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 分卷阅读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 《向北》作者:许温柔 文案: 拔剑!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晨霜,邵北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时逢乱世,天下动荡,妖魔横行。 虽有志者不乏其人,但有扭转乾坤之能者凤毛麟角。大小仙宗灵脉屡遭侵袭,百家自顾不暇,堪堪各扫门前雪。 天际,一只携带玉笺的蔚蓝追风鸟不知从何处而来,如一道蓝色闪电般快速划过茫茫雪幕。有别于只能徘徊在昆仑山上空而不敢轻易降落的雪鹰苍雁,它竟视昆仑山结界气场如无物,精准地俯冲向峰顶一片宅院中。 院门前立一千年磐石,其上用鲜红丹砂书就了三个苍劲豪纵的大字:天欲雪。 陆晨霜长身如松立于廊下,身着玄衣,褐带束腕,面若冰雕雪琢,遗世孤傲。 他闭目于纷乱风中信一抬臂,稳稳地截停了追风鸟的去向。 廊中静默半晌。 身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耐不住性子了,站没站相地探头探脑张望,想看玉笺中读出了什么内容,可惜陆晨霜身量太高,他踮起脚来视线也没能越过大师兄的肩膀,只得撅嘴小声问:“是师父传回的玉笺吗?师父要回来了吗?” “不回来。”陆晨霜收了玉笺,“我要下山。” 小九脸色煞白:“什么!” 谁人不知昆仑山如今之所以尚能安好一隅,靠的是上古结界庇佑?谁不知出了结界范围,外面就是天壤之别的险恶乱世?如今龙脉不振,江湖传言连悬挂天子玉玺印记的官道都有妖魔敢犯,走在路上无异于把脑袋别在腰上! 大师兄居然要只身下山? 小九慌得语无伦次:“大、大师兄,你要下山?何时启程?” “兹事体大,即刻出发。”陆晨霜心念一动,召佩剑“流光”自休剑谷长啸铮鸣破空而来,接剑在手,“九师弟,备马!” 小九幼时入门,从来将大师兄当亲生兄长看待,眼下兄长要亲身赴险,他岂能泰然处之?那还是人吗! “大师兄!”他眼眶红红,憋得脖子上青筋凸起,“是!我这就去!你、你下了山,可千万要小心啊!” 他紧咬着嘴唇不让没出息的金豆子流出来,笨手笨脚地转身进屋帮大师兄收拾行囊,心中怨怨地念着:究竟是哪个挨千刀的传来的玉笺?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他大师兄亲自出马?真是气煞人也! 恰在此时,天欲雪上空响起陆晨霜的内力传声—— “昔年师父未入昆仑派前流亡江湖,受岭南贺家庄庄主一饭之恩,今贺家庄灵脉受妖邪冲撞,倾覆只在朝夕。昆仑山训知恩图报,虽一饭之恩不敢相忘,然师父行侠四方至今未归,陆晨霜代师报恩,即刻下山,誓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助贺少庄主重修灵脉!此去凶吉未卜,若我三月未返,传召二弟子谢书离回山,主持派中事宜;若我此去不归——” 听到“此去不归”几字,小九忍了又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师兄!” “昆仑弟子留守山中,谨遵师命勤加练功,不得有误!凡私自下山者,一律逐出门派!” 小九已泣不成声,胡乱抹了一把鼻涕:“是!” 自陆晨霜远走那日起,昆仑派像死了大师兄随时准备要下山报仇一般,上上下下闻鸡起舞,月至中天方归。休剑谷夜夜悲鸣,守山人闻之难掩长涕,有难眠者夜游至天欲雪庭中散心,耳边所闻除了簌簌雪声,便是那句仿佛仍在沉沉回荡着的—— 此去不归。 * 下山的第十二日,一个玄衣身影风尘仆仆旋身下马,将坐骑牵至水边小憩。此地距离官道不远,往前方再行半个时辰便是贺家庄地界。 流光剑有灵,陆晨霜同它讲话:“待我见了那妖邪,若是个妖,我就将它碎尸万段斩成烂泥,若是鬼,我便让它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不怪他心狠手辣戾气深重,实在是天底下的大小灵脉成千上万,这些妖魔拱了哪里的不好,非要挑个岭南道的拱? 从昆仑山到岭南道,寻常人赶路两三个月都未必能到得了,陆晨霜快马加鞭一刻不停,沿途换了上百匹马才用了十日赶至。到这儿一打听贺家庄,好嘛,整个岭南道不知有多少个贺家庄,修仙的小家族里姓贺的似乎也有那么几家,至于哪家是盘踞灵脉之上的,外人不可能知悉。路人一个往东指、一个往西指,五花八门,差点没给他指回昆仑老家去。他无暇一一验证,不得不赶到广府找明白人问清楚,又折返往回走,来回耗费两日,这才找到。 前前后后在马背上不眠不休颠簸了十几日,赶路赶得想吐老血,这再一见到正主儿,让他下手焉能不重? 当日他收到师父玉笺,里面只有短短两句话,可他看了足有三四遍才确保自己没看错。岭南,贺家庄,分明是他在昆仑山派呆了二十年从未听过的名字,哪里冒出来的个一饭之恩?但又一想,他师父陶重寒天纵英才,十九岁出山即一战成名,与当年的另外两位杰出少年并列仙门三奇侠,时至今日仍是名满天下首屈一指的人物,年幼时那些逃荒的难堪日子不屑挂在嘴边也情有可原。 可是他记得师父原是冀北人士,到底当年是何其动荡,能让他师父千里迢迢流亡到岭南……罢了罢了,这些闲杂琐事暂且不提,反正还有半个时辰就到贺家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作怪,马上就见分晓。 陆晨霜这一路上既心焦,又不敢赶得太快。心焦的是灵脉受损此事可大可小,若封印当真被毁,其中灵力必遭妖邪吞噬。试问谁功力暴增不想找人练练手、给剑开开锋?更何况是妖孽?贺家灭门之灾是绝对跑不了的。可他又不敢御剑而来,否则这么远的距离全凭御剑,待他到岭南道时也已成了废人一个,难道叫他跟人说“诸位父老乡亲莫慌,在下旅途劳顿,容我先暂缓几日歇歇脚”吗? 那他还怎么跟贺家的人说他是昆仑派大弟子,是替师父报恩来的?岂不是把昆仑派的脸都丢尽了? 丢脸也就罢了,更严重的是,万一到了贺家庄他灵力耗尽地冲了进去,招呼人家给他准备房间休息,抬头一看妖邪之物已经吸饱了灵脉法力无边…… 好在行近贺家庄,以流光剑为媒,他能感应到此地妖气深浅。照他经验来看,那是一种蠢蠢欲动但未成什么气候的磨爪不甘和勃勃野心,还没大到能冲破封印吞噬灵脉的地步,若他出手,不敢妄言手到擒来,也是百招之内的事。 陆晨霜这才放心近水饮马,修整一番。 人过了十来岁易冲动的年纪,做事自然开始渐渐周全,不光要顾及眼下,还要考虑长远。想到稍后要代师父拜见那贺家庄主,陆晨霜思索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 着如何才能除妖除得漂亮,又不失了体面。他对着河水审视自己一番,接着开始解开发带,将衣衫一一褪下放在河边,泡进及腰的水中擦洗身体。 河中清澈见底,只可惜水太浅了些,他又生得身高腿长,蜷曲着身子很是不痛快。 一边是他马不停蹄争取来的早日到达,一边是不争气的蹉跎细流,陆晨霜反手抽剑出鞘,眨眼之间寒光一闪,距他不远处的下游河床被整个拦腰斩成两截,断面凝水成冰。 力道与在山中练剑时无两,不枉费他一路用体力换来的灵力保存,等到了贺家庄随手翻个江倒个海不成问题,陆晨霜轻舒一口气。 四野无人,他尽情洗了个通透,在冷水刺激之下精神抖擞,疲惫尽消。又泡了约半炷香工夫,他上岸去拿干净衣裳,还未等包裹完全打开,就听得“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声,自包中掉出了一地零碎。 用手一掂包裹剩余的份量,陆晨霜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小九这熊孩子! 他叫小九收拾东西,这孩子怎么连银绢滚边的那件外袍都没给他带来?还有他的每回下山赴会必穿的那双江崖暗纹靴,现在何方?倒是这糖人,大大方方躺在这里,做甚?背了十几天化了大半,又黏又腻把他干净的里衣沾了一块!还有个缺了角的杂玉色子、江米片夹的山楂糖块、打磨滚圆的石头弹珠、掌心大小的圆形铜镜、缺了铃芯儿的银子铃铛…… 这些……似乎全是小九平日宝贝的小东西。那破角色子和银铃还是小九当护身符收着的。 这孩子一股脑儿地把东西塞进他包里,可是怕他路上有什么不测?陆晨霜叹口气,认命地一一捡起,往包裹里揣了揣,再捡起来时的衣裳抖落两下,无奈穿回了身上。 莫不是他故事讲得多了,九师弟真当山下的妖怪个个不事修炼,成日密密麻麻地列队在道旁等杀人越货了吧? 他也不想整日唱黑脸。可不讲这些,让他一个人两只眼,如何看得住一群刚会点儿本事又心比天高耐不住寂寞的半大孩子? 他若不讲官道有妖,他那几个小师弟就敢从正门大大咧咧跑出去玩,他若不讲山阴有异兽,他们就敢顺着山脊偷偷摸摸溜下山,他若不讲结界上空有天魔虎视眈眈,他们真敢御剑迎风飞着跑!至于临走时那些话,若不是他照狠了说,他走之后山中无老虎,猴子们还不知要怎么把天欲雪的房顶掀过来熬汤喝! 现如今的天下可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天下了,他不得不处处未雨绸缪,小心行事,必要时连恐带吓。 陆晨霜摸摸下巴,对剑问曰:“乱世如此,岂可怨我?” 流光剑静默不答。 这便是对他的决定没有异议之意。 扪心自问,他又何尝不想让师弟们天高海阔,如鹰隼幼狮一般展翅撒欢地痛快长大?然这天地之间暗流汹涌杀机四伏,妖魔可怖,人心更是难测,守护昆仑山已耗费了他全部心力,谁还能顾得上挨着个儿地细细理顺那些个少年心思呢?莫说他的师弟们,就连他自己,也是不识“儿女情长”几字怎么写的。 养育之情如山,授业之恩如海,为昆仑山派赴汤蹈火或是付此一生,陆晨霜无怨无悔。 他飞身上马,长鞭一纵:“驾!” 青年身负长剑行囊,衣袂飞扬身姿飒爽,骏马奔腾所向,直指贺家庄—— 第2章 贺家灵脉虽被侵蚀,但受损程度好比一座大山多了个蚁穴,一棵大树缺了个嫩叶,离伤及本源还有十万八千里,根本没到倾覆的地步,假以时日便可自行修复。 这样言过其实的传闻在江湖上并不罕见,多半是贺家担忧妖邪实力壮大,提前放出去受损严重的消息,以求吸引修士前来相助,待人来后只要推脱“传言有误”便罢了。 陆晨霜诚心相助,也不点破,与贺庄主一商量,夜间撤了灵脉周围的所有值守,只留他孤身抱剑,敛了一身杀气,静坐在黑暗之中。 妖亦有道。可称之为“邪”者,以其修炼之法贪毒狠辣、吞噬万物、不循道法自然而异于常妖,现在灵脉在前,守阵撤去,黑灯瞎火,这正是妖邪最爱的情景,不可能不现身,若这都能忍得住,那便不必称之为“邪”了。咳没料到,贺家庄这妖则不然,竟活活忍到了月至西天才远远露出少许端倪,若不是陆晨霜感知力细微通达,察觉灵气流动有异,实难发现。 此妖的心智竟能抑制住吞噬本性整整大半夜,好比饥饿的路人在无人果林前能保持相安无事,光凭这份自制力,陆晨霜便心知它非比寻常。若不是它撬了贺家灵脉一个角在先,几乎就是与人无犯了。 他朗声问:“此地乃贺家祖传灵脉,并未邀谁共享,敢问阁下为何在此?” “你又为何在此?”那妖邪极为小心,相距甚远,只是它一传声,陆晨霜便可确定是妖无疑。 一声铮铮剑鸣,流光自鞘中跃然而出。他道:“特来会你。” “慢着。”那妖十分没有骨气,见森然剑光立刻服软,“我打不赢你,你也抓不住我。你若是贺家请来除妖的,从今往后我换处灵脉就是了,与他家各行其道相安无事,少侠可否高抬贵手?” 听它油腔滑调,这厢还没了结就想着去祸害下一处人家,足见偷拿成瘾,心术不正,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必定后患无穷。陆晨霜手腕一翻杀招骤出,剑芒大盛,照耀四下豁然开朗:“你怎知我抓你不住?” 一人一妖乘剑御风飞至空中,妖使的是一条骨鞭,两样兵器甫一相接便擦出骇人精光,迸出了小块骨节。那妖收回鞭子一看顿时心疼:“你这是什么剑!” 陆晨霜不屑正眼看它:“将死之妖,不需知道。” 妖忿忿恨道:“我问你,你是何门何派?说不说?你若不报上名来,我便把今日之账算到贺家头上!” 陆晨霜冷声答曰:“算账也得有命才能算。若你死时能留个全魄,将来化成鬼怪,昆仑山派陆晨霜随时恭候。” “昆仑山派?什么地方?”妖一愣,“我只听说过无量山派。你家是无量分出去的一支么?” “无……”陆晨霜恨不得立时把手中剑掷出去将这妖插在树上,“看你修为也有至少数百年了!我昆仑建派上千年,你敢说未曾听过?把命留下!” 他气血翻涌,招招致命,打得那妖全无还手之力,一味连闪带逃。 追战了不多时,陆晨霜心生疑窦,他原以为这只是个惜命贪心又小气的小妖,可看它施展出的速度和身法决然不止两三百年的修为。 陆晨霜:“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我?我的名字响彻天下之时,只怕你还在混沌之中!”那妖跑得倒快,难怪敢大放阙词说陆晨霜追它不及,“不过我倒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 是想起来你们那个昆仑山派了,山下门柱豁了一根的,是也不是?” 交战既是攻招又是攻心,天底下的激将法对陆晨霜都未必奏效,可他偏偏最听不得师门被羞辱,当下胸口一闷差点吐出血来,剑法随之受制:“胡言乱语,你家门柱才豁了!” “行了行了,就送到这儿罢。”那妖腿脚生风,跑得更远了些,“我与贺家无冤无仇,未曾害人也未打算害人,当真只是凿壁偷光借些灵气而已,也不知你哪来那么大仇恨,我走就是了!别送了!” 天光大亮。 陆晨霜于贺家灵脉上绘昆仑禁制,滴血其中:“在下一时大意,被那妖邪趁机逃走,但好在它虽诡计多端,可修为尚浅,倘若它去而复返想对人不利,贺庄主只需召集贵庄上下立于此禁制之中,至少能够抵挡数日。期间派追风鸟传信于我,无论何年何日,陆某见字即到。” 贺家庄主:“陆大侠言重了,今次之事能得陆大侠相助,我等感激不尽。还请陆大侠在庄上多住些日子,让贺某聊表心意。” 陆晨霜:“贺老庄主广结善缘于家师有恩,昆仑山派上下自当报效,贺庄主不必放在心上。在下还有师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师父玉笺里没详说,他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个“恩”,想必贺少庄主那年年纪尚小,肯定也不清楚,陆晨霜索性一言带过。 他骑着贺家新赠的高头大马在城里慢行了没多久,身后跟上来一顶凉轿,绣花的纱幔帷幕飘飘摇摇,四角悬挂香囊,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唤住他:“陆大侠,请留步!” 来人瞧模样约有十五六岁,穿戴妆饰都是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陆晨霜方才在堂中一一还礼时见过她,依稀记得是贺庄主一群妹妹中的某一个。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贺少庄主的兄弟姐妹实在太多,他爹贺老爷子守着一方还不错的灵脉修了一世的仙也未修出什么名声,想来多半是修两天参天悟道、修两天传宗接代去了。 此言并非贬义,而是修仙的百家多是如此,一边不接纳外姓门生,同时又希望自己门下多出几个根骨上乘的传人,那便唯有动手自造这么一个办法。此举不但能增大后人之中出现不世奇才的几率,其实还有一个彩头——多少年来,“双修”一法被江湖中人传得神乎其神,所谓秘籍孤本漫天飞,谁也说不清孰真孰假,倘若其中真的有一本能助益仙途,照传言中讲,至少能让修法双人的功力彼此融合,事半功倍。 仙门不屑,也不能托望于此法,否则如何教授徒弟此道?是师徒两两双修,还是徒弟和徒弟捉对?这不是胡闹吗?但百家就没这么多考量了,“家”字当头,想怎么修炼都是人家的家事,外人管不着,所以双修之法在百家之中颇为盛行。修得越多生的越多,越多复越多,双修者越来越多。只是从没哪个人能明确地说,他自双修中得到了传闻里那般的好处。 礼数和避嫌两相权衡,陆晨霜连马也未下,相距遥遥问道:“何事?” 这个距离陆晨霜既能开口,贺姑娘再往前走未免显得轻佻了。她只得停住脚步,脸颊微红,朱唇半启:“陆大侠,你莫急着走,我有一事相求。” 陆晨霜勒缰调转马头:“贺姑娘并非修行之人,不知陆某能效劳何事?且说来听听罢。” 他原本身量就高,骑着的马又善长途跋涉,骨架奇大,对于地面上站着的人而言可谓是高高在上。贺姑娘费力地仰头看他,央求道:“此事……陆大侠,能近些说吗?” 她既已开口,陆晨霜不得不下了马,牵着绳子稍稍走近两步:“说罢。” “实不相瞒。”贺姑娘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扇翅膀,得亏陆晨霜耳力好,“小女虽不通修行之道,但十二岁那年曾做一梦,梦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将来我要是嫁了寻常人家,纵使那人原是流浪乞儿也能成王侯将相,我若嫁的是仙门中人,那人只需与我……圆房双修,便可成仙。” 陆晨霜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他倒不是想看她根骨如何、有没有这样的能耐,只是实在忍不住在心底感慨一句:好气魄。 双修能教人凭空多出对方功力的传闻,陆晨霜听过;心有灵犀千里相知的,听过;甚至一人在外与人斗法,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借用家中打坐的另一方功力的他也听过……可这圆房当场飞升成仙的,陆晨霜还是头一次听说。更何况此事无凭无据,只凭她单口说一个梦,这不是好气魄是什么? 贺姑娘做这梦时十二岁,正是刚开始多思多梦的年纪。少年人阅历尚前,极易对一丝执念笃信不疑,把梦境当真。不光贺姑娘如此,前些年陆晨霜还曾自昆仑寒池中亲手捞出来过他冻得发紫的三师弟。 当年把人捞出水,暖和过后一问,投湖只因他三师弟梦见自己真身乃是皎皎白龙,遇水即化形,于是梦还没做完就匆匆起床。左右一看,最近的水就是寒池,冷是冷点,可一旦化形就能上天入地,买卖划算得很,接着他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后来陆晨霜才知,那天白日里有人跟三师弟讲了个神龙的故事,让他听得入了迷,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算算日子,贺姑娘做这梦大概在三年前,不正是某位掌门得道飞升的那年么?“飞升”一说从来只在古籍中有所记载,写得也不甚详细,当时乍一飞升了个真的,整个修仙界如一盆开水般热烈沸腾,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评论此事,时至今日仍为人乐道,被无数修行者当做标榜。贺姑娘毕竟是贺家的人,少不得耳濡目染,会做这么个梦也就不足为奇了。 仙门百家之中有一“不损口德”的规矩,这规矩虽不成文,只可意会,但行走江湖必须得遵守。说白了就是:谁家拿出一样东西,吹嘘此物有何能何耐,你若不打算拔剑挑战破其名声,就闭好了嘴别出声质疑,否则闲话说多,招来麻烦乃至杀身之祸也无人同情。 眼下陆晨霜绝对不相信这位贺姑娘有通天之能,且他更不打算一试以辨真假,故不予置评。 他这还在思虑着,只听贺姑娘又道:“我娘在世时曾叮嘱我,为保平安,此事切勿告知旁人知晓,但今日一见陆大侠风采,小女今生今世心中再无余地可容他人分毫。” 这……陆晨霜不难猜到下文,立刻把脸板了起来。 贺姑娘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他,眼中如含了一汪秋水楚楚动人:“小女愿助陆大侠得道飞升,不知陆大侠意下如何?” 陆晨霜单手拖住流光剑往两人间一递,剑柄斜对着贺姑娘:“拔剑。” 昆仑剑诀以开山断岩的霸道力法和剑招收放迅捷如电闻名,流光剑便是其中的典型兵器,乃昆仑天外寒铁所铸,淬炼时辅以冰泉玉魄,长三尺九寸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 ,重十七斤五两。剑身通体乌黑,剑刃泛着泠泠寒光,注入灵力时如白虹贯日,腾腾剑气罡煞两嚣。 流光虽是剑形,却比寻常刀兵更沉,非身强体健内外兼修者使用不得,用惯了不足十斤轻剑的人拿在手上都要脸色一变,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更是绝对舞不动。 剑柄上缠着乔树皮打磨削制的柄带,剑鞘口有视之可见的骇人寒气溢出,离得近了还隐约能闻到些许血腥之气,肃杀凛然。 坊间时有女侠话本流传,不乏诸如谁能拔得出佩剑便相许一生的桥段。贺姑娘望着剑咬咬牙:“是不是只要我拔出了这把剑,陆大侠就愿与我……与我……” “姑娘若能□□,可亲手取走陆某性命,”陆晨霜的语气不容置喙,“姑娘若拔不出来,我便自裁于此。” 贺家小丫头刹时花容失色,惊呼:“为何!” “贺老庄主与我派掌门结缘在先,恩情之谊断无好报则报、不好报便罢之说。”陆晨霜早有准备,张口便是言之凿凿,“姑娘一番好意,此事若真是命我办到,陆某不敢不从,但昆仑山训严戒凡心未了,违者受三十六道天雷劈三十六死穴之刑,无人可置身例外。与其负罪领罚劳烦师父动怒降责,我又何必回去脏了昆仑一地雪?此事若姑娘只是好意相问,我的答案是,陆某辜负姑娘错爱了。” 贺姑娘脸色苍白,半晌才回神,试着问道:“小女不敢奢求与陆大侠缔结姻缘,若是不要名分,只求能伴陆大侠左右呢?” 陆晨霜把剑甩回马背:“既违山规又负姑娘,罪加一等,千刀凌迟死不足惜。” 贺姑娘仍不甘心:“陆大侠可收弟子?” 陆晨霜:“昆仑山派不收女弟子,祖训如此,山下石碑有刻,千年未改。” 贺姑娘扶额几要晕厥:“是我失言了。小女资质平庸,以今日之龄投身仙门,确实为时嫌晚,即便能入门,也恐辱没了仙门声名。可陆大侠居住山中修仙问道,总得有人煮茶烧饭、洗衣洒扫,小女愿为奴婢,终身侍奉陆大侠!仅仅只是奴婢而已,守在门外,事在厨间,这总不会违了大侠山门规矩吧?” 陆晨霜颔首:“确实没有规矩说侍从只收男不收女。” 贺姑娘声音哽咽,泫然欲泣:“陆大侠……” “只是,”陆晨霜又去拿剑,“贺老庄主于我掌门有恩,我却收了贺老庄主的后人做侍女,在天下人眼中,我这个徒弟置师父于何地?我还有何颜面立足天地间?贺姑娘,你拔剑吧。” 撇去武功修为如何暂且不谈,单论形貌,陆晨霜生得高大俊朗,非比寻常,又透着一股如昆仑雪峰般凛凛傲然之气,再加大师兄一职当得久了,不怒自威,他之目光落处,派中那帮小家伙们立刻鸦雀无声。风骨如此,想让他随波逐流泯然众人,简直比飞升还难,即便是在脸上涂泥抹灰也难掩风华。 他下山办事过多少次,就有不低于这个数的人要跟他回山,男女均有。其中有要托付一生的,有要为奴为婢的,有要拜师学艺的,有要自己砍树搭个房子跟他比邻而居的,他要是一一都带回去,今日的天欲雪已经没处落脚了。起先他年少轻狂,闻言抬脚便走,后来听说走后闹出了人命,这才耐着性子渐渐开始学着周旋,谁知这么一周旋就是近十年过去,不知还得再周旋多少年才能得个清静。 这位贺姑娘除刚开始的那个梦境太过新奇大胆,讲得他为之一震外,其余的问题陆晨霜早都回答过上百次,可谓对答如流,驾轻就熟。 差轿夫将贺姑娘送回,他整整行装刚要上马,一抬头,只见长街另端远远走来了几人,拉车赶驴,行姿无状。 陆晨霜驻足紧盯着那处,蓦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第3章 陆晨霜骑着马,不急不缓地走在城外的官道上。 那妖既已逃走,于十方世界之中再想寻它踪迹可就难了,贺家事情算是暂时了结,他也该回山了,不过出发前,他得先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一夜。之所以不能住在贺家,是他拿不准自己这一沾枕头要睡多久,许是睡到明日天明,许是睡到明日傍晚。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前辈先开始的,行侠仗义非要御剑凭空飞着来,鏖战一场之后再飞着走,饭时推拒不食说要辟谷,夜深不寐,又要睁着眼睛打坐。这几样本事看起来实在是很玄,这样的修士也似乎平白比修为相仿的人高阶上了那么一截,于是模仿的人多了,渐渐给天下人一种错觉:即便他们熟悉的高手没这样的本事,但真正的高手都是这样的。 看似不可思议,可陆晨霜还真遇到过。那是多年前他初出茅庐时愣头愣脑热心冲动,帮了一户人家除妖,双方在郊外空地打了整整一夜。 若非他出手,一般修士对上这妖物恐怕有去无回,战后他自觉功劳颇大,回到那户人家借了个厢房睡了一天。晚上吃饭,主人在席间倒过来问他:你真是昆仑山派的么?你们不辟谷? 这关昆仑山派什么事?! 陆晨霜本就受了内伤,当场气结就想把胸口淤血吐出来!他要是辟谷了,哪来力气和那妖物打上一夜?真当但凡修仙就能天地灵气皆为我所用了? 从那往后,无论是他行经一处感知到妖邪作祟,自己找上门的也好,是有人特来相请的也罢,他除完就走,绝不久留,免得别人背后议论他一个昆仑派大弟子居然睡到日上三竿。遇上像贺家这样家境殷实的要给他备马,他也不推拒,出城十里长亭将马一卖,拿银子找个僻静小客栈,随便他怎么睡。 不但睡,他睡醒了还要吃,不但要吃,他还要多吃些。辟个鬼的谷?吃饱了他便等着看那些辟谷的几时成仙! 陆晨霜从马背上挂着的行囊中掏出一枚果子。 他循着那几个收摊小贩的来向果然找到个集市,只可惜来得晚了些,多半摊子都已收了,只剩些整日开着的商铺。他进店买了个帷帽,又扯了块黑布,戴上帽子将脸一遮,再用黑布把流光一裹,不但遮风挡尘,还能避免等会儿又遇上什么赵钱孙李家的姑娘拦他的路。 帷帽的布帘总往他脸上飘,陆晨霜掀起半边帘,啃了一口果子。这也不知是什么果儿,似杏非杏,朝阳一面微红甜软,另一面青涩酸脆,路口捧箩筐卖的老媪收了他两个铜子,给他抓了一捧又一捧,抓到他行囊放不下了才作罢。 吃着走着,未及城外长亭,陆晨霜突然感应到流光在囊中一阵躁动。 官道笔直平坦,两旁蝉虫鸟鸣,风吹树叶沙沙。他勒马静听,于祥和之中捕捉到一丝两剑争锋之声,想来应距此处不远。 其中一方消耗严重,正催动功法吸方圆十里灵气弥补自身溃损。可惜此地有贺家庄的那个灵脉在,气聚于脉中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 ,轻易不散,能散出来的也是星星点点微不足道,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来吸,吸得风向隐隐为之改变。 流光有灵,需以气养灵。往日在休剑谷,它往哪儿一插,除几位师叔的佩剑之外无剑敢擅居其左右,现下荒郊野岭仅有的一点儿灵气还都被一阵风吸走了,它当然大大地不快,被裹起来了也要跳上一跳。 人能吸收灵气立刻为己所用吗?显然是不能的,这就好比壶之于水,钵之于米,能直接取灵用灵的应当称之为“器”,而非人。 若活物可使此法,那便非妖即魔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妖魔当有自知之明,不会主动冒出来作祟挑衅,想来是有不守本分的前情,才引得哪家修士特地上门讨伐。 过去,徒弟出师讲究要先下山历练几年增广见闻,再回山闭关,这才算正式学成。所谓的见闻,指的自然不是出去看一圈名山大川,而是领略天下的武功术法,以求取彼之长补己之短。虽然这些年不太平了,历练这一步出于安全考量往往被略去或是改为随门派众师兄弟一道参与各大仙门百家的集会,但宗旨始终还是那么一个。 陆晨霜不会放过这个观战的机会,即刻调转马头朝那个方向行去。 穿过荒郊疏林行了二里路,兵戈相接之声越发清晰。 陆晨霜使剑比穿衣吃饭还顺手,单只听那铿锵音色与铮鸣长短便可辨别两剑是如何交锋的,再看能传声如此之远,必是两把宝剑。 他朝前一抬头,正好见一道蓝色剑光“蹭”地指天穿破林梢。 嗬,好俊的剑气化形! 出剑时剑芒不巍不颤,收剑时剑影不慌不残,虽只见短短几招,但剑气若接在一起看,当是呈规规矩矩的攻防守卫之态。一瞧就知是根基扎实的名门正派修士,而且他家应该有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师父,从小拿着小树枝抽打着教这人“手抬高”、“下盘稳”、“步法快”,才能将人□□得如此规行矩止。 陆晨霜这厢还没猜测完老师父怎么教小徒弟,只见又是两道剑光,随方才那道剑气一起冲上了林梢。 一段时日不下山,真是不得了了哇,是哪家的后生?剑法竟这样快? 剑气化形已是难得,若将虚招也化出形来更是能让对手真伪难辨、顾此失彼,如今这人能将两招虚招并一实招同时化出剑形,对面那妖恐怕早晚要挨他一捅。 不过可惜的是,后两道剑光显然不及第一剑稳当,应是刚修成不久,还未牢靠,倘若此时站在对面的是陆晨霜,要破此招并不费力。 陆晨霜啃了一口果子,酸得他五官扭曲,看得是津津有味。又往前走了一里多,不必刻意感知也能察觉林间怨气颇重。 好精彩好精彩,那妖必是吸灵未遂,如今穷途末路后继无力了,若它还留有绝招,应当很快就能看到。 离着争斗处约有一里地,陆晨霜止步坐在马背上酸一口甜一口地吃果子。他心中虽好奇,可又不便走得太近,一来是有的人不喜欢自己打斗被旁人看去路数,免得结怨,二来是人家打完一看这还有个作壁上观吃果看热闹的,不得猜他是何居心? 小树林上空剑气长长短短,招数虚虚实实,那妖的剑法也不弱,双方可谓势均力敌。要见分晓,就要看谁先支撑不住了。 陆晨霜正要换个舒服的姿势好好观战,突然,原本三道的剑气陡然化成了六道。 当今天下出剑快到能化出六道剑气的功法非昆仑剑诀莫属,而这剑光显然不是他下山在外的一个师父两个师弟。陆晨霜叼着果子脸色一变——糟了,不是谁家小谁本事了得,是剑阵! 那三道剑光并非一人所为,而是此剑阵由三人组成!最亮那道蓝色剑光的主人应该是攻势,可惜他剑路稳健有余,杀气不足,几十招下来对那妖似乎没造成什么重创,另外两道剑光主人为御为辅,其中一人或是对战疲惫体力不支,或是剑法修为火候不到,原本一道剑气时还勉强能结阵,当剑法走到虚招时,剑气需化成两道,则明显暴露出了底气不足。 剑阵并不是简单的三人联手以御一敌,一人体力不支想撤就撤,而是阵中之人之间休戚相关,其中一人负伤则此阵即破,另外两人也要付出代价。 他离着这么远都能一眼看出破绽,剑阵之中与这三人对战那妖可是招招式式都与他们兵器相接的,又岂能毫无察觉? 只怕下一招就要夺命! 人命关天,陆晨霜绝不可能袖手旁观。流光剑外裹着的黑布登时炸得四分五裂,长剑出鞘如蛟龙出海,剑光直冲云霄,映得天色为之一暗,飞鸟走兽霎时遁踪无影。他运功提气飞身踏剑,空中剑诀流转,气势如虹,隔空一掌劈向交战方向。 数棵二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迸裂四分,一时间断木残叶纷飞乱舞。 炸裂声惊天动地,被他这一击搅局,对战两方均召剑停手,各立一侧,望着他来的方向。 场下的局势可谓十分明朗,怨气冲天那个看眼神就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另一边——正道,尤其是名门,多爱标榜自己性情高洁,喜着清浅色调的衣裳,常是素面或少有装饰,要纹也是纹梅兰竹菊、清风朗月一类,这场中三人便是。 其中一人见了从弥天灰尘碎屑中扑面而来的陆晨霜,竟调转方向,将剑倒指向他。 “……”陆晨霜有苦难言。 要知他也是如假包换的正道人士! 原本他是有那么几件瓦净衣服的,可这不是小九没给他带上么?赶路半月这马鞍都快把裤子磨穿了,谁还顾得上穿那么讲究?他无暇多做解释,挥剑朝怨气冲天处斩去。 一对上他,那妖脸色突变,连接几招步步后退,猝然朝地一卧,消失无踪。 陆晨霜烦躁得想吐老血。 当年初出山时,他一心修的确是剑道,可修着修着到了后来几年,每回一对上没骨气的对手都过不几招就变成他一个人提着剑漫山遍野到处找人家。方才看这妖和那三人对打了小半个时辰,他还当这只是个不死不休的死心眼儿,正想着酣战热身一场,没想到它连试都未试着还击一下,就跑了? 气流被这妖的吸灵功法扰乱,流光一时辨不清它遁往何方,陆晨霜追妖已追出了经验,不假思索左手拍腕,将剑锋朝地面一刺。破土近五尺,身周飞沙走石却不见妖物踪迹,他心下了然:此妖使诈,看似土遁,实则用了别的法子。 金木水火土,借以藏身不外乎这五行,此地无水无火,那便只能靠周围几棵树了。陆晨霜剑诀默运,召流光从泥中冲天而起,厉叱一声:“去!” 流光不染尘埃,得令分幻化影,刹那之间一剑化出百支剑气发向四方,周围一圈树木无论粗细高低,尽数被拦腰斩断。 还是迟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 了一步。妖确是借“木”藏形遁逃,已然跑远了。 不好不好。 陆晨霜挽剑负手而立,面上一派肃然,心中暗自打鼓。 怎么办?人家不知为收这妖追了多久,要不是他出手,这妖就不会逃,他虽预判危险,但刚那情景其实并未到千钧一发之刻,他怎好直说“我是为了救你们三人才出手的”?人家和他素不相识,岂会知恩领情? 可放走这妖也不能全怪于他!他纵流光破土的时候,谁会知身后那三人一点手段都没使呢?多少使些法子也不会让那妖遁得那么顺利啊! 那他们在后面做甚?难道看他杂耍不成? 陆晨霜一回头,只见后面三人根本无暇指责他放跑妖物,正蹲在地上抱成一团。原本为首的那个怀抱着倒地的一个摇晃:“师弟?师弟?你怎么样?” 嗨,这还有什么好问的?根基不稳,贻笑大方,赶紧捂上脸运回家躺着去呗! 陆晨霜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的帷帽早在他飞身踏剑时就不知被风掀到哪去了,嘴里含着的果核倒是还在。他用牙尖剔剔果核上的肉,咂着嘴里的滋味,睨了眼这几人的衣角下摆。 啧,碧蓝水波纹。 久踞“天下第一派”名号的无量山派以山脚下澜沧江为灵,近几代掌门更是干脆命人将澜沧江缩绘成一方水波纹绣于全派门生的衣袍之上,弄得好像澜沧江是他们自己家的一样。 天下第一派?不过如此嘛。还不是三人联手也未能拿得下一个见他出剑立刻掉头就跑的小妖? 确认师弟无恙,为首那人起身朝他拱手作揖:“多谢大侠出手相……” 陆晨霜:“……” 十年未见。 昔日的面人儿小娃娃眉眼依旧如工笔丹青绘就,多画两个金圈儿就能当年画卖,现在整个瞧起来却又比幼时多添了几分假惺惺的仙风道骨之意,大概是加把胡子能当老君供了? 可就算他口里说的是感恩洋溢之词,那装模作样和虚情假意的劲头,却和他师父宋衍河当年一模一样,让人受了他的礼就浑身不痛快。 陆晨霜侧脸“咄”地啐出嘴里的果核:“怎么是你?” 那人也是一怔:“陆大侠?” 呕——陆晨霜差点将方才吃的一肚果子吐出来。 别人称呼他“大侠”时他还未觉得有甚不妥,可邵北一喊,他怎么忽然觉得这三个字这么令他毛骨悚然呢? 第4章 邵北拱手又作一揖:“若非陆大侠出手相助,我等今日恐怕凶多吉少,邵北代二位师弟在此谢过。不知陆大侠可有受伤?我带了疗伤的药品,马就拴在林后不远处,请随我一道去取,否则邵北于心难安。” 陆晨霜一个字一个字听他字正腔圆地说完,在心底难以置信地摇头啧嘴:这人,真是坏透到骨子里了。他师弟受了伤,便巴不得别人也给他垫底不成? 难道邵北没看到他一出手就把那小妖吓跑了吗?他倒是想有来有往地打一场,那妖敢吗?连对招都没对上,哪来的伤? 好在陆晨霜已经过了冲动惹事的年纪,不然真的可能挽袖打这伪君子一顿,看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之时还能否端着这副瞒天过海的架子。 陆晨霜这些年的修身养性也不是白练的,他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虚空处,掸了掸衣袖,敷敷衍衍地说道:“你我同为仙门中人,如今妖魔横世,自当团结一心同仇敌忾,我途经此处既见到了,又岂能隔岸观火啊。” 邵北的广袖外袍被划开了大块衣片,他用手徒劳地敛了敛那处,有些狼狈地点头附和:“大道不行,仁义尚在。陆大侠高义,邵北受教,铭记于心。” 陆晨霜自问生平所作所为当得起这一句“高义”,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他邵北铭记又能如何?难道下次对上妖魔,他手中留情剑不能荡出个天清地浊,倒要跟别个讲道理不成? 邵北转身去交代他的两个师弟:“从此处向西三十里便是我们前日投宿的客栈,你带师弟先去歇息疗伤,我晚些过去。” 两个少年一个昏昏沉沉,口中虚弱地念叨着“师兄,对不起”,另一个情况好些,勉强将昏迷的背起,问:“师兄,你被那妖物的剑气伤得也不轻,不和我们一道回去调养,还要去哪?” 邵北面色凝重:“我再去找找它。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大祸。” 陆晨霜心底一声嗤笑:无量三人结成剑阵的威力必定大于邵北自身的实力,否则他们也没必要结那么个阵了。可这都未能拿下那妖,邵北现在一个人去送死,难道就能阻拦那妖长成祸患了?也不知宋衍河是怎么教徒弟的,大概是无量山吃斋,他忘了给邵北补补脑子了罢。 邵北转头:“恳请陆大侠助我!” 陆晨霜:“……” 陆晨霜诧异地低头一看自己双脚,心中惊疑道:真是奇也怪哉,我怎么还在此处?方才承完了那道谢礼,我怎么没立刻抬脚走人? 这绝不是他一贯事了便走,绝不久留的作风啊! 于两派表面上的交情,于天下间的大道理,陆晨霜都得跟着走这一趟,否则邵北一去不返,他那两个师弟岂不是要回去宣扬“昆仑山派陆晨霜无情无义见死不救”? 二人御剑空中,邵北凭空画出一只金光罗盘左手托住,右手并指如笔,不断绘制道符灌注于罗盘之中,边行边算那妖如今藏身何处,连头都不用低一低往下看。 陆晨霜瞥了一眼,鼻子出气——邵北手上的这一招,便是他讨厌无量山派的第一缘由所在了。 千百年前,于极北的昆仑山巅,陆晨霜家的开山师祖在立派之时焚香对天誓曰:愿凭手中一剑斩尽天下不平,剑锋所向,天地万物皆不可挡。而差不多的年月,在这片土地之尽南角,无量山派的开山宗旨则是:天下万物,皆为吾之道。 合着昆仑山的人在这出生入死地斩着平着,无量山的倒觉得别人砍的都是他们家的“道”了? 这分明就是占了字眼上的便宜! 若只是这样,那也倒罢了,毕竟谁都没有一望千年的本事,只能说明当时无量山开宗立派的那老爷子比较油滑,说了一句不咸不淡不打自家脸面的话。可关键是这千百年过去,世间仍有不平,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们昆仑山派的后人拿剑斩了几百年也是徒劳。最要命的是,与此同时,无量山那边却真的渐渐能借天地万物之力,花草树木之灵了。 邵北手中这个凭空绘出的金光罗盘便是他们家的看家手段之一——观日断川术。凡是太阳能看到的地方,凡是山穷水尽的地界之内,除了不能算自己,不能算至亲至近之人,其余万事皆可落于罗盘之中测算。 世间竟有这样奇妙好用的手段,陆晨霜却不会,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 也永远学不了,他看了岂能不烦躁? 邵北飞得慢,陆晨霜不知该往哪去,也只好放慢了速度跟在他身边。罗盘他当然是看不懂的,这东西就算邵北当着他的面绘符他也偷不了师,只得不耐烦地问了一句:“算到跑哪去了没有?” “它不在五行之中了。”邵北广袖一扫清空了罗盘内密密麻麻的符文,重新开始另绘,摇头道,“怎么可能呢?” 陆晨霜听了却不太意外。 他和那妖过招时曾划剑至柄,近身对了一眼。虽只一眼,却在刹那间有一种被洞穿心思的直觉,似乎自己下一招如何出手,那妖都已知晓。 当时他想着这不可能,昆仑剑诀以快制敌,无人可破,许是错觉罢?但后来他纵流光破土之时发现不对,便又想到了那个眼神,这才恍然大悟想起,那应当是一种对战经验极为丰富的对手才有的眼神,甚至近似于他和他师父过招时的感受——自己下一剑将从什么角度刺出,都被看穿了。 能看清他的剑路,可不是光眼神好就行的,还需得修为高,见识广。当见识广到了一定的地步,会点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来隐去自己的五行踪迹,让邵北算不出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若那妖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么会跟邵北三人缠斗半天还分不出胜负?又怎么会不敢跟他过招? 陆晨霜问:“你们追的那只,是个什么妖?” 邵北疲惫地叹了口气,手心一握,罗盘化为了金光星粉,簌簌落下随风散开:“陆大侠,并非邵北想瞒着你,实在是此事暂不可说,还望谅解。” 仙门捉妖就好比官府拿人,为了避免造成恐慌或走漏风声打草惊蛇,在未拿住之前不能透露也是情有可原的,并不独他们一家如此保守。见邵北不打算测算了,陆晨霜问:“那你知它巢穴在何处?” 邵北摇头:“不知,找找看吧。” 陆晨霜:“……”他真想问问邵北这些年是吃什么长大的,别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把人吃坏了吧? 妖跑了! 他当时斩树也只沾到个边儿,连那妖的毛发都没抓住一根,现在过去了这么久,这期间邵北还向他道过两次谢、问过一次伤、安顿了俩师弟、拨过两次罗盘……这到哪儿去找? 陆晨霜又问:“你确定它是朝这个方向跑的?” 邵北:“并不确定。” 陆晨霜当空想吐一口郁血,这邵北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止步收剑喊道:“行了行了,回去罢,找不到了。” 邵北四下望了望,泄气无奈道:“嗯。” 二人回程,邵北不借罗盘之力也能算些小事,身姿挺拔地负手御剑行于空中,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雪鬃白马拴在何处,直直落地便是。陆晨霜则已迷了向,从二人相逢处又往东一里地,才见到了自己的马和帷帽。 “宝驹配英雄。”邵北望着贺家备的那匹马道,“真是好马。” 陆晨霜拾起帽子扣在头上,心道,那是自然,等会儿还要拿这马去换银子呢。 并行数里,到了官道岔路,邵北去寻师弟该往西走,陆晨霜回昆仑当向北行。 邵北抱拳施了一礼:“陆大侠,多谢。” 陆晨霜本来已经要走了,这听人道谢,他怎么也得回头客气一番,否则显得多不谦虚? 他转身提醒道:“你已道过谢了,今日之事乃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邵北摇头:“我谢的不是这个。” “陪你同去寻妖之事也不足言谢。”陆晨霜不耐地说着虚词,“你能带师弟出山找它,自有缘由,他日我若再遇见那妖,自当帮你擒住。” 邵北仍道:“也不是此事。” 呵? 陆晨霜心中冷笑:就知道邵北不是诚心道谢。 这世上哪有道谢之人反复让对方猜他所谢何事之先例?真是本末倒置! 陆晨霜仗着帷帽遮面,表情很是难看:“那你谢的是何事?” “我所谢的,是……”邵北垂眸,手紧紧攥着缰绳,胸口起伏几次,看似要开口却又没出声。 估计两匹马也没见过这种两厢无言的阵仗,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于是磨蹄不停,长脸对长脸,你喷我一下气,我喷你一下气。 陆晨霜本就不怎想见他,也不差他这一句谢,便想要张口告辞:“什么都不必谢,那我就先……” “等等!”邵北终于抬头开口,微蹙着眉头,眼中似有涟漪漾开,可惜隔着帷帽薄帘陆晨霜看得不太真切,“当年陆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是我……我不懂事,倒让你受委屈了。我那时实在是年幼无知,愚蠢至极,还望陆大侠海涵。” 闻言,流光剑嗡地一震,似是不平,几欲出鞘,邵北手中留情觉察杀机亦是光华一闪,若不是二人按剑,恐怕单两把剑都能自己打起来。 陈年往事霎时涌上心头。 陆晨霜知他在说什么,并不想谈论,把剑压了回去,若无其事地一调马头:“没什么委不委屈的,我命该如此。走了。” 背后,邵北幽幽地低声喃喃道:“陆大侠,多谢了。” 陆晨霜被人背后这样谢还是头一遭,听了这句话从脖颈到后背竖起了一路寒毛,猛地转头看他:“你又谢我做什么?!” “天地茫茫,前路漫漫,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为去向何方而活,今日能和陆大侠共行这一程,我心中深感幸甚至哉。”只见他低头轻笑一下,却不太像是出于道别的礼节,“实在是情不自禁,不小心将心中的谢意说出了口,让你见笑了。陆大侠,此去昆仑仙山足有三千里,万望珍重,他日若有缘,邵北期待与君再相逢。” 这话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陆晨霜决心不再听他阴阳怪气,双腿踏稳脚蹬,扬鞭打马:“哦,保重。” 高头黑马马蹄嗒嗒,正要一展雄姿,陆晨霜身后“咚”地一声。 他今日第不知多少次勒马回头。 透过马蹄扬起的重重尘烟,只见邵北的白马还立在原地,马背上的人已经栽在了地上,脸歪向一侧,人事不省。 第5章 邵北这个人,命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陆晨霜咬了一口果子思索着。 上天先是待这小子不薄,赐他了一副好皮囊,让他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标致。按说这该是个有福之相了,可老天爷却又收去了他的父母家人,让他孤苦伶仃。 十岁那年他不知怎么流浪到无量山脚下,被人捡了回去——能被“天下第一派”捡到,那真是有些机缘的。只可惜,无量山虽是个能人辈出的大门派,但邵北当时那个年纪于入仙门而言已是高龄,错过了启发悟性的最佳几年,哪怕资质再好,愿意收之为亲传弟子悉心教导的也不多。 换做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 一般人,多半只能在仙门中度过浑噩无光的一生,看旁人飞天遁地,而邵北却不然,他撞了个大运,刚好碰上了个自己年纪也不大的宋衍河。 当年宋衍河不过二十七八,听说是因为不喜欢带太小的娃娃,所以一直没收徒。在山中初见时便评价十岁的邵北“自然天地法,万物敬为宾,聆风晓日月,百川归江海”,再一看自己膝下无人,正好让这个小子当徒弟,继承他一身绝学,于是将其收成了唯一的亲传弟子。 这句褒奖,便是宋衍河行收徒大典时昭告天下的原话。 为何收个徒弟要昭告天下,还敢把自己徒弟吹嘘得这样了得?这宋衍河是什么人? 收邵北的那一年,宋衍河埋在土里的佩剑大概已经被蚀穿了,然他所到之处,无人敢班门弄斧妄提“剑”字。他那一双手拈到何物,何物便是他的剑,若什么可拿的都没有,他就这么空着手也能化出一把剑影来。 这便是陆晨霜讨厌无量山派的缘由之二。 开宗立派的时候明明说好了无量山门生主修的是“天下万物皆为其道”的“道”,为助参道,才以剑为辅。这宋衍河剑术如此了得,是几个意思? 这人与陆晨霜的师父陶重寒同为“仙门三奇侠”之一,风头最劲时,压得他师父的斩影剑也只能屈居第二。技不如人,那自无话可说,你技高一筹的顺势谦虚谦虚不行吗?宋衍河偏不,任凭陶重寒于修仙界立下怎样的浴血壮举,他每每非嘲既讽,冷言冷语,将其贬得一无是处。 若宋衍河就是这么个刻薄的人,对谁都如此也就罢了,可无人不知,他从来只对陶重寒这般挑剔,而且凡是仙门百家集会,必食不与之同桌,行不与之同排。 陶重寒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晨霜心里最清楚。他师父嫉恶如仇知恩必报,非黑即白眼不容沙。既然他师父人品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必定是宋衍河。 暂且不深究到底是宋衍河与昆仑犯冲还是他人品有问题,就单说当了宋衍河这样人物的徒弟,邵北从此合该有名师指点,仙途坦荡顺畅了罢?谁料造化又来弄人,偏偏就是他这个不得了的师父,教了邵北才没几年,竟然飞升了。 邵北的师父,上一代的无量山派掌门宋衍河,正是古往今来于众目睽睽之下飞升成仙的那独一人。 三年前,宋衍河于闭关时突破飞升,第二日,无量山广邀天下仙门百家到丹阳峰观礼,陆晨霜也随师父陶重寒去看了。一道白光从宋衍河闭关的山谷中直上九霄,昼夜不衰,足足亮了七日七夜。 陶重寒和宋衍河不对付,是以陆晨霜几人观礼也观得不用心,当时只走个过场、看了一眼,算是长了见识就回去了,后来听说光束散去后那间石室满室金光,至今不淡。 不消旁人多说,单以人之常情论之,陆晨霜也能想到宋衍河飞升之后邵北的处境:一来他年龄渐长,二来他毕竟是仙人教过的徒弟,往后谁还敢对他加以指点?倘若邵北日后没能“万物敬为宾”,岂不是后来那个师父胡乱教导的过错?是以邵北只得混沌度日,荒废到如今,剑法还是只有剑气化形的那一招漂亮能看。 恐怕只有这个是宋衍河在世时亲传于他的罢。 入了天下第一派,当了天下第一剑的徒弟,却空有名号没得实惠,这真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事了,不但自己修为毫无建树,还没人敢再收他为徒,此生难有出头之日,只能泯然于众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中。可要不就说邵北的命是真的硬呢?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他又占到了个辈分的便宜——按无量山的规矩,宋衍河那一辈只有一个嫡脉师弟能继承掌门之位,也就是说邵北头上只有一位亲传师叔,而他这位师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地沉迷炼丹,完全无心经营无量山派的事宜,现在虽居代掌门之职,不过,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该传位给邵北了。 白捡一个“天下第一派”的掌门之位,寻常人哪有这样的命?这命数不可谓不好了吧?即便修为不高,到时地位也是名扬天下、卓然不群的。 然而无量山派的历代祖师爷们啊,他那飞升上天的宋仙人师父啊,这些前辈又岂能料到,他们家亲亲亲传的首徒邵北,竟会于今日在这荒郊野岭中脑袋一歪,从马背上栽下来了呢? 要不是陆晨霜回了下头,那片林子到了晚上会有饥饿野兽出没也未可知,又或是今日那妖物高兴了再回来看看?第二天,这世上就没邵北这么个人了。 这样一算,这小子真是命好,遇上了他陆晨霜。 陆晨霜将人横搭在雪鬃白马的马背上,牵着缰绳往西行,去寻邵北那两个先走一步的师弟。一路上遇到不少人惊恐尖叫,陆晨霜戴着帷帽勉强掩住笑意,连连摆手道:“哎,没死没死,就是受伤了。什么?郎中?大夫?不需要不需要,运回去便可,多谢老乡。” 好在邵北剑法虽然平常,身材倒是生得不错,把他的腰卡在马鞍上这么驮了一路,也没见人掉下来。 所以啊,他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陆晨霜骑着黑马,牵着白马,走又走不开,跑又跑不快,很是没趣儿。一路上寻思着这件事解闷儿,一下午走了足足三十里地,到了客栈门口也没捋明白。 邵北那个昏迷的师弟情况不太好,灵力过损严重,至今未完全转醒,口里净说胡话,现下再加上了一个晕倒的邵北,他们师兄弟三人简直是水深火热。 唯一醒着的那个半大少年朝陆晨霜行了个大礼:“我已飞鸽传书回门派,请师父派人来接应我们,如无意外,明日午时之前即可来人。恳请陆大侠今日在这里暂住一宿,以防那妖物趁我师兄弟体虚时作祟。” 陆晨霜问:“你们两个是哪位前辈的徒弟?” 那弟子答道:“我是无量山丹阳峰的苏明空,家师乃现任代掌门李道无。” 原来是那位炼丹道人的徒弟,难怪剑法比邵北还不如。 细细算起来,无量山现在这一辈可谓彻底回归了修道一途,没有几个人的剑法是陆晨霜能看入眼的。他突然想起了邵北在岔路口的那番话,觉察到了其中不同寻常之处。 按理说,仙门百家固定的集会、十年一度的论武大会、以及偶尔发生要事时门派之间互相发柬邀请等等,作为两派的首徒,他和邵北应当多得是见面的机会,但邵北居然说“他日若有缘”才能见到?昔年宋衍河力压群雄,无量能当“天下第一派”无愧,如今宋衍河不在了,难道邵北身在其中已察觉到无量山派即将没落? 非但如此,听他口气,这个没落还不是渐渐颓败之势,而是也许连下一届论武大会都撑不到了。 所以邵北才觉得和他再无相见之日? 因了宋衍河的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 关系,陆晨霜自十几岁起便对“无量山派”几个字印象万分差劲,但摘去这几个字的名号,眼前这个礼数周到的半大少年苏明空又有何辜?今日那妖应当也知道他们几人各受了几分伤,若它有个坏心眼儿,极有可能趁夜深人乏时潜入这间竹窗木门的小客栈,挨个补上一刀。 至于刚驮回来的那个…… 那小子不是歉也道了,谢也道了么?再加上他把人家脸朝下地挂在鞍上,游了一路的街…… 陆晨霜板着脸将流光往桌上一放,说教道:“你现在知道要防着那妖物报复了?早前怎不预备好?结剑阵擒妖岂是儿戏?” 炼丹道人是出了名的专心炼丹,平日里脾气好,对徒弟和蔼又宽容,几乎不说这样的重话,看得出苏明空被教训得很不习惯,可还是咬咬牙低了头:“邵师兄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下山擒它,我和徐师弟是自己要跟来的,原想着能助邵师兄一臂之力,不料……” 不料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 这样好心没好果的事,陆晨霜平日教训昆仑门下的师弟们听得多了,他知道若不羞他们一羞,这些孩子记不住吃亏。他道:“切记,兵戈交锋无后悔之说,以后不要逞强,叫你家师兄也量力而行。今日我留守在此,但我只替你防那妖物反袭,不伺候你家师兄起居,明白了吗?” 苏明空长得壮实,看起来也是个实诚孩子,听了陆晨霜的话连连称是。他是真的有心想要照料邵北,只可惜隔壁厢房那个徐小兄弟这一会儿正陷梦魇,胡乱地抓帷帘、扯被子,床头的矮几似乎也被带倒了,瓷碗摔地,“叮咣”碎裂。 要是这时他人再滚下床,苏明空便可获得浑身是血的小师弟一个。 苏明空挠了挠头:“陆大侠,烦请你在这房间守着,你若累了,就在榻上先休息一会儿。等我收拾完师弟那边就去叫店家送饭上来。” 房内一张垂柱拔步床,一张苇席凉榻,一张八仙桌两把八仙椅,此外茶案、茶凳、铜镜、水盆等等用具虽简易却一应俱全,且摆放了这么多东西,屋内空间依然宽绰——这便是陆晨霜讨厌无量山派的缘由之三了。 平心而论,若有达官贵人崇仙,想沾沾仙气儿或是送儿子修习仙术,要送到哪儿去呢?有一公认仙人飞升的无量山派正是首选呐! 不但有仙人飞升,无量山还风光秀丽,气候宜人,即便仅仅入山赏玩一遭都是件赏心悦目的乐事,相比之下,昆仑山终年寒冷,峰顶更是飘雪不断,就连陆晨霜他们师兄弟居住的“天欲雪”也取的是“天欲下雪便下雪”之意。 试问两相比较之下,谁会舍得把自己亲儿子送到一片雪地里去挨冻?说不定还未入门,山路爬到一半就自行“成仙”了。 无量山派这样好,想拜入门下的人自然也多,这么一来入围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需得看资质和机缘。当然,这两者若是不够的也有办法——那便捐吧。东山头起一座殿,西山头起一座塔,无量山几个峰顶上的房子盖得倒比山下及周围还宏阔,离着几十里地也能瞻仰得到。 山上的仙府越是金碧辉煌,入门越是重重筛选,人们越觉那是个不得了的去处,纷纷趋之若鹜。无量山派大门朝南开,什么都还没做,上赶着捐殿捐钱的人就越捐越多,名气越来越大。 反观昆仑山派如何?地处偏远,门生稀落,只怕修仙界之外的世人鲜少有知。 正因如此,邵北和两师弟分别时只说试着去寻那妖,甚至都没提今日是否一定回来汇合,苏明空便已备好了这么大的房间放着,也不怕浪费了。 哪像他?还要卖马。 看了床里躺着的人一眼,陆晨霜笃定,邵北的命数是坎坷了些,波折也多了些,但最终算下来还是好的,否则从那么高的雪鬃白马上摔下来,又怎会连脸上的个皮儿都没磕着?若有一天他真的承了无量山掌门之位,坐于归林大殿之上,光就这样貌来说,应当与名号十分相称吧。 邵北的佩剑上悬了个玉坠剑穗,陆晨霜把剑放到邵北的手边,顺手理了理剑穗上的碧蓝流苏。 这把剑他今日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但“留情”这个名字,他在它的开锋之日,于千里之外便早已知晓。 使惯了流光再来掂它,对陆晨霜来说轻得几乎掂不出它究竟多重了,可能七斤,也可能八斤吧?比一般的轻剑似乎还要再轻一些。 原本它也该是把名剑,它的主人也是该在学成之日名震江湖的。 床里躺着的人动了动,疑惑迷糊地问了一句:“陆大侠?” 第6章 陆晨霜被他喊得打了一个激灵,迅速将手从留情剑上收了回来。 “这里……”邵北失神地阖了阖眼,复又虚弱睁开,努力清明着神志,“是昆仑吗?” 陆晨霜:“……” 他心中再次赫然浮现起了那个问题——邵北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脸是没碰着,可却把脑子摔坏了! 陆晨霜:“这是云浮镇的客栈,你两个师弟就在隔壁厢房。” “云浮镇……”邵北轻轻吐了口气,“是了,云浮镇,是我叫他们在这等我的。” 他试着起身,但不知哪根筋没搭对,撑了几次都没能将自己撑起来,末了一声叹息,垂眸不语。 陆晨霜坐在房中央茶案旁,看了这一幕,心道:谁能相信这是天下第一派的首徒呢。 “你那两个师弟……”他在山里操心惯了,一不留神没管好自己的嘴,但刚起了个头,他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多管闲事。 邵北紧张:“我师弟怎么了?” 话既已说出去,只说一半非君子所为,陆晨霜索性“管得宽”一回:“他们两个与你关系如何?” 邵北脑子混沌不清,一时不察这话中的深意:“何出此问?” 宋衍河飞升,邵北虽无师父指点,但无量山上下的心法秘籍、剑诀剑谱必定都可供他随意取阅。有些事情至关紧要,书上却不一定提及,即便提及了,一个人看书也未必能字字留意,分出轻重缓急。 非得有个人耳提面命地对他交代一句才行。 “剑阵易结,可要想发挥剑阵的威力,需剑阵中人心意相通,气息相合,剑招相辅,修为相近,四者缺一不可。”陆晨霜将平日对师弟们的叮嘱娓娓道来,“你和你那两个师弟修习的虽然是同一套剑法,但师从不同,各有偏颇,是以剑招不能相辅。你昏倒的那个师弟,单说修行年月可能与你相仿,但他年纪尚小,领悟不到,修为距你相去甚远,你与他结阵御敌,不但他坚持得辛苦,阵法还要多吸收你的灵力以弥补阵中不足,所以你们两个自结阵时起就开始自伤元气。换做是我,倘若劲敌当前而我和我的师弟久未联手,那么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 我俩宁可各自为战、互为背守驰援,也绝不敢轻易以阵法相迎。” 话音既落,邵北半晌没吭声。 有的话看着浅显,却不是听完就能立刻懂的,尤其是邵北今天刚吃了亏,需得品品才知道自己亏在了哪儿。 陆晨霜既认了多管闲事这一回,也希望自己说了这么多不是白费唇舌,不敢妄言说提点邵北吧,他只是不想看见邵北有朝一日死在剑阵里还不知是怎么死的,白白让一身的修为法宝便宜了对面妖邪。 就让邵北且品去罢。 他自顾自提起桌上兰花小瓷壶倒了一杯,举起尝尝,发现这茶竟然还回味带甘,不是一般的茶梗。 并非陆晨霜见不得别人好,是就邵北眼下这个样子,分明爬都爬不起来床了,哪里还能喝茶? 沏了不喝,真是浪费。 他趁热又斟一杯,刚要送到嘴边喝下,只听得床那边邵北缓缓说道:“这里真的不是昆仑吗。” 陆晨霜:“……” 他嘴角一抽——邵北这是嫌他管得宽?叫他回昆仑山去耍大师兄的威风? 陆晨霜顿觉好心被狗咬,非常想打狗一顿:“你什么意思?” “我做了一个梦。”邵北躺在床上一动未动,床头的帷帘遮挡了陆晨霜的视线,一眼望过去好似是铺盖成精在那里声音飘忽地说话,“梦里我叫你作‘大师兄’,想来那便应该是在昆仑了。再听你说这一番话,我当是我梦还没醒……难道不是吗?” 陆晨霜懂了。 邵北和隔壁躺着那个徐小师弟还真是师出同门,连被阵法反噬的癔症都一样,这就开始说胡话了。 他一早说过他留在此处只防妖邪,不管邵北起居,那么自然也没有陪伤员疏解心绪的责任,于是喝着茶随口应了一声:“嗯,不是。” 床里一阵窸窣,邵北脸色煞白地掀开被子,扒着床围硬是坐了起来,眼看就要下地。 陆晨霜一惊:“你做什么?” 邵北执意起身,背靠着栏杆勉强站住,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低头说道:“既不是梦境,那我当然该道句谢。陆大侠教训得极是,邵北不该带着师弟擅用剑阵,今日受教,感激不尽。” 无论大小礼节,陆晨霜最看不惯他行礼,总觉得他举止有宋衍河当年的影子,一想起来便如一口大锅压在背上般憋气。他甩手打发:“行了,回去躺下罢。不至于这样。” “怎不至于?能被人看着,告诉我错在哪儿、差在哪儿,是我的福分。”邵北坐回床里,一起一落唇色更加苍白,“已经好些年没听到有人教训我了。” “我可没教训你,”陆晨霜立刻表明态度,“唰啦”一抖衣摆,“宋仙人的徒弟,‘教训’二字,我当不起。” “嗯。”邵北大概早已习惯了别人明里暗里这样的称呼,淡淡应了一声,无悲无喜,没了下文。 陆晨霜又想起了那个问题:邵北这样的,到底算不算好命? 人是救回来了,脸也没破相,没回程就有这么大厢房候着,喝不下水也有人为他预备热茗一壶,再等几年真有可能成为掌门……可看他此时这副神情,端的分明是随时赴死也了无牵挂的绝望。 “你先躺下。”陆晨霜不太放心地走过去,仔细瞧他脸上究竟还有几分活气,“‘教训’不敢当,若是……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我的一点拙见。” 邵北眼睛睁大了些:“什么都能问?” 陆晨霜:“……” 以陆晨霜行走江湖十几年的经验,心觉这不是句好话,可看邵北都这副落魄模样了,想来应当作不出什么花样。 他不太情愿地说:“你想问就问罢。” 邵北躺在枕头上,盖着洗得看不出青色还是蓝色的被子,整个人也像是褪色了一般没有生气,只剩眼里还闪着一丁点儿光亮,视线正好对上陆晨霜:“陆大侠,我想问,你为何会在此?” 陆晨霜:“嗯?” 邵北不问他还真忘了,他今天之所以会身在岭南,间接算是拜无量山派那偌高偌大的门槛所赐。 江南、岭南以及南诏一带,历来是归属于无量山派守护的地界,哪家闹了小妖小怪,就近应当是去找无量山派求助才对。可随着他们家名气一家独大,门槛愈发地高,叩门需的银子也多了起来。再加自从宋衍河“走”后,邵北的旁支师叔们自觉没了后台撑腰,肯出来好好办事的人越来越少,又有几个跟风闭关的,所以要办一件事的耗时也愈发地久。许是正因如此,贺家宁可放出风声舍近求远,也没找到邵北家门上。 陆晨霜:“我师父的一位故人住在这附近,近日他家宅不宁,师父命我前来相助。” 邵北闻言神色严肃:“是个什么东西?捉到了么?” “是妖,我没捉到,被它跑了。”陆晨霜灵光一现,拉过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正好,许多妖物因习性或执念根深蒂固而不喜离故居太远,它很有可能就是岭南道附近修出的,我说给你听,你看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它的身法极快,却不是蛇虫那种天生的灵巧,步法倒像是后天修成的本事。起先我想试它功力,却不料它只与我对了一招就跑了,我当它是诈降,便留有余地,没使全力去追,后来发现不对了,御上流光才堪堪与它速度齐平。我至今猜不出它这一招出自何处,也猜不出它的身份,你可有线索?” 邵北听完愣了一会儿:“我记得陆大侠的流光剑迅可追光、快可斩风,于一间暗室内点亮蜡烛,光还没照到墙角,流光就能先到。长到这么大,我还没听说过有流光追不上的东西。恕邵北愚昧无知,我真不知那是什么。” 陆晨霜:“……” 之所以追不上,自然是因为这其中他少说了一段了! 若不是那妖佯装不识昆仑山派在先,说他们家山下门柱豁了一根在后,他怎会气到分心走神?流光岂会撵不上它? “那可能不是岭南道修出的罢,你就当是听了留个心眼儿了。”陆晨霜搪塞道,“对了,它使的兵器是一条骨鞭。这与一般的妖不同,你应当知道,骨鞭有死气,若是活物用这样的兵器,自己的阳寿必受影响,那妖使得却很顺手,恐怕供它鞭子的不是它自己的阳寿。你若是……你不遇见最好,万一遇到了,立即遣蔚蓝追风鸟传玉笺给我,切莫擅自动手。” “是,邵北记下了。”听到半截时邵北就已坐起身来,正色道,“若是遇到它,我立即传玉笺给陆大侠。” 陆晨霜:“……” 这话连字都没换一个,陆晨霜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他叫邵北传信,纯粹是担心邵北那点儿功夫对上贺家那妖怪有去无回,用自个儿的阳寿替妖物养了鞭子,可经过邵北再一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1 重复这话,陆晨霜听着倒有点儿是他托邵北帮他留意那妖怪去向的意思? 而且到时还要麻烦邵北给他传信告知? 传的还不是普通的信笺、竹笺,而是寸玉寸金的蔚蓝追风鸟的玉笺? 这什么事都还没干呢,他怎么就有种倒欠别人一笔人情的感觉? “嗯……”陆晨霜思忖半天也没找出不妥之处,试着开口,“这样,今天你们追的那个绿衣服冒黑烟的,我知你不便,你也不必跟我说它是个什么,但凡我再遇上,绝不会让它跑了。” 今日晌午,他和邵北于岔路前道别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会儿他一心要走,只是嘴上说说客套的虚词,这次却是真正上了心,边说边回想着远望时揣摩到的剑法路数,猜测那妖的来历。 “那便一言为定了。我若遇到一会使骨鞭、身法极快的妖,立即传书给你,你若遇到今天云浮郊外那只妖,定会帮我擒住它。”邵北一丝不苟地重复了一遍,脸色恢复了几分神采。 陆晨霜听完却高兴不起来。 怎么每句话被邵北重复一遍就都变味儿了?加上了“立即”、“定会”几个字眼,好像他们联系原本就十分亲近密切,关系也十分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似的。 陆晨霜不语。 他倒不是担忧自己平白揽了件是非、多了个麻烦,而是一想起自己正和宋衍河的徒弟你来我往、交代任务,就觉如鲠在喉,滋味一言难尽,甚至有种背叛师门之感。 贺家那只妖只不过是跑得快了点儿,还没到他需要跟邵北联手去寻它的地步罢?这件事最妥当的做法应当是他捉他贺家的妖,邵北捉邵北云浮郊外的妖,井水不犯河水才好,他本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至于他对邵北的态度,也应当像他牵马驮着人回来那一路那样,人前大义凛然地正襟骑马,私下盖上帷帽悄悄幸灾乐祸,这才解气嘛! 怎么邵北一醒过来就变样了? 不行不行,宋衍河当初是怎么对他师门的,邵北当初是怎么…… “陆大侠?”邵北在旁殷殷地望着他,“你还没说,你为何会在此?” 第7章 陆晨霜原以为邵北问他为何会出现在岭南道,现在看来是自己理解错了,其实邵北问的是他为何会在这间客栈之中。 也是,这是邵北的厢房,他一个外人出现在此,确实需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至于自己是来岭南还是去江北?于邵北而言,根本毫无瓜葛。 可这么寻常的一句问话,邵北用的那问法也太出奇了,害他听着总觉不似正常言语,这才不得不多想了一层。 谁知一想便想过头了。 或许这就是无量山派的绝学,“张口便能让人不痛快神功”。 陆晨霜回想起自己说的那一大通话,心觉好不尴尬,恨不得一巴掌把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叮嘱抽回去——别人家的大徒弟遇见妖怪应当如何,人家门派自有应对法子,无量山上下统共上千口人,一人踢一脚也能把妖怪踢死了,还需要他来狗拿耗子? 他面无表情:“你受剑阵所累,又强行御剑,晕倒了,我就把你带过来找你师弟了。” 陆晨霜再怎么不待见无量山派,这邵北也是个大活人,他的“不待见”还未到对性命视如草芥的地步。当然,离得也不太远了,所以邵北最好能赶点儿眼色,好好儿说人话。 “这样啊。”邵北仿佛在回想晕倒前的情景,“那段官道历来不太平,有妖也有匪,无论哪一样先看到我……陆大侠,你又救了我一回。” 陆晨霜双手放在腿上,坐得如同祠堂里的祖师爷雕像一般霸气又稳当。 邵北叹了口气:“我欠你和流光的,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还得了。若是亏欠和感谢也能折算成些别的就好了,我必一股脑儿全补给你。” 陆晨霜眼角一跳,心道可以折算啊,怎么不能折算的?难道他们无量山派除魔卫道之余收的谢礼银两还少吗?那不就是人家感念的心意? 邵北不食人间烟火般道:“可再一想,要是折算成笔笔银两,我真觉得配不上陆大侠情义。” 陆晨霜:“……”他对无量山派的嫌恶之情从来没错付过!从来! 罢了罢了,他本就不是为了这些。 他坐得离邵北不足一把剑的长度,看邵北一眼就觉浑身不舒服,起身想回茶案旁。刚一站起来,邵北也顽强挣扎跟着起身:“陆大侠,这就要走了吗?” “不走。”陆晨霜冷着脸,“为防那妖夜袭,今晚我留下,待明日李掌门派人来接你们时我再走。” “今晚?”邵北惊得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随后捂着腹部连咳了几声,脸色又白了下来,收敛音调挤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道,“邵北能得陆大侠相护,实乃出山逢贵人,感激不尽,那就有劳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捂着肚子靠床坐下,疼得眉头微微颤抖——看样子伤得不轻。 陆晨霜不禁又开始思量:同为天涯客,相逢即是缘,要不要过问几句?但再一想,一来他不会解毒,二来他不会切脉,问了似乎也只是白问。 就这么看着紧咬牙关的邵北,他如眼中有钉一般难受,一忍再忍。终于,他忍不住了,正要开口,恰听得敲门声:“客官,咱给您送饭来了!” 小二端来了一个盛着粥的粗瓷海碗和几只空着的小碗,以及一碟原形莫辨的腌菜。 陆晨霜:“就这些?” 小二:“是呀,咱这儿今天就这些东西了,您多担待。” 陆晨霜望了眼窗外:“天色还早,你们这儿不做生意了?没有别的菜?” 小二苦笑:“生意是做,就是……” “陆大侠,你先叫他拿进来吧。”邵北在屋里气虚声弱地喊道,“我跟你说两句话。” 陆晨霜莫名其妙:“要说什么?” 待小二放下东西退了出去,邵北才缓缓说道:“陆大侠,云浮镇不比别处,现在虽看着太平,但指不定何时就会遇上群匪洗劫,你看那边门框上的印子,应当是被刀斧砍出来的。这附近谁家中若有牛羊,根本存不了过夜。你要是想点荤菜,需得提前一日叫他们想办法。” 陆晨霜连剑都不屑按,眼微一眯,轻蔑道:“不就是几个匪窝?” “正因是‘匪’窝,才不能用仙门的规矩办。”邵北道,“一个匪窝好除,若是多了呢?自然,再多的匪窝陆大侠的宝剑一出也能除去,可若不究其根本所在,不解赋税徭役之苦,不振官府无为之纲,还是会有后来人拾起前人的刀重蹈覆辙。那不是嗜杀成性的妖,而是走投无路的民。” 陆晨霜站离他远了些,重新打量:“你还管得了这些?” 邵北抿唇一笑:“陆大侠这话是在取笑我。并非是我要管这些事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2 ,而是陆大侠你先管的。自我识字时起,每有‘除魔卫道录’传来,我必细细翻看,从中不知见了多少次你的名号。你每每下山除妖,不正是救百姓于水火么?天降甘霖尚有雨露不及之处,拜神祈福也不知何日才能显灵,只有你,你之所在,流光之所指,立刻还世间一个天清地宁。” 陆晨霜:“……” 邵北真说起人话来,他倒有点儿听不习惯了。 “这话说得过了,”陆晨霜道,“天底下并不独我一人如此行事。” 邵北摇头:“我曾据‘除魔卫道录’作了一张记号图,借观日断川术试着寻找其中规律,后来发现妖邪伤人作祟最凶险之处常有预兆,往往是龙脉不畅、皇纲不振在先。有许多次,我正忧心此事不知该跟谁讲,就听得派中师兄弟传来消息,说是陆大侠近日又行了一桩壮举,除得正是我所忧之患。”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清澈眼神纯正,且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绝不是一时兴起信口胡诌能诌得出来的。 “你有所不知,每当那时,我就在想,受灾的百姓才不管什么规律如何,也不管到底是个什么缘由让他们受了无妄之灾,只盼能有一个陆大侠这样的人快些来解救他们。我便也想像你一样,带上留情剑,行走江湖。”他略一停顿,自嘲笑笑,“只可惜,我学艺未精,力不能至。” “修炼之事欲速则不达。”陆晨霜道,“你入门才多久?算来大约十年罢,往后会好的。” “十年。”邵北看他,“你记得这么清楚。” “……嗯。”陆晨霜避开了那道目光。 何止记得十年?他甚至连零的那两个月都记得。这并非是他刻意去记,而是邵北入无量与他学成下山,正在同一年。 当年的陆晨霜不过十七岁,已师从陶重寒习得了昆仑剑法第十重,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去天三尺三,手可摘星辰,降妖剑不出鞘,师兄弟中概无敌手,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只恨风不够大没能吹得他乘风而起。 昆仑山上并不全是雪。那一日,他正抱剑躺在一块干净大石头上看空中流云,师弟捧了个绸面锦盒前来寻他:“大师兄,无量山传的信,师父看过叫我丢了喂狗,你看不看?” 陆晨霜心高气傲,岂会为无量山一封信低下头来?再加上仰脸望天望得久了:“我正晃眼,懒得看了。你念与我听罢。” 师弟掏出信来抖开:“唔,信上说,宋掌门见天有霞光自北向南,形如腾蛇弄云,于是沐浴更衣相迎。出门还未至山脚,就见到派中的‘不得已道人’带回来个孩子……” “不就是捡了个小孩儿吗?谁还不是捡来的了?大惊小怪。”陆晨霜听了嗤道,“师父捡我的时候还说积雪似异兽,我卧于勾陈之背呢。” 师弟:“信里说这小孩儿‘自然天地法,万物敬为宾’……” 陆晨霜翻了个身:“天地万物?他真敢说。怎不干脆说是天仙下凡尘?” “这还有呢,”师弟又道,“‘聆风晓日月,百川归江海’……” 陆晨霜平日一直是被夸的那个,故而不怎么耐烦听人在他面前夸旁人:“行了行了!好事都让他占了。到底是谁啊?” 师弟:“我看看啊,‘五月十五日于无量山归林岭行授剑大典’,那小孩儿叫——邵北。” 收徒乃是门派自家的私事,这信里只做了个通传,并未邀请仙门百家到场。昆仑山派地广人稀,山门常年无人看守,送信的人也不知是何时把锦盒送来的,陆晨霜听到这话时距五月十五已过去了一两日。他从石头上一跃而起:“什么?收个徒还有‘授剑大典’?怎么我入门没有?” 师弟摸摸锦盒上的金红花绸子,怅然道:“我也没有。对着祖师爷发个誓就算入门了。” 彼时陆晨霜还未正式下山,但师父吩咐的事情已是一样不落,出剑便能斩个干净利索。这一听说别人入门就有大典,少年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跑去找陶重寒道:“师父,我已到了该下山历练的时候,咱们昆仑可有下山的仪式?” 陶重寒自己也是半大被人捡回来的,饥荒年间一听说有饭吃,师父叫发什么誓立刻就发了,发完接着去领吃食,哪里还会问有没有什么大礼?可陆晨霜是他爱徒,他不忍当即拒绝并告知这一残酷的传承,只是一派威严地反问:“你想要什么仪式?” 陆晨霜环顾一眼空荡荡的昆仑山头,懂事地没要操办什么“大典”,却依旧从骨子里往外透着股傲气:“我愿讨教仙门百家年轻一辈的高手,请师父帮我下书代为约战!” 那个时候,门派之间相互下书约战乃是常事,既能领教别派仙法,又能扬门派声名。陶重寒深知徒弟修为,一点儿担心也没有,洋洋洒洒写了数十封战书发出去,天下皆知昆仑剑圣的徒弟要下山了。 陆晨霜痴迷剑法,对剑也分外感兴趣,暗地里有些好奇,想象不出无量山那个收徒的“授剑大典”是个什么样子,授的是把什么样的剑。他恐去迟了人家将典礼摆设都撤个干净,于是截下一只飞往无量山乌木峰的信鸽,抱在怀里,亲自御流光而去。 无量山脚下人来人往,自成了一片集市,他找了个人少处把鸽子一放,稍微遛了几个弯,便上了山。 被下战书的当事人接战与否全凭自愿,但无论接与不接,通常都会先告知师门,免得日后出现说不清的牵扯。乌木峰的祁长顺刚收到战书,这厢正向宋掌门禀报着呢,那边陆晨霜便已到了殿外。 宋衍河年近三十,依旧面如冠玉,端坐在归林大殿之上,衣饰发髻一丝不苟。 他一手握着陶重寒亲笔的战书,一边看着负剑散发嘴里叼着草叶的陆晨霜,脸色一言难尽。 当天日头已是西沉,决斗不吉。祁长顺和陆晨霜近来在江湖中的名气都不小,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宋衍河就算不为陆晨霜考虑,也要为他的师侄考量,做主将约战定在了第二日一早。 谁能想到,富得流油的无量山竟然吃斋。 陆晨霜年轻力壮,御剑整整一天丝毫不觉疲惫,在客房中吃了味同嚼蜡的一餐后无聊至极,提上流光出了门。为避人耳目,他在无量山几峰之间贴着山崖飞,专往长得像“禁地”、“不得入内”的地方钻,他倒不是觊觎别家的东西,纯粹只想看个新鲜。路过一条山谷意外看见了个活物,是一个小男孩在水边练剑。 青石板上放了本摊开的书,还有一只茶壶。 陆晨霜在山里转了几遭没瞧出什么稀罕,想来无量山派也是个精明的,早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他往回走时再路过山谷,见那小男孩没再练剑了,而是仰着头看他在天上飞。 他转个弯,小男孩也跟着转个身。 陆晨霜像大猫遇见了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3 小耗子,玩心大发,从山巅云上纵流光直冲下去,挽花收剑落在男孩面前,问他道:“你看什么?” 第8章 男孩望着他,一双大眼一眨不眨:“山中有结界,除我师父之外无人可以御剑,为何你却能飞?” 陆晨霜挑眉左右看看:“哪有结界?没觉得。” 男孩又问:“南涧是我派的闭关之地,未经许可不得擅入,你为何会在此?” 陆晨霜不以为然:“这么个没盖没门的地方,就是你家禁地?” 男孩听了这话满脸的委屈,紧抿着小嘴,手里攥着一把小木剑,像是要决一胜负。只可惜陆晨霜比他高出了不知道多少,他举过头顶恐怕都插不到要害,只能把自己小脸憋得通红。 陆晨霜见过不少无量山派门生,一看这小孩的打扮与众不同就知他是谁了,再听他说这话便更加确信。按锦盒书信中的说法,算算日子,从他被宋衍河收归门下到这次正式行礼,之间过了约有两三个月,也不知是此地山清水秀格外养人呢,还是他本就生得这样俊俏,男孩瞧上去一点儿流亡多时的模样也无,白净得倒像是面捏成的小人儿,用精巧竹片剔掉多余边角,晾干后再描画出水灵眉眼的那种。 无量山脚下便有卖这个的,小娃娃们围着摊子个个都想要,大人给买了立刻捧着爱不释手。 陆晨霜问:“你就是邵北吧?” 男孩一愣,后退两步:“你怎么知道的?” 陆晨霜早过了稀罕小面人儿的年纪,对他也不客气,好奇打量一番他腰间拴的玉坠和脖上挂的长命锁,笑话道:“你挂这么多滴溜八挂的东西,怎么出剑?长命锁还是个带铃铛的?岂不是一动就被别人知道了?” 邵北把自己脖上带铃铛的长命锁摆正捂住:“我师父在崖上的洞中闭关时,我在此练剑,他能听出我何处练得不对。” “这办法新鲜!”陆晨霜眼睛一亮,背过身去,“你走一套剑招,我听听看?” 身后一片安静,邵北自然不肯跟他玩这个:“铃铛是响给师父听的。我从没见过你,你不是我派弟子。” “怎么?难道你怕我偷学去了你家剑法不成?”陆晨霜觉得无趣,“那我先走一套?” 南涧崖壁上嶙峋的乱石,谷底湍急的澜沧江分支,山涧的缭绕水雾,依崖而生的草木松柏,原本想或不想动弹的飞鸟走兽,这一日,都在陆晨霜剑下被逼无奈,跟着他一起鸡飞狗跳,群魔乱舞。 他隔空断水,削岩碎石,气势锐不可当,出剑迅捷无伦,一套剑招顷刻之间走完犹嫌不过瘾,自顾自在空中上下翻飞,打得山谷里像被人当空抖下面粉一般睁不开眼,这才停手。 落地一看,邵北灰头土脸地还站在原地。 “来来,过来点。”陆晨霜头发一甩,招招手,“该你了。” 邵北脸一红:“那你转过去。” 陆晨霜本就不是特地为了看他,依言转过身去,只听面前江水化冻复流“哗—哗—”,身后小孩耍剑“哗——哗——”,还没有水流得快。邵北脖子上那个长命锁更是“叮铃铃”乱响,根本听不出规律,陆晨霜不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一直用同一招在耍他,否则怎么这铃铛声音都一个样儿? 他猛地回头,邵北赶紧放下手把剑放到背后,脸上更红了:“你怎么转过来了?” 看邵北那收势却又不像作假,难道是宋衍河另有奇法?陆晨霜瞧那木剑:“这是三岁小孩的玩意,你为何用这个练?你师父‘授剑大典’授给你的剑呢?” “剑在房中放着。”邵北一板一眼地答道,“师父叫我先拿这个练,待我明白为何执剑之时再拿那把。” 这门派真是规矩多。陆晨霜诱他:“你回去拿出来给我瞧瞧?这是你家,我又不抢你的,只是看看而已。” 邵北皱眉撅起一点嘴,不解问道:“还未开锋,有何可看?” 陆晨霜震惊:“授与你了却未开锋?!” 未开锋的剑不过是刚打出来的个剑形,黑漆抹乌什么也看不出来,还需经过巧匠之手再次锻造才能成剑。工匠技艺如何对剑有极大影响,遇上活儿瞎的,好铁也能给你打成菜刀。总之,没开锋是真没什么可看的。陆晨霜咬牙:“你师父是不是最近钱不够……” 他千里迢迢乘兴而来,现下得知未开锋兴致索然,正要损两句,忽闻崖上细碎脚步一串串,细听还有怒气冲冲责难之声。 差点忘了,此地不是他唯我独尊的昆仑,任他想怎么炸就怎么炸,他在南涧闹出的动静太大,一定是人家来找他算账了。 陆晨霜立刻放弃了挤兑小孩的想法,转而道:“我问你,无量山派是不是真的只有你师父一个人能御剑?” 邵北懵懂点头:“是。师父说有结界威压,在派中只有他能飞,但是他敬山灵,从来都是步行。” “那就好办了!”陆晨霜甩发大笑,翻剑在手,朝空中一抛。 邵北跺了一脚:“不可御剑!对山灵不敬!” “是是,你家无量有灵,可否请它遂我一个心愿?我现在非走不可,否则就要留下喂鱼了。”山间浮尘渐清,两边岩壁经陆晨霜凌空凿刻,展露出一片翻天覆地的全新面貌,他在这其中轻功踏剑乘风而去,不忘回头丢下一句:“等会儿有人来问你,你只管说什么都没看见!切记切记!” 祁长顺时年十六七岁,也是名少年英才,颇有佳绩。平日里与无量山派往来的人数比昆仑多了何止十倍八倍?是以他的声名外传比之陆晨霜不遑多让。有宋衍河这样的掌门在上,第二日,祁长顺的打扮穿戴当然是十分得体的,纽是纽,扣是扣,系带束腰,发髻玉冠。 陆晨霜一眼瞧去,心底估摸他至少提前早起床了一个时辰。 打扮这样又有何用?等会儿打起来还能端着不成?实力如何,手中长剑说话。 看在约战书是师父特意亲下的份儿上,陆晨霜早晨在客房寻了一截绳子,将长发草草一束,免得视野受限出甚意外。但不练剑的人剑法不可能好,不天天束发的人乍一束发,手法也是惨不忍睹,仿佛昆仑狂风随他一道下了山。 周围人衣冠楚楚,陆晨霜好似浑然不觉,提剑上台一抱拳:“长顺兄弟,请赐教!” 祁长顺却并未上台,他朝四周望了一圈,又看了高台之上的宋衍河一眼,为难道:“陆兄,烦请稍等片刻,我还有一位师弟要来观战。他从不迟到,应当很快就来了。” 陆晨霜耳力非常,听祁长顺旁边人附耳说:“邵师弟不在房中,也未在归林殿。饭厅、校场、书堂都找过了。” “这么早,他还能去哪?”祁长顺蹙眉,“南涧呢?是不是他忘记这事,吃过饭就去练剑了?” 等的是邵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4 北。 想想也是,其他人恐怕没这么大面子,能让掌门和师兄等。陆晨霜在心底拍掌大笑,心道被宋掌门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爱徒原来也是个满山乱跑的熊孩子,没多机灵嘛,他倒要看将来他是怎么个参天悟道的。 “南涧,”那人一顿,“南涧还是我去找吧。” 祁长顺面带歉意,连连朝陆晨霜拱手致意,不住地朝大门张望。 从此处到南涧于流光来说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可他们若要跑着去,那得些工夫了。陆晨霜既已上台,对面也说稍后便至,那他断无下来歇会儿脚、喝口茶的说法,只好在台上干等着,看看天,看看大殿房顶,看看远处宝塔寺尖,再时不时瞥一眼祁长顺尚未出鞘之剑。 朝阳熹微,清风徐来,鸟语花香,良辰美景。难怪能养得出这么个熊孩子,定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皮痒。陆晨霜负手提剑,迎风而立,祁长顺越是叹气不安,他越是站得得意挺拔。 又一阵风吹来,不但带来了一丝清爽凉意,其中似乎还伴了些“叮铃”之声。陆晨霜一怔,这不是那小子长命锁的铃铛声响么? 叮铃铃——叮铃铃铃——铃铛乱摇乱晃,却又有一定节律,好似一个人正在一步一顿地缓缓爬陡峭的台阶。那小子还未到疯长的年纪,个头不高,正手脚并用也是有可能的。他越爬越高,山风越来越大,直至山顶他人已未动,却还有淅淅沥沥铃响传来。 静默片刻,突然,铃声开始剧烈急响,隐有回声,发自南涧峭壁之间,且有愈响愈急之势。 陆晨霜想了想,那小子,他不会是要跳崖吧? 再一想,不可能啊。此地好吃好喝,好穿好住,有他师父罩着,他过得众星拱月,何必自寻短见? 然那声音实在太像太像高空落物,风从铃中穿过,已不闻铃响,只剩风啸声如悲哭泣鸣。鞘中流光也已按捺不住,陆晨霜咬牙剑诀一掐:“去!” 流光当场飞剑而出,击穿广场墙围,破出一个大洞。周围无量门生霍然涌了上来,将陆晨霜团团围住。祁长顺问话:“陆兄这是何意!” 陆晨霜无暇应答,片刻后,流光串着一个人回来,连人带剑,直插在宋衍河座下。 “邵北?怎么回事!”宋衍河上前拔出流光,把孩子抱了下来一试气息,“祁长顺,叫你师叔拿定魂丹来!” 好在剑是挑了邵北背后衣料和腰带串住的,剑刃并未伤人分毫。陆晨霜想召回流光,可剑一到宋衍河手中就不知为何变得完全不听他使唤,他暗试了几次没能得应,这种感觉,让他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 “他在南涧跳崖,我叫流光去把人截住。”陆晨霜没好声气,“请宋掌门把剑还我。” 宋衍河眼都未抬,话更是未答,运功直注邵北灵台。全场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等了半柱香的工夫,李道无端着定魂丹匆匆赶来,喂邵北服下。 邵北在他师父怀中渐渐转醒:“……师父?” 授剑大典刚过没几日,宋衍河对天下昭告的那番话的回声还没淡去,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的脸色很是难看:“邵北,怎么回事?你当真跑到南涧崖上往下跳?” 陆晨霜看不到邵北脸色,只能听到他说:“我……我想御剑,但木剑抛到空中就掉了下来。我以为是我抛得不够高,这才爬到南涧崖上……谁知……可我分明先对山灵许愿了的。” 宋衍河握着邵北的肩膀恨铁不成钢:“谁教你这么做的?!” 陆晨霜:“……”完了完了。 对山灵许愿这话是他说的没错,可绝不是此情此景啊!让这小子一重复,他的那句话完完全全变了味道。不过昨日他披头散发,邵北和他一共也没对上几次眼,只能寄希望于小孩子忘性大,对面不识某了。 邵北歪歪脑袋,看着宋衍河的手:“昨日那人拿的就是这把剑。” 陆晨霜:“……” “南涧是我派闭关重地,沿河有岩洞数百,我的多位师兄弟与师侄各在其中闭关静修。往日我派门生途经南涧,行不可顿足,言不可喧哗,唯恐扰了谷中清静,导致他们修炼出了闪失。你倒好,昨日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我是念在无人受伤且你刚下昆仑年少无知,不想毁你前程才没与你计较,谁料你竟敢教唆我徒弟跳崖?” 宋衍河踏风如云,飞身上了决斗台,俾睨一眼手中流光。 “你想领教无量道法,不如我来指点你。我只用一成功力,陆晨霜,你可敢接?” 第9章 “不是我心急。”邵北倚坐在床头,轻声慢语着。 与儿时相比,他的眉眼依旧,只是神情像被冰泉浸过多时一般,少了几分初见那年的童真莽撞,多了一种寂观千万遍日月东升西落的沉静。 “实不相瞒,三年之前,我每日独自在谷中练剑,师父隔一段时间出关便会来亲自指点我。他最后一次闭关时,我的剑气可击退两丈外的巨岩,时至今日,我若想以剑气伤敌依旧不能超过两丈。”邵北苦笑,“不知陆大侠可曾有过停滞不前的三年?”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愣。 邵北忙道:“对不起,我一时……我忘了你……” 倘若邵北不是眼下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倘若他和山里的皮猴儿们一般是个生龙活虎的臭小子,提起这茬,陆晨霜真的能撸袖子打他一顿。 陆晨霜抑制住自己落井下石的强烈冲动,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难看表情:“三年没有,两年还是有的。” 剩下半句“拜你所赐”,他在牙间徘徊了几度,终是深一吸气,未说出口。 当年,宋衍河依约所言只用了一成功力,在流光剑上布了一方灵台雪饮阵法,封灵于剑,扬手把流光丢还给了陆晨霜。 自流光开锋以来,陆晨霜与它同.修炼共参悟,未曾有一刻失去感应。剑灵这一被封,流光霎时成了一块锋利的死铁,与凡夫俗子所带的装饰佩剑殊无二致。 陆晨霜岂能甘心?他在无量广场当庭运功,强行破阵,隐约察觉到剑灵确在剑中。 流光好比是他的至交密友,试问谁眼见亲友身陷囹圄,还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他一再催动昆仑心法,内力所致发梢无风自起,衣袂猎猎作响,眼看逼近阵眼只在毫厘,破阵就在下一刻,浑身却陡然一阵无力空虚——昨日他自昆仑御剑而来,傍晚又在南涧搅得天翻地覆,二者无不消耗了大量灵力。 