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分卷阅读1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 《人间世》作者:茄蕤丝 文案 伪骨科年下 he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就年、辛昭 ┃ 配角:贺慎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楔子 成德八年,皇后张七之子辛脉满九岁,根据旧例,于十一月初九在泰安殿举行太子册封典礼。授受大典之后第二日,却传出帝后遗失在民间的长子被找到送进了宫,一时引起朝中热议。随后便有帝命下来,既已经举行了大典,太子人选不会再变。 众臣虽有异议,但毕竟太子人选已定,关于皇室血统的纯正性,便也不多做纠缠了。 一 成德九年,秋 最后一笔伴随着身旁之人平稳的呼吸声结束,辛脉抬眼看了看天色,霜降这天的日光滤过绯红的薄云滴在翠绿色的琉璃瓦上,彩釉泛着流光,印在眼底熠熠生辉。 如此美好之景,可惜身旁之人还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的卧榻上酣睡,实在是可恨又可惜!这午觉都睡了两个时辰有余了罢?辛脉放下笔,准备把这人给叫起来。转念一想,辛昭瞌睡本来就多,自己昨夜拉着他玩了半夜,早上又因为要读早课,两人都起了个大早,他怕是困狠了,只得悻悻作罢。 辛脉倒是精力充沛,可他扫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目光游离半晌,又将视线转到了熟睡的辛昭身上。辛脉看着那张脸计上心来,他就着软笔蘸着方才未用完的朱砂,拨开他额前的发,轻轻几笔,便在他眉间勾勒出一朵小花,仿若女子平日里在眉间装饰的花钿。如此搭配在辛昭的脸上,竟也不显得突兀,更添几分动人。 所以自己在第一次见面时将他(故意)认成女子,实在是情有可原呀! 辛脉一边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边咬着笔头构思,却见辛昭眼皮突然动了动。辛昭睡觉不似别人,他醒来不会有更多的动作,也不发出其他的声音,通常只会慢慢的睁开眼,再没有其他动静。 知道人要醒了,辛脉赶紧退开几步,放下作案工具,顺手抄起案上一本书装模作样看着。 不一会儿,辛昭彻底转醒,只是脑袋还蒙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辛脉,带着十分的茫然。 辛脉抬头看着他那傻样心中暗笑,表面倒是正襟危坐:“终于醒了呀,我都把明日夫子抽查的课文给背完了,你也睡了太久了吧。” 过了好久,辛昭才慢慢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困。” 辛脉翻了个白眼,正打算说什么,皇后身边的宫女西晴走进殿中:“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和二殿下前往栖梧宫用晚膳。” 听罢此话,辛脉当即喜笑颜开,赶紧甩掉书,催促道:“快点起来,去母后那里吃饭。” “母后母后,阿脉好想你呀!”辛脉一见到皇后便赶紧扑上去,十岁的孩子,正是撒娇的时候,哪怕是从小养在深宫也不例外。 张七含笑揉揉自家儿子的头,视线却是转到还在门口的辛昭,招呼道:“昭儿快过来。” “母后!”辛脉抬起头,兴致勃勃地向皇后告状,“皇兄今天睡了一下午,功课都没有做。” 此举得到的却是母后的一记警告:“是不是昨晚又拉着皇兄陪你熬夜了?” 辛脉摸摸被打的脑袋假装怒目:“母后就是偏心,有了皇兄就不爱阿脉了!” “太子殿下切莫乱说,皇后娘娘是六宫表率,无论对谁都仁慈宽厚,断没有私心的。” 辛脉抬头看着说话那人,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的姑姑罗素,小孩子独家的占有欲让他对这句话十分不满,母后是六宫之首没错,可是她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就应该对他们俩偏心。 心里这样想着,辛脉只是撇撇嘴,不说出来。 “以后不准熬夜,会长不高的。”张七不再理会小儿子的任性,吩咐西晴,“上菜吧,皇上不过来。” 张七转回视线,却突然‘咦’了一声:“昭儿你的额头怎么红了?过来让母后看看。” “红了?”辛昭疑惑皱眉。 辛脉暗叫一声糟糕,方才他画在辛昭额间的朱砂忘了擦掉,只是如今要补救却已经晚了。 张七拨开辛昭的额发,看到那朵梅花愣了一下。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张七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这出自谁之手。她停下动作,转头看着辛脉语含责备:“昭儿是你的皇兄,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 母后果然更喜欢辛昭。辛脉欢乐的心情突然有些沉重,小孩子的心敏感到可怕,能从大人细微末节的动作与态度中感受到差异,从去年辛昭入宫他就有所预感。 辛脉的调皮张七也算是了解,为这么点小事责备他也是小题大做了。思及此,她起身拿着手帕沾了点水,轻轻把那朵花擦干净:“以后他再欺负你就到母后这里来,母后为你做主。” “母后,阿脉没有欺负我。”带着奶音的声音煞是动听。 我才不屑欺负他呢!辛脉在心里冷哼一声。 成德十年夏末 这日三人在栖梧宫其乐融融地吃完了饭,最后张七因皇帝的传召先行离去。辛昭吃的多了一些,他又自小有午睡的习惯,躺在张七的榻上便睡了过去。辛脉无奈,拿了一床薄被与他盖上。 他的目光落在辛昭的脸上,恍然发现,辛昭脸上的棱角越发分明,似乎成熟了不少,眉毛生的规矩,倒是天生的好看。大概辛脉盯着的时间过久,辛昭竟慢慢睁了睁眼,随即又困倦地闭上眼,伸出一只手将辛脉带过来,揽着他又睡了过去。 辛脉其实并不想睡,但他也不愿推开辛昭,反朝着他怀里挤了挤,两人几乎就要贴在一起。辛脉看着辛昭白里透红的侧脸,近到几乎看得到细细的血管和绒毛。他心中一动,意识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先做出了行动。他抿着唇在辛昭的左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少年温润的脸颊柔软的离谱,甚至仿佛带上了一丝甜美的香味。大概是睡得太熟,被轻薄的辛昭毫无动静,甚至连皱眉都没有。 辛脉被这毫无防备的样子蛊惑了,他掀开搭在辛昭身上的薄被,双腿跨着他的腰,两手也撑在他的两侧,将辛昭圈在自己的怀里,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他。 夏日本就穿的少,辛昭午睡时习惯性脱掉外衣。此时只有一件贴身的衣服裹着,连皮肤的热度都可以透出来。辛脉慢慢降低身子,让全身都感受着辛昭的触感,辛脉只觉得心神荡漾,腿间不自觉收拢。 “博览群书”的辛脉自然明白自己身子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蹙起眉,思索了片刻。一边小声咒骂着一边狼狈地从床上爬了下来,不敢再看辛昭,踉跄地跑回了东宫。 接下来三日皇后来传辛脉用午膳,都被辛脉用各种理由拒绝了。不是辛脉任性,只是他一想到那日的事,就不敢看辛昭。 这日他草草吃完午饭,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又闭着眼在心里狠狠思索一番,暗骂自己没出息 分卷阅读1 欲望文 分卷阅读2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2 。 这样想着,一只略微冰凉的手却探到了他的额头上来。辛脉反射性地抓着那手腕一扭,等反应过来是辛昭的手时已经晚了,辛昭痛得咧了咧嘴,却道:“你最近怎么了?” 辛脉忙拉过他的手看了看,手腕处果然已经出现了一大片红印。辛脉心生懊恼,口气却显得不善:“你怎么来了?” 辛昭也不介意,只是盯着他的眼认真的说:“来看看你。” 辛昭说得认真,辛脉却狠狠愣住了。今日本来也不算热,辛脉却越来越觉得这寝宫里有些闷,全身都燥热起来。 “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辛脉一把扣住辛昭的手,冰冰凉凉好不舒服。 出了东宫,又穿过栖梧、乾麟、毓庆等宫,两人倒是越走越偏辟。辛昭也不追问,静静跟着辛脉走。 “到了!”辛脉一声令下,终于放开了牵着辛昭的手。 “西宫?”辛昭看着那门上的牌匾,但是已经明显的破旧不堪了,顶部几个大小不一的蜘蛛网盘旋在他们头上,周围的草木也没有人来打理,显然已经荒废很久了。不过并不奇怪,西宫本来就是一座废宫。不远处倒是有一棵大树,估计要有四人环抱,虽比周围的树稍矮,不过支系撒的极开,四散的枝叶竟也挡住西宫一半的地方,看样子也有百年了。 辛脉竟然走了进去,辛昭也只好跑进去,两人默不作声一步步往里面深入,直到……辛昭看到了一个狗洞。 “……” “后面可是西内苑哦!”听着辛脉的口气,辛昭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想偷偷出宫?”西内苑出去是一条比较狭窄的巷子,尽头便是皇宫的西北偏门广林门。 “怎么样?想出去玩吗?”辛脉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 短暂沉默了片刻,辛昭摇了摇头:“被父皇发现的话就麻烦了,况且,外面也许有危险。” 辛脉看着辛昭退却的模样,切了一声:“胆小鬼!宫外很好玩的,连糖球都比宫里的厨子做得好吃。”说着弯着身子欲钻出去。 “真的要走?”辛昭连忙拉住他。 “当然,走吧,出了事我一人承担!”辛脉朝他勾勾手,极力怂恿着。 辛脉既已出去了一次,就一发不可收拾。倒是辛昭对这事没有太大的热情,去过一次后便不愿再去了。辛脉也不愿为难他,这事做的多了,熟能生巧。一路顺畅地很,到了广林门,便又故技重施,给本来就要出宫置物的小太监塞几粒银子,跟在他们身后,慢吞吞地等禁卫检查通过。守卫皇宫偏门的人,基本上是没有机会能够在正式场合看到辛脉的,如果真被认出来了,只能怪辛脉运气不好了。好在这么多次,倒真是没有人认出辛脉来。 辛脉本来有些漫不经心,却见禁军突然齐齐朝着他跪了下来,他心下一沉,果然听到禁卫那有些惶恐又不解的声音:“参见皇上。” 辛脉缓缓转身,皇帝辛湛站在他的身后,一双眸子寒冷如冰。 “太子顽劣,私自出宫。即日起在宗庙思过一月,任何人不得探望。认识不到错误就不要回来了!”辛脉跪在宗庙的时候,耳边似乎仍旧停留着父皇震怒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辛脉跪着的腿已经从疼痛难忍逐渐转为麻木,也未曾有人来送过食物。倦意袭来之际,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这便受不了了?”皇帝看着跪着摇摇晃晃的辛脉,神情复杂。他的儿子他最清楚,娇生惯养了这么久,连这点苦也吃不下了! “父皇。”辛脉勉强挺了挺身子,试图以退为进。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他冷哼一声,仍旧让辛脉跪着,也不叫他起来。 “儿臣不该自以为是,瞒着父皇偷溜出宫。”辛脉低着头缓缓道。他跪在这里这么久,该想清楚的自然也想得明白,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哦?这话怎么说?”皇帝听得他的话,语气颇有些意外。 “儿臣每次出宫,自以为瞒着父皇,其实父皇早就知道。父皇期望儿臣自己改正,儿臣却屡次不悔改。” 皇帝拍拍辛脉的头:“起来说话。” 辛脉如今真的是起不来了,握着父皇递过来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回过神双腿的酸麻感让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倒还有点小聪明。你平日出宫,朕确实知道。” “那父皇……”辛脉嚅嗫着。 “朕为何要现在才拆穿你……”皇帝呵呵一笑,“因为时间到了。” “时间?”辛脉不解。 皇帝却不再解释,只道:“朕会派人送饭过来,你吃完便继续跪着罢。” 直至第二日傍晚,才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殿下,起来吧。”来人说到。 第2章 第 2 章 午后的屋檐下的阴郁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东宫因着主人的缺席更加萧条,元良本来守在殿门口,此时耐不住秋乏,在门口选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靠着就睡了过去。 好梦中却被人踢了一下,元良有些恼怒,睁开眼,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元良赶紧爬了起来,惶恐道:“殿下回来了,奴才该死!” “行了,去备热水,本王要沐浴。”辛脉说完就踏进了殿中。 “是是。”元良赶紧小跑去吩咐夫役,一面又转头望了望太子的背影。他总觉得:被皇上禁足在宗庙二十多天没见到的太子殿下,似乎有了些不一样。 辛脉将全身泡在热水中,双眼紧闭似乎在思虑什么事。 “奴才来服侍殿下。” 辛脉猛地睁开眼,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下去!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元良片刻也不敢多待,立刻听话的退了下去。 辛脉终于将紧握的手慢慢放开,那手中,一个伏虎形状的东西静静躺在他的手中,赫然是一枚合为一体的虎符。 皇帝对外宣称辛脉被幽禁在宗庙思过,实际上却是带他出宫,他没料到,帝都之外竟然私自养了一只军队。 他们坐在马上看着这支秘密的军队,皇帝从后面圈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开口:“阿脉,你要记住,你是朕唯一的儿子,以后这皇位非你莫属。如今将这虎符提前与你,不过是为着以防万一。” “这支军队……是父皇所创吗?”辛脉仍然在震惊中。 “自然。” “那军队的供给?” 皇帝一笑:“朕在民间做了些产业用作供给。”他话锋一转,“父皇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够当一个好皇帝,至于其他的阻碍,朕自会给你扫干净,那些肮脏的事,你不必沾染。” 那一刻,辛脉大概才确切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子凭母贵。成德帝登基十年,一个没有任何母家作为支撑的皇后张七便宠冠后宫十年,当真是风光至极。 “可是父皇,辛昭——”辛脉转过头,有些焦急地望着自家父皇。 “一样的。”皇帝截住他的话,神色显得异常冷酷,“无论是辛昭还是辛沅,尽管如今安分守己,父皇真 分卷阅读2 欲望文 分卷阅读3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3 正相信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辛脉,你明白吗?父亲只认你这唯一一个儿子。” 辛脉木木点点头,他可以明白大皇子辛沅的出现不过是父皇争夺皇位时的政治考虑。可是为什么同样是母后所出的辛昭,却得不到父皇这样的爱?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辛脉泡了小半个时辰的澡,洗去这半个多月的奔波。等他出来时,元良才来报,说是二皇子过来一会儿了。 “为何不早点进来禀报?”辛脉朝着院子走去,有些不悦。委屈了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当初可是您说谁也不许打扰的呀。 那是相处两年多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别这么久。 辛脉隔着一段距离便看到那人了,一身月白色衣裳,束了一根同色的发带,隐约可见白净的脖颈。 辛脉知晓,辛昭在自己被幽禁后屡次想过来看他,却被侍卫拒之门外。他回忆起父皇对他说的话,眼底闪过一丝纠结。 “阿脉,我好想你。”少年的音色一如既往的软糯,明明是腻味的话语,出自辛昭口中竟十分自然。 望着辛昭,辛脉眼底浮现出笑意。 成德十四年冬,皇后再次怀孕,皇帝甚至借此机会废掉了在成德一朝已经形同虚设的选秀制度。言官张之林极力劝谏,言辞激烈,认为虽皇后无母家倒是免却了外戚专政这一威胁,然皇帝的私心太过明显,不免以后皇后临朝称制,牝鸡司晨。又苦口婆心劝诫道说皇上子嗣单薄,不如等这一胎结果出来再说,万一这一胎要是男孩,再废掉选秀制度也不迟。 皇帝心情大好,也不同他计较,看着张之林忧心忡忡的神情有些好笑,慢条斯理地说:“皇子有什么好?朕倒盼着是个公主呢。”气得张之林就差捶胸顿足抱着皇帝的大腿哭了。 最可笑的却是,成德十五年春,仅仅不过几月,皇帝便下旨将皇后禁足于栖梧宫,除太医外任何人禁止进入,此事震惊前朝后宫。辛脉都记不清暗中有多少人盼着他受牵连。皇帝夜夜宿在自己的乾麟殿,只是除了这个,皇宫的格局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辛脉硬是闯进了守卫森严的栖梧宫,看着躺在榻上毫无生气的母后,跪在床边问是不是父皇的错。 张七看了他一眼,又缓缓闭上眼,开口道:“你们都没有错,他更没有错。只是辛脉,就当我没生过你,我们母子情分自此了断吧。” “母后?”辛脉睁大了眼,母后对他而言,是从不能或缺的存在,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突然侵袭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想抱抱张七。 “别过来……你别碰我!”辛脉的手连床单的一角都没碰到,张七的声音一瞬间拔高,还略带些颤抖,“辛脉,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你,都会让我觉得恶心。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了。”张七说完,朝右翻了翻身,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不再理他。 辛脉立刻乖乖地退回去,跪在床前规规矩矩磕了个头,饱含不安地开口:“儿臣不懂事冲撞了母后,惹母后生气。儿臣……立马跪在殿外,望母后能够消气,希望母后能原谅儿臣,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了。” 那绣艺繁复的金色被子,在辛脉眼里像一团散不开的金线,一直留在他眼底。辛脉退出寝殿,在殿外的台阶之下跪了下来。他记不清跪了多久,只觉得比那次宗庙里还难受百倍。黑暗袭来时,石砌成的砖冷得彻骨,那些不光滑的细纹路都让他痛苦不堪。那天的记忆太过深刻,可是辛脉除了记得张七说的每一个字,却连自己怎么走出栖梧宫都记不清。 浑浑噩噩过了几日,辛脉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被母后抛弃。他觉得自己心里的黑洞开始慢慢扩大,直到他看到了辛昭。 他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笑吟吟地对着辛昭道:“我有办法去母后宫中,母后一个人待在宫里一定很寂寞。父皇也不肯说出了什么事,你也去看看母后吧?” 辛昭沉着一张脸,辛脉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笑意渐渐隐去,垂在腿边的手握成拳头,目光垂下去低声道:“你不想去吗?” 辛昭一把抱住他,头凑到他颈边轻轻挨着,安慰道:“阿脉别怕,母后会没事的。” 辛脉勉强一笑,只是一出口,却带上了哭腔:“我不怕……母后会没事的。”她是我的母后,不会不要我的。 辛脉将辛昭带进栖梧宫,走到外殿时却借口自己有些不舒服,让辛昭自己进去。只有他自己清楚理由,他只需要知道,辛昭是不是与他一样,都被母后遗弃了。辛脉知晓自己内心有多黑暗,就算这样,只要辛昭与他一样,他心里都能好受些。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他看到母后将辛昭叫到床边,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他,然后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他听到母后口中说出截然不同的话,她说:“阿昭,母亲只剩你了,你是我的全部。” 那些字如咒语般,化作烙印打进他的心里,辛脉在那一刻心如死灰。半晌,他看着殿内的母子情深,勾起嘴角讽刺地笑了笑:“……真是不公平。” 东宫开始不再见客,甚至连辛昭屡次来找他都被拒之门外。这天深夜,辛昭偷偷从毓庆宫溜出来找辛脉。辛脉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打进来一层薄薄的银色,看起来甚为冷冽。 辛昭朝着辛脉走去,几步之后却赫然不敢再动。辛脉手执一把长剑,背对着月色,脸上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 “阿脉。”辛昭软软唤了他一声。 “别这样叫我!”辛脉嘶哑着声音,“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之所以愿意和你一起,不过是因为她会高兴罢了。但是现在我不想再继续与你兄弟情深了,说实话,不论是对你或是我自己,我都觉得很恶心。” 尽管看不清表情,辛昭却一直盯着他。 良久,辛脉听到辛昭笑了一声,然后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相信。”只是他没等辛脉回答,便离开了寝宫。 辛脉根本不在乎他信不信,第二日,他便自请去了西北带兵历练,身边只跟了从小教他习武的贺慎。 成德十五年夏末,皇后难产而死的消息在三日后才加急送到,连腹中的孩子也没保住。 贺慎看他垂下眼眸,神色难测,只是到底一直跟随着他,自然懂得他的心思。刚吩咐下去,辛脉却冷冷道:“不需要准备,我不回去。” “贺叔你先出去吧,我想午睡了。”辛脉漠漠说完这句话,便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辛脉躺在床上,腹痛如绞。 第3章 第 3 章 一月后,皇帝病危,命辛脉速回。只是等他回来,这宫里局势已发生了翻天变化。辛脉踏进皇宫,等待他的却是一道遗旨:元太子辛脉,不法祖德,背弃孝道,难以继承大统,朕深痛心,酌废去太子之位,封为御孝王。二皇子辛昭为恭肃王。大皇子辛沅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释服布 分卷阅读3 欲望文 分卷阅读4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4 告中外,咸使闻知。 成德帝驾崩,大皇子辛沅准备登基。 “这不可能!”即使是盖着玺印的圣旨,贺慎也绝不会信。 “贺大人这是在质疑先皇的决定?”右大臣黄宣冷冷一笑,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只是不知道皇弟目前人在何处呢?不会是还没赶到吧,先皇出殡都不出席,这可就太不孝了?” 贺慎抬头看着站在高处的辛沅,与辛脉不过三分相像。心中不由得冷笑。这人真的是深藏不露啊,之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有这份心思呢? “就算太子有过失,继承大统的也应是嫡出的二皇子,皇位也轮不到你一个庶子来坐吧?”贺慎回道,脑中却不断回想着有何补救方法,可是辛脉听到这消息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便失踪了。 “贺大人莫非忘了?”辛沅讥诮出声。 一旁的黄宣赶紧补充道:“贺大人可要慎言,我朝继承从不以嫡庶之别而论。且二皇子是贺大人亲自从外面带回来的,众人对他的身份一直有争议,先帝怎会放心将江山交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手上?” “二皇子身世,先帝早就昭告天下承认了。皇位之事事关重大,下官建议实行三司会审,方能还此事一个清白。”贺慎道,“下官还有事,先请告退。”临走前他快速扫了殿内众人一眼,心里的忐忑确实愈来愈大。这之中,到底还有多少人是辛沅的人。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他猜不透目前太子的行踪,太子一回皇宫就失踪了。自己也被监视,就算找到太子都只会为他带来祸患。 先帝是逝在故皇后的栖梧宫里,灵柩也被安放在此,前后不过一月,连先前皇后出殡的白色祭幡都尚未撤下。 “殿下,如今进去不合规矩。”守在栖梧宫门口的禁卫军有些为难。 身着白色祭服的少年抬眼,一把抽出禁卫军腰间的剑,抵着其中一人的脖子,一字一顿道:“滚开!” 禁卫军被这气势吓得一顿,没想到在皇宫中温润的二皇子也能有如此凌厉的时候。 “皇弟好气势。”身后,大皇子辛沅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辛昭身形一顿,只听得辛沅接着道:“可是在这栖梧宫外见血,怕是有些不好吧?况且,听说皇弟自从目睹先皇后难产死后,见血便发晕呕吐,不知如今可是大好了?” 辛昭转过身,看着那张与辛脉有些许相似的脸,一时无言。 辛沅走进他,他本与辛昭大三四岁,个头也高出一截。此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辛昭,然后微微弯了弯腰,将辛昭手中的剑抽了出来,握着他的手道:“皇弟平日也不喜欢舞刀弄剑,这么漂亮又细腻的手要是被那不长眼的刀锋割出一个口子,那得多遗憾啊!” 他最恨的人是辛脉,只要有辛脉母子在,皇帝宁愿花大把的时间教辛脉练箭,却从未认真看他一眼、花一点时间来关心他的功课。本来辛昭同是皇后所出,皇帝对他却没有辛脉一半上心,这让辛沅对辛昭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和快意。 辛昭平静将手抽回来,淡淡道:“我要进去陪陪父皇。” 辛沅将空了的手搁在辛昭的脖子后面,将他猛地按向自己,在他耳边开口:“你别傻了,就算你进去陪父皇再久,结果也是一样的。父皇的病,可是货真价实的。” 辛昭当然明白辛沅的意思,就算他让宫中太医来检查,父皇的死也绝查不出半分异常。 “你想多了。”辛昭偏开头,避开这令人不适的距离,重复道,“我只想再……陪陪父皇。” “随你。”辛沅眼神渐渐冷下去,“你便是要陪到本王登基之后都可以。” 辛昭不再理他,转身踏进栖梧宫。 秋日的天很快便黑了,殿中的儿臂粗的白色祭烛将整个殿映衬地分外可怖,略有微风吹过,卷起垂在殿间的白色祭幡。 辛昭似乎跪累了,他撑着成德帝的棺椁慢慢站了起来,然后又靠着棺椁坐在了地上。 “阿脉别怕,我会陪着你的。”半晌,辛昭轻轻开口。只是这殿中空无一人,听上去就像一声呢喃。 “你若愿意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黑暗中,一个微弱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我不需要。” 辛昭一愣,一个冰冷的身体却突然撞进他的怀中。 “辛昭,我不要你。” 怀中之人抖得厉害,辛昭搂紧他,安慰地拍着他的头:“不要怕。” “呵呵。”辛脉的笑仿佛自胸中传来,“哪怕是死,你也会陪我一起吗?” “阿脉……” “右大臣黄宣、刑部尚书童声、禁军首领秦风律、左都御使卫如海都是他的人。兵部尚书李家戎是个墙头草,这时候也看得清该往哪边倒。”辛脉用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看着他慢慢将事实道出:“还有我漏掉的吗?就算是三司会审,他也必赢无疑。这朝廷可有半数的人,都在他辛沅的掌握之中了。” “还会有机会,阿脉,别放弃,母后不会愿意看到你这——。” “别跟我提她!”辛脉蓦地提高声音,随即又嘲讽地笑了,“辛昭,你只会读书,什么都不明白。”你不知道掌握权力的滋味,所以也根本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辛脉惨然一笑:“辛昭,你可要好好记得。从今往后,天大地大,都无你我的容身之处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辛沅上位之后,又怎么会留他们二人活路?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吗?”长时间的沉默后,辛脉沙哑着开口,“因为我怕死啊。辛沅肯定以为我如今正忙于联络大理寺卿那帮人来保住我登帝的希望,派了不知道多少人守在那些府邸,只等着我出现了。可惜我躲在这里,不是没被他发现吗?” 辛脉想勾起一个笑,却发现这个动作怎么都无法做出来,索性作罢。 “辛昭,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起死回生了。” 他抬起头,想看今晚璀璨的星光,结果只看到大殿顶上一片幽深可怖的黑暗。 “说谎。”辛昭凑近他,几乎要与他吻上,辛昭伸出手盖住他的眼睛,慢慢凑到他的耳边,“阿脉平时总爱缠着母后,可我知晓,阿脉对父皇的爱从来不输于母后。所以阿脉,你哭出来。” 静默了一瞬间,辛脉猛地拉下他的手,将他按倒在地上,狠狠道:“我讨厌你!” 辛昭只觉得辛脉抓着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他的手臂中。只是对方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辛昭,我讨厌你。我以为,当母后说不要我的时候…我以为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了……我跪在那里…不断对自己说…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滚烫的泪珠,大滴大滴地砸在辛昭的脸上,顺着下颌滚落进领口。 “可惜不是……辛昭、我撑不下去了……”皇帝的死仿佛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辛脉将头埋在他颈窝,呜咽道,“我不要皇位,可不可以把父皇母后还给我?” 可惜有些东西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分卷阅读4 欲望文 分卷阅读5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5 辛昭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浅声道:“辛脉,我陪你走出这皇宫。你还记得你当年怎么偷跑出去的吗?” 辛脉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这不可能,我们两个人目标太大了。何况皇宫宫门必定是守卫的重点,走不掉的。” 辛昭没有回答,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出去了一会又立刻回来。 辛脉瞪着通红的眼睛望着辛昭,辛昭将头发放了下来,柔柔搭在肩上,换上了偏殿里留下的一套宫女服装,又加了一层白色孝服。又将拿来的一套侍卫服装让辛脉换上。 “我们一起走出去。”辛昭牵起辛脉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 辛脉心中仍是一片沉重,只是看着辛昭黑得发亮的眼睛,勉强扯出一个笑。 摸索中,一个令牌被塞到辛脉手中,辛脉心中一动。 “李大人是个墙头草,虽然明面是大皇子一党,可暗地里却是站在你这边的。昨日他派人给了我这腰牌,叫我们早点出去,他已经打点好了。”耳边,辛昭独特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 辛脉在宫道上走着,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四年前父皇震怒的声音。他多希望父皇能叫住他,叫他不要从此颠沛流离。可是没有,暮黑的夜色中,只剩下守卫一张张模糊的脸。 逃亡只进行了两天,已经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辛沅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通缉两人,然而只要是两个青年,便会被盘问,甚至连颇为高挑的女子也会被问询,幸而第二日贺慎终于在摆脱跟踪后赶到。 “逃出来之前我便提前通知了贺叔。”辛昭简明向辛脉解释到,“贺叔今晚便带着阿脉走吧。”一面说着,将身上仅剩的玉坠子摘了下来给辛脉系上。 “那你呢?”辛脉厉声反问道,几乎是立即便明白过来。 “贺叔没办法照顾两个人,况且我体力不好,只会拖累你们。我想过了,不若分开行动。”辛昭说得条理清楚,“我会继续穿女装,这样容易掩人耳目。” 辛脉恶狠狠盯着他,他想带着辛昭一起,可事实却是,哪怕是贺慎,也无法护得两人周全。半晌,才嘶哑着开口:“你会来找我吧?” 辛昭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大概就这几月的事吧,辛脉已经长得比他还高出一点了。辛昭微踮着脚,凑近辛脉,在他唇上点了一下,笑着说:“我会来找你的,等我。” 成德十五年,年仅三十七岁的成德帝病逝,大皇子辛沅继承皇位,次年改年号陵华。 一转眼,已是陵华四年。 作者有话要说: 遗旨改自《康熙皇帝遗诏》,非原创 第4章 第 4 章 服侍过叶就年的人都知道,叶就年不喜欢多话的人,尤其是巧言善辩之徒。相处三年,影钦对他更是了解。所以,在看到那个州府大人的千金不停地与叶就年说话,准确地说,是一直单方面地对着叶就年说着一些自认为好笑的趣事,影钦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笑而不语。 清脆的话语间,叶就年闲闲抬手扣了扣几案,声音不大,却令女孩蓦地住了口,一双眼怔怔地看着他。 “影钦,倒水。”叶就年嘴角噙着笑说到。 影钦一愣,顺着叶就年的目光看去,才反应过来州府大人面前的茶杯已然快见底了。 也是了,自己的女儿不停地对着喜欢的人说这说那,反倒冷落了一旁的父亲,州府大人也只能喝着茶静静地听。 舒志群大方一笑:“小女山间粗野性格,望叶公子不要怪罪。” 叶就年如何不明白今日舒志群约他相聚的缘由,他客气一笑:“舒大人说笑了,舒小姐性情真挚,言语活泼,就年甚是欣赏。” “真的?!”舒芮咧嘴一笑,毫无防备之意,“母亲也教导我说,女孩子最忌虚情假意,真性情才受人喜爱。” “舒小姐有一位好母亲。”叶就年回答地不咸不淡,却不显怠慢。 冬日的天黑得太早,舒志群抬眼看了看门外的天色,才仿佛突然惊觉一般:“没想到已经如此时辰了,我与小女也该回去了,今日可算是叨扰叶公子了。” “如今为时尚早,今日何不在就年这里赏光吃个饭?” 听得这话,原本有些失落的舒芮立刻打起了精神。舒志群本觉得不妥,然而宝贝女儿舒芮期待的神色却让他应承了下来。 “离开饭还有片刻,不如就年带领舒大人舒小姐随意参观一下?”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舒志群又十分中意眼前的男子,便呵呵一笑,成全道:“老夫不去凑热闹了,小女便麻烦叶公子了。” “哪里,就年的荣幸罢了。”叶就年客气回到。 叶府并不算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伺候的侍女并没有跟上来。叶就年与她并排走在一起,舒芮抬头悄悄看着他,隐约可见他漂亮的眉骨,饶是大胆如舒芮,也不禁红了脸。 “是就年疏忽了,如今的天色怕是舒小姐也看不到什么了。”叶就年停住脚步,低头对她道歉,语气温柔。 “没关系的。”舒芮摆摆手,真该感谢这暮黑的天色,她感觉自己的脸蹭蹭地烧了起来。 半晌不见回答,舒芮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却见叶就年定定地看着她。 “叶——” 唇被轻轻吻住,淡淡的茶香味萦绕在齿间,叶就年的手搁在她的后背上,将她按向他怀中。 不过须臾,叶就年便结束了这个不算激烈的吻,舒芮愣愣站在原处不敢看他,只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快吃饭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舒芮心里一个地方突然温暖的无可自抑,她鼓起勇气拉起叶就年的手,朝他笑了笑。 叶就年今晚有些不对劲,影钦心头隐约浮上这个念头。 跟在叶就年身边,影钦知晓,叶就年虽然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一向对男女之事异常淡漠。有时甚至数月,也没见他碰过女人。 所以当叶就年将她压在身下时,她更多的竟是疑虑,距离上次,似乎还不到十天。况且,他今日似乎无比急切。 影钦这样想着,没提防叶就年一口咬在她左肩上,些许强烈的痛楚让她泄出一丝呻*吟,她连忙收了声,叶就年的动作果然在此刻停了下来。 不能怪她如此敏感,影钦还记得,有一次府里送进一个新女人,就因多哼了几句被叶就年硬生生遣走。与叶就年在一起,话越少越好。 影钦惴惴不安,叶就年的双手禁在两侧,将他精壮的身体略微撑起。影钦看着他,此刻的神情竟微妙得难以描述。 叶就年视野里的影钦,乌黑的长发混乱地散在床上,眼睛里有些怯懦,这个时候的她,其实很……诱人。然而那一瞬间,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叶就年从心底感受到了一丝无奈。 片刻后,叶就年果然收拾了动作,薄唇微张,几近无声:“下去。” 影钦心中有些懊恼,却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迅速离开了。 分别五年后的辛昭,现在又 分卷阅读5 欲望文 分卷阅读6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6 是什么样子?叶就年闭了闭眼,抑制住自己想见他的欲望。总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主子?”见影钦出来,贺慎敲门询问道,“属下给您换一位如何?” 叶就年摇摇头,突然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到?” 贺慎一愣,反应过来:“许名远年纪大了,属下派去的马车不敢走太快,大概还需要四五日赶到。” 这么多年,除了暗地培植势力之外,叶就年一直在追查帝后反目的真相。而许名远,正是当年替皇后安胎的太医。 “主子,后日是舒小姐的生辰,属下在云中酒楼定了包厢,您可别忘了。”贺慎递过来一个盒子,里面是给舒芮准备的生辰礼物。 叶就年突然有些反感,为了让舒志群对他放心,他不得不假意追求舒芮,只有舒叶两家结盟,舒志群才会将他往上引,他才有可能,将势力延伸至京都。 “就年,有什么事吗?约我到这边。”舒芮将双手背在背后,有些忐忑又期待地看着叶就年。 叶就年递上手中的东西,笑道:“生辰快乐。” 舒芮将视线转向叶就年的手中,一双眸子黑得发亮,一向大方的她竟也小声地说了句“多谢”,才小心接过叶就年手中的盒子打开。 “听说你一直很喜欢城西那家首饰铺里的东西,我特意吩咐贺叔请那家铺子的技师亲自打造。”这些事情,自然无需叶就年多做吩咐,贺慎自会去办妥。 “好漂亮啊!”舒芮羞赧咬咬唇,“你可以帮我戴上吗?” 叶就年取出那支银镶玉手镯,套在舒芮的左手上,只是那设计有些繁复,叶就年便专心地将舒芮的手腕握在手中反复调试着。 舒芮只觉得手腕处与叶就年相接触的皮肤都渐渐灼热起来,她看着叶就年专注地为她戴手镯的样子,一时竟情不自禁地凑了上去。只是在接触到的瞬间叶就年猛地抬头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舒芮脸颊烧了起来,自己就算再大胆,也不应该做出这么有失礼数的事。 “对你影响不好。”只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方才被拒绝的失落瞬间烟消云散。 三日后,日光破晓之初,一辆马车静静驶入怀邺城,进入了叶府。 叶就年拉下房内的帘子,快步走到屏风之后,屏住呼吸静静等着什么。门轻轻被人推开,却是贺慎。他径直走到书桌那旁,在叶就年往常的位置上坐下。 这时又有一人被两人押着送了进来,那人已经是花甲年纪,神色间尽是惊惶,扫了一眼房间之后将视线投向坐在上方那人,口中不住叫道:“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贺慎朝两人递了个眼色,两人安静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贺慎等那人镇静下来之后,才慢慢开口:“许太医。” 只是一个称谓,已经将男人的身份揭穿。许名远身形一顿,噗的一声跪了下来,口中不住哀求:“大人请饶了小的吧,小的真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啊!” “你若没做过,我自然不会对你如何。”贺慎如此说着,只是面色突然冷了下来,“如何你还妄想糊弄我的话,我也就不客气了。”找到这个人,贺慎也是着实费了一番时间和气力。 “成德十四年末,毓敬皇后再次怀孕,你随同太医院的院正一同替皇后看脉,这件事可还记得?” 许名远一愣,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件事毁了他整个人生,这么多年隐藏于各地,他如何能不记得。思及此,他颇有几分颓废地点点头:“小的记得。” “可是不久,你却突然被先帝厌弃,不止将你逐出太医院,甚至你连帝都都无法待下去。而在之后,帝后的关系却迅速坠入冰点,这里面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许名远原本垂着眼眸,只是听到这番话突然一声苦笑,抬眼看着贺慎:“这件事,小的说出来大人或许都不信——小的是被皇后娘娘算计了啊!” 贺慎状似无意朝屏风那边扫过一眼,眼中也露出不解:“什么叫你被皇后娘娘算计?” 许名远也想不到,那日给皇后的会诊结束,那个宫女叫住他,从此便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折。 “许太医,请留步。”例诊完毕,许名远在路上走着,本来有些心不在焉,被这声音一扰,蓦然回过神来。 这人他认得,就是刚刚引他出去的一个宫女。 “请问还有何事?”毕竟是皇后身边的人,许名远还是很客气的。 “不知为何,你们刚走,皇后娘娘说她有些头痛,烦请许太医再去看看。” “是是,这是自然的。”皇后有恙自然不敢懈怠,许名远赶紧又赶了回去。 “这……”一边随着宫女走着,许名远有些疑惑,“这似乎不是去皇后宫中的路啊?” 那宫女蓦然停步,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许名远不说话。 许名远被她这眼神盯着后背一凉,正有些惶恐,只见她兀自跪了下去。他大惊,连忙躬身去扶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请许太医一定要救救奴婢,不然奴婢就长跪不起。” “你……”许名远叹口气,“先说有什么事吧。” “奴婢做了糊涂事,请太医赐一碗滑胎药。” 许名远倒吸了一口凉气,语气不稳:“你说什么?” “奴婢一时糊涂,请许太医一定要救救奴婢!”女子一张俏丽的脸已然泫然欲泣。 秽乱宫闱可是死罪,不过如果是皇帝的……许名远定了定神,问道:“你这孩子?” 宫女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摇了摇头:“不是皇上的,他只是一个侍卫。” “可这事我也做不得主啊。”许名远思虑片刻,还是觉得此事风险太大,特别是在皇后怀孕这种紧要关头,拿这种药被发现了真是解释不清。 她听得这话神色越发激动,死死攥住许名远的衣袖,哀求道:“许太医请救救奴婢,这件事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是她默许奴婢这样做的。奴婢是皇后宫中的人,如果事情败露,皇后娘娘也会颜面尽失啊!” “皇后娘娘也知道?”许名远立刻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问道。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原谅了奴婢。许太医只需要悄悄为奴婢捎带一些藏红花,其他便不必管了。皇后娘娘也说了,若是日后事情败露,也会力保许太医的。” 许名远天人交战之际,耳边却忽然想起一个声音。“许太医可愿帮这糊涂婢子这个忙?也算是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许名远抬头,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皇后,立刻跪下以表忠心:“皇后娘娘所托,微臣定不辜负。”自成德帝登基以来,皇后一直宠冠后宫,如今再次怀上龙胎,如此显赫,许名远哪敢拒绝。 “只是这件事,本宫希望许太医能够保密。”许名远听得这话,当然更是赞同点了点头。 只是后来,这碗药是怎么差点进了皇后的嘴里,皇帝还恰巧撞见,龙颜大怒,许名远也是一头雾水。他不过一介小小太医,哪怕是 分卷阅读6 欲望文 分卷阅读7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7 这条命也不过是皇后说句话的事,何必费这种心思来对付他? 许名远将这事如实托出,贺慎却突然问道:“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叫……西什么来着?” “西晴?”贺慎提醒道。 就是这个名字,许名远猛地点点头。 第5章 第 5 章 “那个宫女,你之前有过调查,是怎么回事?” 贺慎悄悄瞥了叶就年一眼,只见他神色镇静,眉目间却有些黯然,像是触动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西晴这个宫女,是当时罗素姑姑亲自挑上来的,也算是内室伺候皇后娘娘的,主子应该有些印象。罗素姑姑也是皇上派去照顾皇后娘娘的老人了。在娘娘……待产期间,两人也是尽心伺候着。娘娘殁了之后,栖梧宫一切兵荒马乱,哪里还能注意到那个小宫女。现在只能查到的是,她是被人毒死的。” 叶就年听罢一阵默然,现在可以肯定那宫女是辛沅的人,事成之后被灭口应该而已。 慎确实想不明白:“难道是辛沅指使那宫女陷害皇后娘娘?” “贺叔。”叶就年一笑,语气苍凉,“你难道还没明白吗?” 叶就年从来便不傻,当年他回宫之后,短短半天他便弄清楚了朝中势力归属,知道自己登帝已是毫无希望,然后藏身于停放灵柩的大殿之中。 而现在,许名远说皇后曾经差点喝下那碗滑胎药,被皇帝撞见拦了下来,可这件事当时却被隐瞒了下来。以父皇那么宠爱母后的性子来看,这件事若是被那宫女陷害,他又为何会隐忍下来,甚至只是将许名远废去,而不是赐死? 只有一种可能,这碗滑胎药,本来便是皇后替自己要的,在要饮下之际被皇帝发现,由此皇帝勃然大怒,甚至禁足了皇后。 阴差阳错的是,没喝成这碗滑胎药的皇后,最后却难产而死。宫中拿到那药本就不易,何况还是怀孕的皇后,那宫女不过将计就计,先帮皇后拿到打胎药,转眼便向皇帝告密,引发帝后二人矛盾。 一个连自己儿子都可以狠心舍弃的女人,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又算的了什么呢?她如此无情,所以父皇才会大怒,却又因为深爱无从下手,只能将其囚禁。 那究竟为何不要这个孩子,难道母后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父皇的?叶就年脑中浮现出这个荒谬的想法,但却很快被否定了。先不说现实条件,就算是这万分之一的几率是,她没有立场讨厌憎恨父皇和自己,而且为什么对辛昭又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要想弄清楚这件事,一个人肯定是逃脱不了干系的——辛沅,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 当年与辛昭分离以后,他被迫南下,蜷缩在青州。而辛昭被困在皇城,辛沅按照所谓的遗旨,在京都赐了一座府邸,给他封了个王。可是这五年来,恭肃王府常年派禁卫军把手,辛昭未曾出过门半步,实际上是被禁足在了王府。 这个冬天很快便过去,陵华五年春,叶就年参加了舒志群的生日宴。舒志群将叶就年带在身边,将一些官场的好友介绍给叶就年。稍微有眼见的人也看出舒志群对叶就年异常中意,怕就是未来的女婿了。 叶就年忙碌了一整天,又喝了好些酒,此刻觉得头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歇息。贺慎敲了门轻轻走进来,递了一块热毛巾。 叶就年顺手接过擦了把脸,喝了一口茶,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周大人对主子很感兴趣,说期待与主子会面。”贺慎有些欣慰,筹划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把势力伸到京都,复位也便指日可待了。 叶就年思索片刻点点头:“不必表现的太过急切,急则生疑。” “属下明白。” 由舒志群搭桥,叶就年以叶家主事的身份见了朝廷派到青州的刺史周知。 周知与京都之内的官员相勾结,许诺将沧州十分之一的酒水、青楼等经营凭证给了叶就年,要价当然是毫不客气,不过叶就年本也不是为了赚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要能将势力涉足到沧州,那么京都的人就容易安排进去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叶就年心底也微微浮现出喜色。 春日多雨,辛昭的左腿时常微微作痛,那是五年前摔下山崖的后遗症。 当日为了躲避追兵从悬崖摔下去后,辛昭脑中只剩下翻滚的眩晕及恶心,全身都被剧烈的震动摔得麻木,没有任何感觉。他脱力躺了一会儿后,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准备站起来,腿部的剧痛才突然涌出来。辛昭不敢再动,也不能移动,他看着洒下的阳光渐渐隐入林间,另一边的月亮开始显现,夜风缓缓送来,由于出汗的影响却显得异常冷冽。 崖底不会有人过来,这时候唯一能救他的,只有可能是辛沅派出的追兵,真是讽刺。 思绪被门外轻轻的叩门声打断。 “王爷,皇上来了。” 话音未落,门外之人已经进来。 “好些日子不见,皇弟似乎清减不少?”辛沅瞧见面前这人,哪怕是囚禁了五年,也镇定如初。也是了,在深宫里长大,没有一点忍耐谁能活下来。 “多谢皇上关心。” 一旁的小太监接口道:“启禀皇上,王爷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近日才大好。” “这府里,缺一个贴身照顾皇弟的人呐!”辛沅呵呵一笑,“朕这里倒有一个好人选,赐给皇弟做侧妃,打点这府里事务,皇弟意下如何?” “臣谢过皇上美意。” 看他接受,辛沅满意点点头:“还有几日便是皇弟的生辰了,朕见皇弟腿伤已是大好,不如生辰出府去散散心?” 辛昭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多谢皇上恩典。” “你我兄弟,何须说这些。”辛沅拉过他的手,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 这日下午,一纸加密的信笺送至叶府,叶就年看到信封上的那个记号,呼吸猛的一窒。 这些年虽然他知晓辛昭身处何处,但怕被辛沅发现蛛丝马迹,只派了唯一个人留在京都,密切注意恭肃王府的动向。如果不是有特别的事发生,这人绝不会发消息给他。 关于辛昭的消息……叶就年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信封。 信是用暗语写的,不过短短几句,传递了两个信息。 第一个,恭肃王府属于辛沅的禁卫军几乎全数撤走。剩下一个,三月十七,辛昭会去拜访京都城外的佛寺。 宝印禅寺依山,寺门前有一条约三十阶的石梯。辛昭走到石梯前,微微仰头去看着门口,大概是由于时间已经较晚,宝印禅寺人流已经少了一大半。 他一路静默走到正殿前的台阶之下,仰起头盯着大殿内的金身佛像。然后将两只手掌闭合,低着头闭上眼,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般静静祷告着。 春日的阳光晒得正好,软软地打在他身上,透过稀疏的树干,从叶就年的角度看去,连下颌的弧度都美的不可思议。自少年长开的一张脸带着一 分卷阅读7 欲望文 分卷阅读8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8 股禁欲般的美感,却又有些许消瘦。 辛昭一身白色衣袍,藏蓝色的发带随着发尾一起垂下来,滑入颈侧白皙的皮肤。宽大的白色长袖下露出精瘦的手臂,他的指尖几乎触到鼻尖。明明在祈祷,全身却散发出一股禁欲的气息。 这样的辛昭,真的太容易让叶就年动心了,甚至让叶就年从心底生出来一丝绝望。 他知道,他一直没忘,那天晚上,在他万念俱灰时,辛昭把他抱在怀里的感觉,还有离别时,印在他唇上的吻。 这次京都之行,叶就年甚至连贺慎也未告诉,只带了一个他从军队中选出的暗卫谢澈。短暂看了那人片刻,叶就年不再停留,回了青州。 “叶公子,这边请。” 叶就年跟随小厮的引导,走进了三楼处的一个房间。一开门便是浓重的熏香,透着一股脂粉的腻香,叶就年皱了皱鼻子,看向房中。 粉色的纱帐轻轻荡起,在烛火的照耀下愈加暧昧。房中之人见他进来,一面热络地招呼他坐下。这人叫石震,是周知的亲信,周知底下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都是由他经手的。 “叶公子,你可来了。”石震生得一张圆脸,常年浸淫酒色之中,整个人显得中气不足。 叶就年不动声色地避过他递过来的手,朝着他貌似恭敬地拱了拱手:“石大人近来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都是托公子的福。”石震退回座位上,替叶就年斟了一杯酒:“只是这次来,大人托石某带给叶公子一个消息,上次谈的那事儿,可能要暂缓了。”石震口中说的,是指上次叶就年与周知谈好的将沧州一些商户的经营凭证给叶就年这事。 叶就年喝酒的动作一顿,接着放下杯子,丝毫不见愠怒,只好奇道:“这是为何?莫不是大人还不放心在下?” 石震连忙摆摆手:“叶公子说得哪里话?既然是舒大人介绍,大人自然信得过的。只是这问题不在叶公子这边,而是……” 他的话止于此,叶就年明白他的顾忌,吩咐谢澈去门外守着,房中仅留了他们二人。 “叶公子虽不在官场,也大概知道官场之事向来牵一发动全身,此事不是周大人不愿与叶公子合作,只是周大人虽然愿意接纳叶公子,上面还是有人不放心。” “在下与舒大人相知多年,也一直合作愉快,这样的话……真是遗憾!”叶就年语含叹息。 石震看叶就年年岁虽小,却着实不可轻瞧,周知也吩咐他,就算是这次不成也要拉拢叶就年。他便将原委娓娓道来,话锋一转:“毕竟这事要是出了差错整个官场都要震动,上面的人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周大人还是很相信叶公子,总会有那一天的,请叶公子静待。” 叶就年没再出声,神情倒也算不上太坏。石震见状便换了个话题:“叶公子如此年轻,前途必然是不可限量的。周大人道此次是他对叶公子不住,吩咐石某好好补偿叶公子一番。叶公子不必在意,人生在世,首当还是享受啊!” 走进房间之时,叶就年便大致料到石震想做什么,只是他确实没有什么心情,倒也不见得多高兴。 石震瞥见叶就年兴致缺缺的模样,一脸神秘道:“叶公子见惯了佳人,这次石某倒是不敢献丑,所以给叶公子见识些新鲜的。” 话音刚落,石震拍拍手。不多时,几个人身材纤瘦的少年走了进来。叶就年看上去颇为惊异,似乎在那一瞬间被震惊到了。 石震心中好笑,面上倒是诚恳建议道:“叶公子可不知晓,这些少年的滋味有时可比女子还来得销魂呢。” 叶就年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辛昭。仿佛是自己如此隐秘的心思被他人窥探到一般,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慌乱。 “叶公子这是不喜欢?”石震却似乎误会了。 “没有。”叶就年平复着心情,将酒一饮而尽。 几个少年看上去较常人瘦弱,面容偏阴柔,棱角都还不鲜明。此刻瑟瑟缩缩地站在那里,一双双的眼睛里尽是不安与彷徨,看上去异常惹人怜爱。 叶就年心中一动,指了指最左边的少年:“过来。” 少年谨慎看了旁边一眼,确认是在叫自己之后,小步走到叶就年的面前。 叶就年打量他片刻,转头向石震一笑:“人倒是乖巧,这可多谢石大人的好意了。” “哪里哪里!”石震哈哈一笑,“能被叶公子看上是他们的福气,剩下几个不如都收下?” “这就不必了,人太多容易惹出乱子。”顿了片刻,叶就年婉拒道。 石震料想叶就年本是要做舒志群的女婿的,虽说男人流连花丛很正常,但在没有顾忌到处乱搞,舒志群那边也不好交代,便也不再勉强。 临上马车之时,叶就年扫了站在一旁的少年一眼,他伸出手抬起少年的下巴,这人的眉眼,依稀有着那人的影子。 “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小的叫明湛。” 叶就年一听却皱起双眉,语气颇有些不快:“换个名字……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就叫——凌风吧!” “凌风多谢公子赐名。” 那个“湛”字,与先帝辛湛的名相同,犯了叶就年的讳。 叶就年转头向谢澈道:“给他安排个别院,派两个人去照顾。” “是。”谢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少年安静地站在一边,低下头摆出一个顺从的姿态。 第6章 第 6 章 [本章节已锁定] 第7章 第 7 章 黄几柳这几日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养着伤,黄宣来看过他一次,不过非但没安慰,反而对他□□的行为大加斥责,黄几柳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心中好不郁闷。一时间对那幕后黑手倒是恨极。 黄宣倒也不是真的对这种事深恶痛疾,何况这种事他也早便知晓,只是一直由着黄几柳去便罢了。只是这次差点被老对手秦风律撞见,朝廷重臣公然与富商勾结一起押妓,这么被秦风律告上一状,黄宣老脸还不被丢死。 “大人,查到了。” 黄几柳看了那随从一眼,语气阴沉:“说!” “这件事情,大人是背锅了。”这样的结果,黄几柳倒也不算意外,他本就觉得那人杀错了人。 “杀手想杀的,是李壮。属下查到李壮他看中了一个女人,但那女家是官场中人,虽是小官,好歹也在京内,所以看不起李壮,且出嫁要的是正式名份,李壮只想玩玩人家不会给位分。那家人也不愿结这个亲,可是李壮却死活不放手,竟然放话威胁那人说与背后有高人支撑,若是不同意便让他家丢掉官职。” 黄几柳听罢不置可否,只催促道:“然后呢?” “那家人慌极,却也不肯拉下脸面让自己女儿给别人做妾。他们家中有一人与江湖有些联系,便打算用江湖的规矩解决这件事。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杀手,打听到那日李壮常在舞阁消 分卷阅读8 欲望文 分卷阅读9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9 遣,便安排了那次刺杀。那杀手大概也没料到大人也在其中,所以将大人当作是李壮了。” 所以那人看到李壮后才会犹豫然后放过他吗?但是想直接杀掉李壮,总觉得那人做得太鲁莽了。黄几柳思索了一会,才道:“把那人带回来!” 随从微微一顿:“启禀大人,那人失踪了。属下去那家找过,但那人确实不见了,应该是怕报复逃走了。” “蠢货!”黄几柳心中暗骂一声,不过他并不是说那人,而是对李壮心有不满。他们合作多年,没想到李壮打着他的名号肆意妄为。况且前些日子他暗示李壮多给他一点分红,李壮倒向他大吐苦水,说自己生意不易。 黄几柳越想越气恼,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你还记得上次周知给我介绍了一个人,那个姓叶的?” “大人是想?” “是该让李壮长点教训。”不妨先和姓叶的合作看看,不过未保险起见,合作让周知去周旋,他还是别出面,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 黄几柳自认为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偏偏没想到正合了叶就年的意,本来如果黄几柳要见他,叶就年还必须想方设法推掉,另派人去谈,毕竟叶就年不清楚黄几柳到底认不认识自己。可黄几柳就是太过谨慎不肯见他,倒让叶就年好做。 “周大人、舒大人请进。” 周知看着面前年轻的男人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叶公子不必客气,今日就我们三人小聚,别拘谨,坐吧!” 叶就年顺势坐下去,抬起头向小厮递了个眼色,那人招呼后面的人将饭菜一一送上来,间隙间,几个轻柔的脚步声伴着佩环的脆响也踏了进来。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看着舞姬跳舞,叶就年说了些近日发生的趣事,逗得两人哈哈大笑。几人畅聊间,一曲舞已经结束,叶就年却没让她们接着上,众女退了下去。 周知明白叶就年是有事要说,静静看着叶就年为他斟上一杯酒,出口问道:“就年一直好奇,前些日子大人说的合作机会,怎么这么快就出现了呢?” “叶公子可千万别多想!”舒志群在一旁赶紧提醒道。 叶就年也回以一笑,语气真诚:“舒大人多虑了,就年真的只是好奇罢了,并没有责怪周大人的意思。” 周知人也是颇为大气,当即开口道:“叶公子知道黄大人做事小心,所以咋们那次合作才没做成。只是后来黄大人与合作那人出了点矛盾,老夫也是想到了这对叶公子来说也是一次机会,连忙又向黄大人举荐,这才有了这次的合作。” 叶就年也不拆穿,只是敬了一杯酒:“就年多谢周大人了。只是这矛盾不知大人可方便透露一二,就年怕若是不注意万一惹得黄大人不高兴……” 周知连忙摆摆手,无所谓道:“这叶公子放心。”说着又将黄几柳与李壮的荒唐事略略一提,谈到这种事,几个男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进入三伏天,天气才真正开始炎热起来。 拆罢手中的信,叶就年把头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那边刚刚送来的消息,辛沅把秦风律撤掉了。” 贺慎一愣,接着大喜道:“成功了?” “辛沅希望秦风律和黄宣两相制衡,这矛盾只要稍加利用,局面他自己也收拾不了。朝中有人递了折子告了秦风律一状,将他做禁军首领时受贿之事事无巨细写了上去,证据确凿,他想庇护都庇护不了。” “黄宣做的?” 叶就年点点头:“应该是他的人,上次因为黄几柳之事他受惊不小,这么一个把柄捏在对手手里,他当然忍受不了,只是没想到他动作倒是快。” 秦风律被撤职,以辛沅的考虑,新的上将军自然不可能任用黄宣麾下的人,最好是毫无背景最近几年的新人,而那个人,则是叶就年这盘棋上重要的一颗棋子,看上去毫无威胁的小兵,终有一日会成为皇位的致命威胁。 当年逃出去之后,摆在辛脉面前的不过寥寥两条路可走。一是靠着父皇留给他的那支军队起事,这个念头只在辛脉脑中停留了须臾便被否定了。当时辛沅已经手握大权,他如何能以几千兵力抗衡城内数万兵力及宫中六千精兵。更为致命的是,辛沅并非篡位,他手中握有先皇遗诏,哪怕这遗诏是以非正常手段得来的。可辛脉一起事,必定民心尽失,必败无疑。 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他要重整旗鼓,在某一天,站在辛沅的面前。 而那一天,就要到了。 叶就年利用两年的时间,陆续将军队中的一千人送进帝都城中,扮作普通人生活着。辛湛曾经教导过他,每年帝都城中的人口数量都是有统计的,特别是对于青壮年男性的控制,若是突然多出许多的人口,朝廷会进行特别调查,所以叶就年不敢将几千人送进城里。 而那些人的武器,则混入叶家的商队之中。叶就年拿得是黄几柳给他办的通关证明,在城门口需要检查哪些东西都已经提前给他打过招呼,而且秦风律已经被撤职,目前的城门调配的首领唤作林武,他是叶就年前几年投入的一颗棋子。 叶就年很平静,他已经坐了将近两个时辰。他并不打算靠那支军队夺回皇位,目前留守在帝都城里的守卫大概只有三万人。但也足够对付那支军队。他要让辛沅亲自将自己埋葬。 辛沅闭着眼泡澡,贴身太监尖细的声音透过屏风传了进来:“皇上,有事禀报!” “怎么回事?”辛沅等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回道。 “张大人派人前来向皇上告个假。” “他又怎么了?”辛沅口气颇有些不耐烦。太监口中的张大人,实际上是目前皇宫的禁军首领张翟,他是当年辛沅疑心秦风律,而亲自提拔上来的。只是这几日却是频繁告假,惹得辛沅有些心烦。 “这几日恰逢夏秋交际,张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起了一身的疹子。张大人以皇上龙体为重,不敢来皇上身边,怕皇上看了倒胃口。”太监这话回得巧妙。 辛沅却是不愿多听:“也罢,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几个月!把这差事交给……林武吧!然后让林武的副将暂时掌林武的事情。”林武最近刚刚被辛沅要求替了秦风律的班。 门外太监心下一登,皇帝的意思,似乎是有让林武取代张翟之心。若真是这样,自己又要费心去笼络皇上的这位新宠了。 太监将这道旨意传达至那人时,只见这位皇上的新宠——看起来忠实又木讷的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点点头,颇有些宠辱不惊的风采。 夏日某一天,傍晚时分,皇宫西北偏门广林门的守卫们接到一条命令,新晋的禁军首领将他们调去了东门,由另外几人接替他们的职责。 他们虽说同为禁军,可是守卫偏门本就不如其他地方的禁军重要,被上头呼来换去也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几人离去之后,半晌,一身黑色披风的男子信步跨入皇宫。守卫的几人岿然不动,对 分卷阅读9 欲望文 分卷阅读10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0 神秘出现的男子无动于衷。 跟着幼时的记忆,叶就年慢慢穿过西内苑,朝着他幼时曾无数次踏过的那片土地走去。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数十名男子整装待发,在黑暗中静默伫立。 叶就年接过旁边男子递过来的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数十名男子如鬼魅般散去,悉数潜伏于栖梧宫周围的黑暗中。叶就年一步步迈上阶梯,昏睡的几个宫女太监已经被清理到一旁。他走到紧闭的宫门前,抬起左手,却异常轻柔地轻轻抚摸上去,彷佛那不是门,而是无价的珍宝。 下一刻,他却毫不留情地推开了门,木门沉重的声音划破夜的静谧。 然后辛沅看到了辛脉。 其实灯光并不明亮,站在门口的人几乎全身都隐藏在昏暗之中。又过了这么多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形已经相差甚远,可是辛沅在那瞬间认出了他。 辛沅太阳穴猛地一跳,脑袋几乎炸了一般,控制不住自己蓦地拍桌站了起来。可在之后他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再没有一丝动作。 等到叶就年走上前来,辛沅看着那张和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大笑起来,朗声道:“好!好!”他就知道,从辛脉逃走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就有这么一天。 他笑得张狂,反倒是太过激动咳嗽起来。 叶就年漠然地看着他弯下腰咳得狼狈的模样,仍是一言不发。 “这几年你果然沉静了不少啊?!”好半晌,辛沅才平息下来。他走了下来,笑着开口,“故地重游的感觉怎么样,辛脉?” 辛脉……真是个久违的名字呢! “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辛沅环伺四周,“朕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用膳、处理政务、甚至宠幸女人,朕都特别喜欢在这里。” 此话一出,叶就年猛然睁大了眼睛,瞳孔中泛起深不见底的黑色 不能忘记,惨淡的烛光下,大幅飘起的白色祭幡,稚嫩的少年安静的坐在黑色棺木尽头。 霎那间,叶就年以极快的速度出手,手中那把匕首结结实实地扎在了辛沅的左手臂上,辛沅躲闪不及,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痛!”出乎意料地,辛沅捂着手臂大笑不已,极大的痛楚与快意相交织,一张原本不错的面相扭曲的可怕,“不过想必这与皇后娘娘难产的痛相比不算什么吧?!” 此话一出,叶就年本来站得笔直的身体却忽然有些晃动,随后又是一刀,扎进了辛沅的右手臂。叶就年凑近他,凉薄的唇轻启:“别提她,你太脏了!” “哈哈哈哈我脏?”辛沅疯狂大笑起来,衬得四周愈发寂静,“高贵的太子殿下!看看你现在手上的血!真让人感概啊哈—” 又是“噗”地一声,刀刃入骨的声音格外刺耳,辛沅口中爆出一口血,瘫倒在深色的地毯上面。 太子殿下?不是在几年前就死了么?叶就年轻声一笑,用力拔出匕首,脚步散漫地走出了殿外。 大理石铺砌的梯级石阶蔓延而下,叶就年看向某处,那个跪在石阶上可怜的小孩,收起了以往所有的高傲与娇惯,眼中的希冀却再没实现过。 他扔下手中的银色匕首,刀刃与坚硬脆弱的大理石发出尖锐的撞击声。 一双指节分明的手上沾满血迹。 “好脏。”叶就年轻喃一句,一步步走下台阶。 他有过最幸福的时候,宠爱来自于天下最尊贵之人,最为难得。可是数年后,当叶就年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内心却荒芜到寸草不生。 “主子……”贺慎见到叶就年模样,身上沾满鲜血,神情冷酷得可怕,不由十分担心。 “剩下的事情你来处理。我出去一趟。” 第8章 第 8 章 黯淡昏黄的夜灯下,身着红色里衣的女子将挽上的发髻放了下来,沐浴后的清香充盈着屋子,她坐在床上看着走近的男子,包含期待地开口:“夜已深,王爷可要休息?” 男子只是将柜上的烛火挑暗,视线避开女子曼妙的身姿:“你先休息,我去隔壁看一会书。” 看着男人转身离去的身影,尹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王爷!” 男子身形顿住,转头回看向尹芝:“怎么了?” 尹芝看着眼前的男人,年少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她以后的夫君会是怎样的人,像寻常的贩夫走卒?不,她不想这样托付她的一生。十六岁的尹芝做出了她人生中最大胆的举动,毅然决然地进了宫。可她进入这深宫才发现,她的命运,也不过是在这里当个低等的宫女,碌碌奉献出自己的青春,等年龄到了便被送出宫。 凭着几分姿色和技俩,尹芝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第二个决定命运的时候,皇帝在一次宴会上留意了她,皇帝夸她眼睛有几分像当年宠冠后宫的毓敬皇后。年轻的女孩读不出皇帝说这话时的残忍和玩味,只当是自己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双眼中含满了笑意,当真是漂亮之极。 只不过,她等到的不是册封的旨意,而是一道将她赐予恭肃王的皇命,传闻中那个被皇帝囚禁在府中的王爷。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恭肃王时,她坐在床边顶着盖头惴惴不安地期待着那人的到来,等待的每一刻都如此漫长,她记不得等了多久,门终于被推开。 她木木坐在床边,等待着一睹命运为她挑选的夫婿,究竟是如何模样,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光滑温热的触感。 “渴了吧?”那人的语速不急不缓,带着一丝诚挚的关心。 尹芝才恍然发现,新婚之夜她的夫君,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挑开她的盖头,而是为她斟了一杯茶水,慰藉她整天的劳苦。接过那杯茶水,尹芝唇边绽放出一个笑容,眼中却涌出了热泪。 那人的目光温和又平静,只是在望向她的眼睛时,仿佛溢满了温热的情感,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尹芝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在他的注视下艰难开口:“王爷是否,嫌弃妾身……身份卑贱,配不上王爷?”所以他才从来不肯碰她吧? 辛昭垂下眸:“……别多想了,早点睡吧。” “那为何您从来都不愿——” 那人修长的手指在他眉间拂过,像是饱含着十足的爱意:“我只是一介囚徒,不想耽误你罢了。等有机会,我将你送出——” 话音未落,一阵突然的撞击声打破两人的对视。尹芝抬头看去,门外的男子一袭黑色风衣,面色虽俊美却如鬼魅般冷酷可怕,甚至还沾染着鲜血,仿如刚从地狱归来的罗刹,那目光紧紧盯着恭肃王,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下一刻就要将其倾吞入腹。 “王——” “滚出去。”出口的呼声被男子冷冷的声音截断。 “你先出去,别叫人过来,没有事的。”一如既往平静安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或许是男子带给她的压迫力太过骇人,尹芝几步跑出屋子,在走廊上腿一软跌了下来,脑中一片空白。 辛昭看着眼前之人, 分卷阅读10 欲望文 分卷阅读11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1 距离他记忆中的少年已经大不相同,只是眉眼间依稀还有往日的影子,他嘴唇微微颤抖着:“阿脉,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叶就年大步向前,在凑近时候突然抬起手,将辛昭后颈按向自己,头低下,竟是直接朝着辛昭吻了下去。 皇位、天下?拿回这些的叶就年从未感到如此空虚而又可怕,他只想急切地想认,眼前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辛昭有一瞬间的避让,却躲不开颈后牢牢控制着的手。叶就年的舌头抵进他的口腔,在他上颚很快地扫了一圈,开始纠缠他的舌头。辛昭只觉得口鼻之间全是他的气息和带血的腥气,来不及咽下的口水自嘴角缓缓流下,带出一道银丝,慢慢滴落在胸前月白色的衣衫上。 唇间一阵轻微刺痛,令叶就年理智拉回少许,他缓缓退了出去,把头埋进辛昭的颈边,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喘气声。 从方才的接触来看,这身上的血迹似乎不是他自己的。辛昭松了口气,只是视线中残留的血点渐渐扩散,直至布满他的视线,将他的记忆硬生生拉到那一天。 辛昭闭上眼,手紧紧抓住身侧叶就年的手臂。 叶就年回过神来,看着辛昭痛苦的表情,慌张道:“怎么了?” “无妨,有些恐血……等一下就好了。” 恐血?叶就年突然想起,那是在他母后死时留下的症状,竟然到如今还未见好。他方才伤了人,带着一身的血和戾气就来找他,难怪他脸色如此之差了。 叶就年脱下外衣,草草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抬头却望见由于方才的举动,有些血迹甚至沾到了辛昭的脸上。一想到是那人的血沾染到了辛昭的脸上,叶就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伸出手动作粗暴地替辛昭拭去了那些污秽。 晕眩的感觉慢慢消失,辛昭扶着叶就年的手臂,慢慢站立起来,他心中已经有罢一个预感:“这是谁的血?” 叶就年心境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解决了一个辛沅还没有结束,他还需要尽早控制住整个皇宫和京都的局势,以免出现大的暴动。 “你不必管!”突然生硬的语气透着一股疏离,“今夜好好休息,我明日过来看你。” 辛昭何等透彻,他从叶就年的话中明显感觉到,这看似平凡一夜将要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变化,足以载入史册。 “等等!” 叶就年转过身,看着辛昭挽住自己的手。 “父皇去世时曾留下过一道圣旨。”他在叶就年震惊的神情中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阿脉,它是属于你的。”准确来说,是在张七逝世之时,辛湛已经拟好了传位与辛脉的诏书。 叶就年心头一震,他正担心此次就算复位成功,后世恐怕也会认为他是个弑兄夺位之人,况且当时□□都不在帝都,根本无法预料到后来之事。也只有贺慎之流十分了解先帝的心意,才一心认定叶就年是正统。若是找到那份诏书,似乎还可能将此事反转。 “遗旨在母后的墓里。” 叶就年离去后,辛昭手抚上方才被叶就年肆意侵略的嘴唇,大概是数年没见,他的弟弟想急切确认他的存在,才太过激动罢。 第二日叶就年并未如约而至,恭肃王府仿佛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可辛昭知晓,这天下已经换了一个主人。朝中局势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大皇子一派的黄宣、秦风律、卫如海等人均被下狱等候发落,而叶就年大力启用的除了暗中支持他的李家戎、还有被辛沅贬斥的大理寺卿那帮人。 日光正好,池塘里的睡莲开出十足动人的姿态,打开牢门的瞬间,日光从门里钻了进来,妄图驱散这地底长年的潮湿与阴暗。 “他派你来作甚?”那张与叶就年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摆出个不屑的表情,尽管此时他面色苍白如雪。叶就年那三刀虽不致命,也让他受尽苦楚。 辛昭嘴角微微扯出个笑,让守卫打开牢门,让辛沅在自己对面坐下。 “你们先退下吧,退出去。”见守卫露出一副不赞同的模样,辛昭却是毫不在意摇摇头,“没关系,我不会让他伤害我的。”辛沅的镣铐的一端拴在牢房门口,坐在位置上已是极限,更何况他大伤未愈,确实不太可能对辛昭造成威胁。 待人退下后,辛昭慢条斯理斟了杯酒,递到辛沅面前。 辛沅警惕看了那杯酒一眼,眯起眼睛:“他派你来杀我?他自己不敢动手么?!真是懦弱!” “他不知道,是我自己要这样做的。” “因为我囚禁了你五年?辛昭,我当时不打算杀你的,我讨厌的只是辛脉而已!”至少说继位之初,辛沅确实没有杀死辛昭的打算。那个同样被父皇冷落的三皇子,是辛沅沉溺在愤懑大海里找到的唯一一根平衡木。可是辛昭与辛脉的感情太好了,好到辛沅根本没有挑拨的空间。 “你所求太多。”才会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是父皇太过偏心!”辛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太沉浸在皇后的母爱情深了,所以看不到父皇有多偏心。可是我还没有瞎,他为了讨那个女人欢心,连原本属于我母亲的皇后之位都拱手送给了她。然后呢,我一个嫡出的皇子变成了庶出,我母亲甚至连宫门都未踏入就莫名其妙死了。告诉我,如果是你你甘心吗?” 辛昭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所以你将怒气撒在了最无辜人的身上,皇后那日生产前喝的汤药里,你动了手脚?” 听闻此话,辛沅眼中笑意尽露:“那可是我走的最好的一步棋了,真难想象,堂堂一国天子竟会为一个女人狼狈至此。”张七逝世对皇帝的打击太过巨大,后来死婴被取出来时才发现是个女孩,正是皇帝梦寐以求儿女双全的幸福。 无欲再与他交流,辛昭站起身,语气分外冷淡:“自己动手吧,若是他来,你可不能这样轻易了解了。” 辛沅目光阴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入口的味道仍是如此醇香浓烈。只是这不再是醉人的香露,而是索命的追魂汤。 “其实那日晚上,不止你们三人在。”他在辛沅震惊的目光中慢慢开口,“我听到了所有的秘密。” 叶就年肯暂时放他一马,无非是想调查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可辛昭,永远也不会让他知晓。真相,总归是太过沉重。 出罢牢门,辛昭抬眼看了着被夕阳染得绯红的晚霞。 第9章 第 9 章 那是成德十四年一个极其平常的冬日晚宴。张七觉得有些倦,便提早告假出来。而她当时并没有让贴身的罗素陪着她,而是让栖梧宫一个叫西晴的宫女陪她一起走走。 张七首先想到的是今日宴会缺席的大皇子辛沅,然而在拜访重华宫的时候被守卫拦住,告知她大皇子因生病不想见人。张七不愿为人所难,这时西晴却建议她去重华宫旁侧的梅园坐坐。重华宫本就比较偏僻,梅园就更显冷清。张七朝里走了走 分卷阅读11 欲望文 分卷阅读12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2 ,却见梅林中的亭子里,依稀透着一丝火光。 这场偶遇,是辛沅精心策划的相遇。辛沅在祭拜他的母亲。可是不仅仅如此,他笑吟吟地看着张七,残酷地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算起来,渊帝辛顾——也就是辛湛的父亲,说得上是张家的仇人。因为使张家在一夜之间倾覆的,正是这位渊帝。而张七之所以能够原谅辛湛,一是由于她当时已经嫁给了辛湛。更重要的是,当时辛湛为了保全自己,保全张家,在渊帝宫门前跪了好几日。张七知晓他的无能为力,所以在辛湛继位后,纵使她心有芥蒂,尚能不提过去,面上一片幸福美满。 可是辛沅却告诉她,张家由此下场,却全是拜她的夫君所赐。渊帝为何会查出张家与大皇子勾结,正是辛沅派人告的密,他又将搜罗的许多证据转他人之手传递给渊帝。而辛沅了解张七的性格,若知道了此事张七绝不可能和他再在一起,所以最后也未对张七说出实话。 但是这件事还是被辛沅知道了,张七无力去探究他如何知晓,或许是查他母亲的死因牵扯出来的东西,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听完辛沅一席话,张七浑浑噩噩回到自己的寝殿,就那样干坐了一夜。 西晴是辛沅的人,没有人会将这件事说出去。张七只是小病了一场,没人以为她见过大皇子,所以之后辛湛追查,自然也无法查到什么。 张七当时并没有与辛湛摊牌,只是派了人偷偷调查,确认辛沅说得是否属实。她的夫君剥夺了她最珍视的家人,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到如今?后来她发现再次怀孕,又怎么能忍受给仇人生儿育女,暗地里设计让太医送一碗打胎药,却不料被辛湛发现,两人大吵一架。张七质问他张家之事是否与他有关联,辛湛见事情败露也未曾多做辩解。他将张七软禁在栖梧宫,让太医好好照顾她的胎。 后来辛脉能偷偷去看望张七,其实是辛湛默许的。他期望这个孩子能够让张七心软,放下那些事,但没料到的是,却对辛脉造成了难以言述的痛苦。 可是辛昭不一样,因为辛昭根本不是张七和辛湛的孩子。张家将亡之时,张七曾被辛湛送出宫去,她当时确实已经怀孕。可是当时大皇子不甘心被辛湛将了一军,派了士兵前去刺杀张七。奔波中,不仅是孩子,连她的命也差点丢掉。所幸的是张七遇到了另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便是辛昭的母亲。她为保护张七而牺牲,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之后张七成为皇后,还一直寻找这个孩子的下落。这件事辛湛也知晓,并且同意了张七愿意收养他的想法。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辛湛对他不甚关心。 所以在知晓全部真相之后,她难以接受辛脉,却仍对辛昭爱护有加,这是她需要偿还给辛昭的债。 但是就算张七并非辛昭生母又如何呢?血缘这种东西,辛昭真的不在乎。这世间他唯一还在乎的人,只剩叶就年而已。 这天晚上,辛昭独自研好磨,开始写陶潜的《杂诗》,刚写到“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两句,门猛地被大力推开。 辛昭一抬头,便撞上叶就年绷得紧紧的脸。 他站了起来,刚想问出了什么事。叶就年径直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叶就年没控制住力气,辛昭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地扶住桌子才稳住身形。 叶就年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颤抖的手仿佛忘了收回。辛昭白皙的右脸上几个指印愈见清晰,无声提醒着叶就年刚刚做得有多么过分。 过了许久,他才颓然收回手,摇着头声音嘶哑:“你怎么敢……”就在刚刚,他才接到牢里守卫的禀告,辛沅已经死亡。叶就年自然知道辛昭今日去看了辛沅,还是他亲自应允的,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辛昭竟然提前动手杀了他。 看着叶就年血红的双眼,辛昭大概明白他是为何事动怒。 他盯着叶就年的眼睛缓缓开口:“我被他囚禁了五年,我看着母后死在我的眼前……”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将白色的被边浸染开来,踏上女子血的足迹一直延伸到屋外,那团团的红色刺得辛昭眼睛生疼,那些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入他的眼中,直至他整个视线中都被暗红色填满,再没有一丝缝隙,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你跟我说你只想问他一些问题——” 叶就年语气中带着咬牙切齿般歇斯底里,“我自然会杀了他,轮不到你来动手!”之所以当时会留辛沅一条命,只是想搞清楚当年事件的真相罢了。可是辛昭不可以这样做的,他的辛昭只需要做他喜欢的任何事,写字作画。那双叶就年爱极了的手上不该沾上鲜血,更不该是辛沅的血。 辛昭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叶就年要让辛沅死,那辛沅死在自己手里,再好不过了。弑兄这个罪名,他背的起,连带着那个秘密,也埋在地底去最好。 “你们谈了什么?” “没有。”像是料到了他会如此问,辛昭极快否认。 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凝固,叶就年闭上眼短促地笑出声,不欲与他多谈,打掉辛昭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尹芝进来的时候正瞧见辛昭微肿的右脸,她惊呼一声,放下水盆开始找药。不是说这位新登基的皇帝是王爷的亲弟弟么,为何王爷还是不受皇帝待见?无论是上次可怕的相遇,还是这次尹芝看到皇帝离去时面无表情的模样。难道王府,终究不是一个好的庇护之所? “小芝。” 尹芝还是第一次听到辛昭这样唤自己,手下动作一抖,引得辛昭闷哼了一声,那浓密的睫毛猛地一颤,像在尹芝心头扑腾了一下:“妾身手笨,请王爷恕罪!” “无妨。你明日便出府吧,我已经让管事打点好了。” 尹芝身形猛地一颤:“王爷这是不要妾身了?” “并非是休了你,我会给你换个清白的身份和足够的银两,你出府好好生活,不需要跟着我。” “可是妾身愿意陪在王爷身边,不离不弃。” “不必了……”辛昭的语气愈发温柔,出口的话却染上几分残忍,“我并非你的良人。” 自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已过一月,虽说局势已变,可在外人看来,这位幽居王府的恭肃王爷,也没能博得新帝的欢心,仍旧是深居简出,从不参与政务。 这日清晨,一向冷清的恭肃王府竟多了许多生气。有好事者上前窥探,发现许多太监捧着盖着红绸的礼品,源源不断地送入王府。 “敢问王爷,看到血迹你有何感受?”说话这人是宫中的太医,叶就年特意派过来的。 “总是会觉得恶心,头晕。”此事辛昭向来不欲多谈。 “卑职了解到王爷并非天生的恐血,那您在看到血的时候,是想到了些不好的回忆吗?” 辛昭猛地看向他:“吴太医回去吧,这病无甚影响,不劳烦太医了。” “这……”看出对方的抵触,吴赫有些为难,“王爷千万 分卷阅读12 欲望文 分卷阅读13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3 莫要讳疾忌医啊,您这多由心病所致,只需要加以引导,不日便能治好。” “太医请回吧。”辛昭仍是不愿让步。 看对方如此不配合,吴赫心中哀叹一声,这让他怎么向皇上交差呢? 吴赫硬着头皮向叶就年汇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将手撑在眉间静静听着,神色看不出好坏。 “依臣推断,王爷对这段回忆太过抵触——” “是否就意味着,这事给他的打击很大,直到现在他也不愿从里面走出来?”叶就年突然意识到,当年帝后先后逝去,带给他巨大的打击。可对于辛昭来说,不也一样是无尽的痛苦么!更何况,辛昭甚至目睹了母后的离世。只是当时的自己太过脆弱,不仅没能理会辛昭的痛苦,反而让辛昭强忍悲痛去救赎自己。 “这——皇上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吴赫斟酌着用词,“只是微臣瞧见王爷状态还算不错,并非沉溺悲伤之中,这样的小心结其实也不会产生太多的影响。” 他说这话的时候瞥了一眼皇帝,年轻的皇帝嘴角勾起一个笑,带着些许的嘲弄,将一个折子扔在他面前,示意他打开。 那竟然是恭肃王上的折子。吴赫不明就里地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着实吃了一惊,语调都因为讶异有些拔高:“王爷自请去守帝后皇陵?!”守皇陵对于以后都能享受荣华富贵的贵族子弟来说,不亚于是最严酷的惩罚了。这王爷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产生太多影响?”叶就年声调蓦地冷下来。 “皇上恕罪,容臣好好想想对策……” “你最好能想出一个对策,给朕把他治好。” 第10章 第 10 章 叶就年将内廷尽数换上自己的心腹,前朝也渐渐稳定下来。到了这阶段才算真正的空一些,他一闲,数个大臣倒都约定好了一般,个个进言建议他扩充后宫。 辛昭刚进来就看见叶就年将数本奏折扔在了地上,动作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厌烦。 “皇上,这是怎么了?” 见辛昭欲行礼,叶就年语气略显责备:“你我兄弟一场,何必如此生疏?”甚至,他还想要更亲密的关系…… “给你看个东西。”叶就年直接拉起辛昭的手,朝着内室走去。 这熟练的动作让辛昭一愣,叶就年却恍然不觉。 空无一人,只在桌子上放了一个暗金色的花纹盒子。 “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辛昭打开扣子,一眼看到了里面卷起的麻纸,便大致猜出是个什么东西了。只是他没有再拿出来打开,转头问叶就年:“是哪位的作品?”他毕竟浸□□法多年,知晓叶就年送的肯定不是凡品,便不想用手玷污了珍品。 辛昭开蒙比叶就年晚,当时在宫外也没有足够的条件,直到接回皇宫的才有机会开始读书。辛昭最初会写的几个字,还是叶就年教他的。只是这些年,叶就年已经丧失了好好写字的闲情逸致,辛昭的字却开始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足以见得这几年在这上面下的功夫。不过转念一想,被囚禁的几年,若是不找点事情来做,人怕是要疯的。 “颜真卿。” 辛昭心下微动,眼角扯出一抹细细的笑意:“《祭侄文稿》?” 看着辛昭心动的神色,叶就年也算是投其所好了。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日的冲突。 “阿脉,我上次上的折子——” 帝陵位置偏远,罕为人知,环境条件又恶劣。况且辛昭这一走,与叶就年怕是数年也不能一见,他怎么可能会同意?只是叶就年面上先不表态,反问道:“皇兄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也没什么……”辛昭顿了顿,语气有些低沉,“只是觉得,这辈子已经如此无趣了,倒不如做点有有趣的事。” 有趣?守皇陵么?叶就年有点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辛昭的人生就这么绝望么? “我再考虑一下。”叶就年调整了一下情绪,“十一月初九的宴会,你得来参加?” “当然。”辛昭对叶就年展颜一笑。 十一月初九,正是叶就年二十一岁的生辰。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寿辰,皇宫上下极为重视。甚至连不少外邦也趁此机会入朝觐见,欲与新帝重新缔结和平关系。 叶就年今日不出意料的特别忙,等他见到辛昭时,已经是晚上的群臣宴了。叶就年坐在上位,辛昭被安排在他的右下方,叶就年望过去,看到的就是辛昭沉静的侧颜,明明都是藏蓝色的朝服,叶就年却觉得他比任何人还赏心悦目,不自觉地偷偷瞧他。 站在他旁边的大太监极会看眼色,见皇帝对恭肃王十分有心,在皇帝耳边开口道:“有道菜王爷好像十分中意,多动了几筷,奴才想着这菜味道必定十分美味。” 叶就年果然来了兴趣:“哪道?” 落山抬手指了指:“这菜唤作‘玉露松茸’,松茸本就极为珍贵,而且奴才听御厨讲,这玉露采用的是西北一种特有水果的提纯汁液。这果子生吃起来有些涩,但是做成菜,听说味道十分鲜嫩,又带着几分酸甜,皇上不如试试?” 由于宴会规格高,菜品也就多,很多菜肴都减少了分量。辛昭喜欢的这道菜更是少得可怜,几乎多吃两口就没有了,叶就年桌上的倒是还没有动过。 叶就年难得看辛昭喜欢什么东西:“后厨还有吗?去给王爷再上一些。” 落山为难皱起眉:“皇上,这玉露采用的是夏令时的果子,初秋最后成熟的一批快马加鞭运过来,天气稍稍凉爽才得以保存,今日作宴已经全部用完了,怕是没有多余的了。” 既然他喜欢,叶就年脱口而出:“找个机会,把朕桌上的这道菜给王爷送过去。” 落山听到皇帝这句话一愣,看向恭肃王爷的目光,有了一丝深意:“奴才遵命。” 晚宴结束后,叶就年已有几分醉意。辛昭虽也被敬了几杯酒,倒比叶就年好上一些。 “皇兄陪我去走走?”叶就年一把挽住辛昭的手臂,一手挥退身后跟随的太监。 感觉到叶就年有些踉跄,辛昭连忙扶住他,劝道:“你刚喝了酒,夜里凉,不能去吹风,我扶你回去歇息。” 叶就年呆呆望着他,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将辛昭这句话消化,然后乖乖点点头。 自重逢以来,辛昭还是第一次看到叶就年这番样子,倒也着实有趣。 “寿礼呢?”此时的叶就年就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子。 辛昭看着他忍俊不禁:“不是送了吗?”辛昭送的寿礼虽非凡品,可如今叶就年是天下之主,要何种东西没有? “不要那个……”那些冷冰冰的玉石珍品,给不了叶就年丝毫慰藉。 “那你要什么!”辛昭扶着叶就年应付着,一路踉踉跄跄向寝宫走去。 叶就年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嘟囔道:“我想要你——” 察觉到辛昭脸色一变,叶就年佯 分卷阅读13 欲望文 分卷阅读14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4 装有些迷糊,争取自己最大的利益:“我要你的一个愿望可好?” 叶就年是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就算是要自己的性命,辛昭也不会吝惜。他一口答应:“好。你好好走路,我们回寝宫。” 寝殿里点着几根长寿烛,伺候的宫女太监却是一个也没见着。 好不容易将叶就年扶到床边,辛昭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叶就年却总不肯撒手。这不是他小时候缠着母后的习惯性动作么,辛昭有些好笑:“阿脉,你放手。” 叶就年此刻大概是酒意有些上头,他抬起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直直地盯着他,那傻乎乎的模样,辛昭甚至觉得叶就年根本没有理解他的话。他索性伸手推了叶就年一把,哪知叶就年抬手圈住他的脖子,两人措不及防一起倒在床上。 摔倒之后的叶就年似乎突然清醒了一下,突然迅速翻了个身,将辛昭按在床上。但酒醉后的叶就年似乎实在没什么气力,堪堪用手撑住身子,几乎贴在辛昭身上。 口鼻间都是叶就年带着酒味的气息,这个距离让辛昭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们相逢的第一日那个吻。他觉得有些尴尬,叶就年却不管不顾,头一沉就埋了下来。辛昭连忙侧开头,感觉叶就年将头落在了自己颈窝。 全身被死死压制住,辛昭是真的有些无可奈何了,好在除了死死抱住他,叶就年还算乖巧,没有多余的动作,辛昭只期盼当值的小太监能够早点进来,让他摆脱这窘迫的境地。没等太久,辛昭竟听到了脚步声,轻柔却又急促地朝着寝殿过来。辛昭心头一松,侧过头突然瞥见那人虽然身着太监的服饰,手里竟握了一只匕首,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寒光。 那人走路又快又轻,直奔他俩而来。辛昭太阳穴猛地一跳,偏偏自己身上的人似乎毫无知觉,睡得香甜。 “阿脉!”辛昭推了一手叶就年,“来人!” 那双醉意的眼睛慢慢睁开,蓦地感受到什么,一把将辛昭推了出去。 只是他这一动作,自己躲开却已来不及。眨眼间,那人已走至近前,抬手就是一刺,银色的匕首瞬间没入叶就年的后背。 “住手!”辛昭心中大恸,恨不得替他受过。这是第二次,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在他面前受伤。如若不是还有叶就年,母后去世之时,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门外的禁军终于姗姗来迟,那刺客听见脚步,提前一步撤了出去。辛昭抱住叶就年,触手一片湿热,是方才伤口渗出来的血迹。 “阿脉!叫御医!” 叶就年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要……离开我……” “不会,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阿脉,睁开眼睛,别睡……” 大片的血迹慢慢在辛昭眼中蔓延,感官开始迟钝,头脑发昏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绝望间,手被人突然捏了一下,叶就年的声音虚弱却又坚定:“我会……没事的。” 仿佛是带有魔法的一句话,辛昭突然觉得那浓重的血腥味也不再让人发昏,视线中的一片血色在触到叶就年青白的脸庞后,慢慢褪去。辛昭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世界已经恢复了它原本的颜色。 会没事的。 这段时间因为每日亲自照顾叶就年,辛昭索性住在了皇宫里。好在那伤并未深及内脏,照太医的说法,只需静养几月即可。 “我来吧!”辛昭将叶就年扶起来,接过宫女端来的清粥,试了试温度。 叶就年乖乖尝了一口,赞道:“真好喝。”实际上只要是辛昭亲手喂的,叶就年吃在嘴里都像是比蜜还要甜。 “阿脉,那个刺客我看清楚了样子。待会我画下来,你派一些得力的人去办,一定要把这人找到。”辛昭回想了一圈,那刺客确实是一个陌生面孔,不知是谁派来的。 叶就年应得干脆,却不多问细节,让辛昭感觉叶就年对这件事有些漫不经心。 “会是辛沅留下的人吗?”辛昭仍是忧心忡忡。 叶就年展颜一笑,打趣道:“管他什么人,好哥哥,先把粥喂完吧,我饿了。” 辛昭附和一笑,犹豫一会儿,还是将酝酿在嘴里的话说了出来:“阿脉,以后绝对不可以以身涉险!”更不可以,在他的面前受到伤害。失去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 气氛凝固的一瞬间,叶就年抬眼看着他,入目是辛昭沉静认真的神色,就是这样的神情最让他着迷。其实叶就年明白,他这一受伤,辛昭恨不得替他受过。他这种甘愿牺牲所有的付出,恰恰像是□□一般让叶就年沉迷于此无法自拔。 若是叶就年不懂也就罢了,清清白白的两个人,平日里一副兄友弟恭的姿态,各自娶妻安好,谁也不会为谁烦恼。但辛昭为他做的事,叶就年用心看得通透。当初在危难关头,辛昭看出贺慎无法护得两人安全的尴尬,自告奋勇地和他们分开。最后摔下悬崖断了腿,被辛沅找到,囚禁在府中。叶就年知道辛昭只是给自己的软弱找了一个借口,就是他放弃了辛昭。 幼时的叶就年在懵懂中也知晓对辛昭的感情太过危险触碰不得,于是在伦理大防前面及时悬崖勒马,最怕撞得头破血流,因着失宠于母亲都能顺水推舟将对辛昭的喜爱转化为嫉愤。可他敌不过时间将这感情渐渐蒸发升腾,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辛昭为他的付出洒回叶就年心上,叶就年也就心安理得地受着。这些对辛昭来说不值一提,搁在叶就年心上重逾千斤。等到他回过神来,这一滴滴聚集成一个洪水猛兽,一口将伦理之防这种厚重又虚伪的借口吞掉,坦荡而又□□的情意便再也掩盖不住了。 如今的辛昭只是看向他的一个抬眸,也足以让叶就年动情了。 “听到没有?”见叶就年愣住,辛昭提高了声音。 意识到自己起伏的心境,叶就年赶紧垂下眸,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回答我,阿脉!?”语调带着些怒气,辛昭此时总算是有些兄长教育弟弟的模样了。 “既然关心我,不想我受伤……又为何要执意去守陵?你这一去,我们兄弟何时才能再见?亦或是你讨厌我,不愿再见我,才有此求?”叶就年知晓辛昭肯定不是此番想法,他在试探,他想知道,辛昭到底在想什么。 “……”辛昭被叶就年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质问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上那个折子并没有叶就年所说的意思,只是考虑到自己性格不适合从政,也不愿做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思来想去,不如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去,度此余生。这也是他为何不愿意碰尹芝的原因,并非因为这女人是辛沅所赐,或是与母后有几分相像,只是因为,既然给不了她要的一生,又何必耽误别人呢?尹芝如此,世上任何女子对他而言亦是如此。 “你若反对,我再也不提这事。”事件最终,以辛昭的妥协结束。 第11章 第 1 分卷阅读14 欲望文 分卷阅读15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5 1 章 贺慎也是回来才听说皇帝遇刺的事,他被派去处理遗留在青州和帝陵军队的事情,在外逗留了小几月,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是禁军的总首领,出了这样的事自然难辞其咎。 “臣下去一定好好整顿军务,早日将此人缉拿归案!” “不急。”叶就年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军队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已经根据皇上的旨意,将他们编入中央军里。”贺慎环顾这四周一眼,觉得空空荡荡的,“皇上已登基数月,可这后宫还是空无一人,连您受伤也没个贴身伺候的人,依臣看,差不多也该下旨选秀了。” 叶就年没有说话,事实上,他想不出能反驳贺慎的说法。他既是天下之主,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包括治理国家,绵延子嗣。可是,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叶就年根本不想碰别的女人。 “臣僭越说句不好听的,先帝在世时便子嗣稀少,个中原因臣也不敢多说。可是辛氏一族,如今除了皇上和王爷,稍远的还有先帝弟兄七王爷一支,便再无旁人。皇上现在要做的事,除了治理国事之外,切不可忘记繁荣辛氏。” “先帝子嗣不过三人,最后却还不是落得个煮豆燃萁,同根相煎的结局?” “这……可是如今皇上与恭肃王爷相互扶持,亲兄弟之间的相互宽慰,皇上应该体会得到,不也是一件幸事么?” “幸或不幸,也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直到离开乾麟殿,皇帝这句话,倒是着实让贺慎有些不解。 贺慎离开之后,辛昭一如既往地过来给叶就年上药。一件件解开褪下叶就年的衣服,辛昭做的心无旁骛。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此时却有些心猿意马。偏偏辛昭此时为了观察他的伤口愈合情况,把头凑得极近,他都能感受到辛昭呼吸喷洒在背部的热气。那片皮肤仿佛被这热气蒸腾,变得火辣辣的。 “你又平躺着睡了?”晃神间,叶就年听到辛昭略带责备的声音,“压着伤口,又出血了。”辛昭转身去拿处理好的纱布。 “你不怕了?”叶就年突兀说了这样一句。 辛昭愣了须臾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啊,好像从你遇刺那天,就好了。” “那就好。”叶就年一笑,转身看着辛昭,安慰道:“皇兄,这不是你的错!” “让你受伤,我自然有责任。”辛昭以为叶就年说的是他遇刺受伤的事情。 “不是!”叶就年拉住辛昭的手,辛昭感觉一个温润的东西搁在两人手掌之间,他低头一看,竟是那日临别前,自己亲手给叶就年系上的那块玉坠子。这块玉坠子,是辛昭十五岁生辰时,母后送的,也是他仓促离宫时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 “我遇刺不干你的事,母后的事,你更不应该自责。”不要让她,再次成为困扰你的心魔。 提到‘母后’,辛昭眼中明显闪过一丝痛苦。叶就年心中疼惜,不自觉将其伸手揽入怀中。辛昭木然任他抱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母后临终前对我说,她对不起你,让我以后好好照顾你。阿脉,你能不能,不要再怨恨母后?” 辛昭犹记得,母后死后,叶就年也没从外面回来看她最后一眼,必定对母后一事怀有怨恨。可是到底母后为何要这样对叶就年,辛昭也不想说出真相。 “我不怨她,早就不怨了。”她真的会这样说吗?叶就年不想去深究,既然辛昭这样说,那他也做出让步。过往的事,都绝口不提。 两人静默了片刻,辛昭推开叶就年,打破这略微怪异的气氛。外面的太监通报一声,将晌午的饭菜送了进来。 叶就年看着辛昭为他布菜、斟汤,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满足感,以前是如何确实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辛昭在他的身边,如此便足够了。他几乎是不经头脑脱口而出:“我们能不能——” 察觉到叶就年的话只说了一半,辛昭抬眼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如果这话不说出来,辛昭永远也不会知晓吧? “我爱你,辛昭。”不再叫他皇兄,因为叶就年渴望的,是辛昭以另一种更亲密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他死死盯着辛昭的表情,那眼神像一个犯了死罪的嫌犯,等待着辛昭口中法外施恩的宣判,放他一条生路。 哪知辛昭只是低头一笑:“我知晓,我们是兄弟,我当然也——” “不是。”叶就年截下他的话,“不是那样的爱。” “我想吻你。” 叶就年这句话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让辛昭身体本能地起了一阵酥麻。 “还有,我很清醒。”异常清醒地,想和你亲近。 或许是一刻,也或许是三个时辰,叶就年在等待对方的回应中对时间的感觉渐渐迟钝。 辛昭从震惊从回神,他的目光落在叶就年的眸子上,那双眼依稀有张七的影子。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叶就年的眼周,声音清亮:“这不可以。”我不会答应你,你也不可有这样的想法。 仿佛印证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叶就年闭上眼短促地笑出声。 辛昭转身欲走,只是他停顿一下,又开口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遇到贺叔,他让我提醒你,是时候选妃了。”身后的人不再有回应,辛昭退了出去,他将叶就年归还的玉坠握在手心,质地温良的触感让他想起了母后。 他初进皇宫之时,便是罗素姑姑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入这宫门之中,他站在栖梧宫的门口,看着那人飞快跑过来的身影,将他一把抱住。从此以后,那个穿着明黄色衣裙的女子,那张嘴角噙着笑意眼中却尽是泪水的脸就在辛昭的脑中消逝不去了。 他这一生,何其有幸,能与她成为家人。 回过头来视线已经没有那人,叶就年怔了好久,直到落山匆匆跑进来禀告,说恭肃王打算离宫。 落山瞧见皇帝听到这话时眼里闪过一丝狠意,可出口的话语却显得十分温柔:“跟王爷说,方才是朕错了。朕受伤未愈,需要王爷替朕处理政务,让王爷先不要走。” 落山应了一声正打算走,皇帝又补充道:“如果王爷执意要走……不,不说这句,就说无人会去打扰他,让他放心。” “把吴太医叫过来。” 下过一场秋雨,初冬来得快而猛烈。由于天气原因,叶就年伤口愈合得十分缓慢。换药、陪膳的人不再是辛昭,除了必要的政务牵扯,辛昭几乎不再主动来看望叶就年。 一批新选的秀女被安排入宫,只等着合适的日子遴选,入住后宫。不知那个秀女起的头,将自己的心愿写下来折成千鹤,另一端用绳子串上铜板,将其投挂在梧桐树上。随即便在秀女中流行开来,最后一场秋雨之后,帝都便鲜少有雨了。纸墨间的情谊以此传递,保存良久。 也是正巧,秀女们投挂的那棵树只隔了御花园的一道矮墙。也许是许愿的秀女愿望太过炽热,载着心愿的千鹤越过墙头,挂在了御花园的另一颗树上。彼时叶就年正在御 分卷阅读15 欲望文 分卷阅读16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6 花园散步,铜板和树叶清脆的拍撞之声传入众人耳中,吸引了众人目光。 “谁在那边?!”落山大喝一声,两个小太监极为迅速地,将那秀女押了过来。 秀女一看惊动了圣驾,吓得几分花容失色,慌忙辩解。 叶就年一听倒有了些兴趣,笑道:“朕去给你取下来。” 他走到那棵树下,发现那纸鹤的绳子缠在了树丫上,树丫也不高,但仍需要稍微轻跳才够得上。落山发现沉郁许久的皇帝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想扫兴。可到底顾念皇帝身体,连忙阻止。 可皇帝的心思又岂是他能阻止的,落山只得把一颗心都悬在皇帝身上。皇帝正要去够那颗树枝,不远处一声呵斥传了过来。 “住手!” 落山惊讶地瞪大了眼,恭肃王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的神情肃穆,大步向前的脚步却暴露了他些许的急躁。虽说恭肃王与皇帝是兄弟,深得皇帝喜爱和信任,可是公然如此呵斥皇帝,怕是……落山回头去瞧皇帝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太好看。 “皇上旧伤一直未愈,方才臣有些着急,请皇上恕罪。” “所有人都下去。”叶就年开口就是赶人。 落山明显感觉皇帝与恭肃王之间有暗流涌动,只可惜除了王爷他也是那个‘所有人’,只得无奈退了下去。 “起来。”叶就年伸手去拉半跪在地上的辛昭,辛昭身子一退,避开了他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 察觉到辛昭的不悦,叶就年反而笑了起来:“怎么过来了?” “能不能不要这样?”知晓叶就年仍是不肯承认,辛昭补充道:“能不能……稍微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 “我只是,坐久了有些倦,想出来活动一下。”叶就年为方才的行为辩解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静默了一下,辛昭道,“你的伤迟迟不见好,我去太医院查了你的医案。”叶就年的病一直是吴太医负责,他去查的时候,发现这一月来,叶就年吃的药与之前有所不同,少了马钱子、大驳骨好几味药,他问了另一位太医,发现少了的这几味药都是活血疗伤的效果。 吃着毫无效果的药,叶就年当然好不了。可是若没有叶就年的示意,吴太医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戕害君主。 “为什么不好好吃药?方才又故意那样,你到底在想什么?” 被质问的叶就年脸色有些苍白,显示出脆弱的神色:“我只是想留住你,有什么错吗?” 自己的小把戏被戳穿,叶就年面上反而一片坦诚。只要他伤一日不好,辛昭就会多待在皇宫里一天。 “我喜欢你,又有什么错吗?” “辛脉……”辛昭提醒道,“你该叫我一声皇兄。” “你不是我哥哥!”以前,他不承认这个突然插入他生活的人来平分父皇母后的爱,当他接受辛昭之后,才发现他要的不是这样的关系。 说完这句话,叶就年发现辛昭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奇怪。 叶就年心下一动,劝哄道:“辛昭,我不当你的兄弟行不行?” 辛昭仍为叶就年的前一句话心头震荡,回过神来,对上叶就年期盼的视线:“你真是胡闹!”只是这斥责的话不再是铿锵有力,反而透着一股妥协的无力。 第12章 第 12 章 尽管还生着气,到了晚膳的时间,辛昭仍是去了乾麟殿。他下午亲自去检查了所配之药,督促着太医院的差夫熬出来,亲自带去给叶就年饮用。瞥见辛昭冷峻的表情,叶就年老老实实地将药喝了下去。 良药苦口,见叶就年乖乖喝完,辛昭心下气消了大半。 见辛昭欲走,叶就年突然问道:“你在生日宴许我一个愿望,我想好了。” 辛昭回头,蹙眉紧盯着他,似乎预料到了叶就年将提的要求有些不怀好意。 “和我在一起。” 见辛昭露出拒绝的神色,叶就年赶紧补充道,“一个月,我只要一月,和我在一起。” 辛昭此时有些后悔方才喝药之前陪叶就年用膳被小灌了两杯酒,如今脑袋有些充血,他看着那双充满期待的双眼,瞳孔中的希冀太过明亮,辛昭根本不愿让它消逝,于是他艰难地点点头,应承下来。 意识到辛昭的决定,叶就年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凑上前去,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辛昭本想避开,可他顾念叶就年的伤势,待到吻罢之后才开口补救,他几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你不能对我做——逾矩的事情。” “不会的!”尝过甜头之后的叶就年忍住激动,面上安抚着辛昭,“只要你不同意,我不会动你的。一月之后,我的伤也好了,我不会故意留你,你解放了。” 喝酒真的会误事,继上次叶就年醉酒被刺伤之后,辛昭在叶就年的床上醒来时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个真理。他茫然地看着雕梁画栋的屋顶,意识到自己昨晚到底答应了他多么荒谬的要求。 昨夜叶就年搂着他睡了一晚,到了早上轻手轻脚起床,上朝去了。辛昭只是帮他处理日常上的折子,朝政是断不可能越俎代庖的。 趁这会儿先洗漱完,再陪叶就年用个早膳,顺便看看这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辛昭心中理好计划,刚掀开被子愣在了原地。他才发现,自己内里的衣物竟是已经换过。他发现自己不敢细想这个问题,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唤太监前来伺候。 早朝除了日常禀告各州的情况,最多的便是规劝叶就年早日封赏后宫,充盈子嗣。叶就年听得无聊,竟在大殿上忆起早上离去时辛昭的睡颜,眉眼间的一笔一画,都是他爱极了的模样。待群臣说完,叶就年轻飘飘一句‘朕自有打算’带过。敷衍的次数多了,众臣不免多有猜想,甚至大胆臆测新帝莫不是某方面有疾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出来了。贺慎见状也微微皱起眉。只是这时候的叶就年才不管,退了朝便径直向乾麟殿赶去。 “皇上!”见叶就年欲走,贺慎赶紧叫住。 叶就年回头一看,见是贺慎目光稍微柔软了些,耐着性子道:“何事?” “臣听闻,近些日子皇上与王爷交往甚密……”何止是交往甚密,贺慎追随叶就年多年,怎会不了解他,可是兄弟间可以有感情,怎敢谈爱呢? “贺叔不妨直言?”他俩的事,叶就年本就没想过要瞒着贺慎,现在说清楚也好。 “皇上对王爷的感情,一定要到此为止了!”这是贺慎推心置腹的话,他怎么能看着这样违背人伦的情况发生,哪怕是皇帝从此厌弃他,他也不得不劝阻,“若是寻常男子也就罢了,可那是您的皇兄,皇上若贪图新鲜,臣一定下令好好寻几个姿色——” “贺叔——”叶就年打断他的话,“朕是认真的。”叶就年发现在感情这一点上,他像极了自己父皇,他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后宫有佳丽三千,母后依旧能宠绝后宫,并非她容貌瑰丽不老,而是父皇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她,再 分卷阅读16 欲望文 分卷阅读17 人间世 作者:茄蕤丝 分卷阅读17 容不下他人。一生只爱那一人,就足够了。 辛昭于叶就年,亦是如此。 认真?贺慎长叹一口气:“先不说世人只会说王爷魅惑乱主,皇上又将这江山置于何处?百年之后,这江山由何人来继承呢?” “你说的朕自会考虑。如今朕只想问一件事——”叶就年看着他缓缓开口,“辛昭,真的是父皇母后的孩子吗?” 叶就年没有错过贺慎眼中的一丝闪躲,当年辛昭就是被贺慎亲自抱回来的,他的身世一直有所争议。叶就年不会忘记他说辛昭不是他哥哥时对方错愕的神情。如果辛昭和他并非亲生,父皇对自己的偏爱,母后当初对他两人奇怪的态度在某些方面也说得通了。 “你先回去吧,想好怎么说了再来找朕。” 叶就年进来的时候,辛昭刚沐浴完毕,平日色泽偏淡的唇色被热水的蒸汽养得非常红润,叶就年情不自禁上前亲了一口。察觉到辛昭身体的僵硬,叶就年搂着辛昭腰的手紧了紧。 “抱歉,我不太习惯。” “没关系,昭儿!”叶就年将头搁在辛昭颈边呢喃道,“我会等你习惯。”我会等你,彻底地接受我。 被叶就年抱着,辛昭原本想要毁约的话,在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毕竟是年轻人,叶就年的伤好好将养之后,愈合的十分迅速,辛昭也慢慢将不再参与朝政。只是因为那约定,仍是待在皇宫里。 傍晚时分,叶就年召大臣议事,辛昭不便参与,便打算四处走走。他晃着晃着,不自觉就走到御花园,待走到那棵本该挂满秀女心愿的树下,却发现那棵树上的纸鹤都不见了。 察觉到辛昭的疑惑,跟在他旁边的太监青来解释到:“皇上已经将所有秀女遣返,这树上挂的东西也命人一并拆除了。” 辛昭默然,这做法,倒像是跟着先皇的性子学了个十足十。 后宫、子嗣……叶就年可以遣散后宫,但却无法不要子嗣。他这么做,不过是徒劳罢了。 辛昭思绪繁杂,有些头痛,便索性不再多虑,他随意漫步着,却见一个男子牵着个两三岁的小公子往乾麟殿的方向去了。 那人行进途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双方均是一愣,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来人是成德一朝的七王爷,如今的温元侯,先皇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叶就年和他的皇叔。只是由于二人以前仅仅是在宫宴上见过一两次,隔了这么多年,这才想起来。 温元侯急着去面圣,也没有走过来,两人遥遥点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王爷!” 