68章 次日天明,英川王妃王棠令入宫。不是径直去往承庆宫觐见皇后,而是先去太安宫见太后。萧尚醴继位后,容妃在太安宫持斋念佛,就连宫中人不能常见到太后慈颜。这位英川王妃却独得太后看重。 英川王妃王氏未到,田弥弥宫中已有女官来报,道:“英川王妃此番入宫,带了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宫中人原以为是英川王世子,后来才知道,竟只是英川王一个庶子。”田弥弥眉心一颤,此子必是昭怀太子遗孤,却不知英川王妃为何带他入宫。 英川王妃是英川王萧尚酎遗孀,虽处卑位,英川王却毕竟是萧尚醴的兄长。田弥弥在承庆宫正殿迎她,就见她正装缓步而来,年约三十许,虽非绝色,但肤色白皙,身材瘦削,容貌堪称秀丽。她举止之间独有一种端严之态,右手牵一个锦衣玉服的男童。 那孩童也是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湿润乌黑,正是英川王排行第四的庶子萧醍。王子皇孙,容貌漂亮的不在少数,难得是他名为英川王庶子,不曾有幸入宫,可初次入宫,既不躲闪,也不张望,年纪虽幼小,却十分镇定。 田弥弥仍满面微笑,她本就是宜笑的模样,笑吟吟时越发亲和,见过礼,闲话几句,便道:“本宫宫中颇有几样吴国进献来的奇巧物件。”唤来一位女官,道:“带醍儿去挑选,若有看得上眼的,带走就是。” 萧醍露出迟疑神情,先行谢礼,却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5 不直接退下,又望向英川王妃,见英川王妃微微颔首,吸一口气,向母妃行礼,这才告退。 英川王排行第五,田弥弥令几个侍女陪伴萧醍下去,含笑道:“五嫂今日来,为何不带世子,反而带了庶子?”英川王妃双目望向她,道:“恕臣妾直言,三月前,有相士入府相看,臣妾就想,陛下已经知晓醍儿的身世。陛下想看的是昭怀太子的遗孤,臣妾自然不会带世子入宫。” 她此时的应对,已有些针锋相对意味,田弥弥却心生激赏,笑道:“那么五嫂就这样轻易地交出昭怀太子遗孤,不怕置醍儿于险地?”英川王妃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带醍儿入宫,才是护住他。他已入了陛下的眼,若我一味将他藏起,只会引来陛下猜疑,对他有害无益。” 田弥弥道:“我仍有一事不解,昭怀太子妃与五嫂何时有了这般交情,足以使五嫂担上天大的干系?”英川王妃道:“臣妾与昭怀太子妃并无半分交情,也没有半点来往。”田弥弥一愕,片刻想通,真是又可叹又可笑。明鉴司查不到英川王妃与昭怀太子妃间有任何来往,因为她二人之间确实没有半点来往。 田弥弥早该想到,只是她这几年来身在宫闱,谨言慎行,心中一个“忍”字,所见所闻,也都是隐私阴谋,一身意气日渐消磨,竟浑然忘却世间有一份“义”。先帝残害亲子,是大不义,昭怀太子妃与英川王妃保住太子一点血脉,无非是义之所在,在所不辞罢了。辜浣与英川王妃素无来往,不曾交心,也没有惺惺相惜,却能向她托襁褓孤儿,寄身家性命。而英川王妃与昭怀太子妃间没有半点情谊,英川王更与昭怀太子有间隙,她却不言不语,甘愿犯险收养此子。田弥弥此时看透内情,更觉得这不能公之于众的闺阁中的信与义值得击节三叹。——这许多年来,昭怀太子妃不曾探望这孩子一次,英川王妃也不曾对一个人吐露过实情,才保住此子安然活到如今。换作是她,她不一定敢将一个无知稚子托付给与她素昧平生的人。 田弥弥叹道:“久闻五嫂秉性刚烈,今日一见,传言不虚。”田弥弥也是聪慧有主见的女子,以往觉得昭怀太子妃能做到的事,自己未必做不到,今日才对辜浣心生叹服,轻轻道:“——昭怀太子妃,当真有识人之明。” 此时春芳苑外,萧尚醴独立杏花树下,下人为他端来坐榻,他却不坐。苑内雪如杏花,他想起某一日杏花如雪,纷纷飞扬,乐逾酒醉来到春芳苑,险些被万箭齐发,却被他匆匆阻住。那时乐逾非要叫他“小美人”,阿嫂担心他羞愤,居中调停。 如今乐逾与他,是大楚的肘腋之患蓬莱岛与一国之君,阿嫂再不会偏袒他,因为她再不记得自己,纵使记得,也怕了他。 萧尚醴披裘衣看得一时,见到乐逾自栏杆后走出,手中端着一个药碗。与萧尚醴四目相对,也不讶然,道:“你来了。”萧尚醴道:“阿嫂又不吃药?” 辜浣病到今日,已是病入膏肓,孩童时不曾闹过孩童脾气,现在反倒闹起来。看人总浅浅含笑,但就是不愿吃药,非要射覆下棋,赢过她才愿吃药。射覆围棋,要比完一轮都需半日,她拖延不愿吃药,乐逾也随她去,药凉就为她端新的。只是药渐服渐少,“忘忧”的药效不知何时就会消退。 乐逾道:“为何不入内?”萧尚醴避开眼,道:“寡……我来送阿嫂一程,阿嫂已不认得我,何必入内。”乐逾转身欲去,萧尚醴道:“等等。”他折下几枝空枝,枝上却满是积雪,道:“我十三岁时高烧不退,阿嫂送了我许多冰枝,用各色花瓶装了,远远放在地下,不出房门,也能赏玩雪景。” 那几枝冰装素裹的枝条当下被一个侍女插在瓶中,史宜则又找到一只银盘,瓶在盘心,房内炭火温暖,冰消雪融,坠落盘上,涓滴有声。辜浣扶病起身,怔怔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中揪紧,落下一行泪,却强撑着打趣乐逾:“你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灵巧心思了?” 乐逾道:“恰好见到带雪的枝条,就带进来。”她又虚弱笑道:“人生一世……犹如冰雪消融。我……死后,你会来我坟上祭我吗?”乐逾递药给她的手一顿,道:“你若活着,千山万水,我来看你。你若死了,就是一坯黄土,凭什么让我祭你。” 辜浣不接他递来的药,怔忡一笑,道:“我猜……我定然做了什么亏欠你的事。”乐逾打断她道:“不要多想。”辜浣心头却如若有失,执念道:若我能在……死前记起。 萧尚醴起驾回宫,承庆宫内,田弥弥已送走英川王妃及庶子。不多时,聂飞鸾走出,田弥弥道:“姐姐看,那英川王庶子如何?” 方才她与英川王妃说话,聂飞鸾在内殿帘后留意萧醍,此时道:“他将那一众孩童喜爱的玩意都看了一遍,却没有挑走一件。说‘我既非长子,又非幼子,上有兄长要尊敬,下有幼弟要友爱,兄长与弟弟都不曾受赏,我也不敢要皇后娘娘的赏赐’。若非有人指点在前,能说这一番话,倒真是早慧了。” 田弥弥笑道:“帝王家的孩子,早慧的岂在少数。”都是情势所逼的不得已。聂飞鸾见她笑,反而刺痛,她身份特殊,想必也曾是帝王家一个早慧的孩子,否则母亲死后,她肩负秦州重担,不知如何在宫廷中存身。 聂飞鸾道:“倒是没有听闻过英川王妃有特别偏爱这庶子。”田弥弥眼中闪过什么,道:“能将一个这样出身的孩子教养成如此……”——英川王妃的亲生骨肉,将来又该是何等的人中之雄?她并未继续,道:“且不说这些了。那孩子既然提到兄弟,便替我着人拟一份赏单,从英川王妃到世子到一众庶子女,备好赏赐,待陛下要赏赐英川王府时一并奖赏。” 那一日辜浣病况尚算稳定,谁想一入夜便急转直下。她痛苦难当,青丝散乱,满额冷汗,却不断推开送到她面前的汤药。玉碗打翻,药汁洒了一床,辜浣道:“你们都下去……下去……”史宜则骇一大跳,乐逾道:“出去。” 唯有乐逾一个人陪在她身侧,听她莫名的呓语,茫然说不清,时而是“爹爹”“娘亲”,时而是“义母”“薪池”,她也反复呼唤乐逾,毫无察觉他就在她身边。待到天色再度明亮,辜浣镇静下来,不再挣扎,却极为疲倦,眼神空虚,望着房顶,道:“我……” 乐逾将她抱在怀中,她浑浑噩噩,流下泪来,若她还有知觉,断然不会流泪,她一生做过不寻常事,可此时她已在弥留之中,竟也如寻常人一样贪生怕死。或者她怕的不是死,而是这一生已经活得太孤独,而死更孤独,这孤独使她畏惧。辜浣泪水不止,可双眼中渐渐回复一些神采,像是回光返照,在死前一刻,电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6 光石火间,过往种种浮上心间,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忽然又挣扎起来,用最后的气力推乐逾,道:“走……快……” “忘忧”药效全退,乌云退散,日光照耀,她想起所有不记得的人,乐逾居然又来了锦京,他为何而来她难道会不知道!以往她多少次偏袒小九,哪怕是……石室中那次,她亲眼目睹,也尽力为萧尚醴设想。如今垂死之时,她却是全心为乐逾担忧,拼尽全力要他快走,快快离去,否则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小九绝不会再放开他…… 可为时已晚,乐逾听见春芳苑内足音落下,四面八方小宗师逼近。他不走也不动,更紧地抱住辜浣,她眼中的光如蜡烛熄灭,双眸闭紧,泪水大颗涌出,沾湿下颌,在乐逾怀中辞世而去。 —————— 乐逾将她放在床上,抚过她发鬓,昔日云鬓竟也有几丝白发。他声音低沉醇厚,道:“阿浣,我骗你的。我不祭你,我带你回蓬莱。”他握住颀颀,门外史宜则已冲了进来,以泪洗面了一般,跪在床边。乐逾却如辜浣并未死去,只是熟睡,对史宜则道:“好好照看她。” 他不惊扰辜浣,奔跃之间,将一众小宗师向外引。埋伏在春芳苑中的人都随他疾行,刹那间树木上嗖嗖作响,雪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足印。 南楚江湖中人兵分两头,明鉴司旗下鹰犬由苏辞指挥;另一方并未投朝廷,却被春雨阁主人与山阳老人说服,居中调度的自然是顾三公子。双方互为犄角,追在乐逾身后。乐逾一处春芳苑就无心忍耐,颀颀出鞘,斩杀数人,来到春芳苑外一处山谷时,一路上已留下几具伏尸。 那山谷近水,许是二月下旬,东风初来,夜间有一场回暖,却不敌锦京大雪,再来一场大寒。水边有两三树桃花被暖气熏得先绽几朵粉红的花,又被雪冻在枝头上。 山谷中另有人久候,白色僧衣飘荡,禅杖撞击,以善忍为首,另有金林禅寺四个年长的弟子,可见南楚宗师避世不出,萧尚醴借善忍这首徒身份,已将佛门势力笼在掌中,如臂使指。 见乐逾现身,善忍身后四个师弟退散开来,各持一方,都是垂首不语,双掌合十,已结成围堵的阵势。水畔桃花树下,花枝被一只如玉石的手撩起,衣袖绯红,其人形貌俊美,近乎女子。金林禅寺与剑花小筑的宗师高徒都已至,乐逾回首再望,山谷背面高处站着一个黑衣男人,衣着华贵,佩一柄长刀。那佩刀人的对面,又有一个散发狂生,席地抚琴,与卧在他身侧喝酒的男人说话。 善忍道:“乐岛主,久违。”乐逾不动声色,善忍、闻人照花、谈崖刀、裴师古、王留客,只听剑鸣一声,颀颀出鞘,他以剑尖指地,只这一举竟有睥睨之势,低沉笑道:“人都到齐了。” 却听一个冷脆的女声道:“还有我。”一道紫衣人影踏雪而来,腰间一柄错金弯刀。身段窈窕,面容秀丽,挽一个少妇发髻,颈间戴一条晶石珠链,是春雨阁顾夫人。这数人都有小宗师修为,武功远在一般江湖人之上,藤衣走近,余下的三十余个江湖人赶来,或是悲愤或是含泪,兵刃尽露,却都在二十丈外止步。 蓬莱岛主几度出手,从无败绩,当年小宗师之战更是震动天下。今日虽是合围,围他的人也有几分忌惮,若是今日叫他如当年一役,以一人之力连挫几位小宗师,自己想必没有活路。那三十余人一言不发,乐逾却对藤衣道:“你竟不守在他身边。”藤衣目光一闪,毫不迟疑,道:“伐柯说过,乐岛主绝不会伤他。” 她语声如冰凌,群雄听闻,都动了心念。顾三足有旧疾,不能久站久走,更别提是在雪中,这时才被一个春雨阁下仆搀扶,缓缓行来。众人的眼睛都集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微微含笑,胜券在握一般。他与乐逾不曾对视,二十丈内,藤衣已站在东南角,每一条可以抽身而去的路都被一位小宗师封死,乐逾道:“你守不住东南。”藤衣脸上至此才变了一变,却低低道:“乐岛主不忍伤他,就不会对我下杀手。” 人群中,山阳老人心头一颤。他早知春雨阁顾三公子心思玲珑,看人毒辣,如今却想到:蓬莱岛主虽走火入魔,但不失为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他既然动摇,便劝道:“乐岛主已杀伤了我南楚侠士,此时束手就擒,还可两全,再冥顽不灵,便是执意与江湖豪杰、武林正道为敌。” 却听乐逾道:“笑话,我何尝与你们为友?”在场诸人面色铁青,被他双眼扫过,却不敢叫骂出声。乐逾仰头向天,他抬头时这山谷雪地之中如同只有他一人,天地间也只有他一人,道:“‘烛九阴’‘绿绮台’‘惜雨刀’,乐某早已领教。今日有幸再得遇‘十八子阵’与‘辞梦剑’,幸何如之!——就请诸位齐上,为我试剑。”语音初落,目光落在剑上时,已是一剑刺出,正是当日令人悚然的《负拔剑歌》起手式。 第69章 便在此时,琴音响起。——裴师古得号“琴狂”,自是最擅长分辨音中之意,乐逾历数兵刃之时,他听出杀气,十指覆在弦上,已先一步拨弦应战。曲调是一曲《哀湘灵》。 此曲是裴师古自谱,他惜败在乐逾手下,斗志更烈,阅尽存世琴谱,竟没有一曲足够悲痛,能与天魔琴音相合,抗衡小宗师中第一人。他其后想到,世间种种乐器,瑟音最悲,若古人不作至悲之曲,便由我来!自古人诗中寻得《湘灵鼓瑟》之曲,改瑟为琴,才有今日。 湘灵是湘水之神,善于鼓瑟,此曲中却将湘灵当作虞舜的妃子,舜帝死后,妃子泪洒竹林,投入湘水相殉,遂成水中神灵。乐逾胸中剧痛,曲中之意,是以湘灵指辜浣,以昭怀太子代虞舜。裴师古固然不知辜浣与昭怀太子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君臣之义,但古来多有以香草美人喻忠贞臣子,男女之情君臣之义又有什么分别?世无王佐之才,她以一人之身殉了昭怀太子许下的盛世! 《哀湘灵》共有六折,不过三十余招,已进到第二折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又转第三折“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曲中之悲,真能叫金石凄凉。乐逾神智被琴曲侵入,辜浣才在他怀中逝去。《负拔剑歌》隐含戾气,越是悲怒癫狂越得精髓,他前度在更夜园中,为救萧尚醴而用,怒则怒矣,走火入魔,剑中却无多少悲。如今适才眼见视若亲姐的人死去,剑势终于得到沉郁癫狂之真意,每一出剑,颀颀在风中生出裂帛之声,剑光之烈更胜白日霜雪。 乐逾虽要群敌一拥而上,但小宗师中多有自恃清名的人,与他缠斗的唯有金林禅寺四僧布下的降魔阵与细雨刀。谈崖刀原来只在一旁掠阵,然而颀颀剑气太盛,耀眼无比,藤衣双目被剑光刺疼,腹中隐痛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7 ,刀偏半分,几乎被剑气击伤。谈崖刀与她同是用刀之人,当下以烛九阴顶替细雨刀,却只为降魔阵助势。 谈崖刀与裴师古都心知,乐逾此时尚没有用上《啮雪心法》,他不曾用上全力,谈崖刀与裴师古又怎会先出尽全力?这二人是世间罕见的好武之人,宁愿死在与绝顶高手的决斗中,此番再次参与小宗师之战,也是为逼出乐逾三年来不断闭关的所得。 乐逾的天资在当代小宗师中可称独步,但内力不足,不可久战。《哀湘灵》一曲便如《负拔剑歌》一般,伤敌一万,自损三千。不先摧折自己的心肝,如何扰乱他人心智。裴师古此时也胸中剧痛,长发不束,披散在宽大儒服上,十指修长劲韧,竟都成青白色。一手抱琴,一手疾弹,腾飞拨抚之间,右手已在颤抖。 “酒狂”王留客急怒难当,将酒缸一摔,满地碎裂,劈手就要向他怀中夺“绿绮台”,道:“别弹了!”裴师古反手一拂,月白广袖有如劲云,将他推开三尺,仰倒在地。右手在弦上却更加几成功力,曲调再转,强弹起第四折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此时最好的结局只能是他与乐逾间有一个人败退,败者重伤,否则半途抽身卸力,只有一死。 琴音如江水没顶,悲风呼啸,将雪刮起,掀地三尺,飞沙走石,乐逾再难经受,头痛欲裂,他出入江湖,与人交手,从未遇到一个人如此揣摩他的心神,几次三番以琴曲乱他神智,一瞬间眼前满布血色,吼哮道:“裴——师——古——!” “绿绮台”上两根弦崩断,裴师古指甲裂开,双手淋漓是血,唇上也是血迹,嘴角却露出张狂笑意。乐逾那一声中已用上《啮雪心法》,他已被逼到要出全力!“绿绮台”既然弦断,裴师古压按剩余琴弦,改声变调,一径弹下去。 —————— 乐逾催动《啮雪心法》,他剑气越放,压力却也越大,不多时既伤人也负伤。三十丈外江湖人四散逃避,战局之内,只见身影交错,刀光剑光纵横,而禅杖撞击声不绝于耳。江湖中人目呲欲裂,仅看见金林禅寺几位高僧白衣翻飞,邪未胜正。 乐逾已走火入魔,降魔阵死死压制住他,禅杖每一与颀颀相格,禅杖上便传来一股雄浑柔荡之力,若只有一方,以力破之就是,可四方呼应,破无可破,连成一张大网向他罩来。谈崖刀“失意刀法”抽刀断水已臻大成,乐逾被降魔阵压得动弹不得,就被烛九阴刀锋划伤腰腹,交战正酣,刀光剑影,那一蓬血珠扬起,染在他发上脸上衣上。 他神情至此猛然狰狞,不破降魔阵便无法杀其他人。一股奇异真气自丹田涌出,四肢百骸都被霸道碾开,犹如寸寸骨骼碎裂,筋脉拉断。山谷另一侧,萧尚醴在明鉴司众人簇拥下与顾三观战,这两人都知乐逾已中殷无效的“徒劳”,此药既然名“徒劳”,便是服药的人再有高深内力,多少年的苦练,服下此药,那些艰难辛苦都成了“徒劳”。 虽不知“徒劳”何时发作,但乐逾真气大动,内力乱涌,最多再一炷香就该药发。萧尚醴即使看不见局势,也手扶车轼,不曾合眼地看。他胸中忽然随之一痛,情知不好—— 却听乐逾声调低沉怪异,道:“你们找死——” 降魔阵一再收束,金林禅寺的僧人竟都为降魔,宁愿赴死。禅杖自四方天顶落下,禅杖之中,善忍手结降魔印,乐逾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绿绮台”琴曲到最末一折,“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声声入耳凄厉。却见战局惊转,颀颀剑出,山谷之中他们所站雪地四分五裂,山谷中几股内力撞击震荡,却被一剑之威横扫千里,雪地向外裂出二十余丈深壑,群雄纷纷跌倒,结阵僧侣都被剑气所伤,竟有三人肋骨折断,命丧当场,善忍僧袍浸血,口鼻两耳中鲜血长流,已是伤重不起。 谈崖刀也被那剑气震伤,单膝跪地,以“烛九阴”插在地上,却已拖出五丈长的刀痕。山谷中一时寂静,“绿绮台”五弦尽断,纵有“酒狂”王留客舍身相护,裴师古早在方才喷出一口血来染上琴面。他以衣袖拭擦古琴,颈间断断续续流血入衣领,却哑声笑道:“神字三式的神靡……好一个’神靡遁响,鬼无逃形’!” 谈崖刀与裴师古都猜出——“神字三式”,乐逾所创的“神鹰”“神龙”“神靡”三式。昔年江上败瑶光姬,所用就是“神鹰”。 这一剑是“神靡”,所谓“神靡遁响,鬼无逃形”,威力可惊鬼神。乐逾仿佛也被这一剑反噬,他走火入魔,本就不该用神字三式。他缓慢将颀颀一转,道:“谁再来、与我一战?” 此时能与他一战的都重伤,群雄束手,忌惮后退。萧尚醴面色僵冷,只差一点……只要再阻他片刻!乐逾收剑要走,藤衣正要步出,却见一个绯衣人缓步踱上前,道:“乐岛主请留步。”竟是闻人照花。 但凡用剑之人,都有拔剑出鞘的决心,习武之人,都有一个“道”字。这俊美公子却没有,他空负一身武功,甚至不敢在乐逾面前出剑。乐逾道:“你凭什么留我?” 闻人照花不语,轻轻一叹,手按剑鞘,抽出“辞梦剑”。他不知对谁说,在这满目疮痍之中,仍如临花照水,道:“我已经找到了我的‘道’。” 山谷另一侧,萧尚醴道:“闻人照花能阻挡多久?”顾三先望藤衣,露出担忧之色,才收回目光,抚摸腰间玉佩,笑道:“陛下放宽心,他至少……也是小宗师。” 闻人照花是西越宗师之徒,出自剑花小筑。狂花居士沈淮海所创身法“飞袖妨花”与裴师古之师,文圣何太息所创身法“踏莎行”齐名,纵是比起蓬莱岛乐氏的“渺沧海”亦不遑多让。如今乐逾早已弃《正趣经》,“渺沧海”无正趣经不可催动,身法上便不及闻人照花。 闻人照花明知不能正面对敌,凭借身法游走,双袖逶迤,卷起红浪,红浪中偶然一现“辞梦”剑光。“辞梦”本就是一柄软剑,软如春水,施展开来如梦似幻。剑势看似绵软,却是软刀割人,最耗内力。 乐逾内力一点点消散,只当是啮雪心法也到强弩之末,透支的内力也将退去。却不料再提剑时气脉滞涩,气海里真气如潮水狂退。 一架马车行来,苏辞骑马护送,见乐逾动作一滞,又得顾三公子眼色,当即扬声道:“蓬莱岛主中了‘徒劳’,功力已散!莫误时机!” 乐逾情知有异,却不知是“徒劳”,更不知何时会中“徒劳”。他一眼看见高手环护中,萧尚醴丰姿冶丽,徐徐步出马车,犹如朝阳之初升,与他四目相对,以手指虚抚唇瓣。 那双唇柔软润泽,不涂而朱,总似邀吻。——“徒劳”便下在他唇上,萧尚醴并无内力,自然不怕服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8 下“徒劳”。乐逾对他即使再提防,情到深处,又岂会察觉无色无味的至毒在他朱唇上? 他有情,有情皆是苦!若能无情,是否就不会遇情劫?若能无情,是否不会中毒?若能无情,是否能不入魔?情是人间至苦至痛,情人心才是人间至毒,乐逾遭锥心之痛,头盖天灵也如遭针刺锤击,握剑的手虎口裂开,血流顺剑尖滴下,他痛得眼前一瞬间漆黑,仰天长笑道:“惜我不是无情人!惜我不是无情人!” —————— 萧尚醴听他状似癫狂,一字字诛心之语,心痛得犹如蛊虫噬咬。但绝不让人看穿,仍是无言端坐。 却见乐逾痛得双目紧闭,听声辨位,积攒仅剩内力,即使已遭神靡一剑反噬,仍要再出一剑!向山谷高处跃起,意在杀闻人照花,再凭那一剑使山石崩裂,脱出重围。 不料闻人照花接踵而至,见他出剑,竟一改优柔,不闪不避,他本是前度小宗师一役剑都不出认输退后的人,此时半点不惜命,放纵颀颀刺入他下腹,换来空隙反手一掌,打在乐逾肩头! 那一掌竟使颀颀脱手,众人远远在地上看,只听一声破空之声,颀颀剑飞出,蓬莱岛主犹如一只坠地鹏鸟,坠入山谷湖水中。那湖上原有一层冰,他不是撞碎几尺厚冰,而是人未至,那一掌打在他身上的力未消,掌力先撞向湖水,湖面厚冰纷纷碎裂,激起千层水花! 山谷之中砰然巨响,众人耳膜轰鸣,站立不稳,许多人倒地滚落,萧尚醴亦是扶住马车才站稳。仍勉强站立的人看出,方才乐逾那一剑,是神通七式中“神龙”,“神龙丧角,腾蛇弃鳞”,殊死一搏,竟输给闻人照花轻飘一掌。除非,在场小宗师心中悚然,除非闻人照花深藏不露,已有宗师修为! 这怎么可能!谈崖刀与裴师古最震惊难言,闻人照花此人在他们眼中不值为敌。便如乐逾看出,四年前小宗师一役,闻人照花虽有武功修为,却没有坚固的求武之心,他连自己的“道”也没有,在这小宗师各出绝技的大争之世里,凭什么与他们一争宗师之位? 闻人照花怎么可能,仅用四年,从一个连自己的“道”都没有的人一步登天,成为宗师!裴师古紧盯闻人照花,却见他也重伤一般,摇晃后退,剑花小筑剑童欲上前搀扶,被他挥手拂开,自怀中取出一粒药丸,一粒不够,需三粒灵丹,一口气全数服下,这才吐出一口血。 谈崖刀站得更近,他目光何等锐利,在闻人照花袖下看见一只窄窄的胭脂玉环,紧紧扣在手腕下三寸,犹如长在骨肉中,与手臂浑然一体,当下心头了然:传言是真,沈淮海手段超凡! 乐逾跌入冰湖,萧尚醴再难自制,道:“谁敢再伤他!”已疾步向湖边过去。一干江湖人原想趁人之危,被萧尚醴那声喝阻住,都不敢上前。萧尚醴站在湖边雪上,湖水寒幽,竟看不见那人!他只觉危急,正待命人下去捞,漂着浮冰的湖水又破开,乐逾自水中浮出。 他从未输得这样惨,这样狼狈,头发散乱,衣衫被刀剑割伤,被血染污,又在冰水之中全身湿透。此时气海空空,周身剧痛,他该悲怒,心里却冰寒更甚湖底冰水。群雄虽不敢上前,却将湖畔层层围住,剑拔弩张,他如一只困兽落入罗网。 乐逾手臂攀岸,借臂力翻身上岸,可臂力不足,竟没有上岸,还是浸在冰雪雪水中。身上伤口本来一刻不停渗出血来,又被冻得渗血渐少。岸上冰雪之中,竟有一枝桃花枝,枝头几个蓓蕾,已有一朵初绽,却被一场激战波及,那几树桃花连根拔起,枝干折裂,散落满地。 无人敢去扶他碰他,乐逾再一用力,这才勉力半身上岸,一寸寸向前爬去,躺在雪地中。人潮立即退后,他情状骇人,闻人照花虽胜了他,却如他一样骇人。剑花小筑有灵药重花丹,炼出不过七颗,一颗沈淮海当年想救亡妻,没有救成,仅续得半年命。方才闻人照花连服三颗,此时面色仍是苍白如雪。 一双靴子靠近乐逾,他仰头看去,闻人照花对他伸出手,挽起绯红衣袖,将那胭脂玉环给他看。乐逾道:“‘仙人抚顶’,败在宗师一击下,好!”竟嘶哑笑出声。 佩胭脂玉环就是已练成剑花小筑的“仙人抚顶”。所谓仙人抚顶授长生,练成之人可以由宗师灌顶,体内存一部分宗师内力,必要时,可发出威力如宗师的出击,那内力虽只够发出一两招,但如宗师亲自出手,一两招已经足够退敌。传闻沈淮海一生悔恨是入江湖,结下仇敌,趁他不在,重伤他的爱妻。他耗尽所学,也只能为妻子续命半年。半年后妻子去世,他因丧妻之痛顿悟武学境界,成为宗师。此后半生,都在悔恨为何没有在妻子身侧寸步不离,悔恨不能为妻子提升修为使她有能力自保,因此开始研修如何能将宗师内力加注别人体内。 “仙人抚顶”虽然妙绝,但也有诸多禁制。灌入修为的过程犹如酷刑,宗师内力即使是小宗师也无法承担。沈淮海精于人体穴位经脉,以胭脂玉环加固经脉,使宗师内力可以在他人体内留存。但接受“仙人抚顶”后,一旦动用这霸道内力,经脉还是会开始寸寸断裂。自第一次动用宗师内力起,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受“仙人抚顶”之人必因经脉断裂,痛苦而死。“仙人抚顶”虽能使小宗师发出宗师一击,凌驾于其余小宗师之上,却其实是玉石俱焚的法门。 第70章 闻人照花对自己这样狠,自然不是来耀武扬威。乐逾此时才知,所有人都小看了这貌若美女的绯衣贵公子。周围寂静,只有闻人照花以手帕掩口咳嗽,压抑地咳个数声,指缝间全是血。他重伤恍惚,却心中只记得:师尊喜洁,见我如此定要皱眉。 这贵公子低低道:“我与乐岛主无仇无怨,不想取岛主性命。……只想,断岛主一线机缘。”前一次小宗师之战,莫冶潜承诺给他《青囊医经》,他为《青囊医经》中可能有解救师尊天人五衰的方法而去,却临阵倒戈,得乐逾一诺,摘抄《蓬莱小札》中天人五衰的内容寄给他一观。 天人五衰无药可救,无法可解。但他得窥天机,当世宗师都陷入天人五衰,是因为天要降大宗师。……若天选大宗师不出现,是否当世宗师便能从天人五衰中复原?小宗师中第一人曾是北汉瑶光姬,但瑶光姬实力胜过蓬莱岛主,却败在蓬莱岛主手下,可见这一败是天意。 蓬莱岛主是天选大宗师,他宁愿以命相搏,断蓬莱岛主的宗师机缘,使他被擒被散去内力。只要师尊,只要师尊无恙。他一生从未下定决心,第一次下定决心就是在剑花小筑悼红轩外连跪七日,求师尊授他“仙人抚顶”。为师尊就不畏战,百死不悔。 萧尚醴见他神色有异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19 ,还有动作,森冷道:“闻人照花!”闻人照花道:“蓬莱岛《正趣经》精妙,一旦练成,内力如滔滔大海,潮水自生不绝,纵有‘徒劳’,也不能保万全……萧陛下,也不想乐岛主有朝一日……得回内力,杀入楚宫,血洗宫闱。” 萧尚醴不再语,双目幽黑,静看闻人照花举动。闻人照花笑道:“我还要多谢乐岛主,承蒙岛主,问我一句我的‘道’是什么。我的‘道’,是师尊一人而已。”这一番话声音极低,除乐逾外他无人可说,也不愿被人听见。 他又垂首俯身道:“冒犯了。”一个剑童送上玉匣,匣上封有印,不是印章红泥,而是青碧丝带束成,是沈淮海闻名江湖的“青龙印”。闻人照花会解青龙印,推开匣盖就是可锁宗师内力的“九星钉”,两枚由沈淮海随身携带,玉盒中有七枚,是闻人照花偷来的。他将那四枚长钉打在乐逾四肢,一枚小钉打在气海,余下两枚都在用剑的右臂。 ———————— 乐逾面伏在雪中,发上都是血污,被“九星钉”中七枚打入四肢气海,周身激痛。又因没有一处不痛,不知去按哪处伤,只卧在地上,四肢微微痉挛,牙下舌间涌起血腥味,却没发出一声痛哼。 可七钉入体后,纵是蓬莱岛主也昏迷过去。闻人照花一阵晕眩,他下腹被颀颀所伤,血迹原不明显,此刻绯衣上透出血来,好似桃李中绽开一朵红杏。 萧尚醴不敢看他受痛,移开目光,身披厚裘,面向寒潭。明鉴司诸人搜寻到颀颀送来,却是以巾布包裹,颀颀上染有蓬莱岛主的血,竟无一人敢手握此剑。剑送至顾三面前,顾三避开不忍看,道:“陛下,此剑……” 萧尚醴定定看向颀颀,他虽非习武之人,因为乐逾,总觉得这剑与主人间隐约相似。他手指如脂玉雕琢,抚上满是血污的颀颀,合指握住,从不知颀颀这样重。他往昔看那人握剑,这剑在他掌中起舞,犹如极轻巧。可那人倒在他面前,如一座巍峨高山崩倾,萧尚醴是始作俑者,握住颀颀,那一刻心如刀割,真要叫他以为是愧意了。 可他凭什么还会有愧意?他杀兄弑父,早已说过天下罪孽都是我的罪孽,连吴攻越启战端,荡平江湖不从朝廷之人,不知灭了几个门派,求上天降下可杀百万人的名将。已是一国之君,孤家寡人,还有愧怍心痛?萧尚醴道:“带乐岛主上寡人的车,回宫。” 诸人闻言都是惊愣,初时说是蓬莱岛主走火入魔,若是生擒,擒下后将锁在金林禅寺中,由高僧看管,也好由佛法化去他心魔。顾三却只微微低着头,唇角一动,又是一叹,他早已料到这位陛下是要将乐逾囚入宫中的。 南楚江湖人士有在方才混战中,被乐逾杀伤亲友的,按捺不住,已有人出言质问,上车之前,萧尚醴看了一眼,那一眼叫人惊醒,思及明鉴司声势之可怖,再怀恨也不由得嗫喏退让。顾三公子含笑道:“三位高僧取义,善忍大师伤重,想必国师要为弟子疗伤。陛下岂会在此时再劳动金林禅寺看守要人?蓬莱岛主武功散尽,又被七枚‘九星钉’压制,就与江湖再无瓜葛,要困住一个平常人,我大楚境内,又有何处论守卫森严比得上宫中?” 马车之中,侍女宫人全数退开车外,乐逾卧在车内坐榻上,萧尚醴站在他身边,静静看他。这人满身血污雪水,双眼紧闭,萧尚醴分明有洁癖,此时却全不在意。他以手指拭擦那人脸上污迹,不怜惜雪白的裘衣沾污一点就毁了,就着满袖冰水握住乐逾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下,道:“我……不怕你恢复武功,杀上宫中找我,只怕你成为宗师,真可以一生再不见我一面。这三年里,你可知我是怎么熬过的……” 他胸中极痛,好似雌蛊醒来又噬咬他,雌蛊本来柔弱,绝不会让宿主疼痛。此番大抵是他对乐逾……做得太过分,使雌蛊为雄蛊受苦而发作。萧尚醴痛则痛矣,却仍握着乐逾的手,手掌颤抖,却不放开,自语一般道:“你放心,不必怕,武功、蓬莱,都是你不再需要的了。我会给你其他的。” 乐逾昏沉中断续有过片刻神智,人影憧憧,仿佛有人说话,随后许多双手为他更衣,又是几个人小心地拧了热帕服侍他擦身。伤口被揭开上药,药膏清凉,他再度失去神识。 醒来之时,全身上下,是从来未有过的畅快极乐,也是从来未有过的煎熬痛苦。身体沉重,四肢失去知觉,后头不知道做了多少次,里面已经是一片肿胀湿滑,肉壁被撑开,身上人在他体内进进出出撞击,带出不绝的水声。他眼眶颤动,却连眼都睁不开,只觉身上紧贴着另一具躯体,触体微凉,肌肤柔腻,侧腰摩擦他双腿内侧,不知足地与他交欢。 他一身密布汗水,前方性器粗重坚硬,却难以泄出,硬得发痛。又被狠狠捅上几次,撞得体内酸软,止不住地紧绞,一股阳精淋在穴心。那性器软下来才被拔出,他身上的人又俯下身,用双唇反复吻他胸前被打开胸腔留下的疤痕,气息扑来,如是几次,又吻向下,却是用一个极为湿软之处裹住他的阳具。 乐逾低沉呻吟,竭力睁开眼,眼前帐内是夜明珠的光。床帐里满目彤红,他倒在一张奢华至极的大床上,双腿松松打开,身上的人黑发披散,容颜冶丽,额上朱痕,面带红潮,将他的巨大性器托入口中,含得艰难还是吞不下,便又吐出那硕大头部,用一条粉红软舌一点点舔舐,双唇与舌尖碰遍了男人的粗长器物。 萧尚醴哪怕是密室那夜,被“情根”所惑,意乱情迷之时都没有为他品箫,如今却放下身段。不是为愧疚,更如一种昭示,要在此夜彻彻底底占有这个人。 萧尚醴见他醒来,竟含住他阳物顶端吸吮,双唇磨蹭那条粗长物件,唇上涂满晶亮淫液。双目自下向上看,眸子水润,眼尾微红。 乐逾下体被他唇舌侍弄,销魂蚀骨,全副精神都在对抗周身剧痛,脑中混乱,一声都不能出,牙关一松就要被苦痛折磨得呻吟咆哮。此时萧尚醴对他做的事无异于另一种折磨,他四肢青筋浮现,肌肉绷紧,九星钉刺入肌骨处渗出几线血丝,竟在这样的挣扎下射精在萧尚醴口中。 那一股浓精最开始是射在唇中,萧尚醴被呛住,精水就也洒在他双唇和鼻梁上。萧尚醴压住呛咳,缓缓咽下,嗓子哑了,以手指抚摸嘴唇,道:“真好……逾郎……积攒了这么多,看来不在我身边时,是没有被人勾引了。” 乐逾神志昏沉,竟勉强撑起身体,翻身摔下床,萧尚醴静静坐在床上看着,见他踉跄掀帐,四肢被九星钉锁住,经脉里空空如也,一丝力气都提不上。下床的第一步就稳不住身体,高大身躯要重重跌倒,强健手臂向灯架一扶,就带倒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0 了紫檀灯架,琉璃灯罩碎裂满地,烛火在台阶上滚动两圈,径自熄灭。 床下帐外,灯烛映照寝殿,犹如白昼。乐逾被烛光刺痛双眼,一阵晕眩。服侍的宫人都在殿外守候,听见那声灯架到底,灯罩撞碎的巨响,不由趋步上前。萧尚醴冷冷道:“谁敢过来。”披着寝衣,慢步走下床。 乐逾站在殿内,灯火将他身影映上门窗,却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失去内力,双腿间隐秘之处迈步就酸楚,一旦站起身,就从穴口涌出温热的油膏体液。 乐逾一生从不曾遭遇过这种挫败折辱,胸中有一团火在焚烧,不看萧尚醴,却忽然听见长剑出鞘声。 ——那是颀颀!他猛地回头,见萧尚醴将剑鞘扔下,递剑给乐逾,雪白手指拈起剑尖,对向颈口,道:“剑在你手里,你若想杀我,杀我就是。有你给我陪葬,也没什么不好。”语罢,竟还向前半步,剑刃抵在他咽喉,冰冷寒光映照一段玉白颈项,乐逾一抬手就可以取他性命。 萧尚醴只是闭上眼,引颈待戮,看不见含情含恨的眸光,可那张脸,眉峰纤长,黑发散下,肌肤在红烛火光下更是动人,额上海棠疤痕犹如活过来似的柔艳,朱唇上还沾着被射在唇角的淫液。仍是绝色美人,却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模样。 乐逾胸膛起伏,不知何处在痛,痛得不能深思。“当啷”一声,颀颀落地,他背对萧尚醴,望着自己的手,分不出是连再握住颀颀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即使到此刻,都无法下手斩杀萧尚醴。 此时剑已坠地,萧尚醴背后冰凉,乐逾刚才是真动了杀机,可后怕之后,萧尚醴竟笑了几声,轻声道:“你杀不了我……逾郎,你是没办法再杀我的了。”他脸上如同欣喜,做梦一般走向乐逾,将脸颊贴上他赤裸的背脊。 乐逾自进入他的寝殿起,身上只有一件寝衣,除此外不着片缕,胸怀大敞。 他本就是肩膀宽阔,胸膛饱满,若是没有那道狰狞疤痕,肌理光滑,骨肉坚实,真像石头琢磨成。如今坚实的胸膛上乳头早已被玩得殷红挺立,萧尚醴揉捏他的胸膛乳粒,又抚摸那伤痕,直到小腹。乐逾身体滑落,他体格高大,自然十分沉重,萧尚醴就让他滑下,膝盖落在厚毯上,变成跪伏姿势,从后插入那仍微微张开的后穴,想起他二人已有一子,轻轻喘道:“逾郎已经给了我一个儿子,就再给我一个女儿。我保证,她会是大楚有史以来最受宠的公主。”那里面又热又紧,仿佛已经认识他,一插入顶端,内壁软肉就裹在油膏里咬了上来。 殿内尽是淫糜的肉体拍打声,相连的两道影子映上云母窗,萧尚醴方才一声,使殿外数排宫人进不得退不得,纷纷跪倒,只要抬头就能见到窗上交合的人影。 这些宫人不敢看,也不敢听。不多时后,殿内喘息渐急,忽听萧尚醴低喃道:“逾郎……”那声音骤然一变,道:“逾郎!”萧尚醴厉声道:“来人!召殷无效!快!” 殷无效星夜入宫,这次是被垂拱司的人带入勤政殿。寝殿阶下温暖如春,烛光映照,地毯上赫然一处血迹,宫人不敢来处置,殷无效眼皮一颤,却也不觉意外。 走过数丈的屏风,殿内床帐拉开,萧尚醴坐在床边,帐外灯火与帐内明珠光都在摇动。乐逾身上盖一床薄被,殷无效习医日久,嗅觉灵敏,殿内有淡淡血腥味与情欲气息,他也不必问这二人先前在做些什么,径自抓住乐逾的手把脉。 乐逾还没有神志,殷无效对萧尚醴笑道:“恭喜萧陛下。”萧尚醴仍盯着乐逾的脸,不转头地道:“说。”殷无效道:“乐岛主被闻人公子‘仙人抚顶’一击造成内伤,但当时他心情太过震荡,淤血被压进肺腑,躺了两天还醒不来。不管萧陛下用什么法子弄醒他,他急怒攻心,反使得这口血能吐出来。乐岛主身体素来强健,再调养几天也就没有大碍了。” 话到这里,他又停顿一下,道:“但是……”萧尚醴道:“说。”殷无效笑道:“接下来这段日子,最好不要对他做什么,须知悲与怒最是内伤病因。乐岛主现在没有内力护住心脉,需要一些时日适应失去内力这件事。” 萧尚醴道:“你以为寡人会强迫他。”殷无效放下乐逾的手,道:“这鄙人自然是不敢猜的。正如鄙人两天前告诉陛下,乐岛主现下不必忌房事,但也不可太过纵欲。” 萧尚醴仍凝望乐逾,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殷无效这才一笑,道:“这可不是鄙人的话,而是受人之托传一句话给乐岛主。” 萧尚醴寝殿之内,殷无效还没有仔细端详过乐逾,如今看了一时,倒想起谈崖刀要他带这句话时的情景。谈崖刀这回南下,有两件憾事。一是蓬莱岛主终于落入罗网,二却是“惜雨刀”顾藤衣。谈崖刀本来就是寻遍世间求一敌手的武者,他只愿死在两个人剑下,其一就是蓬莱岛主;而“惜雨刀”与他同样习刀,性情冷淡,若能心无杂念只有练武,假以时日,也必定能与他为敌。 可此番正如“琴狂”裴师古临去时所说,这一次小宗师之战,蓬莱岛主已是雄鹰折翼,英雄末路,能有什么看头。而“惜雨刀”顾藤衣……则是对春雨阁主人执念太深,旁人或许不知,但谈崖刀与殷无效都看出,顾藤衣秘而不宣,但她似乎数月前刚刚生产,尚未完全恢复,就为顾三公子参与围攻,用情至深,被情这一字限制她在武学一道的成就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至于谈崖刀要殷无效转达的话,殷无效道:“谈崖刀提醒岛主一句,‘莫忘与瑶光十年之约’。”萧尚醴眉心一动,这才转面对他道:“这一定不是瑶郡主托他带的话。” 殷无效轻笑不语,萧尚醴道:“瑶郡主懂得他,所以不会要人带这样的话。”说完,似是有些疲倦,挥手让殷无效退下。 殿内只剩他与乐逾两个人,殷无效留下一盒愈合创伤的药膏。萧尚醴望着乐逾过了许久,这个人模样俊异深刻,曾经天生的嘴角带几分戏谑,十分潇洒,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浓眉深目,长久不再笑的样子。 他闭一闭眼,才亲手拿起药盒,揭开薄被下乐逾的衣襟,将药膏涂在被九星钉钉入的伤口,最后又在红肿的乳头上轻轻抹一层。他低声道:“谈崖刀对你重提十年之约,逾郎,他是当你会寻死……世上只有我最知道你,你怎么可能想死,失去武功对你而言生不如死,但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乐逾在勤政殿内住了三日。萧尚醴不敢面对他,殷无效的药方有使人终日沉睡的功效,每天日暮时宫人煎药端上,乐逾竟不推拒,服药后就失去神志。萧尚醴夜夜与他同床共枕,白天每隔一个时辰,勤政殿的宫人就奉命向他呈报一次乐逾的状况。 在漫长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1 迷梦中,乐逾犹如在不见天日的深渠里穿行,就像三年前,他初次在幻境中见到乐游原之前,梦见萧尚醴。那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梦,而是的确与萧尚醴梦中相见,在梦中舍弃他离去。只是这一次梦中再没有那条河流,也再没有一个茕茕独立的美人与他隔水相望,盈盈一水,脉脉无语。 他心神疲惫,那条渠道不见尽头。终于听见耳边细碎声响,将他拉扯回世间,猛然睁眼,依旧是萧尚醴寝殿床上的帐顶。四周缀着明珠金饰,他身边坐着一个人。 即使他看不见容颜,也知道那人生得极美。在这珠光下,没有系额带,额上红印犹如胭脂画成,更是美得惊心动魄还嫌不足。他身侧两个宫人跪捧玉盘,萧尚醴见他醒来,接过巾帕擦手,遣退宫人,道:“逾郎醒来口渴了吗?” 他从水晶壶里倒了一盏水,送到乐逾唇边,乐逾却没有接。萧尚醴的手停了一刻,才收回道:“看来逾郎是要自己喝了。” 他双眸投去,宫人低头趋步,送上另一套杯。那是牛角制成,轻巧玲珑的酒杯,萧尚醴又倒一杯,放入乐逾手中。他肩头钉入一枚九星钉,又有药效,竟连瓷盏都拿不住。 这只手曾握杀人剑如让一片羽毛在掌上起舞,如今却连一只薄得透光的雕花角杯也握不稳。萧尚醴任他手臂垂下,一小杯水淌在他身上与枕衾上,毫不介意他胸前湿痕,又含一口水,倾身过去哺入他口中。 唇齿相依,原本是香艳之事,他们此时做来却既亲近又疏远。两人气息交融,萧尚醴想起一件事,微微低下头,与躺在床上的人相对,犹如商量家事,道:“我们的儿子,是叫濡儿吗?要将濡儿早日接进宫来团聚才好,太子之位我只会给你我的孩子……东宫侍臣也要仔细挑选。” 萧尚醴心中已经把国事过了一遍,父皇的兄弟,自己的兄弟……宗室中谁该杀,谁该留,又要如何处置太子哥哥的遗孤,使他不能威胁自己的儿子坐稳江山。 乐逾一直不说话,这时开口,声音比以往更低沉,道:“这是我乐氏的子嗣,与南楚皇室有什么干系?萧陛下难道不知道,男人与男人生不出孩子吗?” 萧尚醴神色一冷,又压下心痛恼怒,缓缓道:“逾郎,你何必一心惹我生气。既然你不想谈这些事,我们暂且不谈就是。”心道:大不了遣人去蓬莱,明鉴司自有法子不经蓬莱岛同意就将濡儿带回。 他思及此,心里欣然,望着乐逾,眸中含情含水,那水光微微晃动,轻声道:“听说逾郎这几日总不思饮食,这样可不行。你如今失去……”他略一动眉,道:“要多吃些东西,气力才会恢复。”就如同乐逾只是重病一场,而不是散尽内力,被九星钉封住经脉,只要恢复气力,就能如以往一般。 乐逾不作回应,萧尚醴道:“拿来。”宫人把那玉盘端来,盘中居然是十几颗糖炒栗子。萧尚醴擦手之前,原来是在做这事。他道:“逾郎……还记得么,你不愿做我的太傅那一次,你把我气走,又追我到春芳苑,曾给我带过一袋栗子。当时我不会剥,现在我学会了。” 他的手伸到乐逾面前,萧尚醴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双手娇贵,指如琢玉,这一回为剥几粒栗子,竟磨花了指甲,指腹也通红。他的手在灯下几乎能透光,乐逾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道:“你想让我做什么,抱住你含你的手指哄你,这样如何,幼狸?” 萧尚醴双眸望着乐逾,仿佛闪过千百种念头,一时间竟有些心力交瘁。他不再多言,站起身道:“我知道逾郎现在不想与我相对,既然无法好生相处,你我就分开各自冷静一些时日。你不愿留在勤政殿,我也不会勉强你。宫中最不缺屋舍,不会叫逾郎没有合意的住处。”说完,独自去偏殿休息。 四个宫人服侍他更衣,萧尚醴道:“备下温室殿——”宫人听他没有说完,仍跪伏在原地。温室殿奢华温暖,历来是宠妃所居,却在后宫,离太后的仙寿宫太近。母后不会坐视男子留在后宫,他也不会愿意置身于宫廷女眷中。萧尚醴停口,看着殿外夜色,道:“罢了,还是将琼台岛上翠合馆整理出来,一切陈设按勤政殿办,若有所需,皆可自内库中取用。” 第71章 宫人领命退下,萧尚醴又道:“移屏风来。”宫人自举着灯的铜像手中端走烛台呈给他,萧尚醴举烛走近移来的素绢屏风,那屏风极大,高如一面墙,要踩一架矮梯才能平视顶部。 屏上是一张大楚的疆域图,每一地都以小楷标注了十年间历任郡守的名姓出身,功绩过失,甚至连与朝中谁有来往,与谁为姻亲都一一注明。过往三年,萧尚醴将这屏风放在勤政殿中,每一夜入睡前都要秉烛看过,算至今已有千次。 他伸出手,宫人立即递上笔。他猛然一阵眩晕,手扶木框,险些跌倒,却只当无事,接过笔在楚吴交界处添上一笔备注,道:“善忍禅师每五日应该入宫一回,为何连续两次不曾入宫侍讲?” 善忍为他冒险,参与春芳苑外的围攻,身受重伤,可有宗师为他疗伤,应当已经没有大碍。他以往到该入宫之期都风雨无阻,只为讲经时见萧尚醴一面,近日却两次缺席。 从前服侍先帝的洪太监有一个义子,名叫刘寺,如今在萧尚醴身边伺候,此时回道:“小人斗胆,为了在陛下垂询时不至于无话可答,小人擅自问过明鉴司苏使,苏使只说,应是与思憾大师有关。思憾大师是宗师,明鉴司不敢监视。” 萧尚醴道:“宗师果然插手了。”实在头昏目眩,咬唇又道:“翠合馆限明日之前打点妥当。” 这一夜,太液池上小舟往来,太液池连通大湖,湖名凤池,浩渺无边。湖岸上是一片林子,林木尽头就是东城墙,而近城墙的湖边,有一座琼台岛。宫人在琼台岛出出入入,将岛上翠合馆装点一新。天明时,从勤政殿中传出一纸手书,为翠合馆改名。 承庆殿内,田弥弥正在写信给兄长吴帝,这几年来她一直在交好兄长的近臣,今日却有些心神不宁,灵秀明艳的面容略露憔悴,强以脂粉修饰,写不到两行字就搁笔。 聂飞鸾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田弥弥哀戚道:“好姐姐,大哥哥真的被囚在宫中?”聂飞鸾道:“大兴宫下了禁言令,有敢言及此事的,皆拔舌杖杀。陛下不会把义兄囚禁在后宫,而大兴宫中多有烛照、明鉴两司的人,我们要想查探,势必会惊动陛下的耳目。” 田弥弥合上信笺,微微咬牙,道:“再等半天,下午传我的令,取内库的存册来。”到午间,延庆殿的女官取来存册,田弥弥靠在坐榻上,吴国侍女为她按摩额角,她向聂飞鸾依去,道:“姐姐,我头疼,劳你为我读一读。”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2 聂飞鸾压下忧虑,读道:“二月二十七,赐披香殿淑妃高氏九回沉水香十盒、鸳鸯文鞇四张;二月二十八,赐含华殿婕妤吕氏紫金被褥香炉三只,七出菱花镜一奁;三月一日,取出鸿羽帐,置于……”田弥弥已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与聂飞鸾相对,聂飞鸾蹙眉道:“置于‘盟鸥馆’。” 田弥弥抬起手,一旁自有侍女扶她的手让她起身。她道:“备驾,本宫倒要看看,宫中何时有了什么‘盟鸥馆’。” 皇后辇架沿廊道通往大兴宫,廊道在空中犹如虹桥,廊下林木顶捎一层白霜。田弥弥嘴角含笑,笑意却不到眼底。下辇换舟时,聂飞鸾轻轻一捏她的手指,她才动容回顾。 太液池上舟是凤舟,舟前是朱红凤首,足可乘百人,夏日时有百名宫人在舟两侧打扇。凤舟推开湖水,行了两柱香才到大湖中,又过小半个时辰,遥遥得见琼台岛。岛上一层小雪,馆阁外多栽绿梅,所以馆名“翠合”。 现在馆外一夜之间,五、六十株绿梅都已移走,只留下一两株在庭前供人玩赏,岛上放置数十盆高矮不一的盆松。宫人见皇后到来,都垂首相迎。田弥弥道:“起来回话。”宫人回道:“奉陛下令,琼台岛更名瀛洲,翠合馆更名‘盟鸥馆’。” 人与海上鸥鸟同游,心与鸥鸟为盟。此地为谁而备,不言而喻。田弥弥一言不发,侍女为他推开大门,室内文玉几案,博山香炉,山水屏风,虽还没有人入住,却已经可以看出这绝不是给女子的居处。宫人畏惧道:“殿下……若是陛下知道……” 田弥弥道:“本宫只是来看一眼,你们怕什么。”回到延庆宫,聂飞鸾道:“弥弥……”田弥弥咬牙切齿,肩头颤抖,依偎进她怀中,道:“姐姐,我好恨,我好恨啊。”她抓着聂飞鸾衣袖,却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世被囚在吴宫之中,华服殿宇都是枷锁牢笼。那些耻辱悲愤时隔多年,激荡起来,摧折她的心肝,在冬日里犹如被烈火煎熬。 聂飞鸾心痛不已,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唯有让她扑在怀中,轻轻抚她背部。她埋首不语良久,一双玉臂紧抱聂飞鸾腰身,竟分毫不像一国之母,而像一个年纪很小的女童。 她埋在聂飞鸾怀中,低声道:“姐姐……我忍不下去了。”自十几岁起,就在吴宫中忍,在父兄面前忍,出嫁与萧尚醴定盟,更是每一日耳提面命自己能忍自安。这一天却再也不想忍。她不能坐视如同兄长的人蹈母亲的覆辙,被禁锢在楚宫之中。 田弥弥涩然道:“姐姐,我早就知道,有些人,比如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宫墙。吴宫也好,楚宫也罢,一个皇帝的女儿,另一个皇帝的妻妾,不能亲眼看一看这两座宫城外的景色,都是我命中注定,我不躲开。但有人,至少是大哥哥那样的人,不应该被困在四面宫墙里。谁都不能这样做,我不允许!好姐姐,我知道与陛下为敌,是陷我自己于险地,但我……”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许多年不曾有这样的冲动。却忽觉温热水滴自头上落下,她抬起头,见聂飞鸾拭去泪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也是我的义兄,你做的是对的事,我怎么能拦你?你要怎么做,我都陪在你身边。” 入夜,勤政殿中,刘寺奔入殿内,跪道:“陛下,禀陛下,太后……与皇后,辇驾朝盟鸥馆去了!”被改名瀛洲的琼台岛外,雪夜湖上停泊一只凤舟,自凤首到两翼灯火通明。萧尚醴立在舟头,寒风拂面,他身体不适,下船时几乎踏空,好在刘寺及时扶住。两行侍女提灯,一个华服女子朝他走来,正是田弥弥。 她身后不远,母亲宫中的女官朝他行礼,萧尚醴扫视诸人,对田弥弥道:“你竟敢惊动母后。”宫中能令天子听从的只有太后,就当年连萧尚醴要争那皇位,也有几成是为了她,为了周室血脉重登帝位。 田弥弥道:“臣妾微不足道,怎能打扰母后清修,是陛下的所作所为惊动了母后。”萧尚醴被她激怒,胸闷气促,但他素来尊敬母亲,一刻也不会让母亲多等,当下强作无事,趋步到凤舟前。 容妃虞贞质已经是太后,却素衣素裙。她毕竟是国君的生母,衣裙再素也不会没有纹饰,那衣上暗纹影影绰绰,在灯火下散出濛濛晕光。 萧尚醴上船,宫人纷纷行礼。宫中女子都颇有姿容,但在这母子二人之间只能退避。萧尚醴上前,道了一声:“母亲。”虞贞质依然坐着,面上有一种怔怔出神的情态。 周朝皇室与蓬莱别有渊源,她嫁先帝为妃后,前任岛主曾与她通过消息,问过一句可有什么要援手的。她当时只觉百感交集,并未回复,因为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她已经为先帝生下子嗣,难道能带着南楚太子离开宫廷?她并没有那样的魄力,这一生只能求佛罢了。 可如今……她吃多了苦,所以不愿见别人苦。留在凤舟上,不涉足岛上一步,也是为蓬莱岛主保全颜面,否则真要见面,她是一国国君的生母,他又算什么,自己儿子的男宠吗。 虞贞质明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却还想再问幼子一回。她道:“醴儿,这是真的吗。你可有什么要说的?”萧尚醴道:“儿子没有话要说。”虞贞质看他许久,只觉他与先帝越发相似。她神情不知是悲哀还是痛苦,女官扶她起身,她与萧尚醴平视,道:“醴儿,如果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将那个人——逐出宫城。” 萧尚醴道:“母亲是太后,是国君之母,但我才是国君。哪怕是亲生母亲,也不能……持国君在手如持幼儿。我才是一国之主,我想留谁在宫中就可以留谁在宫中。有人进谏,我就廷杖谏臣;不合规矩,我就废除规矩……”说到此时,竟摇晃一下,他尽力吐息,却稳不住身形,只听周围“醴儿”“陛下”的呼喊,就此不省人事。 田弥弥只听宫人叫“陛下”,当即传令:“召太医!快回岸上!” 太医前来看过,原来是萧尚醴这几年间耗费心神已经太多,近日又为越国求和之事费心,心力交瘁,若不好好调养,只会积劳成疾。 他醒来时口中发苦,已经被喂服过汤药。守候在外的宫人回话,虞贞质立时赶到,扶在女官手臂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道:“醴儿,你还好吗……”萧尚醴沉声道:“扶寡人起来。”竭力站起,在母亲面前跪下。 他低声道:“儿子坐拥一国,却一无所有。我所有的只有母亲,和母亲要我驱逐的那个人。母亲觉得我越来越像父皇,已在心里厌弃我,再也不愿意叫我一声‘幼狸’。要是再没有那个人,母亲要我……要如何度日。” 虞贞质心如刀绞,这时才见到自己的幼子面色憔悴,与自己相似的双眸中第一次满是乞求。他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3 语声平静,可那字字句句都是凄苦。她心思勉强镇定下来,方才萧尚醴昏迷,她才想起这是她最宠爱的幼子,只要他能醒来,怎么都好——他要做什么都随他。 此时听萧尚醴道:“母亲要孩儿放那人走,就是要孩儿的命。”她不由深深闭眼,无力叹息道:“幼狸……我不管了,我再也管不了你了。” 萧尚醴被一左一右两个宫人扶起,太后待他静卧才离去。田弥弥见她泪痕就知道这一步终究是无用,她迈步入内,萧尚醴淡淡道:“皇后来了。” 田弥弥恭谨道:“陛下昏迷得这样突然,臣妾岂敢不来侍疾。”萧尚醴道:“能轻而易举说服母后,还要多谢皇后。”田弥弥唯有忍气含笑。 这一夜尘埃落定,萧尚醴却不敢去见乐逾。近在咫尺,仍饱受相思之苦。可即使饱受相思之苦,也要知道那人近在咫尺,才能得一点安慰。他心神疲惫,无心睡眠,召垂拱司两位正使,苏辞道:“属下办事不力,前番陛下垂询之事现已查清,善忍大师是被宗师禁足,被迫在寺中面壁思过。” 金林禅寺内,一个白衣的年轻僧人在雪中踉跄前行,月光照得他身影单薄,他终于在宗师闭关的高塔前跪下,道:“请师父告诉我,我为寺里助陛下,哪里做错了!” 如是三声,寺内弟子都听见了,却都不敢出声,也不敢偷看。善忍跪在雪中,不再出声,只握紧手里佛珠,嘴唇开合,念诵不止。 次日天明,勤政殿外阶柱上都结了薄霜,宫人远远就看见人影过来,惊骇不已,那竟是全套皇后辇驾。宫人十八名跟随,田弥弥走下车,远近宫人全数跪倒,她一身皇后觐见国君的盛装,大袖连裳,珠玉蔽膝,钿钗具备。 刘寺见得皇后装束,立即入内通传,萧尚醴坐在桌案后,道:“皇后,你想干什么?”田弥弥笑道:“臣妾盛装,自然是为谏天子。”她对着萧尚醴行叩首大礼,萧尚醴道:“寡人告诫过你,不要为结义兄长忘记自己的身份。” 田弥弥道:“臣妾不为自己的结义兄长,而为陛下进谏。蓬莱岛主对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以阴谋擒获他,将他囚在宫中视作禁脔,就是不义。臣妾与陛下因义而定盟,今日陛下行不义之事,臣妾与陛下既是夫妻,又是君臣,即使与他素不相识,臣妾也必然会向陛下进谏。” 萧尚醴道:“寡人有什么不义,寡人与他之间的事,你本来就不懂。与越国和谈事毕,寡人会封他爵位,酬谢他以前为寡人立下的功劳,不义在何处?” 田弥弥跪在殿中,却抬头道:“臣妾不懂陛下与他之间的事,但陛下就不能为他设想?一个爵位,陛下想困住他三年、五年、十年,还是至死方休?拔舌廷杖之刑,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陛下想让他被困在宫中,还要被天下人耻笑他被废武功沦为男宠又因宠得爵?” 她眼中本就黑白分明,此刻与萧尚醴相对,自成婚以来初次分毫不让。做到这一步,将过往三年谨慎隐忍毁于一旦,又哪里会是仅仅为乐逾?她此时为的,更是她的母亲。她只恨不能在母亲被迫入吴宫时披肝胆为她仗义执言,又怎能在此时退缩! 田弥弥口中所说的每一件事萧尚醴都思量过,明知这样做会使那人备受折磨,可他不在自己身边三年,一千余个日夜,自己何尝不是饱受折磨? 萧尚醴以为他所作所为是顾自己就顾不了乐逾,但又岂知到头来他谁都顾不得——真正使那个人近在咫尺,才知道他若受苦自己就感同身受,因他痛苦自己也痛苦不堪。可即使再痛,也不愿放走那人。知她所言非虚,就更恨她大胆直言。 他胸中如煎如沸,田弥弥从他面上看不出他心思,也不出言,殿内一时沉寂无声。良久,萧尚醴竟然轻轻发笑,他俯下身猛地攥住田弥弥手臂,道:“你与你的聂姐姐朝夕相见,她情愿为你留在宫中,你知道什么?” 田弥弥吃痛却不敢挣扎,她从未见过萧尚醴如此,心底发寒。萧尚醴道:“皇后可知道,为何寡人许你留她在身旁?又可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他容貌依旧冶丽,可双眸含恨,久视之下极其可怖,放开田弥弥,神色更冷,道:“皇后本无软肋,若不让你有一个心爱之人,寡人能从你身上夺走什么?” 他竟以聂飞鸾胁迫她!重情义之人就以情义逼她就范。田弥弥跪倒在地,双目望着面前,只看见殿外雪光照入。 那雪与郊外一样,金林禅寺内,善忍独自跪在雪中双掌合十,掌间垂下一串念珠。他伤势初愈,已经跪得面色青白,如果不是嘴唇颤动不止,还在诵经,真像是被冻僵了。 塔中这才走出一个清癯枯瘦的僧人,善忍眼中闪过企望,看见那僧人袈裟灰白破旧,又收回目光,哑声道:“师叔……” 那僧人脸上不动,却低垂眼睛,显露出悲悯,道:“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善忍一怔,叩首道:“师叔,弟子真的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蓬莱岛主确实走火入魔……弟子难道不该降魔——” 那僧人道:“我只怕入魔的不只是蓬莱岛主,更是萧陛下与你。他入了执念的魔,你入了宣扬佛法的魔。你们已经入魔,却还不自知。” 善忍从未这样想过,他心中天人交战,道:“但……若不是我相助陛下,我佛教如何能成陛下钦准的大楚国教?三年前佛门弟子出外是个什么景况,而如今,京中谁敢再不敬穿僧衣之人?大楚增佛寺近百座,僧侣数千人,弟子生来就是要弘扬佛法……师父对弟子说过,这是弟子的宿命。” 那僧人望着他,忍痛道:“师父圆寂之前,说,‘佛门兴亡,或许在此子’,所以你年纪虽小,师兄却收你为首徒。我与师兄都对你寄予厚望,可能正是这厚望害了你。那位萧陛下心思深沉,一言能令佛教成为南楚国教,一言就能令这国教直入地狱!要想夺走什么,总要先让人有什么是可以夺走的。师兄本来无欲无求,他定佛教为国教,是为了用天下佛门弟子要挟师兄,佛门弟子越多,师兄就越要被他胁迫……” 他转身向高塔望去,又一叹垂首,道:“师父当年说‘佛门兴亡’,修行三十年,我们还是不能免俗,只想到兴,而不去想兴后的亡。师兄闭关多年,我也四处游历,没有多留心时事,事到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只怕佛门兴在你,亡也在你,但这兴亡之罪,却绝不在你,要怪只怪师兄与我。” 那僧人说完就举步向塔中走去,善忍僵在雪地之中,意欲取之,必先予之,萧尚醴给了他想要的,弘扬佛法,原来只为将天下佛门弟子劫持为人质,以此胁迫宗师!他却被弘扬佛法蒙蔽了心与眼,不愿看出那位陛下的用意,致使如今大错铸成,南楚佛门弟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4 子都被天子抓在手中。他双掌间的念珠坠地,过了许久,一滴一滴的热泪落在雪上。 第72章 勤政殿里,萧尚醴不再理会田弥弥,遣人送走皇后。宫人送上药汤,他才端起,已经有人上前奏事。刘寺看他神情,听完在他耳边低语。萧尚醴自语道:“逾郎,你真是不放过我。”那一声虽然平淡,却带着怅然,说完就离开勤政殿。 他并没有不许乐逾走出盟鸥馆,可安排在盟鸥馆服侍的宫人来报,那一位乐先生已经在岛外岸上的雪林中徘徊多时。萧尚醴乘凤舟过去,隔着一湖寒烟冷水,就见乐逾高大的身影在林径之中时隐时现,向东城墙走去。 他连裘衣都没有披,走得很慢,林间地上留一行足迹。宫人都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厚裘,情急却不敢上前。 乐逾以往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自然是寒暑都可以单衣。如今却与常人无异,在这冰雪消融的天气里如何能单衣漫步。萧尚醴胸口一痛,匆匆赶上,就见他站在宫墙下,停住脚步,仰望宫墙上的一片淡云高天。 他想走。萧尚醴眸中含情又含恨含痛,站在雪林中,今日雪融,四面林木扑簌簌落下冰水。乐逾不愿留在他身边!萧尚醴周身发冷,如坠冰窖。 他从乐逾身后走近,若无其事道:“逾郎怎么到了这里,叫我好找。”跟随乐逾与随他而来的宫人都垂首候在几丈外,萧尚醴竟解开颈间系带,将自己的裘衣脱下,披在乐逾肩上,然后将温热的身体贴进他怀中。 不知他在雪中走了多久,这个人冷得像一块冰,怀抱也如一块冰。萧尚醴犹如感受不到那冰冷,即使那人一双强健的手臂不抱上来,他也要依靠在乐逾怀中,道:“逾郎,你是出不去的……你是离不开我的。哪怕你出去了,在那些江湖人士看来,也已经是……人人得而诛之。” 乐逾在春芳苑外围攻一战中杀了太多江湖人,他现在没有武功自保,走出楚宫就是死路一条。 都是萧尚醴的安排,可他却心如刀绞。乐逾不动不言,萧尚醴脸颊贴上他胸膛,道:“逾郎,留在宫中,与我好好过日子吧。你不想濡儿牵扯入皇位的争端,我甚至可以收回谕令,要明鉴司不要再找他了……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与乐逾靠得这样近,才嗅到雪中林木气味里的血腥气,萧尚醴心中一紧,脱口道:“你——”立即抓住他手臂,卷起衣袖,却见他右手伤痕累累,指甲里都浸满血污。掌心横着几道口子,由钝物反复割磨,血肉模糊。指节上的伤口几乎能见到指骨。 萧尚醴只觉眼前都是他的血,宫人被吓得接连后退,有一个人跪倒,其余跟随他叩首不止,道:“乐先生……打破了一只茶盏,小的们并不知道……他会留一块碎片啊!陛下饶命,饶命!” 萧尚醴却只觉入骨的冷,幸好,幸好伤不在他手腕上……他不是想死。但他会自残必有原因,萧尚醴双眸定定望着乐逾,道:“我要把他们全部廷杖五十,逾郎怕是会觉得我太严厉。也罢,换一批人伺候就是了。”他口气已经如常,思及田弥弥之前的触犯,转念道:“全部拖下去,交皇后处置。传寡人的话,要她好自斟酌。”立时有侍卫上前将那些宫人拖走。 萧尚醴回到凤舟上,立刻吩咐人端热水来,打湿巾帕,亲自为乐逾拭擦手上干竭的血迹。一盆热水渐转淡红,那擦净血污的手掌上伤痕更显狰狞。 萧尚醴厌恶血气,哪怕是所爱之人的血。为乐逾清理过伤势,又令宫人端来一盆水净手。他双手浸在暖水中,眼睫低垂,语气低柔,道:“殷无效快要到了。我虽觉得逾郎不会如此愚蠢,却也要告诉你,不要用自残来伤我的心,否则先会有许多的人因逾郎而死。” 殷无效背药箱前来,见这一幕却不惊讶,行过礼就为乐逾把脉。片刻后,指点宫人为乐逾包扎伤口,道:“陛下不必担忧,乐岛主之所以自残,无非是‘相思’之毒未解,又发作了而已。这毒在他体内几年,已经不是那么好解了。他如今乍失内力,发作起来自然格外痛苦,几欲疯狂,唯有以痛制痛,以自残发泄,保住神智不失,以免被陛下察觉。” 殷无效一顿,嘴角甚至微有笑意,又道:“至于为什么不愿被陛下察觉……正如在下方才所说,‘相思’之毒在他体内已久,一时之间难以根除,与其解毒不如镇痛。镇痛首选……‘忘忧’,昭怀太子妃服药后是怎样的境况,乐岛主最清楚不过,所以不愿如昭怀太子妃一般,也是情有可原。” 萧尚醴脸色越发的差,他道:“你退下。”殷无效从容退下,宫人也都退下。萧尚醴闭了闭眼,仿佛有几分不支,走到乐逾身前,道:“逾郎真以为,我会用‘忘忧’来对付你?” 他面前的人依旧高大俊异,眉目深刻,而神情戏谑,不会令人觉得难以接近。可这个人唯独对他而言难以接近。乐逾道:“你不会?”声音比以往更低沉醇厚,言下之意,却明知他会,更因为明知他会这样做,这样做后又更加痛苦,时至今日,到了现下境地,对萧尚醴说这一句话,仍有叹息怜惜之意。萧尚醴眸中泛起水光,道:“原来在逾郎心中,我就是如此。……所有人都觉得我对你太狠,逾郎本性多情,对我又何尝不是最绝情?竟一丝一毫也不信我,我为何要让你服下‘忘忧’,我怎能让你服下‘忘忧’……逾郎,逾郎,我怎么舍得你忘了我?” 他不向乐逾乞怜,只是心里太痛太苦,不由得闭眼,眼角却有一点什么滚落。他的下巴被一只粗糙的手托住,那手虽大,不像从前稳定有力,抬高都牵扯肩头与手臂的两枚九星钉,萧尚醴随着那手抬起头,乐逾的右手已经被上药包扎,便用手指背面拭去萧尚醴的泪水。看似没有半点情意,却掩不住动作极为温存,避开指甲划到他肌肤。待他犹如枝头呵气可以吹落的花,一触即融的冰雪。 萧尚醴强忍住泪水。心中一松,我做到这一步,他仍爱我若此。他低声道:“逾郎,我只求你陪在我身边。”心里道:他将聂飞鸾收为义妹,此时才回心转意一点,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为制住皇后扣押了聂飞鸾。 乐逾为他拭过泪,转身离开。萧尚醴低垂眼眸,神色全变。半晌,一个垂拱司下属单膝跪道:“启奏陛下……那聂飞鸾有一事相求。”萧尚醴皱眉,那下属忙道:“属下本不敢为她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扰陛下清听,只是她说,乐岛主在宫中不可无人随侍,她既然是有罪之身,不如让她去侍奉义兄。” 萧尚醴与她只见过几次,她出身卑微,贱若蒲柳,平日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反而每次遇到大事,风雷加身时,有胆色做出人意料的事。 萧尚醴拿捏得住她,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5 她不敢对乐逾说什么。能有她陪伴,那人也会……多少振作起精神。他对乐逾会改颜相待的人都有几分恨意,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萧尚醴道:“送她去。” 傍晚时分,两个垂拱司属下共两个提灯宫人乘一只小船,送一个俊俏的绛裙女子上瀛洲岛。那女子正是聂飞鸾,上岛就递给她一盏手提宫灯,任她在夜色灯火中向盟鸥馆行去。 她走到盟鸥馆前,忽地停步,眼里酸涩。一别数年,再相见时……是此情此景,真叫人不知情何以堪。她定下心,只道自己若是代乐逾太心痛,反倒像怜悯他,更令他难堪,见到他时必不可哭泣! 举步入内,左右两名宫人为她推门,又是几个宫人挽帘,帘内极是温暖。她果然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先是怔住,随后竟再忍不住,掩面泣下。 那个男人强健英俊如昔,五官更为深刻,只是离别时满头黑发,此时黑发间已经有三成白。乐逾见她,却不惊讶,只伸出手道:“来。” 聂飞鸾五指纤长,握住他的手,却见他刻意不用的右手伤痕累累。一时间喉中哽咽,靠在他怀中,乐逾反拥住她,抬起手臂抚她长发,却因肩头的九星钉动作迟缓。 她无从说起,道:“义兄……”这时已经全然将乐逾当成兄长。她原本以为乐逾认她做义妹,只是垂怜,或是因田弥弥爱屋及乌。不想乐逾离京后,她竟收到一盒珠宝。送来的人只说,这位客人初次嫁妹,不知如何为妹子置办嫁妆,又因时间仓促,唯有耗费重金搜罗各国珠宝,为她添置妆奁。 直到去年,她才在一对金钗中发现隐秘,乐逾为她与田弥弥安排了一条退路,若哪天大难来临,可以逃离宫廷,远走天涯。改换的名姓下只有些微薄产业,却绝不会令人起疑,足够她们安逸度日。不说楚吴两国,若真走上那条路,即使安排退路的蓬莱岛都不能再查到她们的下落。 此事知情人越少越好,她守口如瓶,即使田弥弥都不曾告知。此外还有一件事,也是弥弥不得而知的。聂飞鸾拿不定盟鸥馆服侍乐逾的宫人中谁是垂拱司耳目,垂拱司内现在争权暗斗,有人只忠于天子,也有人名义上忠于天子,实际更为顾三公子效劳。她手指仍在乐逾掌中,在无人可见的掌心里划出个“三”,面上只作凄然,轻轻道:“义兄……还支撑得下去么?” 这一句是替顾三传话,她模糊知晓乐逾在救起还是静城王的萧尚醴,江上初见后,与顾三有一个“春雨之约”。约定的详细仅有这两人知情,但余波牵连极广,他们那时虽不知之后会发生的事的具体,却已在约定中大概料到,乐逾势必因情劫沦入险境。 这一次,顾三事前没有算到萧尚醴会闻人照花,用上九星钉,致使计划有变,乐逾的处境比当初设想更险,故而遣她来问一句。乐逾道:“一两个月总无妨。” 第73章 这一夜聂飞鸾在盟鸥馆中侧室睡去,数日来难得一个好眠,却辗转反侧,天明才睡去。起来梳妆,走出寝室,就见乐逾手中握着一只空杯,她细看一眼,竟不是在把玩。他右手肩头与手臂都被九星钉钉住,一般的举动还无妨,举杯握笔这样的小事已不能做。若换成旁人,怕是一蹶不起,他却已经从头练起。 聂飞鸾心中酸涩,道:“义兄……”她善歌舞,自然可以想象伤了手脚,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的挫败悲痛,道:“这一定……很难罢。”乐逾反而安抚她道:“不会比学剑时难。” 蓬莱岛历代以为书法与剑法通源,意在笔之前,意在剑之前,开蒙习书法就是习剑,用铁笔写三尺见方的大字。《正趣经》九百六十字,最初半个月抄完一次,手掌磨得鲜血淋漓,伤口总难痊愈,后来却是每日抄写一遍。日复一日十余年不绝,这之间偷偷学剑也只能折取树枝,直至笔下写出剑意才可以出岛游历。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剑冢取得颀颀,与它同寝同卧,每日剑不离手,直至运用自如。 江湖中只争说他十余岁就出江南,踏天山,交友结仇,曾技高一筹,也曾死里逃生,归去时都付诸一笑中,又是一个海外蓬莱岛天资超绝的传奇。可天资超绝,也要历经艰难才习得一身剑术。自幼的勤练,虚怀书库中禁足七年如困兽的苦修,莫非真已经是一场徒劳一场空了? 聂飞鸾伴他在岛上慢行,轻轻道:“义兄的心上人……当真是,陛下?”她本以为乐逾至少会沉默,却听他道:“确实。” 聂飞鸾道:“为何,偏偏要是陛下?”宫人中有萧尚醴的耳目,以她的识时务不会说出口,但那位陛下被先帝掷伤额头,留下伤痕,伤痕再美,也已是美玉有瑕。 聂飞鸾并不了解情蛊一事,这一问乐逾与萧尚醴都想过,我爱他什么,他又爱我什么?为何天下万兆生民,偏偏是那最不该的一个?因他美色,因他与我有情蛊,还是因密室中那一夜,因宫中舟上那一晚?乐逾道:“所有原因我都想过,却得不出结果。我在锦京三个月,三个月内与他相处的每一时一刻加起来,尚不足二十日。” 他们之间的情本就来得荒谬,寥寥数面,不知从何而起,竟能几度越过山海,在梦魂中相会,即使相对时话不投机,满腔恨意。聂飞鸾心中觉得那位陛下年纪虽轻,却心机深沉,手段酷厉,义兄斩断情丝才能脱身,道:“……即使到了如今,义兄还如从前那样,将陛下放在心里吗?” 她是真的畏惧那位陛下,不敢问一句“难道义兄就不怨恨”。情与恨是两回事。乐逾停下脚步,步履沉重,她也不动,只望着乐逾。几息光景后,脸颊被一只带伤的手摸了一下,面前高大的男人答道:“情不能自禁,他仍是我心上人。” 另一边,勤政殿内,一个宫人打扮的人道:“乐岛主说,陛下……仍是他心上人。” 萧尚醴不发一言,情潮涌动。他眸光扫去,垂拱司的人自不敢有什么看法,纵是有,也是觉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将蓬莱岛主收入掌中,十分可怕。他道:“他还说什么?” 那宫人更低地俯首,道:“之后就没有什么了。”萧尚醴念着那句“心上人”,一刹那间悲欣交集,道:“备辇。” 那宦官刘寺匆匆吩咐下去,殿外有宫人胆怯问:“备辇……往哪去?”刘寺踹那宫人一脚,不自觉向殿内看一眼,压低道:“蠢货!当然是瀛洲岛!”那宫人跌跌撞撞滚下去传诏。 先上辇车,再改凤舟。瀛洲岛远远在目,这几日冰雪消融,水气更大,湖上白雾弥漫。凤舟如庞然大物在雾中穿行,萧尚醴滚烫的情热却在这一路上反复翻腾,寒冷如冰。 他还是那人的心上人又如何?他不会再哄他,不会再抱他在怀中,不会再吻他面庞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6 ,手掌贴在他背后迫他抬头,额抵着额。萧尚醴心冷下来,刘寺察言观色,早已躬身道:“陛下?”萧尚醴道:“回勤政殿。” 这位陛下素来喜怒无常,刘寺小心道:“是!”立即去传命,调转船头。盟鸥馆中宫人遥望圣驾,又见凤舟折返,心中惴惴。 