若他对上的是修为相近的祁长顺倒还好,可谁知他对上的偏是宋衍河,又是这般诡谪的阵法?短短不足一炷香的工夫,陆晨霜灵力告罄,大口呕出一滩鲜血,坐地脱力再难起身,流光依旧寂无应答。 宋衍河抱起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的邵北,一振衣袍翩然离去:“陆大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5 少爷出山游玩,现在玩够了,备辆马车,把他送回家。” 宋衍河对昆仑山派的挤对从来不体现在钱财上,他说叫人备马车,手下门生当天便给陆晨霜备了一辆结实宽敞的双辔马车。 车舆厢内放了熏香软垫、铺着绣花勾金被,多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大小姐乘坐。陆晨霜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气息紊乱,急火攻心,躺在其中数次昏迷,醒来睁眼一看牡丹花车顶,想起宋衍河那句“陆大少爷出山游玩”,顿时又气晕过去。 若是御剑而来,自然不必管昆仑无量之间的道路如何行走,可赶车的人就没那么博闻广识了,能识其中一段路不走偏差已是不易。到了不认识的地方,车夫多半会将剩下的银子付给下一个车夫,让乘车人换车而行。 刚开始几个车夫听说是无量山派送来的,伺候得还小心些,越往后换的人越敷衍对付。陆晨霜躺的车从双辔变成单辔,再变成双辕、单辕,身上的铺盖也从锦缎变成了棉被、麻被,草席。待几个月后到了昆仑山附近,他已经躺在一辆木板骡车上,身下垫着几个破旧麻袋。 流光就在手边,随车在山路上颠荡得叮咣作响。 这样仿佛废铜烂铁的声音,流光剑从前决然不会发出。 陆晨霜的手脚乃至大半灵力渐渐恢复,可他一丁点儿想动弹的欲望都没有。夜路不太平,车夫每逢日落便要寻住处,陆晨霜连车也不下,只在车厢或板子上静静躺着。 荒郊野岭他躺过,马棚车道他也躺过,不知沐浴更衣为何物,雨倒是淋了几回,整个人宛如泥雕土塑,不辨真容。 车停在昆仑山脚,车夫问他:“从哪面上山,路能好走些?” 当日请师父下帖约战各方豪杰,他打的是所向披靡的主意,约定日期之间相隔极短,地域临近的州府甚至只有一日之隔。约战不到视为畏战认输,现下所有约战他都已错过,剔去些婉拒邀约的,想来在这天地之间,他还未出手,败绩就已逾五十场了。 无颜再拜昆仑师祖。 陆晨霜:“把我放地下,你走罢。” 时近严冬,滴水成冰。车夫一听能拿钱走人提早回家不亦乐乎,立起车板来,像卸货似的把他倒在了路边。 虽说到了昆仑山脚,可整个昆仑山绵延数百里,上山的路也不下百条,只看眼前一块荒地,陆晨霜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阖眼躺了许久,他身边有人喊道:“大师兄?醒醒!大师兄!” 找到他的人是二师弟谢书离:“大师兄!师父遣我和三师弟出来寻你,我挨个车夫打听,找了你几个月,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样?” 陆晨霜嗓音沙哑:“不必管我,我躺一会儿。” “你这都躺多久了?身上已凉透了!还躺?”谢书离伸手拽他起身,“起来,我背你回去!” 陆晨霜任他拉拽,一动未动:“宋衍河布阵于剑上,任我有多少灵力都能尽数吸收。流光被封,此阵不可解。” “我知道。”谢书离捡起流光剑,“宋衍河那厮亲自上门来,说是双方有些误会,他那个徒弟醒来后说了,并非是你叫他跳崖的,你在他们山里只是不知他家规矩,也不是故意御剑。你跟我回去,我传书给无量山派,宋衍河见信立即就过来解了流光的封印。大师兄,快起来,好不好?” 陆晨霜:“当真?” “千真万确,真是真得不能再真了。”谢书离把人拖了起来,“姓宋的刚把你送走三日,他徒弟就转醒说了实情。可是你一辆车换一辆车,唉,那些驾车的也没个固定驿站,难找得很,但凡少倒换两次车,我早就追上你了!大师兄,我找得你好苦啊,快随我回去!” 宋衍河言出必践,第二日果真到了昆仑,隔空点一灵符击出便解了阵法封印,可陆晨霜仍迟迟感受不到流光的回应。 陶重寒此前是看在阵法未解的份儿上才一忍再忍,这一看阵法虽解,可流光剑灵却依旧未醒,顿时怒火冲天,兵刃相向。二人一个是在自家灵脉之上,山风雪雨悉听尊命,另一个则是万物为剑,天幕之下皆为己道,这一打起来,没完没了。 忘了是第四日还是第五日,两人打得天下皆知,犹未停手。直到宋衍河的师弟李道无亲自捧了十把好剑,爬了昆仑数千级台阶来上门赔礼道歉,这事才算暂时作罢。 后来外人谈及此事,常是风轻云淡,有说有笑—— “这件事,两边各占一半对错,只是不巧最后阵法解得太晚了些。剑灵需吸灵气才能休养,被封那么久,可不就是醒不过来了么?说不定剑灵已经散了。” “人家无量掌门和掌门师弟千里迢迢亲自上门,这是多大的面子?确实是诚心道歉。” “毁了一把剑,人家倒赔了十把,每一把都是名匠开锋,价值万金啊。” “就是,礼也赔了,钱也赔了,大家同道中人,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挑把好剑,抓紧时间好好修炼,将来还是前途无量。” 只有陆晨霜才明白,佩剑就在身边,却一封不醒,连剑灵是什么时候散的都感觉不到,是何种心情。 这真的是一把或十把剑能弥补的事? 宋衍河绝不是好相与的人,师父和他再打起来即便不吃亏也要两败俱伤,当时陆晨霜环顾了一眼所谓的“大局”,从李道无送来的剑中随便挑了一把拿进房里,挂了起来。 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自那日起,他手中拿的还是流光,练的还是从前的招式,休息时依然把流光插在雪地里对它说话,一如下山之前。 ……想到这儿,陆晨霜居高临下睨着邵北,意图用眼神让他自惭形秽、胆战心惊、悔不当初,夜不能寐。 可他万没想到,邵北这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胆跟他对视回来? 邵北身着轻衣薄衫,直直看进了陆晨霜的眼底,仿佛正端详着黄昏之中那双眼里自己的影子。 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两年……若是我能赔你,莫说两年,二十年也行。” 陆晨霜:“……” 这些年来关于邵北的消息,陆晨霜无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尤其是他的师弟们,因当初流光剑的事,故分外热衷于在外面听了无量山派的小道消息然后跑回来传话给他听,想来邵北爱翻“除魔卫道录”之类的江湖排行榜找他的名字,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 说起来,两人没有直接交流,关系绝不熟稔,甚至谈不上相识,更不可能有听出对方话中深意的默契。 但不知为何,陆晨霜在心里搓着下巴思索:邵北话里说的,究竟是“赔”呢,还是“陪”? 顺着他们之前谈的话,邵北应当是思及往事,想起儿时一语之失让他蒙冤,于是表达内心有愧,那应当是“赔”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6 字才对。可听那语气,看那神情,说的分明就是……“陪”罢? 第10章 晚风推轩窗。 粥既凉,陆晨霜分盛到两只小碗:“吃饭。” 碟里的咸菜,饶是陆晨霜这样天南海北都闯过的也看不出是什么腌就。他刚要将就着动筷,发现邵北还靠在床头未动。 陆晨霜蓦然想起宋衍河极为讲究的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什么行路谁在前谁在后,列座席位如何讲究,面朝东南西北、坐这儿坐那儿……邵北莫不是见他先端了碗,心里不痛快不屑同席了吧?要是这小子也搞这些名堂,他可不奉陪。 陆晨霜板着脸问:“你不吃?” 邵北摇头:“我未中那妖物的剑,却肋下疼痛,许是它剑气中带了什么毒。掌门师叔曾说中毒后切勿乱服药物饮食,以防加剧毒性。让陆大侠见笑了,你请自便。” 陆晨霜:“……” 把人横搭在马背上,马鞍两侧革楞硌着的地方,可不就正好是肋下和小腹了么? 此地的盐巴咸中带着苦,放在平时陆晨霜是绝对不会吃的,可现下他夹了一块咸菜喝了一口汤,尝着觉得滋味真好,正是那善恶到头终有报、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味道! 邵北半张脸透过床帷纱幔,幽幽地望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陆晨霜耳力太好太好,当年相隔数里都能听到邵北长命锁铃响,现下想当做没听到也难。他端着碗问:“你很疼?” “不是疼。”邵北恹恹地拧了一点眉,“……罢了,没什么事。” 素闻无量山派的观日断川术有窥天机望生死之能,其中以宋衍河本领尤甚。他曾布了一方什么自创的碧海青烟阵,再结合上无量术法,足不出户便推演出天下千年间的旱洪风震,此举一度受到世人的痴狂吹捧。 当时陆晨霜对此很是不屑,毕竟随便宋衍河怎么说,这些见了卦象的人有几个是能活到那个年纪验证真假的?可再想想,宋衍河既敢如此托大,想必算的卦应当也有那么点准头,而卜卦这回事,修为如何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看解卦之人通不通易理。想那宋衍河在世时邵北修为尚浅,剑术不好传授许多,这易理卦经应当传了不少罢? 眼前,被邵北这样一个能“窥天机望生死”之人的亲传徒弟对着叹气……陆晨霜心里怎么想怎么吃不下饭。 他每次拔剑都是与妖魔秽物交手,那些东西不修正道,旁门左道的手段多得数不清,防不胜防,而师父游方多年未归,他还有山上一群师弟,不说嗷嗷待哺,却也相去无几,他还未达看破红尘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实在做不到对邵北的叹息视而不见。 陆晨霜问:“你叹气做甚?莫不是看出我身上有什么血光之灾?” 邵北被他倒吓得一惊:“陆大侠说哪里的话?绝对没有。” 像是怕陆晨霜不相信,邵北眉心紧锁又道:“且不说我在你身上什么也没瞧出来,就说若天公不开眼,真的让别人瞧出来什么,我也早就去寻破解之法了,岂会闲坐在这里叹气?我是想起了些陈年琐事……罢了,就不说来徒扰陆大侠清静了。” 陆晨霜瞥了眼碟中的咸菜,心说这样的菜我都吃得下,还有什么话是我听了咽不下去的? 他至今犹记自己当年怀抱信鸽飞赴无量山时的心境,那年的邵北虽尚年幼,却名扬四海,是何等的风光无两?而这些年来他的所听所闻,关于邵北似乎并无可圈可点之处,不知是他深居简出行事低调,还是已泯然众人。 陆晨霜倒想听听他想起了些什么事:“你若想说,那便说罢。” 邵北望了一眼桌上,沉吟片刻:“我是看到这粥,想起来我师父了。陆大侠介意我说吗?” 陆晨霜坐得岿然不动,却在心里一拍大腿——这邵北,真是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 听他师父的事迹,于旁人来说许是如聆圣听仙闻,于陆晨霜来说可不比吃糠咽菜好上多少! 话既已出口,他只得认了:“宋仙人飞升乃天命所归,昔日他暂居凡尘俗世的那些经历,若能得闻一二是在下的荣幸,愿受其教。” 邵北苦笑:“这话说得,真……当年封剑之事全然因我而起,我师父身为一派掌门,在众弟子门生面前只能秉公处理,否则废弃山规,将来难以服众。我知道陆大侠仍心存芥蒂,你要怪只管怪我,与我师父无干。” 邵北不说,陆晨霜自己心里明白,当年他确是明知山规还御剑逃走的,人家并没罚错他。他道:“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得宋仙人亲自指点?只怕后来人想请宋仙人指教还求之不得。那件事我早已不放心上,谁也不怪。” 邵北:“当真?” 陆晨霜:“……”难道还要他当场朝无量山方向叩首谢恩不成? 他咬牙蒙了良心,说道:“当真!” 邵北:“我却怪我自己。” 陆晨霜:“……” “我三岁失恃,四岁失怙,五六岁时遇一场兵乱,祖母走投无路之际将我放在河中一块浮木上。自那时起,这世间再无我一个亲人,也忘了故乡是在何方。我顺流而下,不知所往,一路上寄居在树洞、石缝之中,亲见了流民折骨为炊,易子而食。我原以为自己有朝一日终将难逃此劫,于是拼命朝没有人的地方躲藏,直到那年,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的,竟顺着河流误闯进了无量结界内。”邵北低语道,“师父带我上山那日,他找来了一套师兄的旧衣服给我换上,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桌旁吃饭。” 说到身世,陆晨霜也曾想过,自己应当亦是个孤儿,否则不可能好端端地被陶重寒在山里捡到。如果他还能记起自己的经历,会比邵北更惨也说不定,可谁叫他不记得了呢?大概唯有不记得过去的人方能像初生于天地之间一般,力量无穷,无惧无畏,而记得太多的人大约就是邵北这个样子了。 眉心的愁云,看起来似乎就快要下一场凉得扎心的秋雨。 “我不会用筷,也不敢动碗,看着桌上的东西想吃极了,可总不免想起见过许多人为了一点食物拼命,打得头破血流的情景。”邵北道,“我师父见了,便叫人把饭菜端到他的房间。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他让我不要做声,随后从屏风后拿出一罐糖来,拨到我的粥里一点。” 陆晨霜:“……真想不到宋仙人这样会和孩子相处,我曾听人说他不愿收年幼的弟子。” “那都是别人心中所想,口中所言。我师父他并非‘不愿’收弟子,而是总认为自己还未做到尽善尽美,故而‘不敢’妄自收徒。”邵北放轻了声音,悄悄说道,“糖也并不是为特意我准备的,是我师父自己爱吃,陆大侠能想到么?” “什么?”陆晨霜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7 猝不及防听说这等惊天秘闻,眼前一时间闪过数名争相辟谷的当世高手模样,“宋仙人飞升之前不是辟谷了么?” “外人见到的他,并非真正的他,只是他身居其位不得不为。有人传言,无量心法练到最高重先是‘食气’,再是‘不食’,传得煞有其事,可我阅读典籍至今都不知这一说法出自何处。我师父当时想着反正外人不可能修我派心法修至第十重,那随外人说去便罢了。”邵北轻声说道,“糖也是,他担心此事被人知道了拿去做文章,于门派威严有损,所以除了我和师叔之外无人知晓。我师父他看似冰冷无情,教条刻板,可我曾听掌门师叔谈起,当年我师祖仙逝时,师父跪地七天七夜,用双手挖出一丈见方的深坑,伤心得竟连佩剑落入冢内都一无所知,直至师祖入土数日后才发现。从那之后,他便再无佩剑。别人当他是剑法臻至化境所以目中无人,故意把剑葬于土中,其实他只是不愿再佩别的剑,心中唯有师祖授他的那一把。” 听到这儿,陆晨霜不禁有疑:宋衍河若果真如邵北所言,分明情丝不比任何一个人少,那又怎能飞升的? 邵北:“我在非人居住之地住得多了,初入门派时睡床极不适应,师父夜里便坐在我床边,将手心覆盖在我额头之上定我心神,第二日我醒来时他仍坐在床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自那日起,师父叫我练剑,我便练剑,他叫我习字,我便习字,他去南涧山壁之上的岩洞中闭关,我便守在南涧水边,若有一只鸟儿经过他闭关的岩洞停住,我就爬上去将它赶走。我打定了主意,他要守护什么,我这一世便也守护什么,直到……” 陆晨霜头一回听到这么一个宋衍河,比说书的戏说演义还出奇,他正听得聚精会神,见邵北话说一半突然噤了声,便代他说了:“嗯?直到宋仙人飞升?” 邵北望了他一眼,又是那副恹恹的模样,像不情愿似的“嗯”了一声。 这么接连起来看,邵北所言未必没有可能,或许是宋衍河积的福报多才飞升的?毕竟他从前收妖拿怪,功绩累累,造福了一方又一方,否则也不可能被人称之为“仙门三奇侠”之一了。 不过……陆晨霜问道:“这些话,你和我说,是?” “我自然是因为信得过陆大侠。今天在这里的若换做旁人,我一个字也不会说。”邵北将手按在肋下,脸色苍白,“我身上中的这不知是什么毒,倘若今天就是我的最后一日,我不想……让这世上连一个知道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都……” 话说到最后,他声音凝咽,垂眸紧抿着唇,说不下去了。 “咳咳咳咳。”陆晨霜剧烈干咳几声,心道这小子怎么这般不经吓?等会儿可别睡着睡着自个儿肝胆俱裂了。他道:“这个……天无绝人之路,你切莫这样想,你师弟说李掌门明日就派人来接你们回去。依我看,饭还是要吃的,你且躺着,我端与你吧。” 门外木板走廊“噔噔咚咚”一溜响。 “陆大侠,久等久等,我回来了!”苏明空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自说自话地朝里一推,“哎?师兄醒了?” 邵北忙止住方才那副挂丧的神情,掩嘴清了下嗓子:“嗯。远梦如何?” “远梦没有大碍。只是他小时候受过惊吓,从来就多梦,现下更是闹腾得紧,我非得盯着不可。”苏明空大大咧咧,没顾得细看他师兄死活,倒是朝端着碗拿着勺站在邵北床边的陆晨霜一抱拳,“客栈的小二我不太放心,原本正担心师兄无人照看,现有陆大侠亲自照料那再好不过了,苏明空感激不尽,在此拜谢。” 说着便鞠了三个快要够着地板的躬。 陆晨霜:“……” 他低头一看,自己这姿势,怎么有点儿像是要亲自喂邵北喝粥? 噔噔咚咚噔噔,苏明空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 邵北自不可能真的让陆晨霜喂食。他接过碗,拿勺子翻来覆去地搅那一小碗粥,就是不往嘴里放。 粥已凉了许久,一碗不过是一大口的分量。陆晨霜看他搅合看得别扭:“怎么不吃?” “我是在想,当日我师父端给我的那只碗,和碗里的粥,都与今天这碗极为相像,只是其中少了些糖。邵北曾闻朝野更迭星有异象,人有不测玉镯自断,兵祸将起战马嘶鸣,天灾将至深井自涸。”邵北抬眸冲他轻轻一笑,笑得要多苍凉有多苍凉,“这碗粥是不是寓意我在世间走了一个轮回?新生从一碗粥开始,又从一碗粥结束。缺的这味糖,是上天告诉我,我的福缘已经用尽?” 陆晨霜:“……” “你快别说了。”他大步出门,朝楼梯口喊道,“小二?小二!给我拿碗糖上来!” 第11章 夜里,万籁俱寂。陆晨霜卧于榻上,呼吸起伏平稳绵长。 他人看起来睡得很沉,可精神却未曾放松,虽是闭着眼,但窗外的风吹草动、楼下鼠窸吱吱,哪一道窗响吱扭吱扭,他都心中有数。 当然,其中也包括邵北数次起夜。 邵北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怎么睡觉这样不踏实?刚过三更没多久便开始一趟一趟地起身下床,凡下床必打火折子掌灯,进进出出,屋门开开关关,在茶案周围来来回回。 想来是晚上拌了糖的粥喝得太多了些? 耗子磨牙他磨脚,步履轻轻,细细碎碎。 要不是看在糖是自己找小二点来的份儿上,要不是看在这小子还算要些脸面,没直接在屋里恭桶解手的份儿上,陆晨霜真的能把他拎到茅房安排他住下。 邵北又掌着灯走到了榻边。陆晨霜几乎听到那油芯子燃火的声音,连脸上都觉有些烫,不知是岭南天气就是这么热,还是邵北想拿油灯烤了他? 好在那人在榻边只站了一小会儿,并未把他烤熟,就又往床的方向飘去了。 陆晨霜不愿睁眼。一边是因为前些日子赶路疲累,现下没有大事他实在是不想动弹,一边是因为邵北出门要么是解手,要么是去看师弟,那他能睁开眼说些什么?说句“天黑您慢着点儿”不成? 床帏里传来那小子一声悠悠轻叹。 吃饱喝足,有人管顾,砖墙遮风,瓦片挡雨,还有什么可叹的?哼,难道邵北是叹他睡着了,不能如约提防妖物偷袭?需知他可是昆仑山头当大师兄的人!往日带师弟下山时无不是这般枕戈待旦小心提防,岂会轻易像普通人那般昏迷似的睡着?再说就白日里的那等小妖,千万别让他陆某人看到,否则…… 陆晨霜仔细地去想,可正因为想得仔细,还未等想好是判它个粉身碎骨,还是赐个碎尸万段,就在邵北衣料簌簌和轻浅呼吸声中,真的睡着了。 一觉直至天光大亮。 第二日一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8 早,窗外鸟儿刚一叽咕,陆晨霜就回魂清醒过来。 邵北已坐在茶案边,精气神瞧上去明显好了许多,又脱下了昨日被剑气划破的衣袍,换了身干净的淡青色衣裳,一派公子如玉的景象。往日陆晨霜搭眼一瞧别人的手就知对面人练到了哪个境地,可邵北捏茶碗的手却根本不像执剑的手,只在指节处见寸寸标致清骨,仿佛此人前半生都在煮茶对弈。 见陆晨霜起身,邵北温声道:“昨日招待不周,实在是因此地民情如此,还望陆大侠多多包涵。今早我已吩咐小二好生准备些吃的,待我去叫师弟,咱们一道下楼。” 又是换衣裳,又是泡茶、吩咐小二,这一早晨邵北干的活计还真不少,也是个劳碌的命。可他是什么时候办的? 陆晨霜心忖自己不可能这样无知无觉,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惊奇问出口来,否则岂不是一下暴露了自己睡得太沉?也许是邵北夜里动作温温吞吞,没点儿杀气戾气,让他听习惯了的关系? 定是如此,若换做那妖,它在方圆十里打个喷嚏,自己一早就醒了。 邵北那个犯了癔症的徐师弟被辰时驱祟镇邪的太阳一照,正常了许多。他年龄小,看着却挺机灵,也不知是什么经历能把他吓得夜夜惊梦。 四人围坐一桌,陆晨霜垂眸定观自己面前一块桌面,目不斜视,感觉到邵北两个师弟不住地朝他和流光看。 与人同席他总不好带着帷帽遮面,要看便由着他们看。 厨娘端了托盘出来,将四碗阳春面和几样小菜摆在桌上。其中有三只碗是一样尺寸,唯有摆在陆晨霜面前这只,能倒进去两只小碗里东西还有富余。 陆晨霜:“……”他真是说谢也不是,不说谢也不是。 说谢,好像他没吃过饭有多么饥饿似的,当着三个外人的面让人取笑了去,不说谢,又显得自己不知好歹。 他只觉附近几双眼睛都盯着他和碗瞧,尤其是邵北,竟还低笑出了一声。 如此无礼! 陆晨霜瞪他一眼,可惜那小子只顾低头抿唇,把嘴都抿成了紧绷的模样,并未受到一丝恐吓。 “多谢。”陆晨霜一振衣袖,朝厨娘点头致意。 那厨娘拿托盘掩着脸,只露出弯弯的一双眉眼,又瞧了他几眼,小碎步进后厨去了。 “二位师弟,”邵北清清嗓子,自筷笼里抽出一双竹筷,分别夹了些小菜添进二人碗中,“辛苦了,千万多吃些。” 今早小菜比其他地方多有不足,但比之昨晚已是强了数倍。别人家师兄弟互敬互爱,与己没有一文钱的关系,陆晨霜也抽了双筷子出来,准备低头吃饭。 苏明空端着碗接了菜,傻头傻脑地问道:“师兄,我们辛苦什么了?我们不辛苦啊,没给你帮上忙,反而还添乱了。” “哎,昨日之事回山再议。”邵北提醒,随后笑道,“此‘辛苦’非彼‘辛苦’。只是方才一见,不免感慨,若是能当陆大侠的师弟,无论修道、练剑,还是下山历练,生平肯定多了许多趣味。再回头一看两位师弟跟着我就这么索然无趣地长大了,我顿觉惭愧不已,让你们受委屈。” “……”陆晨霜简直震惊。他抬头瞪向邵北——这小子难不成是在揶揄他? 需知他学成出山时这小子才刚刚入门,若不是受宋衍河和陶重寒素来齐名这一辈分所限,他承邵北一声“前辈”都不为过,这邵北竟敢打他的趣? 宋衍河推崇的那些礼数教条都被大浪打走了? 臭小子怎么睡觉睡不消停,吃个面还能叫人这样不消停! “嘿嘿嘿嘿,邵师兄,你太客气了。”苏明空端着碗没心没肺没礼没貌地嘿笑,“不过,陆大侠昨天飞身而来那一掌,真的好厉害啊!” 徐远梦忙拎着小茶壶倒了一杯,递上前附和道:“对对对,昨日对战之中,我先是听风声骤疾,接着是树干爆响,我还以为那……咳,以为它使了什么新的手段,真没想到会是陆大侠来了。师父曾说修剑之人灵力只走剑锋,其余皆不通方能聚气于丹,修成剑意。恕我孤陋寡闻,不料陆大侠剑术非凡,掌风也能如此强劲。我从没见过这样情景,昨日倒剑相向,多有得罪,在这儿给陆大侠赔礼了。” 陆晨霜面无表情地接过茶碗喝下:“不必,小心为上,你并无错。” “说到掌风,我倒想起来一件事。”邵北道,“上一届论武大会最后一轮的末关是个迷阵,其间毒雾障目不说,还有异兽镇守关隘。具体有哪几种异兽嘛,光我后来听师兄说到的就至少有地翼土甲、东流旋龟和万齿火元这么三种。” 徐远梦大惊:“我在古籍中见过,可那东流旋龟不是居海底万里之下的凶兽么?怎会和地翼土甲一同出没在迷阵?” “既是论武大会的最后一关,当然凶险万分。太白结界有上古神力,可调天下万物入阵,东流旋龟深在海底能应召而来也不稀奇。”邵北讲道,“能闯到那一关的,普天之下不足十人,入阵之后只见法器光辉忽明忽暗,根本分不清是谁在那。” “然后呢?”苏明空见邵北停顿,耐不住性子,急得嚷嚷,“说啊师兄!后来呢?” 邵北却抬眸先望了陆晨霜一眼,才缓缓道:“后来?后来你们不都知道了么——陆大侠拔得头筹,第一个闯出迷阵,比咱们祁师兄早了整整五个时辰,比再其后的几人早了三日还是四日。从那日起至今,再无人妄敢质疑当今天下我辈之间的排名。现在回想起陆大侠破阵而来的那一路,除流光的剑芒时时冲天之外,毒雾或成旋或溃散,想来应当正是掌风所致。我犹记得当年陆大侠御剑飞出结界之际,山中观赛数千人屏息凝神,眼见他破空而来,竟无一人出声,直至陆大侠以流光撑地,朝陶掌门跪拜,道了一声‘师父,弟子回来了’。” 陆晨霜:“……” 事情是这么件事情,可怎么经由邵北口中说出,他就觉得无风背寒、脸上一臊? 每届论武大会都有“论武羽笺”传出,由蔚蓝追风鸟将其送至天下仙门百家,羽笺中记录有各派弟子当日的排名、闯关进度,以及画像。此举既能防歹人借论武大会之名作祟,又能扬各门各派声威,所以邵北知道排名并不稀奇。 可论武羽笺里说的多是天下人最感兴趣的排名先后,谁与谁狭路相逢、战果如何,甚至门派间的小道消息,并不会对参赛者出关场景做具体描述。能知道得如此详细,非得是亲临太白山不可。 陆晨霜问:“你见我了?” “那年我随师门一道去了太白山。”邵北道,“可惜当时年纪太小,师父不便带我登顶,我就在半山腰的金辉玉璧前随师兄们一道观赛。开赛时各门派弟子被太白山结界分散打乱,一一独立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9 ,陆大侠恰好与我祁师兄分到了一个山头,相隔不远,故而在我派的金辉玉璧前既能看到祁师兄,又能看到陆大侠。后来经过一轮轮淘选,结界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玉璧上映出的人也就剩那么几个,要看谁一眼便能找到。” 邵北一笑:“陆大侠没见到我,可我却见到你了。” 第12章 论武大会由来已久,起因是前人发现太白山结界十年自行开启一次,内里自成一方天地,平日绝不可能出现其中的珍宝异兽横空而来,危险重重的同时机遇万千。 这一消息刚传出的那年,天下修者蜂拥而至,但谁也没料到这结界竟不是个死物,而是个脾气大的。进入其中的人越多,它召来的虫蛇鼠蚁越是无孔不入,饮水雾障越是毒不可解,凶禽猛兽越是暴戾嗜血,山崩地裂越是倾天覆地……那年挤破头冲进结界的修者几乎尽殁,逃出来的也命不久矣,自太白山峪口流出来的河水被染成了红褐色。 尽管太白凶险昭彰如此,世人皆知,可里面的奇宝却又实实在在。据说自那采到的灵草只在传说图鉴中才有记载,凡尘俗世千金难求,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未定,更别提其他叫不出名字来的宝贝价值几何。无数人都惦记着它,一到结界开启时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前赴后继。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没人能得到好处不说,于修仙界更是一场损失惨痛。又过了许多年,当世的一位强者出来说话,征天下仙门百家意见,集众人之力,联手在太白结界之上布了一重与之相仿的结界。 这一结界与太白结界同开同闭,但只有一个入口,每逢太白开启之时由各门派掌门或长老镇守山顶,除通过初选手持玉牌者不得入内。自此,进入太白山才有了人数限制。 世有能工巧匠制作出了机甲木鸟,使它在结界上空借风力盘旋,所见所闻可同时投于外山山腰的数面金辉玉璧上。这样一来,入太白结界便不再是哪一个人的事,而成了一桩仙门盛会,即便是没有资格进入的修者也以能一睹盛况和金辉玉璧上的精彩场面为谈资。 “太白”一名易使人联想到往昔血海滔天的惨况,闻之不详,各门派派出的又都是杰出弟子,一出手正正代表了自家派宗路数,阵中百花齐放好不精彩,世人遂渐以“论武”之名称之。 这名字听起来和煮茶论道相仿,然而只有亲临过太白山的人才知道,人从入阵时起根本片刻不能得闲,要么战到最后一刻破关出场,要么自己捏碎玉牌认栽,受外层结界保护,被传送阵法扔出来。 这么看起来,祁长顺的运气还挺好。无量山派肯定早在入山时就给他备齐了法宝、护命符,遇到土甲、旋龟、火元等等并非全无破解之法,甚至未必要拔剑相向。而陆晨霜就没那么轻松了,当时正是他命里最苦的几年。 他苦到了何种地步? 论武大会前先行初选,通过初选者可得入阵玉牌。那时距陆晨霜被宋衍河封剑一年有余,流光还是废铁一块,要不是他日日操练,恐怕剑身上已能生出锈来。师父知他心有余力不足,故派了陆晨霜的小师叔代昆仑山派前去参加。 陆晨霜陪同小师叔前往子午道,那里人山人海,看热闹的好事者占了多半,见人来也不自觉散开。 莫说参与初选了,陆晨霜两人根本连榜单在哪个方向都未瞧见。四下皆是仙门百家中人,不乏前辈长者,陆晨霜总不好“嗒嗒嗒”踩着别人的头飞进去看。在人群中耐着性子挤了半日,还是他遇到了个从前面挤回来的熟人,才知当届玉牌已尽数沉于子午峪底,先捞出者等于通过初选。 这题目并不难,旨在筛选掉一部分浑水摸鱼想进去寻宝的,拦住一部分学艺不精进去送死的,对于曾经的陆晨霜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他对小师叔道:“这样,你只需纵剑入水,剑锋触底将整个河道掀起。他们既说玉牌是分开洒进去的,你搅它几次,总能混着水搅上来一两个。到时我也帮你看着,免得被砂石盖住漏了过去。” 陆晨霜和小师叔年纪相仿,他们昆仑山派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小师叔直接对他道:“子午峪水深几十丈,我纵剑入水连剑都召不回了,哪来的力气还把整条河从底搅起来?此计不通,不通不通。” “怎的不通!”陆晨霜气结。 参与论武大会的弟子排名如何,多多少少会影响到门派在修仙界的地位。他来时隐约看到一群碧蓝水波纹衣角在前面人群中晃荡,想来无量山派的弟子比他们先到。难道这次又要被无量那群小子抢去风头不成?修仙界都快姓宋了! 陆晨霜绝不相信昆仑剑诀会逊于无量剑法! “你试一试,未试怎知不行?”陆晨霜不能参加本就够烦的,现下见小师叔还未出师就瞻前顾后,更是抓心挠肺地浮躁。他步步紧跟在四处找东西当鱼竿使,想把玉牌勾上来的小师叔身后,恨声道:“别找了,哪来那么长的绳子给你捞它!若是流光仍在,莫说区区玉牌,哪怕叫我大海捞针,我也能手到擒来!” 他心中火大,语气不免重了些,此言一出,原本熙攘嘈杂的周围霎时安静,十几道目光唰唰投向他。 陆晨霜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言尴尬不已,仿佛已听到别人在心底笑他大言不惭。然就在这令人窘迫得想投井的寂静之中,他忽闻一声熟悉的出鞘铮鸣,负剑的肩上顿时一轻。 一道夺目光华冲天而起,旋风割日,气流带起缨带无数,如蛟龙出海,疾射驰向子午峪。 小师叔歪头看看他背后剑鞘:“刚飞过去那个,莫不是流光?” 说话间,远处子午峪一声地动炸响,水花直溅到两崖之上,正如陆晨霜方才所言,剑锋触底掀整条河道翻个个儿。片刻后,流光冲破水幕飞回,剑柄上赫然挂了一块太白玉牌,于众人前方偌大“入山榜”石壁上镂刻了七个潦草大字——昆仑山派陆晨霜。 众人哗然。 有斥此举无礼的,有嫌字刻太大影响旁人登名的,有抚掌赞叹“好剑好身手”的,有问那剑写的是谁名号的……陆晨霜望着插在石壁上的流光恍若未闻,眼中只有玉牌流苏随风荡漾。 流光替他写了七字,他也想还流光七字:守得云开见月明。 身边小师叔长舒一口气道:“恭喜贤侄,既然流光剑灵已归,今次之事就全看你的了,昆仑与你荣辱与共,师叔在外山为你掠阵。贤侄快把流光收回来罢,这里人多,我们回客栈歇歇。哎,我这几日真是快叫我师兄逼死了……” 陆晨霜心下正叹终于否极泰来,却没想到好景不长,他很快发现……自己收不回流光。 方才流光许是被他那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唤醒,如遭野狗咬过一般冲出去串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0 了块玉牌回来,现下剑身没入石壁过半,仿佛决心就此长在那石头上了,任陆晨霜明里暗里怎么掐剑诀也纹丝不动。 陆晨霜总不能任由流光在那插着! 小师叔期盼了半晌,见他是真的召不回剑,只好在前带着他开道:“让一让,让一让哇这位大侠!那登名册的人可是在最后方,我们已登记完了,您也请速去罢!当心误了时辰!” “入山榜”旁的管事人见多识广,考虑到有些少年英雄脾性就是如此张扬,生来不甘寂寞,专喜欢闹大动静,而那佩剑又是件私物,有人的是长辈赐的,有人的是祖上传的,磕着一下可说不清价值,所以他也不好攀上去把剑拔下来。 任由流光就那么如同示众一般,串着玉牌,在石壁上插了一整个下午。 天黑之前,陆晨霜和小师叔好挤歹挤,总算挤到了前头,绷着脸咬牙将剑拔了回来。 时距论武大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各门各派不乏能人,在陆晨霜之后陆续又有几名优秀的年轻人寻得了玉牌,“入山榜”上的名字渐多。一入太白生死攸关,拿到玉牌的人得要先看看天气,熟悉熟悉周遭地形,尚未想到法子取得玉牌的人更是要抓紧时间从长计议,所以前来参加初选的修者纷纷在太白山附近驻扎了下来。 过了一两日,哪门哪派落脚在哪儿,大家心中就都有数了,可竟无人能打探得到昆仑山派的驻地。 谈及初选第一日之事和昆仑山派的诡秘行踪,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深深觉得这一届论武大会昆仑山派怕是要搞出大事来,却没人想到,千里之外,陆晨霜和小师叔又抱着流光回了昆仑。 陶重寒重重一甩衣袖:“你疯了!入太白结界岂是儿戏?” 小师叔拿着乾坤镜照桌上的流光剑,示意他师兄稍安勿躁:“别急别急,容我观之。我看那日流光威力比从前更胜一筹,说不定它剑灵从来未散,只是哪里不灵光了呢?针尖儿大小的毛病,敲打敲打便好。” 陶重寒听了更生气:“胡闹!你为何还在此处?你不去初选吗?他不能入太白,你去!” 流光插在石壁上那天下午,途经子午道以及前来参选的人没有两千也有一千八,大伙儿口口相传不说,连论武羽笺都把此事夸大其词地记录了下来,传于仙门百家,使得没能亲眼目睹的人也知道了个大概。陆晨霜回山看了小九递上来的羽笺,当时便联想起当日广下战书却又尽数失约之事,两眼一阵发黑。 他道:“师父,两年前我灵力受损,流光被封,不能如约赴战乃是无可奈何,如今众人皆目睹流光入水夺玉,我若再寻借口托词,即便能保全性命苟活于世,与死又有何异!我便是死,也不能再负畏战之名!” 他心意坚决,可惜流光剑仍是时灵时不灵的,毫无规律可循,顶多能证明剑灵确实未散。又过几日,自太白山传来消息,说是因“某位”初选者击水出手过重,将水底玉牌击碎了许多,现统计完毕,补足了破损玉牌,又重新出了一道题,敬请天下侠士前往初选。 陶重寒指着陆晨霜小师叔道:“正好,他非要入山,你这个当师叔的也一同去!” 陆晨霜的小师叔并非没点儿真才实学,只是在陶重寒的庇佑下惯了,懒得与人争锋。他看了一眼关门都关不住也要往外冲的耿直师侄,摇头道:“罢了,那我便去吧。倘若你真遇险境,我也……” 陆晨霜提剑在手,一抱拳道:“师叔!” 小师叔道:“我也好帮你击碎玉牌送你出来,然后我再击碎我自己的,也同你一道出来!” 第13章 一入结界哪里还需要“遇”险?太白山内本身就是个险境,区别无非是你遇到这样的九死一生,我遇到那样的命悬一线。若两人能汇合一处互相照应那自然好,但结界内天地辽阔,远比从外山远眺时空间要大,人入其中犹如沧海一粟。 陆晨霜身在山中时尚且不知,后来过了许久,有一天他心血来潮翻出传至昆仑的论武羽笺回看,发现无量山派的祁长顺入山一个时辰不到便借观日断川术和师弟汇合了。而他……他与小师叔自从入结界前见过一面,一直到他出山十多日后才再见到,期间根本是各自为战,两不相干。 想起无量术法百试百灵就生气的同时,陆晨霜庆幸自己当日幸好没和小师叔一道,否则按他的境遇和小师叔的谨慎来看,他的玉牌必定早就被碎成一撮齑粉了。 那时有人带了玉瓶、仙器,在山中寻宝采药;有人专向山洞幽谷中行,想寻不世奇遇,有人专为异兽而来,企图收为己用。各人的追求不同,人家既然连性命都赌上了,那么所图何事都无可厚非。其实这些事陆晨霜也能干,他亦不傻,知道自太白结界带出去的珍宝每每价值连城,但他不能那么做——他既无年迈老母缠绵病榻,又无等药施救的垂危老父奄奄在家,这一寻宝,分明就是要拿出去卖的嘛!显得好没出息。 他和绝大多数名门弟子一样,选择进入太白上古结界的最中心,按照玉牌指引,完成三轮共计九个关卡的试炼。邵北所说的迷阵,就是当年最后一轮的末关。 想那祁长顺,出来之后还能数得清自己遇到了何方凶兽,回家给师弟讲讲故事,陆晨霜当日运势真是不知道踩了什么东西,该是他的、不该是他的,什么玩意都叫他遇到了,想喘口气也能遇上追别人经过的如山巨猿突然朝他拐弯,忙得他连啐骂一句的时间也没有。心中唯剩一念:活着出去。 好在上古结界内灵脉遍布,比昆仑休剑谷的灵气更为充沛浓郁,流光入山之后无比争气,像是人吃饱睡足了一样,精神抖擞地战至最后一刻。 在结界内时,陆晨霜觉得不中敌招、保全性命最为重要,可当他杀出迷阵,结界上空响起他的名号那一刹,他忽然想起自己这副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模样,比曾经颓败落魄地倒在无量广场上时似乎好不了多少。不但想起了这回事,他还想起来姓宋的此时也正在山顶坐镇,他怎么也不能叫无量那群宵小看了笑话去。 陆晨霜瞅准天上没有机甲木鸟盘旋的地方,御流光一个急刹,稳住身形好好理了理自己的仪表。邵北学的那句话,便是他整理完毕,咬牙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飞上山顶时说的。他当时原本也不想说话,可他师父望着他久久没有动静,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出言提醒,说了那么一句。 后来陆晨霜知道,论武羽笺评他是自太白结界加重以来遇到境况最为凶险的一位胜出者,连陶重寒当时也为他捏了一把汗,以致于见他忽至面前,还规整地束了头发、拢了衣衫,反倒反应不过来了。 这邵北也真是……看到便看到,老惦记着做甚?惦记着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1 不算,还给说出来了。 陆晨霜这是头一遭听人当着他的面谈起这段,乍一听还怪别扭的。 邵北则浑然不觉他的异样,笑盈盈地吃面、给师弟夹菜。虽一眼未看向陆晨霜,可给人的感觉……陆晨霜心里总觉得这厮是在笑他。 他猜这是无量邪术。 客栈门口有个年纪不太大的脏小子在街上晃荡,比苏、徐二人可能还小上两三岁,目光一直隔街朝他们这儿瞟。四人吃面的工夫里,那小子已装作路过看了他们好几眼。 陆晨霜余光早已留意到,但对方未有动作,他便没声张。面快吃完时,那脏小子干脆站到门槛上看着他们,被陆晨霜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半个身半张脸藏在门后,又被客栈掌柜朝外赶了赶。 邵北顺着陆晨霜的目光朝身后一看,正好与那男孩对上了眼。 小子立刻跑了过来,殷勤问邵北:“我看几位是习武之人,不知可有门派?” 昨日邵北和他两个师弟的水波纹衣袍都被剑气划伤,出门在外穿着破损的派服招摇过市显然是对师门大大的不敬,故三人今日都换了下来,身着便服,衣料讲究。尤其邵北,看着像是贵人家的小郎君。 邵北反问他:“你问这个做甚?” 那小子忙道:“诸位可听说过无量山派?” 陆晨霜:“……”这孩子只差没问到无量掌门脸上了! 他问什么,邵北便答什么,道:“自然听过。你是想入无量山派?广府设有无量山派的募序驻站,你若资质相符,可以去一试,缘分到了自能入山。” “不去不去,那不是我们这种人该去的地方,谁能入得了人家大门大派的眼?”小子口无遮拦,“我看诸位也是想去参募的吧?听我一言,那处只管收钱,并不做主收人,你们去了也是白搭,考不上的。” 陆晨霜听了心底大呼痛快,苏明空则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 邵北朝师弟递了个眼神,又温言问道:“你既不打算考,那你问我们这话是何意?” 脏小子神神秘秘道:“我卖无量秘籍。” 徐远梦忍不住“噗——”地出声,差点把嘴里阳春面喷出来,随后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往后院跑,看来多半是面条呛到了鼻子里。 “真的!”那小子见他们不信,从身上背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裹,却抱着不舍得打开,“无量山派的观日断川术、灵台雪饮阵、君子邀月剑法都有。” 这小子身上丁点儿灵力也没有,绝非仙门中人,却不但知道无量山派收人的规矩,连阵法名字也说得出来,不是一般骗子能有的胆识,怕是有人在背后教他说这些话。 邵北收了笑意,不动声色道:“是么?取一册给我瞧瞧。” 小子有那么点儿小精明,瞥了一眼他们桌上的剑,道:“那不能,交了钱才能看。” 邵北掏出荷包,将水波纹一侧托在手心:“几钱。” 小子极敢狮子口要价:“六钱银子。” “买了。”邵北付钱如掷土石,眼都不眨一下地接过了书。未等他翻开看,那小子又道:“诸位可听说过栖霞派?蒹葭困柳阵、九天神御阵、流风飘雪扇的秘籍我这儿也有。” 陆晨霜:“……” 栖霞派乃是与无量、昆仑齐名的仙门,老家远在东海云霞山,掌门便是“仙门三奇侠”中的丁鸿。这丁鸿确是个奇人,自己使一把拂尘名唤“湛兮”,教出来的徒弟却一个使笛子、一个使扇子,使得竟还很是那么回事儿。这小子说的几样阵法工夫,便是人家的看家绝活儿了。 栖霞派与陆地一海之隔,和昆仑一样,也是人丁稀少,弟子寥寥,掌门座下的两名亲传还未正式出山,极少在世间露面,世人连知道“九天神御阵”和“流风飘雪扇”名号的人都应当不太多,知道的又都是些人物,一般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对他人评头论足、说三道四。 这小子究竟从哪里听来的名堂? 邵北听了脸色愈沉:“栖霞秘籍多少钱?” 小子胃口不减:“也是六钱银子。” 邵北付钱后直接问他:“你还有什么书。” 小子掏出一本摊出封面给几人看:“还有昆仑剑诀。” 陆晨霜:“……” 当今天下仙门神功今日都在岭南道云浮镇的这间小客栈里聚齐了! 邵北呆了呆——他那表情,不知怎的,陆晨霜就是觉得他既不是犹豫也不是考量,而是发了一眨眼工夫的呆:“昆仑剑诀……几、几钱?” 小子:“两钱。” 陆晨霜:“……” 凭什么三大派中就他家剑诀便宜!即便明知是假,也让人相当不快! 邵北亦未想通:“昆仑山派的地位不在无量、栖霞之下,为何剑诀如此……嗯,如此……” “你有所不知。我听说昆仑剑法是拿着剑谱也学不成的,非得在那座昆仑山上的极寒之地才能修出。”小子挠挠头,“而且昆仑剑法以什么快、疾见长,旁人背下剑谱也没用,使不出来。再说无量有术法、栖霞有曲谱,昆仑翻来倒去都是剑诀,所以只好卖两钱了。” 邵北脸色缓和几分,悠悠道:“嗯,你这昆仑剑诀怕是卖不出去了。陶掌门斩影之剑举世无双,陆大侠流光剑出天地变色,莫说单看剑谱,即便是亲见他们二位出手,旁人也只有见时惊鸿一瞥忘来处归途,观后食不知味空嗟叹白首的份儿,哪来精力学他们皮毛分毫呢?” 陆晨霜:“……” 虽然他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但是被别人这么坦然地说出来,他还是猛地觉身上一冷、脸上一热,似遭冰镇,似被火烤。 脏小子听不太懂邵北说的话,只知自己卖出两册收了钱,喜笑颜开地紧紧包好银子揣进口袋里。 “哎,小哥儿。”邵北转身叫住往外走的脏小子,“那剑诀,烦请也给我一册。” 陆晨霜:“……” 小子听有生意很是开心,连蹦带跳地跑回来:“好好好,可是,你买这么些看得过来吗?我听人说一个门派的功夫都要学几十年才能学成!” 岂止几十年?资质平平者穷其一生默默无闻,资质天材者不得高人指点也只能抱憾终生,只凭看书就想修成,简直天方夜谭,令人笑掉大牙。 “那不必小哥儿挂心。”邵北边掏钱边煞有介事说道,“我买了无量和栖霞的,恐这本剑诀跟你回去觉自己受了委屈,所以我将它也请回家,是要供着它的。” 陆晨霜轻呼一口气,看着窗外浮云。 他细细回忆昨天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会一念之差留下来给人看门呢?于门派地位、于往昔恩怨,他都应该一走了之才对啊? 不,那怎么够他一雪前耻、大快人心?他应当帮那妖留下点儿什么气味信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2 物,让它好寻到邵北三人踪迹,一口统统叼走,做今日早、中、晚膳才好! 徐远梦擤出了面条早已回来,待脏小子走远,压低了声音说:“师兄,有妖气。” 邵北指尖浅沾一滴清茶,在桌上画了个罗盘,连画了一圈又一圈符文,说道:“是啊,应当就是那妖教这孩子做这些事的。虽有坑蒙拐骗之嫌,但还不至于伤人性命,这妖气中也未带丝毫血气。能想到写秘籍来赚银两这样不入流的手段,可见那妖的日子过得十分惨淡,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便节外生枝。” 见他打哑谜,陆晨霜忍不住了:“你们追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 邵北看看桌上最大那只空碗,又看看陆晨霜,收整了几册秘籍朝楼上一示意:“请随我来。” 第14章 邵北关上房门,道:“我有一问,可否请教陆大侠。” 陆晨霜小菜吃得口咸,落座自顾自倒水:“讲。” “方才楼下那小哥儿受妖物指使,拿假的秘籍出来卖,”邵北问,“敢问陆大侠,这妖,我拿是不拿?” 陆晨霜瞥他一眼,真觉他是面条吃多了撑得:“纸墨难道不是钱?那妖能诌出来几大册,也是闭门在家好好儿写了的。不伤天不害理,你管它做甚?” 邵北:“他今日是卖与我,明日若卖与别人也是六钱银子,取寻常人家几年积蓄呢?这害不害理?” 陆晨霜心说你也知道六钱买贵了? 且不说哪个“寻常人家”能攒得下来这些银子,就算有能攒下来的,人家又岂会不小心谨慎?哪能随随便便就被骗了? 他道:“一个愿卖,一个愿买,责任各负一半。怪他出来行骗,也怪买书人轻信。” 邵北:“骗的若是闲钱也就罢了,当买个教训。可他若宣扬无量心法有延年益寿之功效,骗取的是谁家治病救命的钱,这损不损天道?” 陆晨霜:“你的意思,在它未铸成大错之前先警告它?” “若警告了它能听得进去,那自然好,可我虽算得出这妖是何时到的云浮、现藏身何处、化作的人形是什么模样,但眼下我真是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在身,不得不先回门派。”邵北说罢,一声惋惜叹气,“此事关系牵连重大,我只能先以大局为重。” 陆晨霜品品这话,怎么感觉邵北有点儿没空去找那诌书妖怪的茬儿,于是想游说自己过去一趟的意思? 连人家住哪儿、长什么样都已算好? 两人不同门不同派,没有非相互关照不可的说法,更何况陶重寒和宋衍河还是交恶更多一些。即便今天在这儿的人是宋衍河,也是不好直言叫陆晨霜去做些什么事的。邵北竟敢拐弯抹角地指使他跑腿儿? 要知那祁长顺见了他还得客气称一声“陆兄”,自觉坐他左席! 陆晨霜反问:“你想怎么办?” 邵北衣袖飘飘,步履轻缓,魂儿一样地飘到窗边朝外望去:“我师父在时,曾说‘仙道要修,苍生也要济,否则这天下连人都没了,你我习剑问道又有何意’。” 尽管昨日邵北找了一大通身不由己的借口,陆晨霜这一听到宋衍河名号依然情不自禁地想要皱眉。他完全是想看一看这邵北要念什么经,才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那时世人皆传‘求神问佛,不如朝西南拜无量仙尊’。陆大侠可听过?方才那小哥儿说的不错,我派共设七十二募序驻站于各州府,真正为的并不是广招门生,而是搜集各处异象,以便及时前往除患。我师父他既不求名,也不想多做解释,这才以募序之名立之。”邵北低声道,“他每夜将各地传来的信笺一一拆看,理出不甚危急的来,第二日吩咐我某位师叔带几个得力弟子前往,权当历练。若是推测出情况凶险,他便乘星月亲自赶去,第二日破晓前归来。” 有一说一,暂不论情况凶险是有多凶险,单看宋衍河天南地北只在一夜之间的奔还往复,而且还不止一次为之,陆晨霜就很是佩服:“宋仙人功力深厚,陆某望尘莫及。” “我说这个,并不是为引你说天下人都说腻了的话。”邵北道,“我是想起从前,凡是各地传回信笺,说发现了妖物混迹市井之间的踪迹,我师父一律不分青红皂白尽数镇压。” 既是降妖,无不是或收、或镇,或你死我活。宋衍河的做法与大多仙门一致无二,可听邵北此言,却似乎对他师父的做法有疑。 陆晨霜问:“若非如此,你有何法?” 邵北:“我有何法?师父每次出门我都知道。他一夜不归,我就担心一夜,趴在桌上整晚整晚地想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法子,是能让我师父不必如此劳苦,又能让百姓不受灾患的?可人之于妖乃异己殊途,凡碰面必刀兵相见,即便我等有心教化,它们也未必肯听从。到底如何才能让妖邪对人……” 陆晨霜脸色骤然一冷,指叩桌面:“且慢。古往今来豢养妖邪鬼降者,下场无一不是被反噬得灰飞烟灭,其门派名号也跟着遗臭万年永不翻身。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些人未必不是这么一步步走上邪道的。” 邵北连连摇头,苦笑道:“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豢养妖邪?所谓豢养,是将它们所需要的灵气、食物、法宝、消耗悉数提供,助它们功力提升,再让它们为己办事。我能养在哪儿?无量山上?恐怕寻常小妖还未碰无量结界就已化成青烟了。再者我养它们做甚?” 陆晨霜叫他绕得已有些想不起方才是因为什么事上楼来的了,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邵北一拂衣袖,负手超然立于窗前:“我之所愿,唯天清、地宁、人定、谷盈;妖魔鬼怪与人无犯,日升月落安祥和泰。” 陆晨霜:“……”不知是无量山派言出必行的积威所致,还是邵北格外袭承了几分宋衍河的仙气,陆晨霜看他发愿竟看得愣了几愣,觉他担心的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似的。 然这天地民生都叫他说了去,唯独没有说他自己何去何从。 陆晨霜问:“你呢?” “我?”邵北微微一怔,随后回眸轻笑,“我许是短褐散发,南涧煮茶,接替我师父,静守无量一生一世吧。不过,将来若有徒子徒孙了,说不定我也像陶掌门那样,领着他们破了人家结界,直接落到别人山头上几回。” 陆晨霜:“……” 到别人派中做客需得走正门,一步步上山,这是规矩,都不消人说,但凡懂点儿礼节的人就该知道。陆晨霜那次上无量约战也是先放出信鸽,再沿正门山路规矩爬上山。 可他还真有一次是直接飞到无量山顶,然后冲破结界落了下去的——那便是观宋衍河飞升之礼那日。 在那之前,陶重寒为了出一口气已经数次上无量山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3 故意不走正门,非但如此,他还专门开课教了几个徒弟怎么破无量结界,搞得昆仑人人去无量办事都大大喇喇地从天而降。陆晨霜过去想起往事不愿踏足无量,故而从未试过,那日宋衍河要走了,他怎么也得送送,噗地就随众人一起从天上落到了丹阳峰。 “当日我在南涧崖下护法,抬头隐约可望见丹阳峰顶。迎光看去,各门各派分明已聚集得人头攒动,我心底却总觉人来的不齐。待到未时三刻,明光正盛,空中流云突生异动。我一抬头,恰好看到陆大侠御流光而来……当然,是与陶掌门一道。”邵北回忆说,“那时我身边有几个师弟不懂事,小声小气地说三道四,我便将他们聚在一处说了,陶掌门和陆大侠必定是观礼心切,上门是客,不必拘泥如何上山一事。那日你可见到我了?” “……”师父师弟几人都是那么落下去的,陆晨霜未觉有何不妥,现下被邵北单拉出来一说,怎么忽觉此举极是失礼羞愧,直叫他悔不当初? 全怪他师父,一把年纪还带他做出这样的事! 陆晨霜磨着后槽牙道:“人太多了,当然没见。” “嗯,也是。毕竟是我对南涧地形太熟悉了,景致有点儿变化立刻便能觉着。”邵北很是体谅,顿了顿又道,“我还记你当日穿的是件银绢滚边外袍。” 莫说当日了,要不是小九没好好打包裹,陆晨霜今天身上穿的也该是那一件。 房内静默半晌。 陆晨霜仔细回想,除此事之外他这些年还有无干出过相似的举动?等会儿好把有证据的及早毁灭,没证据的绕道而谈。 他正想着,忽听邵北开口:“陆大侠,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是说,你往后若是有时间,可以来无量山派走动走动。我必定好好招待你,绝对不像今日这样简陋了。” 邵北眼中一片赤诚,这番话实在不像虚与委蛇的客套词,也不像宋衍河那般一板一眼地拒人千里。 很像是朋友之间将别时叮咛嘱咐的话。 这算是什么?不打不相识?山水有相逢? 陆晨霜在心底掰掰手指,数数自己能和他礼尚往来点儿什么,一算下来真是服了他的气,认命道:“你说诌书那妖,它住在哪儿?等会儿你回了山,我去会它一会。” 不料邵北竟抬手拒绝:“万万不可。你已为了我们三人在这委屈了一夜,我怎敢再耽误你行程?请放心,迟些与来接应的师兄汇合时我便将此事告知,自会有人去处理。” 陆晨霜扶额按住青筋:“那你和我说这许多做甚!” 昨晚加上今日,这小子连他们派中密事都一桩桩说出来了,按说肯抖露这样的秘密,为的都是换来更大好处才对。 难道不是? 邵北只是笑:“我就是忽然记起,想和人说说。平日在派中倒不好说这些事,还望陆大侠体谅。” 正说着话,接应邵北他们的人便到了。几人各收拾了行囊,出了客栈。 邵北背着留情剑,剑柄上挂着玉坠,悬了碧蓝流苏,随他步子一晃一晃。 陆晨霜还记得这小子小时候在南涧练剑,脖子上挂了个铃铛锁,腰间挂了一块玉,比现在这个应当是大了一圈的。也不知他房间箱子里还藏了多少这样的东西,可别是每次出门前还要就着衣服、节气配一配吧。 邵北顺他目光一看,索性取下剑来,托着玉坠将剑柄递到他面前:“陆大侠看这玉如何?” 陆晨霜还在寻思邵北对镜挑玉佩的模样,恶寒得一哆嗦,脱口而出:“一般。” “……哦。是,我差点忘了,昆仑产玉。”邵北收回了剑,表情微讪,“班门弄斧,叫陆大侠见笑。” 陆晨霜:“……” 这玉倒也不是真的“一般”。 那玉质通透,颜色也翠,挂在留情上……陆晨霜只是觉得,邵北这样身份,这样的人,留情这样的剑,难道不应该配个更好的么? 邵北牵着马朝前走,沉默不语,那流苏又像堤边柳条似的开晃。 陆晨霜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没说错什么,怎么觉得倒像是自己说错了话一样? 小镇没城门也没城墙,出了短街走一段就是官道。 邵北一回头似要道别,待看到陆晨霜却先叹了一声,感慨说:“陆大侠站的这个地方,真是好。” 陆晨霜心想能得邵大仙师说好,此处可是埋了谁家祖传银两?他忙低头看自己脚下。 定睛一看屁都没有,土坷垃路被人踩得豁豁涯涯。 陆晨霜问:“怎说?” “从我这儿看,陆大侠身后是红尘俗世,面前是天高地迥。”邵北走近他两步,示意他侧耳倾听,“你站在这二者之中,此间事物,无论哪样都唾手可得。南有风来,我听它说,今日一切的花红柳绿竞相逐放,不过是为了博你不经意一回眸,看似荒唐可笑,可若非如此卖力争艳,恐怕你打马而过,连看也不会看上它们一眼。” 陆晨霜后来骑马走在官道上走了许久,路过了许多长亭短亭。他忘了卖马不说,还在回想:刚才云浮镇口那个小破地方真的有花? 他难受得真想回去再看一圈。 可想着想着他又觉缺了点儿什么。 陆晨霜摇摇头,自己本就是孤身一人来的岭南,带上流光和包裹便是了,能少什么呢? 少了……这邵北,废话说了许多,可偏就是未说他们追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妖? 第15章 昆仑山派。 陆晨霜还未进那天欲雪的拱门,小九就老远瞧见了他,边朝他跑边招手激动大喊:“大——师——兄——” 陆晨霜心头一热,这些日子的奔波劳苦被风吹走了大半。他亲热地伸出手揉了小九脑袋一把:“这几日在家,可好生练剑了?” “练了!”小九两眼汪汪,嘴角瘪到了下巴,“大师兄,你居然活着回来了!” “……”陆晨霜真想就着这只手呼这孩子脑袋一巴掌,咬咬牙才生生忍了回去,心底默念,山外处处惊险的谣是他自己造出来的,现下种因食果,不能怪小九,不能怪小九,他还是个孩子。 小九关切地问:“你没受伤吧?” “没有。”这孩子,关心还是很关心他,只是有些不会说话罢了。陆晨霜取下背上包裹,从里掏出一物,伴着叮叮铃铃一阵脆响,他道:“你的。” “啊!我的银铃会响了!”小九欢天喜地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把铃芯摇到铃口来对光看,看了一会儿大失所望道,“耶?这里面是个银的啊?” “……”陆晨霜这回真要踹他了,“你一个银铃,还想我给你上个金芯儿不成?” “哦。”小九把铃铛揣进怀中兜里,“银的也成,那就银的吧。” “……”陆晨霜牙缝倒吸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4 一口难以置信的凉气——这孩子几时变成这个熊样?可是皮痒了? 他那日打发走了贺家那位小娘子,走了没几步见到个集市,立刻想起来这铃铛的事,专程跑去找了个银铺,请人打个铃芯放了进去。这一定、一做,既搭工夫又花钱,怎么说也是把铃铛从不会响变成会响的了,这小子竟还一副凑合着收下的模样! 究竟是书读得少了哪一本?还是饭少吃了哪一口?怎连区区“多谢”二字也不会说? 稍微点到即止地道句谢,于人于己不是都体面许多么? 退一步讲,就算小九不会说话,道起谢来笨嘴拙腮期期艾艾,不也比这副欠揍的样子强?即便是像邵北那样,为了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遍遍拉着他道谢,也未让人觉得哪有不妥啊! 尤其是……听人反复说同一件事,就像看人一遍遍走同一套剑招,每次之间的细差微别都含着舞剑者新的心境和体悟,值得旁观者玩味。而听那邵北的轻声慢语听得多了,陆晨霜像是不断打开同一卷书,细读了一遍又一遍,如同温故知新,总能听出点儿模糊的新意来,却又不能立刻一眼看透。 “对了,大师兄。”小九心有天地宽,浑然不觉挨揍将至,“二师兄回来了。” “哼,他胆子不小!”两害相较,陆晨霜觉得这个更要紧一些,铃铛的账可以暂且搁一搁,“叫他去玉京峰跪好了,等着领罚!” 谢书离只比陆晨霜晚出山一年有余,他出山时,陆晨霜还抱着废剑流光在山顶吹冷风。 彼时天下太平,陆晨霜尚未想到危言恐吓把小子们圈在山里这一诛心的法子,所以谢书离一下山就发现山外天地如此辽阔,滚滚红尘何其精彩。剩下那点儿撞见妖魔鬼怪的危险能算得了什么?是以他渐渐野了性子,每每找借口出门,一去便是三月半载,根本不着家。出去得多了,见多识广了,陆晨霜后来想的那些话自然也骗不了他。 若不好好惩一儆百,不足以按下身后一群蠢蠢欲动的少年心思,好在谢书离也知道自己该揍,认罚认打。不过挨完过后等伤好了,他又会找些由头偷偷溜下山去就是了。 当然,再回来时,一顿大板子仍是免不了的。 小九:“可是二师兄已经走了呀。” 溜得竟如此之快! “他去哪了!”陆晨霜几乎想召剑追出去抓人。 “十日之前吧?有追风鸟传来玉笺,里面是一道‘剿虎安民誓’。大师兄你不在,二师兄就拆看了。”小九回想道,“他那天正好刚回来,看完过后连房门都没进,拿着玉笺就走啦。” “誓”是仙门百家合力剿邪的一种通传文书。 某处有了妖患,若是当地有像贺家这样的大家族那还好,小毛病能自己料理料理,遇到大毛病至少也有人脉钱财,能放消息出去请回高人降妖。但毕竟不是处处都有灵脉,也不是处处都有修仙的家族,那没有的地方怎么办呢?受灾的百姓先是会尽量朝离得近的仙门请愿,若这仙门派人来了还是除不了那祸患,仙门中人便会酌情发出“誓文”。 誓之传,为天下苍生,为拯救黎民,为斩妖除恶,为大道正义。 说白了,就是此回遭灾的都是些贫苦百姓,求神不灵,官府不管,走这一趟没什么赏钱可拿。我虽力有不逮,但不能见死不救,这件事我一定会管到底,也请你家看在咱们同为仙道中人的份儿上,派人过来帮个忙。 临近受灾地的仙门之所以除不了那祸患,极有可能是自己本事不行。既然一整个门派都拿不出个像样的高手来,那自是没什么名气的小门小派,怎可能喊得动天下高门呢?所以,誓文写得如何,对能不能请得到高人至关重要。 文里需写清楚,在何地发生了何种异象,我们先去打探过后猜测许是个什么东西,经过了一场怎么样的战斗,最终败于何种招数之下;再写当地百姓如何水深火热、艰难困苦,救人除妖胜造七级浮屠,刻不容缓;最后写现请天下英豪于何年何月何日汇与何地,共同商讨怎么应对。情况不可写得过于夸大其词,但更不可为了招人前来相助而避重就轻,否则仙门低估了妖邪实力,派了年轻的弟子有去无回,那么发誓文的这一家也逃不了干系。 誓文与普通信笺不同,不是一式誊抄个几十份同时发出,而是一家家传阅的。门派的管事看过后觉得这誓写得有理,商量过后愿意出一份力,就在下面署个名字,并把誓文传给下一家。 署了名即是同誓之意,在约定时间也就必须安排人手到场。 传这誓文的顺序亦有讲究,通常有两种传法。一是从亲近交好的门派开始传起。我传给我相熟的,我相熟的门派再传给他相熟的,这样誓文后面跟署的名号越多,往后再看到誓文的人也就越踏实,那么多叫些帮手来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第二种传法则恰恰相反,用于凶险危急非常之情况,是直接将誓文递到天下名门面前,或是传至有解决此类妖邪先例的门派。 这并非不讲规矩、没有道理,而是术业有专攻。譬如遇鬼魇作祟,无量有一法以桃木为媒,专驱邪秽,无论何种厉鬼邪魂,阵成则鬼魂立散;再譬如遇海妖之祸,人们多求于东海栖霞派,他家门派就漂在海上,自然也有非同寻常的避水除妖之法。 谢书离好歹算是去干正事,陆晨霜气消了大半,问小九:“誓文里已署了名的,都有谁?” “已有许多了。”小九想想,“我没太注意看,只记得有无量山派,他们的那个门印,印了好大一块朱砂。” 时至今日,尽管修仙界的列位座次有了明眼人心照不宣的微妙变化,但“无量山派”这个名号仍是响当当的。有他们的门印在,凡是见了那誓文的门派如无意外应当大都署了名。去得人多,陆晨霜也放心了许多,顺口一问:“无量山派留印的是谁?祁长顺?” 小九:“这我更没注意了。哎?五师兄细看过,晚些他练剑回来,你找他问问?” 近年祁长顺已能独当一面,若是他留的印,那便无可担心了。陆晨霜与他交过手,知道他修为不俗,且性格极为稳妥,求稳而不求急胜。谢书离浪荡不羁,和祁长顺同往,多少能受他制约收敛几分,安全应当无虞。 但陆晨霜转念又一想,誓文多是提早约定至少十天半月的,谢书离这小子就不知道在山中等他回来见上一见再走吗?距上回二人见面都过去多久了? 喂不熟的小兔崽子,给他操了多少心也是白搭! 那边谢书离不见人影,这边小九却总在眼前瞎晃。陆晨霜问:“你怎还不去练剑?” “大师兄,今天你回来,这么高兴的日子,咱们就不练了吧?”小九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就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5 知想耍小聪明,“明天山下有集会,我要不要和师兄他们一起下山采买?我可以帮着搬东西。” “明日集会。”陆晨霜冷笑,“后日呢?” “后日是个什么日子?”小九不疑有他,高兴地垫脚一起一落,“我还不知,到时再看吧?” 答得如此轻快自如! 陆晨霜强压着心火,控制自己没动手打人,板着脸问:“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小九抑扬顿挫地答曰:“十五。” 陆晨霜深吸一口夹着雪粒的凉气:“无量山派,宋衍河的那个亲传弟子,名叫邵北,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小九呲牙咧嘴,比划出个稚嫩的凶相,“我怎会不记得那厮?若是让我见到他,哼哼,我给他好看!” “好,有出息。”陆晨霜点头,“他十七岁时可以剑气击退两丈外巨岩,你后年能否办到?” “诶?”小九一时语塞,眼睛眨巴了七八次,才道,“这……这,这得看那石头到底有多大了呀。” 陆晨霜又问:“他十七岁时剑气可化形两道,你后年可能办到?” 小九望着天:“嗯,这个……这得看走的是哪套剑招了呀?” “毛病多得你!”陆晨霜抬手作势要打,“还不快去练剑!那铃铛不必放回屋中了,你就系在身上,它一响我便知你练得如何!” 大师兄动气,小九只得悻悻地把铃铛往腰上系,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像是懒驴在做上套拉磨前的最后挣扎。 陆晨霜:“对了,你二师兄去了什么地方?” 小九噘着嘴:“龙城嘛,有一虎妖。” 陆晨霜问:“哪一个龙城?” “还有几个龙城?”小九下山下得少,远门更是没出过几趟,反问道,“不就关内的那一个么?” 陆晨霜心中飞似的闪过一念,脱口而出:“龙城怎又有虎妖?” 小九不解:“大师兄,你这个‘又’,是何意?” 真要让陆晨霜细说,他倒说不出来了,只是隐约记得不知是听人说起过,还是在哪看到过,那龙城似乎曾闹出过一回虎妖之患。这事若是他记岔了倒好,可若是真的——从前有一只,现在又有这么一只,哪来这样巧的事?那龙城莫不是虎妖的老巢? 谢书离此去可安否? 见大师兄不答话,小九问道:“怎么了?这虎妖可是有甚说法?” 陆晨霜抓着那电光一念的尾巴想顺藤摸瓜,正怎么都想不起来,皱眉皱得难受,被小九这一吵更是连尾巴都拽断了,再也找不到端倪。他驱道:“去,练你的剑,我去一趟玉虚冰心阁。” 冰心阁本是收放秘籍用的书阁,但昆仑剑诀真正的精髓都在剑中,他们的师父陶重寒也没动辄飞升上天,所以一众弟子根本不需要抱书苦悟。满室的书架和斗柜均上蒙了一层尘,此处已不知多久无人专程打扫。 除秘籍之外,这里还放着昆仑弟子的日常纪要。譬如谁今次下山与什么人结怨了,回来留个记录,也免得将来吃了暗亏,师兄弟们无处寻仇。当然,这是极特殊的情况,纪要中记录的更多的是些杂七杂八的琐事。 陆晨霜找出他的那一册,提笔写道:奉师命赴岭南贺家庄捉妖,未成,妖身法奇速,仅伤其骨鞭。不知其名,未见真身。 另起了一列,他又写了几个小字:贺家小娘子欲投师,已拒。 这样或那样的“已谢”、“已拒”、“已遣”,陆晨霜写过多少次,自己都记不得了,可他每回回山又必须要记上这么一笔,免得将来出了什么说不清的事,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哪天拒过哪一个。 写完这话,他停了笔,忽然不知再往下该怎么写。 写他在岭南遇到邵北吗? 若要付诸纸墨,那大概应当写:相隔十载,岭南云浮,初见留情,再会邵北。剑如其主,清朗俊逸,超然脱俗,或沉静如瑶池深潭,或浩瀚如澜沧奔流。曾同席食粥,菽多黍少,邵北不食,添饴糖二勺,连食数碗…… “嗒。” 陆晨霜悬笔停腕,未细研的墨析出了水,轻轻落下一滴在纸上。他猛然惊醒,忙把笔移开,可那页空白处已被水墨晕开了一块。 层层绽绽,像是一朵花。 陆晨霜不禁又想起了分别时邵北的那番话。 这样横空冒出的一个人,他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莫名其妙同宿了一宿,又听说了许多惊世秘闻,于理他是该记下的,可……陆晨霜索性合了册子。 好端端的,他记与不记,又有谁会看呢? 就像他也不曾回看过流光被封那段日子的纪要。 陆晨霜循着年份,从书架上取下积了厚灰的一册,浅翻数页,见到一行山门值守的流水账。 “陆晨霜归派次日,宋衍河亲至昆仑解流光封印。时宋身边带一少年,称乃其首徒,然灵力低微,受昆仑结界所限,未得入内。宋衍河入山后,少年立于山门前,泣于风雪中,屡劝不离,七日七夜。” 看到这句“屡劝不离”,陆晨霜不禁失笑,他不难想到那几天值守山门的师兄弟惊慌心情——天落鹅毛大雪,宋衍河的徒弟在昆仑山门前哭,横竖不肯走,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这是想害死谁啊?赶紧轮流过去每日一劝,万一真出了一差二错也好摘清。 可只笑了两声,陆晨霜又笑不出了。 他手指沿着“泣于风雪中”、“七日七夜”两句话划下,一字字辨认,唯恐时日久远墨迹不清,看岔了什么。 再看两遍,字是没认错,但他更不明白。 邵北哭什么? 院外传来两人脚步声,踉跄遑急。 其中小九知他听力非常,隔着老远就喊:“大师兄!不!不不不不!不好了!” 第16章 玉虚冰心阁的门被小九冒冒失失地“砰”一声推开,随门旋入的寒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把陆晨霜从那年山门前的白雪皑皑提回了眼前书阁,顺带惊起了书架上的陈年老灰。 陆晨霜翻腕一振,袖口生风,在屋内自成一道气旋,将铺天盖地的乌烟瘴气尽数卷起,送出门去。 他合了手上书册,问道:“何事惊慌。” 小九:“山下传言,二师兄截了‘剿虎安民誓’不发,还与那虎妖沆瀣一气,携它逃了,让众仙门侠士扑了个空!” “不可能。”陆晨霜决然不信,“这话哪里听来的?” 誓文家家传阅,或按文后附录顺序,或按各门派关系浅近,总之是一直要传到约定日期将至为止的,以便让更多门派、更多人看到,再由最后接到的一家将誓文带回到约定地点,交于发起人封存。在这期间,接到誓文的门派理应尽快自行商议,做出决定后再将它传出去,即便有自家的原因和考量而不愿出手相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6 助,也绝不可扣下不发。 若真有人扣而不发,那便是袒护妖邪、阻挠众人联手围剿之意。修仙问道的仙门中人哪个不是路见不平惩奸除恶的?好端端怎会做此阻挠?是以几乎可以视之为叛离正道,与邪魔为伍了。 小九转头指身边:“六师兄在山下听来的!” 小六讲道:“我和小师叔在茶馆听书,等场的工夫里进来了个人,左右有相熟的与他打招呼,问他刚出去几日怎就回来了?那人道,‘原想扯块虎皮做个夹袄,谁料虎妖竟早就被人通了消息放跑了!’一听到‘虎妖’二字,我与小师叔赶紧细听,才知道他正是从龙城来的。当日一众仙门汇集龙城,誓文却没一同传回,那虎妖也不见踪迹。后来一人接一人对质,对到最后一个,说是把誓文传到了昆仑,其后就再无别派来人了。当中还有人说认识昆仑山派的谢书离,曾在龙城见过他与一男子结伴同游,回想那男子样貌,似乎并非常人。” 陆晨霜一听就头疼。 这谢书离,截断誓文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每别人约好本月十七共议大计,他初二就能提剑走一趟,先把那妖给除了,然后在外面玩上半个月,最后到了约定的日子再捧个盒子过去,盒里装上妖丹,轮着圈的给一群人看。 事成,自然春风得意羡煞旁人,事若未成,或其中出了什么闪失,可不就是今天这副局面? 早叫他不要如此托大了! 陆晨霜问小六:“小师叔怎说。” 小六说:“那几人围着桌净说些难听的话,听得我要气死了!小师叔走过去坐下,问他们道,‘不可能吧?谢书离这些年有名无名的妖魔除了不知多少,就算想坠入魔道,那魔道岂能收下他?’一人就问了,怎么不能的?小师叔道,‘若我杀你全家抛尸于海,掘你祖坟白日曝晒,剖你心肝悬于门梁,再想入你门派,不知贵派可能收下我?’那几人听了就要动手,小师叔拿茶盏里冷水一泼,把他们连鞘带剑全给泼断了,还吓唬他们说,‘谢书离嘛,我也认得。假如他入了魔道,那必是世道天倾地覆,正已为邪,邪已为正。到时我可得快点跟着入,不然留下做嘴巴上的名门正派,死得不要太快。’” “……”陆晨霜已辨不清二师弟和小师叔这两盏灯究竟哪个更不省油一些。 按说他是已修身养性过了的,应当不屑口舌之争才对,可现下听了这话却也只觉出气、痛快,若他在场,没准儿还要再补上两拳。 近来脑子似乎总不够用,他也懒得想那许多了,瞥小九道:“人云亦云,就你唯恐天下不乱。” 小九委屈:“六师兄刚才没跟我说这一段啊。” 小六也委屈:“我那是还没说到,就被你拉来了不是?” “唉!”小九少年老相地大叹一口愁气,“二师兄怎不出来说说呢?那虎妖他是斩了还是镇了,煎了还是炸了,他倒是说一声哇!真叫人担心!” 陆晨霜负手而立,肃然道:“你记着,谢书离再怎么看似顽劣,心底也分得清大是大非,他哪怕是同归于尽,也绝不会与妖邪同流合污。更何况,只要他小心应付,区区一只虎妖应当伤不着他。现下他必是受其他事牵绊,再等几日,待他将手上事情理个明白,自会站出来将实情公诸天下。坠入魔道?更是绝无可能,你们看这满室的秘籍。” 陆晨霜朝身后一指,二位师弟与书虫白蚁都无从下口的厚灰书架面面相觑。 陆晨霜面不改色:“我派传承千年,昆仑剑诀博大精深,招数变化万千。谢书离贵为掌门嫡脉的亲传二弟子,冰心阁剑谱可任意取阅,师父归山时亲自加以指点,他何必坠入魔道从头开始?那岂不是平白蹉跎年月,本末倒置吗?山下听来那些话,不可再乱传。” “对,我相信二师兄不是那种人!”小六摩拳擦掌,“师兄,我去练剑了!我也想早日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 “嗯。”陆晨霜点头回了两位师弟的辞礼,刚要翻书,忽又想起一事。 他喊住小六道:“且慢,你方才说,你和小师叔去了哪儿?” “……嗯嗯嗯嗯嗯,”小六刚要出门,被他猛地叫住,两手成爪不知挠哪儿好:“去了……茶馆听书。” 陆晨霜奇道:“你们哪来的银子?” “是……”小六支吾,“小师叔的……体己钱。” 陆晨霜不管账,但派中每人月例有多少他心中有数。低了一个辈分,他不能直问师叔,只得追问小六:“他又哪里来的体己钱?他那点儿月例,够你们到馆子里吃茶?还听书?” 小六摆手:“不知道啊师兄,我不知道的。” 陆晨霜对付这几个小崽子的经验之丰富可堪与剑法并驾齐驱,平时没事喝唬几句都能审出点事情来。 他慢走两步绕到小六背后,对着他脖后颈凉凉说道:“我下山之前说过,我不在山中时,擅自下山者一律逐出门派。若是师叔召你有事要办,自然另当别论,可若是抛下修炼,专程跑去吃茶听书,玉京峰上的下一道雷……” 冰心阁外山风呼啸,远处山巅不分四季隐隐轰鸣。 派中规矩,小错罚洒扫、面壁,师兄说了便算数,若犯大错也不必师父回来动手惩戒,只要跪好在玉京峰刑台上,将自己所作所为一一道来,祖师爷立下的规矩自有山灵代为执断。 陆晨霜话音随雷声同落:“就是来寻你的。” “不要啊师兄!”小六自知理亏,哭丧着脸道,“我说我说!小师叔他,他他他、他去揭了悬赏榜!带我去帮他守阵脚!” 陆晨霜震惊:“什么?” 在官驿要道鱼龙混杂处,常有人经营这么一间铺子:铺里四面高墙无一货品,墙上却贴满了这样那样的悬赏,只要你有本事便尽管去揭。办完要求的事,回来交了信物就能拿到赏金。 榜上五花八门悬什么的都有,但谁也不知哪条官道何时会有身怀绝技的真正高手经过,所以紧要情急的事用此法并不可靠,反倒是那些“不正经”的名目居多。高居悬赏前几位的常是些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酒闲茶余要摘南山一朵花、抓北海一条鱼,找点乐子。 这都无可厚非,愿付愿劳。 可江湖上偏偏还有那么一帮无聊的人,修的是嘴上的仙:自己术法平平,甚至周天运行都勉勉强强,却唯独对品评修仙界侠士有奇特的喜好。他们专门留意这类消息,何方若是出了一后起新秀,这些人两日之内便能从众人口中总结出此人的样貌特点、剑如何、剑法如何,而且个个之间措辞不带重样。 想他小师叔,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气的,茶馆里泼水断剑的那一招,只要有人有心稍稍跑去询问一下修“嘴仙”的侠士,便不难猜出他师叔的身份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7 。当然,茶馆里那事是该当示威,被人推测出身份也没甚要紧,即便换了陆晨霜在场也会和他小师叔同进共退。 可悬赏就不一样了! 一个悬赏并非只能由一个人揭榜,倘若他师叔揭的是个下海捉鳖的悬赏,好嘛,那海边已围了一圈揭榜的人,他师叔从中赫然召出一柄昆仑长剑来,这些人里再有一两个精通嘴仙之道的,看着剑光就能字正腔圆念出他师叔大名,不消几天工夫,“昆仑掌门师弟南洋捉鳖拔得头筹获白银一十五两”之事就天下皆知了! 从此他昆仑山派于世人心中哪还需要修什么仙、问什么道?开个杂耍班子喷火碎大石岂不来钱更快?! 陆晨霜一手撑案:“师叔他……他揭了什么榜?” 小六:“捉……” “别说了!”陆晨霜只听了一个字就心口一闷,再也听不下去,“你怎能由着师叔胡闹不加劝阻?若让人家看了去,会将咱们昆仑山派置于何地!你可想过?” 小六心虚,以手臂遮面:“不会啊师兄,人家不会看出来的,师叔他没用自己的佩剑。” “什么?”陆晨霜没听明白,“怎么可能?” 以他师叔的修为,普通的铁剑拿在手里根本无法灌注灵力,大约运个起势就能把剑涨碎了,而不使剑,他师叔的其他功夫又都平平,能以何法制敌? 小六哼哼唧唧,声若秋蚊:“你不在山中,他拿的是你挂在屋里墙上的那一把。” 像是怕大师兄将那剑束之高阁已久记不得了,小六又偎过去小声提醒他道:“就是无量山派李道无李掌门给你送来的那一把!” 陆晨霜气结:“你们!” 真会挑! 第17章 山中飘雪。 陆晨霜时而练剑,时而掌灯一盏,静坐冰心阁中,将这些年昆仑山派的大小纪要悉数读来。他入昆仑二十余载,有些事情过去时日已久,不常念及,可若再将这段岁月读上一遍,又往往看个开头就恍然忆起,某时某地确实曾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 册中的墨迹尚未淡去几分,但山外已世事更迭,物是人非,恐怕任谁来看都要唏嘘一场。 这天他正读书,小九捧着一块玉笺跑了进来:“大师兄,潞州传来的誓文!” 潞州地处数条官道交汇处,又有运河贯通城中,是以往来贸易多汇聚于此,自古繁华。城外有群山连绵,山势坦迤,其中两座山之间有一条路,名唤乌盈径。这乌盈径道路平坦,常年太平,几乎是正东正西走向,每日由此出城者逾百人。在乌盈径入山、出山的路两头设有官府的关卡,进出了多少人、带了多少货,都有统计在册。 前段日子天气晴好,既无山洪,又无暴雨,乌盈径历来也无甚野兽出没,按说走这山路的人应当不少,可出山处的关卡值守却连日来竟未见一人出山。再一传信才知,这些天入山的人可一点儿不比平时少。 接了消息,官府老爷想着莫不是山中出了什么兽群?于是派了一队人带齐了兵刃和狩猎工具进山查看。谁知这一看,再也没有人走出来。 潞州不仅繁华,更近西京,乃是龙气聚盛之地,从有史可考时起就没有妖魔敢在此地作祟,众人一开始都没将此事与妖邪作乱联系起来,直到官府派了数支人马进山都泥牛入海,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知府下令封了乌盈径,并找到一个靠近潞州的修仙门派,请他们来看看这山里到底有没有妖气。 这小仙门中的人去了一瞧,岂止是有妖气啊?往那乌盈径的路口一站,镇邪幡无风自起,抖如筛糠,分明是大凶之兆!吓得他们连山也没敢进,掌门直接咬破手指立了誓文。 小九站在陆晨霜旁边跟着看玉笺,看罢后啧啧嘴:“山中定有个不得了的凶煞,藏在这乌盈径中守株待兔。大师兄,咱们去不去?” “去。”陆晨霜道,“人畜不留,有进无出。岂能任由它嚣张?” “叫谁去?”小九眼睛一亮,“能不能带上我?我就是跟着去看看,包管听话,绝不惹事!” 师父不在山中,派谁外出办事全凭陆晨霜做主。他的几个师弟身手都不错,按理说,应当轮流给些机会让他们下山,与其他仙门之人接触一二,多见见世面。可那潞州既有山,又近水,城中百姓也多,还要再带上个小九,光剑法好可不够,需得找个机灵的才行。 小九忽道:“哎?大师兄,你看!” 在陆晨霜思量的工夫里,小九好奇注了一丝灵力入玉笺,轻轻一搅动,只见誓文末页仅有那小仙门的一个掌门之印,除此之外,别无旁人署名。陆晨霜顺着向后再一翻,誓文的附录里赫然将昆仑山派写在了第一位,紧随其后的则是无量山派以及其他诸多仙门名号! 这位掌门,可有点儿意思! 从前收到的誓文,即便情况紧急,也不会从一个大门派直传另一大门派,多是中间绕上几家,看似好像是从南往北或从东往西这么传过来的,以免让后面的门派觉得自己平白无端被排了名——毕竟本来就是出力不拿好处的活计,万一谁家看了不痛快,不肯来人帮忙了怎么办? 就拿上一封谢书离收到的“剿虎安民誓”来说,小九说见到了无量山派的门印,其深意便是“这誓文先传到了无量,又传给了咱们”。陆晨霜平日里练剑都来不及,对此事其实并非特别在意,别人既然做得隐晦且留了体面,他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这家仙门,与昆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陆晨霜甚至都没听说过,竟然将誓文直递过来,第二家再传给无量——这就不等于说在他们心目中,昆仑山派踞于无量之上么? 当今仙门百家对“天下第一派”的品评相当微妙,陆晨霜多有耳闻。且不说上一届论武大会的魁首之位是由他夺得的,就连他的二师弟、三师弟这些年来在山外也是顺风顺水,佳绩连连。而自宋衍河飞升后,无量山派“天下第一”的名号多少显得有些名不副实,只是世人碍于宋仙人之灵,一直不敢捅破这张窗户纸。 莫非今次之誓便是转机,昆仑山派问鼎“天下第一”,就从乌盈径开始? “这个沧……”陆晨霜想不起来名字,低头又看了一眼,道,“这个沧英派,能察天下人所不能察,言天下人不敢言,为天下人不敢为,将来必成大器。若再有信笺往来,可直接交与我。” 小九得意地嘿嘿直笑:“是。大师兄,这次谁去?” 别人给了面子,自己也得撑起里子。沧英派既然看得起昆仑,那陆晨霜便不能随便安排个人去点卯凑数,非得一出手便技压群雄不负所托才好。可惜他二师弟和三师弟都不在山中,由其他人去,恐怕做不了这么漂亮。 陆晨霜祭出一方门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8 印,在玉笺中落了章,道:“我去。” 细数起来,自他师父四方云游,陆晨霜已许久未曾应誓文邀约亲自出手过了,算这只不知名的妖邪倒霉罢。 “啊?”小九满脸的笑意顿时像崩了的雪山一样掉了一地,大失所望,“大师兄,你去啊?” 若和别的师兄一道出门,御剑乘风于层云之上,快意翱翔阅尽大千风光,小九求之不得。可是和大师兄出门?那就敬谢不敏了。昆仑上下皆知,但凡陆晨霜出山,去擒的是那千年老妖也好,是小狗小猫也罢,总之无论将去应对的是何种局面,都必定要骑马而去,事毕方御剑归来。 虽然大师兄自称这是保存实力以备异况,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定是多多少少受了十年前宋衍河那一封的影响,心中有结。 要知道山下此时正当酷暑哇!走在路上兜面而来的风都是烫的,这一路迎尘吹风,吹至少小半个月,偶尔再来几场雨,岂是件舒服的事? 小九悻悻道:“我还是呆在山里练剑吧。” 誓文需尽快传往下一家,与蔚蓝追风鸟相比,自然还是由人御剑传去更为妥帖。陆晨霜叫来了小六,道:“你将这块玉笺送至无量山派,即刻启程。” “是!”小六接过玉笺揣进怀里,一副扬眉吐气之色,“终于也轮到咱们给他们送一回誓文了!” 众门派之间信笺往来一向都是由师弟们去传送的,陆晨霜身为陶重寒的亲传大弟子,即便是像小六这般年纪时也没干过这种琐事。他一听,蹙眉问道:“难道谁还曾给你脸色看不成?” “那倒没有。”小六支吾一阵儿,“就是总觉无量的花样极多,三天两头收他们传来的信。尤其是看到那个邵北,我就想起……哎,总归是不痛快。” “他?”陆晨霜惊奇,一字一顿地问,“邵北来送信?” “是啊,他来送过几次,是每年宋仙人的祭礼。”小六回想道,“第一回传来时我拿给你瞧过,你不是不愿去无量么?后来两年的就都直接交给小师叔了。宋衍河只他这一个亲传徒弟,当然由他亲自送,听说他一个人要天南海北地跑几十家。” 天南地北,一个人跑……陆晨霜突然想起邵北那番没头没尾的话来。 他说天地茫茫,却不知自身可去往何方,原来不是随口一说?而是他当真走遍了天涯海角。至于所谓“飞升祭礼”,旁人说起来或许觉得光耀门楣,但对活着的人而言,其实不过是一遍一遍强调,离去之人不再回来。 相去二人告别已有半月之久,陆晨霜这一想起,仍觉邵北当时的眼神近在眼前。若无量当真倾颓,门生可遣散,他师叔们可从此闭关,他能何去何从? 陆晨霜问:“你去送信,可见过他?” 小六答道:“没有啊。据说他是独自在归林岭住着的,似乎不太到其他峰去。我送信只在山门,当然见不着了。” 这宋衍河。收徒不收个成双好作伴,教徒弟不好好教跑去闭关,留下一个半大小子在一幢琼楼玉宇中孤影孑然。 陆晨霜招手小六近前,道:“此去无量,你顺带帮我捎些东西过去。” 小六痛快答应:“行啊,大师兄,带什么?带给谁?” 昆仑山中几名杂役可以说是看着陆晨霜等弟子长大的,没有什么主仆之分,倒有些长幼之谊。厨子在灶台前一边剁菜,一边笑着看陆晨霜与师弟二人在房外的院子里扯皮。 小六一脸忿忿,道:“大师兄,我可不拿这个!” 陆晨霜:“为何?” 小六说:“你才回来不久,该知道外面有多热,你叫我带一罐糖饧在身上,这还不流到我衣裳里了?” 陆晨霜拿罐子在手里歪过来一试:“流不出。你御剑前去不过几个时辰,端好了怎么会流出来?” “我一手端它?”小六大惊,痛心道,“你也不担心我御剑从天上掉下去了!” 陆晨霜知他斤两:“这有何难?若不放心,你准备个包袱,放在里面便是。” 小六摆手:“不行不行,大师兄,我御剑本就不稳,放在包里肯定要洒出来!” 陆晨霜从窗沿抽了一根晾干的麦秸,比划两下:“取细绳将盖与罐子捆上。” “大师兄啊!你怎么不明白?”小六情急跺脚道,“我实话跟你说吧!你你你、送人哪有送一罐糖的?还是送给人家宋仙人的大弟子?这叫我怎么送得出手?真还不如不送啊!再说,你为何突然想起来给邵北捎罐糖去的?难道他们无量没糖?他们那应当更多吧!又或者,送个糖是有什么意思?” “嗯?”陆晨霜站在院中,前后左右烧饭的、劈柴的、舀水的杂役和他六师弟都望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捏着秸秆搓了搓,脑中有些空白,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便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啊?”小六一愣,“还真有啊?是个什么意思?” “哪来那么多话?”陆晨霜将糖罐扔给他,“你只管这么说就行了。” 第18章 小六前脚去传信,陆晨霜也未闲着,后脚便整装出发前往潞州。为免小师叔在家想吃茶听书了又心思活络,他临走时将屋里挂着的那把剑一道裹进了布里,以绝后患。 这一日,陆晨霜又赶了一宿的夜路,待旭日东升时他的坐骑已疲惫不堪,喷气声比马蹄声还重。路旁有一间开着门的茶肆,陆晨霜进去找伙计加钱换马,顺带稍作歇息。 进门抬头一望,虽时辰尚早,但这屋中已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堂中上座的各位神色体态瞧着也不像是寻常茶客。再看正东那面高墙才知,这间茶铺除了卖茶易马,还兼着替人张贴悬赏的生意。 陆晨霜压低了帷帽,找了个空闲的边角落座。茶肆里人多是多,可大都是些乡间猎户,连略略开窍的散修也寥寥无几,自然没人能识得他。众人只在他刚进门时侧目静了一阵,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墙上贴的悬赏令们不太争气,要么是路途遥遥,要么是所求之物冷僻难寻,且赏金才不过一、二两银子,是以众人对之视而不见,各说各话。有些人拎着锄头进门连坐都未坐,只在厅中站着看了一会儿,自嘲一句“今日又买不了肉了”,转头回去上田。 堂中洋溢着一股市井之气,左右张口闭口都是昨日赚得几钱银子、什么活计是再也不接了的之类。陆晨霜端坐桌前,暗自在心中愤然摔剑,痛心疾首——自家小师叔剑法何其风流?六师弟是何等少年英豪?可跑去的多半也是这些地方,与寻常乡野村夫一般卖个力气、赚个茶钱,转头吃喝挥霍!若是来桩好些的生意,说不准还要抢上一场?岂不令人痛惜! 茶肆四墙轩窗大开,一阵清风吹来,带了一段闲言碎语送进陆晨霜耳朵里: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29 “你知龙城那事如何了?前几日我听人说,去那的仙门中人现都已各自散了,最终定的是谢书离和虎妖携手潜逃,叛离师门!” 陆晨霜一听就头疼。 谢书离叛离门派?连他这个当大师兄的都不知有这回事,这些人就传得有板有眼了!再者怎么连此处也有人在传这话?所谓三人成虎,传来传去将来世人皆信以为真了如何是好? 陆晨霜原想等二师弟自己站出来说明白,但现在看来这傻小子恐怕还未意识到事态严重,正在哪瞎玩也说不定,必须早点找到他,揪着耳朵把他拉出来才行。 另一人小声道:“不会吧!谢书离是名门正派,怎可能与一虎妖狼狈为奸?这不合情理。” 陆晨霜欣慰,老天有眼,总算世上还有人说句公道话! “你是有所不知。”