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 分卷阅读1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 《深雪过前殿》作者:徐十五娘 文案 小可爱文官与不知道可不可爱的美人上司的故事。 瞎几把架空,切勿考据 小可爱文官和美人上司的暧昧日常 缺爱作者躺在坑底期待回应。 cp是尚书郎x上司 第一章 闻琴解佩神仙侣 舒澜后来再想起头一次遇见崔镇的那时候,忽然渐渐有点回过味。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怕不是那时候就有一点点喜欢他? 那是个春天,京城的春天一向风光很好。落在像他这样初来乍到的人眼睛里,就更好看上几分。 像孩童嘴里唱的谣歌,“濯锦川上濯锦桥,谁家女儿——” 谁家女儿,谁家的?后来怎么样了……? 舒澜在市肆里喝多了酒,带着点微醺的醉意晃晃悠悠地往城里走。 他脑子里胡思乱撞的,都是这些从里巷听来的儿歌,等脚下踢到个什么东西,冷不丁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差点撞到桥栏上。 这一撞之下,酒猛然就醒了。他赶紧抬起头往天边看了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但是眼看着黄昏就快到了,路上刚才还是车水马龙,转瞬就行人寥落。 看来得快点走了。总不能还没有走马上任,就被关在城外,犯个宵禁什么的——特别是最近京城正在整顿,城门和夜禁跟以前比,都严得很。 他这么想着,赶紧加快了步子。 但还没走几步,正要上桥,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舒澜站住脚。他先见着一个侍从打扮的人骑马过去,便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出城游玩踏青回来,于是不以为意,往边上躲了躲想让他们先过。但马蹄声越来越缓,竟然在走到自己身后的时候正好停住……? 没等他回头,对方先开了口:“这位郎君,城门眼看要关,你这样走,怕是赶不回去的。”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舒澜迟疑了一下,当机立断,马上接着说下去,“那能否请先生带我一程?朝廷既有夜禁,城外又无居处……” 何况即使有,身上带的钱也在白天都花得差不多了。 倒不是他一直都这样随便,眼都不眨就能向路遇的陌生人开口求助,只是事出有因,这是最方便的。何况如果不是想帮忙,那贵公子还非要停下来告诉他一句,岂不是闲得发慌?不仅闲得发慌,还故意要看人笑话,心未免太黑了些。 “在下晋阳人氏——” 说完才忽然想起还没有通过姓名,舒澜跟着补了一句。 “不用说,”他话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只见骑马那个人换了个手握马鞭,然后朝着他伸手朗然地笑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知道什么籍贯姓字,上来吧。” 上……来? 舒澜愣了一下,本以为带他的会是那几个侍从里的一个,没想到这位连多说几句吩咐一下都懒,直接就朝自己伸手了? 但惊讶归惊讶,贵公子的心思不好揣测,他也懒得揣测。愣完了还是赶紧跨了上去,与对方共乘一马,一路向城门飞奔。 他骑马不多,还谈不上太熟练,因此只好小心地揽住对方的腰。这么揽着的时候,他就从后头看见前面人绯色的箭袖在夕阳下被笼罩上一层温柔的光影,闻见衣裾里若有若无苏合香的气味。那气味浸染出来,扑在舒澜脸上,扑得他心里那头上回暗慕失败后好不容易才睡熟过去的小鹿也好像跟着醒了,眨巴眨巴睁开了眼。 舒澜想,不管这位贵公子是谁,他肯定不知道……自己是个断袖。 在暗恋私慕这种事情上,舒澜好像从来就没什么好运气。 他幼时与一位世交家的女子有过婚姻之约,奈何那位女子出嫁前就因病去世了。他听到的时候觉得惋惜,但对于“自己暂时不能娶妻”这件事仿佛也没什么太多感受。 既然婚姻不成,便要赶紧求取功名了。舒澜于是答应下故人的引荐,简单地收拾收拾,就拜别了父母的坟墓。 他第一任官职是前往西川,做刺史手下的一位幕僚。那时候舒澜十六岁,幕府里歌儿舞女、翠翘珠履从来不少,来介绍婚事的也不少,却没有一人让他有过兴趣。几年过去,场场宴席下来,这有一手好文才的年轻人,竟成了同官口里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他听了之后忍不住苦笑。柳下惠那样做是因为德行,但舒澜自己却知道,他这样做,只是因为爱慕的另有其人。 ——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引荐他出仕的那位杨长史,是西川幕府的纲纪、诸位僚佐仰慕的风仪之首。 更难以启齿的是,杨长史从八岁起就如亲兄一般关照自己,可以算得半个长辈,连他的一双儿女都已经到了会向舒澜作揖的年纪。情势如此,舒澜纵然心思萦回千次,也断然不能开口说一个字。 这样的爱慕,哪怕再细水长流温柔日增,也自然是不得其所的。 随着时日的消磨,那些朦朦胧胧的情愫终于走向了死灭,又从死灭变成咬牙切齿的忍耐。直到后来他终于忍耐不住,趁着自己任期将满四处奔走,想办法被荐来了京城。 舒澜虽然出身世家,却没什么产业。他初次来京的时候,除却自己是个断袖的丧气自觉和一份尚书郎的任命之外,别无长物。而且随着年纪日长,他越发丧气地知道,还不是那种等日后攒下钱来,养个娈 童就能心满意足的断袖。 他见到人还会爱,见着旁人闺房之乐还会羡妒,托生一世了无慧根,遂至于难学会太上之忘情。 然后没过多久,就又遇上一个崔镇。 在城外相遇那次,对方没有让他说,于是他也没有问。一行人进了城中,那贵公子勒停了马,转过街角把他放下,连句谢谢都没听他说完,就带着侍从绝尘而去。 这或许可以说是傲慢失礼,也可以被当做故作玄虚,但舒澜当时二者都不觉得。即便不伦不类,他还是在心里强行将这拟成了林下风度。向家里走去的时候,分明怀里已经空了,他却依旧怔然地伸出手来握了几下,空气里仿佛还留了一缕余香。 汉皋解佩,仙缘不过一顾而已。 但京城这样大,总有机会再见的。舒澜这样说的时候不过聊以自 慰,却没想到这句空话不久之后就成了真。 三月末他正式进宫城里去,到相关的官署办好了该办的事情,总算是在京城官场里有了一席安身之地。 一个管事的仆役给他指了路,穿过三道宫巷,在原来是云光殿的地方,就是尚书台用来大会众僚属的正堂…… 他来得晚,几乎要到了退衙的时辰,还未推开门,就听到那里面一片言谈欢笑之声。 “下官舒澜舒仲泓,晋阳人氏……是新到的郎中。” 他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静了一下。舒澜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 对着堂上在低头写着什么的主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慢慢直起身来,等他看清面前人,手里敛袖子的动作便忽然停滞了一瞬。 堂上人放下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是那日他遇上的什么贵公子,还能是哪一位? 第二章 暖日晴风初破冻 “喂,该你了。” 旁边的同僚递过茶壶,舒澜接过来,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喝光,然后默不作声。 白侍郎最近正为家里妻妾争风吃醋的事情烦着。他一边试图安抚后院,一边害怕被哪个御史抓住把柄,弹劾个什么内帷不修之类的罪名,甚至开始主动留在官署里值夜。 没人检查的时候值夜的规矩不多,两个人喝茶聊天都是寻常事。但舒澜没想到话题越走越远,最后还是归结到自己的终身大事。 “哎,我说你不娶妻,也挺有先见之明的哈……可是你为啥呀?” 耳朵里听着这话,舒澜不禁想,白守默明明喝的是茶,怎么又开始装醉胡说了?但这也没办法,他敷衍几句安置了白侍郎,转身回到自己值房,叹了口气,不容分说地关上了房门。 白侍郎心烦,新近才被提拔,从郎中变成侍郎的舒澜更心烦。 而舒侍郎最大的一桩烦心事,就是他现在的上司,尚书令崔镇,崔道之。 倒不是说两年前那个编故事一样的初遇给如今的他还留下了什么阴影;而是两年过去之后,约过媒婆、喝过花酒,也逛过南风馆的舒澜,终于挫败地承认,如今的他竟是千真万确地爱慕起了对方。 这可真是……跟自己过不去。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崔道之什么人?尚书令,东亭侯,今年夏天先帝驾崩之后,踏着二皇子党的血,那串官衔前头又多了几个,舒澜懒得一个一个说。 本朝开国佐命元勋,舒侍郎的直属官长。就算刨去这些,他偏要不把这当个事儿,而且崔镇确实十几年没续过弦也不近女色了,可是他还比自己大了十几岁呢。 但爱慕就是爱慕,不管宣之于口的,还是藏私在心的。 舒澜从半开的窗户里瞧见白侍郎装醉趴在桌上的身影,心里忽然想开了,那些寻常的、正经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不也还是那样? 就算他从此认认真真地去思慕一个人,这也不是什么就能把他赶出朝廷去的罪名。 哪怕是呢,他什么过分的事也不做,反正只要对方不开口。 ——崔道之也确实没有开口。 “小舒侍郎?” 这就是崔道之来敲他值房的门了。 大行皇帝英年早逝,丧礼的各种事情还没完,新登基的小太子,不对,现在已经应该叫小皇帝了,不顾本来已经有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公务,愣是把山陵使的任务也交到了崔道之手里,搞得整个官署的大家都跟着没日没夜地忙活。 他明明可以找书吏女官乃至仆役来传话,但却好像格外喜欢自己来敲门。 舒澜曾经这么问过崔镇本人这个问题,得到的是自家上司一个淡薄的笑:“大晚上的顺便出来走走,就当清醒些了。” 每当这种时候,舒澜就嗯一声,再搭送几句关怀的客套话,然后手脚麻利地把崔道之让他找的东西一一递过去。 大行皇帝的丧期还没结束,所以百官穿的还是一身素服,崔道之自然也不例外。月光和一路房间里透出的灯光都是有些昏暗的,树影摇曳其中,舒澜抱着怀里文书静静跟在上司身后穿过院门,觉得那一身素服让别的官员穿出死气,但穿在崔道之身上就仿佛大不一样。 他身量高挑,年轻时就是人尽皆知的风姿昳丽,又曾经带过兵,因此站立的姿势格外挺拔。偏偏那被衣带勒出来的一圈腰身这段时间清减了许多,显得越发纤细,整个人落在舒澜眼睛里,亭然得好似竹柏一般。 令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才慢吞吞地走进屋去。 崔道之那间屋子里焚的是他惯用的苏合香。舒澜坐在里头,也还是写他的文书,值他的夜班。唯一的多余动作是一有机会就把眼睛往不远处的尚书令身上黏,黏过了,又默默转过目光,咬一咬嘴唇,接着把笔往砚台里蘸。 他把写好的东西递过去,等着崔道之盖印。但站在那里等着拿回来的时候却等了好久,对面还没有动静。他等得奇怪,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声:“崔令君?” 崔镇好像被他喊了才回过神,伸手把那张纸递回来:“好了。” 舒澜听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有些不对。他低头去看的时候,在纸的边角碰到一块洇开的水印。 这张纸一下子变得烫手了,但他还没出声,崔镇就让他回去。这一次他清楚地分辨出对方声音里的哽咽,蓦然想起那份文书的内容,便猜到崔镇是为了刚死不久的先帝落泪。 如果换成是别人,即使崔镇让他下去,舒澜这时候也或许可以不走。他可以留下,然后无限温柔地问对方怎么了,或者至少能不动声色地说几句安慰话。但是这两件事他现在一个也不能做,因为崔道之不是哪家的小娘子,而是他每天应差点卯都要见的尚书令。舒澜凭借自己比之别人稍多的才华,能更多地接近他,就已经是眼下最难得的事。 他以前没想着要见崔道之哭。虽然要这么说起来,在群臣共同为先帝举哀的时候,他也可以算是见过了的。但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你回去吧。”崔道之又说了一遍。那种压着哽咽的声音像一把针,细密又不易察觉地刺在舒澜心上,让他抬起脚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但他折回来之后,又终于还是重新向外走去,慢慢迈出了门。 舒澜第二天清晨下值,也还是照旧还家。他在京城还买不起深宅大院,家住得离宫城有点远,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经过几条街,头靠在车壁上几乎要迷迷糊糊睡过去。 但是他没能睡着,刚闭上眼就听见前头一阵吵闹,连马车都走得慢了不少。 他还没来得及挑开帘子往外看,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好像是要追过来的样子。舒澜赶紧停车,刚下来就见到一个内侍跑到了面前,内侍身后还跟着个在官署当差的书吏。 舒澜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内侍跟书吏一起出现在面前的差使,狐疑地问道:“中使有什么事吗?” “舒侍郎传家学问,可还通晓?” “通晓一二。” 被这么一问,舒澜有些明白了。他家里前几代出过一位玄礼兼修的先辈,通晓许多如今因为战乱失传的典章仪注乃至奇门杂学。那里面有些残本和注解,哪怕是官府秘阁也没有留存,除却本家的家学,还当真没有别人知道。 那书吏点头说道:“那就好。崔令君要派遣舒侍郎即刻出城一趟。” “下官遵命。”舒澜领了命,想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 了想又问道,“只是,就我自己吗?是何等差遣,要做何事?” “听说是往阳陵去,崔令君去请了旨就来,怕舒侍郎下值还家就不好找了,让我等先追上,舒侍郎还请等候片刻。” 那两人说完便转身走了,舒澜便也不再上车,只到路边树荫下去等着崔镇。 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但树叶秋后却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说是树荫,实则只有稀稀拉拉的影子。路上的人越聚越多,他踮起脚往前看了一看,知道这是过西市了。 这里并不是真的商贾贸易之地,反而是个刑场,百姓和朝廷都这么西市西市地叫,只不过因为不知道哪朝在这留下一块刻着西市两个字的石碑。这几日正是秋末处决的时候,不过因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没什么要犯,前些天这边冷冷清清,没想到今日不知怎么,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 还显然是个大热闹。 但上天好像不太想让他看这个热闹。他正打算有失身份地也跟着凑过去,就看见崔镇已经从不远处过来,正派人叫他上马车出城。 舒澜的骑术仅仅是学过而已,他原本以为要直接骑马到阳陵,方才还在心里暗自发愁一会如何跟上,一见要坐车,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他假意推辞了几句便打发家仆自行回家,掀开帘子爬上了崔镇的马车。 “陛下做了个夜梦,说阳陵那边有些问题,要依着古礼改一改,还想叫我去看看。具体怎样,到了再说就是了。”崔镇不多客套,对舒澜三言两语解释了缘故,立刻就叫那侍从往前赶车出城。没想到的是,这次也如舒澜刚才一般,车马没走几步就又慢了下去。 往车外望去的时候,二人只见人群让开一条道来。 为了方便,崔镇今日并没有摆开他那些仪仗。因此让路也不是为了他们,却是因为对面来了若干囚车,押送过来一大队人犯。前面的已经上了刑场,末尾的还在后头等着下一批才能处决,舒澜数不清几车,只见老老少少都有,甚至还有女犯。这些人有哭的有闹的,有一言不发的,也有高声吟诗联句的,最末尾的那几个少年人里,竟还有喊冤的。他第一次见这灭门的阵势,无论如何心里不是滋味,竟然看得愣怔起来。那两个联句的少年已经被放在刀口之下,只等着监斩官发令便要人头落地,舒澜在心里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倒还强装出一副平静表情,刚看到监斩官抬起手,就觉得眼前一暗。 “害怕就别看了。” “下官没有——” 原来是崔镇正好在那一瞬间放下了帘子。他们两个人因为一起从左边车帘往外看,本已经凑得极近,等到舒澜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屏住呼吸的同时,一直在座位上撑起身子的左手早往旁边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攥紧了随便什么东西。 什么有些温热的东西。 舒澜低头,发现自己左手死死抓住了崔道之右边手腕,这句没有害怕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第三章 军城未晓启重门 崔镇把他的尴尬都揭过了,若无其事地抽回手去。 “孟氏谋逆族诛的案子,你是知道的。” 舒澜点点头。 “……死有余辜。” 这句话说得语气忽然冷了,冷得舒澜心里一跳。 今天本来是个该当休沐的日子,崔镇从宫里出来就没把头发都束起来,玉簪子斜插着,多余没绾上去的那些正好垂下来挡住了脸上的神情。舒澜看见他从旁边拿过一把白团扇握在手里摆弄,那双手也是好看的,不比团扇的白玉柄逊色多少。 但是即使从前不知道,他如今也知道了:这样的一双手不是只会握笔,原本就是也能持剑的。 先帝驾崩那一晚,尚书台留下来值夜的正是舒澜。那天傍晚下了一阵暴雨,到宫门快关的时候才停,周围人异常的少。舒澜正准备四处走走看看,没有要做的事情就准备去睡下,便看到崔镇从院门口经过。 舒澜既然已经对崔镇有了些异乎寻常的兴趣,在这种时刻自然是要上去打招呼的。 “今晚留值的是你?” 崔镇似乎迟疑了一下,在思索什么,沉吟毕最终这么问他。 “是下官。” “不必留了,你回去吧。” 他没说为什么。舒澜刚要开口问一句,就觉得在这种时候不该对任何事情多问。他索性只是偏头想了一想,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到了现在这个时辰,宫城大部分供文官出入的门都已经关了。而唯一开着的那一扇,他一个尚书郎,只身一人是过不去的。 “那你跟我走吧。” 从内门到外门的距离崔镇有骑马的资格,舒澜没有。但崔镇急着出宫,当然不可能慢下来等他,竟明知道不合规矩,仍然想也不想地朝他伸手:“上来。” 第二次。舒澜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这是第二次两人共乘一马。对他来说这属于一种意外的亲密,但崔镇仿佛不以为意,坦荡得很,坦荡得舒澜特别想问他,令君还记不记得京城外——当然了,他没问。 到了门口,崔镇刚停下,就听到舒澜提出了今晚第二个问题。 “我要走很久才能到家,一路上万一被巡夜的士卒抓了,他们不会查问我,怀疑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街上吗?那崔令君此时此刻出宫非去不可的缘故,或许难保不被人知道……” “你想的倒是周全。”崔镇道,“你出身不低,年少又有盛名,我带你出来,只是怕今夜宫城万一有变,尚书台未必是什么安全地方。玉石俱焚,惜才罢了。” 他略一停顿,也不让舒澜下来,拍马便径直向前。那后半句话渐渐吞没在重新又起来的雨势里头:“不管哪边的人也不想日后还担一个杀伤名士的骂名,又要被士林好一阵啰嗦。”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符合崔镇平时喜欢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多事的性子,让舒澜想再多臆想点别的都没余地,甚至于他过了不短时间才消化出“要宫变了”这么个重要讯息。 崔镇在路上拦下了差点被骗进宫的太子,又不知道怎样手里拿到了禁军的调令,一行人寂无声息地在暗夜里行进。这些人没时间打发他,也或许是事关机密不太放心,竟就那么一路带着舒澜到了京卫。 舒澜被人看着站在门外的时候,衣裳都是湿的。而崔镇从门里出来的时候,也一样是湿透了的。 门扇霍然洞开,几名铁衣武士鱼贯而出,他认得是羽林卫那几名将军。他们忙着去调兵遣将,落下崔镇走在最后,舒澜抬起头,从下往上看。 黑色官靴的靴面,被雨水染暗的绯色衣裾。那衣裾往下滴水,也滴出一路淋漓的暗红。不对……我自己的官服怎么不褪色的?舒澜悚然一惊,听见崔镇从自己面前走过去:“这屋子一会要落锁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4 ,你进去等着吧。” 他那时候才回过神来,然后渐次闻到血腥味。崔道之将从东宫手里临时借的那把剑插回剑鞘去,看了舒澜一眼。舒澜没说话往里走,又听到他补了一句:“里面不太干净,不过没事。” 他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尚书令,后知后觉地想,可能皇帝给他的特权里,剑履上殿这句话也不全是空的。他又想,崔道之的衣服上那种灯火映照下的暗红,有多少是颜色,又多少是溅上去的鲜血? 湿衣裹得紧,索性在身上把身形的线条都勾出来,连着鬓发也都是湿的,整个人往下滴着血水。舒澜看见他脸色被映得白如霜雪,连着纤细脖颈一起,连着收剑迈步的动作也一起,宛似一只立在污泥上的丹顶鹤。 舒澜知道他肯定没有受伤。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就不像,崔道之是执剑的那个人,是捕鱼的水鸟,捕获之后还能冷冽地跳回船头梳理自己的羽毛。但舒澜的嘴还是有点不受控制地张开了:“令君受伤了吗?” “没事,他没想到我会动手,倒是死得很利落。” 崔镇答完了往前走,舒澜走进去看那屋子,看见那还没脱下铁甲就已经没了头颅的、曾经拒绝崔镇调令的禁卫将领。 死尸腔子里的血似乎是曾经喷射过,崔道之躲不开,就被染了一身。舒澜对于文句话语都敏锐,这时候才忽然懂得那句“不会动手”大概不是“不会杀你”的不会,而应是“书生不懂杀鸡”的不会。 但是仔细想想,这该是那年轻将领失察的错了,毕竟崔道之的封户有一半都是为了军功——哪怕他如今看着纤弱了些呢。 这种想法把舒澜自己吓了一跳。他脑子里嗡嗡响起的就好像还是雨声,又好像回到了那个第一次见死尸烦闷想呕的时候,然后清醒过来听着,才知道是车声。 他们已经过了西市,乃至于出了中京城。 那个逼急了也会提剑斩人首级的宰相现在坐在他旁边,左手里那把白团扇松松地搭在膝上,右手从袖底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安静地仰头倚着软垫,呼吸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都能听得分明,平稳又缓和,竟好像是睡着了。 舒澜方才握过了他的腕子,这会就还想再摸一摸。但是他只是想,并没动手,这太轻薄了,他跟自己说,轻薄崔道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可是你刚才不已经轻薄过了吗?有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湖里扔了块石头。舒澜于是伸手,近一点,又近一点……然后握住了那把团扇。这个是会掉的,我给拿到一边去,他这么想,这就不算轻薄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团扇柄在对方手里握得比他想象中要紧得多,他这么一动,崔道之就被惊醒了。 那双长睫眨了一眨然后睁开看过来,说话的声音里似有若无地沾了点委屈:“仲泓,我都两夜没怎么合眼了,你也不肯放过我。” “是……下官鲁莽。” 舒澜说完这句,没想到更糟糕的事马上就来——他的肚子极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一声。 他下值的时候本来可以赶上官署的早饭,奈何急于回家就什么都没吃,说起来上次吃东西还是昨天下午。 他尴尬得不可自抑,还没来得及说话补救,就听崔镇低低笑了一声:“我也还没吃。” 尾音里还带着睡醒之后的黏软,宛如白鹤的羽毛在他心尖上扫了一扫。舒澜觉得自己不可救药,平心而论应该完全毫无波折的办差出行,竟被他像个什么似的搞成了这样。 “喏,我出来的时候从宫里带的。”崔镇这辆马车车壁上挂了个小篮子,伸手一掏像个百宝箱,里头什么都有似的。他取下来看了一眼,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漆盒,打开竟然是一盒糕点。他自己拿指尖拈起一块慢慢地咬,然后把盒子给舒澜递过去。 崔道之从前比谁都能折腾也比谁都不要命,后来太平日子过久了,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一下子落下许多旧病,平日里倒没少叫好友取笑。他脾胃不好不能久饿,因此习惯了带些食物出来,但十之八 九又吃不下太多东西。他咽下自己那块,转过脸去见舒澜也只吃了一块,吃完了就眼巴巴地别过脸去不看,然后合上盖子递回来。见状,崔道之心里不由得暗笑。 他是由衷觉着值得一笑,没什么多余的念头。非要有的话,也无非是这时候的少年当真幸运,要假作无欲无求的仅仅是桃仁酥和桂花糖。不比他像舒澜这个年纪那会儿,要对着满院子的刀枪剑戟,尽力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活命与否。 天是澄清的,远远的挂着几片云丝,日头斜斜地从被挑开一点的帘外照进来,崔令君于是当真笑了一笑,是这段动荡的时日里难得什么也不想的一回。 他又把漆盒给舒澜递回去:“我吃不下,都是你的,我留这种东西搁一天坏了味道,还要麻烦着在车上收拾。” 舒澜觉着有道理,就当真接过来吃了,连两块姜糖都没放过,嘴里都是那说辣不辣的怪味,胃里也一阵热。 他一个北边人是不怎么吃姜糖这东西的,但吃完了又在心里想着,或许这味道像崔道之给他的感觉:实在不觉得好吃,却又舍不下,烧灼着他心口各处的缝隙,一旦入口之后再想忘记,竟也是不能了。 第四章 经年草诏白云司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觉得崔镇跟他以往负责任何一件事的时候一样缜密,但舒澜能感觉到,崔道之好像并不大愿意做这个山陵使,也不大愿意来负责大行皇帝的丧事。 按着前朝传到本朝的惯例,只有现任或者即将受拜的宰相之流才能担任此职,而且顺利完成之后能得到的加封和赏赐都十分优厚,这其实是一桩美差;而崔镇一向的性子虽然绝对与贪鄙无涉,但也从不是那种连唾手可得的东西还要推拒的人。正是因此,这种不愿才显得有些令舒澜讶异。 每当舒澜想起两人在阳陵勘察的时候,便能察觉对方身上浸透了倦怠和抗拒,连他要自己同行也不无偷懒之嫌;甚至崔镇还在回来之后向皇帝举荐了一番,破格让舒澜接着参与这些事。于是他那段时间便格外忙碌了起来,一面在秘阁兼职帮忙修书,一面继续做他的尚书郎,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份关于丧仪的事务。 “……臣谨奉诏。” 舒澜在官署门口跪下叩拜,接过那一卷黄纸诏,心里想了一想,竟忽然有些窃喜。抛开这对他仕途的意义不提,只要拿到秘阁的牌子,即使是最低一等的学士也有机会看到外间不易得的珍本,而协理崔镇山陵使的事务便更不必说……可以亲近他了。 但几乎是马上,舒澜就发觉,他其实并没多出许多跟崔镇共事的机会。 白日里如前忙乱,带他做事的多半是周仆射,而到了晚间崔镇便更难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5 见影子。这样连着过了两三日,他才在一个留值过后的清晨,在宫道上遇见匆匆而来的尚书令。 秋已经深了,日出时分是一整个天里最凉的时刻。舒澜一直忘记在公服里加衣裳,走出院门的时候虽然尚未刮风,但被清早的凉露浸着,只觉双手都是冷的,僵硬地捏住衣袖。他走了没几步,抬起头就见崔道之正迎面过来,来处似乎是从内宫的方向。崔道之没换衣服,还穿着昨天舒澜见他时穿的绯红官服,甚至连发冠都像没有解开过的样子。他在空旷的宫道上裹挟来一身秋露潮湿的气息,把身后几个女官内侍落下好远,一面走一面出神。 “崔令君。”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舒澜行了个礼。昨日他不在宫城所以不知道,但他想起前日清早来点卯的时候,崔道之仿佛也是这个样子的。崔道之有一双颇好看的眼睛,眼尾不太明显地微微弯起,恰好像是桃花眼的形状。这样一双眼睛令他每每一笑起来,便好似眼眸也跟着在笑。现下那双眼睛就这样含笑朝他看过来,有些惊喜地眯了眯:“回去路上小心些。” 不过一句平淡的客套,但每个字都似乎能被舒澜在心里多想几次。 想完了这些,他也想,崔镇看起来是在内宫待了一整夜的样子?天子才不过十四岁,照理还未经人事——刚想到这里,舒澜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总不能因为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断袖,就连天子也大逆不道地污蔑起来,在脑子里污蔑天子窥伺大臣罢? 他哑然失笑地平复一番心绪。 “陛下龙体好些了么?” 这句由猜测而生的问话轻得几不可闻,被他略微正经地想了想之后说出来。声音虽小,看似被淹没在低眉顺眼里,但崔道之决然是听见了的。 对方的脚步有一瞬间停顿,旋即状若未闻地走过去了。舒澜不以为尴尬,仍然接着往宫外走了几步要回家去,却到底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竟见崔镇站在空荡荡的宫道上状似凝神,也或许是发呆,但那两道目光就好像当真在目送自己一般。 果不其然,隔了两日,天子抱恙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大朝已经停了,这次朝廷几位重臣甚至不是轮值而是每一夜都一起留在内宫。 舒澜留值时依旧听着宫漏平旦即起,那时崔道之尚未归台,他想及此处时愣了一刹。山陵使的事情不像从前那样多了,但尚书令反而更忙起来……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又想起守夜一事,心思一转也难免暗笑:弄出这么大架势,也不知是为防后宫,为防外人,还是这些重臣之间本来就相互防备? 他还没想下去,就听见一大摞账册哐当一声被撂在案上。 舒澜抬起头,见是白守默白侍郎在自己对面坐下,忙开口问道:“守默,袁尚书不是刚说今年的账都已经完了,怎的又翻出这样多……” 他出仕以来便没经过这样难熬的年尾,直累得头晕脑胀,连一贯聒噪的白侍郎都蔫成了枯草。白简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正经仪态,还吃过不少弹章,但整个朝廷要论查账算钱,再没第二个人比他敏捷。他也正是因此,才虽然小节有亏,还能安稳地做了这许多年的官。 这会被舒澜这么一问,本来蔫叽叽的白侍郎忽然两眼放光,凑近他耳朵低声道:“袁尚书自己……怕是要完。”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而且听说,朝廷在议论北征了。” 舒澜叹了一口气。袁尚书完了也轮不到他,虽然这位尸位素餐的皇亲国戚走了确实可说得上大快人心,特别是他手下白简之心。而至于北征…… “朝廷是要北征了,等过了年,开了春,”崔道之接了舒澜交过来的东西放在案上,面对少年人的询问,答得比他预料中坦荡,“白侍郎说自己忙不过来想要个副手帮衬,我想你做事缜密,又是士林中人——” 士林中人,本以才名入京,所期许的都是清贵之选,谁料被崔道之一手推着整日埋头账册昏天黑地,日子还不如前些年侍奉笔墨的时候,真是岂有此理。 “——你总不至于,连我都舍得敷衍吧。” 崔镇翻着那些东西看了看,说完了后面半句。 他这句话半开玩笑说得不正经了些,不正经得过了头,落在舒澜眼里就容易生出些别的意思。 