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孤独园》 分卷阅读1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 书名:[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文案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我们的男主人公暂时放下了手头上繁重的工作,顺应心意,起身前往了有着佛门圣地之称的香取山。 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伙儿来自邻国,前来日本避暑度假的戏曲艺人。也在他们之中,一个名叫圣树子的女孩子很是令他感到在意。 以男性(赤司)为视角展开的故事。 含轻微宗教元素。 *** 孤独园[释义]: 壹/全名“祇树给孤独园”,著名佛教圣地,相传佛陀曾多次在此处讲经说法。 贰/古时收养无人赡养的老人和孤儿的机构。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黑篮 搜索关键字:主角:赤司征十郎 ┃ 配角:圣树子 ┃ 其它: ================== ☆、第一章 八月,骄阳似火。 从八千米高空倾泻而下的日光,将曝露在它面前的柏油路炙烤得极为干燥,黑黝黝的路面上,隐隐还有蒸发出来的轻烟盘桓其上。 时间是静止的。没有一丝风经过的痕迹,连一丝都没有。 街道两旁充作城市绿化的香樟树仿若定格了般,一动也不动。也只有静静趴伏在叶与叶熙攘出的阴影里的几只精神萎靡的知了,尚还侥幸地保存住些许精力,却也只是徒劳地扯开音带,发出暗哑无力的嘶鸣。 平时热闹非凡的步行街上不见了行人的踪迹,有着六条车道的主干道上,零星几辆私家车飞驰而过,留下几股和粘滞的空气难解难分的尾气。想来也是,人们都不愿在这燥热难耐的烈日下停留片刻。 燥热难耐。 ……今年真是反常的热。 从运动裤的裤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赤司征十郎擦了擦额角泌出来的汗,决定不再休息,即刻动身。 在供游人停驻的凉亭内小憩了一会儿后,他又重新站回了半山腰的台阶上,俯首向下望去。 目光越过了造型古朴的标识牌,越过了几株生长在边缘断层处的幼年乔木,最后停在了它们身后的一整片京都区。此时,那些巨大、繁华的水泥建筑,在他的脚下,全都缩化成了一个个模型似的玩具。 结合时下的天气,用夸张化的话语来比喻,是个下一秒就将要被烈日所溶化的模型建筑群。 在这个闷热得令人毫不怀疑自己的脑子也已经化为一滩溶浆的夏日中,哪儿能比得上这里呢,赤司想。 也只有这里,这个藏匿于炙热烤炉中的清幽山岭,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 风轻缓地拂开了他额前的碎发,鼻尖充盈着湿润土壤和草木清香混合后的甜腥味。举目远眺,山间凉风习习,和脚下的那一片“正在喷发中的阿苏山”是截然不同的,是引人心旷神怡、开朗的凉爽。 潺潺流水沿着千百年来开辟出的路径,滋养着沿途流经过的每一寸土壤,于是,枝干最大限度地伸展开了,碧绿翠嫩的枝叶繁生,伞盖儿般地周全着那些倚靠着它的小生命。他不由思忖想,这林间草木的繁盛,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由这些支流众多,加之营养物质极为丰富的清冽山水所灌溉而成的。 福泽深厚,灵气绵源的宝地,说的就是这座香取山——因香取寺得名。虽说寺庙的名气绝没有达到和四天王寺一较高下的能力,却也是佛教徒频繁出入,放眼全国也能排得上号的圣殿。 更何况,这里确实是个休假的好地方。 来到此处的动机纯属偶然,突然涌现的想要出行的念头也只是因为处理了众多公司文件而僵化的脑神经所作出的反应。 办公室内,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他很是疲惫地把整个身子靠在了一旦开始工作时,就极少碰触过的椅背。 也是时候给自己放回假了。望向桌面上另一叠象征着“已完成”,且占了占比多数的文件堆,那时的他在心里作出了决定。 对于把休假地点选到这里的原因——甚至没有原因,紧随在休假之后的词语,就是这座位于京都郊外的香取山。等真正踏临此处后,他把这归咎为“冥冥之中的召唤”。 谁说不是呢。一路走来,迈过一阶又一阶的石阶,对身披袈/裟,左手捻珠、右手立掌的僧侣垂首致意,这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的净化,一种浸入胸襟的豁达。 像信徒那样潜心礼佛,朝佛像虔诚地拜揖,作为唯物主义者的他虽然不会做出这类事,但能来这里闲闲偷得几日安宁,倒也不失是一件怪惬意的乐事。 赤司活动了下筋骨,准备返回凉亭,好拿回背包继续上路。 从背包里取出瓶装水仰头喝水的当儿,心满意足之余,他的眉尾却梭地一挑。因为,他看到了堪称奇异的一幕。 凉亭侧角,从山顶蜿蜒流下的一条涧流在丛生的苔藓中间劈开一条坡道,当然,这平常的景象并非是他侧目的原因,真正令他称奇的是,有一条支流竟从中分叉出,十分不符合物力定律地往另一侧流去。而那些倾坠下来的山水,就这样突兀地一滴一滴地砸在了石刻菩萨像手持柳枝,正往外翻飞成莲花状的手指上。 活像菩萨显灵了。 而那名少女——那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少女就跪坐在菩萨像对面,双手合十,背挺得条直。 形似乌云的黑发松松盘成一个玲珑宝髻,几绺没有顾及到的发丝垂散在白玉一般的脖后。她轻阖着眼,从赤司所在的方位望过去,她那面容恬静,两排浓密纤长却并不卷翘的睫毛点水般地覆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比樱桃大不了多少的一点朱唇念念有词,不时从中吐出几句经文。 轻阖着眼的少女,神情不见悲喜,竟与那莲花座上慈悲为怀的观音别无二致。 少女外着一件色彩鲜斓的交领半臂,衣襟处用银线细细绣着祥云暗纹,内搭一件质地极为轻薄的箭袖白襦,细软的腰间系一条黑白竖纹的间色裙。典型的具有奈良时代风格的服饰——不,仔细地定睛一瞧,赤司还是能从细节处辨认出些许不同来,少女身上所穿的这套半臂,与其说是奈良时代的吴服,不如说是尚还未发展成本土服饰——那个日本还只是个国力并不强盛的小国,狂热地痴迷着唐土的文化,朝宗主国年年纳贡时期的邻国闺秀所穿的日常打扮。 跪坐着的少女身姿极为端庄妍雅,一双黑底白纹的云头履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边,遗漏在蒲团外的半只脚掌朝上,从间色裙的裥子中露出零星一点珠圆玉润得令人眩目的脚趾,赤司不由多看了几眼,等回过神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举着瓶装水那只手已经开始发酸了。 在这里多久了,当时怎么没发现。 如果不是喝水时眼睛因惯性而向周围瞟去,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2 那么他是绝对不会发现在那个隐僻的角落里有一尊菩萨像,甚至有一个正向祂跪拜的妙龄少女的。 他生起了庆幸的情绪,微弱,却又使人轻易忽略不了。 从开始到现在,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少女仍旧保持着最初见到时的姿态,略显孱弱的肩线几乎和四周的景色融为了一体。 赤司也不急,他把瓶装水放回了背包里,估摸了一下天色,又从里面掏出一本一同携带来的书籍,坐在石凳上,不紧不慢地看起书来。 因刻意留神的缘故,所以一听到那边传来了起身的响动,他马上便把手中看了三十多页的书给放下了。 一抬头,果然,他见那少女已经起身,正逢将那一对儿白腻的小脚探入鞋履里面,这画面太过纯净,没有任何关乎于色/情的隐义。赤司也不避嫌,眼睛直勾勾地往那处瞧着,看得目不转睛。他屏住呼吸,生怕有一丝丝喷洒出来的浊气,会玷污了眼前这一番圣洁的景象。 许是留意到了他人的注视,少女微偏过头,狭长的眼尾朝他这边淡淡一扫,随即又不见波澜地收了回去。 半躲在亭柱后面,赤司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被明若秋水的眼睛扫过的那一刻,心,确实是紧张又充满愉悦感的。 他不明白这样的心情从何生起,只觉少女渐近的倩影不是幻影,而是真的在逐渐接近。她垂在腰间的仙珮飘飖,胸前长命锁的小银铃叮当作响,一支素簪插入鬓内,很近了,近得甚至连木质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刚才,她果然看到自己了。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头一次,他为失礼窥视他人的行为感到羞臊,却又有股难以言喻的心情支撑着他,促使他三两步从凉亭内冲出。 过道上,赤司就那么站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就等着少女踏着袅娜的步子缓慢行近。 时间仿佛被神明恶作剧地抻伸,每次呼吸时,气息都拖得无比的绵长。终于,到了现在这个四目相对的时刻,少女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正对着他,懒洋洋地挑起了眼尾,万般小女儿家的风情自是不可言说。而也在此时,赤司才发现她的眉心中央竟嵌着一粒豆大的红痣,和着一双天生含情的凤眼,相映成辉,相看俨然。 绫罗缎面因窄小的走道而无可避免地摩擦过运动服舒适的涤纶料,引得他指尖微颤,想要伸出手抓住些什么,又怕唐突了佳人。 随着两人的接近,赤司得以认真端详起她的娇容,试图从上面寻出些别样的颜色。只不过,结果可能要失望了,那名少女最后只是凉凉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径自越过他,朝另一条山道走去。 两种面料的相触,仅仅只在短暂的擦身过后就飞快地抽离开了。 他调头朝山那边远眺,只见伊人已去,徒留下一地缱绻的冷香无从挥发。 也提醒他,刚才的所见并非幻觉。 ☆、第二章 是来这上香的香客么? 他又不确定地看了一会儿,等确信人已走远,这才抬手固定好背包肩带的位置,踏步向前走去。 山的海拔不算高,一个成年人加紧脚步,只需一个小时左右就能顺利登顶。但在上山的途中,他却遭遇了两段小插曲,让他不由耽搁了一会。 直到到达山顶,听那洪钟悠扬云霄,檀香味并着清岚一同溢满鼻尖时,他还怀揣着某种不真实感—— 古刹边。菩提树根深叶茂,寺庙在它的遮掩下,隐约于苍翠之中显露出一抹飞檐珠璧。走近几步,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下,朱红色的门楼气派非凡,门楣正中挂一幅镌刻着赤金大字的牌匾:香取寺。好一座庄严、肃穆的庙宇,他赞叹道。但,就算是普照的佛光也依然遏制不了心底泛生的古怪情绪——那两段由三个脾性古怪的人带来的,匪夷所思的插曲,至今仍像阴云般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第一个人,是名头戴本土尖顶笠帽的比丘。 “这位施主……请留步。” 路过一间破落的小庙的时候,他听见里面似乎传来了几道呼叫声。四下无人,等人音再次响起时,他终于确定里面之人叫的确实是自己。 会是谁?有什么事? 他探头朝内张望,视目所及之处一片灰意蒙蒙,实在教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小犹豫一会儿,他决计不去理会。他本身不是个好奇的人,再说贸然进入,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相对而言,这也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个胆小怕事之辈,一人在外,遇事多留份心总归是妥善的。 “施主不妨放下戒心。说来难以启齿,但贫僧确实是有要事相求于施主。” 行至两步后,庙内再次传来了那道声音,只不过,这次话语里的虚弱感是切切实实地流露出来了。 也许人家真的需要帮助呢? 赤司觉得就这么无视的话,自己一直以来接受的道德律令和良心会过意不去,他踌躇片刻,最终决定不再袖手旁观。从背包的夹层内取出小刀,放手心上掂了掂其中的分量,塞入口袋,然后又凑近小庙,叩了叩偏往一边的门扉上腐朽的木板。 “失礼了。” 庙内光线昏暗,人的声音只要大上那么一度,灰尘就会肆意飞扬,而地上不知名的爬虫也受惊般地肆虐在年久潮霉的稻草堆上。慈眉善目的佛像立于庙宇正中,虽褪了金漆,但整体轮廓依旧威严庄重,让人生不起任何轻视的心思。而在祂前面,一名宴坐在老旧蒲团上的老僧正盘着腿入定。他太瘦了,瘦得一身打了诸多补丁的袈/裟不成样地耷拉在身上。他也太老了,潜心修行的岁月并没有善待这个一心向佛的比丘,一道道沟壑刀刻似的在他脸上盘亘着。 “请问有什么事是我可以效劳的?” 等了许久不见比丘有所回应,赤司耐着性子问下去。“……大师?” “不过区区一介俗人,当不得施主这声‘大师’。” 沙哑苍老的声音猛地响在耳畔。 那比丘紧闭着眼,干涸缺水、呈石灰色的嘴唇翕动,费了老大劲才吐出一句:“贫僧在此打坐多日,然数日里滴水未进,实感饥渴难忍。不知施主可否施舍贫僧一些可供饱腹之物。” 原来是要吃的。 赤司愣了一下,在背包里掏了掏,摸出一盒装着几块和菓子的盒子和未开封的水——这原本是他为此行上路准备的,在路上解决了一些,现在还剩下几块,正好可以解这比丘的燃眉之急。 比丘恭谦接过赤司递来的食物,三两下就着水将和菓子吞吃入腹。一张满布皱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焕发了起来。 “昔有悉达多接受村妇乳粥供养,在菩提树下冥想七七四十九日终修炼成佛,今有我玄聪幸得施主照拂,升道西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3 天指日可待——多谢施主慷慨相赠。” “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那么,没其他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人已恢复元气,他也没有再停留的意思。朝比丘点点头权当告别,赤司迈动脚步,往门那边走去…… “请留步。” 哪知比丘又再一次地叫住了他。赤司转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盯视着他,突然之间,他惊觉对方的容貌比之方才时竟看起来至少年轻了不下二十岁。 他诧异地盯着比丘从蒲团上站起,步履轻盈地“飞”至他面前。 只听僧人笑吟吟地道:“虽则贫僧道微德薄,但为聊表谢意,今日便腆脸为施主指点一二,还望不要见笑——” 人的容貌怎么能在一瞬间发生变化,更何况只是吃一点东西,缓解饥饿而已。 走出庙门后,赤司心中犹存疑惑。他折返小庙,想弄个清楚,却见庙宇空空,除了一盒食用完毕的糕点盒还放置在地上,哪还有什么比丘的影子。 “你与那诃树虽有缘,然草木愚钝,不晓花间情/事也是枉然。” “眠浅梦深,终有清醒之时。请施主不必为此劳心费神,终是罗浮梦一场啊。” 而临别时的这句话,到底又表达了什么意思呢…… 离开破败的小庙,半路遇见的第二个人,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老婆子年约花甲,身边环绕着一众男男女女,各年龄各面貌的都有,在山道上你一个我一个的分散开来,撒欢作乐,全然不顾过往行人的感受;本该是安心颐养天年的年纪,却穿着一身庸俗到可笑的花衣衫,脖间佩戴的足有拇指粗的金项链,生怕别人看不出其实是假的。 黑不溜秋的一颗媒婆痣随着夸张的面部表情变换着方位,她左手举一瓶廉价的清酒,右手不断朝空气中比划着什么,那张浓抹着艳丽口红的血盆大口里,不时哈哈蹦出几声粗嘎的笑。 不用侧耳倾听,只消小小猜测一下,赤司就知道那张正朝外喷吐着浓浓酒精味的嘴巴里,必定是说着吹嘘的话。 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赤司侧头朝两边张望,见唯一可供行人通行的只有眼前这一条被他们占据的山道,只好上前出言提醒: “不好意思,能否借过一下。” 被点到名的那名中年人正听同伴讲到兴头上,不晓有人出言打断,脸色自然称不上是好看,他瞪了一眼红发的青年,然后极不甘愿地挪动了下屁股,勉强分出了一点可以容人通过的空间。 “诶——等等。” 像是想到了什么,中年人突然变卦,叫住了赤司。 “真看不出来……”上下看了他几眼,然后极其怪异地扯开了一抹冷笑:“二十五年来,都过得顺风顺水吧?” “……什么?” 他确实二十五岁了,但因为外表年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低的缘故,所以一直以来,周围人初次见面时或多或少都会错估了他的年龄,几乎次次如此。