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山河》 分卷阅读1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 《朝露山河》作者:客守白 大概是史上最失败的奸臣。皇帝x太傅。 仙神鬼怪,宫廷侯爵,前世今生 一个被迫祸国殃民的故事 殷长焕×荀未 1v1主受 填坑之作 第1章 奸臣(一) 临近年关,朔风极寒,京城中夜降好一场大雪,醒时御街十里尽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太傅府的管家林文德一把年纪迈着老腿从门前吩咐到后院,愣是让整个太傅府找不到一块踩上去呲溜打滑的地方,只屋檐碧瓦蒙一层白霜,亮晶晶闪光。 时至晌午,算着也差不多是太傅大人回府的时间,林管家兢兢业业地再检视了一遍成果,走到中庭时眼角瞥到一堆雪人似的东西,定睛一看,还真是个“雪人”:半大个少年,脸冻得雪一样青白,直愣愣地瞅着天,一动不动,水汽儿都不出一个。林文德心里打了个突,好歹是学着他家主子面上镇静惯了的,也没大呼小叫,只是清清嗓子问了句: “你是哪儿伺候的?这么冷天站这做什么?玩雪上外头去,这么着该冻坏了。” 那小孩没听见似的,头都没回。 林文德没办法,只好走过去,心下寻思着家主从不罚人,估摸着是新来的受了哪儿的小厮挤兑,不想走到他面前刚想张口,忽的就从雪下认出来了那张脸,当下就觉得腮帮子一阵酸的疼。 这倒不是因为对方有何讳莫如深的显贵身份,不过是今早贤王送来的一个仆役罢了。可是这么说,既然是贤王特意送来,就别有深意了。 也怪他家主子,年纪早就够不上青年的边了,还学人家二十岁的皇帝闹什么“天下不平谈何婚娶”,皇帝陛下这么说倒也不好非议,他跟着凑哪儿门子热闹,被别人传爱好南风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林管家想到这一层,看向少年的目光不可谓不意味深长。说白了,这就是被送来的男宠,而且也不是第一个了,家主位高权重,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送金银器玩都太没新意,送个活生生的人去,没事还能吹吹枕边风,岂不美哉。 可惜他家主子回回看到这些打扮得莺莺燕燕的男孩子当面虽然不说什么,私底下都是一副牙酸的表情,久而久之,连林文德都形成了一模一样的条件反射。 牙酸完了以后又长吁短叹地送去后院划个院子专门养着,还差人教他们念书,到了年纪放出去自谋生路。毕竟只是男宠,让他们在府上做仆役也没那能耐,还得花钱供着,幸好太傅府收贿多,太傅大人收钱和收人一样来者不拒,收了却都摆在那不动,专门用来积灰,时不时还得被言官参上一本,被骂的狗血淋头。 故而林管家实在是不懂,他家主子到底是哪里出毛病了,才会如此致力于折腾自己,不想要,不收不就好了? 这一个,估计也是一样,只是……林文德木然地在心里想到,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贤王殿下居然也是这样的人,既然知道送男宠,怎么不先收收每次看到他家大人时那张呼之欲出的嘲讽脸啊! 大约是他的心声太过震颤,少年好像才注意到他似的,瞳孔转了一下,凝聚到他身上。林文德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心下觉得有点不对劲,就看见那少年使劲吸了吸鼻子,接着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眼神还有点迷茫,面上完全是一副呆滞模样。 林文德:“……” 贤王果然没安好心吧!送个二愣子来算什么事儿啊? 他忍了忍,继续端出像他家主子在群臣面前一样的云淡风轻脸,道:“你是贤王府上的吧?叫什么名字?” 少年足愣了半刻钟,才像听懂他的问题似的:“……小茴。” “小茴?……你站雪里头是做什么?” 少年又不做声了,闷闷地低头瞅了一会鞋尖,又抬头看天。 林文德叹了口气,估计这孩子被教会的话是有限的,加上“你叫什么名字”统共也超不过五个,只好把他带回回廊,掸了掸雪,道:“大人待会就回来了,你去换身衣裳,收拾干净了再领你去见他。” 小茴懵懵懂懂地点头,站那杵着不动。 林文德:“……” 莫非真是个缺心眼的? 若是个心智健全的,想到要拜会当朝太傅,要么慌张要么谄媚,哪里找得出第二个像他这么淡定的。毕竟他家主子名声在外早就臭的一塌糊涂,满朝文武都自愧不如。有传说私吞国库,丧心病狂的,或是独揽大权,意图篡位,要么就是勾结外朝,引狼入室,甚至容貌上也碎语颇多—— 当朝太傅姓荀名未,字子惑,算来历经两朝,已是不惑之年,可容貌却二十年如一日,仿佛还是个青年,不仅如此,这张不老的面皮色相也是极好的,虽然今人审美未必与二十年前一致,而且很明显太傅也不是个会追逐时尚的人。但,彼时风采至今未减半分,无怪有人传言他是用了什么阴毒的法子来保存自己容颜不改。 只有太傅府上的人知道荀太傅有多冤,要说他家主子干的最古怪的事也就是夜里披衣站在月下喃喃自语罢了,难不成那还是在吸收日月精华才保持容颜不变的吗。 林管家正想着,忽然听见门外仆人报了声:“老爷回府了——”当下一愣,心说来不及了,便牵了小茴道:“老爷回来了,还是先带你去一趟,待会再回来换衣裳。” 话音刚落,便见回廊那头一个披着大氅的身影走来,身后跟着躬身分走两侧的一干仆役,一路簇拥而来。 那人纯白大氅底下隐见玄色蟒服,身形修长,拢着双袖,走动间云纹流转。面上神情尚未进入回府状态,还有些凛然的冷淡,遥遥而来,好似有无形的威压一般,不由令人心生敬畏。那些荀未耍阴招保存容色的传言此刻竟显得有些荒谬,那张脸并没有一丝阴柔或妖异,反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出尘之气。 只是端正的神色待走近见到了熟人,立马就消失无踪,荀太傅瞧见林文德,一面往大堂内走,一面脸一垮便滔滔不绝诉苦:“林叔,府上进账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怎的今日早朝户部侍郎卯足了劲瞪我,我瞧他那折子足足三大本都是骂我的话,念一上午都不一定念得完。” “回老爷,”林文德跟上去接过荀未解下的大氅,一边道:“有十万两了吧。” “那么多?”荀未一惊,“那赶紧发出去啊。” 林文德:“……” 他愣了愣,道:“往哪发?” 荀未坐上座首,接过热茶啜了一口才道:“灾民?乞丐?……可发的地方多了,只一样,千万别顶我的名号。” 虽说他自己知道不贪谈何奸佞,但也很明白月满则亏的道理,倘若财权也由他在握,皇帝终于忍不住下手把他这颗毒瘤清了,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 那可就全完了。 林文德越发搞不懂他家主子的想法,只觉得有些……神神叨叨的,说白了就是脑子有坑。不过这么些年跟着荀太傅在官场浸染,心里有什么想法别人面上一定看不出来,当下荀未只是发现他的管家神色意味深长了一瞬,又恢复面无表情执行命令去了。于是满意地一点头,完全不知道他的管家肚子里编排人的工夫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他目光忽然扫过门边的一团雪白,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固定的,随便多个生面孔都显眼得很,当下不由问了一句:“那小孩谁家的?” 林文德反应过来,把人领上来回道:“贤王殿下送你的人。” 荀未一口茶猛地喷出去,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 “你说谁?” “回老爷,是贤王殿下。”林管家无情地重复了一遍。 荀未浑身鸡皮疙瘩精神抖擞地立起来,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贤王殿下送的殷勤何止如此,简直能把人送去鬼门关前走三遭,死样不带重复。荀未想起他欲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蔫坏脸就觉得一阵寒意从脊梁骨窜上来。 我还想再多活两年,太傅十分惜命地想。 但是身为奸臣的原则又十分正义地阻止了他。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同流合污来者不拒,开了这个先例,还怎么得了。 一念及此,荀未又不得不想起自己倒霉生涯的开端,心里早已淌过无数次沉默的眼泪。 在天庭的日子如同雾里看花一样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不过小小一个散仙,也有到天帝面前作奸犯科的机会。触犯了哪条天规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剔去一魂一魄的缘故,他在天庭的许多事都已记不清了。就这等惩罚还不够,又派他下界,须得完成一个任务才能返回天庭,否则就投入畜生道,重受天劫修行。 说起这个任务,就跟另一个和他一样倒霉的神仙有关,不过人家却非像他一样籍籍无名,乃是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知法犯法,被贬下人间,做了亡国之君。荀未此行便是要确保他必受亡国之苦,也就是说,他是下来祸国殃民的。 荀未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不该是苏妲己之类红颜祸水的工作吗,为什么选他个大老爷们,而且,他像是个心肠狠毒的人吗,当个贪官奸臣都当不利索啊! 荀未看着地板上跪着一脸呆滞的雪团子,不由悲从心来,无奈道:“那就留着吧,差人替我去谢过王爷好意。” 林文德把人带下去,荀未尚未悲痛多久,忽又有人来报,道:“陛下宣太傅即刻入宫觐见。” 他听见陛下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地手一抖,撒了自己一袖子热茶,烫得通红,心下警铃全力拉得咻咻作响。 不怪他反应如此大,若说贤王的恐怖程度是一分,那皇帝陛下就是他弟弟的十倍。更何况,自古奸臣和明君势不两立,遑论他还被人传说要篡权夺位,岂不是更加天理难容。作为眼中钉,他总是十分自觉地想尽一切办法避开和皇帝单独直面的契机,奈何,你不就山,山来压你。 这国,什么时候才能亡啊。 第2章 奸臣(二) 荀未琢磨了一路,仍旧猜测不出皇帝陛下此次召见的目的。他暗搓搓在心里过了一遍可能挨骂的各种糟心事,最后只能绝望地发现,每一件事都可以借题发挥,给他来个满门抄斩。 虽说先帝病重皇子相争那会儿,他趁此乱局独揽了大权,可当今皇上登位以来,君臣势力角逐,皇帝陛下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到如今继位四年,已经不动声色地收拢回了大部分权力,双方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当然其中也有荀未这个奸臣消极怠工的缘故。 因为实在要说起来,他虽不过是个散仙,毕竟还是凌驾碌碌众生之上的神明,早已预知无论皇帝如何圣明,本朝到这一代必将亡国的事实,自然心中有点怜悯还有点愧疚。其次,荀未不论在天上还是地下,最怕这种面上不显山露水,背后心机深沉的人,何况到时候历劫圆满回天庭述职时还要再见,被司法天神记恨岂不是自寻死路? 总而言之,荀未十分憷皇帝,也不过为了维持本朝第一大奸臣的尊严不怎么显露出来而已。如果可以,他实在是不想和对方像这样私下单独会面。 幸好皇帝也不是经常找他茬,否则回回来这么一遭,还不如直接了断地去投畜生道,死得更干脆一点。 荀未琢磨完,抬头却发现是一处陌生的场所。眼瞧着像是新建的宫殿,重轩镂槛,雕栏画栋,一样不少。 领路的太监冲他一躬身,恭敬道:“陛下在此间等候,大人请进。” 荀未面上云淡风轻地一点头,心下却直打鼓。 平日皇帝召见他无非也就是一些小事,毕竟他做到帝师这个位置,天下水患饥荒,兴师问罪找背黑锅的也绝对甩不到他头上,他顶多冷眼站在一旁,被皇帝问到时就回“谁谁说的对”或者“推荐谁谁去背锅”。 除非有言官嫌得没事做或是意欲精忠报国上折子参他,才需要多花点精力来应付。但那种情况基本也就多说几句——“臣没这么做”或者“都是谁谁的锅”。毕竟决断权还握在皇帝手里,既然皇帝暂时不想跟他撕破脸皮,这些累累劣迹,说再多也权当没看见。只是荀未对这种平衡状态的持久性十分没自信,在他想法中,皇帝脸上看不出,心里其实蔫坏蔫坏的,估计比贤王更希望他人间消失。 每一次召见都有可能是鸿门宴,每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荀未总抱着这种心理,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要把保持面上波澜不惊的风度,实在是累得都要灵魂出窍了,当下只勉强定了定神,掀起袍子跨了进去。 面前换了宫女引路,穿过长廊曲折,一路走进宫廷深处,他越看越犹疑,直到看到屏风后水汽缭绕时终于心情复杂地确定了——此处竟是一个温泉行宫。 估摸着建成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否则他不会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这是想做什么?单纯享乐,还是示威?毕竟如此大刀阔斧建了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身为朝中重臣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也实在够打脸的。 宫女行过一礼,退下时轻轻带上了门,门内只留下荀未和屏风后的人。 荀未见室内装饰,又听得水流从高处汩汩流下的声音,猜测屏风后是一处天然泉池。皇帝还在泡澡?他来得是不是有点太早了,对方看样子还没准备好。还是说皇帝陛下泡澡都不忘找人商量国家大事?也太勤奋了吧,还给不给他活路啊? 荀未站在原地,除了水声听不到半点响动,一时犹豫不前,索性在直接在原地掀起衣摆跪下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 汩汩的水流声依旧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 不急不缓,这中间却有低沉清润的人声响起:“先生不必多礼。” 荀未听得一愣,一时忘了动作。这一声先生倒叫他想起了先帝时,面对的还不是如今九五之尊的皇帝,而是当年四皇子的情景。 那时殷长焕这个名字虽然尊贵,却还不是禁忌。荀未担任他和五皇子,也就是当今贤王的启蒙先生,却实在也没什么能教给他们的,只好采取放养措施,再强行解释成高深的教育方法。所幸两个皇子依赖强大的天赋,在此人辣手摧花之下依旧顽强地没有长歪,修身治国门门优异,一个成了朝中众人公认“望而生畏”的一枚炮仗,指哪打哪哪儿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连荀未这个曾经的先生都不能幸免于难;另一个,则登上皇位坐拥江山,不动声色地收揽大权。 如今群臣面前都是听他公事公办地叫“爱卿”,难得私底下还能听到一句先生。 荀未想至此,心下叹了一口气,直起腰背,却仍是跪姿,目光垂落在屏风上的金鸾上,道:“不知陛下召见前来可有要事?” 他本意是怕被算账,先放低姿态事先摆出个诚心认错的样子,也好到时不被骂得太惨。但屏风后的人此时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殷长焕趴在池壁上,漫不经心转过目光,听见他这一句却眯起了眼睛。只怪荀未用的语气太板正,听上去仿佛是故意不起,反而质问他无故召见一般。 殷长焕手指缓缓叩了两下池壁,盯着那人屏风和水汽后模糊而端正的身影半晌,才道:“虽不算朝中要事,但却与太傅有关。朕前段时间听闻先生冷天腿寒不能行走,太医说温泉疗养是最好,朕便令人寻了这处天然泉眼,改建了行宫,离太傅府不过半刻行程,先生日后腿寒发作,无须通报,可直接来此。” 荀未听完半天没反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腿寒是什么。实在是他前段时间在殿上被围堵得受不了了,回家被子闷头一盖,推作天冷了年纪大了腿寒发作,翘掉了三五天的早朝。这么说来,这座行宫岂不是为他而建,真是好让人受宠若惊。 荀未愣了一会回过神,又缓过味儿来了。 帝王之术,当然不能他说什么你信什么,荀未好歹在官场浸淫二十年,这样的缺心眼是绝对不会当的。但他一时也想不出背后真正的原因,只好先顺着殷长焕的话强行感恩戴德。 正措辞间,却听见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有脚步声缓缓行来。皇帝陛下在他愣神的时候已经起身,自力更生穿好了衣裳,正朝他走来。 荀未连忙伏下`身去道:“臣谢陛下恩典,老臣病躯劳烦陛下如此忧心,实在是担不起。” 脚步就停在他身前不远处,站定了。殷长焕垂眼扫过他衣领后露出的一段白`皙脖颈,不急不缓道:“太傅谦虚了,何况,先生容颜二十年如一日,怎能称得上老?” 荀未心里打了个突,不由心虚起来。 他初下凡间时司法天神转世而来的殷长焕刚出世,故而先遇见的是先帝,虽说不能擅自动用仙术,唬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如此收入帐下,及至后来担任太傅,人间岁月流逝于他实在与天上时没有区别,也就完全没有考虑过容颜老去的问题。等到留神过来时,先帝已经去世,他顶着一张二十岁的脸顶了十几年,也不好一朝之间幻化成老头子,只好就这么着,至于流言蜚语,左不过名声已经臭成这样了,再加点什么灵异因素他也已经完全看破红尘了…… 听闻殷长焕脚步转向一旁的躺椅,荀未心里舒口气,直起身来,皱了皱眉,义正言辞道:“陛下莫要取笑,红颜枯骨,即便一时不败,也迟早化作尘土。臣虽已老迈,却也不必如此娇矜。” 按凡人的寿命来说也不过四十,就大言不惭老迈是不是有点顺杆爬……荀未自觉失言,但刚才的发言太正直气氛太肃穆,他也不好自掀台子,只好强装镇定地跪在那,等着皇帝陛下发话。 谁知殷长焕半晌没动静,荀未斗胆抬眼瞥了他一眼,却见他斜倚在躺椅上,乌发流泻一肩,再往上,便猝不及防正对上一道视线,好似已经凝聚在他身上多时,水雾隐隐萦绕间竟叫他骤然心惊,只一眼便不敢再看。 前言已述,二十年朝堂中荀未倒也还算得上个翩翩佳公子,自打四皇子出世以来,人民群众审美风起云涌简直不亚于朝中争斗,皇帝能稳拿桂冠甚至荀未也要被压一头,可见此刻看去颇有一种观赏浴后美人之感。 但荀未却并非为此,在缭绕的水雾间,他竟一刹那生出了还在天庭的错觉,那一瞬间看见的仿佛不是人间的帝王,而是九天之上无心无情司掌天规的正法天神。 在荀未残余的记忆中,他只见过那位神明寥寥几面,无一不是遥遥一眼便被那人身上冷淡威压的气势震得退避三舍,别说亵玩了,谅是远观天庭都找不出几个有此能耐。 念及此,他心中有一个疑问实在是憋不住。既是无心无情冷血铁腕,一切唯天规是从,他怎么会知法犯法,得此亡国之君一劫呢?荀未失去大半记忆,连自己是犯了什么事儿都不记得,自然也不无从知晓答案,他拼凑寥寥无几的记忆碎片,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但,就是方才那一眼,他却也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殷长焕的目光里,硬要说的话,似乎是比以前多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今世为人,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了?可是为什么盯着他,难不成他刚才反驳他揭露他的阴谋惹得皇帝不高兴了? 荀未心中简直以头抢地,就算再世为人又怎样?还是一个德行,只知道闭着嘴阴沉沉地瞧人,猜不透啊猜不透。 他使劲皱了皱眉,努力鼓励自己抬起头来,神色严肃:“陛下?” 殷长焕触到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直直看回去,道:“朕记得很清楚,十几年前初见太傅起,先生便是这副模样了。” 荀未无奈了,这话题怎么绕不过去了?难不成皇帝陛下今日是非要问出他维持容颜的法子吗?年纪轻轻的整天都想些什么呢。 殷长焕自然不是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但他严肃脸下想的事跟这个比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是隔着重重水雾见那人,忽然就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 那人在雨中撑着伞遥遥望来的身影,那时也是这般被雨势冲淡得模糊,穿着青衫好似雨中一杆翠竹,越摧折眉目越清晰,雨声淅淅沥沥长短可闻。幼时的他跪在雨中淋得湿透,抬眼见他也是如今一般神情,皱着眉,神色却有些无奈和温润,仿佛传说中的谪仙或某种灵性的精怪。 自那年起一记便是十几年,本以为会冲淡在记忆中,却不想那人容色半分未曾改换,回忆中的神情反倒越勾勒清晰。有时殷长焕见他在眼前,会电光火石闪过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 些念头: 荀未此人,是否果真是传说中的什么妖物? 第3章 奸臣(三) 殷长焕有时冷眼瞧见朝中结党,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老师,等他再想缅怀一下师恩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名叫脑袋空白的状态,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那位朝中呼风唤雨的太傅,当年究竟都教了他们什么…… 荀未只在第一天将他们日后需要读的所有书都列出来,从不领读也从不监督,至于若心生疑问,荀太傅如此回答:“心中有疑,皆因书读得还不够,一切答案在向书中求解答之时自可解,不必来问我。” 凭此故作高深的程度,足见此人当年是怎么靠着一张嘴忽悠着先帝走到这个位置的。就连浑身是刺的贤王当年与殷长焕一同受教时都被荀未唬得一愣一愣的,一面暗暗同这位哥哥较着劲,憋着问题不问,卯足了劲狂看书,读得一头雾水晕头转向,活像是被洗脑了似的,由着荀未在一旁抖腿清闲。日后他对荀太傅相看两厌,估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时候这部分差点被养成书呆子的经历。 而殷长焕打小起冷静得过头,说白了,有点寡情,他轻易不形成对一个人的固定印象。安安静静读书虽说对他的胃口,他却也未必把荀未的话奉为圭臬。或者说,他的圭臬自在自己心中,一切的事物到他那里都似乎都先经过了这把尺度精准的衡量,才形成自己的判断,更要命的是,他有了什么判断,你绝对无法从他面上神情中辨别出半分。 若是荀未知道他心中其实是这么个弯弯绕绕,必得先啪一声下跪道:“不愧是正法之神!”然后再负荆请罪:“当年忽悠您是我不对!”可惜他这方面神经粗大,当年见俩小孩乖乖自己看书,面上慈爱地笑呵呵,私底下乐得清闲。 在殷长焕那里,朝中掌权的荀太傅,读书时院中石凳上那个遥遥的背影,还有寥寥无几风轻云淡的话语,像是预备好了的各色水墨,摆在空白的画卷边,而他尚且谨慎地未着一笔,只等窥见那人层层身份下真实的那一瞬。直到那个大雨天,他才蓦然溅下第一滴墨。 殷长焕回过神来,见荀未仍皱眉望着自己:“陛下?” 他看着他淡淡道:“朕记得很清楚,十几年前初见太傅起,先生便是这副模样了。” 荀未眉皱深了一瞬,又很快变成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陛下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臣只能实话实说,这张脸并非是用了什么妖邪之术保存,只是臣从前家境贫寒,往山中拾柴时误食了某种毒草,无钱就医,幸留得一条命。这约是副作用,还有其他什么影响臣暂不知。劝陛下若想寻此草,还需三思。” 荀未面不改色,瞎话顺手拈来,反正他“父母双亡”,死无对证。殷长焕听罢倒是顿了一下:“朕倒是听说过太傅年轻时生活困窘,不想竟至如此地步。” 不等荀未开口,又道:“既是有毒,虽已过去多年,还是早请太医诊断的好。” 荀未越听越觉得他有种要没完没了的架势,只得先应承下来。又天南地北闲扯了几句,看着是时候了,他再行礼道:“陛下,估摸着天色将晚,臣便不打扰,先行告退了。” 殷长焕没作声,垂眸盯着他,半晌才说:“太傅似乎每次见朕都不愿久留,不是百般推拒,就是匆匆离去,”他从躺椅上站起来,在荀未身旁慢悠悠踱了半圈,方道:“朕有那么可怕?” 荀未光听着他这种语气冷汗就一层一层下来了,更别说这人说话就好好说吧,还非靠那么近做什么!他这寥寥数语在荀未心中已经自动转化成“你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的兴师问罪,心说闲聊了这么久终于进入正题了,要杀要剐倒是给个准话,他现在全身上下也就剩一点骨气还支撑着不立马原形毕露了。 殷长焕站他身后,瞧见那玄色官服覆盖下的肩线绷得越发挺直,那人却还面无表情道:“陛下威严天成,臣心悦诚服,并非躲避,只不过恰好有事在身罢了。” 荀未还等着他继续刁难,不想身后的人沉默片刻,竟就这样放过了他。 “罢了,既是先生有事,朕便不多留。” 荀未心里正舒一口气,又听殷长焕道:“还有一事,临近年关,贤王已告诉朕说今年会回京参加家宴,太傅来时,让他一让,莫要再起争执。” 他这一口气没落下去又吊起来差点没给噎死。造孽啊,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贤王封地在南方,年年都懒得来京城凑热闹,这次回来做什么?嫌过年不够热闹专门来表演鸡飞狗跳吗? 当着别人皇兄的面,荀未也就忍住了那句破口大骂,只矜持地点一点头,躬身告退。将出去时,又听里面人忽然出声道:“此处温泉行宫采引活水,可直接通往护城河,太傅腿寒严重时,记得常来。” 荀未疑惑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时也不及细思这话意味,礼数周全地应下来,为他关上了门。 殷长焕撑着头,见外间天光渐暗,京城的冬日风雪呼啸,夜晚来得及早,几乎只在转瞬间。他望着那一点淡薄的光线慢慢消失,目光中幽沉,连灯火也无法照亮。 荀未回到府上,脱了大氅,在跳动的炉火前长吁短叹。 林文德去给他添热茶,见状不由问了一句,荀未心如死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魔王的弟弟混世魔王要回来了罢了。” 林文德:“……” 好端端的,这哪来的孽缘啊…… 要说起来,贤王当年还少不经事时,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对荀未是尊师重道的,可是长大后脑子转过弯来,亲眼见证幼时老师剥下那层温文尔雅的皮相,露出底下那人人喊打的奸臣本性,就果断地埋葬了那点扭曲到十万八千里的最初世外高人印象,从此与他势如水火嫉恶如仇,恨不得拿把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 是的,斩昏君。荀未本以为贤王陛下闲的没事做只是对自己这样,没想到对他皇兄也是如此一视同仁,活像个炮仗似的,逮谁突突谁。难为殷长焕每次见他弟弟能做到连脸色都不带变一下,也是非人哉。 一念及此,荀未又想起那个送来的呆呆傻傻的少年,不禁头疼牙酸一起犯,好生难受。 “林叔,白天那小孩叫什么来着?” 林文德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小茴。” “送去后院了吗?” “没呢,您想干什么?” 荀未拿杯盖拂了拂茶面,看着林文德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呵呵一笑:“不做什么,关爱下小孩罢了。” 小茴已经换了早上被雪濡湿的衣服,没过多久便跟着下人慢吞吞地走到跟前来。 荀未搁下茶杯,满脸慈爱冲他招手道:“小茴?来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 ,我问你几个问题,知道就说,不用怕,知道吗?” 小茴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抽抽鼻子,才说:“哦。” 荀未:“……” 感觉自己才像那个脑子有问题的。 他咳了几声,收起笑容,仔细打量了下这小孩,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活像个瓷娃娃,如果也能不像瓷娃娃那么木就好了…… 荀未决定从简单的来,他慈祥地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六。” “你知道贤王殿下送你来干什么吗?” “……” “不知道?” “……” 少年用手揪了揪自己袖子上的毛,像是那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似的,揪了一会,又专注地发起呆来。 荀未停下询问,挫败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小茴是以沉默消极抵抗的话,没准他实在受不了就把他送回去了。问题是他根本不是不回答问题,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都要成佛了似的。 这么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难道贤王就是想通了这一层,才特意送个二愣子过来吗!问题是这种行为本身也很一言难尽的二啊。 荀未内心沉默了一会,忽然释然地想到:是了,果然像是贤王那个脑子会做出来的事。 他摆摆手,让下人把小茴带下去,心想道:“跟了贤王小孩也挺可怜,送出来了再送回去指不定被虐待一顿呢,大不了搁后院,惹不起躲还不成么。” 等人都下去了,他才想起来一件事,糟心地捏捏鼻梁,吩咐道:“对了,让教书的先生……有点耐心,多照看着点……就从最简单的识字开始罢……” 夜晚荀未照例站在月下,静气凝神,他如今法力微薄,除了容颜不改基本上与凡人无异。唯有在夜间时可以借月华助力与天庭沟通,只是从未得到过回应。他都怀疑天庭是不是把这档子事给忘记了。 当初他领命下界时,曾委婉地表示自己或许并不能胜任如此重要的工作,负责把他丢下来的镜仙笑呵呵保证道:“不会的,天命不可违,天说他哪天亡国就是哪天,不会有半刻差误。到时就算你一时心慈手软,也会自会再派人下去帮忙的,阁下不必如此忧心。” 虽说如此,但现在他怠工怠得就差两腿一伸什么也不管了,还是连传说中那位帮手的影也没见着,眼看着任务是要完成不了了,有时他甚至会自暴自弃地想,当畜生就当畜生吧,虽然没有当神仙舒服,但是说不定比当人好过呢。 林文德走出来,见他愁眉苦脸,替他披了件大氅,又忍不住念念叨叨说:“大人明早还要上朝,这么冷的天站在这做什么?您倒是会说人小茴呆呆的,您自己也不是?” 这句叮嘱本来是没什么,最多深意也不过拿他和傻子比罢了。荀未却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想起早上听说小茴站在雪里半天不动光望天的事,一个猜测蓦然浮上心头,引得他心里一阵拔凉。 难道说,那可能,或许,也会是某种奇特的通信方式? 荀未顿时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上面来的朋友,你不会,是个二愣子吧? 第4章 朝堂(一) 荀未第二天上朝时,整个人正处于精神极端亢奋和肉`体极端疲惫的矛盾中,他经历昨晚一事的点醒,蓦然意识到天庭的来客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某一天翩翩地飘到他家庭院伸出友善的援手。而是没准早就像他一样,默默地埋伏在了普通人中。 这么一想,他就立马陷入了一种看谁谁可疑的状态,早上林文德送他出门时也不能幸免,无辜地收到了一串狐疑的瞪视。 上了早朝更是要命。来来往往的朝中大小官员,无论是有事没事的,都会向他行个礼,随口寒暄两句,像是头上顶着几个大字“我就是那个奸细”一样挨个儿在他面前晃了一圈。荀未勉强礼数周全地冲每人都淡淡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同僚摁着打了一顿。 正精神不济间,忽得听见身边有人声音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人脸色不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荀未一听见这声音便心里一个激灵,心想重点怀疑对象来了! 他在朝为官的这二十年,碰见的形形色色的官员,主要分四类,一类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全都被荀未偷偷记在小册子上的人,一类是对他深恶痛绝,每天都在用生命和他作斗争,连路上见着了都忍不住抓花他那张脸的人,这类人荀未心里敬佩,遇到了则是能躲就躲;还有一类对他视而不见,畏而远之。这一类人朝中占大多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堵上自己全副身家九族性命,来跟一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帝师对着干,但也不愿意违背自己心中的忠义,只好取中庸之道,但私底下恐怕也是唾弃他的。 这剩下的一类,是专门为一个人分出来的,正是面前这位柔声细语的礼部尚书——沈崇仪。 跟荀未这把老气横秋的老骨头不同,沈崇仪是个俊俏的小青年,堪称朝中一枝花,只不过,这枝花是朵奇葩罢了。沈崇仪家世背景一般,父母皆是江南布衣平民出身,在读书上却天资聪颖,是上一届方金榜题名登堂入室的状元郎。 只是这位状元郎的性格实在是……软出了水。荀未从天上到地下,就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人。之所以说他可疑,是因为他对荀未这等奸臣既不唾弃也不敌视,寒暄说笑,相处如常,甚至还会常常像刚才那般送来春风般温暖的关怀。 这种事若是换个人来做,荀未一准起一身鸡皮疙瘩,蹦三下掉一地的那种。可是沈崇仪做来,却并不会令人觉得他心中别有所图或是表里不一,只能说他的确就是那种性子,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温温和和不急不躁的,对谁都是如此,自然也没法跟谄媚沾边。 荀未曾以为他这种性子必然在官场吃亏,可是沈崇仪此人脾气还能好得很有原则,不卑不亢,也是令人折服,尤其跟仁义礼智信沾边的,简直比荀未这种老古董还顽固。他其实一直都觉得像沈崇仪他们这种读书人——读书读到状元之类阶段的,纵使明面上看显不出来,内里也一定早就读书读坏了脑子,有种别具一格的呆气。 后来荀未思来想去,终于难以忍受地给沈崇仪单独划出一类,日后不论做畜生还是做回神仙,谨以此纪念曾经遇见的一位上天入地难寻的奇葩。 但是现在他回想过去种种,猛然惊醒,这等奇人怎么会是个普通人呢,他真是太天真了。 此刻见到沈崇仪,他只想过去给他一个虎扑,然后再摁在地上揍一顿,都这么久了啊!大家都是同乡的,不好好表明身份,整什么幺蛾子! 沈崇仪沐浴着他炽热的目光,依然保持微笑的表情上仿佛冒出了一个问号。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6 荀未见状恢复肃容,但他自觉已经用神情表达出了“不用装了,我已经看透你了”的意思,当下只摇头道:“我无妨,劳大人忧心。”接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 沈崇仪头顶上的问号仿佛又大了一圈。 他为人处世虽然温和,却也不属于特别能聊天的那种,大多数时候扮演在一旁认真聆听的角色,在每一次冷场的时候真挚地说些“你说的真对”这类救人于危难之中的话。当下只好笑笑,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大人要注意休息呀……对了,听说今科状元今日将从地方回京城来述职了,下官钦羡良久,只是当日宣榜时有事在身,未能一见,这次想邀他一起茶楼小会,太傅大人可要一起来?” 荀未:“……” 他也算是比较了解沈崇仪心里一些奇怪的原则了,他这人眼看着谈话陷入僵局时便会不甚明显地紧张起来,接着就会没话找话似的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和盘托出,并且不受控制地邀请对方跟他一起做,完全不看事件和对象。 比如此刻,这两个书呆子去喝茶,拉上他做什么!再说沈崇仪自己也是状元啊,钦羡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后生算是哪门子事? 荀未眼瞅着就要张嘴拒绝了,看着沈崇仪真诚的目光却又犹疑了一下。 倘若沈崇仪并不是那个天庭来的帮手,那么他做的一切就是出自一种自发的善意,即使这份善意只是他自己对内心某些原则的遵循,那也够荀未感动好一阵子了。在人间呆久了,越发觉得赤子之心何其难得,说白了,他有点拒绝不了这个老好人。 正犹豫间,忽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喝茶好得很,二位大人若不介意,可否加下官一个?” 荀未回过头去,见面前站着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轻人,色若桃花,笑意也是盈盈,眼角下甚至还有一颗朱红泪痣,看着不该穿这么板正的朝服,而像可以随时摸出一把折扇来招摇过市的公子哥。 荀未脑中飞快的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如此骚包又热爱拿架子的人。但那张脸却莫名有股熟识感,仿佛在哪有过一面之缘,人间该是不会,难不成又是天庭的来客? 好端端又多一个怀疑对象,荀未只觉得脑仁都隐隐作痛起来,于是只默不作声。不想沈崇仪听见声音先是微楞,接着反应过来,立即拿出一视同仁的热情笑道:“远亭?你也想来……自然可以啊。” 被称作远亭的年轻人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多谢。 荀未郁闷地看向沈崇仪,什么叫也,我答应你了吗就“也”? 沈崇仪自动把他的目光理解成“沈大人请帮我引荐一下”,毕竟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去喝茶,也不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于是连忙拉过那年轻人热心介绍道:“荀大人,这位是下官在礼部的同僚,方入朝的,姓晏名离,远亭是字,我们平日里随意叫惯了……”又向晏离道:“这位……太傅大人,朝中人尽皆知,我便不多舌了。” 晏离向他拱手道:“荀大人。” 荀未点了点头,道:“二位,在下下朝后恐怕还有事,就不……” 晏离道:“对了,听闻荀大人家乡在淮南宿州?” 荀未:“……不错。今日之约我就不……” 晏离笑道:“好巧,我也是淮南的,这么说来,倒是与大人同乡。” 荀未:“……” 第一,能不能不要打断他讲话,身为帝师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说话被哽住的体验了,他一点也不怀念。第二,攀亲带故也不带这样的吧晏大人!你知道淮南有多大吗你就同乡! 荀未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有一点惊讶。以他多年混迹官场,看过形形色色的人的经验来说,这个晏离乍一眼看去便绝不会是他分类中谄媚派那一类的。 和沈崇仪不同,这种人纵然常常言语带笑,却会给人锋芒毕露之感,就像一把精致的匕首,美则美矣,靠近却有刺伤之险。他们兴许面上嘴里谦逊有礼,但内心一定是极端自傲,别说是荀未,估计连皇帝殷长焕也没服气过。 故而晏离主动上来攀谈时他不由有种被高傲的猫蹭了的感觉,一边为难着不知道把这只猫分在哪类好,一边又谨防着它蹭的好好的下一秒上来就是一爪子。 沈崇仪站在一旁,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兀自微笑点头道:“二位愿意来实乃下官荣幸,现在只用去问问今科状元大人的行程了。” 荀未和晏离两人同时一怔,道:“你还没问过状元本人?” 沈崇仪笑答:“没啊。” 荀未:“……” 晏离:“……” 所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居然也拉了两个人跟着一起跳坑,沈大人,这思维可真是一言难尽…… 眼看二人神色各异,沈崇仪好心安慰道:“无妨,他若不来,就我们三人也行。” 荀未内心道就他们三个疑似非常人凑一块才恐怖啊,不来一个正常人中和一下怎么得了。不过,眼看着是拒绝不掉了,只好露出个苦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说着,忽然感觉大殿上渐渐安静了下来,荀未抬头一看,直面了个更大的惊吓。殷长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他那把巨大的雕龙镶金的龙椅上,一脸漠然地撑着脸看着阶下的文武百官。 看方向,似乎还是朝这里盯着的。荀未被他看得脊背一阵发毛,连忙收了笑,肃容站到前排去。 以往皇帝进来前都会有宦官清嗓喊一声噤声,虽然时间不长,也足够众人各自拾掇好准备面圣了。今日不只是突击检查还是怎的,殷长焕看着都在那坐了好久了才被发现已经来了。 果然还是没有后宫的错吧,只有没有女人的男人才能起的这么早啊! 荀未脑内一边飞速地闪过一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念头,一边回想着自己方才可有什么不妥,惹得皇帝盯视良久。 实在不是他多心,本朝最忌之一就是结党营私,他单独一个大奸臣就已经够麻烦了,要是还四处拉小伙伴,皇帝估计都忍他不到过完年。其实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要么任务完成回到天庭,要么完不成去做畜生经历天劫之苦,要么就是在完成之前就被皇帝拖出去斩了……可是,却不能拉沈崇仪他们下水。毕竟凡人生命虽脆弱而短暂,却是连神也没有资格剥夺的。 他正吾日百省吾身中,却听殷长焕在座上淡淡开口了:“昨日八百里加急,西北战事僵持,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建议?” 第5章 朝堂(二) 当今天下乱世,本朝偏安一隅,四面虎狼环饲,其中以西北关外尤甚。在中原战乱纷飞的,西北各部族也跟着鸡飞狗跳,其中异军突起的一支不仅统一了西北,还仿汉人建制,建立了足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7 以抗衡的的帝国。 此时中原诸侯割据也由殷长焕的先祖一手终结,双方势均力敌,订下和约,百年不相互犯。到殷长焕这一代,本朝的家业已经被前几代昏君败得差不多了,先帝日夜勤政也没能力挽狂澜,一身积劳成疾,无奈大业未成便魂归天际,这治了一半的家国重担只好落在了当时还是个愣头青的殷长焕头上。 在那之前内有皇子兄弟相残,外有蛮族虎视眈眈,朝中一片动荡,荀未无奈亲身上阵,手揽大权,镇压四方,一时权势滔天,众朝臣望尘莫及。彼时太子已经成为夺嫡的牺牲品,排除那些歪瓜裂枣败家子,呼声最高的便是四皇子殷长焕和五皇子殷长煊,其中五皇子似乎在朝中所得的支持要略胜一筹。 之所以会这样,要怪就怪殷长焕那不爱显山露水的性子。幼时诸皇子凑在一块时他便显现出一种早熟,具体表现为一种由内而外从头到脚的蔑视,既不屑于相争,也懒得显摆自己,更何况生母家世背景低微,故而最耀眼的反而是五皇子殷长煊。荀未昔时在一旁看着都要急得头上冒烟,每回先帝问些什么,五皇子一脸积极地抢着回答的时候,他就能看到殷长焕那张早就知道答案的脸上写满了无聊。 殿下!咱能走点心吗!你这个样子连皇帝都当不上还当什么亡国之君啊! 他每每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出手,在先帝面前刻意问些难度极大的问题,也顾不上五皇子一脸哽住的表情,目光含着深深的鼓励和期待看着殷长焕。也许是他这目光太渗人,殷长焕每回触到了以后都会稍稍坐正一点,表明自己已经端正了态度,算是勉强回应他的期待,然后轻描淡写地把答案说出来,最后谦逊地表示都是先生教得好。 但他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忘了,他与五皇子殷长煊都是荀未教,既然他答得出,五皇子却答不出,又说是老师教得好,这不是打殷长煊的脸么。荀未现在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贤王对他的仇视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突然形成的,原来当初为了殷长焕他早把贤王得罪透了,居然到现在才回过味来。 只是殷长焕这小子也就他在场时勉强表现出一点斗志了,他不在时,比如去西郊围猎的时候,别人都猎些飞禽走兽来讨先帝开心,他老人家拿着弓在溪边睡了一觉,还是清点人数时先帝派宦官去找才发现。荀未听到的时候简直要被他气得吐血,心里自暴自弃地想爱咋咋地吧,这还真是皇帝不急那啥急。 直到后来先帝病逝,皇子争夺皇位时,他才发现殷长焕早已默不作声地做好了所有准备,不仅招揽了朝中将近半数大臣,甚至有阵子把手都伸到了他身上,连太傅府都有他安插的人。一路斩妖除魔,直面最终对手五皇子殷长煊。 最后结果不言而喻,五皇子成了当今贤王,嫌天嫌地嫌荀未,殷长焕登基继位,重振朝纲。荀未这才捋清前后因果。 他意识到,殷长焕此人也许幼时不仅早慧,甚至自那时起便懂得隐藏锋芒,避免成为众矢之的,否则以他生母家世如此低微,还像背景显赫的殷长煊一般锋芒毕露,恐怕早就被善妒的哪位皇子随手除去了。他并非无意皇位,而是不动声色,步步为营,沉默时绝不引起任何人注意,轮到他出手,却是保证一击必胜,冠压群雄,朝野上下皆为之震动。 如此看来,当初荀未硬是要他在先帝面前显摆自己才智惊人,完全是毁坏了他敛藏锋芒的原则,难为他还能次次都无奈地迁就荀未那颗恨铁不成钢的为师心,虽说荀未这好心反而差点坏了事就是。 荀未一念及此不由难得有种愧为人师的羞惭感,又埋怨殷长焕不想说就不说了吧,理他干什么,难道他当时的目光真有那么热切到不容忽视吗…… 幸而他有个挽救的机会,那便是殷长焕与五皇子对峙时,朝中所有的眼睛都在等着荀太傅站队,基本上以他的权势是一站定乾坤。当时人脉上自然是五皇子胜,可是雄才大略上荀未果断相信殷长焕完胜他那个叽喳毛躁的弟弟,不必说,他自然是选殷长焕。 至此朝野上下乱局始定,中原进入殷长焕治下的四年的长治久安中,可此时,西北却不平静。 西北新王登基,公然撕毁和约,屡屡在边境挑事,殷长焕政局初定,不能撕破面子痛快打一场,只能先安定西北流民,再暗地里加强抽调禁军加强军务,而那西北王也只是在试探深浅,尚不敢放手一战。故而西北战事虽然屡屡危急,却也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却不知此次百里加急,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步? 殷长焕那句话说完,朝中便一片寂静,多数人都想到了这一层,脸色沉重。只是这边境问题自建国初始就存在了,百年来尚未解决,如今又有谁能提出什么好办法。 一时间朝堂上不仅陷入沉默,而且人人自危,生怕皇帝问到自己头上来, 殷长焕本也不期望朝中有人能解答,只有一件事他十分在意。 他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人出列道:“陛下,臣有一事,容禀。” 他这一下打破了沉默,一时间视线汇聚,纷纷往那位主动开口的勇士身上望去。荀未因为站在最前排,几乎可以说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听见声音约莫就在他身后不远,却不能跟着众人一样大大咧咧毫无形象地探脖子去看,心里都快被满溢的好奇心憋死了。 要知道,殷长焕此人虽然没明说过,但只要是个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他有多厌烦早朝时无意义的你来我往明枪暗斗,只要说话超过半刻还没到重点或者毫无用处,便能得到皇帝陛下亲赏和善的目光一枚,和一点滚回老家的棺材本。 有人出列背锅了,朝堂上有人松气,有人看戏。荀未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毕竟他连说话的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只在一点骚动间听见有人低声道:“这不是状元郎吗?听闻主动要求去了边关,怎的今日回来了?” 荀未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勇士就是今科状元!沈崇仪要约会的那位后生!不愧是获得同一殊荣的书呆子,皇帝今天一看就心情奇差居然还是挡不住他勇往直前的步伐,可敬可敬。 殷长焕一看就心情极差的脸上其实只是淡淡的神色如常,顶多目光中多了点居高临下的冷淡,他动动嘴唇,吐出一字:“讲。” 状元郎道:“有,奸细。” 荀未:“……” 众人:“……” 虽然皇帝陛下禁止长篇累牍,但这也太简略了吧?!前因后果呢,过程细节呢?皇帝可以只说一个讲字那是因为他今天心情不好,平时都是“爱卿请讲”的!别的不学好这个学他做什么! 估计朝中很多人和荀未一样,心里已经在为他念经超度了。 皇帝尚未表态,荀未不确定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8 他是不是被这个比自己讲话还少的说话方式震惊了。他多少是有点幸灾乐祸的,当时就很想抬头去看一下殷长焕的表情,幸好努力压制住了。 所有人都被这三个字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却听见有个声音带点无奈道:“陛下恕罪,程大人此言非虚,他今日方从边关小镇考察回京述职,边帅亲口所说恐是有人泄露边关图纸导致此次失捷,故程大人有此言,望陛下明察。” 荀未听这声音响起便是一怔,一时没忍住回了头。 正是沈崇仪。 而那位传说中的状元郎是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穿着一丝不苟的朝服,拢着袖子,那冷淡中带点无趣,无趣中饱含漠然的神情怎么看都那么熟悉,完全像是皇帝陛下亲传的。 他和沈崇仪并排站着,后者一脸早知如此的无奈。触碰到荀未的目光,冲他苦笑了一下。 荀未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主要是问他怎么知道那位程大人想说什么,以及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 沈崇仪的这种理解能力一向差到令人发指,也不知道理解成了什么,冲他坚定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坚定地摇了两下。 荀未:“……” 他回过头,决定不再管这个烂摊子,却发现皇帝的视线似乎刚从他身上移走,不由身子一僵,立刻板正地站好,绷起嘴角,一动都不敢动。 殷长焕转了两圈手上的扳指,方缓缓道:“不错,朕方才正要提起此事,沈爱卿所言非虚。