乐逾对聂飞鸾道:“回承庆宫去吧,弥弥在等你。”聂飞鸾一双眼睛里有难言之意,乐逾道:“去吧,那位萧陛下这次不会拦你。” 聂飞鸾正待转身,突然听得乐逾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通。”他道:“密室一夜,顾三能知情全因为你,飞鸾,你如何猜到那是静城王?” 聂飞鸾道:“义兄背后有两道指甲痕。”她思忆往事,有一点浅笑,却又惆怅,道:“义兄自己一定不曾看过,我却张开手比了一比。若是女子,这双手也未免略大。” 萧尚醴还未回勤政殿,就已经有人来报,道是那聂飞鸾向承庆宫去了。萧尚醴握紧辇车扶手,只道这是那人的意思……莫非在这样的小事上我还要再违逆他心意吗? 萧尚醴略有倦意,不再看前路,闭眼道:“随她去。”那垂拱司之人道:“遵命!”承庆宫外的人放了聂飞鸾入内,两人相见,才分别两日,却都觉对方憔悴许多,心痛不已。 这日傍晚,宫中突然传出走水的消息。宦官刘寺叩首道:“如今火势怎样还未查清,但这宫城上已经有好几处黑烟,恳请陛下移驾到南面稍避!”萧尚醴神色更冷,道:“火势还未查清就已经喧嚣起来?”他道:“烛照司——”不多时无声无息有几条人影入内,萧尚醴道:“戒严宫城,立刻加派人手护卫太后!但这走水的消息,一个字都不可传入仙寿宫,若敢惊扰到母亲礼佛,唯尔等是问!皇后处也需戒备看守住,任何人若要出入,格杀勿论。” 一个男人道:“请陛下放心!”萧尚醴走出宫殿,在廊道上遥望空中烟雾,道:“明鉴使——”苏辞已上前一步,跟随在他身后,萧尚醴面容虽美,却显出狠戾之色,道:“随寡人移驾。” 楚宫内一片混乱,但两宫之间廊道已被萧尚醴下令隔绝。瀛洲岛上,宫人惊惶不能自主,乐逾独自走上岛边系着的小船,解开绳索,船到湖中,一道红影踏水而来,银红歧头鞋在湖面轻点,如鸿雁点水。 船上一沉,却是一阵香气,腻耳娇笑,一口吴言软语,道:“乐岛主,啊呀,你为谁白了头发?”说话时一只酥手轻拈垂下的黑发,手上却缠着赤红长鞭,正是那位“胭脂龙女”。乐逾回敬道:“蔺大美人又是为谁折损了颜色?” 她面庞娇美,肌若凝脂,当年清唱吴曲莲歌而来,刀剑无眼,乐逾却偏不忍心伤这大美人一根头发丝,叫她全身而退。不想此时再见,相隔四年,她虽仍是芍药芙蓉似一等一的美人,也难逃世间风霜的侵扰,比起当年已有不如。 蔺如侬本自含笑,这时神色顿变,发出一声呼哨,又笑啐道:“乐岛主说话还是那么不好听,好该去死的了。”乐逾被困在宫中,连日来头一次这样痛快,扬声笑道:“大美人想要乐某死,还是活?”她也大笑起来,笑得一手捧腹,百媚横生,嗔怪道:“岛主真是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 她道:“当时你我有言在先,若岛主就这么放了我,我不会记你的恩。若是岛主伤我,这仇我是记定了的;可岛主放我离去,所以要是岛主有难时,逢得我心情好,还有那么十分之一的可能救你一救。” 乐逾道:“大美人心情好?”蔺如侬竟抱膝坐下,留仙裙底露出缀明珠的鞋头,妩媚一笑,道:“小女子的心里头难受得骇死人了——本来不想救岛主,任你自生自灭好了。可谁知道两三天前,我在流津郡杀人,被割伤了手臂,忽然想起这条手臂当年险些要送给你。一动念,我不知怎么就到了锦京。” 她娇声道来,轻巧极了,轻描淡写带过两三日间奔波千里。江湖中第一个来设法救乐逾的,竟是这人人避谈的魔女。 乐逾道:“但是?”她倾耳如在听着什么细微声响,笑道:“但是——哪怕乐岛主只剩三成功力,我也能将你带走。可那沈老头的九星钉,真是厉害的。见到岛主,才知道岛主身上连一成功力都不剩,就发出哨音,通知水晶宫的人此行没有胜算,要他们都撤走。可不管救没救成,这人情我已经还上。岛主说是不是呀?” 乐逾功力虽失,耳力不如以往,可见她神态,就知明鉴司的人围拢上前了。乐逾道:“大美人所言甚是。”蔺如侬嗔道:“岛主该不会觉得我一时一变,喜怒无常吧?” 日暮雾气之中,萧尚醴的凤舟驶来,犹如一大片阴影,阴影间又是灯火,隐约能见几个明鉴司服饰之人护卫那船。乐逾笑道:“大美人这样的脸蛋,纵是一时一变,喜怒无常又如何!” 蔺如侬长鞭一甩,纵身出去又折返回来,立身原地,赤红色的胭脂长鞭及地,甩出几点血迹。她略有些站不稳,咬住嘴唇,凤舟上却已有一个人颈间勒出一道血痕,双目凸起,坠入水中。 苏辞在红影闪动时已五指按弦,护住陛下,看那位陛下神色,道:“蔺龙女这是何意!”蔺如侬吃吃笑道:“方才岛主那话说得好听极了,小女子思来想去,要杀一个人才能酬谢!” 她短短几句话间已反悔数次,取人命一条,此时美目一斜,抚鞭又道:“不如岛主多说几句中听的话,反正我一时一变,刚刚说了不救,岛主说得我开心,保不准我就又反悔救了。” 第74章 乐逾却只看她腰身,戏道:“乐某宁愿闭嘴。害大美人此时出个闪失,乐某万死难赎。”她一怔,又笑出泪来,道:“乐岛主登徒浪子,好毒的眼睛!”她竟是带着身孕来此。有孕三个月,小腹仍平坦,只是腰身无以往纤细。 她怀有身孕,头发仍是未嫁女子,散垂两肩,又只身犯险,必然是与岑暮寒彻底决裂了,也难怪她直说心里难受。这两人三四年间几度离散,几番兵刃相向,已是一对闻名江湖的怨偶。若非为一个情字,江湖中兵器无情都不敢伤她,她又是因什么染上风霜。 蔺如侬轻声笑道:“这孩子是我与谁的,我不说岛主也该知道。我以往怕杀了他后没有念想,如今怀上他的孩子,就可以放心杀他了。大夫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是个女孩,我却不知道怎么起名。当今世上还活着的,与我与他都有过来往,且我看得上眼的人,想来想去只有岛主一个。就请岛主为我的女儿起个名字。” 乐逾道:“她姓蔺?”蔺如侬傲然道:“当然姓蔺。”乐逾道:“那就叫‘春草’。”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与岑郎初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7 见之时,她受伤流落秦州客栈,为避仇敌,乔装一个走江湖卖艺的游女,那是正是春三月,正是一条绿罗裙……两个字诉尽她一生情恨,蔺如侬嫣然而笑,却流下泪来,强提一口气,恨道:“都说你这人怜香惜玉,怎么对我说话次次这样刻薄!” 乐逾在船上走到她面前,见她咬唇落泪,道:“大美人宜喜宜泣,世上哄着蔺美人的人千千万万,乐某不狠下心来一针见血,如何求得美人多看我一眼?” 蔺如侬一拭泪水,手抚小腹,笑道:“萧陛下,今日小女子大胆入宫,闹这一场,冒犯了陛下。萧陛下的垂拱司虽厉害,但小女子在当今小宗师中也算数得上的人物,若不恋战,只身离去也不是难事。可若萧陛下愿放我离去,为表歉意,小女子愿向陛下承诺,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水晶宫绝不与垂拱司为敌,哪怕南楚与吴国……血衣龙王也不会出手相助吴帝。” 水晶宫不与垂拱司为敌这句话诸多漏洞,萧尚醴看重的是后半句,东吴宗师不出手相助吴帝。片刻后,船上传出苏辞的声音:“蔺龙女这话能作数?” 蔺如侬道:“小女子虽然没出口的话时常反悔,但已说出口板上钉钉的话,却没有反悔过几次。”又是片刻,湖上传出萧尚醴的回话,道:“那么蔺姑娘尽可以离去,寡人不会留你。” 他语气平静,乐逾却神情不明。蔺如侬心知多留必定生变,正要抽身,提气时猛地腹中隐痛,身形一滞。就听身后破空之声,分明是机关劲弩——萧尚醴说“寡人不留你”,却没说“垂拱司不伤你”,他怎能容忍东吴武林一个魔女单枪匹马,在楚宫从容而退?纵不杀她,也要她负上伤。 任蔺如侬再机巧,小腹沉坠,有心无力,眼睁睁看那被漆得乌黑的断箭向自己刺来。却未料到忽然被人一拉。那人武功尽失,步法却没忘,虽迟缓可也够了。她心思电转依身贴近,面前男人高大的身形将她的娇躯遮挡严实,只听一声沉闷中箭声,乐逾肩背一震,将她往外一推。 蔺如侬咬牙道:我又欠他一次!也不言谢,踏上船头涉水而去。垂拱司若要再发箭,首当其冲避不开乐逾。蔺如侬脱身到湖岸边回首,只见一舟一船之间夜雾弥漫。另一边萧尚醴下令停箭,亲自出船,眸光如火,盯在那人背对他的身影上。 萧尚醴一颗心被劈成两半,既忧又恨。恨不得不要天子仪态,扑上去看他伤势,又恨不得一生一世再不看他一眼。他僵站船头,苏辞请示道:“陛下?” 萧尚醴只想拂袖而去。要是不离去,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但立在原地,一步迈不动,道:“把船拉过来。”垂拱司之人十弩齐发,将箭射在小舟上,箭尾连绳,把那小船拖拽拉近。萧尚醴不要人扶,一步步沿木板走上小船。 他走近乐逾,夜色灯火中看去,短箭只埋入箭头。乐逾衣色浓重,在这夜里看不出血,他触碰箭头周围,却已经是满手热血。萧尚醴站在他身后,道:“逾郎,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乐逾全力抵御伤痛,再站不住,半跪下来。萧尚醴还存有一点奢望,轻声道:“逾郎,今晚要是我没有听闻走水,就立即赶来截住你,你会和她走吗?” 乐逾抬眼看他,失血渐多,面对萧尚醴时语带深情,声音低沉,道的却是:“我会。” 萧尚醴不敢看他的脸,闭上眼眸,眼睫颤动,又道:“若有下次,逾郎……还是要离我而去吗?” 乐逾知他心痛,自己心头也刺痛,道:“即使这宫廷是你的,也不可能让我久留。” 他们之间还是要走到这一步。萧尚醴痛得再无知觉,道:“逾郎,你连骗我都不肯。”走回凤舟,道:“给他止血,不要让他死了。” 他站了片刻,凤舟靠岸,唤来刘寺。苏辞心知陛下如何处置蓬莱岛主,都不是她该听见的,自请道:“属下告退。”带明鉴司诸人退出。退到凤舟下,刘寺也下凤舟,道:“请苏使留步!” 苏辞神色仍是淡淡,道:“刘宦官有何贵干?”刘寺道:“苏使虽不多言,但是心清如明镜,什么都看在眼里……这次,圣心难测,还请苏使指教。” 苏辞道:“恕卑职直言,圣心本就不是我等可以揣测的。陛下与蓬莱岛主之间的事,就只是他二人之间的事。陛下吩咐什么,刘宦官照做就是。” 另一边,殷无效为点穴止血。上药过后,四名宫人入内,殷无效退出,向萧尚醴回话,道:“乐岛主伤势无碍,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千锤百炼出来的躯体,什么没经历过?只是……” 萧尚醴道:“只是什么?”殷无效道:“乐岛主自暂居宫中以来,就不断在自伤。虽没有大碍,却不是长久的办法。更何况乐岛主体内余毒未解,日日备受煎熬,陛下何不——” 萧尚醴道:“住口!”他站起身冷冷看向殷无效,果然见殷无效稍退半步,却露出一点笑意,告罪退下。 寡人不会——我不会……在他身上用“忘忧”。萧尚醴独自一人,不能哭,不能叫,一字不发坐了片刻,道:“将他准备好了?”却是萧尚醴此前吩咐,要……临幸此人。为天子临幸做的准备。 乐逾背后的短箭被拔出,涂上一层药膏,渗血渐少,但那药膏也有麻痹之效。他逐渐昏沉,周身发冷,却又被许多人沾湿热巾,为他拭擦身体。许多双手为他涂上温热油膏,直至周身肌理都被这油膏覆盖,血液如沸,性器越发的沉重挺立,油膏中必然有催情助兴的药。 空旷殿内,仅有灯烛燃烧。他双目被绸带缚住,不知绑了多久,有衣物落地声。两侧宫人撩开帷帐,吹熄几盏灯烛,之后无声退出。 一只手触碰他,那手微凉,绕到他背后抚摩箭伤,手指纤长,细腻如十余岁的女子。 乐逾大腿坚实,膝弯却被绸带吊起举高,不得不双腿大开。他人高大,性器自然也是狰狞巨物,粗长坚硬,勃发起来竟一手不能握住。萧尚醴前度试着为他含弄,却含不下。如今情欲难遏,器身青筋胀出,马眼小孔一开一合吐出淫水,已经濡湿一片。 床榻下摆放一排分层的箱盒,萧尚醴取出一支光滑的玉针,朝张开的马眼插入,一气钻进大半,玉针雪白笔直,末尾雕成一朵精致小巧的梅花,花蕊几乎透出暗香,却被插在硕大殷红的性器顶端,被绑住的男人吃痛低喘,绸带下双眼颤动,却睁不开,舌上含着玉块,只是喉头荷荷作响。 萧尚醴又取出几样,放在他身上。最后拿起一串金珠模样,厚裹脂膏的东西,一颗颗推入他体内。乐逾猛然痉挛起来,他却敲钟唤人。几个宫人不敢抬头,趋步入内,用什么东西将赤裸的男人裹紧,四人勉力抬上车架。马车碌碌,在宫殿间穿行,那强壮男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8 人在车内伏卧,身上却尽是淫具。 那男人被放置在一间暗室内,萧尚醴下车走入,略有些衣衫不整。宫人送来酒与一只长匣,他有心凌辱那个人,却怕自己不能兴起,命人呈上酒水。那酒有催情之效,他明知效力甚烈,仍一杯杯饮下。宫人见状跪地禀道:“陛下……此酒,多饮伤身……” 萧尚醴身体发热,心里却冰凉一片。 室内四面烛台静静燃烧,蜡烛中混入香料。萧尚醴取出他口中玉块,含住酒水以口哺入。乐逾身量既然高大,腿也长而健硕。萧尚醴伏在他两腿中,眼前是直挺挺的粗大阳具,大腿却贴着那人后穴。只觉穴口被撑得鼓起,里头微微振动。 他体内塞着一串缅铃,遇热就动个不停,向深处钻磨。又因为是一串,里面夹满了互相磕碰。萧尚醴滑腻的身子在他腿间,时不时磨蹭他的性器,可精道被堵,越坚硬越痛苦。那男人不自觉咬住牙,周身肌肉绷紧凸起。他五官深刻,眉骨下都是汗水,洇湿绸带。 萧尚醴将那高挺肉刃上的玉针再向内插,针尖划伤精道,乐逾腰背弹起。萧尚醴咬住他的喉结,道:“逾郎……你求求我,求我对你好……” 乐逾或是醒了,或是没醒,萧尚醴勾住他臀缝间的丝带,将那串缅铃拉出,狠狠挺身进去。 不知做了多久,乐逾后穴虽被操开,被淫具弄过却不松懈,在萧尚醴插入时紧紧夹住。因为前头那物件坚挺怒张,沉重地蓄满阳精却一滴也流不出,精水逆涌,痛苦之下更承受不住后面再给人肏弄。一旦醒来,后穴收得更紧,身体绷成一张弓,大腿内侧肌肉都坚实如石头。 萧尚醴在他体内射完,因那酒水功效,滑出他体内。缓了一时,再一次硬起来插入穴里。萧尚醴在他耳边喘息,道:“逾郎……”见他恍惚,也不与他说话,伸出一双手在他胸上揉搓。 乐逾前后太痛苦,以至于未曾感受到胸乳上已经痛得发麻。如今被萧尚醴一拨,两个乳头竟火烧一般痛起来,似有两只小兽在用利齿拉扯啃咬肉粒。 萧尚醴再一次出精,将那物拔出,却见肉穴夹紧,水淋淋的内壁如在抽动,挤出精水。他纤长手指在穴外抹过,把那淫水都涂在乐逾唇上,乐逾目不能视,只听见匣盒开启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抵上他的后穴。沾湿臀缝上的淫液,一下便进了头部。那东西极为沉重,有棱有纹,将肠道拉得下坠。 乐逾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去感受那是何物。肉壁绞紧那入侵的冷硬之物,让那东西顶到深处,后穴彻底被顶开,却因无法泄精,颈侧青筋都现出。萧尚醴将那绸带揭开,乐逾眼前通明,灯光刺目,待到看清才知他竟身在一间如更夜园密室的镜室中。 这镜室更宽敞,面前就是一架七尺明镜,纤毫毕现。萧尚醴肩上仍披薄衣,腿间阳具笔直绯红,刚抽出来沾着水光。镜中直直映照的另一个男人却是赤条条身无片缕,袒露一身疤痕。那人胸膛小腹背脊臀腿的肌肉全都隆起,是强健的盛年男人,发色却已黑白交杂。胸膛被玩弄许久,两颗乳粒通红,分别戴一只金雀夹,夹子圆钝,痛得要裂开却不留皮肉伤。夹上一对金雀极为精巧,随胸膛起伏,翅膀颤动,熠熠生辉。饱满胸肌上汗水流下,更是刺痛。 一个昂藏七尺的伟岸男人,双腿大开,被肏了两次,庞大的阳具仍殷红高耸,玉针还插在马眼内,出不了精,却一下下抖动,阳物顶上的马眼咬着雪白玉针翕张,被插得不知满足,淫糜已极。嘴里都是阳精的滋味,身边地上丢着一串沾满淫水的缅铃,而他后穴里含住大半截的,赫然是颀颀的剑柄。 萧尚醴轻喃道:“逾郎……”骤然抽出玉针,镜中男人精道酸痛,再绷不住身体,喉中溢出嘶吼,被剑柄插得小腹都在抽搐。男人的胸乳本就不似女子,金雀夹只夹住一点肉粒,双雀振翅真如要疾飞而去。浊液喷出几滴,其后却不是飞溅,而是失禁一般自肿痛的马眼溢出,白浊涌尽还滴滴答答不止,在地上流了一滩。 他看着乐逾,喝过烈酒,又几次交欢,脸颊上都是性事后的晕红,额上伤痕艳得犹如肌肤里含着朱砂,双眸要流出水来。他为乐逾取下乳夹,看着那留下红印的乳头,道:“逾郎,你信不信,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些玩意……”此处四壁乃至天顶都是明镜,他道:“逾郎可知道你我在何处?你我在父皇的‘镜室’……父皇常在此宣淫。唯独没有母亲,我以为母亲于他而言是特别的,却不是……那一次我年纪尚小,心中好奇这镜室究竟长什么模样,悄悄进到此处,就躲在那边柜子里。却亲眼看见……看见他怎样凌辱和妃,看见他……我的父皇,亲手扼死了和妃,口中叫的……却是母亲的名字……” 他再撑不住,道:“我是和父皇一样的人,逾郎,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和父皇一样的东西——我不理会那些东西时,母亲、哥哥、阿嫂、你……都爱我单纯,我一旦理会,母亲与阿嫂都不要我了……可我如何能不去理会?我是一国之君……”他几欲崩溃,却死死忍住。 他竟这般爱他,明知他不会答应什么,却每一次都被他逼到这个地步,苦苦哀求,不能自持,真是下贱。 乐逾想抚摸他脸颊,手臂却被绑住,道:“……把颀颀,拿出来。”萧尚醴忍道:“逾郎,我用颀颀肏你,你反而更硬了……你真贱。” 乐逾道:“我不贱,你也不贱。拿出来。”萧尚醴折辱他说他贱时心中想的尽是“为一个男人作到这一步,我真贱”,可他宁死也不要示弱,就将自伤变成伤人。到最后听他说“你不贱”,竟自己落下泪,将乐逾后穴中的剑柄抽出。却不将他绑住他手脚的绸带解开。乐逾道:“你……就这样……怕我。” 萧尚醴却道:“逾郎,你哪里懂得,我有多怕你?”他面颊流下两道泪,道:“你到底爱我什么?你对你的义妹说,你我相处不足二十日,你算错了,你我相处,把每时每刻都加起来,已比二十一日多上些许,你我肌肤相亲,不过两度。我自从对你有情,就对你有恨,每一日每一夜,我怕的就是,你究竟爱我什么?” 室内千百面明镜,烛光映照,他额上伤痕叫人想起他当时被撞破额头,玉碎珠残,满面泪痕也如凄厉血痕。 他道:“你若爱我容颜,我已经留下疤痕……你虽不在意,可总有一天会在意?……你若因为情蛊爱我,你总会成为宗师的,到那时太上忘情,弃我如敝履……可你知不知道,在这些之前,我最怕你什么?” 萧尚醴道:“……我最怕,我心中有你时,我竟不是皇子,不是国君,而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凡夫俗子,凭什么使你留下!……在这世上能让我狠不下心的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29 只有母亲与你,母亲纵是不再宠我,也不会离我而去……但是你——你可知我有多少手段,我见过多少手段?我对你有多温柔,就有多恨你。我想折辱你,不将你看得太高,不将你看得与世人都不同,我是否就不会这般痛苦?——我生不如死想折辱你,却只能做到这一步……我竟是一件真正过分的事都不敢在你身上做,逾郎……” 他的膝盖在厚毯上碰到一片无人收拾的金红花钿。此处最初,曾是先帝刚得到他母亲时,为容妃所建的换衣室。摆设明镜,使得她换衣后揽镜自顾,前后上下四方交相映出镜中丽影。后来却成了淫行暴虐之地。在和妃死后,花钿委地无人收拾。 萧尚醴闭上眼眸,息了泪水,无声将那花钿贴在额头,覆去伤痕,因薄薄一层细汗,竟贴住了。灯火晕光之下,人如玉,花钿如一片金霞,闪闪烁烁。他眸子投向乐逾,面上几许痛楚之色,还要再试最后一次。 他如昔日见到父皇的妃嫔那般,爬到乐逾腿间,俯下身子,舌尖舔过红肿马眼上的浓精,扫进被玉针凌虐过的小孔内吸吮。待泪水滴落,才抬起双眸,坐在乐逾胯间,竟还伸出一只手,握住那粗大阳具,柔腻掌心抚慰,又将那巨物……贴在自己臀缝间。 只要是他,即使乐逾心志能够抵挡,那孽根也不能抵挡。才被捅过前面的小孔,贴上他就硬了。萧尚醴只剩最后一点筹码,双臀轻轻磨蹭乐逾粗大的阳物,道:“逾郎,留下。只要你答应,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75章 乐逾眼中只有他的面孔,却道:“无论你对我做什么,见你伤心哭泣,我即使动怒对你起杀念,也不忍心。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哄你。” 萧尚醴心里一片空,他渐渐如常,道:“逾郎,你既然对我不能真动怒,我就不怕了。”他起身道:“殷无效对我说,他制出新的‘忘忧’,可以让人忘却前尘。你早就知道我会在你身上用,是不是?” 乐逾背后箭伤崩裂,简要道:“你要对我用?”萧尚醴自嘲道:“我还没想好,但我不想再求你,也不想再担心了。有垂拱司护卫,蔺如侬为何能进宫?因为我一直担心蓬莱岛来救你,故而放松戒备,要把擅闯宫禁者全部绞杀,以儆效尤。没想到来救你的竟不是蓬莱岛。” 若无乐逾的示意,辜薪池与林宣为何闭岛不出,田弥弥与聂飞鸾又为何忽然任何动向都没有了?萧尚醴道:“你在等什么,我还猜不到。但只要你……忘记所有前事,身边只有我,纵是谁来,也不能把你和我分开。” 之后两日,萧尚醴居于勤政殿。心头两个声音争执,在第三日入夜时分尘埃落定。宫人侍女为他披衣,又备好水沐浴。萧尚醴道:“传话给殷无效,寡人准了。” 次日萧尚醴不到,温泉殿中,五个宫人抬来一只木盆。乐逾道:“殷大夫,久违。”殷无效见乐逾看那木盆,唇角含笑,道:“乐岛主别担心,一点也不疼。” 木盆中盛满香油,微微温热,乐逾道:“乐某记得‘忘忧’是一种药,难不成还要下油锅?”殷无效道:“岛主未免太爱玩笑,‘忘忧’自然一种药——可要把前程尽忘,还得借助一些手段才好。若是用药汤,水释不出这样烈的药性,思来想去,唯有用油了。”他娓娓道来,伸出手将药油沾了一沾,又是柔婉笑道:“在下在几个人身上试过,若是直接药浴,效果不佳。于是还专门创了一种手法,名为‘灌顶’,请乐岛主指正。” 所谓灌顶,便是将服药后的人浸在池中,取药油在火上烫热,再装入滴壶,自额头不断滴下。油温发散得快,动弹不得的人如被烫伤,其实只是额头微微烫红,药性自头顶渗入。 温泉浴池是白玉凿成,乐逾服下“忘忧”,跨入池中,耳畔水声不绝。第一滴药油落下,他竟皱住眉,不能集中精神。药油断续滴落,那炙热搅乱他的思绪。要挣扎却无法挣扎,额头被药油淹没…… 灌顶足有一个时辰,宫人分批加热药油。突然外间传报,竟是天子驾临。萧尚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不想看却仍然来了。他一步步走入殿内,见那人双眉紧皱,没有除下衣衫,闭目仰躺在池中,四个宫人手捧滴壶跪在池边。 萧尚醴动唇却不发声,道:“逾郎……”唤不醒他,待他醒来也不会再是原本的他了!殷无效轻叹,劝道:“陛下,‘灌顶’切忌中途停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萧尚醴面无血色,道:“继续——”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嘲讽道:事已至此,你再叫他时,他还认得你一句“逾郎”吗? 他不是后悔,竟是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人若忘了他,还会是原来那个爱他的人?一步错,步步错,一根弦拉扯崩断,萧尚醴才发觉,我为得到他,竟亲手扼杀了他?到头来,竟是我一点点逼死他?这悲恸使他茫然,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入夜时分,一个男人即将醒来,他不知宫人两次去勤政殿通报。第三次上船再去通报时,凤舟已经驾临。也不知凤舟上的人独自看着岛上灯火,不能近前,也不能后退。不能再恨他,只能恨自己。 萧尚醴心中道,他真的前事尽忘,还是他?……他爱美人,但爱的都是自持的美人,我如今失魂落魄,他可还会喜欢?百转千回,面上却平静无波。终于上岛,走入盟鸥馆。 那男人才醒,耳听一阵宫人纷乱,之后再无声响,他抬头就见一个美人。额上似乎有伤,以锦带遮掩,可容貌美艳,甫一入内,便满室生辉。 萧尚醴直直看向他,宫人下仆都被遣散,他亲手端起汤匙与药碗,手腕轻轻颤动。那人也目不转睛看他,一开口就能定他生死。 萧尚醴与他对视,那男人打量他,竟大笑道:“看你年纪,该不会是我儿子?也对,你生得这样美,你母亲一定更加貌美。” 萧尚醴道:“你真不记得了……”他勉强道:“你只比我大十岁。”乐逾看自己黑白交杂的发色,道:“我居然尚不及不惑之年。” 他是为我华发早生。萧尚醴道:“寡人是楚王之子,周天子之孙,寡人的母亲是太后。”乐逾戏道:“陛下。我与陛下是什么关系?”萧尚醴眼眸低垂,道:“你姓乐,乐氏先祖是周天子的从龙功臣,受封沧浪侯。到了大楚,也是大楚的沧浪侯。——乐卿与寡人,早已熟识,天长日久,在宫中……犹如夫妻一般。半月前北汉磨剑堂勾结剑花小筑南下,你,与宗师弟子一战,身受重伤,内力也被封住,没想到今夜醒来,竟连我都不记得了。” 乐逾看他容颜,果然是倾国倾城,道:“陛下这样的容貌,我为你舍生忘死也是应该。只是我什么也不记得,美人仅凭口说,要如何取信于我?”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0 萧尚醴站了一时,早料到乐逾必有此问,道:“乐卿这样疑心,也罢。你我之间有许多信物,你若要亲眼见过,又有何难。”他击掌两次,自有宫人趋步出去。萧尚醴竟又端起汤匙药碗,道:“这是进补的汤药,不要耽搁到冷了再服。若连这也不信,我先喝给你看。” 他神情十分平淡,乐逾却心中一痛,不忍见他哀伤,道:“劳动美人玉手。”被他毒死也无妨,饮下汤药,三名宫人上来,手上各一只托盘。 他自第一只托盘上取走另一柄象牙折扇,道:“这是你与我定情之物,扇上的诗是你我一同书写。”却是将乐逾握他手写下的“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扇面贴上了扇骨。 那扇上确实是他们二人的字迹,乐逾虽忘却前事,可自己的笔迹岂有认不出的。萧尚醴见他认下,令人换第二只托盘,盘中是沾染血迹的折扇,是当时乐逾在嘉陵江古渡阻拦明鉴司缉拿人犯,放明鉴司人马去时还一扇穿刺副使咽喉。萧尚醴却道:“这是随你一同回来的折扇,你曾以此为兵刃。” 乐逾道:“我该是用剑的,我的佩剑何在。”萧尚醴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知道你是用剑的。” 他原以为乐逾会说他掌中的剑茧,却听乐逾道:“因为我一醒来就在思念它。”萧尚醴本不愿让他得回颀颀,或是想用旁的剑顶替,只怕他一碰旧物,想起往事,真正会恨自己。胆战心惊,唯有更步步缜密地布置一段过往。此时无话可说,又是击掌。 另有宫人送上一只长匣,萧尚醴开启匣盖,推颀颀出鞘一截,清光泄地足有数尺。他却不交给乐逾,又一声轻响,推颀颀入鞘,道:“这柄剑你已送给我了,不记得了,就要讨回吗?” 他这话说得克制,话语却明明是嗔怨的。长剑剑光一闪,光如清泉,已经投入鲨皮鞘中。他玄色常服,腰间佩玉,持剑的手也像玉,真是美人如画。乐逾被这美色震动,竟不再管剑,笑道:“我有没有画过你?” 萧尚醴想起那幅春宫,道:“画过。”乐逾上前一步,道:“那画在哪里?我将你画得可好?”那画远在蓬莱,被乐逾收藏。萧尚醴不愿多提,道:“你给我看过,我还给你,被你烧了。” 乐逾道:“莫非是我画了你的春宫,强迫于你?”他竟真的不记得了,萧尚醴愈发恨自己,只道:“不要再猜了。”脸色由红转白,几个字说出口都艰难。 乐逾道:“遵命。”萧尚醴收拾起仪态,听乐逾又道:“萧陛下既然说与乐某‘犹如夫妻’,今夜我二人是否共寝?”他对乐逾有情,却因这情,竟不敢再靠近他,只道:“乐卿初醒,以修养为重。寡人不多留了。” 那一夜去承庆宫探望皇后,田弥弥的禁足令已经稍松,这对帝后都是心思不为人知的,哪怕那日殿中图穷匕见,如今宿皇后宫中,仍是笑语不绝,相敬如宾。 田弥弥已知“忘忧”一事,萧尚醴已颁下依周武皇帝先例封蓬莱岛乐氏沧浪侯的谕令,谕令虽为昭告天下,可宫城内无人不遵从。她心中煎熬,却听乐逾的话,忍下来稍安勿躁。这夜令东吴侍女将上回下到中盘的棋端来,与萧尚醴执子再下。萧尚醴道:“皇后比日前静得下心,可惜输了先手。” 田弥弥只含笑道:“陛下是天子,臣妾在陛下面前,如何能赢?” 次日午后,宫人来报,乐侯求见太后。萧尚醴准他在宫中各处行走无碍,却不料他不见田弥弥,径直往太安宫去。这一日善忍禅师入宫为太后讲经,恰好在宫外与他相见。善忍早就不需面壁,只是在雪中跪至昏厥,冻伤身体,大病一场,前几日才痊愈。 纵是明知那位萧陛下以天下出家人胁持金林禅寺,他已经陷入泥沼,无计可施唯有听从。如今遇见蓬莱岛主,见他竟因为一段情孽,以致什么都忘却了,心里第一次对蓬莱岛主也生出不忍,见礼道一句:“阿弥陀佛。”临走时却问:“乐檀越——昔日来鄙寺访友,檀越还记得吗?” 乐逾大笑道:“乐某连大师是哪座禅寺来的都不记得。”善忍一怔,离去之时恰见天子车驾前来,躬身为礼。天子车马在太安宫外停下,萧尚醴下车,入内却听见轻轻笑声。步伐不由一停,招来一个小侍女,道:“太后与乐侯谈了什么。” 那侍女怯怯道:“乐侯……赞太后美貌。”萧尚醴心道:他隔着帘幕,岂能看见,分明是以此轻薄母亲!唯恐母亲不悦,忍道:“还有什么。”那侍女却更惶恐,跪伏道:“太后殿下……难得展颜,又说乐侯让人思及周武帝时那位沧浪侯……赞乐侯当真有祖先气度,雄峻高迈!” 萧尚醴道:“通传。”自有宫人入内,不多时,他徐步入内,道:“母亲。”殿内两层石阶,因太后清修,不见外客,两层石阶之间,挂了重重叠叠几道花罗幕。可那花罗极薄,连挂数层还能看出花罗幕内侍女的娉婷身姿,隔帘遥望,恰似隔雾观花影。萧尚醴入内,两侧侍女才卷起内层花罗。 她只是坐着,就让人觉得容颜极美。即使不是纱幕而是几重厚幕,严严实实遮蔽她的身影,也令人觉得必然是倾国之色。如今卷起花罗帘幕,只余一层薄纱,才看见她衣裳上下一点艳色都没有。美人素衣常叫人觉得觉得寡淡,她却是淡极反知花更艳。只需一个影子,已经不似世间能有的人物。萧尚醴似她,却不是她,还是凡俗能有的美色,她却真是天上的仙种优昙托生才有这般气韵。早春殿内薰笼正暖,她倚在一只石枕上,手腕上空无一物,那臂枕淡淡幽蓝,晶莹如冰,竟是好大一块西域贡来的瑟瑟石。日光下彻,照在枕上,荡出一片水波光晕,与她乌发上一对簪钗的辉光交映。 萧尚醴见那人仅在自己入内时分神回顾,此后立即向母亲看去,竟还起身,向母亲走去,对她一揖,道:“多谢太后殿下让乐某知晓,世间真有绝色,令人一见之下,肃然起敬。” 萧尚醴冷道:“乐卿!”太后却垂袖自谦道:“乐侯说笑了,我已经是老妇人,渐生白发,如何能称美。”她望之不过三十许,一生被美貌所误,受许多摧残,恨自己美貌,到如今却又有些自伤美人迟暮。乐逾一揖毕,半是郑重,半是戏谑,道:“太后殿下可曾见世间春花秋月老?” 太后不知从何说起,道:“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哪里会老?”满殿宫人看着,乐逾走到她面前薄纱外,身姿伟岸,再不多近前一步,眼中全是隔纱所见的她的丽影,纵情笑道:“正是!真美人如太后,自然是世间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岁岁常新,怎么会老?” 萧尚醴见这一幕,不再言语,见母亲欣然一笑,心中五味翻涌。这两人是他世上最亲近之人,他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1 明知母亲会见那人,无非是爱屋及乌。那人去见母亲,也只是爱美之心。可此时见这二人相谈甚欢,春风四座,他却无端端想到,那人比自己大十岁——母亲也就比那人大十余岁而已。因乐逾已生白发,外人望去竟觉得这二人年纪相仿。 他虽恨自己为何会有这等荒谬想法,却不由再想下去,若那人早生若干年,若他恰好在鹿宫那一夜……救了母亲,世上虽不会有我,但母亲会随他去,不必受这三十年折磨,他也……能如愿以偿,得一位神仙眷侣,携手退隐,就如当年沧浪侯乐游原与梁夫人一般,不必与我纠缠,以致落得今日。 如此念头一起,再坐不住,也不再冷言冷语,不做母亲与那人谈笑风生中的扫兴人,借故离去。却不知他一去,太后道:“乐侯不愿见醴儿,也是情有可原。” 乐逾道:“太后殿下好眼力。”太后似被触及隐痛,怔了片刻,道:“深宫妇人的存身之道罢了。”又恳切道:“醴儿与乐侯……之间确实有情。这一点我是他的母亲,知子莫若母,乐侯尽可以信我。”乐逾道:“我不曾怀疑过我是否爱他。但在我爱他之外,他有许多不敢让我知道的事瞒着我。——太后殿下爱子情切,乐某不会不近人情来问你。但这些事我总有一天会知道。” 她轻叹道:“并非我为醴儿隐瞒,只是……你二人间的事,我虽是他的生母,却也不知你们是如何有情,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半晌又道:“乐侯素爱美人,在乐侯眼中,醴儿又如何?” 乐逾道:“萧陛下与太后殿下有九分相似。”太后微微一笑,就如万花竞艳。幼子的面容是她看惯的,不提身量,只说相貌,醴儿是与她最相像的,相像远胜过酏儿。最为不像的一处,就是双眉。她眉如远山,若男子有这样的双眉,未免过于女相。醴儿却是眉峰纤长,双目晶莹,如刀刃上的光,性子也有他与自己不同的刚强之处。 她只当顺着乐逾的话说:“醴儿的双眉,生得确实是男人里少见的好。”乐逾径直道:“恕乐某直言。”太后讶然道:“请乐侯见教。” 乐逾道:“说萧陛下与太后殿下相似,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与太后殿下不似,他倾国美人,却一心做帝王。” 第76章 此时三月,宫中暖殿旁海棠半开,有一株是太后入宫为妃时手植,号曰“周棠”。萧尚醴许乐逾在宫中任意游走,辞别太后,他就在水畔支一条长几,盘膝画海棠。 次日宫人来请,他竟不理会。宫人踟蹰,面露凄然之色,他递出一张纸。宫人呈上,萧尚醴果然没有责难。纸上垂丝海棠只有花蕊点了颜色,花瓣只勾墨线,海棠未画完,天子呼来也不动。 不多时,就在那暖殿外海棠处支起几面锦障,铺设地毯,摆放卧榻坐具,如平日游春休憩时一般,临时搭出宫殿,在此召见英川王妃与两位英川王之子。英川王妃正装雍容而来,连同二子,对萧尚醴行大礼,送上一只金盒,盒中正是昔日加封英川王的诏书。 英川王妃道:“妾昔日不能劝谏先夫,万幸今日二子已经懂事了。先夫于社稷无功,反而有过,再享尊爵厚遇,妾与二子皆觉有愧。恳请陛下收回先夫世袭封国。” 萧尚醴早就有意收回诸王封地与府军,自继位以来,诸王请他下诏册立世子,都被扣下奏疏,并不回应。诸王纵有嫡长子,不经国君册立,也是无后绝嗣。他的心思清楚至此,可继位不过两年,竟没有人看出。 萧尚醴道:“五嫂深明大义。皇后曾对寡人提过,五嫂似乎有所求,尽可言明。” 英川王妃仍未起身,她受辜浣所托,收养昭怀太子遗孤。日久天长,也将他视为亲子。然而她能将此子视为亲生,国君眼中,萧醍始终是昭怀太子的儿子。“能得天下”的传言还是要落在此子头上。自前次入宫后,“英川王子是麒麟儿”的流言在京中盛行,想必是天子以此试她,她若留此子在身边,才是害了他。 英川王妃道:“前次妾携庶子萧醍前往拜见皇后殿下,蒙皇后殿下厚爱,多有赏赐。恰好此子有幸,不知何处来的流言,都说他是麒麟之命。妾早闻‘麒麟献子’一说,此子既然合皇后殿下眼缘,妾只求将他送入宫中,日日聆听国母教诲。也好祈求皇后殿下早日有孕,陛下膝下有皇子,大楚社稷安稳。” 萧尚醴虚扶起她,道:“寡人也已听闻‘麒麟儿’,只是传言中并未说明,是五哥的嫡子还是庶子。”英川王妃心中一惊,听萧尚醴道:“见其母,知其子。寡人拟封五嫂的亲生子为英川王世子,与庶子一同养在宫中,英川王世袭府兵五万,待他加冠,寡人会赐还给他。” 留在宫中,焉能知道陛下能否准他活到加冠?英川王妃回顾两子,萧醍聪慧颖悟,已露出迟疑神情,不曾想到陛下会连兄长一道留在宫中。自己的亲儿子却微微咬牙,当即跪下叩首,叩谢陛下恩典。 英川王妃见二子神色,便也释然。她从不仅仅是英川王萧尚酎的未亡人,她本是丞相之女,父亲曾被先帝倚重,献策造成鹿苑之变,周室覆灭,却年寿不永,死在她六岁时。 先帝为使父亲安心,亲往府中探疾。当时辜氏获罪,太子与辜氏女的婚约只当作废,先帝说“必令吾子娶汝女为妻”,有意以她为太子妃。 父亲垂死之际,都没有说过一句求先帝照拂家宅妻女的话,此时却说:“小女婚事,将来全凭陛下做主。但她秉性刚烈,实在无德行母仪天下。”这才求得先帝应允,待到她及笄,赐婚英川王。 可父亲千算万算,看出太子无法顺利继位,为她避开嫁太子后的来日大难,却料不到英川王一个武勇直率之人,也会生出夺位之念,不听她劝告,以致与齐王相争而死。若非她主动请求下堂和离,带愿与她走的妾侍子女别处另居,只怕英川王一脉就此断绝。 她既然几经风波,又怎会畏惧风波?她的子女自然都是肖似她的,又何必为二子担忧。如是想过,就携子谢恩。 英川王妃告退时,萧醍慢了一步,见那位陛下容貌虽美艳,目光却阴沉地投在他身上。一道锦障被宫人拉开,先前所在之处的侧面,原来还有一室,地上没有铺毯,地面生着春草,几块山石上有青碧的茸苔,山石之间一株垂丝海棠树也被锦障罩住,树下土丘是个小坡,就顺坡放一张长几。 几上纸一端及地,几碟颜色也摆在地上,一个极为高大健硕的陌生男子在几边握笔勾画。衣无纹饰,也无品级,最怪的是人虽强健,头发却黑白夹杂。抬头看他一眼,竟是出奇的英伟,五官深刻,目光如箭。 待人都离去,萧尚醴换了语调,道:“乐卿以为此二子如何?”乐逾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2 哂道:“难道我以前竟常为陛下出谋划策?” 萧尚醴道:“乐卿……并不喜朝事,但朝政的事,我从没有想过避你。”他这时走近,宫人随他移步,移动一面锦障,就看见远远的对面,地势低处,一左一右被英川王妃牵在手里的两个孩童。 萧尚醴言若有憾,低低道:“我……有你相伴,不求什么子嗣,会择宗室子入继为皇子。”要瞒住这人朝朝暮暮留在身边,就不能使他知道蓬莱,这样一来难与濡儿相聚。但比起素未谋面的儿子,自然是眼前这个人重要。 乐逾听他前半句,不由得心里一软,生出怜惜,仍在为海棠上色,却道:“你属意那个年纪小的,所以提防年纪大的。”萧尚醴道:“我不喜欢五哥,却嫉妒他有这样的儿子。” 乐逾前程皆忘,无从得知萧醍并非英川王亲生,萧尚醴所言只是英川王妃之子萧酬。萧尚醴道:“五哥死前,先帝赐他一块麒麟佩。我听闻他酒后志得意满,出了一句‘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一句,‘他年号令凤凰池’。那时他才不过四岁,谋士幕僚皆称异。寡人那五哥,可是想着若能得位,必立此子为储君的。” 草拟且颁布天子诏令之处雅称凤池,他四岁就能脱口而出,有朝一日,要号令凤凰池。乐逾对宗室之事兴趣索然,无意再听,推几起身,大笑道:“这样忌惮,我借萧陛下一剑,杀他可好?”萧尚醴一时无话可说,道:“乐卿不想再听,我不提就是。” 他从不曾这样做小伏低,却听耳边一声叹息,乐逾声音低沉醇厚,道:“陛下对我这样的粗野之人,一直这般温柔似水吗?”萧尚醴只觉他气息已经到脸侧耳边,霎时怔住,心里一酸,道:“我……与乐卿最初相识的时候,很是骄纵任性,与你几次三番起争执。我亦常在想,若是我最初的脾性能柔顺些许,是否乐卿就不会……” 乐逾道:“要走?”萧尚醴向后一退,道:“你如何知道!”乐逾却看着他,道:“我虽不知何处可去,但不想留在宫中。我失忆前想必也是这样。你想留我,我却要走。我不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但这件一定是其中之一。” 萧尚醴厉声道:“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乐逾又是大笑,道:“我的心思,还用别人对我说?”萧尚醴面色发白,乐逾道:“太后只对我说,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要是你没有做国君,你与我之间不会走到这一步。但你去夺位,其中必然有为了她的缘故。她对我好,是因你心中都是我,她只希望她对我的好能全算作你的好处,而我如果要怪你,都先怪到她身上。” 萧尚醴几欲落泪,却无泪可落。他只当母亲疏远了他,原来母亲仍最宠爱他。他站在原地,却听乐逾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会怪你?即使我记得,也难去怪你。我醒来时万事皆空,第一眼见到你时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却已经觉得我心中爱你。你如今温柔似水,我却盼你骄纵任性才好。” 他将萧尚醴一拉,去看那小几上几张纸。画的该是海棠,可那几张纸上,海棠树下,都是人像。他肩臂疼痛,关节处有异物,刺入的手法独特,难以取出。他不欲萧尚醴知道,并未提起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这痛楚,只是运笔不畅。 这美人说他画过他的春宫,他就想再为他画一卷肖像。可是如今下笔僵硬,画得不好,只能从画像眉眼之间认出是谁。 几张之中,有一张有题字,却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乐逾道:“名花是你,倾国是你,君王也是你。唯独我三生有幸,可以带笑看。” 第77章 萧尚醴后退几步,道:“但你依然要走……”乐逾的神情,既是对他的疼惜,又是不会改变的决然,道:“宫中并非我的存身之处。” 萧尚醴如遭重撞,那人前事皆忘,还是要走——自己还能如何?再阻拦他,也不过走上一条走过无数次的歧路。他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叫出一声“逾郎”,随后才沉声道:“你我,都再想想。” 是夜萧尚醴初次留宿盟鸥馆,宦官自作主张,将馆内打点得焕然一新。此处本是萧尚醴乐逾设下,让一个男人而非宫内嫔妃居住,桌案多是漆木,香炉灯架也皆是铜制,如今却奢靡冶艳,四壁都以绫罗装饰,蜡烛也换作中间填充御香碎屑的那一种,燃烧起来香气馥郁。萧尚醴神色一冷,正待发作,乐逾已经道:“不要动气,这与你很相配。” 萧尚醴这才不语,任瑟瑟发抖的宫人退下。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低垂眼睫。馆内新铺设厚毯,履之无声,他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乐逾自三层的烛台上取来一根蜡烛,道:“赏海棠最好是夜中高举红烛看,你却比海棠更宜举烛来看。” 烛光晕红,照在萧尚醴肌肤上也如红粉。他着深紫燕居服,腰间也有坠饰,白玉金珠,光下看去,肤色与白玉一色,红晕与珠光交映。乐逾握住他手,道:“我肩臂的伤未愈,如今抱不起你。”萧尚醴耳中一痛,他不记得九星钉是自己令人打入他体内的。不觉被他一牵就迈步,走入鸿羽帐。 坐在床榻上,却见那人已经脱下外袍,里衣现出坚实胸膛与双臂肌肉起伏的轮廓,外袍落在帐外,乐逾立在床前,把他下颌抬高些许,为他的端丽姿容心猿意马,道:“我不算是个色欲熏心的人,但每次与你相处,都难免情不自禁。”语罢弯腰吻他双唇,伸手去解萧尚醴腰间金带。 萧尚醴按在他腰侧,掌下肌理紧绷时如石头一般,那腰背强健有力,萧尚醴却躲开身道:“不是这样。” 乐逾按下情欲,戏谑地再压住他,道:“萧陛下亲口所言,你我犹如夫妻。夫妻之间难道不能行房事?”萧尚醴微微咬牙,才道:“你以为,谁是夫,谁是妻?” 乐逾眉峰压低,显然不信。但他自知自己性具雄伟,眼前人只怕难以承受,初次用后庭欢好就要弄伤,片刻一双浓重深刻的眉又舒展,道:“你是这样的美人,我心中爱你,也难怪我竟舍不得为难你。”他居然袒开胸怀,扣住萧尚醴的手带进衣内,不许他抽开,笑道:“我便让你来,如何?” 那腰腹上块垒分明,小腹下的那物更是微微抬头有起势,萧尚醴如被他温热的躯体烫到,却直视他,仿佛这个人怎样看都看不够,既是爱又是恨。然而到头来,连恨他的理由都没有,那人竟从始至终不曾欠他。多少相思痛楚,逼得他如欲疯狂,追究到底原来都是他自找。 用“忘忧”前那一次交合,他为折辱乐逾,自己饮下半壶催情酒水。身体本就亏虚,更忌讳这样性烈之药,那一夜过后太医诊脉,已隐晦提及,半月内不可再纵欲。此时心潮起伏,被乐逾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3 那物顶到,更是焦虑,下身哪里硬得起来。萧尚醴避开脸,刻意疏远道:“寡人今夜无心于此,辜负乐侯美意。”以为乐逾会动怒,却听见耳边低沉笑声。那男人并不停手,将他衣带解开,又在他额上一吻,道是:“既然如此,我唯有抱着你,将就一夜了。” 他大腿贴到乐逾下身,人埋在乐逾胸膛里,因为确信这人即使情动也不会勉强他,只会抱着他等性器的勃发消退,背对帐外朦胧灯光,一言不发,竟然沉沉睡去。乐逾将他圈在怀中,借那微弱灯光看他容颜,听他吐息,也小憩片刻。 可一闭眼,黑暗袭来,他如同被吸入一个幽深山洞中,在迷宫中前行,沿途没有半星灯火。 走了千百步或一万步,忽然见前途有一片青光。却是一个淡淡光晕的人影,与他年纪相仿,同是身材高大健硕,腰悬长剑,同样三十余岁已两鬓微霜,却道服星冠,有一种隐逸洗练的气度,道:“好久不见。” 乐逾道:“你是何人?为何与我相似?”那人影讶然,又笑道:“某姓乐,鄙名游原。‘乐游原上望昭陵’的乐游原。上次与你幻境相见,你我还谈论过你是否该称我一句‘祖先大人’。怎么,你年纪轻轻,才不到一年就忘记了么?” 乐逾头脑如针刺那样痛,他见乐逾双眉紧锁,好似猜到原委,沉吟道:“……原来如此。”当下劈手抓住乐逾,道:“随我去!我让你想起来!”乐逾被他一抓,乐游原却凭空不见,他像被人从千万丈悬崖峭壁上推下,周身被大风裹挟,坠落不止,眼前却一幕幕显出往事。猛然睁开眼,已经是满额汗水,眼神许久才平定,缓缓看向怀中的萧尚醴,短短顷刻就已经是恍如隔世,既如初识又是思念刻骨。却见怀中人头发散落,额上伤痕露出,因额头白皙细腻,在这鸿羽帐中,伤痕也如泣血一般凄艳。 萧尚醴忽然挣动起来,梦魇缠身,眼皮下眼珠不断滚动颤抖。乐逾将他抱紧,他才安分少许。眼睫分开,双唇微启,才醒来的一瞬间,不知是梦非梦,却是在叫:“逾郎?” 乐逾道:“你叫我什么?”萧尚醴不再有恍惚的神色,并不做声。乐逾又道:“你从前叫我逾郎?” 萧尚醴道:“是。”乐逾以手抚摩他的泪痕,道:“为什么现在不再这么叫了?”为什么现在不再这样叫,萧尚醴又怎么能说清。他们怎么能回到过往。他对乐逾做了种种事,一旦他想起来……萧尚醴一闭眼,却仿佛想暂且抛开那些恨事,把这个同帐共衾的梦做下去,像以往一样道:“逾郎。” 这一声暗藏痛楚,乐逾道:“我平日私下是怎样叫你的?像你母亲一样,叫你醴儿?”萧尚醴却更心痛难当,低低道:“你叫我‘幼狸’——我的乳名是‘幼狸’。” 乐逾抱在他背后的手臂抬高,轻轻抚他散发,将他再揽近,再吻额头,重重叹息道:“幼狸。”胸腔都在震鸣,又吻他眼睫,吻过眼角。萧尚醴却觉得羞耻,被他这样怜惜爱护,心中痛苦却如烈酒倒灌,对这个人爱入骨,亦恨入骨,脑中刺痛,朝着他肩头张口咬去,要将那一块皮肉咬下,不多时唇下就有血涌出。 他含恨时美艳可怖,乐逾抚他唇瓣上的血迹,道:“不要忍,想哭就在我怀里哭出来。”萧尚醴不曾流泪,道:“我凭什么哭?做错的都是我。” 他直直盯着乐逾,道:“逾郎,我真恨你。遇见你之前,我从不曾爱过谁,就不曾受过这样去爱谁的苦。你把我害得好苦,我却对你不够狠。若是我够狠,早该斩断你的手脚,让你一步也离不开我,但我偏偏做不到……” 天下间只有乐逾一个人能让他疯狂至此,可他唯独对乐逾一个人做不到。他道:“我真恨我自己。一遇到你,我就什么志气也没有了。你相信不信,在母亲面前,我都没有落过几滴泪。可与你一起,一点小事都能让我止不住地委屈。我不想这样,我是一国之君,我是天子!你知不知道?” 乐逾连肩上伤口都不去看,如山一般毫不动摇地让他倚靠,只道:“我知道。”见他不能再安睡,就拥住他,在鸿羽帐内怀抱他了一夜,直至外间红烛燃尽,一夜滴尽红花似的烛泪无数,萧尚醴一番发泄过后疲惫已极,在天明前一个时辰又昏睡过去。 次日尚未日出,萧尚醴在帐中醒来,身边空空如也。他几乎要惊惶地脱口而出一句“逾郎”,却没有叫出声,而是披衣起身,趿履出门,只见外间云层中透出灰白,再过片刻就要破晓。 瀛洲岛上小船都被宫人昨夜乘走,岛上此时没有船,也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萧尚醴四顾馆外,在树下石边寻觅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乐逾也仅穿单衣,似乎在看对岸的什么。可晨雾弥漫,移来的松木繁茂,而水边林岸,更是高木萧萧,萧尚醴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只听得时不时有一声鸥鸣。 自盟鸥馆改名后,已放养许多鸥鹭。这半月间常有鸥鹭争飞,等宫人喂饲。萧尚醴与乐逾隔得不远,可见他仰头观白鸥,却恍惚觉得与他之间犹如隔世。他只想转身,回到馆内,当作不曾出来见这一幕,乐逾却已经看到他,叫了一声“幼狸”。 这两人相望,今日那些鸥鹭群飞盘旋而不落下,直到日出之时,云层破开,水边忽然扑棱棱地飞来一只大白影。 鸥鹭受惊四散,那白影停在距乐逾三四尺外的湖中,生着黑色长颈,翅下乌黑,周身雪白,唯有头顶鲜红,素羽朱冠,竟是一只鹤。 那鹤极大,高五尺有余,萧尚醴虽瘦削,在男子中却也高挑,鹤却只比他矮上一点。他见乐逾朝他看,就道:“先皇不喜欢听鹤鸣叫,宫中也就没有鹤,我想你多半喜欢,让禽鸟司驯养奉上,本来有三对,却病了两対半。” 他话未说完,那只鹤已经向乐逾走去。萧尚醴欲叫小心,这只鹤生得强壮,曾击伤驯鹤人。可鹤走到面前,乐逾伸手去抚它颈项,它顺从地在他掌下仰颈。 萧尚醴闭口不语,只见一人一鹤,相对而立。乐逾道:“你有羽翼,为什么不高飞?” 萧尚醴知道他意有所指,心中钝痛,低声道:“宫中的鹤都被修剪过羽毛,只能在林间水上低飞,飞不高的。” 乐逾重复道:“剪过羽毛,飞不高了。”又道:“鹤兄,不料你我同命。” 萧尚醴心里一时难辨什么滋味,周遭一切都远去了。他心中道,你若不喜欢……待它春夏换过羽毛,我就放它走。却张口无言,直到乐逾对他皱眉走近,萧尚醴自顾脚下才发现,今晨岛上没有宫人服侍他更衣,他趿鞋出来,不知何时,鞋履已经散落了,如今竟是赤足站在湖边。 他看着脚下,忽然身形一晃,被乐逾抱起。乐逾肩臂上还留有九星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4 钉,这样用力想必十分痛楚,他却只道:“不要乱动,我抱不稳摔痛的是你。”他双臂用力不畅,犹自颤抖,萧尚醴却抱住他颈项,埋首在胸前单衣上。这样一步一步,走走停停,被他抱上回廊,抱入檐下,又抱着走过一重重帘幕,回到内室帐中。 他与这个人纠缠数年,日日夜夜为情煎熬,也该到此为止了。以徒劳散他功力,以“忘忧”使他一忘皆空,已经如同杀了这个人一次,他还是要走。萧尚醴不知自己再疯下去会做什么,是否会做出更无可挽回之事,亲手残杀他?他心中有什么终于被挣断,乐逾才放下他在床榻上,他就抓住乐逾衣襟,手指发白,唯恐自己会反悔,道:“逾郎……给我十天,好不好?再陪我十天,十天后,我放你走。” 第78章 他说十天,说完却开始恨。只恨十天不可以化作一百天、一千天,可他再恨也不言语。白日在勤政殿内处事,不能与乐逾相伴,夜间一夜夜留在盟鸥馆。 他自知与那人相对,过一刻便少一刻,连在夜间都不愿合眼。这样昼夜不眠,熬得过两日,如何能熬到第三日。夜间要乐逾陪他下棋,本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倦意上涌,昏睡过去。醒来在床帐里,乐逾的双臂内。他只见帐外灯光明亮,强撑起身道:“什么时辰了?” 乐逾道:“天还未亮。”又将他往怀中拥,大手抚他放松的背脊,道:“为什么不睡?”萧尚醴抬起头,一双眼眸中燃烧的火光熄灭,漆黑黯淡,道:“你既然要走,又何必再来招我。我不睡因为一闭眼就看不见你,一睡就少了几个时辰与你相对。这答案你还满意?” 他几日不眠,再美艳也有些许憔悴,乐逾看他双眸,捧起他下巴,自他额头吻到眉眼。这个人有一身铁骨,对待他时却是铁骨柔情,萧尚醴不再抵抗,听乐逾道:“你入睡时我抱着你,你做梦我就入你梦中,你是睡是醒我都在你身边,你又何必怕睡着见不到我。” 萧尚醴这才在他怀中再合目睡上片刻,次日离开盟鸥馆,却召顾三公子入宫,许他与乐逾一见。 这二人相会又在一艘凤舟上,正如上次相别在锦京郊外江上。弹指数年,上次言语往来犹是蓬莱岛主与春雨阁顾三公子,如今却是被软禁之人与垂拱令顾伐柯。 凤舟在太液池旁停泊,一个微微眯眼看人,悠然含笑的俊雅公子脚下不稳,摇摇晃晃,小心扶着宫人的手上船。他曾穿锦衣,如今却只穿布衣。可这走路摇摇晃晃,没有官袍的垂拱令却使宫中人人不敢轻视。 他沿路上船,船上一只香炉,两处席位,空空荡荡。乐逾坐下,颀硕高大,一身玄衣,反倒衬出鬓发的白。天子常服用色并无定数,只是萧尚醴登位以来,因他年轻又姿容过盛,常服也必用重色好将容色压下,玄色在宫中几乎成为天子服色。乐逾的衣色与他相同,必然是萧尚醴的授意。 这二人都暂且不语,目光交互几次。宫人都已退到外间,顾三轻笑出声,因双足有旧伤,扶着坐席,慢慢坐下挪正,这番举动竟不失仪态,反倒有种从容优雅。 乐逾上下看他一时,道:“垂拱令濯濯如春月杨柳。”顾三颔首道:“过奖。”宫人为他二人奉上茶水,顾三道:“旁人都说沧浪侯忘了,我却不敢信。” 乐逾道:“为什么不敢信?”顾三一笑,如同想起往事,道:“我认识的那个乐逾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些事我信一信无妨,但要是让我信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顶破天去我也至多信三成。” 乐逾道:“看来在垂拱令处,乐某没几分信誉可言。这么一想,乐某真忘光了也好,就此改头换面从新做人,也能博得垂拱令刮目相看。”顾三拊掌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乐侯这辈子想来就是再忘十次,也做不到改头换面。但乐侯与我有约在先,不管尊驾真忘假忘,我都要提起几件旧事。” 乐逾已换成斜倚,道:“洗耳恭听。”顾三瞥他一眼,道:“三年前,梁城春雨阁内,我与乐侯有三个约定,乐侯可还记得?” 乐逾道:“老来多健忘,还请垂拱令点明。”顾三道:“第一件,乐侯曾借我锦京春雨阁一用;第二件,与我定下儿女婚约,今日相见也是为当面告诉乐侯,小女如今已满半岁,小字缇缃,乐侯错过了百日贺礼没有送,到满周岁时若是再不送一份礼,就不要怪我反悔不高攀你这亲家了;至于第三件——” 他正色与乐逾相对。 垂拱令离去,留下一只食盒,盒中有一碟玉带糕。这本是春雨阁内的吃食,乐逾以往很是喜爱。垂拱令与沧浪侯都是宫人得罪不起的,那玉带糕被查验无毒后便留下,乐逾独坐在凤舟上,对太液池烟波吃得一干二净。 那一夜,盟鸥馆冲出几个惶恐宫人向勤政殿去。刘寺听报只觉双耳嗡鸣,连滚带爬入殿,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盟鸥馆……乐侯中毒,危在旦夕!” 萧尚醴倏然起身,将案上许多东西带翻。他站立不稳,眼前一片白光刺来,一个字一个字道:“召太医、查、是谁——谁敢!” 谁敢动他?谁敢下毒?谁敢将他……夺走!萧尚醴从未如此暴怒,强忍住眩晕,宫人要服侍他更衣却被一脚踹开,车辇备好萧尚醴却不上车,自侍卫身上抽出刀来,斩断骏马与车相连的挽具。那刀当啷落地,寒光闪烁,映他面颊,面无血色,额带松脱,露出伤痕,越发艳得可怖,侍卫宫人肝胆俱裂,他伏在马上,在宫中纵马飞奔。风驰电掣到岸边,刘寺已着人召集百名健壮宫人划船,不到一盏茶光景就到盟鸥馆外,划船宫人皆用尽全力汗流浃背,跪倒船上,船下也全是惊骇伏地的宫人,萧尚醴厉声道:“滚!”眼前再无人,只有一条通道,他一刻不停入内,不顾身后多少人脚步凌乱地跟从,恍然只见乐逾伏在床上,嘴边脖颈都是污血,玄衣都被浸出血色。 太医也跪在一旁,一头白发,额上几下就叩出血来,惶恐道:“陛下,不是毒,卑职没能救回乐侯,可这实在……请陛下饶恕卑职,这不是毒啊……”还未喧哗几声就被拖出去。 盟鸥馆内只有萧尚醴一个人站立,他看似镇定,手却在颤抖。殷无效这才赶来,上前查看毒血,骤然失色。退后两步,竟跪拜下去,道:“萧陛下,这不是毒。是药性相克,都是在下的过错,没有算到药性相克爆发起来这样厉害……蓬莱岛主承受不住,已经……回天乏术,气绝而亡。”这幽兰一般的美男子本不曾对萧尚醴多恭敬,此刻却又行大礼,也叩首道:“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医术不精,与他人无关!” 萧尚醴再站不住,他双眼从始至终留在乐逾脸上,就踉跄倒在床边,茫然道: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5 “逾郎……”他一时眸中清明,一时如痴如狂,伸出手去为乐逾擦嘴边的血,可丝丝缕缕污血自他指缝间涌出。 外间忽传:“太后到——”“皇后——”宫人叫得急收得也急,却是太后皇后同时赶来。两队宫人手持灯笼,将廊道照得白昼一般,宫裙仕女来往,这一国之内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从未如今夜此时这样步履急切,几欲疾走,随行侍女丝履环佩声响不绝。田弥弥走到门外,见得这一幕,竟脚下发软,当即矮倒,幸有聂飞鸾扶住她。 太后目光只在爱子身上,但她见乐逾景况,也倒退倒去,摇摇欲坠,却勉力支撑,见萧尚醴背对着她,动也不动,心痛如绞,哽咽唤道:“醴儿……不,幼狸,母亲的幼狸,我是母亲啊,母亲来了,你看看母亲,看母亲一眼……” 萧尚醴却听而不闻,鼻梁与乐逾相碰,感受到那人渐渐失去鼻息,污血也已变冷,竟轻轻为他擦去血污,像一具玉雕的人又有了生气,百种柔情似水,将唇贴上乐逾的嘴唇。在场诸人都心惊胆寒,只觉这心机深沉的少年国君此刻已经疯了,却没有人敢惊扰他,任他与一具尸身唇齿纠缠,屏住呼息含咬不休,千般情浓,却如同噬咬尸身血肉,见者都不寒而栗。 他侧影极之昳丽,低下头啜吻死人的唇舌,眼睫轻颤,太后心疼幼子,然而亲见这一幕想到楚帝死前对自己的举动言语,也是这般纵是死也逃不开的执念,几欲作呕。田弥弥却惨白着脸起身,一步步走近床边,双膝跪道:“陛下,请节哀。” 室内一静,落针可闻,反而听见微小的声音,却是低低压抑的笑声。萧尚醴转头回视,他肤色白皙,肌理柔腻,可下半张脸都是腥冷污血,这样一抬头,烛光照得双眸中都是猩红的血,真如血池残尸中抬起眼的一只妖魔。 他轻声道:“今夜是谁传信惊扰太后,剥皮分尸。”室内有人退出,外间惨叫传来。萧尚醴道:“母亲,我无事。送太后回去。” 太后离去。萧尚醴看向殷无效,殷无效方才所言,药性相克,什么药,现在才相克?千错万错都在他,与他人无关——这他人是哪个他人?他晃荡起身,在殷无效面前俯下,缓声道:“你急着,为谁顶罪?” 人尽皆知,小圣手殷无效对顾三公子……萧尚醴慢慢道:“把垂拱令,顾伐柯剥皮抽筋,扔进马厩踏成肉泥。你既是神医,心上人成了什么样子想必都救得回来。” 殷无效狠狠掐自己手腕,面色青白,道:“萧陛下……他,顾三公子并非有意!是解药……是‘徒劳’的解药。‘徒劳’本没有解药,但顾三公子托我做解药!只要服下‘徒劳’时日尚浅,服下解药至少能挽回二、三成功力……他是好心,把解药送给蓬莱岛主,并非存心害他……却不料——” 药性相克,对常人无毒的解药竟成了乐逾的催命符。 萧尚醴道:“你们救他,却害了他!你们想帮他却害了他!”他一把抓起殷无效前襟,之前抽刀断挽具夺马狂奔,他的手如何能有那样大的力气斩断挽具?早在那一劈中震裂虎口,袖下鲜血长流都不察觉,这时已满手是血,一抓就是一个血手印。手掌纤长,五指疾张,灯下看去犹如染血的白骨。 田弥弥默然不语,萧尚醴的目光却扫到她,带血的手抬起她的下颌,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盯着她,问道:“皇后,你是否也这样‘帮’他了?” 田弥弥的修颈被手指死死扣住,不多时脸色涨红,聂飞鸾惊骇上前,却见她痛苦摇头,终于被萧尚醴甩开,倒在地上干呕不止。萧尚醴启唇道:“拖下去。” 侍卫无声入内将人拉走,到这一步,殷无效反而定下心来,眼中闪烁,微笑叫道:“陛下恨我,恨顾三公子,恨皇后殿下,但蓬莱岛主之死最大的原因是萧陛下你!是萧陛下擒他,困他,伤他,最后害了他性命!” 不多时,苏辞入内行礼,禀道:“城南烟火告知,罪人顾伐柯已束手就擒。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萧尚醴伏在床边,握住那具尸体的手,这室内处处血腥,他却缱绻低徊道:“他们可以等。逾郎与我的十天之约却等不得。” 萧尚醴一步不出盟鸥馆,不饮不食,与尸体同卧。本有洁癖,此时却不沐浴,周身血污干竭,也置若罔闻。只将那人的手贴在自己面颊,柔声细语,终夜喁喁不绝,直至嗓音嘶哑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一国之君,可在这斗室之中,什么都没有了。他将那人的手贴着面颊,又放入衣中胸口,可连那余温都保不住。他竟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恨不得挖出双目,使血如泪流。 此后数日,萧尚醴一时疯狂,令人以数十个小暖炉烘热那躯体,让他能再依偎在那人怀中感受温热;一时又神智清楚,令人在床上床下放置百斤寒冰,得保尸身不腐。 一连数日,宫人只敢在更换蜡烛暖炉巨冰时出入,屏息静气,殿外受刑宫人的血迹犹历历在目。人人低头膝行进,膝行出,只看眼下方寸之地,不敢直视国君,更遑论他抱住的那一具尸身。只是几日下来,纵然一刻不停地燃香,室内也渐弥漫起腐臭。 第四日,太后到。几日间不曾有一日拉开的厚帘打开,日光透入,可那床榻边两只青铜鹤烛台上几排蜡烛早已燃尽,满地烛泪,多日来没有宫人敢上前到萧尚醴身后换蜡烛,仍是一片昏暗,床帐半垂。 萧尚醴坐在地上,上身伏在床边,黑发蜿蜒披拂,一动不动,只见他的背影。 门一开,越过屏风铜器珠帘,腐气扑人而来。太后却连掩鼻都不掩,只轻轻上前,衣裾拖曳,沙沙细响,道:“幼狸……” 她如一轮明月,先帝去后,平日衣色都很素淡。纵是被沉入污秽血腥之地,也是清光无限。独自入殿,就如浓重黑云散开,射出一道皎洁月光。 萧尚醴不曾转头,只是脸微微一动。他俯靠太久,周身麻木。太后又道:“幼狸,母亲并未带人,只有母亲一人……你能听见母亲吗?” 萧尚醴喉中出声,太后心里一惊一痛。幼子声音以往低柔清越,少年时甚至雌雄莫辨,如今入耳却……如刮擦铜镜。他咽喉肿痛,不饮水又强行自语不止,嗓子滚烫腥热,却如若不觉,慢慢道:“母亲,别上前。” 太后忙道:“好,我不上前。幼狸……你过来,可好?” 萧尚醴却只对着床上,嘶哑道:“母亲,我对这个人……我今生今世,唯有他这个人而已。可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母亲,这个人为儿子延续了血脉,我与他已有子嗣……可他依旧不要我——” 太后只觉天旋地转,担忧幼子再多说话,更损伤咽喉,她当然知道男人与男人不能有后,却不愿信爱子疯了,只当他…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6 …心神俱损,悲恸太过,一时迷住心窍。她哄道:“幼狸,母亲要你,母亲总是要你的……你过来,让母亲抱一抱……”语及此处,想起萧尚醴幼年是宫人带大,楚帝不许她哺乳,也不许她多抱几回,竟落下泪水。 她张开双臂,可萧尚醴如在梦中。太后这时方想起有人提点的话,道:“幼狸,十天到了。你与乐侯有十天之约,时日已到,你要放他走了。” 萧尚醴这才道:“十天……到了?” 太后强忍哀伤,道:“到了……幼狸,来母亲这里。放他走。乐侯已经对你生气了,你若再不遵守誓言,真惹恼了他,就要一生一世再见不到他了。” 萧尚醴闻言,僵硬地在床边支起身,却连站两回才站起,迈出几步就跌倒了。原是这几天不饮不食,又只与黑暗灯光相伴,日光照入,万物都只能看到茫茫白光。太后连忙上前抱住他,他竭力嘶声,却只有气音,道:“母亲,我恨这个人。不知有多少次,梦里梦外,我只想砍断他的四肢,愈合他的伤口,不是做成人彘,而是……让他一步也走不了,只能躺在床榻上,被褥中,只能听见我说话,只能看见我的脸,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哪里也不能去了,只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却不觉开心?” 宫人惊骇,争相搀扶,他半跪在地上,埋首进母亲怀中,一地的华服衣裙层叠。太后的侍女奉上一只白玉盏,娇嫩的手指与玉一色,盏中汤药犹温。太后亲手端起,急道:“幼狸,别说话了,母亲都知道……母亲喂你。” 汤匙才送到他唇边,萧尚醴便呛咳不止,汤药自唇角涌出,带着几缕丝线般的血。连温水都难以下咽。那几丝红痕在他玉白的掌上触目惊心,太后手腕颤抖,一碗参汤倒扣厚毯上。侍女碎步来去,又双手过头奉上一只玉盏,这一回才喂下去。 太后口中柔声唤道:“幼狸,幼狸……”抚萧尚醴背脊不止,那参汤中有安神药物,萧尚醴不多时就觉出困倦,极力挣扎,不出几下就力尽昏睡。季女官向那床榻上望一眼,忧虑道:“这……” 太后指尖上犹是方才抚摸萧尚醴时沾上的血迹,那血腥之气还萦绕不绝,她闭目道:“传本宫懿旨,即日起封盟鸥馆,宫中上下,无论缘由,登瀛洲岛者悉数杖杀……余下的……待醴儿醒来,再说吧。” 第79章 她一生两入帝王家,深知天子动怒,已经能让举国上下流一回血,更何况天子之痛、天子之恨?她想让醴儿清醒过来,只是做母亲的私心。谁又知道他是疯好,还是醒好?一旦醒来正视此事,痛与恨前哪有公理是非可讲,只怕害过乐逾的人要死,帮过乐逾的人要死,就连置身事外不管不顾的人都要死,真不知要灭几姓,夷几族。 太后亲令侍女为萧尚醴沐浴更衣,召太医看护。楚宫上下人人自危,瀛洲岛上更是空无一人。 入夜时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轻轻自苍郁松树上落下,涉水登岛。 他身段高挑,肩宽腰窄,披斗篷,戴兜帽,掩去头发与额头,夜色之中款款前行。推门入室,嗅到腐臭味,竟用两根手指在袖中牵出绦带,拉出一只栀子香气的浅黄色锦囊,贴在鼻下辟除秽气。 走到床边,还未揭开包裹尸体的锦被,已经幽然一叹,含笑怅道:“‘天选之人’,不过如此。所谓的大宗师,什么‘大道问情’,还是被情劫玩弄,作茧自缚……乐逾啊乐逾,你不如你母亲多矣。” 他正要掀起锦被,忽觉心跳一滞,那锦被下突然有了悠长吐息声—— 激变猝不及防,他来不及抽身,就被一具尸体扣住手腕!正要发出暗器,迟了一步,自那尸体手中一道真气打出,在他身后入木三分。乐逾呼哨一声,一枚烟火弹冲天,以此为号,许多足音逼近,大势已定。乐逾一笑,放开他的手,拍打一身污衣坐起。垂拱司诸人都赶来包围,盟鸥馆灯火通明,不多时又有仪仗来,一众高手拱卫,萧尚醴拨众走出,换了天子常服,夜深灯光映照,更显出丰姿冶丽,只是眉眼间略有些疲惫。 再过片刻,传来一声叹息,藤衣扶着顾三自另一侧走上来,将那深夜来客围在当中。 那深夜来客却不慌不忙,依旧捏香囊轻嗅。方才一番动作,兜帽滑下,露出光洁额头,高挺鼻梁,双目灿若春星,长发微卷,斗篷下是一袭青衫,赫然是北汉舒国师之徒,“小圣手”殷无效。 殷无效一一扫视过乐逾、萧尚醴、顾三,了然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中了你们的请君入瓮之计。”他又一蹙眉,饶有兴趣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乐逾一身血迹,他本就不在意脏污,死过一次,更是不拘小节,在这灯火下上前逼近殷无效,越发显得身材高大,举动不羁,道:“其实最早我不知道是谁,我连是否有一只暗中翻云覆雨的手都不知道,只是猜测。” 顾三在狱中数日,寒气侵体,轻轻咳嗽,以丝帕掩口,竖起三指,道:“三年以前,这位乐岛主带着满身麻烦来我春雨阁,与我有三个约定。第一件,借我锦京春雨阁一用;第二件,与我定下儿女婚约;至于第三件——就是一条‘搜神计’。” 殷无效神色微变,仍笑道:“‘搜神计’?” 人间谁可称神?四方君王都不可称神,因为在宗师面前,君王可杀。这世间唯有宗师可以称一句“陆地神仙”,弹指就可在万人阵中取上将首级。 顾三道:“各国宗师都自称闭关清修,但却偏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向一件事,有一位宗师早已插手天下大势,视世人如蝼蚁,视战国如游戏,设计引周朝提前覆灭,使中原内乱,战祸不休。” 江湖以宗师为顶峰,无宗师就没有江湖。可顾三自从还不是春雨阁主人,只是乐逾眼中昔日对数百年间江湖典故如数家珍,宁愿被潮水卷走,也不愿放开一卷《武林志异》的读书少年起,就隐约察觉江湖中人,修为越高,自视越高,早已不把自己当成凡人。而现存的几座高峰中,竟藏着一个罔顾天下生民,以十万百万人的身家性命为游戏的宗师。这样的江湖,要来还有什么益处?不若釜底抽薪,废江湖,尊王法。天下一统,才对世人有利。 所以他亲见昭怀太子,又舍弃春雨阁百年基业,投靠静城王。乐逾在存江湖还是灭江湖一事上与他观念相悖,但当年定下搜神之约,无论走上怎样的歧路,他们都不会背弃这约定。因为存江湖也好,灭江湖也罢,他们有一点共识:即便是陆地神仙,也不可以在这人间兴风作浪。 殷无效从容不迫,道:“于是乐岛主的天选大宗师机缘,就成为钓出这位在人间兴风作浪的神仙的饵食?” 乐逾仰天笑道:“乐某不信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7 什么‘天选大宗师’,既然那位神仙信,我何妨一试?” 他就拿命来一试。断天君批命,世间要出一位“天选大宗师”。这位大宗师崭露头角,四位已做了数十年宗师的宗师都要黯淡无光,天人五衰,好为大宗师让路。惯以世间为游戏,除自身之外都看作蝼蚁的那位神仙怎么能忍?他势必视天选大宗师为敌。 可天选之人既然是上天选中,那位神仙同样是上天选中成为宗师,自然信天命,直接斩杀乐逾,恐怕要遭天谴。恰好乐逾的命数是“大道问情”,一生的死劫都在一个情字上。要是能顺水推舟,推动他早入情劫,让这情劫来得惨烈,把他毁在情劫之中,就是他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与人无尤。 当年天山蛊王的悬案,仿佛只为把情蛊种到乐逾身上,再用一条命给乐逾埋下年少名高,出手狠辣,江湖中人人忌惮,挑战者多如过江之鲫的隐患。想来是那位神仙的手笔之一。 殷无效眼中犹有笑意,道:“让我来猜一猜,这条搜神计,最难的一点就是确定你们要找的那位神仙,是四国宗师里的哪一位。” 北汉舒国师,南楚思憾大师,东吴血衣龙王,西越狂花居士,人人都在闭关清修,人人都不露面。唯有通过亲传弟子的动向推测。 殷无效轻拍额头,轻松续道:“我固然每件事都像在害乐岛主,可我所做的事中,一半是机缘巧合,不一定有恶意,另一半则是萧陛下指示,要怪也要怪他。你们实在无法确定是不是我,至于其他宗师的弟子,善忍暂且不论,闻人照花看起来也处处针对你乐岛主,同样可疑。你们唯有走到最后一步,明知‘徒劳’的解药有问题,仍吃下去,以死诓我来查验。” 乐逾戏道:“乐某祖传一条压制毒性的法门,殷兄既然对我提过乐游原,就该知道,乐游原可是周始皇帝亲眼看他饮下毒酒,还能逍遥海外十余年,寿终正寝的。” 那一种功法是数日前梦入太虚幻境见乐游原,乐游原传授给他,用后自有弊端,只是也无暇多虑。殷无效颔首道:“原来是家学渊源。” 他转头见萧尚醴面如雪色,乐逾所言……明明什么也不曾忘记,他竟没有忘……一件事也没有忘!