那么,眼前这一位陌生人为什么能这么准确地指认出来? “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运道还挺好的,放心吧,以后也会接着再顺风顺水下去,不过……”中年人挤了下眼睛,于是,那颗绿豆般的小眼珠在眯成一条的肉/缝中被挤压得愈发看不见了。“今个儿小爷我心情好,告诉你也没关系——替你看了下面相,你印堂色鲜亮,眼角散桃红,就是这里……”他戏谑地指了指人中的地方,“痕迹稍微有点模糊了。你啊,将会在这碰到一面小小的壁……” “……?” “说了这么多,再给你一句忠告好了。那棵树,可顽固得不得了!观赏观赏就好,别反倒惹得自己一身刺!” 又是树?什么树?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在说树? 赤司还想接着再问些什么,关于面相、运道,还有那棵树之类的。就见那中年人就很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头和身旁的同伴继续攀谈去了。“去去去,别碍事。” 平静下来后,赤司也不气恼,久居高位养成的思维不让他认为和这类人起争端是件明确的事。他抿直唇线,迈动脚步从这群人中间穿过,眼看着就要脱离他们了,一只肥胖的手却突然揪住了他的袖子,迫使他不得不停顿下来。 是最一开始见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他只得停下脚步,面带不解地向她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看到了吧……怎么样?那棵树,那棵玄奘法师亲手栽种的圣树……嗝……” 没想到老婆子却风马牛不相及地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她打着酒嗝,一张脸涨得绯红,眼珠混浊不见光泽,偏偏还紧盯着一头雾水的赤司不放,妄图传达出什么他能明了的信息。“多么漂亮、多么美丽、多么夺人心目的一棵树啊!噢……我的圣树,我亲爱的小树树……” ……又是树……!? 饶是好脾气如赤司也不禁火大了起来:醉酒了在这说什么胡言乱语?身边的这群人都不管管她? 他的笑容隐隐沾上了不耐,视线落在老婆子揪住袖子的那一只手上,思索着是否要挣脱开它。 还没等他真正实施,那老婆子就已经十分识相地放开他了。她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灿灿的牙,接着又打了几声响亮的嗝,恶臭随之扑面而来。 赤司面色不虞,不想再对这个疑似得了癫痫症的老婆子维持尊老的面貌。“抱歉,我赶时间。” “你上山的时候……要记得向我代她问好……” 人都已经走远了,她还在后头叫唤着,声音戚戚如母猪夜嚎,也不管赤司到底有没有听到。“向那个最亲爱的,最可爱的小树树表达我最诚挚的问候……” 终于甩掉了那伙奇怪的人,赤司得以喘口气,同时又觉得既荒谬又无聊:树怎么能用“漂亮”、“美丽”来形容呢? 不过,路上所遇的三个人口中的关键字,不约而同的,全都是……树。 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还是,只是巧合而已? ……口出莫名、突然消失的比丘、笑得一脸古怪的中年人,和行为举止异于常人的老婆子。 都是什么来历,真是见鬼了。 想不出答案索性便不再想,赤司抬眼向香取寺正门上的金匾望去,没报多大希望地想借由某种信则有不信则灵的力量镇定心灵——某种他向来敬谢不敏,说好听是信仰,说难听是迷信的力量——说真的,对于庆幸来这儿的心态,从偶遇那名少女的那一刻起曾达到巅峰,但又在碰到那三个人后便荡然无存。 再好的心情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过两三天后便打道回东京吧,他想。在那之前,如果能再和那名少女打一个照面就好了。 他的眸光缓缓下滑,正对殿门。 而这一瞥,恰巧就撞见了一伙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4 儿穿着造旧棉麻衣料装束的游客们,正从大殿内鱼贯而出的身影。 ☆、第三章 轻微的调笑依稀夹杂着几句外语。 那是一伙儿来自亚洲其他国家的游客,他们人数众多,乌泱泱一群。人群浩荡又不显吵闹地跨过大殿的门槛,有说有笑地向殿外步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 走在最前面的领队是个年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青男人,穿一身布衫,中等偏长的头发,蓄着上唇胡须。说实话,他的五官和整体的气质并不十分适合这幅打扮,让人无端端有种故作老成之感。 那人在前头打了个手势,嘴里吆喝着几句赤司听不懂的外语,随后,他身后的众人便作鸟兽状地四散开来,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行去。有的去了旁边的小树林,有的去往了殿后的僧寮,而有的则去了几十米外的旅馆——山上唯一的旅馆。为防上山后没有住宿的地方,早在来香取山之前,赤司便已经提前在网上预订了一间那家旅馆的房间了。 看样子团队每日例行的礼佛仪式已经结束,众人三三两两地分散离去,不一会儿,现场就只剩下领队青年一个人。赤司本以为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随意找处地方消遣剩余的时间,谁知他又折返回了殿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背包里面的行李很少,总共就只有那么几件轻便的运动服。赤司拢了拢肩带,想,在去旅馆卸下行李之前,先拜会一下这里的“土地爷”吧。 香取寺属于净土宗这一分支,古意盎然的庙宇说小不小,说大也足以能让赤司一眼瞥见方才进殿的领队青年。 此刻,那名青年正站在角落里,低头嘱咐着些什么。让赤司意外又感到愉悦的是,之前在凉亭旁遇见的那名少女就站在他边上,她微微偏过面颊,露出一截有如蝤蛴一般优美的脖子,聆听他的叮嘱,时不时轻点下头,充作附和。 眼波嗔妙,眉梢青未了。当真好看得跟仕女图中走出来似的。 虽然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且三人相距较远,能听到的也只有经过香火过滤的只言片语,但这回,赤司总算搞清楚他们所讲的语言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了——是中文。 原来是来自中国的游客。在放下心的同时,他又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情绪一同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在心脏上方,分量还不轻。 他时刻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倒是一旁候在边上的小沙弥歪头看了看他,像是疑惑为什么这位香客来这里这么久了却没有任何动作。赤司连忙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参照着以往的记忆对着如来佛像弯下了腰,往功德箱内投入了几枚硬币。 做完这一切后,也正好是两人结束谈话,准备回程的时候。赤司见状,快步追在他们身后,巧妙地借助身侧的物体掩蔽自己的身形,一路也还相安无事,未被他们发现。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同步入了旅馆前的庭园——赤司神经一紧,等之后看他们俩在那儿分道扬镳了,这才放松下来。 少女已经坐在藤椅上浅浅啜饮着刚由侍者沏上的清茶,而那名青年去了哪里,他已然无暇分心去探究了。这位赤发的才俊就这样倥立在庭院的篱笆前,翘首往里观望。 午后的阳光穿透斑驳交错的树叶,为少女罩上了一层葱绿的阴凉。她倚在镂空的椅背上,软若无骨的指节上搭着一只玉色的茶杯,不由令人心甘情愿地想就此化身为这只何其有幸,竟能停驻于她指尖上的杯子来。 缥缈缓升的白烟绕过浅白偏粉的指甲,向上攀升,徐徐描绘着少女的眉眼,最终在眉心处开出一朵纯净无邪的雾花来。 薄透的眼睑垂闭着,神态安详静谧,那模样不正像是在等待南海观世音菩萨从净瓶中取出柳枝,为她恭顺低下的头颅再撒上几滴至纯至净水的样子吗? 再之后,她睁开一双被茶水氤氲得无比玲珑剔透的眸子,弧线优美的嘴唇牵起,朝不远处呆望着的赤司扬起了一抹清浅的笑容。 这笑容,是神女离去之际,展颜对襄王撇去的脉脉含情的一笑;是大梅树下,赵人与一芳香袭人,淡妆素服的女郎共饮成欢,酒过三巡间,那女郎露出的缱绻一笑;是长安普救寺,张珙于后花园内邂逅旧相国小姐崔莺莺,为对方丰盈艶冶之姿神魂不定时,对方抛回来的娇羞一笑。* 干净、纯粹得纤尘不染。是个多么漂亮的孩子啊。 迎向对方回望过来的澄澈目光,赤司踏过庭门,朝前迈了两步,指着她桌前另外一把藤椅,问道:“打扰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少女盯着他指向藤椅的指尖看了一会儿,时间长得使赤司都生起了后悔之意。好在,半晌过后,少女抬眼冲他点了点头。 她同意了。 眉梢染上了喜色,他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搁在大腿上,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似的无处安放自己的眼神:它们无意识地追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靠着仅有的肢体动作试图解读出什么言语。 “冒昧问一句……” 茶水喝完了,素手灵巧地把玩着烧制有精美图纹的茶杯。赤司清了清喉咙,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给问了出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听完了赤司的问话,将手中的杯子放回在了桌子上,她支着手肘,将那张白净细腻的小脸偎在半开的掌中,淡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摇头?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告知吗? 正兀自思虑着,恰好这时,有人过来替他解开了疑惑。 “是东京来的赤司先生吗?”一名笑容可掬的老婆婆走到他们桌旁,将茶盘托在腹下,摆出一副侍者的姿态。赤司马上明白,眼前这位就是旅馆主人的妻子,森田女士。她来,应该是为了说明住房的事宜。 “是我。” “敝姓森田,经过这里的时候,听到赤司先生的声音和电话里的那道很像呢。” 他颔首:“是我预约的房间。” “赤司先生很幸运,上一位房客才走就打来电话预约了,像现在这个时候的房间可不好预定。” “我的荣幸。” 森田女士接着道:“都八月底了还这么热,您能来真是太明智了。这惹人嫌的天气哪儿都去不了,整个京都就数这里最凉快,我真诚地希望您能在这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要是赤司先生愿意的话,在前台登记下就可以直接入住了。”顿了一下,她的目光扫过赤司桌前空荡荡的桌面,作恍然状:“哎呀,年纪一大脑子也跟着糊涂了,赤司先生需要用点茶水吗?” 边问,边又为在旁安静聆听的少女沏了一杯茶。 赤司直言拒绝:“不劳费心了,我过会儿就去登记。” “好的。” 森田女士的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5 ,落在了赤司的脸上,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赤司先生会说中文吗?” “中文?” “是啊,那个女孩子,”她朝对面少女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解释说:“和您一样是来度假的,只不过是随一伙儿中国戏曲艺人来的,不会讲日语。” 经过她的解释,赤司顿悟。原来少女刚才并不是听懂了他说的话,而是读懂了他手指着藤椅时所传达出的意思。那么,之后她不回他的问话也就有理可循了。 他不甘心地看着小口小口呷着茶水的少女,尝试用英语提问:“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 她仍是敛着眉眼,没做出什么反应。 “看样子这姑娘也听不懂英语呢。”目睹了这一切的森田女士接口说。她慈爱地摸了摸少女滑顺的发顶,得来她眯睎双眼,笑颜舒展的娇俏神色。 “せんすつ。” 森田女士这样念道,口中呼喊着的应该是少女名字的中文念法,赤司也跟着一起默念起来,将这发音不准确,甚至还可能念错了的名字牢记在心。 “せんすつ……せんすつ。” 赤司不知道积沉在他心头的,是怅然的情绪多一点,还是遗憾的情绪多一点,可能,两种一样多如恒河沙数。他搁在大腿上的双手收了又紧,紧了又收,最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了……” 如果…… 罢了罢了…… “那个……赤司先生。” 神游的当儿,手机不适时宜地响起了系统自带的铃音。森田女士往他的背包瞟去,示意他接一下电话。 赤司拿起手机,眸光扫过屏幕上那个熟悉的人名。 “抱歉,没注意。” 在接听电话前,他礼貌地询问了森田女士是否可以帮他把行李拿到预定好的房间里,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才起身回避二人,往稍远处走去,摁下绿色的通话按键。 电话里的女音经过电磁传播,显得有些失真。 “……刚到。” “……我已经在旅馆里了,一切都好,请勿挂念。” “……过两天就会回去,不会太久的。” 手机屏幕上,交往七年的女友丰臣香织发起了通话申请,以温婉、满怀关切的语气询问了牵挂于心的男朋友在外是否安好。 他一律回答:好。 一切都好,只除了那名少女。 森田女士赶去招待其他客人了,剩下那名少女还孤零零地坐在藤椅上,闲来无事般地踢着垂落在地面的裙袂,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娇憨情态是那么的惹人怜爱。她好奇地望向赤司所在的方位,一下就和他偷瞥过来的眼神捉了个正着。 他连忙回身。 对不起,但现在暂时还不想让你知道到我心境上的变化。 心底翻涌起了一股自我厌恶及难堪的情绪。赤司轻启嘴巴,往外吐出一口卡在胸腔间的浊气,随后,紊乱跳动的心脏趋于平静。 阳光,真刺眼啊。 耳边絮絮叨叨传来的轻柔女音越来越模糊,伴随着一阵阵风吹诃子树叶的窸窣声,逐渐变得不甚明了。他抬头盯视着顶上婆娑的树影,不适地眯了眯双眼。 明明刺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为什么还要巴巴地望着,不愿意移开哪怕只有一瞬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典故出处: 1.宋玉《神女赋》 2.柳宗元《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 3.元稹《莺莺传》 (《莺莺传》这个背景选用得不好,还将在之后进行二次修改。) …… せんすつ=sensutsu ☆、第四章 在小厅内享用完店家准备的晚饭,赤司走回房间,打开雕刻精细的小轩窗,望向靡靡乐音来源之处。 约摸有二十来个人左右吧,一群人在旅馆旁的那块空地上排成一个半椭圆形的阵势,他们有的拉着形似三味线、却又不是三味线的乐器,有的吹着笛子。声声丝竹音就是从这群人手下演奏出来的。 而在圆圈包围内的两个人显然就是乐团的主角儿了,一男一女,穿着绣花繁复的古代服饰,每每做出抛袖的姿势时,那两条又长又宽的白袖子就‘咻’一下,分外飘逸地甩了出去,然后又随着精湛的技艺给收了回来。赤司猜想,那应该就是正式演出时穿的戏服了。 他将窗户拉得更开,探出半个头,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旅店门前的那棵大诃子树就像成心想和他作对似的,雄壮的树干屹立在那里,顶上巨大的树冠膨生,将对面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也只有当风吹过树叶的间隙的时候,才肯施舍那么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画面。 眼睛一旦看不清楚,耳朵的感官就会变得无比清晰。 杜鹃鸟的幼仔不知在哪根树杈上“咕咕……咕咕……”地叫唤着。他索性闭上眼睛,两指在窗框上打着节拍,认真谛听着来自异国的悠扬美妙的戏曲。 