辛昭转过身去,发现竟是贺慎,他朝贺慎微微一笑:“贺叔是有何事?” 此时面对着辛昭,贺慎神色复杂。他知道,辛昭并非先帝先皇后亲生一事已瞒不住叶皇帝,索性只得据实告出。如今靠着伦理之防已是无法作为借口劝阻皇帝,想着至少可以从辛昭这边下手,劝说此事。一个男人如何能为皇帝生儿育女,目睹了先皇先皇后的悲剧,贺慎对他二人之事更是不赞同。 “臣有一些日子没见着王爷了,今日瞧见王爷在御花园散步,多嘴来问候一句。” 这段日子,他每日除了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见得最多的人便是叶就年了。 “贺叔有心了。”贺慎是先皇留在叶就年身边的人,对辛昭来说算不得亲近,辛昭知晓他此番必定别有来意。 “臣一直想当面感谢王爷——那日将皇上带出宫。可是臣无能,没能救下王爷,以至王爷——” “无事,都过去了。”过去的事辛昭不愿再多提。 “是啊!都过去了。如今你们兄弟二人相互照拂,想必先皇先皇后知晓,也是万分欣慰了。” 辛昭嘴角笑意一顿,整个人慢慢黯淡下去。贺慎敲打得没错,他与叶就年这番畸形的关系,又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晚上用膳照例是两人一起,叶就年屏退了伺候的人,替辛昭盛了一碗乌鸡汤,乳白色的汤在深秋时节看起来让人浑身充满暖意。他抬头瞧了一眼辛昭,却见他垂着眸,显然是有心事。 “今日你见到温元侯的小世子了吗?” 辛昭微微睁大眼,不明白叶就年这话的意思,顺着道:“御花园的时候看了一眼,模样十分可爱。” 叶就年看着他,那目光中带着辛昭读不懂的情感,他缓缓道:“我将他入了宗谱。” 辛昭握着勺子的手突然脱力,瓷制的勺落入碗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传入辛昭脑中只觉得一阵轰鸣:“什……什么意思?” “昭儿,我定不负你。”不是没有子嗣吗?那就找一个来。将那小世子纳入宗谱,皇家也就不愁没有继承人了。一月之期将至,为了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叶就年要压上所有的赌注,去换辛昭一个点头。 而这个时候的辛昭,早已丧失了拒绝的勇气。方才在御花园想要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过了好久,辛昭摇着头沙哑着开口:“阿脉,这样不值得。”为了他放弃了后宫,甚至放弃了子嗣……这份叶就年给的真情太过厚重,压得辛昭快要喘不过气。 “可是我爱你。”叶就年慢慢凑近辛昭,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恍惚中的辛昭想,面对叶就年,他再也无法说出这个“不”字。于是辛昭抿了抿唇,在叶就年的唇角落下一个回吻。 全文完。 分卷阅读17 欲望文 分卷阅读1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8 所以这章就周一更算了嘤嘤嘤。。。 【难道你们没发现某眠的人物数学都很差。。。!!! 对不起!!!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苏寂那贪婪的样子就好像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 那房间虽全无通道,可却是木质结构,因年深日久,早已摇摇欲坠,墙壁间都爬满了白蚁。苏寂找出最脆弱的那一面墙,运力一推,墙壁便轰然坍塌了。而后再走过一条曲曲折折蜿蜒向上的密道,两人便从草堆中的一个隐秘的小洞爬了出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出来这么容易。看着眼前流水繁花,又想到方才那幽黑洞穴中的白骨死阵,心头掠过一股凉风。 她差一点就真的杀了傻和尚。 其实,似乎,就算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也不一定是非生既死的。 其实,似乎,再等一等,就能有更好一些的结果也说不定。 转过头看身边的人,彼却是眉头紧锁,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里,”他轻声说,“是神仙谷。” 一条青翠溪流自脚底蜿蜒而过,一直延伸到远方,溪流两旁的青草地上铺满嫩黄初白的小花。两人似乎已在那洞里耗过了一夜,此时天正拂晓,清风带着露水的润意飘飘然拂过,杨柳媚眼轻舒,桃花落了满地,苏寂笑了。 “那不是很好么?”她径自往前走,“我本来就要来神仙谷的。” 他蹙了蹙眉,“姑娘为何如此笃定?” 她止住步子,语调前所未有地郑重起来,“因为神仙谷是当今武林,唯一还能牵制沧海宫的所在。” 当今江湖,正道衰微,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沧海宫已隐隐有吞并天下之势。江南四大世家这些年来一一惨遭沧海宫灭门,无数秘籍宝剑俱不知所踪,只余下宋氏一门苦苦支撑。江南以至于两湖两广,已几乎是沧海宫之领地。再洛阳御琴门,滇南灵山派,塞北飞镜仙宫,实力都不容小觑,然而要么无心大事,要么偏安一隅,要么正邪不辨,总之都并无一分一毫出头的意思。 唯有襄阳神仙谷,虽神秘但正派,虽低调但力量雄厚,近来时常为小门小派打抱不平,与扬州沧海宫似成掎角僵持之局。 苏寂已是沧海宫的叛徒,但她本来没有什么归属与背叛的概念,心中所想不过是为一己生存。如此看来,神仙谷确实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她一下子说了这许多,云止默默地思考着,没有说话。 她歪着脑袋斜他一眼,“和尚想什么呢?” 他静了静,“贫僧——贫僧不知,原来自己出家的五年,江湖变化这么大。” 苏寂笑了,“这江湖每天都有人死,五年下来,当然变化大了。”笑到尽处,忽而黯了黯,“然而千百年来,江湖……不都还是这个江湖么?那些死掉的人,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 “生死死生,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轮回流转,也无甚可悲。”他轻轻合十道。 忽而一声天真烂漫的叫嚷—— “是你么,云止师父?” 谢倾眉飞快地奔到他们身前,才看到一旁冷了脸的苏寂,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原来还有苏姐姐。” 苏寂面如冰霜,没有答话。 “苏姐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沧海宫下令通缉了吧?”谢倾眉笑道,“不过苏姐姐既然来了神仙谷,就一定是安全的,莫要担心。” 苏寂身子微微一震。 通缉……当初她废了他两条腿而私自出逃,他都不曾通缉全武林来追杀她。如今可见,他是真的失去耐性了。 “苏姐姐,云止师父,我带你们去见我们君侯。”谢倾眉乖巧地道,便在前面引路,领他们沿着溪流一路穿花拨柳地行去,直到眼前露出了梅林掩映中的挑角飞檐。 孤竹君已在翔鸾阁中煮茶相候。 高阁临风,四面皆见旷然山色,阁中一张矮几,几上茶香袅袅。 孤竹君高冠长铗,面容清俊,约莫近四十的年纪,双眸清润凝定,仿佛氤氲着茶香。看着谢倾眉领来的两人,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面上渐渐展露出宽和的微笑。 长袖一挥,声音清雅如飞花天降,“这玉露茶,专供贵客,还请二位细品。” 苏寂轻轻一笑,眸色勾魂,“多谢君侯。”便敛衽坐了下来。 云止却仍是站着。 孤竹君抬头望了他一眼,旋而,又望了他一眼。 “这位师父……”孤竹君沉凝道,“何不先坐?” 苏寂忍不住拉了拉云止的衣角,细声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湿鞋?” 云止没有搭理她乱七八糟的引用,眼底却终是放松了一些,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默默地喝了一口茶,便听孤竹君低声道:“云止师父这眉目……倒是颇似孤的一位故人。” 沉默。 很长、很长的沉默,长到足以让口渴的苏寂将那一杯玉露茶喝完,然而喝完之后愈加觉得饿了,肚子便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云止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却全是虚空,她怔怔与他对视,便好像掉进了他的眼神里,好不容易才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他收回目光,眼帘微垂,手捻念珠,话音平静:“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念念皆空,施主何必在意旧人旧名。” 孤竹君面色一震,仿佛便有些灰败的味道。“孤……”似乎有些难过,但他的话音依旧镇定,伸手执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孤未能保全故人家门,心中时时愧疚,如今见故人之子安好,心中终可宽慰了些。” 云止静了很久,方慢慢道:“劳施主牵挂,贫僧很好。” 孤竹君寥寥一笑,“是么,很好?”眼风掠向一旁的苏寂,不经意变得凌厉,“很好的话,为何会与沧海第一杀同路?” 如果苏寂还是那个被柳拂衣捧在手心里的女娃娃,她一定二话不说掀桌子拔剑。但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柳拂衣的庇护——那在江湖上许多人看来,是最强大的庇护。 于是她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君侯此言差矣,小女子早已改邪归正,叛出沧海宫,君侯莫非不知?” “原来是真的。”孤竹君温和地道,“苏姑娘若真能弃暗投明,神仙谷必当全力相护。” 一日一夜无眠无食,还被灌了一大杯茶,苏寂累得要死,径自跟着谢倾眉去她安排的房间吃饭睡觉。这一睡便睡到了午后。 懒懒地睁开眼,细碎的阳光正洒进朝西的窗牖,光柱中尘埃飞舞,她看得怔怔然出了神。片刻之后,翻身坐起,习惯性往怀中一掏,拿出的却是被水濡湿过的《心经》。这才突然惊省起自己将《既明谱》塞给了傻和尚,立刻下床出门。 云止所住的院落就在隔壁,正堂供了弥勒佛,谢倾眉这安排倒是十分体贴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9 。苏寂走入正堂,正要敲响内室的门,却听见里面传出孤竹君的话声。 “萧公子念佛日久,恐怕早将江湖故人都忘光了吧。”孤竹君的话里仿佛有几分沉痛,“佛祖慈悲亦有降妖伏魔之愿,萧公子为何却如此怯懦偏安?” 云止的声音依旧浅淡平和:“贫僧内功已失,家门零落,又谈何降妖伏魔?贫僧一己未渡,又谈何渡此众生?” 孤竹君叹息道:“想当年,萧公子意气风发,一表人才,谁人不道是来日武林之洪福……未想得今日……萧公子莫非真要让令尊死不瞑目吗?” “家严早已去往轮回,此间苦乐爱恨,当无可计。”云止低声说。 “歪理!”苏寂听着,心中给这句话打了个重重的叉。 “当今之世,沧海宫一家坐大,名门正派无不惴惴难安,只苦于群龙无首。”孤竹君凛然道,“萧公子身为世家之后,难道以为遁入空门便能逃避肩上这副重担?纵观当世,也唯有你萧门九歌十三剑,足可与之抗衡!” 云止默了默,“家门宝剑早已遗失,九歌十三剑的秘籍也不知去向。贫僧已立意斩断前尘,施主又何苦……” “是谁!”孤竹君突然厉声喝道。 苏寂只得讪讪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见到是她,孤竹君松了口气,云止的眸色却更深了几分。孤竹君淡淡道:“听见也无妨,孤之所言,本是大义。”又淡淡看了云止一眼,怫然离去。 苏寂对着孤竹君的背影又做了一个好大的鬼脸,方慢吞吞转过身来,对云止伸手道:“和尚,我的书呢,叫你替我好好保管的来着。” 云止一怔,她何时说要自己替她保管《既明谱》了?拿出绢册递给她,她翻了翻,保管得确实不错,心情禁不住好了许多。 “和尚,你是不是很有学问?”她大咧咧地在他的床上盘腿坐了下来。 云止站在房中,顿时便有些尴尬,“贫僧……不过略通经书。” “那你过来。”苏寂笑得双眼眯起,这表情他很熟悉,要么是阴谋得逞,要么是成竹在胸,“过来帮我看看这什么字。” 云止走过去,站在床边,苏寂却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拉下来逼他也坐在床上,倚着他身子将书上的字指给他看。 耳畔便是少女的发香,云止蹙起眉头,凝眸看向书页,怔了怔,“这是一本琴谱。” 苏寂一惊,“琴谱?”立刻又翻了好几页给和尚看,他都说是琴谱。苏寂的脸一下子耷拉了下来,“一本琴谱,他怎么宝贝成那样,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云止道:“姑娘是指柳公子?” 苏寂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这是我从柳拂衣的密室里偷出来的。”又望了望天花板,“如果没有这本书,他早就杀了我一了百了了。” 云止呆住。他没有想到她会将这么重要的事物随随便便就拿给他看,这么重要的事情随随便便就说给他听。然而她却将双手都缠上了他的颈项,对他嬉笑着撒娇道:“和尚你说,我该拿这本书怎么办?” “阿弥陀佛。”她今天举止极其怪异,云止欲往后缩,她却又缠了上来,云止只得合十道,“姑娘如对琴谱有所疑问,据贫僧所知,御琴门专攻此道,或可解姑娘之惑。” “御琴门?”苏寂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公子倒是提过御琴门,道他们整日价只知道风花雪月,并没多少真章。不过正因如此,找他们解解琴谱当是没错。于是她又笑眯了眼,“和尚真聪明!” 云止看着她幽艳动人的面容,心头一咯噔。 难道是在那洞穴里病了太久,把脑子给烧坏了? ☆、流光正徘徊 “苏姐姐……” 当苏寂一天中第五次往云止的房间跑,谢倾眉终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苏寂端着膳盘,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有事?” “苏姐姐,云止师父乃是方外之人,姐姐这样恐怕……”谢倾眉说到最后,话音已弱了下去,“恐怕不太好吧……” 苏寂笑了,笑容映着桃花,令谢倾眉微微一晃神。“我跟和尚是好朋友,好朋友不可以找好朋友一起吃饭吗?” 说完她也不听谢倾眉再唠叨,便径自跑走了。谢倾眉呆在当地,兀自沉浸在方才那个闪瞎眼的笑容中。 真是,别说和尚了……连她一介女子,都要被那笑容给勾掉了魂。 而苏寂已经撞开了云止的房门。 云止正坐在佛前念经,她这一撞声响颇大,他不由转头望去。 夕阳残照由门扉浅浅透入,少女背对着那光芒,对他巧笑嫣然,“和尚,吃饭了。” 云止不言,便见她将饭菜都端了出来,摆在了佛像前的香案上。 他扶额:“供品才能摆那里。” 她眉头一拧,当即给弥勒佛跪了下来,“对不起啊佛祖,我把菜摆错地方了,不过我看你笑呵呵的应该也不会在意,我这就重新摆过,哈哈哈。” 最后三声轻笑让云止毛骨悚然。 于是两人开始吃饭。 苏寂的面前是一大碗红烧肉,而云止的面前是一小盘青菜豆腐。 云止慢慢地嚼着豆腐,慢慢地说道:“姑娘不应在佛前食肉。” 苏寂睁大眼睛,“是吗?那我去倒掉好了。” 云止不知道她从何得来如此神奇的逻辑,便见她捧着那碗肉走出门去作势要倒掉,他连忙叫停:“姑娘……这回就算了。” “噢。”苏寂讷讷地回来,神色间仿佛还有些委屈,“下次我们换个地儿吃。” 他不说话。 他真的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不管是过去孔夫子教导的,还是后来佛祖教导的。 “下次我们去你房间吃好不好?”她扶着腮,水灵灵的眼睛清澈地望过来。 那一瞬间,云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神仙谷里弟子众多,事务繁杂,孤竹君一天到晚也难得露一回面,倒是照料云苏二人饮食起居的谢倾眉时常来访。 只是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看见苏寂赖在云止的房里,令她的眉头好死不死地跳上一跳。 最后,谢倾眉咬了咬牙,挑了一个苏寂绝不会出现的时辰去找云止。 月上中天,晚风拂动,整个神仙谷都陷入寂静空阒之中,云止院中的桃花树静悄悄地褪着花叶。 她推开门时,云止已自床上坐起,随手披上了外衣。 那动作之快,令谢倾眉以为自己好像产生了错觉。不过……她很满意的是,这个时辰,苏寂确实不在。 “施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他很镇定。 “云止师父呀。”谢倾眉关上门,点起烛火,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寄人篱下的道理?”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0 云止静了静,出乎她意料地回答:“不知。” 谢倾眉笑了,烛火映出她机灵可爱的小虎牙和眸中闪动的清光,“你现在若踏出神仙谷一步,必会被沧海宫的人乱刀砍死——我这么形容,可不算过分哦。” 云止又静了静。“所以?” “所以嘛,你要听我们君侯的话,不要老是跟他作对。”谢倾眉很是苦口婆心的样子,“最好是你能给他一些他想要的东西,这样神仙谷才有心力护住你……和苏姐姐。” 云止淡淡地望她一眼,“贫僧如给不起呢?” 谢倾眉耸耸肩,一摊手,“那便当是君侯吃了个哑巴亏吧,收容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你说是不是?说实话,让你吃一辈子白饭,神仙谷倒也养得起……”她的话音低得微妙,“只要你一辈子不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不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便万事大吉。” 那一瞬间,云止脑海中掠过了地底暗室里那一枝枯萎的梅花。 “不过你要知道,”谢倾眉顿了顿,续道,“神仙谷虽然是白道正派,但如果真要炮制什么人,那也不会比沧海宫慈悲多少。” 云止仍旧没有接话。 “毕竟这世上,并没有谁真的能成佛。”谢倾眉叹口气,“你来我往、各取所需,总好过你们佛祖说的什么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对吧?” 谢倾眉走后,云止犹坐着发了一会呆。当他终于吹熄烛火准备睡下时,房门却又开了。 苏寂抱着被子一脸苦相地站在门口:“和尚,有蛾子,我睡不着。” 他愕然,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她是武功高强的女杀手,竟然还怕蛾子……她难道还不能杀死一只蛾子? 此念一出,他立刻深感罪恶,连忙压制下去,却听苏寂脆生生地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蛾子?可是我知道,和尚不喜欢我杀生。” 他的眸光忽而沉默了下去。如相方丈的惨状刹那间窜进了他的记忆里,令他不由皱眉出声:“姑娘总不可在贫僧房中过夜。” 苏寂笑得很无辜,“你去念经呗,在玉家村不是一直如此么?快快,把你的床让给我睡。” 他从没想过一个女孩子可以如此地无礼、如此地刁蛮、如此地恬不知耻。在他身为萧遗的那一段有限的记忆里,女孩子都是温柔似水、娴静优雅的。但他竟还是觉得这确实算一个可行的方案,并且为她不愿杀生而感到十分地欣慰。 于是他便真的起身下床,披衣去了外间佛堂。苏寂将自己的被褥铺在他床上,便和衣躺了上去,感受到枕席间还留有和尚暖暖的体温,便如慵懒的小狐狸般舒服地蜷成了一团。 外间传来极低极低的唱经声。她听不懂,但她听得很认真。睁着大眼睛凝视着床顶,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出了沧海宫。 她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出了那个冰冷可怕的魔窟,而躲入了一个如此温暖、如此美好的所在。 萧遗哥哥。 想着和尚那副傻样,她不由得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那日偷听到和尚与孤竹君的对话,尤其是其中的关键词“九歌十三剑”,她恐怕永远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傻和尚就是当年说要娶她的萧遗哥哥。不过想来,他应该也不认识她了吧?毕竟,她自五岁起就…… 就死了爹娘,进了沧海宫。 思绪千般,终是被温暖席裹着现了困意。那清浅的唱经声令她昏昏然仿佛迷醉,她想她很喜欢……很喜欢现在。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唱经声一夜未息。 谢倾眉倚着门栏,对门里念经的和尚斜斜一笑:“你倒是宠她,连这种事都答应。” 云止不答。 苏寂这几日一直在孤竹君身边软磨硬泡,非要跟云止住同一间院子,说只要收拾一下另一侧的厢房便可。这两人一同入谷,分房同院倒也未为不可,但孤竹君心中另有顾虑,始终不曾答应。却不知苏寂用了什么法子,缠得孤竹君实在没了耐性,丢下一句:“只要云止师父愿意,那孤也无异议。” 苏寂这下可乐坏了。因为她知道,和尚不可能不答应的。 于是和尚便答应了。 谢倾眉又道:“你方外之人的声誉,她未婚女子的名节,你们是真的看淡了,还是真的有情况?” 云止皱了皱眉,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苏姑娘于贫僧,便如是妹子一样。” 谢倾眉冷笑,“妹子在你面前杀人,你也帮她遮掩,真是好哥哥。” 这句话刺中了云止,他清俊的面容倏忽便苍白了下去。 “沧海宫苏寂与朝露寺云止,合谋行凶,杀害转轮寺阖寺僧众并周围居士三十二人。”谢倾眉悠悠地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你可以去听听,不过估计你去了之后就要没命。” 云止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双目已是一片清明,“当日贫僧并未杀人。” “这不重要。”谢倾眉笑道,“还是第一次见沧海宫这么道貌岸然,好像自己很正义一样。我猜呢,柳拂衣的算盘是要用这招把苏姐姐逼回去。” 苏寂叛出沧海宫,号称是改邪归正,收容她的神仙谷也是这么宣称的。然而转轮寺命案铺天盖地传出去,苏寂本来就没有多香的名声又被搞臭,神仙谷便再也留她不得,只能把她交给武林公裁,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再度回到沧海宫,重新做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沧海第一杀。 而云止只是淡淡地道:“多谢施主提点。” 是夜,苏寂欢欣鼓舞地住进了云止的院子。 “和尚啊,”她在佛堂里对他说,“你猜我用了什么法子让孤竹君答应的?” 云止垂下眼睑,“贫僧不知。” 苏寂嫣然一笑,“我把你前几日采的茶叶送给他了。” 云止默了默,“那是药。” “差不多!”苏寂一挥手,“孤竹君嗜茶如命,他都说是好茶,那当然是好茶。” 云止不说话了。 苏寂便很开心地回房睡觉了。 一个时辰后。 苏寂昏沉沉地走了出来,“和尚,我睡不着。” 云止犹在佛前端坐,“静心。” “如何静心?”她打了个哈欠。 “……念经?”云止不是很确定。 苏寂先是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而后又有喜色漫上她秀丽的眉梢,“好呀好呀!”她也扒拉着蒲团跪坐下来,“你教教我!” 云止想了又想,“姑娘可读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苏寂一怔,嗫嚅道:“读是读过,可是读不懂。” “无妨。”他的话音十分温和,于夜色中听来仿如梦寐,“你随贫僧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1 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念着念着,她的声音好似有些湿润了。 他停下声,静静侧首望她。 她怔怔地说道:“和尚,吃斋念佛,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吗?” 云止道:“心诚则灵。” 她转过头来,夜月无边,弥勒大笑,他的眼眸仿佛能容纳一切悲喜。她轻声说:“那我便信了你这回,你可不能骗我。”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贫尼真的不骗你啊!贫尼房间里真的有只蛾子啊!还钻在书柜里啊打都打不出啊!所以。。。所以就只好把它塞给小苏了!!! 哎呀小苏跟和尚怎么这么甜了,不行不行,这样不好。。。!!! ☆、斯乐是无常 翌日,孤竹君处来人传唤苏寂,道是谷外有客来,指名要找她,孤竹君已拦不住了。 苏寂咬了咬牙,将剑佩好,便走出了门去。出门时恰见云止端坐佛堂,也不言语,便拔足而去。 片刻后,念经声止,云止抖衣立起,往翔鸾阁行去。 看到阎摩罗十分正经地坐在客位上品着孤竹君的茶,苏寂很不厚道地笑了。 在她的印象里,阎摩罗向来是飘忽无定,一同出任务的时候也尤其喜欢树梢、屋檐之类方便他装神弄鬼的地方,极少露个正脸。此番他竟这样安然地坐着了,真是奇哉怪也。 很明显,孤竹君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转头对苏寂道:“苏姑娘,这位苏公子自称是姑娘的……哥哥,你们兄妹俩好好谈谈。”说完,孤竹君便知机地离开了。 冷风灌入高阁,苏寂冷冷地踢了一脚阎摩罗身前的案几,“哥哥?尽会占我便宜!” 阎摩罗嬉笑着,白净面孔上那双桃花眼显得格外促狭,“还不是怕妹妹在外边受欺负。” 苏寂攥紧了剑柄,“公子命你来绑我回去是不是?”声音已渐渐低沉了下去,走至案边,毫不客气地喝下了阎摩罗的茶。 阎摩罗仍旧是懒散地坐着,声音尖细而悠长,“不是。” 一口茶呛在了苏寂的喉咙里。 “我是来给你送药的。”阎摩罗复道,双眸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砰”地一声,苏寂将茶杯重重放回,眼睫微抬:“见离散?” 阎摩罗微微叹了口气。 他拿出了一只金丝镶嵌的小匣子,推给她,神色深不见底,语调却回复了阴阳怪气。“我将见离散熬成了丸药,这里面有八颗,足够支持你八年。” “八年……”苏寂不由分说地抢过那盒子,“你是说,足够支持我在外面浪八年?” 阎摩罗很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苏寂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公子……公子会杀了你的!” 阎摩罗微微笑了,桃花眼里光芒微闪,“他尚不敢杀我。” 苏寂看看那匣子,又看看阎摩罗,犹自不可思议地摇着头,“阎摩罗,虽然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但你也不能这么害我吧?这丸子到底是什么药,是不是公子给你拿来杀我灭口的?” 阎摩罗不愠不怒,只微微挑起了眉,声线尖细:“那明年正月你就别吃它了,直接来宫里拿‘真正’的见离散吧。反正到时候,你需见的人还是我。” 苏寂握紧了匣子,只觉面对阎摩罗连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都做不出来了,只能斜眼睨他:“你还有别的事么?” 阎摩罗又叹了口气。 他原本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苏寂知道。 “你不相信我,那也罢了。”他说,“但是公子教过我们,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信。你在外面浪的时候,切莫忘了这句话。” 苏寂默默道:“说完了?” “说完了。”阎摩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像面对一个五岁的小女娃一样,“我走了。” “和尚!”苏寂走入云止的院子时,彼已又坐回了蒲团上。 他微微睁开眼,“何事?” 苏寂拿着那小匣子,想了想,又道:“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叫你一声罢了。”便往自己房间走。 “见离散是何物?”云止却突然出声,话音平淡,语意却急遽有压迫之意。 苏寂一怔,“你,你怎么知道?”又恍然,“原来和尚也会听人墙根的么?” 云止咳嗽两声,仍是问:“见离散是何物?” 苏寂走回他身边,先是对弥勒佛拜了两拜,才转身,对他将这问题解释了一遍。 原本她还在犯愁,自己背负着叛徒之名浪迹天涯,到正月毒发之时可如何是好。现在阎摩罗给她送来了每年正月公子都要派发下来的以毒攻毒的东西,她虽然心存提防,但毕竟是感激他的。 云止拿过她手中小匣,打开,八颗青碧色药丸静静躺在小格间,色泽清润。他研究了一番也不得要领,只是慢慢道:“如此害人毒物,还需每年一服……姑娘不必担心,贫僧必会找出根治之法。” 苏寂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深邃的眼,安静,宁定,清淡,平和,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他全身俱笼着佛光。 这一晚,月光清湛,春意渐隐,苏寂在院落里摆了一壶茶。 “这是我自孤竹君那边顺来的,也不知是什么好茶,你尝尝。”苏寂满脸堆笑,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云止自斟一杯,品了一口,“敬亭绿雪。” 苏寂一呆,旋即便恢复正常,反正她也听不懂。“好喝你就多喝点。” 云止默了默,“这煮茶的水,姑娘自何处得来?” “啊,这茶是本就已经沏好的,我把它连壶顺来,再重新煮了一遍……”声音愈说愈低。 云止又默了默,“这水出自镇江中泠泉,姑娘却如此暴殄天物……” “还是和尚厉害,什么都知道。”苏寂却全不在意地托腮看着他,满眼都是星星桃花。 他忽然抬眸,月色仿佛映得他面容微红,她尚来不及细看,便被那明亮的眸光晃了心神,“我们该走了。” 这话题换得太快,苏寂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再不走便要出事了。”想到谢倾眉每日过来威胁于他的那些话,云止纵是定力奇佳也有了些微郁结,仿佛是与眼前人有关——若不是因了她,他一介两袖空空出家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了? “为什么?”苏寂问,“是因为阎摩罗来过了么?他,他真的是我的朋友——” “因为姑娘偷了君侯的茶。”云止截断了她的话,“赶紧收拾吧。”便转身回房。 苏寂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她当然知道这只是一句借口。 然而和尚,不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2 ,萧遗哥哥,为什么却不肯告诉她真相呢? 孤竹君对着武林大会的帖子看了许久,手边的茶已凉透他也浑然不觉。 “真是……江湖凋敝啊。”许久,他缓缓抬手,却是揉了揉额头,“这些没名没姓的小派,都能忝列上位了。” 一旁谢倾眉看他累了,连忙上前给他按摩肩背,“这不正是君侯的好机会么?反正这种台面上的大会,沧海宫总不能来碍事。” 孤竹君好看的眉眼眯了起来,长发披散,烛火一星,他只随意披了件长衫,读书的样子好似一个潦倒书生,而非一门之主,“名门正派,早已七零八落。孤现在最感兴趣的,是柳拂衣的武功到底有几成真章。” “那可有点难。”谢倾眉嘟着嘴,“柳公子从来没有出手过。”忽又想到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有二爷——” “孤知道。”孤竹君笑意缓缓,却是清冷地截断了她的话,“孤会逼他出手的。” 忽而,室外响起侍女的声音:“禀君侯,苏姑娘与云止师父方才出了院子,身负包裹,似要远行。谷口的守卫来问君侯该不该放行。” 孤竹君笑了。 “放。” 走出神仙谷,二人便对去向产生了分歧。 依苏寂的意思,是要北上长安,找御琴门解那本《既明谱》;而依云止的意思,却要先回一趟玉家村。 “你就不怕公子在玉家村埋伏了人,我们过去便是自投罗网?”苏寂十二万分地不解。 在她看来,这个傻和尚没有丝毫的江湖经验,与她鼎鼎大名的沧海第一杀相去何止以道里计,所以言辞间便很是独断:“还是先去长安!” 夜色深浓,云止袍袖负后,独立古道,微微侧首,“如此,贫僧便只能与姑娘分道扬镳了。” 苏寂一呆。 云止已举步而去。 “哎,和尚——”她连忙小跑跟上,“不可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不可以抛下我!” 云止蹙了蹙眉,停下步子望她,她的眼睛里泛着清凌凌的光,仿佛有一些其他的意味,他却并不能辨个分明。“姑娘……” “不可以抛下我!”苏寂突然又道,“你如要抛下我,我会——我会杀了你!”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变得冷硬。 可是心底真的好委屈,委屈得她几乎要落泪,却只是垂下了眸,将脸往他僧袍上蹭了蹭,“和尚……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走……” 云止低声道:“姑娘岂可时时心存杀念?” 她怔怔然抬起头,他的表情里仿佛含着许多分隐痛。 “姑娘曾说,愿一心向善,难道转眼即忘?”他又道,话音沉沉如夜色。 风林一片轻响,她轻轻开口:“这又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改的……”踢了踢脚下石子,放开他,便往玉家村方向走去,“我从五岁起便呆在沧海宫了,每天见的都是收钱杀人的生意,没有哪条人命不可以用银子估价的……何况我不杀人,别人便会来杀我……” 云止快步跟上了她,与她并肩而行,袍袖翻飞。 “姑娘不必害怕,”他忽然牵起了她的手,“贫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他的手坚定而温暖,她有些怔忡,手指轻微擦过他虎口上的茧,低声道:“萧遗哥哥……” 云止全身一震。 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又仿佛一切都听入耳中,大步向前,与她远开了几步的距离。 她看着他的背影,长风撩乱她的发,她咬了咬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萧遗哥哥……并不愿意做她的萧遗哥哥,也并不愿意背负随这个名字而来的一切责任和苦痛。 他已经完全被佛祖给拐跑了。 她想。 玉家村的佛堂里,那个又聋又哑的老和尚仍在酣睡。 “师父。”云止在他身前跪下,将自己身上的一点碎银子并一些佛经俱放在他身边,而后又静静地凝望他半晌。 “你说什么?”苏寂不可置信,“这是你师父?这是朝露寺的高僧证缘?” 朝露寺乃淮扬大庙,证缘大师乃得道高僧,她生长扬州,当然是知道的;后来云止于转轮寺讲经,转轮寺放话便说他是朝露寺证缘大师云游四方的弟子,是以她脑筋转了几转,望着那嘴角流涎的痴呆老和尚,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云止静了静,却道:“不错。” “和尚……”苏寂的目光渐渐软了下来,“你师父……是不是被人害成这样的?是谁害的,我去……我去替你出气。”本来想说“我去杀了他”,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圜。 云止轻声道:“是被贫僧害的。” 说完,他也没再看苏寂的表情,径自向老和尚拜了三拜,又给佛祖上了两炷香。 苏寂看得有趣,“我也来上一炷,好不好?” 云止却拦下了她没轻没重要去碰香炉的手,“不必了,贫僧上了两炷,便是求佛祖保佑你我二人。” 苏寂一怔,看向佛前那两炷香,仿佛相互偎依的人影,香烟袅袅,萦绕着盘旋着上升,于夜色中化为无形。 她一时便看得呆了。 “和尚,”走出佛堂时,她犹疑着道:“不管证缘大师出了什么事,你总不必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师父确是为贫僧所害。”云止的回答很平静。 平静的话音甫落,一道飞镖已沥风劈来,直直刺向云止的左眼! “小池!”苏寂面色突变,身形疾闪,长剑出手,“铛”地一声格下了那枚飞镖,声音已冷凝成冰,“出来!” 没有人出来。 “不出来,我便扒了你的皮!”苏寂的声音愈冷,冷如寒夜凄风,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人会将此时的她与片刻前那个娇憨顽劣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云止也不会。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有若叹息,其中藏了多少哀痛,她根本无暇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  镇江中泠泉,号称天下煎茶第一泉~ ☆、彼苍者何辜 林叶乍然翻动,暗处潜伏者的呼吸声仿佛就响在耳畔。 夜色浓如泼墨,月隐云间,确是个设伏杀人的好天气。 “池冰!”苏寂手握剑柄,一步步往那杏子林中走去。春/色已老了大半,杏花落了满地,遍染尘泥,徒留旁逸斜出的枝干和零星的未落的花瓣。仿佛感受到少女身上的杀机,风又刮得劲峭了几分,满林簌簌风声,令人闻而生怖。 “喀哒”,她踩到了一截枯枝。 刹那间,三道飞镖齐出,却仍是射向她身后的云止! 也正是这一刹那,苏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3 寂一跃而起,剑光凛凛,丽夺星月,飘忽飞上枝头又纵身飞下,一剑刺向那潜伏树后之人的咽喉! 那人来不及反应,已被制住要害,但见他全身黑衣紧束,面蒙黑纱,只有一双眼睛冷而定,沉而亮,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 “笃笃笃”,一连三声,那三枚飞镖刺入树干,而云止毫发无伤。 没有人看清他方才是如何避开那飞镖,但此刻苏寂和池冰都向他望了一眼。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好像此间一切俱与他毫无干系。 池冰忽然笑了。 苏寂眸色一冷,手底加劲,剑刃入肉,“笑甚?” “笑你自作多情。”池冰冷冷地道,“公子对你的关切照料你弃如敝屣,却来勾搭一个来路不明的和尚,还自以为是保护他。”剑刃已割破他的肌肤,血痕渐露,“他的武功明明比你高出许多,如不是内力受制,又怎会托庇于你?” “你胡扯!” 池冰一手抓住剑刃,竟是将苏寂手中剑往自己咽喉上刺,“公子往日对你的好你想必是忘了个干净,可公子却始终不愿你死,他只不过想让你回去——而已——” 苏寂心急欲拔剑,然而池冰却突然将自己颈项往剑上一送,狠狠地抹了脖子! “哐啷”一声,苏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吓得握不住剑。 青川剑掉落在泥土地上,池冰的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不断自他颈间冒出,他的双目犹冷冷地、死死地瞪着她。 苏寂全身冰凉。 她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容色苍白的云止。 云止揽衣三两步上前,伸指探他鼻息,又查看一番他的伤口,最后终于是面色灰败地闭上了眼。 为池冰合上双目,他缓缓站起来,身子倚着树干,抬眸看这一片零落殆尽的杏子林,慢慢地开了口:“采萧。” 苏寂的身子仿佛晃了一晃。 夜色之下,她就如一片单薄的剪纸,眸色哀戚,容颜凄艳,仿佛只要风一吹过,她便会随风飞去。 可是她偏偏却站得那么直、那么定,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击倒她一样。 这样的女孩子……会令人很想拉住她、抱紧她、圈牢她,所以……沧海宫的柳公子,时时刻刻都想逼她回去,他也可以理解。 “采萧。”他又唤了一声,话音淡漠,仿佛一条静默流动的河。他没有看她,“十年前,我以为你死了。现在,我宁愿你死了。” 她忽然俯身拾起了剑,走到一棵杏树边,在树枝上正反擦了擦剑,“咣”地一声,收剑入鞘。 剑柄上的红璎珞随风舞动,她沉默的红衣猎猎作响。 “对不起,萧遗哥哥。”她出乎意料地冷静,虽然脸色已白如片纸,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姿态,“我让你失望了。” 自从她发现和尚就是萧遗,她便想过许多次自己袒露身份的场景。也许要等他们逃到一个世外无人之地,风烟清净之所,然后她便跟他撒娇,用尽浑身解数地让他褪了那层傻和尚的皮,再甜甜地对他说:“萧遗哥哥,你娶我可好?”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他们尴尬地、坦然地、痛苦地、羞愤地,相认了。 她什么都不想解释。 他却开口了:“五年前的我,与十年前的你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想必你已知道了。”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一年,我还在十殿冥府。” 他静了静,“是了。柳公子的确聪颖过人。” 她又摇了摇头,“我听不懂。” 他轻声道:“你曾身受杀戮之苦,为何还甘做他人手中刀剑?你杀害那些无辜性命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父母亲人,便如当年你父母惨死之时一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她的身子沿着树干滑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和尚。”她好像仍是改不了口,“我一向很讨厌你讲道理,此时也是一样。爹娘死时我才五岁,他们嘱咐公子抚养我。我爹娘的选择不会错,我知道公子对我好,我便要报答他,他让我去杀人,我便去杀人。我杀的那些人,本来与我并无关系,自然比不上公子的命令。”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她好像有些累了,转过头去,抿了抿唇,“你当然觉得我荒谬不堪,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不想再杀人,我逃出来了。可是有些习惯、有些性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改……但是我说我要改,就是真心的。”她的目光很亮,却是落在那飘零委地的杏花上,“只是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云止很愤怒。 五年来,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深重的愤怒,将他整个人都裹挟了去,闷得他头脑俱是发昏。念珠几乎被他捻碎,他浑未发觉这是犯了嗔戒,只是很用力地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你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易!”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 所有的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表情里—— 杀人,难道不是本来就很轻易吗? 在公子的悬头簿上,每一条命都是有价钱的,谁能出得起这个价,谁就能买走那条命。杀人,本来就只是一桩生意而已。卖他人的命,就跟卖米、卖布、卖小孩,是一样的道理。 云止痛苦地闭上眼,不愿与她对视。 她的目光却很澄澈、很镇定。 她是相信着自己那番逻辑的。她自五岁起便生养于溷沼魔窟之中,五岁之前的人世温暖于她而言早成云烟,她心中唯一能理解的便是柳拂衣手中的人命簿子罢了。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开解她。 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告诉她,她所处之地乃是一方荒芜苦海。 她反而以为她的江湖才是正常的江湖。 沉默很久,他终于只是慢慢地说道:“如此,贫僧与姑娘,还是……分道扬镳吧。” 这一次,她却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好。” 她提着她的剑,转身便走。剑身虽已擦拭得光亮,却犹散发着鲜血的余温。就如她的背影,虽是干净、窈窕、长发美好,但仍旧透出死亡的气息。 与尸体打交道太多的人,总会有这样的气息。在沧海第一杀的眼里,本就遍地都是尸首。 他当初其实说对了。那地洞之中,白骨血河累累可怖,她何尝怕过?她只是……想赖着他罢了。 少女的脚步声轻而有序,片刻,便已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云止仿佛还没能明白过来今晚发生的一切,只低身拖起了池冰的尸体,想将他埋在佛堂后院里。 走到佛堂前,他却止了步子。 “……师父。”他低声道。 证缘口不能言,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他仿佛感受到师父的目光里全是悲悯,温凉的手掌抚上他头顶的戒疤,就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4 如五年前一样。 证缘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下了十个字。 “若人造重罪,作已深自责。” 他缓缓将手掌蜷紧成拳。他知道这句经文后面的话。 “忏悔更不造,能拔根本业。” “师父……是让徒儿去渡她么?”他抬头,声音仿佛在夜月中颤抖成了千万片,“可是徒儿,徒儿连自己都尚未渡得……” 苏寂知道和尚在跟着她。 因了他一直在身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披挂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身去找他。 最后她便是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 长安皇城,仿佛一切事物都比外面要宏大一些。茶楼里的说书人润一口茶,那嗓门似乎也比外面的说书人要高一些。 这一回,他说的是“血燕子血溅漠北,沉渊剑沉冤没世”。 “话说那血燕子夫妇,原本过得多么适意,两人武功已是当世一流,感情亦恩爱有加,简直就是一对神仙眷侣。谁知道他们却惹上了一个大仇家——” 见堂中诸人都很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亟待他说出下文,他偏有意停顿了一下,方慢吞吞地道:“这个仇家么,便是扬州沧海宫。” 堂中人无不发出一声叹息。惹谁也不能惹沧海宫啊! 唯有茶楼角落里的一位僧人,仍自眼观鼻鼻观心地念着经,并未理睬这一室喧哗。 而茶楼另一边坐着的佩剑少女此时却陡然站了起来,对说书人冷冷扬眉:“你这说得不对。” 说书人眉头一拧,没想到竟碰到砸场的了。“哪里不对?”他兀自梗着脖子道。 “血燕子夫妇有一个女儿,想必你不知道吧?夫妇俩被害时,这女娃娃才五岁。”苏寂笑着,眼底却如笼玄冰,殊无笑意,“他们被人追杀至漠北,遇害之前,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沧海宫柳公子,这个,想必你也不知道吧?血燕子若不是与柳公子相交莫逆,怎会将自己的女儿临终相托?” 说书人瞠目结舌,“老夫,老夫讲这故事七八年了,从没人提过异议,你是哪来的野丫头,尽在那空口胡诌!” 苏寂冷冷一笑,“我自然是血燕子的女儿。” 说完之后,也不管满楼哗然,径自抛了茶钱提剑下楼。 角落里的僧人见她远去,道了声阿弥陀佛,亦缓步离开。 徒留茶楼上的江湖人众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则重大新闻之中—— 血燕子夫妇的女儿竟还活着,而且——还成了沧海宫的人! 长安城的午后,阳光有些微晃眼,朱雀大街上,苏寂抬袖翘首望去,眼前的朱门大院、螭龙飞檐之下,一方牌匾古旧出尘。 御琴门。 作者有话要说: ☆、飘飘不可寄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人名么么哒~ 扬州,十里烟花楼。 入夜时分,满楼红袖招摇,楼下画舫随水轻荡,人声鼎沸,脂粉萦香,笙歌缭绕,好一派红尘烟景。 最大、最艳丽的画舫上,站的自然是最美的女人。 她盈盈立在甲板上,一手扶着船舷,眼风轻飘飘地掠向远方。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但她便是很认真地望了许久,那样一副认真的姿态让清河两岸许多人都失去了呼吸。 但是没有人敢上前与她搭讪。 因为她的身边,早已坐了一个男人。 玉白衣衫外披一袭碧色长袍,长发墨黑,双眸深幽,鼻梁高挺,唇色浅淡,他往岸上一看,便能生生看死无数怀春的女子。 而他只是很淡然地收回了目光去,戴着玉扳指的左手在轮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右手则优雅地揽住了女子纤细的腰身。 女子清雅一笑,仿佛坠了漫天的飞花,“又来吃你姐姐豆腐?” 柳拂衣笑得淡适,“有哪里不妥吗?” “你姐姐已经老了。”女子嫣然一个旋身,便离开了他的怀抱,眼角一颗泪痣殷红欲滴,更添得美人万种风情,“你那一套,勾勾十里烟花的小妹妹们还可以,你姐姐嘛,早就百毒不侵了。” 柳拂衣便抬袖撑着头,淡笑着看她身姿款摆,一旁侍女送上酒水,他径自一饮而尽。女子忽然又到了他的面前:“你还年轻,不可嗜酒。” 他抿了抿唇,唇色清艳,看上去很是可口,“还是扬州的酒好,不信你尝尝。” 女子却并不理他这句话,只是斜着头端详地看着他,天上的月亮仿佛倒映进了她的眼睛里,教她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公子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柳拂衣微微一笑,“只要红枝姐姐过得开心,我哪还会有什么烦心事。” 薛红枝掩唇轻笑,“公子就是嘴甜。” 柳拂衣伸出一根手指,微带醉意地摇了摇,“可绝不只是嘴甜。” 薛红枝笑意愈深,柳拂衣噙了一口酒,拉下她身子便向她吻了下去。 薛红枝笑得几乎要呛出声来,只轻碾了一下他的唇便推开了他,眼神轻媚入骨,轻飘飘掠向后方,“有人找公子呢。” 几步远处,顾怀幽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微微一哂,人却并没移动,只懒懒地对她勾了勾手,“何事?” “苏姑娘已出神仙谷。”顾怀幽目不斜视,话音很温和,在这燥热而轻浮的夜晚里仿佛一抹凉凉的风。 于是半醉的柳拂衣便好似被吹醒了,微笑的眸光渐渐冷了下来,“那和尚呢?” “与她在玉家村分了道。”顾怀幽轻声回答。 柳拂衣静静地转着手中的酒盏,“去哪儿了?” “苏姑娘去了长安,云止似乎在其后相随。”顾怀幽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池冰死了。” 柳拂衣怔了怔。 他没有想到,杀人无数的苏寂,最后,竟会杀到自己人头上。 “甚好……”柳拂衣清冷地笑着,便径自转动轮椅往舱内去。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船舱中,岸边人潮又发出懊丧的叹声。 顾怀幽犹独立当地,春夜的风扬起河上沉沉浮浮的酒气,飘进她的鼻尖耳畔。 薛红枝娉娉婷婷走到她面前,凝视她许久,忽而笑了。 “以你这张脸,要让公子神魂颠倒,实在不难。”她笑道,“为什么你却不肯呢?” 柳拂衣仰面躺在客舱的大床上,他知道自己没有醉,但是他有些累了。 他在襄阳城等了三天,等到的却是神仙谷放话出来,说沧海第一杀苏寂改邪归正,托庇于斯。他想想便觉得好笑,改邪归正?难道手上几百条人命罪孽靠念念经就能消解掉了?于是他便好整以暇地回了扬州继续等,他以为她总会回来的。 他记得,她七岁的时候,有一回偷偷跑出了沧海宫,说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他睁只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5 眼闭只眼任她闹,只派了十三岁的阎摩罗悄悄跟在她身后,回来的时候,却是阎摩罗吃力地抱着齐人高的华灯玩具彩衣等物,而她一脸欢欣地、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 他还记得,她十岁的时候,刚刚通过十殿冥府的试炼,她情绪很差,歇斯底里,拿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侍女放她出去。她出去,在烟花三月的扬州城里浑浑噩噩晃了一遭,他看见她走进了胭脂铺,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走进了绸缎庄,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走进了铁匠铺……还是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最后,她两手空空地回到沧海宫,目光似乎也变成了空的,她抬起头看着他,轻轻说道:“公子,我回来了。” 他微微一笑,抬手,送给她一柄剑。 并不算什么好剑,只剑身上镌刻的“青川”二字隐隐透出古雅的味道。那是他当年通过试炼之后,获得的第一把剑。他想用这种方式,不言不语地告诉她,她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沧海宫。 她注定生是沧海宫的人,死是沧海宫的鬼,她逃不掉的。 忽而身前光线一暗,一个人静静走了进来,关上了门,又合上了窗,方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他。 他抬起一只手挡在额前,微微笑着睨她,“怎么了,幽儿?” 顾怀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便伸手抚摩她及腰的长发,声线沙哑仿佛还浮着醉意:“外面不好玩么?” 顾怀幽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公子已经不相信我了。” 柳拂衣一怔,复一笑,“幽儿说什么傻话。” “那日在襄阳客栈,我明明认出了他,却没有告诉公子。”顾怀幽为他整了整衣领,手却被他一把反握住,她默了默,便欲将手抽回,他却更加不依,索性半撑起身子将她抱进了怀里,话音极是温柔:“你不必多想,我相信你。” 红烛幽艳,垂着一滴滴滚烫的烛泪,凝神还可听见船底水声轻轻荡漾,顾怀幽沉默了许久,终于将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偎进他的怀里。 “公子。”她低声说,“放我出去吧。” 他的手臂一僵,低下头,少女眼睫微渺地扇动着,肌肤莹润如雪。他闭着眼,呼出一口酒气,“幽儿想去哪里玩?” “给我派个任务吧,公子。”她静了静,将手环上了他的腰,仿佛十分依赖地将头埋入他怀里,“我不想烂在地底。” 柳拂衣微笑,“你的剑法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顾怀幽在他怀中轻轻扬起了眉,带上罕见的小女子的娇嗔味道,“公子总不该如此小瞧于人。” 柳拂衣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她稍稍撑着他胸口抬头看他,一缕发丝垂落了下来。柳拂衣心头蓦然一动,便含住了她的唇。 “幽儿,”他口齿模糊,双眸却雪亮如刃,“你可不能像小苏那样离开我。不然我会杀了你。一定会。” 沧海宫,尘寰阁。 柳拂衣重又坐上了那高高的大椅。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垂落椅边,但他的姿态却仿佛是世上最完美的神只。 酒香氤氲,他长发不束,随意地披落肩头,细长的双眼如女子般妖冶,薄薄双唇间缓慢地吐出一个个字,声音清润如水。 “着顾怀幽带五人赴御琴门。定金黄金三十两,事成黄金五百两,五五分成。” 阁下持笔记录的年轻人笔尖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写了下去。 顾怀幽今日穿了一件浅紫衣裳,长发松松挽起半髻,余下的如瀑垂落,更衬得容颜如玉。她婉转一笑,款款行礼:“幽儿领命。” 顾怀幽走后许久,柳拂衣犹斜斜坐在椅上,目光落向那执笔的文士:“你叫……王乔?” “是。”那人容色拘谨而文雅,笼袖行礼,“属下受沈大人管辖,专门记录宫中事务。” 柳拂衣微微一笑,“你方才是否有异议?” 王乔一怔,“属下不敢——” “但说无妨。”柳拂衣摆了摆手。 王乔沉默片刻,慢慢道:“属下只是对这定金有一些惊讶。” “是。”柳拂衣坦然道,“三十两黄金,确实太少了点。” “属下看过往卷宗,定金最少黄金三百两,事成最少白银千两,而此次……” “是。”柳拂衣从善如流,“没有办法,这次的客人有点穷。” 王乔又一怔,“那为何……为何还要做这笔生意?” 柳拂衣看了他一眼,笑了,“因为我打不过他。” 说完,他便唤来了侍女,坐上了轮椅。车轮辘辘声响过王乔身侧,忽然又止住,柳拂衣回眸一笑,容色艳丽。 “记得去找梦觉领罚。”他笑着对王乔说。 王乔还未明白过来,那青色衣影已随车轮远去。 三个时辰后,王乔已成哑巴,犹自哀痛而不解地望着他的上司沈梦觉。 沈梦觉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一点点碰过厉鬼狱里的刑具,“无谋不在了,宫里果然是越发没有章法了。谁让你跟公子说那些不相干的闲话?” 王乔“咿咿啊啊”地发着声音,张着已没了舌头的口,眸中满是泪水。 “你要记住,沧海宫里,能跟公子好好说话的,只有三个人。”沈梦觉年轻的眼里沉淀着世故之色,“第一个叫赵无谋,第二个叫苏寂,第三个叫顾怀幽。”复抬起头,厉鬼狱里不见天色,全是朦胧暗火红光,“而现在么,自然只剩顾怀幽一个了。” 长安城。还是那一家茶楼之上。 那说书人已不再讲血燕子的故事,而说起了日前所见的那个自称血燕子遗孤的少女。 “话说这女孩啊,容貌极美,神态极冷,自称是由沧海宫柳公子抚养长大,老夫这可就纳闷了,血燕子一代豪侠伉俪,临终之际怎么会将亲生女儿托付给那样的魔头?” 说书人抿了口茶,而一个蒙面的碧衣女子便于此时安静地走了进来,在角落里坐下了。 她这本不是打岔,说书人还欲继续,双目却忽然被那女子窈窕的身段勾了去,一时间,堂中男客的眼睛已全部长在了她身上。 但见这女子解剑,叫茶,抿了一口,又捋了捋散落的鬓发,即令戴着面纱,那一举一动也都自成风情。 说书人到底记挂自己的生意,清咳两声,继续讲起了那少女的故事。然而一堂宾客的目光,却再也没有回到他身上。 顾怀幽静静喝着茶,她想,薛红枝说得很对。 只要她愿意,公子一定会对她神魂颠倒。 可是她并不愿意。 深夜,顾怀幽一身夜行衣,静悄悄地伏在了御琴门的墙头。 院落里一池小荷已冒出尖尖角,幽明月色下氤氲出一片娇嫩的香味。一个薄纱衫子水红袖的少女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逗弄着池里早已瞌睡的金鱼,时而抬眼望一望门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6 边。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顾怀幽,目光扫向墙角时,便带了一份冷冽的笑意。 顾怀幽瞳孔微缩,便纵身跃入墙内。 ☆、我有苦寒调 五天前,苏寂带着《既明谱》来到御琴门。 御琴门女主名叫曲宜修,人如其名,身段袅娜,温柔和气。但她自然也听说过这苏寂乃是沧海宫的叛徒,正犹疑着该不该得罪沧海宫,苏寂将《既明谱》递上了她眼前。 曲宜修顿时变了神色,双目都放出光来,“这是一本琴谱。” 苏寂淡淡道:“我知道这是琴谱。” 曲宜修便捧起它往厅堂一侧的琴台而去,“这琴谱有何难解?我弹给你听听。” 曲宜修坐在她的琴边,长袖如笼着兰花,照着琴谱,向弦上轻轻一拂—— “铮”地一声,弦断。 曲宜修面色微变,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是我大意了。” 调好弦后,再度抚弦,这次,她按了三个音节。 而后弦断。 曲宜修手覆弦上,捧起琴谱,又认真地读了一遍。最后,她很诚恳地对苏寂道:“苏姑娘可否在敝处暂住些时,小女子还需将这琴谱研究一二。” 苏寂道:“那是自然,但我每天将谱子拿给你看,你不能私藏、不能转抄、不能借阅。” 曲宜修一愣,她没想到面前形同逃难的少女还有胆子与她谈条件。好在这要求并不过分,她便答应了。 住在御琴门的五天,苏寂从未感到如此地寂寞。 曲宜修仍是弹不出那琴曲,但她说,这或是一本极高深的武功秘籍,只要能解开琴曲中那些破碎音节之间的衔接关键,便能理解这本琴谱的真意。她也说,如果连她都解不开,那这世上恐怕便无人能解了。 苏寂看着这莲花小池,隐隐月色脉脉流动于莲叶之间,她根本不在意那什么武功秘籍,她在意的是和尚已经五天没有露面了。 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她相见了。 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名姓。她记得一个叫萧遗的哥哥,爹娘说他们与萧家指腹为婚,待她长至十五岁便要嫁给萧遗哥哥。她还记得那一年萧遗哥哥十二岁,她从大人身后偷偷望过去,只觉得他真好看,眼睛沉默而清亮地流动着,仿佛装载了天上的银河。 她记得娘亲逗他说:“小子,想不想娶我家采萧?” 他很神气地回答:“想!”又顿了顿,“她——她有燕姨这么好看么?” 满堂哄笑声中,萧遗哥哥向她望来。她便不由得又往娘亲身后缩。 娘亲却抱起了她,对她低笑道:“采萧,你亲哥哥从小就被送去灵山派习武,可让爹娘烦死了。我家采萧没个伴怎么行?你想不想要萧遗哥哥陪你?” 她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却突然害羞起来,一个劲往娘亲怀里钻。娘亲乐得笑了起来,“我家采萧竟然知道怕羞了!” 又是好一阵哄笑,如潮水一波波碾磨过她记忆的沙滩。年幼时节的那些趣事,现在想来都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雾气,她已经不再能随着记忆里的那些人一同会心而笑。 她已经不再能明白他们为何而笑。 就在那次拜访萧家之后不久,爹娘又出了远门。 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府中的下人们好像听说了什么,都开始躁动起来,许多向账房请辞而去。爷爷奶奶皱起了眉头,姑姑过来陪着爷爷奶奶,却整日里只是哭。 她不知道他们在伤心些什么,直到有一日,奶妈素娘来找她。 “小姐,跟素妈妈走吧!”素娘叹气道,“苏家已经完了,素妈妈带你去灵山派找你哥哥好不好?” 她那一瞬间竟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个在灵山派清修的亲哥哥。 她差一点就跟着素娘走出了门。 一个少年忽然拦在了她们二人的面前。 那个时候,柳拂衣才十五岁。他玉树临风地在门前一站,英姿朗然,发如流泉,人如碧树,容颜宛如冰雪,神色极是温柔。 但他的动作却毫不温柔。 他一个手刀便将素娘劈昏了过去,而后抱起她,施展轻功飞离了苏府。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出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杀招,江湖上人人都会的手刀而已,他却使得十分优雅。优雅而准确。素娘也是有一点武学根基的,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昏了过去。 至于他的轻功……袍袖皆展,目光凝定,五岁的采萧怔怔然望着他秀丽的侧脸,竟然忘了哭。 苏寂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一身黑衣的女子已立在了她的面前。 “你……”苏寂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公子既派你前来,此事当与我无关。” 顾怀幽走到她身边,也如她一样倚着栏杆看向这一片池塘,“为何?”她的话音很淡,毫无特色,却能让人记住——或许是因为她那与话音一样淡漠的神情。 “公子总舍不得你死。”苏寂很自然地回答,“公子心里,你是第一位,我是第二位,赵无谋是第三位。所以现在,只有你还能留在他身边。” “是么。”顾怀幽仍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让我猜猜,”苏寂对着虚空微微一笑,“年前才杀了飞镜仙宫少宫主,现在,莫非又有人要买曲宜修的人头?” 顾怀幽安静地道:“不是她一个,是她全家。” 苏寂默了默,“曲宜修不能死。我尚有求于她。” 顾怀幽轻声道:“想与我做交易么?我保曲宜修不死,而你需保御琴门其他人必死。” 苏寂怔了一怔。 那一刻,她脑海里却无端浮起和尚的眉眼,他曾经很认真地与她说:“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可是现在他已经放弃她了。 “好。”她说,嘴角勾起一抹笑,便如天边斜斜冷月。 御琴门弟子众多,亦有三五高手,单凭苏寂顾怀幽两人和宫里几个帮手,并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但是这等灭门大案,苏寂过去也做过四五起了,做杀手的成败,有时候跟武功高低并没有太大关系。 杀手需要智计,需要警觉,需要耐心,需要残忍,需要果断。武功,或许只能排在第六。 顾怀幽走了,苏寂又在莲池边站了一会,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曲宜修却已站在了她的房门前。 “苏姑娘夤夜不寐,倒是好兴致。”曲宜修笑道。 她今年已二十岁,十三岁时与江南宋家订了亲,但因后来江南四大世家接连出事,声威已坠,她父母便始终不提这亲事,宋家无奈,自也带着世家大族的傲气,也不开口。如此便蹉跎到了今日,曲宜修父母过世,她二十岁了,未婚夫还未来迎她过门。 也许是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7 从小便受父母管束甚严,曲宜修一举一动无不端庄得体,一言一行无不温和可亲,眸中的光芒掩藏得极深,寻常人根本不易探得。苏寂虽然江湖经验丰富,于为人处世上却因受着柳拂衣的保护而始终如个小女孩一般,所以苏寂也不能探得。 苏寂只是应景地笑了笑,“曲门主可有要事?倒令曲门主久等了,小苏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曲宜修柔声道:“苏姑娘多虑了,我也只是刚到。我今夜参详那琴谱,好似有了些眉目,便想来告诉苏姑娘一声。” “噢?”苏寂目光一亮,“什么眉目?” “那琴曲的节奏断裂,中间总需有什么作为衔接。我今晚方看出来,那衔接的关键,乃是与琴曲一模一样的箫曲。”曲宜修端凝道。 “箫曲?”苏寂一怔,“可是……” 她还欲再问,曲宜修却已敛眉低首,“我今日也只看出了这一点,至于这琴箫合奏能否与武学有什么关联,还需明日召来门中学箫弟子一试。我之顾虑也正在此,苏姑娘说不可让外人知悉此谱——” “的确不可。”苏寂的声音不经意冷了些,“不可找外人来试。” 曲宜修微微蹙眉,“那……” “我会再想办法。”苏寂说着,一脚已迈进了房中,“曲门主,更深露重,早些休息吧。”便关上了房门。 曲宜修有些怔忡。早听说沧海第一杀苏寂无法无天,果然是一点世故都不懂,便这样抛她一个主人家在这庭院里。不过,她自然也不会为这种小事着恼。 曲宜修静静离去,并未察觉莲池中的金鱼已一个个翻着白肚皮浮上了水面。 “门主,不好了,不好了!” 清晨时分,一个丫鬟便火急火燎地敲响了曲宜修卧房的门。 “何事惊慌?”曲宜修披衣开门,低低压着眉头。 “园子里的莲花池,好像被人下了毒,金鱼全死了!”丫鬟哭丧着脸道。 不过是金鱼……思绪忽然顿住。莲池? 莲池与水井相连! 曲宜修立刻道:“井水可也染了毒?” 丫鬟哭道:“今早吴妈妈拿井水洗菜,大约是揉了揉眼睛,眼睛就坏掉了!现在周管家已经下了严令,不许我们接触井水,大家都去街上找水了。” 曲宜修舒了口气,“还算及时。我去看看吴妈妈。” 然而御琴门后院里,吴妈妈已经不止是眼睛坏了,她的全身都已坏了。她睁着一双已熏黑焦烂的眼,口齿不清地叫嚷着什么,其状可怖。 大弟子鸣筝站了出来:“门主,这毒药十分霸道,自一接触便能腐蚀全身,不知还会不会传染旁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大夫,大夫来了!”三弟子飞笛拉着一位老头拨开众人来到吴妈妈身前。老头神情一震,看着吴妈妈却根本不敢去切脉:“这,这是什么毒药,她,她已活不过今日!” “不。”一个很平静的声音响起,“她还能活三日。” 苏寂走上前,“这是见离散。”目光一顿,“是沧海宫的毒药。” 众皆哗然,而曲宜修望向苏寂的目光充满了惊疑。 苏寂却仍然很平静,“此毒不会传染,各位不必惊慌。一般需内服才会起效,吴妈妈是不慎入了眼,才遭致此祸。” 曲宜修抿了抿唇,“苏姑娘……” “曲门主也知道,小苏已是沧海宫的叛徒。”苏寂低声道,“不过曲门主如要将小苏绑了,想来也无人能为小苏做主。” 曲宜修摇了摇头,“不,我是想问问,苏姑娘可知道解毒之法。” “见离散,岁岁不离,方得不死。”苏寂坦然相告,“要解毒,唯有重服见离散本毒,而这井水……却是不行的。” 曲宜修皱眉,“这是为何?” “因为不够。”苏寂深吸一口气,“见离散少量能令人死,却唯有大量才能令人生。” 吴妈妈还在哀哀地叫唤着,但目中已渐渐流露出绝望的死灰色。 她这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杀人越货的坏事,却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真是奇怪,自己往日杀人时,哪里会有这许多计较,倒好像真的在同情这个庸常妇人一般。 冥冥中又仿佛有一双静若玄潭的眼,透过吴妈妈苍白的神色沉默地看着她。她转过头去不再看吴妈妈,“曲门主与其在此关心一个老妈子,不如好好想想即将找上门来的沧海宫该怎么对付。”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是存稿君。作者君在赶作业,每次抬头看屏幕的时候,如果看到有新评论就会非常欣(wei)慰(suo)地一笑。存稿君默默地翻着自己笨重的身子,感觉作者君真是好寂(ku)寞(bi),因为作业是写不完的,她怎么就是不懂呢?还不如多多更新,帮存稿君减肥,你说是不是? ———— 【那个谁在说话!给我滚粗! 【卷成一团地滚! 大家好,这里是作者君。以上纯属玩笑,千万不要当真 。 最近天冷了,大家注意保暖~! ☆、江湖迥且深 不知为何,曲宜修今日身子十分疲惫。 按着记忆弹了弹琴,也仍旧不得要领,指法还罕见地紊乱。揉着微微发疼的太阳穴往房间走时,却又有丫鬟前来通报,说是有一位和尚自称能解见离散之毒,前来求见门主。 曲宜修便在莲池外等候。片刻,一位月白袍子的僧人朝她走来。 曲宜修微微一怔。 她倒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和尚。 云止眼帘微垂,声线平缓,“贫僧还请求见苏寂施主一面,而后自能得解毒之法。” 曲宜修慢慢喝下一口手边的茶,“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贫僧云止。” 原来如此。 曲宜修朝丫鬟挥了挥手,“去找苏姑娘过来。” 今日开了几朵莲花,但苏寂算算药效,大约夜晚便要凋零了;于是此刻那莲花娉婷款摆的身姿便显得格外娇艳,仿佛它们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日了一般。 那人侧身负袖,便立在莲花池畔,暮色微冥,他身姿颀长而袍袖宽大,轮廓分明的脸上有着淡然和缓的表情。 那是苏寂最熟悉的表情。 所有人都退下,只剩他们二人,苏寂扶着栏杆望向那莲花,并不当先发话。 “姑娘。”云止终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知道姑娘身怀见离散的丸药……” “傻和尚。”苏寂突然道。 云止微愕,“姑娘?” “傻和尚,你知道你的方法有多少漏洞么?”苏寂忽然笑了,这一笑极是清冷,好像将她身周的空气都冰封了起来,“其一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8 ,连我都不知道那丸药的真假,若这样贸然当解药送出去,结果却是毒药,我怎么办?其二,沧海宫要对付的是御琴门,我本已是宫中叛徒,此刻又强出这个头,且不说明日此时御琴门还在不在这江湖之上,我暴露了行踪,我怎么办?其三……那丸药是阎摩罗给我续命之用,我将它给了一个老妈子,那我……我怎么办?” 云止皱了皱眉,沉吟半晌,眉头又深了几分。“姑娘……姑娘自保之心,未免也太重了些。” 苏寂冷笑,“我本性卑劣,你难道今日方知?” 云止的眉头皱得愈紧,望向她的眸光里含了几分沉痛的深意,她却仍只是昂着头冷声道:“这世上我已没有亲人,如今在黑白两道上两面不是人,我不自保,难道谁还会来保我?” 云止想了很久,也没想好该怎么针锋相对地拆解她的话。他的佛祖教了他许多道理,却并不曾教与他如何与一个自私无耻、残忍好杀的人讲清这些道理。末了,他只得轻声道:“贫僧虽道行浅薄,也一定会力保姑娘,姑娘莫要如此作想……” “你说什么?”苏寂却很做作地睁大了眼睛,“你是在说,你会保护我吗?那,如果我告诉你,井水里的毒是我下的,你要怎么保护我?”话到最后,她唇角微勾,却是一个极冷艳的笑,直将云止看得呆住。 “你——毒是你下的?”云止不可置信,“姑娘明明说过——” “是,我是说过要改过向善,有用吗?我改来改去,你还是不相信我,你还是走了。”“铮”地一声,苏寂袖中长剑弹出,“你方才不是还说要保护我?我知道你武功高,那你便去帮我杀了曲宜修,如何?” 仿佛被逼得有些无奈,云止素来清润平和的眼眸里此刻染了些许痛苦,眉头都狠狠地拧在了一起,“御琴门与世无争,曲门主还助姑娘解惑,姑娘为何要如此以德报怨?姑娘……” “你这人说话就是麻烦。”苏寂不耐道,“要灭御琴门的当然是沧海宫,又不是我——” “所以姑娘还是想为柳公子做事,是么?”云止第一次如此斩截而略显无礼地打断了她的话,抬起已回复平静的双眸淡漠地望向她,“贫僧懂了。” 苏寂的眸光便如风中之烛,陡然颤了一下。 说完他便转身欲去,苏寂忽然想起一事,面色煞白:“你等等——” 已来不及了。 一个楚楚可怜的墨色人影已站在了花园月洞门侧,她已经看见了云止。 云止自然也看见了她。 她全身黑衣,长发盘髻,只垂下几缕发丝,映得双眸空幽如笼着水汽。月门上缠绕着几株古藤,藤上开着未知名的小花,在这朦胧的黄昏时分,仿佛更衬得她容颜静好……如果不去看她手中之剑的话。 那是一柄长剑,剑上有血,沿着血槽滴滴答答垂落草地之中。 “叮铃哐啷”一阵脆响,是云止手中的念珠碎了,如小珠子般溅落一地,四下里滚去。 云止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他只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薄妆。” “他们都心急着见离散的事,殊不知我还在今日的水缸里下了软骨散。”苏寂快步上前拦在云止身前,对顾怀幽冷声道,“你赶紧去,不然他们警觉了便无法成事。” 顾怀幽点了点头,又看了云止一眼,“这个人呢?” “交给我。”苏寂冷冷道。 顾怀幽便不再多言,径往御琴门弟子居处而去。一个丫鬟突然端着膳盘自厨房走出,她手起剑落,那丫鬟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血溅当场,膳盘中的汤饭洒在了莲池边的小径上。 顾怀幽倏忽便消失了。 从头至尾,她未与云止说一句话。 “果然是沧海宫。”云止喃喃。 苏寂根本不想看他,这和尚蠢起来的时候简直蠢得目无旁人。“还不快逃?等她杀完人回来,见你还在这里,我都保不住你!”她手按剑柄喝道。 云止恍惚地看她一眼,“苏姑娘……苏采萧,你可知沧海宫都是我的仇人?” 苏寂怔了一怔。 “唰”地一声,云止突然拔出了她袖中之剑,剑光一闪,便刺向她咽喉! 苏寂猛地矮身闪过,本能地一掌便要对他腰眼劈下,却生生在半途中顿住。她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而云止已刺来了第二剑! 苏寂只能在地上往后一滚,躲过这一剑! “你疯了?”她大声道,双目愈加地亮了,在这极难辨物的黄昏时分,她发髻已散,面容苍白,“你……你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云止微微笑了。她竟来说他不可理喻? 他已经尝试过多少次,讲道理…… 最后他发现,道理根本不管用。 真正管用的还是刀剑。 沧海第一杀苏寂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因为她根本不想还手。 云止没有内力,而她没有兵刃,赤手空拳比不得刀剑,赤手空拳是要内力的,她一用上内力,云止必伤。 而她不想伤他。 情急之下,她喊了出声:“你不是一向自诩慈悲为怀么?那还不快去厢房那边看看,顾怀幽要开杀戒了!” 剑光顿住。 锋锐的剑尖已指在苏寂心口,苏寂半身倒地,倚着身后的树,往后缩了缩。 云止一时竟有些茫然了。 他方才……竟然起了杀机。 他看了看少女苍白如雪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剑柄上的红璎珞因方才的撞击而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响声,火红的流苏在空中飘荡。 “和尚。”苏寂的眼眸亮如妖鬼,清莹莹的,不知道是不是蓄了些泪水,在暮色里反射出千回百转的清光,“你是不是不忍心杀她,所以甘愿杀我泄愤?” 云止没有答话,长剑一收、一甩,便直直插回了她面前的土地上,犹自嗡嗡颤动。 隔着那火红的流苏,她看见云止往厢房那边匆匆行去。 咬了咬牙,她拔剑而起,也追了上去。 厢房那边住着御琴门的诸位弟子,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今晨所有人在后院里讨论见离散的时候,便中了苏寂在空气中散下的软骨散。这软骨散有似瘴气迷雾,令人闻而不觉,缓慢起效,到得黄昏时分,所有人都疲乏无力,一口真气也提不上来,而这也是顾怀幽与她商定的进攻时间。 做一个杀手,最重要的毕竟还是智计。 顾怀幽赶到厢房外时,随她一同前来的几个沧海宫后进杀手已经将御琴门众弟子都绑了起来,如一只只大粽子般随意抛在院落里,至于仆从丫鬟,则早被杀了个干净。顾怀幽扫了一眼,清声道:“曲宜修呢?” “在她的卧房,我们还未敢惊动。”一个杀手道。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29 “先除了这些人,再去杀她。”另一个杀手道。 顾怀幽淡淡地抬了抬头,夕阳映在她溅血的脸颊,“那便动手吧。外面的人也已死绝了,不要怕。” 这话说得低而温柔,就好像她真的在悉心教导后辈一般。那几个杀手听了,心头都仿佛被一阵春风拂过,轻轻地颤了一下。 接下来,便是刀光剑影,血肉飞溅,唾骂声,求饶声,尖叫声,痛哭声……夕阳残照,晚霞凄艳,仿佛泼了一天一地弥漫的血色,有人自她身边奔逃而过,她看也不看,便一剑穿心。 明日此时,御琴门当已除名于江湖。 她闭了闭眼。 五年没出任务了,而今再亲临其境,竟也有些心悸了。 怪不得公子会不放心地问她可还记得剑法,还要给她多配几个帮手。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涩涩的声音,在这夜色替下暮色的一瞬间,轻微地颤抖着,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浅浅的波纹。 “薄妆。” 顾怀幽并没有转身。 她径自往曲宜修的房间而去。 方才她还并不想去找曲宜修,但现在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人的视线。那些杀手们辨出她离去的方向,也都了然地没有多问。 “薄妆!”云止好像忽然急了起来,拔足便要追去。 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倏忽便站在了他面前,堵住他的去路,正是那五个杀手中的两个。这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刀剑齐下地向他斜劈而来! 云止惊得杵在当地。 或许……自己真的离开江湖太久了。 自己竟已忘了……这江湖之上,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向无例外的。 五年前的教训……自己竟直到今日也没真正领会! 那高个杀手的长剑已掠向他脖颈,而那矮个杀手的弯刀也已劈向他下盘! 他将头一侧,堪堪躲过那长剑时,又疾退两步躲过弯刀,那两人变招极快,他一手折下一根树枝,力点那矮个子握刀的手腕,一任那高个子的长剑划破他肩头。矮个子但觉手腕一麻,弯刀掷地,左手撑着弯刀,便飞身而起,刷刷刷飞足向云止连环踢去! 云止正与那高个子拆解剑招,而身后已是院墙,这数脚他只能硬受,仿佛被极重的鼓槌在心头连敲,口中蓦地涌上一口鲜血,手上枯枝也被长剑削断,剑尖抖出万点寒芒,直直刺向他咽喉! 他重心不稳地向前滑了一步,那剑方向不变,竟成了刺向他左肋心脏! 突然——剑风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止住了。 云止大惊。 意想中的心脉遇刺并没有发生,一只骨骼纤细的手掌死死地抓住了剑锋,苍白的肌肤渗出了血来。 “苏——苏姑娘?”那高个子大吃一惊,矮个子亦满脸惊疑。 苏寂冷冷一笑,用尽全力将长剑往前掷了出去,那高个剑客往后急退数步,愕然抬头。 而苏寂已径自伸出带血的手掌拉起云止,一个纵跃,便飞上了房檐,转瞬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最近快要疯了,每天存稿五千的阿眠你们见过么! 【见过! 【好吧,你们赢了 所以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日更。。。。。。日更有木有人看呢。。。。。。唔,我去算个卦来决定好了。。。。。。 ☆、风波一失所 苏寂一开始还能带着云止飞奔,到得后来,便成了搀着他踉跄而行。 云止根本就走不动。 他不断地咳出鲜血,惨白容色上薄唇鲜艳,血色染透了他月白的衣襟。入夜时分,宵禁开始,长安街道上往来的人流渐稀,但两人这副样子也实在太过扎眼,苏寂便拉着他径自躲入了一处墙角。 今夜月华如练。 苏寂扶着云止在墙角坐好,掏出了伤药,云止看了一眼,低低地道:“这个恐怕无用。” 苏寂回眸怒瞪,“你闭嘴!”便不由分说地凑近扯开他衣襟,云止皱了皱眉,想推开她却全没气力,只能任她将伤药涂抹在自己受伤的胸膛上。 月光之下,僧人的胸口那一枚生锈的铁钉赫然入目,苏寂不由有些烦躁。 “那人的脚法中灌了内力,我外伤并不重……”说着他又以手抵唇咳嗽起来,“全是内伤。” 苏寂不答话,继续扒开他衣衫,便找到他肩头的剑伤,挑衅地瞟了他一眼。他哑然,她埋头又将金创药抹了上去。 伤口传来丝丝酥麻的痛感,云止咬牙忍住,微微侧首,长睫低垂,便见少女专注的侧脸与如瀑的黑发。 十年不见,她的确……出落得很好看了。比之当年的燕姨,也是绰绰有余了。 他想着,安静地拉过了她为他涂药的那只手。 她想挣脱,他却不依。她手掌心里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此刻犹缓慢地渗着血。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拿过她的金创药,便细心给她涂抹。 他的指尖带着药膏的清凉,令她仿佛享受、又仿佛痛苦地“咝”了一声。 他抬眸,“疼么?” 她傻傻地摇了摇头。 他明明没有笑,也没有刻意放轻语调,但此刻的他,却是那么温柔,温柔地低首凝注着她手掌上的伤口,轻声说:“贫僧……多谢姑娘相救。” 此话一出,情调尽毁。 苏寂在他旁边翻了个白眼,他自然不觉,撕下僧袍一角给她包扎。却听她忽然惊咦一声,“这是什么?”微凉的手指抚上他颈背。 他蓦然冷醒,身子立时往后一缩,躲开了她的手。 苏寂怔怔然望着他,“那是一道什么伤?难道你被人砍过头,然后……又接回来了?”很是不可置信地喃喃,“那么重的一剑……剑又不是刀,怎么能这样劈下去呢?”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睛里的光陡然亮了几分,仿佛天上的月亮瞬间坠了进去,“我知道这是谁!” 云止轻微地叹了口气。“知道又如何?” “是啊。”她倒也点了点头,并不争辩,给他披好衣衫,便与他并肩倚墙而坐,“可惜他已经死了,不然我一定去给你报仇。” 云止默了默,“不必了。他是贫僧所杀。” “什么?”苏寂的表情好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他是你、你杀的?你杀了他、他、赵无谋?!” 云止并不愿意提起自己在沧海宫厉鬼狱里的那一段日子。 但是苏寂知道,赵无谋是沧海宫中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与公子共同师承前任宫主,许多人说,赵无谋的武功比公子还要高。 他不仅武功高强,还风度翩翩,容貌俊美,比公子少了一分魅惑,而多了一分稳重。 可就是这样的赵无谋,却甘心在柳拂衣手底做一个专职刑讯的小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0 头目,终日留在不见天日的厉鬼狱里审案逼供、行刑杀人,江湖上的人甚至很少知道他的存在。 只有如苏寂、沈梦觉这样的在沧海宫待过八年以上的公子心腹,才知道赵无谋在公子心中的分量。连顾怀幽也不见得掂得清的分量。 云止微微叹息,“赵施主的确是个人物。” 苏寂只觉此刻这对话十分地诡异,却又说不出诡异在哪里。她想了很久,才慢慢道:“赵无谋的手段我清楚,你在厉鬼狱里,想必……受了很多苦吧?——那铁钉便是他下的手,对不对?” 云止抬眼,小巷高墙之上悬着一轮残月,清辉冷冷。今夜过后,怕是这春天便要尽了。 “贫僧当时年少,智慧未通,竟造杀孽。”他轻声说,“自厉鬼狱中逃出后,方悔恨自己所为,遁入空门,蒙朝露寺证缘大师不弃,收养为徒。贫僧心中对赵施主始终心怀愧疚,自知死罪难赎——” “我说,和尚,”苏寂一万分不解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些真是你心底的想法么?你真的……很后悔杀了他?可是你若不杀他,他便会杀你——我不管,”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冷厉,“以后谁若是要害你,我一定一剑废了他。” 手心忽然一暖。 和尚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地按了按。 她一怔。 冷厉的神色软了下去。 那一瞬,她却是在想,此刻握着我手的,是萧遗哥哥……耳根便不自知地红了几分,夜色微茫下,云止并没有看见。 “姑娘生长刀剑丛中,难免以杀戮之心度人。”云止话音温和,“姑娘,日后行事,不妨多想一想彼方处境,设身处地,便知慈悲之意。放下屠刀,苦海回头,任何时候都不为晚。” 苏寂不敢动弹。 她害怕自己一动,他便会把手收回去。她手掌带伤,被他一握便有些辣辣的疼痛,但是他没有放开。 她于是轻声问他:“沧海宫杀你满门上下,赵无谋害你内力全失,你……你不恨么?” 云止微微一笑,“当初自然是恨过的。如今,贫僧已不恨了。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放下?”苏寂的身子仿佛颤了一颤,“你能放下恨,也能放下爱么?你爹娘师父对你的爱,你都能忘记么?他们被害成那个样子,你也能放下么?” 云止闭了闭眼。他并不曾想到,要应付苏寂无穷无尽的追问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但听苏寂颤着一把幽幽的声音又低低说道:“反正我放不下……我爹娘的命案,总有一天我会叫梦觉给我查出来。人生在世,爱那些爱自己的人,恨那些伤害他们的人,有什么错吗?” 云止将身子靠在墙上,垂眸缓缓道:“如此……姑娘不觉自己可悲么?” 苏寂睁大了眼睛,“可悲?!” 云止的声音漂浮夜风之中,空蒙如雾飞散,“如此一爱则生,一恨则死,凡胎虚渺,姑娘却参不透爱欲之苦,是以贫僧感到可悲。” 她突然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却仍是垂眸端坐,姿态静好,如坐佛莲,“佛爱众生,悲悯众生之苦,嫉恨众生之恶。姑娘若始终念念于一己之私,难免堕入外道。” 苏寂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真的被激怒了。 来来回回,念念叨叨,他不就是嫌弃她自私残忍么? “云止和尚,我告诉你,”她抬手指着他鼻子,厉声道,“如果不是我念念于一己之私,你早就死在顾怀幽手下了你知不知道?我拼死把你救下来,我——我真是瞎了眼!” 云止紧闭双目,薄唇微颤,却不回答。 她正怒极,几乎要抬脚踢去,他却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一个清脆如铃铛的幼童声音忽然在小巷口响起: “前方何人喧哗,入画,你去看看。” 不管方才发生了怎样的争执,此刻,苏寂仍是下意识地挡在了和尚身前。 一个面笼青纱、遍身青衣的女子走了过来,看了看他们,又对身后人恭谨地道:“禀宫主,是一个带剑女子和一个受伤的和尚。” 那女童淡淡地“噢”了一声,苏寂却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指一按,长剑弹出。 这声音极其稚嫩,却又极其世故,一个小孩发出这样的声音,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之后,那女童便站在了她面前。 身高不过两尺,面容清秀,目光沉凝,端着十足的架子,却不得不抬头去看苏寂,那样子令苏寂险些失笑。女童面色一冷,却是看到了她剑柄上的红璎珞。 “这东西,”她抬起下颌向那红璎珞一指,“你从何处得来?” 苏寂在沧海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被一个女娃娃这样颐指气使过,心下便来了气,“你管那么多,也不怕自找麻烦?” 女童挑了挑眉,却仍然严肃镇定,“我问你,这剑饰你从何处得来?” 一声沉闷钝响,却是身后的和尚昏厥倒地。苏寂眉头一皱,只觉无限麻烦,也不想再招惹这来历不明的女娃娃,便恶声恶气地道:“这是我爹娘的遗物!” 倏忽间手腕一紧,苏寂愕然,竟见那女童已抓住了自己握剑的手腕,而她是如何做到的,苏寂竟全然不知。心下不由骇然,后退了一步,女童却跟得更紧,双目灼灼死盯着她:“你胡说!” 苏寂这下也真恼了,“不信你自去问我爹娘!” 女童微微一怔,竟也很认真地问:“你爹娘在哪里?” “在阎王爷那里!”苏寂冷声道,左手拔剑,便径向她抓着自己的手劈了下去! 女童身形一飘,极轻松地避过这一剑,衣袂四处飘动,单凭一双肉掌便与苏寂拆上了招! 苏寂出手时便后悔了。 单凭对方刚才抓她那一下的速度和力量,她便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这女娃娃的对手。公子时常教导她要“知机”,知难而退并不是什么丑事,可她竟没能咽下这口气,偏与人家争斗了起来,想到身后还有个拖油瓶,就更加心烦意乱。 仅仅拆到第二十招,女童已震落她长剑,一掌击向她腰腹,面容依旧冷静,冷静得残酷,“你到底说不说?” 苏寂趔趄后退,嘴角渗出血来,她逞强地一抹,“我说了是我爹娘的遗物,你这女娃娃好不讲理!”她大吵大闹,恨不得将巡夜的兵士都给引来。 女童不再言语,又一掌便将她劈昏了过去。身后立刻上前数人,架起了苏寂。 “宫主,那个和尚怎么办?”入画低声询问。 女童只淡淡看了云止一眼,“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呀,又出来一个新人物呢~~~【这有什么好嘚瑟的。。。人物越多,作者越苦逼好么。。。 ☆、零落从此始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1 曲宜修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只有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她提着一盏灯笼,心惊胆战地往前走,灯笼的微弱光芒只够照映到她身前半尺,而前方全是黑暗,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 知道前方是有人的,那她便不怕。只是那人声凄厉可怖,直令她汗毛倒竖,便不由得想会不会是鬼?如是想着,她再也挪不动步子,全身似乎都于此刻疲乏了下来,忍不住便想歇息一会儿。 她伸手摸索,摸到了身侧的墙,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她将灯笼放在自己身边,照亮这方寸之地,即令方寸之外一无所知,也觉稍稍心安了些。 突然脸颊一凉,仿佛被一道湿湿的舌头舔了一下。 落雨了。 她一呆,自己没有带伞,但想来倚着墙也不会淋到多少;心还没放定片刻,雨势竟突然急了起来,密密地朝她砸下。 她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得真真切切—— 这哪里是什么雨,这都是——都是血! 漫天盖地的血,哗啦啦地洒在她身上! 腥气弥散,全身浴血,她失声尖叫! 曲宜修蓦然坐起身来。 闭了闭眼,又睁开,只觉口渴万分,望向外间,竟已是半夜了。她忆起黄昏时那个和尚前来求见苏寂,她便回房休息……后来,她便不记得了。 “清儿?”她出声唤丫鬟,“给我端杯茶来。” 她披衣下床,却觉全身依旧乏力,深吸一口气,才突然惊觉—— 自己的内力已流失殆尽! 急急忙忙点灯出门,声音不由放大了些,但仍保持着端庄姿态:“清儿?” 竟无人回应。 眼前,一道空阒回廊,院中花树隐在暗处,月光垂落,一院光影皎洁,静谧无尘。 她从未觉得自己独居的院落是如此凄冷。 她想了很久,先走回房去,拿起了博古架上的剑。御琴门本不擅长武技,但她此时心底已是十二万分地警觉,简直有甚惊弓之鸟。她握紧剑柄,便沿着回廊往厢房那边行去。 在回廊尽处,脚底忽然碰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丫鬟清儿,圆睁着的双眼里流出了两道血痕。 她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竟全没了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过头,望向厢房那边的院落。 只望了一眼,她立刻落荒而逃,原路狂奔回到自己的房间! “砰”地一声关上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暗夜之中,一星烛火显得极其微茫无力,烛火之外……烛火之外有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她狠狠闭了闭眼,这是梦,这一定是她方才没有做完的梦! 她于是很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扫视这自己最熟悉的房间。 雕花大床,矮几琴台,香炉镜奁。一切都是那么静默。 她的目光掠过了桌上的铜镜。 “啊——!” 那一夜,长安城朱雀街上临近御琴门的住户都听见了彼端传来的女子尖叫声。 翌日清晨,衙门里便来了人,说是御琴门中发生了命案。围观人群便看着这皇城脚下的武林大派门户中被抬出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三四十具尸首,大部分都是面目模糊,血迹干涸。人们摇头叹息,说这不知又是怎样的江湖仇杀,但心里已经知道,不论如何,这案子总与沧海宫逃不开干系。 沧海宫就像一把剑,任何人要杀任何人时,都会用上的剑。刀剑从不立意去杀人,但是却杀了最多的人。 你杀人时用它,便希望它越锋利越好;但你不杀人时,又恨不得把它藏起来,因为它带着血。 所有人都唾弃沧海宫,所有人都痛恨沧海宫,便连那些在沧海宫里下过单子的名门正派,也会在某些场合下咬牙切齿地说此祸为害武林不除不足以安天下。 但是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沧海宫。 不然的话,沧海宫所容纳的那些龌龊肮脏、所背负的那些杀戮罪孽,岂不是又得算回到他们的头上? “啧!你是什么人!”一名路人突然嚷了起来,手指着大街上一个慌乱奔逃的身影,一副活见鬼的恶心表情,“大家快看,那婆娘好吓人!” 人们纷纷望去,但见那女子披头散发,怀中紧抱着一个包裹,低着头在街上慌不择路地乱窜,每每撞到行人,行人都会倒抽一口气急急躲开。她身后渐渐跟了一群无知稚童,追着她拍手大笑: “死女鬼,大花脸,活造孽,不要脸!” 人们渐渐聚拢来,议论声也肆无忌惮地放大。 “老兄你可看见了?” “呸呸呸!凭什么要我看见,我可被吓得折了十年阳寿!” “那脸上全是血,也真可怜……” “造孽啊,怎么不去看大夫呢?” “一张脸都那样了怎么还出来吓人!” 吵嚷声如潮水般纷涌入耳,就像……就像梦中那模糊的回响。 曲宜修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一场梦,她一定还被困在方才的梦中! 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她不需要他们来提醒! 过去她拥有美貌的时候,从未觉得这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如今,如今才发现……没了这层皮,自己什么都不是! 在小孩的讥笑声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做曲宜修。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脚底一个趔趄,她又撞上了一位行人。 生怕他看见了自己的容貌又要说出那些可怕的话语,她低着头便要匆匆避开,却听那人迟疑地唤了声:“姑娘?” 这声音爽朗干净,是一把很好听的声音。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望去。 那人随意披着一件旧袍子,手中拖了一把刀,长发披散肩头,脸上还留了星星点点的胡茬。看到她时,那人也是明显地怔了一怔。 那张脸上,血痕错纵,皮肉外翻,不知道被乱剑狠狠划了多少道,原本的模样已经半点也辨识不出了。只一双幽亮的眼眸,还镶嵌在错位的鼻梁两旁,却更加显得诡异可怖。 忽然间,那双眼眸中滚落了两行泪水。 如珠如玉,缓缓滑过崎岖不平的面容。 果然……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自私卑劣。 便连眼前这看似有恻隐之心的男子,只怕也不会再看她第二眼吧! 她咬了咬牙,只恨自己为何在此时流露出如许懦弱,转身便走。 “姑娘!”那人却忽然掠到了她身前,“姑娘的伤,还需尽早看治。” 曲宜修的嘴已被划得歪斜,此刻便咧出了一个恐怖至极的笑,“尊驾何必管我?” 那人默了默,却是拿出了一副极好的耐心,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2 “在下正好知道前边有一家医馆,这便带姑娘去求医。” 说完,他作了个“请”的手势,曲宜修呆了一呆,便上前与他同行。 “这位少侠……心怀慈悲,小女子……多谢了。”她低声说道。方才的惊慌渐渐平定下来,纵是毁容灭家之后,她也能找回过去那端庄沉静的姿态。 “不客气。”男子洒然摆了摆手。 “小女子……修容,还未请教少侠姓名。”她温和地道。 “燕西楼。” 男子侧头,对她毫不介怀地笑了。 到了医馆,医馆中人又是好一番咋咋呼呼,燕西楼便将刀往大夫的桌上“哐啷”一放,四下里登时便止了声息。片刻之后,医馆大堂里便只剩了他们二人和那个畏畏缩缩的大夫。 “我,我可先把丑话撂在前头,”那大夫盯着燕西楼,根本不敢去看他旁边的女子,“她脸上的伤我给止血缝针,不至于留下伤病,但要恢复容貌,那是绝不可能!” 燕西楼朝他拱手一拜,“您尽力而为吧,拜托了。” 曲宜修看着他修竹般的侧影,目光一时静默了下去。 大夫到底也觉得她可怜,便带她去了内室缝针。燕西楼在外间守候,手指百无聊赖地弹着刀背,外间忽然响起哄闹声,却是衙门抬尸体的队伍从门前经过,围观人群一路追了过去。 他看着那些人自得其乐的喧闹吵嚷,面色晦暗难辨。 “御琴门,三十二人。定金黄金三十两,事成黄金五百两。” 这是公子给他开的价,据说已是最实惠的了。 他还记得公子对他魅惑地轻笑,声音优雅自持:“我看你是朋友,才给了这个优惠。我的朋友不多。” 果然,黄金三十两送到扬州后,公子便动手了。 公子一向是很爱惜信誉的。他说今日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活到过明日。 燕西楼笑了,那笑意轻飘飘的,好像天际一抹抓不住的流云,笑过之后,便一切都消散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相反,从他眼中缓慢流露出的,只有寂寞与悲哀。 许久之后,曲宜修随大夫走了出来,面上已蒙了一层黑纱。脸上缝了几百针,极其丑陋不堪,但好歹血已止住,黑纱上只露出一双澈亮的眼眸,便不似方才那般吓人了。 燕西楼欲交诊金时,被她拦下,“我自己来付。”说着,她便掏出了碎银子交与那大夫,而后当先转身,走出医馆。 燕西楼看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子虽然容颜被毁,身材却娇娜多姿,声音又轻柔有礼,可想见毁容之前定是个美人,心头便轻微地动了一下。 “修姑娘!”他忽然又跟了上去,“修姑娘想去何处?” 曲宜修在门口站住,抬起头,长安城的街道上熙来攘往,她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转头看他,看得他心头又是一震。 如此深重的绝望,仿佛荒野独行太久而只愿求死,那般地苍凉。 “我——”她开口,又顿住,“我不知道。” 燕西楼努力堆起一个安慰的笑,“九月便要在蓟州举行武林大会了,修姑娘可有兴趣随燕某一同东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 明天周一是作者君的生日,有加更哦~也就是说要连着更新四天! 理由嘛~因为我又老了!不高兴!!! ☆、烟霞向已失 苏寂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已是身在一辆颠簸疾行的马车里。 她撑起身子,却听见身下一声闷哼。 睁眼望去,马车四壁都被厚厚的油毡封住,车中黑暗难辨,她伸手摸了摸,也不知摸到了什么,又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的手突然被人拂开,那人低声道:“别……别乱动。”声音极是虚浮,中气不足,似乎受伤严重,她惊了一下:“和尚?” 另一手又去摸他脑袋,光光的,果然便是云止。云止复低沉地道:“你可知掳走我们的是什么人?” “什么?谁敢掳我?”苏寂这才想起那莫名其妙的女娃娃,又想起她神鬼莫测的武功,首先立刻翻了翻自己的衣袋,还好,《既明谱》还在;再探了探腰侧,还好,佩剑也在。然后她才去拍车门,大声喊道:“喂,你们到底什么人!放我们出去啊!” 外面却是一片死寂。 苏寂心头微凉,便想使力蛮撞,却惊觉自己根本提不起内力,而那车门车壁都结实如铁,她拿剑都劈不开。于是只有略委屈地回过了身,对云止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她现在真后悔自己没跟着梦觉多看点卷宗,这女童武功奇高又相貌怪异,一定是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若换了梦觉在此,肯定一眼便知。 黑暗中云止静静聆听,少女微微仰起首,颈项光洁美好,一一落入他目中。 他们似乎总是在黑暗中独处,他能看见她,而她不能看见他。微渺的声息里仿佛有什么在潜滋暗长,他并不自知,直到她早已停口许久,还未回过神来。 她亦怔怔然转过了头。她再是粗心,也觉察到了此刻的微妙。逼仄而黑漆漆的车厢里,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就是知道他在凝视着她,那目光宛若月华泻地般绵长而静默。 她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修长的手指仿佛颤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思绪被拉了回来,他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指,“姑娘与那人说,这红璎珞是姑娘父母遗物?” “是啊。”苏寂坦然道,“我五岁那年,我娘送给我的。” “其实……”云止忽又止住了话头。 现在说这些前尘影事,又有什么用处?方外之人,却总念念旧事,如何能得解脱? 马车却忽然一颠,奔驰愈加迅疾,苏寂踉跄着好不容易才抓住窗棂子,云止却是被颠簸得面色青白。 “你的内伤如何了?”苏寂轻声问,身子贴着墙想慢慢凑近他。 “不如何。”云止静静地凝望着她。 突然又是一震,苏寂的身子一下子往前跌去,她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她便倒进了云止的怀抱里。 和尚的僧袍很宽大,而胸膛很温暖。她抓着他的衣襟,便不想再放开了。 “萧遗哥哥。”她低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还俗?” 还俗? 少女的神色是那么认真,全不觉这问题有多么惊世骇俗,目光清澈而灼亮地注视着他。本该很容易反驳的,他却一时失了言语。 但听少女又轻轻地道:“萧遗哥哥,你本来就是要娶我的;中间虽蹉跎经历那么多事,但现在我们找到彼此了,我也不再为沧海宫做事,你可不可以……还俗?” “还俗……娶你?”默了半晌,云止的话音有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3 些恍惚。 苏寂不说话了,耳根潜上微微的红,所幸黑暗之中,他并没注意到。 他只觉这话题有点无稽,有似野马脱了缰。萧家与苏家曾经订了娃娃亲不假,可是十年前苏家灭门惨祸后,这婚约便自然作废了。五年前萧家又遭灭门,他身堕鬼狱,历经千难万险才得以逃出生天、遁入空门,对于娶妻……更是连想都不愿再想。 “萧遗哥哥,”苏寂低着头,忽然开口道,“你不喜欢我么?” 好似一道流水,自与她相触的手指尖缓慢但却坚决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融入他的骨髓血肉,最后注入了他的心房。 五年来修得的心如止水,此刻竟被这一道流水搅乱了,搅得涟漪无数,仿佛还能听见清透的淙淙水声。 喜欢?什么是喜欢? 似五年前对薄妆那样的……怜惜?还是似如今对苏寂这样的……痛心? 明明已经廿二岁了,在这情爱一途,却还如个懵懂小童。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究竟。 苏寂的话音便渐渐地凉了下去:“原来是这样……”轻轻抽回了手,抱着膝盖坐在车壁旁,“不喜欢我的话,还是别娶我的好。” 他下意识地想辩解一下,却又止住了口。 心头那道流水仿佛已裹住了他全身。 最终,他只能对着虚空淡淡一笑,“姑娘说的是。” 这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到了某处,终于停下。 苏寂被颠得全身都似散了架,斜眼看身侧人,彼却在趺坐念经,好似浑然无事一般。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衣襟上已血渍斑斑。 忽而外间响起了人声。 这么久以来,她竟是第一回听到外边的人声。 “他们怎样了?”是那个女童。 “禀宫主,还算安分。”大约是那侍女入画。 那女童却叹了口气。 苏寂看了云止一眼。那眼神就是在说:我说了这是个怪人吧?——一个不超过八岁的女娃娃,却能发出那样深沉的叹息。 “给他们点吃的,别饿坏了。”女童低声说。 “是。” 这下轮到苏寂惊愕不已了。原本以为这女童与自己似有什么深仇大恨,哪知道现在还会给她东西吃,沧海宫从来不是这样对待囚徒的。而后便听开锁之声,车窗上的油毡被掀起了一角,一碗汤被递了进来,并女子小半张清润的脸:“宫主赏你们吃食,别饿坏了。” 苏寂一看那汤,立刻皱眉,“不行不行,和尚要吃素的,你这是肉汤——” “哐”地一声,车窗又合上了。 外面的声息再度断绝。 苏寂愕然盯着那车窗,半晌,终于认命地端起那碗肉汤,此时车子停得平稳,好像是特意让他们休息进食的一般。她低声对云止道:“和尚,真是不好意思,他们给的是肉汤……” “姑娘用了吧,贫僧不食荤腥,此刻也并不饿。”云止温和地道。 而后,两人便都听见了十分明显的肚子的咕咕声。 云止脸上难得地起了一片红晕,“还是……姑娘用吧。” “可是你饿了哎。”苏寂很小声地道。 “贫僧……”云止还欲再答,忽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蓦地涌上喉头,竟尔又晕厥过去。 傻和尚…… 苏寂心中嘟囔着。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啊,这肉汤是我给他强灌的,你们不要怪他,他还是个好和尚。” 闭目合十默念了一番,她便捧起汤碗,小心地给他喂了一勺。 然而这伺候人的活她从没干过,黑暗中又是什么都看不见,勺子刚抵开他唇齿,他便陡然将方才那口鲜血吐了出来,她一惊之下,肉汤便洒了大半。 她只得放下了碗,先拿帕子将他身上擦拭干净,再重新喂他。那日的矮个杀手伤他极重,却不过是个初出道的样子,她心底记着了,想日后若再见到那人,一定要狠狠出口恶气。 心里又觉得难过,若不是萧遗哥哥内力受制,怎么可能被一个刚从十殿冥府出来的杀手害成这样?若不是赵无谋,萧遗哥哥又怎会内力受制?所以千算万算,这笔账还是要算在赵无谋头上,可惜他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便宜他了。 汤汁缓缓送入和尚的口中,温热了他伤重的身躯。苏寂还自默默咒着手辣心黑的赵无谋,浑然不知自己犯下了怎样的过错。 自那以后,云止便始终不曾醒来。 马车每日都会停,入画会给他们送来肉汤,苏寂自己吃一点,大半都喂给了云止,体贴得如个多事的老妈子,她都对自己感到惊讶了。黑暗之中,只有自己一个清醒的活人,这滋味实在不好受,她便只好多多睡觉,睡醒了便自言自语地解闷。 “和尚,我看这女娃娃是个高手,说话又那么成熟,会不会是个已经长大的侏儒?” “和尚,你不肯还俗也就罢了,但你这内力,说什么也得找回来。我想,说不定阎摩罗会有法子。” “和尚,伤你的那个矮个子我不认识,想是个新来的,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那高个子好像姓王,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货!” “和尚,我看这马车像是往北走……” “和尚,我杀人太多,也不假惺惺地说什么不得已了。”忽而叹了口气,“如果当年救我的人不是公子,而是你,那该多好?你说我们两家这么亲厚,为什么我爹娘临终相托的人,却是公子呢?” 她拿起青川剑,剑上的红璎珞静静躺在她手心。这一剑一饰,就如她的过去与现在,那么……将来呢? 她的将来,又该往何处去? 和尚尚且还有一座庙,而她,她什么都没有。便是一抹孤魂野鬼,也该有个坟头的吧? 呆呆想了许久,她又呆呆地转过头看他,口中喃喃着:“要不,我去庵里做尼姑,也算是陪你了,好不好?” 车门不是被打开的。 是被卸下的。 苏寂终于知道自己所处的车厢是多么密不透风,是在她终于重见天日的时候。外面的光线一下子刺得她睁不开眼,抬袖拦着眼睛,便听那女童银铃般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出来吧。” 她还在犹豫,便上来两个侍女,人是苗条秀气,那手劲却大得很,径自将她生拉硬拽下了车。而后便听入画“咦”了一声:“宫主,这和尚昏过去了。” 女童看了苏寂一眼,“他昏迷不醒,你怎么不说?” 苏寂几乎要背过气去,他们每日只在送汤的时候开那么一线车窗缝儿,她如何能与他们说得清楚? 更何况,这又有什么好说的?难道她说了,他们就会找大夫给和尚看病么?有这么好心对待囚徒的么? 这女童古怪之极,难道还会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名门正派不成? 入画招来一名男子,将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4 云止背了起来。但听女童清声道:“将这和尚关进息风院,严禁探视。至于你,”她朝苏寂抬了抬下巴,“随我来。” 苏寂这才放下了袖子,睁着一双稍稍适应了光线的眼睛望向前方。 前方……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灰黄山脉,而山脉之巅,云雾之中,隐隐有无数座恢弘殿宇。 她还未来得及震惊,便是一道冷风倏忽袭来,风里挟了沙尘,激得她浑身一颤。再向四周而望,日光冷冷,竟是满地黄沙! 作者有话要说: ☆、枯桑知天风 看到她这反应,女童笑了,那笑容倒也温和,“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这是祁连山。” “祁连山——”苏寂突然冷醒,“飞镜仙宫!” 她记得公子纵论武林大势时曾经说过,四大世家仗恃祖荫,除宝剑秘籍外一无可取,唯独血燕子夫妇和沉渊剑萧楚可堪一斗;御琴门吟风弄月,早已不务正业,不值一提;灵山派后生凋敝,只剩了几个老家伙还算有点本事;神仙谷门人众多,渊源复杂,虽不好惹,但要论武功,也不过只有一个孤竹君;至于飞镜仙宫么…… “桓迁自然不足与论,但飞镜仙宫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对于他们,我们只知道一个桓迁。”苏寂还记得公子的原话,和公子当时深思的表情。 其实……公子认真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砂风肃肃。 女童笑容一敛,“丫头见识倒不错。” “你是什么人?”苏寂冷声问。 女童负袖而前,“桓九铃。”其声清冷,凛凛有不可侵犯之色。 苏寂彻底呆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八岁大的女娃娃,竟然会是飞镜仙宫宫主桓九铃! 沧海宫年前在长安杀了飞镜仙宫的少宫主,也就是桓九铃的侄儿桓迁,这任务还是由她亲手执行的,她记得那少年明明便有十八/九岁了啊…… 但这桓九铃已经遁世十余年,江湖人甚至以为她已死了,飞镜仙宫出面的人向来便只一个桓迁……她不由在心里撇了撇嘴,或许就算梦觉在此,也不见得能认出她就是桓九铃。 桓九铃看她表情,嘴角冷笑,“本宫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本宫自八岁起修炼神功,身形便停在了八岁,如今实际已满了四十岁,在本宫眼里,你就是个小丫头。” 苏寂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实在无法想象……然而桓九铃却根本不管她,径自对随从道:“上山!” 那背着云止的侍从身材健壮得出奇,步履如飞,竟走在了他们所有人的最前面,过不多时便没了影。苏寂心中有些着急,但无奈内力已失,只能一步一步跟着人群上山,这桓九铃倒也悠闲,那么长的山路,她竟然不坐马车。 苏寂跟在她后面,忍不住用眼刀剜了她一眼。 桓九铃却似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慢悠悠转过身来,“丫头,又有什么意见?” 苏寂一惊,“没意见,没意见。”心知这桓九铃自己是打不过的,他们又挟持了傻和尚,自己便只有满腹委屈地跟着他们步行上山了,索性装作四处看风景。 祁连山山道蜿蜒,两侧古木参天,虬曲树根牢牢抓着砂质土壤,渗透北地的劲峭深冷之意,令人望之生寒。行到后来,山势愈加崎岖,空气也愈加稀薄,苏寂一身暮春的裙衫显然已扛不住山头寒冷,只咬着牙受着。 “这位姑娘。”那侍女入画原本跟着桓九铃走在最前面,此刻一路小跑来到她身边,手里还捧着一件袍子,“宫主吩咐给您添件衣裳,以免冻着。” 若是以公子教她的逻辑,受人恩惠必有不祥,她肯定二话不说就拒绝掉。但现在内力被制,全身都冷得哆嗦,苏寂再也管不了那许多,二话不说便将那袍子抢过来披上。 入画便掩着嘴矜持地笑了,苏寂又咬了咬牙,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她如此有恃无恐,也是心里认定了,桓九铃似乎并不想杀她。 事实证明,桓九铃何止是不想杀她,简直要将她奉为上宾。 待她入住停云榭,沐浴梳洗完毕后,桓九铃便来了。 苏寂正躺在榻上读书,仍旧湿润的长发披散肩头,见到她来,立刻将手中的《既明谱》收起,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笑意,“宫主好。” 桓九铃抬头看她,目光里带了端详。被一个女娃娃以这样研判的目光注视着,她总觉浑身不自在。 未几,桓九铃目光终于落下,看到她袖中长剑剑柄上的红璎珞,低声问:“此处住得可还习惯?” 苏寂莫名其妙,“你管这么多……唔,有点冷。” 停云榭面朝一片天池,山间寒气悉数汇聚此间,自然是极寒之地。桓九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正好修养你的内息,于练武有益处。” 苏寂扬了扬眉,“那为何封我内力?” 桓九铃微微侧首看她,那姿态若真是个八岁女娃,便是十分娇憨可喜的了;然而苏寂想起她已经四十岁,便忍不住毛骨悚然。桓九铃望向窗外,“那自然是怕你逃了。” “你们扣着和尚,我怎么敢逃?”苏寂脱口而出。 “你若有了内力,难道不会闯出去救他?”桓九铃轻声一笑,“丫头,你未免把本宫想得太简单了。” 被这样一个“丫头”当面称作“丫头”的滋味真不好受。苏寂将心一横,这宫主玲珑剔透,看来跟她装傻是不成的了,只能把话挑明了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冷冷地道,“先说好,这红璎珞是我娘的遗物,我不会给你的。” 桓九铃摇摇头,“本宫自然不会向你讨要它。本宫只想问清楚,你姓甚名谁,父母究竟何人?” 苏寂默了默,终是决定说实话,“我叫苏采萧,我爹娘苏翎、燕语,江湖人称‘血燕子’的便是。” 桓九铃怔了一怔。“苏翎燕语?四大世家?”目光渐渐沉凝下去,思考了许久,方慢慢道:“所以,这红璎珞是萧楚送与你家的?” 苏寂愕然。萧楚——这不是萧遗哥哥的父亲么?手指摩挲着那块璎珞,脑海中却回想起自己在父母门外听到的话—— “采萧还这么小,你怎么就把萧家的东西给她了?” 或许……这红璎珞,本来就是萧家的东西? 当时年纪太小,又陡遭变故,任何事都不曾多想;如今仔细想来,才恍然惊觉:这红璎珞,或许便是萧家赠予的定亲信物! 再看眼前的桓九铃,得知她是血燕子之女后,这古怪的宫主似乎已卸下了几分戒备,难道是萧叔叔的什么故人不成? 于是,她便用力点了点头,“想是如此。” 桓九铃抬眼问道:“萧楚为何要送你这个?” 苏寂却默默地红了耳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5 根,“我当时太小,也不清楚……大约,是为了定亲。” “定亲?”桓九铃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是萧遗小子?” “宫主你认识萧遗哥哥?”苏寂笑了,一下子觉得这整个世界都可爱起来,“那可太好了!你可知道他就是——” “我不认识他。”桓九铃却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大约也并不想认识我。” 苏寂呆住。 自己差点就说出来那和尚就是萧遗了……还好没说,看这情形,桓九铃虽与萧楚有故,却似乎并不待见萧楚的儿子。 桓九铃又静了片刻,那深沉的表情配着一张娃娃脸,却显得十分滑稽。 “本宫要走了,你有什么需要,跟入画说。”她说道,又补充了一句,“本宫不会害你。” “我现在就有需要啊!”苏寂忙道,“我要去看和尚!” 这么大的事情,她一定得去找和尚商量对策!再说和尚昏迷那么久,现在情况如何,实在令她忧心。 但听桓九铃很平静地道:“此事,不行。” 苏寂于是在飞镜仙宫中开始了枯燥乏味的生活。 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停云榭,面前一片天池既深且寒,连一星水草都没有,天池尽头更是冷山重重,山巅犹覆着经年积雪。她每日里便倚着亭台楼阁,到处闲晃,晃累了就歇下来看看书,看的永远是《既明谱》那本天书。 御琴门已灭,也不知顾怀幽有没有遵照约定放走曲宜修,更不知曲宜修此刻流落何方……说来说去,她还是得自己学会弹琴。 入画便始终默默地陪着她。 