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长河》 分卷阅读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 ?书名: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内容简介 她虽有托国之富,却并非无欲无求。她知这世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所求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当青梅竹马走向陌路;当颠倒众生的妖娆男子,置她于万劫不复;她的爱情如何在阴谋算计里逃出生天? 乱世里挣扎的男男女女,相爱、离别。衣香鬓影、酒醉金迷下涌动着迷雾重重的家族隐秘、国仇家恨。可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勇敢,注定在命运的跌宕起伏里冲破诡计、谎言、欺骗与你相逢。 军阀割据、山河飘摇里,因为遇见你,才有了顾念、有了慌张、有了信仰、有了意义。 此生天南海北、暮雪千山、长河日暮。繁华落尽,你是我最坏年代里最好的遇见。 第一章 风前欲劝春光住 是年正月,没来由冷得出奇,雪却没下几场。数日前下了场雨,地上的泥掺着积水都冻成崎岖的冰路。 沈仲凌从军部出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然落起了雪,回府的路越发不好走。到了沈府,他刚从车上下来,抬眼就望见一个人从大门里往外走。 黑皮子长风衣,围着一圈墨色狐皮围领,头上黑呢子礼帽。隔着丝丝风雪,眉目都看得不甚清晰。 那人边走边戴手套,待离得近了,瞧见他唇角噙着笑,朗声道:“凌少大忙人啊,家宴上也没瞧见。” 沈仲凌微微一愣,快速地从记忆里搜索着面前的人。未几,客气地回他:“鄙门家宴,居然也劳动荣三公子屈驾前往?” 荣逸泽挑眉笑了笑:“凌少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明知故问?本就是一家人,说不定回头就更亲上加亲了。” 沈仲凌心头闪过一丝不快,不愿与他周旋,公事公办地丢了句“三公子慢走,不送了”,就往内院走去。 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庭院。抬手正要敲门,门却打开了,露出一张娇俏的圆脸。“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可巧小姐才说到二爷,二爷转眼就到了。” 丫头凤竹将沈仲凌让进屋里,沈仲凌笑问道:“小姐刚才说我什么了?” 凤竹吐吐舌头,低声笑道:“我可不敢乱嚼舌头,二爷不如自己去问。” 沈仲凌微微一笑缓步走进里间,傅婉初正斜倚在床上垂目看书。床榻边的木桶里氤氲纷杂着花瓣和草药的潮气,这草药味道他熟悉得很。 沈仲凌笑着坐定在她身边,和声问:“怎么又受了寒气?” 凤竹端着茶进来,道:“今天家宴吃了一半,小姐觉得身子不爽快就先回来了。谁知道马车坏在了路上。荣三公子要开车送小姐回来,小姐不肯。这不,陪着小姐冒雪走回来的。” 沈仲凌点了点头,见凤竹又整理了浴具出去,才温声道:“本来是要去家宴的,结果军部临时有事,大哥让我去处理,这才误了时辰。倒是害你受了冻……” 婉初置若罔闻,将头侧到一边继续读她的书。他知道她在生闷气,但在她面前又惯常拙口讷言。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是本法文书,于是讨好地问:“这是什么书?新买的?” “《为平等而密谋》。”婉初口里终是答了一句,人却仍是一派莲花清净、虚冥无一物的模样,翻了一页,并不瞧他。 “好好的,怎么看起这样的书?”他笑问道。 她只低声“嗯”了一声,并不借着由头往下说去,倒叫他一肚子的话无从讲起。 未几,沈仲凌身上积的雪落在她手背上,婉初被那冰凉惊了一下,才看到他一身的戎装。 “也不换件衣服就来?” 沈仲凌站起来走远几步,拍了拍身上未化的雪:“没来得及,这不……就来看你了。”他顿了一下,硬生生把“想你了”三个字给吞了回去。 傅婉初琢磨着他吞了的话,微微蹙着眉头盯着他看。平日里都见他洋服、西装的,也难掩着一身的温文书卷气。倒是一身的戎装添上几分硬朗,更显得俊阔起来。 他来时军帽也没摘,这会儿也不知是屋子里暖的,还是被她目光给烤的,额头上竟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傅婉初终是扑哧一笑:“做什么杵在那里?” 沈仲凌又重新坐回她身边:“上回拿的药还有没有?要不要我明天再去取几服?瞧着李老太医这法子还真有些效用,这一两年冬天也不见你咳了。” 婉初摇摇头,放下书。抬手摘了他的军帽,拿在手里拍了拍,又理了理型。帽子里有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淡淡的香。她心里却无比的明白,哪里是军部有事,不过就是他大哥沈伯允故意安排而已。 她的刘海长垂到眼帘上,和卷翘的睫毛交汇在一起,一头鬈发泻在背上。因为带着几分芜杂的心事,头就不自然地半垂着,几缕长发随着低垂的头也溜到了胸前。 沈仲凌最爱的就是她这一头好头发。平日里两人循规蹈矩的,一看到这样泻着长发的婉初,竟也情不自禁了。撩起她的头发,替她别到耳后:“你这一头好头发,平日里都编着,谁知道沈府里守旧的前清格格竟是烫了发的。” 这动作依旧如孩童时一样,但那时是懵懂少年,此时已是青年。婉初心里问他:知不知道我们都长大了呢? 傅婉初心里正为他恼着,又听得他的取笑,索性把头发从他手里拉了回来,把军帽塞给他。 沈仲凌见她生气了,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恼,忙从身后拿了一个暗红色的金线云纹锦盒出来,递给她,温声道:“给你的。前阵子督军往胶州去了一趟,得了外务省些好东西,这不,我给你讨了一个来。” 婉初接过锦盒打开,一把精致的扇子,细白的白玉扇骨,套了金边织锦扇面。轻轻一扇,竟然不是檀香。婉初把它放到鼻边嗅了嗅:“这是……槐花香?真是少见。” 未几又闻了闻,却是笑道:“二爷这是唱的哪出戏?这数九寒冬的,不送暖炉倒也罢了,却送人扇子?这扇子哪是讨来的,不知道又被人讹了多少银圆去!” 她梨涡盛着淡淡浅笑,带着一点故作的骄矜。沈仲凌只是微微笑着,也不回答。 婉初见他又是这样一副任人揉捏的模样,便又恼他。索性把扇子往他怀里一推,嗔道:“拿去拿去,我不要。快把扇子退给他,就说找人看了,是赝品,一圆不值。那倒不算,回头拿出去让人笑话,丢了脸面事大。我保证那人准把讹了的银圆还给你。” 沈仲凌仍是低笑,把扇子重新打开又合上放进锦盒里:“你阿玛泉下有知,总归要放心的。这么会算计的女儿,京州城里,你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婉初就恼他这样,什么话都埋在肚子里。算来相识十数载,父辈早有未成文的婚约。然而就是这“未成文”,才叫两人的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 境地如此尴尬。她从法国归来奔丧后就住在沈家,身份不明。开始是为父亲守丧三年,后来沈老夫人又过世了,沈仲凌又守了一年的孝,这一晃就是四年快要过去了。 这恍然而过的四年,两人总少一人去点破那层纸。眼见着沈仲凌的孝期将过,两人的婚期也应提上日程。可此时又出了些变故,沈伯允似乎有意阻挠。 今日里那殷勤前后的荣三公子,是怎么样的人物、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她也心知肚明。只是,她唯独不知道,眼前这人心里是怎样的打算。 沈仲凌惯常的温文和气的背后更有一层优柔寡断,他能顶几时,还是个未知数。她想到这儿,不禁就觉得悲凉起来。 沈仲凌虽然不十分明白她的心理,但似乎也有些感觉。只想安慰,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心里早就笃定她,但又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是为守约,还是真的心有所属?两个人只好这样君心我心、我心君心的两两痴缠的各自心头一片迷离。 第二天用早饭的时候就看着沈老爷子面色不好。近两年沈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差,面色自然是差的,但今天面色尤其不好。向来话多的大少奶奶绣文也闷头不语,沈伯允更是连早饭都没吃,早早地去了军部。沈仲凌只好匆匆喝了碗粥也随他去了。 傅婉初心里这才安定些,想着沈老爷子还是个重信守诺的人。怕是老爷子也知道了沈伯允昨日所为的打算,这才如此冷面对着这个儿子。 早饭刚过,听差的送了一个帖子来,说是荣家大小姐正月十五做寿,府里请了申长玉申老板和祝云飞祝老板唱戏,请沈府里女眷都去听戏,也算过个元宵。 沈老爷子看着帖子,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力道大了些,哐哐当当一声,众人都吓得低了头不敢言语。 沈老爷子就算再生气,也不能驳了荣家的面子。抛开姻亲这一层不说,他官场沉浮这许多年,万事都有分寸。“分寸”啊“分寸”,沈老爷子在心底一声长叹,但愿沈伯允也能拿捏好这一点分寸。 正月十五这天,一家人先吃了团圆饭。傍晚时分绣文带着婉初、孙少爷亚修正要出门,听差的就过来报,说是知道绣文少奶奶苦冬,荣家派了新添的美国车来接。 绣文见娘家堂兄给足了面子,自是心下欢喜。碍着老爷子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就推托着要同婉初乘马车。婉初知道这个大少奶奶最是好面子的人,自然要给些人情。便谢了绣文的好意,随着她坐着荣家的车来。 京州城里张灯结彩。不论什么朝代、什么世道,节还是要过的。蛰伏了一个年的人们都走到街上庆赏佳节,有的店早早地就打开门做生意,有的店还守着旧,过了十五才开门营业。板门上都刷着火红的春联条子,年里下了两场雪,有些春联被雪水浸过发了旧。但有些地方仍旧透着鲜红,倒也不显得败落。 车窗上蒙了一层雾气。婉初靠着一边车窗,把那雾气一抹,外面就明亮起来。车外火树银花的烟火,冲上云霄又如星子陨落;街上人头攒动,果然是一派春满旧山河的气象。 到了荣家,大门前早已车水马龙。 荣家原是晋原巨贾,几代经营,清亡后更是显山露水。共和后,这些个巨商都成了人上人,从“四民”之末,到如今权势显赫。 荣家的大小姐荣清萱嫁给了内阁总理张之承的独子张显言,嫁过去三年,添了两个孙子。如此官商联姻,越发地有了地位。荣家的产业大都是四小姐的姑爷唐浩成经营,这唐浩成便是唐绣文的堂兄弟。虽是荣家入赘的女婿,但论学识和做生意的手段都不输常人,所以在荣家地位也颇高。 荣清萱年里回了娘家,婆家人心疼她,许她在娘家过完十五再回去。来这儿贺寿的,多是为了奉迎她的。内阁不日当改选,张显言是留洋回来的,张家又是簪缨世族,再联合荣家的财力,就算这内阁总理做不成,也总是其他的高官。 到了荣家,花厅里戏台早就搭好。荣宅建得宽阔,戏台搭得简单,铺上厚厚的羊毛红毯,立了些拉琴师傅的位,就算是戏台了。倒也没显得厅里局促。 今天女眷颇多,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宴席多是结识姐妹、介绍姻亲、攀搭关系的好时机,人人都乐得前往。荣清萱生性直爽,素日里人缘也好,爱结交、爱热闹。她的面子,谁人不给? 荣家照顾赴宴的女眷,挑的也是大家爱听的《游园惊梦》之类的鸳鸯蝴蝶戏。此时女客们多已坐下,戏还没开,就打上了麻将。没上桌的,就或立或坐在一边嗑瓜子、吃糕点。西洋一些的,就品品红酒、喝喝咖啡,尝尝特别从法兰西请来的厨子烘焙的甜点。 主桌上四个贵妇正在打牌,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琢磨出哪张牌,抬眼间瞧见绣文和婉初,笑道:“浩成的妹子啊,好阵子不见了!” 绣文上前行了礼:“老太太一阵子不见更精神了!”说话间,将婉初拉向前,“这是我家婉初妹妹。” 荣老太太放下牌,拉过婉初的手,含笑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好标致的丫头!来来来,难得丫头你投我眼缘,老太婆子送你个见面礼!”说着就将手上的一串珠子褪下来,套在婉初的手腕上,“这珠子我老太婆戴着太艳,配你这样的小姑娘正好!” 婉初听得绣文只称呼她做“妹妹”,并不提她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的身份,心里便暗暗叫苦,低头一看,手腕上这串不是俗物,上好成色的牛血红珊瑚,个头大又几乎无瑕。老太太不过第一回见面就给了这么大的见面礼,更推托着不敢受。 “傅小姐就别推辞了,咱们老太太轻易不送人东西。这珠子我想了多少年都想不到,你还不快收着。”说话的是立在荣清萱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衣着华贵考究,一派倜傥翩然。 婉初自然是认得他,荣家的少爷,人称“荣三公子”的荣逸泽。近些日子,她被绣文带着参加各种交际总是能遇到他。她心知肚明,不过就是沈伯允的安排而已。 傅婉初不便再辞,只好受了。绣文领着亚修去了别处,荣老太太却拉着婉初,叫她在身后看牌,如此便同荣逸泽站在了一处。 婉初不是内行,看着也无趣。荣逸泽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一边帮着荣清萱摸牌,一边说着半不正经的笑话逗得众人掩唇而笑。 可就婉初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荣逸泽也不以为意。未几,慢慢闪到她后方,探下身子,几乎贴在她颈后,低声笑道:“你瞧瞧那边那位好像是凌少?” 婉初被他呼出的淡薄的酒气染得脸色通红,只好侧了侧身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对年轻漂亮的男女站在一处,言笑宴宴、喝酒谈天,那背影分明就是沈仲凌。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 没想到他也会来,却不是同自己一道的,这算什么? 厅里高挑的天花板上挂着硕大的水晶灯,像盛开着的繁花。酒与杯反射着灯的光,霎时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早该想到沈伯允不会放过这样将沈仲凌推出去的机会,如同自己一样。然而真是亲眼所见未婚夫同别的小姐形态亲密的情形,她还是觉得心口闷涩,便缓缓收回目光,紧紧抿住了唇。 荣逸泽看她那副光景,悠悠一笑:“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打个招呼?”顿了顿,才好像发现了有失考量,抱歉地修正道,“哟,瞧我这眼神儿,原来不是凌少……倒叫婉初妹妹平白受了委屈,该打该打。” 婉初知道这人向来言语轻浮,什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都有一种昭然的暧昧,便不肯搭理他。 举目望去,刚才那年轻人转过身来,果然不是沈仲凌。她心里一松,却觉得身边这人分外可恶,于是找了个借口辞了荣老太太,想寻一僻静处,静一静心神。 婉初依旧穿着她的月白色立领对襟大袖真丝小薄袄,因为是新年里,特意挑了件滚着桃红色的边的,下身是桃红色真丝麻面裙。艳而不俗,雅而不素,但在这个摩登人群的聚会上,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有几个眼尖的少奶奶瞥见她,嘀咕道:“瞧,那个就是前朝的格格吧?”这话里,没半点羡慕或者嫉妒,只有些揶揄的嘲笑。 “是吧,除了她,这年头,谁家年轻小姐穿成那样?……等一下,杠!” “听说也是留过洋的,不比普通人家小姐摩登就算了,整天穿成这样,倒像从墓里爬出来的一样。也不想想,这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还摆着格格的架子给谁看?”另一个丰腴微胖的太太道。 “我倒觉得,这身挺漂亮,也很配合她的气质。”说话的是站在一个少妇身后看牌的年轻小姐,一身鹅黄色的洋装,腰那里收成一个漂亮的弧线。 “莹莹啊,你也就是少见多怪了。现在不跟上时代的脚步的,就叫什么来着?” “封建遗老遗少呗。”另一个少妇接话,然后一阵收敛不住的笑。 这话声音不大,却也或多或少地传进婉初耳里。因为这样议论她的,不止这几个。婉初开始手里拿着一杯红酒,这是在法国养成的习惯。才喝几口,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人多添了燥,脸上也有些烫,四处寻觅想找杯清茶压压。 梁莹莹是被父亲的四姨太强请来的,本对她们这班姨太太颇有些不屑。如今瞧着她们对着一个女孩子嘲讽不休,更起了维护之心,于是淡淡打趣道:“现在看着是守旧了些,谁能保定过阵子这样的风气不再转回来?流行的事情,哪里是人说得清楚的。” 四姨太见梁莹莹脸上有些愠气,忙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们莹莹到底是念大学的,比我们还是见识多。” 梁莹莹也不想再跟这些个少奶奶聊下去,回头想再看看傅婉初。傅婉初正捏着酒杯,抬头正迎上梁莹莹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 荣宅是新造的宅子,照时髦的洋房做的,家私摆设都是西洋的玩意。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婉初竟发现一台茶具,便径直走去。青花瓷的杯里漂着几片清茶,心情没来由地就平静下来。 婉初看着这厅里的人来人往,仿佛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看着他们如同置身事外看一出旁人的戏。这场面像极了当年父亲给侧福晋做寿的场景。如今,当初那些登门贺寿的人早已忘却了傅家的德清王府,只留一处寂寞空庭。当年旗装大辣翅的人们,如今也换了模样。 然而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 “小姐。”一声轻唤,婉初才从失魂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来人,这流光溢彩的厅堂瞬间就失了光华。仿佛这盛大的繁华,也倏地变成了平淡,只为衬托这张寻不到半点瑕疵的脸。 雕刻般的眉骨与高耸的鼻子搭配得那样合体,不浓不淡的眉梢挑入鬓,长眉若柳,下有墨色双瞳,眉目间缱绻出尘如月射寒江。 虽然见过这京州城里数得上来的美男子,沈仲凌的温文尔雅,荣三公子的风流不羁,和这张脸比起来都差得太远。男人能长成这样,也算天下少有。 “这个,是我的杯子。”说着,那人从婉初手里拈过那盏青花瓷的杯子,唇角微挑,算是一个微笑,仰首喝尽杯中水,倒像是在饮酒一般。 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是春风过桃林十里化在一人眉宇间的丽色,是万仞积雪山头一朵雪莲盛开在一人双眸里云遮雾罩难掩的光华,是江南四月杏花烟雨点染的一幅难画丹青。 美极则近乎妖。 婉初一时愣住了,那杯水好像刚才自己才喝了一口。 “有那么好看吗?”他兴味十足地望向她,眼中尽是促狭调笑,仿佛见惯了这样的事情。 婉初被他望得心头一颤,也稍觉得自己确实失礼看得有些久了。她微微颔首隐了那一点狼狈,却又不肯示软:“才来,不知道这里有人。” 婉初目光继续游离,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整个大厅,如此能把所有人尽收眼底,又不会被人瞩目的所在,实在难得。 “我们在哪里见过?”他手里把玩着杯子,施施然在她身边坐下。 婉初在法国长大,这样的开场白见过太多。这话一出,便只当他是个社交场的浪荡公子。 “我想没有。”出于礼貌,婉初还是回答他。 男子又笑,头偏过来,在她耳畔暧昧地呢喃:“你是博尔济吉特家的二丫头吧。” 婉初讶异,扭头看他。转过头时没料到他贴得如此近,面颊几乎从他的鼻尖擦过。还没来得及去反应这不适宜的距离,那人却撇开了头,唇角微扬,又满斟了一杯茶。落在茶里的目光波澜不兴,他明明是噙着笑,目光却冰凉如雪,仿佛怎样的滚烫都不能温暖。 “博尔济吉特”是婉初的老姓,知道的人不多。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婉初在心里快速地寻觅着这人的踪迹。她少小离家,交际又少,更别说这样的年轻男子。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老姓? 荣逸泽没料到今天清萱格外卖力地给他介绍各种名门闺秀,好容易才从锦绣脂粉堆里挣扎出来,再去寻婉初,却连影子都没瞧见。 他只知道这个是爱清净的主儿,在人群中没捉到她的身影,便往安静的地方寻。果然远远见傅婉初和一位年轻男子坐在一处。 傅婉初气质清冷,肤色莹白,发色乌黑。今天为了配合主人,似乎特意点了点妆。胭红两腮、盈盈双目、樱樱红唇。风姿袅袅娉娉婷婷的一个人,如空谷幽兰,又似荷叶明珠,璀璨却不张扬。荣逸泽心下暗笑,沈仲凌倒是有些艳福,可惜怕是无福消受。 荣逸泽又望了望她身边的人,微睐双目,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 思忖着他的来历,旋尔轻啜了一口,端着酒杯走过去,笑道:“齐少稀客,居然也来赏脸?”说着,递了一杯酒给代齐。 代齐起身接过他的酒,闲闲道:“正巧在京州公务,清萱姐的面子谁能不给?何况这种看美人的机会怎么能少得了我?” 荣逸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齐少今天发现什么美人了?” 代齐抿了一口酒:“暂时没有。”但目光却飘向傅婉初。薄唇上轻染了一层胭脂红,明明是出尘绝色的铮铮男子,却衬出几分妖娆来。 婉初腹诽,这里还有比他更美的人吗?男人美起来自然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心里这样想,面上只当作没听见,依然把目光放到远方。 荣逸泽哈哈一笑:“倒是,能入得了齐少眼里的人,真是太难得。不过,齐少如此的冷漠,不知道今晚又有多少少女伤心落泪呢?” 代齐挑挑唇,漫不经心道:“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比不得三公子,来者不拒。常听人道京州城里有三憾,一憾伯允有疾,二憾玉致不栖,三憾三郎处处留情。” 白玉致,是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玉致书院的老板。人艳如牡丹,手段风流,据说城中半数公子哥都是她裙下之臣、书院恩客。身在风尘,却发誓终身不嫁、凤凰不栖。如此更让那些公子哥趋之若鹜,常常私下打赌看谁能抱得美人归。 荣逸泽哈哈大笑:“饭后的飞语而已,我只是比齐少稍懂得怜香惜玉,舍不得伤人的心而已。其实你我是难分高下。” 代齐懒懒一笑:“那,我们更要干一杯了。” 婉初心道,这三憾倒是第一回听说。想想沈伯允空有满身治国才,却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不能于乱世里逐鹿,确实是憾事。不过这些公子哥言谈不过女人,确实叫人觉得腻歪。 其间宾客来往相互招呼,两人很快被穿梭过往的莺莺燕燕带走,婉初倒也乐得清静。不知怎的,觉得那齐少看她眼光不善。婉初自问跟他应该没什么瓜葛,但那目光却是凛冽得让她不舒服。婉初怕他再来,趁人不备从大厅的侧门溜了出去。 一出门,清凉的空气一下子冲进婉初的鼻子中,人顿时舒畅起来。 荣家的庭院打扫得很干净,扫出的雪堆在路边,夜色下也看不分明是暗影还是尘灰。树上还积着些雪,月光爽亮,星子稀疏,洒了一地的银白。屋檐上挂了些彩旗、小灯,忽闪忽闪的,和着这雪另有一番“人间何处无春到、只有伊家独占多”的意味。 婉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从屋里带来的暖意消去,身上渐渐感到了寒意。驻足四下望去,曲折小径,幽转回廊,荣宅已在灯火阑珊处。原来自己走了这么远了。正思量怎么回去,却隐隐听见有女子的抽泣声。听声音似是从不远处一棵大雪松后传来的。 抽泣声高高低低的,间或一句轻叹。婉初忍不住好奇,谁会在元宵的热闹日子里,如此的感伤?但婉初并不想惊动她,轻轻走几步,探出头去。 转角处是一座凉亭,许是离宅子比较远,地处偏僻,也没装饰。里面立着一男一女,凉亭上压着雪,四周扫出的雪也堆得半人高,这里倒越发显得隐蔽。婉初看清两人面孔,倒是很惊讶,竟是沈家的大少奶奶唐绣文和荣家的四姑爷唐浩成。 本是立着的两人渐渐靠近,绣文将头埋在了唐浩成肩上。唐浩成也没推开,却是拥紧了,轻拍她后背。 婉初见过平日里的唐浩成,是个冷智少言的人,也听说他商场里杀伐决断很是无情。可此时看来,却如此内敛温柔。本是堂兄妹,在一起闲话家常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的光景场面竟生出说不出的暧昧。 她生自大家,听惯宫闱秘闻、风流韵事,既已满足了好奇心,更无意生事,只想赶快离开。悄悄退回雪松后,一转身便撞上了人。 婉初本就想悄无声息离开,这一撞,惊得她没站稳。一个踉跄,眼瞅着要摔倒,但又忍着不敢发声。 腰被人一环,总算没摔倒,但整个人就倒在了那人怀里。 婉初抬头看来人,心头又是一惊。荣逸泽却噙着颇有意味的笑,盯着她:“我说整个厅里都寻不到你,原来自己跑到这里寻清净来了。早知道你不习惯这样的应酬,就不勉强你来了。” 婉初心里还记挂着身后的两人,想着一个是荣逸泽的妹夫,一个是沈家的大少奶奶,好歹跟自己都有些渊源,到时候怕也说不清。要不是找自己,他也不会跟来,万一撞破了那景,也是尴尬。 这盘算的光景连他们粘连的距离的事情都没想起,由着他环着,脸上就是一阵慌乱。好在这时候抽泣声也停了,怕是也发觉有人来了。 荣逸泽看婉初表情闪烁不定,也来了兴致。刚松开婉初想探身看过去,婉初下意识拉住荣逸泽的手:“哎……” 可还是晚了一步,荣逸泽把正离开的唐家兄妹的背影都看在了眼里,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表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婉初竟拉住自己的手。低头看了看纠缠在一起的葱葱秀指,想着第一次见面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还是一副锦绣心胸冰雪面,他便忍不住笑了笑。 婉初努力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似乎又多余。 “我……”字到了嘴边,却说不下去了。 婉初被他这揶揄一笑才慌地往回抽手。荣逸泽也不纠缠,自然地放开。 “傅小姐出来透气也不能穿得如此单薄吧,我送你回厅里去。仔细回头着了风。” 婉初这才感到身上的冷来,双臂环胸,摩挲了几下。荣逸泽也不多言,脱下身上的大衣给她披着,不容拒绝。 来时犹不觉路长,如今两人并肩而行却又觉得大宅在遥不可及之处。婉初只觉得刚才遇到的事情颇是尴尬,便寻了个话由问他:“宴上只见大小姐和四小姐。三公子应是排行第三,却不知道三公子之上是二小姐还是二公子?” 荣逸泽稍顿片刻,幽幽道:“上面是一同胞兄长,少年便夭折了。”素日不羁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苍凉。 婉初本想跟他闲话家常,不承想还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下意识便说:“对不起。” 荣逸泽只轻说了一句“无妨”,仿佛就陷入了回忆里。两人一路无语回到花厅,琉璃灯火下,荣逸泽却又换一副轻浮不羁的模样,陪着傅婉初坐着说笑听戏。 那咿咿呀呀婉转的曲调,别人耳里听来都是缠绵悱恻,在她听来,下头仿佛藏着说不清的凄凉。荣逸泽一直陪着,若即若离地殷勤呵护。虽然言语行为、举手投足间是惯常的风流做派,却又不见荒唐,倒叫婉初说不出他半点不是来。 婉初坐了一阵再也坐不住了,勉强撑到《游园》唱完,便向主人家告了辞先回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 沈府了。 街上看灯的人群早就散去,空气里还迷着烟火的残气。一地的红纸屑,偶有些被踏破的灯笼和拥挤时遗落的鞋子,一地的萧索。 “这年就算过完了。”开车的司机经过这光景感慨道。 “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婉初幽幽地说。 新的一年,又会怎样呢? 回到了沈府,有听差的过来将婉初接进家。沈老爷子虽然身体不爽快,但还是去会同乡老友,按往年也是要到天明才回的。沈伯允虽正是壮年,无奈双腿残疾,身体不便。他极看重养生,素日里就少有应酬,逢年过节总是寂寥房内。 婉初住的园子是沈府最独特的一处,本是老王爷的一处小小别院。后来沈老爷子重置家产,就买在了这院子边上,打通了墙,造了一个月牙门。婉初就住在别院里,算是给她一点家的念想。 婉初独自漫步,越是这样的节日,越觉得孤单流离,心底蓦然有了江海漂萍已半生的荒凉。走着走着,就看到长廊尽头的身影。 沈仲凌远远看见傅婉初,露出了一个微笑:“傍晚出去的,这会儿才回来。原当你不爱那样的应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来了很久了?” “不,看你不在就回了;又怕你回得早,就又来看看。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心里正纳闷呢。”沈仲凌为婉初推开门,看到婉初身上的男式大衣,也没问,替她接了去。 婉初还是瞥见他眼中的一丝不快,解释道:“去的时候还没觉得冷,入了夜就受不住了。主人家的衣服就先穿回来了,回头差了人给送回去。” 沈仲凌表情淡淡的,仿佛没听到一样,牵起她的手。