只是奸细之事不可妄断,诸卿可有什么别的看法?” 话音落下,朝中一片骚动。荀未也顾不上程大人被打脸,当下埋头琢磨起来。 若是此次失捷果真与边关图纸被泄有关,那也该是镇守边关的某位将帅或兵士有嫌疑,殷长焕却将此事在朝堂上提起,以他的性格,绝不说无意义的话,也绝不做无用的事,难道此事别有深意? 荀未蓦地想到一种可能性,念头不由一滞。图纸不只守边将士有,朝中重臣也未必拿不到,何况,殷长焕为削弱将领军权,经常调换主将或是更换禁军与边关兵士,这要是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能同敌方暗通款曲到这个地步,绝不会是单个杂鱼兵做得到的事。皇帝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否定掉了程大人“有奸细”的看法,但他心口不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管他嘴上说什么,心里一定明镜似的透亮,没准已经在琢磨起怎么把叛徒逮现行了。 想到这里,荀未心里猛地涌上一阵危机感。又到了这种抓米虫的时刻,想都不用想他在皇帝那里肯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难道说皇帝早朝时一声不响地进殿,又盯了他那么久就是因为这个? 荀未蓦然心中一阵悲愤—— 这锅,到底谁甩的? 第6章 玉宇琼楼(一)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沈崇仪端起杯子,刚凑到嘴边,忽然皱了一下眉,“怎么是酒?有茶么?” 荀未面无表情地推开一个柔弱无骨般黏上来的女子,道:“依在下拙见,这地方恐怕没有茶。” “为何?”沈崇仪疑惑道,接着他礼貌地对试图给他添酒的女子道:“多谢姑娘,不用了,有茶吗?没有的话白水也可以,话说太多嘴有点干……说起来,你们觉不觉得服侍的人有点太多了?怎么都是姑娘,这家店没有小二吗?” 荀未道:“这恐怕要问晏大人。” 晏离左右腿上各坐了一个,听见后无辜地眨眨眼:“嗯?问我什么?” 程大人用仿佛大师坐化一般的姿势坐在一旁,在群魔乱舞中闭目镇静道:“阿弥,陀佛。” 荀未:“……” 他目光环视了一番围坐在一桌被包裹在香粉红袖中的三人,叹口气道:“沈大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沈崇仪:“?” “不是酒楼吗?” 荀未道:“程大人,告诉他。” 程奉:“阿弥,陀佛。” 荀未:“……那晏大人来。” 晏离笑道:“好,那我们得先把沈大人按住,别让他跑了。” 荀未冷笑道:“是得把他按住,以防待会他蹦起来胖揍你一顿。” 四个人坐在莺莺燕燕的女儿堆里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沈崇仪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手忽然抖起来:“这不会是……不会是……” 荀未望天花板长叹:“你完了晏大人,他反应过来了。” 晏离忍住笑道:“沈大人镇静,哎,别跑啊。” 几个女孩儿上去把跳起来的沈崇仪团团围住,拿手绢捂着嘴偷笑,沈崇仪只觉得看哪都不对,空气里浮动的脂粉香气快把他脑子都熏晕了,慌不择路间又被晏离扯回席间。 程奉盘坐在一旁岿然不动,像一尊活佛似的。荀未以手扶额,耳边充斥着银铃般的嘻声笑语,心下头疼地估算这么一趟下来他又给闹得折了多少寿。 一切要从四个时辰前说起。 殷长焕那句话问完,朝堂便意料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勇往直前的程大人被皇帝当众打脸以后也不再吭声。众人心中都明白,皇帝有时候在朝堂上询问意见不过是走走样子罢了。 你说一大堆,他看着听得很认真,完了以后还会夸奖“爱卿所言极是”,回头就立马忘了个干干净净,自己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当然,实在很有建树他也会用作参考,但那种情况少得按年出现就是了。 他这毛病说好听了叫不为谗言所动,说难听了,就是太过独断专行,只手遮天,所有事都一手掌控,不容他人置喙。荀未估摸着这是在天庭时司掌天规的后遗症,所有的计量只要自己心中有数就好,完全不考虑别人是否理解,而且一旦认了死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难怪要下凡遭此一劫。 幸而他大多数情况下的判断经事实证明,都是正确的,错误的时候……暂时没有。否则照这么个专断法,都压根用不着荀未下来一趟祸国殃民。 毕竟对于一个永远只用理性衡量一切的人,或者说是神来说,也许的确比困苦于七情六欲中的凡人要更清醒和冷静。荀未简直难以想象殷长焕若是屈服于感性会是个什么样子。 早朝散后皇帝留了兵部尚书和几位责任连带的倒霉鬼继续挪地方议事。荀未思忖西北此事过后本朝必然加重军务防备,敌军也不会选这时再来进犯,也就是说,又能恢复一阵先前的平衡状态。但朝廷此次失利是板上钉钉的事,更别提又爆出了朝中有敌国奸细,恐怕殷长焕得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荀未很淡定,倒也没有什么幸灾乐祸之感,毕竟他自己的处境也算不得有多好。想到要应付面前这三个人就已经眼前一片暗淡了。 先前以为好歹那位程大人可以是个正常人的想法是在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9 太天真了,他在朝上石破惊天的三个字已经打破了荀未所有的侥幸的期盼。程大人十分争气,非人哉的程度完胜前二位大人。 程奉,今科状元,话少而独特,坚决不说长句,坚决一次性往外蹦不出十个字。荀未都要怀疑他爹妈生他出来时会不会被这种呱一声顿一下的哭法吓晕过去。就这样也通过殿试当了状元,殷长焕当时是在打瞌睡吗! 这个暂且不提,关于沈大人是受了怎样的刺激才会去钦羡这样一个后生,在三人被晏大人坑蒙拐骗到玉宇琼楼,也就是传说中的青楼后,由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的沈大人亲自进行解惑。 据沈崇仪所说,原来他当时改到了程奉的题卷,出于书呆子间的惺惺相惜,一时大为惊艳,于是极力向皇帝推荐这等人才。之后程奉主动调往西北,两人间还有寥寥几次书信往来,此次西北的诸多事宜便是之前程奉给沈崇仪的书信中提到的。 荀未听完不由心内赞叹道,这是何等无聊的一段友谊啊。 依照程奉那种几乎等同于哑巴的情况,也只有书信里能好好说话了吧,难为沈崇仪看到真人以后,居然没有表现出一点与想象不符的落差感。 晏离把他拉回席间,端了一杯酒伸到他嘴边:“沈大人,不过是寻个地方放松一下,紧张什么,来,喝口酒压压惊。” 沈崇仪誓死不从,一边挣一边摆手道:“万万不可,京官不可出入烟花之地,晏大人,我看我们还是快点回去……” 他平生第一次踏进这种地方,慌乱得脑子都要转不动了。当时明明说好的去茶楼,晏离投一票反对,说可以带他们去更有意思的地方。程奉和荀未弃权,双双杵在一边坐等他俩裁决。沈大人就这点好,无关大事,若有了什么不同意见,他一定会去迁就对方,化异为同。 结果,就被拉到这里来了。 京城的春楼不愧坐落在繁华帝都,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完全摈弃了一般春楼肤浅的脂粉气,已经超凡脱俗到闷头走的三人没有一个意识到它邪恶的本质的程度。直到进了个装饰华美的雅阁,晏离露出早有预谋的微笑,挥挥手招进来了一堆环肥燕瘦巧笑倩兮的女孩子们。 荀未和程奉微微一怔,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向晏离投去谴责的目光。 沈崇仪最妙,他到这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心想端茶送水都是姑娘家来做可怎么是好。他一路走来见些字画和帘后缓弹琵琶的歌女,不由感叹晏大人果然是见多识广,竟然知道这等风雅之地。 直到这点风雅和身边姑娘身上的薄纱一样褪得只剩一层时,他才恍然大悟过来。 交友不慎,这就是血一般的教训。 晏离还劝:“沈大人,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荀未心道就你一肚子坏水,试了不就跳进坑了吗。沈崇仪好不容易长成一朵奇葩,被你教成正常人怎么办。 他于是挺身而出,淡淡道:“晏大人,今日既然已经坏了规矩,便不去他处,在此地喝几杯便可,至于这人,还是撤了吧。” 抛去各种可能的隐藏身份,在这里无论是年纪还是官职都是他最大,谅晏离也不敢拂他面子。 晏大人果然笑着点头:“啊,既然是荀大人发话,下官不得不从……你们都下去吧。沈大人可以坐回席间了。诶,程大人,不用再念经了。” 程奉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沈崇仪一脸劫后余生的惊险神情:“方才真是丢脸,诸位见笑,”又由衷道:“多谢荀大人。” 荀未道:“不必。” 晏离端起酒杯对他说:“那下官敬您一杯?” 荀未心说这是个什么情况,他把炮火引导自己身上来了不成?这个晏离怎么跟个刺儿球似的逮谁扎谁,还没贤王那个炮仗有原则。 他很少吃人界的食物,虽说也没什么坏处,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没有必要罢了。至于酒,他顶多是初下界时舔过一筷子尖那么多,咂巴了两下感觉实在比玉露琼浆差得多,便再也没有喝过。反正通常酒宴上他说一句以茶代酒也不会有人强迫他非喝一杯,唯一有着这个资格的是殷长焕,但后者显然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这种情况他也大可拒绝掉,但方才替沈崇仪说话时已经说了要喝几杯,何况这地方显然光有金玉在外,也不指望它能真的备着些什么茶。几人私聚不比宫廷酒宴,要他干坐着看别人喝未免尴尬。 荀未估摸着随便来一两杯也没什么大事,他不记得自己在天庭时的酒量,凭借一种谜之自信想道:“应该还不错吧。” 于是他宠辱不惊地端起酒杯:“请。” 一杯酒下肚后,他心想,还成,再来十杯都不是事儿。 沈崇仪狼心狗肺地上来恩将仇报:“荀大人,下官也敬你一杯。” 荀未:“唔。” 程奉不凑这个热闹,他端起酒杯,一脸严肃地瞅了两眼后,拿嘴唇抿了一点,接着就立马闭紧嘴巴,把酒杯搁到了一旁。 荀未心想怂,太怂了,你看我。于是他又喝了一杯,忽然觉得头一沉,眼前放烟花似的,脑袋里还跟着带响声。 晏离呵呵一笑,嘲讽脸一分为三道重影,打击能力大大加强,他道:“荀大人,没事吧?” 荀未死鸭子嘴硬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闷……你们自便,我出去,透透气。” 他迷瞪地站起来,强做身形稳健状冲着雅阁的门口走去。一出门就支撑不住脚步虚浮起来,脑子是还清醒,就是晕得慌,像是刚驾了一块疯掉的云在天上地下窜了几个来回一样…… 荀未跌跌撞撞往外走,一不留神,猛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第7章 玉宇琼楼(二) 荀未脚下一错,猛地撞进一个人怀里,也不知那胸膛是什么钢筋铁骨做的,他只觉脑袋登时磕得一阵头晕目眩的,腿一软就要跪下去。那人被他撞得后退了一步,反应却还算快,立刻伸手揽住了他。荀未感觉有双手在他背后腰上勒了一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出溜的趋势。 他下意识抓住那人的手臂撑了一下,还是没能站稳,心下不由有些气躁。 “……对不住。” 太傅大人坚信自己没醉,一定是体质问题,要怪就怪人界的酒太糙了,弄得现在头晕目眩,这般狼狈。幸好他早有先见之明从里头出来了,这要是被熟人看到,那还得了。 他按着太阳穴,缓过劲来,才发现被撞的那个倒霉蛋还很好心地扶着他,无缘无故挨了一爪,也没放手,只是那人比他高大半个头,这姿势就像把他揽在怀里一般,实在是太不堪入目,还不如醉态能看。 荀未立即挣了一下,自己直起身来,强作镇定道:“失礼了,阁下没事吧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0 ?”他说着抬头去看,却突然愣住了。 那人戴着一副面具,只露出白`皙的下巴和脖颈。那面具上下全然没有一点装饰,只在眼睛处露出幽深的两个洞,连目光都看不清。他一身黑衣,袖口镶着金线,虽不起眼,可是荀未看惯奢华事物,一眼便可看出是极好的料子。那人身后跟着伺候的人也是一张面具挡脸,此刻正垂手侍立一旁,看着荀未与他家主子,也不知面上是何表情。 荀未心想这大约是京城哪家豪门的公子,无聊时来青楼找乐子的。只是这面具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毁过容不敢见人?他在京城许多年,倒是未听说过有这般人物。 那人缓缓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无大碍。 荀未收回目光,也不好询问。若别人果真是面上难以见人,他撞人在先还戳人痛脚,岂不可恶。 于是他只就势点点头道:“那便好,是我冲撞了,抱歉。”说着就有离去之意。谁知那人却忽然开口道:“留步。” 他声音十分低沉,听上去有点奇怪,荀未形容不上来那种怪,只是觉得至少听起来不让人觉得讨厌。但他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总是十分警觉,回过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半晌,才道:“何事?” 对方带着面具,神色难以捉摸,只能从语气和动作上来判断出些许端倪,但荀未打量了他半天,不得不承认这人暂时还没有在肢体动作上露出破绽。普通人说话,或者说搭讪时,或多或少有些不由自主的小动作,对方通通没有,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不自然。荀未心里有些奇怪,于是出言引他说话。 不料那人听罢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面具后看了他一会,荀未看不见他的目光,但光是直面面具上那两个黑沉沉的洞就已经让人觉得招架不住了。就在他忍不住想开口再问一次的时候,那人却突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脖子。 荀未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一时反应不及,被他摸了个正着,登时被那冰凉的指尖碰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人向前凑近了一步,低头沉沉看着他,指尖向下,搭在了他肩膀上,缓缓吐出两个字:“领子。” 他说这话时,似乎在追求一种奇妙的言简意赅,但荀未足以明白他的意思。 他低头一看,果然领口松散,毫不端庄。来时为求方便,自然不能穿官服,他便回府随意换了一件纨绔标配的白衣,玉冠也没戴,发带一绑了事。方才那堆女孩儿如狼似虎拉扯半天,衣服早就没了个正形,露出的脖颈上甚至还有无意沾上的蔻丹红痕,再加上沾染的一身脂粉香气,想也知道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浪荡淫靡。 这……实在是太不庄重了。荀未尴尬地把领口整理好,拿手指擦了擦脖子上的痕迹,反而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痕,他自己看不见,随手拨了拨凌乱的额发,自觉好歹能看得过去了,于是想抬起头来看看对方的反应。 那人却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捻了捻指尖沾上的蔻丹,慢悠悠道:“看来,大人在此地,玩得很快活?” 这是荀未第一次听眼前这面具人说这么长的话,但他的注意力全数被对方话中流露出的某种深意给吸引过去,以至于没有抓住那人语气中难得出现的一点波动。 荀未警觉道:“你知道我是谁?” 对方如此笃定,那必然是知道他在朝为官,甚至知道他的官职。只是荀未在脑海里搜寻半天,并未想起朝中有谁需要以面具示人。难不成这是怕被人发现出入烟花之地,特意戴上的? “大人安心,”那人再开口时,话语里又恢复了毫不在意的淡然,将那只捻过蔻丹的手背到身后,道:“既然我也在此地,自然与大人没什么两样。” 这人说话似乎总有些没头没脑的,但荀未在朝中时,日常便浸淫在这样隐晦的说话方式中,很容易便听懂了他的意思。就是说,既然在烟花之地遇见,那么对方自然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都是纨绔,谁也别嫌弃谁,告密什么的,更不可能了。 荀未表面不做反应,心里却想道,谁跟你没什么两样,他明明就是被诱拐来的。作为一个清心寡欲的神仙,几千年不动私情,拿凡尘情`欲来考验他也太侮辱人了。 于是他板起面孔道:“同僚相邀,不得不来而已。” 个中曲折他也懒得向个陌生人过多解释过多,直接问道:“你又是谁?” 只是对方却显然不想与他坦诚相见,继续打太极道:“在下籍籍无名,只是家父或许与大人有些交情。” 荀未听罢心想,果然是个仰仗老爹的权势吃喝玩乐的公子哥,难怪说起话来也是一口官腔,会认得自己,或许是宫中各种酒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朝中与他有交情,又是上了年纪的,一般都是贿赂意义上的“交情”,估计他爹也不是什么清廉的主儿。 他没察觉自己脸色顿时有些冷,沉吟一下继续问道:“那令尊是?” 那人在面具后道:“这就不便告诉大人了。” 荀未心中呵呵冷笑一声,心想兔崽子哪儿窜出来的,既然怕被人认出来居然还敢先上来招惹他,撞树上了吧。 他愈发觉得无趣,正要结束这场对话,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不由怔了一下,下意识转头去看。 此处楼宇类似天井,四周环廊,廊内有雅阁,每一层都可以看见一层中央的平台,那里似乎时不时会有舞女或是歌姬上去表演助兴,酒宴的空档可以出来换换口味,不得不说想得还挺周到。只是这些女子大多卖艺不卖身,姿容却是最好,有的甚至称作头牌花魁也不过分。奈何总有喝醉酒的在这闹事,为争抢那帘后曼妙的身影大打出手,闹得鸡犬不宁的。 荀未并不知道这些,只是见楼下平台围了一圈人,当中有个一看就特别讨人嫌的家伙推推搡搡的,老鸨只在旁劝,却也不敢上前去拦。按理说,能在京城中把青楼开到如此规模,背后定是有人撑腰的,如今打手个个围在一旁,却不敢动手,显然是撑腰的那人不及面前这人的权势大。 可惜,就算权势滔天,还是个草包。为了个青楼女子闹出这么大动静,风仪尽失,料想将来也没多大出息。荀未看着那人嚷嚷着什么“含露含露,跟本大爷回家!”,连一旁老鸨苦口婆心劝说“含露不卖身”也听不进去,看架势,完全是一副你不从也得从的架势,心里不由暗自嘀咕,看年纪也是二十出头,不可能是自己为官,大约又是一个仗着老爹无恶不作的纨绔。 相比之下,他身边这个实在好太多了,顶多是有个喜欢说话点到为止的癖好,也不知是哪里沾染的,可就这一点也不算什么缺点,官场上人人如此,话说三分,留下七分给别人揣摩,才是圆滑处世左右逢源之道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1 。如此说来,此人将来说不定会有不小的成就。 他兀自望着楼下沉吟了一会,心里寻思着不如还是好好告个辞,这种深藏不露的人,有时候反而很小心眼,若是被他记恨了,没准日后会召来无妄之灾。 正这时,那台上一直在帘后抚琴的女子忽然停了琴音,起身挑开了珠帘。她似乎有种两耳不闻帘外事的奇特的能力,方才闹得窜天下地的,她也还是在里头默默地弹自己的琴,懒得搭理一下,这会却主动停了下来,还掀开了帘子。 荀未的思绪一下被打断了,说来他也是有点好奇,这些在人界被奉为“花魁”的女子,究竟是何种姿色。他在天庭时的记忆七零八落的,寥寥无几的记忆里女仙虽然也见过不少,但要说实话的话,他还是觉得司法天神——现在得称陛下了——最好看。大约是因为他对于那类冷心冷情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既敬且畏的心态的缘故,而殷长焕无疑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在他心中得这一顶大帽子也就不奇怪了。 或许难以亲近之人,远观之下总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荀未收回飘散的思绪,回到那女子的脸上,眯起眼乍一扫过去,还心想虽好看,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总之不如殷长焕那般总有种睥睨苍生的高不可攀之感,少了点味道。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脑子出问题了,怎能要求一个青楼女子有帝王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气韵,或者说,他怎么会拿殷长焕去跟花魁比的?最近想事情怎么事事都要往皇帝那拐一遭,是他太做贼心虚了吗…… 荀未摇摇头,抓了抓自己的额发。旁边的面具人注意到他的动作,盯了一会,估计面具下神色都是莫名其妙的。 等荀未强迫自己凝神,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那女子的容貌后,忽然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倒不是姿色上有了什么新发现,只是他忽然注意到那名叫含露的女子额头上画了一个朱红的印记。 那本该是他所熟悉的,因为昔日九天之上他额头也有这一小片朱红的图案—— 那是仙籍的标志。 第8章 玉宇琼楼(三) “这个,”荀未指了指额上赤红的印记,道:“要抹去吗?” 天庭的一切笼罩在缥缈的云烟中,轮回镜里,人界纷纭众生如同浮光掠影,来去匆匆,生死只在一瞬间,转眼便湮没在尘埃中。镜仙笑着垂眼看向这一切,手指划过镜面,竟激起水纹一样的涟漪。 “自然要抹去了,”他容颜和发色都无比苍白,衬得额间印记赤色极深,像是雪白的画卷上无端点了一滴嫣红的血迹。广袖飘摇,伸手在荀未额间虚虚晃过,笑着示意他自己去看镜子。 “人界此行不可动用法力,抹去仙籍,除去仍是仙体,此后你便与凡人无异。” 荀未略略弯下腰,用手撩起垂落的长发,看向地面那巨大无比的镜子。云起云落间划过凡人神色各异的无数面庞,不过须臾间,他便已看过天下江山历代兴亡,沧海化作桑田。这凡人匆匆百年,于九重天上诸神来说,不过垂眸一笑之间罢了。 “你这镜子,徒有虚名,照个脸都不行。” 荀未站直身子,自己伸手在额上摸了摸,心想,还是第一次脑门上光溜溜的,挺新鲜。 镜仙悠闲地盘坐在镜子边,看他动作,忍不住笑道:“你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我的镜子了。” “是么?”荀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咱俩以前有交情啊?” “也算吧,”执掌轮回镜的年轻神明回忆道:“当时你说,别侮辱镜子了,这顶多是个窟窿,脸都照不见。” 荀未:“……” 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以前这么刻薄…… “然后呢,”荀未又问,“你当时怎么回答?” “我就说,”镜仙慢悠悠道:“只有长得好看的才照得出来脸。” 荀未:“……” 这也太损了!他当时居然忍住了没揍这家伙吗! 镜仙道:“然后你就要来揍我。” 荀未:“……” 他咳了一声,心说镜仙是执掌轮回镜的大仙,比他一小小散仙厉害多了,还是不要得罪了,于是打哈哈转移话题道:“原来我们交情还是不错的嘛,所以天帝罚我下界你怎么不帮我求情?我知道你跟天帝交情更好,不要否认了。” 镜仙道:“他决定的事,我哪能插嘴?” 荀未自己也知道没什么转机,本来也不抱希望,只好郁闷道:“那好歹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我一定争取下不为例。” 镜仙听罢却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开道:“你剔去一魂一魄,不仅没了记忆,连性子也变得有点……” 荀未追问:“什么?” “没什么,”镜仙摇头,看他郁卒的表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现在也挺好玩儿的。” 荀未心想,这家伙真恶劣啊,光会脸上笑眯眯的,真不是个狐仙之类的吗。 他叹了口气,道:“我真觉得我没法胜任这个工作,要不还是罚我干点别的吧,到时还连带着耽误了司法天神可怎么办。” 镜仙道:“不会的,天命不可违,天说他哪天亡国就是哪天,不会有半刻差误。到时就算你一时心慈手软,也自会再派人下去帮忙的,阁下不必如此忧心。” 他正色安慰完,又笑着催促:“快去吧,那位大人啊,已经在人间等着了。” 这是荀未在天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便只身通过轮回境,来到了人界。 说是“等着”也不准确,殷长焕和他不同,是打下凡间,重成肉`体凡胎,不再有前尘记忆。荀未刚到人间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刚满八月,折腾人的本事就已经无师自通,搅得那女人日日痛苦不堪,最后果然难产死了。 荀未想,大约孕育一个天命之子,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殷长焕打出生起,就背负他亲娘的一条性命,此后步步艰辛,皆只能自己独自一人走来。 或许,这也是他劫数的一部分。 一切,恐怕尽数在执掌苍生的天帝的演算中。额上鲜红的仙籍印,难道就是神明掌握他人命运的凭证么。还是如镜仙所说,当真是天命不可违? 荀未望着楼下款款而出的花魁,不由神思恍惚了一瞬。在人间不过二十年,他却仿佛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个标记了。 那代表着一种来自九重天外的威压和凌驾。殷长焕艰难维持了四年的天下安泰,也不过就在这只掌中随意翻覆罢了。 大约便从此刻,从这印记在人间出现的那一瞬起,便是改朝换代的先令。天下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蛰伏四年,终是始于今朝,不可逆不可改。而这一切,不过是轮回镜中一缕云烟散去的时间。 荀未说不出,真切地看到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2 那位所谓“同乡”是什么心情。此前对其他人的种种猜疑,都不如这一眼让人信服,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盯着人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不管怎样,得先前去跟这位仙女姐姐会合,接着才能想想以后要商量的事。 只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而要待在这种地方,还把自己陷在了这种抛头露脸的困境中。 总觉得,这位仙女姐姐,也不是很靠谱……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旁边戴面具的家伙一直注视着他的反应,从刚才荀未盯住那女子起便盯住了他,直到发现他的眼神从空茫到回神到燃起一小撮决心的小火苗时,立即适时地插了一句嘴,道:“大人莫不是,看上那歌姬了吧。” 他说这话时明明是个问句,却硬生生说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的感觉。就好像一边要保持矜持,一边又十分含蓄地对他的眼光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荀未发现这个人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就是能轻易破坏别人好不容易对他攒起来的好印象。 之前撞一块儿这人扶了他一把,荀未本来挺感激的,被他一通装神弄鬼硬是磨没了,现在又面无表情地冷嘲热讽的,嘴怎么那么欠呢。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荀太傅心想:“本大仙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还多。” 于是他敷衍地答道:“算是吧,见她可怜罢了。”说完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回击的法子,又故作无意问:“怎么?你想要?” 那人毫不上当,淡淡回道:“那倒不是,只是听说,大人喜好南风,还以为是看不上这些花魁的。” 荀未当时被呛得好一阵没言语。他总不能大惊小怪“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或者怒斥“瞎扯什么谁喜欢男人了”,只能沉默以对,苍白地回一句:“那都是谣传……” 对方点点头,道:“我信,那,大人现在是要从楼下那人手上为她赎身?” 荀未想了想,好像的确只有这个办法。等待会汇合以后一定要把仙女姐姐拉到没人的地方,逼问她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要整这一出。 荀未:“也无不可。” 面具却道:“不可。” 荀未:“???” 那人解释道:“听闻此处规矩,为保公平,进出一层需要佩戴面具。” 荀未听完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难怪他脸上戴个这个,原来是听说了这规矩。但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吧,要么是个实心眼的,要么就是家里权势不够大。哪能别人说什么是什么,没瞧见下面闹事的那个也大大咧咧地显摆着他那张无耻的脸吗。 虽说荀未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他略一琢磨就想明白了——这规矩怕是为了在京城安身立命所不得已的应对之策。毕竟是在帝都这般繁华之地,有钱有权的大街上扫一眼,十个里头抓出八个来。若是在青楼里头看上了同一个姑娘,又是权势相当的,那更是谁也得罪不起。 但定下这个规矩,事先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能拿钱说话,或者让别人姑娘自己挑,输了的话除了服气也没别的法子,何况又不跌面子,毕竟谁也不知道谁是谁,不至于恼羞成怒,一言不合就掀摊子。 但是,这顶多能应付个中上级别的客人,像楼下暂不知身份的那位,他爹起码得是二品以上的老臣,才敢这么胡来。 至于他跟晏离一行人,压根没进去一层厅堂,直奔楼上雅阁自己随便叫姑娘了。戴不戴面具都无所谓。 荀未想通这一层,不由心里冷笑了一声,心道:“小兔崽子,仗势欺人好玩是吗,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比一山高。” 按他的原则,能动用权势的,绝不动用钱财,毕竟权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钱那可是实打实的,他的钱都不是自己的,哪敢随便花在这种地方。何况,那小子这般嚣张,花些冤枉钱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来点管用的,彻底堵上他的嘴。 今天这情况,除非殷长焕突然出现,否则,他还真不用憷谁。 荀未眯了眯眼,勾起嘴角,好整以暇笑了一声,道:“不必。” 他突然笑出来,倒是让身边那人的视线从楼下转移到了他身上。 荀未这人,平时倒是会说殷长焕瘫着张脸,没个笑模样。其实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大约是在官场待久了,到他这个位置,故作高深总比平易近人要少许多麻烦。偶尔冷笑嗤笑,吓唬吓唬人,像沈崇仪或是晏离那样微微一笑的情况,不说少了,大约是没有过,至少殷长焕面前是没那么放肆。 这会没熟人在,他倒是稍微放松了点,完全是下意识因为胜券在握所以正常地笑了一下。真别说,他这张老不死的皮相,真扮演起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还是挺有杀伤力,只是先前在雅阁内脸上沾染了些许红痕,眼尾笑起来一上挑,看起来又别有一番……颜色。 那人侧过脸,盯了他一会,道:“大人平时不苟言笑,现在却好像心情好得很。” 荀未不想搭理他,心里腹诽道笑一笑碍你什么事儿了。 虽然如此,鉴于他接下来要亲身上阵表演一番“仗势欺人”,还是别一副得色了。于是他收了笑,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对戴面具的年轻人进行教育:“定下规矩又如何,他不守,我也未必要守。” 他说着,转身从一旁的阶梯走下去。面具在原地站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没一会儿,还是跟着下去了。 楼下的公子哥眼见花魁掀起帘子出来了,还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了美人心,一时心里高兴,不由大声喊了一句:“含露!你就跟了本大爷吧!” 谁知美人儿还没什么反应,身后倒有个声音道:“真不巧,这位公子,含露怕是不能跟你回去了。” 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白衣年轻人缓缓从楼上走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戴面具的黑衣人,两人一看就极有找茬的气质。 他笔墨不多的脑袋里立刻应景地蹦出四个大字——来者不善,撇了撇嘴道:“你是谁,轮得到你说话吗?” “我?”那人笑了一声,眼里却毫无笑意,道:“我是荀未。” 第9章 玉宇琼楼(四) “含露,你就跟了本大爷吧!” 琴音袅袅,从帘后幽幽传来,似乎毫不为所动。一层厅中,不起眼的角落,一位青年公子翘着脚坐看这一场闹剧,他足蹬黑靴,穿一身深灰色劲装,脸上戴着半块面具,露出的双唇绷成一条线,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有下人悄悄躬身凑上来禀报消息,刚开口说了一个“殿”字,就被他拿脚尖踢了个跟头。 “本王都说了在外面要叫什么?起来,别装死,我哪就踢那么重了!” 下人无比委屈地爬起来,心说,你自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3 己都说了“本王”了,我喊个殿下怎么了。但他们家殿下向来这般宽以待己,严以律人,身为下人也没处倒苦水,只好陪了个不是,苦着脸传消息。 “爷,白先生说时候差不多了,可以让含露姑娘出来了。” 自称本王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挥挥手,道:“那就让花含露赶紧出来,别弹了,弹得那叫一个难听,整个大厅居然都没一个人让她住手吗。” 下人:“……” 人家那叫怜惜美人,爱屋及乌。女子有如此姿容,就算她弹得千山鸟飞绝,也没有哪个男人会扰她的兴啊……再说了,花姑娘弹得也没有那么难听吧。 只有一点点难听而已。 实在是这位殿下太不解风情。虽说,他本性就是如此欠捶。 若是他摘下面具,只怕许多人要大吃一惊。贤王殿下此刻本该还在千里之外的南境封地上,怎会如此早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京城、 可他确实来了,掩人耳目地坐在了这里,在角落里看着中央台上掀开帘子缓缓迈步而出的歌姬,接着,不动声色地抬头望了一下三层的环廊。 那里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贤王殿下安下心来随意啜了口酒,收回目光,没有多久,他果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荀未。” 年轻人说完,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又问:“阁下贵姓?令尊何处就职?” 被问的那个有些楞,似乎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我爹是户部尚书,怎么了?”他疑惑道,自己摸着下巴琢磨了两下忽然灵光一闪:“好巧,我说怎么好像哪儿听过呢,你这名字跟当今太傅倒是挺像!哎,你是哪个‘未’?” 荀未:“……” 他默默心想,原来是户部尚书范远的儿子,难怪草包得这么有个性。 荀未沉着地说:“未必的未。” 对方一听乐了:“嚯,那可就一样了,你不怕太傅找你麻烦啊?” 荀未听罢心想至于么,我是那种人吗?就为了个名字,又不是皇亲贵族之类的,哪来那么多穷讲究……等会!差点给这人带跑偏了,他一开始想说什么来着。 荀未脸一僵,总算把话题拽回来,木着脸道:“我就是那个荀未。” 他这句话平平板板,没有什么起伏,也听不出语气。围观者却有数人变了脸色。那纨绔呆了一下,却忽然嗤笑出来:“你说笑吧?太傅老头子一个,你要冒充他,也化化妆先。” 荀未一挑眉,道:“你怎么知道荀未是个老头子?” “我爹说的啊,”那人摊手道,“他常常在家骂说荀未那个老不死的,或者老奸巨猾的妖精什么的,可不就是个老头儿。” 荀未头上青筋跳了两跳,他挤出个笑脸来,咬牙心想:很好,范远,我记住你了。 说起这个户部尚书范远,算是荀未贪官簿上数一数二的领头人,太傅有一半的贿赂都来自范远的上贡。荀未要是虎,那他就是那只伥鬼,总之两个大小奸臣本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祸国殃民。奈何荀未经常收了钱却不办事,心情差起来油盐不进,像是要完全与他划清界限似的。明明就都不是什么好官,却总是摆一副清高的样子,范远可算是受够了他这幅样子。当面不能撕破面子,回家看着四处惹祸的逆子,糟心事一上来就忍不住破口大骂。本来是个关上门谁也不知道的事儿,谁成想竟被儿子一口抖落了个干净。 那范远的儿子不知道关于荀未这个老不死的坊间传说,不代表没有别的人知道。虽说太傅出现在青楼可能性很小,毕竟大家都传言他爱好南风,但有人敢冒名顶替他的可能性更小。依荀未那种性子,这样岂不是自寻死路。因此有几个反应过来了的,已经开始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那位仍然状况外的纨绔。 老鸨熟知各种坊间传闻,又看荀未姿容,也猜了个差不离,同情的目光最是动人,差不多算是眼含泪光了。一面震惊地想,太傅居然来我们窑子了,姑娘们呢,都死哪儿去了。一面又失落想道,原来太傅没喜欢男人啊,谁给老娘卖的假消息。 荀未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了,他只是看了看旁边桌子上的茶杯,觉得挺趁手,用来当凶器也许不错。正想着砸几下能解气的时候,忽然听身后有人讶异道: “荀大人,找你好久了,怎么在此处?……咦?这不是范修吗?” 荀未和那人一起回过头去:“沈大人?!” 这一声问候,其中荀未主要负责疑问语气,那个叫范修的人主要负责吃惊。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说话都不利索了:“不不不可能,一定是我眼花了,沈崇仪怎么可能在这?” 朝中官员相互认识亲属很正常,何况沈崇仪人脉广,认识范远的儿子也不奇怪,而且看起来这范修还挺了解沈大人的……不过这人重点是不是有点怪。 沈崇仪咳了一声,道:“这说来话长……啊,荀大人,你怎么到楼下来了,我们找你好久了。” 荀未沉默了一会,他心想,对啊,我到楼下来干嘛来了,专门让这个草包来气死我的吗?然后他想起来了,对了,他是来找仙女姐姐的。 他向那个叫含露的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别人根本就没有动静,甚至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边看着这边边嗑了起来。 荀未:“……” 不能啊,难道她没有认出我? 荀未又盯了她一会,期间花含露的目光十分随意地从他脸上掠过去了,完全没有停留,似乎的确是互不相识。 看来是真的没有认出来了,毕竟他额上已经抹去了仙籍,身上也没有法力。 太傅大人还没心烦多久,沈崇仪又来再接再厉地给他雪上加霜了,他见荀未盯着那女子看了许久,不由心生猜测,一时惊讶道:“莫不是因为看上了那女子?” 范修一听立刻不干了:“什么!你也看上她了?不行!我先要的。” 荀未:“……” 所以这人是现在才看出来他的来意么……之前同他说那么多除了把自己气个半死究竟有什么用。 他实在被这一通闹得心烦意乱得很,当下冷了脸色,道:“不如先去问问你父亲同不同意。” 沈崇仪拉了拉他袖子:“荀大人别生气,不如算了。” 范修道:“关我父亲什么事?你认识他?……等等,”他对着沈崇仪,“你喊他大人?” 荀未心中叹了一口气,果真是犬父无虎子,这个反应速度还不如沈崇仪呢。 他道:“我与令尊,不仅认识,还很熟。” 范修脸色变了变,上下又扫了荀未两眼,嘴里念叨着:“不可能吧……”他像是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一样,脸色蓦然白了。 看样子傻是傻了点,脑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4 子还是能转的。 荀未一点也不想再周旋下去,他就着还没放缓的,凛然冷淡的神情道:“我不管你什么先来后到,人,我今日是一定要带走的。” 此话一出,荀未自己都觉得说得有点严重,不知道看起来是不是凶巴巴的,特别不讲理又蛮横,他满意地心想,本大仙真是越来越有奸臣的气质了。 范修果然识趣地闭了嘴,退到一边去。沈崇仪却蹦出来。他一脸肃容,上前拦住了荀未。 “大人且慢,并非青楼歌女便可以任人随意玩弄,何况我等身为京官,怎能滥用私权?还望三思。” 荀未心想沈崇仪啊,人皆认为我无恶不作,你究竟是怎么想我,才会觉得我会遵循什么官员守则。 他现在确定了沈崇仪就是个普通人,这么一想也不知先前那句话是喜是悲。若是别的事没准他就答应沈大人了,只是今日这事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自己也不想的,要怪就怪仙女姐姐好了,好端端的不来找他,反而要把自己送到窑子里头,今天他要是不来这喝酒,是不是就被那范修强抢回家当小妾了? 他想到这忽然觉得有些玄妙,只是来不及细思,先应付下沈崇仪。 于是他将目光深情地放在花含露身上,缓缓道:“你怎知道我不是真心?” 沈崇仪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他自己在一见钟情,或者说是男女之事上经验极度缺乏,一时明显没了招架的话,只磕磕巴巴道:“可,可大人和那女子,才见面不过半个时辰,怎么……” 荀未睁眼说瞎话道:“大约这便是一见如故吧,我一见她,就觉得仿佛在哪儿见过,熟悉得很。” 其实这话也没错,他在天庭,没准是曾经与那花含露擦肩而过,只是他自己忘了罢了。 沈崇仪:“可这也太……” 荀未:“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 沈崇仪:“但……” 荀未:“沈大人,我从来不会将任何人视作玩物,你是不信我?” 沈崇仪:“……” “我信……”他在荀未真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勉强抓住一根稻草,叹口气道:“我自然相信荀大人,只是,不如问问姑娘的意愿?” 荀未一听心想,是啊,仙女姐姐没认出他,这会儿把他当成一般的登徒子,拒绝了可怎么好。还是得事先互通个口信。 他点点头,正要迈步朝花含露那里走,忽然手腕猛地被人拽住,困在了原地。 一直在他身后不远处充当人行立柱的黑衣青年毫无征兆地拉住了他,紧接着,便听见他声音冷冷响起: “好一个一见如故——荀大人?” 第10章 玉宇琼楼(五) 荀未很莫名其妙。 刚才都问过你是不是想要了,你说不要,这会儿又来生什么气? 他还没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那人却先放了手。 荀未能察觉到,这是一个自制力绝顶的人。说话与动作都懂得敛藏特征与情绪,如果他愿意,放到人群中就可以立刻被掩盖。即便没有面具,荀未也可能难以从他的神情上找出蛛丝马迹。可是方才他竟然自己露出了端倪。 即使他很快又松了手,但这不是更说明先前那一下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尚未经过缜密的思考。对这种人来说,这种下意识就如同死穴一般,是暴露情绪的大忌。 荀未并无意于探寻他本来面目,这会儿也只当是花含露的又一个低调的追求者。倒是有些惊讶仙女姐姐原来这般受欢迎,难道仙人在凡人眼中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一面腹诽竟然要自己来帮她挡这些烂桃花,一面做出不解的样子,对那人道:“何事?” 这是在给他一个解释刚才行为的机会,荀未已经做好准备听这个深藏不露的狐狸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谁知他沉默了一会,竟然直接问道:“方才太傅说是真心,此话当真?” 荀未不料他竟不顾左右而言他,而是这般直来直往,一时怔了一下。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么,连这人都不能幸免。况且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担心他是否会好好待那花含露,看不出来,还是个情圣。 面对真正的一见钟情,荀未不由有点心虚,但他还是依靠自己千锤百炼的脸皮,自认为淡定且笃定道:“自然是真的。” 他还等这位情圣接着诘问,结果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了句:“哦。” 荀未:“……” 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按他看过的话本,这个时候不应该把面具一掀揪住他的领子说“我不管你是谁反正我看中的女人不会让她受委屈!”之类的吗。 很显然对方完全不是他那一挂的,那人点完头以后就淡定地退回后面,对荀未伸手示意你随意。 荀未恍恍惚惚地走到花含露面前,腹稿还没打好,那女子就懒洋洋地拨了一下琴弦,道:“奴婢有几句话想单独问一下大人,不知可否?” 荀未心想,这是认出我来了吗! 于是他道:“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问你。” 花含露道:“那不如请大人移步雅阁帘后。” 荀未:“好。” 他跟着花含露走去,沈崇仪没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荀未便遥遥冲他打手势,让他在原地等一会,沈崇仪一脸懵懂地点头,以他的推测能力,不好好说清楚的话估计以为荀未这就要和那女子房内云`雨一番了。 门一关上,荀未就叹了口气,忍不住埋怨道:“我说大姐,你在这地方做什么?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吗?” 花含露坐下来,慢慢悠悠地倒茶:“大人,奴婢生下来就在这种地方,不在这能在哪?” “生下来?”荀未疑惑道,“难道你和殷长焕一样?”若是和司法天神一样重投人世,肉`体凡胎,就更不可能保留额上的仙籍了。 花含露瞥了他一眼,道:“大人,当今圣上的名讳可不能直呼吧。” 荀未耐心磨光,索性道:“别绕弯子了,你额上的印记是怎么回事?” 花含露拿指尖摸了摸额头,道:“原来大人喜欢的是这个,不过是奴婢闲来无事随手画的罢了。” 荀未严肃道:“不可能,你给我说实话。” 仙籍印,你以为只是个红点吗,那么复杂的图案,怎么是随手就能画出个一样的。 花含露道:“在那之前,不如轮到奴婢问一问大人。” 荀未:“讲。” 她好整以暇地将茶杯推到荀未面前,像是递出一份邀请:“当今圣上逼压甚迫,大人可想过另谋生路?” 荀未拂袖站起:“你说什么?” 花含露一改之前绵软懒怠的模样,第一次微笑了一下,那笑竟然也有些锋芒的意味。 “奴婢现在可回答大人之前的问题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5 了,让我画上这个图案的,是贤王殿下。” “也是贤王殿下命我在此处等候,问大人一句——” “可敢反乎?” 荀未震惊地看着她,像是不可置信。无法理解的事太多,以至于一时间竟不知道思考哪件好。 贤王怎么会知道仙籍的图案,又怎会知道他今日来到此处?况且,贤王向来厌恶他,又怎会邀他一起共事?更重要的是,贤王竟然想谋反? 有一瞬间荀未觉得这是贤王殿下给他挖的坑,没准还是和他皇兄合起来整他。但接着他似乎又想明白了。贤王谋反,并不是不可能。 在他还是五皇子殷长煊的时候,荀未就能感觉到他在暗暗与殷长焕较劲。他一直觉得即便这是孩童间常见的攀比,殷长煊也未免找错了对象。少年时殷长焕收敛锋芒,看起来普普通通,身世背景不如他,受重视也不如他,撑死了长得比他好看,何必找这么个木头桩子来给自己置气。 等到后来尘埃落定,殷长焕登基,他才想明白,那不如说是幼虎遇到强敌的直觉。殷长煊看着接受了现实,一口气跑到了南境去当个闲王爷。但他根本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殷长焕没有赶尽杀绝,不代表贤王不追究。他这个人,从小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能得到,心高气傲,锋芒毕露,打小就立的是当皇帝平定天下的大志,怎会甘心当个闲得冒泡的王爷。 何况,荀未想起自己横插的那一脚,何况,因为个一手遮天的权臣而失败,他肯定不会心服口服。 只是这么想来,贤王竟选他做合作对象,难不成是朝中无人,走投无路了。 还有,那个仙籍印,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未满脸乱糟糟地看向花含露,希望她能再多透露点信息,可歌女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一言不发。 荀未忍不住问:“贤王难道只让你带这一句?觉得能说服我?” 花含露仰起脸冲他笑了一下:“殿下说了,大人聪明,个中厉害自己能想明白,自然不必多嘴。” 不,这根本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贤王不是想让他消失吗,递个邀请过来算什么事儿啊?难道说,在他心里,殷长焕才是第一大讨厌的敌人,荀未排第二? 那真是好感动。 荀未道:“我想明白了以后呢?” 花含露:“来这里告诉我,我自会告诉殿下。” 荀未:“等等,你不跟我走?” 花含露疑惑道:“奴婢跟您走干嘛?” 荀未想,也是,既然她不是仙女姐姐,带回去又有什么用。只是那个仙籍印贤王怎么会知道的,太糟心了。 他道:“你额上这个印记,贤王可有说何处看来的?” 荀未想,反正猜来猜去,贤王肯定不会是那个帮手。 花含露道:“这奴婢真不知。殿下给我一个图案,让我画上,我便画了。” 荀未头疼道:“罢了,就先这样吧,我考虑考虑。”