先前那人又说,“众仙门在龙城郊外找到了那虎妖的巢穴,据说当日谢书离与虎妖跑得急,没顾得上卷走所有财物,仅剩在巢穴中的零碎就已是价值连城!” “啧啧,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另一人道,“一个有钱,一个缺钱,谢书离会助虎妖潜逃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晨霜:“……” 谢书离几时“缺钱”过了? 这臭小子虽回来得少,可翻开账本一看,派中的月例他一个月的也没少领过,足够他在山下的吃穿用度。当然,这个“吃穿用度”里边,吃只能管饱,穿只够缝补,可能是清贫了些,但谁让他整日在外面瞎晃了? 谢书离是赊了?还是赌了欠了?怎么给人留下这样一个“缺钱”的名声? 那人又补了如刀锥心的一句:“几大仙门里,无量不必说,现在连东海的栖霞派好像也在西京立了驻站。据说只刚安排了几个打杂的管事在里面料理着,还没有一个正主坐镇呢,就已被人踏破门槛,每日宾客连连,达官贵人也有与他们往来密切的。我看啊,就数那昆仑山派最不济,门生还随妖怪厮混。” 陆晨霜在心底一剑炸开了几座山,真想效仿他小师叔,端一杯冷水过去泼了这两人! 什么昆仑山派最不济?完全是门外汉胡说八道!真正的仙门之中哪个不知,论实力,最强正是他们昆仑! 陆晨霜在帷帽之下狠狠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几口气,把胸口那阵火压了下去。修仙问道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何原因让他们全派上下变成如此这般?二、三师弟浪荡不羁,终日不归门派,出了事也不知会一声;堂堂师叔带着小辈出去夜游捕妖,白日喝茶听书,只差搭台唱戏了! 难道当年开宗立派时祖师爷说的“斩尽天下不平”已是过时黄花,如今唯有如无量、栖霞那般,金玉堆满堂、往来无布衣才是正道? 师父云游到了何方?何时归来?哪怕时常传句话回来提点他一番也好,让他不至于在茫茫雪山之上如一块被冰雪掩埋的磐石,坚持着无人问津的坚持。每每故作凶态冷脸面对众师弟,他的心里也是千般别扭、万般难受,一厢情愿地以为终于替师父打理好了门中上下,谁料在外人眼中,他们昆仑仍是“最不济”的那个! 叫他何去何从才好? 茶肆伙计提着一张刷了浆糊的纸“噔噔噔”爬上木梯,不耐烦地朝墙面一拍,手掌甫一拿开露出字迹,屋内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陆晨霜朝伙计拍墙处看了一眼,只见那新贴的悬赏令黏在了满墙最高处,赏金竟然足有二百两白银! 有人不屑道:“看看!我就说前天那家伙本事不咋地吧?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来了!” 一人摇头感叹:“哎,老小子还说领到赏钱要找我喝酒的!” “悬赏令”三个大字旁是几排小字,写的是此去往东一百余里有一西浊河渡口,月前有数艘载着美貌女子的花船在那附近被凿沉,另有装着货物的来往船只不翼而飞。寻常人岂能跟在水中凿船偷货?有人便猜是河中水妖所为,请高人前去一探,找出原因,除此困扰。 人群中有一大汉跃跃欲试,问身边人道:“老哥你说,这悬赏令我是揭得,是揭不得?” “这一道?”他身边人拈着胡须思量,似乎不敢妄言开罪人,只好含糊吞吐,“再看看,再看看。” 墙根下放置了一桌一椅,坐了个专门誊抄悬赏令的书生,忍不住开腔:“这位哥哥,你可饶了我罢,这道悬赏令我抄了多少遍了,你难道不知?莫要再给我寻事情做了。” 大汉听了不气也不恼,和众人仍是说笑。就在他们抬脸大笑少看了一眼的工夫里,屋内不知哪来了一阵风,携着那张浆糊还未干透的悬赏令如一道满弓利箭飞了出去。 陆晨霜御马驰骋在官道中央,掖掖衣怀,又顺手将指尖沾的浆糊抹在了马背上。 按悬赏令中的说法,西河之中妖物并不为夺人性命而来,凿船偷货这些把戏倒像是毛头小子的心性所为,跟山里那群崽子们一样,没别的毛病,就是皮痒欠打。此去潞州经过西浊河大段,他今晚沿河而行,兴许能够遇到,到时教训它一顿,叫它老实了便是,应当不耽误行程。 诸如此类的事情,即便没有赏金,陆晨霜知道了也要拐弯过去平一平,且那茶肆的村夫尚且惦记着揭榜赚钱往饭桌上添菜,他揭这个榜若能换些银子,总好过师叔老人家亲自带着师侄去捉些什么劳什子的东西罢? 行至西浊河边已是深夜。 这夜,是真正的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陆晨霜御马全凭耳听水声判别方位,才没叫马蹄子直直踩到河里去。越是看不见路,他听得就越发专心,直到走着走着忽觉水声戛然而止,但细看前方,又仍有若隐若现的水面。 就在这儿了。 陆晨霜反手抽剑。摸到流光剑柄时,他心中的一道坎将手一绊,绊得他手指微微一移,最终抽出那把无量山送来的小剑,拿在手上。 这剑也太短太轻了,和邵北那把留情差不多大小,拿在手里一点儿都不踏实。陆晨霜不得不交代自己一句,等会儿下可手要小心些,免得把剑折了。 一人一妖对峙片刻。妖终究是野性大过耐性,仗着此处是自己地盘,见陆晨霜不动,倏然出水发起攻击。 陆晨霜原想它出水时带起的水声应当是“唰唰”或者“哗啦”,没想到这家伙出水,伴着的是铺天盖地的“轰隆”一声,几乎整条河面都被它掀了起来! 光听这动静,这张哪里是悬赏榜?分明就是个悬命的榜! 陆晨霜毫不犹豫祭剑而出。 他与这剑的剑灵不熟,这剑灵也尚在混沌之中,受他御剑之术强唤,只勉强亮起了一丝蓝光。仅借这一缕微光陆晨霜便可清楚看到,面前妖兽大口一张朝岸边冲来,那嘴恐怕足有一间茅屋大小! 此妖这番阵仗,绝非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0 凿船调戏女子、偷几船漕运货品那么简单,乃凶中之大凶,直要人命!真不知那发悬赏之人是怎么想的?瞎写一通,换做别人今日来此,定当凶多吉少! 妖兽巨口将近,夹杂着死气怨气戾气怒气,水落之后更清晰可闻它口中的鬼哭魂啸! 这妖兽怕是已入魔了! 陆晨霜无暇与它虚来虚往周旋许多,剑诀一握,祭剑冲天,入鸿蒙、出混沌,携天地伊始之力,迎着它的大嘴一招横劈,将它从口至尾劈成了两半! 震天哀啸过后,四野寂静。 毕竟不是自己的剑,用不习惯,使过之后手腕生疼。好在这无量山派的宝剑没他想得那么不结实,竟承受的住他的凌厉剑势没当场爆开,看来下次小师叔想吃茶也不必揭榜了,直接把剑卖了,还能多换些银子。 妖兽体型庞大,陆晨霜拿剑拨弄了好一阵,从它腹中找出一枚赤红色的妖丹。这颗妖丹表面棱楞突兀,光是拿着都觉尖锐刺手,可想而知它在妖兽体内时也不是个好相处的。即使那妖兽本心偶现,也得被妖丹魔性刺激得再度狂性大发,正是一入魔途身不由己,绝情丧志永难脱身。 妖丹足有陆晨霜拳头大小,悬赏那人用二百两银子换这么大一块东西,就是按斤买也值了。只是这妖丹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腥臊气,令人闻之几欲驾鹤西去,而陆晨霜随身又没带盒子玉匣,往哪儿揣都嫌污了衣裳。 好在临近水边,他寻了个好落脚的地方,拿水将它冲洗了一番。待冲得那邪味渐淡,他刚要甩干净水将就收起来,忽闻身后有人之脚步声将近,相距已不足五丈。 陆晨霜心中一凛:定是方才被那气味熏得头脑发昏,再加水流湍急泠泠,扰了他防备! 他起身按剑而立,背对来人。身后那人知行踪暴露,也停步不前。 若来者是敌,陆晨霜尚有余力,可再战一场,无所畏惧;若是闲杂人等,他便一言不发,一去不回,走个干净利索。他使的是那柄无名之剑,这天底下再没第二个人知道是他陆晨霜斩了这妖兽、拿了那悬赏…… “敢问,”未等他动作,那人先犹疑地开口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高人?为何会在此地?” 陆晨霜余光瞥见远处的天幕,才发现原来今夜并非无星无月。 先前是这入魔的妖兽想乱人心智,趁机偷袭,故用迷云之法遮天蔽月罢了。现妖兽既亡,它施的妖法当然也失去了作用。 月光渐穿云层,漫洒清辉,河面万波摇光,一哗三唱。 他原是要御剑的。 若他一心想走,可随风顷刻便至十里之外,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拦得住他的去向,但他听了那问话忽觉有几分耳热,委实耐不住好奇,竟回头望了一眼。 四目相接,邵北手执留情迎风而立,眼中倒映的点点星辰不比九天银河少了哪一颗。 陆晨霜心知,这下走也没用了。 他反问:“你怎么在这?” 第19章 “陆大侠?”邵北如同被风吹动的火苗般整个人一振,随即快步走近,又惊又喜,“我早该想到是你,方才应当出手相助的!” 陆晨霜心中亦是大惊:如今的人们已能如此坦然地袖手旁观,见人打完架后再跑来马后炮了么? 这邵北还说得这般自然流畅,定是经过千锤百炼!真真教人大开眼界。换做是他,绝对拉不下这个脸面! 邵北又走得近了些,上下打量他一番,关切地温声问道:“你身上可有哪儿被它伤着?” 陆晨霜出手一招毙命,手腕有些吃痛,还不至于受伤。他盯着邵北看,见邵北从始至终不曾垮下一星半点儿的由衷神色,心道一句“佩服”,嘴上说:“不曾受伤。” 妖兽吃他一剑,又被剖了妖丹,死后妖力散去,膨大的躯体逐渐变小,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已从十余丈长短变成了不足一丈,干瘪得只剩一层皮。凡是它躺过的地方,土地皆变成了粘稠黑泥,恐怕这岸边近几年寸草难生。 邵北远望了一眼,道:“小小土龙,欲念无穷,贪心不足,误入歧途。伤人性命,食人精气,今日伏诛,原形毕露。吞天噬地的本领看似来得容易,其实不过是魔气入丹,将它的妄想催生成形,而它本体不修精元,早已是一具空壳,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对了,陆大侠,你为何会在此处?” “……路过。”陆晨霜差点儿被他问住,好在夜色尚浓,那一眨眼应当不会太过明显。陆晨霜反问:“你说,说通什么?” 邵北未答,突然一甩袖,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陆晨霜:“……” 这妖兽又不是他养的,为非作歹死了便死了,有何可叹?陆晨霜蹙眉问道:“叹什么?” “我叹可叹之事。”邵北望了一眼天中弯月,“说来话长,陆大侠可有心听我从头道来?” “……”听他说也不是不可以,但他看月亮做什么?难不成要说到天明?陆晨霜道:“你讲罢。” 妖兽尸首恶臭难闻,二人沿河朝上风口走了一小段。邵北道:“你可记得在云浮镇时,我说能以观日断川术察何处龙脉不振,将有妖邪作乱?近日潞州一事其实我早有预感,只是碍于月前派中事务繁多,一时耽搁了下来。谁知那乌盈径的妖邪竟滋长得这样快,转眼工夫便胆敢冒头出来害人了。我叹的是自己无能。” 陆晨霜:“世事难料,怪不得你。” “多谢陆大侠宽慰。”邵北苦笑一声,“接到‘潞州誓’后,我与祁师兄当即安排好派中事宜赶了过来。至今日午时,同誓的诸位仙门同道已在潞州集齐……除了你。” 陆晨霜:“……” 他也已是立刻出发了,还想怎样?马走得就是那么快慢,他还能多踹两脚不成? 陆晨霜:“明日才是誓文约定之日,我一早便可到达。” “是,我并无说你迟到之意。”邵北道,“沧英派掌门是第一次立下誓文,或许有些心急了,今日傍晚,他竟未等你至就召集诸位同道商议。可惜,今日这一议,与会者逾百人,随行者未计其数,百家建言有三千条,最终问到明日谁打头阵,无一人言声。”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陆晨霜见怪不怪,问:“你祁师兄呢?他怎不出头啊。” “祁师兄绝非贪生怕死之辈。”邵北强调,随即又叹气,“可看众仙门来人有失气节,他也不免寒了心,暗地传声于我,叫我先莫要做声,静观其变。但那潞州城中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纸钱,悲泣之声不绝于耳,让我怎能不忧心?议会散去,众人各自回房休息,我便在厢房中再次布阵推演。此事我已推演过多次,对阵盘可谓了如指掌,谁知今日傍晚阵中突生新象,直言乌盈径祸患将于今夜潞州城西六十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1 里处被斩,丧命于无量剑下。此次来潞州的除了我与祁师兄外另剩几个小师弟,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之中谁能有此本领,于是夜出潞州城门,往西行了六十里,正至此地。” “你说这只便是乌盈径中的妖患?”陆晨霜惊问。这只不是西浊河凿船偷货的小妖入了魔么?怎么这土龙还两头跑?兼着数份差事? “不错。说来也巧,众仙门商议多时不得解法,照此下去恐怕还得些日子才能开拨,我与祁师兄担心妖气外泄影响了潞州城中百姓,于是下镇符于乌盈径两端,将山间戾气封住。”邵北神色一赧,“说来惭愧,是我二人经验尚浅,断没想到作祟的是只土龙。我们封了山门,它察觉有异,竟从山中水路逃至此处,遇上了你。百人议事,商议了三四个时辰也未定出谁打头阵,妖邪却被你一剑劈成两片,我先后从旁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你说,我该不该叹?” 这下不光邵北要叹,就连陆晨霜也要叹了。他虽没细问过谢书离此前是怎么做的,但想来多半是取了妖丹给众人看一圈,最后交与起誓人封存,算是给这誓文画上落笔。可这么一来,叫他再拿什么去领榜单赏金二百两? 邵北问:“妖丹可否借我一看?” 陆晨霜将妖丹丢了过去。 邵北端详片刻,道:“陆大侠,听我一言,这枚妖丹切勿贴身携带。我下山时带有八仙镇妖盒,请随我一道去潞州,取来将这妖丹放在盒中,再下涤怨符封镇,否则戾气外泄伤人。” 陆晨霜回望了一眼来时骑的那匹马——土龙出水时杀气凶腾,陆晨霜当然扛得住,那马也是理所当然地扛不住,早就蹬腿倒地,不消近看也知绝无生气,连魂儿都到地府了。 既失悬赏,又失坐骑,他烦闷地反手一抽,祭出流光:“走罢。” 二人各御一剑,升至半空,朝潞州方向行进。邵北的宽袍广袖被风吹得飘然欲起,内袍束腰却又紧贴在身上,露出挺拔身姿。陆晨霜隐约记得,自哪处看到的壁画中,神仙也是这副模样。 他心想着,这无量山派不会就是照着壁画做的衣裳吧?那可真是笑…… 邵北突然灵巧地朝他一转头,双眼正对上他双眼,随即微微一笑。 陆晨霜正在心中腹诽别人门派,一时心虚,目光立刻越过邵北飘向远处。待他反应过后,心中大呼:不好!他心中所念所想原本邵北并不知晓,这一闪躲,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显得自己亏心?难怪邵北要笑! “我还有一疑。”邵北问,“可否请教?” “嗯。”陆晨霜清清嗓子,“讲。” 邵北:“观日断川术预测妖兽丧命于‘无量剑下’,我还当是无量剑法,没想到是‘无量之剑’。可流光既在,你今日为何要用那把剑斩妖?” “……”陆晨霜抬头看天,向苍天借了一个道理来讲,“李掌门既赠剑于我,这又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剑,我自当善待,岂能眼睁睁看它壁上蒙尘,啊?是以,闲了便带它出来走走。” 其实剑一出鞘陆晨霜就有感觉,小师叔平日里定是没少“关照”这把剑,拿它在手里掂一掂,绝不像是在墙上挂了十年的东西。 邵北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多谢陆大侠解惑,这么一来,观日断川术推测出的所有卦象都对得上号了。我本担忧自己资质拙陋,辱没了师父的亲传,看来是上天有知,将你的痴剑之心看在眼中,所以今日之事才会落入我的卦象。因果缘由,当真奇妙。” 陆晨霜则丝毫高兴不起来,邵北这话仿佛是在说,上天已将他为补贴师门揭榜之事看在眼里:“哦。” 又行片刻,邵北忽道:“区区一把剑而已,在你手中也能得到这样的善待,可知陆大侠虽寡言少语,却是性情中人。想来贵派的诸位少侠平日没少得你照应,究其根本,大概是上一世救了千万人吧?才得此生拜你一声‘师兄’。陶掌门于剑道乃不世奇才,又一世嫉恶如仇、斩妖除魔,故天赐一骄子为其亲传,继其衣钵。昆仑山派千年来育豪杰无数,积恩福报浩如江海,这代方得一弟子,既有通彻太白极境之能,又有初心如冰雪纯莹,策马行走天地间,与剑相携以为伴。” 陆晨霜:“……” 邵北又低语:“万事皆有因果。种因方得结果,剩那未种因的,自然也无果可求了。” 陆晨霜看向邵北,而邵北却罕有地并未回礼看他,说完这番话之后一副心事重重之色,紧抿薄唇御剑而行,迅捷不减分毫。 自陆晨霜望去,眼前有星、有月、有水气云烟,其间一人踏苍穹驾流星,飘飘若仙。 第20章 夜深,二人来到潞州城的一间客栈里,未惊动旁人。 陆晨霜出山只要带好佩剑流光和盘缠就万事大吉,而无量山派之人出山则素来准备完全,以应对各种不测,当年论武大会中陆晨霜看祁长顺就可见一斑了。邵北不输他师兄几分,厢房中放了一只足有半人高矮的硕大木箱,箱盖一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地码放了无数小玩意儿……于陆晨霜来说是些玩意儿,于别人而言,应当称之法器。 邵北取出一比手掌略大的八角玉盒,郑重放在桌上。盒面镶有整块整块的玳瑁甲片,镂成了一个个不知名的法阵图样,每个阵中心是大小不等的珊瑚珠,这些零碎具是用真真的黄金托底嵌上去的。 整个盒子统共用的黄金虽不足一两,但雕工精细,手艺精湛,想必价值不菲。 邵北振袖一抚,桌面上悬空出现一幅金色丝绢流光溢彩。近看可辨此绢非真绢,实是金沙点点汇集流动而成,一望便知与邵北上次端的那个金光罗盘同出一脉。他并指为笔,在上端正写道:“上清封元,镇煞涤怨。大景和泰十三年六月,土龙于潞州城乌盈径吞噬二百人一十余人,凶残无道,罪大恶极,后于西浊河渡口伏诛……”指尖触碰处,金沙簌簌落下,化归于无。 洋洋洒洒百余字,待最终写完落款,邵北将丝绢工整对角叠起,折了三折,覆在玉盒上。那丝绢甫一触碰玳瑁甲片,顷刻之间便与之相融相合,字符渗入玉中,若隐若现。 “好了。”邵北将玉盒推到陆晨霜面前桌上,“随身带着也好,放在哪里也好,只要它还在这盒中一日,戾气便不得外泄,扰不了陆大侠一丝一毫。” 陆晨霜打开玉盒锁扣瞧了瞧,盒底放了厚厚的符灰作托底,妖丹停在其中,这么一看竟然倒像是件贵重之物了。 邵北道:“终究是个邪物,最好还是将它炼化了。” 修炼器、炼丹之道,需以阴阳异火炼天材地宝。且不说天材地宝价值几何、从何而来,单是这异火就十分罕见。昆仑山中冰雪有余,异火则一丝也无,故陆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2 晨霜对此道一窍不通,而那些懂得炼化之术的修士虽名号响亮,平日在江湖上却难得一见,神秘非常。 陆晨霜谦虚地问:“请教如何炼化?” 邵北思索片刻:“或许,可以炼丹?” “……”一听他这语气底气不足,陆晨霜心说原来你也是半桶水瞎咣当,“妖已入魔,血煞累累,戾气都足以伤人,又岂能炼丹?吃到肚里不是要了人命?” “唔,这倒未必。我见掌门师叔曾重金求购一枚剧毒的梅龙内丹,炼出的丹药却可救命活络。”邵北认真讲道,“且土龙与寻常妖物还有些许不同,有古籍说它是被贬龙子,子孙世代只能居于泥中,不得化龙,然它异禀犹在,身处污秽仍能吸取天地精华,是以其内丹有固本培元之功效。对于寻常人而言,世间传它能滋补壮阳,一钱制干的土龙皮甲在药铺里就可挂牌十两白银。” 陆晨霜几乎想立即起身告辞返回河边。 “可惜啊,”邵北举茶碗浅抿一口,摇头道:“方才西浊河边那只土龙业已入魔,身上皮肉寻常人是断断吃不得的,这一吃了才是真要人命。我明日一早传讯临近西浊渡口的募序驻站,叫些人过去把它收起来烧了,免得惊了周围百姓。” “……”陆晨霜心如止水地坐定。 无人理会,镇妖玉盒上的符文在那兀自一明一灭,字迹虽有重叠,但细看倒也可分辨出邵北写的是些什么。 门派不同,所封妖邪不同,镇邪封印也多种多样:有纸条画符封印的、有插一把剑封印的、有用通灵宝物封印的,甚至还有同归于尽,把自己用剑和镇妖法器串在一起封印的。 总之各式封印陆晨霜都见识过了,这邵北的手笔他却是第一次见。不得不说,邵北手艺不错,心思也细。 封印所封并非全为死物,有些是当时的侠士杀不掉、除不了的妖邪,交手之中趁占上风时倾力一击,打得它懵头懵脑,借机暂时封起来,先保一方太平,日后若有正道能人侠士经此,再议斩草除根;还有一些是高人度化之用,若所封之物改过自新,则封印自除,若冥顽不灵,则封印束缚之力日益强劲。 这些下封之人的法力几何暂且不论,光是看模样,像邵北这么讲究的就不多。 昔日陆晨霜曾在荒郊野岭见百条铁链锁土丘,看阵仗只知道地下埋了东西,却不知埋的是什么,也不知是死是活,四周找找更是毫无线索,他即便有心代为除患,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也曾于瓢泼大雨时遇破庙一间,门窗皆以刻符桃木钉死,明摆是厉鬼邪魂作祟被镇。可那刻着符文的桃木杆杆花里胡哨,他横着竖着也看不懂写了些什么,不清楚是谁所封、何年何月钉上去,也不知要钉多少年才能化怨、用不用他出手送里面的好兄弟一程,好把这路边破庙放出来供人歇脚。找了一圈没找到一个看得懂的字,最后陆晨霜只得无奈又赴身风雨之中。 像邵北写得这么清楚的,算起来,他应该是第一次见。 条条屡屡,言言切切,与其说是镇煞涤怨,不如说是“不敢为道人之徒寄地府阎王召乌盈径土龙罪书”。“不敢为道人之徒”是邵北的落款,“不敢为”正是宋衍河的道号。 不过再一想,若不是他亲眼看着邵北一字一字写上去,原本就知写了些什么字句,那绢布折了三折后,他还能否认出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这么说起来,普天底下,不会只有他和邵北二人知道这玉盒之上都写了些什么罢? 放它个十年百年,待后来人再看时,在尽力辨认字迹之余,可能想到今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镇了这枚妖丹?能否想到镇邪之人仙风道骨,布阵手段行云流水,阵一落成赏心悦目? 陆晨霜拿玉盒在手心转了转。 一想到明日就要将妖丹和这只贵重玉盒交与那沧英派掌门,他愁得咂了下嘴——他现下别无所求,就想知道这沧英派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气?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立派多久了?五年有没有?十年有没有?就叫他们遇上乌盈径这么一桩大事。仙门中人到场过百,其余还有谁,陆晨霜暂且不知,光是他明确知道的就有祁长顺和宋仙人的徒弟邵北。 这二人的名号何其响亮?无量山派偌高偌大的门槛,不难想象平时想敬这两人为座上宾该是何等之难。 如今沧英派掌门不止是请到这些人亲至,甚至这一干人等还皆听他一人主持事宜。陆晨霜真想借问一句:高坐明堂,一呼百应,快哉否? 明日再得此妖丹,此事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得以善终。乘“潞州誓”之名顺风而往,沧英派距名扬天下不远矣! 反观他自己,难得揭榜一回,想孝敬小师叔消停两天,却鬼迷心窍拿了个不趁手的剑。剑气震得自己手腕到现在生疼不说,还正撞在邵北眼皮底下,为旁人做了嫁衣。 何苦来哉! 这沧英派祠堂中供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这般好用! 陆晨霜这厢未愁完,桌对面邵北忽然“吭哧”一声笑了出来。陆晨霜抬眼,正对上他看着自己。 陆晨霜:“……怎么了?” 邵北抿唇掩饰,垂眸摆手道:“没事,没事。” 屋中统共二人,一个无端发笑却道无事,言下之意即是“此事与你无关”。 陆晨霜本就不悦,微哼一声以示“你不屑说,我也不屑睬”。 “嗯……”邵北拿捏架子沉吟片刻,眼角却有一道细纹藏不住笑,“其实是想到一件趣事,忍不住便笑了。陆大侠听么?” 距破晓还有约一个时辰,窗外蝉鸣阵阵清晰可闻。不是人人都能像陆晨霜这样动辄数天不眠不休赶路的,沧英派掌门再想召众人议事,怎么也得等各位休息整装好,那至少又得多等一个时辰。若不听邵北说话,这段时间他便只能听虫子叫了。 陆晨霜睨他一眼,示意他轻声些,低声道:“你讲罢。” “有一白泽。”邵北说完一顿,随即改口道,“不好,就说一凤凰吧?唔,也不好,麒麟如何?” 陆晨霜:“……是你讲,还是问我?” “是我讲,讲得不好,还请多担待。”邵北敛了笑意,肃然而轻声道,“就麒麟吧。麒麟腾云九霄,某日自天而降,偶至水边遇一游鱼,忧而问曰,寒冬将至,汝何以为安?” 讲完,邵北看向陆晨霜,等着他的反应;而陆晨霜也看着他,一时反应不来。 陆晨霜儿时便听师父说起过,当年师父从山中捡到他时,他身下的积雪呈勾陈之象。天象勾陈化为神兽就是麒麟,故而他自小对涉及麒麟的书籍难免多看几眼,关于麒麟的典故、神话更是少有他未曾听说的,却想了一圈,仍听不懂邵北这话深意何在。 四目相对半晌,陆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3 晨霜从邵北眼里除了自己与桌上一盏灯影摇摇之外就没看出别的,只得问道:“我从未听说鱼在水中不能过冬。麒麟乃祥瑞吉兽,当知万物各行其道,为何担忧这些琐事?即便它不过问,鱼也自有过冬之法。” “正是如此。”邵北笑道,“敢问陆大侠,你又有何可忧呢?” 陆晨霜:“……” 邵北好整以暇地望向他,眉梢眼角噙了一丝笑意,被灯影儿一晃,看不清究竟是浅笑,还是揶揄。 陆晨霜素来不喜油嘴滑舌之人,直盯问道:“你平时也是这么说话的么?” “嗯?”邵北不解,“你指的是……” 见邵北似有避而不答之意,陆晨霜已心中有了几分数。他板着脸,寒声问道:“你知我说的是什么。天赐骄子、通彻太白、腾云九霄……这些,你平时与别人也是这么说话的?” “这……”邵北目光游离在屋中几件摆设之间,悬着一口气,最终轻吐了一个字,“是。” 陆晨霜将手中玉盒放回桌上,敬而远之,闭目养神。 仅隔了片刻,邵北悬着那口气徐徐呼了出来,又道:“不瞒陆大侠,我有几位丹阳峰的师弟,也爱看除魔卫道录。我虚长了两岁,平日在山中修炼之余他们便常来找我,谈及你时,我用的就是这些词。” 陆晨霜一怔,睁眼望他,只见邵北眼中一片赤诚,仿佛其心可鉴天地日月,说道:“其余,再没有了。” 邵北说这话时声音极轻,若不是离得近,若不是陆晨霜耳力好,差点连窗外蛙声虫鸣都将其盖了过去。 这轻轻几言,竟让陆晨霜有如临大敌之感,仿佛威压在身,一举一动都需先细细斟酌,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下一招便会方寸大乱,溃不成军。 不知会输些什么。 “陆大侠所忧何事我不知,只是我虚占了一个归林大师兄的名头,与陆大侠或有同忧。”邵北起身踱步,悠悠道,“掌门师叔近日又得一失传古籍,正潜心钻研,诸位师兄近闻天命,皆在突破关口。我虽不才,但派中日常事务总得有人把握,是以这一大任落在我的身上。” 陆晨霜早有耳闻,邵北虽年纪尚轻,却掌派中实权,也正因如此,外界才有传言:只消再过一两年,李道无便会传无量掌门之位与他。 邵北:“我诚惶诚恐,时时思虑,为无量生计担忧,夜夜辗转难眠。” “……”陆晨霜嗤笑,“无量乃天下第一派,各地朝奉捐资合起来日进斗金,也有生计之忧?” “不错,确实是日进斗金。”邵北坦言道,“可我派每日三千门生的衣食住行消耗多少?救济灾民、难处,捐粮钱衣物多少?如‘潞州誓’之行,每年的各地大小驰援不计其数,车马餐宿多少?我听闻昆仑结界能御狂风暴雪,但我无量结界只可抵御妖邪,风雨皆不阻,剑南道今年雨季又至,山中一塔两坛三庙十二殿宇、数百弟子居所,修葺花费多少?” 邵北说得头头是道,可见这些问题当真在他心中盘踞已久。陆晨霜也好奇他家支出究竟有多少,只是听听那也算见了世面,于是静候其详。 邵北摇头:“这些就罢了,只要早有预备,还算能够勉强应付,就不说来扰陆大侠清静了。” 陆晨霜:“……” “可我掌门师叔一心修炼丹之道,数十年未改,在声名远扬的背后,每年消耗几何?”邵北绕桌半圈,落座在了陆晨霜身边,压低声音,亭亭伸出一根手指,轻问,“陆大侠可曾想过?” 能叫邵北单拉出来开口提起的,肯定不是一千两白银。陆晨霜盯着他的手,悄声试道:“莫不是一万两?” “掌门师叔自与我师父当年下山游历时获一炼丹心法起至今,修此道算来已有二十余年。寻常的丹药,如强身健体、生肌接骨、增长修为之类,他早些年还炼了分给派中各峰备用,但近年来他忽悟修炼化一途却还为生老病死流连,乃有辱仙道,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炼通天彻地的失传古方,炼出的药再也不是我等能吃的了。”邵北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既是失传古方,所需之物自然也不是现世好寻的。想我师父在时,但凡师叔开口,他立刻一应具允,差人照办,现我师父不在了,我自然也绝不能忤逆了他的意。陆大侠猜黄金一万两,其实不足掌门师叔每年所耗之十一。” 陆晨霜:“……” 哼! 陆晨霜愤然拂袖——说什么“或有同忧”?这邵北担忧的与他担忧的,岂能是一个意思? 第21章 时辰已近四更天,房外连虫儿都不叫唤了。 邵北作势欲起身:“我去找英掌门,将土龙妖丹的来龙去脉与他讲清楚,让他好先有个准备。” “这时去?”陆晨霜看一眼窗外,天色黑里透着黑,“他早已歇下了罢。” “乌盈径之事苦无头绪,他便是睡也恐怕睡不多么踏实,若能得知此讯,抵得过睡十个好觉。”邵北回望一眼内屋寝床,道,“我刚到潞州时便歇息过,现下见妖患得除,更是神清气朗。倒是陆大侠赶路辛苦,若觉得倦了,只管在我房中歇着,其余的事交给我去办吧。” 原来是邵北客气,想把厢房让给他休息。 陆晨霜拦下他道:“不必。” 陆晨霜一不能鸠占鹊巢,二不想像二师弟一般招风——各派来人是为了替天行道,又不是为了看谁出风头的,邵北叫沧英派掌门准备什么?准备个厅堂案台,摆放妖丹给众人看?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么一只土龙,大是大了点儿,但出手能将其解决的人应当不只他一个,只是那沧英派没事先探清,众人对乌盈径中情况不明,故而多有顾虑罢了。若是早先十年,他还能得意地承众人一声“恭喜”“贺喜”,年少轻狂地出尽风头,可到现在这个年岁再让他拎着这么个不登台面的妖丹处于百人中央,无异于赞老夫子识字、夸大将军拿枪,那他倒不如把盒子一放,先行告辞算了。 陆晨霜:“明早再去。我也不累。” “好吧。”邵北挨着他坐下,“我是看我说了这许多,你都不答话,以为你乏了。” 陆晨霜:“……” 他能接什么话?能接上这“十万两黄金”的话茬的人,怕是不多罢! 邵北:“我原想跟陆大侠说说派中的一些近况……” “和我说?”陆晨霜不禁皱眉睨他,“这话,你该和你祁师兄说。” 邵北默默摇头,唇齿一碰,发了一个小小的音,似唏嘘非唏嘘,略有些不雅,又透着股羡艳而不及的意味:“有许多话,我能与师弟们讲,能与其他师兄言,却唯独不可对祁师兄说。从小到大,我每回和他说话前都要先试量一番,或找人听上一遍挑挑毛病,或落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4 在纸面,先自审一日。” “为何?”陆晨霜惊疑。他与祁长顺交过手,这几年的往来也有一些,知道祁长顺行事素来小心谨慎,却从没觉得他为人严苛。 或许是祁长顺对自家师弟格外严厉?这也不无可能,正如他在山中对他那群师弟一般,非得板着脸不可。 但也不至于逼得邵北先“自审一日”才敢开口罢? “因……”不知这邵北是要说些什么,竟连屋中的桌椅摆设也要避嫌,神秘地倾首附耳过来,“陆大侠觉得,我祁师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被邵北这一靠近,陆晨霜愣了一愣:“嗯?”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祁长顺是无量山派乌木峰不得已道人的亲传弟子,能被收为亲传,可见他该有的天资都有,这些年的作为天下人有目共睹,足见该有的修为他也都有了。 想起邵北之前那番天花乱坠的话来,陆晨霜心底冷笑了一声,预备看他如可夸赞祁长顺。 “洗耳恭听。”陆晨霜微微眯眼,“你眼中,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邵北忽而冲他天真一笑,轻声而字字清晰道:“他是能得陆大侠出山首战之约的人啊。” 陆晨霜:“……” 邵北又道:“虽然当年因我之失,祁师兄没能与你试剑,但他仍是你一下山便头一个约战的人。这岂不了得?” “……”邵北一脸追忆神往之色,陆晨霜不知当不当说,那年他出山即奔向无量,并非是因祁长顺有何特别之处,其实他为的是…… “可惜我那时年纪尚小,许多事都记不清了,而我入门又晚,即便记起来了也难以推断当时祁师兄剑法修到了何种境界。”邵北捏一只薄胎紫砂茶碗在手中把玩,“他与你同岁,入门年纪也相仿。我时常想,若换做是我,到了他那个年纪时能否有他的修为,请陆大侠不辞千里而来,亲身指点一二。” 说着,邵北自嘲一笑:“现在看来是不行了。陆大侠若与我过招,应当不屑拔剑吧。” 陆晨霜未驳。 这话说得难听,但也近乎实情。 陆晨霜有几个师弟,拜入昆仑门下的时间与邵北入无量相近,因为不是亲传弟子,所以入门功夫都是流光被封的那两年间陆晨霜代教的。一看到邵北,他总觉得这小子比自己像是小了一整个辈分似的,即便与之切磋也不可能召剑出鞘。 邵北自斟了一杯茶,抬手带风,无言一饮而尽。 桌上这壶茶,方才陆晨霜也喝过。 茶泡久了,放凉了,甘味尽散,苦味沉积,且越回味越苦。邵北的这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不是规矩喝茶该有的动作,仿佛他饮的也不是一杯苦茶,而是咽了多年无奈的苦闷。 众人皆知,修仙问道最大的忌讳就是错投师门。试想,稚子心地纯净,却从小就被带入歪门邪道,扭曲其本心,一生难以脱离,何其可怖?然而陆晨霜如今却长了见识:师父“走”得早与误入歧途的后患可谓不相上下,都是祸害了一个人一辈子,直教人无路可走。 宋衍河真个伤人不浅。任他有千般功德,于邵北一事上也绝算不得圆满,不知老天是怎么给他合算的,难不成连入门时祭过天的徒弟也能算漏? 邵北提起茶壶,晃晃悠悠又给自己斟满一杯,眉宇之间那点儿谈及当年的喜色已被苦茶冲得萧条惨淡。 “你……”陆晨霜见他要抬手,开口问道,“你原先要说什么。你说,你家派中?” “嗯?”邵北顿住手,眼中迷茫一瞬,复又清明,歉赧道,“适才说到掌门师叔求购古方时有感而发,现下再一想,又觉都是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罢了。” 既是别派中事,无论事大事小陆晨霜都不好追问。他道:“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也随你。” “那……好吧。”邵北看一眼天色,“时辰尚早,也难得陆大侠有此兴致,我说了,你就当个笑话听。我师父早年不是曾设了七十二募序驻站于各州府么?因为各种缘由,至今只剩六十余处,再过一两年,我欲将之缩减至三十左右。” 陆晨霜既叫他说,那自是打算好好听的。他听后有疑,便发问道:“为何削减?” 邵北做了个由大变小的手势:“为了节俭。” 陆晨霜:“节俭?” 无量这样的仙门,若是在何地建起一驻站,又岂会没人携礼上门攀缘?可看邵北神色不似胡说八道,陆晨霜怕他经不起重话,换言道:“一处驻站的开支,与李掌门收购的花销相比,应当算不得什么罢。” “陆大侠这是不把我当人看了。”邵北莞尔,打了个趣,随后正色道,“驻站不消几人值守,一年到头账面需耗无几、盈余也无几,确实不足挂齿。但每多一处驻站,我这一年要多费多少心力?我师父能一夜阅遍八方传信,弹指间将天下事尽纳于罗盘中,我却不能。自我从诸位师叔手中接过此任起,我每日需耗费数个时辰推演各处凶吉,预测方位。” 陆晨霜脸色难看——无量山中分明足有几千门生,怎么什么活计都叫邵北一个人干?这是要逼死人不成? 邵北轻一挥袖,身周倏然出现数十个卦面各异的金光罗盘,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桌子将它们整齐托着,有些还在自行运转:“这是碧海青烟阵,师父只传了我一人。可惜我仅学到些皮毛,每每有疑却又无人可讨教,只能像西浊河边那样亲自前去查看解惑。更多时候我根本无暇深究,只得任由它们扎在心上。夜深时分思及往昔,邵北深感愧对师父厚望。” 陆晨霜冷不丁被金光一晃,眼前一花,根本连一个盘也未看清。邵北却扫了一眼像是放心下来,又一挥袖,满室金光刹那消失无踪。 传闻中,这碧海青烟阵正是宋衍河推演千年天之异象的阵法。想那宋衍河昔日三天两头闭关不问世事,人从南涧路过连大声说话都不许,他自然能静下心来好好推演,可邵北如今既担派中事务,又要下山赴誓除妖,怎可能潜心钻研? “况且多一处驻站,多一地的人情往来。一日往来,日日往来,今日传信,明日邀约,实在不堪其扰。”邵北轻叹,“然,来时容易去时难,驻站在各地扎根多年,这一搬走怎么行?且不说到时妖患之忧弄得人心惶惶,世人更是不知要对无量山派如何猜测。是以无量撤去的驻站,我欲另找一门派接替。” 邵北年纪轻轻,口气已有定夺决断之势,连将募序驻站数量缩减一半、与其他门派合作这样的大事,他也举重若轻只用一句“我欲”。 按邵北的年岁倒退三年来算,他这般的剑法修为放在昆仑山弟子中已是不多见,而到了眼前年岁能有他这般气魄的,更是找不出一个,连陆晨霜自问也怕是多有不如。 听闻无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5 量与别派交往素来一视同仁,既无门户之见,也无过从甚密者。此次找人接替,不知他要找谁? “陆大侠?”邵北语气忽转,像打商量似的,指尖在桌上轻叩一声,“接替驻站的这个门派需得有真才实学才是,你说是吧?” 陆晨霜颔首:“嗯。” 驻站中若无能人坐镇,只干等传信回派中请帮手,或等传誓文于天下,那不知要耽误多少日子。 邵北指尖又叩一声轻响:“还需得是名门正派。侠名远播,素有佳话,叫人放心前来相请,这才不负我师父设驻站的初衷。” 陆晨霜:“不错。” “若是这个门派弟子不多,有心广招门生,那就更好了。”邵北轻捻桌沿,漆木反将他手指衬得更为白皙灵巧,“不瞒你说,我手中所持地契多由地方之士赠予,原是期望与我派广结善缘。但募序驻站至今也未真的招募过门生,所以我心怀亏欠,叫我将它们变卖成钱财我是做不出的。所幸各地驻站屋宅尚可使用,内里虽没多么讲究,趋吉避凶倒是无虞,若有人能解我此忧,对这些屋宅又不嫌弃,大可直接拿去。” 陆晨霜一听,邵北这是要把房子铺子送人?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邵北:“另外,西京的驻站嘛……” 邵北想缩减驻站节省心力情有可原,但设在别处的驻站犹如房屋之茅草,多点少点尚可调节,可西京犹如屋之大梁,撤之动摇门派处世根基。 陆晨霜脸色一凛:“连西京的驻站你也要撤去?” 邵北抬手示意:“非也。西京乃都城,保留驻站另有含义,不可擅动。不过西京那处铺面绵延整条街道,开销既大,又徒增了许多烦忧,我想留下独栋,撤之一半。另一半就赠与接替各地驻站的这个门派,使之在都城有所根据,也好教原不知其侠名的百姓能够信服,我更是与之好相互照应。” 既有真才实学,又在修仙界中侠名远播、素有佳话,而百姓却知之甚少,这番形容足见这个门派历史悠远,但地处偏僻。邵北已说得如此具体,这门派不正是…… 邵北矜持一笑,道:“我将这些现成拱手奉上,若要提出些要求,不算过分吧?” 陆晨霜侧脸望去,见邵北正看着他,且似乎有些许光或影从那双眼里冲了出来,蓦然闯进了他眼中,又扑通落进了心底,教人心惊又刺激。 看人精气神,观目光如何可占上七分,单凭这眼神,陆晨霜信了当年宋衍河昭告天下的说辞。若邵北将来没能通晓天地之法,任他宋仙人做了哪路神仙,每年的祭礼也莫要想看到昆仑弟子的身影。 陆晨霜师父尚在,师叔也没昏到凡事做不了主,昆仑收谁做弟子陆晨霜说了不算,要钱他更是拿不出。 他犹豫问道:“有何要求?” “钱财乃身外之物。”邵北唇角微扬,“我要的是无可替代,只有这一处能找,其他人给不了。” 陆晨霜:“是什么?” “我之所需……”大约天底下的报价都是秘不可宣的,邵北也不例外,低声附耳,气息扑在陆晨霜耳畔,“龙须石草十株,水月宝晶一枚,凤眼丹砂一瓶,黑翼鱼血多多益善。” “……龙须石草?”陆晨霜顾不得耳热蔓到了脸上,嘴角一抽,“那不是生在东海千里海底,十余年才长成一株的?” 一棵小小水草生在浩瀚海底,不知哪里会长,又不知何时成熟,更不知鱼虾蟹路过咬不咬它一口,难找至极。不仅这草,其他几样也都是东海才有,却并非东海人人都有幸见过。 “是,所以我将西京的铺面让给了丁掌门一半。”邵北一整袍袖,坦然道,“下月吧,陆大侠应当就会收到栖霞派在西京新开驻站的请柬了。” 陆晨霜:“……” 他怎么忘了远离中原的门派不止昆仑,还有一家栖霞?回想邵北说的那几样,栖霞派也都占了。 这坏小子怎不早些直说? 陆晨霜:“你与栖霞交好,为何要专程与我说?” “这不是时辰尚早么?你说不累,我便随口提一提,反正你早晚也要知道。”邵北微笑体面丝毫不坠,仿佛在说一件情理之中、再正常不过的事,“这几样东西都是我掌门师叔近得古方中所需的,无可替代,而这天底下除了栖霞丁掌门手中握有,恐怕再无别人有了,是不是‘只这一处能找,其他人给不了’?我先与你说一说,讲清这里面的因如何、果如何,免得你当是我贪财,为宝物卖了派中驻站。” 陆晨霜磨牙:“你不与我说也没甚关系!” 邵北似未察觉他的不悦,依旧温雅道:“是,入昆仑仙派讲求的是机缘,从无招募门生的先例,这些对陆大侠来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我说叫你当做笑话随便听听,不必上心。丁掌门归隐东海多年,如今他愿出山平乱,乃是天下之福。有他和他两名弟子出手,世间妖患无忧,陆大侠也可安心在昆仑练剑,不被凡世俗务烦扰,鞋履不染尘埃。这世间若再有一人能飞升成仙,便非你莫属了。” “……”陆晨霜突然发现,自己几次想打人都会被他最后一句话堵回去。 邵北捏着茶碗,闭目品那苦茶。两片薄唇微微一咂,未发出一丝声响,却让人觉得他喝得应当是雨前春茗,无限芳香。 “对了。”邵北养神片刻,蓦一睁眼双目清亮,风轻云淡笑说道,“师父传我碧海青烟阵一事,世间只有你、我、和我掌门师叔三人知道。此阵可算天劫,还请陆大侠为我保密,倘若有一字半语流传到祸心妖邪耳中,到时邵北怕是不能自保。” 陆晨霜:“……” 这时节天气已够热了,好容易到了深夜凉了几分,陆晨霜却又接到一个烫手山芋。 真不想被传出去,难道不该打死不说? 第22章 天既亮,到了誓文中原先约定的开拨日期,沧英派掌门在潞州城郊借了一处旧祠,集众誓师。 陆晨霜闻讯便至,到得太早,在荫凉处找了把凳子坐定,将镇妖盒和佩剑往手边桌上一扔,闭目养神。 昨夜听了邵北一通絮絮之谈,是问他的也说了、没问他的也说了,说着说着天便泛白,听得陆晨霜耳中到现在还隐约有那人的声音在萦萦绕绕。一会儿“哎,非也”,一会儿“嗯,正是”,一闭眼,恍惚浮现的或是那人眼波流转之情,或是他抿唇摇头浅笑之姿,巧兮灵兮……总而言之,把陆晨霜耽误得还没想好如何对英掌门开口,事情就已到了眼前。 听闻人声渐多,陆晨霜睁开眼,一看众人皆在他南手边列次而坐,教他这个随便一坐的倒成了第一宾位。连祁长顺也带着邵北以及无量山的几个年轻弟子坐在他对面的靠门处,真是一个赛一个小心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6 得紧。 上次在云浮见过的那位苏小师弟附在邵北耳边说着些什么,眼神好像还朝他这边瞄了一瞬。邵北听后握拳掩唇,看似在一厅凝重之中把笑容藏得妥帖,岂知几分笑意却不当心露了出来,自然逃不过陆晨霜的眼睛。 大清早的,笑什么?莫不是他这些师弟做了个好梦也要跟师兄讲讲? 陆晨霜试着凝神细听,赶巧身边几个人这时围了上来,一声声“陆大侠”、“陆兄”、“久日未见,别来无恙”。及寒暄完毕,陆晨霜再抬眼看,是邵北也不笑了,那沧英派的英掌门也到了。 “来迟了,来迟了!”英掌门一路连连拱手致歉,连前排坐的是谁都没顾上细看就奔到了堂前,一点儿细谈知会的时间都没给陆晨霜留下。 英掌门抱拳一礼:“诸位!今日……” 陆晨霜忽闻祠堂外一阵“唰唰”声,似风,却又非风。 不仅是他,身旁也有听到的,众人皆透过祠堂开阔的门框朝门外半空看去。 原来是有人到的比主事人还晚。 来人斜倚在一头雪花白鹿的背上,支肘阖眼似未睡醒,满头乌发用银丝白练在脑后一束,发梢被半空微风吹得翻飞如舞。 人能御剑腾空不稀奇,可兽能踏风而来又岂是寻常之兽?必是非精即怪不可。但看那鹿角轻绕长幔,四蹄生云,浑身皮毛一尘不染,这不是传说中的仙鹿又是什么? 堂中在座无不是仙道中人,寻常见了妖兽多少都会心生戒备,此刻却无一人按剑。 仙鹿载人将及祠堂,鹿背上躺靠着的年轻人才缓缓坐起,如转身下床那般足尖轻点地面。等他人在地上站稳当了,身后仙鹿也消失无踪,化做了一枚光点,绕空一圈,最后依附在他腰间一支白玉长笛上,变作一块玉牌。 陆晨霜听到堂中有个极小的声音问:“他是谁啊?” 一人压低了声音答道:“这大概就是传闻中的‘九天白鹿笛’吧?那他应当是栖霞派的楚世青了。” 旁人或许不认得这位,陆晨霜却认得。 两年前他忘了是接了张哪里的誓文,原本想派他三师弟去除患吧,可谁知道他三师弟真是个有种的,不管陆晨霜平时怎么危言恐吓,说山下多少妖邪凶险,臭小子也大着胆子跑出去了。待抓到这臭小子怎么惩罚那都是后话,当下由只好陆晨霜亲自走一趟。 到了誓文所诉之地,陆晨霜路过灾处便想着先去查看一圈,心中好有些数。谁知甫一近山,他忽觉威压加身,所御马匹更是僵硬倒地,七窍流血。 以往都是陆晨霜先察觉妖气,后再靠近,那妖气才渐渐足以伤人,他也好拿捏着分寸知道把马拴在哪儿妥当。可这回他还未察觉何处有妖气,这妖气便能伤了马,真是件怪事。 事出反常,陆晨霜欲召流光,才发现自己四肢如坠玄铁,寸步难行。 既已不慎入了迷阵,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立刻运功强行突破。但那日那处的迷阵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如一张活结活扣的无形之网,他挣扎得越用力,网就束缚得越紧。 陆晨霜一破再破,把自己弄得苦不堪言,折腾半晌才终于破了迷阵,立即毫不恋战,退身出山。 及至山外,他便遇到了眼前这位年轻修士,也是刚刚从山里飞身退出来的,形容狼狈。 当时这人年纪比现在更小,身形也清瘦几分,面无血色,紧咬着牙关,手握白玉笛抖个不停,连另一只手压在腕上也止不住寒战,胸口起伏剧烈地倒吸凉气。陆晨霜看他不像坏人,猜他或许是应誓文而来的同道,想先进山查看灾处,却不料着了迷阵。 敢孤身入山,可见是有些胆色的,陆晨霜有心结识,便上前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派弟子?” “两……”这人似乎经脉受损,口齿不清,“两……” 陆晨霜也曾身受重伤,他知道经脉受损时非要开口说话是件多么难受的事,有时真比再挨一剑还痛苦。他方才见这人还能站住,以为他只受了点轻伤,这才问话的,却没想到他竟伤得这般严重,若不是有些功力在身,恐怕下场便和他的马一样了。 陆晨霜心有歉意,便代他说了后半段:“阁下可是两仪门的兄弟?” 谁知这人毫不领情,看都没看陆晨霜一眼,断续又道:“两峰雾绕花尽开,水天接处……凤凰来,苍茫浩瀚无一物,栖霞卧云……居……居东海,栖霞山派,楚世青是也。” “……”陆晨霜忽然有些庆幸,多亏他师父没教他们在外面如何介绍师门,否则以昆仑心法的气劲和力道,经脉受损再说这么些话,“暴毙”释义中便又多了一种死法。 “原来是丁掌门的高徒。”陆晨霜客气道,“这山中……” “山中有异!小小妖兽怎么可能破我蒹葭困柳阵?你去山门守着,叫人先别进来。”楚世青死盯着刚才退出来的地方,心有不甘盘腿坐地,“待我恢复功力,非收拾了这小妖不可!” 陆晨霜:“……” 他刚才破的那阵是……这件事真的不能怪他啊! 他左右看了看,山外一点布阵的痕迹也没有——叫这楚世青尽管到处去打听打听,谁在布阵之前不是先在附近插个牌子、贴个符,警示路人?要不就是安排好人手掠阵、护法? 什么痕迹都不留下,那可不就是陷阱、迷阵了么?难道有人中了陷阱迷阵还会先喊一声问问“是不是抓错人了”,再开始尝试突破? 楚世青虽不服气,盘地坐着谁也拉不走,但阵一被破,布阵之人受的伤可不是能那么快恢复的。陆晨霜考虑到两派交往,昧着良心将真相压了下来,提着流光,趁夜去把山中作祟的小妖咔嚓,匆匆了事。 这件事天知地知陆晨霜知,楚世青不知。他这一回去养伤,陆晨霜便两年再没见过他。 事后想起来,陆晨霜宽慰自己,此事哪怕重来一次也没有第二条路了,因为那真是他第一次见识九天白鹿笛布出的蒹葭困柳阵,认不出来不能怪他。谁叫这楚世青平时不多看看除魔卫道录呢?竟连他和他的流光剑也没认出来。 当时若这小子好歹地认出流光,大喊一声“自己人”,陆晨霜也不至于硬是直接把整个阵给破了。 相较之下,看来邵北常翻除魔卫道录的习惯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当然,要是别一字一句都当着他的面重复出来,还盯得人那么不自在就更好了。 后来陆晨霜又听说了几次关于这楚世青的消息,看来伤已好得差不多。按他的经验判断,楚世青当年应该是想要正式下山一举成名的,所以孤身入山欲先擒住妖物,谁知被他这一破阵,楚世青出来出去没出成师,索性又回了栖霞,假装无事,估计养两年伤,择个黄道吉日会再重新出山一次。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7 那段日子陆晨霜多多少少心有不安,生怕楚世青的师门发现其中异样,前来寻仇,毕竟一个阵他能破,若来十个八个他可破不了。正好陶重寒在外游方,每年会与昆仑往返信笺答疑解惑一次,陆晨霜便趁机在信中发问,请教师父如何破解蒹葭困柳阵。 信发出去了,他心中踏实了整整一年,因为当年“仙门三奇侠”风头最盛时,他师父斩影剑的排名是比丁鸿的拂尘湛兮高上那么一小些的。不管这其中是他师父功力更胜也好,是占了兵器之利也罢,总之请教了师父,陆晨霜便不担心了。 下一年,师父的信传回,一一答弟子问,及他问的那一张时,陶重寒简单答曰:“强破。” 往后的日子里,陆晨霜一度剑不释手,仿佛被一支无形追兵驱赶着,夜以继日勤加苦练。 此时再见楚世青,陆晨霜心底感慨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人真是和两年前一样傲慢无礼。他也不管别人认不认得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仿佛此间众人皆不配听他大名。 只有路过邵北时楚世青微微侧脸点了一下头,邵北亦点头还礼。 楚世青大大方方坐到陆晨霜正对面的空椅上,一敛衣袖,道:“我方才入乌盈径走了一遭,观山中泥泞涸辙、路桥损毁,料应是千年土龙入魔作祟,但此刻那土龙已不在乌盈径之中。” 堂内一阵纷纷低语。众人各有消息门路,互一通气,几乎都知来者是谁了。 英掌门道:“楚少侠好胆识。只是这土龙凶狠残暴,又入了魔,留它在世间后患无穷,即便它逃出潞州城了,咱们也不能放任不管。楚少侠可否告知我等,这土龙它现在何方?” 陆晨霜心叹天助我也,时机千载难逢,将镇妖盒往前一推:“土龙妖丹已取,正在此镇妖盒之中。” 堂内哗然,不乏一些后座之人起身引颈而望。 英掌门年逾半百,精神还算爽利,一打开镇妖盒面色陡然一变,惊道:“这么大的……是妖丹?” 楚世青未等相请便一手拿过盒子,冷冷看了一眼妖丹,又正眼瞧了几眼陆晨霜,面色不善。 可不是不善么?人家在乌盈径中探了一早,甚至更久,觉都没睡够,眼看要出个大风头了,却被陆晨霜截了胡! 陆晨霜并不需要楚世青正眼看起,只期望这小子记不得他才最好。他状似体谅众人的情急之心,肃然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楚世青将妖丹向后传去,给应誓而来的其他仙门传看,算是做个交代。 祁长顺接过镇妖盒未打开,先是端详了一圈盒面,接着回头看了邵北一眼。而邵北则和他那几个师弟一道,满脸的喜色,仿佛从没见过这盒子一般,催促着祁长顺快点打开来瞧瞧。等祁长顺真的打开了,邵北又伙同几个师弟一同唏嘘作势,瞧那模样,好似岁数平白倒退了足有十年八载。 堂内上百仙门之人传看了一圈,花了足有一个时辰,镇妖盒又回到了英掌门手中。见楚世青未提异议,诸位便知这妖丹货真价实,于是各派安排了些人手,去乌盈径中再走一遭,若是查无异况,这回的“潞州誓”就差不多算结束了。 “陆大侠。”英掌门端着镇妖盒近前,长揖一礼,“此次承蒙你出手相助,还了潞州百姓一个安泰,我代数百殒命无辜在此谢过。” 陆晨霜还礼:“本应如此。” 英掌门又道:“我原该极尽所能好好答谢陆大侠高义的,但我如今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陆大侠能出手相助。” 陆晨霜这些年这些词听过不知多少遍了,熟练回应道:“英掌门言重了。若不是你传誓天下,誓与乌盈径妖患不共戴天,哪怕以身祭道也要除此祸害,我与众仙门中人今日便不会聚集于此。这份慷慨大义才是真教人钦佩。不知陆某能效劳何事?” 英掌门将镇妖盒递了过去:“还请陆大侠代为处置这枚妖丹!” 陆晨霜心底立即应了一声:好! 英掌门道:“我虽不惜性命也要除此妖患,但不怕你笑话,我从未见过妖邪的妖丹能修得如此之大。土龙是死了,可这妖丹沾染了它的魔气,放在我这里唯恐出甚么变数,到时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巡乌盈径的人回来,皆道那山中无一丝妖气,此间事已了。 陆晨霜抱着盒子出了祠堂,正好见楚世青自玉笛上捏下玉牌,化出雪花白鹿,乘其而去。 身后有人款步相近,陆晨霜不需回头看,单凭脚步和气息也能辨出来者何人。 他开口道:“邵北。” 身边之人温声应答:“嗯?” 陆晨霜心叹一声:这世上总有人得做做坏人,如若不然,好人便要吃亏了。 他低头侧首,朝邵北悄声耳语:“这楚世青目中无人,行事孟浪,你与他结交,少不得受到牵连,好自为之,早作打算。” 那楚世青身着白袍,又骑着白鹿,晌午日头正大,迎光望去,早已不知去往何方。堂中有人望着天际叹气,有人摇头,陆晨霜不用细听也知道,肯定有人对他报以微词。 “嗯?”邵北一怔,笑问,“陆大侠此言可是指他今日举动欠妥?” 陆晨霜怕他不知这其中轻重,不苟一丝言笑,板着脸道:“正是。” 邵北却笑道:“我却不觉有何不妥。” 陆晨霜鼻子一出气:无量栖霞两家在西京的驻站马上就要毗邻而立,果然两门之人也犹如同气连枝。他在这其中操心?纯纯粹粹自讨没趣! 他抱着盒子背着剑想要告辞,邵北却不急不慢,悠悠然道:“想来你是第一次见有人这般行事吧?我却见得多了。曾有那么一条河,自西向东静静流淌,滋养两岸百姓,百年无一恶汛,却不料被人一剑炸了底朝天,连沉在河中的玉牌都被炸碎了大半。” “……”说到炸了玉牌,陆晨霜心忖世上大约没人能做出这样事了。 “今日祠堂中算上随行、侍从,统共不过三百人,需知当年子午道,入山榜……”邵北撩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有一剑飞越了三千人头顶,在台前巨岩上镂刻了七个大字。每字远大于斗,刻完后,那剑还直插在石中,整整半日。” 邵北言辞凿凿,也不知他是怎么记几个数记得这般清楚的,直说得陆晨霜哑口无言。 邵北:“鹤立鸡群,当然格格不入,白鹤飞天,教它展翅如何不近丈?这皆是因它生来如此,又岂能说是它无礼呢?若非要叫它匍匐于地,或命它翔天之时展翅不能超过二尺,那才是无礼吧。” 陆晨霜端着沉甸甸的镇妖盒出神思量,实在拿不准邵北这话说的是自己,还是那楚世青。 “后来在太白山顶,这把剑载着一人冲出了结界。那人出山后只对陶掌门道了一句安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8 ,仿佛台上一众的掌门、长老,山下的万万人都不在他眼中。”邵北轻声道,“当时我只顾得上惊艳,未反应过来,待后来我祁师兄以及再之后的几位大侠出山时,我才发现他们无不是教人搀扶着,将结界中情况一一道来。当时便有人说此人目中无人、坏了规矩,我虽不以为然,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邵北望他一笑:“现在我想明白了。若说他是目中无人,可陶掌门又在他眼中。所以,并非他目中无‘人’,只是此‘人’不在他目中罢了。正因如此,能被他看在眼里,才教人觉得无比荣幸。” 第23章 代发悬赏的茶肆掌柜手里拿一琉璃镜,对土龙妖丹左看右看。陆晨霜也跟着他一块儿瞧,只不过那掌柜看的是丹,他看的是丹盒。 沧英派掌门担忧只用镇妖盒收放妖丹不够妥当,故不敢收下,陆晨霜拿妖丹来报赏就更不可能取走玉盒了,否则真出了意外,岂不是害了这些人? 他原本已对悬赏死了心,谁知妖丹去而复还,他拿在手里简直像是白捡来的一样,于是戴了顶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又回到了这间茶肆。刚连同悬赏令一道递出去时陆晨霜还未觉有什么不妥,可现一看那镇妖盒拿在别人手上了,他突然觉得这买卖做得有些亏。 妖丹既算是“白捡”来的,那这玉盒再精巧的做工也值不了二百两银子。他亏在了哪儿呢? 这茶肆掌柜是个小心仔细的人,自从接过玉盒去后无不是轻拿轻放,没有一点儿磕着碰着,但陆晨霜就是看着那盒子移不开眼。 他对答了几句问话,掌柜忽然手里托了块布,像是这么看不过瘾似的,想把那妖丹从玉盒里捏出来端看。 陆晨霜不得不出言提醒:“小心,不可将妖丹拿出此盒。” “这……”掌柜为难地犹豫道,“这颗,真是妖丹?” 连沧英派掌门都承认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妖丹,茶肆掌柜没见识过就更不奇怪了。陆晨霜问心无愧,坚定答道:“千真万确。” “唉,你既说是,那姑且当它就是吧,请稍等片刻。”掌柜转头对账房耳语道,“去将这道悬赏令的榜底取来。” “榜底”指的是悬赏令榜面上没写出来的一些信息。有些悬赏的榜底是有人揭了令便要告知揭榜人的,有些则是揭榜人来报赏时要答问的。像陆晨霜揭的这一道悬赏,寻常人一时间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解了西浊河渡口的妖患,所以榜底应当是对灾处的细述,报赏之人若在对榜底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能说个七七八八,可见所言非虚,这才能拿到赏金。 掌柜打开信封,一道道比对陆晨霜方才答的问,比对到了最后一条,他问道:“你还未说,这妖丹取自什么妖物?” “潞州誓”刚刚封卷,此次应誓而来的门派众多,土龙之事用不了几日便会渐渐传遍天下。想那土龙也不是个常见的妖物,万一到时就在这间茶肆之中,一个说“我前几日去了潞州,亲见一颗土龙妖丹有拳头那么大”,这掌柜再接一句“这么巧,我这两天也收了枚土龙妖丹,和你说的一个模样”,那该多么尴尬? 陆晨霜只好道:“是水中一怪。当时天黑,未辨其全貌,斩后随水冲走,不知所踪。” 掌柜是代人张榜的,这二百两不是个小数目,故而比对起来极为谨慎,又问陆晨霜:“可否说说,它约莫长了个什么模样?” 陆晨霜据实相告:“它出河时掀水花若钱潮击岸,体长三丈有余,乌黑腥臭,张口若一面城门大小,只闻冤魂声泣,却不见魂魄得出。前头的两颗尖牙约有……这张桌子这么大罢。” “错了错了。”掌柜连连摇头,折起榜底放回信封里,道,“我看你身形挺拔,气势宏伟,不似那些来骗赏金的泼皮无赖,暂且信你这枚真是个妖丹。可你这妖丹与榜底所述大相径庭,或许是你拿错了妖怪。若你真有本领,又愿解此患,请再去西浊河渡口一探究竟吧。” 陆晨霜难以置信:“……什么?” 当时土龙一除,云散月明,邵北披星而来,那情那景真是河清海晏,哪怕扬琴奏乐、舞剑放歌都不为过,怎可能还有妖物潜伏水中,教他未察、邵北也未察呢? 就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他俩千载难逢地同时大意了,未曾察觉河中有异,可流光剑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里能得恨不得自己就下山去办事了,怎么那晚也全无声息? 掌柜合上玉盒的盖子,端正退还给他,道:“我是说,你拿错了妖怪,再回去看看吧。” 修炼需静心,使剑需专心,难不成……是因为那时邵北来了,教他心绪不宁,连流光也神游太虚去了? “掌柜的。”陆晨霜道,“实不相瞒,即便没有这道悬赏,我听闻西浊河有妖邪作祟也是要去除的。如今带回的妖丹你既说不是榜底所述,可否请你直接告知这榜底记载的究竟是个什么妖怪?我出了这门便去除了它,也不再回来找你报赏了。” 掌柜才不管他除不除妖:“那可不行,从来没这样的规矩。若有别人听去了榜底来糊弄我,我岂不是要白白赔上二百两银子?” “放心。”陆晨霜压了压帷帽,道,“今日之后,西浊河渡口再无此患。” 流光剑飒然出鞘,顷刻便载着陆晨霜到了数里开外的高空之中,那茶肆连个点儿也看不见了。他一边将镇妖盒放到包裹里系紧口子,一边打开从掌柜手中抽出的信封,见其上写道:“西浊河渡口大片荇藻肆虐,状似成精,叶浮于水面,根茎遍布河道,困往来船只不得通行,斩其根茎者遭倾覆之灾。” 原来悬赏榜上说的妖物是荇藻。 想来是它刚成精不久,正不知天高地厚,爱惹是生非,所以被人发了悬赏;而那土龙则是被祁长顺和邵北的封印压迫,刚从乌盈径跑出来的,巧不巧被去教训荇藻精的他撞个正着。这么一说也能解释得通。 陆晨霜御剑至西浊河边。 邵北安排的人已经来过,将岸边收拾停当,看起来不过是多了一滩黑糊糊的淤泥,只要行人绕开那块,这渡口也无太大不妥。 至于荇藻精?河中哪里还有它的影子。前夜土龙大口一张,便是来艘船它也能吃下去,荇藻精既有些许妖力又不能移动,还嚣张地长满了整个河道,想必正好给逃亡来此的土龙塞了牙缝。 沿河走了一会儿,陆晨霜连一丝妖气也未察觉;再问流光,流光更是没点儿反应。他站在曾与土龙交战的河边,想起邵北那夜的话。 当时邵北说的是:“陆大侠?我早该想到是你,方才应当出手相助的!” 现在想起来,人家那语气分明极为热诚。 山训有言,斩尽天下不平。像荇藻精这样为祸一方,正是该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39 受一顿教训才是,可陆晨霜心中忽想:若这荇藻精犹在,那就好了。 若它犹在水中央,甚至就长在距此不远处,那一晚便是他未察、邵北也未察,流光浑沌糊涂、留情也不知想什么去了——谁也没有置身事外。 西浊河水滚滚奔流,今日不知前夜事。上游的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下游又不知何时会遇一岔道,将它们分辟而去。它们在这条河道中短暂相逢,纵有千般的悬而未决、欲语还休,终归还是要怀着疑问各行其道,身不由己。 肩上的包裹沉甸甸,镇妖盒当真有些分量。陆晨霜从茶肆中出来得急,忘了那掌柜最后给他扣好了盒盖没有,趁着这会儿空闲便解下包裹打开查看。玉盒仍是那个玉盒,妖丹也仍是那枚妖丹,只是他这一看,怎么总觉得玳瑁甲片下的封印字迹没有前夜灯下看时亮了呢? 封印的效力如何,与布阵之人的修为有着莫大的关系,以陆晨霜阅封无数的经验来看,这邵北下的封好像不行啊? 难怪这小子说还是炼了的好,敢情他也知道自己封不住?罢了罢了,他们那个炼丹道人不是爱支邵北到处找这些东西拿去炼丹么?就给他们得了。 想到这个消邪弭煞的好法子时,陆晨霜一低头,发现自己已在空中,剑锋所指嘛……看起来,约是无量山罢。 陆晨霜虽熟知无量山派在哪,却已经许久没有正经进过这道山门。从前无量的规矩是来人进山要层层通报,这就已经够麻烦了,近些年又因宋衍河飞升而多了一道规矩,乃是拜一块记载着宋仙人平生辉煌功绩的碑铭。 叫陆晨霜送上门去拜宋衍河? 他目光越过那道碑,掐了个诀便悄无声息地破了结界,落进山里。 陆晨霜离开潞州后是骑了匹马去报赏的,想来邵北等人御剑应当早已回到无量,而任这天下第一派有多少门生,归林岭中却是空空荡荡,上山的路上仅有他一个人。 及至山腰,陆晨霜才发现,不光这山中空荡,就连归林殿也大门紧闭着。看似无锁无闩,推之却岿然不动。 河流遭遇岔道,再汇集时交汇的那道水流或许就非上一道了,世事便是如此无常。 可他来都来了,结界破也破了,未必就没留下痕迹。护山结界定期会有人检查,这被他一破,事后人家查出来是他,一问派中无人相邀,而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可不是太好。 但这妖丹又不是一般物件,他不能放在门口便走。也不知窗户有没有点儿能推开的地方……陆晨霜上下求索,忽闻簌簌脚步声,不急不缓,安定从容。 这脚步声来得甚好!云浮那晚他曾担心过这人的鞋底会否磨穿,听来绝不会错! 陆晨霜回身同时,听得身后那人发问道:“殿前何人?” 邵北一手提剑,一手负于身后,先是看了一会儿陆晨霜,又抬头看了一眼归林殿的大匾,像是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你……”陆晨霜见他未动,心忖这般相隔甚远喊话不符合自己不告而入的身份,只得朝他走近几步,“你怎么才回来?” 邵北眼睛眨也不眨,将陆晨霜从上到下看了三五遍,像世上自此只剩他们两人,没了礼仪规矩,连敬称都没有一句,语无伦次道:“你……在这儿?” “你先前说,将妖丹炼化了最为稳妥。”陆晨霜解下肩上包裹递了过去,“我拿回去放着也是占地方,你把它给李掌门罢。” 邵北这才微微甩头回了神,接过包裹:“多谢,多谢陆大侠赠丹。可惜我掌门师叔近日正在闭关,炉中的丹阳异火经不得风吹,是以丹阳峰殿门紧闭,连我也不得入内,恐怕他不能面见你道谢了。” “无妨。”陆晨霜面不改色地掸掸衣袖。他本就是破界入山的,哪里想过叫人答谢?不叫人轰出山门就很不错了。他问道:“你去哪了?” “哦,我顺路去了一趟云浮。”邵北面色缓和,如春风抚柳的温雅笑意渐渐代了出神的惊诧,轻道,“若早知你来,我提前一日便回来了。” “云浮?”陆晨霜蹙眉,想到那贺家庄跑得贼溜快的妖和云浮镇外交手的那个难缠妖邪,肃然问道,“云浮又有何事?” “上次买那几本书你可还记得?我见那小妖写得不错,有些话真有些意思,便去问问它还会写些什么。正好它近日又撰出一本,我便买来了。”邵北作势要从怀中掏书,“是讲双修的,陆大侠看么?” 陆晨霜脸一僵:“……不看。” 邵北反而更开怀了:“切莫被‘双修’二字障目,作茧自缚。百家之中修此道者多如过江之鲫,然多数只学到了皮毛而已。需知不同的人看同一本书也有不同感悟,他们没悟出来‘道’,反倒一味责怪书的不是,说书中无‘道’。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陆晨霜不以为然:“你能悟出来又能如何?找谁修?” 邵北未答这话,抬头看看天色:“上次我说,若有机会定当好好招待陆大侠,以答谢云浮救命之恩,可惜昨日的潞州城人满为患,实在多有不便,我心中遗憾万分。难得陆大侠今日能来无量,快快请进。” 邵北在空中伸指一捏,一把金光钥匙化空而来,触及门边,一道广锁赫然显现。他开门相请,道:“归林殿时常只有我一人居住,比之从前愈发简陋了,望陆大侠不弃,里面请。” 归林殿原是宋衍河的居所,所谓“简陋”,其实指的是这里没有一般仙门三步一珍宝、五步一法器的装饰喜好,大殿宽敞而大气。格局讲究的是正南正北,东西对称。 唯有庭院中圈出的两片园子不同,其中一片种了梧桐,另一侧却空空荡荡,教人看了好生奇怪。 陆晨霜问:“你这儿怎么空着。” “这我说了,你可不要笑。”邵北叫别人莫笑,自己却羞赧笑着说,“前些月我……有些心事,你应当知道,观日断川术唯不可算自己与至亲至信之人,那时我糊涂了,竟卜了自己一卦。也不知那天怎么回事,我还将卦象解了出来。卦中说叫我‘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恰好从前这里种的都是君子竹,我师父不太喜欢,常说‘每年春雨时就有年纪小的师弟调皮,惦记着竹林里的笋芯儿,教人看了笑话’,于是我便叫人移了梧桐。移木的最佳时节已过,我担心种下去后长势不好,白白浪费,就先叫人只移了一半。谁料那梧桐树梢刚一开始长新叶,就把你引来了。” 晚霞染红了邵北两颊,映他眼中晶莹闪动:“这面的一片,还有后面的园子,改日我要叫人都移上梧桐才好。山路上的不好移,不然……” 陆晨霜默然立于一旁,静静听邵北计划着如何把山前屋后都移上梧桐。他原本不想开口打扰的,可邵北一个转身,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0 留情剑鞘与流光剑鞘撞在了一处。 一个是昆仑极地的天外寒铁,一个价值连城的星砂玉鞘,两柄傲世宝剑撞在一块儿,却仿佛谁也不愿碰伤了谁,将平日的铮然铁骨尽收于藏,发出了如同两只沙包相撞般的闷响。 陆晨霜如梦初醒,忽开口道:“不是。” “嗯?”邵北谦虚请教,“陆大侠所言,什么‘不是’?” 陆晨霜道:“我不是叫你这几棵树引来的。” 第24章 “嘿、嘿、嘿……嘿!”一少年喘着大气爬上数百级台阶, 快步进了大殿门,“邵师兄!有羽笺……咦?” 无量山派门生实在太多,谁能一一识得两、三千个人?所以为了便于区分内外门、不同属峰和分工, 众弟子从衣着上就有些许不同。来人头顶扎两个总角, 一身短打小褂,与陆晨霜入山前看到山门两旁巡逻的弟子们无异。 一个未走正门的陆晨霜和一个值守山门的小弟子大眼望小眼。 邵北:“羽笺呢?拿给我。” “哦, 在这儿。”少年赶紧递过一截白色羽杆。 羽杆由轻盈且坚固的白鹳翅羽制作而成,里面卷着的信笺更是薄如蝉翼, 使得整封羽笺轻若无物, 系在信鸽身上对它的飞行速度没有丝毫影响, 比传达一般的信笺、玉笺更快。但这种白鹳羽杆是西京一带的特有之物,再加那羽杆的两端用油泥火漆封着的口,陆晨霜不消细看, 也知上面必定用火印压出了一个“武”字。 每隔十年,这样的羽笺便会传遍天下,记录着论武大会每日的进程、太白结界内的赛况,而论武大会前后的相关事宜联系, 主事方也会用它来传递。算起来,距离下一届论武大会开启只剩一年多了。 邵北接过羽杆收入袖中,道:“好, 我收着了,你且去忙吧。” “啊?”少年嘴张得老大,“可这封羽笺不是一般信鸽送来的,是蔚蓝追风鸟传来的, 想必是有急事。我师兄说你肯定急着要看,叫我赶紧给你拿过来。邵师兄,你不看看吗?” “再急也得分先来后到。”邵北耐着心对他讲,“我有客先至,它晚来一步。究竟是一封信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 这话听着有那么点儿道理,再加上是前掌门的亲传徒弟说的,地位悬殊颇大,少年就更无法辩驳了。 可小孩心思都写在脸上,大热的天他替自己这一路跑上来感到不值,嘟着嘴应道:“哦……” 邵北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 少年则盯着那微风一吹就飘啊飘的袖口,在原地磨蹄子没动,仿佛恨不得教羽笺跳出来大喊一句“赶快看我”,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这趟没白跑。 邵北的外袍不知是什么新料子制的,看似布,却又和纱一样轻,陆晨霜在旁边立着,似乎看到他袖在袖底的手动了动——可能是有那么一瞬想抽出来抬手呼这不开窍的小东西一脑瓜罢。 陆晨霜道:“你先看信。” 邵北一脸为难:“那怎么好?” 陆晨霜转过身,背对送信少年,轻声说了一句:“我等你。” 傍晚余温未褪,二人进了内殿,在堂中一坐,直觉凉意舒爽沁人。也不知是邵北平日里脾气太好,还是无量山派的什么规矩,送信的少年也跟着进来了。邵北在一旁坐着,削掉了火漆封口读信,少年就站在旁边直盯着陆晨霜看,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剑,看完了再看一遍。 陆晨霜凡是出门在外,一天天都在被人看,早已习惯,不差他这一个,索性由着他看,端坐如老僧入定。 不多时,邵北一抬头,见这场面轻斥那小弟子一句:“不得无礼。” “哦。”少年抓抓后脑勺,“邵师兄,回信吗?我一起给你捎下去。” “不急,此事需等掌门出关,待我与他商议后再做定夺。”邵北朝小弟子一招手,唤至近前悄声道,“现下有个口信需你去捎,等会儿你从东厨过,进去通报一声,说我有客到,在归林殿用饭。” 小弟子只会跑腿,没干过这样活计,掌几千人伙食的大厨平时也不屑与他小毛孩子搭话,恐怕提防他偷吃还来不及。他问道:“我要怎么说?” 邵北教他:“你就说‘邵师兄有个极为要紧的贵客到’,叫他们看着准备。” 少年一听,眼珠子又悄悄朝陆晨霜瞥,被邵北一咳,赶紧连声应承“这就去”,快步出门。 无量山派为了规范弟子言行,立的规矩素来详尽,上至正邪大义、下至什么节气穿什么衣服,可谓任何事情都有理可循。想来万千条条框框中恐怕没有那么一条是讲如何留不速之客用饭的。 陆晨霜起身:“妖丹既已送到,告辞。” “请留步。”邵北闪身在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神色言辞急切,“我师弟方才多有得罪,皆是因我平时管教不力,我代他向你道歉。望陆大侠念及他尚年幼,又久居外门,对前辈名号一无所知,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陆晨霜低头看了看邵北的手,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人这样拉住?还好这只是拉了他一把,若是要擒他、砍他,他岂不是也要一一中招了? 他道:“无需如此。我不是生他的气,是怕我留下来吃饭,对你有麻烦。” “多虑了。这里是无量山,我能有什么麻烦?莫说你今日来此留下用饭,你便是日日来、留上一年半载,也没人能说我什么。”邵北松了一口气,手也放开,作“请”势道,“请坐。” 流光和无量山赠的那把剑被捆在了一起,又被陆晨霜搁回了案上。 邵北道:“他今年不过十岁,正是天真率直的年纪,想说的忍不住开口,想看的也要看个够,才会如此失礼。他那般打量你,是因他的师兄们从小教他无量入山的规矩,而你上山时想必没从山门登记吧?当然,这都不打紧,他只是没见过你出剑,若是见了,必定早就将山门规矩悉数抛之脑后,到时只会抱着你的腿央你在这吃饭、留宿、多待几日,叫你踢都踢不掉。” 陆晨霜想了一下那场面:“……” 邵北托起一只茶碗,掀开盖来轻轻吹了口气:“第一次在南涧见到你时,我也像他这么大小。” 陆晨霜至今还清晰记得邵北那时的面容打扮,与方才那小弟子相比,说他是粉雕玉琢也不为过,正是笑也惹人爱,哭也惹人疼的模样。 难不成他那时也想抱…… 邵北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沾湿他薄唇,如晨露湿润了春桃花瓣。他微笑着说道:“不过,那时你击碎崖壁崎岖,震落滚石万千,剑不入鞘,又随风来踏风去的,看起来有些过于凌厉了,我可不敢抱你。” 陆晨霜真是受够了这小子说起话来给一个甜枣打一巴掌!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1 玩弄别人心思当真可恨,怎不来道天谴罚他喝凉水塞牙、睡觉叫蚊虫叮咬?也是,苍天日理万机何其繁忙,哪里顾得上这些?陆晨霜不必老天动手,亲自愤然冷眼瞪去,如一把把缩成针尖大小的流光扎在邵北身上。 可惜邵北根本未转头,没费吹灰之力便彻底化解了这一阵眼刀。他漫看着庭中几株露出枝叶到道旁来的梧桐,道:“当年的你,确实少年英雄、身手不凡,但哪似现在这般让人叹为观止呢?既有玉润其外,又有金石其里,造化待人不薄。” 陆晨霜素有傲气,铁骨宁折不弯,岂是能被人翻来覆去戏耍的?他一言不发,决心不吃这一枚甜枣。 邵北捏盖的手腕忽然一停,问:“对了,我托贵派前来传信的少侠带回去的东西,陆大侠见到了吗?” 陆晨霜猜想他说的应是来送“潞州誓”的小六,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邵北思索片刻:“想来是那位少侠在我山中住了几日,回昆仑时陆大侠已下山了。” “……”小六不是说他每次只到山门下吗?怎么传个信还能在人家这儿住几日?陆晨霜不禁追问:“是什么东西?” 邵北摇摇头:“也没什么,我亲手做的一点小物件,粗陋不堪,就不说了吧。你回去若想得起来,可找出来看看。”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陆晨霜道:“你说与我听,不成么?” “是……你到时看了便知。若是看不上,那东西也不必带在身上。”邵北守口如瓶,就是不肯说,见迎面殿门进来几个端着托盘的弟子,起身相请道,“承蒙陆大侠多次出手相救,粗茶淡饭不足以聊表心意,还望不弃,请。” 第25章 无量山派真的不适合请人吃饭。 满桌红绿黄白全是素菜, 做得又清淡,像是白菜豆腐自己从菜架上走下来原样躺好似的,陆晨霜看了就胃口减半。可谁能架得住邵北一直劝、一直让、只差没亲自夹菜的阵仗?弄得他减去的那一半胃口也被饭菜活活撑满。 饭后, 金乌还未西沉, 玉盘已挂在东边天上,二人在殿后的林中散步。 归林殿中空旷, 有一点儿声响都要回荡上几个来回,总是让人忍不住自检, 仿佛所言所语都得能登大雅之堂才可出口。而归林殿后则多是些天然树木花丛, 其间只一条青石板小道可容行人通过, 两旁密林葱葱,三尺之外掩人影无踪,人在此处说起话来犹如低声私语, 不由自主便放松许多。 邵北一路闲话风光,至林深处,忽然话锋一转,问陆晨霜道:“方才我收到那封是太白的传信, 你可知信中说了何事?” 论武大会将至,距初选只余一年多,此时太白传信来无外乎是提醒各门各派早做准备, 顺带预先问问各家参赛者几人,主事那边也好做个打算,控制到时的入山人数。陆晨霜估摸着,说不定他回山后也能看到同样的一封信在等着回复。 他懒得细想, 刚一要开口,不慎打了个小嗝,只得摇头重新换了一口气,又开口道:“说什么了?” “众主事中有一前辈,念与我师父旧交,特地传信来告知,说今年太白山中五彩祥云久聚不散,或许下次结界开启时太白传承就要现世,让我来年务必入山。”邵北道,“且叮嘱我此事非同小可,叫我阅后即焚,切莫外传。” 陆晨霜顿感自己吃下的瓜果草茎全都塞在当胸,难以消化:“……那你跟我说?” “祥云久聚岂是一般的异象?他能传信告知我,就必定有其他主事人传信告知与他们亲好的仙门。”邵北从容不迫道,“这件事用不多久就不再是秘密。哪怕我不与你说起,你也早晚要知道,倒不如说开了一起商议对策。” 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陆晨霜心忖,这件事若是叫别人先听去了消息,还不得跟埋了一箱金银珠宝似的,时时提心吊胆、处处藏着掖着?要么就是像小六那样,一进山脚山门就开始大喊“师——兄——出——大——事——了——”,沿路跑上山来,弄得众人皆知。邵北能言笑晏晏地吃完一顿饭,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忍到现在才提起,也是桩本事。 陆晨霜虽处理昆仑山派大小事务,拍板的却都是些日常罢了,像太白传承这种惊天秘闻他此前毫无准备,乍一听说更是全无头绪。邵北既主动与他提起,想必有所考量,他也乐得听取高见。 谁晓得那邵北惋惜一叹,竟半真半假地说道:“只可惜你上一届已经入过山了。太白从无一人两次入山的先例,否则传承所属绝无旁人可以染指。不知那些传奇话本中所述,能将人体态、声音一并改变的易容之术是否真的存在,倘若能寻得这么一位能人,或许能瞒天过海。” 陆晨霜:“……你这瞎想的都是些什么!” “你也知我是‘瞎想’的,随口说说罢了。”邵北道,“不过,我虽不认识这样的高人,别人却未必没有其他高明的法子。到时群雄逐鹿,各显神通,太白传承不知要花落谁家,祸福难测。” 青石板道两旁花木皆是欣欣向荣之势,倘若花草也有面相的话,它们必定个个如三五岁孩童那般呲着牙天真大笑、无忧无虑使劲疯长。唯有那么一个人儿,身在此间却眉宇一点愁云,教人直觉得哪怕他不与山外的魑魅魍魉相斗,光是在这园子里,成天忧心忡忡这些许多,怕是都长不过了别的草木了。 陆晨霜道:“你不放心,去拿了不就得了。” 邵北闻之一笑,挑眉看他:“陆大侠觉得,我能得传承?” 陆晨霜略作沉吟,严谨道:“未必不能。” 太白结界仅是十年开启一次叫人们进去玩玩,就能弄得修仙界鸡飞狗跳,可想而知它所守护的那个传承多么惊世骇俗。要是能得太白青眼那可是了不得的好处啊,到时进去的人谁还会急着出山,去争夺论武大会名次那么个虚名?说得重一些,难保有没有野心大的人在,会想法子把其他人清出场去,独留自家在山中慢慢寻觅。 尽管有山前玉璧在,结界中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尽收眼底,可从此往后太白结界是否存在还是两说,他们还会在乎外界之人的评价如何么?若如邵北所言,此事并非只他一人提前知晓,那么将来知道此事的人越多,结界中变数也就越大,山中最凶险之处,乃是人与人的争夺。 而人么,所谓时也、势也、命也、运也。说到命和运?邵北这两样都硬得让人拍案叫绝。 不过,他的运气能不能拿到传承还是其次,太白结界中保命才是重中之重,既要防着异兽,又要防着人。 陆晨霜:“有几个人,你得留心。” 当今天下的高手,陆晨霜要么与之交过手,要么看过他们出手,再后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2 生的他好歹也听过风评,心里有一本不轻易对人言的小账,原本是留着给自家师弟们讲解的。 邵北神色一凝:“谁?” 陆晨霜道:“栖霞,楚世青。” “他?”邵北不解,“陆大侠何出此言?” “不只是他。若你来年入山,还有几个人你也得小心。”这本小账可是说来话长,其中大多事迹都是陆晨霜亲眼所见。这些年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预备慢慢道来,可四下一看也没个石凳桌椅什么的,只得将就着这么站着说了。 毕竟是背后语人,陆晨霜走近一步,低声道:“楚世青的‘蒹葭困柳阵’在乎一个‘困’字,能教妖兽如何我还未见识,但教人寸步难行是一定的,也不知他们家这工夫究竟是降人还是降妖……罢了,你只要记得,若山中相逢情势危急,你切莫误入阵中,否则恐怕连同你也要受限制。” 昆仑剑法以快制敌,而楚世青的蒹葭困柳阵却能将人束缚得动作迟缓。两年前那一遇,简直要把不明所以的陆晨霜气得吐血,至今难忘,故而第一个想起了那小子。 他又道:“还有,楚世青的师弟,兰若歌。我曾见过他一面,此人看似笑笑不言,长得也细皮粉面,出手却见血夺命。他手中拿的一把流风回雪扇并非寻常兵器,乃是丁掌门给他以炼器之法制成的,那把扇子里面……” 邵北入神地听着,陆晨霜一低头和他在咫尺之间对上了眼,突然忘了词,怎么也想不起来如何称呼:“扇子里的……片片……” “陆大侠是说扇骨?”邵北体贴地提点,一丝细微的温热气息与陆晨霜贴面而过。 “嗯,扇骨。”陆晨霜莫名脸热,走开了两步,心中评断此地不是个说要紧事的好地方,“出去再说吧。” 反正刚才说到了哪,他也记不得了。 邵北在前带路,缓缓道:“其实,这些年来丁掌门常与我掌门师叔共探炼丹炼器之道,楚世青和兰若歌也时常随丁掌门而来,是以与我自小相识。陆大侠觉得,他们会向我出手么?” 偶有清风途经林间,吹散了陆晨霜脑门上的燥热,他冷静道:“我知你顾念情分,应当不会向他们出手,但他们会否向你出手,我不得而知。” 邵北问:“假若我与昆仑山派的少侠同在传承面前,陆大侠以为,届时又当如何?” 师父还未归来,但下届论武大会叫谁去参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肯定是陆晨霜的二师弟和三师弟出战无疑。陆晨霜对这二人的性情、品格、身手都熟得无以复加,笃定道:“你只要不招他们,我师弟绝不会招你。传承有灵,自寻其主,你们就各凭本事罢。” 邵北品了品“各凭本事”四个字,莞尔道:“请放心,我生平只认我师父一人为师,任它是上古传承也好,现成的百年修为也罢,我都无意于此。倘若我遇传承在前,我愿以一己之力相护,以待陆大侠的师弟前来取之。” 陆晨霜心道了一句“拉倒罢”,他当年和他小师叔一直到出山半月都没碰上面,邵北到时在结界里上哪儿去知会他二、三师弟?还守着传承等他们来? 林中静默半晌,二人边走边各自想着心事。 可能邵北派中的兔崽子少一些,想通得也快一些,先回过神来,问:“陆大侠平日在山中都做什么?” “练剑。”陆晨霜如实道,“其他的,大约与你差不多罢。” 邵北点点头:“昆仑仙山僻静,正好通天察地,修法练剑。” 陆晨霜:“你是笑我昆仑偏僻了。” 邵北:“非也。单论修剑,我看天下最好的去处应当就是昆仑,既有休剑谷灵气充沛,又有茫茫雪山连绵为障,无人能够打扰。昆仑的诸位少侠,当真是有福之人。” 陆晨霜感叹:“你和我师弟们不一样,你好‘静’。” 不说不要紧,邵北看他一眼,突然连笑几声,笑完几声不算,边走还边朗声大笑,叫陆晨霜见识了好一个双十年华俊杰儿郎。原来他并非只会温声细语、之乎者也,开怀笑起来也是玉石之声,动人心弦的。 可刚说完他好静,他怎么立刻就这般作妖? 陆晨霜跟着他,感觉他这一口气笑得通畅了五脏六腑,索性就让他多笑一会儿。等他笑够了,才开口问道:“你笑什么?” 邵北振振有词:“经书有云,‘燥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此乃天地大道之法。陆大侠今夸我占了一个‘静’字,难道我不该高兴?” “……”陆晨霜不知该说他痴傻,还是该疼他太久没师门护爱,连这么一句寻常的夸赞也较起真来,“有那么高兴吗?” 月上梢头,林间枝摇叶晃影影绰绰,不知何方传来花香阵阵。 邵北轻吸了一口,阖眼道:“远不止于此。” 看他这模样,再想起昆仑山中的那群师弟——若陆晨霜哪天心血来潮夸了他们一句“今日剑练得不错”,他们敢仗着这话偷摸晒上几天的网。 陆晨霜心中一片沧桑,由衷道:“若我身边人都与你一样,我至少能活到二百岁。” 邵北走在前面,几番回头,看似欲言又止,将入归林殿时,终于驻足道:“你现在若想,也能活到二百岁。” 第26章 未等陆晨霜细想那该是怎么个活法, 先听得归林殿外石阶上传来一人的脚步声。这人噔噔噔噔急匆匆地朝归林大殿跑过来,脚步声敦实闷响,显然不是方才那个看山门的瘦巴小子能跺出来的。 陆晨霜道:“有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 只听殿前一人边跑边喊道:“邵师兄!邵师兄!” 这两声“师兄”喊得欲扬还抑, 欲抑又扬,末尾颤颤巍巍, 声音劈裂嘶哑,一听就是做不出假的十万火急, 且陆晨霜听着还有些熟悉, 赶紧与邵北一道绕到了殿前。 “陆……唉!邵师兄!”来人是苏明空, 见了陆晨霜刚要行礼,再一见邵北顿时又想起自己所为何事而来,干咽着唾沫连声道, “师兄,师兄!糟了!” 苏明空身上的衣裳行头还是好好的,神情却活似刚见了鬼,眉毛在脸上乱跑。陆晨霜身经百战, 在兔崽子堆里摸爬滚打过多年,搭眼一瞧就知道小胖子定是闯了祸,跑来找人兜底来了。 邵北上前扶住他, 替他拍了拍背:“苏师弟,为何如此惊慌?慢慢讲。” 苏明空哭丧着脸:“我今日去了擒妖法阵!” 邵北闻声脸色一沉:“如何?” “起先,我在阵外远望,觉着法阵似乎有些异样, 想着莫不是有人路过或是有什么畜生钻进去给咱们瞎动过吧?我就进去想细看看是哪里不对了,也好回来跟你说说。谁知我刚进阵中查看不久,突然自洞顶掉下来一块石头,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3 好像是符文……”苏明空甩甩脑袋,“唉,罢了罢了,这些先不讲,总之是那妖孽回到洞里,被法阵困住了!” 邵北:“你看清了?是它吗?” “当然是它,我看得一清二楚!”苏明空急道,“它真是精明,虽被困于阵中,却似乎并未运功挣脱,自然也没被法阵之力反噬,就那么悄悄藏在暗处,见我入阵才丢个石头骗我。若不是胜邪剑为我挡下了它偷袭的那一击,我此时怕是早已身首异处!师兄……我觉得它功力好像恢复了!” 嚯!这小子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给个饵就上钩。唤人名字、丢件东西在地上乃是妖邪最擅使的手段,只要引得人稍一分神,它们就有机可乘。苏明空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真是是祖师爷保佑。 嗯……再加邵北所布法阵好使,陆晨霜如是心想。 邵北薄唇微白:“你是如何脱身的?它可还在阵中?” “坏就坏在这儿了!”苏明空跺脚道,“它偷袭我,我自然抽剑还手,当时没顾得上细想,现在看来它根本是在诱我出手破坏法阵!我情急之中胡乱劈了几招,仓皇逃离山洞,也没回头看法阵如何了……” 邵北布得好好儿的阵就这么被搅合了,这小子这不是瞎捣乱么!看他这张皇失措的模样,陆晨霜真想给他一脚把他踹得静下来:“那是何妖邪?” “陆大侠可记得在云浮镇遇到我们那日?”苏明空脱口而出,“就是那天交手的那只!” 邵北:“事不宜迟,我去看看。” 苏明空抱着剑:“都是我大意,我也去!” 这俩家伙是不是急昏头了?陆晨霜伸手一拦:“等等,就你们两个去?” 不是陆晨霜看不起他们二人,实在是云浮郊外一交手他便知那妖邪本事了得。上次邵北三人合力都未能擒住它,这次虽有法阵在,但苏明空也说法阵有可能已经被毁,他们两个人去了又岂能一定收拾得了?需知妖邪多数睚眦必报,邵北设阵擒它,这再打个照面,不是正好方便那妖讨债了么?稍微出点儿闪失,可就要送掉两条小命。 不料邵北紧握留情,凛然点头:“是。” 陆晨霜:“……” 那次身在山外孤立无援也就罢了,这次他人就在无量山中,何必孤身犯险? 陆晨霜问:“为何不多带些人?” 这时辰不早不晚,刚刚吃过饭不久,邵北的几个师叔还有那什么祁长顺啊,以及他那一峰手底下的几个师弟也都有模有样,拉出来一起溜溜不是正好? 邵北似乎不愿多言,下定决心般一咬牙道:“不必带人。” 陆晨霜:“……” 双方实力悬殊昭著,换做陆晨霜那自负狂傲的二师弟来恐怕也不敢如此托大。他不明所以,想不出这其中能有什么比命还大的纽结,只好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去罢。” “别。”邵北婉拒,“今日事出突然,招待不周,还请陆大侠见谅,容我晚些回来后再赔礼。