入画年约二十五六,性子温顺,眉眼柔和,但说话做事却是极其缜密有心眼,苏寂想从她处套得任何有关息风院的信息,都以失败告终。 “息风院么,自然也在宫里。”入画微笑着回答,用缝衣针轻轻点了点发梢,又垂下头继续缝衣。 “你在给谁缝衣裳?”苏寂凑过去看,对这玩意倒也生出几分好奇,“你缝得真好看,好厉害。” 她这奉承话说得自然婉转,令人闻之生喜,入画亦莞尔一笑,“这是给少宫主的。”说着将那衣衫抖开给苏寂看,是一件青色长衫,款式素雅而针脚精致,显是花了许多功夫。 苏寂一怔,“少宫主?你们少宫主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人是苏寂亲手杀的,死得透透的,苏寂当然知道。那是苏寂离开沧海宫之前接的最后一个单子,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晰。桓迁的武功不高,容貌倒算俊雅,有几分风度,可惜太大意了,被她一剑穿心而死,尸体扔进了长安城的护城河。 入画的眸色略微黯了黯,却抿唇微笑,“宫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都没找到,那他也不见得便是死了。” 苏寂默了默,低声道:“姐姐很在意桓少主么?” 入画笑了,笑影里却仿佛掠过几分寂寥,“我是在少宫主出生后才来到宫里的,少宫主由我一手养大,便如我的亲弟弟一般,我当然在意了。” 苏寂凝视着她滴水不漏的表情,话到嘴边,兜了一个圈,又给咽了下去。这个节骨眼上,她绝对不能暴露出自己是沧海第一杀的身份,所幸飞镜仙宫僻居世外,似乎并不知道现在中原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血燕子孤女成为沧海宫杀手之事。她于是只能叹口气,话里绕了个弯,“沧海宫也确实霸道。” 入画轻声道:“宫主说,沧海宫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地方,我们纵要怪罪也不必怪到沧海宫的头上。如果少宫主当真遇害,我们一定要找出那个出钱买凶的金主,那才是我们真正的仇人。” 苏寂傻眼了。 杀人十年,她早已习惯了别人把仇恨的屎盆子都扣在自己和沧海宫的头上,今日却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说……不是你的错。 刀剑杀人,不是刀剑的错。 下意识地便觉得她这话有许多漏洞,然而却忘了去反驳,只呆呆地看着入画温婉的面容,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那种恶心的感觉……好像叫感动。 要是傻和尚也能这么想……那该多好。 可是她满手的血腥,难道凭一句“这是生意”就能全部洗清了么?不管背后的金主是谁,桓迁的心脏是她刺的,尸体是她扔的,虽然这些事情她不做别人也会去做,但她毕竟是做了。 默了许久,她终于只是将手缓缓抚着那衣裳光洁的布料,低声说道:“桓少主命大福大,自然是不会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飞镜仙宫这段日子,应该是很甜的哦~!想看什么段子,来来来都提上来吧~! ☆、怀忧终年岁 苏寂跟着入画学裁衣,不知道废了多少布料,最后,终于是整出了一件像模像样的长袍。 入画看了半晌,犹疑着道:“苏姑娘这做的是……僧袍?” “对呀。”苏寂笑道,“给和尚穿的。” 天底下和尚千千万,但飞镜仙宫的下人们如今都已知道,停云榭苏姑娘口中的和尚只有一个,就是息风院的那个。 苏姑娘喜欢云止和尚,大概整个飞镜仙宫都看出来了,也只有苏寂自己,还当个机密似地捧在怀里。 入画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姑娘给一个和尚送僧袍这样奇诡的事情,只得良善地笑道:“这次针脚进步了。” 得了夸奖,苏寂开心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宛如一只讨人喜爱的懒狐狸,便朝她缠了上来,“入画姐姐,你让我去把它送给和尚好不好?” 入画苦笑,“又想套我话了?” 苏寂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消失了,变得比六月天还快。她抱着那僧袍直起身,赌气一般道:“不说便不说。” 入画心头略微不忍,便劝道:“苏姑娘何必问我,我看宫主对姑娘也不差,姑娘直接去问宫主岂不最好?” “她真对我不差么?”苏寂睁圆双眼,“她废了我的内力,把我关在这冷得渗人的鬼地方,难道还算对我好了?” 入画低声道:“姑娘总要知机一些,宫主是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对姑娘加以照拂,待云止师父的身份查清之后,宫主便会放松戒备的。” 知机,知机,公子之后,入画是第二个劝她“知机”的。苏寂扁了扁嘴,几乎要哭了出来,“可和尚在那边生死不明,我哪里放心得下……” 入画敛容道:“姑娘这话便不对了,飞镜仙宫行事虽然孤僻了些,但从不害人,昨日我还看到铁峤煎药给云止师父喝呢。” 铁峤便是那个看守云止的壮汉。苏寂闻言,心头略略定了些,但样子还是要做的:“那还不是看在萧叔叔的面子上!可是我们家和萧家世代交好,我爹跟萧叔叔更是八拜之交,我怎么就从没听说萧叔叔有个飞镜仙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6 宫的朋友?” 这一次,入画沉默得久了。 终而,她慢慢道:“萧楚的妻子姓桓,姑娘难道不知?” 苏寂一呆。 萧夫人? 她的印象里,根本就没有这号人。 因为萧夫人在萧遗三岁那年就离开了萧家不知去向,而那一年,苏寂还没出生。待她出生以后,她根本从来不曾听闻过关于这萧夫人的只言片语——也或许是大人从来不会对她说这样的事情。 入画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桩事在宫里也不算秘密,说与姑娘听也无妨。” 一听有八卦,苏寂立刻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又凑了过来,活像一只恃宠而骄的小狐狸,“什么事,我要听!” 入画的眸色渐变得深远,“那大约是二十几年前了,那个时候,我才三四岁,宫主也很年轻,她最宠爱的丫鬟,名叫锦儿……” 沉渊剑萧楚初出道时,江湖人都说,武林未来有望了。 他在十七岁那年,与父母兄弟一同参加武林大会,剑下不知落败了多少比他成名早、比他名气大的英雄,最后惜败于灵山派,为萧家夺得了大会第五名。 当时有人便打趣萧楚的父亲萧岂然,说让他上去再斗斗灵山派,萧岂然却捋须而笑:“小儿的武功已经是萧门最高,老夫再上去,岂不献丑?” 只此一语,便震骇天下。 而当年,苏家的苏翎拿下了第三名,不过他年已二十余,早已是大会上的老手,虽也是年少成名,人们已见怪不怪。苏翎豪爽稳重,萧楚飞扬跳脱,两名性格迥异的少年不知为何却结成了至交好友,在大会闲暇时四处晃荡。 苏翎有一位美貌师妹,名叫燕语,萧楚在会上见到,忍不住便向苏翎提起,道燕语那绝色姿容,简直令人想入非非。苏翎一听之下却十分不快,别扭了许久,萧楚心下了然,想自己这兄弟虽然疏放,在女人一途却未免束手束脚,便要为他做点筹谋,将那燕语争取过来。 于是,在萧楚的牵线搭桥之下,苏翎与燕语定于九月初三,在平生崖上相会。 那一日风清日朗,秋意微凉,燕语到得早了一些。待苏翎赶到之时,崖上却已站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是个高不逾三尺的女童,崖上秋风吹得她发髻散乱,她满脸通红地揪扯着衣衫,喃喃对燕语道:“我还以为是萧楚……” 燕语心思剔透,自然便明白过来,这女童或是偷听到了萧楚与她做约定的话,却一知半解地以为是萧楚与她相约此地,眼巴巴地便赶了来……然而看了看她那张娃娃脸,她忍不住柔声道:“孩子,你认识萧公子?” 这一声“孩子”却蓦然激怒了桓九铃。她此时神功未成,实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而已,却经不起这样的误解,眼里蓄了泪水,一跺脚转身便走。燕语也急了,便连忙追了上去,好言劝慰,问了半天,才知道这女童实际已经十五岁了。 桓九铃气是消了,然而苏翎、燕语两人的约会,却变成了三个人把酒言欢。 苏翎、燕语心无芥蒂,便将她当做朋友看待,并将她介绍给萧楚。萧楚自然也不会歧视于她,何况桓九铃此人谈吐不俗,心胸宽广,相交一深,便自会令人起敬,而忘却她形貌之陋。四人便此交游四方,十分和乐。 苏寂听了半天,没想到还只听到这么一个开头,忍不住插嘴道:“我爹娘在平生崖上定情,我当然知道的,却从没听说桓宫主当时也在。” 入画轻轻地道:“血燕子伉俪自然不会背后说人……” “说人什么?”苏寂警觉。 入画却沉默了。 苏寂无奈,只得又问:“那个锦儿,又是怎么回事?” 入画淡淡掠了她一眼,“锦儿便是萧公子的夫人,她出嫁时,由宫主赐姓桓。” 苏寂一呆,“可是,可是宫主不是喜欢萧公子——萧叔叔么?” 入画垂眸,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低声道:“姑娘说令尊令堂从未提及宫主,那是因为后来生了一些变故,导致宫主与萧氏夫妇决裂,宫主发誓萧公子在世之年,绝不再踏入中原一步。” 苏寂的思维转了几个圈,“这变故,可是与萧夫人离开萧家有关?” 入画微微颔首,“正是。” “那——”苏寂又巴巴地凑近来,“到底是什么变故?” 入画静了静,道:“我不知道。” 这世上最可恨的事情,莫过于故事说一半。 苏寂不可置信地看着入画:“所以你说这么多,只不过告诉我桓宫主认识我爹娘而已!” 入画浅浅一笑,“是么?” 看着女子婉约的眉眼,苏寂实在不能接受自己就这样被她摆了一道,“还有,还有桓宫主暗恋萧叔叔!” 入画抿了抿唇,“这便是宫中人人皆知的那桩事,我也已告诉你了。” 苏寂咬牙,“入画,算你厉害。” 入画掩唇轻笑,“谢苏姑娘夸奖。” 苏寂清亮的眼睛微微一转,“不过你不说,剩下的我也能猜个大概。桓宫主自惭形秽,不敢向萧叔叔表白心意,反而将自己的丫鬟推给了萧叔叔,成就了这两人的缘分,我说的对不对?” 入画微微一怔。她原本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一节,却毕竟涉及他人秘辛而羞于启齿,没想到被苏寂猜中了十足十。她只得低头缝衣,“姑娘果然冰雪聪明。” 苏寂得意地笑了,“怪不得桓宫主不喜欢萧遗哥哥,因为萧遗哥哥是萧叔叔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桓宫主心存芥蒂,干脆一走了之,然而萧叔叔却更加心胸狭隘,对周围的人连桓宫主的名号都绝口不提,我说的对不对?” 入画沉吟半晌,微微蹙起了眉头,“萧公子……真是这样的人么?” 苏寂童年时对萧叔叔的印象实则也早已淡漠,方才之言全凭自己猜度,此刻便只好狡黠地吐了吐舌头,“我说不准,但常人总是这样的。” 入画略微疑惑地转头看她,“姑娘是说,世事人心,向来都薄凉如此?姑娘未免也太过悲观……我总觉着,宫主与萧公子之间,必然有什么极重大的误会……” 苏寂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是冷的,眸光清亮宛如山巅冰雪,凛凛刺人,“怕是姐姐将这人间想得太好了。不过,”顿了顿,“我喜欢姐姐这样的人。和尚也是这样的。” 入画淡淡一笑,“你是在笑我迂腐了?无论如何,我总相信——” “相信这人间有善,是吧?”苏寂的目光清凌凌地望着她。 被她这么一接话,入画反而说不出口了,苏寂的目光太凌厉,好像能看穿她的骨肉皮。 末了,苏寂摆了摆手,仿佛有些疲倦了,百无聊赖地道:“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萧夫人为什么离开萧家,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7 桓宫主又为什么离开中原?” 入画低下头飞针走线,神色回复到波澜不惊,十分认真地道:“这一桩,我是真的不知。” 虽然如此,苏寂今日问出了这么大的八卦,心中已是十分满意了。她便看了一会儿入画的针线,揉了揉眼睛,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冷风顿时飒飒灌了进来,天池今日蒙了云雾,缥缈如仙界瑶池,却森冷不似人间。 “入画姐姐。”苏寂拢紧衣襟,望着那数万年如一日的天池,清透的声音在寒风中低徊,仿佛秋晨的霜,带着萧瑟的冷意,“要我看,桓宫主也是太仁慈了。换作是我,我心爱之人若不喜欢我,我宁可杀了他,也不会把他让给别的女人。” 入画一惊,抬头望去,便见那绰约人影立于窗前,瑟瑟寒风吹荡起她颊边衣领的雪白绒毛,她的神色冷定而萧远,那目光里仿佛横月盘沙,空无一人,而只余寂寞。 忘忧台上,桓九铃正踮着脚仔细地剪着榆叶梅枝,娇小的身形上却梳着妇人盘髻,神态专注,好似全没觉察到身后走来的人。 “苏姑娘近来怎样?”待入画走到三步外,她方悠悠然开了口。 “挺安分的。”入画掩唇轻笑,“这几日还说要向奴婢学做衣裳。” “那倒不错。”桓九铃眼角微挑,“小丫头是该学点针线。” “不过,她时常套问奴婢息风院在何处,言辞间对那和尚十分上心。”入画想了想道。 桓九铃将剪子搁在树梢间,沉吟道:“她可有提及那和尚是什么人?” “并未。”入画道,“苏姑娘看似刁蛮任性,其实心思深得很……奴婢与她说话,总要带上一万个小心,才不致着了她的道儿。” “倒跟她娘是一个德性。”桓九铃忽然笑了,“不过,本宫到现在还没认真见见那和尚……这便去趟息风院好了。” 她转身离去,入画相随其后。高台之上的小桃红剪了枝桠,羞涩的蓓蕾已冒出头来,于这荒芜天地间渲染出一片流光华彩,却是无人来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着急,和尚马上就要粗线了。。。 ☆、出门望佳人 桓九铃迈入息风院时,云止正低头注经。半山腰日光稀薄,风雾飘渺,他一身白袍,站在那凭崖危立的八角琉璃亭上。长风鼓荡起他的衣袖,他微微皱起眉头,一手执着羊毫,神色专注地琢磨着经文,侧颜清绝如山巅白雪。 守卫铁峤向桓九铃默默行礼,便退下了。 桓九铃站在小亭之外,仰首望向那遗世独立的身影,心头仿佛微微地动了一下。 竟是……有点像他。 见到她来,云止并不惊讶,只是静静合十,“桓施主。” 桓九铃微微颔首,想来铁峤已经向云止解释过了。信步入亭,崖下风起云涌,她容色端严,“本宫听闻你是朝露寺的和尚。” “正是,”云止伤重未愈,这些日子虽有用药,脸色仍是苍白如纸,清瘦一如病梅抱雪,“贫僧法名云止。” 桓九铃两手扶着小亭的阑干,“你和苏采萧那丫头,是什么关系?” 云止一怔,“采萧?” 他并没想到苏寂已用上了这个名字,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桓九铃回头看他一眼,笑了,“苏采萧那么聪明,怎么会喜欢你这个笨头笨脑的和尚。” 这话他自然听得十分懂,脸色似乎更白了些,“施主……施主岂可……” “难道本宫还会诳语骗你不成?”桓九铃笑道,那笑容里却并没有敌意,“我初时不知苏采萧从何处得来那红璎珞,没问清楚便动上了手,是我不对;现在本宫既知道她是江南苏家的后人,又与萧家订了亲,血燕子与沉渊剑都是本宫旧年好友,本宫自然不会再去为难于她。”笑容一敛,“倒是你,来路不明,本宫并不放心。” 这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桓九铃小小的个头站在崖边展目而望,倒确有几分大门大派的神采。云止却微微蹙眉,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个飞镜仙宫的好友。 但听她又道:“苏采萧喜欢你,可惜你却是个和尚,不如你便还俗了吧。” 云止一下子冷汗涔涔,“施主岂可如此强人所难?贫僧已入空门,便要终生侍奉佛祖,岂可……” “哪来那么多话。”桓九铃皱了皱眉,清脆的声音甚是独断,“你们同行那么久,始终相依相随,难道你不喜欢她?” 又是这个问题。 云止默了默,“贫僧持守清规,岂可动情?佛经有云,心是恶源,形为罪薮,贫僧谨持此训,并不曾有所动摇……” “是么?”桓九铃转头望向他。 在她那审视的目光下,他竟顿觉局促,回身抬袖将镇纸压住被风吹刮得呼啦啦作响的经卷,垂眸,温和地道:“多谢施主美意,贫僧……恕难接受。” 桓九铃又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终而,她缓缓道:“本宫刚来时,见你在此注经,觉你容貌肖似一位故人;此刻,本宫却可确定你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桓施主是说……” “萧楚。沉渊剑萧楚。”桓九铃斩截地道,“你长得很像他,但这性情……”仿似悲哀地摇了摇头,“萧楚一生风流,岂会有如此不解风情的儿子。” 云止低垂的眼睫微颤,她并不曾去看,便举足拂袖而去。走至院落转角处,回眸望那云雾中的小亭,那人白衣清绝,侧影如画,竟令她心口一痛。 “承影。”她忽开口唤道。 “宫主。”一个隐在暗处的男子倏然闪身而出。 “去查查这个和尚的底细。”她冷冷地道。 苏寂第一次离开停云榭,是在她被软禁足足一月之后。 入画来传唤她,说是宫主在忘忧台上相候。 苏寂看着忘忧台上开得灿烂一片的榆叶梅,笑道:“这高山之上,竟还有梅花,真好看!” 桓九铃便仿佛自己的孩子被表扬了一般地高兴,却也正色道:“这榆叶梅虽然形似梅花,名带梅字,实则却是桃花,本就是春天开放的花种。” 苏寂侧头,目光清灵地看着她,“桓宫主,我可以剪一枝带回去么?” 桓九铃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不放心,拿了剪子来自己剪了一枝递给她,看着少女欢欣鼓舞的样子,心头似乎涌上了一些暖意,“你们两个傻孩子,何必瞒我那么多。” 苏寂捧着花枝,愕然抬头,“桓宫主……什么意思?” “我已派人查证,云止和尚出家之前,俗名萧遗。”桓九铃叹了口气,扔给她一封信。 那正是承影写来的关于云止身份的密报。 “朝露寺证慈方丈言道,云止俗名萧遗,家遭灭门横祸,投奔寺中,然再遇追杀,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8 导致朝露寺遭祸,其师证缘聋哑残疾,云止万般不忍,乃携师远遁,至今不知所踪。” 苏寂读着这信,指尖冰凉。 “师父确是为贫僧所害。” 玉家村佛堂里香烟袅袅,他曾经那样平静地对她说,证缘大师如今既聋且哑,全是拜他所赐。 傻和尚!真是傻和尚! 这什么追杀,显然是公子安排的;说不定公子是恨他杀死了赵无谋,便定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可恨她当时犹在十殿冥府,对如此种种竟半点也不知情! 公子,公子……想到那温柔俊逸的眉眼里敛藏的深重心机,苏寂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桓九铃始终默默观察着她的表情,此刻便温言道:“沧海宫作恶多端,但不过是收钱杀人,不足为惧。你和萧遗小子同在我宫中,我自然会照拂万全。” 苏寂望向她,“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即便是公子,也从未说过会将她“照拂万全”这样的话。公子救她性命,养她成人,教她武功,但她也要为公子杀人,所以这只是又一桩生意而已。苏寂在沧海宫日久,早已知道这世上人对人从来是各取所需,却从没想过,还会有人单凭虚无缥缈的所谓“感情”,就去对另一个人好。 即便她对和尚,也是有所需的;若是和尚不能回应于她,她也会懊恼痛苦。可是桓九铃……桓九铃稚嫩的脸庞上此刻带着恍似温柔的表情,竟让她想起了……娘亲。 真是!她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对着一个女娃娃想娘亲,害臊不害臊? 但听桓九铃又道:“我可解了你的内力禁制,放你去看他,只是他的内伤还未痊愈,劝你们莫要急着下山的好。” 苏寂笑了,“不下山,不下山,桓姨对我们这么好,为啥还要下山呀?” 桓九铃一呆。 桓,桓……姨?! 而苏寂已经低下身子挽住了她的手臂,“桓姨,带我去见和尚,现在就去,好不好?” 内力重新回到四肢百骸,那感觉舒畅得令苏寂直欲放声大叫,拉着桓九铃便往外跑,跑着跑着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息风院在何处,好不尴尬地止住了步子。 桓九铃看得好笑,稚嫩眉眼间全是温和笑意,“随我来。” 息风院原来位于祁连山天许峰的半山腰,就着山势斜斜起了一座院落,正对着断崖冰雪,空旷绵邈,宛如出尘仙境。 可惜这仙境的情调一下子就被少女欢快如麻雀的叫声给戳破了。 “和尚,和尚!” 苏寂奔入院中,恰是黄昏时分,云止正做着晚课,此处虽无佛像,但他闭目念经心神专注,便好似佛驻己心。苏寂顿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无风微动的衣影,脸上仿佛微微地红了。 和尚……真的很好看。是那种与她、与柳拂衣都完全不同的好看,是那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好看。 如削的侧脸线条干净、力度断然,却又透出慈悲的柔和。她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容貌之美,竟会令旁人……心生向往。 一份自己永远也不能企及的向往。 “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断心淫……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 她听得糊里糊涂,那一个“淫”字却是不断进出脑海,这和尚,是在告诫自己不要起淫心么? 这什么想法……她被自己的无稽念头弄得面上臊红,扭扭捏捏地走上前。 “……必使淫机,身心俱断,断性亦无,于佛菩提,斯可希冀。” 云止终于念完,轻轻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无波,“姑娘。” “萧遗哥哥。”苏寂坐在他身边,很自以为是地用上了这个称呼,云止眼睫微颤,未作反应,她便当他是默认了,“我终于可以来看你了。你的伤可好些了?” 寥寥三句话,却仿佛沉甸甸的。她没有急着诉说别情,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那专注的神态好似眼里从来就只装得下他一人。 云止默了默,却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多谢了铁施主每日为贫僧煎药,贫僧的伤正在逐渐痊愈。” 苏寂望向门口守着的那个彪形大汉,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哎,桓姨呢?” 连忙出去问铁峤,“你们桓宫主呢?” 铁峤微一欠身,那高大的身躯便仿佛在她身上罩下了一大片阴影,“宫主说让姑娘与师父叙旧,待要用膳时吩咐铁峤便可。” 苏寂眸光黯了黯。她知道桓九铃虽然对云止并无恶意,但面对心爱男子与其他女人的孩子,这份尴尬总是难免,索性躲起来了。想了想也是毫无办法,她便又乖乖地坐回到了云止身旁。 云止眉头微动,“地上凉,姑娘起来吧。” “不要叫我姑娘,好生分呀。”苏寂嘟着嘴道,“再说你自己不也这样坐着的么?” 云止哭笑不得,“贫僧念经侍佛,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苏寂突然截断了他的话,目光清透而带着隐隐挑衅意味,“今日你倒来说说,你与我们这些凡人,到底有何不同?” 云止怔了一怔,望向她时,却被她那灼灼的目光烫了一下,眼神蜷缩着深了下去,声音变得温和而宁静,“采萧。”他唤她,声线柔润,好像在安慰小孩子一般。 她却听得十分受用,甜甜地应了一声:“萧遗哥哥!” “采萧,起来吧。”他说道,自己先站起身来,向她示意。 她扬了扬眉,笑涡浅浅,“你拉我呀!” 这小孩子一样的玩闹,实在令他束手无策。又恐她在地上坐久了着凉,毕竟祁连山上,到了夏日也寒风凛凛,他默了片刻,终是伸出了手。 苏寂便高兴地将手搭了上去,一跃而起。 他本想就此放开,她却牢牢地握紧了。少女的手心温软娇嫩,他不是第一次握,却好像是第一次才感觉到。 一时竟失神了。 但听苏寂对外边唤:“铁峤,麻烦您给我们带晚膳来,记得要素的!” 铁峤应了一声离开,云止呆呆地看着她。她正回过头来,一愣,下意识摸自己的脸,“有哪里不对吗?” 云止道:“姑娘……采萧,吃素?” 作者有话要说:  “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断心淫……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还是出自《楞严经》。想把沙石蒸成饭,当然是徒劳无功的事情。若淫念未绝而修禅定,便就像煮沙成饭一样并不可能。“煮沙成饭”其实就是《人间世》的主题(哎呀好羞涩),亲们慢品~ ☆、大梦谁先觉 要苏寂吃素,一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云止当然知道,所以每次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39 苏寂在他面前吃肉,他都只能咬牙忍着,回过头去再帮苏寂念些忏悔经。 然而今次……看着一桌的青菜豆腐萝卜藤,苏寂的脸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堆出了满脸的笑意给云止夹菜,“萧遗哥哥,吃菜吃菜!” 云止莫名地应付着,待吃完了晚膳,山头日影已坠,天地朦胧,苍穹边缘还挂着黑暗之前的最后一抹霞光,苏寂朝他眨眼一笑,便自包袱中拿出了一件僧袍。 “这是……”云止愣住。 “这是我做的衣裳!”苏寂笑道,拉他起身,“快来试试看!” 她给他做……僧袍? 他实在拜服她送礼的想象力,任她摆布地披上了那件僧袍,袖口微大了些,倒衬得肌骨更加清瘦如仙。苏寂摇头晃脑地看了一阵,最后却道:“不好不好,脱下脱下!” 云止便只好又任她摆布地除下了僧袍,自己回房去穿上了一件长裘,才回到桌前,看她对那件僧袍的针脚精益求精地犯嗔。 “讨厌鬼,怎么就是不听话……”她对着衣服低吼。 云止不禁莞尔一笑。 她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他。 天边晚霞如醉,映入这门牖之中,半明半暗之间,僧人如玉的容色衬着雪白狐裘,犹带着轻轻荡漾的笑意。 苏寂呆了很久,最后,终于感觉到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挽救自己鬼迷心窍的形象,却冒出一句很不应景的话:“你这衣服……是狐狸皮做的,你知道吗?” 话一出口,苏寂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情调啊情调,自己怎么这么不懂情调! 云止的神色果然便黯了一黯,道:“贫僧并无多余外袍,只这一件,还是桓施主相赠,贫僧……” “没事没事。”苏寂连忙摆手,又道,“这一件僧袍我得先带回去,还有几处地方要补补……” “留下来吧。”云止忽然道。蓦地好似又发觉什么不妥,脸上微红,“贫僧是说衣服。” 苏寂很是没出息地也跟着脸红了,低声道:“那……你喜欢便留着它,也许和尚穿狐裘是不开心……” 这话越说越离谱,云止不想再听,接过那僧袍,郑重地道了声谢谢。 “我下次给你做件更好的。”苏寂笑眯了眼。 云止神情微滞,“姑娘……采萧,为何对我如此慷慨?” “慷慨?才不是慷慨!”苏寂眸中光芒闪烁,“这是体贴!” 云止不说话了。 苏寂咬了咬唇,终究是控制自己没有说出更加出格的话,生硬地扭转了话题,“萧遗哥哥,你可知道这桓宫主,实际是萧叔叔的故人呢!” 听了那陈年旧事,云止却是沉默了很久。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外间已然入夜,这轻轻的叩击声便格外幽然。苏寂点起烛火,托着腮看他,而他神色缄默,眉眼却渐渐轻飘如雾。 仿佛……是有些悲伤的样子。 终而,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身为人子,贫僧竟始终不知家母是飞镜仙宫门下。” 苏寂安慰他道:“萧叔叔想必从来不曾提过……” “他自然是提过的。”云止苦涩地笑了一下,那笑意转瞬即逝,“父亲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她,他四处派人寻找,足足找了十四年……也找不到她。他一直找她,直到他临死的时刻,他心里想的还是她。” 父亲临死的时刻……那个暗火焚天的黑夜里,目睹着满门老小俱一个个倒在“薄妆”的剑下,昔日里俊逸飞扬的父亲暗了眉眼,浴血的全身颤抖着,对他厉声嘶吼:“萧遗,快逃!” 他攥着剑柄,心中犹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始终不能相信自己全家竟会毁在一个女人手上。他的父亲曾经是天下无双的剑客,而此刻竟然被挑断手筋脚筋,成了一个任人凌虐的废人! “我不走!”他大声道,“要死一起死,谁怕他们了?!” 很清晰地,他听见了对面女子的冷笑声。 他闭了闭眼。他知道那是薄妆予他的最后一击。 自此一笑,他已心死。 但见萧楚眸色一沉,“你若死了,你娘怎么办!” 他一怔,“娘?” 娘…… 他哪里有父亲那样的笃定,在他心中,娘亲早已是个死人了。 所以,当那一夜过后,他便认为自己已失去了一切。 他的所有关于人世温暖的记忆,全数遗落在了那一个漆黑的夜。父亲到死也没能见到娘亲,到死还在念着娘亲的名字。 “锦儿……” 他记得父亲的眼神里染透悲凉,方才在敌人剑刃之下都不曾胆怯的豪侠,此刻却面色如土,口唇翕动,双目好似无神,又好似极其有神,直直穿透了他、穿透了重重叠叠的包围圈,而仿佛看到了……这暗夜之外的东西。 父亲嘴角微微勾起,仿佛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少年郎,然而这表情挂在将死之人的面上,似哭似笑,却是骇人地苦涩。 情之一字,竟如斯之苦。 烛火摇曳,云止咬紧牙关,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有些凄凉的失望。 佛前修得个爱恨皆空,到头来,竟仍是参不透这一个苦字。 百味皆苦,百味皆苦……这茫茫人世,竟是生无可恋。 火光冲天,妖艳地映透了女子冷情的眼,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去死,却都一脸正气地让他去逃……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萧家满门英烈,为什么却是他这个纨绔子弟活下来? 为什么是他这个罪人?! 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命换下父亲的命…… 便如桓宫主所言,萧楚一生风流——怎么会有如他这样不中用的儿子! 隐没遁世,青灯古佛,难道这样就真的可以消解掉记忆里的苦痛吗? 漫天血色袭来,云止的身子晃了一晃,竟是不可遏止地颤抖了起来。 苏寂咬了咬唇,知道这事情对他刺激太大,走上前来,意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就像对待小孩子一般,“没事了……”她刻意将声调放得柔和,反而有些古怪,“萧遗哥哥,那些事情都已过去了,现在,我们不是都很好么?” 她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双眸清澈闪动,仿佛两汪盈盈清泉,满藏着关切。云止双手握拳,竟突然向桌子击了下去! 刹那间木屑翻飞,他强运内力,膻中气穴顿时胀痛无比,闷出了一口腥血。那双素来淡然不惊的眸子里此刻却全是绝望,颤颤然望向她,是了,她与他一样…… 她与他一样,都不过是浩劫之后残存下来的孤魂野鬼而已…… 他望着她,眸色凄然晶亮。她心头一动,复一痛。 难道……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会痛的啊。 她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0 垂下眼眸,忽然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仿佛被什么诱引了,他竟没有将她推开。 烛火幽明,晚风徐来,空阒的门庭中拂落一地竹影,少女长发如流泉飞瀑覆了他全身,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感受到她的呼吸时急时缓地濡湿了他的衣襟。他的身躯微微僵了僵,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时刻谙熟于心的佛典经书此刻却全数忘了个干净,一片惘然如天地初开的空白之中,他终于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她自他怀中抬起脸,忽然向他脸颊上啄了一口,又急急地退开,转过了头去。 发影拂动,一下子就撩乱了他的心弦。他又感受到了那一股脉脉流水,重新在他心田间清润地流动起来…… “采萧。”他哑着声音低唤,只觉狐裘拢得他愈加燥热起来。 少女应了一声,双眸仍是别扭地看向别处。 他突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踢开凳子长身立起。 苏寂一惊,手忙脚乱地揽住了他的脖颈,身子悬空,耳畔的这副胸膛却是温热的,狐裘透出毛茸茸的暖意,染得她双颊通红。 “你,你做什么……”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惶恐之下忍不住挣了挣。 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呼吸急促,心头仿佛仍在燃烧着那一夜的烈火。他急步走入卧房,将她往床上一放——苏寂但觉一片阴影垂落,竟是云止的身躯覆了上来—— “你做什么!”她骇得大叫,猛往后退,身子却撞上了墙壁。忙乱之间,一本书册自她衣袋中掉了出来。 云止眸光一凝,望向那书,面容顿时惨白如死。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突然跌坐在了床边的地上,痛苦地将手捂住了头。 自己……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 仿佛被西天佛陀宁定地注视着,他竟自惭形秽,只想躲藏起来,眸光迷茫而痛楚—— 爱欲误人,如蒸沙石,南辕北辙之痛,他岂可一错再错! “萧遗哥哥……”见他如此情状,苏寂登时又心痛起来,爬上前凑近他,掩了眼睫轻声道,“萧遗哥哥,我没事了,你……” “你走吧!”云止突然道。 苏寂愕然,“你说什么?” 云止已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倏地抬手指向门外,额上青筋跳动,仿佛在强忍着什么极深极烈的痛苦,话音里丝丝裂隙在震颤:“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后半卷的主题就是:调戏男主。 请来跟我一起唱~啊~和尚~不解风情的和尚~ ☆、易知复难忘 息风院所在的天许峰与停云榭所在的流光峰相隔并不很远,但是夜幕已垂,满山空寂,对于走惯了夜路的苏寂而言,这仍是一段极其可怖的路程。 她跌跌撞撞地从息风院中跑了出来,从未如此狼狈,又从未如此决绝。山风呼啸,断崖危立,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心一横,便飞身离去。 银月苍穹,冷风如刀,荆棘遍地,少女的身形渐渐为夜色所掩,成了寒夜尽处一片单薄的影子。 僧人独立门口,凝望她奔去的方向,身影茕然。那目光静默如苇花落地,终究—— 只剩了满院秋凉。 黎明时分,天色洗白,苏寂回到停云榭时,入画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见她容色苍白,云鬓微乱,衣角都被划破数处,一双透亮的眸子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只掠了入画一眼,便径自回房去了。 入画跟了进去。 便见苏寂抱膝坐在冰凉的地上,将头埋在膝弯间,肩膀轻轻地抽动着。入画以为她在哭泣,看得不忍,柔声道:“姑娘可是在息风院受了什么委屈?” 苏寂抬起头来,仿佛痴傻一般看着她。 入画这才知道她并没有哭,她只是在颤抖。 入画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她,“姑娘不要怕,有我在,有宫主在,这飞镜仙宫之中,无人能欺负姑娘。” 苏寂将头倚着入画柔软的身躯,目光干涸地望着虚空,呆呆地道:“入画姐姐,我喜欢和尚。” 入画低头看着她,轻声道:“姐姐知道。” “可是,”苏寂说,“可是他不喜欢我。” 入画沉吟道:“他毕竟是出家人……” 苏寂忽然笑了。却只是将冷峭嘴角轻轻一勾,眸光如寒冰敛藏,“是啊,我一身罪孽,又如何……配得上他!” 罪孽?入画微微蹙眉,还欲再问,苏寂却已站起身来,径自躺上了床,将被子一盖,闭上眼睛。 “入画姐姐,我要睡一觉,你不要来吵我。” 入画欲言又止,清润眸光里闪烁着犹疑,终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苏寂蓦地抬袖,手风一拂,房门“砰”地关上。 自这日起,苏寂便在自己房中足足闷了三天。 不论入画在门口如何好言劝慰,她也不理不睬。入画只有将每日三餐从窗子里递进去,然而每回她来收盘子时,盘中餐竟是一筷也未动。入画看得愈加忧心,只能往忘忧台去找宫主来解决此事。 桓九铃这几日来事务略忙,也是为了避开云止。今日听入画这么一说,委实有些惊讶。 “你可知道她在云止和尚那儿受了什么气?”桓九铃沉吟。 入画摇了摇头,“奴婢去问了铁大哥,铁大哥自然不知;去问云止师父本人……他根本不会搭理。” 云止性子虽淡泊,但待人处事向来温和有礼,从不会如此冷漠。两个飞镜仙宫的女人不了解他,还道他生性如此,只能面面相觑地叹气。 “那还是只有去问采萧了。”桓九铃揉了揉眉头,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又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卷宗,疑惑地问了一句:“你可听说过一个叫赵存信的人?” 入画怔了一怔,摇摇头,“不曾听说。” “奇怪,奇怪。”桓九铃喃喃,“莫非是江南赵家的后人?” 入画瞥了一眼那卷宗,乃是今年武林大会的名录。“这人很重要么?” “他在孤竹君手下,神仙谷中排行第二。”桓九铃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莫名其妙,神仙谷突然多了个二爷。” 到了苏寂房门前,桓九铃先是敲门。 敲了半天也无人应,她便径自将门踢开了。 苏寂仍然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床顶,好像三天三夜不曾挪窝一般。桓九铃皱了皱鼻子,冷声道:“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苏寂很认真地回答:“我在养伤。” “养伤?”桓九铃大惑不解,“你受伤了?” 苏寂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情伤。” 桓九铃差点笑喷。 走到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1 苏寂床头,将手搁在床上托腮看她,这高度刚刚好。桓九铃一本正经地道:“谁叫你喜欢一个和尚?你若看上别家正常男子,本宫——桓姨都能帮你弄过来,但萧遗小子么,毕竟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么了?”苏寂低声道,“他明明不肯娶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真讨厌,这样不是招惹我么?” 桓九铃表情微滞,仿佛想到了什么却被她强压了下去,温言道:“你们也算老相识了,他对你好,是应该的——” “那他对我——搂搂抱抱,也是应该的吗?”苏寂脱口而出,然而说完她就后悔了。 她苍白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桓九铃也没比她好多少,那神情好像被硬塞了一个臭鸡蛋。 “你——”用了好长时间桓九铃才缓过劲来,“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终于,在桓九铃软硬兼施的逼问之下,苏寂时而烦躁、时而娇羞、时而愤恨地,将整个事情经过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多大事——无非是,云止一下子魔怔了心神,将她抱到了床上,又突然叫她滚…… 桓九铃听得心惊肉跳,“你是说……萧遗小子……差点就那什么,霸王硬上弓了?” 苏寂傻愣愣地回过头,“什么是霸王硬上弓?” 桓九铃扶额,真不知道苏采萧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也没个人好好教她这些……基本的道理! “反正我被吓坏了啦。”苏寂将嘴一扁,目光莹莹,简直要哭了出来,“明明是他,他莫名其妙,居然还叫我滚……” “真是萧楚的好儿子。”桓九铃长叹一声,“果然有乃父之风啊。” “你说什么?”苏寂立刻收了做戏的哭腔,看住了她。 “你说你傻不傻,”桓九铃却恨铁不成钢地戳她的额头,“他这分明是对你起了欲念!叫你滚是因为……因为他把持不住了!” 苏寂呆住。 额头被戳得有些疼,她裹着被子,那表情简直不知道是悲是喜。 欲念? 难道是他念经时念的那什么……淫/欲? 身子里好像呼啦一下燃起了一丛火,烧得她全身血液沸腾,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怯怯地看着桓九铃,“真……真的么?” 桓九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但听苏寂又问:“那……那把持不住的话,会怎样?” 桓九铃两眼一翻,直接背过气去。 这一次,宫主在苏寂的房间里呆了很久。 入画来送晚膳时,两人便在缩头缩脑地说着些什么,衬着宫主那身形,真就像小孩子在傻兮兮地搞什么密谋,用膳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 苏寂嚼着饭粒,心想,这一堂课上得可真尴尬啊…… 桓九铃费尽了唇舌,好不容易苏寂总算是明白了那么一点点,桓九铃还未舒过一口气,便听伊又道:“桓姨啊,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桓九铃默默地咽了一口饭。 她决定避开这个问题,直接跳入下一环节。 “所以,我总的意思就是,你昨晚上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苏寂咬着筷子沉思道:“要不我再跑他床上去?” 桓九铃直接给了她一肘,“你脑子坏了?这种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眸光忽有些黯然,“不过我看萧遗小子是个很自持的主儿,经了昨晚那番惊吓,往后你怕是不容易得手。” 苏寂便哭丧了一张脸,“那怎么办?” 桓九铃轻轻叹口气,斜斜飘了她一眼,“采萧,桓姨问你,你真的,很喜欢这小子么?” 苏寂咬了咬唇,点了点头,眸光清亮。 “那你便好好对他,不要跟他置气,要……要温柔些。”桓九铃想了想,形容道,“要像水一样,将男人都包裹住,老子不是说么,‘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懂了没?” 苏寂听得两眼都直了,“桓姨,你,你你——你好有学问!” 桓九铃嘴角微扬,“那是自然。”又看了她一眼,“你这十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怎么——连这点书都没读过?” 苏寂的神色却忽然暗灭下去。 就好像片刻前她那小女儿的憨态全是桓九铃的幻觉,此刻的苏寂竟如一只刺猬,将全身的戒备都竖了起来,默默扒了几口饭,才回答道:“这十年我过得不好,桓姨还是别问了。” 桓九铃歪着脑袋端详地看着她,眸光微沉。 桓九铃走后,苏寂撑着头对着烛火发呆。 真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并不觉得喜欢上一个和尚算什么问题,她觉得问题的核心只是在于这个和尚并不喜欢她。 可是……她抬起手,看着手心里那道剑创,想起和尚为自己包扎时温润如玉的眉眼,心头仿佛浮起了浅浅淡淡暧昧不明的云雾。他对自己那么好……难道他真的不喜欢自己么? 入画不知何时已倚在门边,看她模样,掩唇一笑,“姑娘可是在想,如何才能让云止师父吐露心声?” 苏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姐姐可有办法?” 苏寂觉着吧,枉桓九铃理论经验那么丰富,真正的高人,还是入画。 入画将那药包交给苏寂时千叮咛万嘱咐:“第一是千万不能让云止师父知道,第二是即算云止师父知道也千万不能让宫主知道,第三是即算他们知道了也千万不能说是我的主意……” 苏寂很是豪气干云地拍了拍入画的肩,“姐姐放心,采萧绝对不会出卖姐姐的!” 于是,苏寂又挑了一个朦胧的黄昏,提着个食盒往天许峰而去。她掐着时辰,走到息风院时,正好红日西斜,将将要入夜了。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铁峤与云止的对话: “小的听说苏姑娘已经好几天未曾进食,入画让小的来问问师父,可有什么办法劝劝苏姑娘?” 苏寂满怀感激地握紧了拳头:入画姐姐真是她的亲姐姐! 而后便是云止清雅的声音:“或许……她想吃肉。”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掀桌啊。。。全是甜!!! 天气简直冻死人。。大家注意保暖啊。。我写祁连山的冷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啊。。还不来暖气!!! ☆、万物输苦心 苏寂咳嗽数声才走进来,里头的两个人已停止了讨论,铁峤一脸正经地出门守卫,而云止正研墨抄经。 僧人今日穿着那件她做的僧袍,长身玉立,扶袖挥毫,容颜沉静如海。苏寂凑上前去,将他抄的经文默默读了出来: “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这话好毒。”苏寂不由得砸了咂嘴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2 。 云止执笔的手顿了顿,没有答话,只将笔搁下,淡声问道:“姑娘有何要事?” 苏寂将食盒放在桌上,一道道斋菜摆了出来,“自然是来找你吃饭。” 云止默了默,缓缓步至桌前,对她轻声道:“贫僧上回唐突了姑娘,请姑娘莫怪……” “要我不怪你,可以,”苏寂清澈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叫我采萧,以后再也不准改口。” 云止微怔。 终而,他缓缓道:“……采萧。” 以前并不是没有这样唤过她,然而今次这二字一出口,却仿佛便与他的过去划下了什么鸿沟。他不知道自己何以有这样的感觉,竟至于额间微汗,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样。 苏寂对他的反应全无所觉,只笑眯了眼拉他,“来来,我不怪你了,快吃饭吧。” 云止不露痕迹地挣脱了她的手,她咬了咬唇,没有计较。 看到云止落筷,她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一半。 有点不忍再看一般,她先是走出门去,对门口的铁峤道:“铁大哥,你也去吃饭吧。”将铁峤支得远了些,才又走回房来。 云止正端着碗,面色微微泛红,带着不解的神色望向她,“采萧,这斋饭之中,掺了什么吗?” 苏寂愣住,“掺了什么?” 云止蹙眉,摇了摇头,又夹了一筷青菜吃下,好像终于不能忍受,便放下了碗。 苏寂看这一桌菜,恐怕和尚只动了几筷子,但看他反应……难道这药效这么强? 管他呢。 苏寂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正打算摆出最美的笑容,却听云止低声道:“采萧,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吃饭,吃完我送你回去。” 若在平时,和尚说要送她回家,她绝对是求之不得,但今日……又偷着觑了和尚一眼,苏寂心里开始打鼓:这和尚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又精得不是人,此刻他莫非已经察觉了什么,在跟她打机锋不成? 不论如何,这菜她是不得不吃的。于是也拿起筷子,专吃那一盘苦瓜,云止却将那盘青菜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个炒得不错,你尝尝。” 苏寂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对云止苦笑了一下,“我……我也觉得这菜味道怪怪的,我还是不吃了吧。” “是么。”云止端详了一番那长相无辜的青菜,点了点头,“也好,不要吃错了东西。” 是啊,她就是吃错了东西,她今天一定是吃错了药! 她现在已经几乎确定这和尚是在整她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倏地站起身来收拾碗筷,“我走了,你不用送了。” “采萧。”却听他柔声一唤。 她的手一颤。 这声音太温柔,而比柳拂衣的虚渺又仿佛多了几分真实的殷切,于是便格外令她心悸。怔怔然抬起眼来,正对上云止凝注的目光,幽静而深沉,其中流光微影,仿佛天际银河,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魂魄不要坠落下去。 “你……”云止静了静,低声道,“多陪我一会儿吧。” 苏寂好像全身都失去了抵抗力,只得软软地又坐了回来,“好……” 他静静地看着她,清俊面容上逐渐浮起醉酒一般的酡红,眸光愈加晶亮闪烁,烛影轻摇,他轻轻抬起了手,抚向她的脸。 她张口结舌地呆在了原地。 然而他的手……却只是轻柔地将她鬓发理在耳后,便收了回去。 云止侧过头去,不再看少女明显失望的表情。 心头如擂鼓,他知道今日饭中必有蹊跷,只是此刻,他并不想深究。 好像……这毕竟是很破坏情调的事情。 明明是祁连山中,逼仄的厅堂却显出夏夜的燥热,他抿了抿唇,喉头仿佛有些渴了,便起身去斟茶。 她却也傻傻地跟了过来。 茶水自壶嘴中汩汩而出流入杯中,溢出了大半他竟恍然未觉。 身后的少女好心地提醒:“别倒了……都洒了。” 提壶的手猛地一震,茶壶“哐啷啷”滚落在地,茶水流了一地。云止还未回过神来,少女的身躯已软绵绵地自背后抱住了他。 他顿时全身僵硬。 “萧遗哥哥。”苏寂状甚留恋地将脸蹭了蹭粗糙僧袍,其实她已经紧张得快要死掉了,却好像在这一刻又获得了些许神赐的勇气,“萧遗哥哥,我喜欢你呢。” “采萧……”云止的手轻轻握住了身前抱着他的纤纤玉手,苏寂正惊喜间,他却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掰开了。 苏寂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而云止已经低下身去,拾起茶壶,轻声道:“天地有万物,尽应输苦心,采萧,你用心良苦,然而贫僧……然而我,却愧不敢受。” “愧不敢受?”苏寂呆呆地重复着,“这是什么意思?” “采萧。”他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心头那丛喷薄的火焰,清冷的声线微微颤抖,“你还年轻,何尝懂得情情爱爱,只是因为我对你好才认错了感情……我身在方外,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又何必……” “你说我不懂?”苏寂突兀地冷笑了一下,“难道你就很懂了?这世上女人千千万,你除了顾怀幽,还知道谁了?” 顾怀幽? 这个陌生的名字掉入他心海,渐渐洇开,涟漪化作了另两个字—— 薄妆。 这二字一现,他便如被一只利爪揪住了心脏,竟是不能呼吸。 薄妆……这个名字带给他的记忆太深太惨痛,他用力闭了闭眼,仍掩不住眸中波澜掀涌。 “顾施主……害我全家,”他缓缓道,“我自然要将她铭心刻骨地记着。” 这话极其惨然,听得苏寂一怔,但见云止目光里含着极深切的隐痛,那是经过了无数个日夜沉淀下来的苦,流走他周身,蒙蔽他双眼,那样的仇恨,自然……是铭心刻骨。 对一位走街卖艺的琴女心生怜悯,竟导致满门上下尽遭屠戮。即令在佛前修了五年,也不能消净这样的仇恨,而只能让他暂时平静而已。 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这一刻,苏寂竟然有一点羡慕顾怀幽。 能被人如此牢固地记恨着,毕竟,也是一种感情吧? 而她,虽然年幼时便与萧遗订有婚约,人去楼空之后,却什么痕迹也不能留下。 恨,总是比爱来得更深、更持久,不是么? 苏寂自知失言,心中却始终存着一股恼怒,转身便走,反又被桌子撞了腰。她并不呼痛,径自提了食盒,便摔门而去。 “采萧!”云止蓦然惊觉,拔足便追,到了院落里终于将她拉住。 拉住她后,他又立刻放下了手。 她背对着他,双肩微微抽动,没有说话。 他心头一颤,“采萧……你哭了?”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3 她仍旧不说话。 “你不要哭……”云止忽然间手忙脚乱,拼命将她的身子扳正过来,便见她一双清澈眼眸倒映着夜空月色,清凌凌地转着几颗水珠,却始终不曾掉落。 “萧遗哥哥,我比顾怀幽哪里不如了?”苏寂突然哭喊起来,目光灼烫地盯着他,“为什么你当年可以喜欢她,现在却不能喜欢我?” 云止深深吸一口气,“我当年……也并不曾喜欢她。” 苏寂一呆,旋即又大声道:“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云止默了默,“贫僧……我的确不知。” 面对这样死心眼的男人,苏寂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好,跺了跺脚,便转身抢步走了出去。 云止欲言又止,终是抬足跟上。 她伸手将他狠狠一推,脚下却是不停,已经迈出了息风院,山崖上凄冷的风蓦地灌了进来,刺得她一个寒颤。 云止被她一推,竟觉头脑晕眩,心头仍然着急,跟着她出去,“采萧,我送你。” 苏寂咬了咬牙,终是忍住了将他推下悬崖的冲动。 三日前自己绝望走过的山路,今晚再度走来,好似有了什么不同。 风也不是那么粗粝了,树也不是那么阴森了,月亮浮出了云层,洒下遍地银辉,苏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知道身后一直有个人相随,心头仿佛便安定了许多。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终于平复下心情,恼恨渐渐褪去,剩余的只是挫败。真是……连春/药都不能让和尚动情,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 她却不想入画给的春/药自然比不上阎摩罗的二重天毒,云止本就精通医道,一尝便知,哪里还会多吃,他能有今晚这样的反应,实在已经……很不错了。 山道渐斜,林影簌簌,停云榭的屋檐已在望,天池寒气扑面袭来。苏寂将心一横,猛地刹住了步子,一个转身便撞上云止来不及收步的身躯,抓着他的衣襟便踮脚吻了上去。 完蛋,桓姨是怎么教的来着…… 苏寂心急如焚,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将舌头在他柔润双唇上画着圈,而之后该怎么做,她竟全然想不起来了。 云止骇然呆住,却没有推拒,片刻之后,竟鬼使神差地伸袖拂上她的眼睛。 “闭眼。”他嗓音沙哑,在她唇舌间喘息着,于这山林月夜之中显出冷而魅惑的金属感。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环住她腰肢,忽将她身子往自己身上一揽,两具火热的身躯贴在了一起,他将舌尖轻轻一探她齿关,她便很乖觉地微张樱口,任他攻城略地。 月色愈冷,祁连山头风声飒飒,吹得两人衣角飞扬。 他吻她,吻得那么深那么用力,她心头惊愕,因为她很明白地感受到了这个吻中包含着的极其复杂的感情—— 那从未言明,却始终在血液中沉默奔流的感情。 仿佛有些感动,又仿佛更加迷恋,她轻轻嘤咛一声,伸手拥住了他。 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眸光震动。 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又突然远去,他踉跄着放开她,往后连退数步,身子瘫软地倚靠着一棵树,转过了脸去。 他刚才做了什么…… 一定是那药……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好生休息。”他说道,再也不看她一眼,便下山去了。 袍袖鼓荡,衣发飘拂,竟透出几分落荒而逃般的仓皇。 她呆呆地望着那一痕月白的背影,手指颤颤地抚上了自己的嘴唇,心头忽冷忽热。 她刚才……是不是…… 得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出自《佛说八大人觉经》。 ☆、今来白露晞 金秋九月,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将于蓟州举行,由蓟州试剑山庄担任东道主。 桓九铃点检着飞镜仙宫此次前往蓟州的人马,苏寂便在一旁缠闹:“桓姨桓姨,我也要去!” 桓九铃斜她一眼,“去便去吧,你不要给我惹事。” “我还要带和尚去!”明明比桓九铃高了一截,苏寂还摇着她手臂央求,一旁的下人看这情状都忍不住偷笑。 桓九铃面容一冷,“随你。”便甩开了她的手。 苏寂不以为忤,仍是笑嘻嘻地道:“多谢桓姨!”便蹦蹦跳跳地去息风院找和尚了。 和尚自然还是不肯见她。 那么多天过去了,云止杜门不出,苏寂对着铁峤铁塔般的身形撒娇道:“铁大哥,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嘛好不好?” 铁峤嘴角抽了一抽,“云止师父吩咐了不见客,尤其不见苏姑娘。” 苏寂清圆的眼珠转了几转,“那不如这样,你去找入画姐姐,我偷偷溜进去,怎样?” 铁峤的神色微妙地动了下,“入画要见我?” “是啊是啊!”苏寂忙不迭地点头,满眼冒着希冀的小星星,“还不快去!” 铁峤挠了挠脑袋,“那我便放你这回,不过云止师父那边……你可得自己应付。”说完,丢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潇洒地甩手而去。 铁峤一走,苏寂的脸色顿时静默下来,变为了与她年纪不相匹配的深冷幽暗。 她迈入院中,走到云止所在的厢房窗前,窗牖半开,他正在窗前读经。 念经读经抄经注经,他的世界里好像永远只有那些七七八八的佛经。书页翻动,经卷呼啦啦作响,他知道那么多经文,却没有一条教会他怎样叫做喜欢一个人。 苏寂倚着窗,垂眸掩睫,话音清冷,伴着萧瑟竹风,“听闻云止师父不见客,尤其不见我?” 云止执着经卷,自桌前站起身来,眼帘微合,“然则你还是来了。” “是啊,从没见过像我这样不要脸的女人了。”苏寂轻飘飘吐出一口气,清艳脸庞上是不合时宜的狠戾,“明知道要吃闭门羹,还非得三天两头往这边跑,连带你出家人的名声也一起堕落了。” 云止微微一怔,温和地道:“你何必如此作想?” “萧遗。”苏寂静静地道,“我确实喜欢你,但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法子……要么得到你,要么毁了你。” 云止眸光一震,抬眸看她。少女决绝的侧脸隐在云霭之中,他看不分明。 “我苏采萧说到做到。” 八月伊始,飞镜仙宫一行自祁连山出发。 山间数月,世上千年。苏寂离开祁连山时,竟还对那寒冷山林生出了些微眷恋,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很难再回来了。 她必须去武林大会。她必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4 须找到曲宜修。她必须解清《既明谱》。 然后……她还必须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但想着她若真能办到这些事,或许公子也已然又将她逼回去了吧。 即令是祁连山中不问世事的岁月里,她也知道,沧海宫的阴影始终在盘桓着、静待着,终有它择人而噬的那一天。 她不慌不忙,她心如死灰。 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不过是武技切磋之所,但江湖中人,武无第二,自然以此为标尺择其首领,故每届武林大会的翘楚都权势甚大,隐然如武林盟主。如此盛会,便是再忙碌的人也不愿意缺席,更何况每当盟主选出,往往会先办几件维护武林公道的大事,便如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这便吸引了更多的有求之人,蓟州城往常恐怕一年到头也不会见到这么多带刀佩剑的江湖人士,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一盏茶楼。 “要我说呐,今年这榜首,指不定还是孤竹君。”一人头缠青布,脚踏芒鞋,腰佩八卦剑,这不伦不类的打扮,正是蜀中青城派。 “那是!”另一人嘿然应声,“不然还能有谁?我听闻飞镜仙宫少宫主去年也死了,这样一来,孤竹君就更没悬念了!” “哎呀,飞镜仙宫都没人了?不过老兄,”那青城派的挤眉弄眼道,“你们山庄今年是东道主,何不也去试试……” “去去去,谁来趟这浑水!”那试剑山庄的弟子显然脸红了,“东道主什么啊,还不是给那些大门大户当牛做马!我看神仙谷可不好惹,还是别去抢他的风头了!” 忽有一人又加入了讨论,“要我说,孤竹君虽然经常拔得头筹,但他的武功却不见得是天下第一。” 那聊得正酣的两人突然止住了话头,满脸惊愕地看着那人。 那人朗然一笑,将长刀往他们的桌上一放,便牵着身后的一名女子一同坐了下来。再看那女子,青城派和试剑山庄的这两人简直呆住了。 但见那女子身形曼妙,仪容优雅,然而脸上却戴了一只金丝面具,只留出双眼的小孔,此刻正幽幽地注视着他们。 这自然便是燕西楼与曲宜修了。 燕西楼笑道:“在下一时兴起,想与两位聊聊,便恬不知耻地坐了过来,两位可别见怪。” “哪里哪里!在下青城派房易,幸会少侠。”青城派的打了个哈哈,眼风却不时向曲宜修瞄去,见她身段窈窕,心中不由得挠起了痒痒。 燕西楼亦一拱手,“在下燕西楼,无门无派。”又顿了顿,“这位是我妹子。” 那试剑山庄的弟子倒是更加关心武林大会,“在下试剑山庄黄覃——说起来,尊驾可知灵山派今年派何人参加大会?” 燕西楼寥寥一笑,“这个燕某如何得知?想来,江掌门是要参加的吧。” 房易忽拍了拍黄覃的肩,“老兄,你不是能看到武林大会的名录?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黄覃将眼一耷,“我若能看到,哪里还会在这里跟你扯淡。”忽又感兴趣地问燕西楼,“不过燕兄方才说孤竹君的武功不见得天下第一,此话何解?” 燕西楼端起茶杯默默地抿了一口,“沧海宫。” 两人顿时幡然醒悟,而曲宜修的手指却颤了一颤。 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与天下第一情报组织沧海宫,其主历来称作“公子”,号称算尽天下人头,但这公子的武功到底如何,却因沧海宫身份特殊行事低调而从不为人所知。 房易哼了一声,“沧海宫是黑道中的黑道,若敢来参加武林大会,那还不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燕西楼又笑了,手指轻弹长刀,“柳公子若真的来了,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黄覃迟疑着道:“这柳公子执掌沧海宫多年,却从未有人见他出手,也不见得……” “是啊,”燕西楼仿佛认同地颔首,“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死了。” 一顿饭了,燕西楼对黄覃诚恳地道:“燕某初来蓟州,妹子不喜吵闹,还望黄兄给燕某指一处清静客栈。” 黄覃还未答话,便被房易抢去了话头:“不才正住在街对面那家同福客栈,燕兄不妨也住过去?” 燕西楼眸光微沉,拉着曲宜修的手站了起来,“此处或许还是太过嘈杂了些。” 那黄覃是个老实人,全不知道燕西楼话中隐意,挠着头想了想,道:“我带你们去街西头住吧,那边安静。” 于是,燕西楼和曲宜修便在蓟城客栈落了脚,一间大房,中有一厅,两侧各置一张床榻。 燕西楼自怀中掏出一块尚温热的烧饼,“你方才就没怎么吃。” 曲宜修接过,静了半晌,背过身去,揭下了面具,一口一口地嚼起了烧饼。 燕西楼自去自己床边解刀脱衣,“你说你,同行这么多天了,还怕给我看见你的脸么?我都看习惯了。” 曲宜修肩头微颤,轻声道:“便是不应让你习惯……” 燕西楼一怔。这话说得婉曲,他自诩粗人,根本不愿多想。径自掀被上床,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跟那俩浑人说话真累,说来说去,也套不出什么消息。”他不耐烦地“嘁”了一声。 曲宜修转过身来,看他这样,蹙了蹙眉,“你又不沐浴?” 燕西楼立刻将被子拉上了脑袋。 曲宜修叹口气,不再说他。 小二端来热水,曲宜修走进浴室,拉上帘帷,褪下衣衫,将身子浸入浴桶,长发如瀑披拂水中,肌肤莹润如玉,没有半点瑕疵。 那边厢,被子被轻轻拉下了一角,燕西楼眨了眨眼,女子的身躯映在墨色帘帷上,影影绰绰,柔曼撩人。 曲宜修轻轻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又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那伤口却仿佛仍旧灼烫,灼烫得令她胆颤。 一路东行,若不是有燕西楼的关切照拂,她恐怕早已承受不住这丧家灭门之苦、毁容废功之痛,而自寻短见了。 燕少侠……虽然性子疏略,居无定所,是她过去并不怎么看得起的那种江湖浪人,但他对她是真好,好到…… 她还记得,他们行在长安城七月的荷花会上,接天映日的荷花宛如人面,她披着面纱茕茕立在美景之中,却不过一抹失魂的暗影。他消失片刻,再出现时,手中便多了那一副金丝面具,神色得意。 他细致地给她戴上面具,轻掠淡眸望向她,笑容爽然润泽:“真美。” 他夸赞得用心而诚恳,即令只是一副面具,竟也让她心生欢喜。 她闭上眼,埋入水中。 她永远记得彼时男子那与天光水色相融的清朗笑容,但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永远不会说出口,那一瞬间,她的心停跳了一拍。 因为她不配。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5 她之余生,只为报仇罢了。 然而,沧海宫…… 她终于是痛苦地皱起了眉——她孑然一身,如何能与柳拂衣治下的偌大沧海宫抗衡! 报仇之事,竟似全无希望! 除非……能找到一个了解柳拂衣武功路数之人…… “哗啦”一下,她自水中披离而出,突然——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颈边寒光乍现,竟是横上了一把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所愿不敢请 一口气轻飘飘吹在了她耳边,带着乱糟糟的酒气,令她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美人儿,不要乱动。”那人以传音入密之声催入她耳中,“你的情哥哥已经睡着了呢……不妨陪爷玩玩?” 一边说着,那人的另一只手已经探入水中,直摸了下去……他的声音于尖冷中含着淫/秽之意,曲宜修一惊之下,便是极端的怒! 竟是房易! 这等武林宵小,往日她作为一门之主,何曾放在眼里过! 而今日……今日她赤身裸体浸泡在浴桶之中,手无寸铁,武功全失,竟要受制于这样的鼠辈! 大怒之下,她一把抓住房易握着匕首的手腕便向身后击去一肘,房易显然没想到她还会反抗,惊得匕首掉落水中,而后便立刻发现她这一击全无内力,嘴角挂起一丝狞笑,伸手便向她肩头抓去—— 曲宜修一把抓过水中匕首,一脚蹬在浴桶边缘便转身后退,与房易打了个照面——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猥琐的男人在这一刻的表情。 那是夹杂着震惊、遗憾、尴尬、羞耻、讥讽、懊恼等等诸多情绪的表情。 那是一个极端可怕、极端伤人的表情。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而后,他笑了,将手缩了回去。 “看你身材,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尖细的声音如一把把利刃飞刀,直剜她心脏,“没想到,哈哈,这样的美人,爷还不想要呢,哈哈,哈哈哈……” 长笑声戛然而止—— 一把刀带着猎猎风声甩了过来,径自切掉了他的人头! 那头颅穿窗飞出,血液飞溅墙上水中,外间登时响起好一片尖叫! “夺”地一声,长刀插入墙壁。 房易那没头的身子这时候才缓缓地软倒下去,“啪”地一声如一摊软泥倒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燕西楼走到墙边,拔下了染血的刀,擦干净了,才转过身来看她。 曲宜修整个人都蜷缩在浴桶一角,双手紧紧抱着头,遍身湿淋淋的,水中漂浮着她染着血迹的长发,荒乱如水草。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不要过来,不要看我……” 她全身颤抖着,口中喃喃不绝,双目无神地盯着水面…… 燕西楼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一出,曲宜修全身一震,猛地大叫:“你也看不起我!你们都在可怜我,你们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你们——” “谁说的?”燕西楼眉头一拧,大步上前,捧起她的脸。她怔怔抬头,丑陋的脸庞上满是晶亮水痕。燕西楼将她的头轻轻揽在身前,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发,“不要怕,有我在。”目中又带上了怒色,“似房易这样的小人,还不够我一刀呢!” 男人的气息盈满身周,曲宜修脸颊绯红,却不忍放开他的怀抱,只把脸深深埋在他腰间。浴桶里的水有些凉了,她浸在水中的身躯微微发冷,而内里却莫名地滚烫起来。 突然,小二咚咚咚地敲响了房门,声音急切:“客官!客官,出人命了!衙门来人了!” 方才还陷于旖旎的两人顿时心神一凛。 “赶紧逃!”燕西楼扯下架子上的衣袍扔给曲宜修,便去拿起包袱。待曲宜修差不多遮遮掩掩地穿好了外袍,他已拉起她手,心急如焚地奔到窗边。 “等等——”曲宜修忙道,指了指桌上的金丝面具。 她死也不肯就这样敞着脸逃出去。 当她戴好面具时,他们客房的窗下已经围拢了无数旁观人群,有的人已经看见了立在窗口的两人,正指指点点。 燕西楼一手揽住她腰,一手提着长刀,气运丹田,眸沉大海—— 径自穿窗而出! 足尖噔噔噔点过围观人群的头顶,便听得无数哎呀嘲哳之声,这些人竟被踩得颅骨皆碎,抱着头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打滚,不多时便没了气息。众人骇然欲死,便见那长袍浪客大步飘然,几乎只是一个刹那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蓟州客栈二楼,那出了人命的房间隔壁,亦开了一扇窗。 一个娇小女童望着那飞逃的身影,似嘲笑、又似赞赏地道了一句:“这身手确实不错,可惜手段也太辣了。” 苏寂走过来望了一眼,忽然笑了,笑里带着冷意,“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噢?”桓九铃眸光闪烁,“如何了不得?” “他与公子交过手。”苏寂漫不经心地走回桌前斟了一杯茶。 “公子?”桓九铃面色一沉,“沧海宫柳公子?” “是啊。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公子么?”苏寂拈起茶杯,有若深思地道,“这个男人叫燕西楼,他跟公子交手之后,不仅没死,反而还成了公子的朋友,你说他是不是颇了不得?” 桓九铃亦负手走来,烛火扑朔映亮她半边娇嫩的脸,另半边便隐在了暗处,“看他那步法飘忽,力道强悍,说在武林前十,恐怕也是不虚。”末了又哼了一声,“然则沧海宫的朋友,还能有什么好货不成!看那姓燕的方才枉杀人命,也是个魔道中人罢了!” 苏寂面不改色,自如地饮一口茶,方慢悠悠地道:“当今之世,本就是黑道伸张、白道式微,除了神仙谷,名门正派也没什么指望了。” 闻得此言,桓九铃心头倏然一痛。她自然能听出苏寂没说出口的话:便连她的飞镜仙宫,在桓迁死后,也已然名声大坠,再不如前了! “那也不能任他们胡作非为。”她冷声道,“沧海宫的贼人见财眼开,害我迁儿,这笔账终归要算个清楚!” 手指微颤,苏寂端着的茶水晃出些许,她垂眸看着那一杯清茶,数梗翠叶孤零零地漂浮水上。 静了许久,她缓缓道:“我却听入画说,桓姨对沧海宫行事还算宽容理解呢。” “更可恨者固然是那背后的金主,向沧海宫出钱买走了迁儿性命。”桓九铃目光清晰,不随烛火飘摇而移动分毫,“但那个对迁儿下手的沧海宫之人,我也非杀不可!” 苏寂将茶杯放回桌上,轻轻伸手覆住,“桓姨,我有点累了,先去休息了。” 在飞镜仙宫包下的客房中,有一间是供了菩萨的,便自然分给了云止。 夜色空阒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6 无边,微风自半开的窗子透入,一灯如豆,幽幽然飘扬着缕缕青烟。灯下的僧人手持经卷,已经许久未翻一页。 “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 灯火飘暗,仿佛少女幽亮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他。 沙石永远只是沙石,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成饭。 经历百千劫难,最终也不过热沙一片,自指间流走。 情爱并不能带给人多少慰藉,却反而带来了太多的伤害和苦痛。他的父亲寻妻十四年,到死都不能解脱,这难道不是情爱之罪?他一时迷恋薄妆美貌,乃至于将她带入家中酿成大祸,这难道不是情爱之罪?而现在……他本是方外之身,却被苏寂的坚持屡屡勾了魂,险些乱心破戒,这难道不是情爱之罪? 他闭了闭眼,脑中却错乱混沌,全剩了少女那清澈的眼眸,她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的娇躯,她的嘴唇与他相贴的温润触感,她将手环上他腰身时,那一声仿佛满足的呻/吟…… 心海燥热非常,他几乎不能入定,猛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而那心中所想的人儿—— 竟然就站在他眼前,抱着枕头被褥,用那双亮如灯火的眼眸无辜地看着他。 “你——”云止狼狈地退了一步,“你为何不敲门?” 苏寂笑得梨涡清浅,伸手指了指那扇窗,“你连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的么?大半夜还开着窗子,不怕被人寻仇啊?” 云止抚了抚额头,“贫僧并无仇人。” “是么。”苏寂微微扬眉,显然并不相信。 云止倚着墙壁,渐渐地放松下来,脸上潮红亦退去,回复了平素的庄严模样,“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不很明显么?”苏寂低头看了看自己抱着的东西,好像有点苦恼,“难道还不够明显?桓姨说这叫自——” “够了。”云止的俊颜再度涨红,脖颈间青筋跳动,“不可以。” “……荐枕席。”苏寂仍是用低不可闻的声音接续了下去,但见云止转过了头,装作没有听见,她轻轻笑了一下:“傻瓜,这你也信?我是来打地铺的。” 云止皱了皱眉,仍是不肯回头看她,“为何……” “因为我不像你,我的仇人太多了。”苏寂笑道,便自顾自地在地面上铺起了床褥。 云止微微一怔,她带笑而言,状若轻松,可他却分明从中听出了一些……悲哀的意味。 “姑娘……采萧。”她还未来得及发作他便改了口,“你在害怕什么?” 苏寂坐在地铺上,看着他那清平端正的模样,突然嗤笑出声。 这问题真傻,傻得也只有他这样的傻和尚才能问得出来。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看着他说道:“我怕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除此之外,我无所畏惧。” 云止默了默,走到窗前,冷风微拂,仿佛拂去了他眼中的几丝迷乱,“贫僧不是柳公子,没有通天彻地之能,你若是要来此处躲避仇家,恐怕贫僧护不住你。” 苏寂却已躺了下去,径自盖上了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微微眯起眼睛看他背影。 “和尚啊,”她轻声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云止讶然回身,“你说什么?” 苏寂撇了撇嘴,“看来是真傻。” 云止并不理会,于窗前立了片刻,便合上窗户,抬足往门边去。 “你干嘛去?”苏寂冷冷出声。 “贫僧去找入画姑娘,让她来伴你入睡。”云止已走到门边,背对着她。 苏寂立刻急了,“不许去!” 云止却不为所动,开了门,迈步而出,又转身合上房门。 “你给我回来!”苏寂顿时红了眼,一个枕头便砸向门上,“砰”地一声响。响过之后,便是骇人的寂静。 苏寂呆呆地望着那门,似乎还不敢相信他真的就这样走了。 她娇艳的脸庞终于渐渐地灰暗下去,仿佛繁花入秋,毕竟是萧凉了。 她的所有努力,所有坚持,所有自作多情的吵闹和恼羞成怒的作为,都不过是为了让他多看自己一眼而已。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他改变了那么多,她那么卑微,可是他连头也不回。 朦胧烛光之中,四壁空冷,冷入骨髓,令她整颗心地抽痛地揪紧了。 她仿佛听见了一声冷笑。 “五年不见,苏姑娘还是如此任性妄为。” 一个墨黑长衫的男人身形渐渐在烛火中浮凸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大家来猜他是谁!!! ☆、居世何独然 听着远处那些平凡人的惨叫,看着身侧男子冷静如削的脸,刚刚出浴的曲宜修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似乎也太狠了点…… 御琴门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从不妄开杀戒,她自己更是双手从未沾过一条人命。哪里想得到今日,她竟会与一个草菅人命的江湖浪子同行? 然而更令她感到可耻的是,尽管他草菅人命,她却还是对他的怀抱感到不可抑止的迷恋…… 燕西楼的步子终于渐渐缓了下来。再抬眼时,两人已来到一处野外,冷月高悬,山林静寂,蓟州城里的嘈杂已被抛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说不得,今晚只好在这野外将就一下了。”燕西楼回头对她一笑,天上的星子仿佛都落进了他的眼里,“我是无所谓,可不知你能不能睡得惯。” 曲宜修低声道:“我哪有那么娇贵。” 燕西楼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知道他对此并不以为然。 他寻了林中一块空地,将外袍铺好,让她坐下休息,又去找来一些干燥树枝,燃起了篝火。 “此处应离蓟州城外的官道不远。”燕西楼沉吟道,“毕竟不太安全,我们歇一晚就走。” 曲宜修一怔,“走……去哪儿?” 燕西楼想了想,“蓟州城里鱼龙混杂,近日来闹事的想必也不少,衙门不见得会记得我们这一桩。明日我们再混进城去,直接往试剑山庄讨间房住。” 曲宜修疑道:“什么叫‘讨’?龙庄主难道不会安排——”突然止住。 她突然想到,御琴门已经不复存在,自己这御琴门门主,自也不会再受到武林大会东道主的礼遇。 眸中含着惆怅,她随手往火堆里扔了根干柴,火苗“噌”地上扬几分,吓得她一缩。燕西楼哈哈大笑,“还说自己不娇贵。”说着便坐到她身边,拉过了她的手,“伤到了么?” 女子的手莹润修长,一看便是受过极好的保养,但指尖仍是微微带茧。这是一双抚琴弄乐的手,而燕西楼自然看不出来。 “没事。”曲宜修不自在地将手抽了回来,火光明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7 灭,她的表情全隐在面具之下,他端详了一阵,终是撇了撇嘴,径自仰躺了下去。 她抱着双膝,怔怔凝视着刺眼的火堆,那火堆之中,似乎又现出了许多挣扎的人影…… 她分明并没有看见他们被杀,可他们面容惨怛神情痛苦,就好像是死在了她面前一样地清晰。 清儿,鸣筝,飞笛,乃至那位吴妈妈……满门上下三十一人,每一个人仿佛都化作了冤魂厉鬼,在火中惨嚎着,奔窜着,用他们那绝望的气息将她全身都包裹了起来…… “修姑娘?”男子好听的声音复响起,而后他碰了碰她的手臂,“修姑娘,你还好吧?” 她恍惚回头,仿佛恢复了一线清明,轻轻启口:“燕少侠,你可有过家人?” “家人?”燕西楼一呆,瞳孔里的星子仿佛便随夜色暗了下去,“自然……过去是有的。” “过去?”曲宜修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那现在呢?” “死光了。”燕西楼曲肱而枕,抬眸望天,“早就死光了。” 曲宜修身子一颤。 她或许还没有这样的勇气,说出这么坦然的话…… 她或许还要很久很久,才能接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事实。 夜空静谧,被树影分割成无数小块,燕西楼的声音微透着凉意,“不过没事了,我已经为他们报了仇。” 曲宜修忽然转头望向他,面具背后的双眸深黑如墨,“你怎么办到的?” “很容易啊,”燕西楼笑了,“只要有钱,就能去沧海宫买人头,你不知道么?” 曲宜修只觉自己满脑子都是混乱的。 黑夜静得可怕,燕西楼的话也如这噬人的黑夜一般地可怕。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再去与沧海宫合作! 灭她满门的,分明就是沧海宫! 身边的男人却突然又开口了,“其实,报仇也并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她静默。 “即算杀了仇人全家,我自己的家人,也不会复生。”他低低地道,“我看你模样,想必……也是被人害得不轻吧?” 曲宜修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燕西楼微微叹息,“我认识一个人,算起来,他还曾与我妹妹订过亲,可是五年前,他也同我一样失去了所有家人。他被沧海宫的人抓起来,关进厉鬼狱饱受折磨,后来竟然逃了出来。我真没想到他竟能逃出来……我以为,他这顽强的求生意志必是来自于他满门的仇恨,然而你猜怎么着?他逃出来以后,竟然便在扬州出家了,成了个和尚……”他默然一笑,“就在扬州。他胆子真肥。” 曲宜修发丝微动,“……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大概就成了个游方和尚。”燕西楼话音低沉,“我也很奇怪地问过他,你不报仇了吗?他竟然说,他放下了。” 曲宜修沉默片刻,慢慢道:“这位师父或是有慧根的。” 燕西楼哂笑,“那是自然,他全家死绝,换他一人得道,也不枉了。” 他这话说得隐带反激之色,曲宜修默了默,低声道:“燕少侠……” 燕西楼转头看她,“嗯?” 她却被男子灼灼的注视一下子烧烫了脸,所幸有面具遮掩,她支吾了半晌,问出的话却是莫名其妙:“你……可有家室?” 燕西楼笑了,笑容璀璨宛若星辰,眸光彻亮地注视着她。 “你觉得我像有家室的么?”他笑道,“哪个好人家的女子肯跟我浪迹江湖?” 曲宜修轻声道:“这世上好女子不少,燕少侠若真能遇见一个可心的,兴许便能安居下来了呢。” “安居?”燕西楼笑得胸腔震动,男子气息袭面而来,“我一个潜逃之徒,有家乡不能回,有师门不能认,如何还能安居?” 曲宜修沉默了。她心思聪敏,自然刹那便明白,燕西楼逃过了当年的灭门惨案,而今想必仍旧被人通缉追杀,若他还归乡认师,难免要连累他人…… 所以,他只能提着刀、提着酒,一人独行。 她手撑着地缓缓躺下,背对着他。 “那,”她静静望着地上的枯叶,明知道这样的问题很掉身份,却仍旧是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燕少侠可有爱过哪位女子?” 彼端却是静了。 一时间,但听火声噼啪,间或有木叶飘摇而坠,其声悄然。 “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回答,嗓音沙哑,眸光亦黯淡了。 “可是,我不能娶她,她不能嫁我。”燕西楼闭上了眼,“一切都已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曲宜修睁着眼睛,听着男子匀停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苍穹无言,大地沉喑,唯余那一丛火焰,犹在这最后一夜里欢欣地舞蹈。 面具背后的剪水双瞳中,悄悄涌溢出了哀绝的泪。 “燕西楼。”她的声音极轻、极低,好似带着秋夜露水的润意,“你可觉得孤独?” 男子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已将入眠。 愁云恨雨,天长漏永。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两行泪水便这样缓缓流过她沟壑纵横的脸庞,潜藏在那金丝面具之下。 “燕西楼,”她喃喃,“我好孤独。” 黎明。 曲宜修睡得酣然,忽而颈项微痒,她皱了皱眉,不耐地用手一拍,便听到男人的大笑声。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燕西楼正叼着那狗尾巴草,向她斜斜一扬眉,“睡得可好?” 曲宜修终于全然清醒了。 她坐起身来,首先是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正了正,而后便听燕西楼道:“我们现在就二道进城去。” 他神态怡然,举止自得,好像已全然忘了昨夜谈及的那些伤心事,倒令曲宜修一怔。 蓟州城外的官道上。 “你去武林大会,是想做什么?”燕西楼问道。 曲宜修顿了顿,“我……想求盟主一件事。” 燕西楼笑了,“报仇么?” 被他一下说破,她也只好点头,“我希望此事能得到武林的公裁。” “武林公裁?”燕西楼嘿嘿一笑,不做声了。 身后突然传来迅疾的马蹄声响,燕西楼警觉地将她往官道侧旁一拉,然而仍是躲闪不及,当先的那匹马被骑者猛力拉缰,长身立起,才不致将倒地的曲宜修踩踏成泥。 那骑者拉着马儿让了开去,曲宜修连忙拍着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却听一个文雅的声音询问道:“姑娘可有伤到?在下驭马不精,冒犯姑娘了,实在抱歉。” 曲宜修的手僵在了半空,全身都似在这一瞬间石化。 燕西楼连忙抱拳道:“官道之上,有所冲撞在所难免,我家妹子不碍事的,还请公子慢走。” 那骑者又多看了曲宜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8 修几眼,眸光仿佛一时有些深了,闻得此言,便只好点头,“如此,实在对不住,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一步了。” 嘚嘚马蹄声远去,扬起好一片烟尘。曲宜修便立在这漫天尘土之中,天地旷野,她便是一尊孤独的石像。 “少爷,我看那女子,身材倒有七分像曲姑娘!”一个侍从打马上前。 那骑者沉默不语。 另一个侍从皱眉道:“老八你怎么说话的,非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老八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少爷,您也不必太过伤心,毕竟您和曲姑娘并没真的成亲,连聘书都——” “她是我的未婚妻。”那骑者静静打断了他的话,而后猛一挥鞭,任马匹撒蹄扬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完~又一个新人物出现了!!!【真是作死!】 然后t t作者君病倒了。。。【终于玩脱线了吧!】亲们敢不敢,敢不敢留个评!还有要记得添衣!妈蛋我一定是因为穿少了。。。头疼中。。。 ☆、其物长如故 九月的蓟州,满城黄花绽蕊,桂子送香,风景怡人。江湖人鲜少不懂享受的,将武林大会选在此时此地,也实在不失为一件美事。 蓟州城西的试剑山庄为武林大会筹备数月,如今早已设好了擂台、摆好了酒水、站好了僮仆,端等众位排得上号的名门大派先行入座。 宋知非走入会场时,燕西楼与曲宜修已在场外山林偏僻处就座,曲宜修的面具十分惹眼,宋知非远远见到,便含笑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未料那女子竟尔转过了头去。 宋知非微微一怔,却也未暇多想,灵山派江掌门已向他抱拳为礼。 “宋公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于当今武林可谓一枝独秀的少年英才,老夫见到宋公子,都要自惭形秽了!”江玉关捋着胡须,憨厚而笑,一番称赞确是发自内心。 宋知非连忙回礼:“江掌门谬赞,晚辈实不敢当!江掌门风采犹胜往昔,才真是可喜可贺!” “爹!”忽而一声清灵叫唤,一个淡黄衣裳的少女巧笑嫣然地出现,挽住了江玉关的胳膊,“爹,我——” “同伊,”江玉关咳嗽一声,“快来见过宋门大少爷,宋知非宋公子。宋公子,这是小女同伊,算来与你正是平辈。” 江同伊歪着脑袋看了看宋知非,毫不避忌地笑了,“宋公子,你长得真俊。” 宋知非脸上登时升起好一团红雾,江玉关连忙将女儿往身后一拉,赔笑道:“小女年幼无知,还望宋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宋知非自然不会计较,但见江同伊又虎头虎脑地自父亲身后探出头来,明明已是十七八岁年纪,清亮眼眸中却是一片鸿蒙混沌,仿佛只有七八岁的心智。被那样一双眼睛看过,宋知非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山林边树影轻摇,正遮了日头,而愈显得秋凉。曲宜修终是转过了头来,而后,便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宋知非的方向。 原本也不是那么在乎的人,在如今她破落颓败之后出现她眼前,却不显亲切,反而只能让她感到凄凉。 如果父母早些让她嫁去宋家,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茫茫末世,其实,宋家又何尝好过?江南世家四去其三,结有姻亲之好的御琴门一夕覆灭,宋知非笑得恬淡,而那笑容背后却满是旁人看不出的痛苦。 她当然能看出,因为她与他有着一样的痛苦。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燕西楼抱来一只烧鸡,在她面前晃了晃。 而后,他便随着曲宜修的目光向宋知非那边望去。 彼正与灵山派江掌门款款而谈,一片淡黄如迎春花的俏丽身影攀附在江掌门身后,极是娇憨可喜。 燕西楼的表情滞住了。 半晌,他突然拉起曲宜修就走,“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为何——”曲宜修话未说完,便听得试剑山庄龙庄主那洪钟般的大嗓门:“原来是飞镜仙宫的桓宫主亲自驾临,失敬,失敬!” 苏寂已经憋了很久的笑。 但见入画与龙至襄互道寒暄,容色不卑不亢,温和有礼,而真正的桓宫主正站在苏寂身旁,扯着她的衣角,虽然已决定要装成个真正的小孩,眉目间却仍掩不住倨傲沧桑之色。 让入画来代替自己,也亏桓九铃想得出来。她对自己身形容貌毕竟耿耿于怀,生怕这样的桓宫主不仅不能服众,反而还会遭人耻笑,便干脆让容貌标致、年纪恰当的入画来出这个头。 一个个掌门首座的都来问候入画,而他们则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早就安排好的位置,苏寂很是自然地吃起了仆人端上的梨。 忽而,苏寂耳后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采萧,你的伤……” 她便立刻收了笑,又狠狠咬了一口梨,不再理会他。 “采萧。”云止声音虽轻,却极富磁性,仿佛在空气中带出震荡的波纹,“对不起,昨晚我不该……” “你有完没完?”苏寂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而桓九铃却耳尖地听到了这句话,手指一下子就攥紧了苏寂的袖子,细着声音叫道:“昨晚?昨晚他不该?” 苏寂扶额,“和尚,你来解释。” “桓施主,是这样的,”云止默了默,眸光持正,神色不改,“昨晚苏姑娘要来贫僧房中打地铺,贫僧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贫僧还是出家人,于是去找入画姑娘伴她入睡,谁知不过这片刻之间,采萧便受了伤……” 桓九铃疑惑地看着生龙活虎的苏寂:“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在手上。”云止代她回答,“是一道烫伤。” 苏寂将手缩在了袖子里,“都说了是被蜡烛烫的,谁叫你要跑走,你还好意思——” “抱歉。”云止端端正正地说道。 苏寂闷住了。 她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从来都不知道。 可惜她没有回头。 如若她回头,定能看到他隐忍的表情里微微透出的关切,和深深掩下的心痛。 那其实,并不是一道很轻松的伤。 她知道,他也知道。 可是再疼的伤口,又怎比得上两颗心渐行渐远时,那冷漠与冰凉的面容? 武林大会的第一天,无非是大家们乐呵乐呵地认脸攀交情,小辈们意思意思地比武论高下,待人都到齐了,找个武林耆宿发上几句感言,大家伙再吃上一顿好饭,这第一天也就可以结束了。 至少龙至襄是这么打算的。 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年初刚纳了第三房小妾,三月时第五个孩子也落了地,还有两个襁褓中的孙儿。他自出生到现在,就没有遇到过什么了不得的祸事,也许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49 是因为试剑山庄太过低微,江湖上的风波还吹不到。 看那在座诸位,神仙谷孤竹君,灵山派江玉关,飞镜仙宫桓九铃,宋门宋知非……哪一个不是武林上响当当的人物?哪一个能是好惹的? 而他龙至襄,已经快要忘了怎么握剑。 所以,这一届武林大会,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安稳。 一届从未出事的武林大会,也完全足以成为一段传奇,让他试剑山庄门楣光大了。 而至少这第一天,确实如他所望,安稳得异常。 至少……直到黄昏时分是如此。 黄昏时分,一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缓缓进入了会场,而后静静地在神仙谷弟子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本来,一个迟到这么久的人,又这么安分地落了座了,应该没什么人去注意他才对。 可是那一瞬间,龙至襄却很明显地感觉到全场的眼光都移向了那个人。 他也就不得不先放过台上捉对比武的众小辈,望向了那个人。 那人一身碧衣,清雅如一杆修竹,三千长发洒然垂落,肌肤苍白得不太正常,而那张脸—— 却是骇人地俊美。 俊逸的眉斜飞入鬓,目若点漆,唇若含丹,他轻轻抬眼,竟带着颠倒众生的魅惑。 龙至襄是男人,而那个人也是男人。 但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龙至襄竟也觉得喉头干哑发热,竟然升腾起了一种十分可耻的欲望。 而后,他便听到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天哪,是公子!” 这世上,称“公子”而知其人的只有一个。 沧海宫,柳拂衣。 在场的人显然有许多都认出了他,但却都不敢做声。他们如何能承认自己见过柳拂衣?那岂不等同于承认自己跟沧海宫做过生意? 龙至襄没有跟沧海宫做过生意,所以他想了想,还是稳妥起见,招来一位小厮,让他去问问那位贵客的姓名。 那小厮走到那人身后,那人微微侧过头与他说话,侧颜如月,竟惹来场上不知何处一声女子的尖叫。 片刻后小厮回来,又对龙至襄附耳道:“庄主,那人说他叫柳拂衣。” 当龙至襄默默擦着额间冷汗,苏寂也已做出一副要退场的样子。 她捂着肚子,对桓九铃苦着脸道了声“我去方便”,便立刻飞奔而去。 柳拂衣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又虚无缥缈地收了回去,仿佛并不曾看见她。他优雅地坐在孤竹君身畔,修长如玉的手指伸了出来,为孤竹君斟了一杯茶。 他这斟茶的动作娴熟无比,显然是个懂茶道之人,孤竹君终于看了他一眼。 “君侯嗜茶如命,为何要饮这铁观音?”柳拂衣轻推杯盏,悠然开口,声音温柔如浮舟流水。 孤竹君眉头微动,“那自然因为它香酽而色正,有君子之风骨。” 柳拂衣款款而笑,“可惜它风骨虽佳,却最是伤胃,君子高风,不能延寿。” 孤竹君颔首淡笑,“那孤便先祝柳公子洪福齐天,得终天年了。” 柳拂衣默然,嘴角犹挂着笑,容色却是渐渐地淡了下去。 “君侯与我俱是明眼之人,又何必说那些暗话。”末了,他将长袖一拂桌案,茶杯叮铃哐啷掉落在地,“君侯明明知道,你我二人之间,寿终正寝的只能有一个。” 孤竹君眼帘微合,“柳公子何出此言?” 柳拂衣凝视着他,“君侯应该知道,在下视你如友。” 孤竹君笑了,接过侍从重新换上的茶杯,又自斟了一杯铁观音,“孤知道。” “君侯也该知道,在下的朋友不多。”柳拂衣挑眉,尽是邪佞之气。 孤竹君笑意更深,“孤也知道。” “所以,君侯不该拿了我的朋友,还胁迫于他。”柳拂衣身子轻轻向后仰,自如地倚靠着椅背,仿佛空门大开,而孤竹君眸光闪动,他知道柳拂衣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柳公子又与孤打哑谜了。”孤竹君端着茶杯,一味地只是笑,“孤何时拿了柳公子的朋友,孤自己却不知?” 柳拂衣薄唇微启,眸色慵懒。 “赵存信,便是我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开不是真 试剑山庄,夜色晦冥。风中漂浮着黄花的淡香。 “咚,咚”。十分节制的敲门声。 苏寂如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谁?” “是我。”是云止清淡的声音。 苏寂于是又慢慢坐了回去,“你走吧。” “我来看看你的伤。”云止道。 “已经好了。” “采萧。”云止又道。 苏寂只觉青筋跳动,“作甚?” 那边却没了声息。 直到苏寂以为他已经离开,他却忽然又开口了,“无事,你休息吧。” 这便是真的走了。 苏寂对着烛火,摊着左手,手心上一点灼烫的印记,皮肉已经焦烂,短期之内左手是握不得剑了,而她右手数月前在御琴门也受了伤,所以…… 所以今晚的行动,她是不能带剑的了。 昨晚,蓟州客栈,云止房中。 苏寂看着那黑衣男人,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连连后退,“你……”她语无伦次,“你你,怎么,你居然——” “苏姑娘何必惊慌。”男子唇边渐渐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但见他黑衣墨发,整个人都似隐没在夜色之中,身材瘦得不成人形,衣袍便显得尤其宽大,仿佛还带着清冽的风声。容色俊朗而苍白,双眸却深陷颧骨之上,鼻梁高耸,眉心一点艳红血痣,更平添几分阴柔鸷冷。 苏寂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身子贴着门,而手已按上剑柄,眸光回复冷冽,“赵无谋,别来无恙?” 男人幽谧地笑了,其声如枭,“没有死,当然是很好的了。” 苏寂默了默,轻声道:“既然没死,你便该回公子身边去。这五年来他一直都很想念你。” 赵无谋目光一沉,笑声愈冷,“是么?他——想念我?那他也想念苏姑娘,苏姑娘何不回去?” 苏寂咬了咬唇,“他的朋友不多——” “其中两个还背叛了他。”赵无谋迎着苏寂的目光轻轻笑了,伸出骨节青白的手指,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你要做什么?”苏寂的声音冷了,“你要对他不利?” 赵无谋轻轻开口,“我要杀了他。”又张开眼睛,目光一时无比凌厉,“难道你不想?” 苏寂面色一变,还未开口,身后已听见敲门声,却是入画:“苏姑娘?” 赵无谋飘飘然而笑,低声道了句:“明日此时,我在试剑山庄相候。”身子一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0 倾,便飞掠出窗,转眼消失不见。 苏寂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扇轻微响动的窗。 她没有想到,五年之后,赵无谋的武功已高明至斯,竟仿佛达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 入画又敲了敲门:“苏姑娘,在么?” 苏寂将手放在蜡烛上烧了一烧,而后龇牙咧嘴地开了门。 在房中待了片刻,苏寂终是裹衣出门,将青川剑藏在了衣袖中。 竹影拂动,花声微凉,她漫无目的信步闲逛,微觉夜寒,而将衣襟更拢紧了些。她并不知道要去何处找赵无谋,但她也不想呆坐房中等他来寻,因为她不希望他见到萧遗。 傻和尚……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关心他、在保护他呢? 微微叹了口气,仰首望那一钩残月,仿佛一抹对她发出的冷笑。 忽而,一侧的厢房里响起一个温柔似水的男声:“幽儿,进来。” ——苏寂顿时闪身入了花丛,冷汗涔涔而下:这竟然是柳拂衣! 原来日间柳拂衣意外出现,龙至襄自然不能得罪他,不得已只好给他安排了一间上房。他看似独身前来,实际上在暗里埋了多少人马,谁也说不清。 花枝簌簌摇动,苏寂看见那个窈窕的身影缓缓走出,及腰长发柔顺地披拂身后,随夜风轻轻飘起。 顾怀幽站在门前,转过头,朝苏寂所在的方向淡淡掠去一眼。 苏寂屏息静待。 然而顾怀幽却并没什么反应,便回过头去,安静地推门而入,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门。 柳拂衣正在作画。 灯烛高烧,一张宣纸在大桌上铺开,用一方白玉镇纸压住。画的草图已成,是一个身姿绰约的女子,此时柳拂衣正轻蘸朱砂,给那女子的嘴唇点上淡淡的嫣红之色。 顾怀幽倚着门,看他伏案挽袖,羊毫轻动,眉眼卓绝,神色温雅,便如一个只知风月的文弱少爷而已。可是,即令明知他那温文尔雅的背后藏匿的心狠手辣,顾怀幽的心还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然后,便随着他的动作,而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起来。 如果可以,她是愿意一直陪他到最后的。 她想。 不论以怎样的方式和名义。 片刻之后,柳拂衣搁了笔,抬头,对她轻笑:“幽儿,过来看看。” 顾怀幽便走过去,一怔。 画上女子巧笑嫣然,眉目灵动,正是那已消失半年的苏寂。 “这是要交给龙庄主的,让他依画寻人,算是一张通缉令。”似乎看出她的心事,柳拂衣温柔地笑了,“你可不要吃醋。” 那画……真美。甚至比苏寂本人还要美上几分。 只有对苏寂极为熟悉、熟悉至刻骨铭心的人,才能画出这样一幅肖像。 顾怀幽轻掠鬓发,嘴唇微微一抿,轻声道:“幽儿来向公子禀报,神仙谷门人所居院落之中,并未见到那个赵存信的身影。” 见她这样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柳拂衣反而笑意更深。他在轮椅上张开双臂,轻轻揽住了她,“幽儿,你知道赵存信是谁,对不对?” 顾怀幽没有作答,缓缓地低下身来,仿佛依赖地靠在了他怀中。 柳拂衣将下颌轻轻按在她的秀发上,温柔地摩挲着,“赵无谋没死……你可高兴?” 他的手臂一点点地收紧了,顾怀幽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好像要被他勒死在温暖的怀抱之中。她不由得略微慌乱地摇了摇头,“无谋要和公子作对,幽儿自然不会高兴。” 柳拂衣笑了,像是她说了一句笑话一般,笑得胸腔震动,她深埋其中,仿佛听见他愈加迅疾的心跳。 突然—— 一阵风过—— 灯火齐灭! 顾怀幽一惊,正要反应,柳拂衣却突然吻住了她的唇! 黑暗之中,一室之内,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暧昧。 对待女人,柳拂衣一向有十二分的耐心和温柔。他一手按着顾怀幽的纤腰,迫得她紧贴着自己,另一手轻轻扶着她脑后,唇齿微启,舌尖轻缠,只片刻间,已叩开她的齿关缓慢悠长地深吻,直将她吻得全身酥软。 顾怀幽脑中已是一片混沌,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点燃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撑在轮椅两侧,口中逸出了浅浅的呻/吟……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男人的身躯一僵,而后,这吻就变得更加疯狂。 疯狂如末日。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天生媚骨。她也从小就知道自己能轻易惹起男人的欲望。 但是她是时至今日才知道……这种欲望,并不是一件让她难受难堪的事情。 恰恰相反,这欲望竟让她快乐,让她忍不住要飞蛾扑火般去享受、去迎合,哪怕焚身而死,也在所不惜。 当剑光突起时,她已彻底沦陷。 “唰”地一道剑芒,斩断黑暗,直直刺向柳拂衣左眼! 柳拂衣却似早有准备,左手疾出,以食中二指稳稳地夹住了剑身。 呼啦一下,灯火重又亮起。 照亮了双眸湿润的少女,优雅淡笑的公子,和面色极寒的男人。 赵无谋咬了咬牙,拔剑斜劈,带得烛火猛然一飘! 柳拂衣一手推着轮椅,便单凭一只手掌,从容不迫地与他对敌。剑风凌厉,掌风窒闷,在这逼仄一室间带起好一阵虎虎劲风,顾怀幽踉跄着后退数步,容色苍白如雪。 方才那一瞬的情动,仿佛已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她的身子沿着墙壁缓缓滑了下去,静静地瘫坐在地上。 她又犯错了。 她又一次忘记了,那个人,是没有感情的。 不论方才吻得多么热切,他的目的,终究不过是要激怒并逼出躲在暗处的赵无谋而已。 赵无谋要杀他,却先动了怒,这刺杀便不可能成功。 公子……聪明绝顶的公子呵。 她又一次,沦为了他的工具。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被柳拂衣脚尖挑起抓在手中,斜斜点向他咽喉。 赵无谋跌在地上,脸色愈加白得骇人,眉心一点朱砂痣几乎立时便要随血滴落,红得妖异。他的双眸亦是亮如妖鬼,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手中之剑,“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比你强,是么?”柳拂衣柔声道,“无谋,我一直都比你强。” 赵无谋突然冷笑出声,“可惜你残废了。” 柳拂衣面色无一丝一毫的波澜,握剑的手根本不曾一颤,话音依旧柔如春风,“我残废了,也比你强。” “是谁伤了你?”赵无谋脸上挂起讥诮之色,“真想不到啊拂衣,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伤你。” 柳拂衣的眸光微微一黯,仿佛是因为他所唤的那一声“拂衣”。 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赵无谋还能这样唤他了。 “我的朋友不多。”他轻声说。 那一刹,不知道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1 是不是赵无谋的错觉,他仿佛在公子的脸上找到了几分类似于寂寞的意味。 寂寞……赵无谋又忍不住想笑。高处不胜寒,他当然寂寞,但这寂寞又难道不是他自找的? “无谋,”但听柳拂衣又静静地道,“你没有死,我很高兴。” 赵无谋狠狠一抹唇角残血,眉毛桀骜地一挑。 “可是,无谋,”柳拂衣喃喃,“你为什么要去神仙谷呢?为什么,不回到我身边来?” 赵无谋目光幽沉,话声如夜里寒风刮骨而过,“你怎么还有脸——怎么还有脸让我回来!” 柳拂衣一怔,长剑竟不自觉地垂落少许,“你说什么?” 赵无谋觑得机会,立刻一跃而起,一把夺过了自己的剑! 他长衫一抖,利剑一横,冷着声音道:“你少来这里假惺惺,五年前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这一下,不仅是柳拂衣,便连一旁的顾怀幽也愣了神。 但见柳拂衣丰润的唇色倏然白了,他微微蹙起眉,仿佛什么都不能理解。 顾怀幽终于忍不住道:“无谋,这其中必有一桩误会……” “是不是因为她?”柳拂衣却突然抬手,指向顾怀幽,一转头盯着赵无谋,“是不是因为她,所以你要背叛我?” 赵无谋先是觉得惊讶,而后觉得可笑,末了,便只剩凄怆。 “柳拂衣啊柳拂衣,”他桀然大笑,“你以为我同你一样只知道醉死在女人怀里么?你这样说,也未免太小瞧我赵无谋了!” “那你要怎样才肯回来?”柳拂衣容色不改,双眸镇定得异常,“我如将顾怀幽送给你,你肯不肯回来?” 顾怀幽呆住了。 那张轻媚的脸庞上忽而流露出令人不能直视的悲哀。 那一瞬间,赵无谋那张雪白的脸上也仿佛流转过了无数虚幻的神色,柳拂衣确信,他看到其中有一种神色,似乎是动摇了。 然而最后,赵无谋却是斩截地摇头。 “你碰过的女人,我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万众期待的赵无谋终于登场啦~~ 可惜一登场就被公子虐成这样。。。然后又把幽儿虐成这样。。。赶脚公子要挨骂了。。。当然挨骂最多的应该还是作者君了。。。 ☆、多少残生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帝都阳光明媚~apec蓝好蓝好蓝~阿眠心情好好~心情一好就手抖,手一抖发了好些个红包出去~留言靠前的小天使们记得查查账户哦~嘿嘿嘿! 还有啊~有的读者亲发评的时候木有登陆~就发不了红包啊好可惜~下次登陆了我把红包补上! 【对的现在我的心情就是一串抖抖的波浪号~~~!!! 那一剑猛然刺来,带着不可遏止的怒! 赵无谋惊愕莫名地踉跄了一步,那剑刃却仍不管不顾地刺入他肋下,鲜血顿时喷溅出来,哗啦啦染透一墙。 他一手制住那剑,震惊地抬眸。 这一剑,他原本完全可以躲过。他的武功,比这剑的主人要高出太多太多。 可是,直到她将剑刺入他身体,他还不能相信……这竟是真的。 “幽儿……”他颤巍巍地望向她,她容色如雪,神情冷凝,握剑的手腕毫不迟疑地狠狠一转! 肋下血肉都突然翻江倒海地绞紧,他双眸已红,便不由分说地一掌劈下! 顾怀幽的身子便如一片薄薄纸屑般飞了出去,长剑落地,她撞在墙上,手按心口,吐出一口鲜血。 赵无谋咬了咬牙,一手扶伤一手拄着剑,双目如火,直直盯视着她。 而她根本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 柳拂衣忽然好整以暇地笑了。 突然间—— 窗外袭来一条白练,劲如钢索,在赵无谋腰间缠了一圈,便将他裹带了出去! “有人救他。”赵无谋狼狈逃离,而柳拂衣犹自笑吟吟地望着那黑漆漆的窗口。 顾怀幽面容惨白,静静服下一颗伤药。 “幽儿,”轱辘声响,柳拂衣转过身来,将手撑在轮椅上,侧头淡笑着看她,“你方才那么急切,是想证明什么?” 顾怀幽没有说话,只抬起一双空幽如雾的眼凝注着他。 发髻已乱,衣襟微散,她的神情却依旧寡淡而静默,就如一潭死水,他竟不能探知她的深浅,而更不能激起她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的心头渐渐浮起了恼怒。 “你这样表忠,也不怕伤了他的心?”他扬眉怒笑,“昔日沧海宫中,谁不知道他对你有意,如果不是为了你,他又怎会甘心屈居我下?哈,这样真心待你的人你当年不曾珍惜,如今他不要你了,你便恼羞成怒了?” 顾怀幽以手扶墙,慢慢地站起身来,容颜清冷而惨怛,“无谋当年……岂是为我?” 柳拂衣仍是笑,“不然呢?” “无谋他始终知道,幽儿是公子的人。”顾怀幽的话音飘渺如浮云,“他所以甘守厉鬼狱,只是不想与公子兄弟反目。” “但他却以假死之名,逃出沧海宫来反我!”柳拂衣的眸光亮如妖鬼,如剑刺心,令她沉默。 “公子……公子聪明绝顶。”她微微苦笑,“公子便是这样解释当年之事的?” 柳拂衣的笑里渐渐染了几分悲怆,“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总之他是恨我的。” 他手扶轮椅,微抬头望着烛焰飘动的虚空,“所有人都恨我,我已习惯了。” “公子。”顾怀幽轻声说着,“幽儿永远不会恨您。” 见她已行至门口,便要推门离去,柳拂衣的眸光倏然一凝,“回来。” 顾怀幽顿住脚步。 柳拂衣却轻轻叹了口气,“过来,给我看看你的伤。” 伤在右胸,柳拂衣拨开她的衣衫,顾怀幽没有动弹,只柔顺地跪坐在他的轮椅边。少女的肌肤晶莹白嫩,宛如凝脂白玉,而那一道掌印却在雪白之上覆了一层极可怖的青紫暗影,沿筋脉跳动着。柳拂衣拿出内伤外敷的玉雪梨花膏,温凉的手指在她胸前仔细涂抹,她的脸上连一丝羞涩都没有,只是一片镇静的苍白。 “幽儿……”指尖似有意似无意地在那片掌印周围绕着圈,他眸色微暗,长发寥落披下,仿佛有什么话语鲠在喉间,他的眸光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口。 顾怀幽静静为他拉上腿上盖的毛毯,“公子不是说过,幽儿到死都是公子的人?” 柳拂衣的手一顿,“不错。” “那公子下回便莫再将幽儿拱手送人了。”顾怀幽低声道,“您明明知道,我从来不会违抗您。” “砰”地一声,苏寂将房门大力撞开,一边搀着赵无谋一边用脚踢上了门,扶他躺到了床上,又拿来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2 水盆纱布和金创药,撩开他的外袍清理他肋下的伤口。 赵无谋由得她摆弄,双眼无神地盯着暗沉沉的床顶,声音沙哑,“小苏,谢谢你。” “不用谢,我还指着你办事。”苏寂答得很是干脆,手下动作不停。 赵无谋愣了一愣,忽而笑了,那笑意却是未达眼底便已冻结,“小苏,过去我与你不熟,现在想来,你与公子倒是颇像。” 苏寂挑眉,“哪里像?” “你们……都是多疑善变、铁血无情之人。”流逝的鲜血渐渐止住,赵无谋的声音依然虚弱,“你们从不相信任何人。” 苏寂冷冷一笑,“那得有人配得上我的信任才行啊。” 赵无谋淡淡道:“过去在沧海宫的时候……我以为公子是把我当朋友的。” 苏寂已开始给他抹金创药,他皱着眉,一声痛呻也无。苏寂掠眉看了他一眼,“你‘死’的时候我还在十殿冥府,但后来听阎摩罗他们说,公子很伤心,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三夜,出来以后便给萧遗下了追杀令,萧遗措身的朝露寺差点被屠戮干净。” 赵无谋静了静,慢慢道:“公子智计无双,这一招借刀杀人,你难道看不出来?萧遗身上,明明还有——” “赵无谋,”苏寂忽而手下加力,刺得他痛出了汗,“你说我和公子不相信人,你又何尝相信过谁?公子对你用心赤诚,你却要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腹?”赵无谋接下她的话,一时间笑得胸腔震动,伤口都被牵扯得颤抖,“小苏,我们都不是君子,就不要怪彼此小人之心了。” 苏寂不说话了。 赵无谋敛了笑,目光疲倦,惨白的脸上若有哀戚,“其实五年前……萧遗伤我并不重。他意欲逃窜,刺我颈边一剑,我原本还有力气去追,可那时……却突然出现了另一把剑。” “另一把剑,从背后刺入了我的心脏。” “一把红色的剑。” 苏寂的动作停滞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却还是要不甘心地问一句:“难道是……” “沉渊剑。”赵无谋很平静地接过了她的话。 沉渊剑,萧门祖传的绝世宝剑,当年沧海宫灭亡萧门而留下萧遗,也是为了逼问出萧门武功秘籍和沉渊宝剑的下落。不论赵无谋如何用刑,萧遗始终不说,但他知道,另边厢沈梦觉也正在为公子查探此事。 萧家人已经死绝了,萧遗在自己眼前逃跑,这在自己背后刺上一剑的人,除了公子,还能是谁? 公子也是太聪明了一些,想就此嫁祸萧遗,还留了后招,以为赵无谋若不死,也会怀疑到萧门或四大世家上去。 然而那一剑何其干脆利落,真气充沛震荡,本不可能是萧遗那伤残之人所能刺出,而在这沧海宫中,能够来去自如、杀人无形的自然只有沧海宫的主人。 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公子出道二十年,从未真正和人动过手。”赵无谋闭了闭眼,“未曾想我却是第一个见到,不仅是动手,还动了刀剑。” 苏寂静默。 “小苏你知道的,”他淡声道,“刀剑一旦出鞘,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包扎完毕后,赵无谋已十分困顿,但仍是自苏寂的床上坐了起来。 “你要走?”苏寂皱了皱眉。 “我必须走。”赵无谋面无表情,“放心,你救我一命,我答应的事情一定办到。” 苏寂动了动唇,还未说话,便听他又道:“何况外面那人已守了近半夜,我再待下去,难免就暴露了。” 片刻之后,苏寂打开了门。 朦胧月色映着一院桂影婆娑,僧人月白的身影仿佛隐在桂花的淡香之中,长袍缓带,投下一痕清润的剪影。 苏寂咬了咬唇,“为何不敲门?” 云止淡眸望了过来,她这才看见他怀中还捧着一些药罐药膏,“你不是锁了门?” 苏寂走入院中,便好似踏碎了一地的月亮,“对不起,方才我朋友在,他不想见到外人。”她干巴巴地道,“他已经走了。” “无事。”云止平静地道,“既然如此,贫僧也告辞了。”便转身欲去。 “哎——”苏寂忙道。 云止止了步,背影在夜风中鼓荡。 “你——”苏寂轻声道,“你为何会在我房中?” “贫僧……”云止默了默,“我放心不下你的伤。” 苏寂莫名地笑了,“你这人真是奇怪。” 云止不言。 苏寂便自顾自地道:“我过去受了多重的伤你都不在意,比如御琴门那姓王的一剑啦,又比如桓姨的一掌啦……可是现在,不过是被蜡烛烫了一下,你倒这么眼巴巴地献殷勤?”微微眯起眼睛,如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半开玩笑地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云止静静地道:“采萧,你何必如此执着?” 苏寂静了。 “我今晚来此,只是想与你说个清楚。”云止转过身来,眉目端正平和,正是宝相庄严的佛徒模样,“出家之人,前尘已矣,不论爱恨,俱成空妄。采萧,你还很年轻,而且……”他顿了顿,“容貌非凡;你终能找到如意郎君,而那人,绝不是我。” 那人,绝不是我。 苏寂的第一反应是以冷笑还击,然而却又瞬间没了心思,整个人好像如一个惘然的虚影泄下了气去。 也许是今天遭遇的事情实在太多,她亦有些倦了。 脑中一片空白,她最终竟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云止抬眸注视着她,仿佛有些微的不解。 但见她已负袖背转身去,声线愈冷:“我不在乎。” “采萧……”他还欲再说,然则她已回房去,只冷冷地抛下了一句话:“你走吧。” ☆、斜日淡无情 武林大会十分平静地进行到了第五日。 柳拂衣每日都来,却都是只身前来,与孤竹君同坐饮茶。台下自有许多双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盯着他,其中就包括两个女人。 一个是曲宜修。 一个是桓九铃。 她们都在等机会。 至于苏寂,自然根本不想出现,成日价便龟缩在房间里,但是这一天,她决定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她决定去找阎摩罗。 十年前她被柳拂衣收养时,阎摩罗也才七八岁,两个人是从小闹到大,谁也看不惯谁——当然,一般受欺负的那个是比她大的阎摩罗。如今各自成人,倒因见面日稀而有了几分默契,偶尔还能说说笑了。上次阎摩罗独至神仙谷给她送药,让她不由觉得这个朋友好像还算靠谱,并没至于被公子的淫威泯灭了人情。 柳拂衣此来试剑山庄看似孤身一人,但苏寂对他何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3 其了解,知道他在暗地里埋的人绝对不下二十个。阎摩罗是宫中用毒用药第一人,自然也是要随行的。至于他在何处么…… 这个问题可能会难倒所有人,但却难不倒苏寂。 苏寂走出房间,站在桂花树下,看着明晃晃的白昼—— 猛一抛袖,撒出了一把沙子。 这一撒带了内力,沙石漫漫然飞上天,竟发出噼噼啪啪如爆炸般的响声,还似乎闪烁了一下,可惜阳光亮堂而看不分明。待它化作灰烬颓然落地时,阎摩罗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 仍是一副秀气的脸孔,却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倚着桂花树懒懒扬唇:“想我了?” 苏寂翻了个白眼,道:“看你这样儿,莫非是连夜喝花酒伤到了身子?” 