他之所以不一口回绝,是还想借此事情查清仙籍印是怎么回事。要说真要帮忙,估计是不会出力的。反正他每天给人大把大把的空头许诺,也不差这一个。管他呢,反正贤王现在还在南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脸色糟糕地从里面出来,正揉着鼻梁,却突然撞着了人。 荀未抬头一看,是个穿着深灰色劲衣,蹬着黑靴,戴半副面具的年轻人,那人可没有先前那面具那么好心,还扶他一把,荀未只听到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扬长而去,活脱脱一个没教养的纨绔子弟。 什么人哪。荀未只觉得更糟心了。 沈崇仪从他一出来便往这边来了,见他脸色不好,不由担忧问一句:“大人没事吧?”他见此情状,以为荀未是被意中人拒绝了,想安慰又怕戳中他伤疤,笨拙地拍拍对方的肩,憋了半天来了句特别老套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面具跟在沈崇仪后不远,倒是目光随着那撞了荀未的灰衣青年移动了一会,接着不动声色地收回荀未身上。 荀未皱着眉:“算了,都别提了。沈大人,今日到此为止,回去罢。” 沈崇仪连连点头:“好啊。”就算是自己没叫姑娘,他在这脂粉堆里待得也是浑身上下难受,早就巴不得回去了。 荀未向那面具道:“我们先回去了,再会。” 那人礼貌地对他们点点头。 荀未和沈崇仪回三层雅阁把程奉和晏离揪出来,这两个人既没有姑娘作陪,也不喝酒,程奉又是个聊不起天的,除了沈崇仪,竟然还有人能泰然自若地跟他同处一室这么久,晏离自娱自乐的本事真叫人刮目相看。 他随口问了一下荀未的去向,沈崇仪生怕他遭受二次打击,连忙替他圆过去,说只是头晕找了地歇歇罢了。把那烂桃花还有疑似被残忍拒绝的事情完全封了底。 荀未一面哭笑不得,一面还挺感动。所以现在大家平等,沈大人你又有嫌疑了。 他们在门口作别,沈崇仪和程奉同乘一辆马车来,这会也一起走了。剩下晏离跟荀未家方向一样,泰然自若地蹭他的马车。 荀未简直对他的厚脸皮毫无办法,吩咐了车夫地址,就和晏离一起爬上了马车。 这车虽还没有僭越规制,但里头也算简约舒适了,大冬天的,还是暖和得像在室内。即便是两人也不觉逼仄。正好容荀未与对面那笑眯眯的家伙拉开距离。 他这一天大起大落,已经累得不想说话,晏离却毫不懂察言观色一般,孜孜不倦地骚扰他,天南地北地瞎侃,荀未敷衍地挑着回答。 如此几个来回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太傅大人心情恶劣,于是识趣地停下来,两人在诡异的沉默中坐了一会,晏离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大人可想过哪日衣锦还乡?既然你我同乡,不如一起?” 荀未心底冷笑,还乡,我家乡在天上,你跟我一起去么?想升天还不容易,待会经过七孔桥时打开窗子把你推下去就行了。 心里这么想想,嘴上还是好好回答道:“京城事多,只怕没有时间,何况我家乡并无亲友健在,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晏离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恐怕不是都不健在,而是大人都已忘了吧。” 荀未听出他有弦外之音,不由转头去看他:“你说什么?” 那人在车厢内微笑起来,窗外的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像是水波流转,从额头划到下颌,那张俊美的容颜,竟隐隐有种光芒笼罩之感。荀未心念闪动间猛地划过一些片段,不由讶异脱口:“你?!” 晏离一双桃花眼笑弯来,眼神里却毫无笑意: “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早说过了,是你同乡么?” 第11章 大仙(一) 从长安街尽头望下去,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6 京城大道灯火如旌,十里通明,如同一个繁华奢靡的金池。王公贵族,豪门权贵一掷千金,歌舞升平,彻夜欢闹不休,宛如盛世景象。 外头飘了薄薄的小雪,暖阁内却如同春风熏醉。地上一层白霜时,有一位灰衣公子披着厚厚的狐裘从玉宇琼楼出来,钻进了早早等候在路边的马车里。 他摘了那半块面具,往旁边小桌上一扔,坐下来仰头灌了一壶酒,才呼出一口气,道:“按你说的做了,后面可别给本王出岔子。” “王爷放心。”马车的角落有人声微带笑意,不急不缓回道。 正是下人说的那位白术白先生。 他似乎一直便等在马车里,完全不掺和先前玉宇琼楼中的一片乱局。此刻也只是靠坐在车壁上,缓缓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一眼。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了些进来,落在他脸上,竟不像是融化于体温,更像是因为和苍白的肌肤一个颜色所以混淆了。 贤王瞥了那位白先生一眼,心里实在是不敢完全相信他打的包票。 照理说,他一点也不爱收什么幕僚,他老觉着智谋方面有自己就够了,剩下的人只要给他打杂和抱他大腿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那些个伤春悲秋的迂腐呆子。至于一时脑热收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还听他的主意一直听到了现在,他自己也没想到。 大约是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能故弄玄虚了。 贤王殿下稀里糊涂就觉得有门,等回过神来一琢磨,发现姓白的根本什么道理也没讲明白。 丫就是个大忽悠。 贤王殿下愤愤地想,都这份上了也没办法半途而废,不过要是失败了,就先把姓白的拖出去大卸八块。 姓白的大忽悠闲闲地把帘子撂下,完全像在自己家似的,广袖长衣,披散的黑发从肩上一直垂落到膝头,他不仅姓白,而且真的很白,十分有当小白脸的潜质。再加上神色总是一派悠哉淡然,不急不躁,活像个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 高人无视贤王殿下怀疑的目光,作为友善的应对,不知就从哪变出来一把匕首,拿在手里用白绢细细地擦。 那匕首雕刻精致,刀尖映着暖光,却依旧显现出一种凌然冷意,像是怎么也捂不暖,总觉不似凡铁。把手上不知刻着什么,线条多却不杂乱,如同众多云纹环绕着什么。贤王眯着眼睛仔细一看,越觉眼熟,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姓白的让自己叫花含露画在额上的吗。 别说京中了,就是全国也没有流行过那种式样的图案,他竟有一把相似的匕首。 那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爷?” 随从垂手站在一旁,不解地看向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的主子。 戴面具的青年本来负手走得好好的,忽然就回头看了看玉宇琼楼的门口,正好看见一位戴半块面具的灰衣公子从楼中出来,钻进一辆马车里。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毫无装饰的面具下目光深长。直到目送着那马车缓缓离去,才摇摇头,道:“没什么。” 若是荀未在此,只怕要大吃一惊,这人的声音与他方才听到的大不相同,甚至有种诡异的熟识感,正是那个他一听全身上下便会条件反射进入戒备状态的声音。 那人在冬日夜晚的繁华京城街道负手缓慢而行,身后随从小心哈了一口气,问道:“爷,真的不叫马车来接?” 主人面不改色在人群中穿行:“不必,瞧瞧民间世俗人情,也是挺好。” 随从识趣地安静下来,不再多话。 夜幕下的京城笼罩在雪夜的静谧中,内里却暗潮汹涌,诸方势力汇集此处,这如同薄霜一般浮于表面的平静与繁华,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直到在细小的飘雪中行出很远,行人渐渐稀少,那人才摘下面具,缓缓吐出一口气。 面前是偌大而空荡的皇城门,在雪中更是平添萧瑟之意。随从前去递上令牌,左右守将见过后慌忙下跪: “参见陛下。” 荀未在马车内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生涯。从天界贬到过凡间,经历过改朝换代,官场中浮沉二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就是兜兜转转猜错个人吗,要冷静。于是他道:“你你你……” 晏离给他一个白眼:“我我我,我什么我。” 荀未算是明白了,这人一表明身份,立刻就把人界的那套酸腐规矩给忘了个干净,露出里面那尖酸刻薄的本性来。 “那个帮手,真的是你?” 荀未其实这会儿还有点犹疑,天庭要派帮手的话,他倒觉得先前那个仙女姐姐的猜测不错,就算是派个苏妲己下来,也没准能迷惑殷长焕一会儿,虽说他那人一看就跟声色犬马穷奢极欲这些方面离得很遥远,但没准越是看起来清心寡欲,越是容易沉迷。 结果现在两个都是大老爷儿们,这有什么用啊? “什么帮手?”晏离盯着他:“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又不是?荀未脑子一懵,不顾后果脱口而出:“天庭派来的帮手啊。” 晏离眯着眼睛危险地看着他,荀未茫然地回视。 晏离:“天庭居然还给你叫帮手,怎么,你自己完不成?” 荀未听见这话一时既是松气又是不解,他一开始还以为又猜错,而且还一不留神把天庭这二字泄露了出去,正心下惴惴,听得晏离话中意思也非凡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解是,他竟然不是天庭派遣的帮手,那他是谁? 没想到这问题他还没问出口,那人却先来诘问他。 “我问你,”晏离黑着脸凑近来,恶声恶气道:“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喂,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荀未不自觉地向后靠在了车壁上:“这位朋友,你也知道我失去了记忆啊,我怎么能知道你是谁——以前有什么恩恩怨怨一笔勾销行不行?” 晏离没等听完就狠狠给了他来了一记窝心肘,一面怒道:“勾你个头!谁跟你是朋友?” 荀未完全反应不及,生生挨了这一下,本来就快贴壁上了,这么一捶,后脑勺立刻跟坚硬如铁的车壁来了个亲密接触。前后夹击,荀太傅顿时体验到了阔别已久的在云中飞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发现了,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反了过来,上车之前他是呼风唤雨的堂堂帝师,晏大人笑得再怎么阴险也还得听他的,上车之后他就是一个失去记忆弱如菜鸡的小小散仙,晏大仙把他按在地上打都没问题。 车夫听见动静,在外面询问了一声:“老爷,什么响动?” 荀未捂着满头金星吃力维持形象:“无碍,赶你的车。” 马车晃晃悠悠又开起来了。 晏离冷眼旁观,忽然道:“你不还手?” 荀未瞥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还手,那不是找揍吗?他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7 是猜不到晏离什么身份,反正只要是天庭来的,谁都比他厉害,在凡间他可以一手遮天,遇见了“同乡人”,那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晏离这么问也太奇怪了,还手他想都没想过。况且平心而论打得……也没有那么重。 荀未正色道:“多大的人了,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多幼稚啊,我不跟你计较。” 晏离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敢吧?” 荀未咳了两声,眼神乱飘,心想,果然神仙没有凡人那么好糊弄啊!不是装个高深就能解决的,真麻烦…… 晏离不知道在想什么,喃喃了一句:“你居然也会‘不敢’……天庭那帮混账……” 荀未:“大仙,你说什么呢?” 晏离:“叫谁呢,不要叫我大仙。” 荀未:“……” 那你想怎么样嘛…… 晏离用嫌弃且挑剔的目光来回打量他:“你现在真是无趣得不行。” 荀未默默想道:“镜仙说我现在也很有趣啊,你们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等等,两个都不是什么好形容吧……” 他还是没有把腹诽说出来,眼看着就要到家了,正事还一点没提。 荀未:“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来做什么?” 晏离一抬下巴,哼道:“天机不可泄露。” 荀未:“……” 这个人,之前那副笑眯眯好说话的样子果然是假的,实在是太能装了。为什么光在他面前这样,算是暴露本性吗? 他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教养,心平气和道:“那不是不能泄露给凡人吗,我也是神仙啊。” 晏离摸了摸下巴,桃花眼瞥了他一眼,眼尾处睫毛纤长微微上翘,目光划来时莫名有种冷酷的味道。 他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自然也有我的任务,总之不是专门被派来帮你的,但某种程度上,也的确于你有利。” 荀未:“究竟是什么任务?” 晏离道:“我被命下界来助西北王取天下。” 荀未心底咯噔一下,无数念头电光石火间闪过,他想,天下,谁的天下,当然是殷长焕的,原来他的亡国之君一劫,竟应在这里。 个中种种他来不及细想,脑子忽然又起了另一个猜测。 “难道说,”荀未肃然道,“泄露边境图纸的,就是你?” 第12章 大仙(二) 荀未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合理,如果晏离所言非虚,那么本该在西北辅佐新王的他,之所以现在在中原,甚至在殷长焕的朝廷为官,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图纸的缘故。就是说—— “你就是那个奸细?”荀未恍然大悟。 晏离冷笑着抬脚踹了他一脚。 “说谁奸细呢?” 荀未脾气也不是那么的逆来顺受,只不过是会审时度势而已,眼看着对方欺人太甚,不由怒而奋起反抗:“说你呢,不然你任务在西北,却跑这来做什么?” 晏离:“我闲的,怎么了。” 荀未:“你能不能说实话啊大仙算我求你了。” 晏离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目光饱含威胁:“第一,我不是那个帮手,第二,我也不是那个泄露图纸的奸细,第三,我为什么在这,你什么时候想起来我是谁,我再告诉你。” 荀未不干了:“你这不是为难人吗?魂魄都剔了,你让我怎么想?” 晏离愣了一下,似乎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个问题,一时也哽住了。两人正面面相觑间,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接着,缓缓地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老爷,到晏大人府上了。” 荀未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一个规制和门院都十分普通的府邸,门口上大红色挂着晏府二字,门口有人掌灯开门来迎,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暂时放下了两人之前的不快,问道:“你就住这?” 晏离:“比不得荀大人权势富贵,自然屋子也要差一头。” 荀未:“……”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他自然不会认为晏离真是嫉妒些个屋子大小,毕竟天上来的,像他自己,都不是很在乎人界这些名利虚荣,说到底,这人就是看他不爽,什么地方都要冷嘲热讽一番过嘴瘾罢了。 他无奈道:“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我问你,这些都是怎么来的?还有你那官位,该不会,你违反禁令,在凡间动用了法术吧?” 晏离施施然一笑:“荀大人,在凡间,有一样东西,比法术可好使多了。” 荀未:“你是说……” 晏离:“花钱买个官而已,算不了什么大事。” 荀未扶额:“问题是你哪儿来的钱啊?” 晏离:“西北王资助的。” 荀未听罢怀疑地眯起眼睛:“这么说你是见过新王以后才到这来的?” 奸细果然还是你吧!不然谁肯花这个冤枉钱惯着你啊! 他的眼神已经很好地传达了他的意思,晏离的反应是微微一笑,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常常眉眼带笑,笑里藏刀的晏大人。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自己揍荀未时散乱的衣袖和下摆,和煦地笑道:“随你信不信,另外,有时间,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看光一个贤王殿下你就受不住,更别说是他皇兄。” 荀未听到贤王两字敏锐地竖起耳朵:“你什么意思?你知道花含露跟我说了什么?” 晏离依旧是高深莫测的微笑:“地方是我选的,你觉得我知不知道?” 荀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就说怎么可能这么巧,恰好去了玉宇琼楼,恰好被灌酒头晕,恰好看到那花含露头上的仙籍印,恰好得到了贤王谋反的邀请,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晏离一步步引他至此的! 荀未:“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你不是帮手吗?” 晏离:“有人吩咐我带你到那里去。” 荀未:“吩咐?谁?” 晏离收了笑,随意拍了两下衣服,淡淡道:“这你就不用知道了,总之,贤王说的你先答应下来,却不一定要助他,要保证殷长焕还在皇位上,西北那边有我,到时候内忧外患齐发,就算他是司法天神也无力回天。” “亡国之君这一劫,应的是众叛亲离,黍离之悲,法理尽毁,生灵涂炭,无能为力,应的是法与情难择其一,心灰意冷。最终流离身陨,尸骨无存——那就是他蔑视天规的代价。” 荀未听得已经懵了,他隐隐觉得晏离话里对殷长焕似乎有种莫名的仇恨感,跟这个比起来,他刚才对自己的冷嘲热讽跟本就算不了什么。 他思考了一会,道:“那贤王一事我是否应该告诉他?” “当然不用了,”晏大人皱眉道,“告诉他这内乱不就白搭了吗?别让贤王真的成功了就行,你自己把握度吧,我言尽于此。”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8 他说着提起下摆走下马车,临行前忽然顿了一顿,微微侧过脸,低声道了一句:“那是他的劫数,你可莫要心慈手软。” 外头细雪初停,地上一层白光微微反射在他脸上,像是果真添了一层难以逼视的光芒。 荀未垂下眼睫,沉默良久,涩然回应道: “那是自然。” 不知是不是见了一个同在天庭的神仙的缘故,夜里荀未休息时,似乎是梦见了一些从前的事。 朦胧不清,云烟四起,一看就知道是身在天庭,他认出此处是镜仙的宫殿,因为当中那个巨大的轮回镜实在是太显眼了。 何况,那玩意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估摸了一下这个高度,发现自己居然是跪在轮回镜旁,梦里触感极其微弱,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姿势,是受人强迫,还是自己在反省,只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光是木木地跪在那,一动也不能动。 大约即便是做梦,也只是反射他当时在做什么,现在的意识是无法更改的。 正想着,他感觉自己动了一下,似乎是微微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他的视野里几缕乌发随着动作从膝上滑落,轻飘飘地堆在地上,接着,他就在那镜子里看见了一张脸。 他自己的脸。 荀未真的不知道,原来轮回镜竟然果真有镜子的功能,他以为这东西能用来看见世间所有地方,照见过去未来,只是空取叫镜罢了。 荀未想不明白,他端详了一下自己的神色,额上那鲜红的印记还在,繁复而深刻,他的脸色很冷淡,甚至对着自己也有种挥之不去的倨傲。荀未很少照镜子,此刻看着镜中的人,竟莫名涌上一股陌生感。 这是我?他大惑不解,或者说,这是以前的我? 那种表情太欠揍了吧!难怪不仅得罪了天帝,还被晏离嫌弃得不行。一个小小散仙要这么冷峻孤傲做什么啊,这不是招打吗? 他正无处悔恨间,忽然见那镜子里的自己垂下了羽睫,目光像是穿过轮回镜,穿过云烟和这虚幻的梦境,直接和他相接了一样。 荀未心里猛地一颤,眼前忽然黑了,正不知所措间,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看不见。” 他这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闭上了眼睛。 身后有个声音不慌不忙地问道:“看不见什么?” “什么都看不见”,他睁开了眼睛,看向镜中的一片虚茫,“除了我自己。” 荀未忽然听懂了,原来他在奇怪轮回镜照不出人影的时候,以前的自己竟然在苦恼轮回镜只能照见自己,却再也不能借之窥视六合八荒,过去未来。 我这是怎么了? 他正疑惑,忽听身后那人笑道:“你陷进去了。” “我不该。” “可你就是忍不住。” 荀未听见自己笑了一声,就算是有些自嘲意味,也被他笑得坦坦荡荡,死不回头。 “随便了,过完一日是一日,你若想去向天帝告密,尽管去。” 对方也笑了,相比起来,他的笑声真是一成不变,让人完全不能洞察其中意味。他道:“我不告密,可若是事发,我也不会包庇。” 荀未站起身来,整整宽大的袖子,无不认同道:“是了,这才是你。轮回镜中见过多少沧海桑田,何曾见你出过手,又何曾见你动容片刻。” 他说着,转过身去,那人雪白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镜仙。难怪荀未开始便觉得那声音熟悉。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镜仙说的他们的交情,难道就是从前荀未来串门的时候,镜仙不计前嫌地开导了他么?这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毫无头绪,忽听得旁边还有一人的声音冷冷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告发?” 这声音……荀未循声看去,见一人一身红衣,靠在殿中盘龙柱上,眼下一颗殷红泪痣,衬得眉眼间俱是刀锋一般的冷意。 正是晏离。 他果然不该配呆板的朝服,这一身火红方能撑起他风流容色,只是带着那仙籍印看上去,依旧是陌生。 他难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荀未见着他敌意满满的样子就心里发憷,这时却听自己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说了,都随意。” 荀未:“……”我以前可真欠打啊…… 不过究竟是什么事,什么告发不告发的。他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偏偏那时候的自己还满脸风起云淡满不在乎的,连他自己都想照着这张脸打一拳了。 晏离道:“得了吧,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爱怎么死怎么死好了。” 镜仙笑呵呵地来打圆场,荀未发现他的作用跟沈崇仪还挺像:“我看未必不好。”他转向荀未,那双眼睛如同轮回镜一样,深不可测。他微微笑起,道: “他在你心口留下了一个‘印’。” 他?谁? 荀未到这里满头疑问,结果云雾忽然就渐渐大了起来,恍然像是通过了轮回镜,耳边尽是风声,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身体空落落的,碰不到底,只一瞬间,他猛地睁开眼,从梦中脱身而出,在夜半清醒过来。 他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去看窗外,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雪。雪又下起来了。只这么一转念,他梦中所见所闻,便都忘了大半,只是怔怔听着屋外啪嗒啪嗒打在窗纸上的雪声,心想,从前不觉得,人间的冬天竟然这样漫长。 人世轮回不休,新的一年又开启了。皇家设宴,就在明日了吧。 第13章 宫宴(一) 这宫廷盛宴,一般都是春节中挑一个日子。毕竟除夕时大家各自有家眷,又不像皇帝似的是个光杆儿,哪能来陪着他一起光,其他时候个人又遵循各地不同的习俗,有不同的活动,况且,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皇亲国戚,基本上都会给这个面子,人家一家是亲戚团圆,自己个局外人看得可不难受吗。总之就是年年难凑齐人,到了品级的没时间,没到品级的又眼巴巴的没机会。 荀未是铁定榜上有名的,但他就算拒绝了,皇帝也懒得跟他计较。故而出席的次数实在是寥寥无几。毕竟大过年的,谁也不想看见谁闹心。 问题是这次贤王竟然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回来了,荀未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他那个弟弟,反正贤王算是暴露了他的野心勃勃,既然他希望自己跟着一起谋反,这次见了面总该有点什么表示,不说透露什么计划,至少也别像以前一样没个好脸色吧。 荀未思来想去,这次还是去试探试探的好。 他接了请帖,无所事事地等到了晚上,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准备进宫。 临行前荀未经过他那乌烟瘴气的院子,听见里头男孩子们脆生生的笑声,一面止住了脚步,一面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19 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先生都是怎么教的?荀未在门口踱了两三圈,还是忍不住踏进去。 他就是被突如其来的正义感击中,觉得自己有义务教导一下这些半大小孩严肃地认清自己的性别。 这地方他从来没来过,刚摸索着走到院子门口,怀里就撞进了个少年。 估摸着是打闹间没看见,所以撞上了,荀未还没说什么,对方就响亮地哎哟了一声,捂着脑门抬起头来,大声埋怨道:“谁呀,走路也不好好看路?” 荀未淡定地低头给了他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那小孩嗷地一声就窜开了,荀未不知道是不是他那个年纪都特别爱大惊小怪,而且嗓门还尖,这跟小姑娘有什么两样?不对,比小姑娘嚎得还响亮一点。先生就是这么教他们的?这么着日后除了去青楼重操旧业还能做什么啊! 少年:“太太太傅大人来了!” 这一嗓子算是把人都嚎出来了,众人像在大街看猴子把戏一样迅速把荀未围困住,一个个欢欣鼓舞地行礼: “参见大人!” 荀未沐浴着各式各样欲说还休的如丝媚眼,在自己的小院里,又一次感受到了在窑子的那种如芒在背。 他怀着慈祥而复杂的心情每个人挨个儿摸了摸头,忽略掉那些炽热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以后别总浪费时间打打闹闹的,跟着先生正经学点东西,听见了么?” 众人异口同声:“知道啦——” 荀未差点给那组合在一起威力无穷的尖嗓门震聋,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说是知道了,估计打小就被当做他人的玩物来培养,自己都没有身为人的意识,又怎么会主动去为自己的人生另寻道路。 他目光随意一转,便瞥到了蹲在角落的一团东西,那背影看着还似乎有点眼熟——这不是那个叫小茴的少年吗? 果然看着性子就不合群,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那鼓捣什么,荀未皱眉看了一会,却没有在这种情况下走过去询问。毕竟人性也揣度那么多年了,想也知道这些少年脑子里装着争风吃醋的不会少,若是大庭广众他偏挑中了那少年嘘寒问暖,待会他前脚刚走,后脚小茴估计就得给醋淹没了。 还是回头问问先生再想想办法吧,他收回目光无奈地想道,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奶妈心啊? 荀未又叮嘱了几句,看着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便起身去往宫中赴宴。少年们顿时作鸟兽散,开始撞着荀未的那小孩跑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奇怪地看向那始终窝在角落的背影。 他晃了几圈,凑上去,好奇道:“方才大人来了,你怎么不去看?” 小茴抱着膝盖,盯着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把匕首,式样精致,连花纹都复杂得看不懂,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贵重东西。 他大惊道:“你这是哪儿捡来的啊?很危险的,快交给先生去。” 小茴抽了抽鼻子,像是没听见一样,光是垂着眼睛不说话。少年不知道不属于能回答范围的问题都是会被忽略的,只是不由想起了先生说他脑子缺根筋,实在是教不了的话,一时也顾不上生气对方爱理不理的,倒是颇有些同情。 真可怜,他心想,这是文不成所以要走武路子吗?可就他这小身板,能打得赢谁啊。 算了,个人有个人的路,管他呢,想这些干嘛。少年在心中总结出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深以为然,于是果然不想了,干脆在地上坐下来,道:“我叫武言,武是之前主人赐的姓,你叫什么?” “小茴。”他现在回答这个问题已经很顺溜了。 “小茴?你有姓吗?” 小茴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记得他是有答案的,只不过太久没有人问了,片刻后,他答道:“李。” “李茴?”叫武言的少年开心地笑了笑,拿拳头碰了一下他的胸口,中气十足道:“那以后请多关照啦。” 荀未在皇宫门口长吁短叹,连沈崇仪都没来,待会要是和贤王打起来怎么办,指望殷长焕来拦吗? 他来路上碰见了禁军头子,对方冲他行过一礼后匆匆离去,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荀未不由琢磨最近宫里进军调动貌似变得频繁了,难道西北之事果真有那么严重? 对于兵权,荀未在先帝刚仙逝那会儿,基本上是全然在握,主要是防止民间有什么动荡,或者几个皇子自相残杀起来,等到后来殷长焕做主,又被慢慢收了回去。到现在,虎符一半在皇帝手里,一半在镇守西北的边帅手里,荀未手上可自由差遣的,仅剩下一小支队伍,算是精锐,可也顶不上什么事儿。荀未怀疑自己太久不去管他们,那帮家伙都已经闲得长肉了。 昨天听到贤王的消息后,他就让人去把这一小支队伍重新调动起来,主要是保护保护皇帝之类的,也算留了一手,省得贤王打得人太措手不及。 他正边走边想还有哪里遗漏,忽然听见有人声从远及近,语气不善道:“荀大人。” 说曹操曹操到,荀未抬起头来,果然是贤王——估计是刚从南方赶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挺久不见的,感觉记忆里的轮廓都长开了,跟他皇兄一样已经是个青年人了,只有那一脸欠揍的嫌天嫌地的神色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 荀未展袖行礼:“参见王爷。” 他其实有点没谱,贤王要怎么跟他商量,就在这?还是有什么暗语密码之类的,要是被殷长焕看见他俩没事在一起,以他那个逻辑能力,肯定顺藤摸瓜就把整件事情给推出来了,那岂不是要完。 荀未正惴惴间,哪知道贤王点了点头,道声免礼就径直走过去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会神,心里又浮起那个亘古不变的问题: 我到底干嘛来了我? 进了殿中,殷长焕还没来,座首空着,荀未自觉地捡了个跟贤王隔个座的位置,安定坐下来,等着熬到一半,看着时间差不多就先回去。 中间那个座,他一开始还怕没人能坐,结果没过一会就有小孩儿蹦上去,捞了个果子咔咔咔地啃。 荀未一愣,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殷长焕最小的那个弟弟,祁王。先帝驾崩的时候才刚满周岁,这些年一直在母家养着,很少见着面,没想到都已经这么大了,算算岁数,差不多十五了。 不过看着也不像个省事儿的,皇帝还没来就敢先吃,大约这个年纪都有些仗着我小所有人都要宠我的感觉。而且家里大人呢,怎么自己来赴宴? 荀未只希望他不要长成贤王那样就万事大吉,反正姓殷的,没有一个是他惹得起的。 小王爷咔嚓咔嚓吃完了手里的贡果,坐在椅子上四处张望,瞧见荀未,像是看见什么特别开心的东西,嘴一咧,笑道:“荀大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0 人好呀。” 荀未有些受宠若惊地想道:“原来还记得我呢。”他顶多也就是四五年前见过他一次,摸了摸头随口夸了句挺乖。心里都做好不被认出来的准备了。 他回一笑道:“王爷安好。”眼看他有继续吃起来的征兆,不由出言提醒道:“陛下还没到,王爷若是饿了,也还是先忍忍的好。” 小王爷闻言笑着转过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跟他打官腔道:“大人此言差矣,既然众人皆知皇兄不重虚礼,本王墨守那成规作甚?还不如先填饱肚子要紧。” 荀未听得一愣,倒是自己太过拘谨了。这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他心想,除了会笑,活脱脱一个幼小版的殷长焕,姓殷的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笑笑,不再言语。 殷长焕来得不迟不早,一身庆典红感觉上不如平时庄严,但也别有一番隆重。他端起酒杯,淡淡宣布宴会开始。 这一杯是必须喝的。 荀未同众人站起来,一面嘴里说着祝词,一面心里打鼓,经过上次的舍身实践,他对自己的酒量已经有了本质认识,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三杯倒,还不知道这宫廷宴会上的酒水,是不是劲要更大一头。 他抱着豁出去的心情,端起酒杯,正要闭着眼睛一口闷,忽然听见上头殷长焕的声音不急不缓传来:“太傅酒量不好,这一杯就免了。” 荀未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心里一咕噜疑惑道,皇帝怎知道他酒量不好的? 第14章 宫宴(二) 荀未在宴会上做灵魂出窍状,冷眼旁观强行制造出的其乐融融的氛围。 歌舞也左不过总是那一套,靡靡之音吹得人耳畔发热,殿内四处宫灯普照,暖意洋洋,外头大雪新停,映衬得室内简直暖如春至。他却无聊地拿筷子沾酒,沾了又放下,不知道有什么有趣的,倒是有些想念府上炊事大娘做的桂花蜜糖糕,黄橙橙的,光是想想就食指大动。 大过年的,他努力不让自己摆出扫兴的脸色,强撑起精神环视了一下周围众人。 不说各位大臣强作言谈欢笑,推杯换盏,那边的两位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贤王这么久不见,竟然也学会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了?看样子是遇着好老师了。 方才殷长焕虽说要免他的酒,但荀未十分识趣,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客套两句,大家都喝的场合,他也不好败兴,于是说了句臣无碍,再感谢了一番皇帝的大恩大德,干脆利落地闷了一口。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果然这般暖洋洋的环境里待久了,就觉得酒劲渐渐发散开了,身子热出了一身汗,幸好殷长焕后来没再整个众人敬酒的环节,顶多是头有点晕,还撑得住。 他撑着脑袋,朦胧听见皇帝向贤王询问在南方可还好,贤王说挺好的,种种花养养鱼逛逛街,慰问慰问百姓,风调雨顺,百家安乐。 这也是贤王说得出的话?荀未怀疑真实情况根本是,练练兵打打架骂骂街,扎扎皇兄的小草人。 殷长焕不太感兴趣地点点头:“那倒是不错。” 长耳朵的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分明在说“朕不信”,荀未千辛万苦才忍住没笑出来。他忽然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贤王再怎么准备周全,也不会是他皇兄的对手,各个方面。 觥筹交错间他又装了一会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话题竟然转到皇帝的终身大事上来了。荀未不由竖起耳朵,拜托了,他心里祷告,你们谁来给皇帝介绍一个狐狸精吧,越娇媚越好,迷不死他,本大仙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说话的居然是范远,估计是看着皇帝孤身一人坐在龙椅上,怀里连个可人都没有,想起自己三妻四妾,同为男人不由深切地同情起来。他自觉能戳中皇帝心思,隐晦道:“陛下没有皇后的人选,不如先从妃子选起如何?” 言下之意老婆慢慢选没关系,先挑几个长得好看的解决一下需求。 荀未心想废话,整个皇宫的女人都是他的,他要有需求多少人上赶着来给他解决,还怕这个问题?重点根本是压根找不到一个让他迷得死去活来的人,而达不到这个标准,在殷长焕那就代表,连封妃的可能性都没有。 这个范远,之前的事还没跟他算账呢。荀未盯着那胖老头磨了磨牙。 皇帝果然毫不在意这件事,随口回道:“日后再说。” 这个日后谁知道有多后,荀未心下叹了口气,红颜祸水这一招当真走不通吗?他想起黯淡的前程就胸口一片抑郁,作为一个大龄未婚中年,被人塞了满院子的男人的心情,有谁能理解?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好想回去啊。荀未瞧了瞧杯里自己的倒影,惆怅满怀,他自顾自仰头喝了一杯,哒地一声放下玉杯,拂袖起身。 他本意只是想出去吹吹风散散心情,因此就摆手没让下人跟着,侧门守卫也只是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 廊下的栏杆上一层新雪方被人拂去,在雪地上零零碎碎散了一地,枝头覆着白雪,不堪重负,站不久便听见林子里头咔嚓咔嚓直断的声音,噗簌簌响个不停。 天上灰云密布,带着晚间特有的沉沉的阴暗。寒气慢慢地渗透进骨,荀未拢了拢外衣,缩缩脖子吐出一口白气。 天庭是……没有季节的。 花和树都不会凋零,好像静止了一样,千万年都不会变化。九重天,远在雨雪之上,是一片一成不变的净土。也许说起来很无聊,但他心里那才是归宿。 人世太过纷杂,种种欲`望交织错乱。他能在其中揣度周旋,却永远不能理解,总有一种异乡之感。 生老病死,七难八苦,尘埃满面的平凡生活,这些又太过沉重,太无力。 他闲暇时看那些仙人相恋的话本,不由可笑凡人痴迷于自我安慰与欺骗的愚昧。七情六欲那都是舍弃了的东西,人间又有什么好,值得自降身份,贬为凡人,何况,天界哪有那么糟糕了。 似乎是得不到的东西总要诋毁一番,显得是自己不稀罕才好。天规禁止七情六欲,那不是在正常不过吗?若都存留着,那还叫什么神仙,与凡人有什么两样。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舍弃了这些,神明才不必经历凡人的苦厄,才值得羡慕吧。 他想这些,没有高高在上之感,只不过是忽然珍惜起了曾经在天庭的日子。若这次能回去,他心想,若能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什么大错,他一定誓死悔改,绝不再犯。 “站着不冷么?”身后冷不丁传来人声,荀未闻声一愣,回过头去,差点惊掉下巴。 殷长焕怎么出来了?宴会上做主人的人,要不要这么随意啊!而且随便在别人身后出声到底是什么毛病,不知道很吓人吗! 他好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1 歹压下了惊吓的神色,拱手作礼:“陛下。” 殷长焕慢悠悠地走过来,目光在他脸上打了几个转,才问:“方才席间,便见你脸色不好,怎么还出来吹风?” 荀未身子一僵,他都已经那么努力地强颜欢笑了,居然还是被皇帝看出来了,这是何等的倒霉催。 “臣无碍,只是……”荀未顿了一下,只是什么呢?得想个好听点的借口。奈何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应景又不会招他不爽的借口,总不能直说忧愁日后做神做畜吧…… “思乡?” 殷长焕听着,认真地给他递了个台阶。 思乡?荀未抬头望望天,也算吧。他垂下眼睫,道:“陛下见笑,虽是思乡,然家中亲眷旧友皆无,怕是回去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殷长焕看了他一会,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先生孤身一人已久,怎不寻佳人相伴?” 这话题转好快……是刚才被人逼婚,于是现学现卖,专门来针对他这个大龄未婚者吗?问题是刚刚逼你婚的又不是我,何况,我要是真和哪家贵族门阀结了姻,你才要哭啊…… 荀未想了想,正色道:“臣这把年纪,还是不去糟蹋小姑娘了。” “朕想,是还没有意中人的缘故罢。” 荀未愣了一下,今天殷长焕不对劲啊,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陛下还是不要取笑微臣了,以臣之见,反而是陛下正当盛年,应该好好考虑婚配之事了。”荀未面无表情地把球踢回去了。有的时候,尤其是心情差的时候,他也不是那么怕殷长焕。虽然事后都会被自己的狗胆惊出一身冷汗,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怪殷长焕扮演人畜无害尊师重道扮得太像了。 “能寻到意中人为后自然是更好。”不知是喝酒后劲现在才迷糊了还是怎么着,荀未就停不下他那张补刀的欠嘴。 殷长焕无言地瞥了他一眼。 ——你怎知道我不是真心? 无法回想听到这话时候的心情。按他的习惯,情绪和思维的波动有时微弱到自己都意识不到,于是就不得不在夜里独处的时候,缓缓将白天一些重要的细节回忆出来,接着调动逻辑去分析。 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怎样得出了这个结论,再推演一遍它可有漏洞? 诸如此类。当理性运作太快,就很难与感性区分了,他用这个方法确保自己不会受一时情绪的控制——大约是一个不再为神也不知道自己曾经为神的凡人,依着莫名其妙的习惯钻研出的,最大程度上避免七情六欲所害的方法。 荀未若是知道,铁定得怀疑轮回镜没处理干净。 但那夜他回到宫中静坐,无论再推演多少遍,分析多少遍利弊,得出的结论依旧是,他那时不该拉住荀未,而且不如说是,根本没有拉住他的理由。 那晚玉宇琼楼里骤然心悸,面上如何不动声色,下意识的动作却瞒不了人。幸而他见那人回过头来,口中信誓旦旦,眼神却一看便知——并非真心,甚至,连耽于美色的痴妄也不是。 于是证明出了自己当时是在感情用事以后,他很自然地面临了一个问题: 那么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脚踏山河,坐拥江山,手掌生杀大权,身为帝王总是在决定他人的命运,熟稔得仿佛已经这么做很久了。他可以淡然推算人心,下达指令。可轮到自己身上,却难以深入一步。 殷长焕默然思索,望着那人背影,不自觉分神想起了另一件事,荀未此人,除了对着权力财富,可曾真心对过什么人? 第15章 宫宴(三) 那很像有一年,荀未还在教他和殷长煊的时候,那人自己在树下躺椅上,脸上盖本书睡着了,大约是春末的事,花期已将要结束,晃晃悠悠飘落下来掉了他一身。 殷长焕手里卷本书打他身边走了好几个来回,靠近时就闻到那种浅淡的香气沾染在月白广袖上,像是从来就有的,素淡的味道。 殷长煊在远处书房里头昏脑涨地大声念诗经,声音传到这来时已经十分模糊,但是在风吹花落的窸窸窣窣间,一字一句他又听得十分清楚。 这情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识感,风,飘落的花瓣和树下睡着的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求之不得…… 有那么一会少年殷长焕似乎在出神,接着他就发现他是在看着荀未出神。 那人书页下只露出了白`皙的耳朵,耳垂上似乎有颗非常细小的红痣。乌发铺泻在椅背上,在风里微微拂动。宽大的袖服垂下,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那个年纪他比殷长煊要大一点,知道教他们的是朝堂里一手遮天的权臣,可他盯着人瞅了半天,最终得出评价:这不过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有点风雅,有点懒怠,不那么迂腐。他不像权利熏心之辈,却恰恰相反,像个闲情逸致的隐士。 那天殷长煊在书房里念了多少次书,殷长焕就在树下来回晃了多少圈。最后荀未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书啪地从脸上掉下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手里拿卷书坐他对面闲闲喝茶的殷长焕。 “殿下?……”他声音睡久了有点微哑,眼尾带点红痕,衣衫和发丝都微有些凌乱。 殷长焕瞥了一眼忽然猛地转过头去望天,他少年老成地在心里叹气,太难为人了,这怎么分析,都是些什么情绪啊…… 荀未:“???” 及至后来,他不是不知道他贪权逐利,积威甚重,也不是不知道他对他避如蛇蝎,畏如虎狼,奈何不到最后撕破颜面原形毕露,总不愿死心。 而这一切,便在今夕了。 殷长焕低头转了转指上的扳指,荀未看得出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他在想什么? 天上没有月光,远处灯影幢幢,在他的鼻梁和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雪光映上去有些苍白,连线条都变得冷峻起来。 赤红的华服罩在身上,珠饰,玉带,全是最奢华之物。不显雍容华贵,反而平添一身肃杀之意。 “朕有一惑,”殷长焕忽然开口,“一直想请教先生。” 荀未微怔,他忽然发现一件事,似乎皇帝不论是少时还是成年,真的从来没有向他问过问题。 “陛下请讲,臣知无不言。” 殷长焕道:“朕想问,识人之术。” 识人?识谁?荀未满头问号,不知皇帝今天磕到了哪块脑子,专门出来跟他一起吹冷风,还问些如此玄妙的问题。这是抬举他浸淫官场多年,经验丰富吗? 不过要说起来,荀未能走到今天这地步,靠的当然不止是装神弄鬼和掐指一算。权谋心机,一样不缺,如果当初他的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2 任务不是亡国而是兴国,不是奸佞而是贤相,现在应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 既然是问术,那便规规矩矩回他“术”。不过,在那之前,先问清楚—— “志变识勇性廉信,不知陛下想识的是哪方面?” “全部。” 荀未愣了一下,“全部?” 他想了想道:“不如选一个最先的。” 殷长焕:“那就性。” 荀未心想,一来就选最难的那个,你好样的,真能给我找事。他中规中矩答道:“不如醉酒以观其性。” 殷长焕摇摇头:“其人不胜酒力,朕恐他伤身。” 荀未堵没了话,他心想,感情这还是有特定对象的?那还识什么识,直接问不就是了,他不信皇帝那个眼光看不穿什么人,莫说人了,妖魔鬼怪都得现行。 谁知殷长焕看起来真在认真思考这事,他凝视着乱雪堆道:“若有人既廉且贪,既恶且善,既隐逸却图利,既冷情却心热,又该如何识?” 荀未震惊了,你这不是识得挺清楚吗?还想了解成什么样啊!给别人留一点隐私行吗? 他也不敢透露太多情绪,只字斟句酌道:“不如临之以突变,以观其行事。至于这般矛盾……”他想了想,道:“或许有苦衷,要么即是擅伪装。” 殷长焕若有所思,似乎颇为赞同:“突变……先生说得有理。” 荀未听得忽然瘆得慌,那语气,好像果真准备了一个什么惊喜的“突变”似的。 他越发觉得不宜和此人在此地久留。 荀未:“百官还在殿中等候,不如……” “不知先生是否记得,”殷长焕却开口打断了他,“幼时朕被父皇责罚,就跪在那里。” 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荀未不觉顺势看去,那边虽比不上此处灯火通明,侍者匆忙,却还在宫门口亮着灯,地上铺的雪还是一整片,毫无人迹。他认出那是殷长焕幼时住的屋子。 而他说的那件事,荀未在脑袋里搜刮了一会,才拼出个大概来。说来好笑,殷长焕小时候虽说各方面只求堪堪达到标准,从不抢风头,却也从来没失过手,先帝几乎没有责骂过,唯有那一次理由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荀未点点头:“臣记得。” 殷长焕道:“跪到后来,下了大雨。” 荀未有些摸不准他说这个做什么,只能先嗯一声表示在听。 “但父皇没下旨,于是只能继续跪。”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下去。 荀未表情都准备好了,结果殷长焕突然自己停下来,差点没把他憋出一口血。他不由在脑中勾勒了一下皇帝日后做父亲时给皇子们讲睡前故事的惨状。 不就是他当时出手相助了吗,有那么难以启齿? 荀未也是在他斟酌字句时想起来这事的。他那个时候本来是正事去的,结果一半时间撑着伞帮殷长焕挡雨,一半时间在皇帝面前求情。 不怪他多管闲事,实在是殷团子在雨里面跪得端端正正的身影太惹人怜惜了。荀未一时心软,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走过去的脚。 大约还是孩童的样貌太具有蒙蔽性了,他总忘记此人前生或日后会有多大的杀伤力,一心只希望那双沾满水珠的羽睫下的眸子能别那么黯淡。 他以为这事殷长焕早该忘了,没想到他不仅记得,还在此刻重新提起。究竟想说什么? 殷长焕:“是先生为我撑伞求情。”他沉吟道:“算来欠的恩情实在不止这些。” 