归林殿西厢的客房日日有人打扫,你尽管去挑一间看得入眼的,在此歇着便是。” 陆晨霜:“……没有这样的规矩。” 若是他今日留宿在此,半夜出了这件事,邵北和苏明空趁他睡着的时候去送死,那他不知情,踏实躺着睡觉也就罢了,可从没听说过主人要出门决一死战了,做客的却大方自便找间屋睡觉的!更不用说他还曾经立言,说若遇上这妖要替邵北除去。 可那时邵北不是跟他说得好好儿的么?这会儿又推辞什么? 邵北仍拒道:“真的使不得……” “话多。”陆晨霜提剑在手,另一只手掌心覆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听话,快走。” 哪怕火烧了眉毛,无量山派门生也依然不能在山里御剑,并非邵北二人顽固不化,这实在是无量结界对无量心法的压制。陆晨霜别无他法,只得陪着走下了千八百级台阶,出了山大门,再硬着头皮假装不知道黄花菜已凉了,祭出剑来一同朝苏明空所说那个山洞飞去。 莽莽平原中立一土丘,山洞在这小山的最下方,滚滚黑气自洞口冒出。远看以为有人在放火焚山,又或是个深谷险壑,近看才知那黑烟尽是怨气,狰狞鬼面清晰可辨。 邵北道:“法阵未破,它还在洞中,待我修补阵脚,多困它一阵。等它法力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出手,以防生变。” 叫那妖邪先与法阵相斗,精疲力尽时再予它致命一击,可谓是最稳妥的法子。当然,换做陆晨霜出手,他肯定嫌麻烦,不屑这么做,可谁叫无量山派从上到下都是这么处事的呢?祁长顺素来小心,多用此法,邵北同样谨慎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晨霜深有体会,别人要是说他技不如人,那他还可以面子上虚心接受接受,可要是有人说昆仑山派的不是,两人的关系绝对就到尽了。是以他不便对邵北指手画脚,只说:“那你去罢。” 留情剑淡蓝色剑辉闪过,与天上皎皎明月光华无两,邵北深深回望他一眼,又对苏明空道:“苏师弟,你就留在这里,保护陆大侠。” 陆晨霜有些想笑,不知是因为邵北那个眼神钻进他心里一阵翻腾,还是想笑邵北命苏明空保护自己。他哪里用得着苏明空保护啊?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邵北踏剑而起,衣袂飘飘如仙而去。风若有形,应当就是他这副样子了。 不过……陆晨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邵北要前去修补的那“阵脚”,是在哪儿呢? 他从来不擅阵法,又不想像嗑瓜看戏的老百姓一样在人背后交头接耳地询问苏明空,于是后退两步,一派高深莫测地眯眼远观地形。他先从山顶开始看起,没觉察出什么端倪,再看那山腰吧……未等他找到法阵布在了哪处,先见到留情剑载着邵北一骑绝尘,直直冲进了黑气之中。 陆晨霜脸色骤变,不假思索大喊一声:“邵北!” 苏明空这时反应倒快,张开双手拦在陆晨霜身前:“陆大侠,洞中危险,切勿靠近!” “你也知道危险?”陆晨霜拨拉不开他,不轻不重地一掌打了过去,将人拍开了数米远,“混账小子!给我让开!” 洞中黑气更为浓郁,别说看清究竟是多大一块地方了,就连剑光都寻不着,只余耳边可闻铿锵之声。陆晨霜索性闭了眼凝神辨位,忽听一件兵器落地,邵北一声痛哼。 这一声,哼得他心中一紧。 流光剑天生镇煞,比人对妖气更为敏感,剑身一震,引着陆晨霜朝黑暗中刺去,与另一柄剑铮然相击。 “死!”那妖一声凄厉怪叫,似一种食腐鸟盘旋于天空,即将冲向食物时发出的凶残讯号,“挡我者,死!” 陆晨霜曾与它交手,此次有备而来,又找清了它的位置,剑锋一对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4 便心中有数,还口道:“我亦正有此意!” “陆大侠,小心它的利齿翎羽!”邵北在他身后不远,提醒道,“它手脚不便,先缴其兵刃!” 陆晨霜的剑气在洞中走了一圈,双目虽闭,地形却在心中渐渐清明。他估摸着邵北应当正是中了这妖的翎羽暗器:“你别管,先退后!” 一人一妖短兵相接,剑一刺出就被黑气笼罩,辨其方位全凭耳听声响。不多时,陆晨霜一边拆招一边暗暗心惊,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上次交手时处处被防范的那种感觉再次重现,他已多年未曾遇到过这样强劲的敌手。若它是刚刚修炼而成,断不可能有如此了得的修为和老到的经验,若它早已入魔,为何又名不见经传,到如今才被邵北他们追查出踪迹?它手中分明血债累累,任哪家仙门遇到,怕是都早已传誓天下了罢! “呃——”或许是邵北在暗中修补了法阵,威压之下那妖一声惨叫,透着万分的愤懑不甘,“啊——啊!” 陆晨霜与妖邪对招从不讲求公平,辨清方位,毫不留情地一剑刺了过去,精准地直插死穴,拔剑时带妖血喷涌而出。 “呃……”那妖提剑重刺,想反手拉陆晨霜垫背,终究未能得逞,“嗵”地倒在了地上。 苏明空高举了只火把跑进来:“邵师兄?邵师兄!你没事吧?” 黑气淡去几分,火光映照下,邵北背靠石壁脸色苍白,虚弱地朝他摇了摇头,捂着手腕道:“我无大碍,中了它飞镖一羽,应当无毒。” 苏明空这臭小子真是气人,陆晨霜更想踹他两脚了:“眼看着你师兄进洞,却不让我前来相助,你是何居心?” “我……”苏明空举着火把的手垂低了几分,支吾道,“是因……” “哼!”陆晨霜一甩袖,懒得与这怂包多说,先走近去查看那妖邪的尸首。 上次西浊河的土龙像是个充气的空心皮筏,刚一死便如船底触礁般现出原形,这只老妖的功力与它相比明显要扎实得多,中剑断气匐于地面许久仍未现形。陆晨霜抱剑立于一旁,耐着性子等它魔气散去,打算看看它到底是何妖物。忽然,或是苏明空举着的火把一闪,又或是别的什么,那妖的手腕、脚腕处各有一道金光流过。 “这是何物?”陆晨霜不禁疑惑,抽出流光,想将那妖的手腕翻过来,“这个,是……” 邵北竭力直起身子,上前来拉住他:“洞中污浊,剩下的交给我和苏师弟处理便可。陆大侠,请。” 陆晨霜低头看看地面,一滴滴鲜血正落在他脚边。他道:“你的手还在流血。” 邵北勉强笑笑:“皮外伤,不碍事的。” 陆晨霜:“不碍事你怎不先拾起你的剑来。” 邵北脸上那一点儿笑容尽褪,攥他衣袖的手抓得更紧了:“陆大侠,先出来吧。” 陆晨霜反手按住他手腕的伤口,替他止住了血:“等等。” 洞中黑烟散去,石壁上的金光符文渐渐显现。那些字迹仿佛亦有生命一般,按照某种规律兀自明明灭灭。其中有几处地方少了一些笔画,露出岩块,像一个个黑洞,所对应的应当正是妖物身上的手脚镣铐。 乍一看,这山洞中的法阵和邵北布在镇妖盒上的手笔如出一辙,写的尽是此妖生平所造之孽,但细细看去,石壁上的字迹又与邵北所书有些许不同。 陆晨霜抬头看了一圈,整篇符文的最下角有几个教他过目难忘的大字。 “不敢为道人拜请诸天神兵镇恶驱煞以护众生”。 陆晨霜疑惑地看向邵北,而邵北神情窘迫,分明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你就是为了这个,宁愿两个人来送死,也不敢叫人帮忙?”陆晨霜低声近问,“你曾说不识这妖物巢穴在何方,我方才来时还在想,你怎么知道它会到这山洞中来?” 第27章 邵北无力地抽回了手:“陆大侠, 借一步说话。” 黑气既散,月穿云层,映照洞外地面隐有银光闪闪。方才来时匆忙, 陆晨霜当是这儿的土质本就如此, 现在低头细看才发现,这是一种镇邪符纸燃烧过后的灰烬, 足足铺遍了方圆数里的平原。 这种符灰粘于地面风吹不动、雨冲不走,通常只需撒在妖邪伤人害命处便足够了, 不知这里为何撒了这么大一片。 “此地曾名白泥弯, 洞中那只妖是黑雕所化, 姓甚名谁不详,只知当时妖界传其名号曰‘黑风’。”步出了这片诡异的平原,邵北回望那座小山, 道,“陆大侠即便听过这个名号,恐怕也无甚印象了吧,因为那只黑雕已于十五年前伏诛。” “伏诛了?那刚才那只是什么?”陆晨霜不禁背后一凉, “难道它死而复生?” 邵北沉默良久,艰难地点了点头,道:“正是。” 陆晨霜随之道出心中所想:“十五年前诛杀它的是宋仙人, 洞里那方镇妖法阵也是宋仙人所布。” “不止如此。”邵北道,“这白泥弯曾经近水,乃是一处低洼湿地,当年我师父来时此地的数百口村民均被黑风吸干了阳气, 无人幸免。师父无法将他们一一入殓,于是移来了土,将此地填为平原,后斩杀了黑风,又移来了山,将黑雕封于山下,叫它死了也要永世跪拜向白泥弯的方向。当时师父为防尸变,便在黑风的翅、爪、颈上加以镣铐,也就是你方才在洞中所见。” 即便对于宋衍河那般的修为而言,移山填土也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更何况此事发生在十五年前。能叫他不惜此举,足见当时的情况惨烈,想必并非是宋衍河不愿叫门生来替死者入殓,而是已无法“一一”入殓。 陆晨霜问:“那黑雕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邵北答:“我不知道。” 陆晨霜:“……” 邵北痛苦道:“陆大侠,你别这么看我,我所言句句属实,天地可鉴。若我早知它有复生之能,又岂会不严加提防?若我知它是以何法复生,又何必独自一人苦苦追捕?” 陆晨霜终于明白邵北为什么不带人来了。 镇妖之法并非无量山派一家才有,世间其他门派也多有大同小异的术法,所以不算什么秘密,陆晨霜虽不精通这类手段,却多少知道一点儿他们是怎么镇的。 镇妖,凭何而镇?绝不是单靠布阵之人挥手写的那几个字,而是以阵为媒,借天地之力镇压邪煞。布阵的人修为越高,老天爷也多给他面子一些,所以借来的天地之力也就越多,阵法效力随之越强,且修仙界常有布阵之人功力突破,他昔年所布之阵圣光大现、旧符焕新等等的传闻。 这还只是没成仙的,那成仙之人早前在凡间所布之阵又当如何?还不得日日青烟、方圆百里风调雨顺才能配得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5 起人家身份? 而什么样的阵会失效?如土龙的庞大躯体,如黑雕的滚滚黑气,逆天而行者一旦死了,他的虚妄法术便散了。 曾经伏诛的妖邪如今复生,难免教人联想到当日诛杀镇压它之人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尤其是宋衍河撒符灰于整片白泥弯之上,又移山布阵于此,这样的手段用来镇压一只黑雕,按理说绝对是足够的。可黑雕竟能复生?这不等于昭告天下,宋大仙人的阵法失效了么? 陆晨霜疑道:“你师父当年真的是……”成仙了? “陆大侠请慎言!”邵北罕见地失礼一回,打断他道,“师父飞升之时,一道灵光从南涧石室冲天而上,透云霄几重直达人所不能至处。当年,你也曾亲至无量观礼!” 说到观礼……陆晨霜三年前去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回来没几天便听说礼已成,宋衍河得道飞升。他听时还愣了一愣来着——其实有句话他那时就想说了:成仙只用七天七夜,时间是不是嫌短了些? 古籍里说:“天有九重,达九重之上者方为仙。”茫茫九重天,哪怕飞个七七四十九天也不为过,这宋衍河升得可有些快啊。 当然,陆晨霜自己没成过仙,这话若是说出来难免叫别人觉得他是眼红嘴酸,见不得人好,所以当年他选择不损口德,适时地闭了嘴。而今,邵北眼底已见血色,他更不忍心对于一个失了师父的小徒弟说这重话了。 “黑雕复生,总不会是它自己跑去告诉你的。”陆晨霜问,“你是怎么发现这只黑雕,又是怎么确定就是它死而复生?” “陆大侠可还记得我那位多梦呓语的徐师弟?他乃是玄阴体质,并不适合修行无量心法,可我掌门师叔既收他为亲传,我们便也只能对他多加看护。”邵北说道,“平日里接到誓文,因为行程日期不好确定,所以我一般不会亲自前去,但我派每年收到请驱孤魂野鬼的求愿不下百件,这种当日便可往返的,我也会为派中分忧。那一日,轮到我带着苏、徐二位师弟前去一处驱鬼,在回山途中,徐师弟忽然叫我,道‘师兄,我走不动,有人在拉我’。那条山阴小道上分明只有我们三人在,我猜想是他体质特殊的缘故,便问他那些人说什么。徐师弟道,‘那些人说,不是我们驱的鬼吸了他们的阳气,而是一只怪鸟,它吸干了他们阳气,还啄食了他们的骨肉。’” 陆晨霜:“……”怪不得那位徐小兄弟多梦。 招鬼的玄阴体质却偏偏没事儿专往闹鬼的地方跑,与长此以往下去,别说多梦的毛病能不能好了,不被吓死已是福大命大! “此事虽有蹊跷,但鬼魂之言不可尽信,于是我用破怨之法将徐师弟与拉他的魂魄断开了关系。”邵北继续说道,“数月之后的一日,我翻看师父旧年的手稿时见到了镇压黑风一事的记录。这一篇手稿我从前也曾看过,此番再看突然发现,这黑雕吸人阳气、啄食骨肉的残忍手段与徐师弟所言太过相像。可惜师父手稿中只将阵法布置一语带过,我看得不太明白,也推演不来,便带着二位师弟来到了白泥弯查看。师父手稿中记载,他先以缚恶铁索将黑雕尸首困住,又设‘神兵镇恶阵’压于其上,最后移南山砾岩土方覆盖,堆积数丈之高。而我和二位师弟到这儿时,山底已经开出一个洞口,洞中空空如也,黑雕尸首不知去向。我自那时起才怀疑它死而复生。” 夜风微凉,从陆晨霜的背后一直吹透到了他心上。 他多年前也曾遇到过偷摸留了后手,诈死后又活过来的妖邪,但与这次不同,它们多是等人一走远就一骨碌爬起来的。想到这黑雕时隔十余年又复生的未知手段,陆晨霜心里极不舒服。试想,倘若他斩杀过的妖邪们都来这么一下子,那可是有点儿吃不消啊。 “我知你师父是真的飞升了,”陆晨霜顺着邵北的话,道,“应当是这只黑雕修了些什么邪门歪道的术法,才能逃过宋仙人的法眼罢?” 邵北未动也未答,远眺山洞的目光有些呆滞。 看来多半是这小子想起他师父从前的千般万般好,再一想,担心此事对恩师威名有损,故而伤怀。 一个人的修为如何,不但决定了他能否扬名立万,也决定了紧要关头时能守住多大的秘密,比这再多的,可就守不住了。幸好今日撞破此事的是陆晨霜,若换做别人,不知会不会出去胡说八道一番,毕竟宋仙人的往事不是谁都有机会捕捉到的。 陆晨霜怕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除了这黑雕,没别的复生了罢?” 邵北抬眼,无声与他对视。 陆晨霜阅兔崽子千变万化无数,看这眼神,分明就是一副“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他心中大惊,忙问道:“还有什么?” 邵北不答反问:“陆大侠,你能信我几分?” “眼下不是我信你几分,而是你信我几分?”陆晨霜一想起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让我同来,苏明空又拦我进山洞,你们两个这分明是不相信我。既然不信,又何必倒过来问我信你几分?” “是我愧对陆大侠。”邵北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我在来的路上传声于苏师弟,叫他务必拦住你。一来,是因连我自己都还未弄清此事缘由,更不知你得知此事之后会作何感想,所以不想让你见到;二来,黑雕狡诈凶残,我身为无量弟子,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但我却不想看到你因此事受一分一毫的伤,被它脏了你身上的一丝寸缕。还请你莫怪苏师弟,要怪便怪我吧。” “……”不知是不是今晚在无量山中吃的清淡的缘故,陆晨霜觉得自己火气好像没有平日那么大了。 “若我今日不曾与你来此,”他问道,“或者,方才我没有随你进洞,你待如何?” 邵北凛然:“就算我除不了它,也不能任由它祸害苍生。” 陆晨霜:“是,那你打算怎么个‘不由它’?” “我找不出缘由,又除不了它,不如今日干脆死在它手里。”邵北道,“将来苏师弟自当帮我传誓文于天下,将这笔账全算在我头上,就说我欲修邪魔歪道,循着师父的手稿想掘出过往妖邪尸首,将其尽数复生豢养,不料走火入魔,复生时反遭妖邪吞噬,再请仙门百家前来相助除患。如此一来,至少能保全我师父名节吧。“ 陆晨霜:“……” 傻小子的计划这叫一个“周详”。 难怪当日岭南重逢,分道扬镳时这小子一番话说得有如诀别,亏他当时还以为出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行了。”陆晨霜拍他肩膀,“你不是说此事与你师父无关吗?那你又何必如此。” 邵北双眼通红,被他拍了两下,整个眼眶里的晶莹都在打颤:“我深知我师父品性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6 ,坚信此事与他无关。然,天下人能信否?陆大侠,你又信否?” “我信了。”陆晨霜不假思索应道,又说,“天下天下,别动不动就提甚么‘天下’。你可真的见过这天下所有的人?听过他们所有人说的话?你担心的那些,并非‘天下人’,而是市井刁民。这种人捕风捉影、嚼烂舌根,最为可恶,我听到一次便要打一次。” 邵北眼眶霎时决堤:“陆大侠……” “经你研究,那黑雕可还能再复生一回?”陆晨霜转过头,随便他哭个够还是擦干净脸,“罢了,想来是宋仙人从前不愿脏了手。待我去把它妖丹取出,你带回去丢到你师叔炉子里当个柴火,其他的骨肉也烧成灰,分抛几处。若这都能复生,我便再来领教它一回也就是了。至于其他的,遇见再说罢。” 邵北哽声:“陆大侠……” “你也别总这么叫我了。”陆晨霜看着天幕,觉得顶亮顶亮的那颗星行迹十分可疑,明明方才还在邵北眼中,不知怎地又挂到了天上去。 他想不明白,嘟囔了一句:“听了头疼。” 邵北低头施礼,敬道:“多谢陆兄相助。” “嗯。”陆晨霜觉得这个称呼也不怎么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因为祁长顺亦是向来如此称呼他,似乎并无不妥。 他返身看邵北手腕,问:“你可还能御剑?” “翎羽擦出的伤口,恐怕……”邵北试着松开手,血立刻又涌了出来,白皙的手腕一片血红触目惊心。他只得捂回去,懂事地说:“我御剑多有不便,陆兄若是有事在身,尽管先回,我与师弟定当依你的吩咐照办。” “没有这样的道理。”陆晨霜倾耳细听,指着一个方向道,“先去取了妖丹,再往这边走,不远处有匹壮马鼾声如雷,想来载你我二人不成问题。” “嗯。”邵北声细如蚊,“好。” 陆晨霜原本随身是带了钱的。 出门在外,谁会不带钱呢?可他出来得急,一摸身上,才想起他把钱袋连着李道无给的那把剑一起落在无量山派中了。 邵北在旁看着他安马鞍、解缰绳,也在身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掏出来。 毕竟当时哭爹喊娘跑回来的是他亲亲师弟,他小子又是抱着赴死的心情来的,当然出门想不起来带钱了。 见邵北抬手欲敲窗,陆晨霜斥他:“店家既已睡了,你就莫要声张,徒扰人清静。” 邵北看看那铺子,再看看陆晨霜,有些难为情:“这……” 二人刻意收敛气息,脚步轻盈得几不可闻,但一来二去说话间已将店家养的大狗惊醒。恶犬冲着两人一通狂吠:“汪汪汪汪汪汪!” “上马。”陆晨霜利索地打横将人托到马鞍上,自己再翻身一跃,坐到邵北身后,一夹马肚,匆匆道,“走走走。” 大马配大鞍,一人的马鞍一人坐阔绰有余,两个大男人坐就有些挤了。陆晨霜往后坐一点儿是硌死人的革楞,往前坐一点儿又贴在了邵北身上。 他早已不知此处是何地,往哪儿走全凭邵北指路,而这小子看来对这附近的路也没有多熟,挑的这条路太差太差了,颠簸得要人老命。否则怎么好像有一百个皮猴儿在他心里突突突突打弹弓? “咳咳。“陆晨霜清清嗓子,想说点儿什么,以证自己并非偷牵了马无语奔逃,“你方才说,平日里有誓文传来你并不下山,为何前几日又去了潞州?” “不是我贪生怕死,确实是因山中事务太多,难以抽身。”邵北恳切道,“即便我托付给别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交代清楚的。” 邵北一只手腕上简单包扎了布条,另一只手拉着鞍头,坐得前摇后晃很是不稳,多亏后面有陆晨霜挡着才没落下马去。但他礼数却一点儿也不曾少,说话时侧过脸来尽力想往后看,头发“咝咝”、“沙沙”蹭在陆晨霜的脖间、下巴、脸上,更有胆大包天的,直往陆晨霜鼻子眼睛上飞,痒得他想不动容也不成了。 “但那日誓文传来,我见有你落印,”邵北道,“便做主调了派中这月的休沐。” “……哦。”陆晨霜觉得这破路将他颠得更厉害了。 第28章 二人同骑, 走在路上。 那宋衍河手段多样,当年不但诛杀了横行作恶的妖邪,还走过路过随手镇压过不少精怪。自从发现黑风复生之事后, 邵北重翻宋仙人手稿, 陆续又查探到数起“人去阵空”之事。 听邵北一桩桩一件件地讲下来,陆晨霜心里隐约有什么意味不明的东西渐渐成形, 直至天亮时分叫那日头一照,他忽然闪过一念:“依你看, 妖邪复生、破坏法阵, 这几桩事有无歹人蓄意为之的可能?” 邵北一点头:“是, 我也曾想过。” 陆晨霜:“可曾想到何人可以为之?” “若真有那么一个人,他或是修为与我师父相去不远,或是对无量阵法的造诣不在我之下, 否则光凭蛮力只能挖开山石,却不可能破阵。再者,他还得知悉我师父昔年都曾在何方镇妖。”邵北道,“但我师父一向淡泊名利, 义举踪迹就连除魔卫道录一类的书籍也没有尽数记载,恐怕只有看过他的手稿才能一一知晓。” 陆晨霜:“正是。如此说来,你想到谁?” “能阅我师父手稿者, 只有我一人。”载着两人的壮马轻轻一跃,跨过一道窄沟,邵北回头时正撞在了陆晨霜领口。 “你……”陆晨霜被他撞哑了声门,隔一会儿清清嗓子道, “待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罢。” 邵北:“陆兄从何判断此事非我所为?” 这还用问么? 即便天底下的人都有可能造宋仙人的反,陆晨霜也信邵北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且不说他会不会复生之术,就算他大费周章地一一复生、破阵,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偏偏邵北似不甘心,拧着身子回头又追问:“陆兄怎不疑我贼喊捉贼、监守自盗?陆兄?陆兄?” 一路过来,陆晨霜早已习惯有个人贴在他身前,说话时转来拧去。好在清晨也不热,他便任由着那人不甘心地反复试问,直至被追问得久了,陆晨霜才低声说了一句:“顽皮。” 这一轻斥,话也没有多重,却说得邵北转回头去好半天没了声响,过了许久才道:“陆兄,停一停,我下来走。” 陆晨霜:“怎么?” 邵北:“前方不远即是无量山门了,此地离我师父生平碑不远,我想走着过去。你可继续骑马,无妨的。” 陆晨霜怎好继续骑马?他将缰绳牵在手里,与邵北并肩而行。 来时只用了一炷香的路程,二人回时一直走到天光大亮,这才走到无量山脚附近。陆晨霜觉得这应当不稀奇,毕竟骑马怎么能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7 跟御剑比呢?不过他随之又想起了无量的入山规矩,那是要拜宋衍河的生平碑的。 想来宋衍河也不容易,明明在凡间时没少做善事,飞走后他捉过的妖却莫名其妙地跳出了坟头。也不知是邵北偷偷将那些妖捉住藏起来得快,还是剩下的妖跑出来得快,将来若是被人发现其中端倪,宋衍河这块碑就不知还能立多久了。 陆晨霜摸着良心想想,自己十年前在无量吃过的那点亏与宋衍河当年的作为相比,未免也太无足轻重了些,如果做这些事的不是宋衍河,而换做别人,只怕他早就忙不迭地上门拜会了罢?其实他从小到大与人切磋也并非没受过伤,只不过宋衍河那一封剑恰好封在他最受不得挫的年纪和场合罢了。 唯有放下旧日心结,大丈夫才能阔步前行,今日就走正门上山,拜那宋仙人一拜。 邵北说离得“不远”,陆晨霜便朝山上瞧了一瞧,想看看那碑立在了哪儿,可碑没见着,先看到了祁长顺。 祁长顺弓腰执笔,端正地站在山门亭的一张桌前写字,看起来像是要下山,正在规规矩矩地登名、换令牌。 多少受了邵北早上那番话的影响,陆晨霜情不自禁以祁长顺的条件设想:身手不错,又是无量门生,离宋衍河那手稿只一个山头的距离……总比别人离得近多了吧? 他顺口问了一句:“祁长顺的阵法修为与你相比,如何?” “陆兄,切莫乱想。”邵北也看到山门亭了,哭笑不得道,“我可担保,与祁师兄无关。” 你就知道不是了?陆晨霜腹诽。 他本想替人分忧,可现在倒像是他小人之心。这话任谁听了也不会舒服,陆晨霜凉凉地看向山门处。 祁长顺登完名、换过令牌,可能是察觉到杀气怨气酸气,也可能是背后一凉,朝他们这边一转身就望见了驻足的二人。他大概许久未被陆晨霜正眼看过,这一遭审视不明所以,自己也禁不住低头细细看了看自己打扮,看过后心觉并无不妥,干脆大方迎出门来,一拱手,道:“陆兄,别来无恙。” 陆晨霜拱手回礼,“嗯”了一声:“别来无恙。” “师弟。”祁长顺招手,将邵北唤至近前,低声问,“这么早,怎么从外面回来?” 邵北温声答曰:“师兄,陆大侠途经此地,想看看无量周围风光,我就陪他转了转。” 邵北昨夜已叮嘱过,黑风之事越少人知晓越好,以免口口相传宣扬出去,一发不可收拾。陆晨霜自然不会擅自点破,更不会拉着祁长顺说长道短。 “这样。”祁长顺未多问,颔首道,“难得陆兄有此雅兴,只可惜我今日有事在身,不便作陪了。” 邵北一脸忧心,更近他一步:“师兄,你前日才回山,今日就又要出行,实在太过辛苦,务必小心为上。若遇危难关头,请念邵北及山中诸位师弟盼归之心,留得青山在。” 陆晨霜一挑眉——此前他只知邵北与苏、徐两个师弟亲近,却没见过邵北与祁长顺也这般亲好,出个门都要叮咛几句。真是山门一家亲,和睦融乐,我辈楷模。 “我明白,邵师弟不必挂心。”祁长顺又转对陆晨霜,道,“这几日与昆仑派甚是有缘。刚见过了谢少侠,这又在此得见了陆兄。” “……”陆晨霜遍寻不着、昆仑上下恨不得掘地三尺赶紧挖出来的谢书离居然叫祁长顺先碰上了?他忙问:“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祁长顺:“就在前日从潞州回山的途中。” 陆晨霜又急问道:“他可曾说他将去往何方?” “他与我说,是要回昆仑。”祁长顺会意,“看陆兄如此担忧,应当是受近来传言之扰吧。请放心,心明眼亮之人不会教风言风语蒙了眼,诛心小人戚戚之言也无需在意。我已交代山中诸位师兄弟,切勿听信、谣传此事。” 不得不说,祁长顺的见解比乡野村夫确实是强了一些的。陆晨霜:“多谢。” 祁长顺摇头叹道:“何须言谢。谢少侠非但年纪轻轻修为不俗,也是个有胆识、有趣之人,听闻他教人传成了勾结妖邪、卖同道求荣之辈,我甚痛心,还望早日真相大白,还他公道。” 陆晨霜想打臭小子一顿还来不及,问:“如何有趣?” “那可多了,每回遇上他都能有些趣事。”祁长顺不疑有他,笑笑说,“前日他似乎喝了些酒,竟说要回昆仑领罚。” 陆晨霜一惊,心在烈烈日头下凉到了底儿:“领罚?” “想来是与我说笑的吧。”祁长顺道,“他生性豁达,行事潇洒,叫人看到他便是件乐事,始知世上还有这样爱憎分明的人物。时候不早了,陆兄、师弟,我该走了,就此告辞。” 祁长顺走后,邵北轻声附耳又说了些什么,大抵是他师兄如何不可能与黑风之事有关云云,陆晨霜皆听不进去。他眼前只回荡着“领罚”二字与刻有昆仑山规的森严石碑——谢书离从前虽然认罚,却总是能逃则逃、腆着脸也要试试讨价还价的,不曾有主动领罚之说。除非…… 除非他自知罪孽深重,即便不回山能逃过山规惩治,也逃不过自己的内心煎熬。 这臭小子该不会是干了什么蠢事罢! “陆兄?”邵北在旁不知已叫他过几声了,“请吧。” “等等。”陆晨霜在无量山门前止步,将缰绳递到他手里,“邵北,我需回昆仑一趟,你且……” 邵北:“好。” 陆晨霜:“……” 怎么刚才送祁长顺的时候还依依惜别千叮万嘱,到他这里就如此干脆果决?他是多吃了无量一碗饭,还是多喝了无量的一壶茶?能教人这么迫不及待赶他走? “陆兄尽管去。”邵北分明强忍着好奇,道,“你要做的事,定然是大事,不必拘泥小节,与我多加解释。世上也不是事事都需要一个解释的,如同今日放晴,明日落雨,我不必知是为何,上天有知便可。” 陆晨霜:“……” 家丑不可外扬,真叫陆晨霜说,他也不好开口说谢书离浑小子如何如何,只好说:“那我走了。” “陆兄!”才刚刚一转身,邵北就叫住他,“我在山中恭候着,若得闲暇,陆兄可再来。” “好。”陆晨霜说不准自己何时会再来无量,但总觉得应该是有那么一天的。可这是他往前数至少十年都未曾想过的事,他也说不出这样的直觉是出于什么考量。 在别人山门前公然拔剑?那才是真的不敬,不知道的以为这是要杀上山去的意思,御剑至少也要先走开个百尺才好。陆晨霜提着流光便走,才没两步,身后人又叫他:“陆兄!” 这声唤得陆晨霜心弦一紧,立刻回身:“怎么?” 邵北牵着马,一身广袖轻袍衣带缓飘,与山门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8 亭处的几个门生相较轻而易举便拔群出萃。他攥缰绳在身前:“我托那位少侠带回去给你的东西……” 陆晨霜明知自己此时应当一心回山才对,却耐不住心思纷乱无绪,像赏花时还没看够,那花便谢了一般的无奈、可惜、惆怅。 他点头:“我记得,绝不会忘。” 整座昆仑黑云压顶,山有多高,那滚滚的乌云就积累得有多厚,以玉京峰上尤甚。其间又有紫白光电交加闪彻,平日隐隐的雷声眼下相隔数千丈也清晰可闻,远远望去,恐怕乌云和山顶之间相去不足一臂之遥。 陆晨霜原想御剑直入天欲雪,先揪谢书离问清缘由,却隔着老远就撞在了自家结界上,差点一头翻过个儿去。他这才发现昆仑结界今时不同往日,像关起门来准备家法伺候不肖子孙的尊者长辈,威严不容置疑。 第29章 及至山顶, 陆晨霜的师叔、诸位师弟齐齐站在天欲雪门口,个个面色凝重,如小九那般年纪左右的师弟们已攥紧旁边人袖子, 大气不敢出, 更不敢像平时一样跑着喊着过来跟他招呼。 陆晨霜上前问道:“谢书离人呢?” 雷声震耳,小师叔一抬下巴, 示意他朝对面看。 从天欲雪门口勉强可见玉京峰顶,那儿有一处数丈见方的圆台, 平如镜面, 雪落不凝, 名曰“聆训”。圆台上跪着的那个,不是谢书离又是何人?乌云已经几乎压到了他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人吞进去。 “师弟!”这样的场面自陆晨霜记事以来从未见过, 心中大骇,早忘了面对山训需当肃静,而雷声轻易盖过他的呼喊,谢书离仍跪在那, 纹丝不动。 他与谢书离一起长大,往常这小子犯了小毛小病都是由他代师父管教,可他即便罚得再重也心里有分寸, 何曾真的让这小子遭过大罪?早知有今天,他还不如过去狠狠打上几顿! “师叔,谢书离可曾说他犯了山训的哪一条?”陆晨霜一撩衣摆,嗵地跪在小师叔面前, “求师叔救他!” 小师叔扶住他肩膀道:“贤侄啊,你莫慌,祖师爷山训降责,不是我能说赦便赦的。他回来不多时便交了剑,自上了聆训台,也不曾与我们说起到底是犯了哪一条。这里不止你一人手足情深,我亦是看着他长大的,岂会不知他是什么样的性子?” “正是!”陆晨霜恳切道,“师叔,他绝非大奸大恶之徒,若是一时糊涂在外面做了有违山规之事,我愿替他偿还!” “我知我知,”小师叔深深点头,“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授他三字真言,想来多多少少可保……” 小师叔还未说完,陆晨霜也来不及细问,那乌云酝酿了许久,终于一个大闪劈了下来,照得所有人眼前尽是白光一晃,视不见物。待骤亮的那一瞬间过去后,各峰的积雪轰然崩塌,随隆隆雷声在天地山谷之间来回激荡。 再看聆训台?谢书离不见踪影,想必已躺在地上了。 “师弟!”遭这样的天雷劈了一道,不倒才是出奇。陆晨霜心道一声“糟了”,一时脑热,立时就要朝玉京峰奔去。 小师叔拉住他:“不能御剑,天欲雪距玉京峰看近实远,待你下了山再上那山,他责都受完了!” 莫说结界威压之下不得御剑,即便陆晨霜此刻能召流光,也不可能完全躲过密林急雨般的雷电织网。 明知师叔所言非虚,他还是心急如焚,如遭油煎火烤坐立难安:“师叔,你给他的,是个什么三字真言?” “玉京峰顶盘雷已有几日了,我知他这顿天雷是免不了的。”小师叔一声长叹。“就叫他‘捂住头’。” “……谢、书、离……”陆晨霜一字一顿喊出师弟的名字,却不知这个名字今日过后还能否有人应答。 眼下昆仑心法都不得运转了,捂上头又能顶何用? 他一颗心比山间寒风还凉,只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只恨自己上山时一门心思往天欲雪赶,若是他来时直接去了玉京峰,说不定还能替那小子挡一挡,以慰十余年手足之情。 眼前白光又闪过几次,满耳雷声已分不清谁和谁是一道里的,不知过了多久,陆晨霜勉强醒了醒神志,问:“多少道了?” 小九哭腔答他:“十七道了。大师兄,怎么办?这雷好像没个头儿似的,我再没看到二师兄爬起来过,是、是不是他……” 十八……二十……二十四……三十……三十六。 昆仑山训严戒凡心未了,违者受三十六道天雷劈三十六死穴之刑。这句话,陆晨霜不知跟山外的多少人介绍过了多少遍。 天欲雪门口众人数清了雷数,皆呆若木鸡。 压制众人心法运转的威压终于撤去,陆晨霜先反应过来,流光一剑倏然飞出,载他转瞬便至聆训台。他上去抱起谢书离,试过还有气息,唤道:“师弟!” 不知是小师叔传授的捂头之法奏效了,还是天雷惩戒与寻常的雷不同,谢书离倒是没被劈成焦黑木炭,将就着能看出眼睫轻颤。 “是谁!”陆晨霜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先把自己撑得头痛欲裂,“是谁勾你故犯山规,教你落得如此!” “师兄。”没想到谢书离奄奄一息了竟还能说话,“把我……从山上丢下去。” “说什么蠢话!”眼看相伴长大的师弟昔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如今却浑身上下没一寸经脉是完好的,陆晨霜心痛不已,“你既还有一口气在,不管是求药还是传功,我绝不会让你在我眼前死了!只要慢慢调养,一定能好!你修为尚在,远没到不可苟活的境地,千万撑住!” 谢书离听他说这番话听得眼睛翻白,好容易等到陆晨霜讲完了,这才回来眼珠,气若游丝道:“丢我下去,他在山下等我。” 陆晨霜真想抬手把人从山顶扔下去:“执迷不悟!你这副样子,谁会照顾你?别人看了只会避之不及!今日离了昆仑,明日你必死无疑,你的一身修为、法宝,还有你的问心剑,全都便宜那些家伙了!” 小师叔与一众师弟这时才到,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 “照顾好你二师兄。”陆晨霜把人交到六师弟手里,“我这就下山,看看何方妖孽胆大包天,敢勾我昆仑之人犯戒!” 刚一站起身,小六就喊:“大师兄!二师兄没气了!” 陆晨霜料十有八.九是臭小子使诈:“真死了就把他埋在昆仑!也好过叫那些个祸心妖邪吸了他功力造孽!” “师兄……”谢书离果然马上醒过来,“求你。” 陆晨霜:“愚不可及!” 谢书离:“我答应过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一定会回去见他的。求你了。” 周围一圈师弟们听了这话,个个臊得脸红耳热,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49 一同染了风寒,咳嗽声连天响。 陆晨霜和谢书离从小到大斗智斗勇何止八百回合?却也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说辞,顿时败下阵来,只得急中生智搬出师父镇场:“可我我我答应师父在先,要看好你们!” 谢书离:“我能看好自己,我现在只想看看他,我若是不回去,我怕他以为我变了心。” 小九往小师叔身上靠:“师叔,我好冷啊,你冷不冷啊。” 陆晨霜:“你你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设计诱你下山,趁你病要你命!” 谢书离:“何须设计?我早就说过,我的命,我的修为,他若看得上眼,我都给他。” 小六受不了了:“大师兄,我身上痒痒,抱不住了,要不咱把他丢了吧。” “这是你二师兄!”陆晨霜真是个个都想打,气得不知道该先打谁。现下显然还是谢书离的事紧要一点,他瞪眼问道:“你几时这么缺心眼?” 谢书离的长相原本是可以一观的,不过这会儿一笑起来整张脸都像是抽搐:“这叫诚意。” 小师叔浑身一震,击掌道:“好,丢了吧。” “你们!”陆晨霜气得想吐血三碗再昏厥过去,“此处还是聆训台!你们要反了吗!师叔,你也清醒些罢!” 小师叔知陆晨霜担忧:“贤侄放心,他既熬过了天雷,这便不算犯戒了。我送他下去,见那位一面,咱们也好心里有数。” 师叔毕竟还是昆仑山中辈分最大的。陆晨霜的几个师弟背上了满满一箱药,拿板子抬着谢书离,与小师叔一道下山去了。 陆晨霜既想看看那妖是个什么德行,又怕自己忍不住动手,酿成大仇,三忍两忍,在小师叔一再保证回来字字句句都如实转告他后,最终只站着目送他们一行人下山。 小六在旁安慰道:“大师兄,你别愁了,且信一回那‘好人有好报’之说吧。二师兄过去没少行善,五湖四海哪里没他认识的人?倘若他真的被那妖剥干净盘缠丢到街上,应该也有人收留他吧?至少能给咱报个信呢?” “……”陆晨霜刚静下去的心绪又被搅成了一潭浑水。 小六再道:“经此一回,也好让咱们知道好人是不是真的有好报啊,值了。” 陆晨霜转头刚要教训几句,一见到小六的脸,忽然想起一事:“邵北是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 小六一头雾水:“啊?邵北?他能给我什么?没给我东西啊。” “不可能。”陆晨霜感觉邵北应当不会故意耍他,否则不至于三番两次提起这事。他帮小六回忆道:“你那日去无量山送沧英派的‘潞州誓’,是否在无量山里住了几日?” “啊?啊!是啊。”小六挤吧挤吧眼儿,“我去放下了誓文,就厚着脸问他们几个看门的,邵北在不在山中,可否引见,再厚着脸把你叫我带的那罐糖饧给他了。他们一定要留我住下,我就……好吃好喝的白住啊,我干嘛不住?所以我就住了几天,几小天而已。” 当初陆晨霜遣小六去时早就忘了无量山派的山门长什么模样,直至昨日与邵北同骑回去,他才正眼瞧了瞧。江湖传闻中无量山派“门槛高”不是空穴来风,那偌大的门头,造得说是气势恢宏、金碧辉煌也不为过,还有他们家那个山门亭,虽为了便于观察四周,建的是个“亭”的模样,但大小绝不比一间厅堂小几分。 他打量祁长顺时顺道也看见了山门亭的内角,那处堆着满满的大小礼箱。想来值守山门的门生交接绝不会隔夜不上报,而昨日他去山门时还只是个大清早啊,就已堆了那么老些,可想而知就连无量山派一个看门的外门弟子也见过不少好东西。 这样的情景,他叫小六包了一罐糖,上门去问人家前掌门亲传徒弟在不在,还要亲自见人家,确实太难为小六了。看在这个份上,他就暂时不予计较小六私自留宿在外的事了。 陆晨霜道:“好罢。然后呢?他给了你什么?” “什么也没给!”小六晓之以理,道,“师兄你想,这个月份正是糖饧价钱最贱的节气,一罐可能就十几、几十个铜板?你拿去了一罐糖饧,别人即便要回你什么礼,那我也得帮你推了,我不可能接过来啊!这我怎么能好意思拿呢?” “……”陆晨霜深深望着小六。 他怎么看也觉得小六说这话不似作假,因为那双眼睛里分明写着“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送就是没送”。 小六不可能有一问再问还敢死鸭子嘴硬的胆色,可既然没送,邵北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没送,为什么要说送了?还说什么亲手做的? 真想耍人,法子能有千百万种,叫人几年、一辈子回不过神的都有,何必开这样一个一对质就透了底的拙劣玩笑? 邵北在想什么?邵北为什么要说那话?邵北在想什么?邵北为什么要说那话? 陆晨霜不明白,一遍遍地想着,在天欲雪庭院里踱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走到雪地被他踩出了凹陷下去的一道圆环。他突然驻了足,恍然大悟:难道邵北就是想让自己这样一直想起他来? 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 一直想到忍不住再上无量? 找他讨个说法? 否则从此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全是想他,一辈子再也无心其他事? 用心险恶!歹毒! “无量山派真有钱。”小六袖着手,少年老成地叹道,“那些人穿的衣服是什么料的不必提了,你也常见。可你知道吗?就连他们睡觉的床褥啊、铺盖啊,吃饭的碗筷啊,喝茶的杯盏啊,那都不是一般地方能用得起的。” 除床具未领略过之外,陆晨霜深有同感,另外天欲雪的风这一会儿更冻人了。 “就是这绑带不怎么样。”小六说道。 陆晨霜看着天,问:“什么绑带?” “缠在剑柄上的那个绑带啊。”小六道,“你说的回礼不会是说这个吧?嘿嘿,我看应当不是了,谁会把回礼的东西带在身上啊?那邵北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接过我给他的糖饧,急急慌慌从怀里拉出一根绑带甩给我,一句话没说,捧着糖饧罐子就转身进去了。我看那意思好像是支使惯底下人了,让我帮他丢了呗。” 陆晨霜:“……那条绑带何在?你丢了?” 小六原与大师兄并肩看云,兄友弟恭一派祥和,丝毫未察觉大难临头:“哦,我摸摸觉得那编绑带的线还挺好,看着也挺新的,想着正好我的绑带该换了。结果换上吧,觉得还不如原来的趁手。” “召剑!”陆晨霜照他屁股踢了一脚,“给我摘下来!” 第30章 绑带束于剑柄上, 既可防使剑时不慎脱手,又能让人凭喜好调整剑柄粗细,是握剑时直接触碰的地方。若说这条带子是邵北亲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0 手编的, 陆晨霜也信, 也不信。信是因它的工艺看着没寻常绑带那么服帖顺溜,一看就知是不怎么熟练的人编出来的;不信是因它长得未免也太寒碜了些。 都说剑如其人, 字如其人,这条绑带出自邵北之手, 但它的模样连邵北鞋底的精致都及不上, 陆晨霜甚至怀疑小六偷梁换柱, 丢了正主拿这个来打发他。 最终陆晨霜还是信了。 因为他换上之后觉得小六胡说八道,明明很是趁手。 “还真是还礼的。”小六蔫哒哒地说道,“我怎么没想到?一条绑带, 一罐糖饧,算起来价钱倒是‘门当户对’。” 陆晨霜从开始一匝一匝缠剑柄时就觉得自己不愧修身养性许多年,一颗心已练得风轻云淡,无悲无我, 完全没有半死了一个师弟该有的痛苦。他听了这话也没恼,瞥六师弟一眼:“你懂什么?” 小六吊着腔反问:“我不懂什么了?” “这是……”陆晨霜想说“心意”,可那两个字就是说不出口, 索性还是拉倒罢。他改口道:“是时候用饭了,师叔不知何时回来,你去东厨自己看着吃。” 小六问:“你不吃么?” 陆晨霜道:“我先去冰心阁。” 近几日发生的事太多,他得快些记下来, 不然别管一个人的记性好不好,只要时日一久,保管叫你记的那些事儿都在脑子变了味,没了原样。他全神贯注地研了墨,郑重其事地蘸墨、刮墨,待提笔悬于纸端,突然发现一件事:他竟忘了潞州的“潞”字怎么写? 这样的提笔忘字一开头就没完没了,陆晨霜写完一个字再想不起来下一个字,不得不往前翻,看着从前的纪要比对着写才行,而写了十多个字他又发现:抄过头了,连地名人名都一齐誊了过来。 这趟下山也没几天,怎么好像出了半辈子门似的? 陆晨霜干脆把笔一搁,好好看看自己从前都是怎么记的。岭南的贺家小姐、西京的王员外孙子、淮扬的张老爷小妾、庐陵的赵掌门座下弟子……尽管那些人的模样他已记不清了,再见也未必识得出来,但这些事都是他亲笔写下的,切切实实曾发生过。 他每回下山遇见的人都要死心塌地要跟着他回来,从无例外,怎么这回就没人一门心思跟他回来了呢? 陆晨霜越想静心,越是心不在焉,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谢书离的那一张脏脸。臭小子全身经脉尽断,不知十年够不够他接回去、长全乎,却还能抽抽着脸,咧着淌血的嘴角笑说:“这叫诚意。” 把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里,这就叫诚意?或许连某些不宣之秘也知无不言了罢!就为了换那位看他一眼。若是人家看了两眼,臭小子搞不好还要觉得自己赚得太多,诚惶诚恐将心肝肺掏出来摆在桌面上,任君挑选! 岂有此理? 不过…… 这样的“诚意”,立刻让陆晨霜又想到一人。 那是一团乱麻。 陆晨霜甩甩头,重新研细了墨,提笔。既然从头开始写一时写不出来,那就从紧要的事情开始写罢。先把重中之重写了,其他的简单带过,这样也可,反正师弟们偶尔也会来这儿,在各自的册子里添几笔。 他用笔杆支着眉心,在心里把这几日的事情分出了三六九等,分得差不多了,再一回头,一看黑风、土龙、水草精、悬赏、潞州、西河……这些事,没有一件敢自己大摇大摆坐到“第一”的位置上。 撒一把豆子尚有先后落地之分,这些事难道就没个轻重缓急?! 陆晨霜逼着自己怎么也要写出件最忧心之事来,可想想,他一不会卜算,二不会布阵,宋衍河法阵被毁这样的大事他忧心也没什么实际用处。若说小事,他现在只想知道:那日无量山脚他与邵北挥别之后,邵北回去是睡觉了,还是接着忙他那摊永远忙不完的差事、看顾那几十个罗盘的碧海青烟阵去了? 因各种各样身不由己或千钧一发的原因,还有骑马赶路的习惯,陆晨霜自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过不知多少个日夜。那些时候他并非不觉难受,而是在极境之中不免生出一种一个人的波澜壮阔之感,他告诉自己:男儿立于天地,风里来雨里去,饱经风霜,千锤百炼,这就是道,这就是理。 可一想到邵北时,他便又想起了另一个道理:好东西,应当好好收着,放在全天下最妥帖的地方。 写这段?怎么写? 写他们骑的那匹马可谓天赋异禀,走的是陆晨霜从小到大骑马没走过的慢?写他还从未拥一人在怀中那么长时间过,即使夜色如帐,哪怕只是同骑,他一路喘的气也都是端着提着的,小心翼翼,唯恐吐息在别人耳后颈间,让那人觉得他狎昵龌龊? 想想谢书离今天说的那番话罢,只区区几字几句,就叫一群师弟连同他小师叔在内个个面红耳赤,吓得屁滚尿流,他这些话若是写进了册子里,放在书架上,改日谁心血来潮翻翻看看,还不叫那群混小子笑塌一座山? 陆晨霜倒是想写些别的,又觉全都索然无味不值一提,更加地提笔忘字了。 胸中一片怅然。 他的钱袋落在了归林殿,却又好像不只有钱袋落在了那。 陆晨霜坐在椅子里茫然四顾,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后排架子上有几卷竹简掉在地上。 找谢书离的那顿天雷劈下时震天动地,崩塌的雪差点没把山沟给填平,顺带震落了几卷码放在架上的竹简。陆晨霜上前一一拾起,抱在怀里,按竹简外沿记着的日子摆了回去。年代久远,写在卷外的墨迹许多已不甚清晰,而纪要本就是写给后人看的,陆晨霜也无需避讳,打开细瞧。 其中一卷不知是他哪一代的前辈所书,上面写的年号闻所未闻,根本无法估算距现在已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这里记的是他的这位前辈和一蛇妖相斗于山门前,那妖化出半身原形贴地而行,半身人形持兵器与陆晨霜的这位前辈鏖战,身法奇快,末了仗着妖形便利,一个力大无比的甩尾,将前辈拦腰甩在了山门石柱上,逃之夭夭。 这本该是一笔旧账,若是这位前辈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或是那蛇妖日后复来寻仇,前辈的师兄弟们就可从这纪要中找出罪魁祸首。而陆晨霜未曾想到的是,仅过了几日,那位前辈另起一行,伤感记道:“修缮西北门柱,一十七两,数月例银,肉包打狗。” 没写起因,也没写后来,不知为何起争端,亦不知蛇妖使的是何兵器,陆晨霜又读一遍,目光落在“身法奇快”与“修缮西北门柱”几字上。 撞断了几日便找人来修缮妥当,可见此事应当不足以流传出山,前辈与陆晨霜□□一门心法,能教前辈评断“身法奇快”的,对陆晨霜来说自然也有同感,而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1 能知此事又有同样身法,这不就是当日岭南侵占贺家庄灵脉的那只妖么? 这家伙既然活了这么多年,又岂会连个能安身修行的小小灵脉也找不到? 若不是它混得太惨,有没有可能是它也被人镇压了多年,最近才得脱樊笼?而曾困住它后来又失效的,会不会亦是宋衍河的法阵? 一想起宋衍河,陆晨霜就避无可避地想到邵北。那双半掩在袖袍之下的手似乎从来都攥着拳,即便偶尔开怀抚掌,短暂之后很快又恢复如常。 ……想捏着他的手指,替他一根根抻开。 求知求证的心思驱使着陆晨霜继续打开左右的几卷竹简,希望从中探寻更多关于蛇妖的记载,而面对那一卷卷有些难以辨认的字迹,他脑中却又一片糊涂。显然,有另一件事此刻更为牵动他的心思。 那是白泥弯的月下,邵北唇色苍白,腕口淌着鲜血,一脸坚毅地说道:即便除不了,也不能由着它作恶,我愿与它同归于尽。 一道白虹自休剑谷飒然飞出。 翌日清晨,小九在天欲雪庭中碰到了小师叔。 小九乖巧恭敬地上前请安:“师叔早。” 小师叔满面愁容:“不早不早,你可见你大师兄了?” 小九睁大眼:“今日还没见着呢,怎么啦?” “我做了一个梦,”小师叔忧心忡忡,“梦里你大师兄隔着老远朝我磕头,说今日起便要下山游方除妖,山中一切事务转托给我,还说他将钱袋放在什么屋中了。” 小九听了噘噘嘴,心道师父不在家,这些事情本不就是该你这个当师叔的操操心嘛!凭什么总叫我大师兄劳碌?但他怎敢以下犯上?就顺着宽慰道:“师叔莫要担心,大师兄下山从来都是骑马的不是?我方才路过马厩,没见里面的马匹变少呀!” 小师叔拍拍胸口:“也是也是。走,随我一道去你大师兄房中看看有没有钱袋。” 陆晨霜的房间空荡清寂,迎门的桌面上空无一物,别说钱袋了,铜子儿都没一个。 小师叔欣慰:“还好是个梦,我就知道你大师兄不可能突然离山。他能去哪?他没地方可去嘛!” 无量山峰笼在一片云烟袅袅之中,近观可见奇景秀丽,花木葱荣,风含芬芳,“天下第一派”真的得建在此地才能当之无愧。陆晨霜来一趟便已摸熟了门,直接纵剑落到了归林殿里,想着哪怕主人不在家他今日也不走了,大不了搬个凳子坐在梧桐底下等那人回来。 殿后“唰——唰——”声传来,似海水退潮,又似拖拽重物。陆晨霜最擅悄无声息地轻步站到别人背后,往常抓捣蛋包一抓一个准儿。他踱到殿后转角处,朝出声处歪头一瞧。 邵北脱去了外袍,连绣澜沧水波纹的长衫也没穿,只着一身中衣,袖口、裤脚皆卷起,且用扎绳勒住,正在全力以赴地洗刷一匹马。 从马背到马肚,一刷子刷了下来,清水变成了浊浆,他别过脸换口气,又从旁端起一瓢凉水浇下去。畜生舒坦得直哼哼,身上的骚臭味却随热乎气腾了起来,熏得邵北直皱鼻子,一脸生不如死的委屈。 陆晨霜:“……” 不是宁死也要保住他师父的清誉吗?不是无量山的活儿都指望他一个人干吗?怎么有空在这儿亲自刷马? 陆晨霜轻咳了一声。 方才许是被那马味熏昏头了,这一听到有人咳嗽,邵北反应迅速望向那处,看清了来人却像没看懂似的呆了呆:“你……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一词深得陆晨霜心意,使得一个不请自来、翻墙而入的人腰板挺直了几分。当然,若是能去掉那个“怎么”,就更好了。 “这是做什么。”陆晨霜带剑款步走了过去,刚一走近,迎面有风吹来,他立时头晕眼花。 需知马没沾水时的味道和沾过水的味道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在心里双手扶住自己,连声安慰道这也是“饱经风霜”的一部分,才稳住了身形。 看毛色与蹄子就知道,邵北刷的那匹马绝非什么汗血名驹,而且脾气有点不好,见来人打断了它的沐浴,鼻子使劲哼哼,一听就是个打呼噜声音大的。 “哦,它是……也没做什么,就是洗洗它。”邵北这才缓过神,弓腰在旁边一桶干净的水里洗了把手,袖子抹掉额上的汗,边解扎绳边道,“那天我受了伤,它驮着我回来,也是有些缘分,不是么?我若是牵到马厩假手于人,只怕于心不安。” 陆晨霜惊讶于邵北的区别待遇——马是驮着他回来了不假,可他能站在这儿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出手,进洞救下来的吗? 苍天可鉴,陆晨霜从前绝不是个捏着一点恩惠对人予取予求的人,他当时也曾叫邵北不必言谢来着,但此时他心里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感,就好像他拒绝了答谢,而后人家才亮出来黄金千两。 这种人是不是很可恶?你若真想谢你就摆在明面上说清楚,我要怎么怎么谢你了,是沐浴一顿,还是从此就这么养在身边。 “我以为你有事要办,两地间路程又这么远,少则也要数月半载才能与你再见。”邵北未穿长衫,陆晨霜眼看着他两手手渐渐握拳,攥得指节分明,一点愁云又漫上了眉间,“又或许你只是与我随口一说,回了昆仑在山中练剑、闭关,压根想不起此事。想再见你,还得等个两年三年……” 这笨小子。 “忙罢了,就来了。”陆晨霜道。他走时确实是有要事,可谢书离这一下山,派中霎时平静得像没被劈过天雷一样,若还有什么不平静的,那便是他自己了。 邵北又有些好奇地在旁询问:“陆兄,你不用在昆仑习剑吗?” 陆晨霜一路御流光而来,叫风吹起来的头发这还没落下呢,笨小子不让茶就算了,怎么说话还像下逐客令似的? 他将流光拿到两人之间,眼神示意邵北看那剑柄:“我不想练剑了,就想到处走走,可以吗?” 第31章 当然可以。 * 陆晨霜没拜过宋衍河, 外面可有的是人要拜。 来无量朝拜祈愿的人多,山里客房自然也多。拜过宋仙人的香客别管捐的钱是多是少,若想留宿山中沾沾仙气, 都只能住在派里安排的一片客房之中, 倒是陆晨霜,明明空手而来, 却在宋仙人的故居里住了下来。 不但住下,他还一人独占了归林殿中的一个小院, 东有垂花门, 影壁雕经文, 庭中两棵石榴,一方石桌凳,卧房户牖扇扇对开, 微风徐徐吹来。 皇亲国戚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每日的饭菜不知何人何时端到归林殿,又不知何人何时撤走,无量山派中的其他人似乎知道他在这儿住着,又似乎不知道。偶尔有邵北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2 的师弟或是外门弟子送来信件、汇报琐事, 陆晨霜刚想回避,来人就朝他无声地作揖,随之垂眸退至一边。 恭敬还是恭敬的, 却不与他说话。 这导致陆晨霜一度怀疑自己被施了障眼法,变成了牌位之类的物件。 当然,他本就没想过与这派中别的什么人寒暄交往打成一片过,没人搭理他不要紧, 没人问他“为何在此”、“何时来”、“何时走”这些连他自己也答不出的问题正合他意。可……他来这儿之前一心设想的是邵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独面血雨腥风,夜夜悬泪无援,所以他自住下那日起就每晚抱剑而眠,预备着只要邵北算到何方有了不得了的东西,深夜来敲门找他,他立刻就能相助。 但来了几日,归林殿乃至整座无量山始终祥云瑞霞,风调雨顺,上山下山的香客们满脸喜气,只差载歌载舞,月上中天之后小院里也不曾有彷徨失措的脚步蹉跎,倒是天先凉了下来,连吱哇乱叫的鸣虫都变少了。 夜里,陆晨霜身上盖着素锦薄衾,心想道:这样在这儿住着算什么?等明日,明日倘若邵北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烦,自己就先开口,识相地告辞罢。 陆晨霜有心事,第二天起得格外早,刚一推门出屋,就看到那人自游廊另一头缓步朝这儿走来。瞧着大概也是刚睡醒不久,望向院中石榴花的眼神比平时多添了几分慵懒缱倦。模样依然如画,只是这时看来更像一幅醉酒丹青,倘若唇间再添一丝薄光,立刻就能让人酩酊一场。 行路不可左顾右盼,那人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再向前走看到陆晨霜,微微吃了一惊,猛地停住脚步,甚至站定不及踮了一下脚,惺忪的双眼霎时一片清明:“陆兄,今日怎起得这么早。” 陆晨霜:“你也很早。” 邵北笑道:“是,真是巧了。” 那还真是巧了。不管陆晨霜起得早些还是晚些,每天清晨一推门,准能看到邵北往这儿走,有时刚过垂花门,有时已走到小院中。 两人相距没多远,对话已可听得清清楚楚,但邵北偏要礼数周全地走到他面前来,这才请道,“刚传来了几样薄粥小菜,陆兄,请吧。” 拉近的这几步让陆晨霜觉得自己还没惹人厌,应当可以再留下至少一日。 小菜可口,清粥温润,邵北吃饭时虽习惯少言少语,但每次必先竭力相让一番,叫陆晨霜不得不应承下来这个也吃那个也吃,他才肯坐回去。 既耳根清净,又有眼前风景如画,陆晨霜心觉天天这么吃成不成仙、延不延年不敢说,想来死而无憾是不成问题的。 饭罢,面朝残羹冷盘谈笑风生未免有些不雅,二人步出饭厅,在归林殿中闲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节气。叫秋日暖阳一照,陆晨霜又觉有些困了,却不愿回房,只想就在这树底下铺点东西躺着。若没什么可铺垫的也不要紧,有个人能让他靠着坐坐也成。 就在这时,无量广场方向数百道剑光一齐冲天,刚正剑气铺天盖地席卷四方。别说陆晨霜还困不困了,就连梧桐树上刚黄了一半的叶子也被吓得哗啦啦往下掉。 他旋即反应过来这是无量门生在做早课,今日他们练的应当是剑气化形,只是这人数也太多了点儿。 陆晨霜马上恢复了高深莫测的不苟言笑之态,仿佛司空见惯般,无比镇定地问道:“你不去做早课?” “我?”邵北垂目一笑,“我从未与众师兄弟一同做过早课。从前是独自在南涧随师父修习,后来……” 他低头,陆晨霜也跟着低头,想看清他的表情:“后来呢?” “后来,我想早起便早起,想在哪儿练便在哪儿练,不必分早与晚,甚至一日两日不拿剑也无人管。”说到这儿,邵北明知而故问地一笑,“虽没人管教,可却又有许多人总想知道我的修为、剑法到了何种境地,你说奇不奇怪?” 人怕出名猪怕壮,陆晨霜有“论武魁首”的名号在身,树大招风,亦常有此感触,开解他道:“不必放在心上。” “嗯。”剑气化形早已收势,还有些许功底扎实的剑影留在半空中,邵北望着那一道道残影微微怅然,“陆兄觉得如何?” 陆晨霜由衷赞道:“不错。” 刚才那一下少说也有两百人以上,这么多人能纵剑气同一刻化形,且没互相戳着,也没有一个不开眼的把前后师兄弟一剑串成串儿,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等会儿他们要练习剑路,再接下来是百人剑阵,最后还有对招。”邵北忽然回望身边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名为“憧憬”无疑,“不知陆兄可有雅兴……嗯……” 话没说完,但陆晨霜听懂了。若说切磋,他俩动手的结果毫无悬念,没有必要尝试;“对招”是同门平辈之间练习之用,两人的剑法根本不同,谈不上一个“对”字。他与邵北对剑,应当叫做“喂招”:以昆仑剑法喂留情剑,教邵北破解昆仑剑法。 恐怕是没什么人跟邵北对过,没人跟他细说这里面的不同,陆晨霜也就不计较了。 他问:“对招?” 陆晨霜这两字刚一出口,邵北眼中的喜色难掩,只差马上点头,硬是忍住了雀跃,矜持地一笑:“那就承蒙陆兄不弃了。” 看着个头高了一大截,心里还是个娃娃。陆晨霜心道:这是想找人玩呢,看把他高兴的。 他道:“拔剑罢。” 陆晨霜心说着不能白吃了人家几天的清粥小菜,回去取剑,可一摸上剑,他又觉得好像不止有粥菜在肚里长力气,心里头……应当也是有点儿什么的。 陆晨霜执的是他上回落在这里的那把小剑,刻意放缓了自己的速度。他从不认为习武练剑是一件不走脑子的粗事,反而是细中有细之人才能心有灵通,悟得剑法精髓,才能审时度势,预计下一刻该用何种招式。陆晨霜平时出剑快如骤风疾电,教人看不清路数,只觉威压如山,这一慢下来,若是有人在旁看了定当惊呼,原来陆大侠的一招一式展开来都如行云流水,如此巧夺天工。 一阵儿工夫,两人来来回回了几十个回合。邵北额上汗津津了一层,脱去外袍道:“陆兄不必客气,可再快一些,我受得住。” 陆晨霜:“……这就已经差不多了。” 除妥当收放之外,陆晨霜还明白一个道理,要紧之物在使用之时也需得小心,讲究的是轻拿轻放。他越想越觉得这个道理很有道理,于是手上动作也就不知不觉从“行云流水”变成了“一滩止水”,风吹了才肯动一动。 哪怕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他也不想驳了邵北的面子,让了招还要死鸭子嘴硬,假装没有让。他道:“再快,要伤元气。” 邵北一针见血:“陆兄对敌时也是这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3 样拿剑的么?” 陆晨霜一低头:“……” 这剑太轻了,他拿在手里没有感觉,不自觉就只用了三指捏剑。他鬼使神差又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哦,没有绑带,不太趁手。” 邵北脸上不知是热的,晒的,还是什么,比方才更红了一点儿,叫人看了总想起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是个人都想第一口先朝红的那面咬下去。 “好了,”陆晨霜收了心思,这回规规矩矩握好了剑,一脸正义凛然,“来了。” 又十几回合,陆晨霜的这一剑虚中有实,他判断邵北再躲已来不及,离得还远就收了剑势。 说好了对招,邵北不闪不躲,搞得好像是他争强好胜似的,走到这儿再对下去就没劲了。 陆晨霜挽剑在后,蹙眉道:“你怎么不躲?” 邵北也有说法:“我若躲那一剑,势必要转身。” 单打独斗时转身露出背后空门乃是大忌,没错,但这不是比迎面挨一剑好得多么?陆晨霜欲和他讲清这个道理,顺带讲讲如何临阵权衡利弊。这样的经验之谈他能说上许多天,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儿延年益寿了。 他的小算盘噼啪响着还没打完,谁知邵北接着又说:“我若是转身,就……就看不到你了。” 第32章 无量山派门生开始习练剑式, 萧萧飒飒的剑声自广场阵阵传来,听上去远不如之前化形的那一式整齐划一,但再乱也不及陆晨霜此刻心里乱。他不知如何是好, 挽剑而立, 想说些什么,又觉自己长的这一张嘴形同虚设。 一丝两缕风过, 吹凉了额上的燥热,吹跑了这庭中的种种, 只留下相望的两个人。 静默片刻。 “对了, 陆兄。”邵北起了一个与先前相隔有十万八千里的话头, 饶有兴致地说道,“掌门师叔曾叮嘱过,叫我时常盘点‘无器阁’, 算起来我已有些日子没去过了。今日正巧想起此事,不如你与我一道过去?无器阁以阵封器,无人值守,你去那儿也不会不自在。” 陆晨霜困惑地看他。 他不太明白, 为何自己为了那三言两语纠结得如陷泥潭,这人却能转眼便一脸若无其事,依旧明眸闪动, 盈盈谈笑,仿佛不曾有过那么一只蝴蝶在他们之间颤动着翅膀掀起惊涛骇浪。 又或者有过,只是被这人一弹指就赶跑了,还要说一句:真是奇怪, 真是巧了。 陆晨霜一回两回看不懂,见得多了也渐渐明白了:那只蝴蝶就是面前这个人拈来的。另外,有言道:“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他不必问也知道,李道无的交代里绝对没有说叫这小子呼朋引伴地去“无器阁”。那名字一听就是放法器的地方,恐怕外门弟子连从门口往里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这岂是外人可以擅入的? 邵北收起剑,整整衣服,在前引道:“陆兄,请。” 陆晨霜未动,喊住他:“邵北。” “嗯?”水波刺绣在陆晨霜面前一晃而过,它的主人轻巧转身,带起了一阵细微清风,虽不足以让这世间地覆天翻,但推开一扇纸窗已绰绰有余。 邵北问:“陆兄,何事?” “我此来不是为了游乐,也不是为了赏宝,你若有难处,尽可向我道来。”陆晨霜把话挑明,道,“论武大会初试在即,这些天我与你游湖,与你赏花,却没见你练剑,也未曾听说你习阵。你预备如何通过初试?我需得提醒你一句,太白结界千年来被世人谓之‘险境’,不管你那位前辈主事再怎么说它祥云不散,最终踏得上那祥云的,也只有一人。” 邵北似未料到他会提起这些,愣一愣,复又笑说:“这……白日喧嚣,你也见到了,总有人来找我,我静不下心来。正好你难得来一趟,我当然要奉陪到底。剑谱阵诀那些嘛,我晚上回房后也看过的。” “看过”和“练过”可差得太远了,眼高手低、纸上谈兵都是这么来的。更何况昆仑山中几千册书稿在玉虚冰心阁里放着,陆晨霜的那些小师弟们却宁可追着师兄十八条街问一个记不太清的字,也不愿进去翻看一眼,由此可见叫人点一盏灯、面朝白纸黑字,枯枯索索地活活读出个天地大道来是件多么窒碍难行的事情。 邵北的“看过”,不知是不是浅读两页,遇到难处便把书一丢蒙头大睡?反正陆晨霜每日见他芙蓉面、桃花眼,春风拂面笑开颜,怎么看也不像是挑灯夜读的主儿。 他走近一步,低声问:“那你最近可曾算过……?有何难处没有?” 未言明的部分,陆晨霜用一个心照不宣、你知我知的眼神代替了,没说出口。邵北凝神细听,冷不丁接到他那个眼色,吭哧笑了出来,赶紧抿唇拦住过分的笑意。 他摇着头道:“没有了。这世间再没有什么难的了。” 陆晨霜凶巴巴地瞪他:“好好说话。” 邵北半真半假地眨着眼嗔怪了一句:“陆兄这是强人所难。我此刻就是这么想的,你还叫我说什么?” 陆晨霜满心不信,依旧瞪着他,却苦于没本事钻到他心里,看清他究竟一天天在想些什么,只好盯着那双眼睛企图看出一点儿破绽。但邵北坦然无惧地跟他对视了回来,叫陆晨霜越看越觉得他这笑不是客套,不是礼节,而是发于心止于口的真心实意。至于眼里露出的“破绽”,也不过是没止住的情愫,像那双手轻轻捏碎的罗盘一般,化作零星点点,随风漫洒。 陆晨霜松了口气。 这世间好像确如邵北所言,没什么难的了。 “就算一时太平,也不可掉以轻心。”陆晨霜道,“若觉得白日不静心,晚上你静下来了一定要细细察看,有何发现立即知会我。早也好,晚也好,不必拘礼。” 邵北仍是笑:“好。” “你不愿叫别人知道这件事,我也答应了你不会说出去,但从我应下此事的那一刻起,这便不再是你一人的事,我亦有责任,要保证绝不能让这些祸害影响到其他人分毫。倘若因你我之失而使别人遭了殃,我从今往后都会于心不安。所以,哪怕你拿不准、只是心有疑虑,也要及早与我明说。”说到这儿,陆晨霜一顿,考虑着要不要再追问他一句:你懂不懂“明说”是什么意思? 邵北人模人样地肃然点头:“是。我明白。” 小屁孩。陆晨霜心道,越是不明白的小屁孩才整天一口一个“我明白”,真的“明白”哪个不是血泪换出来的? “无器阁就在山中,内外层层把守,我看是丢不了东西的,你也不必总去瞧了。”他道,“趁这会儿没人来找你,你是先去习阵?还是先与我对招?” 邵北目光一振,整个人也像是开了锋的宝剑那般亮得灼人眼球,毫不犹豫道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4 :“先对招!” 不得了了,从没见他有这么兴奋的时候。 喜欢是一回事,精不精通又是另一回事,剑法修行不是单凭多么喜欢就够了的。 “这个……我方才并不曾让你,只是早上粥吃多了两碗,手脚不太便利。”陆晨霜提醒他,“现下我缓过劲来了,出剑可能要快些,你需得专心才能应付。走到哪里有不明白的也可叫停,直接问我。欲修剑法精进绝不可急于求成,得先把眼前的每一招、每一步钻研透彻,将来才可举一反三。切不可心存侥幸,不可投机取巧,不可自欺欺人,不可敷衍了事,否则于你于我都是浪费光阴,不如卷被而眠。” “是,我记着了,不负韶华。”邵北已跃跃欲试,“陆兄,请出剑!” 不负韶华,邵北这词用得倒是很恰当。陆晨霜到了拔剑时还在想,他应当也是会这么个词的,可怎么一张口就说了个俗不可耐的“卷被而眠”呢。 这一相比,高下立判,他败下阵来。 第33章 幽州外, 驿道旁,一间二层饭馆南门大开,伙计笑迎八方来客, 赶路、会友的人们多聚于此。男人们行酒划拳、吆五喝六, 觥筹交错间,一名高大的男子无声而入, 跨过门槛,旋进了一阵微凉的秋风。他向掌柜要了一盘馍、两个桌桌可见的简单小菜, 随后坐到了厅堂的靠墙一桌, 背对着众人。 这人手里拿了件东西放在桌上, 用层层杂布裹着,不露一丝边角,看起来多半是剑, 但又比寻常的剑既宽且长,一看就知其主人也不会是个好相与的主儿。窥探新鲜的人们纷纷收回了视线,继续和同席推杯换盏,佯装不曾放肆打量过人家。 小菜和馍很快上桌, 那人摘下帷帽,对上菜的伙计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这条驿道上最像样的馆子当数眼前这家了,说它是客如云来日日盈门也不为过。在这儿打杂的伙计什么样的贵人都见过, 但男人摘下帷帽的一瞬间,他却还是忍不住惊为天人,多看了好几眼,将两个小盘子在桌上摆了又摆, 磨蹭着不愿离开。 伙计献殷勤道:“这位大哥,您要往哪儿去?用不用我帮着指指路?这方圆几十里的地儿我都熟!” 男人一点头,致意:“多谢小哥,不必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冷冰冰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是个人都该听出其中意味。伙计从前眼力也算好,可这会儿就是一心想与之多搭两句话,哪怕回头被掌柜骂他忘了本分也顾不得了。 伙计又问道:“客官,您的马换了吗?咱们这儿的马可壮实了,我给您挑个脚力好的?包管给您喂好料!” 男人抬起头道:“不用。” 那双眼睛与伙计对上了一瞬,看得已经年纪不小的伙计整个人怔在原地,像痴傻的小子一般,呆呆地“啊?”了一声。 他可以确信,这男人他此前从没见过,但这双眼睛却叫他莫名觉得熟悉。仔细想想,那是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和伙伴们扎堆躺在村头的草垛上望着天,数夏夜里的星星。他还记得那时的星星时隐时现,不知是谁挂上天去的,也不知是在朝谁眨眼,但凡是看到它的人怎么都看不够。 他能躺在干草上一直看到别人都回家、看到更深露重,他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不能。 那时的天幕就像眼前男人的眼睛,深邃而神秘,有他能看到的星星,但还有更多他看不到、看不懂的东西。 后厨的张厨子有一把剁骨刀,那刀不管怎么刷怎么洗,怎么磨怎么抛,总是教人一靠近就闻到一股腥臊气。伙计曾跟张厨说,你这刀就算磨没了,这味儿兴许还在。而男人放在桌上的剑则不同,上面的裹布虽粗糙,却是干干净净的,像新在河边浣洗晾干过,伙计站得极近也没闻到一点儿打打杀杀留下的血腥气,教人心生好感。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又不骑马,难道是个修仙的修士,飞着来的不成? 伙计曾听说书人说过,修仙者斩妖除魔不见血,只要隔着十几丈远就能一道光咻咻咻发过去,给妖怪身上穿个大窟窿。当时他听着一边觉得过瘾,一边心说假的假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到饭馆来吃饭的人里拿剑提枪的不少,现在就在这堂中的也有,可个个都是气焰嚣张,恨不得一人占两张桌子,谁看他们一眼,那些人都要凶神恶煞地回瞪回去,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功夫在身。 就这样的人还斩妖除魔呢?看上去倒是他们自己更像人形的怪物! 从前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场面,但看到这个人,伙计信了。他信了人也能飞天遁地,能一道光飞出去十几丈远,能救苦救难普度众生,能飞升成神。 他不敢再在男人眼前多加打扰,卷起腰上围着的手巾,匆匆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油星儿:“哦哦,我明白了,那您慢用着,有需要的您再叫我!” 男人应道:“好。” 这名男子确实是个修士,从幽州来,此行要往无量仙山去。桌上的剑倘若拆了裹布应当也有不少人认得出来,正是名震天下的“流光”。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陆晨霜已睡下了,忽听磨鞋底儿的小声音在他门外响起。这动静他听过一次至今难忘,仿佛那人摩擦的不是地面,而是一脚底一脚底地都蹭在他心上,蹭得脚底上的灰啊土啊扑簌簌地落满了他一颗心。 从此再有谁从他心上走过,那脚印都能看得清清亮亮。 院中幽静,陆晨霜隔着窗唤了一声:“邵北。” “陆兄。” 门外果然有人,看来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错觉。 那人歉意道:“你睡下了么?” 陆晨霜起身拿了一件长衫边穿边说:“嗯,等我一下。” “别,你睡下就别起来了。有一点小事,我就这么跟你说。”邵北站在他窗前,月光投了一个模糊的侧身剪影在窗纸上,像是皮影儿戏里的人物。 这出戏只为他一人在这深夜上演,教人定要好好看看不可。 陆晨霜望一眼铜镜,那里映出的人穿戴不齐整,头发也没束,就这么出去见人实在是无礼。他放下衣裳道:“嗯,你说。” “又要叫你见笑了。”邵北道,“想来是我学艺不精吧,今日习阵,阵中卦象有些奇怪,我一想起就辗转难眠,故来找你一叙。我师父曾与一妖战于幽州,那妖邪的身子连带妖丹都被我师父打得残破不堪,是绝不可能复生的。当时师父将其骸骨封于地下,这么些年不成泥也要成灰了,可我竟算出它三日后将破土而出,仍是死着的。” 陆晨霜道:“许是那处近日有人建宅翻地,所以被人挖出来了。” “是,我也这么想。只是这时机不早不晚,有些太巧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5 了。”邵北忧郁叹气,“我想这两天先将派中事务安排妥当,再去一趟幽州,将它骸骨收回来重新封好,以绝后患。陆兄,你可愿与我同去?” “去。”陆晨霜想也不想,邵北话还没问完他就应下了,又说,“它不是死的么?挖出来就挖出来,没什么大不了。你回去莫要再想此事,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否则像你这样草木皆兵,还未等查清缘由,自己就先累垮了。” 邵北默然片刻,在窗纸另一侧声音微哑:“那就有劳陆兄与我同行一趟。” 陆晨霜一点儿也想不出“劳”在了哪儿:“嗯,回去睡罢。” 在无量住了两三个月,邵北每日忙些什么他心中有数,白日里除了练两下剑外,动不动就要捧着账账本本去找他师叔、师兄们商议,而他山中又是不许御剑的,一来一回要用多久,可想而知。所谓的“安排”,也不过是叫底下人能拖则拖,将事情积压在案头,等他回来再做定夺。 待邵北走远后,陆晨霜连灯也没点,摸黑写了个“勿念幽州”的字条压在茶案上,穿好衣服,无声出了无量。 幽州地广土沃人口也多,附近颇有几个崇尚剑道的小门派。陆晨霜与其曾有交往,行事极为方便,没用多久就打听到了这桩经年轶事。幽州人至今不知是宋衍河出手除了那妖,还当它去了别处,又或是自己出了什么闪失才销声匿迹。 行近旧址,林中妖气渐重,流光剑已在鞘中按捺不住。陆晨霜谢过前来引路的人,推说在附近随便看看,独自入了山林。昔日宋衍河深埋妖邪骸骨的地方寸草不生,在林间独成一块方圆丈馀的枯地,石块风化成沙,自绘成诡谪的图腾,好辨认得很。 若说这底下没有异常,那才是出了奇。 听邵北的形容,宋衍河从前是把它斩碎了的,它能怎么个复生法儿?是将自己七七八八拼凑起来,还是一块一块各自独立行走?陆晨霜掐了个剑诀,将流光化成千万道剑气腾空而起,又如铺天盖地的剑雨,把这块地面扎成了筛子。 流光破土而出,林间依旧静悄悄。 妖气未减,源头分明就在此地,没想到这妖邪死了一次过后竟悟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道理。然而陆晨霜既认定了今日不放过它,那它忍气吞声也是不好使的,一阵剑雨未将它炸出来,陆晨霜又来一道再一道。尽管剑气分散后的威力大不如前,但那妖也吃不消。终于,平地无风却飞沙走石,地面的图腾化成一副青目獠牙的狰狞面孔,血盆大口就在陆晨霜脚下。 那张嘴森然一咧,变成一个直通地府一般的黑洞,直要将陆晨霜吞进去。 妖邪受了几分伤,方才定是自知不敌才宁吃暗亏也要装死,陆晨霜不惊不慌,足尖轻点飞沙而上,躲过这一口,凌空与鬼脸酣战。那妖邪埋于此处时日已久,周遭的树木都遭妖气侵蚀,供它所遣,陆晨霜应对了底下一个还要提防着四周发难,手中剑诀不断,清辉如波涛汹涌,寒芒凌厉慑人,一人造出的声势丝毫不亚于无量广场百人一同剑气化形的阵仗。 数百回合,不分昼夜,尘埃落定,天清地宁。 待削去了骸骨之上覆盖着的最后一层土,恰一缕熹微洒入林中——正是自邵北说与他此事的第三日。 抬头迎上那道光,陆晨霜身上的疲累一扫而空,心想道:笨小子,整日妄自菲薄担心自己辱没了师父的阵法,瞧!这不是算得挺准的么? 他身上带了几个无量门生人人都有的镇妖囊,虽不及镇妖盒瓷实,存放骸骨和妖丹一时还是无虞的。对敌时他心无杂念,打完闲了下来,一边装着残骸,一边不由得想起那人。 等他回了无量,邵北定会迎上前来,一面神色痛切捂着心口责怪道:陆兄,你为何不等我一起去?你可知我这几日是何等的寝食难安、度日如年?一面拉住他衣袖轻声细问:陆兄可曾受伤?叫我瞧瞧吧,我这里什么丹药都有,你哪里伤着了没有,请让我为你上药…… 馆子的伙计忙着手头上的活儿,当他又一趟上完菜路过墙边那桌时,余光一扫,忽然发现他方才奉为神明的男人一手抓了个馍,一手拿着筷子,还未搛菜,先抿嘴咽了咽口水,脸上还挂着一抹可疑的微笑。 伙计心想:嗯……莫不是张厨做的菜正对这位客官的胃口? 第34章 “公道自在人心!”相邻的一桌酒过三巡, 其中一个人手里攥着把花生米,边吃边侃开了,“你们说, 我说的对不对?要不是心虚, 他们用得着弄这些虚的?” 另一人身形魁梧,看着有些年纪, 说道:“我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哪一代的‘天下第一派’是叫朝廷发个匾的!” 陆晨霜心知这些人顶多是散修或小户, 谈论的是不知从哪听来的以讹传讹的谣言, 不足为信。他连深究一番的兴趣都没有, 左耳朵进,右耳朵也就出了。可这些人偏偏说起来没完,越说越粗俗不堪, 他总不能堵起耳朵来吃饭,干脆放下筷子,准备起身走人。 说来也巧,今日在这馆子里吃饭的修士还不止他们几人, 有一个自来熟的朝陆晨霜旁边那桌礼了一礼,问:“二位大哥刚才说的是何事?朝廷给哪个门派发了‘天下第一派’的匾?” 几人互通了宗属门号,先前吃花生米那人道:“还能有谁?想以前那位神仙在的时候, 他们不用挂这样的东西也是‘天下第一派’,现在神仙走了,倒请了一块‘天下第一派’的匾挂在山门上,定是自知新人不济, 想充充门面!可朝廷发的又怎样?自古朝廷管不着江湖事,区区一块匾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 自来熟的那个忙道:“大哥大哥,这话可千万不好乱说啊!得罪了朝廷和无量山派,哪边都不是好惹的!你说这事可有凭据?” “我就是从西京来的,那街头巷尾都贴着皇榜!说无量山派‘护国有功’,皇上亲封为‘天下第一派’,这还不算凭据?” 自来熟的那人问:“此话当真?” “当真!” 陆晨霜心中一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历朝历代不乏玩弄权术之人,靠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登上皇位,是以修士多对“朝廷”不屑一顾。若说还有几分敬意,那敬的也是龙脉之力罢了。而许多君王权掌龙脉的日子又像个玩笑一般,还不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命长,这样的朝廷“赐”下来的东西,谁在乎呢? 身边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唏嘘着门派悠久博大如无量山,竟然还要听朝廷的封赏,真是失了风骨,可悲可叹,又从当今无量掌门李道无和他炼的丹说到乌木峰祁长顺的种种,最后就连邵北的名字也没能逃得过这几个人的嘴。好像这些人的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6 事迹原本就是给他们下酒用的一样。 陆晨霜听了恨得牙痒痒,想痛打这几人一顿,拎着耳朵告诉他们:就方才你们提到的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出来动动手指都能让你们悔不当初。可他现下没空打,他更想知道为何他与邵北朝夕相处,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流光载人转瞬便至无量,陆晨霜直落进了归林殿。 邵北规规矩矩坐在堂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陆晨霜进来这才缓缓起身。他既没有快步迎上来捶着胸口凄切质问,也没有拽着衣袖楚楚打量,甚至连招呼都未招呼一声,只是安静地看着。 陆晨霜原本有一篓子的话想说,想夸他一句“你的碧海青烟阵算得真准”,想从包裹里取出镇妖囊给他看,想告诉他自己已掘地三尺细细筛过一遍土,包管没留下一丁点儿他师父的符文残片,还想问他朝廷赐匾是怎么一回事……可看他这副模样,陆晨霜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走到邵北面前,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邵北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变了调,让人想抬手一把捂住他的嘴,求他别再说话,求他好好歇歇嗓子。 桌上摆的茶壶茶碗一应俱全,细看可见茶碗内壁有一圈一圈的茶渍。显然,它曾盛满一杯热茶,只是不知后来就这样放着晾了几个日升日落。 陆晨霜一惊:“你在这儿坐多久了?” 邵北倔强地抿着唇,不言不语。 “为何这样看我?”陆晨霜自问出了一趟公差,该收拾回来的都收拾回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好像倒欠下一笔账似的,要被人这样幽怨地瞪着? 他问:“你可是在想赐匾之事?” 邵北仍不答话,从上到下打量陆晨霜,先看他手里拎的包裹,又看他提着的流光,再看他袖口被妖化树枝剌破的那一点口子,最后看他鞋面上不知何处沾染的尘土,每一眼都带着几分近乎咬牙切齿的忿忿,半晌才看罢。 他刻薄地说道:“什么金匾,不过一块刷了金漆的木头,不足以入我心。” 难道在邵北的心目中,还有什么事比他所守护的无量山派更为重要? 对上那眼神,陆晨霜莫名心虚。 邵北似乎原本不想解释此事,可两人僵持了半晌,他最终还是不太情愿地开了口,简之又简道:“掌门师叔座下的一位弟子,也是我的师弟,他游历至西京,破了歹人设在宫中的一道禁制,所以皇帝赐了那一道匾。此事我也是昨日才知道的,金匾还在途中,尚未运达。” 这么一说,陆晨霜便释然了:不是他们俩每日混在一起邵北却有事瞒他,而是此事真的事发突然,就连邵北也是昨日才知晓的不是? 可与其说是解释,他觉得邵北更像是在摘清某种嫌疑,因为说完这番话后这小子又犟犟地抿着唇不言语了,仿佛在用沉默表达:我不说话,并非因为赐匾之事。 陆晨霜伸手拉他坐下,将包裹里的镇妖囊一一取出,摆在桌上。 “它活了,又死了。”邵北未打开查看,直言道,“不是它自个儿活过来的,有人动手脚。” “对,我也这么觉得。”陆晨霜顺势又道一句,“你算得甚准,我掘它出土之时,正是第三日朝阳初升。” “哦。”邵北看他一眼,神色仍是悻悻的,全然不似平日被赞剑法漂亮时的喜悦。 陆晨霜又拿出一个袋子:“这里面是符文的残片,连埋在地底下的我都挖了。我试着拼了一下,应当不缺边角,你再看看?若有不妥,我也好及早再去一趟寻回来。” 符文毕竟是师父的遗迹,邵北双手接过袋子,闷声道:“辛苦你。” 陆晨霜摇头:“说了,这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幸好你提早发现,倘若我去晚几日,难保它会不会彻底活过来自己冒出土去。幽州城数千口人,后果不堪设想。”顿一顿,陆晨霜真心实意地发问:“你这几日都做了什么?练剑了么?” “练什么剑呢?再练也不及你之万一。”邵北双目无神,似蒙了一层名为“无望”的灰。他自嘲笑笑,说道:“若非你刻意迁就我,我能否在你剑下走过十招还是未知,更不配与你一道出行。” 当当当。 陆晨霜心里敲响三下铜锣,霎时明白从进门到现在这小子说话阴阳怪气的症结所在。听说过“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但他没想到,这近乎“完人”的人偶尔上来一点儿小脾气,倒真是既蹊跷又可爱。 他不愁天底下的好事之徒将来怎么风评无量被朝廷赐匾一事,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再说两句话就害那一把玉石之声的好嗓子就此碎了,甚至不急着问幽州的情况,不急着探讨何人在这些符文上动了手脚,却在为陆晨霜的不辞而别生闷气。 陆晨霜无暇细想自己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忙先摆出一脸的理所当然,哄他道:“怎么不能一道出行?你是说这回?我到幽州时它不过是个半死不活的残影,你出一剑还是我出一剑都可立取它的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去的这几日全用在挖宋仙人的符文上了,还叫你做甚?一道挖土?白白弄脏了你衣服。何况我几时迁就你了?” 邵北别过脸,委屈地望着地上一块无辜的地砖:“你每回对招都在迁就我,真当我不知么。” 陆晨霜问:“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迁就你?” “是因……”邵北几次张口,却未答出来。 “天底下这么多人,我不迁就张三,不迁就李四,我为何要来迁就你?”陆晨霜已不知自己是在问邵北,还是在自问,“是你比他们好看了,还是比他们聪明了?又或是你比他们更教我……我……” 有几个词就在他的嘴边,可每一个都似是而非,欲出不出。 邵北的眼珠子立刻像喝了冰泉那般水灵,转回看他:“什么?” “没有什么。就说了,没有迁就你。”陆晨霜将这个问题按回心里,想着等哪日风和日丽,等天上没有云儿丝丝绕绕胡乱飘了才能拿出来细想。他拎拎桌上茶壶,不耐烦地问:“怎么没水?” 邵北性格温柔,并不是“独”得不好相处的人,但不知为何,整座归林岭中没有一个常驻打杂的弟子。就算偶尔有几个来洒扫的,也是来了又去,不住在这,搞得住了几千人的无量山中唯有他们这一峰像是世外桃源。邵北亲自拎了一只小壶去后面烧水,不一会儿便烧好回来,给陆晨霜倒上一杯却不太满意,一下说“这茶还没泡开”,一下又叮嘱道“小心烫”。 陆晨霜反手提起小壶,将几个空杯一字摆开,一一斟满推到邵北面前:“喝水。喝到你嗓子不哑了,我们再去对招。这回也请你好好儿看看我有没有迁就你,莫要冤枉了清白人。” 第35章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7 这一日, 邵北拿来一只木盒,里面放着支竹笛。 师父不曾教过乐器,是以陆晨霜素来与丝竹风雅无缘, 对音律是童叟无欺的一窍不通。他来无量几个月从没见邵北玩过这些, 心中自然默认的是邵北也不通音律。这一见到笛子,他不禁问:“你会吹?” 邵北腼腆道:“没人教过我, 我是自己看曲谱学的。” 陆晨霜早就觉得邵北骨子里的灵气无愧宋衍河当年吹出的天堑牛皮,剑招一点就通, 阵法百试百灵, 能自学区区一个笛子自然不足为奇。他这回抱着家伙来, 定是想展示一番的意思。 陆晨霜请道:“吹与我听一曲。” 邵北假模假式地谦虚客套:“学艺未精,不堪入耳,怎好吹给陆兄听呢?不吹了吧。” 陆晨霜再相请道:“就请吹一曲罢。” “那好, 陆兄见笑。”邵北早就备好了,利索地取出一把特制小刀,细细地劈开一截嫩芦苇,刻苇心中的一层膜。 他言不由衷的推辞假得好玩, 丁是丁、卯是卯的认真模样叫陆晨霜看了也心觉有趣,能在山清水秀间饮茶聆曲,这样的日子实是如诗如画。等会儿邵北要是吹出什么奇形怪状的曲子来就更好玩了, 他能暗捧此事笑一辈子。 邵北小心揭下苇心的膜,转过脸去。 若换做旁人有小动作,莫说转个脸,就算翻一百个跟斗陆晨霜也不闻不问, 但邵北不一样,他们相处几个月,他自问应当对邵北了如指掌,这小子喘口气他都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话。这回看不懂了,陆晨霜便问:“你做什么?” “嗯?直接贴通常粘得不太结实,要湿一湿。”邵北拿着苇膜一角,用舌尖在它四周转了一个圈,“这样再贴上。” “……哦。”陆晨霜低头斟茶倒水,水中映出邵北安笛膜的细致模样。他看了又想不出方才那动作究竟哪里“不雅”,竟让他有非礼勿视想要避嫌之感。 邵北粘上了苇膜,左吹吹,右看看:“好了。我吹一支‘九天神御曲’。” “噗!”陆晨霜口中含的一口茶水连着一根细茶叶尖儿一齐喷了出来,“九天神御曲?” 九天神御曲乃是楚世青的独门绝技,需配合他的九天白鹿笛吹奏。听说寻常对阵时都难得见他使用此招,邵北又怎么会有曲谱?就算明知没有栖霞心法,邵北使不出楚世青那等的威力,但这就如同昆仑剑法一样,即便别人练不成,昆仑剑谱也不可能随便给人吧? 陆晨霜惊道:“曲谱是楚世青给你的?” 邵北更惊讶:“怎么可能?是我那日云浮客栈中买的,你忘了?” “胡闹!”陆晨霜的火气一下窜了上来,厉色道,“你明知这是那个小妖信口胡编,怎能真拿去练?走火入魔了如何是好?” “去掉这个名字,它不过是本曲谱而已,由几个音韵组成,人人得之可以吹奏。我才刚学不久,若这都能走火入魔,那‘魔’未免也太好入了。”邵北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布递给他,温声安抚道,“陆兄,稍安勿躁,听我给你吹来。” “不听!”