她不提还好,这一提阎摩罗立刻叫苦不迭:“拜托,公子门前时刻要人守卫,现在却又缺人,只有我跟梦觉轮班啊,只有!” 苏寂漫不经心地道:“顾怀幽呢?” “顾姑娘?”阎摩罗忽然不怀好意地一笑,“顾姑娘最近受了伤,在公子屋里养着呢。” 敏锐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苏寂将耳朵竖了起来,一脸惊讶的模样:“哎呀,谁还能伤到顾姑娘?” “这我可不知道。”阎摩罗撇了撇嘴,身子靠近她几分,挤眉弄眼地道,“不过我听说啊,顾姑娘伤在这里。”他指了指苏寂的胸口,后者立刻跳着退后,“嘿嘿,嘿嘿……” “呸呸呸,就你这么下流!”苏寂恼了。 阎摩罗瞟了她一眼,悠长地拖了一声:“哦……”想了想又道,“不过顾姑娘的身材,你也没法比。” 阎摩罗平常并不怎么乱说话,但是到了苏寂面前他就往往忍不住。 今日这句话的后果就是他被苏寂拖入房中暴打了一顿。 他一边躲着苏寂的拳头一边阴阳怪气地道:“我说的是实话呀!你不妨自己去问问那和尚,看他是喜欢薄妆姑娘还是喜欢你呀?不过话说回来,”阎摩罗双手捂脸,又露出了两只贼溜的桃花眼,“你和他居然敢公然留在试剑山庄,真不怕被公子灭了?” 苏寂终于住了手,却是沉默着,走去水盆边洗手。阎摩罗又道:“我当然是不会说出去的;但是公子神通广大你也知道,我看,你躲不过。” 苏寂静了静,侧身对着他,眸光望着窗外的桂花树,“他不喜欢顾怀幽,也不喜欢我。” 阎摩罗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两人说话根本不在同段,男人和女人的关注点真是差得离谱。他抱胸斜睨着她,这姿势配着那俩黑眼圈显得颇有些可笑,“那他喜欢谁?” “他好像说过什么,佛祖教他要爱众生万物,不可以私爱一人……”苏寂低声道,“他若喜欢别的女孩子,我便将那女孩子杀了;可他若喜欢什么众生万物,我还能怎么办?” 阎摩罗挠了挠头,“那……那你也是众生之一,他也是喜欢你的。” 苏寂深深吸了一口气,清亮眼眸中仿佛蓄了几分水汽,变得有些模糊,“与其这样喜欢我,还不如恨我。” 阎摩罗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么?精诚所至,石头为开。”他摸了摸鼻子,“你只要够努力……” “阎摩罗,你会帮我的对不对?”苏寂突然直视着他,眼中刹那的泪意已消逝净尽。 “什——什么?”阎摩罗隐隐觉得不妙。 “你知不知道怎么解开气海封穴之术?”苏寂满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好像一个充满期待的无辜孩童。 阎摩罗想,自己一定是在刚才出现了幻觉,才会这样又被她摆了一道。 但由得她将自己拉去和尚的房间,还一边喋喋不休:“和尚在转轮寺见过你,所以你得蒙上面,待会我就说你是我朋友,我请你来给他解开内力禁制。你千万一句话也不要说,你的声音太难听了,和尚一听就能认出来,他认出你就不好了……” 阎摩罗全身一个哆嗦,简直满目凄凉。 云止却并不在房中。 苏寂皱了皱眉,又敲了敲门,一无人应。她便对阎摩罗道:“你先乖乖等在这儿,我去找找他。” 一阵风过,阎摩罗哀怨地闭上了眼。 苏寂将这个院子绕了大半,才在院后的花圃里找到了云止。 彼时云止正欠着身浇花。 秋日灿烂,白菊招展,僧人白衣如流云,迤逦在雪白花丛之中。苏寂唤了声“和尚”,他便转过身来,手中犹提着水壶,阳光覆在他浅浅眼睫,他的目光深如大海,合十应了一声。 “我……”苏寂却不知为何有些扭捏,“我有事找你,你随我过来。” 云止走回房中,擦了擦手,没有看她,“何事?” 苏寂便将阎摩罗拖了出来,“我请了一位朋友来给你看病。” 云止望了阎摩罗一眼,蹙眉道:“我有何病症,我自己却不知?” 苏寂悄悄伸手指了指他的心口。 云止对苏寂的莫名其妙已经见怪不怪,但看她也不似恶意,那所谓朋友虽然鬼鬼祟祟地蒙着面但眼神也算正常,想了想,便在桌前坐下,伸出了手让他把脉。 阎摩罗装模作样地沉吟半晌,“这位师父脉象飘忽,气理紊乱,可是练过武后,却遭了什么反噬?” 云止倏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来。 “不送了。”他的声音平淡,却自带三分冷意。 见哄骗不成,苏寂只好腆着脸说了半真不假的实话:“和尚,我这位朋友是个世外高人,他能解开你的气穴,你被这东西害了那么久,也该……” “我不需要。”云止静静道。 苏寂默了片刻,方抬起头看着他,缓缓地道:“和尚,你内力不解,终会拖累我。” 云止垂眸,“出家人本就不应动武,我自知不该长留此地,过几日便会告辞的。” 苏寂一惊,“你要去哪里?” 阎摩罗砸了咂嘴,“和尚当然应该回庙里去。” 云止却抿唇不答。 苏寂凝视着他,那目光极其专注,好似在很执着地向他索求一个解释。可是他却仍旧静默,眼神平和如一条缓慢流动的大河,浩浩荡荡浮沉深浅,她都探不清楚。 她与他,竟是从来不曾对彼此真正坦诚过。多少心事婉曲,多少情意幽深,都不可道。 末了,苏寂竟笑了起来,“好啊,和尚,你好……”径自摔门而去! 仿佛只有用这个极端的动作才能表达自己抑郁至极的情绪,门扇被摔得直响,她离去的身影几许仓皇。 阎摩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就这样消失,而却把自己扔在了这屋里。 他叹了口气,侧头对云止道:“我说你这和尚,也太冥顽不灵了些。” 云止合十,话音仍旧淡淡:“阎施主,多日不见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4 ,可有造什么新孽?” 阎摩罗直接被噎死。谁说这和尚温吞古板好欺负的?明明是毒舌杀人不见血! 他一把扯掉蒙面布,指着他道:“云止我告诉你啊,你不要不知好歹,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小苏对谁这么上心过……” “那我该如何做呢?”云止抬眸,眸光却是荒凉死寂如冷月银沙,“还俗?习武?与她一同杀人?” 阎摩罗默了默,“所以你是瞧不起她的出身?” 云止摇了摇头,“贫僧只是自己不能为此。”顿了顿,“转轮寺阖寺上下死不瞑目,贫僧虽无力报仇,但也绝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 阎摩罗骇然而笑,“同流合污?我的天哪……” 云止沉默。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真是有趣,”阎摩罗嘴角挂起嘲讽的笑,“一边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边说人罪孽深重永不超生,嘴皮子费完了之后还不是要来花钱请我们去杀人?小苏同我说过,过去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只是后来家道破落,她才被公子收养——”阎摩罗目光闪烁,“佛祖难道没有教你,机缘弄人,致人种种苦,但只要一颗初心不变,其人便足可原谅?” 云止走到窗边,背对着他,静了许久。 风声渐起,人声昏昧,掩着暮色,似乎是今日大会已散,大家都各归院落。 终而,云止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柳公子的悬头簿上,可还有我的名字?” 阎摩罗一怔。 “这我不知,我不管……等等,”他眸光倏地一沉,“你是说公子在追查你?哎,你一介秃驴,哪里会碍着公子了?他无非是想逼小苏回去罢了——”一瞬间仿佛想通了许多关节,却又一瞬间彻底迷糊了,“等等,那你拒绝小苏——” 云止垂下双眸,掩去那隐约若哀沉的神色,“阎施主请回吧。” 阎摩罗想了想,道:“你放心,小苏是我朋友,我不会出卖她,也就不会出卖你。但是……这样的事情,你还是跟小苏说清楚的好,两个人一同想办法,总好过一个人独自受苦。” 云止没有说话。黄昏的日光斜斜照入窗牖,他僧袍轻摆,仿佛浸透了萧瑟秋风。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非旧容 阎摩罗回到沧海宫的院落时,沈梦觉还是面无表情地守在树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一整天,沈梦觉的面色看起来十分不善。 “公子找你。”沈梦觉冷冰冰地道。 虽然他本是个万年冰块脸,但此时阎摩罗却仿佛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公子为何要找我?” “大约是要毒死什么人吧。”沈梦觉抱胸倚树,抬了抬眉毛。 阎摩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想苏寂也不是个惯用胭脂香粉的,公子应该看不出什么吧? 待他走进房间,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想多了。公子坐在桌前临帖,而顾怀幽斜卧床头正在不断地咳嗽,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来了。”柳拂衣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我要孤竹君不能参加三日后的比武。” 三日后便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日,压轴的大人物都会出场,来争夺最后的榜上头名。 “是。”阎摩罗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在公子面前,心头有多少八卦都只能闷住。 阎摩罗走后,顾怀幽怔怔地望着柳拂衣的侧脸,“这是……” “赵无谋来伤我,想必是孤竹君的意思。”柳拂衣淡淡解释,“若真伤我也就罢了……可是他却伤了你。” 顾怀幽静了静,“其实,你只是想逼无谋在大会上出头。” 柳拂衣手腕一顿,微微笑了,“幽儿真是冰雪聪明。” 顾怀幽只是苦笑了一下。 但听柳拂衣又道:“他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强么?”他抬眸,暮色恰铺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覆下一层淡淡的暗影,“那又何必总是遮遮掩掩地躲在神仙谷的后面?” 顾怀幽轻声道:“你要与他比斗么?可是沧海宫素来以低调为行事准则,从不——” “我不会与他比。”柳拂衣叹口气,搁下笔,静静看着自己方才临出的一行诗,“他如有本事,自能拿到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四个字如车轮,在顾怀幽心头缓慢地碾过,却没有什么欣喜可言,而全是举目无人的凄凉而已。 公子英俊无双的面容此刻少了几分平素的讥诮与狠戾,在黄昏下竟仿如一座寂寞的神只。桌上宣纸簌簌轻动,清朗笔法如云着雾,淡淡题了一句诗—— 白日去难驻,故人非旧容。 三日后,已是武林大会最后一日,承影、凝光等弟子都已败下,为了飞镜仙宫的声名,桓九铃必须上场了,但她用的却是入画的名字。 如果飞镜仙宫仅凭一名小丫头就能拿下头名,那自然要震铄古今。 苏寂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跟出来看看热闹,躲在角落里嗑着瓜子也算是给桓姨捧场了。开始的时候她还很注意藏藏掩掩,到后来发现大家根本就不看她,基本是一半人看着比武场一半人看着柳拂衣,而柳拂衣只管喝茶,她也就释然了。 真正的入画坐在最前面,一袭软红纱裙身姿端艳,摆足了“一派之主”的架子。苏寂看了她一眼,不由得捅了捅身边的铁峤:“铁大哥,入画姐姐今天好漂亮呀。” 铁峤讷讷地离她远开几分,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不时地往入画身上溜。 “依我看,你不妨去找桓姨,让她给你俩指婚。”苏寂笑眯了眼,又刻意地凑近了他。 铁峤神色一黯,“我哪里配得上入画,只求能这样每日里看见她也就够了……” “嘁……”苏寂一下子大失所望,正想发一通议论,肩膀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便见到一个戴着金丝面具的女子正静静地望着她。 女子的面具之下,是一双空空如也的眼睛,竟让苏寂心头一寒。 “苏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她轻声道。 苏寂立刻就辨识出了这个婉转柔和的声音。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寂此来武林大会本就为了探听曲宜修的消息,而今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苏寂但由着她将自己带出很远,直到试剑山庄后山的一片绝无人迹的枫树林中。 曲宜修背身而立,终于低声开口:“苏姑娘,好久不见。” 上回见面时,她仍是家全业大的名门女主,而今次,她已然毁容灭家、颠沛流离。屈指算来,也不过短短一季光景,便已繁华落尽,她除了一身教养来的清傲,什么也没有了。 苏寂看着她,却也能猜到那副面具之下是何样貌,静静地道:“你没有死,真是不幸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5 中的万幸了。” 曲宜修浑身一震,转过身来直视着她,“你也知道……对,你应该知道,你是沧海宫的人!” “我过去是。”苏寂纠正道,目光平静地迎接她的诘难,“你可明白你这条性命是我从顾怀幽手下求来的?” 曲宜修微怔,心头顿时凉透,“你是说,我的脸——” “她要向公子交代任务,御琴门少死一个人都不行。只有抓来一个邻人划烂了尸首充你的数,再弄花你的脸让旁人无法看出你的本来身份。”苏寂话音冷冽,“沧海宫门下杀手数千,常有用这法子偷天换日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曲宜修默了默,“你救我……是为了《既明谱》?” “是。”苏寂扬眉。她喜欢跟坦白的人说话,省了许多矫情的麻烦。“我知你当日一定还藏了几分,并没全将谱子的秘密告诉我,对也不对?” 手指一点点绞紧了裙角,曲宜修眸中清光闪灭,凝着声音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你,你可否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苏寂眯起了眼打量着她,“你先把问题问出来,我考虑考虑。” 曲宜修十分爽快,“柳拂衣的武功,到底是何路数?” 苏寂静了静,说道:“我也没有看清楚过。” 枫林簌簌,日渐西斜,曲宜修猛地转过身来,身后飘零的枫叶如一地的暗火,“可是你断了他一双腿。” 苏寂又静了静。 该怎么描述呢……该怎么向旁人诉说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 一切都太快了,一切都来不及。 “那大约……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防备我。”苏寂低声,山风萧飒,“我当时本是跪着,双掌齐出劈他膝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但他只一袖便拂倒了我。” 曲宜修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眼里已渐渐渗出绝望。 “而后他终因腿伤跌在椅上,又拔袖剑刺来,我背脊负伤,自然不敢再与他硬斗,便逃窜了出来……直至今日。” 苏寂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深浓夜色下公子俊秀脸庞上那种类似痛苦的表情。不是因为身体发肤的伤痛,而是因为她,因为他最信任的小苏背叛了他。她之前为此一击做了无数准备,而之后却只能极其狼狈地落荒而逃。 她当时在做什么呢?大约,是在向他禀报桓迁已死的事情?她隐约记得那时还是正月,沧海宫外的市井街巷都透着融融喜气,漫天的大红色。这一桩任务的报酬有黄金五百两,就摆在柳拂衣身侧的几案上,发出灿灿的光华来。柳拂衣走过去,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烛火映得他双眸熠熠,却是格外地温柔。 “你这次功劳甚伟,这些金子未免寒碜。”柳拂衣指尖点额,秀丽的容颜上浮出一丝柔润,“我要赏你一件特别的宝贝。” 他说着走到一只长柜旁,拉开小屉,拿出了里面的一只匣子。 苏寂便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见离散的解药。”柳拂衣笑得双眼俱眯起,袖风一拂,那匣子便稳稳当当落进她怀中,“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苏寂惊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怀中的这个举世无双的“宝贝”。 “小苏,”他缓步朝她走过来,眉目俱是轻柔似水,“你为何还跪着?”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便是这一刻。 苏寂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好像被火红的枫叶灼伤得退缩了。 她跟从他十年了,她能分清他的笑容什么时候是应景的虚情假意,什么时候是残忍的愉悦舒快,什么时候是寥落的沉思,什么时候是冷漠的独断。 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自他的笑容中所得的,却仿佛真是满满的温柔关切。 眼中带着亲和的善意,嘴角噙着柔软的温情,长发随意垂落他肩头,她后来无数次回想,她想她这一辈子都再不会见到他这么美好……又这么脆弱的时候。 所以她根本来不及细看他的温柔,便当机立断地,一掌劈向了他。 曲宜修轻声道:“所以,我之一生,报仇无望,对么?” 苏寂沉默了很久。 直到日影西沉,风声愈加劲急,仿佛山雨欲来般狂躁鼓动,她方慢慢开口道:“公子或许是不可战胜的,但沧海宫却是可以击破的。” 曲宜修眉目一动。 “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苏寂抬头看了看天,“至于《既明谱》……” “我会找时间把我所得都写下来。”曲宜修的声音清凌凌的,含着黄昏的肃杀。 苏寂看了她一眼。 曲宜修抿了抿唇,“你该相信,名门正派,立家以诚,折而不堕……” 苏寂殊无意趣地笑了一下,“不论我信不信,你都不会现在给我,你们名门正派就是爱玩些言语机锋罢了。” 曲宜修皱眉,还未接话,苏寂却已转身而去。 “我不着急,”她说,“你明日给我吧。” 当苏寂回到比武会场时,大会已近尾声。 她一惊一乍地挤回铁峤身边,正听见龙至襄那亮堂堂的大嗓门在宣布:“此次榜上头名,当归神仙谷赵二爷!” 苏寂一震抬头,便见到赵无谋那张苍白如幽灵的脸孔,眉心红痣如血。彼正面无表情地立在台上,漠然接受着台下的欢呼和议论。 桓九铃挪了过来,低声道:“嘿,我给拿了个第三!” 苏寂看到入画与江玉关亦在台上,想来便是二三名了,即微微一笑,“恭喜桓姨。” 龙至襄很高兴,这一届武林大会果然很安稳。 他满意地环视着各有所得而相安无事的人群,觉得自己一生也都圆满在了此刻。 许多人已在准备离场了,喧哗吵嚷,他摸摸自己的肚子,也开始想念发妻的厨艺和小妾的娇躯了。 然而却就在这一时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龙至襄再度慢了半拍,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家的表情都诡异地凝固住,望向同一个方向。他只好也随着望了过去。 望过去,便见那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轮椅,被缓缓地推了出来,轮椅上的人巧笑嫣然,他的眸光,亦望定了一个方向。 飞镜仙宫的方向。 而后,龙至襄听见他唇齿清晰、声音却极其温柔地,唤了一声—— “小苏。”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日去难驻,故人非旧容。”出自于武陵《夜与故人别》。 嘤嘤嘤,今天要交开题报告了,嘤嘤嘤,某眠已经快要死掉了。。。 ☆、拔剑断罗网 龙至襄看着那个少女,心头猛一咯噔,想起了柳公子给他的那幅画像。 而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苏寂已最先反应了过来,径自拔足而逃。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6 从未有如此刻的慌乱,她下意识地竟拣择了之前刚刚走过的那条通往后山的道路,桓九铃眉头一动,也跟了过去。 柳拂衣停下来,望着她逃去的方向,默了默。树林之中忽而走出两名抬着担架的精壮大汉,将他连人带轮椅放在担架上,而后便运步如飞地追去。 龙至襄哑口呆住:这个柳公子,是何时在暗地里埋伏了人,他身为东道主竟然毫不知情? 许多人自他身旁擦过,却都是跟着去看热闹的。突然又一把红雾漫天扬起,遍洒会场,一瞬之间,那些人便都仿佛瞎了眼,除了红雾什么也看不见,嗷嗷大叫起来—— 待他们眼前景象再度清晰起来,柳拂衣早已消失不见。 “小苏。” 柳拂衣的声音如鬼似魅,缠绕入耳,带着寒意渗入她背后。 苏寂冷着脸、提着剑,一意只是飞奔。 她知道断了腿的柳拂衣无论用什么法子也不可能追得上她。 因为她的轻功是他亲手教的。 不经意间,她已奔进了方才那一片枫树林,夜幕悄然而降,片片枫叶仍如晚霞飘坠,他的呼唤便仿佛被夜色拉得悠长。 “小苏,回来吧。一切既往不咎,你依然是沧海第一杀。” 他的声音温柔得就如往世的梦寐。 苏寂咬了咬牙,感觉到身后迫近的声息,却并不是柳拂衣,而是—— 她猛地转身,直面着她。 桓九铃。 桓九铃娇小稚弱的身躯此刻显得有几分僵硬,双眸澄澈如冰,话音清亮如刃,“你是沧海宫的人?” 苏寂低头看她,“是。” 这样一停,那两个大汉便追上了些许,柳拂衣许是听见了这两句话,幽沉的夜色中传来一声轻笑:“桓宫主有所不知,苏姑娘乃是我沧海宫第一名金字杀手呢。” 桓九铃的身子晃了一晃。 这个时候,再多问他如何知道自己便是真正的“桓宫主”已无益处,想来沧海宫神通广大,查明这么一件小事也是轻而易举。 但听柳拂衣犹不死不休地道:“那想必桓宫主更加不知,桓迁少宫主,便是败在了苏姑娘手下。” 桓姨从来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她身虽矮小,冷冷抬头的样子却凛然不可侵犯,如冰似玉的眼眸里全是不加遮掩的怒意。 “你杀了——迁儿?”桓九铃的声音瞬间干哑。 苏寂还想来个死不认账,柳拂衣却已然出现,那两名大汉将担架平平放好,又将他的轮椅稳稳地抬至树下,他一手撑着头,姿态优雅,声音轻柔地对苏寂道:“正月初七,你来报备,说桓迁已死,你将尸首扔进了长安城护城河,你莫非忘了?” 苏寂嘴唇发白,只仓皇看着桓九铃,“不,不是这样,你不要听他瞎说……” “我瞎说?”柳拂衣又轻轻地笑起来,“那你可要我拿证据出来?” 苏寂面色倏然白成厉鬼,夜色披拂下来,她还未来得及制止,柳拂衣已拍了拍手,而后,便又是那两名大汉,将一具蒙了白布的尸首抬了上来—— 桓九铃的身子又晃了一晃。 放了大半年的尸首散发出极其浓厚的臭气,黑暗之中犹显得冥冥可怖。柳拂衣拿一块帕子捂住口鼻,略微嫌恶地道:“掀开。” 白布于是被掀开一角,一副已经被水泡烂、在空气中发霉了不知多久的面孔露了出来,那样的恶心情状任何人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然而桓九铃却突然扑了上去,拉开白布,尸首浮肿身材上穿着一件制作考究的长衫,松松垮垮的衣带上系着一块玉佩。 苏寂隐隐然觉得那块玉佩似乎在何处见过。 “迁儿……”桓九铃话音颤抖,缓缓地站了起来,面对着她,“你杀了迁儿?” 柳拂衣柔声道:“桓宫主武功卓绝,自当认得造成桓少宫主伤口的剑刃——” “拔剑。”桓九铃冷冷地道。 苏寂睁大眼睛,“桓——你——你不可听他胡言——”又对柳拂衣怒道:“你到底想怎样?” 柳拂衣却是低着头细细看着自己的一根根修长的手指,“我想你回来啊,小苏。”声音悠长而轻渺,在枫林间浮动。 苏寂怒极反笑,“你做梦!”将袖中剑哗啦一下扔在地上,闭上了眼睛,“桓姨,你杀了我吧!” 柳拂衣的脸色变了。 “燕语的女儿,果然聪明绝顶。”桓九铃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的寒意,“你以为这样我便不忍心杀你了?” 话音未落,她身形飘纵,五指成抓,便狠狠向苏寂肩头扫去! 指钩入肉的钝响,却不是痛在苏寂的身上。 苏寂震惊莫名地看着眼前的人,急声大喊:“和尚!” 桓九铃怔怔收爪,衣袂犹飘,满脸俱是颓丧的震痛:“萧遗,你为何要帮她!” 云止勉强站立,脸色苍白,却仍是合十为礼:“阿弥陀佛,苏姑娘已改过向善,虽穷凶极恶亦可一渡,贫僧恳请……恳请桓施主赐她一个机会。” 桓九铃沉默下去,夜风吹起她衣发,猎猎作响。 与云止一同赶来的入画,看到树林中那一具尸首,蓦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不可抑止的哭咽。 “少宫主!” 在场诸人中,柳拂衣所顾忌的,唯有桓九铃一人而已。所以他要挑拨桓九铃与苏寂的关系,逼得苏寂回到自己身边来,这一招确能令他损耗最小。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苏寂宁愿死在桓九铃爪下,也不肯寻求他的庇护。 那一瞬间,他的眸中噌地燃起了火,映着簌簌红枫,宛如地狱开花。 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她怎么就是不明白,一日为寇终身为寇,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沧海宫的阴影! 她杀过人沾过血,怎么可能跟和尚念了几句经就能消弭一切?她自己纵要忘记,她的仇人们又怎么会忘记! 江湖之上,爱恨两字而已,她怎么还在妄想爱恨之外的超脱? “小苏,”他冷冷道,面容依旧温雅,眸光已凝作玄冰,“不要胡闹,跟我回家。” 苏寂看了他一眼。 云止的身子微微踉跄,她扶住他,又看了柳拂衣一眼。 那一眼竟陌生得令他颤抖。 很久以前,当苏寂还很年幼的时候,她贪玩好动,常拉着阎摩罗去外面玩耍。扬州城烟花似锦,她流连忘返,时常误了时辰,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还总是打架闹事。那个时候,他每每回宫,听人报说“苏姑娘还没回来”,便不管自己还有多少事务要处理,披件外衣就出门寻她。 寻到她后,帮她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三两下打发走,她还会一脸无辜幼稚地说:“公子好厉害!” 明知这又是她企图逃脱责难的手段,他却也真的会心软,只能牵起她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7 手,淡淡一笑,“不要胡闹,跟我回家。”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再如何胡闹,在他面前,也是听话温顺的。他让她学武,让她读书,让她杀人,她都一一去做,并且都做得很好……唔,也许读书一项是个例外,但她过目不忘,他也无从查考。 然而是从何时起,当年那个事事依从他的小女孩,却变成了如今这副浑身是刺的模样? 是从何时起,她看向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是亲昵的崇拜,而变成了如今这种陌生的憎恶?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承影,凝光,入画,言诗!”桓九铃凝眸厉喝,“摆阵!” 入画浑身一颤,而后,苏寂便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疼爱她的入画姐姐也拔出了剑来。 苏寂终于也摆出了应战的架势,与云止背对背,只觉两人背心俱是冰凉。 桓九铃在前,另四人互成犄角,将苏寂与云止团团围住,连柳拂衣也不得近前。此刻他微微眯起了眼,眸中神色令人看不分明。 竟是飞镜仙宫的绝学,飞镜无根阵。 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 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四人剑光拢成一张巨大的网罗,网罗之中,桓九铃一声清啸,小小身形提剑跃起,刹那间雪芒飞舞转过快剑二十九式,欺至苏寂眼前! 云止以足尖利落挑起地上的青川剑,强忍肩伤剧痛,挡在苏寂身前与她对敌! 桓九铃怔住了。 而后,便是极其深浓的悲哀,缓慢地浮上她的眼眸,与幼童玉雪可爱的脸容极不相衬。 九歌十三剑…… 他用九歌十三剑,来与她相斗。 外围的柳拂衣也看出了蹊跷,淡淡“咦”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云止的剑法。 云止剑中毫无内力,桓九铃要一举摧灭他,自然易如反掌。 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看着那肖似萧楚的人物,使出江湖失传多年的九歌十三剑,她忍不住想让时间便停留在此刻,让她将这些剑招看得更清楚一些。 恍惚之间,仿佛还是那人,月下舞剑,红缨飘飞,身姿如玉,眉眼清绝。 第一叠歌,初见。 便如春和景明,陌上飞花,惊鸿一瞥。剑光如游龙骖翔,光芒耀世,清吟不绝。 第二叠歌,悬思。 便如夜深无寐,房空风冷,捧卷独思。剑刃如心头之血,细作一束,沉暗交缠。 第三叠歌,重逢…… 突闻一声痛呼! 云止百忙之中回过头去,却见严密如水的飞镜无根阵下,苏寂已中了入画一剑,眉头皱作一团,犹挥掌隔断承影的来袭。云止心头一动,再也顾不得桓九铃,便跳回苏寂身边与她共同应付这剑阵。 入画见苏寂胸口中剑,心中蓦然一恸,“苏姑娘……”而云止的青川剑已攻了上来! 仓促之间,入画举剑相隔,然而云止剑中却仿佛携了万钧之力不由分说翻江倒海地斩落,入画微微愕然—— 他为何……为何如此愤怒? 是因为她伤了苏姑娘么? 云止不管不顾地快攻,第三叠“重逢”很快演至第六叠“死决”,剑光搅动漫天火红枫叶,也令他肩头伤口漫出了鲜血,沿着僧袍溅落全身,衬着他苍白面色,宛如嗜血修罗。 如此一来,剑阵便稍稍露出了破绽,苏寂重与另三人斗在一处,而桓九铃也提剑刺上! 苏寂斜眸,冷冷一笑,“飞镜仙宫,以多欺少……” 桓九铃面色一震,手下却丝毫不停,直直划破了苏寂手臂衣衫,而苏寂狠狠推掌,拼得断一只左手,也要将承影立毙掌下! “不可!”云止骇然变色! 那一瞬间,云止甚至不能说清,他到底是在制止她杀人,还是在制止她自残。 修佛五年修得的千万里防线刹那崩溃,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如果她能活下去,那么即便她杀人……也是可以原谅的。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桓九铃的剑刺中了苏寂的左臂,而苏寂的一掌也已击在承影胸口。 承影的身子便如一片纸鸢般飘然飞落,苏寂右手捂着左臂伤口,鲜血汩汩直流,染透指缝。 剑阵已破。 柳拂衣眸光愈加冷凝,指尖不知何时拈了一颗石子,轻轻地弹了出去。 入画正全神贯注与云止拼斗,孰料膝弯猛然受到一击,竟迫得她踉跄地往前一倒! 云止根本还未来得及收剑,便眼睁睁地看着入画的身子,正正地插在了剑尖上! 不远处隐约传来壮汉的嘶吼。 云止全身发凉,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剑尖自入画背后破衣穿出,披挂着满满的鲜血,几乎将整个剑身都洗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而这把剑的剑柄,仍然握在他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杀伯仁 “拔剑!”苏寂嘶声大喊。 而云止犹未能反应过来。 苏寂一步奔上,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拔出了青川剑! 血柱刹那间溅上天际,把暗沉沉的夜空也染透了血红之色。 入画的身子便如一摊泥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铁峤快步抢上,双目已作赤红:“入画!” 桓九铃握紧了手中染血的短剑,牙关颤抖,“萧遗,这女人害死……害死那么多人,你竟还为虎作伥!” 云止没有答话,手中剑缓缓垂落,被苏寂一把接过。她一手扶起云止,受伤的左手执剑,冷冷地指向桓九铃,“一人做事一人当,桓宫主如要再战,采萧奉陪!” 柳拂衣眉间一凛,正欲推椅上前,却听桓九铃凄凉的声音如裂弦空响:“萧遗,你可知道她杀死的是你亲弟弟?” 云止震惊抬头,正对上桓九铃空茫如痴的目光。 她将手中一物抛了给他,那玉色在空中划过一道清亮的弧线,端正落入他怀中。 那是一枚与他颈上佩戴的一模一样的玉佩,江南萧氏的传家宝。 刹那之间,苏寂也呆住了。在场所有人都呆住,只有桓九铃轻轻叹了口气,眸中清光闪动,仿佛有无可忍耐的泪意。 “现在,你可明白当年你母亲为何要离开萧家?” 枫红翻飞,秋风如狂。 仓皇零落,经行处,只余凄风低诉。 如此秘辛,震撼全场,夜色如泼墨,云止的面容却惨如妖鬼。 仿佛佛门所言的当头棒喝,他浑如痴傻,一手攥着玉佩,另一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念珠,突然一个用力不慎,一把将念珠扯碎! 念珠哗啦啦掉落一地,他的身子又晃了一晃,苏寂连忙扶住他,急声道:“萧遗哥哥!” 桓九铃凄厉一笑,“我桓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8 九铃平生自负行事无愧天地,只这一桩……只这一桩,鬼迷心窍,害得你父母多年离散,迁儿也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直到末了,也不过称我一声姑姑罢了!” 苏寂眉头紧皱,望向桓九铃,只觉她哀沉的面容上全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不由心头大震。 不论如何,她毕竟身形有缺……又如何可能生下桓迁那样健全的儿子? 和尚已经五雷轰顶般恍惚了下去,但她可还没有糊涂。然而看桓九铃神色凄然,明明是八岁女童的样貌,却真真切切地带着四十岁女人的悲伤,那其中到底有多少难以尽陈的苦楚,她根本不忍细想。 “萧遗哥哥,”她揽紧云止,低声道,“我们还是赶紧逃——”话未说完,她自己已当先感到晕眩,方才入画在她胸口刺了一剑,虽然不深但却甚准,伤及心脉,这时终于发难。 云止的神色终于动了一下,“采萧?”嗓音已是沙哑干燥,犹如隔世梦寐。 苏寂紧皱眉头,一手抓紧他衣领,“和尚,快走……”眼白一翻,便晕了过去。 云止立刻伸手探她腕脉,才发现她心力已竭! 剑眉重重一拧,他将她横腰抱起,便转身大步而去! 染血的宽袍大袖犹在猎猎夜风中飘摇,红枫随着他步伐飘飞如舞,这一走,竟是空门大开、退路尽断,好似全不在意旁人偷袭,而将一整副身心都放在了怀中少女的身上。 平素冷淡自持的僧人,竟也有决绝如斯的时候。 桓九铃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没有想到,即令如此……即令如此,萧遗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那个女人! 眸中悲哀之色愈浓,这难道不是和当年的萧楚一模一样? 此萧郎,彼萧郎,俱是铁石心肠! 桓九铃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之中:“追!” “慢着。” 一个平静得骇异的声音轻轻响起,褪了往日里惯常的笑意,而全是居高临下的冷漠。 柳拂衣缓推轮椅,挡在了桓九铃面前。 一个残疾之躯,一个幼童之身,两人的高度倒是一致,冷冷地对视着。 “柳公子还有何指教?”桓九铃扬眉,片刻前的痛苦仿佛令她将脊背挺得更直,脸上毫无惧色。 柳拂衣目中流露出一丝激赏,口中不紧不慢地道:“小苏毕竟还是我沧海宫的人,由不得桓宫主说杀便杀。” 桓九铃冷笑,手中短剑一抛,接入右手,“世称沧海宫柳公子口蜜腹剑,佛面蛇心,今晚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柳拂衣微微一笑,眸中光亮衬映枫红如火,竟是颠倒众生的容华,“桓宫主抬举了。” “你激得我与苏采萧一场恶战,不过是为了逼她回去吧?”桓九铃眸光愈冷,“而今见我不舍不休,苏采萧亦以死相搏,你便着急起来,是也不是?” “小苏不过是我手中一把剑。”柳拂衣笑吟吟地道,“名剑难求,我自然不愿就此任桓宫主折断了。” 桓九铃静了静,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稚童之躯,这狷狂的笑声却有一代豪杰的架势,慷慨凌人,风骨凛然。 “柳公子真不愧算尽天下人头,每一步棋都走得这么妙!”她大笑道,“我与采萧萧遗之间变故,固然是天意弄人,然而我辈英雄,又岂能甘受上天捉弄!” 柳拂衣微微一怔。 “他们如今落荒而逃,已至穷途末路,我如再穷追不舍,而你再施以援手,他们难免便落入沧海宫之手。”桓九铃将短剑一收,风动衣摆,眉目卓然,“苏采萧虽造孽多端,却都是受你指使,我又岂可遂你之愿,逼得她入你虎口?我偏要让他们逃个痛快,让他们逃到天涯海角,让你再也找不到他们!” 柳拂衣的目光凝住了,静静地注视着她倔强得带了几分苦涩的脸,未几,轻轻叹了口气。 桓九铃不为所动,只一扬手,对剩下的部众道了声:“走!” 众人便抬着承影和入画的尸首将欲退下,又听柳拂衣柔声道:“在下好意送来桓少宫主的尸身,宫主难道忍心将他弃之草野?” 桓九铃身子一震,坚硬的目光里仿佛裂开了一道缝。她缓缓走过去,将蒙尸的白布重新盖好,招来凝光将他抬起。 站在桓迁的尸首旁,桓九铃的面容仿佛也被染成惨然的苍白,只有一双瞳眸幽黑得可怖。 “柳公子,”目光触地,桓九铃话音淡淡,“来日再会,请务必拔剑。” 柳拂衣端正颔首,“必当奉陪。” 飞镜仙宫诸人散去,桓九铃手握短剑,与抬着桓迁的凝光走在最后。 “桓宫主。”柳拂衣却忽然郑重地唤了一声,“在下如是沉渊剑萧公子,必不会舍宫主而择他人。” 那矮小的身影并未停步,衣发飘荡,转瞬离去。 许久之后,柳拂衣犹一动不动地坐在这片红艳艳的枫林中。 夜色深到极处,却仿佛耀眼几分,深宵风冷,吹过他的断腿,令他感到些微的寒意。 沈梦觉终于出现,黑衣宛如溶在了夜色之中。 “禀公子,云止带着苏姑娘往东南方向逃了。”沈梦觉恭声道。 柳拂衣眉尖一动,“那你怎么回来了?” 沈梦觉一怔,“阎摩罗仍在追踪,属下回来看公子还有何吩咐,如何处理——” “蠢材!”柳拂衣突然一拂袖! 沈梦觉脸上瞬间落下醒目的五指红印,他震愕抬眸,柳拂衣身形微动,轮椅骨碌碌退了开去,正面对他。但见公子脸色如冰,再没了往常秀雅温柔的情态,本就苍白瘦削的脖颈上青筋跳动,甚是骇人。 “怎么能交给阎摩罗?”柳拂衣冷声道,“还不再去追!” 沈梦觉大惊,“阎摩罗——” “还废话?”柳拂衣的目光扫来,竟令沈梦觉打了一个寒战。 “是,属下这就去追!”他连忙应声,回身纵跃,瞬息之间便无影无踪。 枫林再度陷入空阒,这一次是真的空阒。 柳拂衣闭上了眼,不远处那两名大汉走了过来,欠身恭顺地询问:“公子,可要回去?” 柳拂衣摆了摆手。 两名大汉便倒在地上,俱是双目圆睁,气息已绝。颈上那肉眼不可见的针刺之孔中渐渐渗出一道嫣红的血线。 柳拂衣仍是闭着眼,将身子靠在了轮椅上。 仿佛终于已行过了万水千山,终于是,疲惫了。 顾怀幽终于在这片枫林中找到了公子。 彼时天已将明,正处于破晓之前最黑暗的时分,夜风飒飒,柳拂衣一身碧色长衫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尤显得他消瘦如纸。 顾怀幽看到了那血迹,也看到了林中满地的血迹。风里还隐隐有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但是她相信,这之中不会有公子的血。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59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但是她就是相信。 她相信公子无敌于天下。 她悄然走过去,看到公子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他平日从不会有的神态,令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平。然而她的手刚一触及他的眉,他已倏然张开双眼,一手飞快探出扼住她咽喉! 顾怀幽一手握住他扼喉的手,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柳拂衣见到是她,倒也松了口气,放下了手。 “幽儿,”他怔怔地移开了目光,望向天际那一抹将将要破开云翳而出的光亮,“小苏还是走了。” 顾怀幽摸了摸自己的颈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指印犹在。她咳嗽几声,轻轻道:“她会回来的,公子不必担心。” 柳拂衣回过头来看着她,忽而低低地笑了。顾怀幽容色幽然,低头将带来的毛毯轻轻披在他腿上,声音也染了几分清晨的凉意:“外边这么凉,公子却敞着睡了一夜?” 柳拂衣微笑,揉了揉额头,若开玩笑地道:“老了。” 顾怀幽亦抿唇一笑,走到他身后推起了轮椅。车轮辘辘,碾过一地鲜血乱迹,发出钝重粗嘎的声响。在两人默契身影的背后,那一轮红日终于自云层中跳了出来,洒下遍地金辉。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世》的存稿现在在大修。。。【是存稿嗯大家放心。。。已经摆出来的章节是不会改的。。。】 阿眠手一抖,就删掉5w字。。。写写写!修修修!删删删! 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好交代!!!妈蛋,豁出去了!!! ☆、夏虫与冰语 试剑山庄的后山枫林静默许久之后,终闻“啪嗒”一声轻响,一双绣花鞋踩破了这一片静谧。 看到一地鲜血狼藉,她亦有些疑惑,但揣紧了怀中书卷,只觉日头虽高,秋意却已冷入骨髓。 想一想,客栈里男人睡得正酣,应不会发觉自己已经出门。秋风萧瑟,她只希望赶紧把这本昨夜草成的曲稿交给苏寂,而后便……便随他浪迹天涯去。 轻轻叹出一口气,时至今日,她已别无所求……待此间事了,便安心做他身边的一个影子罢。 “咦……这位……燕姑娘?”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曲宜修蓦然回头,顿时心头一紧:黄覃! 黄覃神色间似乎也有些异样,想来他也听说了燕西楼举手之间杀死房易的事情,见她独自一人在此,眉头深深皱起:“燕姑娘怎么在这里?青城派的人……” “黄老弟啊,害我一番好找,原来你在这里私会佳人!”平空里突然炸响一个粗豪的声音,黄覃面色一变,那虬髯汉子已将大手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挥了挥,便是许多跟他服色相似的人亦走了过去,各自背着行囊,是要离去的样子。 曲宜修一咬牙,转身便走。那虬髯汉子却也并不在意她,只对着黄覃道:“我师弟的仇,还拜托老弟了!” 黄覃满脸堆笑:“袁大哥,好说,好说!” “也不知那什么劳什子的燕西楼到底是何方神圣,老子竟从没听说过——不过听人描述,那一手快刀,好像有点玄门根基。”那虬髯汉子吹了吹胡子,黄覃便唯唯诺诺地应着,眼神瞟着逃开的曲宜修。 忽听青城派一人道:“大师兄,刚才那女人……好像戴着面具!” 那汉子神色一动,身形纵跃,倏忽间便抢至曲宜修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姑娘,”袁彪将她端详一番,心中已确认了八九分,反而摆出了精明的笑来,“可认得我师弟房易?” 曲宜修往后缩了缩,“不认识。” 青城派的另几人立刻围住了她意欲逃走的方向,她咬了咬唇,只能站住,求助的目光寻向黄覃,却绝望地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袁彪抱胸冷笑:“不认识?我房师弟真是可怜,为一个女人丢了性命,那女人还说不认识!” 枫林半凋,萧萧淡淡,五六个带刀佩剑的大男人围着一个弱女子,倒也激起了她几分傲怒,眉目渐凝得冷然,“似房易那般宵小之徒,忝列青城门户都是青城之耻,我即算认识他也羞于承认!” 铮然一声,青城诸人齐齐拔剑! 袁彪却按住众人,冷声道:“依你的意思,是我房师弟有错在先?” “他——”曲宜修面具下的脸已涨得通红,咬了咬牙,却说不出口。 袁彪了然一笑,提剑在手,“他到底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情,竟要割首抵命、曝尸街头?” 曲宜修站直了身子,仍是不说话。 袁彪一扬眉,“拿你兵刃出来。” 曲宜修微微一笑,虽隐在面具之后,那一笑的风情却犹是艳动心魄,“青城派果然是名门大派,欺凌妇孺,以多胜少……” “不错,”袁彪笑道,“但妇人孺子,本爱搬弄是非,我今日耳根子如软了半分,便不得叫混元剑袁彪!” 曲宜修眸光骤冷,将心一横——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反抗。 但是御琴门已灭,曲宜修已毁,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死。 她宁愿死,也不能受这帮江湖渣滓的污辱! “袁大侠且慢!” 一声急急呼喊,一个锦袍青年快步走来,身后正跟着黄覃和几名侍从模样的人。 曲宜修望向来人,全身一震—— 竟是宋知非。 看到他的一刹那,原本受人凌/辱亦不肯稍假辞色的她,竟然想要躲起来。 但见宋知非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她拦在身后,面容依旧温文尔雅,“贵派鱼掌门近来腹泻之疾可有好些?” 此话一出,黄覃便当先憋不住笑。然而宋知非言中深意,亦在提醒对方自己与他们的师尊乃是平辈,自己没叫他“袁贤侄”已经给足了面子。袁彪脸色阵青阵白,又不好发作,便猛一收剑,着意发出“唰”地一声厉响:“承蒙关心,家师身体康健得很。” 宋知非文雅地欠身微笑,“如此便好。”说着便对曲宜修抬了抬下颌,“你,随我来。” “慢着,你做什么!”袁彪大喝。 宋知非讶然侧首,“袁大侠还有何指教?” 袁彪一拧眉,“宋公子有所不知,这名女子事涉人命,我派须得详加查问……” “哦?”宋知非清声道,“她明明是从小服侍我身侧的丫鬟,怎么会惹出人命案子,宋某倒愿闻其详。” 袁彪目瞪口呆。 他不是傻子,当他看到宋知非身后那戒备森严的侍卫时,他心里便已明白,事实到底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宋门与青城派的纷争。重要的是,青城派想不想得罪宋门。 默了许久,他终是抱了抱拳,“想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0 来是小弟认错了人,还望宋公子莫怪。” 宋知非笑吟吟地道:“不怪,不怪。” 宋知非走在前面,曲宜修跟在后面。 枫林染醉,秋色如火。曲宜修便怔怔地看着他的步子,自那锦袍底下随步伐一次次露出精致长靴的后跟,又一次次隐没。没有人说话。 宋门家风谨严,即便此时远离外人,也绝无人多嘴多舌,只是埋头赶路。宋知非回到试剑山庄,向龙至襄打了声招呼,便带着人自大门出去,看似要赶回江南。 仍旧没有人说话。 直到走入了繁华热闹的蓟州城里,人流汹涌,宋知非才终于回转身来,对她轻声道:“跟紧我。” 她怔怔点头。 他已再度转过身去。 她忍不住开口道:“宋公子,我所住客栈就在——” “那里已被青城派的人盯上了。”宋知非淡淡接话,“你不能再去了。” 曲宜修大惊,“可是,可是我还有朋友——” “宜修。”宋知非忽然又转过身来,俊逸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她面具背后深幽的瞳孔,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过,而他的身形却如断崖危立不曾一动,“你已经没有朋友了。” 曲宜修咬着唇,默了很久,终是缓缓道:“你还是认出我了。” 宋知非苦笑,“我与你毕竟发小相熟,单看身形姿态,便知是你了。” 行人推推搡搡间,两人不得不被挤在了墙角,宋门的侍卫却仍是大街当道,没有少爷的命令,他们都不敢一动。曲宜修看着那些侍卫,没来由地想到御琴门过去也是这样的,然而名门正派如今一一凋零,剩下的要么如青城派自甘堕落,要么如飞镜仙宫不理世事……武林大会日久,她却是今日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世家大族那种凛然生威的气息。 宋知非低声道:“宜修,你终日戴着面具,可是怕人寻仇?但须知面具惹眼……” 曲宜修回过头来望着他,那目光竟是深寒彻骨,令他不自主收了声。 “我不是怕人寻仇。”她静静摇头,而后抬手揭下了面具,坦然面对他,“知非,我如今这副模样,你也不必再来怜惜于我。御琴门已灭,曲宜修已死,我们的婚约自然取消,请你让我走吧。” 宋知非的眼中掠过一刹的惊痛,却好似全没听见她的话,只一意道:“谁——谁人害得你如此!” 曲宜修笑了,那笑容将残缺的嘴角拉扯得更加诡异,“多说无益。” “我知道是谁。”宋知非声音渐沉,“是沧海宫!” 曲宜修眉目微动,却并没说话。 宋知非拉起她手,“你不要害怕……宜修,”他默了默,慢慢抬起手来捧起她脸颊,好像在勾勒那张脸过去清丽绝尘的形状,“先随我回姑苏,我们从长计议。” 蓟州城外城西北角一家简陋的小客栈里,熟睡方醒的男人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他慢吞吞地洗漱一番,优哉游哉地抿了几口隔夜小酒,才想起隔壁的女人,打着哈欠去敲门。 “修姑娘?” 许久,无人应门。 燕西楼皱了皱眉,又回身望了望太阳,确定此刻已近晌午,修姑娘不可能还在睡觉,便一脚踢开了门。 空无一人。 然而她的行李包裹却都还在房中,尚未整理的样子。燕西楼静静地站了片刻,蓦然转身,夺门而去。 武林大会十分安稳地结束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神仙谷依旧占据头名,而平头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地度过。 当然,这届武林大会还是出了两桩新闻。 一是助神仙谷拿下头名的赵二爷赵存信,据说是江南赵家的后人,武功卓绝,极孚众望。 二是在大会上神秘出现的沧海宫之主柳拂衣,陪着孤竹君喝了整整一个月的茶,却什么也没有做。 但人们却也会怀疑:黑道之王缘何要与白道首脑一起喝茶?难道孤竹君也会与沧海宫同流合污? 所有人都会很浅明地想到这一层,包括试剑山庄庄主龙至襄。 所以在大会结束之后,他有点放心不下,想去柳拂衣所居的院子看看。 一看之下,才发现柳拂衣已经走得干干净净。 龙至襄只能是舒了口气。 孤竹君毕竟不是龙至襄。 在试剑山庄往蓟州城的官道上,孤竹君已摆好了茶席,静坐相候,脸上完全看不出日前才被人下过毒的病态。 当那道精致的车驾经过他的茶席时,车中人很优雅地喊了一声“停”,而后修长的手指稍稍掀开了车帘,露出他瘦削苍白的下颌,“君侯真好兴致。” 孤竹君微微一笑,扶袖浇杯,“公子怎不下车?” 车帘又掀开了些许,露出柳拂衣整张俊秀的面容,微沉的目光落在孤竹君身后的黑衣人身上。似乎知道他不会回应自己,柳拂衣仍是颔首微笑,“无谋,恭喜你夺得天下第一。” 赵无谋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看他。 柳拂衣又将目光移回孤竹君,浅笑款款,“在下还要赶路,实在不能相陪,愧甚,愧甚。” “那可真遗憾了。”孤竹君面露憾色,“孤此来也是为提醒公子一声……萧遗似乎已经逃得远了。” 柳拂衣的目光仿佛僵了一僵,面上笑容却分毫未改,“沧海宫既收了君侯的银子,便必然办好君侯交代的事情,还请君侯放一万个心。” 孤竹君轻声道:“沧海宫立世三百年,孤自然信得过。只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公子,须得提防内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有恨醒来知 蓟州城外,秋山苍莽,浮云千变,木叶萧萧。 阎摩罗不疾不徐地跟在云止的身后,见他抱着苏寂直往偏僻处奔,满林落叶之中,他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喂,你不给她治伤的么?” 云止蹙眉,站住脚步,回转身来,面上还留着方才一瞬的错愕。 阎摩罗挠了挠头,“不要那么看我,她是我朋友。”说着在这片树林里找了一块空地,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才把梦觉打发走,这地方他一时半会也找不过来,你先给她止血。” 云止默了默,却也不再犹豫,便将深陷昏迷的苏寂小心放下,阎摩罗看了一眼少女苍白如死的脸,又倏然如烫伤般收回了目光:“你赶紧的,我把风。”便径自跳上了一旁松树枝桠,再不向这边望一眼。 天已大亮,满林苍然。云止敛眉垂首,见苏寂经方才一番奔逃已经面无血色,胸口剑伤处凝了血块,于她的云锦罗衣上乍然看去十分骇人。 他撕下衣角布条蒙住双眼,而后才缓缓伸出手指,拨开了她的领口。 手臂上桓九铃留下的外伤深可见骨,短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1 期内这条左臂是不能大用了。但更可怕者却是入画留下的那道剑伤,正堪堪擦过她的左心房,带得她的心脉起伏都十分紊乱。 云止低下头,少女雪白的肌肤衬着殷红的鲜血,隔着眼前朦胧的布料,他仿佛能看见,又仿佛不能。在剑创上洒了些金疮药后,他手指轻移过她胸上穴道为她推宫过血,指下触感晶莹柔润,是他寥寥二十余年所从未体会过的美丽。一时间他竟仿佛有些痴了,指下微错,便听得少女痛哼了一声。 这一声明明带着痛苦、却又分外幽沉的呻/吟,竟令他心跳停了一拍,仿佛一个不慎跳入了火海。 火海啊……他不由得紧闭双眼,只觉喉头干哑,隐隐然有一种希望,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他抚摸着她,她轻声以和,两个人,再也不要有旁人…… 他已经为她杀了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干净忏悔的佛徒。如今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已然只剩了她……只剩了她一人而已。 平生多少恨,都待醒来知。此刻,他想,不妨就让自己深自迷醉一下罢…… 野林风冷,阎摩罗跳下树时,想了想,还是将自己外袍脱下,披在了苏寂身上。 苏寂静静地躺在云止怀中,长发凌乱的脸轻贴着他的胸膛。她的伤口得到包扎,凝血也得到清理,仿佛不再是那样毫无生机的样子——又或者只是阎摩罗自己这么认为。他又看了她一眼,仿佛有甚眷恋在那张如画面容上,却不得不再度移开了目光,对云止道:“你快带她走吧,公子那里,我会应付。” 云止犹疑,“阎施主……” “快走!”阎摩罗咬牙将他一推,“带她去一个……去一个沧海宫管不着的地方吧!” 云止沉默了很久,终而,低低开口:“阎施主,贫僧过去错怪于你,请阎施主不要怪罪。” “过去?”阎摩罗咧嘴一笑,“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阎施主雅量宽宏,救人水火,必有福报。”云止面色端正,看起来十分诚恳,却让阎摩罗一下子失了心神地大叫:“快滚!” 云止转身的一刹,阎摩罗那勉力堆砌起来的表情便立刻消融净尽了。 剩下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迷惘。 空风飒飒拂过林梢,他忽然举手拍了拍额头,苦涩一笑。 为什么在刚才那一瞬……在刚才那一瞬,口中说着“过去的事都不记得”,心里所纷涌想起的,却全都是过去的事。 他想到小时候,小苏拉他偷偷出去玩,闹事了要他帮,买东西要他拎,被公子发现还要拉他垫背。他想到小时候的小苏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身材倒是圆嘟嘟的,熟料今日会出落成如此亭亭玉立的模样。他想到她十岁时进了十殿冥府,出来以后就径自往外跑,有人以为她逃了,可是她在外面转了一圈却还是回到了沧海宫,她来找他,抬起一双亮得异常的眸子对他说:“阎摩罗,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七岁的时候,我在大街上跟人抢包子,一不留神拿石头把人砸死了。” 她又问:“那……你有什么感觉?” 他又很认真地想了想,“可惜包子也被砸烂了。” 她“噢”了一声,他知道她很失望。但是有些心情,他没有办法与她讲。杀人的感觉,她自己也已经体会到了,又何必再来问他? 问来问去,互担苦楚,难道就可以手底下白骨如山的罪孽减轻分毫么? 他阎摩罗自认不是一个好人,他从小就是街头的泼皮混混,后来却蒙公子赏识,入沧海宫跟随毒眼神医学了用毒用药之术,武功并没多少长进,只轻功还可炫耀一下。他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的只有弱肉强食;再多一点,便无非是公子和师父的恩情,他们虽然高高在上,却毕竟给了他一檐之地和一技之长;若再多一点么……那么,他知道自己是苏寂的朋友。 秋空之上虽挂着日头,风却刮得极冷,他站了片刻,便往回走,一点点消抹掉路上的血迹,制造出一条新的印迹来惑人耳目。 这一招……倒好像是梦觉教他的。 这么看来,他的“朋友”好像还是不少的。 想到这层,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眼底却全是冰封的寒意。 “朋友……朋友。”他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 而后,他便看见不远处落叶飘然,沈梦觉黑衣劲峭,正静静地望了过来。 黑暗。 四处全是黑暗,只有她眼前一点,是微带暖意的火光。 她忍不住向那火光靠近了些许,便听见一个冷漠的声音如鬼魅般飘来:“此阵乃是死阵,必以亡者鲜血开启。” 她皱了皱眉,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侧已袭来一剑! 她一惊,抬剑格挡,却见是与自己从第六殿中并肩杀出的好友陆沉,便急声问他:“怎么回事?” “你我必死一人,才可破阵。”陆沉冷冷地道,神色间对这个昔日战友已全没了顾惜,剑光迅捷招招夺命,她骇然还击,而此时,周围人的呼喝厮杀之声才渐渐传入她耳中。 原来……这就是第七殿的试炼! 第七殿死阵,练的是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 她数不清自己跟陆沉过了多少招,总之,当她将剑尖刺入他心脏后,她终于是回复了惯常的冷峻,手腕狠狠一绞,陆沉还来不及说什么话,心脉已即刻断裂。 然而她却看到他最后的表情……仿佛是某种安然。 他仿佛在说,小苏,看,我比你先一步解脱。 她皱眉,毫不犹豫地拔剑,破开阵法,走向下一个对手。 这是第几个人? 七十七。 这是第几把剑? 十六。 苏寂过目不忘,时常喜欢用这样的自问自答来振奋自己的精神。看着手中再度杀得卷刃的第十六把剑,她等待着第七十八个人。 然而第七殿的主试官却向她走来。 他看着她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她也永远不会忘记。 他好像是看着一个厉鬼,好像是在对着一个厉鬼说话。 他说:“小苏,你可以去第八殿了。” 她呆了呆。所以这就结束了? 不……她看见他的嘴角掠起戏谑的笑意。还未结束。远未结束。 一入江湖无尽期,折身惘顾返也难—— 怎么可能结束! 可是她却不想再杀人了。 从第一殿到第七殿,她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才十岁大的她,总是会累的。 然而主试官却叹了口气,“小苏,公子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辜负他才好啊。” 公子? 这两个字仿佛牵扯到了什么,她一下子头痛起来。 公子是什么人,公子凭什么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2 能逼她杀人?她不想杀人,就算公子要杀了她她也不想再杀人了! ——“我不要!” 苏寂猛地睁开了眼,坐起身来。 身侧有人微微一动,她突然拔剑挥去,却全无气力,被那人一袖拂下。 “采萧?”刚刚自假寐中醒来,云止眸中略含迷惘,“你不要……什么?” 青川剑颓然落地。 山野萧条,翠减红销,山间的红枫飘入水中,随波逝去,清泉洗出的藤萝青石之上正映着一轮皎洁的月影。 云止半边清隽的脸隐在云与月间,眉目深邃而棱角分明,依稀带着疲惫。月华拂落一地的秋霜,也将他的僧袍镀上浅淡如梦幻的银边,宛如杳不可及的隔岸幻影。 他,依旧是那个圣洁的佛徒模样,好像只要向他跪下忏悔,一切的罪孽便都可以被原谅。 她心口蓦然一恸,便扑入了他怀中。 “和尚……我不要杀人……” 不要杀人? 他不自禁苦笑,望向自己的右手。他白日里已经端详了半天,他一直觉得那上面有血,却不知为何都淹没在了皮肤之下。泉水汩汩,他洗了很久的手,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你忘了?”他哑声道,“我也杀人了。” 她呆呆地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昨夜枫林中的片断这才缓慢地回到脑海,她嘴唇苍白微动,“……入画姐姐。” 听到这个名字,云止目光一震,仿佛碎了一地的冰,瞬即散出了无边无际的寒冷。 她忍不住抱紧了他的身躯,言辞间比他本人还要慌乱得多:“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你是失手杀了她,不是你的错!” 不是和尚的错! 怎能是和尚的错! 和尚……和尚那么虔诚宁静,那么善良高洁,即令进了厉鬼狱也能心怀仁念地完身而出,如此功德缘法,怎么可能犯下杀人的错! 夜色悠长,他怔忡地看着她如云乌发,末了,抬起手,却是轻轻地将她扶起,自己则站了起来。 “采萧。”他背袖负手,溅血的袍角随风摆动,素白背影对着月光却是幽谧的黑,“这世上,可还有沧海宫管不着的地方?” 苏寂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的火仿佛一点一点地烬灭成灰。 “没有。”她轻声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是被论文折磨成2x的作者君。。。看着和尚和小苏二人的jq作者君表示百爪挠心。。。你看你看,看到甜的希望了么! 【众默然……】 反正这俩人只要独处,嘿嘿,只要独处。。。 大家多提批评哦~么么哒! ☆、黄叶仍风雨 两人身上都带了不轻的伤,没法走快,只能沿着水流走走停停,依约辨得是向南。 向南却愈凉,风声凄厉,三两天下来也未行得多少路。更可恨是下雨,秋雨淅沥没个停时,云止无奈看向那一天一地席卷来去的雨帘,只得在山间找了一处浅浅洞穴措身。 进得洞中,云止才敢生起火堆。苏寂贪暖,立刻便贴了过去,简直恨不得把自己都烧在火里。 云止叹口气,将她拉开了些,“当心烫着。” 苏寂讷讷不语,面色变幻了几千种,最终却是转过头去打量此处。这洞穴地势较高,正拦住外间雨水,倒也干燥,而不致遮光。洞径不深,她再往里走得几步便见到洞壁,惊讶地叫了一声。 “和尚,这里好像有人住过!”她笑着翻检起散落四周的东西,“锅碗瓢盆,还有被褥……倒是十分齐全。” 云止走过来,却愣住了。 但见那些生活用具都堆在一具骷髅周围,那骷髅呈趺坐姿势,骨架上挂着破碎的麻布片。骷髅之前,却有一尊佛龛,因年深日久,漆色斑驳脱落,黄纸微飘,徒增肃杀之意。 苏寂对那骷髅道:“老兄,你真好,多谢你啦!” 云止静了半晌,却是缓缓跪下,朝骷髅合十一拜。苏寂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止正色道:“这是我门苦行之人,意志坚强,在此清修,以至涅盘,岂可不敬?” 苏寂皱眉,“在这个破洞里呆到死?真无聊。” 云止面色一冷,却没有当即反驳,只是起身回到了火堆旁。苏寂吐了吐舌头,也小心翼翼地走回去,贴着云止觍颜道:“和尚你不要生气,我瞎说呢。” 云止仍是沉默。 苏寂便大胆地将手缠住他臂膀,“不过和尚,你若要这样子清修,我可不乐意。” “采萧——”云止轻轻开口,却突然被苏寂一下子截断了话头:“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作恶多端不得超生而且你也不会喜欢我,我都知道,我不要听。”说完她便抽回手,闷闷地挪开去。 云止一怔,“我——我说的话,在你心里,便只记住了这些?” 苏寂抱着冰凉的膝盖直愣愣地盯着火焰,火光朦胧,竟仿佛带着水汽。 云止伸出手,似想碰一碰她,却又不知碰她为何,更不知如何碰她,手便那样僵硬地挂在半空,又渐渐地收了回去。 “采萧,你方才有些发热。”他缓声道,语气虽持正却已不再是往日的淡漠。 她傻傻地回过头来,便见他一双澄澈得不掺杂丝毫欲念的眼,静静地凝注着她。 苏寂裹紧了身上那件阎摩罗的外袍,扭过头去,不说话。 云止对她这样闹小孩脾气实在司空见惯,便索性不再理她,径自面朝那佛龛方向闭目念经。  苏寂自己闷了半天没见他反应,却听见彼已传来迷蒙唱经之声—— “往昔有人破塔坏僧,动菩提萨埵三昧,坏灭佛法,杀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后世之乐,当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恶贱……” 苏寂初时懊恼,然而听着听着,一颗心便如沉入了大海,被水草一圈圈缠绕起来,缠得几近窒息;她努力想挣扎出来,却见云止宝相庄严、面容安宁,刹那便失了所有挣扎的气力,她眼睫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自知恶贯满盈,从不求谁宽宥,但这经文,却并不是为她而念。 这经文,是为他自己而念。 他在诅咒他自己。 即便他杀人只是无心之错,难道也要“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一切世人所共恶贱”么? 苏寂心头恍惚一片,她想,杀人越货固然是残忍至极,然而这佛经,这佛经所说,又何尝不是残忍? 原来,他对她的残忍,其实也不过出于他对自己的残忍吧? 念经这一件往日里做了千遍得心应手的事情,今日却全然变味,他抬眸望向那佛龛,经幡飘动,生锈的佛容上咧着一张嘴,不是他所熟悉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3 的慈和,却竟似充满了讥讽。 杀人犯戒之后,还妄想念经赎罪么? 虚空之中,他仿佛听见无数噪声玄冥交响,震得他双耳欲聋。 ——杀人固不过表象之恶,却是源自你心中欲念,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你且扪心自问,你心是否如杂草丛生,恶欲遍布?你身是否如流水落花,为风所役?红尘种种恶因,你竟不能自断! 冥冥中仿佛看到师父摇头叹息,“云止,你还是不悟……” 心尖猛地一颤,经文再也念不下去,忽闻身边一声钝响,仿佛与虚空里的棒喝相应一般,却是苏寂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他身上。 苏寂的身体并不算弱,但却极容易受凉。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她在他眼前发热昏厥,他只能庆幸自己在她身边,这一路还特地留意采了些草药,此时便又对那骷髅行了一礼,架起他留下的锅炉给她煎药喝。 苏寂于昏睡中犹紧皱着眉头,仿佛在想什么极不开心的事情。额头烫得惊人,沾过雨水的手足却冰凉发抖。云止一面看着药,一面剥下她半湿的布履和白袜,少女的脚莹润静洁无丝毫异味,显然是经过精心保养。想来也是,她平素杀人,手要握剑生茧不说,身上各处都可能受伤,只有一双脚是可以好好保护的。她少女心性天生爱美,怎么会不讲究这些? 意识漂流之间,他却想到最初在玉家村的日子,她曾经那么执拗地问他:“我好不好看?” 他将她身子平放下来盖好被褥,将她玉足放在心口暖着,失神地望着她泛着潮红的脸颊,他想,她当然很好看。 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如飞阁流丹,如美景柔歌,如任何可比拟的美好事物。 如一切缘,如一切劫,如一切法,如一切空无又寂寞的梦幻,如一切他所不能向往的圆满正果。 他为她细心暖脚,轻按足上穴道,而并没觉得有分毫不妥或尴尬。她那么娇弱,生来就应该受人照顾,怎么能终日里提刀使剑做那武夫之事?他亦不知自己缘何会对一个举剑不疑、杀人必死的女杀手产生如此的怜惜之情,但这份怜惜好像很久以前就存在于他心底了,只是到得此时才真的发芽生长起来,像……像什么呢?像大树? 不,也许,他这份怜惜的心意,只不过是卑微的小草罢了。 “噼啪”声响,药锅的盖跳了起来,浓郁药香洋洋扑面。云止盛来一碗,稍稍扶起她的头,轻声道:“喝药了。” 药汁的苦味刺激鼻腔,迫得苏寂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却是立即转过了头去,口中虚弱呢喃:“好苦,我不喝。” “你心脉带伤,此时发热,足可夺你性命。”云止眼帘微合,淡淡劝慰,“此药并不甚苦……” “我不喝……”她固执地又说了一句,声音却渐渐微弱下去,“和尚,我想吃肉……” 云止一怔,她却已自顾自再度昏睡去了。他只得以端着药碗的左臂揽她入怀,右手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药汁,吹了许久确认它不烫口了,才送到她嘴边。 苏寂却把牙关咬得死紧,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宁死也不要屈服在苦药的淫威之下。 他又是威逼又是诱哄,她也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宁死也不要醒来。 万般无奈,他只能放下了药碗。只觉怀中少女的身躯愈来愈热,和当日白骨血河之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心头也染上了些微的焦急。 今日一早赶路,现在已是午后,两人已连续七八个时辰没有进食,也难怪苏寂叫着要吃肉。她病成这样,他也无法出去寻食,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万全的法子。 “和尚……”苏寂却忽然呻/吟出声。 他愕然望过去,她仍是紧闭双眼,双手却攀上了他的颈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整个身子都往他怀里摔。他一下子被她扑倒在被褥上,光头砸在了粗粝的地面上,她挂在他的胸前,极其尴尬的姿势,她却浑然不觉地吃吃笑了起来。 “和尚……”她梦呓连连,忽而探身上前,一下子吻住了他的唇。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全然地呆住了。 她仿佛带着忧伤地叹了口气,“张嘴啊和尚……” 他狠狠皱起了眉,想坐起来,她的手却似有意似无意地正好压在他肩头伤处,痛得他瞬间泄了力气。古怪的暂停间,他突然偏过头去猛地喝下一大口药,而后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身下,极苦涩的唇重重印上了她的。 苏寂立刻就睁开了眼。 而后,她就看见和尚眼中掩不住的笑意。 傻和尚,其实一点也不傻嘛…… 半是委屈、半是窃喜,她想,自己“霸王硬上弓”那么几次,好像终于见了点效果。 这一瞬间,她离他好近。 那一双宛如星河流动的眼眸,就这样沉静地注视着她。那两片薄如秋叶的唇,还在轻轻吮吻她的唇瓣。 清苦的药香弥漫身周,药汁缓缓流入,仰躺的姿势令她极不舒服地呛了一下,他却侧身将她抱住了。 他一手环着她腰,另一只手又去拿药碗,她的眉毛诡异地动了动,却没有制止他。 就这样,一碗苦得令人发指的药被她一滴不剩地吞入腹中。 然而吞完了药,她又觉得不对劲。 因为明明喂药已经结束,云止却还在吻她。 他长长的眼睫上仿佛带了雨水的清气而微微颤抖着,望着她的眼里全是破碎的光隙,再也不是过去那样爱恨不侵的样子。 和尚…… 她怔怔然与他对视。药已入口,理应周流清爽,她却觉得更加燥热,全身被他碰触的地方都涌起陌生的酥/痒感觉,她一时竟有些慌乱了。 唇舌厮磨,眸光幽晦,火焰明灭,霪雨噪鸣。 鱼在砧上,火在灶中。水已煮沸,只待烹鱼。 万事万物,都灼烫如末世。 他的心,从未如此乱过。 少女的唇瓣馨香如花蕊,在这万物凋敝的初秋足以令人迷醉。身后是佛龛和苦行僧的骨殖,身前是一帘永无止尽的秋雨,风声如泣如诉地灌入洞中,刮得火焰四处飘荡,映得两人的影子在洞壁上时明时暗。 采萧……他仍是看着她,目光如叹息。我失今世后世之乐,当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为一切世人所共恶贱…… 采萧……我不后悔。 你呢? 不知何时,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声。 苏寂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一下子推开他些,“和尚,我饿了!” 云止静了静,坐起身来,稍稍理好衣襟,“你想吃肉?” “是啊。”苏寂笑眯了眼。 云止便站起来,往外走去。“等我,片刻就回。” 苏寂呆住。 “你,你要——”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4 她话还没问完,他已经离去。 你要杀生? 于是那末两字便被苏寂咽回了口中,山雨潇潇,淅沥沥劈打在洞外的青石地面上,仿佛是所有散碎成雾的因果劫缘。 作者有话要说:  “往昔有人破塔坏僧,动菩提萨埵三昧,坏灭佛法,杀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后世之乐,当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恶贱……”摘自《僧伽吒经》,有删节。 —————— 我给跪了,“酥/痒”都屏蔽。。。 ☆、觉来知是梦 和尚这一去,便去了好久。 温暖瞬息抽离,苏寂攥紧了被子,全身都冷得蜷缩起来,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在回味和尚方才说的话。 “等我,片刻就回。” 那么自然、那么安然的六个字,就好像……就好像他们已经是知交故友……不,是老夫老妻…… 她越想越臊,即令洞中无人脸上也是绯红一片,一转头看到那骷髅空空的眼洞,扬眉便笑:“怎样,忌妒?” “不要胡闹。”一声平和响起,和尚袍袖微飘,缓步而入,手中提了一只鸡,怀里还抱了一些衣物用具,看来是去附近市镇赶了个晚集。苏寂一见他,满眼便漾起笑意,掀开被子便跳了出来去接过那只鸡,说道:“你还是不要杀生了,这只鸡我来杀。” 云止将买来的东西归置好,口中淡淡说道:“心有杀念,杀与不杀,都是一般。” 苏寂一怔,“什么意思?” 云止没有回答。 苏寂提起青川,手起剑落,那只鸡连一声叫唤都不曾有便被利落地切断了脖子,鲜血喷溅了一墙。而后苏寂便娴熟地放血拔毛、架锅熬汤,好像一个经验十足的庖厨。 云止怔怔地看着她动作,往日她也在他面前吃肉,却从不曾如此血淋淋在他面前杀生——如果不算上杀人。今日见到了,他只觉心里空落落的,竟然也并不想去拯救那只鸡,好像自己已经十分疲倦、已经再也不愿去管芸芸众生的事情了。 或许红尘男女,在采萧眼中也不过都如那只鸡,都是随手可以宰割的对象吧?没什么好怜悯,也没什么好纪念,生生死死,若说都是机缘,那杀人也是机缘了? 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佛法,竟仿佛在此刻出现了漏洞,令他有些迷惘了。 片刻之间,苏寂已煮好了一锅鸡汤,香气浓郁,五年不知肉味的云止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苏寂却也不忙着便吃,找来另一只锅道:“不然我再弄一锅菜汤?” 云止沉默良久,却低声道:“你是不是曾给我喝过这样的汤?” 苏寂呆了呆,倒也认真回忆了半晌,才想起在去往飞镜仙宫的马车上自己的确喂了他大半个月的肉汤,其中或有鸡汤也未可知。于是便随意地道:“好像是吧。” 云止的嘴唇白了。 苏寂偏过头来,才发现他脸色惨然,不由关切地道:“这个——很重要吗?可是我已经跟佛祖说过了,那汤是我喂你的,与你无关……” “采萧,你可知佛门八戒?”云止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苏寂怔住,“我,我不知道。” 云止闭了闭眼,已不想再与她解释。佛门清规,他已破荤杀二戒,还能算是个正经佛徒么?而况……而况就在方才,他还险些破了淫戒…… 苏寂看他神色,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道:“和尚你不要担心,我跟佛祖发过誓了,报应都会报在我身上的,不算你破戒!” 他颤然睁开眼,少女眼眸空灵如洗,透着毫不掩饰的焦急与自责,整个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也闹不清地紧紧盯着他。 他心头微微地动了一下,原本十分绝望的心情,好像却开出了一线微暖的日光。 却听她又叫了一声:“哎呀!我都忘了,你淋了一身的雨,快给我烤烤!” 云止没有多言,褪下外袍,由她架在火上烤干。她歪头看他沉默的样子,一双深眸仿佛容纳渊海,她看不分明,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和尚,”她还是鼓起勇气挨着他坐下,“你在想些什么?” 云止看了看她,那目光竟是空的。 “我在想我造的孽。”他轻声说。 她一怔,复一笑,“这问题也就你算得清楚,要是让我来数,我自己的罪孽,数都数不清。” 这话本来意在安慰,她却无端为自己感到凄凉。 “我不守戒律,欲念动摇,”云止淡淡地说着,仿佛感到些微的无力,“不仅破戒,还害人性命……” “这不对。”苏寂摇头,“入画姐姐你是误杀的,而赵无谋没有死,这么算来,你根本没有犯杀人的罪。” 云止讶然转过头,“你说什么,赵施主没有死?” 火声噼啪,外间已经入夜,幽冷山风袭入,将那鸡汤香味裹得四处都是。 云止看着苏寂一边将那只鸡大卸八块吃得油光满面,一边还要向他解释赵无谋未死的来龙去脉,忍不住道:“慢点吃,别说话。” 苏寂睁眼看他,半天才反应过来,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尴尬,“和尚,我从小就这么吃东西,也没人教过我……你不会嫌弃我吧?” 云止摇了摇头,话音淡淡,“我怎会嫌弃你。”但想柳公子其人风神如玉、一举一动无不极尽优雅,她身侍其侧,怎么就没有学到一点柳公子的风度? 苏寂听到这话,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和尚,你真好!” 云止只有苦笑。 “不过……”顿了顿,他又道,“你做的汤很香。” 苏寂双眼笑得眯起,如一个被人夸赞便得意忘形的小孩,“是吧,大家都这么说!你也尝过我做的斋饭——” “斋饭自不如鸡汤的香。”云止又淡淡摇了摇头。 苏寂讪讪,只觉全然猜不透他的心思,“那是,那是……”捧着碗想了想,轻声道,“其实,烹饪是我自己学会的,我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差点饿死在铜陵县,只能去农家乞讨饭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滋味。” 云止愣住了。 许久之后,他方缓缓开口:“你那时几岁?” 她伸出一根手指,脸上犹带着笑,“十一岁。” 十一岁……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在朝露寺了吧。当她出道杀人,他却出家为僧,曾经同为世家子女、有着完全雷同家世的他们,却被生生拧转了人生的方向,就此南辕北辙,轰轰烈烈地背道而驰去。 苏寂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捧着一碗鸡汤,双眸清凌凌地望着他,“和尚,你真的不需要吃点东西么?” 一面是佛祖和白骨,一面是少女和鸡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5 汤。这么滑稽的对映,却让他心头大震。 干燥的嘴唇微动,似乎真的有几分渴望甘美的鸡汤,然而这种渴望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得令他恐惧。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苏寂却突然放下鸡汤一个箭步跃出了洞穴。 他愕然站起,便见她提剑大喊:“沈梦觉,出来会你姑奶奶!” 夜色深冥,树影婆娑,那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声音淡漠,若甚遗憾:“小苏,我已许久没有喝过你做的鸡汤了。” 苏寂握紧了剑柄,一身红衣在夜风中如芙蕖摆动,映得周遭秋色都是萧条背景。“你直接来武的吧,文的没用。” 沈梦觉叹了口气,“小苏,我是真心想劝劝你,公子对你好,有目之人都能看出,你伤他残疾,他却依旧回护于你,万般用计,不过为了让你回去而已。小苏,我看顾怀幽虽然比你聪明漂亮,但公子却还是喜欢你更多些。” 苏寂原本还好好听着,待到末一句,她却突然跳脚了:“你说什么,你也觉得顾怀幽比我漂亮!” 沈梦觉微愕,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寂已不管不顾拔剑刺来,口中嚷嚷着:“你们,你们怎么都说她更漂亮!” 沈梦觉左闪右躲极其尴尬,好不容易掠至一棵树后得空拔剑抵挡,硬着头皮解释道:“我都说了公子喜欢你更多些,你怎么就搞不清重点——” “反正她更漂亮,你去喜欢她呀!”苏寂大声道,状似无理取闹,剑招却愈加迅疾,步步紧逼,丝毫不乱。 装傻乔癫,口是心非,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沈梦觉片刻便发觉了,心定下来与她对敌拆招,但也知道自己单论武功并非苏寂对手,目光滑向了洞中的云止。苏寂沿他目光看去,心头一急,剑招加快,光芒直如雪花乱舞,剑柄上的红璎珞叮叮当当好一阵脆响,沈梦觉招式见绌,却忽然一矮身自她剑底溜过,长剑径自刺向云止受过伤的肩头。 “和尚小心!”苏寂急喊,飞步掠来,正见云止错身躲过一剑,并指点沈梦觉手腕穴道,沈梦觉即刻剑换左手,斜劈他后颈。云止踩步后退,却—— 蓦然撞上了洞壁。 退无可退,沈梦觉长剑立刻逼上了他的颈项。 “你让开!”苏寂厉喝,青川剑沥雨披风直刺沈梦觉,却在他鼻尖处正正停住。 她面色涨红,而他稳若泰山。 “放开他,我就放了你。”苏寂冷冷道。 “杀了我,我就杀了他。”沈梦觉却漠然回答。 “我——”苏寂跺了跺脚,“我不杀你!” “那便跟我回去。”沈梦觉声音寒冷如夜风。 苏寂咬了咬牙,不看云止一眼,断然道:“好,我便跟你回去!”眸光一凝,左手便向云止抓去,右手剑唰唰连出数招笼住沈梦觉身形! 沈梦觉对她的出尔反尔早有防范,当下向后仰身,足尖却滑向侧前往云止下盘一勾,苏寂倏然变色,本已抓到云止衣袖的手猛然放开,指爪刹那变掌将云止向后一推,才堪堪躲过这断足之祸! 然而如此一来,云止却又回到了沈梦觉一侧。他本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然而九歌十三剑再是卓绝他却没有兵刃,乾坤指与龙骨掌再是强劲他却没有内力,沈梦觉的剑再度稳稳架上他颈项时他竟也毫无办法。 平空里突然响起一个粗犷的吼声:“是谁在欺负我朋友?” 听到这个声音,沈梦觉一惊,苏寂和云止却俱是一喜。 那男人提着一把长刀、抱着一壶老酒,悠悠然自山林中转了出来,他站在洞口,便挡了一半的月光。他将手中刀尖歪歪斜斜地抬起来指向沈梦觉的方向,另一手拎着壶口便灌了一大口酒,斜眉侧首,“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佛门八戒斋,前七条为戒,最后一条“非时食”为斋,所以确切说来其实没有“荤戒”,但是不食荤腥本来就是斋的规则,所以文章里为了方便笼统地说荤杀二戒,大家不要怪我~ ☆、归来已不见 原来燕西楼一路南下寻找曲宜修,恰好经过此处,竟然便救下了云苏二人。 沈梦觉武功本就不及苏寂,现下见他们又来帮手,立刻撤剑而走,苏寂还欲再追,被燕西楼叫住了。 “别追,当心被他引入陷阱。”燕西楼道,“沈梦觉的手段你还不清楚?” 苏寂只好止步,又恨恨地跺了跺脚,犹感不解气,只得侧头看云止,“他伤到你了没有?” “没有。”云止微微蹙眉。 他很不习惯这样被人保护起来,虽然此刻的他的确是三人中武功最弱的。 但他并不愿意。 燕西楼环视一番这个洞穴,看到那骷髅和佛龛便嘿嘿笑了两声,“这地方住起来,或许感觉不错。你们还挪不挪窝?” “当然要走。”苏寂横眉道,“沈梦觉已经发现了这里,我们得赶紧走。” 燕西楼将长刀负在背后,“那便随我一同走吧,二十里外就是沧州了。” 沧州城中,秋色古朴,店幡招展,人声熙攘。 客栈二楼的厢房中,苏寂立在窗前看着楼外人来人往,只觉了无意趣。 莫非她这一生,都要在不断的追杀与逃亡中度过? 公子啊公子,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你可会有玩腻的一天? 待到你玩腻了,是不是便会干脆一刀切了我? 忽而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云止站在门前,容色淡静,低眉问她:“一起去用午饭吧。” 她想了想,道:“还是让小二送来房里吃。” 云止颔首,而她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保持着门里门外的距离,怔怔对视。 和尚真好看啊……她近乎贪婪地用眼光描摹着那张脸上清隽的线条,宛如画刀镌刻出来的干净利落,眉宇间深邃如海,眸中藏着她自己渺小而卑微的影子。 她忽然想到佛家的一个词,叫“恒河沙数”。她觉得,他眼中的自己,就仿佛恒河里的一粒沙一般,载浮载沉,微渺苍茫。 “咳咳,”云止忽而出声,面上轻微起了一丝红晕,“我去楼下点菜。”便转身而去。 是她出现幻觉了么?方才一瞬,那素来静如止水的目光里竟好似带了别样的情绪,竟好似……是羞涩。 云止刚要下楼,燕西楼却已提着一大份酒菜上来,推着他往回走,“你去作甚?我早给你们买好了吃食,你就别现脸了。” 云止便又这样被他推回了苏寂的房中。 燕西楼关好门,才将饭菜一碟碟地拿了出来:红烧肘子,酱板鸭,酥肉鲜菇……以及一盅陈年老窖,据说是沧州有名的梨花落。 苏寂傻傻地看着这些菜,半晌,才道:“这……没有素的?” 燕西楼一拍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6 脑袋,“忘了!” 苏寂猛地一拍桌,“还不快去买!” 燕西楼虎目一瞪,下意识便要吵一架,却听云止淡淡的声音横了进来:“无妨,不必去了。” 另两人的四道目光顿时都齐刷刷射向他。 “那你吃什么?”苏寂满脸担心。 “我……”云止微微笑了,“我想喝酒。” 燕西楼咋舌,立刻伸出手去碰他额头,“傻和尚,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苏寂把他的手嫌弃地拍了下去,看了看云止,又看了看云止,最后终于确定,他真的笑了。 从来是不言不笑不嗔不喜的人,今日竟然噙了一抹极淡极清的微笑,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全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可是,不对……他的笑容里,明明还沉淀着苦涩,就像美酒回甘之后,积下的沉渣,酸不忍视。 苏寂仍旧满脸担心:“你,你怎么能喝酒?你家佛祖不是说——” “何时起你比我还讲究了?”云止轻抬眼。 燕西楼很大气地拍了拍他的肩,“和尚,打算几时还俗?” 云止却沉默了。 苏寂嗫嚅着,斜眼觑他表情,他却毫无表情,“萧遗哥哥……” 他的目光却不知看向何处,全然空落落的。 那一瞬,杀人不眨眼的苏寂竟成了怀春少女,心如撞鹿。 她轻声问:“萧遗哥哥,你是不是想还俗了?” 云止却忽然站起身来,椅子向后翻倒,他默了默,合十一礼,“你们慢用。” 便大步离去。 苏寂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燕西楼,你说他这是怎么回事?” 燕西楼眯起细长的眼睛,幽幽地道:“苏姑娘,好手段。” 苏寂愕然,“什么?” 燕西楼扶起倒地的椅子,“他堕落了。” 梨花落原是沧州老牌的一种二锅头,既烈又辣,直呛得苏寂眼泪直流。但她知道自己酒量惊人,在沧海宫的时候把公子灌醉都不是问题,眼下哪里肯输给老酒鬼燕西楼,更是一个劲地猛灌。 燕西楼看得胆战心惊,“苏姑娘,你还是别喝了……” “去去去,不要管我。”苏寂醉眼朦胧地一挥手。 “我不是管你。”燕西楼指了指杯子,“我心疼我的酒。” “燕西楼,”苏寂摇着杯子,忽然启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和尚?” 燕西楼笑了,这个话题他喜欢,“看眼神就知道了。” 苏寂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愧是燕大叔。” 燕西楼嘴角抽动,“我才廿三岁,你该叫燕大哥。” 苏寂惊得酒水都泼了,“什么!你你你,你比公子还年轻?我以为你三十好几了!” 燕西楼手指攥紧了酒杯,几乎要将那质地本不坚牢的杯子碾成粉末,“你倒生了副好眼睛。” 苏寂嘟囔道:“什么嘛,你看起来这么老,居然不过和我哥哥一般大。” 燕西楼一皱眉,“你还有哥哥?”她不就是柳拂衣收养的孤儿么? “对啊,”苏寂笑了,眼睛里如缀了漫天的星子,“我哥哥在灵山派修行,听说可厉害啦!但是后来,就不见了……” 听见“灵山派”三字,燕西楼持杯的手便是一抖,“不见了?” “对啊,我去问过公子,公子说他大概是死了。”苏寂说着又去拿酒壶,“但我也不清楚,我是沧海宫的人,总不好光明正大去问江掌门。” 燕西楼突然按住了她去拿酒壶的手,“不要再喝了。”他的话音微微沉了下去,“我问你,苏寂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公子啊。”苏寂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也警醒到什么,“过去的名字你不必问,我不会说的。” 燕西楼静了许久,终而干笑两声,好像只是为了缓和气氛,“原来你还没醉到忘了自己是谁。” 他缓缓抽回了手。 那一夜,苏寂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燕西楼,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和尚的?” “很早就认识了。” “很……早?” “我们是总角之交。” 苏寂差点一口老酒吐出来,“总角——你是说和尚出家之前?” “嗯。”燕西楼淡淡应声,狭长的眼睛里深浅莫测,只是凝视着她。 “萧……和尚出家之前,是什么样子?” 燕西楼想了想,“……是个纨绔子弟。” “我不信。” 燕西楼默了默,“金丸走马,明珠斗犬,还有一身好功夫。” “纨绔子弟的意思好像不止于此吧?” “如果你要问的是女人,”燕西楼瞥了她一眼,“他不懂女人。” 苏寂看着清亮的酒水,一身红衣好像将她的脸颊也烧了起来,“那顾怀幽是怎么回事?” “你说薄妆?”燕西楼拿着酒杯往后仰倒在椅背上,“大约是他在路上随手搭救的弱女子,很普通的引狼入室的故事。” 苏寂歪头看着他,“燕西楼,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燕西楼笑了,笑意里仿佛藏着许多的寂寥,浮冰坠星一般沉默漂流,“因为我朋友多。” 苏寂静了下去。 他的朋友很多,他的敌人也很多。 可是他却很孤独。 滔滔天下,踽踽独行,他看着她,烛火微明,她的醉颜如同久远时光里不可碰触的美好,他已没有资格再认取。 采萧……妹妹。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他惊醒过来,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长发结成两条灵动的辫子,姿容如玉,顾盼飞扬,“师叔,你等了多久?”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下意识便要提刀而逃。然而环顾四周,这哪里还是堆满酒坛子的客栈房间?明明是滇南点苍山的斜阳峰上,云雾缭绕,他坐在石桌上打了个盹,醒来便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他听见自己说:“今日功课都做完了?没偷懒吧?” “那当然,我急着要见师叔。”江同伊笑得眉眼俱开,藏在身后的手忽然拿出了一只酒葫芦,“你看!” 他哈哈大笑,一把接过打开,顿时酒香飘逸,他惬意地吸了一口,“说,你花了什么法子顺来你爹爹这个宝贝?” “不告诉你。”江同伊垂着头,又忍不住笑睨他。 他“嗯哼”一声,故作清高地不接话。 江同伊立时便笑着一手伸来挽住他的手臂,“爹爹说你去镇上了,可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 他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当然有。”说话间,便拿出了一只碧绿色的小匣子。 江同伊欢呼着接过,打开匣盖,见是一颗光华流转的珍珠,笑道:“真好看,谢谢师叔!” 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刀柄,他的声音里带着罕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7 见的宠溺:“喜欢就好。” 点苍之巅,云雾清绝,日光微暖,林木萧萧。长身玉立的男子披一头随意长发,轻侧首看着鹅黄衫子的少女,眼神沉甸甸的,仿佛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情绪,却被他自己勉力压制下去。 江同伊忽然将碧匣子啪嗒一合,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仿佛当头一个闷棍打晕了他,目瞪口呆的一瞬间,她已飞快地转身往山下跑去。 颊边还停留有少女温软的唇香,而芳踪已杳。 “同伊!”他连忙唤道,立刻拔足去追,然而点苍山上雾气蒸腾,不多时他竟被团团围在云雾之中,伸手不辨五指,脚下不知道路。 同伊……他的心中一下子着急起来,慌不择路地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终于奔到了灵山派设于莲花峰上的主堂。 师兄江玉关面朝祖师群像与牌位,青灰背影投下好大一片阴影,声音沉重地传来:“苏师弟,此去再无相会之期,万望你好自为之。” 他的脚步便仿佛也挂了千钧的铅石,一步一滞,最后,终是跪了下去,朝那些香火不绝的牌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徒儿不孝,给师门带来横祸,自今而后,再不是灵山派之人……” 话至后来,已裂成千片。 江玉关叹了口气,回转身来,将他扶起,“苏师弟,你本是我派特出之秀……奈何天意弄人!”眸中全是沉痛,“那柄刀你便留着罢,也算先师予你的一个纪念。” “是。”他回答,仿佛已没了表情。 “苏师弟……”江玉关静了静,自怀中拿出一方碧匣子,“这是同伊送给你的……告别礼。” 他接过,打开一看,是一颗明珠,圆润静洁,不可方物。 “同伊明年便及笄了,”江玉关掩了眸,淡淡道,“我会给她许个好人家,你不必担心。” 担心?不,他不会担心。 他的心,早已经丢了。 还君明珠,君且去。 莫如不见,当行矣。 火声噼啪的野外山林,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容颜静默如雪,声音轻柔如夜风吹拂。 “燕少侠可有爱过哪位女子?” “有。”他的声音沙哑,“可是,我不能娶她,她不能嫁我。” “一切都已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是存稿君。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作者君已经快被论文摁死在电脑前。。。所以能让她活过来的就是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了t t 被各种论文作业逼得四肢匍匐的作者君还在坚持每天码字。。。10w字的存稿君都被感动了。。。 点收藏的童鞋,写评论的童鞋,以及所有认真看文的童鞋,阿眠真的好爱你们t t我会好好码字努力的!!! ☆、无人说断肠 燕西楼睡着了。 苏寂不敢相信自己的酒量比他还好,但他真的睡着了。片刻之后,便是鼾声如雷。 苏寂紧皱眉头,伸脚踢他,他八风不动,“喂,不要打鼾!这是我的房间!” 鼾声便真的停了。 一地破碎的酒坛片中,苏寂摇晃着最后的一壶梨花落,嫣然一笑,翩然转身,走出门去,而后一脚踢开了隔壁的房门。 和尚果然没睡。 他只穿着亵衣,跪在地上,手中却拿着一条生满倒刺的藤条鞭子。他背对着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尊如来,窗户紧闭,烛火将他的影子飘忽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哗啦——啪。 哗啦——啪。 哗啦——啪。 苏寂登时酒醒了大半,一扔酒壶便冲上去抱住了他。 蜡烛已将燃尽了。 烛芯与蜡泪熔在了一起,软作了一摊交缠的泥,犹自不甘地放出幽幽的火光。 苏寂紧紧抱住云止的后背,全身都在颤抖,“你在做什么……你不要打自己!” 云止跪得笔直,眼帘微垂,手中的鞭子被苏寂不由分说地抢走了。亵衣背后的布料已片片裂开,光洁的男子肌肤上鞭痕累累,此刻温在她的怀抱中,便仿佛被洒了一层盐般愈加钻心地痛楚起来。 可是他却不想提醒她。 他不想她放手。 他一面惩罚着自己,一面拉扯着她。饶是如此……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想她放手。 闭了闭眼,他的侧脸被烛火映作微红的冷色,高挺的鼻梁与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暗影,床帏飘动,仿佛带起了风。 他的目光怆然抬起,凝望着拈花微笑的如来,轻声唱颂。 “我造不善业,犹如燋木柱。今世不庄严,他世亦如是。在内不庄严,在外亦如是。恶因造恶业,因之入恶道。后世受苦痛,不知住何处。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报。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 “不要再说了!”苏寂突然嘶声大喊。 他便停了声。 苏寂亦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桌案上佛祖的视线,“和尚,你看着我。”她轻声说,两只手捧起他清瘦的脸,迹近温柔。 他便看着她。 她的目光那么亮,亮得仿佛无所畏惧,不论是前世今生的惩罚,还是轮回因果的罪业,都从不曾被她放在眼里。这样渎神的眼睛里,却全是他的影子,层层叠叠,表情迷惘,她凝视着他,就好像他们是这世间最后两个人。 她喝醉了,他知道。 冥冥的酒气扑面而来,将他的头脑亦染上几分微醺,他听见她颤着声音说:“和尚,我不许你这样伤害自己。”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可笑。 她不许……她有何资格不许? 他的身体发肤属于他的父母,他的灵魂未来属于西天佛祖,他的身上,可曾有一丝一毫是属于她? 她的眸中渐渐渗出了绝望。氤氲着醉意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不是她的。 从来都不是。 她于是只能拥抱他。 仿佛行过了千万里洪荒,那样用力地拥抱最后遇见的结局。她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男子气的清香,发丝在他颈窝间缠绕,她浅浅呢喃着:“萧遗哥哥,不要怕,你还有我……” 他抬眼,蜡烛终于烧尽,爆裂了一瞬便即熄灭。 整个房间都陷入黑暗之中。 “采萧,”他的声音干哑得可怕,“你为何要爱我?” 她怔了怔,发丝微飘,他在黑暗中偏能清楚看见她眼底的每一丝浮动的仓皇,“我不知道!”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何要爱你,如果可以,我才不要爱一个和尚!” 他的身子晃了一晃。 “采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8 萧,”他轻声道,“你听我说,我自三岁起便没了母亲。” 她敛了声息,含着泪眼静听。 “父亲严厉,与我相处时也并不自在,因为我的容貌太像母亲。自十岁上,父亲便时常不在家中,他去寻找母亲了。”云止顿了顿,又道,“十二岁时,你父母死在漠北,苏门屠灭,你也不知去向。我以为你死了。” 苏寂咬了咬唇。 “那十七年的记忆……真是,寡淡得可怜。”云止殊无意趣地笑了笑,“你消失在与我订亲的那一年,我连你的样貌都记不清楚,却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死了。 “父亲为了处理苏门的事赶了回来,却更加沉默寡言。我见过他舞剑,我发现他老了。你知道,他曾经是名震天下的沉渊剑萧楚,可现在……他老了。 “到了十七岁,我遇见了薄妆。 “她固然是一个极美的女人……”话到此处,忽觉肩上一痛,却是苏寂张牙咬上了他没有受伤的右肩,他一愣,又轻轻地笑了,“采萧。” 苏寂偏过头去。 他却伸出手去,笨拙地将她环住,让她更靠近自己一些。她怔怔然回头,便对上他柔缓的眼眸。 “你曾经问我,你好不好看。”他低声道,“采萧,你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无人能及得上。” 她呆住。 她不敢打断他。 她怕自己一开口,他那昙花一现的笑容便会消失不见,便会成为她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 “那时薄妆在路边受人欺负,我随手搭救,将她带回了家。”云止仿佛有些疲倦了,声音也染得微微沉暗,“后来的事,你也该知道了。她进萧家的第二天,沧海宫的人便来了。” 苏寂愣怔许久,眨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问的却是不着边际的话:“那,你果真不曾喜欢她?” “没有。”云止摇头,“我不曾知道怎样是喜欢一个人。” “那——”苏寂又意犹未尽地缠上了他,“那你现在知道了么?” 他微微无奈地看着她,“采萧,你听我说完。” “后来,我从厉鬼狱中逃出,蒙朝露寺证缘大师相救,我问他,人生世间,为何要受诸般苦楚?他说,因为人在前世造了许多业。” “放屁。”苏寂小声嘟囔。 云止却也并不怪她,“我当时也不以为然,便说,如这便是所谓佛法,那我不信也罢。师父便说,我们总以为这世间事当有多种因果,环环相扣,其实不然。其实,世间事逃不出无常二字。” “无常?”苏寂呆呆重复。 云止低声道:“我便因这一席话,在朝露寺出家了。” 苏寂呆了半晌,突然猛地摇了摇头,“和尚,你也太好骗了!” “什么?”他微微疑惑地看着她。 “什么无常,这分明是耍赖嘛!”她大声道,“说来说去,佛祖不就是不想对你的苦难负责,哄你开心罢了!” 他又笑了,笑得胸腔微震,声音清越好听,“自己种的因,自己收的果,难道还能要佛祖负责么?” 苏寂嘟起了嘴,“你把我说糊涂了。” “采萧啊,”他仿佛喟叹地将话声绵延得悠长,“师父说我不悟,想来是真的。” 不知为何,听着他微哑的声音,她的心头有些燥意,拧着眉头,咬了咬牙,“那又如何?这世上人也不是个个都出家都涅盘,还不都活得好好的?” “是啊,”他却罕见地应和了她的话,稍稍低下头去,将头埋在她颈窝,声音极淡、极轻,却极撩人,“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所以,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此言一出,苏寂全身都是一个抖擞。 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了,全身都是无穷尽的力量和勇气。 “和尚!”她忽然叫了他一声,又好像不解气似地重复了一遍,“和尚!” “嗯。”他淡淡应声,目光清和地凝视着她。 而她的手已自他裂开的亵衣探上他后背,手指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阵陌生的颤栗。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牙关在颤抖,也没有给予她一言一语一个动作的回应。然而她的手却是极致地温柔,温柔得仿如他想象中的母亲,红衣如火,眉目如画,轻轻悄悄地用泪水洗过他的伤口。 她的手触及那枚生锈的铁钉,忽而顿住了。 “萧遗哥哥……”她将头埋在他胸前,其声窒闷,“萧遗哥哥……你只知道佛陀大爱,那你可懂得凡人之爱?” 他抿唇不言。黑暗中,他清光粼粼的眼眸里全是破碎满天的痛楚,她看不到。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苏寂的声音清浅,在这空空房间里随风低徊,“凡人之爱,因为有欲望,所以有痛苦,因为有痛苦,所以有欢喜。” 秋意渐侵,地面冰凉,饮过酒的她中夜惧冷,仿佛生怕他离开一般再度抱紧了些。 “佛说由大慈悲证大欢喜,我不懂。但是这爱欲中的小欢喜我懂,因为它太真实……”她的气息悄然拂在她颈项,“萧遗哥哥,你带给我的欢喜,真实得一如你带给我的痛苦……” 她忽然将他的手拉了起来,放在自己胸前。他一惊便要挣开,她却死抓着不放。 受过伤的心房上剑创犹在,温暖又柔软,带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震着他的手心,仿佛渐渐与他的心跳相合拍。他的心却倏地抽痛起来,仿佛被剪刀旋转着绞动,每绞紧一分便多一分的鲜血淋漓。 他听见她的声音温柔如梦寐:“你看,萧遗哥哥,其实,佛是空的,我是真的,你感觉到了么?” 他认命地闭上了眼,倾身过去吻住了她。 她是他的劫数,她是他的地狱。 他甘心以赴。 激烈的亲吻与拥抱,在黑夜里发出令人面红心跳的声音。 苏寂微微喘息着,身子已软倒在地上,他稍稍抬起身看着她,目光如一条悠久流动的河,此刻却激起了漩涡无数。她伸臂去勾他的腰,他便伏低下来,轻轻吮吻她的耳垂,以至于颈项,以至于锁骨……她不能自已地呻/吟出声,忘情处胸口剑伤却蓦地扯痛起来,那迷丽的表情便僵了片刻。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 她不解地看向他,面容如火烧云般娇艳地红。他看着她,良久之后,竟翻身坐起,背对着她。 她一时竟呆住了。 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魅力……竟这么差吗? “采萧,”他的话音亦带着不能控制的起伏,“你有伤在身,先回房休息,我……我须好生想想。” 底气不足,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罪恶,将他逼迫太紧,倒如在强/暴他一般。一下子羞得满面通红,一颗心无比赧然,伴随着方才未曾平息的悸动,几乎要跳出了嗓子口。她连忙合上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69 不整的衣襟,低声道:“好,我走了。”便立刻起身。 “采萧,”他忽然又道,“不要生气。” 她已走到门边,手放在门上,闻言,嘴角渐渐浮出了浅浅的笑容。 “傻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  那段经文,依旧来自《僧伽吒经》。 ☆、何如盛年会 翌日清晨,当苏寂梳洗完毕下楼用早膳时,云止已经在默默喝粥。她今日裹了一袭艳红袄裙,腰带上飘扬着细碎的浅粉流苏,愈衬得丽颜如玉,苍白的脸色好似也红润了些许。这着装本是她惯常的张扬风格,却不知为何十分强劲地扎了云止的眼,令他根本不能多看。 “和尚,”她却自顾自地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对店堂叫了一碗面,便对他一笑,“昨晚睡得可好?” 本是毫无机心的关切一问,云止脸上却蓦然飞红,只默默喝完了粥,平空里纤纤玉手又递来一块白色巾帕,轻轻为他擦拭嘴角。 云止一把接过,耳根已红得滴血,草草擦过,低下头,素面巾帕上以浅色丝线绣了个风骨卓拔的“柳”字。 他的心好像顿时被扯了一下。 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到让他手足无措。 苏寂看着他,只觉这样的云止实在是可堪调戏,忍不住便要多打趣几句,小二却正好端上炸酱面来,她便只好换了个话题:“我……我那儿怎么会有阎摩罗的衣服?” 云止将巾帕还给她,轻声道:“我们在路上曾遇见过他,当时你正昏迷。” “我说呢,”苏寂柳眉一扬,“又脏又臭,还带着毒物的腥味。” 云止正色道:“怎能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朋友不就是用来说的么?”苏寂笑起来,汤面上泛出的腾腾热气将她的面容模糊成一片幽丽的影子,“你放心,我真要蒙了难,第一个来救我的,一准还是他。” 云止没有说话。 苏寂绞着筷子看着他,又道:“不过,现在也不好说了。和尚,你也会来的,对不对?” 云止往桌上放了两人份的饭钱,抬眸看她,淡淡地道:“会。” 燕西楼恰在这时走下楼来。 眼神与云止的乍然相触。 他微微一怔。 用过早膳,收好行李,云苏两人对于去向问题再度发生了争执。 苏寂睁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云止的话,“你要去扬州?难道去扬州给公子开法会?” 云止望着窗外,淡淡地道:“我知道扬州十分危险……” “扬州根本就是沧海宫的地盘!”苏寂一口打断,“我们这辈子都不该去扬州!” 云止缓缓摇了摇头,“不,我非去不可。” 苏寂一手抓起青川剑,剑柄上的红璎珞衬着她红衣如火,“你告诉我,你去扬州做什么?” 云止轻轻叹了口气,“采萧,朝露寺也在扬州,你忘了?” 苏寂呆住。 云止已转过身来,日光透过纸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痕清澈如梨花白的剪影,他的轮廓挺秀如一棵清嘉玉树,“采萧,你不想我还俗么?” 燕西楼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出隔夜的酒。 而苏寂的脑海里,已全剩了狂喜的空白。 她失去了所有言语和动作的能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眼中渐渐凝出了杳渺的水汽,仿佛是被衣裳的火红所灼烧出来的。明明是深秋天气,她却觉整个人都好像被架在了火炉上炙烤,额头上竟渗出了微薄的汗。 他说他要还俗。 他说他要为了她还俗。 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幻想,一下子变成了真的逼到她眼前,令她全然僵滞住了。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依然面容平静。 “你知道,我破了戒,必得回寺请罪。”他淡淡地道,“想来我与佛门已是缘根断绝,且看方丈师伯如何说吧。” 苏寂突然转过了身去,面向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不能再面对他的眼睛。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刻这般浅薄,仿佛能被那双悲悯的眸子一眼看穿。 她一把拿起包袱,道了声“走吧”,便当先迈了出去。 仿佛有甚恐惧。 云止看着她背影,忽然三两步跟上前,拿过她的包袱。 “我来。”他的声音淡而平和,却令她心弦一颤,断得不成音节。 九月三十,霜降。十月十五,立冬。 冬日运河结霜,船舶不行,三人走陆路南下,速度便慢了许多。 苏寂胸口的伤已渐好,却落下了心脉之疾,有时咳嗽不止,但并无大碍。云止知道如此境况下她最不宜受冷,便舍了马匹,租下一辆马车,还买来一只手炉供她煨着。 车轮辘辘,马儿嘶鸣。 苏寂裹着云止的狐裘,又忍不住拈起衣领仔细嗅了嗅,“好香。”一脸笑意。 云止盘腿坐在另一边,俊容微红,“这是飞镜仙宫之物,贫僧——我有空还需还回去的。” 雪白的绒毛在苏寂清艳的脸颊旁轻轻飘动,她便这样呆呆地看着云止,直到坐在两人中间的燕西楼那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起。 苏寂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生病的人是我,你咳什么咳?” 燕西楼两眼一翻,与她杠上一般,不说话。 苏寂又道:“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们?你自己没事做么?” 云止忙道:“采萧,不可无礼。” 燕西楼冷笑,“我怕我一走,你们又得给狼叼走。” 苏寂瞬间便怒了,“我才不要你保护!” 燕西楼嘿嘿一笑,不答话了。 静了半晌,苏寂又开口了,“燕西楼,是不是柳拂衣叫你盯着我的?” 燕西楼一愣,“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为何——” “我说了,我也要去扬州。”燕西楼不耐烦了,“你若一定嫌我碍事,我这就走。”便作势要跳车。 云止看了苏寂一眼,苏寂立刻心慌起来,“别走!” 燕西楼回头,“嗯哼?” 苏寂满脸堆笑,“我跟你开玩笑呢,好歹你是我的朋友也是和尚的朋友,既然同路,不同行可说不过去,和尚你说是吧?” 云止点了点头。 燕西楼这才好生坐回来,然而却也闭上了眼睛,“我睡一会儿,你们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云止也在,苏寂一定会踹死他。 然而云止在。 所以她只能偷偷斜眼看他,发现他的脸跟自己一样,红得像三月桃花。 行至侯家集,人马皆需休整了,然而这镇子太小,却连个客栈也无。经人指引,马车夫寻到了一家饭馆,开饭馆的是一对心地善良的老夫妇,在饭馆后头有一所颇为宽敞的院落,正可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0 腾出两间房给他们借住。 只有两间,多了没有。 那老妇年近八十,牙口都快掉光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在前面领他们看房,“这房间还是我两个儿子留下来的,他们许久没回来住了,怕有些灰尘,我还得扫扫……” 云止道:“多谢施主厚德,我辈觍颜借住,洒扫之事,绝不敢烦劳施主。” 老妇侧过身来看他一眼,咧嘴一笑,“他们都说屋里头进和尚不吉利,老婆子我偏不信这个邪。这位师父眉眼端正,必是福泽深厚之人……” 云止无言,苏寂扬了扬眉。 “两个房间……”老妇在门前站定,“你们打算怎么住?” 苏寂道:“自然是我一间,他们三个一间。” 老妇微微皱眉,对那三个男客道:“那便委屈三位了,屋内的床实在很小……” 燕西楼突然道:“我不跟和尚住。” 苏寂一怔。 那车夫看看她,又看看燕西楼,挠着头道:“不如我睡外面……” “不可。”燕西楼拉了下他的袖子,“你随我住,和尚跟苏姑娘住。” 车夫与老妇的表情都好像咽下了一个臭鸡蛋,还是两人嘴对嘴喂着咽下的。 苏寂往云止的身后缩了缩。她有点害怕燕西楼此刻脸上的笑。 阴得像这冬日的天。 云止默了默,道:“还是先吃饭吧。” 破落小镇上的小饭馆,招牌背后便是灶台,窜出油腻的黑烟。老伯拿着竹筛子将面条熟练地捞起来下锅,老妇在另边厢默契地烧水配菜打下手。 燕西楼将刀放下,便一直看着那两个佝偻的身影,神色陷在深沉的暮色中。 忽然又走进一行人,“老丈,来六碗阳春面。” 燕西楼眸光一凝。 领首的那人身材高大,挡在门口,面容逆着光线,他看不分明。那人身后跟着一个少女并四个少年,都是面目模糊。 然而他认得这声音。 一把拿起桌上的刀,他便往后院走去。 “哎,客官——”老伯喊着,燕西楼却毫不理睬,径自回房去了。 那一行六人,只那领头的和那少女在饭馆中坐下,其余人都恭敬侍立其后。 苏寂这才看清他们的相貌,当下也是掩口讶然。 竟是灵山派的人。 江玉关看着油腻的桌面,只能将包裹先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师父,青城派来信。”一名弟子走上前来,将一封信递给他。 拆开信函,江玉关容色一震,一旁的江同伊却不谙事地凑上来:“爹,什么事呀?” 江玉关低声道:“青城死了几个人。” 江同伊笑起来,“死人?死人才好玩。” 江玉关皱眉,却没有责怪她。江同伊一把抢过那信纸,便马马虎虎地读了出来:“青城大弟子袁彪,为宋门知非公子残杀,兹告武林同道……” “同伊!”江玉关沉声,江同伊缩了缩脑袋,将信纸乖乖还给了他。 旁边的弟子插言道:“竟是宋公子?这是什么仇怨?” 又一人道:“真是,名门之间互相残杀,也不看看是谁得利。” 又一人道:“师父,这宋知非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小师妹……” 江玉关看了看自己半痴半癫的女儿,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江同伊朝他眨了眨眼,就像个毫不设防的五岁女娃娃。 吃完好大一碗面条,苏寂跟云止往后院走去,谁都不想提分房间的事情,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谈起了刚才听来的消息。 “我看宋世兄并不是滥杀之人,”云止在院中梧桐树下止了步,沉吟道,“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苏寂将手负在身后,懒洋洋地笑了,“若要说这又是公子下的套,我可不会奇怪。” 正是一天中最难视物的黄昏时分,云止清瘦的身影隐在树下枯枝之间,唯有一双眸子幽黑如墨玉,向她望了过来。“柳公子当真是心窍玲珑,智计无双。” 苏寂便好像被噎住一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望着他,却又望不清他的表情深浅,只觉他这话无喜无怒,终归不像一句好话。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句似宽慰又似开脱的回答:“他就是太聪明了,才会没人要啊。” 这话一出口,苏寂便想扇自己一耳光。 云止不说话,抬足继续往前走。 “不过,”苏寂嗫嚅着,夜幕垂落,披在云止的僧袍上,“不过也不一定是公子啦!” 云止没有回头,“我并不曾猜疑柳公子。” 苏寂皱眉,低声道:“和尚你今日好生莫名其妙……” 云止已推开了燕西楼所住的那间房门。 燕西楼却不在里面。 连带他的行李兵刃,都不翼而飞。 作者有话要说: ☆、一念嗔心起 燕西楼既然离开,自然有他的理由。他浪迹天涯惯了,不辞而别是常事,云苏二人都不在意。 而且这样一来,房间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两人都不愿承认心头隐秘的开心与失望,各各进了自己的房间去。 翌日,两人各自顶着黑眼圈上了马车。 明明还是一样的马车,中间空了一块倒反而好似变得更加逼仄。云止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往别处多看一眼都是罪恶。而苏寂干脆始终望着窗外,把同行的人当空气。 暖炉炙烤手心,暖意渐渐自十指渗进心肺里去。天边云层低压,荒野一片灰白之色,落入她眼里却晕开了满心窃窃的欢喜的花,她自己也辨不分明。 车外寒风肃肃,车内却温暖熏人。 聊城。 狂风大作。 冬日便是冷肃得逼人,连太阳也是冰凉如银盘,一点也不可爱。路上行人无不匆匆归家而去,连一句话也不多说。做生意的也没了心情,都早早便收了摊。云苏二人身上盘缠已不多,早就将马车打发走了,便在大街上找客栈。 没料到风这么大,苏寂连风帽都系不稳,长发凌乱飞飘,只得向云止又靠拢了些。 “和尚。” “嗯。” “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提。” 云止看她一眼,“随你。” 苏寂撇了撇嘴,“那还是不提了吧。” 然而她这套欲迎还拒对于云止来说全然没用,本想吊他胃口,他却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徒然败了她自己的兴。便埋头笼袖地走着,口中说道:“关于……桓姨说的那件事,我想了很久。” 云止微微蹙眉,没有接话。 “我想此事太奇,必有隐情。”苏寂轻声道,没敢去看他的神色,“桓姨……你是大夫,你该知道,桓姨那样子是不能生孩子的。桓迁我见过,长得跟桓姨并不像。” 云止静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1 静地道:“这些,我也想过。” 苏寂侧首,但见他清俊容颜在冬日风雾之中仿如一片幻影,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她的心头愈加惶恐,语意便有些急了:“和尚,我看这事还得多查一下,别有用心的人太多……” 云止忽然走进了一家店铺。苏寂抬头看那店铺被风刮得左摇右晃的招牌,呆住了。 胭脂水粉簪钗钿…… 和尚进去了?和尚刚才真的进去了? 待他走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轻盈的墨蓝飞燕钗,振翅轻摇,精致纤巧,灵动宛转。 云止伸手将她的发髻稍稍理好,而后将飞燕钗轻轻插了上去,压住了她的发。 