在闲暇时间,赤司也经常抱着欣赏的心态到剧院里观赏过本国的能乐曲艺,所以,听着戏曲艺人们咿咿呀呀地拖着长长的戏腔,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反而还觉得新奇。 听森田女士说,那伙儿戏曲艺人是国家公派来日本进行文化交流演出的,早前一路从东京巡游至京都的南座,所过之处场场爆满,观众纷纷叫座,于是,为期两周的演出活动硬是因两国负责人的要求而被多加到了一个月。 等逾期一个月的演出终于结束后,主办方体恤他们这个月无端多出来的辛劳,便为他们安排了此次来香取山度假的机会。一直到目前为止,那伙人已经待了有四五天左右,预计将继续住到次月上旬。 旅店的客房本来就不多,这二十几个人一来,就算每四个人同住一间房,也几乎将三分之二的房间都占去了,要不是他凑巧赶在刚退房的旅客后面打电话过去,现在下榻的这间房间是不是他住都还是个问题。 这是森田女士的原话,这其中固然有生意人爱说漂亮话的习性在作祟,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庆幸的,也应该庆幸。 在诃树叶涂成的绿色幕布上,赤司的眼前蓦然浮现出了少女巧笑嫣然的模样——她笑眯着眼,眉月舒展,双手作鄣袂状,一对儿可爱的小梨涡在轻薄的白襦袖子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肯定有很多人同她说过,她的眼睛很漂亮。 少女的眼睑生得薄薄的,带着一股长期营养不良的羸弱感;双眼皮的线条和层次十分优美顺畅,睫毛虽然不卷翘,但却比常人要来得更加浓密,更加纤长,它们时常盖住一对儿又大又灵动的眼珠子,于是,本来深邃不见底的黛青色就被渲染成了浅淡的雾灰色——在那里,他曾亲眼目睹过一整片江南庭院在烟雨中朦胧的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6 场景。 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起伏,惯常的神态也只是斜睨和吊梢着眼而已,但是,他已经发现了,少女的本质并不像初见时显现得那样是冷冰冰的。 她会笑。嘴角会缓缓勾起,细碎柔光流转于眼底,红粉晕染双颊。被人摸过额角时,也会流露出像猫一样欢欣惬意的神色。 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啊…… 年纪轻轻,无忧无虑。十五六岁的她,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阶段,一个糅合了孩童的纯然天真和少女清新甜美的阶段,富有朝气,迷人得不像话。 哪像他——赤司怠倦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他已经二十五岁了,阻隔在两人中间的那面墙,是年龄差,是语言障碍,是交往已逾七年的恋人,是挑在肩上的责任,是无可回避的现实。 没办法啊…… 哪有什么办法。 这时,风起云涌,树叶被吹得哗啦啦作响,那些个叶儿、枝儿,都一齐往天上吊将去了。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而那名正在包围圈里演唱的女艺人的眼波就顺着风流经过的轨迹,忽地往他所在的这个方向瞥去了一眼,凤眸似笑非笑,似羞非羞,不是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少女又是谁。 心脏被丝缕缠绕的丝竹声捆绑,害得他险些呼吸不顺。不知不觉间,想接近她的心情,已经变得如此强烈了。 赤司脚步微移,打开房门,想了想,又返回床前,从床头柜上抽出了本和行李一起随身携带来的书籍——就是那本在凉亭内等候少女从菩萨像前抬首,他草草翻过三十多页,实际上并没怎么看进去的书。 “赤司先生要外出了吗?” 路过旅馆前台的时候,森田女士正拿着支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见他经过,忙起身笑着问好。 “嗯。” “这样啊……山上不比城里,路上净是些不好走的沙土石子,请务必注意脚下。” “我知道了,多谢告知。那个……”赤司想,或许能从森田女士这里知道些什么。他委婉问道:“他们每天都这样吗?” 他们指的当然是外面那群戏曲艺人,由于旅馆建成年代久远,隔音效果不太好,在房间内还好,但人只要一靠近前台大门,外面的一点风吹草动便都能尽数收入耳内。 森田女士蹙着眉,似是为打扰了眼前这位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客人而感到抱歉。 “也不每天都是……偶尔吧。赤司先生您应该也知道,作为戏曲艺人一天不练功的话那嗓子就生锈了,咱们的歌舞伎也是同样的道理。” “也是。”他附和。 “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房间床头柜的抽屉里备着副未拆封的耳塞,您可以随意使用……说起来,网上似乎有他们演出的资源流出,感兴趣的话您可以看一下,好像……搜索昆曲和南座这两个关键词就能找到了。” 他明白森田女士是想藉由艺人们精彩的表演来打消他的“成见”和“抱怨”,遂点头。 暗道是个通情达理的客人,森田女士掩唇一笑,挑起话题:“我家老头子旁的爱好没有,一身痴迷传统戏剧的毛病倒是打小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像东南亚诸圈的傀儡戏呀,中国的京剧啊,还有本国的能剧等,他都有涉猎,这回听说有邻国的昆曲剧团难得来日本巡演,可高兴坏了。他那几天还去现场了呢……喏喏喏,您看……” 说着,森田女士戴上老花眼镜,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崭新的相册,翻过硬壳书面,指给他看。 赤司望过去,见照片里,精神抖擞的老爷爷正站在镜头前,笑得满足。而他身边,一名赤司无比熟悉,熟悉得早已烙刻在脑海里的女孩子也正垂手直望镜头。 琳琅满目的镶水钻点翠头面沉甸甸地堆在头上,在镁光灯的短照下,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一身水蓝色的对襟戏服将少女娉婷的身姿衬得愈发纤瘦,她那双经过浓重油墨勾勒的眼尾飞斜,好似能穿透感光纸的枷锁,直直照入人心。 这是…… “这是我家老头子在演出结束后,特地跑到后台找头牌时拍的呢,小姑娘家家的,扮相真水灵好看。” “せんすつ。”他不由自主地念出了照片里人的姓名。 “可不是?这就是赤司先生中午在庭院里碰到的那个女孩子。哎,说起我家那糟老头子,这几天活像找到了精神寄托,天天和那群戏曲艺人凑在一起,真让人受不了。你现在出去啊,保不齐能在附近见到他。” 接着,森田女士话锋一转,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当时念得不准,让您见笑了,她的名字不是这样叫的……要不,我写给您看,由您自己判别吧。” “麻烦了。” 森田女士抽过纸笔,在本子的次页上写下了三个端端正正的汉字——圣树子,然后转给赤司。“这就是她的姓名。” 圣树子。他细细揣摩着这三个字,眼瞳微微瞠大。 圣—— 树—— 子—— 头晕目眩的生理反应就发生在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冷汗涔涔,手脚发麻,喉咙像被人轻轻扼住了似的,直泛起一股令人皱眉的痒意。 紧接着,一束烟花猛地在天灵盖上方盛放出绚烂的花火。 那些在半空中燃烧殆尽的燃料争先恐后地落在身体各处,为他极力掩盖的,疯狂孳生的糟糕念头加盖了肥沃的养料。 它们破土而出。 “咕咕咕……” 不,这不是杜鹃鸟幼仔乞食的叫声,这是自他的声道里发出来的,从颤抖的唇齿间冲出来的,名为“渴盼”的声音。 圣树子……圣树子……圣树子。 不断地默念着这三个字,他捂住了脸,声声低哑的笑声从指缝间传出。 ……知道了,你的名字。 是个好名字。 一旁的森田女士担忧地看着自己突然不在状态的客人,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相反,他觉得好过得很。 半晌过后,赤司笑着冲森田女士摆摆手,语气里的欢欣意味不言而喻。“感谢招待,我去外面逛一会儿。” 说罢,他信步踏出门外,只觉山中空气清甜,不远处传来的百转千绕的异国戏曲委实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圣树子——sei ju ko 征十郎——sei ju ro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偷懒,直接把隔壁苏文女主的名儿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搬运到这边吧, 妥妥的就是一个情侣名嘛。(捂脸鬼畜笑 # 南座是一处坐落在京都的剧院,也是日本歌舞伎的发祥地。 我们国家的昆曲艺人们早前在11年的时候,在此处和日本的戏剧大师坂东玉三郎先生合演了一部中日版的《牡丹亭》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7 ,坂东先生扮演的那个杜丽娘的小眼神儿勾的……我这个直女都大呼吃不消。 b站有资源,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看看。在引擎上输入南座、昆曲就能搜索到了。 ☆、第五章 踏临那片空地的时候,艺人们刚好结束了手头上的演奏。他们聚在一起,口中似乎讨论着技巧上需要加强的地方,也或许只是在交换这几日度假时的所见所闻而已。 乐器齐整地摆在身后干净的区域,现在,是练习时的中场休息时间。 那么,她去哪里了呢? 赤司挪动目光,将偏离的视线聚焦到了其中的一个小角落里。 啊,看到了,在那里。 那片观音座下莲花瓣,佛陀胸前的一颗菩提珠。他那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一出戏唱下来,少女的神情里带着明显的慵倦。一扇儿宛如鸦羽的睫毛垂盖下来,落在了润满的卧蚕上,也遮盖住了眼底那一片秀丽的湖光山色。 她蜷在了艺人们为演奏临时放置在此处的藤椅靠背上,为消遣枯燥,便来回开合着手中的七寸泥金折扇。 纤纤素手执着赭褐色的扇柄,微微曲起的小指袅绕不尽千百年来,无数才子佳人共同抒写的连绵情丝。 赤司的眸光闪了闪,沉凝了下来。 从不远处传来的目光使得她眉月轻撇,“唰”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将之覆在白净无暇的面庞上。 秀挺的琼鼻,红润小巧的朱唇,这些全都遮挡在了绘有牡丹花卉的扇面下,只剩下一双含情带怯的如丝凤眼半启着,却也只是往旁处捏着,压根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意外任性的小姑娘,偏偏自己还拿她没什么办法。 赤司笑着摇摇头,走到从刚才起就一直聚精会神地在一旁观看艺人们练习的老者的身侧,向他打了声招呼:“森田先生,下午好。” 就是那位森田女士口中的,自己痴迷于传统戏剧的丈夫。 “啊……啊,你好。” 一轮练习结束了,持续关注的眼睛和耳朵终于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森田意犹未尽地为这场视觉和听觉的双重飨宴咂了咂舌,而后才把打量的目光投放到了前来搭话的年轻人身上。 是个面生的赤发青年。 来这里做什么?也是来看戏的么? 难得有年轻人对这些“旧一派”的东西抱以关注。 森田抬了抬眼皮,负着手,嘴唇掀动:“小伙子也喜欢看这个?” “嗯,稍微有点好奇。” “像你这样的可不多见。” 这是实话。在快速经济发展的趋势之下,这些十几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很难有静下心来好好观看国粹的心态,更别说是这种他国的戏剧了。 “是不多见,但总归是有的。”赤司不卑不亢地回道。 “那你有几年戏龄了?” “算不上有多少年戏龄。不过因祖母酷爱能剧,所以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些。等祖母过世了以后,也习惯于在闲暇的时候听上那么一两个小时。” “哦……”森田了然地应了一声,之后一阵无话。 谈话中断没多久,一名头戴方巾的男子不期然从两人身前经过。 刚还在原地无所事事的森田马上面露兴奋地朝他扬了扬手,示意那名披着戏袍的男艺人到他们这儿来。 赤司蹙眉,他知道老人招呼的那个人是谁,来人就是晌午时分在寺庙门前遇到的那名领队,也是刚刚才同少女搭过戏的,应该也是主角一类的人物。 “森田先生,今日也来观摩?” 艺人可不清楚赤司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他在二人身前站定,启唇同老者问道。一口流利的日语听不出半分生硬的味道来。 日语…… 从他的嘴里意外听到了字正腔圆的本国语言,赤司微微一怔,抬眸望向了他的脸。 艺人的五官生得清清秀秀的,没说好看到令人惊艳,但一眼望过去的感觉也是极舒服的。由于不是正式演出,所以并没有往脸上涂抹什么油彩,只在头上简单地围着一块方巾。晌午还顽固生长在鼻下的唇须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光洁的皮肤。 为了不把过长的云袖垂落到泥地上,他一只手背过身后,抓着袖根,另一只手置于身前。到底是科班出身,不过抖一抖袖子,将近两米长的水袖一下就服服帖帖地搭在了手臂上,整套动作从他手下使出来,端的是行云流水。 戏服上针脚细密的刺绣不见半点歪斜,他身姿如松般直挺,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古代书生的文雅风韵。 森田看得两眼发亮,连连称赞:“是啊,是啊!此等雅音平日里可不大有机会听得着,就盼着你们能多唱几句,给我这老头子饱饱眼福耳福了!” “这是自然的。” 艺人的目光从森田身上移开,缓缓滑向了赤司带有探究意味的脸上。 “我不知道原来这位先生的日语说得这么好。” 对于对方抛回来的那种兴味的目光,赤司是这样解释的。 艺人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回道:“四年的大学生活是在东京度过的。” “施先生是队伍里唯一会日语的人啊!”赶在他尾音落下之后,森田抢着解释说:“一般来说,领队都是些有资历有经验的前辈担任的,只不过这次情况较为特殊,领头的位置自然而然地就落在施先生的头上了!” “施先生年纪轻轻才能便如此出众,担任领队也是想当然的,只是……”赤司又将森田岔开的话题绕了回来。“东京竟然也有戏剧大学么……还是中国的昆曲。说来惭愧,我在那待了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却从来没听说过原来还有这样一所学校。” 说话间,被森田称呼为施先生的那名男子低头抖了抖略有些滑动迹象的袖子,也顺带活动了下因长时间维持在同一个姿势而酸软的手臂。赤司本以为对方是在酝酿措词,可等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却是完全没什么所谓,表现得也像没在意赤司隐含在话语下的试探之意的样子。 “……这位先生真有趣。到日本留学,归根究底只是因为拗不过家里边的要求才去的,只有昆曲,才是我自小以来的兴趣所在。” 从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赤司能够想象得出,他的家人是如何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勿入“歧途”,甚至说出唱戏不可能有前途可言这类的话。一时间僵持不下,于是,在最后的关头,双方达成了至少先把大学文凭拿下,之后再作打算的让步。 宣扬、传承传统文化固然可敬,可在另一种望子成龙的亲人的眼里,自家孩子应该有更好的出路,而不是固步自封,独独做一名平庸的戏子。 “本人不才,侥幸以压线的成绩,考进了东大的文学部。”艺人接着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8 说道。 东大……这么说来,他还是自己的前辈?看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很有可能,他们两人曾在同一个时期共处过也说不准。 赤司的脑子里绕过了几个念头,最后,又想到了圣树子。 她以后,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来日本留学呢……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抑制不住那些旖旎的念头,它们像野草暗长,占据满了脑海里的每一处角落。 “先生谦虚了,这所世界一流的大学,可不是简单靠运气就能轻轻松松地进去了的。