一双小手握在他的手里,如玉冰凉。她袖口闪出那串珊瑚手链,沈仲凌看了看:“什么时候买的串子,总没见你戴过?” 婉初顺手摘了下来,放进匣子里:“今天荣家老太太送的,推托不了,只好戴着……我那里还有一件蜜蜡暖手,回头请福伯给老太太送过去。虽比不得这串,总也算回个礼,不失礼数。” 沈仲凌点点头,又将她的手握住:“手这样凉?凤竹又玩疯了,也不陪你回来?” 婉初低低一笑:“她人大了,到了要放出去的时候了,何必耽误她,由她去玩吧……”话到此处她便觉得不妥了,旁人听去,不知道会怎么想。 可是,他又怎么想? 沈仲凌依然不接话,默默拿了婉初的手,一只一只放进烧暖的手焐子里。 这不清不楚、避重就轻的温情暖意却叫她凭空添了一丝愠气,赌气似的把手从焐子里抽出来。 沈仲凌又拿着她的手塞进去,婉初才抽出来,又被他塞进去。最后,婉初索性扔了焐子,反握住了沈仲凌的手。 偶有一瞬,今夜荣逸泽修长的手指划过心头。沈仲凌是摸枪的手,虽也修长,却是布了些老茧,指节硬弛,跟他的样貌格格不入。 还要怎么说明白呢?她似乎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她今年眼见就二十一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十八九岁都已出阁了。 四年来婉初第一次放下女儿态,主动亲近。 沈仲凌这时候怎么还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婉初……”声音里满是为难。 那一声轻叹却是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头,震得她心底一片涩涩地疼。“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想为难你大哥,那就为难我吧。”说完,轻轻放开了他的手。 沈仲凌却害怕了,她恼他、气他、骂他,他都不怕,就怕她这副放弃的模样。他把婉初松开的手又重拉进自己手里:“再等等,等军饷的事情解决了,大哥也不会再逼我,何况咱们的婚约是老爷子定的,万事有老爷子给挡着呢。等七月我娘的孝期满了,咱们就把事情办了。你知道大哥那个人,为人激进惯了。可我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不能忤逆他。”说到沈伯允时,他是半个“不”字也不肯说的。 婉初叹口气,老爷子再是个守信的人,如今京州军的情形她不是不知道。江东水灾,盗匪横行,大部分田产收不上来,供不足京州军日常开销。如今山河零落,四方八面各有英雄虎视眈眈;军饷迟迟发不下来,军心不稳……他能顶几时,还是个未知数。 沈伯允那边已然活动开了,早动了沈仲凌的心思。现在又推出个荣逸泽给她,全然不提两人的婚事……算了,也懒得跟他说这些,平白又给他心里添堵。 婉初低着头自顾自地心事了了,忽地抬头,就迎上沈仲凌的眸子,盈盈满满的情愫。手被他牵着,被他这一看突然就脸红起来,心也突突快速跳起来。 犹记得小时候槐花树下,白衣少年在小婉初的脸上亲了一下,小婉初就号啕大哭,说:“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少年说:“我爹说了,你是老王爷许给我的媳妇,我不会欺负你。” 彼时张狂的少年,如今也老于城府,碍于男女大防。沈仲凌强按捺住拥她吻她的冲动,抛下一句“早点休息吧”转身离去,走到门口顺手把大衣给拎上:“明儿我差人给送走,这衣服看着碍眼。” 留着婉初扑哧一笑。 第二日一大早,还没待沈仲凌把衣服给送去,荣逸泽已然坐在厅里姿态惬然地喝起茶来了。沈老爷清晨才回府,这会子正补觉。绣文推着沈伯允从东院里过来见客。 放下杯子,荣逸泽站起来迎过沈伯允,笑问道:“伯允兄睡得可好?” 沈伯允冲绣文摆摆手,绣文正要退下去,荣逸泽将茶几上的一个锦盒递给绣文,道:“这是老太太吩咐带过来给大少奶奶的。今年山里收了些上等的好货,老太太让给大少奶奶尝尝。” 绣文接过来,打开来看是一支上好的老参,谢过他便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两人双双落座,荣逸泽用茶盖拨了拨杯里的茶叶:“伯允兄最近气色不太好啊。” 沈伯允轻咳了两声:“我的气色好不好,还是全要仰仗三公子照拂。” 荣逸泽抿了口茶,顿了顿,端然道:“茶是好茶,就是陈了些……南边的路都快被杨疯子给断了,好茶都送不过来了。” “杨疯子倒是好办,只是看督军办不办。只是督军还没想好,废了杨疯子,这南边的货运线交给哪个可心可靠的商家?”沈伯允端起茶杯,不喝,却望着荣逸泽。 荣逸泽笑了笑,正色道:“伯允兄既然看得起荣三,就应该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去。有利,我荣三便要图,什么世情伦理,在我这里向来都是分文不值的。” 沈伯允哈哈大笑:“三公子果然非常人,我沈伯允没看错人。待到舍弟和梁家联姻之时,就是三公子运作南方商线之日!” 第二章 流年未肯付东流 过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 了二月,寒气突然就一下溜了过去。未来得及脱去冬装,桃花、迎春花都竞相开放。人人都称奇,街上的谣言也起得更厉害,说天有异象,今年必有人祸。人们的心情本应该跟着天气好起来,却又因为这些流言而慌乱,桃夭下掩着暗流。 沈老爷子的病越发严重起来,春天的时候连床都起不来,面部也瘫了,但还能勉强说上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这一日婉初从老爷子那里请了安回房,便瞧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满文写着“傅婉初 启”。婉初暗自奇怪,问了凤竹,只说是陌生人送来的,指名道姓送给她。管家本不想收,但瞧见上头的满文,怕是傅家什么远亲旧友,这才收下。 婉初将信抽了出来,是一张淡青色暗纹彩笺。信上既无称谓、敬辞,又无落款、敬语。只有小楷写就的一句话:“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那字体流丽,却是很有风骨。 这不是沈仲凌的笔迹,那么会是谁写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自己?是荣逸泽?可荣逸泽那样风流浪荡的人,怎么写得出这样一手好字? 婉初虽觉得奇怪,却并未往心里去。未几日,却是又收到一封信。同样没头没尾的寥寥数语:“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咋便今生梦见。”非词非诗,看着倒像是戏文。 不过月余,倒收了六七封信。 好不容易等到了沈仲凌的轮休,婉初才有空拿了信给他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沈仲凌一张一张看过去,蹙了蹙眉头喃喃道:“戏文?” “果然是戏文吗?我看着也像是戏文,好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但是又想不起来。”婉初又凑过去看了看,笑道,“这字倒是好看。” 沈仲凌将信折好,面色瞧不出什么异样来,惯常地温和笑了笑:“不过是平常的戏文,听过也不奇怪。不知道谁做这样无聊的事情,回头我交代福伯不要再传信进来了。” 婉初莞尔一笑,从他手里又把信抽了回来,展开其中的一封:“那倒不用,反正平常也闲着,看看戏文当作消遣。或者临摹用也行,我原来的国文老师总说我字丑。” 已是入夜,婉初穿着丁香色攒花家常短袄,起着波浪的长发披落肩头。一只手拈着信,另一只手的食指卷着一缕头发,一圈一圈地在手指头上绕上、散开,又绕起。她看着信的目光柔和而专注。 沈仲凌早就笃定这信是沈伯允找人递的,既无从生气,也无法开口。可是婉初这目光却是投向一封陌生人的书信的,那缱绻温柔叫他的心无端地酸胀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陪她出过门了。 “你平常不是不爱听戏吗?想练字了,明天我叫人送《勤礼碑》帖子过来。如果真的闷了,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电影。昨天我从佳嘉大戏院经过,好像是看到有新戏要上映了。” 婉初将目光从信上收回来,轻轻一笑:“你大哥就给了你一天的假,你哪里有空?”她声音虽然平常得怡人,沈仲凌还是捕捉到一丝缥缈的哀怨,更叫他添了一分内疚。 把她的手牵过来,他的声音越发柔和起来:“反正我那也就是个闲职,有我没我都一样。就是碍着大哥的脸面,总要按时点个卯。明天下午我去告个假,早些回来好不好?” 婉初含笑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凤竹敲门进来说:“大爷刚才传话,叫二爷过去一趟。” 婉初抿了抿唇,也不好再说什么,把沈仲凌送出园子。临去,沈仲凌凑到她耳畔匆匆低声道:“那你记得等着我。” 婉初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这些年她似乎总是在等:等自己长大,等父亲来接她回家,等孝期过,等待婚期……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如今连自己在等什么也迷茫了,但她骨子里就有那样一股子别扭劲儿:总要等到最后的结果。 第二日,沈仲凌从营地巡视回来,正要去秘书处告假。一到了军部就明显感到今天的不寻常。素日里总开玩笑的方秘书,脸色也难得地严肃起来。看到沈仲凌,便忙说:“凌少你可来了,参谋长正在发火。” 沈仲凌安慰了方秘书几句,就往沈伯允的办公室走去。刚推开虚掩的门,就被飞来的一个物件实实在在敲在额头上。 屋里的人听到沈仲凌一声闷哼,忙出来看。门大开,沈仲凌看到沈伯允冷冷地坐在那里,周身都是怒气。 沈伯允的秘书郭书年连推带拉地把沈仲凌带到医务室,所幸只是青肿了一块并没破口。 等到医官处理完伤处离开,郭书年才开口:“凌少您可真是撞到枪口上了,今天参谋长被督军一顿好骂!” 郭书年一边给他冷敷,一边又说起军中困状。末了,才觑着沈仲凌的脸色缓缓道:“梁老头子只说他家莹莹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您好歹也去应酬应酬……” 沈伯允昨天就是跟他提这事情,让他去给梁小姐挑礼物、陪吃饭。结果他非但没去,今天却是跑到营里巡视,故意避开。 “参谋长的腿疾今天又发了,刚才医官看过,怕是心伤郁结……”郭书年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仲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敷了:“给我备车吧。” 在福茂百货公司,沈仲凌给梁莹莹选了一枚镶钻的胸针。又瞥见新进的一串紫玉珠,少见的蓝紫,更难得的是水头很足。 经理仔细捧给他,殷勤道:“凌少好眼光,这串珠是今天早上才进的,颜色亮,水头足。这品相,世面上可不多见。咱们行内都说‘春到好时赛过翠’,要不是边料打成的珠子,那可就是价值连城了。就这样,价格也都是高过翠色珠子的。” 沈仲凌点点头,想着这颜色婉初是最爱的。玉是好玉,但是看那简单的样式却又略嫌粗赘,便找经理要来笔纸画了个图样,交代重新做个样式。 这边刚画好,忽然听到有人呼他“凌少”。 沈仲凌回过身去,却见到梁莹莹和一位中年美妇。叫他的,就是那中年摩登妇人。沈仲凌也认得,这是梁世荣的四太太。于是合了笔,起身同四太太和梁小姐问了声好。 四太太眼尖,瞧见了桌上端盘里的东西,笑道:“哟,这是给莹莹挑礼物呢吧。凌少好眼光。” 梁莹莹本就不愿意跟四太太同来逛街,奈何别不过父亲,只好出来。见到四太太如此不矜持,心里却是鄙夷,面上也带着些不快。她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新式女子,父亲出身草莽,虽然近些年捐了个爵士,还是难免带着匪气。她最怕被人鄙视。 “云姨!”梁莹莹冷冷喊了一声。四太太瞧出她的不快,讪讪地放下胸针,佯称要赶牌局,就把梁莹莹推给了沈仲凌。 “正是在给梁小姐选贺礼,也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 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沈仲凌声音温儒,明朗悦耳。 梁莹莹是极喜欢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低头微微一笑,却瞧见了那串紫玉和手链的画稿:“这紫玉做这个造型可真是别致。” 一旁的经理瞧这两人郎才女貌的模样,便殷勤推销:“凌少是京州城里出名的有品位,听说早年是跟洋人学过美术的。上回赈灾拍卖,凌少的一幅油画可是拍出了一千块银圆呢。” “就把你设计的这手链送我吧,我喜欢这个。”梁莹莹大方地微笑着盯着他。 沈仲凌微微一笑:“难得梁小姐喜欢,荣幸之至。”他虽然不常在欢场上应酬,但对待年轻小姐还是很谨持有礼。 选定了东西,沈仲凌护着梁莹莹出门。到了外头一看,梁家的车早让四太太给开走了。梁莹莹不禁恼她做得如此明显,脸上便是一热。沈仲凌看这情状,便不着痕迹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送梁小姐回家?” 梁莹莹见他为自己解围,却又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心里更是赞赏。 沈仲凌将梁莹莹让进车里,俯身道:“梁小姐稍等,我还要再嘱咐经理几句。”说完又进了福茂百货,快速画了一张。于是一串紫玉就制成两串略有不同的手链。 经理是见惯场面的人,心里敞亮,知道这两串定是送给不同的小姐,便也不多问。 梁莹莹很有耐心地在车里坐着。 她父亲早年从草寇起家,在山寨里摸爬滚打多年。虽然她自小也是养尊处优的,但那些丛林法则,父亲却是耳提面命的,和普通的官宦人家的教养自是有些不同。 她自然懂得要猎取,必要有耐心和魄力;她稍大些,父亲也跟着分着共和的一杯羹,她便用心地在女校里学习,誓要抹去身上一切的草莽低俗。同交往的不少是世家高官小姐,她看得到她们眼中的鄙夷。她在乎得紧,却更加地假装不在乎,便只做得更加大气端庄。 京州城里数得过来的青年才俊,她一眼就相中了沈仲凌。“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便就是如此吧。 沈仲凌复回到驾驶位,歉意道:“让梁小姐久等了。” 梁莹莹稍扬下颌,笑里糅了一丝顽皮:“是蛮久。凌少,你要怎么赔罪?” 沈仲凌不料她会如此回答,稍愣片刻。梁莹莹和傅婉初是不同的,她爽朗明快直接得让人措手不及,娇俏的微笑又容不下人的责备。 于是他无声地笑了笑:“那么,在下请梁小姐喝杯咖啡当赔罪可好?” 梁莹莹只觉得那笑如春风袭来,吹放夜花三千。“那就红磨咖啡吧。”她目光灼灼,步步进逼。 沈仲凌虽是有些迟疑,但还是将车开到了红磨咖啡馆。 他本是这里的常客。傅婉初不爱出门,却又嗜好甜点,最爱的就是这家的法国舒芙里。从军部回家的时候,他常常绕道带上一份给她。 侍应生见到他,上前殷勤地招呼领座。 一位浓妆丽人正要出门,从两人身边经过。桃花媚眼在沈仲凌脸上驻留几秒,忽而一笑,妖娆倍生,如牡丹艳放,让人忍不住侧目。 沈仲凌却只是颔首侧身让过她,和梁莹莹坐下,然后仔细地看着菜单。 那女子扭动腰肢到吧台前,细白的纤指顶端是妖娆的蔻丹,在台面上点了点:“给我拨个电话。”吴侬软语让酒保浑身一酥。 女子目光飘在沈仲凌和梁莹莹处,红唇未语先扬,仿佛是才看了一出好戏。她笑着对电话讲:“三郎,猜我瞧见谁了?” 低声交谈了几句,她挂了电话,并没有离开红磨咖啡馆。而是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点了一杯葡萄酒。背靠着吧台,捏着酒杯半举着。 酒杯正对着沈仲凌和梁莹莹的方向,将两个人收进潋滟的半透明的红色里。酒杯轻轻一晃,顿时失了形状,扭曲在这一方水晶天地里。 此时正是下午茶时分,旖旎的歌曲从留声机里飘来,混着半苦涩半甘甜的咖啡味道,还有呢喃的甜品香,别有一种慵懒的情绪。 沈仲凌只当不过喝杯咖啡,却没有想到梁莹莹是个如此健谈的人。他的身份教养,总也不好半途离席,便只好同她应酬。咖啡续了几杯,梁莹莹却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傅婉初在家里一直等着沈仲凌,渐觉无趣了,便去院子里摆弄她的花草。太阳已经斜去半边,由刺目的明亮转成温柔的橘黄。 荣逸泽跨过小园门,就瞧见傅婉初专注莳花弄草的样子。头发松散着垂在肩上,从中间到发尾是隐约起伏无序的波浪,如海藻摇曳在深海里,又似瑞蚨祥里摆着的一匹上好黑缎。他不曾想过,她的头发竟是曾经烫过的。 暗灰合欢花地的月白色织锦春衫闪着珠光,两两柔滑贴在一处。偶有清风徐来,摇摆着百褶裙和发丝,仿佛鹅毛从他心上拂过,酥酥痒痒的。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难得的没有防备的伪装,原来这才是傅婉初的真正模样。 长睫微卷,盈盈春目含着极清淡的笑,那笑里又有丝忧愁的模样,安静得让人心里揪了一下。她全神贯注在一棵没开花的小树上,仔细地为它松土。 开始是用一个精巧的小铁铲,后来怕是觉得不灵活,索性用手。十指纤长,葱玉莹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手上沾着些泥,也没觉得脏,反而让人觉得这景、这人、这园,说不出的恬淡。 庭院静谧,岁月无惊。所谓美好,大约不过如此。 傅婉初恍惚觉到背后的目光,侧头看到荣逸泽靠在月牙门边瞧她。合身挺括的洋服,衬着他如临风玉树,唇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三分随意,一分轻佻。 她知道这人是轻佻惯了,却不想没人通报就直接进了内院。 婉初的小园子里少有外人来,所以她才这样慵懒地装扮。突然看到几乎算得上陌生人的荣逸泽,就有些慌乱。 “三公子!”傅婉初站起身来,声音里全是不友好的客气。 荣逸泽也不生气,往前走到她身边,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 傅婉初被他看得周身如芒刺在背,往后退了一步。不想脚下却是花盆,一个不稳就要往后倒去。 荣逸泽却早料到一样,不紧不慢地一把将她圈进怀里,明明是嬉皮笑脸的话语偏偏说得正经:“傅小姐每次见到我,都要给我这样怀抱佳人的机会,荣三真是好运气。”然后缓缓俯身下来。 婉初忙惶恐地低下头,他的鼻端就掠过她的发顶。 “这里有根草。”抬手在她发间取了一根枯干的草,放在鼻子前闻了下,“好香。这是什么香水?”然后迅速地松开她。 傅婉初连恼都来不及恼他,羞得脖子都红了,顾不得再说什么客套话,转身就往屋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 里去。 “傅小姐留步。荣三来是有事相求的。”荣逸泽说着就拉住她手腕。 被他几次三番地轻薄,婉初却是真生气了,涨红了脸怒斥道:“三公子请自重!” 荣逸泽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笑着用商量的语气说:“好好好,我自重,那你可不能跑,等我把话说完,不然我可就不是拉手了。” 婉初只想从他手里逃出去,哪里敢再跑,只好很不情愿地狠狠点点头。他甫一松手,婉初逃也似的后退了几步。 凤竹刚刚出去替她买胭脂,她这小院子等闲也不进什么人。本是想跑,可看着荣逸泽那一副“说得出、做得到”的模样,只怕他再做出什么罔顾脸面的出格事,还是停了下来。 傅婉初一双眼睛里盈满了委屈和惊恐,又硬撑着端然肃正,衬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便有了一种娇楚的风情,又有一种古怪的悲壮。荣逸泽本还想逗她一逗,却忽然软了心,于是换了一副正经的表情,从口袋里取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婉初见是一封信,便想起房间那几封没头没尾的信,问道:“莫非今日三公子亲自来送信?” 荣逸泽笑道:“若非亲自来,怎么能显出荣三的诚意呢?”说着又上前一步。 婉初看着那分明就是死缠烂打的笑意,终是掩不住怒意:“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弱质女流,怎么就招惹到你了?三公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京州城里什么样的小姐、夫人没有,不过三公子一招手的工夫。虽然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但起码的廉耻还是有的。三公子当知道婉初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劝三公子就不用在我身上浪费工夫了!” 这回倒轮到荣逸泽纳罕了,不过就是一封信,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于是他又走近了一步,努力更正经地说:“你看看信,不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吗?” 婉初这几日连信上的内容都背得下来了,不过是鸳鸯蝴蝶戏里恩爱缠绵的唱词,他写给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意思吗?!如今居然厚着脸皮亲自送过来,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虽然是少失怙恃,但从来也算得养尊处优,没人给过她半点委屈、没受过半点眉高眼低。此时,却是气得眼泪都涌了上来,又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气度,只好咬着下唇拼命忍着。 荣逸泽觉得更怪了,让她看封信居然就哭了,那颤颤巍巍又凛然不可侵犯的小模样,叫他觉得有趣又可爱。习惯地抽了手帕出来正想上去替她沾沾眼泪,又怕她真要急了。 “好好好,那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婉初环胸而立,把头一扭,并不搭理他。 荣逸泽只好收了手帕,把信抽出来甩开,拧着眉头读道:“舌,蜜油肉……” 婉初本以为又会听到什么“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耐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之类的戏词,却不想是一句不成话的话,便扭过头去看他。 荣逸泽眼见她又望过来,挑眉一笑,然后把信凑到她面前:“难为死我了,你帮我瞧瞧?”无奈地笑了笑,“瞧瞧,名声不好的人,连做个善事都比常人难些。” 婉初犹疑地望了他一眼,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这才看了一眼信,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才知道他刚才读的那一句是法语的“亲爱的荣先生”。又觉得此时不该笑,便整理情绪,从他手里接了信仔细看下去。 荣逸泽在旁也没闲着,颇是委屈地说:“荣三知道自个儿名声不好,思量着总得做些善事积些阴德,也好早日讨个好媳妇儿。这个是一个法国朋友的托管信,他有一个基金,准备在拂城开个育英院。你知道去年战乱刚平,拂城添了不少孤儿……可惜荣三胸无点墨,对法文几乎一窍不通。想这京州城里,荣三认识的学识渊博、精通法文的,也就是傅小姐了,所以就想找傅小姐帮忙翻译些文书。” 傅婉初看完,心下明白,这京州城里多得是留洋回来的人,他找自己无非就是托口。 在法国的时候,她上的是教会女校,常跟着去做些慈善。回国后一直蛰居在沈家,其实心里还是很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做些慈善。斟酌了半晌,拿定了主意。 婉初把信还给荣逸泽,端然道:“三公子谬赞。能帮这些孩子,婉初自是乐意一试的。三公子若有需要,可以差人送来文书,我翻译完再让凤竹送还三公子。” 说完,顿了顿,犹不可信地问他:“三公子就只这一封信吗?” 荣三挑了挑眉,一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却仍旧笑道:“确实就这一封。不过……”他故意拖长了音,“傅小姐要是喜欢看信,荣三多写几封也无妨。你看,旁的荣三也不会写,就是情书拿手些……” 婉初忙摇摇手,心道自己怎么又招惹起他来了,忙告辞走开。 荣逸泽又虚拦了她去路,柔声殷勤:“你看你这样肯帮忙,我一定要代那些孤儿好好谢谢你才是。本来想着送你些珠宝首饰,怕你不爱那些。我在四通书局留了不少原版书,想着傅小姐大约是爱书的人,不如赏个面子,陪荣三去趟书局挑些喜欢的书,顺带着也让荣三请顿饭聊表谢意。” 他清风爽气地笑看着她,仿佛今天定然要在她这里得到个子丑寅卯来。 婉初对他的得寸进尺是有预见的,但对书局的书倒是动了心,却又不想陪他吃饭,便推托道:“今日不巧,我和凌少有约。” 此时凤竹蹦蹦跳跳进了院子,看到荣逸泽也吃了一惊,笑道:“哟,三公子在这里啊。” 荣逸泽微笑点头示好。 凤竹走到婉初身边说道:“刚才福伯说二爷打来电话,说今天军部有应酬,晚上不定几点回来。” 不待婉初说什么,荣逸泽立刻笑意盈盈:“可正好,傅小姐这下可以赏脸跟鄙人吃顿饭了。” 婉初还想推辞,可瞧着那一副“你不同意我肯定不走”的表情,稍稍思忖一下,确实是书荒良久。想着外头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他大约是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点头同意了。 凤竹给傅婉初稍稍梳洗打扮了下,编了条辫子,插着一支翠绿的岫玉簪子,换了件鹅黄色散袖小衫,身下藕荷色细褶长裙,梳洗完毕缓缓从屋内走出来。 荣逸泽只是想着,这人的衣饰本是潮流之外,但这样素净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怎么就生出许多的艳丽来? 婉初本带着凤竹,可刚到了大门又被沈福给叫住,最后还是只剩他们两个。 四通书局在合福锦大街的正中心,拐角处是佳嘉大戏院,算得上闹中有静。傅婉初早听说过四通书局常有些原版书,大都是些达官贵人私下里定好的,并不外售。今天能有机会亲自挑选,心里是存着欢喜的,刚才的尴尬也都放到一边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 。 书店老板见荣逸泽进来,极是殷勤,让到内里的小隔间里。傅婉初的眼睛忽地就闪了光亮,自顾自地在排放整齐的书架上流连。 荣逸泽也不说话,接过老板递上的热茶颇有意味地瞧着她。 婉初看了良久才惊觉失态,回身抱歉地笑了笑:“看到这许多好书,人都看痴了,让三公子见笑了。”荣逸泽浑不在意,扬了扬杯子,以一个微笑示意她继续挑选。 她的手指在每本书的书脊上划过,偶有停留一刻。若有非常感兴趣的书,便抽出来翻上几翻,然后再放回去。 荣逸泽不欲打扰她,站起身来,靠在临街的落地大窗边往外望去。马路对面的橱窗里,窈窕佳人姿态万千地朝他招招手。他唇角一扬,回她一个笑。 婉初最后挑了两本书。一本是法文词典,毕竟这么多年没再自己研读法文,很怕在翻译的时候遇到什么生疏的字句;一本是法文诗集。虽然中意的书很多,但还是明白这些个书虽然不算奢侈品,到底还是价格不菲。她从来都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婉初挑好书回身看荣逸泽,却看见他那似笑非笑诡异的表情,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去。 沈仲凌右手扶着门,左手上拎着一方外带的甜品盒。梁莹莹接着便走出来。 此时夕阳即将归沉,还有些许的温暖,红磨咖啡的霓虹灯也亮起来了。华灯初上,两厢温柔的光都洒在两人身上。男子略低头温言,女子含春浅笑,那场面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和谐。 傅婉初的心就被这和谐的画面划了一刀。 这原来就是他的应酬! “瞧着那好像是凌少和梁小姐。”荣逸泽说得很随意。 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看着他为她拉开车门,看着那车绝尘而去消失在拥挤的街道,傅婉初只觉得手里两本书,没来由的重。握在手里又像是压在身上,喘不过气。 回沈家的路上她没说一句话。她去生气吗?去吵闹吗?她有什么立场?那一颗心如同被拧着的湿漉漉的衣物,心头泪流成河疼痛难当,偏偏脸上还只能不动声色。 荣逸泽仿佛故意安静地也不说话。这一份宁静,更叫她心头那一份痛涩膨胀起来,到了无边无尽的地方。 刚到沈家,就见沈仲凌在门口守着。 荣逸泽绅士地替她开了车门,傅婉初幽幽站定在沈仲凌面前。他手上还提着甜品盒子,尚未开口,就听得荣逸泽一声意气风发的招呼:“凌少,好久不见!” 沈仲凌这才把胶着在婉初身上的目光挪开,客套了一句:“三公子稀客。” 荣逸泽若有所指地笑道:“可算不得稀客,只不过每次我来的时候凌少正好不在。可巧今天正好陪着婉初妹妹一起出门看了场戏。” 婉初正为着刚才所见焦烧着心,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也顾不得他满口胡言,同他打了声招呼便径直进了府里。 荣逸泽直直望着婉初的背影,脸上一直挂着笑,看得沈仲凌分外恼火,却又碍着那一份沾亲带故的缘由不得发作,只挤出一句:“三公子费心了。” 荣逸泽仿佛一点看不出来他缠心不耐的模样:“客气客气,应该的。伯允兄总跟我说婉初妹妹总在家里怪闷的,叫我有空多带她出门四处走走。” 沈仲凌没料到他直接搬了大哥出来,更如同心里吃了一记闷棍,却无人可见伤口,冷着脸说了句:“多谢,不送。”便忙去追婉初。 终于在小院子门口处追上了婉初。