荀未听到前面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后面的恩情却总听出了些不同的意味。这是要算总账了吗?他做贼心虚地想。 他轻描淡写道:“是臣本分。” 殷长焕似乎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荀未十分疑心他是不是听错了,皇帝这人,即便不是为了维持他的威严,平时也是不苟言笑的,突然这么来一下,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在肚子里面酝酿什么坏水。 今天就不该来的,荀未沉痛地想道,这绝对是鸿门宴吧!待会用什么姿势跪地求饶好? 他决定再抗争一下:“陛下离席已久,臣看……不如回去吧。” 殷长焕嘴角的笑收得干干净净,他语气平淡道:“朕看先生与沈爱卿在一起倒挺开心,轮到了朕,怎就这般避之不及?” 荀未听得冷汗涔涔,都忘了反驳他跟沈崇仪在一起的时候,哪有“挺开心”的样子,分明都是一视同仁的苦大仇深好吗!他正苦思回应,皇帝还嫌不够似的补了句:“是朕太过暴戾,还是先生瞒了朕什么事?” 荀未一个头两个大,这两个选项明明都是死路一条。说他凶,岂不是骂皇帝暴君,平心而论,除了在荀未这,估计满朝文武没有哪个会认同这件事。第二个选项更不能选了,那根本就是自己给了皇帝一个兴师问罪的机会,到时候一条一条审起来,九个头都不够砍的。 我就根本不该出来,不对,一开始就不该来赴宴,再往前追溯一点,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这不着调的任务,现在可好了,进退两难。 荀未越发觉得皇帝今天铁了心要跟他算总账,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积极认错,争取从轻发落。 他果断地一撩衣摆,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冲那人合袖一礼,垂首道:“臣实非此意,如有冲撞,还望陛下赎罪。” 廊下虽然没有堆雪,只是青砖渗了一夜寒气,就算荀未不同于肉`体凡胎,也感觉有点吃不消,他算是知道当初殷长焕跪在宫门口淋半天雨是什么感受了,只能寄希望与皇帝可别像他爹那样冷酷无情。 殷长焕似乎是没想到他认错态度如此果断积极,荀未看着他赤红的下摆摇晃了一下,还以为是被吓退了一步,哪知道竟然是走上前来,荀未只感觉胳膊一紧,像是被那人直接拎着站起来了。 只是直起身来的时候不免又手忙脚乱磕到殷长焕怀里,荀未总觉得连这硬邦邦的胸膛都有点熟悉,只是没等想起来,忽然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如果他有在掩藏情绪的话。肯定失败了,因为荀未看得出来,很明显,皇帝他,居然在生气? #志变识勇性廉信,出自诸葛亮观人七法——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资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难观其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 第16章 宫宴(四) 荀未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直觉告诉他,这下怕是不能善了了。只是跪也不准跪,那是要他怎样? 袖子口上晶莹莹的,大约是沾了碎雪,他也不敢去掸,立马站直了继续维持垂首行礼的姿势。视野范围内只有皇帝身上那一片大红的礼服。那人很久没说话。 荀未犹豫着,开口道:“……陛下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3 ?” 殷长焕退后了一步,靠在回廊栏杆上,视线在远处昏黄灯火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落到他身上。雪光明灭,欢腾歌舞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新年伊始,帝都万户笼罩在酣梦般的愿景中,夜灯长明,欢笑相祝,全然不知皇宫中暗潮蛰伏,万里外边境难宁。似乎天地间唯有此处静谧,得听得雪压折枝干的声音。 “朕有时想,”殷长焕低声开口,他的语气明明平淡,却似有寥落之感,“若非天下来之不易,或许偶尔,也会放纵自己昏庸一回。” 荀未不置可否,他想,就是所有人都允诺你一个昏庸的机会,你还能过了自己那一关不成?既然以法理说话,就不要总妄想追随本心之欲了。不对……他偷偷在心里反驳了两句,忽然反应过来,听皇帝这意思,是想干嘛?什么叫放纵自己? 他呆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这该不会是……准备开后宫了吧? 这有什么好愁的,你是皇帝那是你的权力啊!要说凡人这一世有什么好的话,不就是不必再清心寡欲,可以享受情潮爱欲了吗,何况身为天子这方面完全不用愁嘛。 他觉得有必要向皇帝陛下表示一下他的支持。于是好言相劝:“七情六欲,圣人也难免,陛下又何必抑制本心……” 殷长焕道:“朕虽不是圣人,只怕需要顾虑之事比圣人还多。” 荀未心想也是,但是你到底顾虑什么倒是说啊! 他问题尚未出口,忽然视角处瞥得一片巨大的光影绽放,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一声尖哨声,仿佛一刹那在天空劈开了惊雷,照亮的半个黑夜的天空都亮了。 荀未身子一抖,抬头去看,那是开始放烟花了?可未免太亮了吧。 殷长焕皱眉望了一眼那方天空,方才那分明是边境战时所用传递消息的烽火哨,本不该在在宫中出现,何况那方向,遥遥直指温泉行宫。 他一把抓住荀未胳膊把人往里拽:“先进去。” 殿中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显然方才那声响动惊动了众人,但最出乎意料的,却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烽火哨,而是大殿内正中那负手而立的人。 他若仅仅只是站在那里,自然没什么令人惊讶的,主要是时机太好,正巧在那一声响动之后,范儿又摆得太有找茬的气质,他面向殷长焕空出的那把椅子,突兀地在暖光洋溢的大殿内杵成了一道阴影。 “贤王殿下,您这是……” 群臣面面相觑,都摸不清头脑,荀未心里却咯噔一下,电光石火间闪过念头,莫不是,贤王所说的谋反……竟然就准备在了今夜宫晏之中? 这孩子也太虎了吧!大过年的,敢不敢挑个更吉利的日子! 但不得不说,这却是明智的选择,这一日举办宫晏,又是新年,众人都归家的时节,禁军自然忙碌松懈,松懈即有破绽,可是,即便如此,皇城守卫也断不可能是那么容易破的,若刚才的动静果真是他在捣鬼,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殷长焕不着痕迹地把荀未往后拦了一下,神色平静地问道:“殷长煊,你这是何意?” 荀未听得心里一个哆嗦,一般皇帝叫人叫全名的时候,就必须高度警戒了,这是他多年来随机应变的经验,虽然他没被大庭广众下叫过“荀未”或是“荀子惑”什么的,但他有一摞的前车之鉴可供参考。 显然贤王一点也不吃这套,他一身华服,昂首直视,完全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似乎笃定此局必赢不败。这人一向是直肠子,嘚瑟了就痛快地嘚瑟个够,之前为了压时间一直装兄友弟恭真是苦了他了…… 荀未想到这里又不禁担心起殷长焕这一边,皇帝什么也不知道,贤王这回有备而来,不知禁军可够处理这乱子?他那支队伍还得找个机会去下令调动起来。 他还没思考完,就听贤王转过身来,道:“本王是何意,皇兄你还看不明白?” 殷长焕道:“烽火哨自温泉行宫起,那里已被你的人控制了?” 荀未听罢心道不对啊,殷长煊入京,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带兵入皇宫,而且,还已经从温泉行宫发来了报信。 这会也没人给他解释两句,群臣间一片惊讶之声,都是纵横官场多年的,此刻已经知道贤王言下之意了,坏也坏在都是些书呆子,恐怕一起扑上去也打不过贤王一只胳膊,毕竟年少时狩猎,斗武,五皇子一直独占鳌头,只不知道……荀未看了一眼一脸沉静的皇帝,只不知道那时保留实力的四皇子殷长焕,究竟有几分实力。 不过,就算打得过,也没有叫皇帝万金之躯亲自上阵的道理,何况,听贤王的意思,他手掌兵力,即便未将宫中全部控制,只怕也控制了有一半。 问题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贤王笑了一声,眼睛却如虎狼般凶光毕现,“这还要多谢太傅大人的功劳。” 荀未愣住了,谢我什么? 贤王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下,笑意更是灿烂:“若不是太傅相助,这皇城,又哪能如此轻易便破?” 荀未看着那笑骤然周身一冷,相助是什么意思?当初顶多随口答应了一下,可不是还什么都没开始商量吗?不要随便栽赃啊! 他看着前面那人赤红华服的背影,一句“我没有”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立即冷静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转就能知道其中利弊。 即便他申辩,皇帝也未必会信,不,应该说肯定不信。毕竟他一个奸臣,在旁人眼里为了权势,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与意图谋反的王爷里应外合,岂不更解释了今日种种? 况且,他还有一支兵力,若此时自己上去大大咧咧说是皇帝那一边的,到时候跟着一起被摁在地上束手无策,那就真的全完了。 殷长焕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言语,可惜荀未一闪念间做出选择,抿着嘴,在皇帝身后一言不发。 大殿上寂静下来,他知道群臣里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心里痛骂他无耻之徒,只能庆幸沈崇仪不在这,否则以他性子,一定冲上来要荀未好好解释,那场景,想想都头痛得恨不得直接撞死。 殷长焕突然开口道:“果然是温泉行宫……你在江南,水兵练得不错。” 他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荀未却突然想起一事,登时解释了前因后果。 当日皇帝亲口告诉他,新建的行宫余水引入护城河,也就是说,这里竟然有一处水路可从城外直通到宫殿中,贤王在江南练兵,凭借水利优势,要练出一小支精锐善潜水的兵力,根本不是难事。待到守卫薄弱的时机成熟,从城外偷偷潜入也不无可能。 但问题是,假设贤王一开始就不知道新建的宫殿有这么个特点,这个计划也就无从谈起,而知道这事的人,荀未算作其中之一,难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4 怪贤王一开始要装模作样地谢他,原来是谢这个。殷长焕脑子转得比他快,方才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才会忽然就说到江南水兵的事。 那一小支兵力,估计只是打开了一个突破口,而贤王大部分兵力在城外等候,此刻才是真正的里应外合,收入囊中。 荀未皱起眉,且不说贤王为何要特意抹他一身黑,就是这计划,也不太可能是贤王想出来的,以他对贤王的了解,估计后者会更喜欢在江南把兵练好了,重新跟殷长焕打一场。 今日这事,明里是时隔多年的皇位相争,暗里恐怕还有别的势力操纵。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又听贤王道:“本王陆兵练得更好,皇兄要不要看一看?” 殷长焕却不回答,只眯起眼盯着他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今日此事,可与西北有关?” 此言一出,荀未恍然大悟,方才还在想是什么势力,皇帝一点拨他就想明白了——贤王找他相助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不可能这么有把握,难道说,居然到了勾结外族的地步? 殷长焕实则是在问贤王,前些日子边境图纸泄露事件,是否是他所为。 他也真是淡定,别人都逼到门口来了,坐下龙椅都要保不住了,他还能想些这个。 贤王皱眉道:“你什么意思?西北待本王接手,自会去踏平,便用不着皇兄操心了。” 荀未心里小小地无奈了一把,朝堂上人说话语下不说暗藏杀机,至少也有三分深意,就他看过的人来说,殷长焕尤甚,还要再加个那日碰到的面具人,言简意赅,却又没有遗漏,唯一的问题是总要求别人把智力水平提升到同等水平才能沟通,否则就像贤王这样,鸡同鸭讲。 不过至少从语气中推断,贤王竟然也不是那个埋伏下的奸细。那还有谁可以怀疑? 贤王似乎没了耐心,他也不再学别人不怀好意的笑了,指着荀未,竟难得肃容道:“他当日选了你,今日为何就不能选我?若非如此,当日我怎会输给你?皇兄……我还叫你一声皇兄,今日就做个了断吧。” 他话音方落,便听殿外一阵山呼海喊,守宫门将士寡不敌众,片刻就涌入一群兵甲之士,将殿内众人团团包围住。 贤王站在正中央道:“太傅大人,还是过来吧,免得待会误伤了您。” 荀未:“……”怎么回事,担忧的眼神假到不忍直视啊殿下! 他没心情再编排贤王,现在这个情况已经超出了预料,得赶紧像个解决办法才行。他养的那队人呢?关键时候不见踪影,养兵千日,一时都没用到啊! 荀未站在原地没动,但也没表态说是皇帝这一边的,被包围的群臣瞪完了贤王瞪荀未,他都不敢去看殷长焕的表情。 但那人似乎依旧很平静,在新年伊始的时候突逢灾变,被亲人和重臣联手背叛,都没能打破他的平静。全副武装的士兵围困下,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 若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此刻怕是要拜服说一句:“这就是帝王威仪,九五之尊啊!” 但荀未忽然感到不对劲,他见过殷长焕的平静,也见过他的失控,眼前这一种情况,不是他故作平静,而是……真的运筹帷幄! 没有人发出命令,兵士忽然齐齐跪下,铁甲摩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似乎可以感到那些薄而坚硬的铁片在雪夜沾染上的丝丝入骨寒气,殿内众人同时感到了一种震惊,并非为这浩大声势,而是话语的内容—— 他们跪下齐道:“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只在瞬息间,局面就扭转了。不,应该说,局,一直都没有在贤王手上过。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等到回过神来时,贤王已被围在中央,气愤地破口大骂。群臣跪了一片,呼喊万岁。他还愣怔地站在殷长焕背后。 有两个兵士压住他的肩膀,命他跪下。身上铁甲一靠近就一阵寒气袭来。 荀未感觉膝盖骤然磕在琉璃砖坚硬的表面上,一阵裂痛,方知刚刚雪地上一跪那实在什么都不算。 他身子歪斜了一下,很快被押着的兵士强行压制。荀未抬头看去,那人一身赤红笼罩在暖黄的光晕中,却是阵阵冷意。 帝王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背叛他的臣子:“临之以突变,观其行事……”他眯起眼睛,低声道,“看来……太傅所言,果然非虚。” 荀未怔忪间想道,没猜错,果真是算总账的时候,到了。 第17章 宫宴(五) 这的确是一场鸿门宴,荀未想,不只是贤王,也是他的。 他不再抬头盯着皇帝,反正再盯也没什么用,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亏他之前,那可是真担心啊。 有口不能言,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贤王再怎么能打,也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哪能跟历经沙场的兵士比,何况,人数上就已经差太多了。当下就被好几个人按在地上,彻底不装什么智谋系了,开始生气地大喊大叫起来。 荀未在一旁安安静静跪着,瞥了一眼,心想,我要是挣扎估计也是那个怂样,还是算了吧。 “殷长焕!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边被你安插了奸细?你敢不敢光明正大一点啊!” 荀未心想,不光明正大的是谁啊…… 殷长焕缓缓踱回座首龙椅上,道:“自然是太傅的功劳。” 贤王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同样跪在地上的荀未,神色迷茫了一瞬。 他又没听懂。 荀未却想明白了,他就说皇帝哪儿那么好心,专门给他修一个温泉行宫,原来是从那时就开始试探了。倘若贤王不以温泉行宫作为突破口,那荀未就洗清谋反的嫌疑,可现实是,荀未什么都没说,贤王竟然还是知道了这个方法。 眼下他百口莫辩,心中偏偏还有这般各种疑虑丛生。贤王自身都难保,还要来栽赃他做什么?而殷长焕又是怎么开始怀疑他和贤王联手谋反的。 荀未垂眸看着冷冷反射光线的琉璃砖,一言不发。方才磕伤了膝盖,现在两边的人看他端正跪着,虽已放了手,不再强压,但这么一直跪下去,估计也还是难熬。 他没有任何理由抱怨。 皇帝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他也好,今天这一盆莫名其妙的污水也好,他都没有办法去争辩或者埋怨,实在要怪,只能怪当初违反天规的自己,就算他连自己错在哪里都忘了。 反正他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奸臣,还有什么好说的。 贤王迷茫完了,又发怒道:“我管他是谁,总之你胜之不武,有本事杀了我,不然本王迟早要讨回来!” 荀未心想,消停会吧您哪,他真的会杀你的,不开玩笑。 殷长焕这种人,能忍着把贤王这么大的隐患留到现在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5 ,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假兮兮的兄弟情,不过是为了不引起天下口舌是非罢了。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贤王是自己主动谋反,先落了人口舌,既然如此,又怎会还留他一命,让自己不安心。 荀未不禁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他的情况分明和贤王是一样的,估计砍完贤王就轮到他了。 殿中群臣的眼神也分明是在说惩恶除奸四个大字,当真是墙倒众人推,沈崇仪不在,连个求情的都没有,一个个巴不得他快点人头落地。 贤王骂了殷长焕半天见人没反应,又气道:“白术你个混账,本王信了你的邪!” 荀未听得一愣,白术?这就是那个给他出馊主意害他走上不归路的人? 听起来也不像西北那边民族的名字,到底是何方神圣? 殷长焕敲了敲桌子,道:“先让贤王下去。” 荀未心头一颤,默默想道,这是要先审我?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贤王一走,殿内就安静多了,周围身着铁甲的兵士退了一半出殿,剩下的都立在阴影里,群臣没敢回到位置上吃吃喝喝,竟然摆成了平时上朝的队形。一时间殿内中央又空了下来,灯光如旧,若不是歌舞已止,食器翻覆,方才那一场突变,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荀未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既然贤王被困在内,一直无人来救,怕是也早就在殷长焕掌握下了。 今天这事,有惊无险,乱臣和贼子一并除去,皇帝算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只是荀未却开始忧心自己的未来。凡铁不能伤他,可是也逃不出去,何况,这权势说走就走,任务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能活着回去,大概只有去投畜生道这一条路了。 倒霉啊倒霉,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当个神仙居然也能混到这个地步,还有谁能比他更惨的。 他正哀怨不已,忽然身后群臣中有人扬声痛骂了一句:“贪得无厌,狼子野心!荀未,你这是咎由自取!” 这一声好似湖心投了颗石子,一时间人人附和,有过节没过节的,都碎语些奸佞误国之类的话,群情激奋,嫉恶如仇。 荀未没回头,也没抬头,他此刻很想含泪望天,说一句遗言,原来我这么敬业……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殷长焕打了个手势,那些沸反盈天的声音就突兀地停住了。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阶下垂眸跪着的人,道:“众爱卿有何谏言,此刻但说无妨。” 荀未不动如山地准备听自己这些年的斑斑劣迹,他没想到第一个出来的,居然是范远那胖老头。 “陛下,此人贪污受贿,依仗权势,威胁微臣必须每月将户部税收上缴,臣惧其手段,不得不从,只得偷偷记录在册,届时取来一看便知,还望陛下明察。” 荀未继续忍着不回头,这很明显的恶人先告状了,范远那个奸诈的老不死,一看他要倒了,连忙先撇清关系,到时被查到头上,装模作样说一句“臣为之所迫”,就算要问罪,也肯定比同流合污轻多了。 但是他不信殷长焕查不清楚,当下只能忍气吞声想道,范大人,干得好,到时候我在牢房隔壁等你! 没想到还不算完,他见殷长焕表情不置可否,像是演上了瘾,继续声泪控诉道:“何况,其人品行不端,常出入青楼与风尘女子厮混,见色起意,强抢歌女,斑斑劣行,何足道尽!” 估摸着,是范修回去告诉了他老爹当日在窑子里闯大祸的事,范远这几日一定正在犹豫是趁机决裂,还是继续抱大腿,结果,这落井下石的机会就来了。 荀未哼都懒得哼一声,且不说他自己三妻四妾,方才那一番话,岂不是正暴露了自己也同在青楼吗?不知道殷长焕听得什么表情。 范远这般絮叨了半刻,皇帝反应却寡淡,末了,只道一句:“好,朕知道了,”他转向群臣,“还有吗?” 有了第一个,就停不下来了,言官们弹劾了荀未多少次都被皇帝当做没看见,这会儿皇帝总算决定清总账了,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个个争相上书,口水沫子满天飞,只恨没像平时上朝一样把牙笏带来。 荀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从各种花式不重样的谩骂中艰难拼凑出自己曾经干过的“好事”。原来他不仅侵吞国库,贪财好色,男女不忌,还收刮民脂民膏,仗势欺人,目无王法,暗通妖术…… 最后那个主要是因为江湖传言,保持不老的种种血腥的方式,例如生食童男童女血肉啊,或者活献祭设妖阵之类的,他不由赞叹,各位大人们涉猎的话本也真够多的。 他在中途稍微挪了一下膝盖,避免一直压着伤处,虽说这点淤青跟到时候满门抄斩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这会儿也够磨人的,针扎似的隐隐作痛,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站着,只好这么隔一会挪一点,他面上还保持着端正肃然,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跪姿。 荀未为了转移注意力,在心里掰着指头数了数,罪名挺全,就差一个陷害忠良了,可惜,朝堂上只有忠良挠他的份,他手都没还过,这个恐怕是没人挤兑了。 谁知,还真就有人能在这上面做文章。 下一个上奏的人,他几乎没印象,既不是经常臭骂他的那一类,也不是当时谄媚现在倒打一耙的一类,那就只可能是沉默寡言的中庸派了。 那人道:“禀陛下,多年前,钦天监李甫李大人因太傅一句话,罢了官职,回去后便自尽身亡了,李大人本是一心为朝廷,奈何惋惜殒命,还望陛下彻查当年之事,还他一个清白。” 荀未想起来他是谁了,正是他方才提起的李大人的徒弟,现在,似乎也在钦天监中担任官职,他与这方面的官员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难怪没印象。可是当年那件事,他岂止是有印象,那可以说是他到凡间来这么多年,最无可奈何,心理难安的一件事。 说起来,这件事与殷长焕刚才在廊下所说,在雨中长跪的陈年旧事,有莫大关系。 李甫这人,荀未后来总疑心他是因为太过洞察天机,才遭此劫难,然而不能否认,他的死虽不是自己一手造成,却也脱不了干系。 当年李甫任职钦天监,觉也不睡,夜里观天象,最后竟果真叫他看出了一丝玄机,他推算出,当时还是四皇子的殷长焕不仅生来克母,还会给本朝带来无可挽回的巨大灾难。 这话若是旁人听去,简直要笑掉大牙,殷长焕的生母是难产而死没错,可是他当时人微言轻,连能否在兄弟相残中活到成年都不一定,怎么给朝廷带来灾难? 荀未听完却是瞬间愣怔住了,一个区区凡人,竟然也有这样强大的推演预知能力?只可惜,天机不可泄露,恐怕他迟早会祸患临头。 可李甫是个死脑筋,一知道就立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6 马把这事告诉了先帝,算是一下泄露了个底朝天。 先帝这人,从他把荀未这个半神棍提拔到这么高的位置看就知道,最容易被说动的就是鬼神宿命说。更糟的是,恰好那天还是殷长焕母亲的忌日,先帝正怅惘着呢,忽然有个人说你儿子克死了你老婆,接下来还要毁尽这天下基业,顿时大怒,殷长焕在边上背书背得好好的,忽然就被撵到宫门外罚跪,一头雾水,天又下了大雨,尚不知里头李甫还在劝先帝大义灭亲,大局为重。 荀未这会就来得非常是时候,他经过宫门口,先是给殷长焕打了会伞,问了下情况,没问出个所以然,便让下人替他挡着,自己进了殿。 等到捋清前因后果的时候他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心里却已经震惊了,也不知是为李甫洞破天机的能力,还是先帝这般深明大义,他似乎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殷长焕。 但无论如何,人他是一定要保的。只是他从未想过李甫居然呆到不听谏言就自尽的地步。 也就是说,李甫李大人的死,正是因为他当年为了维护殷长焕,所间接造成的一桩无法挽回的杀孽。 第18章 宫宴(六)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却不曾淡忘在荀未记忆中。纵然李甫是自取祸患,可他不过是比平常人能推会算了一些,甚至,还有一颗赤诚之心,只因为一不小心看破天机,便至如此结局,身败名裂不说,还连累妻儿,至今不知下落,难道又能全数怪罪于他吗? 荀未隐隐感到天理昭昭之下的冷硬与无情,可他的反应很微妙,本该有的情绪像是从胸中掏空了,只剩下如风中烛火般飘摇的一点悲悯,他能感受到那种空洞的过程,把原本满溢的什么东西刨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点无关痛痒的情绪。 果然是仙与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所致,还是说剔除魂魄前的他,残留下来的一点反应? 荀未每每想到这些前尘往事,都控制不住头疼,不是象征意味的那种,是真的疼,严重时整夜抱着脑袋睡不着觉,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剔去魂魄果然不只是失忆那么简单,各个方面都糟透了,即便是仙体也承受不了。 他实在没有自虐的爱好,所以总会强迫自己安于现状,不再去强求记起。 只是这次,他试图沿着剥离的轨迹寻觅最初的心绪,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以至于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下不仅膝盖跪得微微发抖,头疼也开始有要发作的征兆,而整个殿中的人都在看着他,神色各异,一片异样的沉寂。 他不知道殷长焕方才问他可有解释,唤了三四次他也没反应,可是大概也能想到,自己现在抬起头来,是怎样的一脸怔忪恍惚。 右手边的兵士上前去推了荀未肩膀一下,本意是提醒他不要再装聋作哑。可大约是习武之人下手没轻没重,“年事已高”的太傅大人膝盖一软,之前辛苦维持的端正跪姿就像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轻轻一动就彻底走了样。 殷长焕见他皱了一下眉,似乎轻微地抽了口气,额发微微垂下遮住了神色变换,顿了很久,才轻轻扯过下摆,继续直起身来跪好。 皇帝居高临下地坐着,垂下眼眸,方才一直在松松转着扳指的双手忽然收回去,抓住了座椅两边的扶手。阶下还有人要禀告什么,被他打断。 “够了,今日到此为止,”殷长焕松开椅子,双手交握,“朕最后只问太傅一句,这些……”他顿了顿,“可有什么争辩?” 话音刚落,即便是畏惧御前失仪,群臣间也实在忍不住私语四起。 勾结贤王意图谋反,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更何况,上奏的种种罪行,皇帝听过不下千遍,还能有什么辩驳的?殷长焕此问,简直没有道理,若非知他是明理圣君,差点都要以为他对太傅有包庇之心了。 连荀未也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一眼高坐其上的皇帝。从禁军将这里包围那一刻起,胜负定局便已分明。他放弃挣扎,现在唯一希望早点结束,押去牢里也好,总比跪在这里忍痛挨冷强,故而实在没心情深思其中意味。 “臣并无争辩。”荀未面无表情道。 殷长焕仍旧追问:“贤王之事无所争辩也罢,李甫之事,也没有么?” 荀未闭上眼睛,“没有。” 他猜测皇帝有此问,不过是因为当年那事隐约牵扯到自己,想弄个清楚罢了。虽然先帝和李甫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荀未作为众人眼中的“罪魁祸首”,不可能毫不知情。 但他当然不能说。 李甫的那句预言,其实是真实的,将要发生的事,这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荀未简直不敢想象。 殷长焕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缓慢地靠在椅背上,莫名的冷意驱散了室内刻意营造的,温暖宜人的氛围。明明是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最大的赢家,却像个全盘皆输的赌徒,看到结局的那一刻,眼底隐隐升出压制不住的疲惫和不甘。 他一手布下此局,天罗地网,他希望那个人能亲口解释,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他希望少年时最初落下的那一笔,不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可那人理所当然一般,说没有。 他就这样任凭自己定了罪,仿佛置身事外,毫不相干,连生死都浑然无忌。 该要拿他怎么办?有那么一瞬,皇帝松开握起的的右手,心中有些迷茫地想到,倘若罪状皆实,他果真能下手杀了他? 荀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晏离所说情与法,难择其一,竟然是应在他身上。 他更想不到的是,皇帝站起来,以一副到此为止的口吻道:“带去天牢,听候问审。”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荀未露出一脸不解,听候什么问审?他都已经认罪了啊。 他的目光贴着殷长焕移动,那人却好像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一眼也没赏给他,反而附耳对旁边太监说了句什么,接着,从侧门离开了大殿,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臣子。 荀未开始还在猜测皇帝交代了些什么,到后来,那太监拎着拂尘,颠颠地跑来,对押解他的两位兵士耳语了几句,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又颠颠地追皇帝去了。 按荀未的认知,一般这种时候,都是皇帝下达的“给我好好关照”的意思,也就是说,等他进了大牢,没准等着他的就是传说中的刑部最高礼遇,可以见到只在传闻中出现的极刑也说不定。 说不慌是假的,虽说凡铁奈何不了他,可并非没有感觉,火烙鞭刑什么的,真是想想就痛啊。 他这么一路担惊受怕地跟着领路的太监跨进那一眼便透露着阴森的地方。周围两个小兵出了宫门就扶了他一路,否则以他那踉跄的腿脚,不在雪地上结结实实摔几跤,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7 估计到不了天牢。他只当是旁人见他凄惨一时心有同情,末了还特地向二人郑重道了句谢。 等进了牢狱中,他的想法又不得不改变了,朝上臣子都已经纷纷与他划清界限了,为什么太监兵士守卫还这么一副敬重有加的样子?那采光良好,干干净净的地方是牢房吗?不要欺负神仙见识少啊! 他手上松松挂着一副镣铐,站在牢房门前,诚惶诚恐,满头雾水。 “这……请问,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身后守卫老老实实回道:“陛下说大人腿寒未愈,故而……”他顿了一下,躬身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荀未愣了愣,不知作何反应。 当然是殷长焕。守卫太监这些人地位虽低,却不同于群臣,是直接看皇帝的脸色行事的,若不是殷长焕吩咐,谁还会再尊敬一个大势已去的权臣,谁又敢准备这样一个囚室? 说起来,皇帝那时竟然还未定他的罪,既没有说免去官职,也没有说满门抄斩。 这是……什么意思? 荀未一般来说没有那么厚脸皮,通常他是会想皇帝是不是留着他还有用处,比如说想弄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 毕竟背叛一事他没有否认,换哪个皇帝都忍不了这个。 可殷长焕显然不是一般皇帝。 荀未想起他那时突兀提起的雨中罚跪一事,如今重新一点一点细思其中神色语气,忽然觉得,原来不是兴师问罪。 大概,或许,可能,这事对殷长焕的影响,比他所想的,要深那么一点? 皇帝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荀未想,大概。 他想了半天不敢定下结论,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在守卫严肃的视线中,掀起衣摆,故作淡定地跨进那间别具一格的牢房。 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也是同样的境况,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虽说是兄弟,但也难说皇帝会不会心软。如果他要有这么个不省心的闹糟糟的弟弟,杀了不至于,可能会巴不得丢得越远越好…… 贤王坐在另一间牢房里,掰着指头挨个儿骂人。先骂狗皇帝,奸诈小人,再骂白术,奸诈书生,想了想要不要骂荀未,想起来那家伙也跟他一样蹲在牢里,难得同病相怜,于是跳过荀未,又骂回殷长焕身上。 他压根就不知道荀未仗着年老体弱,待遇比他好多了,根本不值得同情。 “要不是当初荀未选的不是我,本王怎能输给你?” 殷长煊咬牙切齿,守卫的都遥遥站着,没人听见他骂人抱怨,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下来,透过窗子看了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乌云,神色间有些恍惚,喃喃道:“混账玩意儿……当初为什么不选本王,瞎了吗?殷长焕有什么好?” 他直到现在都没怀疑过,自己会是个比那人更好的皇帝,天下根本尚未安定,京中繁华不过是粉饰太平。他行历江南,见过民生多艰,百姓困苦,而这些坐镇帝都的殷长焕又知道什么? 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把握,绝不失败。 殷长煊感觉眼角一片白影飘过,敏捷地转过头去,这一眼看去,顿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牢门外,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守卫轻声说话的声音还遥遥传来,完全没有被惊动。他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一身白衣,隔着栏槛朝他笑了笑,道:“大志向呀殿下,奸诈书生真是自愧不如。” 正是方才被他来回痛骂的白术。 第19章 牢狱(一) 另一边,荀未百无聊赖地盘坐在牢房正中央。 大概是死到临头了反而心中万事皆空一派淡然,左不过是地府再走一趟,什么晏离贤王皇帝没露过面的帮手,一点也不想再管了。 可是他执意撒手坐观,却总有人硬要拉他入局。 荀未腰酸背痛地在角落的床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栏槛外站着的人。 就算在此时荀未的视野里那人同整个世界一样都是倾斜的,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那独一无二的嫌弃的眼神。 他翻了个身面壁,懒洋洋道:“大仙啊,对不住,我尽力了,天下兴亡什么的,只能拜托你了。” 他这语气完全暴露本性,极其欠揍,晏离居然没跟他急,听动静似乎在外面踱了几步,听起来却也不是焦躁,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奉劝的话我早就说过了,”半晌,他缓缓开口,“你这种人,忘与不忘其实根本没有差别,不论说什么,从来不肯听我的。” 荀未直觉他是在对另一个自己说话,那个当初犯下大错,导致了这一切的荀未。他没回话,竖着耳朵默默听。 “这一次,还不是只有这样的下场,”晏离出奇地平静,“你说要逆天改命,连自己都忘记了,难道还有可能做到吗?” 荀未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仿佛全身都震颤起来。逆天改命……他以前还说过这种要遭天谴的话? 他低声道:“不敬苍天,这就是我被贬下来的原因?” 晏离轻笑一声,荀未几乎可以想象到他那颗泪痣随这笑隐隐闪现的嘲弄。 “当初你下界来时,”他并未回答,反而发出一问,“镜仙是怎么说服你的?” 荀未纵然不满他又转移话题,却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坐起来,披散的长发流泻下来:“他说即便我一时心慈手软,也会派人……” “不是这个,”晏离打断,“我问你的是,这顶多是你和他的劫,却要天下这么多人陪着遭此一难,你就没什么想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荀未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最初他想过,亡国不是儿戏,只为一人之故,竟要布下一场如此宏大的局,轻易剥夺凡人性命,怎么能是神仙所为。 镜仙当日却对他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有人要历经国破家亡之悲,颠沛流离之苦,那也是他命里该来的。 说什么,都抵不过命运二字。 这不是他从镜仙所说中顿悟出来,而是在人间懵懵懂懂一路走来,见过诸多寻常生死别离,自己某一刻忽然萌生的想法。 “是你那时告诉我,你是来助西北王得天下的。我回去就想,难道不是本该如此?天下万物有兴有亡有生有灭,这才是天理伦常运作之道,即便是你我,也只能在这规则之下行事。” “逆天改命一说,大概是年轻时候随口一说,除了狂傲,不见任何底气,我失忆了都嫌丢脸,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晏离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第一次从头审视,不如说,此前他即便知道他失去记忆,也还是把他当做从前那个人,只不过是更没个正形又爱装怂了点,可是这一刻晏离忽然醒悟,不止如此。 属于从前的那部分,最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8 重要的地方,似乎随着魂魄和记忆一起剥离了,剩下的这些,空有一模一样的外壳,像个泥捏的塑像,内里全是空的。 他退后了一步,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一字一句像在确定什么:“我真没想到,会是你输。” 荀未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只好露出个苦笑,“哪来的什么输赢,我竟不知道?” 晏离从露面至今居然一次也没有冷嘲热讽,拳脚相加,当然,荀未颇为安心地想,也可能是因为他进不来。但是,那副平静过了头的神情,怎么看都太过疏离,连之前人前故作和煦的笑脸都没了,让他一时很不习惯。 晏离转过身去不看他,可能是在抑制揍人的欲`望。 “你的事自己想吧,我不打算插手了。” 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最后一次。” 荀未隐隐升起一个猜想,什么插手,插什么手?他不会是要…… “我那时让你恢复了记忆再告诉你我的来意,看来是没有想起来的那一天了。”晏离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道,“可是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总归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里即将血流成河,我是来带你走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贤王狐疑地盯着面前的人,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外面,“殷长焕居然准人探视?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呢?” 白术散着黑发,一身白白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外面,像是从天而降,跟阴森的牢房格格不入。他笼着袖子笑呵呵地道:“我想陛下大约是不准的,只是奸诈书生自有奸诈的法子。” 贤王听他这意思就是知道自己刚才骂他了,一点尴尬和内疚都没有,十分坦然地看着他。 白术不计前嫌:“殿下要出去吗,在下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等等,”贤王殿下岂是荀未那种能轻易被转移话题的货色,当下宁死不屈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坑我,之前的事不解释清楚谁他娘的跟你出去!” 白术:“殿下尚未失败,何出此言?” 贤王冷笑道:“本王都蹲牢里来了,哪里没有失败?” 白术道:“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贤王怒道:“你以为架一次柴很容易吗?青山再多有什么用?” 白术:“岂不闻以退为进?” 贤王:“闻你格老子的,滚滚滚。” 他在江南几年,除了练水兵,一口骂人方言也是炉火纯青,正待往白术身上招呼,忽然看那奸诈书生摆了摆手,笑道:“行或不行,殿下不如出去了再评估,在下到时一定任您审问,只是待会有人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贤王冷眼看他。 白术:“何况小茴还未出手。” 贤王愣了一下,“他要出手也是杀荀未,与我夺位有何干?而且荀未现在也在旮旯里蹲着,你让他去以身犯险做什么?” 白术道:“那是他自己的路,殿下何须插手。” “何况,”他微微一笑,意味不明,“杀太傅大人怎么与皇帝无关了?” 殷长焕来时荀未送走晏离很久了,却还在床上愣愣坐着,心里头翻来覆去想他说的那个计划。 “万无一失,”晏离道,“到时你跟我回西北去,跟新王打过招呼了,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若能帮他覆灭了殷长焕的朝廷,你也不算任务失败,或许还有重列仙班的机会。” 荀未清楚晏离的意思,他这是从奸臣变成了叛贼。不管怎样,总是对殷长焕有害无利的。 他犹豫很久,还要继续下去吗? 锁链哗啦啦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接着,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轻微而缓慢,似乎在朝这里走来。 是谁?晏离,还是沈崇仪,又或是要开始审问了? 他没有想到,居然又看见了皇帝。 上一次见他还是一身庄重的大红华服,这会节日过了,又换回惯常的玄黑便服。袖口金色丝龙纹在暗牢里微微闪光。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自称什么呢?臣?哪还有资格。 这么一犹豫,便错失了先机,再行礼似乎又太生硬,再说他还没有解决上面的问题…… 殷长焕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负手站在外面,隔着重重栏槛看他。 大势已去的一代权臣盘腿坐在简陋的床上,腰背笔直,一身素朴的白色囚衣罩在略显瘦削的身上,并无一朝落魄之感,反而像是褪去重重加身的荣誉权势,显现出自身原原本本的那一层读书人淡然的气质来。 乌发散下,披在衣上。黑白分明,殷长焕仿佛从未看过这人如此素淡的模样。 即便是最初他还会偶尔穿穿简单的青衫的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那时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圣宠在握,再简陋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威压和肃然,而今两手空空,下陷牢狱之中,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阶下囚。 皇帝也是在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原来也是会老的。 他早已不再年轻。面容虽然不改,周身气度却迈过了那名为年少轻狂载酒买花的岁月,同样的青衫,再穿出来也只是雨中平添萧索。 “腿寒,可有再犯?”半晌,却是先问出这一句。 荀未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叹一口气。折寿,太折寿了,早已经不用再装作兄友弟恭,尊师重道,可皇帝还是这幅关爱老年人的感觉,这让他一个罪大恶极之人怎么受的住。 他摇了摇头,想想还是道:“无碍,多谢陛下。” 光线从高高的窗外透进来,像是被整齐切割过,洒在他身上,逆光看来,轮廓都微微发亮。殷长焕总觉得自己无药可救,只要在他身边,就像被什么攥住一般,挣也挣不脱,简直是魔怔。 他常常感到年少时光拉长放缓,熟识如已这般度过很久了。只是不想,那些心境竟然能留存至今,时不时出现,被水浸过一般,迟缓却幽深。 荀未就在这样的光线里垂眸,问了一句:“陛下,可否告知刑期何日?” 第20章 牢狱(二) 殷长焕有时不由纳闷,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还是说,他这个人本身看起来就十分凶神恶煞,总会给人造成一种滥杀无忌的感觉? 但他纳闷也闷得十分隐晦,没有一双火眼金睛,基本看不出他心底偶尔蹦出来的只言片语。荀未只见他眯了一下眼睛,似乎垂着眼睛思考了一会,接着抬起眼来轻描淡写道:“明日。” 荀未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不是说还要再审么?殷长焕改变主意了? ……罢了,他转念一想,早晚的事,争一时苟且又有什么用?从他拒绝晏离相助那时起,便已经放弃了这个任务,此后两国争锋,谁输谁赢,背后天意昭彰,翻云弄雨,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褪去仙籍,堕入畜生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29 道又如何,大不了从头再来,忍过几次天劫,也不比从前做神仙时差多少。荀未唯一希望,别当个鸡鸭猪狗之流,直接被人果腹就好。 他听闻自己的死期,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殷长焕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不由浮现了一个疑问。 他是一心求死吗? 明日之说自然是随口一说。但荀未一定会信以为真。可从刚才到现在,皇帝只看到一个穷途末路之人的生死无忌。连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权力钱财,果真可以打动这个人? 荀未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有个念头起了又落,强压不下。好容易才鼓足勇气,问道:“陛下,臣……府上作何处置?” 整个太傅府那么多人,若是为他所牵累,这罪过可真是大了去了。毕竟亡国对他来说尚是个缥缈的泡沫,无论怎么提醒自己都显得太遥远和朦胧,连警醒都透露着无力。而府上那些人却不同,是活生生地,就摆在面前,一朝眼睁睁见他们通通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也实在太过残忍。 殷长焕面不改色:“男子充军,女子为奴。” 荀未想了想,觉得还行,幸好他没有家眷,只是院子里那些娈童若是充军,那军队风景真是要靓丽不少…… 他咳了咳,觉得还是得劝一下皇帝:“陛下,臣内院那些……咳,少年,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另选去处吧。” 殷长焕被他一提醒,才想起另一件需要算账的事。 他不答,只是又道:“太傅多年不娶,原来是爱好与众不同。” 荀未:“……” 他决定在临死前好好解释一下这件事。 “陛下误会了。”荀未叹口气,作远目状,语气沉重道:“臣不娶,是因为年少时早已心有所属,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年来,仍是念念不忘,是以无法再移情他人。” 