萧尚醴思及此,心中痛恨,所以方才一直无话。殷无效看向萧尚醴,笑道:“萧陛下这几日下来,也是做得一场好戏。” 乐逾见顾三之前那夜,乐逾对他说“你入睡时我抱着你,你做梦我就入你梦中”,如有所指,其后萧尚醴模糊睡着,却在梦中见乐逾对他说:“明日将有大变,不管出什么事,信我。” 乐逾那样爱他惜他,又怎么会毫不提点,就服毒诈死。他的逾郎怎么会忍心诛他的心。萧尚醴面色仍如冰雪,却骤然一笑,知晓乐逾并未失忆,记得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心如死灰,仍旧容色冶艳,仪态端然,声音虽还略哑,却已经不嘶涩,轻飘飘道:“若不是怕他不喜欢,再顺势杀上一批人,就更逼真了。” 殷无效笑道:“萧陛下与我同样被蒙在鼓里多时,我却更同情萧陛下,乐岛主对萧陛下的深情,也可能是为这搜神计做的戏。” 萧尚醴神色一变,殷无效说中他的心病,他怕乐逾对他的深情是因为他美貌,因为有情蛊,已经让他备受折磨,如今又添一项搜神计。殷无效的用心昭然若揭,萧尚醴心中烦乱,想着乐逾,更厌恶殷无效,柔声道:“寡人从没不信过他,也从没信过你。” 他只信能被他掌握的人,殷无效无所求,唯有一条半真半假的“钟情顾三公子”,到头来此地无银一句“万般错都在我”,反倒把顾三推出去。 殷无效道:“敢问一句,诸位想如何处置我?” 顾三与殷无效毕竟一场相交,还曾为他所谓的倾心左右为难,此时移目不言,藤衣握住他的手。乐逾面容被灯火照亮,浓眉一抬,肆意道:“无非借殷兄人头一用。尸首归还北汉,乐某手上有舒国师两位高徒性命,想来宗师应该会赐战。” 殷无效这才讶然,神情却是说不出的畅快,竟大笑道:“你要挑战宗师?”全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乐逾越发狂放道:“有何不可。” 世人以为宗师是神仙,只能跪拜,他却要约战宗师。殷无效深深看他一眼,笑声难遏,无人敢上前打扰。这空谷幽兰一般的美男子犹如数十年没有开怀动意过,直笑至眼角有一星半点闪烁泪痕。之后却一转身,看向乐逾,目光幽深,道:“你们至今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能诱出我来全凭侥幸。也罢。”他扬起颈,颈项如一只仰首的鸿雁,手向后脑摸去,捏住什么,盯着乐逾笑道:“我等你。” ——猛地一拔,整个人如一只布袋砰然倒地,灯下那张脸庞仍莹白如酥脂,高额挺鼻之间却裂开一道血痕,一直裂到天灵盖,又裂到脑后扎针处,犹如从头顶被剥下皮。他手中滑落一根长针,半根针上红白交杂,是血浆脑髓。天灵盖中钻出一只小虫,顺着裂痕几爪并用爬到鼻骨上,不多时就淹在黑血里死了。 垂拱司之人唯恐有异,早已团团护住萧尚醴。乐逾俯身查看,顾三也分开诸人,在藤衣搀扶下上前,只是见这一幕,不由闭眼。玉兰一般柔婉丰盈,又有白玉为骨架的美男子顷刻间变成残破皮囊。藤衣却面不改色,径直对乐逾道:“乐岛主看来,是尸虫?” 乐逾道:“你我只看得出是尸虫。”藤衣蹙眉,向垂拱司手下说了一句,那人自腰间抽出兵刃,藤衣将那虫子一挑勾在刃上,用一条手帕托住,送到顾三眼前,顾三这才睁眼看过,脸色略白,沉吟道:“有三、四年了。” 尸虫入体,以脑髓为食,人就已经是活死人,不由自主,只能做人傀儡,说操控他的人想说的话,做操控他的人想做的事。乐逾双眉紧锁,想起昔日嘉陵江上一战,莫冶潜那几名傀儡婢。他操控傀儡之术只得皮毛,自是远远不及他与殷无效共同的师尊——那位北汉宗师舒国师。 顾三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稍有安慰,低低道:“原来他已经死了。”那个与他当年一场相识的人不是一开始就心怀鬼胎,而是……终究敌不过世间翻云覆雨手,三、四年前就死去。乐逾道:“难怪。”更夜园一役之前,殷无效留给他一封遗书。推算尸虫入体,他成为傀儡的时日,那封遗书是殷无效真正在与他诀别。真正的殷无效死时留下过线索,当时却无人留意,仍是让那个终日含笑与世无争的美男子悄无声息地死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而万里之外,北汉都城昆城外,国师修行之所名为天阙,天阙第九层已在云中,高不可攀,奇寒刺骨。第九层露台之上,放置一架机关铜鹤,鹤背可容三人同乘,深夜时分,铜鹤羽翼上已满是白霜,它犹如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8 活生生的鹤一般自发地打开翅膀抖干。 露台内帘幕厚重,地面铺设厚毯,没有一丝的风,香炉里细细白烟丝丝缕缕上升,忽然之间,烛焰平稳的尸虫灯熄灭,灯灭则虫死。在灯旁圆台上盘膝静坐的仙人醒来,犹如自梦中回归现世,自顾自身,长发及腰,衣衫宽大,他目光几变,唇角露出笑意,伸出手来,一柄鱼皮为鞘,细密鳞片闪耀银白光芒的剑被内力驱使,自高处飞入他掌中。 天阙骤然灯火通明,铜鹤展翅被许多都城中的北汉人见到,那只铜鹤单腿而立,如同入眠时国师就在闭关,而展开双翅,仰颈欲鸣,则是宗师出关,神仙临凡之兆。深夜之中,见者皆面露喜色,癫狂之人更通宵顶礼膜拜。更有信使往北汉宫中通报,北汉王斋戒沐浴,又令宫中鸣钟点烛,以香花铺洒神道,拜迎国师。 楚宫内,盟鸥馆外,仍是险要处都有护卫把守,手中火把熊熊燃烧,馆内几人却都一时不说话,火光穿窗透户映在他们脸上,唯有殷无效的尸体还在流血。 良久,顾三道:“你真的要约战宗师?”事情至此,北汉国师已经用殷无效之死向他们展示宗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殷无效身边人都是春雨阁顾三公子、蓬莱岛主这样的人物,可殷无效从来不曾暗示求援过。或许在他看来,任何人在他师尊面前都不堪一击,向别人求援只会将旁人拉下水。只是他在独自一人等死,甚至比等死更惨,等着尸虫在体内生长,自己变成一具傀儡时,沉默中该是多绝望。 此夜之前,顾三认为乐逾有一两分可能在与宗师之战中活下来。经过这一夜,那一两分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无力。他们都是凡人,凡人若想挑战神仙,结局只有丧命与绝望。 乐逾转头看他道:“若你是我,你战不战?” 这一问入耳,依稀有十余年前,酒酣耳热秉烛夜谈时的影子浮现眼前。顾三只觉眼热,他眼睛本就不好,此时更是看不清,迷蒙中对上乐逾面容,不再是英伟的男人,而是将他看作昔年把臂同游,神采飞扬的少年,又好像自己也还是气愤江湖人自视甚高,视庸庸碌碌的世人为蝼蚁的少年,顾三模糊笑道:“我若是你,我当然战!” ——纵是天上神仙,也不能入这人间为所欲为!昔日定下搜神之约,言犹在耳,又怎么能在此时退却。 萧尚醴见乐逾神情,心知再说无用。在众人面前,他是大楚天子,叫不出一句“逾郎”。他迈步上前,顾三也退后,前倾身体行礼。萧尚醴双唇微动,出不了声,镇静道:“乐岛主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还是你其实……根本没有忘记过?” 乐逾道:“我曾说过海棠适宜灯下看,萧陛下比海棠更宜灯下看,我就在那一夜想起。” 那是他反问乐逾,谁是夫谁是妻,乐逾抱他在怀直到天明那一夜。那是他在乐逾失忆后第一次告诉他,自己乳名“幼狸”,又在他肩头狠狠咬下一块肉那一夜。 乐逾向他面前走去,只有一步之遥,道:“把颀颀还给我。”萧尚醴侧过脸去,令人捧剑上来。乐逾拔剑出鞘,竟手掌握住剑锋,挽袖露出手臂上九星钉,在臂上划出十字,把那两枚九星钉用剑尖挑出。 叮地一声,长钉落地,滚出血痕。九星钉刺入体内手法各不相同,乐逾数日之间只能想到强取其中三枚的方法。但服下“徒劳”解药,七枚九星钉又去了三枚,内力恢复十之三四,有颀颀在手,无论是谁,他都有一搏之力。 乐逾撕衣裹伤止血,萧尚醴道:“你要去哪里!”他已经提剑向外,一路上无人阻拦。萧尚醴知道他想起种种事,想起自己怎样待他,居然连命人拦他都做不到,亲身追上。 到盟鸥馆外,乐逾转身望那跟着身后的美人,萧尚醴容貌仍端丽美艳,双眸中却如燃幽火,强压急切。他已经猜到乐逾要做什么,捉住他衣袖,道:“我答应让你走,只要你养好伤,宫外许多江湖人要与你为敌,你若不先养好伤——” 他素来看重仪态,如今只为留住这人,即使抓住乐逾衣袖,也低头片刻,就垂袖放开,不敢显露痛楚畏惧。乐逾抬起手,可手上既有伤痕又有血迹,粗糙肮脏,怎么能触碰他最怜惜深爱的人。他举手在空中,没有真抚摩上萧尚醴细腻的肌肤,道:“幼狸,世事不能尽如你所愿。” 萧尚醴怔怔看着,见他转身踏水而去,身影翻出宫墙。 第80章 他独自站了片刻,道:“去请太后的是你?”在深夜中眸光扫向苏辞。 太后说过十日,听萧尚醴提到十日的唯有她。苏辞低头道:“是。”她既然敢做就甘愿领罪,却不料这位陛下道:“做得好。” 乐逾自楚宫脱身,锦京之大,该去往何处。他内力只余三四成,轻功身法难免露出行迹。不及天明就察觉有数人跟在身后。 他向郊外山林投去,林中有一潭水,黎明时粼粼泛着天光。这高大健硕的男人跃入潭中,只如蛟龙入水。他在蓬莱长大,水性自然不差,闭气沉入潭底,转身就见一只东吴女郎的歧头鞋打着旋落入水中。 乐逾当即一哂,在那绢鞋落地前游近,展臂抓在手中,仰面出水,弄得潭面上水花乱溅,有人嗔道:“乐岛主弄湿了人家的裙子!” 乐逾道:“龙女也会畏水?”那女子容貌娇美,身段婀娜,坐在潭边翘起一只小巧的雪足,足上不着罗袜,在这将破晓的夜色中白如嫩藕。五个趾甲染了蔻丹,好似一点点红花瓣。她双眼如同一柄钩子,向乐逾一勾,道:“真要吓煞人了!才几天不见,乐岛主变成臭鱼烂虾了,谁晓得你身上甩下来的水是不是臭的呢!但你既然拿了人家的鞋子,就要为人家穿上。” 她美得如芍药芙蓉,身怀有孕,不招人留意的以手扶背,弯不下身子。乐逾乐意效劳,为美人折腰,握住她的足弓,将那只翘如意头的绢鞋套上。她神色悄然一变,见乐逾一身湿衣贴在胸膛上,不断滴水,可他递来的那鞋却已烘得半干。她与乐逾都知道,有来者不善的江湖人士跟在乐逾身后,若非她骤然横插进来,只怕已经开战,他却在此时……耗费内力为她烘鞋。 蔺如侬眼波恰如水波晃动,道:“乐岛主,你真是我生平仅见,第一怜香惜玉之人。”这话说得十分含情,她以手掠鬓,侧面本就娇艳,玉指乌发更是娇艳——变局却在这大美人最娇艳的刹那间!翻腕射出一枚珠花,那珠花三裂,但听林木后一声痛哼。她眉尾一挑,道:“世上怜香惜玉的男人本来就少,我怎么能依得一干子猪狗小人多打杀一个。” 当即胭脂鞭甩出,颀颀出鞘,一场混战。追在乐逾身后的南楚江湖人士都为将他置于死地而来,他们只当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39 自己参与过春芳苑之围,与蓬莱岛主已经结下仇,蓬莱岛主却自楚宫中脱身,若是他因祸得福,日后登上宗师境界,秋后算账,自己岂不是唯有死路! 人人自危,故而集结了一众人,打除魔卫道的旗号追剿蓬莱岛主。南楚江湖人士里也有几个离小宗师只有一步之遥的人,若在平日该不是乐逾或蔺如侬的对手。可她身怀有孕,乐逾只剩三成功力,又有“徒劳”解药的余毒未清,乐游原教他的方法只是压住余毒,留待日后运功逼出,此时妄动内力,反而催动毒性。 那毒性又引得内力在体内乱行,乐逾本已走火入魔,散去武功也保住他神智,如今心中又生出嗜杀之念,不怒反笑,道:“每次与大美人相见,乐某都要倒上一霉,果然最难消受美人恩!” 蔺如侬拎鞭在手,娇喘道:“小女子不介意一尸两命奉陪,你乐大岛主反来嫌我晦气,好没得良心!”只听咔咔数声,胭脂鞭如一条红龙,卡断一个五十余岁男人的颈脖,一柄刀向她砍来,砍伤香肩,她却眼中含媚,道:“你敢伤我?” 那刀客一顿,想起她可是东吴宗师的独女,且是那位以杀证道的宗师!心胆一寒,就被她一鞭扫过双眼,眼珠剧痛,鲜血长流,不由痛叫咆哮。有人向她身后偷袭,却身体一僵,后心冰凉,被颀颀捅透,剑柄一转,剑尖滴下一串血,乐逾毒性将要抑制不住,内力错乱,却长笑道:“乐某记得大美人心高气傲,从不肯借宗师之势!” 蔺如侬咬牙切齿笑道:“小女子毕竟是个女儿家,娘亲教过我,女儿家行走江湖,什么规矩都不要讲。必要时难道亲爹不拿出来用么?” 几十招下,围攻这两人的人使一个缠字诀,依仗人多,要拖到他们力竭。这二人一人毒发,一人身体愈发沉重,各自负伤,招式却越发狠辣。乐逾眼前刀光一闪,自那刀光上见身后有人发暗器偷袭,颀颀却已刺入另一人肩胛,他身上戾气越发浓重,双眼一厉,道:“找死!”剑鞘三分之二没入那发暗器之人腹中,带出一蓬血肉。被开膛破肚的人一撞到蔺如侬眼前,被胭脂红影一荡扫开,蔺如侬胸前被肩伤流血染红,嗤笑道:“谁叫你死来这里?” 这二人对答间渐生邪气,乐逾已被重创,却大笑道:“劳大美人担待,下回请你喝酒!”蔺如侬鼻端哼一声,道:“看这些酒囊饭袋,倒尽了胃口,乐岛主还与我提什么酒!”乐逾道:“那就唯有请大美人饮血了!”削掉一颗头颅,那脖颈断口处血流不止,恰似酒坛倒出酒来。 蔺如侬竟灿然一笑,色若春花,正待一步错开,腹中疼痛,难以支撑,长鞭失手,没能将一个男人挡在几尺之外,却见剑锋闪亮,腰间横来一条手臂,乐逾揽住她,一条金锏落地,颀颀捅穿那人咽喉,喉头热血洒在乐逾侧脸上,他眼前一片猩红,头痛欲裂,只差半分就要再度入魔! 猛听得听一声巨响,犹如雷声滚滚,天崩地裂,这山间林木都在摇晃,许多人抱头惨叫,耳鼓震伤,双耳中流出细细的血。乐逾揽紧她,却听一个声音传音入密,道:“随我来!” 那一声震散乐逾的杀意,他如从梦中惊醒,长眉紧锁,刚才竟什么声音都不曾有过,只是劲气震荡,令人以为有暴雷声在耳边响起。于默然中起惊雷,他在寒松寺下山道间曾领教过,这是禅宗六能之一——“一默如雷”。这回施展的人只能放不能收,威力虽大,却远没有当时那僧人修为高深。乐逾一把挽住蔺如侬,让她娇躯倚在自己身上,循传音之处奔去,不过几步,就见到一身破旧袈裟,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那和尚开路,乐逾拥她飞出十余里,蔺如侬一张面庞银白,微微渗出汗珠,此时双唇才算有几许血色。她抬头察看乐逾,顿时一惊,道:“你!” 乐逾已经毒发,单膝跪倒,以真气护住心脉,再看不清脸上神情。 乐逾醒来时是被水泼醒,周身衣衫全湿。一座佛塔映入眼中,竟是到了金林禅寺内。 他眼前是一道黄墙,墙上垂下石榴色的留仙裙裾,两只歧头履如雀鸟一般偶尔一晃,蔺如侬笑语道:“哎呀,乐岛主可算醒了!” 乐逾另一侧,盘膝坐着一个大和尚,一身破烂僧袍半敞,露出的胸膛背脊上有几道血痕,却是乐逾初入锦京时拜访过的假和尚公孙子丑。三年未见,再见时出手相助的还是这故人。 乐逾倒在泥地上欲笑,扯动身躯,这时才觉得背后隐隐作痛,衣衫已经被磨破。公孙子丑爱剑如命,颀颀剑鞘被他乐逾用于伤敌,公孙子丑捡了乐逾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失去剑鞘的剑用最好的衣裳仔细包裹,藏在怀中,却把乐逾当成死人一路拖拽。中途又被那一干江湖人物拖住,公孙子丑为拦住乐逾的仇敌,把乐逾扔给蔺如侬,蔺如侬哪里扶得住他,索性更把他当成一只大麻袋在山林间拖动。 乐逾体内真气乱涌,余毒本来压在丹田,此时也已扩散,他仰躺在地上,却谈笑道:“公孙子丑,我欠你一个人情。” 公孙子丑眼睑颤动,低下头不说话,忽听得有意放重的脚步声,之后一声佛号,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悔妄师侄,先去疗伤吧,我与师兄绝不会对乐檀越不利。乐檀越,实不相瞒,主持师兄早就想与檀越一见。” 乐逾暂时动弹不得,那僧人上前,一身旧衣浆洗干净,眉目平和,年四十许,就是数年前执意点化他,与他打赌使狐狸猛虎皆听服佛法的僧人——这僧人原来是南楚宗师的师弟! 乐逾向那佛塔一望,哂道:“那为何上次我来,宗师不愿赐见?”思悟低眉道:“前次檀越到访之时,时机尚未成熟,若是师兄与檀越相见,出言提点,反而会被北汉国师察觉。” 和尚说“时机未到”“要看机缘”最可笑,乐逾扬声嘲道:“于是老和尚就要做事后诸葛,雪中送炭,让我不得不欠金林禅寺一个大恩。好一个大慈大悲的佛门,救苦救难的宗师!” 蔺如侬娇笑一声,一双妙目在乐逾与那思悟和尚之间游曳。思悟仍是一派谦逊,道:“檀越既然能定下搜神之计,不信世上任何一位宗师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檀越身上的毒和伤需要一位有宗师修为的人相助,檀越是否愿意让师兄助你?” 乐逾想笑却笑不出声,道:“有便宜自然要占!”蔺如侬笑得前仰后合,思悟只合十一礼,道:“请。” 乐逾朝公孙子丑叫道:“拿来!”公孙子丑仍如一块岩石,却把颀颀向他扔去。乐逾以无鞘的剑撑起身体,蔺如侬一扭身轻轻飘落他身前,十分妩媚,道:“你们寺内的宝塔,乐岛主一个男人去得,不晓得小女子一个女人去不去得?”思悟肃容道:“佛法面前,岂分男女。女檀越到此即是有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0 缘,去与不去请自便就是。” 这一行三人,为首的一个衣着洁净却破旧的中年僧人,当中是一身泥污,身材高大,步履蹒跚的男人,最后则是个婷婷袅袅的娇娘。 佛塔是一座圆塔,内里如一座中空的山。塔内左右两侧,竟是两壁佛窟,各有几十洞,每一洞中一座石雕莲台,莲台之上尽是如思悟一般的禅宗苦修僧。佛窟之间的石壁上浮雕纹饰,绘满壁画,又凿出许多放置灯烛的小洞。因那塔顶投下的日光只能照亮塔底十丈,日光不能及之处烛火摇曳,一众僧人样貌各异,都有一种庄严慈悲之色,双目闭合,不见不听身外事,默默诵经不止。 而佛塔天顶,留出一个圆洞,日光投入塔底对应的圆池,那池中几片荷叶浮在水上,荷叶间有一支红莲,一支白莲,皆含苞待放。日光照耀,莲池里的水澄澈空明,洁净如无物。莲茎犹如浮在空中,圆盖般的绿叶与红白花苞都朦胧如隔雾,亦真亦幻。 久闻金林禅寺有“双莲”,由禅宗高僧自天竺携来莲子种成,六十年一开落。莲花未开时一红一白,盛开则在弹指间转为金色。乐逾与蔺如侬都是江湖中博闻强识之辈,四目都投在那莲池莲花上,心中暗道:这就是那传说的莲花? 迟了片刻,才惊觉四面佛窟中一个个苦行僧修为都不可轻视,至少有三人已到小宗师巅峰。乐逾迈步走到莲池前日光下,隔着十丈莲池,那伸在水面上疏影薄雾的红白莲花苞后,一个布衣僧人结莲花座,两腿交叠,足心向上。 整座佛塔内高手无数,唯他一人风清月白,手中握一串数珠。那僧人隔着莲池抬起头来,乐逾与蔺如侬皆面露诧异。南楚宗师思憾大师是那思悟和尚的师兄,应该在半百之年,却因为他二十余岁就登上小宗师境界,又仅用三年,就成为宗师,至今容貌如三十余岁。 那僧人双眉平展,若是笑时嘴角上扬,该很可亲可喜。但他虽生有一双合该含笑的桃花眼,却有一种经历过悲苦的平淡,纵是微笑,也只剩悲悯。 乐逾与蔺如侬双亲之中都有一人已有宗师修为,当然不会为思憾大师年过五十犹不老而诧异,这二人所惊的,却是这思憾大师面上有长长一道伤痕,自左眼角到右嘴角,横穿鼻梁,破了他的相。那伤痕年深日久,已经长成白痕,看伤势却是由簪钗尖头那样的利器划出,划出时手还在颤抖。 是谁,伤得了宗师?对宗师而言,旁人只是蝼蚁,蝼蚁如何伤人?乐逾尚未出言,思憾大师慢慢道:“听思悟师弟说,乐檀越喜与人打赌。既然如此,我与檀越赌一局——我可以为檀越逼毒,取出至少两枚九星钉,恢复檀越八成功力。但乐檀越纵使恢复功力,在破除心魔,重归正道以前,也绝对走不出这座佛塔一步。” 乐逾语调更低沉,道:“原来南楚宗师也想困住乐某!”思憾只握住数珠,道:“那么乐檀越赌是不赌?” 乐逾将颀颀插在地上,手虽在抖,却将剑身一半插入地砖,负手环顾壁画上诸天神佛,禅宗诸位隐修高手,越看越是无所畏惧,长笑道:“自然要赌。” 第81章 思憾道:“好。”他声音慢而沉,这一声未落,乐逾忽觉身不由己,几股真气在他体外流转不休,如云一般将他抬高,不多时已升到空中。 禅宗一脉的真气自他经脉流入,又沿脉络运行。之前乐游原教他压制毒性在丹田,若有修为精深的人相助就可以驱毒。可后来毒性随真气运转扩散。如今思憾以宗师之力,将扩散到全身的毒性逐回丹田,真气反向游走,就如分筋错骨,将经脉骨骼肌理以薄刃一寸寸割裂崩开,再箍回一体。 蔺如侬面色几变,越变越差,乐逾周身颤抖,就连脸上都有细细的经络在皮肉下颤动,他整个人泛出一种淡淡青色,双眼紧闭,一言不发,只是咬牙切齿。 她目力极佳,自能看见,乐逾身上青气聚集的同时,膝盖与肩头自衣内闪现两点银光,便是两枚九星钉一圈一圈盘旋启出。终于“叮”地两声,两枚九星钉坠地。乐逾衣衫上肩膀膝盖处洇出两团血迹,那股支撑他的真气骤然散开,一阵劲风冲向周围诸人,蔺如侬以袖掩面。定下心来更是暗惊——一个个佛窟中的苦修僧都纹丝不动,衣袂都不曾被吹动一点。 就在此时,几股更强的真气向他身上冲去,如掌力一般拍在前胸后背,乐逾猛咳出声,嘴边沾上血丝。不是内伤吐血,而是咬牙强忍以致牙根渗出血。 圆塔内静得连吐息声都不可闻,唯有他的咳呕声在劲风中重重回荡。分筋错骨的痛苦过去,周身如火烧油沸,乐逾嘶吼出声,忽然一声巨响,托住他的真气如云散开,不知不觉,时辰已经入夜,月夜清辉照在莲叶花苞上,他由十余丈高的穹顶空中坠落莲池。本该掀起惊天波涛,池畔宗师置于膝头的左手抬起,拇指与中指指尖轻碰,水面上拂过几丝涟漪。乐逾这时才落入水中,只见头顶水波摇晃,池水倒映天色,漆黑澄澈,红白莲花苞投下朦胧几点倒影,池水自四面八方涌来,口鼻间气泡上浮,吐气越来越少,莲池波面如镜,一轮明月浮在池心,波澜不惊。 寻常莲池深不过半人高,这红白莲花的莲池却深可达丈余,池底连淤泥也没有,那莲花也没有根,茎梗浮在水中。乐逾沉到池底,汗水淋漓,体内余毒都随汗水流出,余下三枚九星钉又取出两枚。他在池中闭气,头发散在水中,如有所得,竟就在水下盘膝而坐。 他眼前又是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暗道,山道漆黑,不见尽头,这时前方却微微透出白光。前方狭路转折,出现一片圆场,地面是云母石一般雪白,场内白光一片,雾霭弥漫,唯有两张石台遥遥相对,远处石台上坐着一个身披鹤氅的男人,与他一般高大,也已是两鬓灰白。 那人恰是乐游原,乐逾身形不动,却一晃之间,已在乐游原对面石台上正坐。这两人皆是山岳一般伟岸雄峻的男人,肩宽背直,面容相仿,只是乐游原更有松下隐士的超逸风神。 两座石台浮上半空,地面上亮起纵横十九道光,交织成巨大的棋坪。这两人也不寒暄,分持黑白落子,那棋坪上纵横十九道共三百六十一个贯点,已经落下许多棋子,下到中盘,乐游原道:“世事如棋局,修为也如棋局,你身在局中,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无处可进,为何不退?” 乐逾心念一动,不追堂内挂着乐游原的手书,“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他道:“‘达能退步即神仙’?”乐游原颔首,乐逾道:“可惜我能进不能退。” 三年前首次小宗师之战,他为护心上的美人,使修为强进一步,不惜走上歧途邪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进那一步,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1 走火入魔,生出满心杀念,就再无法退回逍遥正道。他是为萧尚醴走火入魔,那心魔也窃取了萧尚醴的形貌。 禅宗思悟和尚试图渡他出苦海,要他抄经书平息戾气杀念,那心魔既然在他心里的幻境中化成萧尚醴的虚像,令他无法区分假萧尚醴与真萧尚醴,只要他连现世里对真正的萧尚醴的情丝都一并斩断,心魔就不攻自破。 乐游原道:“你为何不能退?”乐逾道:“我一旦动情,就入情劫。一入情劫,就因情生孽,起杀心,入魔道。我的心魔是所爱之人,不能割舍他,又怎么能消除心魔,回归正道。” 乐游原落下一枚白子,再问道:“你的心魔真的是你心中所爱之人?”他们二人身在空中,脚下棋盘宽广,棋子落地应当小若针尖,可那白子离手,越飞越大,落地已大如车轮。下到局中,先前局中本来就有的白棋顿时活过来,犹如一面面玄光镜,映出乐逾与萧尚醴相识以来的种种情景。 南海上初相会,嘉陵江的夜月,若非此时重现在眼前,乐逾几乎忘记三年前萧尚醴还有些许少年形貌,如今也不过才弱冠之年。一幕幕一回回,那小美人一次比一次出落得美艳,直至如今丰姿冶丽,如朝阳映照霜雪。 那些情景都消散,一个幻象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乐逾再一次见萧尚醴朱唇欲启,眼中含泪,却笑道:“原来你不是他。” 那幻象受惊,更是睁大一双晶莹的眸子,泪落成线。乐逾却以手指虚抹去幻象的泪水,道:“我到如今才分辨出来——真正的幼狸已经不会在我面前哭泣了。” 他离开楚宫之前几次,萧尚醴经受锥心之痛,却除开噩梦时眼角有一点湿痕,再也不曾落泪过。他往昔分明是受不了乐逾对他有一丝半点不好的,现在却连泪水都没有了。 萧尚醴的幻象随风散去,雾气散开,乐游原竟还坐在他对面石台上,了然道:“世人情到深时,难免生孽,于是把情等同于孽,为不生孽,宁愿舍弃情爱,实在矫枉过正。” 乐逾道:“我的心魔不是他,又是什么?” 乐游原道:“我且问你,《正趣经》的真意是什么?” 乐逾道:“真意旨在‘逍遥’二字。”乐游原道:“正是,若是一动情,一起杀念,就走上魔道就再不能退回正道,哪来的脸妄称逍遥。” 乐逾心中如遇霹雳惊雷,他的心魔——原来是他从不曾得到真逍遥。 他以为他已经得到逍遥,以为逍遥是不受拘束,行于尘世之外。只当一旦动情,就会沦入尘网。虽然对殷无效说过,“逍遥在心,又岂在身”,却没有真领悟到何谓身为心之形役。不知什么是真逍遥,才害怕失去逍遥,这害怕就成了心魔。却不知纵使身陷囹圄,心中有逍遥,便仍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于无穷。 乐逾道:“这才是‘逍遥游’。” 他心魔消解,心境变化,这幻境也随他心境而变。他衣袖一拂,棋坪骤然消失,石台越升越高,那白光一片的圆场竟渺小如一个白点,而他之前走迷宫一般转来转去,无休无止的漫长黑道,身在其中只觉得黑道狭隘,如在转圈,自高空向下俯瞰,才知迷宫路径竟组成阴阳鱼中的黑鱼,将白点抱拥在怀中。 而另一端他从未走过的另一片迷宫甬道如圆场一般闪烁白光,组成阴阳鱼中的白鱼,黑白二色交缠游动,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三年来将他困在一隅的迷宫竟化成巨大的太极在他二人脚下流转,生生不息。 乐逾年三十有余,前三十年知进,三十年后,今日始知退。乐游原贺道:“恭喜,不是我迟迟不助你破心魔,只是其中真意,亲身经历才能领会。若没有阴,就没有与之对应的阳,若没有黑,就没有与之对应的白。若没有邪,也就没有正。没有经历过不得逍遥的心魔,就不知何谓真逍遥。从此后,你应是进退自如,不拘正邪,从心所欲。” 乐逾道:“多谢。”又道:“我本以为自己十余岁时就已经领悟第一层‘逍遥游’,如今境界约在第三层‘养生主’与第四层‘人世间’之间,不想我还是妄自尊大了,原来直到今天,我才刚刚领悟第一层。” 乐氏一脉都是道家门人,《正趣经》也与《南华内篇》相照应,共分六层:第一层逍遥游、第二层齐物论、第三层养生主、第四层人间世、第五层德充符、第六层大宗师。 乐游原安抚道:“《正趣经》开篇就是逍遥游,也是逍遥游最难修成。得逍遥二字之后,若是因缘凑巧,其余诸层境界甚至可以在一弹指间领悟。” 乐逾却突然想起乐羡鱼昔日所言,“道在微尘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见我,看尘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云霞日月俱是我”。 此中语意暗合第二层齐物论,大即是小,万世即是须臾,万物均一,并无不同。他之前只当母亲已练至《正趣经》第五、六层,如今再估算,母亲天人五衰之时,《正趣经》只修到第二层,逝世之际,也不超越第三层。乐逾道:“修得第一层,已经足以登上世间所谓的宗师境界?” 这说法惊世骇俗,乐游原却心中通达,道:“的确如此。世人所谓的宗师境界,修完《正趣经》第一层就有可能达到。”他又一笑道:“你现在见到的我,已经在弥留之际。我与你相见,总共有四十九次。除开初次相见时你我年岁相当,有二十余次,我见到的是四十岁后的你指点年轻时的我,另外二十余次,则是已经避居海外的我指点年轻时的你。” 乐逾道:“你与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游原料到他有这一问,道:“你还记得初次相见,我曾说过,‘在这个世界,我是你的先祖;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你是我的先祖’——我并非随口一说,我不是此世之人,在你死后两千年,我是你的后人,却不知为何,来到两千二百年前,反倒成为你的祖先。” 他看向乐逾,道:“你曾说过,二十八岁的我,还没有写出《正趣经》。如今我四十八岁,可以告诉你,我方才留下的《正趣经》就是二十八岁时你转述给我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我的《正趣经》来自你,你的《正趣经》却是二百年前我传下的——” 他们二人的际遇首尾相扣,如阴阳鱼,又如一个圆环。那么这《正趣经》究竟来自何处,若练成第一层已有可能成为宗师,真正修满第六层,难不成要由凡人得道成仙? 《正趣经》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竟是凡人不可及的天机,可若要解其中奥秘,唯有真正修成最后一层。 乐逾与他有一份默契,道:“你要我尽力一试?”乐游原笑道:“你已经见到,谁叫我这一世到临终,不过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2 超脱出第四层‘人世间’,勉强进入第五层而已。我既然不成,只能靠你来试。” 他身影越来越淡,乐逾道:“我会为你,也为我自己一试。但我心中另有牵挂,不一定能成。” 却听乐游原道:“一试即可,岂能强求。”又觉有趣,道:“下一次就该轮到你来指点年轻时的我了……”话音落下,再不见人影。 这太虚幻境中只有乐逾一人盘膝而坐,石台太极都消失,周围归于虚无寂静。忽然又有光,与池中一轮圆月重合,那圆月恰映在他额头上。 直至月落日出,日光初升,池水清若无物,人在池中,如坐琉璃水晶之中。天光照耀,径直照在那高大男人的发顶,散乱的头发黑白夹杂,在水中无声垂落宽直双肩,不遮掩两道浓长的眉与闭合的双眼。日光又照在他额头与鼻梁,眼窝鼻侧落下阴影,相貌异常英俊深刻,锋锐之气有如宽而长的宝剑被投入寒潭之中涤去血迹尘埃。虽衣衫残破,但周身上下再寻不到一丝狼狈与戾气。 第82章 宗师静坐池畔,不动如山。池面这时水波晃动,池底的男人睁开双眼,浮上水面。外人不知乐逾经历了什么,见他再无暴戾之气,心魔破解,宗师的师弟僧人思悟都面露喜色。蔺如侬却是先讶后喜,在欢欣之际眼中闪过惊异,望向莲池,隐隐明白了什么。 ——却也就在这一夜之间,莲池内六十年一开红白莲花尚未开放,便已凋残。那红白莲花本来像早春时节的莲花,圆叶如翠盖浮在水面,茎叶青绿,朦朦胧胧之中,仿佛再过一日,两朵盈盈照水的花苞就能被晓风吹开一瓣。可一夜之间变成秋日残荷,茎叶衰败,未开的花苞也因太沉重,颓然坠落,扯得莲茎也弯折垂下,花苞尖顶浸入水面。 那莲花是宗师心血养成,大雨之际,思憾甚至会以内力护花,以免雨水打伤莲瓣。可此时此刻,他竟然无动于衷。莲花萎落,半是因为乐逾身上余毒随汗水渗出,半是因为……乐逾自查体内气脉,神情陡然一变。这位宗师面目如古井无波,双掌合十,缓缓道:“这位女檀越看出来了。” 蔺如侬惊疑之后,反而在此时拈出一把小锉刀,十指纤纤,吹着指甲道:“想不到乐岛主你恢复功力之后,还登上了伪宗师境界。让小女子猜测一番,乐岛主现在已经有望气之能了罢。” 江湖中最先有宗师,之后才又以宗师为界划出宗师以下的小宗师与宗师以上的大宗师。能让真气在周身经脉中运行,依照某种路径运转不止,形成经脉之外的气脉,气脉贯通,就可以称为小宗师。 成为宗师的标准则更虚无缥缈。江湖中流传宗师有无垢之体、不破之躯,无垢之体意味着宗师可以辟谷不食,体无污秽,竟连汗水都不生。不破之躯则意味着宗师以外的凡人不可能损伤宗师分毫。 无垢之体、不破之躯,固然神乎其神,但在真正知晓何谓宗师的诸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宗师真正异于凡人之处——全在“气象”二字。 “气”指气脉,又指气数。天地万物皆有气,望气者观山川云海之气可以知天数,观人之气可以知命数。宗师有望气之能,可以知天地气数,洞悉世事变迁,更能一眼望穿小宗师身上真气运行的气脉。 乐逾走出莲池不久,衣衫已经全干。他这次出水,只觉一切都不同了,声、色、嗅、味四感都比过往灵敏,能看清佛塔内哪些苦行僧已有小宗师修为,更能看清他们体内气脉里真气运行是顺是滞,是急是缓。也看出蔺如侬气脉凝滞,真气运行不畅。而一旁的宗师……乐逾看不见比他修为高深的宗师气脉,却能察觉到他身上隐隐的气息涌动。 蔺如侬也看向乐逾,她目力甚佳,却凝神定睛看了片刻才看出,乐逾眉心有一道淡淡痕迹,细若发丝,只比肤色略浅,像一丝光,实则是一缕气——一缕尚未成形的宗师之气! 所谓伪宗师境界,就是可以洞见小宗师身上的气脉,可以察觉到宗师身上的气象,却还没有能力看到天地运转的气数。登上伪宗师境界,不是一定能成为宗师,也有先入这一境,却在渡过这一境时行差踏错,以至于直接坠落到小宗师以下,修为尽失,重头再来的。 乐逾与她对看一眼,目光却锁在宗师身上,道:“为何有些小宗师可以直接晋升宗师,另一些人却要再经一重伪宗师境?” 思憾道:“据我所知,入伪宗师境的宗师只有女檀越的生父,师檀越一人而已。所以我曾设想,或许只有在成为宗师前,经历过伪宗师境这一关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大宗师。” 东吴宗师师怒衣有“血衣龙王”之称,以杀证道,杀孽过重,又怎么可能是曾经能够成为大宗师的人选? 蔺如侬尖锐一声笑,不以为然地拂鬓,道:“大师不好这样高看血衣龙王罢,在我来南楚前,师怒衣已经因为天人五衰,死在一个小宗师剑下。” 她言辞末尾极是激烈,似有无穷无尽的恨意。乐逾这才知道,东吴宗师居然已死,只是消息被水晶宫紧紧盖住,不露分毫。难怪蔺如侬一反常态,在面对萧尚醴与南楚江湖人士时将父亲抬出来用了两次。她本就倨傲邪恣,血衣龙王虽是她生父,却亲手杀她母亲,若师怒衣还在世,她要杀他,就绝不肯搬出他的名头自救。但他死后,能凭他的名头慑人就全是她的本事,他的名声给她用,也合该是师怒衣欠她的! 思憾纵然是宗师,也是外人,何德何能多言这对父女之事。他微垂眉眼,面对一片残荷,道:“所谓‘宗师气象’,乐檀越想必知道宗师的‘气’,那么对宗师的‘象’又知道多少?” 乐羡鱼与乐逾虽为母子,聚少离多。乐逾当时心境未经磨砺,她就是教,乐逾也无法领悟。 乐逾一扬臂,已拔出颀颀在掌中,缓缓道:“只知宗师之‘象’无非两类。” 蔺如侬陡然一惊,这佛塔之内,近百佛窟中一个个苦修僧竟都在此时颂起经来,一颗数珠被盘动的声音响起,十颗数珠被盘动的声音响起,上百颗数珠都被盘动,那些苦修僧闭目诵经,经文汇成洪流在这圆塔内盘旋升腾,这座佛塔犹如活过来一般,似是在不断旋转,天旋地转! 她头昏腹痛,向后倒去,却被思悟隔僧袍扶住,他虽有四十余岁,却仍避嫌,不敢冒犯这千娇百媚的女檀越,右掌虚抵蔺如侬后背,蔺如侬当下觉得一股内力自后心传来,她定心运气,抵御这浩浩荡荡的颂念声。 随颂念之声盘旋,佛塔之内越来越亮。宝光映亮宗师侧影,思憾道:“一类名为‘微妙’,一类名为‘通神’。” 乐逾一步步提剑前行,用蓬莱岛“渺沧海”身法,如踏波浪,每步都纵出丈余。他与思憾之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3 间距离只该有不到十丈,可却连行三十余步都走不到思憾面前! 乐逾道:“那么这是‘微妙’还是‘通神’!”他语声未落,剑已先出,剑出就是“神靡”一式,神靡遁响,鬼无逃形。一剑斩出,佛塔内劲气震荡,若是平常高塔,早已倾塌,瓦砾纷飞。可这佛塔内众僧吟颂,竟如有一层无形屏障,将剑气阻隔在佛窟外。 劲风吹得蔺如侬衣袂扬动,却连塔内雕刻壁画都一点不曾损毁。乐逾却借那一剑,劈得莲花茎叶碎为齑粉,碧绿粉末竟然扬上天去,抛洒成漫天粉尘,犹如一池莲花从来只是虚幻。 那粉尘泼散,又被涌起的池水冲开。水向四周扬起,泼洒塔内满地,飞溅开来沾湿蔺如侬裙摆。 乐逾却踏水而起,飞掠过莲池,十丈之距终于缩短,拍打空中的水波落下,颀颀剑锋刺穿水幕,剑尖一点直逼思憾眉心! 宗师并未睁眼,横贯他面庞上那道簪钗划出的白痕一动不动。 乐逾已逼到他面前,宗师坐地不移,他们之间的距离却骤然又拉开一丈! 水珠滴在思憾搭在膝头的右手掌,他五指下垂,掌心向外,赫然结成“与愿印”。 “释迦五印”是禅宗六能中最艰涩的绝技,五印中的“与愿印”意在佛法慈悲,愿予众生圆满心愿。结印之时,思憾掌心凭空生出一枝金莲,也是含苞待放,但片片花瓣如黄金锻造成极薄,凭众人眼力,那花瓣上竟连莲花纹络都丝缕入微,怯生生地在风中轻颤。 传闻金林寺有六十年一开,开始盛放为金莲的莲花,究竟是池中红白莲,还是暗指宗师“气”“象”中的“象”——此时幻象中的金莲? 蔺如侬旁观至此,已经知晓宗师在教他——与春雨阁顾三公子设下搜神计后,他势必要与北汉国师一战,思憾在教他如何与宗师一搏,不在陷入宗师之“象”的一刹那就落败。 乐逾掌中剑一滞,那金莲升起,他哂笑一声,迎上再出一剑。剑势如惊雷,莲花寸寸碎裂,整只花苞碎为粉末。颀颀已刺到思憾眼前,却又弹指间与思憾之间多出数尺之距! 在宗师的“象”中,远与近竟毫无差异。宗师不动,但乐逾耗尽内力也碰不到他。 那莲花的金粉飘荡空中,天花纷落,这时明明有数尺之距,金粉却落在乐逾身上,遮蔽他的双眼。 人若对一朵花动怒,举手之间就可以碾碎那花。他能斩多少莲花,“象”中自还有无穷无尽的莲花重生涌现。 眼前全是金碧光辉,宝光灿烂。他顿时后退,却不能再退!宝光最亮之处,竟又生出一枝金莲,仍是含苞娇态,与之前那枝全无区别! 思憾如一尊佛像,面无悲喜,举起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捻——这是“释迦五印”中的“说法印”,又名“转法轮印”,佛陀于鹿野苑中初转法轮说佛法时,右手手势正是结成这一手印。 一个指印自思憾食指上脱出,浮于空中,指纹清晰可见,贴在金莲花苞上,指纹与花瓣脉络融为一体。金光流动,忽然诵经之声在周围如狂浪一般一层层拍打来,那金莲仍是花苞未开放,却将他包裹入花中。 宗师之“象”中大与小也并无差异,金莲花苞内的莲台与穹顶与佛塔内一般大小。他立在黄金莲台上,穹顶极高,莲台状如莲蓬,一粒粒莲子如巨石浮起向他撞来。风声石影之中,乐逾挥剑要破这金莲之“象”,却无论如何破不开。 他剑下有万钧之力,斩开一层层花瓣,可每当金莲花苞外金光透入,那花瓣又无数次重生将花苞包裹如初。唯有花开他才可以脱身,可这幻象莲花就如人间的花,哪怕把人间的花都挖根碾碎烧成灰烬,也不能让这花遵循人意绽放。 人间莲花不出数十瓣,天上莲花不出数百瓣,佛国金莲却有千瓣以上,清净无染,光明自在,生生不绝。 乐逾已出“神靡”“神龙”“神鹰”三剑,可金黄花瓣一层层包合上来。他提剑四顾,已知宗师的“象”如莲花之内的小世界、小宇宙,远既是近,微小既是浩大。眼、耳、口、鼻所见所闻皆不能当真。既然陷入莲花中的世界,又能如何超脱? 莲花瓣内侧金光耀眼,显出一幅幅图画,与佛塔内壁画一模一样。 思憾以莲花为“象”,这壁画与莲花根源甚深。蓬莱岛是道家一脉,乐逾不曾精研禅宗典籍,但看得出图中所画是华严世界。佛说有三千大千世界,而十方如恒河沙一般数量的三千大千世界都归一位佛教化。人间所在的娑婆世界,便是从妙华光香水海上的大莲花之中生成,莲花中有二十重三千大千世界,娑婆世界仅是二十重世界中第十三重的小世界。这华严世界为释迦牟尼佛,即毗卢遮那佛的佛刹,文殊与普贤两位菩萨胁侍在左右。 毗卢舍那为光明普照之意,乐逾沉默看去,但见佛光照耀,宝相端庄,而在佛左侧的文殊菩萨却忽然手持利剑,向佛刺去! 他心中顿悟,闭目提剑,不见不闻不听,一剑刺出! 在他看不见之处,那一剑刺穿虚象,如割云断雾,巨大金莲被这一剑分割摧毁,再不存在,被束缚于金莲之中犹如幻梦一场。前一炷香他经历的种种在旁人眼中不曾出现过,蔺如侬与思悟不曾看见一枝金莲以千瓣花瓣将他重重裹住,不曾见到乐逾三次出剑,不曾见到乐逾与宗师间的距离几次如扩地缩地一般凭空改变,他们只见到乐逾纵身而出,对宗师刺出第一剑。 这一剑决然无比,至坚至锐!普天之下,当世唯他一人敢冒大不韪行这等悖逆狂妄之事,悟出这一剑,心如铁石,剑逼宗师! 宗师结“无畏印”,右臂上举于胸前。昔日佛曾以此印降服狂象,这一印意为只要能使众生心安,佛便无所畏惧。 剑在宗师前半寸停下,剑鸣声震佛塔,天地为之一静,诵经之声荡然无存,宗师仍合眼静坐。 思憾这才缓缓睁眼,先前乐逾对他出剑,摧毁金莲,使莲花碎为金粉,却不能令莲花开放。 此刻他手中一枝金莲,在这一剑之下,如在晓风晨露之中,花开一瓣,又是一瓣,层层叠叠,在宗师掌中盛放。 能让宗师也动容的一剑终于在这世间出现。 乐逾道:“象有‘微妙’‘通神’两种路子,你的象在莲华之中藏世界,走的是‘微妙’一路。” 思憾道:“是。”乐逾却察觉到他的“气”逐渐黯淡,方才连结三次手印,又成象引导乐逾去破,用尽最后的功力,他身上的“气”已如灯油将尽时的一点焰火,不知何时就要熄灭。 在他助乐逾驱毒取钉后,乐逾自莲池中爬起之时,思憾的师弟思过和尚还曾有欢喜神色,可如今他也察觉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面色苍白,悲恸之下,微微颤抖。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4 莲池一夜,乐逾之所以能这样顺利登上伪宗师境界,就是因为有一位宗师以毕生修为护持。否则入定之中,随时可能行差踏错。一池莲花残败,半是被乐逾体内余毒毒死,也半是因思憾将功力传入水中,涓涓如流,平缓无波,却足以使莲花被那内力震得茎叶内断。 世间从未有传功之事,思憾的功力只能助乐逾进入更深一层的入定,无法传递给乐逾。往昔曾有过宗师试图死前转赠一身功力给人,因修为差距过大结局惨烈。人体就如器皿,宗师能承受那么多内力,是因为宗师的经脉根骨随内力增加也被锤炼得精钢陨铁一般。若是将一身修为塞给他人,就如同强迫一只瓷杯盛下江海之水,即使只传部分,得到功力之人也会被强横内力崩断经脉。 曾有修为相仿的两位宗师传功成功,但一传一受之间内力虚耗极大,传功之人传出十成功力,接受之人也只能得到三成,且传功之人功力尽失,可能危及性命。这就是为何西越剑花小筑主人沈淮海的“仙人抚顶”是江湖中前所未有的法门,它能令接受者接下传功之人给出的部分功力,长留体内,那部分内力只足够让接受之人发出一两招,但每一招出手之时威力都如宗师在使用那些招式。 第83章 乐逾道:“你身为宗师,为什么要不计代价地帮我?” 思憾道:“北汉国师成宗师后,使周朝覆灭,世间陷入三灾之中的刀兵劫。唯有金莲盛开,这劫难才能逐渐消弭。而檀越正是使莲花盛开之人。” 乐逾眉头一压,眼中俱是讥诮,大笑道:“所以宗师就日日足不出塔,诵经念佛,只待金莲花开,众生苦厄自解?正如昔日琉璃王出兵攻打释迦族,佛说一切皆是因果,所以不救释迦族。宗师是佛门弟子,也认为世间刀兵劫是世人自己的因果报应,坐视不理三十年,宁愿等三十年后乐某前来,再将救世大任托付给乐某?” 他所言是《法句经》中琉璃王与释迦族故事,释迦牟尼佛是释迦族人。琉璃王是王子时与释迦族有旧怨,故而成为王以后出兵四次攻打释迦族的王都迦吡罗卫城。目犍连尊者有意相救释迦族,佛却说世人有七苦,神佛也救不得。只能任由琉璃王屠戮千万人。 乐逾嘲讽他高高在上,如一尊佛,说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却明知北汉国师拨乱天数使周朝提早覆灭,天下大乱,也不出手搭救世人。 思憾面无愠色,道:“贫僧何德何能,与我佛相提并论。”解开袈裟,竟极为骇人。衣下袒露出的不是肌体血肉,胸前一片枯黑,人皮贴着胸骨深深凹陷下去,那枯黑之中隐约可见一处剑伤。 他不曾做释迦牟尼佛,而是做了那满腔怜悯要救世人,费尽心血,却只落得一场空的目犍连尊者。思悟宣一声佛号,移开头不忍看。蔺如侬惊骇沉思,南楚思憾大师虽然活着,却已经在重伤下苟延残喘数十年,如枯木死尸,难怪南楚宗师数十年不出佛塔一步。可是谁又能重伤一位宗师到这个地步?唯有宗师之中第一人,那位北汉国师。 思憾不曾做高高在上的神佛,数十年前他就与北汉国师一战,却惨败于舒国师手中。之后枯坐塔中,一步不出,静静守着一池莲花,待到莲花盛放,天选之人出现,世间劫难消弭。 乐逾道:“是乐某有眼无珠。” 他此前从未称过一声大师,如今却真正生出敬意。思憾摇头道:“乐檀越不必如此。北汉国师有大气象,以天下为棋,灭檀越机缘;我偏居一隅,只能以自身为棋,助檀越得一线生机。”又远远看向蔺如侬,道:“三十年前贫僧与舒国师都已经成为宗师,不曾经过‘宗师伪境’,那时已知无缘于大宗师。但师檀越得天独厚,进入‘宗师伪境’,有望成为大宗师。奈何舒国师得断天君相助,早得天命,以致最终师檀越大宗师之路折断,从‘宗师伪境’被打回小宗师,心魔再难挽回,疯狂之中亲手杀妻,造下杀孽无数。” 原来北汉国师对乐逾的筹谋不是他第一次要逆天而为,他早就逆天而行过,强行斩断过一个人的大宗师机缘!蔺如侬美目一挑,半是杀气,半是妩媚,道:“小女子还管他有没有原因?他杀了我娘亲,杀了就是杀了。” 她是决不原谅的性子,思憾也不再多言。要说的都已说完,乐逾要与舒效尹为敌,即使人人认定乐逾是天选之人,也绝非易事。三十年前,如今可止小儿夜啼的血衣龙王也曾是“天选之人”,却被当时已登上宗师位的舒效尹打落尸山血海之中。纵然成了宗师,也是以杀证道,宗师中最不堪的一种。 思憾耗尽一身功力,助乐逾取钉驱毒,进入宗师伪境。功力散去,心脉再护不住,也再化不出宗师幻象。他掌中莲花已空,却望向空无一物的指掌,轻问道:“乐檀越当时一剑,可有名字?” 乐逾眼前浮现幻象之中,文殊持剑,道:“‘文殊’。” 他已经可以望气,就见思憾头上隐隐的气如蜡烛燃尽,一线烟散去。思憾抬起眼望了一眼蔺如侬,看的是她,又分明不是她。只是对一个榴红留仙裙的娇艳女子,忆起多年前另一个娇蛮女子的银红衫裙。 蔺如侬之母,师怒衣之妻,昔日的“桃花扇”薛歌扇与那银红衫裙的女子同出东吴婵娟门。回想当年,思憾原是佛门俗家弟子,游历江湖到二十五岁,才一夜之间,决意剃度出家。那女子与他纠缠数年,几次三番阻挠。她手上常持一只摇铃,红玉琢成,叮叮清鸣,铃声却名为“杜鹃啼血”。 在他剃度那日,她独自闯上山来,也如杜鹃啼血,死在他怀里。那日大雨滂沱,她临死前拔下发簪狠狠刺入他脸颊,血顺着簪身涌流。他抓着她的手,让那发簪尖头横割过整张脸,她哭哭笑笑,道:“你要渡众生……我来生偏要化作‘一阐提’……永不能成佛,我看你如何渡我!” 众生皆能解脱,唯有“一阐提”断灭善根,不能渡化。那一日的大雨又淋在他身上,思憾面上却一派平静。三十年后的宗师和当日大雨中剃度的年轻僧人化为一体,道:“若乐檀越日后真成为宗师,请记住今日事,以苍生为重。”又轻轻道:“我怜世人,三毒七苦。”就此与世长辞。 就在此时,佛塔内十层佛窟中,一个个面如槁木,身如石雕的苦行僧转动念珠的手都停顿下来,如风吹沙堆,许多尘埃落下。曾随思憾围困北汉国师的苦行僧都负伤在身,本就是不死不活地强撑着,今日得见金莲开放,知晓劫难将被消弭,再无挂碍,随思憾齐齐坐化。佛塔内灯烛骤然灭了大半,思悟已经流了满面泪水。 乐逾对宗师遗骨拱手一拜,却是晚辈见尊长之拜。思悟出家之人,本应不被生死所扰,拭去泪水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5 ,道:“贫僧着相了。” 却听此时塔外钟声长鸣,佛塔由金林禅寺十八僧人把守,一个英俊沉静的白衣僧人走入塔内,正是宗师首徒忍善。忍善道:“师父,有一干江湖中人得知蓬莱岛主在此,已经围在山下……”猛地抬头,才见到思憾大师圆寂,又张口四顾,佛窟内一众师叔伯都已经再没有半分生气。 思憾大师如他的父亲,二十年来对他悉心教养,忍善周身一震,神色惨变,道:“师叔……”望向思悟,如要落泪,却又忍住了闭目默念经文,面上无喜无悲。 他曾意气风发,要传佛法,救众生,如今却如枯木死灰。乐逾道:“他们说什么?”忍善垂首道:“他们说,乐岛主走火入魔,已是邪魔外道。若宗师愿意以慈悲心教化,就将乐岛主留在寺内。只是断不能放乐岛主出寺,以免……贻害无穷。” 乐逾抚剑道:“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贻害无穷。”一提颀颀,纵身踏步出塔而去。蔺如侬妩媚一笑,扶着腰婷婷袅袅走出佛塔,打了个唿哨。 金林寺半山已被团团围住,一众南楚江湖人士手扣兵刃,严阵以待。不见人来,只见山道松林中雀鸟惊飞,一道剑光凛冽,反映日光,夺人而来。 那一剑之力,逼得两径松木拦腰而断,轰然倒地。江湖人士纷纷躲闪,却都不约而同颈上寒冷,发丝被剑气所断。 一剑东来,不知倒了几个人,震碎多少肝胆。却听一声佛号,思悟立在一棵松树上,袈裟僧鞋,慈眉善目,道:“乐檀越手下留情。” 颀颀被乐逾握在掌中,乐逾道:“思悟大师,江湖传言乐某已入魔道,大师以为是真是假?” 思悟恳切道:“乐檀越的《正趣经》心法已到超凡脱俗的境界,哪里有一丝戾气?” 那些江湖人士脸色铁青,持兵刃的手背筋脉暴出,却无一人敢越众上前。乐逾旁若无人,纵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谓豪杰?我败诸位,兵不血刃!”反手一提颀颀,只听马蹄声疾来,为首一匹白马上坐着一个红裙的娇艳女子,正是蔺如侬。一双凝脂般的玉手上缠着胭脂长鞭,又牵另一段缰绳,挽另一匹骏马。两匹马一前一后踏来,她策马冲开一众江湖人士,美目斜乜,道:“不管岛主是不是魔头,小女子这妖女可是要走了!” 乐逾传声道:“蔺大美人不再与乐某同行一程?”蔺如侬一扬手,将那缰绳抛开,娇笑数声,道:“那要看乐岛主下一步要去的,和小女子想的,是不是同一处了!” 众人忌惮戒备,却见乐逾踏众人头顶,以渺沧海步法纵出,马蹄下激起烟尘,他如踏浪与那骏马同行,挽住缰绳,烈马长嘶一声,要将他甩开,却被他驯服,两匹马上,一男一女,女子娇艳,男人高大,宛然一对璧人,在痛快笑声之中相偕远去,偶有“西越”“剑花小筑”的只言片语传出。 这一日,南楚江湖人尽皆知,蓬莱岛主与胭脂龙女一人一骑同出金林寺,并辔入西越。 楚宫之中,萧尚醴将写满乐逾动向的密报压在掌下,道:“他与那妖女……并辔同行?” 他咽喉未愈,嗓音低柔之中兼有几分沙哑,语气却有如寒冰。乐逾与那妖女……她既然能来宫中救他,又与他朝夕相处,并辔同游……萧尚醴一阵头痛,手指按上侧额。额带与常服一色深紫,带上只缀白玉,他的手指与白玉一色。指尖煞白,已经血气不足。此次楚越之战,西越虽然已经求和,对他而言却只是开始。议和之后,西越君臣懈怠,文恬武嬉,萧尚醴却已经在筹谋如何将西越彻底收入囊中。 萧尚醴只道:若我不是一国之君,只是一个皇子,或是……也是一个粗野的江湖人,此次与他同行的就是我。可这般念头也就是弹指间一个念头,他生在天家,最厌恶江湖事。命令垂拱司时时刻刻打探那人的动向呈上,心中为乐逾担忧,又对那妖女生出嫉妒,在人前却不可露出分毫,只显得神色冰冷。 七日后,西越国都建兴。建兴城外,五水环绕。南楚都城锦京不过是城外有江,西越建兴城却是半座城临水而建。 城南一段渠水上画船如织,白日繁华,入夜更是十倍百倍的繁华。富贵者船头有一根灯柱,柱上扎着彩绢,又以鎏金鎏银的薄片制成飞禽走兽、花草楼阁悬挂,称为“船幛”。日光之下,耀眼无比,入夜之后,灯柱上灯笼点亮,船幛也被映得通明,夜色流水之中,有豪奢世家将十船并头成一圈,搭木板相连,船上宴席歌舞,通宵达旦,船幛也聚成一圈,光彩夺目。 有一艘船散落在外,船幛悬着七重的仙宫楼阁,凭栏靠着一位美人,一身越国装扮,手握团扇,纱裙四五层叠穿,却薄如蝉翼,迎风欲举,足上一双翘头金丝履。听得身后步声,她回眸笑道:“乐岛主刚刚好来看看罢,这芍药妆与我,到底相衬不相衬呢?” 这几日正逢建兴城的芍药花节,都中男女鬓边都簪花,更时兴芍药妆。以红绡剪成芍药花瓣贴额,洒上金银粉,再以绿绡剪成长叶贴在眉尾,又在嘴角两侧用金银箔点上笑靥。 都中女子洗面洗下的都是红绿绡金银粉,渠水之中日日飘绡浮粉,奢靡至此,叫人浑然不觉三个月前,南楚东吴连盟还曾挥兵南下,直逼建兴。 蔺如侬微微仰面,真是月下灯下,要用芍药芙蓉比拟的一张脸,这大美人要人夸她美貌,乐逾怎会不如她心愿?当即谑道:“‘步步香飞金丝履,盈盈扇掩珊瑚唇。欲题芍药诗不成,可怜颜色无比方。’”却是称她作芍药妆,真如芍药花,叫人题诗都题不得,因为她的美貌已经是无可比拟。 蔺如侬一怔,听乐逾声音低缓,引古人之诗,却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赤诚一片。他这样赞她,她才惊觉她最想听的是另一个男人的称赞,却绝不可能从那无情郎口中听到。她骤然生恨,语气仍是百媚千娇,道:“乐岛主把小女子夸成这样,不怕你那小美人楚国天子发怒,又醋海生波了呀?” 乐逾还在欣赏她的容貌,道:“他若愿意在我身边,我每日时时刻刻这样夸他。”蔺如侬嗤笑道:“乐岛主的小美人呀,可是一国之君。他想要的是整个中原,西越吴国,怕有一日都会到他手心里去罢。”她目光一厉,又有几分邪气,道:“小女子倒真有几分欣赏他了。既不愿放开皇位,又不要放过情郎,明知是强求,偏偏要强求。换了是我,心上人要走,也是恨不得把他废掉武功,锁在身边的。” 乐逾看向船灯外,远处波心冷月,思及萧尚醴不语时的容颜。幼狸极重仪态,绝不会大闹,再不悦也只是独坐无言,等人去哄。知道自己与这蔺大美人同行,想必又要一言不发,而一言不发之时想必既眸中含恨又分外美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6 艳。乐逾道:“锁得住是他的本事,能脱身是我的本事。我不愿他伤心,却只能各凭本事。” —————— 你静咬牙切齿:他和那个妖女在一起?别找我! 第84章 次日,船在建兴城郊停泊,两人换船骑马,踏春般放马比肩慢行。两径花树渐多,多半是桃花,一片深,一片浅,春雨过后,飞花扑面,一瓣桃花扑在蔺如侬面颊上,她笑语嫣然,摘下桃花,就在马上启唇唱起吴语小调,歌喉婉转,吐字娇柔。她这般自娱自歌,旁人看来,却是色相明艳已至极处。 行到桃花林中,蔺如侬神色一动,歌声戛然而止。她歌声停下,才听见辘辘车声。竟有一架马车开来,车上没有驾车的人,马车却兀自前行,两匹青骢马拉车,在这乐逾与蔺如侬马头前十丈停下,显然有极精妙的机关驾驭马匹,让那马车自走自停。 乐逾与蔺如侬入西越以来,见惯宝马香车,马车上都镶嵌七宝,漆制图样,此时二人眼前的马车虽机关精巧,却只是一辆普通人家女眷所乘的油壁青车,车檐下左右各挂一盏灯笼,一只香囊。灯笼陈旧,画几枝桃花。香囊颜色尽褪,只留几分天长日久的余香。 看那马车灯盏香囊,乘车前来之人应是女子,且是一位才女,可乐逾却感到车内隐隐有宗师之“气”。思憾大师的气如深潭无波,车中之人的气却如涓流绵延不绝。 待到马车停下,车内传出一个低沉友善的男声,道:“这位姑娘歌声极好,怎么不唱了,是被我所打扰?” 一只手掀开车帘,有人低头弯腰走下,身量高大,自那精巧的油壁香车中现身,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青衫磊落,纶巾鹤氅,抬起头来,面容俊朗,可周身衣衫半新不旧,该是个风神超然的奇男子,却难掩落拓萧索之意。 他周身并无多余饰品,右手却戴一枚红宝指环。指环纤小,只能套在男人的小指上,还叫人暗觉不伦不类。乐逾与蔺如侬至此明了,眼前之人想必是西越宗师沈淮海,他所乘之车,所戴指环,也必定是他已故妻子谢箴的遗物。天下皆知,狂花居士沈淮海是痴情之人,妻子逝后,独自悼亡二十年。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 蔺如侬当着乐逾叫过他沈老头,此时却笑盈盈道:“我先前还说是谁,原来是沈世叔。哎呀,世叔怎么这样子见外?” 沈淮海有趣道:“久不出门,不知何时多了个世侄女。听闻胭脂龙女目下无尘,怎么唯独给我这老朽几分薄面?” 蔺如侬柔声道:“沈世叔是痴情的男人,小女子平生总高看痴情的男人一眼。”沈淮海略一颔首,又看向乐逾道:“这位想必是乐岛主。十七年前,我与前代岛主,也就是令堂,曾有过一面之缘。” 乐逾下马道:“乐某尚未拜见沈居士,沈居士就主动赐见,就是因为与家母的一面之缘?” 沈淮海悠然道:“我今日会见乐岛主,自然不全因为旧日与令堂的一面之缘。”他这才正视乐逾,沈淮海本就是个俊逸伟丈夫,只是气质消沉,此刻扬唇一笑,无形中自有一身宗师风范,道:“乐岛主与我门下劣徒有龃龉,原本晚辈的事该由晚辈自行处理,但我只有这一个嫡传徒儿,从小偏爱他,他与旁人有恩怨,我自然要护短。——乐岛主纵然有将来的天选大宗师之命,也需先过我这一关。” 乐逾却锋芒毕露,道:“幸何如之!” 蔺如侬见这阵势,料到乐逾和沈淮海必定要交手。乐逾自出楚宫起,就注定要在两位宗师手下磨砺,最后与北汉宗师一战。她一打马将赤骥调开,定下神来作壁上观。 沈淮海望向颀颀,笑道:“此剑原在剑冢之中,排名第五,长三尺六寸,宽二寸三分。既长且宽,非丈夫不能持。” 乐逾利目扫过他空空的手,道:“‘辞梦’也曾是一柄好剑。”沈淮海眉峰压下,道:“‘曾是’?” 乐逾道:“昔日‘辞梦’还在沈居士手中,沈居士剑心还在时,它曾算得上是一柄好剑。” 蔺如侬一听,在一旁马背上发出一串银铃笑声,宝剑落到庸人手里就不能再称好剑,乐逾此言竟是意指“辞梦”给了闻人照花,便算不得好剑,哪怕仍留在沈淮海手上,沈淮海剑心已失,也不能算好剑。连闻人照花并沈淮海一同刺了。 “辞梦”本是沈淮海的佩剑,他妻子逝世,剑心顿毁,此后再不能握剑,这一直是他胸中一大怅然事。沈淮海毫无难堪之色,负手道:“我确实不是真正的剑客,既如此,但请乐岛主一试‘重花狱阵’。” 三年前初次小宗师之战,乐逾已见过剑花小筑年轻弟子所布下的狂花狱阵,当即掌中按剑,耳畔留意,却不闻还有什么人靠近。沈淮海回忆旧事般一笑,负在身后的双手松开,道:“真正的‘重花狱阵’本就应该只有一个人。” 他轻袍缓带而来,不再多看乐逾,此时右手拂袖,更是意态潇洒,行云流水一般,可就在一拂袖之间,不到百分之一弹指,千分之一弹指,乐逾已陷入他的“象”中。 剑花小筑外桃花成林,早春时节方圆数里枝头都是桃花,落英铺地,人行花树之中,犹如踩在柔腻的红粉香云上。 而此时万树桃花枝头如绢似绡的花瓣都涌入布衣袖中,四面八方皆是粉云红雾,那男人袖手一挥,剑花小筑外的桃花铺天盖压来,不断盘旋涌动。花瓣成千上万,如雪片斜飘,层层叠叠,天被绯红花瓣聚集成花云遮蔽,地面山丘江流悉数不见,唯有一片桃花铺成的万丈平原,乐逾目光锐利,竭力看清那“象”中变化,却无法凭双目分辨,只觉得花瓣变成胭脂微尘,微尘又飘满天上地下,整个人间都在狂花乱花之中,猩红乱卷,绯红飘洒,淡红纷扬。 他的“象”——竟是万丈红尘。 乐逾按剑不动,桃花纷纷落下,无穷无尽,正如人生苦短,却要在无尽红尘中沉浮辗转,怎能不令人悲恸交集,如鲠在喉? 乐逾眼前都是茫茫重叠的绯红花影,仿佛紧闭双目那繁花也能侵入眼里心中。软红十丈已经能束缚住人,叫人肝肠寸断,何况红尘千万丈。挣脱不得,逃离不开。人在花中,每一瓣飞花都如利刃,轻易划破衣衫,在他面颊手臂留下血痕,却直到片刻之后才渐渐觉痛。他有两臂一剑,却不能阻挡千片万片飞花,不多时已因数道血痕细伤而显得狼狈。 蔺如侬美目微睁,面露骇色。沈淮海有意让她看见重花狱阵万丈红尘之象,就如平地升起一个风卷乱花的世界。十丈以内,乐逾身影都被花影掩住,十丈之外,蔺如侬手按长鞭,偶有一片飞花飞出阵中,她良久才觉手背隐隐刺痛,再看时已被割出几道细细血痕。沈淮海却坐下,芳草地如绿茵氈,车后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7 跟随来两个绯衣幼徒,一头一尾端来一张简易桌案,轻轻摆在他身前,桌案上已有宣纸与镇纸,另一侧的木盒中打开便是笔墨。他竟席地而坐,舒展长臂,就在重花狱阵外缓缓提笔。 阵内忽而割裂一道剑光,蔺如侬立即向沈淮海看去,宗师却只是手腕一顿,纸上洇开一点墨,自语笑道:“仅此而已?”他饱蘸浓墨,落笔之时不费吹灰,随手涂抹,阵中已是浓云蔽日风起云涌,蔺如侬心中一寒,这就是宗师之力? 她父亲以杀证道为天所弃,思憾遭北汉国师击败,重伤不愈,苟延残喘数十年,宗师之力都被舒效尹压制。前任蓬莱岛主乐羡鱼宗师之力虽未受损,但已如彗星陨落。当今世上除舒效尹以外,能昭显宗师之能的仅剩沈淮海。他虽也进入天人五衰,但时日尚浅,还不曾损伤功力。一旦施展起来,内力涌流如天河垂地,瀑布倒泄,无穷无尽,在那宗师之“象”中将乐逾束缚住。 蔺如侬虽只旁观,却也心神被摄,银牙紧咬。沈淮海因痛失所爱痛不欲生,反而一举成为宗师,宗师之“象”也是无边无际的红尘。越是情重痴情之人越无法承担他的“象”。 同样是动摇人的心神,他却不像“琴狂”那样蓄意扰乱人心绪,蔺如侬不言不动,心思早已如电转,金林禅寺武艺素来以“微妙庄严”著称,思憾大师如风中残烛,他的宗师之“象”仅能容入乐逾,再无力多让一个蔺如侬进入。沈淮海之“象”却令她真切见识到何谓剑花小筑之“风雅悲怆”。 剑花小筑武学由沈淮海一人所整理创立,以风雅冠绝江湖。身法名唤“飞袖妨花”,指法名为“潇湘剑指”,掌法也是“小重恨掌”,施展起来无不是飞袖渺渺,如幻如梦。蔺如侬昔日见剑花小筑弟子出招,优柔矫揉有余,不过是风雅漂亮的花架子,何曾见什么悲怆。江湖中人也多半如此想,所以把剑花小筑的宗师排在四大宗师之末。如今得见沈淮海的“象”,蔺如侬才知晓,此人确是惊才绝艳,天纵之资,可惜门下弟子,哪怕是唯一一个亲传弟子闻人照花都只得三分真传,注定他身后,剑花小筑一脉后继无人。 他的“象”有名士之风,哀而不怨,悲而不伤,伤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正如万丈红尘本身。之所以使人悲怆,不是他有意如此,而是观者见这浩浩红尘,知道自己身在红尘内,只能被红尘所伤,不能自拔,所以心生悲怆。 蔺如侬心道:乐逾在红尘万丈中,如何脱身?——他与她同为红尘痴男女,若我在这红尘万丈之中,又该如何脱身?反复思度,竟一时心神受损,气血翻腾。 宗师之“象”是宗师之力与心念交融而成,唯有宗师有这样深厚的修为,可以如神仙一般从心所欲造出境界。 沈淮海的“重花狱阵”就是他的“象”,乐逾被束在重花狱阵之中,沈淮海却在作画。蔺如侬冷眼看去,才见他画的是一个女子,想必是他亡妻谢箴。 沈淮海与他亡妻之事常被人提起,江湖中近乎人尽皆知。沈淮海自幼有神童之名,十岁当席作《建兴赋》,咏西越国都建兴之繁华,四座皆惊。西越国主不理政事,却是一位书画双绝的才子,亲自召见丞相幼子,一席对答,国君对其父恨恨叹息:吾子与汝子比,真如猪狗。寡人虽是国君,却不如丞相。虽说这位国君常有惊世骇俗的荒唐之语,这一句无心快语还是惊得丞相伏首请罪。此后建兴城人尽皆知,“安得廿载为天子,不及沈氏有神童。” 西越国君几度吩咐丞相,汝子不可轻易择妻,待几位帝姬长成,必由寡人赐一个天作之合。他与谢箴就是当年的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却因谢箴双十年华就早逝,天下见过淮海居士这昔日才子的人多,见过那故事中的佳人的人寥寥无几。 蔺如侬有意停目,画上女子只得一个侧面,沈淮海握笔在纸上描摹,每一笔画都在同时与乐逾搏斗,他心中却是一片爱妻面容。谢箴小字娥真,娥真曾再三叮嘱他,“郎若画我,需画侧面”。因她额与鼻生得最好,常将青丝低挽,露出光洁额头与瑶鼻。 他与她本非武林中人,他与娥真都生在距江湖最远处,他是西越丞相府中幼子,父亲与高祖都是丞相,她则是西越太后还是王后时亲自养在身边的同胞小妹。 生在最荣华富贵处,却都天性不爱荣华,只求布衣草庐。这二人心意相通,成婚后拜别国君长姐与父母,离开钟鸣鼎食王侯之家,一同隐居。遣散奴仆,亲手建成几间屋舍容身,便是最初的“剑花小筑”。“剑”是沈淮海所携“辞梦”,“花”则是谢箴衣箱中笔墨,她华服少,笔墨纸砚多,有“簪花女史”之号,一是擅画折枝花,二是一手簪花小楷冠绝当世,可称女书圣。 那三年间粗茶淡饭,却有桌上琴剑,箱中笔墨相伴,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实是神仙眷侣,他一生中仅得的极乐。 沈淮海顾念往事,心中平和宁静,那“象”也连绵不绝,无懈可击,只如一片片含刀锋的轻盈花瓣,要将人割得遍体鳞伤。“象”即是宗师之心,乐逾能破金莲幻象,也是因他悟出“文殊”一剑,使宗师震动,心境动摇,被他攻破。如今沈淮海的“象”是红尘,乐逾剑道是有情之道,人是多情之人,既然是多情人,又能如何脱出红尘? 沈淮海查探阵中种种变动,却见乐逾与他隔无数乱花的幻“象”席地而坐,剑横在两膝之上,已在入定,飞花不能接近他身侧半寸。沈淮海皱眉道:“‘清心咒’?”又一笑,有几分疲倦,道:“竟试图借‘清心咒’暂时忘情,拾金林禅寺牙慧,了无新意。……我且看你,要如何忘情。” 若能忘情,不再是痴男怨女,自然能从这红尘“象”中脱身而出。沈淮海以重花狱阵困住乐逾,却一直不曾再加攻击,此时与乐逾一人阵内,一人阵外已成僵局,这才提腕落下一笔。 阵内顿时大变,狂花席卷,聚成一条额生独角、头角峥嵘的绯红巨蟒。落地之时那地面都震动,巨蟒仰首摆尾,每一瓣花皆是一片鳞片,周身有千万片鳞片,裂口大张,怒目向乐逾游去。 那巨蟒缠住乐逾,重花狱阵阵内剑光闪烁,残花四散。沈淮海桌前小像已画成,却再不能动笔。手腕犹如石雕,系有千钧重,凌空悬腕,笔尖犹如被无形架住,无论如何落不到纸上。 蔺如侬心跳如雷,不由自主上前走近重花狱阵。巨蟒盘旋将乐逾围住,要将他生生扼死,却忌惮颀颀锋利,每当剑光一闪,便嘶声退后半寸,庞大身躯围绕成圈滚动不止。沈淮海手腕不动,却能感受乐逾每次出剑,目光温柔对着谢箴,分神道:“还不够……” 那万片花瓣结成的巨蟒张口向乐逾咬去,蛇尾横扫,与颀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8 颀相撞,那花瓣蛇鳞便散开,又立即再次聚集。千钧一发之际,阵外忽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音散乱,极是匆忙,乐逾突然抬眉睁眼—— 一匹白马冲进桃花林,白马上一袭绯衣,正是闻人照花,乌发松散,满面焦急之色,叫道:“师尊……” 一滴墨自笔尖垂落,点在谢箴面颊上,洇湿小像。沈淮海痛惜地闭目,笔落纸上,却如早已料到,不再出手反转局势,静坐以待尘埃落定。 而阵中乐逾骤然出剑,剑锋不向那巨蟒,而是手腕疾转反向阵中深处刺去! 沈淮海的阵,既是他的“象”,他的“象”是红尘。人在万丈红尘中如何能忘情?造成这“象”的宗师都不能忘情,还在红尘内受折磨,又怎会要求入阵之人非用“忘情”来脱身?乐逾从不认为要脱身必须忘情——只是装成误解这“象”,使宗师放松,宗师心念松懈的那一刹那,就是破阵的最佳时机。 而要破红尘,自然要投身到红尘最深处。 不入世,如何出世?颀颀向阵心刺去,巨蟒被他抛在身后,狂啸嘶鸣,向他背后咬去,那一剑还是刺出了——颀颀的剑光陡然大盛,原本雪亮剑光能照亮数尺,如今却是数丈,光芒暴涨,所经之处繁花堆积而成的红尘如重重织锦被快剑割断。 那一剑割裂红尘。万丈红尘,敌不过三尺青锋。 最奇最险最惊骇的却是,他明明向阵中出剑,那一剑刺入阵中,进入阵心的半截剑竟凭空消失,阵边缘如一道水晶墙,而那消失的半截剑如水波折射一般自阵外刺出,堪堪停在沈淮海身前! 沈淮海一抬袖,万花消散,云淡风轻。乐逾站在阵边举剑向他,阵却不复存在,蔺如侬犹手按长鞭独立,闻人照花已下马,长发散乱,绯衣乌发。白马在日暮中长嘶,乐逾这一番入阵,竟不知不觉已经消磨数个时辰,到了暮色四合时分。 三十丈内,地面还是碧草如裀,不说满地残花,连几点桃花花瓣都寻不见。沈淮海看向面前一张被一滴浓墨染污梦中容颜的小像,伸出手来,轻轻拂拭,眼中全是眷恋痛惜。 那年娥真有孕两月,王后疼惜小妹,本就不解她为何独爱清贫,知道她有孕在身,更是非要她入宫诊脉养胎,不许她再由着性子布衣茶饭地度日。谢箴唯有从长姐之命入宫,回来之时却遇到嫉妒沈淮海的一个在北汉军中任职的小宗师,被他以指法点中心脉,顿时母子双亡,护卫随侍也无一人生还。沈淮海为她报仇,仇可报,人却再换不回。他把研习武艺视为兴趣,却机缘巧合,轻易成为小宗师,引来无数嫉恨仇怨。妻子因此丧命,他却又在悲痛之中心死而成为宗师。上天对他,究竟是厚爱有加还是故意折磨? 他对谢箴许诺过,同生共死,为不让她在泉下久等,报仇之后,他甚至想要以身相殉。可谢箴的长姐,教养她长大的王后却亲自来访,屈膝恳求,要他出任国师,广收世家子弟为弟子。因为西越文弱,不得不对北汉称臣,常受侮辱,若非沈淮海自己修为不俗,那暗算谢箴的小宗师在北汉军中任职,西越要追究责任、擒下凶徒难于登天。但北汉重视武学,若西越国中有宗师,至少可以挽回几分国体颜面。 沈淮海心头一冷,国事早就不堪问了。当年的王后,后来的太后追先王而去,西越的这一任君主,比之前任更是无能。西越醉于笙歌繁华,浑然不觉大厦将倾。 他拂袖起身,道:“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乐逾道:“‘文殊’。”沈淮海沉吟片刻,笑道:“好一个‘文殊’。”又道:“你是如何猜到破阵之法的?” 乐逾道:“我入思憾大师的‘象’中,一朵莲花内可以装下世界,可见小即是大;纵身十次都越不过数丈距离,可见近即是远。在宗师之‘象’里每位宗师有自己定下的规律,沈居士自己都不能忘情,自然不会以‘忘情’为破阵的条件。乐某斗胆一试,破红尘的路径或许就藏在红尘最深处。” 第85章 沈淮海闻言又是一笑,乐逾对宗师之“象”在懂与不懂之间。当今宗师之中,若说悟性,沈淮海只怕比那位北汉国师还略胜半筹,否则怎能凭一本心法残卷自行悟道,由一推出十,不曾拜师,仅凭自学便成为小宗师。 他无意藏私,一一道来:“想必你知道,宗师之‘象’有‘微妙’与‘通神’两种。如思憾一般,一朵花中藏世界,芥子里做道场,走的是‘小’这一路,称为‘微妙’。而与之相反,呼风唤雨,排山倒海,如我一般,造出万丈红尘,求‘大’气象大阵仗,便称为‘通神’。” “‘微妙’与‘通神’差别不在小与大上,这两种‘象’构造之法本就不同。你们尚没有宗师修为,构造之法多说无益。对破阵之人而言,最大的差别就是,‘微妙’的关键在‘法’,如你所说,思憾‘象’中‘小即是大’‘近即是远’,都是宗师定下的‘法’。” “而‘通神’这一路重在‘阵眼’,就如我阵是红尘,阵眼在红尘深处,你能猜出阵眼,攻向阵心,已有了三成胜算。” 无论乐逾、蔺如侬,还是闻人照花都知道西越宗师没有妄言一个字,确是三成胜算。今日乐逾能破阵而出,全因沈淮海无心取他性命,重花狱阵困他却不杀他,沈淮海耗费内力,只为让他在得观“微妙”一路的“金莲幻象”后,再一观“通神”一路“重花狱阵”,也就是“万丈红尘”的万千变化。 乐逾突然想起蓬莱岛上母亲昔日的一幅海岳图卷,卷旁有她亲笔题字,字与字间剑气纵横,有时全无字形,只留字意。从字形辨不出是哪个字,却偏偏一眼即认得出是哪个字。 那是她离开蓬莱岛前的手迹,她那时似乎又破瓶颈,信笔书成,“落笔万丈惊海岳,纸上时有烟霞卷。我居蓬莱乾坤惯,敢希神妙入毫巅。” 乐逾道:“修‘通神’一路也能再入‘微妙’?” 沈淮海道:“这正是我还要提点你的,‘微妙’可以与‘通神’兼修,先修‘通神’再入‘微妙’,或先修‘微妙’再入‘通神’。然而在将一路融会贯通以前,无法引入另一路。我所知的众宗师中,水晶宫主与我都先修‘通神’,因为‘微妙’需要日以继夜之功,‘通神’却可以一日千里。我在三年前试过以‘通神’入‘微妙’不成,就不再多试,据我所知,水晶宫师宫主也不曾成功入‘微妙’。