虽然仍是吃味婉初和荣逸泽出去看戏,可仍旧温声问:“天晚外头还有些寒气,下回早些回来。给你带了最爱吃的。” 婉初停下,仰头看他。用她惯常的角度,如同仰望长久以来遮护风雨的乔木。可难道终也逃不过“乔木千章,摇落霜风只断肠”的结局? 还是那张儒雅秀和的笑脸。他怎么可以笑得这样开怀?婉初仰着脸,冷眼瞧他。 沈仲凌把身上风衣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替她拢紧,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别贪凉,起风了。”他温暖的手指擦过她冷然的下颌。 傅婉初仍是不说话,企图在他那温和的笑容下头寻一丝内疚的蛛丝马迹,然而没有。 男人大约都如此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她母亲早就如此告诫过她。她以为荣逸泽那样的人如此,是理所应当。没料到沈仲凌一样也做得顺理成章、手到擒来。 婉初这样沉静冷持的面孔,看在沈仲凌眼中,只当作在生兄长的气。那一丝抱歉里,还是萦绕着挥脱不去的吃味:她为什么不拒绝荣逸泽? 强掩去那一点不自在,沈仲凌轻声道:“那个荣三,你还是少些跟他往来。” 婉初仿佛是没听到他的话,突然问他:“下午军部又有应酬?” 沈仲凌愣了一下,犹豫间鬼使神差地就点了点头。 婉初紧咬下唇,把怀里的书往他身上一推。身上的风衣顺势滑落在了地上。她也没去拾起来,转身跑进了屋子,把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 沈仲凌愣了半晌,低头看了一眼书上的油印:“四通书局”。那是红磨咖啡对面的铺子。恍然大悟后,他忽地就慌了神。本想着不给她添堵才撒了一个谎,结果却弄巧成拙了。 他忙上去敲门:“婉初,把门开了,有话好好说。” 傅婉初往床上一躺,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根本就是不想听。 “现在京州军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大哥想笼络梁家我也没瞒着你,但我的心是怎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在找到两全的办法之前,敷衍在所难免。婉初……”沈仲凌低声下气地解释。 婉初心里何尝不明白他的道理。可明白是一回事,眼睁睁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她只觉整个人都累得厉害,理了理情绪,淡淡地说:“我想睡了。你先回吧。” 沈仲凌知道她的性子,怅怅然在门口站了一阵,犹不见她开门,只好怏怏地离开。手里还拎着甜品,扔了也是可惜,索性去东院拿给亚修。 绣文和亚修母子出去看戏还没回家,沈伯允见了他便招呼他坐下,又转去内厢取了一小坛酒。沈伯允不良于行,手转着轮椅,那小酒坛就放在膝上。 从厢房内到小厅,一路上酒坛摇摇晃晃的,几欲摔倒。沈仲凌有心去帮他一把,又深知兄长的脾气,只好坐着等他。 “难得清静,你我兄弟两人好久没好好喝一场了。”沈伯允自己满上一杯,又为沈仲凌斟了一杯,“这酒我藏了好久。是郭书年从通州给搜刮来的。” 沈仲凌小小抿了一口,初入口是清凉,然后是热辣,最后居然是慢慢袭来的甘甜。“果然是好酒。通州是个好地方。” 沈伯允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尽是无奈:“怕是保不住了。” 沈仲凌知他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 心烦战事,刚想劝慰,又听他道:“通州的铁矿、金矿是块肥肉,人人都想得了去。中央政府是个空架子,四方八面各有枭雄割据。咱们南有桂军,左有左家军,右边有梁大头,北方一地还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定军。本可以放手一搏,可惜京州军早些年被陈奉南蛀得太厉害了,空有其表,现在也只能艰难守成。”说完仰首就又饮了一杯。 陈奉南便是京州的督军,爱财渔色,胸无大志。这许多年,若不是沈伯允为他南征北战守住这十几座城,京州军早就换了姓了。 沈仲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他,面色讪讪,握着酒杯不语。 沈伯允笑了笑:“不说这些……看你这模样,跟婉初又置气了?” “一点小误会。下午陪梁小姐吃饭,不巧被婉初撞上。我当时又没解释清楚,倒让她误会更深。这会子估计气得不轻。”说完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梁小姐人如何?” “直爽大方。” 沈伯允点点头,随即又笑了笑:“你们还真是小儿女心性。只是,为兄有些话总是要说的,虽然你不爱听。婉初自是难得佳人,或许会是个好妻子,但不会是个好督军夫人……” “大哥,你知道我志不在此。”沈仲凌早已表明态度,他也自知不是横扫千军杀伐千里的狠辣角色。 “倘若大哥健全,又怎么会逼你去做不爱做的事情?这乱世里,若不能自强,便只有被吞噬。普通人尚且可以寻些生计,平淡此生;可咱们若败了,那就是死。”沈伯允仰首又是一杯,小酒坛里的酒眼看就要见底。 是的,倘若当年不是他调皮顽劣,大哥也不会为了他被截断两条腿。说来说去,他欠兄长太多。他虽然对军务、政治都不甚感兴趣,但也是秉性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京州军金玉其外,早就败絮其中。在这乱世里,枭雄迭起,若不求联合以自强,便只能做一棵会审时度势的墙头草。 见他神色黯然,沈伯允却又笑了:“仲凌你不用内疚。无论是谁,当时我都会去救的。相信当时你在我的立场,你也会毫不犹豫去救大哥的。其实,残了倒有残了的好处,人在逆境之时便容易看清人心。”说完一阵沉默。 沈仲凌知道他又想起当年的未婚妻。那时候他尚年幼,虽不明细节,但也知兄长被截断双腿后,那位小姐便退婚了。沈伯允本不愿再谈婚事,但身边总要有个照料的人,于是才在乡下选了个女人。虽然沈伯允待唐绣文很是客气,但终归也只有客气而已。 沈仲凌想到此处,也是长叹一声:“通州那边怎么样了?” “军心不稳,有人四处散播谣言。本来我想亲自前去监军,没想到腿疾又犯了,不能成行。准备让郭书年去一趟,安抚军心。”顿了顿,话里颇是无奈,“郭书年倒是老成秉实,但毕竟只是个参谋长秘书……” 沈仲凌略一沉吟,才坚定道:“大哥若信得过,不如让我去一趟吧。” 沈仲凌主动挑了担子,翌日在军部交接安排,忙得目不交睫,电话都顾不得打一通,也只好晚上再去寻婉初。 婉初靠在贵妃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新买的诗集。看到阿波利奈尔的《比拉波桥》的那一段“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夜幕降临,钟声悠悠。时光已逝,唯我独留”,不禁烦闷起来。 昨天的气早就散了。她不是娇蛮任性的人,想想沈仲凌的立场,果真是敷衍在所难免,如同自己一样,便有点懊恼昨日的小性子。 想着今日应该主动去约他,于是去了前院客厅,拿起电话刚拨了两个号又放了下来。 凤竹跟在她后头,见着她那犹疑不决的样子,知道她怕军部人多嘴杂。凤竹手指缠着发尾,笑着打趣道:“小姐放我出去玩一阵,回头路过军部,我亲自去找二爷,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了。” 婉初被她说中心事,面上一红:“去玩吧,整天就知道疯!” 凤竹冲她眨了眨眼,乐呵呵地跑出去了。 婉初从早上等到下午才见凤竹回来,说是在军部等了半晌,根本就没瞧见沈仲凌的人。不知道遇着什么事情,府衙里忙乱得很。她只好交代沈仲凌的秘书代为转告,便回来了。 傅婉初心里便有些麻团,莫不是昨日他生气了,借故不见?还是京州军出了什么大事?正纠结着,听得门被人拍得极响。 “婉小姐,婉小姐……” 凤竹打开门看到沈福满头大汗,神色慌张。 “婉小姐,您快去东院劝一劝吧,大爷快把小少爷打死了!谁都拦不住,大少奶奶都昏过去了,我又不敢惊动老爷……”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忙披了件外衣匆匆往东院去。 沈福也是慌了神,一路上将事情原委讲得支离破碎。只言片语里,婉初只知道亚修在外头闯了祸,把人伤得不轻。这孩子却硬气地不肯认错,气得沈伯允请了家法。 谈话间,两人已然匆匆跨进东院的大门了。 一进东院,就看见轮椅上的沈伯允面色铁青。年近不惑的沈伯允,虽不似弟弟温文尔雅,却也是个谦谦君子。平日里虽然对下属管教极严,但面色总是谦和的。 此时的他手里握着鞭子,指节发灰,面色阴沉铁青,仿佛努力压抑着喷薄的怒气。亚修跪在他面前,往脸上看,左边脸已然肿起,地上不远处是断成两截的鸡毛掸子。 下人们都畏畏缩缩在一边,谁都不敢劝。 “再问你一回,还不知道错吗?!”沈伯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没错!”亚修眼眶红红的,那表情却是十分的倔强,瞪着沈伯允,竟是不怕。 “啪”!亚修刚说完,一道鞭子就抽到了亚修肩膀上。那力道极大,亚修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被那力道带得几乎倒地。他踉跄了几下,却又竖起来,挺直着小胸脯。 “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是你亲生的!”饶是倔强,也受不了那鞭疼,咧了咧嘴抖了抖。 沈伯允听着这话,面色更是难看,又扬起鞭子。眼瞅着鞭子就要落下来,婉初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抱着亚修躲过这一鞭子。 “婉初,你让开。”沈伯允冷冷地说。 “大爷,亚修还是个孩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傅婉初也知道,虽然在沈家住着,到底是外人,不便冲撞他,只能好言相劝。 “你当他是孩子,他却不认我这样的爹。若还不管教,他就更成了混世魔王无法无天了!今天在学堂里把方次长的小儿子伤得进了医院,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婉姐姐,你莫要管我,我知道他早见我这个‘儿子’不顺眼。索性打死我,让他好去跟人家交代,我也好去找我那不知名姓的爹娘!”亚修竟还是嘴硬。平日里他对沈伯允极是恭敬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 ,甚至有些惧怕,不知道怎的今天如此倔起性来。 傅婉初又将亚修搂得紧些,见沈伯允那黑云密布的脸色,忙低声嗔道:“亚修你就少说一句!”抬首和声劝沈伯允:“大爷,孩子打架总是不对,可无论怎样,总该问清缘由。” 沈伯允却是气极了:“什么缘由也容不得他如此伤人!婉初你让开,这是我的家事。”话是极冷的。 傅婉初虽然听着心里有些不是味,自己毕竟是没过门的,终究不是沈家的人。但这亚修也是在她眼前长大的,平时虽然调皮但品行还是端正的。沈伯允竟不问缘由这样打孩子,她心里早也不忿了。 “大爷几时成了这样不讲理的人了!”婉初冷冷瞧他。 “他又几时讲过道理?”亚修又火上浇油来上一句。 没待婉初反应过来,沈伯允的鞭子扬手又来。那力道,像是用了十分。 婉初知道他早年混迹军旅,后来腿是残疾了,手上的力道并不轻。此时躲也躲不过了,索性护住亚修,眼睛一闭,生生就接了这一鞭子。 沈福和凤竹早就看呆了,眼睁睁就见鞭子落在婉初的背上,都一起惊呼起来。 这一鞭子下去,婉初的后背就浸出了红,衣衫也裂了口。 沈伯允不料她竟然不躲,看着冷汗涔涔、疼得瑟瑟发抖的傅婉初,一时也呆了。家仆们这才一齐拥上去求情。沈伯允顿了顿,茫然丢了鞭子落寞而去。 待他离去,下人们这才手忙脚乱地把婉初和亚修往房里送。 众人把两人抬进婉初的房间,亚修趴在贵妃椅上,婉初趴卧在床上。两人都见了伤,当时尚不觉得,这时被人一碰,才觉得火辣辣地疼。 下人们也不敢张扬,自是不敢请外面的大夫。好在府里的少爷都是军旅出身,金创药之类的外伤药还是常备着的。 男仆们都在门外候着,丫鬟们多数年纪都小,看那状况哆哆嗦嗦的都不敢动手。凤竹一瞪眼,恨恨骂道:“都是些没用的!” 婉初强打着笑:“她们都小,别吓着她们。” 凤竹咬咬牙,嗔她:“怕吓着她们,倒不怕吓着我!”小心用剪子剪开了婉初的衣服,给她的伤口擦血、上药。 看着翻着肉的长伤口,凤竹的眼泪就往外涌:“大爷好狠的心,下这样重的手!”婉初此时也矜持不住,碰到伤口疼得直吸气。 整理好婉初的伤口,凤竹又来看亚修的伤。 凤竹心疼婉初,便把气往亚修身上撒,手上自然就不轻。“小祖宗,你知道大爷克己束家的,怎敢在外惹祸?看把小姐也给连累了!” 亚修此时才露出小孩子的脾性:“不是我在外捣乱,是那个方础楠欺人太甚了!哎呀,你轻些呀……他在班上说父……说他是个废人,不能人事。说我是母亲偷情来的野种。我虽然知道不是他的亲生子,怎么也不愿意他让人侮辱。” “那刚才在大少爷面前你还不解释!”凤竹气极。 “他那样子了,我怎可再拿旁人的话让他难过……唉,凤竹姐姐,你手轻些,疼、疼!”亚修疼得嗷嗷大叫。 “这会子叫疼了,刚才不知多硬气!”凤竹虽然这样说他,可手下还是轻了又轻。 唐绣文刚醒过来,就跌跌撞撞被人搀着过来,推开门看着亚修身上、脸上的伤,又是一顿伤心落泪。众人劝了又劝,才止住。 这样闹闹嚷嚷到了深夜,才抬了亚修回去。婉初交代福叔和众人,这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要往外传,也不要告诉沈仲凌。 凤竹置气道:“小姐受这样的委屈,还不让二爷知道!” 婉初只好安慰她:“不过些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他们骨肉至亲,不能因为我生了嫌隙。” 到了深夜后,沈仲凌这边才忙完。清点核对军资、安排人事,准备第二日出发去通州。 一回到家,先去了沈老爷子那里请安道别。沈老爷已然口齿不清,颤颤巍巍的手在沈仲凌的手背上拍了拍,努力地笑仿佛很是欣慰。 沈仲凌看着父亲龙钟苍老,心里未免伤感。想着沈家上上下下的重担全都摊在兄长一个人身上,不免心里生出许多内疚来。出了沈老爷的院子,便先往东院去。 房间里亮着灯,沈伯允端直着坐在窗前批阅文书。偶有凉风吹来,沈伯允都会咳上几下。 沈仲凌突然想起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兄长,想起他从前说起“男儿本自重横行”“八千里外觅封侯”时是那样的意气飞扬,心里更是内疚自愧。这一辈子,如果能用自己的腿换大哥的腿,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来。然而说这些本就是无用,因此他才越发的惧怕他听到自己说“不”字时的失望。 沈伯允抬头看见他,放下手里的笔,招呼他进来:“都打点好了?” “嗯,凌晨就出发。过来看看大哥还有什么交代。” “你办事我放心的。”沈伯允笑了笑,瞥见他手上拿着一只暗紫色狭长锦盒和一封信,便随意问他,“可去和婉初道别了?” “还没有,正打算去。”看沈伯允盯着他手里的信,沈仲凌羞赧地笑了笑,“怕她还在置气不肯见我,便想着留封信给她。” 沈伯允了然地笑了笑,和声道:“快去看看她吧,你这一走,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沈仲凌又跟他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这一条通向她小院子的路今夜显得分外的长,离情别意都涌在他胸口,叫他越发的加快了脚步。 房里有灯,她应该没睡。这个时候她多半是在读书。 轻轻敲了几声:“婉初,是我。” 那暖糯的声音让婉初心里一颤。背上的伤刚敷了药,衣服也没法穿。此时她只能趴在床上,不敢乱动。听他叫门,只好应了声:“我睡下了。” 沈仲凌只道她还在生气不肯见自己,温声说道:“明日我要代大哥去通州治军,这一去估计就是半个月。你也不肯出来见见我吗?” 婉初怎么会不肯,强忍着疼,抱着细毯护住前胸挪下床,一走一疼挨到门边。手放在门上,一刹那却又迟疑了:万一被他看见,万一他不肯去了,她不就真正促就了他们兄弟阋墙了吗?她最不愿意的就是叫他置于亲情和爱情之间为难。 最后只变成淡淡地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凌晨。” 凌晨。真怕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路上多小心。我就不去送你了。”她极力自持出一道平软的声调。 沈仲凌又是一阵沉默,未几才说:“那好,你早些休息吧。婉初,等我回来。”轻轻放下东西,在门口又徘徊良久,直到她的灯熄灭了,才怅然地离开。 婉初听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一阵惘然。没来由地眼泪就涌上来,跌跌撞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 撞又趴回床上独自哭了一阵,渐渐就睡着了。 梦里,仿佛又回到了老德清王府。花园的老槐树下站着一对小儿女,那时候满树满树的槐花开得正旺。男孩跳起来撸了一串槐花给她:“给你,这个可好吃了。” 婉初斜睨他:“这是花,怎么吃?” 男孩子咧嘴一笑,摘了几朵放进嘴里:“瞧,就这样吃啊。你试试。” 婉初拈了一朵,可还是犹疑不定。男孩子忽然握住她的手,往她嘴里一递,那花香就忽地满盈齿颊了。当她想再吃一朵的时候,手里的花突然就枯萎了。她急得直哭,男孩子也不见了。她到处寻找可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三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沈福轻踱进沈伯允的书房,叫了声“大爷”,然后毕恭毕敬地把一封信放到他书案上。 “没人看到吧?”沈伯允问。 沈福道:“没人。我等二爷离开后马上就拿过来了。锦盒还留在原处。” 沈伯允点点头,示意他下去。 打开信,里面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话语。看到这句“先自少年心意,为惜人娇态,久已愿成双”时嘴角闪出一丝讥笑,这是沈仲凌向她表白心意吗?可笑世间,无以为业,何能有家?!他倒要瞧瞧他们是不是果真人生只有情难死! 抬手将信燃了,那纸一入火中,瞬间成灰,纷飞风中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沈伯允慢慢转动轮椅去厢房里。亚修已然睡着,梦里犹自带着几声委屈的抽泣。绣文见他进来,怕儿子又要挨打,慌得站起来。 沈伯允却轻轻挥挥手。绣文见他面色淡淡,不似还有气,便放下心来。 他转到床前,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肿胀还没消下去,被人这一摸,大概又疼了,却没醒来,只是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他低声细语:“爹对不起你。”绣文也没听分明。 第二日清早,凤竹拿了药去给婉初换药,刚走到门口便看见地上放着的锦盒。她捡了起来,推门进了婉初的房间。 婉初已然起床,望着窗外春色,脸上一片迷茫。 “小姐起了?刚才听福伯说二爷去通州治军了。”凤竹把药放下,倒了杯茶给她。 婉初接过茶胡乱地“嗯”了一声。 “二爷昨天没来吗?”凤竹问。 “来了,我怎敢见他?怕是他要猜疑我又在耍性子了。”婉初无奈地笑了笑。 凤竹莞尔一笑,将锦盒摇了摇:“那这可就是凌少留下来的了。”说着把锦盒递给她。 婉初接了打开,里头躺着一串紫玉手链。一半是紫玉珠子,另一半是镶了钻的白金镯子。婉初戴在手上,很是合衬。 凤竹看了忍不住说:“二爷好眼光,这个款型又时髦又好看。” 婉初掩唇笑了笑,想起什么似的,强忍着疼,起身坐到桌前,提笔斟酌了半晌,写了封信。写好、封好了便交到凤竹手里:“等下帮我送封信。” 凤竹低头一看,收件人是沈仲凌,少不得又打趣了她几句。手脚麻利地给婉初换上药,拾了换洗的衣服,凤竹便出去吩咐下人给婉初备饭,在前院里正好遇到沈福。 “福伯,今天这样早?”凤竹笑嘻嘻道。 沈福见了她也是慈眉一笑:“丫头来给婉小姐传饭?” “可不是!不过,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凤竹调皮地把手里的信在他面前挥了挥。 沈福瞧见信上的名字,便说:“这是婉小姐给二爷的信吧?” “可不是!昨天小姐受着伤不敢见二爷。怕是体己话一句都没说上,这不早上忍着伤写的信。”凤竹道。 “这样吧。我正要去军部,听说后面还有一些辎重要运到通州去,我把信给你一同送过去,也省得路上耽搁。” 凤竹顿时喜上眉梢,把信往沈福手里一放:“那正好!怕是二爷也等着信呢。” 沈仲凌这一走便是七日。七日里没接到一通电话,也没瞧见一封回信。 背后的伤渐渐结了痂,开始的疼渐渐变成了微微的痒,是不能碰触的所在。无害的细痒下头是刺骨的疼。 婉初的心,从开始的欢欣渐渐往下沉。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沈仲凌就算公务繁忙,也不至于一通电话都不打。她下沉的心又提了上来,这样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 她有心去找沈伯允打听打听,但连日里也没见着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绣文,绣文只说军部里出了什么事情,沈伯允已经好几天都没回家了。 婉初的心越发惶恐起来,找凤竹要来了近两日的报纸,才看到报纸上赫然的四个大字:“通州兵变”。 这四个字看得婉初胆战心惊。往下看去,通州统领马占觉兵部哗变,将京州军新任监军沈仲凌困在了通州城里。如今已然是第三日了,西边一线已然戒严,商旅不通。 婉初的心就沉了下去。她不敢想,怎么突然就成了这种境况!慢慢地,又自责起来,早知道当时就是再疼也拼着见他一面。这样慌乱了几刻,她强敛住心神,觉得有必要亲自去打听一下才能安心,于是让凤竹叫了辆黄包车匆匆去军部。 婉初是第一次来京州军部,却也能感觉出紧张的氛围。来往巡逻的士兵穿梭不停,军部前也设了几道路障。黄包车夫嘟囔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加了这样多的岗哨?” 婉初付了车费,独自来到军部大门,还没靠近已然被士兵拦下。 那士兵看她是位娇滴滴的小姐,穿着淡紫色锦绣斜襟春衫,袖边绣着白色繁复的萱草花纹。少有年轻的小姐穿得这样不应时。但是她的容貌清丽,竟也觉得合衬柔美。言语里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语调:“小姐,军部重地不能随便进入。” 婉初从手包里拿了两块银圆出来,放在他手里,声音也是掐得出水的娇柔:“烦请兵爷帮我通报一声,我有急事见参谋长。我姓傅,是参谋长的亲戚。” 那士兵笑了笑,又把钱推给她:“傅小姐您不需要这样,我去帮您通传就是。” 傅婉初见状倒是有些羞赧,谢了他便在门口等着。 半晌,那士兵回来,正色道:“傅小姐,参谋长早上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您换个时间再来?” 婉初的脸上一阵失落,可她却不敢离开。谢过那个士兵,便退到稍远的路口,她觉得如果今天不能问个清楚,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安心回去的。 一直到日头偏西,婉初依旧徘徊在那里。看往来穿梭的汽车,却没有一辆是她熟悉的那个牌号。 双腿已然发麻,因为一天没吃东西,头也开始晕沉沉的。在她快要晕倒的时候,突然看见一辆黑色的雪佛兰驶过来,看那车牌正是沈伯允的车。婉初想也不想就冲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 了过去。 司机不料半路会有人冲出来,忙刹住车。车到婉初身前,她也才是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车里头坐的却不是沈伯允,下车的是沈伯允的副官董复城。董复城去过几趟沈府,也是见过傅婉初的。他只见她平日里端庄冷持的样子,今天却有些神情恍惚,心里就猜着了几分。 董复城下车后忙过来看她:“傅小姐,你有没有伤到?” 傅婉初也是认得他的,摇摇头,急急道:“董副官,我找参谋长。” 婉初一身锦袍,长裙及地,粉黛不施却另有一种颜色。经过的军官们都回头瞧她。婉初早习惯这样的目光,或是为她的容貌,或是为她的衣着,早也就见怪不怪了。 董复城见周围人把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他是知道婉初的身份的,怕怠慢了她,于是将她让进了沈伯允的办公室,抱歉地说:“参谋长在督军行辕,还没回来。等处座回来,我就请处座给您打个电话。” 婉初哪里愿意回去等,摇摇头,继而问他:“董副官,不知道我方不方便在这里等参谋长?” 董复城看她形容坚定,也不好拒绝,便请她坐下。自己退了出去,找了个秘书给她上茶。 茶添了几道,还没见沈伯允回来。婉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门口脚步声零乱,渐近、渐远,渐远又渐近,终是没人进来。 本是阳春三月的天气,有风从垂重的暗地鸢尾花大窗帘吹过。原是傍晚的轻风,婉初却觉得出冷意来。 她坐得双腿有些发麻,这才站起身走动一下疏松筋骨,目光四下里打量一番。 沈伯允是个谨持克己的人,办公室里也少有古董摆设。唯一称得上珍贵的应该就是桌上一件乾隆御制的掐丝珐琅笔洗,这个笔洗曾是婉初父亲的珍爱之物,后来送给了沈老爷子。 婉初不禁觉得好笑,当年父亲视若珍宝,听说沈老爷子也珍重非常,藏于书房内,不许任何人碰触。可到了沈伯允这里,就这样随便地摆在书桌上,看样子并不十分看中。 可见,在自己这里宝贵的东西,在别人那里也许就是不值一文。 婉初抬头看见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张地图,硕大广袤的国家,四分五裂的疆土被不同的颜色标注着。 傅婉初走上前细细观看,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就是男人们的万里江山,这就是男儿心中的珍宝。手指在通州的位置上久久停留,可于她只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沈伯允万万没有料到傅婉初会出现在军部里。他从督军行辕一回来,董复城跟他汇报了新收到的军报,最后才想起来:“您府上的婉初小姐找您。正在您办公室候着。” 沈伯允稍一沉吟,接着就闪出一丝诡异的笑来:她终是沉不下心主动找来了。他并不是对她有多大的偏见或者厌烦,他也承认,婉初相貌出众,性子柔和、沉静,却有一股执拗。她和沈仲凌是相配的,但是不合适。 沈仲凌也是个性子沉静温和的,但这样的人就该娶个果敢强硬、好强干练的女子。那样才能推着他往权力的巅峰走去,而不是拉他一同沉入英雄气短的温柔乡。 沈伯允觉得弟弟的天资在他之上,他缺的,只是一个能挖掘他潜力的人。而傅婉初,无疑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哪怕他忤逆沈老爷子曾经的嘱咐,哪怕他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他也不能让弟弟的前程毁在傅婉初的手里。 女人的爱又能有多伟大,又能有多真心?当初他们也是浓情蜜意,当初他们也是海誓山盟,当初也想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后来呢?还不是海誓山盟转头空。当他被截断双腿的那一刻,当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也把情爱从身体里生生截去。女人嘛,还不是爱你青春年少,爱你家世显赫。当这些都不在了,她还爱你什么呢?容貌会老去,身体会衰老。只有权力,握在手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全心全意地属于你自己。 他自己有这样的遭遇,他觉得不能再让沈仲凌也走一趟,所以,若情丝难断,他就帮他断! 推开门进去,沈伯允就看到婉初站在地图前。身段袅袅婷婷,风一吹来仿佛都要被吹走一样。那样的娇俏小姐。 “婉初,怎么突然来了?”他轻声问。声音嘶哑,显然是没休息好。 婉初回过身静静地盯着沈伯允的脸,他平静的脸上一丝的担忧、一丝的惊诧都没有。 “通州,到底怎么样了?”她攥着手里小小的手包,指节发白。 沈伯允了然一笑:“看了报纸?如报纸所说,通州被围了。” “仲凌他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发兵?” “情况不明。通州统制把通州围了个滴水不漏,里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情况应该很是艰难。通州的军粮本就缺乏,估计也就能维持几日。若军粮一断,保不准又是兵变。内外交困,仲凌的境况很危险。”沈伯允陈述得很是冷静,仿佛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不发兵救他?”婉初听到此处,眼眶有些红。 “无兵可发。”沈伯允无奈地耸耸肩,“我猜仲凌也应该给你透露过一二。你当马占觉真是因为短了他几月军饷就兵变吗?他早就暗地里勾结了左家军,军饷不过是一个借口。我若出兵,京州城就成了半个空城,不出几日,就是京州军改名易姓的时候了。” 婉初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接下来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强稳住心神,她颤声道:“仲凌是你唯一的弟弟,你这样忍心?”