有时候舒澜也不由得想,崔道之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太缺少识人之明;那既然如此,是不是他也早看透了?这种可能性令他不安,心里又暗暗有些战栗激动。 但任凭他千回百转,始作俑者全然不管这些,只是停了停便起身走到屋子隔扇另一面去,过了片刻从那边遥遥地传来声音:“我在煮茶。” 舒澜听出这是喊他过去的意思。 走过去的时候崔镇站在窗下背对着自己,他便又走近了些,看了他的动作一会才问道:“令君何必自己做这个。” “今天偶然想起罢了。”崔镇轻轻挽起右手袖子,端了一只碗盛满茶汤:“我有时候会自己煮茶……不过一向,是不请人喝的。” 舒澜正发愣,便见那只碗被递到自己面前。碗大概很烫,他不敢叫崔道之端久了,赶忙双手接过来,只是迟疑着没喝。 “既然赶上了……小舒侍郎,你尝一尝。” 舒澜有些受宠若惊地抿了一口。仅仅是一口他就僵住了。这茶味道跟平常不一样,奇怪得很,他差点一口喷出来,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地含笑咽下去。 等他咽完了,才听见崔道之好整以暇地接下去道:“……我不请人喝,是因为知道自己口味太奇怪。” 舒澜点点头道:“令君煮的茶,确实是很……特别。” 他凑过去看那只小茶锅,看见里面浮浮沉沉的佐料竟然只有红枣姜片和桂皮,比之宫中和京畿一贯流行的佐料要少了许多,难怪味道奇特。 崔镇喝了一口茶,左手在袖子里捻了捻指尖:“白守默有意往后也带着你,你想一想。” 舒澜有些惊讶地从茶锅的蒸汽里抬起头。 第五章 不羡王祥得佩刀 舒澜的目光抬起来,又低垂了下去。 但他还没回答,崔道之便又说话了:“想一想也一样是过了年之后的事情,所以不着急。” 舒澜听了在心里抱怨,这人这种话说一半的习惯可真是要不得。 而崔镇自己看看舒澜,也有些想笑没笑的意思。 年轻人的出身才学甚至风度无一不佳,按理不论担任何职都于公无愧,但前头那句说出来,崔镇竟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甚至在然后生出一点点……紧张。 他上一次感到这种心虚,和心虚之后的紧张,还是二十年前刚来帐下,对着高祖皇帝那张分明只是在边关晒黑了的脸大吹特吹天日之表龙凤之姿的时候。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6 崔道之觉出自己这种反常,不由得暗暗失笑。他手里瓷勺拿松了,不经意碰在杯沿上,敲出当啷一声。 这一声把沉默的二人惊醒了似的,于是舒澜又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沉静得几至于清澈。那张肤色玉白的脸上,既没有世家少年挂惯了的意气骄矜,也不曾因为被示好就露出热切急切。 他听了那句“想一想”,就好像真的只是在想,只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幸好崔道之懒散甚至懒惰,不到一时兴起或者非此不可的时候不爱耍花腔,因此他说的不着急,也就真的是不急于这一刻。 “崔令君故意如此,搜罗下官这样的人来做实务繁重之职……是想改改士林风气,甚至朝廷用人的习惯吗?” 舒澜好像挺快就想完了。崔道之没料到他第一句问的是这个,转念想想,这倒也确是这少年人一如既往的直白做派。 于是他只笑了一笑回答道:“你心里觉得是,那就是吧。” “下官觉得……不是。” 舒澜也又喝了两口茶抿了抿嘴唇。 “那就也可以当……是我消遣小舒侍郎。” 崔镇饶有兴致地看了舒澜片刻,有些促狭地偷偷眯了眯眼睛。近来他检点的这些人才里,有春风得意的少年才俊,也有久沉下潦的失意士人。而眼前的这一位,则正是那些人选里最年少、也最盛名在外的一个。 他会拒绝自己的邀约么?崔道之这时忽然给自己找了个解释:自己方才的紧张是因为怕会遭到拒绝,而心虚则是…… 崔道之没有往下想。 他崔道之活到今天,还没有被世事芜杂折腾成疯子,其中一大缘故,就是知道实在不行了还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招。 管他是如何的心虚,管那种心虚是底下的真相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哪怕到不了桥头……最坏也不过两眼一闭。 “下官猜想,崔令君想做的事情不止于此。” 舒澜慢慢说出了那下半句。 崔道之听了,笑叹一声答道:“是有很多,但是做不做的……也不一定。” 他有的是不值钱的手段,对旁人或许需要一点,却不想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舒澜如果想做什么,那是很好的;如果不想,也依然还是那个值夜的时候坐在台阶下,照着月亮想诗的少年人,那也没什么不好。 崔道之市人以恩也被人算计着过了这许多年,隔过日长月短山风海尘,这一次竟忽然想把那点许久不用的诚心拿出来,洗干净了再掸一掸。 这句“不一定”说得比多少宏图大业都诚恳,一件事还没有做完,后头的可不是不一定吗?做什么都要人事也要天命,于是那所有的结果不也一样是不一定的吗?他给舒澜的虽然听着是敷衍,实则却是十二分的诚恳。就只是不知道,舒澜会作如何想? 舒澜忽然抬起头,两道目光有些失礼地直视过来。 他看着崔道之,也就只是看着他本人,剥除了任何外物,有一阵那种注目的神情仿佛要把对方身上绯色的衣裳烧成暗红。片刻之后,年轻人移开目光,几乎不可见地笑了一笑,答话语调宁静:“下官从来没有什么志向,只是觉得崔令君要做的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所以希望能尽绵薄。” 崔道之正要回答什么,便听闻一声低呼,转过头,发现那小茶锅里的水已经干了,火苗直往上蹿。 二人忙有些尴尬地同时起身去扑,未料舒澜离得远又心急,冷不防踩住了坐席上的流苏。他身前只有那张几案,手在空中乱抓了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抓住,反而越发平衡不得身子,直直便往前头摔去。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听得耳畔一片噼里啪啦,案上笔墨茶碗都被他撞到地下怕是摔得粉碎,然后整个人撞进对面崔道之怀里,两人径直一起倒在了地上,平日里那种苏合香气一瞬间浓烈地裹住了他。 亏得崔道之动作敏捷,不仅伸手接住他,还不忘往旁边退了几步躲开隔断的屏风。一阵沉默过后,舒澜才感觉到崔道之轻轻试图抽出被他压在脸下的袖子,立时脸上一阵滚烫,几乎分不清是惶恐还是羞耻,全身僵在了那里。 崔道之祸从天降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出,摔在地上痛得咬牙倒抽一口冷气,也只好无奈地赶紧伸出手去,扒拉扒拉旁边脸朝下的少年:“快去把火扑了。” 舒澜这才醒过神,赶忙爬起来去扑了。 崔道之在身后,看着他收拾完了,自己正要站起来,便忽然停了。他侧坐在地毯上一只手撑着身子,也不起来;另一只手举起袖子,挡住脸便不可抑止地一阵大笑。舒澜被笑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地过来搀扶,没想到崔道之索性搭着他手,接着笑了好一会。 “令君……” 少年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仍然滚烫的脸颊。 “好,好,不笑了,你扶我起来,别摸自己脸——”崔道之慢慢平复了呼吸,揉着腰站起身到那边榻上坐了,“去窗户下头那柜子里找铜镜照照——” 舒澜依言找出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面。只见左边面颊中央女儿家的胭脂似的,涂了一片圆,嘴边也沾了几块,只可惜都是墨黑的,模样看去十分好笑。他愣了神,又瞧见崔道之朝他举起一只手的袖子,才明白原来是袖子被打翻在地上的墨汁染了一大块,而那一大块又不小心被蹭到了自己脸上。 “你去叫人来收拾我这屋子,自己回去洗个脸,别让人看见了笑话。” 崔道之朝他点点头。 “崔令君都已经笑话过了,怕是旁人再笑也不算什么了。” 舒澜答应着走出房去,不无委屈地补道。但崔道之没答话,就接着自己去静静出神了。 崔镇走出殿门的时候,天幕上正泼开一片朝霞。 医官难得对天子的病开口说了一句“不碍事了”,几位大臣悬了半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看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些人终于无需担心春休的时候还要寝不安席地在内宫守夜,不管怀着怎样各异的心事,至少面上都轻松了许多。 他抬脚往阶下走,忽然觉得面上有些凉意,往天上看了一看,发现竟是下雪了。 地上还没有积起雪来,但空中飘着的白絮已经不少不小,京城今年的第一场瑞雪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之下,虽然迁延数月之久,但好歹终于姗姗来迟地降临到人了间。 他伸手接住两片雪花,转向旁边时见到同僚也在做出同样的动作,便随意寒暄了几句。 谁知那走在旁边的同僚咳了两声,朝服衬托下面色忽显端然,旋即竟凑近他耳畔低下了声音:“令君可知道……朝廷里有流言说,天子虽然生来体弱,但前些年本是好了的,之所以这次又闹了病症,乃是因为杀伤太过折了福寿。”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7 “杀伤太过……?杨将军纵容这种流言,怕是不想北征了——还是说将军心里自有妙计,能兵不血刃直捣王庭?” 崔镇听了,偏头瞧了旁边杨璞一眼,略有些刻薄地一笑。但笑过了,他心里却也清楚杨璞特地来说这早被整治过了的恶毒流言是什么意思。而杨璞显然也知道,因此被崔镇说了这一句也不着恼,那张当世知名的俊爽面容上依旧挂着半个笑:“令君口舌利落不假,但心虚与否,却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天子年少,受顾命执政的是他崔道之。所谓杀伤太过,无非是暗指他处置先皇后孟氏的时候故意将全家诛灭,并且连隐诛赐死都不肯,径直拉上了西市,可谓是连最后的体面不曾给他们留下。孟氏一惯没什么太好声名,加上贵戚和族灭这两样都戳中了百姓最爱看的热闹,京城难得有这样的场面,行刑之时观者将整条大道都挤得水泄不通…… 杨璞已然往另一面走回官署,但崔道之还是回想起,刑期正是他跟舒澜往城外去重看先帝陵寝的那天……去看的缘故是天子做了不吉祥的夜梦。 天子那时或许是害怕了的,甚至舒澜其实也是害怕了的,害怕,而且不肯承认。 舒澜…… 尚书台的院门在他面前渐渐清晰,崔镇定定神仔细一看,便见到门口有个穿青袍的身影,不是舒澜却又是谁? 他走近的时候,雪下得颇有一会了。地上已然薄薄地堆积了一层,靴子踩在上头,印出浅浅的痕迹。 舒澜的青袍上落了一层薄雪,头发上也是一片花白,崔镇还没开口,便听到少年人颇有些得意之色地出了声:“崔令君,今年和来年的事昨夜里都赶着结了,年后可以不必再做。” 又要查老尚书的底,又要预备北征的钱粮,还要做完年年惯例要做的事情,崔镇原本没抱太多指望,没想到舒澜真的赶上了今年都结清。 他心内暗赏,听罢回复,看了舒澜片刻,轻声笑道:“小舒侍郎这个昭关过得辛苦,头发都白了。” “不知令君肯渡我过江否?” 舒澜走在崔道之身后半步,听了便不假思索地答道,说罢才好像忽然有些羞赧,抬手扑棱了几下自己头上落的雪。 “渡得渡得,解剑拿来,先付我百金。” 崔镇语气轻快,从前头摊开手心伸来,竟当真做出一个要钱的姿势。 他本来只是玩笑,没想到竟忽然感到手被人轻轻握住,放进一个冰凉的东西。 *伍子胥过昭关,民间传说一夜白头,得一渔人渡,赠百金剑,渔人不受 我,终于,军训,完了 第六章 高斋烛烬夜投壶 “下官身无名剑,便以玉佩代之如何?” 舒澜一眨不眨地盯着崔道之站在影壁后面低头抽出手,看到自己那一枚晶莹润泽的玉环,又看见对方不置一词的样子,登时便后悔起来。 他默然地垂下眼,感到崔道之的目光从对面过来,在他身上逡巡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都十二月了,你还穿着青衣做什么。” 舒澜没能一下子回答出来。公服的颜色本来应随着四季更替,虽然偷懒只穿一个颜色的人也是有的,不过像他这样在十二月雪天里穿着春季青衫的则确实不多见,甚至还因为这个引来过一些效仿之人,拿来当做风流年少的佳话…… 他正自想着要怎样才能凑出一个不至于显得自己太轻狂又能掩藏住真正缘故的理由,还没说话便听到面前的尚书令接着低声笑道:“古人说那什么青草妒春袍……现在连春草都枯了,你还要斗这个气不成?” “下官不敢。”舒澜有些赧然地跟着含糊其辞笑了一笑。 崔道之转过眼去看了看手里的玉环,又转回来瞧了瞧面前低头而立的少年人——不管季节,舒澜穿青衣倒当真是很好看的。长年不经日晒的年轻文官有着清秀而健康的肤色,是跟手中玉环类似的白;他的腰身纤细挺直,似乎在京城的这几年里还经历了人生中最后的拔节抽穗,在记忆里第一次站在堂下的少年还似乎是神色羞怯并且身量一般的,温软得甚至要让人怀疑与在外的盛名不符,但眼下却又分明是与自己一样高……最近的少年人竟然是过了冠龄还会再长个子的么? 崔道之在心里为自己这些七零八碎的荒唐念头笑了一笑,又多看了舒澜一眼。他确实配衬那件衣裳,在春天定然鲜活得能引来青草的艳羡,此刻却未免太看着单薄了些。细瘦纤挑的身形和面上仿若予取予求的沉静神情合在一起,像是一竿伶仃的竹,被雪压弯了腰。 “站好了,抬起头来。” 崔镇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往面前人身上拨了拨,扑掉他肩上方才落上的雪花。舒澜果然抬起头来,睁大眼睛又碍于礼节不去对面直视,生生将目光斜着压下去。 崔镇把玉环拿在手里握了一握,但他走了一路过来掌心的温度实在不比玉环暖几分,依旧没擦干那上面沾的雪水。他见状索性直接去捉过舒澜捏着袖口的右手,将那枚潮湿的物件重新放回少年手里。 “聘人以珪,反绝以环,”崔道之笑,“我又不曾与你决绝,用不上玉环来和好。” 舒澜点点头嗯了一声,将玉环拿在手里,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个有些孟浪的玩笑,玉佩之类私人的物件本来也不宜随便赠给崔道之,现在玩笑开过了,就该拿回来了。但他闻言仍然没忍住有些委屈似的跟着抬起眼睛瞧了崔道之一眼,又用几句寒暄奉承遮掩过去。 但他语气里那种淡淡的失落好像没太掩饰住,没说几句话,走到门口分别之前,崔道之忽然转过头问他:“眼看就要除夕了,小舒侍郎怎么看着这样没精神?” 舒澜有些惊,找了个别的理由回答道:“下官孤身一人在京,就算除夕也得独自去过,刚才还在想,若是今晚留值的同僚想回家,或许下官可以跟他换换。” 崔道之听完先是愣了片刻,随即道:“那好巧,我也是一个人过久了。” 舒澜心里一跳,几乎雀跃起来,胡思乱想地以为崔道之这是在邀请他。一转念又觉不对,暗想该是自己备席请对方来的,但真要开口时又踌躇了,正在这踌躇之间,他便听崔道之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了下去:“正好,今晚我有个宴席要赴,你要不要陪我同去?想来应该是很热闹的。” “这……”舒澜在答应之前犹疑了一下,想问是谁的宴席,会不会于礼节不合?但他马上掐灭了这些念头,想着既然崔道之要他同行,这些必然就是考虑过了的。 他抿了抿唇压下嘴角差点露出来的笑意,仍然回复到平日里温和的语气点头道:“令君垂顾,舒澜自然愿意。” 被崔道之说过热闹,那场宴就好像真是热闹的。这时候国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8 丧不能宴饮的规矩才撤了没多久,又因为近了年关第二日不必点卯,席间众人直到三更时分才渐散,舒澜见崔道之还在厅里跟故人闲聊,自己送走几个新认识的同僚后本想出来透透气,奈何被冬月的寒风吹得打寒战,只得往旁边的屋子里躲了。 那里面没几个人,只几个躲懒的侍儿在角落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舒澜示意她们不必招待,自己默不作声地信步往里走去。这是方才用来游戏的地方,虽然人已经离去但是东西还没有彻底收拾,他找了个地方在垫子上坐下,甫一举目四顾就看到离自己不远之处立着一排靶子。 舒澜的骑射都仅限于幼时的“学过”二字,骑马尚因为日常出行而能充数,至于射箭则可谓一窍不通。莫说比赛或者实战,便是这样的宴饮游戏他也一向是避席偷躲的,甚至因为是游戏,反而更不愿为之。投壶藏钩,弹棋双陆,诸如此类都是舒澜不擅长的东西,每每宴席之上一旦开始这些活动,他都是坐在一群或真或假欢声笑语的人中间外面装作尽兴心中暗暗茫然。 但此刻四下无人,他竟忽然想试一试。 试一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嘲笑……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见中间的箭筒里还有四支箭,先是拿起一只看了一看,然后又放下,随后到旁边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弓,用力拉开弓弦。 他拉得费力,也看不准靶心,眼睛看的是一头,手却不知道向着哪里,再换一换,又好像不对了。但他不能不断去调,因为一直拉着弓弦便已经很费力,何况身后那几个侍女似乎在看着他,那些窃窃私语听来总像吃吃窃笑,令他生出一种自己像某朝新婚便沦为笑料的驸马一样不小心吃光茅房里塞鼻干枣的错觉,在寒冬腊月里仿佛活生生要出汗。 舒澜的手一松,那支箭便窜了出去。他紧盯着它,虽然知道离谱,心里却总还有一丝期待,直到眼看着那箭直接脱了靶扎到了旁边的靶子上,才懊丧地叹了一声。他把手放在箭筒里的第二支箭上,发了一会呆才抽出来又一次张弓搭箭,摆弄了一会又忽然泄气。他想索性随便射出去便算了事,又有些不甘心的意思,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对准了靶心。 “你这样,是射不中的。” 舒澜正要松手,便被一个人捉住了没动。那人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句,他听了这声音,热血轰隆一下从涌上了头。 崔道之官服上跟平时一样染了尚书台惯焚的苏合香,这会大概是喝了几杯,那香气里还裹了淡薄的酒气,但并不让舒澜反感。舒澜此刻整个人从身后被抱住,就好像从外到内所有接触的地方都被虫蚁蛰过一样烧灼起来,从指尖一路烧到心口。他不确定自己面上是否已经一篇绯红,因此不敢回头叫崔道之看见,只是僵硬着身子任凭摆弄。 “这要练习的,”崔道之的声音被酒浸得软了,在他耳边飘着,“第一次这样已经很好了……看你是不会,怎么忽然想起要弄这个?” “只是一时兴起。”舒澜的答话没说完,“令君从不做这种游戏,却没想到——” “射靶子是最乏味的,有什么好玩?我之前在军中也有十多年了,可惜十几年也没练成什么神射手,往后有机会叫你看杨将军箭无虚发……”崔道之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眨眨眼又补了半句,“你自己瞄准,我喝了不少,这会头晕得很。” 他这话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怕是真的饮得多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舒澜有些委屈,自己当真对准了方向之后,还不是要被崔道之一分一分调过去?而且在他正要调回来之前,崔道之就握着他手松开了弓弦。 舒澜睁大眼盯着那支离弦的箭,在寂静的晴雪夜里,在杯空人散的厅堂中央,第一次听到嗖然破空之声。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仍然脱靶的准备,却意外地望见那特制的箭头稳稳扎向红心,尾端的白羽在灯烛的辉光中静悄悄颤动了两下。 “……中了!” 舒澜有些雀跃着小声说道。 “我还不至于脱靶,中了有什么新鲜……” 崔道之扑哧笑了,右手拿着弓在身后坐下,左手揉着眉心闭上眼睛,露出些不屑一顾的模样,脸上泛起淡淡绯红,似乎当真醉了六七分。舒澜低头瞧着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发软,便也蹲下身凑近前,低声答道:“不是中了靶子,是中了红心。” “我不信,你自己到前头去看看。” 崔道之全然不讲道理也不为所动,舒澜只好问道:“如果是真的呢?” “是的话……那小舒侍郎运气真好,可以拔出来拿去,给来年当个吉兆。” 崔道之的声音里仍然带着那晶亮的笑意,睁眼看了舒澜片刻。舒澜觉得他这句玩笑有些道理,竟当真往靶子那头走去。他站在那边,看到那只羽箭果然是扎在靶子中央,刚要伸手,就听屋子里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隔了这么些年,崔令君再作冯妇,没想到却是为了哄小郎君游戏。” 第七章 翻道玉人心事懒 崔道之听了那句话,刚刚闭上的眼睛又重新睁开,撑着身子从垫子上坐起来:“要不怎么着,我不敢跟杨将军比箭法,总不能去哄你啊。” “去去去,你喝了什么,话都开始胡说了。” 杨璞皱眉走过来在旁边站定,然后对着靶子那边眯起眼睛。舒澜远远望着这边躬身行礼之后并没走过来,崔道之遥遥看了他一眼之后站直了,低声含糊着笑:“我喝的是将军府上的酒,就算失心疯了,也得问是将军你给我喝的什么。” 杨璞闻言嘿然一笑,信手抽了一支箭拈在手里。他拿着弓,也不着急做什么,就只管摩挲那上面的花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后忽将眼神往舒澜那边看去,问道:“这便是你搜罗来搜罗去,改革时属意的新人?” 崔道之也不避讳,就那么站着点点头,自己也摸过那最后一支白羽箭搭在弓上。 “这人有二十五么?这样年轻……”杨璞拨了拨弦,震荡出铮然两声。 “杨将军当年一战成名的时候,不也一样没有二十五。”崔道之答话。 “崔令君这是拿他来比我了?”杨璞原本懒散,这样一听忽然绷直了身子,拿着手里的东西对着前头的靶子张弓搭箭。 “某不敢这样比拟。”崔道之摇头,“但也很难得。” “肯让你当靶子用,确实是难得的傻气。”杨璞将箭对准靶心却没射出去,偏过头来瞧崔道之,轻嗤了一声,“新政这种事情……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你呢?你又许给他什么?” “是难得的干净。”崔道之对杨璞的轻视不以为意,只轻声纠正道,然后瞧着他那支箭转了话题,“我哪有什么可许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9 的——常听人说杨将军射箭的时候容范闲雅,不知道今日肯不肯给我一观?” “你又不是没看过。”杨璞其实也半醉,说出话来早没了平时那种做出来的样子。但说归说,他还是好好地搭上白羽箭,缓缓拉满了弓,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松手放箭。崔道之正盯着他看,刚要说一声好,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那支白羽箭并没有向着杨璞对着的靶心飞,而是径直朝向了还站在那边的舒澜。崔道之那一点醉意立时全都消了,手里那最后一支箭追着杨璞的便射了出去。但杨璞是百步穿杨的神射,崔道之从来就不曾敌过他,遑论此时,那第二支箭虽然快,终究是以毫厘之差没有射中,只能追在第一支后头。 崔道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往那面看去,却见舒澜不躲不闪地望着这支箭,微微抬起眼神敛袖站好,竟是一动也没动。杨璞的第一支箭到了,但并没有射中舒澜,而是擦着他耳畔飞过,直直钉在了靶子左边廊柱上。那廊柱上原本用丝绦系着一块桃符,杨璞一箭过去正中丝绦,那块旧木板啪嗒一声落地,在静夜里敲出一声钝响。 崔道之在这电光火石中间倒抽一口冷气。杨璞这第一支箭自有他的准头,他若只是想试试舒澜的性情,要射丝绦便绝不会射中那少年,可自己那追过去的第二支箭无异于画蛇添足,一旦有了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掐着掌心,立在那里死死盯着舒澜,这分明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却恍惚长得如同三秋三月。舒澜好好地在那头等着,箭也追着到了左边,却比杨璞的要低些,几乎要射中舒澜肩头,但他此时往旁边躲了一寸,堪堪避过了。崔道之见那支箭好好地扎在丝绦下头,方才松了一口气,听到杨璞在边上说话:“那桃符本来该换了,我帮个忙,没想到崔令君也要凑热闹。” 崔道之醒过神来,没答这句话,只是回身去坐下,摸出手帕擦掉掌心掐出来的血。舒澜竟还没忘了自己走过去的初衷,费了不少功夫才拔下之前射中靶心的那支箭,从那边步履端正地换换走过来。他走得很慢,有些犹疑似的,而杨璞在旁边目光锐利地盯着崔道之,冷不丁地说道:“崔令君,你失方寸了。” 崔道之移过眼神看了他一眼。 “崔令君从前独守孤城的时候,做事也这样鲁莽吗?”杨璞的声音放得低,他蹲下身子,那语气里的玩味便缠上崔道之还有些后怕的心头,“你夤夜宣诏的时候,拿着禁军兵符的手也会抖么?” 崔道之没答,露出一种干卿何事的神情,过了一会才不置可否地淡漠出声:“那大概是我老了,不愿意经这些事了。” 他抬头,舒澜终于停下脚步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他定定看着那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少年人,一时没说话,觉出自己心跳得厉害又毫无章法,竟当真是怕了。这应该是一趟完美的游戏,现在试探结束,舒澜足够镇静也足够聪明,配得上和杨璞一起被写进文人笔记里去,崔道之现在应当跟身边的杨璞一起笑,说些赞美或者什么,总归不能是沉默…… 他把拈住手帕时还在略微颤抖的指尖和沾了血的手帕一起收回袖子里去,做出为难的神情来笑了一笑:“还怕你伤在脸上破了相,向来尚书郎都是要容貌端正的——” 于是舒澜也跟着做出一个笑,应对了几句跟着崔道之别过杨璞走出门。 杨璞在身后道了别,舒澜也跟崔镇说了拜谢云云。寒暄的话场面上的话说了太多,看看也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然后舒澜跟在后头,崔道之在前头,两个人就那么静悄悄出了将军府。今夜里没有宵禁,往远处看的时候星星点点的尽是这京城里的红尘灯火,又因为天上还在下雪,街面上盖了一层白,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一片细碎声响,映得山河万里都好像是亮的。 将军府的房檐上挂满了灯笼,崔道之转过身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我不好,惊到你了。” 舒澜点头嗯了一声。那箭过来的时候他知道杨璞大概就是在试他,因此也就没有动,但知道归知道,心里仍旧是怕的。他嗯完了之后偏过头,在灯下在雪里看着崔道之那种不咸不淡的样子,忽然又是一阵害怕。他年纪轻,胆子也小,没见过刀枪剑戟也没闯过风雪萧关,便想要是那支箭穿过自己的心脏,崔道之是不是也依然这样不轻不重地叹一口气? “走吧。” 他还没想完,就听崔道之又在耳边开口,叫他走了。他来的时候是和尚书令一起从宫城来,回去便只能自己回去,远得很,雪又这么大,再雇马车也麻烦,倒不如就近找个酒楼待上一夜,想来不禁夜的时候酒楼会开门……舒澜正暗自盘算着,就听到“嘭”的一声,然后几声脚步,却是崔道之的侍从拿了伞过来,又被他打发回巷口。 “我来吧。” 舒澜低声说道,但对方没理他,大概是嫌麻烦。崔道之伸手握住伞柄撑开,又将舒澜拉到自己身边伞下,没走了几步却又停了。 “小舒侍郎,你拿着。” 崔道之松手的时候很小心,舒澜借着雪光仿佛还见到对方一闪而过地瑟缩了一下,心里虽然有些讶异却没有多问,只是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又小心地往另一边倾斜了些许,这样默不作声地一路走到巷口。 “我离得近,你跟我回去,再让他们送你。” 他原本已经撑伞站定只等着送崔道之离开,但对方非常自然地回头对他补了一句。舒澜这次没迟疑地应下,应罢侧身去撩开帘幕,又见地下积雪几乎埋没靴面实在不浅,崔道之却心神不定地看也不看就抬脚登车,便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他的右手扶了一把。 崔道之被他碰得轻轻吸了一口气。舒澜因为又想起方才撑伞一事,竟忽然敏锐了七分,愣是抓住了就没松手,转到面前来看。借着雪映之下侍从手里的灯笼,他见到那手心和指尖一片模糊,触目便是被弓箭和指甲弄出的伤痕,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地渗出细密的血珠。 “亏得正月里不用入朝,不然这样,我还真是懒怠写字。” 崔道之慢慢抽回手去笑了一笑,在车厢里坐下,又叫他上来,说这样撩开帘子太冷,平白有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味道。舒澜心里好像也被刺痛了一下,原本是委屈的,此刻又愧疚起来,顺从地坐在崔道之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个手炉,一时谁也没作声。 舒澜的手裹在到袖子里,摸到自己那块柔软的手帕,忍不住抽出来,犹疑了半晌才低声试探着开口:“崔令君?” “什么事?”崔道之问。他在那一瞬间好像忽然疲倦,灯光下的侧影被舒澜注视着,恍惚显出一种躲闪的意思。 舒澜伸手把那块手帕递过去,但崔道之没有接。 第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0 八章 人间定有崔罗什 崔道之倚在车壁上,看见舒澜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然后甚至不自知地往另外一边躲了躲,心里竟像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两下似的,细细碎碎地一疼。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瞧了那少年两眼,忽然想起件旁的事情:“杨子南的任命下了有一阵,他已经启程许久,估摸人也快到京城了——应该是能赶上年后大朝的。” 他说完去看舒澜的神色,见对方没有自己以为的惊喜,忍不住问道:“怎么,他不是你的故人么?” “杨翊卿?”舒澜愣了一刹那。 才这么快,杨子南就要回京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虽然自问少年时对杨子南那点荒唐绮思都消得差不多了,但他的名字被崔道之刚一说出来,舒澜就忍不住想了想三人站在一起的画面,觉得十分不自然。 “是,翊卿是下官的故人。”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奇怪想法都从脑子里赶出去,拿捏出一个笑容。 但杨子南并没有赶上年后那一次大朝。他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真正回到京城已经是在杨璞北征的大军开拔之后。这一下便耽搁到舒澜新做了财臣忙于王事的时候,他连跟崔道之都一时顾不得公事之外的往来,更是几乎要把关于的杨子南这点担心给忘了。 ——但这种得过且过的平静终究是一闪即逝的。 “仲泓不请我喝杯茶么?” 舒澜正略感焦躁地翻着册子,便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耳畔响起故人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杨子南下值回家,顺路来打秋风。 舒澜手边正煮了茶,见状闲话几句便倒了一杯递过去,杨子南没急着喝,先是想了一想才对舒澜开口问道:“你这里这么忙,后天晚上可还有空回家?” “怎么?翊卿后日有什么要事?”舒澜问道,“是你邀请我,那我就回去。” “也没什么事,”杨子南笑道,“只是后日是阿倩十五岁生辰,她与我说,好久不曾见过舒家阿兄了呢。” 