思憾与前岛主羡鱼夫人都是先修‘微妙’,思憾败在北汉国师手下后一直不出金林禅寺,想必是内伤不愈,只能精研‘微妙’,无力再入‘通神’。但前岛主……”他疏朗一笑,道:“既然乐岛主主动问我可否兼修,多半有迹象说明令堂已由‘微妙’入‘通神’。若宗师中有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49 人能兼有两路,那人不是北汉宗师就是令堂。令堂已经兼有两路,想来北汉国师也是如此。乐岛主要与他一战,就应知道,你与他为敌,胜算有多低。” 乐逾将剑插在地上,握剑道:“既然乐某胜算微乎及微,沈居士为何助我?”沈淮海看向踉跄上前的弟子,神色柔和几分,道:“我的徒儿认为乐岛主是天选大宗师,我不这样以为。但乐岛主身上确实有某种……天命。”他的弟子两次瞒着他参与围攻蓬莱岛主,他知晓时天人五衰已经到来,恐怕只剩一、二年时日。于是前来见蓬莱岛主,让他一见宗师之“象”中的“通神”,以此抹平爱徒与这难缠之人的纠葛。 至于多耗功力,让胭脂龙女也见到“重花狱阵”,固然是因她资质过人,若潜心武学,未尝不能自立一派门户。另一方面,也是因她一声“世叔”,一句执拗决绝的“小女子平生总高看痴情人一眼”,叫沈淮海知道她也是个痴儿。所谓是英雄,识英雄,才更重英雄;她痴情,才识得旁人痴情,更看重痴情人。沈淮海也因此愿意指点她一二。 沈淮海看向桌上小像,抚摸尾指上亡妻戒指,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间他将谢箴的一颦一笑反复忆起千百遍,时日越长,越该忘的反而在心头刻得越深。娥真入宫那日,请求车马多等片刻,为多画一幅海棠图留在小筑中陪伴夫君。图边又以簪花小楷题字打趣,道是“妾去一二日,郎可伴花眠”,要他伴海棠花图入睡,也好略减相思之苦。可那一别竟然成为永别,她只要他耐心等待一二日,他却已茕茕独立,等了一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他研成“仙人抚顶”之术,令身无武功之人都能在小宗师佼佼者面前自保,虽出手后三个月仍会经脉尽断,但其中有三个月,便是有生机在,只要他心中看重之人及时回到剑花小筑,三个月内,他定能再想出什么方法为那人续命。 但不料……他的徒儿竟愿为他一死。沈淮海以为闻人照花求他为他灌入内力,只是为日后自保,所以思虑之后还是应允,却不料闻人照花竟是,心如铁石,要以自己一命断蓬莱岛主的大宗师机缘,指望命定成为大宗师之人被封住武功,修为散尽,再也成不了大宗师,就能扭转沈淮海的天人五衰,使他逃过一劫。 闻人照花此时心乱如麻,他重伤回剑花小筑,师尊为他疗伤,已知来龙去脉,今日听师弟说师尊独自出门,就知道是要与蓬莱岛主一会……但江湖传言蓬莱岛主武功恢复,得南楚宗师思憾大师舍命襄助,不知修为已到了哪一步。 他唯恐师尊会如南楚宗师一般……与蓬莱岛主会晤后就耗尽功力而死,内伤未愈就挥退一众师弟,匆匆骑上坐骑“快雪”,疾驰至此,此生从未这样焦急悔愧过。 一路颠簸,黑发散落,绯衣纷乱,面色苍白,唇上还有带血的牙印……再没有昔日那面如好女的静雅忧悒贵公子仪态,连辞梦剑都没有带在身上,一人一马赶来,足下所踏还是室内所穿的薄底丝履。踏在雨后的茵茵碧草上,不久那软底已湿。 闻人照花在沈淮海面前跪下,嘴唇微动,却不知能说什么,哑声再道:“师尊……弟子……”心中只觉自己一无是处,只会为师尊增添烦恼,他天赋亦高,却无心习武,拜在沈淮海门下是奉父母之命,自第一次见这位师尊起,就心生孺慕,日久天长,孺慕变成……有悖人伦之情。他胸中痛楚难以言喻,如同被剖开心,又灌入烈酒,不由得闭上双目,只怕泪水滴落。 沈淮海望他发顶,那一日他失去此生唯一挚爱与未出世的孩儿,却收下今生唯一一个嫡传弟子。从此之后视他如亲生子嗣,悉心教养,在他十二岁就将“辞梦剑”赠与这小徒儿。他还记得赠剑之时,这小徒比剑高不了多少,肌肤白嫩,却双颊绯红,喜色不敢太露,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问,师尊,弟子及冠之时能像师尊一样高大么? 如今在暮色夕照下,绯衣如血,他的弟子早已及冠长大,俊美如玉人,建兴城中都称他琢玉郎君,性情温顺,仪表出众,无一处不好,却脸色憔悴,眼睫间闪闪烁烁,都是泪光。 他已动用一次“仙人抚顶”,沈淮海却一时之间找不到使他体内留存的内力不伤经脉地散去的方法,他忽地心中一空,又是自嘲,我想为娥真寻一线生机,却断送了弟子性命。 闻人照花双目紧闭,不敢看向师尊,师尊喜洁又重仪态,自己现下衣衫不整,若是师尊眼中有失望神色……却不料一只手抚上他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小花儿……” 闻人照花胸中一震,整个人都在颤抖,不必睁眼也知泪水收不住,如露珠般一颗颗滚落膝下碧草上。手腕却被一只惯翻文本,指腹有茧的大手握住,一声脆响,那只胭脂玉环碎裂坠地。闻人照花的心也如琉璃四碎,他疾声道:“师尊不要!”却为时已晚,只觉周身经脉一阵剧痛,沈淮海已收回他留在他体内的内力。 ——若能轻易收回,师尊怎会还花费心机寻觅其他方法?径直收回内力,无异于承受自己发出的全力一击。一连几个时辰支撑“重花狱阵”已经大大损耗沈淮海的内力,再受自己一击,他嘴角立即溢出血丝。乐逾凭望气之术看去,只见沈淮海身上潮汐般流动不止的气顿时一滞,竟如一刹那间浩荡江海被冰封冻住,大半气机断绝,只余几线微弱气息运转。 闻人照花匆忙起身要扶他,沈淮海却挥手要他不必惊慌,反手以素帕拭去血迹,自评道:“真是自作自受。” 他缓慢将画坏的小像收起,放入怀中。又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掷给乐逾,道:“乐岛主体内所留最后一枚九星钉可以此法取出。‘九星钉’归乐岛主所有,用法尽在这卷帛书中。”又评蔺如侬道:“要是你能放下心中那口气,来日宗师之中,必有你一席之地。”蔺如侬娇艳含笑,鼻中轻嗤一声。沈淮海不再多言,转身走上那油壁车。背影虽伟岸,却步伐迟缓,有寥落之意。闻人照花立在原地,神色如死去一般,眼中再无神采。不多时,一个幼徒在车窗听得吩咐,上前恭敬传话,师尊请大师兄上车同坐。闻人照花这才慢慢登车,见沈淮海不能正坐,高大身躯略靠着扶手,不敢触碰他,唯有迫切低声道:“师尊……还好么?”沈淮海体内气息已乱,勉力安抚徒儿道:“无妨。”闭目养神,任机关启动,油壁车自行归去。 乐蔺二人默然目送,马车轮压着一径落花远去。蔺如侬眼见身侧一瓣飞花落下,玉指轻轻一夹,已将那花瓣夹在指间,拈花而笑,美目流盼,道:“便是如此了?” 乐逾也对她道:“便是如此。”闻人照花对师尊的痴恋……沈淮海是当局者迷,还是故作不知,都与旁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0 人无关。乐逾与蔺如侬,闻人照花与沈淮海,就如沈淮海的“象”万丈红尘,红尘之中,都是痴人,都有一身冤孽。 蔺如侬自语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与乐逾同行至此,也该告一段落。她身孕已近四个月,应当回归东吴,不会再与乐逾跋涉北上。她又斜乜乐逾一眼,妩媚地以指掠鬓,犹如当年裸露一足,叱一声“当心”,却反手打出珠花一般,道:“我倒真想亲眼瞧见近两百年来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冒武林大不韪的犯上之战。虽然这一战,多半是你的亡命之战。但是,万一——” 万一乐逾冒犯北汉国师而不死……蔺如侬以手指绕骏马缰绳,道:“乐岛主晓得我为什么陪你走这一遭?” 乐逾望入她眼中,道:“乐某想来,大美人是为了腹中女儿。”蔺如侬微微一笑,温柔抚腹,道:“乐岛主果然是个明白人。”她早在入楚宫前就定下这主意,否则不会要乐逾为腹中女婴起名,让这未出世的孩子与蓬莱岛的渊源再深一层。 蔺如侬不能看她长大,生下这孩子后,她有一件事必须去做。蔺如侬脆声笑道:“前些时候我说过,师怒衣已经被人杀了,乐岛主却不问我谁杀了他,看来也已经被你猜着了。” 江湖中与师怒衣有仇的人多,敢报仇也能报仇的不足一掌之数。让蔺如侬如此伤神,多半是岑暮寒杀了师怒衣。可师怒衣即使天人五衰到来衰弱至极,也是宗师之身,没有理由被小宗师所杀,其中必有内情。岑暮寒的师父死在他手上,岑暮寒因此第一次与蔺如侬决裂,或许师怒衣壮年时杀妻逐女,人之将死,终于决意做一次慈父,用一死了结杀岑暮寒之师的旧债。但那又有什么用? 蔺如侬轻易道:“岑郎杀了师怒衣,我就要杀岑郎。——我恨不得亲手取师怒衣性命,但只有我杀得,旁人杀他就是与我为敌。岑郎杀他就是负了我。他既然负了我,我心里头就负气,天下大多数女人遇到我这样子的事,身为母亲,或许咽得下这一口气,先把孩子养大,我却不要这样。我一生负气到底,没有一次忍气吞声过,这次若不杀岑郎,我每一日都被气恨煎熬,生不如死。所以还是趁早杀了岑郎的好,可杀了他我却也不能独活,这样一来,这孩子注定一生下来就父母双亡。” 她虽爱这未出世的孩子,却绝不会为这孩子委曲求全。说到此处,忽然嗤笑一声,道:“乐岛主,我这样的女人算不得好母亲。我记得乐岛主的娘亲也早早抛下你去求她的宗师之道,这么多年来……你恨过她么?” 乐逾闭眼片刻,想起他母亲,道:“我母亲与蔺大美人一样,若要她待我长大再去求宗师之道,待我长大的每一日对她而言都生不如死。世间对女子苛刻,对做母亲的女人更苛刻。她是我母亲,但在是我母亲以前,她先是乐羡鱼。世人说她任性,我却盼她任性才好。” 蔺如侬轻轻一笑,扬声道:“乐岛主既然晓得我是为我未来的女儿筹谋,就与我击掌为约。”她举起一只手,正色道:“日后我的女儿要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乐岛主可会护她?” 乐逾与她一击掌:“乐某就是她的依靠。” 蔺如侬眼波转动,又道:“若她被我或岑郎,甚至师怒衣的仇家寻仇,乐岛主能否护她周全?” 一声脆响,这二人又一击掌,乐逾目光锐利,神色却悠然,道:“包她毫发无伤。” 蔺如侬妩媚地步步紧逼,道:“若我的女儿是与我一样的妖女,离经叛道,千夫所指,惹下仇怨孽债无数,到那时乐岛主还会一如既往,护着她么?” 乐逾神情并不郑重,蔺如侬却知他一字千钧,言出必行,道:“护她到底。” 蔺如侬灿然一笑,她身怀有孕,舍身犯险,就是为腹中女儿有求于乐逾,又绝不愿拖欠乐逾。就如昔日小宗师之会,乐逾放她一马,她就以入楚宫相救回报。这孩子要托付给乐逾,她就陪他出南楚,入东吴,并辔千里,拜访两位宗师。 击掌之约已成,蔺如侬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容貌已不如初见时娇美,在这日光下、桃林中却是神采飞扬,衣裙上乌发上落几瓣桃花,人面桃花交映,明艳夺目,娇声道:“这一回作别,乐岛主不死,我也会死,想起来也是后会无期了。乐岛主,你与我,平生都没有逊于人之处。皇图霸业,江湖声名,庸俗透顶,对你我而言不值一哂。想要的只有一个‘情’字,偏偏情路坎坷,岁月艰险,蹉跎至今,你未娶,我未嫁。可我至今不悔,想来你也不悔。” 她与乐逾相识数年,这一两个月中可说是同经几番生死也不为过。此时分道扬镳,却无半分留恋。蔺如侬先要走,听乐逾叫一声“蔺美人”,那声音低沉醇厚,对她道:“美人此去需珍重。”她含笑拍马向东吴徐行,乐逾调转马头向北汉,就此分别,渐行渐远。出得桃花林,乐逾隐约听见她的马蹄声平缓,人又曼声唱起东吴小调,不由抬眉一笑,在她杳杳的歌声中纵马远去。 第86章 四月二日,南楚东吴准许西越求和,各索取金帛财物无数。东吴以金帛赏赐群臣,南楚却在萧尚醴授意下,以此犒赏三军,用西越的求和金备下武器粮草,以待下一次伐越。 五月七日,田弥弥寄给兄长吴帝的书信得到回复,若南楚一年后再伐越,将是独力完成,东吴置之不理即可。若是伐越不成,东吴不受牵连,若是伐越成功,则东吴不出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南楚赠送的西越边境七城。 楚吴盟约中田弥弥出力最大,此时延庆宫内廷都已经由楚吴两国的世家贵女充任女官。早在田弥弥嫁入楚宫之初,就向兄长请求,她孤身远嫁,举目无亲,必定感到寂寞,请兄长准许吴国官宦之家的女儿作为公主近侍陪伴她入楚三年,三年后她会送这些女子归国。 如今第一批公主近侍早已归国,由田弥弥在其中斡旋,又说动兄长,为不辞艰难陪伴过她的女子赐婚。吴国之中闺阁内流传一种说法,楚宫延秦公主为楚后的内廷更胜吴国皇后的内廷,若能入楚宫陪伴公主数年,言行气度都远超一般世家女子,得延秦长公主看重,更是必定能嫁得佳婿。 数年韬光养晦,田弥弥在无形中织出一张丝线巨网,能够悄然无声地略微引导两国局势。这一日延庆宫中,萧尚醴与她对弈,田弥弥持子笑道:“恕臣妾直言,陛下要将西越收入囊中易,要在收西越后再谋取东吴,恐怕不易。” 萧尚醴落下一子,以手指推入腹地,杀死一片白棋,分心淡淡道:“那便要看皇后是否全力襄助了。” 田弥弥见他烦躁,唇边含笑,心中却一叹,她自然知道这位陛下所为何事。——垂拱司已失去乐逾下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1 落一个半月,自他离开东吴都城起就再未听闻他的踪迹。垂拱司在南楚或者能无孔不入,但乐逾一入其余三国,除非他主动露出行迹,就好像河流于海,风雨入林,哪里能再被辨认出来。 但天下江湖中的佼佼者都已屏息凝神,谁能不知蓬莱岛主会去哪里?东吴血衣龙王已死,南楚思憾大师、西越淮海居士,他的下一个去处势必是天阙——去见宗师之首,陆地神仙,北汉国师! 锦京城的垂拱令顾府内,两个红裙侍女正磨墨调色供顾三公子作画。藤衣一身葡萄紫衣裙,乌发高绾,玉白耳垂上左右各一点珍珠,抱缇缃静坐。那女婴肤白如牛乳,一双美目眼皮虽浅,却眼珠漆黑,赫然是藤衣的轮廓。颈间一只金项圈,金不值钱,混了别的东西打,轻薄坚硬,却通体镂空成空心圆环,细丝绕成蝙蝠葡萄,透出那空心项圈填的一颗颗珍珠,满圈滚动,一碰便发出轻响,却是蓬莱岛赠给未来儿媳的一岁礼。 他眼睛本就不好,此时更眯着眼尽力去看,仍把掌上明珠画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小脸犹如一只雪白的落苏。藤衣却并无半点不悦,漆黑的双瞳直直往向顾三公子。 乐逾所赠的金项圈太过精巧,难以描摹,顾三蓦地轻笑,停笔道:“如今满江湖都翘首以待他乐岛主这场风雨。蓬莱岛主每入江湖必生风波,却不知道这场风波如何生。” 藤衣冷脆道:“能如何生,依我看,一剑杀上天阙就是。”顾三叹道:“若无‘搜神计’,他倒是可以一剑杀上天阙,但有‘搜神’一事在,他这一战,就必须要先造一份声势。” 藤衣秀美微蹙,道:“声势?”顾三摇摇晃晃走上前,手指轻轻抚过爱女脸颊,道:“声势绝不能逊于其母当年。” 蓬莱岛主每离蓬莱必起江湖风波,前代岛主乐羡鱼昔日有“剑仙”之誉。三十年前,她一个十七岁的孤女,独下江南,扁舟载酒,在嘉陵江与鉴湖上泛舟一月,不携酒具,摘荷花荷叶为酒杯,三战三捷,又诛杀名满江南的刺客三人。事后沉酒于湖中,鉴湖中数万芙蓉鲤大醉三日,肚皮银鳞白中透粉,直染得那一年满湖粉红,犹如一湖红泪。 江湖志记叙此事,只道“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四年后,产下一子,约战北汉国师,北汉国师之剑是当世第一的名剑“太阿”。乐羡鱼刻字于秦州与北汉交界处的百丈山壁上,道是:“将以纤纤剑,与君试太阿。” 从秦州入北汉,从北汉腹地进国都梁城,若走最短的路径需渡河,河流水势险急,一旬只有两条船。却有北汉船工赌咒发誓,那日见一个南人装束的女子在岸边独行,他要招揽那女子上船,却见那女子回首一笑,拔下发簪,变成佩剑,投剑入河,身轻如白羽,御剑破浪而去。江湖就此传闻四起,称纤纤剑在她手中可大可小,可簪可剑。一剑能分江河,也能御飞剑乘风,如天上剑仙。 乐逾却至今毫无下落,直至十日后,五月十七。 五月十七是北汉太神节,也是国师生辰。他生在这一日,与神同日降生,于是成为国师后每一年生辰,国师都会自天阙出关。心中有所求的北汉子民不远千里三拜九叩到天阙之下,在夜间放飞写上心愿的孔明灯,只求那灯飞得足够高,让国师取灯一阅,得国师垂顾。 这一日,天阙依旧高万丈,不可攀登。山峰乌黑,阙顶巨柱都是玄铁所铸,若云层散开,月光普照,可以看见阙顶一层银白,乍一看只觉是薄云,入夜才见得出是高处极寒积下的冰雪。 日暮时分,冰雪被暮色映成金黄。暮光照上一个男人侧影,年约三十五六,一身深色袍服,腰带金饰,又悬长刀。刀是“烛九阴”,佩刀的男人身量高大,神色中有种沉郁之色,却更为沉稳,通身气势引而不发,已到小宗师的巅峰,正是如今代师执掌磨剑堂的谈崖刀。 他身后跟两名魁梧的磨剑堂武士,箭袖皮靴,背长弓箭囊,威武不凡却对他恭敬。谈崖刀手抚佩刀,只见天阙底亮起几点微光,像是人群逐渐密集,却因天色尚未全黑,不敢先放孔明灯。谈崖刀以北汉语道:“师尊已起,点火。”又向西侧看去,道:“去请瑶光郡主,今日师尊生辰,她若想出冰室看看,便随她。” 一个武士横臂于胸前,应喏去了。瑶光姬被罚禁闭五年,在通天塔冰室之中,不见天日。每日有人为她送衣食,她却从不与人多言。在这四面雪洞之中,没有床榻,桌椅皆为冰块,只有她一人一剑。她却甘之如饴,不行出一步。 一炷香后,天阙点灯。天阙自半山起每隔十尺就有一个火把,每隔五丈就有一层武士巡视的石台。都在险峻之处,唯有飞鸟猿猴可以往来,人非武功绝顶不能登顶。武士来往其间,也是靠高处放下铁索悬梯供人攀援。而此时点灯,数百武士张弓如月,箭头点燃,以火箭射中火把点染山壁上奇险处的灯。 天阙就如此一层层亮起,山下百姓呼喝,一阵阵狂欢,数不清的孔明灯缓缓升起。数不尽的光点升上,却有一个光点大出其余数倍,且升得飞快,竟是用牛皮制成,大有数尺,其上所写不是细密的北汉文,而是一个斗大的汉字。 墨意淋漓,张狂至极,笔力透过牛皮,只有一个字——杀! 谈崖刀喝道:“射!”几名武士立即张弓,目光如鹰,数箭齐发。火箭刺破孔明灯,孔明灯摇摇欲坠,油脂溢出,瞬间变成一团烈焰坠落。 可更多一式一样的飞灯升起,四面八方飞来,其上的字越发狂妄,字形各不相同,连字成句,竟是杀杀杀杀杀杀杀——一连七个同一手笔的杀字!字形越来越狂,越来越草—— 一份一个月后,六月十七杀宗师帖! 乐逾若只约战宗师,战便战了,这一战不能震动天下。唯有他扬言杀宗师,才能使江湖起风雷,人心耸动,千万人议论。 谈崖刀瞳孔收紧,武士低声问:“代堂主?”正在此时,他身侧一暗,有人拾级而上,履险地如平地,挡住火光。那身影纤长,素衣白履,不再着华服,不再簪宝石,仍披一领艳极寒极的五色孔雀裘。夜色火光映得她不似世间人物,绝色绝世,在这夜色火光之中凌寒独立。 谈崖刀明知她闭关数年,修为必然提升,却看不出她提升到哪一步,只道:“瑶光,许久不见。”她却凝视飞起的杀字孔明灯,道:“蓬莱岛主?” 谈崖刀颔首,瑶光姬竟展颜一笑。那灯飞过头顶,只怕已升到师尊眼前。 这二人抬目看,武士与平民也都仰头望,此刻十余只孔明灯升高,环绕天阙,笔走龙蛇,剑气弥漫,杀意贯空,漫天飞字,犹如从天上压来,却是“谁”“言”“宗”“师”“不”“可”“杀”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2 ,“天”“阙”“之”“上”“杀”“神”“仙”! 正在此时,云中最高不可攀处,在铜柱顶上铜鹤旁的宗师伸手如摘星般摘下一只孔明灯,杀意扑面,舒效尹一声哂笑,道:“有趣。”笔下杀意能放能收,挥洒自如,乐氏此子已有《正趣经》第一层修为。一股无形之力自他方圆数尺散开,漫天孔明灯都被震裂,星落如雨——宗师应战。 第87章 一月之间,北汉梁城外各国江湖人物聚集,齐观这场犯上逆宗师之战。 萧尚醴得到明鉴司禀报,只是闭目。片刻召来宦官,道:“太后今日安好?”那宦官恭顺道:“太后殿下玉体安,今日在仙寿宫礼佛。” 萧尚醴独自乘辇前去,玄衣弁冠,不动不言,庄严肃穆,令侍从太监都心生畏惧。他在佛殿外仰望,大殿庄严宏大,香烟缭绕,宦官宫女随侍,他道:“不许跟。”两列侍人恭顺垂首,他一人上前,太后的侍女见他,大惊失色,却不敢发声,匍匐一地。侍女怀中沾着朝露的柳枝鲜花也纷纷落下,跌落在侍女白纱银丝的披帛上。 侍女俯首膝行退出,萧尚醴缓缓走到母亲身后。太后闭目合十,一身素白衣裳襟前相交处如白鹤安睡时羽翼交叠,跪在蒲团上,一尊金塑大佛像前。佛面淡漠悲悯,低垂眉目,唇角向下,不忍看世人。 萧尚醴望向母亲背影,太后素衣之外,又罩一件素纱褝衣,衣如蝉翼,如纱如雾,又在同一色中织出繁花,当中是昙花团纹,四角织琼花,衣缘为莲瓣。她如笼在轻烟之中,后颈肌肤也细腻得如蒙白纱。 她乌发低挽,并无余饰,仅以玉环与丝带束发,可三千黑发中已有几丝银白。她已经听见幼子身上双佩的珠玉轻轻碰撞,今日视朝,萧尚醴着弁服,玄裳革带,玄色纱衣。这对母子虽容颜相似,都是人间殊丽,衣裳却一白一黑,人也一跪一立。 萧尚醴既然穿弁服,就是一国之尊,岂能跪拜神佛。他望向佛面,人如一尊玉雕美人,面上无欲无情,问道:“母亲一世礼佛,神佛却不曾庇护母亲。如今儿子已经是国君,母亲已经是太后,还有什么需要求佛?” 太后平静谦恭道:“求佛求的是来世,求佛时,我不是什么太后。”萧尚醴闻言心中一刺,他平生只有两件憾事,一件是他与乐逾,另一件就是没能早些醒悟与君父相争,以致母亲多受这些年苦楚。但万般不幸,也万般幸,他如今已得大位,萧尚醴低低道:“母亲有任何要求,对儿子直言就是。” 太后避而不答,面庞上显出怜惜心痛之色,柔声道:“醴儿……你心里难受,也可以尽管对母亲直言。”她的幼子从不示弱,连在神佛面前也不愿屈膝,她在佛前从来忘记自己是帝女、是宠妃、是太后,萧尚醴却不愿忘记自己是谁,因此痛苦不堪。每次入佛殿,都是到了他心中有如冰炭相搏,痛楚难当的时刻。萧尚醴轻轻道:“母亲,他要约战北汉国师。”太后惊诧抬头,见萧尚醴端丽的面容上露出憔悴,仅这十字,就如耗尽他所有自持。 萧尚醴自嘲哂笑,如在说旁人,轻轻道:“自从知道‘搜神’起,我就知道他必会去与北汉国师一战,而一旦约战宗师,就凶多吉少。但儿子却要衡量,他死他活,对大楚都是一件好事:他死则南楚再无江湖逆贼,他活则北汉国师身败名裂,宗师再不能成传奇。” 他胸中煎熬,却不能外露,犹如被利刃凌迟心肝,只道:“母亲,儿子比世上任何人都想亲赴北汉,纵使不能劝回他,我也想再见他一面,最后一面……可攻越大计已定,两年之内我绝不能离开锦京,就连分心再多想他一刻,对谁说一说我心中有他……都不能。我是君王,君王无情,母亲——” 太后玉手颤抖,将他搂在怀中,反复喃喃道:“醴儿,醴儿……”她解救不了他,神佛解救不了他,她只能眼睁睁看她最爱的幼子日复一日受这煎心之苦,忽地悲从中来,为何她会曾想要她的儿子成为楚帝?先是尚酏,再是醴儿,若她的儿子只做安乐皇子,尚酏可以开他的辟雍学宫,醴儿可以……或者可以随蓬莱岛主去。她痛惜道:“都是母亲的错。” 萧尚醴至此却镇定下来,反握住母亲的手,声调渐冷,道:“这是儿子的命,不是世上任何人的错。既是命中注定,有多少灾劫,都让它来,寡人担得起。” 六月十七,天阙方圆数十里大雪三日有余。时已六月,天阙虽是北地,也应入夏。但自宗师应战起,一日比一日天寒。三日前,竟降下大雪。附近几个城镇各国江湖人物云集,因骤然严寒,几日下来皮货都卖光了,许多人纵是踏雪跋涉也要到天阙之下观战。 这日自天色初明,天阙下风雪交加,苦等攀爬的江湖人有些连小宗师修为都没有,穿厚袍、披斗篷抵挡苦寒,到峰下已被大风吹得不能再近前。七成人见北汉国师能逆转节气季候,使六月大雪,心生畏惧,纷纷撤退。余者就在山峰下林木繁密之处分别驻扎,名门大派的弟子更设立营帐,点燃火堆取暖。 大雪夹在风中,迷了众人眼睛,苦等一个早晨却不见蓬莱岛主到。及至午间,旭日高升,将这冰雪世界映得雪亮,强光穿透山林,遥遥见一个人影自峰下攀登而来。 那光亮刺目,众人都看不清人影身法,猜是蓬莱岛主,但见过蓬莱岛主之人少,众人只觉这来者高大之处颇似北人,皮袍皮帽,一身北汉装束,也不见有佩剑,肩上扛了一根东西,后面又拖着小山似的巨物。那身影仍健硕迅捷,行动一步数丈,可见修为不俗。不由都暗暗提心,只当他是北汉高手。 待他走近,才有眼力出色的人看清,他肩上担的竟是长而宽的剑,大雪天里,剑光更是清亮——是天下闻名的剑冢长剑“颀颀”!山客打扮的男人是谁不言而喻。 那人将皮帽一脱,年约而立,英伟异常,黑发间已有三四成风霜之色,叫人乍一看分不清是白发还是黑发上夹杂霜雪。他在小宗师时就已经不畏寒暑,如今更是不畏冷热,这一身北客装扮只为入乡随俗。他将皮袍襟口敞开,遥望天阙顶,忽地一笑,连衣都不再敞,负手而立,那衣上的皮袍裂成几片,落入雪中。皮袍下是中原男装。负在身后的剑上绳索断开,之前被他拖动的竟是一头毛色黄白的巨罴,被当胸洞穿,在冰雪中冻僵。 颀颀悬在腰间,他倒提黄罴,纵身攀上,居然有悠游之态。只听一声长啸,他道:“蓬莱岛晚辈,特来拜谒宗师。”遣词虽有礼仪,语调却毫无敬畏,反而有一种狂气。声凝不散,如同响在众人耳边,众人从下仰视,啸声震落积雪,观者双目为日光刺痛,又因他携罴攀登太快,纵是极目远眺也无法追上,只见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3 他履山壁如平地,不多时已攀上半山。 那啸声令宗师知晓他已到半山,自峰底到半山,有几处凸出的山石可供踏足借力,自半山到山顶,真是绝壁孤悬,没有人行路径,唯有飞鸟径。 乐逾立足半山,头顶百丈之上在山体内凿出一个平台,石台五丈见方,已在云端。从薄云中朦胧看去,石台上本就立着一个深色袍服的男人,腰间金带上虎面纹饰是北汉一品武臣,却毫无骄矜之色,眼也不看乐逾,右手一寸寸抚摸鞘中长刀。他的佩刀“烛九阴”是世间利器,此时感应到大战将至,已在鞘中躁郁低鸣。 那一声长啸尽时,有佳人循声现身,如一片雀羽落在石台上,素履及地,一道裹在孔雀裘里的身影无声落下,五指如笋,按上石栏。云雾之中雀羽金线闪闪烁烁,雀裘之下明明是一袭雪衣,却被日光之烈生生映出孔雀绿青石蓝,一刹一变,郁郁纷纷,瑞气千条。她腰间一条宝石链,链上所系之剑是可与“颀颀”匹敌的“分景”,正是小宗师中第一人,北汉国师第二弟子,瑶光郡主。 这两位小宗师不语,目光下视蓬莱岛主。乐逾身影又一拔高,因为从半山向上,再无一处可以踏足,他的渺沧海身法运到极处,犹如离弦之箭,迅疾直上,身影在潇潇直下的大雪之中只如一道虚影。 却在这时,山峰上半犹如活过来一般,山岩滚落,断续响声传出。一道一道的铁索探出,峰下江湖人物都惊骇四顾,石台上谈崖刀却连眉也不扬,道:“师尊的‘玉龙三百万’,你我都不曾领教。” 北汉舒国师天纵之才,武功是宗师中第一,医毒双绝,更擅机关。传闻天阙是他机关大成之作,要上天阙,必须破解“玉龙三百万,铜兽十二”。天阙顶上置有铜鹤,活动自如,想必是“铜兽十二”之一,但“玉龙三百万”究竟指什么,至今是江湖中一个不解之谜。 如今玉龙为蓬莱岛主现世,玉龙的骨架是玄铁所制,内里灌水,铁骨内冰块晶莹剔透,故有玉龙之称。共有十条,龙头龙身伸出,龙尾却卡在山峰内,犹如十条玉龙被人尾部打结,用山峰镇住。冰块为玉龙增重,每一条都重千百斤,凡人如何能承担玉龙的一撞一卷。 乐逾扶摇而上,头顶恰有一条玉龙压下。只听轰然一响,颀颀尚未出鞘,剑鞘与龙骨相撞,玄铁上火光四溅,被内力震荡,龙骨内冰块碎裂,冰晶四飞。那一条玉龙第二节 龙骨扭曲,仍能勾连活动。 十条玉龙内部勾连,一条上,一条便下,一条长,一条就收短。只听闻峰中转轮一刻不停地响,却无暇思索那机关如何运转。 一条玉龙将乐逾打回原地,颀颀剑鞘坠落峰底,他反手将颀颀插入山壁稳住身形,另有一条玉龙如被神仙点过睛,玄铁刻出的双目也能视物似的寻他而来。 十条玉龙穿云穿雪,在谈崖刀与瑶光姬足下云海中翻腾。雪片时时闪烁,山峰半山如同一道天门,要入天门先要与天上玉龙相争。峰下观战的诸人都觉触目惊心,见漫天银龙翻滚撕咬,几乎要信北汉国师真是陆地神仙,世间真有龙被神仙镇服,拱卫天阙。 旁人下视或仰望,乐逾身在其间,不出一炷香便探清,玉龙不足以伤小宗师性命,只是震慑拦路的一关。要破这一关,见到宗师之前就得折损真气。 即使是两个小宗师比武,谁先折损真气谁就身在劣势,更何况是以小宗师挑战宗师。以玉龙做第一关,就是要人知难而退。 但他怎么会退?这一战万众瞩目,他若后退半步,则蓬莱岛与春雨阁一同下了十年的搜神之局全废。乐逾抬眼看去,十条玉龙在云中集结,一侧五条,结成左右两股巨龙,并头向他扑来。 他不闪不避,纵身迎上,颀颀脱鞘,刺入巨龙口中,一道剑气贯穿龙首。只听断裂巨响,龙首的玄铁骨架折毁。那巨龙犹如活物垂死挣扎,又散成五条小龙,其中一条伤毁过度,重重摔下峰底,激起十余尺雪浪。 乐逾乘玉龙残骸跃上,他与瑶光姬之间上下只隔几丈,眼前云雾散去,唯有瑶光姬天姿掩霭,容颜绝世。乐逾大笑道:“瑶仙姬,数载不见。”又道:“谈首座。” 瑶光姬神色淡淡,道:“乐岛主今日将与师尊一战。”乐逾道:“是。”她蹙眉道:“若命丧于此?”乐逾道:“那就命丧于此。” 她与乐逾对答,生死胜负尽在三言两语中。瑶光姬略一颔首,启唇道:“你若身死此地,有什么事需我去做?” 乐逾仰天笑道:“仙姬胸怀气魄,乐某生平未见。”她与乐逾仅有两面之缘,十年之约,又有北汉与中原的家国之别,是敌非友,却愿一力为他承担身后事。乐逾道:“若命丧于此,只有一事相求:来日十年之约到期,乐某注定失约,还望仙姬恕罪。” 这二人是小宗师中佼佼者,若乐逾身死,失去这个对手,世间再无人能与她同攀高峰,争一份宗师机缘,对她而言不是大喜事大幸事,反是一大憾事。 瑶光姬与他对视,道:“好。”乐逾不再盘桓,纵身而起,她亦转身而去。谈崖刀道:“你不看结果?”瑶光姬果决道:“不必。”今日师尊与蓬莱岛主之战,不管谁生谁死,谁胜谁负,都动摇不了她的心神。却见她身后,九条玉龙三三成群,结成三条大龙,乐逾乘一条大龙向上飞去,耳畔只听风声呼啸,机关滑动声挟千钧之势撞来,另一条大龙背后杀出向他撞去。 瑶光姬眉眼不动,每一步踏在雪片上,就如凌空而行,足下无物,步步登天梯。分景剑仍在她腰间,孔雀裘下广袖中却骤然射出一道微凝的虚光,那虚光划过纷乱雪片,打入要攻击乐逾的大龙腰间,只听金石之声遏住云雪,那大龙犹如被无形巨手抓出,还未撞上乐逾,就轰然撞上山峰,从腰碎成几段。谈崖刀猛然一震,他竟不知瑶光的修为到了这个地步!乐逾却如背后生了眼睛,站在龙首上逆风而上,也不回头,悠然扬声道:“多谢仙姬!” 在那一道真气射出时,她眉心细若丝线微光一现,赫然是另一缕未成形的宗师之气。她与乐逾一样,已入伪宗师境界,甚至在乐逾之前抵达这境界。明知乐逾修为不及师尊,却愿他即使身死,也能在死前尽情一战,不为机关虚耗真气。就以一点剑气,助他上天阙。 第88章 天阙雪更深,大龙下颌撞上天阙,推起几尺厚雪。龙身不再动弹,片刻就散成丈高的玄铁骨架。 眼前是雪地,身后是深渊,雪地向前十尺,有一条路径,在这漫天大雪中,路径上只有稀疏的雪籽,露出铺设路径的光滑石板的乌黑。 那路径通往一座楼阁,路径两侧成对设立三对铜鹤铜鹿,铜鹤仰颈衔灵芝,铜鹿温驯地以角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4 抵地。铜兽外是桐树,枝干上叶片无数,都以机关相连,风大时叶片枝条都会被吹动。在这雪天之中,桐树枝干结冰,轻薄叶片也被薄冰包裹,晶莹剔透。 乐逾将罴尸扔出,致意道:“聊备菲仪,不成敬意。”却见那楼阁之上铜鹤高唳飞来,将黄罴抓起,乐逾飞身而出,追上小径,每隔几丈才在薄薄一层雪上留一点足印。 那铜鹤飞向楼阁门口,双翼展开,铜翼超过十丈,飞不进露台,却在刹那间化为一条铜蛇,鹤爪变为蛇口,咬着那罴尸,直立上身拖曳蛇尾,滑进露台。 乐逾双眉锁住,却见铜蛇蛇尾拍打地面,待到全身进入露台,将那罴尸放在露台上,盘成嘶嘶作响的一团,立即变成一只鹿撑着铜蹄站起,两只鹿角三叉像早春新枝,四蹄轻快地朝主人奔去。“十二铜兽”不是十二只铜兽,而是一只铜兽有十二种变化。这机关之术,确实匪夷所思。 乐逾早想与这北汉国师一见,他自离岛以来就与北汉国师的弟子有缘,见过了这位国师的四名弟子。说来出奇,看收徒即可知宗师是怎样的人,血衣龙王无弟子,是灭绝亲族;思憾的弟子一心向佛,要以佛法渡尽众生,思憾果然也心怀慈悲;沈淮海门下非容貌出众且聪慧者不收,可见沈居士好风雅;北汉国师门下,却既有心智坚定的武者如瑶光姬、谈崖刀,又有通透却多情的神医如殷无效,还有阴狠卑鄙的小人如莫冶潜,更让人好奇这位国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紧追铜鹿,绕入一间静室,满地厚毯,左右各有九杈的青铜树,每一杈上有三盏小油灯,室内一架巨大的纱屏,屏上细细绘制机关图纸,从玉龙到铜兽,墨线细如发丝,乐逾纵是目力极佳,也不能一眼看清,须以水晶磨镜放大细看。 乐逾略翻过几本蓬莱岛机关术藏书,不感兴味,此刻都被那纱屏上的图谱吸引,那些机关图谱精妙绝伦,往他眼中脑中钻。他心念坚定,手按颀颀后退一步,只听一声轻叹,纱屏另一端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举烛仰首的男人。 那纱颜色淡黄,熏有天长日久的檀香味,却名为栀子纱。纱质轻薄,隔纱却透不出颜色,只看得到身影。纱对面的宗师与他身材相仿,高大修长,散发不束,成名四十年,如今已有六十余岁,却毫无佝偻衰老之态,宽袍缓带,侧面影照纱上,已能看出额到鼻梁的影子毫无瑕疵,鼻直而高,是个容貌卓绝的男人。 那烛台忽被吹灭,室内却反而骤然一亮,原来是纱屏是左右两面纱拼成,纱自中间被拂开,伸出一只手。 萧尚醴的手堪称玉琢,是难有的羊脂白,却还是凡人能有的。这只手比他强健,又比他更白上几分,在这不见天日的室内尚且白如云石,在室外日光之下,只怕真如一截玉石。 在那手撩起纱后,一个男人行出。所谓美人,秋水为神,白玉为骨。舒效尹不可说秋水为神,但定然是白玉为骨。他也不是玉骨支离,而是如一座巍巍玉山,肌骨强劲,衣襟微敞,隔薄衣可见胸膛。内袍外袍都是漆黑,更显出肌理玉石般的白。 乐逾见惯美人,见惯美色,仍不免双目凝住,在这舒国师身上多停片刻。舒效尹之美不似幼狸之美,幼狸之美,眉目含情,神色冷极刚极,而以光艳动天下,是芍药海棠似的美貌。舒效尹之美却如高天深水——尤其是他的眼睛,乐逾第一眼望见的原该是他披散的长发在灯火下的色泽,然而他却直直看入宗师眸中,北汉国师竟是色目胡人! 他长发微卷,一丝白也没有,灯下光泽如蜜,颜色却又比蜜色浓重。双眉修长如翎羽,瞳色浅淡,亦青亦碧,如雪霁晴朗时的高天之色。无论是看脸庞还是身躯,都是个三十余岁不满四十的美男子。 他走出纱幕,右侧广袖中携一柄剑,看长短却不似闻名数百年的当世第一名剑“太阿”。这位舒国师足下仅踏丝履,缓步到露台上,檐下一张桌几,两块坐席,他在主位席地而坐,道:“人皆以为我姓舒,其实我姓舒效,我族语中,意为‘天’。名莫衣廷,意为‘牧守’。” “牧守”即是“尹”,他名中“尹”字是他据汉字之意自取。乐逾略施一礼,拂下摆坐下,道:“‘代天牧守’,好名字。”舒效尹略一笑,目光投向那巨罴尸身,和缓道:“承蒙乐岛主厚礼。” 乐逾道:“近日在山中狩猎,狩得罴熊,才想起与舒效国师有约。仓促赴约,索性以这小小猎物为见面礼。” 临时才想起约战,分明是轻视宗师。舒效尹却不以为忤,气度雍容,遥望檐外落雪。四国江湖之人皆以为他们已图穷匕见,他们却只是相对跪坐,同观露台飞雪。 这一幕似曾相识,舒效尹道:“我曾与你母亲,在此对弈。”他如玉的手在几侧按下,案几面上一层木盖揭开,露出其中所嵌的棋盘。盘中一局残棋,黑白云子上纤尘不染,白子落于下风,乐逾一看既知那是他母亲的手笔。 羡鱼夫人与北汉国师一战,应在三十余年前。乐逾细辨局势,白子破釜沉舟,拼得玉碎珠沉,是像母亲三十年前的风格作为,但这盘中她的棋力与心境并不像三十年前,而像——乐逾心境剧震——近十年内!他面不改色,朗声笑道:“不想舒效国师除与我母亲论剑外,还与母亲手谈。” 舒效尹望那棋局,面上神情一瞬间不可辨,不知是怒是怅,是喜是倦,终于道:“这一盘棋,你母亲是替天意执棋,棋局就是三十年间天命所在。” 那双色目人的双瞳移到乐逾面上,他平铺直叙道:“天下宗师,师怒衣、思憾、沈淮海、你母亲,乃至本应成宗师却已经不能成为宗师的你,都成了‘天命’这一局棋中的弃子。而瑶光,是我的棋子。” 天命从来高难问,如何能引入一局棋中?母亲又如何能“代天意执棋”,与舒效尹对弈,定下天下三十年命数?舒效尹当世间其他人都是棋子、弃子,唯他一人能与天命对局,真以为他是超凡脱俗的神人? 乐逾道:“倒要请教。” 舒效尹虽外表只如三四十岁,待他却如敦厚师长,遥想道:“三十二年前,我二十七岁,年纪尚轻,初成宗师。不知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想,四国之内,高山险川,江河湖海,都已经看过了。前人所留之书对我而言毫无新意,武学、医术,到了一个无人可以匹敌,顿觉无味的地步,机关之术也没什么再值得研究下去。我就一路北行,到昆仑山脉,寻访云顶城……” 那一年他在云顶城下放机关灯,在灯上画了纵横十九道棋盘,却不画棋。灯浮上云端,再落回原地时,棋盘上以画出一个空圈——一枚白子。那笔并非当世常用的毫笔,而是墨炭制成的炭笔。 他坐在云顶峰下,涂墨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5 成黑子,又为灯添油膏放飞。半个时辰飞上峰顶,再半个时辰飞回,他在云顶峰下盘桓两日,只与那云顶峰上之人往来三十手。当时他尚且不知道,与他不交换一字,欣然对弈的人就是下一任“断天君”嵇疏音。 三十手棋谱后,嵇疏音与他一见。嵇疏音那年才十七岁,还是云顶峰上的少君,尚在上一任断天君身边侍奉,能推算世间一切,却不知他所推算出的东西有多重要。他也不知道,那位嵇少君十几年后,懂得了他推算出的东西有多重要,就为他耗尽心血,推演天机至死。 那时的嵇少君爱言爱笑,不谙世事,纯真无邪,随口告诉他,十年前周天子请他的师父演算天机,周朝气数还有多少年,断天君答曰:“一百年。” 舒效尹在此一顿,因说起往事,眼中有淡淡笑意未散,对乐逾道:“当时我说了一句,‘你说有一百年,我偏说没有一百年’。本来是句玩笑之语,但一别之后,我却上了心。断天君算出的一百年就是天命,天要再给周朝一百年气数。我可否让周朝气数不尽就夭亡?” 乐逾道:“凭一人之力,无声无息使一朝气数提前耗尽?” 舒效尹笑道:“其实我无需做什么,周室要亡,必是诸侯起了不臣之心。诸侯之中以楚侯最强,我偶然起心,在楚侯携世子入鹿苑朝见时隐身鹿苑之内,恰好让一只纸鸢落在楚侯世子面前。然后以机关兽给楚侯奇兆,让他坚信他见了鬼神,天意属他为帝。” 周朝覆灭,鹿苑烧毁,生民离乱,都因楚帝欲壑难填,一意孤行。但若宗师不两次出手,使楚帝坚信他是天命所归,难以遏制,联合其余诸侯密谋,周天子……或许还能有名无实地被各诸侯国遥尊三十年。 宗师出手,可以轻易扰乱世间。若世间宗师各出手段,天下该乱成何等模样!乐逾道:“其余三位宗师对此都应察觉,所以后来定下宗师之约,约定世间宗师不可插手四国事,只为合力牵制住阁下这宗师之中第一人?” “错。”舒效尹微叹一声,道:“你当真以为他们联手能压制我?”他言及此,又道:“至于我为何接受‘宗师之约’,就不得不提到你母亲了。” 舒效尹抚衣起身,行过乐逾,向露台走去,他身上宗师气象浩瀚压来,如万丈峰倒,乐逾竟被压制,肩头一沉,自跪坐猛向前扑,勉强稳住——他达到宗师伪境,有望气之能,却因为能望气,能察觉周围气息变化而被千钧巨石压住。这才想起眼前毕竟是宗师之中第一人,他竟在宗师之中第一人面前托大! 舒效尹在露台边停步,刚才三四步间,他每走一步,乐逾便觉得那千钧之山一般压在身上的重量再重一层。舒效尹仰面朝天,背手望雪,眉宇间除倦意外有一种淡淡不屑,不屑苍天高高在上,但这不屑并不尖锐,在数十年与天争后,他对所谓“天命”的不屑也转为钝重。他道:“你可知你们中原人说,‘人各有命’,说得很对。人确是各有命。昆仑山云顶峰上断天君一脉持有高辛氏帝喾的一卷神书《命历序》,《命历序》囊括世人的四柱生辰,将那生辰送入名为‘天机’的一只巨轮一同演算,可以推出当世任何人的命数。——天下人的命皆可算,但唯独你乐氏一族的命数算不出。” 他的身影原本遮挡住乐逾身前日光,这时遽然旋身,正色道:“为什么?” 为什么?又凭什么!他每个字都在乐逾心头一震,乐逾险些被他压制得呼吸不畅。舒效尹这才收回气息,和蔼道:“因为你乐氏一族的四柱生辰,从不在《命历序》中。” 自《命历序》中得到四柱生辰,才能放入“天机”演算。若无四柱生辰,便不能演算,算不出命格。乐逾心头却似一块重石落地,他岂会猜不到,乐氏自先祖起就如同凭空出世,必有异常处。 舒效尹笑叹道:“这天下近三百年来,共出三十三位宗师。大多数门派即使出了宗师,也如昙花一现,能两度出宗师的多半是维持百年、极力网罗英才的名门大派。但你乐氏一族,当真得天独厚,一脉单传,三百年来却能出五位宗师。平均下来,每隔二、三代必会出一位宗师。” —————— 国师:你家一定有作弊器是吧 第89章 乐氏一族得天命。舒效尹道:“你的母亲在初见我时,就用乐氏一族的天命与我定下赌约。——用她的命数你的命数与我定下赌约。” 那一年乐羡鱼只身北上,渡江与他一见。世人只知他们论剑三式,定乐羡鱼“第五宗师”之名,却不知乐羡鱼给了他自己与她初生之子的四柱生辰,便是把命格交到舒效尹手上。 她当时如何说,“各国有国运天命在,乐氏也有天命在。阁下要与天争,搅乱各国气运,亿万生民何辜?” 舒效尹乱周朝气数,天要再给周朝一百年气数,他偏要周朝气数不尽就灭亡。周亡之后分为四国,云顶峰上上一代断天君听闻鹿苑大火,周室血脉除一位帝姬之外,全丧命于暴民之手,不是葬身火海,便是被刀斧加身。断天君大惊大恸,一连七日推算天机,得出的结果自相矛盾,在那天命被乱的七日后,天意竟无时无刻不在变。七日之后,上一代断天君力竭而死。嵇疏音本应成为下一任断天君,但他心知为何天命会乱,离开云顶峰去见舒效尹一面,就此一去不回,直到十余年后在北汉耗尽心血而死。 嵇疏音为他算出,因他逆天而行,天命被变,周朝提前夭亡,天命就改为将让楚帝与周帝姬的儿子代周执掌天下直到百年。 但天下因天命变动提前生浩劫,生灵涂炭,尸骸盈野。蓬莱岛乐氏一向在世外,乐羡鱼却对他提出宗师之约,只道,“阁下要逆天命而行,就逆我乐氏之天命。乐氏愿以一姓之命数代天下人。”语毕携纤纤转身,一道窄小的纸卷弹出,舒效尹拂袖一接,那薄薄一卷纸上写的正是她与乐逾的四柱生辰。 舒效尹宛如下棋的旁观者那样指点他道:“你母亲的第一手棋,就是引天下浩劫入江湖。” 以乐氏后人的命数为赌注,令北汉国师愿意对国事袖手。乐逾心中一痛,想起母亲昔日,偶然看他的神情,那神情之间微有怅然,却又坚决无比。她为何在乐逾自种情蛊后如此震怒,将亲生儿子打得重伤落海,更动念要废他武功?因为她深知儿子一生批字是“大道问情”,情劫艰险,他却中北汉国师的设计,给自己种上情蛊,无异于将颈项放在北汉国师剑下。她若废他武功,没有武功,不成宗师,或许就不会入情劫,纵是庸庸碌碌,也可保一世平安。 舒效尹临风笑道:“今日才知,是你的母亲当年亲手将你的命数送出,你恨她吗?” 他记起母亲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6 身影,纤纤素手,纤纤利剑,都如冰雪。弱质纤纤,却心智坚定,一念既决,像这漫天飞雪,纵使冲入深渊,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为解苍生之难,宁愿舍弃自身与儿子的平安。她不应该代乐逾做决定,即使她是乐逾的生母,她不应如此。即使为大义,也不应如此。但偏是在这件事上做出不应如此的事,才是乐羡鱼,才是蓬莱岛主,乐氏后人,才是乐逾的母亲。乐逾纵声大笑,道:“不恨,这才是我乐氏一族的担当!我只遗憾不曾亲见母亲剑中的气象。” 舒效尹却如长辈般劝慰道:“何须遗憾。”他衣袖一挥,乐逾眼前白光乍现,扩散开来,舒效尹拔剑,宗师之气自他掌中铺陈开,溢出缕缕云气,上浮为天,下沉于地!那境界不断扩宽,乐逾面前白光闪烁,不能直视,手以按剑,即将拔剑而出。直到那宗师之气构成天地,他们足下再不是厚毯,之间再没有棋盘棋子,下是层层云气,上是湛湛青天,日月当空。 天地之间不断远离——宗师之中第一人的“象”,是法天象地,袖手天地,袖里乾坤! 他袖中囊括寰宇,犹如神人。本就广袖宽袍,衣袖不仅宽,而且长。衣衫只是纯色纱绢,漆黑如子夜,不特别华贵,人更是色目高鼻发色与众不同,却有古之名士风度。衣袖扬摆之间,再次拂过,他足下云层向两侧拨开,烈日当空,云层下是千万里平原,可不知何处,竟骤然涌出江海巨波,那波涛汹涌越荡越疾,汪洋恣意,水到之处沙漠丘陵都成海岸。舒效尹抬掌。 ——一只如玉石的手掌抬起,只听得万马奔腾又如刀枪剑戟金戈铁马之声,万里波被左右拉开,向海水两端堆起,恰如万丈水晶墙平地拉高,涌动不休的海水一旦被拉高,立即冻为寒冰,水中珊瑚游鱼珠贝皆被冻住,却又历历可见。那海底竟留有一道深痕。遥想出剑之际,隔海一剑,劈开海波,剑气过处巨浪冻结,在海底留痕二三十丈,这一剑之威,当时该是将整片海掀起,真正倾江海之水,使海浪排成山峦,冻成冰山,遮天蔽日,巨冰雪峰倒插云中,成此一剑。 舒效尹见此一笑,手掌横划,他掌下千万丈所过之处,海波凝成的两堵冰墙倒塌,左右激撞,飞珠溅玉,顿时消融两三成。就在那海水回荡的珠玉雪浪之中,海中忽然如笋一般升起群山,四峰环抱一峰,那一峰越升越高,拔地抽起,顶端险些要与天相接,刺破云层。 却听金石之声大振,振聋发聩,那峰顶竟忽然向斜下方滑去,砂石簌簌,山峰从中被人削断,削面光滑,半座山沿着那削落之处滑动,又坠入深海,不能尽数被海水淹没,在海面上留下碣石。 这海与山的遗迹出自一柄剑、一人之手。舒效尹评道:“一剑开海,一剑削山,四十年来我唯一酣畅的一战就在此,可惜世上再无乐羡鱼。”世上不留她的遗迹,斯人此去,唯有舒效尹的天地之“象”中留有她昔日剑痕。今朝便以剑痕示乐逾。 乐逾遽然退后,舒效尹知道他看出了。乐逾双目扫来,道:“这并非你与我母亲三十年前的一战,而是近十年内,她自‘微妙’入‘通神’以后。” 乐羡鱼与北汉国师的第一次论剑,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有人写出传奇,道是那一日隔江论剑,她如何凌波涉江,在何处江浦整过环佩,何处又有她遗留的佩兰香芷。但乐羡鱼死前赴北汉,与北汉国师二度论剑,则是任何人都闻所未闻。 更有可能,她天人五衰之际还与宗师之中第一人论剑,便是因这论剑而死。 舒效尹道:“你来是要与我一战,既要与我一战,不妨先观此剑。”语罢将袖中剑抽出,剑光如雪,弥漫一地。乐逾瞳孔收缩,弥弥手中吴帝为她“寻得”的纤纤是假,北汉国师手中竟有真纤纤! 乐逾疾声道:“纤纤为何会在你手里!” 舒效尹道:“那一战中,你的母亲折断‘太阿’。那一战后,却没有带走‘纤纤’。”他眼前只见当年,那丝巾道冠束发,一身青衫道服的绰约女子连夜邀战。她能引江海之水,他就让天地间都是沙漠瀚海,纵有江海水,倾倒其间也会沉入泥沙。但她却使江海水须臾之间尽化冰雪,瀚海纵横百丈冰,她足下水波化为冰崖层层涨高,随她冰雪之中出一剑。 夜色下冰崖寸寸裂开,那一道纤纤剑光漏出,唯有剑光如皓月冷千山,划破夜空,映照万顷冰川,却不是刺向他,而是从她掌中抛出。他的剑锋刺入她肩头,她眉心微蹙,却唇边含笑,素手失去血色,两指轻拈“太阿”,翻腕折断剑锋。 乐逾握紧颀颀道:“为何——” 舒效尹眉间闪过一丝怜悯,道:“若‘太阿’仍在我手中,你岂有半分生机。” 她以一身修为,折断太阿,为乐逾今日换一线生机。她将初生幼子的命格为赌注,用乐氏命数承担宗师带来的浩劫,可最终还是不忍,还是愿用性命护她的骨肉最后一次。终有一日,她知道她的儿子将登上天阙与当世第一人一战,知晓这三十年来的前因后果。到那时他恨她也好,念她也罢,这一世在他知道天命棋局以前,她与他母子之缘已尽。她既不惜拿独子的命格与北汉国师豪赌,也不惜为他拼却一死折断太阿。 那一日战毕已是黎明,她肩头染血,却只以丝帕拭衣。当那素帕染血,随风飘落,冬日初出云端,她人已远去,只留纤纤剑遗落在地。依旧是盈盈凌波步,却再不似往日作女冠子打扮佩剑远游,不能再一步飘出数丈。她本就天人五衰,经此一战,经脉寸断,只余真气支撑,到这一口气也散了,就会力竭倒地,就此长睡不醒,直至身体化为尘土。 乐逾骤然悲恸,难以言喻,一时之间喉中失去声音,只是闭目,良久道:“我母亲,她留了什么话?” 舒效尹抚纤纤,想起她临行前留在天阙长风里的一句,道:“她说,‘不如归去’。” 归去是归于何处?她自山海间来,自然要归于山海。但这世间哪一处不是山海,哪一处不可埋骨归去?舒效尹记得那一日她不应该多耗用真气,仍要潇潇洒洒,提气轻身,迤逦而行,遥遥见得向西行去。天阙再往西,是绝域孤岭,人迹罕至,却极其壮丽。她就这样一路西行,尽管走得比平常慢许多,却能更仔细地看山看水,无论在什么地方用尽力气倒下,或托身于山,或纵身入海,都算到这世上远行过一遭,兴致已尽,可以归去了。 舒效尹看向乐逾,在他眼中,子不如母,乐羡鱼三十岁时早有与他一战之力,乐逾却枉费思憾与沈淮海相助,只不过刚摸到伪宗师的边。舒效尹倦怠之余也觉无味,沉吟道:“为你母亲,我再给你一次抽身退步的机会。” 乐逾握颀颀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7 在手,扬眉道:“不必。”这世上哪个男儿不想与天下第一人一战?舒效尹低笑道:“既如此……”母亡于他手,子不应再亡于他手——但这对母子非要如此,他便许她与他一死。 太阿已折,他袖中所藏是“纤纤”,舒效尹道:“出剑。”乐逾长剑追来,忽起长风,吹拂天地,舒效尹竟被风吹得退开数丈,散发广袖,犹若神人。 剑尖离他越来越近,那一剑是乐逾所创“神鹰”,取意“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这鹏抟九天的一剑几乎割裂衣袖,舒效尹长声吟道:“意树发空花,心莲吐轻馥。” 剑锋与他身躯之间,忽现一层金光,他以手掌抚过,两指间金芒盛放,竟在须臾间生出一枝金莲,与思憾的宝相金莲一般无二!乐逾虽惊,剑势却停也不停,向舒效尹逼去。舒效尹气息一丝不乱,道:“第一招。”语罢倒持金莲,与颀颀相撞! 思憾的金莲之“象”乐逾已经破过,此时剑刺入莲花,才知这金莲之“象”与思憾的金莲大不相同。舒效尹以“法天象地”生出的金莲比思憾更坚不可摧,这一激撞之下颀颀与金莲发出金石振鸣之音,乐逾虎口发麻,连带整条手臂都麻痹起来,剑招在这一碰下即刻带上凝滞之势。 但舒效尹并未出全力。乐逾心思电转,他所说“第一招”是什么意思?剑未出鞘,“象”是他人之象,舒效尹有意相让,也是他这宗师之中第一人本性自傲,与晚辈过招要让上几招。 乐逾心道:我且看你让到什么时候!不顾手臂震麻,又出一剑“神靡”,这一剑有神鬼惊骇之威,舒效尹身形又后飘,吟道:“红尘朝夜合,黄沙万里昏。”乐逾听得“红尘”二字,已知他要用谁的“象”。果然他双袖之中扬出两卷红浪,遮天蔽日,全是纷扬的绯红飞花。 漫天飞花在乐逾“神靡”一剑下被震散,碎为胭脂般的细粉。舒效尹仿佛有些讶然,乐逾这一剑在他预料之上,他唇角带笑,道:“第二招。” 他每一招都拟出一番乐逾曾破过的“象”,但细究之下,千变万化,舒效尹竟能将每一位宗师的“象”一一施展,施展得比那些造出这“象”的宗师更为精妙。 他早知乐逾自创神字四剑,第一剑“神鹰”就是脱胎于当年与瑶光姬的论剑,又在论剑后悉心打磨。这四剑之中,论威力“神鹰”亚于“神靡”,“神靡”又亚于伤敌也自毁的“神龙”。如今一见,“神鹰”“神靡”两剑虽还不能与宗师比拟,但“神靡”这一剑已经隐约流露出宗师气象。 舒效尹有意再让他一招,不待乐逾先出剑,曼声吟道:“骸骨积如京,流血成沟渠。”这句诗景象可怖,但他吟咏之声却一派悠然从容,有如走在血池肉林旁,却不沾一点污秽血腥。 人肉成山,血流成河,尸山血海,是血衣龙王师怒衣的“象”。那尸山血海将他围绕,腥臭浓腻的血污缠住乐逾的脚,他几乎成了血海中的孤岛,却眼看要被这血肉淹没。 整个天地犹如一张血盆大口,旁人至此应该退,纵使是半年前的乐逾,没经历过金莲法象、红尘之象,他也会退。但这六个月来,他得两位宗师倾囊相授,修为一日千里。初见金莲之象时,他以“神鹰”“神靡”都不能破金莲之象,唯有顿悟出“文殊”,才能破象而出。在剑花小筑外遇沈淮海,领略乱花红尘之象时,也唯有仍用“文殊”。“文殊”虽也是他所创,却是经过两位宗师点拨,不能视作他一人创出的招式。 只要还能支撑,见真章以前,他就不会出“文殊”。尸山血海,他以“神龙”抵挡。颀颀光芒大盛,涨出数丈,他双目之中映照剑光,“神龙”这一剑出,剑光宛如蛟龙入血海,翻滚挣动,将这晦暗不明的血狱挣破,颀颀长鸣如龙吟。 舒效尹袖中纤纤微动,名剑相知,更何况纤纤与颀颀本就渊源深厚。第一招金莲幻象,第二招茫茫红尘,第三招血池尸狱。三招已过,不必相让。只听“叮”的一声,纤纤剑弹出鞘。 乐逾胸中一阵刺痛,他上一次见纤纤出鞘就是十六岁时被母亲打落海中。此后再不曾见母亲用过纤纤,只见母亲抚剑沉思。如今才知她当年反复沉思的是什么事。 旧日纤纤在母亲手中,剑锋上的光如月色,出剑时如裁剪素帛,割裂白绢。纤纤是一柄女子之剑,较颀颀短窄,较世间大多数男子的佩剑短窄,轻灵锋利,可藏于女子春衫薄袖之内。如舒效尹一般的高大的男子使来应当怪异,可舒效尹驱使纤纤却如行云流水。 不是他握住短剑,舞剑若行云流水,而是短剑为他御使,环绕他身侧如行云流水!舒效尹念道:“天地解兮六合开——” 纤纤划开他先前所造就的天地,那天地本是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此刻一苍一黄二气又混为一体,在他身外环绕,越流越快,那分明是他的宗师之气! 这是他一手所造天地,在这天地之中,乐逾连接近他都做不到!苍黄二气暴涨,乐逾也被两股气击中,推出数十丈,颀颀几欲脱手而出。伪宗师与宗师都有“气”护体,在双方之气相弹时,就在顷刻之间,宗师之气已经震伤乐逾肺腑。 他却不退,猛力以颀颀刺入地上,双掌交叠握住剑柄稳住身形,入地一尺的颀颀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他不退半分,反而在这宗师之气的压制下,一步半步,一分半分向前。 宗师之气涌动,三十丈内如一个漩涡,巨力将人向外推。砂砾在这气流中如刀一般,乐逾发带早已被这飓风割断,黑白交杂的头发散开,衣袂扬起,功力已运至极致,每一步都是对地面重击,山岳震颤,留下深有数寸的足印。 他每近一寸,五脏六腑就痛苦一分,却不曾皱一次眉。舒效尹在空中俯视他艰难近前,不再留手,也不再多看他,抬眼念道:“星辰陨兮日月颓——” 日月自舒效尹袖中生出,高不到他肩膀,在他左右侧黯淡对映。天上苍黄二气流转,舒效尹身在其中,广袖当风,宛若神人。他的身影大如真正的日月,而日月上浮,只如他的双目。与他相比,日月黯淡无光,天空中层云上隐隐出现成百上千细碎阴影,只听呼啸之声由远转近,那成百上千阴影竟是巨大陨石如雨一般自天外坠落,满天繁星都坠下。陨石在高空大如轮,大如船,大如屋舍,大如高楼殿宇。巨响如雷声起伏,轰鸣不断,无休无止。 颀颀斩碎飞来的陨石,剑上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握剑的手虎口崩裂,人却已踏石跃岩,来到舒效尹正下方。一道银光闪耀,那光如白鱼鳞,纤纤剑柄浮在舒效尹掌心。舒效尹明知乐逾既然拼命到与他只有二十丈距离之处,必然有一剑只能在二十丈内施展。他有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8 心一观这一剑,对天独吟道:“我腾而上将何怀——”广袖上扬,一道白光抛出,如一尾白鱼跃出水,刺破流转不止的苍黄二气,向乐逾逼去! 纤纤宽不足三指,可自舒效尹手中抛出,犹如一柄宽百丈的巨剑!飞过之处,其下百丈地面显出深壑,立即化成悬崖,两侧不断向中间深渊陷去,那一道深渊直指乐逾裂去,眼看乐逾就要失去立足之地! 就在此时,乐逾扬眉一笑,陡然出剑。他好似不在宗师之气的万钧重压下,没有五脏六腑隐隐作痛的内伤,犹如在鲸鲵堂外松石园中乍听松针落地,展臂出剑,要将如针的松叶从针芯割成两半。这一剑至轻松也至决绝,不留后路,任脚下大地裂陷,任万劫不复,他只出剑。 这一剑曾令宗师动摇,曾令金莲开谢,曾令红尘雪亮。 他曾问过闻人照花为何挥剑,道是什么,如今他心中明白如镜。我为何挥剑?因为这世上在没有能阻止我挥剑的事,宗师不能,天地不能,神不能,鬼不能,生不能,死不能,欲不能,爱不能—— 这一剑犹若平平无奇,但纤纤与颀颀相碰时,颀颀剑尖忽现出一个“象”,见过世间所有宗师之“象”,他这伪宗师真正离宗师只差一线,竟生出一个尚不成形的“象”! 宗师袖中有天地,可拂袖使天塌地陷、星落如雨,以万万人身家性命为游戏。但当宗师这天地之“象”山崩地裂,乐逾剑锋上却生出浩瀚汪洋,填平深渊,那千重波万里浪席卷而来,万丈波涛拔地而起,在风浪之中将他托举上云端! 他的“象”是人间自有大江海,万里波涛天上无。舒效尹自视神人,视世间生灵如蝼蚁,平生只愿与天相争。乐逾的“象”却是人间,他心中的江海在人间,又何必上青天生波澜。 颀颀剑光逼去,舒效尹袖手以待——乐逾“象”已成,灵光一闪,他要立即收剑领悟,才能一口气突破宗师境界。谁会为这一剑放弃那十年二十年不定有一次的灵光一闪,那一生或许仅有一次的宗师机缘? 乐逾应当停,却没有停,颀颀与纤纤剑锋相撞,剑知主人心意,都有决然之意,因这决然,更是雪光耀眼。舒效尹是宗师,乐逾这一剑离宗师只差分毫,宗师决战,必死其一,宗师的兵刃也必折其一。上一次两位宗师对战,就以乐羡鱼身死,太阿折断为结局。如今两剑交碰,交相辉映,双剑交击生出断金碎石之声,颀颀剑锋抵上纤纤剑身,舒效尹乍觉有异,为时已晚,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随一声几不可闻的脆裂声响,纤纤——竟在电石光火之间,从颀颀剑锋所刺的一点碎裂,断为数截,剑锋冷光犹在,剑却已彻底损毁! 纤纤因颀颀而断,颀颀是弑母之剑——纵是当世宝剑,也要为乐逾这不得不出、势必要出的一剑让道。 舒效尹不及反应,颀颀已直指他的面门。舒效尹自成宗师以来再未有过如此折损颜面之事,他生出愠怒,高天无云一般的蓝目中暗潮涌动,雷霆起伏。乐逾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宗师之怒,足以使天地翻覆,颀颀才碰到他,便立即被震飞,连同乐逾一起,力竭倒地,倒在尘埃污泥之中。 乐逾却握住颀颀反插于地,勉力支撑身体,他任灵光逝去不去抓住时机,眉心那缕未成形的宗师之气已经消散,却在尘埃污泥之中纵情大笑。舒效尹道:“你笑什么。”乐逾道:“世人说宗师不会被凡人所伤,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这样说。” 舒效尹道:“你以为你能伤……”这一言戛然而止,他的右侧下颌边,竟有一道细若蛛丝的划伤。那痕迹实在太细,以至于不痛不痒,若不是逐渐流出一点血,显出蛛丝似的血痕,纵连舒效尹自己也不能查知自己受了伤。 他受了伤?他竟受了伤!他竟被人所伤!尽管一个伪宗师竭尽全力,身受重伤,才能伤他分毫,但他竟然被人所伤! 他一世与天争,自比神仙,竟被凡尘蝼蚁所伤。舒效尹外表仍平静从容,以手指轻拭伤处,道:“你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乐逾踉跄倚剑起身,道:“‘文殊’。” 宗师之气一旦消散,掉落伪宗师境界,他就再也不可能挥出那含有宗师之“象”的一剑。但“文殊”现世,只需一次就足够了。何谓“文殊”,他在华严世界的金莲法象中悟出这一剑,只因他在象中见文殊仗剑逼如来。 《大宝积经》记载,文殊菩萨为使五百位菩萨醒悟,手持利剑向大日如来刺去。他以小宗师之身挑战宗师之中第一人,正如同菩萨仗剑逼佛祖。这一战之所以不得不战,便是要让世人看清,宗师并非不可违逆,宗师并非不会被凡人所伤。纵是蝼蚁,也可以反抗神明。 舒效尹沉吟片刻,蓦然一笑,道:“你以为真的会有用?我观世人如蝼蚁,他们根本不会明白你的用意。你或早或晚,总有一日会成为宗师,不会有人记得你挑战宗师时还不是宗师,他们只会记得一个宗师伤了另一个宗师,就像所有揭竿而起反一个皇帝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另一个皇帝,与凡人有什么干系?” 乐逾与他相对,形容狼狈,散发间黑白夹杂,此时一扬唇,道:“那我便今生今世,永不做宗师。” 第90章 “今生今世,永不做宗师”如洪钟撞响,每个字都震荡在舒效尹耳中。他要为世人敢反宗师断绝自己的宗师机缘,世上只有人不要命的去求宗师之道,又哪有谁倾尽一生拒绝成为宗师? 但乐逾一字千金,言出如山。他说要绝自己宗师之路,就势必下定决心永远不成宗师。舒效尹霍然醒觉,他输了,天机胜过了他。天要让师怒衣成大宗师,他就令师怒衣坠入血池地狱。他以为天又选中乐逾为大宗师,因此使乐逾自种情蛊,陷入情劫,又收瑶光为徒。瑶光是他选中的棋子,乐逾是天命的棋子。 舒效尹搅乱乐逾的命数,只因为乐逾是天命选中的大宗师。他从不在意谁是大宗师,也不畏惧大宗师的出现会令他也天人五衰。他要胜的是天命! 但此时他猛然惊醒,乐逾不是天命选中大宗师,他连宗师都要舍弃,更何况大宗师!乐逾只是天命用来引开他的饵,他被乐逾引开,天命选中的真正的大宗师才能不被他干扰,不重蹈师怒衣的覆辙! 天命真正选中的人——是瑶光——却让舒效尹以为她是舒效尹选中的棋子。可笑他竟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棋高一着,反而落入天命的圈套! 舒效尹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世上最可笑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苍黄二气随他衣袖挥推而破,一泄如注,这衣衫飘扬,形貌如神的宗师之中第一人道:“我不信天,你不做宗师,我偏要你做宗师!” 乐逾按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59 剑跃起,颀颀在舒效尹的宗师之气下不堪一击,啷当坠地。乐逾周身被那二气环绕,身形似鹰隼疾冲直上,却不是他自发,而是不能挣脱,身不由己。 舒效尹的右掌按上他头顶天灵,滔滔不绝的内力注入他体内,不是传功,宗师的内力无法转移,要转移只有用沈淮海所创的“仙人抚顶”一般的方式,舒效尹是在用宗师之气沿他全身气脉运转,为他重塑一缕宗师之气! 他登上过伪宗师境界,并在伪宗师境界中生成了自己的“象”,虽然错失了那一闪而过的灵感,没有把握机遇一举突破宗师境界,但刚刚失去宗师之气,若在此时有宗师用已成型的气为他将才被散去的宗师之气再度收拢,乐逾同样有望成为宗师。 舒效尹毫不珍惜真气,他的真气已经不仅仅如瀑布灌顶,天河瀑布不足以形容他宗师之气的充沛,便如将天下四海汇成一体,凿穿海底任四海之水一泻千里。 乐逾周身气脉都被撑开,以他为容器承载不了如此多真气在他体内疾奔运转,他四肢百骸隐隐疼痛,竟吐出一口血,那早已散开的一缕宗师之气也被强他十倍百倍的苍黄二气强行收拢,又要凝聚成形。 再放任不管下去,他会被舒效尹强带上宗师境界——但若要阻止,他能如何阻止?他四肢极重,舒效尹的宗师之气如千万斤铁索将他束缚住,浑身不能动,乱发纷飞,耳鼻之中都被这强压迫得流出血来,但他心中念头快似电转,神智清明,弹指间下定决心。 舒效尹二十年来第一次运用全身功力,不仅要硬推乐逾成为宗师,若是可以,他会不择手段使这个人成为大宗师!他要胜过天,到此时这位国师眼中已有些许疯狂之色。但他突然之间只觉自己的气脉滞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乐逾,却看见那个乱发发尾沾着血,面上更是染有血污的人抬眉一笑。这一笑说不出的俊朗,他眼前却是另一个女子,肩头染血,肩骨卡住剑锋,露出半柄剑,也是一声轻笑,颤抖的手稳稳折断当世第一人手中的当世第一名剑“太阿”。 这两个人的面容无半分相似,却在刹那间重合。乐羡鱼当年以血肉骨骼卡住“太阿”剑,乐逾是如何做? 乐逾决然闭上双目。 无穷无尽的真气逆冲,沿注入乐逾体内的路径反弹,乐逾竟在他真气灌顶之时自断周身气脉,气脉一断,舒效尹输出的真气原路冲回他体内,舒效尹就如被自己全力一击!周身气脉贯通才能成为小宗师,乐逾自断全身气脉,就是自毁修为,自废武功,把自己打落到小宗师以下! 他豁出一条命,也只能伤舒效尹一丝一毫。北汉国师确实是宗师之中第一人,世间无敌,能与他为敌的只有他自己。 宗师对敌,最险的不是敌强我弱,纵是敌强我弱,若真不想死,总有办法逃脱保命。怕最怕修为在伯仲之间,相差毫厘,那就是不战到一方重伤一方身死就无法分出高下胜负。 舒效尹受自己重击,避无可避,苍黄二气自撞,他亲手创出的天地之“象”里天摇地动,二气狂飙消散,日月坠落,天地不复存在。乐逾与他还在露台之上,漫天飞雪碰到他四溢的宗师之气,雪本是朝下坠,竟变成反向天上激扬,在空中激起重重雪浪。 天阙的露台屋檐也被那真气绞碎,自乐逾与他立身处的地面与屋顶一直碎到依山而建的几根巨梁,巨梁摇晃,越摇越快,亭台楼阁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几案倒地,棋盘摔碎,棋子洒落,青铜灯架纷纷斜倒,灯油泼出,帷幔厚毯沾火就燃烧。 乐逾最后看他一眼,只见舒效尹手按胸膛,唇边染血,卷发覆盖面颊,在这摇摇欲坠的天阙之上低低自语,却听不清他所说的是什么,只见他衣摆溅油着火,却起身跌跌撞撞向天阙深处走去,转身前抬头看向乐逾,深深望入乐逾双眼,浅蓝色的双眸中映出熊熊火光,癫狂神色叫人不寒而栗。 乐逾抓住颀颀,飞奔上裂开大半,坠入深渊的露台,还剩两级台阶,放置铜鹤的一角也裂开,铜鹤坠落,乐逾纵身扑去,下落之中跃上鹤背。 生死在此一举,他自断气脉,又有重伤,再无力从这即将轰然倒塌的天阙脱身。更何况他才纵身跃上鹤背,天阙倒塌,山峰雪崩,一崩千里,数万斤冰雪将倒塌的天阙盖住,轰鸣巨响使乐逾双耳剧痛,暂时失聪。鹤背极大,纵是他身量高大,也足够卧倒,鹤颈更是粗如双臂合拢,他强自定下心神,曾看过屏风上机关图,图中便有铜鹤的构造,他扳开鹤颈上雕刻羽毛的铜片,操纵铜鹤,那铜鹤一声高唳,双翼羽毛全数展开,亮翅逆风向上冲去。 他只看过片刻构造图像,不是全然清楚怎样操纵铜鹤,只听耳畔风声凌厉,雪片如刀划破衣衫皮肉,那铜鹤时上时下,犹如醉酒,不知碰到哪个机关,使铜鹤内传出接连数声高鸣,又因鸣叫也是机关碰撞,声音凄厉,数十里可闻。 在天阙峰下仰望的江湖人士只听空中凄厉鹤鸣,相顾惊骇,再抬头遥望,天阙倾颓塌陷,万丈雪崩,峰上如岩石般的巨冰裂开,滚落深渊,恰似玉山倒地再难扶,激起玉屑雪花无数。 而云端一只巨鹤酒醉似的奋力上飞,又陡然坠落一截,再展翅冲云霄,越飞越稳,唯见那鹤朝南方飞去,飞过他们头顶百丈,背上还有一个人! 那人散发携剑,是蓬莱岛主,蓬莱岛主挑战宗师竟没有死!难道……宗师之中第一人竟不敌他?观战的江湖中人都不知道天阙内发生了什么,只见一天一夜后,天阙毁去,不见宗师,而蓬莱岛主战尽玉龙三百万,又乘醉鹤归沧海。 同一日傍晚,楚宫之中,正当五月夏暮,殿中放置冰盘,侍女拉绳在冰山盘后缓缓打扇,冷雾与博山炉中清凉消暑的香雾同是淡淡白色,缭绕殿内。 顾三公子恭谨正坐,面前一张漆雕小几上放着银碗,碗内是御赐的莺桃蔗浆饮。取存冰捣碎,浇上蔗汁,以此冰镇莺桃,缓解暑热。这是宫中吃食,顾三能得赐,可见垂拱令多受天恩垂顾。 几缕烟雾之后,楚帝着玄色常服正坐。暑热时节,他仍不改常服的正色,只是遮蔽伤痕的丝带材质改为玄色绢纱,墨色下隐隐透出红痕,愈发显得发鬓眉眼与衣衫一色,肌肤又与双白玉佩一色,玄黑玉白对映,令人一见之下,暑意全消。 顾三面上含三分笑,他虽然眼力不好,却深知两点,一是即使这位楚帝陛下为求肃穆,只穿庄重的正色,也难改他丰姿冶丽;二是这位陛下即使不显露在外,尽力掩饰,这几日下来,他也必定暗自憔悴了。 乐逾与北汉国师一战,单论武功,乐逾凶多吉少。明鉴司广派使者在外监察这一战战况,至今没有传回消息。约战在昨日,北汉与南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0 楚相隔千里,怎能一日内就有消息?萧尚醴明知这点,仍心中如焚,肠回百转,不知……那人如何,不知他……是生是死,这几日来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他绝不会让情爱扰乱他处理国事,但攻越大计已定,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在一时片刻之间反复想一想那人。 顾三心思玲珑,此时道:“陛下宽心,‘沧浪侯’吉人自有天相。”明知“沧浪侯”只是萧尚醴当时为堵人口舌所赐,乐逾一旦想起往事,抽身离去,这封号就不再存在。但他仍在萧尚醴面前如此称呼乐逾。 萧尚醴目光俯视,落在他身上,顾三若真谨小慎微,就不该道破萧尚醴此时在忧心乐逾。但他无意深究,连日来的疲倦涌上,萧尚醴起身道:“寡人乏了,顾卿可自行退下。” 侍女在他身前挽起帘幕,跟随他入后殿,顾三俯首送御驾离去。萧尚醴从不在白日昼眠,今日却破例凭几睡去。梦中是一片白雪山路,雪深足有一尺。南楚不曾有过这样的大雪,他穿着夏日常服站在雪中,前后茫茫都是雪与山,头顶也是茫茫的天,竟不由惘然,不知该向何处再行一步。 雪满山道,飞鸟绝迹,他远远看见山道尽头走来一个人,伟岸修长,布衣长剑,满肩霜雪,满鬓风霜,不必看面容,那身材那姿态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萧尚醴跌跌撞撞冲上去,险些跌倒,却被一双手臂抱住,扑入那人怀里。他胸膛坚实温热,嘴唇怜爱地隔额带吻萧尚醴额上伤痕,萧尚醴不禁鼻中一酸,再忍不住,咽喉里堵住一声都发不出,要咬牙流下泪水,却无泪可落,眼眶发热。 他紧紧抓住乐逾手臂,姿容端丽,艳光无限,十指纤长,指甲扣着他的布衣,勉强镇定问道:“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你是梦中见我,还是……来与我诀别!” 一双手抚他后背,熟悉的男声在他耳边,乐逾道:“我若死了,你怎么办?”萧尚醴连日来强自抑制心绪,见到他时那些担忧惊惧才化作泪水,泪水却早已流干,此时色厉内荏,仍狠心道:“你若死了,寡人夷平蓬莱,易如反掌。” 却听一声低笑,乐逾将他打横抱起,虽是梦境,也不愿他单衣薄靴踩在雪地中。乐逾抱他前行,道:“若我不死,你又如何?”萧尚醴又是一怔,风雪之中,回肠九转,苦痛难言,一双美目中冷锋乍现,却轻轻道:“你没有死,你……要成为宗师,太上忘情吗?” 乐逾成为宗师,得到无垢之体,体内情蛊蛊虫会在淬炼筋骨的过程中死去,而成为宗师后,他自然将太上忘情,这一直是萧尚醴的心结。他此时说到心结,低垂眉眼,侧面犹如玉人,乐逾道:“我今生不会成为宗师。”之所以不成为宗师,固然是半为苍生,可余下一半却是为美人。 他不以为苍生摒弃宗师之道为荣,也不以为美人摒弃宗师之道为耻。乐逾在雪径中一步步前进,笑道:“你听我说,我一生爱美人,看过许多美人。你纵是绝色,看久了我也该腻了,不应该觉得再有什么。” 萧尚醴无法置信乐逾会对他说这些,只道是他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在历经生死后对我说,他应当早就看惯了我?一时在乐逾怀抱中不语。却见乐逾双眼望他,面容深刻,英俊无比,眼中更有江海般的坦荡深情,道:“为何我看了你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你美得不得了?看来即使我看尽天下数不清的美人,自诩多情,最终还是要败给你的好容颜。” 他爱美人,却只爱“你”这美人。萧尚醴胸中发烫,乐逾的言语入耳,一字一句,撞得心口鼓胀,直欲冲出些什么。被他抱在怀,每行一步,萧尚醴便碰上他的胸膛一下。那滚烫的热涌却又渐渐冷却,热血冻成冰,冻成利刺,刺入他胸口。