能同时兼顾二者,这份求学的精神,难能可贵。”事关那个孩子,饶是再如何告诫自己要镇静,也没法将那副无波无澜的面目维持下去了。赤司继续小心翼翼地套着话,以期能得到关键的信息。 俩小辈在谈话,插不进话题的森田只得在一旁点头,表示认同赤司的观点。 “像队里那个小女孩的话,如果以后也走戏曲演员这条道路,恐怕得费好一番功夫。家里人如何舍得。” 虽然没有直接指明那个女孩子是谁,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心领神会。森田薅了把自己的山羊胡,将视线落在了艺人的身上。 “言重了。那个孩子……”跟随着艺人往那处游移过去的眸光,几人齐齐望向了那名少女。“由我们大家伙儿们共同抚养,对她而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我们,就是她的家人。” 由他们大家伙儿……难道…… 听到这句话,赤司不由攥紧了自己的手心。是他想的那样吗? 而艺人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加肯定了他不好的猜测。“还是婴儿的时候,便不知被哪户能狠得下心来的人家扔在了剧院的门口,寒冬腊月的天,要不是院长及时发现,那可怜催的小娇生,指不定就要冻死在朔风里了。” 长长的一声叹息落下。“是个孤儿啊。” “所以谈何什么舍得不舍得呢?在剧院做事的人,哪个不是真心热忱于戏曲?以后那孩子想走这条僻路也好,随个主流也好,我们都会尊重她的选择。” 森田“啧啧”出声,连连闭目摇头。 “……抱歉,没想到会挑起这个沉重的话题,是我冒失了。”赤司是真心实意地道歉,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试探,会牵连出这么多故事来。还得知了……少女是个孤儿的事实。 他所以为的少女的孩提时代至少年时代,至少应该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而不是像这样,落得个遭亲生父母抛弃的下场。 成长在古朴幽静,只飘荡着丝竹音和戏腔的深宅大院之中,没有父母的敦敦教导,甚至没有同龄伙伴们陪伴的她—— 该是怎样的孤独啊。 终日与华美戏袍和各式舞台道具作伴,无聊时用手指敲打着点翠凤冠上的明珠,抚摸过造型灵动的绣花的纹路;困了累了,就直接在铺着娟红绸布的桌子上斜斜一躺。然后,在橘黄色夕阳的浅淡余晖下,打着呵欠,沉沉地陷入进了孩童甜美的梦乡里。 被众人豢养在那座孤独园里,岁月的经文一遍遍地在艺人们的手间传阅。而她也则慢慢地、慢慢地从一个肉呼呼粉嫩嫩的小奶娃娃,蜕变成了现今这副娉婷迷人的样子。 “大可不必自责。人各有命,那孩子目前也很享受现在的状况。”可能是脸上消极的神情太明显,那艺人还反过来安慰赤司:“你也只是无心之举罢了。” “倒是先生,”他张张嘴,最终还是将内心的疑问问出口:“今早跟在我们身后的是你,对吧?” 赤司的心咯噔一紧。尾随他俩的事,到底被发现了。 他刚想找个借口糊弄了过去,聪明的艺人却主动为他寻了个台阶下。“是刚来这里,不认识去旅馆的路吧?先生那时尽管叫住我便是,没必要顾着颜面,偷偷摸摸地跟在身后的。” “……嗯。” “也算是认识了吧。现在想来……聊了这么久却不知道先生姓甚名谁,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我姓赤司,幸会。” “幸会幸会……” 转念一想,他又自我开解道。又不能完全做到百分百的隐藏,就算再怎么小心,也还是会被发现的吧。 被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 ☆、第六章 离开艺人们聚集的空地,赤司返回旅馆,在后面的公共浴池内简单冲了个澡。 冲洗完毕,他撩开印有“男汤”字样的暖帘布,蒸腾而上的雾气顿时氤氲得周遭朦胧胧一片。甩了甩头,他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了笼罩在皎白月光下的中庭时,发现那儿正坐着一个人。视线从湿漉纠结成一绺绺的额发间隙中穿过,他锁定了随性靠在竹椅上的青年的身份—— 不意外的,是那名施姓艺人。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赤司,他收拢翘起的二郎腿,合上摊在腿上的书本,笑吟吟的神情仿佛在向赤司致意。 “施先生好兴致,但,月下品读还是注意点好,别让这月光闪煞了眼。”对于在昏暗的环境里看书写字这种会损害视力的行为,赤司十分之不赞成,站在油灯投掷出的豆黄光线下,他出言提醒道:“怎么不回房看?” 艺人连声拒绝他的好意:“不碍事,不碍事。”转瞬一会,又无奈一笑:“房里那几人打呼的打呼,吃宵夜的吃宵夜,是断不可能有安静看书的机会的。” “那不如,留到明早再看吧。” “这怎么好意思,赤司先生肯慷慨借我这本书已是极大的信任,我又怎能腆着脸儿,不识抬举地一再拖延归还的期限?” “一本书,最大的价值便是为他人所品读,施先生如此喜欢这本书,不妨再在身边多留几日,我这边倒无关紧要。” 如赤司所说所想,一本书最大的价值是它的内容,而非售价,而一本书的价格又能贵到哪里去呢?只要他想,打一声招呼,自然有专人恭谨地将一大摞书放在办公桌上。之所以是借,不是赠,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想通过这一借一还的互动过程中,能多从男艺人的嘴里知道些关于圣树子的信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多谢了。” 艺人口里答着谢,指尖流连过膝上书本的硬壳封面,最后停顿在那几个凸起的烫金大字上面。“德国批判作家亨利希·曼的《在懒人的乐园里》,笔触凌厉,言语激越,确实不失为一部佳作,但不知为什么名气逊色于他弟弟许多。噢……赤司先生的阅读范围那么广,应该也知道他的弟弟,托马斯·曼吧?” 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诺奖获得者。从小学起就养成了阅读习惯的赤司自然是耳熟能详的。 “当时在东京上学时,除了必修的课程以外,我整日就没个正经样地泡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9 在了校内的图书馆里。拜东大丰富的藏书量所赐,也有幸拜读了曼氏的几部并未在中国出版发行的作品。那么,能否再冒昧问一个问题,赤司先生,读过《死于威尼斯》么?” 死于威尼斯? 这本书的剧情和人物是……只依稀记起了一位长者,和一个有着金色鬈发的美少年在威尼斯海岸上的邂逅。不过,记得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赤司脑内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倏地一惊,再一次,以审视的目光盯住了艺人的脸。 艺人的眉梢像撇又收,眼神空幽幽的,似早已洞悉了一切,又似乎只是无心提起般:“……不,没什么。” 艺人没明说,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但赤司却是懂了。他面色不虞,道了声“失礼了”,随后,便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房间。 还没进房,一声声兀自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就已灌入耳内。 他伸手掀开遮挡自己前方视野的额发,挪动脚步,边往后薅着半干的发丝,边在床头柜前站定,拿起震动不已的手机。 致电人是,丰臣香织。 看清来电人士,他的嘴唇悄然抿紧,锁成一线,又在解锁的按键声中重新恢复饱满。举起手机接听,薄唇中吐露而出的嗓音平淡得没什么起伏—— ——就像是那些情感还未曾变质一样。 “是我,赤司。” “阿征,你接得好迟,刚才在忙什么呢?” “刚才在洗浴。” “原来是在洗澡么……是我忧心了,但你一人在外,我老止不住地担心你。” “抱歉,让你久等了。” 之后,便是冗长一段例行公事般的对话。 “那个……” 有好几次,赤司都生起了想要向她说明那名少女的心思,但是,单就“我在这遇见了个小女孩”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都迟迟说不出口。话语才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被悉数吞入腹中。 香织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什么都没做错啊。 为何要为她增添负担? 他跟女友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熟稔自不多说。但真正开始频繁往来的时候,则要追溯到高中时期。 他一直都知道香织喜欢他,为了他,甚至考进了自己并不擅长、可能也并不喜欢的商学院。 精疲力竭地伏在学生会的办公桌上,在图书馆内坚忍刻苦地应对着一行行复杂的公式,以及强逼眼泪,笑着对他说出“fight”的样子。这些他全都看在眼里。 这样一个女孩子,家世显赫,且品性高雅,又是这么全心全意地喜欢着他。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 既然没什么特别钟意的人选,她的身份也足以冠的起赤司这个姓氏。那么,干脆就这样吧。 之后,在双方家长的顺水推舟下,从大一开始,他正式和香织确定下了恋爱关系。 回顾这平平淡淡的七年恋情,赤司扪心自问,喜欢吗——确实是喜欢的,但这喜欢多只能被称为是一种义务,一种长久以来所养成的职责。 或许将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曾另无数人失魂落魄,甘愿为对方做出哪怕任何事的体验。曾经,他也这样自负地想过这个可能,也确信,这种肾上腺素和神经细胞的化学物质的分泌决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可变故却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时间短到,仅仅只是少女现身的一瞬间。 她出现了。 脚步轻盈,如微风般跃动在他的四周。为他带来了无法抑制的心动,与一切言笑顾盼中牵引出来的非理性。 但是,在沉浸的过程中,他又不间断地诘问自己:这样做,不是无异于背叛吗? 要是香织知道了,该得多伤心啊。 如此频繁地来电话,赤司能猜到是什么原因。他与女友同岁,25岁对于男人来说,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年龄,野心勃勃,干什么都不嫌迟。可女人就不一样了,在日本这个病态的社会气氛里,“女人一过25岁就贬值”这句话深深蒂固在广大群众的观念里面,就算阶层如他们这般也未能避免。而面对着这个从没有表露出结婚迹象的自己,香织她,肯定开始不安了吧。 这种不安,经过粉饰,化为了更加细致的关心和言语上的企盼。 但如果自己就这样草莽地说出事实,那之后,又要以怎样的心态来回应她的声泪俱下? 对于她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呢?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什么事呢,阿征?” “啊……我在这碰见了一伙儿戏曲艺人,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很有趣。” 最后,以这样一种含糊不清的回答,赤司搪塞住了女友的追问。 而关于圣树子……躺在旅馆的床上,他用手臂遮挡着眼前太过刺目的光线,阖上了眼。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无奈地在心里作下一个沉痛的决定。 “铛~铛~铛~” 清晨,朝晖渐现,梵钟惊起树梢上不知名的小鸟,引得鸟儿扑棱着翅膀,唧唧喳喳的抗议声同浑厚的钟声一起,从稍远的地方处传来。 时针指向六点,天际才刚泛起了鱼肚白。 赤司在床上翻了个身,觉得不甚舒服,便左右翻滚了一下身体,最后睡意全无,索性直起上身,睁着尚还迷朦的双眼在昏暗的房间里巡视了一圈。 就算还想再休息会,身体也已自动调整出清醒的状态了。 他起身,在床前做着伸展运动,在不大不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之后,便是洗漱穿衣的时刻。头刚挤进t恤领口时,忽闻一阵阵轻微的笑声自楼下传来,那笑声轻灵、甜美、悦耳,连长挂于胸前的长命锁所发出的声响都被她比下去了。他支起耳朵细细聆听,内心却在天人交战,闹得好不痛快。 要不要下去看看呢? 可昨晚不是才下了决定吗? 他一面肯定一面又否定。眼看着就要握到门把手了,迈出的脚步却又收了回来,在房门口走动,又心怀期待地望向小轩窗外面,忐忑不安地想确认少女是否还停留在那里。如此反复,最后,他终于抵不过爱慕之心,妥协般地皱紧了眉头。 去看看吧,就两眼,又有什么关系。小姑娘笑得这么开心,准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反正两人语言不通,又有什么是能发展起来的呢? 他将那些顾虑一股脑地全抛在房间,只留下一腔热诚随他一同带了出去。也不曾想到,这个早前令他懊恼万分的障碍,现如今竟成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好友,stk渣男版赤司已上线,供你打脸。 ☆、第七章 穿过庙宇亭台,行经群花小径,再走个几里山路,便是溪流开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0 朗之处。 那少女今日扎了个分外可爱的双丫髻,两边以红绸带作点缀。粉面桃腮,仪态万千大抵形容的就是这般。想来是极为偏爱襦裙这种服饰的,她今日仍选择以一身的月白色水襦出行,浅桔色的裙子偏长,盖过鞋履,一步一步地踩在了山间的泥地上,他看着本来干净的下摆逐渐染上了尘土,心下甚觉得可惜。 她身形还未完全长成,人也是格外纤细,这愈发显得那副溜肩和臂膀单薄如纸了,稍不留神,就似被风吹去了似的时刻令人提心吊胆。说起溜肩,以前在剧院里听戏的时候,他曾无意间听旁边的票迷说过:“台上那些演员呐,大都有溜肩的毛病。按理说,他们这些吃这碗饭的,每日里铁定少不了唱做念打的“打”戏,这玩意可强身健体咯。可是……既然如此,那怎么还有肩胛骨肌肉群下垂的现象出现呢?”身边的人如他所愿地发出了惊疑声,戏票吹吹胡子,不继续卖关子地得意道:“这是因为演出时,为了营造闺阁女儿的娇弱之感,演员们得一直含着胸,拱着背,尽可能地往下扯着肩膀。娇弱感是营造出来了,但久而久之,这不是溜肩的也给练出溜肩的毛病来了。” 戏票说的话他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倒颇有几分认同。 少女挎着个竹篮,走起步来婷婷袅袅的,体态煞是动人至极。才刚到七点一刻,垂挂在嫩叶上的露珠还未完全消散,有些许濡到了她的裙衫上。她在前方慢悠悠地走,一点儿也没有着急赶路的意思,他也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边走边感慨。 她走起路来的步态可真好看啊。也不知往日里出演得最多的是哪一位闺门人物,十分可怜的姿态倒有九分是揉进了日常生活里,展现在人前—— ——展现在人前。没由来的,赤司突然感到一阵嫉妒,这嫉妒来得不可理喻,来得没头没脑,但它确实就这样来了。他无端嫉妒起那些能与她朝夕相伴的同伴们,更加嫉妒起那位几乎与她同手同脚的施姓艺人来。 这股无名火腾得燃起,真想立即就冲到少女身前,对她喝上这么一句:“圣树子,你不要再这样款摆着走路了!就算要走,也只走给我一个人看吧!” 但想象归想象,到达目的地前他却是什么都没有做。期间,他除了同少女打了个照面,心慌意乱地摆手表示自己只是偶然散步来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互动。 心底又重新涌现出了懊恼不甘这两种情绪。这不甘并着嫉妒,不断交替,生生煎熬着他的意念。可这厢他才念着“圣树子”,那厢女友的影像又开始如影随形了。闭口想彻底忘怀,脑中那根神经又一抽一跳的,势必要教他牢牢记得。 算了,想这么多也没用,他还是别想了吧。虽抱着的是一种强行乐观的心情,但自己又何曾优柔寡断成这样。他苦笑一声,跟随着她的脚步,走近了那处溪流小涧。 行至溪畔,那少女放下竹篮,取出了里面的物什——赤司看清那原是她昨日穿过的装束。她一件一件地取了出来,堆在一起,手又开始将将搓洗起来。 在她忙碌的当儿,赤司无所事事,又不能贸然上前打扰,于是,他便借着高大树木的遮隐,放心地观察起周遭的环境。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旭日还没完全立于正空中,只囿于东边的一个小方位。