陆晨霜总觉得自妖那拿来的东西都路数不正,犹如路上捡一个包子,这岂能随便往嘴里放?他不能眼睁睁看邵北将自己置于险地。 邵北:“你不听也晚了,这支曲子我已试过几次。” “你!”陆晨霜真想把这臭小子调过个儿摁在膝头,打到他痛改前非连声讨饶为止,叫他再不敢动辄异想天开,惹得别人为他提心吊胆。 “此曲虽谈不上动听,却也还连贯,我想一只小妖应该没有这样的造诣自己谱出邪曲,多半是抄来的曲谱。你只要当成寻常曲子听就成了。”邵北将竹笛托到唇边,恳切道,“别走,听我吹完。” 言下之意,别管你听不听,我都要吹了。陆晨霜拿绢布草草抹了一把嘴,气得半死不死。 邵北气息平稳,吹出的笛声清越,甚少磕绊,不知是何时偷偷练的。但要从一支没有配合内力的曲子里区分出攻防守备,这对陆晨霜来说着实十分费力,刚开始他还能凭想象套入几招攻势,听了没一会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邵北再往后吹渐渐不及前半曲连贯熟稔,陆晨霜也懒得费心琢磨,单是看着眼前人,火气不知不觉消了大半。 吹笛人吹的是不是“九天神御曲”他不知道,他只知此情此景大可名之为“世外有红尘”。 笛声尾音忽扬,如惊涛拍岸激起层层细浪,一曲戛然而止,庭中寂默片刻。 邵北若有所思:“你觉得,这曲谱是不是真的?” 陆晨霜听得出这支不是为了悦耳赏乐而谱的寻常曲子,但世间用乐器作兵器的修士也不算少,他并不确定此曲是否就是九天神御:“我没听过,无从判断。” 邵北遗憾道:“若是真的就好了。” 同门、好友之间探讨曾交手领教或是听说过的手段都是常事,只为知己知彼,钻研如何破解,并不为偷师学艺,一时不能参透也没什么大不了。陆晨霜不解:“你今日为何对楚世青的曲子这么感兴趣?” 邵北正色:“陆兄,此事我不知该不该与你说,我近日得了一样东西。” 陆晨霜:“还不快说?” 邵北从袖中掏出一枚棋子大小的物件,由上下两片铁、周围一圈铁丝和中间一颗铜珠组成。铁丝与铁片连接处有不知何来的弹力,一旦将铁丝扳到另一边,铜珠便会跳一下。 这玩意看起来极其无聊,但做工精巧,陆晨霜推想它应当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一旦装回原处,可能会有大用途。 他问:“哪来的?” “前些日子我江师弟被朝廷追着封赏,这件东西就是他破的那个禁制中的阵眼。你看这中间。”邵北指着机关正中心,“里面那个铜珠,是不是下落得有些慢了?” 邵北又弹一次,陆晨霜见那铜珠欲坠却难坠之势,脱口而出:“蒹葭困柳阵!” “你也觉得是?蒹葭困柳阵是栖霞派的绝学,能将此阵法布得如此精妙的,应当只有丁掌门与他的二位弟子。”邵北面色微凝,沉声道,“西京那处禁制可是布来抑制龙脉的,我想不出他们之中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古籍曰:“龙盘苍冥,化山川河海,掌时世兴衰,是谓龙脉。”西京乃龙脉之首,在西京抑制了龙脉根源,就好比掐住一个人的脖子,使得全天下的龙气不达,妖孽肆虐,鬼怪横生。后果之严重,可不是一句“一时糊涂”能搪塞过去的,这是一场弥天大祸。 丁掌门乃“仙门三奇侠”之一,是隐世的高人,兰若歌年纪尚小,且因他锋芒太露,也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陆晨霜心中已有定夺:“楚世青干的。” 邵北脸色一白,低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8 声切切问道:“何以见得?” 陆晨霜总不能说“我觉得是他”吧?可仔细想想,楚世青确有动机。比如,他两次想风风光光地宣告学成出山,却一被陆晨霜破阵,二被陆晨霜斩了土龙,保不齐他就一咬牙,铤而走险来票大的呢?谁知这回前脚刚布下禁制,还未等他一举成名,后脚就被邵北的师弟路过看出端倪,一铲子撬了阵眼。 可见楚世青就是个被人截胡的命,这都是天注定好了的。 想想那小子傲慢无度、眼高于顶的模样,若说他有没有可能不把黎民百姓的小命放在眼里,陆晨霜觉得,这倒霉孩子当惯了大爷,还真的不无可能。 邵北看他未作答,以为他是随口一说,提醒道:“陆兄,此事蹊跷,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可妄言。” “对了,”陆晨霜灵光一现,“你的碧海青烟阵呢?拿出来算算。” 邵北面色作难:“我本来是要今晚算的,可你一说过,我就算不出来了。” 陆晨霜瞪大眼睛,心说这还得了?他就在这里坐着一动没动,凭什么从天而降一口黑锅要叫他背? 他问:“为何?这是什么讲究?” 邵北没睡醒似的,眼睛连眨数十下,磕磕巴巴道:“恐、恐怕得等些日子……等我想不起来你方才说了什么,再算。现在若是算,肯定、肯定什么卦都指的是楚世青。” 陆晨霜只知道做账有“复核”之说,一遍算下来不一定准,要是遍遍算完都是同一个数,那必定就是算对了。 他道:“什么卦都指楚世青,那不就是楚世青了么?” 邵北掩面摆手:“不是,不是。” 陆晨霜:“你这是何意?” “那个……”邵北深吸一口初冬的凉气,把脸上袖子放了下来,脸颊和耳尖的红晕叫他的严肃一点儿说服力也无,“陆兄,且不说楚世青会不会布这种禁制,就算他会,又为何要以此物为阵眼?需知下禁制得以贴身之物为媒,我看我们还是先查查这东西的来路为好。” 他越说不是楚世青,陆晨霜就越想和他抬杠,而且陆晨霜觉得自己想到的理由非常恰当:“丁掌门修炼器之术,楚世青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说不定这物件就是他炼出来的?否则凭手工,你说这铁条上的弹力从何而来?” 邵北脸更红了,重起轻落地一拍桌:“你有一说一就好,可别乱猜,否则你再这么一次次猜下去,我到明年也静不下心布阵!” 臭小子居然敢对他拍桌子了? 陆晨霜六月飘雪,奇冤无比,追问:“你现在是算不出来的都赖给我了?” 第36章 二人吵吵归吵吵, 谁也没有真的生气,过不一会儿就又能坐下来好商好量了。此事非同小可,邵北一再坚持从已有证据着手, 不可妄下论断, 陆晨霜于情于理都无法辩驳,只得依他, 收拾了东西先去一趟西京。 被布下禁制的地方是一座亲王府,高门大宅红墙绿瓦, 庭院深深楼阁奢华。时已寒冬, 树上的叶子掉得光秃秃的, 陆晨霜无处藏身,只得找了棵万年青的松树,咬牙躺在了刺少的枝桠上。 西京城里的王府比比皆是, 这间并无什么特别,府里的老王爷是老纨绔,小王爷是小纨绔,养了一大院子的三妻四妾, 终日声色犬马,不务正业。大宅深处的角落里住了一位上了年纪仍没嫁出去的多病姑母,看着有些疯癫痴傻, 伺候的下人不太尽心,老王爷也没有过问,说不定早已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陆晨霜观察了几日,看得出这位王爷纨绔得表里如一, 既无野心,在朝中也无多少势力,谁有改朝换代的能耐也绝对轮不到这位。 歹人为何要把抑制龙脉的禁制设在他家? 陆晨霜想之又想,觉得只能是因为这座宅子正好地处西京城的南北正中,是出于风水的考量。 他将邵北手中那件小巧机关绘成了一张图纸,揣着它访遍了天下名匠,可惜无一人识得此物出自何处、做甚用途。有醉心于机甲之术的工匠心生好奇,仿着图纸敲敲打打一番,将那个小机关做了出来,但也只能仿出个模样,铜珠一放进去便自行滑落,根本没有原件的效用。有见识的老人提点道,此物不过是寻常铜铁制成,若真如他所言能自动弹珠,那必定不是普通工匠做得出的。 这话更加证实了陆晨霜的猜想。 天南地北跑了一圈,没有收获但也不能全算白走,陆晨霜觉得至少他这一趟回去能有理有据地怀疑楚世青了。他这么大的人,不能总叫邵北牵着鼻子走,唾沫星儿都快喷到他鼻尖上。 当然,并非邵北无礼,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俩夜谈密事,坐得有些近。 谁知一回无量,他还没来得及一雪前耻,邵北先神色严峻地迎了上来,贴他耳边低声说道:“陆兄,丁掌门与他的二位弟子此刻就在无量山中。” 自从邵北将近半数的驻站让给了栖霞派,丁鸿这半年在中原的时间比前十多年加起来都长。他修的是炼器,李道无修的是炼丹,据说这两道有些共通之处,是以二人颇有话聊。且他们手中又都握有不少值钱的好东西,经常以物易物,或互相看看对方炉子如何,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丁鸿的两个徒弟名分上还没有正式出山,自然也每回都随他来随他走。 “来得正好。”陆晨霜道,“我去试试他。” “怎么试?”邵北不安问道,“陆兄三思,切莫轻举妄动。可否先与我说说,你预备怎么试?” 陆晨霜是真的没想好,但人都送上门来了,机不可失:“见机行事罢。你若不放心,也跟我一道去就是了。” 楚世青站在澜沧江边,高深莫测地吹着冷风,像个傻瓜一样。兰若歌和苏明空则在岸边拿石子儿镖江里的鱼。兰若歌的手劲儿极巧,指尖大点儿的石子儿镖出去,一下一个准,嬉嬉笑笑间好几条藏在水底的大鱼就翻上水面来了。 这一式,若是将澜沧江换成子午峪,将大鱼换成玉牌,活脱脱就是上一届论武大会初选的试题。有心人便看得出,兰若歌必定为下届太白之行做足了准备。 见二人走过来,楚世青朝邵北轻点了一下头,视陆晨霜为空气。 陆晨霜也不恼,心猜这小子多半是不明不白地养了两年伤,郁闷不已,自潞州再见面后终于反应过来当年是谁破了他布在山里的蒹葭困柳阵。只是这话说出去对他自己不利,故而哑巴吃黄连罢了。 倒是苏明空兴奋地迎过来,热情问道:“陆大侠,你何时来的?此来无量所为何事?” 自斩杀黑雕那晚之后陆晨霜就再没见过这小子,他心里说我在这儿已住了半年,也就你不知道了,嘴上却说道:“没什么,闲来无事,特来找你邵师兄玩玩。”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59 苏明空生性耿直,对救命恩人所言不疑有他:“这样啊!陆大侠,我们派中吃的全是素的,想来你吃不惯吧?我这正要给若歌烤鱼,你中午在哪里用饭?我给你送两条过去!” 邵北将苏明空拉到一边,小声道:“他在我那儿吃。” “楚兄弟!”陆晨霜为试探而来,楚世青不理他,他也只好厚着脸面自来熟一回了,“别来无恙!” 楚世青回头看他,果然一脸嫌恶。 陆晨霜提剑在手:“素闻楚兄弟的九天神御曲出神入化,不知陆某可否领教一二?” “在这儿?”楚世青脸色更难看了,“陆晨霜你疯了?难道不知无量结界之内严禁私斗?” 陆晨霜当然知道。他还知道上山要走山门,外客要宿客房,山中不能御剑,但这些他都没守过。 除山规之外,无量山派另有内则,其中一条说的是无量门生亥时之后无论就寝与否都不得夜谈,用以静心、自省。可这些日子以来,他与邵北哪里还有什么亥时子时之分?常常为了一点小事,你一言我一语就磨蹭到了三更半夜,拖累得邵北一犯再犯此戒。 只是邵北脾气好,每回到了亥时都体贴地说:“我们小声一些,不要影响到旁人休息也就是了。”二人便在方圆数百尺空旷无人的归林殿中交首私语。 这些事他当然不会说与旁人听。 陆晨霜面上端的依旧是高风亮节义正言辞,对楚世青道:“无量山派吃素,你们还不是在这烤鱼了?” 楚世青有恃无恐,不屑道:“无量吃素为的是身轻体健,并非不得杀生。李掌门曾亲口说过,我与师弟二人在山中不必守此戒。” 陆晨霜恍然大悟一点头:“那我这也不是私斗,我们就按切磋的规矩来。切磋总不算犯禁罢?” 楚世青抽出腰间白鹿笛:“看来,你今日是非打不可了。” 流光骤然出鞘,寒芒映日如虹,战意烈烈昂扬。陆晨霜严阵以待:“请!” 楚世青绝非浪得虚名之辈,笛音一起,陆晨霜立即置身一片陌生幻境之中,澜沧江和无量山皆不知所踪,完全被海市蜃楼覆盖。楚世青乘白鹿的身形化出数十道虚影,真真假假难分难辨,教人看不清透。 陆晨霜只得从手边一角开始,剑剑寸寸斩碎幻境。出剑前,他脑中闪过一念,只希望邵北聪明些,能退得远点儿,免得被误伤。 交手数十回合,还未等他彻底破解此招,楚世青笛音忽转,又发一难。陆晨霜闻之一震——眼下耳边响起的这段,就他所记得的部分而言,与邵北那日吹奏的“九天神御曲”几无二致。 一回生二回熟,陆晨霜来不及细问“你这使的是什么招式,是不是九天神御曲”,先趁着笛音攻守间隙掠身而上,迅速辨出楚世青真身。流光与白鹿交兵,楚世青近战不利,顿失上风,陆晨霜手指一翻,亮出工匠仿制的机关在两人之间,几乎怼到人家眼皮上。 “你用暗器?”楚世青见了立即飞身后退,厉声斥问道。 “哎呀!”兰若歌一振折扇,上前状似惊讶道,“既说好了切磋,却还使暗器,陆大侠不觉失了身份么?若要玩暗器,不如我陪你过过招?” 兰若歌要动手,楚世青也没有撤阵的意思,陆晨霜以一对二,江边剑拔弩张,混战一触即发。突然,一道疾风如刀,分沙劈水席卷而来,双方避之各自飞退数丈。 江对岸,一位长者轻轻收回拂尘端于手中,上一步还在百尺之外,下一步已至众人面前。 来人是栖霞掌门丁鸿,手中“湛兮”前端束的不好说是什么兽毛,只见银丝细缕搭在他臂弯里,可能是九天割下的月光也未定?说起来,丁鸿与宋衍河、陶重寒年纪应当相差无几,可不知怎的,他头发已半白了。有人喜用金银珠宝装饰自己,有人喜着重彩华服,或许丁掌门就喜欢岁月的痕迹罢。 丁掌门上来先责楚世青,道:“在别派的山中舞刀弄剑,成何体统?” “弟子知错。”楚世青立刻收了白鹿,躬身道,“我这就去向李掌门请罪。” 兰若歌方才笑得有些阴阳怪气,这一见师父来也老实了,瞥陆晨霜一眼道:“师父,是他先动手的。他说要与师兄切磋,后又使暗器……” “胡言乱语。”丁掌门打断他,“陆晨霜是我当年亲眼见他胜出的论武魁首,对付你们两个何须用暗器?他想一剑伤你二人都不是什么难事。” 丁鸿语调不疾不厉,看似在帮陆晨霜说话,但又隐约含了言外之意,仿佛在说:还有半年既是论武大会,你们这个时候不要胡乱与人“切磋”,否则受了伤怎么办?有仇有怨,等论武大会结束之后再来报仇也不迟。 切磋讲究点到为止,若是谁使用了暗器,传出去于声誉有损,陆晨霜才不接这盆脏水。他掂了一把那个仿品机关,辩道:“我拿在手里,既没丢出去,又没碰着你,凭什么说我使暗器?” “好了。”丁鸿调停道,“我与李掌门聊罢了,这就要回去。你们两个是留在这里继续切磋,还是与我一道?” 师父要走,楚世青和兰若歌怎么可能留下?陆晨霜目送他们三人朝出山的方向走去,也与邵北回了归林岭。 走到无人处,陆晨霜想起邵北那日吹的笛曲,想和他讨论此事,一低头,却见他闷闷不乐,眉心拧成了一个愁煞人的揪。 陆晨霜屈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心儿:“在想什么?” “陆兄。”邵北疲惫地呼了一口气,像肩上扛了千斤重担,“你今日此举,有些打草惊蛇了。” 陆晨霜从怀里掏出那个机关仿品,道:“我拿出这个时,离楚世青极近,特地留意了他的神色,他当时那表情绝对是怒大于惊。再说兰若歌,他虽善使飞镖一类的小东西,但这事若与他有关,他早就避之不及了,怎么还会主动跑出来要与我比试?况且,这东西若是他随身携带的,楚世青也不可能没见过。我看,他俩不是‘蛇’,惊不了。” 邵北驻足站在原地,惆怅地望着他。 陆晨霜忽然一心惊:“你是说……丁掌门?” 第37章 栖霞派踞于富饶的东海之上, 活像守着一个巨大的宝库,海中珍宝取之不尽。历代栖霞弟子一旦师成,更是无不惊天动地, 出手便创下震世之举, 是以“栖霞”二字于中原的仙门百家而言,总是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神秘色彩, 象征着法力无边与出其不意。当年的“仙门三奇侠”之中,数丁鸿年龄最大, 成名最早, 在宋衍河飞升、陶重寒归隐后, 也数他享誉最久。 楚世青在栖霞派的师成出山史上可谓奇惨无比,一年又一年郁郁不得志,出来出去没出成;兰若歌看着也不像是吃了亏能大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0 度饶人的性子。他们两个都有理由想不开, 但唯独丁鸿不然,于仙途、于功德,于名、于利,他都没有必要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自丁鸿来后, 陆晨霜只顾看楚世青吃瘪,经邵北提醒,忙问:“方才我拿那个小机关出来时, 你观丁掌门面色可曾有异?” “没有。”邵北道,“他一点儿破绽也没露出来。可你想想,剑阵若是被破,阵中人皆要受伤;法阵若是被破, 布阵人必受反噬。我师弟破了这个禁制,布下禁制那人多少会有些感应。前些日子赐匾之事闹得江湖上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皇榜中虽没有明确说‘护国有功’是为何事,但他心里应该不难猜到。他早就知道这个机关落到我派手中,做好了打算,又怎么会一照面就被人看出来心思?” 陆晨霜天天被念叨“无凭无据不可妄言”,这一听完才明白原来邵北也是没凭没据的。他问:“既无破绽,你为何怀疑他?” 邵北:“我是直觉如此。” “……”陆晨霜扶了一把路边山石,“你这直觉从何而来?” “自建在西京的栖霞驻站开幕之后,我已有段日子没见丁掌门了。今一见他,他给我的感觉莫名危险,”邵北欲言又止,“就像……” 人们对于不世奇才的容忍度常常是要高一些的。哪怕这人脾气怪些,甚至样貌丑陋些,世人也都能容忍,更何况丁鸿的长相并不难看。他虽不是邵北这样隽秀无暇的美男子,却自有一股精气神儿在,从内而外透着的仙气大于皮相所表。 无论从哪一面说,都绝不会有人说他“丑”到了“危险”的地步。 陆晨霜不解:“他像什么?” “他的气色、言辞不同往日,像我曾看过的一本书中写的那样……”邵北揉了揉眉心,“糟了,我觉得,这其中可能是我弄错了一些事。我这些日子天天打理朝廷发来的封赏,每日案头堆的文卷写的都是‘无量江亦然护国有功’,赏赐何物、赐了多少,教我一不小心就把禁制与国运联系了起来,以为布下禁制之人是想让当朝朝廷气数耗尽,便于他谋权篡位或是另有所图。可我却忘了,这世间正邪之气此消彼长,龙脉一旦被抑制,妖气就要开始肆虐。先不说此事是否丁掌门所为,单论倘若有一人想解救昔年被我师父封印的妖邪,却又无法硬破我师父的法阵,他会不会学了这禁制之法,压制龙脉,助长世间妖气暴虐,从而让它们自行突破封印?” 宋衍河从前太过利索,设下的封印成百上千,不通无量法阵之人倾尽全力想破除其中之一都是难事,更何况将它们一个一个尽数破除?若此法奏效,相当于天底下的法阵自行消解,歹人只要用复生之法将那些妖邪唤醒就行了。 陆晨霜有疑:“照你说法,那这事也不该是丁掌门所为,应当是一个妖。只有这样,复生、救出那些妖邪才可能对它有好处。丁掌门是仙门中人,妖邪肆虐对他来说一样有诸多不便,最后各地的誓文纷至沓来,送到他眼前,他不是自找麻烦么?” “这就是我的直觉了。”邵北叹道,“我曾读过一本书,里面说,‘擅法者以法证道,擅剑者以剑证道,擅毒者以毒为道,擅妖者亦有其道’。” 陆晨霜骇然:“你说丁鸿修妖道?” 邵北斟酌一番,说:“并非他修的是妖道,但……大约如此,你可暂且先这么理解。” “人修妖道、鬼道、魔道皆逆天而行,他怎能不受反噬?”陆晨霜回想,“方才湛兮劈水的那一下,风未至我身前,我已感受到与楚世青相似的栖霞内功,他气息纯正且醇厚,我看他分明好端端的。” 邵北解释:“所以说,他不是修妖道,而是以妖证道,也正因如此,他才要放那些妖邪出来。否则若妖界大能都被封被镇了,还怎么证道?” 陆晨霜不屑:“若是没修,又谈何证道?这不过是旁门左道之人给自己换了个说法,寻求安慰而已。” “以妖证道,并非不可以。”邵北耐心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妖既在五行之中,亦有其道。” 陆晨霜点头:“这话听起来确实说得通,但我知道这是避重就轻、偷梁换柱的说辞,谁若是信了,就不是证了‘道’,而是着了‘道儿’。” 邵北无奈笑笑:“陆兄果然是心志坚定之人,不会轻易为外物所扰。但我既能说与你听,定是思量过的,你怎知这话就不是真的呢?” 陆晨霜底气十足:“我师父曾说过,天底下的道理他在我十岁之前就全都告诉过我了,若我往后再听说了什么新的道理,那肯定是假的,无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听着多么无懈可击,也绝不可信。” “……”邵北无言看他半晌。 陆晨霜:“……”不好不好。 陆晨霜心中暗敲小鼓:他方才说得理直气壮,一气呵成,实在是因为师父这样交代,他也一直将其奉为准则,但这话说出去总有些将邵北也一竿子打死了的嫌疑。他最近和邵北走得太近了些,口无遮拦惯了,一不小心就全交了底儿,不知道人家好心好意给他讲新鲜道理,再听过他这话该怎么想?怕不是要割袍断义了吧! “咳……”邵北不但没生气,反倒还笑了,握拳掩嘴连连咳嗽了几声,“那……十岁啊?好像也太早了些吧。嗯……陶掌门这法子倒是新鲜,是为陆兄量身而定的吗?” 他一脸的关切不似作假,但那笑意却不怎么和善,陆晨霜从中轻易读出了几分轻蔑的意思,看起来更像是讥笑,且讥笑得十二分开怀。再读下去,眉心还有一层“痛苦”的挣扎暗含其中,想来极有可能是这小子强忍住没有当庭大笑而忍得痛苦。 陆晨霜自己都找不着师父了,也不怕邵北对质,瞪他一眼道:“不是,他亦与我师弟们叮嘱过这话。” “哦,这样。”邵北点头连连拍掌,“甚好甚好。此法可保陆兄一辈子不会上当受骗,陶掌门爱徒如子,用心良苦。”又说,“这办法真是好哇,我师父怎么就没想到过?” 陆晨霜白他一眼,心说:你师父大概要为你准备个叫你不能出去拐骗别人的法子罢! 归林殿前,苏明空和徐远梦坐在石阶上,两人还各提了个食盒,眼巴巴地等着。邵北招呼他们进殿,在饭厅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了出来,其中也有苏明空不知在哪偷偷烤的鱼。 陆晨霜停箸犹豫不决,问邵北:“我……我在这儿吃鱼?这不妥罢。” 邵北还没说话,苏明空抢先道:“没事的,陆大侠,你吃就是了,吃吧。” 陆晨霜瞧他:“可你怎么也在吃呢?” “啊!”苏明空解释道,“吃素是为了身轻体健,这不是我不胖么?我就也吃一点啊!”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1 陆晨霜:“看看,你师兄如此清瘦,他还没吃呢。” 苏明空马上乖巧把盘子推了过去:“师兄,你也吃!” 邵北笑道:“我不吃,你们吃吧。” 深藏在水底的大鱼一条足有近二尺长,膘肥肉厚,火烤得几乎出了油,再撒上层层佐料,腥气全无,只有香气勾人,像徐远梦这样的小孩儿自然也被吸引得食指大动。人一多,屋里热闹,也就不论“食不言”了。 陆晨霜望他道:“我见你气色比那日在云浮好了很多。” 徐远梦细眉顺目,这一看长得甚是标致:“有劳陆大侠挂心,从那回来之后师父给我配药调养了一段时间,最近壮实多了,也不总做噩梦了。” 这孩子的玄阴体质异于常人,动辄昏倒、招鬼,活到现在还笑得出来,很是不易了。陆晨霜道:“修炼辛苦,多吃些。” “好。”徐远梦夹了一块鱼,嘬嘬筷子舔舔嘴,“对了,邵师兄,今日丁掌门来,送了我一样东西。” 邵北与陆晨霜对视一眼,不露声色地问道:“你收丁掌门的东西,可经掌门师叔允许了?” “当然经过师父同意啦,”徐远梦说,“是师父看着我收的,还叫我谢谢丁掌门来着。” “那还好。”邵北依旧温和,道,“是什么东西?可否让我瞧瞧?” “可以可以!”徐远梦往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只小巧的四脚铜炉,“师兄你轻着点儿,师父说这是个好东西来着……” 铜炉纹路虽精美,但毕竟是铜制的,能贵重到哪儿去?陆晨霜没有火眼金睛,一时半会儿看不出这炉子金贵在哪儿,也看不出这铜炉的质地和那件精巧机关中的铜珠有何关联,只好使个眼色给邵北,期望他能问出点儿什么。 邵北掂量着铜炉,道:“嗬,好结实。不过丁掌门为何要给你这么个炉子?” 徐远梦边吃边道:“上回他来时,师父跟他说我不适宜练剑,想带着我炼丹,他这次来便送了我这个。可能是他那儿用不着的东西吧?” 寻常炉鼎绝不可能拿来炼丹,否则无法承受内力和异火,难怪李道无说这炉子是个好东西。即便是丁鸿用不着的闲置,应当也价值不菲,他倒是出手阔绰。 “丁掌门对你还真上心。”邵北又问,“可炼丹不像一般药房里捏个药丸那么简单,用的都是些珍贵材料,你要拿什么炼呢?” 徐远梦咬着筷子想想:“大概……师父会给我一点儿吧?” 陆晨霜一听,忧心如堵,简直咽不下嘴里的饭。无量山派有一个花钱如流水、堪比烧银票的李道无已愁煞了邵北,从此往后再多一个徐远梦,这谁能负担得起? 徐远梦很快意识到朝师父伸手不是长久之计,也非大丈夫所为,挺直腰板道:“师父不给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出去找!” 半大小子下山寻宝,歹人专门拐他这样的。最后打总算算医药和赎金,真是很难说得清哪个花销更多一些。 “有志气。”邵北笑问,“远梦,你今年多大了?十四,还是十五?” 徐远梦道:“十四。” 邵北道:“好。练剑对你来说确实辛苦,你也是时候考虑清楚将来何去何从了。今后若是我这儿有的,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拿,算作我支持你随掌门师叔修炼丹之道。” 吃过饭,收拾完了饭厅,两个小子也回了自己那峰,归林殿中又只剩下陆晨霜与邵北二人。 陆晨霜悄声问:“如何?看出什么?” 邵北一转身,并不看他,也不答话。 “怎么了?”陆晨霜蹙眉问,“你是没想好,还是不愿与我说?” 邵北不知刚才吃错了什么,这会儿胆子竟然肥了,字字清晰地迎面他道:“我不愿跟你说。” 陆晨霜惊道:“你为何不愿跟我说?” 邵北:“我怕你听了一半又自己跑去,我怕你有危险。” 第38章 有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 十多年前曾把“仙门三奇侠”排出个一二三过。其实这里面只有宋衍河与陶重寒不太和睦,是真的动过手,而丁鸿与另二人只并肩联手过, 不曾有一点儿冲突, 所以这个排位不太能作准。 陆晨霜只知道,在他的印象里, 从未听说丁鸿被哪人、哪妖逼至绝境过。 当年已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 即使丁掌门的修为一直在原地停滞不前, 那也是一个相当惊人的境界。 邵北说得这般笃定, 等于宣告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在西京王府布下禁制的人就是丁鸿。 不是陆晨霜不信邵北,而是抑制龙脉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就算他师父亲自来说, 空口无凭他也不能一下儿尽信,必须要眼见证据。他想不出邵北是从哪儿看出来的,莫不是那个小铜炉有问题? 陆晨霜一路跟着邵北,进了他的房间, 追问:“如何危险?跟我说说。” 邵北仍别扭着:“不说。” “……”陆晨霜脸一黑——这小子,未免也太不给人面子了罢! 哪怕你说个“不知道”呢? 一转身,不理人, 难道留他在背后,是要逼他道一声“告辞”么?! 这么一桩人命关天的大事,陆晨霜已经为此奔波了一月有余,趴树枝、蹲墙角、披星戴月餐风露宿, 怎么临到真相面前了这笨小子还要为难他一番? 换做别人,陆晨霜该收拾该教训早就动手了,知情不报者按同谋论处,简单了当,天经地义,说到哪儿去他也有理。偏偏这邵北,他明知邵北清白,既不能以帮凶同罪威胁,又不能打他手掌心儿一下,甚至他这样一甩袖子任性地转身不理人,陆晨霜也不能硬扳着他下巴把他拧过来……难道邵北就是上天派来磨他的不成? “你是说丁掌门,对吗?”邵北不答,也在陆晨霜意料之中,他自说自话,“你不跟我说是怎么个危险?好!哪天我若是喝多了酒,可就自己去找他问了。” “不可。”邵北立刻回身,警告他道,“你只要想想,若是你与陶掌门拔剑相向会当如何,就知你在他手下讨不讨得了好了。此事与他正面交锋并非上策,万万不可去问他。” “眼下谈论怎么对付他为时尚早。”陆晨霜被他吊胃口吊得早就心急如焚,终于抓住了那双眼睛,“你先说说,你从何断定布下禁制之人就是丁鸿?单凭你的直觉,恐怕不能取信天下。” 邵北被他看得无处可躲,一叹气:“好吧,我可以先跟你说我从远梦手里那只铜炉上看到了什么。一件铜器,无论它是不是加了阵法用来炼器、炼丹,都无外乎先用浑铸法或失蜡法铸出原型。可那只铜炉上既无失蜡法留下的砂眼,也没有浑铸法浇注模具留下的线纹。曾有一人,一手托着一方铜块,一手生生刻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2 出了个炉子的模样,然后又在其外壁雕出腾龙花纹。他使的应当是一把短匕,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但其形状与一般匕首又有些许不同,我前所未见。先前那个机关也是出自此人之手,他精通天下千机百变之术,绳约关键皆听他令行禁止,只因他叫铜珠不得落出,那颗铜珠便永远离不开机关之中。” 陆晨霜诧异:“你看到了? 邵北轻轻摇头:“这是碧海青烟阵的溯回之法,我没有直接看到,也不能将其还原出来给旁人看,只有我碰到它时才能感知。” 陆晨霜:“……”这可就难办了。 只有一人才看得到的虚影怎么能称作证据?赖给谁谁也不买账啊。 陆晨霜问:“做这铜炉的人现在何方?” 邵北道:“他身出五行,不在三界。” 陆晨霜:“……”好嘛,人证不但死了,还魂飞魄散,连渣都没了。 “他会削铜铸器的手段,不代表这两件东西都是他一人做的,可能另有师承一脉的兄弟呢?”仅有的物证也不太站得住脚,陆晨霜思索道,“就算都是他做的罢,也未必都是从丁鸿手中流出的。丁鸿完全可以说铜炉是他的不假,但那机关与他毫无关系。这一点,你又怎么说?” 邵北刚要开口,却顿住了,只说:“我自有凭据。” 陆晨霜洗耳恭听:“说。” “我不告诉你。”邵北眨眨眼望向他,“我不说,你心里还有一寸犹疑,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绝不会为其轻举妄动。我若告诉了你,你疑惑一解,必定又要冲动了。” “你!”陆晨霜气结。 邵北旋身,仙影儿一晃,掀起的小风对陆晨霜的火气消弭一星半点儿作用也无,倒像是朝柴火堆里拿鼓风箱狠狠压了两下,让火烧得更旺了。 陆晨霜难以置信:“你几时学会这样跟我说话了?你可知祁长顺见了我也要敬我三分。” “叫他恭敬去吧。他是他,我是我,山规中没有一条说我师兄敬什么人,我就也得跟着敬什么人。当然,于礼,客气一些还是要的。”邵北开始宽衣解带,“我要睡了。陆兄也睡在这儿么?冬夜霜寒清冷,我们一起或许暖和些。” 岂止暖和?陆晨霜听了瞬间想到他和邵北拱在一个被窝里的情景,脸上“腾”地一热。 不过,这是哪门子的客气! 陆晨霜道:“这才什么时辰?你今日不布你的碧海青烟阵了?” “切莫把此阵挂在嘴边,给我招祸。”邵北故作漠然,凉凉地说道,“你也知那是我师父的不传绝学了,你在这里,我怎好施展?” 陆晨霜莫名其妙:“我看了又如何?我学不会。” 邵北像是提防似的瞄了他一眼:“我一开始也是不会的。” 陆晨霜:“……” 他并非真的怕被偷师。 陆晨霜明白,邵北苦苦追寻了许久,好不容易看到为他师父摆脱嫌疑的机会挂在触手可及的前方,他这时最怕自己看出什么来,冲动之下操之过急,教丁鸿生了防备,让局面陷入更加无可挽回的深渊。 邵北也不是真的要宽衣,他只脱了件外袍,站在床前背对陆晨霜而立,似乎在无声地送客。 “我听你的。”静默之中,陆晨霜先开口道,“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会擅自动手,也不会去找丁鸿。但请你将心底的想法告诉我,相信我。” 这样一个夜晚,他师父的生平碑在山风中默立着,那些被复生妖邪残害的无辜性命仿佛就在窗外哭泣,而他却因实力悬殊、证据难寻而无法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能睡得着?陆晨霜不信。 “也请你信我。”邵北道,“‘兵者,不详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我们两个若要与他对阵并非易事,连累旁人更非我所愿。你给我一段时间,十日之内我必查清此事,找到破绽,想出对策,叫他自投罗网。” 十天也太短了,陆晨霜想。 他回到小院,靠在垂花门边,望着邵北厢房的方向,中间隔了两三层围墙和殿堂。他不需亲眼看到,也知邵北此时非但没睡,必定还把碧海青烟阵的罗盘布满了一桌子,或许比百十人饭堂的菜盘都多。 难道看他布阵就是偷师么?陆晨霜也不是十几岁的愣头小子了,看了卦象未必就会风风火火地去找丁鸿讲道理。就不兴别人在旁边看看?只是看看而已? 长夜漫漫,未到戌时就把人赶了回来,不过是仗着主家的便利,如果有一日邵北去了昆仑,陆晨霜绝不会这样待客。 再说,上菜端盘子还要十几个人搭把手呢,邵北的屋里甚至整个归林殿却就只他一个人。不寂寞吗? 真是心比身先成仙了。 人家丁鸿修妖道非一日之功,不知已修了多少年了,将心比心地说句实话,谁干坏事的时候不给自己想好点后路?十天要找到丁鸿的破绽,还是用这么个相隔千里干掐干算的法子,这要从何找起?笨小子是要把自己累死啊。 有一点,陆晨霜仍想不明白:丁鸿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江湖传言谢书离为图绝技秘籍而与妖邪狼狈为奸时陆晨霜不信一般,要说丁鸿放着好好的栖霞内功不修,转而去修妖道,这实在也是件匪夷所思的麻烦事。丁鸿图什么?他身为掌门,一旦东窗事发,他的门派和弟子也少不得受人诟病,皆没有好下场,他自己荒废了仙途不说,还要成千古罪人。 什么样的诱惑能教他这样的人铤而走险? 丁鸿应当在很小的年纪就入了栖霞,和陆晨霜一样,即便身负了什么前尘旧怨也不记事了,断无报血海深仇的重担在身。栖霞的炼器条件优渥,他少年时起就名声在外,只是性格淡漠,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亲近,唯有与李道无称得上挚友。既有基业,又有知己,遇到不快之事也能有人与他聊一聊、宽宽心,应当没什么意难平的事了罢。 想不通。 换了一侧墙靠,陆晨霜又想起那个站在床前背对着他的身影。 晚来风疾,愈入夜愈凉,既然不睡觉就不要脱衣服,这小子脱衣服脱给谁看呢? 哪怕他脱光了,还能把自己吓走不成? 第39章 翌日清晨, 陆晨霜推门而出,破天荒地没有迎面“巧遇”正要上前敲门的邵北。 往日千篇一律的问候充其量像颗清脆的枣子,咬一口, 齿颊留香是留香了, 也有若有若无的甜意,却并不能教人过瘾, 属于聊胜于无。这一不见人,又是在昨日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 陆晨霜心底的一扇破窗忽地被哐当推开, 寒风大作呼啸而入拦都拦不住, 吹得他一颗心东倒西歪,瞬时之间的担忧倒扣了以往的“枣子”加起来还不止。 他轻步快走到邵北房外,隔着房门听了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3 片刻。万幸, 隐约能听出里面有人呼吸匀长,看来是睡得正沉。 冬日山风清冽,凉意轻易钻进人衣服里,陆晨霜倚着廊柱在门外的游廊坐下。外面虽稍嫌冷了些, 但在多年经历了各方风波之后,冷点儿、热点儿、苦点儿都不足以让陆晨霜挂心,只要眼前人平平安安, 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相守,未尝不是一种安好。 谁知静享安好才没一会儿,归林殿外石阶“咚咚咚咚”。这个脚步声陆晨霜已经识得了,是小胖子苏明空。 在小子制造出更大的动静之前, 陆晨霜先远远迎了出去:“你师兄还未起。” 苏明空道:“咦,那真是奇怪了,邵师兄往常起得还是蛮早的。” 陆晨霜低声道:“他昨夜辛苦,今日叫他多睡一会儿罢。” “昨夜?”苏明空呆着脸,“昨夜辛苦什么?” 陆晨霜知道这小子和邵北关系较近,期望他日后能体恤他师兄的不易,遂动之以情,道:“你师兄白日处理山中事务,入夜方能安心看书,很是劳神。” 苏明空显然不能感同身受:“看书也能看得起不来床?” “……能。”陆晨霜碰壁也不气馁,重整旗鼓再指点他道,“不止读书,万事入了境都要伤神。习武、练剑如此,修炼如此,读书自然亦是如此。但有所感悟往往是在伤神之后,需‘入境’,才能‘有得’。就像你摘个果子,也要先走进果园之中。” 苏明空懵懂地点头:“哦,这样。那今日我陪陆大侠?” 陆晨霜没反应过来:“你陪我什么?” 苏明空道:“我师兄不是在睡觉么?你是贵客,如若不弃,今日我就叫上徐师弟,我们一起陪你在山中赏玩?山脚下也有许多好玩的去处。” 陆晨霜:“……” 即便归林殿中邵北睡得昏天暗地,他的旁峰师弟也比陆晨霜离主人之位更近一步,而陆晨霜却差点忘了自己是“客”的身份,方才还想着怎么把苏明空打发走来着。 陆晨霜指着树下的一方石桌石凳道:“不必了,我这会儿就想在这庭中坐坐。” 梧桐叶已落尽,树干枯黄,与陆晨霜第一次来此处时的风景截然不同。但他只要一坐到这儿,依然能清晰忆起那一天,邵北面映桃霞指着空旷处道:待来年移树的时节,我便叫人把这庭院的另一半、还有殿后,都种上梧桐…… 石桌刻有棋盘,桌上还摆了个石盒。苏明空打开来,拈出了一颗棋子,摆弄一会儿,支支吾吾道:“陆大侠,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就是昨日江边之事,请你莫要往心里去,行吗?” 陆晨霜问:“嗯?怎么想起说这个?” 昨天本就是他先挑起事端非要和楚世青过招不可,最后吃亏的人也不是他,自然没有在心里留下郁结。 苏明空道:“我知道,你昨日没使暗器,倒不是你对楚世青屑与不屑,而是你本就不是那样耍手段的人,你不过是想逗逗他罢了。可他这个人很要面子,正是因为觉得你轻轻松松就逗他、耍他了,他才更冒火。兰若歌则是一见他师兄生气就上头,不管不顾地站出来……哎,他就是那个样子,也不是针对陆大侠你的。你想,他们师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换做是谁,谁能不护短呢?” 说到护短——想谢书离遭天雷之时,陆晨霜明知他违反了山训,还是恨不得代为受罚,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弟丢了小命。兰若歌大约也是如此,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受人戏耍罢。 陆晨霜道:“你倒是替他们想得明白。看来你和他们很亲近?” “关系还行,丁掌门常带着他俩来找我师父,我和他俩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苏明空道,“师父们一去议事了,我们几个就玩在一起,上山、下水、切磋。就是眼下栖霞设的驻站多起来了,他们来的少了,想必是太忙吧。” “那当然忙了。”他们那边越忙,邵北卸下的担子就越多。陆晨霜随口一问:“你可知他们平时都忙什么?” “听说近来丁掌门多是带着楚世青在一座山上悟道,兰若歌就在西京的驻站里坐镇。”苏明空道,“其实他在西京也没什么可干的,就是叫那些上门的人看看他,再时不时地露一两手。西京那些老夫人们天天对着他念,求他保佑,他被人们看得早都烦透了。” 修仙之人心比天高,谁也不愿意公然为了五斗米折腰,何况兰若歌这个年纪其实并不适宜应酬众人,即便留下楚世青应酬也比留他要强,这一点陆晨霜只要回想回想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猜丁鸿应当是有非走开不可的理由,而那理由就在他离开西京所去的地方。 陆晨霜问:“丁掌门带楚世青去的是什么山?” “一座什么山来着?”苏明空想不起名字,“就是有那么一座山呗。” “你不记得?”苏明空从小长在无量,天底下仙门之间流传出名的灵脉他应当耳濡目染了如指掌,连他都叫不出名字,陆晨霜更是觉得其中有隐情,“你再仔细想想,他们去了个什么山?山在何地,山为何名?” “想不太起来了。”别人想不起事情来揉揉脑子,苏明空却望天揉着肚子,“是没有名气的地方,我以前从未听说。楚世青也只跟我说了一次,我记不得了。” 陆晨霜一拍他肩膀:“你邵师兄一时半会起不来床,不如我们先去用早饭?等他起来了叫他再传人送来就是了。” 无量山派的饭菜多数时候都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几种小菜换着花样做,再配以清粥。苏明空三碗下肚,果有奇效:“哦,我想起来了,似乎是叫雾名山?” 陆晨霜听这名字空白了一瞬,渐渐才勉强有了点印象回过神。这山他曾几何时听人谈起过,但也仅仅是顺口一提,除了名字一无所知。他问:“此山是否在东洲?” 苏明空很为难:“好像是的吧?我真的不知道。” “那山距西京可不算近。”陆晨霜问,“丁掌门不是在西京广收门徒么?他们又去那儿参悟什么?” 苏明空挠挠脸:“这个……我怎么好过问呀?” 吃过饭,陆晨霜又想起一事:“丁掌门来时,和李掌门都论些什么?” “多是论炼丹,也论些世事或是家常吧。”苏明空道,“我从前打碎过两次我师父的丹瓶,他就觉得我做事不够小心,再后来他们去丹房时都是只留我徐师弟在旁侍奉的,我没听过。” 陆晨霜:“……” 打碎两次丹瓶!这小子还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李道无当时的心情如何,陆晨霜不难推想。也难怪丁鸿会送个炉子给徐远梦,看来炼丹炼器皆非易事,连找个体贴的人侍奉也难。至于那铜炉价值几何,这大约可以理解为有钱人对他所赏识的人出手阔绰?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4 倒也说得通。 试想,假如有朝一日他像丁鸿那般坐拥金山银山、东海珍宝,肯定会捧些什么塞给邵北。现在他手里空空,光是这么想想,也知道送一个小炉子是肯定不够的。 大大大鼎也不够。 陆晨霜道:“近几日都先不要找你师兄玩了。他夜里辛苦,需多休息。” 苏明空又是呆呆的,看着他道:“哦。” “……”陆晨霜这会儿没心思扭他耳朵质问他那眼神是何意,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吧。” 归林殿中存有各路各方的地经、图志,既有专门给仙家看的灵脉图,也有百姓们常使的一般地图,可惜都没标注出苏明空说的雾名山。一座人迹罕至、从未有过灵脉仙踪的土山,如何悟道? 栖霞掌门带着大弟子撇下西京的事宜不顾,却跑去一座土包,先不谈丁鸿与妖邪复生之事有无关系,光是他这一举动本身就十分可疑。要么是楚世青向苏明空扯了谎,要么是丁鸿去的地方有蹊跷。 人活一世,能称作“愿望”的事有几桩? 楚世青这些年所图不过是风光出山,不辱门楣,李道无之所愿不过是遵照古方炼出丹药,而像邵北这样清心寡欲的人所求所愿就更不多了,甚至没有一桩愿望是为了他自己的。 天若有情,如何能忍心教他一人在这世间郁郁无门,夜夜苦苦思索? 第40章 陆晨霜对流光剑道:“此去东洲一日便可往返, 我只去看一眼,并不与丁鸿照面,兴许在那小子睡醒之前我就回来了。” 流光能说什么? 陆晨霜御剑, 转眼天涯。 然东洲幅员之广, 南北纵跨千里,没有明确的地图想要找到一座小山头无疑于海底捞针。陆晨霜尚未摸清大致方位, 天色就已黑了又亮。 邵北只要不是昏死过去这会儿早该醒了,陆晨霜一时进退维谷。他既不想无功而返, 又不想叫邵北担心, 直后悔自己没留个字条, 随便说是回昆仑或是去了哪里也好。否则此时两手空空地回无量,怎么说?少不得要遭邵北一顿数落。 数落也就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可邵北那凄凄苦苦的眼神真叫人受不了,仿佛他拿着去出生入死的不是他自己的命,而是邵北的命一样。 陆晨霜一边又想,于长幼, 他比邵北年长,于江湖经验,他比邵北丰富, 为何倒要听邵北的?这不是叫日子白白往回走了吗? 岂有此理! 陆晨霜潜下心,磕磕绊绊地继续寻找,又过半天,终于遇到一人说是认路, 指了个大概。他朝那人指的方向御剑而去,沿路经过大小山脉无数,形貌大同小异,都是看一眼转个脸就忘的模样,教人实难分辨哪座才是“雾名”。直到远远望见了一座山头,不但陆晨霜心中暗惊,连流光都剑意一凛。 料峭寒风袭人,一座坡长势缓的小山却兀自笼罩在雾霭蒙蒙之中,山脊绿柳如烟,或有微风拂过,山腰的桃花瓣瓣飘落覆满山丘,如一位头戴步摇、额贴花黄的女子倚贵妃榻而歇。陆晨霜行至近前,可见脚下泥土颜色有明显的分界,伸出手便能触及一道屏障,拦住了人的去路,也把春.色关在了山中。 这道屏障与守护昆仑的结界有相似之处,具有以心法功路区分敌我之能。对心法相同之人来说它如同无物,人可来去自如,甚至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对异己而言则可谓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它与结界似乎又并不完全相同,否则不被结界认可之人这样触碰它,早就该遭到反噬了。 以陆晨霜对阵法仅有的认知猜想,此地没有灵脉,无法设下需要灵力持续供给的法阵,这道屏障应当是以某物为媒设下的一种禁制,由于它不主动对靠近之人发起攻击,而是仅做阻隔内外之用,所以大大减少了灵力的消耗,甚至不需操控之人身在山中。 比如丁鸿,他可以往返东洲、西京,甚至无量之间,也不必担心这里被外人侵入。 无论是山中异景还是受屏障的阻隔,寻常人一不小心路过此地也多半要避之不及了;对修仙之人而言,瞧见有这么一座山,大概会猜是哪只小妖在此处占地为王。既然它与人无犯,仙门也无需大费周章,出力不得好。 隔着这么一面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屏障,里面像是另一个天地,仿佛任世间潮起潮落沧海桑田,这座山里的人也只过自己的世界。 从山底仰头望去,这座山不算高,最顶峰也不过约数十丈,只是在树木掩映之下不能一眼望见山顶,更加看不出哪里有人。见惯了昆仑千年雪山和无量峻峰秀岭,这样的小山陆晨霜根本看不进眼,也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丁鸿带弟子“悟道”需用壳罩起来?那还不如趁早回栖霞更为安全。 想突破这道屏障不易,不进去又无法弄清真相。陆晨霜沿山脚走,打算先看明白这屏障有无破绽,或许有可通人进入之处也未定。毕竟谁能想得到来这儿?太平的州府夜不闭户,这山压根无人进来,难保哪里会不会有个角落没关门…… “陆晨霜。” 背后一人冷冰冰地叫他名字,陆晨霜一个激灵猛地转头,见到楚世青脸臭得和那天在澜沧江边一模一样。 楚世青问道:“你在这里做甚?” 陆晨霜一路过来小心翼翼,连地上干叉树枝都避开没踩,生怕出了动静。这混账小子走路怎么没声音?突然这么一喊,想吓死谁? 他好容易定下心,收回出窍的惊魂:“路过此处,见奇山异景,下来瞧瞧。” 楚世青侧目看他,不太信任:“你不是在邵北那里做客么?怎么会路过这里?” “我去哪还要先向你说一声不成?”陆晨霜佯装不快,反问道,“你又为何在此?” 楚世青神色不善,紧盯着他半晌,才生硬地说道:“我也是路过此地,下来瞧瞧。” 这小子一身贵气,平日里傲得不知对说谎遮掩多么不屑,此刻嘴里虽这样说着,可江湖尚浅,脸上写的分明是“不情愿但不得不勉强为之”,连对自己的那股嫌恶劲儿都没藏好。 他越有顾虑,陆晨霜就越是游刃有余:“那正好,我看这山很是有趣,想进去看看。不如你与我一道?” 楚世青的脸色翻书似地沉了下来:“你不能进。” “这倒是新鲜。”陆晨霜早已料到,不冷不热地说,“除了天庭地府,我竟不知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你凭什么?” “前日我碍于在无量界内不便与你动手,今日此地正好一了恩怨。”楚世青抽出腰间白鹿笛,“陆晨霜,领教昆仑剑法!” “你忘了你师父是如何交代你的了?”陆晨霜有意激他,微哼了一声,“像我这把年纪,真受点伤也无所谓,想歇到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5 什么时候便可歇到什么时候,山中自有师弟们担着。但论武大会近在眼前,你要是再回去养两年伤可就错过了。我劝你三思而后行,免得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一个人的青春年华能有几个两年?说到养两年伤,正戳了楚世青的痛处。他持笛道:“废话少说。” “前日我亦是碍于在无量山中近旁有人,未尽全力。”陆晨霜说,“看来今日我依旧无需尽全力,谁叫我碰到的是你?” 笛音骤起。 陆晨霜闻声便知楚世青弃蒹葭困柳阵不用,想为九天神御曲正名,这恰中了他下怀。此曲他先后听过两次,邵北吹奏的虽是仿造,但曲调与之无两,甚至比楚世青更加吹到了他心坎儿里。若说剑招还有些微应变的差异,笛曲则失了一份灵活,招数再怎么变化也得由曲谱演变而来。 无形的音波如钢刀利箭,楚世青确实威力劲猛,方圆十余丈的阵中石崩山摧,陆晨霜占了大便宜,为免他起疑,每次都只将将躲过。 楚世青连连退后,不得不以笛为剑。陆晨霜逼至近前,流光与白鹿交兵一划至柄:“丁掌门可在山中?” 楚世青与他近身相抗已至极限,脖侧青筋凸起,唇间艰难蹦出几个字:“我不知你说什么。” “我问,你师父是否在山中?”陆晨霜目光如暗夜之炬,不容他闪躲,“你在此处为他守门,他在山中做什么?” 楚世青怒道:“不得惊扰我师父清修!” “不得惊扰?”陆晨霜奇道,“方才炸得起劲的人,难道是我?” 楚世青趁机飞身后退:“你三番五次与我作对,今又尾随我们来此,意欲何为!”他看似与陆晨霜理论,实则是想趁机调息,近身相搏绝非他的长项。 陆晨霜道:“我也想问你一句,你可知你师父在山中做什么?” “你算什么?”楚世青冷笑,“我师父一举一动自有他的缘由,不必与你多说。” 陆晨霜挽剑指他身后:“我问你,这结界你可入得?” 楚世青果真不擅说谎,略一迟疑,答案已不言自明。 陆晨霜肃然道:“你没见识过,我不怪你。但我需得告诉你,这层结界辨的是心法功路,若它是你师父所设,为何你却进不得?” “你当栖霞内功与那些俗人庸才的心法一样么?”楚世青不肯失了气势,咬牙强笑道,“哈!无知,可笑!” 陆晨霜也不恼:“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楚世青死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喘了两口气,持笛至唇边:“再来战过!” “楚世青,”陆晨霜动也未动,“你切莫愚忠,执迷不悟。” 楚世青提气刚要吹奏,听这话气得拿着笛子指着他骂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哪里执迷不悟了?” 陆晨霜静立如山岳,手底下流光剑却陡然如一道霹雳射出,电光石火之间,剑柄已精准击中楚世青脑后的穴位。 “……”楚世青眼见流光飞来却来不及躲开,全然未料到前日信誓旦旦说不使暗器的陆晨霜也会用这样的伎俩,且使得如此纯熟。他张嘴想说一个“你”字,终究没能说出口来,整个人晃了一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直直倒了下去。 第41章 想那丁鸿是何等修为, 经楚世青这么一番狂轰滥炸,他在山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觉察,即便他现在不知是谁在山外闹腾, 等楚世青醒来之后这事也不能善了。陆晨霜从来不会自欺欺人享一时太平, 他决定先发制人。 流光剑芒耀眼,硬是将结界捅出个窟窿, 陆晨霜剑诀飞运,在壁上撬开了一方大洞。 刚刚弓腰进山, 一股极重的湿气扑面而来, 脚下的土壤一踩上去黏腻得打滑。再回头看, 他背后结界上刚刚凿出的大洞正一点点渐渐闭合,还未容他考虑是进是退就已无法通人。 将来怎么再出去也是个难题。 陆晨霜沿着绿柳山脊而上,这座小山与春雨时节的寻常小山相比并无险处, 甚至青草盈盈,有几分初春的喜意。他未放松警惕,持剑走到约山腰处,忽见长坡尽头仰面躺了一名白衣人, 身旁是一个新立不久的土包。 土包前虽没有立碑,但看它砌法……陆晨霜觉着,那像是个坟头。 丁鸿身上穿的还是前日陆晨霜在无量见到他时的那身衣裳, 被山中露水打湿,前襟散乱,有些狼狈,背后无铺无垫, 任白衣沾染地上的泥土变得污浊不堪。湛兮也被丢在了一旁,与主人处境一模一样。 他手边七零八落地放了十几个酒壶,每个能盛约半斤的酒,倒比湛兮来得还与他更亲近些。 隔着两三丈,陆晨霜试着喊了一声:“丁掌门?” 山间有潮湿的微风吹过,带来丁鸿呓语般地一声:“嗯。” 陆晨霜听得出,丁鸿虽看似烂醉如泥,但人没有醉,心里是清醒着的,只是不知为何,他宁可被一个别派小辈见到他这副模样,也不愿睁眼理一理仪容。这断然不是平日里那位栖霞掌门该有的姿态。 “看够了么?”丁鸿仍躺在地上,甚至没有睁开眼看一看来人是谁,声音有气无力,“你这么站着,碍我的事。想说什么你就说,不说就速速下山去。” 陆晨霜拱手道:“敢问丁掌门,为何在此处?” 丁鸿的嘴唇不太明显地抖了一下:“我……追思一位故人。” 看来他身后这土包必定是坟头无疑。 在墓前醉酒、痛哭流涕,或将酒浇在墓前与逝者对饮都不是稀罕事,乃情之所至。可这样和坟包泥土紧挨着躺在一起,陆晨霜还是第一次见。何况丁鸿把自己弄得肮脏狼狈,看起来十分可怖,教逝者如何能够安心而去? 他这一两日疲于奔波,在天上御剑的时候比落地的时候还长,没听说丁鸿身边有什么人陨落。 陆晨霜问:“丁掌门的这位故人,我可识得?” “你?你本该是识得的。”丁鸿听了这话终于坐起身来,发髻歪着垂到一边,睁开眼睛迷茫而又认真地思索道,“不只是你,这天下的万万人都该识得他、敬仰他才对,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也不知是何时。” 丁鸿的长相模样虽没变,但神态异常,看起来像是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并非单纯是醉酒后的颠三倒四。 “那位前辈可曾留下什么遗迹、壮举?若非如此,如何叫后人敬仰他?”陆晨霜话里有话,“人死不能复生。” “你在说什么?”丁鸿似未听懂,“人间生、老、病、死,生的可以杀,老的可以还童,病的能医治,死的难道不可复生?” 他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陆晨霜竟不知从何辩起。 “肯定是有法子的,”丁鸿陷入这个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6 疑问之中无法自拔,喃喃自语,“肯定有,否则前人不会将它与生、老、病相提并论。只是后来不知是何原因,这法子不能叫所有人都用罢了。会的人少,也不是没有。” 他对“复生”之事的执着显然已超乎常态。明人不说暗话,陆晨霜直言问道:“丁掌门可知如何能使死去多年的妖邪复生?” “原来,你今上山就为问我这一句。”丁鸿似没了骨头,靠在土包上歪头看他,懒洋洋地说道,“知道的太多,只怕小命难保。你可想清楚你是为了什么?” 陆晨霜撇清这里面与邵北的关系,只借他当日云浮客栈中的一句,道:“我为我心之所愿,天清地宁、人定谷盈,我不能眼睁睁看妖邪祸世。” “嗯?这真不像陶重寒会说的话,他从不说这些虚词。”丁鸿像由此想到什么似的,忽而一笑,伸出手拍实坟头的土,“陆晨霜,你知道你师父此刻现在何处么?” 陆晨霜的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声嘶道:“丁鸿!你!” “莫慌,莫慌。”丁鸿失仪地凌乱大笑,摆摆手道,“陶重寒不在这儿,但你也绝想不到他在哪儿。只是你想要的天清地宁啊,等你追求了它一辈子,就会发现风起时天翻地覆,风停了世间自然清静,你追求的那个东西,它其实什么也不是。你又不是神仙,何不为自己多考量?譬如想想,你今若是死在这里,谁会为你伤心?谁会每年忌日千山万水风雨无阻地去看你?谁会拿着你留下的一点儿东西念念不忘?那人为你哭得肝肠寸断,你在天之灵只能看着,却连一句安抚都说不出口,你难不难受?到那时你就知道,管他天清不清,地宁不宁,若能换当日重现,哪怕只有一句话的工夫,随后天便是塌了,地便是裂了,也都不算什么。” 他拍坟头的那个动作或许只是个玩笑,但已叫陆晨霜对他仅有的几分敬意荡然无存:“你之所言或许动人,可惜远不足打动我。我只知我拜入昆仑门下时曾发过誓,要以手中之剑斩尽天下不平。陆晨霜今斗胆问一句,昔日宋掌门诛杀的妖邪,是否是你将它们唤醒为祸世间的?” 丁鸿的笑容诡异,却不作答:“有的人一死,他所有活过的证据都被抹净,连名字也不能留下,有的人分明不在了,却还有人要守护他的名声。从前我觉宋衍河蠢得简直可叹,即便是他飞升那日我也没有羡慕过他一丝一毫,今日却真有些想念他了。”他从空中摘下一物,自言自语,“莫非聪明人各有各的聪明,傻瓜却都傻得一样?” 丁鸿摊开手示意陆晨霜看,那掌心中放的赫然是邵北的师弟从西京带回的小巧机关! 陆晨霜呼吸一窒,心如鼓擂:“怎么在你这里?” “奇怪么?”丁鸿又从虚空之中摘出一物,这回是徐远梦那天兴奋揣在袖中的小香炉,“这是我的东西,我想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想拿回来时可拿回来,想放回去便可再放回去。”说着,丁鸿又将手里香炉“放回”空中,陆晨霜眼睁睁看着它们消失。 “你……”此去无量足有千里之遥,丁鸿信手取放的这一招陆晨霜闻所未闻,“你修妖道?!” 邵北这些日子天天对着这机关研究,徐远梦也捧着铜炉爱不释手,丁鸿故意将这两样东西放在他们身边,有何企图? “什么妖道,难听。”丁鸿躺倒在土包上,白净的脸庞贪婪地贴上坟头的新土,看起来倒有些委屈,“此法不好用,修来修去也没能救活他,白白浪费我许多时间。” 陆晨霜心下雪亮:“宋掌门法阵下的妖邪果真是你复生的。” 丁鸿不以为然:“练练手而已。” “为何要以妖邪练手?”陆晨霜愤然握剑,“你可知它们重新出世,酿下了多大的灾祸?” “为何?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天底下的坟墓何其之多么?我若有心,一日掘出百具常人的尸首也不是难事。”丁鸿倒问他,“但你知道我要复生的是谁?如果你见识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知道,我只能拿功力已有大成的妖邪尸首尝试,这就如同你炼出一味药不会拿蝼蚁相试,一样。否则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如何试得出来?” 陆晨霜:“那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复生妖邪,却没唤醒那人?” “暂未寻得可靠之法。眼下我虽能复生已死妖邪,它们醒后却活不长,有些记忆残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倒要问我。”丁鸿偏执到了尽头反而平静下来,不顾自己脸上什么模样,支着头道,“若是再死一次可就真活不过来了,我不能拿他冒险。” 饶是陆晨霜对丁鸿认识不深,也看出他此刻修妖道修得走火入魔了,与他说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陆晨霜深吸一口气,抽流光出鞘。他自知不是丁鸿的对手,这一对阵恐怕凶多吉少,可要真说有怨有恨,他也只是恨自己没早些将此间的消息传出去。假若他今日在此毙命,世人能否知丁鸿真面目,仙门百家能否相信邵北,与他联手对抗这位高高在上的“仙门三奇侠”之一? 一路走来,他有过数次苟且偷生或者说是留得青山在、从长计议的机会,但他知道,这一战他若是躲了,天就塌了。 不是头顶上的这片天,而是他心里的天。 “丁掌门,”陆晨霜道,“你若就此收手,或许还能保全栖霞派声誉。” 丁鸿一脸漠然,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弯腰捡起湛兮,悠悠一扫,霞光落处布成了数倍于楚世青功力的蒹葭困柳阵。此阵连陶重寒亲笔回信都只批了“强破”二字,陆晨霜虽早有防备,却也避无可避,只得立运剑诀,奋力招架。 丁鸿在旁袖手看着湛兮与陆晨霜对打了数百招,忽然对他很感兴趣,诱道:“以你的资质,只学昆仑剑法可惜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不是我妄自吹嘘,这天下最强的功法,还是要数栖霞,只可惜我已无法练到最高境界。若你有心问鼎,可随我修行,我也无需与你以师徒相称。你只要答应了,我便不与你计较今日之事,如何?” “不!”这破道理陆晨霜没从师父那儿听过,他丁点儿犹疑也无,一面竭力突破阵法桎梏,一面道,“栖霞功法既然无可匹敌,你又何必修妖道?” “哈,说你傻吧,怎么又有些聪明了呢?可怜我活了半世,依然未能学会如何与你这样心志强硬的人相处。”丁鸿自怜了一阵儿,好奇发问,“什么才能打动你?当日陶重寒是如何收你的?” 陆晨霜一心破阵,无暇与他答话。丁鸿也不计较,自问自答:“我知道了,那时你年纪还小,说不定他一个饼、一碗饭就将你收归门下,之后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他转向坟头,若有所思,“倘若我也早些跟你交好,予你些好处,待你信我时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7 再多跟你讲些我的道理就好了。” 又几十回合,眼看陆晨霜破阵只在须臾,丁鸿本该发起攻击,却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头,看起来比陆晨霜更慌,坐也坐不住,趴在坟前开始一捧一捧地挖那土包。坟内棺材埋得极浅,没一会儿就被他挖得露出了棺木一角,棺盖上居然连个棺钉也没打。他似乎这时才恢复了几分神志,想起自己不是一般人,双手夹住棺材角一运力,生生将它从土里拖了出来。 陆晨霜倾力划开湛兮的缠绕,从蒹葭困柳阵中脱身而出,丁鸿阵法被破,像是被人击中一掌,“嗵”地一声,重重趴在棺材上。趁此时机,陆晨霜持流光一剑直刺进了丁鸿后背。 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这刺中得未免太轻易了。 “你……”剑一入体,陆晨霜就知不对,他抽回流光愕然看着那处伤口,“怎么……” 他剑穿过的妖邪千奇百怪,但一个大活人被利剑洞穿却滴血未出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陆晨霜:“你果真修妖道!” 一念万人之上,一念坠入魔道。看他这体质,陆晨霜便知,丁鸿已无法回头。 “是啊。”丁鸿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语调清清冷冷,一如往昔坐于仙门百家首席之上时。被陆晨霜击落的湛兮自行飞回他手中,他挥动拂尘朝身后一扫,听不出是慈悲还是失落,道了一句:“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 陆晨霜望着那伤口一时失神,忘了挥剑抵挡,湛兮拂尾扫过,千万道细丝如精钢利针穿过他身体。 “呃!”流光脱手落地。 丁鸿阵法被破,身上又戳了个洞,竟像没事的人一样,端着棺材踏空而去。 难不成他是不死之身? 完了。 陆晨霜倒在地上,心想着:他现在寸步难行,手无缚鸡之力,那丁鸿修的又不知是哪门子妖道,这山中别说有没有他唤醒过来却没带走的大成妖邪了,就算来个鸡精、猪妖,此刻也能取他性命。取完性命不算,还能食他骨肉,他将要死无全尸,将要被啃得面目全非。与死在丁鸿手里相比,真说不清哪个死法更惨些。 湛兮的拂尾明明抽走了,那些细丝却像留在了他体内,叫细微的伤口无法愈合,鲜血丝丝渗出,经脉不得续接。陆晨霜一呼一吸都疼痛难忍,躺了许久,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清晰听到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喊道:“陆晨霜?陆晨霜!” 他在混沌不清之中硬是强打着精神挽回了几分清醒。这个声音……他此时最想听见,却又最不想听。 笨小子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此地太危险了,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你……你真的!”邵北又气又急,声音颤抖着冲到他身边,“怎么这么多血?你哪里伤着了?” 丁鸿不知扛着棺材跑到哪里去了,只要他神志稍微恢复正常,便不难推想到邵北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为防生变,这时最最应当做的是广发誓文于天下,第一时间将丁鸿的罪行昭示出来。到时千百双眼睛都盯着他,即便不能立刻找足证据,也能防备他再暗地动手脚。另外,邵北手上那个机关和徐远梦的炉子,也得赶紧扔得远远的。 陆晨霜睁不开眼,张开嘴也不太能喘得上气,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提醒道:“你听我说……” “你来这儿干什么!”邵北根本不容他说话,狠狠质问道,“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陆晨霜感觉到有水滴在了自己脸上。 一滴,又一滴。 是下雨了吗? 可又不太像寻常雨水那样冰凉。 “陆晨霜!”邵北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忘了吗!你才说完一天!一天啊!” 这笨小子……抱得这么紧,活人也要被勒死了,何况他现在身受重伤?高床软枕不说,最少最少也该轻拿轻放罢,就不能对他温柔一点点吗。 往常受了伤,陆晨霜第一个想到便是要回昆仑疗伤,但他这会儿在迷迷蒙蒙之中突发奇想:这一回,就叫邵北驮他回无量也好,他也该受一回那匹马的礼遇了罢。 “你!你言而无信!”邵北语无伦次地责怪着,搂着他肩膀和捧着他脸的手却始终未曾松开,“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这小子也是要面子的人,应当不好意思骂完了人再把他送走。陆晨霜心想,那就骂吧,快些骂够了,千万不要忘了把他带走就成。 等他醒来后,若是跟这小子讨个巧,说“我借用了你云浮那日的许愿,说过之后觉得心境甚伟,超乎往昔”,不知这小子能不能通通人情,从轻发落他? 他脑袋一歪,放心地靠进了邵北怀里。 在他昏睡过去之前,隐约感觉到落雨的那片云轻轻贴在了他脸上。 第42章 丁鸿低声自语:“算了。”挥动拂尘朝背后一扫。 什么事“算了”? 陆晨霜可没打算跟他“算了”, 丧命的无辜冤魂更不可能跟他“算了”,即便他是不死之身,这世间也必定有降服之法, 早晚会替天行道, 叫他血债血偿! 陆晨霜矫健回身,迅速抽剑相挡, 罡气如长河奔涌澎湃,力道足以劈山开峡。流光与湛兮相交, 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声长鸣:“铮——” 战局之外若是有人, 只能看到两团耀眼光芒相接相融, 但身在局中的陆晨霜却可眼见拂尘的银丝生生穿透流光剑身,直抵他胸口。湛兮的拂尾像一只狠厉无情的巨手,一把攫住了他的心, 指甲深深嵌进肉中,如同任性的人肆意糟践一颗饱满的鲜果,下一刻就要将其捏碎迸裂! 就在此时,陆晨霜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闻者皆尽心酸。 欺世盗名之徒!还要故弄什么玄虚? 陆晨霜气得睁大了眼……醒了过来。 是梦。 不慎被被拂尘击中那一下, 他流了不知多少血,以至于他睁开了眼,眼前却仍是模糊的一片。丁鸿身中一剑还能托着棺材御空而去, 后来邵北又突然出现在了雾名山,直呼他的名字,揽着他万分失态地又哭又骂……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仍像是一个梦。 他依稀记得丁鸿走时刚刚天色微黯, 眼下却已是星辰漫天了——邵北不是来接他了么?他怎会睡在荒郊野岭? 小风一吹,篝火火苗忽近忽远,陆晨霜一侧的脸颊被烤得很不舒服,耳边是潮湿木柴入火后烧出的噼噼啪啪声,响得有些过分了。 这是哪个笨蛋在生火?不会挑点儿干燥的枝子捡吗! “这是哪?”陆晨霜张嘴问了一句,却没能发出声音,定是躺得离火太近把他嗓子烤干了。他小心地吸一口气,又问道:“我这是在哪?” 一青年应声道:“醒了?” 哦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8 ,这熟悉的声音,他一说话,陆晨霜的耳朵都恨不得自己能立起来。 陆晨霜原先曾听说过,许多乐姬在帘后奏曲,本是不见客的,但无奈乐器弹奏得太好,就有花花公子不顾阻挠,非要挑开帘子一睹人家真容不可。当时在陆晨霜等人听来,这样的公子哥儿行事轻薄无度难有出息,他们连对其嗤笑一声都懒得,然而许是他这一会儿胸前乃至腹部都受了重伤的缘故,他的胸怀暂且不能装下天地众生了,只余一个俗里俗气的愿望,想折一柄描金的象牙扇,挑开绣花帘,借一夜的阑珊烛火,凝望说话这人的面庞。 可这臭小子坐得也太远了罢。 青年又道:“此处乃是雾名山。” “……”陆晨霜挑扇看佳人的兴致顿时荡然无存,“此地危险!还不快走?” 他想伸手去拉邵北,可伤口的疼痛就像一只无形的枷锁限制了他的行动,未容他坐起身来,就教他牙缝里咝了一口凉气又倒了下去。陆晨霜这才发现伤口酥酥麻麻地发痒,不动的时也不是太疼,应当被人细细上过一层镇痛愈合的创药。 “危险?难道你怕死?”邵北凉凉地笑了,“怕死你会一个人跑来找丁鸿?怕死你不躲着他走?我看,你可不怕死!” 陆晨霜艰难抬起手,拿袖子用力搓搓眼,偏过头想看清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他只看到了个侧脸。 那眉眼清俊得天下无双,骨子里透着一种骄而不傲、谦而不虚的灵劲儿,荒野夜色也难将其掩盖。这就是邵北,假不了。若陆晨霜身子还行,依然愿意随时为了这人的一句话海角天涯,就算他现在身子骨不怎么行了,也还是想伸出手,替他勾起鬓边一丝顽皮的散发。 可邵北怎么这样说话?邵北是不会这样跟他说话的。 陆晨霜身受重伤,失了可能得有全身上下一半的血,考虑事情也变得慢了半拍。他钝钝地思索了良久,直到邵北又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苍凉冷笑,他才明白过来:哦,这是还没和他算完账。 他昏迷之前邵北没骂够,他睡着了邵北又没人可骂。这小子憋了几个时辰不说,还得给他上药,岂不是气死了? “破你师父法阵的人就是丁鸿。”陆晨霜顾不得嗓音喑哑,迫不及待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以求将功抵过,“他确修了妖道,且想复活一个什么人,于是拿那些妖邪来试他的复生之术。我破了他的蒹葭困柳阵还刺了他一剑,但对他全无影响,他抱着一口棺材就跑了。邵北,我看他不太清醒,恐怕离走火入魔不远了,必须速速设法将他拿下。” 邵北安静听他说完,没有一丝意外:“你说这些,我已推测出大概,来这里之前留书在了山中。若我数日未归,师兄弟们必去殿中寻我,到时自然会看到。” “……哦。”陆晨霜觉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的出生入死比不过人家师父传下来的神机妙算,邵北坐在屋里熬一个晚上,抵得过他昆仑剑诀几式几重,还能省下几瓶上好的创药。这个世间已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证。 “此事非同小可,单凭我的推断,别人或许难以信服,但我之所言,掌门师叔和山里数千师兄弟一定会信。当然了……”邵北唇角极不由衷地挑了挑,“他们没有陆大侠的这份儿‘勇猛’,不会单枪匹马地跑去找丁鸿对质。可谁叫我无量人多呢?几千人一起慢慢找,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最终将丁鸿的罪行公诸天下。” 真凶已然清楚,就是丁鸿无疑。按理说,邵北眼下应当对丁鸿恨之入骨,日思夜想怎么手刃了他才对,其他小事都可以先放一放,可陆晨霜却觉得,邵北看自己的那眼神儿瞧着也不是多么善意。 他悄悄地心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要不要试着抬抬手,击掌赞他一个“周详周详”? 说起来他还真没吹捧过谁,也不知这样做合不合时宜。 邵北道突然倾身向他,一字一字地说:“陆晨霜,我已无牵挂。你不怕死,我也不怕了。你若遭遇不测,我绝不活着回去。” 小风仍在吹着,火苗仍在跳着,当它又一次烧爆了一截树枝上的小水泡,一个噼啪窜起来时,陆晨霜在邵北眼里看到了一泓秋水,无限哀愁。 此时此刻,一切的顾左右而言他显然都不合时宜。 陆晨霜躺平,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可你一来,我听见了你说话,又不想死了。” 邵北眼里的哀愁溢出了两滴,顺他脸颊“啪啪”落在地上,他痛斥道:“花言巧语!” 陆晨霜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以此名目批判。 “你亲口说,都听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得好听!可你又是怎么做的?”邵北真的发起火来,一点儿谦谦君子的模样都不剩下了,仿佛他心里有一个愤怒的小人马上就要挣脱束缚跑出来打陆晨霜一顿,“不是第一次了,我一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你!这回你倒是更干脆,连一个字都没给我留下!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宁可一个人来也不肯等我几日!陆晨霜,你说过的话到底算什么!” 天上没有下雨,陆晨霜的手却被滴滴水珠打湿。 他有一瞬间曾想像上次一样轻描淡写地带过此事,说些诸如“没有多大的事,你看你这样子”、“不是什么好地方,叫你做甚”之类的话,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邵北控诉他的字字句句都不是杜撰出来的,明明人家才是占理的那个,怎么倒哭了呢。 “我活世上,并非没见过生离死别。可你在我面前走过一遭,上一眼还千般万般好,再见时就为了一介宵小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邵北一拳狠狠锤在自己心口,止不住颤抖的泣声,“你何不也给我一剑?” 陆晨霜看得好生心疼,怕惹了他更不痛快,连大气也不敢喘。他想把邵北他眼里的悲伤渡过来却不能,整个人无力又无法,离撒手人寰只差嘴里的这一口气了。 他试着去拉邵北的手腕:“是我不好。” 邵北未答,陆晨霜又用干哑的嗓子轻声讨饶道:“我错了。” “我还记得……昔日除魔卫道录中不乏你与贵派师弟联手的义举,你们一个诛斩妖首,一个堵截逃亡,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或许,陆大侠并不是独来独往惯了,只是觉得我与你师弟相比,带着也没什么用吧。”邵北委屈地抽回手,闷声说道,“我不会叫你看不起太久的,你等着。” “瞎说什么呢。”身体和心里的疼痛已分不清孰轻孰重,不知何来的一股力量支撑陆晨霜坐起身子,从身后抱住邵北道,“不哭了,不哭了。” 他的手环过邵北的肩头,触摸到领口前襟湿凉一片,像阴霾的天气里晾不干的惆怅。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69 他将手掌覆了上去,想用手心把那处焐热:“有话好好说。你再哭一下,我心就要碎了。” 第43章 邵北抓住颈间的那只手:“你……方才说了什么?” 面前的篝火仍在噼啪作响, 仿佛十几支树枝挤到一起叽叽呱呱地笑谈有人想叫它们发光发热是多么可笑。山中气候潮湿,能将火生成这样已经很不易了,才不是笨蛋。 人有时会一时冲动, 无师自通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词汇, 当时说出来浑然天成,质朴而真挚, 若再想说一遍就怎么都不对。尤其对于陆晨霜这种初出茅庐的生手而言,想再重现一次简直要从呼过了几口气开始回想, 太难了, 他做不到。 他只能寄希望于对方降低要求, 才好蒙混过关,于是低了低头,将下巴垫在邵北肩上, 在那人耳边以极轻的声音道:“我叫你别哭。” 邵北问:“似乎还说了别的?” 当然说了。 只是陆晨霜一回想起来就有些耳热,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得出口那么臊人的话。他反问:“你没听到吗?” 邵北握着他的手,含混不清道:“我没听清。” 也不知是真是假。 害得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哭成这样,自己的一点儿脸面已不好意思拿出来说算什么了。陆晨霜闭上眼, 将心里早已想过无数遍的词儿一股脑念了出来:“多亏你来了,不然我今日一定回不去。我救过你,这回你也救了我, 我们之间互不亏欠。” “这岂能一概而论?”邵北惊慌,立刻回头,脸颊贴在了他额头上方止,“你来这里, 是因我……” “你,”触到邵北脸颊上那一片冰凉的泪迹,陆晨霜被赋予了莫大的勇气,打断他道,“从今往后,你该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不用再因我救过你而对我恭敬,也别说想着怎么报答。” 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叫邵北独自负担,给二人的相处找无关痛痒的说辞。若他永远藏在那冠冕堂皇的掩护之下,他配不起邵北的情义。 陆晨霜用仅有的力量环紧了手臂,声音沙哑,尽力清晰地说道:“你若留我在无量小住,不是你要报恩,是因为你想;若我留下,也不是因你盛情难却,是因为我想。” 这些话他虽是第一次说,却不止一次在自己的镜中和邵北的眼里读到过。两人好似早已在祈祷的祭坛前打过了无数次照面,听熟了对方悄声的祷告,只是真的面对面互相宣言,这还是头一遭,犹如一场姗姗来迟的仪式。 邵北松了口气,默默将脸与他贴得更紧:“是。我想。” 陆晨霜心中默道:我也想。 这是一个他看不够的人,见不着时他在心中无限勾勒他的模样,一旦见到了,眼前人与心上人的笑颜重合得刚好,个中的奇妙滋味无法言说,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非要形容,大约是百脉具通,人间春来罢。 此地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未必。陆晨霜抱了怀里人一会儿始终不太.安心,忍不住说他两句:“你怎么这么傻,万一丁鸿回来了怎么办?” “你那时全身都是血。”邵北也有话说,责怪又心疼道,“我把带来的药都给你敷上了,可我一动你,血就要把药冲开。你伤势不明,我怎么敢带你走?” 倘若换做是陆晨霜的师弟们在这里用这样的理由来回答他,陆晨霜早就从垂死病榻中一跃而起,一呱唧呼到小子后脑壳上:宁可扛个碎的回去慢慢拼,也不能放在这叫丁鸿杀个回马枪抓到整个的! 可由邵北说来,他就骂不出口了。 显而易见,这里没有更多的创药,休息的条件也不好,若不是他自己醒过来了,再躺下去也未必能好转。但依陆晨霜对邵北的了解来看,这笨小子平时教导起师弟们来一套一套的,绝对不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理,只是事到临头,关心则乱。 陆晨霜自知没有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能耐,只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就在这仅有的范围内叫邵北糊涂一把罢,即便他想为非作歹,也都由着他。 陆晨霜改口:“原来如此,辛苦你守在这里。” “你要真怕我辛苦,才不会乱跑。”邵北问,“伤口如何了?” 唉,还能如何?丁鸿和湛兮的名号可不是南海潮水打上来的!陆晨霜简直疼得动一动就要撕心裂肺,感觉腹部的血也开始又往外渗了,经脉断处的灵力也像气袋扎了个孔一般往外泄了。 他抚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顺手抹去了额际的冷汗,硬是粉饰太平:“好多了。走,我们下山。” “慢一些,不急的。”邵北扶他起身,始终拉着他的一只手,“我搀着你。” 万幸,雾名山的山势平坦,陆晨霜咬着牙也能走一走。只要出了这座山,他们走得越远,丁鸿就越难找到他们。 他走得有些吃力,担心邵北看出自己不妥,又要停下休息,于是特意搭话道:“不知丁鸿是不是回栖霞了。他此次踏足中原,若是单单只是想复生一人,何必招那么多门生?不会是学了什么邪门法术,想拿生魂炼器罢?” 邵北思索:“我曾听闻炼器炼的实是‘意’,而非器,所用材料并不是越多越好,甚至有典籍说空无一物才能炼出真正.法器。我师叔重金求购天材地宝时往往只收一支就够了,丁掌门短短几个月收了近千门生……药材是如何分级的,你可知道?若往上等药粉中加入一份差等的,所得充其量是两份中等药粉,而并非上等之上——这些人的灵力微乎其微,且资质良莠不齐,实难想象如何能对逆天复生之术有所帮助。再退一步说吧,就算他们都是上佳的天分,单是要把这么多人的生魂揉炼一起也绝非易事。” “丁鸿修行妖道业已入魔,不可以常理论之。”陆晨霜猜想,“或许另有所图?譬如称霸天下、勒令万人臣服于他?他需要有人替他办事。” 邵北摇头:“依我看,他不是为了这个。” 陆晨霜:“何以见得?” 邵北道:“丁掌门的傲气不输任何人,即便我师父在时,他也是不卑不亢,不急不慌的。每人心中都各自有‘天下第一’的那个人,他心中的大概就是他自己了。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他看不上的人有没有尊他为首?” 想起丁鸿双目无神浑身泥泞的模样,陆晨霜心底不屑地嗤了一声。 邵北忽然问:“世人多谓我派无量仙尊法力无边,不知你心中可是这么想的?” “……”陆晨霜冷不丁被问起,反应还算快,肃然道,“宋仙人确实惊才绝艳。” 邵北莞尔:“你真是这样想?” 难道他能说“不是”么? 陆晨霜倒问他:“你心中是谁。” “师父已飞升多年,我以为,这样的俗务不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0 应当再打扰他。”邵北稳稳地迈过一块小石头,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你了。” 这答案在陆晨霜的意料之中,但听到之后的感觉却在他意料之外,他身上的伤口似乎也听懂了这话,正在以超乎以往的速度新生。他想更快地康复,好抓紧眼前这人的手,告诉他:你师父上天了不要紧,这地面上还有一个我,我不上天,你去哪我就去哪。虽然你师父是有些厉害,他能办到的我眼下未必都能办到,但为你我却能办到我本办不到的事。 突如其来的心念在他胸中一闪而过,想是想得明白,但要说出这么拗口的话他就说不出来了。 有第一,就有第二。 “第二是谁?”陆晨霜也不太懂,自己为何忽然有了这么无聊的计较,又或许他只是想知道在邵北心中谁与自己挨着。 邵北一怔:“嗯?这……我得想想。” 慢走了几步,他回头赧然笑道,“第二是你,第三是你,四五六好像也都是你?” 邵北叹了口气:“我实在排不出来了。眼下我心里只有一个你,想也想不起来别人,只好劳你多受受累。”说着,他在袖底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陆晨霜的手,仿佛在问:你听懂了吗。 陆晨霜常与邵北对招。他的掌力、腕力,陆晨霜都早已了如指掌,但将他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感受。居然和他的君子剑路不一样?是如此俏皮的。 陆晨霜也回捏了他一把,把他的一寸寸指骨揉了一遍,印在自己心里,轻易勾画出这只手执笔落墨时的惊鸿之态。 他早就想握一握。 当年楚世青的蒹葭困柳阵被破,身受重伤被人抬回栖霞,这次丁鸿的阵被破却只是略受轻微反噬,更不消提中剑的那一下。且他走时太过从容,陆晨霜怀疑即便是将他磨成粉也难以将其彻底解决。 他把入山以来的情形与邵北细说,后问:“对付丁鸿,你可想到有什么法子?是召集众仙门联手围剿,还是找出其破绽而后攻之?” 邵北蹙眉想了一阵:“有围剿的法子,应当也有攻其软肋的法子。我还得再想想,衡量损失。” 陆晨霜眼前一亮,忙问:“说说,这两个法子各是如何?” 邵北将两把剑背在身上,双手紧紧握住陆晨霜的手,捧在心口,像是怕这人又跑了:“我可不敢先告诉你。你只要相信我,就够了。” 第44章 二人将要出山。 月色苍茫, 山外的地面泛着无情的冷白,深夜寒风凌厉而过,催细沙走石不得停歇。 一旦步出了这春雨梦境一般的雾名山, 他们面对的问题个个都棘手难缠:与久负盛名的栖霞派为敌、与昔年仙门三奇侠之一的丁鸿对阵, 最难的还是如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尽快取信于天下,至少也要叫众仙门对丁鸿有所防备。 无论旁人相信与否, 这一战,无量山派都已身在局中了。依陆晨霜的认知, 他山中的师兄弟们一旦知悉了这其中内情, 昆仑山派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修仙界即将掀起一场无人可以把控的血雨腥风, 谁也说不准这一战孰胜孰负。 除非丁鸿彻底丧失了意识,否则他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任由仙门百家联手讨伐。或许从他修行妖道开始就有了东窗事发那一日的防范, 如今已经占了先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陆晨霜不确定自己的伤势能否在这场战火点燃修仙界一角之前康复,他对邵北道:“我想先将此事知会我师父。” “陶掌门?”邵北略一迟疑,“你知陶掌门现云游至何方了?” 说到陶重寒身在何处, 陆晨霜蓦然想起丁鸿的那番话。那诡异的笑声和拍实坟头土堆的动作像一根毒针,扎得陆晨霜心神不宁。细算起来,距他上次收到遣他去贺家庄除妖的书信之后, 至今已过去半年,再未有师父的消息。 陆晨霜道:“我不知,但我师叔应当能与他通信。” 小师叔从来守口如瓶,一口咬定不知道他们师父的去向, 怎么问都不说,但陆晨霜扫一眼他那不耐烦的表情就知他心虚。正如陆晨霜与谢书离等人之间有些小小的默契一样,他猜师叔与师父之间必定有法子能够联系,只不过未到万不得已,所以没用罢了。 “好,那就劳烦莫前辈了。”邵北道,“若能请得陶掌门相助,自然更为稳妥。只是这事说出去难以叫人相信,如果莫前辈有疑,我可亲自上门向他说明。” “你回山中事情更多,就别来了。我师叔向来知我、信我,这也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有我与他说应当足够。”陆晨霜一顿,“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邵北:“嗯?还有何事?” “我的意思是说……”陆晨霜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手,朝自己拉了一把,“我得先回昆仑几日,然后再去无量找你。你……嫌晚么?” 说“几日”已经是短了的,他的伤若好不透彻,不能御剑,到时还不知得怎么请怎么求,才能想办法去得了无量。可陆晨霜实在无法开口请邵北给他更多的日子,他总觉得这只手一旦牵上,就不该有哪时哪刻是将它置之不理的,更何况分隔天涯两端。 邵北闻言一笑,连连摇头道:“不嫌晚,不嫌晚。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真能在山中只坐着,就等到你上门。”他在前走着,走出好一段了还时不时地自顾自摇一下头,似乎仍在感慨世事难料,昨日不知燕何去,今日花到我家来。 陆晨霜虚虚地握着他的手,跟在后面走着,渐渐有些晃神。 伤口起先还是向着他的,但路走得远了,折磨之下它被活活逼得叛了变,眼下他身上的伤处更像一个敌军,用尽手段想迫令他停住脚步。陆晨霜怎么也不会停下,他强打精神在心中默念:只要咬牙撑过这一段,出了雾名山,他和邵北就能安全得多,躲过了这一阵,他就能回去服药养伤。这件事最终的定夺还是在无量山派的手中,他要赶在邵北的师叔们商量出结果、率众仙门围剿丁鸿之前复原,到时说不定他还能找丁鸿报回这一妖毛掸子的仇…… 邵北广袖轻飘,跨出了结界,踩在了山外的地面,陆晨霜跟着上前,却不想一头撞了上去,被结界弹回,趔趄了两步。 撞上去的那一下虽无声无息,但却像撞在铜墙铁壁之上,他眼前一黑,金星群绕。 邵北忙回身搀住他:“我一时没留神,你可还好?这里地滑,你慢些走。” 绝不是地滑的关系。陆晨霜看看脚下,邵北又回到了结界之中,他刚才分明出去过了,自己应当不会看错。 顺着陆晨霜的目光,邵北也意识到了这里有一道结界的存在。他将手覆于其上,默了片刻,神色渐渐僵住。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1 陆晨霜被撞得昏头昏脑,问:“为何你能出去?” 邵北掌心仍覆在结界壁上:“你等等。” 陆晨霜知道他的碧海青烟阵中有个什么逆推之术,平日见到陌生阵法也是这样感知的。待邵北又摸了一会儿,陆晨霜问道:“为何?” “你……”邵北沉吟,“听我说。” 那一下撞得陆晨霜天旋地转,晕劲儿还没过去,他席地而坐:“好,你说,我听。” “这个结界,”邵北似乎一时说不太清,“它……它是……” “它是丁鸿布下的,楚世青进不了,你却能进出。”