他想与乐逾长相厮守,一日不见就痛苦难当。可他们一在江湖,一在宫廷,如何能长相厮守。 乐逾道:“我能舍弃宗师之道,你又能否舍弃帝位?”萧尚醴心中天人交战,他只愿能不管不顾说一声能,若是从前他还在权势与乐逾之间挣扎,这几日后也不会再挣扎。这几日里他无数次想过,若乐逾真被宗师杀死会怎样,每每想起,就胸中剧痛难忍,心被千百根刺戳穿,一刻不停。但他实在有不能离去的理由,萧尚醴明明说出口艰难,却强装平静,一一数道:“攻越大计才定,新征辟的官员尚未入朝……子侄辈年幼,不堪压制朝臣,兄弟中只剩庸碌之辈……”内忧外患,一国天子之位是他的职责,为这份职责,亲兄长死了,阿嫂也死了,在尽责以前,他又怎么能抛开一切,与心上人去世外做神仙眷侣。 乐逾道:“你需要多久?”萧尚醴不敢直言,终是低低道:“至少十年。” 乐逾却不对他发怒失望,只道:“那么就十年。我愿等你十年,十年后,你来蓬莱见我。” 十年如此漫长,萧尚醴一怔。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江湖归江湖,朝堂归朝堂,他们远隔山海,不能轻易相见。 但玉熙殿内,蓬莱岛上,但使此情长在,此心不改,十年又有什么可惧。 他反手环住乐逾颈项,乐逾仍是抱着他前行,山中不见人,梦中更无他人,他们身后留下一行足印,渐行渐远,在这看不见尽头的雪境之内,萧尚醴依偎着他,直至梦境消散。南楚国君起身追出几步,启唇发声,想要挽留一句“逾郎”,出口前才发觉身在殿内,侍女与内监不知这位陛下为何梦中惊醒,跪伏一地。他眼前唯有帘幕被夏风拂起,宫苑广大,殿阁连绵。 第91章 千里之外,天阙旁山川中更高处,终年积雪,山壑之中,一个男人仰躺在厚厚的积雪里,衣上几处破烂,几处血痕。一架机关鹤散成破铜烂铁,散落在他身边。 他自断气脉,伤势太重,脱身之后乘鹤远行,甩开那些江湖人士,却飞不了多远就昏迷过去,只紧握颀颀。 但他所修心法是精妙无比的正趣经,人虽不省人事,丹田内残存的真气却缓慢运转,越转越快,运行一周,自行修复断裂的气脉。 一连三日,他不曾醒来。直到第四日,云层散开,浓重的云雾中露出日光,日光映得雪岭雪光灿烂,满地烈烈的白。那光照在他脸上,他眉眼微动,握剑的手指挣动,终于在这日光下醒来。以手撑地,在这雪中支起高大身躯,头发披上侧脸。 他浓眉压下,只当满肩是雪,又或是被雪光晃花了眼,可定睛看去并非看错。他闭上双眼,似叹似笑道:“这如何是好?”自查伤势,倒是已好了三成,索性一笑,在这大雪中盘膝而坐,再运行一次真气。 六月底,天下皆知蓬莱岛主乘鹤而去,不知所踪。就如他当年只身一剑,阻明鉴司三日,也是一日千里,难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1 以论行踪。有当日观战之人向春雨阁买消息,一问蓬莱岛主是否已成宗师,二问蓬莱岛主身在何处。春雨阁避而不答,顾三只含笑道:云中偶露鳞与角,踪迹岂被凡人知。暗合那句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十天后,《蓬莱月闻》刊出,整个江湖才收到准信,蓬莱岛主已归蓬莱。 外间猜测纷纷,编出种种传奇,乐逾回蓬莱几天,却镇日在八面风来阁中睡觉,在阁内放床榻枕簟,高卧不起。蓬莱岛上诸人问他为何不回松石园鲸鲵堂去睡,他手臂下又枕着剑,脸上盖着书,道:“此处风大,甚是凉爽。” 蓬莱岛上诸位校书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林宣自辜薪池的云生结海楼走入八面风来阁,也忍不住笑,却又微微摇头,思忖起辜薪池对他叹道:他与宗师一战,岛上诸人口中不说,都担心他的状况。若不演一出白日安睡,怎么能使老先生们安心。林宣打趣道:“岛主只要不在这里脱光了袒腹而眠,想来其余都是无碍。” 一旁的几位校书听闻,都自忍笑耸肩。忽听衣衫摩擦之声,八面风来阁外间屏风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坐起,长剑书脊与床榻磕碰,抱臂靠屏风道:“你说我什么?” 林宣眼见辜薪池不在,他的先生不能救他,就轻咳一声,道:“我说岛主应当感兴趣,南楚有新讯息传回。” 六月二十九,楚帝下诏,册封已故英川王的嫡子萧酬为英川王世子,又令皇后收已故英川王的庶子萧醍为义子,留在宫中抚养。在下诏之前,英川王府上那一对兄弟已在延庆宫中住了几个月。如今诏书下,英川王妃之子身份分明,惊人的是那市井之中一度被传言有麒麟命格的已故英川王庶子一跃成为皇后的养子。 萧尚醴名义上只称皇后自数年前流产后一直心中郁郁,又尤其喜爱萧醍,是故收为义子,亲自养育。然而田弥弥深知,此子实则是萧尚醴的同胞兄长,昔日昭怀太子在世的唯一血脉。她不由揣测,萧尚醴是否有意还位给昭怀太子一脉,其后又暗自一惊。萧尚醴若有心还位,应当收他为天子义子,而不是皇后义子。 乐逾不置一词,他深知萧尚醴的心性,心底只道,幼狸对英川王一脉果然忌惮得很。他若不能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就只愿传位给哥哥的儿子,这天下必得给有周朝血统的人来坐。 萧醍虽是昭怀太子唯一血脉,但在英川王府长大,名义上是庶子,这些年来已经习惯被萧酬压过一头。萧醍聪慧,却过分仁弱;英川王世子萧酬年纪小,却自幼显出大志。来日若将江山给萧醍,谁知会不会落到英川王一脉手中。是以萧尚醴只让萧醍成为皇后义子,过几年再看。 幼狸心思深沉,又有偏执之处,但何为帝心?帝心岂有不阴鸷的。便是见过他凶狠,也觉可爱。 乐逾略一出神,林宣被这岛主盖在脸上是一卷古诗,一见标题,全文如泉涌到心头,林宣眼神一转,故作长叹,吟咏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他强调“生别离”三字,岛上校书郎都隐约猜到,虽不知岛主心上人是谁,但岛主与心上人相隔天涯,虽定下了他年盟约,眼前相思正苦。林宣还未吟完,他自己仍是一副隽雅谦和的模样,阁内却窃笑四起。乐逾随手抓起一卷竹简照着林宣砸来,林宣连忙后退,落地后朝地下一看,是一卷《屈赋》,他本有神童之称,自是八面风来阁内的藏书都烂熟于心,随口能诵,此时一瞬不停,开口立即转为咏叹《屈赋》中语句,道:“——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 重音仍加在“生别离”上。满阁笑声再难压住,更有年长的校书笑得前仰后合,指林宣道:“该打,该打!”乐逾眼见众人开怀,倒也不与林宣计较,笑道:“饶你这回,滚!” 午后辜薪池去查看乐濡功课,诸位校书中有两位去岛上私塾轮课。笑完乐完,林宣将文档安放好,见乐逾还安卧当中,笑道:“有一件事先生叫我对岛主提,岛主的头发……几日下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岛主不必再染色遮掩。” 那一日雪中乐逾以为肩头都是雪,原来是本就半白的头发彻底白了。他原本刚及而立,远远望一眼发色如四五十,回到蓬莱之前,不以药物染色,看上去已是百年身。奇就奇在他在像四五十时心头还有些挂碍,如今回首百年身,倒是全然看开了。 再染半黑,是怕乍然全白,引起蓬莱岛上诸人惊吓,只打算隔五日十日一染,一次比一次染得少,做成渐渐白头的样子。 可蓬莱岛上都是心思敏捷、观察入微之辈,辜薪池知他甚深,知道他是为让诸人宽心,便也明知了还不点破。但几天过去,眼看那染出的黑发颜色褪了,不愿乐逾再麻烦染一回。林宣道:“先生说,蓬莱本就是岛主的家,要是岛主在家还不能无拘无束以真面目示人,先生又怎么能松快。” 乐逾道:“他心细如尘。”林宣低头笑了一笑,有人说辜先生的好,比说他的好更令他由衷欣悦。他与辜薪池虽都为男子,且有师生名分,他所怀的情固然悖逆伦常,却是温柔敦厚,让岛上其他人都为之动容,装作不知,不忍打扰他二人。 七月中,蓬莱岛为消夏一连数日游宴。林中溪涧边专门砌出曲折的青石水渠,连通长廊间几个正方的水池。夏日炎炎,岛上的私塾也有几天不上课,先生放学童们出来偷闲躲懒,却也要借玩曲水流觞考校弟子。 日光映照渠水,细鳞般的波光一片,各种质地的薄盘浮在水上。这便是由流觞曲水衍生出的流盘曲水,孩童们各出心裁找来盘子,油纸盘也好,锡盘也罢,冰冻成的盘子亦可,只看谁的盘能快些从水渠中流入池中。捣乱是可以的,小童们手中抓着紫李脆桃,杨桃荔枝,只要能浮在水中,尽可以向别人的盘里掷,掷得准才好。水渠里水花阵阵,长廊内外嬉笑鼓掌之声不绝。 乐逾与几位校书在方池畔铺上竹簟,摆放几案,另开一席。竹簟颜色青翠,在暑天愈发显出凉意,乐逾一身深色袍服,日光下的发色却叫人看着怵目惊心。侍女要为他遮阳,他反而道:“不必管我,你也去玩。”唇边笑意灿烂,面容异常英俊,又显得发色都不可怖了。 琉璃盘里盛着泉水浸过的两色葡萄,铜爵中装满酒,他笑看这一幕,原本靠着凭几半卧,这时也坐起身,张口就问:“小蛾去哪了?”日照下醺然小睡醒来,只当乐濡和岛上别的孩童一起掷果浮盘,却不见人影。辜薪池闻言凝眉,确实有一阵子没见到乐濡,林宣见他神情,不用他开口,已经招来一个小童,温声要他去询问乳娘惠娘小公子在哪。 原来那位小公子趁着别人都在掷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2 果,自己悄悄拿了新制的网蜻蜓蝴蝶的网子,在水里捞果,捞上来满兜,兴致勃勃地边看边吃。夏日里浸冷水的果子与被冰镇无异,他看着别人玩,一个不小心吃多了冰果子,现下哭着拉肚子去了。 乐逾知道自家儿子是个活宝,没想到他能活宝成这样,滑稽得好笑,挥挥手算了,继续与辜薪池同林宣饮酒闲聊。惠娘却忧虑又生气,他趁惠娘不察,偷偷吃坏了肚子,不被岛主知道也就罢了,被岛主知道,纵是他才五岁,年龄尚小,也是荒唐。她有心板着脸训雪玉捏成的小公子几句,那孩子见了她,却先泪眼汪汪地张开双臂抱她的颈子,委屈道:“惠娘!” 缩成暖暖软软的一团窝在她怀里,没多久又扭起身子,难受道:“惠娘我又疼了。”惠娘哪还顾得上再说他,忙抱着乖巧下来的小公子,遣人去请大夫,手指梳理他软滑的头发,指尖摸到冷汗,明知他人小肠胃娇弱,就是请大夫来看多半也是要让他拉空了吃下去的东西才能调理,此刻却心疼着急得顾不上许多了。 另一侧乐逾醉了又醒,林宣净过手,取小银刀剔除杨桃边顶上的硬皮,切成几片,他近日心情奇佳,高兴亲手做这些事。乐逾撑着头看林宣与辜薪池,数日之前,林宣搬进云生结海楼。十二岁搬出,二十二岁搬回,他终于如愿以偿,旁人不好围观,唯独乐逾好意思抱着手臂靠在栏杆边看他搬家。岛上其余人虽也为林宣感到安慰,却难免心怀惴惴,若这二人从此把私情带到公事之中,大家与他们相处难免尴尬。悄无声息看了几天,林宣与辜薪池在外对彼此仍是和从前一样,并不会因关系改变就猛然间缠绵黏腻起来,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今日本不办公,却有急信传入,一个书童双手举信来,林宣接过,面色一怔,这些天来的欣喜全消,道:“岛主,先生,西越传出新消息,剑花小筑宗师……辞世。” 乐逾手上一顿,浓眉压低,推开几案坐起,举起那一铜爵原本要送到嘴边的酒,淋洒一地,辜薪池与林宣心下也是微叹,向上是祭祖先,向下祭亡者,情知乐逾这一爵酒是祭了剑花小筑那位风雅深情的沈居士。却听乐逾道:“零落从此始。” 林宣只觉入耳心惊,辜薪池却不由闭目,乐逾回蓬莱后与他有过一日一夜的深谈。第一次从搜神之局谈到北汉国师之死,从宗师之道谈到江湖气数。如今天下四分,不计北汉,中原三分,数十年内一统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哪一国一统中原,国君都容不下一个以武犯禁的江湖,江湖还能延续多久全看接下来还能出多少位宗师。但现下的江湖,早已不是百年前乱世里那个宗师辈出的江湖。哪怕真的能出大宗师,也不过是为这江湖再续上数十年苟延残喘。 如昔日霹雳堂雷撼龙所言,江湖不因名门大派、百年基业而生,只要世上有律法不管不平事,只要有人身上还有血性骨气,江湖就不会死。他们却谈得更深一层,江湖也不是因宗师而生的,先有江湖,其后才有人摸索出宗师之道,可以让习武之人超凡入圣,所以得宗师之道的人被称为圣人。然后……不知从何时起,人人都去追寻宗师之道,江湖变成要依赖宗师之道才能维持。 萧尚醴要灭这样的江湖,有他的道理。江湖之中凭借宗师之道超凡入圣的人太多,人一旦超凡入圣,便不再是世间的法管得了的。更有甚者,如北汉国师,自诩为天人神人圣人,他以为他在以一己之力与天争,实际上却是偷来各国与天下人的命数,用四国千万人的命运满足他的自负。 辜薪池叹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世间只要有宗师圣人活着,宗师与圣人之中就难免有人盗走各国气数、世人命数来达成自己的抱负。这句本是《庄子》胠箧篇中的话,却不料可以放在当今天下江湖中这样理解。乐逾也以胠箧篇中这一句后的话答他,哂道:“庙堂之上,‘彼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江湖之中也是如此,害数十人命者死,害百万人命者宗师。” 辜薪池只道:“阿逾,既然你与我说得这样明白,就是你从今以后彻底舍弃宗师之道了,可是如此?”乐逾道:“是。” 他说过今生不做宗师,但曾经离宗师只差一线,气脉已变,内伤痊愈后体内真气不断运转,纵是不刻意运功,修为也在逐渐增加。他不知道这样的修为增加是在回到小宗师顶峰后会自然停止还是永无休止,但放任修为不断积累,就可能有朝一日突破宗师境界。为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他甚至自己加上几道禁制,封住内力。回到蓬莱以后有时练剑,却再不运功。 蓬莱岛主成为宗师,蓬莱才能平安。但辜薪池不会勉强他,听他答是,对他笑道:“好。” 如今宗师之中师怒衣先死,紧接思憾,舒效尹,连沈淮海也死了。外界传言蓬莱岛主已成现今唯一存世的宗师,乐逾却知道,当世已无宗师。眼下虽是盛夏,但沈淮海之死如“秋风吹飞藿”,江湖前辈都化作尘土,江湖同辈的零落就要从今日始——别的不说,那位绯衣如杏花、容颜如美玉的闻人公子生来情痴,只怕先命不久矣。 辜薪池与林宣虽凭借文档,对沈淮海的生平了如指掌,却不曾亲眼见过沈居士。感叹之前,不约而同想到另一件事,还是林宣开口,道:“岛主,先生,恕我妄言,西越多年积弱,如今失去宗师庇护,只怕亡国之期不远了。” 第92章 乐逾本无心于各国朝政,但他对萧尚醴所知太深,又兼蓬莱在四国之外,置身事外,难免旁观者清。他又饮一杯,半醉道:“西越之亡,当从南楚起。”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西越因贡品引得楚帝大怒。蓬莱岛亦收到消息。林宣简叙道:“西越宫廷之中有‘蜜檀’香,越王向楚吴两国求和纳贡,‘蜜檀’自然在贡品名单内,准拟楚吴各三十斤。” 他说到此,仿佛也觉得荒谬,似笑似悲道:“谁料事到临头发现内库遭宫监偷卖,‘蜜檀’仅剩四十余斤,那位新越王不知是听近臣献策还是自作聪明,先自留十斤,然后取五斤‘蜜檀’混别种香料,凑足三十斤献给楚国;余下二十五斤真品如法炮制,也混五斤香料进献吴国。——打的主意无非是东吴重文,举国风雅,更可能分辨‘蜜檀’真伪。且西越与东吴接壤多过与楚国接壤,先取悦吴帝,便是楚帝发现了也要权衡利弊,不敢贸然出兵。却不知南楚等着拿捏他的错处已多时了。” 楚吴两国齐齐发难,吴国只以国书斥责,楚国确是真要攻越。乐逾与辜薪池听闻都与林宣一般欲笑欲悲,笑的是越王愚蠢,悲的是黎庶受难。辜薪池道:“因香灭国,古来未闻。”乐逾扔开折扇,道:“有国君如此,何愁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3 国不灭?” 南楚宫中此时是另一番景象,萧尚醴将奏疏掷地,容颜如罩煞雪严霜,一片森冷,怒极反笑,道:“好大的胆子!谁给他的军令?寡人的三军竟成了他吕氏家奴!” 苏辞一如既往不多言,萧尚醴尚未下令开战,驻守西越边界的守将已自作主张出击——大败而归。 守将王贽是那位吕婕妤的叔父大将军吕洪一手提拔,为将者已如吕姓家奴,三军又岂能不做吕姓家奴!萧尚醴怒火中烧只是刹那间,此刻又面色宁静如常,道:“查,三日之内,给我一份军中反对出击之人的名单。” 苏辞岂敢让这位陛下真等上三日,次日日暮,烛照司查到的详情已呈上,竟还附一卷誊抄的绢帛。 萧尚醴细细看过绢帛,修眉微蹙,径直去皇后宫中。田弥弥闻说陛下驾临,秀眉也是一挑,心道攻越在即,不多召吕婕妤可不似那位陛下的行事,面上仍笑语安抚聂飞鸾:“好姐姐,些微小事,无须担心。” 帝后二人安坐下来,萧尚醴递出那卷绢帛。田弥弥一目十行,眼中透出惊讶之色,微微张口。读到最后却正色起身,双手捧绢,对萧尚醴一礼,道:“恭喜陛下,得此将才。” 那绢帛上所书,是有人在那守将王贽主动出击以前进谏的话,有人在王贽出兵以前就直言若出击则必败。 萧尚醴一指绢帛道:“你猜这是何人?” 田弥弥心中一动,这位陛下会问她:“莫非……”萧尚醴直直看向她道:“方寿年。” 当年萧尚醴颁布《充军令》,罪奴也可以用亲属担保从军去,挣一份功勋。方寿年果然从军,却因身体消瘦,一直不受重用,不能上阵杀敌,在西越边界的驻军中担任治粟都尉下的兵吏,每日与粮草打交道。 上一次他毛遂自荐,冲撞太子妃,下场是鞭刑二十,之后受尽东宫仆役欺压,做最苦最重的工。他足足忍了三年,三年之后投身军中,再忍一个三年。这一次直言的代价是扰乱军心,守将本欲杀他,万幸一个副将对他颇为赏识,特意周全,改为杖二十,又令他伤未愈便随粮草队回京。王贽败归之时,他离锦京只有数百里。 同是这一夜,他的暂住之处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那人长相平平,一身短衣,打扮犹如乡民,夜幕下仍戴着斗笠,道:“阁下可知我是谁?” 方寿年只觉心要跳出胸腔,终于等到这一日!他强压下热切,一字一句道:“你是垂拱司的使者,陛下的使者!” 那使者道:“阁下为什么这样觉得?”方寿年道:“陛下无所不知……王贽大败,陛下得知我曾进言,一定会遣人来核实。” 那使者逼问道:“你从何得知王贽大败!”这消息目前仍是密报,不是他能知道的。方寿年握紧双手,指甲刺入掌心,道:“王贽极爱颜面,被我小小一个兵吏反对,又不能杀我出气,他必然要出兵。我军出兵,军士是为立功,西越反抗,是为不亡国。更何况西越守将是越王叔彭季康,他本就是一员沉稳大将,最大弱点在于过分谨慎,有时施展不开手脚,但如今西越已在亡国边缘,他为不亡国必定竭尽全力,孤注一掷,有什么放不开的都被王贽逼得放开了,绝不会败。” 那使者闻言深思,客气些许,道:“那么依阁下看,眼下该如何补救?”方寿年心中挣扎,话是否可以全说?垂拱司是天子家奴,他是否能得到天子垂顾,就在这一遭,方寿年直言道:“王贽不可以再留。” 那使者道:“阵前换将兹事体大。”方寿年道:“此时顾不得这些!王贽败后气急败坏,绝不能沉下心思再战,一旦急躁反而会陷入越军圈套。到时候功亏一篑,陛下不但拿不下西越,便是圣意筹谋的……”他低声道:“东吴北汉都要一场空。” 那使者默然,不曾想到他有胆量说出陛下攻西越只是第一步,其后的谋划在吞盟友东吴,再荡平北汉。此时谨记陛下谕旨,又问:“若要攻越,计将安出?” 方寿年眼神转深,道:“共有三策。上策胜在庙堂,若是能假作无力攻越,在西越大肆宣扬彭季康的功绩,他本就是越王叔,无论越王忌惮他还是外戚忌惮他,他的守将之位坐不稳,届时无论谁接任,都是我方进攻的良机,但这一策没有两三年难以见效;中策在连吴,西越首战得胜,全凭一股气,只要让他们听闻东吴也出兵,越国亡国亡定了,那股气一泄,其余的事自然好办。但陛下与东吴怕是早已定下密约,此时再要东吴出兵,东吴必定索要诸般好处,届时哪怕攻克越国,东吴分到的好处太多,吞吴难上加难;至于下策——” 使者恭敬道:“请说。”方寿年竟平静下来,道:“舍靖安,取永宁,攻陷都城建兴,掳走越王及宗室男丁。”使者倒吸一口冷气,西越永宁文风鼎盛,是最繁华风流之地,历来攻越都不会在此下狠手,以免损伤元气,他却要从那里杀出血路。使者道:“永宁易攻难守,若被反攻截断后路?” 方寿年道:“西越世家多,永宁一地望族诸多,称为永宁四姓,将世家看得比国家重。只要先说动几个世家中人,攻永宁时分兵偷袭,里应外合,将四姓世家之人再劫走一批,先杀一批示众,余下一半扣在军中,不怕当地再有敢接应越军之人。” 使者闻言悚然,不动声色再端详方寿年,眼前黯淡灯烛下,这弱冠之年的男子不似军士,半旧青袍,杖伤未愈,面色与唇色都发白,鬓边的头发略显干枯,一看就知道以往身体有过损耗。身材瘦削,或许从少年时起就吃过太多苦,负过太多重担,压得肩背有些弓,而面目尚算清秀。 他所定计策……下招人怨,上干天和。使者嗅到淡淡的血腥味,明知是他背后的杖伤,却不由得毛骨悚然。勉强压下,拱手笑道:“阁下的造化到了,两天之内,请务必赶回锦京。届时自会知道该做什么。” 八月十五,楚帝连下两道诏书,一是将王贽除职,押解入锦京论罪;二是改军制。 楚吴越昔日皆为周室诸侯,按周制,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诸侯有三军,天子有六军。诸侯三军之中,上军由诸侯自己率领,中军下军设将军。 时至今日,各国虽还保留“三军”之名,每一军却早就不只万人了。楚国上军属于国君,拱卫京畿,约有二十万;中军属宗室王爵,共有二十万;而下军四十万,军中要职都被大将军吕洪一系把持。 萧尚醴改军制,就是将三军改成六军——周天子绝嗣,诸侯争雄,楚国太后是周天子的公主,楚帝是周天子之孙,他要改诸侯三军为天子六军,谁能说他不合礼法?就是吴帝也只能看他公然昭示一统中原的野心,只恨自己不得正统罢了。 三军改为六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4 军,每一军都一分为二,上军名义上分为两军,仍由楚帝一人执掌,分如不分;中军、下军都各分为二,各抽一军组成“新军”。诸王不敢说什么,有英川王前车之鉴在,陛下扣下英川王一嫡一庶两个儿子,收了英川王府军,这才敕封嫡子为英川王世子,却仍留在宫中。诸王都已噤声,纷纷将府军上交。如今分不分也由不得他们。真正吃亏的是吕洪一系,下军分出一半归入“新军”。 既是“新军”,就要有新将。吕洪的“大将军”衔实为骠骑大将军,萧尚醴便在骠骑大将军下加设龙襄将军。众人皆知,这龙襄将军是为攻越而设。王贽被削职,吕洪失了脸面,竟有意要给国君脸色看。萧尚醴在朝上问:“诸卿以为,谁可胜任龙襄将军?”武官之中竟无一人出列,一人奏答。 这本是萧尚醴意料中事,吕洪倨傲刚愎,必要给他难堪,使军中上下无一人去担那“龙襄将军”之职。今日八月十五,每月十五是为“望日”,望日临朝,国君不穿常服而穿弁服,戴鹿皮所制弁冠,昳丽面容上双眸隔着九道白玉旒看向吕洪头顶。自语道:本想将吕氏留到伐越以后,如今看来是不能留了。 他眸光如水,波光一动,语声传过殿堂,依旧是低柔平缓,道:“好。朝中无将,寡人唯有设黄金台求将。” 待到方寿年风尘仆仆赶入锦京,锦京城内已搭起一座黄金台。 满城张贴布告,台上置千两黄金求将。黄金台下,上军之中的精锐持戟把守,台上则是垂拱司内的高手按刀剑兵刃以待。黄金台顶,明鉴使苏辞陪立下首,台上盛装高坐之人,赫然是楚帝萧尚醴。 国君亲临,已经在黄金台上坐了两日。千万人在台下远远仰望,但求一观天子容颜,却又不敢正视。只看见木台下大楚的黑底赤凤军旗招展,台上雀屏蓝绿羽光闪烁,雀屏之前是堆成小山的黄金。金光翠光满台皆是,十里外都能晃花人眼。 方寿年一步步朝人群内走,楚帝设黄金台,固然是满城争睹,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他跌跌撞撞,与观者摩肩接踵,却一步不停向前走去。 往昔种种在他眼前闪现,幼年家境殷实,父祖都有武勋,祖父教授他骑射,父亲教他读兵书,少年时父亲被吕洪的亲信诬陷,家中遭受大难,成年男子皆死,孩童女眷沦为贱奴,在福王太傅府上,之后福王太傅因福王谋逆而获罪,奴仆被抄没,又被分入东宫…… 如今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天下间唯有陛下敢用他,唯有陛下能让他的夙愿达成。这些年里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将纵马惊太子妃、被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处置一事仔仔细细想过千万遍,陛下可以将他踩入尘埃,也能将他捧上青云,他只能施展浑身解术求得陛下青眼。 这苍白瘦削的年轻人一身军士青袍,衣袍上尘土点点,一步步走到台下,一个宫监奔下来传话,持戟的卫军以戟撞地应和,齐齐让出一条通道。他看见楚国赤凤军旗在风中招展,一面,两面,直至二十四面,卫军让道,垂拱司护卫按剑退让,两行侍女推开屏风,地上一盘盘黄金堆有小半人高。那些耀眼金光,粲然雀羽,没能晃花他的眼,反倒在方寿年仰视萧尚醴之时,双眼如同被灼伤。黄金翠羽,都抵不上那位陛下容光之烈,教人不能直视。 苏辞上前道:“登台者何人?” 那人下拜道:“下军左将军王贽麾下治粟都尉之下兵吏方寿年,拜见陛下。” 萧尚醴道:“区区治粟都尉下一个兵吏,凭何登台。”方寿年喉中一咽,在八月犹如回到近十年前的某一日,周身寒冷,唯有胸中热血翻腾,当时陛下问他“你能为孤做什么?一群小童,尚不足以为一人敌。”他那时回禀的话这些年来反复回想,犹如被烙在胸膛上,他道:“我不能为十人敌、百人敌,却能为十万人敌、百万人敌。陛下明鉴。” 一问一答,似曾相识。大器是否将成于今日?萧尚醴有问,他便俯首奏答,十年间他已经将几国局势成千上万次想过,地形国情军情无不烂熟于胸。直到萧尚醴道:“你可知你登台之后面临的是什么?” 方寿年再行一礼,眼中几乎落泪,道:“无论是什么,我只求母亲姐妹毕生荣华富贵,自己建功立业,留千秋之名。” 萧尚醴道:“取兵符,取剑。”他声音本就是天子的平缓庄重,语罢自有传旨太监高声道:“陛下赐方寿年兵符、剑。”两名侍女,一人捧符盒,一人捧剑,恭谨垂首上前。萧尚醴道:“寡人于今拜尔为龙襄将军,兵符为凭,领左右两军,号令二十万众。” 传旨太监道:“陛下拜方寿年为龙襄将军,兵符为凭,领左右两军,号令二十万众。”台下千万人悉数耳闻。 盒中装有半枚兵符,另一侍女双手捧剑,剑上有铭文“明光”。萧尚醴端坐台上,神色不曾稍动,犹如一尊玉像,道:“此剑名为‘明光’,是昔日梁国诸侯佩剑。寡人于今赐你,两军之中,不从军令者,斩。” 传旨太监又通传:“陛下赐方寿年‘明光’剑,两军之中,不从军令者,斩。” 方寿年浑身战栗,高举兵符宝剑叩拜。他不敢抬头,却只听国君独有的双佩撞击响动,有人起身,每一步都有章法,犹如以尺衡量,轻轻的步履声近在耳边,他越发低头,以额贴地,身体禁不住颤抖。只感觉萧尚醴纤长的五指按住他手臂,用力之剧,隔着衣袍掐入肉中,寒冷刺骨,在他头顶缓声说:“你母亲姐妹的荣华富贵,寡人许了;你的千秋之名,寡人也许了。今日‘楚帝黄金台上千金拜将’,寡人与你,都将因此名留千古。但这名是叫后人耻笑的污名还是叫人艳羡畏惧的威名,都在于你。” 由兵士拜将军,他若能一战成名,封侯封王,便是留佳话。若是纸上谈兵,临阵失利,就是留一则楚帝与龙襄将军身败名裂的笑话。 方寿年咬牙道:“末将……必不负陛下。” 第93章 八月下旬,大举攻越已成定局,骠骑大将军吕洪上书荐下属韦履为攻越副将。萧尚醴的双眸在那奏疏上略定了一定,半是嘲讽半是冷淡。 那一日午膳照例在皇后的延庆宫,帝后二人都是宫廷中学出的礼仪,食不言寝不语,田弥弥口角含笑,萧尚醴也带淡淡笑意,一贯相敬如宾。午膳过,萧尚醴道:“酬儿、醍儿留下。” 英川王世子萧酬与被皇后收为义子的萧醍心中皆是一凛,答道:“是。” 田弥弥细看萧尚醴与萧酬萧醍神色,一手牵着萧酬,一手牵住萧醍,笑嗔道:“陛下是要考较这两个孩子?若是如此,臣妾有话在先,既将他们放在延庆宫,教养他们就是臣妾的指责。若考得不好,陛下问罪于臣妾就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5 是;若侥幸考得好,臣妾要替这两个孩子向陛下讨赏。” 萧尚醴这才看向二子,萧酬今年已经十岁,英挺俊美,眉浓如墨,兼之习弓习射,身量如十三、四岁一般,挺拔如溪畔绿杨。萧醍年方七岁,眉目不如萧酬英气,肤色如牛乳,瞳仁乌黑水润,已经看得到十年后的秀美风姿。 萧尚醴看在眼里,只觉萧醍虽是阿兄的儿子,但与阿兄相似仅得三分,更像生母,未免令人不悦。若是萧酬与萧醍能合二为一,倒是能做他的儿子。但他眸光一动,又想到即使此二子合二为一,也定然远远不如逾郎与我的儿子。 思及他与乐逾已有子嗣,容貌像他,不知性情像谁?但无论像谁,都应是聪敏胜过阿兄的儿子萧醍,果决胜过英川王的儿子萧酬。萧尚醴竟难得地缓了神色,对田弥弥道:“你倒护着他们。”他平日自知殊色,不苟言笑,如今神色稍缓,端丽都变作了冶丽,绝艳之色惊心动魄。纵是萧酬与萧醍两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见了,也觉得他的容色如刀,最是刀锋上的冷,刺入眼中,叫人不由得低下双眼不敢久视。 萧尚醴道:“有一个厨子,掌管庖厨多年,竟管上主人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主人渐渐想辞他,先要请一个新厨子。旧厨子先放出话,容不下谁来做新厨子。主人定下新厨子,要新厨子做羹汤,旧厨子却要帮新厨子,你们看来主人是否要答应?” 田弥弥当下了然——这分明是借一家事说吕洪事。旧厨是吕洪,新厨是方寿年。她见两个少年都面露沉思之色,就知道他们也在想萧尚醴所指的是谁。 萧酬年纪大几岁,又已经被加封为英川王世子,知道陛下欣赏他的果决,道:“臣以为主人家不能答应。”萧尚醴道:“为何。”萧酬道:“旧厨子可能包藏祸心,小人之心最难测,他这样骤然大变必定有鬼。存心碍新厨子的事是小,万一穷途末路,在主人的汤羹里投毒。臣以为,先下手为强,了断旧厨子,免除后患。” 萧尚醴道:“很好。”萧醍垂眼想一想,道:“臣以为,主人家应当接受。” 此言说中萧尚醴打算,他俯视萧醍,道:“为何?” 萧醍不忍道:“事情未发就先处置旧厨子,说出去旁人听了,还以为主人家不念旧情。”他小心地看一眼萧酬,道:“先前大兄说得也很对,防人之心不可有,主人家应先做好防备,再看旧厨子如何做——若是他能痛改前非,何不许他改过。” 萧醍看向萧酬,萧酬却不看他。萧尚醴召来内侍赏过这兄弟,又令人带他们下去,才道:“皇后以为此二子如何?” 田弥弥笑道:“酬儿英果有才略,是陛下家千里驹;醍儿聪慧宽和,是陛下家千金子。”她是南楚皇后,提起子侄辈本应说“吾家”,但她既知萧尚醴有意在这两人之中择一立储,理应避嫌,所以一口一个“陛下家”,对那两个孩童也只赞不评。 萧尚醴眉峰微压,萧酬英明果断,却过分刚强;萧醍聪明仁慈,却因仁慈而软弱,明知有人包藏祸心,却宁愿做好防备,任其发展,哪有来日帝王的手腕?纵使萧尚醴自己昔日做皇子时没有起心争位,天真懵懂,也是心智坚定之辈。如是想来,对萧醍的仁弱更加不喜。 萧尚醴道:“吕洪一事上,除皇后外,竟无人能切中寡人心意。”田弥弥轻叹道:“陛下的心意岂止妾身能猜到,宫中一个吕家人同样猜到了。” 含华殿内,那位吕婕妤吕灵蝉的一个侍女正在对她哀哀哭泣,道:“婕妤不要再写信劝告大将军了,大公子说了若婕妤再来败兴,就不认婕妤了!” 那位眉色天然,鬓如蝉翼的吕婕妤入夏以来几番消瘦,心中煎熬痛苦,行为却仍谦和从容,亲手将她扶起,道:“叔父堂兄还教训了什么,你尽管说给我听。” 那侍女是她自吕家带来,哽咽道:“大公子说,吕家养了婕妤就当没有养过。一旦嫁人就只知有夫,不知有父兄,一封两封不绝的信来当说客,一次两次接婕妤的信是念血脉之亲,叫婕妤不要变本加厉危言耸听……说婕妤是妇人之见,只会坏大事……” 吕灵蝉悲伤至极,反而无泪也无怨,轻轻笑起来。她这几月担偌大干系,悄然传了几封信回吕家:那位陛下设龙襄将军时,她知道那位陛下已经要处置吕家,所以劝叔父与堂兄为信得过的人求龙襄将军职位,至少可为吕家再延几年气数;龙襄将军旁落,凭空杀出方寿年时,她心知吕家败落已成定局,劝叔父不要往方寿年军中插人,安安分分至少等到伐越事毕,那时缓言相求陛下,或许还可以得一个善终;及到叔父上书非要在方寿年军中安插自己的人,她已知陛下必允诺——这位陛下凡事都要占大义,不让叔父安插亲信在方寿年军中延误军机,如何能显得叔父咎由自取,名正言顺覆灭吕家?最后一封信她只劝叔父控制插入方寿年军中的亲信,不要故意给那位龙襄将军难堪,却落得这样的结局。 那侍女还在抽噎,听吕灵蝉低低而笑,顿时悚然,以为她是气出病了,哭道:“婕妤,千万别往心里去,大将军毕竟是婕妤的叔父,只要婕妤不再触怒大将军……” 吕灵蝉轻道:“妇人之见?”千古以来,翻烂史册,因妇人之见坏了大事的有几次?而哪一次族灭家亡血流成海的惨祸不是源于男人之见、公卿之见、大将之见? 家门之败,不败在她一个女子,反倒败在满门男子!她一向做勤谨恭顺的样子做惯了,此刻胸中满是悲愤,无声自语道:吕氏一族亡矣。可一旦想到那个“亡”字,她的悲愤如又烈酒冻成坚冰,塞在胸腔内肺腑中,心口只剩一把冰雪。 她缓过神,平静道:“为我……备一套素服。”那侍女踟蹰道:“婕妤……”吕灵蝉面上扬起往日轻而柔的笑,她早就惯了,越难受时越不能落泪,要弯起嘴角笑,道:“全族之中这回不知能活下几个人,到时我在宫中不能服丧,只能以素服代替了。” 九月四日,南楚龙襄将军方寿年伐越第一战启始。蓬莱岛上却仍是一派欢愉热闹。自九月初七到九月初九,三天中蓬莱岛上人人佩茱萸、食蓬饵,宴享取乐。 茱萸盛在茱萸囊里,香囊由锦缎制成,大小不过两指并起的长宽。香囊外以各色丝绳结成络子,供人系在衣袖内手肘后;蓬饵则是糕,糯米、豆碾成细粉,再用小舂舂上数回,直至粉细如尘,能从绢罗中筛出,调入油与水蒸熟成雪白的糕。糕中有枣栗核桃,蒸好后切成方块,面上还要撒一层金黄的桂花糖,吃起来香软柔腻,要点在糯米与豆的比例,糯米多则一蒸就走形,切不成方方正正的糕;豆多则不软腻缠牙。 九月初七一大早,含桃馆内惠娘就为乐濡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6 系香囊,香囊底色是金,绣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白蛾,身躯用银线绣成,又用小毛刷刷得毛茸茸的,两只翅膀是钉上的薄银片,镂雕花纹,头顶的两根蛾须则是取米珠大小的珍珠缀成。惠娘为他系上丝带,乐濡便醒了,坐在床帐内,细软的乌发披在肩头,肌肤是刚睡醒的粉白,睡眼朦胧地认真问:“惠娘,你也系香囊了吗?” 惠娘笑道:“络子有些松了,方才做事前取下,还没再系上。”乐濡精神一振,扯她衣袖道:“惠娘,我给你系,好不好?” 那丝绦是碧色与浅紫的双层蝴蝶式样,乐濡不是女孩,自不必学打络子,但他每日受乳娘侍女照顾,时常见女孩子们刺绣、打丝络,久而久之对此类事务毫不陌生。他学着惠娘以往的样子,整了整络子,为她系在手肘上。系时心中尚想:紧了惠娘不舒服怎么办?松了往下掉又不方便? 她那茱萸囊上刺的是萱草,配色雅致,背面刺有一个细若蚊蝇的“惠”字,甚有法度的一笔隶书,蓬莱岛上女子都通晓文墨,这字也是她自己写了描图绣成。待系完香囊,乐濡和她手牵手走出门,足下踏一双小银靴,靴尖翘头,缀着绒球,从含桃馆到游廊上遇见的侍女都笑盈盈与他打招呼:“小公子晨安。” 乐濡忽闪眸子,上去扯住她们袖角仰头挨个问:“好姐姐们,你们系香囊了吗?”不多时,他身边就围拢了一群女子,莺声燕语,听他央求,莞尔轻笑,刮一刮他的脸颊,挽起袖子给他一个个捧着细看。 那香囊纹饰丝络形状各异,有一对小鱼的,有一只石榴的……各不相同,小鱼身上细细的鳞片都是贝母,石榴上刺绣出裂一道口的模样,那裂口里缀满粉色红色深浅不一的碧玺碎珠。乐濡看得出神,侍女们哄他,他就绞尽脑汁想出不同的话来夸香囊,双眸泛着水光亮闪闪。 辜薪池与林宣从云生结海楼走出,恰走到与这游廊相对的另一条游廊上,便见那身高没有半人高的小公子背对他们,五岁的孩子正在换牙,说话咬字更软,道:“我听说‘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唔,叩叩……叩叩就像姐姐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姐姐们的。” 林宣忍不住扑哧低笑,辜薪池看了一眼林宣,也不由得好笑,那教给小蛾“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的想必是林宣了。林宣道:“我亦是无心,昨日翻看小公子窗课,他问我为何要今日要系香囊。”不想这小公子平日背不出正经书头疼,记这些东西倒是一听就会。 辜薪池想起往事,又露出笑来,道:“也怪不得他,有其父必有其子。”乐逾当年也让先生头痛不已。林宣听他揶揄乐逾,微微笑着看他,既敬重又温柔,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先生也佩香囊了吗?” 他们的茱萸囊互换过一次,犹如不言之中定情。正在这缱绻之时,忽听得煞风景的一声咳,游廊另一端乐逾凭空出现,衣袍颜色深沉,越发俊朗高大,腰间佩着颀颀,几步走来,大马金刀地隔开这两人,对林宣嗤道:“他佩没佩香囊,你会不知道?” 林宣明知他受生别离之苦,见不得别人好,含笑道:“岛主说得是。”辜薪池被乐逾戏谑看过,竟也一笑,回敬乐逾道:“你一向不喜欢香囊,这一回却专门吩咐人制,制成却不佩,又是放到哪里去了?” 想到那香囊去处,乐逾神色间显出些许柔和,道:“今日登高饮酒,跟我去。”一左一右拖走辜林两人。 蓬莱岛登高之处在岛南几处山丘上,丘下树木繁茂,低处夏秋两季浓荫可喜,泉水流成溪涧。秋高气爽,不似春冬两季常有雾气。一行人携酒壶酒具穿行过林木,在山丘上铺开布毯,设置坐具与凭几,仆役来往不绝,送点心小食,又端来成坛长寿酒。 长寿酒开启,香气四溢。长寿酒是菊花浸成,用金紫两种菊花,开时千瓣重叠,垂丝卷勾,灿烂无比。别处菊花酒取舒展盛开的菊花,蓬莱岛上却摘取含苞将放的菊花,花瓣攒紧成团,号为“菊珠”,因此岛上亦有“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襦”之句。取菊珠与最上端的茎叶一同制酒,待到来年九月饮用,因为所用的是菊珠而不是菊花,香气最清。 乐濡趴在惠娘肩头好奇嗅席上的长寿酒,乐逾招他近前,道:“想喝?”乐濡傻呼呼点头,乐逾吩咐:“让他喝,兑些糖浆。”辜薪池也觉长寿酒不醉人,酒名也是个好兆头,只嘱咐道:“别让小蛾喝多了,三杯为限。” 乐濡原不解为什么父亲会让人给他兑糖,先不让人兑蔗浆,舔了一口才惊道:“咦,苦的。”长寿酒用菊珠而不用菊花,香气虽清,滋味却有淡淡的苦,他舌头却最是灵敏。 乐逾道:“小蛾年纪太小,多半不爱这苦味。”林宣轻笑道:“岛主这话有趣,难道人不小了就爱吃苦了吗?” 乐逾撑头看他与辜薪池,道:“相思最苦,但有一个人可以思难道不是乐?用情也苦,然能对一个人用情难道不是幸?” 林宣道:“这样说来,又确实如此了。”几人饮酒谈天,侍从不断上菜,佐酒菜是金银盘中铺开的鱼脍。以菊花垫底,鱼有四五种,酱也有四五种。周天子宫廷之中食鱼脍讲究“春用葱,秋用芥”,除芥酱外,更有虾米制成的虾酱,味道极为鲜美。更有一道名菜金齑玉脍,盛在玉盘之中,鱼脍洁白细腻,如凝冻的羊脂,与玉一色,酱膏金黄。此酱由蒜、姜、橘、白梅、栗、粳米、盐、醋八味制成,又称八和酱。 此外还有雪蟹羹,丝丝蟹肉白如雪,极是香甜。兕觥尽欢,又谈起时事。时事莫过于南楚攻越,林宣道:“人言楚帝酷烈,楚帝对外事与朝臣对江湖固然手段酷烈,对庶民却意外的宽和。此番攻越,竟不曾向百姓多征赋税。”自周室式微以来,诸侯之中好战者必亡,梁国、魏国、燕国都是前车之鉴。如今也有人暗指楚帝穷兵黩武,轻易攻越,纵使一时得势也不常久。却不曾察觉之前诸国因战而亡,是因为为战事向百姓数倍强征赋税。 辜薪池道:“楚帝要以战养战,做的无本生意,西越求和时奉上的金帛充作这次军费,攻下越国再掠夺一番,日后……攻吴的军费也有了一半。若这算盘能打成,南楚攻克一国,就更强盛一层。” 第94章 乐逾饮酒到酣畅,只听他二人说话。林宣笑道:“先生言下之意,是南楚此次攻越有可能不能成?”辜薪池道:“军中被骠骑将军吕洪把持,三十年来不曾出第二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身居高位者都是逢迎吕洪的庸才。可见这位吕骠骑气量不大,不能容人胜过他。楚帝一意抬举那位方龙襄,就是为与吕骠骑分庭抗礼。为帝者谋国,为将者谋身,楚帝谋国朝大事,吕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7 洪却只筹谋自身。为保自身名位,他哪能容方寿年轻易建功?” 外人只当吕洪之败在居功自傲,不敬天子,辜薪池却看到自吕洪占大将军位以来南楚再无将才。乐逾拈牙箸一敲酒杯,对辜薪池道:“还有一件事,却是你也想漏了的。” 辜薪池道:“哦?”乐逾道:“天下宗师尽丧,‘宗师之约’已不存,从此宗师可以涉入各国战事。小宗师中第一人在北汉,她五年内必登宗师之位,到那时北汉与中原定有一场大战。若是没有这场大战,吕洪或许还能再留;但要与北汉一战,吕洪嫉贤妒能,以致南楚再无将才,就绝不能容。攻越攻吴也是同理——”乐逾信手拈来,道:“越王昏聩,吴帝能将胞妹送出和亲,一来薄恩寡义,二来才具寻常。”萧尚醴看似寡情,但别说胞妹,即使是名下并无边陲重地与秦州军的异母妹,他也断然不会将她送出和亲。他在此时语声低沉醇厚,竟有几分纵容,道:“依他的性情,不把西越东吴握在自己手里,只怕夜里都睡不着。” 辜薪池却道,乐逾这一席话对楚帝所知甚深,且暗藏亲密。此处只有他与乐逾和林宣,辜薪池话锋一转,道:“阿逾,我尚未问过你,你与楚帝……” 他神色微现忧虑,乐逾曾被软禁楚宫之中,他知道乐逾救过楚帝,又因他的姐姐……与楚帝几番往来。他与辜浣是姐弟至亲,却也因是至亲,辜浣远去南楚,便犹如舍弃了这个弟弟,至亲二字有多重,姐弟之间裂痕就有多深。他以往身体不佳,乐逾不会在他面前提辜浣,自然不会多提萧尚醴。及至辜浣身死,萧尚醴默许她的骨灰被送回蓬莱,葬于林中,时值五月,辜薪池冒雨去看了几次。据林宣说,一去半日,撑伞伫立雨中,在埋葬处只淡淡说几句话,回来后却几乎大病一场。 乐逾放下酒杯,正色道:“薪池,我与楚帝有一个约定。”这约定想必是厮守余生之约。没想到他要厮守却生别离的人是楚帝。辜薪池皱眉道:“若……楚帝不能履约?”乐逾道:“我就当不曾有过这约定。”又道:“若十年后,他践诺而来?” 辜薪池听林宣忍笑,人还不曾来,岛主已在担心他被人记仇。辜薪池道:“你且放心。”与蓬莱有怨的是“楚帝”,萧尚醴若不是楚帝,他不必对蓬莱与江湖下手;无论谁是楚帝,都会对蓬莱对江湖下手。若楚帝能舍弃帝位,他就只是与蓬莱无仇无怨的萧尚醴,是乐逾心头所爱,辜薪池又如何会为难乐逾的心上人。 他与乐逾总角之交,自相识以来,都有生死一线的时候。但在生死一线时,思及有这位朋友,可寄身后诸事,可托六尺孤儿,再是面临困境也能心胸开朗,如履平地。 辜薪池只觉眼前一花,他们本来在布毯上凭几席地而坐,却见乐逾起身上前,在他面前单膝跪立,倚上前一手挑起他的下巴,又在脸颊上摸了一把,道:“我的好薪池,早知道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就该近水楼台,免得便宜了那小子。” 辜薪池与他玩闹惯了,不计较他脱略行迹,道:“承蒙错爱,愧不敢当。”林宣却看看辜薪池,又看看乐逾,忍俊道:“岛主,‘那小子’还没走呢。” 九月八日,垂拱令顾伐柯呈上一物。如今江湖渐定,垂拱司要涉入朝政,监察朝臣,顾三在垂拱司平定江湖时就只隐于幕后谋划,现在更是鲜少出面,垂拱司内渐渐以明鉴使苏辞为首。 今次却是有一件东西夹在蓬莱岛赠春雨阁的来往贺礼中,顾三一望既知是赠给谁,便立即呈交入宫。 那物收在一掌大小的木盒中,萧尚醴开启木盒,就见一只两指宽长的香囊。朱色锦缎的茱萸囊上也饰以茱萸花纹,碧叶用薄片碧玉雕成,叶脉细腻。茱萸若是以红丝绣成,未免不显,便以红珊瑚琢成,缝缀在枝干上,虽只有豆粒大小,却色泽浓郁,殷红如血,光下看去如一滴血珠,直欲滚动。绝无一星白点,是取大珊瑚主干上最好的几处,毫不吝惜工本。背面则在方寸之间,绣出海上仙岛,楼阁掩在云雾中。 香囊朱红,丝络是暗蓝碧绿双色的攒心梅花络子,系在手臂上却不靠络子连着丝带,而是连着一串红珊瑚手钏。黄金为底,上嵌方片雕刻的血珊瑚。萧尚醴将香囊打开,内里除干茱萸外,还有一张纸条,是乐逾的字体,为美人收敛一笔狂肆的草书,写潇洒的行楷,乐逾尚且不知他与儿子一个套路,道是:“‘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临别曾握佳人手,料佳人近来多消瘦。” 臂围比腰围更隐蔽,腰围尚可估量,臂围却是仅有手掌托过手臂,细细丈量才知。萧尚醴将那手钏套上,不差分毫。他的臂围乐逾竟一直记得,更知他近日忧心战事,难免消瘦,连他消瘦多少都能估出,一丝不错。他心中一酸一软,只觉满心思念翻天覆地,压倒神智,怔怔念道:“逾郎。”却并未动唇。 忽听得刘寺道:“陛下,急报!”打扰萧尚醴的情思,他神色陡然一厉,却见苏辞顶着他的冷眼入内,恭谨见礼,禀道:“陛下,收到密报,副将违逆军令,龙襄将军初战不利,已上书请罪,请罪书明晨就将送抵。” 方寿年初战即败不甚出奇,萧尚醴袖中的手指仍握着香囊,却已看完密报,神色发冷。方寿年上书请罪,明晨九月初九大朝,定然要将战报赐朝臣传阅,届时满朝众口一词,请他处置方寿年,即刻改用骠骑将军吕洪攻越。 次日大朝,朝臣毕至,大将军吕洪举动之间殊为自得,显然在等方寿年兵败请罪的奏疏。萧尚醴目光落在他头顶,眼中就是一寒。 今日重九,国君临朝之前需先祭宗庙,因此衣冠比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日、望日更隆重,用衮冕服,玄衣纁裳,九章图纹,九琪白玉旒冕,冕上饰金,遮蔽君王伤痕的额带上也饰金玉,佩剑,佩双白玉,佩绶,连足上的舄都以黄金为饰。 待到奏疏送到,吕洪跃跃欲试,只待他拆封阅过昭示群臣,就可以大肆攻讦方寿年,迫使国君换将。那奏疏呈上,其中必然是硝烟中泣血写就的请罪之辞,奏疏在萧尚醴手里,朝堂上一片阒寂,却听萧尚醴道:“取火烛来。” 刘寺立即高举烛台,跪在萧尚醴足边送上,却见天子将奏疏送到火上,径直点燃,将那军国大事付之一炬!众人只觉心从口中惊出,只听配饰碰击之声,吕洪竟遏制不住霍然起身上前半步,目眦欲裂。骤然抬头,得以与萧尚醴对视,那弱冠国君双目如两点寒星,刺得吕洪毛骨悚然,这才硬生生止步低头。 萧尚醴转动手腕,令那奏疏被燃烧过半才落地,刘寺早已额头及地不敢细看,却听萧尚醴道:“进言换将者,皆如此疏。”竟有不怒自威之势,又对信使道:“告诉龙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8 襄将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该知道如何做,寡人不要他的请罪,不要他的身家性命,寡人要他的捷报。” 朝会后,因是重九,萧尚醴理事后到皇后的延庆宫。淑妃高氏的披香殿中,却有一个侍女匆匆走入,高嬿宛放下刺绣,让那侍女顾盼左右才说出今日朝堂上之事,高嬿宛思虑半晌,蹙眉叹道:“竟敢直视陛下?论罪这可是大不敬……大将军好糊涂,吕家妹妹在宫中只怕无法自处了……”心下却喜,暗道:阿爷说的果然一点不错,吕家迟早坏了事——最好能株连吕灵蝉那贱婢。 延庆宫内,也是一个侍女来报,附耳在皇后耳边,田弥弥拈子一笑,聂飞鸾神色微动,道:“是……披香殿?”田弥弥握了握她的手,道:“她太沉不住气。好姐姐先歇息一会,我也要迎驾了。” 萧尚醴与她用膳后又下棋,言及萧酬与萧醍二子,田弥弥笑道:“当日陛下对他们提的旧厨新厨之事,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萧尚醴道:“当日醍儿所言不错。”萧醍所言“事情未发就先处置旧厨子,说出去旁人听了,还以为主人家不念旧情”,确实是他的考量。萧尚醴不能落一个苛待功臣的罪名,只能让吕洪自取灭亡。如今他当朝失仪,时候已到。一声脆响,棋台上雪白手指落下一枚黑子,萧尚醴朱唇轻启,道:“方寿年最好知道该如何做。” 信使日夜兼程,传回天子的旨意。方寿年独自一人在帐中枯坐,竟日不语。初战大败,是因副将与麾下对他阳奉阴违,有意刁难,但那是吕洪的亲信,那位陛下亲封的副将,他经历几起几落,已如惊弓之鸟,过分谨慎,唯有先上书请罪试探,看萧尚醴是否会处置。却不曾想……萧尚醴压下了朝中对他的弹劾,却也未给他什么示意。 方寿年这几日夙夜难免,人更为消瘦,竟是只剩一个苍白的人撑着甲胄。他的目光望向帐中挂着的明光剑,天子为何赐他诸侯剑?此战若大捷,他凭功绩可封侯。他之前只以为是陛下给他的许诺,如今再想,却听见战鼓声中,传喻太监晓谕四方:两军之中,不从军令者——斩! 他猛然将剑抽出一截,营帐之中,剑光刺眼,方寿年却觉眼前一片雪光都是血光,不动声色,取剑摩挲,传令道:“来人,为本将请韦将军,有紧急军情相商。” 南楚威凤二年九月十四,龙襄将军方寿年手持天子所赐明光剑,邀韦履及部属五人入帐,皆斩杀,血溅营帐。若在杀以前泄露消息,恐怕军中哗变,但杀已杀了,木已成舟,原本听命于韦履的将士只能顺服。方寿年当夜以人头示众,重申军令,连夜整军出击。越军连胜两场,难免成为骄兵,越王叔彭季康三令五申,道是骄兵必败,也难以压下军中将士的骄气。 这一夜楚军夜击战鼓,越军大乱,无法列阵,勉强对敌,临阵失利,死伤无数,弃地奔逃。 也是这个凌晨,千里之外,南楚都城锦京,大将军吕洪宅邸外悄无声息已被围住,大将军府外轮值的守卫只见黎明时分,一匹红马走来,走近才知,马上端坐有人,只是披着与夜色浑然一体的披风,身量高挑,控缰的手洁白如玉。待到更近,才见那手向袖中取一块黑色腰牌,正面“垂拱”二字,反面似是一朵昙花。揭下帏帽,漆黑的发髻,平静如水的眉目,赫然是垂拱司明鉴司苏辞。 她身后不知何时大批武士自夜幕中现身,苏辞淡淡道:“奉陛下谕旨,请大将军吕洪入诏狱。府上亲眷、部下、故旧还请一同走这一趟。” 将军府上护卫成群抵挡,自有人传信报于吕洪,他惊怒难言,喝道:“不许哭!”府外火光可见,忽听得一阵纷乱,然后哀嘶狂鸣,一批向外冲的马轰然倒地,却是被设置在府外的钢丝截断马腿。明鉴司武士制服吕洪亲信,飞快自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信物,道:“禀苏使,吕洪遣人调兵。”苏辞勒马道:“陛下有旨,不束手就擒者,无论是谁,就地格杀。” 她用上内力,府内府外人人只觉声在耳边。“当啷”一声,有人先放下兵刃,无心抵抗。吕洪抢过长刀,暴怒道:“黄口小儿,薄恩寡义,他岂敢!” 待到破晓时分,一度显赫的将军府伏尸不下百具,碎片满地,布帛割裂染血,苏辞仍是秀眉不曾稍抬,一看天色,处置善后事宜,之后悄然离去。留下若干人把守,在日出以前把将军府外洒扫干净,以免惊吓外人。这座府邸除开比平日寂静,换了一批守卫,竟无人察觉异常。 知道前一夜发生何事的人寥寥无几,田弥弥正居其一。她沉吟片刻,遣一个女官传话,免了吕婕妤这几日晋见,令她在含华殿内,无事勿出。 待那女官回来回话,田弥弥与聂飞鸾对坐,正在看她打丝络,那女官道:“婕妤谢皇后殿下垂顾,想来猜到了,已在殿中素衣脱簪待罪。” 令她无事勿出,一来是萧尚醴对她的处置未下;二来也是吕家事败,让她免几天人事往来,可以独自悲痛一番,悼念家人;三是……高淑妃沉不住气,或许会趁此时有意为难她,田弥弥不愿见到这一幕。 田弥弥见聂飞鸾那络子打到要分丝线出来时,便笑盈盈地先伸指去勾了她的丝线在指上,让那丝线不至于碍事,道:“还有什么?” 女官思忖一番,轻声道:“妾只觉得吕婕妤似乎并不多伤怀,还有一件事,吕婕妤想在含华殿外寻一小块地,种甘蔗。” 田弥弥也是一哑然,道:“亏她想得出。告诉她,是她的地方,她去种就是。”那女官道“是”退下,田弥弥指尖一扯丝络,对称的带子歪了一边,聂飞鸾道:“好心给你打络子,你又来扰乱。”那扰乱的人笑着松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凝睇她道:“好姐姐是要给我打一辈子丝络的,姐姐方才想说什么?” 聂飞鸾只是一叹,道:“素衣不是一两日可得。”吕灵蝉已在殿中素衣脱簪待罪,就是已料到今日,制好了素衣备下。再多伤怀,也都在制素衣时伤尽了,又怎会此时再哭哭啼啼,叫人看出伤怀。 只是那是田弥弥宫中的女官,弥弥待她太好,她若直言便伤了女官颜面,天长日久,只怕人心中生怨,为弥弥效力也不尽心。田弥弥知她替自己着想,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侧脸,温柔道:“我的好姐姐真聪明。”见聂飞鸾脸上轻红,又转开话道:“过几日我倒也想去看看吕婕妤种的甘蔗了,姐姐和我一同去。” 第95章 两日后,裁决出,定吕洪包括大不敬在内七大罪状,处死,念往日功绩,留全尸,许下葬。从犯也处斩,祸延亲族,女眷孩童皆沦为罪奴。 田弥弥亲往含华殿,并未乘皇后辇驾。吕灵蝉仍是素衣无饰,她在殿外园林中开垦了一小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69 块土地,仅三横行,种了一小块甘蔗。殿内向外就能尽收眼底,此时九月底,才播下种,土上光秃一片,还未发芽。 田弥弥由宁扬素教养长大,她母亲教她见识过稼穑之艰,聂飞鸾久居宫外,也见过耕种。田弥弥道:“为何行距这样大,每一行却种得这样多?”吕灵蝉柔顺道:“蔗需深耕浅种,宽行密植。” 田弥弥笑道:“怎么忽然想起种蔗?”吕灵蝉道:“忙碌起来就不觉其他。”田弥弥语声一变,直视她沉声道:“其他?这‘其他’中可有对陛下的怨恨?” 旁人听皇后这样一问,只怕膝盖先要软倒,唯恐担上“怨望”之罪。吕灵蝉虽也屈膝下拜,却是平静行礼道:“妾身不恨陛下。” 她略略低头,又道:“殿下明鉴,妾身不是不敢恨,而是不恨。陛下与殿下是夫妻,夫妻才可以讲情份,妾身侍奉陛下如敬天,天不需有情,若有情就会偏私,不能对世间生灵一视同仁,天只需要公平。陛下处事恰因无情,反而最得公平。”吕家有此一劫,是她叔父招致,然而骨肉至亲,她做不到此时仍指责死去的叔父。 若她视萧尚醴为夫君,倒也可以恨他无情;但她进宫之时就料到今日事,只将陛下当作陛下侍奉,从未视他为夫,此时若再怨他无情,未免矫情。 田弥弥却是听她说帝后才是夫妻,恭维萧尚醴对她有情,心中却好笑道:那位陛下唯独对一个人有情,那个人可不是我。再想到乐逾,不由得缓和神色,想道:大哥哥那里不知现下怎样? 眼见吕灵蝉跪在下首,谦恭垂首,发髻斜挽,余下几缕,贴着玉色面颊,颈项修长。发色漆黑,头发上没有一样钗饰。她取下一支桂叶金步摇,叶片以细金丝相连,走时颤动不止,桂花则是细碎黄玉小花攒成,一簇簇明黄玉润,真可闻馨香扑鼻。田弥弥移步上前,亲手将她垂下的可怜可爱的鬓发挽起,将步摇戴在吕灵蝉鬓边,笑语道:“你既有心稼穑之事,想来不喜富丽繁饰,这步摇就赠你了。”吕灵蝉正要辞,聂飞鸾也温声道:“妾也记得吕婕妤有一支圆润的水精玉兔簪,通透的玉兔卧在金月上,恰好配了这桂宫步摇。”吕灵蝉这才谢过。 吕灵蝉倚门送皇后出殿,侍女上前,见她发上金枝步摇,半喜半心酸道:“婕妤……”喜的是皇后看重婕妤,心酸的是披香殿高淑妃这些日来对婕妤的欺压。 吕灵蝉将步摇取下,手指拨弄薄如蝉翼的黄金桂叶,平和道:“披香殿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任由她们去。”那侍女还情急要劝婕妤向皇后禀明淑妃的跋扈,吕灵蝉望向殿外,道:“你且安下心,世事如食甘蔗,有些人一上来就甜;有些人却是倒吃甘蔗,苦尽才能甘来。”她只愿早早尝尽苦楚,后半生能安然度日,披香殿淑妃步步紧逼,她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自知她自己的今日,就是高嬿宛之明日。 今日虽苦,看来总是度过难关了。陛下无情,却不会薄待妃嫔,只怕还会有补偿;但高嬿宛自己将自己抬得太高,一样的摔倒,由高处坠下更痛。她偏偏是不能忍痛的人,待到那一日,只怕境况连自己都不如。 出得含华殿,秋风已起,聂飞鸾轻咳一声,田弥弥顿时担忧,道:“本宫不想走了,备辇车来。”挽聂飞鸾上凤辇。 那凤辇宽敞,田弥弥握着聂飞鸾的手指,嗔道:“姐姐的手又这样凉。入秋了怎么还穿妆花罗的裙子。”聂飞鸾唯有道:“你看吕婕妤?” 田弥弥轻笑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好漂亮的行藏用舍。”聂飞鸾本就通文墨,这两年又常伴她读书,自然知晓这整句话——有用之时就做事,无用之时就隐藏,昔日陛下要抬举她这吕家女,她就领受那抬举,做贤德婕妤;如今吕家事败,她倾心农事,亲自种蔗,深深地藏在地下,大隐于宫中。后面还有半句,“惟我与尔有是夫”,唯有我与你能做到。田弥弥既然引此句,就是说在这后宫之中,能有这般行藏用舍的唯有她与吕灵蝉。 这话的下一句是子由问:统帅三军,应与谁共事?聂飞鸾思及此微叹,回忆原文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这话意思是,孔子答曰:空手就与猛虎搏斗,徒步渡过汹涌大河,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有勇无谋,不堪与之为谋。可以为谋的必是面临大事时知道畏惧,所以谨慎,善于谋划而能成事之人。 田弥弥与她都算将门之女,担得起“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八个字。聂飞鸾眼见田弥弥顿时不语,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弥弥……” 却听田弥弥回神,自嘲笑道:“姐姐,我刚才想起:若是吕家能如宁氏,不介意男女之别,教养出一位女将军,吕家满门,此番大难,原可以幸免。但转念一想,我秦州宁氏后继无人,除开秦州宁氏,又有哪家哪国敢让女子领兵,再出一位女将军。” 南楚攻西越,历时八个月。八个月后,兵临西越国都建兴城下。曾经繁华富贵,流金销银,如今却是城门紧闭,困守孤城。 方寿年宣读萧尚醴亲笔诏书,斥责越王不敬不信,侮辱楚国。越王亲上城墙,奉上国书,愿以举国之物力,恳请楚帝恕罪。 萧尚醴准允他赎罪之请,限越王十日之内献上八十万黄金赎罪。锦京垂拱令府邸内,藤衣摇着一个葡萄蝙蝠金项圈逗弄才二岁的婴孩,蓬莱岛赠的项圈是个响珠项圈,圈是空心,内里填了珍珠,一晃动便脆响不止。那肤色白皙双眼漆黑的女婴已看透其中机关,不哭不闹,只睁一双眼睛看着镂空项圈内露出的滚动珍珠白影,倒是很叫服侍在侧笑闹不断的红裙侍女好奇。 顾三正举着水晶镜,读《左传》给掌上明珠听,正读到闵公二年“无德而禄,殃也”。自女儿八九个月能叫“爹爹”“妈妈”后,顾三公子就读书教她说话。偏偏顾缇缃开口说过一次话,再不开金口,顾三也不以为忤,仍旧每天读书给她听。 侍女见他为这女孩读的都是《春秋三传》,当他把这女儿当男孩养,故而称这女孩为“女公子”。毕竟古来教子女,女儿读读《诗经》,儿子才需读《春秋》,因《春秋》写史,其中都是诸侯将相,满是男人的心机谋略。顾三却自有一番道理,只眯眼笑说:“若是男孩,我要教他《诗经》;反倒女孩,要让她自小多读读《左传》。”天下工于心计的男人太多,他顾三公子也是其中之一,却不齿那些男人心计。他若是有个儿子,希望是个爱读《诗》,思无邪的孩子;反倒是有个女儿,才要让她多读史,多看男人的心机谋略,也好早知道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待这缃缃女公子倦了,被侍女们众星拱月的抱走,藤衣径直道:“那个人准许越王交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0 ‘赎罪金’,他不想要西越吗?” 目中有疑惑,却问得直白无比。她一双美目还如昨日,顾三对她的温柔也一如昨日,便温柔笑着,伸出手牵她到身边坐下,藤衣知他要午睡,为他掖了掖腿上的毯子。顾三道:“许交‘赎罪金’是一回事,交不交得出来是另一回事。你只当越王应该拿得出八十万黄金,却忘了那位陛下附加的两条:一,需成色十足;二,不可掠夺于民。” 第96章 人皆以为堂堂越王拿得出八十万金,却不想他之前为与楚吴议和,已赔出去大笔黄金。如今虽有与八十万金等值的财货,却拿不出八十万成色十足的黄金。黄金不足八十万,需以珍宝藏品折价为黄金填补。越宫珍宝能折多少金价就不由越国说了算,而是南楚——那位萧陛下一言而决。 顾三闭目半睡半醒道:“那位陛下已视西越为囊中之物,从他要的东西就可以看出……珍宝值百金的,只准折价三十金……山川舆图与户籍册本无价格,却能抵百金;越宫所藏珍本典籍,更是能折千金……” 他要西越山川舆图与百姓户籍,是扼住西越命脉。西越文风鼎盛,他所取珍本典籍,是越国十余代数百年来风雅集萃、文采菁华。所谓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山川会变,舆图会失准,户籍每代都不同,唯文章不朽。西越重文,他就取西越之文,一个国家失去最骄傲的东西,还能如何立足?可见这位陛下眼光之毒辣。 顾三沉入睡梦中前又是一哂,含混道:“至于第二条:不可强征于民……建兴平民也富庶,我听闻越王脚下,小富之家亦有个十金二十金。越王凑不齐八十万金,自然会打都城民众的主意,从平民家中夺金,平民比起恨越王,更会恨南楚……但是若是说明不可掠夺于民,越王难道会放过上万户殷实人家吗?还是会另立名目,不掠夺,而是软硬兼施,逼平民不得不‘踊跃向朝廷献金’罢了。到时候你猜建兴居民心中会如何想?出兵攻越的楚帝,兵临城下的楚军尚为越国平民设想,越王却横征暴敛……” 越王连国都中百姓的民心都保不住,这一策,真是诛心。藤衣秀眉眉头拧住,难怪他不愿为那个人献策,也不愿掺和进攻越一事,其中竟这样多门路。顾三模模糊糊想的却是:那位陛下精明又霸道,当世纵有明眼人看破他的筹谋,也不敢说。但百年以后,千年以后,他的每一举每一动留在史册上,身在局外的人会将前因后果看个清楚透彻,到时候,那位陛下终究难逃一句阴鸷酷烈的评价。 十日后,越王仅筹措到五十余万金,加典籍珍本折作金价,不足六十五万。为免楚帝降罪,越王先提出,他尚有一妹未嫁,是先越王幼女,年方十三,愿嫁楚帝为妾,效仿楚吴联姻,两国永以为好。 此议传出,越人也深以为耻。竟是筹不出赎罪金,提议以王妹抵价。传闻越宫之中,有嫔妃本是越国世家之女,作歌唱于宫中,歌词曰“王妹折得十五万,又问妃嫔价几何”,讥讽越王为凑齐赎罪金不惜卖姐妹,若妻妾可折价,连满宫嫔妃也要卖去抵债。 楚帝萧尚醴斥责越王:王女尚未及笄,岂可议嫁!若越王当真要嫁王妹入大楚,待她及笄,寡人自会择子侄中年貌相当者与其匹配。 楚帝提出,闻说越宫中有妃嫔作歌进谏,被越王加罪,若越王能宽恕此女,可酌情折赎罪金。越王却含糊其词,原来那妃嫔早已被他赐死。 越王久已生疏朝政,远离谏官,如今连一个犯言直谏的妃嫔都容不下。又因那妃嫔是世家之女,西越世家也对越王心灰意冷。 两个月后,南楚大军携黄金珍宝典籍回师,同时“护送”越王与宗亲贵胄至锦京觐见楚帝。大楚威凤三年七月十六,越王常允素衣上朝,向楚帝告罪称臣,楚帝萧尚醴恕其罪,封常允为大楚越乡侯,将昔日静城王府赐予越乡侯为越乡侯府,优容厚待,世袭罔替。 次日,祭宗庙,犒赏三军,举国同庆。加龙襄将军方寿年建安侯,食邑万户。吕洪直至论罪处死都未曾封侯,方寿年以罪奴之身从军,自粟米小吏一跃为两军将军,十个月后克西越,以奇功封侯,封侯之时年方弱冠。 ————————————8.24 方寿年尚未成婚,便由皇后做媒,聘皇后的堂侄女,东吴九城王田祁之女为妻。 南楚得西越入囊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是“一年免赋令”,第二条法令便是“填昌州令”。同年亲撰诏书,征辟江左名士李壑以及他门下十四贤中的七位入朝。 蓬莱岛上,又是一年暑时。乐逾居住的鲸鲵堂在古松园里,悬崖上方,荫浓风大,就以消暑为名邀辜薪池来白日烹茶,这一回林宣却不在。唯有两个小僮协助辜薪池看泥炉烧火,又从封坛中取出泉水。辜薪池煮水不喜用铜器铁器,而是用一只陶壶。待到水滚如鱼吐珠,就可以兑入茶膏,分成几盏。 辜薪池来时带来一个消息,那位肤若凝脂、容貌娇美的“胭脂龙女”数月前产下一女,前几日与秦州参军岑暮寒齐齐失踪了。乐逾胸中发沉,知道那如芍药牡丹一般的大美人是拉着负心郎同归于尽,世间又少一位纵情任性的美人。这是她选定的路,选定就不回头,依她的性情,从不畏死,想来死时也应笑而不怨。 乐逾端走一盏,动作飞快,只见虚影闪过,就听他道:“烫。”辜薪池不理他嫌烫,乐逾放下茶盏,转道:“你对‘填昌州令’怎么看?” 辜薪池难得惜字如金,摇头道:“太急。”楚帝萧尚醴收西越,西越国民皆免一年赋税,这一条是“一年免赋令”。第二条“填昌州令”却是因越国都城建兴据楚都锦京太远,日后处理越国事恐怕政令不通,因此改楚越交界处的昌州为大楚“西都”,昌州既不繁盛,萧尚醴便从越国都城建兴迁徙百姓填充昌州。 对百姓晓之以利,愿徙昌州者免三年赋税,赐二十万安家钱。但这只是表面,填昌州令真正要处置的,是建兴城内外诸多世家。西越之积弱,半在惟宗师之命是从,半在朝政为世家把持。宗师之弟子多是世家子弟,就连沈淮海本人,亦出身数代公卿的世家。 越是世家,越是故土难离。填昌州令就是要使诸世家纵是本家不南迁,也不得不分出青年子弟分家南迁,以此抑制世家势力。 但正如辜薪池所言,这一令来得太快。吞下西越后萧尚醴稳固军权尚且来不及,又征辟昔日辜浣之师李壑及他门下弟子,显然是要与高锷分庭抗礼。文臣武官都有大变动之时,他还要再下“填昌州令”抑制西越世家……若其中那一项出了差错,再影响另一项,功亏一篑,国家大乱也不是不可能的。 辜薪池 分卷阅读170 分卷阅读17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1 以世外之人的眼光看,楚帝整肃文武、抑制世家都是君王应有之计。但这几项大事应循序渐进,譬如收吕洪军权,若能花上一两年徐徐去做,想必能做得更圆满。这三件大事要是能有五六年时间周密做来,凭楚帝的心智手段,绝不会有令国家不稳的隐患,但他偏要把三件大事在两三年内同时做完。要兼顾三面,所耗费的心思是一件一件进行的十倍、百倍。 乐逾却知道,他如此情急是因为他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有十年之约在,若他攻克西越、整顿朝纲就要花费五年,如何能在余下五年中吞并东吴、抗击北汉。幼狸若要走,他就一定要留给继位之人一个雄踞中原、能与北汉铁骑争锋的楚国。 乐逾心中慨叹,他疼惜的是幼狸,蓬莱岛不会插手楚帝之事。此时转念笑道:“填昌州令已下,薪池,你也看过细则,看得出是谁的手笔?” 乐逾不待他答,先倾斜茶盏倒出茶水,在几案上以指为笔写字,辜薪池一笑,也效仿他。待到双方写好字,小僮一左一右将当中遮挡的茶炉茶壶抬走,几案上不同笔迹写着相对的两个字:乐逾写的是“顾”,辜薪池写的是“三”。 乐逾拊掌大笑道:“还是你知我!我倒也问了林宣,他却不敢猜。”也难怪林宣不敢猜是顾三,春雨阁顾三公子在这件事上一直置身事外。他在楚帝收服江湖这一件事中的角色已不大好看。他问心无愧,江湖是该服从于王法,却也知道垂拱司作为天子家奴,日后一定被骂为鹰犬爪牙,他这初代垂拱令百年后免不了被人不齿。他现如今的想法也是隐藏痕迹,被人遗忘,若是再在楚帝伐越一事中兼个谋士角色,阴险柔奸之名便坐实了。 这也难怪顾三对在伐越一事中献策避之唯恐不及。但他为何又改变心意出手完善“填昌州令”这一条徙民策? 乐逾道:“传闻越王——也就是如今的越乡侯,初到锦京就拜访了垂拱令。提到春雨阁老阁主的妻子,顾三公子的养母唐娘子,道是唐娘子也是西越人士,请顾三公子念在养母份上对越乡侯多照拂。” 辜薪池之前听他说林宣,微微皱眉,动作极小,却逃不过与他总角之交的乐逾的利眼。此时辜薪池却颇感兴趣,笑道:“借刀杀人,做得太明显。” 三十五年前,已故越王向北汉称臣,嘱臣下拟礼单奉予北汉汗王,唐娘子便在礼单之中。 她若不在礼单之中,就不会被当成礼物押送北汉。她身为一件礼物,却在大宴上摔碎琵琶,嘲讽天下男儿,反而令顾三之父奔波千里一见这个女子,共经风波,终得偕老。 让归为臣虏的越王向顾三提起唐娘子,哪里是让顾三念唐娘子的故国之情,分明是让顾三想起这越乡侯危难之时不惜卖王妹,唐娘子一个女伎对他与他父王来说更是不值一提。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顾三偏是春雨阁主人、垂拱司之主、楚帝近臣,他或者下命暗杀,或者进言楚帝,都能让越乡侯不明不白一命呜呼。 但那越乡侯在是越王时就久疏朝政,上哪里知道一个潜藏幕后的垂拱令是南楚重要人物,更何况知道他的养母是昔日西越琵琶第一人乐伎唐娘子?他来拜访顾三是受有心人的指点,而这有心人是要借顾三的刀不见血的杀人! 此时谁最想越乡侯死?乍一看上去仿佛是楚帝萧尚醴。但越乡侯的才能与他判若霄壤,他反而会让越乡侯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乐不思越,越国不是还有心怀故国不愿归顺的孤臣吗?就用你们那扶不起的越王断绝那些一腔赤血的孤臣之心。乐逾与辜薪池同时饮尽一盏茶,道:“顾三那个人,表面上温文尔雅,你若冒犯他,他不会如何计较。但若是有人犯他亲近尊敬之人,或是妻女,或是父母,他百倍奉还都是轻的。只看他针对谁,就知道谁想借刀。” 春雨阁主人心思玲珑,他不算计旁人就罢了,竟有人敢算计他,还是用他养母一生最痛苦屈辱之事算计他,他怎么可能不计较!顾三公子突然改变初衷,出手助楚帝抑制西越世家。世家为何要越乡侯死?越乡侯这傀儡虽说已经失去人心,大丢越国脸面,但若越乡侯死,他的子女都随他一同到了楚国,世家还有什么傀儡可用? 除非……他们已有了后着。辜薪池心中一跳,瞬间了然。唯一的解释是世家已掌握一个没有被楚军带走的父亲是越王的男婴,若越王还顶着楚臣的头衔在世,世家就无所作为,唯有让越乡侯早死,且疑似被南楚谋杀,才能翻脸不认称臣于楚的旧事,转过脸去拥立遗孤,让这傀儡孤儿继续称王。 辜薪池看向乐逾,恰好对上他的眼神。两人心中有数,辜薪池道:“我也应当回书库了。”他起身,乐逾也起身送他出门,两人并肩走过庭院松林,辜薪池走出柴扉几步,忽听乐逾道:“薪池。”他转身去看,就见乐逾抱臂靠柴扉,道:“你能对人任性,这样很好。” 先前乐逾对他提起林宣是有意为之,两夜前乐逾去云生结海楼讨茶,居然见到林宣抱着枕衾被赶出门。乐逾一脸看好戏,不知这对早已不止是师生的师生因为什么闹起来,林宣只摸摸鼻子,笑着抱紧枕衾道:“岛主要来讨茶,此时可不是好时机。” 乐逾揽过林宣,戏谑道:“我没想到,薪池在你面前也有这一天。”林宣泰然又温柔,秀逸的容颜静如湖水,秋夜里却如被春风拂过一丝涟漪,微笑道:“虽说不恰当,但我其实很欢喜。”他被乐逾揽这走上游廊,眷恋地回望云生结海楼的灯火,见乐逾抬眉,他才又轻声道:“若是先生一直对我诸多容忍,我反而心中不安。先生能对我发脾气,很好。寻常夫妻间能有的,我们之间也能有了。” 乐逾虽是孤家寡人,见好友与林宣终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时常在旁出上两声,杀杀风景,却也愿他们能如此长长久久相伴下去。在他看来,辜薪池太不任性,所以他对辜薪池说“你能对一个人任性,很好”。 辜薪池毫无忸怩,仍是沉稳平和,道:“他想要我发脾气,我怎么忍心不让他安心。”乐逾只道,薪池与林宣都是世间难得的温柔之人,为对方设想得太多,还怕对方知道了不开怀。年深日久积累下倾慕深情,比他与萧尚醴之间至今加起来不过六个月相处,却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要易于理解得多。