他发觉自己真是越临近死期越浪,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没脸没皮感。眼角瞥到殷长焕可疑地沉默下来,睁眼说瞎话越发起劲。 “她是县里教书先生的女儿,我们少时私定终生,我曾许诺带她周游四海,江湖浪迹,可惜……”他顿了一顿,绷着脸回忆了片刻话本里的内容,才悲痛地继续道:“她被逼嫁给县里权贵之子,苦苦抗争无果,被逼无奈,三尺白绫,了却一生。” “陛下,”他突兀笑了笑,看向皇帝的神色却又有片刻悲哀:“您是天子,生来尊贵,高坐庙堂,何曾有过求而不得,得而复失之感,又怎会知道普通人,究竟有多渺小无力。” 他没说错,前世殷长焕执掌天规戒律,神的命运都在手中翻覆,今世他是人间帝王,一言便可改换天下。始终高高在上,哪知道他们这些一不留神就要沦为牲畜的小人物的艰辛。 如果是殷长焕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段话,估计都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荀未最终成为一个追逐权力贪心不足的奸臣的隐秘的推手,年少时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在无能为力的逼迫下,一步步走到如今,怎么想都太合理了! 但殷长焕不是任何人。 皇帝认真地听了他的故事,端详了他恰到好处的眼含泪光后,一针见血道:“那女子自尽时,太傅又在何处?” 荀未回想话本,女主人公死的时候,男主人公……压根不知道啊。 他沉着道:“我不知情。” 殷长焕又问:“她可曾请求过你二人私奔?” 荀未被自己的口水一呛,猛地咳了起来。 不妙啊!皇帝怎么回事,他也看过这本话本? 正想着,眼前一花,就见了那片玄黑靠近过来。 怎…怎么还进来了? “臣……无碍。”荀未连忙摆手道,“牢中脏污,陛下还是站在外面的好。” 殷长焕见他咳得断断续续,但好歹还是停下来了,于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两人对面无语片刻,还是荀未先开口,他放弃了话本,自己想了一个理由。 “家中尚有亲眷在,怎能一走了之。”荀未无奈道。 “正如陛下您若是哪日心有所爱,却身份有碍,不为太后和臣子接受,难道又能任意妄为?” 殷长焕定定看着他片刻,眸中幽幽变换,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勾起嘴角一笑,这破天荒地的,直叫荀未瞬间一呆。 “朕若心有所爱,不为世人所容,便把他囚于宫中,不准再惹出任何事,只为我一人所有。太傅觉得,这可算是任意妄为?” 荀未尚未从他那一笑中回过神来,他先是想,原来当年九天之上设宴,司法天神一眼虏获花神芳心,惹得后者不得不历经情劫轮回,这事原来不是道听途说,毫无可能。又回过神来想,岂止任意妄为,简直相当任意妄为,人又不是东西,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 但他怂得很,尤其是现在和皇帝中间没有任何相隔开的东西,十分没有安全感,于是只好含糊道:“皇帝自己定夺罢,臣这把年纪,说些情情爱爱,实在是力不从心。” 说着,又忍不住絮絮咳了几声。 牢里阴冷,就算采光不错,到这里也毕竟单薄,地里日积月累寒气甚重,荀未囚衣单薄,睡一晚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沉重了,骨头咔咔作响。 他肩头蓦然一沉,大氅还带着未尽的体温披在身上,长长垂下的乌发被微微流动的空气掀得晃了一晃,被一只手捉住,轻轻挽到他耳后。 荀未只觉得那指尖划过肌肤,似有若无的触感几乎差点让他惊得跳起来。 他愣怔了片刻,难得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什么。只是没等他想出来,皇帝又收回了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道:“明日刑期,太傅最后,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荀未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从前他只在那上面看过一种表情,那便是没有表情,没有什么能让他产生丝毫动容。如今,虽不明显,他也是会喜会怒,会哀会乐的,拥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凡人。纵然人世烦忧难免,苦痛深重,挣扎陷落,一日也没有停止过。可是,这方是叫做活着罢。 也是另一种人生啊。皇帝这一劫,真的不算太糟。 荀未忽然笑了笑。 在卸下一身伪饰权势后,就像重新第一次遇见那样。只是在九重天云烟缭绕的宫殿擦肩而过,那般随意的,一个温和又缓慢的笑容。 却是殷长焕第一次以“殷长焕”这个身份见到他毫无芥蒂的微微一笑。 他不由微怔。却听那人这般微笑道: “我希望,陛下青史有载,千秋百代,万世圣君。” 第21章 牢狱(三) 荀未没有等到“明日”的刑期,反而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完全不像之前几位一样,来得悄无声息,自从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0 荀未进来以后,还是第一次这般被守卫大张旗鼓地叫醒。 “大人,有人探视。” 荀未听了一路动静,却不知还能有谁来,正好奇不已,闻声抬起眼来一看,顿时愣住了—— 竟然是小茴。 “你……你怎么能来这里?” 皇帝陛下亲口说的充军呢?君无戏言啊! “有人让我来。” 少年声音生涩却毫无波澜。像是在刻板地念着什么。 他穿了件袖口宽大的银白长袍,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毛茸茸的领子里把下巴都遮住了,只露出玉白的皮肤和一双澄然的眼睛。 那目光开始时还是呆滞的,微微一动,转到荀未身上时,却突然变了。 就好像一直以来平静得半点波澜起伏也没有的湖泊,忽然掀起了涟漪。 荀未能从那双露出来的眼睛辨认出来,他竟然在笑。 眼角微微弯起,才认出桃花眼的雏形,瞳孔幽黑清澈得恍如初生儿。 这一笑本来是很美的,可荀未却看得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完全是另一个人的笑容。 要么那少年从一开始就在装疯卖傻,要么,现在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小茴。 少年几乎是神情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一样。接着那尚未低沉的声线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把门打开。”他道。 荀未心头一跳,他不确定少年是在跟他说话,毕竟牢门开关完全就不在他掌控下。只是,如果不是在对他说,那他还能命令谁?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方才领他来的那两个守卫中,有一人拿了一串钥匙,十分听话地上前一步,几下咔咔声,牢门吱呀一声,就在荀未眼前打开了。 宫中御书房,皇帝翻了翻面前的上书,随意数数,都是有大半强烈要求不日处死荀未的。左边高高堆了一打,右边却只有薄薄一本。 是沈崇仪的。 朝野上下,竟然只有他为荀未求情。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大页以后署名,却只有程奉愿意签。两个名字单单薄薄地挂在那,看着就知道成不了什么气候。 想必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荀未必死无疑,皇帝想,可若他不听朝野民声,又会怎样呢? 他很少这么想,一来众人很少有这么统一的时候,二来,听归听,该办的事还是全凭自己想法,出了效果,自然没人再置喙。 但这一次不一样,皇帝亲自包庇权臣,正如他那时若杀了殷长煊一样,是不占任何道理,绝对会被悠悠众口戳死脊梁骨的。 殷长焕皱着眉,把两堆文书都推到一边,捏了捏眉心,向台阶下跪着的人道:“你说那夜事变,另有一支兵力,在从中调转?” 禁军统领垂首,定如磐石般跪着,笃定道:“回陛下,的确如此。” “目的为何?隶属于谁?” 统领微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半晌,才更深地伏下去,闷声道:“是……太傅大人。” 殷长焕瞳孔微缩,面色凝重起来。 也可说是意料之中,但证实时,还是被一脑门子疑问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外头急报,甚至到没有通报便闯进来的地步。 传信的太监跪扑在地,尖者嗓子,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道:“陛,陛下,贤王他,他不见了!” “你是谁?”荀未警惕地退后,打量面前这个不费吹灰之力走进天牢的少年。 这个问题似乎触发了奇怪的反应,那孩子愣怔了片刻,忽然依旧是神色呆滞,语气平板喃喃道:“小茴。” 他这一问一变脸的,荀未差点就绷不住撕一撕他的脸看看是不是底下藏着一张。 “你真是小茴?”荀未疑惑道,“你怎么让他们给你开的门?” 那两个人现在还拎着钥匙,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站在远处,不说话,活脱脱另两个二愣子。 少年不答,目光缓缓在四处转了一圈,回到荀未身上,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意味不明的那一笑的状态。 “大人,”少年弯弯眼睛,含笑看着他。“为什么不跟离火走,却要留在这里?” “离火……是谁?”荀未话方问出口,自己就忽然恍然大悟过来了。 是晏离。 离火,是神的名字。他一直不记得的,那个在其他人面前言笑晏晏,在他面前却脾气极差的家伙。 这个自称是小茴的人,必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荀未耐心周旋:“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警惕的神情,“我自然知道。” 荀未:“那我是谁?” “小茴”笑了出来,他揣着袖子,好整以暇道:“本朝太傅,谁人不知,也要问我?” 兜了半天又兜回来了,什么也没问出来。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他正要另起一个突破口,却听那少年接着问道:“大人还未回答我,您为什么不走?难道宁愿投为牲畜,也不愿背叛殷长焕?” 他果然知道很多! 荀未感觉话题的主动已经完全掌握在对方的手里,对己方十分不利。他不想显得太大惊小怪,于是侧过身,慢吞吞掸掸袖子,才道:“我乐意,与你何关?” 对方听得若有所思,想了想才挠着下巴道:“你莫不是喜欢他了?” 荀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彻底绷不住深沉的神情,一副雷劈了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道:“你说什么玩意儿?” “嗯?”少年看了看他的反应,语气居然有那么一点失落:“不是?” 荀未怒道:“当然不是了!还有,你那失望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小小年纪,不要老想太多有的没的行不!” 少年刚想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动,整个人气场都变了。 他眯起眼睛,道:“有人来了。” 荀未不知道他是真有猫的听力还是怎么回事,尚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收了笑,一脸肃然地看着他。 “大人问我是谁,”他低声道,“我名茴,姓李。不知大人是否可还记得?” “记得什么?”荀未下意识脱口而出。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银光,像是一条蛇从少年的袖口窜出来,电光石火间,他瞥见他的神情,目光是木然的,方才意味深长的微笑或是肃然,全都不见踪影,倒是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小茴?”荀未惊讶道,接着他感到胸口一凉,面前划过少年毫无表情的脸,仿佛过了许久,疼痛才接踵而至。 名叫李茴的少年站着,冷眼看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了几步,鲜血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雪白的囚衣,神色一如既往毫无波澜。像是一个牵线木偶,只知道在他人牵引下动作,连语气也是平板得没有起伏。 “八年前,李甫一案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1 ,太傅大人,可还记得,斩草未除根?” 荀未瞪大了眼睛,“你居然……” 李甫的幼子,竟然还活着!怎么会从贤王到他身边来?难道是为了复仇,早有谋划? 但这些他此刻都无暇思考,那一刀正中心口,没有法力护体,血液流失得急速而汹涌,这具与凡人无异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样重的伤害。 不过片刻,他便感到手脚冰冷麻木,触感迟钝,连一点支撑的力气也没有,耳边嗡嗡作响,嘈杂不堪,仿佛有什么浪潮一般一阵一阵冲击着脑袋,失去意识前最后想的是,怎么可能,凡铁完全不可能伤的了他,除非…… 他失去焦距的目光扫过那把染血的匕首,看见了上面云纹簇拥间,深深刻着的,熟悉的印记。 天庭仙籍印。 第22章 遇刺(一) “这么多人守着,”殷长焕道,“没有一个知道贤王是如何出去的么?” 空空如也的牢房前,跪倒着一大片人,没有人敢抬头看他,或是任何申辩。 殷长焕抬头看了看光秃秃的顶梁,目光绕过周围简陋的布置,神色自若,看起来既不像是要大发雷霆的样子,也没有姑息的打算。 他在思索。 插翅难逃的地方,若非是什么灵异鬼怪故事,那便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可若是要打通如此繁多的层层关卡,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任何痕迹,谈何容易? 没有头绪……殷长焕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本要迈出牢外的脚步顿了一下,转了个向。 “去太傅那。” 路程不远,殷长焕却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本该守在门口的守卫一个都不见了踪影,无人看守的牢房空洞而阴森,如同一个张开的黑洞,沉寂得有些恐怖。 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身后几名宦官匆匆迈着小步子紧紧跟着,不远处,皇帝看见自己的守卫围作一团,互相既不看着,也不说话,活像是集体丢了魂似的。 他们身后,正是荀未的所在,从殷长焕的角度看不到他是什么情况,但他敏锐地感到了,还有另一个人在。 接着,他听见有个声音惊讶地说了一句:“小茴?” 那声音殷长焕无比熟悉,正是荀未。 他竟然还在。皇帝方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来,不料,只这一下松懈,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只在瞬间,铺天盖地而来的疼痛就席卷了他。殷长焕脚步一顿,生生在牢房门口几步外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下去,身后的宦官慌成一片,急忙簇拥上来,七手八脚扶住他。 胸口仿佛生生刺进了一把匕首,锐利的刀锋带着未散的寒气,从心口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殷长焕额头瞬间冒出冷汗,突如其来的疼痛还不足以击中他,让他几乎连站立都不稳的,是仿佛被生生破开的胸口传来的一阵阵心悸。 他越靠近那个人,这种感觉和痛楚就越强烈,到最后,他已经无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一般,耳边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什么?” 那声音,模糊不堪,伴随着嗡嗡耳鸣,吐字都难以辨认,却似曾相识。 “一个印?为什么刻在我身上?” 都是些什么?殷长焕意识混乱地想到,这声音是谁,又在和谁在说话? “多此一举,”那语气带了点笑意,“谁人伤得了本大仙?” 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意识重新凝聚起来,回到阴暗的天牢中,那些模糊的话语还在耳边萦绕不去,隐隐昭示着什么令他无法忘却的东西,现实却只会更加触目惊心。 他抬起眼来,正看见荀未一身白衣,胸口大片大片的血红,像是凭空绽出了一朵极艳的花,他面色也是苍白如纸,仿佛浑身上下的颜色都聚集在了那一处。 荀未正面对着他,身子晃了晃,神色甚至是有些迷茫的,目光从眼前站着的那个少年转到了他身上,时间这一刻放得极慢,殷长焕几乎能看清他倒下去时,长发和白衣划过的弧度,没有血色的双唇只是微微张了张,正如他跪在殿堂时那样,没有吐出只言片语。 殷长焕只觉得脑子忽然空白了一瞬,那一瞬他本可以想明白很多事,可是除了面前白衣染血的人,什么也没有进入心头。 荀未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他能感到自己正在向下倒去,迎接他的却不是硬邦邦的,潮湿的地面,而是一个温热的怀抱。 有双手揽住了他,稳稳地,镇定得如同磐石,却抓得他胳膊生疼,竟然带着一股莫名的熟识感。四周一片嘈杂,直闹得头疼,有很多人在大喊:“抓住他!” 荀未艰难地睁开眼睛,余光看见少年正被赶来的禁卫按在地上,他完全不知道挣扎,木着脸被拿下,衣衫和头发都在纠缠中变得散乱,看起来狼狈不堪,神情却丝毫变动都没有,活像个已经被定型的木偶。 他感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带着一丝颤抖。 “……太医呢,去给朕把太医叫来!”他少有时候暴躁成这样,一开口便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完完全全的帝王威严。荀未靠着他的胸膛,能感到这人的心脏跳得极快,一下一下敲击着,似乎自己身体也连带着震动。 他吃力地抬起手,摸索着,拉了一下似乎是袖子的地方,殷长焕立刻低头看他。 他没发现,那人一直徒劳地把手按在他的胸口,满手都是抑制不住的,涌动出来的鲜血。 “再等等。” 他轻声道。伸手将他揽紧,“不会有事的。” 荀未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上移,找到那人垂眸投递下来的视线,启唇声音微弱地说了一句话。 殷长焕凑近皱眉道:“什么?” 荀未咳出一口血沫,顺着嘴角留下一抹殷红的痕迹,他闭上眼睛,呼吸了一会,才轻声重复道:“别……杀他。” 殷长焕沉默良久,似乎的确没想到荀未会说这个。 “我不杀他,”皇帝俯下去在他耳边低声回道,“需得在你平安无事的前提下。” 风很大,荀未回过头,长发微微飘摇,周身笼罩在云雾中。 面前是一株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树,树冠遮天蔽日,枝叶如同玉石雕刻一般剔透,淡粉的花瓣无止尽地纷扬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没有终结的雪。 他不自觉地走上前去,伸手覆盖在巨大的枝干上,似乎可以感受到,这棵树也拥有跳动的灵魂。能思考,能言语,有悲欢困惑,却在漫长的时光中,始终沉默着。 天庭的东西,总归是有灵性的。 它已经存在了太久,在凡人之前,在神明之前,时间在天界也会有缓慢的流动,却在这里停止了。 荀未一只手轻轻覆盖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2 在上,沿着树干缓慢地走着,像是漫无目的,只不过是想绕过这长长一圈,回到原始的地方而已。 绕到一半时,他却停住了。 眼前有一个人一身黑衣靠在树上,宽大的华服和乌发在风中微微拂动。 乌发底下,是熟悉的眉眼,眉眼之上,是熟悉的,殷红的印记。 前世的司法天神,是执掌天规戒律,铁面无私的神明。 荀未感觉自己的魂魄游离在外,漠然地看着这一切,面上仿佛无动于衷,心底却略过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悲欣交集而来。 他听见自己笑道:“真是好巧啊,大人。” 殷长焕,不,应该说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微微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头发和肩膀上都零零散散地掉着碎花,随意一动,便从身上轻飘飘落下来。 他有一副摄人心魄的容貌,还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黑得纯净,不染尘埃,清晰地倒映着此时漫天的飞花。 他淡淡开口道:“你来迟了。” 荀未看着他,歪头笑道:“不如说你来早了。”他继续沿着树干,走到他身边,“我有时想,这树这么大,若是约定好在树下相见,两个人又都绕着树干寻找对方的话……”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万一还是同一个方向,就这么绕下去,岂不是正好生生错过?” 殷长焕靠在树干上,抬头望了望飘雪一般的落花,想了很久,才回道:“下次,你别动,我去寻你。” 荀未不赞同道:“这样不太好吧,而且我也不喜欢干站着等。” 殷长焕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那你想怎样。 荀未认真提议道:“不如先说好,你往右,我往左,这样就一定可以碰见了。” 殷长焕一向没有异议。他点点头:“好。” 两人在树下默默地站了一会,玉石般的树叶在风中摩擦响动,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落花扑簌簌掉了一地,这一刻,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点微妙,但要具体形容除出来是什么,却又实在难为人。 荀未等了一会,不能指望那人先开口,于是自己清了清嗓子,道,“我有件事得告诉你。” 他面色如常,但这样特意在谈话中说明出来,还是给殷长焕一种重大的感觉,他转过头去,表示在听。 荀未道:“前几日去镜仙那,忽然发现轮回镜对我不起作用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殷长焕却忽然转头去看他。 荀未没理他,自顾自接着道:“你知道什么意思吧,就是说,我已经……” 毫无征兆地,他剩下的话被堵在一个微凉的怀抱里,芬芳扑鼻而来,素淡的花香顿时浓烈馥郁得要灼烧起来一般。 他看见那人一闪而过的眉目和抿起的嘴唇,腰身被双手紧紧扣住,不容挣脱,他也不想挣脱。相触的肌肤冰冷得像是没有温度,却莫名让人心生眷恋。 “知道了。”殷长焕在他脖子那闷声道,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用怕。” 荀未笑起来。 他看见殷长焕肩头落了一朵花,淡粉的颜色,玲珑剔透,仿佛还活在枝头一般。他没有伸手拿去,却回手抱住了他。 “我可没怕,”荀未笑道,额头殷红印记微微一闪。 “看不见众生又如何,看得见你就够了。” 风忽然就大了。怀抱的温度还留在指尖,模糊间,他听见有声音遥遥传来,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陛下,大人醒了!” 第23章 遇刺(二) 殷长焕匆匆走入殿中,宦官和太医围在床前跪了一地,雪白的床帐拉起了一半,隐隐看见锦被上铺散的黑发。 “怎么样了?” 他坐在床头,低头看了看那人脸色。 苍白得不见血色,嘴唇上微微有些湿润,估摸着是方才照顾的人刚刚喂过水。双目依然闭着,羽睫微微颤动。就算睡梦里也皱着眉,是疼得厉害么? “陛下,大人这伤非同小可,”御医跪在地上禀告道,“那匕首是何材质所做,至今无人看出,臣等只能按普通刀伤医治,所幸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若好好休养一阵,应该无碍。” 殷长焕目光仍落在荀未身上,闻言点点头,“好,郑爱卿辛苦了。” 太医忙跪道:“是臣当做的,不敢言辛苦。” 实则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谁都看不出他当日究竟发了多发脾气,郑太医算是医馆资历最老的那一辈,历经两朝,说是像荀未一样,看着殷长焕长大的也不为过。这么多年,他却也还是第一次见皇帝这幅样子。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适应新帝永远风轻云淡的模样,没有雷霆之怒,没有反复无常。只有平静下少有外露的帝王威仪。即便心中有自然拜服,敬也是远大于畏的,正是因为知道手掌大权的这个人,是能用道理说通的,不会被一言蒙蔽,也不会随性滥杀,就像是天上俯瞰的神明一样,脱离凡俗之中,拥有绝对的公正。 但所有人都忘了,他毕竟不是神,只是个七情六欲肉`体凡胎的凡人。 身为凡人,怎么可能没有为情绪左右的时候。只是殷长焕实在是个异类中的异类罢了。 他活到这把年纪,竟也能亲眼见一次这年轻的皇帝发火推落一桌子的奏折,也算是值了。 “陛下近来,”郑太医忽然想起一事,“胸疼可有再犯?” 这次的事邪乎得很。皇帝把荀未送到殿中后,几乎所有的太医被急昭叫来围着太傅大人转。还是他眼尖,瞧见殷长焕坐在一边,捂着胸口满头冷汗,还以为刺客竟然甚至伤及了龙体,连忙上去询问。 “朕无碍,”殷长焕皱着眉道,“先去治他。” 他虽以为这是皇帝推脱之辞,却也不得不谨遵皇命。太傅无甚危险后,便立即前去为殷长焕医治。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真的是“无碍”。 皇帝胸口平整光滑,一丝伤痕也没有,顶多是自己压着太久,有些红印子。更匪夷所思的是,他询问过具体疼痛的位置后,发现竟然恰好地正对着太傅的伤处。 郑太医背后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想,这件事最惊人的事还远非如此。 他在接下来几日里,一边托人四处询问可有识得那匕首材质的,一边密切关注荀未的伤况。 那伤口既深又险,堪堪避开了命脉,却也不容乐观,不想包扎后第二天换药,他便惊讶地发现伤势愈合的速度,几乎是非人的。有些伤浅的地方,竟然已经开始结痂,行医问道了一辈子,也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这事同僚中应该也有人发现了,所有人却都心照不宣地什么也没有说。皇帝已在太傅身上失了一次冷静,难保不会失第二次,宫中呆久了,别的都可以不知道,唯一不能不学会的,就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3 是莫要多嘴。 殷长焕又仔细问了些要注意的情况,才摆手屏退了所有人。 他伸出手,把被子压得严严实实,顺手抚了抚那人的眉心。 他的心情非常奇怪,如果说从前对荀未只是难以言明的情绪里开了小口子慢慢地流,现在却如同直接打开了闸门,劈头盖脑几乎将他淹没。 前几日夜里心口疼痛难忍,无法入睡时,只要一想到他们此时此刻,身体竟然承受着同样的痛苦,便有种陌生又莽撞的情绪从心底横生。 他当然注意到了荀未伤势痊愈的问题,此前一度只有个大概轮廓的想法又一次浮上心头。 他或许……果真不是凡人?殷长焕皱眉想到,是妖?自己身上莫名的疼痛又要怎么解释…… 难不成还是被他下了蛊施了术不成? 他指尖在他眉心缓缓划过,从额角,到下颌,垂眸细细端详这张看过无数次的脸,此刻这般安静沉睡间,竟隐隐有种纯粹神圣的意味。 殷长焕不知道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词,但他更觉不解的是,是紧随其后突如其来的冲动。 不是第一次冒出,却是第一次强烈到难以忽视,也无法抑制。 他想吻他,非常想。 殷长焕收回手,撑在他脸旁,缓缓俯下`身去,却停在呼吸交错的咫尺间。 眼前看得见那人微微颤动的睫毛,清晰到根根可数,眼尾处意外逶迤上翘,平添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味道。素日总是抿着的嘴唇,被苍白的面色一衬,竟觉比平时殷红许多。 若他果真是妖,应该是只狐妖。 良久,他才低下头,轻轻在那人唇上印下一吻。 这是禁忌,他不能更清楚了,君王情难自禁地吻了自己的臣子,更遑论臣子是个人人喊打的奸佞。 可是一贴上那人双唇,那点违背伦理的禁忌,年龄的逾越,还有什么疑似非人的猜测,都通通抛去了九霄云外。本想浅尝辄止,却也没忍住更深地吻下去。人是拒他千里之外的冷硬,唇却是柔软温热的。 他仿佛能感到心底涌起的那种奇异的情绪,几乎让人忍不住叹一句久违。 但是久违什么呢? 荀未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低低“唔”了一声。 殷长焕退回原来的距离,俯身注视他的情况。 那人动了动羽睫,过了很久,才缓缓睁开眼睛。殷长焕正想问问他现下感觉如何,却听那人几乎在目光转向他的同时,声音微弱地说了两个字。 四周静谧如初,殷长焕听得清清楚楚,那两个字明显是下意识吐露,甚至带点不确定的疑问,皇帝却瞬间锁紧了眉头。 荀未道:“……连阙?” 他暂不去思考那是不是一个人的名字。真正让他觉得不对劲的,是荀未一睁眼刹那的神色。 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若说此前他即便权势在握,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目光,说不上冷淡,却让人本能感到威胁,是高高在上之人,无论看什么都挥之不去的孤高感。 虽然这神情只出现了瞬间,便又立刻变换成刚醒来的迷茫。 殷长焕没有说话,任凭荀未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脑子慢慢地恢复运作。 他目光渐渐恢复清明,虽然仍能看出虚弱,却要比刚醒来那一眼好得多。 “陛下?”荀未哑着嗓子道。 “我在,”殷长焕从旁边摸过玉壶,亲手倒了杯温水,微微将他揽起怀中,递到嘴边。 荀未显然内心挣扎了一会这个姿势,但喉咙实在干得厉害,身子发软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干巴巴道:“……谢陛下,臣失礼。” 殷长焕看着他把一整杯都喝了,才把杯子放回案上,让他继续安生躺着。 “可有哪里不适?” 荀未摇摇头,瞅了他两眼,似乎在思考当前是个什么情况。 “臣……”他欲言又止,“多谢陛下,只是戴罪之身……” “无碍就好,”殷长焕直接忽视了他后面吞吞吐吐的几句话。“这几日先好好休息,诸事有我,不必忧心。” 荀未迷迷蒙蒙地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看这情况是皇帝大发善心把他从牢里捡回来了,不仅不计前嫌,还折腾好了他这副身子。 他正感动不已,不知如何做谢,更兼诸事涌上心头,还想问问李茴现在作何处置,却听皇帝沉默一阵,忽然开口问道:“连阙是谁?” 荀未迷茫地看他一眼。 “谁?” 第24章 天命(一) “……谁?” 荀未一脸茫然。 “你刚才自己在梦里说的两个字。”其实并不算梦里,那个时候荀未已经睁开眼睛了,但殷长焕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只是状似无意问道,“是个名字?” 荀未感觉头又疼起来了。“不知道……”他无意识蜷了一下手指,像是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连阙? 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也不算有多熟识,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名字,怎么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殷长焕抓住他揉着自己脑袋的手,塞回被子里。 “想不出来就算了,闭眼,休息。” 荀未一点也不想接着睡,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心境曲曲折折,喜怒哀乐,似乎一夜之间都尝了个遍,直撑得他头昏脑涨。 “陛下,”他见殷长焕有抽身离去的趋势,不知为什么,下意识一嗓子喊住了他。 皇帝寻思着叫个太医来再瞅两眼保保险,本来都起了一半身了,这会儿听见太傅大人在被子里闷闷一句,微怔了一下,又掀起衣摆坐下来。 “哪里不舒服?” “没……”荀未一脸困窘,“……臣只是……只是想问一下牢中那少年,如何处置了?” “尚未处置,”殷长焕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顿了顿又补充道,“关在牢中,等你伤愈,亲自来吧。” “多谢陛下。”荀未心下松一口气,忙不迭感激道。 殷长焕:“这次的事,你可知道原因?” 荀未自然隐瞒李茴此前种种不寻常之处,只涩然道:“他是……李甫李大人遗孤,恐怕从一开始便是为父报仇而来,我竟一直未能发现其中玄机。” 其实至今,他也没有弄清楚这其中交错纠葛的关系。人是贤王送来的,这就涉及到,贤王究竟对他的真实身份知不知情。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如今此事必然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荀未想到这里,不由心里一阵发冷。亏他此前还以为贤王对他大约没有那么恨之入骨,没想到第二天就被他的人捅了个对穿,什么仇什么怨哪。 殷长焕无声思索一会,看起来得到的线索太少,也卡住了。他不带逼迫的意味,只是平淡地照例问了一句:“当年之事究竟为何,太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4 傅仍是不肯说?” 荀未闭上眼睛:“陛下别问了。” 不说是为你好,说出来,怕你自杀。 一个天上神明,成为降世灾星,累及天下陪着一起遭劫,任谁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这种厄运,都无法承受吧。 幸好皇帝十分识得好歹,殷长焕看病人面有倦意,于是不再追问,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道:“还是让太医再来看一次吧,你有什么需要的,下人就在外面,喊一声便是。” “多谢陛下。”荀未今天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说这句话了。等皇帝走了以后,他迷迷糊糊又要入睡时,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等等,皇帝刚才自称什么?! 这么一激灵,他似乎才迟迟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处境。 一个罪大恶极的,天牢中待问斩的国之奸佞,现在好吃好喝好伺候地躺在最大的宫殿,睡着最奢华的床,让九五至尊的天子替他端茶倒水看脸色—— 这这这,是做梦还没有醒罢? 贤王已经原地来回转到第二十四圈了,白术倚在一旁喝着茶,淡定地坐看他满脸暴躁地团团转。 “你说的让那小子出手就是这么出的?”贤王转到二十五圈半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主要是他想不出办法,也弄不懂前因后果,只能怒而向罪魁祸首发泄,“把自己人折腾进牢里,过几天就人头落地?!” 白术慢悠悠道:“王爷息怒,小茴暂无大碍,不必如此忧心。” “放屁!”殷长煊恼羞成怒,“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王忧心了?” 白术:“两只眼睛。” 贤王:“……” “给本王滚犊子!” 白术笑了笑,道:“您不是一直嫌他笨头笨脑的吗,何况,送他去太傅那里,是您许可过的。” 贤王怒道:“那还不是你说荀未不会拿他怎么样吗!再说,报仇这种事自然是要自己亲自动手,不送去,他哪有机会接触得到荀未?” 白术赞同道:“是了,所以现在成功了,还有哪里不好吗?” 贤王简直要被他气得血溅三尺,“荀未又没死,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成功个屁!本王警告你,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跟着一起西天见佛祖去吧!” 白术被他粗暴地揪住了领子,终于没办法悠闲地坐着喝茶了。当下一脸无奈,好言相劝道:“ 待我一探究竟,殿下麻烦先放手……” 贤王不依不饶揪着他晃了晃:“不行,你不是本事大吗,就这么探啊!不探出来本王就不放手。” 这人之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殷长煊同意了出牢以后,一路半个阻拦的人都没有,到了关卡还有人自动拿出钥匙开门,简直像中了妖术一样玄乎。 白术这个人,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既然敢在他面前显露,就代表不怕让他知道。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白脸的真面目是什么。 白术居然还是微微一笑的模样,他故意叹一口气道:“既然殿下要求了……” “草民便姑且一试吧。” 他说着,瞳孔忽然流光一闪,贤王不自觉眨了下眼睛,重新凝聚起来时,便看见那黑瞳颜色变得极淡,如同一颗成色上好的琥珀,折射写剔透的细光。只是目光微微发散,像是发呆一样看着某处。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盘坐在牢中的李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服,又望了望外面遥遥站着的森严的守卫军,嘴角勾起,露出浅浅笑意。 “真是不会吸取教训啊,连阙。” 贤王犹豫着松了手,白术身子一晃,像是要向后跌倒的样子,他一惊,连忙又揪住了那小白脸。 “喂,你这是干什么呢?” 白术眼睛没有变回来,仍是那副瞳孔微散的样子,却好像听见了他说话,头一次没有笑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道:“别吵,再等一会。” 贤王憋着一口气在胸口,艰难地忍住了掐住他脖子的冲动。 牢里的李茴绕了两圈以后,坐回原地,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时,又是木然的神情。 殷长煊眼睁睁地看着白术视线逐渐凝聚起来,瞳孔中像是点进了墨滴一般,从中心开始扩散,最终又变成原本的纯黑。他本应该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这个人瞳孔的颜色太过浓烈,几乎到了不自然的程度。 白术眨了两下眼睛,通知道:“殿下安心,小茴无事,只是我带他回来之前,还需借他做一件事才行。” 贤王还在方才的景象中,没有回过神来,他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 他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白术一番,方恍然大悟道:“你果然不是凡人。” 白术笑着点点头:“被看出来了啊,殿下真是聪颖过人,” 殷长煊如临大敌:“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 “殿下安心,”白术宽慰道,“我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奉命如此。” 贤王:“奉命?奉谁的命?” 白术看着他,恢复墨色的瞳孔里笑意盈盈,却因为那过于深重的颜色而莫名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他微笑答道:“天命。” 第25章 天命(二) 对于百姓来说,生存仰赖的,不是遥远京城里高坐庙堂的君王,也不是官府中或贪或廉的县老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真正的恩惠,是上天赐予的。天命凌驾之下,碌碌众生是如此渺小而脆弱,慈悲或是重罚,恩泽雨露或是雷霆万钧,那都只有硬生生承受的份。 只是凡人付出信仰,得到的却未必是庇佑。 皇帝最近很忙,忙到焦头烂额。四方天下,西北起战火,本就不太平,这段时间偏偏各处都出现了奇异的天象,传得玄之又玄,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本来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不是实打实的旱涝灾害,天空就算是变成七彩的也跟皇帝没什么关系。 坏就坏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突然失踪了的贤王且不说,前年江南蝗灾,颗粒无收,殷长焕一面忙得脚不沾地地处理此事,一面还要镇压四窜的流民,民间诸多不满,都不能一一抚平。暴乱和起义直过了半年才消停下来。 还不知道这次趁此机会,又有多少人要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觊觎皇帝那张宝座。 这些事荀未从前帮着处理过一二,如今却是实在力不从心。只能看着皇帝每天左拼右凑挤出点时间,说不了几句话又匆匆离去。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来? 这话他每每都在舌头上来回打转,结果却是每一次都原封不动地吞回肚子里,末了,勉强挤出个笑来,说些多谢陛下陛下辛苦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他能感到现在的状况非常奇怪,不伦不类,恩不恩,罪不罪,君不君,臣不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5 臣。殷长焕每次说到无话可说时都似乎另有什么事想告知他,却十分坚决地憋着不说,荀未又不能自己大大咧咧开口问,两个人相对无语,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这么无可奈何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几天。荀未稍微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全然不顾太医嘱咐,立即趁着皇帝忙昏了头,背着他悄无声息地偷摸潜入牢里探视李茴。 皇帝说的所谓“明日”的刑期彻底成了一纸空文,原先关押荀未的牢房正好用来收押刺客。只是,他的待遇比起太傅大人,可实在是差了许多。 荀未一进去便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一激灵,这些天天气还没回暖,室内暖炉生的旺,才叫人忘了窗外大雪纷飞是怎样的严寒。荀未在牢里时,暖炉居然还是备齐的,夜里倒也没有冷到牙齿打架的地步。可是轮到刺客,就什么也没有了,应该说,他至今没有被极刑伺候,都是多亏了荀未当日昏过去之前的那句“别杀他”。 荀未站在门口第不知道多少次感谢皇帝的大恩大德以后,才拢拢大氅,抬脚跨了进去。 少年窝在角落蜷成一团,安安静静的,听见有人来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除此之外,依旧不动如山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没有任何反应。 荀未看着他单薄的衣服,想象了一番自己也这般暴露在数九寒天中的情景,不由心里打了个哆嗦。 他一时同情心泛滥,向旁边伺候的人道:“咳,那什么,我觉得有点冷,去把暖炉烧起来。” 下人领命去了。余下的又一一支开,荀未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那少年,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李茴眼里既无仇恨,也无不甘,他整个人都是如此,如同一块尚未雕琢的古朴的玉石,沉默寡言,无喜无悲,实在让人难以意料到,会做出如此偏激的事。 果真是仇恨驱使?荀未不由疑惑,李茴真的恨他么? 何况,他看起来一副缺窍的模样,知道什么是恨吗。 李茴意料之中没有回答。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细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来了,北风一吹,打着旋儿飘了些细碎的进来。 少年懵懵懂懂地想起,有一年也是这么冷,不,比这要冷得多,独自一人坐在街角,好像骨头都冻在了墙根上,轻轻一动就连着会咔咔碎掉。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大雪里一个濒死的孤儿。 一双黑靴从他面前走过,后面微微拖曳着绒毛大氅,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痕迹。 是个富家公子,大概,他想。 瘦弱的孩童无动于衷地盯着那一点痕迹发呆,余光却发现那黑靴的主人走出不远,停了两步,又折回来,重新出现在视野。 那个蹬着黒靴的灰衣少年公子瞪着他,居高临下,语气十分恶劣:“本王都从你面前走过了,就不知道向我乞讨吗!呆成这样,活该被冻死你信不信!” 荀太傅方才好像问了他一句话,可是李茴听不懂,在他的印象中,荀未似乎还算一个不错的人。没有欺辱过他的人,他都觉得还不错。 于是少年转过头,一板一眼地告诉他:“你要小心。” 荀未愣了一下,他本来都不指望小茴回话了,但是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什么意思? 荀未谨慎道:“小心什么?” 李茴:“小心我。” 荀未头顿时大了,就不能把话说完么……小心你什么?这孩子说的,难道是之前他用匕首捅了他一刀的事? 荀未仔细想了想,问道:“那是你自愿的,还是有人让你做的?还有——你那把匕首,是哪儿来的?” 李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话,窗外的雪花落了些许在他头上,他看起来十分冷,却又像是没有知觉。少年沉默良久,最终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重复了一句。 “你要小心我。” 此时此刻,西郊某处寂静没落的小别院里,被雪覆盖的小亭子里,有个人正摆着一盘棋,一旁的石桌上,准备好了茶水和两个杯子,袅袅地飘着水雾,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慢条斯理地落下最后一子棋时,简陋破财的柴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那人做寻常公子哥打扮,束发加冠,长身玉立,规整中却隐隐透露些不羁,眼角一颗泪痣不添媚气,反而多一层锐利。 白术一见到他便展露出恰到好处的招待客人的笑容,殷勤道:“来的正好,进来坐坐吧。” 晏离皱眉看了看面前的棋盘,道:“下棋,免谈。你在天庭时都跟天帝一起对弈多少局了,还没腻味?” 白术笑道:“输多赢少,所以才要练嘛。” “得了,我不跟你说废话。”晏离道,“我只问你一句,当真要做到这地步?” 白术道:“选择权在他们手上,这话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当今圣上和太傅大人。” 晏离嗤道:“难道不是应该问天帝?你向来不掺和这些事,这次是哪里不对劲,居然亲自出手?” “哎呀……”白术语气遗憾道,“没办法啊,下棋输了,就得给人办事,你以为我想吗?” 晏离哼了一声,没说话,白术倒好了茶,递给他一杯。晏离黑着脸接过时目光扫过他的瞳孔,动作微忽然就顿了一顿。 方才离得远没注意,现在近距离一看,才发现那纯粹的黑色像是烟雾一样,竟然隐隐在瞳孔中飘荡流动,光线折射下更加明显。 他眯起眼睛道:“你这家伙……竟然在眼睛里藏了块轮回镜的碎片?” 白术不为所动地倒茶,自己悠悠啜了一口,才道:“不算违规吧。” 晏离瞪着他咯咯磨了磨牙。 当然不算。本来在人间不可动用法术,就算是他也不能不遵守,可是他眼里那一点碎片,用来控制凡人心智,或是通过之窥探任意地方,都轻而易举,既不算违反规则,又方便他翻云覆雨,真是太奸诈了。 何况这人执掌轮回镜,碎片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不得不说,比起老老实实手无寸铁的荀未,实在是棋高一着。 他正要谴责白术,也就是镜仙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就看那人忽然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自言自语喃喃道:“来的这么早?” 晏离:“谁?” 镜仙不答,晏离低头一看,发现他瞳孔里的黑色开始逐渐退去,恢复浅淡的琥珀色,笑意也渐渐消退得无影无踪。 “再会会你吧。” 与此同时,大牢内,荀未发现少年忽然身子一震,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蜷缩得更紧,把头埋进了膝盖,整个人微微发起抖来。 荀未吃了一惊,几乎要唤来人打开牢门一看究竟,就在这时,李茴忽然又抬起了头来,毫无征兆地。他发散的目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6 光渐渐聚集到荀未身上,接着,正如荀未猜测的那样,露出一个完全不属于小茴式的笑容。 “荀大人,好久不见。” 他这神色和语气一看就知道,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小茴了。虽然荀未尚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不会忘记这个家伙朝他心口捅了一刀的事实。 荀未不自觉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李茴”好整以暇地拍拍衣服站起来,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就在这短短的路程中,披散的一头黑发缓缓地幻化成了三千银丝。 