不但能够进出,而且还无知无觉,毫无阻滞,否则邵北上山时就应当知道了。陆晨霜帮他分析:“这道结界和你的阵法可是有何共通之处?” 邵北一抿唇:“这是因……” 雾名山外,一抹银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速度相当快,可与流光匹敌。 陆晨霜的伤势虽重,但感知未曾下降,一直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只一瞬间,他甚至没与之照上面,就已知那绝不是个人,也不是阵风,更不是他的幻觉。 流光剑从邵北背后的剑鞘脱出,刹那回到陆晨霜手中,他凛然执剑起身,指向山外一块巨石:“谁在那!” 邵北拦他:“你别拿剑,你还有伤。” 陆晨霜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是有伤在身不错,但若随便换个人在这里,哪怕是小九那样不经事的毛孩儿罢,至少也应当拔剑与他同向,互为背守,而不是反来拦他。针锋相对之中,他多被拦一时,妖邪就多了一份先手的机会,邵北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陆晨霜试着问:“莫非,你知道刚才那是谁?” “这说来话长。”邵北靠近他,商量着,“可否等此事过去之后再听我跟你慢慢道来?” 对上邵北闪烁的目光,陆晨霜后背蹿起一股凉意。 这小子向来不会说谎,但凡言不由衷,陆晨霜总是能一眼看出来,如每日清晨他笑容可掬地迎上门来说“好巧”,那笑里一半是因见了陆晨霜欢喜,一半是掩饰自己的羞怯;再如两人有时论些琐事,偶尔意见相左,邵北会突然改口,生硬而刻意地认真恭维道“还是陆兄高见”。 白泥弯那夜,邵北临赴黑鹰山洞前欲语还休的模样,正如眼前此刻——他既不想说谎,又不想马上道出实情,只好不吭声,能拖则拖。 陆晨霜心上掠过了一丝不妙的念头,教他在浑噩疼痛之中骤然警觉:“不成,你快说。” 一柄流光比寻常剑兵的两柄还重,方才他一起身、一提剑,血已慢慢渗透了腰间束带,二人周遭泛着一股腥甜的气味。这味道不光为野兽妖邪所喜爱,亦是一个人生命流逝的征兆。邵北双手围在他身前,想捂上去止血也不是,不管不顾更不是,进退两难。与其说是被他的话逼得,倒不如说是教这伤给逼得开了口:“我能通过这道结界,是因我与丁鸿同习一法。” 陆晨霜未料到邵北这么快松口,反而呆了:“‘同习一法’是何意?难不成你也修了妖道?”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邵北急切解释,“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我修其道,而是凭妖……” 陆晨霜耳中嗡地一炸,胸腔气血翻涌直冲头顶,厉声诘问:“你真的修了?”丁鸿怪异落魄的眼神、满身的泥泞和胸前空洞的伤口霎时浮现他脑海,“是从何时开始的?现在回头可还来得及?” “我和丁鸿不一样。”邵北强调,“他引妖气入体,已深入膏肓无可救药。我有分寸,不会如他一般。” “我也早就跟你说过,那都是骗人的说辞。此道真要诱你入魔,不会让你意识到是从何时开始变质的!等你发现,势必为时已晚!”陆晨霜胸中怒火燃烧,脊背冰凉,站立不稳,以剑撑地,“山外那只是什么?不要告诉我,那是你豢养的妖邪,随你同来的!” 若能有个师父看着,邵北这么好的一个人绝对不会误入歧途!陆晨霜这一刻恨死了宋衍河,真想立刻一剑捅碎他的生平碑,砸了他的一干驻站。 邵北:“它不会伤害你我,且能助我们离开此地,我与它也并非是豢养的关系……” “不是豢养,一只妖会等你出山?它会帮你脱险?”陆晨霜气极反笑,“它是吃饱了撑的,还是修出了佛性?” 邵北道:“你应当知道,并非所有妖都等同于‘邪’,它们之中亦有善恶。就像你身处险境之时,有人会拉你一把,有人反推你一掌……” “邵北!”听他辩解,陆晨霜更加怒火中烧,低吼道:“切莫执迷不悟!”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邵北泄了气,望着他,“为何你就不能信我?” “我还不够信你?”陆晨霜紧紧攥拳,掌心中两人十指交握的感觉和余温尚未褪尽,心中的痛惜惊急交加,他一口血咳了出来,“杀了它,跟我走!” 邵北入此邪路与那妖邪脱不开关系,若是他此时还有余力,不需劳烦邵北动手,他不但要将其一剑穿心,还要翻它老巢,叫它下了地府也不得安宁! 邵北未动留情,并指为笔,低头在掌心绘图。陆晨霜本着最后一丝信任,以为他要绘观日断川术里的某招用以困敌,不料他三两下绘出的却是一只摇铃。画甫一落成,那摇铃便变成了个真正铃铛的样子,落在了他手中。 这是何法? 陆晨霜前所未闻。他相信此时哪怕是邵北的师兄弟站在这里,也讲不出这一招的名号。若说这一式与什么相像,那便是丁鸿隔空取铜炉了。 再看那只铃铛,他觉有些眼熟,似乎曾在无量山门生出行常备的一大箱法器中见过它。它本形应是一只古朴的铜铃,在灵力悬殊的情况下对敌有奇效,只需轻轻一摇,就能叫听到铃声的人睡着。 邵北手腕一晃。 “叮叮铃——” 第45章 陆晨霜一连睡了多日……也许是十多日。 当他恢复意识时, 还未睁眼,就听到不远处的天空中传来阵阵闷雷声响——这是他在天欲雪从小到大听惯了的声音。 知道自己回了昆仑,他连眼睛也不想睁开了。 陆晨霜不清楚, 不想问任何人自己如何回来、回来了多久, 也不想说话,更不知怎么与旁人诉说他此次下山的遭遇。他和邵北毗邻而居了数月, 日日朝夕相处,后来一瞬之间天翻地覆, 像是一场梦。雾名山那晚究竟是梦中的一部分, 还是梦中之梦?他不知道, 他甚至分不清这场梦是从哪一刻开始的。 小九坐在他床边气得直跺脚:“到底是谁把大师兄伤成这样的?肯定是被人暗算了!你快想想啊,咱们去报仇!” “你就别嗷嗷叫了。”三师弟久日不在山中,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2 此时也回来了, “我若是看得出来我早就去了,哪会在这里站着?只能等大师兄醒来自己说。” 常来昆仑山派的大夫是位“仙医”,是专给仙门之人看病疗伤的。他行医多年,经验丰富, 江湖上有些名气的兵刃造成的伤口他一搭眼就能猜个大差不离,像拂尘这种特殊的兵器创口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只要略加推想,天底下有哪个使拂尘的人能伤得了陆晨霜, 便可轻易猜出“丁鸿”二字。 但大夫没看出来,连在旁边盯着他上药的师弟们也都没看出来,真是稀奇了。 陆晨霜却提不起兴致揭开胸前的扎布一探究竟。 他曾听人说过,有人通晓易容之术, 可以将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容貌,即便略微沾些水也不会露馅,但他没听说过有人能把伤口也易容的,而且让大夫上药、敷贴时都看不出来。 这恐怕不是单纯的涂涂抹抹能达到的效果罢。 是谁把他送回昆仑,是谁掩饰了他的伤口。即便不是那个人亲手所为,那人也必定知情、默许。 这意味着,邵北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丁鸿伤了他。 陆晨霜大概可以理解这份心情。假如他和谢书离因为某事闹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这时又冒出来个人要杀谢书离,陆晨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护,先把那外人除去,以后再抽空关起门来教训臭小子。 所谓远近亲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想来邵北也必定没有如他们之前所商议的那般,回山告知他的师叔们雾名山中的事,然后宣战丁鸿吧,否则无量不可能不传誓文到昆仑来。而若是传了,这样轰动修仙界的一件事,他好事的三师弟和九师弟早就挂在嘴边揣测不停,断不会一点儿也不讨论。 观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比听他的所言所语可信得多,邵北没有开口回答,却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他隐瞒伤势,是想包庇丁鸿吗?他在出让募序驻站给栖霞派的时候,是否已修了妖道?两人可是早就有了私下协议?听邵北的谈吐,似乎近来对炼丹、炼器颇有心得,一说起来怎么练、怎么分药来头头是道,他是何时研习的呢?他是想帮丁鸿复活棺材里的那个人么? 两个名震天下的门派一联手,什么样的珍宝奇材搜罗不到,离那人复生,也许为时不远了罢。 说什么一夜算出真相、来前留书山中,他早就知道丁鸿的事了;说什么“我要天清、地宁、人定、谷盈,妖魔与人无犯”,呵!真是奇人,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坦然地贼喊捉贼,说出这番话来? 陆晨霜无法回头细想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究竟哪一些是邵北的由衷而谈,哪一些是虚情假意,他所看出来的局促、不安、羞怯、担忧是否是那人故意为之?他没看出来的汹涌暗流又有多少? 最可恨的是,他到了现下这一刻,依然无法清楚地分辨。 说什么“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啊。 一字一字说得那般动情,声泪俱下地质问得那般真切,何必呢?或许吧,看在他这副皮相尚可的面子上,邵北对他是有过那么一点儿心思的,只不过远远、远远未到“交心”的程度罢了,充其量不过是念在过往情分上对他下不去手,灭不了口,于是把人丢回昆仑,这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反正丁鸿入魔这件事只他一张嘴空口无凭,说出去也无人会信。 陆晨霜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他原以为丁鸿已将“欺世盗名”一词表述得淋漓尽致,万没想到那个人比丁鸿更加懂得如何瞒天过海。两人每日在一块儿的时辰约七、八个,他眼里的邵北从来都纯净空灵得宛若画中仙人下凡,不然一丝尘埃,没有一分不妥,若不是雾名山的结界,若不是邵北一时大意,他这辈子都要蒙在鼓里过活了。 可恨。 此人当真可恨! 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加可恨! “三师兄!你快来看看,大师兄的嘴怎么紫了?”小九慌里慌张地摇晃陆晨霜的胳膊,牵扯得他伤处一阵撕裂般疼痛,“大师兄!你怎么了啊!” “别瞎晃!”三师弟拨开小九上前一试,“师兄气息尚在。大夫刚走不久,我这就去把人请回来!” “大师兄啊!”小九坐在床边不敢擅动,啼啼哭哭却一直没停下,“大师兄!你好惨啊!你怎么出个门会被人打成这样啊!” “吵死啦吵死啦!”小师叔推门而入,“你消停一会儿罢!” 小九哭唧唧道:“师叔你看,大师兄的嘴都紫了!怎么办?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你们师父很快就回来。”小师叔走到床边看了看,训他道,“我从院子外面就听到你哭天抢地,你大师兄还没死呢,你能不能叫他踏踏实实地歇着?” “好嘛。”小九不情愿地抽泣着收了声,“可是我一看到他这样子,我就想哭啊。” “行了,”小师叔打发他,“这里有我看着,你回去歇会儿。” 小九抽抽搭搭地一出门去,师叔便坐在陆晨霜床边,两指搭在他腕上把脉。 陆晨霜脑中一团乱麻,过往的画面犹如一根利针,孜孜不倦地一下一下扎他在心上,他听不进去任何哭声、话语声,不想思考任何事……可这一被师叔搭脉,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印象中,小师叔是不通医术的。 把了一会儿脉,小师叔果然没有把出个所以然来,在屋里踱了两步,最后站定在炉子前。 陆晨霜是何等的钢筋铁骨身强体健?从前他住在山里,无论春夏秋冬都用不着生炉子取暖,这次受伤又正值寒冬腊月,师弟们怕他伤还没好先给冻着了,才特意架进来个炉子。 这炉子也不是无量山里好看又熏香的描金摆设,而是既能取暖又能温茶酒饭菜的铁炉子。炉上煨着一锅老母鸡汤,那是厨子特意炖给陆晨霜的,放在这儿以备他醒来能随时吃得上一口热的。谁进屋来都要抽抽鼻子说一句“好香”,小师叔亦不例外。 “好香啊。”小师叔掀开锅盖一看,小声嘀咕道,“哟,这么大一只?” 接着,房中央便传来了一阵碗筷的叮叮咚咚,屋里的鸡汤香味更甚了。 小师叔倒是不糟蹋吃食,啃得十分细致,不时发出“吱吱”、“嘬嘬”的吸声,不多时,一碗毕,又端着碗起身朝炉子走去。 邵北、丁鸿、棺材里的人、雾名山外的妖,陆晨霜的一颗心盛一个人刚好,本来就盛不下这么多东西,这会儿又多了一味鸡汤,把他的悲伤统统染上了鸡味儿,教他心里更糟乱了。 他睁开眼,气虚地唤道:“师叔。” “贤侄,”小师叔没有太多意外,放下碗过来看他,“你醒了啊。” 床顶的木雕花纹熟悉又陌生,陆晨霜怔怔望着那处恍若隔世,怀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3 疑现在究竟是何年何月。他宁可从岭南遇到邵北那日起就是一个梦,是他一觉贪欢睡到了现在,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人没有背信弃义,没有步入邪魔歪道,一切都还来得及。 如果真能如此,他现在纵是搭上一条命也要御剑至归林殿门前,大声喊出那人的名字。 该有多好。 陆晨霜心如死灰:“我没胃口,想再睡会儿。这锅你端回去吃罢。” “我又不是为了吃这个过来的。”小师叔剔剔牙,为难道:“其实……贤侄啊,有件事,我不……” “师叔。”陆晨霜对师叔向来敬重,但他这会儿是真的安不下心思听进去任何劝慰的话,也不想辜负了师叔的一番心意,“若是可讲可不讲的事,就过些日子再说罢,我现在脑子发懵。” “我知道。”小师叔叹口气道,“可我是想说,有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说了。” 一听这话就知不是多么好的事。 “……哦。”陆晨霜的一颗心沧桑得犹如万马奔腾踏过,也不在乎再多几道风沙辙痕了,“那您就说罢。” “你这样子,我本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小师叔道,“但有一道天雷盘在玉京峰上已有几日了。” 说着,他推开了向着玉京峰方向的那扇窗。刹那之间一股狂风灌入陆晨霜房中,将另外几扇门窗“砰砰砰”尽数推开,如同一群捕快终于发现了逃犯的踪迹,蜂拥而上,誓要将犯人捉拿归案。 “你的师弟们挨个上聆训台领了一遭,小惩不断,雷却一直没劈下来。”小师叔摇摇头,“眼下山里没上去过的只有你了。” 天边闷雷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突然一个炸响。 “轰隆隆——” 第46章 大景和泰十四年春, 论武大会初选如期在子午峪举行。经大半年的精心调养,谢书离身体恢复如初,奉师命与三师弟一道代昆仑山派赴会。 到了揭题的那日, 昆仑山派上上下下无不百爪挠心翘首以盼, 一边揣测今年是何题目,一边等一只蔚蓝追风鸟传来喜报。 从早等到晚, 眼看着月上了庭中,大家这才不得不互相安慰明日定来消息, 各自不情愿地回房睡去。第二日, 朝阳初升, 随着一声啸鸣,本届论武大会的第一封论武羽笺终于传至昆仑。 众人立刻围成一团,将羽笺围得密不透风, 注入灵力后只见羽笺中写道:初选时辰至,太白山主事从签筒里抽出一道题,题面问的是:“今夜子午峪空中有几颗星?” 既未划定范围,也未圈定时辰, 这可怎么数? 连小孩子都知道,这眼力好的人和眼力不好的人数起星星来可不一样,半亮不亮的那些个怎么算? 谁知题目刚一放出来, 楚世青白鹿笛骤出,他师弟扇子一摇,层层藤蔓夹着雪浪遮天蔽日,覆盖得整个子午峪伸手不见五指, 犹如深夜。也不知他怎么眼神儿那么好,摸着黑就直接飞身落到了主事身边,说:“前辈,今夜无星。”师兄弟二人各得了一枚玉牌。 紧随其后的是谢书离,他反应过来,纵剑入空,问心剑如一道雪芒照亮了整个子午峪。待剑升至与日月齐高时,在众人看来只剩下了一粒光点儿。谢书离对主事道:“今夜空中有星一颗。”得一枚玉牌。 再接下来是陆晨霜的三师弟,又纵一剑入空,道:“今夜子午峪有星两颗。”这个法儿虽不新鲜,是学了他师兄的,但也显了他的本事,应了论武大会初选的初衷,说明他至少不是一进结界就塞妖兽牙缝而的主儿,是以亦得到了一枚玉牌。 论武羽笺素来不分成绩好坏,客观地悉数录入一日所发生的大小事宜,广发天下。这才刚看到入围了四人而已,后面应该还记录了许许多多别门别派的弟子如何入围的情况,但昆仑的门生们可顾不得别人了,从看到他们二、三师兄入围就一个个尖叫疯了。尤其是“纵剑入空,与日月齐高”,这话说起来容易,真要办起来难度比陆晨霜上一届纵剑入水的难度小不了几分,何况这剑光还得能穿透楚世青和兰若歌的术法,那该是何等轰动的场面?光是想一想就教人心潮澎湃。 任谁看了羽笺都兴奋不已,明明离着这年的太白结界开启还有两个月,大家伙儿已开始打包行囊,准备去太白山观战了。 只有两人例外。 小九举杯借茶浇愁:“上届论武大会那一年,我才五岁,我连剑都提不起来。” 小六自斟一杯:“是,我知道。那一年我也才七岁,刚刚耍得动木剑。” “有一日清早起来,我发现山中只剩我们几个人了,师兄们一出门就去了足足两个月。”小九一饮而尽,“后来我才明白,他们都去太白山观战了。” 小六闻言悲伤难抑:“我那时倒是听说过有论武大会这回事,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嫌我小,觉得带我去人多的地方碍事,会把我留在山里。” “我等啊,盼啊,十年过去了,终于又迎来了一届。”小九紧紧握住茶杯,“我知道自己参加不了,就算师父叫我去我也活不下来,但我看看总行吧?我就去看看啊,不行吗?真是造化弄人!” “九师弟,别灰心。”小六回头看了一眼床,道,“大师兄这都躺了好几个月了,说不定这一两月他就醒了呢!那咱们就不用在这儿守着了。到时我找辆板车,拖也能把他一起拖过去看!” “论武大会,我只要看一眼心愿就了了。”小九小声与六师兄商量道,“要不咱们对点儿钱?请大夫来这儿守大师兄两三日,成吗?他要是醒来了,山中也有厨子给他做饭。” 小六面色作难:“不好吧。再说请大夫也得不少银子,我没钱。” 两个袋中空空,行走江湖全靠信念支撑的师兄弟对着叹了一口气。 昔日名满天下的陆晨霜陆大侠此刻正躺在屋内的床上,像一盏将灭的油灯,呼吸缓慢而微弱。 师弟们怕他冻着,放下床帷来替他保暖,又怕他憋着,再将床帷拉开了一条缝儿来。尽管一直有人轮流值守、精心照料,大夫隔三差五来施针、熏药,但一连数月滴水未进,粒米不沾,床上的人还是一日日地清减了下去,轮廓如刀刻般瘦削了一圈又一圈。 小九既心疼师兄,又不免有些不平,道:“我不明白,同是三十六道天雷,为何二师兄聆训完那时还能说能笑的,大师兄躺了数月只见喘气儿不见醒过来呢?” 小六对着陆晨霜看了数月,渐渐总结出来了一点儿体会,语重心长地说道:“一个是因为大师兄领罚的时候本来就有伤在身,另一个是因为……你这样想,二师兄那次聆完了训,他知道他相好的就在山底下等他,他心里惦记着要下山,他不敢晕过去啊。那人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4 ,哦,那妖,一见面给师叔磕了个大响头,指天发誓一定把人治好,这才把二师兄给捧回去伺候。你再看咱们大师兄,不能提了,一提起来我都替他寒心——这是从始至终无人问津啊!过去好几个月了,别说有没有人上门问一问他死活,就连个修书来问候一句的都没有啊!就算咱们昆仑山高、极寒,姑娘家家不好攀登吧,那托人带封书信上来也花不了几个钱对不对?连这点儿心意都没有,大师兄真是太惨了。大概他也心中有数,没人会来寻他,所以不愿意醒过来。” 小九细思一番,咋舌道:“惨!为了一位姑娘挨了三十六道天雷,最后却落成这样的下场,惨啊!六师兄,你说,这样的事放在山下,是不是就是叫人给‘休了’的意思?” 小六还是很严谨的,讲道:“这还不能叫‘休’。有名分的被弃了是‘休’,没名分的连‘休’也算不上,应该说是一脚蹬了吧?” 小九惊呼:“这不是糟蹋人吗!” “哎,你这个词,听着倒是挺合……”小六摇摇头,“算了,以后可别说了,等大师兄将来好了还要出来混的,此事切莫外传,切莫外传。” 院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惊叫,那是有的师兄弟刚看到羽笺或是又看了一遍发出的动静,接着便噔噔噔跑回屋收拾行装。小六和小九坐在茶案前,面对面,更加长吁短叹。 叹着叹着,小六突然一惊,猛地抬头:“我刚才好像听到床里有动静!” 他飞奔至床边,“大师兄,大师兄?你醒了吗?” 小九也跑到床边,撩起帷幔看了一阵儿,失望道:“你听错了吧。你老是这样,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说是大师兄醒了,又害我白激动。” “我刚才真的好像听到大师兄叹气的声音了。不是喘气,就是他从前看咱们练剑不满意,恨铁不成钢时的那种叹息,”小六学道,“‘唉——’的声音。” “大夫不是说了么?他躺得久了,有时不是他想发出动静,是这身子自个儿发出来的声音,就像一口井还会咕嘟咕嘟冒几个泡呢。”小九盘腿坐在地上,脑袋趴到陆晨霜床边,哀声嘟囔道,“大师兄啊,求你醒醒吧!” 陆晨霜的灵识中寂静无声,漆黑一片,他也不知自己是从哪儿听说了这些个名字。 楚世青。这名字他耳熟,听完后顺着想一想,渐渐能想起那人的样貌,身手不错,却总是倒霉,初选中拔得头筹,应当回去烧高香了罢。 谢书离?这名他更熟悉了,还有他的三师弟。放眼全天下这两人都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由他们入太白结界,陆晨霜放心。 可他们……是不是少说了些什么?应当还有什么人也入太白了罢?是谁呢。 为什么没有人提到太白传承的事?难道他们不知道?按某种说法来看,到了结界开启时,传承即将现世的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不是吗? 可这个消息他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他记不得了。不过他确信,他一定是通过一个可靠的途径知晓的才对。入山之后危险重重,作为大师兄,他必须要将此事告知二位师弟,以助他们阵前做判。 陆晨霜极力想获取更多的消息,可他越是想听清身边有没有人、说了什么,他就越是什么都听不到,就连他自己,亦不能制造任何声响。他的身体似乎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他无法支配自己动一动手指,眨一眨眼。 魂儿是他的,身子也是他的,可二者却分离了开来。魂儿此刻或许是悬在床帷之上,也可能沉在了床下,总之他是个睁眼瞎,看不到自己的身子在哪儿,不知道怎么找回自己的身子,简直毫无头绪。 又过两月。 大景和泰十四年夏初,太白结界开启。 陆晨霜依旧没有醒。 第47章 论武羽笺日日传来, 记录天下仙门杰出弟子在太白山中如何各显神通,内容精彩纷呈。小九留守昆仑,每拿到一份新传来的羽笺就忍不住兴奋:“哇!” 小六在旁提醒他:“嘘!嘘!” 几位师兄在临行前承诺, 他们去太白山只看个十多天就回来替换他俩, 让他俩也能去太白观战几日。这使得两人终于不再那么闷闷不乐,且无比听话, 谨遵师兄们的叮嘱,互相提醒对方少咋咋呼呼地喧哗吵闹, 好叫大师兄安静地休息调养。这些日子两人最大的乐趣就是反反复复细读论武羽笺, 免得到时自己去了太白山两眼一抹黑, 连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来。 他们读羽笺的时候确实是轻声细语,但……人在山中作何举动,山外的人在半山玉璧前看得非常清楚, 论武羽笺也是据实而录的,包括谁抢了谁的猎物,谁故意出手使绊。别管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揣了什么心思大家一看就明白, 只要是有人对二位师兄无礼,小九能气呼呼地骂足一日。 由此,陆晨霜也算知道了两个师弟在山中的情况。 他的五感之中仅剩下支离破碎的“耳力”。其实他不能确定这是否还算是“耳力”, 也不确定这是否算是恢复、转好的表现,只能说是他渐渐习惯了这种没有躯体的状态。明知两位师弟应当坐在他的床旁或者是屋中央的桌旁说话,但在他感觉,二人的声音时近时远, 飘忽不定,他就像身处一间漆黑的四方屋中,一会儿声音从南窗飘过来,一会儿声音从西窗透进来。 小六,尤其是小九从小就有点儿“懒骨头”,不可能闲得没事儿这样瞎晃着说话,那么瞎晃的便只能是他自己的魂儿了。 他知道二位师弟再过几日就将要离开,但他不知自己还能否等得到他们再回来。当了十多年的大师兄,于理,论武大会这样的场合他该叫他们去多看一看,长长见识,长长心眼儿,但于情,他又有几分不舍。 “嚯!好激烈好激烈,这样居然还不退出?”小九常常低声快读一段,然后夸张地突发感慨,“不要命啦!” 在太白结界中,人人争先恐后互不相让,提防、摩擦、碰撞等等历届都是免不了的,且时常掺杂了说不清捋不明的门派私怨,外人也不便置喙。听这语气,陆晨霜心知小九多半是看到了哪两家兵戈相见的热闹,而且与他二三师兄无关,所以臭小子才能这样唯恐天下不乱。 “哇!”小六凑过去看看,也感叹一声,“不知半山玉璧前,无量山派的人有没有和这家人打起来?” 无量山派? 陆晨霜飘荡着的魂儿突然之间重重坠了下去,穿透地面,穿透冰雪,穿透泥层,他怀疑自己可能已经坠到了昆仑山岩的最中心。 离体生魂,若是吸了过多的贪、怒、嗔、痴之气就会变成魍,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壳子里。他不想让自己的身子就此断气儿,这些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5 日子故意什么事情都不想得太久、太深,想不起来的不想,想不明白地也放到一边,小六和小九偶尔话说一半叫他听不清楚的他更不会细究,就是怕中了贪嗔痴的毒。但这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极想张开口问一句:是谁? 他们在说谁!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嘛。”小六道,“这人叫什么来着?哦,这个谁谁谁,就他这样的,怎么敢惹无量山派?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别说一剑下去结仇了将来出山之后怎么办,就说他一剑刺过去,能不能戳透人都是两说!难道他不知道无量山派的人一进山必揣满身的零碎儿?” 小九笑得跺脚:“我知道我知道,胸前、袖子、腰上别的全是法器!这人一剑戳了邵北左胸,想来应当是被什么东西挡回去了吧?难怪邵北没退出结界。” 邵北! 二字落入陆晨霜心中,陡然发出锥心刺骨的裂帛碎玉之声,如一把钥匙,打开了雾名山朦胧薄雾中的记忆,邵北说过的话刹那间袭上他心头。陆晨霜无法开口,但他在自己的那一方天地中无声怒吼:邵北不是没有中剑,而是变得和丁鸿一样了! 没有人比他再清楚当日他一剑刺下去的感受,流光分明穿透了丁鸿的背,手中的感觉却像是扎在了松松垮垮的草堆上——引妖气入体,但妖气不能像灵气一样在人的四肢百骸中流淌,它总得为自己筹谋三分地,于是只好噬空了人的躯壳。 陆晨霜此时方悔:他为什么要领罚?他当初就不该领罚的! 他那时分明还能说、能走,凭甚么邵北丢他回了昆仑,他就要在这里老实躺着?他那日完全是叫邵北气昏了头!他醒来时就应当骑马也好、叫人拉车也罢,即便是再去半条命也要上无量,紧紧抓住邵北,质问他现在收手还来不来得及! 莫说邵北仅是修了几日来路不明的妖道,即便他真的意外得了什么真传秘籍,陆晨霜也不信他能无师自通直达巅峰,更不信这妖道修了就能一手遮天!不管在他心里自己有多少分量,至少流光还有十七斤五两重,难道真刀真枪地打一场,他还镇不住一个小子? 反了他了! 邵北中剑的事在小六小九看来不痛不痒,闲聊两句就又接着往后看。“楚世青为了追赶二师兄的进度,夜里不眠不休地又进了一关。”小九咂咂嘴道,“这楚世青也是不要命的,他师父没在山顶坐镇他还这么勇猛,不怕别人对他不利,到时候连个替他说话的都没有?” 小六嗑了粒长果仁:“说起来,丁掌门去哪了?” “听说是在栖霞闭关呢。”小九道,“你说,他会不会跟宋衍河一样,也飞升了?万一‘仙门三奇侠’只剩下咱们师父了,可有点尴尬啊。” 小六不以为然:“啥闭关啊,我看丁掌门八成是懒得去太白而已,他不本就是那个样子么?”说着,他学了几下丁鸿式的意味不明的冷哼,两师弟笑作一团。 丁鸿! 陆晨霜觉得自己魂儿吸的怒气更重了,再吸下去恐怕将要凝出实体来落到两师弟桌上。 亏他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竟在这样要紧的事情面前昏了头,一念之差做了缩头乌龟。他当日醒来已猜到丁鸿回了栖霞,但怕牵连出邵北修妖道一事而对师叔与众师弟缄口不言。现在想来,就算他不说,他也该背上两百斤的霹雳炮,先将整座栖霞山炸沉,炸碎了丁鸿,再上无量捉了邵北,把他带到远离尘世处慢慢教他改邪归正! 生魂只是一缕微弱的生气儿,根本支撑不住他这么大的惊怒怨愤交加,陆晨霜还没想完想通透便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再一次醒来,他真的不知到了何年何月了。 身边也有人说话,但不是小六和小九,也已无人谈论论武大会的事宜。听完仔细想想才明白,是大夫在一边给他针灸,一边查验着他的身子。 只可惜针扎下来,陆晨霜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你看,这样……哎,对了!这就说明他这根手指还是好好儿的,经脉畅通,血运无阻,等他醒过来依旧能够使剑。幸亏他底子好,躺了这么久灵力还未散,你也可以安心了。”大夫道,“莫慌,我再看看下一根手指。” 小师叔道:“好好,那就劳烦您今日细查一遍,也给我这几个小徒弟讲讲如何看顾他。” “你们几个近前些来,看着。”大夫招呼道,“平时要常常替他翻身,最好能半个到一个时辰翻一次,免得他躺久了经脉被压得阻滞不通。翻身时一个人把他的双臂摆在胸前,再抱住、屈起他的腿来,另一个人托着他的头和背。两人说好朝一个方向一起翻,切莫你往外我往里,就把你们大师兄拧坏了。” 师叔门下的小徒弟们陆晨霜也很熟悉,但他却听不出来这会儿忍不住窃笑又赶忙连连称是的是谁的声音。小师叔上回收过一个皮猴儿徒弟,难收拾得很,累得他曾说过至少要两年三年才能缓得过劲儿来再收新徒。 自己究竟躺了多久? “再有就是被褥常常拿到外面晒一晒,擦浴之后一定注意防寒。”大夫耐心道,“这擦浴的水温呢,不宜太凉也不宜太热,以你手伸进水里能放得住为宜……” 大夫正讲着,师叔门下的一众小徒弟唯唯诺诺地听着。忽然来了一个外门弟子,笃笃笃跑过来道:“师叔,您有客到。” 小师叔心系师侄,正认真聆听大夫讲解,不太耐烦:“谁啊?” 门外的弟子回答道:“回师叔,是无量山派邵掌门求见。” 第48章 陆晨霜一听到“邵掌门”三个字, 心中五味陈杂六畜不安,七上八下却仍开不了口睁不了眼,只能干巴巴地急火攻心。大夫在旁看了道:“这水似乎热了点儿, 他胸前都搓红了。你们受得住热, 久卧病榻之人可受不住,兑些冷水来。” 小师弟们乖乖遵从, 兑了几舀子凉水。 大夫把了把陆晨霜的脉象,道:“还是热, 许是刚才把人烫着了, 再兑冷些。人越是躺得久了, 伺候的就越得小心,万不可马虎,否则哪里烫坏了都不知道。” 小师弟犹犹豫豫:“再兑就太凉了吧?” “这也因人而异。”大夫说道, “你们大师兄身子骨硬朗,他就是现在从床上爬起来,也没几个人的体格能比得上他。” 小师弟又去舀凉水。 陆晨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擦浴”的,但不难想象在一群素不相识的新师弟面前是何种尊严全无的场面, 他尽力心平气和下来,免得叫大夫又把出什么长短,默默祈求这场擦浴赶紧结束。 不知擦了多久, 等几个半大孩子七手八脚地给他穿完衣服,大夫似乎已经走了。又过一会儿,小师弟们商量着到了翻身的时辰,该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6 给陆晨霜翻身了。 忽有一人道:“莫前辈, 这是做什么!” 若说从前隐隐约约听到的声音都像是有人在陆晨霜的窗外低语,这一声在他听来就有如某人将四面窗一齐打开,站在窗口朝他呐喊。冲击之强,叫他整条魂儿为之一震,无处可遁。 师叔随后进门,说道:“是大夫叮嘱的,要常给他翻翻身。人躺久了不能总压一面嘛,睡觉还得翻个身呢。哎,你们继续吧。” 两位师弟在床帷里商量着:“你蜷腿,我抱头。我数一二三,把大师兄脸朝里翻进去!” 这俩小子会不会做人?明知有外人来,就不能给他暂且摆个体面些的姿势? “我听祁师兄说起过,论武大会时陆兄未至,您说是因他游历在外。”邵北低声说道,“怎么会……就突然受伤了呢?” “那时他已昏迷不醒多日啦。”小师叔道,“但太白山人多口杂,祁长顺在玉璧前问我,我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他受伤了呀,难免有人多嘴。” “莫前辈考虑得极是,确实如此。”邵北附和,又问,“不知陆兄是何时受伤的?” 师叔道:“我想想,应该是去年未至年关时吧。” 当日陆晨霜上聆训台,空中飘雪足有鹅毛大小,一片足以遮人双目,教人低头看不见山下万物,回头看不见前尘过往。 “一年前?”邵北惊问。 他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一惊问,屋内霎时静寂一瞬。 “邵掌门,为何如此惊讶啊?”小师叔笑了笑,缓和了此间的气氛,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莫非,去年年底你曾在何处见过我师侄?” 如此好推搪的一句话,邵北却失了圆润,默然无声。 默个一小会儿好打圆场,可说是回想,默个两小会儿也好打圆场,可说是仔细回想,但他默了实在太久,生生默出了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在静默之中,陆晨霜心中的悔意愈来愈浓。 需知他此前二十几年生涯里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他一直坚信男人应当一往无前,永不言悔,每一次的回头都是对步伐的牵绊,但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 他不后悔当日追丁鸿进了雾名山,也不后悔上聆训台领罚,他后悔的是在他走过的路上曾有过许多契机,倘若他当初足够留心,今日便不会是这样的场面。他不会用一个不知所谓的姿势躺在床上,背对着邵北,邵北也不会怀揣了一肚子变质的妖气,承着无量掌门之职,站在他咫尺天涯的地方。 要是自己能早一点儿意识到邵北话语间的小心思,打听打听他的小愿望,那段日子与邵北对招时他就会以更加精益求精的准绳来磨砺这个人,让他的进步更大,大到足以使邵北从心底里相信:只要功夫深,终能得其所成,不需要剑走偏锋,也不需寻求危险未知的捷径。 不止如此,他当时若是用心,还可以找到很多种方法,但他都没那么做。究其缘由,是他还不够将心比心,不够设身处地,邵北对他的追捧又是如此无微不至,以至于他心安理得地沉沦其中,端着莫可名状的架子,以居高临下姿态看到了邵北眼底偶尔闪过的遗憾与嗟叹,却没有重视,错过了一个又一个鼓励他的机会。 他这辈子两次重伤卧榻都与邵北有关,但都怪不得邵北丝毫,是他咎由自取。 十年前南涧底那个孩子既漂亮又招人喜欢,比作天作地想叫人一脚踢飞的小六、小九他们几个小时候可爱一百倍。他轻而易举地在那孩子的眼里读出了十足的羡艳与惊叹,让当年初涉江湖怀揣着一颗俾睨天下之心的他没能控制自己停下来好好跟小男孩说说话,说他是怎么上天入地的,说你若想这样只要跟着你师父好好学以后也可以。而是选择用御风来去不加解释的姿态,加固自己在那孩子眼里特别的地位。 这些年陆晨霜为自己剑法粗则大巧不工、细可寻幽入微沾沾自喜,仿佛天底下没有他这颗七窍玲珑心看不懂的剑路和人情世故了,谁知十年后再遇到那个孩子,那双眼中闪烁的光芒又叫他再一次失于轻浮的计较,依然没能打牢与之相处的根基。 天知道,在遇到邵北之前,他也不是这样的。 他一路的成长无一步不是捂着伤口、咽着血走过来,可唯有到了邵北面前,他的心智再一次回了十七岁那一年。可这次,他的幼稚生生要了自己和邵北的命。 陆晨霜替自己枉走过的这十年岁月摇了摇头。 白活了。 安静令在场明其所以的人追悔当初,让不明所以的人疑窦丛生。“莫前辈,”邵北艰难地打破沉默开了口,道:“可否……容我看看陆兄的伤势?” 从刚才几位新师弟笨手笨脚地给他搓澡看来,陆晨霜推想自己胸前的伤口应当已经养好了。可他现在是被雷劈得魂儿出了窍,哪儿还有什么伤口可看? “伤口嘛,已经长好了,就是人一直没醒过来。”受伤乃行走江湖之常事,但违反山规受到惩戒说出去就不那么光彩了,小师叔满口胡说八道,“看是看不出来的,想来应当是为妖气所伤吧,邵掌门不必看了。” “妖气?莫前辈的意思是,他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没醒?”邵北说着,似近前了几步,想探查陆晨霜的气息。 昏迷之人全无设防,有没有被妖气所噬探查起来轻而易举。“哎——”小师叔出手拦道,“邵掌门,你还通医术啊?” 陆晨霜记得,如小师叔一般,邵北也是不通医术的。 “不通。”邵北果然如实作答,又道,“我是想看看……陆兄他……” “不劳烦你动手啦,早上仙医刚来看过。”小师叔悠悠道,“秦山名医擅治此类难症,他每隔几日就来施针熏药。多谢邵掌门挂心,我替师侄谢过,这边请吧。” 师叔言语间的防备之意已不言自明,陆晨霜听得出来,邵北更是不知该多么尴尬,只得跟着师叔出了卧房。 他原先不是挺会做若无其事状的么?今日这是怎么了? 人都走尽了,陆晨霜又回到了独自游荡的状态。 黑暗不分昼夜,无边无际,他连在其中找一面墙来撞两下头以感受自己的存在都不能。后来陆晨霜依稀听到师叔向师弟们交代,他不在山中时,除了看顾的人外不许任何人进这房中,尤其是山外之人。 听起来,师叔要出趟远门。 新来的师弟们自然谨遵师叔的吩咐,除了翻身、擦浴之外只留陆晨霜一人在房中,其他人皆蹲在门口,分为两两一组,将天欲雪的几道门层层把守着。可不知是不是陆晨霜的错觉,他总觉得有人将手搭在他的腕上,温热而轻轻颤抖。 这是不可能的。若他能感知到自己手腕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7 的存在,又怎么会不能支配?他的经脉完好可是经过秦山名医以银针亲自检验的。 那触感时有时无。陆晨霜想,或许没了身子,魂儿一边飘着,也是会一边做梦的罢。 再不知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哭泣,几不可闻,又真切如斯。仿佛那人不是在他的窗边哭,也不是在他床边哭,而是钻进他的耳朵里坐着,哭得叫他看不见,却有一点儿动静都听进了心里。 如果不是那位秦山来的名医给他扎错了穴位,那大概就是……哪只鬼想诱他出去,一口吞了他这只肥壮的生魂罢? 第49章 陆晨霜不痴不傻, 逐渐发现了其中的规律,那个人往往是在守门弟子睡着之后才出现的,想来走的也不是大门正道。 能为他这样无声无息地哭上一夜又一夜的人……他不敢说一定有, 一定是谁, 可若真的有的话,除了归林殿高堂之上的那个人外, 陆晨霜想不出还会有谁了。 他像一名无人问津的囚徒,被困在地牢之中断水绝粮, 虽亲朋无数, 却都不得进入。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能走进这间地牢, 也是这个人的到来才让陆晨霜再一次感受到自己与世间的联系。 哪怕这人是特地来取笑他、捉弄他的,哪怕这人从前和他是水火不相容的对立两方,哪怕只是一条狗来搭了爪子在他手腕上, 他也该感恩戴德才是。 否则他连狗都不如。 然而正义大道和受人恩惠之间如果有了冲突,哪个才是生而为人首先需要秉持的?这是一道千古难题,就连师父都没有教过。 一日,周围寂静了良久, 陆晨霜猜测快到夜深人静时了。又过一会儿,果不其然,有一只手搭到了他腕上。 陆晨霜不知自己已在不着边际的黑暗中游了多久, 这人似乎挺忙的,有两日还是三日没来过了。双手一握,他的魂儿立刻依着手腕附了上去,像抓住了一块浮木, 暂得片刻好歇。 可今日这只手却与平时不太一样。它搭在陆晨霜腕上不算,又钻进了陆晨霜的袖口,两指在他脉门上不轻不重地一压。手法之娴熟精准,完全不像是个不通医术之人。 陆晨霜迷茫不已,难道他一厢情愿地纠结了那么久,正义大道与念人恩惠在他心里打了几万万个回合,眼看就要战出分晓,来人却不是邵北? 片刻后,那人切完了脉,松开了手。 陆晨霜失了浮木,又回到无可依傍之中漂泊,心里一阵怅然,想不出有谁会这样对他。他那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们久日不见,似乎因一些缘由都已不在山中,还能是谁呢? 人活着,常常是为了一点儿念想,一点儿计较,一点儿挣扎,一点儿困扰而奋力勇进苦思冥想,若是揭开盖子真相大白,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不是原来设想的那个样子,日子是过得是轻快没有牵挂了,但,也没劲了。 忧伤是一壶烫喉的烈酒,乍品时直觉得消受不起,弃如敝履倾入海中,有朝一日明白过来它的浓烈和珍贵,再端着酒壶站到那块礁石上可就捞不回来了。当然,若是能把海水喝干,总是能把那壶酒给喝回本的,可不免寡淡了意义,浅薄了滋味,更不消提还会喝进去多少乌漆麻糟的东西。 最后的最后,方知当时寻常,失之难回。 陆晨霜又想了一圈,依旧没想起来他认识的人中谁能对他如此情深义重,看起来颇懂医术,又得能在昆仑随意进出。身为无形无体的生魂,实在想不出来他就懒得想了,什么狗不狗的也顾不上了,狗又如何,不如狗又如何,狗便狗吧。 那人从不说话,他也不知人还在不在房中。突然,陆晨霜无形无体的生魂竟然长出了腰……不,是他找回了自己的腰? 陆晨霜感觉到自己的腰身被压得往下一沉。这就像是……有有有有、有人爬到他床床床上来,骑在、骑在他身上了! 他只剩一口气而已!为何会飞来一段胯.下之辱?! 不但骑在他身上,那人还嚣张地哗一下掀开了被子——为了方便擦浴,师弟们给陆晨霜穿的衣裳松松垮垮,衣襟系了一牵就开的活结——那双手如入无人之境,普天之下第一顺畅地一路剥光除净,一转眼,滚烫的掌心就贴在了陆晨霜胸膛。 陆晨霜惊得剩下几屡生魂也要从天灵盖上冒出来了! 再一想,不对,魂儿都出来了岂不是剩下身子躺在那儿任人鱼肉? 来人指尖轻佻地反复揉搓在他身上,划至胸口时,竟然还恶意地扭、扭了一把! 陆晨霜倏然睁开眼,借窗外透进的皎洁看清了床帷之内另一人的轮廓。他心中闪过一丝肥水未流外人田的庆幸但更想昏厥,手脚并用要把人掀下去:“你做什么!” 邵北腰身斯文而轻巧地一闪,避开了他的有些笨拙的攻势:“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胡说!下去!”陆晨霜头晕脑胀,手脚酸软,待邵北收回贵腿从他身上让开,他才挣扎着坐起身来,两眼猛地一黑,扶了一把床头木栏堪堪撑住:“我若醒了,岂会任你这样……” 如此轻薄狎昵的行径,简直道德沦丧,廉耻泯灭,矜持尽毁,毁之又毁,堪比花街柳巷莺啼燕呢开着窗,堪比秦楼楚馆当庭被掀红浪! 他无以言表!他难以启齿! 陆晨霜敛了衣衫,词穷道:“……这样?!” “一个人昏迷整整一年,没睡得忘了自己是谁已是难得,而你却连身在何处、来者何人也不问,直接问我要做什么?”邵北并未悔改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泰然自若地问他,“陆兄,你真的刚醒?” “……”醒没醒陆晨霜心里明白,但此醒非彼醒,个中感受一时半会儿他很难对人说得清。见了邵北,他几乎立刻想起分别时两人的针锋相对,此刻若说醒了,岂不是等于说他前些日子任由邵北拉着他的手哭?若说不醒,又解释不了邵北的质疑。 他能在昏迷中构想如何把邵北抓走从头教育,打算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的妖气引渡己身,却唯独不知如何面对和邵北这微妙的关系。这是比菜刀砍棉花、徒手摘星斗更叫他无从下手、不知如何是好的事。 陆晨霜深感此时有口不如无,恨不得昏过去算完。 见他不答话,邵北固执地重复道:“你早就醒了。” 陆晨霜拍着床道:“你知这里是何地!” “昆仑山派,”邵北字正腔圆如珠玑落盘,答曰,“天欲雪。” “你还知道?你敢私闯昆仑结界?”陆晨霜扪心自问连他自己都不敢触怒山灵,“你怎么进来的?” 邵北面上的困惑神色一闪而过,反问他:“你还记得你在归林殿住过么?” 陆晨霜闻言,谴责之色像浓墨滴进了水,化开几分。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8 他当然记得。 他前半生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却过了一段儿一来外人他就回避不见的日子。没有原因,也没有非这么做不可的必要,但当时他们就是这么做了,并且配合良好,从未想过改变。这让他曾一度感觉自己像是金屋里的娇,金丝笼里的雀儿,又数次勒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他虽羞于对外人谈及,但绝对此生难忘,怎么可能不记得? 邵北:“那时万宝阁无器阁对你大门敞开,别人在南涧闭关参道,你在南涧折花赏月。整座无量山任你来去自由,我从未问过你怎么进山的,” “你……”陆晨霜踩进他的圈套想收回脚却太迟,又差点昏过去。 “莫非我可欺,昆仑山派就不可欺?”邵北盘腿在陆晨霜床上坐得端端正正,一振衣摆,好整以暇道,“只有陆兄能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了。” “……你!”陆晨霜很快发现,自己是真的生不起气。原因无他,实在是他没力气生气。 小师叔怜侄心切,不知拿了多少钱出来给他治病,那秦山来的仙医收多了钱,自然净捡好听的、宽心的话儿说,什么灵力不散啊、经脉畅通无阻啊、从床上爬起来也没人比得上他体格啊等等。事实上,陆晨霜躺着时奄奄一息,魂不附体,这一坐起来脑子一阵一阵地发昏,眼前眨一下就是一片黑,体力更是大不如前,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是说一句少一口气的。 他就算死,也要把要紧话问明白了才能瞑目。 陆晨霜:“我问你,你是否引妖气入体?和丁鸿一样?” “我没有。”邵北咬字有些用力,可见发自肺腑,“我说过,我和丁鸿不一样,我永远不会和他一样。我之所有,远高于他之所求,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丁鸿好歹也曾世人皆谓仙门奇侠,邵北这大言不惭的劲头叫陆晨霜有点儿想替他害臊。他顾不得关于“昏迷刚醒”的话语前不搭后自相矛盾,问道:“我听闻你在论武大会中被一籍籍无名之徒一剑刺入胸口,可有此事?” 若不是修妖道入魔,变得像丁鸿那般神志不清,邵北如何会被一无名之徒刺伤? 邵北道:“你也说是‘籍籍无名之徒’了,若那人真是籍籍无名功夫平平之辈,他如何能通过初选,如何伤得了我?” 说的不就是这个事儿么?陆晨霜也想不明白。 邵北是吃了一点儿入门晚的亏,又吃了一点儿没有师父教导的亏,功力、修为不及他当年入山时深厚,但怎么可能来个人就把他捅了?那岂不是宋衍河的招牌名声都被砸了?他悉心喂招的半年有余还不及乡野村夫的胡乱招式?这显然不可能。 “依我看,那人不是被夺舍,就是受巫蛊之术操纵,又或是借尸还魂。”说到这儿,邵北有些置气地瞥了他一眼,“总之,我早就与你说过,为求传承,太白结界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就只有你还谨守着一人不可二入太白的规矩,别人不会这么老实。” 陆晨霜刚顺了气儿又被他气上头:“你的‘各显神通’里也包括使妖法?” 邵北:“我没有。” 陆晨霜:“你这看起来全无曾受重伤之态。” “论武大会中,我先是中了一剑,所幸偏了要害,后来又被陷阱炸伤,最后误吸毒气,这才不得不退出了结界。”邵北挺直的腰背松了劲儿,将自己双臂搭在膝头,露出一丝疲态,“其实我刚能下床不久。” 太白结界内的毒气陆晨霜是见识过的,那哪里还是“毒气”,分明就是攫住人的口鼻往肚子里灌致毒之药。寻常时候还能闭气抵御,可一旦身上有伤口,那毒气入侵起来便毫无阻拦。 换做别人,此刻早变成牌位了。 陆晨霜视线恍惚,看着眼前人不太清晰,想道一句万幸,又觉太过匪夷所思,问道:“你真的没有引妖气入体?” 邵北摇摇头,拿起床边流光剑,道:“你看着。” 陆晨霜一看,真的开了眼了。他昏迷时,师弟们知道流光剑剑灵与他心意相通,是他的心爱之物,所以一直将剑放在他床边。但不知流光是不是也睡迷糊了,从前一把出了名的脾气大、极有风骨口碑的剑,居然被邵北轻轻一抽就出了鞘。 陆晨霜看看空荡的剑鞘,目瞪口呆。 邵北在指尖划了一道,体内不明所以的血慢慢流啊流,流到伤口处出了门才发现形势不对,赶紧招呼后面的血停停停停停!当然停不住。于是凝成了圆溜溜的一大滴鲜红,顺着指纹“啪”落在陆晨霜被子上。邵北伸手将伤口展给他:“看。” 血是真血,伤是真伤,流光所割,毋庸置疑。 邵北挽起袖子,在自己左臂上轻划了一道,又是一笔殷红:“看。” 接着他用持剑的右手直接握了一把流光剑身,摊开手心:“你还想看哪里?都可以。” 陆晨霜哪儿也不想看了。他刚才手慢、嘴拙,没有拦住,眼下只想找些什么给他把伤口裹上。 邵北忽伸一根手指贴在唇上:“嘘。” “啊——哈——!”屋外院中有半大小孩儿打了个哈欠,碎步朝陆晨霜房间走来,“快点快点。” 另外一人道:“糟糕!两个时辰没翻大师兄了,不会出事吧?” 打哈欠那人道:“能出什么事?大师兄又不是饼,还能烙糊了不成?天亮还早,翻完了大师兄咱们还能回去睡会儿。” 陆晨霜:“……”师叔这都是从哪捡回来的熊孩子? “陆兄,明晚见。”邵北抿唇掩笑,一甩广袖。他刚要做个不知名的法,又想起些什么,停了手轻声问道:“明晚你还在吗?” 陆晨霜左右看看:“这是我的厢房,我不在这儿我还能去哪?” “那好。”邵北像得了许诺,满意地莞尔一笑,眼睫之间流落的一丝微光柔得叫人几乎想伸手去接,“一言为定。” 第50章 陆晨霜白日里洗了个澡, 吃了个饱,心不在焉又忍无可忍地指点了几个傻乎乎的新入门小师弟练功。他原想找人问点事情,但左右都是刚入山不久的小家伙, 一问三不知, 年纪大些还在山中的又是些外门弟子,对他想打听的事情知之甚少。别无他法, 陆晨霜只得取羽笺来看。 论武大会初选中,楚世青和兰若歌联手使子午峪遮日蔽空, 布出了好大的阵仗, 而邵北一眼找出关键, 挥手化去了术法,接着铺开金光罗盘,头头是道地跟主事细数此季此地应当能见到些什么星宿, 又算今夜此峪过云几丛,继陆晨霜的两位师弟之后获得了玉牌。 栖霞术法固然有些精妙之处,他二位师弟的剑术也十分了得,但或许是陆晨霜这些年见多了天翻地覆的手段和逞凶斗狠的角色的缘故, 他觉这场初选真正叫人惊艳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79 、值得注目的,无疑当数邵北。 这并非偏见之谈,倘若陆晨霜和邵北素不相识, 也会因此事对他刮目相看。 天行有常,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满天星斗孰出孰伏信手拈来, 绝非一日之功,邵北胸中分明早有答案,但未与楚世青争锋,去抢那入山榜第一的头衔。若是他胸怀明理而不争的豁达境界那自然叫人叹服,若是他计划好了不在初选中出风头以免树敌,此举也耐人寻味。可以说是城府深沉,更可以说是锋芒不露。 别看他只是让了一小步,要知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里,能于上千仙家门生面前按而不发,极为考验人的心性。 世人只看到他剑未出鞘,人也没有飞天遁地,殊不知并非每一个“四两”都可以“拨千斤”之重。巧劲儿只有使到关键处才能一举化解栖霞术法,邵北的造诣恐怕已经悄然跃居楚世青和兰若歌之上。 陆晨霜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他的师兄弟们也做不到。他开始回想那些与邵北对招的日子,他只差捡一根小树枝照着邵北敲敲打打了,而现在看起来,邵北的本事似乎根本不需倚仗出剑断胜负。将这样一个人困于招式起落之间,就好比拉住三军统帅教导人家如何拼缨枪杀敌,未免过于狭隘。 看着看着羽笺,天就黑了,一群小师弟轮番过来催促陆晨霜歇息,眼看着他上了床才作罢。 陆晨霜半梦半醒了足足一年,哪里还能睡得着?他睁眼念着那句“一言为定”活活等到了后半夜,等得月色也无味,山风也疲惫,却依旧不见有人从他的枕头底下冒出来。 煞是失落无着。 三更时分,门闩终于哒哒响动了几声。陆晨霜一边心道今日小子居然知道客气些从门走进来了,一边噌地坐起身来,身披一件外袍,下意识地系紧了前襟的衣带,端端正正坐在床边。 门一开,来人却比邵北矮了好大一截,见床上坐着个像祖师爷画像一般的身影,惊声尖叫:“啊——!” “……”陆晨霜定睛一看,“半夜不睡觉,瞎晃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大师兄,”小师弟惊魂未定,忙不迭道,“我忘了你已经醒了,还想来给你翻身的……对不住对不住。” 陆晨霜:“……” 师弟走了,陆晨霜坐在床边,睡意更加无影无踪。 邵北应当算是个言出必践的人,虽然他的某些话现在想来……罢了,至少大多时候言出必践。他说会来,如无特别的事情牵绊,便一定会来。陆晨霜想问的事情可罗满一面墙,既希望邵北能来解惑,又希望他不要来回奔波才好,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自己知道的迟与早都于世事无改,而论武羽笺中所录他受伤的情节与他昨夜所言无两,休养区区半年就下床,还是嫌短了。 不来也罢。 陆晨霜脱了外袍躺回床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刚一阖眼,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邵北是怎么来的? 绝不是走山门,也不像是御剑而来……糟了,难道是什么传送法阵? 邵北曾与小师叔一道来过他房间,许是当时丢下些信物、符箓之类的东西,做了什么记号,所以才能传送过来。可今日他一醒,山里的一帮小师弟们新鲜极了,都找了各种名目围过来看这个翻了半年的“大师兄”,其中以扫地、擦地为由的就前前后后来了十几拨人。莫说丢下的记号了,就算是金雕石刻凿出来的阵纹也要被这帮小爪子给磨平了。 糟了糟了。 陆晨霜翻身下床,皱着眉在床边蹲下,一边举着油灯照亮床底,一边趴在地上细细寻找痕迹。 “在找东西?” “……”陆晨霜一个激灵起身,回头正对上邵北的盈盈笑意,四目刚一相接,那笑意更加脉脉绵绵。 这小子还饶有兴致地弯腰看向地面:“丢了什么?你坐着,我来帮你找。” 陆晨霜:“你怎么来的?” 不顾外头正是漆黑寂静的深更半夜,邵北颇有兴致闲话风月,笑着轻声道:“今夜月光如练,我攀一缕皎洁,荡至陆兄窗前。” “你好大的本事。”陆晨霜嘴里莫名有点泛苦,心里不太宁静。 可能是等得久了情绪不好闹得,也可能是这语气太暧昧难言,勾他想起了从前两人说过的一些话……那是不太好的记忆。教他再次踏足之前不得不仔细审视,忐忑这究竟是桃源还是泥沼。他问:“你不是伤刚好么?” “是。”邵北无奈地一轻叹,“其实,我今日来的只一个影子。” 说着,他抚了一把床帷,流苏缕缕从他手中穿过:“我不能天天亲自来此,有时就这样过来,倒是也能看看你,遇上你师弟来帮你翻身时我还好躲一些。” 陆晨霜霎时明白了前些日子屋子无人推门而入也无脚步声时他却还是能隐隐听到啜泣声的缘由,原来那不是他混乱的错觉。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亦不例外。 陆晨霜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那你身子躺在哪儿?可有人为你护法?能否确保安全?我再多问一句,你这是什么神通?” “放心,我藏好了。此非师父所教……”邵北笑笑,“哎,你不要这样瞪我,这是我从我派古籍中所学。此法难以修成且并非处处可使,而且来只能来一道影子,什么都做不了,渐渐被先人舍弃。你所看到的我也并非我的魂或魄离体至此,只是我的心念,所以安全可以无忧。” 陆晨霜不咸不淡地说:“哦,你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邵北微微一顿,低下头缓缓说道,“此法要求心念一人别无旁骛,有一点儿杂念都不成。我本以为我的身边环绕了太多东西,肯定扰我心绪了,谁料第一次尝试就到了你房中。” 邵北的这道“影”相比他本人亲至并无多大区别,看起来人还是那个人,眼神也还是那汪眼神,曾经引得陆晨霜为之流连的东西,如今毫无悬念地再一次叫他动容了。 像是飞蛾扑火,绝非偶然。 即便换了一个时间,换了一个地点,当他再次见到眼前这个人,哪怕只是声音和心念拼凑起的“影”而已,陆晨霜也忍不住觉得这一年来的光阴不配称作光阴。 但他不是飞蛾,就算这团火跑来点了名要烧他,就算他认了命要一闭眼扑向这团火,他也得知道这火心里装的是什么才甘心。 陆晨霜:“当日雾名山归来,为何不传誓文于天下共剿丁鸿?莫非你从前口口声声说要维护你师父的清誉都是儿戏。” 邵北望着他,肃然道:“丁鸿永远不会出现了。” “何意?”陆晨霜问,“论武羽笺说他缺席是因在栖霞闭关。” “我回来后想过,若传誓文于天下,势必劳师动众,损耗无数,恰好我有一法,可不费一兵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0 一卒让他伏罪。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扫清他这个祸害,那让世人以为他是闭关坐化而去,又有何不可?另外……”邵北道,“他曾与你我的师父并称为‘仙门三奇侠’,此事已成定局,无法更改,我不希望这个名号受到一丝一毫的玷染,连累我师父飞升多年还要枉惹尘埃。” 邵北的考虑大约与人不愿置身于污秽之中相似,替天行道是要行,但作为宋衍河的至亲之人,他也要力保师父的名声。 世间修旁门左道最终赔上性命的人太多了,若要警醒世人,也不差这一个丁鸿。陆晨霜默许了,又问:“那你把他如何了?” 邵北坚定道:“他背负血债累累,残害人命无数,自然要以命偿还。” 陆晨霜:“你杀得了丁鸿?” 邵北点头:“嗯。” 年青人,对于自己的义举不免爱添点儿油,加点儿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尤其是打赢了比自己名声大、修为高的人,那就算是惨一点儿也爱拿出来津津乐道。陆晨霜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邵北的反应如此寡淡显然不合常理。 陆晨霜觉得他又有一点儿要犯“能拖则拖”毛病的苗头。 陆晨霜问:“如何杀之?” 他问得紧了,逼得邵北沉默良久,这才道:“若陆兄执流光,另一人执一把刀,共同上栖霞围剿丁鸿,最终他死于流光剑下又或是刀下都无妨,对么?因此,无论我以何法处置他,都是他罪有应得。” 邵北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等于是坐实了其中有鬼的心虚表现。陆晨霜佯装听不出,好奇地问道:“是,但也总得有个经过。你说来,我听听。” 邵北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好罢。你可听说过相思成疾?” 那不是文人虚撰出来的词儿么?陆晨霜挠挠耳朵。 邵北说得煞有介事:“此病无症亦无表,但噬人心脉不眨眼,丁鸿身染此疾十余年,即便我不动手,他也已是病入膏肓,自己将自己折磨成了一具空壳,唯有一颗心还跳着,对往日念念不忘。换做其他人早就癫狂失志,自残而亡,但他功力太高,即便只有一具空壳也能撑过十几个春秋,若是没有你我撞破此事,他甚至能比一般人活得更久。若要杀他,唯有先诛其心,再损其功力,待他只剩一具空壳时,不用动手,他便在我面前灰飞烟灭。” 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不用动手就灰飞烟灭的,没这样的先例,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记载。 陆晨霜:“你还修妖道么?” “我修的是天道,而非‘妖道’。”邵北强调,又缓和道,“但我知你所指。若是你所说的‘妖道’的话,我近来是没在修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在这些事情上邵北有无撒谎陆晨霜一望便知,他放心了不少。无量的收妖手段花样多是出了名的,或许邵北所说的“不用动手”是别的意思罢。 “那甚好。”陆晨霜道:“你自己想明白了?” “不。我不修,是因为……”邵北笃定道,“我,就是天道。” 第51章 屋内的铁炉里烧着火炭, 一块能供一间屋热乎三五日。这样的夜晚最适宜拉上双层的床帷,叫冷风透不进来,两个人慢慢说着话, 一呼一吸使得帷帐内渐渐变暖, 人也渐渐睡着。 陆晨霜原本精神抖擞,可自从邵北来了, 他恍惚生出了一点儿近似于落袋为安、岁月静好,而后可以与世无争任花开花落的松懈之感。这感觉太好太真切, 以至于他疑心自己已经睁着眼睡着了, 所以才会听到梦和现实交错的胡话。 他没能品明白:“你方才说, 你是什么东西?” 有一瞬间吧。 邵北的眼神不至于陌生,但像花丛迷蝶似的叫他不能立刻读懂了。或许是“影”终究不如人看起来清晰,又或许是因为这小子毕竟是个大人了, 再好看也不是一本童子爱读的小画册,教人不能一眼看懂也是正常。 “不是什么东西。”邵北温和地笑着,耐心细致讲道,“我的意思是, 经书中有云,‘天下万物皆有其道。天循其道得以清明,地循其道得以宁静, 草木循其道所以枯荣,河流循其道所以充盈,王侯若能得道,则能成为众生的主宰’。” 众多与无量相似的仙门皆以此为根本, 并无不妥。陆晨霜未开口质疑,但他总觉得这话今日听起来叫人不太踏实。 与其听他高谈阔论,陆晨霜此刻更想上前捂住他的嘴,抱住他用力拍他的背,把他心口那些陈年郁积的老血、独自受伤结出的痂、人后泪水凝成的酸楚都从他的心里拍出来,让他先过一段这个年纪该有的通透的日子,好好想一想,再决定自己要说什么。 邵北又是一笑,笑得仿佛从未被命运亏待,说道:“从前我们谈‘道’,说它存在于天下,无处不在而又无形无状,那只是从前。现下若说道,你可以见它,道即是我。” 二人对视良久,皆不闪不避,久到陆晨霜瞪了眼。 邵北收了笑意但仍不肯收回刚才那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话,再继续对视下去,陆晨霜从那偏执的神色中读出了坚决的意味。 最终还是邵北先败下阵来。 像碰壁的孩子,他低声问:“陆兄,可有何高见?” 陆晨霜冷了脸色,不怒自威:“你是不是修妖道修魔怔了。” “魔怔?非也。”邵北的嘴唇动了动,“你所谓的妖道,丁鸿至死也没能参悟,但那不过是我之所长的其中之一。我亦通晓鬼之道,魔之道,以及昆仑剑诀、栖霞术法,甚至所有你听说过或是没听说过的古今绝学。这些功法集于我一身,共证了我为天道。” “天道?” 邵北若是不吱声,弱了气势低头认错陆晨霜还可以好好跟他说话。只要他肯低头或伸出手,何时何地陆晨霜都会拉他一把,可谁料他竟真敢往下说?且越说越大逆不道,连昆仑剑诀都卷了进去! 陆晨霜大为火光:“天道你怎么没得无量传承?天道你怎么没得论武魁首?天道你会在结界中受伤?你若真是天道,还会拘泥于区区灵力损耗,特化一道虚影来与我相见?你的天道未免太不经用了!” “我在结界中受伤,一来是因我与丁鸿一战身体尚未痊愈,二来是我还要护住与我一同进山的师弟;我不争论武魁首,是因我不愿被俗名加身,徒增烦扰;另外,传承没有来找我,并不能代表我不知这份传承中有些什么。”邵北振振有词,“至于化一道虚影来见你,你可当成仅仅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陆晨霜:“不,你是不敢在万人面前使你这些上天入地的本事,不敢叫人知道它们出自何方。” “并非‘不敢’,而是‘不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1 想’。”邵北纠正他,“其中一些功法确实不方便由人来修炼,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我的参悟本领,前人修得偏了,连带着这些功法的名声也不太好。然,即便我知道它有不妥之处,甚至有可能损元伤气,我却不能不修,只有我身处其中知其长短偏颇,才能知己知彼将它们逐一击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若是连我也不修,这世间就没人能将它们融会贯通了。譬如面对丁鸿一事吧,倘若我对他的手段一无所知,势必要传誓文于天下,集合数百人来一同和他对阵。如陆兄这样的身手,对阵中当然可以自保,其他人则性命堪忧。兴师动众、损兵折将地除去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如将损耗降至最低,由我自己来动手。所以我的事没有必要人尽皆知,弄得我在明敌在暗。” 听到“损元伤气”,陆晨霜几乎想跺脚:“你到底是怎么杀他的?” “如我之前所言,我说了些叫他伤心的话,他的心就死了。”邵北谈及此事仍是兴致不高,但好歹终于肯开口不再瞎扯,轻描淡写说,“随后我吸了他的功力,最后诛灭了他的不死之身。” “……”陆晨霜愕然,“你吸了他的功力?你亦是肉身,拿什么吸他功力?” “我乃天下万物之长,我吸取灵力为己用犹如百川终将归于江海一般顺理成章。”邵北垂眸道,“莫说他是一具空壳心也死了,即便他还活着,我亦想取则取。” “你疯了!”这话气得陆晨霜左右看看想找把笤帚抄在手里,还没找到就先想起今夜邵北是化影而来的,顿感他真是极有先见之明,“怪不得你不敢昭示他的罪行!什么维护师父清誉?明明就是怕事情败露!” 邵北不甘愿地顶嘴:“同样的事,怎么你来做就是大侠,仗义不留名,我做了就是小人,龌龊拿不出手?” “你?”陆晨霜笤帚没找到,反手从床边抽出流光,“来来,拔剑!我领教领教你的‘天道’!” 邵北抬手一丢,将留情的“影”抛到桌上。剑柄和剑鞘赫然分离,剑柄上空空荡荡,原先镶在上头的剑身不知去向。 陆晨霜顺着鞘口往里看,真是空的:“你的剑呢?” 邵北:“留情化归于无,亦无处不在。” “你!”陆晨霜胸膛一闷,既头疼邵北冥顽不灵,又心疼他自糟自践,况且像留情这样的宝剑被毁也足以叫爱剑之人肉疼,“留情有灵,你怎忍心?你竟然忍心把剑断去!” 邵北:“留情有形,它为我剑,留情无形,万物皆为我的剑!剑灵自在我心中。” “那你拿什么和我打?”陆晨霜诘问,“再要对阵时,你拿什么应敌?别人问起,你怎么跟人说?” “除你之外,普天之下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邵北僵着脖子别过脸,“你想要看,我就用天道与你打过。” 陆晨霜气极反笑了,把剑一扔坐在床上:“怎么?你现在厉害得还要空手跟我打了?” 昨夜之前,当陆晨霜还是个游魂时,他以为只要硬下心肠来拿个藤条该揍就揍,邵北知道痛了自然就改了,谁不是被打出来的乖巧?就连他自己也是遭宋衍河教训过一次才彻底明白人外有人的。可是当他们两个人真的这样相对而立,他发现邵北的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一声轻哼,一个别过脸去梗着劲儿的动作都能轻而易举、屡试不爽、当场奏效地引得他从脚底心开始的全身热血直冲上头。 怪不得老子都得把儿子送到教书先生那学认字,怪不得贵人家宅子里的护卫一队一队的排成行,还要把小辈送到外面去学武! 真的不能自己教,真的是只要看一眼就上头! 陆晨霜这还没动手就已坐在床边气喘吁吁了,他不知是自己身子没完全恢复还是怎么的,感觉今日生的气比前二十八年合起来还要多,堵在心头怎么都顺不过来,得开窗透气才行。 邵北站着也没乱动,很有惹人生气了的自知之明,没再接陆晨霜的气话点炮儿,闷着声说:“你问了我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话。” “问!”陆晨霜粗声粗气。 邵北低着头,好像他还是受委屈的那一个似的:“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陆晨霜拍着床沿,想吼又不想惊动众小师弟,忍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我分明是昨夜刚刚被你弄醒的!” 邵北:“你的脉象平稳,不像昏迷。” “醒没醒我自己还不知道吗!”陆晨霜一听更上头了,“你看你,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有什么用!还天道,求你千万不要出去跟别人说,徒惹人笑了!还有,你把留情弄哪里去了,还不快找人铸回来!” “当日离开了雾名山,我怕你见了我要动气,才将你送回了昆仑。你的伤那时候分明已经好了大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昏迷一年。”邵北半张着嘴,颤悠悠地吸了一口气,“你曾说过,你要回山几日禀明师叔再来找我,问我嫌不嫌晚,我那会儿竟被‘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辞迷了心窍,硬是大度地说不嫌。现在想来,我真想杀了这句话。” 第52章 陆晨霜有力无处使, 有气无处撒,揉着眉心道:“说话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一句话你要怎么杀它?” “这话害人不浅,比毒虫蛇蚁伤人更狠, 我为何不能杀了它?”邵北不论道理, 执意恨声道,“我恨不得将它斩成三百段, 叫它再也拼不起来!” 他的眼是一盅清酒,明明已盛满了, 却还在往里添、往里添, 眼看就要溢出来。 两人之前谈的是所谓“天道”与留情剑的去向, 此时陆晨霜的另一根心弦被乍然拨响,引得他心要乱了:“不许哭!” 不说还好,一说更……两滴晶莹夺眶而出, 顺邵北脸颊快速坠了下来。 陆晨霜心里有一个声音拍案而起:多么天大的事不能坐下来谈!邵北的人品有目共睹,岂会像丁鸿一样蒙蔽了心智一意孤行?也许只是雾名山那晚现身的那只小妖看邵北江湖浅,觉他好骗,为了诈他山中珍宝才胡乱教他了些小把戏, 吹得天花乱坠罢了! 另一个声音据理力争:不染妖魔邪道乃是操守,是德行,放在各门各派的规矩中邵北此举都足以被扫地出门!今日他能侥幸瞒过此事, 明日就有更大的计划,绝对不能草草揭过! 两个声音彼此争吵,互不相让,陆晨霜的心思彻底乱了:“还哭!” 无论是出于这些年的经验阅历还是先人的教训叮嘱, 陆晨霜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毫无保留的信任非常宝贵。再次见面后二人之间始终隔了一层名为“几分真假”的薄雾,让他看不清。如果邵北需要他伸出援手,他能立刻挺身而出,如果邵北身陷险境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2 他也能不顾一切地相救,这是出于他对危险情境的判断,但在风平浪静时他反倒拿不定主意了,答话之前必须先凝视着那层薄雾想一想: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可惜他睡了一年并没什么长进,手边照样没有任何根据可以帮他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比如此刻他已看不下去了,想像上次一样抱住这个人的“影”温声安慰,融化他所有的悲与伤,但又不免想起,从前邵北也曾表现出对两人共同进退一事的在意,小题大做得不能再大一点儿了,最终却不吭一声地独自走上了一条更加出人意料的道路。 在他犹豫之时,清酒已洒了一地。 应当是洒了一地吧,他只能看到那些“影”落了下来,接着便消失无踪。 邵北用手捏着袖口,抬起一边衣袖抹了一把脸。已是成年的男子了,身形比陆晨霜也差不了多少,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变了腔,仍在固执如孩童般地重复着:“你说过几日便来找我的。” 找找找,找什么找?邵北所说的“过几日”,陆晨霜那时早已被雷劈为了人魂两块—— 当日聆训台前,小师叔道:“贤侄,算上你,我这辈子共见过三人上聆训台受天雷。他们两个去时生龙活虎春风满面,我都不太担心,只有你……唉,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一个人是谢书离,小师叔见到的另一个人是谁?陆晨霜好奇虽好奇,可那份儿好奇也只安静地待在他心里,如一潭死水,掀不起浪花。他摇头道:“没有了。请师叔保重。” 聆训台上空的山灵等候多日早已不耐烦,陆晨霜刚一迈上去,身周旋即刮起一阵大风,将周围的积雪统统搅起,环绕在聆训台边,如一道屏障。陆晨霜:“弟子陆晨霜前来领罚,请山灵降责。” 风雪将人刮得凉了个透,半空中才有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你可知你违背了哪一条山规,该受什么罚?” “弟子凡心未了,”陆晨霜做了便敢当,咬牙道,“按山训,当受三十六道天雷之罚。” “嗯?”玉京峰顶被震得隐隐颤抖,山灵道,“听你之意,莫非无此山训,你就不该受罚了?” 陆晨霜垂眸不语,山灵威声道:“说。” “若论凡心未了,那弟子该受此罚。我不但于芸芸众生之巅相中了那样一个人,就连吃什么菜穿什么衣也有喜恶之分,对流光比对其他剑更为看重。人在凡间想要了却凡心实在是太难了,我是俗人,早晚要受此一罚。”陆晨霜疲惫地呼了口气,“但我既不曾与人私相授受,也未行过窃玉偷香之事,更没有败坏过昆仑声名。弟子之情,实乃人之常情,此情本无错。” 山灵道:“看来,你还觉得山训有错了。” 陆晨霜道:“师祖定下这一规矩是为让弟子们安心习剑,山训亦无错。” 山灵发问:“那你觉得,是那人有错?” 陆晨霜不假思索:“他也无错。” “你在此受罚,他远在天边,怕是还不知道吧。”山灵语气沧桑,意味不明,“经此之后,你可看清了?” 陆晨霜沉默片刻,道:“我没看清他,我只看清了我自己的心。” “哼!”山灵的声音愈加振聋发聩,山顶风雷大作,“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错?可曾后悔?” 陆晨霜撩起衣摆跪在如镜面一般的聆训台上,将流光放在身前,一叩山灵养育,二叩恩师授业:“弟子心知违反山训,甘愿受罚,但绝不后悔!”说完便觉灵台之中电光一闪,再也不知今夕何夕——这叫他怎么如约上无量? 陆晨霜煎熬不已,如焦躁的野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吼。 “我想着你有气也该找我当面出才是,就这么从冬等到了春。待我埋完了丁鸿,时已至夏,原想着你就算有再多的不快,至少论武大会一定会去吧,谁知,到了太白又听说你在外游历。我躺了几个月,眼看窗外的梧桐长出新叶,黄了又落了,你仍没来。我继掌门之位,仙门百家前来道贺……你还是没来……” 相比他在床上躺了一年,邵北的这一年可真够忙的。若是单单为了哄他,硬要把这么多事和他编到一起也不容易……陆晨霜掌心按在膝头搓了搓,不太清楚做何表示为好。 邵北的“影”这一会儿虚得更厉害,像是连月光都快能透过他了:“你若是不想见我,我不会再来了。” 方才还这里找那里找,怎一转眼说不来就不来?陆晨霜认定一事从不更改,遇上这样一会儿一说的人觉得不可理喻!他方才压下去的心烦意乱又涌了出来:“随你的便!” 这话远不足以抒尽他胸中的愤慨,陆晨霜想再批驳一番那所谓的“天道”,最好能让邵北老实交代出小妖的藏身之处……岂料一转头的工夫,邵北真的不见了。 陆晨霜:“……” 望着空了屋子好一会儿,他起身推窗朝外看,只见到茫茫雪地和对面孤孤零零了一万年的玉京峰山头——与他投在窗外地面的影子如出一辙。 山顶层云间偶尔闪过几下紫电,像是在潇洒地说:继续,再单一万年。 就这样走了。 真的不来了? 连句“告辞”也没有。 郁结难解…… 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地度过了几个日升月落,未等到邵北,小师叔带着一众师弟先回山了。 众人回来一见到大师兄醒了自然个个欢喜地合不拢嘴,围着他问长问短,摸这儿摸那儿,暂且冲淡了陆晨霜的愁绪。待大伙儿都摸够了,知道他假以时日休养调息便可才渐渐散去,小六和小九留下来陪他吃饭。 “邵掌门好厉害啊,”边吃边闲话着,小九挥舞着筷子兴奋说道,“你说他是当了掌门之后才这么厉害?还是因为他这么厉害,才当上了无量掌门啊?” 陆晨霜夹菜的手一顿:“什么厉不厉害。” “哎,大师兄,就拿祁长顺来比方吧,”小六舔了一下嘴,目光炯炯地比划说,“他布个阵,你能知道他想干嘛,他一出剑,你能看出来他想攻哪儿,要是他哪天杀敌手段漂亮了,你还能说得出他是怎么个好法儿。但是邵掌门不一样,他一出手你根本看不懂他做了什么,感觉那些妖邪还没近他的身就被收入镇妖袋了。而且他一路上特别护着我们,替我化解了几次危难,最后还回过来问我有没有伤着。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九叹气:“嗨,谁说不是呢?” “……”陆晨霜的一群心事泛了上来,顿感那个人无处不在,教他避无可避。 他故作镇定瞥了小九一眼道,“人家帮了你,你就诚心道个谢。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没出息。” 小九悄悄“嘁”了一声:“还不都是因为你。” 陆晨霜这几天本就心绪不宁,小九这一嗤仿佛举了百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3 十支替天行道的矛头对准他。陆晨霜一撂碗筷愤懑道:“此事与我何干?” “啊,那个……”小九久未见识大师兄的威严,差点忘了要行事乖巧,愣了一愣,抱紧饭碗怯生生地说,“你在大床上躺着,我们每回出门之前小师叔都要交代一遍,说你要面子啊,肯定不想叫人家知道你被雷劈了啊,叫我们几个不要出去跟人家乱说。可是邵掌门前前后后把我们都问了好几轮了,初一问、十五也问,我们只好说你出去游历了呗。为了成全你一个,我们全都扯谎了啊。” 小六拍拍胸口:“这谎话说多了能不亏心吗?反正我一见到他,我就总觉得愧对人家嘛。” “他……”陆晨霜一时舌头绊了嘴,“他问、问我什么了?” 小九想想:“就是‘怎么不见陆大侠呀?’、‘他去哪了呀?’、‘什么时候回来呀?’差不多这些吧。” “哎,他是这么说的。”小六清清嗓子,学道,“‘少侠别来无恙,今日贵派陆大侠又有要务在身么?是,陆大侠总是这样忙,千万保重才好。还请少侠代我转达,数月不见,邵北愿他安好。’” 小六学得不太像。 确切地说,邵北的神情举止谁来学都学不像,他的一颦一笑虽不出规矩之外,却又不落俗套之内,一千甚至一万个人站在一起,都找不出一个和他有三分相似的。 不过陆晨霜透过六儿还是能想得出邵北说这些话时的模样,也许是先前在归林殿住时看多了,轻易就能回想起,且清晰如昨。 “对了,大师兄。”小六忽道,“你那时候不是叫我给他送了一罐子糖饧来着么?” 陆晨霜:“你想干什么?” 小六嘿嘿一笑:“哎,我真的觉得他这个人特别好,我也想送他一罐,你看能行吗?” “……”陆晨霜冷着脸瞪他,“区区一罐糖,你送无量掌门送得出手吗?” 第53章 小六只是一时兴起, 被大师兄泼了冷水没一会儿就打消了送糖的念头,再次表示这样的东西确实送不出手,不能丢这个人。 陆晨霜:“……” 小六和小九眼里只有饭菜碗筷, 吃起饭来很是欢实, 偶尔说几句山外的事,也是说来逗笑的, 嘴比脑子动得快,桌上“哈哈哈哈”声此起彼伏。 这才是没有心事的人吃饭的样子。 那个人则不同。他吃饭时常常教人觉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仿佛眼前是饭桌也好, 是别的也罢, 他不过是应景做出个吃饭的模样,其实目光落处……总是在陆晨霜的身上。 他眼里看的,就是他的心事吗? 陆晨霜想个没完, 却想不明白。 小六问他:“大师兄,你怎么了?不舒服?” 陆晨霜摇头:“你们此次下山擒妖,可曾有人受伤?” “有哇!连着战了七天七夜,怎么能没有?都不是咱们的人, 甭担心。”小六没听出他的意思,只说了一句,继续埋头吃饭去了。 饭就那么好吃! 陆晨霜回味这话, 怔了一怔:“是哪七天七夜?” 小九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了数,陆晨霜细细一算,他们开拨之日不正是邵北化影而来的第二天么? 他原以为邵北是从无量来的,温室香殿之中掉几滴眼泪睡一觉也就罢了, 却万没想到他第二日还要对敌,且这一战就是七日七夜不眠不休。陆晨霜心中忐忑难安,脱口问道:“邵掌门如何?他可曾受伤?” 小六咂嘴摇摇筷子:“没有没有,他厉害着呢。不过这回楚世青倒是伤得不轻。” 陆晨霜:“楚世青也去了?” 小六:“哦,没人跟你说么?这回就是楚世青传的誓文,那他能不去吗?他第一个进的山。” “他传什么誓?”陆晨霜不禁奇道。 栖霞远在东海,按常理说他们应当只操心自己门派属地之内的事。可天底下能有多少人能比栖霞门生的水性好?即便东海有事,别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问:“你们去了哪儿?” 小六答道:“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山包,名叫‘雾名山’,你听说过吗?” 岂止是听说。 邵北、楚世青、雾名山,这些词再次串到了一块儿……陆晨霜坐不住了:“别吃了,先与我详细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小六抹嘴开始讲道,“楚世青说,丁掌门于一年前进过几次雾名山,后来回到栖霞之后就开始闭关,似乎是受了些伤,直到现在都没能出来。他们那儿的闭关之地有个什么机关吧,只能从里面出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进不去? 那邵北是如何进出,还能瞒天过海的? “楚世青不知他师父情形如何了,觉得定是雾名山里有蹊跷,焦急之下进山探过一回,这一看不要紧,哇天底下的妖邪都集中在一处了!里面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根本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地方!于是赶紧传了誓文给咱们和无量。至于其他的那些小门派,他怕去了也是给妖怪塞牙缝,就没有知会。小师叔一看连丁掌门都受伤了那可不得了,咱们得多带些人去才保险,这才把我们一起带上。” 雾名山里的东西是丁鸿从前唤醒的吗?为何现在才被发现? 陆晨霜也曾进过山,当时分明没有任何异象。此事与邵北可有关系? “哎哎哎,这是要催我的命呐!”小师叔在院中喊,“谁!谁把这信放在我房中的?看看这回轮到谁下山了?赶紧自己过来拿走!” “糟糕,”小六身子一下软了,趴在桌上,“好像是我,你们就说我睡着了。” 陆晨霜不在山中的半年和卧床的这一年里,几位师弟轮番下山除妖赴誓,终于发现下山并不是件“好玩”的事,山下也没他们想的那么花花绿绿。遇到识趣儿的人才有行侠仗义当一把大侠的感觉,而多数时候其实出力又不讨好,徒惹一身腥臭骚,流血受伤的也有,早就过了新鲜劲儿。放平时也就罢了,敲钟点卯该去则去,可今日他们风尘仆仆地刚刚回来,确实疲累不堪,陆晨霜刚还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鼾声了。看来若不是为了陪他吃饭,小六和小九这一会儿真的能睡着,难怪不愿意去。 没人应答,小师叔循着纪要上的名录找了过来,推门一看只见小六诈死、小九遮遮掩掩捂着脸,唯有旁边的陆晨坐得光明磊落,如天中日月皎皎。 “啧。”小师叔打量他一圈问道,“贤侄,你身体如何了啊?” 陆晨霜立刻会意:“已无大碍。师叔,我去罢。” 小六马上抬起头:“大师兄,你你你能行吗?你才醒来几天啊,这还没歇利索呢,还是我去吧。” 陆晨霜拍他肩膀:“眼下总比你们强些。” 话一出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4 口,他感觉像是回到了刚刚师成的那几年,那时师弟们都还小,整个昆仑山派至少有一半的事务靠他一力承担。如今仿佛度过了一整个轮回,往事穿膛而过,掌心却空空如也,教人不禁起疑: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陆晨霜问:“是哪里传来的信。” “我还没细看呢。”小师叔拿信到眼前一晃,草草瞄了两眼递给他,“哦,是潞州城。” ……不是梦。 陆晨霜刚要伸手去接,“潞州”二字却刺得他指尖突然一阵发麻。薄薄的那张信笺就这么从他指缝中穿过,落在了地上。 “哎呦呦,笨得你,拿个东西也拿不好。”小师叔扶着自己的老腰捡起信来,“唉呀,活该白遭一回罪。” 天底下的地方,陆晨霜去过的多了,也并非不曾故地重游过,只是到了潞州城门前抬头一看,无端觉得此地格外眼熟。站了一会儿,他不知是进是退,也不知自己是来干嘛的,这才想起方才受了小师叔的揶揄,光顾着脸热,没来得及拿信就提上流光走了。 潞州的事情去向沧英派打听总不会错,不料他到了沧英派门前一看,里面张灯结彩正在设宴。原来那信正是他们传至昆仑的,缘由是庆贺当今天下四海升平,妖魔无出。 陆晨霜心叹,哪里是“妖魔无出”呢。为了他们眼中的“妖魔无出”,三家门派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而在雾名山一战之前,又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四海升平的愿望而夜夜挑灯案牍劳形,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这样名目的信笺本来是不能递到天欲雪的,在昆仑山门就会被捡信的弟子滤掉,外门的小管事会随便派个人来走个过场,算是给个面子。但正是因陆晨霜当日收到“潞州誓”时开了特赦,叮嘱送信弟子沧英派的信无论何事都可直接拿上来,这信才送到了师叔案前。 他当时开这个口,不过是因为“潞州誓第一个传到昆仑”这样肤浅的缘由,那时的心境煞是可笑。许是被无量山派天下第一的光辉压抑久了罢? 今日再回头看过,所谓“名”,天际一片浮云罢了。 这帮老小子,不好好修炼,闲得没事干? 来都来了,招呼也打上了,陆晨霜只看一眼就走不太好,怎么也得进去坐会儿,喝几杯才算礼数。 他被引入主桌,坐在仅次主人的席位。堂中布的是长条案桌,宾客两两对坐。 这种场合的座次是有讲究的,能与他同席的应当都是修仙界排得上号的仙门来使,大门派派来的人即便辈分较小,也不会被安排在太末的位置,同样,哪怕是某个小门小派的开山师祖,亦不能坐在陆晨霜左右。 与他对坐之人他看着也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这人叫什么了,陆晨霜点了个头算是招呼,默默朝四周看了看。 堂中人头攒动,却唯独不见那一抹澜沧波纹。 英掌门得了陆晨霜光临的消息不多时便迎了过来,离着老远就春光满面地招呼道:“陆大侠——陆大侠!”行至近前,他双手抱拳一礼,“听闻陆大侠在山中闭关数月,今日一见,果然比上回见时更加英武不凡了!映照我沧英派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闭关、游历这些借口都是小六他们轮着使的,不然有人问及他在何方游历也是难答。只是这英掌门的嗓门似乎太大了些,吵得陆晨霜一边耳朵放它们进来,另一边耳朵就赶走它们出去了。 远不及某人温声细语地夸他哪日衣裳“好看”那简单的二字深入他心。 刚寒暄两句,陆晨霜与他已无话可说,顺口问了问:“我看今日到场的仙门不少,可怎不见无量山派的人来?” “哦,这个啊。”英掌门面上一哂,“呵呵,哈哈,这个……” 他笑得令人不适,一看就知其中另有隐情。陆晨霜垂眸不动声色,贴耳过去:“愿闻其详。” “这不是……嗨,朝廷不是赐了块匾给无量山派吗?你说他们,唉呀,还给挂在山门上了……”英掌门像喝了一碟子醋似的,面容扭曲说道,“这不,众仙门现在都不愿与之为伍啦!更不要谈和他们的人同席了。” 陆晨霜静静环视堂中一遭,最后目光落在了英掌门身上。 他记得去年来此时英掌门穿了一件箭袖长袍,那时他虽未细究这家“沧英派”到底修的是什么功法,但看来像是与拳脚有关,风水、仙术也有一点儿。而今,英掌门身着大袖长衫,外面还罩了一件不太飘得起来的描金纱衣。 若不是多了这件不伦不类的纱衣,陆晨霜还联想不起什么,此时多看两眼忽然明白了。 画虎不成反类犬,蚍蜉妄想撼树,未免太过自不量力。 他轻声问道:“你是说,这堂中的诸位,都是如此认为的?” “唉,可不是嘛。”英掌门面色纠结,十分犯难,“无量若来了人,你说我要安排到哪一席去?