舒澜咽了口唾沫,猜出这话后面还未说出来的那几句意思,不由得一惊。他斟酌片刻正要开口答话,抬头就看见杨子南掀开杯盖喝了一大口茶,随即忽然失了声,将那一口水强咽下去才惊诧不已地抱怨道:“你这煮的什么茶?” “只是材料没备齐,还要请翊卿恕罪。” 舒澜有些抱歉地一笑。他这句解释还算在理,因此杨子南也没多想,便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倩娘今年十六,正是该婚嫁的时候,你们两个也算门当户对知根知底——”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舒澜暗自腹诽,面上却只能一派八风不动。从前他思慕杨子南的时候就自嘲过杨子南怕不是仅仅拿他当将来的妹婿,哪里知道如今时移世易,他思慕的人换了一个,杨子南还是拿他当妹婿,而且这回不仅是随便想想——杨子南此次进京似迁实贬日日清闲,当起月老大有越来越认真的势头,他知道自己很难再跟从前一样打着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你从失了怙恃就跟着我长大,因此这件事原本也就该我替你操心。你以前说自己不曾立业便不肯成家,我虽然觉得荒唐,便也由得你去,现在眼看你在京中前途也算有模有样,这句话总不能还说吧?” 杨子南殷切地端着茶杯瞧他,见舒澜默不作声,又接着补充道:“何况以后的路还长,有一家姻亲总比没有好。” 杨子南说的是实话,但舒澜却没法拿实话答他。 “倩娘及笄之礼,我被叫了这么多年阿兄,自然是要贺的。至于婚嫁之事,翊卿何必如此着急……太平盛世,在家多一两年也是好的,未必这么急着许人,再等等——” “那仲泓不急着成家吗,”杨子南半开玩笑地问道,“还是说京城居大不易,仲泓的俸禄养不起我杨家一个小娘?” “我知道倩娘不是那等女子,只不过……” 舒澜在心里咬了一咬牙。他心知肚明,这等拖字诀不可以滥用,不然万一杨倩娘当真虚度青春等着自己岂不是酿成罪过?何况有些事情即便瞒也瞒不过一辈子去。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不顾滚烫便咽了一口下去,等着杨子南在对面坐下才开口: “翊卿,我怕是不可能跟倩娘成婚的。她等不起,满朝士人里堪为良配的也很多,不是非我不可。” “为什么?” 杨子南虽然心里对这桩婚事并没抱完全的希望,但被直接拒绝的时候也仍然颇感惊讶。 “因为……” 舒澜低下头握着杯子,看见茶杯里的姜片浮浮沉沉。 舒澜其实没想好说什么,才开了个头就犹豫了。要想应付杨子南或许也容易,毕竟他疼自己小妹,无论编一个心有所属还是直说了断袖之癖,都能绝了他要让舒澜跟倩娘结亲的念头;但编了一个谎就要有下一个,说了不同的借口在许多事上或许都会有不同的结局,这种不安定令他有一些迟疑。 “因为我其实——” 他把手里的茶杯和册子都放在桌面上,抬起头看着杨子南还挂着一点微笑的面容,刚要接下去,就听到对面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舒澜蓦然睁大眼睛,竟只见崔道之手里拿着几页纸倚在门口,像是已经来了有一会的样子。见舒澜和杨子南都看了过来,崔道之一边走进去一边扑哧了一声笑道:“现在这些做兄长的为姊妹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拆了尚书台的门?” 他这句话虽然是玩笑却也十分不客气了,杨子南被说得立刻有些不自在,面上带了些尴尬神色。这一抹尴尬落在舒澜眼睛里顿时变成了十分,他忍不住便疑心起来,心想杨子南难道还是请崔道之做的媒?他一边想着这样的婚事用不上找崔道之这样的媒人,一边又在想“崔道之愿意给自己做媒人结婚”这件事是怎样的意味,一时心中乱糟糟的,差点没听见崔道之的下一句:“我早上刚拒了一门婚,晚上就见小舒侍郎拒婚,也算一桩巧事。” 舒澜听完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才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倒茶,然后默不作声去看崔道之交代他的那些事情。他背着身没回头,心里实则绷着一根弦听着那二人的对答。 “杨家的女郎要跟旁人议婚容易得很,他不愿意,你何必委屈了自己妹妹。” 崔道之抿了一口茶轻声说完,杨子南的目光转了转,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才作声: “下官原本是想撮合一对良配,并没有强搭怨偶的意思。崔令君这样说,再执着倒好像下官不识趣了。” 杨子南说完又圆了几句场便起身告退,只留下崔道之跟舒澜在屋子里,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炉香蒸腾起的烟气在二人之间漂浮。 “……多谢崔令君。” 舒澜先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1 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看你并不想说的样子,又为了推脱一定要说个缘故,是杨家的女郎不合意吗?” 崔道之眼下偷闲,索性有的没的多问了几句。 “并没有。阿倩她很好,只是我不喜欢。” 舒澜答话语速飞快,崔道之难得见他紧张一回,竟然当真起了好奇心,跟着笑道:“不喜欢不就是不合意吗?” 见舒澜语塞,他接着问道:“那朱博士的妹妹呢?今天早上朱博士跟我一通好夸,也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了,你觉得阿倩太寻常,这一位你看得上?” “不要她。” “你都看不上,难道要我把我家阿盈许给你?” 崔道之好整以暇口无遮拦,没想到说完这句却见舒澜脸上发红竟是羞赧了,差点以为他当了真。但他还没接着说话,就听到舒澜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开了口:“下官不想要。” “那你是为什么不要?” 舒澜抬眼瞧着崔道之,在心里忽然暗暗做出一个有些尖刻的笑容,心想你当真不知道吗?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犹疑了一瞬才低下头开口道:“下官从前倾慕过杨翊卿,所以不想要他的妹妹为妻。” 他终于说完了这句话,心里仿佛放下了一颗千斤重的大石。从前的倾慕是可说的,甚至正因为是从前,他才能如此坦然地开口叙述,而被他吞下去的那暗藏的后半句,则仍然在唇舌深处舒展着枝条,缠绕包裹住少年人温热的心脏。 ……下官如今爱恋崔令君,所以不想娶令君的女儿。 舒澜心想因为中间还有个朱博士隔着,所以即使崔道之想到了他也可以含糊过去,即使他心里那方寸城池早就沦为面前人的藩属,也偏要用这种方式来造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虚伪棋局。 第九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临场还是怂了的小舒.jpg) 崔道之的眼神晃了晃,最终停在舒澜端着的茶杯上。他看着那杯子里姜片和桂皮飘来荡去,忽然心有所悟似的抬起眼睛。 “小舒侍郎——” “令君——” 但舒澜没容得他问什么,急匆匆地开口截断了他,连失礼也不顾了。崔道之见状愣了一愣与舒澜四目相对,只见年轻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的意味,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舒澜仿佛松了一口气,移开眼睛低声说道:“下官一向有龙阳之好,对娇妻在怀并没什么兴味,因此不论谁家的女郎,都一样是不想要的。” 崔道之倒没太惊讶,京城这些年来贵戚公子里有半真半假好那一口因此蓄养娈童或者搞出些什么风流韵事的不在少数,只不过没什么人跟舒澜这样打定主意不肯婚娶而已。 “真的?” 听崔道之这样问,舒澜抬起头笑了一笑:“我不是图玩个新鲜,或是见这几年风俗如此就想换个口味。下官爱慕男子的时候,心里期望的跟旁人夫妇之间情好绸缪没什么不同,也一样盼着心神相合,长相厮守。” 他自己猜这几句话让别人听了大抵有些荒唐,因此说完了之后又自嘲地轻笑一声,才垂下目光去。他已经做好了被嗤之以鼻的准备,但崔道之只是不置可否地问他:“可惜贤妻总比愿意如此的男儿易寻许多,小舒侍郎怕是总要失望的。” “就当我是自矜也好,一时不遇就等一时,一生不遇就哪怕等一生,下官不愿意轻易把一辈子交付出去,”舒澜前半句说得轻巧又坚决,到末尾却迟滞了,“就好像……” “好像什么?”崔道之问。 “好像听同僚说,崔令君与故去的夫人鹣鲽情深,因此宁可不再续弦,至今室无姬姜。” 舒澜其实不是很信这段故事,但许多同僚确是这么说的,何况他心里好奇真相,于是到底说了出来。 “鹣鲽情深室无姬姜……”崔道之偏过头看着舒澜,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眯了眯眼睛,“你是这样想的?” 舒澜嗯了一声,崔道之听完没作声,也没跟他再说下去,只隔了一会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啊。” 然后顿了顿才哭笑不得地道:“室无姬姜还自罢了,鹣鲽情深什么的——哪来这许多佳话。” 见如此情状舒澜也没追问什么,只是静静补完了自己的话:“下官太固执,若始终等不到一心人,宁愿做那抱柱的尾生。” “那你可要好好挑选,找个不会失约的人来。” 崔道之开个玩笑,舒澜抬起眼瞧着他点头,黑玉似眼眸看过来时竟令他又多了几分跟之前那回一样的莫名心虚,又低下头去抿了一口茶。这味道熟悉的茶水提醒了他,崔道之斟酌了一刹,最终还是开口问舒澜道:“你喜欢这样的茶?” “习惯了。” 舒澜没多想,答得顺口,答完了才觉得这和“不喜欢”没什么区别。 “那你还这样煮茶?” “下官这样煮茶是……为了自勉。”舒澜灵机一动,顺口编出一套,“崔令君赐茶的时候委以期望,这样煮茶,便是为了时时自省,想下官是否有负期望。” 崔道之听得哭笑不得,但舒澜说得一脸诚恳,竟摆出由不得他不信的架势来,他便也只好跟着点头说了几句有心。 交代完毕,崔道之拿好东西一路走出内门,想到舒澜今日该值夜当班,忍不住又回身看了一眼宫城,觉得那似乎纤弱却又像竹柏一样挺拔的身影和浩大富丽的琼楼玉宇在他的脑海中忽然合二为一。 前人曾有说一人离去后便觉整个城池寥落的,而此刻一想起舒澜还在宫中,竟宛如令他生出城不再空的恍惚,但旋即又从那种恍惚里猛然清醒。他自嘲地赶紧重新甩了甩马鞭——这天大地大,未料他竟然要靠着一个少年人的存在来填补性情里天生的空寂感么? 崔道之摇摇头放下这个念头,在远望的时候却又想起方才那一段对话。如果他猜度的是真,那么对于少年在临门一脚之前的退缩,或许自己本该是舒了一口气的——因为不管舒澜要说的或者暗示的是什么,总归咽下去要比说出来好。 崔道之一旦想清了便再不去回忆,只是赶忙策马往宫城之外去。他抬头远望,只见到一丝还未褪净的晚霞在天际勾出一抹蓝紫的云影,天色则已经是暗了。 崔道之原以为既然舒澜没说出那半句话,这件事情就算揭过,只要他不提起,一切就都能被这么含糊着抹掉,但没想到他一向自诩料事如神,在这一桩上面却十之八九是算错了。 倒不是算错了舒澜,是算错了他自己。 舒澜还年轻,沾着暮春的雨水湿淋淋脆生生的,先是睁大一双眼睛晶亮地盯着崔道之瞧,试探过两回之后就抿了抿嘴唇点点头,转身下了台阶。 过去了,结束了。崔道之心想他这回可以当真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2 松一口气,然后又无理取闹地暗暗气恼起来:你不是要做尾生抱柱的么,结果却连回头一顾都没有,这是哪门子的尾生……? “崔令君,大婚——好玩么?” 他正胡思乱想得有些出神,忽然被这么一句问话拉回眼前,才赶紧想起自己是在建极殿里,面前还坐着个十来岁的小皇帝。 天子的婚事前几天刚开始张罗,只等定下皇后人选就定亲成礼,小皇帝这几日为这件事情绪颇是有些怪异,崔道之看了他一眼,板起面孔道:“不好玩。” 皇帝很是失望的样子,扁了扁嘴开口:“‘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朕六岁就背熟了,当然知道这不是儿戏——但是我总不能拿这个去问女官问先生吧?” 那半大少年从御案后探出脸,一双眼笑嘻嘻地看过来,只等着他的回答。 “不好玩。”崔道之重复了一遍,只见少年的神情渐渐严肃,心里忽然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沉默了,皇帝也沉默着,但仅仅是片刻工夫。 殷琦撑着桌案站起身,看着崔道之的眼睛慢慢出声:“既然令君知道这件事不是儿戏,那么朕也有一句话讲。朕今年……是不会大婚的。” 崔道之愣了一愣。 “陛下……说什么?” “朕今年不会大婚。” 听到天子重复了一遍,崔道之抬头看着他。 “陛下为什么不肯?” 他轻声问,但其实在少年回答之前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殷琦的样貌酷似他的父亲,那双黝黑的鹿眼几乎令满朝文武都要感到几分恍惚,但崔道之没想到天子连生身父亲的怪癖都一一继承了下来。 不知道这回又是哪个朝臣沐浴天恩?他在心里五味杂陈地想着,只觉得一阵荒唐,脑子里忽然竟浮现出十余年前高祖皇帝把他压在偏殿里时外头的雨声,咽下一声淡漠的苦笑去细听眼前少年的回答:“朕心里有了爱慕之人。” “是谁?” 崔道之不抱希望地一问,果然殷琦只是笑了笑摇摇头,没回答他。他心知此刻说什么大道理也无甚意义,更何况自己也不太有说的心情,只是无奈地抬头对皇帝说道:“那他也爱慕陛下么?” “现在……还不一定。” 殷琦看起来是满心的诚恳,说到这里的时候略带为难地放低了声音,崔道之见他这样,自己心里不禁也越发为难起来,虽然为难的不是同一个理由。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瞧着殷琦道:“往后就会么?” “会的。就算不会,我也要等着他结婚了再结。” 殷琦不假思索。 “会愿意跟陛下乱了君臣的伦常,也愿意为了陛下不结婚生子,更重要的是愿意让陛下做这样的荒唐事,哪怕置社稷安危于不顾?”崔道之实在没忍住,哪怕是君前也到底冷笑了一声,“就算这些都揭过不提,三五年尚可有的说,等到二十年后陛下若是后悔了,到哪里去找回头路?” “朕往后会有子嗣的。”殷琦说得不耐烦了,声音都高起来,“只是现在不大婚,这几年有什么可在意?是崔令君心里我就活不了几年,所以非要在二十岁之前就龙生九种;还是崔令君心里打算得好,只有大婚几年了才有资格亲政,没皇后朕就不识字了?” “……臣不敢。”崔道之被他噎了一回,只好站起身谢罪,“只是……臣不知道陛下爱慕的是什么人,哪怕知道要三年五载始乱终弃,也不惜以身侍君图谋富贵?陛下身边有这样的人,倒是臣和太傅的错了。” “我爱慕的,自然是能合得来的人——若合得来的就算奸佞,那崔令君大概也难逃一二了。”殷琦朝他促狭地眨眼,“原本朕是打定主意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是既然崔令君这么想知道,不妨就告诉你。” 殷琦从御案前走下来,站到崔道之面前伸手示意,崔道之自然不真的等他来拉便起身。两个人离得在一瞬间极近,殷琦轻轻捉住自己顾命大臣的手腕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朕爱慕常陪在太傅身边帮忙来讲史的那位小舒学士。” 第十章 他年嘉约指盐梅 (并不知道这个周末经历了什么,令我开始无限放飞了.jpg) 崔道之听得一愣,下意识想抽回手腕又生生停住,最终是一动也没有动。他抬眸往皇帝那边看过去,殷琦一旦不在阶上便还没有他高,此刻微微仰起头注目过来,神情却是一派平静从容,眼含三分笑意,锋利得灼人。 崔道之没绷住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粗话,面上倒还只是点点头示意听到,等殷琦往后退了几步才低声答道:“陛下觉得,臣会信么?” “这倒是奇了。”殷琦也不辩什么,伸手抓桌子上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小口才说话,“我死撑着不说被打探出来的才能算真话,我好言好语直接说了,就是假的了么?” “陛下真的爱慕,也该替人家想想。这么就说出来,也不怕明天就有御史弹劾小舒学士佞臣惑主,到时候满城风雨贬到百越去,谁也保不住他。” “你会因为这个就放他走?”殷琦不以为意地笑,“谁不知道他是崔令君心里看中的盐梅之寄,假如新政还没完就朝令夕改,往后怕是什么也不用做了。” “陛下——” 崔道之抬头,见殷琦还是一边咽下那块糕一边转眼往这边看,只好先是生生把心里一句“望之不似人君”咽下去,然后把其他有的没的想法都压平了,开口道:“陛下行止稳重些。” 殷琦虚心纳谏,回到御案后头重新坐好,俨然又是平日里人前的正经模样,一面翻书看一面等着崔道之的回答。 崔道之被殷琦这种无赖架势气得一阵胃疼:“陛下也知道他日后或许是盐梅之寄,还要做这种荒唐事?” “是贤相之选才招人爱慕,我又不是眼睛瞎了,喜欢小人做什么?”殷琦理所应当地说道,“何况我爱慕之人是谁其实不重要,不管是谁,朕今年也不会大婚。反正北征一件事已经够忙乱了,拖一拖大婚朝臣也不会说什么的——崔令君若是非要逼迫,朕可就不止今年了。” 见崔道之欲言又止,殷琦又低声补了一句:“还是对崔令君来说,朕爱慕之人不同,事情还会有所区别?” 有区别么?崔道之状若未闻,这些事等会出了殿门再想也来得及,不止这些,还有许多事,堆积得愈发混乱但是他还没理清的桩桩件件……但殷琦好像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自顾自地又拈起一块点心来。 他只咬了一小口,剩下一半都露在外头,然后走到崔道之面前含糊着问道:“崔令君吃这个么?这可是最后一块了。” 崔道之不明所以地推辞了,然后便见殷琦用手帕托住那块长条形的糕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3 点:“小舒学士最喜欢这个,哪怕是最后一块,也肯分吃朕的一半呢。” 他没作声,抬眼静静看殷琦接着含住一头吃干净了,过后又低声笑道:“令君放心,他是从那一头咬过来的。” 殷琦擦了手抬头,殿内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崔道之垂下睫羽,种种念头潮水一般涌上心间,新事旧事缠在一起,除却噎得难受竟也不知作何滋味。他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半晌才拣出一句,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年史书刀笔,都是臣教出来的圣明天子。” 殷琦见崔道之变了神情,本来也有些后悔,忽然听闻这一句,那点少年脾气重新又翻上来,重新仰头靠近他:“不是没什么吗?” 殷琦的笑容天真又邪气:“朕喜欢舒澜平日里讲学从容自如,也喜欢他对我不卑不亢,温文妥帖。他现今年轻,以后或许是盐梅之寄,这一点也最令朕喜欢,寻常人等我还当真看不上。” 殷琦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才继续下去:“分食一块糕只是君臣佳话罢了,我二人光风霁月,如鱼得水——这一句话,不还是朕八岁初入东宫的时候,先皇当着崔令君的面教给我的么?” 在案前坐下的时候,崔道之还有些恍惚。外头阴了半天,谁知恰好在他从建极殿回来的半路上暴雨如倾。凉风水淋淋地往脸上扑,他刚离开屋檐的遮蔽就被溅了一身的雨滴,衣角划过地面不用走几步已经湿了一圈,等回到屋里时,整个人都差不多早已湿透。 倒不是这一路都没碰上一个有点眼力给他递伞的人,但都叫他推辞甚至轰开了——反正湿一半和湿透也没太多差别,何况他此刻连应一句寒暄都只管嫌麻烦,索性不管不顾地一路快步走了回去。 下值的时辰已经到了,陆陆续续有人收拾好了出门,见着崔道之这副样子也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点头问好,匆匆忙忙往宫外走——这些日子实在是忙,人人都怕临到回家又被安排上新的公务,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飞出朱雀街蹦回自己家去。崔道之打发走旁人之后关上房门坐下,才小心地解开两层浸了水的外衣丢在一边,从柜子里翻了翻,却只找出一件冬天放在这里的大衣来凑合着裹在身上。 这么裹着实在是热,脱下来又凉得很,下次要放另一件公服在这里……崔道之一面乱想一面抽簪散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块方巾擦拭发尾。懒是已然很懒了,疲倦也是真的,他平日里对人也好对自己私事也罢,都越发是这样的态度:若不是实在湿得够呛,他宁可只这么披散着头发等它自己干;私事若不是火烧眉毛逼到眼前,他也就向来宁可躲着顺其自然。而舒澜那些半藏半露的爱慕,大抵也是这些事之一,不论自欺欺人还是经验之谈都告诉崔道之说拖着就总会磨平,甚至于等三年五载之后还可以说一句“亏得没有做下后悔的事情”。 但现在大概……确实不论公私,都再也顺其自然不下去了。 崔道之闭上眼,眼前一会是殷琦接二连三的问话,一会又是舒澜初来尚书台赴任跟自己对拜那时的模样,“下官晋阳人氏”云云。舒澜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如今对着皇帝都能在经筵上侃侃而谈,温文尔雅地翻起烂账来唬人程度不输于白守默,传闻从前那位袁尚书这会在黔中给他取了个“玉面无常”的别号? 舒澜在各色大典上被借去做过好几回充门面用的侍中郎,端着玺绶和书卷的时候一样清俊挺拔,只一双眼睛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晶亮地瞧着自己,可以说无常不见得如何,玉面倒定然是真的……崔道之想到这里,忍不住轻声扑哧一笑,笑完了慢慢地吐一口气。 他其实也并非不识得爱与憎,只是好像把那些在旁的事情上哪怕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而节省出来的怯弱份额都花在了这么一件上。 但今天大概老天爷就是不打算给他好好想任何事情的机会,刚回过神笑完便听到有人敲门,问了句是谁,回答的竟就是舒澜。 崔道之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样子,本觉得不该见人,但舒澜敲得急似是有要事,便只好叫他推门进来,顺口问道:“你怎么还在宫城?” 那少年人气喘吁吁的,衣服上沾了少许雨水印子,从胸前掏出个什么东西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刚到的,陛下让我给令君带来看。” 崔道之闻言收了声伸手接过,见是一份拆阅过的军报。他一面从筒中拿出来展开一面听舒澜欢欣道:“是陛下赐给令君看的,下官知道这个往官署也要送,特地一路快跑回来,只想比他们先赶上——” “是北征的捷报,杨质然大概离开拔班师不远了。” 崔道之看了之后略微颔首,面上并没什么激动之色,只是淡淡对着舒澜问询的目光答了一句,连那种恹恹的姿态都没有改多少,倒令舒澜愕然了片刻。他这时才细细去看,见崔道之头发都是散的湿发,身上只穿了件连袖子都挽上去的雪白中衣,外头松松裹着个不合时令的白裘,露出锁骨上方一根细细的丝绦,也不知道是不是挂着玉坠子。 “不是说今夜不用值夜了么,你怎么还在?”崔道之问他。 “陛下昨天有书不明白,杜先生叫我自己去芸台查清楚了回禀就可,我上去求见,陛下便安排了这个时辰,刚刚又下了雨,便回来晚了。” 舒澜拿眼睛去看崔道之倚在对面的身段,莫名心里有些作烧,移开眼睛静静答道。 “你倒是勤快。夙夜在公,劬劳王事,少一天面君都不可的,这时候也要去。你等明日不就又要陪杜先生去讲书了?” 崔道之一边想站起身来把捷报往书案另一边的文书里压进去,一边想也不想地答道。 第十一章 神女有时行雨过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抱怨的意味多过调侃,舒澜不知道,因此没什么反应,崔道之自己反而先愣住了,他停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压好捷报坐回席子上去。 召对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和皇帝熟悉一些对舒澜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殷琦那些鱼水君臣的话说出来之后,崔道之再听说这件事,就总觉得味道有些不对。 召对召对,怕不是哪天讲着书就讲到龙床上去了。崔道之内心暗暗反复说服,假装自己这一点不快都是出于顾命大臣对君主行事荒唐的义愤,再不然是对纲常伦理的固守,心怀社稷忧虑四海,俨然是个进可以安天下退可以撞殿阶的老臣形象…… 这便全然是在胡扯了。 崔道之自己把自己逗乐了,暗暗在心里呸了一声,又蹙起眉觉着依旧胃里痛得没力气,烦乱地拂开案上的字纸换了个姿势倚着,一只手拈着那叠书册一页页翻,也没翻出什么可看的东西来。舒澜见了他这种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了几眼,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4 哄人似的笑道:“捷报既然回来了,想来要许我们出去先宴饮一回的,后天就是休沐,令君可想好去哪里了没?” “国库空虚,难为小舒学士还想着这个。”崔道之平日都叫他侍郎,这回偏要没好气地把学士两个字咬得重了许多,“今天晚上的食还没有着落,就想着后天了?” “国库里还是打算出这笔赏赐钱的——至于今天晚上,”舒澜知道账,开起玩笑来都底气足了许多,偏巧肚子也被说得适时地饿了,“令君也还没有用饭吧,我去找女史问他们?” “你饿了去向陛下讨食,找女史做什么。陛下不是最后一口也要喂你吃的么?” 崔道之看着舒澜两片薄唇一开一合,又想起殷琦说话的口吻,忽然便觉得他这一派天真的态度十分惹人气恼。但说是这么说,实则他也有几分不信,想想皇帝平日的心性,不禁怀疑,或者是期待那仅仅是殷琦在故意拿话诈他,便随口这样说道。 但少年乍然抬起头,竟一下僵住了。 “令君?” 舒澜轻轻叫了他一声,崔道之没太震惊,也没因为此事越礼而生气,只是像被细细小小的针尖戳了一下,溢出些无理取闹的心酸。他面上倒还转换自如,只垂下眼睛拈起自己束发的玉簪在手里把玩,笑了一笑答道:“无事,只是听闻陛下说起,觉得你二人君臣相谐,随口开个玩笑,顺便提醒你罢了。” “提醒……?” 舒澜有些不明所以。 “卫灵公分桃之爱……你最后如何自处,生死也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 崔道之拿玉簪的尖端轻轻敲了敲桌案,伸手到舒澜面前划拉出“色衰爱弛”四个字,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但是那一回我并没有接呀。”舒澜盯着桌面看了片刻,答得坦然,“而且陛下也说过,以后不会再有了。” “陛下还说——” 舒澜在这里停了停,似乎还斟酌了一番要不要说出口。他先没说话,而是伸出手捉住了崔道之。白裘已经被动来动去的弄散开了,中衣袖子还因为湿而挽了上去,捉在舒澜手里的只有一截细瘦的腕子,缠着一串血红的珊瑚珠。 舒澜捏得紧,崔道之不知是呆了还是没力气,竟也没有去挣,任凭他那么抓住,点一点被拉得俯身向对面那一人凑过去。他的目光只垂向桌案与地面,并没抬起来,因此舒澜甚至没太多窘迫,只一味伸出手越过那串珊瑚往上去握紧了,然后垂眸看向崔道之腕子上一段泛白的旧伤痕。 他用轻轻手指去碰了碰,心里想问他说受伤的时候疼么,但看见崔道之也还只是笑,睁着一双对什么都好像浑不在意似的桃花眼,躲避似的往边上看,不由得有些恼了。他想也不想便径直牵起崔道之的手,在他那道伤痕旁边重重地咬出一个牙印,又拿舌尖舔了一口,才心怦怦跳着抬起头来。 “陛下还安抚我说不要害怕,从前崔令君与先帝便如此相得,崔令君如今不还是好好的吗?” 崔道之已经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或者殷琦又说的是什么,但听到的时候还是实在没忍住,大不敬地在心里又呸了这从登基后便成长迅速的少年天子一口。却没想到事情不止于此,舒澜说完了上句,又慢慢地往下续了一句,几乎要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崔令君教我色衰爱弛,也不肯面对我……是因为害怕了,还是当真一身的凛然正气?” 崔道之闭了闭眼。 收到捷报那天晚上,殷琦做了个梦。少年人,做做春梦总是无可厚非的。他早上醒了亵衣里湿了一片,脸色微微发红,好在这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头一回,因此只做无事一般叫宫女过来服侍梳洗,然后往外走了走。 但今天他醒得太早了些。外头还没亮,刚开始泛白的天幕上挂着稀稀拉拉的星子,殷琦往外看只见四处阒寂,唯有当班的宫女内侍脚步匆匆无声往来。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他还没亲政,只要早早起来温书然后等着杜太傅和舒澜来给他上课或者跟着师傅习武,下午崔道之例行来觐见,或者有其他要事的时候旁人也来几趟……谈不上什么生杀予夺,更多是讲给他听一听。一天天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甚至因为宫里没有太妃太后之类的长辈,连晨昏定省都用不着。 提到舒澜,殷琦恍了恍神。他春梦里的主角,白日里常相见的对象,说来也算半个老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的后宫还是空的,说来没尝过人间滋味,但见到那些宫女也只觉得兴趣缺缺。倾国之色也就罢了,庸脂俗粉大抵令他的心弦动都难动,倒省得因为这个被人规束进谏…… 殷琦打了个哈欠出了殿门。他挥退众人之后被夜风一吹彻底吹得醒了,忽然想起一桩事,又把他们都叫回来,对走在最后那个宫女道:“叫凤钧来觐见。” 那宫女答应着去找人传召,殷琦便到前头那座宫殿里去等着他来,过不多时,便见一个年轻的小将军跨过门槛走了过来。他身上还穿着值夜时的甲胄,佩剑已经在进殿的时候交了,抬头看一眼御座往下一跪,叫了他一声。 殷琦瞧着他,觉得这怕是最恭敬的一个。杨世宁比殷琦大了七八岁,在东宫的时候教过太子的骑射,从前是似兄弟一般的玩伴,如今杨世宁则真的把殷琦当个成人看了。他是大将军杨璞收养的故人之子,父母都在战乱里没了,这一回他的养父和养兄都北征去,杨世宁自己留在京城,还跟以前一样充在禁卫里做个副职,经常在宫省里留宿,因此来得很快。 “陛下此时召见,是有何要事?” 杨世宁问他。 “凤钧不必多礼。”殷琦绷着仪态对他道,倒还记得先把好事告诉他,“杨大将军的捷报到了,不日班师,你父兄不久便可回京团圆了。” 杨世宁听了,果然露出一抹喜色,但还咸自矜持着对他谢了恩典,又说了几句套话。殷琦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又眼看要天亮了,到底还是自己没忍住,叫杨世宁走到自己身前来。 “凤钧一向跟兰台寺卞大夫是忘年之交……”殷琦说了一半,抬眼望着那小将军,沉吟了片刻。 杨世宁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想了想笑道:“臣与卞大夫是忘年交,可也并不与卞家女郎太相熟,没法替陛下打探新妇的喜好。” “不,我不是……”殷琦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今年就娶卞大夫的侄女。” “为什么?”杨世宁心里一动。 “朕还年幼,不想这么快就大婚,并不是对他侄女有什么不满,所以才先说给凤钧,不想耽误人家的女儿,希望时候凤钧劝解一番,叫她有个好人家。” 杨世宁显然还在愕然,但殷琦庆幸的是他没到大惊失色的地步,也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5 没有要劝谏的意思,而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前一动没动,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才说道:“陛下是想娶别人为后,还是……?” “不,我不能现在就大婚。”