朝朝暮暮相偕相伴的敦厚爱惜、殷勤小意与他和萧尚醴的波澜起伏、聚少离多大相径庭,却都应当是世间难寻了。 正是日暮,松石庭院青松苍翠,巨石嶙峋,他身躯伟岸,手臂推开柴扉送客,身材还是盛年强健,头发却已经全白。辜薪池见到他斜阳映照的发色,心头仍沉重,乐逾却在想,幼狸要做他的楚帝,殚精竭虑,言行举止都要合乎规范,又能对谁任性? 分卷阅读171 分卷阅读17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2 大楚威凤三年八月初,西越世家中有三姓自募兵勇,意图抵抗“填昌州令”。垂拱司获悉这三姓隐匿了越乡侯血脉,且图谋暗杀越乡侯,楚帝大怒,留守西越的楚军奉命清查世家,寻得越乡侯之子,“护送”此子入楚与父团聚。谋逆罪为首的三姓世家共处斩十人,西越世家盘根错节,楚军以清查三家为名,牵连的不下二十家。为免民怨,被牵连的世家都免死,举家迁往昌州。至此,西越几代下来盘踞建兴的世家日渐凋零,再难成气候。 被征辟入朝的李壑被萧尚醴授以六卿中“宗伯”之位,掌管礼仪祭祀之事。两个月后上书,言说越王臣服入楚,楚帝建下先辈未有之功勋。可见楚帝得天命,楚国才是周室沦丧后的正统所在。楚国如今的礼法介于诸侯与昔日的周天子之间,不伦不类,理应改制。 萧尚醴应允。于是正式改诸侯的垂白玉珠九旒冕为天子的十二旒冕,改诸侯的九章图纹冕服为十二章。以往诸侯穿冕服朝见天子,不可佩剑,所以诸侯冕服不是不佩剑就是只佩白玉刻成的剑装饰,改制之后,楚帝冕服配饰天子剑、双白玉佩、绶带,除纹样与昔日周天子不同,其余一应等同。 这一年重九祭祀之时,却出了些微误差。才刚刚改制,内侍将陛下应当佩的天子剑丝带弄混成之前诸侯的白玉剑丝带。李壑上书指出配饰有误,楚帝新征辟的他的弟子,掌管刑罚的司寇也上书,直言内侍有罪,天子同样有罪。内侍罪在弄混配饰,天子罪在不能察觉内侍有错。 朝野哗然,从古至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只有一个实例,何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与“天子”一字之差,却相差万里。王子连太子都不是——即使是太子,也是天子有权废立的。法是天子的法,若无天子,法就只是一纸空文。从天子处得到权力的法怎么能反过来惩戒天子? 高锷虽看不透那位陛下的盘算,却知道以那位陛下心思之细之深,这位陛下年纪虽少,君心细如发丝,又深如每根发丝上都恨不得再长出个心眼,这“一时疏忽之罪”一定是他有意犯下,就连李壑与他的弟子敢上书言罪,也必定是那位陛下授意。吕洪的下场令他同觉不安,仿佛……吕家之后下一个倾覆的就是他高家!在称病故作老态,另谋出路之余,他明面上收敛许多。 如今在这“天子有罪”的争议里,看上去是萧尚醴自讨苦吃,但高锷隐隐察觉不妙,他以丞相之尊,老臣之身,颤颤巍巍出列跪拜,做出维护天子威严的姿态,嘶声道:“身为臣下,敢议天子罪,是为大不敬,依律当斩!若此次陛下一念之仁,包容他们,臣恐怕来日他们会引用律法威逼天子,以‘陪臣执国命’,届时社稷颠覆,国将不国!” 群臣附议顿时此起彼伏,纷纷请萧尚醴斩杀此二人。萧尚醴目光扫过,又是满朝寂静,只听天子缓缓说:“‘陪臣执国命’?”他的声音低柔,却一字字响在殿宇里,道:“丞相所引用之言,寡人记得可无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此言意为:天下有道太平之时,朝政实权在天子手中;天下无道时,权柄下移给各方诸侯。政从诸侯出,国家可以传承十代;政从重臣出,国家或许可以传承五代;政从陪臣出,国家仅可能传承三代。 高锷忽然之间冷汗淌下,他意在指旁人是“陪臣”,却忘记了他自己也是陪臣。萧尚醴柔声道:“还请丞相代寡人分辨,大楚政从谁出,丞相执国命,又可保几世不失?” 高锷不敢接“丞相执国命”那一问,只道:“大楚……朝政自是从陛下出。” 却听天子道:“好!”那一声如切金碎玉,掷地有声。萧尚醴环视群臣,道:“政既由寡人出,诸卿待寡人决断就是。” 朝臣不敢再争,三日后,天子下罪己诏。萧尚醴当朝道:“‘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国若覆灭,是国君之罪;国若兴盛,是国君有德。一国兴衰,系在国君一身。所以国君应当规行矩步,谨言慎行,防微杜渐,为万民表率,不可有一丝差错。此番佩饰之误,是内侍之罪,也是他不明不察。若他在处理朝政时也这般不明不察,势必为大楚子民带来灾祸。 他在祭祀之时的失误应按不敬处置,判处徒刑一年。依楚律可以赎金代罪,不可动用国库财物,而是开启私库,取铜二十斤抵罪,此外又取赎金为内侍赎命。 第97章 改礼服制度以“天子犯法,亦可论罪”作结,半月后,又大改祭祀。所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与征战是国家的根本大事。 李壑上书请求改祭祀,楚帝降旨,在祭祀大礼中加入农桑礼。农礼指昔日周天子每年主祭的亲耕礼,桑礼指周王后主祭的亲蚕礼。楚国本为诸侯国,祭祀农桑是天子与王后的职责,诸侯和命妇只是陪祭而已,所以楚国如其他诸侯国一般将祭祀宗庙放在祭祀大礼的第一位。李壑受命改祭祀大礼,修改后,竟将农桑礼列为祭祀大礼第一,祭宗庙反倒成为第二。 高锷心知,宗伯李壑背后是萧尚醴,却不知萧尚醴想做什么,所以默然不语。唯高锷之命是从的朝臣只觉此时已到生死攸关之时,若不压下李壑一方,只怕朝中再无他们存身之地。因此集结成党,驳斥修改后的祭祀大礼。新祭祀礼的争议很快波及群臣,本来置身事外的朝臣也被大势裹挟,不得不择定一个立场,高锷却出乎意料地不置一词,只当年纪老迈,耳目不聪。他的心思在揣测君心上,改祭祀大礼,这位陛下究竟想要什么? 萧尚醴端肃高坐,额带覆盖伤痕,如若可以,他连容貌也不愿示于人前。过分冶丽,难免有失威严。他深知自己的美貌反倒成为不足,临朝时从不多言,更不曾笑过。初践祚时群臣虽然不敢轻视他,也暗道当时年仅弱冠的楚帝是绝色美人。侍奉他三年之后,却连见到他的美色都心生惧意。 直到此时,朝上御史中丞道:“宗庙于国最重,若陛下以农桑礼凌驾于祭祀宗庙之上,臣请一死!” 萧尚醴忽而一笑。高锷目光阴沉,深深地低下头。萧尚醴道:“拖下去,廷杖二十。” 朝上遽然一静,许多人不由自主望向高锷,高锷只得下拜,缓慢道:“敢问陛下,御史中丞言事,何罪之有?” 萧尚醴道:“以死胁迫君父,可谓无罪?”高锷不得不退一步,这垂垂老矣的龙钟老人伏地叩首道:“恳请陛下三思,‘刑不上大夫’,御史中丞位尊,岂可用廷杖之刑轻侮?”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犯罪也 分卷阅读172 分卷阅读17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3 能免于刑罚,而是大夫如犯重罪,应隐蔽处置,纵是死罪,也应勒令其自裁,而不是诛杀示众。当廷杖责,国体何存? 萧尚醴道:“法,可责天子。刑,却不上大夫?”法已经责过天子,祭典上的轻微疏失,天子尚且要下诏罪己,罚铜赎罪。天子之尊,尚且要被法令责难,让天下人共睹,区区大夫,莫非比天子更尊贵? 他当时自罪,就是为今日绝群臣后路!刑不上大夫再不能维护朝臣,一旦行差踏错,不仅要遭受刑罚,竟连颜面也不能保全。晴天霹雳无声炸响,高锷苍老的手背青筋现出,他看清了萧尚醴的目的。将祭典中农桑礼放在祭宗庙之前,是重民;廷杖朝臣,是轻官吏。 当朝丞相犹如一息之间衰老十岁,群臣俯首,只当他也心灰意懒,任甲胄卫士拖走御史中丞施以杖责。杖刑还未开始,却如同有一次次击打打在朝臣身上。 朝堂上阒静无声,以至于双佩鸣击声声可闻。天子起身行下,仪容盛大,步履庄重,一步一声玉鸣,径直走到高锷面前,扶起他的手臂,道:“天子之命,从无儿戏。但此次有丞相为其缓颊,姑且念其初犯,改廷杖二十为十。——丞相劳苦功高,还望珍重身体,勿为此等事体伤怀。” 高锷如被蛇咬,却还要作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之态。那是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的筹谋,征辟李壑授为宗伯,高锷固然知道他是那位已故的昭怀太子妃辜浣的老师,却也没有对“宗伯”这掌管礼法祭祀的职位上心。一个宗伯能翻出什么浪?及至他奉那位陛下的命改服制,高锷也不觉有异。那陛下十七为监国太子,弱冠践祚,如今才二十三岁,建下并越入楚的奇功,自然少不了少年心性要炫耀一番,加上他本就是周朝虞氏帝姬之子,周室后人,处处向昔日周天子看齐也无可厚非。 谁料到改服制后就是自罪,自罪后就是借改祭祀大礼廷杖朝臣。每一环如一重浪,越翻越大,在初时授李壑宗伯之位时尚能阻止,但到这一步,在他下诏罪己后大势已无法挽回。高锷的双眼冷下来,朝廷之上大势已无法挽回,他几乎能看到自家遭难的那一天。今日楚帝对他说“保重身体”,似在告诉他,请辞归隐尚可保身家性命。但高锷如何敢试?吕氏满门前车之鉴犹在!若连丞相之职也失去,谁能保他不踏吕洪后尘?唯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 大楚威凤三年十月十五,祭祀大礼之争尘埃落定,从此大楚祀礼,以农桑为第一。每年春,天子将率宗室与群臣亲耕于南郊,皇后携妃嫔命妇亲蚕于北郊。 群臣退出宫殿,李壑走在最末,待到走下丹陛,回首远望殿顶,突然想起那一日这位陛下与他说的话。 这位陛下压制群臣的手段如此强横,心性如此阴冷,李壑五六十年未曾出仕,自以为是心地磊落光明的人,为何会如楚帝的愿,做他布局的棋子?他也不知自己是否算是晚节不保,终于还是涉足朝堂这浊水之中。但他始终记得,他闭门半月,终于决定接受征辟,入锦京之初,楚帝与他的一席长谈。 他上一次见那位陛下,还是三年以前,辜浣尚且在世,亲笔成函,请他与静城王一见。那一夜大雨滂沱,灯烛昏黄,年未加冠,容貌端丽的少年静城王不动声色,掷杯为号,无诏而诛,连斩渎职的地方官吏五人。血溅中庭,又被大雨冲刷干净。可那夜色暴雨中的血水他仍记得,颜色恰如貌若冰雪的静城王身上的袍服。 静城王当时说:富贵险中求。李壑却认为他是在求一个“义”字,为求得公义,挟天下助他的声势入朝威逼君父。先帝没有杀他,就只能把皇位给他。但如今李壑却再看不清他求的是什么。 当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静城王求的是“义”还是沽名钓誉求权位,是原本就如此刚愎还是继位后变成如此?他后来见过静城王登基后的手段,回忆旧事,以为自己被对女弟子的怜爱蒙蔽,像她一样以为静城王是心中有义的人,无视了种种昭示了他将来绝不会是一位仁君的迹象。在爱护静城王如孩童的辜浣死后,静城王终于成为心思深沉的太子,大权独揽的楚帝。 这位陛下说服他参与“改祭祀大礼”这个局,为何要将农桑礼放在祭祀大礼第一?他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是不得已而为之,祭祀才是国之根本。祭宗庙不是国之根本,国之根本不在祖先,而在民生,在万民的口中食、身上衣。” “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纯服”,把天子与王后亲事农桑看得这样重,因为天子长于宫禁,王后出于显赫,只有让亲事农桑成为每年例行的礼制,享举国供养的帝后才会念及百姓日日夜夜的辛苦。 那一刻他恍然看见了爱若女儿的女弟子,那与他不曾谋面,仅受他书信教导的弟子。不为避男女之嫌,不令世人知晓这段师生之谊只因她自陈:我福祸难测,恐怕牵连先生。但听萧尚醴平淡说到万民口中食、身上衣,他耳边如同响起另一个温婉坚决的语声,辜浣渡海入楚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恐今后再无书信问候,一愿先生康健,冬需温酒,夜读添衣,二愿此去能时时劝谏太子尊礼义、行王道,三愿天下人饥有食、寒有衣。不肖弟子顿首。” 李壑且行且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至悲,但他终于知道为何辜浣这样竭诚以待这位陛下,纵然手段酷烈,他心中有她信奉的东西。儒家崇王道,法家尊霸道,这老人喃喃道:“你想教他学王道……他却天生要行霸道……是真是假都罢了,只要能以民为重……” 延庆宫中,田弥弥也听闻朝上之事。萧尚醴默许她参预朝政,皇后道:“刘内监代本宫向陛下说一声:恭贺陛下。今日还请陛下至延庆宫用膳。” 刘寺在皇后面前乖巧称是,待他辞去,田弥弥斜倚铺狐皮的凭几,招手笑道:“姐姐来,我新得了点心,给姐姐尝尝。”聂飞鸾这才自屏风后走出,在她对面轻坐。 一个东吴侍女端来食盒,食盒是藤制,下层却有个小暖炉,上层是几件点心,做成小巧的木瓜模样。那侍女道:“回殿下,是含华殿吕婕妤敬呈。”心底不以为然,哪怕是亲手所制,敬献公主只有几样点心也太寒酸。 田弥弥只笑道:“姐姐先尝一个,名字好像叫双瓜团。”聂飞鸾微笑尝了,皮薄而酥软,是木瓜粉混糕粉,掺了酥油做的。馅儿的味道却吃不出来,只觉得似莲蓉一般滑,却不油腻,香而清淡,那甜味也是清清淡淡的。 她讶然看向田弥弥,却见田弥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笑得有几分狡黠。只将那名字想上几遭,木瓜是一瓜,另一瓜是……她道:“难道是……白瓜籽仁?”竟是取白瓜的籽,剥去皮,细细捣碎了再研 分卷阅读173 分卷阅读17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4 磨,磨成再细不过的膏泥,与糖调作馅。 田弥弥也取了一个,端详道:“难得就难在她一个人做,一天下来能剥多少白瓜籽,碾多少馅?辛苦上几日,也就为朝我这里送一碟,陛下和太后那里各送一碟罢了。”——这样耐得下心思,沉得住气,田弥弥眼中闪过激赏之色,又取了一个点心,笑吟吟送到她嘴边,道:“方才没有细尝,姐姐再吃一个。” 这一夜萧尚醴在皇后宫中用膳,膳后田弥弥道:“臣妾与英川王妃说了酬儿婚事,王妃并无异议。酬儿婚事定下,其余宗室子也可着手议婚了。” 英川王世子萧酬与越乡侯的幼妹定下婚约,因幼妹曾是公主,又曾被越乡侯有意献给萧尚醴为嫔御,便不似越乡侯的女儿那般封为县君,而是破例封为郡君,赐婚英川王世子。 自田弥弥嫁入南楚以来,南楚宗室子弟娶妻多娶东吴贵女。越国归附以后,适龄的宗室子弟又在萧尚醴授意下纷纷娶西越宗女为妻。如今东吴的显贵男子多以能娶曾侍奉过延秦长公主,也就是南楚皇后的侍女为幸。 萧尚醴道:“寡人信得过皇后。亲蚕礼一事筹备得如何?”次年春是大楚首次亲蚕礼,田弥弥担忧道:“万事俱备。只是母后入冬以来,颇感不适。若春时尚未痊愈,恐怕难以承担车马劳顿、仪式繁琐。” 田弥弥心中自知,这位陛下做许多事都是为了他的母亲。太后在曾是周天子的帝女时曾参与过亲蚕礼,曾是周帝姬却一生经历诸多苦楚悲痛。萧尚醴总认为只要自己踏上帝位,让母亲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恢复周制,将她失去的一切奉还给她,她或许就能回到周帝姬时的无忧岁月,不再被苦痛折磨。但亲蚕礼遵周制,太后若参祭,也需亲至北郊,若玉体违和,确实不宜劳动她出行。 萧尚醴道:“既如此,就由皇后躬桑,回宫敬献母后。”皇后亲自采摘桑叶,称为“躬桑”,田弥弥道:“是。”又心思一动,有心助吕灵蝉一臂,甚是贤淑地笑道:“宗室子弟皆已议亲,自是大喜。宫中若有喜事,想必母后也能欣悦一二。陛下若无意迎入新人,不妨为旧人晋封,以昭显陛下恩德。” 萧尚醴道:“今日寡人去见母后,母后也提及此事。”他平静道:“尊太后懿旨,婕妤吕氏,勤谨事上,皇后酌情晋封。” 田弥弥道:“臣妾遵命。”暗自发笑,太后自先帝去后便茹素,能将素点做得别出心裁,太不容易。婕妤位在九嫔,要晋封还能朝哪里晋,唯有二夫人了。一碟糕点赚来一个妃位,高淑妃知晓此事,不知要撕碎几张丝帕? 大楚威凤三年十一月,晋婕妤吕氏为夫人,号为娴妃。 数月后,北汉汗王去世,两位王子争位。 南楚伐越以前,曾与东吴有协议,若南楚伐越成功,将割西越七城赠与东吴。此时越国已被楚国吞下,却不见南楚割地给东吴。吴帝恼怒,下国书言及此事,楚帝却道:西越七城在九嶷山附近,他有意于九嶷山祭天,正要邀吴帝会盟于九嶷,更要邀北汉使者见证。会盟之后,恰好将七城面交吴帝。 吴帝田睦将国书掼地,盛装国书的金盒磕出缺口,他怒道:“南楚小儿,背信弃义!竟敢拿北汉要挟寡人!”宫监跪伏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吴帝本来没有想到南楚攻越会这样顺利,他以为南楚攻越主将会是吕洪,楚帝忌惮吕洪,必不会全力支持,即使能攻下西越,至少要花费五六年。五六年间,军费如水一般流出,哪怕南楚最后吃下西越,也已经元气大伤,再安抚西越,没有十年绝无可能功成。 不料萧尚醴那小儿不知从哪个角落叼出个方寿年!越王常允更是一堆烂泥!为人君者,国破之时不以身殉国,竟还觍颜做起南楚的越乡侯,安享富贵去了! 如今萧尚醴用七城逼他去“祭天会盟”,他若不去,便连许给东吴的七城都拿不到。他更不可能与南楚开战,萧尚醴提到北汉,只要楚吴开战,北汉必趁虚而入,中原危在旦夕;但他若去,又算什么?各国诸侯谁曾祭天,祭天是唯有一统中原,受命于天的天子才祭得的!周天子祭天,然后各路诸侯会盟朝拜周天子——萧尚醴竟敢以中原共主自居! 但他也知道,南楚得越以后,中原仅剩东吴与南楚,南楚势大,萧尚醴如何不敢自封中原之主?但是,他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个机会。吴帝本就能忍,如今怒火犹如转瞬全消,和颜悦色令内侍起身,召来中书舍人,命道:“为寡人写一封家书,致楚后延秦长公主,告诉她,楚帝既然要祭天于九嶷,寡人将亲自前往,与楚帝会盟。寡人与她兄妹分别已久,朝夕思念,也请她同行,好与兄长相见。” 大楚威凤四年一月,楚帝驾临九嶷山封禅。 所谓封禅,封是祭天,禅是祭地。九嶷是周室故里,周始皇帝也曾在此封禅,却没有在此建陵墓。大楚本无封禅的礼制,但人尽皆知,当今的楚帝陛下有雄心万丈恢复周制,此番封禅,官吏揣摩上意,处处仿照周始皇帝封禅典礼举行,若有细微处不甚确定的,再禀明萧尚醴待谕旨示下。 筹备典礼之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楚帝亲诏:皇后同祭。自古以来,帝王封禅,何曾带皇后?封禅是天子与天地之间的事,即使当今皇后出身再贵重,是东吴皇帝胞妹,封为长公主,只要是女子,便没有参与至高无上封禅大典的资格。纵是吴帝要与皇妹相见,也应是皇后随驾前去,避让典礼,封禅之后再与吴帝相见罢了。但丞相高锷已韬光养晦,礼官岂敢不从天子?权宜之计,便上书楚帝,道是皇后参祭,虽开千古之例,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不能“同祭”,可以赐皇后“亚祭”,屈尊于天子。 萧尚醴却亲笔批回,道是:皇后之尊,与圣躬同。——天子与皇后本为一体,皇后之尊与天子等同。礼官再不敢言,喏喏称是,田弥弥因此成为皇后之中封禅大典与天子同祭的第一人。 第98章 一月十二日,楚帝率群臣至九嶷。派遣一千五百人修整山道,一千五百人建登封台。十五日,帝后斋戒。二十日,北汉使者带一千骑兵前来。二十二日,吴帝由三千人护送抵达楚吴边界九嶷。 昔年周始皇帝御宇内、封诸侯、履至尊、制六合,封禅之时,诸侯如云一般趋步西来,便是中原以外的北人,也由汗王或王子亲来参礼。周天子为天下共主,所以封禅之时不带重兵,护卫天子者不过三千人。诸侯朝见天子,更不敢夸耀军势,护送的兵众不能超三千。北人入中原,更不能多带人马,以往至多不过八百一千之数。如今楚帝自诩周室后裔,封禅九嶷,三方都遵循古制。吴帝斋戒三日,眼线四周查看,秘 分卷阅读174 分卷阅读17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5 禀道:“楚帝确实未曾调动兵力。据闻南楚建安侯方寿年曾进言,说陛下……” 吴帝冷笑道:“实言,寡人恕你无罪。”那眼线低声道:“说陛下与北汉都是豺狼心性,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他请令锦京御林军统领薛崔巍率三万人护送,楚帝却说,封禅大典要示天地以诚心,若他此行真有危难,就是他没有受命于天却强行封禅,天要亡他。” 方寿年当然不能说:陛下不一定是天选之君,还是小心为上。楚帝圣裁一下,是九十头牛都拉不回的。田睦自语道:“他竟如此自大,不把寡人放在眼里!”挥手让那眼线下去,召来近侍,秘密吩咐。待到布置停当,耳边却又反复涌现“豺狼心性”四字,好大胆的方寿年!但敢原话禀告的人也胆大包天!待近侍告退,又道:“等等。”简要嘱咐,令人将那眼线处理掉。 吴帝也斋戒三日后,一月二十五日,楚帝与皇后封九嶷山。其时尚是隆冬,九嶷山下开辟的道路上冰雪被除尽,道路两旁白日也竖起火把,以免积雪又冻成冰。 当此日,楚帝与皇后的扈从仪仗车乘绵延百里,在雪后山岭的雾气中逶迤成线。苍梧之地多斑竹,冬日萧瑟,黄竹被冰摧雪折,远看看不清颜色,山岭被雪覆盖,道路上唯有黑赤二色的旗帜与翠羽华盖在雪中招展,军士黑甲,盔上赤红羽缨。东吴与北汉的车乘护卫缀行在后。 吴帝坐在车中,车架轻微摇晃,他虽一身衮冕服,九旒冕九章衣,外罩白狐裘衣,心中却既是对楚帝的嫉恨又是对将发生之事的躁动。这时内侍却问:“陛下,延秦公主毕竟是陛下一母所生的胞妹……” 田睦未语先一顿,道:“这要看她。若她不自量力阻拦寡人,也怪不得寡人这兄长无情。”吴帝说完便闭上双眼,养精蓄锐。他有内线,从楚方得到明确消息,萧尚醴此来确实不曾调动军队。是天助我!他两日前暗自调兵,要围困楚帝,以违诺不给他七城和妄自尊大封禅为罪名声讨,不算师出无名。一来取得他应得的苍梧七城,二来阻止楚帝在他之前封禅——谁能成功封禅,便是谁奠定了天选帝王的地位,是名正言顺的中原之主。在北汉使臣三王子面前上演一出中原的同室操戈虽然难看,但此时也顾不得了。 东吴车乘也到达九嶷山下,吴帝下车,却见前方赤黑凤纹的九层华盖下,南楚帝后并立。楚帝所穿竟不是衮冕服,而是大裘冕。周朝制度,天子有六种冕服,大裘冕虽位居第一,却在周晚期被废除,只有周始皇帝到周武宗穿过。萧尚醴竟舍弃周朝末年的诸位失权天子,以周始皇帝与周朝初始时的明君自比! 大裘冕服上身为玄色裘衣,中单衣素白,下裳为赤。大带取青红二色,赤红蔽膝。佩剑上饰火齐珠,又佩白玉双佩,就连鞋袜都是赤红,周身仅有黑白红三色。衣上没有日月星辰山海等十二章纹饰,冕也是漆黑的冕,宽八寸,长一尺六寸,无金饰,无垂下的白玉旒珠。 这是帝王最郑重的封禅之衣,质朴无华,上祭天,下祀地。皇后本无封禅之服,就因萧尚醴亲谕“帝后一体”,田弥弥的封禅之服也是黑裘为衣,下裳质地与楚帝不同,乃是蚕丝。黑裘内衣为绀色,裳为玄色,同样衣无纹饰,发绾高髻,仅用玉簪,最惊人的是,皇后祭服竟与天子一样佩剑。 皇后封禅,已是前无古人,相比之下,皇后的祭服佩剑,有什么难于理解?北汉使者三王子也到,却先看见皇后腰间的剑,寂静之中只听他朗声笑道:“我一路南下,没看见过女人佩剑,贵皇后真像我们北汉女人!”言罢又左顾右盼,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难不成本王子的汉话不够好,你们听不懂?” 萧尚醴这才转身看向他,天子侍从早已沉声道:“瑶昆王子慎言!”在场诸人,纵是吴帝也觉北汉人粗俗可鄙,又觉得北汉人果然野蛮,连名都起不好。所谓昆仲,昆为兄仲为弟,这北汉王子是第三子却名昆,岂不好笑。 随瑶昆前来的王子老师年约四十,英武儒雅,一身窄袖圆领的暗蓝袍服,深棕卷发以金环束在一侧,沉稳上前,以手按胸,折腰道:“王子不谙中原礼仪,还请两位皇帝不要见怪。”那王子却在他身后压低嗓子说了句北汉语,鸿胪寺官吏听闻都是心头一惊,他说的是:“早就听说南楚皇帝昳丽有殊色,现在我看来他们中原人的皇帝比皇后漂亮多了。”言罢竟还恍然大悟般一笑,用汉话说:“我怎么说出声了?莫怪莫怪,南楚皇帝恕罪。” 王子老师也咬牙再躬身道:“请萧陛下恕罪。”萧尚醴与那三王子目光相对,这北汉三王子年约二十五六,身材高挑英伟,卷发同样以金环束住,眉尾如匕首,深目挺鼻,英俊却轻浮。银蓝袍服,领口与窄袖袖口都是一圈白狐裘毛,愈发显出肤色如蜜,腰间以金带束紧,在左侧垂下一截带金流苏的腰带。三王子眼中精光一闪,又满不在乎地笑起来,贪婪地盯着萧尚醴看。竟还深深呼息,仿佛要借此嗅到楚帝熏香。被老师拉倒一步,这才随意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汉礼。 萧尚醴神色不动,道:“无罪,教化八方本就是中原之德。”又道:“王子既然不谙礼仪,又旅途劳累,就留在此地休憩,不必随祭了。” 楚帝与皇后徒步而上,身旁礼官鸣玉钟,每一声清鸣才行一步,行数百步才有登山的蒲车。吴帝跟随在后,却越行越惴惴不安。楚帝与皇后登蒲车,便是封九嶷山之礼启始。他密令之中嘱咐了“切切,切切,不可使楚帝封禅启始”,三万军队应在登车之前围困九嶷,应该在此时之前就到了! 但为何此时还未到?难不成——其中出了什么变故? 眼见蒲车在望,蒲车既是以蒲草包裹车轮的车乘,帝王封禅,以蒲草包裹车轮,不压伤路旁草木,以示仁德。而蒲车周围的卫士,却赫然穿着……东吴军服? 吴帝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哪里是东吴服饰,分明是与东吴军服相似的秦州军服。他顿时骇然,倒退一步,一个举动不慎,诸侯衮冕服上的珠玉就遽然碰撞,发出响声。却听田弥弥轻声道:“兄长今日心神不宁,不知是在等什么?然而无论是什么,兄长须知,你等的事不会发生,人不会来。” 吴帝狂怒道:“秦州军守土有责,绝不出秦州,你竟为助他,让秦州军出秦州?”他与南楚朝中人互通消息,核实南楚确实不曾出兵,这才调动人马围九嶷,不想消息竟早已泄露,在吴国三万人马即将出边境时,与吴国相邻的秦州军三十年不出秦州,如今竟出军阻截吴军。秦州士马,天下闻名。天下人知道秦州军队勇悍,也根深蒂固认定这秦州军队是守土之军,只会抗击北汉,绝不会离开秦州主动攻 分卷阅读175 分卷阅读17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6 击中原军队。 他看着田弥弥,目眦欲裂,第一次仔细看向这胞妹,却见这分别五年的胞妹再不是当日离国时的模样。她是东吴公主,更是秦州军之主,南楚皇后。田弥弥笑道:“此事封禅之后本宫自会向兄长说明,只要兄长不轻举妄动,本宫保兄长此行安然无恙。” 田睦怒视她道:“你!”又怒视萧尚醴:“你们!”萧尚醴看向蒲车,平静道:“劳烦吴帝为寡人驾车。” 此乃奇耻大辱,在秦州秘营十二骑环伺下,田睦却不得不屈从。封禅大典上,吴帝为楚帝驾车,就是在天地之前昭告楚吴的君臣尊卑。 田睦此时想明,若自己不先调兵,则田弥弥没有理由让秦州军擅离秦州,自己也不会为情势所逼,屈于楚帝之下。今日驾车之后,南楚虽不能兴兵吞东吴,但东吴再不能与南楚争霸,迟早臣服于楚。楚帝真正成为中原共主,天命之子。 他虽明知这一切,却不能违逆,唯有迟缓走上车前。他无需亲自驾车,自有侍从在旁取过缰绳驱使骏马。天子八骏,那八匹骏马一色乌黑,神骏无比,稍一驱动,就拉动车乘。 自车道到封坛,两侧臣仆已经列齐,随行的臣仆也都站定不再步行趋从。九嶷山上,风息雪停,火把不再被风雪吹动,白日之中火光笔直向上,熊熊燃烧。众人只见吴帝屈身为陛下驾车,百丈长的车道旁列正的军士按剑下拜,官吏也拜,唯有一驾黑底红纹的蒲车拉动帝后向山顶与天相接的高处行去。 车驾犹如在云下行走,马首触及白云。九嶷山高万丈,那北汉王子在半山处眯眼仰首望去,只见蒲车小如虫孑,却能看出驾车的人穿的是诸侯服饰——吴帝竟被迫为楚帝驾车? 他目中幽深,却舔唇笑道:“老师,你相不相信,隔了这么远,南楚皇帝小成一个针尖,我都能感觉到他是个美人。他穿的那个,叫什么衣服,中原人说‘布衣荆钗,不掩国色’,是不是这个意思?要是他有个女儿或者妹妹,我倒是很想抢回去做我的侧妃,享一享天大的艳福。” 王子的老师厄修一眉头紧皱,万幸王子说的是北汉语,更万幸此地已没有鸿胪寺官吏停留。他压低声音道:“三殿下,收起你爱好美人的毛病!国师已经归天了,失去国师大人的庇护,大殿下和二殿下就像狼与鹰,你既然自请进入中原,我还以为你会结好南楚皇帝和东吴皇帝。南楚皇帝并不喜欢人这样对待他的外貌,你这样冒犯南楚皇帝,会为自己惹来祸端的!” 三王子瑶昆却不以为然地笑着,道:“老师,我‘喜好美人的毛病’刚刚救了我的命,要不是我先轻薄他,他很有可能典礼后就要找借口杀了我。”他厌烦中原人凡事都要名正言顺那一套,但那一套也能为他提供援助。那个南楚的美人皇帝与他对视之时,分明动了杀机——北汉大王子和二王子争位的局面,虽然没有证据,但很可能是南楚的人有份煽风点火弄出来的。他能自请入中原观礼,躲开大王子二王子相争,已经让南楚皇帝忌惮。 若不是这回自己抢先做出放浪之态,南楚皇帝再杀自己就让人议论他是为了颜面破坏邦交,自己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过这一关。三王子棕色的眼睛里转过几道光,想起了另一个真正刻在他心上的美人。瑶昆嗤道:“南楚皇帝虽然美,却是有自知之明的美人,美人一旦自知,就会把美貌当成刀来用。轻则倾人城,重则倾人国,这样的美人是祸水,沾上了不是倾国倾城就是倾家荡产,我是绝对不会动心的。美人,还是不自知的好。” 而此时万丈山巅,云中湿润的雾气沾湿骏马颈毛,车驾停下,祭坛在百级台阶之上,至高之处,只有帝后二人能登上祭坛,向苍天报功祈愿,俯瞰众人。 田弥弥与萧尚醴并行,在阶梯尽头,走上高五丈的石祭坛。云在身边,天在触手可及处,虽然拥着厚裘,却都感觉寒冷。那高处的寒冷浸入毛骨肌理,一直冷到心底。 祭坛上有祭品与酒,帝后不言不语,取酒敬祭,然后下拜。萧尚醴道:“今日一幕,恰似昔日定约之时。” 更夜园一役,也是田弥弥率秦州秘营十二骑奔袭,歃血为盟,结下宾主之谊,从此萧尚醴得秦州与东吴相助。再想往事,恍如隔世,田弥弥道:“臣妾谢陛下,不曾违约。” 萧尚醴道:“皇后亦不曾背信。”大婚之日,这对帝后议定,若南楚与东吴为敌,秦州将助南楚。田弥弥这数年来在南楚宫廷中从未放弃过与东吴的联系,陪伴延秦长公主的东吴贵女回到东吴后各自嫁人,也都保持与公主的来往。为她在东吴朝野内传扬美名,又令侍女每年入吴,携带厚礼,分发宫人,为她在吴宫中广施恩义。 此外还有暗中接纳东吴朝臣的密信……北汉两位王子争位,也有她和萧尚醴推波助澜之功。萧尚醴授意南楚使臣示好于大王子,她促使东吴使臣示好于二王子,暗示两位王子若要争位有楚吴两国在背后支持,这才让北汉汗王死后的争位之乱愈演愈烈。 萧尚醴道:“礼官对寡人说,皇后祭服不应有剑,古来没有皇后佩剑的礼法。寡人告诉他,皇后不仅是后宫之主,更是秦州之主,秦州士马尚且惟你马首是瞻,又如何在祭服上佩不得一柄剑?” 田弥弥不知该说什么,却见萧尚醴望着她,目光转冷,道:“寡人在与你成婚之初就想过如何吞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和你生一个孩子,这孩子固然会让你的兄长兴起借此子占有大楚的妄想,也可以让寡人效仿父皇,在吴国炮制一场暴乱,使吴国宗室中男子尽丧,然后将此子改姓为田,堂而皇之继承田氏江山。赚得东吴在手,不费吹灰之力。” 田弥弥双手微颤,却立即止住。她与萧尚醴大婚之前就有约定,只有夫妻之名、君臣之实,而无夫妻之实。但若萧尚醴就是要勉强她,这约定不过虚言而已。她平生最畏惧之事就是步上母亲后尘,被囚困于深宫之中,为从未爱过的男人生儿育女。可纵使后来有秦州之地、七万雄师,只要她一天是帝王家的女儿,就一天无法自保。 萧尚醴所说的她设想过,但唯一的赌注就是她有看人的眼光。若她看错萧尚醴,就是她识人不清。如今在封山之时,天幕之下,萧尚醴与她实言大婚之初这样考量过,她从容道:“陛下为何没有这么做?” 萧尚醴知她心意,道:“当然不是因为约定。若是违反约定,能兵不血刃吞下东吴,寡人不介意做废弃诺言之人。”他忽然一笑,那一笑中竟有嘲讽之意,用醴酒祭过天,又再斟一盏,道:“北汉国势与日俱增,中原却不见明君英主。当世之雄,唯寡人与你。中原雄主已少,寡人岂可再折辱一人?” 那一盏酒敬向田弥弥 分卷阅读176 分卷阅读17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7 ,她接下酒爵,顷刻之间泪盈于睫,泪水在睫端,却不曾落下,她与萧尚醴都是不会哭泣的人了。在这至高无上之处,雪虽停了,却有细碎冰片飘摇而下,不多时这两人玄色裘衣肩头都凝着白霜。楚帝对她有惜——这惜却不是怜惜弱女的惜,而是当世雄主的惺惺相惜,所以纵是能借此吞下东吴,也不愿折辱她。 她与萧尚醴郑重饮下一爵酒,并肩立在高处,良久无言,萧尚醴转身将走,她却道:“陛下留步。” 萧尚醴止步却没有回头,眼前只有山巅的白云,白云与白日之下的中原,尽是他的领土。却听田弥弥舍弃“臣妾”自称,道:“陛下记得当年更夜园一役,又可否记得陛下初为太子时围锦京留蓬莱岛主,我对陛下说过,陛下终究称孤道寡了起来。我其实不愿见陛下称孤道寡,一旦称孤道寡,就只能做孤家寡人。——陛下今日封九嶷祭天,不出五年,就可真正成就中原共主的霸业,恕我放肆,在此问陛下一句,纵得功业如斯,陛下心中此刻,当真开怀否?” 第99章 此时千里之外,海外孤悬的蓬莱岛旁海不扬波。悬崖峭壁上,松石环绕中就是鲸鲵堂所在。今日鲸鲵堂峭壁上的木台上却聚集三个人,乐逾坐在坐席上饮酒吹风,辜薪池却已凭栏而立,林宣无可奈何,只能陪在一旁,双目也向崖下投去。 崖下的海面微波迭起,泛着一只小舟。那小舟是木兰做成,舟前雕成鲲鹏,舟尾雕成鹏尾,舟只能容下一个人,却两翼伸出鹏鸟翅膀,翅上几股绳索拧成绳,系在悬崖上横逸斜出的古松上。 那绳索将木兰舟栓在崖边十丈内,舟上坐着一个貌似四、五岁的男童,粉雕玉琢,洁白香软的一团,此时正挽着衣袖,提着空盒,好声好气冲水面露出的一支漆黑尖角说话。 乐濡年已六岁,却长得缓慢,总似四、五岁,信誓旦旦道:“没有啦,我把鱼都喂给你啦,虾也喂给你啦……真的没有啦,你怎么越吃越多呀?” 却是那父亲被乐逾斩杀的小独角鲸,大鱼死后第二年同一时间出现在蓬莱周围环游。乐逾曾说过,死后尸归于海,任它吞食,见它出现便自悬崖边与它对话,说过“乐某死期未到,你来得太早”,遣人倾倒鱼虾喂它。 那小公子听闻,竟省下饭菜,偷偷坐小舟也去喂它,悄悄求它:“我从此以后再不吃海鱼,你以后也不要吃我父亲好不好?”他虽然不信鲸能听懂人言,却也诚心对待,喂了几次,竟和那独角鲸相处融洽。独角鲸每月必出现在蓬莱外几次,等着他带鱼去喂,有时还与他喷水嬉戏。有一次这小公子披了件小白鹤氅,鹤氅上是一支支白如雪的鹤翅羽,结果湿哒哒滴着水的回来,羽毛全塌了,活像一只落汤白毛雏鸡。 乐逾任他玩去,辜薪池却总有些放心不下,每次乐濡乘小舟出海,不是遣林宣或是旁人看着,就是亲自去看。 如今一面看着乐濡,被林宣从风口劝回,一面拢披风,道:“算起来就是今日,楚帝封禅九嶷。”乐逾却哂笑不语。辜薪池心中一叹,古往今来,才干寻常的君主里都不曾听闻有谁心甘情愿归隐,更何况是封禅过的帝王。 而此时九嶷山上,云破日出,萧尚醴不答田弥弥的一问,只是仰望天日,拂袖道:“大楚代周而兴,寡人承天命为帝。自今日起,天下礼乐征伐,皆由寡人出。” 日光犹如只倾在他一个人面容上,上万人齐齐看到他的面容。隔得这样远,怎能看见?怎能看清?但就在那一刹那,众人都觉得看到了他的相貌,他姿态端严,容貌却如日之初升,月之常恒,唯有日月并耀可以比拟。天地间仿佛有几息寂静,云不动,风不动,旗不动,雪点也凝在空中。待到所有人回神之时,自祭坛下万人山呼万岁,发自肺腑,那声音几乎震得地动山摇。田弥弥亦是怔然,她不信鬼神,此刻心中也有一个声响在疑问:难不成这位陛下真的……上膺天命? 可这上膺天命的天子心头,却空旷一片。许多时候他恨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另一些时候,譬如此刻,深知山河壮丽,权势迷人,纵使不开怀也不愿割舍。 他心中道:逾郎,你可知我此刻恋栈权势、恋栈帝位,十年太短,匆匆一晌,弹指就是两年光景,不够我建功立业。我与你定下十年之约,我却不知自己是否能践约。你若知道我此时仍放不开帝位,又可会怪我? 乐逾做好了他来与不来的准备,他也做好了践约与不践约的打算。这或许就是为何他们无法再在梦魂中相会,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乐逾。从前他一心要将江山与逾郎都抓住,在要逾郎这一事上从来未有犹疑。但真正把乐逾囚住……经历了忘与记、生与死,他已经知道不能强迫逾郎留下,就如他说:我愿放你走。 萧尚醴原本以为,不是强留乐逾,就是放他走,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乐逾却让他知道,还有第三条路——就是他舍弃帝位,不做楚帝,只做萧尚醴,与乐逾长相厮守。 若逾郎与江山只能择其一,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选。在要逾郎这件事上犹疑了,不敢再与乐逾相见,便连梦见也做不到。两年梦中不曾相寻,他的心意动摇,只怕逾郎已然察觉。 萧尚醴只道:我毕竟是大楚皇帝,身负重任。十年之约尚有八年,若这八年内,我能吞并东吴,大败北汉,到那时……功业尽建,责任已了,或许我就能放下权位归隐。 这一日,楚帝萧尚醴与皇后封九嶷山,禅苍梧之野。吴帝驾车,北汉王子观礼。刻石为铭,铭文记为:岩岩九嶷,峻极于天,能角肤合,兴布建云。明风嘉雨,浸润下民,芒芒南土,实桢厥勋。 那一日日暮时分,东吴驻跸之处,延秦长公主驾临。她已换下祭服,却仍佩有剑。吴帝田睦见她,浑身绷紧,不待她见礼便切齿道:“你如何得到寡人调兵的消息?” 田弥弥笑道:“自是皇兄身边有人告诉小妹。”她心中酸楚,却笑道:“皇兄不要忘了,昔年秦州死士,有人为追随母亲,竟不惜自宫入宫。皇兄能得帝位,除了先楚帝居功至伟,也有母亲旧部出的力。皇兄虽被养在吴国先皇后宫中,不曾与母亲亲近,但在母亲旧部眼中,皇兄仍是母亲的孩儿。但请皇兄不要忘记,在母亲的旧部眼中,小妹亦是母亲的孩儿。” 兄妹相残,先下手的是这兄长。是他先调兵要围困楚帝,是他先说出“兄长无情”。而使潜伏入吴宫,数十年来为宁扬素忠于田睦的旧部倒戈的最后一击,是他令人杀那眼线。 杀一个人在他母亲旧部看来不算什么,但他为何而杀?若是灭口,尚算事出有因。可吴帝杀人,却是因他听不惯那一句转述的“豺狼心性”。为不顺耳的四个字、 分卷阅读177 分卷阅读17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8 一句话而杀人,是为滥杀。他未继位时也曾礼贤下士、和光同尘,登上帝位后却如此没有气量,出尔反尔。纵是宁扬素在世,也容不得一个滥杀失信的儿子。 田弥弥不畏惧告诉田睦,是他身边的人背叛了他。她的兄长在不该杀时滥杀,在该杀伐决绝之时,反而疑神疑鬼,不敢下手。更何况他若真将涉嫌者皆诛杀,无异于砍断他自己的手足,刺瞎他自己的双眼。 吴帝田睦怒不可遏,疾声道:“你不要忘记,吴国才是你的故土——”他忽然一顿,一个字一个字尖锐道:“还是你根本,是想向吴国报仇?为洗刷母亲的耻辱,要整个吴国陪葬!” 田弥弥却一声轻笑,面上只有怅然。她十五岁嫁入南楚,至今不过二十,面庞尚有少女之貌,只是脸颊略微削瘦,不似以往圆润,更显秀丽。她轻轻道:“吴国是我的故土,还是秦州是我的故土?我的父亲是一国之君,却害我母亲至深,也不曾视我为女儿。我究竟算是哪里的人?天下何曾有我的家?既然天下没有我的家,我就以天下为家。” 她又一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田睦,道:“至于报仇,兄长说得不对。报仇雪恨是男人的事,男人口口声声把尊严看得比天高,一旦颜面扫地便要殃及无辜流尽鲜血来洗刷耻辱,这不是尊严,只是自命不凡。母亲一生高洁,我要世人知道,她的女儿没有像那些无用的男人为她血洗冤屈。我以天下为家,不为眼下的南楚,而为五十年一百年后的大楚。日后青史之上,不会有人记得我是哪一国的公主,哪一国的皇后,只会记住我是国母,我是太后,太皇太后,这盛世之母。只要大楚盛世不被人遗忘,我的声名就将世世代代与山河同在。后世的人想起母亲,不会想起她怎样可悲可怜,而会想起天下人负她,她的女儿却开一代盛世。只要史官敢秉笔直书,我必留名史册,让后世男人见到她女儿的姓名,就汗颜无地,羞愧难当,这才算不堕母亲威名。” 田睦看着她,瞠目结舌,如同第一次认识这胞妹,忽然不由得战栗起来,不知是气是怕。田弥弥手按佩剑,摩挲剑鞘,田睦这才看出,她的佩剑之所以眼熟,是因为此剑正是当年他为能让这胞妹和亲,伪造的乐羡鱼的佩剑“纤纤”!他只觉认出这剑,眼中刺痛,胸中屈辱,却见田弥弥弯唇道:“兄长送我联姻,便是亲手将利剑送到我掌中。还望兄长当心,不要撞到小妹剑上。” 田睦冲向前去,指她怒喝道:“你——”却见这一国之后灵秀明慧,双眸灿然生辉,却更有一种难以匹敌的英豪锐气,解下佩剑,双手平举至吴帝眼前,衣饰雍容华美,道:“兄长先舍弃兄妹之情,怪不得小妹冒犯。兄长志大才疏,若小妹不助楚帝,坐视兄长成为中原霸主,则北汉南下,中原破碎,可指日待矣。念在一场兄妹,明日小妹将送兄长归吴,还请兄长回国后成人之美。”她捧剑而拜,弯唇含笑,轻描淡写道:“小妹有宏图大业,要向兄长——借江山一用。” 第100章 大楚威凤四年二月二十七,楚帝携皇后封禅毕,遣千名卫士护送吴帝回国。吴帝回国后惊惧交加,郁怒难消,重病不起。 同是那一夜,垂拱司内,顾三手指一列列抚过天子朱砂批下的名录,身边侍立的不是苏辞,苏辞随驾去了,而是副明鉴司夏令威。顾三轻声叹道:“去罢。名单之上一百三十二人,全数拿下。若少一个,你自己去向陛下交代。”丢出一块黑色腰牌:正面“垂拱”二字,反面是一朵昙花。当啷一声坠地,就是一百三十二条人命。 夏令威黑衣黑色披风,刀鞘也是漆黑,单膝跪下领命,接过令牌而去。 威凤四年二月二十七日这一夜,继一年零四个月前,大将军府吕氏一族涉案者皆下诏狱后,丞相高氏满门及亲眷同党步上后尘。罪名是封禅前后里通吴国,泄露军机,陷君父于险地。叛国之罪,罪在不赦。高氏满门七岁以上的男子,全数死罪,女眷孩童悉数沦为罪奴。与其交好涉嫌叛国的其余案犯一律依此处理。 淑妃高氏五日以后才知此事,悲恸晕厥。醒后挣扎着去向太后求情,太后仍在病中,闻得哭号凄怆,只叹息一声,令女官送高淑妃,要她待楚帝与皇后归来。 三月六日,楚帝与皇后回驾。待诸事妥当,安置过后,田弥弥第一想见的人是聂飞鸾,好容易想见,可以挥退侍女说几句话,握着她的手诉一诉离别衷肠,聂飞鸾却是神思游离、蓦然叹息。 田弥弥笑道:“好姐姐,怎么见了我却在想别人?”聂飞鸾低垂俊目道:“我今日,偶然见到高淑妃。”她仅见过高嬿宛寥寥数次,昔日高淑妃连皇后都不尊,又岂是愿见她的。高嬿宛心中一直觉得她……所操贱业,说出口都嫌污秽。皇后竟时时召她相伴,也不怕脏了眼睛。 聂飞鸾曾惊鸿一瞥,见她当时当令,正是宠妃,离得远些,看不仔细容貌,却隐隐觉得她额头眼鼻很是婉丽,身段娉婷,爱梳高髻,陛下准她以越光绫裁衣,便如先帝当年对还是容妃的太后,衣裙色若彩云,灿若朝霞,浑身上下都是光彩。那时听闻陛下对她爱重,今日赐白玉履,明日赐碧玉箫。谁知今日她会沦落至此,素衣脱簪,短短几日间,一身光彩都黯然了。 田弥弥不语,击掌唤来东吴侍女,道:“高淑妃这几日可有来请见?”那侍女道:“陛下与公主虽不在,淑妃却每日前来,上午在宫门前跪两个时辰,下午在殿下宫外跪两个时辰。” 娇贵弱质,却不惜自损身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了。田弥弥也是一叹,轻轻按上聂飞鸾的手,道:“姐姐开口,我本该尽全力。但罪在叛国,我不会为她出多大力,只拉她一把。” 高淑妃再来跪时,侍女传皇后命,请她入殿。田弥弥见她面色苍白,双眼红肿,脸颊消瘦,苍白中透出几许黄来,才知聂飞鸾为何心软。 高嬿宛摇摇欲坠要下拜,皇后与陛下同往九嶷封禅之后,她知晓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纵是不愿拜,此时也死心迫切,愿意拜了。田弥弥道:“淑妃遭家门牵连,就如吕娴妃。淑妃可以放心,陛下自知叛国之罪与淑妃无关,家门之祸,不会延及淑妃。” 高嬿宛泣道:“妾倒情愿祸延妾身。祖父年事已高,若陛下要处祖父以极刑,妾乞为祖父抵命。” 田弥弥起身,走到她面前扶住她,不让她叩首下去,磕伤额头。她正色道:“不要再说用你的命抵你祖父的命的话。陛下回宫就去见太后,得知太后病情更重,难以起身,亲自侍奉汤药,与本宫轮候整夜,今晨才离去。陛下与本宫不在宫中时,吕娴妃日日敬侍在太后病榻旁时,你又在哪里?你有罪,因为 分卷阅读178 分卷阅读17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79 你不仅疏于侍奉太后,更惊扰病中的太后。太后不怪你,陛下却会将太后夜不安寝算在你身上、高氏满门身上,若不想高氏原本要遭受的刑罚更酷烈百倍,就立刻梳洗,去向陛下请罪。” 高嬿宛震住,周身成了石头,不能移动。却听皇后又一击掌,早有侍女见礼,侍奉她就在皇后宫中梳洗。供她使用的自不是皇后平日所用器具,她在一面半人高的翟鸟铜镜台前坐下,侍女为她绾发梳头,梳一个反绾髻,又插上一只金钗,她自顾镜中,只见发上唯有一支金钗闪耀,心中混乱,竟无心去看那金钗式样,只觉有几分熟悉。再看镜中容貌,红颜未老,君恩断绝,不禁呆呆流下泪来。 侍女机慧,不提她落泪,只当没看见,待她泪息,再浅匀脂粉。另有侍女捧出衫裙为她更换,末了又换两个侍女,奉皇后命送她去向陛下请罪。 晚间那两个侍女回来,道是:“淑妃请罪,跪了半个时辰,陛下赐见。但淑妃……请罪之后,又提及愿与高氏同罪,若陛下不能宽恕高氏,就也一同处置了她罢——陛下似是怒了,却终没有重责,只令殿下处置。” 田弥弥心中有数,萧尚醴令皇后处置,就是不过问,不重责。高嬿宛在萧尚醴面前这一关过了,只要她能再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是夜萧尚醴至皇后宫中晚膳,膳后谈起太后身体,萧尚醴神色之间难得显出疲惫,攻越没有难倒他,封禅没有难倒他,处置吕高两人没有难倒他,太后的病体却令他有了倦容。 田弥弥转去提高嬿宛,道:“臣妾已命女官制诏,明日便用玺,将淑妃降为容华。”皇后之下是二夫人,妃在二夫人之列,二夫人以下是九嫔,九嫔之中容华在婕妤之后。就是将高嬿宛降为比昔日吕灵蝉还次一等的容华。 萧尚醴淡淡道:“你处置就是。”又看向田弥弥道:“皇后还是心软了。”那支金钗,高嬿宛心神动荡,魂不守舍,并未认出,萧尚醴却认出了。那是一支楼阁钗,钗首镌刻三层楼阁,阁外有相对腾云的仙姬,也有乘鹤而来的仙人,高嬿宛成为太子侧妃的次日,觐见当时还是容妃的太后,太后便赐她戴一支类似的金钗。她哭求愿与高氏满门同罪时,萧尚醴眉尖微蹙,已动怒要将她贬为庶人,或是如她所愿让她同罪,却看见她跪伏下去时发边闪耀的金钗。 皇后挑了这支类似的钗,不动声色要侍女为她戴,就是搏那位陛下认出此钗,顾念旧情。 田弥弥笑语道:“高容华毕竟是位美人,陛下尤怜,何况臣妾。只是……”她面庞上笑意隐去,叹惋道:“高容华性情有刚烈之处,陛下对高氏逆案的处决不日将下,臣妾恐她一时想不开。——母后尚在病中,宫中不宜出妃嫔自戕之事。” 萧尚醴道:“皇后已有劝她的人选,何必再问寡人。”田弥弥颔首道:“是。” 三日后,高氏上下遭罪,高锷身死,死后萧尚醴加恩,比拟吕洪例,念以往功绩,准留全尸。披香殿内高容华不饮不食,竟日枯坐,直至吕娴妃携糕点来拜访。她与高嬿宛今日尊卑荣辱掉转,却无倨傲之色,仍以“姐姐”相称。 高嬿宛心灰意懒,知道自己无法与皇后比,却仍对吕灵蝉不忿,冷声道:“不必你来卖好。”吕灵蝉道:“我奉皇后与陛下的意思来劝姐姐,只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走。” 高嬿宛抬起一双空蒙的眼睛看向她,见她面无胭脂,颊上却透出红润,周身安雅宁和,嗤笑道:“吕家满门遭难,娴妃独善其身,你还活得下去?” 吕灵蝉唇角仍是带几分悠然笑意,道:“我为何活不下去?”她摇头道:“我不似姐姐,我劝也劝过,哭也哭过,痛陈利害过,苦苦哀求过,能做的我都做了,是叔父堂兄不愿听,才招来大祸。大祸面前,死总是容易的,活下去才难。越是大祸,我越要好好地活下去。” 高嬿宛哑声道:“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吕灵蝉看她,不出半月,高嬿宛面上失去神采,从前浓云一般的发鬓也没了光泽,吕灵蝉避开眼柔声道:“姐姐这话错了。但姐姐之错一开始就铸成。” 她话声虽柔,话语却一改往日婉转,直白得很。高嬿宛本该愠怒:我此时沦落至此,你就也来侮辱我吗?却万念俱灰,只偏过头去不答。吕灵蝉径自微笑道:“若姐姐视陛下为夫婿,以夫婿为天,夫婿绝情至此,活下去确实没有意思。但姐姐若求一个夫婿,当初就不该入宫,在宫外细细择一位良人,纵使有被牵连的一日,在祸发之前,也能厮守就厮守。姐姐一错在入宫仍当陛下是夫婿,二错在入宫后争夺不休。” 她叹道:“陛下最无情,也最公平。处事不问情分,只问才能功绩是否与职位相称。后宫礼制,皇后与陛下一体,是君;妃嫔为臣,‘夫人位视丞相,爵比诸王;九嫔位视上卿,比列侯’。我自问当得起女子中的列侯,请姐姐想一想,姐姐往日所为,可当得起女子中的丞相?姐姐在后宫争宠,高相在朝上争权。姐姐与高相的今日,早有前因。” 高嬿宛不移不动,听她所言,眼中却有一行泪水流下。吕灵蝉道:“我这样说,姐姐必以为我是绝情之人。可唯有绝情之人,能与姐姐说一说利弊。” 她将藤盒一层层揭开,不必侍女效劳,低头挽起衣袖,露一截雪白的颈项,一段雪白的手腕,亲自跪坐在高嬿宛身侧,在她面前小几上摆开几样点心,都是酥软柔腻,禁食几日后食用也不会损伤肠胃的小点,更有一只瓷壶中装着温热的蔗浆甜汤。 吕灵蝉一径摆放盏碟,一径垂首缓声道:“吕家与高家的人都还没有死绝,只要人没有死尽,子侄沦入贱籍又何妨?如今的龙襄将军建安侯方寿年,也是罪奴出身,还没有如姐姐和我的姨母。陛下是公平之人,我今日来劝姐姐,便是一件功劳。来日我的子侄辈中必定有出色人物,要是我死了,待他长成,谁会为他向陛下要一个恩典,准他脱出贱籍,挣一份功名?入宫之后我是要争,却不是与姐姐这般和我同命的后宫女子争。皇后殿下曾说权如掌中剑,我却要说,纵我手中有剑,也不刺向女子。我只和命争,偏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得好,亲眼看着吕氏再兴盛起来。我言尽于此,姐姐要不要也活下去,争一争,全在于姐姐。” 待这一席话毕,她放下衣袖,将藤盒递与侍女。吕娴妃带来的侍女扶她起身,她再行一礼,明知高嬿宛僵坐不动,仍柔顺道:“告辞了,姐姐留步,不敢劳姐姐相送。” 待她走后,披香殿的侍女小声唤道:“容华?”却见高嬿宛猛然伸手掩面,泪水自指缝中如泉涌出,过了片刻,绝食两日后,终于向吕灵蝉带来的点心伸手,颤抖着取一块送到唇边。 分卷阅读179 分卷阅读18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0 第101章 大楚威凤四年六月末,吴帝田睦病逝于吴宫太伯殿内,自与楚帝会盟封禅病发到病逝,仅四个月。东吴朝野内外对吴帝之“病”猜测纷纷,或疑他被毒死,都没有实据。 吴帝年未及而立,有三个儿子却未立储,其中皇后所出之子最幼,年仅四岁。朝臣有心立长,延秦长公主却称会盟之时,兄长对她提过将立幼子为储君。延秦长公主执意立嫡,她身后是南楚。三个月后,立长之声被镇压,吴帝年四岁的幼子田逊继位。若非皇后所出或得到偏爱,国君之女应封公主,国君之姐妹可加封长公主,国君之姑母可加封为大长公主。幼帝田逊继位,先吴帝姐妹中唯有延秦长公主被加封为延秦大长公主,増万户食邑。延秦大长公主虽在楚国不入吴,却获得面君不必解剑,见国君与太后不需拜的礼遇。东吴朝臣中有人当朝哭号,道是南楚皇后位尊于吴国太后,吴国危矣。 同年十月,楚国太后卧病一年,病情急转直下。十一月,大雪初降,楚帝日日探视,亲侍汤药,太后病况仿佛稍见起色。 延庆宫内,田弥弥伸手进被中,碰一碰聂飞鸾的手,见她手指冷,双颊却潮红,皱眉低语道:“姐姐入冬身体也不适,这几日还是出宫将养好了。我只怕接下来这一两个月,宫中再不是养病之地。” 聂飞鸾睁目道:“太后?”宫中不再是养病之地,就是太后薨,丧仪之事使得宫中人人忙碌。田弥弥微一点头,太后现下好转不过回光返照,她身为皇后,已在准备丧事。她不愿她的聂姐姐被这风波卷入,所以要她暂留宫外,静养旧疾。田弥弥将面颊贴在聂飞鸾膝上被褥上,想起别离,暂时放纵刹那,撒娇道:“只是姐姐此次出宫,我虽会命人侍奉,时时禀报我知晓,但姐姐终究不在我面前,有个冷暖哀乐我都够不到,叫我如何安心。”聂飞鸾唯有轻轻抚她鬓发。 是夜仍是帝后一同侍疾,太后的侍女无不战战兢兢,人人心知太后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念及太后的仁慈宽和,难免心中悲戚,却畏惧那位陛下,落泪怕被当成咒太后,不现悲容又怕落个侍奉太后不尽心,竟是不敢悲也不敢不悲。 萧尚醴跪坐在卧榻旁,不言不动,但呈上的药汤都要代太后尝过,才亲自上前喂给母亲。他若尝出药汤里药材分量不同,必召见医官,命医官禀明药理。这位陛下年纪虽轻,积威极重,又心细如发,闻一知十。下药中君臣佐使、相与宣摄,有哪怕一丁点不合,都要被他指出,医官初次面奏,竟在冬夜温暖如春的太后宫中冷汗涔涔,湿透重衣。 此时萧尚醴平静问:“母后何时可以痊愈?”医官吓到肝胆欲裂,太后已至回光返照,纵有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但他如何敢向这位陛下言明太后早该准备后事?医官唯有两眼一闭,以额碰地。深夜之中听得咚地一声,殿内只有纱罩内烛火时而摇动,萧尚醴视若不见,听而不闻,田弥弥为那声响生出恻隐,正待开口,却听见床榻上传出一声低低的声音,萧尚醴立即起身上前,却是太后自昏睡中醒来。 她散发单衣,满身虚汗。纵使到了此刻都是美的。容光繁盛之时犹如打开高殿中的铜镜,映照明月光辉,容光黯然、光辉将散未散之时也如宫殿顶上明月将沉,清辉散在碧海上。 她竭力睁开眼,眼中如有泪水,泪水中映着幼子的面容。虞贞质想要再抬手抚摸幼子的脸,却只能稍抬手腕。萧尚醴托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虞贞质虚弱道:“都……出去。” 萧尚醴背后,田弥弥率先一礼,无声退出,转瞬之间,殿内再无一人。虞贞质道:“侍奉……过我的人,都没有错。”萧尚醴闭上双眼,他的母亲是真感到大限将至,挣扎着交代后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是,孩儿不会怪罪任何一人。” 虞贞质眼角流下泪水,却望向他,叹道:“幼狸……”她的泪水沾湿发鬓,长发漆光可鉴,逶迤枕上,头发依然丰厚,肌体却已单薄。她恍惚道:“对不起……” 萧尚醴眼眶酸热,却不能够哭泣,再没有泪水。他道:“母亲没有对不起我过,是我对不起母亲。待母亲痊愈,孩儿一定百倍千倍地补偿。” 虞贞质身体沉重,吐息都难受,却想道:母亲不必你的补偿。她的幼子争位是为了她,福王若继位,她与幼狸都危在旦夕;弑君父是为了她;处处比照周制,尊佛,重农桑礼,封禅,也是为她。但在做这些事中,她的幼子越来越变得像他的父亲,让她畏惧。是否每个帝王到头来都会变得相似?她的幼狸成为天子,却不曾再有一日真正开怀过。明明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她却疏远了她曾最爱的孩子。既是畏惧,也是愧疚。 她的手抚摸萧尚醴的面颊,不知为何,又有了些许气力,断断续续道:“母亲对不起你……若没有母亲,你一早就可以,随蓬莱岛主去……不必争这皇位……知道你心中难过,却帮不了你……” 萧尚醴听见她说乐逾,全身一震,已是僵住。自他成为太子,这一切就无可逆转了。太子之后是楚帝,楚帝之后是中原之主。他现下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放下这一切,回顾过往,确实像变了一个人。经历种种痛苦,才会想,若是一开始,一开始在初遇之时就随逾郎远走,带上母亲,或许今时今日的自己还是天真如昨,母亲也舒畅得多。但当时的静城王,未曾经历后来的事,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抛下,随情郎远走? 萧尚醴不知能说什么,满怀心绪像是烈酒,如醉如痛。只听母亲说:“你问过我……是天子的母亲,还求什么神佛……求佛不为今生,只为来世……”她的泪水滴在他面颊上,尽力道:“幼狸,母亲对不起你。来世……母亲只求还能与你和於菟做母子……若有来世,母亲绝不把你们生在……帝王家……” 萧尚醴眼前一片黑,喃喃道:“母亲。”过了许久,只像孩童时那样伏低身,将脸埋在她怀中,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田弥弥守在殿外,从月上中天等到明月将西沉,她身后是低头侍立的嫔妃与女官与内监侍女。陛下久不走出,夜幕衬得雪如玉粉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众人皆暗自惊惶,许久,只听皇后道:“太后薨,虽是冬日,丧礼不能拖延。你们各自回去筹备。” 众人称是,却见殿内终于走出人来,是那位陛下。他不似哭过,面上眼角没有一点泪痕泪水,发色漆黑如夜色,在这夜里却如漫天的雪,白得使人心惊胆颤。入鬓的秀眉下眼中宛如含着冰,他眼里谁也没有,只在雪中向外走,连裘衣都不曾披上,内侍宫人趋步追上,唯有田弥弥在他身后拜道:“陛下节哀。” 太后薨是国丧, 分卷阅读180 分卷阅读18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1 有皇后居中调度,素来勤政的天子一连废朝三日,但废朝还属小事,眼下之急是这位陛下闭殿不出,不思饮食,也不思睡眠,不见任何人,直到第三日夜里,皇后请见。 殿中灯烛昼夜不熄,只听田弥弥道:“臣妾为陛下送丧服。” 若是旁事,萧尚醴不一定会见她,但她偏偏能拿准萧尚醴最看重之事。萧尚醴此时最看重之事就是为母亲尽孝。 丧服共分五等,以斩衰为最重,皇后为太后所服是第二等齐衰。如今皇后已改换齐衰服,她身后的侍女捧着斩衰服,其后竟还跟着英川王世子萧酬与皇后义子萧醍。 片刻后,萧尚醴身边随侍的内监刘寺轻轻出来,奉命查看那丧服。萧尚醴身为天子,不宜服斩衰,昔日为先楚帝所服是齐衰,他人眼中,为母亲服孝必定不能越过父亲,又岂知萧尚醴对母亲的依恋孺慕远胜过父亲。那刘寺小心端起丧服,望向萧酬萧醍,又垂首道:“陛下召见,只请皇后殿下。” 田弥弥入殿,侍女挽起帘幕,她再走入内,殿内灯火辉煌,却连月光雪影都不见,窗牖都被帷幕遮盖。萧尚醴端坐殿内,一如往常,只是殿内空空荡荡,再无旁人,金壁上映他独自一人的身影,竟十分孤单。 萧尚醴道:“皇后也要劝寡人节哀?”声音微微沙哑,他自那次乐逾假死做戏后便落下咽喉的毛病,不饮润喉的药或是疲惫过度就会再犯。田弥弥道:“母后薨时,臣妾原就是第一个劝陛下节哀之人。” 萧尚醴沉默片刻,道:“皇后怎么劝寡人。”田弥弥道:“母后丧事未办,臣妾虽能主持,有些事却不能臣妾能裁决的。——朝中有人揣度君心,提议要将母后葬入先帝陵寝,与先帝合葬。” 萧尚醴遽然起身,衣袂摩挲,他久坐又不饮食,起身之时竟眼前晕眩。怒气已冲上心头:丧葬事宜需知卑不扰尊,天子为尊,后妃为卑。皇后崩在天子前,天子崩后,开启皇后墓合葬,是以尊就卑,厚待皇后;但若反其道而行,天子先崩,皇后崩后再开天子墓合葬,就是以卑扰尊,对先皇不敬。提这议案的人有心逢迎上意,以为这样是给太后哀荣,又怎会知道,先帝对太后而言是何等暴虐可怖,萧尚醴如何能让他的母亲死后仍逃脱不了在世时日日夜夜纠缠的噩梦? 眼见萧尚醴振袖而起,田弥弥拜道:“请陛下进食,保重身体,才能主持大局。”却见萧尚醴身形摇晃,又强稳住,鼻梁挺秀,映着烛火的光,侧面对她。那侧脸原是美得有如刀锋剑刃,如今却低垂睫毛,任那纤长浓睫的阴影落下,连肩头侧看去也痩得伶仃,他低哑道:“寡人连伤心都不可以么?”话语声中没有平日居高临下的冷和慢,而是当真在问一个问题。 田弥弥道:“若世间有两个人不可以伤心,便是陛下与我。陛下是封禅过的天子,我是封禅过的皇后,陛下与我身上有天命与职责,便不可以伤心。”她语声突然一肃,宛如金石,掷地有声,道:“陛下废朝三日,吴国已乱,永州王不满新帝,日前举兵起事。吴国于今之乱,皆因当日吴帝猝死,生前却不曾立下储君,陛下难道要大楚也步吴国后尘!臣妾此来带了酬儿、醍儿,如果陛下非要沉溺于悲恸之中,不顾身体,就在这两个孩子中择一立为太子,臣妾立即离去,绝不再言一字。” 萧尚醴最先怒、而后哀,如今听她直言时事,不由得闭上眼。她以合葬相激,以责任相责,没有一个帝王喜欢听人说立太子,她以往对立太子之事退避三舍,今夜竟不惜带来萧酬、萧醍,以立储相逼,心思坚决,言辞更是前所未有的锋锐。唯有如此,才能如一蓬冰雪,如雷霆剧震,使萧尚醴从悲恸中醒来,去做他一个君王该做的事。 萧尚醴招来内侍宫人服侍,更衣之后稍进汤羹,走到殿门时道:“皇后,做得很好。”田弥弥道:“事急从权,臣妾在此向陛下请罪。” 第102章 萧尚醴当即召来为天子起草诏书的凤池舍人,要他拟一份出兵东吴,名义上是助与皇后有姑侄之份的新吴帝平乱的诏书。待那舍人退下,萧尚醴饮过药,嗓中干涩已经被压下去,此时恢复一向冷而慢的声音,道:“英川王二子还侯在殿外?” 刘寺禀道:“皇后殿下未出,世子与王子不敢稍离。” 萧尚醴回顾道:“皇后与寡人一同出去。”他当先出殿,殿外英川王世子萧酬与实为昭怀太子之子的萧醍立在阶下,几层的飞檐外无遮无挡,这两个少年不敢移动,都是一肩积雪。他们相貌身材都不相同,萧酬已近十四岁,弓马娴熟,宛如十六、七,竟有几分昔日英川王的模样。萧醍也已十一岁,端庄文雅,宫中有时有人私语,说他有几分像那谋逆而死,死在萧尚醴手下的文雅敦厚的福王。萧尚醴却想在他身上找到哪怕一丝他太子哥哥的影子。 在看见萧酬竟站在萧醍身前时,萧尚醴眼的光如同被这宫殿雪中浓影或宫人举起遮雪的羽盖遮挡,阴沉下来,这阴沉又变成阴冷。两个少年垂首看地,忽见眼前出现鞋履与下摆,那鞋履漆黑,上有饰物,不曾沾一星雪尘,下摆是天子常服的下摆,他们齐齐跪倒。 萧尚醴面上刻意作出疲倦,扫视这两个少年,这个跪在英川王世子萧酬身后的孩子,是除他以外,在世的唯一继承了周室血统,继承了母亲的血脉的人。他轻淡道:“你们也来了。”又哂道:“寡人失母,太后薨了,你们……也来劝寡人吗?” 萧酬是世子,且是王妃之子,惯于争先,大声道:“回陛下,生死是寻常事,陛下已经悲悼太后三日,太后若泉下有知,心中想必也是快慰。臣以为,大丈夫不应耽于悲恸,陛下有大事要做。” 萧尚醴不置可否,又问萧醍:“你也这么想?”萧醍轻轻道:“回陛下,臣……不像兄长那样果断。臣在想,陛下的身体发肤是太后所给,想来太后也不愿陛下这么伤心……臣也知道,失祜失恃之痛,并非想要不沉溺,就可以不沉溺的。如若可以,臣愿代陛下悲恸,陛下就不必损伤身体;更愿意用臣微末之躯的一死换太后复生,陛下就不必这样悲恸。” 萧尚醴道:“你说得很好。”萧醍只见眼前的陛下自玄色裘衣中伸出手,不介意他衣袍上的雪粒,将他扶起来。萧尚醴又缓步走到萧酬面前,萧酬低下头去,以为陛下也要他起身,下一刻,那鞋履踏上他胸口,钝重剧痛冲来,整个人倒伏一旁,竟是被那从未疾言厉色过的陛下当胸踹倒。 萧尚醴道:“畜生!”萧酬只见陛下眼眸中都是凌厉,面容虽美却可怖,尚未回神已经倒在雪地里,脸颊冰冷,如冰刀割颊一般的痛。面上被雪粒擦伤,发髻立时就散了,他惊愕难当,却又狠 分卷阅读181 分卷阅读18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2 狠咬唇,不抬头直视陛下犯上,而是再爬起身跪好。只听萧尚醴声音森冷如削冰的匕首,字字句句割在耳中,道:“太后曾召见过你,曾赏赐你,怜悯你襁褓丧父,怜悯英川王妃辛苦。太后是你的祖母,你竟对寡人说,寡人的母亲薨了是寻常事,太后的生死是寻常事,你的祖母薨了,是寻常事?” 萧尚醴容貌神情在这晦暗灯火夜雪下毫无表情,竟美艳得狰狞,剧怒难遏,憎恶难忍,不待萧酬撑起身,又是一踹,声响沉闷,萧酬撞在地上,惨状叫人胆寒。第二下踹在萧酬小腹,萧酬嘴唇咬得都是血,萧尚醴却冷漠转身,仿佛再看一眼就会作呕,道:“无义无礼,犹如畜生。滚出宫,滚回你的英川王府,滚回你母亲身边。待寡人为太后服丧后再发落你。” 这位陛下从不曾这样怒形于色,竟无一人再敢说话,呼息声都恨不得压到无声。萧醍也是震惊情急,要开口为兄长求情,却先战栗,怕火上浇油,唯有闭嘴,盼皇后殿下临危不惧,能出言为兄长转圜。 田弥弥却只心中一叹,望着那位陛下背影,张目启唇,作出虽镇定却不知所措的神情来。萧尚醴借太后之死发作英川王世子萧酬,就是下定决心要立萧醍为太子了。——也是,他心中视为亲人的人唯有母亲、昭怀太子、昭怀太子妃,如今亲人皆亡,世上只存他一人,此时自己提起立储君、立国本之事,他自然偏向亲人留下的唯一孩子,他母亲唯一姓萧的孙儿。 要立萧醍,萧酬就成了阻碍。萧醍十一岁,十一年来,自他降生起就屈居萧酬身后,萧酬是王妃所出,他是侍妾所出;萧酬是世子,他只是王子。王府中宫中朝中所有人都惯于把萧酬放在他之前,若他成为太子,众人难免不会想到:一个王世子一直压在一国太子头上。他这太子如何立威,如何服人? 要抬举萧醍,唯有将萧酬先变成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忌。有什么禁忌能大得过在太后薨逝之时触怒天子?有今日之事在,有陛下继位以来第一次震怒伤人在,有陛下“无义无礼”的评语在,萧酬就是被践踏入浊水泥中,再难翻身。 这位陛下前一刻还伤心得不能自已,下一刻便能借最让他伤心的母亲之死做出这场戏,定下大楚国本。田弥弥兀自叹息,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萧酬爬起身离去,一身雪尘,踉踉跄跄地退走,一个内侍随他去。萧尚醴看向萧醍,萧醍只觉惊涛骇浪压来,这位陛下道:“寡人无子,太后的葬仪却不能没有皇孙。” 田弥弥道:“醍儿,还不拜谢陛下。”萧醍心知此时绝不能违逆陛下,顺从下拜,拜送萧尚醴离去。 待萧尚醴离去后,田弥弥扶他起来,这十一岁的少年轻声道:“皇后殿下,我哥哥……”田弥弥黑白分明的明眸一闪,言简意赅道:“世子有英川王妃在。”只留下这一句话,便随萧尚醴而去。 当夜,楚帝下诏,令萧醍为太后执礼如皇孙。又有萧酬的遭遇在前,人人心中有数,陛下继位四年,后宫无所出,怕是以后也难有皇子出生,便有意让萧醍入继为皇子。 萧醍见皇后无意为兄长求情,换过皇孙的丧服后,就求见陛下。田弥弥心中一跳,皱眉以眼色示意萧醍。萧尚醴明知他为何求见,还是道:“宣。” 就见那文雅清隽的少年在帝后面前行礼,一丝不苟地叩首,然后道:“陛下加恩于臣,臣本该谢恩。但陛下……对臣的兄长太苛刻。” 萧尚醴语气平平道:“寡人的加恩你不想要?”萧醍面上显出挣扎之色,萧尚醴与田弥弥对他的评价都是聪慧仁弱,所以一直屈居在英川王世子之后,不愿露出哪怕半点锋芒威胁兄长。他既然聪慧,就已经半猜半蒙,明白萧尚醴要如何“加恩”他,明白这加恩意味着什么,萧尚醴又为何要发落萧酬。从王子到太子,一国诸君,未来天子,哪个宗室子可以拒绝。 萧醍轻声道:“臣想要,但……若要用苛待兄长来换得陛下的加恩,臣心中有愧。” 只是心中有愧,连不要这加恩,说一句“若陛下苛待兄长,臣宁愿不当这皇子太子”都不敢说。萧尚醴怒从心头起,不怒反笑,道:“世上从无此等好事。身居高位,尚求心中无愧?要居高位,掌大权,要愧你自去惭愧。寡人苛待你的兄长,你若有本事,就在寡人死后补偿他。——不敢担几件愧事,不敢担一身骂名,凭什么担当天下!” 他语气平稳,不似做戏那般疾言厉色,田弥弥却心惊,知道这陛下是真对萧醍失望厌倦,当即道:“陛下息怒。” 萧醍怔怔正跪,面红耳赤,过了片刻,方听得那位陛下道:“出去跪着。” 同是这一夜,萧酬被押回英川王府,路途上浑浑噩噩,入府后却陷入狂乱,将室内器物尽毁,人也精疲力尽,仰卧在地。直到大门再次打开,两列侍女提灯,他的母亲英川王妃王棠正装走来, 看见室内一片狼藉,萧酬一身雪泥,涕泪沾襟,肃声道:“起来。” 萧酬痛苦闭眼道:“母亲,我完了。”英川王妃道:“来人!”侍女退让,两个健壮仆妇扛来一桶井水,朝他身上泼去。萧酬惊愕撑起上身,却听母亲还是那一句话:“起来!” 他懵懂从命站起,英川王妃转身向外走,那仆妇遵命将浑身淋湿的萧酬拉到中庭雪中,中庭广大空旷,侍女仆妇都受令不敢近前,听不清对话,风雪中只有这对母子,萧酬越是寒冷,越是气急道:“母亲!你要冻死儿子吗!” 英川王妃看着与她等高的儿子,道:“你可清醒了?”萧酬恨道:“儿子不知要如何清醒!”英川王妃道:“‘今朝得赐麒麟佩,他年号令凤凰池’,你父王的死就是由这两句话起。”萧酬四岁时昭怀太子已死,如今的陛下那时还未崭露头角,诸王争位,英川王得先帝赐麒麟佩,大宴门客,志得意满,说“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他年号令凤凰池”。凤池是为天子草拟诏书的舍人所在之处,要号令凤凰池,他需是什么地位?当时英川王门客竟都惊叹恭维,同称世子是神童早慧。英川王妃闻讯即知,大难将至,先帝听闻,想到一个王子敢说出号令凤池的话,他的父亲平日私下又该如何张狂?果然不出数月,英川王齐王便因互相残杀而死。 她的儿子肖似丈夫,都有大志,要做大丈夫,却只能被捧高,不能忍跌重。英川王妃凝声道:“我要你不要强压醍儿一头,尤其是在他成为皇后义子之后,待他如手足和睦,你却置若罔闻。好,你从小心怀大志,你要的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却受不了比你位高之人对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萧酬冻得浑身僵硬,此时所有悲愤都发作,竟屈膝跪下,抱住母亲痛 分卷阅读182 分卷阅读18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3 哭道:“但儿子的一生全毁了!”风雪之中,英川王妃王棠伸手抚摸他的鬓发,她是高锷之前丞相王傥的独女,若非她父亲英年早逝,高锷怎么可能拜相?王相偏爱独女,她耳濡目染,早知帝王家的心性,帝王家的手段。僭越些说,当今这位陛下,昔年的昭怀太子与诸王,在先帝面前谁不是这般走过来的。陛下贬斥她的儿子,是为昭怀太子遗孤,为留仁德之名给萧醍。那位陛下苛待她的儿子,正是为来日萧醍继位,厚待她母子。 王棠抱住儿子,温柔些许,却毅然道:“五年朝政一翻新,陛下继位四年,朝上已有怎样的剧变?不说朝政五年一变,就算十年才一变,十五年才一变,你如今才几岁?即使忍上十年,守上十五年,才不过弱冠,未及而立,只要你不自毁,怎么就毁了一生!” 大楚威凤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太后薨已五日。葬礼按周制而非楚制,周制五日乃殡,殡礼上英川王子萧醍执皇孙礼。礼后,诏令入继为皇子,封为素王。 《庄子·天道》有言,“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素王意指有仁德而无权位之人,皇后见诏书,暗自叹惋,若萧醍能忍住而不向那位陛下求情,只怕加封的就是太子而非素王。这素王封号,也是提醒萧醍空有仁德而无魄力的下场。 