金色的阳光照得碧空如洗,下方小溪的倒影中映出了天边一两朵绵软的白云,和溪边几棵郁葱的乔木相应交错。小溪不深,水清可见底,一枚枚鹅卵石经溪水冲刷得极为玉润,间或可见一两条色泽鲜艳的小鱼穿梭于溪流之中。溪水上方架着一座宽约一米的石桥,供来往的行人穿越。 终于全部清洗完了,那少女忽地起身,身子向前倾去,赤司情急之下,下意识地往前移动了两三步,脚下的青草被他用力碾得变了样——要是不小心跌下去了该怎么办? 不过,他的担忧很快就无影无踪了。那位脱下鞋袜,掯起裙裾,一只赤/裸的嫩足儿先是试探性地探了探水温。看到这里,赤司明白了,原她是调皮性儿上来了,想玩水呢。等满足地喟叹一声后,她便放心地将两条细瘦的腿完全浸入溪中,从这边走到那边,溅着水花的步子格外轻巧优美,乐此不疲地跟鱼儿们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神情惬意中带着餍足,好不欢乐。 对于一个小女孩儿而言,应知她调皮爱玩是天性。 他暗自感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外露的一节如凝脂般的小腿,心里又开始浮想连翩:现代已没那么多规矩,对待男女之情开放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早在古时,那时候的女子多重视名节,一旦被人看到了不能轻易示人的娇弱肌肤,就像是被侵犯了般,除了下嫁那人外便别无他法。 现代社会不比古代,树上也没挂着羽衣供他行窃,但他仍觉得自己现在的偷窥举动,其恶劣影响不亚于《古事记》里那举止孟浪的牵牛星。* 可是她是多么的美丽啊,而美丽使得这一切的疑问得以解决。迟迟愚觉到自己的不寻常时,他早已深深耽溺其中,并无可救药地难以自拔。 身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完美无缺、尽善尽美是他的人生信条,而经过繁重工作压迫的神经做出的决断却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视觉、听觉、嗅觉这三感,在每一种感觉上,他都渴望能拥有一种极致的感官享受,来试图摆脱那恼人的、令人茫然失措的现实。他启程来这里,只为能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叠翠山峦的呵洗下,体味一种能洗涤心灵的、让全身焕然一新的力量。 而来这之后,一霎那的福至心灵,那“美”便自动贯彻遍眼睛、耳朵、鼻腔。在他看来,形象灵动的少女,她本身,即能代表“美”它背后所表达的全部涵义。这种形容于她,是当之无愧的,是浑然天成的。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是刚好契合在了一个精巧的位子上,那由之衍生出来的,便是世人对“美”灌注的全部美好诠释。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令他侧首,那少女挎着个已经洗净衣物的竹篮,立于桥中央,转头间明明是看到他了,却默不作声一回眸,视他为空气般地径自往前走去。 短短一瞥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却臆想出了许多的情景来。他自觉已然与少女建立起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关系,而她也着实顽劣得很,深谙那些足够使人内心泛起涟漪的小动作——他已察觉出一二:明明走后门就能直达的山顶,却偏要在他的窗台底下发出那般惹人心醉的笑声,用那笑声将他唤醒,又引他来这山顶,目睹她那浣洗衣物的曼妙身姿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上山下山,赤司就一直不厌其烦地跟在她的身后。大下午的,坐在压不住人声的旅馆大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1 厅里吃晚饭,用勺子舀着碗里的味增汤,喂入口中。与他挑不出差错,甚至称得上是光明磊落的用餐礼仪不相符的,是他不着痕迹地移向某处的眼睛。 赤司特意选了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这藏在花瓶后面的边角位置既能使他轻易地看到少女那一桌,又不会被他人所发现,徒添份臊于开口解释的尴尬。 佛教徒不沾荤腥,这所座落于佛山上的旅馆的饮食也受其影响地尽量往清淡靠拢,饭菜虽丰富,但都少盐少油的,打过来的一盘子菜无不淡寡得很,若非还有几块肉聊胜于无地点缀在里面,不然,他还真怀疑自己嘴里嚼的是不是斋饭。 这位养尊处优,含惯了金汤匙的大少爷夹了一筷子鸡肉进嘴里,眼睛往前瞟去——圣树子她吧,应该是不喜束缚,不然,怎么会如此随性地就坐在椅子上了呢。说是坐,其实也不大贴切,她就软软地瘫在那里,背靠着墙壁和椅子形成的三角地区,素手儿紧偎着面颊,拿眼睛乜着面前那一盘压根没怎么动过的饭食。 明摆着在挑食。 这个认知让赤司的脸稍稍烫了起来,自知没人看到,还是忍不住将脸转了过去。 少女流露出的是一种寻常人家的孩子惯常有的骄蛮情绪,这只是人在面对不合口味的饭菜时偶然催生出的情绪,可这经过偶然情绪而又催生出来的偶然表情,意味着她不再是壁上遥不可及的供养人画像,而是实实在在的,具有世俗气息的一个小女孩。她本是众生供养于孤独园中的可人儿,清清冷冷,久不食人间烟火是何滋味,这一乜却生生将她从那片乐土中拽了下来,也教赤司得以认清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身边人的事实。 他僵直唇线,竭力不让笑容出现在自己那张脸上。 饭过三旬,陆续有人开始离席,一直轮到了少女那一桌。跟随那名施姓艺人经过时,她的目光似乎在某一瞬轻轻跟他碰在了一起,又毫不流连地飞速抽离。看他们离去的方向,应该是往内厅去了。 被这眼神瞥到,赤司感到心荡神移,他三两下解决完盘子里的餐食,跟吧台内的森田女士打了声招呼,便也转身回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事记》日本历史上第一部神话故事集。 牵牛星的原型即《牛郎织女》里的牛郎。 *供养人像,就是信仰宗教出资绘制或建造圣像、开凿石窟的人,为了表示虔诚、留记功德和名垂后世,在宗教绘画或雕像的边角或者侧面画上或雕刻自己和家族、亲眷和奴婢等人的肖像,这些肖像,称之为供养人像。——出自百度百科“供养人”词条。 *孤独园,全名“祇树给孤独园”,乃著名佛教圣地,相传佛陀曾多次在此处讲经说法。 另有“古时收养无人赡养的老人和孤儿的机构”的解释。也是本书的主题。 ☆、第八章 笔电合上了盖。这意味着秘书远程发来的文件已彻底经由他手审阅、批改完成。抬眼一看,已是深夜。 步行到走廊尽头的公用盥洗室,洗手台前,用凉水拍打着脸颊。他看到镜中自己的面容,竟罕见地复发出年少时的明亮光彩。怔然间,那名施性艺人从他身边走过,镜中侧望过来的眸光诚然一如往日,艺人的唇角勾出了一抹浅笑,道了声,你好。 他也回了句,你好。 之后,两人擦肩而过。 躺在旅馆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迟迟睡不着觉。底下硬实的床垫硌得背疼,稍一摇摆,老化的床架便马上发出铁块碰撞木板的声音,这种感觉,令他回想起了曾经跟初中、高中时的队友们一起在社团集训时下榻过的一些小旅馆。那里狭小、逼仄,三四个人挤在同一间房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契机,彼时尚不够成熟,稍显任性,又生长于名门望族的大财团家的小少爷或许永远也不会将视线投放在那里。 并随着陈旧回忆一起的,还有那些曾为了梦想不顾一切奋斗努力的年岁。现在,众人早已各奔东西,有了各自的前程和志愿。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在最近的一次聚会中,他留意到,其中的有些人半点没变,有些人则像换了个人似的,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感叹光阴如梭,早在更早的之前,他们,也都还是一个个面目相似,性格俱是干净通透的孩子啊。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床铺立马咯吱作响,幸而被褥是洁净的,带有经过晌午阳光晾晒过后的芳香味道,稍微抵消掉了那点不适感—— 像是休憩在京都本家后院的树林里,那是七八岁的时候,在日光正好的干燥草地上。头顶投下的零星细碎的光,洒落在了少年人的脸上。他睁开惺忪的眼,又马上闭上了。压在人身体下面的禾本植被毛刺刺的,一茬茬地戳着他外露的胳膊。好舒服,他喟叹着。周围不时有松鼠穿梭,忙碌的脚步间传出一阵草茎摩擦的沙沙声。昆虫和鸟兽的鸣叫声持续回荡在耳畔,春日的小树林里,它们一起谱奏完成了这场盛大纯朴的交响乐演出。 七岁那年的他,真的认为世界一如眼前所描绘的那样美好。 他的眼皮轻轻阖上,惬意地让暖风灌进了自己的衣角内。时间仿佛滞留在了此刻。神思,缓慢且沉稳地放下了。 他想了很多,想到了早逝的母亲,想到了少年时期,那段至今回想起来仍抑制不住上扬嘴角的时日,最后,他又想到了圣树子。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 终于,捱不过困意袭来,驰骋的思绪渐渐收回。没过多久,他又陷入到了一场久违的梦境之中。从父亲手中逐一接过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后,他已许久不曾做过这种梦导机制所创造出来的场景和事件了。每晚的睡眠很浅,时间又短得可怜。而今天,他却又清晰地梦到了—— 即使是醒来后,也能清楚地回忆起梦中所有的细枝末节,所有的。 雨势逐渐大了,旅馆庭院前的桌椅被有意帮忙的几位青壮年吆喝着,七手八脚地加紧搬至屋内。 秘书在发来的邮件中询问道,此次回程,是否需要为他安排专车接送。他愣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在第一日曾同秘书说过的,住两三日就回来的话。心里冷不丁泛起不舍,他忽又猛然意识到这点,强迫自己定了心神,未免因外因而改变早先作出的决定,在键盘上键入:明日下午五点,在山脚下接我。 天空阴沉沉的,宛如瓢泼的山雨拍打着满树绿叶,噼里啪啦地滚溅着雨水,离门近的一些人的衣物,已沾上了肉眼可见的深浅。土地早已泥泞不堪,门栏外的一层土上,积攒了有大约四五公分厚的淤水。 这种天气,大概是没人愿意出门上香了。 “真稀奇,”指挥完众人将桌椅全搬进去后,森田女士走过赤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2 司身侧,小声嘀咕的话语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怎么突然就下起雨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难道没下么?” 赤司疑惑地叫住她,他比较在意的是第一句话。“像京都这种西部城市,季风性降雨,不是很常见么?” “是很常见,但降雨通常发生在梅雨季节前后,这都已经八月份了,我在这住了几十年,还真头一次在除了梅雨季之外的月份里看到下这么大的雨。” “是这样吗?那确实是很稀奇。只是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手机的短信铃音响了,他知道那是秘书的回复,不马上查看具体的内容,他准备待会再拿出来。“我明日便启程回东京,希望不会对行程产生影响。” “赤司先生这就走了?不多留几日?” 面对森田女士的挽留,他苦笑摇头。“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不确定还能不能下得了决定。” 决定?什么决定?森田的心底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自若笑道:“明天吗?恐怕不行。且不说这雨能不能停,就是满山一踩一个洼的泥淖,也不是常人能消受得了的。所以啊,赤司先生,等再过些时日再走吧。” “这……”尽管他人从不说破,但赤司深知自己骨子里总有股执拗的劲,定下的约定除非出现重大变故,不然绝不轻易更改。但森田女士说的话也自有她的道理,思虑半晌,他终是迟疑道:“……还是再等等看吧。” 话已至此,对方既然因她的话语有了动摇之意,森田也不再多作劝告。她朝赤司欠了欠身,又转身忙乎其他的事情去了。——走道没打扫完,客人们的午餐也还丁点未准备,这一天该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他看着屋外的滂沱大雨,想到了昨晚的那个梦境,眉尾轻轻一扬。与此同时,一股冷淡的幽香悄无声息地传来,环绕八方。仅凭眼角余光,他确信及肯定,是她来了。他窥见少女影影绰绰的身姿落坐在邻桌的座椅上,细皮嫩肉的手掌大开着,撑着头,大拇指贴在小巧的颌骨,鹅黄色宽松的大袖自然垂下,露出象牙白的手腕。她轻轻一撇头,不胜风情地笑,胭脂红的唇瓣在眼角触及到怔怔的目光时徐徐勾出一抹清甜的笑意。 她会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么的娇美动人吗?会知道,那是如何地勾人心肠吗? 赤司的心骤然紊乱,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佯装自然地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两口,暗自清了清喉咙,不想,小动作做完以后,又马上坐不住了,思来想去,他干脆也学着门前那些对着雨势指指点点的游客们一起,反剪着手,遥望着阴翳灰暗的天空,无言沉思。 将自己的心性摸熟了个七八分,他明白,其实心里是既惶恐于突然的接近,又不自觉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 “哎呀客人们呀,您这是干什么?”森田女士正端着把椅子经过大堂,没想到却看到了一大群围在门口的客人人数不减反增,唯恐他们着凉受寒,她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椅子,好言相劝。仔细一定睛,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国人较多,又拉过施先生经过一番翻译才了事。 “您也是,”森田对赤司说:“我看这仗势啊,少不得是一顿雷打电劈,您还是快点回房间歇息去吧。干急着也不是个办法,等养足精神,咱们明日再做打算吧。” 身旁最后的一位游客摁熄了烟,朝他俩笑笑,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楼梯口。赤司本想也像他一样一走了之,但是,圣树子还坐在那里呢,她那姿势未变,神态也未变。当那一双眼睛眨巴望过来时,他一下就割舍不了了,私心作祟,他想跟着她一起留下,哪怕只是坐在她的身边,呼吸着同一口空气,便已是极大的满足。 刚才与森田女士的谈话自然也落到了施姓艺人的耳中,在赤司左右摇摆之际,他主动上前与他攀谈:“赤司先生明日启程?” “对,是这样准备的。” “那正好,那本书我正好在昨夜里拜读完了,现在就去房间取还给你吧。” “不用麻烦,我直到明天下午才动身。” “哎,”艺人轻摆了摆手,同时又做了个不介意的表情。“这算得了什么麻烦。就请别再客套了,不然岂非要生生折煞施某?变故总是没原由地横生。再说这人的记性不牢靠,万一脑子懵了记不住了?万一遇事摆脱不了?今日推明日,明日过后赤司先生人都不在了,届时我找谁送去?趁现在人物尚在,”他压低了声线,低沉仿若另有所指。“应当珍惜当下。” 跟施姓艺人的这番谈话结束后,赤司也不清楚自己是何感想。他答应艺人会在原地等他,没半晌,身侧却传来了些许响动。原来,是她起身了。 她起身往大门走去。那门本来是被森田女士关上的,客人们的好奇心过了,也不会有人再傻兮兮地站在门边叫雨淋,她便顺手一关,阻隔了屋外的狂风骤雨。而如今,纤纤玉手一扬,少女又将它打开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雨带起沙尘,在房外徘徊已久的疾风,才刚打开一丝丝小缝儿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屋内,扫荡着一切。两手一抬,少女迎风而立,宽大的袖袍立马被风灌得饱胀,犹如蝶翼般的往后扑扇飞扬。插在头上的木簪因承受不住风劲而掉在地上,一头乌黑的秀发随之恣意散放。他分明瞧见了她脸上的神情,是于虔敬不可亵渎中,又似带了些对俗世的不屑与轻视。 是的,是了。