殷琦截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答道。 杨世宁抓他话里的字词抓得很准:“不能?陛下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吗?” “算是吧,不过不能对凤钧说。” 殷琦似真似假笑嘻嘻地坐在后面答话,杨世宁听到之后垂下头也没追问,只轻声叹了一声然后开口,姿态差点令皇帝觉得这不像那个一贯温厚明亮的兄长似人物:“陛下心中有了人,因此忽然不愿了。” 这不是问句,因此殷琦也没费神去想怎么回答,但他看着杨世宁熟悉身影,竟差点就点了头,到底还是遏制住了自己。他忽地想起方才那个梦。比之从前,这回的情境更荒唐了几分,单是想想那情境就觉着不可言说,因此决然不可令它成真—— 他可一点都不想在自己和舒澜的春梦里被杨世宁破门而入,旋即弄得朝野皆知。 第十二章 履声佩响入中台 那天早晨走在去春明殿给小皇帝讲学的路上,舒澜整个人还都是有些懵的,直到进了殿门,他才又点检好了仪容和神色。他给殷琦讲学,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心,只能就这么不对劲着继续——毕竟分寸还是有的,不至于捅娄子。 假如他再对殷琦敏感一点,就会发现这小皇帝今天也不大对劲,甚至比他本人还不对劲。但可惜舒澜没太抬起头来。天威不容直视是一回事,他想不想直视又是另一回事。殷琦对他而言是未来将要效忠的主君,是尚未亲政的学生,是乐意去关照的小小少年,什么都是,却唯独不是殷琦期待的那样。 但舒澜并没去想这些,而且他当时也不知道没去想这些会带来后续那样多的事件。杜太傅中途休息的时候出了殿门去转悠,留下舒澜看着殷琦写字,读书,双方都没什么精神,殷琦写着写着手里的笔就歪了,说串行就串行,然后猛然又醒过来,有一点紧张地看向舒澜。 “陛下昨晚没睡好?” 舒澜倒没训诫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 殷琦的本能当然是先摇头说没有,摇了一半又点点头,嗯了一声,说昨晚上没吃饱,夜间饿醒了之类的借口。但舒澜自己也困,自然懒于去拆穿他更懒得多嘴去问什么,乐得叫人来领殷琦休息片刻,然后抱着书在另一边坐下,放松了一下站得僵硬的双脚。 舒澜看着他睡了,自己便也对着阳光眯起眼睛。 ……有一瞬间他曾经胜券在握。 他在前一晚昏暗的官厅里也是这样的动作,轻轻地略微抬起头望上崔道之的眼睛,手里抓住对方手腕上那滚烫的余温。崔道之眼神躲闪,想抽回手又没有,而只是慢慢闭了闭眼又睁开,甚至舒澜能感受到那只被攥住的手在颤抖,。 要有答案了。他那一瞬间心如擂鼓,仿佛等待处决的人犯;旋即又胜券在握,想象不出崔道之身临此刻还能怎样躲闪?他必须回答,不论接受与否,自己这经年累月的苦恋和痛愧就都可以一朝结束。 甚至他第一次从殷琦似有若无的暗示性句子里读出崔道之与先帝不寻常且不为人知的关系之时,竟是轻松多过妒忌。他想如此这般自己就又多了一桩筹码,崔道之将无由以男女相爱阴阳之道之类的鬼话来糊弄他…… 甚至他过于兴奋,又被殷琦的举动惊得全然忘却了要妒忌,是等走出殿门之后,心头才慢慢生出些绵密的酸胀。 “仲泓。” 崔道之在没点起来的灯下唤他的字,声音的确是平和又温存的。舒澜有些期待地抬起头来,只听见崔道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低笑了一声,才开口说道:“你非要提这些,就……僭越了。” 那轻飘飘的“你僭越了”四个字戳进舒澜耳鼓,令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竟感到无端的愤怒。 “我爱慕崔令君,本来就已经是僭越了。” 舒澜没松开手。他用眼睛去看,不管依仗的是权势还是冷静,总之崔道之在他面前从来游刃有余——哪怕心里未必,面上也总一如既往作此神情。 即使到了这时候。 他没松手,但崔道之那么盯着他那么说话,手上却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他又伸出舌尖去舔崔道之手腕,然后松开手,站起身,把横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一把拉开推到一边去。 崔道之有点呆愣地坐在对面,好像在等着看舒澜究竟要做什么,索性由着他似的,小声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席子:“你坐。” 舒澜没听他的,只是单膝跪在地下,觉着这姿势方便。他这回上了两只手去捉住崔道之的两只手,整个身子都凑了过去,几乎压在对方身上,压住了才松开交扣的十指转去揽住他的腰,撩开散下来的头发把脸挨近了。 “崔令君又不是不知道,却只会装傻充愣……” 外头的雨又哗啦哗啦地下起来,崔道之仰头瞧了少年人那双热得吓人的眼睛,一瞬间又挪开:“我装傻充愣……是指望你习惯。” 舒澜听见了,但跟没听见一样。他偏过头去,张开嘴,好像要说话,却只是张口咬住了对方的耳垂,然后一路乱亲过去。 “你干什么?” 崔道之被他抱着的时候声音是低的,软的,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亲的,舒澜没空回答,直到听着他又轻轻嗤了一声说出下一句来:“所以说,舒学士从陛下那里拿了捷报,不惜一路狂奔着跑回来,就是为了能在下值之前,在官署里睡我一遭?” 崔道之平时端着斯文架子,到了不斯文的时候也一样坦然得紧。他脸上略无波澜口里荤素不忌,虽然因为许久没被这么亲吻过了而弄得身子有些虚软,但真正害羞的反倒是舒澜了。 少年人喘了一口气,手上停了乱摸的动作,抬起一双乌黑乌黑的眼来,感觉脸上一阵发烫。他口干舌燥地咽了一口唾液,看着崔道之那种又任人宰割又难以真正侵犯的样子,沉默了片时。 “不是,崔令君想错了。”舒澜过了一会才回答。 “那是什么?”崔道之问他。 “可不是为了睡一遭……是要睡一辈子的。” 他说完了,却反而抬起了身子彻底松开了手,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舒澜的心怦怦跳了几声,然后竟获得一种出乎意料的镇定。他低眸垂向对方松开的领口,便伸手过去,拈起崔道之锁骨上方那根纤细的丝绦,将下面坠着那枚玉环捏在指尖。那玉环白得温柔圆润,舒澜凝神看了它一会,伸手到颈后去,灵巧地解开了那根丝线。 “崔令君连推开我都不敢,还怎样指望我习惯?” 舒澜笑,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6 然后顺着丝线把玉环取了下来装进衣襟里,又摸出自己那一枚。他自己那只稍大了些,但也没大到离谱,他看了看,把它顺着丝线穿进去,系紧了,重新放回领口里面。 崔道之一动不动任凭他摆弄,良久才索性仰躺在地面上看着雕饰繁复的屋梁。他有一会想站起来甩上门出去,转念又想这是自己的官署,要出去也是舒澜从他面前出去——但是他连在心里都不忍把“滚出去”三个字说完整。 “可能从此之后崔令君都不肯看到我了,”舒澜自己也跟着嗤了一声,“那时候你如果又想我,便全当我这么陪着你了。” “天下人多得是,你何必如此不自珍。”崔道之沉默一会道。 “我如果不自爱,大可以随便找个什么人,男人女人都好,想找想睡,总是就有的,何必要在这里做这样的事?跟自己的上官说‘要睡你一辈子’?” 舒澜有些好笑,跟着语气都带了些讽刺;又因为暗暗还是紧张的,全凭满心热血上了头在做疯癫事,因此越说越快,越说越急,竟像是生气了。 崔道之听了那句“要睡你一辈子”,倒也没恼没怒。他侧过脸去,看到舒澜一脸破釜沉舟的神情,疲倦地伸手按住眉心,最终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我哪里还有一辈子可给你睡。” 第十三章 前欢过眼如流水 舒澜听了回答,没作声,也没动弹,只是看着崔道之,直到看得他别过眼去。 “你松手。”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从舒澜手里挣脱了,往后退了一步。 崔道之在这人世间浪荡了许多年,把国恨家仇和风云际会都见惯了,便是当年封侯拜相的时候,也还不到三十岁。这中间至今生生死死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回,心性磨砺得久了也未免磨得太狠,有时候就当真觉得万事皆可抛,笑一笑没有过不去的坎。哪怕真到了过不去的地步,大不了两眼一闭,说到底能一辈子平安喜乐的人又有多少? 他跟大多数世家公子一样少年娶妻,对那女子谈不上情爱,成婚和圆房都略似于例行公事;妻子也并不爱重他,否则也不至于在权衡中毫不犹豫地投奔娘家。后来妻子死在一场围城里,只剩下个刚出生的女儿。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抖了几下,便拿住笔继续去在地图上圈点。他没作声,给过世的妻子讨了诰命,做出曾经鹣鲽情深如今难以忘怀的样子挡掉了来说亲的众人,也没想过去娶别人。 后来先帝殷峻又看中了他。那时候他们都正是最好的年纪,从孤城夜月中军帐下到雪埋到阶前的偏殿里,恋奸情热日日欢好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只是好景不长,有君臣之分隔着,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觉得太累,殷峻也厌烦了,过后终于各自丢开手。 崔道之有时候还能想起一些跟现今相似的晚上,他避着人去跟殷峻幽会,然后再悄悄地跑回官署来值夜。这样做的时候他曾经觉出一种冲破禁忌的得意,衣冠齐整地早早出现在等候上朝的队伍里,站在百官之首抬眸看着冕旒之下的君王,而殷峻也会看向他。 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一拍即合最后变成一拍两散也没什么。 崔道之在回忆里冷眼看着,只是自那之后多少年来,便再没人跟他提起什么情啊爱啊的,连他自己也忘了,好像这么过完,就也是一辈子。 一辈子?殷峻从前也说要他一辈子,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个舒澜。舒澜还是个少年人,跟他自己当年一样,只为了一个眼神为几个动作,就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要。崔道之兀自笑了一笑,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清晰地觉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他什么都怕,心想纸里早晚包不住火,这些事太麻烦,等往后舒澜就会渐渐醒过神,会为他现在恳求的姿态而后悔,总有一日会知道自己不过是被波光粼粼的幻象迷了眼…… 有一天舒澜觉得不值得,就要连着他也一起恨的。但是他自私而且心狠,宁可再过一个寂寞的后半生,也偏宁可要舒澜记着他的好。 “仲泓,我还哪里有一辈子给你睡。” 他便换了个语气重复了一遍,这次甚至带了一点温存。但温存里的拒绝是不容置疑的,他捡起落在地上的白裘穿好,扶着双膝慢慢站起来,转身往里面走去。 舒澜在身后又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看见少年带点讽刺地笑了一笑,笑完了,眼神亮晶晶地问他道:“那崔令君……厌恶我么?” 崔道之没动静。舒澜便又道:“崔令君不说话,我就当是了。” 崔道之依旧先沉默了一会。他感到一阵心悸,便腹诽舒澜这是胁迫,知道他必定不忍心说是才这样问话……敢这么胁迫他的人至今也没有几个,舒澜竟莫名就成了其中之一。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先摇了摇头,然后才道:“陛下要是问起赏赐,便说等杨将军班师回来再一起赐宴吧,不必大动干戈地提前来一次了。” 见舒澜应下,他才又补道:“回头我们去城外,捡个天气好的时候,我自己请你们便是了……” 殷琦从瞌睡中清醒的时候,舒澜还在出神。他喊了一声小舒学士,没人应,就又喊了一声。舒澜这回听见了,赶紧站起来,俨然又是端庄神色。 “小舒学士在想什么?” 舒澜说了没有,依礼答复过了,正要起身,便听殷琦压低了声音,忽然问他道:“小舒学士知道……昨夜我为什么没有睡好?” 舒澜被抓住袖子,心思转了一转,不由自主地蜷起了指尖。 “陛下——慎言。” 但皇帝并没听他的话。 殷琦低了低头又抬起头,轻轻笑了一声,手还是那么抓住舒澜的衣袖,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在想你。” 舒澜本能地要抽出手,却没成功。皇帝抓得太紧,是孩童使出的蛮力,他又不敢太大动作,只好任凭殷琦靠得越来越近,耍赖似地说道:“我上一次说过,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但可没说,‘这样’指的是哪样。” “小舒学士不喜欢,嫌朕是轻薄,那我现在就说了,不是,不是轻薄,这就是朕的心意。” “陛下怎么能——” 舒澜这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殷琦已经半大不小了,这样固执的少年最是难以劝服的,而至于所谓“怎么能”…… 殷琦正抬头看着他。 “不准辞官,不准调职,也不准……” 皇帝停顿了一下,前两句说得还十分坚定,说道最后却好像没有了底气。 “……也不准不答应我。” 殷琦不喜欢拖着。他不想等自己长大,等确认了心意,等时机成熟——等得太多,就有太多变数。他想即使要等,也要两个人约定好了再等,不然岂不是荒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7 废虚度? 这些事如果叫人知道了,又要腹诽他是妄想。妄想?殷琦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他年纪小,因此做什么便都像是妄想,只能当一个中规中矩的明君。 殷琦从前没想过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舒澜说不上来是迷恋还是喜欢——但总之是超过寻常的,会令他妄想的了,甚至他也不知道所谓的“遇上”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从知道舒澜拒不娶亲那时候开始,自己就再也停不下这所谓的妄想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也都已经知道,剩下的就只要舒澜肯点头…… 若是舒澜不答应呢? 来日方长,他总会答应的。殷琦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 “陛下恕罪,臣不能答应。” 但舒澜马上打破了他的幻想。对方的回答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为什么?” 舒澜答得冠冕堂皇:“陛下是君,且还年少,臣耽误陛下,便是千古罪人了。” “朕以后会长大的。” 殷琦想也不想地回答了,但是他的手却慢慢松开了舒澜的袖子。舒澜还想说什么,但望着他又不忍心,便只是温柔地笑了一笑:“来日方长,世事难料,臣不一定有机会能等到陛下长大,陛下那时候也不一定仍然像现在这样想……” “何况臣对陛下,也绝对没有越礼的心思。” 看着殷琦眼里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舒澜竟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舒澜呀舒澜,你现在也学会一套一套地推开别人了? “臣告退。” 他说完,不给殷琦反驳的机会便回身行礼告退,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步,便被殷琦三步并作两步跑着转到面前,从前头拦腰抱住。 “你不许走。” 殷琦说话故作出不容置疑,但少年向来明澈的面上出现的竟然是一丝哀恳的神色,他看着,心里有某处哗啦啦地裂开碎落。 原来被不想答应的人追求,便是这样的。自己在别人面前的模样,便也不过是这样的。 “你要先答应我不辞官不回家,也不上书……” 殷琦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他抱着舒澜的腰,又想了想说:“即使不答应,也先给我抱一会。” 舒澜没动,只好说“好”,然后静静等着殷琦松手。他不知道殷琦怎样想,但他自己心里充满玄妙的哀戚,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皇帝……但出了这样的事,他确实不能不自省的。 “臣不会辞官,但为陛下讲书的职责,恐怕不能再做了。” “那你怎么说?”殷琦问道,“不会被人知道吗?你若想相安无事,就还要来给我讲书。” “在陛下收心之前,臣不会再日日来见陛下了。”舒澜答得坚决。 “不行——” 殷琦话音还未落,便感觉怀里舒澜的身体僵硬了。他讶然地松开手转身,只见到杜太傅面若寒霜地站在门口,直直盯向舒澜。 第十四章 却是恩深自不知 十天之后舒澜奉诏出京,直到车马在黄昏后静悄悄驶出了城门,他才终于觉得能喘一口气。这一趟差使用了两个人,跟他一同出使临州的是旧交杨子南,特地说着许久不见要来跟舒澜共乘,没想到上来之后却又不说话了,只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直到出了城还默不作声。 舒澜看了杨子南一眼,又看外面一眼,知道自己拒婚的时候没说出来的话,这回大概是不用说出来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虽然杜太傅和御史台只说了他不适合再直接侍奉皇帝,但诸如佞臣惑主之类的风言风语是永远不会停歇的…… “怎么停了?” 打断他思绪的是马车忽然停下的震动。他这句话一问出来,旁边的杨子南也跟着睁开了眼睛。今天是北征大军班师的日子,白天戒严了许久,甚至为此因此他们特意走了另一个城门,又在众人散去之后才出发的,难道还是要绕路不成…… 他们这一停,后面随从的众人也停了。舒澜讶异地挑开帘子,还没来得及问那车夫是怎么回事,便听到崔道之熟悉的声音:“陛下还有吩咐,还请下车奉诏。” 舒澜一阵愣怔。宫里再缺人手,也不至于要崔道之自己来宣诏……但杨子南动也没动,只对舒澜道:“他来送你,你不见么?” “我……” 舒澜迟疑了一下。从出了殷琦这桩事之后,他忽然惊觉自己以为无可指摘的爱慕其实是在将自己和对方都置于险境,甚至于有一些理解了崔道之的退缩。 放弃就放弃,求之不得就求之不得罢。如今他能坦然地跟杨子南共乘,或许再过几年,他也可以坦然无碍地跟崔道之共事……前几日去临州的任命是崔道之替他要的,做到这份上也算好聚好散仁至义尽,甚至于满朝都在羡慕不知道他舒澜到底是凭什么得人青眼…… 舒澜忽然打了个寒颤。凭什么?是不是再这样下去,他就要从佞幸惑主的流言直接滑向更不堪的下一个,把殷琦换成崔道之?他不愿去想。 “不见。” 他低声道,摇了摇头。这是他少有的几次拒绝崔道之,甚至忍不住突然在心里给自己加上了勇气与牺牲的光环。 杨子南见状,便起身挑帘准备下车奉诏,却没想到崔道之这回打定了主意,看了他一眼便道:“舒侍郎无礼至此,见上官也就罢了,天子有命尚且安坐车中么?” 舒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跟着杨子南一起下车。所谓的天子吩咐确实不假,但临州那些事务分明都是之前就已经告知过了的,何况中外官吏还都在呢,便是给十分的胆子也没人敢指使崔道之来当个传话的…… “他来送你,你不见么?” 杨子南上了车,留下舒澜和崔道之面面相觑,这时候刚才那句话就在他心里又回响了一遍。 崔道之借着昏暗的暮色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舒澜这件事被捅出来的时候,他着实是生气了一回。假如来日上上下下都看不起舒澜这个人,又如何能看得起舒澜要担当的政事?但哪怕为了不给自己落一个识人不明的名声,也还是一样要耐着性子给他善后。他还能想起舒澜拿到任命的时候站在面前的样子,沉默的,但是做起事来依旧比旁人要利落。 “下官对陛下绝无越界之事……下官的心思如何,令君还不清楚么。” 他仿佛怕自己吃殷琦的醋一样,还多加了这么一句解释,崔道之被他说得一愣,不想承认自己或许被他说中,其实暗暗是有过这样的想法的。 “……再把这种事情闹到满城风雨,就一辈子别回中京。” “下官谨记。” 少年站在面前听到自己说的那句,抬起眼来,一双眸子是灰暗的,失却了从前的光泽,但面对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8 这样模糊其词的拒绝,舒澜第一次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不甘心,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跟现在一样的点头,连接下来问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崔道之在心里想。 “令君还有什么吩咐?” 落照的光影斜打在舒澜单薄又挺拔的肩颈上。 崔道之沉默了片刻,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来见舒澜本是一时兴起或者一时不舍,想到舒澜此去临州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而在此期间还不知道京中会有多少事端,竟恍惚生出种诀别的意味来,于是不嫌远地一路过来。那双几乎是被他亲手抹去光泽的眸子现在眨了眨躲开了他的注视,他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抓住什么,但手里没东西,只握住了一片晚风,令心间流过一阵明晰的钝痛。 过去了,结束了,过了这个黄昏,便再没有什么荒唐故事…… “站起来。” 舒澜依言站起身,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摆。 他停顿一下,又说:“站好了,抬起头来。” “令君从前就这么说我。” 舒澜被这熟悉的要求惹得终于笑了一笑。 “在外面做事……多加谨慎。” 他最后只这么说道,说完便回身离去。夕阳在远山里落下,辘辘车声也终于静了,中京依旧是他看惯了的中京,就仿佛那渐行渐远的少年从没有来过。 舒澜在临州待了一段,竟待出些乐不思蜀的味道来。天气入秋,又经秋转冬,他知道京城此时风评对他不利,倒也不太急着回去,做事都是井井然慢条斯理的——虽然说到底也没多少事可做。 要派来临州的本来是杨子南,他是被后来加上去的副使,因为那些心照不宣的缘故…… 舒澜盯着手里热茶上冒着的水汽,叹了一口气。 “想什么呢?” 门忽然被人推开,舒澜抬头见是杨子南拿着些东西进来,一面摇头站起身给他倒茶一面笑道:“胡思乱想罢了。” 说罢他伸手递了热茶过去,又从杨子南手里接下东西,从里头翻出几封从中京用驿站顺便捎来的信。他把随信附带零碎东西都拿出来放一边,先拆了白守默寄来的一封。共事许久,他竟与白守默做了个忘年交,因此在临州这些时日里依旧书信不断,白守默也常常把京中的趣事与他讲来听。 杨子南没管他,见舒澜拆信便自顾自喝茶。只是一碗茶还没下肚,就听见舒澜在边上闷声道:“翊卿,我要马上回京去。” “怎么了?” 他问道。 舒澜已经站起身来:“中京出了事,我在这边也没什么要事可做,即便提前回去也不算什么罪名,只是要辛苦翊卿了。” “信拿过来,说清楚我就叫你回去。” 杨翊卿一见他这副样子便猜到与崔道之脱不开关系,或者与皇帝也脱不开关系,但皇帝的事情不可能这么轻易被在信里乱写,因此想前想后便只有崔道之。 “杨大将军北征回来,才过了一阵便上本弹劾崔令君。陛下连亲政都还没有,他弹劾给谁看?京城里现在人心惶惶,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 大将军杨璞出身寒素,虽然跟杨子南同姓却并没有什么相干,但是百姓有时总将二人街头巷尾扯在一起,因此令他不喜,这会出了这件事,杨子南听了,也是一阵心烦。 他定了定神道:“你回去邀功么?” “这是哪里话。”舒澜惊讶道,“京中还不知情况如何,我回去是邀功还是闯祸都不一定,翊卿何必这样看我。” “你也知道。” 杨子南静静瞧着他,半晌说了一句。 “该不该回去,你心里清楚。” “要不要回去,我心里也知道。” 舒澜声音虽然低却坚定,杨子南见状叹了一口气,坐在一边慢慢开口道:“出京之前,崔令君便与我交代过,没有他的首肯,便不许你随意回京去。” “你没有告诉我?” 舒澜有些惊讶。杨子南放下茶杯道:“崔令君就不该说这句话。他叫你不许回去,你听了只怕更是非回不可,所以我便没有跟你提起。” “那现在又是为什么呢?”舒澜问道。 “现在是想跟你说,他本来也是不想你在的。崔令君自己能脱身便用不上你回去,如果他这一回脱不了身,怕是京中要有大变,他都自身难保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回去……杨子南越说他反而越想回去。如果真的是自身难保,那也要见最后一面的罢? 杨子南沉吟了一会,忽然又道:“我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在算计你。他知道你会固执回去,还偏要这样说,是为了让你自愿回京,去掺和这档事。” 舒澜没说话。他心里也想了一想这个可能,一时竟有些浑身发冷。崔道之会这样算计他么?他觉得不会。毕竟如果真是这样,局面和事情未免都取决于自己而有太多风险,如此不谨慎的事情不像是崔道之的作风;可如果真的是呢? “如果是,那或许是他需要我做什么,我也还是要提前回京城去。” 舒澜对着杨子南深深一揖,也不知道是为说服对方还是自己。 第十五章 淑景即随风雨去 杨子南虽然是旧识,但到底没劝住他。幸好临州离京城不远,舒澜也没再用他来时的仪仗,带了两个随从弃车骑马一路不停地回京城去,只用了来时一半时间不到。他本来是不太擅长骑马的,但经了这一回也算因祸得福,克服了紧张恐惧之后,他的骑术竟是再不输于一般人。 进城之后他见着熟悉的街景,忍不住慢慢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怕万一被人看见了说他回京之后不先面圣却拜访大臣,因此即使有百般迫切也只能压下去,回家沐浴更衣之后便往宫城去。他交了差,勾了名,到尚书台的时候崔道之果然不在。白守默跟平常一样坐在案前着三不着两地写东西,见他进屋也不像旁人一般惊讶,只掀起眼皮来瞧了他两眼没作声,直到舒澜要往他对面坐下才开口道:“等等。” 舒澜动作一顿,只见白守默从自己屁股底下拿出个软垫扔过这边来,等他道了谢接下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回来得这么快。走了一路,没把腿根磨破?还敢这么坐。” “多谢白尚书。” 他等到这一天下午,才有机会出了宫城往崔道之府上拜访。 他跟着侍女穿过正堂,又隔过一个结了半层薄冰的池塘走进回廊后的院落。里间的门半掩着,房间里很暖,地面上又铺了长绒的毯子,踩上去柔软而悄无声息,舒澜身上穿得不多,但已经有些热了。他收敛了思绪,站住往四周看了一看才敲了敲门。 屋里并没有人应答。他等了片刻小心地走进去,只见他要找的人手里握着本书倚在榻上,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19 身上搭着件斗篷,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舒澜一时尴尬,不知是否要叫醒对方,一时又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又看。 正在他犹豫之时,便见崔道之睡得迷糊了便慢慢松了手只拈住两三页纸,只闻嘶啦一声那书落在地上,正好被扯开几页。舒澜一向爱惜书本见不得这等事,忍不住便走近蹲下身子小心地捡起来抚平,检查起它的缺损之处。 他还没动几下就觉得手边一痒,只见榻下忽然蹿出一只大猫,影子似地跳到崔道之身上去了。那只猫长得洁白,趴在一边只偶尔动上一动,正好跟他盖在身上那件毛色雪白的大衣难以区分,竟将舒澜看得呆了。 崔道之被这动静弄醒,睁开眼正跟他对视。两个人都愣了一会,谁也没动,只有那白猫蹭了一会自己跳下去跑出门外一溜烟不见了影子。 “……你从宫里直接来的?” 沉默良久,崔道之见他一身公服,先开口问道。 “是,下官从宫城直接来的。” 他刚不明缘故地答完,崔道之便扬声向门外去叫了那侍女进来吩咐了才转回来道:“外头冷了,你从宫里来,想是没吃饭的,就有什么都先吃了饭再说吧。” 舒澜没想到他问是为了这个,但他当真也饿了,便不作异议地点点头。他手里还拿着那本被撕坏的书,翻过封面来更忍不住可惜了一声,向崔道之问:“这集子是前朝那本失传了的?” 崔道之点点头叹了口气:“秘阁里存的孤本,要过几年才轮得到校点,说了多少好话才肯借给我……” 他见舒澜睁大了眼,便又补道:“不妨事,早晚也要校的,坏那几页我叫人抄了就是。” 舒澜听了这句刚要点头,忽然心中一动,便对崔道之道:“崔令君不嫌粗疏,不如就由下官来抄写?” 崔道之闻言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想看……想看就直说,这样也不怕我下回毁几本大部头来让你抄……” “令君真是——” 舒澜觉得自己被取笑得要发窘,把书拿在手里,终于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你想留一份,便抄去吧。只别到处拿去给人看,秘阁那边叮嘱我几遍了,要再过几年才肯放了这本到外头去的。” 崔道之压着气息说完这句,转过脸去咳了半天,然后抿了抿唇,抬起头对上舒澜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干净无垠,只盛满了一片诚恳的温柔,反把他要接着开的玩笑都堵在了喉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在这片刻的沉默里,舒澜终于捡起了他一进门就想说的话题:“我听说中京有些变故,才特意提早回来的。” 崔道之的性情虽然一向温和,但这一回也太温存了些……翌日早上舒澜虽然还是按时往宫城去点卯,但在自己的书案前坐得实在是有些心不在焉。 前一晚在辞病不朝的尚书令府上说话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他甚至无需刻意就会回想起来。预料的斥责与质问都并不曾有,他没想到崔道之只是露出个无奈的笑慢慢说话:“是了,我知道——你回都回来了,我也不能让你再回去;就算我让你再回去,你也不会听我的。就好比你的帖子递进来,我本来不要见你,转念一想你都已经到了门口,我不见也没什么用处。不让你来,不知道你在京城做什么,我反而要担心。” 他说到这里甚至还停了停,抬眼细致地打量了舒澜一圈:“想是京中的饭菜不好吃,小舒侍郎在外头待得胖了。” ——可惜现在桌上没有铜镜,他看不出自己在临州几个月心情烦闷食欲大涨到底吃胖了多少。 舒澜探问的时候也没提起杨璞。流言千万种,他不知道自己说那种才合适,索性纯然去好奇崔道之会怎么说。 “你进城的时候,盘查比之从前严了不少,没看出来么?” “杨质然北征回来,心思就不安分了。朝廷改了军制,他不服气,说是我主使的阴谋,大闹了一场,刚偃旗息鼓没几天。” 舒澜听得心惊,但崔道之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就像讲了随便一个什么故事,讲完了端起手边几案上的杯子抿了一口水,甚至轻轻嗤笑了一声:“外面有人说,我不肯见客是在家装病,暗地里不知道在谋划什么……我还能谋划什么?小舒侍郎也觉得我是在装病吗?” 崔道之昨晚这么问他,但他甚至到现在也没想清楚。 “仲泓?”白守默推门进来的时候舒澜正在吃东西,这位忘年交见状几步走到前头对他道,“外头都乱了,你还在吃?” 舒澜赶忙把东西咽下去,站起身问白守默怎么一回事。白守默站定在面前盯了他几眼,忽然低声道:“还记得么?