萧尚醴为太后服丧未毕,英川王世子萧酬禁足府中,还未得到处置。英川王妃先向前越王,即是越乡侯提出是否退婚。她的儿子萧酬与的越乡侯幼妹山阳郡君定有婚约,但儿子此时吉凶未卜,不宜拖累山阳郡君。 越乡侯也怕造英川王世子连累,当即答应,却是山阳郡君事后劝兄长守约不弃,又遣近侍上门求见英川王妃传话,道是:“昔日王妃为世子定婚约,不嫌弃我是亡国宗女,如今我又怎会背弃王妃与世子?” 京中动向都需经垂拱司,英川王世子的动向颇为紧要。顾三公子见此报便笑,道:“看来下一任英川王妃不逊于慈姑。” 此时千里之外,蓬莱岛上,小公子也已穿了几日素服。大楚国丧,停宴乐嫁娶之事,消息早已传到海外。前几日乐逾接到一纸消息,忽然抚摸乐濡发顶,道:“你的外祖母去世了。” 这小公子忽闪着眼睛,旁人都当他母亲与外祖母已去世,否则岛主点的那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又是为谁?从未有人对小公子提过母亲,他却冥冥中知晓母亲仍在世,此时望着父亲低落道:“那娘亲一定很伤心。” 幼狸必然是伤心的。乐逾抱起他,蓬莱岛上降下初雪,这小公子担心岛上留下过冬的鸟雀在白茫茫一片雪里找不到食,就要人积攒了不少粳米,托侍女给他做了个锦缎袋子装着,洒在有鸟巢的树干上。现下坐在父亲肩上,被父亲举起,与那冬日长青的松树同高,小手掏出一把米细细洒在空鸟巢边的枝桠分叉处。 乐逾道:“明日起,你也该为你的外祖母服丧。”这小公子郑重点头道:“好。” 他抱这傻儿子回去,乐濡坐在父亲胸前稳固的手臂上,裹在一团狐裘里,双手抓着父亲的衣襟。乐逾不曾用轻功,只是抱着他信步走回去,他就沉沉欲睡。 待到乐逾走上回廊,把这小公子交给早就在回廊上等候的乳娘,再走回书库,就见辜薪池斜靠在凭几边,有些头痛。林宣在为他剥橘,将外金黄内白的橘皮放在小火炉上摊开,室内都是橘香。 乐逾皱眉道:“还没好就急着起来干什么?”林宣无辜地放下手,辜薪池道:“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再不起来,岛主还能把大事交给谁。你早就想去了。” 乐逾想去是去哪里?近日中原北汉有何处出了大事,又是何处需要他去?林宣心念转动,已然猜到,乐逾却一笑道:“蓬莱岛主乐逾不能去。”南楚已用垂拱司收服江湖,唯一的例外是蓬莱岛。软禁宫中不成,又经历搜神、约战宗师这一系列事,楚帝与蓬莱仿佛达成一个不言明的协议,任蓬莱孤悬海外,只要蓬莱岛主不去南楚挑战楚帝权威,双方便相安无事。乐逾怎么能公然涉足楚地。 十一月十九日,萧尚醴登台亲自祭拜母亲。一连数日,锦京白日降雪。天子亲祭的时辰也有风雪,萧尚醴一身素衣,缓缓拾级而上,抚摸棺椁,长跪不起。阖宫上下随他长跪,直到风吹雪粉,不仅他肩上发上,眉色最浓的眉峰上,纤长的眼睫上,都积满了细碎雪粒。 田弥弥立在他身旁,只见他轻动嘴唇,道:“母亲,我封禅过了。上天答应我,让楚代周兴,我是上膺天命的皇帝,天,怎么能夺走我的母亲?” 待他起来时,一阵头昏眼花,扶不住棺椁,竟从台上失足摔下,幸有立在几步下的内侍侍女惊骇之下还是扶住了他,只是扭伤而已。 数日后,高容华自请守灵,日日为太后诵经抄经,礼佛祈福。那一纸笺表呈入延庆宫,田弥弥微微一笑,太后信佛,她身后谁愿日日为她虔心念佛抄经,那位陛下便会记得谁的好,迟早有报偿。她一笑道:“这才是高家的女儿。” 高锷若能死在六十岁,也是位极人臣的传奇。他当年的谋略心智,着实令人击节赞叹。但年纪越大,反而越生出骄气,一心争抢,落得这般下场。高嬿宛被人事磨练,磨掉了那份痴情,那些骄气,呈现出她应有的本色来。 第103章 一个月后,大楚威凤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楚军入吴,“协助”东吴幼帝平定永州王叛乱,正在淮州与叛军相持。东吴重道,淮州境内淮南山上玉准宫是淮南宗宗门所在,淮南宗现任掌教司徒玄启被先吴帝田睦及其父奉为真人,赠金印紫绶,这位司徒真人却避而不面君,终年隐于山间。 此番楚军至淮州,专门至玉准宫拜访。司徒真人常怀怜悯民众之心,楚军将领立誓对淮州百姓秋毫无犯,换得司徒真人亲身入楚,觐见楚帝。 一路车马迢迢,司徒玄启入锦京已是来年一月。萧尚醴见到司徒玄启时却心中巨震,这在东吴地位比得上国师的真人身材高大,紫袍星冠,不持麈尾,也不持拂尘,手中持一柄白玉长如意,两鬓微霜,英俊异常。这英俊却不是……逾郎那种风流高峻的英俊,而是淡漠严谨的英俊。 待他坐下,姿态端严,肩背笔直,犹如高山。一举一动都极有法度,远不似……逾郎。明明相貌气质都不同,或许是身形太过相似,他竟无法将眼前这人与逾郎分开。这时便恨起身上的情蛊是雌蛊,不能给宿主什么感觉,否则他凭借身上的蛊虫是否异动就能察知眼前这人是否是……逾郎。 吴帝称司徒玄启为“真人”,因东吴国教即是道教,所以这样敬称。大楚尊金林禅寺思憾大师为国师,以佛教为国教。萧尚醴不愿 分卷阅读183 分卷阅读18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4 佛教作大,有意两头借重,使佛道相互制衡才好,所以召见东吴司徒玄启。但司徒玄启能否用,还是未知之数,不宜对其过分尊重,因此以“炼师”相称,只道:“司徒炼师是初次入楚?” 这位司徒真人语声沉厚,语气却缓和,道:“回萧陛下,确是初次入楚。”萧尚醴若有所失,却不露出分毫。是了,怎么可能是逾郎。我连梦中都不愿与他相会,逾郎又怎会冒险来见我。是我朝朝暮暮思念他,才会见到身形类似的男人都往他身上想。他只觉自己这样误认,又直到此刻还执迷不悟,十分羞耻,当即道:“寡人另有要事,便由垂拱令陪伴司徒炼师在京中安顿下来。” 要顾三去伴那司徒玄启安顿下来也是为试试他究竟是谁,次日召垂拱令面见,问及“司徒玄启”之事,顾三只道司徒炼师暂居京中玄都观,又道昨日与司徒炼师谈玄论道,这位炼师果然学识渊博,持身严谨,超凡脱俗,不愧为东吴国师。 萧尚醴自问在朝政上巨细无遗、洞察烛照,唯独在对那人之时,心思混乱。司徒玄启是真有其人,淮南宗掌教,东吴的两朝国师,也是奉他诏命的大楚军士从淮南请来的。除了他抑制不住的思慕,再无别的理由怀疑这司徒玄启是……别人假冒。 萧尚醴只得把他当真司徒玄启对待,处理朝事到入夜,才在宫中道观召见司徒玄启。先楚帝曾仰慕过道法,在宫中建观炼丹,观名玄虚。观前可做法,观后有丹房,白玉为户,朱砂做漆,冬日烧着银霜炭,温暖如春。 萧尚醴以往常服色玄,太后去世后却改常服为素色,要以此为母亲服丧三年。如今在内侍宫人服侍下来到玄虚观,这一路没有羽扇、香炉的仪仗,只有一个内侍跟随,一个内侍举羽盖伞,入观来,两个道僮打扮的内侍行礼,为他扫去肩头的雪粒,除去灯光下微微泛金的裘衣,裘衣下是白色常服,外罩纱袍。一色素白,纤尘不染。 这一夜明月金黄圆满,小雪纷落。玄虚观外有一条水渠,萧尚醴在窗边远望,只见窗外月夜里走来一个人,虽有内侍引路,内侍却跟不上他,惊诧停在原地,唯有那道人打扮的高大男人一身青衣,踏雪而来,雪上竟不曾留下半点足印。 萧尚醴看得痴了,直到那人走近,才看出他面容并不是记忆中那人,鬓发里也黑发比白发多。待他走到道观前,道僮要为他扫青衣肩上的积雪,却听他道:“不必。”眼前只见白雾蒸腾,嗅到雪水气味,那积雪转瞬不见,他的青衣也还是干的。 萧尚醴收敛心神,道:“司徒炼师果然有异能。”司徒玄启面色不动,仍是礼法端严,道:“萧陛下过奖。”萧尚醴道:“闻说司徒炼师是得道之人,可否向寡人传法,寡人洗耳恭听。”司徒玄启目不斜视,端坐道:“法不传六耳。” 萧尚醴意会,周围内侍宫人皆无声退下。司徒玄启听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起身道:“萧陛下请随我到窗前。”萧尚醴微一蹙眉,见司徒玄启已起身前行,在窗前面对窗外站立,那背影与他印象中的人更是相像。他被那高大的背影牵引,一步步上前,只听司徒玄启道:“法便是此刻,明月照陛下与我。” 萧尚醴一惊,要疾声斥责他,就在顷刻之间站立不稳,被那大胆狂徒拦腰抱起,听他在耳边道:“幼狸。”乐逾揭下面具,萧尚醴心中狂喜剧恸,所有猜疑都落实了,只能抓住他的衣襟,被他放在卧榻上,吻得周身战栗。 观后丹房地与墙都是白石,地面有巨大的阴阳鱼纹,墙上薄雕八卦,放置坐席卧榻。先楚帝醉心丹药时曾一连几日宿在观中,更辟出一间宽敞静室,床衾用具齐备。 萧尚醴被他抱到静室中,低声道:“逾郎,不要……”手指仍抓着乐逾襟口,这动作与乐濡别无二致。乐逾知道,他的母亲才逝世,至今才一个月有余,为人子者又怎能动欲念,怎么会动欲念。幼狸对他母亲眷恋极深,更是无心于床笫之事。乐逾托起他的下颌,道:“我知道。我此来只是为陪你。” 小蛾尚有“娘亲”在世,幼狸已经没有娘亲了。他心怀怜惜,声音醇厚低沉,萧尚醴听来,不禁抬头望他,千百种痛楚都涌上心头。人在光下,双眸原本如冻住的冰,有琉璃一般的光,在他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那冰都化了。 他眸光如流波,修眉入鬓,眸光流到眉尾再流入发鬓,却没有泪水。萧尚醴闭目靠在他怀中,低低道:“逾郎……我为你哭过许多次,却无法为母亲哭一场。”他再也没有泪水,难道一生泪水有个总数定数,都早早为逾郎哭尽了,此后再哭不出泪来。到母亲去时,再悲痛也有痛无泪。可转念一想,哪里只是泪系在他身上,一生的情都系在他身上,为他用尽了。即使是最爱的母亲,自己也曾为他违逆过,如今想来更是悔恨,不曾对母亲更孝顺。他这一生中,还是几次违逆过她,几次伤过她的心。 乐逾指尖有茧,更轻地抚他眼睫,睫羽纤长,想到他送葬之时,睫上是否会落满雪籽,就如遭切肤之痛。他将萧尚醴抱在怀中,萧尚醴就真的不动,面颊贴着他的胸膛,隔衣衫听那一声声沉稳心跳,逐渐安定下来。 实在太过疲惫,见到乐逾,先是惊,再是想起母亲已不在的伤悲,若是对“司徒玄启”,为查明此人是否可用,打点精神秉烛夜谈也不是难事。但在逾郎怀中,平静下来那倦意如潮水涌来,他却强撑着不合上眼。既不合眼,也不问乐逾何时离去。这般拖得一时是一时,厮守得一刻是一刻。江山此夜,寒意刺骨,只愿在这人怀中汲取他身躯的温热。 直到乐逾抚他背道:“我会在锦京留十日。”萧尚醴才觉得胸口一松,睡去还倚靠着他。 乐逾抱他在怀中,膏烛低烧,直至天明才烧尽。他望着萧尚醴睡颜,稍微一动,怀中人就屏住呼吸,眉心微动,他就抱了他一夜不曾放手,目光细细凝视他的眉眼口唇,额上伤痕已平滑细腻,手触摸不出伤痕,但朱砂色深深渗入肌理。 及到破晓,萧尚醴微微挣动,道:“逾郎——”醒来还紧紧握着乐逾衣袖,那片衣袖已然被他纤长的手指抓皱了。他应当去上朝,此刻却抓着那片衣袖,望着面前人,难舍难分。 在熹微晨光之中,乐逾卸去面具的长相英挺深刻,眉骨与鼻梁的光影锐利,目中深邃又深情,犹如他的佩剑颀颀,晦暗之中一剑刺来,惊心动魄。 乐逾戏谑道:“幼狸在想什么?”萧尚醴转过眼去,低声道:“不如恢复旧制,五日一朝。”好过除开休沐,每日朝会,逾郎停留十日,他便要接下来一连十日与他晨起作别。那拥他一夜、守他一夜、看他一夜的人却向后靠,这才舒展身躯,不躲不避,笑道: 分卷阅读184 分卷阅读18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5 “萧陛下要为乐某从此君王不早朝?为你能多休息,很好。为我,则不必。” 萧尚醴顿了一顿,道:“逾郎,等我回来。”说出口才觉,这话犹如在安抚嫔妃,将乐逾放到难为情的处境。乐逾却不以为忤,道:“好,我等你。” 萧尚醴这才提声召来守在观外的内侍,内侍与侍女早备好衣饰与梳洗用具,服侍他在外间更衣。更衣整理完毕,离去前转身,才见乐逾已贴上面具,立在门边对他一笑。萧尚醴道:“真人请在此观等寡人下朝,回来再叙。” 那位陛下冒雪去后,宫人向乐逾见礼,虽循礼垂首,却都看见他的衣袖与身上的衣褶。难免不想到,这陛下从来待人冷淡生疏,却对司徒真人……另眼相看。初见便同宿,说是谈论道法,但若两人都端坐一夜……哪里会有这样的皱褶?尤其是那衣袖……非是久久握住不会生出。 前一夜陛下遣退诸人,与司徒真人……同卧,扯他衣袖不放,晨起比往日迟,竟还叮咛嘱咐,请真人不必移步出宫,就在宫观内等他下朝再叙。 又有人想起陛下收英川王庶子萧醍为子,封了王,赫然是半个储君。陛下年方弱冠,怎就断定此后不会有亲生皇子,早早收继子?又想起陛下对后宫似无多少兴致,除延庆宫那位皇后殿下深得陛下敬爱,曾小产一次外,其余嫔妃连喜信都不曾有过。 不免暗思,今上……难道偏好男风?但强迫司徒真人这般地位的世外之人未免……又想到数年前,陛下似乎在宫中专宠过一个人,姓甚名谁何等身份相貌皆无人知,但不满两个月,那人便化作一股青烟似的销声匿迹,如同不曾存在过。如是想来,又惊觉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宠妃”莫非是个男宠?是个与今日这位司徒真人一样强健英俊的男人? 待萧尚醴离去后不久,内侍小心翼翼询问:“司徒真人可需沐浴更衣?”乐逾暗自哂笑,明知这些宫人忖度什么,却不能表露在外,仍仿司徒玄启的举止态度,面无表情一颔首。 待萧尚醴回来,见他沐浴更衣过,换上宫观中备下的道袍,遣退内侍宫人,神色间就微微露出愠怒与羞赧来。他自然知道内侍为何请逾郎沐浴更衣,明明未曾……那些奴婢竟以为他……母亲新丧,把他当成什么人了!那神色极细微,乐逾却能从他眼眸中看出,道:“我不放在心上,幼狸却羞了?” 萧尚醴恚怒消散,故作平淡道:“逾郎不在乎,那真的司徒玄启也不在意?”乐逾道:“司徒玄启是我方外之交。我与他见面才两次。”初次是二十年前,他十二岁出岛游历,司徒玄启十四岁,访名山大川求道。他还记得当年的少年立身瀑布边,一身青衣,身材颀长英伟,眉如藏锋,目光如电,举伞观瀑布。 前些日子见,当时都是少年的他们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司徒玄启已是淮南宗掌教,仍是青衣,练气修神,肤色白如玉石,白而有力。面容英俊更胜往昔,甚至俊伟英武到有森严之气,整个人犹如一座巍峨高峰。 这样一个一心道法的无情之人,对吴帝三番四次邀请都避而不见,隐居山中,自然无心入楚觐见楚帝。可也是这样一个一心道法的无情之人,竟被他的弟子…… 乐逾想到他夜宿淮南宗时意外察知的悖逆情事,不由皱眉,他与司徒玄启虽只两度相见,却都不是矫情客气之人,有话直说,便道:“你竟容忍你的弟子这样对你。” 司徒玄启毫不动容,道:“身体不过皮囊。他想要,我何必阻挡。”乐逾与他谈过易容代他入楚一事,对与萧尚醴的关系毫无隐瞒,道:“若我代你入楚引出什么流言蜚语?”司徒玄启道:“身体也只不过皮囊,名声算得什么。” 第104章 司徒玄启其人,乐逾道:“司徒玄启求的唯有他的道。”萧尚醴眼神闪动,就知道该如何做。司徒玄启既然无心俗务,他就捧高司徒玄启。司徒玄启与善忍不争,自有他们底下道门中人与佛门中人争。 乐逾道:“幼狸又在费心政事。”萧尚醴这才回神,道:“逾郎,我只是……习惯了。”他这些年日日夜夜,睁眼前想的是国事,闭眼后想的仍是国事,竟连与逾郎难得片刻相聚,都难免分心。思及此,握住乐逾的手,低头将面颊贴上他掌心,服软道:“我错了。” 乐逾搂住他,任他倚靠,道:“那就罚幼狸遣散大内高手,共我赏月。”萧尚醴当年曾被莫冶潜劫走,至今引以为耻也引以为戒,楚宫中潜伏着一批专职护卫他的垂拱司高手,乐逾昨夜就曾听见玄虚观外三个浅而长的呼息。 萧尚醴道:“好。”传令令所有人离开,便如把颈项放入乐逾掌中,把性命交给他,自己明明是个多疑之人。待到乐逾笑着带他出观,细雪溶溶落下,明月高悬。乐逾用裘衣裹住他,揽他腰道:“幼狸,别怕。”他只觉风声响在耳边,鼻尖冰凉,禁不住闭上眼。再落脚时一时不稳,更深地扑进乐逾怀中,嗅到他身上的草木之气,心竟一松,安定下来。再睁开眼,竟被他带得置身于观顶,头上就是硕大的圆月,伸手可触。 萧尚醴在高处看过他的宫阙,却不曾在宫观顶上看过月色与雪,看过身边瓦片上反光的霜。这座宫城如此浩大深远,在夜色中更是难以望见四面尽头,他的眼睫上沾上夜雪,手却被乐逾握住,放在手中以内力为他取暖。萧尚醴周身如浸在热水中,乐逾见他双目晶莹,碎雪落在他发丝上额上唇上,又消融于肌肤。不由得以吻代替手,自他额头一直吻到嘴唇。 萧尚醴被他吻着,在他掌中的手轻轻一动,抓住他的手指,道:“逾郎,陪我去观星台一趟,可好?” 乐逾道:“好。”萧尚醴遣人传话,自玄虚观至观星台一路上的内侍宫人都回避。在这雪夜之中,他和乐逾步行走去。一只手在乐逾掌中,踏雪而行,有他内力相护,竟不觉寒冷艰难,身体轻得出奇,行路毫不费力,留在雪上的足印也浅。 自玄虚观去观星台要经过一片林木,乐逾手中提灯,林中只有他们二人,踏在雪与落叶上,足音沙沙,时而有积雪压弯枝条,或压断枝条,枝上的雪簌簌扑地。走到近湖边,水气凝结,竟从树枝上垂下雾凇。更有几树腊梅横斜湖边,从枝上悬下钟乳石般的冰条,通透如水精,被提灯一照,灿然映出金色轮廓。 萧尚醴步伐一停,不由怔住。他从未在深夜独行于寂静的林中,从来是前呼后拥,几曾与心上人独处,这一方天地间再无他人,唯有彼此和这雪月夜的梅花与灯光。 腊梅本该十二月开,但今年锦京十一月尤其寒冷,腊梅便晚到了。世人总当梅花凌寒,却不知梅花也是娇气畏寒的,总要在雪融天暖时开放。腊梅已 分卷阅读185 分卷阅读18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6 晚,今年春梅只会更晚。乐逾目力极佳,在这夜中远远看见水渠边一树腊梅与众不同,将提灯留给萧尚醴,道:“幼狸等我。” 萧尚醴不知他要去干什么,独立雪中,见他身影如一只极大的鹤,掠去溶入夜色,不多时又足尖点雪回来,却握住他的手,推开手掌,将一点冰凉沾水的东西放在他掌中。 萧尚醴借灯光看去,那一小点东西竟是被冰冻住的腊梅花苞。厚冰已被乐逾掌心融化,花萼上仅留一点将融未融的薄冰。 乐逾道:“想来前几日天气暖过,又骤寒了,花苞未开就被冻在枝头。”冻在枝头就是开不了了,那花苞金黄带白,雪水干在萧尚醴掌中,手指却被乐逾持起一嗅,听他道:“纵是凋零,也曾到过美人手里,犹有余香。” 萧尚醴握那颗花苞在掌心,与乐逾到观星台。观星台是宫城最高处,可以远望锦京城。萧尚醴与乐逾登台,此前内侍点亮灯才退下,七层观星台每一层四角都有青铜灯树,树上燃烧油膏制成的灯,高台通体明亮,映亮了飞檐外的斜飞的雪。 萧尚醴自台上书柜中抽出一卷图纸,低声道:“逾郎,我将在据此台五十里处,锦京城郊,建一尊巨像。”乐逾看那图纸,巨像高三十三丈,将比这观星台更高,用夹纻技法造成,小指大小就已如船只。那是一尊站像观世音菩萨,面朝昔日周朝都城而立,乐逾看见菩萨面容便知萧尚醴是为谁建这巨像。释迦牟尼称观世音为“善男子”,时下观世音菩萨多为男相,这菩萨面相却更偏女相,法相端丽,仙容正大,既似太后,又似萧尚醴。 乐逾推开那一卷图纸,方才见的是定稿的图样,观世音闭目无笑,尽头是几种呈交萧尚醴御览选定的图稿。这菩萨像监工是善忍,前几稿中观世音有睁目含笑的模样,那眼眸像萧尚醴过于像太后,可见善忍对萧尚醴仍……竟不由自主在为菩萨塑像时用上他的神态。 太后既然崇佛,萧尚醴便要让母亲身去后化为菩萨,永受顶礼膜拜,香火供奉,这是他身为天子的任性。定稿旁还有一行萧尚醴的字迹,写的是“不忍见相”。观世音本有三十三相,不曾有一个闭目不见的“不忍见相”,但他是天子,他说有又岂能没有。他的母亲垂危之时,还在请求儿子不要为她的死苛责旁人,便如观世音观世间苦厄,却因世人太苦,神佛也不忍见,唯有闭目舍身,来这世间与世人一同承受苦厄。 萧尚醴道:“图纸我在继位之初就定下,只是当时国库无力承担造像之费。我已奉佛教为国教,年年祈福,在锦京建像,为母亲积累功德……”但为何,为何?她始终要逝去,如明月沉入碧海,如日落不能挽回。 他是天子啊,不能奉母亲安养,不能留住生母,不能与一心人朝夕相见,不能开颜欢笑,这天子做来,真有什么意思? 萧尚醴被乐逾无声抱住,靠在乐逾怀中,终于动了动,将下颌搁在乐逾肩头,道:“逾郎,今夜留在这里陪我。”后背便被乐逾抚摸,听他在发顶道:“好。” 观星台有供萧尚醴休憩的处所,这一夜他与乐逾同宿,司徒玄启不在意声名,乐逾也不在意顶他的名留下什么“与帝同卧起”的佞幸之事。 他抱着乐逾手臂,两人说话,逐渐说到无话,却觉得这能相依偎的静谧也是好的。乐逾的手一下下隔衣抚摸萧尚醴后背,萧尚醴倦懒中想到,他太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心。却又想到,安心还是有过的,舒心却真不记得何时有过了。 他不曾过过多少舒心日子,自幼看着母亲惊惕度日,如履薄冰,母亲不曾舒心,他也不曾舒心;童年时得天家娇养,却亲眼见过和妃之死,懵懂知道这宫廷深深,险巇无数;再后来,少年时,哥哥死,英川王齐阳王死,兄弟阋墙源于父皇要他们骨肉相残;再然后,遇上逾郎……娶延秦公主,与父皇为敌,弑父;阿嫂不在了,逾郎留不住,母亲也不在了。这一劫一劫,一关一关,一波未落,一波又起,何时才是尽头。 继位以来,他有过狂喜之时,但那是志得意满,是中原尽在他指掌间的痛快,不是开怀舒心。萧尚醴不知何时,攥紧了掌中那颗腊梅花苞。乐逾分开他的手掌,道:“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萧尚醴道:“逾郎,我想看看你。”他伸出手轻轻碰到乐逾的脸,在灯火下痴望他。心中却痛楚道:仔细想来,我与逾郎相处时日短暂,相处之中又频频有矛盾,可即使是矛盾最激烈之时,我强扣他在宫中,再痛再难,只要想到有他,我就安心。 他指尖碰到乐逾的面颊变成手指抚摩,沿他如剑一般的飞眉划入鬓,沿他鼻梁勾画,手指按上他勾起如笑的嘴唇。犹如目已盲、耳已聋,只能用手去摸这俊朗英异的面容。他并不知乐逾头发已全白,此时黑发是染出的,只用手指摸他鬓发,恍惚中疑道:“逾郎的白发,比以往多了吗?” 乐逾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带笑的唇边吻过,哂道:“我听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贵人白发不可惜,可惜美人头上也不曾饶。如此甚好,你的泪都为我流尽,你要长的白发我都代你长。” 世间最公平的只有白发,贫者头上长,贵人头上也长。不饶过面目丑陋之人,也不饶过美人。他却愿替萧尚醴生白发,愿他心上的美人永不必自伤迟暮。 萧尚醴低声道:“逾郎。”面颊贴上他胸膛,手滑入他衣襟,解开他衣衫,自宽厚胸膛一点点抚摩到下腹,再到双臂。不含情欲,只是想亲眼看见、亲手摸到,他身体上可有新添的伤痕。 这具身体强健一如往日,触手温热,小腹上肌体坚实,双臂也坚实修长,宽肩长腿,颈与肩相连处两道锁骨下的阴影如同深壑。这具身体上不曾有新伤,就连九星钉的旧伤都模糊泛白了。 观星台这处寝室,天顶上也有星辰,却是七颗夜明珠依照北斗形势镶嵌。萧尚醴披散头发,看着珠光映照在乐逾身上,只觉得光如山阳,影如山阴,他身上流畅起伏的肌肉犹如丘峦峰壑,叫萧尚醴无端想起万里河山——一时竟辨不清心头是万里河山重还是这个人重。 这一夜又卧在一处,次日晨,萧尚醴仍去早朝。十日光阴,弹指而过。大楚威凤五年一月二十二日,楚帝萧尚醴尊淮南宗掌教司徒玄启为紫虚真人,亲自送至京郊。 阖宫之内,慑于那位陛下的积威,在宫观、观星台、玉熙殿几处的宫人不敢言一字,但人人暗惊,这位司徒真人入宫十日,便留于宫中十夜。陛下夜夜遣退旁人,与他同寝,原本一向重佛,如今却为司徒真人尊奉道教,使道佛两教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这年三月底,入吴协助吴帝平乱的楚军已制住局面,却震破 分卷阅读186 分卷阅读18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7 了吴国太后与幼帝的胆。此次平乱楚军又是以方寿年为将,劳师远驰,他自是求速战速决,放出话叛军若降,便许他们不死。永州王叛军却不听从,连月封闭流津郡城门,几乎饿死半城百姓,方寿年费时两月,才得获大捷,就在大捷后斩败军首级五万,堆起一座如山一般的京观。 周始皇帝一统天下以前,各国国君多有暴虐者,大胜后聚集敌人头颅尸身,积聚成山丘高冢,称为“京观”,以此炫耀战功。自周朝以后,三百年来不闻哪位诸侯再行此事。田弥弥听闻堆建京观,也不由眼皮一跳,京观又号为“骷髅台”,真建此台,叛军占据周围城池的余孽见此,该怎样闻风丧胆;百姓见此,又更是怎样肝胆破碎? 萧尚醴见田弥弥神色有异,道:“皇后对此似不赞同?”田弥弥缓缓摇头,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自己心硬血冷,却还是轻声说:“远入他国平乱,方寿年若不以杀伐立威,不说镇压叛乱,便是自己军中都要军心动摇。” 萧尚醴道:“皇后还是心软。”让自己的军队入吴平乱,他岂会做这样损己利人之事。所谋者无非两件事:其一是吴国请楚军容易,送楚军难,说不定可以借平乱赚吴国入手;二是以霹雳手段镇压吴国叛军,既令楚国军队熟悉吴国地形与战法,也令吴国军民畏惧楚国军队。万一来日真要与吴国兵戎相见,楚军轻车熟路,必能长驱直入。萧尚醴道:“皇后记得,征辟李壑入朝时,寡人写了七个字给他?” 田弥弥道:“陛下手书,‘功名本是真儒事’。”李壑与他的弟子皆是儒家门人,再视辜浣如女儿,对她一心入朝也不敢苟同。儒家门人总以为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朝廷水浊,连濯足都嫌脏,更别说涉足其中。这些儒生将争夺功名看作最肮脏污秽之事,却未曾想到,争夺功名才是真正的儒生该做的事,若君子不争,难道要坐视小人跻身朝堂、为所欲为?唯有去争功名,才能代天下人一争。 李壑在先楚帝时两度被征辟,却因不愿将至洁之身沉入污秽朝堂,两度不受征辟。却在辜浣身死两年后,想通此事,为萧尚醴七个字入朝。 萧尚醴望向皇后,言下有几分倦意,送走逾郎后,他只觉度日艰难,一日难过一日,隐隐约约被什么压得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时想起赐方寿年兵符,令他领兵入吴时的情形,道:“寡人也送了方寿年七个字,‘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105章 六月底,蓬莱岛上浓荫之下,又是盛会。此番本是兰纳商人载货物上蓬莱岛,恰逢僧伽罗国商人也远道而来。入蓬莱岛洽谈的商人多是仰慕华夏衣冠典籍之人,商讫交割以后,异国商人一连数日在蓬莱岛上欢饮聚会。小公子年已七岁,也睁大眼睛挤在宾客中,与异国商队中的其他少年少女一同玩乐。虽语言不全通,却颇得趣。 兰纳国来的商人仍是乌家人,为首的是乌兰郁与乌柘枝的族弟乌兰茂。不足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也是一身窄袖团花衣,腰间黄金带,下身裤外系一条裙,又红又紫又青,下摆分成三片。肤色如蜜,面目亲善,总是口角含笑。乌兰郁与乌柘枝各有礼物专程交由他带来,礼物中竟还有一份是交给乐濡的,是一只镂空象牙香球。内层金胆可以盛装香料,外三层象牙镂雕精巧,可以一层层打开,又每层都可以转动。 乌兰茂知道家主乌兰郁有心将一个女儿嫁给蓬莱岛主的儿子,便含笑问小公子,道:“我有一个族兄的四女儿,也算我的侄女,比小公子小上一些,却还没有取汉名。小公子可有什么建议吗?即使族兄不用,以后我有了女儿,我用也是好的。” 这看上去聪明漂亮的小公子偷偷看了父亲,不见父亲反对,才壮着胆子道:“好呀。”又扯一个侍女衣袖,软声央求道:“这位姐姐,劳你拿我的笔墨来。” 那侍女笑嘻嘻逗他几句,带来绢帛笔墨,乐濡抓起笔,一字一划开始写。他年纪虽小,学的字也都是《诗》中的,但落笔却很有章法,学的字不似辜薪池,更似辜浣,认真写下“在湄”二字,举起绢帛又献宝似的道:“小名还可以叫‘小湄’。” 乌兰茂说过乌家的庄园在河岸边,芳草萋萋,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他才几岁,就会称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为“伊人”了,林宣忍俊,辜薪池无奈又好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乐逾却半是推卸责任半是恭维道:“全仗他有个好先生。” 三四个随商队来的少年少女见乐濡写字,都又好奇又艳羡地在一旁看。日光之下,这位小公子眼眸乌黑,之前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被暑气熏得肌肤白中带红润,所谓如花似玉,如的花不是牡丹芍药那样艳丽,而是三四月白中带一抹粉,还有几分稚气的幼小桃树上初开的花瓣圆圆的桃花。衣裳上有细细的银光,闪闪烁烁,是一朵一朵小小的祥云,旁的孩童都想要伸手摸摸他素衣上的织银花纹。 在旁的商人却都看向他腰间那把鲨鞘匕首,那匕首还是昔日霹雳堂秦广的遗赠,如今鞘上套了一道金箍,金箍上镶嵌五色宝石,嵌成海棠纹样。鞘上宝石还寻常,更难得是其中的匕首不知何等锋锐,兰纳与僧伽罗国都仰慕中原冶金之术,此时都有心一观。 乐逾与诸人围坐行酒令,限五言,以两句诗指出在场一人,被指出之人饮酒一杯,然后再选两句诗,指出下一人。若在饮酒一杯的时限里想不出诗句,指不出人,便再罚酒三杯。 公议由辜薪池掌令,昔日乌兰郁颇有诗文造诣,行这样的酒令自是无碍。林宣见乌兰茂与僧伽罗国商人也在,难判定这几位客人腹中的诗文是否足够,便含笑道:“既然先生掌令,诸位有怪莫怪,便让我这无赖弟子占个头筹罢。”言罢先满饮一盏,望向辜薪池,又见诸人席地而坐处外有几株杨柳,碧玉高枝垂下无数长条,与他的先生衣色相仿,故而徐声道:“‘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乐逾先提牙箸敲杯,道:“好!切情切景。”切景是十余人中唯有辜薪池着青袍,色如杨柳长条随风舒,叫人想起古诗中文士身上如春草的青袍;切情却是原诗本是女子怀人,思念心中仰慕的文士,愿指日为誓,效仿尾生抱柱,恰恰切合林宣一片倾慕。 辜薪池饮下一杯,听乐逾叫好,便从容道:“‘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林宣不禁忍笑,这诗前两句是“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春草”一句算是承接他前一句的春草,“墀雪盈”一句则是写实,这位岛主自南楚归来时正是雪满蓬莱。这句便是打趣他们这位岛主,白发都为相思而生。 乐逾也不恼怒,痛快饮下一杯,道:“‘损心诗思里,伐性酒狂中 分卷阅读187 分卷阅读18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8 。’”竟是说的自己,既然指了自己,就再饮一杯,辜薪池阻拦不及,旁观诸人也瞠目结舌,却听林宣低声笑道:“这真是硕鼠掉入米缸里。” 辜薪池这掌令好笑地抢下酒壶酒盏,道:“你要喝酒,也不要坏酒令规矩。我作为掌令规定,只能指他人,不能自指。” 乐逾手中已空,笑道:“我才思远不如你们敏捷,自指比指人方便。既然不能自指,打个商量,先罚我三杯,凭酒助诗性。” 林宣扑哧劝道:“先生还是让岛主先过足酒瘾。”辜薪池叹一口气,将酒壶还他,却见他揭开壶盖长饮,起身大笑对辜薪池一揖,道:“‘顾我酒狂久,负君诗债多。’言归正传——‘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却看向林宣。 诸人之中林宣年纪最少,虽说衣色不如青草,却也可以勉强蒙混过去。林宣却故意道:“不通不通,如今已入夏,何处来的春袍?”乐逾哂道:“你若不喝,我就继续喝了。”林宣这才笑着举杯,道:“那可不行,宁愿我喝,也不能便宜了岛主。” 众皆失笑,酒令行了半日,宾客都尽兴。酒到半酣,那在芜城得乐逾赏识招纳的管事伍道之被蓬莱岛派出到东吴,近来回岛叙职,此时拍额头笑道:“差点忘了,前几个月岛主来信嘱咐我找一样东西。此物原本微贱,江里都是,但因永州叛乱,竟耽搁了几个月才搜罗齐。” 他拍拍手,自有两个仆役端上一只箱子。宾客皆揣度道,莫非是整箱宝石?但若是整箱宝石,也不会是微贱之物,还江里都是了。乌兰茂心思一转,开口笑道:“岛主不打开让我等见识见识?” 乐逾道:“自然可以。”那箱子原本要两人端,却被他一只手手掌朝上,端起箱底,单手接过,挑开锁扣开启箱盖,众人只见那箱中满满一箱金黄露珠,大如指盖,晶莹澄澈,不由暗道:这是琥珀?却又不像琥珀那般透亮,颗颗圆润柔美。辜薪池沉吟笑道:“这鱼惊石倒真是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古称鱼魫,一名黑魭石,又名青鱼石,唯有一丈以上大青鱼喉中生长,名为石,其实是青鱼喉骨。才取出时质地柔软,需在无风避光处阴干半月以上,干透后清透莹净,坚硬如石。据说有定惊宁神的奇效。” 但乐逾要这样多鱼惊石做什么?辜薪池看向乐逾,乐逾却笑而不答,只赞道:“还是薪池博闻强识。”林宣也微微弯唇,听人赞他先生,比赞他更开心。 次日才听闻岛主吩咐下去,将那整箱四千余颗鱼惊石分作大小不等的两份,画了图纸派人去依样制。一个月后,两份鱼惊石都加工好了,岛上诸人才知晓那是作什么用处。 又半月后,垂拱令顾伐柯敬呈一张珠帐入宫。那珠帐装在一只长盒中,盒盖开启,四名侍女各持一角,将那珠帐展开,顿时满堂明光。 这珠帐上穿缀着数千颗莹黄的圆珠,透如琥珀,却不那么鲜亮,而是泛着水一般的光。穿圆珠的丝线都是兰纳国来的,兰纳蚕丝与中原不同,微微发黄,丝质略硬,在烛火下却泛着银光。这样的丝线打丝络织成网,床顶用大圆珠,珠子稀疏,丝线编织精巧,四角垂下浑圆雪白的珍珠坠脚;四面用小一些的圆珠,密密穿成垂坠及地的珠帘。人走入帐中,无论日光烛光穿过珠帘透入床帐,都柔和静谧。宫人将烛火从远举至近,供陛下近看,却见光烈时每颗通透的圆珠都散出一圈光晕,整幕珠帐全笼罩在如水波的柔光中。 宫人也奇道,这珠帐到底是什么材质?似黄晶石却没有水精石的寒光,似琥珀却不那样轻,触手柔润,如水般凉。萧尚醴身边的近侍刘寺眼见他伸手托起一颗圆珠,见机禀道:“此乃垂拱令顾伐柯所呈的鱼惊石珠帐。” 鱼惊石大颗的常黄中带红,这珠帐所用之石,却都是颜色嫩黄清亮,不显淡红的。萧尚醴听他这样禀来,就知道这珠帐究竟是谁赠的。他失母之后,夜来总不安枕,时常从浅睡中惊醒,梦见母亲临终前的泪水,耳畔依稀还是那句“若有来生,绝不再把你们生在帝王家”。在与逾郎分别后,更是入夜难寐。他的逾郎便赠他珠帐,用上千颗鱼惊石为他定惊宁神,陪他安睡。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蓬莱岛上,乐濡已经在鱼惊石帐内睡了十余日,异常香甜。他的床帐所用鱼惊石珠比萧尚醴少,却每一道珠帘串下都坠着一条鱼惊石琢成的小鱼,与萧尚醴的珠帐只用淡黄色鱼惊石相反,给乐濡的珠帐上每条小鱼都取淡红色鱼惊石,一尾一尾灵动的胭脂小鱼扭腰挺肚、翘首摆尾,姿态各异,掀开珠帘之时,那许多小鱼相互碰撞,碰击声恰如鱼跃出水。 岛上诸人只知两张鱼惊石珠帐,一张悬挂在小公子含桃馆寝室内床榻上,却不知另一张去往何处。奉命带回一箱鱼惊石的伍道之也好奇这问题,一日不知晓答案就一日抓心挠肝,他的妻子见他如此,索性代他去问岛主,乐逾大笑道:“你夫君与我都已无父母在世,既为人夫、为人父,男儿丈夫当世,最牵挂的自然是娇妻幼子。你说另一张珠帐去了哪里?”这位夫人闻言便也心中有数,啐笑道:“他可不似岛主这般会疼惜人。” 第106章 同年九月十二,北汉宫城的神人殿内,北汉右亲王之女、瑶光郡主的侍女静候殿外。侍女之外,是上千名背负弓箭腰间系长刀的北汉武士,直到日上中天,一个戴帽上有貂饰的太监前来传话,那些屏息以待的武士以左手按胸,齐声响应,向外散开,却见一个卷发束在右肩,衣袍华贵,腰间佩着传国金刀的年轻男人迆迆然负手走来。他虽气定神闲,衣襟上却带着刀痕与血,英俊近乎浪荡的面容上也青一块红一块,薄唇嘴角肿裂,高直的鼻梁淤伤,奇就奇在伤了颜面仍难掩双眼中闪耀的狂喜。 那武士头领对他横臂在胸前,躬身行礼,道:“三王子殿下!”此人赫然是曾作为使者观楚帝封禅的北汉三王子瑶昆。那武士首领仍躬身不起,腰横折着,他满不在乎地看了一阵,才上前扶起首领,五指掐入那人手臂,那人咬住牙强忍,听他笑嘻嘻道:“伊尔罕大人,以后要叫我汗王。” 瑶昆一挥手,让伊尔罕退下。看向瑶光郡主的侍女时神色却一改笑里藏刀,和悦道:“珠珠子儿,你们郡主今日可还好?” 那蓝衣侍女容貌娇俏,神态却端庄,一头黑发编成辫子,发辫间散碎金银装饰犹如星辰,在肩上以浅蓝丝帕扎住,丝帕上插着一支深碧反蓝的孔雀翎,曾随郡主入楚,汉名叫翡珀,本名叫珠珠子儿,连笑容都欠奉,恭恭敬敬躬身道:“汗王陛下,郡主今日一切都好,只是仍在修行,不打算见外人。” 她言下之意便是指瑶昆为骚扰瑶光郡主的外人,瑶昆眼中一暗,却并 分卷阅读188 分卷阅读18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89 未发怒,反倒对这小小侍女含笑,心平气和道:“我不打扰你们郡主修行,只是要在静室外说几句话。——莫非你连这也敢拦?” 珠珠子儿如新月的细眉一皱,已被瑶昆一抬臂挥开,见瑶昆大步向殿内走去,心急正要阻拦,便听殿中传出一个犹如切金断玉的声音:“珠珠子儿,退下。”分明是在维护她。她心中一涩,低声道:“是。”躬身后退出殿。 瑶昆带着得意的笑大步迈入,此殿名为神人殿,就是因殿内有神人铜像,却不仅是神人铜像,更有铜狼铜豹铜虎蹲坐拱立殿两侧,神人铜像旁还有铜树桂花。瑶昆走过种植桂树的殿堂,直到深处一间寒幽的石轩静室外,温柔又快意地道:“至和,我刚刚赢了最后一仗,立即来看你。整个北汉,整个天下,只有你是我想要分享喜悦的人。至和,你知道我的心意吗?” “至和”是瑶郡主的本名,意为和平。这神人殿在北汉宫中被视为圣殿,舒效尹在世时每次国师驾临都是驾临此殿。待国师去世,十余日前瑶昆掌握大权后,便将瑶光姬留在此殿中。 他听不见瑶光姬回应,也全不介意,仍温柔道:“你知道我才去了哪?方才我亲自带人围住老大老二,老大知道他完了,居然拔出刀来抛给我,要和我决斗——” 北汉重武勇,贵胄之间一方解下佩刀约战另一方,另一方就必须接受约战,否则就是人人鄙夷的懦夫。瑶昆说到此处,神色越发欢畅,他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狡猾得很,从不曾让自己陷入过一次被人约战的境地。 他抚摸腰间金刀,笑道:“这回老大挑战我,他倒是以为我绝不敢应承,也不想想为什么我从前不敢和他动手,今时不同往日,父汗已经死了。我先装得打不过他,被他逼得屁滚尿流,在泥土里打滚,刀也滑出手,他被我诱近。至和,你知道,我自五岁起靴筒里就藏有匕首,我一扯住他的发辫,把他的头像马头一样拉高,他就被我的匕首割了喉!刀锋划过他的喉咙,老二之前和他你死我活,可看见他的血涌出,就呆住了,吓傻了,眼睛睁得和死了的老大一样大。” 他笑着说话,犹如不知道自己话中有多少轻描淡写的恨意。他的母亲是被掳来的南人女奴,辗转几手,被进献侍奉了还是王子的父汗一次。没想到那一次便有了孩子,北汉讲究子以母贵,他是女奴的儿子,父汗私生子不止一个,无意认他,他与母亲过着只比其他宫中奴隶好上一些的日子。虽衣食不缺,却要忍受两个王子的欺辱。他们不敢欺负父汗的异母弟之妻松里雅夫人生的父汗名义上的侄子,实际上的私生子,却敢欺负他。他已经不记得有几次,他的两位兄长让手下武士围成一圈,防止他逃跑,然后割断他的头发让猎犬嗅过,放犬追逐撕咬他,他又是何等狼狈才逃出包围。 小时候每次受伤有母亲心疼照料,但七岁时母亲重病,宫廷中所有医师都因大王子出疹而守在他床边,他遍寻医师不可得,跪在大王子寝殿外只求一颗山参去煎为母亲吊命的汤药,但大王子身边的太监踩着他说:“医师,有得是,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离开殿下床边一步;山参,多得是,放到发霉也不让你们这样的贱种吃!” 唯一对他好的,只有右亲王的七郡主。她自遇见起,便不曾看低过他。那年他失去母亲,在骑场外黄草上独行落泪,以袖拭泪时,却见一匹骏马嘶声停在眼前,玉鞍上端坐一个约八、九岁的贵女,身后是穿蓝色骑装的侍女。那马毛色雪白,女孩偏穿一身色如烈火的红色骑装,一双红色小皮靴,发黑如墨,不似中原的女童扎总角,而是用浅紫色的丝帕系住,肌肤如凝雪,年纪虽幼小,但单是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就已经美得有些凌人。她令侍女勒缰,问道:“你哭什么?” 她话语之中既无倨傲不屑,又无垂怜悲悯,当时的他不答,只红着眼圈忍道:“你是要我为你牵马吗?”陪侍两位王子的贵胄少年都要他牵马,若是走得慢了,还要让他被马拖。贵女们听兄弟说起欺辱他的事,有时也三五成群凑个趣。 那女童却皱眉道:“你愿意?”这是头一次有人问他可愿意。他默然不语,走上前拉起缰绳,她回头对教习骑术的侍女嘱咐一声,侍女翻身下马。他牵着马带她向林中走,过了片刻,才听她平平道:“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哭。” 他道:“我母亲,不在了。”她一点头,也不做无谓的安慰,只坐在马上,待到在骑场内走完一圈,侍女来请她回府,她才道:“我的母亲是父王的侧妃,在我两岁时就不在了。” 此后她每隔五日来骑场骑马,他便在那一日无论如何都会冒险到骑场等着与她见面。她与他一样小小年纪就不是多言之人,有时相处半个时辰,并无一言,却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他被二王子和他的扈从堵住,赶得他从骑场山岗摔滚下去,头破血流。那一天她对他说:“我要拜国师为师学剑,若拜师成功,便上天阙,不会逢五就来骑场了。” 他莫名大怒,发起狂来,说了许多,道:“国师怎么会收你!哪怕你是右亲王的女儿,国师连左亲王的嫡子都不收,又怎么会收一个丧母的郡主,一个九岁的黄毛丫头为徒!如若你能是国师的弟子,我就是王子了!” 她却仍是平静道:“若是我能拜国师为师,我就设法请国师说动汗王,认你归宗室。”这是她那日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三日后,他听说,右亲王的郡主登上天阙,求国师收她为徒,传授剑术。国师说她四柱生辰颇有意思,若她能挥剑十万次,便收下这个女弟子。她就真的不眠不休,挥剑十万次,成为国师的亲传弟子。 他再也没有在骑场见过她,以为她已经将他忘怀,过回浑浑噩噩任人践踏的日子。谁料半年后,天阙铜鹤展翅,国师驾临神人殿,国主沐浴更衣,与之密谈,密谈后,竟遣使者宣召,认下他为三王子,赐他国姓“瑶”,改姓名为瑶昆。 他知道是谁说动国师,即使他不相信,她也没有辜负临别时说出口的承诺。自那一天起,他就立誓,她使他能够得回王子的身份,有朝一日,他会把曾欺辱过他的人都踩在脚下。他会成为汗王,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北汉的王后。 瑶昆独自回忆往事,想起记忆中的瑶至和,想起无数次忍得咬牙切齿,被那恨与辱煎熬,辗转难眠,夜半追逐床前月光走出卧室,遥望都城外天阙的方向,心中一时酸楚,又一时有种踏实的柔情。 他负手笑道:“不说这些了。至和,不要怪我强留你在宫中,不让你回王府,就是你的父亲,也不想你回王府。右亲王虽尊重国师,却也一直不满磨剑堂把持朝纲。比起有个女儿成为下一个国师,他显然更愿 分卷阅读189 分卷阅读19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0 意女儿做王后。” 说及此,又字字发自心底,道:“你不要……怨我,我不想强迫你做我的王后,但我也怕。我唯一的比这世间其他男人好的,不是我是北汉汗王,能与你般配的男人地位都不应亚于我。我比世间其他男人好,好在我敢把这一颗心剖出来给你看,这一颗心是对你的真心,天长日久以心对你,你要爱上一个男人,只能是我。但我不敢不逼你,不敢不让你父亲逼你,不敢让你留在天阙闭关,我怕你一旦成为宗师,太上忘情,我今生就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他语气笑中带着寒意,到“连一线希望都没有”时已经森冷起来。 石室之内,瑶光姬两指轻抚佩剑分景,神色淡然,却在听见她的父亲右亲王更希望有一个王后女儿时双目决然一闭。她从始至终不说一字,面对石壁,看不见衣裳面容,只留一个披在五色孔雀裘里的背影。 只听瑶昆在石室外道:“至和,我不多打扰你,左右亲王还在等我,老大死后还有些事要料理。但我等你。” 此时的江湖也是动荡不已,自四年前楚帝的垂拱司雷霆一般夷平霹雳堂,南楚江湖名虽存,实却亡,江湖人士不是勉强支撑,就是投身军中,或依附达官贵人。如今西越归楚,西越宗师已死,首徒闻人照花半年之后,也憔悴支离,早早逝去。剑花小筑一脉无人支撑,门派已经不存了。只是西越毕竟不是自家南楚,楚帝以镇抚为主,不曾对江湖下狠手。 但当今天下宗师尽丧,北汉武林自是首推瑶光姬,中原武林之中隐隐涌起一股浪潮,更要推蓬莱岛主与瑶光姬相争,无论排什么兵器榜剑榜,竟都不约而同,不是不许瑶光姬这北汉女子上榜,就是非要让“颀颀”凌驾于瑶光姬的佩剑“分景”之上。 乐逾听闻却道:“岂有此理。”林宣见他眉峰低压,这位岛主是真动怒了,随即却见乐逾由怒转笑,挽起衣袖提笔,语带哂笑道:“这一期《蓬莱月闻》剑榜排行由我来拟。” 中原以《武林志》为首的四版排行推蓬莱岛主为剑中第一,《蓬莱月闻》的第一却是“分景”剑主瑶光姬。不仅如此,这一版排名由蓬莱岛主亲拟,他竟将第二到十名空出,剑首瑶光姬后直接是十一名,以示这第一名与世间其他剑客有天差地别,旁人腾云驾雾也难追。 垂拱令的府邸内,顾三公子看见新一期《蓬莱月闻》,笑得前仰后合,手腕一松,手上的锡包水精凸镜也滑落了。藤衣蹙眉不解,将一盏鲜秋莼羹放在几案上,道:“有这么有趣?” 顾缇缃年仅三岁,头发生得极好,色如鸦羽,不留覆额的碎发,只披在两肩。因两年前与父母同去禅寺祭拜外祖母,禅师说这孩子心冷,尘缘太浅,要随身带些灵物压一压才好,便赠她一串红珊瑚项链。如今颈上戴殷红的珊瑚长链,眉间也点一点朱砂,愈发显得童稚之中见出秀美。此时见父亲笑得失态,也抬头不解地望着他,神色与母亲颇为相似。 顾三眯眼看着妻女,满足笑道:“有人想推他与瑶光姬相争,文人相轻,武人也相轻。却不知文人能相轻,也能相重,剑客也是如此。世间唯一能知‘分景’剑之主的人是‘颀颀’剑的主人,最重‘分景’剑之主的人也是’颀颀’剑的主人。”最了解乐逾之人或许是那位陛下,最了解蓬莱岛主之人或许是他春雨阁主人或蓬莱岛上万卷书库中那位辜先生,但最了解剑客乐逾的人唯有同样身为剑客的瑶光姬。因为相知,所以相重,因为相重,所以绝不容人侮辱对方。顾三只想看热闹,惋惜道:“可惜没人敢出言侮辱他或是瑶光姬,否则不知道江湖中会有多少人瞪掉眼珠。谁敢侮辱瑶光姬剑术,最先提着剑去教训那人的绝不是瑶光姬,而是他乐大岛主。反之也是如此。” 第107章 深秋时节,神人殿外走来一个腰悬长刀的男人,那男人身量高大,玄衣金带,负手慢行,其人竟比这萧瑟深秋更萧瑟。 把守神人殿的武士不敢对视一眼,不敢拦他,横臂当胸,躬身放行。此人正是故去的北汉国师首徒“失意刀”谈崖刀,国师死后,他成为磨剑堂之主,磨剑堂虽然已失去国师在时的威慑之力,但他刀法之精,不说在北汉可称第一,便是放眼天下,也绝出不了前三。北汉人重武勇,磨剑堂虽已成新汗王眼中钉,谈崖刀仍深得武士敬重。 他神色平淡,虽度日越发艰难,却一如既往,踱出殿堂,珠珠子儿见了也不阻拦,施礼退下,他走入石室,瑶光姬道:“师兄。” 她容颜瑰艳,又披五色孔雀裘,却未入他眼中,他凝神观看瑶光姬眉心一缕宗师之气,道:“此次闭关又未成功?”瑶光姬只道:“仍差一线。” 她在小宗师巅峰已停留近两年,却总不能突破。谈崖刀点头道:“我记得已是第五次了吧。”瑶光姬略一想,道:“第九次。”话语间既不气馁,又不情急。谈崖刀道:“若是第十次仍不能成功?”瑶光姬神情不动,道:“那便等第十一次。”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百次不行就千次,谈崖刀道:“若是一千次也不行?”瑶光姬看向分景,竟短暂一笑,果断道:“就一万次。” 昔年西越称臣北汉,西越江湖与北汉江湖常混为一体。瑶光姬与琴狂裴师古并称“剑胆琴心”,如今瑶光姬与裴师古都一心求宗师之道,频频闭关,她距离宗师只差一线,都难再有寸进,裴师古离宗师差得更远,强行闭关,更无多大益处。 当年小宗师之会,辞梦剑闻人照花黯然辞世;胭脂龙女与那位岑参军双双殉情而死,不见尸首,胭脂红玉鞭与虞候剑也失落无存。七年弹指一挥间,谈崖刀暗道,虽蓬莱岛主那日重伤而去,但如今最有望宗师的人还是他与瑶光。这两人之后,紧追不舍的就是那位琴狂裴师古。出奇的是,再不闻蓬莱岛主闭关,反倒悠游度日,好似真绝了宗师之念。 谈崖刀思及蓬莱岛主,道:“他倒是为你出了口气。”《蓬莱月闻》将瑶光列为第一还不止,又给那四榜的主笔各送去一块牌匾,分别是:三尺长剑、何分南北、方寸短见、什么东西。直接骂人拘于南人北人这样的方寸短见,目无寸光,不能公正评判,简直不是东西,送那牌匾竟还找人大张旗鼓,一路吹吹打打,险些没把那几位主笔气得吐血。 蓬莱岛主太多年没刻薄过,浑教人忘了他能和春雨阁主人一见如故,必也像春雨阁主人一样有刁钻刻薄之处。更何况他当年初入江湖,桀骜张狂,轻装骏马,也是能气死前辈的角色。 放开在蓬莱岛主之事的思绪,谈崖刀道:“只怕你等得,别人容不得你等。”瑶光不语,这别人已是太多人。瑶昆三五日一来,前些日子,她 分卷阅读190 分卷阅读19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1 的父亲右亲王也亲自驾临。她生母早逝,在兄弟姐妹中最受父亲疼爱,哪怕她一意孤行要拜国师为师,父王最忠于汗王,不喜国师凌驾于汗王之上,右亲王也只能一声长叹,任她去了。 如今,父王要她尽孝尽忠。姐妹之中,除她以外,都是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家族出嫁。她身为郡主,醉心剑术,不愿出嫁,父王默许她不嫁。得父王宠爱多年,受国家供养多年。遵父命嫁为王后,是孝;北汉的王后同样手握军权,她虽对蓬莱岛主有承诺绝不再南下一步,但一旦成为王后,就以夫命为先,能助北汉攻入中原。坐镇军中,保北汉勇士得胜生还,就是为国尽忠。 前有汗王对她情深如海,有言在先,若得她为后,愿封她为圣后,绝不违逆她的心意;后有忠孝两个字压顶,她绝不是不孝不忠之人。谈崖刀将忠孝与情思量过,临走前道:“你我所修是无情之道,心中早已没有情爱。你若要嫁,是为忠孝二字。但你是否想过,如你我这般,心中无情,哪怕一朝功成,成为宗师,也是辜负深情过此生。是否不够完整?” 谈崖刀有意试她一试,他不关心这师妹是否嫁为王后,乐羡鱼也是嫁人生子后成为宗师,他只关心瑶光是否会因嫁人为情所困。瑶光姬道:“世上有人有情才完整,我有剑才完整。我心中只能放下一样东西,若心中有情,我是残缺的。心中有剑,我才完整。” 大楚威凤六年二月,入吴平乱的楚军荡平永州王之乱,觐见吴国幼帝。传闻吴国幼帝见楚军声势,吓得面色惨白。平乱后,楚军却并未立即离开,而是驻扎东吴都城之外。两月后,吴帝加封姑母延秦大长公主为镇国延秦大长公主,以公主之身加镇国二字封号,古来未有。再三个月,楚军回师,建安侯方寿年带回幼帝与太后共拟并加印的秘密国书,愿向大楚称臣。 楚帝对幼帝田逊再三抚慰,封为吴王,尊太后为吴太妃,田氏成为大楚立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吴帝称臣,建安侯方寿年居功至伟,建安侯回朝之日,楚帝大悦,大封军中将士,竟为方寿年襁褓中的幼子封侯,号澄江侯,食邑一千户。 方寿年再三辞拜,道:“微臣之子尚不能行走,没有尺寸之功于社稷,怎么能封侯?”楚帝却道:“此子必有乃父之风,爵位寡人先为他寄着,待来日立下功勋,自然名与实符。” 众人皆暗惊这位陛下对建安侯龙襄将军恩宠优渥,垂拱令顾三却微微垂眼,掩去叹息,这位陛下真是敲骨吸髓,有父亲为他卖命还不够,就连他襁褓中的儿子也不放过。非要他日后如其父一般为大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八月,楚帝为吴王同胞姐嘉陵郡主与楚帝的唯一一位皇子素王定下婚约。嘉陵郡主是大楚皇后的侄女,身份贵重,入楚后住在延庆殿內,由田弥弥亲自教养。因素王年仅十二,嘉陵郡主年仅十岁,四年后再行大婚。 至此天下局势日益明朗,北汉有瑶光姬在手,不可能不南征,中原也已做好放手一搏的准备。各自办好军需粮草,二十年内,不是北汉入主中原,就是中原踏平北汉。江湖之中也隐隐忧虑:若北汉瑶光姬随军南下,蓬莱岛主能否再阻她一回? 中原武林中人正是看出这点,才极力打压她,否则如今天下已无宗师,奉她为天下第一人,中原与北汉劲旅交战时,知道敌方有她坐镇,士气必定受挫。 蓬莱岛上,林宣端起一盏茶,抬起眉眼笑道:“难得今日太阳从西边升起,岛主亲自去查看小公子练武了。否则我真想不起什么时候先生烹茶,岛主不来讨要一杯的。”他生得隽秀,抬眼而笑,更是生动。 这小公子今年七岁,被乳娘侍女们宠得如珠如宝,终于被父亲提去练武,这才是第一天,想必晚间是要浑身酸痛,哭着回来,抱着先生与师兄抽抽噎噎地说:“还是读书好。” 辜薪池皱眉道:“我何时教过你这样幸灾乐祸?”语声虽轻,在林宣听来却一怔,回神才知辜薪池只是佯怒与他玩笑,一时竟被这端正下的情趣弄得心头发痒。又怕先生当他太不庄重,避开眼,仍是恭谨谦逊的模样,道:“似乎江湖中有人想凑齐万两黄金出一问,问那位瑶郡主随军南下时,岛主与她一战,有几成胜算。” 辜薪池道:“去年拟剑榜以瑶郡主为第一时我也问过他,他却说,他与瑶郡主已走上不同的道,未必还会一战。即使一战,也是他与瑶郡主之间的事,与中原北汉之争无关。” 林宣笑着摇头道:“岛主此言,就是说那位瑶郡主不会随军南下了。她的父亲右亲王本就主战,北汉新国主更是野心昭然。她若不随军出征,北汉只怕要死许多本来不必死的军士。我听闻这位瑶郡主心系北汉,怎么忍见北汉军士南下中原却战死异乡,再没有回归故里的一日。又有孝与忠两个字压在她身上。全天下都不信她能在南北之战中置身事外,岛主却信她。” 这样的重担,设身处地想来,也难承受。她是郡主,是国师之徒,是小宗师中第一人,每一个身份都注定她必须为北汉效力。这些职责如浪潮从天压下,裹挟着她。辜薪池却一叹,道:“你也知全天下都不信这位瑶郡主,岛主与她不过两面之缘,却能在天下人皆不信的时候信她。世人皆知,这位瑶郡主能做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我却以为,能得岛主深信至此,她更能做非常之人也做不到的事。”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十九,北汉在西越边境集结军队。北汉多骑兵骏马,其中行军最快的二十万人号为“神行军”,也被北汉军民称为“云集军”,散开奔驰之时如云散,聚集之时如浓云聚集,眨眼就到眼前。 萧尚醴已在东吴西越边境布下重防,却寻不到一个主帅。吕洪生时排除异己,处置吕氏后萧尚醴极力捡拔人才,虽也封了几位将军,却都是将才,可独当一面,分驻吴、越,却不能居中调度,统御中原大局。可堪重用的仅有一个方寿年,但这方寿年,萧尚醴在议事中心中刺痛,闭上双眼,方寿年自东吴归来后,重病不起。其实他在吴国平乱之时,就已经日渐虚弱。传闻说是他征战五年,除初战外未遇一败,都是大胜,且是雷厉风行的速胜。他是百年一遇的将才,命格中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同宫,杀伐过盛,年未而立,已造下百万杀孽,满身血腥,要被怨魂缠身,上天索命。 萧尚醴指甲扣入掌心,他曾在佛前许愿,只求一个将才为他征战天下,作下多少杀孽,他这中原天子愿一力承担。不想上天赐他将星,却不准他为方寿年承担杀孽。 他系额带处一阵阵作痛,唯有露出疲态,用力按住额头,掌背上微微现出青筋,沉声道:“如此,诸卿先退下。待寡人决断。 分卷阅读191 分卷阅读19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2 ” 诸将不敢再语,都行礼趋步退出。玉熙宫外天色未明,破晓以前的天色,竟比夜色更深沉,玉绳星斜挂在玉熙宫飞檐角下。萧尚醴看向密探打探来的北汉军情,忽听刘寺报道:“启禀陛下,龙襄将军方侯求见。” 萧尚醴立即直起上身道:“传!”双手按上桌案,想起方寿年的病情,转念道:“罢了,寡人去见他。” 他出得正殿,远远见方寿年身披披风,被人搀扶,气色却好了一些,见他出殿,遥遥下拜。萧尚醴上前扶住他双臂,道:“卿何必深夜前来。” 方寿年双颊凹陷进去,在这位陛下面前,却如有神助,摇摇欲坠的身躯站稳,退后一步,又行大礼,虚弱却坚定道:“臣——请陛下恩准,再为陛下分忧,出征北汉。” 他动作虽摇晃,却一丝不苟,双目望向地,看见天子之履走近,萧尚醴道:“起来,准你直视寡人。” 他抬起头,抬起眼,萧尚醴看见一双在夜幕灯火下镇定的眼睛。最初见方寿年已近十年前,东宫文华殿后,冲撞太子妃的四个罪奴被绑成一串,都才十三四岁,身量瘦小,脸上青肿带血。在那些罪奴中,冲出一个瘦小的少年,扑上前紧紧抓住他的靴子,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在雪地里指甲翻折,却如一只小兽,拼死要出人头地。 然后是行尸走肉一般搬运木料的方寿年,任人鞭打,只护住头脸,无动于衷。最后是走上黄金台仍不敢置信的方寿年,穿着士卒军袍,说只求母亲姐妹一世荣华富贵,自己留千秋之名。 萧尚醴道:“你母亲姐妹的荣华富贵有了,你的千秋之名也有了。你不欠寡人,寡人也不欠你,为何今夜还要来?” 方寿年轻声道:“臣,不知道。”今夜他出府之时,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目送,却不发一言。她就像早已料到,他不会平安老死府中。既不能平安而死,也不能活到老。所以她心死了,不流泪,也不抗争。 方寿年是世间第一等自私之人,但古来帝王将相,多是世间第一等自私之人。此刻他忽然在这位陛下的话语里想通什么。不管日后留怎样君臣相得的佳话,他与这位陛下之间原是一场交易,天下人才,无不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安邦定国待价而沽,只有帝王家买得起用得上。他像一件奇货,有人出价买才有价值。他更是关在匣中的剑,只有在握于萧尚醴掌中,出鞘之时,才能使天下瞩目,惊叹于他的锋芒。 方寿年道:“一柄利剑,与其锈断于匣中,不如断于战场。若是陛下再设黄金台求将,臣就拖此残躯,再为陛下登台。”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二十四,楚帝再设黄金台,龙襄将军、建安侯方寿年抱病登台,道是若陛下不许他领兵,他愿做一马前卒,只求死于阵上。黄金台下都是行伍中人,久经沙场,也不禁有人闻言热泪沾襟,愿马革裹尸,埋骨塞外。 十日后,萧尚醴登城楼,以金杯盛酒,为龙襄将军饯行。他病中本不应饮烈酒,但出征之酒,不可不饮。方寿年勉强饮下,萧尚醴道:“你初登黄金台时,要的东西寡人都已给你,你以越国回报;入吴之功,寡人为你封侯,也互无亏欠;此番你为寡人抱病北上,你要什么,尽可以开口。” 方寿年是天生的将军,越临近征战,精神越好,竟有如要把后半生的寿命都在这几个月内燃尽。他造下杀孽无数,不曾后悔,更是死也要死在阵上,却不知是他天性如此喜爱杀伐,还是没有选择,上过一次战场,就再做不回曾经的自己。哪怕身已远离边关,梦中还是被无数尸首怨魂追魂索命。此时一身铠甲,单膝跪下行军礼,道:“能为陛下两度登黄金台,是臣之幸。但臣的儿子资质粗陋,不堪重用,请陛下革除他的爵位,让他侍奉母亲,一生不要上战场。” 他这一生心心念念是战场,却成也战场,伤也战场,得也战场,失也战场。就像萧尚醴成也帝位,伤也帝位,得也帝位,失也帝位。方寿年与他都没有过安享富贵的机会,萧尚醴道:“寡人会保留他的爵位,寡人没有女儿,待他成人后,会让他娶寡人的侄女。寡人答应你,会让你的儿子一生安享富贵,他若有子女,会是下一任天子的外侄,同样一生安享富贵。” 第108章 萧尚醴远观楚军离去,浩浩荡荡,如潮水远去。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来。而以方寿年的病情与心性,他此去必不能生还。 他在城楼上远眺,却听身后环佩声声响,田弥弥前来,却挥退女官。萧尚醴也令扈从与内侍推开,田弥弥与他同看大军远去,道:“陛下此番相送龙襄将军,既是送行,更是送葬。” 萧尚醴道:“边关便是将军冢。皇后有什么话要说?”田弥弥微微一笑,却有坚决毅然的神色,后退一步,下拜道:“此番北汉国主亲征,若是方寿年战死,北汉国主必集中军力攻西越边境,西越边境一旦告急,秦州危殆迫在眉睫。——要是战局真到那个地步,臣妾请守秦州。” 公主没有守土之责,皇后也没有守土之责,但她做了十五年东吴公主,七年大楚皇后,但这两者她都愿意抛去。 萧尚醴望向她,陈述道:“你不曾到过秦州一次,却愿为秦州而死。”田弥弥抬头笑道:“臣妾是秦州将军的女儿,只要宁氏后人没有死绝,秦州就永为中原屏障。秦州宁氏虽已无男子,但我还在,谁敢说宁氏无后?” 比起公主、国母,她骨子里始终是秦州将军的女儿。萧尚醴道:“还未到那个地步。”他仿佛此时才下决定,道:“写信给你的异姓兄长,请他赴秦州。”?皇后写信,他的逾郎一定会去秦州,也一定会知道是他授意。征战之事出自朝堂,在这十年之约未到的十年内,他们原本该互不干涉,但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三十,大战一触即发。北汉与中原边界各有重兵枕戈待旦,秦州从来是中原门户,《秦州曲》中就有“儿童骑鞍马,妇女能弯弓”之句。此地儿童学会走路便学骑马,妇女亦可弯弓射敌。?这一日午后,城门紧闭,由黑甲军士把守,但听遥遥蹄声接近,众军士都凝神,善听的士卒趴伏在地,闭眼用耳听。一个已有白发却仍健壮的守将问:“多少人?”那士卒报道:“只有一匹马!”极力倾听,又道:“马已疲了!” 却见城外百里,这才出现一匹马,一个人,那马不知奔跑了多久,本是世间难得的神骏,此时竟体力不支,哑嘶一声倒下,重重倒在满地尘沙之中。马上的高大男人却已如一只鹰隼飞掠而起,守城将士齐齐举弓对准他,却忽然听见一声高喝:“不要放箭!”一排军士看去,却是个一身白色僧衣的僧 分卷阅读192 分卷阅读19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3 侣手抓念珠,僧鞋点地,自城内向城楼飞掠,正是数日前遵楚帝之令赶来的善忍。 萧尚醴令善忍去秦州,纵北汉有瑶光姬,也可以拼杀一阵,不至于无小宗师中的高手坐镇,即刻败下阵来。善忍盯着那疾飞接近的身影,心道:“蓬莱岛主也来了。”那个男人已在城楼高处檐上站定,面朝北一笑。接近他的士卒这才看清,此人看身形面容不过而立,却已经白了头。腰间佩剑,既宽且长,是天下闻名的“颀颀”。 那同是白发的守将却看着这人,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二十余岁时,追随宁将军巡视城防,在大雪中见到的一个独自出城入北汉的女人。 她衣裙颜色与眼前男人不相似,身材与眼前的男人不相似,五官也不相似,唯一相似的是面朝北汉时的扬眉一笑。她昔日雪中开伞,一笑嫣然,却与她的儿子一样,有一种大敌当前仍举重若轻的潇洒。让见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舒心下来,纵是面临一场恶斗苦战,也坦荡无惧。 而此时神人殿内,磨剑堂武士向谈崖刀禀告,谈崖刀直走入石室。那石室中除瑶光姬外,还有一个鬓发花白的男人,腰间金带,佩有弯刀,那弯刀刀形如月,是唯有左右亲王与国主可佩的金刀。这男人正是瑶郡主的父亲北汉右亲王,谈崖刀既不行礼也不多言,只道:“秘谍来报,蓬莱岛主已离开南楚向秦州去,此时应该已到秦州。”?右亲王年过花甲,久在军中,秉性刚烈,此时怒道:“南人的宗师高手已经来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一个人的承诺能和国家比吗?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北汉的勇士死在南人的高手手下,却不出一份力!你要眼看着南人一直打到雁然山下,要看我们的牧场上都是北汉人的尸体吗!”? 他的须发都颤动,目眦欲裂,却犹如老了十岁。他的第七个孩子,这个女儿出生之夜,瑶光星大放光芒。王府中精于天文的门客说那是祥瑞之兆,瑶光星会滋养万物,使北汉的国土和平富有。曾几何时,曾坐在他怀中叫着父亲的女娃变成了这样,那是他曾牵来小马驹送她小皮鞭,让她踩着他的手第一次上马的孩子,他最最宠爱的女儿。他曾带她去看大片大片的山花,骑在马上,指给她传说中北汉人起源的雪山。她性情沉毅果决,他无数次想过,若这是个男孩,他愿意让她作继承人,他会多么为这个儿子骄傲。“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能征善战,会为北汉立下大功,带北汉铁骑南下中原,叫南人望风而逃——“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作为英雄留在北汉的历史里。 他用心血教她爱北汉的国土,谁料她长大成人后,竟对这些无动于衷,不愿为国效力。右亲王声音已哑,苍老却决然道:“明天清晨,汗王陛下会在宫城外与陪他亲征三十万健儿誓师,到那时你要是还没有想通,就不再是我的女儿!”? 瑶光姬静立无话,她要说的话早已说尽,却不被父亲所认同。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争论,她独立石室内,见父亲拂袖而去,心中有一个抉择要做。 谈崖刀见她仍未下决心,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与他们在此事上纠缠,随军去又如何。国主好战,那个楚帝也未尝不想凭踏平北汉建功立业。你早早陪他们了结此事,分出胜负,回来闭关突破才是正事。” 瑶光姬不语,手指轻抚分景剑,片刻却问道:“你为何学刀?”谈崖刀眉头先压,然后又归于沉稳,道:“我父亲是铸刀匠人,当年奉命为汗王铸刀,用二十年铸出‘烛九阴’,是他一生心血。奉给汗王,没人见过这样长且直的刀,汗王叫别的刀匠试刀,那人与我父亲有仇,说‘烛九阴’是废物。此刀被世人嘲讽摒弃,我七岁,父亲用这刀自尽。我装成乞丐,守在王城外,等那说它是废物的人出现,就用‘烛九阴’杀了他。” 他说罢往事,反问瑶光姬:“你又为何学剑?” 第109章 次日破晓时分,右亲王来到神人殿石室外,珠珠子儿沉默无言地恭请他入内,神态凝重,眼角似有泪水,双手捧着一只长玉盒,室中传出一个语声,是用北汉语嘱咐她:“今后好好过日子。” 右亲王眼皮一跳,顿觉不祥,大步迈入石室,只见他的女儿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凤目熠熠生辉。她仍穿着五色孔雀裘,宝蓝碧绿金黄三色交织闪烁,雀裘及地,自双肩披开,掩去双臂,裘衣下却是绛红的衫裙。裙上毫无纹饰,仅有一片红,猩红如血,刺目惊心,更映得她颈项与面庞极其苍白,姿容端艳,却如日光一照就能融化的雪。 右亲王闻到这石室内气味,眼前都是茫茫血色,仿佛老眼中流出血泪。他在他的女儿身上看见血,漫天的血泼来逃避不开。这花甲老人竟踉跄退后,悚然颤抖地指她,悲怆道:“你——!” 瑶光姬眼睫颤动,却没有一颗泪珠。她缓步上前,深深地跪拜下去,面色却异常平静,血顺着雀裘点滴落地,她站起身来,道:“女儿不孝。”她的老父已如一尊石雕铜塑生在石室内,一丝一毫也不能转移,只听她的足音,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右亲王背光闭上眼,眼角淌下热泪,不多时已老泪纵横。 神人殿外,北汉宫城外围,新汗王瑶昆正在誓师。他站在最高的丹陛天阶上,穿着黑貂裘衣,卷发披散,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升起,日光使他的轮廓英俊得宛如神人,肌肤也如鎏金,深邃的双眼望向丹陛阶下看不见尽头的三十万北汉勇士。瑶昆的嘴角拉高,大笑起来,他胸膛振鸣,话语从胸臆间喷出,道:“我们北汉的勇士如猛虎群狼,在你们爪下,南人只是羔羊!” 他转头看向神人殿的方向,笑容更为灿烂,道:“更何况,北汉的勇士,你们有宗师的庇护!不应有任何畏惧!” 正在此时,丹陛下疾步低头走来一个捧着一只玉盒的蓝裙侍女,北汉国主的近卫认出她是未来王后瑶郡主的贴身侍女,横刀拦住她,使个眼色,自她手中接过玉盒,珠珠子儿也不坚持,将玉盒递出,转身而去,却在转身同时思及那玉盒中是什么,一阵鼻酸,又落下一串泪。 那玉盒由寒玉制成,触手冰凉沉重,侍卫双手举高玉盒,走上丹陛,呈献给国主。时不过十月,那玉盒白若凝脂,盒内冷香隐隐,透出几许红梅艳色,仿佛一盒冰块中冻着几枝红梅。 那玉盒没有轴和锁,不能打开,而是自上方从左向右推开。待那玉盒朝上一面的玉板被抽出,北汉国主瑶昆竟惊愕失手,玉板坠地碎成两半,他的手死死抓住打开的玉盒,心痛愤恨,然后又颓然后退,一下子滑倒。 征服天下的宏图霸业已成泡影!盒中是一条极为优美的手臂,自肩下截断,白如玉石,手指尤为修长匀称,如冻 分卷阅读193 分卷阅读19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4 在雪中的春笋。五指舒展,断口平整,肌骨分明,定是大师所铸名剑砍断。 ——剑是至和的佩剑分景。 瑶昆犹如一只受伤被激怒的猛兽,抬起眼来巡视,满是恨意与杀机的眼睛定在一个不断走近的人影上。那人一袭孔雀裘,笼住双臂,断处的血虽已被点穴凝住,但衣裙与雀裘上沾染的血点滴垂落,她走过处,每一二尺便有一点殷红痕迹。 瑶昆声嘶力竭道:“为什么!”那玉盒摔下丹陛,震出裂痕,雪白的手臂自阶梯上层层滚下。他怒火所指之人却只淡漠地看向他,在红日初升,万物披上红光之时,仍面孔苍白不见血色,唇色也只余浅红。 她道:“如我促成此次南征,从此之后,我将再无法出剑。”声音虽平,却随北风吹到每一个人耳边。她自断一臂,残疾之人不可为王后,骤然残疾,也修为大减,不能从军出征。她不能从军出征,瑶昆无所依恃,就不会出兵。孝和忠与她的道不能两全,她不为国效力,不孝不忠,便以骨血偿还父恩,以郡主之位归还国恩,分景剑是师门所赐,也不再厚颜持有,在她离开石室之初就已经悬挂壁上。如今除此身外再无一物,就连多年修为也舍弃大半。 瑶昆怒极反笑,嘶声道:“你是我北汉人还是中原人,中原人贪生怕死,不敢应战,你竟为中原人背弃北汉!” 中原的天子与北汉的国主都高高在上,可以为建自己的功业叫千万人去死,但这千万人谁又想死?谁又想战?人心厌战,人同此心,何分南北。他只看见中原人畏战,却又何曾想过,他派遣赴边境的北汉人畏不畏战,今日这宫城外三十万人又畏不畏战。她平淡道:“无论南北,人皆不愿死。” 瑶昆只觉胸中有一团火,烧得眼前尽是血光。他最爱之人,却用斩断她手臂的一剑,椎他的心流他的血。他狂怒又觉可笑道:“天下本来就到了该一统的时候,不是他中原天子把我献俘太庙,就是我们北汉猛士纵马踏平楚宫!古往今来,史书上都是这样写!你能阻我南下一次,又能将这大势拖住几年?该死的人总是要死!” 那双凤目转向他,终不置一词。她不活在史书上,她活在当下。史书上留名的只有帝王将相,死百万人千万人也无非一笔带过。如今之人读史书,想那昔日周始皇帝伐七国、大一统,自然高当时人一等,认为在席卷天下的战祸中死的平民都是逃不开一死且死得有用的。