跟梦中的场景一样,在四面空旷无人的长亭上,少女也是这般身姿翩翩如临江仙子,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踏云而上。 画面重现,他一时有点分不清自身是在现实,还是仍旧在梦里停滞。 鼻尖似乎嗅到了某种泥腥味,耳畔也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那些粗砺的固体碎屑物、粉砂,粘土都开始分崩离析,大量涌入的水体冲刷沟床。它来势汹汹,庞大的身躯摧毁着全部,伤害不可逆转。 恍惚间,他听到了风呼啸的声音,和,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那是山体滑坡,是一瞬的地动山摇,是摧枯拉朽的泥石流瞬间吞噬一切的声音。 也是隐约松一口气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第七章和第八章的内容对推动剧情来说并没多大作用,但我脑内一直有一个少女提着裙角,在小溪里游玩,和衣袂纷飞,形若升仙的构想。所以平白无故地浪费了两章宝贵的篇幅,请见谅。 如今心愿满足,想写的东西也都已经写完了,接下来,文章要进行到中后期阶段了。 ☆、第九章 「社长,您那边的情况如何?看到请告知。」 又过了一日,雨势已放缓。清晨出去上香踏访的几位旅客没过一会儿便撑着伞回来了,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3 在众人的面前七嘴八舌地说着所见所得,语气惊惧。 “……” 众人听闻,哄然轰动。赤司看向那位施姓艺人,放下手机,耳朵轻轻往上一支。 “风大雨大,半山腰突发山体滑坡了。”艺人解释说:“听起来似乎还挺严重的,至少山道是封了,唯一上山下山的途径被埋了个结结实实。” 他静静听着,尾指微不可查地一动,又听艺人说:“不过放心,店家已经着手处理了,相信不日政府就会前来清理整饬。就是你这行程……恐怕得避无可避地耽误一会了。” “原来如此,那么再耐心等上两日也无妨。” 他还是留在这里,暂时别走了吧,又有哪里能让他感到如此朝思暮想呢? 说出这句话后,他心底升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忽地感到如释重负,又暗自窃喜,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不为别的,这意味着他终于能有正当的理由声称自己其实是被迫淹留在此地的,而非主观上的私愿。 这样,最好。 勉励维持的坚持轰然倒塌,那些忧虑和踟蹰,全都飞也似的飘散而去。 “嘀嘀嘀……” 手机又响起了推送声,他还沉浸在心绪里没能抽离出来,只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这边秘书却说已知晓了香取山的情况,如有必要,直升飞机将随时为他待命。 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总是能完美协助解决任何突发的状况。这个前十年里一直在公司担任普通文员职位的男人,经过他发掘指点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靠的绝不是什么运气。但有时候,譬如现在,赤司又懊恼他是否有点体贴过头,他皱着眉,键入道:「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故,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好的。但,您的安危是首要的。」 「路通了就下山。」他想了想,觉得冲突难料,又在末尾加了个‘吧’。 脑袋灵光的秘书一点就通,敏锐地观察到社长的表现明显是想再多休息几日,他小心翼翼地追问:「我明白了。但是,气温骤降,是否需要为您备置几身厚衣服?您这次来好像只带了几件短袖运动衫而已。」 赤司本想回答说不用,自己还没有冷到需要下属专程送衣服过来的地步,但转念细细一想,脑海里那个穿长袍的男艺人,和长裙曳地的少女在饭厅里优雅用餐的景象又忽地冒了出来。森田夫妇就不用说了,那些个旅客,日日也是吴地服饰在身,就只有他每日穿着身粗简的运动服,外出也穿,饮宴也穿,思及此,稍有羞臊。他也想加入到这些人里面去,通过类似的服饰体系,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完美不突兀地融入到这个群体里面。 一份沉甸甸的包裹拿在他人手上,扫一眼便知份量轻重,从中露出熟悉纹样的首件似乎是他颇喜欢的那件结城?和服,是浓绀色的,穿在身上兼具美观和舒适。他难以想象,当他穿着这件衣服出现在人前时,或许风光霁月,小姑娘会因此而多看他几眼吗?他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 直升飞机暂停在远离旅馆的另外一处空旷的空地上,桨翼还在不停地打转。他的面前是神色凝重的秘书,微张着嘴的样子好像有话要说。将包裹从他上捧着的掌中取下,赤司扬起下巴,等着他先开口。 “社长真的不随我一起回东京?” 昨日里彻夜狂降的雨水虽已消匿,到今日里仍有一些细小不可见的微末颗粒证实着自己存在的证明。闭目深吸一口,满满冷冽的雾气,在胸腔里弥散开来。早看过天气预报,秘书很有先见之明地从东京顺回了件外套,在飞行的时候就穿上了,也因此在因恶劣天气而暴冷的山间,不至于冷到抖颤。 装着衣服的那个包裹被接过,他伸手顺过悬挂在手腕上的另外一个小包裹,也像之前一样神色恭谨地将它捧了起来。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却掌管着诺大家族企业的男人,他是打从心底地敬畏着。 “过几日吧,公司的事务按之前的流程远程发送给我就是……那个包袱里的是什么?”赤司问道。 “是木屐和足袋等物件,由佣人收拾了分装在两个包裹里,避免交叉污染。” “噢……有心了。”他应着,“看看吧,还有工作在,我大概是待不久的。只是多年来紧绷的神经让身体疲惫不堪,我也长久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就生了再待上几天的想法。这儿是个好地方,空气清新,气氛平和安乐,能使我抛开庸扰,体会到久违的轻松。” “是。” “或许二三日,也或许将持续到下月上旬,现在还不一定。”他从秘书手中接过那个小包裹,虚推了下他摆出殷勤姿态的手势,秘书便顺势摆正了身体。“具体回东京的日期,我会提前一日告知你。”赤司说。 他一说完,秘书便知道,社长的指令已全部下达完了,他没了再执着问下去的必要。 “……好的。” “好的,赤司先生是想续订是么?几日?” 将两个包裹从后门移到了房间,赤司又回到了旅馆前台,对提问的森田女士答道:“暂订三五日吧,等什么时候道路疏通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森田还没着手登记客户续订的信息,便听到他疑似抱怨的话语,连忙皱眉致歉。“哎呀,真难为情。您高高兴兴地从东京赶来这里,还没好生招待,就又遇到了这档劳什子事……真的很抱歉。” “……没有关系,”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游客面对天灾时的气恼样子,可始终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只得僵着脸,作面无表情道:“待一天是一天,待两天也没差。” 森田听此,更是愧疚难安。 这份愧疚难安,一直持续到了餐点时分。为此,她特意跑到厨房吩咐了伙计,额外为那名红发男子的菜品里多添个荷包蛋,盖在米饭上面。 “赤司先生,请用。” “多谢。” 下午的这段时间里,赤司在房间里也不是无事可干,他将几件和服分别抖开,挂到了衣架上,木屐整齐摆放在床脚位置,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全都分门分类地妥善摆置好了,接着,他又跑去浴池冲了个澡,洗了头,刮掉新长出来的胡茬。神情气爽地从澡堂走出来后,看看时间,正好是饭点。 终于彻底摆脱掉了穿着运动服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膳那捉襟见肘的尴尬处境。穿上量身定做的和服,走过一排排桌椅时,他也能坦然面对了。但是,在坦然的同时,他又心生疑惑,以前的自己,有像现在这般如此在意他人的看法吗? 恐怕没有,那如此转变,答案只能是—— 单人饭桌前,他照例默念了一句“我开动了”,下一步,却是掀开鸡蛋,先去夹那下面的饭粒。那一双眼睛总不着痕迹地往前面张望,半晌过后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4 ,他注意到身旁的那个人没有丝毫要离去的迹象,便转头,给出了一个好吃的答复。 隐藏的意思是,还有什么事吗? 森田女士听罢,自然撤下。 他边吃边等,一份餐食很快见底了,那伙人才慢悠悠地从他们那温暖的房间里走出来,到这饭厅用餐。 艺人们一个个地入了席,井然有序。赤司原以为少女会在最后时刻出场,千呼万唤始出来,吊足人的胃口。可左等右等迟迟等不到她出现,他的脑门开始渗出冷汗,心慌意又乱,当下就想起桌问问那名已经落座的施姓艺人,她怎么没来。 若非赤司家一代代遗传下来的优良品质让他始终保持着谦逊,不然,真上前开门见山地直问了不可。 又有什么渠道可以得知呢?思前思后,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搞清楚这件事,但艺人是不能再问了,他可能早已洞察出些许,只差最后的一个明朗。而其他人又语言不通,于是,他就考虑是否能从森田女士那得到什么消息,或许她会知道。 念头一旦形成,便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了。他将餐盘搁到餐架上,然后到吧台那里点了杯清茶,有一搭没一搭地森田女士闲聊。 从突如其来的大雨聊到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山体滑坡,铺垫完了,他状似寻常地问:“暴雨一下,就没人愿意出门了吧。我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房间里,就算是有心也去不了什么地方。” “可不是?”擦着盘子的森田忿忿接口,“先生说得对,这泥石流不仅耽误了您的脚程,连带的也把运送物资的线路给切断了,眼瞅食材和日化几乎快用完了,我就老犯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地方政府,赶紧出面把这天大的问题给解决了吧。” “我还好,只是那一伙儿艺人委实倒霉,好好度个假,大半时间却被困在了屋子里。咦——”他捏起眼睛往四面望去,过一会明知故问道:“怎么今日不见那小女孩儿来?其他人可都来了。” “哦,せんすつ啊。”森田女士又念出了那个可爱的、不标准的名字。仿若带有魔力,赤司会心一笑,也喜滋滋地将那个名字在嘴里过了一遍。 叫圣树子啊,那个孩子,日语读音意外又惊喜地和他的名字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每每想到这就心生愉悦。是命运赠送给他们俩的纽带。 “她前一两个小时才刚来过,吃了点点心就回房了。女孩儿胃口小饭量少,没几块下肚就饱了。”森田女士想了想道。 原来是这样……想到这一层面,他又不由埋怨道:“饮食不规律啊,现在的小姑娘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是啊,我年轻时……”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见目的已达成,赤司也不再同她周旋,借口说自己身子乏了便抽身离去。 走道上点着数盏黄橙橙的灯,他健步如飞,特地绕到了圣树子的门前。挪开脚步,门缝里漏出的光亮显示出屋里的寝灯还没关,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在拆头上那一步三颤的金步摇,还是褪去轻裹曼妙玉体的烟纱?抑或是已知晓门外有人驻足,却只在床头气定神闲地坐着,观赏他这一出被迫表演出来的滑稽哑剧?无可擅离? 圣树子啊圣树子,你可知我一颗心全然粘在了你身上?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呢? 他颤巍巍地将掌心贴在门上,缓缓地蹲下了身子。然后,在她的门前,痛苦地哼出了在肺里浸埋多日的压抑破碎的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总裁·stk·精分赤司爱上我。 ☆、第十章 一个人,在陌生的山间流连忘返。 清晨的梵钟响过八次,便到了少女开始活动的时间,这几天,他摸熟了这个规律,总是赶在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之前将自身的一切打点好,然后出门迎接。运气好时,两人能在开门的瞬间打个照面,让他得以有机会说出一句刚学会的、生硬的“你好”,换来她的一抹甜笑;运气不好时,或许只能慢半拍地跟在她身后,束着手,望着她耳后那片瓷白色的肌肤发呆。而这距离,既要显得不过分亲昵,又不能太过疏远——天知道他有多么的不乐意,只恨不能跟那艺人一样有同等的权利,天天守在她身边。幸运的是,他的运气一直很好。 他和她不曾经历过一场真正的言谈,却觉得他们心灵甚通,仿佛已相识多年。 在这儿除了森田夫妇外,就只和这位施姓艺人聊得来。在大厅里同艺人谈天说地,她偶有聆听,但多数时候却是耐不住性子,没几分钟就想着要到外面去了。暴雨过后的这几天,气温逐渐回升,山道上陆续有行人开始走动。他耳闻到政府派来的人员们经过昼夜不分地疏通,已经完全清理完了遭山洪封堵的山道。 “原来他年轻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哈哈哈哈……” 聊到精彩处,小姑娘再一次用手扯了扯艺人的袖子,头往门那边轻轻一瞥。 “咦?你要出去?” 异国语言咬字分明,音调又奇妙非凡。由艺人问出来的这句话,处处粘连着缱绻之意。通过她的肢体动作,赤司得以推算出,她又想跑哪里玩去了。 “你就待在这儿,陪陪我吧。” 多么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最后他也只是濡了濡唇,面色微沉。 又有什么立场呢。他想。 接下来,艺人又跟少女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他能猜个三四分,再往深一点的,就不知道了。 他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又不好出言询问,只能在一旁无边际地猜测。突然间,艺人中止了谈话,转过头来,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赤司先生,”他说,“肯不肯赏脸跟在下一起去游玩一番。” 赤司求之不得,自然欣然应允。 说是游玩,其实是踩在前人铺好的石板路上,一搭一搭地看着小树林外围的风景而已,他踏着二齿木屐,着一身黛青色和服,走在这种风景中,背影也恰似如画勾着。“苔青地滑,小心注意些。”前方有几节石阶,艺人提醒说。 赤司明面上应了一声,暗里却仍悄悄地留意着那边的动静。他见那少女身形娇小,一对莲足也是轻巧得紧,矜贵地抓起裙花,三两下就宛若腾云地跃到上方,留下一片雾水般朦胧胧的烟纱于风中飘摆。 他看得痴了,没料到脚下一个打滑,于惊诧间庆幸艺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才没出了洋相。 在路上游逛了约有几炷香的时间,辗转间又行至一处凉亭。周围植被茂盛,湿凉阵阵,唯有那凉亭干净舒适似常有人打理。 “请。”艺人掸了掸衣袍,首先落座。看到他在旁侧坐下以后,又用袖袍轻拂了右手边的石椅,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5 眼望少女。用眼神示意她过来,就坐在经他拂扫过的那个地方。 “你们俩的感情真好。”赤司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面对几近依偎的两人,以一种半是羡慕,半是苦涩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与旁人相比,感情自是深厚些。”艺人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但赤司听闻,心里愈加不是滋味。他酸溜溜地道:“一个小婴儿凭空出现在了剧院门口,又恰巧被热心肠的院长收养至如今。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天赐的珍宝,值得倍加珍护。” “……”艺人沉吟了一会,赤司有疑,半晌才见他叹气道:“赤司先生是不知道,在那个年代,社会中不乏丑恶的陋习,抛婴弃女的现象常有发生。