等到他隔着栏槛与荀未面对面站着时,面前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是李茴的样子了,他额头浮现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殷红的印记,白衣白发,连微笑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完全是记忆中的样子。 荀未不由脱口道:“镜仙?” 第26章 天命(三) “是我,”镜仙答道。 “你来得比我想的早,”他仔细地看了看荀未的心口,那里厚重的大氅下,还有尚未取下的层层绷带包裹,明明用肉眼是看不到的,这人的语气却有种轻易把他看透的感觉。 “对不住,你伤可好些了?” 荀未最初惊讶过后,反而很快镇静下来。他察觉出镜仙话里的意思,没有露出苛责或是惊讶的神色,脑子里飞速思考了一阵以后,才不动声色答道:“痊愈得挺快,已经无碍了。” 话语虽然平静,他心里可以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也不为过。从方才的对话,现在可以肯定两件事。一是此前李茴的种种不对劲,不知所谓的话语,正是出自面前这个他为数不多能记得的神明。二,那把不是凡铁的匕首,刻着天庭的仙籍印,贤王莫名其妙的栽赃,背后千万步的算无遗策,他早该想到的,除了同为天官者,还有谁能做到。 “这算什么?”荀未轻描淡写问道,“……惩罚?” 他问的是那把匕首的事。说起来可笑,那时也许是刚刚忘却前尘,即便在天庭时,也总有种没着没落的陌生感,好像天上地下,哪里都找不到归属一样。镜仙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神,虽然总是笑得意味不明令人不寒而栗,又十分恶劣地喜欢打趣他,可对荀未来说,仅此一个的熟人,在那时候,要不是怕身份不够,太逾矩,他几乎是把他当做朋友的。 现在久别重逢,一上来二话不说就捅了他一刀,就算他再怎么拿天机难测天命难违来搪塞自己,也没法真的从心里把这件事一笔勾销,当做没发生。 镜仙叹了口气,道:“不是惩罚,只是我非如此不可。”他难得脸上露出点真挚的歉意,“不如此事若是完结了,我也让你来一下怎么样?” 荀未道:“免了,我哪敢?” 他想起前几天听下人说,贤王越狱不见了,而李茴和贤王之间又一定有所关联,镜仙既然借的是李茴的身体,此事想必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荀未不由疑惑道:“你这样动用法力,不怕触犯天条?” 镜仙一脸无辜:“我没用法术啊。” 荀未:“骗鬼呢,那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来的?” 镜仙道:“仙人自有妙计,不说这个了,我有事交代你去办。” 荀未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心想,本大仙都是鬼门关前走过一来回的人了,还办什么办,早死早超生行不行。 于是脸皮一厚道:“又是祸国殃民的事?不好意思,这个任务我实在力有不逮,只能麻烦大仙你们自己了,至于在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消极怠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镜仙在天上,心念一动,能看到世上任何地方,估计对这事摸的是门清。当下也不意外,依旧耐心十足地好言相劝道:“我知道大人心肠慈悲,所以这次便不强人所难了。你只需要做一件十分简单的事就行,此前所为皆可一笔勾销,事了之后,仍可重列仙班。” 荀未暂不急着问是什么事,想了想,谨慎地问道:“那殷长焕呢?” 镜仙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片刻后,却又突然笑了出来,“自然是历劫结束,回到天庭了。” 荀未:“他可还会记得人间发生的事?” 镜仙:“既然重列仙班,洗去七情六欲,又怎还会让他保有记忆呢?” 荀未听了这话,本该松一口气,终于不用怕司法天神的打击报复了……可他的反应奇怪得很,只要一想到,回到天庭之后,他和那人之间,又会回到点头之交都不算的关系,就觉得有哪里堵得慌。 “那……那也是,”荀未黯淡道,本来就是没有交集的人,止步于此也就罢了。会这样不快,大概是看着一个人从孩童长大,看了二十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一时间又要变成陌路人,自然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事。 他道:“你要我做什么?” 镜仙:“无论干什么,让他相信西北的事是你,贤王之事也是你,你就是罪魁祸首就行了。” 荀未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没有说话。 他表情复杂道:“我就发现了,你安的什么心啊?贤王那时候栽赃我也是你教的吧?拼命往我身上甩锅做什么?你得罪不起司法天神,难道我就得罪得起了!?” 镜仙笑眯眯道:“是啊。” 荀未怒道:“是你个球!” 镜仙宽慰道:“好啦好啦,你要相信天庭的力量,尽管去得罪,不会有事的,一定保你平安。快的话,最多一个月,咱们就功德圆满回天庭去了。” 荀未半信半疑:“怎么保我平安?” 镜仙正色道:“仙人自有妙计。” 荀未:“……” 要不是打不过,他发自内心地想照着这家伙那张欠捶的嘴脸来上一拳。 “对了。”临走前,镜仙叫住他道,“记得把这孩子弄出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答应了贤王的。” 荀未一脸怒气未消地瞪着他。他压根就不想掺和他们那些破事,不是自有妙计吗,自己弄去啊! 只是莫名想起少年先前那句说不上提醒的提醒,纠结了半晌,脚步走走停停,还是在门口回过身来,无奈道:“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放小茴回去的。” 小亭里,晏离一见白术睁开眼睛,便上前立即问道:“他同意了?” 亭子里静悄悄的,他这一声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在空旷破财的庭院里微微回响,几只觅食的飞鸟在雪地上蹦跳几下,惊动后展翅飞走。 白术看起来神色略有异样,即便不动用法力,要承受眼睛里的那一点轮回镜碎片,对身体也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神色稍缓,没有回答晏离的话,而是摇头自嘲道:“以后再也不和帝君下棋了,输的代价太累,我宁愿去看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7 镜子。” 他回过神来,看见晏离依旧一脸虎视眈眈,不由失笑:“没什么不同意的,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晏离神色复杂地坐回一边,半晌才低声道:“没什么。” 镜仙看着他,认真道:“你也不必替荀未怪我等独断专行,万事万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法自然有刑,他们能经此一劫,重回天庭,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晏离摇摇头:“可回来的未必是原来的他。” 镜仙指尖夹起一枚黑棋,在手中轻轻把玩,他的目光投到棋盘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微微出神:“这正是此劫的目的所在,天庭不需要违逆者,他要想回来,只能不再是他自己。” “哒”得一声,棋子落下,黑白之势缠斗良久,难解难分,这一下,竟是隐隐成了死局。 “你也知道,”镜仙道,“人间爱恨,左不过都是一时存留,为着莫名的心悸所以爱上,为着背叛和得不到回应所以仇恨,说出来都觉得无趣,谁说机关算尽算不到人心?依我看,再简单不过了。” 晏离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面前坐着的,并不是那轮回镜旁淡泊无为的镜仙,而是一切都要追求全然在握的天帝。他从前以为镜仙和天帝不是一类人,一个代表的是仙的飘逸,一个代表的神的威严,可现在看来,是他一开始就错了,这二者之间,原来从来就没有任何区别。 “连阙这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荀未回到宫中,趁着皇帝还没发现,打算先去主动认个罪。 比如,陛下恕罪,臣没有谨遵医嘱偷偷跑出去了,陛下再恕罪,臣把牢里的犯人放跑了,陛下再……算了,不用恕罪了,通敌叛国,谋朝篡位,都是我做的,陛下当杀则杀吧。 他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路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直愣愣地走到御书房前,却冷不防被门口的宦官拦了一下。 “大人,”那太监年纪看着小,却十分有眼色,遥遥看见荀未走来就迎了上去,“大人身体未愈,怎么贸然出来了?陛下若是知道,又要不高兴了。” 荀未道:“我无碍……陛下现在可在议事?” 他说完,小太监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为难,“这……并无议事,只是……” 荀未:“?” 他正一头雾水,忽然朱红的大门被轻轻推开,殷长焕身边常服侍的那位总管太监轻手轻脚地从里面出来,转身刚一合上门,看见荀未,生生愣了一下,道:“荀大人来了?” 荀未点点头,还没等开口,那总管便麻利且自觉地又打开了门,恭顺道:“那您请进,只麻烦大人,手脚轻些。” 荀未更摸不着头脑了,看他这个样子,殷长焕分明是有事在身,连通报也不说一声就放他进去了,这等没有警戒心,是怎么做到这个位置的? 但他既然达到了目的,也就不想那么多,点点头,道声多谢,便抬脚从微微敞开的大门走了进去。 殿中昏暗,未曾点灯,在他身后,投在地上的光影被缓缓关上的门剪成一条细线,最终消失在室内庞大而空荡的晦暗中。借着窗外淡淡透入的天光中,他的目光找到了那人坐在案前的身影。 不是一贯坐得笔直的身影,连着忙碌不休好几日的君王,双臂伏在案上,脸埋得看不见,只有头上金冠微微折射出一点光芒。 荀未站在原地被这景象实打实震了一下,这姿势……皇帝趴桌子上睡着了? 他顿时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来得也太不时候了……荀未进退两难地想,他想现在就抽身离去,又怕闹出动静来把人吵醒。那总管太监干什么吃的?知道皇帝在睡觉还放他进来了,这是嫌头多不够砍吗! 不过说起来……荀未看了看台阶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不由推测,偏殿里就备着床,皇帝宁愿趴桌子上也不愿去那里,看样子最近是实在忙不过来了。 他一时心里愧疚又同情,也不打算这时候给人添乱了,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估摸着可以就这么轻轻挪出去,不料第一脚就踩到了什么东西。 幸而那东西扁平扁平的,只是踩了一脚,还没发出太大动静。殿中寂静,他怀疑若还有其他人在,几乎能听到自己骤然飙高的心跳声。 他低头找寻那“罪魁祸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忽然发现,地上零零散散还掉落着很多这种东西,呈一种奇异又凌乱的弧状围绕在皇帝桌案前。 荀未瞠目结舌地抬头去看殷长焕桌子,上面只乱糟糟摊着几本奏折和一杯掀了盖的茶杯,皇帝每天的量肯定不止这些。剩下的呢? 还用问吗,他低头,剩下的,都在地上躺着呢。 皇帝多大了……二十?真的不是十二?没事还扔奏折玩? 他小心地蹲下来,轻轻翻开了之前一脚踩上的那本奏折,借着外面尚且微微发亮的天光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他没想到,那是一本联名册,几乎有半数以上的大臣都署了名,他从后面翻起,一页页看过去,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在他面前一一略过,直到翻到第一页,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微微一怔。 是联名上书的内容——太傅荀未,罪不容诛,抄家问斩,刻不容缓…… 法不容情,愿陛下,以大局为重。 第27章 天命(四) 皇帝近来睡不安稳。他不是喜欢挑灯夜战的人,荀未以为的皇帝深夜仍在殷勤辛劳地批改奏折的情景,完全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大约来源于殷长焕不分场合,何时何地都可以处理起政事的奇妙形象。 但事实上,皇帝是个极度追求平衡的人,早睡早起,锻炼身体,生活规律得乏善可陈,直逼老年人代表荀未。后者毕竟是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不死,即便对岁月流逝毫无感觉,也时不时会有种整个人间都是这么年轻的沧桑感。 他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心里看任何一个人,都是后生崽子,所作所为都幼稚得很,就算忍住嘴上不唠叨嘀咕,心下也是各种老气横秋的腹诽。故而,就算贤王几次三番跟他过不去,荀未也没有真的生过气。 大约类似垂垂老矣的长辈看小孩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也不会去计较一样。至于对朝中那些费尽心机庸庸碌碌,在权力欲`望中前仆后继的官员,则又是神的宽容了。 某种程度上说,皇帝年纪轻轻,能在老气横秋这方面和荀未齐平,也是很了不起了…… 但近来——具体说来,正是从荀未遇刺那一天起——皇帝夜间开始变得多梦,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转换,没有前因后果,先言后语,只是碎片式的片段,层层迭迭,无止无尽,如同一面摔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中都映照出他自己的脸那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8 般诡谲。 笼罩在白雾中的场景,看不清的面容,微笑着的嘴角,模糊得分辨不清的话语,甚至偶而出现的,乌发间赤裸而苍白的肩膀,咬住的血色殷红的下’唇,他很想让目光微微上移,去看一看那人的脸,却发现自己并不拥有对身体的掌控权。 每每醒来,便只剩下这些,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肌肤相亲的触感,以及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心脏,在昭示着方才那一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境的存在。 他感到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到了嘴边却忘得干干净净。只能勉强想起,非常简短,只有几个字,连平仄都还熟悉,却像被下了不可说的禁言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脱口而出——那是什么人的名字吗? 在他的梦里,似乎总是重复出现一个人,一个场景——花瓣,风,树下的人。 那梦境与少时的记忆不谋而合。悠悠在躺椅上歇息的人伸手掀开了盖在脸上的薄薄的书本,露出半张白`皙的脸,耳垂一颗红痣清晰可见。那一瞬间,梦里的人面容之上笼罩的雾气仿佛被风吹散了,连时间都静止在此刻。殷长焕凝神去看,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但,那分明是同一张脸。 他睁眼醒来,窗外乌云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月光星辰被密密遮住,漏不下一丝光芒,宫灯昏暗地间歇跳动着,空气中寒气渐侵。 已是冬末春初,南境本该是春暖花开,却也同京城一样笼罩在迟迟不去的萧瑟灰暗中,春日从来没有这般懒怠眷顾过人间。 天有异象?殷长焕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眼里像是渐渐渗进了寒意,幽深黑沉深不见底。 八年前那个钦天监,无论算到了什么,说过些什么,天命既定,在他这里不过是个笑话。 人间伦理都可以罔顾,天命又算得了什么? 殷长焕低头,冷冷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缓缓握了起来。 荀未完全不知道这些天皇帝的心路历程经过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是一直默不作声地半跪在那里,翻来覆去看手里的折子,末了,摇摇头露出一点苦笑来。 这又何用他再去认罪,分明都已经证据确凿了。他不知道殷长焕究竟还有什么打算,才迟迟不处置他,往好了想,荀未自认没有迫害过他一星半点,皇帝可能是个念旧的人,所以打算留他一条狗命,但也架不住朝野上下人心向背,处斩是迟早的事。往坏了说,皇帝只是还没放弃知道当初李甫对他的预言,打算先从他口里挖出来,再另作打算。 无论是哪种,荀未心想,人间都没有他的留身之处。 窗外光线渐渐移到了屏风上,映照出金色丝线勾勒下的,鸾歌凤舞的奢华景象,在暖黄的光线微微发亮,好像果真能从屏风中飞出来一般。殷长焕轻轻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没想到只是随便小憩,也逃不过梦境的造访。这一觉睡得奇累无比,心绪起起落落,纷繁错杂,这些天在梦里经历的种种情绪动容,几乎比他过去所有日子加起来还多。 皇帝撑着头,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梁,脑海中还残留着刚才一睁眼时的景象,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骤然睁开眼睛,荀未怀里抱着一堆奏折,正站在书案前,似乎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动作微微愣了一下,一时手里动作也停了下来:“陛下醒了?” 他正在把捡起来的奏折放回书案上,谁知道才刚靠近殷长焕,那人就诈尸一般忽然醒了,不仅如此,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黑漆漆的眼睛一个劲盯着他看。 这里的没睡醒并不是指皇帝睡得一脸恍惚,脸上还有红印子的那种毁形象的样子,皇帝陛下即便是这种时候,眼神里也是清明而且专注的。 主要是荀未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一睡醒就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这件事,只好归结于皇帝没睡醒,脑子还没转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开口道,看着荀未把奏折放上桌子,端起茶杯凑近了嘴边,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奏折,你看过了?” 荀未欲言又止,总觉得解释起来是个浩大的工程,干脆厚着脸皮行礼请罪:“陛下恕罪,臣无意偷察国事……” 殷长焕把茶杯放回去,那里面的茶已经冷了,他只皱了一下眉,也不知是为了这茶,还是荀未方才那话。 “无妨,”殷长焕道,“那东西捡它做什么,待会让人扔出去。” 荀未窥探了下皇帝的脸色,并没有什么不悦或是玩笑的神色。心里不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一时不知道要回些什么好,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任气氛又冷寂下来。 殷长焕没听到回应,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身子好了么?冒冒失失就出来了,找朕有事?” 他语气说不上严厉,只是荀未想起自己的来意,顿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先前想好的说辞一个个争先恐后都从脑子里溜了个光,完全就是个“白茫茫的雪地真干净”的空白状态。 殷长焕看着他张了张口,目光往自己脸上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只垂眸盯着那堆从地上捡起的奏折,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荀未此刻正在肚子里苦思冥想要怎么委婉一点说好,还以为是奏折看得心寒,正想说些什么慰问一下,就见那人似是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地掀起衣摆跪下来。 “臣自知有罪,不求朝野上下宽恕,但凭陛下处置。” 又是这样,殷长焕到嘴边的话生生停住,换了隐隐的气结涌上心头,又是这样不争不辩的模样。荀未那一口气叹得太走投无路,他一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左不过是认罪。荀未低着头,没看见皇帝面色微微发冷,认什么罪呢,他倒想听他亲口说说。 “先生何出此言?” 荀未听来,那人语气平平,想必是素来的面不改色。皇帝这话一出,要么是完全没接他的招,此事以后再算,要么,就是的确在等他自己坦白。 坦白就坦白吧,不久前还听人义愤填膺地说过一遍呢,怎么可能忘记。 荀未硬着头皮道:“此前朝中众臣所说,皆为事实,只是尚遗漏一项,西北一事,”他顿了一下,心里把晏离揍了一千遍,才道,“也是臣所为,陛下明鉴。” “臣自知罪无可恕,不求苟活,只愿陛下趁早决断,莫要任朝中众臣议论为是。” 他一说完,便觉得顿时卸下了个担子,拖了这么久,他都有种真的做过亏心事,一心只求解脱的感觉了。快刀斩乱麻,到此为止吧,皇帝每天这样意味不明的,他是真心消受不起。 不料这一番话说出去,头顶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别说回答了,连呼吸声或是衣料摩擦声都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39 没有发出。要不是余光还能瞥到一点玄黑色衣角,他都要以为皇帝凭空消失了。 荀未跪着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陛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殷长焕开口了。 他冷冷道:“荀未,你以为我是个傻子,还是个瞎子?” 且不说明晃晃地叫了他的大名,就皇帝这前所未闻的语气就够让荀未不寒而栗,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他想解释,说臣不敢,陛下圣明,怎么会是傻子。却不知为什么在那样冰冷的口气下,只能沉默以对。 他想起那时知道镜仙就是那个幕后推手时的心情,被背叛和欺瞒的感觉糟糕透顶,他如今可不就是在己所不欲,施于他人? 可他一点选择也没有。 殷长焕直感觉心头一股冲动,汹涌地顺着脊骨攀上来,直冲得眼前都有些晃动。那人的意思,是让他杀了他,简直比这些日子碰到的所有事加起来都要可笑。 总是低着头做什么?那人何曾认真注意过他看他的目光,又何曾深思过他话里的意思。只会说陛下恕罪,臣无争辩。若说他唯一能确凿的罪名,难道不是既引诱他于人世爱憎恨欲中,却又完全置身事外毫不自知么? 简直可恶,气的人牙痒痒。怎能让他一直就这样无辜无知无觉下去? 荀未眼角瞥到皇帝动了一下,接着似乎是起身慢慢走过来了,顿时如临大敌,脊背一绷,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却不料,面前衣摆一晃,殷长焕毫无征兆地半跪下来,随即,他便感到下巴受了钳制,被人硬生生地掰着抬起了脸。 眼前骤然撞进那人的目光,黑沉沉一片,像是立即一脚陷入了泥沼一般。他推测过皇帝似乎是在生气,但没想到这么生气,那眼神好像要把他生吃活扒了一样,荀未不由一愣,怔怔地在咫尺间的距离与那人对视。 殷长焕的神色极其陌生,从来也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垂下眼睛看着他,语气几乎是克制的。 “荀子惑,你抬头看看我,便知你真正的罪是什么。” 他的话实在没头没尾,令人费解。语境也奇怪得很。什么真罪假罪,既然通通都已经认罪了。不是人间的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 他根本来不及深思那人话里的意思,下一秒眼前一暗,捏在下巴上的手指松开,抚上脸颊,几乎就在同时,唇上传来了陌生的触感,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盖了上去。 这一下出乎意料,强硬得根本不容他反应或是拒绝。荀未瞪大着眼睛,灵魂出窍一般看着殷长焕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瞳孔,浑身上下好像只剩了嘴唇有知觉,脑子里一阵一阵的轰隆隆作响,好像整个身子都被震得晃动一般。 这是……什么情况?! 第28章 情劫(一) 也就在几年前,在荀老师记忆里,殷长焕和殷长煊还是两个半大少年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当今圣上有个奇怪的毛病,非常稀奇,对殷长煊来说也许不奇怪,但是发生在殷长焕身上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那就是喜欢在书本上随手乱画。 荀未都不敢轻易称那为乱写,因为连字的雏形都没有,潦草率性得旁人根本看不懂他在瞎涂些什么。 彼时荀未通过殷长焕日常话语间的不显山露水,和临时问答反应的冷静,再加上叽喳蹦跶的五皇子殷长煊极佳的反面映衬,基本上对他形成了一个少年老成,极其稳重的印象。何况,有上一世的威名赫赫在耳,荀未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做凡人的少年,心性直接越过了二十来岁,算是半个大人。 若说活得老不死的太傅大人唯一有一个看过去不会觉得幼稚的人,那也只有殷长焕了。 所以当他好歹想起来自己身为人师的责任感,故作严肃地晃去两个崽子书房履行义务的时候,对面前的这幅场景几乎是目瞪口呆的。 他先是遥遥看了一眼那个端正的身影,原本以为殷长焕在边看书边做笔记,一时好奇,想看看他毫不保留时对家国之事有何见解,于是不动声色地晃到人身后,目光矜持地往下一划拉。 荀未:“……”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保存得还算干净的书本上东一笔西一下,有些句子被歪歪扭扭的线划起来了,有些则被涂成了一团黑,零零散散分布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图案。总之就没有一个正常人能认出来的字。 最匪夷所思的,还当属空白页那个状似人脸的东西,但,荀未能说出来的最高评价也就只能是,画得挺圆。 他还沉浸在有什么东西碎裂掉一地的震惊中,殷长焕刚把一行字涂掉,忽然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毫无征兆地就回过头来,黑漆漆的瞳孔盯着他,倒也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全身上下警戒似的一动不动,只胳膊肘轻微地往上挪了一下,不动声色盖住了大半书页和那张疑似人脸的东西。 荀未:“……” 怎么,这是怕他认出来画的是谁?荀未微微发窘地想到,问题是,殿下是哪里来的自信这东西可以被人认出来的啊? 他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殷长焕在他心中的形象。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师生两个互相大眼瞪大眼,还是荀未先整理好心情,他退后一步,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若无其事道:“殿下在看什么?”他想了想,大言不惭补了一句,“若有什么疑问,或许臣可以解答一二。” 殷长焕没做声,继续保持着盯着他的姿势,右手轻轻一动,啪地把书合上了。 荀未:“……” 殷长焕回过身去:“没有。” 他无视掉荀未,随手抽了另一本书,低头看起来。 荀未一口气憋在胸口,心里郁结地想到:“这还能好好教吗?” 这事当时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有一次随口提起来,殷长焕才好好跟他解释了下。 不是乱涂,标记都是有意义的,具体每个代表什么意思荀未听他说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只明白了一件事,难怪他看书看得那么快。脑子转得快,手速跟不上,就发明了这么个方法,神人的世界他真的不是很懂。 “那圆圆的像脸一样的东西代表什么意思?”荀未忽然想起这茬,认真问道。 殷长焕原先还一脸淡定地侃侃而谈,听到这忽然顿了一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颇有些意味深长,摇摇头道:“没什么意思。” 他不说,荀未也没再问,只是事后偷偷趁着人家外出练习骑射的时候,钻进屋子,随手翻起了他平时看的书本。 这些做过乱七八糟标记的书,估计除了殷长焕自己以外,没人看得懂。 他小心翻过几页,眼前充斥着各种抽象的图形,直看得头晕,忽然就像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0 在沙漠里看见绿洲一样,瞥到了难得一见的方方正正的汉字,顿时愣住了。 写字这事本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一连锁的事之所以能在荀未的记忆里存留那么久,恰恰就在他最后看到的这几个字上。无论过去多久,发生了什么,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殷长焕在书上写“荀未”两个字做什么。 皇帝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都有种克制的感觉,端端正正,没有哪一笔是逾矩的。荀未平日里以正常人的审美看来,满篇齐齐整整,煞是赏心悦目。 可单独拉出来两个,就不得不注意到素日忽视的下笔极重的问题了。骤然一看,几乎让人有些心惊。 他脑子里一瞬闪过很多猜测,又一一驳回,大惑不解地继续翻,遍寻不获,似乎只有这一处。倒像是皇帝看书时晃了一下神,随手写下了他的名字,最后又忘了抹去。 直到此刻,荀未一眼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咫尺交错的呼吸和唇齿纠缠间,已经糊成一团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件陈年旧事,还有那满书乱涂中端正的“荀未”两个字。 不可置信,恍然大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此前种种不可思不可解,竟是原来如此,他从未有任何一个猜测指向这一条道路,因果却不知何时早已种下。 太荒谬了……这,从何说起呢? 他一时间失了所有应对方式,脑子彻底罢工,半点也转不动。身体在下意识挣扎,却完全抵不过那人的力气,被人扣住后颈,撬开唇齿,一路长驱直入,愤恼的侵略中,却无意流露出温柔。从未踏足过的人世恨爱,完全陌生的七情六欲,来得猝不及防,劈头盖脸将他淹没。 荀未在徒劳的挣扎间,茫然失了方向,心中既悲戚又迷茫,为什么和不可能来回在头脑中滚过,争执不休,最终却是堪堪定格在,怎么办?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种事,这个时机,糟糕到像是上天故意愚弄一般。 荀未脑中一片混沌,他总算是意识到了和皇帝之间体力的巨大差距,挣也挣不过,当下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自暴自弃,任人揉搓。殷长焕察觉到他慢慢松懈下来,也没有再用力钳制住他。 这个吻变得细水长流起来,缓缓归于平静。荀未回过神来的时候,殷长焕抵着他的额头,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着他的眼睛。 荀未像是在看一面纯黑的镜子,那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茫然的神情。 他眼前忽然一黑,一片手掌伸过来盖住了他的双眼,略有薄茧的掌心贴上皮肤,微凉的触感令人忍不住微微一颤。 荀未睁着眼睛,面前是微微漏出来的光,眨几下眼睛睫毛就会划到皇帝手心,感觉很奇怪。 他想起那些推落一地的奏折,缓慢恢复运作的脑子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众叛亲离,情与法难择其一,殷长焕……到底历的是哪一劫? 镜仙和晏离隐瞒了他很多事,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们之间绝无可能,若只是亡国之君,这一番应在他身上的,莫名其妙的情劫,却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9章 情劫(二) 难得天晴,细雪初停,后院空空荡荡,萧条稀疏,石桌上石凳上的雪已经被人细心扫去,只落了一地碎雪。 沈崇仪倒了一杯茶,推到程奉面前,唉声叹气道:“不知道荀大人如何了,真叫人忧心。” 茶热腾腾的,还冒着水气,程奉端在手里捂了一会,才小小抿了一口,沈崇仪发现他奇怪的地方不只说话这一样,吃起东西来也总是一副极其矜持的模样,一直都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的沈大人,还是第一次产生自己有粗鲁之嫌的羞惭感。 “无妨,”程奉双手规矩地捧着茶杯,认真道:“陛下护他,不会有事。” 虽是寥寥数语,却并没有语焉不详的安慰之感,只有对局势洞若观火下,淡淡的笃定。 沈崇仪以己度人,完全没有听出来这一层,只当他是随口安慰自己不要忧心,不由立刻升起一股不能辜负对方安慰的紧迫感,当下连连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不担心,不担心……” 程奉:“……” 他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沈崇仪这样,这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茶杯里映照出的自己的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微微歪头,露出一点不解的神色。 “我,不懂。” 沈崇仪在整理几日后要用到的宴会名单,听到这话摸不着头脑地回过头来,问:“不懂什么?” 程奉垂眸看着水面,自说自话:“从最初,到现在,一直不懂。” 沈崇仪:“???” 程奉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来看着面前的人,天是晴空万里,好像前几日的严寒长久滞留,终于倍感无趣地离去了,阳光很好,地上的新雪微微有些晃眼。 沈崇仪一手拿着笔,一手抓着袖子,满头雾水地回过身看着他,他对季节总是有些迟钝的,这个时候还是一身略显厚重的银白色长裳,看着却觉得身子更是单薄,耳廓在风里吹得红通通的,眼眶里也蓄满了水雾,大睁着看来,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平白无故小了很多岁。 程奉漫不经心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不着边际地想道,这个人的灵魂,很干净。 他抬头望了望又高又蓝的天空,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它们缓缓上升,消散于早春微寒的空气中。 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沈崇仪也不懂,他也不懂,互相问也不会有答案。以后吧,或许日后,他总能有机会明白,就像他那荒唐的兄长一样…… 明白这七情六欲。 金銮大殿中,君臣两个还在对峙。 荀未被遮住了眼睛,看不见殷长焕的神情,对他来说似乎更利于他那已经一团浆糊的脑子思索一番前因后果。但事实证明,并没有什么用处。 怔然间,他似乎又感到那人靠近过来,掌心下的眼睛立即紧张地眨了眨,殷长焕的动作顿了一下,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太阳穴,声音就低沉响在极近的地方。 “我有时想,”他低声道,“或许你早就知道了,不过装作不知,要我死心罢了。” “可我试过很多次,几乎每一天,每一次见你都在下定决心。” “我想,从此抛下不切实际的爱憎,便只是君臣师生。”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沉稳清冷,像是从前荀未检查功课时,那般冷静地自述和娓娓道来,而今他便用这同样的语气,说的却是怎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说给世间任何一个人听都荒谬得不可置信。 “但我……”殷长焕缓缓移开手,垂眸看着他的眼睛道,“试过无数次,还是无法放下。” 那是他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1 平生遇见的,唯一一个理性无法企及,束手无策的地方,若是爱恨能从心所欲,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呢。 荀未已经完全怔在了原地,他愣愣地接触到那人的目光,心里叫着别看别看,身子却不听使唤,好像果真是一脚踏进了泥沼,拔都拔不出来似的。 眼看着殷长焕有继续靠过来的倾向,最后一刻千钧一发之时,荀未拼了老命才终于灵魂回窍,下意识挣动了一下,拂袖起身,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到了自认为的安全距离才停下来。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之前那副愣得像是要石化的模样,居然还能想起来挣扎,一时没拉住人,被他逃开去。 荀未看了一会殷长焕没有上前来抓他的倾向,才略略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抬手用手背试探着擦了擦嘴角。 他的动作似乎是随意做出,并不是出嫌于恶或是惶恐,更像是为了避免尴尬。 他们隔着几步远,互相对视,沉默一时笼罩下来,如同此时昏暗的天幕。荀未半个身子浸在窗外投进的暖黄的光线中,衣摆间银丝织就的云纹微微闪光,上半身却是晦暗不明的,如同进了水的一团乱糟糟的墨迹,神色也是难以分辨,过了许久,才听他缓缓叹了一口气。 “臣……”荀未开口觉声音略哑,尴尬地咳了两声,才继续道:“……臣从前听陛下见解,觉得有一言深有同感。” 殷长焕没做声,从荀未挣脱起,他就负手站在原地,垂眸听那人客套扯话。 “陛下当日说,虽不是圣人,却比圣人顾虑更多,臣以为,正是如此。” “天下生民担负于肩,何来随心所欲一说?臣背负骂名诸多,唯不敢担幸臣之名。还望陛下三思。” 荀未说完,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他有限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场景,唯一的经验来自于无聊时翻看的那些话本,可哪一桩不是两厢情愿,奈何世事无常才致分离,跟现在的情况也太不一样了。他倒是看过男主人公飞黄腾达以后义正言辞地拒绝投怀送抱的郡主的场景,可这要是照搬到殷长焕身上,画面必然惨不忍睹。 凭他览书无数的阅历,就算再怎么担心打击到对方,这种事情,现在不说清楚,日后只会更痛苦。 殷长焕抿着嘴不说话不看他,光站在原地,既没有向他靠近一步,也没有挥手让他下去。 荀未估计他脑子里也是难得一团乱麻。说起来这件事他一直震惊到现在,脑子还是懵的,皇帝那么高高在上一个人,到底是哪只眼瞎了就看上了他? 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很莫名其妙。他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知道了。以后,”殷长焕最后道,“别再说以死请罪的话了。” 荀未愣了一愣,这是放过他的意思吗? 他连忙见好就收跪下来行礼,道:“谨遵圣旨……臣告退。” 殷长焕背过身去走回座位边上,随手拿起一本奏折在手里漫无目的地翻了翻,似乎从荀未退后起,他就再也没有把视线移到他身上。 “我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过,你也不知道。”退出去前,皇帝忽然没头没脑这么说了一句,隔着中间空空荡荡的一大片昏黄的斜晖和流水般的琉璃砖,抬起眼来看着他,目光宁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别再不开心了。” 荀未只觉某处空落落的地方忽然被击中了一瞬,待要抓住时,又流逝得太快,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手指扳着朱红的门沿,光线像是一把利刃从中切入,直直穿透了他。荀未垂下眼睛,哑然道:“是。” 他出了皇宫,闷头走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方向。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茫然四顾了半晌,忽然浮出来一个念头,镜仙是不知道身在何处了,不如去问问晏离,一个两个的,都把他当傻子一样瞒,他倒要好好问问,殷长焕这情劫是怎么回事。 此刻晏离府上,懒洋洋的老爷正无所事事间,忽然就被不速之客破门而入。 荀未一路大步走进来,身后跟了一串疾步的侍从,愣是没有一个敢拦他。 “你们家大人呢?把他给我叫出来。” “回太傅,老爷见客是要拜帖的,您这……好歹等小的去通报一句……” 荀未懒得惯晏离这破毛病,索性走动间便扯着嗓子喊了几句。 “晏离,晏大人!人呢?离火!” 他最后一句话音才方落,就见晏离凭空出现一般,抱胸靠在回廊转角处,面色不善地看着他,微微眯起眼,“你叫我什么?” 下人见此情景,都识趣地退下去,回廊内,只剩两人各站一边,互相瞪着对方。 荀未先开口道:“离火。” 晏离神色松动了一瞬,忽然站直了向他走来,“你记起来了?” 荀未心想记你个头我脑子现在乱着呢。他一时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晏离这样子一看就是知道点什么事,不说完整的前因后果了,至少皇帝这莫名其妙的劫数应该是早就了然于胸,直接问他肯定不说,正好这家伙一开口便误会了。不如趁此机会试探一番。 他揣摩了一下自己从前的形象,晏离说他不敬苍天,那应该是很倨傲的感觉。 于是他冷起面孔,模棱两可道:“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你哪只狗眼看到我激动了,”晏离停在几步外,上下打量他几眼,听见这句话给了他个白眼,“你都想起来什么了?一魂一魄还在天庭神龛,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荀未听罢心里无比震惊,脸上差点就绷不住了,亏他他一直以为剔除的魂魄已经毁去了,谁能想到竟然在在神龛!那不是供奉已经化归天地间的上仙的牌位之处吗?他何德何能,竟能凭残魂得以跻身在那里。 晏离还等着他的回答,荀未全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露出端倪,他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模糊地有些印象。” “难道是因为那一刀?”晏离摸着下巴,自顾自思索道,“二体同心,护佑的禁咒起了作用,你们也跟着被影响。” 你……们?荀未拼命忍住不问出声,他原先想的太天真了,晏离说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懂,谈什么知道前因后果。 他决定豁出去一试。 “皇帝要历的,其实不是亡国之劫,对不对?” 这很险,没准晏离就戳穿他压根什么也没想起来了。 但那人神色凝重了一瞬,忽然严肃道:“你会这么问,是连阙对你说了什么?” 连阙?第二次听这个名字了。 等等,晏离这句话里的意思……荀未猛地反应过来。 他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了,难怪当日觉得耳熟—— 那根本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司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2 法天神的名讳。也就是说,连阙,就是殷长焕。 第30章 情劫(三) 荀未忽然想起一事,当日他睁眼醒来,皇帝说他迷蒙间,竟然叫了这个名字。 这是为何?他对那人的印象实在淡薄得很,连本名都记不住,更别说梦里脱口而出了。 “连阙……”荀未皱眉缓缓地念了几遍,未曾有什么熟识感,心里也没有涌动出任何情绪。只是那种空洞得伸手一捞,什么也捉不住的感觉,隐隐令人觉得烦躁。 他注意到晏离还在等他的回复,眼底已经升起了一丝怀疑之意,立刻收了收情绪,装模作样沉吟两句,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道:“你管他对我说了什么,现在是我在问你,方才所说护佑的禁咒是什么?” 晏离听罢,忽然就收起了探究的神色,换上一副不紧不慢的表情,连身子都放松下来,闲闲地搭了一只胳膊靠在栏杆上,半理不理看过来的目光分明在说,请继续你的表演。 荀未:“……” 感觉,好像被识破了…… 晏离:“算了,你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要是你真的想起来他是谁,哪还能是现在这个反应?连阙的确是该有亡国之君一劫,可是还有一劫,连你也未曾告诉。” 荀未怔然听着,喃喃道:“情劫……” 晏离眯起眼睛:“对,就是情劫,你今日来找我,是不是因为他向你……” 荀未听得心底猛然一沉,垂头丧气打断道:“别说了。” 这……从何说起呢? 跟当初说好的完全不一样。让他当奸臣也就认了,让他去欺骗别人感情,何况还是个从来不知情为何物的家伙,简直就像诱拐纯良无知的小孩一样充满罪恶感,无论如何说服自己,也是做不出来的。 晏离:“你那是什么表情?既然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难道还妄想逃脱?” 命中注定……荀未咂吧了一下这个词,忽然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等,等等……“他像被雷劈了一般,“前世不动情,他今生哪来的情劫啊?” 天庭……折磨人的花样也太多了吧! 晏离怜悯地看着他:“谁说他前世没有动情。” 荀未愣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根本没那条件啊。 不像有些神仙原本是凡人悟道而来,或许会存在六根尚未清净的情况。灵石孕育,与天地同生,生来就是铁面无私执掌天规的料,那人根本没有情窍,怎么可能动私情? “怎么会?而且他跟谁啊?”荀未难以置信,哪位仙女姐姐能收得了这货? “不是我说,他的情劫扯上我做什么?我又没有私动凡心!” 晏离被这个人谜一样的自信震惊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想:“是不是傻,都说到这地步了,再透露下去我就要挨罚了。” 无奈他模棱两可道:“总之,别管信不信吧,反正历一个劫也是历,两个也是历,一起了结了还省事,左不过是这几天了。” 荀未这个时候突然就敏锐了:“什么叫左不过就这几天?” 晏离:“当然是亡国了,不然还有什么。” 这个没几天,后来证实,不多不少,恰好七天。 这一年京城的春天来得极迟,百花瑟缩,万物萧条,庙宇间常有人徘徊不去,祈愿早日可播下五谷,老弱者熬不过冬天,就这样埋葬在春天一步之遥的日子里。 塞外狂风呼啸,风雪冰封,守卫的将士们遥对故城点起狼烟,他们隐隐知道,这会是个不寻常的冬日,过去了,就是春暖花开,过不去,便埋骨沙场马革裹尸,飞雪为葬。 夜里羌管仍起,春风迟迟不度玉门关。 千里之外,摊开的巨大的图纸前,一双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柄匕首,中指套着的猫眼石泠泠闪光。 那是把胡刀,刀柄与刀身相衔处做成了狼吻的形状,獠牙扣住锐利的刀身,眼睛的地方镶着明晃晃的宝石,如同刀锋一般泛着冷意。在指间来回转动得直令人眼花缭乱,却果真就如在主人脚下驯服的一匹狼,遇敌可见血封喉,唯有此刻服帖地不伤分毫。 帐外北风呼啸,帐中人坐没坐相地架着脚在桌子上,懒洋洋开口道:“图纸确定无误?” 这是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样貌一看便知道绝非汉族,眼瞳微微带点宝石绿,在跳动的篝火映衬下,显示出一种属于异族的俊美。 另一人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旁,磕磕巴巴地答道:“回殿下,那人保证过的,他说……咱们军师,可以作证。” 本来他们一族随心所欲,放`荡不羁,从不拘这些莫名其妙的汉人礼仪,可自从那柔弱得跟女人似的什么汉人军师来了,就什么都变了,连说话也要别别扭扭学着说汉话。殿下简直像被妖怪迷了心一样,说什么是什么。 被属下腹诽的西北王殿下一脸无知无觉,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下,苦恼道:“可军师现在又不在这啊。” 属下恨铁不成钢道:“殿下不要太依赖军师了,偶尔也自己想想办法吧!” 而且汉人那么奸诈,凭什么帮咱们打天下?殿下就是太天真了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啊! 西北王一点也没有接收到对方内心的悲愤,点了点头,随口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晏离走这么多天,不是本王一直在自己处理事情吗?” 属下:“……” 你都处理了什么啊你!这么多天一场仗没打好吗?! 