但她不活在也不愿活在史书里,她与当今天下,百万千万蝼蚁凡人一样被裹挟在大势的洪流中。能阻挡一次生灵涂炭的战祸她就会阻挡一次,哪怕是逆流而行,哪怕终有一日她力竭之时大势所趋战祸仍要来临。但她若能阻十年、二十年、四十年,能阻四十年,就能给当下世间活着的千万人没有战乱灾劫的一生。 生在乱世,能有片刻偷安已是弥足珍贵。此时此刻,北风中北汉宫城外三十万众仰望出征的旗帜,竟都想起了流传的歌谣:“父从南征行,家中六畜不蕃息……夫从南征行,家中妇女终日泣。”那歌谣不被唱起,却仿佛已经弥漫在风中。征战过的人想起边塞夜色,想起凄清寒夜中如何思念亲人,侥幸生还,又是怎样闻说自己被亲人思念;未出征过的人又想起作别时的肝肠寸断,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劳作渔猎放牧也可以养家度日,为何一定要踏上中原的土地? 这样多的人都迟疑困惑,巨大军阵之中,只见一袭孔雀裘的女人仍向前行,她所过之处,所有人都不禁低头为她让路。甲胄的兵士填满宫城外,却为她让出一丈宽的通道。 瑶昆却叫道:“拦住她,放箭!”他身边的武士都张弓搭箭,箭尖指向她的背,千百人中却只有一人敢放箭。那长箭离弦,带数十石的劲力追她背影而去,五百步内可以射穿躯体,只要刺入身体,便自然卡入骨骼,要取出势必伤筋动骨。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心神追随那支箭,瑶昆眼见那支箭追上她,心头突然剧痛,犹如活生生将他劈成两半。一半是隐忍多年,终得大权在握,憎恨她毁坏大计的野心勃勃的汗王,另一半却是多少年前,那个为她牵马,发誓要报复所有欺辱过他的人,却绝不伤她分毫的少年。他大叫放箭时是北汉的汗王,可目光追随那只黑鹰羽箭,心中剧痛痛得心跳都停下时,他又变成昔日的少年。 她像当年离开骑场一样,再一次不留恋地离开他。上次她离开时,他心中知道他和她还是有以后的,他是有机会和她在一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机会变成了没机会,他与她之间彻底不可能了?但即便如此,他心底仍不想伤她。 一支箭放出,被瑶光姬所震慑的武士们纷纷回神,千人之中又有人要从命放箭,瑶昆却道:“住手——住手!”叫到最后,声音暗哑,他不想伤她,却仍是伤了她。 正在此时,那锋锐箭尖即将刺破孔雀裘,却被她左手握住,她不曾回头,反手掷出,那一支箭原路飞回,更快更疾,越飞越带一股极大的劲气,箭羽过处两侧的武士都被那劲风冲倒,自离她手中开始,箭过处武士倒成一片,越倒越多,竟成一个扇形,却没有一人受伤。 那一支箭飞入宫墙,竟射向神人殿。宫墙之后,那箭射入神人殿墙壁,暂时无事。寂静之中,唯有她道:“北汉国主,中原天子,谁敢引战,便是与我为敌。”话音初落,神人殿从内向外崩毁,轰然倒塌,神人铜像与铜虎铜豹像都碎为裂片。宫城外的三十万人只觉地动山摇,回首就见烟尘上冲云霄,遮天蔽日,一座宫殿坍塌在烟尘里。不知从哪里传来叫声:“国师大人!这是宗师!她像国师大人一样成了宗师!” 她竟在一夜之间成为宗师。就在她断臂的刹那突破了最后一线屏障。她若断臂,修为大减,很可能数年之内无缘于宗师,若再有意外,或许一生都无缘宗师。但无情之道是舍,当她连握剑的手臂也能舍去,连定要成为宗师的执念也一并舍去,就最终实现了她的道。 她的道是剑,谈崖刀问她为何学剑,因为剑是王者之器,威力无穷,却以鞘自律。可以扫尽人间不平事,扶助受欺凌侮辱之人,却绝不损伤弱小。正如人越有惊世骇俗的能力,越要自制。她绝不允许北汉国主以她为依恃南征,因她一人,使北汉与中原的大战爆发,使千万平民或士卒死在连年征战之中。 瑶昆极目望着她的背影,只能看见红裙拖地的下摆与孔雀裘,那孔雀裘在日光照耀之下,五色粲然,金光浮动,长发不挽,漆黑如墨,只看她高挑单薄的背影,就是瑰艳异常。可那最瑰艳之人也最淡漠无情,瑶昆心道:我终于留不住你。挥了挥手,闭上双眼,在那丹陛之上无力地席地坐下。 而万 分卷阅读194 分卷阅读19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5 人围困之中,这一个秋日里,只有那一袭孔雀裘的人款款而出,不曾向身后望一眼。千军万马,竟无人敢阻拦她的去路。铁甲无声,万马齐喑,就是这一日,三十万人空伫立,目送瑶姬出帝城。 她独自一人,能去哪里,断臂还父亲养育之恩,不要郡主名位还北汉国恩,自损修为,挂剑离去,还师尊教导。天下人皆不信她能不助北汉国主南征,唯一信她的人在听闻她只身离开昆城之后,也离开秦州城,一骑骏马,奔驰向北而去。 十年之约尚有一年,但乐逾知道她是向昆仑山云顶峰去,证她的宗师修为去了。若她只是宗师,在云顶峰自然是能上也能下,若她真是传说中要成为云顶城主的大宗师,她一旦上到云顶城,或许就像曾经成为云顶城主的大宗师们,再也不会离开昆仑,不会再来到人间一步。 三日之后,乐逾在昆仑山脉下放开坐骑。昆仑山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他十余岁时接到宗师邀请,被母亲打成重伤,没有亲身到达此处,却也知昆仑是诸山之祖,山下有弱水九重,洪涛万丈,已是骏马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他与瑶光姬因剑定约,相见时只要有剑,不需其他,就只携“颀颀”,以“渺沧海”身法涉水攀登。昆仑山共有九峰,其中第一峰名“阆风”,传闻是神仙所居;第二峰才是可以证宗师的“云顶”峰。“云顶”峰与日月同高,而“阆风”比日月更高。 弱水之上是昆仑山,而昆仑自半山腰处向上,终年冰雪堆积,云雾缭绕。他攀登多时,尚未看见云顶峰的上巨冰雕凿出的天梯,就已经进入冰雪之境,幸好修为深厚,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也能单衣御寒。 昆仑山虽严寒,却时时有鸟禽展翅,或单飞绕峰,或成双起舞,或成群照影饮水。山上多有泉水,在这冰雪之中也不冻上,而是水流不绝,有的流成小溪,有的流成水潭,还有的挂成瀑布。乐逾心算时日,自上昆仑山以来,已经一连攀登两个日夜,才来到云顶峰下,便在云顶峰坚冰凿成的一级级天阶下停住,在一潭方圆百丈的潭水边席地而坐,有意在水边调息一时,又掬水来饮。 就在他掬水之时,天上云层洞开,日光普照,潭水本就是清泉,清寒彻骨,日光照下,水面宛如明镜,竟将云顶峰倒映潭中,他遥望潭心,便见云顶峰半山一个微小的人影,红衣如血,五色孔雀裘,正是瑶光姬。 乐逾饮尽掌中水,一笑拔剑,却只将颀颀半抽出鞘,屈指弹剑。弹指之间,铮然一响,剑鸣如龙吟,剑意如涟漪自颀颀锋上散开,横盖潭水,传到云顶峰下,又继续扩散依云顶峰向上。 半山峰上,瑶光姬感应到一缕剑意,却也并未停下脚步,她眉心的宗师之气已完全凝结,在感应到乐逾的颀颀剑上传来的剑意之时,周身散出剑气。那剑气犹如日光月光,日升月明之时笼罩天地,方圆八百里的昆仑山全被她剑气威压。 乐逾心念一动,抚颀颀一笑,虽连日奔驰,至昆仑山下,又渡水登山,几经波折,知道她一切安好,修为突破,就不必再见,转身折返。 她已经成为宗师,也唯有她,当得起宗师,当得起大宗师,有资格登上云顶城,做那云中君。她的剑道是宗师的无情之道,乐逾的剑道已是非宗师的有情之道,此时此地,再无私情之人上山,心中有情之人下山。 半个时辰后,她已经登上云顶峰顶,前是云顶城,后是人间。云顶城中有历代大宗师遗留下来的心法秘籍,有她所追求的武道极致,纵使一旦踏入云顶城便再不能离开,她心中似乎有什么,驱使她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她这一生,不曾悔过拜师,不曾悔过助瑶昆得到皇子位,不曾悔过与蓬莱岛主论剑,不曾悔过认输,不曾悔过立誓此生不南下一步。不曾悔选择无情之道,抛舍人间情爱,也不曾悔自断一臂,折损修为,自毁自己的宗师之路。 心如铁石,才能将心炼成剑。 乐逾纵身跃下一块巨岩,忽听得颀颀在鞘中微震,便安抚地按了一按,道:“她炼成了。” 瑶光姬走入了云顶城,就在这顷刻之间,已成为大宗师。乐逾心知她的道是剑,却直至方才她散发出剑气,才发现她要炼的竟是心剑。 就在这一刹那,昆仑山方圆八百里外,当今天下的名剑宝刀、有灵的兵器,竟都不约而同兀自震颤。中原北汉各国兵器库内,排列成林的枪戟槊戈竟都坠倒在地,指向北方。因为剑为百兵之王,而就在此时此刻,剑中王者现世,神兵响应,万剑臣服。 那万剑之主就是瑶光本身。她已将分景剑还给磨剑堂,方才那举世无双的剑气是如何生出的?就在她放下“分景”之时,她已再无需身外之物,也无需身外之剑。她已炼成心剑——以心为剑,以身为鞘,她将她本人血肉之躯炼成一柄剑。只要她在世一日,世上就再无一件兵器胆敢与她争锋。 而就在这一日,忽然有人发现,中原与北汉的边境凭空生出一块石碑,碑上仅有六字:引战者必诛之。她在北汉宣告之时还是宗师,就已经令北汉国主忌惮,如今此言更令两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北汉国主还是中原天子,敢开战便是向世间唯一的大宗师宣战。 方寿年闻听此事,本想在死前再立战功,如今不能开战,立功无门,恍惚半日,吐血而死,死时年不满三十。消息传回锦京,萧尚醴终日无话。待入延庆宫中用膳,才对皇后道:“前日钦天监报奏,将星陨落,已应验了。” 方寿年还是田弥弥赏识举荐给萧尚醴,他自知是千里马,却一生不知谁才是他最初的伯乐。生死有命,将军难免阵上亡,田弥弥虽也有感触,却劝道:“陛下节哀。” 萧尚醴道:“我失龙襄……”上天降下大宗师,又收回了他的龙襄将军,不许他建下一统宇内的功业。 第110章 也就是这一年冬,蓬莱岛上又有管事回岛述职,船队带回一个三岁的女童,送那女童来的是一个东吴打扮的女子,在海边一面走一面哄着睡着的女童,那女童像是被喂了安睡的药,沉沉睡着。 那女子鞋上与衣角都是血迹,却轻笑着叫舱内的管事,脆声道:“这位先生是要上蓬莱岛?这个孩子是蓬莱岛主的义女,先生可以带她上岛吗?” 那位管事也曾听岛主说过,收过一个义女,当即出船舱,见那女子虽非绝色,却秀美爽朗,落落大方,衣饰不俗,绝非心术不正之辈,忙遣仆妇抱过那女童,又好言问道:“这位姑娘可要一同上岛,也好向鄙岛主说清来龙去脉?” 她却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孩子身上有她父母的亲笔写的绢帛,蓬莱岛主一看就会清楚。”语罢最后抚摸了一下仆妇怀中熟睡 分卷阅读195 分卷阅读196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6 女童的面容,转头离去,道:“我想瞧瞧这海边的夕阳。”渐行渐远,不再可见。 那管事带女童上蓬莱,乐逾听闻便知,胭脂龙女早已在产女后不久与岑暮寒双双殉情而死,她与他的女儿应被水晶宫之人抚养。她父亲死后,她曾暂时继承水晶宫,收留许多无依无靠的贫弱女子,教她们习武自保。但水晶宫毕竟是血衣龙王所创,师怒衣死后,被多方寻仇,今已消亡。 当年的蔺如侬是心高气傲之人,让蓬莱岛主收她的女儿为义女,只是第二手打算。她身边的女子想必也不乏心高气傲之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女童托付出去。但亲手抚育三年,终于到自身难保之时,这不知名姓的女子终要将蔺如侬唯一的骨肉送到安全之处。 那绢帛折成四方,握在女童手里,乐逾取来看,正面是那位胭脂龙女的字迹,字如其人,撇捺笔画十分妩媚,却带出张狂。她留给乐逾的仅有七个字:“一生负气成今日。”虽说“负气”,却既不懊恼,也不惆怅,字中一股透出绢帛的傲然。一生负气到底,绝不原谅,绝不妥协,她说要做的事果然做到了。 背面却是一笔恭谨端整的字,道是:“托付兄台。”却是岑暮寒的笔迹。世人永远不会知晓蔺如侬与岑暮寒这对怨偶最后发生了什么,这二人只是双双失踪,但这二人之间爱恨情缠,无法同生,势必是共死了。 蓬莱岛上从没有女童的住处,这女童被暂时安置在待客的闻弦馆内。岛上的小公子本来被压着在父亲的鲸鲵堂外峭壁上练剑,听闻来了位小妹妹,木剑一扔,趁机溜到闻弦馆外,拉着侍女的手,认真地问好姐姐们这位小妹妹几岁了,渴不渴,饿不饿,馋不馋,想不想吃糕点,闷了看上什么玩物只管开口朝他要。 那女童药效未退,入夜才醒来。她母亲容貌娇美,父亲沉静英俊,她却谁都不很似,眉目间一团温软,还没有长开,眉色浅淡,眼睫却很长,总是垂着,稚嫩年纪就看得出斯文懂事。醒来不吵不闹,小小一个人拥被坐在床上,见到侍女,才抬起一双眼睛,小声问:“何姨姨走了吗?” 那何姨姨想来是送她上岛的女子,她对她说过了会送她到一个很好的新住处。她问她:“姨姨为什么不与我同去?”她却抚摸她细软的童发,笑道:“姨姨还有事要做。” 侍女忙不迭柔声哄她,她却如同知道那女子离她而去,凶多吉少,红了眼圈,从长睫上掉下一大颗泪珠。泪光中却见室外忽然光亮,有人提灯进来,两个侍女仍坐在她床边安慰她,另有侍女挽起翠玉的珠帘,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入。她人小坐起身也矮,只能隔帘看见半个身影,知道是个强壮的男人,坐在她身边的侍女掀起轻纱床帐,她才不敢置信地揉眼睛,讶然看见那个男人没有很老,却已经长了好多白发。 何姨姨与她说过,她有一个义父,却怕认错不敢认。因是背光,看不清那男人的神情长相,却觉得他好像笑了,声音低沉醇厚,消除她的畏惧,道:“你姓蔺,名叫春草。” 蔺春草懵懂点头,乐逾并未碰到过这样小的女孩,多了一颗掌上明珠,不知该怎么捧在手中宠爱才好,竟如初为人父、有了女儿,比对待儿子更有慈父之心。 她太过乖巧,反倒让乐逾想起她母亲的一颦一笑,叹道:“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她想了想,终于试着道:“……义父?” 蔺春草初到蓬莱岛时还有些人生地不熟的惧怕,十余日后便已放松下来。乐逾与辜薪池商议,在乐濡的含桃馆旁为她修整出绿茸馆,那里原是一处消夏的馆阁,馆内多植杨柳,春夏时节满庭碧丝般的绿草,如今时序入冬,为不使她受寒,室内铺满厚毯,此处原有的细纱窗也换作明瓦。 明瓦既是取巨蚌之壳或大珠贝切成巴掌大小,磨成薄片,拼在窗上。如此制成的窗户纹饰精美,既能透入室外日光雪光,又闪耀珠光。乐逾对她的宠爱更甚对乐濡的宠爱,岛上众人看在眼里,新得什么珍玩,定是送与小公子与这小千金,这位小千金还要多得一些。 不仅是岛主偏爱她,小公子骤然得了个小妹妹,也一门心思对她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捧来给她。辜薪池有时去探望小蛾,听闻他去了绿茸馆,再由林宣陪伴去绿茸馆,便见小蛾与春草同坐,侍女切了果子糕点摆在矮几上,两个孩童你一块我一块分食,或是小蛾以宝石作算筹教她算数。 他自幼学算数就是如此,铺珍珠与未经雕琢的圆润红蓝宝石在席上,珍珠为一,蓝宝石为五,红宝石为十,黄金签代替其他数目,这般加加减减的计数,算不出还要咬手指。如今再教三岁的小妹妹,兴高采烈,真有几分兄长的模样,倒看得一旁侍女忍笑,辜薪池与林宣不由莞尔。 第111章 乐濡逗这小妹妹叫他“哥哥”,蔺春草却摇摇头,软软地叫“小哥哥”。乐濡是真将她当成妹妹,岛上还没有比他小几岁的孩子,又天然地爱这小妹妹生得漂亮,她叫“小哥哥”乐濡也欢喜得很。 待到冬去春来,草长莺飞,天气暖了,小公子也又被父亲提去练剑了,他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亲爹三五天才来视察一次他的进度,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却也觉得这儿子不是天生聪明伶俐的,聪明都被幼狸用尽了,想起幼狸便心软,对这越发长得像心上人的儿子也没恨铁不成钢的心,顺其自然。 于是父亲一转过身,小公子就牵着小妹妹,带她扑蝴蝶放风筝去。小妹妹人小,站在碧草上静立望着,他忙上忙下逗她开心。剑术学得乱七八糟,“渺沧海”的身法倒是练得不错,全因他要飞上檐去,轻轻捧了毛刚长齐的燕雏下来,给眼巴巴望他的小妹妹摸一摸,再将燕雏一根绒毛不伤地放回去。 大楚威凤七年四月,垂拱令顾伐柯上书请辞。他自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便执掌垂拱司,至今竟也快九年了。如今南楚江湖俯首帖耳,垂拱司也已走上正途,他无心权位,就告病请求回梁城养老。 萧尚醴原不欲准,纵是顾三不再理事,他也有意再给他一个闲职,将他留在锦京几年。却听皇后叹道:“垂拱令膝下仅有独女,半年前突发大病,几度性命垂危。顾令不眠不休,日夜守护,爱女病愈后他却大病一场,对名利争斗之事自然更无意了。” 半年前恰是威凤六年十月,瑶光姬初成宗师,北汉中原大军僵持,萧尚醴心思全在战事上。顾伐柯之女病危,宫中虽频频赐医赐药,但什么名医良药是顾三自己没有的?人间的药石险些救不回他的女儿,此事萧尚醴知晓,皇后这时提起,也是为顾三说话。顾三虽没有一片忠心,但他是个真正识时务的聪明人。 萧尚醴一生所见 分卷阅读196 分卷阅读197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7 的聪明人多,但能如顾三那样聪明又能做事,却不引人厌引人忌惮的少。萧尚醴既知自己与逾郎已有一子,对他一向欣赏的为人父母者就多了些许宽容。既然田弥弥也来说项,他便难得开恩,准顾三回梁城,但此时择新一任垂拱令只会使明鉴、烛照两司人心浮动,垂拱令一职就依然寄在顾三公子头上,待萧尚醴另行安排。 此时锦京城垂拱令的府邸内,却是一场大乱。顾夫人与女儿都一身劲装,素来容貌俊俏,举止闲逸的顾三公子第一次对爱妻发怒,气得面色苍白,道:“你怎么能教缃缃习武!缃缃身体这样弱,怎能学武!她大病初愈——”居然气到眼前一阵晕眩,天旋地转。藤衣本来任他发脾气,此时见他按住双目,秀眉一皱,当即扶住他,仔细察看,简短道:“不要再说了,你要发脾气,休息好了再对我发。” 她向女儿施个眼色,将近七岁的女童垂首道:“请爹爹好生歇息,孩儿无碍,先退下了,明日再向爹爹和娘请安。”她未满十岁,气质性情都与母亲有了几分相似。说是大病初愈,那病却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如今秀丽之中别有一种利落,倒比她父亲看上去更健康。 顾缇缃退出庭外,两个红裙侍女跟上,这小女公子吩咐道:“留一个人在此等娘,待爹爹无碍了,娘出来时,回来告诉我。” 那轩室内藤衣仍是一身紫衣窄袖的习武装束,腰间佩错金惜雨刀。容颜秀丽,黑发只简单绾个锥髻,以一支在顾夫人的位置上堪称寒素的檀木簪簪住。红裙侍女来回报,道是女公子自回去安歇了。顾三公子这才脸色好看了些,仍闭着眼靠在卧榻上。 藤衣也不多话,亲手拧了冰丝帕子,要贴在他额上。顾三却偏过头去避开,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藤衣知道他在赌气,成婚有孩子以后,他越来越拿妻女没办法,春雨阁主人的七窍心肝八面玲珑都施展不开,没有办法又忍怒时他便这样赌气。 藤衣看了却很喜欢,只是她性情冷,不喜形于色,只令侍女们退下,让顾三略靠着她,双手为他按摩额角。顾三心思数转,心软下来,他昔日对藤衣,可说是千方百计逗她一笑,如今有了女儿,却对她发起脾气。他这一肚子的计谋和心机都是对外人的,对妻女至亲反而不知该如何相处。便握住藤衣的手腕,柔声道:“你……要教她一些武功强身健体,也不是不行……只是缃缃还小!又才病好,你教她扎马步压腿现在就练苦功,她小小的人……怎么受得了!” 藤衣心道:七岁还小,再不练功就废了。却也知顾三嘴上说教女儿练功强身健体可以,实际上就是看女儿打套长拳都心疼得不得了。若她教女儿刀法,只怕缃缃还没摸到刀,伐柯就要再闹起来。女儿留在伐柯身前肯定学不了武,要另作打算。如是想通,也不多言,只冷脆道:“都依你的,你别气坏身体就好。” 待顾三睡下,红裙侍女捧了薄毯来,藤衣无声展开,为他盖上,俯身掖好毯角。又要侍女传话,煨上莲子粳米粥,待伐柯醒来让他吃几口。 她起身向外走,见了那女儿留下的侍女,也不必她再去告诉女儿,直接到缇缃住处与她说话。 顾缇缃知道爹爹今日气急,娘多半不想再气着他,没有换下练功的衣衫,一丝不苟地在母亲面前跪下,道:“孩儿还是想学刀,求娘教我。” 藤衣望她一会儿,日光透窗,她的女儿与她相似,肤色都白,却不是伐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而是肤下显得出淡淡紫色青色血脉的白。缇缃的鼻子嘴唇都像伐柯,双眼却与她相似,眼睛秀丽,眸光却有些冷,眼里只有在意的人,只有在意的事:就像她当年遍体鳞伤,浑身青紫,仍要爬起来练刀;就像缇缃现在求她要学武。 藤衣果断道:“我答应了你爹爹,不会教你学武,更不要说学刀。”顾缇缃道:“娘——”藤衣截断她的话,道:“我教你你学不成真正好的刀法,我毕竟是你的亲生娘,难免有对你狠不下心的时候。” 顾缇缃知道娘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她还有话要说,所以不插话。果然,藤衣下决心道:“‘紫金刀’王澄曾约战过我,我为了你爹爹,没有答应。但后来与他还有些来往。他刀术不如何高深,功底却是一等一的扎实。若你愿意,我送你去向他学刀,待你练好功底,我再为你另找一位师父。此事不能让你爹爹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你是我的女儿。这样一来,你不能常在我与你爹爹身前,日子会比现在苦。” 顾缇缃站起身,倚靠在她膝边,道:“孩儿不怕苦。” 此事定下,半个月后,待顾三公子携妻女回到梁城春雨阁。藤衣便提出,让缇缃去青岩禅寺小住。顾三公子的养母是那位琵琶第一的唐娘子,他的生母只是一个侍妾,早早去世,顾三在青岩禅寺供奉了生母的灵牌,每年都要去祭拜。 顾缇缃两三岁时,便一起去过,禅师说这孩子心冷,尘缘太浅,要随身带些灵物镇住,便赠她一串红珊瑚项链。半年前她大病一场,也恰是在红珊瑚项链断裂之后。 让女儿去青岩禅寺小住,顾三自然不会反对。青岩禅寺有专为他春雨阁主人所设的禅房,说是禅房,其实是个庭院,与寺内寻常僧侣起居之所隔开,雅洁僻静,虽比不上燕燕阁,却绝不能说是个委屈住处。 为行走方便,就让缃缃作男孩打扮,挑选几个年长侍女,也装扮男装,与她同去。青岩禅寺所在之处离“紫金刀”王澄的大刀门颇近,顾缇缃身上带着母亲亲笔的书信,到了青岩禅寺,自是可以天天练武。小住一两月后只说与佛有缘,索性在那里常住,隔三差五才回春雨阁一次。 第112章 这年深秋时节,顾三在春雨阁安顿下来,传信蓬莱岛。乐濡与顾缇缃自幼有婚约,如今乐濡九岁,缇缃七岁,也是时候一见。顾三的盘算是:“若合不来,也好早早将婚约作废。”乐逾也是这般考虑,双方一拍即合,便约定在青岩禅寺相会。 “蓬莱岛主”仍是大楚钦犯,乐逾仍用“凌渊”身份,为不使人惊诧,发色也染黑九成,便如三四十岁的高大英俊男人。 乐濡初次离开蓬莱岛,只觉事事新鲜。青岩禅寺外风景灵秀,渠水清可见底,水中船下,是一层细如丝的碧绿水草,随缓缓的水波拂动。小公子悄悄趴在船边,看得出神,竟噗通一声掉下船去。同船之人都瞠目结舌,乐逾也大笑出声。小公子呛了几口水才被拉上来,却可怜兮兮地一边咳嗽一边庆幸:这个河水果然和海水不一样,味道好多啦。 爬上船之后,小公子虽有亲爹用内力为他烘干衣裳,衣上却也脏皱了。乐逾携他出岛,本也就盘桓半日,并未随身带替换衣物,只能穿着 分卷阅读197 分卷阅读198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8 这身衣裳进青岩禅寺。 一个知客僧迎上,谦恭道:“可是凌檀越父子?贵客已等候多时了。”乐逾道:“那位沈小檀越也在?”沈小檀越便是顾缇缃,她男装住在青岩禅寺,又向“紫金刀”学刀,需要一个化名。便以沈襄为名,改缃为襄,姓氏也是取顾三的生母,她的亲外祖母的姓氏。 顾三出生不久生母便去世,由养母抚育,不代表他心中就不想为生母做些事。听闻女儿的化名姓沈,顾三公子亦是一声怅叹,欣慰女儿代他尽了一份孝心。 那知客僧道:“沈小檀越去了城里市集,应该已在回来路上。”乐逾先让乐濡去见顾三,乐濡不知此举有拜见待定的岳父之意,心道儿子是沈小檀越,父亲自然是沈檀越了。又大着胆子望那位“沈檀越”,越看越觉得比父亲年轻俊俏,心中莫名喜欢,就认认真真地见了礼,道:“沈世叔安好。” 顾三将错就错,也不纠正,笑眯眯地扶乐濡起来,眼睛本就不好,更眯起眼看仔细,世上许多美人是经不得细看的,真正的美人却是越看越挑不出错。顾三越看越惊,越看越疑,未免与那位陛下太像了罢?但乐逾与那位陛下的种种……他蓬莱岛本来就有神秘之处,哪怕乐逾告诉他这孩子是那位陛下亲自生的,他也不会吓飞魂魄。——横竖他已远离庙堂那滩浑水,看什么都是看热闹。 既是看热闹,就越看乐逾这儿子越喜,那位陛下性情如何不好说,但相貌他是看了近十年的,确实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乐逾这儿子当然越像他越好。这么一想,对乐濡自是加倍的和颜悦色,乐濡也觉得这“沈世叔”加倍的和蔼可亲。 这一大一小问答几句,相谈甚欢。乐逾也在旁乐见,顾三生得好,保养得也好,至今看来不过二十七八,只怕纵是到四十岁,腆起脸来称一句翩翩佳公子都不是不可以。而他的儿子可称一句小美人,小蛾的娘亲是由小美人变成大美人,小蛾却不大可能如此。因美人总是让人惊艳的,小蛾容貌与幼狸似则似矣,却缺乏神韵,只能赞一句漂亮。 顾三欣悦道:“听你父亲叫你小蛾?”乐濡脸一红,道:“是的。”顾三只觉这孩子容貌漂亮,却不似那位陛下城府深沉。顾三公子自身就是自觉太聪明,也曾被聪明误,分外偏爱心思单纯之人。此时不再凑近端详,离得稍远,模模糊糊看至交之子,真是天真可爱,顺眼无比。竟心念一动,思忖道:有这样的爱婿倒也不错,只是不知缃缃看不看得上? 倒也有几分愿促成此事,笑着招来一个缃缃身边一个男装打扮的侍女,温言道:“小蛾的衣裳需换一换,你看缃缃可有未穿过的衣裳,让小蛾挑选。”又安抚乐濡道:“小女与你年龄相仿,爱作男装打扮。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不必见外。” 乐濡乖乖跟着那侍女去,秋日照下,走过长廊,却见长廊另一端有人走来,身量同是不高,却仿佛比他高上一点。乐濡不敢乱瞟,影影绰绰只见一身蓝衣,他心道:这个……应该就是沈世叔的女儿。这蓝虽素淡,却很挑肤色,不知沈世叔的女儿穿得好不好看? 却在这时,引路的侍女停下,对那与他年纪相仿的人笑道:“襄公子,阁主与客人已在等候了。”乐濡这才抬头,与那位男装的“襄公子”对上眼,还未看清容貌就觉得心里有什么停了停,又跳到喉头。 顾缇缃却是怔住了,她年纪小,却素来镇定,脸上看不出,心里也辨不出滋味。只见眼前的来客衣裳有些狼狈,不由出言问道:“这位小姐姐是要换衣裳吗?” 乐濡知道她是个假公子,却被她当成“小姐姐”,想开口辩解,跳到喉头的东西还没落回肚子里,竟只低低“嗯”了一声,跟着侍女去了。走出几步又忍不住想:我是怎么啦?悄悄回头看,那“襄公子”却还站在原地,刚好见他临去这一回头。 另一面,顾缇缃见了父亲与“凌世伯”。听乐逾叫那小姐姐“小娥”,她见乐濡好看得出奇,胜过父母,胜过生平所见所有人,已认定他是个小仙女般的小姐姐。听得他的小名,心中如被一撞,反复念了几次,想道:凌小娥?小娥姐姐,这娥字虽有些俗气,配上这小姐姐却不俗。 顾缇缃入住青岩禅寺,平日也抄写经书,供在外祖母灵前。红裙侍女递上水精片的花丝凸镜,顾三持起镜片细细地看,她住了两三月,抄写的经书却已经有厚厚一沓,字形颀长,却不似顾三的字号称“悬丝书”,比划细若游丝,纤细优美,轻得宛如浮在纸上。她的字不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比划虽瘦犹如刀笔雕刻,入纸三分。书写经文,一笔不错,可见心定手稳。 顾三捧着缃缃的字,眼角眉梢都是欣慰笑意,偏对乐逾矜持道:“我记得你颇爱书法,不妨也来品评一番。放心,无论你说什么不中听的话,鄙人今日都不和你凌先生翻脸。” 乐逾话中有话道:“运笔如刀,深得尊夫人刀法的精髓。”顾缇缃暗惊抬头,万幸顾三仍持镜看字,并未察觉。乐逾与她目光相对,她被长辈看穿,眼中微露懊恼,却立即稳住阵来,不卑不亢地看着乐逾。 乐逾眼光锋利,看她的手,她立即领悟自己手上生出薄茧,是练字无法解释的,不可被父亲发现,便不动声色将手收到背后。 乐逾扫视这顾家父女,不由好笑,顾三这个心肠百转千回还恨不得再多几个心眼的人,一生偏被一门心思执拗不转弯的人吃定。爱妻如此,爱女如此。但他也无心揭破,练刀又不是坏事,何况顾三家这小姑娘,只需一看,根骨资质都是一流,心性在寻常孩子中更是万里挑一,不练刀才是可惜。这样想来,他竟有心为这小姑娘遮掩,不叫顾三看出破绽。 乐逾将顾三手上镜片抽走,一揽他肩道:“小蛾的衣服换得如何?伐柯,不如让令嫒带你我去看。”半拖半拉将顾三带走。 乐濡在禅房外的客室,侍女知道这位襄小公子不与人亲近,不敢引乐濡入她寝室,自去存放衣物的箱笼里为他寻新做的未曾穿过的衣物。 顾缇缃进到客室,见乐濡一个人坐着,虽有茶水素点,衣衫却还略显狼狈,便道:“小娥姐姐怎能还穿着落水过的衣裳。”竟挽了他的手,带他入内室,压着他的肩膀,不由分说让他坐在床榻上,道:“如今入秋,天气寒冷,小娥姐姐衣裳全干没有?脱下外衣,先裹毯子。” 侍女捧来薄毯,她就接过来将薄毯放在他身侧,思及现在小娥姐姐怕是当她是男孩,又觉得这小姐姐腼腆不语,想来脸皮薄,为不让他难为情,亲手为他放下床帐,自转过身,信誓般郑重道:“脏了的鞋袜也脱下,不要穿着难受。小娥姐姐慢慢脱,我一定不回头看就是。” 她只听身后窸 分卷阅读198 分卷阅读199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199 窸窣窣细碎的声响,看不见身后纱帐微微抖动。过了片刻,一个声音声如蚊吶地在帐内说:“我……好了。”她竟也不知为何,不敢转身看,清清嗓子,仍是带些冷脆生硬道:“小娥姐姐把鞋递出来。”说罢才想起解释,又道:“我好遣人照尺寸买。” 纱帐又抖动,从中掀开,她接过一只鞋,道:“姐姐稍等。”就出去了。 不多时,乐逾与顾三来。乐逾就见自己的儿子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缩成一团。这小兔崽子平日上蹿下跳,在顾缇缃面前倒一派羞赧,脉脉无语,别人说三句话他才低声答一两个字。 顾三招来侍女问为何还没有衣物给他换,那侍女为难道:“襄公子说,怎么好让凌姑娘穿男孩衣服,现去镇上买了。” 顾三笑得不怀好意,乐逾也是一脸看戏,这两人竟不谋而合。他们都情路坎坷,更也想看小儿女的好戏,索性什么也不解释,就让这一对小儿女相互以为对方是“沈襄”和“凌小娥”。待顾缇缃送来衣裳鞋履,乐濡换上便被带回蓬莱。 去时是个小男孩,回来时一身女孩装扮,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女孩,与春草站在一处彷如姐妹,林宣忍得住笑,端出一派秀逸隽雅的风度,笑道:“先生看看,岛主大变活人了。”辜薪池也觉有趣,又有些无奈,瞥向乐逾,问道:“小蛾,这是怎么回事?” 却是顾缇缃只觉男孩装束配不上小娥姐姐,为他买的衣装都是精美的女童装束,并一双精巧绣鞋。乐濡磨磨蹭蹭,倒也红着脸换上了。乐逾事不关己,那女装的小公子躲在他亲爹身后,见先生询问,原有些不好意思,想起那个男孩打扮的女孩,却认下来道:“是我想这样穿的……为什么女孩能穿男孩衣裳,男孩就不能穿女孩衣裳,穿女孩衣裳就要被看轻吗?”又见乳娘似有不赞同,便大着胆子,抱着她手撒娇道:“好惠娘,难道我这样穿……不好看吗?”蔺春草未满四岁,不明状况,睁着眼睛被抱在另一位年轻乳娘怀中,点点头道:“小哥哥很好看。” 这一年蓬莱岛主的养女初次在岛上过生辰,她虽名“春草”,却生在八月二十五,与小公子九月二十六的生辰刚好差一个月。乐逾生父不详,母亲又一心向道,他自己不过生辰,却对养女与儿子的生辰颇为看重,岛上诸人也觉得该热闹热闹。 以往是以操办小公子的生辰宴会,广邀宾客来热闹,自从岛主有了掌上明珠,就主要为她生辰八月二十五热闹,小公子的生辰反倒成了顺带,他却满心琢磨着送小妹妹什么贺礼好。 直到看到弹弓,才眼眸一亮,灵机一动。他从前以珍珠与金丸为弹丸,现下把旧弹丸拢了两盒,拉着侍女央求,去向海商换成一斛小粒的珍珠,又搭上几样自己以往的玩意儿,找海商的工匠将换来的一斛珠穿成一件小小珍珠衫。 那珍珠若密密实实织了,反倒呆板,不如这般疏疏的织成一件珠衫,既是珠衫,又如璎珞,两侧垂过手肘,前后覆盖胸背。风过时衣裙飘动,珠衫垂坠,若不是春草人太小,一团稚气,实在亭亭不起来,倒是很能显穿这珠衫的人身段亭亭。 乐逾也将这珠衫拿来看过一遍,头一次觉得这儿子有点新意。便略加改进,令人开自己的库房,取出几斛好珍珠,另吩咐工匠制珠衫。 待到一个月后,小公子生辰,他的小妹妹刚满四岁,学会串珠,就自己花了几天时间,以细琉璃珠穿出一条手串。琉璃珠本不稀奇,奇在每粒珠子不过米粒大小,她细细挑了颜色不同的五彩琉璃珠,底下是深红,上层便是浅红,底下是深蓝,上层便是浅蓝,这样由浓到浅,由红到蓝穿来,难得是在顶上最浅一层里,用无色的琉璃细珠拼出个“濡”字。那无色琉璃珠与最浅的红蓝两色珠子几乎无差,要对着光凝神看才看得出来。 乐濡得到这手串,也欢喜得不得了。可一想起小妹妹一个人穿了多久珠子便心疼,发起愁来,长吁短叹道:“春草妹妹要是弄坏了眼睛怎么办。” 林师兄先噗一声笑起来,故作正色,左右问道:“怜香惜玉,小公子这是像了谁?”左右也起哄道:“想来不像母亲就是像父亲了,父母中总要像一个的。” 提到母亲,乐逾心中一软,却见知情的辜薪池眼睛也落在他身上。楚国先帝的生辰称为“千秋节”,如今这位中原天子还是太子时就为先帝大肆筹办过,结局是先帝死于刺杀。到这位天子自己继位,寿辰上是不愿花心力,也不愿花钱的。 他身娇体贵,在这些用度上却俭省得很,这也是辜薪池对这位萧陛下另眼相看的一点。虽无庆典,朝臣贺表却要上。是以许多人知晓,萧尚醴的生辰在十一月下旬。 乐逾却推开酒觥,道:幼狸这两年内不会有心过生辰。他生辰在十一月二十,与他母亲忌日相差不过三天。他对母亲孺慕依恋最深,每每想到母亲之死,怎能再过好一个生辰。此番用小蛾的法子制珍珠衫,辗转送达,也不过逗他一时展颜罢了。真要送他一份礼物,还需再过两年,待小蛾长大一些。 第113章 大楚威凤八年十月,朝会之后,天子照例留素王论政。素王萧醍自十二岁受封起便列朝听政,朝会后还要被那位陛下考较对国事的见解,至今已两年有余,他也将十五岁。 与北汉不能开战后,国事大体安定。萧尚醴道:“澄江侯方雁来多大了。”萧醍得母后提点,龙襄将军方寿年虽已殉国,却为陛下所深恤,他想来恭敬道:“回陛下,今年应已三岁。儿臣记得陛下说过,待他再长几岁,将加他中常侍之位,准出入禁中。” 中常侍是一闲职。澄江侯名为雁来,方雁来,鸿雁北归南回,雁来即是他母亲盼着雁来时人也来,他父亲平安归来,可最终归来的只是一具尸体。每次提起这襁褓封侯的澄江侯的名字,萧尚醴就要记起方寿年为他扶病上高台,自己承诺过他什么。他母亲为他取名雁来,这名已能保他一生平安。 萧尚醴道:“你退下吧。”萧醍行礼而退,是以没有见到萧尚醴双眸停在他身上。近侍刘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也拿不准陛下心中所想。 萧尚醴却想到二十年前,太子哥哥是否也是如此侍立在父皇身侧。今日的萧醍身为皇子,渐渐养出些许当年太子哥哥的风范。 蓬莱岛上,小公子破天荒满岛找父亲,提着木剑兴冲冲道:“父亲,哎呀,你快来看我这招!”他这几天听闻乐逾同在这个年纪便曾创出几招剑法,心潮澎湃,也闭门要创招式,苦思冥想就缠着父亲一回,偏他“创出”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招数,这几天乐逾一听儿子的声音就头痛。 这日他在悬崖边小酌,才喝几杯 分卷阅读199 分卷阅读200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00 就听见乐濡的声音,要抽身就走,就被这儿子抱住大腿哭。无论他蓬莱岛乐氏,还是楚国萧氏,都没有过这一款子孙。但这小公子长得实在漂亮,假哭也哭得梨花带雨,叫人揪心的痛。乐逾把儿子单手提起来,小蛾越大越像幼狸,乐逾竟见不得他顶着这张脸哭。 乐逾道:“行了,有什么招数,演一遍给我看。”乐濡面露喜色,叫道:“春草妹妹!”蔺春草被年长的侍女牵着,软软道:“小哥哥,在这里呢。” 这小公子精神抖擞,提起木剑来连出几招。蔺春草才六岁不到,没见过高手出招,就连养父练剑都没有见过几回。此时屏着呼息,睁大双目,只觉得小哥哥这两下舞得人眼花缭乱,拍起手来。 乐濡也得意,对她团团作揖,乐逾懒懒道:“过来。”乐濡眼睛一闪一闪:“父亲,你要夸我?”乐逾笑道:“你老子要揍你,你信不信?” 乐濡皱鼻子道:“对儿子出手,真不羞。”蔺春草也偷偷笑了。乐逾道:“你老子不动手,你只管把你那两招再来一次。”乐濡半信半疑,举起木剑才练一招,乐逾竟从地上踢起一块石子,那石子疾飞,砸得小公子木剑脱手,捂着脑袋抱头乱窜,还是被砸到发际,肿起一个包,疼得眼泪汪汪蹲在地上。 他练剑只练个花架子,乐逾自然要给他点教训。教训完了,竟在这儿子身边席地坐下,道:“你十岁了,想不想出岛?”哭哭啼啼的小公子登时没了哭声,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却已经满脸期待,转头看向父亲,眸子眨都不眨。 每任少岛主长到十岁,在正式出门游历之前,都要做岛主交代的一件事。每件事不相同,有的极其简单,易如反掌,譬如就在岛上折一枝梅、钓一条鱼;有的艰难到莫名其妙的地步,譬如到塞外找一种酒,或是向当世琴技名家学一首曲子,再或是练出一身好厨艺。当年乐羡鱼要儿子做的事,就是去东吴蛙鸣池,待晚间汲一皮囊水回来,只因她昨夜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昔日旅经池畔古刹,见过蛙鸣池上高悬的明月。 乐逾带儿子入鲸鲵堂,堂中只有父子二人,他自墙上取出一只木匣,扔给乐濡,这小公子一激灵抓住。抓耳挠腮想知道匣中是什么,却不敢打开亲爹的封条。只在耳边摇着那木匣,听得里面轻轻的撞击声,似是装满了小粒的东西。就被他爹拎起来,放到鲸鲵堂外,道:“送去南楚,把这匣子放到楚帝枕边。”就让他出去了。 乐濡踌躇一会儿,也苦恼怎么才能把这匣子放到楚帝枕边,心道他爹是南楚钦犯,指不定匣内放了一整匣晒干的死虫子要吓楚帝一跳!这么一想就头皮发麻,捏着匣子回含桃馆要乳娘和侍女姐姐们收拾包袱,横竖能出岛玩就欢喜——心里又有一点开花似的痒,要是,要是能遇见那个喜欢穿男装的襄公子就更好啦。 这位小公子被拘在有爹的岛上,想偷闲躲懒都战战兢兢的,此番能出岛,就好像小鸟飞上云霄,一刻也等不得,连夜陪着乳娘与侍女收拾包袱,次日就精神奕奕地上船走人。以往在岛上是扭扭捏捏、蔫了吧唧的好看,如今背着包袱跳上船,乳娘和侍女都觉得,这小公子就像逃出他亲爹的爪子似的,满是鲜活生动的好看。 辜薪池与乐逾接耳,略皱眉道:“小蛾不解世事,他如何能有办法进入楚宫?”更别说有垂拱司高手环护的楚帝寝殿。乐逾揽他肩道:“他知道他和顾三家的女儿有婚约。”要是连未来岳父都不会找来帮忙,这儿子就真是个傻的了。 然而这儿子真是傻的。林宣每一二日将岛外小公子的动向交给辜薪池看,辜薪池看得头痛,这小公子才上岸半天,便被人忽悠得目瞪口呆,喜滋滋地将价值千金的名马换了匹骡子,倒贴出去钱财若干,还自觉自己真是太精明啦。他骑着那骡子上路,三五日的路程整整走上七天,因那骡子是只病骡,小公子最后竟然为给骡子请大夫花完钱,开始典当物件。 好容易走到梁城,牵着骡子走了三圈,却不入春雨阁,在春雨阁外张望两眼,险些引出暗卫,就牵着骡子大摇大摆走了。将春雨阁当成名胜一般! 林宣在辜薪池面前,倒是不再忍笑,笑得手抖,还摆出一脸肃然,道:“先生,小公子的动向可要交给岛主?”乐逾平日看的密报都是他们选过的,辜薪池叹道:“免了。”心道:知子莫若父,他只怕早就知道小蛾会是这样,才懒得看。 林宣含笑道:“眼下该如何?让小公子这么一路散财童子下去,也不是办法。”南楚海商会的人大多数撤走,如今留在南楚的蓬莱岛管事的副手正是当年陪乐逾出岛的童子春宝。乐濡十岁,他也至弱冠之年,跟随年资深厚的管事在外历练。有这些人暗助,入楚一行,哪怕小公子再不靠谱,也不会出乱子。 但不完成岛主的要求,按例是不能回蓬莱的。辜薪池道:“代我磨墨,我要写一封信,交给春雨阁主人。” 乐濡并不知他背后有多少人暗中相助,只是一路遇难呈祥,化险为夷。晃晃悠悠十余日,安然无恙到了都城锦京。他的文书在蓬莱便备好,只是一个小少年独行,总招人侧目,为免盘查,凭借三脚猫功夫混进城去。 进城之后,方才发起愁来,牵着骡子绕宫城走了一段,避开侍卫,却也不知如何潜进去。日到中午,又愁又饿,怀中木匣都捂热了,肚子空空地叫起来,一翻囊中,只剩下几个铜钱,唯有哭丧着脸一步一回头地到小摊上吃汤饼。 他是哭丧着脸,可旁人只觉这男孩打扮的女童年纪虽小,却不似旁的孩子看不出眉眼,而是眉眼分明,生得姣丽,偏是那形状清楚的眉不展开,小小的人脸上笼着一层轻愁。 他坐下吃一碗汤饼,汤饼便是汤煮面片,面以绢布筛过,冷水调好,捏成薄长条,放入热汤中煮,是北地南传的吃食。热腾腾的汤饼端上来,乐濡也不知道该如何吃,就提箸夹住面片一端,绕箸卷成一卷,待凉了再送到嘴边,微微低头小口地吃。 他才吃了几口,就发觉周围人都在看他。唬得愣了一愣,不敢再吃,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你们……你们为什么都看我呀?”却不知旁的食客吃起汤饼喝起汤来,难免稀里哗啦呼噜呼噜的,他生得秀气,吃起汤饼来竟也异常秀气,玉雪般的一个孩童,像是酥酪冻上以后捏出来的,不止食客看,就是路人也情不自禁地伸脖子多看两眼。 他却看向路人,便见远处宫城中走出一行侍卫,跟在一个大姐姐身后。那姐姐容貌清丽,气质沉静,有几分面熟。那女子是明鉴使苏辞,乐濡自不记得三岁时曾与她在蓬莱岛上一见,还在雪地里送过这好姐姐手帕包的一块热糖糕。此时精神一振,想着这漂亮姐姐从楚宫出 分卷阅读200 分卷阅读201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01 来,定能再进去,要跟好她! 乐濡慌忙掏空锦囊,抓出一粒留在囊底的珍珠弹丸,他出门一回,也知道这样大的珍珠可以抵钱了,祈求道:“劳店家照顾我的骡子,我明天一定来牵它!”便当街施展轻功,诸人只觉眼前一花,这孩童就不见了,只剩他骑来的瘦骡子还被系在树上。 这小公子缀行在后,跟着苏辞到她的府邸。比起京中众多达官贵人,她的居处算得小而规整。苏辞已从故主顾三公子处得到吩咐,就连那位萧陛下,都已知此事,令她不要惊动,仔细配合。此子是那位陛下亲生骨肉,她自不敢轻忽。明知那孩子跟在后面,却要装作不曾察知,为他来方便之门,让他今夜能顺利潜入楚宫。 她目力耳力极佳,待那孩子溜进室内,躲在木雕屏风后,过上一时已听见他肚子咕咕地叫。乐濡想起那碗只吃了几口的汤饼,心里难过得想吸鼻子。就听苏辞推门道:“我有些饿了,厨下可有糕点?” 不多时,仆人送上一盒糕点。乐濡咽着口水,便听步声响起,那姐姐竟出门去了。他悄悄凑近糕点,越近越想吃,却觉得偷吃别人东西不好,若是让姐姐以为闹鬼,吓到她如何是好呢? 可他饿得厉害,夕阳已落,他肚子里实在空得难受。便悄悄开启盒盖,只抓了一块糕饼,又取下一个小玉坠子放在盒中,权当是换一块糕饼。可一块糕饼下肚,越吃越饿,那杏仁糕好吃得吓人。他心怀歉疚又拿了一块,暗自发誓道:这糕饼我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赔给姐姐的。 正在此时,听步声近来,乐濡先躲好,却听苏辞道:“备车,我要入宫。”她之所以备车,就是要让这小公子有处藏身,乐濡果然藏在车中,混入宫城。 可屏息凝神进了宫城,这小公子又傻眼了。楚宫殿宇繁多,楚帝的寝殿是哪一间?苏辞却也没料到这小公子会入宫以后找不到寝殿,便去向那位陛下回话。 却说萧尚醴这头,万事布置停当,只等爱子现身。心中焦急迫切,面上却一点不改,仍是端丽冷淡,强等了近半个时辰,寝殿外半个该出现的人影都没有!他心头已翻江倒海,乱念丛生,只道:若是逾郎来访我,早该到了!为何濡儿还没有来?难道是——途中出事? 萧尚醴冷冷道:“苏使?”苏辞谨慎道:“自宫门至此的侍卫都被晓谕,夜巡提前一炷香换班,小公子……应当一路畅通无阻。”她心念闪动,又道:“或许,小公子不知寝殿何在,或是途中……迷路?” 萧尚醴直欲蹙眉,第一个念头便是:荒谬!如何可能!这是我与逾郎的孩子,怎么可能无头苍蝇一样懵懵懂懂入宫?竟还在宫中迷路?他只道:“去看看,不要让他察觉。不要太轻易。”濡儿要是似他一般多思,又在逾郎面前长大,入宫已经十分轻易,若来到寝殿再一路这样轻易,濡儿必定生疑。他多半与我一样心高气傲,若让他知道不是他自己做到,而是我暗中相助,只怕会不开心。 萧尚醴授意苏辞为难乐濡,在苏辞即将行礼告退之时,又叫一声“且慢”,缓缓道:“也不要真难为了他。” 另一边,乐濡一路迷路,直迷到御池边、梅林里。水边冷得很,四面是树,他辨不出方向,只好踮脚翘首望北斗,勉强辨了北,朝北走,待到终于看见灯火,到处都是殿宇楼台,他浑然不知自己已来到摘星台附近。 巡视的侍卫愈发多了,乐濡轻手轻脚,爬上檐角,却不慎滑了一下,蹭得砖瓦轻响,他心提到嗓子眼,差点摔下屋檐,只听侍卫道:“谁!”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女声:“无事!”苏辞收回目光,暗松一口气,万幸那位小公子没有摔下来,刻意皱眉训斥道:“如此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那羽林侍卫不曾见这位苏使疾言厉色,连声请罪。苏辞才道:“继续巡视罢。陛下方才传召,我要去回话。”那后一句说给乐濡听,乐濡不料有这样的好事,当即眼睛一亮,喜上眉梢,跟随苏辞偷偷摸摸到寝殿外。 寝殿外却是内侍刘寺守候,见明鉴使,萧尚醴不让他知道乐濡,他只奉命传话,笑道:“苏使来了?可不巧,陛下方才忽感疲倦,已安寝了。苏使怕是要明日再求见。” 苏辞心中明镜一般,今夜终于功成,可以身退。她转身离去,知乐濡在暗处,却不知乐濡在暗处皱脸,愤愤想道:这楚帝太过分了!居然要漂亮姐姐白跑一趟。 寝殿之内,萧尚醴已遣退众人,面向床内侧卧。心潮起伏,却放缓呼息,以免被听出他未曾睡下。 此时此刻,隐隐想到许多年前——竟已是十一年前——嘉陵江上船上一夜,逾郎自梁上跃下。转眼之间,继承他们血脉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他又想起十年之约,不知是喜是悲。即使有了孩子,他仍难改矜持自制,无论如何都不能失态。若清醒着与濡儿相见,必定会尴尬,不如假作睡眠,他与濡儿血脉相连,有这血缘亲情在,又有一份好奇在,濡儿必然会像逾郎似的,掀开寝帐,看一眼他的脸。 顾伐柯与苏辞皆称濡儿与他极其相似,待到见到他的脸,濡儿惊讶难言之时,他再醒来,最合适不过。 萧尚醴闭目聆听轻轻的脚步声,已想到片刻后,爱子依在他怀中,他在最小的时候叫过他“娘亲”,那稚嫩呼声,每次想起都使萧尚醴心痛。他与逾郎的孩子,如今应有多高?容貌像自己,性情可像逾郎? 枕边放下什么东西,萧尚醴屏息,乐濡也屏着呼息。好奇这凶巴巴的楚帝究竟长什么模样,照理说那么和他爹过不去,该是个牛鬼蛇神,可……看这楚帝隐约的衾被中的身影,竟好似……是个美人? 他想来想去,他爹只叫他放下东西,可没叫他看楚帝的脸,万一……他这一看惊醒了楚帝,被当成刺客抓起来,酷刑拷打……乐濡被吓得全身一抖,将那木匣小心放好,忙不迭地往外逃,生怕逃得慢了天上掉下楚宫的侍卫抓住他。 萧尚醴只听身后一时静默,再有响动就是乐濡见鬼似的逃了。他有最后一个机会伸手或张口留住乐濡,却实在做不出那般举动!任儿子逃难一般一溜烟跑了,气得一口气上不来,胸腔作痛。 他怒极掀开锦被,坐起身来,竭力克制,这才平复呼息。他竟因自矜失去与儿子相见的机会!但濡儿已经逃出寝殿,他总不能此时宣召苏辞,遣垂拱司高手把濡儿擒拿回来,送到他面前。若濡儿不明内情,出手抵抗,受了伤…… 萧尚醴气恨至极,竟还有委屈,若是逾郎在此……若是逾郎在此!他强压心绪,拾起枕边木匣,便如逾郎在他身边。轻轻呼息,抚摸木匣,这才将那匣子开启, 匣内盛满鲜红浑圆的红籽,在透入纱帐的烛 分卷阅读201 分卷阅读202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02 光映照下,晶莹艳丽,一汪红光闪耀。满满一匣红豆。 他看得痴了,怒气愤恨全消,将那鲜艳坚硬的红豆全数倒出,匣底果然有一张字笺,逾郎写字给他,从不写惯写的草书,而是一笔行书,道是:“今宵梦魂重有约,又送相思到枕边。”红豆又名相思子,送红豆到枕边,便如同逾郎在他梦中,送相思到他枕边。那笺上另起一行,却是更为风流的小字,道是:“堂前有相思树,系别后手植,七载始生红豆,特此相寄。虽约期未满,而相别日以久,相思日以增,何不缓缓归。” 前度分别后,他亲手植下相思树,枝繁叶茂,却总是不结子。直到今年,生出满枝累累的相思子,九月头一批落地,便被他装匣寄来。虽十年之约未满,但心中相思如枝头相思子,与日俱增,为何不提早来归?可这早归,却写成缓缓归。他的逾郎爱他至此,就连要他早归也不愿他仓促颠簸,旅途劳顿,只叮嘱他缓缓而归。 第114章 次日乐濡领回他的骡子,踏上归程。居然仍牵着他的骡子上船,把那只病好后日渐长膘的骡子带回了蓬莱岛。旁人养鸟养鱼养猫狗,蓬莱岛这小公子竟在他那风景明丽,处处栽种山樱的含桃馆里放养一只骡子。 小公子为这骡子取名小駃,将这头骡子黑漆漆的皮毛养得油光水滑。骡由马与驴所生,马所生的称驴骡,驴所生的称马骡。这小駃是一头小公驴骡,平日只嚼嚼花草,也不怎么叫,年纪才三、四岁,性情温顺,却和小公子一般好奇,有什么新鲜事总溜达来围观,一人一骡,两双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乐濡在它背上放了锦绣软鞍,自己不骑,倒是献宝似的牵着骡子让他春草妹妹骑一骑。蔺春草还爬不上马背,骑骡正好,莫名有些喜欢小駃,轻轻抚摸它的皮毛和尖尖长长的双耳。又自己穿了一串璎珞铃铛系在它脖子上,让它走路时叮叮当叮叮当地响。 岛上诸人最初见多了头骡子,惊愕之余都觉新鲜,围观窃笑不止。后来倒也习惯了这叮叮当之声,每次见到这骡子悠闲地从果树下花丛旁走来,都会笑着看看。 辜薪池问过乐濡为何要养骡子,乐濡捧着糕点,仿佛要把一路上饿的肚子都补回来,含含糊糊地说:“有天傍晚路上只有我和小駃,它那时候还病着,我饿着肚子,但是它还是驮着我在天黑前到下一个城里。当时我就和它说,我会照顾它一辈子啦。” 大楚威凤八年十一月十四,据锦京不远的彭城地震,灾民十三万余。萧尚醴谕令当地官吏尽力安抚,施粥散米,筹放药物与御寒衣物,仍有数万人流离失所,近万人辗转来到锦京郊外。 萧尚醴令烛照司暗查,为何灾民会离乡,可是当地官吏赈灾不力。顾三去后,明鉴与烛照二司实际上都由苏辞把持,顾三这挂名垂拱令更似天子朝堂之外的幕僚,只偶尔被萧陛下垂询,回奏所闻与见解。 十二月二十三起,锦京连遭大雪,天气严寒。苏辞被宣召入宫,率几名垂拱司高手护卫那位陛下亲至京郊查看。满天满地的大雪,灾民挤挤挨挨,衣仍单薄,虽能每日领粥维生,却每日都病死冻死不少。 官吏恐惧瘟疫,只将死尸集中在一地。几十具死尸便已经可以如山,更遑论百具千具。这样的大雪天气里,尸体堆积成山,又被冰雪掩盖。而那冰雪未曾掩盖之处,许多尸体上连单衣都不存,是被活人扒下衣裳穿在身上抵御严寒。 烛照司的查访已有结论,萧尚醴道:“拨下的御寒衣物何在,难道有人胆大到敢侵吞?”苏辞听他声音平静,想起他判刑之重,不寒而栗,低声道:“禀陛下,未曾查到有人侵吞赈灾钱,只是各地官吏未能及时赈灾,譬如彭城粮仓施粥发药放衣,在灾后第十一日才勉强设立,第十七日才有一定成规可以遵循。等不到的灾民不是饿死病死就是离乡乞讨。” 他们为何敢这么做?无非是官吏中人人都如此不作为。陛下若要责罚,需责罚多少人?萧尚醴肩上发上都是雪,连眼睫上都是细碎雪片。他却仰头望了望天,轻柔道:“法不责众?好,寡人就非要责众。” 十二月二十五日,楚帝清查此事,所有参与赈灾的官吏,尽心竭力者越级擢升,无所作为者或斩首或流放。各级官吏十成中去了六七成,处斩者共三十四人。素王萧醍年近十六,出列求道:“臣以为,悉数处斩,刑罚过于严峻。他们虽有罪,罪不至死,恳请陛下三思。” 萧尚醴道:“他们罪不至死,那灾民又有何罪,因彼等失职,无辜枉死!”萧醍无话可说,仍是以额叩地,再三恳求。萧尚醴怒火难压,训斥道:“生民与土地都是国本,失去生民与土地,国必亡。官吏失去民众就如将军失去阵地,将军失地,名裂身死;官吏失民,难道可以免死?” 萧醍素来有仁义之名,但这仁义有时令萧尚醴深恶痛绝。萧醍低头不再语,萧尚醴道:“滚!”萧醍唯有站起身,退出殿去。 这位陛下继位以来,以刑法御下,群臣无不畏惧。以往哪一朝哪一代不曾因天灾死过人,纵是古之明君的盛世,也是死过十万百万人的。但自周至楚,从未有一任天子如这位陛下一般,为那些无论如何难逃一死的人的死,对不作为的官吏加以极刑。 不仅如此,举荐无能官吏的朝臣、参与赈灾却未能使下属有所作为的朝臣,皆受株连。虽说免死,免流放,却要遭廷杖之刑,颜面扫地。 但这位陛下杖责朝臣已非一次,上一次他杖责朝臣之时,萧醍还仅是英川王的庶子,不是俨然国之储君的素王,当今天子的唯一子嗣。这一回当这位陛下再要杖责朝臣,所有人皆瞩目于素王萧醍,朝野尽知,储君有仁义之风,慕儒家王道。在为请免死罪一事遭天子斥责之后,有英川王世子被贬入尘泥的前车之鉴,他敢不敢再向君父进谏,又会不会再向君父进谏? 大楚威凤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素王萧醍免冠白衣,跣足跪在玉熙殿外冰雪之中。他衣是单衣,足是赤足,除去发冠。宫仆侍女,身份低微或有罪在身之人才需这样面冠跣足待罪。他这样跪在殿外,就是不要尊位,不要性命,只求面见陛下。 萧醍在冰雪中足足跪了半个时辰,原就白皙的肤色淡淡发青,嘴唇都冻成青色。待刘寺来传召时,他勉强起身,却被冻僵了,周身没有知觉,宫人要为他用暖炉驱寒,却被刘寺一脚踹开,道:“献什么殷勤!”又对萧醍小心笑道:“殿下,陛下传召,这……实在不能等。” 他身上几处冻伤,尚未处置,便进入殿内。身体还僵直,衣上积雪都融化。殿内温暖如春,萧醍强自颤抖着行礼,四肢自寒冷中复苏,却渐渐开始针扎一般痛痒。 分卷阅读202 分卷阅读203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03 萧尚醴看他狼狈,道:“你可知错。”人皆以为他不惜自伤是为了请罪,萧醍却痛苦地跪着,以额叩地,全身难受到再难动一下,再难抬起头,一字一字道:“臣,请求陛下,此次不对朝臣施以杖责之刑,今后也再不廷杖朝臣。” 他竟是变本加厉!内侍闻听此言,心惊胆战,纷纷跪倒,是刘寺请他入殿,此时更怕陛下迁怒。这素王殿下不是来告罪服软,竟是又要逆君心,要和陛下对着来!萧尚醴也连日疲惫,喉疾又发作,低哑道:“寡人的素王是太过仁孝,永远为寡人的罪臣说话,还是以为你地位稳固,这天下迟早是你的,所以有恃无恐?” 萧醍发髻微散,又有些湿,面上也从僵冷中恢复知觉,感觉出痛和雪融化的湿。他额头仍抵着地,道:“臣以为,犯官论罪流放即可,陛下处斩犯官,虽用刑过重,却也……能使群臣引以为戒。但因地方官吏的渎职而加罪于职位在他们上的司徒、司空,因司徒、司空的过失加罪于职位更在上的丞相,那么丞相有罪,该责怪谁?高氏谋反,莫非是陛下的罪吗?” 萧尚醴疾言道:“地震本就是寡人之罪,朝臣有过失,都是寡人之罪。处置了他们,寡人自当下诏罪己——”语声才落,便见方才退下的刘寺又近前跪下,萧尚醴冷冷道:“何事。” 刘寺道:“禀告陛下……朝臣听闻素王殿下跣足免冠待罪,以宗伯李贽为首,皆在宫门外跣足免冠待罪……” 前所未有,萧尚醴只觉脑中刺痛,竟在萧醍面前俯视他的头顶,道:“好,好,好,寡人挑中的儿子,要逼寡人。” 萧醍却无措地更伏地,他紧闭双目,道:“父皇……”这是他第一次叫陛下父皇,也是他第一次与陛下坦诚相对。他确实是个怯懦之人,许多话不敢说,但今天不得不说。 萧醍尽力伸出一只手,覆上天子鞋履,道:“父皇做的许多事,功在当下,罪在千秋……设垂拱司是一件,廷杖朝臣又是一件……设垂拱司,朝野都是父皇的暗探,父皇意在监察群臣,但总有一天会有人将垂拱司用在排除异己、罗织罪名上,更有甚者,以此监察万民,使天下人不敢言却敢怒,使我大楚民心尽失……而廷杖朝臣,陛下重万民而轻朝臣,垂拱司里的都是陛下的家奴,为监察朝臣,陛下让家奴凌驾于臣子之上,使朝中再没有多少臣子,臣子都变成了奴仆。当年周朝对待臣子如国士,周朝臣子之中尚且出不了几个真国士;若是我大楚对待臣子如奴仆,动辄廷杖,让他们习惯颜面扫地,卑躬屈膝,大楚的臣子将会是一群何等寡廉鲜耻之徒?” 萧醍不知何时已满面泪水,哭道:“父皇可以重民轻臣,驱使这些奴仆善待百姓,但往后千秋万代,大楚天子中如父皇的能有几个?廷杖朝臣之风一开,后世大楚天子视群臣为家仆,必视万民如牲畜。而群臣在天子面前把自己当成牲畜,必视百姓为更卑微的蝼蚁,恣意践踏。父皇日后若传位给儿臣,儿臣还要以群臣治万民,儿臣之后的大楚子孙也都要以群臣治万民,恳请父皇,留给儿臣一群尚存几分骨气的臣子,而不是卑躬屈膝的奴仆。” 萧尚醴的怒火如同被冰凉沉重的铁石压灭,不为萧醍抱着他的鞋履哭求,而为他剖肝胆直言的一席话。古来治世用官吏,周用官吏,楚用官吏,即使有朝一日,世间再无天子,再无皇帝,无君无臣,到那时治世还是用官吏。 他今日可以将朝臣官吏都扼在掌中,迫使他们为民尽心竭力,但天子对朝臣官吏的严苛一旦成为惯例,日后的天子不像一样有心善待百姓,一味对朝臣官吏严苛,朝臣官吏就会对百姓更苛刻。 萧尚醴一言不发,俯视萧醍,就像他上次动念,这皇子越发像亲生父亲,他的太子哥哥。但是上次他不愿深思,若萧醍像太子哥哥,他自己又像谁? 他越发地像他们的父亲,像那先帝。萧尚醴眸光直射萧醍,看这十六岁的皇子泪水纵横额头磕伤的一张脸,竟想到十年前的自己。萧醍不如自己刚烈倔强,始终不能直白说出,但脸上分明写着他当年进谏时说过的话:“若父皇不许,请赐儿臣一死。” 十年前的自己如何能想到十年后的自己竟站在这个位置上,竟被这一路的争权夺位变成了曾经最不想成为的人。 萧尚醴道:“起来。”萧醍早已爬不起来,内侍见机搀扶起他,萧尚醴道:“退下,去处理你的冻伤。” 天子驾临延庆宫,皇后出迎,萧尚醴道:“是你。”田弥弥道:“是。” 只凭素王结交的李壑那样的臣子,无法让三成朝臣皆跣足免冠待罪。萧醍这一谏皇后也参与其中,萧尚醴平静道:“为何?” 田弥弥道:“陛下胸怀广阔,不会因此事归罪醍儿,更可以让他自己,让陛下,让臣妾都看见他的决心与胆略。决心与胆略,正是陛下三年来一直想在他身上看到的。” 若萧醍身上没有决心与胆略,萧尚醴便不能安心将天下留给他,即使他是昭怀太子遗孤。萧尚醴继位以来第一次有些许动摇,缓缓问皇后道:“寡人,真的错了?” 世上只有她能与他论政,田弥弥道:“陛下没有错。陛下继位时朝中人心散漫,倾轧不休,需以重刑峻法立威。但高锷身死,中原无事,朝局稳定后,便应施恩怀柔了。只是……” 高锷身死后萧尚醴一心在与北汉之战上,不想天意不许,大宗师横空出世,北汉与中原的一战被推后数十年,方寿年又猝然死去。萧尚醴无处卸力,处事时便有些失了轻重。萧尚醴也知道,他继位以来竭力于朝政,朝乾夕惕,所凭的无非是一口气,一个执念。 他要争一口气,要让周天子的血脉成为中原共主,要比他父皇英明百倍,且不可以有一点疏忽纰漏,但母亲死时,那口气就开始泄了,北汉与中原不能开战,那口气用尽,后继无力。再到逾郎送濡儿入宫,到今日萧醍死谏,让他看到这皇位终于把他变成如父皇一般的人,他只觉极为疲倦,仿佛十年间用尽了心血,十年的疲倦一夕之间涌上心头。一个已疲倦不堪的人是不能再坐在帝位上的。 第115章 楚帝与皇后一夜长谈,次日朝会,立素王萧醍为太子。令宗伯拟定佳期,为太子加冠、大婚。 常人之子弱冠之年而加冠,帝王家之子却不必非要满二十。加冠才是成人,成人才能处政,萧尚醴便是十七岁为太子时行冠礼,之后大婚。 大楚威凤九年二月,太子萧醍年十六,娶吴王同胞姐、嘉陵郡主田氏为妃。三月,楚帝禅位于太子,其时楚帝年二十七,朝臣惊悚,以陛下春秋鼎盛,因何禅让为由三奏请,太子更是长跪于殿外,请求天子收回成命。 分卷阅读203 分卷阅读204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04 楚帝却心意已决,称他“本为诸子”,便是本为寻常皇子,因昭怀太子病逝,齐阳王英川王因争斗而死,寿山王又造反,这才履位登基。如今天下安定,他年号为“威凤”,继位之初,国中有玄凤现世的祥瑞。但他数月前梦见玄凤飞去,麒麟献玺,因此有了感悟,要退位让贤,从此在太安宫中静修,除皇后外,其余人等一概不得打扰。也不顾他这样退位会留一个怎样的千古之谜,又会使后人生出何等猜测。 这一年三月底,无人知晓,应在太安宫静修的陛下已不在太安宫内。萧醍在大兴宫中,拒不继位,群臣对太上皇心怀畏惧,不敢劝太上皇不禅位,也见不到太上皇,只能一日三奏请求储君举行登基大典。萧醍却坚持道:“父皇尚在,父皇才是天子,我岂敢穿父皇之衣!”纵使新制了冕服旒冕,他也坚称天子冕服与十二旒冕都是父皇的,他不能穿戴。 离锦京之前,萧尚醴曾问他:“履位九年,寡人可担得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八个字?” 萧醍也是如此跪求,道:“父皇担得,儿臣知道父皇的劳累,但正因担得,儿臣才更要请父皇不要抛弃天下万民。” 萧尚醴心中却道:我没有这样重要。若大楚只能仰仗一个人才不至于衰落,就不是他想见到的大楚。他平淡道:“我是寡人,并无仁心,你比我有仁,苛政之后,大楚需要一位仁君与民休养生息。” 不待萧醍再语,他又道:“你母后英明刚断,若为男子,必取吴自立,为一世之雄。今我去后,你需敬而重之,如有政事是她一力主张,痛陈利弊,你要听从,不可理会女主干政的物议。” 萧醍无法阻拦,可直到萧尚醴已到梁城,还接到萧醍追来的书信,乞求他回心转意,不再禅让,回到锦京。萧醍直至此时才猜出他为何要禅位离宫,含蓄却恳切地劝告他,以天子之尊下嫁一个男人,虽眼下世人不会知晓,但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万一被后人因缘巧合得知其中隐秘,他将声名尽毁,沦为笑柄。 萧醍追去四张绢帛,却只收到一张回覆。那一张绢帛上空无一字,萧醍慢慢闭目,知道这位父皇心硬如铁石。被后人所知又如何,他对今人后人将如何看他都不关心,无话要说。 大楚威凤四月七日,太子终于继位,沿用太上皇年号至次年再建用新年号。四月九日,一艘楼船抵达蓬莱岛。 时是午后,一个蓝色衣衫、容貌秀美的文雅青年前来,笑道:“在下林宣,萧……”他原想说萧陛下,但思及这位萧陛下已抛开帝位,岛上诸人也不知他的身份,便改以“先生”相称,道:“奉命送来纳采之礼,也代为问名。”告知他蓬莱岛上婚仪早已准备妥当,岛主只待他来。又关切询问一路船行可好,车马是否劳顿,道是岛主十分挂怀,态度温柔和悦,不多时便退下。 婚有六礼,他的逾郎自不会有疏失,林宣送来纳采之礼,礼为双雁,取雁若伴侣死就不再择偶,以示忠贞。问名除问名姓外更问生辰,带回庚帖相合。林宣送回庚帖,略一留意,就见那位萧陛下的庚帖上写的名姓是“萧静”。 此后是纳吉、纳征、请期,纳吉是祭祖占卜,纳征是下聘,请期则是仍令使者告知佳期。这些事原可以不做,乐逾却知他重礼仪,宁愿仓促也要一一做到,应当分为许多日做的事在一个午后完成。余下的一项就是亲迎了。 萧尚醴如在梦中,轩外乐声传来,婚礼也作昏礼,应在黄昏时举行,鼓乐却可早些兴起。蓬莱岛上贺者众多,有作催妆诗的习俗。便是恭贺观礼的亲友盈门,新嫁娘却闭门不出,借口梳妆,新郎催嫁,就要说成催新妇梳妆。新郎写诗来催,亲友也要一齐帮着写诗催促,直到被催之人觉得足够,才开门上车,让新郎迎走。 轩内早已堆满聘礼,都是奇珍异宝,黄昏将近,侍女点起灯烛,更映得满室聘礼宝光灿烂。大门紧闭,门外已有凑热闹的宾客争诵催妆诗,不是“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就是“何须面上浓妆毕,留得双眉待新郎”,不是借问梳妆何时好,你看时辰已晚,东方都要升起晓霞,就是劝新人何苦梳妆呢,留下双眉,待新郎为你描画岂不最好,诵的无不是风趣诙谐之句,守门的侍女都不禁笑成一团,却还是拉下脸不开门。 萧尚醴却不知为何,明知要下嫁,初时不觉,听催妆诗却听得越来越……羞赧,双颊发烫,镜中竟有几分红,幸好旁人不能觉察,只当他还面色淡淡,不过寻常。 亲迎的时辰还未到,八面风来阁中三四个人在陪岛主写催妆诗。蓬莱岛上校书郎虽多,能陪乐逾写催妆诗的却不多,林宣下笔不停,写过一首,请旁的校书带走,送去轩外由宾客诵读,含笑道:“再写下去,岛主或许文思泉涌,晚生却要文思枯竭了。” 乐逾已换上婚服,遵周制,戴爵弁冠,纁裳缁袘。爵弁便是他加冠时发冠,如天子诸侯的冕而没有垂旒,缁是黑,纁是玄中带黄,便是缁纁二色的深色衣裳。婚服庄重,此时动笔的姿势却不甚庄重,林宣好奇去看,就见他写了一沓,却都是“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买”“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妆罢含情坐,春风桃李香”之类的句子,后来却连这样的句子都写尽,有些厚颜起来,道是“胸中自有催妆句,红罗帐里与细论”,意是催妆诗句我自然是有的,却不在宾客前诵了,留待红罗帐里,夜半无人,耳畔细说。 林宣忍笑给辜薪池看,道:“若是亲迎的时辰到了,那位还不出门,岛主又待如何?”乐逾只道:幼狸此来不易,承蒙下嫁,他若羞成那样,我自然不会勉强他,心甘情愿等在门外,一笑又问道:“小蛾去见他了?” 却说另一面,大门紧闭,窗中却忽然打入几颗东西,打在他背上。侍女惊呼,争向窗外看,萧尚醴避开抬头,却见打到他婚服上的是三粒鲜果,自顺滑如水的衣上滚落地面,白的色如凝脂,红的艳如玛瑙,竟是红白两色樱桃被当作弹丸。 这时节不是樱桃果熟时,待到樱桃成熟至少还有一个月。早早催熟的樱桃十分罕见,却被一个孩童兴冲冲拿来打鸟儿打人——倒是颇有情致——萧尚醴转瞬心里一跳,猛然想起曾送过濡儿臂弩。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窗外,一株花树上,一个十岁的孩子看不见面孔,爬树又爬窗,“哎哟”一声地从窗里滚进来,萧尚醴立即扶住他,见乐濡面容有些委屈,莫非受伤了?那清如水的双眸望向他时,却凭空来了精神,眼睛一亮,眉开眼笑,搭讪道:“大美人,你要嫁给我父亲吗?” 他曾做过中原天子,被这个孩子调戏了,却生不起气。那孩子衣上有些泥尘,下摆与小白靴也沾脏了,可容貌在这日暮的 分卷阅读204 分卷阅读205 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 分卷阅读205 室内仍如冰雪美玉一般,熠熠生辉,唇红齿白,与他相对便如与年幼时的自己照镜子。那稚嫩柔美的眉眼他决计不可能认错。 却听乐濡为难地求道:“大美人……” 萧尚醴低柔道:“怎么了?”乐濡哭丧着脸道:“我,我偷偷来看你,被你看到了。父亲和惠娘一定要骂我。”他靠在萧尚醴怀里,像一只进退两难的幼猫,五官皱成一团,差一点就要咬起指甲,哪里认得出眼前这大美人是他见过的楚帝,又哪知这一见多么艰难。 萧尚醴十分心软,放缓声低柔道:“你见了我,逾……你父亲一定不骂你,也不让别人骂你。”那孩童进不得退不得,看看侍女又看看萧尚醴,仿佛觉得眼前人可靠,撒娇道:“你真好。父亲说,我以后可以叫你义父了。” 萧尚醴轻轻抱住他,心头激荡难言,乐濡趴在他怀里,也觉萧尚醴是他生平十年,所见第一漂亮的人,又眼熟亲切,忍不住低头嗅一嗅他,身上还有一股香气。就闭上眼张开双臂倚靠在萧尚醴怀中,面颊舒服地在他衣上蹭了蹭。 待到侍女欢喜通报:“岛主来亲迎了!”乐濡慌张道:“义父,我们说好啦!”就赶在父亲赶到之前一股烟溜了。 萧尚醴只觉胸口跳得生疼,想要立即起身,却动不了。面色晕红,指尖却扣在掌心发凉发颤,只听着逾郎的声音。 那不疾不徐,低沉舒缓的男声全是宠溺爱惜,道:“美人一笑值千金,一步自然值万金。你是‘昭阳第一倾城客’,我为你铺了一条万金之路,你可愿出门一看?” 那门缓缓打开,侍女行出立在两侧,然后才是一个人慢慢走出。正是日暮黄昏,落日金光照在蓬莱岛上,萧尚醴的住处本是羡鱼夫人的住处,羡鱼夫人去后,乐逾下令闭馆不开,却为萧尚醴重新开启,更名为昭阳馆。此时自闻琴轩至昭阳馆,路途上皆铺锦绣为毯,以使萧尚醴衣履不沾尘埃。毯上又切金为薄砖,以万两黄金为他铺路。在这落日时分,锦绣与黄金辉煌灿烂,金光如焰火一般照人。 这道路两侧,皆是盛装宾客,见萧尚醴真容以前,颇有人觉得岛主为迎一个人而大费周章,未免太奢侈荒唐,见他走出,却都被他容光折服,至此才知绝世美人与万两黄金相得益彰。唯有如此,配得上他。 萧尚醴一身深衣,所谓深衣,便是衣裳相连,可为庶人的礼服,无论男女,皆可穿着。他舍弃帝位,便如庶人。深衣有一道衣缘,父母在,衣缘为青色,他父母皆不在,衣缘素色,再加上他所穿深衣本就是白色丝绢所制,竟是周身上下,除紫结缨外,一色雪白。 正因衣色白,额带也是白中带浅紫,更衬出秀眉入鬓,双目晶莹,眉眼幽黑,鬓发乌黑,唯有唇色是润泽的朱红。衣色极素,反倒是绝色丰姿,令人目眩神迷。 周制婚礼须有墨色马车,车前有人执烛引路,新妇乘车,夫婿随车而行。萧尚醴走出门来,乐逾对他伸出手,他第一次茫然见到乐逾爵弁下的白发。他的逾郎仍健硕高大,雄俊英伟,却已是……前次梦中相见,漫天冰雪,他看不清楚,只当他满肩霜雪,满鬓风霜,虽暗自存疑,但上一次逾郎冒充司徒玄启而来,他见他不过多了些许白发,心下耿耿难言,也庆幸只是多了白发,又岂知他真是不及四十便白发苍苍。 萧尚醴垂眸,万千恨与痛都在这一垂眸中,握住了乐逾伸来的手,却不登车,低声道:“我想陪你走。” 乐逾温柔一笑,握他手道:“好。”就也不放手,而是执子之手,缓步前行。两侧亲友便微笑相送,歌乐相闻,每行一步,都有一重往事浮在眼前,许多苦楚,许多情恨,许多怨愤都可抛在身后。是静城王也好,是“凌渊”也罢;是天子也好,是宗师也罢。庙堂之高,江湖且远,终能携手直到今日,终于能有今日。 蓬莱岛上,四月首夏,春夏之交之时,还是春光无限,林宣在这夜色将至而未至之时,看岛上风景,竟也觉处处妩媚可喜。他和辜薪池在宾客中漫步随新人同行,走向昭阳馆,林宣只见他的先生走到一片垂柳下,想起许多咏青袍与柳枝的句子,心头无限柔软,便低低笑起来。辜薪池果然回头问:“你笑什么?”林宣故意道:“我笑楚国的史官,太上皇下嫁,换了先生,该如何记载?” 他二人都是文士青袍,宽袍大袖,衣袖如云。林宣眉尖一动,原来是辜薪池笑而不语,握住他的手,在他手上写字,他凝神辨认,不多时眉眼间也都是笑意。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说的是世上第一等的是瑶光姬那样身为大宗师的圣人,可以忘却情爱,最下一等的是不知情为何物,不配用一个情字的人。 林宣与辜薪池一齐去看那执手同行的岛主与……“夫人”,他们既比不上圣人,又不入最下一等,便是辜薪池写在他手上的那八个字: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正文完 分卷阅读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