那些个小娃娃,被人捡了去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则是被活活冻死、饿死。在路上随便走上那么一遭,准能碰上一两个。这良心怎么过得去。” 他又道:“狠心父母将她抛在了剧院门口,其目的昭然若揭。但做我们这行的,平日里单外出演艺,一班人马走个十天八天已是常态。更别说大家都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谁还会有那个闲情,分心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一开始,小婴儿摆在院偏角,众人轮番逗弄过就四散走了,只有那前来送零嘴的院长夫人一眼相中。原因无它,只因她早前刚痛失爱子,觉得这小女孩颇得眼缘,便做主留下,视为己出,院长怜恤夫人,也随她去了。时间一久,彼此都生出了感情,也愈发离舍不了。” “其实想想,赤司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对院长夫妇而言,这孩子确实是上天赠予的珍宝。但另一方面,那抛婴弃女的亲身父母……唉,不说也罢。” “既然知道女儿被剧团收留了……那之后,可有登门来找?”赤司问。 “得亏没找上门来,不然大院里那几个打戏精湛的武生岂不要将腿折断?生恩哪有养恩大,她的意愿暂且不论,别说是将她一手拉扯大的院长夫妇,就算是我,抑或是其他人,都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应当如此,将女儿扔在地上的那一刻就得想通,此生已是无缘相续——弃婴现象如此严重,敢问你们是何方人氏?” “在下祖籍首都,民国时期——也就是日本的大正时期,祖父一支举家搬迁至苏州。” “苏州?” “江苏一带。其实不止江苏,全国各地都有发生这个现象,归根结底,还是重男轻女这一陋习造成的。欣慰的是在近代已残留无几。” “愚昧的民众就不怕报应有朝一日报在他身上?” “有些人压根没有良心可言,更有甚者甚至将那小娃娃折磨致死,只为能吓到前来投胎的女孩儿,期盼下一胎能生个男孩。简直是造孽啊。” “唉……”话题太过沉重,赤司不想再谈,他转而道:“听施先生说祖上也是戏曲演员,那么肯定是戏曲世家了。” 艺人灵活接道:“我祖父年青时就是个小有名气的京剧伶人,小时候还曾教过我那么几出折子戏。但我父亲不屑子承父业,而是转型做了商人,人常年在外奔波,无暇顾及亲人。我自幼养在祖父旁边,听着戏词长大,融入骨子里的熟稔于心,可能这也算是选择这份工作的理由之一吧。嗯?可否有手足?当然,作为家族里的不肖幺子,万幸顶上还排着几位兄长,容得我胡闹,不然,你以为他们会放任我当个唱大戏的?和日本本土一样,戏曲艺人向来不是个受待见的行业。”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笑了。 “不过还好,自01年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昆曲各方面都开始欣欣向荣起来了,各种演出也逐年增多,是个好兆头。” “是啊,挺不容易。” “我十一岁出头就到那剧院了,光阴如梭,一晃十七年过去了啊。而她,则是自幼浸淫在那种氛围之下,长此以往,不免与社会脱节,我实在有点担心……圣树子,来,圣树子……”艺人从坤包里取出干果,招呼她吃下。 少女开开心心地从他手掌中拿过干果,低顺着眉眼,一粒一粒小口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 “这名字……” “她名叫圣树子,是因为院门旁边有一棵诃子树,院长又是圣姓人家,故取名叫圣树子。” 每次见到她,喜爱之情就会再上一个层面。赤司情不自禁道:“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我一见到她便觉得是个可亲的,心下甚感熨贴跟欢喜,我——我能摸一摸她吗?” 听到是这样一个稍显逾越的要求,艺人犹豫了一下,眉眼微皱,然后转头询问了身旁少女的意见。赤司自知无礼不妥,但又不想无端退让。他是多么地想要触碰一下她啊。 生怕她不愿意,赤司一双眼睛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紧张又期待着她的反应。 他们停止了低语,两双漂亮的眼睛齐齐一起望过来,给出来的的答复却被耳畔的轰鸣声盖过。赤司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全身不自在,脑子里吵吵嚷嚷的势不肯善罢甘休。 他踉跄起身,一步一步似踩在云尖上,软绵绵的腾不起力。 缓缓地走到她身侧,他哆嗦着唇齿,像个虔诚信徒一般半跪在地上,由那低微的沙尘玷污了造价昂贵的和服。用手掌轻抚她柔顺的黑亮发丝,嘴里不住念着:“圣树子,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她会理解吗? 青年的面孔倒映在少女黝黑的瞳仁深处。她会因此而记住他吗?记住这个为了她而丧失了心智,又抛却了骄傲的男人? 会知晓他的求而不得吗? 他痴痴地呆望着她的面颊,眼底似饱含哀戚,又似冒火星。他由衷地祈愿,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尽管他知道,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不应存在于他的脑海里的想法。 ☆、十一章 “赤司先生,您能帮我拿一下那个小匣子么?” 吃完晚饭正临回房,森田女士突然叫住了他,然后手指了指书柜的最高点。赤司见状,伸长手臂,轻轻松松地就将它取了下来。“好的,还有什么是能效劳的?” “没其他的事啦。您真是帮了我大忙呢,我在记帐目,写着写着笔却没墨了。”她从盒子里拿出钢笔墨水,捏一下墨胆,黑色的汁液霎时满盈,她随口讲道:“过几日那伙儿艺人就得走啦,趁现在正好闲着,就把明细拿出来仔细算一算。” 此时刚九月初,暴雨留下的痕迹已完全冲散,阴云散去,户外的太阳开始变得毒辣起来,连带的也将室内的温度蒸得闷热。听完森田的话,他一下子愣在原地,半天不知做何反应,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就……走了?他想起森田曾在来临初期说过的一些话。掐指一算,艺人们的假期正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6 是在这些时日里结束。之后,他们就将打道回府,自此,或许永生不能再见。 他的呼吸一窒,追问的话语急忙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是才住了几日吗?” 森田女士被他这番反应唬得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半晌,她推了推老花镜,好言解释说:“赤司先生,您屈尊来这已经半月有余了,他们还是在您之前过来的呢。时间正好是一个月,不多不少。山上的日子清闲,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您没察觉到也是正常。” “……你说的是。”赤司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深感命运的造弄。 “先生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他特地来这午后的院子里寻那位艺人,见到他时,他正在用手指逗弄着一只窝在他怀里的家养猫的下巴,黄色肥胖的小猫舒服得直打着呼噜。 “我也是昨晚偶然听店家说起的。”他口述了昨晚从森田女士那得来的话,又补充问了一句:“施先生性情颇合我意,你一离开,我在这里便也没个聊伴了,心下觉得有点可惜。这过几日,具体是哪几日呢?也好给我个心理准备。” 没了聊伴是假,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要离开了才是真。 艺人头首轻抬,唇笑眼未笑地看着他。他年近三十,却生着一对稚儿般澄澈至极的眼睛,仿佛从未沾染过任何污秽,便是不洁净的,在这其中也无所遁形。他那一对儿眼睛望过来时,赤司直觉想要回避。 没了爱抚,怀里的小猫顿时不满地睁开了眼睛,用下巴来回蹭他的手掌。 “有正事要谈呢,过会儿再来找我吧。”艺人推了推小猫的前胸。小家伙好像听懂了似的,喵呜两声就撒开脚爪,往寺院的方向跑去了。 “很快了,五号就走。”他回答说。 “那岂不是大后天?如此匆忙?” “赤司先生可别忘了我来这已将近一月,一身软骨再闲散下去怕是得烂成泥了。虽说是份做了十几年之久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唱着那些烂熟于心的台词不免感到枯燥,但到底是自己真心爱着的。” “行李可收拾妥了?” “不急,临行前一天再收拾也不迟。” “你们这一走,我恐怕也待不长了。” “异乡人,终是得回他的故乡去。先生并非信教之人,坚持留在此地的心念全凭一个人影儿勾着,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而山上的活动地点除了旅馆就是寺庙,你感到无聊也是自然。” 赤司装听不懂他的意指,他追问道:“回去之后,我该如何才能联系得上你们?要不要……交换个电子邮件什么的?” 他作势要拿出手机,却反被艺人以手盖住,“我用不惯这些东西,就算发了,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回个几条。你要是真想找我叙旧,就到那苏州城来,我们一干人等随时恭候——就看赤司先生愿不愿意。” 人都这么说了,赤司只得悻悻放下手机,复问:“那能否告知一下,具体是苏州哪个地方吗?” “比方寸大不了多少的小城市,几家昆剧团屈指可数,随街到某位老者跟前一打听,准能知晓……咦,她怎么来了,不是去午休了吗?” 她自然指的是圣树子,赤司忙不迭地转头察看,一见是她,欣喜之情顿时难以言表。但一想到他们没过几日就要走了,心情复又沮丧起来。他甚至萌生了就地订张机票,跟他们一起走的不切实的想法。 “嗯?你说队伍内的两个人起了争执?我说怎么听见了吵闹声,好,我这就前去看个究竟。”艺人听闻来意,几下点头表示了解过后,朝赤司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走。赤司推拒道:“既然是队内的事务,当由队长先行一步前去处理,万没有让一个无所事事者占得前排看热闹的道理。我在后头跟着你就可以了。” 艺人勾唇一笑,旋即一扬宽大的袖袍,从容不迫地往争执发生地走去了。 一干人到达场地之时,硝烟已散了大半,只留下话题中心的两个人仍在对峙着。 年轻的女眷用袖梢悄抹着眼泪,量何其多,竟制止不住一颗颗珠子的掉落,她身旁簇拥着一大群人,皆都是一脸惋惜的表情。明知她听不懂,慈祥的森田女士还是拍着她的手背,温声安慰。 而相比起来,那男人就没什么人关照了,他脸色颓败地歪在靠椅上,嘴角向下。胆小和懦弱这两种品性,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消瞄上两眼,赤司就猜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那一对是恋人关系。”艺人在一旁坐实了他的猜想:“女人在队内常任贴旦一角,男人则担任乐手。他们俩是同一时期招募进来的,相处不到几个月就确定了关系,按理说,这蹉跎了五六年也该结婚了,可男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时间,也不知道拖个什么劲。短期内还好说,但时间一长准会出事,我早知道他们俩有一天必会闹翻,所以,对于他们俩当众在这里吵起来也并不表示奇怪。” 他同赤司讲解完大概,转身又一头扎进了漩涡中心,“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 艺人深谙为人处事的道理,不过三言两语,就安慰得女眷调整好了大半的心情,被人搀扶着回房去了,临行前,女眷又恨恨地瞪了那个徒惹她如此伤心的男人一眼。 最后那一眼,也不知道是希望浪子回头呢,还是就此决裂。 人群渐渐散去,围观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赤司追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乐手有问题。” “有问题?” “对,”艺人回答,“品行不端,也是个浪荡的主,有了女友不够,还偏要去招惹其他的女人。那相好的经常来院里踅门,大伙儿都有眼睛,全都明明白白地看着呢。可怜正牌女友一直蒙在鼓里,还傻兮兮地以为关系只是止步普通朋友而已,殊不知院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有个好事大婶明说了,反而还要被反诘一波。要我说就一个字,该。” “……” “感情上的事,外人也说不好。但他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吊着一个女孩儿的心,任之摇摆呀,该断就断,痛也只是暂时的。但他这里说着海誓山盟,那里又对另一人藕断丝连的,这算什么?要我说这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脚踏两船反船翻,落得个遭人唾弃也是咎由自取。公然撕破脸,他这次回去怕是没有颜面再在院子里待下去了,纵然脸皮依然厚如城墙,我也要到院长跟前说上一通,咱们剧团断是不能有品性不端的人做事的,省的败坏了名声。” 赤司汗如雨下,隐隐觉得他是在含沙射影地数落他,但自己那档子事眼前的艺人怎么可能会了解,没半晌又压下心神,强颜道:“……当然,忠贞是爱情里最基本的品质。” “可惜有些人并不明白个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7 中道理。唉,想先生仪表堂堂,定是干不出如此偷鸡摸狗的事,要是那些人有先生一半高风亮节的秉性,哪还有眼前这许多臊欲遮眼的腌臜事。” “……是。” “先生缘何出汗?可是天气炎热?” “大概……”赤司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急中生智道:“这身和服衣料闷得慌,今晨又匆忙忙将腰带系得紧了,施先生讲的天气闷热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三伏天的,闷着热着怎么使得。来,我带你寻觅一处阴凉地,好消消暑气。”末了,又喊了一声:“圣树子,你也随我们一起来吧。” 赤司本想回答说不用,但既然小姑娘都要去了,他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已经冲出口的话头以十分僵硬的语气迅速拐了个弯,“这个就不劳……有劳施先生引路了。” “好,好,好。”艺人接连道了三声好,随即大笑两声,留给了身后两人一个背影。 他不急不缓地走在了前头,不多时,一行人又回到了前几天小坐过的凉亭这里。在行进过程中,赤司无数次对着身侧的少女欲言而止,他是多么地想和她说说话呀!那只娇娇嫩嫩的手就垂在他身侧,勾得他心痒痒,才几不可见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艺人的眸光又忽地转了过来。 “那个乐手,该怎么收拾这一烂摊子啊,我都替他感到头疼。” 闻之,他闪电般收回。 凉亭一角,摆设布置一如那天。 几人随身带了点小酒,酒是好酒,纯正日本神户地区酿造的清酒。他跟艺人浅浅品饮,一小杯接着一小杯,少女则在一旁歪头打量着,不出声亦不阻挠。 聊到酣畅时,酒也已快到底,艺人的双颊沾染上了红粉的云霞,由深至浅,色彩绚烂。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神志看起来不甚清明。赤司放下手中的口杯,无言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先生……可,可曾听过我唱曲儿?” “曾听过几次。” “那再听一次也不碍事。圣树子,来……跟我唱那一出……一出……对,就是……”他拍了拍脑袋,艰难道出:“就唱那《南柯记》的尚主!” 不胜酒力,却偏偏又是个拿起杯子就放不下的。 他醉了。 艺人喝得糊涂,眼神悄然褪去了澄澈光彩,只那一对眼睛仍旧亮得吓人。他一甩衣袍,转瞬间摆出表情,将将唱念起来:“帽插金蝉。钗簪宝凤。英雄配合婵娟。点染宫袍。翠拂画眉轻线。君王命卽日承筐。嫦娥面今宵却扇。拈金盏。看绿蚁香浮。这翠槐宫院。” 旁边那少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也跟着胡闹起来了。