那一只盈盈燕子,脉脉无语,仿佛即刻便要乘风飞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得住,但他知道自己喜欢它飞翔的样子。 苏寂怔怔地抬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那飞燕钗纤细的翅膀。 旁边已有人围观起这和尚与姑娘的暧昧,她却浑然不觉。 她凝注着他,他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嘴角仿佛有一抹淡笑,却又是转瞬即逝。 他有十分心事,却只与她道三分。 余下七分,她都绝不知晓。 他是一潭深水,表面上看去却是清澈见底,她懵懵懂懂地一头扎了进去,才发现他的危险。 他那深而绵长的瞳眸里,竟好像全没有她的影子。 明明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她却觉那飞燕钗如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云止已经举足而去,她连忙跟上。 不论他在担心什么,不论他在害怕什么…… 她都不在乎。 如是想着,眼角终于渐渐扬起挑衅般的笑,一下子伸手挽住他的臂。 大街上好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云止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慢慢地将手臂抽了出去。 “萧遗哥哥,”她不以为忤,却笑得愈加灿然,“谢谢你。” 薄霜微凝的运河上,一艘小船正随水缓慢漂流。船上两人,一人闲卧船头,曲肱而枕,意态十分悠闲;另一人则黑衣肃然,立在舷边一丝不苟地摇桨。 “你是不是——”黑衣人顿了顿,道,“少了一件衣服?” “是么?”躺着的白净男子笑起来,“连这都能看出来,你真是当密探的料。” “阎摩罗,”沈梦觉面色平静,“我知道你帮他们逃跑。” 阎摩罗眸中的光芒沉默了下去,“你要向公子告发我?” 沈梦觉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找到他们之前,我不会去见公子。如能找到他们,你或可将功赎罪。” 阎摩罗嗤笑一声,“不必你替我说好话。” 沈梦觉淡淡地道:“其实,你既然帮了他们,就不该跟我回来。” 阎摩罗静了,将头转向一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清幽流水。 “公子的手段,你我都清楚。”沈梦觉道,“而况苏姑娘是公子很看重的人,你我也都清楚。” “我听闻公子曾想娶她。”阎摩罗的声音有些窒闷。 沈梦觉抬眼望向对岸,“我看苏姑娘走陆路,脚程不见得比我们水路的快。” “所以?”阎摩罗掸了掸衣上的灰。 “不要再多想了。”沈梦觉叹了口气,“你我这番如不能带回苏姑娘,公子面前,必是死罪。” 阎摩罗不说话。 沈梦觉侧首看他,“你不信?” 阎摩罗轻声道:“我信。”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南方的冷与北方又有不同。天色阴沉,一意地刮着湿冷的风,却不急着下雪,只渗得人全身俱是无法排解的凄寒。 云苏二人一路紧赶慢赶,十来天也不过赶到了彭城。 在彭城,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谢倾眉。 大街一处围了许多人,吵嚷嘈杂,似乎还夹有拳打脚踢的声音。 苏寂一向喜欢看热闹,立刻便拨开人群冲了进去,云止皱着眉头,只得也跟了过去。 地上一个少女可怜兮兮地抱着膝盖啜泣,旁边还不时有人上去给她加上几脚,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苏寂拔剑喝退那些欺侮她的男子,便低身将少女挽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云止却先她认出了这少女,“谢施主?” 谢倾眉抽抽搭搭地擦着泪,低声道:“谢谢苏姐姐,谢谢云止师父……” 弱龄少女被欺压至此,着实令人生怜,却听旁边打她的人仍不肯走,横眉怒目道:“你们若是她朋友,就代她把钱还了!” 又一人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想到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还会偷东西!” 云止微微蹙眉,“谢施主,此事属实?” 苏寂给那人径直丢了点碎银子,啐道:“休再啰啰嗦嗦地烦人了,快滚,快滚!” 人群终于渐渐散开,苏寂拉着谢倾眉到一家酒楼里坐着,谢倾眉才开始解释事情经过。 “是这样,我娘亲在扬州,君侯这次看要过年了,便放我回去看望她……”少女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颤抖的泪珠,声音呜咽着,“谁知道在路上给人偷了钱包,我没有办法,便去当铺把耳环换了点银子,结果他们说我的耳环是偷来的……我当的钱也花掉了一些,他们又逼我还钱……” 苏寂眉毛一挑便拍案而起,“这什么混账,我去——” 云止的手忽然覆在她手上。 很明显的劝止之意。 她豪气干云的话便鲠在了喉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覆着自己的手,虽然毫无动弹,却令她心脏狂跳。 于是她乖乖地坐了回来。 谢倾眉呆呆地看着这两人无形中流露出的默契,天真无邪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狭光。 “谢施主的耳环当了多少银子?”云止淡声询问。 谢倾眉嗫嚅道:“五十两。” 云止微微一怔,“我与苏姑娘并无这许多盘缠……恐怕……” “无事无事。”谢倾眉连连摆手,大眼睛眨了眨道,“你们要去哪里?” 云止沉默,苏寂接话道:“我们恐怕与你不同路。” 云止望了她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然而他的手却还放在她手上,好似紧了紧。 她不能分辨清楚他的意思,一时竟如五爪挠心般难受,又怕自己稍微一动他就要将手抽回,整个人都憋成了柿子。 谢倾眉眸中掠过失望之色,懊恼地道了声“喔”,却又道:“我身上还剩了点银子,不如我请你们喝酒吧。” 但见云止清清浅浅地笑了,“这个好。” 一壶清酒,两只酒盏。 楼外暮色悄降,水色山光,市井巷陌,俱笼作朦胧一片。苏寂转头对小二道:“再添一只酒盏。” 谢倾眉一愣,“难道云止师父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2 也喝酒?” 云止还未说话,苏寂已笑眯了眼对着他道:“不要怕,我教你喝。” 于是云止便将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酒菜上齐,三人一同干杯,苏寂与谢倾眉虽各怀心肠但自然笑得开心,连云止眸中也带了淡淡的欢悦之色。 他在出家之前也并非滴酒不沾,但毕竟五年来对酒色深为排斥,此刻便觉这酒辣得呛人,仿佛不再是他记忆里熟悉的温醇。或许是酒气熏染,他觉得今日的苏寂似比平时分外娇艳了些,具体是为何,他又说不清楚。 他只失神地看着她发上的飞燕钗,墨蓝燕子曼妙展翅,口中珠串随着少女身形晃动而发出悦耳的玎玲声。 “和尚?”苏寂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飞燕钗便轻微地颤动着,旋出绚丽的清影。 谢倾眉抿唇轻笑。 云止回过神来,微微窘迫地一笑,却也放下了酒盏不再喝。 苏寂稍稍挑眉,看来这事情还真是逼不得。 谢倾眉好像是个不太能喝的,三四杯下肚,说话都有些含混了。 “话说回来,谢姑娘,令堂竟在扬州?”苏寂执盏笑问。 “是啊。”谢倾眉状若忧愁地叹口气,“我也屡次劝她去神仙谷与我同住,她却不肯,道是习惯了江南水土,移动不得。” “我看君侯对你颇为倚重,却能放你回家过年,也是大度。” “那是自然。”一提到君侯,谢倾眉神色间便不自禁带了几分骄傲,“君侯温润儒雅,最重孝道,与他呆久了,任何人都会被感化的。” 苏寂吐了吐舌头,是被“感化”二字有点恶心到了。她不信,这世上还有人比满身佛光的和尚更能“感化”人——如是想着,她便往他那边看去,未料他却也正好朝她望来,两人瞬即同时收了目光。 有几分仓皇,都落进了谢倾眉的眼里。 她缓缓笑着,烂漫眼神盖过了世故之色,口中仍是继续着不相干的话题:“在我看来,君侯可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什么沧海宫之类的,五年之内,不在话下!” “啪嗒”一声,筷子落地。 苏寂呆了呆,立刻笑了,“瞧我这……”便俯身去捡。 捡起筷子,她又转身叫小二换上一双新的。谢倾眉笑意愈深,眨着大眼睛,恍恍惚惚地转着杯子道:“云止师父,你跟苏姐姐好像很熟的样子?” 云止没有回答,苏寂抢道:“那是自然。” 谢倾眉笑了,“那云止师父知不知道苏姐姐以前的一些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外不堪行 苏寂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云止疑惑,“什么事情?” “啧啧,苏姐姐可是沧海第一杀,以前的事情可了不得了。”谢倾眉大着舌头道,“她不徒武功是沧海宫中公子以下最厉害的,容貌我看也比那什么号称天生媚骨的顾怀幽强多了,就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公子还打算娶她呢……” “是么?”苏寂面容一冷,话声已寒,“这你又如何得知?” 谢倾眉毫不设防地笑了,两颗小虎牙露出来,煞是清纯可爱,“当然是君侯说的了。柳公子当时曾向君侯修书,说要借几匹月波绸,便是用作聘礼来着。” 苏寂冷冷一笑,“这我自己竟然不知。” “苏姐姐那时还在外面,一回去,公子连话都还没说呢就被你打成残废,你自然不知道了。”谢倾眉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可惜了公子一片心意……” 苏寂伸出手去执起酒壶,往自己酒盏里斟酒,手却抖得厉害。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腕,助她将酒斟毕,又拿过了她的酒盏。 “谢施主,贫僧敬你一杯。”云止的脸色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淡然,令谢倾眉看不清深浅,而感到莫名的惶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掩下眸中的情绪,与他干脆地碰杯。 苏寂从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晚饭,从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她咽着饭菜,只觉味同嚼蜡,抬眼去看云止,云止没有表情。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情。 只有谢倾眉仍在滔滔不绝。 “君侯说,公子以廿五之龄能有如此成就,已是很了不起的了,任谁家女子嫁给他都不算冤。”谢倾眉笑道,“苏姐姐是个有福气的,我看即使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公子还对苏姐姐念念不忘呢。” 苏寂冷冷道:“他怎么想,与我何干。” “也是,也是。”谢倾眉连连点头,“苏姐姐有云止师父相陪,当然不必再管扬州那边了。” 她的话声略响,顿时引来酒楼里其他人侧目望来。见是一个和尚伴两个少女,又忍不住啧啧嚼一番舌根,指手画脚地嘀咕。苏寂心情烦躁到极点,猛地一拍桌案,桌上酒具都抖了一抖,“看什么看!” 看客们又连忙将头缩了回去。 谢倾眉笑起来,“苏姐姐何必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 苏寂便闷头喝酒。 夜风凄冷,酒楼上人声喧嚣,宛如红尘梦影。世事如洪流,一潮潮冲上沙滩,又一潮潮退去,不过如此。 苏寂只觉前人说得真对。 醉乡路稳宜频到。 此外—— 不堪行。 酒饭用罢,已近戌时。 苏寂只觉难熬,一意便往客栈行去。 她不想看他,不想看他的脸。 便听身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不知云止师父和苏姐姐住在哪家客栈?” “城西头,吉祥客栈。” “那我也住那家好了。” 谢倾眉好像喝醉了,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好几次差点撞到树上。云止连忙扶住她,说道:“施主小心。” 谢倾眉侧头凝视着他,忽然吃吃地笑了:“为什么还叫我施主?” 云止沉默。 谢倾眉一摆手,甩开他的搀扶,“人人皆有布施,人人皆有恩泽;人人皆有索取,人人皆有亏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云止顿了顿,道:“大约如此。” 谢倾眉便含笑不语。 谢倾眉果然在吉祥客栈也要了一间房住下。 匆匆道过别后,苏寂便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 窗外的月亮如一轮银盘,挂在光秃秃的树梢,苍白而安静,透着初冬的冰凉。 冰凉……就如和尚的手指,没有丝毫的温度。 她走到桌边,点起蜡烛,才感觉到些微的温暖。她脱下外袍,向浴室走去。 她想,谢倾眉那么多话明摆是挑拨离间,为什么和尚反应良好,自己却感到十二万分的失望呢? 那么英俊的脸,却没有表情! 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那么宁静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3 ,那么淡漠。 好像她的事情根本就与他无关。 谢倾眉真是打错了算盘……云止根本就不会愤怒,不会嫉妒,不会伤心。 她将身子埋进热水里,双手捂着脸,一时竟有些神伤。 她觉得好累,她爱来爱去何其辛苦,云止连一句话都不说,就把她给摧毁了。 是啊……他,一句话都不曾说。 不曾说过喜欢她,不曾说过需要她。 他永远有所保留。 目光审慎而淡定,他从来不会像她一样孤注一掷。 他比她聪明,或许,是因为他投入得少些。 如果不是他屡屡破戒,他甚或不会想到还俗…… 她突然狠狠地用手一拍水面,溅起水花无数,然而这水却浑不着力,仍旧温柔地将她包裹。水是不会痛的,她自己却痛了,痛得她呜咽出声—— 她的面前,仿佛浮现出那张平静的俊容,他淡淡地说:“采萧,你何必如此执着?” 执着,执着得成了魔,当他对她不理不睬的时候,她以为只要他对自己说句话她就满足了;当他牵过她抱过她的时候,她又希冀着他能如恋人一样亲吻她;当他真的吻了她的时候,她又不甘心他总是一副光风霁月好像根本与她没有干系的模样…… 执念最苦,她当然是不懂的。 她只想将和尚也拖下水,让他也尝尝这种苦,这种无药可愈的苦! 面前仿佛懒散地坐了一个碧衣人影,发如墨玉披下,眸光里全是了然的温柔:“你看你,又在外面不听话,还不如随我回去。” 她怔怔地望着那幻影,咬紧了发白的嘴唇。 公子啊…… 小时候的她,哪一次在外面闹事不是由公子来收拾烂摊子? 他从来不会怪她,只会安静优雅地牵她回家。 公子的朋友不多。所以对于仅剩的那么几个,公子自然会极其珍惜。 譬如赵无谋,譬如燕西楼,譬如她。 只是,这些朋友,待公子并不好,乃至于视公子如寇仇。 或许……是因为公子太强大了罢—— 所以,他们这些所谓的朋友……总以为公子能够经受住任何程度的伤害—— 而去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脑中一团乱麻,时而是公子时而是和尚,时而又跳出桓姨和入画,时而更跳出故去的父母哥哥…… 头脑渐渐地晕沉下去。 “采萧?”敲了半刻钟的门,云止扶了扶额头,终于放弃,转过了身。 有太多话想说,反而说不出口。 不如就这样吧。 然而一转身便是愕然,“谢施主?” 谢倾眉已经醉糊涂了,双眼迷离地看着他,突然伸臂扑向他怀中,“云止师父……” 云止踉跄着将谢倾眉扶进她的房间,好不容易将她放上床榻,正欲离去,却又被谢倾眉一把抓住了衣摆,“云止师父……别走……”其声喑哑,似带了无穷尽的不得已,喃喃如梦呓。 云止回过头来,谢倾眉突然扶着床沿开始呕吐。云止连忙去取来水盆毛巾帮她清理,又打来饮水放在她床头。 “云止师父,”谢倾眉痴怔地看着地面,清透的嗓音此刻也蒙上一层苍凉,“我今日所说,都是真的……” 云止没有答话。 谢倾眉忽然抬头看着他。 “苏寂不值得你这样。”她低声说,好像很清醒,一瞬之后却又开始呕吐。 云止眉头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 谢倾眉吐了一个晚上,却再没有说一句话。 翌日,是小二打开了门锁。 一室水雾氤氲,蜡烛早已熄灭,晨光熹微地透进窗子来。 苏寂斜着头,披着发,软软地倒在浴桶中,伤口被浸得泛出血泡,嘴唇已成青紫。 “姑娘?姑娘?” 苏寂悠悠醒转,已是身在床榻,一个仆妇正端着水盆满脸关切地看着她。 “姑娘你可醒了,可把我们店吓坏了!”那仆妇立刻笑了,“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苏寂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已穿好衣裳,心中定了许多。然而要再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除了洗澡便再也想不出来。 大约真是宿醉闹的。 便问那仆妇:“我昏迷多久了?” 仆妇答道:“一大清早地姑娘便晕在澡盆里,现在已经快巳时过半啦。” 苏寂皱眉,“巳时?” 这么晚了。 她坐起身来,“我的朋友呢?” 仆妇一怔,“姑娘是说那位与姑娘一同住店的师父?” “就是他。”苏寂不耐烦地道,“他人呢,怎么不在?” “他——”仆妇道,“这小的可怎么知道,他还没出过房间呢。” 巳时了还不起床,难不成还没念完经? 苏寂迷迷糊糊地蹬上鞋,虽然故意如此作想,心头却还是有些焦急,想昨夜和尚虽然喝得不多,到底他没喝过,说不定酒量很差呢? 走到云止房门前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门,她没了耐性,在伸脚踹门之前好歹被那仆妇拦住了,用店家的钥匙开了门。 没人。 苏寂皱眉。 跑了? 不会,行李都没拿走。 难道真被沈梦觉劫走了? 难道沈梦觉又出阴招,又用他来要挟她回去? 要挟要挟要挟,回回都是这样,敢不敢和她当真打一架! 苏寂只觉头痛欲裂,宿醉刚过,脑海乱糟糟的一团。她扶着门框没好气地平空踢了一脚,却不料踢到了人身上。 一抬头,便对上云止清淡的眼神。 “你去哪里了?”她问。 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声音有些绵软,带着鼻塞的润意。 云止看起来也有些疲倦,闭了闭眼,正欲回答,他身后的人却开了口,是对着那仆妇说的:“去弄点醒酒的小菜,再加三碗素粥。” 苏寂望了过去,呆住。 谢倾眉。 吐了一夜,此刻的她,反而是三个人中精气神最好的。大眼睛亮亮地扑闪着,无辜地与她对视。 苏寂突然笑了。 云止竟是在谢倾眉房中宿了一夜? 这个小姑娘,她从来不曾放在眼里过,今早便连她住在这里也给忘了,却这么神气地将了她一军。 “采——姑娘。”云止的目光里不无担忧,却又避忌着外人在旁而改了称谓,“你先回去休息,早膳会送上来的。” 苏寂却笑得愈加肆意,挑起一双美艳的眸子挑衅地看着他,不说话,只倔强地咬紧了唇,一缕血色隐隐现出来,云止微微蹙眉,道:“你……你不要多想。” 苏寂倏然转身而去,回到自己房间,砰地一声重重地摔上了门。 小二将早膳端了上来,谢倾眉朝他微微一笑,“苏姐姐想必是误会了,你还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4 是去劝劝他吧。”便回房去了。 云止接过膳盘,走去敲门,“采萧。”他低声道,“采萧,昨晚谢施主醉酒呕吐,我只是去照顾了一下。” 那你知不知道我差点闷死在浴盆里?知不知道我差点醉死了自己? “然后……我自己也醉了,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实在羞愧……” 你知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去找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采萧,”云止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焦灼,“你不要胡闹,开门,我们还有正事要谈。” 忽然拂过一阵穿堂风。 竟将房门拂开了。 云止一怔,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开了门,却恰见那一抹红色衣影翩然如蝶,自窗台飞落下去。 “采萧!”那一瞬心胆俱裂,他飞奔到窗前,那红影纵落自如,刹那间已如水滴淹没于人海之中。 他静了半晌,突然一掀衣摆便要随之跳下,一把长剑突然横在了他的胸前! 而后便是杂沓脚步声响,三四个带刀佩剑、束发劲装的年轻人刹时冲了进来,将云止团团围住,一个还特意挡在了窗前,生怕他当真跟着跳了下去。 谢倾眉忽然迈了进来,神色略带惊惶,“师哥,师姐,你们做什么?” 那横剑窗前的女子冷笑道:“小师妹,都这时候了,你还装什么蒜?” 另一个男子笑得较温柔些,却是对着云止:“这位师父,烦请您跟我们去一趟神仙谷。” 作者有话要说:  恶毒女配神马的,马上就会消失的~不过小谢恐怕还不止这么简单,嘿嘿嘿。。。【把这只剧透狗扔出去! 小修了一下,在最末~ ☆、与君远别者 彭城街道上,燕西楼无奈地看着那少女在一间间店铺穿进穿出,展现出了极大的逛街之热情,却什么也没买。 那日在侯家集,灵山派的人突然出现,他不便露面即刻便走,心中却也放心不下苏寂这个妹妹,一路跟随云苏二人,直到他们遇见谢倾眉,才终于离去。孰料他一离去,苏寂便不知怎地跟和尚闹了别扭,这样自己一个人跑出来闲荡。 她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的? “走走走,不买还跟这儿看什么看!”绸缎铺的小二开始赶人,见苏寂站在布匹前磨磨蹭蹭地发了好久的呆,便着意对她恶声恶气地吼叫,“别挡着后边的人!” 苏寂唇边扬起冷笑,本在轻抚布料的手指陡然加力,“嘶”地一声,绸布裂开,布架哗啦啦随之倾倒,太太小姐莺莺燕燕们好一阵惊呼,那小二立刻急了,上来便给她一拳:“哪里来的恶婆娘,在这地盘上撒野!” 苏寂一侧首避过,发上的飞燕钗簌簌晃动,清灵曼妙。她一手便抓住了小二的拳头,另一手出手飞快,径自向他颈项上横切而去—— 周围的人无不发出惊骇的低呼,却没有人敢上前。 然而她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一把钝重的刀鞘正拦住她的手腕。 苏寂静静地看着那日久磨损的鲨皮刀鞘,慢慢将目光上移,看到了面色郑重的燕西楼。 她猛地一甩手,将那小二摔了个踉跄,径自出门大步离去。 绸缎铺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放下了手中书卷,看着苏寂的背影,半晌,转身而去。 “苏姑娘!” 燕西楼追上来,拉住她。 她一下子甩脱。 大街上便有许多人看过来,都道是哪家丈夫惹得娘子气成这样,燕西楼心中唯有叫苦不迭。 “苏姑娘,不要胡闹!” 他急声喊。 苏寂倏地止住了步子,燕西楼差点撞到她身上。 “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在胡闹?” 他走到她面前,便听到她开口,话音冰凉,眸光如刃,冷而锋锐地抬起,指向他。 “你们只知道说我胡闹,有没有问过我胡闹的缘由?” 燕西楼默了默,“那么,请问你胡闹的缘由?” 苏寂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我这里痛。” 那目光凉如这深冬的风,呼啦啦一下子就刮走了所有葳蕤景致,而只剩荒芜。 “是和尚?”燕西楼低声道,“是他欺负你了?” 一听和尚二字,苏寂便再也忍不住,使尽全力一手推开了他结实的身躯,继续往前走。 “苏姑娘!”燕西楼又连忙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去见他,让他跟你解释清楚,好不好?” “燕西楼,”苏寂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胡闹,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回过头看着他,“他不喜欢我!” 燕西楼道:“他怎么不喜欢你了?谁说他不喜欢你了?我明明还看见——” 苏寂抬眸,“看见什么?” 燕西楼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我明明看见他望你那眼神……” 又是什么狗屁的眼神论。 苏寂再也不信了。 但是心里却还是慢慢潜生出希冀,好像雪下的春草,不甘地冒出了头来。 尴尬地僵立片刻,苏寂当先往回走去。 燕西楼没想到她翻脸如翻书,只好跟上,“想通了?” “嗯。”苏寂的话音平淡而斩截,“我说过,我要么得到他,要么毁了他,我不会放弃。” 燕西楼平空打了个寒战。 大马金刀地踢开吉祥客栈二楼的房门,那仆妇在她身后忙不迭地喊冤:“哎哟我说这位大姑娘哎,那位师父一早就结账走了,说是要去找人……” “找人?”燕西楼皱眉。 “找我?”苏寂皱眉。 仆妇道:“那我可不知道……” “那个姑娘呢?”苏寂又问。 燕西楼看了她一眼。 “跟着一起走了呀。”仆妇睁大眼睛,“啊,对,是那姑娘说要找人,那师父一直没说话……” 人找人,找死人。 这个傻和尚。 苏寂在彭城码头边坐了下来。 燕西楼提了一壶酒,也在她身边坐下。 初冬时节,沂水上雾气迷蒙,两岸芦荻微霜,天边断雁哀啼而过。 燕西楼打开壶盖,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他惬意地深呼吸,只觉天地清气俱在酒中了。 “喏,这可是江南有名的女儿红。”他笑道,“说是高门大户里女儿出生的时候就埋下,到了出嫁的时候再起出,这酒极香,就如女儿家的……” 苏寂冷冷地剜了他一眼。 他闭嘴了。 苏寂望着平静如死水的江面,冷冷地道:“我看那谢姑娘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和尚恐怕要被她骗了去。” 燕西楼嘿嘿一笑,“是么?她又没你漂亮。” 苏寂便当没听见,“谢姑娘那晚说,五年之内,孤竹君必要拿下沧海宫……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说给我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5 听的。” “五年?不可能的。”燕西楼很是笃定地摇了摇头,“但有柳拂衣在,沧海宫便不可破。” “所以她要从我下手——”苏寂突然想出了什么,陡然站起身来,“不好了!” 燕西楼浓眉紧皱,“什么不好了?” “和尚——和尚很可能被她拐去神仙谷了!” 沂水之上,乌篷小船。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可惜这江上无雪,这人也不是老翁。 沈梦觉压低斗笠,手持钓竿,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岸上的两人。 阎摩罗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嗤笑,“现在可算找着了,却挨不近身,怎么办?” 沈梦觉握竿的手极稳,话音亦稳得淡漠,“你我二人联手,硬闯的话,几分胜算?” 阎摩罗想了想,“五分。” 沈梦觉缓缓摇头,“不,是二分。” 阎摩罗“切”了一声。 “此二人的武功,不造杀伤,不能拿下。”沈梦觉淡淡道,“然而一旦伤了他们,公子面前,错的还是我们。” 阎摩罗苦笑,“老兄,我可算知道什么是吃力不讨好了。” 沈梦觉又摇了摇头,“你没听见么?他们要去神仙谷。这就好办了——当务之急,我们要向公子禀报神仙谷的这番动静。” 阎摩罗不说话了。 “既然牵扯到了神仙谷,又何须我们再出手。”沈梦觉回头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意她,但让她吃点苦头也好,不是么?” “燕西楼。” “嗯。” “你知道我最讨厌名门正派吗?” “不知道。” “做什么都来阴的,背地里什么事都做尽了,明面上却死不承认,这就是名门正派。” “……是么。” “我看过公子的悬头簿,那上面买凶杀人的事情,啧啧,名门正派的才多呢!哥哥杀弟弟,儿子杀父母,师父杀徒儿……” “我也不喜欢名门正派。” 苏寂忽然回过头来,“对了,你到底出身何处?” 燕西楼静了静,苏寂已又转过头去:“不愿说就算了罢。” 他却开口:“苏姑娘。” “嗯?” “此去神仙谷,我恐怕不能相陪。” 苏寂摆摆手,“你去浪你的吧。” 燕西楼斟酌着道:“我不能见孤竹君……而且还有事在身。” 苏寂眸光清透,“何必说那么多,你又不是第一次丢下我。” 随随便便一句话,却让燕西楼心头一颤。 他已丢下她许多次。 他已丢下了许多人。 无数面孔在脑海中浮起又落下,最后却融成一双静默流泪的眼。 隔了些时日,那双眼竟有些陌生了。 他略微仓皇地撇过眼神,看向苏寂,“苏姑娘……万事保重,不可硬拼。” 苏寂扬眉道:“你何时这么婆婆妈妈了。” 燕西楼一拱手,“如此,后会有期了。” 苏寂低头看着地面,脚上绣鞋一下下踢着石子,轻轻地笑开了,“后会有期?谁知道再相会时,是人是鬼呢。” 自彭城到襄阳,风景愈加凋敝。 苏寂不知道自己如此漂泊到底是为何。 过去,每当她与宫中人置气而闹出宫去,在扬州城大街小巷里瞎转悠的时候,她都知道自己终将要回去的。 所以她胡闹得多么心安理得,一直闹到公子亲来好言好语地领她回家。 而现在,与她置气的人变多了,她所转悠的地方变大了,天地悠悠,她却没有家了。 和尚不是公子,和尚不会来领她回家。 说不怀念过去……是假话。 公子的温柔与宠爱,她曾经占有了整整十年。 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公子却毫不见老,今年二十五岁的他,依旧有着令天下少女心伤的绝代风华。 可是她知道,过去那个公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到闹市中去牵起她手带他回家的公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不要胡闹,跟我回家。 见惯生死之后,便也见惯了离合聚散。苏寂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公子毕竟是公子。 公子是沧海宫的公子。 他对她再如何温柔宠爱,他都是算尽天下人头的沧海之主,黑道之王。 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沧海宫,长秋苑。 一杆棋枰,两壶晶莹的黑白子。 一双修长优雅的手。 左手执着棋谱,右手照谱落子。 摆好一局珍珑,便开始左手与右手对弈。 手指拈着一枚黑子,轻轻敲着棋枰,眼帘微合。 嗒,嗒,嗒。 声音不响,却有力,如催命的钟声,带着决绝的不回头的冷意。 房中站着的人终于跪了下来。 “属下不力,求公子责罚!”沈梦觉声音微冷,一手隐隐拉了下旁边人的衣角,让他也同自己一齐跪下。 “你是对的。”柳拂衣并不看他,目光仍专注着棋局,“小苏既去了神仙谷,你便不能擅作主张。” 沈梦觉只觉冷汗涔涔而下,“燕……燕少侠也与她在一处。” “知道了。”柳拂衣连眼皮也未抬一下,“你下去吧。” 沈梦觉全没料到公子这么容易便放了他,当下更不敢多问,便躬身告退。阎摩罗便也起身跟着他退出去。 忽闻公子略略抬高了声调:“阎摩罗,你留下来。” 浑身血液顿时陷于冰凉的黑暗,阎摩罗转过身来,再度跪下。 “你好像很了不起么。”柳拂衣稍稍抬眼,眸中清光明灭,映着满园冬风。 阎摩罗叩下头去,“属下知错,万死难赎。” “万死难赎?你也知道是死罪?”柳拂衣轻轻地笑了,长发如柳丝披散下来,笑容轻渺悠长,“不过我舍不得。” 阎摩罗的身子一颤。 不能死,就只能活。 柳拂衣微笑着,好像这是一件令他十分快意的事:“我已想好如何罚你了。罚完之后,你还是得去神仙谷给我把小苏找回来。” 神仙谷有六道门。 苏寂走的是来访客人都走的那道正门。 正门是一道细细的峡谷,峡谷两侧高崖耸立,崖上立着一名持剑的素衣女子,眉目凛然。 “谢师妹尚未归谷,谷中也并无任何僧人。”山崖断立,那女子的声音冷冷传将下来,“尊驾请回吧。” 苏寂眉头一跳。 神仙谷的人,并没必要骗她。 如果孤竹君真要骗她,那单凭这小小一个看门的婢女,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 不管怎样,都说明正门走不通。 但她不能放弃,她至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个明白,才能相信云止真的没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6 被骗来这里。 然则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那素衣女子的身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退下。” 这声音极冷、极寒,比这凛冬的风更多了几分肃杀,几乎令人听之欲死。 苏寂闻声却是一喜。 “无谋!”她扬声道,“我是来找——” 话未说完,赵无谋黑衣如隼,已直直自崖上飞落下来,手中剑直直刺向她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要感谢各位一直跟文到现在的亲,你们真的是小天使啊3来啵儿一个! 阿眠其实每次写文,都写得很认真,存稿写到10w字才会发上来,每天都会刷大家的反馈评论,前些天甚至删掉了5w字的存稿重写【肉痛啊!!!】。。。都是为了把这个故事更好地呈现给大家。阿眠的偶像说,她以治学的态度来写文。阿眠自己也是做学术的人,知道那种做学术的珍而重之的心情,而我面对着自己的故事,也是这样的心情。 《人间世》的故事,大体上还是很严肃的。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我所希望的是展现出许多种人的许多种命运。战线拉得略长,但这毕竟只是个江湖故事,所以也就30w字。有人跟我说,《飘零书》的宿命气息太重,我应该多写“抗争”~于是就有了《人间世》。正如大家看到的,《人间世》里虽然有很多阴谋和不可抗力,但是每个人都在很努力地抗争,尤其男女主,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做着最坚决的抗争。如果大家看了《人间世》以后能受到一点点触动,阿眠也就可以满意地告退啦~ 再次谢谢大家,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弹剑徒激昂 苏寂仓促避过,弹剑出鞘,“铮”地一声格住了赵无谋来势汹汹的剑刃,震得她虎口一阵发麻。 “无谋,他不在的话,我立刻便走——”话又突然顿住。 脑海中轰然一声,炸开一个事实。 她居然忘了,无谋与萧遗……明明是仇人! 赵无谋眼中戾气纵横,倚着天边断崖,宛如一道幽黑鬼影,“你找谁?” 苏寂收剑后退,话在嘴边转了个圈,“我找谢倾眉。” 赵无谋冷声道:“她不在。” 苏寂环顾左右,“所以我得走了。”干笑一声,“好久不见,后会有期!” 一转身,赵无谋却又已站在她面前,衣袂随风飘荡。 这鬼魅一般的轻功身法! 长剑再起,斜斜指向她,正衬着他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痣,在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愈加如血滴般冷艳。 “你既来了,”他的声音阴沉如冬夜寒风,“便走不了了。” 苏寂知道赵无谋的武功很高,但她并没想到赵无谋的武功有这么高。 十三招。 她在他手底只过了十三招。 十三招后,青川剑脱手,他的剑指住她眉心,几乎要在那里刺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倏忽间围上十几个带刀佩剑的神仙谷门人,都不知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向他齐齐躬身行礼:“二爷。” 赵无谋倒转剑柄,点住苏寂各处穴道,方冷冷道:“送入死牢。” “是。” 苏寂犹自不能理解地盯着他:“无谋,我救过你。” 赵无谋声音清冷如冰,却又飘渺如云雾:“扣住你,才能把柳拂衣逼出来。” 作为沧海第一杀,苏寂有很丰富的坐牢经验。 但她没进过神仙谷的地牢。 进之前她还在想,不知这神仙谷的地牢,会不会如它外在看起来那般花团锦簇地光鲜? 但她真没有想到,神仙谷的地牢原来就是这个密闭的小室。 一张床,一张桌,与她年初时跟云止一同闯入的那个密室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除了一样: 这个房间有门。 她清晰地记得赵无谋屏退所有侍从婢女,亲自将她领入神仙谷后山密道,绕了十九个弯,才在一面墙壁前停住。 她正不明白这一面墙壁有何稀奇,黑暗中不知赵无谋按动了哪里的机关,墙壁竟轰隆隆向上打开,沉重的砌墙石此刻乖顺得如一道随意卷起的布帘子。 然后,她便看到了这个房间。 她后悔,后悔得要命。 当她跟着赵无谋走入这个囚室时,她就该反抗一下的。虽然打不过他,再怎样反抗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的可笑,然而—— 然而如果她知道被神仙谷囚禁会是这副样子,那她宁可死了也不会进来。 黑暗。 她伸出手,不见五指。 寂静。 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空无。 四处乱走,都没有挡路的东西。她现在已能辨清床和桌子的方位,然而除此之外,这囚室之中,竟一无他物。 几乎是当那石壁轰然落下的一刻,她就后悔了。 她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个日夜。 每天的一个固定时辰,会有人送来饭食用品,接走垃圾秽物,然而她却根本连来人的样貌都看不清楚。也不是没想过骗那使者到身前来再要挟他或杀了他,那人却是个聋子。 还是个武功很高的聋子。 苏寂不明白,自己好歹也是沧海第一杀,这会儿到底是她武功太低劣,还是卧虎藏龙的神仙谷太神奇?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原本只是来找和尚,却把自己给兜了进去。早知道她就没声没息地悄悄潜进来,看一眼谢倾眉的院子就走。 结果现在自己困在逃不出去的地牢里不说,还很可能要把公子给搭了进来。 赵无谋的武功那么高,也不知他如今能不能拼得过公子? 无谋……无谋也是个可怜人。 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又是如何了? 难道是去了扬州?去扬州朝露寺,还是去扬州见谢倾眉她娘?谢倾眉处心积虑将她气走,又怎会那么轻易便放了他? 原本只是一时闹脾气,却没想到南辕北辙得如此厉害。苏寂将头埋在膝弯里,心口剑伤处隐隐有些难受起来。 她真是……太任性了。 其实,她早该看清楚的,无论她如何任性,和尚都从没有真的迁就过她,不是么? 而公子么…… 如果是在过去,如果只是寻常的小打小闹,那公子一定会来救她。可是如今她已不再是沧海宫的人,一身又牵扯到神仙谷和赵无谋,那便不好说了。 以她对公子的了解,彼一定会静坐观望,以求得渔翁之利。 公子一向是最聪明的。 赵无谋虽然从未受过什么刑狱折磨,但他却是这世上最懂得如何折磨人的。 他知道凶狠的刑具不一定让人臣服,惨烈的侮辱也不一定让人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7 丧气。 他知道这世上的痛苦还有其他很多种。 七日之后,当他执着灯盏再度走入这间地牢最深处的囚室,他在苏寂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明明有床,她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那双明媚善睐的眸子与那袭烈艳如火的红衣都已经灰暗了下去,墨黑长发静默地披在肩头,与周遭尘埃飞舞的布景溶在了一处。 赵无谋将风灯挂在墙壁上,映得一室光景幽微明灭,室外的密道黑暗绵延如一条奈何之路。  他转过身,见苏寂正抬手挡着光,眯着眼不能适应。 他微微一笑,笑容冷入骨髓。 “赵二爷有何指教?”苏寂倚着墙,抬起头,懒懒开口。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赵无谋阴阴地道。 苏寂以手指理了理头发,“无谋,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她摇摇头,“没有想到,你便如你的名字一样。” 赵无谋不怒反笑,“素闻小苏心计过人,不知此刻有何指教?” “你也不想想,”苏寂叹了口气,“我废了公子一双腿,还背叛了他,他恨我入骨,又怎么会来救我?” 赵无谋毫不在意,“他会来。” 苏寂眸中流露出一丝惘然,又被她掩盖了下去。 “他连你都杀。”她的声音渐转沉冷。 赵无谋目光微凝,面色一时阴得骇人,“那是因为……当时的我,对他有威胁。” 苏寂默了默,“我不懂。” 赵无谋将身子倚着潮湿的墙壁,灯火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他缓缓开口,好像还真有了几分讲故事的耐心。“那一年你在十殿冥府,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吧。” 苏寂抬了抬眉毛。 “你以为,公子最喜欢的人是谁?” 苏寂沉默。 “你当年才十岁。”赵无谋轻轻一笑,“而幽……顾怀幽已经十五岁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漂亮。而况她还有武功、有智谋,在那一年,她完成了殄灭萧门的重任。” 听到顾怀幽的名字,苏寂的眸光如风中之烛颤抖了一下,而后她闭上了眼睛。 赵无谋对着虚空吐出一口气,“我当时不懂察言观色……我向公子提出要娶她。” 苏寂突然笑了,笑得极是清冷,充满嘲讽意味。 “你以为公子会因为如此儿女情长的理由来杀你?” “这不是理由,这是借口。”赵无谋理所当然地道,“他一直都想杀我,我一直都知道。即使我主动引退去了厉鬼狱做一个不见天日的狱卒,他也不能放心我。” “主动引退?”苏寂微微蹙眉。 “是啊。”赵无谋微笑,那素来阴鸷的狭眸里渐渐为寂寞的颜色所填充,“我曾经真的相信……我们是朋友。” 静默许久之后,苏寂才开口。 “我跟你不同。我从不相信他当我是朋友。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他不会来的。”她低声道,“他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属下就得罪神仙谷。” 赵无谋却仍然很笃定,“他会来。” “那你便等着吧。”她说,闭上了眼睛。 “小苏。”赵无谋望向她,目光沉暗,“你怎么竟不知道,他爱你?”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她整个人都刺激得清醒了。 清醒过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冷笑,全身心地冷笑,好像这是有史以来天字第一号大笑话。 却语无伦次。 “你这人……哈哈哈,你这人说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他如果——他怎会——你刚才还说他喜欢顾怀幽!我这样的,死一百个他都不心疼!” 说这话也不见得是真心的,可是却牵扯得她有些心疼了。她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却只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临别的那一夜,正月初七,她一掌劈向公子的双腿时,他那隐含痛楚的眼神与孤傲上挑的眉。 赵无谋面不改色,依然平静得令人发指,眸光里渗着冬夜的冰寒。“都说小苏你一颗心有七个窍,玲珑剔透,却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幽儿……幽儿只是被他利用的一个工具罢了。” 话至最后,隐隐染了凄凉。 “所有人都以为他爱的是幽儿。其实他知道,我知道,恐怕幽儿自己也知道,这所谓的爱,不过是他一桩又一桩罪行的借口而已。” 苏寂不喜欢听跟顾怀幽有关的任何事情。 所以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赵无谋微微叹了口气,而后,却感觉到暗影朝她覆了过来。 “你做什么——”她猛地睁开眼,赵无谋却已经欺压过来,哗啦一下撕裂了她的衣襟! 气氛陡变,她就地一滚,抖擞站起,赵无谋鬼魅般的身形却已贴上了她的身子! 他左手扣住她腰间穴道,右手却直接探向她胸前衣袋! “你——放肆!”她厉声大喝,伸足劲踹,同时身子向后一仰,躲开他的手爪。 长发漫然铺散开来,灯火之中,宛如珠帘绣幕,清泉流瀑,瞬间绽开涟漪无数。 赵无谋冷冷一笑,硬受下她在自己腿窝的一踹,左手仍然扣着她腰,右手却去扯她衣带! “啪嗒”一声,一本绢册终于自她怀中掉落出来。 她脸色煞白。 他低身去捡拾那书册,青川剑还未出鞘,已被他甩落在地。 她与他的武功,相差太多! 再也管不得《既明谱》,她拾起青川,掉头就跑! 赵无谋竟然也不去追她。 他已得到了《既明谱》,其他事情,此刻都无足道。 便连片刻前令他黯然神伤的那些事,好像都已变成了经年的梦影。 这样一个薄薄的绢册啊…… 一本秘籍,一本记载至高武学的秘籍,本不应像《既明谱》这样默默无闻。然而却也恰是因了它的默默无闻,鲜少的几个知道它价值的人,才会愈加急切地渴求它。 比如柳拂衣,比如赵无谋。 他走到灯前,挑亮了火,细细地读起这本书。 愈是读,眉头便皱得愈紧,读了大约一炷香时间,终于翻到最后。 翻到最后,喉头一甜,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1,删了卷标,刷拉拉一列下来看着好爽,原来居然已经写了这么多了。。。 2,小苏实在太强大了,简直男主和男配都不能hold住她啊怎么破。。。 3,我是真心想在《人间世》里也表达出友情的主题。赵无谋和柳拂衣就是这个主题的中心(咳咳不要想歪啦!),另外还有阎摩罗、燕西楼、小苏……等等很多人。言情小说嘛爱情是主线,但我觉得友情也可以很动人,还可以很伤人。赵无谋的个性,往后会有更多揭示的~ ☆、梦到寻梅处 一片深冷的黑暗里,隐隐然竟好似传出梅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8 花的清香。 她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掩好衣襟,她踉踉跄跄地往前奔逃,也不知是赵无谋托大还是神仙谷托大,竟没有守卫来追。在黑暗中关了七天,她已能隐隐辨出四周形状,却是一间又一间的木质牢房。原来她所在的房间是地牢里最末一间,开辟于方石之中,而这些木质的才是神仙谷地牢中的“正常”囚室。 忽而前方似有人声,伴随脚步声杂沓而来。 心念电转之间,她一个闪身躲入了旁边一间牢房,静悄悄掩在门后。 “这里明明都没人了,还要我们每天巡视,君侯也未免太过小心!” “话说回来……我半个月前似乎看见二爷领了个女子进来。” “女子?可是你看,这里分明没有囚犯。” “你忘了,还有最里头那间?” “说的也是。” 那声音忽然在她一墙之隔炸响:“这间房好像该修一修了。” 她攥紧了剑柄。 那另一人却道:“得了吧,反正没人住。” 两人再度往里面走去。 “你说,咱们名门正派,为何会有这样的地牢?有就罢了,还连一个犯人都没有……” “嘘,我听说啊,君侯在十几年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那两人似乎在地牢里巡视了一圈,而后又慢悠悠地转了出去。 苏寂舒了一口气。 听他们说法,原来自己已被关了半个月了。 怪不得……连自己最害怕的黑暗都好像变得亲近了些,四下望去,都能看清事物了。 和尚也有夜中视物之能,难道也是这样练出来的? 赵无谋治下的厉鬼狱,苏寂光是想想就觉得脊背发凉。 然而和尚却在那等煎熬中走了出来,不仅走了出来,还成了佛门圣徒。 他难道不觉得……苦? 她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半个月,没有人折磨她惩罚她打骂她侮辱她,也没有人将铁钉子刺进她膻中废了她内力,可她已然觉得苦不堪言了。 佛与佛的慈悲,真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苏寂握着剑,转过身来。 呆住了。 这竟然就是那间被白蚁蛀空的囚室! 灰尘满地,倒塌的床,破碎的墙,她知道墙外还有密道。桌上一只天青瓷瓶,瓶中还斜插着那一枝凋零的梅花。 幽幽然,似还散逸出无人看赏的清香。 一边留意着门外,一边走到那张桌前,她的步伐没有声音。 桌上木纹深深,似是被指甲刻出几个印记模糊的字,又被黑色墨水浸染了一遍——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脑海中嗡然一震,隐约觉得这风骨挺秀的字迹似在何处见过,却再也想不出来了。 赵无谋捂着心口握着绢册奔出去时,并不曾留意到哪一个囚室里是有人的。 苏寂躲在床后,听着他略显虚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狠狠地皱了皱眉。 《既明谱》落到了他的手上,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若他看懂了学会了谱上记载的武功,或许就能超越公子为己报仇,也未可知。 然而她到底是怎么了,竟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担心公子? 公子那样天下无双的人物,哪里还需要人担心? 不论如何,她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赵无谋此番出去,肯定在外面布下重兵把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听之前那巡逻的两人说话,这地牢里竟是一个囚犯也没有的,无怪乎他们检查得也是马马虎虎。她叹口气,望向那个密道,明知它是通向外界光明却不能去走,这种滋味真是百爪挠心地难受。 从床后小心地钻出来,极力不让自己触碰到那朽坏的床柱。到底是个女孩子,她怎么也不能忍受自己沾上恶心的白蚁,却还是禁不住向床上望了一眼。 这一眼之下,便怔住了。 床顶已经倾塌下来,缃青纱幔四处飘荡,若有似无地蒙着那一床破旧的锦被。那绣着鸳鸯戏水的被面已经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烂透的棉絮。 然而那被面破碎的地方……裂口毛躁处却是一道极为整齐的缝,并不是年深日久被腐蚀坏的,而像是用力撕开的。 杀手的敏锐直觉告诉她,这床被子有蹊跷。 于是她倒转剑柄,稍稍挑起那被套。 被套内侧……竟然有字。 墨写的字。 天书一样的字。 苏寂现在已经知道这种字叫减字谱,是用来记载曲谱的。 苏寂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瞎了。 黑暗之中,睁目去读那被面上的曲谱,却愈读愈是心惊,仿佛有凉意自心房渗透到了四肢百骸,渐渐令她手足冰冷。 她过目不忘,即令是对于自己丝毫不懂的东西,比如小时候的课本,比如《心经》,比如《既明谱》。而这被面内侧的曲谱,正是《既明谱》。 是倒着写的《既明谱》。 于是她下意识开始回想曲宜修给她弹奏的那些旋律…… 如果倒着弹…… 脑海几乎要炸裂,青川剑不受控制地向前劈刺,光芒耀眼,直欲将那祸害人心的曲谱斩个透烂! 然而—— 她呆住了。 这一剑劈下,竟然合了脑海中那嘲哳齐鸣的旋律—— 竟然斫断了维持这张床的最后两根床柱! 连带着床后的墙壁,也猛然倾塌下来! 哗啦啦布料与木头一同坠落,漫天灰尘飞扬,苏寂大惊失色,一把扯过那被套卷成一团塞入怀中,再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便往当初辟开的那条密道奔去! 地牢的两个守卫优哉游哉地巡视完了牢房,正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便见到赵二爷神色紧绷地自牢中出来。 两人慌乱行礼,赵二爷目不斜视地阔步离去。 半刻钟后,地牢之中传出剧烈的震动声,好像是什么倾塌了。 “啪”地一声,茶杯盖被不轻不重地合上。 两名守卫噤若寒蝉地贴在一处,胆战心惊地看着面色沉暗的君侯。 “你再说一遍,”孤竹君眼角微扬,手指点了一人,“是哪一间囚室?” 那人立刻面如土色,“回,回君侯,是甲号第五十三间……” 孤竹君眼帘微合,身子向后倚在了竹椅上,“那依你看,这囚室毁坏,是否人为?” 那人战战兢兢地看了同伴一眼,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他才说道:“那间房的被套,被人扯掉了……” 孤竹君皱眉,“被套?” “是,是被套……”那人犹恐不足地补充道,“棉絮都留下了,只抽走了被套……” 孤竹君沉默了很久。 “在此之前,有谁进过地牢?”他的声音不经意压低了些,不再是素常的温润,反而有些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79 森冷。 那人身子已是抖如筛糠,“有,有赵二爷……” 他的同伴见机补充:“半个月前二爷往地牢里关了个女孩子……” 孤竹君倏然站起身来。 “叫赵无谋来见我。”声音已冷如玄冰。 “是。”那两人作势便要转身。 “慢着——” 孤竹君抖了抖袍袖,揽襟而出。 “我去找他。” 孤竹君一直相信,这世上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只要能控制他的欲望,就能控制住他。 他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双看穿人之欲望的火眼。 能在他眼底走漏的,唯有一个柳拂衣罢了。 他看不出柳拂衣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柳拂衣一直是他很尊敬的对手。 也是他唯一尊敬的对手。 至于赵无谋……赵无谋,就太简单了。 孤竹君一眼就能看穿赵无谋那阴冷无常的外表。 始终生活在柳拂衣阴影下的委屈懊恼,纠结成了赵无谋的心魔。他什么都不如柳拂衣,所以当柳拂衣风光无限地接掌沧海宫,他只能呆在不见天日的厉鬼狱以躲避柳拂衣的猜忌;当柳拂衣笑意盎然拥美人入怀,他只能默默将自己对顾怀幽的感情隐没在黑暗之下;当柳拂衣终究信不过他而一剑刺入他背心,他只能仓皇狼狈地逃出来,逃到神仙谷的羽翼下来谋求复仇…… 他的人生惨淡,已然四处都是柳拂衣留下的鲜血淋漓的痕迹,所以孤竹君知道,柳拂衣,就是他的死穴。 可是孤竹君没有想到,赵无谋还会有其他的野心。 他没有想到,赵无谋竟然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藏了一手。 这怎能不让他又惊又怒? 夜色深浓。 她已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日夜。 自那密道逃出后,她根本没有多走,便直接躲进了近旁的山林。 山野萧条,衰杨败柳,一潭冷泉之侧,一轮黯淡无光的月亮将一痕舞剑的人影映在光华流转的石头上。那一块破布料被扔在灰黄草丛间,上面的字被月光一照,尤显得阴森可怖。 伊人如月,剑如虹。水光轻轻摇漾,泛起涟漪无数。 每一招,都是杀招。杀气充盈肺腑而弥漫天地,直搅得月光都变作昏黑暗影,随片片落叶凄惶飞舞。气血逆行,经脉涌动,眼前却仿佛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容,一个她恨不得用剑划烂的面容。 她确实这样做了。 她剑光愈急,唰唰如惊鸿飞燕,而那人的面容却依然沉静如一片不可探测的大海,她竟还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小苏,”他低声说,“你入魔了。” 全身一震,剑光陡颤,幻作莲影千瓣! 她咬牙闭目,狠狠收剑,一跃转身,冷冷面对来人。 她怎么这么傻……和尚不会叫她小苏。 她怎么这么傻……竟然以为和尚会来救她。 他说会救她出苦海,会为她找到脱身之法,他做过那么多的承诺,其实却一桩也没有兑现过。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阎摩罗。 阎摩罗的眸光里浸透哀伤,长发微微飘起,又落下。 他似乎行走不便,有些生硬地止住了步子,向她伸出一只手去。 “小苏,”他垂下眼睑,容色是不合时宜的痛苦,“随我回去吧。” 苏寂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许久。 身子突然毫无预警地向前栽倒。 倒入了阎摩罗的怀中。 阎摩罗手忙脚乱地抱着她,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惶然。少女的身躯柔软,体温却高得吓人,她素来容易发热,但今次气血翻涌,面容雪白,嘴唇渐渐泛出青紫,这竟是走火入魔之兆! 阎摩罗立刻寻了块空地扶她坐下,掌运真力抵住她背心,与她心腔间那一股四处乱窜的真气作游斗。片刻之后,他双眼一翻,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什么……什么邪门的武功! 眼角瞥见那摊在草丛上的被套,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他竟全不认识。当下拾起那布料,将苏寂打横抱起,便飞快地奔离此地。 一只金丝镶嵌的小匣子忽而坠落在荒草之上,发出轻微一声“哐啷”脆响。匣中的丸药滚落出来,静悄悄滑动着,末了,铮然掉入水潭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帝都天气好啊~(雾霾重啊~)阿眠心情也很好啊~于是又来发红包啦~(某眠的思维就是这么跳脱orz) 请留言靠前的小天使暗香诗魂、凛凛、yuki、无法拿起的菜刀、恽夕明、路人不假、元宵666、于飞、水木亭、revolving、椰蓉记得查收一下红包哦~爱你们么么哒!|潜水的我也爱。。!! ☆、岂是平生意 十一月过后,便到了一年的收梢。江南的雪已落了大半月,寒气都渗进了家家户户透红的窗纸里去。冰晶雪霰泠然四散,像是无数素白的蝴蝶影子,轻悄悄振着那脆弱的翅,却不得不在凄寒的北风里载浮载沉,不知道最终要落到哪里去。 “啪”。 窗子蓦然被关上。 “你疯啦?”阎摩罗转过身来皱眉看她,满目都是关切,却还杂了看不清的隐痛,“你这身子,怎么能站在窗前吹冷风?” 独坐窗前的少女便向他侧首望来。发上的飞燕钗微微晃了一晃,她的眸光仿佛也微微颤了一颤。她坐在一张披了绒毯的高背椅上,娇小的身子裹在一件孔雀翎长袍中,如画眉眼映衬着翠色绒羽,愈加如冰玉般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丝人气。 便连那一双向来清灵动人的眸子,此刻也如一潭死水般,沉默了下去。 她便是这样沉默地看着阎摩罗。 阎摩罗静了静,又去给她拿下刚刚烧暖的手炉,放入她怀中,并将袍襟覆住她露在空气中的手。她由着他照顾,目光转向窗外,雪花飞扑,天地间一片白蒙蒙,便像……便像坟墓一样。 像坟墓,像鬼影,像万事万物的终结,像众生期待的谜底。 双唇轻启,她依旧面无表情。 “他什么时候肯放我出去?” 阎摩罗动作一顿,旋而,站直了身,低头望定她。 “大约等你病好了罢。”他说。 她笑了,这一笑倒是全无机心,光华灿烂得晃乱他的眼,“阎摩罗,你明知道我没病。” 阎摩罗叹了口气,她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突兀的裂痕。 “阎摩罗,”她低声道,“我知道他对你用了刑。” 阎摩罗面容僵住,手足刹那冰凉。 苏寂的声音愈加低了下去,“我大约能猜到他对你用了何刑……你的声音越来越尖,你走路的姿势……” 阎摩罗已经摔门而出。 她咬住下唇,眸光黯淡。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0 是谁说江湖儿女策马红尘快意恩仇? 其实她在茫茫江湖之上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无穷尽的妥协与忍耐而已。 如此而已。 长秋苑中,疏影横斜,临水黄昏,微雪沾尘。 那轮椅上的碧衣人影便伏在小亭阑干之旁,静静望着冰封的池水,水底隐隐还有波光流动。 “公子。”阎摩罗顿了顿,声音愈加放得谦卑,“小苏的病已大好了。” 柳拂衣懒懒地回过头来,细长眉眼微微眯起,那优雅精致的神态像极了苏寂——不,应该说苏寂像他。 他过去竟没发现,小苏和公子这么像。 柳拂衣眸光潋滟,在阎摩罗身上转过一圈,最后却着意落在了一个尴尬的地方。 阎摩罗清咳两声。 柳拂衣微微一笑,移开目光,“如此,我便去看看她。” 琉璃盏晶莹澄透,盛了几片葡萄柚,微红的果肉如少女淡绯色的脸颊,直是秀色可餐。柳拂衣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一瓣,对苏寂微笑道:“张嘴。” 苏寂记得阎摩罗的嘱咐,乖乖地张了嘴。 柚子落入她口中,她轻轻咀嚼,有些苦涩,但她不敢说。 柳拂衣笑意愈深,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脸,柔声道:“小苏啊小苏,我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将你盼回来。” 苏寂很想冷笑,却不能。 她要出去,虽然她明明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去。 柳拂衣轻轻地道:“说来也是机缘,若不是阎摩罗发现得及时,你恐怕已经被《既明谱》害得走火入魔而死了。” 《既明谱》。 他终于把这三个字摊在台面上来与她谈判了。 既是谈判,必有条件,既有条件,必有可能。 心中有了希望,苏寂终于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 柳拂衣的笑容温柔如春月,在这寒冷雪天中缓缓生发出令人眷恋的暖意。“你为何从来不问我,《既明谱》到底是何物?” 苏寂沉默地看着他。 他的表情,就像一只黑豹面对猎物的表情。他不仅要赢,他还要赢得优雅,赢得万无一失。 他一向都能赢。 他将手探入她怀中,轻轻覆着她的手贴在她怀抱的手炉上,“小苏,《既明谱》其实是你父母的遗物,早晚都要归你的。” 苏寂的震惊,并不是因为他这句话。 而是因为他这句话所激起的她的联想。 她想到了神仙谷的地牢。 如果《既明谱》是她父母的遗物,那地牢中的被套,又该作何解释?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一行字如石火流光般闪烁掠过她脑海,她猛然惊省—— 那是母亲的字迹! 柳拂衣的声音愈加温柔,温柔得如一种深沉的蛊惑。 “小苏,你知道,我与血燕子夫妇乃是忘年之交。他们在漠北不慎遇险,临终之际,便将《既明谱》与他们的独生女儿都托付予我——” “公子。”苏寂突然道,“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柳拂衣微微一怔。“你……你不知道?” 苏寂看着他,“你不曾说过,我怎么知道?” 柳拂衣蹙眉,“你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故事满大街都是,你竟然不知道?” 苏寂道:“我无情无义寡廉鲜耻,爹娘怎么死的我从来就不关心,今天也不过随口一问,你爱说便说,不说拉倒。” 柳拂衣静了。 他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 “小苏。”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如同回忆与幻梦。 “小苏,你又在与我置气了。”他轻声说。 苏寂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孤高的侧影。 柳拂衣便望着那侧影,仿佛自己也陷入了极寒冷的回忆,声音变得低哑了几分:“我在漠北遇见血燕子时,苏大侠已经伤重垂死,苏夫人对我嘱托过后,便带着苏大侠连夜离开。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能回苏门去救你,差点晚了——其实,就是晚了。” 苏寂不言不动,仿佛没有了知觉。 “我只来得及救出你一个。”柳拂衣低声道,“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血燕子有嘱托,苏门如何,我根本不放在心上……第二天,我便听闻血燕子二人俱死在了漠北,而苏门上下皆遭血洗。” “你可知道是谁做的?”苏寂的声音很冷静。 柳拂衣停了片刻,低低地道:“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在查。” 苏寂终于冷笑出声,表情带着露骨的讥刺。 柳拂衣微微愕然地看着她。 这样的愕然,在他俊秀的脸上实在不多见。 “难道不是沧海宫?” 带着那一抹残艳的冷笑,她缓慢地、清凌凌地开口。 这一次,柳拂衣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方慢慢地道:“为何?” 就像在与她研究讨论一样。 她微微扬眉,“其实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神仙谷。但是你,却出现在每一个关键的时刻、每一个关键的地方。这还不足够说明什么吗?” 柳拂衣笑了,“小苏,你真聪明。” 就像一位和蔼的老师在夸奖自己的学生,又像一位痴情的男子在夸奖自己的情人。 苏寂的嘴角也浮起与他相似的胜利一般的微笑,“是公子教得好。所谓避实就虚,声东击西,借刀杀人,不外如是。” 柳拂衣不怒反笑,笑得愈加淡适文雅,“我有一事不明,还需请教小苏。” “嗯?” “为何不是神仙谷?”柳拂衣笑道,仿佛棋逢对手,双眸熠熠生辉。 苏寂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白雪。 柳拂衣眸光便一沉。 他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她站起来,高高在上,而他只能仰头看她。 他也不喜欢她现在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喜欢。 “孤竹君固然是最可疑。”她的表情很淡,“我在神仙谷地牢中发现了我娘留下的另半部《既明谱》,并我娘刻的字,说明神仙谷曾经关押我娘,确实有所图谋。然而,若果真如此——”她转过身来,低头看他,“为何那被面上的半部《既明谱》,孤竹君竟始终没有发现?这本来就是他所图谋的东西,他费了那么大的心计,为何要让如此至宝烂在地底?” 柳拂衣莞尔一笑,“他或许没有发现,或许是发现了,却要故布疑阵。” 苏寂摇了摇头,“那张床和被褥都是经久无人动过的样子,那间囚室恐怕自我娘死后便已尘封了。” 柳拂衣定定地看着她。 她感受到这份沉默的力度,目光亦投了过来,与他相对。 仿佛一下子疲倦了,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眼角斜斜抬起,眼波清且涟漪,其中颜色幻灭成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1 一片空无。 “小苏。”他微染寥落地一笑,“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真的很无情。” 手指一分分攥紧了衣袖,又一分分松了开去。 她闭了闭眼,方展颜道:“公子在说笑么?” 柳拂衣拉过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握紧了。他抬头看着她,指尖微冷,目光却带着烫。 “小苏,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很认真地道,“可是,你不该猜疑我。” 苏寂笑了,“公子给个理由。” “这是关乎你父母遗命的大事,而我是你父母生死相交的朋友。”柳拂衣的声音轻得仿佛沾了露水,于是便滞重了,好似带了几分哀婉的意味,“你怎可……说得如此无情,仿佛事不关己?” 苏寂静了很久。 怀中的暖炉渐渐凉了,她一点点地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出来,眼帘微合,掩去了所有情绪。 “你的手好冷。”她轻声说。 他笑了。 “小苏,”他的笑容清雅如花,又寂寥如飞雪,“你真是出息了。” 听着那辘辘的轮椅声自房间中滑出,阎摩罗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前去,双手垂立,恭敬问道:“公子,不知……?” 轮椅停住,阎摩罗只能看见公子墨玉般的长发披散下来,碧衣襟袖随风雪微扬。 “你想让她出去,是么?”柳拂衣的声音清冽,如冰天雪地里的一道几近干涸的流水。 阎摩罗微愣。公子素常不是这样说话的。 但他只能躬身道:“是,大半个月了,小苏她需要出门散散心……” “你为何如此关心她?”柳拂衣冷冷地道,“你爱她,是不是?” 阎摩罗没有答话。 柳拂衣却又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吧?” 阎摩罗低首,“因为属下办事不力。” 柳拂衣摆了摆手,“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 阎摩罗又不答话了。 柳拂衣的笑声在冰雪之中渐渐凝滞成了沙哑的回响,“我罚你,是因为你爱她。” 阎摩罗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雪。 “你明明知道,我罚你是因为你爱她。”哗啦一声,柳拂衣将轮椅调转过来,目光直视着他,“现在你要我放她出去玩?这个好办,你娶了她,我就放她出去。” 额间青筋暴露,牙根咬碎,手指痉挛地在掌心划出一道道血印。 “属下……属下不能娶。”阎摩罗几乎将头埋到了胸膛里,却还是躲不开柳拂衣刀剑一般的审视的目光。 他愈是仓皇,柳拂衣便愈是温柔。 狼一般的温柔。 “迎娶她,照顾她,这不一直是你所理想的么?”他柔声道,“你娶了她,我便放你们二人都走,你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阎摩罗的桃花眼映着风雪,仿佛凝出了空蒙的水雾。 真是……十分惹人怀想的愿景啊。 再也没有沧海宫,再也没有刀剑与毒药,再也没有仇怨与苦痛…… 而只有他与她。 可是他却只能咬着牙,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属下不能娶她,求公子治罪!” 柳拂衣短促地笑了一下,未几,又笑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很残忍。 他对此感到很满意。 所以他满意地转过身去,又闻轮椅辘辘声响,他已远去。 阎摩罗瘫倒在地,虚汗连连。 眼中,是空无一片的天空,掉落无数的雪花,伴随着他耳中呼啸的风声,像是细细的哀鸣。 一张没有表情的美艳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 苏寂没有表情地对他说:“你为何不娶我?我不会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想把更新时间改为每周二、四、五、六、七啊~感觉这五天晚上大家会得空些~(主要是周五)各位客官觉得如何~ 还有啊~公子真是越来越鬼畜啊~sigh,可是鬼畜会比圣人更容易让人记住吧~小苏同志,请不要忘记在前线坚守的和尚啊。。。!!! ☆、芳心空自持 扬州城的庙会自冬至起,时歇时兴,延绵一整个年关。到得腊八这天,更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妖童媛女,蜂拥云集,而又以夜间尤甚。 彩灯处处,清歌缭乱,结冰的运河倒映天际星光,积雪堆冰之间全是欢颜笑语,滚滚红尘,劳劳世梦,仿佛俱在此间了。 柳拂衣终于把苏寂带了出来。 她推着他的轮椅,他侧首与她浅笑攀谈,若略去她面上平淡得异常的神色,他们便正如一对最寻常的恋人。 “你看那个花灯,”柳拂衣伸袖一指,微笑道,“你可喜欢?” 她淡淡掠了一眼,“不喜欢。” 柳拂衣却道:“我觉得很不错,你推我过去看看。” 一盏素梅花灯,在一众姹紫嫣红中显得太过素淡了些。苏寂向来穿红戴艳,自不喜欢这样的范式,当下更不多看。柳拂衣却让小贩将那花灯取了下来,细细玩赏,忽听侧畔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这花灯是我们方才订好的,还请……” 柳拂衣抬起头。 那人亦是一怔。旋即便恢复了儒雅容色,“竟不意在此处与柳公子相逢。”说着向前一步,将身边的女子挡在了后面。 柳拂衣并不关心那女子是什么模样。这世上大部分人对他都是这个态度,表面上恭敬如仪,实际上如避蛇蝎。于是便也浅浅一笑,“原来这是宋公子的花灯,在下冒犯了。”便将那花灯递了给他。 宋知非接过灯,讷讷地看着他的轮椅渐渐推远。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是宋门的家主,他是沧海宫的公子,两人狭路相逢,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被外界传闻成妖魔鬼怪手眼通天的柳公子,此夜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恋恋红尘的凡人罢了。虽然身在江湖,但也并不是必得要每时每刻都拔剑相向,不是么? 就好像真的是被这节日的喜庆气氛所感染,宋知非脸上微微染了点红,是为自己方才那不可与外人道的心态。 袖子被人轻微地拉了一下,宋知非转过头,看到女子金丝面具后透亮的眼。 他的目光便顿了一顿。 “我明白。”他说。 轮椅不知不觉地停下了。 柳拂衣还未来得及询问身后的少女,便看到了面前那一座古刹。 三个字在香烟缭绕中盘旋如神谕。 “朝露寺”。 无数善男信女在他们身边摩肩接踵来来往往,夜空中冷月悬星,他没有回头看她的神情,只是低声道:“不如进去看看吧。” 苏寂的手指握紧了椅背,骨节泛出病态的青白。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寺里。 不过……她为什么会这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2 么想? 他在不在寺里,与她其实已没了半分关系。 她初时还怨过他,在神仙谷的地牢里,又或更早以前,在谢倾眉的目光下。但是现在,再想起他,她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就好像心头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即令是赘肉烂肉,也是痛入心髓;可当这痛痛过了,新肉还迟迟不肯生长出来,于是便只能任它空在那里,灌着呼啦啦的冷风。 她掸了掸衣襟,垂眉敛目,推着柳拂衣的轮椅走入朝露寺。 “施主是来求签的吗?”一位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在门口迎着她道,“本寺的签,那可是一等一的灵验——”又看了看轮椅上的柳拂衣,话头知机地转了个弯,“尤其是那姻缘签,算一个准一个!” 柳拂衣微微笑了,“听来倒是有趣。”转头道,“小苏,你去替我求个签。” 苏寂蹙了蹙眉,便由那小沙弥领着走上前,在佛前的人山人海中找了一个签筒,跪在蒲团前静心诚意摇了三摇。 中下。 “算酬笑千金,赠歌百琲,尽成轻负。念风烟萧索,末路临歧,指天涯去。” 柳拂衣微微笑着,拈着竹签,对她柔声道:“你再给自己求一个。” 苏寂便又将那签筒摇了三摇。 中上。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人生在世,如墨在砚。一念成淖,一念成诗。” 苏寂皱眉,“这写的什么东西。”又抬头对柳拂衣道,“我手气太差……” 柳拂衣笑意盎然,倾身前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人潮涌动,他的笑容如一道温柔的泉,“走,我们去解签。” 那解签的老和尚桌前排了长队,全是痴男怨女的模样,苏寂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前面的男女依偎着喁喁窃语,只觉心里那一块空落更加难捱。 柳拂衣侧身看她,墨发散落眸前,他将手覆住她搁在椅背上的手,也不言语,只是这样看着她。 忽然一个黑衣人排开众人向柳拂衣急急走来。 苏寂失笑出声。 沈梦觉这样一副端凝冷酷的样子,搁在这热闹涌动的人群里,实在惹眼得好笑。 然而听到他对公子说的话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公子,宫中出事了。”他低身对柳拂衣附耳道。 柳拂衣的眉头稍稍耸动了一下,“送我回去。” 沈梦觉走到轮椅后面接过苏寂的位置,她的手便离开了公子的手。 “要不要紧?”她忍不住轻声道,“我也与你一同回去。” “不要紧。”柳拂衣对她微笑,“你不是想知道这签说的什么?好好排队吧。待你解完了签,我兴许便回来了。” 解签的老和尚眼角边带了一道刀疤,直耷拉下来,斜眼看她的时候便有了几分滑稽。 “这支签子中下,说的是人世繁华,施主却一人孤寂,到了极重要的抉择关头,却只能放弃而已。”老和尚叹了口气,“这若是测姻缘,恐怕就不太妙,若是测运命,倒还可以一看……” 苏寂又大大地皱眉,“你们庙里怎么会有这么晦气的签?” 老和尚睁圆了眼睛摇摇头,“晦气与否,哪里能从表面判得?这位施主风光无限,纵是孑然一身,也已成人上之人,亦不见得全然是晦气……” 苏寂不说话了。风光无限,人上之人,那不正是柳拂衣么? 可是……可是他的心里,却是荒芜一片。 她将另一支签子递了过去。 老和尚笑道:“这签便比方才那个要好些,只是姻缘之事朦朦胧胧,还需施主再加把力气。” 苏寂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了竹签,“我懂了,你不必再说了。”便转身举足。 沈梦觉素来神秘冷漠,也不知宫中到底出了何事、紧急与否,这在他的神情上自然是不会显露出来的。如是想着,她拢紧了衣襟便往外走去,心中竟有了几分急切。 走出朝露寺的红漆大门,抬首望见一轮残月,银辉冷冷铺洒在每一个走街串巷的人脸上。云翳遮来,月影微羞,风露冰凉,不知为何,阎摩罗那一日的神情却突然闯入了她的脑海。 那么绝望的眼,那么幽深的眸。 却一言不发。 他为她承受了那么可耻、那么难堪的刑,却一言不发。 她苦涩地笑了。 公子……公子呵。 她的痛苦,阎摩罗的痛苦,乃至于赵无谋的痛苦,不都是拜公子所赐? 可是她此时此刻,居然还是在担心着公子的安危,她是不是魔怔了? 人潮汹汹,无意识地推搡着她的脚步。她心乱如麻,只想寻一个僻静的地方一了百了,便沿着墙根走,也不管方向。 月色凄凉,街道上积雪泥泞一片,她将手放在唇边呵了几口气,连带着眼眸中也升腾起一片水雾。耳边的欢声笑语好似都与她隔了一层纱幕,她在这一端,孤寂而静默地看着他们的快乐,她不能懂。 杀手是不过节的。 如此漫无目的、恍恍惚惚而行,竟行到了无人的河岸边。 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 她坐在河边石上,望向茫茫烟水,烟水无言,恰似一个人的眼神。 她时常觉得他的眼神像一条河,流动缓慢,却永无止息,将一切渣滓与光华都统摄了进去,却是那样地安宁淡静。 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像他那样安宁淡静。 所以……她侧着头,寥寥一笑。 所以他们才注定要错过吧。 数丈远外,是寺庙微暗的后院菜圃。 菜圃之畔,立了一个萧索的人影。 他怔怔地望着江边石上的少女,月光将她的背影镀上了浅淡的银边,远远看去,衣发微飘,仿似月中仙子。 不过一个背影,却寥廓如一整个光阴。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少女忽然跳下石头,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眸光一颤,仿佛这才记起要做什么,便欲转身而去,然而少女已经站定在他面前。 他避无可避。 苏寂抬起头,月光便轻柔地洒在她静洁美好的脸庞与颈项,曲线优雅,眼里却燃了火,在雪原上不管不顾地焚烧着,将他渺小的身影全化作了灰烬。 “和尚。”她轻轻开口,未料声音却是哑的,便有些不自然地住了口。 他没有答话。 她似乎也想了很久,久别之后的第一句话到底该如何说,却想不出来。 便只得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和尚。” 云止没有说话,只用力将她往自己身上一拉,便狠狠地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里的两支签子,第一支是整合了柳永的《引驾行》,第二支的前一句是李白的《独漉篇》。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3 2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摘自柳永《归朝欢》。 ——————我是快要写到脖子以上的欢快的分割线—————— 下章有惊喜╰(*°▽°*)╯!!! ☆、斜月半空庭 微微的惊愕过后,苏寂胸中竟然浮起莫名其妙的怒意:“你做什么!” 便伸手在他胸前使力一推,他始料未及,踉跄后退几步,拖动了身上的铁链,好一阵锒铛作响。她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才想起自己方才不知轻重,竟用上内力,却又拉不下脸问他安好,只能那样僵站着。 月色惨淡,他的容色仿佛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了些。默默咽下一口血,他轻声开口:“采萧,我想抱抱你。” 她怔住。 和尚何尝对她说过这样温存的话? 然而他此刻眸中的温存却不似假的。他那样镇定地看着她,就好像两人离别的这数月根本不曾存在,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傻愣愣的小姑娘,只要他勾一勾手指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跟他撒欢。 是啊……如果换了以前的苏采萧,见到这样温存的和尚,恐怕一定会失控地欢喜起来。 可惜……她已经变了。 如今的她,对于这份温存,心中竟然产生了冷静的猜疑。 她向后退了一步。 “和尚,”她话音清冷,却带了颤音,袖中的手指握紧剑柄,却被冷汗濡湿,“我那天回到客栈,你却不在了。” 云止沉默了。 “我很担心你,我以为你被谢倾眉带去了神仙谷,便特地去了襄阳……”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被赵无谋关了起来。” 云止眸光微动,“他——他可有伤你?” 她看着他,目光是微冷的讥诮,好像觉得他很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来关心她? 她不顾他的问话,接着说了下去,“是公子派人救了我,而后,我又被关在沧海宫,关到今日,才放风出来……” “采萧。”云止轻声截断了她的话,“外面凉,我们进去说。” 苏寂望了一眼那菜圃,笑了,“佛门圣地,你真要请我进去?” 云止微微定声,“采萧。” “罢罢罢。”苏寂笑着摇摇手,“你既要进去说个清楚,我便陪你进去说个清楚。” 她当先走入那菜圃,棚架之下早已没什么菜可种了,土块冰结,夜风拂过便愈觉凉意。菜圃旁一间小木屋,屋檐茅草间落满了积雪,仅有一扇柴门微弱地拦着风。 云止跟在她身后,双腕上扣着的铁链各连着一只沉重的铁球,所以他走得很慢,但还是耐心地合上了门闩。苏寂回过头来看着他走路,心底终于泛上了细细密密如针扎般的疼痛,一直以来所有的疑惑与不解此刻全化作了欢喜和恐惧,可是她却不愿承认,只是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他长袖下透出的刑具。 她清晰地记得,刚才他拥抱自己的时候,那冰冷的铁镣铐是怎样硌痛了自己的背。可是对于这样的惩罚,她却一句问候、一句安慰都没有。 她转回了头去,“你就住这里?” 云止将屋旁农具归置好,又去井边洗了洗手,苏寂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云止终于走过来,推开了柴门。她犹豫了一下,便跟着走了进去。 “我是戴罪之身,罚照料菜圃三月。”云止点燃蜡烛,苏寂才看清这间房中极其寡淡的陈设:一桌一椅,一张矮床,门后挂着蓑衣,桌上摊着一卷经,经页中还夹了一枝笔。 她便将那卷《楞严经》捧起,正读到这一句:“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 苏寂微微一哂,看着这行字底下醒目的朱红圈点,清声道:“圣僧既要躬持耒耜,又要注经解法——” “采萧。”云止忽然从她手中拿下那经卷,翻面覆在了桌上,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你曾经问我,知不知道怎样是喜欢一个人。” 苏寂眸光一凝,语调忍不住冷峭地上扬,“看来圣僧是悟了?” “采萧,”云止含着几分苦痛微合双眸,“我大约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便如要将砂石煮成米饭……经历千百劫难,也不过热沙而已。” 苏寂的冷笑挂在脸上,已渐渐僵得挂不住,“你明白了,我却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些有何用意,毕竟我早已知道——我早已知道你不要我了。” 话至最后,莫名地染了凄怆,她转过头去不让他探视她的神情,他只见她胸脯起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和尚,”她的声音冷定而决绝,“你不是放弃我了么?而今我告诉你,我也放弃你了。” 云止震惊地看着她。烛火扑朔衬着他俊秀面容另一侧的暗影,而他的目光里那条长河终于掀涌起一浪接一浪的波澜。 “你在说什么?”他愕然道,“我何时放弃你了,我何时不要你了?” 苏寂咬了咬牙,“我曾经……那么努力,”眸中竟带了泫然的水光,“在神仙谷里,我也想清楚了。过去纠缠不清,都是我的错——” “采萧,你在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定定地看着她,“我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这样对我?” 苏寂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经页,“和尚,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苦,却还那么高高在上地命令我别走。你敢这样做,不过是仗着我爱你。” 云止眼帘微合,缓步走去窗前,将窗子支起一角,月光便泻了进来,清艳宛如流水。 “当初在彭城,你不告而别,我想去找你,却被神仙谷的人……扣住了。”他望着那一轮残月,目光平静地承载着月色的温凉,“他们的手段……我不是没有想过死。谢姑娘却又救了我。”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目光很温和,不带一丝怨怼或苦楚,而只如载覆万物的天地一般静默着,“采萧,你相信么?我是真的想过,如果这辈子只能受他们欺凌,我宁愿死。可是……”他挺秀的眉毛锁了起来,“可是我不能让你失望。” 苏寂倏然转身,“那谢倾眉又带你做了什么?” 他说得那么平静,平静得令她担心。他如果真受了什么苦,她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女人! ——可是,他如果真受了什么苦,总也是不会说出口的。 云止默了默,“她抛下同门,带我去见了她母亲。” 苏寂先是惊讶,而后便渐渐冷笑起来,“真是有趣,谢夫人可有看上你做女婿?” “我与他们说清楚了。”云止的话音沉凝如水,“我心有所属,岂可另聘他人。” 苏寂的神色蓦然一软,就如从一只凶悍的小狐狸突然变作了兔子,有些不自然地转过了头去。心里却还是一万个不适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4 意,冲口便道:“心有所属,你是说如来佛祖吧?” 云止抬头看着她,“采萧,我下月便要还俗了。佛祖……早已放弃我了,你不知道么?” 她的声音一颤,“什么——” “采萧。”他朝她走来。 他似乎很喜欢唤她的旧名,一字字一声声,带着沙哑的磁性,都不嫌腻烦,只是那样唤着。他每唤一次,她的身子便要颤一颤,好像心脏被冷风刮了一刀,又一刀。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 “采萧,你刚才说,你也同佛祖一样,放弃我了,是不是?” 话音是宁定的,听入她耳中却破碎得一如月陷琉璃,她不自禁地便要摇头,旋即又唾弃自己太没出息,便只那样怔忡地站着。 “也是。”却听头顶他的声音凉而疏,仿佛残月微霜,浮云灭没,转瞬便没了踪迹,“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没有不放弃我的。” 她欲辩解,他却已转过身去,淡而温和地道:“既是如此,你走吧。” 她咬着唇,一跺脚,便追到他身前,拉住他衣襟便吻了上去。 睁大眼睛看着他波澜摇动的眸,舌头都忘了动弹。 他静了静,轻轻地推开了她,脸上红晕隐在月色里并不清晰。 她有些急了,“和尚,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放屁,便是全天下都放弃你,我也绝不会走!便是你赶我,我也不再走了!” 云止仿似端详地看了她许久,只看得她耳根炽热。 他微微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放下袖子时却朝她一笑,“你先让我抱抱。” 苏寂双眼睁圆了,又渐渐地扁了,最后眯成了一条缝。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于是她笑了,摊开双手,“我就在这里,你过来呀!” 云止微笑着,一把拉过她右手,便即揽她入怀。 对于和尚忽然变得如此温柔可亲,她一时也不太能接受,缩在他怀里的身子僵滞着,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但觉他将下颌搁在她发间,他的心跳响在她耳畔,她的脸便倏然滚烫,好像将她的双眸都烫出了水汽。 什么怨恨,什么痛苦,一下子全都成了云烟,随那风雪四散飞去了。 只感觉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许多情绪都掩藏在微合的眼睫之下。 “我已向方丈师伯说明了自己所犯戒律及还俗之愿。”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地浮响在她头顶,“犯了杀戒,便要受罚,罚我三月劳作,而后逐出佛门。” 苏寂简直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的话。 他的话根本没有触及她最关心的重点,却又好像已经解答了很多疑问。 她只有将头闷闷地埋在他怀里,连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她怕这是一场梦,她怕自己的声息会将这幻梦惊破了。 他轻轻揉着她的发,她的发间有琼花的微香。忽而他捧起了她的脸,静静注视她半晌,便伏下头去,含住了她的唇瓣。 她睁大眼睛,竟呆得没了反应。 他在她唇瓣上恋恋地碾磨一阵,方抬起头来,淡笑道:“采萧,你总是忘记闭眼。” 烛火飘暗,她的红衣覆着他的僧衣,她莹润的手臂缠着他的颈,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浊起来。 “和尚,”她双眸微染了迷离的醉色,斜斜向他睨去,“犯了淫戒的和尚,该怎么罚?” 幽暗的烛火映得她的神态分外娇娆,他心念燥热,闻言一滞,“身堕鬼狱,永不超生。” 苏寂笑了。 手臂一分分缠紧了他,身躯也朝他贴了上去。 温热的少女气息喷吐在他耳畔。 “正好,我也是永不超生,不如来做个伴?” 苏寂缠着他,跌跌撞撞地朝床上摔去。铁链哐啷地响着,仿佛是响在她心上,她烦躁不已,一剑劈裂开去,云止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而后突然吻上了她的耳垂。 她简直无法忍受般,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床上—— 两具滚烫的业身只隔了几层薄薄的衣料,他的眸光陡然晦暗了下去。她突然感觉到什么,双目都睁圆了,几乎语无伦次—— “你……你,那个……” 他渴望她。 她知道的,她感觉到了,那一瞬间,她竟丝毫没了羞耻,只感觉到灭顶的欢喜,像佛说的顿悟,将这幽暗的地方全照亮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见他俊颜微红,好似是被烛火烧成了一片飘渺的凝雾。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借力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这一瞬,他们相距如此之近,她连害羞都忘记了,竟只能呆呆地凝注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条缓慢流动的星河,从来不言语,但始终未离去。 他抬手,哗啦一声拉上了床帏。 于是那烛光便被隔在了帘帷之外,成了一丛荧荧暗火,仿佛是烧在她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不仅痛,而且痒。 她便认命地闭上了眼,任他将野火一路烧入她心肺,随着那大风大雪,带她薄弱的身躯载浮载沉。他垂眸看她,表情愈加地晦涩,仿佛极力在忍耐着什么,而落下了几滴汗水。 “啊!”她的手指突然扎入了他的背,身子都疼痛得弓了起来,他蓦然惊省,连声道:“对不起,我……很疼么?贫僧——我,马上……” 她却又按住了他,闭眸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有多少不愿说的话,多少不愿提的人,她都不会再问了。 她只知道她爱他。 她只管爱他,其余的事,她都不想再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 我。。。不会。。。写。。。h。。。求反馈。。。求指点。。。挠墙中。。。。。。 ☆、平生不下泪 夜色深冥。 沧海宫,尘寰阁上。 黑压压站满了人。 顾怀幽立在最上首,一袭黑衣劲装,剑尖指地,全身浴血,容色惨淡,看见急急而入的人,乏力地笑了笑,“公子,你回来了。” 柳拂衣的轮椅停在门口,门外残月冷然,将他的身影投入门内,衣发微飘,眸色幽深。 烛火一点点映亮了尘寰阁中众人的面庞,有惊有喜,有忧有惧,觳觫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此刻都不自禁望向了他。 在一个充满罪孽的魔窟里,唯有那罪孽最多的公子,是他们的神只。 柳拂衣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个个掠过,声音淡而渺远,“究竟发生了何事?” 无人应答。 他挥了挥手,沈梦觉便将轮椅推入房中,他静静盯住队形末尾的一个少年,眸光渐转温柔:“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少年似是初入宫不久的,眼里还带着未经世事的怯,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5 见公子点名问自己,身子猛地便是一抖,一下子瘫了。 柳拂衣静了静,便有旁的人上前将那少年带了出去。 顾怀幽忽然走了下来。 她一动,全场皆屏息。 她在轮椅前单膝跪下,长发披拂下来,拦了她半边清丽的脸,“宫中出了叛徒,请公子严查。” 原来,就在柳拂衣携苏寂出门的这短短前半夜五个时辰里,有人闯入沧海宫厉鬼狱,放出了一群囚徒。 其他人都不怎么重要,关键是这群囚徒中,有赵老太君。 赵老太君身为赵门之长,如今则是江南四大世家最老资历的人物了,虽然在厉鬼狱地底烂了几十年,但她此番再度出山,也实在是一件骇人的大事。 但这许多囚徒,分别关在厉鬼狱许多个不同的牢室,这许多个牢室,位于许多个不同的方向。来劫狱的至少有七八个人,他们有组织、有计划,一例地黑巾蒙面、夜行衣装,行动极快,眼光极准,下手极狠。 就好像他们已经对厉鬼狱了如指掌了一般,杀人放人,一气呵成。 沧海宫厉鬼狱,何等机要紧密的所在,岂能被外人轻易探知? 只能是出了内鬼。 几个幸而未死的守卫踉踉跄跄地跑去找公子,公子不在,他们便只能就近去找顾姑娘。顾怀幽提剑过来,与那些劫狱者打了个照面,战了半天,他们却仍旧是逃了。 既是有叛徒,那便事不宜迟,顾怀幽当机立断地召集了全宫的人,并派沈梦觉去找回公子,端等公子示下。 顾怀幽的叙述简短扼要,干净利落,并将被劫走的囚徒名册奉给柳拂衣。柳拂衣接过名册翻了翻,目光忽然凝在一个名字上。 ——“寒溪。” 江南苏翎曾经的书童,寒溪。 柳拂衣定定地看着这个名字,面容隐在灯火里,秀气得带了几分阴柔,却是没有表情。 许久。 许久,他方温和开口。 “就这样?” 顾怀幽微愕。 柳拂衣轻轻揉了揉额头。 “都去睡吧。” 所有人都呆住了。 沈梦觉首先跪下,“公子,不可!” 柳拂衣淡淡瞥他一眼,“梦觉有何意见?” “此时所有人都在,正是揪出内鬼的最好时机。”沈梦觉顿了顿,“属下冒昧,恳请公子一鼓作气,否则——否则沧海宫危矣!” 柳拂衣秀眉微拂,将手搁在了椅子上,顾怀幽便站起身来,将轮椅推到了最前方去。他这才正面看向众人,声音在夜色中清浅浮动,如一团捉摸不清的云雾—— “阎摩罗,你出来。” 众人都骇得呆住。 静寂如死的空气里,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而后面色惨白的阎摩罗自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 自受刑之后,他便有点不良于行,腿脚都拖得滞重,好像在众人心上刮着钝刀子。 他木然向柳拂衣跪了下去,“公子。” 柳拂衣将无名指上的玉扳指轻轻敲着轮椅,嗒、嗒、嗒,一下下,仿佛一颗颗石子接连被扔  进了深水潭里,涟漪无数,却终究静默。 他微微抬颔,“阎摩罗,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阎摩罗将头碰触到了地面,“属下不知。” “不知?”柳拂衣目光闪动,“那个寒溪是谁,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放了他,而今却说你不知罪?” 阎摩罗的双肩在耸动,似乎已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属下与此事无关,望……望公子明察!” “我知道你恨我。”柳拂衣的声音却愈放得温柔了,“然而你不该拿厉鬼狱的地图开玩笑。”他想了一会儿,续道,“手握厉鬼狱地图的人,有我,有你,有赵无谋,有沈梦觉。赵无谋已经死了,而你说你无罪,那便是说梦觉有罪了?” 阎摩罗白净的面孔已涨成通红,“属下与此事无关,公子若定要治罪,属下……属下也无话可说。” 沈梦觉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隐有埋怨之色。 阎摩罗若是干净的,公子便要怀疑到他沈梦觉头上,天知道究竟是谁泄的密,他们二人顶锅是终不可免了。 人群中略有些骚动了。本来,若承认罪责,以阎摩罗在宫中历年的苦劳,或许还可死个痛快;如今他抵死不认,那便要受无数的活罪了。 ——最后终归是要认罪的,如此倔强又是何必? 太久的僵持之后,柳拂衣终于倦了。 他摆了摆手,“既是如此,你便先跪着吧。其余人等,都回房安睡,不可妄议。” 地面冰凉。 沈梦觉是最后离开的。但他也只是在他面前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阎摩罗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分强撑的力气,匍匐倒在了地上。 原来……爱上公子所爱之人,是这样一番天大的罪过。 长秋苑中,灯火微明。 顾怀幽将他的外衫除下放好,扶着他躺在了榻上,半跪下来给他揉着腿。 柳拂衣将书卷翻过来覆在胸前,披发仰躺着,双眸好似都没了往日的神采。 “……幽儿。”他望着月光投在天花板上的那一片淡斑,哑声唤。 顾怀幽轻轻地“嗯”了一声。 柳拂衣一动不动地道:“幽儿,他们都走了。” 顾怀幽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又仿若无事地继续。 柳拂衣轻声道:“先是无谋,再是小苏,而今是阎摩罗,而后……会不会是你呢?沧海宫这样的地方,终是留不住人心的吧。” 顾怀幽温言道:“公子何必如此悲观,沧海宫立世三百年,向来不是那么容易摧残得了……” 柳拂衣摇了摇头,“幽儿,你没懂我的意思。” 顾怀幽沉默了。 柳拂衣静了半晌,慢慢道:“很久以前,我与无谋,同在颜公子门下,是一对好兄弟。” “兄弟”这个词自他口中说出,好像有几分怪异似的。 “后来,他死了,那也就罢了;然而却教我发现他没有死,他成了神仙谷的人……”柳拂衣莫名地笑了,“他背叛了我。”他看向顾怀幽,“他为了你,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了我,背叛了他的兄弟和主人。” 顾怀幽没有说话,连目光也未尝一动。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柳拂衣柔柔地笑着,“大家想必也都在想:为什么只怀疑阎摩罗和沈梦觉,却不怀疑赵无谋?何况被放走的人里,还有赵老太君。——幽儿啊,”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是我给无谋的最后一份信任,你明白么?” 夜风凉透,拂过他的额发,眸中光影明灭,像是两盏灯火沉入了海底。 顾怀幽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公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柳拂衣缓缓地摇了摇头,“阎摩罗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6 一向是个诚实的蠢人,他不会说谎。沈梦觉么,就更加简单,一根肠子通到底。幽儿……从今以后,对于无谋,我不会再手软了。” 顾怀幽默了默,“但凭公子吩咐。” 柳拂衣怔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窗外月光泻入,如沙石流走,渐渐自指缝间消逝而去。他一分分握紧了五指。 这个世上,他的敌人很多,多得他自己都数不清。被他杀的人恨他,让他杀人的人也恨他。他养活了很多人的性命,他成全了很多人的道义,可是没有人感激他。 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想他死。 所以,他的朋友不多。 所以,那几个本就不多的朋友,他才会分外去珍惜、去呵护。 从今而后,他再也没有朋友了。 故人如流沙,风过无踪迹。 柳拂衣渐渐睡着了。 似乎在她的身边,他便很容易踏实地入眠,顾怀幽不知这是否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她吃力地扶起他的身子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放下,将被子拉过来盖好。他却突然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颈项。 她微惊,长发披落在他脸侧,他便有些痒痒地皱了眉,手上加力,扣着她的后脑让她的唇与自己相贴近。她一下子失了重心,一手尴尬地撑在床沿,另一手不得不握成了拳头放在他腰侧。 他却恶作剧一般扯下她那只手,迫得她突然倒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胸膛微震,发出好听的笑声。 而后密集如雨点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状如慌乱地捧着她的脸,双唇紧张地游走在她的额头,眼睫,脸颊,颈项,一路向下……她面泛红晕,早没了推开他的力气,心中隐隐然也并不愿推开他,只由得他一个翻身将自己压在身下,而后那炽热的吻便在她身上各处烧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一声,脚背都绷直了,在锦被上摩挲着。 他沉重地喘息着,像是承受不了此间的热度而屡屡停滞着呼吸,他伏在了她的胸前,优雅的容颜中此刻竟全是痛苦—— 全是垂死一般的痛苦,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回光返照,发出幽微如野火的光芒。 她微垂柳眉,便伸手要去抱他,他闭着眼,眼睫底下竟然凝出了淡淡的水光—— “小苏……” 他梦呓一般,低压着眉头,痛苦地轻唤。 “小苏,你的签解好了么……” 她的手便僵在了半空,末了,缓缓地垂落下去。 一道晶亮的泪痕自他苍白俊美的脸庞上滑下,颤巍巍地落在她心口,她好像骤然被烫了一下,身子都在颤抖。 算尽天下人头的沧海宫之主,此刻竟在幽微斗室中黯然落泪。 所有强大的伪装都褪下,只剩了孤独和憔悴。 终而,她不知哪里来的勇略,竟将他一把推开了。他皱着眉倒在床的另一侧,她随即便吻上了他的唇。 一时欢喜一时迷茫,他怔怔然迎合着她的吻,唇齿交缠,极尽缠绵。然而意犹未尽之处,她已蓦然退去,翻身坐起,揽好衣襟,径自快步推门离去。 就好像再在这房间里多呆一刹那,都会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 ☆、一院丁香雪 翌日拂晓,晨光熹微地照射进来,光柱间尘埃飞舞,外间的雪色好似又敞亮了些。 苏寂裹紧僧袍赤足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壶暖茶,呆呆地看着云止忙里忙外。 云止的僧袍给她披着,换洗的又还没干,便穿着一件中衣去院中打来井水给她烧洗澡水,同时还做了几盘小菜。终于差不多忙完了,他走来她身前,向她递出一只手。 她怔怔地接过他手,却先轻轻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沾了井水的冰凉掌心,而后紧握住。 他微微一笑,拿下她怀中的茶壶,便将她牵起来,带她走到饭桌边。 她慢吞吞地走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凌乱的床铺。 数点嫣红如梅花盛开,她倏地收回目光,脸也羞得红透。 云止温和一笑,仿佛了然,却不点破,只牵着她坐下,给她挟了一些菜,又起身去扯下床单来洗。 苏寂咬着筷子,低声道:“你这样……万一被发现了……” 云止的身影微微一僵,动作却不停,抱着床单去了外间打水清洗。待他回来时,苏寂已吃好饭,正闲蹬着鞋百无聊赖地翻书,见他过来,便指着书上一处笑道:“和尚你看这句话。” 云止倾身看去,墨发撩过她脸颊落在书页上,她恋恋不舍地拂开。 “必使身心,二捐俱舍。身肉骨血,与众生共。” 云止沉吟:“这说的是求佛发愿,要将自己的身肉骨血都分与众生,做大奉献……”话音忽而停住,抬眸,正对上苏寂笑吟吟的眼,如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 “我才不想把自己的身肉骨血分给那什么众生。”苏寂双眸灿灿地望定他,“我全都分给你,你说好不好?” 用过早膳,苏寂自去沐浴,云止在外面看着菜圃。 半晌,苏寂沐浴完毕,推门而出,纳闷道:“你难道都不用念经了?” 云止坐在屋檐下,闻言回首望她,“早课已做过了,那时你尚在眠中。” 苏寂默默地扯了一下自己的湿发。 ——忽然顿住。 有旁人的呼吸声,就在一墙之隔。 向云止使了个眼色,她悄悄蹩回房里去,生怕是什么来做检查的老和尚之类,要是发现云止金屋藏娇,那还不将他扒掉一层皮。却没细想那一墙之隔乃是寺外,并不是朝露寺前院。 云止面色微变,咳嗽几声,走去开了院门。 苏寂便听到一个扯得她肝疼的娇俏声音。 “云止师父,我给你带了些新鲜蔬菜。昨晚睡得可好?怎么有黑眼圈了?云止师父,上次那本经我还没看完——” 少女的絮絮叨叨蓦然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天真无邪的面容在见到苏寂的一瞬间全线崩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立刻整顿形容,她的声音冷了下去。 苏寂亦回以冷脸,“这个问题,我也正想讨教一下谢姑娘。” 谢倾眉道:“我每日都在这里。” 苏寂道:“哦。” 谢倾眉道:“这地方从没别人来过。” 苏寂道:“哦。” “所以这问题,还是应该我问你。”谢倾眉看着她一副浴后的慵倦样,心头已自火起,苏寂却淡淡地道:“你还是问和尚吧。”便将云止推上前,自己且回房去了。 谢倾眉看她背影消失在门里,又转过头来盯着一脸淡然的云止,话音都气得颤抖:“这么久了,你从来不让我进门——她——她这算怎么回事?” 云止轻声道:“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7 此是贫僧私事,恐与施主无关。” 谢倾眉笑了,笑声清脆如银铃,“与我无关?我好不容易保下你的性命,不是让你糟蹋在沧海宫妖女身上的!” 云止静了半晌。 他知道,房里的苏寂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缓缓开口:“施主救命大恩,贫僧没齿难忘。” 谢倾眉睁大双眼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没齿难忘,没齿难忘有什么用? 她初见他时,他对她说,汲水之恩,没齿难忘。现在,他又对她说,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种难忘。 她向来伶牙俐齿,此刻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最终,只能顿足而去。 云止在院中站了许久,才慢慢回身入房。 苏寂径直砸过来一个枕头,云止接住了,耐心放好,回过身,伊正坐在桌前撑着腮生气。他无端感到有趣,微微一笑道:“谁惹你了?” 苏寂冷冷地道:“自然是谢大姑娘。” 云止走过去,将险遭她毒手的经卷都收起来,温声道:“不过一个陌路人,无须与她置气。” 苏寂抬头看他,“她说她保下你性命,是什么意思?” 云止沉默了。 苏寂顿了顿,罕见地拿出了几分耐心,倾身对他道:“和尚,我与你一条心,有什么事情,你不该瞒着我……” “我并不曾瞒你。你该知道,神仙谷一直都要挟于我。”云止伸手去够茶壶,苏寂径给他推了过去,“当日与谢倾眉同道的,还有几个神仙谷的人。你走之后,他们便逼我……”话至嘴边又停了一下,改了口,“便要求我拿出父母的几样遗物。” 苏寂的念头转得飞快,“沉渊剑?” 云止颔首,“且不止是沉渊剑。但我只能与他们说,无可奉告。他们怒极便要押我去神仙谷,确是谢姑娘将我保了下来。” 苏寂眸光一动,“那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呢?” 云止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竟带着陌生的凉意。 “你不信我?”他低低地道。 她这一问,出于权谋经营的直觉,却没有给予他半分的信任。然而她却只是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的愧疚,“我为何要信你?” 他的表情好似突然被噎住了一般,半晌,方抬手按了按额头,“我都忘了……你是柳公子教出来的。”他站起身,“以后我来教你。” 她好奇,“教我什么?” “教你向善。”他定定地道,忽又看向她,伊的脸颊已微红,“你想到哪里去了?” 如是,苏寂竟得以在云止的小药圃中安稳地过了数日,除了谢倾眉,无旁人来扰。 说来谢倾眉也颇为执着,日日来找,日日与云止斗气,而云止便如一团海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将她一腔怒气全都吸纳无影。苏寂有时也问他:“我没来时,谢姑娘也天天找你么?” 云止点点头,又补充道:“我并不曾让她进来过。” 苏寂便不说话了,自顾自拧着衣角。 云止在屋里走一圈,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苏寂看向他,“什么什么味道?” 云止看她一眼,又侧过头去,“好酸,好酸。” 无想山中,不知日月。 庭中落了一夜的积雪,云止未暇去扫,菜圃围绕之中有一棵丁香树,如此冷清时节中早已枯死,枝头却点缀了无数嫩白雪蕊,随轻风簌簌摇动,乍一看去还真如是开了满树的丁香花。 “要说你也够可怜的。”苏寂提着剑走到庭中去,“这朝露寺里,怎的都没人来找你玩?” 云止披了一件破旧长袍站在檐下,静静凝望着她,“这不好么?” “好,当然好。”苏寂笑得双眼俱眯起,如一只慵懒的小狐狸,在那雪树下仰头转了一圈,回首对云止笑道:“这树真好看。” 云止坐下劈柴,闻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稍稍抹了一痕笑意,“小心别踩滑——” 话还未落,苏寂踏在积雪坚冰上的脚便趔趄了一下,她讷讷地收了步子,对他讪笑。 云止微笑着摇摇头,继续劈柴。看似秀气的身躯,却蕴了结实的气力,刀斧劈下,干脆利落。苏寂背着剑看着他傻笑,忽道:“和尚,我舞剑给你看吧。” 云止一怔,而她已在丁香树下煞有介事地握拳为礼:“还请萧公子多多指点。” 云止放下心来,微微一笑,将柴刀搁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 苏寂被他这样一看,心头便有些慌乱,径自出招了。 她原本是不会舞剑的。 沧海宫的剑法,都是为杀人而创。怎样用剑能最简洁、最高效地杀人,便怎样用剑。一时间剑花与雪花同飞舞,风声都好似怨鬼叫魂,她皱了皱眉,自己也觉自己舞剑毫无美感—— 忽而一根沾着雪点的树枝轻轻按在了她的剑身上。 她一惊,旋即翻转剑刃斜刺出去,那树枝浑不受力,却仍是软绵绵粘在她的剑上,好似带了依恋一般,又近她眉睫三分。 彼端执木的男子容颜俊秀,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九歌十三剑第二式,悬思。” 悬思者,相思也。相思如水,缠绵不绝,可不便是一个“粘”字诀? 苏寂眉头一拧,长剑迅疾横挥,似是立意要斩断对手这丝线般的剑意,孰料云止忽然变招,悬思自断,树枝“唰唰唰”带起无数风雪声径自点向她肘上穴道! “第五式,忧急。”他轻声道,那声音仿佛是震响在她耳畔—— 她后退了一步,便跌入了他的怀抱。 震惊回头,正对上他微含暖意的双眸,“第九式,结缡。” 苏寂读书不多,但“结缡”二字是什么意思,她还是懂的。 一下子无边无际地害臊,猛力从他怀中挣脱出去,捂着两边羞红的脸颊,睁眼叫道:“你——你耍赖皮!” 云止却似乎心情很好,十分耐心地问道:“贫僧何处耍赖,还请姑娘明示。” 苏寂两手不断揉着自己的脸,几乎要将绯红的脸都揉皱了,才哀哀地道:“你占我便宜,不然的话,哪那么容易赢我。” 云止走上前,拉下她的手放入他怀中贴在他心口,轻声道:“那让你赢回来好了。” 她呆了呆,掌下的心跳张弛有力,沉稳一如他长河般的目光,她竟有几分留恋那虚渺的拍岸的温暖。 她红着脸别过头去,忽然将另一只手探入他衣领。 “你做什么——”他愣怔了一下,立刻就感觉到颈背后彻骨裂肤的寒意,当即拉了拉衣领,然而那雪团竟然已经化掉了! 苏寂双手掩面,闷笑着。 他实在不知道说她什么好,背后雪水缓缓流过,冰浸心肺,却愈烫得他一颗心灼灼跳动。他看着她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8 ,剑眉压下—— 突然向她扑了上去! 苏寂“啊呀”惊叫一声,云止一手制住她双手,另一手便将雪团往她衣襟里塞。苏寂吓得直躲,云止却不依,面上仍是含着那一抹疏风淡月的微笑,手却随那雪团窜入她衣襟,她脸色一变,欲推开他,他却笑着揽紧她腰肢,往她额上一吻。这一吻落下,苏寂彻底傻了,便任他的手轻轻抚上自己…… 他的手那么温柔,仿佛对待的是稀世奇珍,他不忍惊动,指尖轻旋如雾,而她闭上了眼,平生第一次如此乖顺地,静静依入他怀中。 好天良景,深怜多爱,无非尽意依随。 “云止!你在做什么!” 平地里一声断喝,惊散了两人的浓情蜜意。一个老和尚将齐眉棍往地上重重一戳,眼角的刀疤耷拉得整张脸都显出几分狰狞。 苏寂一下子魂飞天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下如何是好,和尚名节尽毁在了她这个“妖女”的手上,他还没有还俗,在这庙里可怎么混得下去……却觉他轻轻按了按她的手,仿佛安慰,目光宁定地注视着她,并迅速地理好了两人的衣裳。 然后,他方牵着她安静地转过身去,面对那老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  “必使身心,二捐俱舍。身肉骨血,与众生共。”出自《大佛顶首楞严经》。我觉得大家应该都熟悉这本经书了。。。 ☆、一苇讵能航 朝露寺,达摩堂,戒律院。 一位白眉老僧端坐堂上,手指一点点摸索着念珠,云止跪在他面前,他只将下垂的眼皮抬了一抬。 苏寂跟在云止后面迈了进来,心中虽紧张,却掩不住对寺庙的好奇而四下里张望。房檩寂静,飞尘轻舞,几名中年僧人分立大堂两侧,刀疤脸老和尚垂手侍立在白眉老僧的身后。堂中央摆的不是如来弥勒,而是一个黑脸菩萨,面容严肃,浑身正气,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喜欢,扭过了头去,自倚着门框。 云止直挺挺地跪着,那白眉老僧却将目光移向了苏寂。 “这位女施主,缘何不敬韦陀?”老僧合十垂目,声音如响钟磬,浩然安宁。 听到这样的声音,苏寂便忍不住想,如果和尚一直在寺庙里呆到老死……说不定便是这老不死的样子吧?如此一想,蓦地便笑出了声。 那刀疤脸老和尚立刻便拉下脸来,将齐眉棍又“夺”地一戳,“韦陀面前,岂可放肆!” 苏寂一扬眉便要跟他杠上,眼角余光又瞥见跪着的云止,心里不由顿了一下,当即换了一副嘴脸:“小女子出身村野,哪里见过这什么韦大人……师父道行高深,何必跟小女子一般见识呢?” 那刀疤脸又要发话,白眉僧人却当先开了口,容色淡淡,话音镇静:“既是村野女子,缘何身佩兵刃?” 苏寂腆着脸道:“这不为了防身么……” “云止,”白眉僧人却已转向了地上跪着的和尚,“你来说。” 云止向白眉僧人恭恭敬敬地合十拜了三拜,方缓缓道:“孽徒与这位女施主萍水相逢,妙缘深结,望首座成全。” 一旁有位中年僧人当即冷笑了一声,苏寂立刻横了他一眼。 和尚说了那么多歪七扭八的话,独独这一句,是真的深得她心! “妙缘深结”,原来他亦认定,与她之间,乃是一段“妙缘”…… 白眉僧人垂目凝视着他,“老衲本已应允你,罚满三月,即可还俗出寺,出寺之后,你爱娶何人,均听自主;缘何却在佛门清净之地,贪溺美女行厕,做下大恶之业?” 苏寂听之不爽,冲口而出:“什么美女行厕,你是在骂我吗?” 刀疤脸厉声道:“不可冲撞首座!” 苏寂睁大眼睛,指着他鼻子道:“你们的首座,关我什么事?我既不信佛,也不该受你们什么清规戒律,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错。”白眉老僧静静地道,“但云止尚未还俗,仍要受清规戒律所拘,仍要听老衲这达摩堂首座的言语。女施主若有不服,请待老衲罚过云止,再来理论。” 苏寂愣住了。 当真是情生智隔,陡然间不管不顾,却忘了云止还在这里。她此刻闹得越凶,这些老和尚岂不要罚得他越重? 她咬了咬唇,往后退了一步。 而云止,始终沉默。 她看着他的背影,长袍寥落,头顶六点戒疤像是什么经年不灭的印记,刺得她眼疼。 白眉老僧站起身来。 “朝露寺第三十二代弟子云止,犯荤戒、杀戒,本罚菜园劳作三月;受罚期间犹不思悔改,竟犯奸/淫大戒,判再罚杖责三百,三百杖后,立即逐出本寺,终生不可再入佛门。” 老僧低眉问他。 “云止,你可认罚?” 云止俯伏于地,声线淡而利落。 “朝露寺第三十二代弟子云止,认罚。” “——等等!” 苏寂再也无法忍耐,蓦地叫出了声来。 众人向她望来,便连云止也终于微微侧首望向她。 刀疤脸的老和尚有些不耐烦了,“你又有什么说法?” 她颤着声道:“和尚他……他没有内功护体,杖责三百……他如何受得了?” 众僧动容,却不是恻隐于她的话,而是惊讶于她的重点——对于逐出佛门她竟丝毫不觉得算是个事儿,而只在意于那杖责的苦刑。 刀疤脸便是一哂,眼中流露出对凡俗虚妄的不屑。 “阿弥陀佛。”白眉老僧低声道,“女施主心怀慈悲,然云止身犯重戒,此刑必不可免。” 苏寂的手指握紧了剑柄,清冷的声音仿佛结冰的水面上裂开了几道缺口,“三百杖责,便是有内功的江湖人也要落下半个月的伤痛,你们却说打完了就要赶他走?让他带着皮肉重伤死在街头,就是你们那什么什么,韦大人,慈悲为怀的本意吗?” 堂上登时静了。 云止却在此时抖衣站起,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将她按在剑柄上的手硬生生地掰了下来,低声道:“不妨事的。”眉目神色如潮,却全数掩藏在深海之下。 