他欲哭无泪,“殿下,图纸的事,您认真点对待吧……不然军师回来我们输了,可怎么有脸去见他?” 西北王听罢心想,“说的是啊,晏离说他要完成什么任务的,失败就糟糕了。” 他好好地把架起的一双腿放下来,坐正了,严肃道:“交给本王,不要担心。” 属下:虽然您说得这么笃定但其实一点信服力也没有…… 西北王挑着问了些送图纸来的那人的情况,不由疑惑,再次确认:“这个人什么也不要?高官厚禄,钱财名声,什么都不要?” 属下道:“是。” “那他安的什么心啊?”年轻的异族王迷惑了,“汉人会这么恨自己的朝廷吗?” 他沉静下来想了想,道:“而且听他意思,还认识晏离,可惜他不在这,问也问不了……” 西北王嘀咕到这,心里不由有点烦躁:“都去了这么多天了,也不传个信回来。” 当时说是汉人京城若是不日将被攻破,有个朋友在那太危险,所以想把他带到西北来,可这都去了这么多天,什么朋友这么要紧啊? 西北王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刀,忽然自己想通了。 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什么义吧!草原上的人也懂的。小时候学汉话,最先会的成语就是两肋插刀。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3 他当年想象了一下那种血腥的场面,被刺激得一记好多年,现在还能时不时从脑子里蹦出来。 他自我安慰的工夫一向一流,这会豁然开朗,便又开始琢磨起了之前的问题。 “管他呢,先前他给的图纸不也没错吗?”西北王道,“把那个汉人叫过来,本王亲自问问他。” 他扬起手,匕首在手中转了几圈,精准地插在了图纸上帝都的方位,只余刀柄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京城中,晏离闭目端坐在漆黑一片的房内,寂静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了一丝气息,微弱到难以辨识,自非常遥远的地方而来,但是足以借此推断,气息的主人有多么强大,从过去到现在,他所知道的人物里,“这一位”几乎可以和司法天神媲美。 “连城?”他蹙起眉头。 天帝所选派的人,竟然是他? 好大的手笔啊。这是非置那两人于死地不可了。 这平和的假象之下暗潮汹涌,天人势力各自汇聚,帝都风起云涌龙争虎斗。应劫之期之前,已经没有多少安宁的时间了。 门窗被寒风吹得砰然作响,灰云密布这一方天地,春天仿佛不会再来了。他长叹闭目,仿佛可以听见大地上千家万户,野鬼哭嚎。 神无情,却会悲悯。但有时候,连神也无能为力。 第31章 番外 从前的事 他跪在轮回镜前,静静闭着双眼。已经不记得跪了多久,四周依然是一成不变的寂静,甚至连风流动的声音,也传不到这里。久而久之,仿佛还未魂飞魄散,就已经不存在,同化在天地间了一样。 天庭总是这样,不知道时间流逝,也不知道世事变幻,生命漫长到无趣,却也短暂到如同只活了一天,而重复了千万年。 他既不挣扎也不反抗,一动不动,自跪在这里起,就不再有任何动作,哪怕是移挪一下已然麻木的腿或胳膊。神并非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比起凡人来,忍耐力几乎没有上限的,众仙,除却生来神明,有谁没有经历过比这更甚千百倍的痛楚。身体上的疼痛不过是最低等的考验。 他闭着眼睛,目光却似乎低垂着看向轮回镜中,乌发披散下来掩住了神情,嘴角的弧度再平静不过。 一个被贬谪的神明,即便关闭通天神识,废去所有法术,落难到了寸步难行的境地,他也不会是一个惶惑无知的凡人。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是衣袖走动间拂过下摆的声音,不急不缓,懒懒散散,好像不是特意而来,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到了此处。 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此时,却也没有贸然回过头去。 “时辰到了?”跪在地上的谪仙淡淡道,“可想好了如何处置我?” 那人遥遥站住了,似乎在为一下便被识破身份而微讶,这讶异也是恰到好处的,如同戏台上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实则身在故事之外,知晓一切的前因后果,也明白未来演变,却只是微笑着配合演出,不去惊扰与改变。 无论这故事是好是坏,他心中是悲是喜。 一身洁白的仙人遥遥站着,看向背对他长跪的背影,微微地笑了。 “我无权处置你,只不过老朋友来聊聊天罢了,”他说,“你可知你此番罪名为何?” “洗耳恭听。”那人的平静泡沫一般,一碰就破,本性难移地从语气中流露出嘲讽来。“擅动私情,包庇罪人,无视天规,不敬苍天,还有呢?” 镜仙微微叹了口气,“他本不该生情窍,执掌天规者并不需要这些累赘东西,你竟从未想过,害他这一劫,也是一罪吗?” 对方轻笑出声,周身云烟都被搅得微微散开来,“这你得去问他,问他是不是后悔当日以权谋私,留我一命,问他是不是后悔后来肆意妄为,滥动凡心。” “若他说悔,那我不算害他,你们大可重新把这个天神迎回神殿,他依旧是那个无心无情的连阙。” 大约神的爱恨与凡人便不同在这里,他说这话时,没有半分强求或忿恨,不过是平铺直述,拿得起,也没什么放不下。求而不得,便不再求。 镜仙不置可否,“我不问他,却要问你一句。你是悔也不悔?” 那人睁开眼睛,瞳孔中一霎那流转过光华,却又瞬间被禁咒压制,暗藏其中的来自双方的较量转瞬即逝,连云烟都没有惊扰半分。 “我?”他笑了,不再是闭目忏悔的样子,周身气度仿佛剥落下蒙灰的泥塑,露出毕现的金身锋芒来。 “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镜仙当日无意中窥见轮回镜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时,就应该明白,他命格主杀伐,我行我素,桀骜不驯,不论再历经几世几劫,是神仙或凡人,都改不掉骨子里的睥睨众生的姿态。 天帝所想与他截然相反。“褫夺身份,洗去前尘,看他傲从何来?” 镜仙当日听罢默然,并未反对。只心底微叹,此番输赢争斗,竟要搅得天下不得安生。 他走上前去,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点在谪仙眉心。 “从今往后,好自为之。” 禁足的咒术解开了,那人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我有一个遗物,”他道,自顾自地伸出指尖将脖子里挂的东西从纹饰繁复的衣领下勾出来。 纵然是淡定如镜仙,也忍不住为他遗物两个字扶了把额。 “你未必回不来……陛下从不赶尽杀绝。” “我知道,”那人仍跪着,抬头看他,笑了笑,“那家伙,只不过想所有东西都在掌控下,仇却是不记的。” “只不过,能回来的,只怕不是原本的我和他,事事都遂那老头儿的意,也太让人不高兴了……这块玉,烦请你帮我交给离火,就说就给他做个念想。” 他说着把那玉从脖子上扯下来,递了过来。镜仙没有伸手去接,他低头仔细看了看,意味深长道:“灵石?就连陛下那也没有多少,你哪来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对方坦荡道,“我家那谁给的呗。要多少有多少,老头儿自己穷可别掂量着别人跟他一样。” “第二次了……”镜仙无奈道,方才他忍住了没有纠正,这次却非得为他家天帝正一正名,“第一,陛下并不老,第二,陛下也不穷,第三……” 他对上了那人的眼睛,“第三,我为何要帮你?” 只是片刻间,两个老狐狸就已经交换过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对这块灵石的真实用途一清二楚。 跪着的人笑得露出了牙齿,白森森的,颇有种威胁的意味,说的却是,“举手之劳罢了,镜仙大人不愿帮就算了。” 他把小巧玲珑的石头搁进袖子里,兀自哀叹,“可怜啊可怜,这么多年的情谊,这点小忙都不帮。”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4 他说着,忽然殿内一阵光华大盛,光芒之下,隐隐显现出广袖长袍的身影来。 二人皆吃了一惊,镜仙殿中主人亲自镇守,更别说还禁足了一名罪人,何人能如此随意出入。 他本来还以为是来主刑的神仙,待光芒散去,看清来客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前一直恣意乃至无畏的神情才骤然有了裂痕。 他喃喃道:“连阙?” 那张脸绝不会错认,一样的难以逼视的光芒,漠然的神色,若说有哪里不对,便是眼眸中太过冷淡无物,如同他方才拿在手中的灵石一般,没有任何悲喜情绪可言。 这个样子,倒像是他从前第一次遇见连阙的模样。跟他打招呼,也像没看见一样,冷得难以亲近。 只是,怎么也不该在如今出现。 他尚未做出其他的反应,镜仙先道,“不是连阙。” “天生灵石,一分为二,如出一辙的不生情窍,硬要说的话,是孪生罢。” 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连阙竟然有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脾气也没有差别的弟弟?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而且,在天庭这么久,也从来不知道。 来客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停在了他身上。镜仙莫名在那双素来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看见几分探究好奇。 “我来审你。”语气却也还是平板的。 “是连城,新继位的司法天神。”镜仙见他露出疑惑神色,好心解释道。 “哦,不好意思,”跪在中央的人大大咧咧道,“镜仙大人已经审过了,直接让刑罚的大人过来也是可以的。” 来客面无表情地瞥了镜仙一眼,镜仙呵呵一笑,意思是抱歉抢了你的工作,在下不是故意的。 那人收回目光,顶着当初连阙一模一样的面容和神情,从台阶上缓步走下来。 这场景看起来实在太过熟悉,几乎与当初天神殿中连阙亲自审他的记忆分毫不差地重合,以至于罪人神色恍惚了一瞬,待反应过来,那身黑衣已经到了面前。 “连城?”他抬头看他,若有所思,“小仙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叫一声我的名字?” 新的司法天神不动声色看着他,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没什么,”他遗憾道,“只不过看你这张脸,有点怀念连阙以前凶巴巴叫我的模样。” 镜仙在一旁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他是想象不出来连阙有什么凶巴巴的模样,顶多是冷漠了些,被这人添油加醋成了这样。 见司法天神迟迟没有回应,他又道,“大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抬头一笑,“我叫昭惑。” 昭惑,也是星辰的名字,当年连阙说,这是个招来祸患的灾星。现在想想,说得没错,可那人还是心甘情愿陪他共赴此劫。 得一人如此,夫复何求。 新任司法天神垂首看着他,神色几乎是有些困惑的,良久,才启唇开口,缓缓道。 “昭惑……?” “嗯,多谢。”他应了一声,脸上收了笑容,白衣华服,长发流泻,微仰起脸看了看殿外悠悠飘过的浮云,还有隐匿在其后的重楼轩栏。 他已被剥夺了法力,无法一念千里,凭肉眼所见,自然是看不见那棵巨树的。只是想随便最后再看一眼天庭,便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个方向。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葬在树下落花里了。 连阙已先他一步去了凡间,而今他可算追随他而去? 即便到那时互不相识,乃自不得不各自为敌。也总有片刻,会感到对方对自己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吧,便赌那一瞬间就足够,再次进入彼此眼中心上。 他转回头,垂眸一笑。 “来吧。” 再次睁开眼来的,就不是昭惑,而是剔去一魂一魄的小小散仙荀未了。 新任司法天神已经离去,他第一眼醒来,见到的就是镜仙。 只是他没看见,在他醒来之前,镜仙从他袖子里摸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玉石,在手中端详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收在手心。 劫数自有天定,命轮不可篡改。即便如此,无论是神是人,总归还是要留下希望。前尘往事从此不必再提,后世因果也不必妄自揣测…… 就在人间重新相遇吧。 第32章 因果(一) 三月初,往年江南庙会已热热闹闹办过一回,祭了天地神明以后,荒废一冬的水车嘎吱嘎吱又转起来,早春尚寒的河水涌入田中,放眼望去,一片新绿,生死轮回不休不止,正是万物生息重新开始吐纳的时候。这一年却不知怎的,到了时候,天却迟迟没有回暖,冬日被无限延长,萧瑟的枝头与干涸灰败的田地相应。民间流言渐起,自去年起便不时出现奇异的天象,百姓远在权力漩涡之外,不知那新旧年交替的那晚,一场骤起骤息的龙虎相争,也不知道朝中早该人头落地的一代权臣,如何只身面对百官弹劾。 他们只知道,没有粮食,没有收成,就没法过活,庙堂之高,谁坐天下都与他们无关,自己的小日子才是实打实的东西,尚未逼到底线之前,这些灰头土脸的庄稼汉如同他们的先民一样世世代代默默忍受。而万里之外,边境平静的假象在月下一支铁骑军队之下彻底打破,持续了百年的和约成为一纸空文,冲天的烽火燃起,将士在漫天飞雪的关门下点兵,这一年的三月初,春天到来之前,殷长焕掌权四年之下极力避免的战争,还是开始了。 关外算是西北狼师的半个地盘,此番蓄谋已久来势汹汹,一夜之间连拔两城。殷长焕在座椅上看着面前摊开的字迹潦草的急报,忽然想起来,他似乎还尚未与那位传说中的西北王交锋过,书信也好传话也好,用兵也好布阵也好,彼此之间全然陌生。西北与中原一样身处乱局,敢在此时擅自动兵者,要么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要么就是胸有成竹自认时机已到。 烽火印触目惊心,如同将要烧灼起来,弥漫着一股子西北风沙的味道。 殷长焕将急报折好,神色如常地打开了空白的信纸。朱笔悬停在信上一寸,迟迟没有下笔,蘸满了墨汁的笔尖不堪重负,啪地在纸上绽开一点红痕。 他在思索。方才信中所说攻城略地之谋自眼前一一划过,铺排在只有一点墨迹的信纸上。从万里关外一路城防的图景,一关接着一关,逶迤而来,最后落下那一点,正是帝都的所在。 这个西北王,绝非碌碌无能之辈。 智计,为人,个性,与其这般猜测,不如亲眼一见。 三月底,战况胶着,本朝胜少败多,西北军师一路长驱直抵雁远城下。雁远一城,正卡在中原关外相接之处,此城若破,几乎就等同于打开了中原的大门,直打到了帝都的脚跟下。但也正因如此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5 ,历来重兵镇守,易守难攻。双方对这一役都投入了非同寻常地重视。从帝都秘遣的一支禁军带着朝中特派使连夜抵达雁远城支援。任谁都想不到,这一批人马里,有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 殷长焕在做出这个秘密随军前去的决定时,知道的人不过五指之数,皆是心腹之人,他们谁也没有劝说此行凶险,因为皇帝决定的事,是绝不会更改的,他必然有他自己的计算,剩下的,就是执行命令。 朝中皆说,皇帝突然染疾,休朝一周,太医每日前去诊断,虽不是什么大病,却也得好好休养。本来便为西北之事心惊胆战的众臣,自然疑心皇帝这是焦头烂额日夜操劳所致,一时间更是人心惶惶。 而被传言还在病床上的皇帝,在赴雁远城前夜,却出现在了宫中偏殿。 那是荀未的暂居处。在西北一事让朝野上下焦头烂额之前,众人焦头烂额的对象还是在皇帝庇佑下,大大咧咧住在宫中的狗官荀未。虽是对外推说太傅伤重未愈,待其恢复,审明疑点,再做处置。可这时间就是以正常的恢复速度,也要该可以重新审问了。包庇之心,简直不要太明显。 皇帝并非能够随心所欲,法理难容之下,他要这般明目张胆地保全一人,背后承受的压力不仅来自百官的口舌和抗争,更是那一条条昭然的铭文。既然订立了规则,又去破坏它,动摇的就是根本的东西,这样的帝国绝不会长久,这是他尚年幼时就清楚知道的事情。 然而他自然是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皇帝站在门外,披着黑色厚重的大氅,在寒风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很少感到像这样的仿佛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疲倦,就像从很远的地方没日没夜地跋涉而来,风尘仆仆,尘埃满面,累得想倒头就睡,忘记一切,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简陋的房子,却找不到进去的门。 这绝对是一场劫难。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荀未指尖搭在门上,长发散着,简单地披了件外套,能看得见底下雪白的亵衣,半张脸露在黯淡的月光下,眼睫下投下深重的阴影,正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他本来不打算开门的,坐在床上衣服都脱了,正思考人生的时候就看到门外的人影了。那身姿一眼瞟去,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荀太傅心里寻思着皇帝要是敲门,就说自己已经睡了。 漏夜前来,孤男寡男,殷长焕都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他哪里还敢开门? 可问题是,万万没想到,这熊孩子根本就不敲门,在外面干站着,一动都不动,要不是看得见他头发丝被风吹动,荀未都怀疑外头杵了个雕像。 大半夜的,这是吓谁呢? 他耐心等了一会,门外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他,听着窗户被风吹得砰砰直响,心底浮上了一丝担忧。 熊孩子不冷?要么就敲门进来,要么就回被窝里头去睡觉,干站着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求爱方式? 门外的人淡定地杵着,里面的人反倒是坐立难安。荀未几步路走走停停,愣是磨了半刻钟。看着外面的黑影,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似乎……前几天听说皇帝生病了,好像还挺严重的,在这节骨眼上足足要休朝一周。这会儿居然还半夜来别人门口吹凉风,真当自己还是神仙百毒不侵。 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认命去给祖宗开门。门外杵了半天的皇帝陛下似乎没有想到门会突然打开,难得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他背后就是半轮薄云遮蔽的晦月,长身逆光而立,乌发在风里微微拂动,周身轮廓剪影却蒙了一层亮色,漆黑的瞳孔里几乎可以倒映出他这一身惨白的颜色。 月下观美人,真是比平时还摄人心魄。荀未定了定神,想起来皇帝干的好事,那一点神思不属立即烟消云散。他侧身让出进门的位置,无奈道,“陛下深夜前来,有事敲门就是了,何必如此?” 殷长焕听他这意思,是知道自己一直站在门口了,当下也没有什么窘迫,面不改色地踏进了房中。 周身的寒气立即被房内暖烘烘的气息驱散,他似乎这才察觉到之前的冷意,不动声色地走到暖炉之前,伸了伸手。 荀未全当没看见,心想,原来还知道冷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作一作死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他热了壶茶,倒了一杯给殷长焕。看着皇帝被风吹乱的额发,十分想伸手去试一试额头发烧了没,才忍住好歹没冒犯龙体。 “陛下`身体好了吗,这么出来也没人管着?” 殷长焕捧着茶抿了一口,“我没生病。” 荀未在他对面坐下,一脸不解,“可太医说……” 皇帝垂着眼转了转手里的杯子,答非所问,“其实,我今天没想进来。” “明日要离京了,走之前本想来看看你,到了门口,又觉得还是算了。” 荀未:“……” 怎么跟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似的,还来这手……等等,他倒是忘了,皇帝现在就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 荀未脑子里尴尬地想了一圈才抓住重点,蓦然一愣,“陛下明日离京?去哪?” 殷长焕:“雁远城。” 这个名字一出,前因后果便非常明显了。此番称病是假,离京是真,皇帝竟然要瞒着所有人亲自上前线,先前还说他不怕冷,这根本是不怕死! 也不知是不是暖气熏的,荀未只觉得自己冒了一脑门汗,他尽力镇定道,“陛下可是有什么计划?只是亲自前去未免太过冒险,还是另寻良策吧。” 殷长焕端着茶瞥了眼他的神色,才啜了一口,道,“无妨,不会有事。” 荀未觉得自己就快忍不住了,这若无其事的语气真是想让人不气得冒烟都难。上前线又不是过家家,刀剑无眼,到时候晏离镜仙他们还没怎么着,殷长焕就先把自己浪死了,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荀未:“话不是这么说的,陛下自信智计,可是离了京城,禁卫总有力不从心之处,这么做未免太过轻率了。” 他说话还是那个表情,口气却不自觉有些严厉,甚至透露出些许的怒气来,很像从前授课时殷长煊一个错误总也说不听,那样的忍无可忍的语气。他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殷长焕的,还以为没有机会了,谁知人都长这么大了,还巴巴凑上来给他骂一顿。 殷长焕眯了眯眼睛,“先生担心我一去不回?” 荀未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还没出门就这么咒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比殷长煊还虎呢! “陛下就算生死无忌,也要想想天下万千生民还仰赖您龙体安康……”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放在旁边的手就被人握住了。荀未心里一跳,下意识抬眼看向殷长焕。 说好的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呢,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6 就这么当吗?! 皇帝无视他的目光,指腹还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缓缓地收紧了。 “我已无人可信。” “战况败退至此,城中恐有人内应,不亲自去看看,帝都迟早陷于危境。” “不必担心,我一定回来。” 荀未沉默地听他絮絮良久,终究是没有抽回那只手。 “君无戏言。” 他也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殷长焕明明可以一早说清楚的,非要等他拉下脸来生气了,才好好说话,怎么想都这么……幼稚呢?,连二十来岁都算不上,顶天了十几岁。 殷长焕:“我有件事一直想问先生。” 荀未看他神色,有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请讲。” 殷长焕:“太傅并非凡人?” 荀未内心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老实承认。 “是。” “年龄,可否透露?” “记不清了……” 殷长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凡人寿命,哪怕是帝王,于你来说,不过一瞬吧。” 荀未:“……” 虽然如此,但你又不是凡人,你活得比我还久好吗……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面前蓦然投下一片人影。殷长焕握着他的手握得好好的,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欺身上来,漆黑的眼瞳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荀未微微一愣,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了。 小年轻真是难应付啊……这种时候他就应该坚决地把自己的目光抽回来,再洁身自好地推开皇帝,撂下一两句冷话,下次他就不敢再这么动手动脚了。 或许…… 只是他一对上那人的双眼,就失了所有的应对。 反正都要走了,应他一回也没什么罢…… 灯火明灭下,荀未垂了垂眼睫,灯光下肤色近乎惨白。殷长焕察觉到了他的默许,缓缓倾身上来,在唇上印下一吻,辗转深入。 “我不是年少轻狂,也不是一时兴起。平生每一件事,每一个抉择,都是认真而为。” “于你,我不求结果与承诺,只不过,求你从漫长岁月里分出毫厘,陪我这一瞬便好。” 第33章 因果(二) 殷长焕在料峭的春寒中登上城楼,向下望去。 大军压境。 一片黑沉沉的铁骑,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铁面下是千篇一律不苟言笑的脸,和硬如铁石的轮廓。将领策马在前,扬手掀起头盔,抬头看了城楼一眼。那一瞬,两方人主,隔着呼啸的狂风和越来越急促的鼓声,似乎短暂地触碰到了对方的视线。 西北王,他不可能认出他。 边城太远,向来没有面圣的机会。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个京城来的养尊处优的白衣卿士,安坐城中出出主意就是,一用不着上战场厮杀,二也不必在后勤上劳心劳力,压根不懂打仗是个怎么回事,可偏偏是皇帝派来的,身兼钦差与监察,不听他的还不行。 已是攻城第六日,战况与第一日毫无差别,双方不进不退,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出手,敌方将领更是从未露过面。殷长焕不动声色,下令守城不出,一连在城楼上等了四日。才终于等来了传说中的西北王。 在城楼上遥遥望了一眼,看着是个有些懒散的年轻人,银甲白衣,看不清面容,光看身形却没有那般肌肉虬结的异族模样。每次悠悠地在阵前骑马溜过一圈,就摘掉头盔回去了。 双方似乎都不急不躁,眼看明日一周之期便要结束,须得启程回京。 殷长焕最后在城楼上看了一眼那个白衣跃马的背影,转身下城。 与此同时,西北王正掀起厚重的布帘,拎着头盔晃晃悠悠迈进帐中,一进门就嚷嚷道。 “对面来了个了不得的家伙。” 他把头盔随手扔在地上,捞起壶酒仰头灌了一口,才翘着脚坐下来。 “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 属下一早等候在此,见今日仍是未下令攻城,便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回殿下,尚未……”他欲言又止,“不过是一个人,何须忌惮?再不速战速决,对我们只会更加不利。” “倒不是忌惮他,”西北王道,“是实在没有突破口。” 属下听罢难掩脸上的惊讶,不由脱口,“殿下?” 他家主子,虽然看上去不靠谱,既自恋又常常脱线,却从不会在大事上开任何玩笑,内里又倔又傲像一匹草原狼似的,要他承认束手无策,真是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听过。 西北王向后靠在座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泛黄的帐顶,脸上依旧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嘴唇却抿着,隐隐能从侧面看出咬肌的轮廓。 今天在城楼上看他的家伙,是个生面孔。雁远城的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头子,不仅让一个年轻人上了城楼,还准许他站在那个位置。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西北军师能这么快攻打到这里,自然不是靠的蛮干强闯,图纸是个好东西,到了这却没有用武之地。所有的关卡都早设下了天罗地网。每日早上阵前看一眼排兵布阵,便有应付之术。以守为攻,偏偏他的确硬攻不得。西北狼师千里迢迢而来,时间拖的越久越不利。 西北王头痛地揉揉额角,用什么计策好?反间?这等人物皇帝也不会全然信任吧。 虽然看起来像,但他并不是那种非要光明磊落地以武力证明自己的君主,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阴谋诡计不行?汉人不也说,兵不厌诈。 想到这里,又想起他那迟迟不归的汉人军师。西北王叹了口气,向后倒在床榻上,卷了卷被子一头埋进去,嘟囔道:“晏离,怎么还不回来啊?” 属下看了看他家主子那没出息的傻样,心下跟着叹了一口气。 自己出钱又出力,什么也没问清楚,就一口答应把人送到那边去当官,这下好了吧,活该。 西北一团乱局时,京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荀未和程奉沈崇仪等等一干文臣镇守帝都,除了少数人,谁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宫中。这倒是便宜了荀未,暂时还不用担心有人趁着殷长焕不在,专门来找他的茬。 事实上,谁也没那闲工夫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民间动乱的棘手程度丝毫不比西北问题差,各处起义军仿佛丢进河里的葫芦,压下了这个,那个又漂起来。若说以前皇帝没把柄,不好明目张胆说要造反,现在包庇荀未可是个好借口,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入了宫,谁知道他们真正想清的是谁,是以一众老臣愁得焦头烂额直掉胡子。 荀未倒不担心这个,毕竟他人无从知道皇帝此刻不坐镇皇宫,而是身在千里之外。既然不知道,就没有自认为是契机的突破点,自然也不会贸然行动,不过一直这么“病着”也实在没底,只能寄希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7 望殷长焕按计划归来。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完全事与愿违。 突变发生在皇帝秘密离去的第五天夜里,在荀未和整个皇宫被一声巨响震醒之前,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了皇城门楼。 他不需要遮掩面容,月光根本照不到他的身上。不过是神的一动念。 黑影轻飘飘地穿过禁军把守的关卡,登上楼顶,朝下看去,再过一个时辰,早已得到风声的民间起义军便会堂而皇之通过这扇门,高高在上的皇权和亲族,不过是这样触手可及的东西,万人追逐,却脆弱得很,一把火就摧毁得干干净净了。 他负手站在城楼上,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过是平常至极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同是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夜风里几乎立刻被吹散,却吹不去那一句只言片语背后隐藏着的凌驾的威严。那是一句神谕。当年天帝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为了请他继任司法天神之位,许诺了三道神谕,无视人间天界的一切规则,脱口说出即必须实现。 只是用与不用,全凭他的心情。 他不必像镜仙那样在不得动用法术的规则下小心打着擦边球,神谕,这种时候,一道就足够。 城门悄无声息打开,暗夜里无人知晓。 沈崇仪裹着被子睡得好好的,忽然听得一声巨响,震得整个人一抖,骇得连忙睁开眼睛,就听外面有人拍门。 “沈大人。” 是程奉。 他的声音和拍门声完全就像是两个人,门敲得框框响,语气还是不急不缓。 沈崇仪怕他有什么急事,连忙爬起来穿衣服,大声道:“程大人请等一下,下官马上就……” 他话还没说完,程奉就推门进来了。沈崇仪话卡在喉咙里,拉着自己半个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记得……睡觉之前锁了门的吧? 程奉一脸没事人似的,也不解释自己怎么进的门,两步走过来帮着沈崇仪把胳膊塞进袖子里,一面言简意赅道,“随我出宫。” 到了这份上,沈崇仪再怎么和他心有灵犀,也猜不到他在说什么,只好先顺着对方把衣服挣扎着穿好了,满头雾水问道,“出宫做什么?” 他和程奉都很少回府,在宫中留宿了好几晚,这会却突然说要出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奉把人拉起来道:“宫中有变。” 与此同时,像是响应一般,外面又传来一声巨响,沈崇仪这会是实实在在感觉地都震动了一下。 若是方才还以为是自己梦中的幻觉,这回却无论如何也不是做梦了。 他呆了片刻,忽然赤着足跑去推开了门,亮黄的火光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从城门到宫殿,好几处已经笼罩在了火海中,夜里的寒风隐隐传来远处的厮杀声,木屑混着焦味劈头盖脸扑了他一脸。 “这是……怎么回事?” 沈崇仪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扶住门框,冰冷的寒气从足底一路窜上五脏肺腑,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程奉捉住了他一只胳膊。 “先穿鞋。” 沈崇仪仿佛没听见一样,喃喃道,“是起义军,怎么可能,这样快就攻进了宫……城门怎么了?还有禁卫军……” 他目光迷茫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身抓住程奉,急切道,“程大人,陛下还在宫中,必有应对之策,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们得快点过去!” 程奉看着他:“陛下,不在宫中。” 沈崇仪急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怎知道不在宫中?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过去……” 程奉想了想,“好,先穿鞋。” 沈崇仪心急火燎地把鞋一套,整个人还没窜出去几步,就被程奉一把抓住肩膀,一个手刀劈在脖子后面,晕了过去。 程奉方伸手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忽然感觉到一阵与众不同的气息。 他一抬眼,神识穿过火光,瞬间便至千里外。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赶来,可他也扭转不了这局。 程奉一脸无恙地收回目光,却无意中瞥到一个匆匆的身影,动作不由一顿。 那个人的实际位置离他很远,大约在皇帝殿前那一大块空地上,乱军和火势最严重的地方。他显然也是夜里被忽然的响动震醒,匆匆出来,长发还披散着,一身单薄的宽衣长袖,在夜风和火光中飘扬,如同很快就要灼烧起来一样。 那人回过头,程奉看清他的神色,眉头皱得很紧,甚至有些严厉冷硬。 很少看见的神情。程奉想,原来这人不是只会若无其事地一直笑啊。 昭惑。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雁远城外,夜深的帐中迎来了一封迟到良久的信,年轻的异族王展开看过后,沉默片刻,扬手将其投入了面前的篝火。 他看着面前的明灭的火光,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我还当是谁呢,皇帝亲自来,真是给本王面子。” “明日……可要好好招待远客一番。” 第34章 因果(三) 荀未半夜被震醒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的结尾。他一时分不清是睡是醒,一脸迷瞪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随时可以倒头就接着睡过去。 直到掺杂了木屑的枯焦味随着夜风从窗户飘进来时,他才骤然惊醒。 殿外无声无息地笼罩在火海中,疾奔的马蹄和呼喊的人声混杂在一起,到处都是飘飞的灰烬和隐绰的人影。眼前此景,即便是当日两皇子以死相拼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 荀未推门疾走了几步,不防呛了一口污浊的空气,捂着嘴猛然咳嗽起来。有侍卫按着剑冲上来拉住他,在一片嘈杂中扯着嗓子大喊。 “大人!宫中有变,恐有性命之虞,请随属下出宫暂避!” 荀未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来管他的死活,当下却不忙着埋头逃命。他听那人的话反应过来,造反的来了。 怎么可能正好被他们算准了时机,恰恰就在皇帝秘密离宫的时候起事?何况……皇城禁卫,说开就开,神鬼不知,绝不那么简单。 “慢着……”那侍卫一下竟然没能拉动他,惊愕回首,荀未抽回手,神色在火光中慢慢变冷。 “禁军呢?皇城防守一向固若金汤,怎么会这般悄无声息地被攻破?” “回大人,已经在调动了!对方有备而来,统领为防差池,命我等先护送各位大人离开,才好放手一搏。” 侍卫顿了一顿,咬着牙道,“今夜之变,太过突然……问遍了守城的弟兄,也无一人知晓。” 荀未抬头望了望天色,乌云蔽月,窥不见一丝天光。摇曳的火光取代了明月,将这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8 地上兵荒马乱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他感到一股久未出现过的情绪,不知从何而来的隐怒,骤然从心头升腾而起。他不是易怒的人,应该是说,他是极不易怒的人,标准的平和的心境,即便是三番四次被镜仙晏离他们愚弄欺瞒,也很少真正放在心上计较。可这次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有人施予了凌驾于他之上更高的威压,强行改变了人间和天界的法则运行。这就好比下着盘棋,对方忽然推翻了规则,自己乱下一气,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将棋子毫不吝惜地,通通掷到了地上。 他不是规则的维护者,但也绝不容许旁人肆意破坏。 侍卫没能拉住那看上去文质瘦弱的太傅大人,吃了一惊,目光些许犹疑:“大人?……” 荀未回过头道:“礼部晏离晏大人是否在宫中?” 侍卫:“晏大人已转去安全的地方。” 荀未点点头:“带我去他那里。”心底却隐怒想道,罪魁祸首不是他就是镜仙,这两个家伙无视天规,兴风作浪的,看我回天庭怎么打小报告。 二人走的是宫中密道,本该一路畅通,可就连这等机密之地,也被泄了个干净。对方明显对皇城地图了然于心,荀未与那侍卫一路小心避险,还是被混乱的军队找了个正着。 脸上带着块疤的将领骑在马上,拽了把缰绳,马蹄哒哒后退了两步,在二人面前停下了,他上下打量了荀未几眼,忽然仰头大笑道:“这不是太傅大人么?……原来那些传闻居然是真的,能让皇帝留到现在,我倒要看看你都有些什么本事?” 侍卫握刀挡在荀未身前,那将领居高临下见此情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到此地步也要护着这奸臣,皇帝究竟下了怎样的命令?如此忠佞不分,哼,都说殷氏气数已尽,我看根本是自取灭亡!” “皇城禁地岂是尔等擅闯的?你们是要造反吗!” “不敢,只不过,见皇帝为奸佞所惑,特来为圣上剿清朝野罢了。” 他说得倒好听,神色却是肆无忌惮的,清君侧不过是个入宫的借口罢了,从来也无关皇帝本人的意愿。 荀未不置可否,渐渐围困而来的兵士似乎都不在眼中,他只在想一件事。 “谁人替你们打开城门?” “这与你何干?”那将领冷嘲热讽道,“太傅不如还是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他说着,向周围递了一个眼色,手握长刀的兵士立即得令逼近。 就在这时,忽闻嗖地一声响,一支长箭毫无征兆地破空而来,正挡去了荀未面前一把悬在头颅的利刃,在半空中发出清脆的相交声,夺地插进了地面,箭尾微微颤动,兵刃被震竟然直接从那执刀人手中当啷脱落。 这一变化兔起鹘落间,一时众人皆吃了一惊,荀未未曾见来人,先认出了那只箭。 箭尾的标记,殷长煊逼宫那晚,他曾在将他按到在地的兵士背后见过。 马蹄声渐近,忽然一声长嘶,被缰绳狠狠勒住。那一箭,竟是从疾驰的马背上射出,精准地命中了刀锋。 荀未抬起头,面前那人收起长弓,手按在腰间剑上,正冷冷打量所有人。 竟是贤王。 意料之中,却也是情理之中。 那匹骏马似乎有些躁动,在原地哒哒迈着蹄子,殷长煊拽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来,身后是正在集结的皇城禁军,马蹄和铁甲相撞的声音轰轰作响,宛如风雷过境。 “皇帝既然撒手不管……那就本王来收拾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贤王目光瞥过人群中两手空空的太傅,“至于本朝罪臣,还轮不到尔等代为插手!” 当时程奉放出神识,看见领军赶来的人,正是贤王殷长煊。皇帝收得了兵权,却收不了军心。上京的精兵,都是他在江南一队一队练出来的,岂能那么轻易为他人所用。殷长焕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贸然动用这支军队,不想这个时候,却派上了用处。 只是宫中有变,所有人都反应不及,他是如何得知的消息? “殷长煊?”那将领眼见局势逆转,惊愤不已,“败军之将,也来这里逞能——怎么,那狗皇帝还没将你五马分尸?” 以荀未对贤王的了解,他最听不得别人说他败绩,要激怒他,把他从小到大的做的蠢事抖落出来,要不了一刻,他准会炸毛。不料这回殷长煊听罢,却难得没有大发雷霆,他勾唇冷笑。 “我皇家之事,何时轮到尔等贱民置喙?” 他身后,铁面的军骑铁甲泛着泠泠的寒光,一如那日殷长焕所面对的一样。 荀未不记得自己怎么从混乱的两军中被殷长煊的人捞出来,眼前全是刀光剑影,兵戈相见,夜里原本素色的长袍溅了几层血,一身狼狈。而那个原本护他出宫的侍卫,已经不见踪影了。 直到晏离出现在眼前,他才从反应不及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缓慢地思索起自己的处境。 殷长煊的人一定是带着把他送进天牢的心情护送他这一路的,胳膊被扯得生疼,现在才慢慢地回过劲来。 这里是宫外的寺庙,这夜守在宫中的文臣,基本上都逃到了这里来,无不狼狈不堪,唉声叹气,只有晏离一个人坐在角落,安安稳稳整整齐齐地,一脸悠哉,连装个样子也不会,还是说,觉得已经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荀未一见他就冒火,也不顾周围人见他进来突变的眼神,直直向那人走去,压低声音咬牙道。 “晏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离本来都懒得抬头看他,余光瞥见他身上血迹才微微一愣,“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啧,”他抹了把袖子,“少转移话题,这到底是不是你搞的鬼?不要命了,在人间动用法术?” 荀未气头上,说得有些严重,实际上,丢性命是不可能的,凡人的说法是这样,他改不过来而已。 晏离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不是我。” 荀未立即道,“那就是镜仙。” 晏离:“也不是镜仙。” 荀未:“除了你俩还有谁?!” 他声音不觉提高了一点,周围几束异样的眼光投来,晏离白了他一眼,示意他压低声音。 荀未心想,好嘛,你这个时候倒想起来要装个样子了。 “还有第三个。”晏离道。 “第三个?”荀未皱起眉,“是谁?” “我说了你也不记得”晏离摊了摊手,“但是可以告诉你,来的这位呢,地位甚至高过镜仙,一定要说的话,和连阙差不多。” 荀未讥道:“总不能是天帝亲自来了吧?” 晏离嗤了一声,“他哪有那闲心。” “还不闲?”荀未冷笑,“这都弄成什么样了,内忧外患,你们干这损事倒是很拿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49 手啊。殷长焕就是没被贬成凡人,都未必应付得了。” 晏离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荀未没注意他的表情,头痛地揉揉额角,“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不是挺好?”晏离懒懒道,“国要亡了,任务快做完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天庭吧。” “别开玩笑了,”荀未使劲抓住他肩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违反了天规,擅用法术,分明是不算数的!” 晏离啪得把他的手打下来,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你才别开玩笑了。”他目光犹如实质,刀锋一般,“你会这么说,为的根本就不是那几条不知所谓的天规,分明是是殷长焕,对吧?” 荀未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从方才开始,一路兵荒马乱而来,都没有静下来仔细思考的机会,他发现,他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荀未默不作声地安静下来,晏离看着他神色变换,不由冷哼了一声。 “到现在这地步,你竟然还不明白?” 荀未愕然道,“明白什么?” 晏离站起身来,“跟我来。” 他为避人耳目,找了间空禅房,一把将荀未推了进去。 这地方虽是国寺,奈何殷长焕向来不爱信这些,比不得前朝奢华,塑金的神像斑驳脱落,幽光下弥漫着衰颓的气息。 荀未稳住身形,回头道,“你干什么?” 晏离关门站住,神色在模糊的天光下不甚分明。 他抬起手,张开手心,那上面躺着一小块玲珑剔透的玉石,即便是天光黯淡下,也隐隐呈现出玉中流光溢彩,暗纹咒术,荀未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绝不是俗物。 “这是……” “有当日因,方得今日果。” 晏离手中托着那灵石,缓缓收紧。 “昔日有人在山穷水尽之时赌了一个转机,所以如今它又回到你面前——今世是否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结局,全看你如何选择。” “昭惑,”晏离严肃道,“你只需答我一句话,我就告诉你前因后果,一切缘由。” 从他拿出那块玉石开始,荀未便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恍惚听着,心底好像在思考,却又像是一片空白。他知道,此刻面前站着的,已不是晏离,而是九天之上的神明,那人手里握着的,是这一场劫难的开端,是他失却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记忆。 只是,昭惑是谁? 荀未低声道:“你想问什么?” 晏离眯起眼睛,“我问的不是从前昭惑,我问的是你,荀未。” “逆天改命,或者,顺天而行,如今的你——选哪一个?” 第35章 因果(四) 沈崇仪醒来的时候,黑沉沉的乌云依旧遮天蔽月,黎明尚未到来,夜空沉静如水,他疑心自己睡了极长一觉,现在已是第二日的夜晚,直到透过城墙,望见火光依旧明灭不止,遥遥看去,如同鬼魅横生般的乱舞,方知夜仍是这一夜,而这一场噩梦夜仍未过去。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平静地响起。 “醒了?可有不适?” 沈崇仪冲着城门方向呆望半晌,听见这声音愣愣地回过头来,光脑袋动,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看上去就像傻了似的。 程奉体谅沈大人素日呆头呆脑的,反应慢一点也没办法。他想了想,伸手在沈崇仪额头上点了一下,一圈水纹似的淡光随动作扩散来去,又迅速消失不见。 沈崇仪眨眨眼,目光慢慢凝聚到他身上。 “程……程大人?” 程奉点点头,难得从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点无奈。 “快走。” 事情又多又乱,可轮到他出口却还是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沈崇仪刚醒,脑壳运转得比平时还慢,实在猜不到今晚这唱的是哪一出。 他看得出这是城外,旁边不远处就是护城河,距离那一场混乱的中心已远到无性命之忧。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他们两人在桥边,面面相觑,相对无语。 就在他揉着脑袋慢慢理着事情的时候,程奉忽然站起来了,沈崇仪连忙揪住他下摆。 “你去哪?” 程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退一步,又蹲下来,平视着他。 “我有事,你,快走。” 今晚听程奉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毫无疑问就是快走。沈崇仪本能地感到有哪里不对劲,他攥紧了手里的衣料。 “为什么只叫我走,你要去干什么?还有,宫中现在怎么样了?你——”他在问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昏过去之前的记忆,“你打晕我做什么?” 程奉淡淡听他连珠炮一样问完,面上神色分毫未变,静静看着他,只是不答。 这些答案,他可以自己一点点想出来,不用怀疑,只要相信直觉就好。 “今夜,”程奉忽然淡然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朝堂,皇宫,殷氏,天下,悉数了结。” 他的神色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的惊惶或畏惧,仿佛口中所说的事物,都如尘埃蝼蚁般渺小,消失就消失了,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兀自伤叹。 