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这就是军人的归宿。你当通州城里一团守城的子弟都没有亲人吗?你当我忍心吗?”沈伯允声音低沉,虽然是在说这样的状况,却没有半点慌乱。 傅婉初忽然就清醒了,心里的一个光点越放越大,越放越大,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半晌,睁开眼睛,眼神里就多了一丝隐忍坚定。 “大爷如此镇定,定然早就有解困的法子了吧。” 沈伯允突然笑了起来:“我听父亲说,婉初你自小就聪慧,看来你果然是个通透的人……现在只要梁世荣出兵,通州解围不过日夜之事。” 婉初讥诮地冷笑道:“梁世荣是一方土皇帝,出兵通州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你当真看中了梁小姐哪里呢?大爷想的,不过是梁家的枪火和银圆罢了。他缺地盘,你缺钱和武器,可真是天作之合!你不过是用弟弟的命来赌,用他的命来逼迫我。大爷,你真是忍心。” 沈伯允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只是一刹那,快到婉初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们不过是在比耐心,看谁沉得住气。但是今天,婉初的到来,沈伯允觉得自己是将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 要赢的那一个。 “似乎,是我应该问你,你忍心让仲凌葬身通州?只要你愿意退婚,仲凌娶了梁莹莹,梁家出兵出力,名正言顺,既解了通州之围,又能让京州军异军突起。梁家子嗣单薄,只这一个掌上明珠,现在谁人不觊觎梁家女婿的位子?偏又这么巧,梁小姐对仲凌心有所属……婉初,你为什么不能顺水行舟,而非要逆流而上?” 一瞬间,婉初脑子里闪过那天夕阳下并肩的两人,郎才女貌,沈仲凌和梁小姐果然是一对璧人。 可不是这样的啊。他们呢,他们那些又算什么呢?她总是不信沈仲凌是这样的人,可她也不是纠缠不清的人。她只是等他一句话,如果他不放弃,她便不放手。 她记得父亲在临终前的信里说过的,仲凌当是可托付终身的人。那时候她尚不觉得,可四年相处下来,那些个鹣鲽情深,那些个举案齐眉,那些个情意款款,让她觉得沈仲凌果然就是一个可托付的人。 “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牺牲弟弟的幸福,换你官位亨通?”婉初盯着他,冷冷地问。 沈伯允却是惨淡地笑了几声:“我的官位亨通?婉初,你错了。不是我的,是仲凌的。你看我这样一个残废,我为的是自己吗?为的是仲凌。难道你想看着仲凌一辈子围着你转,碌碌无为地在军中混个闲职?” 是的,“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婉初冷笑道:“你不是为仲凌,你到头来还是为你自己,把仲凌变成你的一部分,完成你所谓的雄心壮志。你有没有想过仲凌他想要什么?他为什么不能有简单的幸福?” 沈伯允仰天大笑,那笑冰到了婉初心底:“家国不在,个人何谈幸福?更何况,谁不是有所牺牲?谁说相爱的人一定能白首同所归?我都能牺牲自己,他为什么不可以?男欢女爱,本就是生活的调剂,不是全部。 “婉初,我劝你,不要再攀住仲凌。就算你们现在似乎是浓情蜜意,谁知道以后呢?人能有多长情?痴情如你阿玛,到头来还不是移情别恋,让你们母女远走天涯?退一万步,你若死心塌地爱仲凌,便就是做偏房又何妨。你母亲当年千里远嫁,也不过是为做妾……婉初,只要你今天点个头,放了仲凌,不出几日,仲凌就能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不然,再过六天,通州城内兵粮用尽,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婉初的手紧握,指甲都嵌入了肉里。那一句“你母亲当年千里远嫁,也不过是为做妾”像心底星罗棋布的暗箭,顿时射得她千疮百孔。我不信命,我偏不信!我不信到头来逃不过母亲的宿命! 她深深吸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大爷,我就是不信,除了梁世荣,再没有能救仲凌的人。”婉初的话冰冷而决绝。 沈伯允耸耸肩:“那好,不如你就赌一把。” 婉初凄切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董复城见傅婉初失魂落魄地从沈伯允的办公室里出来,双眉簇在一起心事重重的,却别有一番令人怜爱的姿态。他也忍不住上前劝一句:“婉小姐,你不用太担心。处座总会想出解决的法子的。” 婉初听他那样一说,便是凄然一笑:“谢谢。”怅然离去。 董复城望着她的背影,只能长叹一口气,转身敲了敲门,听到沈伯允说“进来”,才推门进去。 沈伯允也是眉头蹙在一起,拇指和食指对在一处捏着眉心。董复城怕他忧心通州的军况,便说:“处座,要不要我去请梁世荣出来和您吃顿饭?或者电请大总统出面调停?” 沈伯允摆摆手,面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缓缓道:“不急。” 等等看。他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而有耐心的,不止他一个。 镏金的留声机里放着昆剧大家慕小尘新出的唱片,梁世荣一只手捏着雪茄,另一只手跟着打着节拍,不远处茶几上一杯大红袍冒着氤氲的热气。他眼睛眯起来,极是享受这样的宜人时光。 突然,手里的雪茄被人抽了去,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说了多少次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梁世荣睁开眼睛,看到梁莹莹嗔怪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摸摸溜圆锃亮的秃头,哈哈大笑:“莹莹啊,女人啊还是少管些男人的事,不然哪有男人要你?” “我为什么要男人要?这世上只有我要不要男人,没有男人要不要我。”梁莹莹边说边把雪茄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梁世荣又是哈哈一笑:“果然是我梁世荣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 梁莹莹受了他恭维,扬起下巴笑了笑,随即在他边上坐下,随意翻着茶几上的报纸。 “不是有舞会吗,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梁世荣问她。 “总是舞会,我已经厌烦去了。那个潘冠林总是缠着我,烦着呢。”梁莹莹没好气地说。 “潘冠林?那不是法务司长的儿子吗?这样的人你都看不上?”梁世荣故意打趣她。 梁莹莹又是一嗔:“京州城里我能看上的有几个,您还不清楚?” 梁世荣伸手一指报纸:“可是你看上的那个现在被困着呢。”顿了顿,看梁莹莹还在仔细地浏览报纸,梁世荣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便问她,“今天报纸说什么?” 梁莹莹头没从报纸里抬起来:“还不是那些通州被围、政府改选、物价飞涨什么的,要不就是些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每天都差不多。”说着把报纸一合,盖在茶几上。 “沈仲凌好像被围了好几日了吧?他哥还真沉得住气。”未几又斜睨她,“莹莹啊,你当真是中意沈家那个小子的吗?也不见你着急,你要是来求爹爹,爹爹马上就去救那小子。” 梁莹莹一笑,支着下颌望着父亲:“有什么好着急?着急又怎样?人家不来求我们,难道我们自己要巴巴地求他们不成?爹你不是总说,谁能沉住气,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吗?” 梁世荣又是一阵大笑:“把你生成姑娘,真是委屈你了。不过对着男人嘛,该强的时候要强,该示弱的时候,还是得示弱。” “像你的那几个姨太太?我才不要!”梁莹莹的话刚说完,就看见四姨太端着煲盅尴尬地站在门口。 梁世荣知道女儿和几个姨太太关系不太好,就起身打岔说:“可巧,有口福了。小四又炖了什么好汤给我?” 四姨太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面上还是堆出一脸的烂笑:“炖了虫草,莹莹要不要一起喝?” 梁莹莹也是会给父亲留面子的人,却又不太爱敷衍那些姨太太,只淡淡地说:“谢谢四姨太,我要去睡了,就不吃了,还是留给爹吧。”然后施施然从她身边走过。 是夜,星子稀疏,月光分外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 明亮。 婉初站在庭院里的一棵八棱海棠树下。她听母亲说过,这棵海棠是当年她出生的时候种下的,如今已然亭亭如盖。 当年父亲要母亲选一棵树种下,母亲就选了海棠。 抬头望去,那枝条匀长柔软,树形蔚蔚优美。已然到了三月,满树枝长满了细芽嫩叶。往年到了四月下旬,这树就灿若云霞了。到了五六月时,花落挂果,那果子皮薄肉嫩,酸甜可口,母亲是极爱吃的。如果不打果,那果子一直挂在树上能挂到来年。 母亲身体柔弱,她说她愿女儿如海棠不择地生、长寿易活。 人人只当这是一棵普通的海棠树,只有她知道,这树下埋着博尔济吉特家最大的秘密。 这树下埋着当初旗兵入关的时候瓜分来的财宝。本来埋在关外,由各个旗主各自看管。前清式微后,这些用来保底的钱都被瓜分一空。 博尔济吉特家就保管着一份。自祖上传到婉初父亲这一辈,虽然难免被其中的不肖子们挥霍掉一部分,但老王爷掌管户部多年,善于经营,积蓄反而更厚些。八十万两黄金的秘密就埋在了这棵树下。 父亲临终信上说,他亏欠她们母女良多,这些钱是她终身幸福的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告诉未来的夫婿。 此时是“万不得已”吗?傅婉初突然觉得自己像怀抱百宝箱的杜十娘,她多怕遇到一个李甲。可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很不吉利,狠命地摇摇头。她不做杜十娘,沈仲凌也绝对不是李甲,她怎么会成为杜十娘呢?! 母亲当年为了父亲,从家中逃婚。她以为有爱情,抛却身家清白,来给父亲做小,气得祖父和她断绝关系,可她又得了什么呢? 公子自是多情,他对你专一,对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是专情。母亲那样满腔情意,到头来青春都搭在了偌大的王爷府的钩心斗角、争风吃醋上了。 最后做了当家主母又怎样?当初心思单纯的小女儿,磨炼到后来只剩下一身空洞犀利,她冷笑着说,再也不信情了。父亲那样多情,见一个爱一场。到最后母亲心灰意冷,祖父家早就不能回了,只能远走天涯。 她不愿再走母亲的老路,鸳鸯到死不分离,她不信这世间就没有一心一意。 六天,通州城里的兵粮只能支撑六天。 手指抚上粗粝的树干,仿佛抚上斑驳的心事。她不能这样等下去,她不能眼睁睁让自己的感情坐以待毙。 荣逸泽着人送来的文书堆放在书桌上,这几天她都没有翻译,都积成了一小摞儿。婉初的手指在那摞文书上轻轻点了点,拿定了主意。 一大早,荣逸泽的侍从叶迪又来送文书。叶迪瞥见那成堆的文书,只当没看见。出来的时候,荣逸泽交代过,只管送来,若她译好了,给你你便拿着,若没给你,你也别催她。 婉初接下信来,请他坐下。叶迪却是毕恭毕敬地站着:“傅小姐有什么话请吩咐。” 婉初见他虽然向来话少,却又是个心里明白的人,也就不婉转,直接问他:“可方便请三公子出来见一面?” 叶迪却有些为难,嗫嚅地说:“傅小姐,实不相瞒,三公子此时不在府上。” “能方便告知他在何处吗?我有急事找三公子。”婉初言语殷殷。 叶迪想了想,低声说:“三公子在玉致书院。”说完悄悄看了看她,婉初点头谢过他,面上却没什么变化。 叶迪想,难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叶迪走后,婉初稍稍整顿衣衫,带上手包匆匆出门而去。 那一日荣逸泽说过:“你这样帮忙,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荣三。”他姐姐荣清萱是内阁总理的儿媳妇。她需要的东西,大约只有他能帮忙拿到。 她是没有时间再等了,五天,还有五天。 黄包车夫听她说要去玉致书院,先是诧异了一下,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清丽的小姐,她怎么会去那样的地方?但看她出手阔绰,也就不再理会那些,拉起车飞快地跑起来。 此时也才早餐的时间,书院门口很是清静。婉初拍了拍书院的大门,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开门。 一条粗黑的辫子斜搭在她微微隆起的胸前,辫子松松散散,披着一块云锦披肩,打着哈欠,显然刚从床上起来。 小酒看见拍门的是个年轻的小姐,很是惊讶。 她自七岁被卖到风月场里,见惯了拍门寻夫婿的,期期艾艾、哭哭啼啼;也见过踹开门就抽脸的,那都是凶神恶煞一进门都要破口大骂的。后来随了白玉致来到她自立的书院,往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少遇到一大早就来寻事的女人。 这样一位清矜的小姐,倒是头一回见。看她衣着样式虽然老旧,但料子却是极好的,也不应该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书院的样子。 于是小酒带着奇怪的神情问她:“小姐您找谁?” “请问荣三公子在这里吗?”婉初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小酒听见她找荣逸泽,好像了然了什么似的,忽地掩口笑了:“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傅。” “傅小姐,您等等,我去给你通报一声。三公子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呢。” 傅婉初点点头在门前等着。心里虽然着急,但除了等也没别的法子。 抬头看到漆地红字镶着金边的门匾,上面有行书的四个字“玉致书院”。飞檐下,两盏油纱红灯此时还有残蜡燃着,透着单薄的绢纱,露出淡橘色的光,分外的柔媚。 她又看了看大门两边的对子,上书:“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突然就想起来这书院是什么地方了,然后腾地脸就红了。 玉致书院不是临着闹街,算是在偏僻的一条巷子里,但也偶尔有人经过。那经过的人便有意无意地把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阵,婉初被那过路的人盯得脸分外的烧。 荣逸泽其实早就起来了,梳弄好头发穿戴整齐,过来一看,白玉致还蜷缩在鸭绒被里,似醒非醒的,便俯下身去撩拨她的头发:“还乏呢?” 白玉致脸色殷红,娇媚一笑:“哪次来不闹得人乏上一天?” 小酒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问:“三公子可是在小姐这里?” “什么事情?”白玉致问。小酒是个聪明伶俐的,一般这么早很少会打扰她,更何况是打扰荣逸泽。 “书院外头来了一位姓傅的小姐找三公子。” 白玉致俏眼一瞥他,嗔道:“三郎出手,真是没有折不下的花。这大清早的,倒找上门了。” 荣逸泽也觉得纳闷,傅婉初虽然对他谈不上冷眼相待,也绝没有青睐有加。这会儿居然找到书院来,仿佛给被人捉奸在床一样,来了趣味,脸上就荡起一个得趣的笑:“她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 来这里找我?今天倒是奇了。” 然后捏了捏白玉致的脸颊:“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瞧瞧,回头一起去吃早饭。” 白玉致也不留他,抛了一个媚笑,转身睡过去。然后那媚笑渐渐冷了,心底有那么一处抽疼了一下。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打开门的时候,荣逸泽就看到傅婉初烧红着脸,局促地站在书院的大门口。 晨雾刚刚散去,远处的景物还看不太分明。她似乎从雾霭中穿梭良久而来,他甚至能看到她发丝上排排的小水珠。 惶然的脸上,还强作着镇定。他知道她是极爱惜名声的人,这样贸然跑来定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婉初一见荣逸泽,便说:“三公子,我……” 荣逸泽本想调侃敷衍她几句,但看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却又轻浮不起来。他回身对小酒说:“回去跟你家小姐说一下,我今天有事,就不陪她吃饭了。昨天陪我累了一宿,让她多睡会儿。” 婉初也知道他夜宿在这里是做些什么事情,心里一直后悔来得太冒失,又听他那样说,便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便走远了些,刻意回避。 荣逸泽转回来看她有些避之不及的模样,想她大概是误会了自己,也懒得解释,笑了笑,问她:“傅小姐还没吃饭吧?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婉初虽然着急,但也知道在这书院门口确实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只好随着他。 荣逸泽的车停在街口,两人并肩行过去。 清晨有些许的凉风,虽是偏僻的街道,也能听见前街各种各样的吆喝声。食肆摊档正是最繁忙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香味就弥漫到整个空气里。 婉初能闻到酥饼、油茶、糊糊的味道。小时候老嬷嬷总带她出来打零嘴。她能从街头一直吃到街尾去。嘴里塞着,偏偏手上还不能空,一定要抓满酥饼、糖人才肯走。 那样过往的味道,仿佛回忆里都不是些故事,而都是些小食的香气,一时间就有些恍惚。上了车,那些味道被阻断了,婉初才回过神来。 荣逸泽载她去了富春楼。这富春楼里多是些淮扬小吃,婉初想不到他这样摩登的人居然会在这样传统的地方吃东西。 其实,他一见到她,下意识地就觉得应该到这里来。他的早餐向来只是面包涂黄油和牛乳的。对于吃,他算不上讲究,却对于吃东西的地方很挑剔。只觉得有什么样的心情就应该到什么样的地方去。也只是觉得她应该喜欢。 婉初不愿意点餐,荣逸泽就为她点了。要了虾籽馄饨、虾籽饺面,一笼蟹黄汤包,一份京江脐。 婉初看这些碗碗碟碟摆上来,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父亲对母亲的宠爱劲儿。 母亲的娘家是姑苏望族俞家,祖父俞瑾乔是颇有名望的书画大师。她从来没见过母亲的娘家人,母亲却留着家乡的食宿习惯,平常爱吃的都是这些。 京州城地处偏北,能做好淮扬菜的不多。父亲虽然在外风流,在家里对母亲却是极宠的。哪里来了好厨子,便花高薪请来,只为博母亲一笑,解她一时乡愁。每每只在这时候,也才让人觉得家的温暖,令她胃口大开。 但婉初今天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理了理思绪,道:“这次找三公子来,实在是情非得已。一来,我交往甚少,没什么朋友。二来,放眼京州城,能做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 荣逸泽一笑:“傅小姐太抬举我了。看来如果不是难事,傅小姐也不会来开这个口。” 婉初眼帘低垂:“三公子是个爽快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想要一张往西去的总理通行派司。” 荣逸泽眉头皱了一下:“你要什么?总理通行派司?” “是的,马上就要。” 荣逸泽不解道:“你要往西去?这西南边战事正紧,你要那个做什么?” 婉初低着头,好好一碗面被勺子搅得都糜了。本想找个托词,但又觉不妥,一时间也不答话。 荣逸泽看她不开口,便说:“我总要知道你拿这个干什么去吧?总理派司,不是说拿就拿得到的。你要往西从商?运货?我总得给个缘由吧。你应该知道,往西一线都在戒严。如今往西的铁路都封了,等闲人不能上车。你既然开口要了,定然知道这派司的价值。” 婉初深吸一口气:“为了沈仲凌。” 荣逸泽听到这个名字,便是一笑,笑容里却藏着三分冷漠七分不屑:“你是打算烽火连城地去会情人,还是去殉城?你明明知道我同沈伯允的关系,还来求我,真不知道你是高估了你自己,还是低估了我。” 婉初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诮。这两天压抑的委屈和对未来的迷茫都一时间爆发,眼泪就涌了上来。但在这人来客往的饭庄里,她只好强抑着。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去是能解城围,还是真如荣逸泽说的,殉城而去。 虽然沈仲凌从未给过承诺,但出征前那句“等我回来”,她就算作承诺了。只是,人前再坚强,总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姑娘,被荣逸泽的一言半语呛得一败涂地。 荣逸泽从没见过婉初这样失态过,看她压抑着悲伤,紧闭的樱唇细细抖动,楚楚可怜,又是一种风情,便稍缓口气道:“真不知道你们女人心里想什么。派司不成问题,问题是,我不知道给你的是一张通行证,还是地狱的门票。你可想清楚了?” 婉初泪眼迷蒙,愣了一下,点点头。 荣逸泽开着车到了总理府,婉初在车里等他。 总理府前大街上种着一排柳树,车子就停在一棵树下。今年春天来得早,有轻风拂来,柳絮也满城如飞花。 婉初的头抵着车窗望着那景,忽然就想起在法国时国文老师让她背的一句诗来:“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她也无根无蒂,可天地之大,只觉得自己能在的地方,便是有他的地方。 等到快正午,才看到荣逸泽从府衙走出来。 总理府衙前有二十几节汉白玉楼梯,荣逸泽穿着麻灰色西服,头发一丝不苟地偏分。嘴角总是不自然地存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仿佛这世间没有一件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事情。他拎着一只小箱子,就那样从高处下来。 他的西服扣子没有扣起,风吹起一边衣角,露出里面收着腰身的小马甲。怎么看都觉得那是丰神俊朗的男子,佻佻公子,行彼周行。 荣逸泽坐进来,看她还是一脸心事,问道:“现在就走?决定了?” 婉初望着他,微微地,却又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去火车站的路上,荣逸泽却是把车停在了一家成衣店门口。婉初疑惑地望了望他,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三公子?” 荣逸泽扬眉笑了笑:“你总不能穿成这样出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7 远门吧?这兵荒马乱的,你有这魄力,我还没这胆儿让你这样走呢。” 婉初低头看了看自己,雪青色锦绣对襟春衫、白地淡紫的百蝶穿花长裙,这身打扮确实是不宜出行。 荣逸泽下了车,领着婉初进了店。他是店里的熟客,店主上前殷勤招呼二人。荣逸泽道:“王先生麻烦把上回方小姐订的那套衣服拿出来给这位小姐。” 店主脸上颇有些为难:“方小姐说过两天就来取,万一取不到衣服可是要撕我这张老脸的!” 荣逸泽好脾气地笑着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店主这才喜笑颜开地到后房取衣服了。 婉初只当“方小姐”是他的什么女朋友,如今自己突然间自取了人家的东西,很是觉得过意不去。可这时候,她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的方法去寻一套合适的衣服。 荣逸泽转过身的时候,婉初这一副纠结的表情就落在了眼里。不知所措里犹带着一份隐忍的坚定,叫他心头蓦然一动。仿佛是白瓷笔洗里滴下的一滴墨,轻轻柔柔舒卷伸展在清澈的水里,从浓到淡到无形。 婉初换上衣服,才知道是一套男生学生装。白衬衫收进小马裤里,外罩着一件苏格兰格子坎肩,还有一顶同款配套的鸭舌帽。不知道这位方小姐为什么会订一套男生的衣服。 荣逸泽见她从试衣间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又找店家要了双马丁靴,总算是满意了。 到了火车站,荣逸泽把小皮箱递到她手里:“这是派司,箱子里有一些零钱和一件换洗的衣衫。你一个人,路上小心。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联系当地的荣家商铺,我都知会过了。” 婉初接过它,没料到他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举目四下也仅有这么一个算是相识的人,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这一张也许真是“地狱的门票”,婉初低头看看派司,又看看荣逸泽。 如果真是地狱的门票,那他就是她能见到的最后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了。 站台上有士兵穿梭往来,偶有风吹过,四下没有树木建筑,那风也让人觉得分外凄凉。冷风将她鬓边有些垂下的头发吹起,在她泛着微红的脸颊边飘荡摩挲。 荣逸泽看到她手中的帽子,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拔去她头上的簪子。青丝如瀑,瞬间散落。一编香丝云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你……”婉初惊慌地想要大叫一声,但此时此地也只能尽力压抑住叫喊的冲动,拧着眉头狠狠盯着他。 荣逸泽旁若无人地笑了笑,把她的簪子叼在嘴里,微微俯下身,双手拢起她的头发绾起来。手指滑入她头发里的瞬间,好像是一串温润的玉珠一颗一颗从心头滑了过去,落在无人的角落。他自己都没觉察过,他觊觎这三千青丝有多久了。 腾出一只手,把她手里的帽子拿过来戴在头上。末了,露出一个大功告成的微笑。 本是僭越逾礼的事情,他偏偏做得严肃庄重,叫她说不出半个“不”字,只得无奈地随他去了。 “沈家那里,还有劳三公子遮掩一番。走得匆忙,连凤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现在还能托付谁。 “放心,我会去说。簪子我替你先收着。”他语气难得的正经,听在耳里分外的温柔。 “不知道怎么谢你了,万一……还要连累你……”婉初的声音低了下去。 “亏你有良心,如果不想连累我,记得好好地回来。至于谢嘛,你不如路上慢慢想。简单点,以身相许也不错。”荣逸泽说得不紧不慢,本是轻薄的话,语气却分外认真。 婉初又想说什么,荣逸泽唇角挑起一个笑,抬手又替她压了压帽檐。那动作自然得让婉初都感觉不到他的轻佻。索性无言地咬了咬唇,轻轻说了声再见,转身上了西去的列车。 列车长鸣,将她决绝的背影淹没在浓烟里。 第四章 等闲识得周郎面 白玉致一边梳头一边歪头看他,不可置信道:“你还真把那小姑娘弄通州去了?你不是要做大棒,棒打鸳鸯吗?” 荣逸泽手里正捏着一杯红酒,轻轻一摇,那嫣红的壁挂忽地就让他想起傅婉初羞怯时的脸。“那样的人,总得吃些苦头,才能认清楚现实。” 白玉致撇撇嘴,嗔道:“真是看不下去,三郎你真是忍得下心,你们这样算计一个女孩子!” “她自己傻而已。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还真打算和她的情人生死相依?”荣逸泽卷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一碰到味蕾,口里便生出点点甘涩的味道来。 “傻?我看是勇敢吧。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会懂得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呢?”白玉致幽幽地说。 荣逸泽放下酒杯,贴到她身后,在她耳边笑着道:“呵呵,我看这世间最不信‘情’的,就是你白玉致了吧。” 镜子里两人紧贴的面部,看上去那么亲密无间。 白玉致幽幽叹了一声:“我自己那是不敢轻信的。但看着这样勇敢的女子,总叫人佩服。” 是的,其实他心里何尝不觉得她是勇敢,可又觉得她傻。在他看来,只要是男人,在权势名利面前那都是没半分定力的。哪怕是现在有,不代表以后有。“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见青陵台。”可她就这样做无谓的挣扎,他不过就是让她早日看清人心而已,顺带着也是求自己所需。 可偶有一瞬,他想,若这世间有那么一个女子,对他也能如此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也算是无憾了吧。 不知道怎的,心下就有一丝烦乱,好像一只猫的爪子挠过去,却又挠得不轻不重的,也不是疼也不是痒的。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感觉让他觉得陌生而又难以捉摸,以至于变成了莫名的烦躁。 他松开她,忽地站起身来,拎起西装外套:“我还有点事情,先回去了。晚上不陪你了。” 白玉致只是笑了笑,也不多语,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镜子里。 