我也难做啊。” 英掌门比陆晨霜大了十几二十岁,却矮了近半个头,每每与陆晨霜搭话都得仰头看他,而两人地位悬殊,英掌门又总有一点儿情不自禁想哈一哈腰的念头——腰和脑袋一个往下使劲儿,一个往上使劲儿,站姿极为别扭。 此刻他得陆晨霜正眼注视,心觉自己已经是被昆仑山派大弟子看在眼里的人了,果然不枉费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这位陆大侠乃是沧英派的贵人,他一定要抓住今日之机与之拉近关系。 英掌门挺直了腰杆儿,套近乎道:“陆大侠,你说,是也不是?” “你问我?要我说的话……”陆晨霜面色渐冷,眼神如刀,一拍桌面,厉声喝道:“荒谬!” 流光被掌力震得从桌上弹起,咔嗒一声落入陆晨霜手中。 堂内霎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望向站着的这二人,眼神询问发生何事。 “诸位可知今日所庆的‘妖魔无出’从何而来?”陆晨霜寒声道,“在座各位前辈功不可没,但除魔卫道录记载无量山派每年除妖之事有三千条之多,敢问有多少仙门能与之同列?这还仅仅是为人所知之数,殊不知无量山派上上下下门生一年到头奔波在外,世人所不见者、来不及报录者更有三万条!今庆四海升平,妖魔无出,英掌门却未发请柬给无量?” 说着,陆晨霜低笑一声,轻轻摇头。 “朝廷赐匾之事,我亦深知诸位心中是怎么想的。可是切莫忘了,你修的虽是仙道,这一刻双脚之所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顿了一顿,细听堂下动静,“有人要说,‘王土又如何?金殿之中的那位他敢治我不敬之罪,我教他千军万马有来无回!’容我反问一句:你可知无量山脚下住了多少人?” 众人窃窃私语,不少去过的人都说起无量山脚集市热闹得很,不比潞州每月一次的大集规模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5 小几分。 “那是近千百姓!”陆晨霜道,“无量山方圆百里之内更是有十数个村落,加起来的百姓比这偌大的潞州城人数还多!牌匾不过是一块木头,挂了无痛无痒,而若不挂,朝廷一派礼官二派来使,这些人前呼后拥兵甲披覆,行军驻扎何地?到时教这些百姓如何生活!” “今有人想慷他人之慨,显自己清高。我奉劝这些人一句,切莫因当今无量掌门为人和善就觉得可欺可负!”陆晨霜铿锵道,“陆某愿与无量山派同进共退,若有人仍对邵掌门行事看不过眼,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修书与我,一并和昆仑山派从此断绝来往,我保证不因此事追究;但若不修书表明,却私下在背后说三道四……” 陆晨霜扫了身边面上青红不定的英掌门一眼:“这是最后一次,往后莫怪我不客气。” 第54章 菜还没上齐, 酒也才刚倒满杯,与陆晨霜同席的一人突兀地起身,像是已尽了兴似的连声道今日就点到为止, 还有事务在身, 不便过多饮酒,带着两名随从先行告辞了。接着又有人以身体不适为由, 左右问了问茅房在哪,也提着剑出了门。 靠门几桌的人陆晨霜叫不上名来, 更不知门派, 他们大约是想着反正坐在末席无人注意, 干脆话也没多说,直接贴着墙角退了场,随后起身告辞声越来越多, 大堂转眼变得门庭冷清。 出城十里,陆晨霜依旧气愤难当。他不是没见识过这样那样的勾心斗角,只是从前他在心底里对那些人感到不齿,一甩袖划清界限便罢了, 而今日他更多感到的是不值、替某人心疼,觉得那人的心血喂了白眼狼,好生可惜。 要是那老小子还敢这样背后抖风言风语, 他就提根木棍再来潞州,非要将那家伙拖到街头痛打一顿,打掉他老牙、打断他狗腿不可! 一水绕城,路边的河流上游通乌盈径, 下游经过一片黄泥滩涂后便是西浊河,陆晨霜气头上一看这河又想起当日邵北弄了个镇妖盒的事来。他做得那样细致讲究,幸亏姓英的有点自知之明没敢收着,不然光是盒子上的符文阵法就够便宜他们了,混账说不定真敢描下样儿来自己偷师。 冬日的河流平缓而沉静,此处的河水尚且清莹。河底有一大片水草,横竖左右加起来不亚于两只船底的大小,在那不合常理地一晃一晃。陆晨霜屈指空弹,一缕风就像颗铜丸一般噌地一下直入水中。 “啊!”从水里跳起来了一个身披水草的小娃娃,坐在案边哭丧着脸道,“痛!” 这小妖精也太小了。陆晨霜问它:“你在此处做甚?这里离城太近了,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回家去。” 小妖精委屈:“可……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你怎么能看到我的?仙人说他给我划出了地盘,别人应当都看不到我才对。” 做梦呢。 哪路的“仙人”会吃饱撑的没事干,来安顿一个小妖精? 陆晨霜蹙眉:“谁?” 小水草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叶子一层一层卷起来蒙住自己的脸,想逃又不敢在男子的面前造次。 它身周的叶片宽薄且颜色浅淡,有点常识就看得出那都是新长出来的,浑身上下只在靠近身子的地方才有几片残断的叶茎粗厚、暗绿浓郁,看上去像是曾经被什么东西啃过,且吃得只剩下一点点了。 被啃成这样,竟然还能靠着这一点儿根茎活下来长出新叶?那它的命也太硬了。 陆晨霜用剑鞘挑开它身上湿哒哒的叶子,小水草后背露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符号。那符号的形状陆晨霜瞧着陌生,可这样的手笔又教他觉得非常熟悉。 就像是看一个人写字。虽然这人写的字他未必每个都见过,但有时一看便有种直觉,这就是那人的笔迹。 陆晨霜点了一下那处:“谁给你画的?” 小水草惊愕道:“你怎么能看到?” 陆晨霜心中更为笃定,道:“我认识他。” 小水草睁大眼鼓鼓嘴巴,像是不太相信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神情冷峻的男子竟与那位仙人相识。 “他穿着白衫,蓝袍。”陆晨霜形容道,“手里拿一把窄锋的宝剑,剑柄上系着碧蓝流苏的玉坠。身姿容貌么,大约就是九天仙人的模样了。说话慢条斯理……”他不想再说下去。关于邵北他还有很多可说可品之处,但他私心认为其余的那些,譬如邵北怎么说、怎么笑,都是只对他才展露的,外人无从知晓。他和这小妖多说了也没用,小东西肯定没见过。 陆晨霜问:“是不是他?” 仅这几句已得了小水草的信任:“是!是!” 陆晨霜在它身边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他如何对你?” “我受了重伤,身子残缺不全,只剩一枚妖丹还算完好。”小水草长得细细弱弱,看着格外可怜,“他说他通回春之术,问我以后能否安分守己,若是我能答应他就出手救我,不过要印上这个印记与他结契。” “嗯?”陆晨霜看它背后,“这结的是什么契?” “印了这个,将来他不能因此事为难我、要求我,我也绝不能做丁点儿的伤天害理之事,违者各受惩戒。”小水草道。 这是什么样的笨蛋才会主动提出的契约。没得一点好处,还要限制自己的行动,哪怕叫这小东西帮着捞条鱼上来都不行,真是体贴人家心思体贴到极致了。 陆晨霜道:“若你不想害了他,这些话以后永远不要再说出口。” 小水草蓦地伸出两片叶子贴在脸上,捂住了自己的嘴,闷闷地问道:“你会不会害他?” “不知道。”不顾小水草的眼泪快掉出来了,陆晨霜硬是冷冰冰地把话说完了,“我的脾气也不是太好,他又总是气我,我实在难保将来如何。” 但凡邵北对他能有哪怕只是从前一半儿的坦诚,教他不至于坐在这儿倒过来问一个小水妖这些事情也好啊,眼下感觉倒像是它与那人更亲近些了。 有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固然是必要的,可邵北从前对他分明是一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把什么压箱底儿的密事都抖出来了,现在却走到哪儿都有他不知道的事,叫他怎么可能顺下这口气淡然处之,装得出若无其事? 陆晨霜心里不是滋味儿,望着天上的云朵:“你可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啊?他、他还会来吗?”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儿的小河道里,小水草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有哇,他若来了,那我就,就说……” 还没个屁大的小水草精居然脸红了:“我这些日子、我喜……我很想念……” “知道了。”陆晨霜压根儿没打算听它细说,起身拎着它叶子把它抛回水里,拍拍衣服自言自语,“看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6 来只能由我亲自去一趟无量代为转达了。” 归林殿中无人,案头摆放整齐的文卷比去年更多了。陆晨霜对山里能避人耳目的小道烂熟于心,一年没来也不觉得生疏,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最后一抬头,见到南涧之上的悬崖边坐了个孤零零的身影。 邵北的腿垂在外面,脚下的崖壁有数百丈高。 他自然不会轻易摔下去,就算是真的不慎失足了也无妨,可这模样看起来仍像是片蒲公英之类的飘絮,现在停在这儿,下一刻就不知要去哪儿了。若他不愿意,随风一走,旁人休想再靠近他,抓紧他。 时不我待,陆晨霜一拍剑飞身上崖,惊动了邵北倏然回头。他的目光只提防了一瞬,待看清来人,眼里的锐利立即消失殆尽。 即便明知此处是无量结界内,妖气不可能渗入,陆晨霜还是免不了担心邵北会和丁鸿一样失了心智,尤其是他这会儿的神情看着颇有些呆滞。 陆晨霜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邵北答得也快。 陆晨霜:“手里拿的是什么?” 邵北摊开手,衣袖之下捧着的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糖罐。 陆晨霜:“……这还能吃吗?” “不能。”邵北打开瓦盖给他看,里面空空荡荡已洗刷干净,“阵法、结界也有留不住的东西,糖早就坏了。我只是想抱这罐子上来吹一吹山风。” 陆晨霜心生警觉,沉声道:“你带它出来吹风?” “是。”邵北淡声道:“你当日不是也曾特意带我师叔给你的剑下山除妖,给它磨刃吗。” “……哦。”陆晨霜踏实了点儿,走近两步,站了一会儿,奇道:“你今日怎么不说话了。” 邵北仍在崖边坐着,怅然道:“言多必失。我已说错了太多话,怕不小心又会说错什么,惹你不快。” “是么?”他能有这个心思,陆晨霜已经足够欣慰了,即便是丑话,也总是说在前头能叫人好接受一些。他饶有兴致地打探:“你觉你说错什么了?与我说来,我洗耳恭听。” 邵北则全无兴致:“我自己都不堪回想,何必惹你发笑?” 陆晨霜:“你就没曾想过,或许我已笑过你了?你不说也于事无补。” 邵北深深望他一眼,旋即抬头看看结界,又朝山门处远眺一番,像是疑心哪里出了纰漏,放进来个胆大包天的妖怪。 陆晨霜:“叫你别说的时候你非要说,叫你说了你又不开口。” 邵北无力叹气:“我已不知说什么了。” 陆晨霜一撩衣摆,挨着他坐下:“今日就来说一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55章 陆晨霜看似问得风轻云淡, 实际说完后嘴就打了个哆嗦,借着坐下整理衣裳的工夫才藏起了窘迫。 邵北对他倾慕难掩,哪怕平地无风时眼里的波澜都快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直认为这是件板上钉钉的事, 万无一失,但此时他才发现, 自己的局促和忐忑远超所料。 期盼在心中嗵嗵作响,声音大到必须听见一句坚定的回答:“是!”才能了却心愿, 满满地盖过它去。 邵北惊慌地垂下头, 指尖在罐子上骤然按紧, 压得指端发白,却没吭声,生硬地将脸转到了别处。 是害羞了? 是挺教人害羞的。 自己来时一路琢磨了几个时辰, 这突然叫邵北说,确实有点儿为难人。陆晨霜安静地坐着,等待着,喘气儿似乎比前几日顺畅多了。 左等右等不见应声。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陆晨霜弹了那糖罐一下, 发出“噔”地一响。 他替邵北说了:“喜欢?” 邵北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别说喜不喜欢了, 仿佛陆晨霜根本不该提起此事。 “……为何这样看我?”陆晨霜被他瞪得莫名心慌,脸上腾热,疑心自己冒失说错了话。 邵北不说话地瞪着他,嘴唇微颤, 脸色愈发难看,非但没有袒露心意,反而防备重重,马上就会动手也未定。 冬日穿着衣服泡进冷水里的感觉不过如此,湿冷沉重的负担贴在身上怎么都摆脱不掉,陆晨霜从外渐渐凉到了内,冰碴扎心。他急于跳出这个水坑,改日再回头审视深思究竟是哪儿错了,匆匆道:“我走了。” 没等他起身,衣袖却被人牢牢扯住。 “拉什么拉,”陆晨霜羞恼愤然道,“我走了!” 衣袖被人扯得更结实了,还使了大劲儿把他往下拽,非要他坐回去不可。邵北的力气陆晨霜是有数的,可不知今天怎么的,他竟真的被邵北拉得坐了回去,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块儿,挨得比方才更近了。 即便不问,陆晨霜心中也有清晰的答案,而邵北偏偏不亲口说,又无赖地不放人走。 陆晨霜气愤质问:“你干什么!” 糖罐早就被扔到一旁。邵北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到自己心口,央求般地轻声道:“留下来,别走。就这么坐着,什么也别说。” “……”陆晨霜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没见过哪家待客是这样挽留的,想必就算是有,人家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做如此举动——这么说来,他之于邵北,正是“关起门来”的那一个。 他问的事情即便不用言语回答,答案也已昭然若揭了。 这小子比一般人更爱把事情放在心里,藏得一摞叠一摞,乍一逼他把心里的话翻出来,肯定违背了他多年来的意志和习惯。这就犹如问大耗子你把米都藏到哪里去了?可否带我看一看?那必定惹人不安。 陆晨霜觉得自己应当先说些什么,打消这小子的疑虑。 “其实,”此事他不想被诸天神明先听了去,要听也该是身边之人第一个听到,陆晨霜破天荒地低了下头,“其实我也……” “陆兄慎言!”身边的人毫无预兆地厉喝了一声,紧攥着他的手,字字沥血道,“莫忘昆仑山训,凡心未了,将受天雷之罚!” “……”陆晨霜被他喝得呆了一瞬,一转脸,正对上邵北目光如炬地紧盯着他,还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切莫再说下去。 ……邵北是担心这个? 小子操心得还真不少! 陆晨霜珍藏多年的顽劣重见天日,他倒吸一小段凉气,仰面朝后倒去,漫不经心地诈呼:“啊——” 邵北忙托住他,眼圈霎时红了:“你怎么了!” 一股暖流从邵北掌心向他传来,陆晨霜清晰地感觉到扎在心口的冰碴被融化。那股热再向上游走,直抵他的灵台,烫坏了两人之间一扇名为“规矩礼教”的纸窗。他独自做了决定,矫健地攀着窗棂躬身钻了过去,还不忘回头把那层窗纸又粘贴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7 好。看似一切如常,他也依然在规矩礼教之内,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些讲究已在他和邵北之外。 陆晨霜就着邵北的手一借力,镇定地坐回了身:“我没事。” “你……”邵北嘴唇煞白,神色惊疑不定了许久,待闹清这是虚惊一场后额上已沁出了冷汗。他缓缓地松开手:“请你,千万慎言。” 陆晨霜:“你知我要说什么?” 邵北痛苦地看着他:“……知道了。” 陆晨霜好生稀奇:“你还知道昆仑山训?” 昆仑山训刻在石碑上,碑就立在入山处,不是秘密。不过那上面的条条框框都是千年之前祖师爷刻下的,用的是古文不说,有些字迹还风化得难辨真容,许多人来过昆仑多次也未必知道上头密密麻麻写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当年……反正,我很早就知道了。昆仑山训最后一则,凡心未了受三十六道天雷劈死穴之罚,后又有注解,六根不净者处事偏私,手中之剑不能一视同仁为天下苍生而执,枉承昆仑剑诀,是以惩罚也比勾结奸佞妖邪、欺师灭祖尤甚,”邵北呼了一口气,低声道,“虽言之有理,但……这责罚实在太重了。” 他说的“当年”,应当就是宋衍河上昆仑解流光封印的时候。 陆晨霜不难想象,一个小孩儿眼睛里能存多少眼泪?小邵北肯定哭一阵儿歇一阵儿,歇着歇着想起来了就再哭一会儿。四处白雪茫茫,又没人敢跟他搭话,只有一块山训石碑在他面前立着,他想不看都不行。那时他认识的字可能没多少,但看得多了,记下了,回来后慢慢识字也就明白了。 现在想想,小东西虽气人,可是也挺招人疼。 尽管此地的山风不可与昆仑风雪同日而语,但风刮起来也不是假的。陆晨霜捏着邵北肩头搓了一把,只能摸出来至多两三层衣裳:“你在这儿坐多久了,冷不冷?” 邵北摇头:“十一年前,我就是从此处跳下去的。流光来得比我落得还快,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接住了我,再醒来时我就在师父怀里了。只要想起师父和你,我不冷。” 十余年弹指而过,当年的无量算是陆晨霜初涉江湖最开始的地方,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他从前却没想过,这个对他意义非凡的地方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在这十年间反复地念及、提起,在同一片天穹之下各自难忘。 遥望无量广场的方向,陆晨霜依稀记起当年的宋衍河。不知道是邵北将他二人相提并论的缘故还是为了点儿别的什么,他此时觉得若是迟早要上“天高地厚”这一课,宋衍河对他还算是手下留情了的。 陆晨霜道:“我救过很多人。” 邵北温雅颔首:“是,天下苍生全仰仗你了。” “……”这话连陆晨霜都难为情了,“这么说就有些过了。” 邵北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道:“一点儿也没过。” “好罢。”陆晨霜心说今日吹就吹了,这山头如此空旷,对面的山头也不是住人的地方,底下的南涧更是鲜有人至,他们两个就算在这儿把天吹出个窟窿来也碍不着其他人。 “我救过很多人,有人奉礼答谢,也有人不识好歹。这奉上谢礼的人不计其数,我根本记不过来,不知好歹的人我也懒得再见他。时日一久,那些人都面容模糊,教我记不清了。最后算下来,唯有一个恩将仇报的小娃娃差点儿害惨了我,我可记住他了。”说着,陆晨霜将手覆在邵北手上。 邵北握住他的手,两指在他手心和手背轻轻揉动,揉过了一个个指节,似乎打算以一寸一寸挨个抚慰的方式道歉,用无声的缱绻。 “流光那时已跟了我将近十年。有段时间我曾想,迟早我要为它报仇。”陆晨霜道,“可报仇总得有剑才行,而我一看流光像块黑铁一样躺在那里,我就没心情找人清算了。我又想,只要流光能醒,我就既往不咎。后来流光真的醒了,我权当为它积德,将此事放下,从此无量山派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谁料隔着这么远,我竟然在云浮又见到你,那天我想,真是天助我也,你若有把柄落到我手里你就完了,我新仇旧账一起清算。” 邵北道:“我看出来了。你一边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事一桩无需言谢,一边盯着我,快把我看出个窟窿。若不是那日我非追黑风不可,在你面前我已不敢擅动,唯恐荒郊野岭被你打了,也没人来救我。” 邵北说得真假参半,陆晨霜一笑:“栽赃陷害。至少那一天,我绝对没有要打你。” 他还记得那情景。他当日确实多看了邵北几眼,但绝不是在考虑打他哪里为好,而是好奇这个“宋仙人的关门弟子”,好奇到叫他驻足站在那师兄弟三人身边,忘了回程。 自从宋衍河飞升之后,当年他收邵北为徒时那番“自然天地法”云云的噱头已经很少有人提及,可是对陆晨霜这个年纪的人而言,那是他们年少时听过最令人咋舌的牛皮。故事里的人长大了,教他怎么能不多看几眼? 那天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狼狈不堪的掌门弟子,像落架的凤凰,任人摆布,气若游丝,堪称人间惨剧。 陆晨霜又道:“后来你又那么识相,我更下不去手。” “我……”邵北一顿,解释道,“我那不叫‘识相’。” 这样轻声细气的小声嘀咕,像拿了一根鹅毛似的,挠得陆晨霜耳朵痒痒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一望着你,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说‘相见恨晚’。”再说下去,陆晨霜愈发说不出口了,声音一轻再轻,轻到嘴唇抵在邵北耳边,“夜里若是没跟你说上一会儿话,早上醒来若是没见你,我就觉得缺了些什么……” “好了。”邵北捏捏他的手,“别往下说了。” “你又没伤天没害理的,怎么不可以说?”陆晨霜很是不悦,“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没想过我是怎么想的?我的心情如何?还是说,你原本的打算就是一直这么不明不白下去?高兴了逗逗我,等我来跟你讨个明白时你再叫我说‘别说了’?” 邵北并指朝天为誓:“我绝无此意。”说完他又泄了气,“我以为,维持原状是最好的,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陆晨霜不解,“你要想什么办法?” “谁人能吃得消天雷?我不知怎么才能让你免于受罚。”邵北的一呼一吸都是愁绪缕缕,“在此之前,还请慎言。” 陆晨霜恍然大悟——聆训台的存在并非人人皆知,这就像谁家教训儿子用的是藤条还是鞭子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一样,是家务事,没有明文刻在石碑上。 他哑然失笑:“不说出口就免罚了吗?” 邵北有些迟疑,抿着唇低头思忖,拿不定主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8 意。 陆晨霜:“那是不是小点儿声说也管用?” 邵北睁大了眼瞪他,显然不认为这是上策。 “我喜欢你。”陆晨霜小声道。 “你!”邵北目光一紧,电光石火之间已飞身而起,将陆晨霜压在身下。 陆晨霜全无防备,冷不丁被一把推倒,后脑勺实实在在地撞在了地上,懵了一瞬。待他回过神来,邵北已紧紧抱着他,以不遗余力的守护姿势盖在他身前,坚定地要代他承担所有风霜苦难。 陆晨霜的脸被邵北的胸口闷住了,闷得难以喘气儿,却莫名感觉好极了。他双手揽住身上的人,对着那人的心口,囫囵地重复道:“阿北,我喜欢你。” 第56章 邵北缓缓松开手, 抬头望向前方。 天虽阴冷,却还不至于降雷。 他撑住地面,问道:“为何?” 方才趁着冲动的劲儿, 陆晨霜把酝酿了许久的话该说的都说了, 夙愿已了。他放开了手,“既来之, 则安之”地平躺在地上,仰面望着眼前人, 道:“不知。” 他撇得太干脆, 太痛快, 邵北不难听出这话里诚意不足,又问:“当真?” “你呢?”陆晨霜不答反问,“你可有什么事情瞒我?” 邵北起身坐了回去:“你指什么。” “看来还不少?”陆晨霜一挺腰也坐起身来, “愿与我说么?” 邵北回望他,写了满脸的“有苦难言,求你别问”。 “你不愿说,那你也别来问我。”陆晨霜拍拍袖口, 不慌不忙地理好衣裳坐正。仿佛之前两人没有那么一段儿飞身相救,还是一清二白公正无私的关系,邵北别想跟他来“我师父走得早”、“偌大的无量山我撑得好苦”之类, 黏黏糊糊的那一套。 陆晨霜很清楚,这小子只是看着儒雅斯文,其实心里较真儿得厉害,凡事都要将缘由弄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 否则当时也就不会黑灯瞎火地出城六十里特意去看土龙为何在西浊河伏诛了。类似的事还发生过不止一次,宋衍河的那个绝阵有时算完好像算得不太通,邵北无人可讨教,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师父的阵法在他手中变味儿、失传,所以宁可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亲至卦象所示之地探寻真相。 就凭他这寻根究底的性格,看了谜面不知道谜底该有多难受?至少比连谜面都不知道的陆晨霜更难受罢。 陆晨霜不慌,他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他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若说无天雷之罚,那不可能,我知昆仑山训说一不二,必定确有其事。”果然,邵北已经在那开始揣度上了,一边说还一边看看陆晨霜脸色,想从他的神情中判断自己说得对不对。 陆晨霜不动声色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任邵北猜。 他可是见过十几年风浪的人啊。 多少的风吹雨打,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宠辱毁誉加身,才铸就了他如今的钢筋铁骨和磐石之志。像他这样的人,看透了人世百态,又岂会轻易喜怒形于色,教人随便看出心思? “眼下想想,以是否说出口,或声音大小为据,亦不可靠。”邵北眼睫一眨,如红酥手捏着薄纱手绢的一个尖儿,在陆晨霜脸上慢悠悠地轻扫了个来回。若有似无,却又从眉梢眼角到下颌喉咽都未曾放过。“万一人家只是随口说说呢?那不是劈错了人,好生可惜。” 陆晨霜脸上痒得很,抬手挠了一下眉心,顺带狠瞪他一眼——这小子说谁“随口说说”呢?说谁呢? “我以为,真要有什么依据的话,那也该是落到实处的,教人抵不了赖,才不算罚错了人。”邵北垂眸思忖片刻,再一开口语出惊人:“莫非是生米成饭?” “咳咳咳……”陆晨霜情不自禁地干咳了两声——定是他嗓子眼里进了什么东西,他绝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脸热,“你在说什么?” “我说男女之事。”邵北唇角微挑,眼波也染上一丝笑意,请教道,“眉目传情为罪否?” 陆晨霜人在地上坐,罪从天上来——他猝不及防被那眼神儿掷了个正着,如一刀封喉,教他呼吸顿失。他脑子来不及细想,只剩直觉歇斯底里狂叫:臭小子这是在拿他试法了! 陆晨霜拧过头,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为自己助势:“不知!” 一口热气儿呼到他耳边,转瞬又离他远去。 陆晨霜遭人偷袭猛然回头,正对上邵北问:“耳鬓厮磨破戒否?” 陆晨霜:“你!” 这小子现在长在脸上的这个鼻子就是刚才抵到他鬓发的那个鼻子吗?这真是货真价实的“耳鬓厮磨”! “我是说啊,这样……”邵北作势又要凑过去,陆晨霜本能地侧身——不闪不行,邵北呼的气儿未免也太热了!叫他五脏六腑都被火燎了一遍,再燎一次非熟了不可! “你怎么了?”邵北扶他稳住,晓之以理道,“这有什么奇怪?山下那些两情相悦者,巫山云雨、颠鸾倒凤也是天经地义的。” 陆晨霜低头遥遥一望,若不是冬日流到南涧这一段的澜沧江水浅了许多,时断时续,他真想跳下去醒醒神。 “差点忘了,”邵北忽然顿悟了些什么,轻轻一抚掌道,“陆兄山中既然严戒凡心未了,当然从没听说过这些事。” 这个人生得唇红齿白,长得人模人样,却将“从没”两个字咬出了一丝戏谑的意味,还笑了一声!不敬之意昭然,煞是挑衅! 陆晨霜收紧了下巴,背负着门派的荣誉,头顶着男人的尊严,深沉道:“这种事,不好拿出来说。” “我不过单纯地就事而论,没有对任何一人轻薄狎昵,有何不可说。”邵北不以为然地甩手一拍腿,“看你的反应,也不像是这个缘由。” 陆晨霜立即面无表情,极目远眺……不知还有用没有了,聊胜于无罢。 “那是因为什么呢?”邵北像个半大孩子似的,两脚垂到悬崖外面晃荡了几下,漫无目的地随口猜着,“婚书?成亲?拜天地?拜了天地当场降雷。这样的惩戒确实教人刻骨铭心,但易伤及无辜,不好。” 陆晨霜心中冷冷笑了一声:臭小子,且猜去罢!这么猜到天黑天再亮也离着十万八千里!最后还不是要来可怜兮兮地求他? 邵北:“我不猜了。” 陆晨霜:“……” “看你这么胸有成竹,想必自有打算。我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我相信你。至于你问的,我不说,你也知道。”邵北冲他一笑,“你叫我阿北,我叫你什么好?你在我心里是‘陆大侠’,可我又不愿这样叫远了你,只好叫一声你的名字了。” 他轻轻晃动着的身子渐渐停住,郑重代替了笑意:“陆晨霜,我早已喜欢你。” 他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89 说得……极清楚,陆晨霜也听得……很分明,就是…… 意犹未尽,没听够。 怎么可能听够? 过往的种种浮名不过是虚妄,相比之下只能称作“水到渠成”,唯有这人轻巧的几个字才让他有了“得偿所愿”之感。 他很想请邵北多说几遍,又不好开这个口——平心而论,相比之下自己闷在人家胸口说的那句话,根本就是浑水摸鱼。 他说起来舌头都不会打弯了,怎么邵北说出来就这么落落大方,还教人动容呢? 像是在不知名的地方练习过千万遍。 意识到自己呆滞了许久,陆晨霜喉头干干地动了动:“有……多少喜欢?” 邵北忧郁地望天,认真思索:“很多,到底是多少,我也不知道。” 陆晨霜怀抱着这一句话,心满意足,可嘴上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架子:“‘天道’如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这……其他的事都好形容,可唯独这……”邵北为难,“只此一件事,世间没有可与它比较的,我真说不出多少。只知道,喜欢你。” 陆晨霜再怀抱上这么一句,如陡然多了一件无敌的铠甲,眼前、往后,什么样的风雨都休想吹进他心里。 他悄声问:“怎么个喜欢?” “当年,留情还未开刃。”邵北清清嗓子,也压低了声音,“师父隔一段日子就考我一次,末了,他会问我‘为何执剑’,我答他满意了才能开刃。我试过说想御剑飞天,想劈山断岩,都没得他点头。那时我已明白事了,知道自己入门比旁人晚,再也等不起,于是横下心道,我为天下苍生执剑——其实那时我哪里晓得‘天下苍生’在哪里?我只是想和你一样罢了。一想起你来,我既欢喜,又想哭,眼泪呼呼地就落了下来。” 何止当年,说起往事,他的眼底也是红的。 “师父见了,当即命人传工匠为我开锋。我每天晚上抱着留情入睡,还给它盖上被子,做起梦来多半都是你,就梦到你在南涧御剑那日。你和流光,在我从小到大的梦里横冲直撞。” “你傻不傻。”陆晨霜听得心疼,“你怎么舍得把剑断了?胡闹。” “喏,看。”邵北摊开手,留情剑从无到有自他掌心凭空生出。 碧蓝流苏一晃一晃,一拔剑柄,剑身仍在鞘中。 陆晨霜很想捏他的脸:“你故意气我的?为什么不说清楚?” “我说了,剑灵自在我心中。可你那晚看起来就是想打我一顿,我说什么你也是那样。你对我说话的口气就像教训几岁小孩儿,根本不容我解释,太不公平了。”邵北说到这儿还有模有样地深呼了几口气,“气得我不想与你多说,还又说了好些胡话,教我后悔到现在。” 陆晨霜一哼:“是,你好大口气,要空手与我打过。” “哦,”邵北也想起来了,“这句并不是胡话。” “来来来!”陆晨霜捡起一旁流光,笑道,“昆仑山派陆晨霜前来讨教。邵掌门,请出剑!” “不打。”邵北手一握,留情化作了无数金粉,纷纷扬扬洒入南涧。 他轻轻地前后晃着身子,望向远方微微眯眼,说道:“今日是本掌门的好日子,不想动手,大赦天下了。” 第57章 无论是清粥小菜, 还是眼前的人,陆晨霜都由衷地想道一声:久违,甚念。 时隔一载再次坐在这归林殿的饭厅之中, 他历经了千辛万苦, 有身上的,也有心里的。此时的陆晨霜已对菜色无欲无求了, 青白寡淡看着倒也安心。 刚要动筷,邵北忽问:“喝酒吗?我这儿有‘半日醒’。” “半日醒”是无量山的自酿。 这酒一反无量山派“见素抱朴, 少私寡欲”的主张, 似要将人间悲欢离合统统酿进一壶里, 喝上一口立即沉沦忘忧,至少要隔半日才能醒来,是拿出去能打乱天下佳酿排名的奇烈之酒。之所以没能打乱, 是因这酒每年酿得太少,约摸只有十几坛,比皇宫御酿还要再稀罕些,可谓是闻其名不见其容, 怀金玉不得一盅的稀罕物。 邵北身居掌门之位,整个无量山都得听他的,他这儿有酒是没什么稀奇。可巧的是, 他说这话的时机太特别了些。 邵北温柔一笑:“今日我格外高兴,不知陆兄酒量如何?” 要说陆晨霜的酒量? 他不馋酒,却也没少喝过酒,回望二十载, 桌下前辈、同辈无数,自己还从来没喝醉过。 陆晨霜谦道:“尚可。” 邵北又问:“可愿陪我喝上几杯?” 被他殷殷期盼地望着,天下险关要隘都该为他开道了,烽火狼烟也可点了,何况叫陆晨霜喝点酒? “喝。”陆晨霜放下筷子,示意他去取酒,“今日我也高兴。” 邵北取细布将铜壶擦净,倒满一壶,放在炉上温着。倒酒时已有一两丝奇香溢出,待铜壶放在炉上温了一会儿,袭人的酒香在屋内放肆弥漫。 他给陆晨霜斟满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两人无需客套,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看对方一眼就足以下酒。三杯过,邵北看人的眼神身不由己地失去了几分灵动,有些直了。 他眼里有一点小小的期许——那是他小心思的小尾巴——一不留神漏了出来。 陆晨霜将空杯推过去。他听到邵北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才一手垫着小方巾提铜壶,一边去拿空的酒盅。 小子耐性还是挺好的,今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邵北刚拿起酒盅,突然,他的手和小酒盅一并被人握住。 “怎、怎么了?”邵北舌头不太灵便了,说话打艮。 陆晨霜抓着他的手,从容道:“换大杯来。” 邵北轻轻甩了下头,似没听清:“啊?” 两人是第一次对饮,对对方的酒量一无所知,正像是坐在赌桌上的对面两家,只知道自己的底牌。你压一手我跟一手地轮番下注,小心是足够小心了,可他们这一桌又没有别人在,输赢都是他们两个的事,还你一铜板我一铜板的,有什么意思?比谁的算术好么? 陆晨霜直言道:“这样的酒盅,我喝到明早也醉不了。” 言外之意,你想灌酒套话,不如干脆些,一人一大杯,早些探到底儿,看谁先撑不住。 若半日醒真有那个能耐教他先撑不住,那他便认了,悉听尊便。 “哦,这个啊。我以为……”邵北松开了酒盅,任由自己的手被陆晨霜滚烫的掌心握住,在他手里软得不像话,简直愧对日日操练的三尺青锋,“喝酒是件助兴的事,并不一定要喝醉啊。你说,是不是?” 看着邵北在烛火摇曳下的面庞,陆晨霜决意待弄清此事之后定要好好抽一天时间和邵北谈谈,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0 郑重告诉他一件事:模样长得太标致,就不好耍心眼儿了。 如同万中无一的深海明珠,谁见了他还不早把他深深刻进心里了?哪怕是他眨一眨眼和从前不同都能被人看出来。像他这样如白璧无瑕的人,哪天若是染了一丝尘埃,或许他自己还不知道呢,看着他的人就早已发现了。 不过他这耍心眼的样子也好看,尤其是陆晨霜看得明白门道时更觉得其乐无穷,像是看园子里的戏,微醺之中品那眼睫一颤一颤含的是什么情,眸子里跳动的光芒传的是什么意。他若是酒喝得再多一点儿,说不定还会帮这小子打拍子。 “是,就是高兴。”陆晨霜佯装醉酒,手猛一用力,将人朝自己拉了一把,“正是为了助兴,才该换大的。” ——上次住在无量时是他大意了,光顾着端自己的架子,根本没有想过邵北看着纯良,实则心思并不安分。这回他有备而来,他就不信一个天天在书房看师父手书、算阵盘的嫩小子还能在他老江湖的眼皮底下暗度陈仓了去? “啊!”邵北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到他身上,“那……好吧,我去换个。” 他捧来两个茶碗,陆晨霜拿到手里一看,实在!薄胎瓷碗,宽口直身,是天中暑月喝凉茶用的大盖碗,盛三两半的酒不成问题。 山外难得一见的半日醒就这么咕嘟咕嘟倒进了两只茶碗里,陆晨霜一抬手就干了一杯,倒置过来——一滴不剩,一滴不漏。 再看邵北,白玉般的三指托着杯子轻轻转动,杯里盛的也是满满的,却并不往唇边送。 他端详了一会儿,兀自笑了一声:“呵。” 依陆晨霜估计,没有第二杯了。 “哎,不知是不是今日在南涧上边吹得久了,这一会儿怎么有点儿头重呢?想歇着了。”酒劲儿上来,邵北的眼角惹了一抹桃花,一眨眼就飘出一片花瓣,“陆兄,不如今日就到这儿吧?” “好。”明知道他的小心思,陆晨霜也不点破,起身与他道别,“快回房罢,好生歇着。” 从前他将自己和邵北分隔在两个身份的格子内,被浮云障目,如雾里看花,看这个人看得不够真切,只当他是宋衍河的传人、祁长顺的师弟,看了一半就依着这两个人的性子来猜他的另一半,觉得在规矩之中长大的孩子无外乎如此。从现在开始,邵北不是掌门,也不是无量山弟子,他就是他自己而已,陆晨霜要好好将人看仔细,看通透。 归林殿中有水缸、柴房,陆晨霜烧了水,简单洗了澡,说也不说地推门进了邵北房中。 邵北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口齿清晰多了:“怎么了?” “你这房中,一早一晚可有人进来伺候?”陆晨霜问。 “没有的。”掌门认得半日醒,半日醒却不认得掌门,邵北是真的被酒给放倒了。他在朦胧之中听到有人推门,却不明白陆晨霜为何半夜进来特地问这个,如实作答道,“我师父从前也是不用人伺候的,这些事我习惯了自己来。这间屋没我的允许,任何人都进不得。” 陆晨霜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属于“任何人”之中的一个:“那就好,往后我也睡这。” “啊?”邵北身形一晃,抬手搓了一把脸,“你说……什么?” “往里去。”陆晨霜坐在床边将人往里赶,腾出差不多的空当来就拉了床尾的一条被子,一丢自己衣服躺了下去,“你不是困了吗?睡吧。” 二人躺了一会儿,陆晨霜听呼吸尚浅就知道身旁的人没睡。 他问:“怎么不睡?” 邵北支起身子,拍拍枕头边:“你把胳膊放这儿。” 陆晨霜依言伸了一只手过去。 邵北枕在上面,陆晨霜的手臂恰好卡在他肩颈之间。 邵北枕上来不轻不重,力道恰好足够将一个人悬着的心按回心口去。 陆晨霜低声问:“好了吗?” 邵北挪动了几下身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侧脸隔着衣服贴着陆晨霜的臂膀:“好了。” 他逃酒是逃酒,可今天吹了风也是真的,陆晨霜替他拉了下被角:“好了就睡罢。” 又隔一会儿,邵北在黑暗之中开口:“云浮镇的那晚,客栈里。你睡在榻上,我睡在床上,你还记得吗?” 陆晨霜:“记得。” 邵北用极轻的气声在他耳边说道:“那天夜里,你睡着了。我……起来看了你许多次。” 陆晨霜当然记得,他以为邵北是那见鬼的稀粥喝多了,不停起夜。 “是么?”他假装不知道,反问,“你看我做什么?” “你从天而降,若不是你出现,那日我就死了。我始终疑心你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邵北抵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我怕少看你一眼,你又回到我梦里去了。” 黑夜之中情人的呢喃是一味酒曲,将半日醒活活酿成“半生醒”,二人的呼吸间都还带了些酒气,陆晨霜觉得自己浑身的钢筋铁骨都被溺死在了其中,只剩一颗心,无比炽热。 邵北唤他:“陆大侠?” 陆晨霜勉强应了一声:“嗯?” 邵北又道:“陆晨霜。” 陆晨霜:“……嗯。” “喂……”邵北掀开被子,一手跨过陆晨霜身子,想要起身。 陆晨霜一抓他肩头就把他逮了回去:“闭眼,睡觉。” “哎——”被抓回去的邵北不顾无量山入夜不能私谈的规矩,也不讲究“小点儿声别吵着别人休息了”,发自肺腑地连声长叹,透着“早知如此”的不满味道:“哎——哎——” 叹完后不知在想什么,笑个不停,笑得床也不老实了,没勾结实的两扇床帷抖着抖着垂了下来,将整个世界隔成了床内和床外。 他这么个笑法,引得陆晨霜也没了困意,闭着眼睛听他的笑声,仿佛听到了春枝抽芽,冰河初融。 邵北笑够了,问:“陆兄,昆仑山灵真的不降雷?” 陆晨霜不想提此事,既是为了邵北明言对他还有话不能说的事而置气,又是觉得这雷劈都劈完了,过去的事就算了罢。他已受过一次十几个师弟围着他哭的待遇,够造孽了,何必再惹邵北伤心? 陆晨霜没说“不降”,而是含糊其辞地说:“嗯,不降了。” 邵北一啧嘴:“可惜。” 陆晨霜:“……嗯?” 邵北道:“我曾见过一书里说,昆仑剑诀还有第十一重,只是这一重须得祖师爷亲授。而昆仑祖师仙逝后这第十一重的功法就托付给了山灵,唯有心念坚定者才能开启‘无我’之境,自由出入其中,与第十一重功法秘籍相遇。” “什么‘无我’之境?你做梦了罢。”陆晨霜笑他,“哪里看来的?我在昆仑二十几年都没听说过。玉虚冰心阁中的书籍我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1 看了少说也有一半,真有这种书我早就知晓了。” “就是有那么一本书,哎,这不要紧。”邵北不甘心地追问,“可昆仑山灵真的不降天雷吗?从前也没有过么?” 陆晨霜低头看去,只见邵北眼睛炯炯有神,半点儿困意都没有。他一勾胳膊,将人拦在臂弯里,手捂在了邵北眼上:“睡觉。” “你捂我眼睛做什么?”邵北不慌,揶揄道,“莫不是怕我看到什么不成?” 陆晨霜又抬一手,捂在他嘴上。 这回邵北摇头也晃不掉了,呜呜哝哝地说了些什么。依陆晨霜判断,他说的可能是:“你不放手?我可是要挠人了!” 如果挠人也能一较高下的话,陆晨霜未必输,只是邵北这一说话,柔软的嘴唇就在陆晨霜掌心里擦动,他被挠到了心坎儿里。 陆晨霜松开了手,顺着邵北的脸颊将手贴了上去。 这一次,邵北像被点了穴,彻底安静了。 第58章 邵北在归林殿的书房执笔批阅各地驻站传来的书信, 陆晨霜拿起闲置的几本册子随手翻了翻。 “有段时间没收到过誓文了。”他问,“是没有,还是没呈到邵掌门案前来?” 成天听人管邵北叫掌门, 陆晨霜越琢磨越有意思, 白天就跟着这么喊。最初邵北被他叫得惶恐过一阵儿,现在已习惯了。 他停笔道:“但凡派人出山的事宜都要先呈到我这里来, 经我许可,才能换得通行令牌。我这儿没有, 那就是真的没有了。世间太平, 妖魔无出, 难道不好么?” “若是真的太平,那自然好,怕就怕孤陋寡闻而不自知, 诸如沧英派之类,推开窗见到今日天气晴朗便敲锣打鼓庆贺,殊不知昨夜别处刚刚血雨腥风。”陆晨霜道,“只要‘欲念’二字尚存世间, 就难有真正的太平,眼前看似风平浪静,必是有人在背后以命相搏。若有这样的险处, 我愿前往出一份力,可又没人传誓来,我纵是有心也不知能去哪里驰援。” 邵北沉吟片刻:“你想怎么帮?” 陆晨霜理所当然地答道:“自当竭尽所能。” “旁人粉饰太平还来不及,遇到盛世正好坐享其成, 哪里还管它的真假?只有你,居安不忘思危,恨不能救众生于水火,一个都不落下。”邵北搁笔起身,“若不是自囿于我这小小的无量山,想必你此时正天高海阔。陆兄,果然是真侠义。” 陆晨霜道:“只求无愧山训,对得起师门教诲而已。” 邵北负手而立,踱了两步,忽问:“不知昆仑山派的诸位大侠都是这样心系天下,急天下之所急么?” 陆晨霜道:“从小聆师父一样的教诲,出来当然都一样。” 邵北一笑:“我猜,陶掌门就不急。” “怎么说?”陆晨霜觉邵北话里有话,否则不会平白无故说起他师父。 然他越是目光紧随,邵北越是笑而不语,松快了一番筋骨,坐到茶案前。 论武大会前陶重寒曾回过昆仑,当时陆晨霜已昏迷不醒,只知道师父来看他了,并未能与之见面。如今住在无量山里,有时他乍一抬头看天,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更不用说想念师父了。 这被邵北一提,他突然想起丁鸿那番没头没尾的话来,问道:“你能否算我师父在哪儿?” “嗯?”邵北端着杯子假模假式地一怔,“陆兄不会是叫我以‘碧海青烟阵’寻人罢?” 陆晨霜:“……” 数日之前,一位贵人携重金上山,想找人算一算他家新娶进门的小妾与何人私奔,跑到哪儿去了。 那天一大清早的,陆晨霜才刚睡醒不久,床都还没起,火气正旺。无量的门生隔着门通报,简单说了下事情。什么私通、小妾、私奔、苟且之事等等的词汇一股脑儿传入他耳中,教他听完顿生一股无名之火,在体内上下窜动。 他将这股邪火归结为那人措辞肮脏不已的缘故。玷污了邵北清清白白的耳朵,怎么能教人不生气?他大为火光,在床帷之内说了一通重话,连带着邵北也被他教训了几句,例如“难道无量阵法就是给这些官老爷寻人用的么”、“以后不许再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云云。 当时骂完了他仍觉得上火,粗声粗气地叫邵北传令去打发了那位老爷。说也奇怪,邵北刚一离开被窝,他那火气倏忽就消了,至今想不通为什么。 “咳,阿北。”陆晨霜拿出求人办事该有的样子,伸手碰碰他衣袖,慢声又唤道,“阿北,给我算一算。” 邵北很受用,挑眉笑得开怀,摆手道:“客气了,这不用算。” “……”陆晨霜觉得邵北变了。 从前这小子眸子总是清亮的,像一口白玉砌成的井,里面盛的是幽深的冰泉,有一点儿不雅的事情进入这双眼都是亵渎、冒犯。可现在?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邵北眼中蒙了一层淡淡的桃色水雾,波光潋滟,情愫涟涟,教他看不清这人了。 越看不清他就越想看,看多了便开始心猿意马,忘却自己身在何方。 陆晨霜喝了一口凉茶醒神:“你又有事瞒我。”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是正在一件一件地告诉你么?月前你问我怎么吸丁鸿灵力,我演给你了,那天你要看我怎么修‘妖道’的,纵是大半夜我也依你了,哪次没叫你满意、放心?”邵北悠悠道,“你说要听我的秘密,总得等事情过去之后我才能考量判断它到底算不算是秘密吧?当下那些不便开口的,只能说是一点儿‘麻烦’,而不是‘秘密’,我何必说给你听?再说陶掌门之事,这应当算是‘密事’,而非‘秘密’,所以我才没早些说。” 陆晨霜一听师父真的有事,还是“密事”,忙问:“什么事?” 邵北轻轻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道:“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穿过层层云烟索道,登了千八百级台阶,二人到了丹阳峰附近,遥望可见丹阳殿的庭院。 少顷,一人走入院中,身形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身后又跟着一人,也是如此。 陆晨霜再细看,参照着丹阳殿的亭柱、游廊才发现那并不是个佝偻的老头,相反,他身形还极为高大,只是穿的衣服实在太多了,把人裹成了圆形,身前又抱了个什么东西,看起来才是一大团,走起路也不太方便。 走在前面的人一回头,看到侧脸,陆晨霜脱口而出:“师父!” 邵北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偎到他耳畔,说:“陶掌门耳力非常,你别打扰了他。” 陆晨霜惊望着院中,尽力低声问道:“我师父他、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嗯?我看看。”邵北静静地望了一阵,“袖里像是端了个手炉。” 陆晨霜更惊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2 :“手炉?” 邵北颔首:“陶掌门今年四十有二,天寒地冻的,揣个手炉有什么奇怪的?” “我师父?在无量山?揣手炉?”陆晨霜惊得声音都快变了调——昆仑千年冰雪都没让他师父加一件衣服,为何到了无量山反而要揣个手炉? “是。”邵北打量他,“其实你也可以捧一个。” 陆晨霜忍不住抬手指着那处,又问:“他身上那是什么?裹着棉被出来了?” 邵北看了看,神色淡然:“唔,那不就是件鹤氅么,冬日里穿自然得改一改,夹了棉嘛,看起来必定是要厚重一些的,也不奇怪。” 陆晨霜:“那也太……”岂止夹了一点棉?棉被都没有那衣裳厚!远看也不知是黑是蓝。旁边白白的一团多半就是李道无了,穿的看起来更像棉被。 这二人的样子,未免也太像叫花子、太不讲究了!怎么能出门见人? 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邵北道:“非也。经书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陶掌门内心豁达,不为外物所困,不受形貌所扰,可见已达圣人之境啊。” 陆晨霜听不进他讲经,回头紧盯着他的眼睛,肃然问:“我师父是否受了伤?为何行动缓慢?” “旁边不是还有我师叔么?”邵北指给他看,“二人同行相互照拂,陶掌门放慢一点步子这更没什么奇怪。难道你没发觉,你和我同行时也走得比平常慢许多么?” 陆晨霜疑惑重重,还想再说些什么,邵北揽着他的腰将人往回带,轻声道:“走吧。陶掌门就在这儿,丢不了,其他的咱们回去再说。” 若是在别处,见到他师父落得如此萧条的光景,陆晨霜早就拔剑上前质问主家了,可碍于这里是邵北的地盘,他的一口气撒不出来也消不下去。 “剑于鞘中时,不能太过锋利,过锐则有违天常,终究不可长保。”离丹阳峰远了,邵北开解他道,“昆仑事务有你和诸位少侠操持,陶掌门无需亲为,他又过了不惑之年,自然要好生珍重。冬日捧暖炉加棉衣御寒,夏日饮冰泉啖青梅消暑,不必时时都像一把利剑。” 陆晨霜此时无心细究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一进屋关起门就问:“我师父,为何会在丹阳殿。” 邵北笑了笑:“大约是与我师叔论道吧。” “昆仑山没有适宜炼术的异火,我师父从未修炼丹之道,对这些事更是不曾显出半点儿兴趣。”陆晨霜寻根究底,“他与你师叔有何可论?” 邵北听了只是笑,笑完了又叹,拍拍陆晨霜的臂膀,连连摇头。 陆晨霜急得捧住了他的脸,挤了挤,叫他笑不出来:“快说。” “哎,非但有道可论,而且还很有话说,可论之又论。这些年陶掌门去而复返数次,二人在丹阳殿同进同出,同食同寝,形影不离。”怕他没听明白,邵北手指在二人之间来回比划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就和你我一样。” “……”这还真是件“密事”。 陆晨霜脸上一热,马上松了手。 小师叔说见过三人受天雷之罚,另一个莫不就是他们师父? 方才虽只见了一面,但他对师父太熟悉了,只一眼就看得出陶重寒神情没有半点儿不甘愿,应当不是身不由己被困在丹阳殿。若非如此,就凭李道无绝不可能拦住他师父的去路。 丁鸿与李道无从前乃是挚友,常来常往,丁鸿知道他师父隐居在丹阳殿,所以才会说那番阴阳怪气的话。 如此一来,一切疑问都能对上,但是……难道自从宋衍河飞升之后,师父一直以游历之名待在无量山? 亲眼撞破从小教导他的师父违反山训,陆晨霜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比自己上聆训台聆训时更为强烈,仿佛心里的什么东西正在以摧拉枯朽之势排排倒塌,整个世界尘屑飞扬。 他站在一片凌乱之中,不知将来还能以谁为信了。 如此过了良久,轰然崩塌声才渐渐消止。 一双柔软的唇像蜻蜓一般,若即若离地停在他耳边,柔声道:“我师叔乃是重情重义之人,为陪伴陶掌门左右而提前卸任了掌门之职,舍弃一切名利,将整个丹阳殿与世隔绝。若我有人可托付,我也愿与他一样,为你放下眼前一切。” 第59章 待尘埃落定后, 待喧嚣散尽后,陆晨霜眼前只余一人而已。 纵观无量千年派史,再回望两人相交以来, 眼前之人既有前掌门的口碑作保, 又有无量基业作押,陆晨霜觉得此人相当可以为信, 不由得靠他近了一点儿。 邵北又回案前一本正经地写些什么去了,模样公事公办, 看不出高兴或是不高兴。陆晨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方才的语气似乎太过严肃。 虽说见到多年不见的至亲之人合该激动罢, 但邵北也是他的至亲之人,他绝不该为了一个而委屈了另一个。 “阿北。”陆晨霜尽可能温和地喊他的名字,“我师父他知不知道我在这儿?” 邵北停笔:“我不知陶掌门是否知晓此事。或许他和我师叔相谈甚欢, 无暇理会外物,也可能他们随处闲逛时撞见过你我在一起,只是没有说破。” 前者还好,后者的后果陆晨霜不堪设想, 背后有点凉。他实在记不起自己昏迷时师父来看他说了些什么,是山灵劈一劈就一笔勾销了,还是先救活过来再秋后算账。 陆晨霜:“你去丹阳殿时, 也没见过我师父?” “是,我去丹阳殿时从未撞见过陶掌门,他可能是回避了。”邵北一顿,又补充道, “和你一样。” 说完,他低头写字。 陆晨霜弯腰侧脸一看,这小子果然在笑,眼眯得还煞是好看,像工笔画中画小燕尾羽如剪。看似一笔,其实不知要填描多久,而神笔画手画得再久,也不及活生生的眼前人来得传神。 这很奇怪,有时他觉邵北生得好看,有时又觉邵北的好看与长相无关。 ……但是,他和他师父,这怎么能一样呢? 师父可见可不见徒弟,当徒弟的却不能明知师父在旁边山头而不面见请安,否则是为不肖。可若他真的去了,谈及为何身在此处,那就少不得牵扯到邵北。 大.麻烦不能一剑斩尽所有也就罢了,连小麻烦也不能抽一个线头就尽数拆开线结。人总是在不知后果的时候红着眼说要一个真相绝不后悔,而看罢了又觉还是知道得少些时好过。 陆晨霜心叹岁月甚是坎坷,惆怅得想就地而坐。 “依你看,”他踟蹰道,“我如何跟我师父请安较为妥当?” “你这是在与我商量?”邵北睁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3 圆了眼,稀奇问道,“还有你拿不定主意的事?” 眼看陆晨霜要顿足发飙,他又体贴地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若是顾虑我,我怎么都可以,全依你。” 日子或许有些坎坷罢,却绝不至于让人停步畏前。 邵北的字迹清隽秀峻,越是长篇越是让人看了赏心悦目。陆晨霜踱过去问:“你在写什么?” “我打算将剩余的驻站也都赠予栖霞派,正在逐个安排交接之事。”邵北拿起写好的一封递给他,“往后,我就能落得清静了。” 陆晨霜展卷一看,房屋、地契、仆役等等事无巨细一一在列,受赠的是栖霞派楚世青。他不禁问道:“为何?” “两年前,丁鸿带着他的二位徒弟来到无量,说有心普及栖霞术法,惠泽众生。”邵北道,“丁鸿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可以想到,他从不弯腰,更不会求人,这头一回向我师叔开口,我师叔全然无法拒绝。那时派中的事务已多是由我打点,师叔便传我过去共议此事。” 陆晨霜:“就是你将西京驻站让与他一半那时?” 邵北点头:“对。师叔说,天下想修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既然我们收不了那么多门生,不如就给这些人一个去处,免得他们走了岔路。这又是他的至交好友亲自来开口,若是给的少了他拿不出手,我们一商议,干脆就让了一半。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丁鸿突然开始广收门生,是因他那具棺椁中人的魂魄残缺不全,他无法将其复生,于是以阳寿和深渊鬼魅换来了收魂秘法。当然,深渊鬼魅最后也没能拿到他的阳寿,丁鸿取到书就一把异火将其烧了个粉身碎骨。” 无论是与妖邪交易还是这等过河拆桥、背信弃义之事都向来为正道所不齿,可想想丁鸿的模样,陆晨霜觉得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了,倒也不太奇怪。 他问:“收魂秘法是什么?” “生人三千,同习一术,于死者殒命处一起诵经唤魂。”邵北道,“代价我不太清楚,但想来也不会小。据说此法有些可行之处,若不是我们发觉了丁鸿的异样,此时他或许已经成功了。” 陆晨霜皱眉:“散了就是散了,哪有什么魂可唤?没听说过碗里的水干了还能叫得回来的。” “秘法如何不是要紧的。”邵北说道,“要紧的是,当日我们在丹阳殿探讨此事,楚世青在场亦听到了他师父的说辞,他一直以为丁鸿是真想将栖霞术法发扬光大。自从丁鸿消失之后,他带着师弟硬是扛起了栖霞重担,不但没有遣散新收的门生,反而力排众议,将派中打理得也算是井井有条。” 这倒叫陆晨霜觉得新鲜了。 想他小师叔,不过收了几个呆呆的小徒弟,天欲雪已是鸡飞狗跳,每天的惊心动魄不带重样,那栖霞派突然多了千把人,一起跳跳脚还不叫仙岛往海里沉一截?楚世青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栖霞有五艺、七绝,比无量阵法易有小成,比感悟天地的昆仑剑诀入门门槛要低一些。”邵北道,“前月雾名山一战后我与楚世青详谈过,他的想法甚是豁达,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愿为他师父所愿尽人事而不强求结果,若门生有朝一日不修仙道了,他也愿放人离去。这样一来,想要修行的可留在栖霞,离开的人多少也算明白四达,不至于虚度光阴一无所长。” 听这话的意思,楚世青有种要把栖霞大门朝南开,接济天下想修仙之人的势头。陆晨霜不禁担心他眼睛大肚子小,别到时候没匡扶起正道兴旺来,倒把无量这些拾掇得好好儿的驻站给挥霍了。 偏偏邵北还很看好他似的,迫不及待这就要交接了。 陆晨霜问:“他一个愣头青,你能放心交给他?” “未尝不可。”邵北淡淡地说,“或许从前他师父在时,他是毫无顾忌了些,行事也听凭秉性了些,但一旦他师父不在了,身后的上千门派子弟无时无刻不在催他成长,比岁月催得更急。那种感觉,大概就是独在房中坐上一天,心里却起起伏伏如同过了一整个春秋吧。丁鸿殁了只一年,楚世青的心性成长了十年不止,再见他时,你或许就不觉得他是愣头青了。” 他说的虽是楚世青,但他显然不会和楚世青谈如此推心置腹的话,陆晨霜觉他说得多半实是自己的感触。宋衍河刚刚飞升的那些日子里,邵北是否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就这么在屋里坐着坐着,心就老了一岁? 过去的岁月不可追回,他终究缺席了邵北的那些年,还好他们相遇了,还不算晚。 眼看邵北要浸到那段估计不会太美好的回忆之中,陆晨霜心觉有必要捞他一把,忽地问道:“你和他差不多年纪?” 邵北轻轻“嗯”了一声。 窗缝儿、门缝儿里偶尔会透进来一丝丝凉气,这一会儿却没了,仿佛连山风也不敢惊扰了沉默的这个人。 只有陆晨霜胆大:“那你岂不是老了三四十年了?你现在是五十,还是六十?” 邵北看出他故意调侃,回神笑道:“是,我空有年轻的皮囊,但骨子里早都老了,还望陆兄不弃。” 静静望了陆晨霜一阵儿,他又说:“见你总是和少年时一样,真好,教我庆幸我没有生得太晚。愿你永远如此,忠肝义胆,侠义心肠,爱憎分明,剑守八方,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流一滴血、受一点伤。” 陆晨霜朝他一点下巴:“过来。” 邵北依言走近:“怎么?” 陆晨霜抬手将人满满地拥进怀里,手掌稳稳托在他背后:“我摸摸,看你的心是不是五六十的老头。” 山外金乌将落,批了半天的信文,写了半天的字,人也乏了。邵北顺从地靠在他身上,侧脸枕在他的肩头。 陆晨霜的手掌隔着衣服贴在他的背上,渐渐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他开始有一点儿明白他师父为何穿得像个粽子——两个人你裹我一件,我裹你一件,最后可不就成了那副德行?那不是臃肿,是有人疼惜的模样。 过了良久,邵北问:“摸出来了吗?” 陆晨霜低低地“哼”了一声:“我看不像。你分明就是二十一二的小郎君,还活长着呢,休想骗我。” “岂敢岂敢。”邵北抵在他肩头开怀笑道,“也许是我本来老去了,一见到你,我又不甘心,所以回来了呢。” 第60章 正文完 按照无量山派的某条祖传规矩, 新掌门继任一段日子之后就该给自己起个道号了。邵北起完后,与他平辈的师兄弟们一个个依次起,将来世人谈及无量山派便要以道号来称呼他们这一辈, 以示尊敬, 而不便直呼姓名。 至于掌门何时自封道号并将其广传天下,这个日子不是单凭谁的心愿来定的, 要看天意。 这天,邵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4 北从山中议事归来, 对陆晨霜说, 派中专司此事的师兄已推演出了这前后数十年间最为合适的一日, 就在下月。 事关往后百十年间世人对邵北的称呼,陆晨霜当然十分重视,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有点紧张, 连忙问:“你打算叫什么?” 邵北反问他:“陆兄觉得我应取何字为道号?” 陆晨霜茫然地在房中看了一圈,一时无言以对。 不知何时起,或许是潜移默化之中罢,他早就觉得“北”之一字含义深广, 有打马远去、一骑绝尘的意境,与邵北日渐精妙的阵法、剑法煞是合衬,相比之下, 他还真想不起哪个或哪几个字及得上。 他这一无言就无言了半天,待晚上夜幕深降时望着床顶,突然坐起身,说:“道号就叫‘北辰’, 如何。” “北辰?”邵北也起身,在混沌中硬是找了些清醒出来,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问,“为何想到这个?” 陆晨霜给他分析:“‘北辰’恰好与你的名有一字重合,这是缘一。缘由之二,天之极北,众星拱之。任它银河有繁星无数,但凡世人行于暗夜,却都要寻北辰为向,靠它指明来路归途。星是如此,人以此为名也是如此,无量乃天下仙门之首,你身为掌门,可当此名号。” 邵北一怔,随即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丝毫没有一位掌门在推敲自己道号时该有的严肃。 “你笑什么?”陆晨霜最恨他在这儿心无旁骛,身边的人却吊儿郎当。当下便一抖肩膀,把靠在他身上的邵北摔回了床上。 邵北慢悠悠地倒了下去,笑声完全不受影响,陆晨霜干脆一扯被子,把他蒙了起来。 “哎——”邵北笑够了,掀开缝儿缓了口气,连声道,“多谢赐名,不胜荣幸。” 看他意思,像是打算就这么定下了。 二人又睡下。 仅仅过了一小会儿,邵北还没说什么,陆晨霜自己先觉得这名字俗不可耐起来。他道:“不要叫这个了。” 邵北又是两声大笑,笑顺了气儿才问正事:“陆兄,怎么了啊?” 陆晨霜:“我想想有没有更好的。” 邵北惬意地“嗯”了一小声,在他臂弯里挑了个好地方枕下:“那就劳您费心了。” 陆晨霜剑法了得,但诗书万卷也从没落下,毕竟他前面没有师兄,以前师父不在身边时他有不明白的事都是去书中自寻解答的。他不想随便起个名字以免将来有憾,于是抱定主意,一定得细细琢磨出一个两人都满意的才行。 这天,二人在饭厅中吃饭。 时值春分,正午的日光晴暖和煦,有微风送来鸟语花香。邵北看外面天气不错,就随手支起了窗。 陆晨霜捧碗看向窗外,喃喃自语:“道号‘清风’,如何?” 邵北停箸,问:“何解?” 这还用解吗?不就是字面的意思? 陆晨霜举筷指向远方,意图引邵北入境感同身受,缓缓吟道:“开天辟地一阵清风,荡清了天地浑浊。如何?” 邵北听完笑得差点掀了桌:“哈哈哈哈!好好,‘清风’之意甚好!我全听陆兄的,就‘清风道人’吧。” 邵北的接纳看似很诚恳,但是笑足了一顿饭的工夫,这让陆晨霜觉得邵掌门的快乐似乎不在于寻到心仪的道号。可这一说“全听陆兄的”,陆晨霜又多了几分责任感,觉得自己必须给人家起一个万分慎重绝不后悔的道号,才算不辜负信任。 他道:“等等,先别忙着和你师兄弟们说,容我再想想。” 邵北忙倒茶给他:“思虑伤神,多喝茶清清心。还有十日,陆兄切勿过劳。” 后来,陆晨霜又试了诸如“明珠”、“宝玉”、“碧海”、“雪明”、“松竹”等等,想得他是心力交瘁,茶饭不思,却依然不得一个可心的。他甚至想不通到底是哪里不妥帖了。 他起的分明都是些一听就是好寓意的名字,但怎么拿来当邵北的道号又都觉得不够好了呢? 眼看定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陆晨霜愈发焦虑。 掌门决定道号,小心谨慎、慎之又慎,这可以理解,但他总得给其他师兄弟也留出互通和考量的时间才行,不好仗着自己的特权压到最后一日。是以陆晨霜除了专注考虑的时间之外,这几日就连走路、吃饭、做梦都在斟酌此事,一会儿没人跟他搭话他就能神游天外。 二人在南涧散步。 沿岸的石块多是从两边山壁上落下来的,一溜看过去大块儿的少说也有上百颗之多。邵北格外喜欢其中一块光滑的大青石,据说他小时候曾躺在这块青石上睡过觉。陆晨霜并未特意去记,可只要一见到它就能认得出。 现在人长大了,二人并坐在上面倒也宽绰。 陆晨霜坐了没一会儿,眼前忽地一亮——对岸空地上有一株草,早些天他也见到过,一直以为那是棵野草而已,今日一看居然抽苞了,这才认出是一棵春兰。 这株是名副其实的空谷幽兰啊,就长在邵北从小玩到大的青石对岸,可不就是冥冥之中天意注定的吗? 陆晨霜福至心灵,指着那处道:“就叫‘芝兰’如何?清雅高洁。你看,你小时候不就常常在此处等你师父吗?对岸那个……” 没等陆晨霜说完,邵北已笑得超脱形骸之外,甚是对不住他那身威风凛凛的掌门道服。陆晨霜抬手捂了几次都镇压不住邵掌门的笑声,一松手便又开始了。 他干脆把人抱到身上,板起脸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邵北顺势靠到他怀里,一手抄过他肩膀,仰头如痴如醉道:“‘清雅高洁’——得陆兄这样夸赞幸甚至哉,难道我不该笑一笑以表谢意么?” 陆晨霜才不信,“你……”他刚要说话,侧耳一听,“有人往这边来了。” 邵北用手背迅速地试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摸着烫手,不便见他那些门生。他一拉陆晨霜的手:“走。” 从前宋衍河在山中御剑不受结界压制,如今邵北继任了掌门也可来去自如。而陆晨霜知他已习惯了在山里步行,这便揽着他的腰纵身一飞,上了山崖。 山壁上的可落脚处是山洞石室的门外,邵北拉他朝石室里去,道:“他们路过而已,一会儿就走了,这里没人会来。” 陆晨霜向来自律,邵北房中的书,但凡卷面上写了与无量相关的字眼,他一概不会翻看。这南涧也是,他虽来过无数次,但从没进过石室——毕竟这里是无量门生的闭关之地,想想一个人闭关之时若是有所感悟,人家能写在哪里?那只能是找个石头写在洞内的石壁上啊。 为了避嫌,陆晨霜不进石室、不碰秘籍,免得邵北为难。不过今日事急从权,他也就跟着邵北进了。 “多谢你。”进了石室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5 ,邵北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像平时睡前那样,脸靠在他肩头,鼻梁抵在他脖间说话,“这些日子你帮我寻的每一个道号都合我心意。我把它们和你说的那些话记成了一册,光是这些,我就能翻看一辈子。” 邵北烫人的呼吸直往陆晨霜领口里钻,仿佛怀里这人靠的不是他肩头,而是直接枕到了他心上,还不安分地轻轻辗转。 邵北轻声道:“若不是日子已定,我不好更改,我真愿一直这样下去,哪怕没有道号,百年之后无人知我也无所谓。” 陆晨霜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他的触感似乎越发灵敏。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发现方才邵北说话间上唇碰了他脖颈几次他都能数得清。 怀里似拥了一方小灶,将他的心架在火上慢慢地烤,热得他要受不了。他嗓子干哑得没有一点儿津液可咽,喉头却徒劳地上下滚动。 陆晨霜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他环视四周,道:“这就是贵派的闭关之地。” “哎,”邵北双臂用力抱了他一把,低低地笑了,在他身上不知是摇头还是蹭痒,“是啊。” 石洞的洞口虽小,石室内却别有一番洞天,尤其石壁上的光华可谓一道异景。那光不像金银珠宝开箱时的庸俗浮躁,倒像有灵魂蕴含其中,迷幻与本真交错糅杂,缓缓流行。 虽空无一字,却似有天地大道,大而无形,妙不可言。 陆晨霜不吝赞美之词:“我原以为这山上就是些普通的山洞,没想到另有玄机。此处果然宝地,名不虚传。” 邵北笑道:“当然,这间正是我师父当年飞升的石室。” “……”陆晨霜登时松开了手。 邵北:“你不记得了?” 这谁能记得? 当年陆晨霜是来观礼过不假,可他那时是什么心境?扫一眼,一看宋衍河真的升天了,他当时就想走了,哪会等到礼成再跑进来细看? “在看什么?”邵北顺着他的目光看那石壁,“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好事,给我用作道号?” “……”陆晨霜屈辱地一甩袖,“我不想了!” “哎,陆兄。”他转身,邵北就绕到他面前来,“陆大侠,良辰美景,何必动气呢?” “为何我每回取道号你都要笑?有这么好笑吗?”陆晨霜被嘲笑得不服气,必须要一较高下不可,“你起一个,我听听。” 邵北摸着心口说道:“我觉得,‘芝兰’就不错,清雅高洁。” “不可用我说过的。”陆晨霜软硬不吃,“难道这些日子过去,你心里就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我不信。” 邵北点头:“我是有,但都没你的好。” 陆晨霜:“我就要听你的,请说一说罢。” 邵北无奈:“我说了,你别嫌我无趣。” 陆晨霜一出手:“请。” “我师父道号‘不敢为’,取的是‘不敢为天下先’之意,自警‘谦’,二师叔道号‘不自生’,取的是‘不自生而长生’之意,自警‘无我’;三师叔道号‘不得已’,取的是‘不得已而用兵’之意,自警‘慈’。今愿承吾诸位师长之志,奉‘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之意,道号‘谿谷’,就如眼前这南涧。” 二人步出石室,邵北示意陆晨霜低头看去:“从天下之白而来,甘处天地之昏,无为而无不为,终归大道之海。” 邵北临崖而立,山风灌满他的衣袖,吹起衣袂飘然涣兮。 陆晨霜懂了——北辰、芝兰这些凡尘俗物,对他而言不过是画蛇添足,难怪怎么配都不顺眼。 他倒不觉无趣,而是有些自责,自责自己没早些涤清杂念来和邵北相处,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日的时间:“你早就想好了。” 邵北坦言:“很早之前,我是有过打算。” 陆晨霜:“那你又为何问我?” “看你为我筹谋时的姿态,每一眼都教我心折得不敢呼吸,哪怕是泼出去的水,枝头落下的叶,我也能为你收回来,这点儿打算荒废了又算得了什么。”邵北一笑,唇角轻挑,仿佛面前就算是摆了一杯毒酒他也可为眼前人抿尽—— “在我心中,天地皆要为你让道。” 【正文完】 第61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1 丁鸿孤僻, 不喜喧闹,也不喜与他看不上的人同行。 在他见过的一百个人里,他看不上的能有九十九个半。这些人未必一一亲自得罪过他, 可能只是某天的一个无心之举被他瞧见了, 又或者是他从哪儿路过,自别人口中听到了一句闲话, 印象便从此根深蒂固,不屑与之为伍。 这真是不太公平。 不公平也无妨, 反正他由东海远道而来不是为了给这天下一个公平的, 更不是来理解谁的苦处、包容谁的过失的。 他师父年逾百岁才收了他这么一个天资过人的徒弟, 刚刚把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就不幸感知到大限将至,于是语重心长地对丁鸿交代了一大堆。丁鸿这人天生听不进大道理,在他看来, 他此行的任务是在这个他看不上的中原沃土无牵无挂地走上一遭,随便留下几笔惊鸿之迹,叫这世间的栖霞仙踪代代不绝,就行了。 这天, 西京的某位王子宴请,他刚看了个开头就觉得乏味,不难想到待会儿推杯换盏的场面, 说不定这些人宴后还要出什么愚蠢的题目寻欢作乐,于是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离席回了厢房。 他抱定了主意,任今日门外天翻地覆,他也要将这房门一闩, 与世隔绝。 谁知今日的厢房也叫他看不顺眼。打扫的小厮粗心大意,收拾完屋子竟然没将床帷敛起来挂好。 丁鸿面上瞧着淡泊,其实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点儿不痛快都能叫他如鲠在喉。他凝视着那耷拉的床帷,心道:来中原的日子也差不多够他回禀师父的了,明日一早就走。 他想上床休息养足精神,岂料刚一掀开床帷坐上去,一柄尖刀便架在了他脖后。 原来不是小厮干活不灵光,是有人鸠占鹊巢。 那应该是一把匕首,刀刃与肌肤相接,丁鸿感觉到匕身上传来了一股血意。这与鼻子能闻得出的血腥气味不可混为一谈,它应当是含在刀里与生俱来的。 或许是身为炼器弟子,丁鸿突然有所感悟,他想弄清那感悟到底是什么,又或许是他自从来到中原之后还未逢敌手,所以没把身后之人放在眼里。总之,他没有马上反手制敌。 身后的男人将刀刃转了个更为危险的角度:“老实点。” “丁鸿?丁鸿!你出来嘛!”李道无从小院外嘚嘚跑进来,一路清脆地喊着。待跑到他房门前一推,见门上闩了,郁闷不已,只得拍他房门又喊道:“我们已说好了一起去,你不要这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6 么扫兴!就算给我一点面子!” 男人在背后威胁道:“跟他说你今日身体不适,不去了。” 丁鸿岿然不动——不用背后那人说,他也早就和李道无说过了,今日他哪儿都不想去,尤其不想出去抛头露面。 男人大约是没有见过这么镇定的人质,侧脸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哑巴?” 丁鸿淡然道:“把刀拿开,否则你一定后悔。” 男人寸步不让,丝毫不怯:“若是不说,你立马就会后悔。” 丁鸿时已位列“仙门三奇侠”,佳绩满天下,他也由此推知出了这中原仙门大多数人的修为。男人的狠话对他没有影响,他依旧气定神闲,说道:“没有人能指使我做任何事。” “遇到呆子了。”男人小声嘀咕,又低声狠厉道,“不放点血你心里没数?说不说!” “哎,你在这儿干喊有什么用哇?”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另一人的声音,这回来的是昆仑山派的莫乘风。他问:“丁鸿在屋里吗?你就喊?” 李道无:“在啊,我看着他拐进来的,你瞧,门还从里头闩上了。” 莫乘风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轻轻一挑,“嘎哒”一声就把门闩挑开了,还颠倒黑白无赖道:“哎哟,哪里有门闩嘛?你瞧,一定是丁兄忘记关门了。” 丁鸿坐在床上仍是没动,莫乘风与李道无二人进来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门,吓了一跳。 莫乘风:“大白天的,你怎么在床上坐着?” 丁鸿烦这小子,准确来说,他烦所有扰他清静的人。他冷着一张送客的脸,道:“我想休息。” 李道无顿足:“不要啊,我师兄难得答应陪我一起去揭榜,那里高手如云人才济济,咱们人多才好玩!一起去吧!” 丁鸿:“赏金不过百十两银子,去这么多人作甚。” 莫乘风皱眉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图个乐子嘛。” 丁鸿虽不言不语,却看得清楚,每回都是此人撺掇大伙儿去揭榜争彩,最后他再自己溜达溜达去领赏金。像陶重寒那种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的、宋衍河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正是莫乘风最喜欢撺掇的对象。 丁鸿当然不想成为他的下一个领赏工具,更加不会去了。 厢房里,一前一后又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很是奇怪。丁鸿这间屋子明明是独院的天字号,正对着小院门,他俩却不并肩走中间的石板道,而是一个从东边游廊过来,一个从西边游廊过来,像是有血海深仇,特意绕着对方走似的。两人的步子迈得都不小,大概是一路上净挑这样绕远彼此的路,所以此时才到。 他俩便是与丁鸿齐名的另外两位“奇侠”了,不过那也没用,丁鸿照样不太看得上。 想他在栖霞修习术法时,既不以木桩为靶,又不和师兄弟互相对招,而是直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这一踏足中原,乍一出手惊煞众人可想而知,但他没想到世人竟然肤浅到仅仅因为他们三人师门辈分相同、年纪相近,就将三人同列而谈。天可怜见,除了这几点相似之外,他与另两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共通之处,特别是这两人各有一份“济世”的“高尚”情怀,丁鸿每见都瘆得吃不下饭,还被连累得世人以为他也是一样。 为此,丁鸿看到这两人就愈发不痛快。 二人进来时李道无正跺脚团团转,陶重寒看到了,问丁鸿:“去?” 丁鸿:“不去。” 陶重寒看起来仍想说些什么,但是肚里已然没词了,终究还是没再说话。 宋衍河见师弟很想拉这个朋友去,也只得撇下面子开了口:“我从南街听闻今日榜单有三重头,一悬雪巅并蒂莲,二悬荒漠灵璧岩,三悬十恶杀手唐淮意。这三张榜贴在皇城榜的最高处,还无人敢揭。” “在下实在不觉有趣。”丁鸿道,“请各位自便吧。” 丁鸿孤傲,另几人其实也是气盛的年纪,他回绝得如此干净利落不容置喙,屋内气氛不善。 一室尴尬之中,李道无忽道:“啊,我知道,丁鸿肯定是见得多了,所以才不觉得新鲜。今日还真有一件新鲜事!你们肯定有兴趣!” 陶重寒是真有兴趣:“何事?” 李道无嘿嘿笑道:“我炼制了一味驻颜丹。”说着,他掏出一小玉瓶。 那玉是好玉,瓶是好瓶,无量山派财大气粗,李道无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件不是上品的东西,可是众人的脸色却都凝结如冰。 无量山派千载以来只有这么一位丹修,连他们师父都不通炼丹之道,而李道无私下悄悄修的那本炼丹秘籍又是捡来的,在场几人亲眼所见。捡书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险峻绝处,差不多就是走在路上。在他之前可能也有别人捡起来看过那书了,只是碍于炼丹的条件苛刻,人家翻翻就丢了,但是李道无不一样,他不但有好奇心捡起来翻看,他家无量山里还真有异火火种,这一捡起来,就悄悄地把书带回去日夜研习。 如此炼制出来的丹药,教人实难放心服用。 宋衍河默了半晌:“师弟,你这驻颜丹,是以何物制成?” 李道无兴致盎然,介绍道:“丹砂、玛瑙、珍珠、水银、留黄、莲房、冰片、牡丹、王不留行、鹅不食草。” 屋内几人在仙门之中享誉盛名,但对炼丹之术都不通晓,唯一与炼丹沾了点儿边的就是丁鸿。世人都知,栖霞派的“五艺七绝”中有炼器一道。 几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丁鸿,想请专业人士给个准话。 丁鸿不负众望,道:“据我所知,驻颜丹并非太难制成的丹药,这几样东西也确实都是驻颜丹所需的药材。” “来,师弟,给我一枚。”宋衍河为自己方才对师弟不太信任的态度心有愧疚,先取了一枚送水服下。 师兄弟二人相视而笑,手足之情温馨荡漾,其乐融融。 丁鸿又道:“配方不错,就是不知配比如何,炼化的火候如何。一样的菜放在不一样的厨子手里,也能做出两样东西,不用我多说了吧。” 帷帐内传来一声低笑,轻之又轻,轻到只有丁鸿才能听到,他这才发现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收敛起了气息。若不是刚才那一笑,他根本感受不到这个人的存在,像是一道影,又像是将身子藏进了另一个夹缝中的世界。 等屋里这些人走了,他一定要缴了身后男人的匕首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炼成的。 不顾丁鸿说了什么风凉话,宋衍河吃过驻颜丹后,陶重寒也倒出了一枚,一仰头,痛快服下。 轮到莫乘风了。他一脸的贼笑,就差把“惜命”两字写到脸上,油嘴滑舌道:“哎,李道长,你看我今年比你还小,我现在驻不得颜啊,否则岂不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嘴上没毛,将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7 来怎么行走江湖嘛!” 他说的不无道理,修仙之人通常将容貌保持在最佳状态,却绝不是以最年轻为好。 李道无端着小玉瓶走到床边,热情招呼:“丁鸿,来来,尝一个!” 丁鸿今日心情欠佳,谁的面子也不想给,而他不想给人面子的时候从来耿直得连体面点儿的借口也懒得想:“我吃饱了。” 李道无性格温润,被蹩脚的托词敷衍也没见生气,或许这就是他们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能成为朋友的原因所在。无论丁鸿的说辞多么刻薄他都能一笑置之,连带着丁鸿与他相处之后偶尔反被他说几句,也不好意思气恼了。 知道丁鸿冷起来是冰山,油盐不进,李道无又看了看莫乘风。虽没开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考虑:如何才能说动这一个吃他的丹药? 莫乘风何等机灵,一对眼就明白了,连忙道:“啊那个,今日悬赏既然如此热闹,去迟了可就不好玩儿了。宋兄,小弟斗胆邀战,不知宋兄可否赏脸赐教?” 宋衍河拱手还礼,谦逊道:“哪里的话,切磋而已。请。” 两人化作两道剑光入空,难分先后。 第62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2 宋衍河与莫乘风前脚刚离开, 李道无后脚就追着出了厢房,站在门前小院仰头望天,不自觉地咬咬唇, 似乎很是担忧。 陶重寒随他出来, 默立一阵儿:“不必担心。” “我倒不是担心他们受伤,我就是想看看我师兄……”李道无搓搓下巴, “陶大哥,你看他飞得还挺稳当的, 是吧?” 驻颜丹炼成后李道无自己先吃了一颗, 观察几日感觉没什么不妥, 这才敢拿给别人尝试。不过他自知功力和师兄差了有十万八千里,体质早已截然不同,所以对于师兄吃后效果如何还是十分期待而又紧张的。 换做别人, 听了李道无这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抠嗓子眼儿了,天底下大概只有陶重寒还能如此镇定。 “嗯。”他面不改色,也不知心里想的是不是“事已至此,听天由命”。 目送二人的剑光消失在天际, 李道无一回头,忽问:“陶大哥,你要不要再吃一颗?” 陶重寒蹙眉看着那小玉瓶儿:“为何你师兄吃一颗, 我要吃两颗?” “你比我师兄高大、魁梧,吃寻常的药药量也要大一点儿吧?再有……”好端端的,李道无声音一下儿低了下去,道, “你又生得这般俊朗,若是因为驻颜丹吃得少了,没留住现在这副模样,那就太可惜了啊……不不,我不是说你再往后就不好看了,我的意思是,我……” 陶重寒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语无伦次,脸烫得能当手炉用:“哎,我也不知道了,我没见过生得像你这样英俊的人儿,自然不知道以后如何,会更好看也说不定吧。是我孤陋寡闻,叫你见笑了,你就当我没说过,不必理我,不必理我。” 他脸上火辣辣的,热得他睁不开眼,可陶重寒不吱声,害他一颗心忐忑得要蹦出来。他勉强抬眼与身边人对视,二人的目光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撞在了一处。 陶重寒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拿过瓶子,倒出一颗服下:“好了吗?” “好了,好了!”李道无大喜过望,美滋滋地封好瓶口,趁着运势好再许一愿,“陶大哥,若是你能隔一段儿时间来找我一次,让我看看药效如何,那就更好了。” 驻颜丹挺大一粒,陶重寒前后干咽了两颗连眼都没多眨一下,他是把心事全放在心底的人。而“心底”这个地方,也像是一间仓库,东西堆得多了、久了,一旦时过境迁他再想回味往往就找不到了。由于他将心事放仓库的习惯保持得太久,导致他仓库里的东西太多,所以放东西、找不到东西的循环时间越来越短。 人也看起来愈发深沉难测。 陶重寒面无表情时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还是及其俊秀的那种。 高山问道:“‘一段儿’,是多久?” “十日?”显然,李道无并没有事先计划,临场制订,发挥全凭心情,“七日?五日能成吗?不行那就七日吧。” 两派之间相隔数千里,七日报到一趟?这是一个足以要了人命的请求。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应当忿忿地把药吐出来,宁可不驻颜也省得吃人嘴软。 陶重寒:“可以。” “嘿,还有就是……”李道无搓搓手,“实不相瞒,我师兄管教我比师父管教我还要更严一些,我怕是不太好下山。陶大哥能来派中找我么?” “……”陶重寒无言以对。宋衍河不许李道无独自下山,他以找李道无为名想通过层层通传进山也并非易事,这不是他答应就能行得通的。 李道无:“其实我有一法,可穿无量结界,但是我受山灵限制,在山中不能御剑,要不我就偷偷下去了。陶大哥愿意试试么?你不必为难,若是不愿我也能理解。” 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私闯别派结界与私闯别人的府邸、金库没有任何区别,说没心怀不轨,谁信呢?多少懂点儿事的人就该知道,结界设在那里不是给你破着玩用的,这是绝对不可犯的忌讳。 陶重寒一低头,示意道:“讲。” 李道无立刻附着上去,一手在他耳边拢了个半筒,眼睛睁得滴溜溜地圆。说完一遍,又再三确认陶重寒听清了。 双方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一场足以气死两边师父的密谋,就在这个艳阳天里沐浴着满园花香茁壮成长。 这法子或许可行,但也绝不算简单。陶重寒琢磨一会儿刚刚想通其中的道理,身边李道无又开口了:“陶大哥,我还有一事相求。” 陶重寒:“讲。” “这个……”李道无哼哼着支吾了一会儿,“实在是不情之请,我难以启齿。” 他嘴上说着“难以启齿”,脸上却分明是一副“我怕说了吓着你,让你先有点儿准备”的模样。 “无妨,”陶重寒道,“讲。” 李道无客气地笑笑:“陶大哥,我师兄这个人,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点点……他心思太仔细了,就有点儿不近人情。你以此法入山若是露出一点痕迹他必然能发觉,所以白日里不太方便。你看……你能不能……晚上来找我呀?” 夜闯结界,一旦败露更加百口莫辩,身败名裂只在旦夕。 陶重寒缓缓转回头去。 他双手负在身后,其中一只狠狠攥了攥拳,像是以千斤掌力将什么东西捏为齑粉:“什么时辰。” 李道无开这个口其实也是满心忐忑,听他这么说眼睛一亮,就不客气了:“我看,丑时到寅时都可以,那会儿差不多人都睡了。” “嗯。”陶重寒负在身后的手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8 掌一松,掌心里有看不见的碎末消逝在风中,离他越来越远。若这些碎末能被人敛到一处拼凑起来,可以分辨得出那正是“羞耻”和“礼教”的真身。 李道无高兴得直垫脚,傻乐了一阵儿,突然停下:“陶大哥,若是有一天我师兄和你打起来,你能不能别伤着他?” 陶重寒皱眉:“宋衍河非等闲之辈,无论对上谁,岂会轻易败阵?”他转念一想,又问,“这话,你和他说过吗?” 李道无:“没有。” 这不就是俗称的“拉偏架”么。 艳阳天里像是平白飘来了一朵乌云,不大不小,刚好遮了陶重寒头顶的一片天。这样一朵云,对别人来说无关痛痒,却足以让一个人眼前的红花绿柳黯然失色。 依宋衍河这些日子看他的眼神来看,两人的一战可能不会太远了。 人家师兄弟二人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李道无对他师兄有所偏袒无可厚非,但陶重寒还是不免……其实有些答案在面临选择的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了权衡,他是绝不可能真的伤了宋衍河的,李道无若是能对他说一句“千万小心,别被我师兄伤着了”,那他示个弱、认个输,也并非不可。 但是没有。 ……那就没有吧。