先帝驾崩那天,值夜的本来是该是我。我有事,才请你帮忙,换成了你,在簿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 舒澜被问得一个激灵,静静点了点头,又狐疑着等待白守默的下一句。 “杨大将军又上了第二封奏疏……” 白守默还没说完,舒澜便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手里的糕点还捏着,却忘了拿好,那块栗子酥被捏成了粉末落在桌上,惊得他赶紧拎起文书抖掉碎屑,听着那下一句被附耳说出: “他弹劾崔令君矫诏——先帝的遗诏。” 第十六章 风波若未乖前约 舒澜站在原地没说话,抬头看着白守默摇了摇头。白守默见他摇头,却反而讶异起来:“你……?” 他对白守默摇摇头。先帝驾崩的那天晚上?崔道之亲手杀死了那不肯奉命的禁卫副将,之后他走近屋子,看到那可怖的死尸……之后门扇关紧,他就留在那间屋子里,根本没有再跟着进宫去,崔道之在宫里做了什么,他其实一无所知。 白守默见他这样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静静看了他一会,叮嘱他万事小心,说完便转身离去,正跟来找他取文书的女史擦肩而过。看着那女史,舒澜愣了一愣。 “从前是在崔令君那里,写好了的……” 其实不在,但他此时莫名就想这么说,找个由头叫人打开了崔道之久未有人至的官厅房门。因为没有人便也不曾焚香,空气里别的房间都有的香料气息淡了,只袅袅娜娜地盘旋着,一派冷清清的模样。他装模作样地去开左边一向大家放东西的几案,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看。 映入眼帘的仍旧是墙上悬着的一把旧剑,他手里动作停了一停,又把眼睛从那上面移开。那把兵刃样式朴素,剑锋也久未打磨而变得有些钝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花纹在。身后刚才跟来的那女史等在门口,舒澜在屋里沉默站着,忽然便心悸了一下: 他也曾经拔出来看过它,在初来京城的那个春天,又是一个雨后湿答答的春夜里…… “令君这把剑,是有什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0 么来历吗?” 他想起自己大约是这样问的。尚书官署悬剑本不是逾制之举,只是少有文官喜好这样做;何况即使有所谓剑履上殿的荣宠,崔道之也从未至于当真不嫌麻烦地佩剑作妖,因此墙上那一把看起来没有什么名贵之处又连个剑穗都没有的兵刃便显得格外引他好奇了。 “那个?只是拿起来顺手一点——你要看?” 尚书令从一堆公文里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从他的眼神里盯出没掩饰住的好奇来,便随口问了他一句,却见到舒澜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那你自己看吧。” 崔道之翻过一页纸接着说道。 舒澜隔着空气年似乎仍然可以感知兵器的重量——因为那几乎是他唯一一次握住一把剑。他取下来放在案上,伸出右手握住剑柄,到底还是没敢擅自动作。 “你要拔,还要压着它做什么……” 哑然失笑的上司终于从案牍前站起身来走到身后,想也不想就握住自己右手往外一抽,剑鞘被毫不留情地掷在一边,然后是一句笑:“没什么来历,只是我从前的一把剑而已。” 舒澜有些又小心地把左手伸向剑刃,还没过去便被人从后面抓住:“开了刃的看不出来?这也敢随便摸。” “我想着或许挂久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又同时忽然有些惊,没想到墙上这不起眼的装饰竟从来不只是一把装饰。 “弓马骑射是父兄所授,岂敢轻忘。” 站在身后的尚书令低低带些嘲讽地又笑了一声,似乎并非笑他,但舒澜一时也不知他笑谁,便没有去管,只是慢慢将那兵刃推回剑鞘里去。 “杀人又不是非用兵器不可,用手也一样,甚至也不非要用手的——” 这句话是当时崔道之半含笑地对他说的,如今在耳边响起竟犹如昨日,舒澜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猛然醒过神。 崔道之矫诏了没有?他不知道,甚至永远不可能知道。但是他总要做个选择——哪怕崔道之本人或许并不需要他的选择。 “走吧,我记错了,好像不在这边。” 他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对那女史胡乱点了点头,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春秋知我亦空名 抄完前朝留下来的孤本,舒澜昼夜不停只用了不到两天。他放下笔的时候手腕酸痛僵直得做不出别的姿势,用手巾热敷了良久才缓过来,一刻不停地便收拾好了出门。 黄昏他又到崔道之门口去递帖子,只见门口已经站了一圈禁卫,说是皇帝命令来保护安全,实则也是监看出入的意思。门口的仆役去通报,过了片刻只说主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舒澜也没太意外,只教那侍从去传话道:“下官是来还书的,想必崔令君也不希望孤本从此流荡在外。” 借书还书一直便是见面最合适的理由……在此时舒澜竟还忽然忍不住为自己的办法暗暗一笑,跟在上回见过的那侍女身后走进去。 他没料到崔道之竟然当真只是病了,这回没在书房也没在上回那间屋子见他。 “怎么了?这是谁又惹着我们小舒郎君了?” 崔道之穿了一件浅碧色的衣裳抱膝坐在床上,甚至连头发也懒得束,伸手拨开帘子时只见舒澜进来时面色不快,到底本性难改,忍不住出言笑道。 舒澜无奈对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我连换了两日的值宿,前辈说我趋炎附势,令君不在便不肯留宿,要怂恿他的御史朋友弹劾我呢。” 崔道之哑然了一下,也跟着笑:“我那边桌子上有一份地图,你拿过来闭上眼随便点点,点到哪里,等我回去,就替你那位前辈向陛下讨个赏赐如何?” “我可不敢去看令君桌子上都有什么。”舒澜赧然一笑,连先谈论他究竟能不能回去都忘了。 他说完忽然回过味来,赶忙又补道:“这怎么行,我做了这种事情,岂不是真应该被弹劾了?” “知道你不敢。” 崔道之轻轻笑了一声,笑完了回身摸出玉簪来把头发绾起来一部分,绾好了便倚在枕上偏过头来盯着舒澜看。舒澜正要开口出声便听门扇一响,原来正是方才传事的那个女官端了托盘上的药盏进来,见他正在,竟只微微抿唇笑了一笑,把碗递给崔道之之后一刻未停便放下东西出去了。 舒澜没忘了他自己的来意,趁着沉默的间隙问道:“令君知不知道——” “知道。” 崔道之没让他说完,紧跟着舒澜也觉着自己的问题有些愚蠢。毕竟就算再闭门不出,主人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家门口的禁卫是怎么个来历。 “那……令君是当真病得不能出门么?还是只为了引诱……” 再问的时候崔道之把手里的碗放下来,舒澜伸手去接了,没想到对方答得坦然直率:“二者兼而有之,但主要是当真……不然从早到晚在这里躺着有什么意思?” 他忙着要说话,那一碗药饮得太急,还没说完便抑制不住地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气息,只见舒澜目光灼灼地正盯着自己看,索性无奈一笑,手里拈着块帕子伸到舒澜面前:“你自己瞧。” 舒澜忍不住又一次伸手握住他腕子。被他握住的皮肤温度烫得厉害,手腕消瘦不盈五指,他闭了闭眼再去看,只见那块手帕上沾得暗红一片尽是斑驳血痕,心中蓦然惊痛,但还是先问了他此来最想问的一句话:“三日之后便要当庭对质……令君对这事可有办法?” 崔道之爽快道:“办法是有的,只不知道管不管用。” 舒澜无言以对,叹了一口气:“令君就不能多爱惜自己一些么?” “我爱惜自己干什么。”崔道之不以为然地躺下,“外头多少人正盼着我死呢。” 他说完又沉默了一会。 “不过既然你在,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舒澜嗯了一声对他点了点头。 “我若是还能留下点正经名声……等以后风平浪静了,再写点什么也可以的时候,就麻烦小舒侍郎替我写碑吧。” 他似乎还想象了那场面一般,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以你如今的文名,我也算是不白活了。” 舒澜默然,似乎也跟着想了一想,便绞着袖子不说话了。 “我认真的,你不愿意写?嫌这等人情俗事太繁琐?”崔道之温声道,“那也不妨事,不愿就不愿。” “令君!” 舒澜咬牙嗔了一声,觉着他这玩笑开得太过。他不爱听这些,更不爱听崔道之轻描淡写七分真三分假地说这些,哪知对方还摆出一脸正经神情来接着叹了一口气:“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小舒。” “怎么不会?我只看是令君不想。” 舒澜有些不快地答道。 “我为什么不想?”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1 崔道之抽回手来摩挲着自己袖口的绣花,听了这话便问。 “令君的心思一向跟常人不同,我哪里知道。” 他垂下目光望着崔道之,但崔道之避开了他,只懒懒地抬手揉着眉心遮住眼睛,故意换了语气半真半假地嗔,声调软软像羽毛一样扫过他心尖上变成个问句,“我的心思一向跟常人不同吗?” “到这时候,有些话想来……我跟你说了也无妨。你在临州的时候,”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又哑又低,但却是温存的,“其实我很盼着你回来,但又心想,或许我看不到你回来了。 “……你啊。 “结果呢,又非要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我知道你回来,真是又欢喜又害怕。 “之前我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肯顺着你,到那时候甚至想,世道艰难,要不然我就随着你那点心思又能如何?但也就那么一阵,过后醒了…… “就还是拜托你日后若有机会,替我写碑文吧。” 舒澜被说得五味杂陈,沉默了半天只好答道:“令君既然知道这些,就该好好打算,也好让我能帮忙。” 但是崔道之只管自顾自闭上眼睛睡了,根本没去接他这一句,他隔了一会看了裹在被子里的人一眼,伸手把刚绾上那只半落的簪子抽出来,腹诽这屋里的暖炉烧出的温度简直立刻便能让崔道之那种意外憔悴的容色像雪似的化了开去,了无痕迹。他盯着看,觉着宛似架子上摆好的器皿珍奇,竟看不出丝毫真实之感,而是被风干了水分的魂魄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这样的人的碑文……要怎样写呢。他起初只忍不住气结,过后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边上,随便拿了本书看,但眼前看着那字句,竟是一句也没记住意思。空气里飘着的、清甜的安神香的味道熏得他好像也有些困了似的,困,又拼命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呼吸几乎都要凝滞了,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他放下书按住胸口,一时对眼前人感到怀疑,觉着自己是身处罗网之中;一时又仿佛终于下定了一些奇怪的决心。 第十八章 共说年来但无事 杨世宁把消息告诉天子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 “舒学士说那一夜正好是他当值,所以遗诏是先帝授意他执笔的,他自往廷尉府去了,这会怕是已经在候审。” 宫门落锁,天色昏黑,殷琦听了他的话,先是愣了一愣,随后霍然站起来走到阶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声“朕知道了”。 杨世宁那边则是想问什么又没去问,半天问他说,陛下有什么打算。 “朕?朕有什么打算?” 殷琦冷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看向杨世宁:“这时候了……只有凤钧还想着我。” 杨世宁说他本来是陛下的禁卫,所以自然无论何时都想着陛下,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竟是许久以来格外郑重的一回。殷琦看了有些惊讶,赶忙走上前去抓住腕子拉他起身。 “……阿宁哥。” 杨世宁没起来,殷琦跟着便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他的小名没有另取,就叫做阿宁,殷琦自小便这么叫他,还是长大了才改的口。殷琦叫得还有些迟疑,想是有些羞,而被叫的那一位也未尝不忽然觉着怪异,只抬头沉默,朝他颔首。 “臣在。” “我……”殷琦犹豫了又犹豫,索性自己也蹲下身子,眼看着地毯低声道,“……有些害怕。” 殷琦的生母去世得早,虽然出身名门但经过前朝末年的离乱之后亲族凋零,如今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强势的外家,唯一的亲戚只有一位兄长,就是现在皇帝的舅舅江阴侯,也是先帝遗诏里受命辅政的大臣之一。 ——只可惜他是个废疾之人,早已经不问世事,这么多年了,深居简出,谁也不曾拿他当真过。皇帝尚未亲政,杨璞这回弹劾崔道之矫诏,说是请江阴侯裁决,可他又哪里裁决得来? 杨璞若胜了,那么从此殷琦就是借矫诏登基的天子,他甚至无从知晓杨璞下一步会做什么。想到这里,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决然不能让杨璞更进一步,只是心里也忍不住去想,崔道之当真是……连先帝之死都动过手脚的么? 他想召舒澜进宫,又不想惊动太多人去找,过了时辰便只好拜托杨世宁去宣诏,但杨世宁却告诉他,舒澜已经不在家中,却也不在官署。 “陛下放心。” 杨世宁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可以么?”殷琦怀疑地问他,“阿宁哥……心中真的一点念头也没有么?” 杨世宁的动作僵住了。他是杨璞故人的儿子,名义上的养子,连最近的升官也未尝可以说与杨璞没有一点干系。现在他就站在殷琦面前,要殷琦放心……本朝虽然经了不少改制,但跟前朝一样大臣之间关系错综,真的计较起来谁与谁都或许沾亲带故,殷琦也对此习以为常。何况即使他怀疑,也不可能在此时做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脱口而出问出这句来。 “陛下不相信臣。” “我希望阿宁哥永远还是阿宁哥……”殷琦笑了一笑,话说得也坦然,“只是假如日后大将军给你下什么命令,要你顷刻之间围了这座宫城,阿宁哥做起来也易如反掌。” 杨世宁被皇帝握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 “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臣心中自有决断,陛下可以相信臣。” “我只能相信你。”殷琦低头道,“何况假如真的有来日,来日死在凤钧手里,总比在随便什么人手里好。” 这一次杨世宁没说话,只是静默着望向殷琦。 “阿宁哥的名和字,是大将军取的吗?”皇帝忽然转了话题,问他道。 “不是。”杨世宁摇头,“大将军收留的时候臣已经十几岁了,名是臣父亲所取,至于字,则是母亲过世前提前给臣取的。” “我前些天在书上偶然看到两句诗,道是‘鸾唱华盖间,凤钧导龙轺’,便想,这是不是阿宁哥的字了?”殷琦一笑,“是歌颂太平的曲调。” “国家安宁是臣父母所望。”杨世宁敛容对道,看着殷琦慢慢开口,“这一点心愿,还要仰赖陛下。” “这是阿宁哥父母的心愿,那么阿宁哥,你自己有心愿吗?”殷琦好奇道。 杨世宁还没回答,就听到殷琦偏过头想了想,又接着往下说道:“母亲在时,盼望我入东宫。我入了东宫,觉得无趣,那时的心愿无非是能多玩少学,是个庸人罢了,”殷琦似乎还凝神去想了想,颇认真地答道,“后来做了天子,读书听学多了,才慢慢想明白,朕要做个圣明天子,才能对得起先祖与百姓。” “那臣是该夸陛下心智渐开,有英主之姿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2 ,还是该替百姓感谢太傅教导有功,令陛下成为圣明天子?” 杨世宁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便听殷琦依然认真地想完了才回答他说:“太傅乏味,我幼时也顽劣,若真的说起来……或许是小舒学士教我如此的。” “阿宁哥有什么心愿吗?” 殷琦说完了,自己又问了一遍。 杨世宁沉默了片刻,笑了一笑:“臣的心愿与陛下一样,自然是……希望天下安宁,河清海晏,陛下也能如愿做一位圣明天子。” 第十九章 百年世事翻棋局 到对质的那天,舒澜终于不得不褪了他的春草青袍,只剩下一身白衣白裳。 有人来传他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他有点木然又有点紧张地跟着过去走进院子,微微抬眼往四周看了一眼,看见关涉此事的人终于都在此处到齐。 地方是在宫外,因为他不认得这个院子,大概是什么前朝皇帝留下来的秘密处所,一副久未启用的样子。舒澜身边的是崔道之,对面是杨璞,上头坐着半大少年殷琦,殷琦身后还有他那个稀里糊涂的舅舅江阴侯。负责审案的姚廷尉也在,在另一头像木头人一样杵着,拿着个记录的手板眼观鼻鼻观心……何况双方似乎都不怎么着急——眼下最着急的似乎是他这个证人,顶多加一个上座的天子。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样子。 见状,有什么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但他没空去沉吟,只是撩起衣裳的下摆在阶下跪了,规规矩矩地等着皇帝的问话。 殷琦跟他许久未见,这会也不着急作声,只管在上头静静地盯着他看,似乎在思索什么。舒澜不敢抬头平视,唯有垂下眼睫,死盯着青砖上的花纹。 地下没铺毯子,青砖可以说很凉。他跪了片刻就觉着累了,拿眼角的余光瞟了瞟旁边跪坐的崔道之。 他没看舒澜,也没动,只剩下一个斜着的侧影。舒澜头一回看他这样规规矩矩地跪下,心里还觉着有点异样,后来抬起头,就又往那边看。 崔道之这样跪得累不累舒澜不知道,但这段时间里他动也没动,跪得笔直,只微微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一副似乎是无从辩驳又好像是懒于辩驳的样子,竟然不曾弯腰。 舒澜看了,自己便也忍不住直起身子,暗暗呼出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陛下?” 第一个开口的是杨璞。他试探着唤了殷琦一声,于是坐上的少年便也跟着开口。 “小舒学士有什么想说的吗?” 殷琦开了口,却不是自己提问,而是让舒澜先说。舒澜犹豫了半天,不知该先说什么。 殷琦看出他的犹豫,便问道:“小舒学士自请到此地,最开始是怎样对姚廷尉说的?” “臣……臣说,先皇的遗诏,是臣当晚执笔的。” 舒澜面前除了天子,便是整个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物。他头一回撒这样自己心里也知道漏洞百出的弥天大谎,说第一个“臣”字的时候难免紧张,上下牙齿差点打战。 但那一瞬间过去,就好像写文章终于开了头,他竟获得一种不畏生死的沉静,又抬起头,对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发呆的殷琦静静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殷琦仿佛刚刚回过神。他闭了闭眼睛,才叹了一口气道:“朕……记得小舒学士。”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跟舒澜四目相对——殷琦的眼神意味深长,令他呆滞片刻,忽然一激灵。 殷琦还记得他。那晚崔道之顺手带他出了宫城,又在宫外拦下了太子,把自己仍在禁军那边,而太子和崔道之则一同离去……原来在那个暗沉沉的雨夜里,还是太子的殷琦就记得他了。 “臣不是在晚间最后一刻才写成的。” 舒澜知道自己原来打算编的说辞恐怕无论如何也漏洞太大了些,便临时改了口。姚廷尉还是木呆呆地站在一边,似乎居中持正哪边也管只等着结案,手里写案卷的笔竟然一个字也没有落下。 其实没有人关心事情的真相,或者真相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刚才在舒澜心里滑过的那个念头又回来了,他的思绪渐渐清晰,但他故意压了一压没去深究,而只是选择说完自己的话。 “那天下午,先皇召值班的郎官入内,就是为了说草诏事宜。臣领了命,当场便写了拟本,留在那里。先皇过目后,说‘可’,过后直接命身边的侍书女官抄写用印就是了,臣便退了出来。 所以字迹或有不合,但内容与臣当时所拟别无二致。” 舒澜口气平稳地说完了这段,停下来喘了口气。 杨璞在对面一言不发,只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先皇叫你写的……” “崔令君受顾命辅政是先皇金口玉言,臣为见证,并非矫诏为之。” 中庭又一次陷入沉默。 没有舒澜之前预想过的唇枪舌剑,只是太阳在头顶挂着,懒洋洋的。上一个冬天崔道之带他到杨璞府上赴宴、杨璞用射箭试探他心性的事情好像还是昨天,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但转瞬竟已经是又一个冬天了。 “陛下宁可不信臣的证据,也愿意信吗?” 杨璞也没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淡淡问道,没问真假,只问殷琦愿不愿意。 殷琦看向舒澜。少年眼瞳黝黑,只看不清什么神色。舒澜与他遥遥四目相对,好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可惜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舒侍郎愿意为臣做这个见证……臣很感激。” 最终是崔道之开了口。这句是舒澜从那几天之后头一回听见崔道之说话。 他声音还是有些哑的,说完停顿了一下,轻轻咳了几声,语气温和地继续说了下去:“臣这几天昏昏沉沉的,有些记不清日子了;小舒侍郎身在廷尉府,怕是也不知道晨昏。臣斗胆请问,能否请陛下告知,今天……是几月几日?” “是……十二月十二日。” 殷琦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道。崔道之点了点头,杨璞听见了,也微微点了点头。 舒澜在中间,看见他们二人同时抬起目光,看向高悬空中的太阳。 第二十章 何事不看霜雪里 这屋里没有漏刻,也没有其他能用来计时的东西,舒澜在电光火石之间蓦然回过味来,杨璞和崔道之都是在看时辰。 他们在等着什么。 浮上舒澜心头的第一个念想,是杨璞要逼宫。桩桩件件串珠成链,比如为什么杨璞弹劾崔道之以后还肯妥协了等几天前来对质,比如为什么对质要选在这种地方,而不在宫城之中。 ——因为最靠近殿中的守兵一向不是杨璞的嫡系,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想到这里,舒澜偏头去看崔道之。他知道吗?若是不知道,那说不过去;若是知道……他却全部答应了下来,竟没有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3 一点对策。 舒澜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他已经不是当初不明所以也无所畏惧地见证宫变的少年人了。 当初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如今他心中有所求,就再不能顺其自然。可惜变的只有他,而没有时局,真正到了此时,他也依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崔令君——”他抿了抿唇,低声喊道。 崔道之转过头来看他,面上一片平静的惨白。 “崔令君不必感激下官,下官只是秉公言之。” 他在皇帝的注视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句无一字是真的话来,低头向殷琦叩首。 “臣愿意作证,是为对得起臣的本心,请陛下……明鉴。” 殷琦怔忡了片刻,少年人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苦笑。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绝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所谓的“本心”,让他明鉴的,也绝不仅是为了尊奉天子,拨乱反正,即便听上去是的。 这接近于明晃晃的拒绝了。 他根本不需要再想,就看透舒澜作证是为了崔道之。一般人还不至于往这种事情上去想,但他一旦这么想了,就越看越觉得是真相。越是生死关头——哪怕仅仅是舒澜自以为的生死关头——才越骗不了人,那年轻的文官看向崔道之时候那种诚恳的、忧心的眼神,从来就没有在他望着自己的时候出现过。 在这之前,殷琦曾经连续几个夜晚想着,或许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舒澜的甘愿是为了自己?如果是这样,那么等万事安定过后,他想告诉舒澜许多事情。 原来说来日方长,他不着急,不指望被一下子接受。但眼下他知道,没有来日了。杨璞还在,姚廷尉也依然在边上杵着,但他都不想顾也顾不得。 殷琦站起来,把舒澜教他的、不可以轻易下阶之类的教训都抛在脑后,直接走到对方面前。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压低了声音,俯身向舒澜说道。 但声音再低也不是没有人听见。至少那边一直摆出一副好整以暇样子的杨璞,和这边像雕塑一样沉静的崔道之,都是听见了的。 杨璞像看戏一样看着这三人,悠悠然叹了一口气。 他眯起眼睛,轻声说道:“看来有些传言也不全是假的。” 他没说是哪些,只停顿了一下便又笑:“这样不能克己的臣子,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几位,都不适合在陛下身边。否则,陛下是还想……蹈先帝的覆辙么?” 他这话大逆不道,按理说出来就该杀。但是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没有哪个字不如刀如匕,在场之人没一个被放过的。话音一落,就刺得那边沉浸在纠葛里的三个人,哪怕是不能确知什么叫“先帝覆辙”的舒澜,都听得脸色一白。 殷琦往后退了一步站开,舒澜则无意识地转过眼去瞟崔道之,崔道之依然不动声色跪得笔直。 但他眼尖,正好能看见对方的指尖略微发抖着捏紧了袖子。 “姚廷尉——”杨璞说完了,又回过头去道。他还没说完,殷琦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回避吧。你下去,卷宗的事情以后再说。” 那老官员正乐得不沾惹麻烦,应了一声就走。 庭中有一刹那静寂,直到他去远了,杨璞才又慢慢往下说:“臣说得是一派胡言,还是有些道理,陛下心里想必清楚。” “陛下心里也清楚你杨质然想做什么。” 崔道之答道。 话题越说越不堪,早已经脱离了原本找舒澜来对质的意义,但杨璞和崔道之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殷琦似乎也当真好奇,竟不去阻止他们。 “那是日后臣与陛下之间的事情。”杨璞淡笑一声拨转话题,“但是先帝昔年惑于佞臣,以至于耽误子嗣的事情,可是以前的、也是眼下的。至今国无长君不提,又使陛下年幼失恃……” “就好像这些事里头,有哪一件不曾让你杨大将军做梦都能笑醒一样。”崔道之冷冷出声,“杨质然,你现在倒是学会了拿矫先帝遗诏来污蔑我——那孟氏要对东宫下毒手的时候,你又哪去了?” 杨璞没回答他,眼神直盯向刚才姚廷尉离去的方向。 那中年人刚走到门口,又气喘吁吁地冲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正中央,转向殷琦草草行了个礼。他被惊得面如土色,这话说得战战兢兢,但同时又十分急切:“外头被禁兵围了,说里面的人,除非陛下亲临,否则一个也不许出去。” 话音刚落,听的四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舒澜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知道,那另外三个人等的东西到了。 ——只是不知道是谁等的。 第二十一章 北地无人空月明 但舒澜没想到,来的人里,为首的是杨世宁。禁军动作有序,用不了片刻就在院子里排布停当,除了殷琦被保护起来和那姚廷尉没人管他之外,剩下的三人都分别被围了起来,各自分隔开去。 舒澜往殷琦那边看,才发觉看起来殷琦也没想到这一出。皇帝转过身见到来人,面上惊讶之色一览无余:“凤钧……怎么是你?” 他问完了,杨世宁还没回答,就见杨璞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但杨世宁没回应他,甚至躲开了他的眼神。 “凤钧?” 杨璞也忍不住惊讶地叫了他一声。 “请大将军……恕罪。” 杨世宁终于还是没回头去看自己的养父。他说话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但身子依旧稳稳地站在殷琦面前,像棵松柏一样动也没动。说完这句,他就再不肯回答什么,只向着殷琦说道:“请陛下吩咐。”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璞就算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不想明白也得明白: 他当年辛辛苦苦从外头接回来养的养子、他战友的儿子,这一回,竟然也背叛他了。 但杨璞好歹经过些事,他没问为什么,也没问怎么回事,先看向了围着他的那一圈禁军。铁衣寒透,在日头下泛出明晃晃的冷光。那是他跟崔道之一起抬头看过的太阳,那时候他在算时辰,觉得崔道之即使找来外援也不会比他更快。 ——确实不会更快,所以第一个来的不是什么外援,干脆变成了内鬼。 甚至禁军穿着的军服也跟杨璞看惯了的那种不同。这一圈甲士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带着的不是沙场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而是经过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而拥有的镇定与麻木。他们只听令于虎符,兵刃所向锐不可当,而那刀剑下的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则全然与自己无干。 但可惜的是,虎符现在不在他手里。他不知道是在殷琦那,在崔道之手里,还是被先帝留给了那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帝舅江阴侯,但在谁手里已经不重要了。 用眼睛看了一看四周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4 ,他就顿时心知肚明——自己今天竟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这不是跟着他去北征戎狄浴血拼杀过的嫡系,杨璞百胜将军的威名在这些铁衣死士眼里也只不过是个虚名,不代表任何东西,换不来热血,更不会换来宽容和垂怜。 他又把目光投向杨世宁的背影。他迟疑了片刻,出于人之常情自然是想问他为什么临阵倒戈;但属于大将军的那一部分则告诉他,如果不能挽回,那就不必问。 