她把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放,一个白亮的东西忽然就闪了她的眼睛。她再拿起梳子,上面赫然一根白发。 美人如花,却也经不住朝如青丝暮成雪。 小酒见荣逸泽走得匆忙,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觉得奇怪。端着一盏冰糖燕窝到白玉致的屋里,见她呆呆痴痴地望着镜子,更觉得奇怪。但是也不敢多问,只轻声说:“小姐,燕窝炖好了,趁热喝吧。前阵子三公子送的,真是顶好的血燕呢。” “小酒,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小酒奇怪她突然问起这个。 “十七,真年轻啊。我比你大八岁呢,都二十五了。”白玉致声音里难得的怏怏。 “小姐你还年轻漂亮着呢。京州城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8 里谁不知道,能得小姐青睐,那是多风光的事情!”小酒把盏放下,替她拢了一个好看的髻,摆正她的头,一同顺着镜子里望:“看,小姐你多美!” 白玉致苦笑了一下,薄情寡义普天皆是,她早没心了,在这里哀怨什么?更何况他也从没有承诺过什么。 十七岁,真是年轻啊。年轻得都快记不得十七岁时候的自己了。 十七岁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好像那时候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那时候白玉致还叫作白梅湘,在涪陵乡下早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长得太美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 这张美貌的脸被族长的儿子看中,逼迫她的双亲卖女。父母是极爱她的,舍不得她受苦,偷偷放她去投奔舅舅。舅舅虽然在县里谋个小小公职,却也抵不过族长蛇头一方。最后写了个地址,让她来京州找她的表哥。 到了京州才发现,表哥一家早就人去楼空了。身上仅有的钱拿去给舅舅打了一个电话,才知道父母也被逼死了。 身无分文的她,站在落雪的京州街头,衣着单薄、举目无亲。本想找个工作,可除了收获不怀好意的眼神,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她觉得,贞洁那是比命都重要的东西。 饿了几天肚子,似乎除了出卖色相,天下之大,竟无可去之处。那时候多恨自己这张脸,倾国倾城又如何? 寒风凛冽的街头,她看见一辆汽车自风雪中缓缓穿行而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闭上眼睛就冲了出去。 纵然司机及时地刹住了车,她还是被车碰伤了腿,血汩汩地往外流。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裙,那血从裙子里往外渗,落在雪地上。 车灯照耀下,雪地上好像开出了一片红梅。她苦笑,这样都死不了。 司机走下来,一顿怒骂:“你真是不长眼了!要死也到别处死去,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白玉致凄笑着抬起脸,望着声音的方向。那灯刺得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孔。但司机却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样,顿时停下了叫骂,哆哆嗦嗦刻意地稳住声音问她:“姑娘,你没事吧?” 瞧,美貌不是没有用处的,不是吗?她又苦笑着低头看自己的腿,试着站起来,却又跌倒。 司机只好转回车里,不一会儿,有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你怎么样?” 然后一个人单膝蹲下来。穿过刺目的车灯,那人的轮廓才清晰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是黑色的裘皮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目分明,唇如刀背,薄薄两片,坚毅而又冷漠。 那是白玉致第一次遇到荣逸泽。她永远记得他的模样,即使后来经历过那样多的男人,可只这一个如天神般高高在上,容她只能仰视。 他戴着羊皮手套,那手套紧紧贴着他修长的手。他单指挑起她下巴,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衣着,唇边浮出一点冷漠又轻蔑的笑意。 白玉致,不,那时候的白梅湘,从那一丝笑意里明白,他把她当作骗钱的女骗子了。被他看得窘迫,她把头扭过一边。下巴脱了他的手指,倏地一凉,才发现他的手,就算是隔着皮手套也是透出热来的。 “死不了,还想活的话,明天到丹阑大街二十一号找我。”留下这句话,他起身返回车里。 汽车从她身边绕着开走了。白梅湘回望绝尘而去的汽车,茫茫天地间的大雪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空气里飘浮。她忽然好像就有了生的渴望。 白梅湘踏进丹阑大街二十一号后就成了白玉致,他找人教她唱歌、跳舞、抽烟、喝酒。这些,她其实都不喜欢。但他让她学,她便去学。 人前的时候总见他笑得随意轻佻,但她觉得那天那个冷漠的脸,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也许他的心也一样冷漠又坚硬。 他睡着的时候,眉头是紧紧锁在一起的,她偷偷地伸出手指想去抚平它。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睁开眼睛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 “你有什么烦心事,我能帮你吗?”她的心跳如雷,能为他做上什么事情都是好的。哪怕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洒扫庭院。但他却一直把她养得好好的。那些奢华、那些享受,是她一生中都没经历过的。她享受得如履薄冰。 “有件事情……若你不愿意,我给你一笔钱,你可以走。”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的心却冷下来了,隐隐知道他的意思。他带她入交际圈,结识官宦,也收获猎艳的眼神,她都明白。 “我愿意,只要你要我做。”她的声音凄凉而又坚决。 是的,许多年来,只要他要她做,她从不说半个不字。她从生涩的白玉致到艳帜高张的白玉致,只为了他。 他从不说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也不说为什么叫她那样做。她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但她知道,她于他,和别的女人于他是不同的。 她见过他紧锁的眉,她见过他发怒生气的模样,也见过他偶有的茫然失落……她只愿意帮他分担一些,只要他能轻松一些,她都愿意。只为了这一丝的“不同”,这些年她才在这混沌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里过得甘之如饴。 可也只有她知道,他从没碰过她。哪怕第一夜,她把自己剥光了站在他面前,求他做她的第一个。他也只是眼睛也不抬,替她拢上衣衫:“你的身体,有更重要的用处。” 白玉致只觉得自己好笑,当初冰清玉洁的自己,他尚且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千帆过尽的白玉致?所以他们就这样亲密地在一起,却永远走不到他的心底。 “纵为梦里相随去,不是襄王倾国人。” 曾几何时,她多想大胆地问他一句:三郎,除了你的运筹帷幄,你的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那个人又会是什么模样?可她始终不敢问。 “那个小姐……什么样子?”她突然脱口而出的问题叫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问的是傅婉初,斟酌着说:“是个美人,却比不上小姐你美。只是怎么说呢,跟小姐您不一样。” 看她仍旧期待似的,小酒忙说:“小姐,你在担心什么?你没注意过,三公子看你的眼神,那叫……”说着就低声笑着说不下去了。 白玉致凄然地笑了笑,怎么会一样呢?她白玉致是明珠蒙尘,傅婉初却是前朝格格。就算她国破家亡尘世飘零,只这出身就是天壤之别。更何况,她是一直被人掬在手里疼的。而自己,除了一身风尘艳色,还有什么? 白玉致便嘲笑着说:“你是不知道,三郎那个人,他笑起来有多如沐春风,心里就有多狠辣冷绝。女人,总是被表面蒙蔽。” 小酒看她今天有些恍惚,便想劝慰劝慰打个岔:“小姐,唐先生帖子都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9 下了好几回了,您,要不要赴个约?” 白玉致赌气一样:“不去!” 镜子里的如花美眷,杏面桃腮上那一层浮在面上的酸叫她没来由地觉得陌生。过了一会儿,她又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你给我备个车,去吧。” 耳边列车长鸣,白烟滚滚,将前路氤氲得越发迷蒙。 然而火车没到通州境内,傅婉初在中途就下了火车,雇车转去了汉浦。到了汉浦,婉初辗转寻到了大帅府。 走这一步,是她出发之前仔细琢磨又琢磨的结果。 那天,在沈伯允的作战地图上,她看见离通州最近的、可发兵去救沈仲凌的不仅有梁世荣,还有盘踞通江的桂军。 桂帅曾是王师旧部,听说视财如命。一个人只要爱财,那便有谈妥条件的可能。 她打算用百两黄金去借驻守通江的桂军。这一百两黄金,是母亲存在瑞士银行的遗产。父亲虽然感情上亏待母亲,金钱上却从没亏待过。母亲开始抵死不要他给的钱,她看着他递过来的银行存票,冷笑着问他:“这是你的遣散费,还是补偿金?” 然后在父亲惭愧的面色里昂然离去。 父亲趁母亲不注意,便把存票塞在了小婉初的手里:“爹不能看着你们受苦。” 婉初只是默默地接了。她不明白,阿玛其实挺好,母亲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家里,非要远离? 可母亲的骄傲不能当饭吃,最后还是用了父亲给的钱。母亲却换了个人似的,拼命挥霍。买庄园、买车子、买钻石……可再怎么折腾,天涯那头的父亲只是默默地再寄钱过来,什么都不多说。 最后,她终于倦了。一个人的斗争,多么寂寞。婉初回国奔丧的时候,母亲看着还健康。她说:“你去看看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结果,船刚靠上岸,来接她的沈仲凌就告诉她,法国那边打来电话,母亲去世了。 婉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是愣了愣,连眼泪都没有。她只觉得母亲这一生算是解脱了。父亲这辈子桃花处处,能够跟他一起死的,也就母亲一人吧。 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看到母亲留在一本书里的一行字,一排簪花小楷写得极是清婉秀润:“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她一生荣华富贵也有、有情郎也有,只可惜公子无奈是多情。于是她模仿了母亲的笔迹在后面添了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婉初的国文不算太差。母亲书香世家出身,对自己不管怎样放纵,对婉初的教导还是极其看重的。 在法国的时候,她有个教国学的老师叫徐明远。徐明远本是自费留学法国,后来家里供给不上学费,就在餐馆里做工,才得缘和她们母女俩相识。徐明远教授婉初近三年的国学,亦师亦友,后来也帮忙料理庄园的事情。 徐明远学成归国后,就在汉浦大学当了教授。两人通着书信,一直到婉初后来回了京州也偶有联系。出发前,婉初就已经找徐明远帮忙疏通疏通关系。 桂帅,自然不是人人都能见的。可她手里有京州总理派司,可巧徐明远的侄子徐裴在桂军里谋了个小官职。官职不大,却常常出入大帅府,于是徐裴就把人带进来了。 徐裴身有官务,就留了婉初一人在帅府。婉初对遇到的人又分外的阔绰,下人们自是乐意招待。更何况知道这个大帅是个好色的,平日里也常有些人介绍些年轻漂亮的进帅府。 这回看徐裴带来如此一位标致的小姐,心下里只当是徐裴送给大帅的“礼物”。说不准人家来日中了大帅的意,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所以也很是殷勤。把她带到小花厅里,上了一杯茶,请她等大帅回来。 待到婉初独自坐在那里,七上八下的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只要有钱在手里,还有什么能阻挡爱情呢? 只要桂军一出兵,把马占荣围上一围,那么通州就活了。只要把沈仲凌救出来,其他的,她什么都不去管,也没有能力去管。她只想问他一句:一起走,一起留,还是就此算了?她总得要一句答案。 婉初从落地窗望到外面。不论哪里的权贵都是极尽奢华的。内里布置得金碧辉煌的自不用说,窗外那大丛大丛的玫瑰瞧着也都不是普通品种。 南方风景自是和北地不同。到汉浦时,日已将斜。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身上是仆仆风尘,但婉初也没心思顾及那些。只是算着沈伯允给的日子还剩四天,四天后通州城内弹尽粮绝……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求不动救兵,那么她就去通州,如同荣逸泽说的那样,殉城。 等了好一阵,婉初听到有步伐渐渐靠近,以为是桂帅回来了,于是转过去。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过来。 “哟,怎么有位这么漂亮的小姐?用人哪去了,怎么也不好好招待招待?”男人阴阳怪气道。 婉初看他言语行为很是轻浮,便有些忐忑,往后退了退。不知道这人的身份,又不愿输了气势,便冷冷地说:“我在等大帅。” 那人上下打量打量她,讥诮地笑了笑:“我是大帅的侄子,叔叔他外巡去了,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小姐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婉初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并不想跟他纠缠,于是摇摇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等大帅。”那声音里尽是冰冷。 桂立文本来今天在外头就吃了亏,心里正是不爽快。他在三堂春连捧了七天梅凤娇的场,砸了不少银圆,结果让一个小小的侍从官康云飞给截了胡。真是人面逐高低,世情着冷暖。 “他奶奶的,不就是小兔爷的狗腿子吗,也敢在爷爷头上动土!”此时丢了银子,饿着肚子,下午打牌连输了八百银圆,桂立文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 看她那冷傲的模样,似乎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桂立文心中更是恼火,人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个黄毛丫头也这样势利! 他眼珠转了转:“我知道叔叔在哪里,不如我带你找。”说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婉初哪里肯相信他,凛然道:“我还是在这里等好了。” 桂立文脸上的笑倏地就没了:“装什么清纯?你找大帅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咱们还是先去办些‘要紧’的事情去。”说着就走上前,一把抓住婉初的手腕往外拉。 婉初本就贴住墙边,本能地往后退,却已是无路可退。 桂立文碰上她手腕的一刹那,便觉手下皓腕光滑柔腻。早憋了几天的火,心里已然燥热不已,拽着婉初的手就往楼上卧房拖。 下人们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可一看见是桂立文,知道这个少爷是胡闹惯的,也没人敢上前阻挡。 婉初怎么也料想不到堂堂大帅府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0 里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愤怒,眼圈盈着泪,忙乱间到处寻着可护身的武器。 茶杯、小盏、蜡烛台、花瓶,凡手所能及的,都被她拿起砸过去,可桂立文躲了几下都躲了过去。 被他捉着手,拉离了桌子、立柜,便连个东西都摸不着。婉初已然是慌得不行了,顾不得手腕上的疼,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 “哟,表少爷真是好兴致。在家里也能干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来?”一个清冷寒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桂立文立时愣住了,回过头看了看来人,讪讪道:“跟你没关系,你少管闲事。”话虽硬气,语调却带了几分畏缩。 “这位小姐好像是来找大帅的。大帅的事情,怎么会是闲事?”那人说得轻松,语气却冰冷。 婉初看见一位戎装的年轻人缓步走过来。那张脸依旧是倾国倾城的妖孽模样,但今天穿了军装,却添了一种磊落。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肩头的肩徽上,反射出迷蒙的细小金光,把他整个人都笼在朦胧的光芒里。此时此地,竟然有一种天神下凡的感觉。 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时候荣逸泽叫他一声“齐少”。她对这些个豪门世子的出身原是不太留意的。看他出现在这里,也拿不准他的身份,却觉得眼前这登徒子好像是怕他的,忙叫了一声“齐少”。那样的娇柔婉转,柔声里满满都是求助的希冀。 代齐脱了手上的白手套,身后的随从官康云飞立刻接了过去。 他是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见着她,但那意料之外突然生出一丝物之倘来的欣然。 代齐早几年就从大帅府搬出去了,偶尔桂帅传召才过来。早上刚和方医生通了电话,说姐姐情况还是不太好,开了新的药给她。下午的时候就接到吴妈电话,说三太太又不肯吃药,这才匆匆赶回来。 这个小花厅连着一个月台,上面爬满了蔷薇花。下午的时候,姐姐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抱着猫看着窗外发呆。所以代齐特意过来看看姐姐是不是在这里。 刚才其实他早看见桂立文和傅婉初,本来也不想管她,只想在一边看她的笑话。她遇上这样的情状,本来他是乐得见的,兴致盎然得如同欣赏一场猫鼠游戏。 不知道怎么看见她那期期艾艾的神情、盈盈楚楚的可怜模样,就让他想起他自己,心里就有些烦躁。有心一走了之,或者当作没看到,可脚步还是迈不开,钉在那里一样。 康云飞是个血气的汉子,早看不下去。代齐又没表态,他也不好突然冲出去给他惹麻烦,只好气哼哼地嘟囔:“这个桂立文,真不是个东西!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代齐冷瞥了他一眼,康云飞很不情愿地闭了嘴。不想代齐却开口叫住了桂立文。 婉初又挣了几下,桂立文还是没松开手,轻蔑地说:“齐少,你日里夜里也够辛苦了,难得叔叔不在家,你也不好好休息休息?这么小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这是把这小姐带给大帅去。” 代齐唇角微微扬了扬,走上前去,在他手腕上一捏,桂立文“哎哟”一声,松开了手。 这边手刚松开,代齐顺势就把婉初的手攥到自己手里:“不劳侄少爷了,你会有我知道大帅在何处?还是我自己送去。”然后拉着她一路离开了大帅府。 康云飞冲桂立文轻蔑地挤了挤眼睛,笑呵呵地跟着走了。 桂立文抚着脱臼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恨恨地骂道:“小兔崽子,有你的!” 代齐吩咐康云飞回去,自己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婉初坐在他边上,只觉得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还是一个噩梦。她怎么都料不到自己会碰上这样的事情。或者说,早该料到这样的事情。 惊吓后泛着委屈,委屈里带着密密匝匝的痛,一齐地都堵塞在心头。一时间神情恍惚。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路边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煤气灯。那灯光一下一下地闪亮在他脸上,亮一下,暗一下。她侧头看他,薄如刀背的嘴唇微微抿着,周身都是寒气。那张脸虽是俊玉出尘,却又让人觉得是暮秋悄然而至的霜降,寒寥孤寂。 “你带我去哪里?”车开了很久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婉初不解地问他。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吗?”代齐目光放在远处,冷冷地说。 婉初被他一呛,甫定的惊魂刚回到原地,又不安起来。一双眸子紧紧盯住他,努力在那一张清俊的脸上寻一丝轻佻的痕迹,所幸没有寻到,这才稍安了心神。 代齐侧头望了望她那不安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把目光收回,极是冷淡地问:“你找大帅什么事情?” 婉初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经过刚才那么一下,她突然觉得很想找个人倾吐,不然她都要让自己的心事压得喘不过气了。 眼前这人周身的倨傲冷漠,没来由地多出了一份诡异的安全感。她整颗心便松懈下来,缓缓道:“沈仲凌被围在通州了。我来求大帅出兵解通州之围。” 代齐瞥了她一眼,毫不掩饰目光里的不屑:“你不去求他哥哥出兵,跑到这里求桂帅?你出什么样的条件,能让桂帅出兵一战?” 婉初急切地想要解释:“我在法国有座庄园,瑞士银行里还有百两黄金。我不求一战,只求出兵。只要桂帅动一动通城的守军,把马占荣围住就行。他被围住了,自然没有心情再管通州,那时候粮草辎重都能运进城里,沈仲凌也能出来了。只要沈仲凌安全离开通州就行,别的我不管……你不知道,沈伯允是不会出兵的。” “你那些钱能换不少粮草辎重,你不给沈伯允,却巴巴跑来送给别人?”代齐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 婉初声音杳然,不禁苦笑:“沈伯允要的不是这些。他不会出兵的。而我所求的,不过是沈仲凌的平安。” 可如果所求的只是他的平安,为什么不干脆放了他娶梁莹莹?不过还是不甘心而已。她跟母亲一样柔弱的外表下是颗执拗的心,不撞南墙心不死。 代齐在心底冷笑:好一个情深意重的格格! 车子停在一栋白色的小别墅前。婉初抬头望了望,不可置信地问:“大帅在这里?” “不。这是我的官邸。”代齐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 婉初却是坐在那里不肯动:“我要找桂帅。” 代齐玩味地打量她一眼:“恐怕你还不知道,通城驻军是我管辖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婉初十指攥紧,思量他话里有几分真。可就算是假的,如今已入深夜,四合寂寂不辨来路,自己又能去哪里?抬眼已然瞧不见他身影,耳边突然响起一阵不知何物的幽幽鸣叫,吓得婉初从车里跳了下来,快步走进公馆。 “齐少……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1 ”追到厅里,婉初刚想问他什么时候出兵。代齐却抬手,示意她停下,按铃叫了仆人来,交代了一句:“带婉小姐去客房梳洗一下。” 婉初稍稍一愣,眼前这个几乎算得上陌生人的这一句“婉小姐”叫得她心头一阵恍然。似乎曾经是被什么人这样叫过,是什么人呢? 然而此刻的她还没心情细想,只想同他再谈谈救人的事情。正要再说什么,却看到他那疏淡审视的目光,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形容,瞬间涨红了脸。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确实是不雅。她素来爱干净漂亮,这样连着风尘仆仆的脏腻,也很是难受。但她的小皮箱落在了大帅府里没能拿回来,站在那里犹疑不动。 代齐挑了挑眉,看了看她,了然了一般,然后漠然地对下人说:“到小姐房里取套衣服给婉小姐换。” 待洗漱完毕,客房里寻不到吹风筒,只能用毛巾搓了半干。 但这样披散着头发总不像个样子,便绾了一个髻。手头边没发簪,婉初四下里寻了寻,瞧见花瓶里插着一枝剪了刺的玫瑰,就取了别住发髻。可玫瑰的秆子不够硬实,那发髻绾得便有些松散。镜子里望去,却又别有一番随意慵懒的风情。 仆人来传话,说主人在客厅等她。小楼里异常安静,只有几个伺候的下人。仆人引了婉初来到饭厅,桌上燃着白蜡烛,熏着香。 婉初穿着一件真丝葡萄紫的连身长裙,大约裙子的主人身材娇小,长裙只到她的膝盖下两寸。露着半截雪白的小腿和足腕,羊脂般泛着柔滑的光。她许久没穿过洋裙,穿起来好像又回到在法国的时候。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代齐见她走过来,松松散散绾了个髻,有些细碎的头发没被拢上,鬓边也落着一些。有一种翠滑宝钗簪不得的浮想联翩。一朵暗红色的玫瑰若隐若现地藏在头发里,又像是隐秘的招引。 那些细碎的头发都干了,失了水分的头发有一些蓬蓬松松的,好像姐姐以前养过的一只金吉拉猫。只是那猫总是性野凌厉,除了姐姐,从不肯让人碰。 而她熙水双眸幽幽地望着他,看起来就像那只收起爪子的乖猫,让人忍不住就去抚摸她的毛。 代齐此时换下军装,穿着一身月白绸子衫裤,更觉得神丰朗俊。他过来为婉初拉开椅子,伺候她坐下。手指无意间划过婉初清清凉凉的衣裳,头发里也不知道是玫瑰花的香还是洗发水的香,就那样盈盈地浮在空气里,都被他捕捉到,一丝的心头荡漾。 十几年了,他没想过重新和她一起吃饭,会是这样的场景。只是当初对食而笑的两个人,中间隔着数不尽的“岁月凄凉百事非”。 傅婉初,你可记得我了? 不待婉初开口,代齐一一为她介绍,家里有汉浦最好的旗人厨子,做的都是老家的小菜,让她好好尝尝。 餐桌上摆着小鸡珍蘑粉、御府椿鱼、扬子饭、豆擦糕、醋熘白菜。碗碗碟碟摆放得很是热闹,菜色也极是诱人,只是和这西洋的布置有些格格不入。 婉初随着母亲长大,对旗人家的吃食倒没有特别的钟情。抬头看看代齐,他看上去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婉初心里有些疑惑,他到底是谁?可这个问题现在于她并不重要。 婉初的心思不在此,又不好驳他面子。随便吃了两口,算是尽了客人的礼。 代齐用雪白的餐巾沾了沾唇角:“怎么,不对口味?” “不是,我吃好了。夜里怕积食,不敢多吃。” 代齐脸上带着不明就里的笑,让人撤了饭菜下去。 婉初的话压在心里良久,但又不想突兀。正寻思着怎么开口,代齐终于开口。 “婉小姐真是好气魄,这样烽火连城地千里救夫,代某都忍不住佩服。”话虽如此,可声调里,婉初怎么都听出了嘲讽。 婉初动了动唇,还是忍住,等他的下文。 “其实让我出兵一点好处都没有。说实话,你那些金子,我也不爱。我与凌少是有些交情的……但是,马占荣私下里投靠了左家军。实不相瞒,左家军和桂军也有些交情。若不是有非出兵不可的理由,我谁也不想得罪。乐得坐山观虎斗,反正桂帅对江北没动过心思。”说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还请齐少开个价,我不会白白让你出兵。”婉初仰首看他。 父亲执掌户部又有自己的生意,往来官宦巨贾,耳濡目染下觉得凡事皆是交易,没有做不成的买卖,只有谈不妥的条件。只要她有,她就能换。 代齐眉宇朗然,凉薄的唇角浮出一点不屑的笑意:“出价?原来你是来跟我谈生意的?不是来求我的?” “我相信这世上什么都有价格,只不过是出得起出不起。”婉初道。 代齐懒懒一笑:“老王爷的生意头脑都传给了你,被养在沈家不明不白的,真是可惜了……我这人偏就是不爱做生意,不过如果是你嘛,我倒是考虑一下也无妨。”话语间,步步逼近,俯身看着婉初决绝的脸。 婉初的手里攥着餐巾,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凉。人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连钱都不看在眼里,那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 这样一张漂亮的脸,陡然叫她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不安,明明是在谈着所谓的“生意”,却分明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婉初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这样就一路颠沛流离地跑来,只是她自己太自信金钱的力量了。