苏寂恶狠狠瞪他一眼。怎么可能不妨事! 云止顿了顿,声音愈低,“比这更重的……我也受过。不妨事的。” 知道他指的是厉鬼狱中的刑罚,苏寂的牙关咬得更紧了,这杖责还未落下,她的眼圈已没出息地先红了。 众僧看他与这女子拉拉扯扯,眉头又是不自在地跳动,唯那白眉老僧,却是面无表情,目光中连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未惊起。 “女施主所言有理,杖责之后,云止便非我寺中人,但特准在寺中调养伤势。” 顿了顿,老僧又补充道:“但女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89 施主必须即刻出寺,切不可再做那玷污佛门之事。” 这话一出,苏寂竟又噗嗤一声笑了,满脸都羞得通红。 云止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苏寂已泥鳅一般滑步躲到了他身后去。 入夜时分,云止才在一个僧人的搀扶下回到了那菜圃。 苏寂已在门口等待得头冒青烟,终于等到他回来,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我给你备了药和热水——” “女施主怎么还在这里?”云止身侧的僧人面色不豫,“首座已说了不许女施主住在寺中。” 这么一顶撞,苏寂的面色便阵红阵白地极不好看。云止掠了她一眼,淡淡地对那僧人道:“云方师弟,多谢手下留情。” 那僧人原来名叫云方,闻言讷讷,“我也不是有意……” 云止拍了拍他的手,“师弟福慧双运,来日方长,定能修得正果。”微微闭了眼,“可惜师兄是看不到了。” 云方望了一眼门前的苏寂,又收回了目光,声音凝成一片冰雪,“就为了这个女人?师兄,这女人有武功,带刀剑,举止粗鄙,形容放浪,一看就——” “云方。”云止淡淡地道,“你错了。” 云方遽然被噎住,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涨得通红。 半晌,终于向苏寂行了个礼,“阿弥陀佛,云方妄言不敬,望女施主雅量宽宥。” 苏寂没有说话。 云止静静地道:“云方,你先回去。这位女施主只是与我告别,即刻便要出寺的。” 云方走了。 苏寂一言不发地扶着云止回到房中,让他除下已破烂不堪的外衣趴在床上,便要去动他亵衣,被他将手按住。 苏寂抿了抿唇,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一堆伤药。 云止便放开了手,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了些许脆弱的疲惫。 苏寂小心翼翼地拉下他的亵衣,自背至臀,全是重而深的鞭痕,翻卷着血肉,狰狞可怖,令见惯了伤残病死的苏寂也皱了皱眉。然而她如此盯着他的身体,却教他脸上微红,不得不咳嗽几声提醒她注意仪态。 苏寂便只能在心中咕哝着:有什么羞的,这里、这里跟这里,我早就全看过了…… 云止轻声道:“采萧。” 她为他涂药的手指便颤了一颤。 “方才云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抱着枕头,没有看她。 她干笑一声,“有武功,带刀剑,举止粗鄙,形容放浪——他说的本没有错。” 云止蹙眉。 但听苏寂又道:“不过还真的要感谢他,没有将你往死里打。谢天谢地,这伤估摸着一个月才能好。” 云止仍是蹙眉。 苏寂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闲扯起来,“其实,我小时候淘气,也常常挨打。公子自然不忍心打我,便让老妈子来打。那时候我还有好多窍门,可以罚而不打,打而不痛。”言念之间,眉眼带上几分得意,“可惜今天那老和尚尽说什么女子不可观刑,非把我赶了出去,不然的话,我一定教你几招,可管用了——” “采萧。”云止蹙着眉唤她。 “嗯?”她随意应了一声。 “你烂漫自然,不是举止粗鄙;率性疏略,不是形容放浪。”云止的容色却十分认真,“云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寂呆了一呆,末了,轻轻一笑,“傻和尚,你一句话说了两遍。” 苏寂在朝露寺赶她之前就很识趣地搬出了云止的菜园子,在寺门口的客栈住了下来。这段日子倒是出奇地闲淡,她每天去朝露寺后院菜圃里溜一眼便回客栈里练武睡觉,可谓逍遥。 谢倾眉消失了,柳拂衣消失了,她全当不知,压根不放在心上。 她抱着一根红梅枝,扒着朝露寺的围墙,看着云止日复一日地扫雪,偶尔会傻兮兮地向他招招手,他会回以轻若无痕的一笑。 她便满意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很傻,尤其在感情上,经验与知识都绝不够用,但她是甘愿的,她捧着他极偶然的时候会予她的一丁点回应,便能欢喜得开出花来。 她想,即便让她在此刻立即死掉,她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采萧每日都会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成了开门扫雪。 菜圃里的积雪不多,只最近又开始飘落了。原本半个时辰便能扫完的门庭,他却能扫上一整个白昼。庭中的丁香树仿似还散逸着少女鬓发间的幽香,他偶尔会感知到什么,回头一望,她已趴在围墙瓦片上,手中一荡一荡地甩着一枝红梅,托着腮笑睨他。 见他的目光投过来,她便会大惊小怪地叫一声,将那红梅丢进院子里。 他自然不会去捡。她也不恼,只笑吟吟地凝视着他。 他会感到不好意思,转过头去,许久都不敢再回头,背上却仿佛扎了无数根芒刺般不自在。 直到黄昏时分,他惘然转身,她已不在了。 他才会悄然步前,拾起那一枝红梅,回房,端端正正地插入稻草编的花瓶中。 瓶中红梅一日日地凋零,又一日日地盛放。夜中无寐,他披衣而起,便望着那梅花,直到望得痴了醉了,梅花无言,只是嫣然地笑着,宛如少女明媚的容颜。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只是,采萧……你的笑容背后,为何总好似藏了些阴翳呢? 他想着。 不过无妨的。 采萧,一切都无妨的……十年的苦已经过去,往后,还有一辈子。 一辈子。 这三个字,宛如一个命定的终点,令他浮梗飘萍般的心慢慢落到了实处。不管这终点是悲是喜,他都得以安然。 因为有她,她在等他。 迅景如梭,苏寂与云止隔墙相望,恍然未觉光阴流逝得飞速。转眼到了年关,苏寂虽十年不曾知道什么是过年,但于她而言过年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每年正月初一,公子都会在尘寰阁召集全宫属下,分发见离散。 没有人敢缺席这一场大会。缺席的人都死了。 她到这时才觉得阎摩罗的可爱。如果不是他事先送了她那八颗见离散…… 于是她四处去找他留给自己的那只金丝小匣。 却找不见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在客栈里翻了一整个晚上,几乎要将自己包袱的丝线都给拆了,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些救命的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啊。。。看了这么多了,有多少菇凉还把书名叫做《人世间》的?快快坦白粗来23333 ☆、不与长相守 扬州城里,处处红纸福字,喜庆喧阗,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真到了大年三十的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0 一日便消寂了。这消寂却不是闷的,而是无处不透着家户之中欢声笑语的温暖,漫天的风雪都好似柔和了许多。 大年三十的这一日,苏寂趴在墙头对着云止笑:“和尚,今晚我们一起守岁好不好?” 他默了默,“如何守?” 她低声,故作神秘地道:“你给我备上好酒好菜,我晚上偷偷潜进来。” 他又默了默,停下箕帚,庭院雪光之中抬头望着她,今日她的眼眸分外明亮,“首座交代了,你不能进来。” 她撇了撇嘴,“你真听话。” 他低声道:“首座虽如此交代……” “和尚,我就知道你最好!”话未说完,她已当先欢腾地叫了起来,将手中梅枝一抛,“我走了,晚上见!”根本不等他反应,便笑着跳下了墙去。 他愣愣地站着,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闻见那红梅枝上微淡如虚幻的香。 廊前地上,一壶清茶,一碟炒花生。 云止固然觉得清茶配花生十分地奇怪,但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寺庙中找出酒来,便只得如此了。 他记得炒花生似乎是她爱吃的下酒菜。 虽则与她一路走江湖时也没多少盘缠,每次喝酒并点不了多少菜,但此刻他备一碟炒花生,总能落一个有功无过吧? 大年三十,月色晦暗,天边云翳浮动,庭中飞雪纷然。天空原本是一团黑漆漆的,只因了那风雪才点缀出几分颜色,却是惨淡的白,风声一缕缕地,像是有人在哭。 不远处隐隐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喜庆爆竹声响,传到园中时已只剩了一点琐碎的闷声,模糊得仿佛隔世梦影。 过年了。 他坐在庭阶上,过了一会儿,换了趺坐的姿势。 又过了一会儿,他回房找出一顶小伞,遮住了那一碟花生,以免沾了风雪。 他过去似乎有听说,杀手是不过节的,因为罪孽太深,没什么可团圆庆祝之处。若真如此,那么采萧可能是早已忘了过年为何物的。 她还能记得五岁之前的美好吗? 五岁之前,她还不是魔窟里的鬼影,她是一个很乖巧、很机灵、很漂亮的女娃娃。所有人都喜欢她,所有人都来与她玩。 他的思绪流动得很慢,嘴角渐渐含了笑。 这世上任何人,在五岁之前,都是可爱的。 至于他么…… 他所铭记的自然比她要多。 他记得过往每到年关,萧家的许多亲戚都会来串门,会给他压岁钱,有一些姑嫂还会向父亲说媒,有的是说他,有的是说父亲。萧门广结人缘,其他世家大族、武林同道都会派人来拜年,和乐融融的。他记得吃年夜饭的时候上首总会空出一把高椅,摆一副碗筷,那是母亲的位子。 他蹙了蹙眉。 那些欢声笑语的记忆好似隔了一层雾气,他现在恍恍惚惚去回想,都如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了。明知道是真实的,却偏成了虚妄的,这经历于他太过陌生,所以便有些难受了。 刚炒的花生渐渐地没了热气。 许久之后,便连茶壶也凉了。 他于是又拿来一方毛巾,包住了白玉茶壶,望能将那仅剩的一点温热留存得久一些。 没有人爱喝冷茶。 庭中云影覆着树影,渐渐东移,不知又过了多久。 他再度回房,将那插着梅枝的稻草花瓶拿了出来,放在茶壶与花生旁边。新换的红梅正开得娇艳,宛如少女容颜上倏忽浮起的红晕,给这漫天的风雪也添了一点生气。 他安静地等着。 他安静地等了一夜。 一夜,风雪呼啸,如一阕不尽的清歌。 一夜,苏寂没有出现。 苏寂在客房中坐了一夜。 她知道和尚在等她,她已穿好了艳丽的红衣,戴好了娇俏的簪钗,可是她已经挪不动步子。丹田中翻江倒海,引得她连连咳嗽,整颗心都仿佛被揉成了一团废纸。 见过了制造了那么多的死亡,却从不知道死亡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烛火一星,她倚墙瘫坐,渐渐咳嗽着倒下了身子去,窗外的月光流泻进来,照着她,照着朝露寺,照着芸芸众生,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抬手看着月华敷映的自己的手掌,丝丝纹路若隐若现,依约如带着咳出的血痕。她苍白的面容上便浮起了一抹微凉的苦笑。 一日为寇,终身为寇。 手上沾满的鲜血,原来是洗不净的。杀人魔窟的出身,原来是摆不脱的。 公子啊……举世无双的公子。 自腊八节上一别,他从未来找过她,她以为或是宫中之事太过忙碌,或是他真的放过她了,她总不会傻到再自投罗网。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公子并不曾放过她。 公子从来都不曾放过她。 而她,却已经别无退路。 她将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头埋进膝弯里,长发覆了一身,整个人都隐在月光照不见的暗处颤抖。 她已别无退路了! 要么死……要么回去。 公子已将她的每一条路径都计算好了,然后,他就在终点安然以待。仍是那样温柔地微笑着,耐心地守候着,他总是如此从容,因为他总是能赢。 隐隐约约影影绰绰间,仿佛又见到云止那双深如渊海的眼。那么平静,那么宁定,宛如万事万物的救赎都负在了他的肩上一般。 在她幽冥黑暗的一生里,他是唯一的光亮,引得她如飞蛾扑火般撞了上去,即令要付出焚身苦难也在所不辞。 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耗了那么长的时日,才终于好不容易得到了他。 她尚还什么都来不及做。 她还未来得及牵着他走出朝露寺,还未来得及带他走遍山川河海,还未来得及听他说那一句话…… 她便要离开他了。 他说要拯救她,可是罪孽深重的她,哪里还值得他回头? 大年初一,清晨。 云方拢着袖、踏着雪,再度迈入这小小菜圃中,在那简陋卧房前犹疑片刻,终是抬手敲门。 “请进。”云止话音平缓。 云方推门而入,见云止正立在桌前抄经,一旁放着包裹杂物,床铺都铺得整整齐齐,不由一怔,“师兄?” 云止淡淡看他一眼,将经卷合上,羊毫搁下,轻声道:“你来得正好。我要走了,便托你向方丈及首座禀报一声。” 云方彻底呆了,“可是,师兄,这个,方丈,首座……” “云方,”云止微微叹了口气,“实在对不住……我恐怕等不及了。” 朝露寺对面,朝露客栈。 小二抖着手打开了那扇房门上的锁。 房中景象现出的一刹,云止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又慢慢地张开了。 一团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1 死气。 这是他作为一个医者的第一直觉。 少女的身子倒在地上,衣裙散乱,鬓上还斜斜插着那只飞燕钗。他走进去,合上房门,再去看她。 满地狼藉之中,她双眼紧闭,额发贴着惨白的脸,唇色透着绝望的青紫,是中毒之象。冷风不知自何处灌进来,撩得她裙摆一阵阵飘扬,好像立刻就要乘风飞去一般。 就如一具尸体。 他将她抱起来,猛然觉她身躯寒冷如冰。探她鼻息,已是断绝;再摸她腕脉,却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气息流走。从体温看,她已经躺了大半夜,他估量着她并没当真中过什么毒,却只有沧海宫那一年一服的见离散,好似是在正月病发的。他还记得在神仙谷中,阎摩罗曾给她送来八颗丸药,除去在御琴门用掉的一两颗,应当还剩了一些。 对……见离散! 想到此节,浑身突然都有了力气,唇齿一咬,伸手便去翻苏寂的包裹衣袋。 然而,没有。 他几乎要将她的衣衫脱光了,都没有找到那一只装着见离散的金丝小匣。 皱了皱眉,他掩好她的衣襟,低下头看着她,她容颜清冷,映衬着红衣绝艳,依稀仍能见得过往那不管不顾的孤勇。 她是那么聪明、又那么勇敢的女子。 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呢? 我佛慈悲,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让她死了呢? 心中仿佛煎熬了一锅水,已沸腾出来洒遍他千疮百孔的心,滚烫得令他几乎要窒息而死。 这一瞬间,他过去读的经书,竟真的成了完全无用的东西……什么生灭往来,什么缘劫法相,全都没用!没用! 都不能让她活过来! 他闭了闭眼,蓦地吻了下去。 无论如何……哪怕他已经接近理智崩溃的边缘……也绝不能崩溃…… 只能先求让她缓过一口气,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再想办法…… 少女的唇瓣枯涩,并不是惯常的温软。他静静凝望着她的眼,仿佛要硬生生地将她看得睁开眼来,自己的眼睛却先红了,倏忽还闪过一丝戾气。 他不管,总之她若死了,他便立刻随上,总不会让谁吃亏。 她总是那么欢快地笑着跟在他身后,不是么? 未曾想有一天,她竟然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要回身,她便必然在身后相候……如今看来,他真是有恃无恐! 她的眼睫轻微地颤动着,仿佛断翅的蝶,终究不能再飞翔了。 不论他如何努力,她都没有再睁开眼。 他这才发现,她过去总是贪婪地凝望他,他却并不曾好生地观赏过她。每当她目光扫来时,他总是要赧然地避开去。 而今他想让她再多看他一眼……都是不可得了。 渡气,压肺,忙了许久,试了很多,她却毫无动静。 他自己是大夫,从没想过会有如此难治的病症。 却不去想,“死亡”本就是个不治之症。 终于全身瘫软,疲倦地坐在地上,转头望她,她在他面前,好像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她一向是吵吵闹闹的。 微微地笑了,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他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径自将身子撞开房门,大步而去! 店堂中的人便满脸惊愕地看着一个和尚抱着一个女人倏忽掠出了门去,宽袍大袖随风鼓荡,渐渐隐没在寂寥的风雪声中。 他会救她,他过去就说过。 哪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哪怕要他去死。 他都会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sigh请容阿眠先去喘口气,再来接受天使们的小皮鞭…… 看阿眠的文请牢记“三有”: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he会有的! ☆、怀君不可见 云方来华严堂禀报时,方丈证慈与达摩院首座证空正在对弈。 证慈眉眼青青,却执白子。证空白眉垂眼,却执黑子。 “何事惊慌?”证慈淡声道。 云方连忙敛了神色敬声道:“方丈师伯,首座师伯,云止师兄走了。” “走了?”证空的白眉毛动了一动,“他还未行过还俗之礼。” 证慈看他一眼,“师弟既已做主将他逐出寺去,这礼数行与不行,都是无谓了。” 证空沉吟道:“然则如此不告而别,岂不是轻慢了佛门?” 证慈向云方摆了摆手。 云方退下之后,证慈才缓缓开口:“师弟莫不是忘了五年前的那场祸患?” 证空全身一震,再没了言语。 五年前的祸患……他自然记得。 朝露寺所有僧人都记得。 那时,云止入寺未久,拜在证缘门下。证缘是他与证慈的师弟,排行虽后,却负盛名,慧根独运,已可称大德。 证缘执意要收云止为徒,云止出身不明,他本觉不妥,无奈证缘心意坚决,便允了。 云止受戒之后,于佛法一途确实进境迅速,他便认同了证缘的选择,赞赏这孩子是个有佛缘的。 然,仅仅三个月。 三个月后,寺中便迎来了一群持刀带剑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碧衣如洗,笑意盎然,谈吐如春风拂水般温雅从容,他说,将萧遗交出来,饶朝露寺满门不死。 他固不知道萧遗是谁,但朝露寺中无人习武,哪里能斗得过这群以武犯禁的凶徒?正踌躇苦恨间,师兄证慈方丈忽然开口,声音都哑了:“证缘!快去找证缘师弟!” 他们找不到证缘。 与证缘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名叫云止的比丘。 那群不速之客将朝露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确定云止已逃,那碧衣公子便扬了扬眉,柔声道:“打扰了。” 这三个字是如此温柔、如此优雅,朝露寺众僧面面相觑,简直不知如何应答。 他们哪里懂得,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场灭门灾祸。 至于为何躲过……谁知道呢,也许,是沧海宫柳公子在那一天正好心情不错。 柳拂衣的心情确实还不错。 沧海宫,长秋苑,飞雪连空阔。 清酒流入盏中,映衬着他白皙修长如女子的手指,与嘴角温柔的笑容。 大过年的时候,他的心情总不会坏。 因为这是他分发见离散的时候。 那些在过往一年里听话的属下,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宫中,翘首盼望着他发下那救命的丸药。那些不听话的,有的也回来了,战战兢兢地候在厢房里;大多数是不会再回来,默默地死在天涯海角某个地方,对于这部分人他不会管,但他每每想起,都会很愉快。 一言能令人生,一言能令人死,这种力量,他纵不喜欢,也不得不有几分着迷。 飞雪漫漫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2 ,覆在庭中那人的衣袍上,本就苍白的容色愈加静如冰雪。 他怀中抱着的少女已经断了呼吸。 而他仍是那样倔强地站立,却将头卑微地垂着,头顶六点戒疤,渐渐地也被风雪掩去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庭园中一只八角琉璃小亭,柳拂衣煨着火炉饮着青梅酒,淡淡看着雪,脸上微泛着柔艳的红。 顾怀幽立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那和尚已经站了近半天,步履不曾一动,连抱着人的手臂都坚定如磐。 他站了多久,柳拂衣便沉默了多久。 沉默地喝酒。 “哐啷”一声。 碧玉的酒盏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柳拂衣面色未改,仍是笑吟吟地,又自顾怀幽手中接过一只新盏。 “云止师父,你且靠近来些。”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笑容温柔和气,好像是经过了无数次酝酿,才终于摆出来的。 云止便举起步子,然而风雪中站立太久,手足都已麻痹,身形微微趔趄了一下,几乎要抱不住怀中的人。 ——小亭上的人倏忽出现在他面前,迅速地自他怀中接过了苏寂。 云止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身法,只听见轮椅一声滑响,而后苏寂便脱了自己的手。 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冰凉。 柳拂衣没有看他。 他只伸手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而后轮椅一转,便往房中行去。 云止欲跟上,他却冷冷地道:“站住。” 云止便站住了。清秀的面容愈加苍白,苍白得与冰雪同色。 飞雪漫天纷扬,顾怀幽看了他一眼,亦跟进了房间里去。 片刻之后,柳拂衣才出来,顾怀幽留在了房里。 他在檐下坐着,玉扳指轻轻敲着椅子,抬眸望那在风雪中茕茕而立的僧人,眸色深掩,嘴角却勾起一抹悠扬的笑。 云止低声道:“公子……可有办法治好她?” 柳拂衣轻笑道:“云止师父,我似乎听过佛经里的一个说法,道是因果轮转,人的辛苦挣扎,不过是原地转圈,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止顿了顿,“辛苦挣扎……本是虚妄。” 柳拂衣笑意愈深,仿佛确实很开心了,“所以,你看,小苏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云止倏然抬起眼,一双清透的眼,仿佛带着凄厉的火光。 却又立刻便低下了头去。 “请公子治好她。”他的声音哑了。 柳拂衣柔声道:“你是在求我么?” 云止静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哑着声、掩着眸,轻轻说道:“贫僧……求公子……治好她。” 柳拂衣笑得优雅。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云止看着他。 “我是做生意的。”柳拂衣笑着将身子倚下去,碧色绒袍衬得他风神如玉,眸中闪耀着狡黠如狐的光芒,“做生意,就是一种交换,你要我治好她,你也得拿出什么来,对不对?” 云止轻轻掸了掸衣上的雪渍。“公子要贫僧如何,请明言。” 柳拂衣眸中的光蓦然凝了,凝成了千万把利刃,“我要你走。” “我要你永远地离开她。” “我要你终此一生,绝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居然,只是要他走,而已。 他实在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的。 云止淡淡地看着他,那是一种与柳拂衣平视相对的姿态,很坦然,很安定。 “好,贫僧这便告辞。” 柳拂衣惊骇地笑了。 便看着那和尚真的抬起脚步,转过身去,连一句废话都没有,竟真的就这样要走了。 “这是谁教你的,萧楚还是证缘?”柳拂衣突然道,“是谁教你这样轻信于人的?” 云止的背影顿住。 “救与不救,只在公子一念之间。”他的话音平缓,如一条永不止息的河流,纵然隔着风雪也能闻得隐隐涛声,“贫僧是走是留,其实,并不能改变公子既有的决定吧?” 柳拂衣笑容愈冷,“那你说,我既有的决定是什么?” “公子会救她的。”云止低眉道了句阿弥陀佛,“贫僧知道,公子不会弃她于不顾。” 柳拂衣只觉更加地不理解,整个人好似都被他绕了进去,心头涌上一股恶意的焦躁,“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真的要走?” “贫僧……”云止忽又止了话头,半晌,方轻轻地、缓缓地说道,“愿公子善待于她,贫僧必在天涯海角日夜祷祝,祈求公子与她……两相安好,平安喜乐。” 柳拂衣闭了闭眼。 “我终于知道小苏为什么喜欢你了。”他说,对于云止眸中倏然的裂隙恍如未觉,“你和她一样傻。” 云止走了。 素白的僧袍溶在了素白的雪里。 雪在冬风中溯徊,发出轻颤的声响。 柳拂衣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 初时是浅笑,而后笑声渐响,渐渐与风雪混在一处,成了模糊的疯狂的大笑。 我会守在她床边,看着她醒来。 我会给她喂药,帮她养伤。 我会努力去爱她,我会拼命去娶她。 而你呢? 你为她离去,她什么也不会知道。 你牺牲了那么多,却根本什么都不会得到。 他笑着,笑着,笑声渐渐地慢了下来,眸光莹然,被风雪洇成一片幽暗的魅影。 佛说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说的就是这种傻和尚吧? 哈,什么慈悲心,全是空话。不过是自己没有能耐留住所爱之人,才只能勉强去牺牲罢了。 风雪愈加地急了,团团舞在屋檐之下,他的笑终于凝成了冰,眸光雪亮如出鞘的刀剑。 他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人。 他没有理由还留不住她。 苏寂又做梦了。 梦里,有一株火红的梅树,正是冰雪飘飞的时节,梅花绽放,灿烂如云霞。云霞之中,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传来氤氲成一团的人声。 “梦觉。” “属下在。” “杀了他。” “属下领命。” 等等……苏寂将眉头皱了起来—— 杀了他? 杀了谁?! 她徒劳地问着,却没有人回答。 只听见那冷漠的声音又道:“公子,属下冒昧……敢问朝露寺作何处理?” 静寂。 她撅起了嘴等待那个好听的声音的回答。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个好听的声音说—— “不留活口。” 哗啦一下,艳红的梅花全都飘舞起来。在惊风急雪里,飒飒然幻化出一场幕天席地的盛舞,极尽刹那的璀璨光华,瞬息便要凋落了。 红得那么美丽,红得那么绝望。 就像鲜血一样。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3 鲜血……鲜血! 鲜血就这样滑过她的眼前,如潸然披挂的雨帘,将风雪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猩红,仿佛要绵延到天地的尽头。 刀剑与鲜血。 都将永生永世,如影随形,与她相伴。 她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目光由混沌叠影渐渐凝在了床头,那人坐在床边,眸光湛亮如江上涟漪,无边无际的温柔便潋滟地荡漾开去。 “你终于醒了。”他柔声道,仿佛已经等候她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路远莫致之 自扬州到襄阳,一去千里,念念红尘,滚滚俱抛在身后。 日夜兼程,恍惚不觉疲倦,仿佛这具肉身已不再是自己的。 天地苍茫,芸芸众生擦肩而过,他牵一匹瘦马,迎着夕阳西行。 襄阳城东,玉家村。 风雪停了半天,反迎出漫天烈红的晚霞,如美人喋血的唇角,凄厉而哀艳。 云止没有回头望那晚霞。 径自迈入那药庐,久无人居的地方,窗牖都落满了灰尘,与散乱积雪混成一片泥泞。他将院落四周上下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洒扫了一番,直到天光收尽,夜幕披落,才转身走进了厢房。 厢房之中,一切陈设如故,便连那散着苦味的药碗都还摆在床头。 他便在这四壁空空的房中,静默地站了很久。 久得好似能听见虚空中传出妄念的回响。 “喂,和尚。” “我好不好看?” 那双冷而幽艳的眸子似乎便在往世的暮色中浮了出来。 “萧遗哥哥,”她静静地望着他,“你不喜欢我么?” 刹那间脑中翻江倒海般汹涌裹来无数的记忆,全是苏寂的样子。她欢笑的时候,她委屈的时候,她撒娇的时候,她忧愁的时候,她狠心的时候,她恼怒的时候…… 她很美。她从来都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美。从来都是那样不管不顾、张扬跋扈地跳跃出来夺他的注目。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活色生香地、不可磨灭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就如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未曾想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却会这样硬生生地自他的身体中剜掉。 即令是腐骨坏血,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样剜掉,也是会疼的。 疼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 采萧……采萧。 我想,我确然是喜欢你的。 可是,我已不会再有机会,亲口说与你听了。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云止披着那件旧僧袍,踽踽往佛堂行去。 破朽的殿堂之中,那一尊掉漆的佛像依旧咧着嘴讥笑世间万物。帘帷飘暗,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微微蹙起了眉,云止往后堂而去。然而刚到佛像旁,脚底便微感粘滞,低头一看,竟是一摊血迹。 心头如受重击,钝钝地懵然一声震响。他心念一顿,便拔足奔入后堂。 帘帷哗然飘起,又落下。 血迹一直延绵到端坐的证缘老和尚身下。 证缘合着双目,微垂着头,结跏趺坐,手印莲台,姿态端正而安详,仿佛只是陷于沉睡而已。 云止一步步走了过去,轻轻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然而只是这样的稍稍一碰,证缘的身子便向侧旁倒下。 这一倒下,才现出他背后的巨大伤口—— 一道既准且狠的剑痕,直直刺入心脏! 不是什么上乘的剑法,但却足以致命。 杀手的剑法,都是这样的。 一瞬之间,云止的目光都呆怔了。 他表情木然地低下身,将手从证缘的腋下穿过,努力将他的尸身抱了起来,面墙而放,又俯身查看他背上的伤口。 伤口处的鲜血都已冷透,不知道死了多久,皮肉都现出暗沉的灰色。云止直起身来欲取烛台来细看,蓦然感到后心一点冰凉。 那是剑刃触及衣料的冰凉。 那是杀气的冰凉。 那一刻,云止甚至也并不在乎这生死一发的危险。 这样准确的一剑,一定不会让他在死前受太多痛苦吧。与师父一样的死法,想来也是十分值当了吧。 那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了。 “沉渊剑在哪里?” 他沉默,眸光如笼着虚空。 跟沧海宫柳公子谈条件,果然是与虎谋皮的可笑。 柳拂衣怎会当真愿意放过他。 若说柳拂衣是故意用采萧作饵引他上钩,他都会相信。 不论如何……柳拂衣会救治采萧。 这就够了。他想。 沈梦觉将剑尖又递上一分,加运内力,破开了他背后的衣物,割入他的肌肤。他已查知云止背上有一枚铁钉,他这次是经过计算了的,正避开那铁钉。 沈梦觉的面容一直很平静。 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所以就连柳拂衣,都不能有他这样的平静。 “我再问你一句,沉渊剑在哪里?”他冷冷地道,“你该明白,公子也并不在乎沉渊剑,我这是给你机会。” 夜风拂动,重帘飘飞,佛祖的背后是一片荒乱的漆。云止仍是背对着他,静静地道:“你为何要给我机会?” 沈梦觉一怔。 顿了顿,他方道:“因为苏姑娘也是我的朋友。” 云止忽然笑了一下。 这笑容寡淡,本没有更多的意味。隐在黑暗的佛堂里,只是一瞬鸿蒙的闷声。 可是这笑声,听入沈梦觉耳中,却仿佛带了三分讽刺。 云止缓缓地道:“她的朋友不少。” 沈梦觉皱眉,“你不要岔开话题。” 云止蓦地转过了身。 沈梦觉手头一紧,长剑随上,云止却倏然向前滑了一步,径自将脖颈送了上去! 剑光森寒,云止的眼眸里仿佛蒙了一层霜。 沈梦觉剑抵咽喉,竟不知当不当刺下这一剑。 然而他毕竟不是阎摩罗。 这一剑,他终究是刺了下去。 “你疯了?!” 一声狂乱的大喊,而后一股大力袭来,一只纤细的女子手掌抓住云止后心,径自将他抛了开去! “哗啦”一声,鲜血在空中飞溅成一道嫣红的剑痕,沈梦觉目光一凝,身随剑动,便对那少女一阵快攻! 谢倾眉凭一双肉掌左格右挡,对敌沉着,丝毫不乱。只是身后的云止突然捂着颈上伤口咳嗽  起来,咳得她一阵心悸,只恐不能全身而退,横眉道:“沧海宫的,不要欺人太甚!” 沈梦觉不答,剑若游龙飞雪,卷得四下里素帷狂舞。毕竟是夜中,谢倾眉一个晃眼,沈梦觉的剑竟又向跌在地上的云止袭去! 陡然间—— 只听“叮”地一声极刺耳的脆响,响了许久。 这脆响犹未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4 绝,沈梦觉的长剑便“哐啷”掉落。 谢倾眉呆住了。 但见云止面色苍白地瘫坐在鲜血横流的地上,颈项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手中却捻着几枚铜板。 难道……难道他刚才竟是凭这铜板,击落了沈梦觉的兵刃?! 谢倾眉只觉自己越发看不懂他了。 不,她其实,从来不曾看懂过他。 云止还在咳嗽,沈梦觉已再度攻来。 他是杀手,不是武者。 他的目的只在杀人,不在荣誉或尊严。 所以掉落的剑,可以再捡,只要时机未逝,立刻又可以杀人。 谢倾眉却已反应了过来。 她突然拉起云止的手臂,便将他背负起来,而与此同时,沈梦觉持剑斜刺,劈向她手臂! 她一时蒙了,竟然就这样抬手去挡,生怕他的剑刃伤及背上的云止,足下一刻不停,向外狂奔而去! “嘶啦”一声,很清晰,谢倾眉臂上衣帛尽裂,被他划落一道血口,而她的人已纵出佛堂。 沈梦觉立即收剑,提气追去! 谢倾眉娇小的身躯背着云止一个大男人,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只能放他下来,搀着他逃。 然则如此一来,云止没有轻功,反而是愈加地慢了。 夜色晦冥,谢倾眉咬了咬牙,转头问他:“这附近可有什么安全的去处?” 云止手捂心口,声音强忍着颤抖:“随我来。” 沿一条林中小径西行,地上落叶杂乱,反而不似积雪那样会留下引人注目的行迹。片刻后,谢倾眉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到了一面大湖之前。 她从小就生长在这近旁的神仙谷中,竟不知这一汪澄澈湖水的存在。 她扶着云止在湖边隐蔽处坐下,借着清幽湖光看去,云止的面容似乎又白了几分。 他忽然咳嗽起来,手指猛然痉挛地抓住了她的袖子,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浮木,那眼神渐透出绝望的温暖。 她这才发现,他的伤势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一时慌乱得反握住他的手给他渡气,他咬着牙平复内息,眼前的夜色却愈来愈深,深如浓墨,一片漆黑之中,他只想就此睡去…… “什么远离虚妄颠倒,这个人世本来就是虚妄颠倒。” 回忆里有一个娇俏而无情的声音,冷冷地、凉凉地对他说。 “我看你那佛祖说的话,全都当不得真,这一句句的,都是劝人去死。” 死……其实,也并不见得十分地可怕。 只是如若真的死在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则未免会有一点点的……凄凉,罢了。 他其实,并不愿意死……并不愿意,死在看不见她的地方。 谢倾眉看着他疲倦得透出死气的眉眼,知道方才拼斗中沈梦觉的剑气定已伤及他肺腑,她的心头便仿佛一寸寸都被这夜色的黑暗侵蚀着,还能听见那戛然的啮咬之声。 无数次了……无数次跟自己说,不要再管他了。 却又无数次地回头。 明知道他和自己永远不会同行,却还是忍不住无数次在歧路的分岔口上等他,等他看自己一眼。 一眼,就够了。 可是,他便连这一眼,也从未施舍给她。 暗夜深深,湖水粼粼地泛着幽邃的寒光。沈梦觉应是追往了相反的方向,但立刻便会折转到这边来搜的。其实神仙谷离此已然不远,两人只要强撑着一口气进了神仙谷,沈梦觉便再也不能追杀他们了。 可是……可是她已经跟师兄师姐们闹翻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年前,她带云止去了扬州,见了她的母亲,一个庸常院落中的一个庸常妇人。 这其实并不是君侯的意思。 君侯的意思是让她到半路上截下云止,押他回神仙谷。可她人是截下了,却不肯押他走,还抬出了自己的母亲与同门吵架,同门一急便要对云止动手用强,硬是被她拦了下来。 师兄师姐们走之前狠狠地对她说:“他有什么好的,一个和尚,还是个喜欢别人的和尚!师妹你素来不是这么没出息的人,迟早要为今天后悔的!” “唉……” 将头埋入膝窝里,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 有家归不得,云止又这么虚弱,沈梦觉万一追来了可如何是好? “姑娘缘何叹气?” 却听一个平缓的声音,在这暗夜中轻轻响起,仿佛一朵佛莲在寂静中开放。 谢倾眉连微笑都没了力气,“我跟他们闹翻了。” 似已知道她话中的“他们”是谁,云止乏力地低声道:“此次救命大恩……多谢姑娘了。” 谢倾眉凝眸望着虚空里的湖水。 他给了她那么多份的感谢,可是她并不想要他的感谢。 “谢姑娘,”他很郑重地看着她,“贫僧……在下要再回扬州一趟。” 她猛然一惊,“为什么?” 云止低抑着声音道:“家师死于非命,贫僧……在下担心,朝露寺也会……” “你有这份心思管别人,还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她的眉头都拧在了一处,“方才沈梦觉可有伤到你?” 云止默了默,道:“不妨事的。” “不妨事不妨事,事到临头还不是——”谢倾眉蓦然抬起头,却怔住了。 云止面容平静如一片海,映着湖光夜色,幽然静洁。 就好像他那断喉的剑伤真的算不了什么,而之前经历的那一切坎坷颠簸……全都算不了什么。 他一向是个很干净的男人。 不知为何,谢倾眉会想到“干净”这样的形容词。似乎不论他身上溅了多少鲜血,他都始终干净得如一面镜子,清澈地照映出她的微渺之躯。 她固然不知道大年三十以后云止经历了什么,但她此刻也能觉出,他的目光轻微地变了。 变得……有一些哀伤。 那并不是很撕心裂肺的哀伤,只是在他漂亮的眼睛中浮了一层浅淡的翳,像月光外轻披的云影,或是江水上朦胧的雾气。 “谢姑娘,你手上有伤……”他淡淡说道,却突然被她一手捂住了口。 她一双清亮见底的眼便这样直直地盯视着他,好像非要将他的骨肉皮全都看穿,却终究—— 终究是看不穿。 眸中一丝怆然掠过,她突然一倾身吻住了他,他一惊,身子后仰,唇齿一合,嘴唇便被她咬破了。 她放开他,呆呆地凝注着他唇上一丝淡漠的血痕。 一切都很平静。 平静得令她不由得想知道,这个男人悲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然而却也平静得让她感到……似乎,仅是这个样子,就已经是足够地悲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小天使【暗香诗魂】给《人间世》写的歌词~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5 !!!啊啊啊阿眠真的不能更感动~!!! 配的是《吟香》的曲,大家细品~@_@!阿眠去感动地哭一会!!! 【云止】 虚妄镜花 分合聚散 因果前定 岂曰无缘 【苏寂】 零落如今 尘世辗转 此身何待 未许团栾 【柳拂衣】 风华谱遍竟无端 转瞬相思一念 负尽人间不过一场风月作笑谈 【顾怀幽】 繁华舞落歌婉转 青丝暗绾薄妆面 怎堪情深此际叹痴缠 【阎摩罗】 祸福亦不怨 死生且等闲 此身未悔何惧平地起波澜 【燕西楼】 江湖风波险 匣中剑尚寒 醉里且将山河尽清欢 【曲宜修】 倾城作云烟 人间行路难 穷途泣尽长恨悲歌断七弦 【桓九铃】 平生唯磊落 逆旅尚心安 半世孤枕旧人竟未还 【结尾】 唯待陌上并辔折花带笑看 皮埃斯:想跟阿眠交盆友的话,加文案上阿眠的微博就好啦~阿眠是很经得起调戏的! ☆、人命如朝露 “哐当!” 又一碗药羹被摔碎,跌了一地浓稠青黑的汤汁。 阎摩罗紧皱着眉看她一眼,却终究没忍心苛责她,只俯下身去捡拾那药碗的碎片。冬末春初,一切都冷得渗人,寒风自未关严的窗户外透了进来,吹拂得斗室之内一片惨白。 惨白如床上少女的脸。 她的目光很冷,冷得好似从冰河中提起来的剑,下颌微抬,她明明冷得发抖,声音却不带丝毫颤意。 “叫柳拂衣来见我!” 阎摩罗将药碗碎片扫进簸箕里,没有看她,“公子片刻后就来。” “阎摩罗,”她蓦地一转头,冷冷看向他,“柳拂衣这样对你,你怎还如此死心塌地?” 阎摩罗静了静,直起身子来,背对着她,“因为我,无处可去。”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脸色白如鬼魅,目光亮如冰雪。 但听他缓缓地又道:“小苏,你也一样。你也无处可去。” 确如阎摩罗所说,柳拂衣片刻后就来了。 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来看她。 今次他还端来一碗新药,然而一来便看到那透着冷风的窗,微微蹙眉,推着轮椅过去将它关严了。 而后,他便来到床边,柔声问她:“今天感觉好些了么?” 苏寂正坐在床上看书,闻言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柳拂衣的目光便移向那书。一本很老旧的《心经》,字里行间还有字迹挺秀的批注。脑中豁然明白过来,心头便登时冷了几分,语声微沉:“他不会来了。” 苏寂双眸仍是看着书,嘴边却倏然冷笑了一下。 柳拂衣见她如此,反而放轻松了一些,手撑着头微微地笑了,“你若要等他便等罢。他永远也不会来了。” 苏寂忽然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柳拂衣陡然与她清绝的目光对上,喉头便瞬间鲠上来万语千言,却又全数沉寂了下去。 她的眼中,没有他。 “他死了。” 他说。 阎摩罗在门外守着,天寒雪冷,他将手缩在袖子里呵了口气,空中便凝出一团薄雾。 而后,他便听见房中传来叮叮当当无数碎裂震响,好像要将整个房子都给拆了,间或还夹杂着少女不休的吵闹声—— “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你杀的!” “小苏,你冷静一点。”公子的回答声很低很柔软,“我前几日收到的消息,一直不敢告诉你……朝露寺,灭了。” “柳拂衣……”苏寂突然桀骜地一扬头,发丝飘拂,眸中晶光微闪,却不见水花跌落,“你操控我十年了……十年,我从没听你说过一句真话。今天你说的,我也不信。” 柳拂衣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药碗,墨发掩着他的眸色,她只看见他指上加力,那瓷碗似乎要被他攥得变形了。 “你不信我,他也死了。”他淡淡地说,“灭了朝露寺的人显然就是冲着他去的,也许是为了沉渊剑。他是萧门遗子,身上带着沉渊剑和九歌十三剑的天大秘密,当然人人都会觊觎,他死在这上面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说得这么冷静,这么淡漠。 这样的分析,过去她听过许多次,每当又一个门派被殄灭,又一个大人物被杀……他都会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个时候,她甚至是佩服他的。 而此刻……此刻,她却只觉得寒冷,直透进她的心髓里去,她抱着头,整个人都在发抖。 “柳拂衣……”她咬着牙关道,“你不是人。” 柳拂衣微带骇异地笑了。 “柳拂衣……我恨你。” 能扔的东西都扔了,能骂的话语都骂了,能发的脾气都发了。 大吵大闹的时候她无所畏惧,好像毕竟是有事可做的,脑海都是空空的一片骚动,根本没有空隙去想这其中的事实。可是现在突然安静下来了。 突然安静下来,她才突然觉得无边无际的恐惧。 空气那么冰凉,她抱紧了被褥,也忍不住牙关发抖。 他刚才说什么? 他死了…… 谁死了? 她下意识地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然而那张脸却忽然浮出来了。最近朝露寺的这半个月他时常会笑,于是她心中存留的便是他带笑的影像,朦朦胧胧的,他的声音低缓、平静、清和—— “采萧,你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无人能及得上。” 他的眸光向她望来,她过去竟没觉察到那眸光深处的温柔,便如佛莲上悄然坠落的清露—— 滴—— 答—— 清脆地掉在她心上,然后—— 倏然就变成了野火,哗啦啦地自她的心房义无反顾地烧了下去,烧穿了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直将她整个人都烧成一片没有意识的绝无人迹的荒莽—— “啪哒”。 一声极轻、极低的响,在这极静的时刻,却是极其清晰地响彻柳拂衣耳畔。他震惊抬头,便见苏寂的泪珠接二连三地砸在了那经卷上,表情混沌,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无助。 他是了解她的。十年来,她始终是那样地倔强冷硬,总时常假模假式地哽咽,但从未当真掉过泪。 他自认绝不是一个无私的人。 可是这一瞬间……这一瞬间,望着那张带泪的清丽容颜,他竟忘记了自己的所有苦。 这一瞬间,他的整颗心都揪紧了,竟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她的苦。 于是他将那碗药放在一边,很自然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6 地倾身上去,轻轻地拥住了她。 男子的温暖怀抱,仿佛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她什么都不应该想,就应该在这样的怀抱里好好睡一觉。 也许一觉醒来,和尚就在她眼前,他们还在玉家村那一间小药庐里斗着气。 一切的挣扎苦难,都不曾有过。 柳拂衣自胸腔中传出一声沉沉的叹息,而后她几乎堵塞的脑海就辨认出了自己闻见的这一阵清香。 这不是和尚身上的味道。 和尚身上的味道…… 她的脸上竟带了迷离惝恍的红。 朝露寺中,简陋的菜圃柴房里……她曾经缠着他的颈,看着他痛苦地喘息,微凉的汗珠掉落她身上……暗夜里那薄薄一帘隔绝了人世烛火,她满眼都是他,满心都是他,虚妄的空气里全是他的味道…… 和尚身上的味道,很干净。 是那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清澈纯洁。 不属于这个人世……所以,自然也不会属于她,是么? 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她缓缓离开了柳拂衣的怀抱,呆呆地抬头看他,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分辨他是谁。 好像再也不能忍受她在自己面前悼念别的男人,柳拂衣一把拉过她袖子将她狠狠吻住! 轮椅猛然向侧旁翻倒,他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修长的腿便压在了她身上,以绝对不容反抗的姿势毫不吝惜地侵略她的唇舌! 她只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中的一张惊惶悲怆的脸。 而后她便抬起了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他捂着右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中焚烧着两丛火,将适才所有的情/欲都燃尽了,而只剩下……空旷的悲哀。 他转过身去,扶起了轮椅,两手在椅上一撑,坐了上去。 本是很滑稽的动作,他却做得很优雅,然而优雅之中,却又透着寂寞。 寂寞……本就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无谋会背叛,小苏会逃离,幽儿会疏远。也许这世上,唯一愿意陪他到最后的,只有这一身寂寞罢了。 他习惯了。 所以他从容地理了理衣衫,便径自推着轮椅出门去了。 听着“砰”地一下关门声响,苏寂仰天躺倒在地上,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 泪水肆意横流,陷入发际,她笑着笑着便被泪水呛到,又是好一阵咳嗽。 待得这笑也尽了,这泪也尽了,她的表情,才终于沉落为一片渺然的空无。 “和尚,吃斋念佛,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吗?” “心诚则灵。” “那我便信了你这回,你可不能骗我。” 他认真地点头,空明的眸中如纳星海。 一片荒芜之中,她望着虚空低喃:“和尚……我只知道你傻,竟不知道你还是个骗子。” “你且先在地狱里等着我吧。” 苏寂的病好得太快,快到令柳拂衣都吃惊了。 自那一场大哭大闹过后,她便再没有闹腾过,简直乖顺如绵羊,柳拂衣说什么她便答应什么,即令眼神有点茫然,心智却毕竟是正常的。 柳拂衣有些担忧,叫阎摩罗看紧她些。 然而她洗澡的时候,阎摩罗总不能看着她,而只能在外面守着。 她洗澡往往要花一个时辰。 一般人洗这么久,都足够闷死在里面了。但阎摩罗知道她最近受了很大的刺激,实在不敢问她,只能在墙外咳嗽几声道:“小苏,你还好吗?” 她便会恶声恶气地回答:“还没死!” 他便放心了。 苏寂收了声,继续看着面前的两张纸。她披着一件中衣,身旁浴桶里的水早已凉透了。 那是她根据记忆默写出的正反两份《既明谱》,原件都被柳拂衣搜走了。 江湖险恶,她与和尚之所以屡受欺凌摆布,还不是因为自己功夫太差?如果能有公子,不,哪怕只是桓姨那样的身手,她又怎么会受制于见离散,又怎么会保护不了心爱的人? 她不是和尚,她不相信佛经上的那一套。她不相信什么轮回报应命中注定,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她拼命努力还做不到的事情。 她的一番锲而不舍,不是逼得连和尚都终于还俗了么? 默念心诀,气息流窜,可是心头却愈加感到烦恶,胃里的食物好像都被搅得翻滚在一处。 终于“哇”地一下呕吐了出来,她捂着嘴,惊愕莫名。 阎摩罗听见声响便开始敲门,她连忙将那两张纸往浴桶中一丢,看着纸上墨迹洇散在水中,才一步一滞地走去开门。 阎摩罗见她面如菜色,心头一紧,立刻扶她在屋内坐好,并指搭上她腕脉—— 面色陡变。 “死不了。”她兀自朝他好死不死地虚弱地笑。 “苏寂。”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微微一怔,只觉手腕上微微不自在。他在外人面前叫她“苏姑娘”,在她面前叫她“小苏”,但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正名。 而且……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这样碰触过她。 他的五指冰凉如铁。 “怎么了?”她有些尴尬,却抽不回手。 他咬了咬牙,低声。 “你……你有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被论文逼死的作者君又要出来唠唠了。。。 阿眠不刻意写虐,也不刻意写甜,但是也许因为自己三观的原因,叙述上会冷静一些(没错我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23333……)但是《人间世》的大纲都是拟好了的(没错我是有大纲的人呢!),故事情节都是定好了的,所以阿眠才能拍胸脯地说he会有的啊! 阿眠喜欢的好故事的标准呢,首先应当在逻辑上是严密的,严密得就像现实中的确就会如此发生一样,是必然之然。阿眠觉得真正惊心动魄生死相许的爱情呢,也应当是跌宕起伏才能展现出它的执着的价值。没有小龙女在绝情谷底的十六年,哪里有杨过纵身一跃的深情不悔呢~ 对于一直看到现在的小天使们,阿眠要深深地鞠一躬,谢谢你们的陪伴!阿眠文笔粗陋,阅历浅薄,但是对每一篇文都确实花了很深的心思,是一刀一刀用心血雕琢出来的。大家不弃,阿眠很感动!阿眠承诺,一定会给和尚和小苏一个必然的、安稳的、对得起大家的等候的结局~! ☆、与汝黯相忘 苏寂立刻向阎摩罗跪了下来,“咚咚咚”便磕了三个响头。 阎摩罗侧身避过,面色灰败如土。 “阎摩罗,我求你,”她的神情平静得骇异,“不要告诉公子。” 阎摩罗几乎要冷笑,“你自己不知好歹,还要拖我下水?” 她脸上的血色在迅速流逝,瞬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7 间已成触目惊心的惨白,“我是不知好歹,拖你下水那么多次,如今再多一次又何妨?” 阎摩罗的手放在椅背上,渐渐攥紧了,木刺刺进他指掌,这钻心的疼痛反而令他感到麻木的安稳。 “孩子……是和尚的?” 他调整了许久的呼吸,才颤着声音问她。 苏寂咬着唇道:“是。” “我只能帮你瞒两个月。”他低声道,“两个月后,你……会越来越明显,你知道么?公子……” “我知道。”她很镇定地截断了他的话,“公子若发现了,我不会出卖你。” 阎摩罗惨笑了一下,并不揭穿她的天真。 毕竟她也并不知道他为她受了多少苦。 毕竟她也并不知道……他爱她。 “两个月。”她的目光透着惨怛的苍凉,“两个月,足够了。” 柳拂衣来到苏寂房间时,她正很安分地站在窗前,听见轮椅声响而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他竟是一怔。 这一笑太宁静了,宁静得犹如梦寐里的轻响,犹如他的错觉。 似乎感到些微的寒冷,她两手抱胸轻轻地摩挲着袖子,目光复投向窗外,“公子,你过来看。” 他便静静地推着轮椅过去。窗外残雪收束着天光,一方小池上犹是败荷枯水,并没什么可看的。 于是他只看着她。 她微微仰着头,露出光洁白皙的颈项,侧脸随光线明灭,明明只是十六岁的年纪,却好像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很成熟的女人,举手投足都有了眩人耳目的风情。 她的目光转向窗棂底下,轻声道:“公子你看这里。” 他便随着看过去,原来在窗户与墙壁的夹缝里,竟生长出了一株孱弱的小草,长势虽惨淡,颜色却碧绿得喜人。 任何人看到这样一株小草,都会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惜。 柳拂衣不会。 因为他已经没有心了。 不知何时她已转头看着他,声音和缓,仿佛存了几分淡淡的温柔。 “公子,春天到了。” 立春过后,柳拂衣便愈加地忙碌起来。当日从厉鬼狱逃出的那些囚犯还没有搜到,所谓内鬼之事又是草草了之,宫中人心议论里渐有些看不起他的效率。然而柳拂衣做事从来不会向人解释,这缓和上下的担子便落给了顾怀幽。她行事一向宽柔沉静,容色又美好真诚,宫中人多信服她,这才免了人心惶惶的闹腾。 柳拂衣没有空去探望苏寂,便叫人天天往她房里送东西。环佩簪钗,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毕竟时令换了,女孩子又哪有不爱美的。每当忙碌的间隙,便听阎摩罗来报说,“苏姑娘今日穿着公子送的大红云罗窄裙,她说这个颜色是她喜欢的。”“苏姑娘今日戴了公子送的缠枝步摇,配水红襦裙,似乎心情不错。”“苏姑娘……” ……诸如此类。 每每听着,他唇角都含着微笑,阎摩罗满怀忐忑,也不知他到底是信了没有。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的微笑确然是愉悦的。 即令江湖坎坷世道逼迫……小苏,你还在,就好。 又一桩单子被人破坏了。 尘寰阁上,柳拂衣皱着眉看着案卷,顾怀幽端着酒壶立在他身后。阁中跪着的是执行此次任务的杀手,资质不错,很少失手。 柳拂衣饮了一口酒,唇色愈加柔润,眸光却是清冷,“是谁劫的人,你可有看清楚?” 那杀手端正姿态道:“那人黑衣蒙面,使的是神仙谷嫡传剑法,属下依稀见得他眉心有一颗红痣。” 柳拂衣回过头,与顾怀幽对视了一眼,一边挥手令那人退下。 阁中静寂之后,他方缓缓开口。 “我倒没想到会是神仙谷。” 顾怀幽低声道:“赵无谋也并不能代表神仙谷。” 柳拂衣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疲倦了,顾怀幽便放下酒壶,上前来为他揉肩。他拍了拍她的手,声音依旧维持着温柔的表象,“孤竹君与我们是有合作的,我也觉得他不至于这样大胆。” 顾怀幽顿了顿,“可是公子莫忘了,赵无谋才是今年评出的武林盟主。” 柳拂衣沉默了。眸光深掩,刹那间仿佛闪过了无数幻影般的情绪。 末了,他终于轻轻说道:“是啊,他比孤竹君更能做主。我都险些忘了,他如今已是天下第一。” 顾怀幽咬了咬唇,低声道:“无谋对公子……似是有仇怨的。” 柳拂衣嗤笑一声,“他当然怨我!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师父是同一人,武功是同一门,我却处处都比他强,他怎么可能不怨我?”眸色又静了静,“但……我不能明白他上次说的话。” 上次无谋来刺杀他,说的是—— “你少来这里假惺惺,五年前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顾怀幽按摩的手劲恰到好处,渐渐舒缓了柳拂衣紧绷的心神。他端着酒杯,微微叹了口气。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其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顾怀幽轻声道:“无谋一定是误会了。不论如何,幽儿总是相信公子的。” 柳拂衣没有接话。 这样的话,顾怀幽说的太多了,反令他有些虚荣的麻木。她永远是那样沉静安然,不论他浪迹何方,她都始终如一地在不远处守候着,渐渐地,他竟也开始相信了她说的话。 她说,她相信他。 于是这一天夜里柳拂衣终于来到苏寂的房中,身上犹带着酒气,一进屋便刺得苏寂皱了皱鼻。 她将手头的东西收进了衣柜,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 “小苏。”他柔声唤她,轮声轻缓,一点也不见醉酒的踉跄,目光却微微沉灭宛如夜空里半醉的星子。 外间已是黑暗透了,隐隐然似有雷声,月亮早不知哪里去了。风吹林动飘飘飒飒,又荡进房间里来,柳拂衣望向那窗,微微笑了,“你总是不记得关窗,这不是个好习惯。” 苏寂的眸光微微一黯。 这不关窗的坏毛病,她确是从云止那里染来的。 便立刻转身去关上窗,背对着柳拂衣,没有动弹。 她听见轮椅的辘辘声悠悠然滑动到她身后,而后……他自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本能地便要挣扎,他却忽然道:“小苏……给我抱一抱。我很累。” 他说他很累。 名震天下的沧海宫之主,竟然也有累的时候。 她莫名地便想笑,是算累了?是杀累了?江湖纷纷扰扰,有几桩祸事与他没有干系?而今他说他累了,那意思便是放过天下苍生一马了? 他修长的手环过她的腰,优雅地叠放在她的腹部,她蓦地颤了一下,立即回过身来。 她低头看他,他亦怔怔然抬头,那目光竟迷茫得像个孩子。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8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扶你去休息吧。” 他却微笑道:“我走不动,今晚就睡你这儿吧。” 苏寂眉头一动,“这怎么可以?” 他笑,“怎么不可以?” 苏寂不说话了。 她将轮椅推至床前,扶着他躺上自己的床,又给他除下鞋袜外袍。他微斜着醉眼看着她忙碌,时而顺从地抬起手臂让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又侧过身子让她拉来锦被给自己盖上。 “小苏,”他的声音如春风沉醉的温柔,“以后你便替了幽儿来伺候我吧。” 她没有理睬他。 “小苏,我喜欢你今天这条裙子,”他眯起眼,如一只慵懒的狐狸,万事万物尽落在他的计算之中,“我还记得,是我亲手挑的。” “你够了没有?”苏寂终于没好气地直起身看着他。 他却突然伸手勾下她的颈,一加力便将她拖到了床上,猛地翻过身来吻住了她。 她睁大眼睛,似乎很惊讶,眉眼深处却全是冷冷一片。 他如果再仔细辨认一下,就会发现她的异常。 可是他喝醉了。 浑身如受火烧,透过烈酒蒸腾出的雾气,伊人容颜分外地娇娆。外面蓦地一声惊雷,将屋中烛火都带得猛然一偏,紧接着密集的雷声便如鼓槌般砸落在他心上,他再也不管不顾,一边深深地吻着她,一边伸手便去撕她的衣裳。 她惊叫一声,却是仿似恐惧地更加勾紧了他的身子,樱唇微张,他立刻便将舌头滑了进去,肆意掠夺。身躯贴合处全是火热一片,脑子里全是野火天雷,被她这样一迎合,立刻便是轰隆一声巨响,而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雨滂沱,转眼便如刀剑般哗啦啦从夜空上抛落下来,砸得门窗屋瓦都轰然震响。 这是他爱的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爱她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爱她的。 他只知道自己为她而疯狂。 衣衫一件件地褪去了,意乱情迷的摩挲与亲吻间,她似乎也不能自已地发出了沉浊的喘息。 最后一件亵衣。 她的手慢慢探到了枕头底下。 青川剑的银光,只是一闪。 但她为这一击,已经等待了许多许多年。 大雨倾盆,像是要把这天地都击碎成废墟。 柳拂衣半裸着光洁的肌肤,墨玉般的长发犹纠结在她的肩头。烛火幽冥,他的眸光里连一丝惊讶都不曾有,方才的情/欲刹那间就燃烧个干净,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凉。 他凝注着她,嘴唇微微翕动,只能发出轻微的气声,似乎是在说—— “小苏……不要……胡闹……” 深邃如洪荒的眼里神光离合,仿佛都是上一世的梦影。 她再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闭上眼,将他往身边猛地一推。他仰面倒下,青川剑便自后背穿了出来,透出他前胸。 柳拂衣再强大,也不是不死的人。 苏寂的武功不是最高,但是她杀人的经验最丰富。 仅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已经练习了一个多月。 鲜血自他雪白的里衣汩汩地冒出来,好像永远都流不完一样。他犹自撑着一口气,目光好像被大雨浇得湿透了。 “小苏……”他喃喃,“你为何……不信我……” 似乎再也听不下去,她飞速地穿好衣服,拿过衣柜中的包袱,径自摔门而出! 他便怔怔地望着那扇门。 那扇在风雨中开阖的门,好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充满光明、充满美好的世界。 另一个,他不能与她同去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恸哭兮远望 滇南。点苍山。 北方时节已近夏,这里却终年四季如春。云雾缭绕的斜阳峰上,草木葳蕤,繁花似锦,伴着叮咚悦耳的流水声,蛱蝶上下翩飞,鸟语虫鸣,生机盎然。 一方简净的院落,虽然久无人住,但仍收拾得一尘不染。房前有一张石桌,两只石凳,一名鹅黄衫子的少女正趴在桌子上假寐,睫毛微动,神态娇憨得令人心生怜惜。 一位仆妇大气也不敢出地守在她身后,时而帮她拂开靠近的飞虫。 春日的空气静谧,却无处不是鲜活亮丽的,阳光懒懒地投射下来,正映出少女弯弯的眉眼和翘起的嘴角。 “师叔……”她在梦中喃喃,笑意更明晰了,“师叔你等等我!” 那仆妇吓了一跳,而后再看向小姐时,目光里便带了悲哀。 灵山派中谁不知道,她的师叔早已经离开许多年了。 可怜小姐自许多年前那一场变故过后,便时常有些呆呆傻傻的,再也不复旧日的慧黠,大夫说她的心智只有三岁。掌门夫妇两个膝下只得这一个女儿,这些年来痛也痛了,哭也哭了,女儿却依旧如此天真无邪,好像丝毫不被世事侵扰一般,江夫人便隐然觉得这还说不定是一桩幸事。 就算没有那桩变故,小姐与她的师叔也是绝不可能的。能就此全然忘掉那个人,未始不是上天恩泽。 只要给她找个一心一意的好人家来照顾她,就这样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的。 江南宋家,自然是个一等一的好人家。宋公子不知道小姐的隐疾,但毕竟两派结盟,宋门又是名门正派,但将小姐娶过了门,便万事大吉了。 仆妇叹了口气。 只是,有些流年光影里的事情……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呢? 江同伊醒来时,便已将梦里的人事都忘了个干净。 她揉了揉眼睛,向仆妇撒娇道:“纪妈妈,我想回去了。” 纪妈妈连忙答应了一声,她已乖巧地将手伸了过来,牵住了纪妈妈的手,就像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纪妈妈便牵着她下山,往主峰莲花峰走去。到得莲花峰底下,却遇见了一个人。 灵山派的三弟子魏英。 “三师兄!”江同伊见到他便笑了起来,挣开纪妈妈的手便要冲上前去。纪妈妈却又死死拉住了她的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魏英。 她的全身血液都冰冷了,衰老的心脏几乎要立刻吓昏过去—— 魏英的一条腿、一只手,竟已被齐根削掉! 衣袖裤腿颓然悬落,无穷无尽的鲜血在草木间汇流成了一条河,魏英单手扶着树站立,姿态犹是少年人的昂扬,眸色却已泛上死灰。他掠了痴痴呆呆的小师妹一眼,却对纪妈妈沉重地发话:“纪妈妈,求您……带她走。立刻……”他一个踉跄便颠仆在地上,仍瞠着目道:“不要……上山……还在打……让她活下去……” 语声未落,他的头已垂落下去。鲜血渐渐流到了江同伊的脚底,令她“啊”地娇唤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99 出声,一下子抱住了纪妈妈:“三师兄,三师兄他怎么啦?” 纪妈妈捂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仍是软糯糯的:“纪妈妈,你的手为什么在抖?” “小姐,”纪妈妈颤声道,“我们……我们今日不回去了好不好?” 江同伊一听便皱起了眉,“为什么?我要回家!我要见爹和娘!” 纪妈妈深吸一口气,“小姐,纪妈妈带你去找你师叔,好不好?” 江同伊却沉默了。 云影微移,柔润的山风依稀拂来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纪妈妈闻见了,却根本不敢去想山上此刻是怎样的情景。 半晌,江同伊才轻轻道:“‘师叔’,听起来好熟悉……纪妈妈,我师叔是谁?” 纪妈妈咬着牙不让泪水掉下来,“你师叔叫苏羽,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不论莲花峰上出了何事,那些行凶的人要回去,一般都是往北往东走,回中原。西边群山横断,几无人居,总不会是他们的老巢。 所以纪妈妈带着江同伊一路往西狂奔,在点苍山西侧的许家集投了宿。江同伊孩童心性,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纪妈妈便愈加觉得心苦,想着还是必须回山上探个究竟,死也得死个明白吧?可是这探山的时机与路线却又颇费踌躇,她一介老妇,何曾有多少筹谋心计,想了一夜,本觉得就算为主而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待看到江同伊混沌无知的双眼却终究心软了。 她若死了,这个孩子怎么办? 纪妈妈想了许久,终是决定先在许家集避上几宿,再伺机回点苍山探上一探。 莲花峰上,是灵山派的主堂。 素来是清修之所,此刻却尸首狼藉,一片凌乱荒芜。堂上的三清神像与祖宗牌位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枕藉着死不瞑目的弟子们的尸体,鲜血铺流,已渐渐趋于凝固了。 一个颀长的身影忽然闪了进来,手中紧握着一把长刀。看到这满堂惨象,他全身都僵直了,未几,似是狠下了心,径自往内室奔去。 灵山派掌门的卧房在第三进院子里,他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去。 “哗啦”一下,料峭春风灌了进来,窗户被扑打得一开一合,窗外的天光敞亮,映着房内两个死不瞑目的人。 江夫人死在床上,一剑穿心而毙命。江掌门瘫坐在床边墙角,伤口不明,口中却还在不断涌出鲜血。 至少一天一夜过去了,他还在流血,那就不一定是死了。 男子三两步抢上前扶起江玉关,掌蓄真气徐徐送入他体内,一边沉声急唤:“师兄!师兄,你醒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玉关竟真的将眼睛睁开了一线缝隙,看到是他,又缓缓地合上了。 燕西楼急道:“师兄,是谁害的你?!” “苏师弟……”江玉关竟然开口了,“你听我说。” 他仍是闭着眼睛,好像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脸上浮起死亡的青色,嘴边浮肿,话音也是虚弱而模糊。 “杀人者……沧海宫……领头的是个……穿红衣的小姑娘……”江玉关的声音轻渺,好似已成了天际抓不住的浮云,“她的剑上有一串红璎珞……是她——是她杀了我妻!” 燕西楼心头一冷,好像陡然间烧成了漫天的灰烬,一切都没了。然而他却还能听见自己麻木地开口:“师兄不要伤心,我必找到凶手,血债血偿!师兄你现在要紧的是恢复——” “同伊……还活着……”江玉关却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去找她……带她去宋门!” 燕西楼抱着他的手臂一颤,江玉关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倏地睁开了眼直直瞪视着他,目光亮如厉鬼,“苏……师弟……你与同伊……从无可能……我心中……时常难受……她如今孤身在世上……只有你了……我求你……护着她……伺机……报……” 那一个“仇”字还未出口,江玉关两眼一翻,喉咙里不断地冒出血泡,“咕噜咕噜”的声音森然可怖。他死死地攥紧了燕西楼的手腕,眼白绝望地瞪视着他,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燕西楼咬了咬牙,一掌劈下,结束了他的痛苦。 陡然间—— 身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哭叫—— “爹爹!” 燕西楼颤巍巍地站起身,转过来,便见到近十年来寤寐思服的容颜,此刻正掩了满脸错纵的泪,捂着嘴看着他。 “是你……是你杀了我爹爹!” 她身后的仆妇连忙拉住了激动的小姐,一迭声哭道:“不是的,小姐,这是你师叔啊……” 燕西楼看了江同伊一眼,目光移向那仆妇,“纪妈妈。” 纪妈妈浑身一颤,“苏二爷,难为你还记得老身……” 燕西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二爷这样的称呼,再也休提。你且告诉我,同伊这是怎么回事?” 江同伊仍是哭闹,几乎要对纪妈妈拳打脚踢起来,纪妈妈一个不慎松开了手,江同伊便扑到了江玉关的尸身上去,大哭道:“爹爹!爹爹!”又手脚并用地攀上床沿,拼命摇晃着江夫人因失血过多而已成惨白的尸首,“娘!” 纪妈妈哽咽着道:“苏……您也看到了,小姐她已疯了……” 燕西楼蹙了蹙眉,忽然一步上前,将江同伊自尸首上掰了开去,带着粗茧的大掌死死地握紧了她的手。她被他拖离了父母的尸体,心头恨极,张口便在他手上一咬,他皮糙肉厚自不觉痛,然而低头一看她泪痕满脸,就好像胸口被重重击了一拳般,痛楚难言。 “同伊,”他不自知地放缓了声,“这里不能呆了,你随我走吧。” 江同伊大喊大叫:“我不走!”又转向仆妇,“纪妈妈,纪妈妈你怎么不救我!” 纪妈妈踌躇着道:“小姐,你师叔是为你好……” “他杀了我爹爹,怎么会为我好!”一下子又有无数道泪水划下江同伊清秀的面容,声音蓦然被鲠住了,“你这个大恶人,若是——若是我师叔还在,怎么会任你欺负我!” 难捱的寂静,却到底捱了很久。 很久之后,燕西楼小心地端详着她的神色,低声问她:“同伊,你还记得……你师叔吗?” “嗯。”江同伊啜泣着吸着鼻子,“我师叔——我师叔走了,然后,我爹娘也死了……他们,他们都不要同伊了……” “同伊,”燕西楼轻轻地道,“我带你去找你师叔,好不好?” 江同伊怔怔地抬起泪眼,“你说什么?” 纪妈妈留在点苍山上,为灵山派死难诸人守陵。燕西楼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见到如此绝望景象,在山上草草歇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带着江同伊往江南去了。 江同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0 伊倒是罕见地乖顺,一句多话也不说,便静静地跟着他走了。 明明是春风,却将他从头到脚都吹得冷如玄冰。天光尽头,是朝阳如血,迎着他的步伐,好像他所经行之处,全是大片大片染血的荆棘。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不好意思!这几天因为后文在修改,所以会更新得慢一些!不过最多隔日必更! ☆、垂泪忆西楼 先是一路向北,直行到益州府,突然折向东行,到了江陵,才换行水路,到九江府却又下船换马,自南路绕行去姑苏。 燕西楼这般行路以惑人耳目,都是这些年来逃难练就的本领,要说他胸中有一幅天下舆图都不奇怪。但这样就太过迂回颠簸,行了一两个月才到了杭州,还需北行。 形色伧然,风尘颠仆,江同伊满肚子的不乐意,每日里都是哭闹。燕西楼既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一个小妹妹,也无法将自己这行路难的苦处向她解释,而况他当时的确是立意要断了江玉关的气息,这一幕被她撞破,他无话可说。 所以这一场同行,并不愉快。 他也不太明白,在他熨烫了十年的回忆里那个俏丽婉转的小同伊,为何会变成这副令他难以措手的样子。 杭州,本是四大世家之二萧门与苏门所在。两家旧日是在一条街上比邻而居,百姓们往日还打诨说“萧家市口苏家集”,可见两家亲厚,且广结人缘,常常是门庭若市。 而今那“萧家市口苏家集”上,两大世家广袤的地产园林早已经换了好几任主人,堂前燕子再度飞来时景致都是依旧,人事却已全非了。 燕西楼投宿的客店,就在旧日萧门园囿的斜对面,名叫“沉渊客栈”,倒是令人玩味。薄暮时分,斜阳在彼端那似曾相识的亭台楼阁上散漫涂抹着变灭的光,间或有一两个人影穿花拂柳地经过,却都不是他所能认出的了。 江同伊带着食盒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那立在窗前的男人微微低首凝远的背影,夕阳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愈显得幽沉寂静。江同伊只觉一颗心咯噔猛跳了一下,却说不清那种似痛似痒的感觉,安分地将食盒放在了桌子上,便想悄悄退出去—— “同伊。” 江同伊砸了咂嘴,只得把腿又收了回来。 燕西楼转过身,抬袖做了个延请的姿势:“坐。” 这男人形容散淡,好像万事不萦于怀,江同伊却偏偏觉得他浑身都是危险,心头拧得厉害,不情不愿地撅着嘴在桌边坐下。 燕西楼打开食盒,将菜式一样样摆出来,没有酒,眸光微微一黯。转念又哑然失笑,想现在同伊连他到底是谁都不认得,小孩心性又哪里知道去沽酒呢? 菜香四溢,他却并不动筷,只是淡淡对她道:“如果不出岔子,我们后几日便到姑苏了。你知道我们去姑苏宋家做什么吧?” 江同伊睁着眼睛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去嫁人。” 说到“嫁人”二字,她脸上微微起了不明的红晕,他却皱了皱眉。 “江南宋门如今过得也很艰难,你过去之后,一定要谨言慎行。那边家大业大,想必鸡毛蒜皮也不少,你若沾惹上什么事,记得首先去找宋公子。”燕西楼静静地看着她,半晌,移开了目光,“他是你的未婚夫,聘书都下过了,绝不能抛你不管的。你孤身在彼,唯有这一个依靠,要多多与他亲近。” 江同伊听得似懂非懂,咬了咬嘴唇,却道:“那你呢?” 燕西楼一怔。 他没有想到她听了这许多,却是这样发问。 “我在宋家当然不宜久留。”他道,话里含了几分对待小孩子的不耐烦,“你到底听明白没有?你……你在那边,不要随意与人结交,凡事当心着些,明白么?” 江同伊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作势就要哭出来,燕西楼看得心烦,提起长刀便道:“我出去走走,你安心吃饭。” 刀柄上的明珠在江同伊眼前一晃而过,她怔忡地看着那转瞬即逝的清润光影,好像蓦然凋零了一地的回忆,她却再也不能辨识得出。 “萧门”的牌匾竟还悬在那由两座巍峨石狮子拱卫着的红漆大门之上。 大门之侧,那一道曾经洗练的黛青色高墙却被众多小民所瓜分,鳞次栉比的是诸多杂乱商家,摆摊设铺,吵吵嚷嚷,燕西楼须得在各色商货间穿梭迂回,方找得到过去苏门所在。 苏门却换了牌匾,题作“陈府”。燕西楼皱着眉想了想,新任的杭州知府似乎就是姓陈,那自然要圈了这块地去。高高的围墙挡去了他的目光,倒也省却了触景生情的麻烦,他素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压根不愿去想那些已成飞灰的往事。 苏门覆灭了,是御琴门设的计,将血燕子穷追至漠北而后残杀,为的是血燕子的毕生心血《既明谱》。然而御琴门却没有想到,血燕子既没将《既明谱》随身携带,也没有放在苏门祖宅,而是一早就交给了柳拂衣。 燕西楼之所以知道这些,一半是来自柳拂衣,另一半,是来自一个叫寒溪的男人。 寒溪无姓无字,他只是一个书童。 他是苏翎的书童。 血燕子对他有极重的嘱托,漠北惨事发生时,他先是将《既明谱》带给柳拂衣,又一路奔赴滇南向他通知此事。 如此,燕西楼才能及时自灵山派抽身离去,而柳拂衣才能及时去苏门将五岁的苏寂救出。 但,那却是燕西楼见到寒溪的最后一面。 随意找了家路旁小摊,点了些酒菜,却吃不下菜,只是一味喝酒。夜色已临,繁星如醉,昏黄灯火间市井嘈杂,令他有些恍惚了。 他不想回去面对江同伊那双无知的眼。 他明明是爱过这个人的,甚至——他觉得——他直至今日也是爱她的。 他知道自己愿意为她去死。 可是……可是他竟不愿意看她。 红尘底里的酒,粗制滥造,沉渣呛人,他咳了几声,便敲桌叫来小二。 “客官,要加菜吗?”小二堆着笑脸道。 燕西楼顿了顿,扶着头翘着腿道:“那个……萧门,里面住的是谁?” 小二颇为自豪地笑了,“这客官您不知道?那萧门里头,过去可住过大名鼎鼎的四大世家之一,号称江南武林之首——” “这我知道。”燕西楼眉目骤冷,“我是说现在!”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刀,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那般眉飞色舞,躬下身去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小的只知道那宅子易主好几次,最近,啊不,半年前吧,又换了一拨,把那旧牌匾重新安了上去,小的听说那位老爷也是姓萧,大约是讨个本家的彩头……” “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1 叮铃哐啷”,一串铜板丢在了桌上,那提刀的浪客已抱着酒壶扬长而去。 回到客栈房间时,灯烛已灭,饭菜遗香,一片漆黑之中,却蓦然响起一声低抑的哽咽。 燕西楼被吓了一跳,“同伊?” 连忙点起灯火,便见到江同伊呆呆地扒着窗沿,眼睫上犹挂着泪,望向外面那一片灯火通明的题着“萧门”的院落。 燕西楼见她这情状,微微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 江同伊转过头来,又啜泣了一下,“你也喝酒了?” 燕西楼愣住。 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却见江同伊低垂了泪眼,轻声道:“我师叔也很喜欢喝酒。以前……很久以前,我经常从我爹那儿偷酒给他喝。” 燕西楼的心好像被重锤敲了一下,闷痛,还带着嗡然的震鸣声。 “纪妈妈说我师叔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的话音淡淡地,随飘忽的烛火氤氲在空气里,“她说的不对。师叔是这世上对我最坏的人。” “他以为灵山派有他在就要出事,所以他跑了。既不跟我们商量,也不打一声招呼,而且,他还有我啊……他把我也抛下了。”说到此处,泪落如雨,“他走了,灵山派还是出事了,他都没有尽过保护大家的责任,就那样走了……” 燕西楼缓缓地走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动步子的,他只听见长刀拖曳在地上的刺耳声音。他走到她身前,生涩地伸出双臂,拥她入怀。 少女立刻“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十年了,十年来,他不曾这样真切地感受过女人的泪水,一层层染透了他的衣襟,像是灼烫地烙上去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他想到江玉关送自己走时说的话,他说他迫不得已,全派都已如此决定了,苏师弟,你好自为之。 燕西楼闭上了眼,指尖微微颤抖。 他能怪江玉关吗?不能。当时御琴门已经追至,他若不走,势必要成一场两派对垒的屠戮。 江玉关能将这消息告诉全派吗?不能。派中人心各异,谁又能信得过谁?他只能默默地将燕西楼送走,再去安抚御琴门的人。 江玉关能将这消息告诉江同伊吗?不能。他若如此做……燕西楼就走不了了。 就在少女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中,他想了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情,他还想到了死去的云止,想到了未死的苏寂,想到了江玉关临终前的话。 挂着红璎珞的剑,自然是青川剑。 带着青川剑的女子,自然是苏寂。 苏寂纵然明知灵山派曾是自己亲哥哥的师门,也会下这个手的。 苏寂就是这样,苏寂从来不做是非判断,她只管杀人。 所以她才是公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只是燕西楼没有想到,云止走后,苏寂竟还是回到了公子的麾下。 公子……啊,对,公子。 这个朋友的情谊,大约也要走到尽头了。 江同伊哭了半天无人回应,不由得怔怔地抬起头,微带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好像掺了很多杂质却变得愈加璀璨,像是明亮的孤星,没有别的星辰可以与之同辉相映。 感觉到她的注视,燕西楼低下头来,“同伊。” “唔。”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是杀了你爹爹,但那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你明白么?”他低声道。 她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我……我不明白。” 燕西楼沉默半晌,“那就算了。” 连她对他的回忆,都可以终结成如此潦草的模样。 那么,爱侣陌路、兄妹相杀、旧友成仇,又有什么可稀奇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此情不可道 姑苏。宋门。 宋知非命人奉上清茶,迎接这两位迢迢而来的远客。 “在下途经苍山,陡见这位江姑娘家门不幸,无依无靠,托在下将其送来贵所。”燕西楼朗声道,“而今人已送到……在下这便告辞了。” 说完,连一口茶也不饮便要离去。江同伊突然站了起来,却半晌没有说话,便是那样看着他抬步往门边去。 宋知非微微皱眉,只觉这人太也无礼,即使是萍水相逢顺手搭救,如此远道将人送来,也该有所寒暄才是。但自己是受人恩惠的一方,怎么也不该说人的不是,便只能温声道:“这位少侠大恩大德,如若不弃,便请在寒舍盘桓数日,让宋门略尽地主之谊可好?在下做东,带少侠游览江南好风景。” 燕西楼背对着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江南好风景?你以为我是哪里人?” 宋知非一怔。“难道少侠也是江南人?” 燕西楼不再答话,一径往前走,将将要迈过门槛—— “燕少侠留步。” 一个幽然清透的声音蓦然响起,而后便是急促却不显紊乱的细碎步声,一个着靛青云罗裙的妙龄女子自内堂走出,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伊人身材曼妙,脸上却戴了一副金丝面具,表情是诡异地木然。 燕西楼的确留步了。 因为他方才根本就没交代自己的姓名,而这声音却唤他“燕少侠”。 他回过头,就见到那曾是熟悉之极的金丝面具,和面具底下那双静若深潭的眼,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是你?”他惊讶,“……姑娘?” 本想唤她“修姑娘”,又怕她换了名字,开口时便成了如此。那双明净的眸子却几不可察地一暗。 她转向上首的宋知非,“少爷,这位便是我向您提及的那个救命恩人,还请您一定留他下来,让我略报深恩。” 宋知非温雅地笑了,很是诚恳地道:“这位少侠方才还谦虚,原来救了修姑娘,又救了江姑娘,于我宋门实在有恩泽之缘,切莫就此离去了,叫在下后悔。” 燕西楼看着曲宜修,半晌,点了点头。 “好,我留三日。” 宋知非对丧家之犬一般的江同伊的确不错,不仅不毁婚约,还给她安排了最好的上房,另边厢,成亲的仪典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要在夏末完婚。 宋门家业甚大,园囿重重,燕西楼四处闲逛,景致怡人,他也乐得这几日清闲,对于那“修容”姑娘为何会在此处,还俨然一副主妇模样,他根本懒得去深究。 算来算去,三年多前,确是她先行离去的。虽然不知道是被强迫还是自愿,但看她如今过得甚好,他也就失了那份关切的心。 同行之谊,不过如此。到了歧路穷途的时候,再多的眷恋都是要耗尽的,更何况茫茫风尘里本就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呢。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走走停停,便到了上房所在的院落,一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2 池含苞的菡萏伴着晚霞飞絮,一点也不见残春的伤感。 一个丫鬟端着膳盘正在敲门,看到他来,便如看到了大救星:“燕少侠!燕少侠您来看看,奴婢已敲了半个时辰的门了,江姑娘就是不应,奴婢生怕……” 燕西楼接过膳盘,淡淡道:“你去忙你的吧。” 那丫鬟如蒙大赦,立刻退下了。 他清了清嗓子:“同伊——” 门开了。 开得那么顺其自然,就好像是被风随意拂开的一样。 江同伊就站在门口,静静地凝视着他。 燕西楼觉得,一个痴呆的女人,实在比一个清醒的女人要可怕得多。 因为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过来。 比如此刻,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蓦然就停跳了一拍。 她那眼光里……竟好似,是脉脉含情的。 他咳嗽两声,软言道:“吃饭吧,乖。”便将膳盘给她。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放在桌上,又回到门口,看着他。 他被她盯得浑身尴尬,“你……有话要说?” “你只待三天是么?”她忽然道,话音是生涩的,好像小孩子那样含着稚嫩的抱怨之意。 “……是的。” “你也要像师叔那样抛下我是么?”她说。 他不说话了。 她低垂了眼帘,足尖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踢着门槛,“那……那就这样吧。” “如果早知你要走,我宁愿你不曾来过。”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而后,门内便传出了少女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之声。 燕西楼抬起手,似想再度敲门,却又慢慢地放了下去。敲门又能怎样呢?他并不能给她以安慰。他不能把她的爹娘还给她,不能把她的家乡还给她,甚至……也不能把她的师叔还给她。 他也是个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人。他知道这种感觉。 他也知道,面对这种悲哀,自己是多么地无能为力。 那是一整个时光的悲哀呵…… 默默地转过身,庭院深深,飞絮蒙蒙,天光惨淡如最后一丝强撑的笑。他往前迈出一步,便见到曲径转角处那戴着金丝面具的女子楚楚站立,微风拂起她浅青的罗带。 她似已站了很久了,杨花落了一肩。 “燕西楼,”她喃喃,“真的是你。” 他走到她身前,两只手却是讪讪地不知往何处放,目光也撇开了,“修姑娘……许久不见了。” 她微微一笑,“这三年你过得可还如意?” 燕西楼搔首一笑,“不好不坏,有酒就能过。” 她稍稍偏了头打量他,那目光令他有些不自在,她却扑哧笑出了声,“你还是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他一愣。 “漂泊的样子。”她轻轻道。 他沉默了。 她已转身行去,“我们寻一处地方说话。” 一方石桌,两张石凳。 一只泛着桃花色的玉壶,敞了壶盖也闻不见丝毫的酒香,几乎令他怀疑壶中是空的。月色澄明地落进壶中,就好像水上浮了几瓣桃花,靡丽而幽清。 燕西楼落了座,曲宜修已提起酒壶斟下一杯。她斟酒的姿势甚美,右手悬着壶把手,左手抬袖轻按着壶盖,眸色沉静便如这无香的酒。 他竟看得呆了。 两杯斟毕,她扶袖敬他,“这是我自酿的海棠花酒,海棠无香,你可不要嫌弃。” 他一饮而尽,只觉这花酒清冽,不算浓酽却沁肤生凉,当下赞了声好酒,“姑娘还会酿酒?” 曲宜修的目光微微移开,“府中无事,便随意而为,算不上会不会的。” “这酒已是上佳了,姑娘不必谦虚。”他笑道,“姑娘在此间看来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她却突然冷笑了一下。 燕西楼一怔。 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自那面具底下发出的,的确是一声残忍的冷笑。 “我不过是宋少爷自外面捡回来的孤魂野鬼,聊作他的消遣罢了。”她的眸光里透着陌生的冷,“府中谁人不劝他,婢作夫人非幸事,他倒也知机,掂得清我的分寸。” 燕西楼目光微沉,没有想到她在宋门是这样尴尬的身份。“那你为何还要跟着他?”他不解询问。 她轻轻叹口气,“为了报仇。” “报仇?”他愈加不解了。 她这才敛衽坐下,静静地道:“燕少侠看来,当今武林大势如何?” 燕西楼皱眉,倒颇认真地思量了一会,“这两三年间,沧海宫似乎有些疲乏了,神仙谷几乎一统白道,宋门声势也是日渐壮大,我还听闻北方十六州的匪寇都投诚了那位武林盟主。” 曲宜修颔首,“不错,神仙谷的赵二爷。” 燕西楼顿了顿,“姑娘要对付的……莫非是沧海宫?” 曲宜修静静地凝视着他。 燕西楼陡觉心头莫名地烦恶,口中言却不顺己意地滑了出来,“沧海宫日前连灵山派都灭了,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曲宜修复给他斟了一杯酒,若不经意地道:“上房里那位姑娘,恐是燕少侠的心上人吧?” 燕西楼呆住。“你……你如何得知……” 曲宜修含笑摇头,却不言语。 先前还说要留三天。 现在他觉得自己半刻都留不下去。 猛地站起身来,小腿不慎撞在了石凳上,却不觉疼。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渐渐变得苍冷:“修姑娘冰雪聪明,当能幸福一生,在下还有他事,这便告辞了。” 曲宜修连忙站起来,“这就走了?”眼神里染了几分仓皇,“不——不多喝几杯么?” 她用三年的时间,为他酿了五坛好酒。他却只喝了一口。 燕西楼只提刀抱拳,重复了一遍:“告辞。” 便转身而去。 —— “苏羽!” 平空里,一声并不响亮,却极凄然的唤,悄然炸落他心上。 他震惊莫名地倏然转身,长刀刹那出鞘,辉光映月,哗啦一下劈落在她颈畔! 她神色平静地闭眼。 刀在距她颈脉三分处生生止住。 他的全副声音都在颤抖:“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只是一个爱你的女人罢了。 可是我却不能说出口。 曲宜修看着他,轻声道:“我叫修容。你的姓名,我是多方查探才得知的,并没有告诉第二个人。” 他好像陡然间泄了所有力气,神容透出疲倦,刀锋却依然凛冽在她眼底,“你想要什么?” 这回轮到她惊愕了——“你以为……我是要拿这个要挟你么?” “不是么?”他并不太相信地反问。 她静了。 面具之下的容颜已成一片惨白。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3 静了良久,她却缓缓地笑了。 “那……我用这个名字,要挟你再喝一杯酒,可好?” 他侧首看她,只觉这女人如一汪深潭之水,自己竟测不见底,而不由感到惶然。 迎着刀锋,她面色如常地斟下两杯酒,敬他喝下。 喝完之后,将酒杯往地上猛地一掼! 玉碎之声,仿佛震彻清宵。 她惨然地笑着,他却看不见。 “斗酒勿为薄,寸心贵不忘。”她低低呢喃。 他听不太懂,只依约知道这是一首送别的诗。便也压低了眉,再度握拳为礼,默了默终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大步离去。 他已去了许久,她犹立在那风露微凉的庭院中,夜风如晦,撩动她寂寂春衫。 其实这人世上,谁又没有秘密?他们两人从相识伊始,便是假名字和假言语,倒还可相安无事;而今一朝捅破,才陡顿翻成惶惧,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不曾相信过对方。 苏羽,血燕子夫妇的长子,自幼生养于滇南灵山派。 她知道他,从小就知道他。 那个时候,当父亲叔伯筹谋着勒索血燕子……她就时常听到这个名字。 她忽然明白了他面对江同伊时的心情。 他是她的师叔,而她……是他的仇人。 燕西楼离开姑苏,却并没有就近去扬州。 扬州那人既已不能再做他的朋友,便只能是一个陌生人。 如此,下回对面拔刀,才不致手软心痛。 至于他的妹妹……他一定要亲口问清楚。 所以,他要先找到苏寂。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不要着急~小苏马上就来了!马上! ☆、相悲各罢酒 襄阳城东十余里外,有一座小小山坳,山坳里零星散布下一个小小村落,名叫玉家村。 这个村落里的村民一向都很安分。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乡里曾经住过江湖中人,甚至是小有名气的江湖中人。 他们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他们一夜之间都死尽了。 直到临死之前,他们还在苦苦思索那个执刀的人说的问题—— “那个药庐里的和尚与那个姑娘,到哪里去了?” 玉家村的村民一辈子没沾过江湖里的事,燕西楼也不会傻到真以为能套出什么信息。 但他并不耐烦去天涯海角外翻寻,只能用这种极端残忍的办法将她逼出来罢了。 当他杀到最后一人时,那一袭红衣的女子终于出现了。 她在月色将曦、黎明忽起的时刻出现,一袭红衣如血,在山林残月中鼓荡起猎猎风声,幽艳的眉目底里,全是冷彻的寒光。 她身上犹负着行囊,手中是一柄样式奇拗的短剑,月色映着剑上吹毛断发的银芒,只是一道剑气,竟然将他的长刀震开了去。 然而她的剑气却也伤到了他刀下的那个村民,只是几个抽搐,那凡人就倒下了。 燕西楼看着她迎着风缓步朝他走来,嘴角散漫一笑,“真是奇怪,我们明明也是普通人,却因为有了武功,就好像成了操纵他人生死的神仙了一般。” 她走到他面前三步远,止步,淡漠地扫视一圈周遭颠仆的尸体与狼藉的鲜血,“操纵他人生死的,不一定是神仙,也可以是鬼魅。” “是啊……”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袖间半掩的短剑,又慢慢上移,自她绯红的衣衫到她雪白的脸颊,她的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披落,满肩墨黑反映着月华,又倒映回她那双黑如夜色的眼瞳之中。他笑了,“你的武功何时这么厉害了?” 她淡淡掠他一眼,“人都是会变的。” 他点点头,“比如说,你的剑就变了。” 她抬起手,左手食指在短剑的锋刃上一划,“此剑名为秋水。” “你原先那把呢?”他终于发问。 “丢了。”她淡淡道,转过身去,“你杀了全村的人来找我,我请你喝酒。” 这一座药庐,苏寂自己也已三年未至了。 方才她到药庐时,发现四处都有带泥的足印,心中生疑便追了出去,果然在村口的树林中目睹了那一场杀戮。 她知道燕西楼素来杀人不眨眼,何况玉家村的人于她也毫无恩怨瓜葛,见到那些鲜血与刀光,心中竟是一丝波澜也不起。 然则她虽然无情,却很聪明。 她聪明地知道燕西楼是为她而来。 小院之中,那一株梨树正落了满地雪白的花瓣,随着夜风簌簌飘摇,将冷月空影投落泥土之中。苏寂走到那树下,蹲下身来,便伸手去扒那土。 燕西楼皱了皱眉,兀自在一旁抱胸而立,冷眼看着。 苏寂在那泥土里扒拉半天,终于,抱出来一只满是泥尘的赭色酒坛子,朝他扬眉一笑,“原来它还在。” 她这一笑婉然,好似瞬间变回了三年前那个天真而执着的女孩,面上还微带着赧然的红晕,倒令燕西楼一怔。 他便默然看着她在庭院中摆出方桌木椅,又从厨房里找出两只碗,到天井里洗了许久,回来放在桌上。她又抱起酒坛子一边斟满一碗,浓郁的酒香顿时洋溢出来,燕西楼鼻尖即刻一痒。 她端起碗,笑道:“燕西楼,你我也算老朋友了,下次要找我,大不必如此费尽周章。”言毕,一饮而尽,还向他亮了亮干净的碗底。 平素最为熟悉的酒碗就在手中,燕西楼却觉有千斤般重,竟不知当不当喝。 “苏姑娘……”他犹疑欲言,她却大笑摆手:“喝了再说!” 他将心一横,仰首饮尽,“哐”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苏姑娘,我有话问你。” 她双眸微微眯起,如一只伺机待发的小狐狸,话音微沉了几分慵懒,“说。” “灵山派灭了,你知道么?” 苏寂眸光一滞,“什么?” 燕西楼顿了顿,“灵山派灭了。” 苏寂静了很久。 很久之后,她低声道:“你是因为沧海宫来找我的?” 月华如水,一庭俱是空空影。 “我已离开沧海宫三年,灵山派的事,我并不知情。”她又斟下两碗酒,“你来问我,恐怕问错了地方。” 酒香萦纡之中,燕西楼依约能分辨出她提及沧海宫时那全然不忍回顾的神色。“你这三年去了哪里?”话题却轻巧地跳跃了过去。 她寥落一笑,“四方逃难罢了。” 他惊讶,惊讶之后又是惊痛,“这——为何?” “因为我杀了公子。”她的眸光平静地抬了上来。 燕西楼先是一愣,好似全然被这寥寥数语惊得魔怔了。旋即他便摇头,语气十分笃定地道:“不可能。” “不可能?”她微微一笑,好似不置可否,眸光却冷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4 如出水之冰。 燕西楼摩挲着剑柄上的明珠,沉吟着道:“柳公子虽已很久不曾亲自出面……但沧海宫行事一如往常,黑白两道也无甚动静,若是柳公子果真……这世道断不会如此。” “那是顾怀幽瞒得太好了。”苏寂低声道,“这个女人很厉害。” 燕西楼又摇了摇头,“不论如何,我总是不信他就这么死了。你的武功不如他——” “不说这个了。”她笑着截断他的话,“总之我已不是沧海宫的人,今晚之事,不过杯酒而已。” 燕西楼只觉喉头又干又苦,竟似是被那追香陈酿烧的,“若灵山派的事果然与你无关……那便是有人蓄意要害你,你须得小心为上。” 苏寂微微歪过脑袋,双目清亮地看着他,“害我?” 燕西楼叹口气,便将江玉关的遗言向她叙述了一遍,她眨了眨眼睛,目光虽清澈却深不可测,“我知道了。” 月影微移,半庭如雪。 燕西楼几乎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转身便要离去,月光蒙蒙如絮,身后女子却忽然低低唤了一声—— “哥哥。” 他全身一震,而后,脚步便如被胶漆粘在了地上,连回头一望都不能。 苏寂安静如河流的声音在身后缓缓浮动而来。 “这三年我做了很多事情,恐怕哥哥不知道吧?我是确实没有想到我的亲生哥哥一直就在我身边,还连续躲过了两次大难,至今还能与我相对饮酒,上天……也算待我不薄。” 她端着酒碗,慢慢地走到他身前来,“这三年,我去了滇南,也去了漠北,爹娘当年的死因我也算查知了十之二三,哥哥想不想听?” 沉默了许久,燕西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爹娘……是被御琴门所害。” 苏寂淡笑颔首,“不错,柳拂衣也是这样对你说的。” 燕西楼失声道:“什么意思?” 苏寂伸出修长玉指,在酒碗中随意蘸了蘸,便往那木桌上写字。月色时隐时现,字迹微明即灭,燕西楼皱眉凝视,却是越看越糊涂。 苏寂看他表情,又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看不懂。这是一本琴谱。” “这琴谱名叫《既明谱》,我第一次见到,是在沧海宫中,柳拂衣将它当做十分机密的宝贝藏在密室里。 “我起初根本不知道它的来历,只知道它对柳拂衣很重要,所以当我劈断他双腿逃出沧海宫,便顺手偷走了这本谱子。然而这琴谱我却看不懂,便去求教御琴门曲门主,曲门主说这琴谱蹊跷,或是一门武功秘籍,但却必须要有一本几乎一模一样的箫谱与它配合才能成调。 “后来御琴门被灭,曲门主下落不明,我也就只能自己钻研。机缘巧合,我又被赵无谋——赵存信所掳,关押在神仙谷的地牢里,在那个地方,我发现了……娘的遗物。” 一直在静静聆听的燕西楼终是倏然变色,“娘——神仙谷?” 苏寂自袖中拿出了一方薄木片递给他。木片上刀刻印迹,经年消磨,却还容留着当初银钩铁画的铮铮风骨——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燕西楼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这是……这是娘的笔迹。” 苏寂道:“不错。可是众所周知,血燕子夫妇是双双殒命漠北断门崖,为何娘却会在神仙谷地牢中写下这样的誓言?而况当年,孤竹君名气不盛,但与爹娘也算好友,为何要将娘关押在那个地方?” “难道……是孤竹君?”燕西楼只觉不能置信,“他暗算了爹,再关押了娘,为的是……《既明谱》?” “这一桩,我也想过。”苏寂深深吸一口气,“可是,我却在那牢房的锦被上发现了娘书写的另一本——不,应该说是另半部《既明谱》。如果确然是孤竹君害她,她却将抵死坚守的秘密写在这样容易发现的地方,岂不是太过矛盾了?” 燕西楼不说话了。他发现当年之事的复杂,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将《既明谱》的两半合二为一,便开始日夜钻研。我当时很想为……报仇,”苏寂的眸光黯了黯,却隐了一截话,“所以拼命地练。我初时的想法是按那曲声的规律调运真气,那样一来的确功力大增,可是……竟走火入魔了。如果不是……有人在旁帮我,我或便死了。” 燕西楼道:“是你练错了,还是谱子有假?” 苏寂道:“都是,又都不是。其实,《既明谱》是需要男女两人一同修炼的武功。” 燕西楼一听立刻大皱其眉,只觉父母写出这种诡异不伦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苏寂却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古有《玉/女心经》,近有《素心剑法》,男女同修,只要持心端正,又何尝不是正宗武学了?何况这《既明谱》既不需人脱衣也不需人交合,只要对输真气,阴阳反调即可。” 燕西楼默了默,道:“那么你修成了?” 苏寂摇头微笑,“没有。” “你方才还说……你身边有同伴?” “是的……”苏寂想了很久,方慢慢道,“那个同伴,不是男人。” 燕西楼思量着道:“如果只有半部《既明谱》,是不是便注定走火入魔?” “不错。”苏寂道,“我想了三年,似乎也只有这一种解释:娘故意只写半部,是为了害死那个要挟她的人。却没有想到她死之后孤竹君将她的囚室完好地封了起来,那锦被里的秘密竟从来无人发现。” “神仙谷素称名门,怎么会……做这种事情。”燕西楼低声道。 苏寂蓦地冷笑一声,“哥哥,你也是从名门里出来的人,你且告诉我,名门会不会做这种事情?” 燕西楼不答。 苏寂又道:“当然了,似这种灭门大案,神仙谷不是沧海宫,行事之际总有几分顾忌。所以,孤竹君需要帮手。” “御琴门。”燕西楼眉头一跳。 “不错。御琴门是我们看到最直接的凶手,其实也就成了孤竹君的替罪羊。”苏寂浅声道,“御琴门以声乐立家,自然对《既明谱》垂涎若渴,但却没有想到苏门都被屠灭了,他们也找不出《既明谱》的半点踪影。孤竹君怀着独吞秘籍的私心,偷偷救下娘亲把她关起来讯问,御琴门恐怕是不知道的——只是我始终不知,孤竹君究竟是如何救下她来。” 燕西楼静静地道:“然而真正的《既明谱》却落在了柳拂衣的手里。” 苏寂望着那苍白的残月,孤零零地笑了,“年复一年,他总是对我说,那是出于我爹娘临终的嘱托。” “他对我说过多少次谎,我已记不清了。但这一次,无疑是他骗我最狠的一次。”她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酒碗,那月亮便在水中碎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5 成了千片,“他骗了我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圣诞快乐~! ☆、数点残灯火 燕西楼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伸出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她的手指轻微地颤了一下,但并没有抽离开去。 仿佛染了几分执拗,她星眸如醉,仍是絮絮地说下去。 “他拿走了《既明谱》,又犹恐血燕子还留了什么秘密在世上,将五岁的我给救了出去。一个五岁的小女娃,能记得多少事情?性情品质,都好由他调/教。对你则不同。你当时已十几岁了吧?他时时刻刻不曾放松过对你的追杀,你却只道追杀你的是御琴门,对不对?” 燕西楼的话音在颤抖,“他……他不知道我是苏羽。” 苏寂莫名地笑了,“这我可不敢保证。毕竟,他收了你的钱灭了御琴门。” 燕西楼只觉心底一丝凉意,沿着血管一寸寸往上爬,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借刀,杀人,灭口。 环环相扣,何其精明。 他将对方当做淡薄如水的君子之交,却没想到对方只把他当做一把杀人的刀。 借刀杀人,犹有余利。 真不愧是算尽天下人头的柳公子! “不过……明面上看,所有证据都只能指向神仙谷和御琴门。对于公子……我也只是猜测。毕竟我杀了他,不将他想得坏些,我心不安。” 苏寂眼帘微合,那神态端艳,竟令燕西楼无端想到了另一个人。 却不敢问。 苏寂凝注着那清亮的酒,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如此怨恨公子?” 燕西楼低声道:“你怨恨他许久,要杀他……也并不稀奇。” 她寂然低笑,“养恩大于生恩,他培育我十年,我过去毕竟……眷恋过他。” 眷恋这词,可轻可重,但这眷恋之中,又怎么能没有掺杂些其他的东西?一个不解事的五岁女孩,突然被生拉硬拽进一个地狱魔窟之中,手里又被硬塞进了一把剑,并且被告知:你不杀人,人要杀你;于是鲜血和刀光便日日夜夜魇着她幼小的心,对那个操纵生死的人,她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恨? 可是怨恨过后,她却还是要依靠着他而生存,这样的眷恋,又含了多少痛苦? 空幽寂静之中,她仿佛看见那个经年外的梦影,一袭月白僧袍垂曳下来,淡淡的月华映着他慈悲的眉目,他合十垂眸对她说:“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酒碗陡然一晃,酒水便泼出少许,溅在了苏寂鲜艳的红衣上,仿佛是被鲜血染深的一般。 月光掉进她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却连一丝一毫的回响也不能发出,全剩了大片大片染血的死寂而已。 萧遗……萧遗哥哥。 你食言了。 你说要救我,你牺牲了自己来救我,可我却还是在这茫茫苦海中挣扎。地狱泥犁的烈火,我还没尝到,你就先尝尽了。 这不公平。 夜风如晦,她抿了抿唇,仍是凝注着那酒,渐渐抿出一个淡漠的笑。 这本是给他留的酒。 原本要对饮为欢,结果却只能洒地为祭。 她如何不恨?! 燕西楼静静地望着她的神情。 他从小即被送去灵山派,对这个妹妹,他完全不了解。但是对于沧海宫的那个苏姑娘,他还是知晓一二的。 她的果断,她的机智,她的残忍,她的执着。 却全都被她用在了这场情爱的局里,将她自己给陷住了。 三年前朝露寺被屠,大火延绵三日,佛塔坍塌,经阁成灰,寺中僧人无一幸免,一时震动淮扬。他当时还特意奔去扬州查探此事,一问便知,那个云止和尚也未能逃过此难。 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但此时此刻,这个话题好像已不能幸免。 却见苏寂忽然抬起头来朝他嫣然一笑,“哥哥也不必再遮掩什么,我知道和尚已经死了。” 他死了。 这样的话她也不是第一次说。所以现在再说一遍,她并不能表现出更多的动容。 只有一片死寂。 空冷的风拂过庭院,明明是近夏时节,却已然冷如深秋。 燕西楼想了很久,渐渐地只觉冷汗沾衣。苏寂斜眼看着他,低低地道:“别想了。‘杀人者,沧海宫’,这话永远不会错的。” 杀人者,沧海宫。 三百年来,江湖上一直有这样一句胡诌的传言,所有人都是当笑话般听听就过的。 然而这样的话,却往往是有道理的。 但闻她又道:“你知道么,我过去听和尚念过一段经。” 她闭了闭眼,似慢慢沉浸在了回忆里,话音平淡流动在月色之下—— “往昔有人破塔坏僧,动菩提萨埵三昧,坏灭佛法,杀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后世之乐,当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恶贱……”她睁开眼,灼灼地注视着他,“破塔坏僧,坏灭佛法——你说柳拂衣犯下这样的重罪,该不该遭报应?” 话说得那么狠,语气却平静如水。 燕西楼低眉查看着她的表情,她却没有表情。 他只能将话都埋在心里,微微叹息道:“外面太凉,进屋说吧。” 苏寂却对着虚空断然冷笑:“沈梦觉,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燕西楼微愕。 沈梦觉将呼吸控制得极好,他竟没有发觉,苏寂却反而当先发现了。 两人同时转过身,便见到沈梦觉正抱着一个孩子立在廊下。 苏寂的目光直直盯着沈梦觉的眼睛,面色依旧丝毫不变,但她的嘴唇白了。 沈梦觉神态却平静怡然得很,双臂并不很熟练地轻轻晃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眸光仍是那般冷淡,“苏姑娘,三年不见,你就这样招呼旧人?” 苏寂的手攥紧了剑柄,用力之处,骨节嶙峋青白。“你放了我的孩子。” 燕西楼骇然望了她一眼。 沈梦觉却故作疑惑道:“这是你的孩子?我只是见他在厢房里无人看顾,便顺手抱了出来——” 苏寂的短剑已径直刺来,“放了他!” 沈梦觉侧身避过,纵身飞上屋檐,漠然道:“你这女人素来胡闹,若不是公子叫我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苏寂的手便猛地一震,几乎握不动匕首,“你说什么?公子?” “公子没死,你是不是很痛苦?”沈梦觉冷声道,“公子不仅没死,他心里还挂念你的安危,特意要我来提醒你小心,你是不是又要嫌他多管闲事?” 苏寂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并不愿意回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意乱情迷的喘息,那飘摇为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6 虐的烛火,那绝望濒死的秀目……无情的长剑贯穿他胸背,他却仍是用那样的眼神凝视着她,好像仍然只是轻微地怨怪她胡闹。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只会说她胡闹。她却觉得她没有在胡闹。胡闹应当是无缘无故地,但她那些纷涌的痛苦的缘故,却从来无人问过。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公子能偶尔问她一句:“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一切,兴许就会不同…… 他们,永远只会斩钉截铁地逼她。 譬如这一次。 她凝定心神,足尖轻点屋脊,剑尖直迫得沈梦觉连连后退。退至无可退处,他却回眸冲她狠狠一笑,举起手中孩子便要往屋下砸去—— “不要!”苏寂惊声尖叫! 燕西楼立刻掠上房顶,一刀向他兜头劈下。沈梦觉抱紧孩子就地一滚,哗啦啦掉落无数尘土瓦片,孩子终于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娘!娘!” 听到孩子的哭声,苏寂的脸色全然惨白了下去,手中剑都不知丢在了何处,一颗心好似往无止尽的深渊里坠去。 沈梦觉一个翻身便跳下了外墙,燕西楼收刀便要追去,却听沈梦觉的声音伴着孩子的嚎啕哭声,刹那已远在数十丈外—— “公子在襄阳城中老地方等你。” 苏寂的红衣在高处夜风中晃了一晃,蓦然晕了过去。 她醒来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探手去摸自己枕边,空空如也,孩子没有回来。 夜色深冥,烛火一星,燕西楼高大的身形背着烛光,他给她熬了一碗药,这时正递了过来,“我早就听闻有个天天发热又怕冷的妹子,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言罢,他还散漫地笑了,好像这真有什么好笑的一般。 苏寂斜了他一眼,闻见汤药的苦味便即皱了眉,“好苦,我不喝。” 燕西楼将药碗放在床边,“喝不喝随你。歇半个时辰,便去襄阳华胥楼。” 苏寂顿了顿,抬起清透的眸子,“你也知道是华胥楼?” 燕西楼微微一笑,“我也是公子的朋友。” 苏寂蓦然冷笑,伸手拿过药碗,皱着鼻子一饮而尽。不论如何,此去华胥楼或有一场恶战,她必须得要回她的孩子。 燕西楼看她喝药如喝酒,那神情举动都是极端孩子气,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已是一个母亲了。便斟酌着措辞道:“那个,你的孩子……多大了?” 苏寂慢慢靠回枕上,“九月末生的,到今两岁半了。” 两年半前的九月末……燕西楼盘算着日子,心中一凛,“他是——” “是和尚的孩子。”苏寂安然点头,仿佛有些疲倦地闭着眼道,“遗腹子。” 遗腹子,这三字有点刺,燕西楼静了半晌,方强颜笑道:“未料到我孤身漂泊这么久,竟在一夜之间多了个妹妹又多了个外甥,真是好命。” 苏寂无谓地笑了笑,苍白的面容上泛着乏力的淡红,他愈看愈觉惊心,探出手去,她的额头烫得可怕,“采萧,你——你这不是寻常发热。” “我知道。”她淡淡地道,“是《既明谱》练功不成的反噬。” 燕西楼骇然道:“那——你赶紧休息一会吧。待你精神恢复了,我助你运气。”便扶起她身子理了理床铺,又扶她安稳躺下。她似是倦怠已极,一任他摆布。他到桌前吹熄了蜡烛,斗室顿时陷入一片荒芜的寂静,却听她于这寂静之中低低地开了口:“哥哥……过来陪陪我。” 燕西楼一怔,旋即心头便是一酸,好似被重锤敲了一下,摧筋裂骨的痛,却闷得发不出一丝声响。他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去将她略微凌乱的鬓发捋至耳后,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若含依恋地将脸蹭了蹭,便蜷成一团睡去了。 月色略略潜进门户,映得她半边雪白无瑕的容颜,依稀便似他记忆里母亲的模样。不过毕竟隔了太久了,真正母亲的模样,他都已记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泥犁,即地狱。 ☆、愁来天地翻 天刚破晓时分,苏寂精神一新,与燕西楼一同出发。路上经过佛堂,她犹疑着止了步。 未合的门扇内,那尊金漆斑驳的如来仍自咧嘴而笑。如来宝相之下是一方香案,案上供着一只香炉,香炉中立着两炷香,犹在默默地燃烧着,盘旋上升的烟气缠绕在一起,氤氲如云雾。 她便鬼使神差地抬步走了进去。 许久以前那又聋又哑的证缘和尚早已不在了,如今佛堂中当值的是个中年僧人,鹑衣百结,正沙沙扫地。苏寂跪在蒲团上向那如来拜了三拜,方站起身来,向那僧人合十恭声道:“大师随喜,请问这两炷香是哪位施主请的?” 燕西楼看她这番端庄模样,眉头动了动。 那僧人忙也朝她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随喜,贫僧接管这佛堂以来,每隔数月便会有一位年轻公子来请两炷香,并要贫僧代为看护。” 年轻公子?苏寂的心跳仿佛滞了一拍,但立刻又嘲笑起自己的多心。这佛堂设在官道之侧,便是个过路人也会来请两炷香,不足为奇。她现在更怀疑这人是柳拂衣派下在玉家村蹲点的人——怪不得她前脚刚到玉家村,沈梦觉后脚就追了过来!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阎摩罗。 想到阎摩罗,她不由叹了口气。 三年前他带她逃走,又将自己所有的见离散都给了她,便离开了。 一别三年,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残春天色,空幽如洗,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想阎摩罗的事,只能拢了拢衣襟,往襄阳城而去。 苏寂到了华胥楼,便径说要找柳公子,掌柜的犹疑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燕西楼,低声道:“柳公子交代,只见姑娘一人。” 燕西楼待要发作,苏寂已回头冲他一笑,“那便劳烦哥哥等候片刻了。”顿了顿,又道:“我如太久不回,哥哥便自去吧。”随着掌柜往后堂走去。 燕西楼只能自点了一壶酒,默默在厅堂中等候。 华胥楼毕竟是襄阳城第一大酒楼,用以接待特殊人物的后园亦饶有风致。绕过九曲回廊,行过小荷幽径,便见院中夭桃展了枝桠,笑得灼然烂漫,偶尔一阵风过,便如漫天红雨般潇潇而落,抛洒在树下那人的清碧衣襟上,仿佛是陷入了湛亮而温柔的水波一般。 那人坐在树下,正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眉眼清和而静默,苍白的肌肤也被桃花衬映出几分温热。他身边一方小案,案上一盅清茶,案后垂手立着那姿容绰约的女子,三年未见,她依然风骨艳冶,一垂眸间,仿若与桃花争色。 苏寂攥紧剑柄,在廊下站定,衣袂飘拂,容颜清冷。 柳拂衣慢慢地抬起眼望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7 向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以手抵唇,将头都偏了过去,青白的指节上那一枚玉扳指瞬间被泼上了几缕血丝。 顾怀幽连忙取来一旁的清茶上前喂他饮了几口又漱掉,桃花树下顿时洒了斑斑点点带血的水迹,柳拂衣面色愈加苍白了三分,看去直如白昼鬼魅。他倚着轮椅,压低了修长的眉,柔声道:“我想喝酒。” 这话拖得幽然,倒似在向她撒娇一般。顾怀幽心头一颤,在他身畔蹲了下来,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小孩子,“公子,你的病体不适宜饮酒。” 柳拂衣抿了抿唇,目光柔润带着水汽,“以后也不可以么?” 