所以他略微动了动唇,最后却什么都没问。 但他不问,并不意味着别人就不会说。 “大将军好像知道来的人会是谁?”问他这句的人是舒澜,“陛下却不知道。” 杨璞没理他,不知道不愿意回答还是不屑于回答;殷琦往这边瞟了一眼,却也没有阻止。 “大将军……大概是想叫禁军来逼宫,逼着陛下处置我罢。”崔道之低头轻嗤了一声,“却没想到……” 他没说完。后面的话不必说舒澜也明白,在场之人更是都明白。 ——没想到杨世宁虽然表面上听了他的调遣,实际上听的却是皇帝殷琦,甚至是崔道之的。杨璞在刀锋刃角上过了一生,算了千回万回,却不想仍是有失手的时候。他回想起来,或许他不该明知道杨世宁与皇帝亲厚,一向做事又正派,还那样相信他;又或许他不该为了给自己亲生儿子封侯的机会,就让论资历更适合北征的杨世宁留在禁军;或许还有…… 但这些他都没有说,而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陛下来日,当思臣今日言。” 殷琦没回答,抬头看着杨世宁。 “臣……率禁军前来护驾,请陛下吩咐。” 在这一片沉默里,杨世宁轻而干涩的声音竟显得分外惊心,落地似有万钧之力,晃得殷琦有一瞬间的晕眩。 “逆臣杨璞诽谤君父,逼宫作乱——” 但他还是冷静坚决地开了口。 杨世宁没动,他没向前去但是也没退,只示意着点点头,看着那几个禁军死士稍稍走上前去围紧了杨璞。杨璞今天前来的时候被要求解了兵甲,身上那件衣裳是锦缎的面,深蓝色,越发衬得肤白如玉,眉目点漆。他手里没剑,赤手空拳站在几个人中间,没退没躲,朝着殷琦问道:“既然是小舒侍郎写的,陛下不问问他写的什么吗?” 他随便一问,没指望用这个翻盘。但死到临头——虽然也不一定会死,但对他而言眼下这局面也与死无二——有些话不说白不说。 趁着殷琦和舒澜还没反应,杨璞自顾自把目光转向崔道之,朝他扯出一声淡薄的冷笑:“从前陈平给汉高祖献计说,捉一个韩信只需要两三个力士罢了。却不想你拿这招对付我。” “你也拿这招对付我。” 崔道之也跟着他笑了一笑,回道。他此时可以说拿了胜券,但偏还是跪着。倒不是不想起来,只是他跪久了,这会站起来大约也站不稳,就宁可不露这个怯。他这么跪着,抬头看着杨璞跟他说话,反倒给杨璞一种奇妙的感受。 杨璞摇摇头稍微愣了一愣。 “可惜你做不了陈平。陈平善终,他比你聪明。像崔令君这么做事,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死无葬身之地,我替你说了。” 崔道之不是头一回听杨璞说这话,他接话的时候神情清明,近于冷酷,接完了抿了抿唇,往别人那看。 这时候舒澜正在一字一句地把先帝遗诏背给殷琦听。他自请作证的时候早有准备,当然是把遗诏背了,一点也没卡壳,背得流畅纯熟。 舒澜背完最后一个字,杨璞就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背下来才好……正是要你背下来。” 然后他仰头看了看天,在禁兵的挟持下往后退了一步躬下身去:“看在臣疆场拼杀,收复北庭的份上,可不可以问陛下最后讨一个恩典?” 第二十二章 埋愁无地奈君何 杨璞求了一个痛快的死。 这确实算个恩典。这件大案要案原本该查透,多翻些同伙出来,但殷琦也好崔道之也好,看着都没这个打算——该纠缠的事纠缠,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得装糊涂。 杨璞行了个礼,然后说他不堪受廷尉审讯的羞辱,也不容得崔道之判决。人固有一死,他宁肯自己死,不愿意在几百年后仍然像了那个汉朝的韩信。殷琦听他说完,略一思索就点了点头。 杨世宁还在,在他旁边,白着一张脸笔挺站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见杨璞拔刀之前往这边看了一眼,冷冷的,仿佛将死的不是自己,而是被他注视的这少年人。 “陛下。”原本一直观望的崔道之却在此时忽然出声。 “让大将军用凤钧的刀吧。” 他提议道。舒澜听了,直为这刻薄心惊。 殷琦初时疑问,但崔道之意外坚持,便也点了头表示同意,杨世宁只得解下兵器,由旁边的人向他的养父递过去。 杨璞伸手接下,掂了一掂,噌一声扯出刀来,竟毫不迟疑地向颈子上刎去。喷涌出的热血溅得他身上蓝色衣衫几乎成了黑的,连舒澜也往后退了一步才躲开。 杨世宁的手攥成了拳。他往殷琦面前走了一步,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曾及早斩杀叛贼,是为不忠;临事倒戈,是为不孝,已经再无颜面苟活——” 他跪下的时候顺势拔刀,竟是想效仿养父自刎的意思。但刀不在他手里,他只握到了一个空空的刀鞘。殷琦打了个手势让禁卫都退下,只留下一左一右两个制住了杨世宁。 天子往前走了一步,端端正正地站在杨世宁身前,蹲下身去。 “那阿宁哥为什么要帮我?” ——不帮我,让杨璞做了摄政大臣,或许来日他篡了逆了,杨世宁也还有个王爷可做。 但杨世宁没回答他。他不像养父杨璞任凭风吹日晒也天然肤白如玉,小将军的脸上已经被打磨出了淡淡的麦色,却越发衬得那双黝黑的眼睛光亮有神。现在那双眼睛眼角泛红,甚至连嘴唇都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良久才开口道:“于公,是为了天下太平,不想再多动乱;而于私……陛下不会希望知道的。” 殷琦看着他,忽然似有所悟。他怔住了,不知道做什么感受,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琦才低声道:“以后,也许以后我会明白的。阿宁哥,你……”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不要死……也不要走。” 殷琦死死盯着杨世宁,直到他点头答应,才命那两个禁卫扶起他来。杨世宁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但随即就又站好了,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走得远了。 殷琦抬头看了看四周,除却那一片狼藉,就只有死寂。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5 ,身后中庭只剩下战战兢兢低垂眉眼的舒澜,从一早跪到现在看不清神色的崔道之。 “卿……卿起来罢。” 崔道之没办法,只好忍住双膝一阵尖锐的痛楚咬牙站起来。舒澜伸手去扶了他一下,竟摸到对方手心一片冷汗。他一时心惊,扭头只听崔道之倚在他身上,趁殷琦低头沉吟的时候偏过头来,用气音几不可闻地悄悄笑道:“你当我不会怕的么?” 舒澜被笑得心头一跳。君王在上,他们两个此时小心背人低头耳语,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我现在知道了。” 他也凑近了,压着声音答。这时候殷琦正好转回身站好了往下面看,二人不约而同做出一副端谨样子来站好。 “小舒学士上京的时候已有文名,还曾经向先帝献赋……”殷琦沉吟片刻道,“那篇《帝京赋》,可是卿作的?” “是。” 舒澜静静答言,忽然明白了皇帝在问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卿可以背给朕听吗?” 他背不出来。舒澜作文一向有些捷才,不以构思为胜;他又年轻,还没给自己结过文集。甚至可以说,他自己写过的东西,一向都是背不出的。 殷琦见他迟疑,便又问道:“卿上个月做的诗,去年草的诏,都背不出来吗?” 但殷琦甚至没想听他回答。他走过来,把崔道之和舒澜搭在一起的手一左一右分开。 殷琦落下话音的时候便正好伸手捉住舒澜的左手。少年人温凉而有力的五指扣在他发烫掌心,停顿了片刻又骤然松开,令舒澜心里甚至一空。 但他没松开另一个人,甚至扣紧了崔道之的手方才低声道:“崔令君……还记得么?” 崔道之一愣。他甚至不能确知皇帝记得与否指的究竟为何,只得启口意欲谢罪,但还未出声,殷琦已经接着说下去了:“卿带着朕逼宫继位的那一晚——” “陛下慎言。” 大逆不道、不可言说的话语被皇帝轻轻巧巧吐出,并且面对打断时,他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出朕之口,入卿之耳罢了。” 崔道之轻轻闭了闭眼睛。这一句说罢,皇帝停顿了许久。他敏锐地感到那被他抓住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卿在前朝时,职兼少傅……今日当为我解惑。” 天子最后的疑义尚未被启齿说出,为师长者面上便连病态的血色也全数褪去。 一如殷琦早已知晓答案,崔道之此刻亦轻易能洞彻那即将出口的问询。他左手在袖中摸索到一枚玉簪,水中浮木般咬牙用力攥紧,方终于拾起一朝宰执最寻常平淡的口吻:“这个问题不该由陛下来问。” 而殷琦也几乎与他同时出声:“先帝……到底是怎么崩逝的?” 第二十三章 未知谁可寄深情 “……如陛下所想,是臣。” 玉簪被崔道之松手扔开,当啷一声堕地。 他同时也轻而又轻地从皇帝掌心抽出手。 舒澜终于听到这答案。他没太多震惊,但也没能立时接受,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头顶流到脚心,却不知道这寒意是为什么生发。 “殷鉴不远,陛下待成年之后还要大婚,日后为君为父皆当知分寸。” “殷鉴……不远?” 知道和真正亲耳听闻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即使答案分明在意料之中。殷琦沉默良久,哑声开口。 “卿弑君之后……还要……说先帝是商纣王?” “陛下。” 舒澜也终于不再端谨,索性肆意抬头去看。那“陛下”二字低声如自语,殷琦听得浑身一个激灵,收声仰首,与崔道之眼神铮然相撞,只闻他厉声问道:“否则,陛下是想到九泉之下去质问臣吗?” 皇帝强压下泛红眼眶里师出无名、不知是为人或己涌起的泪意,被噎得抿了抿唇。 十二月的风是极冷的,但日光非常强烈,晴朗又坦荡。太阳又往西边偏了一小段,正好打在舒澜脸上,他眯起眼躲开刺目的直射,去听崔道之和殷琦的对话。 崔道之说完了这句,并没再多说什么,只看着殷琦有些匆忙慌乱地回到座位上坐下。 舒澜在一边怔怔看着,忽然想起些什么。 比如他第一次和崔道之同乘一车的时候,见到的那个诛杀先皇后孟氏族人的刑场。再比如他们一同打理先帝的丧事时,崔道之那种异乎寻常的疲倦和抗拒。 那场大狱让京城流血不止,但当时甚至连舒澜也不曾明白,只是一个趁先帝病中的时候提前召太子进宫的罪名,何至于此? 先皇死前,孟氏和自己的兄长谋划好了,假意召殷琦进宫问病受诏,实则是想借机谋害;崔道之拦下进宫路上的殷琦,便索性将计就计,为免夜长梦多,直接逼宫继位。 从前在他心里散落过的、疑问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拼接成型。 他竟然曾经距离这件事那么近。 舒澜忽然想起他从临州回京之前,故交杨子南问他,你怎么知道崔道之不是故意算计,引你回京去替他做事。 知道真相的唯一好处,或许是这句话现在倒是有得回答了?舒澜哭笑不得地想。 因为他的计划里根本不需要有“让我作证,洗清罪名”这一项。他行事果决狠厉,甚至无情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在一片混沌中,他听到殷琦在终于还是捡回了方才的话头: “先帝在那时,曾有什么想对朕说的么?” “没有。” 崔道之摇摇头,对上天子怀疑的眼神与一句“卿是忘了,或是不愿说”。 于是便又补上半句:“哪里来得及。” 当昏暗的寝殿变作岌岌可危的孤城,他又何曾有机会拖延与纠缠?旧爱也好,新仇也罢,一切的曲折都被葬于热灰之中,再无由得见天日。 ——当然了,本来也不需要得见天日。 但他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的舒澜身上看了一眼,在内心不无嘲讽地一笑。 现在这翠竹一样的少年,终于该知道他爱慕的上司是何等样人了。 即使抛掉所谓的情情爱爱不提,送对他有风云际会知遇之恩的君主魂归九泉,又亲自逼死于国有功收复失地的常胜将军,都不是什么可以面对青天白日的事情。 就算不论哪一件都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将永远难辞其咎。 千百年后的史书是要舒澜这样的人来写的,他不知道百年后的人会写他什么——更可哀的是,他这回也猜不出舒澜在想什么。 不过此刻也当真谈不上后悔,他只觉得冷。 “陛下自然难忘,但于臣又何尝不是?” 沉默只有片时,崔道之很迅速地就回答了殷琦的话。 “卿究竟……出于什么用心?” 殷琦又问他。这一回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6 崔道之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没有什么用心,只不过是险境经得多了,锻炼出了习惯性的机变。殷琦惊怪甚至畏惧都是人之常情,但他并不知道,对于崔道之而言,这桩事其实也是心底难消的旧伤。 他此刻闭上眼,就好似能闻得到那天扑面而来的夕风,和被雨水浸染的花腥。 那天殿中四下无人,他跪在地上垂眼望着先皇殷峻,听着殿中铜漏声音滴答滴答,在心里计算着时刻。 没多少时间了,他知道,床上的人也知道。接近油尽灯枯的殷峻抬起头,无奈冷笑了一声,就那么看了他一会。 “只剩这一条路了……还有三刻。”崔道之低声道,“陛下……我还能再拖延三刻。” 殷峻的手搭在外面,听到那句话,微微抓紧了被面,沉默了一下:“好。” 崔道之松开手,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也慢慢答道:“好。” 他没往下想,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那种冰凉的、凛冽的寒意把他包裹得很紧,令他甚至要战栗。飞光走马,一生匆匆而过,崔道之有一瞬间觉着自己眼眶发热,仿佛就要落下泪来,但实际只是干涩,涩得生疼。 殷琦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他记得的不比崔道之少。 那天入殿之时夜雨初歇,空中无月,唯有回廊之间侍立之人手中摇曳的灯影照亮眼前。崔道之终于得天子诏命先行一步入内,竟还不忘抬手整顿仪容。还是太子的自己守礼跪伏玉阶,只影落在千重宫阙之前,被衬得格外渺小孤绝。 他那时年幼,只觉得害怕。思绪四处乱飞,忽然就想起入宫之前还跟在崔道之身边的那个年轻文官。有些寡言少语,不知道紧张与否,但神情却一直宁定。 那便是舒澜了,但可惜终究不是他的。 ——与此同时,他甚至有些惶恐地知道,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或许现在也将要失去了。 殷琦离开的时候脚步匆匆,似乎是倦了。走之前他回身最后看了一眼舒澜,眸光中间情愁难辨,但终于没再多说一句话。 舒澜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竟生出一种飘飘摇摇的恍惚感。 逼宫登基的太子,与杀害先帝的顾命,这样的两个人在雨后初晴的殿阶之上共作劫后余生的庆贺。这画面听起来荒唐不可言,但竟是最真实不过的真相。而且棋局阳错阴差,环环相扣,竟好似除却如此,就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令君究竟……有没有心的?” 舒澜略微翕动嘴唇,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与其问给对方,倒不如说问给自己。他说完又后悔,只好指望崔道之没有听清。但崔道之终究是如从前一般听见了,听见了,并且微微苦笑一声,未曾说话。 “你让我害怕了。” 他头一回对崔道之说“你”如何如何,说完这一句,便往台阶上坐下,沉默了一会,补充道:“像冰一样,哪怕我捧在手心里,也不会暖……只会化。” “我在西川的时候,肖想过杨子南。”舒澜有些突兀地开口,停顿了一下,“但他早已经阖家美满,过了一阵我也便慢慢淡了。但那些都跟令君不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爱慕令君,实在是……太累了。” 崔道之偏头看了他一眼,良久伸出手来交扣十指,轻声道:“先皇用兵,到深州的时候,我是提前知道的。我夫人的娘家就在深州,她不惯随军奔波,那时候正巧在娘家待产。” “后来呢?” 舒澜问道。 “我怕泄露机密,其实也是不相信她家人的诚心,就什么都没有说。后来他们在城里,因为是大户,被守将挟持着一起抗拒王师。” 崔道之说完这句,也扶着双膝慢慢在台阶上坐下,然后语气很平缓地往下讲。 “最后先皇破了城池,她兄长不忿,诈降的事情败露出来,一起上了刑场。 “那会阿盈刚生出来,她抱了给我,转身就出去了。出嫁的女本来可得赦免,但是她没要,只对我说,宁可跟着怜她爱她的兄长去死,也不要跟我这样多情又无义的人活。 “现在想来……或许她是个聪明人。” 舒澜一时没作声。 “你到廷尉说要做证的时候,是真的信杨璞在诬陷吗?” 崔道之问他。 “是……有一些信吧。” 舒澜如实答道。 “也不算全错,”崔道之嗤了一声道,“哪怕先帝自己草诏,那顾命大臣的名字里……也不会有他杨质然。” 舒澜没接这句话,只慢慢说道:“我和杨凤钧一样,只希望日后能有个太平盛世。” 说到杨凤钧,崔道之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舒澜心里纷乱,没再多说,站起身准备告辞。 崔道之起初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走到阶下要到门口的时候才忽然愣住,仿佛此刻才知道自己将要失去的是什么。他伸出手,握住的只是被中京前夜的薄雪打湿空气,倘若再有什么别的,也无非是捕捉不到的朔风。 “舒澜。” 崔道之忍不住开口,匆忙站起身来。但拒绝和闪避已经成为他的本能,留恋反而被定名为罪恶,等舒澜当真回过头来,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你……等等。” 舒澜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站住脚等待着下文。 但他有些懊丧地没等到,因为崔道之还没怎么想清这桩事,便迷迷糊糊地朝舒澜眨了眨眼,然后径直昏了过去。 拾遗一则 突发奇想摸了个几十字的番外(……) #小舒自我回忆里漂泊零落的少年时代,他的真实履历是这样的↓# 舒晋阳髫龄能文,居丧哀毁,乡里皆异之。及稍长,尤勤谨,故能承其家学,通其坟典,称为才士。 作文则雍容协畅,为诗复清隽风流,时人目其为高标,公独以实务自任。 未及冠乃释褐,起家参西川军事。秩满之年,名宣于簿册,考绩为数州之最。后入京,补尚书郎中,明年超迁侍郎。朝士有赏爱其文者,每事下辄趋台中,逢人询问。人怪问其故,答曰:“但欲得舒晋阳为草诏。” (后面没有了是因为我忽然编不下去了……) emmmm跟正文并妹有什么情节上的关联(。) 第二十四章 飞窗复道传筹饮 崔道之这次又是闭门谢客十几日,但舒澜没想到,他竟然是跟杨子南从临州同一天回来的。 杨子南进了门,故人相见寒暄一阵,他问杨子南何以回来得这样快,只得对方一句笑骂:“咱们两个一起出使,反倒你先回来,我还上哪里拖着去?拖久了倒好像我故意迁延似的,还不是只能紧赶慢赶。” 舒澜闻此,不敢否认,只得赔笑,又端起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7 杯子,说那我向杨家阿兄赔罪,敬你一杯。 这天正巧是年尾。这两年来多事之秋,人心惶惶的,因此皇帝特地在年底给各司分别赐宴赐酒。一是安抚大家一番,二也是讨个吉利的意思——舒澜一边想一边腹诽,或许是因为这个,崔道之和杨子南才都特地赶在今天回来的也未可知? 他的腹诽对了一半:他们确实都是想赶在今天,但杨子南是为了赶上回家过正月,崔道之则是有些不想拖到元宵之后的事做。 ——但他还是来晚了些,这会连皇帝都无心做事,该拖的到底还是得拖。崔道之略想了一想,自嘲自己在朝这么多年也有这样失手之时,索性也放下那些东西,看向方才女官送过来的赐物。 壶里是按例分赐给大臣的、宫中新酿的岁酒。但今年还多了一坛别的,他细看了看,原来是殷琦令人开了前朝末代皇帝封的酒窖。 这孩子今年倒大方……他暗笑了一声,又懒得去掺和那边厅中的赐宴又闲着无聊,索性拆了那两份酒喝。 这会旁边没人,便是有也没人敢啰嗦,只由得他高兴喝几杯就喝几杯。他还知道岁酒想留一壶到除夕,但另赐的那前朝陈酿,不多时就被他倒得见了底。崔道之这会还有些惊讶,拿过来倒了倒,又往里看了,见果然已经被他饮尽,一滴也不剩。 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面颊,觉得微微发烫,站起来往里间去对镜时,只见早已泛起一片薄薄的绯色。 ……想是酒量不如从前好?他暗自懊丧了一句,有些飘忽地走出房门,被冷风一吹才觉得清醒了些。他兴致来了便仍旧想喝,略迟疑了片刻便索性往那边的正厅中去了。 崔道之进门的时候,那群人正把舒澜围在中间说笑。舒澜年轻,一向人缘又极好,这一年中许多人没怎么见他,都凑过来问问东问西。 舒澜正讲他在临州吃了什么鲜美特产讲到兴起,一转眼便看到崔道之推门进来,忽然便尴尬得收了声。他一住口,旁边人也都惊讶地转过身去看门口,许多人这段日子还是头回见他,纷纷过来见礼。 “好了好了——”崔道之一见,生怕受礼再答拜便耽误不知道多久,赶紧抬手止住那几位,“我来讨杯酒喝,不知道你们肯不肯给?” 当然没人说不。有年长相熟些的笑了两声劝他不要喝了,崔道之不听也不着恼,只斜飞一眼看过去,倒像是含羞带嗔地撒娇,看完了就自顾自地在门口端着杯子,倚着桌案坐下。 舒澜还在发愣,便听话题转到了别处去,白守默手里拈着他刚才分韵落笔的那张纸,指着一句写舞姿的,对着灯影照了照笑道:“人家都说小舒擅舞呢。” 听到这句,旁边人纷纷开始起哄,要他跳来看。 舒澜确实是会跳舞的,不仅如此,他其实还会吹笛。但此时人多,他到底没有前朝名士那种解衣下场旁若无人的本事,只好推推拖拖四处张望,竟见连杨子南都跟着一起起哄,忍不住抱怨道:“说起来,我跳舞还是跟翊卿学的,你却也跟着这样?” 却没想到这句非但没能摆脱,反倒令其他人越发来了兴致,连着他和杨子南一起起哄。舒澜求救似地往四周看去,没等着他跳舞的人只有崔道之一个,但崔道之也没看他,只还是那么端着杯子,低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这时候有人跑出门外折了中庭的竹枝来给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连主动愿意给他配乐的人都有了,舒澜一见架势推脱不得,便只好乖乖答应。幸亏尴尬只是一瞬的,只要跳了几步,他便忘了周边的事情,甚至连勉为其难不得不来配合他的人是杨子南也无所谓了。 连起哄的人也没想到舒澜竟是当真如此擅长这支舞,四周敛声屏气鸦雀无声,都静静望着厅堂中央那两个人。而舒澜甚至连观众都宛如不见,一心只能听见轻击的鼓节。 忽然,有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这样……晚了。” 杨子南今天刚回来有些累,确实一直在慢,但舒澜听了这句,自己一惊,差点也跟着慢了。 说话的人是崔道之,就站在他身后,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平时熏衣的苏合香都遮不住宴上沾的隐约一点酒气。他不知道崔道之此时出声是要做什么,还没反应,就见他等杨子南走过来的时候轻轻往前伸手,握住了杨子南手里那根竹枝。杨子南不明所以,但还是松了手,更索性直接走开,只剩下舒澜跟崔道之在中间面面相觑。 “……令君?” 舒澜试探着问了他一句,崔道之朝他一笑,摇头道:“你做你的。” 然后还没等舒澜反应过来,崔道之便往后退开一步,右手配着他的步子,左手伸到腰间去轻轻一拽,扯开带钩解开了衣带。 舒澜有片刻的呆滞,然后才明白过来,崔道之是来替杨子南跳舞的。 崔道之把衣带和外袍都解了,也没向着有人接的那边,反而就随手往身后一扔,在地下堆出一片红。杨子南还没走远,撇了撇嘴顺手捡起来,回身叹了一口气道:“崔令君怕是醉过头了。” “没有。”没想到崔道之口齿清晰,回答得十分敏捷。 正好这几拍离舒澜近,舒澜见了忍不住道:“崔令君这样,也不怕明天就传成典故。” “你都说了是明天,那还典什么故,好歹也要过个几十年。”崔道之一刻也不耽误说话,“怎么,你怕?” 舒澜求之不得,忙说没有。他抬头跟崔道之对视,见他目光端端正正地看过来,正是一双桃花眼,比自己微圆的杏眼小上那么一点,眼尾微微上翘,平日的锋利不知道是不是被烈酒消磨掉,显出十分温柔的神色。 舒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垂下眼去,正扫到对方领口上面露出的那根纤细的红色的丝绦。他心里忽然一动,见到那丝绦上串着的玉环,竟然还是之前自己系上去的那一只。 但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支舞就结束了,崔道之上来换杨子南的时候已经晚了,因此剩下的也没多少拍,见崔道之慢慢回身去披衣,舒澜颇有些失望的样子,忍不住顺口道:“没想到崔令君还会跳舞,还是只会这一个?” “我会跳舞的时候,你还在家里读书呢。”崔道之一笑,又想起舒澜方才的动作,忽然来了兴致,对他道,“杨子南教你?” 舒澜刚点了点头,听崔道之对他说话:“我也可以教你,只是这会比不得从前了——” 舒澜以为他玩笑,正愣住的工夫崔道之就朝他挥挥手:“你去敲鼓。” 他心里莫名其妙起了个念头,想崔道之莫不是专跟杨子南斗气的?但念头刚起来又赶紧自己按下去,小心地问他:“令君这样……妥当么?” “……这——我倒看谁还嫌麻烦不够多,正月里不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8 在家烤火,憋着要为这等事情又弹劾我。” 崔道之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十成十的是借醉装疯,越发不耐烦地催他,舒澜无奈,虽然不信他真的有多会跳舞,却也还是顺着意思去敲鼓。 他没料到崔道之就只是给他跳舞。 崔道之在西北待过,自己闲着的时候,曾经把那边胡姬跳过的柘枝舞大略学个姿态,做成个戎装健舞的样子,权当是趣味。舒澜见了他头几步便想明白这事,按着柘枝曲的节奏落下节拍,渐入佳境愈发熟练,终于能得心应手地去不必用眼去看,转而向崔道之注目。 跳柘枝舞的胡姬往往装束华美十分艳丽,还有手里拿着金铃的,但此刻崔道之一切都简了,方才替代木剑的竹枝还虚握在手里,意外轻盈地抬脚旋转。他腰身纤细,动作进退有度,身上金红的衣衫随着动作甚至显得炫目,当真是旁若无人。 舒澜看得有些呆了,直到一曲终了方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看向仍旧兀自有些呆滞的众人。 在那短暂的一刻,这间偌大房屋里万籁俱寂悄悄无言。 旋即,宴厅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二十五章 欲问古今兴废事 杨世宁站在尚书台门口的时候,天上又落了雪。 中京的天气仿佛一直是这样,每一年的年末都要下雪,飘飘扬扬,把重楼广殿都铺排成一片无垠的澄澈。 钦天监说这是吉兆,是祥瑞,他往这边来的时候借着深重的醉意,轻车熟路地走过宫巷与石阶,在小路上迁延的时候也在想,不知道这样深厚的白雪,能不能遮盖住西市上一片又一片的血污? 但不管能不能遮盖,对如今的他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尚书官署地处内宫,禁制森严,一向不许外人出入。他不是这里的人,门口的侍卫也不是他认识的人,因此谁都不许他入内。漆黑的大门在他面前紧闭,只在偶尔的时候有人来晚,斜开一条缝隙,但那些人却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哪一个曾经注意他——或许注意到了,但谁也不想在腊月二十九还给自己找多余的活干。 今天不是他值宿,不该他在宫城之内,所以他非但手里没拿兵刃,甚至可以说是偷偷闯进来的;他来时还没下雪,所以身上也没披斗篷,少年站在高大屋檐下的时候,显得有些几乎单薄了。他似乎在犹豫在思索,一时没前进也没后退,更没去摇动门口悬垂下来的金铃。 雪落在他的发上,也落在他身上,他平日不怕冷,酒量也一向很好,今日却格外觉出全身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而冰凉的同时又滚烫,甚至仅仅是站在这里,便要咬牙才能克制住全身的颤抖。 里面在做什么?他想了想,猜测他们或许也受了赐酒,又想到更与禁卫不同的是,尚书台还大抵有赐宴。里面的声音他听不见,但他能想到那是何等样的热闹,或者闲散…… 杨世宁往前走了一步,摇响了平时有人来传询的时候会摇动的金铃。 “这会早都不做事了,除非是陛下的旨意,谁愿意出来……将军有什么事,哪怕明天再说呢,不急的就明年罢。这会没人会出来见将军的……” 门洞里躲懒加餐的年轻小侍卫看不下去,搓了搓手对他道。 “真的是这样?” 杨世宁走近他一步。 “我糊弄将军做什么?” 那小侍卫停下嘴,回头答话。 “那你们叫我进去。” “这……朝廷的制度,尚书台的规矩,将军比我们更知道……” 杨世宁听了,站在他身后没动。 “不许我进去也成。”他低声叹了一口气,那小侍卫此时才觉出有些不对,正要转身时,杨世宁早已铮然一声拔出他的佩刀,直直架在他脖子上。 “这……哎???” 那小侍卫手里还拿着方才吃一半的东西,被拽得往后踉跄了一下,听到杨世宁对另外几个意图制伏他的人说道:“一点小事,你们非要闹大。” “将军?” 杨世宁看了眼前的大门一刹那:“里面既然宴会,我就不进去打扰了——叫你们尚书令出来见我就好。” 另一人不敢怠慢,赶紧进内院去敲门。剩下的人为了躲避风雪往里走了一步,借着灯影,那被劫持的年轻人回头瞥了杨世宁一眼,心里不由得一惊。 杨世宁的脸色比他这个有性命危险的人还要苍白,是一片全无血色的惨象,又像是醉极又像是病入膏肓。那惨白底下透着一点青黄,眼窝深陷下去,伴着被化掉的落雪濡湿的黑发,狼狈不堪,憔悴支离。 他正在愣神,便感到一阵尖锐疼痛划过脖颈,低头看时,竟见到杨世宁手指微微颤抖,因此那锋利的刀刃就这样划破了自己的皮肤,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将军……?”他惶恐地试探了一声,杨世宁却死死盯着别处,一丝反应也无。这年轻人见状深吸一口气,使力发招,竟比想象中还要轻易地挣脱了禁锢。旁边几个人一拥而上把这奇怪的闯入者控制住,更是仅仅受到些许反抗。 刀当啷一声坠落在地,杨世宁迷迷糊糊地被按着跪在地上,感到地面一片冰冷的潮湿。胳膊被反扣着,对方丝毫没有留情,弯得他感到一阵剧痛,但他呼出一口气,一点点也没有作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内院终于有人出来见他——他竖起耳朵,除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还听见了脚步声。 第二十六章 银台蜡烛滴红泪 崔道之披了衣裳跨过门槛,待看清门口强要闯进来的那人是谁,只觉酒醒了七八分。 “……崔令君好雅兴。” 杨世宁抬头看了来人模样,冷笑一声招呼道。 崔道之对他语气恍若不觉,叹了一口气问他:“这个时候了,杨将军来做什么?” 杨世宁没回答他,先是挣扎了几下。崔道之见了,用眼神示意那几个侍卫松手,让他们下去。杨世宁没了束缚,想站起来才发现刚刚被人伤了髌骨,稍一动就是一阵剧痛。 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够到刀柄拄在地上,用刀撑着身子才站稳。 到站直了,他才慢慢开口对崔道之道:“给我加封的诏书,就那么发下去了?” 崔道之愣了一愣。他今天才回官署,并没空闲在意这些,一时没回答上来,只得问道:“怎么了?” “宣诏了。” 有人在他身后低声道。他回头,见是舒澜也跟了出来。 “你好糊涂!”崔道之见他跟了出来,又听说已经宣诏,忍不住冲口而出,幸而声音还是压低的,“你来做什么?” “他上表辞让,但周仆射以为依旧是客套,就给发下去了。” 天地落雪一片寂静,闲人又都已经退下,杨世宁此时格外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29 耳聪目明。