她气自己傻,气自己蠢,蠢得可笑又可悲,便低了头不叫人看去她那昭然若揭的脆弱。 代齐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俊秀的脸上冷艳动人。她还是忘了他,即便是相对咫尺的距离,却也把自己遗忘到了天涯。 婉初不料他如此唐突,正要扭开,他却已然松开手。 “你到底想要什么?”婉初不想问,还是得问。这一步棋走到现在,没有悔棋的道理。难道叫她回头去求沈伯允吗? 代齐眉头稍挑了挑,扬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得让我好好想想……不如这样,你在我这里住几天,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要。” “通州只能撑四天。如果四天后你跟我要我给不了的,我拿什么跟你交易?”婉初按捺住心头的焦急,冷冷瞧他。 代齐又是一笑,手在她肩头似有似无地拍了拍,笑容里却疏无笑意。他蛊惑般轻轻丢了一句:“放心,自是你出得起的。反正你也没有旁的办法,大不了就是跟沈仲凌一同殉城嘛。死都不怕了,多等几天又何妨呢?” 是的,他说得没错。不过是多等几天而已,她果然是走投无路了。 窗外月亮分外的圆,荏苒几盈虚,澄澄变古今。婉初的头靠在窗台上,茫然地望着月光。 她觉得自己好笑,为什么就相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2 信他了呢?想来不过见过两面,怎么想,他对她的态度都有些不善。 难道就是因为他从桂立文手下把她给救了,对他就没了防备,反而生出些感激,这些个感激进而变成了信任? 傅婉初啊傅婉初,但愿你没信错人。 沈仲凌如今怎样了?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如果救不了他,她宁愿和他死在一处,也不能把他推给别人。 可如果他愿意呢?婉初心里多怕这个“如果”。山盟海誓都能转眼成空,何况他们连山盟海誓都没有。她不停地问自己,傅婉初,你在赌什么呢? 第二天,代齐先着下人送了一整套的晚装、首饰到她房间里。婉初不知道他这唱的是哪出戏,问他:“齐少这是什么意思?” 代齐促狭一笑:“晚上大帅府有个宴会,你陪我去。” 婉初心里焦急地想知道他开的条件:“齐少,你可想好……” 代齐却只是笑笑,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唇中间:“嘘……别总问了。再问我可就更不知道要什么东西了。总得给我些时间想想。你快换上衣服,带你去转转。你这样的稀客,总得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吧。”然后转身出了她的房间。 婉初颇是无奈,只好换上那礼服。 翠色的洋裙,鸡心领子镶着一圈浅色的蕾丝花边。那翠色从上到下渐渐深过去,腰那里内衬了鱼骨,收成一个贴身的弧度,越发显得楚腰款款。一走起来,盈盈翠翠的,好像婷婷菡萏出尘荷盖。 开车的是康云飞,见了婉初也是一阵惊艳。要在平时见着这样的小姐,少不得上前恭维几句。可今天代齐在他身边,这个少爷向来冷面冷心,对男女之事从来不屑一顾的。所以他不好意思多看,老老实实地开起车来。 到了桂帅官邸,门前早是车水马龙,那样一种繁华气派。 康云飞替两人拉开车门。代齐先下了车,转过车身把婉初扶出来。长臂一弯,等着她挎上。婉初望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眸、饶有兴趣的笑,心里再不乐意,面上的礼貌也是不能输的,只好伸出手挎上他的臂弯。 代齐仿佛很是享受她这样的“身不由己”,嘴角便盈满了得趣的笑。 可一进了大厅,这笑便冷了。仿佛这世间没什么值得他动容的人、事,连敷衍的冷笑他都不屑给。目光疏冷,孤高冷傲的眼神让人情不自禁打个寒战。 代齐和婉初出现在晚宴上的时候,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代齐自然是国色倾城,婉初也是端丽佳人。 代齐虽然声名在外,可从来没人听说他交过什么女朋友,带过什么女伴。但今天突然就带着一位翩然的小姐出现,大家都窃窃私语,互相打听着她的来历。 婉初觉得这些个人对他的态度很是诡异,殷勤地上来打招呼,却又不敢深谈,也不敢靠近,仿佛怕他一样。 音乐响起来,这一场是一曲华尔兹。代齐问她:“会跳舞吗?” 婉初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会的,现在怕是忘得差不多了。” 代齐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你年纪轻轻,记性这样差。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说着胳膊一转,就把她的手握住,轻轻一用力就带着她滑进舞池。 婉初许多年都没再踏进舞池了,开始的时候脚步总是零乱得跟不上拍子,时不时地踩上他的脚。 代齐却总是耐心地再带她起来,慢慢地,找到了感觉,婉初就跳得流畅多了。代齐一身白色西服,配着她翠色的袭地长裙,滑翔、旋转,那样的流畅明亮,引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婉初心事重重,对跳舞本就意兴阑珊,脸上不免有丝沉重。机械地踏着舞步,思绪早不知道飘向何处了。 桂立文拿着一杯白兰地看着舞池里转动的两人,愤恨地磨牙:“看他能护你到几时?总有一天让你们好看!” 代齐俯在她耳边低声笑着道:“看到那个桂帅的侄子了吗?你要是还这样心不在焉地冷着个脸,我就把你送到他那里去。”说着几个旋转,眼见着就往那边转过去。 婉初自是看到桂立文,也看到他眼里森森的怒气。被代齐这一吓,只好强挤出微笑。代齐看她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唇角又挑了挑。 傅婉初,你也有今天。 她的表情让他又想起姐姐的那只猫。 姐姐的那只猫是进大帅府后在路边捡来的。虽然品种高贵,可是瘸了一条腿,估计因此才被遗弃。可虽然是只被遗弃的猫,但它向来都是高傲野狂的,除了姐姐谁都不让碰。 他记得那时候他才八九岁。有一天,大帅来看姐姐,那只猫就抓了大帅一爪子。大帅抬起脚就把它踢到门外。 他正好从门外经过,那猫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肚子却上上下下地鼓动着。 他平时都不敢碰它,那天却奓着胆子把它抱起来。那只猫出奇的安静。一双剔透的眸子,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绿色,就那样惘然地望着他。 他站在门边,然后他听到什么声音,低沉的、呜咽的、压抑的。他想跑开,却一点都动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桂帅出来看到他抱着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拉起他的手,抚了又抚:“齐儿都这么大了。走,大帅教你骑马去!” 那猫被大帅随手一扔:“砰”的一声又摔到地上,再也不动了。 代齐的心里却是又疼了一下。 连跳了几支曲子,这一支曲罢,婉初头上出了细密的汗,强挤的微笑也让脸僵麻。 代齐看着她那样子,一手扶住她修长的颈,一手拿了前襟口袋里的手帕给她轻轻擦去额上的汗。 婉初想躲开他这样亲密的举动,可头被他不动声色地牢牢卡住,半分也不能移动。 荣逸泽虽然也是浮浪于行的,但那轻浮里仍有可转圜躲避的余地。但代齐的刻意亲昵里总有一种叫人难以喘息的威压。婉初只好僵硬着身子等他饶有兴致地细致地擦完汗,才极其为难地低声说:“齐少,我真的累了。” 代齐这才松了手,也不勉强她继续跳舞,引着她往边上去。 人群里突然挤过来一个娇俏的女孩子,头上是新卷的发卷,一圈一圈的,随着她的移动快活地跳着。 女孩极其自然地挎上他的胳膊,甜腻腻地叫了一声:“齐哥哥!来了也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不来呢!”她早看到傅婉初,却只装作没看见,却不时地瞟她几眼。 代齐不着痕迹地抹开了她的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傅婉初,傅小姐。这位是桂帅九姨太的妹妹,陆佳宁。”仿佛特意在“九”字上停了一下。 陆佳宁极是不高兴别人这样介绍她的。在外头谁不介绍一声:这是大帅的小姨子。可那股子气也没生多久,她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3 素来知道他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可她就爱他那样。 她姐姐总跟她说:“佳宁,代齐那人,你想都不要想。” 可为什么不能想?她是桂帅九姨太的妹妹没错,可他不也是三姨太的弟弟吗?不过就是桂帅偏爱他,让他从军、参政,手里有些实权罢了。她怎么就不能想了? 这些年少见他出席过什么社交,也没传过什么绯闻,对女孩子们向来是冷漠不理会的,那是和社交场里的那些个公子哥不一样的。她只觉得他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等闲的女孩子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可自己不一样,她对自己的样貌向来有信心。只要她姐姐求大帅,只要大帅点头,那他们肯定是能成的。 可姐姐说来说去,只那一句话:“谁都可以,代齐那人,你想都不要想。” 婉初见陆佳宁那双满怀热切情意的眼睛,就明白了几分,下意识想把手从代齐臂弯里抽出来,不想却被他箍着,动也动不了。她抬头看看他,他却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陆佳宁。 婉初只好无奈地看着别处。 陆佳宁看着婉初如此不识趣,居然还挽着她的齐哥哥,有心让她难堪,便笑着问:“傅小姐是谁家的小姐,怎么从来没见过?别是哪个书院里的新花魁吧?” 她自顾自地咯咯笑了一阵,却见这话并没有伤到谁,还收了代齐一记冰冷的眼神,又嘟起嘴道:“齐哥哥,你真偏心,还说给我做寿,我等了一天都没见人影。姐姐过生日的时候,你还陪着打了四圈麻将!不行,你得赔礼!” “明天让人送件衣服给你,当是赔礼了。”代齐不冷不淡地说。 陆佳宁还想纠缠,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大帅到。” 代齐身形一顿,趁着人们都往入口处张望、会聚的时候快速拉着不明所以的婉初往边上走去。两人闪到重帷幔幔的玻璃门后的小露台上,代齐低声说:“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然后稳了稳心神,趁人不注意又走进了厅里。 婉初看他那紧张的神情、严肃的声调,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小心地躲在帷幔后面。可又忍不住好奇心,挑起一条缝隙偷偷看过去。 桂帅由众人拥着进来,两鬓虽然斑白了,身材却是魁梧。他声音极是洪亮,大声地和宾客们应酬着。 代齐似是极不情愿地挪到他身边,然后换了个淡淡的表情,低声叫了一声“大帅”。 桂帅笑得更是爽朗:“看看你们,我才离开了几天,你们就在这里偷偷办起舞会来了。分明就是觉得我老古董,不愿意带着我玩了。” “大帅说的哪里话,大帅才正是英姿焕发的年纪。这舞会是姨太太们办的,我不过是被拉着凑个热闹。您知道,除了带兵,我是顶不爱这些的。”代齐说。 桂帅又是哈哈一笑:“还是你最称我的心,瞧瞧在外头那些个不争气的东西,想想就来火。走走走,让他们闹去,我跟你说说南边驻军的情况,还有我新买的大炮。” 代齐点头称是,随着桂帅去了三楼。 婉初看他们走上三楼,也不知道代齐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哪里也不敢去,只好在这里等他。厅里又跳起了舞,婉初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就转过去四下里看看。 这是三楼的露台,雕栏白石,是此时流行的西洋风格。露台下是个小喷水池,仔细听听,还能听见咕咚咕咚的水喷出、落下的声音。 水池下面埋着灯,大概有舞会的关系都点了起来,五彩缤纷的,一齐投到水池的正中间。婉初靠在栏杆边,一手托腮,看着这景物,耳边是隐约热闹的音乐,真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慨。 突然间天旋地转,被人拦腰抱起。待放下,才发现已然被人禁锢在怀里。 耳边扑来浓浓滚烫的酒气和轻浮的声调:“小美人,在这里等我呢!” 婉初听到那声音,全身都生出了凉意。“是你?放开我。”说着就使劲地挣开他,可被他死死箍着。 桂立文淫笑着:“可不就是哥哥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啧啧,看着真孤单。不如让哥哥陪你玩玩吧。” 说着,低头嗅在她颈间。一阵少女的芳香让他心头一荡,眯了眯眼仿佛很享受道:“真香。可想死我了!” 婉初今天的衣服领口开得有些大,被他这一摩挲,浑身上下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然后心里泛着恶心。 小露台上却连一个能自卫的东西都没有。情急之下抬起脚狠狠在他脚背上踩去。婉初穿着细跟的高跟小皮鞋,那鞋跟像个粗钉子一样落在桂立文的鞋子上。 桂立文一吃疼就松开了她。 婉初这才脱了禁锢,跑到门边刚想推门进入大厅,桂立文却快步挡在门前。婉初只好退到一边,强作镇定道:“齐少马上就来,我劝你放尊重些!”声音微微颤抖。 桂立文却“噗”地笑了出来,声音里尽是讥诮:“他这会儿不知道多忙,哪有工夫管你?我说,小美人,代齐有什么好,不就是一张好皮囊?要说有用,那还得是哥哥这样的。让哥哥陪陪你,吃了甜头就知道哥哥的好了。保管让你快活得欲仙欲死,以后再不想那人。” 婉初听他越说越粗鄙下流,脸早羞愤得通红。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了几步,遇到了阻拦,侧眼一看已经到了露台边。 桂立文笑得更放荡了:“再躲呀,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婉初冷冽地说。 桂立文哪里相信她,依旧淫笑着往前走:“你跳一个看看,老子活了这么大,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就是没见过美人儿跳楼。” 那露台栏杆并不高。白石砌的宽宽的一条,婉初手脚并用,转身一跃,就站在栏杆上面了。 桂立文愣了一下,仍旧笑:“我就不信你会跳。” 婉初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眼见就要抓住自己,索性一闭眼就往后倒下去。 耳边先听到一声闷哼,意想里的下坠感持续了几秒就停止了。 婉初感觉到腰被人圈着,半个身子已经吊在半空中,全身的重量都系在腰上的胳膊上。婉初睁开眼睛一看,却是代齐。 代齐脸上殷红着,不知道是慌乱还是什么别的。婉初的腰在他的臂弯里,代齐再一用力把她给捞了上来,扔在露台上。 婉初经过这一场,腿都有些软了,坐在露台上喘着粗气。再看桂立文躺在地上,已然晕过去。这时又有风吹过来,身上那些冷汗一激,更是说不出的寒冷,只能抱着双肩摊坐在地上。 代齐抬起被石头磨破的手掌,伤口洇出了些血,在空中甩了甩。再看看地上坐着的狼狈的傅婉初,头发都乱了,衣服领口往下掉了半截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4 ,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肌肤。裙子也划破了,她不停地把领口往上拉,想遮盖裸露的肌肤。 那样子,真是狼狈又可怜。 代齐脱了西装外套给她披上:“你胆子真是不小,说跳就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婉初摇摇头,拢紧了外套,苦笑着说:“你不知道,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这句话“砰”地就砸在他的心上,生生地疼。比命重要,是这样的吗?那么和沈仲凌的命比起来呢? 在他最苦的日子,方轩林跟他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等他好好地活着了,姐姐却说尊严和家门的荣耀最重要。可如果连命都没有了,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回到代齐的住处,这一场惊吓下来,婉初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梦里纷纷乱乱的,那些旧事、旧人、战火、狰狞的桂立文都纠结在一处,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搅得她一整夜都不安稳。 她早早就睁开眼睛,起身挑开窗帘,外面才是蒙蒙亮。有浓丽的橘色自暗墨里隐隐而出,都堆在了大片大片的房屋树木与天的交汇处。 静下来听到幽幽的声音,再仔细分辨一下,竟是有人在唱戏。 婉初光着脚走到靠着花园边的窗户往外看,花园中间立着一个清俊的身影,寂寂寥寥,仿佛自千山万水间萧瑟而来。 一姿一势,举手投足间就有万般风情。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珠帘高卷。画屏低扇。曙色宝奁新展。绛台银烛吐青烟。荧荧的照人腼腆…… “是谁家玉人水边,斗骄骢碧桃花旋。坐云霞飘摇半天。惹人处行光一片。猛可地映心头,停眼角,送春风,迎晓日,摇曳花前。青袍粉面,侬家少年得娘怜,抵多少宋玉全身,相如半面。”…… 声如黄莺啼啭,缥缈婉转远山。那样风华绝代,却又孤寂难言。 婉初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记忆里也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却不知道从哪里寻觅。 按捺住性子用完了早餐,婉初忍不住问他:“齐少可想好了?” 代齐心道,你就这样着急?抬眼瞧了她一眼:“傅小姐昨天没睡好?” 婉初也知道自己眼下淡青,只能苦笑:“还好,早上起得早了些。” “可是早上被我吵到了?” “不是。齐少好嗓子。” 代齐哼笑了一声:“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难得傅小姐赏识。”然后顿了顿:“傅小姐也喜欢听戏?” “我听不太懂,也就凑个热闹。”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想来如果当初不是母亲爱听戏,也就没有后来那许多纷争了吧。 “听说当年老王爷家,那是藏了不少名角的。” 婉初凄然一笑:“齐少怕是不知道,我七岁就随母亲离家了。很多东西记得不太清了。” 记不清了?原来于自己的刻骨铭心,在别人那里却只是烟絮坠无痕。这一出戏,他自己唱得未免寂寞了些。 “齐少,还有两日……” 代齐漫不经心地笑了:“晚上陪我听戏,回来告诉你我要什么。” 婉初眸子一亮,闪得他心底一颤。 南地兴昆曲,这一场是慕小尘慕老板的《紫钗记》。 慕小尘,虽然名叫小尘,却是目下无尘,等闲不出来唱堂会。这一场不过是应了师兄杜玉楼收山之邀,不得不唱。两人俱是昆曲名家,杜玉楼的绝唱自然吸引着城中贵人前来捧场,门票也自是一票难求的。 康云飞关系多、人面广,加上代齐的名头,自是拿下了最好的包厢。包厢在二楼的正中央,正对着戏台子。 代齐和婉初一同上了二楼,刚到包厢前就听到里头有妇人聊天,代齐眉头皱了皱。 康云飞挑了帘子进去,没多久苦着脸出来,低声道:“是九姨太她们。说是她们的票订晚了,那边位置不如这边看得清楚。听说这边是齐少订下的,就说要和齐少凑在一起热闹。” 代齐摆摆手。 康云飞忙前头挑了帘子,代齐携着婉初进来。 包厢里只有五个位子,里头早坐着三个贵妇。 七姨太见他进来,堆出个笑脸道:“齐少,今天可真是沾你的光。看看立文弄的那叫什么位子,什么都瞧不见。那么巧听说这个位子被你订了,我们就自作主张挪过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哪能呢,难得太太们瞧得上。” 两人款款坐下,代齐指着贵妇给婉初介绍:“七姨太,九姨太,宋将军夫人。傅婉初,傅小姐。” 婉初只好点头示好。 七姨太笑着道:“上次舞会就瞧见傅小姐了,齐少只顾着和你跳舞,也舍不得介绍给我们认识。害得我回头被人烦死,都来问齐少带来的是哪家的闺秀。” 说完又上下瞧了瞧婉初,啧啧叹道:“傅小姐好相貌,和齐少站在一处,真真一对璧人。”宋夫人忙跟着附和。九姨太只是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婉初也只好敷衍着跟着笑。戏还没开场,客人们多在私下闲聊。 婉初靠着代齐坐下,代齐看她有些局促。婉初小声说:“我很少听戏,昆曲又听得不太明白,回头怕是要打瞌睡的。” 代齐面上冷冷,听她这么说,便给她说戏。从起源、流派到行当家门,声音虽不大,旁人却都听得到。 宋夫人笑道:“我们只知道看戏、看扮相。齐少却知晓得这样多。” 七姨太团扇轻摇,颇是得意道:“宋夫人那是不知道的,我说我们齐少那扮相出来,怕是慕小尘慕老板也要逊色三分。可惜我也就听他票过一回。” 宋夫人“哟”了一声:“没这个福分听齐少唱,真是可惜了。” “七姨太那是过奖,不过是逗大帅开心,胡乱玩玩。” 婉初看了看他眉头轻蹙,桃花眉眼,想着他早上没穿戏服都那样姿态,上了装、扮了相那该是更有一段风流。七姨太的话倒是不假。 这边鼓、板刚起,身后垂帘一挑,陆佳宁闪了进来,嗔怪道:“你们凑这里听戏,独独不叫上我!” 包间里的众人被她一叫,都回头看她。七姨太看她进来,笑着说:“佳宁怎么来了?怎么转了性听起戏来?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个吗?” 陆佳宁嘟着嘴:“许你们听,不许我听?这是个什么道理!”转了一圈,却发现没有座位。 陆佳宁站着直跺脚,推了推立在边上的康云飞:“还不去给我加个座,难道让我站着?这样没眼力见!” 康云飞却是为难了:“小姑奶奶,这包厢里是不能加座的。也加不下了,你看,我都站着伺候呢。” 陆佳宁自打进来,代齐都没正眼瞧过她,心里自是有火。现在被他的侍从官堵了话,更是心里不快活。看见婉初坐在那里,便往她身边一站,很是不逊道: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5 “这是我的位子!” 婉初暗笑她骄横,因她是小女孩,不愿意跟她一般见识。出门在外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笑着说:“刚才吃东西急了些,这会儿觉得积食了。其实我也不大爱听这个,正好让给陆小姐……”说着站起身来。 陆佳宁却是嘟囔:“什么‘让’,这本就是我的位子。鸠占鹊巢!” 九姨太听她说得不像个样,狠剜了她一眼。 婉初也就是淡淡地笑了笑,同众人微微颔首招呼:“各位随意,婉初先告辞了。” 代齐看她那样子,又是解气却又是觉得有趣。不待她转身,一拉她手,转瞬间抱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周围的人脸上俱是讪讪,只道这齐少平日里冷漠高傲惯了,今天居然做出这样大胆的行径来,一时也觉得窘迫,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 “现在你有地方坐了吧。”代齐扬了扬下颌,冲着陆佳宁说。 陆佳宁更是气闷,却又憋气着不愿意走。恨恨地坐下,把椅子拖得离二人远些。 婉初从没跟沈仲凌这样亲密过,更何况是个陌生的男子?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却被他牢牢地困住。他头微微一侧,凑到她耳边低声呢喃:“别忘了你来汉浦是为了什么。我这里大约比那椅子舒服些吧?你看旁人想坐,我还不让她坐呢。”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像一只羽毛飘过来,被风吹了一下,翻翻转转到她心头,酥酥痒痒的。 婉初还想挣扎,可一动,他的下颌就蹭到脸上,耳边又听他细语:“你要是再动一下,就不是坐在这里了。” 婉初顿时血都涌在脸上,不敢再动。代齐看着她,笑意更深。见她不再乱动,也就虚虚围着并不紧拥。 明明是被器彩韶澈的那么一个人拥着,婉初却是如坐针毡,脊背僵直。这样僵坐着撑到了唱完一折,婉初说什么也坐不下去了。 “我真乏了。”她哀求。 代齐施施然一笑:“可巧我也乏了。咱们先回吧。” 婉初如逢大赦一般从他身上跳起来,退开两步远。 瞬间远离的重量,叫他心头蓦然一空,接着是缓缓聚集的莫名的空虚。代齐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也站起了身,却是顺手把她胳膊拉放在臂弯里,丝毫无视她一副头疼的表情。 两人正要离开,本在休场中的戏台上突然鼓、板又起。众人正在纳闷中,戏台上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姿,施施然一个起势,就开声一段念白: “绿鬓青衫宛自惊,怕君著眼未分明。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又有晴。自家姓陈,名子高,小字琼花,江南人氏。向因侯景作乱,幼时随着父亲,避难京都,织卖些草履度日,如今长成一十六岁。近闻得临川王翦平贼党,道路已通。欲待觅个同伴,央及他携带还乡,只索走一遭去。俺家身虽男子,貌似妇人。天生成秀色可 餐,画不就粉花欲滴。我思想起来,若不是大士座前错化身的散花龙女,也索是玉皇殿上初出世的掌案金童。昨日有个相士,说我龙颜凤颈,是个女人,定配君王。 嗳!当初爷娘若生我做个女儿,凭着我几分才色,说什么‘蛾眉不肯让人’,也做得‘狐媚偏能惑主’。饶他是铁汉,也教软瘫他半边哩!可惜错做个男儿也么呵!” 然后曲笛声起,那人唱起:“孔翠雌雄认未真,虚度韶华十六春,都一样翠蛾颦。只争个鞋弓三寸,哪里肯妩媚让红裙! ……” 这段戏用着京白,她却是听懂了。 婉初只觉得他神情古怪,轻轻叫了一声:“齐少?”只觉察到他身体越来越僵冷,半眯着眼,目光阴鸷地盯着戏台中央。然后缓缓侧到一边,冷冷笑了笑。那笑里头好像藏着千年冰霜,直冻得人心都静止了。 他的手本就莹白,此时紧紧攥着,指节都白出灰来。 她顺着他目光看去, 桂立文却一派神清气爽地挑衅着冲他们邪笑。 九姨太和七姨太脸色都变了变,陆佳宁却不明就里,问道:“姐姐,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这小生扮相真美。” 宋夫人低声说:“这是《男王后》。”然后又瞥了瞥代齐,看他那神情,再也不敢多言。 代齐安静了片刻,冲包厢里的人颔了颔首,默不作声地挽着婉初离开。 陆佳宁看他一点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九姨太看着她那样子,只好长长叹了口气。 一出了戏院,代齐就把她松开来,冷冷地对康云飞说:“回玉岩公馆。” 第五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 玉岩公馆里今天分外的清静,连仆人走动的声音都听不到。 婉初看他周身冰凉的模样,心底突然有一丝不安。不知道刚才那一出戏到底有怎样的含意? 代齐换过一身衣服出来,看到婉初还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他缓了缓情绪,倒了一杯红酒递到她手里。刚才那冷若寒冰的样子没了,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酒杯晶莹剔透,透着入骨的冰凉。婉初捏着杯子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他,尽量放稳了声音问他:“现在齐少能告诉我你要什么了吗?” 代齐双眸微睐:“你不提我都差点想不起来了……我还真想好了。”顿了顿,瞧着她,说了一个字,“你。”看着婉初脸上的变化,仿佛一个猫鼠游戏。 这个字敲得婉初心头一震,稳了稳心神:“你什么意思?想要我嫁给你?实不相瞒,我跟沈仲凌是有婚约的。” 婉初看着他,她实在不觉得这样的人会有成家的想法。 代齐仿佛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着摇摇头:“我代齐是什么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只有沈仲凌一个人。我要你的人干什么?天天看着你为其他的男人郁郁寡欢吗?” 手里晃着猩红的酒,晃一下,沉下去,又摇上来。杯壁上粘连的薄酒也吐着薄薄的血红。 “你到底要什么?”婉初的心已然冰到谷底,隐隐有种不安。也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简单……要你的一夜。”代齐放下酒,走近婉初,俯身看她。食指指背滑过她的刘海、脸、颈,最后停留在她小巧秀气的下颌。略一用力,抬起婉初的头,逼她与他对视。 她不是说有些东西比命重要吗?那些东西比她自己的命重要,比沈仲凌的命又如何? 婉初把头侧到一边,避开他的手,咬牙狠狠地说:“你这个疯子!” 代齐淡定自若地笑了笑:“你自己说的,凡事皆是交易。我开过价了。你若觉得不合适,大不了去找大帅。怕是他拿了你的钱还得要了你的人,出不出兵都很难说。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试试。” 婉初攥着手,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扭头就往外走。 “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6 你有一夜时间考虑,我在房间里等你。若你不愿意也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明天我给你备车,送你去见你的沈仲凌。”说着笑着拈着酒杯从她身边擦过。 婉初只觉得那颠倒众生的笑后是深不可测的陷阱。她站在这陷阱旁,无论跳不跳下去都是万劫不复。 耳边似有炮声隆隆,沈伯允的话犹在耳。只能再坚持两天了。 去找桂帅吗?看着桂立文如此目中无人的放浪样子,那桂帅显然素日也从不管教。桂帅有九个姨太太,他恐怕比桂立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今天只有最后一天。回去吧,同沈伯允说,你赢了,那就让他娶了梁莹莹又怎么样呢。至少他是活着的,不是吗? 可是她心里有多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这边翻了底牌,那边却连赌注都没押。 那么,就赌一把好了。 婉初走到门边, 足下似有千金重。 走出去,也许和沈仲凌就从此萧郎是路人,他成了别人的丈夫;退回去,她和他还能有未来吗? 沈仲凌应该是爱她的吧,既然爱,会看重这些吗?如果他看中这些,那么就索性放手绝了自己的念想。 母亲总说天下男儿多薄幸,他们要么爱着你的家世,要么爱着你的容颜,要么爱着你的身体。等这些都没了,他还爱你什么呢? 可婉初就不信那些,难道就不能仅仅因为爱一个人吗?不该是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吗? 她宁可自己选一条望不见光明的夜路,也不肯把自己的幸福交到别人的手里任人摆布! 代齐斜靠在床上,床头是一盏拼色玻璃台灯。电灯泡是橘黄色的。灯光穿过那些拼色的玻璃,中和成一种奇异而沉闷的五彩缤纷来。 傅婉初就是从这暗淡的光里走进他房间的。 窗户没关,风吹起两层窗帘,外面一层是酒红色的天鹅绒,里面一层是米白色的十字纹纱。一明一暗、一摇一摆,好像招魂的手。 婉初只觉得心都被抽空了,一步一步走到他床边,如同走到地狱的门口。 代齐半靠在床上胡乱地翻着报纸,看她失魂落魄地走过来,挑了挑眉,讥诮地丢了一句:“既然是交易,总要心甘情愿才好。” 还要怎样的心甘情愿呢? 她还穿着下午去看戏时的那套洋装,背后是一排小小的扣子。她转过身去,反手轻轻地一粒一粒地解开。 包裹住纤丽后背的衣衫,在她手下一寸一寸地分开,一直到腰下。然后轻轻一拉肩头,长裙委地。 代齐却是静静地靠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藕荷色真丝的吊带底裙。风吹过来,擦着她的皮肤一阵一阵地凉。 “你会发兵的,对吧?不管怎样,我总相信你的。”婉初都觉得自己好笑,对着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相信?相信他,仅仅因为他从桂立文手下救过自己两回吗?桂立文是个无赖,那么他呢?该是个能信任的商人吧? 可是,她不信他,又去信谁?她相信的不是他的人,而是这场交易。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她想不到自己人生最大的一场交易,用的是自己的身体。 潮水淹没了双瞳,模糊了双眼,但她不能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代齐悄然在身后,贴着她。他比她还有一些茫然,只是她背对着他,她看不见。 他的手抬起来,在空中迟疑了很久,才缓缓落在她瘦削的肩上。手下的身体一僵,然后是细细的颤抖。 他穿着一件珊瑚绒的浴袍,贴在她身后,居然让她觉得有一点点的温暖。另一只手拔了她头上的发夹,海藻一样的头发一时如瀑布倾泻下来,瀑洒在他裸露的胸口上。迎面而来的还有头发里的清香,他从没闻过的清香。 白天看她穿着高跟鞋尚不觉得,如今光着脚站在身前那样娇娇弱弱。他一低头,下颌正好落在她发顶。 其实他也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对她。就像没料到她会留下一样。 沈仲凌原来在她心里那样重。他原不过就是想逗逗她,看她走投无路、看她惊慌失措,看她满怀希望而来、失望而归。看着她煎熬在永失我爱的悲伤里不能自拔…… 他什么都预见了,就是没料到她会留下。 那美好的婀娜背影,不盈一握的纤腰,仿佛也是曾经渴望过的。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国,本是万水千山的距离,可如今就不过是浅浅一水间。 他受了蛊惑一样,把头埋在她头发里,静静吸取她的香气。这香气好像有些记忆里的味道,他记得她从小就是这么香的。她的清香仿佛是从皮肤下渗透出来的一样。现在触手可得,都是属于他的了。 姐姐也是这样香的,可是跟她却又不一样。 他记得婉初是比自己大一岁吧,那时候她总学着大人的模样去捏他的脸,他却不爱让人碰他。她就从屋子里头捧出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很狗腿地笑着跟他说:“你让我捏捏脸,这些都给你。”她笑得灿烂得如同那仲夏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记得那样清楚,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回忆里都没有他的踪影,这感觉真让他愤怒。 他唯一可亲近的人就是姐姐。小时候姐姐也那样亲密地拉过他的手,拥他在怀里。姐姐的胸前是柔软而温暖的一处,可那样遥远。到后来,那温暖越发的冷,她把自己关起来,再也不肯见他。 他想起那温暖,双手便慢慢往上移。手下是柔滑的布料,柔腻到心里起了阵阵酥麻。刚碰到那柔软的所在,婉初突然抓紧了他的手,他的手就停在那里不能前进。 她的手冰凉,裸露双肩的身体在这仲春的夜里禁不住瑟瑟发抖。 偶有一刻,他想让她走。然而当那怜悯还未发芽的时候,婉初突然转身抱住了他。她的脸就埋在了他的胸前。 浴袍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他是裸露着上身的。她回身一抱,丝凉就贴在了他滚烫的胸前。他的心为之一颤。 然后横抱起她,放到床上。 他顺着她的唇吻下去,颀长的天鹅一样的脖子,下面是一对漂亮的锁骨。他的唇遇到了她的底裙的阻挡,却不知道怎么脱下去,狠狠一撕,“哗”的一声那底裙就裂成两半。 那声音好像是把心撕碎的声音一样,婉初心里一疼,其他的疼都麻木了。身底是冰凉的锦绣绸被,身上是裸露于夜里的没有遮拦的凉气。 她恍然回到少女时候,有一回生病,请了多少名医都看不好。最后还是一个德国的传教士说服了父亲,这才送到了西人的医院。那时候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室里,也是这样的感觉。冷,从心底开始发冷。然后是无穷无尽的无助。 明明麻醉药起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7 了效果,人是昏沉沉的,但意志却无比清醒。知道医生在做什么,她不害怕,知道过了这一段难熬的时间,一切就会好的。 他双手所过之处,引来她身体一阵战栗。莹白的皮肤瞬间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茸茸地砥砺着他的手。 手下是从没有过的柔软,仿佛是一片可触摸的水。那水中央立着粉红色的荷尖,强抑的哭声变成更厉害的颤抖。是荷塘水面一圈一圈荡漾出去的水波,那水在手下揉捏变化,瞬间开出尘世里最妖娆的花。 他觉得自己无比的燥热,他只觉得应该有一处地方让他释放他的烦躁。他轻轻亲吻她的唇、她的眼。沉默的顺从是无声的抵抗,他自欺欺人地享受这样的顺从。 手指起伏,起落在山峰低谷中,是他从未曾了解过的秘境。她紧咬的双唇,偶尔泄露出近乎绝望的抽泣。他拥着她,忽然就想起他小时候也是哭得这样厉害,疼得这样厉害。 心里一痛,便不再怜悯她。 身体和心同一时间被撕裂,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床单在手下扭曲成两朵牡丹,绽放着诡谲的妖艳。 他只觉得心里那空虚终于被填满了,只觉得那些膨胀、那些不知根源的冲动终于寻到了本来的所在。原始的、天生的、本性的所在。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蓬勃起来。 漫长的甬道,是生命的招引,呼唤着原罪的勃发。是无须教授就自然而熟的本能。 他微微往回一动,婉初只觉得火辣辣地疼,狠狠咬在他肩头。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她便本能地攀上他,但口里却又用了几分力气。直到嘴里甜甜腥腥,她才放开,他的肩膀已然渗出血来。 代齐侧头看看那伤,又看了看眼睛都哭肿的婉初。想起小时他咬在她手上的那一口,是不是也这样怒、这样狠? 婉初只是哭,一个字不哼。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这不过是个噩梦,梦醒了就好,梦醒了就好。她想。 他不知道自己往复了多少回,猛然有什么冲向大脑,让他想寻到更深的地方去,于是狠狠把她压向自己。然后那些盈盈满满突地就喷洒了出来。身体是巨大的欢愉,从没有过的欢愉和满足。 这才是做男人吗? 他翻身把她抱在自己身上,让她趴在胸前。 良久。大概是哭累了,她也不再动了,乖乖地附在他身上,安静得好像随时都要消失一样。 “为什么?”好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躯体问他。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女人的直觉就是这样敏感得可怕。她不相信她叫他一见钟情、再见定终身。他生涩的温存后面,隐隐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冲动。他根本不是风月场上的常客,纵然她从未接触过男人,但她就是知道。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 为什么?他本来以为他这多年来的耻辱都释放了,他大仇得报了,他拿走她最珍贵的东西,他本该兴奋,本该欢乐,他应该跟她说为什么。可突然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他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忽然摸到了什么,拨开她的头发,抬身看到手下是一道长长的伤疤。粗硬的壳还在上面,看来是新伤。 这样的伤口他再熟悉不过,他背上纵横了无数的粉红痕迹。可谁会把鞭子抽在她的身上呢? “谁打了你?” 婉初闭着眼睛,幽幽地说:“跟你没关系。” 是啊,本就是浮世过客,谁又跟谁有关系?你何必问得那样多? 可她那样的态度却让他瞬间愠意满胸。原来已经这样了,也都不算什么。他猛然把她翻过来压在身下,用舌勾勒她背后的伤,然后猛地一个挺身又刺穿她的身体。 婉初侧着头,看着那风中摇曳的窗帘,摇摆得那样生硬。为什么不下雨呢,这样伤心的一天,不应该下一场雨才合时宜吗? 不过是又一个噩梦而已。她流着泪的脸上凄然露出一个笑。总是你任性愿意去赌,就别心疼赌注那样大。 她只觉得这身体早已不是自己的。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麻木而酸疼。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被他迷迷糊糊地弄醒。空气里弥漫着难解的俗世尘香情,床上凌乱不堪。 最后她沉沉地睡过去,几缕细发被汗湿了,黏腻在脸上。代齐轻轻把它挑起,别在她的耳后。她的脸上还有没干的眼泪,浮起道道淡白色的痕迹。 她身下有斑驳红痕,他突然就想起听过的一句诗来:“玉杵捣红红已碎,泪望情郎终不悔。”那么,傅婉初,你会后悔吗? 这一夜于她,是一生般的漫长。是摧毁,是置之死地而难参生死。 这一夜于他,是刹那般的短暂。是新生,是柳暗花明拨云见日的迷路。 早上醒来的时候,代齐只觉得怀里的人滚烫滚烫的。他低头蹭了蹭她额头,烫得吓人。他快速坐起来穿上衣服,脚下也有点虚。 昨天他打发走的佣人们早早的都回来了。姚妈在外头布置好了早餐,看他从卧室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齐少”。 代齐定了定心神,吩咐道:“给方医生打个电话,请他赶紧来家里一趟。” 姚妈知道家里多了一个小姐,她心里明白,可谁都不敢乱嚼舌根。听了他的吩咐,忙去打电话。 方轩林犹在睡梦中,接了姚妈的电话先是一惊:“是三太太又病了?”他前天刚给她检查过。 姚妈看代齐又回了房间,这才低声说:“不是。好像是齐少带回来的一个小姐……” 方轩林却是一愣,随即说:“好,我这就过去。” 方轩林赶到的时候代齐正在吃饭,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见他来了,起身跟他打个招呼。 姚妈引着方轩林到代齐的卧室里,窗帘还垂着。虽然天早就亮了,屋子里还是昏暗的。床边亮着台灯。 两人进了屋,看那凌乱不堪的模样,心照不宣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姚妈虽已快五十的妇人,也是面上一热:“我给方医生倒水去。”匆匆退了出去。 代齐却是靠在门边,双臂环抱冷冷瞧着。 方轩林拉开窗帘,屋子登时亮了。那光亮刺得婉初眼睛一疼,迷迷糊糊哼了一声。 手在她额头上触了下,又把体温计放在她口中。片刻后取出来一看:“烧得这样厉害。” 戴上听诊器,正准备撩起被子听听她的肺部。代齐突然咳嗽了一声,方轩林回头看看代齐。他依旧冰霜似的脸,却是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她还没穿衣服。” 方轩林这才注意到婉初裸露在外的大片肩膀。他也才三十出头,见到这样的状况也是有些尴尬。偏过头去,轻轻掀起被子听她的呼吸。肺部倒还正常。 收好听诊器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8 ,又看了看她。婉初的颈上、肩上红痕累累,身体虚弱得如同风里的一条柳絮。 他和他们姐弟俩相识十多年,早就超越朋友的关系,可也忍不住责怪了一句:“你昨天……怎么胡闹得……这么厉害。” “你看看她背后的伤,好像痂子又裂了。”代齐随意地抛了一句。 方轩林小心翼翼地把她翻过去。凝脂一样的后背,一道鞭子的旧伤又裂出了血。这伤痕让他心里一缩。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代齐的时候,他还小。那时候方轩林还只是医学院的学生,在导师朋友的诊所里帮忙值夜班。 半夜里听见药房里有动静,他就过去查看。药房黑着,打开灯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年提防又惊恐地盯着他看,手里拿着众多小药瓶。 方轩林怕吓着他,温和地问他:“你要找什么?” 许是他声音温暖、面容和善,少年眼睛中的防备便散了一些。他小声说:“我、我想要止疼药。” 方轩林走到他身边,半蹲着与他平视:“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看看好不好?我是医生。”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上雪白的大褂。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下唇紧紧咬着。 方轩林又问他:“哥哥先给你量量体温好不好?如果没有生病的话,药就不能乱吃的。”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 方轩林量了量他的体温,有些低烧,又微笑着说:“你有些发烧,要吃退烧药,不是止疼药。” 少年扭捏了半晌,才小声地说:“可是我很疼。”然后转过身去脱下上衣。 方轩林现在回想起来,都仍然觉得心里会发抖。那样细腻的身体,斑驳的鞭子抽出的血印一直到身体的下面。开始他以为只是鞭打,到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止,那是被摧残后的身体。 他恨得咬牙切齿,什么样的禽兽能对这样一个少年下这样的狠手?他要去找医生给他缝伤口,可少年拼命地摇头,他说:“我不想让人看到。”他小小身体里的自尊,承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和讥讽。 方轩林那时候是没有行医资格的,拿不到麻药,很是为难。可少年就那样吃了两片止疼药,咬着一块纱布让他处理伤口。 方轩林给他敷药缝线的时候,不管怎么疼,代齐都咬着牙不叫一下。 那次是方轩林第一次在病人身上缝针。他到现在都记得手术线刺破皮肤,又从皮肤里头拉出来的那种细微的让人心里泛着疼的声音。等到最后弄好了,他发现代齐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都咬破了。 方轩林托了托眼镜,给婉初清理伤口:“这个倒还好,没大碍。” “你,可有退伤疤的药?”代齐满不在意地问。那样的女孩子,应该是顶爱美的吧。 “我这就去开药,你让姚妈去买。如果还烧得厉害,回头还是要送医院吊水的。”方轩林交代。 代齐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方轩林收拾好诊箱,从代齐身边擦过的时候,顿了顿说:“她总是个女孩子……你……该疼惜些……她受不了那些的。” 代齐却是沉默了,远远望着迷睡着的婉初。她的眉头紧蹙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待送走了方轩林,代齐才挪到床边,看着她蹙在一起的眉头,突然想去抚平它。可在快要碰到的时候,手就停在半空中。 “受不了这些吗?我都受了,你凭什么受不住呢?” 可惜,她的记忆里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这让他有些气馁。 “如果我说‘齐佳劭岩’,这个名字,你会不会熟悉些?”代齐冷冷地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仔细地看着,仿佛要在上面寻出些什么似的。 可婉初还在昏迷着,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努力地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唇上干涸,身体里更是干得厉害。想要一点水,她伸手去摸,“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小姐,你终于醒了,是要喝水吗?”婉初点点头,眼前是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不是熟悉的凤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带着西南的口音。婉初四下里看了看,才缓慢地想起那些事情。想来这房子里的人大约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就烧着的脸更是热得厉害。 姚妈见她那样娇凄的容色,也是心头一软。轻手轻脚地揽着她的肩喂了口水:“小姐,您总算醒了!这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三天!”婉初猛然清醒,接着是巨大的慌乱,“代齐呢?” 姚妈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主人的大名,便和声道:“少爷出去了,临走前让我转告小姐,让您养好身体,他已经备好了车,回头送您去通州。” 婉初摇着头,挣扎着要起来:“不,我现在,就去,请您去叫车,我现在就去!” 姚妈却很是为难:“小姐您至少吃点东西吧,您这身子太虚弱了。回头倒在路上了,可怎么得了哟!” 婉初知道她得了代齐的交代,也没有为难旁人的意思。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勉强吃了几口粥,强打着精神,穿戴整齐。门外已经有车子在等她。 这一路,只看见风景排山倒海地往两边退去,偶然停下,那风景就停在那一处。可人生却不似这路,只能向前没法回头。 本来那颗勇敢的心,突然就害怕了。迎接的她又是什么呢?巨大的空虚和不安顿时填满了整颗心。 车行了大半日,到了通州城附近。空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浓得散不开。偶有三两群伤兵经过,还有来来往往的军车。这是,打起来了? “怎么这样了?”婉初自言自语。 “小姐您不知道吗?齐少的守兵跟马占荣打起来了,谁知道京州军也加进来打了一场。”司机说。 婉初心里一惊,怎么会打起来呢?那沈仲凌呢?她的那些空虚和不安又被无限的担忧取代,高高悬着。 到了城门下,婉初下了车。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斑驳血迹。芦荻飕飕风乱吹,战场白骨暴沙泥。有些穿京州军装的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抬运尸体、伤兵。 婉初从没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忍不住胃里一阵恶心。但胃里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呆呆地站着,茫然地四下里遥望。沈仲凌,你在哪里呢? 郭书年正陪着沈仲凌在检查伤兵、军事。这一场仗打得太意外了!两人这几天都没睡好,脸上、身上都是泥灰。 远远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孤孤单单地站在黄尘日暮里,茫然无措遗世独立。他拍了拍沈仲凌,用不太确定的声音说:“凌少,那个,那个是不是……” 沈仲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狼烟散处伊人独立,城池破败的颓垣残壁里,恍如隔世。 “婉初?婉初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29 !”沈仲凌此时也顾不得身份飞奔而去。 婉初一转身看到他,一颗心才落回了原处。可已没了力气奔跑,等沈仲凌到了眼前,被他深拥在怀里。 仿佛从生死中跋山涉水走来,她以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死契阔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风尘仆仆及时地掩盖了她的虚孱柔弱,颈间雪青色的丝巾遮挡了那夜落下的旖旎。她的眼泪流出,也许不仅仅因为这一场久别重逢。 身体上留下涂抹不去的印记,为了纪念那一场遗忘。 远处黑色的雪佛兰里,代齐冷冷看着他们,脸上看不见一丝表情。他的手玩弄着自己的骨节,一个一个地按过去。“咯噔、咯噔”的声音听起来那样刺耳。他是不是该走下去,向沈仲凌宣告自己的占有?然后从此以后就真的如同戏里唱过的一样,生死不离? 这时候康云飞捂着帽子跑过来,急忙敲敲车窗:“齐少不好了!通城被偷袭了!” 几日后京州城中一处茶寮中,耳边琴声阵阵,沈伯允正摆弄手里的霁蓝釉小盏,有人引着荣逸泽进来。 荣逸泽笑殷殷地坐下:“恕罪、恕罪,我来迟了。” “三公子是忙人。”说着,沈伯允斟了一杯茶给他。 “不过是玩风弄月而已,比不上参谋长,参国谋事。”喝了一杯茶,荣逸泽挑眉道,“今天参谋长真是冲得一杯好茶。” 沈伯允笑了笑:“我家婉初那才叫冲得一手好茶。怎么,三公子帮了她这么一个大忙,竟然连杯茶水都没请你?” “那我真得好好去讨杯茶喝了。”荣逸泽笑道,瞥见沈伯允手下的报纸,又是一笑,“参谋长这回真是坐收渔人之利了。趁着桂军和马占觉打仗,救了通州不说,还顺带收了桂军通江五县。我还没恭喜呢。” “不算大喜,我等着三公子的大贺礼呢……三公子做的好事,你不拦着婉初就罢了,还把她送到舍弟处。你这唱的是哪出戏?”话虽如此,沈伯允脸上也没瞧见不悦。 荣逸泽笑得高深莫测:“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听名家唱戏,开始总是要铺垫铺垫,后头那个亮相才能一鸣惊人。不过,我倒是真不明白,桂朝瑞怎么会去蹚这趟浑水,白白把通城送给参谋长。” “我这人向来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沈伯允又给他添满茶。 两人相视一笑,荣逸泽抿了一口。不急,总会知道的。 晚饭的时候婉初一直低头不语,默默地吃了几口蔬菜,喝了一小碗汤。 沈伯允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笑道:“婉初,你不用担心了,通州解围了,处理完那边的军务,过几日仲凌就回来。” 婉初点点头,也不再多言。自从在通州见到沈仲凌,提起的心便放下了。 通州刚经战乱,沈仲凌还要留在那里做些后备的事情。婉初住了一晚,第二日便随着军车回了京州。如今又是五六天没见着他。 绣文却好奇地问她:“婉初,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可把我们吓坏了,到处找你。幸好三公子来说了一声,你不知道大爷都准备报警备司令部去寻你了。” “我去了拂城,那边开了一个育婴院,赞助的人突然从法国过来,我去给他当翻译,去得匆忙,忘了知会大少爷和少奶奶了。”婉初将这个反复练习的借口顺畅地说出来,仿佛说得多了,就成真的了。 沈伯允淡淡一笑,他只知道她去了通州,却并不知道她去汉浦的事情。他也有些想不通,在这个关节上,桂军发兵确实蹊跷。 本来他也不能确定婉初的打算,还是亲自带了援兵到了通州附近。听了董复城军报,才知道桂军把马占觉给围住了。两军对峙了良久,通城都空了。沈伯允找人偷偷放了枪,双方都以为打起来了,于是真就拼上火了。趁桂军无暇,他便又遣军队吞了桂军的通城。 马占觉几乎全军覆没,桂军也没讨着好,损失了一两千的士兵。 虽然这回没能让傅婉初点头同意退婚,可总算是有不小的收获。心情也自然不差,脸上笑意也深些。 绣文看他最近心情不错,便小心地问他:“大爷,娘家里来信说唐家祠堂修葺好了,让我们都回去看看。正好堂哥要回去,你看我能不能跟着一同回趟娘家?” 沈伯允点点头。 婉初却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瞧了瞧她。绣文是个丰腴的少妇,杏仁眼,说不上容色出众,却也有一番妩媚的姿态。沈伯允点头同意后,她眼光里冒出的欣喜突然让婉初想起了那天在荣家小凉亭里看见的事情。 想着人人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人人都有秘密。自己的这个秘密,又会带给自己怎样的人生? 凤竹见婉初从通州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怕她是受了惊吓,便有心拉她出去散散心。婉初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就随她去街上逛逛。 已然春到浓时,丽日烘得人间草木皆有了微醺。婉初和凤竹去戏院看了场喜剧电影《掷果缘》,凤竹看到郑木匠向祝小姐求婚时候的台词“你可以和我结婚吗?”时惊得低呼一声:“呀,现如今的戏真是越发不能看了!” 婉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看着小木匠求娶恋人的信心和努力,没来由地觉得心底发凉。皆大欢喜的,从来都在戏里。 从戏院出来,路过四通书局,婉初见书局门口挂着新书招牌,便来了兴趣,携着凤竹一同进去瞧瞧。 书局老板本在柜台后,见她进来,记得是那日荣逸泽带过来的小姐,忙殷勤地叫了声“傅小姐”。 婉初却讶异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点头笑了笑。 “怎么一本都没有卖掉吗?您得在门口给我打个招牌、做个广告!”一个娇亮亮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婉初这才注意到书局里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小姐,穿着米黄色格子西裤,胸前簇着荷叶边的白衬衣。衬衣都收在了裤子里,腰上围着一条漆皮小皮带。这样装扮,简单利落里又带着女性的妩媚。 老板听她问起,忙说:“姑奶奶,您这书哪里有书店敢卖?我可是撑着大胆才放在局子里卖的。” “凭什么不许卖我的书?”女孩子声调又高了几分。 “文化局那边最近查得厉害,查了大批‘有伤风化’的书。您这书,看着也危险,所以同行的书店都不敢收。” “我这算得了什么有伤风化?不过为妇女发声,说说被压迫的事实。”女孩子极是不服气。 婉初听她这么说,却好奇了。总是看书,但从来没遇到过一个作者。她对这些人心里存着敬畏,看她年纪这样轻,却已经成过书,不禁来了兴致,便说:“老板,请给我一本这位小姐的书。”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0 方岚这才注意到身后站着一位小姐,双眸盈亮,似含着愁怨,又有些决绝的倔强,五官小巧端正。再看她衣饰穿着很是传统旧式,仿佛深宅里藏着的兰花,又如秋塘残荷里浓墨勾画的一朵白莲。她往来的都是些新派的女学生和世家小姐,这样婉约的女郎倒是头回遇到。 老板只好从书架的角落里抽出一本书来,双手奉上给她。 看到书名,婉初的脸热了热,《男欢女爱》,作者是狂语子。即便如此,婉初仍然大方地翻了翻,快速地浏览几页。 “小姐的见解真是独到,文笔也老到。