顾怀幽顿了顿,道:“以后也不可以。” 柳拂衣轻微地叹息一声,“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顾怀幽沉默了。 苏寂便这样冷眼看着他们一问一答,连呼吸都是轻缓平静的。 柳拂衣终于再度朝她投去目光,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小苏,你好像瘦了。” “我来要回我的孩子。”她冷声道,根本不愿与他多作寒暄。 柳拂衣的眸光沉了沉,却并不似生气,而只是寥落地摆了摆手,“幽儿。” 顾怀幽看了看苏寂,却没有挪步。 “幽儿,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顾怀幽咬了咬唇,当即退下。片刻之后,她抱着那仍在熟睡的孩子走来,苏寂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但见她将孩子交入柳拂衣怀中,柳拂衣眼光温柔如水,轻轻拍哄着他,顾怀幽又看了苏寂一眼,转头离去。 桃花惊泣如红雨,花下男子秀如碧树,抱着孩子的模样轻柔祥和,简直好似他的父亲一般。若不点破,谁能想到这孩子的父亲就是他杀死的? 苏寂剑交左手,低声道:“你要怎样才肯把他还我?” 柳拂衣却没有回答,只是道:“昨夜这孩子吵闹了一整晚,实在烦得很,现在总算是不闹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子,还是这样比较可爱。” 苏寂浑身都在发抖,“你——你对他用了什么?!” “小苏何必惊慌。”柳拂衣轻笑道,“只是一点安眠的熏香罢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苏寂惊声道,柳拂衣却忽然以指并唇,眯着眼睛道:“你小声些,休要吵醒了他,待会他若又哭起来,我可不保证……” “叮”地一声,短剑被抛掷在地,苏寂陡然朝他跪了下来,“咚咚咚”便磕了三个响头。 柳拂衣惊愕地看着她,心底好似窜上一丝极痛、极重的恨,恨得他五脏六腑都绞紧了。 “公子,念在十年主仆情分,我求您放过他。”苏寂抬起头来,鬓发已微乱,“不论我和萧遗过去怎样得罪了您,我求您不要迁怒于这个孩子。”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里竟没有袒露出丝毫的惊惶或胆怯。 他突然又咳嗽了起来,好像要将心肺都随血咳出,桃花纷纷然落在他足畔,像是将他的魂魄都埋葬了一般。她的姿态是那么强硬,如三年前的长剑毫不示弱地插入他心脏,他竟至于无言以对,而只能痛苦地咳嗽。 主仆……情分……得罪……迁怒…… 萧遗。 无数零碎的词汇在他脑海中明明灭灭,宛如陌上渐渐黯淡的花钿。他不知道光阴已过去了多少年,而他就如世外的一位孤客,便这样怔怔然看着怀中小孩的薄唇秀鼻,低声道:“果然是他的孩子。” 苏寂不言,只咬紧了唇盯着他的动作,全身都绷紧到了极点。 “他叫什么名字?”柳拂衣忽低声发问。 苏寂一字字道:“姓萧,名弃。” 柳拂衣嗤地一笑。 “小苏,你真是没文化。”他笑道。 苏寂的眸光怪异地一沉。 “你平常怎么叫他?”柳拂衣一笑,便如春风都回暖了,桃花一时都不再翩飞,而只静静地衬着他清雅容色,“弃儿?” 苏寂道:“他本来就是弃儿。” “至少还有个关心他的娘亲。”柳拂衣轻轻地道。 苏寂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你又不是他爹,他叫什么名字你也来管?” 沉默。 柳拂衣面上浮出几分骇人的青白。 苏寂瞬时又紧张起来,生怕他一时怒起便将孩子掼在地上,这样的事情,他做起来绝不会有分毫的犹豫。 然而他最终却只是闭了闭眼,声音低了下去,“小苏,我此番请你来,是想与你做一笔合作。” 苏寂冷笑,“洗耳恭听。” 柳拂衣微微蹙眉,似是思量了一番,方缓慢开口:“你可知道是谁杀了血燕子伉俪?” 苏寂抬了抬眉毛,却不回答。 柳拂衣低声笑了笑,“小苏冰雪聪明,这三年想必也查清了不少事实吧?我也听梦觉说了一些,便想我的小苏真是长大了,分析得头头是道,连孤竹君都能查出来—— “孤竹君确实是条老狐狸了,小苏你看,你要报仇,有几分胜算?” 苏寂仍是不言。 “啊,是了。当然,你的仇人里还有我。”柳拂衣低笑,“你当然不会与我说这些打算。” 苏寂终于冷冷发话:“你与孤竹君,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柳拂衣却淡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他是武林名门,而我么,不过一介生意人罢了。” “做生意的目的是什么?获利而已。我当初搀和血燕子之事,无非为此;我今日找你同歼神仙谷,亦无非为此。”他悠悠然笑着,“事成之后,你要杀我剐我,都悉听尊便——如此条件,可还入得你眼?” 苏寂的目光狠狠一震,握剑的手心里渐次渗出了汗,“我却没什么能给你的。” 柳拂衣轻轻伸出了一根食指,晃了晃,“与我做一年夫妻。” “你无耻!”苏寂的脸刹那全成了惨白之色,全身都在颤抖,“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 “我不杀你。”柳拂衣低笑,手却悄然覆住了萧弃的脸,“我可以杀他。” “放开他!”苏寂再也忍受不住,飞身提剑,寒芒万点,直刺柳拂衣!桃花受剑气之惊,瞬息间纷落如雨,柳拂衣竟不后退也不闪避,只将怀中孩子迎上了她的剑尖—— 那一刻,苏寂瞳孔大张,满面俱是极端的恐惧,柳拂衣从没见过她这样失魂的样子,心念竟滞了一下。 短剑硬生生在空中停住,真气倒流,蓦地逼出她一口鲜血。她连连后退,一手扶着廊柱回头看着他,唇角染了血而分外艳丽起来。 柳拂衣只觉心尖在狠狠地抽搐,却仍是摆出了一脸温凉的笑,“我差点忘了,你的《既明谱》还没修成吧?我们不妨一起练练……”轻佻的目光触及她的眸,便静静停了口。 她的眸中,一片死寂。 他不由横生怒意,冷笑着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8 道:“你省省力气吧,我不会碰你一根头发。这只是我摆布孤竹君的一步棋,你也休要太过自作多情了。” 苏寂闭眼,容色已是倦倦,“你杀了萧遗。” 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对这整个人世的厌弃,仿佛寒夜里最凉的一道风,不露痕迹地扫过来。 柳拂衣一怔,旋而又是冷笑,“不错,他死了,可我却活着,你若觉得上苍无眼,便去找他的菩萨哭吧!” 苏寂缓缓摇了摇头,一行清泪仓皇地滑下了如玉的脸颊。 他呆住。 她轻声道:“那便如此办吧。” 她这是答应了? 他一时竟不能相信。 只觉这人海茫茫,好似千家鬼影;离乱匆匆,好似前宵梦寐。生生世世的挣扎里,唯有那侧颜上一行清亮的泪水,是真实的,真实得灼痛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旧梦隔飞烟 白日的喧闹,终要渐渐归于黑夜的沉默。 华胥楼中。 顾怀幽上楼来时,恰见柳拂衣自苏寂房中出来,推着轮椅回去自己的房间。她等了片刻,方走上前去,抬手敲门。门中人的声音还是那样优雅好听:“何事?天太晚了,明日再报吧。” 她轻轻开口:“公子。” 门开了。 一室皆是虚妄的黑暗,她提着灯走入,又背身关上门,那光线便随着她飘摇的裙摆而晃动出一层层的涟漪。他坐在桌边,竟是发呆一般,望着她走来,也一动不动。她将灯放下,又点好桌上烛火,轻声道:“公子,夜间凉,幽儿服侍您躺下吧。” 柳拂衣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深冥,竟令她的心猛跳了一下。 他抬袖,任她给自己宽衣,他低头看着她未束的长发如墨玉般披散,缓缓地开口:“我留下小苏,你已知道了?” 她低眉答道:“是。” 他轻轻地道:“我打算让她去神仙谷刺探。” 顾怀幽道:“是近来五大名门密谋之事么?” 柳拂衣凝望着她,点了点头,“不错,灵山派被灭,并没有吓退他们。”他将语气刻意放慢了下来,“宋知非还将婚期提前了。” 顾怀幽不说话了。 柳拂衣忽然咳嗽起来,以手抵唇,烛火随他咳嗽的声音在风中飘摇,顾怀幽竟没有去服侍,而只是呆呆地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终于渐渐地停了。柳拂衣闭上眼,俊秀的脸庞上一片青白死色。 “那柄青川,你可用得顺手?”他的声音渐染了几分沙哑的魅惑,却令她的指尖都恐慌地颤抖起来。 “幽儿……幽儿不明白公子钧意。”她回答。 他从胸腔里哼出了一口气。忽然他一手扣住她下颌,拉她迫近来,逼得她抬眸直视自己,秀雅容颜上一副冷肃的神态,宛如冰雪。 “顾怀幽,”他一字字道,“待我死了,你要如何造反,都随你去。但我现在还活着,你就翻不了天。明白吗?” 她索性不再挣扎,径自闭眼,“幽儿明白。” 他将她猛地一甩,她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却执意扶着墙站稳了身子。她抬起头望着他,烛火映得她双眸浸润,却实实在在没有一滴泪水。 他径自推着轮椅往床边去,不再看她。口吻散漫,却一字字锥入她心。 “我固然是丛怨之身,但也不喜欢被人冤枉的滋味。被天下人冤枉也就罢了,偏还要被朋友冤枉;被朋友冤枉也就罢了,偏还是身边人陷害于我。”他径自翻身上床,却又牵动得肺气一阵咳嗽,末了方重新开口,声音便疲乏了许多,“幽儿,我真是宠你太过了。” 顾怀幽咬着牙,几乎要将那贝齿咬碎了。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嵌进了肉里,硬生生地疼,却能助她清醒。 她必须清醒。 面对如此城府的男人,她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这一份清醒。她必须时时刻刻清醒地提醒自己,他不爱她,他之所以留着她,只是因为她还有用,而已。 他对她的感情,与他对小苏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忽然有一种极端可怕的恨意,来不及阻止就径自窜进了她的血脉,如一条毒蛇蓦然咬住了她的心,令她的整颗心都疼痛得蜷缩了起来,乃至于不能呼吸。 苏寂她几次三番地害你杀你,你毫不记恨,还留下她。 而我只是用一把青川剑去灭了灵山派,你便如此辞色,是因为……因为我伤及的是她,对不对? 那蛇毒渐催得她麻木了,而后便是缓慢的苦,仿佛胆汁都被逼了出来,涌至喉间,涩得难受。 她觉得好苦。 可是,她只能沉默地咽下。 所以她只能低下头,“幽儿即刻将青川剑送回。” 他笑了,“杀人藏兵,你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到头来小苏恨的人还是我。” 顾怀幽默了默,生涩地道了句:“幽儿不敢。” 柳拂衣已躺在床上,轻轻抬眼,声音恍如隔夜梦幻:“你们啊,口中一个比一个恭谨,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谁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心?” 顾怀幽眼底渐渐潜上了泪意,却又被她自己按抑了下去,“幽儿是有心的,只望公子明察。” 他看了她一眼,又疲惫地转过头去,“你的委屈我明察不了,你也委屈不了多久了。” 顾怀幽身子一颤,“公子……公子此言是何意?” 柳拂衣低低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顾怀幽惊惶抬头,“公子……公子春秋鼎盛,怎可如此作想!” “你走吧。”他却不争辩,只挥了挥手,“灵山派的事……就此按下,不要多言。” 这或是他对她的保护,可是她却丝毫不觉得欢喜。只木着一张绝色的脸敛衽告退,将一切恨与苦都掩饰了起来,就如她过往十几年里所做的一样。 斗室再度陷入无人的寂静与空虚,柳拂衣清淡地呼吸着,陡一挥袖,扑灭了那恼人的烛火。 苏寂一整夜没有睡好。 也许是因为三年来,枕畔总会有个小小人儿清浅的呼吸声陪伴她入眠,而今一朝失去,她竟只能睁眼到天明。 萧弃……有一副与萧遗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和鼻梁。头发浓密,倒是像她。一岁不到就会走路,两岁不到就学跑,跌了无数跤,摔出无数疤,初时还会装模作样地哀泣一番,后来见母亲根本不理睬他,就再也不哭了。这套假模假式的性子,也是像她。 不知道弃儿在柳拂衣那边,可会受到什么为难?柳拂衣倒不至于如此下作,但是顾怀幽……她吃不准。 同为女人,她能够敏锐地感觉到顾怀幽对自己的敌意,几乎如跗骨之蛆,黏着在顾怀幽的目光里。 今夜不妨高卧,明朝且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09 自多愁。苏寂想着儿子,心里好似被挖空了一块般难受,辗转反侧大半夜,才终于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一面罕无人迹的大湖边。 春日正艳,新痕悬柳,淡彩穿花,湖上粼粼摇曳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云止站在湖岸边,宽袍大袖随春风鼓荡,他稍稍侧身回首,对她轻轻一笑。 “采萧。”他低声唤她。 她看见他的嘴唇轻微开合,轮廓利落的面容上带着悲悯的淡笑,他向她伸出手,长风将他的襟袖泼向后方,便撩露出他那修长如玉的手来—— “采萧。”他又重复了一次。 她仿佛被魔怔了,下意识便想抬足朝他走去,可是两腿都似灌铅般沉重,她急得要哭了,一迭声地喊他:“和尚——和尚,你见到我们的儿子没有?和尚!你过来拉我呀!” 可是话一出口,却全部散碎成了风中的气流,根本没有发出真正的声音。她看见彼端云止略带疑惑地望着她,可是她满口胡言都成了空妄,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却又说话了—— “采萧,你不必害怕。”他微微一笑,“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 她睁大了眼睛。那神态中有几分是欢喜、又有几分是痛苦,在这迷蒙的湖光山色之间,根本不能辨识得清楚。可是云止的身影却渐渐离她远去了,天地静默,而山川都与他雪白衣裾一同化作了虚无的颜色…… ——和尚! 她撕心裂肺地叫出了声。 梦醒了。 稀疏的晨光洒进简洁的窗牖,苏寂扶额坐起,呆呆地出神了半晌,方慢慢开始更衣洗漱。 原来又是一场梦。 和尚,又来她梦中,对她做那些空口无凭的许诺了。 他说什么?他说,“采萧,你不必害怕,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可是她却只有苦笑,这世道轮回的煎熬她显然还没有受够,她显然还不会立刻死掉的。 这世界有意要待她残酷,他却总以为能凭靠一己之力便救她出樊笼。其实茫茫天地,何处不是樊笼? 走回桌边,见桌上放了几件新衣,衣下却压了一柄剑。 剑柄上的红璎珞静静躺在柔软的衣料之间,仿佛便不再是杀器的藻饰,而成了淑媛的琼佩了。 青川剑,时隔三年,又送回了她的手中。好像在讽刺地提醒她,挣扎无益,求索无益,她的命运,终究是永远悬在刀剑丛中的。 收拾好行装后,苏寂便径自出发了,并未向柳拂衣报备一声。 她往日在沧海宫中也是如此,接了任务便走,从不屑跟案头上的刀笔人员打交道。 夏日里阳光明媚,明晃晃地直刺人眼。她一意往神仙谷赶去,午后便到了谷口。 谷口却立了一男一女,正在道别的样子。她连忙闪身树后,再悄悄探出头去。 这一看,立时怔住—— 那女子眉目清灵,长发半挽,肩后长剑上挂着一只青布包袱,此时正满脸泪水地向那男子絮絮说着什么—— 这不正是谢倾眉! 而那男子背对苏寂,一言不发,苏寂只看见他长发披落如散墨,雪白的襟袖被谢倾眉拉扯着,背影清寒如一杆等候了太久的孤竹。 她听见自己的心弦刹那迸裂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明天周一,以及周三,随榜会有加更哦~! 其实我发现文下的评论里,说公子的比说和尚的还多呢。心里还有点小得意,想至少这说明公子这个人物是有血有肉的,塑造得还比较成功xd而我对公子现在还不能透露太多,人物终究会随着剧情的推进而不断深化,每一个人不到完结都不能盖棺定论(包括和尚!!!),这是我的基本态度~ 《人间世》里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大反派。只有一个又一个为自己的追求而挣扎的普通人。鞠躬! ☆、所剩是沾衣 谢倾眉走了,一步三回头。 那个白衣人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往谷中走去。苏寂心头一动,拔足便要追上,两侧山巅上的守卫却忽然出现在她眼前,泛着冷光的刀剑拦住了她:“姑娘止步。” 她紧紧盯着前方那个步态沉静的背影,夕光自林叶间漏下,他的白衣清澈如流云,便那样一步步地消散去了。她仓促低头去翻找柳拂衣给自己准备的名帖,好像是不敢再看了,可是却在心里不死不休地唤着:回头啊!你便回个头,至少让我看看你,至少让我死了心,好不好? 那人没有回头。 她找出名帖交给守门者:“我是苏门后人,苏采萧。” 守门者便进去通报,未几,方前来放行道:“君侯在翔鸾阁上相候。” 她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进去。 可是姹紫嫣红,山林苍翠,哪里还有方才那个素白的影子? 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来到神仙谷中。去翔鸾阁的一路上,苏寂见谷中一例地飘着白幡,好似在办丧事的样子。日光照进素帷飘动的翔鸾阁之中,恰映出孤竹君瘦削的影子,他一手展着那方名帖,正在仔细端详,见她走入,微微一笑,延请道:“苏姑娘请坐。” 苏寂便在茶案前坐下。 孤竹君缓步而来,坐于案前,将那张名帖折了几折,丢进了茶缸之中。苏寂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便见那缸中的茶水将名帖浸泡成一团绵软,水是不能再喝,字亦不可复认了。 孤竹君回过头来看着她,温和地笑道:“苏姑娘来谷,哪里还需要这样的见面礼呢?” 苏寂静静地道:“借花献佛而已,叫君侯笑话了。” 孤竹君笑着摇头,“这《既明谱》害人不浅,实在也不足为佛前供物。” 苏寂的脸色有些难看,但却仍是态度诚恳地道:“不知贵谷为何悬挂白幡,采萧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孤竹君道:“原来苏姑娘不知?敝处新近殁了一位弟子。” 苏寂面不改色地应承道:“哦?” 孤竹君掠了她一眼,“说来,你们或许认识。是敝处的小弟子,名唤谢倾眉。” 苏寂的脸色陡然变了。 就好像她真的很惊讶一样。 “谢姑娘?”她沉声道,“谢姑娘怎会……” 孤竹君淡然摆了摆手,“倾眉是染病去的,寿数有定,天命无常,那也没什么好说。” 苏寂不做声了。 孤竹君微眯起眼睛观察她的表情,“恕我直言,苏姑娘此来,是何名目?是投奔,是交涉,是探访?苏姑娘报说是苏门后人,看来,是将沧海宫那边的干系都撇清了?” 他问得直白,苏寂便索性也直白对答:“沧海宫是我的仇人。” 孤竹君淡淡一笑,“是么?孤只知道公子养育苏姑娘十年以至成人,还听闻公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0 子对姑娘素有聘娶之意——” “那是君侯听错了。”苏寂平静地道,“柳拂衣杀我夫君,拘我孩儿,君侯一查便知。” 孤竹君沉默了。再抬眼时,偏西的暮光洒在女子抿成一条线的唇角,隐隐然透着男子一般的坚忍。 他过去竟没发现,沧海第一杀是个有大勇略的女人。 她敢将自己的死穴都向他和盘托出,就说明她此来有足够的诚意。 也有足够的底气。 孤竹君招来下人,“给苏姑娘安排一处安静的院子,好生招待。” 五大门派密盟殄灭沧海宫——柳拂衣只告诉了她这一件事情,剩下的,都要她自己去查探。 僻静的院落中有一株槐树,淡白嫩黄的槐花落了满地。她倚着槐树,看天边日影渐渐沉落,一轮冷峭的弦月缓缓升起。 五大门派——神仙谷、飞镜仙宫、宋门,这三派近年来风头无两,是必要参与的;再勉强算上已被灭门的灵山派,那也只有四家。还有一派是何处呢? 夜色降临时分,她提剑而去。 她必须去见一个人。 月华如练。 赵无谋的院落广阔,苏寂自后园潜入,偷偷藏身在他卧房的窗外,屏住了呼吸。 烛火扑朔,将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影投映在单薄的窗纸上。房内传出对话之声。 “赵公子。”一个声音淡漠而平缓地发出,“这是谢姑娘的遗物。” 苏寂蓦然捂住了口——这个声音…… 陡闻“铿”地一声,是长剑出匣的响动,而后,才是赵无谋幽沉的语声,“果然是好剑。” 那立着的人身形修长如竹,长发披落,三两发丝随烛风拂起又飘坠下来,他轻轻地道:“这是谢姑娘以性命相护的秘密,望赵公子早做决断。” 赵无谋话音清冽,“原来是他。” 那人静了很久,慢慢地重复道:“是他。” 赵无谋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沉木桌面,于夏夜中发出闷闷的声响,好像一种不甘的躁动。 “都说柳拂衣擅长借刀杀人,”赵无谋渐渐寥落地笑了,“其实哪里比得过他。” 那人没有回答,却是道:“老太君还在宋门。” 似乎不愿在谈下去,赵无谋站起身来,烛火一时飘摇不定,“算来算去,我们都是他人手中之刀罢了。”他笑道,“便再聪明又如何呢,萧公子?” 戛然一声,门扉微开,那萧公子离去了。苏寂在窗下呆了许久,蓦然抬手敲窗。 房内的赵无谋显然有些惊愕,“谁?”话里带了危险的戒备。 “苏寂。”她冷声道。 赵无谋推开窗,她便窜身而入,烛火刹那间暗去,又慢慢明亮起来,燠热的夏风自半合的轩窗透入,月光洒在银霜般的地面,女子手握长剑,身躯笔直,眉目凛冽,声音冷定。 “刚才那人是谁?” 赵无谋凝视她许久,却抬步,首先去关上了窗。回过身来,对她阴阴一笑,眉心那一点朱砂痣更鲜明如血,“难道公子不曾教你,暗室密谋,首要关窗?” 苏寂将手指一分分展开,又一分分聚拢,掌心的汗水濡湿了剑柄。 “刚才那人是谁?” 她又问了一遍。 赵无谋道:“他还未走远,你可自去问他。” 苏寂环视四周,方才那柄所谓的好剑已不在了,她默了片刻,抬起清明双眸,“他给你看的,是不是沉渊剑?” 赵无谋惊诧地敛了笑。 “你如何知道——” “让我来猜一猜。”苏寂话音淡淡,眸光亦淡淡,方才那片刻失态的人仿佛根本就不是她,“谢倾眉料知了什么秘密,却不慎被孤竹君‘杀’了,‘杀’之则已,谢倾眉却偏偏还留下了遗物,并将这遗物交给了萧——那个萧公子,萧公子此来,是告诉你,当年杀你的人,不是柳拂衣,而是孤竹君。” 赵无谋低眉垂眸,仿佛是被那颗血痣所按抑下去的。他以手抚额,仿佛要拼命压住那跳跃的筋脉—— “这一切,还不可轻下定论。” “无谋,”苏寂忽然宁定地唤他名字,“你如要杀孤竹君,我可助你一臂;你如要杀柳拂衣,我也可助你一臂。” 赵无谋闭眼,“凡事须有先后。” “先杀孤竹君。”苏寂不假思索地道。 “那便无法了。”赵无谋轻轻道,“我只能先杀柳拂衣。” 苏寂紧紧皱眉,“可是他根本不曾害过你——” “苏姑娘。”赵无谋道,“你为何不能明白呢?但有柳拂衣在这世上,我便摆脱不了‘赵无谋’这个名字。” 苏寂惨笑,“你难道不是本就叫这个名字?” 赵无谋缓缓摇头,烛火映着他那艳红的朱砂痣,好像即刻就要渗出鲜血来一般,便连那素来阴沉的眼眸里此刻也燃起了幽冥的火光,“不,苏姑娘,这只是我在地狱里的名字。” 仿佛被触动到什么,苏寂蓦地咬住了唇。 “我在人间的名字,叫赵存信。” 回到房间,苏寂只觉满心疲惫。 那个宁静的声音,仿佛不属于人世的飘渺,令她心神俱丧。 揉了揉额角,她自怀中拿出一本佛经,随意翻到一页—— “一情之生,诸苦所系。梦作梦受,何损何益?……本来无事,理宜忘情。情忘即绝苦因,方度一切苦厄……” 女子念经的声音渐渐模糊在烛火之中,仿佛融成了窗纸上一痕单薄的剪影。 唯有忘情,方能绝断此间诸苦。 她的声音平静而和缓,就好像她真的已做到了忘情一般。 窗外月影朦胧,一庭如水,不知隔了多远,男子静默的侧脸隐在千山暗处,没有一丝表情。 许久,他终于举足离去,雪白的衣角沾染了草上的清露,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一情之生,诸苦所系。梦作梦受,何损何益?……本来无事,理宜忘情。情忘即绝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摘自《师资承袭图》,有改动。 你们都在说公子!都在说公子!!!和尚表示出场压力好大啊嘤嘤嘤嘤嘤嘤。。。 ☆、白阁他年别 深夜的窗外,蓦地响起一声冷笑。苏寂陡然扑灭烛火,拔剑立在床边,冷眉道:“何人?” “小苏,”那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竟开始念佛了。” 听到这个声音,苏寂的眸光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执剑的手缓缓地放松了。阎摩罗的身影渐渐在烛火中浮凸了出来。眼窝深陷,头发乱蓬蓬的,一身长衫却是浆得笔挺,教苏寂看得好笑,“这是什么打扮,你去教书了么?” 阎摩罗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多时不见,她好像更清瘦了,便连笑影里都带了嶙峋的苍冷。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1 苏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床头坐下,低声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阎摩罗哑着声音道:“小苏,公子给你派了什么任务?” 她全身一震,“你——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阎摩罗定定地凝视着她,“小苏,你背叛了,可我没有。” 苏寂沉默了。只一下下以手指梳理着自己微乱的长发,双眸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那卷了边的佛经,轻轻地道:“公子让我去探听他们的计划。” 阎摩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你万事小心。”说完便要离去,竟是毫无留恋的样子。苏寂终忍不住叫出声:“你呢,你这又是作甚?” 阎摩罗道:“我是孤竹君请来的大夫。” 苏寂看着他,“阎摩罗,公子如此待你,你怎么还——” “小苏,”阎摩罗/干脆不走了,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声音清凌凌地,“你会不会去想以前的事情?” 苏寂皱眉,“以前的事情?” 阎摩罗微微一笑,那笑容竟似是凄凉的。“你怪我死不悔改,是不是?可是小苏,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我的命是公子捡的,武功是公子教的,技艺是师父传的,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是我自己的。我如果离开沧海宫、离开公子,我还能到哪里去呢?”顿了顿,又道,“我当然也恨公子,可是……我总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公子并不是如今这样心狠手辣的。” 苏寂冷笑起来,“阎摩罗,你也太没种了。” 阎摩罗别过头去,“我听闻你要嫁给公子了。” 苏寂咬牙,“好事不出门。” 阎摩罗低低地道:“你看,如果在四年前那个正月初七,你杀桓迁回宫时,不曾击断公子双腿而逃出宫去,你或许……早就成了公子的妻子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可是因果轮转,一切终究都是一样的。” 苏寂突然抓起瓷枕朝他扔了过去——“你胡扯!怎么可能一样!我——我回不去了你知不知道!” 烛火猛地摇撼了一下,阎摩罗倏忽消失了,他没有再辩解,也不需再辩解了。苏寂听见那瓷枕砸在地上,磕碎了一角,其声钝重。她突然双手掩面,好像不能再面对那刺目的烛光。 怎么可能一样呢? 四年前的正月初七,她是孑然一身;四年后的今日,她还是孑然一身。 有谁能知道她在这四年里得到了什么,又丢失了什么?有谁能证明呢? 身躯猛然一颤——她还有弃儿! 死也好,活也罢,她一定要拿回她的孩子! 数日后,神仙谷中又来了几位客人。据丫鬟言道,飞镜仙宫和宋门的人都来了,连带宋少爷那位灵山派的媳妇,五大门派已经到齐。 “你怎么算数的?”苏寂冷冷地道,“这哪里有五个门派?” 丫鬟忙道:“姑娘有所不知,萧门的人早已到了。”又抿嘴浅笑,“其实加上姑娘代表的苏门,便有六大门派了呢,如此力量,何愁不成事。” 苏寂将羊毫往桌案上重重一掷,笔头摔得秃了,“君侯现在何处?我去找他。” 丫鬟还未答话,便已闻院中清雅的声音响起:“不劳苏姑娘移驾,孤已冒昧自来了。” 苏寂将身子倚着门,冷眼看他在庭中大槐树下布了几案茶盅,柔声道:“上回茶未点好,慢待了苏姑娘,这回孤来补过。” 言语之间,他已架起红炉,摆好一应茶具,苏寂走过去坐下,嫣然笑道:“君侯为小苏点茶,那当真是对牛弹琴了。” 孤竹君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屏退了从人,方开口道:“孤记得苏夫人当年很喜欢孤点的茶。” 苏寂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她自认是个厚脸皮的人,从小到大身边也都是些厚脸皮的人,可她没想到孤竹君的脸皮竟能一厚至斯。他将她母亲燕语关在神仙谷地牢之中催逼秘籍折磨至死,串通御琴门和沧海宫将她全家屠戮殆尽,如今竟还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怀念故人的话? 她没有他那副铁石心肠,于是便笑不出来,“君侯大约不记得,小苏自五岁上便没有任何亲人了。” 孤竹君淡定地摇了摇头,好像说得是亘古不变的常理一般:“不,你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儿子。” 苏寂陡地按剑立起,孤竹君却好整以暇地持来茶壶浇盏,口中轻悠悠地道:“苏夫人心窍玲珑,才色双绝,当年我辈谁不心折?倒是后来花落苏家,着实令人费解。” 苏寂咬牙道:“君侯此来,便是为了在小苏面前诋毁先人?” 孤竹君却好似全没听见,“苏大侠固然是一代豪侠,但性情耿介疏放,于苏夫人所擅长的琴茶风雅之途,却是不大了解的。苏姑娘脾性,倒是颇随乃父。” 苏寂沉默,良久之后,却一挑眉,“家父家母生前琴瑟和谐之事,倒叫君侯多费心了。” 孤竹君的瞳孔骤然冷缩,又骤然张开了,一时亮如妖鬼,手腕一抖,茶花便没能咬盏,一盅尽毁。他倏然拂衣而起,作色道:“故人之女,竟如此背祖妄言,令孤齿寒!” 苏寂微微一笑,“不知那边厢的大会,已开了多久了?” 孤竹君骇然冷笑,抬眸望她,云头日影凝作万顷辉光,泼天洒在她棱角分明的幽艳脸庞之上,竟好似与一个经年的梦影相重合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三年? 伊人微颦,神色端庄而清冷,她说:“君侯通点茶之术,却不通点茶之道,空有清贵王气,却无高标雅致,是以燕语不能与君侯同。” 是以燕语不能与君侯同。 许多年了,他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琢磨她这文绉绉的话语。他一直想问她,那么苏翎呢?难道苏翎就有高标雅致,难道苏翎就是她心中的良配?他将她打入地牢,只想逼出她口中一句真话,可她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待死。 她太聪明了。孤竹君时常想。哪知道她的女儿,竟也和她一样聪明,聪明得能将他辛苦布好的局都看个通透。 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聪明过了头,就会夭折的。 他冷笑一声,拍了拍掌,院落三面的矮墙之上,瞬间摆上了齐刷刷两排弓箭! 弓箭后的人一律黑衣蒙面,目光冷肃 ——那是苏寂熟悉的目光,那是杀手的目光。 ——那是沧海宫的杀手! 她突然抬眸,直直盯着孤竹君。 “谁给你的人?”她的声音很急促,“不是公子,是顾怀幽,对不对?!” 孤竹君低头看着茶杯,微微一笑,笑声却如叹息,“江湖人皆道苏姑娘心有七窍,玲珑剔透,孤今日才是真真服了。” 如此说,便是默认了。苏寂只觉自己一颗心在慢慢往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2 下沉,纵有七窍,只怕也不能挽救自己,不能挽救……公子。 公子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正磨刀霍霍,要让他永不能翻身? 她摇了摇头,话音有些疲惫,“君侯过誉了。聪明的不是小苏,是顾姑娘。小苏只会杀人罢了。” 是啊——她恨柳拂衣,可是也仅止于给他一掌一剑一耳光;可顾怀幽呢?顾怀幽隐忍多久了?筹谋多久了?顾怀幽要的不是柳拂衣身死人灭,她要的是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太阳一分分往西山沉落下去。孤竹君看着她的表情,似乎自她的痛苦中汲取了一些力量,振奋地一笑,“你错了。顾姑娘对沧海宫忠心耿耿,她只是——想,你,去,死。” 最后四个字,带了无比的怨毒,“死”字出口,他身形一纵便掠至院门边,而三面羽箭立时如蝗雨般射落! 苏寂立刻拔剑挥挡,一边欲往房屋里退去,然而笃笃笃接连声响,十几二十枝铁箭如篱笆般钉死了她回逃的路! 她清丽的脸庞已变作绝望的死灰。矮身削箭,断箭簌簌簌被她飞掷回去,有的正中箭手的眼睛,那箭手一声惨叫跌下墙头,却立刻便有新的箭手替了上去,不露出丝毫破绽! 这是沧海宫的箭阵,是她最熟悉的箭阵,她知道这箭阵之下,从未留过活口! 刀尖舔血这么多年,竟终于是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下么?! 她抱着膝盖就地一滚到一面墙下,然而这时才发现屋顶上也埋伏了杀手,此刻正抬起大弓,寒光凛凛的铁镞对准了她! 那是沧海宫最强力的断臂弓! 惨笑一声,顾怀幽真是下了血本! 飞箭如流瀑般源源不绝地射来,哗啦啦的声响令她双耳欲聋,身边全是断箭,身上也中了数枝,鲜血将她的红衣肩头染成深深的枯茶色。她身子晃了一晃,狠命一咬牙,积聚起最后的力气将肩头的箭镞狠狠一拔! 鲜血刹那溅上天际,晚霞残艳,她朝不可知的虚空微微笑了一笑,就好像那里端坐了一尊前世来生的佛,佛拈花与她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轮回流转,终必如此。 她一辈子都从不相信,她一辈子都无所畏惧。 可是这一刻,眼前景象渐渐模糊,意识正朝自己不可掌控的方向漂流而去,她忽然想向佛祖求恳一件事情。 我佛!如您真是他的佛,如您真是他所说的慈悲,请您垂怜,让我见他一面…… 晚霞是凄厉的赤紫,夏末的风中飘来她熟悉的血腥,这是她的归宿,刀剑与鲜血,不论她如何痛苦挣扎,这都是她的归宿…… 可是,她毕竟想见他一面。 和尚。 和尚,这三年来,我时常梦见你。 可是从未有一次,会如今次这般,梦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让我疼痛。 我梦见你白衣胜雪,黑发如墨,深眸如海。我梦见你如那西天最美丽的神,将我从刀剑和鲜血中拯救出来,我梦见你抱着我,你遍身浴血,你披荆斩棘,你的心跳就响在我的耳畔,一声、又一声,这搏动是那样地真实,真实得令我不愿醒来…… 不知何时,泪水已沾湿了她鬓发边的雪白衣襟。 那人抱着她,仅用一手挥剑,剑法如日光直透浮云,又如夜幕横劈月色,竟生生自那箭雨中拼杀了出去! 夜色/降临。 他抱着她跃墙而去,反手一劈,长剑在几名弓箭手胸前划出一道笔直的血线! 那几人扑通倒地,他们身后的同伴立刻搭弓再射,只见长剑的寒光在暗夜中一闪,铁箭竟纷纷在空中掉了个头,飞了回来! 弓箭手手忙脚乱去格挡,只是这瞬息之间,那人已抱着苏寂消失在山林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千载犹旦暮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好戏奉上,嘿嘿嘿嘿嘿。。。 穿林过叶,风声如箭,呼啸着带走了夏日的暖意,渐渐升腾起无边的黑暗的冷。 他抱着她毫不犹豫地奔进了一处山洞,一直往里走,直到听见了水声,方停下步子,呆了许久。 洞穴之中,一片黑暗。 他的白衣上沾了鲜血,她的红衣委顿在他怀中。他便这样呆呆地站着,直到手臂传来酸麻的感觉,方陡然惊醒过来一般,先将她靠着洞壁小心翼翼地放下,又去生起一堆火来。 火焰渐渐明亮,映彻这巨大的洞穴,苍冷的穹顶之下是一条脉脉流动的暗河,寒气不断侵上岸边来,她在昏迷之中打了个冷战,好似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秀丽的眉宇锁紧了,眼睫边犹挂着未干的清泪,樱唇微张,仿佛在呼唤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慢慢与她并肩坐下,然后慢慢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头。苏寂容色苍白犹胜冰雪,颊边却浮着两片红云。他想,她瘦了。三年不见,她与他,一齐都瘦了。 她的身躯在他臂膀之下颤抖。或是冷得极了,她无意识地往他胸前钻,他连忙按住了她,低声道:“采萧?” 她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又温和地唤了一声:“采萧,睁开眼,看看我,好么?”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是张开了。 水声淙淙,令人的心跳也渐渐平和下来,仿佛随水而动般悠长绵邈。 她的眼睛真亮啊,好像一面镜子,清晰无误地照彻了他的红尘形相。他伸出手去,将她的鬓发捋到耳后,突然手指一颤,一滴泪水便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打湿了他雪白的衣袖。 “对不起……”他低声喃喃,好像急于得到什么肯定一般,泪眼模糊的双目望定了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细细地轻喘着,好像有些闷气一般。她的眼神仍是迷茫的,好似还不能辨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是梦境的话,为何他的泪水会这么烫呢?如果是现实的话,他又怎么会来到她身边、亲口向她道歉呢? 而且,最最令她迷茫的是,他为什么要道歉? 她动了动嘴唇,声音是喑哑的,“……和尚。” 他伏低了身子,长发落在她颈上,有些痒,她却没有说,她很喜欢这种痒,她也没有说。 火光之中,水雾之中,那个人的眼睛里倒映着澄澈的波光,她睁开眼的一刻,只觉自己仿佛又坠入了万古洪荒。呼吸停了,心跳停了,万事万物都成了无足道的幕景,只有她在他的怀中,仿佛痴了一般贪婪地望着他的脸,他纤长的睫毛,他挺秀的鼻梁,他淡漠的嘴唇,他苍白的肌肤—— 那是她最熟悉的容颜。 那是她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勾勒过千万遍的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3 容颜。 那是她在混沌的梦里见到过千万次却永远也抓不住的容颜。 她的手无知觉地去抓剑柄,突闻“喀”地一声—— 她的指甲断裂在那无情的金铁之上。 明明是很轻的一声响,却蓦然令他心惊,低头拉起她的手指检视,口中温和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将那渗血的指甲轻轻吹了吹,他温热的气息轻吐在她指尖,令她的身子都颤了一颤。她看着他,他的长发上素冠已散,披拂下满肩的水色。幽微的火光将一切都映成影影绰绰虚妄的一片,他比三年前更要清瘦得多了,她简直要怀疑他的这副肉身里到底有没有装载魂魄。 他是真的吗?他是活的吗? 可是,活的不一定是真的,真的不一定是活的,不是吗? 她便这样呆呆地看着他,艰难地启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仓皇地落了一句:“你长头发了。” 他抬眸看她,旋即微微一笑,明明是无星无月的深穴之中,他的眼睛里却好似盛了千秋万岁的辰光,“嗯。”他淡笑应声,忽拉起她受伤的手指,轻轻地含在了自己的嘴里,似有若无地吮了吮。 血液一瞬间从她的脑海直冲脚底,又从脚底直冲脑海。她于那火光潋滟的刹那间丧失了所有理智,拉下他的衣襟便吻了上去。 他本想推拒,却见水雾飘在她的眼底,晶莹透亮,恍似乱行的泪珠。他心头倏然一痛,便张唇承接了她的吻,谁知她齿关一合,竟是重重地咬破了他的嘴唇。 鲜血立时涌了出来,他挂着这副狼狈形相,却莫名地望着她笑。 她恶狠狠地偏过头去,“还笑,笑什么笑!” 他笑道:“先让我给你看看伤,好不好?” 她一怔,这时才感觉到肩头箭伤处钝重刺心的疼痛,脸色都白了几分。他敛了笑,靠近几分,便去轻拉她的外衣。她本能地抬起手来欲挡,却又慢慢地放下,将头别了过去,耳根泛起微红。 他自己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明明是三年前最熟悉的肌肤,此刻只稍稍拉下她肩头衣衫,竟然便如陌生人一般面红耳赤不敢动弹。他好容易平复心跳,看到那断裂的箭镞已深透肩头,那一片玉雪肌肤全成血红烂肉,几乎不忍卒睹。他沉吟半晌,低声道:“我带了麻沸散,但还是会疼,你……你忍着些。” 她点头,浑不在意。 她是江湖杀手,这样的伤见得多了也受得多了,便拿自己的疼痛也不当疼痛了。可是他在意。他没有说话,先喂她服下麻沸散,待她渐渐觉得乏力了,便拿小刀在火上烤了许久,在她的肩头比划了一下,便果断地刺了进去! 她咬死了嘴唇没有叫出声,眼睛却立刻红了,就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他心头一痛,刀头却不迟疑,翻开血肉一拨一挑,便将那箭镞刮了出去!鲜血立时如泉水涌出,他立刻敷上伤药和布带—— 忙完了这一切,她痛得累了,他亦筋疲力尽,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忽各自一笑。 一笑之间,三年已过。 竟似不着痕迹。 这一处洞穴里竟有被褥。 苏寂将这洞穴绕了一圈,萧遗看得好笑,问她:“你在找什么?” 苏寂道:“我在找那个给我们送被子的神仙。” 萧遗道:“若是找到了,你打算怎样?” 苏寂道:“若是找到了,我一定要好生感谢他,给我们安排一个这样好的洞房。” 萧遗哑了。 她回过头来笑睨他,“怎么不说话了?” 他有些窘迫地转过头,“你一个姑娘家,说话……” “我早已不是姑娘家了。”她忽然缠了过来,手臂圈住了他的颈,逼得他直视自己灼亮的带笑的眼睛,“莫非你不知道?” 他的脸红如滴血,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那被褥是我一早便带来的,这个地方是……” 她根本没听他的话,轻轻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 他惊怔住。 她好整以暇地笑着,火声噼啪,渐渐要燃尽了,愈加红得透亮。暗河缓缓流动,仿佛他深而又深的眸光。 她并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一腔欢喜快要藏不住了,快要自她的嗓子眼跳出来了—— 铺天盖地的吻突然覆盖了下来。 她的长发披散在深色的褥子上,仿佛黑暗的花丛。他吻着她,手指挑开了她的衣带,而她只能闭上眼睛颤抖着迎合,她不能躲避也不能挣扎,因为那不是吻,那是占据和吞噬。 太久没有欢爱过,她几乎忘了自己这具身体里也是有欲望的,这欲望噌地一下被他的手指点燃了,她竟然惶恐地颤栗起来。 他再也说不出话,她也不能。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此刻的心情,她只是急切地去拉他的衣襟,被他一把握住了五指,他将她的手按在褥子外粗粝的地面上,一些轻微的疼,然而更多的却是痒,那痒从与他相连的五指间一直窜到了她的心脉,又流走到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呻/吟着轻轻去推他的胸膛,却突然发现他已经褪了所有衣裳。 他的长发落下来,他的面容微明微暗,而他的眼眸里有烧死人的火焰,有溺死人的深水,然而水深火热竟然都是她所爱,他的嘴唇一路向下,他将那火烧下来了,他将那水淋下来了,他放开了她的手,她却将手指插入了他的发,她近乎痴迷地吻着他的额头,他的发梢,他的一切…… “采萧……”他在她身上轻轻喘息,双眸迷蒙地凝注着她,好似蒙了生生世世的云翳,“采萧,我终于……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的眼底,为什么好似蕴了那么多她不能懂的悲伤? 她呆呆地想,呆呆地去吻他的眼,“我在这里,萧遗哥哥,我在这里……萧遗哥哥,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没有回答。情/欲在火光中氤氲成朦胧的雾气,他的薄唇因忍耐而紧抿成一条好看的线,她渐渐被他带来的欢喜所淹没…… 噼啪一声脆响,火堆熄灭了。 ☆、白骨寂无言 当第二日的辰光照进洞穴深处,苏寂撑起自己酸麻的身体,便见到萧遗的脸,近在咫尺,一双眸子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被吓了一跳,蓦地想起萧弃睡觉也是这个习惯,一大清早就醒来,却不起身,只管盯着她看。她不自禁地微笑。 他低沉着声音道:“何事这么有趣?” 她想了想,还是不要将萧弃的事情告诉他为好。一来解释麻烦,二来萧弃在柳拂衣手中,她不想他去犯险,三来……下次她当真救了孩子出来,再给他个惊喜好了。如是想着,她便抱住了他的脖颈眨眨眼道:“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4 我饿了。” 他笑起来,一把拉着她起身,低头给她穿上衣裳,自己却只将外袍草草披着,裸着坚实的胸膛,她脸颊通红刚要斥他,目光忽被吸引了过去。 他见她这样盯着自己的胸膛看,有些好笑地道:“好看么?满意么?” 她别扭地道:“我是看你那枚铁钉子……” 是的,萧遗的胸口膻中穴上那一枚铁钉,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几乎淡入肉中、不过微显凹凸的疤痕。 她自然熟悉这种伤口。这种伤口看上去淡得就像浑然消失,其实却早已深创血脉,只是外表上的缝合功夫做得漂亮罢了。 他却不以为然,“无事,我这三年来练好了功夫,将那铁钉拔去了。” 她听得眉头耸动,连问他:“疼不疼?”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沧海第一杀刮骨疗伤,却来问我这样的小伤疼不疼?” 他的笑容温润熨帖,是无止尽的宠溺。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追问。 这三年,他到底过得如何? 萧遗牵着她,沿着暗河往洞穴更深处走。极窄的地方河水湿鞋,只能蹚水而过,眼前却陡然又现出另一大片洞天。 她一下子窜到了岸上去,不敢置信地盯着这条河。 方才还温顺流淌的暗河,到得此处,竟然成了血红色! 然而岸上也不太平—— “啊啊啊!”她一个猛子扎进萧遗的怀抱,“又是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那个岸上是白骨、河中是鲜血的地方!而此刻,就在她身后,那些森冷的白骨还排列成三年前的阵法形状! 萧遗安慰地拍拍她,一点也不惊讶,“不错,但是它们现在伤不到你了。” 苏寂傻愣愣地抬起头,只见他的目光坚定而沉稳,仿佛真的能带给她永远的安全。他温声道:“我已将此处摸了个透,这白骨死阵我已破了。” 她没有回过神来。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和虎口上的茧,她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是沧海第一杀啊,怎么今日,反而好似被和尚保护起来了? 萧遗带她绕开那些白骨,走到洞壁之前,抬头道:“能看清么?这上面有字。” 洞壁上密密麻麻,是刀剑一类利器划下了许多个天书一样的文字—— 她所熟悉的字迹—— “《既明谱》!”她震惊地掩住了口,“这是……” 他点点头,“我看到这面墙的时候,就想到了你给我看的那本琴谱。但是这里的文字却又不尽相同。” 她将那文字快速地默读了一遍,脸色渐渐苍白,“这是我娘写的……” 他转过头去看着她。 “我明白了!”她突然抱住了他的腰,欢呼道,“和尚,我明白了!” 苏寂一共见过三种《既明谱》。 其一,是柳拂衣珍重收在密室、被她偷出的那一种。 其二,是神仙谷地牢中写在被套上、被她带走的那一种。 其三,便是此刻,神仙谷外与地牢相连的白骨血河之畔,刻在洞壁上的这一种。 第一种和第二种是完全反写的,而这第三种,却是一二两种的合写。 萧遗听她解释,沉吟道:“这功夫……莫非是双剑合璧?” “不错!”苏寂兴奋地道,“我原本以为《既明谱》只是男女双修的内功,没想到还是双剑合璧的剑法!第一种和第二种合使,便是双剑合璧;若完全合同在一起由一个人来练,便是这墙上的剑法,便是最厉害的剑法!” 他看着她高兴,自己面上亦融了淡淡暖色,“你方才说,这是令堂写下的?” “不错。”苏寂环顾四周的白骨血河,语调渐渐慢了,“我想……大约当年遇害的,并不止我爹娘二人。这三年我四方查考,始终不明白孤竹君是如何将我娘自漠北带回这里,如今总算明白了——当年我娘,根本就不在漠北!” “御琴门一直在追杀的,只是我爹,而我娘却逃脱了——她大约也被孤竹君追逼得很紧,所以才会在襄阳附近藏身。她以为这处洞穴足够隐秘,所以在墙上写下了《既明谱》。然而这个时候,孤竹君派人来杀她——就是这些人……”她咬了咬唇,她不在乎这些白骨是谁,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那种恐怖,“我娘杀了很多人……但却终究被孤竹君抓走,扔进了下面的地牢。” 萧遗思考半晌,静静问道:“然则若这些白骨便是当年神仙谷的人,它们又是如何形成了死阵的?” 苏寂霍然抬眼,目光亮如刀剑,“是孤竹君!他见过了墙上的字,练成了《既明谱》,然后把这些白骨做成了死阵,休门正对着地下我娘的囚室!” 萧遗凝视着她,重复道:“孤竹君练成了《既明谱》?” 白骨血河,凶煞汇聚,终究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好地方。 苏寂将墙上的字默记下来,便又蹚水去了暗河上游,他们原先进入的那处洞穴。她在洞中养伤数日,心中惦念萧弃,有些着急了,便问萧遗:“你可知道此次五大门派攻打沧海宫?” 萧遗正架着锅在给她熬粥,闻言一怔,目光淡淡地掠了过来。 她拢了拢衣襟觍笑道:“你也知道,是公子让我来神仙谷的……” 他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又去看锅。 她当他是吃味了,蹭上前去抱着他的手臂,嬉笑道:“他抓了我的把柄,我给他办完这一桩,便再也不与他相干了。” “你需要什么?”他淡淡问。 她嘟囔道:“名录什么的……” “采萧。”他忽然说,“你相信我么?” 她不假思索地道:“当然相信。” “好。”他点了点头,“那么你要记住我的话。” “什么话?” 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温柔碾下一个吻,轻轻研磨片时,便安然坐了回去。 她张口结舌地呆坐着,兀自犹在问:“什么话呀?” 他的表情很严肃,“就是这句话,你没听到吗?” 苏寂的伤好得很快,她一点也不想多做耽搁,催促萧遗一起离开。 萧遗似乎有些不舍,却没有说出口。两人将要走到洞口了,外间正是黑夜,月光依稀在前方铺下扑朔的银白,他忽然抓紧了她的手。 五指都勒进了他的掌纹里,她小声道:“疼……” 他恍如未闻,只哑声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你不能与我说?” 她转过了头去。 “不要冒险,知道么?”他又道。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又哪里能控制危险?她好不容易从孤竹君的弓箭底下逃出来了,她还要去见柳拂衣……但无论如何,他在担心她,她那颗冰冷太久的心就渐渐被温暖地包裹了起来,嘴角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5 亦不自禁上扬了。 他低声道:“你先走,我看着。我过半个时辰再从另一个方向走。” 她顿了顿,轻轻挣脱他的手,踏入了月光之中。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然而这一次,竟也像神仙谷口的谢倾眉一样,一步三回头。她好怕,好怕在自己的某一个回头间,那个白衣如雪的人便会如幻影般消逝在月色下,山林空寂得骇人,她必须一次次回头去确认他还在,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他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她的步伐,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终于寥落下去,显出无法掩饰的疲倦和哀伤。 次日一早,五大门派在翔鸾阁上开会。 孤竹君来得最迟,面上却丝毫不觉赧然,呵呵一笑,抱拳为礼:“诸位好。” 日色惨白,映过每一张静默的脸。他一一看去,宋知非与江同伊,赵无谋与赵老太君……目光落在了最末行一人身上,稍稍点了点头,那人亦颔首以应。 ——你竟敢回来? ——我回来了。 一次目光的对撞,便完成了一场对话。 孤竹君低声道:“飞镜仙宫的人呢?” 赵无谋道:“桓宫主身体不适,不能赶来。” 孤竹君皱了皱眉,径去寻了一处坐下,打着官腔道:“赵盟主尽管吩咐,我等但有可用之处,任少爷牛马驱驰,在所不辞。” 赵无谋道:“宋少爷是有喜之人,还是请宋少爷先说。” 宋知非轻轻拉过身边少女的手,低眉道:“在下下个月便要与灵山派的这位江姑娘成亲了.诸位也知,灵山派满门上下,俱丧命于沧海宫剑底,此仇不报,在下有何颜面为人子婿?” 赵老太君接话道:“不错,沧海宫戕害我四大世家,将我在地底关了几十年,便连存信——”赵无谋面无表情,“便连存信也险些被他们带上歧途。如今所幸还有萧公子在,我赵门也不算孤军作战了。” 那站在最末行的人只稍稍欠了欠身,并不说话。 孤竹君笑道:“老太君说哪里话来,江湖正道同气连枝,便算如今已没了苏门,神仙谷与赵门也必然同声相和。” 宋知非又引出一人道:“沧海宫失道寡助,这位王兄弟原是柳拂衣麾下掌机要文书的,如今也来襄助我们了。” 众人这才将目光移向宋知非身后那文士模样的人。然而那人双目热切发光,口中却咿呀不能成语,舌头竟是齐根断裂的。宋知非叹气道:“王兄弟被柳拂衣害成这般,但还能秉笔直言,沾了王兄弟的光,我们才得以将老太君从沧海宫厉鬼狱中营救出来。” 那聋哑的文士正是王乔。他因言获罪,断舌穿耳,自然对柳拂衣恨之入骨。 赵无谋站在老太君身后,望着这济济一堂,俱是柳拂衣的仇人。其实他们跟柳拂衣有什么仇?他们的仇人都是沧海宫罢了。可是柳拂衣却是沧海宫的代表,如果沧海宫是一座坟,那柳拂衣就是坟上的牌位。而那些出钱买凶的金主,才真正是坟中的死者。 可是,众人只看到坟前的牌位,不曾去想那魂灵究竟是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阿眠昨晚做梦(2014年的最后一个梦!2015年的第一个梦),梦见有读者小天使给我写了个列表,是《人间世》里各位主角配角人名的寓意。。。醒来以后我傻眼了0 0怎么都没有记住!好歹记住一个让我跟大家卖弄一下啊orz! ☆、寸心空延伫 神仙谷中秋云将沉,山风肃肃,赵无谋在竹林中找到萧遗时,后者正在练剑。 这是一片空旷之所,竹影扶摇,碧绿映着天青,却都是即将凋谢的颜色。在这一片飘摇的苍翠之中,那人的白衣愈加洁净得刺眼,好像一星尘埃都不能沾惹,剑光舞动之间,点点银芒辉映天际微淡的日光,又落进那双深如大海的眸子里去。 赵无谋轻轻地拍了两下掌。萧遗收剑回顾,眼角微舒,“赵公子。” “九歌十三剑,终究没有断绝。”赵无谋的笑容有几分阴柔,“萧公子竟能回复内力,当年的无谋实在不能料及。” 萧遗顿了顿,似乎是想到过去在厉鬼狱中此人曾加诸己身的各种惨烈折磨,不曾想今时今日竟会与他一同战斗。他弹了弹剑,拿出一块绢布来轻轻擦拭,长发微拂,双眸幽湛,“世事种种皆是机缘,若无当日赵公子之作为,也就不会有云止和尚,也就不会有今日之萧遗了。” 赵无谋深深地注视着他,“我一直不大明白——你怎么就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与我说话?我曾经那样对你……我废了你的武功,害得你不得不与苏姑娘分隔三年,害得你受尽散功之苦,你敢说你的心中,当真没有一丝半毫的怨恨?” 萧遗低着头看着那柄剑,面色没有分毫的波澜,只是当赵无谋提及“苏姑娘”三字的时候,那眸光仿佛风中之烛,轻轻颤了一下。 “是你害我,不是我害你。我为何不能坦然?” 赵无谋怔住。 萧遗安静地说道:“赵公子,我其实并未怨恨过你。沧海宫不过是他人手中刀剑,我为什么要去恨刀剑死物?我如有恨,当是恨江湖背后翻云覆雨的那些真凶。我曾在佛前发下愿心,定要救采萧出这苦海,而赵公子,你也是苦海中人,我为何要恨你呢?” 话音很清和,力道却很重,最末好像刺透纸背的一笔,让赵无谋感到无措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冷笑,“单凭你一个人?你一个人,难道就能救下芸芸众生?” 萧遗微笑摇头,“佛不渡众生,众生须自渡。贫僧但略尽心力,死无悔矣。” 赵无谋低声道:“即使她不理解你、恨你、离开你,你也无悔吗?” 萧遗静了片刻,闭上了眼,声音恍如叹息般低沉而绵邈,“她如不理解我、恨我、离开我……那我有什么可说?我终究是这样的人,我也终究是爱她的……两者不可得兼,我又有什么可说?” 赵无谋慢慢道:“她昨日找我拿走了后山的图卷。” 萧遗蓦然睁开眼,目光陡亮,“什么?” 赵无谋的眸色中染了几分悲哀,“萧遗,你有那样完美的计划,不必再去管她的。” 可是萧遗已提剑而去,风动袍摆,留下一个匆匆如云的背影,声音如颤抖断裂的弦响,渐渐地飘荡远了。 “然则我一切所为,都不过为她而已!” 将赵无谋交给自己的手卷又默记了一遍,苏寂换上了一身灰布衣裳,于薄暮大宴时分,往神仙谷的后山行去。 名册,计划,书信…… 只要找到这些东西交给柳拂衣,就可以要回弃儿。至于五大门派要怎样进攻沧海宫,沧海宫是不是会被径自灭掉,那根本不是她爱管的事情。 要回弃儿……然后,她就能带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6 着他,去见他的父亲。 想到与萧遗告别之时,彼安稳如磐的目光,她的心情变得轻快许多。 赵无谋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做。赵老太君是他的祖母,对沧海宫切齿怀恨,但他还是那样自然地将那手卷给了苏寂。手卷上标注了后山的几处地名,苏寂想按图索骥总不会有错,而况她已经被思子之情折磨得昏了头,就算赵无谋真是在害她,她也终归要一试的。 白日里的阳光太盛,到黄昏时分,却全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残风扫木,浑不似盛夏光景,反而凛凛有凉意。姹紫嫣红还未来得及枯萎,就尽被拂落尘泥,苏寂踏在林间落英丛中,倒掩去了她的足印。依照手卷标示往西而行,果然于葱茏群山之中见到一股寒泉,溯泉流而上,四下里藤萝掩映,小径愈走愈窄,被泉水常年润泽的泥土草木都散发出阵阵清香。 泉源尽头,便见一处幽微深洞,洞前石壁光滑如镜,倒映天边一痕浅淡如无的新月,又反射进水中,摇摇晃晃,涟漪千层,将一个颀长的人影投在了石壁上。 苏寂蓦然止住了步伐。 而他已回过身来,微微一笑,对她张开双臂。 “采萧。”他柔声道,“我原以为还需再过几日,没料到今日便与你相见了。” 苏寂愕然。 “什么意思?”她咬牙,脸却红了,“你知道我会来这里,是不是?” 可是他的脸色……他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她狠狠皱起眉头,他却两步走来,将她揽入怀中,仿若眷恋地伏在她的脊背上,他胸膛里的心跳震彻薄薄衣料间的薄薄肌肤,令她整个人都僵直了。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袍袖落下,露出手中握着的几本簿册,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看,是不是这个?” 她那直冲脑际的血液,刹时间全都变得冰凉。 “你——”千头万绪,令她口拙,“你为何要——这是怎么回事——” “采萧。”他瘦削的下颌压在她肩上,几乎将她压得锐痛起来,他的呼吸却是粗浊的,似是极憔悴处偏还惹了几分不死不休的爱欲,“采萧,我无暇与你解释,你带上这些,赶紧走——” “不可能!”苏寂蓦地劈手夺下那些簿册,一拧身便回转来直直注视着他,“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事情?若只是这样简单几本册子,你又何必帮我来取?!” 他笑了,笑容如雨落青空,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无暇解释,亦根本无法解释。 要如何与她解释,这三年来自困地底苦练武功,只是为了能再见她一面?要如何与她解释,三年前他不能保护她、不能保护朝露寺,如今他立志发愿,一定要强大起来,一定要救她出苦海?要如何与她解释,这愿望的痛苦与恳切,他即令身死人灭,也在所不惜? 他望着她,她的容颜娇俏一如往昔,可是却注定不能是他的了。他怎能爱上被自己解救的人呢?环环因果相陈,她终究是要离他而去的……微微抿出一个清淡的笑,他的眸光是安静的,“采萧,我三年来花尽所有心血,只是为了让你……”话未说完,竟已向她身上倒去。 苏寂骇然变色,连忙接住他的身躯,只觉他轻得好似只剩了这一把衣袍,他的呼吸愈来愈微弱,她并指探他腕脉,脉息虚浮跳跃,真气却是十分充沛,四处流走不定。她一时竟全没了主意,只是大声道:“我不走!你这个傻和尚,你——”她慌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你为什么总是要赶我走!” 萧遗静静地听着,闭了闭眼,好像终于妥协了,而露出无止尽的疲惫来。“好,好,不走……”他的声音沙哑,“去那边,立刻。” 他抬手所指处,却是那个泉眼。 那里能站人吗? 夏夜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逗引出的尽是燥热和不安。苏寂索性放弃思考,径自扶着萧遗跳下那深不逾丈的冷泉,往那泉眼钝重地挪着步子。泉眼之旁藤蔓缠绕,二人躲身藤下,半身都浸在水中,苏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将萧遗抱得愈紧了。 忽觉掌心黏黏的,抬起手来对着黯淡的雨光一看,竟是一片乌黑的血渍。 她立刻再去探他背部,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他笑得很温柔,温柔得几近于虚渺,“采萧,我又见到你了。”他的手几乎将她的骨骼都勒痛了,“你不会是假的吧?” 她重重地皱起了眉头,喃喃:“傻和尚。” 他轻伸出一根手指,悄然点在她的唇间,“我早已不再是出家人了。” 她凝视着他。 此刻,他们距离如此之近。 可是她却无端感到惶恐,好像立即要失去他了一般。 “你……告诉我,如何给你治伤?”她紧抿着唇线,话音清冽如泉流。 他虚弱地笑了笑,不说话,只是安然地看着她。 这样的表情,苏寂很熟悉。 这是认命的表情。 原来和尚也有这样无赖的时候,这样无赖地看着她,向她微笑,露出这副表情:你爱如何便如何吧,总之我活不下去,你也莫要操心了。 苏寂红了眼,“你不要放弃,还有我在呢!” 他仍是微笑不言。 山风簌簌,她摸索着他背上的伤口,竟是一道深扎入肉的飞镖,鲜血濡湿了三层夹袍。她这才明白过来萧遗让她躲藏此处的用意——外间那黑暗山林之中,竟还有埋伏。 一汪寒泉,数把古藤,此刻托庇了他们两条伤痕累累的性命。雨声和着泉声,云影浮着花影,她将他背上的外伤做了简单处理,然而他的内伤却愈来愈严重,荧火攻心,滚烫的温度自他的手掌递入她的指尖,与身畔的冰凉泉水相交煎,视野里竟变作了一片恍惚—— 内伤与外伤一同发作,冷雨,冰泉,潮湿的山林,破损的衣襟。她心底里相信这样的伤不会致命,但却六神无主,愣了片刻,突然道:“我有《既明谱》。” 山雨浚急,林风高邈。她慢慢抬手,将他的衣衫一件件褪去,惊觉他衣下的身躯瘦得简直只剩了一副架子。她轻轻抚着他的胸膛,那一颗心好似立刻就要跳出那脆弱的骨殖,跃入她的手中一般。 萧遗乏力地笑了笑,“失望了?”双手一撑便要离开,她一把拉住,削了他一眼,“乱说什么呢。”手指在他胸前嗔怪地一戳,他却一声沉重闷哼,她抬起头,似乎还有许多话要问他,他却不想再回答了。 他径自于水下揽过她的腰,低头吻住了那两片柔润的唇。 右手微探,便扯开了她的衣带。 “——拜托!” 苏寂也不想做这种煞风景的事情,可是她猛然想起自己的原意是给他治伤,一下子火烧到了耳根上,混不吝地便推开了他。 他的眼中又荡漾起了好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7 死不死的笑意。 他不要她耗费功力,他不要她救死扶伤。她是那样一往无前的人,她不应该被伤痕累累的他所牵绊。可是他终究无法阻止她了,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气海穴位上,开始默念《既明谱》心诀。 触手温润的肌肤仿佛地狱的火焰,将他一点点吞噬掉了。他感到疼痛的迷惘,计划已经开启,命盘已经转动,一切都严丝合缝地走向他所要的结局,可是他却丝毫不能感到高兴。 佛救众生时,是否也会哭泣? 整整三个时辰。 天边的夜色在渐渐收敛,而霪雨犹未停息。 寒泉涟漪千叠,被雨水冲荡如漩涡。泉眼边藤影如帘,帘底一双相依相偎的男女,肌肤已尽成雪白,犹在闭目调息。 陡然间,苏寂张开了眼,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溶进了泉水,刹那便被冲向下游。萧遗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又拿过湿透的衣裳披在她肩头,急声探问:“如何?” 苏寂反手抓紧他的手腕,认真地摸了摸他的脉息,方才放任自己虚弱地垂下手去。 “和尚,”她微微一笑,“我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你死。” 话音未落,她已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眠这几天眼睛肿了,估计是用眼过度,可是期末了又要考试又有论文,嘤嘤嘤……于是只能爬到这里来找小天使们安慰了><…… ☆、断不孤鸳被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放心地晕厥。就好像换功时那剜肉取心一般的都不是痛苦,而全是欢喜。 全是他给她的欢喜。 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破开了赵无谋下的内力禁制,他在洞穴中时也不肯说。但他此刻的内力漂浮不定,时刻有走火入魔之虞。她用《既明谱》的法子将二人的真气对输,可他的真气实在已是强弩之末,到得后来,她只能将毕生功力全部灌输给他,才能护住他的心脉。 这一层意思,她不曾与他说,也不能与他说。 襄阳城中医馆的大门被人撞开,一个白衣公子浑身湿透,抱着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的红衣女子闯将进来,急急嘱人治疗女子的高热之症。 她又在发热了。 每当她痛苦的时候、焦虑的时候、恐惧的时候,她都会发热。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她重伤垂危的时候。 萧遗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老大夫的脸,听着老大夫缓慢开口:“这位姑娘身体并无十分大碍……但是气浮体虚,又着了水,中了寒,需要好生调养,否则恐怕落下病根。” 他接过了药方,抱起了她,走出了医馆,找到了客栈,要了客房,放下了她,烧好了热水,熬好了药汤…… 他做了这么多,才终于敢回到床榻边去,她已经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她看着他,又浅浅地笑了,想及自己已经完成柳拂衣交代的事情,一切美丽的图景都近在眼前了,她的眼角愉悦地上扬,轻轻唤了声:“和尚!” “嗯?”他等着她说话。 她轻轻向他衣领子里呼了一口热气。 她还在发热,全身都如烙铁般滚烫,那一口热气便好似将他也炙烤了起来,他身子一僵,索性脱鞋掀被坐上床来,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她微微蹙眉,却很乖顺地将药汁都咽了下去。双眼眨了眨,仍是迷茫地凝视着他。 喝完了药,困意袭来,她的眼神愈发朦胧,他想扶着她睡下,她却若有不甘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和尚。” “我在。”他的声音涩涩的。他的面容有些僵硬,像一尊英俊的雕像。 “和尚,我又梦见你了。”苏寂顺他的扶持在床上平躺下来,却又伸出手,将他也拉得躺下来。两人侧身面对面地躺着,她方继续开口:“我梦见你还活着,你来救我了。” 萧遗心头一滞。他知道,她这仍是昏迷着呢。于是耐心地诱劝她:“救你?你在哪里,你受苦了吗?” 她点了点头,“嗯。”却没有再多说她到底在哪里,到底受了多少苦。 萧遗不再问了。他只觉一把钝刀子在磨着自己的心脏,他只能伸臂去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倚靠着自己的胸膛,问她:“你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她没有说话。 “采萧,”他说,“我是真的,我就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 “采萧……”他望着一片虚空,哑声,“我会救你,你相信我么?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你知不知道?” 赵无谋找到这家客栈的这间客房时,萧遗正在熬药,苏寂虚弱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面上仿佛噙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赵无谋呆了呆,苏寂的眼风已掠至门边,那丝笑容即刻便隐去了,“你来做什么?” 萧遗站了起来,拉上苏寂床榻的帘子,将赵无谋引去外间说话。 苏寂欲要发作,萧遗却忽然在她额上落了一个吻。 她那刚刚积蓄起来的力气刹那便消失净尽了。 她听不清楚萧遗和无谋在那边说些什么,仿佛提到了孤竹君,又提到了沧海宫,然而她大病初愈,根本无法作什么情智判断,想想又觉得自己无聊:天塌下来还有和尚顶着,她在这儿瞎操什么心呢? 她并没想到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如守望丈夫的妻子。 半个时辰之后,赵无谋走了。萧遗回来将床帘拉开,苏寂立刻便冷了脸:“你刚才做什么?” 萧遗微微一笑,“你这副样子,总不好让他见到。” 苏寂愈加恼怒,毫无根由地道:“你嫌弃我?” 萧遗愕然。 他没有想到女人的逻辑竟是这样转的。 苏寂眯起眼睛看着他,忽然很迷恋他这样的表情。就像当初那个傻和尚。她将他使唤来使唤去,她伶牙俐齿辩得他哑口无言,他总是这个表情,带着些惊愕,眼睛里漾着水润的温和之意,能将她的心都给看化了。 半晌,萧遗方摸了摸头,他却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光头,“不是,是……我不想让别的男人见到你。” 她静了静,突然笑出了声。 “哈哈哈……难不成你能关住我一辈子?”她眨眨眼,笑得更欢畅了,“还是我得把脸蒙起来……” 她突然说不出话了。 一张嘴被他堵上,他一边轻碾慢挑地吻着她,一边上了床来,伸出温凉的手指,温柔地拉下了她的衣襟。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放开了她的唇,扶住她颤抖的肩,看着她,温声道:“说得也是,我以后便将你关起来罢。” 她傻愣愣地,竟然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声清越好听,在他胸腔里微微震动,“那样也好……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8 ”他轻轻推着她躺了下来,有些迷恋地捧着她的脸,“那样便无人能再让你受苦了。” 她喉头一哽,心想,我所有的苦,难道不是你给的么? 却没有说出口。 他给她的苦,与别人给她的苦,并不太一样。他给她的苦,她总是欣然受着的,于是竟然带了甜,竟然让她受宠若惊。佛经上是怎么说的?“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报”,所以啊,都是她自作自受的…… 她蝶翅般的眼睫颤了颤,他轻笑着看她:“你在害怕?你怕我么?” 她的眼中倏然便蓄起了泪水,“我自然是怕的,我的性命,都交付在你手里了……” 他再也不让她说话了。灼热的吻带着极度的温柔一个个落在了她的身体上,她的双手将床单都抓皱了,指甲都疼了,突然却福至心灵,环住了他赤/裸清瘦的肩膀,扣在了他形状优美的蝴蝶骨上。 出乎意料地得到了鼓励,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对望之下,她的泪水就不可遏制地滚落下来。 她想,得到了他这个眼神,从此便是让她去死,她也不会再有怨言了。 “采萧。” “嗯?” “我们要个孩子吧。” “……好。” 苏寂想了片刻,便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 总之她现在已经拿到了柳拂衣要的名册…… 萧遗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如星辰,有时候很会撒谎,有时候却完全藏不住心事。他不能自已地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眼。 “有个孩子陪着你,你就不会太难过了……”他的声音极轻、极淡,她没有听清楚,在他的唇底眨了眨睫毛:“你说什么?” 他将额头抵着她额头,凝注着她,轻声道:“我说,你真好看。” 她又笑了。 “傻和尚。” 大半夜地,苏寂又闹着要吃夜宵。 萧遗便自被窝中披衣起床,一边系衣带一边淡淡问她:“想吃什么?” “城西头的炸面。”苏寂毫不犹豫地道。 萧遗的动作顿了顿,“……好。” 萧遗走后,苏寂才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想糟了——竟然下雨了。 她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大半夜地将男人从被窝里赶出去买夜宵,竟然——还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城西头,一来一回小半个时辰,萧遗好容易提着炸面回来时,全身已被夜雨浇得湿透,捂在怀里的炸面倒还有几分热气。店堂中原本还有个人在喝闷酒,此刻却提着酒壶出门去了。萧遗看着那人的背影,只觉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 小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搭下门板,萧遗转头问他:“刚才在这里喝酒的人是谁?” 小二道:“叫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是个聋子加哑巴,跟他做买卖可费劲。” “哐”地一声,炸面都泼在了地上。小二还未发作,那摔了炸面碗的白衣男子已夺步抢上楼去。 “采萧,开门!”萧遗急切地敲门。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他好像总是在这敲门的过程中,失去很多东西。心底仿佛有一个大洞,缓慢地张开口来欲要吞噬掉什么,就在他决定要撞门的时候,门竟然自里打开了。 开门的人却不是采萧。 “原来如此。” 孤竹君看着他,话音清冷如冰。 陡然间,一道凛冽剑光自他身后袭来,孤竹君声色不动,只抬手并指一夹,便夹住了那锋锐的剑刃! 苏寂恨极咬牙,奋力欲拔剑,剑柄上的红璎珞丁当作响,烦扰更甚。萧遗箭步上前带她拔下长剑,孤竹君看着他,冷声道:“你要帮她?” 萧遗沉静开口,一手已拿过架子上的沉渊剑:“君侯深夜不请而入,恐怕有失为客之道,还望解释清楚。” 孤竹君冷笑一声,“好,那我就与你解释清楚!”话音未落,右掌已凌空劈落! 孤竹君那掌风劈向萧遗,萧遗侧身一避,那掌风猛一转向,五指成抓,竟陡然抓向苏寂。苏寂提剑欲格,却来不及了,萧遗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未料到孤竹君的另一只手掌又出,却是直直地拍断了窗棂! 窗外夜风夹杂着细密的雨脚刹时灌了进来,苏寂身体未痊,又打了个寒战。孤竹君将萧遗一掌击出,便抢抓住苏寂的衣领,径自提着她飞出了窗外! 萧遗一口咽下逼至喉间的鲜血,纵身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中道失归路 孤竹君带着苏寂一直奔到了襄阳城外的野林子。 萧遗在他们半步远处站定。 “请将她还给我。”他很耐心。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他还能有这样的耐心。 雨幕相隔,他看见苏寂在孤竹君的钳制下,明明不是个羸弱的女子,但他却生恐她被孤竹君的指爪都抓碎了。也许对她安危的担忧,就是他此刻耐心的源泉。 孤竹君冷哼一声,竟然便将苏寂抛给了他。 他讶然,连忙扶住苏寂,还没来得及思考孤竹君为何轻易放人,却听孤竹君又冷笑道:“三年前我便觉得不对,原来,你当真与这妖女混在了一起。” 苏寂强忍着口中腥甜,一皱眉便要迈步上前,却又被萧遗伸袖拦住。 萧遗回头看了苏寂一眼,苏寂便将所有的詈骂都噎回了喉咙里去。萧遗又慢慢地望向孤竹君,“采萧早已改邪归正,不知君侯缘何如此污损她声名?” “改邪归正?”孤竹君袍袖一挥,仿佛那雨脚也随之一斜,“你可知道,灵山派就是她灭的!” 萧遗全身一震。 “你血口喷人!”苏寂终于开口,不管不顾地大声,“我根本没有——” 孤竹君忽然拍了拍掌。 刹时间,无数火把与雨伞自山径中绵延而来,脚步窸窣,衣摆窸窣,小雨窸窣,窸窸窣窣嘈杂如细碎的浪潮。苏寂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名门正派的人沿着泉岸站成两列,有她认识的,有她不认识的,还有…… “……桓姨。”她的声音在颤抖。 桓九铃站在队列一侧,靠近一条山溪,矮小的身形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进流水中去。夜色掩盖了她衣裙的颜色,也掩盖了她双眸的颜色。苏寂只感觉到桓九铃确实是仰着头向她张望着的,至于那目光之中到底是鄙夷、是痛恨、是惋惜、是怨怼,她都没有能力、也没有气力去分辨了。 萧遗仍然固执地站在她身前。 但他却还是回头看她。 那静默的眼神,令她的心一下子疼痛到极致,乃至于蜷缩成了一团—— “不要那样看着我!灵山派的事和我无关!”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可是她的声音落在风里落在雨里,却只剩了一点点模糊的回响,她几乎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19 要怀疑自己刚才根本不曾喊叫过、根本不曾咬牙过、根本不曾看着萧遗的眼睛痛苦得死去过。 “就是她!”一个尖锐的声音蓦然划破了雨夜的静寂,比她刚才的呐喊要有力得多、清晰得多。 她张皇着双眼看过去,彼端是个鹅黄春衫的少女,与她相仿佛的年纪,双目里却全是冒雨的混沌的火,直直如刀枪般向她投掷而来。但听那少女又哭喊道:“我听见我爹爹说了,是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剑上有一串红璎珞,你们去看,去看她的剑!” 孤竹君的声音很镇静,恰为这少女急切的喊叫作了合适的注解:“苏寂,你出走三年,销声匿迹,其实仍旧在为沧海宫做事,为祸武林,只不过比过往隐秘得多,若不是江姑娘将你识破,孤还不能发现。” 苏寂握着青川剑,夏夜的雨袭击她的身躯,全身都被冰凉浇透。她缓缓抬起手,未出鞘的长剑斜斜地指向孤竹君,就如她冷至极点的目光。 然而她未来得及开口,萧遗已将手覆在了她执剑的臂上。 经过一夜的修炼,她早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嘴唇却倔强地紧咬着。萧遗低垂眸,仿佛过往记忆里他曾千百次合十时候的表情,他轻声问她:“采萧,是真的么?” 苏寂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定定地凝注着他的眼睛:“萧遗,你要相信我。我这三年来四处游荡,唯是携着你给我的《心经》,我还有了你的——” 一声冷哼,清晰干脆地截断了她的絮絮哭诉。 竟是桓九铃。 苏寂愕然看去,桓九铃小小的身躯却佩了一把成人用的长剑,她的话音清冽如夜底冰泉:“苏寂作恶多端,便不为灵山派,她也足够死上许多回了。江姑娘就算说了胡话,也不算赖她。” “桓……”苏寂嘴唇颤抖,却没有叫出那个惯常的字眼,手将萧遗的手腕抓得愈紧,然而他的手腕太细,仿佛都要透出嶙峋白骨,将她的手刺痛了。 他轻轻地甩脱了她的手。 她睁着那一双明亮得能照彻整个黑夜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萧遗,你要相信我!”她喃喃,“那不是我,那是柳拂衣有意害我的,青川剑我早就丢了——” “苏姑娘此话未免前后矛盾。”孤竹君温文尔雅地道,“姑娘本就是柳公子的人,姑娘杀的人等同于柳公子杀的人,又如何是他加害姑娘?至于这柄剑,在场有目之人都能看见……” 她不再听孤竹君说话了。 她只是固执地凝视着萧遗。 “采萧,”他垂下眼帘,“我对你很失望。” 她仍是那样看着他,好像全然不认识他了。 他的面容很平静,很肃穆,就像很久以前,他趺坐佛前时那样圣洁。她曾经眷恋于他的圣洁,也曾经绝望于他的圣洁,她曾经以为他和她不一样,她曾经以为即使他和她不一样……他们,还是可以相互依偎。 然而她听见他双唇微启,如念经一般,如念咒一般,对她说:“谢姑娘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我和赵公子用性命换来的东西……采萧,你竟要这样对我。” 末句说得有些凄惶了,她隐然觉得不对劲,抬眸望他,他面如深海不可探知。 他拢了拢衣襟,抬足,走向彼端那皇皇人海,转眼便淹没成一滴泪渍,在雨夜里消失了。 雨水披落下来,像一道帘幕,隔开了她和所有人。 苏寂看着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一下子又泄掉了所有的耐心,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这样罢。 她甚至连那些“用性命换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不愿去思考了。 她只知道,她又一次被放弃了。 她给儿子取名为弃,其实,被放弃的人,一直都是她。 一向是个黑暗里的杀人者,从来不曾在乎过这些光明正大的名门的眼光。所谓作恶多端,所谓杀人如麻,她早就听得双耳生茧,早就听得心无波澜了。 可是今夜,却不知为何,这一双双目光,都让她感到极深的恐惧。 风雨如晦,她明明披了衣衫,却好似骨肉皮都能被这皇皇人海一眼看穿。而她所想探询的却并不是这皇皇人海,而只是他—— 只是她面前的他,而已。 他却垂了眼睑,漆黑的长长的睫毛如夜色的翼,他将自己全副掩盖了起来,拒绝她的探询。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裸裎相对,彼此毫无赧然。 她突然笑了。 风雨凄厉,她的笑声如鬼似魅,在山林间随那劲急的风声四处飘荡。雨水扑打在她冰玉般幽艳的脸容上,长发凌乱地披拂到水上,松散的衣袍裹着一把清瘦的骨头,萧遗站在孤竹君身侧,忽然发现她此刻美得惊心动魄。 苏寂的美,是那种鬼魅妖物一样的美。她容色如雪般苍白,眸光如夜般漆黑,嘴唇如血般鲜艳—— 这,才应该是沧海第一杀苏寂,最本真的模样吧? 一个嗜血的、好杀的、坦然的、惨然的女子。 一个蔷薇一样带刺、又海棠一样无香的女子。 那一枝飞燕金钗在她发间簌簌摇动,仿佛即刻便要振翅飞去一般,他恍惚地看着,他知道他留她不住。 她大笑着说道:“萧公子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如今《既明谱》神功到手,又何必再难为我一个半废之人?” 她其实是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的。 他莫名其妙地在三年后出现,莫名其妙地救了她,莫名其妙地给她看白骨血河边的琴谱,莫名其妙地塞给她她需要的簿册。 她从来不是圣人,她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卑鄙龌龊的解释,那就是,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得到《既明谱》,利用她威胁沧海宫,利用她给天下正义之师正名。 可是,她还是在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 哪怕只说一句他有苦衷也好,哪怕充满了漏洞和谬误也好,她会相信他。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那一双清幽绝尘的眸子里几乎都要渗出虚妄的血来。 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在看她。 他微微侧过头去,目光不知落在了雨中的何处,浸染着一层朦胧的悲悯的雾。 他又在可怜她了。 他又在可怜她了! 她狂笑着摇头,一步步后退,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斑斑点点溅在树干上,转瞬就被夜雨掩去了。 三年前,三年后,他对她的这份悲悯,从来不曾变过。 她是何其幼稚,竟以为只要足够坚持、足够相信、足够诚实,就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无辜者的坚持、相信、诚实是坚持、相信、诚实,但杀人者的坚持、相信、诚实,却不过是愚蠢而已。 桓九铃似乎想说话,却忍住了。她望向萧遗,如这茫茫雨幕中的许多人一样,他们都看见萧遗脸色白得不似常人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0 ,神态却平静得一如入定。 五年禅功,不过修成了这番模样。 苏寂趔趄了一下,又站直了。 “铮”地一声,青川出鞘,寒光凛凛,如百转千回的冷雨,如百转千回的迷梦,一朝碎尽了,便再没了顾惜和留恋。 景平九年五月廿八日晨,沧海宫苏寂杀五大门派手下三十六人,重伤五十八人,力竭而遁。 她拄着剑,遍身浴血,嘴角犹扬起不死不休的嘲讽的笑。 桓九铃目光苍冷,萧遗面色沉喑。孤竹君与宋知非后退了一步。赵无谋始终没有出现。 “论武功,我或许不及你们。”她笑,“但论杀人,你们谁也比不过我。” 她微一扬头,染血的绯衣愈红,便如三途河边等候了生生世世的曼陀罗花,只是轻轻一折,便坠进了无间地狱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何况到如今 摇摇晃晃的视野里,是一方摇摇晃晃的床帐。隐约是惨白,隐约又是血红,她眨了眨眼,再望去时,又成了一片虚无。 “你醒了?”一个尖细的男声,却小心翼翼,几近于温柔,在她嗡鸣的双耳中听来又好似不过是氤氲的气团,“不要乱动,我来扶你。” 尽管如此,她还是艰难地歪了歪脑袋。 她不喜欢被蒙蔽的感觉。 双瞳渐渐聚焦在了那个端着药碗的男子脸上,又渐渐涣散开去。 “阎摩罗。”她的嗓音沙哑,“我晕了几天?” 阎摩罗叹口气,“也就两天,比你以前出的几次任务轻得多了。” 她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想笑,却笑得很难看。身上软绵绵提不起丝毫的内力,只想就此昏沉下去,再不管他白天黑夜、愁多恨少的。想了想,她伸手去掏怀中衣袋,被阎摩罗按住了。 “东西我收好了。”他说,“你先安心养伤,养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回去? 她初时还有些愕然,渐渐地便明了了。 回去,回沧海宫去。 她从哪里来,便该回哪里去。至于中途遇见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都不足道,不是么? 苏寂受的都是外伤,虽然不重但调理起来也颇麻烦,身上又多了许多疤痕。阎摩罗带着她,脚程便极慢,花了大半月,才刚到九江。 入夜的梆子敲过,苏寂死活赖着阎摩罗出门来喝酒。 三伏刚过,空气里犹是湿热的。一轮冷月垂江,江水浩浩荡荡一往无前地奔流去,码头边一家破落的小酒馆,店幡被江风扯得招展不定,苏寂走进来,解剑,伸手指揩了揩油污的桌面,扬眉道:“店家,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连忙迎上前,点头哈腰地道:“小店有九江特产的封缸米酒,客官要不要尝尝?” “米酒?”苏寂皱着眉头,与阎摩罗对视一眼,阎摩罗忙道:“很好,就要这个,来一坛。” 小二忙不迭地应了,不多时便摆上一只酒坛,两只酒碗,笑道:“这酒偏甜,后劲厉害,客官可别醉了。” 苏寂冷冷扫了他一眼,小二只觉脊背生凉,立刻告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阎摩罗苦笑,斟上两碗,苏寂便即抢过一碗,仰首饮尽。 阎摩罗愣住:“不先干杯么?” 苏寂笑得眸光璀璨,“干杯作甚?有什么可庆祝的?” 阎摩罗凝视着她,“你可以见到你儿子了,不高兴么?” 苏寂沉默了。 “而况无论如何……”阎摩罗摊开自己的掌心,纹路粗糙,他却怔怔地看了许久,“无论如何,萧遗没有死,你不高兴么?” 苏寂低声道:“他还不如死了。” 阎摩罗笑了,“女人真是麻烦。口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 苏寂摇了摇头,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好像被水沾湿了,顺服得贴在瓷白的脸颊上,阎摩罗没来由地心口一窒。 “五大门派进攻沧海宫,他好歹是一门之首,得拿出些真本事。他接近我修《既明谱》,不过为此。”她喃喃,不知喝到第几杯,微微疼痛地按了按太阳穴。 阎摩罗惊讶地看着她,“你——你怎会这么想?” 她微笑,“这么想有什么错?” 阎摩罗道:“我与萧遗素昧平生,尚知他不是这种为人;你与他……亲密无间,怎么竟还不如我了解他?” 苏寂笑得更肆意了,“你了解他?那你倒来说说。” “萧遗此人,内敛外沉,十分话只说三分,但心地赤诚,一片光风霁月,从不作伪诳人。”阎摩罗轻轻叹了口气,“他如此待你,必有他的苦衷,你怎么不谅解呢?” “光风霁月……”苏寂眸光微滞,凝在那清冽酒水上,仿佛摇曳出她自己孤凄的倒影,“是啊,光风霁月……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他只是说……他对我很失望……” 阎摩罗一直没有喝酒,捧着酒碗的手渐觉冰凉。 “其实,他什么都没变。”苏寂寥落一笑,“他依旧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哪怕头发长了,身材瘦了……他依旧是那样虔诚……他的眼里,依旧只有他的众生……而已。” “他的眼里自然有你。”阎摩罗下意识地反驳。 苏寂一怔,“当然有我,我也是众生之一嘛。” 阎摩罗不说话了。 苏寂笑道:“他曾经想拯救我,他让自己堕落下来拯救我,可是却最终发现我无药可救,所以……他失望了。” 她捧起酒坛倒酒,手却拿不稳,酒水泼出碗的边沿,洒了一桌。阎摩罗看得皱眉,伸手去扶住酒坛,她却突然将手一摔—— “哐啷”一声,酒坛掷地,碎成千片,酒水淋漓,酒香弥漫。 “看,就是这样。”她仍是朝他笑,“就是这样的失望。” “阎摩罗。” “嗯。” “你爱过人么?” “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好。”满桌满地的酒污中,半醉的女子抬起了脸,绯红的衣衫映着她眸底暗燃的火焰,“阎摩罗,你这样的人,真好……” 阎摩罗的嘴角扯了扯,仿佛是苦笑了一下,然而女子已再度趴倒下去,呢喃:“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难受。” 他没有接话,只屏息凝注着她颓然的醉颜。 “喜欢一个人……自己就不再是自己的,而成了他的。偏偏他又不珍惜……”她将脸埋在臂弯里,深深地、哀哀地笑,“我捧着一颗心去白送给他,他不仅不要,还摔了它,再踩上几脚……喜欢一个人,不就给了那人伤害自己的权利么?我连一句指责,都不能说他……” “别说了。”他忍不住道,“你的伤……” 她却摇了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1 摇手,止住了他的劝诫,“阎摩罗,今晚我不想听道理。”她吃力地抬起眼,那双眼澄澈明亮一如她本人,从来不隐藏,从来不逃避,从来不忌讳,从来不畏缩。 他经常感到疑惑,她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勇气。 他经常感到难过,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勇气。 她看着他怔忡的表情,慢慢地展开一个温柔的笑,“阎摩罗,佛说一切都是空的,可我不信。” “他带给我的一切明明都是真实的,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这么痛呢?” 银月高悬,小酒馆中已只剩了这两位客人。江风疏冷地拂过满地狼藉,红衣女子解了剑、散了发,撑着头不断醉呓,没有杀气,没有杀机,就如是个最寻常的怨妇在向人抱怨自己的苦楚。 “阎摩罗,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为何我们在一起,就是错了呢?” 她对面的男子很安静,一双桃花眼里看不清深浅,只隐约有怜惜浮动,却又被更深重的痛苦压抑了下去。他轻声说:“因为你们不同路。” “胡说!”苏寂蓦然低叱,红了眼圈,“他……他原本还是我的……我的未婚夫!” 阎摩罗愕然,“你说什么?” “她说,萧遗原本是她的未婚夫。” 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既不艰涩至难听,亦不悠扬至悦耳,被夜风一吹,还略嫌沙哑。然而不知为何,这声音一起,便令周遭的人都想去看看发话者的面貌,阎摩罗也是一样。 顾怀幽一身黑衣执剑,淡漠地立在酒馆门口。 苏寂歪着头望过去,似乎还没能认出她是谁。 “我来取东西。”顾怀幽没有看她,只淡淡对阎摩罗道,“你们行得太慢,公子等不及。” 阎摩罗拿出那几本簿册,却又犹疑,“可是公子说了,务必亲手交给他本人……” “见我如见公子本人,不对么?”顾怀幽依然很平静。 若说苏寂是火,那么她就是水。从未高声快语,从未夺势逼人,然而却能将人一分分缠紧缠牢,缠到窒息。 阎摩罗想想也对,便将那几本簿册递给她,并道:“五大门派的密谋,大约都在上面了。然而还是要加紧筹措应对,我看他们已等不住了。” “我知道。”顾怀幽淡淡地瞥了一眼醉倒的苏寂,“何止是等不住,他们已经动身了。” 阎摩罗大惊,“什么?!” 顾怀幽的声音低渺,漂浮在夜月之下,清酒之上,“所以这几本东西大约也不重要了,可是公子却非要来取。” “不重要?”苏寂却突然发话了,她坐得笔直,双目诡异地亮,丝毫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反而清醒得如冷酷,“我杀了三十六个人,养了大半月的伤,换来的东西,如今你跟我说,它不重要?” 顾怀幽却没有回答。 她好像根本不愿意回答苏寂的话。 阎摩罗低声道:“顾姑娘……冒昧问一句,公子本意,可是要苏姑娘……加紧赶回?” 顾怀幽的手指将那簿册攥紧了,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撕烂。 可是她的声音,却平静如冷月苍穹。 “不,他只是要这几张纸罢了。” 苏寂冷笑,“你告诉他,就算有了这几张纸,也不见得能保住沧海宫。” 顾怀幽突然稳步走上前,右手一扬,便“啪”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五指掌印渐渐在那苍白无血色地面孔上浮凸出来。 阎摩罗立刻站了起来,然而苏寂却将他推开了。 顾怀幽的目光亦是冰冷,“这一掌,我是代公子打的。” 苏寂仍是冷笑,“还真把自己当成公子了。” “你敢这样有恃无恐,还不是因为有公子护着?”顾怀幽抬起下颌,丽色夺人,将天外的月光都遮蔽了去,“公子若是倒了,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枉你千方百计往外面逃,却不知道这世上把你当宝贝一样的,只有公子一人罢了!” 顾怀幽一向是素净而寡言的,鲜少一气说这么多话。 苏寂看了她许久,忽然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笑却似哭,难看之极,仿佛是走到了穷途末路的一回首,风烟俱净,而这寥寥人世上,竟只剩了她一个人。 “不错,我确实被公子宠坏了。”她笑道,“可是宠坏了又如何?我还是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抬眸,笑意竟温润如玉,没有了那些刺人的棱角,而全不过是苍凉,“顾姑娘,这份痛苦,我想你该与我一样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阿眠这几天都有考试><大家的评论阿眠都有看到,只是回复得可能慢一些~ 请大家相信和尚><!!! ☆、蔷薇几度花 长秋苑中,夏意盎然。 小亭之畔,流水清歌,阳光数点投落下来,仿佛白日里坠了漫天的星子,盈盈在水中浮动。一个粉雕玉琢的三岁小儿站在岸边,犹疑地往水里伸了伸足,又立刻缩了回去,湿了鞋不说,水面一阵搅动,是那些小鱼儿游得更欢了。 “弃儿,过来。” 一个温柔优雅的声音自那小亭上传来。 萧弃挠了挠头,便团着身子往小亭奔去,亭上的人忙道:“慢着些,不必跑。” 于是萧弃很自然地在亭阶上摔了个跟头。 这一摔,他立刻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还偷眼去看亭上眉目温柔的男子。男子显然被他闹得无法,推动轮椅上前来,低下身子将他抱入怀中。 萧弃得意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柳拂衣浅碧如云的长衫立刻被蹭上了几团脏黑的印子。 柳拂衣也不恼,只笑吟吟地看着他。果然是小苏的孩子,这装模作样的性格,跟小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他就像过去不能招架小苏一样,此刻他也不能招架这孩子,明知他是故意做作的哭,心尖上还是会疼一下。 “疼不疼?”他微笑着揉了揉萧弃磕在地上的小胳膊,萧弃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 柳拂衣停了手,萧弃又如个八爪鱼一般缠上了他:“我要娘!” 柳拂衣一怔,想了想才道:“娘马上就回来了。” 萧弃撇了撇嘴,声音放低了些,却是执拗地重复:“我要娘。” 柳拂衣微微一笑,“你不喜欢跟我玩么?” 萧弃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你很好。” 柳拂衣挑了挑眉。 “娘比你软。”萧弃撅起嘴来。 柳拂衣呆了。 呆过之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双颊都泛起了红潮,笑到最后,乃至咳嗽了起来。 一个人影匆匆赶了过来,将一块手巾递给他:“公子不可如此大笑,当心牵动肺腑,引发肺气。” 柳拂衣斜她一眼,一手拦开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2 了她递来的手巾,偏着头又咳了许久,方慢慢开口,笑容亦敛去了,“原来我这病,连笑一笑都不许了?幽儿,你这个郎中未免管得太宽。” 顾怀幽低着头将手巾收好,“公子开心,当然是好事。” 萧弃不喜欢顾怀幽,抱着柳拂衣的脖子往他怀里又缩了几分。柳拂衣拍着孩子的背,哑声道:“小苏怎还不到?” 顾怀幽垂首,静静地道:“阎摩罗已发来消息,说情报案卷都已取妥,苏姑娘受了些伤,赶路未免会慢些。” 柳拂衣静默地望向亭边那株已开到极致的蔷薇花,“六月已过半了,若是蔷薇花谢时还不回来,她便只能给我收尸了。” 顾怀幽袖底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痛得她又得了几分清明,方能静静地回话:“苏姑娘不是那般人,一定会如期赶回的。” 柳拂衣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地侧过头去。 她知道,公子并不喜欢她这样的回答。 她知道,公子一直怨恨她,怨恨她与所有人一样,不肯对他说真话。 她知道,公子所希求的是小苏那样的直率和坦诚。 可是她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与他说,她爱他,她愿意当他活着时为他做任何事、当他死去后为他收尸,就算苏姑娘不在了,他还有她,她永远不会离开他。 她无法启齿,因为她知道,他并不需要她,也不会相信她。 她甚至想,哪怕对于萧弃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公子所倾注的感情,也比在她身上的多。 如是想着,她的眸光灰暗地摇动了一下,便静默地告退了。 柳拂衣并没有看她。 “你娘要回来了,你高兴吗?” “高兴!” “那你娘回来了,你还会跟我玩吗?” “会的会的!” “要是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萧弃歪着头看他,“什么是死?” 柳拂衣不说话了。 近日来,扬州城中带刀佩剑的江湖人,显然增多了。 沈梦觉前来禀报时,顾怀幽正在给蔷薇剪枝。 沈梦觉一怔,“公子呢?” 顾怀幽直起身来,抬手掠了掠鬓发,带笑的眼风飞向一侧的厢房,“在哄孩子呢。” 沈梦觉顿了顿,道:“这些事情自有下人来做,姑娘不必代劳。” 顾怀幽微笑,“我是看公子喜欢带着孩子在这边玩,怕蔷薇花多刺伤人,还是剪掉些好。” “顾姑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沈梦觉面容冷峻,“姑娘固是好心,但越俎代庖,终归不是好事。” 顾怀幽的面色一白。 沈梦觉向她一抱拳,便不再多说,径去敲响了柳拂衣的房门。片刻后得了回应,推门而入。 一个娇小的丫鬟碎步走过来,附着顾怀幽的耳轻轻说了一句话。 顾怀幽冷冷一笑,将剪子往花架上随意一扔,顿时惊落了一片香风红雨。她转身往尘寰阁而去,再不回头多看一眼。 苏寂与阎摩罗在尘寰阁中解剑相候,见来人不是公子而是顾怀幽,显然愣了神。 顾怀幽姿态优雅地走上前,在那张高高的大椅上坐下。 阎摩罗忽然道:“顾姑娘,此是僭越……” 顾怀幽一扬手,突然响起杂沓脚步声,这狭窄楼阁之上立时被三列银衣武者团团围住,腰间刀剑出鞘,直指堂中央的两人! 阎摩罗惊道:“你做什么!” 苏寂却悍不畏死地笑道:“可惜我没剑,又受了伤,不然这些人,还真不够我喂招的。” 顾怀幽亦报以毫不羞惭地一笑,“兵不厌诈,苏姑娘明白就好。”手掌狠狠一拍高椅的扶手! 苏寂扬起头,姿态如一只傲慢的孔雀,却一伸手把阎摩罗推了开去! 一只铁笼自楼阁顶上轰然罩落,将她锁在其中! 苏寂不惊不惧,坦然亮眸,“顾姑娘好聪明,不敢真刀真枪与我一斗,便连这抵死的一招都用上了。” 尘寰阁上这一道机关,本是沧海宫先祖所设,为防敌人追上阁来,拼个玉石俱焚也要将之困住。顾怀幽如何知道了这只有宫主才知的秘要,她懒得问,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她只是轻轻一笑,“可怜公子,他所以为的忠臣,竟是一个都靠不住的。” 听到公子二字,顾怀幽滴水不漏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的松动。 “我是为公子除害。”她冷冷地道。 苏寂瞥了一眼她手底的椅子扶手,“这机关铺设费时,异日五大门派攻上尘寰阁时,恐怕就没法用这招了。” 顾怀幽全身都颤抖起来:“带她下去!” 几名武者上前锁住苏寂的手足,才慢慢将铁笼抬起。苏寂拖着铁链子踉跄走了几步,阎摩罗急声道:“你要带她去哪里?” 顾怀幽微笑,樱唇轻启,“自然是——厉鬼狱。” 阎摩罗心头一急便要扑上,苏寂却道:“阎摩罗。” 他愕然回神,苏寂已被押至楼梯边沿,苍白的脸容透出伤重未愈的无力,嘴唇微微翕动着,他辨认出来是—— “去、找、萧、遗。” 找萧遗?! 她疯了?! 阎摩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被押解远去,他从没有如此怨恨过自己的无能。他武功不济事,根本不能与这些悍勇的死士硬拼。顾怀幽是从何时起竟把持了宫中内外事务,操纵了宫中这么多人的? 恐怕,就是从三年前苏寂刺杀柳拂衣的那个雨夜开始的吧? 因果相陈,缘劫相生,莫不如是…… “阎摩罗,你有何话说?”顾怀幽端详地看着他。 他惨然地低下了头,“阎摩罗但凭顾姑娘差遣。” 阎摩罗被顾怀幽软禁了起来。其实要逃出去并不难,难的是逃出去之后,去哪里。 去厉鬼狱?那边守卫更严,就绝不是他能瞒天过海的了。 去城中找萧遗?他只隐然风闻五大门派齐聚扬州,至于落脚处,那是秘密,他无从得知。 他没有苏寂那样的七窍玲珑,困坐愁城整三日,才终于想出了一点办法—— 他明明还可以去找公子! 是夜,他放了一把迷香,门口的守卫晕死过去后,他便偷偷地出了门,径往长秋苑而去。 月色之下,小亭流水,俱静默得含了几分温柔。已近夏末时节了,荷花凋残,蔷薇蘸着清露在风中曼舞,仿佛已脆弱得不堪一丝风吹。 阎摩罗想了想,终是去门口,光明正大地敲门。 门里却是一片暗沉的寂静。 他皱眉,想这都近子时了,公子难道还没回来?然而公子已卧病三年,怎么今日竟突然出门了? 他屏住呼吸,再仔细闻去,房中,传出清浅的小儿呼吸声。 他心头一动——是萧弃。 若公子果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3 然不在房中,那么此时此刻,便是他拿回萧弃的最好时刻。 萧弃是沧海宫用来要挟小苏的筹码,如果能抱走他……小苏就自由了。 自、由。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忽然烧得阎摩罗心底一阵激动,再也管不得许多,便轻轻地推开了门。 呆在当地。 房中,床头,立了一个颀长清瘦的人影。 他披着雪白襕袍,月光透过窗纱,照得他衣上长发墨一样地浓黑。听见开门声,他亦回过身来,手按在腰间的剑上。 阎摩罗首先是看到了他的白衣,而后,看到了他的剑。 绯红色的剑。 阎摩罗的目光再缓缓上移,最终,锁住了他的一双深若渊海、静若流河的瞳眸。 “萧遗。”他机械地说道。 白衣人的侧颜逆着月光,鼻梁高挺,薄唇如削,轮廓利落,有一种神只般的美感,几乎令人不能抬头对视。看到故人,他却好似升起几分紧张,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指着床上的小小人儿道: “这个孩子……是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让包子出来了呼。。。 ☆、思君令人老 阎摩罗看了他许久,才判断出他不是在作伪。 他真的不知道这小孩是谁的。 阎摩罗差点笑出声来。 萧遗古怪地皱眉,然而那皱眉的样子却也十分好看,三年过去,他无复青涩,冷硬的线条间却染着深沉的忧悒。 “是小苏的。”阎摩罗终究没有取笑他,径去床上欲抱起孩子,萧遗却陡然抬手,绯红剑鞘挡在了他的面前。 阎摩罗讶然,“你做什么?公子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必须——” 萧遗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这是柳拂衣的房间,柳拂衣的床,却躺着苏寂的孩子,要他如何作想?他一手执剑拦住阎摩罗,另一手已掀开被褥,单臂抄起熟睡中的孩子,一个闪身,便夺门而出。 这一下变生肘腋,阎摩罗大惊失色,想及萧遗毕竟还是五大门派中人,难保不会利用一个无辜的孩子,足下纵跃如风,便要乘月色追去—— “阎摩罗。” 一个冰凉如铁的声音,却以十分优雅道出,小亭之后转出了一把轮椅,柳拂衣独身一人,静静地看着他。 阎摩罗止住了步子,双肩都在颤抖,权衡利弊之后一个转身,便朝柳拂衣跪了下去—— “公子!请您去救救小苏吧!” 明月如镜。 萧弃早就被闹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团在一个温凉的怀抱中。身侧风声猎猎,竟带了似初秋的寒意,刚离开温暖被窝的萧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往白衣人怀里又缩了缩。 男子一怔,低下头看他,恰逢萧弃一双与他自己极相似的漆黑瞳眸也朝他望了过来。 白衣人的脚步不自主地放慢了。 萧弃笑了,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如一只乖巧的小狐狸,“你是谁?” 白衣人舒了口气。 这才是苏寂的样子。 “我是你娘亲的朋友。”他轻声说。 萧弃蹭了蹭他光洁的颈项,“你身上好香。”他满意地评点,“只有娘更香。” 萧弃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萧弃的小身板却是一僵。他执拗道:“我娘说,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的名字。” “是么。”萧遗微微一笑,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就已冻结,“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萧弃咬着下嘴唇,声音愈来愈小:“我娘也说,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爹的名字……” 白衣人很冷静:“但我们现在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对不对?” 萧弃沉默。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偏过头去,“哇”地一下子大哭起来。 “娘!我要娘!我要回娘边去!” 萧遗简直惊呆了。 这小娃娃这副演技,比当年的苏寂都要强上不知多少倍。假以时日待他长大成人,岂不要成天下第一大骗子? 萧弃自己当然也很得意。他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本事,不知道把多少大人唬得团团转,除了他娘,没有一个不是遂了他心愿连声哄他的。于是他在哭的间隙里还偷偷斜眼去看这白衣男子,彼却是无喜无怒的样子,他心里有些着慌,便将沾了泪水的手往他雪白的衣襟上抹,萧遗却也毫不在意。 萧弃不知道,他这一套本就是自他娘那处学来,而他娘这本事行遍天下,也就在一个和尚面前吃了瘪。 她哭,她闹,她撒娇,她撒泼,那和尚就当空气,从不当真搭理。 而那个和尚,自然就是现在这个长发飘飘的男人。 “我再问一遍,你父亲是谁。”他仍旧很冷静,深邃的目光很好地掩饰了方才片刻的惊惶。 苏寂一向铁石心肠,平素拿眼泪当武器,然而真该哭的时候她从来不哭。萧弃也颇继承了乃母之风,此刻见哭得不济事,也不折腾了,便眨巴着一双泪眼安静地看着他。 不回答。 萧弃这不回答,让萧遗心中的猜想又坐实了几分。 于是那一颗心便往深渊里沉了下去。 一番疾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座残毁的寺庙门前。 萧弃挣扎着抬起头,白惨惨的月光照在那劈了一半的牌匾上,匾上的字他自然不认识。男子抱着他跨过门槛,他立刻被院内的尘烟呛得咳嗽起来。 萧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将孩子裹紧了些。 三年过去了,位处扬州繁华地段的朝露寺却依旧无人修葺,昔年的飞埃扬土仍四处肆虐堆积,废池荒沼,断楼败塔,裂肚佛与烂页经……帷幔飘飞,仿佛便是那尘土的实体一般,在月光之下,所有的破败与荒凉都无所遁形。 萧遗一直走到后院,没有多望一眼庭中那棵盛放的丁香树,便往地窖攀援而下。月光渐渐地隐匿了,萧弃怕黑,下意识地箍紧了萧遗的脖子。 萧遗心中一滞——他记得,苏寂也是怕黑的。 到得地窖之中,走得几步,推开一扇门,刹那又见灯火通明。这小小地窖里竟然已或站或立地满是人影人声,此刻见他进来,都停了手头动作,一双双亮得骇人的眼睛审视着他怀中的孩子。 孤竹君当先发问:“这是谁家孩子?” 萧遗顿了顿,道:“苏寂的。” 众皆哗然。 “孤冒昧,”孤竹君道,“敢问他父亲是谁?” 萧遗道:“柳拂衣。” 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孤竹君皱眉,想起苏寂对他说的话:“柳拂衣杀我夫君,拘我孩儿……”复抬头,端详一番那小孩与萧遗的面目,没有说话。 一个女子发话了,却是宋知非身后那戴着面具的窈窕女郎:“既如此,这孩子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4 便是极重要的人质,须好生看管起来。” 萧遗眸光微凝,“我会看好他。” 然而那女子已走到他面前向孩子张开双臂,金丝面具之下的一双眼睛平静如深水,“萧公子太忙了,请将他给我吧。” “请萧公子放心。”宋知非朗声道,“修姑娘绝不会亏待他的。五大门派也不至于下作到要折磨一个孩子。” 却听赵老太君陡然冷哼一声:“柳拂衣和苏寂,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孽畜!” 萧遗的手突然攥紧了。腰间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气,在剑鞘中不甘地鸣响起来。 地窖里空气窒闷,灯火昏暗,眼前一张张不算熟悉的面孔,都是那么地……那么地令人憎恶。 他的目光自赵老太君,移到赵老太君身后的赵无谋。彼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觉得满身满心都是疲惫。 他将萧弃递入了曲宜修怀中。 萧弃睁大双眼看着曲宜修的面具,一点也不害怕。曲宜修心头一角蓦地柔软了,对他温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弃却又别扭地转过头去。 江同伊噗嗤一笑,“他好可爱!”又摇着宋知非的手臂道:“少爷,我好喜欢他!” 曲宜修温柔的笑容便滞在了面具之后。 长桌之上,摊开一张地图。 “这是王大哥给我们绘制的沧海宫地形。”孤竹君赞许地拍了拍身侧的聋哑文士,手指一分分划过图上的各处标注,“我们明晚进攻,自北门入。十殿冥府的杀手,由宋门、神仙谷、飞镜仙宫的弟子负责;尘寰阁附近及顾怀幽、沈梦觉,由宋公子、萧公子负责;长秋苑……便交给存信吧。”他抬头望向始终未执一言的赵无谋,“存信,你可有把握,对付柳公子?” 赵无谋静静地道:“有。” 孤竹君复低下头去,“桓宫主明晚便与赵太君、宋夫人、修姑娘坐镇于此,其事繁琐,辛苦诸位女侠了。至于孤……孤去找苏寂。” 感受到众人惊异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孤与苏寂之间有些私仇,不足台面上消遣。” 忽然响起一个稚而不弱的声音:“十殿冥府的杀手不乏武功高超之辈,此刻沧海宫中少说也有三百号,你却仅让三派弟子去对阵?” 是桓九铃,仰着头看向比她高出许多的孤竹君,神态却很坦然,“三派之长,却都畏首畏尾,什么私仇,什么坐镇,怎么对得起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子?” 孤竹君双手交叉优雅地叠放在胸前,眉头微微蹙起,“桓宫主何来此言?三派子弟,少说也有一百二十余,名门武学,难道还比不过那三百名只懂杀人嗜血的禽兽?” 桓九铃侧首微笑,“哦?依君侯之见,人能打得过禽兽?君侯莫非忘了,五月廿八那天早晨的苏寂?” 一语出而四方寂。 没有人能忘记五月廿八那天早晨的苏寂。 如地狱而出的修罗。 这许多面色郑重的人里,只有萧弃一个完全没有听懂,睁着一双微带困意的圆溜溜的眼睛在曲宜修怀里扑腾,一边还朝萧遗伸出手去:“娘!要娘!” 赵老太君率先失笑,“这娃娃,把萧公子一个大男人当做他娘亲了。” 萧遗紧抿着唇。他知道萧弃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聪明得有些过了头的小鬼,是在提醒他,他要回家。 对这小鬼而言,他的家,大约就是沧海宫吧? 其实,对苏采萧而言,她的家,也早已不再是那杭州城里破落残败的苏门,而就是沧海宫吧? 她与她的孩子,如果知道自己正与这些面目可憎的名门正派一起商议着明晚进攻沧海宫,又会作何反应呢? 会拼死相搏的吧?会义无反顾的吧? 采萧……一直是个那么执着的人呢。 呵……命运的玩笑,有时真是太过残酷了。 他想,他自己,可曾有一个家?十七岁前自然是有的,萧门上下和睦,家和亲慈,是无可挑剔的家。可是后来呢?朝露寺是家吗?玉家村是家吗?他想了很久,只觉得最像一个家的,竟是朝露寺的后园菜圃,当采萧在的时候…… 当采萧在的时候。 他又想起自己方才进入这地窖前,庭院中那一棵孤寂地开着花的丁香树。 他们的遭逢是那样地短暂,飞雪时节的相拥,短暂得等不及花开。待到真的花开了,却是天地颓废,她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怔怔然抬头望着这一室奇怪模糊的面目。桓九铃还在与孤竹君针锋相对,宋知非和修容很适时地插/进一两句话,赵无谋一例地安静,赵老太君桀桀怪笑着。只有萧弃注意到他,仍在朝他伸着手,清澈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就好像这个三岁的小娃娃,真的能懂他一样。 他闭了闭眼。 采萧……采萧,一个人战斗,真的很累。 你当初,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你当初,又是为何……为何要放弃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天高不为闻 沧海宫,厉鬼狱。 她进过很多种地牢,受过很多种刑罚。每一次,她都会很嫌弃地想:这地方,还不如厉鬼狱呢。 那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她如一台杀人的机器,看到他人的死亡不觉得痛,看到自己的血肉淋漓也不觉得痛。 她本来早已经被锻炼得麻木不仁。 所以,她才是沧海第一杀,才是公子手中最锋利的刀,最名贵的剑。 因为她连自己都不怜惜。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面容模糊在佛堂香烟中,声音却清润如佛莲上轻轻滴落的露水,他淡淡地对她说:“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孰不知……孰不知,遇见他,才是她苦难的开始。 她原本百毒不侵,遇见他后,却处处都是弱点,处处都是命门……她原本是没有感情的啊! 厉鬼狱里没有一丝风,也看不见外间的月亮,但她知道已经入夜了。这一间囚室没有灯,隔着潮湿的石壁,隐约能听见四周受刑者的惨叫声。她也知道厉鬼狱中的刑罚有多恐怖,大部分是赵无谋留下来的。当然,她不知道赵无谋为何能罗织出这么多的恐怖。 白日里的鞭伤在她身体上留下了无数疤痕,又浸了盐,此刻如万蚁啮心般发作起来,是一种要命的痒,痒到极致,比痛更痛,这一点,赵无谋最清楚。她不能动弹,只能认死一般闭上眼,这个地方没有光,自然佛祖菩萨也是不会来的,一切皈依了萧遗而厌弃了她的美好,都是不会出现的。 这样也好……这样,她终于能在一遍遍生不如死的疼痛中,渐渐回复到最初麻木不仁的样子。 脚步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5 声,与辘轳声。 一盏摇晃得厉害的油灯一点点靠近了,阎摩罗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大串铁钥匙,找出其中一把,拧开了笨重的大锁。 油灯一照,四肢被铁链子扣在木桩上的人,便慢慢地抬起了头来。 看到阎摩罗,她的眸中掠过一丝惊喜,然而立刻又见到了阎摩罗身边的人,那丝惊喜的光便如风中之烛,刹那暗灭下去。 长发披拂下来,遮掩了她大部分面容,一身红衫尽成褴褛,隐约露出疤痕交错的雪肤。阎摩罗将油灯放好,便要去解开绑缚她的铁链,却被柳拂衣喊住了—— “慢着。” 阎摩罗愕然地停了手。 柳拂衣推着轮椅到她面前,抬头,看着她隐没于黑暗的容颜,柔声道:“小苏,你告诉我,他们为何会有沧海宫的地图?” 苏寂根本懒得去想这个问题。思维都因伤痛而停顿了,她只能就着最简单的线索作出最直接的反问:“公子是要审问我?” “我已得到线报,五大门派明晚进攻沧海宫。”