他将面前二人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感到一阵无力的怒火从心尖烧到喉头。 事后论功加封,是朝廷的例行公事;他第一次没觉得怎样,只是写了推辞的上书。这样来来回回了三次,到底还是没由得他。 诏书是今天早上到的,宣诏的时候来的是个内侍,冲着他笑笑,说“特地赶上了今年”,令他当做个喜事。那时候天还阴着,在他家门口——房子是他自己赁下的,还没住许久。也亏得是他自己赁下的,不然到杨璞的府邸门口去受这诏书,岂不是愈发像个笑话? 他搬进来的时候设了家宴,言笑在耳,只可惜物是人非。 给他的加封自然是因为护驾。杨璞被定了逼宫清君侧的罪名,但为了把更多的事情压得干净,也或许是因为殷琦的意思,杨世宁并没被连带进去。 杨家倒了,而他幸免。他原本就不姓杨,这或许也没什么……忠君之事,何错之有? 诏书里没提他大义灭亲,也没提杨璞揭出的那些宫闱隐秘,一切都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禁卫首领,阻止了一次寻常的叛乱。 万事不由人。生不由得他,爱恨也不由得他。杨世宁放眼向四周看了一看,只觉得重重楼台好像天罗地网,将他束缚其中,永不得脱。 他笑了笑,抬起头看了看崔道之和面色愕然的舒澜。 崔道之正对舒澜低声抱怨:“旁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 舒澜跟杨世宁一样年纪,这会对崔道之歉然地笑一笑,又摇摇头,说“这事情现今已经不是我能置喙的”。 他说完了,还嫌冷似的,往屋檐下站了站,躲避飘落的飞雪。那种温和端方的姿态像一块玉璧,却愈发反衬出自己的进退维谷。 杨世宁往前走了一步,乍然举起刀尖朝向舒澜。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崔道之往后推开。那一瞬间他本能地闭了闭眼睛,直到定下神才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崔道之伸手,死死握住了到舒澜面颊只有一寸的刀尖,厉声道:“杨凤钧,为一封诏书你不要命了?” 杨世宁似乎也没想到,愣了片刻才漠然道:“我没想怎么样。小舒学士雪夜行路,伤了眼睛也是难免的事,小伤而已,不会危及性命,大不过是以后不能在台阁供职……” “舒澜,你去请陛下过来。” 崔道之没回答杨世宁的话,先是扭头对舒澜说道。 舒澜不甚放心,犹豫着叫了他一声:“崔令君,我去找人过来……” “不用。”崔道之闭了闭眼,“你去请陛下过来,旁人一概不许惊动。” 舒澜没动:“令君这里这样,何况这么晚了,陛下怕是都已经安寝——” 崔道之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语声冷然:“陛下若是安寝了,你就请女官叫醒他。陛下问你为什么,你就上奏说,臣崔镇请他来……与杨凤钧诀别。” 诀别二字一出,杨世宁和舒澜齐齐看向他。 血从他手心连续不断地落下来,很快就把地上染红了一块,又因为有雪,洇开了越发狼藉,看得舒澜心里一阵揪紧。但崔道之虽然也痛得暗暗咬牙,却于受伤一事颇有经验,面色神色略无波澜,只接着道:“我知道杨小将军来时,或许也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来,就来了。是我叫旁人都退开的,你现在杀了我,也算我咎由自取……只是如果你这样反复无常,那你父兄可就白死了。” 他说完了,停顿了一小会,才叹气道:“凤钧,有些事情原本就是没有回头路的。” 杨世宁一动也没动,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虚得发飘:“那我妹妹呢?我落到今日是自作自受,谁该来赔她的命?” “你妹妹……?”舒澜听了,震惊了片刻,犹疑着问道,“之前曾求情的那个,她也死了?” “不知她怎么会知道我受了加封,以为我不会再顾她,下午便自尽了。” 杨世宁瞟了他一眼,冷冷地嗤笑两声,往后退了一步,终于从崔道之手里抽出了刀,看也不看地往身后随便一扔:“舒澜,你去吧。” 第二十七章 冻壁霜华交隐起 舒澜渐渐去远了,崔道之目送了他一会。然后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先是捡起那把刀,扔回门洞里去,转回身来铺开衣裳在台阶上坐下,坐在杨世宁旁边。 杨世宁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崔令君不敢让他留下,是因为不敢让他听见后面的话么?” 崔道之听了,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那要看凤钧想对我说什么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就往杨世宁那边看,心里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这段时间里,他曾经派人去探查过杨世宁的动向。在那些人的回报里,自从宫变那天之后,他就有些不大正常,时常在夜间在院里绕来绕去,自哭自笑,也不听人说话。 “我疑心杨小将军怕是……发痴了。” 甚至也有他的朋友这么对崔道之说。 崔道之那时不太信,加上自己闭门不出,始终没有亲自见过,到今天一见,总觉得所谓疯病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不管是那种病态的、憔悴的脸色,还是比原来迟钝许多的动作,都令他觉得惊心。 至少,假如是在几个月以前,崔道之决然没有把握说,自己能就这样接住他的刀…… “你之前糊弄我,说事成之后,会容许我父亲回乡终老的。” 杨世宁哑着嗓子开口。 崔道之反问他:“我那么对你说的时候,你心里信了吗?” 杨世宁被问得无言,良久自己哼了一声道:“崔令君懂得人心。” 他心想崔道之确实懂得人心,至少懂得自己的。他原本就对殷琦有情,也从来不大支持杨璞的作为,甚至因此没被杨璞带去北征……崔道之知道这些,不动声色,一桩一桩地都算了进去,跟他日常来往,劝他背叛,顺便安慰他说,如果他肯对皇帝忠诚,就会让杨璞回乡终老。 他那时候是不信的。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崔道之就格外仁慈?不可能的。但是那句虚假的应许,却真的被他用来时时自我麻痹。每一个他在忠诚爱慕与养育之恩里斟酌难眠的夜晚,都像饮鸩止渴一样安慰他…… 而从那天一过,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崔道之称病闭门,但对杨府的清查一刻也不曾慢,虽未缉拿旁人,族内人等却一个不剩都下了廷尉大狱,连流放的都没有几个,多半都在西市受刑。 要说这些事都跟崔道之毫无关系,任是谁都不会信。 “人心翻覆,其实不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也不愿做这种没把握的事。杨璞这样发难,我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能应付。” 崔道之回答得干脆,一边说一边扯下衣带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0 包扎手上的伤,过了一会,又补道:“你的封赏,是我之前忘记去提醒周仆射,跟舒澜没什么关系,你没必要迁怒。 “我那会心想,既然陛下都不管这事,或许你们自有区处……实在不行,小舒也自有分寸。” “没有。”杨世宁生硬地答道,“陛下刚为小舒学士的事情烦心,哪里还顾我。” “那你也该问,为什么上午发的诏书,下午你妹妹就会在狱中知道?”崔道之淡淡提醒道,“你妹妹不是早已经许了人家?你要去求情说出嫁女就算那家的人……” 杨世宁没说话。 “朝廷愿意赦免她,那家却未必愿意让她回去呢。死便死了,总比还要专门去离绝的好些。” 崔道之说完了,只看见旁边人的指尖颤抖个不住。 “我是很羡慕小舒学士的。”过了一会,杨世宁低声说道,“他的前途也好,履历也干净,还有人爱重……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完了,停顿一会,又问他:“崔令君,你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你不敢的……凤钧,你从以前到现在,做过一件全然是自己想做,毫不犹豫的事吗?” 崔道之抬起脚把雪踩乱,把地上原来的血迹弄得模糊了,然后才慢慢地回答杨世宁。 杨世宁闭目待了一会儿,像是晚上的醉意还在,像是这段时间经常有的恍惚之感,像因为疼痛,也像是纯然在思索。过了一会,他伸手去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摸到一手的落雪,拿回手来一片湿冷。 崔道之偏过脸去看他,只听到一阵低低的、带着哽咽的笑声。 “崔令君,我问你讨一杯酒喝,你给吗?” 崔道之犹豫了一下,垂下眼看了他一会,竟当真慢慢站起身往门里走去。 连杨世宁都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拿了酒回来。他没拿壶,直接拎了一坛热酒回来,又拿个碗,站在门洞里招呼杨世宁,让他过去。 雪下得时大时小,台阶上积的那一层已经厚了,杨世宁踉跄着走过来,倚在门边,只见崔道之递了碗给他:“拿着。” 杨世宁于是就拿着。崔道之用左手拎起酒坛浇在碗里,斟了满满一碗请他喝。杨世宁冻得浑身发抖,一碗热酒下去,慢慢暖和过来,连眼前都似乎清明许多,甚至冷哼了一声调笑道:“说起来,这会满朝文武怕是没几个人能得崔令君亲自行酒的。” 崔道之听如此说,也丝毫不恼,只答道:“大概是的。” 他两人没几句话说,只是看着杨世宁似乎打发时间一样地饮酒,几碗过去便迷迷糊糊眼眶泛红,问崔道之说,崔令君不要么? 崔道之晃晃手里的酒坛,只见又是不剩多少。他犹豫片刻,索性举起来也不倒进碗,自己都喝了干净,将酒坛掷在地下,问杨世宁道:“凤钧的话都说完了么?” 杨世宁还是那样倚着门站了,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崔道之,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崔令君要……对陛下好一点。” 崔道之哑然失笑,对杨世宁点了点头。 “我是因为……”他脱了力,又迷糊,说到这里有些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才接下去,“因为信崔令君不会做下一个我父亲,才肯帮你的……” 崔道之听了,故意朝他笑了一笑,挑起话音说道:“可是我不答应,你也没办法。” “你——” “我不会的。”崔道之赶在他说完之前摇摇头,“这个你可以信我。” “好。”杨世宁含糊道,又摇摇头问,“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雪天路滑,许是慢了。” 崔道之说完,默然片刻,忽然抬头盯着杨世宁,直截了当地问他:“凤钧,你对陛下存了 心思,是也不是?” 对方这会忽然警觉起来,浑身一激灵摇了摇头。 崔道之见状道:“你骗不过我。” 杨世宁在这一刻眼神骤然清亮。 他手里还捏着碗,碗底有最后一口酒,端起来喝了,喝完撑起身子靠近崔道之:“你不必告诉他。这样他即使知道,也可以装作不。” 崔道之点头:“我向来不理闲事,你可以放心。” 说完那句话好像耗尽了杨世宁全部的力气。他掷下碗,身子慢慢从墙上往下滑,终于坐在门后,从二十多天前至今,头一回痛快地失声而哭。 第二十八章 独悲孤鹤在人群 崔道之听着他哭,心里一阵发凉。 他心知肚明,这不过就是失魂落魄之前的回光返照,那个真正的杨世宁,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忍心再看,往外走了几步,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才终于见着舒澜跟在殷琦身后,两人带了几个随从走过来。 离走到还有一段距离。 “凤钧。”崔道之试着去叫了一声,对他说道,“陛下过来了。” “陛下”两个字一出,杨世宁好像清醒了些许,努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殷琦在他的视线里由远到近,渐渐清晰起来。他脑子里晃动的全是人影,有他养父的,有他妹妹的,也有许多不相干的人……但那些最后都聚合在一起,成了殷琦的模样。 他走到台阶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幻影还是真实的那个人,而只抬起眼去对视。 皇帝也这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也有渐渐升腾起来的痛惜与惶恐。 “你怎么了?”殷琦心中仿佛有一块什么被剥开来坠了下去,“阿宁哥——” 这么大了的人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还叫他阿宁哥。杨世宁这会确信他面前的是真正的殷琦了,睁开眼盯住他: “陛下来了。” 殷琦呆呆地嗯了一声。 杨世宁抹了一把脸,开口道:“臣要告辞了。” 殷琦有些慌张地问他:“你去哪?” “不知道。” 曾经的少年将军对着他的陛下笑了一笑,咧出一口整齐牙齿,笑过又在飘雪里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要走?” 于是殷琦只好顺着他的话问。 “臣不配在这里了。”杨世宁理所当然地回答。他的神情这会彻底平静,连语气也再无波澜,“臣既不能忠君,也不能事亲,二十天前就该死的,本来就不应该苟活到今日。但是臣是个懦夫…… “连死都没敢。” “……你不要——不要……” 殷琦这时候终于被恐慌包围。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将会彻底失去杨世宁,跟任何一次的以往都不一样,因为当他说不要的时候,对方竟然不再有任何犹豫地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 “杨凤钧,你回来!!!” 殷琦高声喊道。杨世宁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一顿,又转回身来,走到殷琦面前,轻轻弯下腰。殷琦似有所悟,小心翼翼地伸出双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1 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杨世宁竟真的拥抱了他。他抱得很紧,也不管是否合乎规矩,就只是那么紧紧地抱着,令殷琦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冰冷的怀抱吞没进去。 “阿宁哥,你留下来,就当为我留下来,不可以吗?” 他试探着问。 “陛下……你放我走吧。” 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有这一句。杨世宁的声音轻而又轻,还发哑,在殷琦的耳畔像蝶翅一样扑闪着飞过,随即跟着消失的是那个冰凉的、熟悉的怀抱。 那天夜里,杨世宁离开了尚书台的内门,竟还一步一步走到了院门口。殷琦也好崔道之也好,竟然默契地谁也没提要如何处置他的事情,只是派了人将他送回家去。 他从高烧中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翌日黄昏。 帘外的光是暗的,没等他对着窗缝发一会呆,就已经黑了下去。他看了这黑夜一会,忽然猛地起身,对那伺候他的侍女道:“去备马,我要出门。” 天黑了,城门也关了,但还没到宵禁?他估算不清,也不想估算,只自顾自勉强骑马,忍住疼痛,一路往城门奔去。 但没有一个守门吏肯开门放他过。 京城那扇红色的、高大的门在他眼前合着。在那门的衬托之下,不仅是他自己,连那守门的侍卫都显得十分渺小。 杨世宁愣了片刻,低声说道:“可是我要出去。” 门吏没听清他说什么,见他也没穿官服,越发不肯开门,只问他道:“你出去做什么?” 我就是要出去。 杨世宁在心里喃喃了一遍。在那瞬间有一股奔腾的血流涌上脸与头,他分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感到一阵战栗的兴奋。 “我们走。”心在怦怦跳动了,他低头对自己的坐骑又重复了一遍,猝不及防地扬起马鞭,向大门冲去。 那气势太过迅疾,以至于门吏没有一个敢挡或者记得拦在他面前,一切人左右闪躲着等在一起,怔然地听见一声撞击的巨响。 血溅开的时候,那匹马最后惨烈地嘶鸣了一声,引得门吏们呆呆地望向那处。 冬夜里触目血污凝如红泪,城外不远处的寺庙里正响起除夕夜被信众不断敲响的晚钟。 第二十九章 明日新春到何处 崔道之睁开眼的时候,只听到一片晚钟。 京中从前朝起寺庙众多,数不胜数,到除夕之夜,信众纷纷敲钟祈福,城内城外断断续续连成一片。他向来不信这些,但此刻听得也有些恍惚。 他眨眼清醒了一会,一边问是什么时辰一边回想,甚至竟觉得不大能记得清前夜的事。慢慢地,才想起来昨晚上夜宴、杨世宁敲门和后来种种,想起收拾好残局之后宫门早就落锁,他是今天清晨才从宫城回家的。 回来便睡下,等到醒来,天色都已经暗了。 侍女将女儿写来的问安信递给他,他打开看毕,想起往年若在家时还有女儿作伴守夜,叹了口气,一时也提不起回信的心思,只轻笑了一声道:“今年连阿盈都嫁了,可说是当真是只剩我一人了。” 送信的那个侍女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含糊敷衍几句叫他宽心。崔道之把信递回去,叫她放在桌案上,自己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起身下地。 毕竟守夜之类有没有无妨,但祭祀是不能略去的。 他吩咐下去将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又换了衣裳到家庙去一一拈香祭拜,等到回来的时候,天色便已经黑透。人间如寄,春梦秋云,生死都似乎不过是片时而已,他有些慨叹着推门进房,回看时只见灯笼在回廊和屋檐下一盏一盏地亮着,像一串游鱼漂浮在水底。昨夜的雪早已晴了,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把窗纱和白墙都辉映得通明,天地之间一派空明澄澈,倒当真令人感到分外冷清。 窗户开了一条缝,吹动桌案上的书,还是上回舒澜抄过的那一本。 崔道之犹豫了片刻,回身叫了人过来,轻声道:“叫人去小舒侍郎府上……就说,我有些东西要请他点校。” 他到底有种全无必要的矜持,不肯承认是想起舒澜去年说自己孤身在京。 年轻人进来的时候,崔道之正在吃自己的晚饭。 ……虽然其实过了时辰,大概是该叫夜宵了。 他本来不饿,宿醉犹在更没什么食欲,更是懒得用左手,索性对着一盘酥点发呆,心里漫无目的地想,记得以前在官署值夜的时候舒澜最喜欢这个,倒不如给他留着—— 他还没想完,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响,然后是脚边那只白猫警觉的一声喵呜。 舒澜裹在厚厚的大氅里,带进来外头扑面的寒气,一边解帽子一边跟他对视,倒还不忘正经地行礼见过。 崔道之懒懒地招呼他:“过来呀。” “我从外边过来寒气太重,在门口暖暖再过去,免得都带进去了。”舒澜温和一笑,然后问他,“崔令君是要我点校什么?” “那都不着急,”崔道之被他的迫切心情引得一笑,先朝他举了举手里筷子上夹着的那块点心,“……你吃这个?” 舒澜含含糊糊地客气了几句,没动弹。 崔道之见状,停了片刻道:“我觉得今天这个好像不大对,凭空多出咸味来,也不知道是做坏了,还是我辨不出味道……你替我尝一下。” 舒澜便只好不再推脱,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凑过来。但崔道之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没伸手到盘子里去,径直就着自己举起来的姿势颇怪异的筷子,咬了被崔道之咬过的那块点心。 “……是甜的啊。” 舒澜面上却是坦荡,咬碎了就咽下去,有些狐疑地说道。 他话音刚落,就见崔道之放下筷子,手肘撑着桌案低下头去,扑哧一声促狭地笑起来:“我知道你喜欢,骗你吃的。” 说完,竟还把碟子往这边推了推,又起身去翻那两本被拿来当借口的书。 “这是上次那一本的补遗……前朝尹中书的集子?”舒澜翻过书名站起来,说下去的时候却是什么别的都忘了,连刚才那些拘谨都消个干净,眼睛也跟着亮了,“尹氏获罪的时候这本书的全本还没刻完,只有几份抄本在宫里,之后又成了禁书,许久没见过全本了——令君这一本?” “不是全本我拿来做什么?”崔道之调笑着答道,“他当时声名之盛,如今也只有你或许能比之四五,但那也不过四五分的文才,剩下那六分庙堂上的谋断,只有日后才知道了。” 他看了舒澜一眼,又自己笑了一笑:“尹氏少年名重,前朝三百余年无人可及,可惜不得善终。他的诗文传世极多却都不是本人自己编订的,笔记也因为未曾公开而成了孤本……你不及他,也不是什么坏事。” 舒澜应了一声,看着书页发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2 了一会呆,忽然心有所动,闭了闭眼。 崔道之见他出神出得专注,等了许久也不闻一声,终于忍不住叫他的字:“仲泓?” 舒澜被叫得一个激灵,先赶忙答应了,后又转了个身,对他说道:“崔令君要是还有什么,可以一并交代给我去做。” “那都不急,以后我找着书了再说。”崔道之没多想,倒当真给他找起了差事,“我实在懒得这样写字……过一阵是陛下的生辰,你替我作份贺表如何?” “那崔令君可要快些找了。”舒澜低声道。 “怎么讲?” 崔道之这时才有些奇怪起来。 只听舒澜忽然端起一副公事的口吻:“等开春那一阵忙过去,下官就要上表自请外任了。” 崔道之的手漫无目的地在白猫身上摸了一把,像是愣住也像是没听清地问了他一句:“你说什么?” “我不想在京中久留了,之前在临州也有些历练,到了地方去,定然不至于误事。” 舒澜回答的语气平平淡淡。 第三十章 怜我秋斋梦蝴蝶 崔道之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勉强把口吻捋顺了,问道:“为什么?” 舒澜没作声。崔道之一直等着他,他不仅没说话,还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要问。 “京中的事你都做完了吗,就自请外任?”崔道之震惊过后跟着开始生气,“我——” 他说到这里,到底没把后半句说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慢慢说道:“你……只管自请,我倒是看你能不能外任。” “就是因为崔令君这样……我才要外任的。” 舒澜咬了咬牙,转过身去对着窗外。 这一回轮到崔道之沉默了。他抿了抿唇,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好像热血在心口轰然一声炸开。伶牙俐齿他从来不缺,但如果要真心实意地答一句,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如今做事常常神思不属,再这样只怕会出纰漏。崔令君放我出去,就只当是——” “只当是垂怜?”崔道之打断他,“我当初委以重任的时候,可不知道你会来向我乞怜。” 舒澜深深叹了一口气。 “崔令君既然不肯应许我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令君不记得杨凤钧是怎样对陛下说‘放我走吧’了吗?” 崔道之乍然抬眼看向舒澜,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大梦一场……就许我醒了罢。” 大梦一场么? 崔道之当此时也不能免俗地回看自己的生平:他运气不坏,年纪轻轻风云际会,成就的功名大概不至于辱没先祖;虽然没有子嗣,但他不是长子,传宗接代自有兄长和侄辈,也可以算得勉强无愧。 而至于孤衾冷枕,守夜寂寥云云…… 他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也觉得是自己矫揉造作。 他要得多,随意买或者求来的美人都看不上眼,顶好要有情分的,要知心可人、不同俗流的;等真的遇上个什么,偏又要往后躲,觉得人心反复,深情不值一哂,与其日后变心麻烦,不如一早就从没有过什么海誓山盟。 何况有了先皇的前车之鉴,他甚至经常觉得,殷琦和杨璞,就是青天在上扔给他的现世报。 从前是何等洒脱放纵,如今反而情重愈斟,心境消磨至此,多少鲜衣丽饰都再难遮掩。 而他也终于求仁得仁,等到了舒澜松手的那一天。 但崔道之原本不知道,那一天是要这样艰难的。 “我知道,这样就是辜负了令君提携的本意。但是就算留在京中,我也一样难当重任,不如外任,也算是以国事为重。何况,陛下或许也不大愿意再日日见我……” “这样说,倒是我毁了你的前程。”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良久这么答道。 “不算,这是我甘愿的。” 舒澜亲手把温柔都顺着寒暑填进他心中的缝隙,如今又要亲手一点一点拿回去,送给他的时候是绵绵密密的温软,抽出来便都化作锋刃。人性难免食髓知味,暖过了会畏冷,点了灯才怕黑,要被人爱慕了,才会怯于早就走惯了的千里单骑。 他或许该高兴事情终于有了定局,却分明地知道,不是这样的。 哪怕他最初想的那个结局,也不是这样的。 他叹一口气:“我有什么好,值得你甘愿。” 舒澜没迟疑,他答话的时候微微笑了,像回忆起什么似的:“见美人而思慕,是人之常情。” 崔道之听了,自嘲地笑一声:“你真会说话……我看美人迟暮还差不多。” 舒澜半晌没作声,又说话的时候也没抬头,语气是平平淡淡的,声音却珍重又温存:“那也是我的大美人。” 崔道之没回答,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干巴巴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你既然要走,就别说这些了。” 舒澜点点头,终于抬眼跟他对视:“那……崔令君不肯应许我什么,就也不要总问这问那了,也不要总还亲近我——陛下生辰的贺表,我回去拟好了给令君送过来。这两本书,可能要过一阵,但不会太晚。” 舒澜站起来,收好了那两本要点校的书,扯平自己的衣裳,慢慢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你——” 崔道之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索性径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舒澜回过头去。 他平生从未见过面前人如此窘迫的模样。 崔道之扯着他的袖子,面无血色地转过脸去,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却扯得很紧,一丝也不松手,容色先是惨白,后来渐渐泛起一抹薄红。 “……令君?” “谁说——我不肯应许你什么的。” 崔道之低声地、慢慢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怕重了就摔碎了什么,说完了,又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舒澜的眼睛。 舒澜有一刹那是呆住的,随即反应过来他听到的是什么。他眨了眨眼,也低声答道:“令君,松手。” 崔道之摇摇头,没动。 “松开。”舒澜看着他,补了一句,“……你放心。” 于是崔道之就松开手。舒澜转过身,站到他面前,开口问:“崔令君应许我什么?”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能应许给你的,也不知道日后还有多久,”他好像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回答,“但是你想要……” “想要,就都拿去。” 第三十一章 浮生各自系悲欢 “我想要的。”舒澜低声道,“一年,十年,百年千年,都想要的。” 崔道之在他的注视下低垂眼睫,轻轻点了点头:“好。” “真的吗。”舒澜抬起眼来眨了眨,伸手环住对方,“令君一向都很会糊弄人的……” “我不糊弄你。”崔道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3 之没动,任凭舒澜把自己揽得紧了,然后才凑近他耳边去吹了一口气,含了一点笑意道,“可是你糊弄我。” 舒澜听了这句,全身僵了一下,随即感觉崔道之也反手抱紧了他,甚至好像整个人倚在他身上:“你糊弄我的本事这么大了,该怎么罚才好?” “我哪有……” 舒澜不甘心地反驳,还没说到下半句就被打断:“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如果真想走,就不会提前这么久告诉我——不然,难不成是心疼我,怕我到时候再驳回你,时间太紧来不及?” 这回舒澜以退为进的念头彻底被揭穿,只好承认道:“我不过是……想听令君的真话。” 他有点窘迫,但是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又全忘却了。崔道之说完了,正自弯起眼睛有些得意地笑,舒澜跟他对视了片刻,忍不住揽得又紧了些,彻底站稳了身子,然后径直对着唇吻了上去:“随你要怎么罚我,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他还是头一回亲吻一个男人,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崔道之想必不是……这个念头令他陡然升起挫败感,唇舌愈发胡乱折腾起来,没过几瞬就不小心咬破了崔道之的唇。 他尝出一丝血腥味,于是想睁开眼看看。这一睁不要紧,他竟发现崔道之似乎一直是睁着眼的。四目相对,都不约而同地又突然闭上。 “你睁眼干什么?”没想到这个亲吻竟然以这种方式被猝然打断,舒澜忍不住抱怨道。 “你不是也睁了?”崔道之跟着被他逗笑,“我就看看你而已……” 两个人谁也没说完就笑作一团。 “重来重来。”舒澜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忍不住凑了上去。 这次一切顺利,舒澜尝到甜头便不肯松开。一回生二回熟,他反复了数不清几次,直到把崔道之亲得眼角泛红才站直了身子,在一片寂静中低头靠近,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 “怎么跳得这样快……”舒澜伸手过去按在崔道之心口上,明知故问地低声笑道。 “还不是你——” 崔道之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二人听了,谁也懒得去开,便依然站在那,由崔道之提起声音对外头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门口有人来报信,在广阳门那边,有人出事了。他们认了半天,才认出是禁卫的小杨将军……” 崔道之和舒澜心头同时一惊。 他们到广阳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被一排提灯的侍从拦住了马车,要求步行过去。 “想是陛下到了。”崔道之见到这阵势,便知道是殷琦来了。 舒澜见状,神情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他走了几步,见地面滑得厉害,便从大氅下轻轻握住崔道之的手,两人小心地在雪地上踏出一排脚印。 他的心思此刻都在崔道之身上,只管挽住他慢慢行走,甚而都忘了看自己脚下的路,直到被对方忽然一扯,才发觉自己刚才差点滑倒。 崔道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小心一点,不要总替我看路……” 舒澜嗯嗯点头答应,脚下步子便又慢了些许,直到快走到殷琦面前的时候才松开。 “免了免了,天太冷。” 