男人顶天立地,披荆斩棘,什么时候还需要别人给退路了。 “在我心里,陶大哥你更厉害一些,这话我不需要和我师兄说吧?”李道无这次才是真的“难以启齿”,张了几次嘴才说出口,“这天底下……我最不想见到受伤的就是你们二人。” 他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在里面掩饰什么。仿佛他本来是怎么想的,就那么直白地写在眼里,而他所说的,就是他心里想的。 大地要回暖,春风要吹来,乌云也要散。 陶重寒长出了一口气,道:“知道了。” 皇榜楼楼高十余丈,莫乘风与宋衍河一前一后落在楼顶,引得底下围观的人群一阵叫好。 莫乘风讶异道:“宋兄定是有意相让了,否则我不可能比你先到那么一点点。” 宋衍河摇头笑道:“哪里。素闻昆仑剑法迅捷无匹,今日一见莫小兄弟果真名不虚传,我一开始大意了,后来想追赶时已经来不及。下次我定当全力以赴。” 莫乘风:“今日金榜有三,请宋兄先选一个罢。” 宋衍河礼让道:“你先到了,当然你先选。” 莫乘风年纪尚小,客套的花样却一点儿也不少:“哎,宋兄是有意照顾我,我哪能心里没有一点儿数呢。。” 宋衍河拱手:“你多心了,请吧。” 莫乘风也拱手:“宋兄先请。” 两人你来我往地互谦了一会儿,宋衍河先停住了。他低声自语:“调虎离山。” 莫乘风似未听懂:“啊?什么?” 回望来时的方向,西京的街衢相经,屋宇鳞次栉比,早已看不到丁鸿落脚的客栈在哪儿了。宋衍河凉了声:“你引我出来,陶重寒和我师弟还在屋里。” 莫乘风无辜道:“是啊,这有什么吗?丁鸿不也在屋里嘛。” “你不会不知道陶重寒,他……”宋衍河似不屑提起,“他比我师弟年长十岁有余,却不做身为兄长该做的事,我师弟所到之处他,他必随之。如此行径,令人不齿。” “哪有十岁?没有十岁吧。”莫乘风有点儿不爱听了,“宋兄你这话说的,我师兄,啊,年纪是大了那么一点点,但也并非没有好处,他知冷知热会关照人啊。再说李道无也年近二十了吧?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啊,放在山下早就妻妾成群了。你去探望他一趟,说不定娃子围得你都迈不开腿去。” 宋衍河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如此说来,你是承认陶重寒有那个心思了?” “咳,”莫乘风险些被人拿到把柄,“要我说啊,一个人行走江湖才叫痛快!无牵无挂多么好?干嘛非得再牵扯上一个别的什么人呢?他日我剑逢敌手,大可痛快淋漓地倾力一战,不必瞻前顾后,不必畏首畏尾,这才算不枉此生!” “莫小兄弟真是洒脱。”宋衍河不冷不热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么想,陶重寒是否也这么想?” 耍滑是一回事,扯谎就是另一回事了。宋衍河已问到了这个份上,莫乘风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只好道:“哦,这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宋衍河转身便走。 “宋兄!”莫乘风在背后喊道,“这榜你还没揭呢!” 相比师弟的安危,别说黄金百两,即使是千两、万两宋衍河也不放在眼里,区区皇榜又算得了什么。他理都未理,倒是莫乘风一闪身挡在他面前,把剑一横,嬉皮笑脸道:“哎,来都来了,怎好空手而归呢?” 天大地大,皇榜楼的四面皆没有围栏,宋衍河完全可以换个方向离去,但他没走,站定道:“莫乘风。” 莫乘风心叹一声大师兄你的养育之恩看来我今日就要还了,硬着头皮答道:“在。” 宋衍河:“你若想好了要拦我,回头就请告知你师兄,无量山的大门恐怕他是进不得了。” “哎呀,”眼看事情要闹大,莫乘风打哈哈,“这话我怎么跟他说嘛?我跟他说不着这个的。” 宋衍河微微颔首:“你说得对,应当由我亲自跟他说。从前我碍于两派交情,没想明白如何是好,看来今日正是时候。” 宋衍河就要离去,一旦化剑光入空想再阻拦可就晚了。莫乘风不得不召剑出鞘:“宋兄留步,既说好了与我切磋,你这一走,不是不给我面子吗?” 第63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3 李道无与陶重寒一走, 丁鸿的房门像被线牵引似的自己合上了。“咔哒”一声,是门闩落槽的声音。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出来。”丁鸿的耐心不多,他没有纵容一个狂徒的义务, 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 但谁也不喜欢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 “我出来可以,可你不能睡。”男人的语气像在陈述一则命令, 霸道不容置疑。 丁鸿不禁疑惑,这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除此之外, 他还疑虑一件事:这人说话的声音自他一边耳朵传来, 听上去应当是挨得极近的, 可他却又察觉不到活人该有的呼吸气流。 他的这点好奇化作了几分耐心,使他没有马上出手让男人悔不当初,而是想引这人说更多的话来帮他辨别方位:“你想干什么?” 男人大言不惭:“我一夜没睡, 现在困了,你得帮我看门。” “……”丁鸿发自内心、由内而外地嗤了一声,笑了出来,“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 一夜未眠就撑不住, 再加丁鸿没有感受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99 到刀刃上有任何灵力的流转,可见这男人并非修仙之人,连个散修也不是。换言之, 他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经不住一个最幼稚的术法。 丁鸿笑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他开始回想进门时为何会一时大意,连床上有个人都没察觉到, 还反被他的先发制人得逞了。 “听到了,修仙的仙家嘛。”男人学他说话,连语气也是一样的轻蔑,“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 单凭声音,丁鸿分辨不出男人的年纪。他的嗓音低沉磁性,略有些沙哑——不是在紧急境况中特意的压低,而是说话的习惯本就如此,像是两块上好的砂铁,缓缓摩擦发出悦耳的响动。对于别人来说这动静是否悦耳尚未可知,但对于沉迷炼器之道的丁鸿来说,这样的砂铁绝对是他有了也不嫌多的好东西。 可听男人这口轻狂的语气,又觉得他年纪不会多大,否则不会这么嚣张外露。 此处是西京要价最昂贵的客栈之一,住这一日的价钱可抵得上小门小户半载口粮。敢在此处闯进天字号客房,单凭这份胆识,这个男人也不可能是因落魄而没地方落脚。 极有可能是被仇家追杀,或是官府追捕。他想找一个寻常人不敢轻易搜查的地方避过风头。 可惜他显然来错了地方,此间的的主人比追兵仇家甚至数千大军更危险。 丁鸿不屑:“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谁。” “你暂时不必知道,老实点坐着看门就成。”男人没有自报家门,说完后就没了动静。 连姓名都不敢报上来,丁鸿觉得与此人周旋无趣,是时候结束这一场闹剧了,否则栖霞的脸面都要荡然无存了。他刚要动手,才起了个念头而已,就听男人先知似的道:“别动。” 静默一刹,身后的男人又道:“我劝你别动。你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在你身上粘了霹雳炮,只要你随便动一动,这世上就没你这个人了。” 不可能。 丁鸿早已到达感知天地之境,身周哪里有风吹过、鞋面上爬了一只小小蝼蚁他都一清二楚,不可能被人粘了东西却毫无知觉。他料定此人使的是疑兵之计,专诈多疑之人。 丁鸿既多疑又不信邪,反手便朝空抓去。刚一抬腕,“噗”地一声,手掌血流如注,腥甜微烫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 “你!”丁鸿不敢按压伤口,只能封穴止血,怒道,“你是什么人!” “你早说要动手啊,我好离你远点。”身边一阵风过,他面前像是被风吹来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那男子倚窗而立,穿着一身看就不像好人的夜行衣,生得丹凤眼,挑稍眉,唇弓似衔丹珠,眼神微眯却难掩精光。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眉梢一扬,鄙弃之情不加掩饰:“我知道你们仙家施法要运丹田灵力,这只是个小的而已,你若运力可就要后大悔了。” 这人身材高挑却不像陶重寒那么魁梧,有莫乘风玩世不恭的劲头却不似那小子那般油嘴滑舌地讨嫌……应当说,他比莫乘风更加讨嫌。 男人端详丁鸿一阵,忽然上前,不作声地开始解他衣服,从外到内层层剥开,很快便触及肌肤。丁鸿察觉到身上多处突生一阵冰凉:“你放了什么?” “说了,霹雳炮。看你本事不小,不多加一层我不放心。”男人将手伸进丁鸿衣服内,从胸腹到后背,再到手臂手肘摸了一个遍,最后不知是凉得多了,丁鸿感觉不出了,还是男人手里根本已经没了东西,嘴上还羞辱般地轻佻道,“你身上挺滑的啊,像姑娘家。” 丁鸿愠怒:“滚!” 男人非但未滚,反而又解了他腰间系带:“瞪什么瞪?你那两个朋友兴许还没走远,你大点声,还可以喊他们进来救你嘛。” 看这人有恃无恐的模样,丁鸿疑心就算叫了李道无和陶重寒进来他也未必能获救。他甚至怀疑男人之前还诈过他一次:其实这人一开始只在他手掌上粘了那一枚霹雳炮而已,威力也没他说的那么…… 尚未想明,丁鸿身下猛然一凉。 “你!”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手执一把利刃,动作熟稔无比地把他裤子一划落地,也终于看清了他手中的霹雳炮是何物。那一颗颗珠子比市上卖不出价的土珍珠还小,没见有胶浆,却被男人一按就贴在了他腿上。 从太溪、悬钟、阳陵泉一路贴上来,过了股门,眼看要贴到会阴! 丁鸿低喝:“住手!” 男人真住了手,“吭哧”一笑,挑着嘴角睥睨他胯间,道:“还是个娃娃?算了,这里就饶你一命,好像没什么术法是用‘这儿’的吧。” 丁鸿既不是“娃娃”,也并无一丝一毫被“饶”过的轻松感,他不知自己此时到底能不能动,只能四面大敞着坐在床边:“我与你无冤无仇。” “哈,方才不是跟我横得很么?怎么开始讲道理了?”男人凤眼含笑,轻轻一眯,似能直直看破人的心底,“好吧,我信你现在是真的老实了。你就这样继续老实着,我好在你这儿歇一会儿。反正你这副模样,应当不太好叫人进来救你。” 他撩开床帷,鞋也没脱地躺在了床上。 帘子掀起了一阵小风,将丁鸿的尊严吹得狠狠晃了几晃,摇摇欲坠。 男人在他背后的一呼一吸、屋内屋外的风吹草动都见证了他的赤身裸体,丁鸿烦躁非常,牙缝里倒吸凉气。 他向来不屑中原的仙门百家,诸如除魔卫道录之类的书籍即便是派中存有的他也懒得翻看,现在突然叫他想,他一时想不起来何人有这样的能耐。 “别想了,你想心事的声音太大,吵我休息。”男人拍拍床,“躺下一起睡吧,你不本来也要休息么?” 丁鸿将信将疑:“你听到了什么?” “哈!”男人枕着自己的手臂,翻身朝里躺,吃痛似的哼哼了一声,待躺好又低笑道,“真是好骗啊。” 丁鸿心底咬牙切齿,面上尽量不动声色:“你未免也太托大了。方才那几个人,随便回来一个都能置你于死地,你还敢在这里睡觉?” “他们都看不见我。”男人慵懒地转回头,夜行衣贴在他腰间,被拉成了一道优美流畅的线条。他蛊惑般地低笑着说道,“只要我想,没有人能看得见我。” 丁鸿提出合理的质疑:“那你何必躲在这里?我进屋时你也没必要现身,让我根本看不到你,直接找地方躺着不就成了?” “笨。”男人揉揉自己的胸口,轻起轻落,像是有内伤。他凤眼扫了一扫丁鸿的身下:“毛头小子,不会说话,难怪吃亏。” 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丁鸿被他直白的眼神和“毛头小子”一词弄得面红耳赤:“你到底是什么人?” “丁鸿!”门外小院,李道无去而复返,“丁鸿!我师兄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0 他们回来了,走走走!去抓那个谁……诶,门怎么又闩上了?” 陶重寒沉声唤道:“师弟。” “哎,来了——”莫乘风一瘸一拐地走近,自说自话:“哪,哪里有门,门闩啊,定是丁兄忘记锁,锁门了。你看,这,这不是一推就,就开了么……” 他手脚不太便利,颤巍巍地“咔嗒”了两下还没把门闩挑开,又要再挑。丁鸿绝对不能以此面目见人,在屋内喝止道:“莫乘风!别弄了!” “去吧。”一回头,男人已不在床上躺着了。他不知藏身何处,声音却近在丁鸿耳边传来,“想抓我的人多了,我还没亲眼见过呢,正好跟你一起过去瞧瞧。” 丁鸿霎时明白过来:“榜上悬的杀手就是你?” 第64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4 “十恶不赦, 真的是十恶不赦!这种人他图的是什么?”李道无边走边捧着皇榜念道,“刺杀朝廷重臣,致使社稷不稳;炸毁庙宇宗殿, 动摇皇气国脉!他杀了至少也有数百人了, 官府却就是抓不住他!还有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没有这个人不干的坏事了嘛!” 丁鸿手上的伤口已然自愈, 完好如初。他洗净了脸上的血迹,换了干净衣裳, 手执湛兮, 缓步如踏云, 依旧鬂发飘飘,平静地听着。 “呸!”耳边那个声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子还没成亲呢, 奸个屁的淫了?” 李道无继续往下看,念道:“凶犯唐淮意,身高三尺重二百……哎,三尺啊?岂不是还没个炉子高呢?” “眼如绿豆眉如撇, 嘴耳相连鼻朝天……”为防相见不相识,李道无认真地比划了一下,给众人看, “哎?这不就是个球吗?” 陶重寒赞同地点头附和:“对,是球。” “放他娘的屁!”丁鸿一边耳朵快被喊炸了,其他人却不问其声,唐淮意怒道:“老子这就去杀了放榜的狗官!你叫那小白脸别念了!” 湛兮拂尾如烟似雾, 随丁鸿轻轻摇摆,他一转头,和颜悦色地问李道无:“这上还写了什么?你且一一道来。” 李道无:“其他的就没写什么了。最关键的是那人师承何门何派、习的是哪路功法、使的是什么兵器,这些也都没有写,教人无从查起嘛。这儿有画像,你拿去看看。” 画像上画的人与丁鸿耳边人的真容根本八竿子也打不着。 这家伙其实大可不必隐去身形,即使大大方方走在路上也不会被人发现。 只是……不知为何,前面那些罪恶滔天的斑斑劣迹丁鸿已全然看不进眼里,他只剩好奇:这个家伙究竟是怎么一次次逃过天网恢恢的?分明生了一副灵气十足的相貌,又是怎么叫官府画出这副四不沾的画像来的? 李道无愁道:“师兄,我们已经往东走了好远了,你可能算得出还需多久?” 宋衍河冷冰冰说道:“外人在此,不便布阵,就这么找吧。” 也不知他这话里指的是谁,又或兼而有之。 “师弟,”陶重寒自觉道,“你随我来。” 见陶重寒带莫乘风反向走了足足十余丈远,丁鸿知自己也应当避嫌,就随便指了一处:“我往那边找找。” 朝荒凉处走开数十步,他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宋衍河已布出了漫天的星云,气势比他的蒹葭困柳阵法有过之而无不及。阵中的宋衍河和李道无身边环绕了合计约有数十个星盘,个个流光溢彩,巧夺天工,蕴含着天地法则,预示着万物生息。 丁鸿知道,这一招是宋衍河自创的绝学,没有任何秘籍可循,所有的口诀心法只在他一人的心里。李道无的资质并不算差,可哪怕已从头到尾看下来数十次了,却仍未通晓这个阵法的一点儿皮毛。 而他,远远地看上这么一眼,更是只有羡慕的份。 不止他,但凡是亲见过这一阵法的人,没有人能不对它叹为观止,只不过是明里暗里的区别罢了。 丁鸿天资佼佼,栖霞的术法他年纪轻轻便已修到了尽头,剩下的只有连他师父都未曾开启且不可考证的“极境”,他早已不满于此。宋衍河的阵法近在眼前,又是这般妙不可言,若他能习得宋衍河的这一式…… 正想着,宋衍河广袖一挥,撤去了所有法阵,直接回头朝他看来。 与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一对视,丁鸿心底一清二楚:宋衍河发现他身边这个男人了。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 或许是不甘心在某一方面低人一等,或许是看腻了宋衍河次次算无遗策运筹帷幄,或许是他想留着这个男人的性命回头慢慢研究他身上的疑点,又或许是方才被划破衣裤被言辞轻薄的仇还未报……丁鸿微微低头,佯装查看地上的车辙,将嘴唇掩到一个外人看不到的角度:“他发现你了,要命就快走。” “不可能。”唐淮意胸有成竹,一点儿犹豫是否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只要我想,没人能看得出我的行踪。” “他不是用眼看的。”丁鸿提醒,“他用的是碧海青烟阵测算,天地万物皆在此阵中。方才他一收了阵就直朝我看,定是怀疑我了。” 唐淮意略一思索,仍是不急不慌,问:“他的阵法,以何为据?” “以阴阳五行,卜三界六道。”丁鸿道,“喘气的不喘气的都在他掌握。” “有意思。”唐淮意低低一笑,“可惜对我没用。你走你的,我有办法。” 宋衍河虽未开口,却面朝丁鸿立地又布了一方法阵,以他自己为阵眼,脚下光华流转,云腾雾升。然而这一次法阵运行了仅须臾,飞速旋转的阵图渐渐停止,宋衍河疑惑地掐指算算,又兀自摇了摇头。 丁鸿心惊:这个唐淮意,竟然真有办法避过宋衍河? 榜本就是揭来一试的,没有非拿下不可的说法,各地官府巡捕已久都未能抓获,他们几人只当是遇到了惯犯老手,没太多心。路上听闻有人曾设陷阱围捕唐淮意,伤到了他却没抓住,又听说或许这祸害已死在哪个旮旯里了。 眼见天色黑得看不清路,五人各自散去。别人都是师兄弟两两离开,只有丁鸿形单影只。 进了厢房,他关上门再一回身,唐淮意已如一道魅影站在了他身后。 丁鸿:“……” 猛一撞上那双惑人的丹凤眼,他不禁心中鄙夷:给官府画像的画手得是瞎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这双眼睛化成那样?根本不配领一粒皇粮。 丁鸿面上未动声色,凉凉地说:“你怎么还在?站这里是想吓死我不成。” “嘁。”唐淮意一挑眉,丝毫不见外地斟茶喝下,“如何?那小白脸没看出来我吧?厉不厉害?” 说到宋衍河的法阵,丁鸿的一颗心都被吊起来了,正色问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1 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想知道?”唐淮意嘴角不怀好意地一勾,手探到自己腰间似要宽衣,“还不赶紧伺候我?” 丁鸿面上一热:“口出狂言。” “想什么呢?”唐淮意巴掌一转,拍拍自己的肚子,“我是让你叫伙计送菜来。” 丁鸿:“……” 唐淮意:“我这半天跟你跟得可是累死了,你走得那么快,就不想想我撵不撵得上?” 丁鸿讲理地反问:“你不是叫我走我的,你自有办法的吗?” 唐淮意启唇对着他挑衅般地“嗤”了一声:“我脱出五行,无身无体,跟片叶子一样一吹就飘。原本趴在你肩上好好儿的吧,谁知你那扫帚一甩就把我拂掉了,害得我被风吹走。你说我追起来累不累?” “趴在我肩上?”丁鸿嘴角一抽,目光不自觉留意到那个男人被茶水湿润过的唇——看起来有点儿过于艳了。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和标榜清心寡欲、高洁出尘的仙门中人截然不同,那些人都像是被冰雪冻过一遭,即便再化了冻也勉强才有点生气,唯有他,艳烈浓郁,扑面而来。 丁鸿自知道行不够,不敢轻易迎面接他的招。 岂料眨眼的工夫,唐淮意真的无声无息身子一探趴了过来,在距丁鸿脸颊不足咫尺的地方开口:“就这么趴。”一说完,他又回了座上,看不清是从桌子哪一侧绕过去的。 丁鸿甚至还没来得及闪身。倘若那人手里方才拿着那把短匕,此时必定得逞了。 再瞧屋内的烛火,没有一盏曾为了方才这一来一回晃上一晃。 难怪他总觉得这人说话近在耳边,原来真的是在他耳边说的。丁鸿耳朵立时红了。 看他傻愣,唐淮意又笑:“小子,愣什么愣,还不快叫人上菜来?” 这人的一双唇仿佛天生就是用来笑的,随便勾一勾、扯一扯,就是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容,不带重样,让人分不清他笑里的真假。有时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他马上就嘲弄你一番,有时你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他又露出两下子真章。 别人笑起来是客套还是真心,丁鸿能分得出来,但这家伙不一样——他不要脸,他的笑不讲究时宜、礼节,笑起来也不要钱,完全随心而笑。 “我是在想,你如何能躲过宋衍河。”丁鸿将自己的发呆掩饰成高深。 “你们仙门有阵法奥妙,我有机关精巧,天下百变,尽在我手。”唐淮意不以为然,手里扔着玩的一把短匕眨眼就变成了巴掌大的笼子模样,待丁鸿想看清那是做什么用的,它又恢复成了匕首,“我把自己拆开,藏起来,不就没人找得到了? 丁鸿闻所未闻:“藏在哪儿?” 唐淮意垮在椅子里愈发没有坐相,手指暧昧地勾了勾:“晚上给我侍寝,我就告诉你。” 丁鸿拂袖:“胡说八道!” “哎——不侍拉倒。”那语气听起来并无半点儿遗憾。 原来,这句又是假的。 相比之下,他正经的斥责显得有些可笑了。 屋里一张床,一架榻,房间宽绰有余,夜里二人各睡一个,相隔遥遥,互不干扰。只是直到入梦之前丁鸿还没想明白,为何半天时间他的屋里就多出来了一个人? 他留下这人的初衷是什么?他想问的那些疑点都弄明白了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这个男人像是一团迷,直到现在,丁鸿也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没有来得及问他是否真的双手血债累累,也没有问出他师承何方。 睡到下半夜,瓦上有动静。那种小心翼翼掩藏行迹却又没掩藏好的声响,绝非夜猫。 丁鸿自来中原从未与人结仇,即便谁人对他不满,也大可白日来切磋论理,不太可能有人特地趁夜上他的房梁。他猜想是唐淮意被人追捕得久了,多多少少露了点儿马脚,被人循着味儿追来了,来人碍于这是他的居所,不好正面搜查。 若是被人当场捉住他和唐淮意在一间屋里分头安寝,必将葬送栖霞派千年声名。丁鸿可以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但他不能不考虑岛上他那位只剩一口气的师父作何感想。 他反手施了一式“流风回雪”,整个天字号的小院被寒气冻结。 唐淮意也醒了:“你在帮我?” 想也知道,一个逃窜的惯犯绝不会被人找上门来还自欺欺人地留在这个地方久居,这一眼应当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黑暗之中,唐淮意一身黑衣,似乎还戴着面巾,教丁鸿想看清他却怎么都看不清。 无端而来的烦躁浮上心头,丁鸿道:“把你惹的麻烦带走,不要脏了我的地方。” “走了。”唐淮意“啧”了一声又转回身,“你跟不跟我去玩儿?” 他的声音飘忽,丁鸿更加分辨不清他在哪儿:“……不去。” “那我只好斩草除根了。”唐淮意一手攀上了丁鸿的肩,“我得把你身上剩下的霹雳炮点爆,免得你将来找我寻仇。” “你!”丁鸿讶异,世间竟有人如此恩将仇报? 忽然,他手背一热——那是另一只手覆上来的感觉。 丁鸿与人交手无数,却已不知多少年没被人牵过手了。 “这回抓紧了。”唐淮意含笑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劳驾,‘我惹的麻烦’,带我走吧。” 第65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5 这个流窜多年的通缉要犯, 最终是被丁鸿“背”出西京的。 自称“只要他想,就绝不会被人发现行踪”,结果还不是让人撵着跑。出城百里, 丁鸿没来得及觉得自己为虎作伥, 也没反省悟到自己包庇了逃犯,而是在天亮时分感觉晓风之中有盈盈的春意, 让人置身其中,不自觉就笑了。 除回栖霞之外他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唐淮意看起来也没有, 丁鸿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落下。 谁知着了地, 却不见那人现身。 他疑心这又是一场作弄,从容不迫地立了半晌,后来才发现人真的没了。 两人沿途曾说了几句话, 他没听出来有一丁点儿的不对劲,总不能是风又大了,让唐淮意来不及吱声就被吹走了吧? 区区几个霹雳炮和一点儿小伤还不足以让丁鸿起心报复,可那人这一走, 倒叫他真想从茫茫人海里把那家伙揪出来质问一番——他助那人离开西京,转眼却不见他人了,莫说最后一面仍是没见到, 就连招呼也没打一个,从此不见踪迹! 这不是明摆着的物尽其用然后弃如敝履吗? 丁鸿不甘心地在山里转了一圈寻找,一无所获。他只能站在小山的山顶上,不知是伤还是愤地朝四周大喊:“唐淮意!” 山势连绵, 四周没有山壁险峰,他几嗓子喊出去过后连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2 回声也小,如同泥牛入海。等静下来了,倒是有另一个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在这儿呐!别喊啦!” 丁鸿:“……” 两人在山腰相逢,唐淮意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哎呦哎呦”。虽有装模作样夸大其实之嫌,但丁鸿看得出,他并不全是装的。 显然是刚才为了回应他,唐淮意的旧伤复发了。 “我去山下放了点东西,好叫别人上不来。”他道。 他们随便落的这个小山包青山绿水,一览无余,毫无险峻可依,委实不是一个惯逃犯的会躲藏的地方。 丁鸿问:“你放了什么?” “瘴气。有人追来,就把他……噗。”唐淮意两指一掸,指间冒起一阵浅浅白烟,烟升到最高处才泛起骇人的浓绿。这样看似山间寻常水气的烟雾最为致命,教人防不胜防。他拉住要下山的丁鸿道:“哎,别去,你看不了。” 丁鸿:“何为‘看不了’?” 唐淮意不肯深谈,反而一勾他肩膀:“走,那边有条河,洗个澡去!” 春日里的风虽暖了,可水仍是冰的,尤其这河还在山北背阴处,水冷得刺骨。 冷些好,静心。 丁鸿泡进水里,静候水流带走他一身尘寰俗垢,任这源源不断的凉意穿透他的肌肤,直抵他的心房,最好能冻住他一颗动荡的心。 “哎,太凉了——” 心还未静下来,又被搅起了涟漪。 唐淮意脱了衣服,大大咧咧地站在浅水里,水深不及他的膝盖。他双手抱在胸前,用脚朝河中间踢水:“这怎么能下水?你去给我寻个舀子来!” 唐淮意踢得挺准,丁鸿脸上被溅到不少,打湿了额发,顺着脸颊向下流淌。他安之若素,煞有介事地说道:“这里的水只上层冷,底下就不冷了。” 唐淮意:“当真?” 丁鸿没说话——当然是假的,这儿又不是温泉。 唐淮意一扬眉,试探着朝他走去:“要是冷了,我可把你衣裳扔水里……” 水底圆石上长有青苔,滑腻不堪行,他往水里走来时两臂一抬起,丁鸿才第一次看到他胸前的伤。那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皮肉伤而已,可能是剑,也可能是匕首之类造成的,利器入体却没贯穿要害,这才给他留下了一条命。只是那伤处结痂被撑裂,再结痂又裂,面上看着皮快长好了,其实里面已驻下隐疾。 就是这样一道伤,让此人连大喊一句话都要疼上半天。 难看的疤瘌如同一块素锦当中沾染了污迹,教人惋惜不忍睹,却又无法忽视。 这人今天沾水,明天翻墙,害得伤处如是崩裂了一次又一次,再裂开可就要命了。 丁鸿也朝浅水走,两人之间不足一臂时,他伸出了手,抵在唐淮意伤痂前:“别动。” 或许是在冰冷的水中浸过的缘故,他的手甫一触到唐淮意的胸膛立刻如遭烈火灼烤一般,被烫得微微颤抖,本能地想要缩回来,可这是他第一次对栖霞之外的人传功疗伤,不知该几轻几重,唯恐出了闪失,只得硬是顶着无法对旁人诉说的煎熬忍了下去。渐渐的,不光他的手掌被那个人灼伤,似乎他整个人都被唐淮意胸前的火烤透了,甚至比那人更烫,更热。 “可以了吧。”良久,唐淮意歪了一点头,垂眸寻找他的视线,“我不曾善待你,为何一再帮我。” 唐淮意问得很轻,丁鸿脑子里却嗡地一响。他猛地收回手,不慎脚底一滑,两人一齐跌倒在水里。 丁鸿自栖霞而来,水性自不必说,唐淮意显然也会游水,单手拉住身边的人,一蹬河底,不慌不乱地就要浮上去。 可还未等他出水,丁鸿倒把他拉回了深水中,压住了他的肩膀。 咕嘟咕嘟咕嘟。 两人之间冒出大串的气泡,唐淮意的口型像是在问:这是何意? 大约是他早已习惯了各种突发情况,猛一被人拽下水还反压在身下,背部几乎触到了河底大大小小的圆石,仍然临危不乱。他就这么躺着,没有挣扎,朝对方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可问丁鸿,丁鸿也没有答案啊。 水底凉透了,像藏了无数个针尖一般,狠狠扎进人骨头里,若不是唐淮意伤口已愈,他绝不会把这人拉下来。 他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他只知道寻常人在水下不可能呆得太久。于是他抱住那人,一手捧住他的脸,以口渡气。 他的气息能有多么绵长,两人就在水底躺了多久。 待到出水时,丁鸿已冰得透彻,反而感觉不到冷了。唐淮意更是面色苍白,一脸错愕地盯着他,浸湿的头发帖在脸颊湿乱不堪,唯有那双唇泛着淡淡的雪青色,如同悬崖边的风信子——那是这荒凉河畔唯一的一点春丨色。 丁鸿身上凉,心却热得情难自抑。他两手捉住唐淮意的肩头,又覆了上去,两人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再开口,已是近夜。 天幕透着一点微光,漫上来的云一层比一层灰,眼看就要天黑,或许还要下雨。唐淮意隔着火堆在“叮叮”、“吱吱”凿磨着什么,丁鸿始终没抬眼看——那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就如同这个人的霹雳炮、瘴气、利刃,他至今都不知他平时藏在哪里,也不知他是如何避过宋衍河的阵法一样。那是他走不进的世界,多看无益。 一直到天暗了下来,那人丢过来一样东西。 丁鸿只闻风声就抬手接了个正着,是一只小小的铜炉。 丁鸿:“做什么?” 唐淮意:“给你的。” 丁鸿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手里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不就是炼器的炉子?你不是修炼器么?”唐淮意未逢伯乐,有点儿气急败坏,“难道你看不出么?” 关于炼器,两人来时路上相谈一共不超三句来回,唐淮意全凭臆想而作,铜炉形貌与正统的炼器炉大相径庭,丁鸿真没看出来,也不知这么小的炉子能炼什么器:“炉子不小,口子却太大了,用它炼器,我的异火都从这风口跑光了。” 唐淮意绕过火堆坐到他身边,将铜炉拿了回来,又从袖里抽出匕首,闷闷地低头道:“你说吧,怎么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前所未有地和谐交谈,丁鸿才知道,原来唐淮意也是会好好儿说人话的,且双手极灵巧。 迎着不安分的火焰,他产生了一点儿恍惚的感觉:哪怕此刻他说他要的不是炉子,就是这个人,唐淮意没准儿也能答应他。 不必偎得离那人太近,他周身已是暖洋洋的:“炼器时除了有个得力的炉子,还得有个肯上心的人来看火才行。我派中的金炉有专人看顾,他照看不过两个,不知去哪儿能再找一人来,帮我看这一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3 个的火?” “莫慌,我再给你做个扇风的小伙计。”唐淮意手指上似乎垫了什么东西,捡起地上的铜屑,竟如捏面泥一样将它们捏在了一起,又拿匕首刻出形状,指着一处道,“你折一片叶子夹在这里,对着炉子放好,弹这弹珠一下,它会帮你扇风。不用你盯着,也不怕伙计打瞌睡。” 丁鸿:“……” 唐淮意颇为得意地一勾唇:“如何,是不是佩服我?” “……唐淮意,”丁鸿静静地望着他,“你随我回栖霞吧。” 栖霞岛,栖霞山,栖霞派。 于丁鸿来说,这些地方自然可以来去自如,但对外人来讲,汪洋、结界、迷阵,无一不是致命的。若要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去也行,那必须要经过层层筛选考核,如资质、灵根、心性…… 别的不说,仅是心性这一项,丁鸿嗅都能嗅得出唐淮意身上的血气和邪性。指望他得山灵首肯,那真是出奇了。 可他这一会儿心里像是灌进了铁,就是认定了想把这个人带回去,朝也相顾,夕也相顾。 难道他一个将来的栖霞掌门,还做不了这个主么? “我?”不光山灵给丁鸿使绊子,就连当事人也不配合。唐淮意脸上挂了一点儿玩世不恭的笑意,语气挑衅十足地说道:“我没有学过仙法,你还不是一样被我劫了。” “你杀过的人再多,也不过是些普通人,充其量会点儿武功。”“大逆不道”四个字怎么写,丁鸿心里已经不太清亮了,“我有灵气护体,你的霹雳炮取不了我性命,最多伤一伤我。你也看到了,我很快就能好。而若我真要跟你拼,纵然你能掩饰身形,但只要被我发现一次破绽就是致命,我甚至无需与你拼得鱼死网破。换做别的修士,即便修为不如我,你也很难伤其根本——这么不公平,难道你就不想修仙?” 唐淮意挑眉:“仙门不屑收我,我也不屑入仙门。” “我收你。”丁鸿道,“我保你可入栖霞门下,我亲手带你。栖霞心法,五艺七绝,但凡我会的,我全都教给你。” 按照栖霞的门规,历代掌门只收一个弟子作为亲传,也只有这一人能袭承“五艺七绝”的全部秘籍,将来成为下一任掌门。 丁鸿的师父还在世,他未继承掌门时没有资格收亲传徒弟,即便是对谁有意,也得先经过他师父点头。而栖霞这样的仙门想来拜师者无数,从没有收过二十多岁的弟子先例,更不要说收为掌门亲传了,这是绝不可能的。 可只要唐淮意进了门,是不是亲传还重要么?哪怕没有这个名分,他丁鸿将来想对谁以亲传之道相待,还不全凭他的心情? 这样诱人的条件摆在面前,唐淮意却未置可否。他另问道:“昨日我们从西京走时,房顶上的人,你只是困住他们,没有要命吧。” “没有。”丁鸿想也不想,道,“我走之后半个时辰,他们可自行解除。” 唐淮意笑笑:“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 丁鸿蹙眉:“怎么说?” “他们见过我,认识我,如果不是你先出手,他们现在已经死了,我绝对不留活口。”唐淮意语气漠然道,“而你……你会先想怎么对得起正道大义,怎么对得起天地师长,总有一天……算了,反正,你和我,不一样。” 丁鸿似乎听懂了:“你担心被人认出?” “不是担心,谁找上我我也不怕。”唐淮意道,“只是,我过我的,不想连累你。” 火光给他的唇和颊染了少许嫣红,就是这张嘴,刚刚说:我不想连累你。 丁鸿完全没有想过抑制自己的行为,他心之所至,随性而行,凑上去又轻轻碰了一下,这次只亲到了那人唇角。 不过也够了。 他一整衣衫起身,将湛兮微微一扬,架在臂弯里:“除了昨晚那些人,还有谁认识你、见过你、与你交过手,你也一并告诉我罢。” 第66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6 丁鸿这一走, 去了很久。 按日子算,他走了约莫一个月左右,可静谧时分他又恍惚觉得自己已跨越了千年、万年, 跨回了某个蛮荒的年代——白日里他像一道突兀的阴翳, 黑暗中更是无光的极夜,他出现在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使那些他素未谋面的人永远不能再开口说话。 他走过了千山万水,去到的地方比他之前在中原游历这些年加起来还要多。有时他也会有匪夷所思之感, 毕竟以唐淮意的年纪, 一个普通人身法再好也很难到过这么多地方, 与这么多人结怨。 丁鸿的师父一身绝学,收徒却收得太晚。人一上了年纪常常担心自己后继无人,教丁鸿的时候就有那么一点儿心急, 只顾着传授五艺、七绝,却忘了好好儿教教徒弟判别是非,致使丁鸿心中那道对与错的界限总是隔雾看花,不甚分明。 麻木地望着在他面前倒下的陌生人, 丁鸿不免想起那日离开时所见:山脚下溪水仍泠泠,草木仍葱茏,那瘴气也仍是淡淡的白雾, 但瘴气之中倒着的人却已被腐蚀得不辨人形,令人作呕。或许他再晚去看一会儿,那几人就会变成烂泥。 看一个人用什么样的手段,就能看得出那是一个什么人:有的人非黑即白, 有的人剑走偏锋,有的人乾坤算尽,有的人使旁门左道。但洁白、浓烈、纯粹、狠戾、真实、假象……这些东西是如何集中到同一个人身上的,丁鸿不懂。直到有一日,他不经意地回头,看到一株长在石壁荫凉处的无情花。 强烈的毒性使它周围寸草难生,它就那么独自生长在暗处,将骇人丑陋的毒演绎成绝色的娇艳欲滴。 一看就知事出反常,一看就知并非善类,可它还是能在一眼之内牢牢勾住人的魂儿。 偶尔,丁鸿会抬起手来闻一闻。 他怀疑自己手上的血腥气洗不掉了。 天大地大,笔直的驿道人来车往,他独行近一月,做着生死湮灭一瞬之间的事,将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勾掉,却没有跟任何人说上一句话。 无数异响在他心中铿锵混杂,绝望的喧嚣使人心智迷失,他忍不住想和什么人谈一谈,以找回自己该有的样子。 显而易见的,他不能去找唐淮意。事已至此,某些话若是对唐淮意说了,那人岂不要以为他变卦后悔?他更不能回栖霞找他师父,现如今他师父靠灵脉吊着最后一口气,知道他在外面干了这些事难保会不会当场西去。 思前想后,好在还有个李道无。 当然,李道无更听不得这些事,可哪怕只是说说别的呢,占了嘴和耳朵,教他无暇分心后顾,也行。 丁鸿将自己收拾得和从前一样体面,上了无量丹阳殿,却不曾想,李道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4 无这天也有心事。 他的嘴比丁鸿快,关起门来神神叨叨地小声问道:“你说说,陶大哥说好了隔几日便来找我,怎么一去不回了呢?为何我写信给他,他也不给我回信?” 看似问丁鸿,其实根本不需丁鸿回答,李道无自说自话,说着说着还有些生气了:“你说他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讲情面?哪怕是我写信给你呢?你就算看在讲礼的份儿上也会回给我几个字的对吧?” 他猜的很中肯。丁鸿确实不会闲得没事与谁书信往来,回几个字已是极大的情分。 “难道是他和莫乘风回去的路上出了些什么事?没听说啊。还是他们去了别处,没收到我的信?”李道无分析已久,心中早有论断,拍腿咬牙切齿说:“哼!他定是去与别人要好,把我忘记了……可这未免太快了些吧!” 不难听得出,李道无和他一样,也是憋了很久,一腔话找不到可说的人,这一说起来就没完了。 被李道无这一絮叨,丁鸿一下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也好。反正他打算说的那些,本就不是他心里透出来的话。 人生在世犹如大梦一场,他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李道无也有自己难以启齿的忧伤,每个人的梦都身不由己,岂是能十全十美的? 桌对面的人不知长篇大论了多久,忽然,两个字把丁鸿带回了神——李道无气愤到了尽头自己不知怎么又释怀了,替陶重寒找理由:“也许陶大哥是在派中忙着教徒弟?” 徒弟。 他和唐淮意,将来也要以师徒相称么? 那个人对他弯腰行礼,叫他师父?真是难以想象。 “哎,你不知道,陶大哥的那个徒弟真是好玩。陶大哥常出来游历不是么,他的徒弟就每日在山中照着剑谱习剑,再按时将习剑的心得、疑难记下来。有时陶大哥回去一翻,只见那册子里边没写几行心得,净在说些旁的。比如在什么书里看到小面人儿啦,他就猜那是什么模样的,要不就问糖糕是什么,长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好不好吃——这不就是变着法儿的说想要吗?”李道无摩拳擦掌,“哪天我也收个徒弟,这些玩意儿我保管全给他买,叫天底下没有他没尝过的东西,把他喂得滴溜圆。” 丁鸿泼他冷水:“喂得那么圆,怎么使剑?” “剑嘛,会一点就行了。”李道无看得开,“你看我师兄剑法如何?不还是忙里忙外的?陶大哥也是,整天刀光剑影,教人担心。再说,当我的徒弟,剑法注定好不了,还是找个合眼缘的小子就行了。不过去哪儿找呢?” 丁鸿终于插得上话了:“正好,我要收徒弟了。” “什么!”李道无惊得跳起来,一脸自己的愿望被人先实现了的忿忿不平,又好奇问道,“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像你说的,合眼缘而已。”丁鸿轻描淡写。 这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如释重负,自己先信了。那个人不是谁,不是唐淮意,只是一个合了他眼缘的人而已。 李道无耿直道:“竟有人能合你的眼缘?” 丁鸿:“寻常人当然不行,但他不一样。若是不信,你可以去见见。”以唐淮意的机敏,丁鸿不担心他不能随机应变。当今世上会对他不利的人都已化作了飞烟,是时候重新开始了,而且越早越好。 李道无召紫云剑在手:“走,趁我师兄尚在闭关,带我去见见。” 走了半程,李道无想起了些什么:“哎,等一等,我是不是应当买些玩意儿带着?” 丁鸿失笑:“不用,他不是小孩子。” 李道无奇道:“多大了?” 丁鸿思索:“比我可能略大一些吧。” “比你大?”李道无迅速察觉到其中的异样,“听闻栖霞收徒严苛,你要收一个比你还大的人为徒?你这真是要收徒弟?” 丁鸿当然知道入门严苛,他身在其中比李道无更有体会,但那些规矩他全然看不进眼里。只要一想到唐淮意,他便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能为这个人开一道门的。即便真有开不了的吧,那他自己凿一扇门出来就是了,并无不妥,比这再离经叛道的事他也做了。 好在雾名山脚下的瘴气已散去,否则李道无糊涂了一世,万一聪明一时看出来什么异样,他也不好解释。 山头多了间木屋,看起来真像是早有人居住在此似的,唐淮意大大方方出来相迎,不知换了哪里来的衣服,若不看脸的话,勉强有点乡野村夫的朴素味道。 只是这一见到人,丁鸿听得出李道无明显地叹了口气:“兄弟,贵姓?” 未等唐淮意开口,丁鸿抢先道:“姓徐。” 李道无摇摇头,白了他一眼,拱手让礼道:“徐兄弟。” “徐兄弟”接了丁鸿的眼神,大约也能猜出来他的用意,笑笑着行待客之道,将人让进屋中,回身去张罗饭菜。 桌椅,床柜,唐淮意无不做得极漂亮,但这种漂亮又不以繁复见长,而是透着精巧的匠心,无一点儿杂饰与多余之处,和外面那些庸匠的劣作大不相同。等回了栖霞,这些东西就扔在这儿太可惜了,纵然派中什么都有。 丁鸿也抱定了主意,要想法子将这些东西运回去,辟出一间屋专门放置。到时唐淮意爱用哪样都好,反正他是要用一用这些的。 李道无环视一圈,最后和丁鸿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你真是要收徒弟?” 丁鸿所能想到这世间最亲近的关系便是师徒了。任他再怎么生性孤僻寡情,也常常念及山里的老头,始终觉得唯有“师徒”的关系可跨越生死之界。 他悠悠然地反问:“不然呢?” 李道无挠挠头发,面露难色:“可……我,我怎么看起来像是……”无量山派的教条连篇累牍,李道无即便是有心想到了什么,也不能让胡话出口。 丁鸿倒是希望他能把话说完。仿佛只要外人随口说一说,他也能从中获得安心,确定自己所作所为是值得的。 唐淮意为坐实“徐兄弟”的名分,端上来几个看着很不怎么样的菜。丁鸿看得心里发笑,举筷品尝,味道表里如一。李道无是自己要跟着来的,既坐下了,也很给面子地吃了不少。 饭后,李道无将要辞行,丁鸿也作势离开,临走前回头道:“明日与我一起回栖霞,如何。” “入栖霞派的事……”唐淮意一顿,“可能得搁一搁。” 尽管李道无还在一旁,但耐不住丁鸿追问的目光,他道:“丁鸿,我要成亲了。” 第67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7 唐淮意是哪一天成亲的, 丁鸿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了也不可能到场——栖霞传来消息,老掌门仙逝。 行完数不清的礼,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5 又是守不完的孝, 当他再一次坐在栖霞山巅吹着晚风,不知吾身何去何从, 亦不知当下是梦是醒的时候,日子已悄然过去了一年有余。 某天起, 丁鸿留意到自己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确切来说, 这孩子跟在他身后已有一年多了。 丁鸿在灵堂中守孝的那些日子里, 男孩就跪在堂外,哪怕哀乐奏起时也没有嚎啕大哭。默默流泪可能有过吧,总之他没有出声惊扰到丁鸿。丁鸿不起身, 那孩子也不起,整日整日地跪在堂外,跪到爬起来走路时就像坡了脚一样。 身边侍奉的门生说:这是老掌门在时特意给丁掌门挑选的亲传弟子。 老头怕他谁也看不上,不光操心他继任掌门之后在仙门百家中说话能否教人信服, 连下下辈儿的事都一并操心上了。 男孩习惯了沉默,通常没什么表情,但眉梢眼角总带着一点儿悲天悯人的味道。一个孩子小小的年纪, 这副神情是从何而来的丁鸿不得而知,但搭眼一看,他就知这是仙门中人最喜欢的模样,仿佛一个人只有先长成这副样子, 才配得上继承无上绝学,将来才配代表一个门派。 单是看脸已经十分合心意,若是再一看这小子的资质不错,老头当年应该欣喜若狂了吧。 可惜,老掌门顺眼的,丁鸿并不顺眼。 男孩每日很早起床,守在丁鸿屋外,只要丁鸿一出房间他就恭敬地跟在身后。若是丁鸿一日不出房,他就在门外守一天,待到夜深才自己回去,期间肚子饿了也不敢擅自走开,偶尔从袖子里拿出些吃食对付——这是丁鸿看到门口掉的糕饼渣渣才知道的。 这一日,丁鸿回头对他道:“我不想做你师父。” 话一出口,不等别人回答,他自己心中先轰隆隆地山崩地裂了一场,纵曾有琼楼玉宇也坍塌得不成模样——他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难道凭“他想”,那人就会来和他相伴了吗? 唐淮意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过去的这一年多没觉得疼是因为没动到这一块儿,现下一旦牵动了,它马上就厉害给他看。正如当初他也只是抬了一抬手,那人便立刻炸得他鲜血淋漓,教他瞧瞧颜色的。 男孩回头看看身后无人,这才明白原来丁鸿这话是在对自己说。他始料未及,懵了一懵,干巴巴地应答:“是。” “你是从哪里来的。”丁鸿道,“我差人送你回去,去收拾东西吧。” 男孩低着头,又顺从地道了一声:“是,掌门。” 隔了一两日,丁鸿想起此事。虽成不了师徒,但这孩子也曾得他师父青眼,他至少得把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才能免得老头托梦来找他麻烦。他打算找个对男孩老家路熟的人,却不知男孩是何方人士,于是传他来问话。 男孩小声答:“弟子不知。” 丁鸿:“何为‘不知’?” “回掌门,弟子两岁被人从海边捡起带入栖霞,四岁得老掌门器重,跟随他身边修习,如今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何而来的了。”男孩声音稚嫩,说起话来却有条有理,“掌门若要我走,送我去哪里都可以。楚世青承恩栖霞派方有今日,听凭掌门发落,绝无二话。” 楚世青确实没说二话,只是说完这通之后哽哽咽咽的,悄无声息便打湿了屋中地面的一大块。这叫丁鸿是把他丢回海里,还是把他丢回外门? 栖霞的外门弟子常年约有百十人左右,是通过入派筛选的最低级弟子,虽人在栖霞了,但过得并不多么好,每日有各种干不完的杂事,鲜少能接触栖霞心法。 主事根据入门的时间长短将这些弟子分为几堆,教他们一些普通的小术法,学得好的人才能留在山中。那些长期没有多大长进的弟子则会被流放到不起眼的地方,若是隔一段日子还没进步,则会被认为是没有仙根,从而被送出栖霞,以便主事再招收天分更好的弟子进来。 并非丁鸿不忍心把他扔出去,只是不想在两个没有多大区别的选择中多费心思,最终一拂湛兮,道:“算了,就这样吧。” 过了数月,他路过云满湖,于众多外门弟子中一眼看到了一个年纪比楚世青还小的男孩。 那天是外门主事考核弟子术法的日子,最末的一组弟子每人分到了一条鱼,他们比的是谁的鱼能更快游到对岸。这其中考了两样简单的术法,一是准确地在湖中隔出一条通路,让自己的那条鱼只能沿着这条水路游,二是从后施以恰到好处的刺激,在不伤其性命的情况下使它游得更快。 倒不是这孩子表现出色才教丁鸿侧目的,而是隔着湖,他看到那孩子笑里透着一股邪性。 像是一片祥和之中,一把刺眼的锐刃。 像那个人。 湖这边的主事一下令,众人纷纷将鱼往水里放,那小子不负丁鸿所望,一边抱着鱼,一边卯足了力气将手里攥着的一把石头弹子往水里砸,水花噼啪一阵过后,先下水的鱼一个个翻了肚皮,他这才把自己的鱼放进水里。 身边的师兄弟们怒不可遏,他却笑嘻嘻的——至少在众人拳脚相加、主事过来踢他屁股之前,他一直带着狠劲儿地笑着。 收这小子为徒时,丁鸿没有问过楚世青一句话,他是收完之后一回身,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的。 自古以来,栖霞历代掌门只收一个亲传徒弟,将来毫无悬念地袭承掌门之位。那一瞬间,丁鸿仿佛在苍白的浮生中发现了一点儿对他来说难能可贵趣味,他拭目以待,想好好看看这个仙门之人最钟爱的弟子楚世青能否斗得过狼子野心的兰若歌。 谁知世事难料。 楚世青非但未恨上新来的小师弟,反而对他关爱有加,而兰若歌的心好像天生就是狠的,可是碍于年纪太小,手段还不太毒辣。一旦他犯错了,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楚世青就替他顶罪受罚,偶尔他胡作非为伤了自己,楚世青也颤巍巍地背着他上山、下山,若是他瞎折腾一通把自己折腾病了,楚世青还亲自去药阁求药,回来端了汤饭喂给他吃。 派中无人敢公然讨论掌门座下两位亲传弟子的事,但难保私下有没有人讨论,兰若歌不知从哪听人说了。 他年纪到底还是小,拐弯抹角的门道远远不会,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楚世青淡淡地小声回答他:“何必将有缘酿成无缘。” 丁鸿看在眼里,想上前问一问楚世青,这个“有缘”指的是他和自己,还是他和兰若歌? 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向一个孩子问出口。 后来他开始做梦。他在梦里短暂地想起很多事,他越来越不相信唐淮意这么一个孑然一身二三十载的人会突然间喜欢上谁,然后他就醒了。 哪怕醒来是三更半夜,他也不敢继续睡下去,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6 他怕接着做梦就该梦到他逼得太紧,唐淮意是为了躲他,才成了那桩亲。 在不涉及好处的时候,人自然可以将本性掩饰得天衣无缝。丁鸿突发奇想,召来两个徒弟,明确地说要给二人之一量身炼制一件仙器,而另一人只能在藏宝阁中挑选一件旧物,由两人自行商量如何分配。 他话音刚落,楚世青想也不想便跪下行礼道:“请师父为师弟炼制。” 兰若歌不是狼崽儿。 可能他从前有狼的劲头,但那时是被环境所迫,这一与楚世青相处,野性就不知去了哪里。丁鸿眼见着他寄予厚望的狼崽儿变成了狗崽儿,觉得好没意思。 他们比唐淮意都差远了。 唐淮意才不会因为累了有人背一段、生病了有人送饭到房里而改变主意、对那个人真心实意地好。毕竟,他曾为他杀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感动呢。 他的心是铁打的么?铁石心肠的人真是叫人恨死了。可若他心是铁打的,又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停留? 越是想不透,越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世间最难释怀是“得不到”,他愈发想念那个人。 成为栖霞派古往今来第一位收两个徒弟的掌门,丁鸿也只好抽出空来耐着性子教导二人。可是教着教着,一看到两个徒弟其乐融融,尤其是看到小的那个对他师兄言听计从,他就兴致索然,拂尘一扫,将三人案前的书都合上,道:“今日不学了,随我出山。” 自从师父仙逝之后,丁鸿出栖霞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曾结交新的友人,但凡出岛,几乎皆是上无量去找李道无的。 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了也只是在丹阳殿里搬张椅子静坐半天。李道无深谙他的脾气,也不吱声,就对着他叹气。等他们一个坐够了、另一个叹够了,丁鸿就回去了,二人无需太多言语交谈。 反正,有些事即便想说一说、论一论,想找人评一评理,他也说不出口。 他常坐的那张椅子李道无原本是待客用的,后来见丁鸿每次去都低头到处找那一张来坐,便叫人收起来,等丁掌门来时再搬出来。丁鸿起先没有意识到,后来有一日李道无派人搬出椅子时他与它一照面,恍然记起,这张镂有四象的椅子正是他带李道无去雾名山的那一天坐过的。 那天他坐在丹阳殿里,朝李道无炫耀自己找到了想收为徒的人,甚至已想好了从什么术法开始着手教他,想好了过多少年他能有什么所成,想好了筹备什么法宝助他修行。 全是竹篮打水。 从栖霞到无量,可路过雾名山,也可不路过,丁鸿从来远远绕开。他不敢自那上空经过,不敢低头往下看,他怕他一看,就走不了了。 若到别人的地盘,他肯定不能这样阴恻恻地坐在大堂,将过往的风都冰住,但李道无什么也不问,二人的这一点默契使丁鸿能踏实地来丹阳峰散心。 某次,他上无量,恰遇上李道无在屋里团团转。一见他来,李道无脱口喊道:“丁鸿!” 丁鸿不明所以:“嗯?” 李道无抓耳挠腮,顿足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丁鸿刚把两个徒弟赶到无量弟子堆里叫他们自己切磋,难得清静下来,什么也不想听。 “不当讲我也得讲了。”李道无性格随和,很少有这样强硬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那位徐大哥?” 丁鸿瞬间冷了脸。 “若是别人的事,我也未必这么有闲心去管,可是你……唉!”李道无上去一拍他面前的桌子,“他今日就要死了!你说怎么是好?” 唐淮意怎么可能死? 他是没有人能寻到踪迹的唐淮意,谁若对他不利就是自讨苦吃,何况这世间早已再无他的仇家,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外他无所不能,怎么会死?丁鸿虽然想念,但从未想过他可能会……不在世上。 李道无又拍桌子:“你说怎么办啊!” 丁鸿问:“今日?” 李道无:“若我没算错的话……就今日!” 李道无倒是没有算错,只是算得不太准。丁鸿撇下徒弟孤身赴雾名山时,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曾经的芳草萋萋茂林深深尽数化为焦土。 山中唯一的河道几近干涸,河底淤泥和大大小小的圆石露出水面,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刀兵的伤口撕裂了他的前胸,这样的伤势对丁鸿来说不在话下,对普通人来说置人于死地绰绰有余。大片衣物被烈火烧为乌有,仅剩的部分沾了血紧贴在他身上,一并被火灼为黑炭。 丁鸿这一跪下,就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破败不堪的躯体如同满是裂痕的容器,已然无法留住将逝的灵魂,不顾这样做还有没有意义,他硬是将灵力传了过去,唤醒那人:“唐淮意。” “当初我若跟你走了……我现在,不但活着,还和你在仙境……不食人间烟火吧。”也许是身体虚弱所致,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唐淮意说起话来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只可惜这温柔已是沙漏里最后的一丝细沙。落下,就再没有了。 那双凤眸渐渐失去了神采,干裂的口中喃喃低语,吐出弥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丁鸿,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大罗神仙在这里也救不了他。 可他问:我还来得及跟你走吗? 丁鸿将停止呼吸的人抱在怀中,贴他的脸在自己身上—— “来得及!” 第68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1 男子靠坐在窗边, 不时朝外望去,眼见日头将西,他越来越坐不住了。 他手里攥着根细绳, 绳子一端系在一只皱巴的粗布口袋上, 袋子里装的是一块圆圆的烤饼。若能打开来看的话,会发现袋子底下其实还有另外半块吃剩下的饼子。 这样的年头, 这样的地方,一个人, 尤其是正在窜个头儿的孩子, 得下多大的狠心才能把饼从嘴边拿开, 笑笑着说,这一半我吃不下了,你留着吃? 天气渐热, 虫蚁比人还精,循着味儿或飞、或顺凳子腿爬了上来。他还没舍得吃呢,怎么能便宜这些小东西?男子瘦得像是痨病鬼,挥着苍白羸弱的手, 将觊觎袋子里吃食的小虫一个个赶走。 云浮镇这破地方,热起来要命,日头大得像是想把人活活烤干。附近并非完全没有水源, 但地里种了粮食它就是不长,山脚的杂草没有几根是能吃的,见野兔一面可能比见神仙还难。已经是这般穷山恶水了,镇子周围的山里还有一群悍匪, 时不时在附近村落扫荡,抢夺食物、钱财,发飙起来连人也敢杀。 镇里的人也是一样,又穷、又凶,今天看着或许还是个好人,明天就有可能为了一点儿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7 吃食举起屠刀。但凡是能走的、能跑的,无不举家迁徙离开这块地方,任他天王老子定了什么规矩也拦不住人们想活的念头。 外人乍一看以为是老天不给此地的人饭吃,但男子知道,这附近定是有个不得了的东西,甚至不止一个。它在无声地吸着此处的灵气,没有一口吸光算它会过日子。 此地不可久留。上次他们手里有点钱的时候,男子原本打算好好休息攒点力气,然后带着小瓜子一起离开这地方,谁知第二天小瓜子起了个大早,去二十多里地外的药铺给他买了几副药回来,赚来的银子就全花完了。喝下药,他身子确实是好了一些,但看着空空的荷包,肉又开始疼了。有钱人往往精明,不会轻易相信陌生人,有钱又好哄的傻子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他和小瓜子不知得何年何月才能搬走。 若不是他身子这么虚,他就、他就……罢了,他有什么用?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精怪该会的本事他一点儿也没有,即便不是身子骨这么虚弱,他也抓不住地里有肉会跑的那些东西,即便他认得天下所有的药草,他也没本事走太远的路去采。从体力上来说,他甚至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砚台里的墨锭还剩不到一根手指头的大小,研了也不够再写一本册子的,何况他已想不起还有什么可写的了。当今最受世人瞩目的仙门应当还是无量、昆仑、栖霞三家吧?如果连这几家的心法秘籍都卖不掉的话,其他东西写了也是浪费纸墨…… “吱扭——”三边漏风的木门被人缓缓推开。 想着可能是小瓜子从屋后绕回来了,男子艰难地转过身,刚思量着脚步声似乎不太像,就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容走了进来,站在屋中央。 他们住的地方是荒僻了些,茅屋看起来也是破败了些,有路过的人会把它当成荒宅想进来歇脚情有可原,但一走进来还是能看得出此地是有人居住的啊!何况他还坐在这儿呢,来人站着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男子道:“你这个人,进了别人的家,怎连话都不说一句?” 来人好似没听见一般,眼皮也没抬一下,几根手指捻灰似的搓了搓,搓下一片金粉。粉末在未着地的半空组成了两个字,而后消失不见。 “墨韵。你起的这个名字,还真是省事。”那人音色清冽,说的话却教人不寒而栗。 男子惊愕地睁大了眼——世上应当没有他不知晓的事才对,而他竟然想不出此人方才使的是个什么招式。 这人身上穿得层层叠叠,绝对不是普通人在骄阳烈日底下能穿得住的衣裳,想来多半是出身仙门,还修成了寒气灵气罡气或是什么气的护体,而那些仙门之中的规矩何其之多,若非位高权重,谁也不敢凭心情作这般超凡的打扮。躯壳深处的求生本能催促着墨韵尽可能远离危险,他奋力扶着墙欲起身逃开,一手还紧攥着那只布口袋。 来人倒也不出手阻拦,只是幽幽地说:“走不动了吧。” 墨韵毛骨悚然,哪怕走不动,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可他好没用,攀着窗框的手臂直打颤,试了几次依旧未能站起身,口袋里的那一块饼对他而言犹如千斤重负。 来人将手里的剑横放在桌上,仿佛自言自语:“就算走得动,难道还能快得过我?” 墨韵这一辈子只拿过笔,没拿过剑,他对剑的理解仅限于书里的前人所述。虽然他不懂剑,但他看得出这人剑鞘上饰有炫目剔透的宝石,剑柄上的玉坠也像是寒水凝玉——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象征。而他,家徒四壁,穷得马上就要上吊了,这么有钱的仙门之人何必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和他过不去?他身无至宝,更无灵力,就连这副身子骨也不及一撮嚼碎的药渣值钱。 来人一理衣摆,稳稳当当地坐在瘸了腿的凳子上,扬袂之间,纱氅的袖摆边缘赫然绣着一方如水似波的图案。 按理来说,水波纹并不是一个适合绣在外袍上的纹路。绣它还不如绣一枝寒梅,有迎风傲霜雪的高风亮节之意,也不如绣一截翠竹,寓意君子不屈,宁折不弯。最要命的是,世人皆知“水”还有一层“利万物而不争”的意思——试问谁敢走到哪儿都自称一句我“利万物”? 如此托大,还不被人活活打死? 但普天之下偏偏有一个门派真敢绣水……这个纹路,墨韵永远也忘不了! 屋外是三伏天,他却如坠冰窟,脱口而出:“你是无量山派的人?”话一出口,他懊恼自己问了一句实打实的废话,简直是亲手将自己推进深渊——眼前人的这身衣裳,还有他的一举手一投足,看起来像极了当年“那个人”! 来人未置可否,仍不正眼瞧他,伸手从砚台里取出仅剩的一小块墨锭专心把玩着:“用这样的油烟墨,岂不是委屈你了?” 若说提到名字时这人的感慨还是个巧合,眼下这话则等于道破了墨韵的身世。他心惊肉跳:“你……你想干什么?” 那人依然答非所问:“替你卖书的孩子就快回来了。” 小瓜子! 墨韵从头皮麻到后背:“你想干什么!” “我不止是无量山派的人,我还是宋掌门的徒弟。”来的这人正是与陆晨霜驿道一别后又去而复返的邵北。 从客栈中购得的几本秘籍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匆匆一试,灵力在体内皆行得通,可见至少有七八成是真的。究竟是什么妖能通晓三派心法?他布阵测算,卦象刚一落成,引狂风大作呼啸不止。 “啪——”墨韵手一松,布袋落在了地上。这些日子被欢乐冲淡的那些憔悴突然之间一齐聚了起来,他跌坐在墙根,心中绝望地想着: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命中一切早有定数。 不用对方出手,他已然溃不成军,哀声乞求道:“我求求您了,放过我们吧!小瓜子只是个孩子,他是好人,他什么也不知道,求您不要为难他!” “一本书卖六钱银子,刨去纸墨能得五钱多。五钱银子,在此地应当买不着什么东西吧。”邵北耐心地算着,“况且你身体虚弱,需要的是灵气供养,药草对你效用不大。你如此卖力赚钱……不如让我猜一猜,你是怎么想的。” 墨韵不在乎他猜什么,只希望这人能多说一会儿,起码他话没说完的时候不会对自己下手。可他又怕这人待得久了,等会儿小瓜子回来正正跟他撞上。如何是好? 那人指尖沾了一滴清水,点在桌上:“补天石有七色,其中,墨石于百年之前掉了一个角,坠入凡间。你的法力说强也强,能望穿天地之间所有纸张有载的典籍,可说低又低,除了这一样本事之外你什么都不会,就连化成个人形也只能这般孱弱无力。你深谙‘怀才其罪’的道理,为免遭劫难而安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8 心当一块石头,躺在路边。这么躺了几十载都没事,可那日,一位修士打你身边路过,你正望着他时他也低下头来看你,说了一句‘非人’,接着就将你封印了起来。” 墨韵震惊,他甚至忘了自己还在鬼门关前:“你……你是如何……” 他确实曾安心当一块石头,但当被封印的石头和没被封的石头还是有区别的。不能感知风霜雨露,不能聆听虫鸣莺啼,也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从封印中解脱出来,何其寂寞? 世间文字无论是写在纸张、竹简还是刻在碑铭上的,他都能通过灵识看到,被封印之后的数年间他一直留心着那修士的手书,企图从中寻找破解之法,可那个人偏偏从未在纸上写过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仿佛对那个人来说封印路边的一块石头根本是一件不值深究、无需解释的事。 “几年之后的一天,镇压你的法阵突然自己松动,你便趁机逃了出来。本形是一块不能移动的石头,为了远离残阵你不得不化成人的模样,可你被法阵压制了许久,这要化出人形还要逃跑,就太吃力了。” 邵北说罢,又沾一滴水,点在桌面另一边,道:“你方才说,那个孩子叫什么?他孤苦伶仃,自己都吃不上饭,却把昏倒在地上的你救回了家,像对待亲人一样照料。你的寿命无极,怎么都能过,哪怕沉进海里或是埋进深山,千年万年之后总有一天能休养得过来,可是自从有他为伴,你就不想再当一块石头了。你不甘心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与世隔绝,你也想尝尝人间的苦与乐。见他吃不饱,你便默了几本能卖大钱的书册出来,叫他拿去卖。怕被仙门中人追究,你开篇特地写错了几处不起眼的地方,让这些书看似有理,拿着它的人却怎么也练不成。” 墨韵惊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就连小瓜子也一直当他是个走投无路的落魄书生,与他同病相怜。即便是当年把他封起来的那个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么多事! 邵北拿桌上的抹布擦去水迹,反问:“我怎么不能知道?” 他把脸转向墨韵看不到的一侧,无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昨夜他一宿未眠。 那人就在离他不过数尺的榻上睡着,连喘气儿的声音都比别人好听许多,这叫他如何忍得住不上前多看几眼?若不是怕烛火拿得近了发热,可能会把那人引醒,他真恨不得搬张椅子坐在旁边看一整夜。 陆晨霜。 如同可遇不可求的美梦,那位陆大侠每每踏风而来,明明一言未发却教整个凡尘俗世随他一并飞舞。天老了地也沧桑了,唯有他一如十年前风流。他负剑立于何处,那里的一花一木连同他脚下的土地便立刻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若他马蹄踏花,扬尘而去,则见者皆伫立良久不能挪动脚步。待经过了一根羽毛从九层宝塔缓缓飘落到地面那么长的时间之后,留在原地的人终于明白:此处最盛之景已随他去了。只能心有遗憾地抬脚走人。 未转身,一低头,蓦然发现整片心田都已为他变了模样,不可逆转。 眼下邵北打哈欠倒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心里有个强烈的念头在不住地喊,叫他立即回去插上门睡一觉。他的梦里有那么多个“陆晨霜”,在南涧御剑的、立于丹阳峰顶逆光遮日的,在星辰与月色下行侠仗义的、从除魔卫道录中手提长锋徐徐走出的……如今趁着闭上眼那人的模样近在眼前、声音清晰地萦在耳边,他又可以做一场好梦,为他的梦境添了一件藏品了。 十年前初入无量山派时,曾有师叔、师兄好奇问邵北是怎么误闯进结界的。那会儿他处处谨小慎微,唯恐给别人带来麻烦或惹了人家厌烦,于是恭敬地回答自己是沿什么路往东西南北走了多久才进了山,一遍一遍,说过不知多少次。可自从某日习剑时目睹了那人将南涧搅了个天翻地覆,然后扬长而去之后,他抬头朝罪魁祸首逃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接着便突然之间几乎忘却了从前的所有事。 他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在此地,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过往的一切变得模糊混沌,似乎那些都不再重要,他真正的生命从这一瞬间才正式开始。记忆中清晰的部分,只有无量、师父,和大摇大摆御剑破空而去的陆晨霜。 当晚,他梦到了那个人。梦中的陆晨霜天地不服,神采飞扬,出现在他梦中只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让他望着梦里的天空直到天亮。 人没有了窘迫和艰辛的琐碎回忆,也就没有了疑虑、杂念和退路。邵北天资过人,又师从声振寰宇的宋衍河,师徒二人一个才华横溢,一个一点就通。他潜下心来朝乾夕惕,修为一日千里,不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数不清的师兄甚至师叔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闲暇时光,他常从书阁里翻出旧时的除魔卫道录,耐心地一页一页查看,寻找着那人在自己这个年纪时的踪迹。少年即英雄,英雄少年时,陆晨霜十三四岁就已颇有名气,身影时不时在书中出现。邵北看得津津有味,那几页纸被他翻来覆去搓卷了边。 万事风生水起,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假以时日必将有机会与之比肩。谁知就在他修行势头正好、剑法阵法突飞猛进的那一年,师父却毫无预兆地飞升了。 那一年的飞升大典上,前来观礼的人中有几个对他暗中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猜测没有了师父他还能否如当年昭告所言。那种轻蔑又笃定的口气如一把软刀子,偏偏邵北无法用实力反驳,深受打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自己关在屋中与世隔绝,连除魔卫道录也没有心情再收集新的了——同样的年纪,他比当年的陆晨霜差得远,还有何颜面以那人的骄绩为标榜? 旧梦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他反复梦到曾经的片段。在许多个梦醒的清晨,邵北觉得自己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喝水,不需要灵脉、灵气、药草,也不需要锦衣华服和仙器宝剑,光是靠反复地做这些梦,他就能活下去。 直到昨日意外地再见到那人。 掌风来时他第一眼就认出那人了。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呢?可他当时受了伤,狼狈不堪,没脸大声相认。陆晨霜无愧侠义之名,一再出手相助,二人并行了一小段,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心中就像被万丈霞光照进的深渊,刹那之间,不甘平庸的念头混着沸腾的热血一起涌上他心头。 只可惜他心凉太久,有点儿虚不受补的意思,热血一下上涌得有些多了,叫他更不体面地直接昏了过去。阖眼之前他记得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谁知再一睁眼他非但未躺在驿道上,反而正正看到了那个人! 总之,墨韵的心情他不但能猜到几分,而且深有同感。 想活!想好好地活! “墨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09 韵。”这墨精法力无几,骨头却是一根根挺硬的,或许是涉世未深尚不知柴米油盐可怖的文人风骨?好容易瓦解了一点儿,邵北知绝不能留给他时间细思重筑,说道:“我此来不要你的命,也不为难那孩子。” 墨韵心防重重,立刻警惕:“你想叫我默什么不道义的东西出来?绝对不行!各门各派自有命数,我不能将别人家的东西默出来给你!” “呵。”邵北轻笑了一声,继而心平气和地对他道,“你有空时可以看一看无量山派的账簿,算一算我究竟有多少钱,然后再瞧一瞧我师叔每日光是喂那座只进不出的炉子又要花多少。有一句话你该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等你看明白无量的账面上有多少钱了,你就会懂,我根本不需要求着任何人或是任何妖来为我找一本什么秘籍。凡是我想要的,只需贴出一张榜,不日便有人蜂拥而至,争着抢着为我奉上。” 这人说得嚣张,但此话也不完全是假的。无量山派的账簿,早在墨韵留意宋衍河举动的那些年里他就偷看过了,只是刚才一时情急把这事忘了。他隐藏身世甘心当一块石头,就是不想被人利用,头一回遇到知道他秘密的人难免紧张了些。 他虽能默出天下文章,可在计较人心、城府上却是初学乍练,似懂非懂。他摸不清邵北的心思,只得问道:“那你……来这里是……” “你什么都明白,我也不与你多费口舌啦。”邵北从怀中掏出一册书,手一扬,“哗啦啦”扔在桌上,“那孩子卖书卖到我跟前来了,我觉得他很是机灵,想收归无量门下。正好算出你这里新鲜,我又闲得无聊,就顺道过来逛逛。” 自己提心吊胆的秘密对此人来说只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墨韵面红耳赤:“小瓜子他……” 一个孩子是不是修仙的料,自己家亲人看是看不准的,必须得带过很多徒弟的老师父才能有这样的眼光。时人能入无量修仙者皆非富即贵,要么就是真有仙缘,小瓜子这两样似乎都不沾边。 墨韵过去从未想过小瓜子能入仙门,现下被这人一提起,他懵了,将信将疑又怕耽误了小瓜子的前程:“他有仙根吗?” 那孩子……邵北留意过,他确实是个机灵孩子不假,但烟火气息太重,看不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仙根。 “还要再看看。”邵北说得模棱两可,“你应当知道,即便是我开口收人入门,也不可逾矩,门生需得从外门一点点勤学晋升,这就看他自己了。不过,入了无量,我可保证无论春夏秋冬,一切的吃喝用度他这一辈子都不用再发愁。若是他能在山里安心修行,没事少下山逛集,过得省一点儿的话,月俸兴许还有剩余来孝敬你。” 墨韵心底将小瓜子当成亲人,几钱银子哪里抵得过一个活生生的小瓜子?他道:“你是要带他走?” “以我的身份,带他入门反而会给他招来麻烦,等我回去之后便叫人来接他。”邵北似不经意地瞥了墨韵一眼,神情中满是“别不识抬举”的意味,“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墨韵默然。他们在这里连吃喝都成问题,去了无量就好比有了靠山,挨着顶天大的粮仓,哪怕仓里漏个缝儿下来也能喂饱几百个人。小瓜子若去了,从此以后就能好吃好穿,对一个凡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踌躇道:“等小瓜子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 邵北不耐烦皱着一点眉头,语气强硬几分:“你和他商量,我却不能在这里等你。到底是要我派人来接,还是不要我派人来接?” 要不要?要不要? 眼下快入夏了,天气日渐炎热,但真要说冷也就是几个月后的事。天热还能凑合着捱一捱,要是冷了可真躲都没处躲…… 能入无量应当是天大的运气,可墨韵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就是道不出来。 来人在无量山中地位不低,没必要拐骗一个小瓜子吧? 他心里不踏实,又问一次:“你真的是要把小瓜子收做弟子?” 邵北似不屑与他解释:“无量每月都有新进门生的名榜,到时你隔空自己看便是了。” “是……我知道有那个。”对方说得理直气壮,墨韵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邵北又放轻了声调,安慰他:“外门弟子有探亲的假,他可以回来看你。” 墨韵在绝望中抓住了一丝希冀的光:“他还能回来?” “可以。”邵北权当此事已定,起身欲走,到了门口又回头叮嘱,“容我提醒一句,你虽是神石,可坠入凡间就是一块墨精而已。你绝对不能靠近无量,否则结界会将你挫骨扬灰,连魂都不剩下。” 为免夜长梦多,邵北回派立即遣人去云浮接那孩子入山。 数日之后的归林殿,他捧一盏茶偎到嘴边,从热放到凉都没喝下一滴。看似品茗,其实他心中已跌宕起伏了无数回合,将派中事务罗列开来,如何说、如何做,一一想了个通透。 过去他对这些事情兴致缺缺,充其量是维持派中秩序而已,可如今一想到那个人,他突发奇想,忽然不想与之比肩了。反正是要搏一搏的,若能干脆与那人身份、门户相匹配,岂不是更好? 一定更好。 正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师兄。”邵北起身相迎,“人接来了?” 来的这位师兄入门虽比邵北早,但旁支不及嫡脉弟子的地位高,也得听候这位小师弟的差遣。他长得粗犷,还有些凶相,可性格却淳朴和善:“接来了,已经在门房安顿下了。” “好。”邵北请他入座,斟上茶道,“师兄辛苦。” 师兄接过一口喝下:“不辛苦。那小娃子才是苦,个头那么丁点儿,腿还没有我手脖粗,一看就是苦命的孩子,看得人心疼。” 邵北笑道:“以后就不苦了。” “唉,但愿吧。”师兄叹道,“我看他叔也是个苦命人,浑身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住的地方四面墙都漏风,屋里连个瓢也没有。” “对了。”邵北想起一事,“你可跟他要银子了?” “哎!你、你真是难为我!”师兄是个老实人,这样勒索钱财的活计从没做过,“小瓜子没看到时我按你说的问他要了,他说眼下没有,还说将来有了一定亲自奉上。他哪里能有钱?他要有本事挣钱还会穷成那个样?千万别因为这事儿造了什么孽才好。” 邵北安抚他:“你放心,此事我有分寸,绝不会叫他出了差错。” 师兄:“那小娃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临走的时候我拉着他,他一边哭一边喊他叔,问他什么时候来。” 邵北点头:“是。那人是怎么说的?” 师兄:“他说过些日子就来呗。小瓜子也问我,他叔能不能来,我说能,他能来看你。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10 ” “那人身子不好,怎么能叫他上山呢?”邵北悠然又为师兄斟上一杯茶,道,“这样,每隔十天,你就抽个空当带他回去一趟,叫他们叔侄见上一面就行了。若小瓜子不肯跟你走,你抱也要把他抱回来。另外,务必记得,每回去都要跟那人要钱,他不给也无妨,你随便吓吓他。” 第69章 番外二2 夜里的无量如空山一般寂寂, 夜里的归林岭更是悄无人声。 一个人独守一座大殿是什么样的感觉?和全世界都静默相去无几。 邵北划破手指,将血滴入阵中,轮丨盘飞转, 片刻之后消失无踪。 据眼前情势判断, 想找到破解困境之法,天公亦不能相助。 当年他的功力在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 前途不可限量。师父飞升,作为唯一的嫡传, 他又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无量上下把他捧在手心里还怕摔着。众师叔合计一番, 提议派些弟子到归林殿的偏殿住下,侍奉他的起居,顺带帮他打理琐碎事宜。 那时他一夕之间变得孑然一身, 极想痛哭一场,却被告知掌门这是飞升,不是仙逝,他不能哭。他迷惘不知前路何方, 一想到别人住在归林殿的场面就心浮气躁,于深夜跳进南涧最深处泡了不知多久,强压下心头悲伤, 次日回禀各位师叔,师父喜静,就让这里静着吧。 如今,归林殿除了有对他恩同再造的师父留下的仙迹之外, 还有太多的秘密。 撤去了碧海青烟阵,大殿外视之不可见的结界一层层淡去,邵北依旧心神不宁。 师父昔日足迹遍布天南海北,此次法阵陆续失效,绝非一人之力可为。他早已想过上百种可能,最好的和最坏的缘由都想到了,却仍不能确定症结在何处。是利用了自西向东奔腾的江水,还是自北向南呼啸而来的风?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意味着他无法对症下药。 他曾为此不论出处,杂学百家,以身试药,然而过去东奔西走亡羊补牢还可以勉强应付,近来像黑风那般起死回生的老妖一个比一个厉害,饶是他肯豁出命去,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眼看绝境将至。 山穷水尽处,他因几本私抄的秘籍找到了新的机会——正是云浮镇的那块墨精。 墨韵的身世非同寻常,灵识可通观天下所有落于笔端的记载,如此异能定能助他解开师父法阵被破之谜。 无论是为天下苍生着想,还是为无量声誉着想,他一定得求得墨韵相助。 然而墨韵又不是别人,正是他师父当年镇压过的精怪之一。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它避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真心帮他?恐怕晓之以理也难将其打动。 思及此,邵北夜夜叹息,夜夜难眠。 众人只知归林岭传人年纪轻轻便将派中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处理起事情来比他们的代掌门还利索,却不知其实他才是天底下最优柔寡断的那一个。 他接任管事时入派的时间并不长,虽然他对师父昔日的行径再清楚不过,可那又不是好模仿得来的。他独自在摸索中前行,遇到疑难不敢轻易开口问旁人,唯恐被人知晓,弄得人心惶惶,更恐言行不慎,砸了他师父的招牌。 他只能在暗夜中行走,不敢点灯,磕绊亦不敢言。 这几日,每回经过山门,邵北都能远远见到门亭底下坐了一个半大孩子。那孩子身着略大的半袖和裈袴,衣裳虽不是崭新的,却洗得干干净净,衬得脸色也比从前白净了一些。 门亭里的另几个门生或看书,或闲聊,或各忙各的。孩子抬着脸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搭不上话,听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衣裳下露出的胳膊腿儿细得可怜人,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十分落寞。偶尔有人给他派点差事,他立刻笨手笨脚地去做。 无量山门每日少说有百十人进出,派中的门生还都穿着相似的衣裳,见的人一多,这个小瓜子早已分不清谁是谁,更想不起当日曾在云浮客栈见过这位地位尊贵的邵北师兄。 墨韵和小瓜子住的那间破茅屋摇摇欲坠,邵北实是看不过眼。虽然有些个瞬间他别无他法,想过狠下心扣住小瓜子让墨韵听命于他,但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打消了这个念头。若连一个苦命的孩子都能狠下心逼迫,他与妖孽牲畜何异? 在无量虽然吃喝不愁了,可小瓜子现下这副模样,精神头似乎还不如在那破屋的时候。 这个孩子,他是该把他留下,还是送走? 这一日,小瓜子短卦的领口露出一截绳子,正好让邵北瞧见。 他步了过去,亭中的门生见状纷纷起身行礼。 “你是新入山的弟子?”他似不经意地踱到小瓜子面前,问,“脖子上挂的这是什么?” 虽分不清各峰师兄的头衔,但看周围人举止,小瓜子也知面前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叔给我的护身符。” 邵北:“嗯?” 那墨韵一穷二白,苦得天人共鉴,家中竟然还能抠出东西当做护身符?别是书读得多了,心思九曲十八弯,把自己抠下来一块跟着混进山里来了吧。 他道:“拿出来,我瞧瞧。” 小瓜子从领口一点点往外拽绳子,一直把绳子拽出领口了众人也没瞧见上面挂了什么东西。 整根绳上只打了一个结。 邵北问:“这是什么?” 小瓜子答道:“是平安扣,辟邪的。” 此言一出,他身后门亭里站着的一排师兄都要晕厥过去——在无量山内还辟什么邪? 这孩子看着挺机灵,大家对他也算关照,怎么说话这般口无遮拦! “摘下来。”事关无量山规威严,邵北冷了脸,“无量门生身居何职,该佩什么、可佩什么都是有规矩的。你值守山门,过往弟子、入山香客第一个就见到你,可你却带着这么一件东西。凭它能为你辟邪,那还要这结界做什么的?” 门亭内噤若寒蝉。 “我不想摘!”小瓜子还未明白事情轻重,把挂绳按在自己身上护着,后退两步,“这是我叔给我的!” 邵北沉声道:“入我仙门,心诚自有无量山灵庇佑。若人人都如你一样,今日这个父母给他请了一枚护身符,明日那个亲人给他送来个玉如意,难道也捆在身上不成?你这护身符不但要摘,还要悔过。” 他心底忽地划过一念,又道:“照山规,你原应受禁食五日惩诫,念在你初犯,暂且罚你写下所犯之错,面壁悔过,牢记于心便可,倘若下次又犯,再一并处罚。” “我、我不会拿笔!”身边平时跟他相熟的师兄都不出来帮他说话,还不让他向后躲,小瓜子孤立无援,心中一急,热泪跟两条小溪一样哗哗流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向北 作者:许温柔 分卷阅读111 下,“我更不识字!” “写字是早晚都要学的,你就从今日开始吧。”邵北随意指派了一人,“规矩不可废,识字也非朝夕之功,这次就由你写一份,叫他照着描。你在旁监督,他何时写完了,何时才能去吃饭。” 夜里,审阅过派中大小事宜,天色已将破晓。可邵北依旧悬着一件心事,不能入眠。 他在藏书阁内大量翻阅女红书籍,连夜对照小瓜子那绳上打的是不是平安结、是哪一种平安结。他深知自己草木皆兵,过分小心了,倘若墨韵能掀起什么风浪,就不会甘心餐风饮露隐姓埋名。可他又不得不如此谨慎,他像双脚站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的旅人,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每走一步都可能踏进万丈深渊。 灯芯“啪”地响了一声。 灯影儿轻摇,晃得他眼前一花,提醒他不过是具肉丨体凡胎,且功力多年未进,眼看就要到天公不眷的年纪了。 他原想阖上眼养神片刻,谁料真是倦极了,往椅背上轻轻一靠,就直接迷糊了过去。 梦里,他身陷无边泥沼,抬头仰望,见一人御剑乘风,从他头顶风一般地掠过。 假若换那个人处在他如今的境地之中,那个人会怎么做? 陆晨霜才不会彻夜绸缪,寅时未眠呢。他必定会提着剑,光明正大地走一遭。流光所向,无需出鞘,妖魔鬼怪闻声就要老老实实回到地府去。 ……不不不,这般是非功过难以评断的事,万万不要将他卷进来。 忙里偷闲连找了几日,邵北终于找到墨韵系的那个平安结出自何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没记下那平安结是如何打成的,倒是无意中记住了一堆诸如百年结、同心扣的系法。偶尔手痒,便信手拈来了几根皂色的长绳,对错莫辨地随手系上几扣,自得其乐。 不知不觉竟编了长长的一条,也不知能作何来用。 一日,山门来人通报:“邵师兄,昆仑山派少侠求见,说有信物转交。” “不见。”邵北淡淡地回了,忽又起疑,叫住门生问,“且慢,你方才说何派有信物转交于我?” “是昆仑山派的少侠传誓文来,”山门弟子道,“另外还拿了件东西,说是代他们大师兄要转交于你。” 邵北将手里竹简一丢:“把人留住!我这便下山相迎!” 分卷阅读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