柳拂衣的声音很文雅,好像丝毫不为这周遭晦暗的刑具与女子流血的身躯所动容,“他们手里有最详尽的沧海宫地图。” 苏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柳拂衣忍不住倾身去听,她倔强的眼眉微扬,却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地道了四个字:“关,我,屁,事。” 柳拂衣呆了呆,旋即便笑了。 “小苏,你去了神仙谷那么久,竟然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拿到?”他的话音温柔,“你把地图给了他们,那我要的几本册子,你也该给我,才叫礼尚往来吧?” “什么?”苏寂皱眉,望向阎摩罗,“那几本册子,你没拿到?” 阎摩罗道:“公子,顾姑娘早已将名册案报取走了,公子不知道?” 柳拂衣突然将轮椅扶手抓紧了。紧得那修长的手指关节上都泛出了青白。 “幽儿不会背叛我。”他低声。 阎摩罗看了看遍身狼藉的苏寂,心头一恸,朝柳拂衣跪下,“公子!顾姑娘有意藏匿情报诬陷小苏,还将小苏打入厉鬼狱折磨成这样,纵无公害亦挟私怨,求公子明察!” 苏寂蓦地冷笑了一下。 “阎摩罗,”她的声音很冷,许是因为受过伤,而显得格外地幽然,“站起来。” 阎摩罗没有动。 柳拂衣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凝视着她。 苏寂道:“阎摩罗,你没有错,不用对他下跪。” 阎摩罗道:“下属跪拜尊主,本是天经地义。” 苏寂道:“明晚过后,他便不再是尊主了。” 阎摩罗道:“尊主便是尊主,纵然身死人灭,也是尊主。” 苏寂道:“他不会死,也不会灭。他只是禽兽,不是尊主。” 阎摩罗忽然抬起头来,他没有表情,那目光却似自带了笑,“小苏,原来你直到今日才知道,沧海宫中,全是修罗禽兽?” 柳拂衣微微叹了口气。 苏寂的心跳蓦地停了一拍。 她等待着他对她的宣判,然而他却侧头对阎摩罗道:“烦请暂避片刻,我有些话要与她单独说。” 阎摩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这样的眼光很不礼貌,然而柳拂衣却也没有说话,只耐心地等待阎摩罗退下。 阎摩罗退下了,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那一盏昏昏的油灯,凝了半室的光华,几乎照不到苏寂的脸上。柳拂衣轻推着轮椅上前,手掌温柔地拂开她的乱发,显现出那一张清丽的面容。受了无数挫折与创伤,此刻的她依然很清醒,清醒而带着决绝的恨,透亮的双目如刀剑,直直地指向他。 他的表情忽而一软。 那样柔软的表情,不同于他惯常的带刺的温柔,竟仿佛一丁点防备都没有了,令她有些恐惧。 一只始终以背脊示人的刺猬,突然袒露出了它柔软的小腹,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求生,一是在求死。 她分不清楚,柳拂衣属于哪一种。 他看到她微微恐惧的神色,了然地一笑。 这世上的人,大多是怕他的。 “你方才也听见了,”他柔声说,“明晚,你好生待在此处,不可越狱。” 这话有三分好笑,却无人笑。他的眼波柔如春水,他的容颜丽如春华,他轻轻朝她探过身,对她温和地说道:“小苏,你是个幸福的人,你知道么?” 她不知道。 她的表情里很明确地传达出她的疑惑,和疑惑背后的痛苦。 她就那样疑惑而痛苦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有些事情我必须现在告诉你。”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好似在排遣什么莫名的情绪。“……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的猜想没有错,”他哑声道,“是孤竹君安排了一切,操纵了一切。起初,我以为沧海宫是他借以杀人的刀;后来,我以为沧海宫是他视为臂助的盟友;现在,我才发现……沧海宫,根本就是他的目标。 “这是一场盛大的局,所有人,都押下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孤竹君要覆灭沧海宫,桓九铃要报杀子之恨,赵无谋要杀我,四大世家要报灭门之仇……所以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有一个人,不在其中。 “那个人,就是……萧遗。” 听到萧遗的名字,苏寂枯涸的眸中似乎陡然有火光一粲。柳拂衣自然注意到了,但他很安静地忽略了过去。 “小苏,他很爱你。”柳拂衣闭了闭眼,沙哑的声音过去听来是从容优雅,此刻听来却全是落寞,“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不敢、不愿、不能承受的。小苏……你要相信他。”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突兀,一句比一句断裂。她没有说话,沉默地咬紧了嘴唇,直将干裂的唇咬出了血色。她本是垂首披发,表情莫辨,此刻却铮然落下了一滴泪,在无边暗夜里划出一道清晰的直线,如孤独的雨点打落在他的膝上。 他突然慌乱了,上前捧起她的脸。她的脸脏乱不堪,额角还有破相的伤痕,然而灯火映照之下,那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却亮得如鬼魅一般,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攫紧他的心脏。 “我曾经……曾经问他,”她低低地说,话音里带了哽咽,“我问他,吃斋念佛,是不是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他说,心诚则灵。” 柳拂衣捧着她的脸,她的气息默默地湿润了他的掌心,令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哭泣着说:“我从那时候起,就相信了他……” 他突然吻上她的脸颊。 一滴滴泪水沾惹唇瓣,是咸而发苦的味道。她有些惊急地偏过头,他便不小心含进了她的发丝。他一点点又退缩了回去,终于,退缩回那一方轮椅,她赐他的痛苦与耻辱的证明,或许会随他到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6 死的,那一方轮椅。 她没有回过头,没有去看他刹那破碎的表情。 他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不要哭。”他说,“我与萧遗,用尽全力,只是为了保住你的笑容,你知道么?” 说完,他也没有再看她是不是又落了泪,便径自拿过油灯,转身离去。 光明随着车轮声渐渐远去,远成了她无法追及的一点幽芒。她再度陷于无法自拔的眠梦之中。 这一次,她梦见,那光明又回到了她身边。 那个熟悉的雪白人影提着油灯走来,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拍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只看见灯光衬映的他干净利落的侧脸,像笼着佛光的宝相。 然而她问出的却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弃儿呢?” 弃儿是谁?她不知道。但是她却好像很急于求索这一个答案,紧张地盯着他微启的双唇—— “他很好。”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之中又含着淡淡的悬心,他好像在担忧她,“倒是你,怎么都不知道照顾自己,连个小孩都不如。” 她傻兮兮地笑了,“我以为你死了嘛。” 他却正色:“我如死了,难道你便不要好好活了?” 她继续赖皮:“你如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立刻跟着你去,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你。”又有些犯难地想了想,“不过还是要等到弃儿成人再去,也许……也许投胎的时候才能追上吧。” 他听得哭笑不得,身体里好似有一股暖流横冲直撞,竟闹得他愀然地心痛了。他忽然伸手为她捋了捋凌乱的发,片刻之间,竟将她血污的长发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盘成了一个优雅的雾影髻。 “采萧,”他哑着声音说道,“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有相思否 一主一从,沉默地回到了长秋苑中。柳拂衣进入房间,阎摩罗便要离去,彼却又开口了:“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 阎摩罗慢慢回过身,“属下愚钝,自然不能理解公子良苦用心。” 柳拂衣微微一笑,笑容柔和如月,“明晚将有一场恶战,而厉鬼狱是最安全的地方。” 阎摩罗全身一震,“恶战?” 柳拂衣温和地点头,“不错,关乎沧海宫生死存亡的恶战。” 阎摩罗其实并不能想象。他如这宫中的大部分人一样,视公子为神只;一个有神亲临的地方,怎么会落败呢?不管有多少凶恶的敌人、多少危险的埋伏,他都盲目地相信着公子的强大。 柳拂衣好像能看穿他的表情,又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声很好听,然而带动肺气,却又是一阵咳嗽。阎摩罗听得皱眉,连忙上前查看,柳拂衣却颇无赖地朝他摊开手。 掌心里是一摊鲜血。 柳拂衣朝他微笑,双眼璀璨,恰和苏寂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看,人都是会死的。”他笑着对他说,“沧海宫,也总会有灭亡的一日。” 阎摩罗走回自己的院落。月明星稀,隐约已快入秋了。 却有一个人,早已站在院落中相候。 阎摩罗看着那月白的背影,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 “你——你怎么又来了?”蓦地反应过来,“你把萧弃带到哪里去了?” 萧遗转过身来,仿佛月光也随他旋转,他的眉目间带了一丝疑惑:“萧弃?” 阎摩罗实在有些厌烦于他的淡漠,“对,就是你儿子,你把他带去哪里了!” 萧遗的身子晃了晃。 “你说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他执着地追问,“我儿子?谁是我儿子?” 阎摩罗哀叹一声,走上前去,将他拉进了房间,关好窗,开始絮絮叨叨地向他诉说当年的事情。 听到阎摩罗守着苏寂生下孩子便离开,萧遗的表情却仍旧是没有表情,口中反反复复还是那一句:“你说——那是我儿子?” 阎摩罗两眼一翻,“不是你儿子是谁儿子?还有谁敢碰小苏那婆娘?” 萧遗喃喃:“原来是这样。她为何不告诉我……她受了那么多苦……” 阎摩罗看着他的神情,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揪痛,他微微叹息道:“她本以为你死了,蓦然重逢,自然满心欢喜,哪里还想得起以前受的苦……可是你却不相信她。” 萧遗闭上眼,“我相信她的。” 阎摩罗皱眉,“你明明跟那些人一起控诉她……她这三年四方漂泊,怎会有那份闲工夫去灭了灵山派!” 萧遗静静重复:“我相信她的。” 阎摩罗静了,“你什么意思?” 似乎今晚奔波得有些疲倦了,萧遗抚了抚额角,窗外的月华照彻他苍白得泛凉的脸,他低声说:“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阎摩罗冷冷地道:“在厉鬼狱!” 他的眸光微微一震,旋即回复平静,甚至还安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阎摩罗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昏天黑地的蒙蔽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既然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要——” “阎施主。”他忽然开口唤道。 阎摩罗一呆。 萧遗只是出于习惯,一时将“施主”二字脱了口,竟也有些黯然。他自怀中拿出了一方信封,道:“我将一切原委,都写在这里面了,烦请你,”顿了顿,“代我转交给她。” 阎摩罗接过信封,薄薄的纸张,却如铅石般沉重,他低声道:“你是说,你明知她是被冤枉的,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被五大门派联手残杀?” 萧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阎摩罗竟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初秋叶冷,月露幽凉,面前白衣男子的目光,竟仿佛如来宝相上的目光,寥廓而绵长,冷漠又慈悲。 他竟是带着佛瞰众生的悲悯在与他说话—— “一切众生,皆从业生。凡求成就,必作护摩。护摩智火,必有痛楚。不历痛楚,不得解脱。” 一字字,仿佛都曾在冰水里浸泡过。阎摩罗听不懂,却已感受到时空辽远的寒冷,自心底潜生出来,渐渐蔓延出无边无际的悲哀。 “有时候,为了更大的目标,我们必须忍受眼前的痛苦。”萧遗眼帘微合,“我相信她。” 阎摩罗苦笑,“你们俩是在打哑谜么?我只知道她现在很惨,很惨……” 萧遗静了静,拿出一只小巧的胭脂盒,道:“这个……你也代我交给她罢。” 阎摩罗接过那小盒,盒子样式已旧,他倒认得,是苏寂的旧物,盒中胭脂想必早已用尽了,然而入手却还是有几分沉。他稍稍打开,借着月光一看,盒中排了三颗丸药,立时一惊:“这是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7 ——” “这是见离散的解药。”萧遗的面容不见悲喜,“我花了三年时间研制出来的。我说过,我必会救她出苦海。” 萧遗离去时,天边已现出了鱼肚白。 阎摩罗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 萧遗,或云止,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一个谜。 就连公子的作为都有迹可循,但萧遗,却是永远都摸不透的。 他求的是什么?他明明已知道了孤竹君以他作饵,也明明听清楚了当年灭他满门的是神仙谷——他如此静默地潜伏五大门派之中,不发一言,安然淡然,宁愿身受千劫也绝不吐露分毫—— 他的心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难道是一尊佛? 我佛慈悲,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己代众生,自投地狱…… 阎摩罗脑中陡然闪过一丝光。 他懂了! 当他懂得萧遗用心的一刹,白净的面色突然灰败成土。 他猛然一跃而起,奔出门去—— 甫一出门,一柄青若晨空的长剑便自背后贯穿了他的身体。 阎摩罗其实本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草率。 他一直知道自己会死于刀兵杀伐,但他不知道死亡竟是这么迅速的事。 他看见鲜血湿了自己的前襟,想起那封信还在衣袋里,立时慌乱取出,想了想,将它一口吞下—— 眼前立刻氤氲出一片死灰色。一个修长而模糊的人影抢至他的面前,似乎也很急躁,伸手扣他下颌,想逼他将那封信吐出来,然而那带血的纸团已经滑入食道,他只发出几串含混诡异的叫声,而后,渐渐微弱下去。 那人很不甘地踹了他一脚,他蓦地倒在地上。 死前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想到小时候,他陪小苏去逛街。 她喜欢红裙子。 他说,你不嫌脏么?像鲜血一样。 她说,红色沾血才不会脏。白色沾血就脏了。 是啊。他现在想。本来肮脏的东西,再沾点血,也不觉脏;但太美好的东西,就无人愿意让它沾血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为何会想到这么无稽的事情。 意识已陷入混沌,如一摊被无情搅动的泥,渐渐地干凝了。一片混沌之中他却又听见一声怒喝:“你是谁!——孤竹君!” 是梦觉的声音……梦觉! 梦觉刚才说什么?孤竹君?!不对啊,不是说计划是在晚上么…… 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却没有半分力气,或许只是意识里的挣扎罢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他想说—— 梦觉……快去通知公子……危险……小苏……去救小苏……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见,只能感觉到生的气息慢慢地流逝去了,眼前如浮云般飘过无数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最后凝成一片桃红色的血雾…… 血雾之中,有一双明亮的眼。 永远是那么明亮。 不论它见到过多少的黑暗痛苦,它都那样无知无畏地亮着——他经常会猜疑,不知这双眼睛的主人到底是太愚蠢,还是太勇敢? 她肆无忌惮,她美丽夺目。 她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美丽,从来都是那样坦然地将她的美丽展现在这片嘈杂脏乱的人世间,如一把温暖的焚身的火,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他还是忍不住去靠近。 对不起……小苏。 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眸,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便也掩藏在了心底。 你以那样的美丽,投身于这荒唐的世道上。而我却……我却没能护你到最后。 失去了心跳的梦里,有一片灿烂的红影,如三月桃花,如九天彤云,她悄声问他: “阎摩罗……你爱过人么?” 天光已亮。 孤竹君看了看地上已气绝的阎摩罗,又抬起头,看向院中挺立的黑衣男子。 “他被……”孤竹君斟酌着措辞,“用过刑?” 沈梦觉站在流水之侧,浑身都已绷紧,右手握剑,双目如炬,凝在孤竹君的脸上,冷冷地道:“与君侯无关。” 孤竹君笑了。 他摊开双手。 两袖空空,他的剑还在阎摩罗身上,此刻的他身无兵刃,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容,唯有他衣角那一星血渍,暴露出些许乖戾的气息。 他笑道:“何必如此客气?孤早已认识你了,你叫沈梦觉,是柳公子手下排行第一的密探,也是全天下排行第一的密探。”顿了顿,又道,“只可惜,你的情报刺探功夫虽是一流,拳脚兵刃功夫却十分差劲,不知孤说的确否?” 沈梦觉没有回答。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五指微张,洒下了一把金粉。 孤竹君宁定地注视着他,“孤有一个问题,还请沈君慷慨解惑。柳公子以强悍冷漠之术驭下,为何他的下属们却还是如此忠心耿耿?” 沈梦觉的目光微微飘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孤想,大约是因为,柳公子与你们一样——”孤竹君将话音放得缓了,一字字地道,“可、悲。” 余音未落,他反手拔剑! 阎摩罗的血飞溅上天,沈梦觉微微怔忡,待要躲避,青碧的剑锋已迫至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护摩,焚烧之义。 ☆、天涯常病意 萧遗回到朝露寺时,已是满身疲惫。 他不想进那地窖,便在后园菜圃里停了步。月色已隐去,天边一轮红日跃跃欲出,朦胧的清光映照着庭中那一株亭亭玉立的丁香树,花朵如飞雪堆满枝头,幽香袭来,几乎令他趔趄。 再抬眸,那树下仿佛出现了经久的幻影,生动活泼地笑闹着,双剑如游龙飞凤,眼角眉梢都是不能自抑的欢喜。 ——“你——你耍赖皮!” ——“贫僧何处耍赖,还请姑娘明示。” ——“你占我便宜,不然的话,哪那么容易赢我。” ——“那让你赢回来好了。” 世界身心,一切圆净。寂灭安隐,得无量乐。 谁说爱欲的欢喜,比不上觉悟的欢喜?谁说爱欲不是大欢喜? 他倚着一树如雪,闭上双眼。 哪怕,他们之间所有的只是这一段回忆……也足够他豁出性命了。 更何况…… 仿佛上天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睁开眼,便见到萧弃抬起头来,声音软糯糯的,仿佛沾了晨露的润意:“我,我要我娘。” 昨晚闹了一夜,今晨他却不再闹了,脸色是很严肃又紧张,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掉下泪来,又拼命忍住了。 这神态,跟采萧真是……太像了。 萧遗微微叹息,低下身子将他抱起来,“她会来的。” 萧弃睁大眼睛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8 ,“真的吗?娘会来找我吗?” 萧遗点了点头,孩童的身躯很温暖,温暖得令他留恋,他揉了揉萧弃的发,又忍不住刮了刮他那与自己肖似的高挺鼻梁,“你会算时辰吗?” 萧弃皱眉,“子丑寅……卯……辰……”往后便憋红了脸,再也凑不出了。 萧遗不禁失笑。苏寂当真是个不懂事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教教孩子;他却不想苏寂生就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孩子纵是蠢,那也不是继承苏寂,而是…… 他握住萧弃肉团团的小手,一根根与他掰着手指,“你看,现在快到卯时了。而后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大约亥时,你娘就会回来了。” 萧弃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叔叔的手指冰凉,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萧遗一怔,心头竟有些酸楚,再望向萧弃,然而那副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稚嫩眉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陌生与疏离…… 这是他的儿子。 他纵不负天下人,也终究辜负了他,他的儿子。 萧遗眼睫微颤,眼帘轻合,半晌,方慢慢地道:“你叫萧弃,对不对?” 萧弃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又连忙捂住了嘴。 萧遗微微一笑,“你这个名字很难听,你知不知道?” 萧弃立刻来气了,“你才难听,你全家都难听!” 萧遗却不以为忤,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发,温言道:“你如果见到你娘,记得告诉她,你不是被抛弃的孩子,她……也不是。” 萧弃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眨巴着一双清亮的眼,没头没脑地问道:“那你呢?你会跟我去见娘亲吗?” 萧遗一怔,片刻后,又笑了。 这一笑极是好看,带得胸腔震动,天边的日光仿佛都被他双眸统摄了进去,而泛出灿烂的光华来。 “我会永远陪着你们。”他轻轻呢喃,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再也不离开。” “萧遗!”赵无谋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手中提了一柄长剑,声音冷而尖锐,“你可见到君侯?” “君侯?”萧遗蹙眉,“不曾。” 赵无谋突然抢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满目急切,“萧遗,来不及了!” 他将孩子放下,才压抑着声音道:“什么来不及了?” 赵无谋低声,“孤竹君并不曾相信我们任何人——他已自己去了沧海宫!” 萧遗震惊抬头——他没有想到,孤竹君竟也孤注一掷到了这样的地步! 赵无谋眉心的那颗朱砂痣便愈加地红,红得如血一般,“我要立刻过去,萧遗,你千万小心从事。”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萧遗没有拦他,也没有与他告别。 他只是在一庭空幽的丁香花雾中静立了短暂的一刻,便抬足欲行。 “喂。”幼稚童声突然在他身后颇不礼貌地喊了出来,“你要去很久吗?” 萧遗顿住步伐,没有回头看他,“你好好在这里等着你娘,知道吗?” 萧弃张望四周,怯怯地点了点头,“噢。——你要去很久吗?” 这孩子的执着有时显得愚笨。萧遗心头浮起几分不耐,他却并不知道这不耐是因为他对孩子的问题根本无可奈何。 “不会很久的。”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这一日的早晨,空气有些闷热,顾怀幽来到长秋苑时,陡然闻见一连串无休无止的咳嗽。她连忙奔进房中,柳拂衣只着一件里衣,半倚着床,以手抵唇不断咳嗽,一旁侍女手捧银盆毛巾,盆中清水里裂开一道道血丝,如大理石的纹路,渗透飘摇。 顾怀幽自侍女手中接过银盆,便让她退下了。她拿过毛巾,静静为他擦拭额上的汗水,末了执起他的手,打开他掌心,又去擦拭他掌心交融的血汗。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长发未经梳理,散乱地披落在丝绸里衣上,泛出如珍珠般精致而脆弱的美感。他的眼睛,便藏在那墨发之后,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表情。 很多人都奉承他,说他这双眼睛能看穿世事万物。其实他知道,不能的。这世上至少有两个人他看不透,一个是萧遗,一个是她。 “幽儿,”他说,“五大门派的名册呢?” 她的手顿了顿,慢慢收了回去,将毛巾在水里浸了浸,又拧干,方抬起头道:“幽儿以为公子不需要看,所以替公子收起来了。” “我确实不需要看。”柳拂衣令她意外地点了点头,神态是从容的,“他们有一百七十五人,以神仙谷和宋门为主力,今天傍晚酉时进攻。” 顾怀幽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只是嘴唇白了。 他轻轻叹息,仿佛是响在她的心上,“幽儿,你为何要这样聪明?” 她努力挤出一个惊怆的笑,“难道公子喜欢与愚笨的人为伍?” 柳拂衣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了别处,“下属固然还是聪明的好。可是沧海宫中,聪明的人已太多了……无谋,梦觉,小苏,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所以当我回到房间里时……我会希望,能有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 她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嘲讽了。 他仍在疲倦地继续,拭净的嘴唇淡得没有了血色,“江湖刀光血影,可是我总不愿意在卧室里还需披挂着所有的防备……然而你,”他的话音顿了顿,“你,幽儿,却是我卧榻边最危险的一个角落。” 她轻声地道:“公子如不相信幽儿,尽可派人去查幽儿的底细——” “你以为我没有查过?”他低低地笑了,“幽儿,我知道你不是什么眼线或死间,我知道你的背景很单纯。我说你危险,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他微微侧过头,“你的感情。” 她不说话了。 “幽儿,你爱我。”他叹息着道。 她浑身一颤。 “幽儿,你如果不是那么聪明……也许一切,就会简单许多了。”他望向她,那目光却好似穿透了她的身体,直直地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她不能到达的地方,“我要么娶了你,要么杀了你,都很简单。可是你却……” 却如何呢?他毕竟没有娶她,也毕竟没有杀她,这是他的慈悲,还是他的残忍? 她很想知道,可是他终究没有再说出口。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安静地道:“幽儿,你可否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她心弦一颤,却仍要维持着一副一触即碎的静默面容,“公子请说。” 柳拂衣道:“我要见一个人。” 她默了默,道:“苏姑娘么?” 他看着她,许久,笑了。 似乎笑得有些开心,令他双眼都微微眯了起来,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幽儿,你真的爱我。” 她咬着嘴唇,垂头,没有回应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29 他的笑容。 “不是小苏。”他笑着摇摇头,“是燕西楼。” 燕西楼来了。 柳拂衣将他请入房中密谈,顾怀幽被屏在门外。她深吸一口气,面对万物将凋的初秋,拢了拢鬓发,感觉到一丝轻微的寒意。 闲花池阁,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模样。近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令她不由得抬袖遮眼,忽然,目光凝在了前方的小桥流水之上。 那流水泛着粲然的金色光芒,仿佛有夕阳坠了进去一般。她夺步上前细看,水上片片金粉,混杂着……混杂着几不可察的鲜血,因为草木繁盛而屡受阻碍,所以流动十分缓慢。 认出这是沧海宫同门求援的密法,顾怀幽大吃一惊,下意识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握紧剑柄,竟也不向公子禀报,便径自沿着这流水寻去。 沧海宫院落重重叠叠,那一脉流水四处分岔游走,顾怀幽不能辨别,只凭着本能往紧要的几处院落去找。而最紧要的院落,就是苏寂旧居的那一座。 无人。 苏寂三年未归,这院落仍旧洒扫如新。顾怀幽知道这都是公子的安排,咬了咬牙,沿着流水又去邻院,那是阎摩罗的住处。 阎摩罗的尸体,就那样横陈在庭阶上。 顾怀幽却毫无惊讶,冷静地走上前,长剑一挑将他翻了个身,便见到他背后干净利落的创口。 一剑致命。 那人与她说过,《既明谱》如若修至顶峰,便能练就世上最漂亮的剑法。 不需要招式,不需要战略,仅凭内息御剑,便能一击致命。 幽丽的眸子里渐渐泛起冷诮之色,突然反手一剑,刺向身后来人! 来人却也毫不慌乱,拔剑相迎,丁丁当当一阵脆响,顾怀幽甚至来不及辨别对方的身法,自己手中的长剑已被削去了一半! “哐啷”一声,是那一半剑刃跌落在地。萧遗将血红色的长剑冷冷地架上了她的颈项。 “薄妆。”他的话音一出,她猛然抬起头来。 那一双时常是含情半掩的眼睛,此刻冰冷如刀锋。 萧遗不惊、不惧、无怖、无怒,声音依旧平缓,平缓如在讲经。 “善哉,今时今日,我终于能与你作一了结。” 作者有话要说: ☆、往来无相知 十三年过去了,而她的容颜,并没有很大的改变。 十三年前,杭州道上,她是受人欺凌的孤弱少女,抱着一把琵琶,雨打梨花般楚楚可怜。而他犹是鲜衣怒马不知愁味的年纪,顺手便搭救了她,带她回府,供她吃住,然而第二天,沧海宫便攻了进来。 里应外合,如此轻易。 于她,他只是她所执行的无数件任务中的一件,她完成了,领赏了,回头便忘掉了;于他,她却是毁了他一生的元凶罪魁,是他午夜梦回时矢志不忘的……仇人。 顾怀幽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哂。 这是沧海宫杀手面对寻仇之人时的惯常神态。 “沧海宫自初创至今,三百余年。”她微笑道,“这样一个肮脏龌龊的地方,你可知它为何始终不倒?” 萧遗没有说话,执剑的手很稳,如他一线紧抿的薄唇,不曾有丝毫的变化。 “因为江湖需要它。”顾怀幽理了理鬓发,轻声道,“黑道需要它,白道也需要它。这个肮脏龌龊的江湖,需要一个地方,来代替它完成所有罪孽、又代替它承担所有惩罚。” “你是正人君子,心中只有除魔卫道——你这种人,倒也是罕见的。”她复冷笑了一下,“然而佛是阳面,魔是阴面,阴之不存,阳将焉附?这个问题,你可曾想过?” “我想过的。” 萧遗安静地回答。 顾怀幽一怔。 萧遗抬起眼,眸光清如空野,她的面容投射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里竟然便没了踪迹,像是被浩淼无穷的宇宙所吸纳而去了。她没来由地慌了神,但听他又续道:“然而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户,便有一户的功德;江湖如海,众生终须自渡,我本管不了许多,但尽心力而已矣。” 她呆了片刻,忽然又笑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隐匿,悲风汩起,她的笑容便散落在初秋的轻风之中。 “原来佛家是这么残忍的。”她笑道,“沧海宫以刀剑杀人,萧公子以佛理杀人,敢问有何差别?” 萧遗的瞳孔骤然一缩,好像被她冷酷的话语所刺中,又渐渐地焕发出冷冷的光来。 “有差别。”他说,绯红的剑刃又递出半分,“至少,我问心无愧。” 顾怀幽滑步飞退,沉渊剑嗡鸣着直追而上,萧遗的身形纵逝如风,只闻得袍袖带风猎猎作响,而她已再入彀中! 顾怀幽脸色惨白——“《既明谱》!” 萧遗未置可否,而斜刺里倏忽掠出了另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带血的剑! 人,如同附在剑上的魂。 顾怀幽口吐鲜血,再定睛望去时,那厮杀的两人几乎都消匿了行迹,只有那两柄剑,犹在半空中纠缠交击。 小庭林木哗然作响,狂风忽起,似要落雨的天气。那金铁互击的声响顾怀幽早已听惯,然而此刻却不知为何令她恶心作呕—— 这是杀人的刀剑,这是杀人的声音! 不管为自己找了多少借口,杀人者的罪孽,终究是不能饶恕的吧? 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户,便有一户的功德…… 内伤激荡肺腑,对着这阴沉欲雨的天色,她忽然惨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 庭中衣影翻飞,满园残花摧折。她想去辨别出萧遗的身形,却并不能够。 十三年前的萧遗,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如一张易染的白纸,她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而十三年后的萧遗,竟然已能用他的佛理,将她辩至哑口无言的境地。 为了这一星的圆觉,他……他到底,牺牲了多少? 她浑未觉察到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鲜血铁锈般的腥味流入口腔,诱出她满心的苦涩。 人世多苦,为何竟然能有这样的人,这样坚定地……去牺牲? 那一丝血味唤回了她些微的清醒,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她应该立刻回去,回公子身边去。 告诉他……有危险。 她以半截断剑拄着地,强撑着站起来,悄没声息地往院外走去。 正与人激斗的萧遗眼角余光瞥见她欲逃,足尖在地上一踢,方才削落的那另半截剑刃便唰地凌空飞起,直刺她小腿关节! 寒光闪耀,她感觉到了危险却已无法躲避,只稍稍偏开身子,那剑刃竟直直扎入她左腿! 几乎要将牙关都咬碎了,她却死死地闭着嘴,连一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0 声痛呼也没有发出,硬是拖着这流血的身躯往前走。 萧遗知道她是要去找公子,看着那硬气的背影,心中却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这一分神,对手的剑尖便在他肩头刺出了一个血洞! “萧公子,承让。”孤竹君的身形终于缓了下来,对他温文尔雅地一笑。 萧遗薄唇苍白,话音清冽如冰,“君侯的《既明谱》,果然比我辈都高明许多。” “萧公子谬赞了。”孤竹君得体地一欠身,长剑却倏然挽出一个耀眼剑花直刺他眼珠,一边言语未止,“孤只是虚长几岁,能比小辈多明几分事理而已。” 萧遗将剑一格,急掠后退,但闻“咝咝”声迭响,沉渊剑与孤竹君的长剑呈十字形划过,白日里竟激出眩目的火花。萧遗足尖点地鹘掠而起,沉渊剑再振声势,剑气缠绵不绝,竟是九歌十三剑! 孤竹君心神一凛,袍袖一拂,长剑却仍不管不顾地上刺,直要扎入萧遗的胸膛! 萧遗胸口曾经受过铁钉重伤,铁钉拔去之后旧痕难除,几乎可算是他的命门了。可这一点,孤竹君又是如何得知?! 眼看孤竹君的长剑便要刺入萧遗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突然伸了出来! 孤竹君收剑不及,剑刃撞在刀上,刀背厚重,顿时将剑刃撞得卷起!然而孤竹君以气御剑真气激荡是何等危险,萧遗胸口已受重击,蓦然趔趄着后退数步,手捂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挡下孤竹君的人,自然是燕西楼。 他拼一瞬孤勇拦了孤竹君的剑,然而那剑气自长刀猛烈袭来,震得他虎口都开裂流血!他大睁着眼睛不能置信:“这什么功夫——” “快走!”萧遗突然狠命推了他一把,自己将身子又迎上了孤竹君的剑,沉渊剑长吟不止,宛如龙啸九天! “你疯了?”燕西楼大声道,又欲加入战阵助他一臂,他却突然回过头来。 燕西楼怔住。 明明还是那样清秀的面容,宛如天边浮动的云彩,然而那一双眸子里此刻却带了烈红的血丝,他咬着牙,冷冷地道:“我叫你快走!去救采萧!” ——采萧! 仿佛电光过体,燕西楼这才反应过来事态之严重,拔足便要离去,但听身后孤竹君冷笑一声,便是兵刃入肉的钝响! 燕西楼全身都僵住。 只听萧遗在他身后嘶喊:“去救采萧!不论发生什么,带她走!” 燕西楼闭了闭眼,然则这一停顿,只是一刹。 一刹之后,他没有再回头,便径自朝厉鬼狱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已经逃避了太多次,辜负了太多人。 他固不如萧遗勇敢,但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许自己退缩。 送走了燕西楼,柳拂衣愈加频繁地咳嗽起来。 咳得厉害了,他便只能压着床沿往银盆中吐血。他唤了好几次幽儿,幽儿却没有出现。 看来……果然是末日将临,众叛亲离么? 他闭上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瞳眸,苍白的容颜上此刻泛着病态的潮红,他想起大夫说的话—— “公子需好生调养,切不可饮酒纵欲,不可心情激动,不可策马动武……” “依你的意思,我最好躺在床上等死?” “公子所中的这一剑当胸而过,老朽实在已尽了全力,才保住公子性命!” “我可说过我要活?”他冷笑,“你让我在床上等死,还不如杀了我!” 嘴角微扬,似是苦笑,又似讥嘲。 当初那话说得何其倨傲,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再如何强不可摧,还不是只能如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芸芸众生一般地潦倒躺在床上,等死而已! 眼前一片混沌,隐约如听见雨打窗扉,阴惨惨的初秋的午后,空气中堆聚的潮湿之意终于凝成了孤注一掷的雨。他于是颇有些怀念起三年前的那场大雨了—— 虽然那场雨带给了他今生都难以恢复的伤病,但也是在那场雨里,他真真切切地、完完整整地,拥抱到了那个人。 不论她当时,是怎样的眼神。 一个墨色的人影一步步走到他床榻边,稍稍踢开那银盆。 他仰躺在枕上,仍旧是闭眸轻笑,“你来了。” 黑衣人看着他,眉心的朱砂痣愈加红艳,衬着窗外雨声,恍如妖鬼之临。他的话音很淡,淡得如同这初落雨时草木间的腥气,他淡淡地说:“我来了。” 柳拂衣道:“宫中还剩多少人?” 黑衣人道:“没人了。” 柳拂衣静了片刻,方再度开口道:“大夫说我这个病,不能饮酒纵欲,不能心情激动,不能策马动武,你怎么看?” 黑衣人淡薄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我看很恰当。” 柳拂衣道:“不恰当。我柳拂衣只会死于刀兵,不会死于床榻。” 黑衣人眸光一沉,“你倒是很有自信。” 柳拂衣道:“我当然有自信。那么多人恨我,我当然有自信,不至辜负了他们的恨。” 黑衣人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世上人,并不是个个恨你的。” 柳拂衣扬了扬眉毛,“是么?” 黑衣人道:“你有朋友,你却不相信。” 柳拂衣道:“我有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黑衣人道:“阎摩罗,沈梦觉,乃至幽……顾怀幽,他们都对你很好了。你却一定要倒行逆施,逼他们要么为你死,要么离开你。” 柳拂衣道:“这便是朋友?” 黑衣人道:“这便是朋友。” 柳拂衣突然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盯着他。这一刻他没有咳嗽,虚浮已久的气色竟好似染了几分桃红的光泽,眸光亮得令人不能与之对视。 “那你呢?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他问。 黑衣人沉默了。 沉默很久之后,他却径自问道:“悬头簿呢?” 柳拂衣眼中的光芒终于一点点地黯灭下去。末了,轻轻地笑了一下,却不是对黑衣人而发,而似是对自己而发。 笑自己的无情,笑自己的多情。 黑衣人顿了顿,复道:“我已知道当初我冤枉了你。然而现下箭在弦上,我无法与你解释太多,将悬头簿给我,君侯不会来为难你。” 柳拂衣笑道:“君侯当然不会为难我,君侯的目标不是我,是小苏。”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听柳拂衣又道:“君侯要杀小苏,可以。”他抬眸看着来人,“让他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黑衣人的手握紧了剑柄,“拂衣……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人。你一向只讲条件的。” 柳拂衣微微一笑,“无谋,你何时起杀人还要与人讲条件了?” 黑衣人哑声道:“拂衣,我是真的将你当……朋友,我想给你一条活路!” 柳拂衣还是笑: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1 “无谋,我也是真的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变得与那些名门中人一样,虚伪得——令我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雨落不上天 赵无谋握紧了剑柄,浑身都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柳拂衣斜斜掠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无谋,你难道连杀人都忘记了?”话音愈来愈低,低如魅惑的回响,“还是说,你根本就——怕了我,不敢杀我?” 赵无谋突然冷笑。 他这一冷笑,便仿佛带动了满室的风声雨声,薄暮的光影飘忽,他眉心那颗朱砂痣轻轻颤动着,总好似下一瞬就要凋落下来。 “我不杀你。”赵无谋说。 柳拂衣反而震惊地抬起了头。 “我知道你的时日已无多——”赵无谋眯起眼,冷冰冰地吐出不带感情的话语,“我偏要让你生受煎熬,死于床榻。” 柳拂衣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床沿,再度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如浸过水的纸,一分分无可救药地惨白了下去。赵无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痛苦,只觉心底最久远的渣滓都被翻搅了出来,那般地畅快淋漓,如暴雨倾盆,如鱼死网破,如一梦到死。 孤竹君看得没错,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纠缠了他一生的阴影。 他们一起在颜公子门下长大,然而柳拂衣无论做什么,都永远高过他一头。柳拂衣的容貌比他美,武功比他强,心计比他深,人缘比他广,性情比他好,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围着柳公子转—— 而他呢?即算他与柳拂衣同时入门、同时学艺,即算他练功练得头破血流,从师父到下人,却都并不在意。 颜公子去世,将沧海宫主位传给柳拂衣,而对于他的去向,未作任何安排。他再也不能忍受别人看着他的眼光,那就好像是看着一块赘余的肿瘤,不仅无益,还有害。他们一定都在想,这个赵无谋,为什么还不走?沧海宫已经有了一位公子了,不需要第二个公子。 为了自保,他向柳拂衣请求,去厉鬼狱,掌刑讯之事。 厉鬼狱之长其实是一份要职,却很少有人敢做。一是因为它不见天日,一年中至少三百天都须藏身地底,几乎历任狱长都熬出一身鬼魅般的白皮肤;二是因为它惨无人道,成日里面对的是刑具与仇敌,自己还需一直琢磨如何能更加残忍地逼供,如何能更加有效率地为地上的那些人提供有用信息;三是因为它……孤独。 厉鬼狱之长与十殿冥府的主试官不同。后者是流职,并设十人;而厉鬼狱长却只有一人,从踏入厉鬼狱的那一刻起,就已将自己全部奉献给了那一片无法探知的黑暗。 他还记得当自己向柳拂衣提出去厉鬼狱时,柳拂衣那似惊骇、又似惊喜的表情。 他知道柳拂衣很擅长演戏。然而此刻的惊骇与惊喜却不是装出来的,柳拂衣抓着他的肩膀,平复了一下情绪,便温柔地笑了,“无谋,有你在地底,我可高枕而卧矣。” 他后来反复琢磨许久,总觉柳拂衣这话是一种暗讽。这个容颜如月笑如春风的男子,其实是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烂死在地底、散作一把再也烦扰不到他的流沙的吧? 他当时只是报以浅浅的一笑。他当时并没有想到,当他从厉鬼狱走出时,他会对这个世界都感到绝望。 他走出来,是为了求一桩姻缘。 他求柳拂衣将幽儿嫁给他。 彼时幽儿刚刚殄灭萧门,萧遗被关入厉鬼狱,他思量一番,觉得此时公子心情不错,提出要求正是时机,便提了。 结果是柳拂衣勃然大怒,命他滚回地底,没有公子手令,不得再擅离岗位。 那时,顾怀幽便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面容如常,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于是感觉到天塌地陷一般的疼痛。 他还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因果,只是本能地抬起傲慢的头颅,对尘寰阁上首那人道:“你只管把我关回去,但是你可有问过幽儿自己的主张?” 柳拂衣静了一静,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似乎觉得他这话问得很好笑。 他从善如流地偏过头去对顾怀幽道:“幽儿,你自己的主张是怎样?” 顾怀幽躬身回答:“幽儿听凭公子吩咐。” 赵无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幽儿……并不愿嫁给他。 幽儿并不爱他。 可是,即使她不爱他,只要嫁给他,她就能摆脱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他想不明白,嫁给他对于顾怀幽来说,明明是最好、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可是幽儿竟不想摆脱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 那一刻,他看向顾怀幽的眼神是悲哀的。 他为她感到悲哀。 就如……这一刻。 顾怀幽遍身浴血,撑着半截断刃踉踉跄跄地跌进了房门。 哗啦一下,门外的风雨立时不受阻碍地灌了进来,雨水和着血水流过顾怀幽清丽的容颜,在看到赵无谋的一瞬她有些错愕,然而立刻就抢了上去,护在柳拂衣身前。 赵无谋只能悲哀地看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爱他呢? 这世上尽有好男子,她纵不爱自己,为何却偏偏要爱他呢? 算尽天下人头的沧海宫之主,有绝世无双的姿容,有绝世无双的武功,有绝世无双的智谋—— 可是,他没有心啊! “无谋,”柳拂衣的声音在轻微地颤抖,顾怀幽连忙扶住他几乎要坠落的身躯,“你可知当年,颜公子为何漠视于你?” 陡然提起当年事,赵无谋脑海中一个激灵,目光愈加亮了,表情却晦暗,“你又有什么话说?” 柳拂衣微笑,似乎还想保持他一贯的体面,然而长发披离衣襟散乱,只能衬得他这个微笑愈加仓皇,“他是在保护你。” “胡扯。”赵无谋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他如要保护我,会将我丢在你的虎口之前?” 柳拂衣眼中的笑意愈加浓了,“无谋,时至今日,你还觉得尘寰阁上那个位子,是一种荣耀么?” 赵无谋全身一震。 “无谋啊,”柳拂衣的话音漂浮在风雨中,仿佛时光里的叹息,“你是赵门唯一的后人,你纵没有贰心,宫中人言可畏,一个个都是盯准了你的。颜公子灭了赵门,一时心软却将你留下,本来就是大错;然则他既要保你,就必须保个彻底,沧海宫不能容许赵门遗孤做主人是一方面,他希望你平安无事……是另一方面。” 赵无谋死死地咬紧嘴唇,“那你呢?”他不甘地问,仿佛一定要将对方无懈可击的表情问出一道裂隙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柳拂衣无声一笑,“我把你当朋友啊。” 我把你当朋友啊。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2 这样轻松的一句话随意地说出,仿佛是日升月落一般地天经地义。 赵无谋却忽然有泪盈眶。 “原本,你如一直待在厉鬼狱中,要保你一辈子平安无事,当真不是难事……”柳拂衣轻轻摇了摇头,“可是你却不甘心。我倒也明白……你无论如何,总是不甘心的。” 赵无谋沙哑开口:“我自然不甘心。作为赵无谋,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作为赵存信,我却能够被依赖,被信任,被托付……拂衣,你一直身在黑暗之中,你不懂得光明有多美好。” “我过去的确是不懂的。”柳拂衣轻声道,“可是现在我懂了。” 雨声忽然大作,噼里啪啦拍打在门窗上,像惨死的鬼魂伸出了无数只苍白的手,都争先恐后要往这房中爬来。顾怀幽默默地听着他们二人的说话,小心地抱紧了柳拂衣失力的身躯。 柳拂衣低下头,便见她乌发如云,都湿透了,还将他的衣袍都染得一片湿润。他笑道:“幽儿。” 顾怀幽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和着风雨声,听得不太清晰,仿佛只是梦境里的一声极低极浅的呻/吟。 “幽儿,你说过,你会陪我到最后。”柳拂衣的笑容温润而清雅,如漫天妙舞的飞花,“你是当真的,还是骗我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深,深得令她不敢倾身一试。然而那笑容却是洋溢出来的,仿佛只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天气,他是陌上冶游的公子,对她脉脉含情地调笑:“你是当真的,还是骗我的?” 心头蓦然一恸,她冲口道:“幽儿一定会陪公子到最后的。” “好。”柳拂衣好似十分满意了,微笑着点了点头,缓缓抬起了掌—— 便朝她天灵盖劈了下去! “你疯了?!” 赵无谋骇得目眦欲裂,一把将顾怀幽从他怀中拉了出来,然而已来不及—— 那一掌只在空中一顿,便端端正正地劈中了顾怀幽的胸口! 顾怀幽重伤之躯,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一击,鲜血哗啦啦如匹练般溅满白墙,苗条的身子便如断了线的纸鸢般跌了出去! 赵无谋只觉全身冰凉。 屋外的雨愈来愈急,依稀还能听见雨水汇入河流的淙淙之声。似乎是渐渐入夜了,空气寒冷如冰,他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火,如是那烧尽众生三昧的业火,他隐隐觉得莫名其妙地痛苦,然而柳拂衣的狂笑声突然截断了他混沌不堪的思绪。 他大笑,笑得没有了分毫顾忌,“赵无谋,你到底敢不敢杀我?” 顾怀幽看着他狂笑的样子,天地仿佛都静寂了下去。 她本有许多许多的话要与他说。 外间已被攻破,五大门派带来的人,远远不止百七之数,甚至,远远不止五大门派。 十殿冥府的杀手倾巢而出,沈梦觉和阎摩罗已殉,尘寰阁上最后的机关已经落下…… 她本来还想告诉他,公子,幽儿从来不曾背叛过您。 从来,不曾。 可是看到他这样狂笑的姿态,她又觉得,就这样看着他,就很好。 她本来,就应该是他背后,一个悄然相待的影子。 她本来,就不应走到他面前去,向他乞求那一分……感情。 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聪明,看着他的骄傲,看着他的强大,看着他的毁灭,她觉得很好,她觉得很安然。 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自己很美丽,尤其是微笑的时候。 她想留给这个世界,自己最美丽的样子。 于是她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烟花不堪剪 “劝君容易休言别,劝君且惜今宵月。劝君把盏莫辞频,算尽孤光盈与缺。劝君怜我长呜咽,劝君念我芳菲折。劝君寒里记添衣,一点初心冰下雪。……” 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琵琶曲,歌者的声音既不十分悦耳,也不十分难听,甚或还有几分沙哑,却慵懒而惑人,一声声撩拨着听者的心弦。 这是顾怀幽惯爱唱的曲子。 一点初心,冰下之雪。 终成荒寂。 赵无谋便站在房间中央,呆呆地看着她临死前的笑容。 艳骨天成的笑容,仿佛她只要一抬手、一扶鬓,还能流转出令人心旌摇动的光华来。 她死了,却死得很坦然。 这世上的人,并不是个个都能死得坦然。 可是柳拂衣,却让她做到了。 柳拂衣突然赤足走下了床。 他的脚步有些颠簸,手不得不扶住墙,但却真真实实地站稳了。他披起了外袍,系好了玉带,拿过了架上的剑,却独独没有穿鞋。 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他总之是赤足来到了赵无谋的面前。 “无谋,”他抬首,柔声道,“你看,我都要死了,你却还是不如我。” 赵无谋听见自己牙关咬落的钝响,“不错,我是不如你,那又如何?我是凡人,凡人便会贪生怕死,会趋利避害,会恋欲求爱,那又如何?拂衣,铁石心肠的日子,很好过么?” 柳拂衣静了片刻,突然伸手将他推开,径自抬足迈入了房外的风雨之中。 刚过门槛,便是一个踉跄。 赵无谋被他推得后退数步,竟然也没有反抗,便就这样任他离去了。他离去之后,赵无谋才缓缓挪动步子,走到顾怀幽身边,慢慢地伸出手去,悄无声息地触碰了一下她鬓边晶莹如雪的肌肤,又骤然收回了手。 柳拂衣一直走,没有回头。 一路上都是厮杀的人影,刀剑与尸体狼藉在初秋的草木流水之间,有一些人惊愕地停了手看着他,有一些人甚至脱口唤出了“公子”,有一些人满含期待和崇敬,在临死之前炽热地望着他的身影…… 而那些敌人,见到他孤身一人一瘸一拐坦然而行,竟没有一个敢上前来杀他。 这世上怕他的人,实在已太多了。 多得令他感到厌倦。 他便这样一直走,没有理睬任何人。 一直走,走到了尘寰阁上。 尘寰阁上自然也有人。 宋知非,素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也沾了洗不净的血腥,于一片尸首中望了过来。 柳拂衣看着他,他身后的人立刻围拢过来,竟如有二三十人,而沧海宫的守卫都靠拢在柳拂衣的身边,却只剩了四五个。 柳拂衣笑了。 “宋公子,别来无恙?” 宋知非看到他,全身都紧绷起来,“柳拂衣,交出悬头簿!” 柳拂衣静了一瞬,俄而又笑起来。 笑得很适意、很自在。 “交出来,好让你销毁,是不是?”他微微眯起眼睛,那神态如一只懒懒的小狐狸,“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3 宋公子,当初宋门与沧海宫做的那一笔——” “够了!”宋知非慌乱喝止,然而柳拂衣却仍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 “青城派……”他幽然一笑,“青城派,可是死得很干净,一点后患也没留给宋公子呢。” 宋知非身后的二三十人里隐隐有了些骚动。 柳拂衣回过头,看见身边站了一名清瘦的少年。他一哂,如闲谈般问道:“你怕不怕死?” 那少年一惊,忙低下头去,隐忍着筛糠般的恐惧道:“属下……属下不怕死。” “既是如此,”柳拂衣优雅地点了点头,“你便随我去死吧。” 那少年惊恐万分地抬起头,还没有完全理解柳拂衣的意思,便陡闻一声巨响,滔天大火自尘寰阁最上首那张高背大椅上爆裂出来! 那,才是尘寰阁上,真正的,最后一道机关。 外面是瓢泼大雨,可是这密闭的高阁上却并没有沾惹丝毫的雨水。大火陡然自宋知非身后窜出,但闻一声轰隆巨响,离高椅最近的宋知非并那二三十人,竟全被炸飞了出去! 血肉淋漓飞落,大火继续绵延,火舌舔过地上的尸体与鲜血,飞速地掠上了柳拂衣的衣摆。他身边的四五个人都被吓得面孔青白,当即便要奔逃,然而那火舌竟似有了灵性般直接将他们都卷入了火海…… 柳拂衣仍在笑,手上的玉扳指受不了高温自行裂开了,敲在他的剑鞘上,那声音真如敲冰一般地清脆好听。无数张惊惶的临死的面孔在他面前被火舌吞噬,就如他自己一样。 他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人,对于自己将如何死去,他也曾有过许多种想象。他终归知道自己是不会死于床榻的,但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死于自戕。 在他过去的想象里,无论他是如何死法,总有一个人,会在他身边。 那个人,不是顾怀幽,不是赵无谋,而是……小苏。 他曾经以为,不管小苏逃出去多远,自己终会将她找回来,然后牢牢圈在身边,让她陪自己一起去死。 小苏小时候,不是很乖的么?她每次逃出宫去,终究都要回来的。她不回来,他便去找她,她也就跟着回来了。 每次都是如此。 他与她的一生,就这样在猫与鼠的逃与追的游戏中耗尽了。 火一样美艳的小苏,火一样绚烂的小苏。他有时候要抬起手挡着眼,才能与她直视。她是黑暗之中一朵不甘于黑暗的花,纵然阳光找不到她的花瓣,她也一定要散发出令人眩晕的香。 她从不善罢甘休。 火光如梦如幻,将柳拂衣全身都笼在一种致命的温柔之中。 就如三年前的大雨夜,她的那一个拥抱。 火光伴着雨声,梁柱不断倾颓下来,就像有一只粗鲁的大手在蛮横地拆卸一切梦境里的造物。众人的惨嚎声渐渐息止了,火在这数丈废墟中燃烧,却根本不能窜出阁外去。 这火如有灵性,一定也很绝望吧。 柳拂衣百无聊赖地想。 一片空旷的荒莽之中,他却忽然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眉宇舒缓,身形清癯,便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温和又淡漠的。 那个人永远不惊、不惧、无怖、无怒,好像这世上永远都无事可令他惊,无事可令他惧,无事可令他怖,无事可令他怒。 那个人就像一尊遥远的佛,他低下头,虔诚地与他说:“公子心怀慈悲,当渡往西天极乐,再不受凡尘爱欲所苦。” 萧遗来找柳拂衣,其实只是这数月间的事情。 一开始,柳拂衣只当他傻,去赴会之前,早已布好了重重埋伏陷阱。然而萧遗的说辞却是那样地奇特:“公子,萧某恳请您来同做一桩功德。” 功德? 他简直要大笑出声。 他是个生意人,左手是人头,右手是银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与他说,来,我们来做一桩功德,这桩功德也许会要了你的命,但是,它是一桩功德。 他当时只是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我有什么好处?” 萧遗默了默,缓缓道:“萧某如果死了,对于公子而言,算不算好处?” “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萧遗面无波澜地点了点头,“便是如此。” 柳拂衣也不曾料到,在这最后的一刹,他脑海中所浮现出的面容,竟然并不是苏寂。 而是那个温和又淡漠的男人。 火焰愈来愈炽热,迫得他跌坐在墙角,却仍扬起他不羁的眉目,轻笑道:“我站起来了。” 那个温和又淡漠的影子直视着他的眼睛,只简单地道了一个字:“是。” 他又笑,好像一定要证明什么一般,“我说过,我如有一日能站起来,我便放下屠刀。” 对方静静地道:“是。公子心怀慈悲,当渡往西天极乐,再不受凡尘爱欲所苦。” 得到了这一句肯定,柳拂衣全身的力气便仿佛瞬间都泄尽了,笑容也不再撑持得住,逐渐化作一片清浅的虚无。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说道:“萧遗……我终究是不如你的。” 萧遗……请你原谅我,辜负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如果我们中间,必要有一个人活,有一个人死。 死的那个,一了百了,当然是非常痛快的。 所以,我选择了死的痛快,而将生的折磨,留给了你。 这样痛快的美事,我怎么能让给你呢,萧遗——我一辈子的仇敌? 萧遗,你……你会照顾好她的,对不对? 那双虚空里的眸子只是沉静地凝望着他,并没有再说话。 他没有谴责自己抛下他独自去死,没有怨怪自己不曾完成两人间的约定,没有催促,没有失望,没有恼怒。 那双眸子是那么沉静,沉静地几乎带了几分忧伤,柳拂衣觉得自己所有的魂魄都好似被融化在了那忧伤之中,他只能苦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萧遗。 我终究……终究不如你。 过不多时,熊熊火焰已充斥尘寰阁之巅,偶尔有探出窗外的火光映亮了天边时而划过的闪电,转瞬又被大雨浇灭。 站在地上的人,都感受到沉沉的燥意,虽然大雨浇身,都不能化解那一份仿佛烧了起来的疼痛。 有人抬头往尘寰阁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亮如白昼,仿佛阁中点起了千万盏灯,将那半边的夜空都映成了惨亮的死白色。 有人似乎看见了公子。他颀长如玉树的身形在阁上小窗边一闪而过,转瞬便消融在了那一片刺目的光芒之中。 他生于黑暗,却死于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 ☆、羞见旧时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上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4 次跟大家提到的那首歌词,已经由青青子佩唱出来啦!链接在这里快戳快戳!!! 我真的超感动,超心水,超爱小天使们!感谢坠梧风浅来将和尚与小苏的爱情真正地化为美好的旋律~! 谢谢大家的地雷,谢谢大家的评论,阿眠这几天在外面没法一一回复,但是都认真看了,我一定会继续努力!我正在认真写新文《江山别夜》,《人间世》快要完结了,大家记得赶紧留下自己的脚印哦~! 当上界一片混乱时,厉鬼狱中,自然也是一片混乱。 苏寂虽然被关押在厉鬼狱的最里层,也隐然听见了外面的嘈杂之声,有人奔跑来去,对那些看守的狱卒大喊,道的是“速速上去!带上兵器!” 苏寂不禁皱眉,无谋走后,厉鬼狱便归沈梦觉统属,但听这喊话的声音又不似梦觉。狱卒们一片混乱,囚犯们自然也都一片混乱,离她最近的囚室里关着一个衰弱得只剩下骨骼的老人,他得意地瞅了她一眼,大声道:“听见了吗?沧海宫要完了!” 苏寂将眼刀冷冷地剜了过去,“你也快要完了,我听见了。” 那老人却浑如未闻,笑得愈加放肆:“我能听见天火的声音!天火雷殛,沧海宫造孽太多,老天要出手了!哈哈哈——” 笑声古怪地戛止,锋锐的刀尖自他后背透入,又自他前胸透出,老人睁圆了眼睛,如不甘就死的涸辙之鱼,往前跌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转身,那柄刀已被狠狠地拔出! 鲜血飞溅,老人立时气绝。 燕西楼朝苏寂走来,飞快地解开了绑缚她的锁链,苏寂一个失力,倒入他的怀中,燕西楼连忙扶住了,定定地看着她道:“还能走吗?” 苏寂咬牙,点了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燕西楼一路拼杀,教苏寂看得眼花缭乱,简直分不清眼前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到底是仇人还是同门。她开口发问,才发现自己中气不足,话音微弱地闪灭在了刀光剑影之中。 厉鬼狱幽暗的一丛丛壁火,宛如一只只濒死的鬼眼,都在盯着这两个唯一的活物,好像要将他二人的身体都钉穿。苏寂没来由地一个寒噤,心中突然潜生出巨大的恐惧—— 就好像,她马上要失去什么了一样。 她一把拽住了燕西楼。 燕西楼回过头来,本就散乱的长发此时沾了泥土与血腥,满眼血丝,满脸胡茬,却抿着唇,不说话。 “我在问你话!”苏寂脾气上来,声音抛得震天般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燕西楼垂下眼睑,顿了顿,方道:“萧遗让我来救你。” 苏寂心神一凛,好像天塌地陷了,她如抓紧悬崖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襟——“你说什么?萧遗?!” “快随我走吧。”燕西楼说道,话音竟也没有什么不耐,而平白带着悲怆,“随我走!” 苏寂的眼神奇异地冷却下去。 “等一等。”她说。 燕西楼抬起头,她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回来的时候,怀中抱着一把剑。 她将脸颊轻贴着剑身,剑柄上的红璎珞映亮她清澈的眼眸,她开口,声音如坠金玉,往而不返—— “走。” 走出厉鬼狱时,才发现天已全黑,大雨如注,斜斜地扫尽一天一地。尘寰阁上的火势已熄,沧海宫的园囿池林之间无人掌灯,全落入黑黢黢的一片,间或有人影刀光,直如幽冥鬼府,飘纵可怖。 苏寂定住心神,回头问燕西楼道:“萧遗在哪里?” 燕西楼却轻轻叹了口气。 苏寂没来由地烦躁,“一个大男人,叹什么气,说正事!” 燕西楼将她带去了阎摩罗的院落。院中有一具冰凉已久的尸体,夜雨凄迷,隔远了只能看见那尸首隐约的轮廓。 空风游荡,几乎将苏寂的双腿都拂得瘫软下去。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面目苍白,镇定得异乎寻常,脚步迈得极其稳当,走到那尸体跟前时,却突然一趔趄—— 燕西楼扶住了她。 她怔怔地转过头来,对燕西楼道:“不是他。” 燕西楼几乎不能忍受她这样的表情。 这样一种类似狂喜、又类似失望,类似恐慌、又类似舒坦的表情。 这是一种很自私、很卑贱的表情。 燕西楼颤声道:“你再看看他是谁。” 苏寂再转回头去。突然一声惊叫,捂住了口,泪水不能禁止地瞬间涌了出来。 “阎摩罗!”她死拧着眉,伸腿便要踢那尸首,又被燕西楼拼命拉住,“阎摩罗,你给我起来!” “他死了!”燕西楼大声道,“很多人都死了,你知不知道?” 雨水毫无顾忌地自苏寂头顶浇落下来,将她浓墨一般的长发都贴在了雪白的脸颊上。然而那一双眼睛,不知是否因为被泪水洗过的缘故,反而愈加地澈亮,好似反射着雨光的星子,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好似星子燃烧尽后剩下的灰。 “萧遗在哪里?”她说。 “他之前在这里。”燕西楼皱眉道,只觉千头万绪,都不知如何与她说起,“公子对我说,如果找不到萧遗,就去朝露寺……” “公子?!”苏寂厉声截断他的话,反手抓住他手腕,手指如白骨般勒进了他的肌肤,“公子还说了什么?” 燕西楼看着她的眼睛,好像那双眼睛能给他以无穷尽的力量一般,“没有了。公子只说,你一定要找到萧遗,听他的话,相信他。” 那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 隔着滔天的雨幕,燕西楼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却觉此时的她似乎太过危险,危险得让他都想逃离开去。——可是,她是他的妹妹啊。 他的妹妹,五岁便失去了一切,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苦痛,可是她依旧很勇敢、很执着,依旧用自己那双渎神的眼睛毫不遮掩地盯着这个肮脏的人世。这样的女子,难道还不能得到一个美满的结局吗? 突然之间—— 燕西楼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回过头去,便见那最高最冷的尘寰阁,轰然垮塌!烧破的帷幔如无数张大网飞落下来,尘灰被雨水一浇,立时冒出青烟,挣扎着往夜空盘旋飞去,就如……就如万千挣扎的魂灵! 苏寂往前奔出几步,又停下了。 便那样抬着头,呆呆地看着灰飞烟灭的尘寰阁。 沧海宫,亡了。 苏寂突然往外面跑去。 燕西楼连忙追上。 这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熟悉得闭目能道,她挑着近道飞快奔走,不断躲避着暗器与飞矢往宫外去。 宫外自然有人把守。有刀剑袭来,她看也不看便一剑撂倒,青川剑不断刺入喉管,刺入胸膛,刺入小腹,再拔出,红璎珞下鲜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5 艳的流苏如火焰般不断旋舞,声音清脆如被惊动的风铃,鲜血喷溅在大雨之中,她感到无限的残忍的畅快都自胸臆间淋漓泼将出来,汹涌而至于灭顶,几乎要让她疯狂。 一个女子忽然飘了出来,拦在了她身前。 她想也不想,一剑劈上—— “等等!”那一瞬燕西楼心胆俱裂,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为何如此恐慌,便出刀挡住了青川剑,刀剑在夜空中两相交击,打出了一道刺目的光。 那女子没有后退,刀剑的光映亮了她金丝面具底下的眼,她平静得异常。 她一挥手,身边便围上了许多人。各持兵刃,寒光凛然。 “悬头簿呢?”她冷冷地问,却是面对着苏寂。 “你是——”苏寂霍然认出了她是谁,“你让开!” “悬头簿呢?”曲宜修再度发问,声音愈发地冷,冷如这雨珠凝成的冰,“我只要看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苏寂不耐烦地道,“御琴门为神仙谷当牛做马,满门被灭都是活该,你给我让开!” 燕西楼高大的身形突然晃了一晃。 “修姑娘……是御琴门的人?”燕西楼哑声道。 “什么修姑娘,她是曲宜修啊!”苏寂心中的郁结愠怒集聚到了喷发的极点,看到燕西楼这副情状,根本懒得去想这一切原委,便脱口对曲宜修道,“杀你全家的是顾怀幽,你去找她啊!” 燕西楼忽然站上前来,将苏寂挡在了身后,淡淡地道:“曲门主,三年前,是在下出了黄金五百两,买了贵门上下三十二个人头。” 曲宜修黛眉微蹙,似乎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什么?” 燕西楼于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五百两黄金,三十二个人。 曲宜修沉默了。 她一沉默,她周围的人便也都不动,连带着好像连这风雨也静止了,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停在了半空。 她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我不信。”话音干涩,“你将悬头簿拿给我看。” 燕西楼坦然道:“御琴门害死血燕子夫妇,你大约是知道的吧?我便是血燕子的长子苏羽,三年前的那个秋日,你全家屠灭,而我出现在长安城,你难道不觉得太过巧合?” 曲宜修静了静,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慢慢地、低着声音道:“我知道你是苏羽。” 燕西楼一怔。 曲宜修眼睫低掩,似乎终于感到不能忍受,话音如急雨,“可是……你为何要救我?你杀了我全家,为何要救我一个?” 燕西楼低低地道:“我并不曾救你。” 曲宜修抬起头凝注着他,那一双秋水般的瞳子里仿佛盛了雨,盈盈欲坠,“你为我治伤,为我杀人,然而我却是你的仇人,你……你这样做,不觉得……很无耻?!” 燕西楼呆了呆。半晌,才慢慢道:“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你是谁……” ——“啪!” 一声耳光,带着雨渍炸响燕西楼的耳膜,他捂着半边脸颊,却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都仿佛凝在了雨幕背后,变成了一块没有感情的顽石。 “唰”地一声,青川剑再度弹出,苏寂欲冲上前去,燕西楼却开口道:“你放她走,我任你处置。” 曲宜修惨笑,“任我处置?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有脸跟我谈条件?” “我有悬头簿。” 燕西楼安静地、宁定地道。 苏寂诧异地转过头。 这一刻的燕西楼,竟然有些像和尚。 面目宁定安详,在失去了一切之后,反而再也不逃避了,坦然地看着曲宜修,就好像看着一段曾经真切存在、如今却散落成灰的梦影。 “现在,我们还能不能谈谈条件?” ☆、此地曾轻别 自沧海宫的包围圈出来以后,燕西楼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就好像永远凝固在了那一刻,那一刻,曲宜修轻声对他说: “燕西楼,我宁愿顾怀幽当初一剑杀了我,这样,我就不会遇见你。” 与君初相逢,即是断肠时。 不如从来不曾遇见过。 曲宜修说完这句话,便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道路。她身边的人便也都让开了。 苏寂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明白过来,“是你!” 曲宜修轻轻一笑,“是我。” 苏寂握紧了青川剑,“你才是宋门实际上的首领,对不对?执意要灭沧海宫的不是孤竹君,而是你,对不对?” “你说对了一半。”曲宜修安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执意要灭沧海宫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萧遗。” 燕西楼走了。苏寂跟在他身后。 曲宜修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双腿都发酸了,眼前也仿佛出现了无数的幻影。 那些幻影里有她的父母:“不错,我们是算计了血燕子,可他们的儿子灭了御琴门满门!”有宋知非:“宜修,你……真的要这样做?也罢……不论如何,我总是与你一道的。”有江同伊:“我是来嫁人的,你又是谁?”有苏寂:“你可明白你这条性命是我从顾怀幽手底下求来的?”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君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给她的笑容,他给她的保护,都不过因为她是一个亲切的陌生人而已。她怎么竟忘了呢?他是一个那样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江湖浪子啊。 他本来就没有是非观。他喜欢谁,就对谁好;他厌恶谁,就对谁差;性情一发,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可偏偏也是这个人,最擅长逃避,每当遇见迫得他不得不当面相认的当口,他就立刻远走。 ——如果他不是这样逃避,他与她之间的误会,是不是早早就能解开了呢? ——如果他不是这样逃避,他与她二人,总有一个此刻是已经死掉了吧? 曲宜修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好像觉得这金丝面具太过沉重了,她竟然慢慢抬起手将它揭了下来。 四周的人都“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她未作反应,挪动迟钝的步子往外走去。 终于,有个人耐不住了上前来道:“修姑娘,此刻如何是好,还请修姑娘示下。” 曲宜修回过头来。 那人陡然一震,曲宜修看见他的瞳孔惊恐地放大了,眼底全是她丑陋可怖的面容。 她愈加诡异地笑了笑。 “去给你们少爷收尸吧。”她说。 知非……知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想起知非的眉目,宽广沉静,那是饱读诗书才能沉淀出来的气韵。然而他的心却是窄的,窄得只能放下一个女子,不论这个女子想要什么,他都设法为她办到。 包括,为她去死。 知非……是不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6 是爱她的呢? 她不知道。她隐约有些感觉,却也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与探询。她想,就这样吧,似她这样的女子,总是要害死几个人的,不是么? 一直怨恨杀人鬻首的沧海宫,其实啊,自己手上的罪孽,又何尝比沧海宫的少呢? 那人没听明白,还欲再问,修姑娘却已经消失在了风帘雨幕之中。 那个窈窕的背影,脊梁挺得笔直,却是倏忽就不见了,好像一把薄薄的香灰被一阵轻风吹走,再也没了踪迹。 夜雨如谜。 “哥哥。”苏寂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似乎是这个称呼太过陌生,令燕西楼身形一僵,而后,他回过头来,“怎么了?” 此时他们正奔在往朝露寺去的路上。雨声渐弱,渐成一片模糊氤氲的水汽,笼得一天一地都看不分明。 “你真的有悬头簿吗?”苏寂不能相信,悬头簿是柳拂衣的性命,是整个沧海宫的性命—— 也是,这一场战役最关键的所在。 “没有。”燕西楼坦然回答,深深望她一眼,“悬头簿很早就已不在沧海宫了。” 苏寂全身一震,“我不懂!” 燕西楼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柳公子便将悬头簿交给萧遗了……” 苏寂的面色顿时煞白,思路竟一时不能转圜,“这——公子是在害他!”她清声大叫,脸上雨迹纵横,一点仪态都不顾了,“他拿了悬头簿去与孤竹君争斗,他难道还有活路?!又是柳拂衣干的好事,是柳拂衣要害死他!” “这不是柳公子的计策。”燕西楼的声音沉缓而悲哀,“是萧遗的计策。” 苏寂呆住了。 大雨倾盆,她的容颜苍白如雪,一双眸子湛亮如妖鬼,直直地瞪视着她的亲哥哥。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无数张面孔,无数个声音,隆隆轰鸣,令她头皮发麻。她的表情渐变得呆滞,口中机械地问道:“曲宜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还有一个,是萧遗——是什么意思?” 燕西楼静了静,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缓慢地开了口:“采萧,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佛行道上,见有人溺亡海中,你说,此时佛如何做?” “自然是救他。” “萧遗却不是这样想的。” “那当然,他又不是佛。” 燕西楼摇了摇头,“萧遗想的,是填平了这苦海,从此以后,便再也无人会溺亡其中。” 苏寂停住了脚步。 燕西楼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好像刹那的顿悟,好像跋涉千里,一心竟终成死灰——“那么死在海中的那个人,是谁?是佛——是他的肉身,对不对?他将自己也做了填海的材料,对不对?!” ——“采萧!” 燕西楼在身后大喊着,苏寂却不管不顾地飞奔了起来。 雨水如割面的刀子,一下下撕裂她的肌肤,她的身体是彻骨的寒冷,然而胸腔里的那颗心却火热得好像烧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恐惧,恐惧自己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然而她也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欢喜,欢喜对方竟也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要、如此珍贵。 “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会救你出苦海。” 他的承诺那么重,重得她好几次都以为他放弃她了,可是他没有。 她的手中握紧了自阎摩罗怀中找出的胭脂小盒,她用力地呼吸着,呼吸着这秋雨之中渐渐稀薄的空气,好像她将要踏入的地方是再也不见天日的地府一样。 他爱她的。她想。 可是他对她的爱,却并不同于一般男子。 他爱她,却不是为了占有她,而是为了拯救她。 雨水迎面泼来,仿佛不绝的泪,想通这一层时,她的心突然就揪痛了起来,好像有一只鼓槌,轻轻地、却连续不断地敲击着,继而愈敲愈快、愈敲愈急,直到她的心跳都变成了飞速的虚无—— 被佛心所爱,实在是一件太盛大的欢喜,又是一件太深重的恐惧啊。 朝露寺,后园菜圃。 那一株丁香树上的花朵,一夜之间,全被风雨摧折尽了。树下的小人等了许久,从天亮等到天黑,直到小小的身子被大雨淋得眩晕,还兀自不肯离去。 忽然有一双臂膀伸来,将他拢进了自己温软的怀抱,又赶忙跑到了屋檐下面去躲雨。萧弃几乎以为是娘亲来了,惊喜地一回头,却见是那个不太熟悉的阿姨,心里立刻就泄了气,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他环顾一周,发现这屋檐下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明明昨晚在那地窖里还没有这么多人呀……这些人,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你淋雨啦,小傻瓜!”萧弃湿漉漉的衣衫将江同伊全身也溅得湿漉漉的,她却浑然不知,只悄悄地笑话着他。 萧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觉得她似乎是个会数时辰的人,小心地问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江同伊想了想,道:“好像已经过夜半了吧。” 夜半是什么?萧弃懒得再问了,好像害怕问清楚之后就会失望一般。他难得地安静着,垂着眼,低着眉,等着他的娘亲来接他。 陡然间寺后一阵响动,院墙外那条浩渺的江水边倏忽掠来两道身影,一白一青,一前一后,在夜雨烟波上如鹄隼飞来! 与此同时,他们手中的长剑当、当、当、当,竟接连在空中交击了十三下! 在这昏黑雨夜之中,那本应十分干脆的金铁交响便染得模糊起来,仿佛隔岸的钟声,震在当场所有奔出朝露寺的人耳边。 孤竹君突然停了手,摇摇晃晃地在江边站稳了脚跟。 对面的白衣人得了这个空隙,却也不急于反攻,只调息着平复心跳,抬起头来,朝他轻轻一笑。 夜空如洗,大雨打在江水上,宛如无数珍珠砸落,又因了雾气蒸腾,反显出抵死的缠绵。一道闪电劈落远方,刹那间映亮了男子清秀苍白的面容。雨珠汇成无数涓流自他额前滑落,他的眼睛幽黑而沉默,像是能吸纳一切渣滓的漩涡,吐蕴出来的却是匪夷所思的光华。 那轻轻一笑,竟让孤竹君乱了心神。 四个时辰。 眼前这人,竟然已与他缠斗了四个时辰,自沧海宫一路杀到了朝露寺,都没有分出胜负。 眼前这人,明明全身伤痕累累、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却竟然还能这样无畏地笑出来。 孤竹君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太勇敢,还是太愚蠢? “《既明谱》!” 一个尖利的声音当先叫了出来。 孤竹君转过头去,首先却是被岸边围观的人群惊讶住了,而后才看到赵无谋矮小的身形,伸手指着他的剑,满面震惊: “你修了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7 《既明谱》!” 孤竹君的心跳蓦然一滞。 ——认识他这么久,竟不知道他也这么会演戏! 孤竹君突感惊骇——自己方才一路杀至忘形,竟然忘了藏招;再看去时,只觉这院中诸人,一一全是恶鬼凶仇! 眼前的萧遗却在一步步后退,直退到赵无谋身前,一手探进了怀中衣袋。 孤竹君紧紧盯着他的手,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刀剑,萧遗的手早已被齐根砍断。 萧遗的面色却很安定,好像终于已经完成了什么事业,他拿出一本册子,静静地交给了赵无谋。 赵无谋看也没看一眼,便要开口发话,然而孤竹君心中一狠,飞剑御气直直劈向萧遗,身子抢上前来,便要夺那册子! 只要萧遗死了——只要萧遗死了! 只要萧遗死了,一切,都还可以任他来解释,不是么? 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自雨幕中飞了过来,一双短剑唰地齐出,拼尽全力格住了孤竹君这一剑! 桓九铃的武功再如何高强,也不可能比斗得过修炼了真正《既明谱》的孤竹君。 她小脸惨白,双手将双剑交叉死死地格住孤竹君的长剑,双足却一分分地陷进了泥土里去。内力不断流入双剑,又不断被孤竹君充沛磅礴的内力反击回来,震得她双手都流血了,但她却始终没有撤剑。 萧遗以剑拄地,静了半晌,突然伸手将桓九铃往侧旁一推! 桓九铃真气陡泄,整个人飞了出去摔落在粗粝的河岸上,脊骨剧痛,然而竟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她几乎不能再思考,便又大喊着扑了上去:“萧遗!”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世几欢哀 没有用了。 萧遗已经向孤竹君的剑尖迎上身去,沉渊剑擦过孤竹君的肩胛,而后铮然落地。 他的气力已用尽。 孤竹君的长剑,正正插在他的心口,膻中大穴。 孤竹君首先是疑惑:杀一个身怀《既明谱》与九歌十三剑的男人,怎能如此轻易?那一方清瘦的胸口,怎么没有流血?他于是一咬牙,反腕一拧—— 终于见到了鲜血。 却不是喷溅上天的,而是缓缓地、如小溪一般流出来的。 不知何处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让孤竹君更加心烦意乱,他还想拔剑再刺,便陡然感觉到肩头锐痛—— 微侧首,一寸的剑尖自他肩头冒了出来,嫣红的剑尖,与他的血同色。 他却听见萧遗开口了:“不要……杀他……留活口……” 而后,萧遗便倒了下去。 他支撑了四个半时辰,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没有等来采萧,正如萧弃没有等来母亲。 他听见萧弃的哭声了。他极艰难地转过头,雨水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想告诉萧弃,不要害怕……你的……父亲,会永远保护你和你娘…… 可是他再也看不清楚萧弃的样子了。 他不愿闭上眼,仍旧是睁着眼睛凝望着落雨的夜空,雨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不觉冷,反而好似看见了天边最亮的星辰,就像采萧的眼睛,她曾经那样明亮地注视着他,对他说:“萧遗哥哥,我喜欢你呢。” 他记得自己曾经抚摸她的胸膛,感受她的心脏在他掌下搏动,一下、一下,坚强而有力。她的身躯是温软的,她的长发是清香的,她幽丽的容颜在慧黠中藏了几分深情,那一刻他想,这是真实的。 参禅五年,求佛五年,修得四大皆空。 到头来却发现,有那么一个人,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不是空的,而是真的,都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就为了留住这份真实,他宁愿去死。 苏寂站在院墙边,看了一眼江上的景象,又走了回去,走到燕西楼身边,问他:“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燕西楼将她拉到围墙边藏好,深吸一口气,才看正她的眼睛道:“采萧,你振作一点,我们现在先躲一躲。” “哐啷”一声。 青川剑掉在了地上,那一串红璎珞也摔在了地上。 地上的水洼立时将那鲜红的流苏淹没了。 似乎是手腕脱力,苏寂丝毫没有发现青川剑已掉落,天边雷声隐隐,雨势又急了起来,她却仍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燕西楼。 她说:“我刚才看见和尚死了。” 燕西楼道:“不可能的,他不会死。” 她说:“你们都拿我当傻子,一个个自以为在保护我,其实是害我。” 燕西楼道:“我们怎么可能害你?不要说我,就说萧遗,萧遗他哪怕害死他自己也不会害你!” 她说:“你们不让我死,就是害我!” 最后四个字她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那声音太亮了,好像往夜空抛了一把爆竹,却全部闷死在了淅沥沥的雨里。 围墙里面的那些人嘈杂起来,不知他们有没有听见这一边的这一声绝望的嘶喊。燕西楼隐隐觉得不对,一把拽过她的手便要往外跑。 苏寂扯了死力去挣,却挣不脱,在厉鬼狱中关押了太久,浑身都似散了架一般地疼痛。这样也好,她想,就像把这一副业身躯都给拆散了,骨骼血肉都给打碎了,才能抽出那一缕魂魄,那一缕与和尚分离太久而微弱濒死的魂魄,再也不受任何阻隔,飞到和尚的身边去。 飞到和尚的身边去,告诉他,她爱他。告诉他,他所有为她而作的牺牲她都懂了,她再也不要离开他。 她低身捡起青川剑,便往燕西楼紧攥着的自己的左手腕上砍去。 燕西楼一巴掌甩开了她。 苏寂整个身子都跌进了雨水里,她右手握着自己发红发痛的左手,挺身站起,便往回跑。 “你给我回来!”燕西楼自背后狠狠地抱住了她,结实的双臂钳制住她的双手,双眼通红,“你要让萧遗功亏一篑么!你一过去,孤竹君会怎样对你,那些人会怎样对你,你想过没有?!” 苏寂大口呼吸了几下,惨声道:“萧遗不是都摆平了么!孤竹君此刻已是丧家之犬,现在是赵无谋的天下了——” “可你还是沧海宫的苏寂!”燕西楼厉声截断她的话,“你是掉在苦海里的人,萧遗好不容易救你出来,你还要再跳进去么!” 苏寂安静了。 对啊,她是苏寂,她是沧海宫的苏寂——她怎么没有想到,萧遗灭了沧海宫来救她,让她摆脱了那个黑暗的牢笼,可是她这一辈子,都再也洗不去沧海宫的印记了。 那些已被萧遗统属过来的名门正派,纵然是真正的高风亮节,也不会容许她再去搅局。 她是聪明的,聪明得可怕。这可怕就体现在,越是如此刻这样痛苦的时刻,她的思考就越清醒、越敏锐。 她低着头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8 坐在水中,燕西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雨水披落,他有些头痛了,幕天席地的风雨里,夜云似乎在渐渐散去,极遥远的天际透出了一线黎明的微光。 苏寂沿着墙根,慢慢地、一步步挪动着。她明明知道自己是背向萧遗的所在而行走,可是她不能停下。 从今而后,她将可以开始一份崭新的生活了。 没有沧海宫,没有柳拂衣,没有神仙谷,没有《既明谱》。一切都是新鲜的,仿佛雨后冒出的嫩芽,从来不曾见识过大雨倾盆时铺天盖地的痛苦。 这是萧遗赐予她的新生活。 燕西楼走在他身边,看她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暂避几天的风头,我会去寻我的小外甥。” 她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让他在名门正派当中长大,应该更加恰当。” 燕西楼看她半痴半癫的样子,深深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浑话?你是他娘,你难道不要他了?” 她轻声说:“我连和尚都可以不要,更何况和尚的孩子?” 燕西楼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寂抬眸,轻飘飘地看定了他,一字字道:“哥哥,我很鄙视我自己。和尚在那边为我而死了,我却只能躲起来看着。哥哥,我不是你,我不能这样逃避还心安理得。” 燕西楼的脸色一白,却没有与她争吵,只是静静地道:“我并不心安理得。” “我要回去。”说完,苏寂便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又往回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做什么反抗,她原以为燕西楼会再度上前拉住她的。 可是他没有。 他便那样悲哀地看着她重往朝露寺走去,清晨的光洒在她绯红的衣角,如梦如幻。 天边一点点地明亮起来。 孤竹君杀了萧遗,可是萧遗却一剑贯穿了他的琵琶骨。 赵无谋的话音很冷、很定,内容很简单,他说:“屠灭苏、萧、赵三大世家的单子,是你下给沧海宫的,对不对?” 孤竹君没有说话。 赵无谋拿出了一本薄薄的簿册。 悬头簿。 这本簿册是如何到了赵无谋手中的,无人会再来解释了。 总之所有人都听见赵无谋清晰的声音将悬头簿上的文字读了出来。 赵门一百六十七人,定金黄金二百两,事成白银三千两。神仙谷。 苏门一百五十二人,定金白银五百两,事成白银三千两。神仙谷。 萧门一百九十三人,定金黄金三百两,事成黄金一千两。神仙谷。 赵无谋歪着脑袋,阴恻恻地笑了:“怪不得那么着急杀死谢小师妹,原来她是你和柳拂衣中间的通信人,对不对?” 孤竹君没有说话。 “然而你或许想不到吧——谢师妹!”赵无谋突然唤了一声,孤竹君震惊抬头—— 谢倾眉,他以为已经被他杀死的谢倾眉,正从人群之中慢慢走出。她曾经是他最宠爱的小弟子,许多机密的事情都交给她去做,那时候的她很伶俐、很圆滑、很有灵气,然而此刻的她却只剩了一张惨白的脸,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萧遗,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出了他的所有秘密: “君侯与沧海宫做生意,并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许多许多年,君侯借刀杀人,悄无声息地殄灭无数名门正派,时至今日,”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孤竹君,惨然一笑,目光如鬼,“君侯要销毁这把刀了?” 赵无谋翻了翻悬头簿,似乎还要再念,孤竹君陡然厉喝:“够了!” 琵琶骨都被对穿,他却仍然有不输于人的枭雄气势,桀骜地一昂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痛快一点!” “痛快?”赵无谋眯起双眼,那神态令孤竹君一怔忡——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公子。“不可能。似你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放你死个痛快。” 孤竹君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他慢慢抬起血流如注的肩膀,将长剑在江边划出了一道正圆的光弧—— 赵无谋骤然厉喝一声连连后退,那是玉石俱焚的一招,赵无谋是读过《既明谱》的,但他没有想到一向优雅的孤竹君竟能作此困兽之斗,要一剑断了院中百十人的后路! 但听孤竹君凄厉长笑,花叶哗啦啦飞舞,片片屋瓦都被揭起在狂风中砸落下来,那一道光弧划落之处,来不及避让的人的无数头颅统统都飞了出去! 血肉在空中飞溅,刚刚才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瞬间污浊,那一个长笑着的头颅被抛得最高,在那寒风逼人的高处,睥睨着所有人。 他一直到死,也没有说清楚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恶。 也许,如果苏寂在的话,会隐约猜想得出,他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喜欢喝他点的茶、却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人。 一个容姿倾城、武功绝世、却并不爱他的人。 他将她的丈夫与家人都杀尽,他将她关在幽深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他每天给她送一枝梅花。 可是她所留下的,却只有半部错乱的《既明谱》,和十六个字而已。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这是给她丈夫的,不是给他的。在这茫茫无常的人世间,他们来生来世还要做夫妻,而他生生世世却只有孤独。 只有孤独。 血肉在空中飞溅,刚刚才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瞬间污浊,然而就在那光焰骤起的一瞬间,那个鲜血披离的人突然抓住了地上的沉渊剑,用尽最后的力气飞掷过去,直直钩断了孤竹君的双腿! 而后,他这回光返照的一击终告消歇,孤竹君忽然回头,对他报以一个阴冷的笑。 萧遗没有看见他这个笑。 黎明之前的天色太暗,他的眼前隐隐约约,只晃动着一个微红的影子,而后,便归于虚无。 断腿的孤竹君一把拖起了萧遗的尸身,而后两人一道重重往长江中摔落下去! 浩浩竟天,江水如渊…… “不要——!” 女子与孩童的惊叫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将雨后窒闷的空气划破了一道血淋淋的裂口。 而后,众人都见到一道绯红如火的衣影飞飘来,径自跳入了烟波万顷的江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 ☆、或有梦来时 雨,夜,月,河。 一切都冷得砭骨。 她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着他。 他那么瘦,会不会融化在江水里? “和尚!”她张口欲喊,却不能成声,就如在梦境中一样。她感到痛苦,这痛苦是因为这里有无止尽的虚无。 蓦然间她抓到了—— 和尚!是你吗? 她几乎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39 要喜极而泣,然而他却没有回应。 和尚……我再也不怨你,再也不怪你了。 你做的一切我都懂,可是我好难过。 当你解救了天下苍生,你还能不能回来陪陪我? 和尚,天亮了。 你还不回来么? “娘?”一个糯糯的声音,在一片混沌虚空之中清脆地响起。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这是谁? 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又推了推她迟滞的身躯,力气是微弱的,“娘!” 又一个声音响起了,是个很年轻的女声:“嘘,不要吵你娘亲,她在睡觉呢。” 那个童声很不甘地道:“可是她都睡了三天了!” “她也许不想醒来。”第三个声音,是一个阴沉的男声,“我去那边看看,这边还请谢姑娘照看着。” 好烦啊……她用力地摇着头。她不要听这些声音,她不要见这些人。 她想见谁呢? 眼前的景象似乎一点点地拓展开了。一棵高大茂盛的丁香树,树上结满了雪白的花朵,就像树下那人洁白的衣襟。天外是云彩,那人的眼中也是云彩,是漂浮的,云彩之下是她,她卑微而怯弱的影子,她踮起脚尖,似乎想看清楚他眼底的自己,他却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住了她。 一个十分缠绵悠长的深吻。当他的温度终于抽离,她竟恋恋不舍,伸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嘴唇,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了。 “还不肯醒来么,采萧?”他的话音朦胧,仿佛被蒙在了流云里,“我知道,你还是在恨我,对不对?” 她茫然朝他望去。 “我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我与柳公子便是如此谈妥了的。”他静静地道,“若不能得到柳公子之助,平灭神仙谷谈何容易……采萧,你不是曾经说过,你再也不要杀人?采萧,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她皱起了眉,竭力朝他伸出手去,被他一把握住了,他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几乎要刮伤她的肌肤,她恍惚地想,他怎么这样瘦,怎么这样憔悴呢? “采萧,我并没有大智大慧,却仍然想要救苦救难,你说我愚蠢罢——你过去不就是这样说的么?然而我终究是救下你了。”她的掌心似乎勾勒出他微淡的笑容,飘渺的,像一触即散的雾,“我以前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然而我想,我若喜欢一个人……我若喜欢一个人,我不仅会希望能跟她在一起,我还会希望她安稳、希望她快乐、希望她无忧无虑。采萧,我知你恨我,我固然可以带你远走高飞,一切不管不顾……”他微微叹息,“然而采萧,你会爱那样的我么?” 阳光一分分地移动过来,他的笑容宛如透明。他雪白的衣衫渐渐地停住了飘动,自他的脚踝起,慢慢幻化作了一片虚无…… “不要!”她突然大叫出声,拼命挥舞着双手去挽留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剑,剑上的红璎珞铮铮交响,那声音真好听啊,好听得就像九天之上的梵唱,唱的是一段久远绵邈的经文——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凡人求爱,如蒸沙石,欲其成饭,只名热沙……” 她霍然睁开了眼睛。 谢倾眉被她拿剑逼到了墙角,手中还端着一碗泼出大半的药,哭笑不得地道:“你在梦里也会杀人吗?” 苏寂静了静,似乎这句话令她很不愉快,面色又白了几分。她收回青川剑,自床上坐起,一个小小的人儿便伸着肉团团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袖,怯怯地喊道:“娘。” 苏寂低下头,萧弃站在床边,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全然无助地看着她。她心头蓦然一软,便要将他抱起,门口却又进来一个少女,飞快跑过来忙过来阻止道:“你还没有恢复,就别花这个力气了。” 苏寂看着她,认出是她当日指认自己灭了灵山派,并没有几分好脸色给她看,“我在哪里?” “还是朝露寺。”谢倾眉回答,“你昏迷太久,赵公子不敢挪地儿,端等你醒来。” “等我醒来作甚?”苏寂淡淡地道,“等我醒来,你们好再来讨伐我?” “苏姑娘,”江同伊为难道,“当初我不该那样说你。那都是萧公子的计策。” “唰”地一声,一道剑气便甩了出去,江同伊大叫着在地上一翻才将其躲过,一个淡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怎么一醒来就闹事?” 江同伊如见了救星一般立刻躲到了他背后去。 赵无谋仍是一身黑衣,额间的朱砂痣的色泽却已淡了下去,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阴鸷了。 苏寂冷笑,“萧遗倒确是想了一条万全的好计策。” 赵无谋道:“他不那样做,无法救你出来。” “怎么无法?”苏寂回头,呼吸愈加急促起来,“他只需要,什么都别管,带着我走,带着我走就行啊……” 赵无谋道:“没错,你们是可以躲起来,但你们可以躲一时,难道可以躲一世?纵然你们两人躲过了,那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都被沧海宫——” “我不在乎!”苏寂嘶声道,“我不在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 赵无谋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无谓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和萧遗的不同了。” 一个稚嫩却决断的声音忽而响起。 苏寂惊喜地望过去,“桓姨!” 桓九铃扶着门,微微一笑,风度宛然,“小苏。你不在乎的东西,他却在乎。” 苏寂咬了咬唇,“可是我只在乎他。桓姨你知道的,我只……” 伤口还牵扯着疼痛,桓九铃慢慢走过来,小小的身形,却如长辈般慈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他救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也只不过是为了你而已。”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又有什么意义?”苏寂扶着额头,似乎很苦恼地喃喃,“他不在了,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活下来了,这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在了?”赵无谋的表情却很古怪,“谁跟你说他不在了?” 苏寂还没来得及消化分析赵无谋这句话,一个粗豪的声音已在门外炸响起来:“听说我妹子醒了?” 来人自然是燕西楼,一脸清爽,一身新衣,竟好似还带着喜气,三天之前的痛苦好像都无迹可寻了。苏寂愈发觉得这个哥哥很奇怪:他有最豪放的外表,却有最怯懦的性情;他固然一直在逃避、在自欺,可是他也总能找到坚强继续的力量。 苏寂并不知道,这一点,她与她哥哥是共通的。 燕西楼是拉着江同伊的手进来的。 苏寂看着他们,燕西楼散漫一笑,向她解释一番自己在灵山派时与江同伊的过往,末了道:“我已打定了主意照顾她,不管她能不能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40 想起我来。”望向江同伊时,那目光是清淡而温和的。 他再也不会很炽热、很急切地望着她。年少的恋情已经淡漠尽了,刻骨铭心的是什么他也不愿再想,如今眼前的这个茫然又含羞的少女就是他已择定的宿命。 苏寂笑笑,“挺好。” 燕西楼又道:“采萧,我来向你道歉。” 苏寂疑惑地问:“道什么歉?” “我不该拦着你。”燕西楼轻声道,“你是对的……你那么执着,总该有个好结果的。” 苏寂斜着头睨他,好像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燕西楼咳嗽一声,却是对外面道:“你自己进来与她解释吧。” “——等等!” 苏寂突然冲到了门口用背挡住了门,面对着他们紧张地问:“我头发乱吗?” 何止是一个乱字。赵无谋没有说出口,反而摇了摇头。 萧弃咬着手指头,拖着肉团团的身躯跟了上来,笑着说:“娘好看。” 乖儿子,果然是亲生的。苏寂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外竟是一片如雪的洁白。 孤零零的枝桠,树下却落了满地的花,被风一吹,花朵如白云四散,全都拢在了那人的衣角边。那人的长袍如霜如雪,长发如墨如玉,正正回过头来,看着她。天外是云彩,那人的眼中也是云彩,是漂浮的,云彩之下是她,她卑微而怯弱的影子,她踮起脚尖,似乎想看清楚他眼底的自己,他却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住了她。 一个十分缠绵悠长的深吻。当他的温度终于抽离,她竟恋恋不舍,伸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嘴唇,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了。 “采萧,”他柔声说,“我等了你好久。” 苏寂还自愣怔,一团乱麻的脑海里兀自思索着如何能体面而有情调地回答他这句话,却听身边响起一个软糯糯的声音—— “爹爹!” 两个大人顿时石化了。 石化了半晌,异口同声地低头问那孩子:“你刚才说什么?” 萧弃笑了,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活像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爹爹亲亲娘亲,抱抱娘亲,我都看见了。” 苏寂当先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萧遗不忍卒闻,转过了脸去。 好风和日,良辰美景。 经百千劫,终与君偕。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世》的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且慢!请扶好你们的小心脏!还有番外呢!!!虐了这么久,有很甜很甜的番外呢!!!搬好板凳,明天记得看番外哦\(^o^)/!!! 阿眠谢谢大家的支持么么哒!!! 还有还有,请大家多多关注阿眠的新坑哦~戳我爱你们! ☆、番外 萧小包子改名记 爹爹和娘亲又吵架了。 不不不,不是吵架。 是娘亲又在横眉怒眼地对爹爹说:“改什么改,我看挺好的!” 爹爹很勉强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采萧,真的很难听……” “你才难听,你全家都难听!”娘亲冷冷地将菜刀往砧板上一剁,又一剁。 萧弃一手扒拉着厨房的门往里看,另一手……手指头放在嘴里,嚼啊嚼,嚼啊嚼。萧遗回头看到儿子,脸色顿时转晴,朝他蹲下身来,温和地道:“饿了么?” 一边问着,一边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拉出了萧弃那无辜的手指头。 “夺”地一声,又是刀砸砧板,“我不想做饭了。”苏寂径自道,扒开这父子两个出了厨房门,将沾了油的外衣一扔,就往内室走去。 萧弃呆呆地转过身看着娘亲的背影,抽了抽鼻子:“爹爹。” “嗯。” “我们还有饭吃吗?” 萧遗摸了摸儿子的头,很温柔地道:“有。” 萧弃看着这一桌子的青菜豆腐……又把手指头放进了嘴里。 萧遗目光微动,他立即怵得收回了手。 “娘……娘呢?”他糯糯地问。他才不要尝这桌饭,爹做的东西他又不是没吃过—— 全是素! 全!是!素! 他!要!吃!肉! 萧遗很安静地吃完了饭,才终于放下碗,慢慢地道:“我去看看她。” 萧弃鼓励地点点头。 推开房门,厢房里还是旧日的样子,只是换了一张更大些的床。苏寂坐在床头看书,听见萧遗进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萧遗走过去,轻轻地拿起她的书,又换了个边放入她手里,柔声道:“拿反了。” 苏寂陡然抬眼死死地盯着他,满脸通红。 ——这这这,这太尴尬了! ——她要怎么救场,怎么救! 萧遗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内心的慌乱,笑如春风,在床边坐下,轻轻地道:“真不吃饭?” 她扁了扁嘴,脸色如这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眼含秋水,瞬间哀怨可怜,“不吃。” 他眸光温和,“要我喂你吃?” 她呆了呆。 他兀自点点头,“我明白了。”便起身要出门去。 “——等等!”苏寂大叫。 萧遗回过头来,状似疑惑:“我去给你盛饭呢。” “等等……”苏寂小声道,“你过来。” 萧遗笑了。 他这一笑,苏寂就看呆了。 她这一呆,就把所有的火气都忘在了脑后。 萧遗走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她躲开几分,他却掀开被子一道坐上了床来。她警惕:“你作甚?” 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慢慢摩挲,没有看她,话音也渐渐凝成了雾:“采萧,我花了三年的时间,练成了武功,制好了解药,收集了孤竹君的所有证据,我也四处找你,可是总找不见。”他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见到你了,你却在帮沧海宫做事,我那时又不好出头……” “怎么说起这个了。”手在他的掌心里,苏寂的声音软了下去,“不必再谈了,我都明白。” 萧遗摇了摇头,“你那三年,带着孩子,一定过得很苦。我……我每每想及你给孩子取的名字,就觉心中愧怍。” 苏寂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发什么善心,最后还不是要扯到这个话题上来! 她烦闷至极,“你就是想给他改名,扯那么多作甚!” 萧遗很严肃地一点头,“对,我就是想给他改名。按照萧门的字辈——” 一个枕头砸了过来,萧遗轻松地拂开。又一个枕头砸了过来,突然萧遗攥着自己胸口衣襟,皱着眉头低低地痛呻了一声。 苏寂脸色陡变,他迎战孤竹君时身受重创,便落下了心口痛的病根。她连忙凑上前问:“还好么?” 萧遗的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41 薄唇突然印了上来。 她惊愕地僵住。 他很少这样主动……这样……她的两颊簇地蹿红,这也不是第一次……可是当他的眼中逐渐荡漾起笑意,她还是不争气地羞红了整张脸,伸手便去推他胸膛。 他一手便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子,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拉,唇舌温柔,仍在细细密密地啮吻。她被他这样的吻法闹得莫名地羞涩,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亲人……就好像她很美味一般……  他的舌头在她齿间打着旋儿,又悄没声儿地探进了她的口中戏弄她的舌头,她局促在他的怀抱里轻轻地喘息起来,他的眸子骤然一深,一把将她按倒在枕上—— 长发散漫披离下来,苏寂得了短暂的机会,立刻轻笑一声,仿佛要宣示自己的不屈服,两手勾住他的脖子,眼角微扬,“不改。” 他挑眉,却不接话,低下身子就去轻轻地啃吻她的耳朵。她全身都激灵起来,一边笑着一边道:“你——你不要……”声音却渐转妩媚,他的吻也渐渐往下游移去了…… “和尚!啊……”饶是苏寂平素横眉怒眼不假辞色惯了,到这时候,竟也只有呻/吟求饶的份儿,“和尚,不要……你这人!你怎么——啊!”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改不改?” 她怒笑:“不改!……萧遗!你——!” 萧弃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落里头晒太阳。 院里晒了些药材,爹爹吩咐过不许动。他便跟那些奇形怪状的药材干瞪着眼,听着房里不断传来娘亲的怒呼: “萧遗!” 萧弃摇摇头,爹娘经常这样子在房间里吵架,他都习惯了。 他于是像个大人一样耸了耸肩,摊了摊手,而后肚子又叫起来了…… 正当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打断爹娘的争吵时,娘亲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边低头理着衣衫一边对他招呼道:“过来,吃饭!” 萧弃欢呼一声,还是娘好,娘给肉吃! 爹娘一起,在饭桌上,给萧弃上了他听不懂的一课。 萧遗清咳两声,又将那两个字写了一遍: “觉微。” “从此以后,你就叫萧觉微。”娘亲的风格是独断专行。 “这个名字,与你性情更为契合,我与你母亲都甚喜欢。”爹爹的风格是循循善诱。 而萧弃,不,萧觉微,却是哭丧着脸看着那两个复杂得要命的字:“可是,可是……我不会写啊!” 爹爹的脸黑了。 娘亲的脸……娘亲的脸还是那么好看,但是有点…… 萧遗叹了口气,转头对苏寂发愁道:“你知道吗?这孩子连十二时辰都数不全。” 苏寂望了望四周,大概是终究没找到菜刀让她砸一砸,便冷冷哼了一声,“我就是没文化,你莫非第一天认识我?” 萧遗又笑了。 他挟一块红烧肉放进她碗里,笑道:“吃吧。” 他每次展露这种异常温和而清美的笑容,都让苏寂感到全身毛孔为之一肃。 她不知道这是花痴症状,她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坚决鄙夷他这种诱人以色的方式。 于是她大义凛然地吃下了那块肉…… 眉头忽而一皱。 那块红烧肉大约刚进胃里,就是好一阵翻江倒海,她跑去吐了半天才回来,回来时已是有气无力,嘤嘤指责:“你嫌弃我,嫌弃我儿子!” 萧遗看着她走回,眸光微深,摇了摇头,“采萧,你最近脾气不太对劲。” 苏寂睁大眼睛,“你胡扯!我一向——” “你一向温柔美丽,善良可爱。”萧遗柔声道,“手给我。” “做什么给你。”苏寂嘴里嘟囔着,手还是伸了过去。 “为了给你开药。”萧遗温和地道。 他一边把脉,一边给儿子讲解:“觉,是智慧之义;微,是眇身之义。一切因果,都是世界微尘,然而只要持一颗觉心,立定不变……”突然停了口。 苏寂正听得津津有味,歪头道:“怎么不说了?” 萧遗的脸色竟一片惨白! 苏寂皱眉,却听他颤抖着声音道:“我,我真是该死……” “什么跟什么呀……” 萧遗突然站了起来。 苏寂怪异地看着他。 他静了静,转头对萧觉微道:“你先出去。” 萧觉微“哦”了一声便往外走—— “回来!”萧遗突然又道,“你跟我过来。” 萧觉微的神色好似被硬塞了一个鸡蛋。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爹爹,你叫我?” 萧遗拧了拧眉,萧觉微立刻乖乖地跟了上来。 苏寂便奇怪地看着这父子两个躲进了内室,关上了门。一步,两步,三步,她优哉游哉地踱到门口,将耳朵侧了上去—— “就是这样,不可招惹你娘亲,不然就没有妹妹了,知道么?”萧遗的声音还是那样和蔼而认真。 “知道了!”难得的是儿子也如此一本正经。 “乖儿子,快去抓药。” “是!” ——这父子两个何时如此默契了?! 苏寂心中恨恨,冷不防房门突然打开,萧觉微手中捏着张纸条,两条小腿跑得兔子也似,眨眼就没了人影。 萧遗走出来,立刻揽住了她的肩,“怎么还在这里?快去躺着!” “大白天的躺着做什么?”苏寂望了望门口又道,“你打发弃儿——你打发他又是去做什么?” “去给你抓药啊。”萧遗很自然地道,一边揽着她往厢房走。 苏寂停住了步子,表情已出离愤怒。 “我没有病!你才有病,你才要吃药!” 萧遗哀叹一声,“怪道有孕的女子脾气都有些古怪……” “你说什么?”苏寂陡然抓住了他的衣襟,面色是无法形容的狂惊狂喜。 萧遗眨了眨眼,“觉微说他想要一个妹妹,你看着办吧。”脚步仍是不停。 苏寂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无名火再起——“你给我说清楚,生男生女这种事情能是我看着办的吗?!”三两步跟了上去,不料萧遗突然回转身来将她打横抱起,根本不容她挣扎,径自将她放在了床上,除去了鞋袜,又盖好了被子,板着脸道:“躺着!” “躺着做什么呀,我又不是没怀过……”她急急要下床,他却道:“你是怀过,但你上次怀的时候我不在,我没有……” 他的脸红了。 他说不下去了。 她掀被子的手停滞在半空。 夫妻两个大眼瞪小眼,许久,许久…… 萧遗慢慢地、小心地道:“你可有觉得不舒服?” 苏寂痛苦地转过头去,“我不知道。” 她这样一说,他心中愧疚更甚,想上床来宽慰她,又怕她对自己有气,竟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地心,讷讷地道: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人间世 作者:苏眠说 分卷阅读142 “我已让觉微去抓药……”面色渐渐涨红,“如果,如果真的不好……我也……我不能……” 苏寂噗嗤一声笑了。 他自己越想越是后怕,“总之都是我的不好。你且安心躺着,等——” “你怎么不好了?”苏寂轻媚一笑。 萧遗看着她这副无赖相,咬咬牙,背过身便往外走:“总之我这段时间不能再——” “萧遗哥哥。”苏寂忽然轻轻地一唤。 萧遗停住了脚步,而后,一双柔软的臂膀便慢慢地自后方环住了他的腰,致命的缠绵将他周身水泄不通地包围。 她将头靠在他背上,他几乎能听见自她紧贴的胸膛传来的宁静的心跳声。 “萧遗哥哥。”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地笑了,“我没事的……萧遗哥哥,我真欢喜。我直到刚刚才突然发觉……” 她轻轻在他耳后印下一个吻,低低地呢喃了一句话。眼波柔美荡漾,她满意地看着他清俊的侧颜上浮起暗红。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完—— 分卷阅读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