一声声莺啼燕歌如破暮晓,直想叫人拿手支大耳朵,全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了。“羞言。他将种情坚。我瑶芳岁浅。教人怎的支缠。院宇修仪。试学寿阳妆面。号金枝旧种灵根。倚玉树新连戚畹。” 他们的脸上都没化着浓烈夸张的舞台妆,头面啊,戏服啊,皆是没穿着在身,甚至没有任何的器乐伴奏。但他却看得津津有味,已全然入了戏。 在这个山中凉亭中架构的槐安国里,他听啊听啊,不知不觉间眼泪竟悄无声息地缀满了脸颊。 声音轻了下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表演,望着他脸上透明的湿痕怔然。他连忙欲盖弥彰地乱抹一通,起立鼓掌,连声夸奖道:“可千万别笑话我,你们唱得真好听,好听得我眼泪都不禁流了出来。不用管我,快继续唱吧……继续唱。” 他知道,像这样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所以分外留恋珍惜这几天,为每一口能在这山间呼吸到的空气而欢欣着。但就算是千般不乐意,万般不情愿,那一天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早早地来了。 ☆、十二章/终章 他从“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了“夫贵妻荣八字安排,敢你七香车稳情载。” ????再从“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唱到“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根基腐朽,摇摇欲坠。塌了也是必然的。 睁开眼一看,黑暗中,此次休假之旅的历历场景皆汇聚眼前。 距离那次凉亭小聚已经过去三天了,他知道,今天会是艺人们在这的最后一天。有整整两天没睡一个好觉了,从前天开始,他的脑子里就一直有根弦在崩着。一根弦,或者说神经性头疼引起的偏头痛,每在后枕部的部位弹跳一次,都疼得要命。 时间是凌晨四点,他还是没能睡着。 数羊,数数,用手机播放舒缓的钢琴音乐,把所有幼稚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遍,依然没能有任何的效果。想彻底把脑子放空,延伸出一片无物质的空洞,可没多久,那些纷纷扰扰又会重新找上门来。 他还是把手机音乐给关掉吧,反正没什么作用,留着也怪吵的。在经历了数次的辗转反侧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地将手伸向了床头柜,关掉音乐app,却在滑到手机后台的时候不小心地打开了邮件界面。 望着被顶到最上面的“丰臣香织”这个名字,和右侧快捷信息栏中的“晚安”发呆。 手机屏幕发射出蓝幽幽的光芒,照得他的发梢、眼睛一片冰凉。他维持着这个手持手机的姿势良久,最终一咬牙,关掉电源,再猛地钻到了被子里,浑身打颤。 他的脑子像一团温热的浆糊,四肢却冰冰凉凉的,如在冰窟里冻着。没能得到充足睡眠的并发症状是,心脏抽搐,快得不正常。 还有不到几个小时就得起床看他们了,不养足精神怎么可以?他迷迷糊糊地想,督促自己尽快进入睡眠,希望起床后,镜子里的自己会是神清气爽的模样……然后,去送别他们。 真舍不得,要不要跟他们一道儿走呢?虽然说是满足了自己的私心,但又把事业搁哪儿去了呢?又如何才能确保不会灰溜溜地回日本呢?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恨铁不成钢地骂他是个没用的儿子吧。 可是…… 因疼痛而在床上蜷缩着。这个姿势,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是待在母亲温暖潮湿的子宫里面,一根小小联结的脐带传输了赖以生存的营养物质,没有长成人后将要面对的诸多烦恼,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像颗破土出芽的种子一样茁壮生长而已。 胚胎的小小世界里,绝对没有现实这些困扰他许多的情情爱爱。 蜷缩着,脊椎呈椭圆形弯曲,完美地模拟着徜徉在那片水域里的姿势。 心里想着那个人,他终于迟迟地,迟迟进入了梦乡。 时间是凌晨六点。 “赤司先生……赤司先生您还好么?” 拍门声从轻到重的第五下,外面就响起了森田女士的满含担忧之意的声音。他在睡梦中一个激灵,随后直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8 挺挺地从床上蹦起来,看着窗外日上三竿的景色,沉默。 “……我在。” “都到午饭时间了,以往您都是很准时地出现在那的,但今日却还未下楼用餐,我就过来看看您的情况……希望您不要责怪。” “不会。” 他从床头柜抽出手机,看着本该驱使闹钟准点响铃的一串数字,此刻却大剌剌地出现在了计算器上方的键入栏中。懊恼地捂住了头,漏出的一只耳朵,听到森田女士在门外说道: “餐食都在锅炉里专门为您热着呢,您快快下楼用餐吧。退烧药必须得在饱腹后才能发挥出它应有的疗效……那伙儿艺人都走啦,现在饭厅可空哩。” 他手一抖,心一跳,好端端握在手中的手机瞬间掉在了地上,发出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他管不了更多,只颤声问道:“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不是说下午才动身么?” 边说,边扯起衣柜里的和服,快速又胡乱地往身上□□了起来。 “打来电话说是巴士已经在下面等着了,他们吃完午饭马上就走了。” “这么急?现在几点了?” “……”森田女士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看时间。“离一点还差20分钟。”她回答说。 赤司在房里追问:“刚走不久?” “走了有10分钟啦,我也是在他们走后才过来敲您房门的……”森田话音刚落,愕然地看着面前憔悴不堪的客人。透过半开的房门,她看到青年的眼袋青黑,胡子拉碴,混浊的眼睛不复清透,连往日里她赞赏不已的丰神俊秀的气质也一概无影无踪了。“唉呀,神天的……”她惊呼一声:“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再上下一打量,“连衣服都没好好套上……赤司先生,您还是再回榻上歇着吧,午饭由我给您送去。” “……不碍事。”赤司固执地推拒,他摇了摇头,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说:“我得去找她……我一定得去……” 自己的客人都病成这副糊涂样了,作为店家的森田在心里权衡个两三回,自然有了定夺:当然要拦着不让他去了,万一在这山上出了什么差池,她自然难辞其咎,到时该教她如何交待?“莫非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不成?”她两道修得细细的银灰色眉毛皱了起来,“就算是天塌了,也没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打紧。” 她伸出手,想把客人往房内推去。“您忍心让我这个老婆子为难吗?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做也不迟。” 森田隐约猜到客人的反常或许跟那伙艺人们的离去有关,但人走都走了,再去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徒劳一场。更何况,他们还是别国人啊。 谁知客人却推开了她好意伸过去的手。苍白的,微微颤抖着的,却又与孱弱外观不同,富有蓬勃的力量。 “森田女士,”他哽咽着。那些信念和一直坚守的原则,此刻在他的眼里,都如同融化的冰层一样分崩离析了。他的眼睛掀起涟漪,头一次,在他人的面前低下那从不肯轻易妥协的头颅,说出请求的话语: “你就让我好好地跟她道个别吧……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再晚点就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我是真的……真的……” 赤司很想把话说完整,但越是这样想着,尾音就越是消失在持续粗重的鼻息里,化为一声声的呜咽,哽吞在心。 “现在的年轻人……唉,真是……” 森田女士从一开始就在那唉声叹气,一直到现在也是。她无法理解,亦无法感同身受他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苦痛。但她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是他咬破了舌尖,难得的清醒终于使他不算轻松地道出了自己真正想要表露的话语。 话一出口,虽然难受的感觉仍旧残留着,但已好过很多。他知道,这句话,本该在情人的耳畔旁呢喃而出,可它却这样粗鲁地落在了不相干的店家的耳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觉得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窝囊废。 赤司正了正神色,意识到再蹉跎下去只会离他们越来越远,遂急急道: “我去意已决,请不要再拦着我,白白浪费时间了。”他说完,也不看森田是何反应,径自挤开她,竟是衣衫不整地直接就往山脚下狂奔而去。 剩下个森田女士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惟恐客人出事,又连忙转身朝在楼下听广播的老伴寻捏主意去了:“老头子,老头子!那位发高烧的客人下山找艺人们去了,你倒是快点跟着去看看呀!” 跟不上。身后似乎有人在追,不过跟着跑了几步就没影了。 他的步伐灌了铅般的沉重,却又强迫自己必须使那十二万分的力来跋涉到山下:那里正有人在等着他。 想到这里,一种甜蜜却充满沉重负担的心情 ,悄然牵引着他,令他更加不顾一切地行动起来。 在山道上,他趿拉着一双高齿的木屐,脚下颗粒微小的土褐色沙石泛滥,一路从他的脚下,蔓延到了山脚下。在平地上穿木屐尚且费力,更遑论遍布散沙的崎岖山路了。冷不防的一个趔趄,脆弱的脚踝一扭,他登时歪倒在了一块石头旁。 还好,人倒没事。可还没等稍稍松上一口气,更加糟糕的事情却在后面等着他——木屐带散了,尝试着恢复原样,松散凌乱的带子却不给他任何机会,毫无办法。青年的眉头狠狠一皱,鼻头又是一酸。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妥协般地拎起了木屐,光脚踩在粗砺的石子上面,没走两步,娇嫩的脚底板很快就被磨破了皮。 身体抱恙,浑浑噩噩地起床后又滴水未进,他又累又饿,把怨恨的情绪全一股脑的无端施加在施姓艺人的身上,他怨恨他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打的就直接出了门,让他一通好找,尽管他知道人家并没有这个义务,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松散的带子像是给他一直勉力保持在濒临崩溃的临界点添了一把火。他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被抛掷到地上的木屐骂道:“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坏了,你倒是选了个好时候!见到我慌里慌张的模样很高兴?”他狠狠一甩袖子,恨铁不成钢。“什么劣质玩意儿,你就待在这……你也就只配待在这里了。” 鞋没了,路还是要赶,在无理取闹地乱骂了一通后,他觉得心情已经疏解了许多,这使他得以有忽略脚底板的不适的耐心。 他集中精力,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惟恨背后没能生出一对双翼来,不能带他飞到她的跟前去。他发现了,地面上纵横交错的轮胎印和杂乱的脚印都还新鲜着,那伙儿艺人肯定还没走远。 得快点赶路了,但愿他们没有马上坐车离开。一个人赶路,总是比一伙人要快的,他有信心能很快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黑篮]孤独园 作者:椿寺小绯 分卷阅读19 地赶上他们,因此,对于血肉模糊的脚心所传来的疼痛,也能暂时性地做到视而不见。 气喘吁吁,终于来到这山脚,透过郁葱的枝叶缝隙,他远远地看到了远方大型巴士漆成白色的车身。脸上的神情接连几日都是愁眉苦脸的,看到这大巴车,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 觉得影响不好的是,他的脚在下山的过程中磨跛了,踏出去一深一浅的,他本意非此,但愿小姑娘看到时不要笑话。 拄着路上捡来的树枝当拐杖用,他一歪一扭的,以一种异常怪异的姿势奔到了巴士跟头。那个靠窗的位置座位上,是坐着圣树子吧,这件衣裳是她常穿的,他认得那个颜色和形制。还想再凑近几步看个仔细,但说时迟那时快,巴士于猛然间发动了引擎,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 他眼睁睁地看着大巴士呼啸而过,却什么都做不了。“不要……不要,别走!”他狂跑起来,企图追赶上车辆,但螳螂之臂如何有挡车之力?大巴一个加速,便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踩踏过的泥道上压着触目惊心的血迹,这血迹又如数地洒在了他的心头上,化为了脸上的阴霾。半晌,他软软地瘫在了地上,捂住脸,呜咽了半天,干涸的眼睛却挤不出一滴泪来。 悲哀的戏剧性结局,不曾想象有朝一日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深深怀疑是否是故意安排的,为的是看他那副求而不得的可怜模样,所以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猛然驱车离开。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可恨。他今日是不是就栽在这里了呢? 赤司跌在地上唉声叹气,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在袖袋里一顿乱搜,从中摸出了个手机。 有些话,还是尽早说明白比较好。圣树子已经因为他的懦弱而离开了,他不能再让另外一个女孩子也遭受无可名状的委屈——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他颤抖着手指,发出了通话请求,在等候接听的时间里,无比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嘟嘟嘟……”铃声响了三下后,那边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总得有个人先挑起话头,既然她不说,那就只能他说了,他首先犹豫开口道:“……诗织。” 对面持续沉默,女友一直在用匀速的呼吸回应着他。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吧,关于他要说的话。 长久以来的欺骗,对她,对我,都是极不负责任的做法。她是一个好女孩,希望她,今后能找到一个真正爱她惜她的人,共步婚姻的殿堂,而不是在我这个混蛋这里,白白蹉跎宝贵的青春年华。 他的唇角勾勒出无奈的笑意,声线放轻,由衷希望手机对面的那人能感知和理解他的坚持与决绝。 “夏天快结束了,我想,也是时候给彼此做个了结了。” “之前,我一直都在思考,分手要怎样提出来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现在,答案已经在心里成型了:或许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遗憾之前的我,一直都无法如实地做到。长久以来麻烦你了,给你造成的诸多伤害,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真的、真的很抱歉,那么……”于日光下,他解脱地笑了,“さようなら。今后,一定要开心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属于盛夏的记忆已如潮水般疯狂剥离。放下手机时,恰巧有风吹过,压低了绿黄的草茎,池塘里表面上盛开得正艳的莲花边缘已呈现出些微的焦卷,初现残败之意。香樟衰,胡杨兴。他仰起头,淡蓝色天际万里无云。 对他而言,这个让他无比欢欣又无比痛苦的盛夏,终于迎来了它的落幕。 分卷阅读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