世人尚不知,那是神的目光,而唯一的见证者,在直面之前,就已经丧失了勇气。 春寒料峭的夜里,沈崇仪慢慢感到了一丝凉意,却不是从坐着的青石街上传来,而是自心里随着血液一圈圈扩散,他冷到手脚冰凉,几乎抓不住那人的衣摆。 桥下冰河涌动,流水和着碎冰咔啦咔啦地一路奔流,这一夜似乎要过去了,明日朝霞升起之时,映照的这座都城,可还是原来的旧姓? 他听见自己声音颤抖地好似要在风中飘散一般。 “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吗?” 程奉答:“是。” “你一开始就知道,陛下不在宫中。” “知道。” “你也知道,起义军会今晚攻城。” “嗯。” “城门为何被破?” “我亲手打开。” 沈崇仪吸了口气,缓缓放开了手中的衣料,他五指空空,撑在冰凉的石阶上,像是筋疲力竭一样,费力地站起来。 “边关图纸……”他踉跄了一下,背靠着石刻的拱桥扶栏,上面未化的晨霜滑溜溜的,贴上去时一阵渗到心底的寒。 “边关图纸,也是你泄露的。” 程奉看着他,蓦然觉得心里有些奇怪。 沈崇仪每一句都不是问句,他出于礼貌句句如实回应,但看到那人此刻神情后,他忽然不想答“是”了。 沈崇仪不像程奉一样缺乏情绪,却也很少直观地表露出诸如烦闷抑郁之类的情感。他总疑心自己若将糟糕的心情摆在脸上,便会影响他人的心情。所以荀未看到的,从来都是微笑着的,轻声细语的沈大人。 但是此刻,他无论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0 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再笑出来了。 程奉沉默不语,默认或是其他什么,对沈崇仪来说,都无关紧要了。今夜之祸,只有一次,他也承受不了,何况再添一笔边关失守。 “为什么?”逼不得已,还是要问出这句话来,他不知此刻眼神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黯淡,他只知道,从一开始,从那些弥漫着风沙味道的信件开始,就没有过真实。 “你为蛮族效力?为什么,你不是汉人吗?” 程奉平静地看着他,“我为天效力。” 荀未苦等不来的天庭特派助手,晏离口中的第三人,真正将图纸泄了个底朝天的人,都是他。 当日在玉宇琼楼,荀未出门透气一去不回,沈崇仪下去找人,他与晏离独处,一眼识破对方身份,而晏离却对此毫无知觉,直到前几日从京中瞬行至千里之外的边关送图纸时,才被他查出端倪。 手掌神谕,无所顾忌,这才是天帝命他下来相助的原因。 程奉这句话是实话,正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按沈崇仪的理解,程奉大概是在说殷氏当亡,他只是顺天而行罢了。 沈崇仪恍惚地点点头,“你竟然这样想……” 他还想说,你竟然这样卑劣无耻,竟然这样鼠目寸光,竟然这样……冷酷无情。可是到头来,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学不会当人之面谩骂,又或许是,根本失去了这个必要。 他白衣单薄地在风中瑟瑟发抖,面上却死灰一般。 程奉想起来,第一次见这个年轻人,套着宽大的朝服,伸出一截腕子抱着怀里一打保存完好的信纸,紧张又热切地做出接见后生的模样,当日雪落之前,阳光甚好,天高而蓝,他在世时间不长,却也从未再见过眼睛如那般清亮的人。 而现在,那里面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单单只救我一人,”沈崇仪颤着声音道,“为什么?” 程奉心想,这问题挺笨,我想救你,就救了,为何要问我为什么,我又怎知为什么。 神不动念,可若心有所想,随意变换凡人寿命又如何呢?于他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程奉道,“我想,所以救了。” 想即实现,实现即现实。 沈崇仪蓦然抬起眼来,依旧是黑沉沉一片,可是露出些许迷茫。 他会怎么想呢,是面前这人在为过去的情谊辩解吗?他是想说,在欺瞒中,也曾有过片刻真心? 皇宫的方向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炸声,一支烽火哨冲天而起,在天空炸成一片雪亮,沈崇仪这抬头一眼恰映在光芒中,哨光照亮了护城河下的碎冰流水,却未进入他眼瞳分毫。 他知道,这是失守的象征。程奉那般笃定说的结局,果然要实现了。 远在战火与喧嚣之外,镜仙在一片寂静中端坐,他闭目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你救不了他,。” 程奉道,“我救得了。” 镜仙微微讶异,睁眼道,“啊,被你听到了。” 程奉重复道,“我救得了,我已经救了。” 镜仙笑而不语。 “结束了,”程奉看了看京城方向,“沈崇仪,离开这里,回家去。” 沈崇仪不知道他之前在对谁说话,也没有留心,他愣愣看着京中大火渐熄,喧嚣慢慢平定,甚至,天边开始隐隐显现出淡白的光华——黎明要到来了。 结束了……没有了……一切。 “知道了。” 沈崇仪点点头,似乎果然认同了他的意见一样,收回搁在桥上冻僵的手指,艰难地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屑,直到稍微能看得过去点,才踉跄地站直了。然后,郑重其事地撩起衣摆,朝着皇宫方向又跪了下去。 “臣无能。”他深深伏首道,额头抵在青砖上,寒气逼人,面色也是苍白如纸。 程奉不明白,但他什么也没说,耐心等着,直到那人再次站起来,神色平静地将目光投过来。 “多谢你相救,去做你自己要做的事吧。” 接着,他不再多说一句话,连道别也没有,转过身,慢吞吞地沿着桥边走下去。 程奉问,“你回家吗?” “嗯,”沈崇仪道,“我回家。” 程奉在原地站了片刻,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和那人一起,转过身时,他忽然想起,凡人似乎管这个,叫做分道扬镳。 走出没几步路,却忽然听背后噗通一声,夹杂着碎冰咔啦的响动,他蓦然回过头,哪里还有那个白色的背影。 淡淡的天光下,桥上空空荡荡,仿佛那个身影从来没有出现过。 用不着过去查看,他便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能看到,当时白衣在空中飘起的样子,像是平添羽翼。但他终究还是不能理解。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地下,无论是连阙与荀未,还是沈崇仪。 “我说了,连城,”镜仙轻叹道,“你救不了他。” 杀天下人而救一人,这不是神的公允,这也不是人间的法则。 “宫中失守了。”晏离忽然道。 他看着面前的荀未,不顾他惊讶的表情,淡淡问道,“还没想好吗?” 荀未道,“怎么会,殷长煊不是已经……” “他守不了的,你应该知道。”晏离道,“对手从来不是凡人,今日要亡殷氏的也不是起义军。” 如果背后是天意,又何容凡人置喙。 “你以为皇帝在雁远城又如何呢?那里也守不住了。” 荀未听到这里硬生生忍住了脱口的询问。都说到这份上了,皇帝那边虽不知情况如何,却也的确是不太可能守住。 果真是山穷水尽了吗? “还是决定不了?”晏离握紧手里的灵石,轻描淡写道,“那就再告诉你一事,就刚才—— “沈崇仪死了。” 第36章 因果(五) 荀未觉得自己仿佛听清了,却又并没有理解,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凑在一起却像个拗口的字谜,没有前因后果,一头陷在断章里,猜得自己心惊肉跳,脑中嗡嗡作响。 “你胡说!他阳寿未尽,之前还好好的……” 荀未说到这里,自己住了口,受不了似的闭了闭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喘气很艰难一样。 他现在的状况的确不好,更不好的是,他意识到那是已经发生的现实,这也不是什么显而易见的谜语,或是担惊受怕很久的梦境。 所有的一切,他知道早就要发生的一切,正在眼前不急不缓地成为现实。 “我曾看过他的命格,”晏离道,“沈崇仪这人,早慧,也早夭,命理淡薄,终年只有二十四岁,死于城破夜,是自尽。” “你少胡说八道,”荀未睁开眼睛,“凭什么,你说他二十四岁死他就得死?凭什么?”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1 “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定的。”晏离还是那副表情,“那是他的命。” “放你的狗屁!什么命?哪来的命数?”荀未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只看到你们,你们高高在上的所有人,翻云覆雨玩弄手段,以凡人为刍狗!” “你现在知道了?”晏离不怒,反而一笑,“那日在牢里同我说天命既定的是谁?” 荀未颓然放了手,他攥得太用力,松开时止不住地颤抖。 骆驼背着重重的稻草,殷长焕那个不省心的往上扔了个秤砣,沈崇仪真是好心,轻轻把自己的性命放上去了,荀未倒是压不死,能捱,奈何前世而来的那一丝执念沉甸甸挂在心上,多半步也走不动了。 晏离这个时候问他要不要逆天改命,根本不是一个赌局,而是一场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翻盘。 最初推演出这一切的人,正是昔日的那个“荀未”。算天算地,连自己也化作庞大棋盘中的一部分,他竟不知道自己从前原来是个疯子! “决定了?”晏离问。 荀未一声不响,面前对坐一座垂眸而笑,满身斑驳的泥塑佛像。它的嘴角早已和两腮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是不是个笑模样,一只眼睛掉了块漆,白森森的,像腐烂的眼珠,只有另一只还算完整,也毫无任何欣赏价值,偏偏荀未从这么个鬼似的佛像脸上,瞧出了一点大慈大悲的意味。窗外一点晦暗的冷光,照亮了它胸前合十的双手。 一劫应私情,一劫应苍生,那是殷长焕,是连阙。他自己的劫数,却又姓甚名谁? 门外山呼海啸,晏离细听片刻,果然是起义军已经将国寺包围,正闹哄哄地叫骂荀未,逼他出来,文臣们缩在神佛殿内,无不惊惶。昔日皇宫禁城如今火海冲天,黑烟弥漫,任由铁蹄践踏,而宫中无一人有还手之力,殷长煊虽至,终究也未能转局。 晏离意料之中,他一个天官尚束手无策,贤王如今凡人之躯,戴罪之身,又能扭转什么乾坤。 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人就在眼前,晏离觉得自己渐渐失了耐心。 “还选不出吗?” 荀未像是为外面的声音听入了神,目光停滞一处,半晌,才一点点转到晏离身上。 “选什么?” 晏离心头火起,把石头塞进他手里:“问你要不要逆天!都到这地步了,你……” 他话说一半,骤然停口,荀未低头细看了一会掌中之物,漠然侧过掌心,灵石自手里跌落,骨碌碌滚进尘土。 “你拿来东西叫我逆天而行,也是什么命数定好的?” 晏离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你怀疑我害你不成。” “那么你是站在我这边?” “我身为天官,自然站在天理一边。”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荀未忽然冷笑出声,渐渐笑不可抑,“我选什么,做什么,爱谁恨谁,是逆天还是顺命,何须你们的意志来替我定夺!” 晏离看他眼中慢慢收敛了光芒,黑沉沉一片,适才的无措与茫然像是转瞬间从这具身体里烟消云散了,另有一种神色占了上风。定下决心只需要一刹那,想明白却是无比漫长。 这神色太过熟悉,虽然他绝对不会承认,但他的的确确,有那么一点想念他的老友了。 镜仙当初将灵石转交给他的时候难得促狭,请他务必善待他人的定情信物。 若不是这东西的确有大用处,怠慢不得,那话他听在耳里只恨不得立刻捏碎了这颗精贵的天地造物。 定情信物?分明是个扫把星,昭惑连赌注都要下在那人给他的东西上面,可见有多痴心多蠢。 晏离简直要从此对他鄙夷唾弃。什么情情爱爱,他不懂,也不屑懂。若说仙凡相恋也罢,总是七情六欲的凡人先引诱懵懵懂懂的神仙一起耽于其中,可这两个人算是怎么回事?都是打出世起就清心寡欲了不知多少万年,怎么一朝忽然搅和到一起去的。 他当面冷嘲热讽,昭惑都懒得理他。 “说了你也不懂。” 就答这一句,他再要说什么,那混蛋干脆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见,自己逍遥自在在藤椅上架着腿,一晃一晃的。 晏离目光深长地盯了他半晌,不仅觉得自己拳头很痒,而且觉得自己下次见到司法天神那张脸,说不定也会手痒。 连阙瞎了吗,他想,要动凡心也不能找这种货色吧。 现世报来得特别快,就在晏离下定决心随这对狗男男自己去的时候,他俩那破事终于被后知后觉的天帝挖了个底朝天。 晏离觉得天帝动不动就处理些这个事,也是攒了一肚子气。可毕竟这俩都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角色,不能随意揉`捏撒气,于是阴恻恻地摆了一盘极复杂的局,准备玩死他们。 昭惑倒霉了,晏离不拍手称快都对不起他以前为他生的那些闷气。可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徘徊,找不到人斗嘴,又渐渐感到另一种情绪横生,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应该叫做无趣。 昭惑同他说过这个词,在他遇到司法天神之前,每天都在说,无趣,无趣透顶。 百无聊赖的晏大仙终于稍微能当时体谅这句话的心情的时候,镜仙来了。 玉石就是那时候转到了他手中,同时传来的,还有那人孤注一掷的赌局。 “他大概需要你的帮忙。” 晏离应下辅佐西北王的任务时,脑子里百般思绪混乱不休,似乎只剩下镜仙这句话渐渐明晰。 可晏离没想到的是都这个时候了,昭惑竟然直接拒绝了他的援助,千里迢迢从西北赶来,替他保存这块破石头这么久,几次三番险些违规,现在却要为他天官的身份心生嫌隙,他这是图个什么! “你是疯了,看谁都是对头,谁都要害你!”晏离怒道,“我管你去死!” “我是疯了,”荀未点头,“你千万不要管我。” 他一把打开`房门,火光扑面而来,无数双铁甲下的眼睛盯住了他,晏离在背后问:“你想做什么!” 荀未反手关上大门,截断那人声音。他走至阶前,热风四面八方,撩得长发乱舞。叫骂的声音在他出现时停顿了一瞬,立刻又仿佛得到餍足的恶鬼一般沸腾起来。 阶下刀疤面的将领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声音便都止息,只余火焰未尽的噼啪声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焦臭。 “佛门净地,不便打扰。太傅躲了这么久,终于敢出来了?” 荀未不理会他冷嘲热讽,道:“你们如此放肆行事,是认定皇帝不在宫中?” 将领哈哈一笑:“皇帝在与不在,与我等平民百姓何干,今夜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 “你想说人心皆向谋反?” “岂敢,不过太傅在深宫中享尽圣宠,恐怕不知民间疾苦。皇帝是圣明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2 ,只不过总有奸佞小人在身侧,谗言惑主,我等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是说我?”荀未一笑,“这么说你们是为我而来?” “正是。”那将领也笑了,“如果不能荡清君侧,我等又怎能安心回去呢?” “你说的实在有理,”荀未诚恳地说,“将军可说好了,只要奸佞荡清,就立刻打道回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将领闻言脸色微变,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荀未,只见那人一身血衣立于阶上,脸上淡然笑容,四面火光映衬。的确与想象中的奸臣相差甚远,可他不相信,追名逐利的贪官,能不贪生怕死。 于是他也开怀大笑,道:“自然,只要太傅愿意舍命成全。” “好说好说。”荀未道,“但我还有一件事。” 果然。将领心内鄙夷至极,看他又有何狡辩说词。 荀未道:“劳烦借在下一把剑。” 此言一出,阶下鸦雀无声,士兵面面相觑,荀未又问了一遍,无人搭理,他于是回过头,向着缩在神佛殿角落的一众文官。 “各位,你们谁借我把剑自尽用?刀也成。” 那些文官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一只猪突然跳起了舞。 “荀未,你说什么胡话!” 晏离开始踹门。他方才想开门时就发现被荀未从外面锁上,开始还气得抱臂靠在墙上听,这时却不能再旁观下去。 “晏大人,”荀未平静道,“你说过不管的。” 将领收了笑,沉默地看着台阶上的人。有下属扔了把剑上去,他没有制止。 这个传说中无恶不作的奸佞,竟然流露出了死士一般的气节,他并不想成全他,只是一个奸佞殉国,怎么可能?闻所未闻。 荀未捡了剑,道了声多谢。 “将军,可说好了。” 他拔剑出鞘,银色的剑身如同一泓秋水,映出阶下所有人的眼神,那一双双混杂着愤恨,期望,麻木,难以置信的,凡人的眼睛。 所有人寂然无声地看着阶上握剑的人,这一夜将尽,残焰在废墟之上半死不活地跳动,血迹一点点干涸。数百年基业,凡人帝王无数代心血,一朝夕间入土成灰。宫墙之外,百万生民水深火热,人世艰难,神又在哪里? 荀未举剑搭上脖颈,嘴角竟然还有一点笑意,向那将领道:“我若死了,你却不退兵,就小心夜里会不会有厉鬼缠身——你不必怀疑我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身后神佛殿初沐晨光,照亮神目,百官噤声看着面前的背影,轮廓发亮犹如神明。 荀未最后抬眼望了一眼西北方向,喃喃:“臣负陛下……” 没有人听清他下一句是什么,只见那人手腕一沉,剑影一闪而过,利刃割破脖颈,深深切入血肉。 荀未踉跄半跪在地,鲜血喷涌而出,从剑锋沥沥而下,地上立刻汇成一摊,指尖血液粘稠,染红了大半个袖子。 他已呼吸困难,却还没死,深感神仙求死之难,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疼,而最开始时几乎就是他能忍受的极限。指尖血液滑腻,差点握不住剑,他动动手,又往下深切一刀,登时血如泉涌,终于感到意识恍惚,眼神划过阶下众人,声音和颜色都在淡去,已然分不清表情和面目。 他听不见阶下那一瞬的惊呼,也没看到将领的神色。只是陡然觉得身子轻快起来,似乎还能听到有声音虚无缥缈地吟唱,疑心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接着耳边便传来一声遥遥的。 “你这又是何苦?” 只想发笑,似乎也的确是笑了出声,他真的不记得,原来我当初说过逆天改命的话,说的太好了,简直想为自己鼓掌。只不过有一点不对,就算改不了天命,就算到头来还给人玩到泥里,头摁在地上,命数这东西,他也不会再信第二次。 夜里的西北,狂风呼啸,皇帝莫名心悸整天,夜里难以入睡,干脆起来铺开地图细思。 局势不容乐观,他默坐思索良久,端起茶水却已凉透,再唤人麻烦,殷长焕喝了两口,慢慢咽下,心中漫无目的想到京城,明日启程回京,不知那里如何,雁远倘若失守,京中也不能高枕无忧。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伸手去放茶杯,就在这时,脖颈处一阵剧痛袭来,仿佛为利刃所割,指尖不稳,茶杯掉落砸了个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殷长焕第一反应有人袭营,然而大帐一灯如豆,甚至不见风声惊扰。他伸手捂住痛处,没有一丝伤痕,若非这处疼痛如切入骨中,甚至一度有窒息之感,他几乎要以为是幻觉。 皇帝试图唤人,嗓子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覆在脖颈的指尖微微发抖,仿佛要止住从那里流出来的鲜血,可那里分明一点伤口也没有。 这场景何其熟悉,几乎令他心里一阵发寒,如果……如果这是那个人身上的伤。 门口伺候的人只听闻帐内一声碎响,终于察觉不对劲,急忙挑灯进去查看,却见皇帝陛下满头冷汗,踉跄跪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地上的碎瓷片,几乎捏出一手鲜血,面上犹恍然未觉。另一只手捂在脖颈处,长发披散,浑身轻颤。 宫人大惊失色,急匆匆去请御医。 然而太医未至,门外百里加急先传来宫中消息——起义军以清君侧之名入京,皇城有沦陷之危,太傅难保,陛下切勿此刻启程回京。 殷长焕沉默听完,茫然松开手,染了血迹的碎瓷片终于当啷一声脆响,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第37章 昭惑(一) 庙前阶上大滩血迹中央,长剑掉在他身旁,从剑柄到剑身俱是鲜血,无论身后文官还是身前起义军,竟无一人敢上去确认他是否的确是死了。 这似乎也是一件不用确认的事,任何一个人,脖子上豁开那么大一个口子,几乎把全身血液流干了,哪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将领惊疑不定地注视着阶上的尸体,他着实陷入了为难中,按说清君侧不过是一个借口,即便荀未身死,皇帝既然不在宫中,又有何忌惮。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最后阻止他走完最后一步的,会是一个天下人尽皆知的奸佞。厉鬼一说,虚虚实实,让人探不着底,荀未此人,既然能驻颜二十年不变,难保不会些鬼神邪术。 他心中存疑,因而竟然在离皇帝宫殿一步之遥的地方犹豫了起来。 正在这时,殷长煊终于率军突破重围姗姗来迟,只来得及看见荀未倒在庙前,惊异之下,竟是连一句住手的呼喝也喊不出来。 他那恶贯满盈无所不为的老师,自他懂事起就视作仅次于殷长焕的最大敌手,那个早该上八百次刑台的家伙,竟然一剑自刎了。 贤王有一瞬近乎茫然,怀疑自己在梦里,眼前的大军压境却又把他拉回现实。 “尔等为诛杀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3 荀未而来,如今可如愿?” 将领一皱眉,没想到殷长煊来得如此之快,他为荀未绊住,甚至不及去坐一坐皇宫中那把龙椅。 只差一步,如今却要功亏一篑。 然而面前局势逆转,荀未死前诅咒犹然在耳,不得不忌惮,将领松了眉头,咬牙笑道:“好,好,自然如愿,只愿殿下日后也保得住殷氏江山。” 来日方长。即便不亡在他们手里,西北蛮子也迟早破关而入。 他虽暂时退兵,却也只退至城外,大军围城,暂作休整,依然虎视眈眈。 殷长煊毕竟争得片刻喘息,心下略松一口气,连忙下马去看荀未的情况。 虽然,他心知肚明,这个人是绝活不成了。 余下的禁军扑火的扑火,重整的重整,这一夜兵荒马乱,殷长煊迈步时险些腿脚僵硬平地摔倒,几个文官渐渐也朝荀未围去了。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空荡荡的,在看见晨光初露时他又的的确确感到,这一夜是过去了,皇城还在,他也还活着,这一切,却是他从最记恨的那个人以命换来的。 聚在一起的文官看见他来了,都摇头叹气,散至一边,倒在血泊里的人逐渐向他显露出面貌来。 脖颈一道伤痕又深又长,一刀未绝,又立刻划下了第二刀,荀未面如白纸,身下鲜红映衬,殷长煊看了一眼忽然撇过头去,眼里血丝清晰可见,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才向下属道: “好好……安葬。” 晏离终于从门里出来,看着那一大滩血迹,只捏紧了手中沾满尘土的石头,面上不知作何表情,难以揣测。 那不是昭惑,这么渺小无力,甚至要牺牲自己才换来万人退军,那又的确是他,对自己下手也如此干脆利落,为了赌一口气,什么都干得出来。 “累死了,”他把灵石握在手里,疲倦地慢慢蹲下来,“等你想起来了,我先跟你绝交,管你去死。” 荀未再睁开眼来,面前已不是大军,身后也不是破庙,可就是真佛来了,也不及面前这人突然出现的冲击大。 殷长焕坐在座椅上,手指扣在桌面,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荀未心头一惊,差点脱口而出“陛下”,但接着就发现,他的身体又是不归他掌控的——也就是说,他接下来要经历的,是早已发生的,他失却的记忆。 他不是自刎了吗?虽说不知道用凡铁将自己重伤有什么影响,但也不该看见回忆吧,难不成是走马灯? 他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却连眼珠子都转不动,只能通过余光看见,四面似乎都是直通到顶的书架,空间大得凡人无法想象,叠叠卷书密密麻麻塞满了书架的空隙,如同一个空白的,充斥着书卷的虚空,看起来,似乎只是司法天神的一个书房。 荀未回过神来,忽然感到哪里不对劲,虽然他的确没有殷长焕高,但也不至于那人要这么垂着眼睛看自己吧,再细细一感受,顿时无语凝噎——他果然又是跪着的! 也不知当下是什么情况,但他总感觉自己,不,是当时的昭惑完全不在意,毫无紧张感,心跳四平八稳,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全然没把面前这个人家坐自己跪的情况当回事。 连阙目光从他身上略过,一声不吭地解了禁足。昭惑不明所以地瞅了他两眼,也不吃亏,拍拍袖子就站起来,自顾自看了一圈,周围除了书架就是连阙坐的那一套桌椅,中间空的这一圈圆形空间,空空荡荡连个客座都没有。 他也没指望还能跟人家平起平坐,不跪着就已经是对方开恩了。谁知小腿忽然给什么撞了一下,低头看去,正是一个连阙现在坐着的一模一样的椅子。 连阙从方才到现在一动不动,手都没抬过,见他狐疑看来,简单地点了点头。 “坐。” 昭惑又低头看了看椅子,颇为疑心自己坐下去的时候连阙会不会忽然把它变没,事实证明根本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司法天神第一没有开发出这种调皮的技能,第二也懒得干这么幼稚的事。 昭惑一坐上去就按捺不住胸中蠢蠢欲动的罪恶因子,先前双方明显不平等也就罢了,这会屁股一挨着凳子,顿时产生了谁还不是大爷的错觉,整个人放松了一圈,懒洋洋地挑了个风骚的坐姿,唇角也勾了起来,浑身上下透露出欠揍的气质。 “大人平日也是这么审罪人的?” 连阙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昭惑没得到回应也毫不在意,继续问,“大人,小仙这回要领些什么罚啊?” 连阙动作不大地扬了扬手,只听虚空中哗啦啦一声,一书长卷从书架上直飞过来,在面前刷刷自动展开,卷轴咕噜噜滚了一会才完全开完。连阙目光在上面逡巡一阵,才说,“你助凛华下凡与凡人私会,可有此事?” 凛华是天宫掌雪的神明,除了长相,一点没有沾染风花雪月的气质,整个人大写的糙,跟昭惑很是臭味相投,前阵子忽然兴冲冲地跑来说喜欢上了凡人,答应了人家要去看他,请昭惑帮他打掩护。 昭惑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二话不说一口应承。凛华和那凡人在凡间过了一世,虽说天界时间不长,能替那二人隐瞒到这种程度,也是他的本事。 只是后来东窗事发,少不得他也要跟着一起受责罚了。 昭惑拿手指撑住了额角,眯了眯眼,“确有此事。” 连阙:“可曾受胁迫?” 昭惑:“不曾。” “完全自愿?” “完全自愿。” 连阙静了一会,卷轴上渐渐显现出字迹,他神情专注,似乎公事公办,不为所动。 昭惑把脑袋摆正,收了笑,微微坐直来,问,“大人,凛华受什么罚?” 连阙头也不转,“三世情劫。” “哪三世?” “那就是天帝决定的事了。” 昭惑兴趣索然地哦了一声,“不归您管啊?” 说完自己先反应过来了,“也对,你又不懂。” 连阙把目光从纸上移到他脸上,盯了一会,昭惑连带着视线里的一丝不爽一起忽视。 “有一世,”连阙忽然开口,“他贵为王亲,对方贱为娈童,被献予他人。这是求不得。” 昭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态说出这番话,只是这话里的意思实在令他想发笑。 “天帝的主意?”昭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你们除此之外还能有些什么手段?王公与娈童又如何,若是想,什么求不得,管他前生后世,先快活了再说!” 他们在雪白的虚空里隔着一道漂浮的书卷对视,审判是相互的,连阙不过想反驳那句不懂,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是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他先转开了眼睛,卷轴又哗啦啦把自己裹成一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4 团,静静地落在书案上。 昭惑收回目光,心想我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又不关他的事,天神大人木成这样,审来审去也不过循规蹈矩,职责所在罢了。 想到这里他不免微微有些郝然,于是清清嗓子,先打破了沉默。 “大人,审了半天,快判吧,罚什么我都认,真的。” 连阙眼皮也不抬,闷闷道,“再等等。” “等什么?” “我在找。” 昭惑明白过来了,他估计是想找个前例照着判,当下有些哭笑不得,心说就不能打个马虎眼吗,这么多卷宗,找到天荒地老去。 心念一转,忽然启唇一笑,“大人若不嫌弃,小仙也略尽绵薄之力如何?”他说着,扬手一挥,广袖振荡,霎时间,满室书卷哗哗作响,在空中飞速转动展开,混乱地纠缠在一起,交织成一片雪白。 连阙拿着一卷卷轴正要收起来的动作一顿,眼睁睁看着空中悬浮乱舞的卷纸,他愣了一会,转身透过重重白纸墨字,看见那人眼里闪动着笑意,歪在椅子上乐得一脸开怀。 第38章 昭惑(二) 原本的偏殿立做灵堂,白烛上灯火跳动,长风直入,寒意彻骨,布置得简陋,却已是此时条件能做到最好的。殷长煊期间来过一次,未跪未拜,只默然静立片刻,又听闻急报匆匆离去。 除此之外,并无一人再来,那场劫难后幸存的文武百官,无论从前是否与荀未结怨,都似乎对这件事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仿佛从未发生,从来也不曾因一个奸佞的舍身获救。人生前之名,不论此人之后做了什么,似乎都再难在悠悠众口中更改。国家摇摇欲坠之下,谁也顾不上一个已死之人。 西北急报,雁远忽然陷入围城,而众人也终于发现不对劲,从起义军议论中才知道原来皇帝早已不在宫中,却不在什么安全之处,而是身陷边城难以脱身,一时间人心惶惶,祈愿无用,亡国的阴影笼罩于众人头上。 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事,致使亡国之说甚嚣尘上。 就在宫变后的第二日,白昼里忽然风云变色,京城无论是百姓还是达官,甚至于围城之外的起义军,几乎所有人都见证了一道天雷自乌云滚滚中直劈而下,隆隆作响如同千军过境,惊异不定,不知是否果真是要改朝换代方有如此惧人天象。 只有临近庙堂的数人,亲眼见那一道刺目光芒劈进太傅灵堂,白纱乱卷,打翻白烛,火势熊熊而起。众人匆忙提水救火,奈何已无力回天,待至火星悉数扑灭,棺材早化成飞灰,不能再从一片狼藉的废墟分离出来。 果然是报应不爽,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尸骨无存。超度的和尚摇摇头,叹气从废墟之上离去。 无人的宫墙深处,却有一片白影飘然而过。 荀未体力不支,扶墙慢慢跪坐下来,他脖子上的伤口入殓时被清洗过,已不见一丝血迹,正因如此,深可见骨的伤痕清晰可见。荀未摸索时发觉脖子上还挂着一物,取出来一看,正是晏离先前逼他做选择时塞来的灵石。 他那时扔到地上,晏离后来捡了,在他入殓时挂在了他脖子上,想来如果没有此物警醒,他也不可能早早醒来,躲过那一道天劫,更不可能一梦忆起前尘往事。 他是昭惑,不是什么散仙,亡国也不是什么任务,不过是天帝设下陷阱,要叫连阙在他与法理间左右为难,心灰意冷,白白受苦罢了。 亏他以为设了多大的局,也不过如此,他还是荀未时就不曾老老实实听天由命,遑论如今恢复记忆,不死磕到底都对不起自刎的那两剑。 只是这副身体本来就法力微弱,现在脖子上还多了一个大口子,怕是难成大器。若他魂魄完整,这整个人间,甚至来插手此事的诸神,又有何惧。 荀未伸手摸到颈间的灵石,连阙送给他过很多,他从前法力鼎盛不需要这些,只当做观赏,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他在山穷水尽时赌一个转机,没有不胜的道理。 九天之上,有人叹了口气,向帷幕之上的人禀告:“天雷未中。” 帷幕后声音低低道:“无妨,随它去。” 又问:“连城何在?” “已用了一道神谕,现下在……”那人顿了一顿,似乎自己也微讶异道:“在地府?” “他在地府做什么,”声音里有丝不悦,“命他速去阻拦昭惑。” “是。” 雁远城,兵临城下。 皇帝进退不得,分身乏术。 几乎在皇宫沦陷的同时,西北狼师亦大军压境,城中听闻京中种种,军心动摇者不在少数,西北王此时下令攻城无异于乘人之危。殷长焕已经领教过,此人并非面上看上去坦荡,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并不惊讶。 只是如何调度,军士也再不能如他四肢手足一般,皇帝深切叹出一口气,身心都感到力不从心。 他几乎是站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军队如何溃败,铁蹄踏下,血肉飞溅,马革裹尸,草草收场。 凡人生命实在太轻贱了,一群蝼蚁,碾死几只,或者碾死一大片,又有什么要紧,悄没声息地,就从世上去了。 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站得高高的,漠然俯瞰,可是他抬起头,总疑心还有人更站在他之上,他也只不过是天地棋盘上微不足道一子罢了。 “你这弑母亡国的畜生!”父亲将书摔在他的脸上,李甫站在阴影里冷冷地觑。 他说谎,殷长焕在心里想,尚未发生的事,他凭什么知道,又是谁决定的? 我还有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再二十年,绝不令国亡在我手里。如何听信天命之说,却不相信人的决意和力量。 可是这一刻,他似乎知道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最接近天机的人眼里,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有下属来将他从城楼下拉下:“城门将破,此处危急,陛下顾全大局,快跟臣走吧!” 皇帝一言不发拂开他的手,似乎执意不走,下属正待要说什么,忽然指着天际发出一声惊呼。 “那……那是什么!” 殷长焕抬头去看,东方天际乌云滚滚而来,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风驰电掣,好似天神所驭战车一般,转瞬间行至面前,将威严投射于这一方小小的城池,那一刻太阳的光芒也被它们遮蔽,云间电闪雷鸣。不久前在京中出现的异象,竟是再次出现在了这边远小城之上,只不知,这一次降下天雷又是冲谁而来? 西北王在骤起的狂风里瞥见了天边蔽日的乌云,喃喃道:“晏离果真没骗我……” 此刻天意如何一目了然,城外欢呼不绝于耳,士气高扬,城内一片死寂,人心惶惶。 眼看乌云就要行至城上,有眼尖的已经发现异样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5 ,惊叫出声,但见厚重乌云前,竟然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影始终保持在乌云前不远的距离,仿佛遮天蔽日的乌云全为追逐他一人而来,只不过相较于云层实在太过渺小,一开始竟没有一人注意到。 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清那人白衣和乌发,在狂风中猎猎舞动,直到连面目神色也看得清楚,所有认出的人都如同五雷轰顶,惊滞在原地。 那张脸分明是……早已死于皇城动乱的太傅荀未。 他终于奔至了目的地,停在城门的空中,左右是守城与攻城的士兵,身后是追逐而来的漫天雷鸣,西北粗粝的狂风直卷到脸上,吹得头发和衣衫狂舞不止。 荀未先回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滚滚乌云。自语道:“竟然追到此处……又有何用呢,弄坏你的金轮,可不要怪我。”说着,长袖一挥,那几乎将天也压低几分的乌云和雷鸣,竟然如同羊群里窜进了狼一般,先是四分五裂漏出了其后的天光,接着逐渐溃散,直至无影无踪,太阳光辉重新洒进这一方小城,洒在每一个不可置信的人脸上。 这一片压城黑云散去,竟是如同撑起了天一般。 还不仅如此,西北狼师猛然发现脚下大地开始震颤起来,接着平地里升起一道土墙,近处的几人急忙后退,抬头看那土墙越升越高,高至不可逾越,直升至荀未脚下,他飘然踩了上去,低头看向西北王一军,城楼上的人站得高,瞠目结舌见那墙从荀未脚踩之处向两边隆隆渐升渐围,甚至与城墙平齐,如同一条缠绕城池的巨龙。 这一下,几乎直接粗暴地将残破的城墙取代了。 下属已经捋不直自己的舌头,他结巴道:“陛……陛下,臣是不是眼花了?那,那是太傅大人吧?” 皇帝迟迟不回话,下属见他捏着自己袖子,表情一片空白。 荀未终于满意了似的,转过头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好一会儿,才在城楼上找到他的皇帝陛下。 殷长焕见他眼睛一亮,遥遥展露一笑,只一眨眼间就来到了面前。 “连阙。”荀未笑着唤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恍然大悟似的,对他跪下去行了一个礼,“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说着,他似乎又觉得这个叫法十分新奇好玩,嘴角笑意忍也忍不住,翻来覆去说:“陛下?陛下?你出个声啊?” 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寿衣,脖子上挂着一小串绳子,原本或许尾端坠着什么,现在却是空空如也。 殷长焕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忽然一声不响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他脖子,只觉得微微温热,但那处一个狭长痕迹,摸上去粗粝划手。 荀未将他手拽下,殷长焕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你果然是妖怪?” 太傅大人讶然道:“当然,你才知道吗?害怕了?” 他还想再取笑几句,却被掌心那只手抓住腕子,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皇帝终于抱住实实在在的躯体,那心脏跳动的震颤感几乎使他眼眶酸涩,他们隔着天上天下不知多少日日夜夜终于拥抱在一起,殷长焕涩然道:“如何能不怕……” “怕你就这么死了,碧落黄泉,再难相见。 第39章 昭惑(三) 新城墙成于转眼之间,逾越却难如移山。荀未曾于城楼上放言:“此城不破,不算亡国。” 正是说给天上众官听。 西北攻势不得已停滞,竟这般以一己之力生生止住了将亡的国运。 然而,殷长焕在城内心知肚明:“这不是长远之计。” 荀未坐在一边一起沉思:“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别看我,我也没有了。” 殷长焕说:“我没指望你,看你是想起来一件事没问。” “只有一件?” 皇帝顿了顿:“很多件。” 太傅大人露出了然的微笑:“你问啊,我现在有很多时间慢慢回答你。” 接着皇帝用几个时辰完全刷新一遍自己眼中的世界,荀未讲得意犹未尽,犹自抱怨道:“你说他们是不是闲的,甚至有件事我也现在才知道。” “你那个好弟弟,现在的贤王,我一直就在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没想到根本是他欠我的,那货居然就是凛华。” 荀未讲得天花乱坠,皇帝已经不记得凛华是谁,只是没表现出来,沉着地说:“说到贤王,不如讲讲京中情况。”假装忘记荀未方才详述的他如何在他心口留下一个印的事。 一直没停过口的太傅此刻突兀地安静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宫变那晚……死了很多人。” 皇帝也沉默,他当然知道,但他也当然无能为力。 “何况,”荀未说,“上边都还不算真的出手了。”他们便已如此深受掣肘。 毫无疑问,连城正是这个出手的人,可他实在姗姗来迟,荀未紧绷等待几日后终于不能忍受,爱来不来,懒怠伺候。 司法天神降落在城头,带着一贯毫无波动的表情,他还顶着程奉的脸,还束着正冠还穿着朝服,若不是走来时威压太甚,脚下土砖微微裂开,分明仿佛还是那个年轻的后生。 殷长焕与荀未也在城楼上,双方遥相对峙。 三道神谕,破皇城时用了一道,连城半句废话也不多说,他这次光明正大,微微启唇。 荀未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轻飘飘一句,多半是破城的神谕。 果然,那平地而起的土墙便如它如何形成的那样,在连城身后一寸寸坍塌了下去,墙外候着的,是早已等待多时的西北大军。 荀未施术使它垒起,却总被不知名力量溃塌,他也不气馁,并指遥遥点向城墙。 再起。复塌。再起。 如此反复倒了又起,起了又倒,连城神谕出口后便不必再多费工夫,袖手作壁上观,荀未却果然脸色愈来愈见苍白。 再反复几次,他脖子上早已愈合的伤痕忽然渗出血迹,源源不断地染红了领口。殷长焕猛然抓住他施术的手指,压下来,皱眉去看他脖颈上的伤口。 荀未喘出一口气,嘴角溢出一线血迹,胡乱擦了一把,下意识揪住脖子上的空绳,对殷长焕道:“你先放手。” 灵石中的法力并非源源不断,他此前驱走天雷,又筑起城墙,已然消耗剧烈,更遑论抵御神谕之下的威压。 这一停手,城墙霎时一泻千里,泡沫一般,消散了个干净。 苦心支撑数十日的平衡一朝被一句话打破,荀未也不见多撕心裂肺,只长叹一口气:“我已尽力……” 他不是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也不是第一次一败涂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场看不见对手的旷日持久的争斗,弄得自己一身狼狈,疲惫不堪。 他们本也无胜算。 可是若还有下次,他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6 必然又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不自量力地争斗不休。 他若是天帝,都要头疼自己了。 西北军扬旗吹号蜂拥入城,攻上城楼之前还有一点时间,荀未对连城道:“你知道沈崇仪为什么不要你救?” 他闲聊一样,好像一本话本已经看到了结局,在拿起下一本之前漫不经心地做点什么事。改不了结局,纯粹是闲的。 连城盯着他不做声。 “因为你讨人厌?你自以为是?你愚不可及?”荀未连连反问,又自己摇头,“都不是——当然,我不是说你不讨人厌,不自以为是,不愚不可及,但你知道沈大人光风霁月之人,并不会在意这些。” “他自投冰河,是因为他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我没逼他。”连城说,面上看不出表情。 “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是不懂,”荀未道,“你没逼他?你们掌握了人的生,还想掌握人的死。张口神谕,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但我不想让你死,你就给我活着好好受着这一切,他死的权力也是你的,是吗?你甚至现在也觉得这么理所当然,我问你,你去地府做什么?” 荀未始终有些惦念,想知道沈崇仪魂魄投去何方,放出神识前往地府,而后看见司法天神纯属意外。 “说到底,”荀未说,“你们从来也只知道自己的意愿,沈崇仪是个物品,为什么要在意他会想什么,是不是?” 他是在同连城说话,也是在同天上诸神对话。 连城始终沉默不语,他想起那时地府成千上万的生魂,从奈何桥上过,几乎汇成一道银河,他翻遍生死簿,终于找到沈崇仪只言片语。 “这个魂魄……”判官说,“一直滞留此处,不愿过桥,不知是何故。” 连城回过头,看见一个坐在桥头的白色影子。 他会想什么?…… “连城!”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那声音威严低沉,“切勿掉以轻心,小心昭惑。” 殷长焕感觉捏着掌心的那只手动了动,荀未转过脸看他。 “这次也输得一塌糊涂了。” 他叹了口气,又有些释然地笑笑:“我又要忘记你一次?舍不得。不如不做神仙了,陛下可愿跟臣一起啊?” 殷长焕借着天光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想象这张脸千年前的模样,竟然跟着微微一笑,“自然奉陪。” 所有人但见城楼上光华骤起,却分不清是何情状,只有远在万里之外的镜仙忽然心底一惊,这样的光亮他只在一种地方见过。那就是神龛。 昭惑竟是用灵石中最后一点法力,毁去了他和连阙二人的神格。若没有神格,泯然众人,混入凡人生魂中,即便是天帝也无法再找寻到他二人踪迹。即便寻见,那两个普普通通的魂魄,又成得了什么气候呢? “连城,快快制止他。”镜仙忙向一边静立的司法天神传音。 连城置若罔闻,他脚下的大地在隆隆作响,向下塌陷,城中混战的军队俱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原本立做城墙的地方逐渐裂开小隙,缓缓分开两侧土地,蜿蜒如蛇形一般向前伸去,竟只片刻间,便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有人试探地往下看去,但见深不见底,对面还在远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了。 诸神皆以为是昭惑自毁之前所作此事,却不知他的灵力早已不足以支撑这样浩大的景象。 连城将手指从唇边移开,至此,最后一道神谕也已用尽。天庭已无真正的司法天神,他就是司法天神。 可是他此刻浮在半空,背后是昭然天意,脚下却划出一道渊薮,再没有什么力量能随意地在人间改天换地,这一道深渊要移平,需得等它千百年自己缓慢运动,合拢。草原上的虎狼之师,终究被阻隔在了距中原一步之遥的关外。 这不是神的公正,但神本来也没有公正。 第40章 尾声 西北事毕,余军班师回朝,终于解了京城之围,皇帝年轻无子,贤王在西北事变那夜后突然不知所踪,众人无法,只有另立新君,祁王时年十二,在文臣扶助下登基,这一朝亡国之运笼罩二十余年,终于换得此后百年相安无事。 殷长煊于云头看见下界这一切,侧屈一膝默然坐着,不知在想什么,镜仙身后跟着晏离过来,问:“可准备好归位?” 他这一劫毕,是该回天庭了。 他再扫一眼人间,想起昭惑前车之鉴,他做不到,事实证明,像他们那般的,天上地下也只有一对。殷长煊收回最后一眼,淡淡道: “走吧。” 人间于这一年春深之时,五月的阳天,下了一场雪,劫后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来看稀奇,李茴混在人群中,伸手接了一点冰凉,愣愣看它不消片刻便消融了,下得快,走得也快,仿佛下了一场泡沫。 地府。 连城再来时,桥头的白色人影已经不见了,判官说他在人间划开天堑的时候忽然起身,闷声不响地过桥去了。 司法天神只捏紧了手中生死簿,指尖在沈崇仪名字那里划了一道,他不知在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才慢慢地松了手,点点头:“知道了。” 然后他对着那个名字说:“无论投胎几世,你皆,”什么呢,他顿了一顿,他已经没有神谕了,说出口的话与寻常话语并无区别。 “生生世世,”然后他终于从记忆里找出一个词,“平安喜乐。” 这不是什么神谕,只是一句祝愿。 轮回镜中方过一瞬,世上已千年。凡人修道之风盛行,无数话本里描绘,天界啊,何等如梦似幻的地方。 人们对道士见怪不怪,小道士却不是自己想当道士,只不过被人丢在道观前,又恰好被道士捡了。 他喜欢替人捉妖,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寻一些灵气极盛的生灵。这些东西狡诈而灵活,但也不是碰不上,因为他们太好奇了,看见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想去挠几爪子。 前几日他在密林深处设了一个阵,算算日子差不多,不知能网住什么东西。还没靠近,便听见一阵切切查查声,他故意放重脚步,那声音立刻敏锐地止住了。 小道士拨开杂草,看见阵中一片火红皮毛,一双眼睛圆溜溜转过来盯着他,呲出尖牙,发出嗬嗬威胁声。 是只普通狐狸? 小道士在它警惕的目光里蹲下来:“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狐狸一只脚扣着一圈光圈,没什么伤害,只不过叫它不能乱跑,被他挣得那处毛全乱了, 小道士叹了口气,收了阵法:“你胡乱跑什么,这阵画一次不容易,什么也没网住,倒被你占了。” 虽是这么说,也不多为难它,不多时便只拆得剩脚上光圈,那狐狸眼见脱险,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只待光圈一卸便立即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朝露山河 作者:客守白 分卷阅读57 蹬腿冲道士扑去。 小道士面不改色,早有准备,扬手又飞出一道光芒,撞在狐狸脖子上,立刻化作一圈银链,猛地收紧了。 那狐狸哀嚎一声,自半空中掉下来,被小道士薅住尾巴。 “你倒聪明,知道装乖。”道士把它倒提起来,那狐狸四腿猛挣半天无果,果决舍了这一个尾巴,谁知刚落到地上,还不及跑,脖上银链又收紧了。 小道士只觉手上蓦然一松,面前一阵白烟,他警觉倒退两步,就听见烟雾中有个声音哎哟了一声。 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年从地上爬起来,黑发铺开一地,正奋力跟脖子上一圈银链较劲。 小道士心道,这大约就是那狐狸本相了,竟然如此轻易化成了人形,修为少说也有千年。 但他丝毫不惧,围在他身边左右走了两圈上下打量,若有所思。狐狸见果然挣不脱,便放弃了这法子,转而跟身旁人对上了眼神。 四目一对,彼此都微微愣了愣神,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目光再一下移,瞧见他胸口什么东西微微发亮,隐约是个印的模样。 小道士这年拐到了一个不太情愿的狐狸,他抱着狐狸走出密林的时候西方天空太阳正下沉,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怀里四爪乱蹬的狐狸,伸出两指,抚平了被他弄乱的领口。 领口下,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心口印。 end 分卷阅读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