殷琦一挥手制止了他的跪拜,但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说,只伸手往右边指了指。 那竟是一大滩狼藉的血污。 血污边上,静静地躺着一具尸骨,姿势看去蜷缩得不成人形。再远点的地方,则是一匹马鲜血淋漓的遗骸。几个人正举着灯,另外两个人则正在展开一大块丝织,轻轻地盖在尸骨的身上。 “这是……?” “是阿宁哥。” 殷琦木然地回答,有些恍惚地走到那一片狼藉面前,慢慢地蹲下身子。 他伸手抚摸了那被冻成冰的血迹,甚至摸了不止一下,但却没敢触碰杨世宁那张被血污淹没的、扭曲变色的面容。 如果不是身姿和衣服,他几乎要认不出这张面容。那句“放我走吧”言犹在耳,他没想到,一个低首再加上一个转身之后,再相逢竟然就是阴阳永绝。 “你说的走吧,就是这样的走?”殷琦漫无目的地张开嘴唇,却终于没有发出声音,而只是在心里干涩地质问。 侍卫手里的一排灯笼映在雪地上,映出大片的辉光。这辉光照得那淋漓斑驳的血痕无比鲜明,又因为被寒冰禁锢而显出一丝异样的晶莹,鲜明得甚至有几分艳冶。 有热泪久违地从殷琦面上滚落,又在落地之后迅速融入积雪中。他默不作声但心知肚明——那死于心魔的少年,这一次再也听不到他的言语了。 第三十二章 花枝入帘白日长 舒澜当初对崔道之说他要自请外放,实则没有真的想离京出外,而只是故意说给崔道之听;但他没想到的是,才未过几个月,这件事就真的一本正经被摆在了他面前。 朝廷近几年不成文的惯例,没有州郡经历的文官,不得在台省任职高位。舒澜看着眼下朝廷用人的安排,估摸等自己这一次资历满了,明年后年,少不得要出京。 他从前不觉得这有什么,一是没指望过自己年纪轻轻便可以升迁,二是他一向顺其自然,对京城没有旁人那样多的牵绊。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这一去少说也要三年,他正是情好热烈之时,要与崔道之三年分别,想想都觉得难堪离愁。 “想什么呢?” 舒澜心不在焉地推开门,只见崔道之大约是清晨沐浴完,站在案前手里握着湿嗒嗒的头发在擦。舒澜抬头,眼神正撞在扯开一半的领子上,还没说话先愣了一愣,然后抱怨道:“才刚开春,令君就又不好好穿衣裳了?” 崔道之略过这句,一面在边上坐下一面轻声笑:“今天不用入朝,我还以为你要睡得足一点,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 舒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凑过来抢了崔道之手里的那块手巾。他心里有事,言语上的反应就慢了,沉默下去。他一边伸手抓着崔道之湿漉漉的发尾轻轻擦干,一边想,倘若出京了,可要多久才能再攥一把这样的发梢? 明年的春天,他就要在外头过了。要过的春天少说三年,这三年里,也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世态翻云覆雨,能得到一点就已经不易,三五年分明是短暂的,但这时候偏偏显得久似一生,直弄得他觉得自己像一艘船,在命运的江水上飘来荡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走,还是不敢走。但国有国法,倘若自毁前程,宁可不回来升迁,就这么一直留在中京做一个白头郎官,非但崔道之绝对不会答应,连他自己也定然是难以甘心的…… 倘若崔道之能跟着他就好了。 舒澜心里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觉得这想法荒唐。但荒唐过了一瞬,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4 非但没有消失,他反而认真地斟酌起来,觉着这当真是个办法——不论是对于现在,还是对于日后。 他想得入了神,手上摆弄着玩崔道之的头发,下手就没了轻重,扯得对方倒抽了一口冷气,笑向他道:“你做什么呢,怕不是要给我剃度?” 舒澜回过神来,想了一想,说道:“我在想,我日后出京的事。” 崔道之不置可否,大有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此时何必去着忙的态度,没答他这句,反而跟他问起现在的事:“这几日你看着,陛下怎么样?” 舒澜答道:“陛下比从前更明敏了。” 他也没说假话,殷琦确乎比从前更聪明机敏了。也明显要更勤奋好学、克己自励,不管政事还是经史,甚至听说连一贯对皇帝陛下颇多微词的太傅,最近都没了怨言。殷琦已经过了十五岁,朝臣们也在商议着,不必等他及冠,今年秋后就可以为皇帝加元服礼,令他正式成人了。对于此事,原先还有些人反对,但这一阵殷琦处事的周全,竟令这些人都没了言语。 他好像这时候才终于从一个机灵的少年变成了天下人的天子,气度初成了。 而令殷琦一夜之间成熟的缘故,旁人不知道,舒澜和崔道之却多少能窥得一二。 崔道之听了舒澜的回答,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只是叹了一口气,又勉强笑了笑,说道:“我许久没去面君了,就随便问问你——陛下长进了就好。” 舒澜便顺着话头问崔道之:“令君打算什么时候面圣?” 崔道之手里捏了捏袖口,想了片刻道:“过了三月三花朝节,我便回去。” 舒澜得了回应,点头道笑:“花朝节令君要出门吗?” “我又不是年轻女郎,凑这热闹做什么。”崔道之哑然失笑,转头问他,“怎么,你要去?” “令君若是不出门,那我也不去了。”舒澜道,“只是我记得,令君从前是会出城踏青的?” “我都不记得自己,你说是就是吧。”崔道之没把那句话当回事,懒懒散散的,挑起眉来眼神晶亮地看舒澜,“要出去也成,我要喝酒的,你可不能再不许了。” 这两年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崔道之一直不得安生,到去年年底便三五不时地病着。他除夕之前受了伤,又夜间去了一趟城门,回去便大病了一场,反复发起高热,昏睡了十几日才勉强能起身。 那段时间崔道之一天之中难得几刻有说话的精神,却回回不忘捉弄舒澜,惹得舒澜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等听了某天来诊脉的大夫说的“心思太重劳累积郁”云云,便索性盯着他告了两个月的假,闭门在家休养。 崔道之日日闲居,只偶然有些大事的时候才收几封令史的文书,百无聊赖之下,甚至还帮着国史馆理了几篇先帝朝的实录。 “我已经没事了,你总不能叫我往后都这么过吧。” 崔道之向舒澜抱怨,舒澜深知他的性子便也不再强求,开口答道:“好,那花朝节的时候我们去城外游玩,只是不许喝醉。” “这你大可以放心,我还没怎么醉死过。”崔道之扑哧一声笑,竟又把话题转了回去,“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你在想事情,想什么事情呢?你日后出京是一定的,是又生了变故还是怎么?” “我在想……等陛下秋天礼成之后,崔令君不如上书请辞。” 舒澜这句话说出来,用了十分试探谨慎的语气。当朝执政要请辞归隐这种话,由本人说来感慨当然可以,但总归是轮不到旁人来说的……他没指望崔道之能听进去,已经做好了被直接驳回的准备,却见对方只是垂下眼去想了片刻,然后偏过脸看着自己,不无诚恳地问道:“怎么说?” “……我不放心令君的身体,也不想跟你分开。”舒澜斟酌着词句,“想来陛下礼成之后,也没有太值得崔令君担心的事。而且……君心难测,令君该比我更知道的……” 崔道之听他说完,嗯了一声,又想了想:“可是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令君想做什么,可以由日后我来替你做。” 舒澜丢开手里的手巾,从身后抱住他,又把下巴搁在崔道之肩上,低声地、慢慢地说道。说完了,又蹭了蹭,又笑补了一句:“令君不入朝,衣裳都没有那苏合香的味道了。” “官署例香而已,你不喜欢,回头我叫他们换一个。”崔道之扣住他手轻笑一声,“至于你说叫我请辞……” 他停了停,舒澜像等什么宣判一样等着。 “那倒是……也好。”崔道之低声回答,答完了又问他,“你要我跟你出京么?可是那怎么像个样子……” “令君可以偷偷跟我出京,只说是我的友人……” “那到了外头,说我是你的家眷,还是你的文吏?或者你请我开个书院去讲学?”崔道之问他,“你去的州郡,若是有我什么故人,有认得我的,岂不尴尬?” “要么……令君可以悄悄陪我,不说是跟我同来,只说是归隐田园,独居在那处的。” “好,就算柴米油盐折腾起来都不算什么,那等你回京了,我又待如何?”崔道之问他,“京中人多眼杂,我假称自己在外地,岂不是只好日日闭门不出,隐姓埋名么?如果被人发现了,前后一对,就知道是我在跟着你,还不知道得被人说成什么样……你自己也说君心难测要我请辞,怕我日后不容于陛下,可若是我不见容了,请辞之后专门跟着你走动,陛下又怎么看你?就算没有这些,这假扮身份也太烦难了些。” 舒澜被问得语塞,才觉得崔道之方才根本不是真心想答应他,只不过是把驳回的话等在后头了。 “日后也就罢了,这会这些归隐请辞之类的话,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令君不必当真。”舒澜沉默了一小会,轻轻亲了亲他的鬓发。 “还有……苏合香很好,我喜欢的,不必换。” “你不信我。”崔道之轻轻握着他手,“你怕分别了三年,回来我就与你生疏了。” “中京不知道有多少事,倘若有别人……” “好了,我还能满朝廷找着人去爱慕不成?”崔道之笑,笑完了又叹一口气,“你信我。” “舒澜。” 崔道之叫他的名,舒澜低低地嗯了一声,等着他说。 “我比你更怕的。你这样年轻,又这样好,是一时俊彦,在中京或许尚可,到了外头,还不知道有多打眼……也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甘愿让你喜欢,或者更甚,甘愿喜欢你。” “我不会——”舒澜急着分辨,崔道之摇头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打断。 “就算这些全然没有,我也怕你去了再回来,到外头经的事情多了,就觉得不值当为我这样煎熬了……可是你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5 要去,我就宁可信你还会回来。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平阳城,被人围了里外三层,也是这样的天气,粮食也不够吃的。那时候他们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但我总得相信援兵要来——不然岂不就真的困死在里头?” 舒澜听了,反手握住崔道之的手,闷声道:“我只是想,令君想做的事情,往后我都可以替你做到。” “不必的。”崔道之笑,“你有你该做的事情,我有我的,我不想,更不必让你来替我,这对我和你都不公平。” “我不在意这些!”舒澜回答。 “可是我在意啊。”崔道之语气温软,“我在意。” 他往身后靠了一点,就这么斜倚在舒澜怀里,抬起眼睛往上看,去跟他对视。 “你信我。”崔道之收敛了平时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慢慢地、柔和地对他许诺,“我就在中京,等着你回来。三月三我们出城去江边,过了花朝节我便回尚书台去,再过明年,你出京的时候我会去送你,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还在京城等你。” “……好。”舒澜看了他一会,终于静静地答应道。 崔道之起身束发,舒澜看着他坐在镜台前的背影,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道:“崔令君还记得我入京那一年的三月三么?” 崔道之有些讶异地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在城外,差点赶不上关城门,令君骑马经过——” 崔道之眨了眨眼,神情忽然一滞,显然是也想起了什么。 “我那时候只当是汉皋解佩,仙缘一顾……却不想,这玉佩,今天竟真的落在我怀中了。” 舒澜又一次凑近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扑在崔道之耳畔,惹得他心脏怦怦然地乱跳起来。 补充两句废话:副cp是真的be了,没反转了,我就是这样的灵车选手(……) 不瞒大家,其实主cp我也写过be结局,只是后来废弃掉了(……) 以及,阿宁哥发疯死掉是死于负罪感。人设问题啦,如果他是没有负罪感的人他就不会选择站在小皇帝这一边,也不会对小皇帝能给的太平盛世国家安宁有那么大期望了,直接黑化谋反日后老杨登基或者摄政了他跟着有权势的时候把小皇帝当傀儡压一压一样也可以cp嘛,跪地。但是他是有负罪感的人,所以曾经自以为可以承受的自己做的事最后还是不能承受。 而且他也未必就真有跨越君臣伦理底线去搞cp的勇气,特别是小皇帝已经对先皇和老崔有阴影了(。) 写得太匆忙很多东西都没交代,是我的锅,对不住大家orz 第三十三章 前时今日共销魂 崔道之回朝的那天,正逢上个什么大典。好容易等到结束了,他先下值回家,舒澜逢上几个友人,转回自己家去多聊了几句,过了好一阵才从角门进了府邸。 “你回来了?” 崔道之前几个月懒散惯了,今日这么一折腾,只觉困倦得要命,连衣裳也懒得换就直接歪在榻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东西看,见舒澜进来才提起一口气出声。 “遇上几个朋友,耽搁了一会。”舒澜笑道。 他身上也还穿着一身隆重的礼服,都是平日里一年穿不了一回的那种,何况这身还是他新加的兼官该穿的,更是不习惯得很。他一面走一面想脱下来换,手在后头乱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腰带的带钩。 崔道之见状笑了:“要是够不着,就叫人服侍你换下去就是了。” 舒澜摇摇头。崔道之平日里最熟的那侍女性子伶俐得很,舒澜总嫌她太机敏,一对上她就莫名有些被看穿了似的,因此不爱叫她做这些贴身的事。 “那……你过来。” 崔道之从榻上坐起身子,让舒澜转过身去。 他伸手轻轻一拆,那条繁复的腰带就掉了下去。舒澜笑了一声,没动弹,崔道之就从后面伸手,把舒澜的外衣都褪了下去,扔在一边。 舒澜摘了那些配饰只觉得一身轻松,便又去问崔道之:“令君也换了衣裳再歇吧。” “我懒怠弄,你来帮我……”崔道之的声音也倦了,一味发黏发软。他搭着舒澜的手站起来,转过身去,任凭舒澜有样学样地拆了自己礼服的腰带,又褪下外袍。 崔道之那一身更繁复,里里外外足有三四层,舒澜记不清,先解开两件扔下去,然后才犹疑着问:“这一件,也要拆的么?” 崔道之点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答道:“你要是想,就解开也成。” 舒澜没多想,直接拆开那件衣裳,就见里头贴身的雪白的中衣露了出来。他先是呆滞了一下,旋即笑道:“那我就都解开了?” 崔道之也是一愣,过了一会才作声:“……好。” 舒澜扔开那件薄纱衣裳的动作几乎是匆忙慌乱的了。扔完了,他没说话,从后面静静地抱住自己的爱人,然后弯了弯膝盖把脸又搁在对方肩上。他的手没闲着,直接伸到衣裳里摸起了崔道之的腰,小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几个月来你越发瘦了,倒只显得我吃胖?” “你到哪都能吃胖,哪天吃到腰带十围了,可别怪到我身上。”崔道之颤抖了一下,咬住了舌尖,“你……你别乱动。” 舒澜这却没听话,哎了一声像发现了什么一般,手上故意一阵乱摸。 他一向是敏感的,敏感到令自己万分羞耻的地步,被舒澜那样碰了,就连脚尖都要发抖似的。舒澜发觉了他这样,就忽然别开他的领子,在肩上舔了一舔。湿的,又有点温度的舌头,轻轻地舔了舔,然后是咬,这回当真是重重的一口咬了,咬得生疼,咬出一个血印子,像报仇似的。 “疼的,不要咬……你做别的去……” 崔道之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但一丁点也没动,连反抗的意思也没有。 “我咬得还轻了,这哪及从前你悬着我的心疼?” 少年人含了笑,又好像要哭,等转过身来,就又是不管不顾地吻上去,姿势和力道都早抛在一边。他等这一天等得久,吻得好像比等得还要更久,分开的时候扯出一道银丝,忍不住睁着眼,亮晶晶地傻笑了一声。 崔道之托住他的下巴,拈起袖子擦了擦舒澜的唇角。 舒澜笑了一声,抿了抿唇,都抿干净了,说道:“令君不怕脏了衣裳?” “左不过是要被你脱的,脏了有什么关系……” 崔道之今天说话的语声格外绵软,甚至在官话之外带出一点家乡口音,舒澜也不知道他是累了还是羞了,只觉得听着心尖一阵发痒,抱着他,就好像要把他裹在自己身体里,把崔道之抱得全身几乎要发烫。 他想这一天想得也多了,什么样的可能都想过,却没想到崔道之在这种时候,原来是这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6 样予取予求的。予取予求,甚至是怯生生的,但说怕也不怕似的,好像是安之若素地期待着他…… 平日里那种风流也好锋利也罢的模样,都像一层套子,随着衣衫与妆饰上那些罗绮金玉一起剥落了下去,叮叮当当地堕在地上,又被划拉到脚边,像水一样流走了。只剩下一个薄冰似的魂灵,一双桃花眼笑望他一眼,坐在床榻上。 舒澜抬起手抽掉崔道之的发冠和玉簪,长发就一下子落下来,垂在肩膀两边。他拿过来在手里玩了一会,又全给拨到背后去,等到在鬓发最底下见着几缕掺进去的雪色,那一点惹眼又不够惹眼的霜发被他瞧见,手上动作忽然就慢了,剥了对方上衣之后,腻腻歪歪地坐在崔道之旁边,低声道:“你让我再抱一抱。” 崔道之嗯了一声,就任凭他从侧面环过来。 脱了衣裳之后怀里的人显出格外的清减,甚至在触手一片光滑肌肤之外也能摸到分明的肋骨,舒澜随意地摸了几把,又伸手去捏了对方乳尖一会,捏得满足了才凑到崔道之耳边说道:“你抬抬身子。” 崔道之嗯了一声抬了抬臀,配合着舒澜把他的亵裤也都扒拉了下去。 现在他当真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的少年面前了。 舒澜自己衣冠却还算得上齐整,甚至往后挪了一点,上下审视起了面前这具躯体。 崔道之从前曾经是匀称又健美的,如今都被消磨掉了,只剩下那种格外的清减和久病初愈不见日光所致的玉白肤色。那具修长身体裸裎之下横陈床榻,被舒澜的目光上下瞧着,只觉着几乎要被目光里头滚烫的情意灼伤,最终忍不住长长地叹息或者呻吟了一声。 屋里是暖的,但他光溜溜地这样,也未免觉得不自在。等到等不及了,就只好两只脚抬起来,往舒澜身上蹭着勾了勾:“你……还看什么?” 可对方站着,崔道之躺着,因此那姿势便只能勾到他腿根,正好来回擦过下体,胡乱蹭得一阵酥痒,痒得舒澜心里一动,凑近崔道之身边一躺,伸手搂住就不由分说又是一遍深吻,等气喘吁吁地吻完了,才往下一点一点地舔了过去。 “令君,你可真好吃……” 舒澜含含糊糊地笑完了这句,就仿佛忽然从对情事的生疏中放开了。 崔道之的手在往下伸,隔着亵裤就握住了舒澜的下体。他的手指尖有一点凉,握了几下,又腾出另一只手,扯下少年的裤子。等崔道之换了个姿势,让指腹不加阻隔地、精细地抚摸过他下身的时候,舒澜往上一瞧,就瞧见他的令君仰面躺在自己臂弯里,轻轻闭起眼睛似乎还躲着不肯直视。 “令君……” 舒澜只觉得小腹一阵热流,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下边已经挺立起来了。 崔道之轻轻喘息了一声,低斥道:“别叫这个……这时候你还偏要叫我令君做什么……” 舒澜愣了一愣,竟见崔道之面上薄薄沾了一层绯色。他本欲改口,却意外被那忸怩之色触动,低笑道:“不,我就要叫。” 他没动弹,静静地享受着崔道之的摆弄,接着往下说道:“这样可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我叫得好听,往后谁再叫你令君,你都要想起我……” 崔道之被他的歪理打败,只好点点头叹息道:“真拿你没办法。” 说完松了手,撑起身子半坐在锦褥之间唤他:“……你过来。” 舒澜就依言往崔道之身前爬过来,顺便蹭掉了自己褪下一半的亵裤。 “你往前些……”崔道之把舒澜推到堆成一垛的被子上,低头捉住他手将指尖拿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吻完了慢慢将身子斜凑过去,亲了亲舒澜的腰侧。 头一回在男人面前做如此姿态的舒澜,有一具年轻的躯体。 那是富有弹性,洁白健康的,外头看着丰润了不少,脱下衣裳来却也不见赘肉。崔道之伸手搂住他,面颊挨着他紧实的小腹一路吻过去,便感到那躯体在他的唇舌之下绷紧了,绷紧了之后又一阵低低的喘息,像耐受不住似的。 少年人的温度实在太过于灼热,热得他冰做的心也要化掉,不仅化掉,甚至还沸腾起来,又像要蒸腾成一缕烟气……他从前躲着,压着,末了大约是遭报应,这会一下子那些堵着的东西都冲散了,只剩下心口碾过似的疼,疼得又酸又软,简直把魂魄都拆碎。 是真切的疼,又混着一点点战栗,涌得面上作烧。他自己的下身分明还没被碰过就已经胀满起来,涨得难受,但这会连难受都带了点迷幻的意思,是眩然的昏乱的,反倒十二万分的痛快。他在那种迷幻里跪着,俯下身,用力地吮吸了少年的肌肤一口,然后微微别开脸去。 舒澜在他上方头脑发昏地呻吟了一声:“别咬了,要不咱们快些……”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自己下头被人咬住了。 ——或者该说是含住。这一瞬间他不由分说地僵了一下浑身一抖,然后放松下来舒坦地吐出一口气。 崔道之甚至不算敷衍,就只纯然地用手指与唇舌纾解少年的欲火。他的动作是细致的、绵密的,甚至含情意的,那种致幻的情意盖过了羞耻。 舒澜低眉望向他,惊愕的话被都咽了回去。他决计在此时默不作声。 他知道以前的同僚有人会被女人这样服侍,但那是显然的服侍;叫崔道之这样做的念头最多是一闪而过,他没敢当真去想过……当然更不至于想到对方自己会来。单是崔道之跪在他身下这点念头,就已经让舒澜兴奋得不知今夕何夕。 “令君——” 崔道之没应声,舌头擦过他极敏感的某处。 舒澜开口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又哑又潮湿,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竟这么泄了身。 他舒服得呻吟出声,同时脑子还清明着,知道他是弄在了崔道之唇齿里,又慌张又不忍;再一想这还未曾当真怎样,自己怎地如此没经过世面……两三瞬之间脸上便泛起一片红,跟他半敞开的上衣里乳间兴奋的红晕相映成趣。 只可惜崔道之被凉腥灌了满口,还冷不防咽下去不少,正没空去看。他扶着床沿一阵呛咳,把口里的东西都往地下吐干净,才缓过来喘息了几声。舒澜赶忙凑近,崔道之偏过头鬓发散乱含情脉脉地瞧了他一眼,连眼眶都咳得泛红了,抬手去蹭了蹭少年滚烫面颊,还未说话便按着胃脘一阵干呕。 舒澜抚着背给他顺气,又拿自己的衣裳替他拭净了唇角,脱下去扔到地下。 “令君何必——” “我也不知道怎样想的……”崔道之没让他说完,“只是自然便想——弄得你好了,我心里好受许多……” 这会两个人都不着寸缕,崔道之侧身靠在舒澜怀里,躺得低了些,正能听见舒澜强劲的心跳怦怦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7 地敲着耳鼓。 “小舒。”崔道之低声叫他,他没回答,却在对方额头吻了一吻,“你想很久了罢……” 舒澜嗯一声当作承认,上手抚弄了崔道之一会,但只觉得方才还不够,一被这么问甚至委屈起来:“之前令君病着,我不愿意扰了你,何况看令君也不大着急似的。” “我不着急的。”崔道之含糊地笑了一声,“只是近来一想到你是要走的,夜间几次三番地醒,醒了便再难睡下,安神的方子换了不知道几个,也不过是全无用处……” 舒澜听了,手上不由自主将他搂得更紧,有些不知所措地叹息了一声。 崔道之低声接着问他:“你还回来么?那倒想是一定会回来的,朝野所望的事……只不知道你回来了,还是我的小舒么?” 舒澜说了一个“是”字,崔道之应了他一声,慢慢往下说:“这回我尝过了你的滋味,往后一个人,都不知该怎么再习惯。” 他说到此处,心里当真又难受起来,只觉几乎要逼出眼泪,强压下去才又开口:“我什么都能忍着,你偏要来勾我,勾得我爱你……” “令君不愿意爱我吗?” 舒澜挑了挑眉。 崔道之也抱他抱得紧了,似是下了死命扣得舒澜要喘不过气:“没有不愿意。” 他这么搂了不知道多久才泄了气松开,一丝也不用力地软在舒澜怀里,侧过脸胡乱吻着他上身:“难过得受不住的时候反而又痛快,心想也许哪天我是要为这个死的……” 舒澜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但没去堵他嘴,只是忽然把手从对方性器上拿开,惹得崔道之抑制不住地呻吟一声,露出点迫切神色地抬眼望着少年人。舒澜先去揉他的弹软的臀瓣,这回好像无师自通似的,又轻轻重重地蹭起后腰敏感之处,弄崔道之全身发麻,再说不出这么长段的话来。 “令君,你这里可有……”他想问,又有点羞赧,但崔道之一下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喘着气点点头。 “脂膏?”舒澜终于说出那两个字 “我没力气,你下去……”崔道之教给他,“在左边那个柜子,最顶上,有一排书跟匣子的……” 舒澜看了看,只见那上面没书。他还没说话,就听崔道之犹豫了许久,脸上炸开一片红云,又往下吩咐:“那最里头一个匣子,放了一套《战国策》的,你拿下来打开……” “别说《战国策》了,连《春秋》都没有——”舒澜一边说话一边想起来崔道之这卧房刚换过家具,想是他记的还是以前的。 “那你自己找,找那匣子里码齐的战国策来。” 舒澜光着脚在地下绕了几圈,还没找到。崔道之在床榻上只觉得下身难耐,断断续续地斥他:“几本书你找不到……我——你是要这会逼死我——你这样逼死我,明天乱了套连着你一起送西市去……” 崔道之声音又软又黏,这几句话非但不像威胁,舒澜听了反觉得怜爱至极,下身早又立起来,一面笑一面蹲下身去找,片刻才在下头最里面找到了那一匣子书。 《战国策》何尝有过这么多本,要用这等大小一个匣子了? 舒澜一看便知不对,伸手把覆在上头那几册书都拿开,果然见下头搁了一堆香膏脂油之类物件。他没细看,随手挑了一盒顺眼的抓在手里便回身到床上去找崔道之。 崔道之殷殷地望着他,又不好意思地转开眼睛。舒澜拿手沾了东西匀开,叫崔道之俯身躺好,慢慢找到他后穴,试着一点点探进去。脂膏是凉的,异物感惹得崔道之瑟缩了一下,舒澜也不着急,只伸了一根手指浅浅地在里头,低声在耳畔问道:“令君都想送我上刑场了,这会又让我弄你是怎么个意思……” 崔道之哼了一声懒得理他,他笑了笑没计较,一根两根地沾了香膏往里试探,直到感觉扩张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抽回手,换了个坐姿把崔道之抱起来。舒澜的性器早又大涨起来,直挺挺的,在崔道之腿间乱蹭。 “令君,我这就是犯上了,你不给个首肯吗?” 他把崔道之气得一咬牙,气得眼角泛红,手指尖被情潮勾得一阵发抖。 “小舒!” “你得打心里爱我,我才敢做这样的事。” “我……”崔道之喘息了一声,两手抓住舒澜胳膊,恨不能给他掐出血来“……要你,你再闹,我不成了——” 舒澜不由分说抱起他来,找准他软热的后穴,对准自己直挺挺的下身,一点点地坐了下去。 崔道之几乎是尖叫了一声。说不痛是假的,舒澜还是头一回,又偏弄这个姿势,开头便是一阵疼痛,又被自身的重量压着,崔道之只觉脏腑仿佛都挤着疼,瞬间额角便沁出冷汗。 但后庭被填塞的感觉激得他浑身战栗,舒澜并不用他说话就又慢慢托起他来抽插,甚至后来二人翻了个身换了姿势,少年人越发得趣似的挺起腰进出。 实在是……太粗暴了,崔道之暗地里想。 但那粗粝的快感像洪水中的浮木一样,在一片迷幻中勾住他的魂,给了他剧烈的、存活于世间的实感,甚至于连痛都是致命的甜水。 他想说话,想给舒澜说自己有多么想留住他,但一开口就都是一阵不成句的喘息,再想谈别的也是徒劳,只剩下呻吟还能准确地传达到对方的耳朵里去,只能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 舒澜最用力顶进去那瞬他几乎眼前一阵晕眩。自己泄出来的时候是怎样他不知道了,只感到眼泪终于还是没抑制住,本能地将手腕抬起来堵住了嘴,生生把自己咬出一个血印子。 但舒澜没尽兴,甚至去换了脂膏的味道,又弄了他两回才作罢。崔道之拿他没法,自己心里也一样抑制不住情欲,便索性不再挣扎。 彻底停下来的时候,崔道之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舒澜赤着身子,光溜溜地在他旁边坐着,只不许他睡,一个一个给他指着看被他指爪抠出来的痕迹。崔道之往自己身上打量,只见身上多了好几个紫红吻痕,亏得都不在显眼地方。 屋里的蜡烛都快烧尽了,外头天色泛青,崔道之懒得问是什么时辰,只试着动了动身子,冷不丁倒抽一口冷气,蹙起眉委委屈屈埋怨道:“我腰上有旧伤,你也不轻些……” 舒澜伸手过去给他按揉,摸到那道陈年旧伤留下的长长疤痕,轻声问道:“疼么?” 崔道之没作声,瞧着他的身体过了一会道:“你原来生得这样好看。” 舒澜被这话题转得哭笑不得,索性也跟着转:“我还想不到令君弄了那么些香膏玉势之类……” 他顿了顿,手上还是轻轻揉着,语气却变了,压得低了下去:“还《战国策》?令君把这些搁在书底下,是学荆轲刺秦王,来个图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 分卷阅读38 穷匕见么?” 崔道之的脸又腾地红了,跟方才床上简直不是一个人。 他两个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好歹走到汤池去沐浴,崔道之里面都弄得是舒澜留下的那些东西,又不想叫人,便少不得自己一点点弄出来,就比舒澜慢了许多。 到他准备出来的时候,舒澜已经换了衣裳,走过这边等着崔道之。 他衣裳没在,穿的是崔道之那些十件里有十一件是绛红色的旧衣。 宽袍大袖一片殷红,那织金错银的花样披在舒澜身上,倒是别有一番风味,看得崔道之心底一片温柔的酸软,静静地抓住他的手。 “令君?”少年低声叫他。 崔道之被折腾得困乏不堪,倚在舒澜身上嗯了一声,竟就这么睡着了。 第三十四章 尾声·绿暗红稀出凤城 舒澜再度离京的时候,原本没指望崔道之来送他。 那天正是忙的时候,崔道之往京畿下属的县里去做事,估计着左右脱不开身,于是舒澜接诏书之前就对他说了,不必来。 出发之前是个好天气,又晴又暖,花枝树影摇摇摆摆的。舒澜自己约了几个朋友,在城外摆下宴席,几杯送别的春酒拌上几句闲话下肚,也少不得要作两首诗。待到薄暮杯空席散,宾主互相起身道谢作别,那些人往城内,舒澜自己往官道上走,到驿馆里去。 他来的时候,仿佛也是这样。 他没有家眷可带,行李也不多,准备先走两天旱路便乘舟东下,只带了两个随从,三个人两辆马车。今天终归要投宿,因此他也不着急,信马由缰地在官道上慢慢走着,等到了第一个官驿,正好是天色黑透。 进去投宿,找房间住下,换马,弄来吃的…… 舒澜坐在大堂里,绕着驿亭走了一圈去看那墙上来往游宦之人留下的题诗,看了许久也没见着什么清词丽句,颇觉无趣地独自在桌边坐下。 还没开始吃,就觉得气氛忽然有些不对。 那带搭不理的老驿卒忽然嘟哝了几声,抱怨着又被叫过去干活了。驿长倒是热切得很,连声音都高了不少,迎着什么贵客,却又忽然噤了声,整个厅里都由热闹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舒澜这会心绪不佳,连热闹都懒得看,索性也不回头,接着拿起筷子。 结果没拿起来。 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捏住了他筷子的尾端。舒澜还没说话,就听到他最熟悉那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压低了响起:“吃饭这么重要?” 舒澜恍了恍神,呆呆地松开拿筷子的手。 “我从外头回来,明天赶上早朝就好……我想你今晚定然过这个官驿,就特地来碰碰运气……看来我运气不错,总能遇上你。” 他回过头去。 崔道之站在身后,绯色官服外遮了一件象牙白的外袍,身上配饰都摘了下去,神情清淡地捏着筷子,对他笑了一笑。 【全文完】 分卷阅读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