老板给我包一下吧。”婉初抬头看见方岚在看她,莞尔一笑,“不知道作者先生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方岚爽落一笑:“寻常小姐见了这个书名,怕是翻都不敢翻的。小姐真是有胆识!”拿起笔,在扉页上停了停,落下笔时,婉初看到她写了“方岚”两个字。 “这回我可是签的我的真名字。”方岚俏皮地说。 婉初却笑了:“方小姐这书,若改个《妇女指南》或者《妇女良友》之类的名字,怕是会大卖呢。‘狂语子’若是以后成了大家,签名书价自是水涨船高。可我拿着方小姐本名的签名,回头指不定让人说是冒充作者的签名,岂不是亏煞我了?” 方岚见她双眸蕴着笑意,只觉得那笑像春风吹过,有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她又想了想,要了婉初的名字,在扉页上又写了一排小字:“狂语子方岚,赠予傅婉初小姐。” 婉初笑着谢了她,让凤竹付书费给老板。可方岚说什么都不要她的书费,婉初也不再推托。 凤竹替她拿着书,看天色不早,婉初就要告辞。方岚却叫住她,熟不拘礼地叫了她的名:“婉初,过两天京州大学里有一堂苏清元先生的讲座,你要不要来听?” 苏清元是眼下出了名的女权领袖、新女性代表。 婉初却有些抱歉地笑笑:“我不是京州大学的学生。” “别的学校也没有关系。” “可我也不是别的学校的学生。”婉初抱歉道。 “没关系,只要是女性都欢迎来的。”方岚怕她不去,找老板要了纸,留了自己的电话,“你若想来,给我打电话,我在门口等你,咱们一起去。” 婉初接了她的电话,谢了她的好意,和凤竹迈出书局。 刚出门,就见荣逸泽从车里下来,见着她诧然道:“傅小姐,这么巧?” 婉初见着他却有些心虚,心下讪讪,怕他问起通州的事情,稍稍打了招呼,急匆匆地便想走。 方岚也从书局里出来,看见荣逸泽,跳着挽上荣逸泽的胳膊,兴奋地说:“三哥,你认识傅小姐?” 荣逸泽看她们好像熟络的样子:“怎么你们认识?” 方岚却是一脸兴奋:“我也是刚认识婉初的,不过我们一见如故。三哥,你知道吗,刚才婉初买了我一本书,她可是我第一个读者!”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你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书,怎么好意思污了傅小姐的眼。当心让你父亲知道,全给你烧了。” “你不说,谁知道?再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印书的钱可是你给的!”方岚调皮地眨眨眼。 “若不是我出钱给你印书,就你这水平,哪有书局肯给你付印?过河拆桥的丫头,这会儿还在这里讹我。以后有事可别来求我。”荣逸泽佯装生气。 方岚讨好地摇摇他的胳膊:“好好,是我不好。你就是偏心,对别的小姐不知道多热情,偏对我这样刻薄。上回我订的衣服也不知道被你送给谁家的小姐了!” 婉初见他两人说得亲热,正准备离开,听她这样一说才想起来当初是自己穿了人家的衣裳去,心下歉歉。本想向她说明,却瞥见荣逸泽微微摇了摇头,仿佛洞悉了她的企图一般。 婉初唇角翕动了几次,终是抿住,躲过他的视线望向别处。 方岚脱了荣逸泽的胳膊上来拉她的手:“婉初,既然大家是熟人,不如一起吃东西去。我这个表哥最是知道哪里有好吃好玩的。” 婉初这才知道,方岚的母亲是荣逸泽的嫡亲小姨。婉初想推辞,耐不过方岚的热情,只好一同去。差了凤竹回家通报,说晚些回去。 方岚吵着吃大菜,荣逸泽载着两人在城中转了一圈,到了地方才发现是间法国餐馆。 翻着菜单,方岚嘟着嘴:“你知道我不爱吃西餐,也不想来某人家的馆子。你是不是跟他通了气合起伙来骗我?” “我保证没有,保证你今天遇不到那人。你要请傅小姐吃饭,当然要照顾客人的口味了。傅小姐是在法国长大的。”荣逸泽笑了笑。 方岚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婉初,小心说:“真的吗?婉初,你可真不像留洋回来的小姐。我看着你,倒觉得你好像王府深宅闺阁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你还真有眼光。傅小姐的父亲可就是前朝德清王爷。” 方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为前朝的皇亲国戚们都去海外或者北地了。” 婉初淡淡一笑:“前些年回国奔丧,就留在京州了。” “我也想去法国留学,可是父亲说什么都不肯!你不知道我多想去le pantheon看看穹顶上的壁画,膜拜一下我的偶像雨果、伏尔泰,还要去ave des champselysees逛逛,对了对了,还有要去卢瓦河看古堡……” 方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时不时地问问婉初海外的风情或者跟荣逸泽斗斗嘴,婉初含着笑静静地听着,或者耐心地解释。 其间方岚去了洗手间,荣逸泽才长嘘一口气:“终于安静了。人说一个女人是五百只鸭子,我看她一个人就是一千只鸭子了,她这一走,倒像是鸭子全变成烤鸭了,现在咱们正好可以享用美食了。” 婉初扑哧一笑,眉眼全是殷殷的笑意。 荣逸泽看得呆了呆,下意识便正色道:“看到你安全回来,我也放下心了。” 婉初的笑渐渐从温暖凉了下来,神情萧索:“三公子这么帮忙,婉初还没有谢过。” “你若能当我是朋友,这个‘谢’字大可以免了。”荣逸泽笑道。 朋友?她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朋友呢? 幼年时,父亲总说,这世上唯有金银是真正的朋友,明明白白,一是一、二是二,不欺你,不骗你。你深陷困苦时它救你,你悲伤时能用它买醉,你孤单时能用它买热闹。 那时候,她总不信,觉得父亲在商场上浸淫久了,就这样浑身的铜臭。待到母亲被弃,她们母女俩远走天涯,看着母亲日日愁肠,脾气愈加暴躁,可尽管如此,她们生活却是不愁的,她才开始有些明白父亲的道理。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1 可她又觉得,母亲有这么多的钱又怎样?她不快活。母亲的这不快活一直捆着她,让她的整个少女时代也跟着不快活。 她只觉得,母亲遇人不淑,父亲并不是她的良人。她想知道沈仲凌是不是她的良人,于是才借口守孝,细细观察了他两年。她以为她这一生是遇对了人的,涵雅温和,克己守礼。她想,等到他们结成连理以后,便拥着这些钱,好好生活。 可重逢的喜悦褪去,更多的纠结就涌上心头。怎么跟沈仲凌解释呢?要不要主动解释说明呢?纵然她不在意,当作被恶狗咬了一口,但他又会怎么看她呢?欺骗,她不愿意,可更不愿意背着同情感激过一辈子。 越想越乱,这顿饭婉初后来吃得三心二意。饭后又熬不过方岚的邀请,只好让荣逸泽送她们回家。 荣逸泽先把方岚送回了学校,再绕了道送婉初回家。 荣逸泽看上去今天心情不错,一路上给她说拂城的风貌,怕她回去露出什么端倪。 婉初侧过头去看他,眉目磊落,鼻梁挺直,双目总噙着玩世不恭的淡笑。对面的车灯打过来,印在他的眸子里,熠熠生辉。怎么看都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为什么偏偏跟自己过不去呢? 荣逸泽注意到她在看自己,快速地回视她一眼。婉初又把目光转到前方。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他笑问。 “沈伯允许给你了什么,才能劳动三公子殷勤前后?”婉初幽幽地问。 “难道非得得了什么,才能对一个人好?”荣逸泽很不喜欢这种心虚的感觉。虽然他自诩凡事皆不入心,肆意过活,可心里虽然不承认,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并不喜欢傅婉初这样看他。她怎么就不能装装傻,坦然地享受别的男人给的殷勤?她才多大,就这样的清冷厌世? 婉初却是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只有通透的凄清:“三公子,我虽然一介女流,没什么见识,却不傻。论身家,我家道零落;论学识,我除了会些法文,连大学都没上过;论相貌,三公子身边自有倾国佳人。哪里值得三公子另眼相待?世上的事情无非交易,有用情换利益的,有用利益换情的。三公子是哪一种呢?” “我若说哪种都不是,仅仅为了你,你信吗?”荣逸泽说过那么多的哄女孩子的谎话,这一句没来由地忐忑。 或许多年后,他才会想起来,这一生中说过的那么多的真真假假的话,没哪句有这么真诚。可没人相信,连此刻的自己也不相信。 婉初又笑了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这是从前我母亲说父亲的话,现在送给三公子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荣逸泽无奈地笑了笑。还有他自己都没觉察的失落。 “其实,你在我心里更像我的父亲。虽然我从没见过父亲年轻的时候,他生我那年都四十有三了。可我总觉得,他年轻那会儿,也就是三公子这样的……婉初已然是身世伶仃,漂萍乱世,只希望三公子还是收手放过我吧。” 荣逸泽被她说中,虽然事实如此,可心里却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出一点点的气闷。他以为,这世上的女子都是他说什么她就应该信什么,或者有人献殷勤,她多少心里也是有欢喜的。可她偏偏一副懒散的模样,似乎连周旋都不愿意。 “婉初,你总该相信,这世界上还是有不计算回报的真情在的。”荣逸泽说出这句话,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凭什么让她相信?可看到她毅然决然地拿着派司登上通州的火车的时候,他真的有些相信。 他甚至都没觉察到自己有时候是羡慕沈仲凌的,竟然有人会那样爱着一个人。白玉致笑他不懂女人的心,笑他不懂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他想,若有那么一天,他爱上什么人,定然不会让她为他赴死,而要掬在手里妥妥地收藏,免她惊、免她伤、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满腹愁肠。 婉初沉默了半晌才又是淡然一笑:“但愿。”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她记得小时候同沈仲凌去参加人家的喜宴。那时候沈仲凌抓了一把果子,塞到她手里,婉初一边吃,一边指着一个红帖子问他:“那帖子上写的是什么?” 沈仲凌长她几岁,识的字比她多。看了一眼那些字,红着脸把那首词念了一遍:“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婉初笑得没心没肺的:“写得好像很吉祥似的。我嫁人的时候,你也写这个给我可好?” 他红着脸点点头。 她没料到,他是写过给她的,但她永远也收不到了。 婉初回到沈家的时候从前厅经过,看到沈伯允和沈仲凌坐在一处喝茶。沈仲凌看到她,站起来,走了两步,想起沈伯允还在这里,便停住,微笑着叫了一句:“婉初。” 沈伯允吹了吹漂在碗口边的茶,喝了一口,笑着说:“回来了?吃得怎么样?三公子怎么没进来坐坐?” 沈仲凌的脸色变了变,却仍旧带着微笑。 婉初婉婉道:“三公子还要送表小姐回家,就先走了。”然后淡淡地瞧着沈伯允。原来谎话说起来确实比真话容易得多。 这一次挡了沈伯允回去,下一次呢?保不定又兵行险招,又怎么逼迫?只这一次,她已然受足了内伤。 沈伯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们说说体己话吧。董复城又送来一摞军务,都等着我批。我先回去了。”说完转着轮椅往外走。 沈仲凌见到婉初,本想好好跟她说说话,可听见沈伯允的话,便有些为难。 婉初看他脸色犹疑,心底越发沉凉,便说:“仲凌你去帮大爷处理军务吧,正好我也累了,先回房了。” 沈仲凌听她解围,释然地笑了笑,没发声,口型说了两个字——“等我”。 凤竹给婉初放好了洗澡水,退了出去。婉初坐进去,温热的水包裹着她,有些发烫。烫得她的皮肤都泛着红。一低头看见胸前快要消失的浅粉色的痕迹,那日种种瞬间电闪一般在脑海中划过。 她只觉得那淡淡的粉色却刺目得厉害,抬手去搓,那粉色非但没掉,反而越来越深。皮肤下的血狰狞得仿佛马上要喷薄而出一样。 婉初赫然止住,唇边一丝苦笑。是啊,有的东西是再也洗不掉了,有些东西是欲盖弥彰。不如就这样散了吧,与其把伤疤揭开给人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2 看,血淋淋丑陋的伤口,除了开始一刹那的同情,后面是什么呢?鄙夷、唾弃、避之不及? 不如偷偷躲起来,找个角落让它慢慢地愈合、结痂,还有寻不着痕迹的那一天。不如让这感情就在仍然美好的时候断开,起码他再想起她的时候,不是恨、不是怨念,而还会有点想念。 可是,为什么心里却这样的不甘心呢? 凤竹看婉初今天泡了很久还没出来,在门外叫她:“小姐,你洗好了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了,你去睡觉吧。”婉初被水泡得全身都发着胀。 “对了,方小姐的书我就放在你枕头下了,回头可别让二爷瞧见了。”说完笑嘻嘻地跑走了。 婉初凄然地笑了笑,起身穿好衣服,用毛巾轻轻搓着头发。 这本书是方岚的一本杂文集,思想激进,也多是些小孩子的气话。这些新潮的思想她在法国也接触过,所以并没觉得有太出格的地方。虽然自己算不上激进,但对这些时髦的思想还是颇能容纳。 书里有一篇是方岚写苏清元的故事,很是吸引了她。 苏清元本是国立京州大学的学生,家里自小给她定了一门娃娃亲,对方是个洋行的办事员,老实沉闷。苏清元在大学里很是活跃,参加了各种社团,最后遇到了海归回来的一个叫宋涟的教员。苏清元大张旗鼓地和宋涟出双入对,逼家里人退婚。退婚的同时,家里人便登报和她断了关系。 这段往事跟婉初母亲何其相似。婉初原觉得母亲真是勇敢,后来才发现原来天底下为了爱情勇敢的女子是那么多。 可是苏清元同宋涟的生活也不见得幸福。宋家世代书香,自是容不得这样高调出格的媳妇。宋涟饶是爱苏清元,可总是拗不过家里。苏清元一气之下登报宣布跟宋涟再无纠葛,称自己将独立抚养孩子。 宋家本是三代单传,听说她身怀有孕,家里便松了口,请人上门提亲,三媒九聘。可苏清元却不肯回头,自己边念书边抚养儿子。大学毕业后更是创立了《女报》,刊登些言辞犀利批判封建事情的文章。又带领了十几所院校的学生请愿,让政府设立了中央妇女部。 她自己更是参加竞选当选了部长。京州大学当初差点开除了她,后来见她成名了,便有心请她回来教书,可苏清元只说但开风气不为师,给推掉了。 婉初看了极是唏嘘。原以为为爱牺牲算得上勇敢,却没想到更勇敢更可佩服的事,是被抛弃后的自强、情伤后的自立,不失了自己的本心。 门口响起轻轻拍门的声音,还有熟悉温软的问候:“婉初,睡下了吗?” 婉初看看钟,已经快到凌晨一点。自从沈仲凌从通州回来,两人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此时,她的心剧烈地跳着,心里慌乱,那些纷乱的心事都纠结在一处,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口子,千言万语都缠绕在一起不知道从何说起。 婉初呆呆坐在床边,门外已然没了声响。那份宁静叫她纷乱的心也跟着空了。他走了吧?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吧? 大概刚才的水过分的烫,让她觉得无比的胸闷。缓缓站起来,她走到门边,轻轻一拉。 这时候风吹过来,空中飘过来片片花瓣。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海棠花居然都开了。 海棠树下一道修长的身影,开始脸上是愕然,然后又扬起一个微笑望着她。 月亮很好,银白的光就那样洒过来,让那一树海棠的粉色又贴上了银,珠缀重重,恍惚一种梦境的存在。 “听到虫子叫得那么大声,怕吵你睡觉,正要把它给捉住。”沈仲凌说。 婉初只觉得心里空的那一处忽然就被他填满了,飞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两串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对不起,来得晚了。”他抱歉地说。 婉初哭得更厉害,他便紧紧拥着她。看着她光着脚踮起脚尖,怕她着凉,就抱着她让她的脚落在自己的脚上。 看到他的一刹那,婉初只觉得,她的人生所想要的不过就是他一人,结婚生子,琴瑟和谐,白首不相离。 花瓣落在她的头上,他埋首在她的发里,带着些水汽的发里。 人都说海棠无香,可他觉着满世界都是幽香的。 第六章 人间儿女空恩怨 方岚最近找婉初找得很是勤快,她先找荣逸泽要了婉初的住址。因怕她不去,特意亲自上门拉了她去听苏清元的演讲。 自从两人一同听了苏清元的演讲,交流了些感想,方岚对她更有说不出的自然亲近。她觉得婉初这样把自己锁在深闺高院里,真是浪费了青春好年华。 沈仲凌在军部的事务越来越多,沈伯允更有意给他施加压力和历练,回家的时间便越发少了。婉初也不想整天在家里思考那些事情,其实心里明白,不过是躲避。 这日京州有一个慈善拍卖会,方岚过来找婉初,想拍件不太贵重的礼物送人,可惜对这些又不太懂。 婉初推说着也不大懂那些东西,方岚就笑着摇晃着她的胳膊道:“怎么说也是王府的格格,见过的好东西总归比我们多,帮我参考参考吧。” 婉初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去拍卖场。 方岚只说想送个东西给相熟的同学,那同学家里是小户书香,家长在前朝时是个秀才。这份礼要送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可这个分寸让方岚大伤脑筋。看中的嫌贵重,不贵重的又看不上。 婉初心里便猜到怕是要送给一位男士。一般女孩子之间送东西,哪里有这样多的讲究,大都是可着人家喜欢的送。可送男士便有些不同了。 婉初听荣逸泽说过,方岚的父亲、荣逸泽的这个姨夫,是内阁里的交通总长。方家家世显赫,她要送男士的礼物,必须体面却又不夸张,不能让对方心里不舒服。 这时候放出一件拍品,婉初拉了拉方岚的袖子低声道:“这件前朝哥釉笔架,品相倒是不错。” 方岚看过去,是一件油灰色的笔架,拧着眉头道:“我倒是看不出来好在哪里。” 婉初低声指给她:“这哥釉要看釉色,这笔架釉色又腻又润,光泽也好,开片‘金丝’发色也是极好,送给读书人也是衬景的礼物,你不如拍下来。” 方岚听她这样一说,便动了心,可加了两回价还是被人拍了去。又不好买得太贵重,让人觉得太盛气凌人。拍来拍去,竟无一件顺意的东西。 方岚越看越觉得心里烦躁。场子里拍了不少罕见价高的古玩玉器,方岚看了又看,最后一声叹息:“人都说乱世黄金、太平玉,可世道也不太平,这些个东西拍出这样高的价格。也不知道是人家真的富贵,还是刮了太多的民脂民膏。” 今日里官商齐聚、冠盖云集,周围在座的听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3 了这样的话都睨目瞧她。 婉初偷笑着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小声,方岚一吐舌头。两人互笑间,台上又拍出了一只乾隆掐丝珐琅鹦鹉鸟笼。笼架通体镏金,下部有一扇椭圆形小门。镂雕着掐丝珐琅花鸟纹,釉色正、掐丝灿然,线条极是优美流畅。婉初轻叹:“好漂亮的鸟笼。” 方岚回过头去看出价的人,转过来跟婉初说:“是梁大头的女儿拍下来的。还真是财大气粗,两千块银圆拍了个鸟笼。” 婉初心下一动,情不自禁回头去看,果然是梁莹莹。 梁莹莹今天穿着荷色七分袖小洋装,戴着宽檐帽。帽檐遮着小半张脸,她侧着脸同身边的同伴低声细语,似乎说到有趣的事情,抬手掩唇一笑。可那手腕上的东西忽地就刺痛了婉初的眼睛。 婉初转过头来,手腕上的紫玉手链冰得她心里难受。手腕收在宽宽的袖口里,她的手指从它上面拂过,虽然造型不算十分相似,也有八分相像。她曾问过沈仲凌,他说是他自己设计的,还笑着说世间仅此一件。 果真是仅此一件吗?什么时候,她的爱情沦落到和人平分秋色的地步? 婉初心里堵着石头一样,恹恹地熬着。她又不敢多想,怕冤枉误会了他,打定主意决定回去好好问问他。 散场后,方岚挽着婉初随着人流出了拍卖厅,梁莹莹和同伴走在她们前面。 一个女郎拉起梁莹莹的手,笑着说:“这是什么宝贝,总看莹莹你戴着,穿什么衣服都用这个配。” 另一个女郎打趣道:“就说你没眼力见,这可是凌少亲自画稿着人做的,那些外头随便买来的比得上吗?” 那个问话的女郎装作不知,又笑问道:“呀,是哪个‘凌少’,我怎么不知道?这样子我也喜欢,回去请他也给我设计一串。” 婉初觉得声音闹闹哄哄的,闹得脑子发疼,接着就觉得头有些晕,脚下的步子就缓了些。方岚也觉察出她的异样,停下来关切地问:“婉初,你怎么了?” 婉初强敛了心神,摇摇头:“没什么,大概人太多了,觉得胸口闷得慌,有点喘不过气。” 方岚笑:“你就是在家里闷得太久了,多见见人、多出来走走就习惯了。我可不信,你在法国也是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说那边的交际极多,你这样的东方丽人,不知道多少人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在法国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婉初自己都觉得有些模糊了。记忆里就只有母亲哀怨的模样,时而坐在园子里发呆,发起脾气来就把满园子种的玫瑰花都砍了。伤了花根不说,手也常常被花刺刺伤。 庄园里有个叫noah的法国花匠。虽然那时候婉初年纪还不大,但看得懂noah目光里对母亲的爱意。每次母亲毁了玫瑰花后,noah都会默默地来把花一丛一丛地收拾好,剪好枝整好根。 有一次母亲喝酒喝得实在太多了,noah看不过去,走上去拿掉母亲手里的玻璃杯。母亲又大闹起来:“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是我的花匠,我付钱,你来做工。你这样假惺惺地关心我,不过看在钱的分上!” 那天以后,noah再没出现过。母亲倚在窗前,看着枯萎的玫瑰园,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婉初有时候想,为什么母亲不能放开跟父亲的过往,重新开始?如今却真的感同身受,那是不甘心。不甘心,我离家去国投怀送抱,不甘心我抛却所有,换来的却是不对等的对待。 婉初心里是害怕的,她怕自己身上流着母亲疯狂执拗的血液,让她也同母亲一样愤恨终日。可另一面,她又要强地想要证明自己和母亲是不同的,她不会遇人不淑。 京州军部里,沈伯允指着地图:“桂军和左家军越打越厉害。听密报,桂朝瑞的左膀右臂代齐不知道为着什么原因,被关到邢台监狱里去了,一半的军队群龙无首。桂帅的儿子身体羸弱,带不了兵;偏偏侄子也是个不争气的。现在桂军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发了密件来,说我们只要和桂军联手灭了左家军,不仅通江五县他们不再讨了,到时候左家军的地盘也愿意平分。此时正是我们的好机会……梁家,现在我们还是不得不仰仗他们的。” 他停了停又缓缓说:“明天晚上督军府的舞会,你去吧。我替你约了梁小姐做舞伴,她答应了。”那语气里没有商量,全是安排一样。 沈仲凌静静地立着,看着哥哥因兴奋而激动的面孔,蹒跚地转着轮椅在地图前指点江山的身影。他嘴唇动了动,一个“不”字如有千斤重,最终只变成默默的点头。 方岚几次邀约婉初去看自己话剧社的排练,婉初都没去。这天她难得一时兴起,自己出门寻她。 到了京州大学里,婉初才想起来忘了问话剧社在哪里排练。好在方岚在学校里也算得上风云人物,所以没问几个,便问到了她的所在。 她刚走到礼堂门口,就听见里头的排练声。 一个俊朗的男声道:“西萨里奥,你再给我到那位忍心的女王那边去;对她说,我的爱情是超越世间的,泥污的土地不是我所看重的事物;命运所赐给她的尊荣财富,你对她说,在我的眼中都像命运一样无常;吸引我的灵魂的是她的天赋的灵奇、绝世的仙姿。” 另一个清亮的女声说:“可是假如她不能爱您呢,殿下?” 男声又说:“我不能得到这样的回音。” 女声说:“可是您不能不得到这样的回音。假如有一位姑娘——也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也像您爱着奥丽维娅一样痛苦地爱着您;您不能爱她,您这样告诉她;那么她岂不是必得以这样的答复为满足吗?” 男声又起:“女人的小小的身体一定受不住像爱情强加于我心中的那种激烈的搏跳;女人的心没有这样广大,可以藏得下这许多;她们缺少含忍的能力。唉,她们的爱就像一个人的口味一样,不是从脏腑里,而是从舌尖上感觉到的,过饱了便会食伤呕吐;可是我的爱就像饥饿的大海,能够消化一切。不要把一个女人所能对我发生的爱情跟我对于奥丽维娅的爱情相提并论吧。” 女声道:“哦,可是我知道——” 男声急切:“你知道什么?” 女声转而深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对于男人会怀着怎样的爱情;真的,她们是跟我们一样真心的。我的父亲有一个女儿,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许会爱上殿下您一样。” …… 婉初以前在法国上学的时候,也常常排练些话剧。这剧她熟悉得很。莎翁的《第十二夜》,似乎是第二幕中的一场。 本想在礼堂外面等她,可又忍不住想进去看看。转进去,看到方岚扮演的是薇奥拉,一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4 个英俊的男学生扮演着公爵。方岚的眼神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上,仿佛是在演戏。但婉初却一眼就觉得那不是戏。 听到那句“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许会爱上殿下您一样”,方岚的脸上浮起了一点羞涩。 这时候场边导演模样的人喊了停,对方岚说:“岚岚,你的感情不太对。不应该是羞涩的表情,你不要忘了,这时候薇奥拉是装扮成男人的。” 方岚的脸却是又红了红。 婉初没想到那样意气飞扬的方岚,遇上感情的事情也不过是小女儿的羞涩模样,便觉得有趣,找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静静地看他们排练。 等了快一小时,终于排完了。方岚从台上下来,她眼尖,远远看到婉初冲她微笑,忙挥手摇了摇,小跑几步过来,拉着她的手轻摇了两下,脸上溢满了兴奋:“婉初,你来看我,我太高兴了!” 两人说了几句,一个年轻的男学生走过来,递了一瓶汽水给方岚。婉初认得他是演薇奥拉的孪生兄长西巴斯辛的。方岚却不太领情,翻了他一眼,很是没好气地说:“你成心害我呢,刚用了嗓子,怎么能喝这个!”说着牵着婉初就往前走,“咱们吃好东西去!” 那男生吃了瘪,却也不退缩,笑嘻嘻地跟着:“姑奶奶,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哪!别人送了我母亲些上好的杭白菊,下回我泡了水给你带来……对了,岚岚,你怎么不介绍介绍你的朋友给我啊,你们去哪里吃东西,一起呗。” 方岚拉着婉初的手从他身边擦过,拧着眉头嗔道:“才不介绍漂亮女孩给你认识!” 舞台下站着刚才演奥西诺公爵的男生和演奥丽维娅小姐的女生。两人正在交谈,女生言笑晏晏,公爵也含情脉脉的样子。 方岚和婉初从他们身边经过,“公爵”微笑着点头跟她们打了一个招呼,正准备再跟奥丽维娅小姐说什么。 方岚却停下来:“梁树培,你不是想找一本法文的《茶花女》吗?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我这个朋友那是肯定有的。我来给你介绍,我朋友,傅婉初。她可是在法国长大的,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问她保准没错。” 梁树培的眼睛亮了亮,礼貌地微笑着说:“傅小姐,你好,我是梁树培。我正在学习法文,有些不懂的地方,以后还请指教指教。” 婉初谦虚地笑了笑:“我那里是有书的。可也就是随便读读,太深奥的问题,我也说不通。市面上我看过林纾先生与王寿昌先生的译作,那真是译得很好的,可以对照着看的。” 几个人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市面上的小说上来,婉初蜗居沈府,别的不做,小说、书报那是看得极多的。聊起这些来,也能侃侃而谈,却又不卖弄,谈到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也是十分婉转。 梁树培似乎是有意去法国留学的,也顺道问了些法国的风土人情。 “奥丽维娅小姐”在边上开始还能持着清淡的微笑,到后来那笑意就越来越勉强,只是冷冷地瞧着,也不多话。等到耐心全没了,她轻轻说了句:“天色不早了,你们聊吧,我要回去了。”说着就自己走了。 梁树培看她走了,也停下了交谈,礼貌地说:“是不早了,聊了这么久,大家都回家吧。明天还要上课呢。”告别后,追着“奥丽维娅小姐”就出去了。 方岚咬了咬下唇,什么都没说,但婉初却看清楚了这关系。心想,这导演倒会选演员。就是不知道最后,这些人是不是能像剧里另一个名字一样《各遂所愿》? 婉初看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微笑着说:“不如我请你吃饭,化悲愤为食量?” 方岚知道婉初笑她,嗔怪着剜了她一眼。“孪生兄长西巴斯辛”有点不明所以:“你要化什么悲愤为什么食量?” 方岚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事情?女孩子家的话,是你随便听的吗?” 说着她携了婉初的手,往外走。“西巴斯辛”却拦下她们:“不是去吃饭吗?我请客。第一次见傅小姐,我请客应该的。对了,你们刚才聊得那样开心,都没人介绍介绍我。我叫韩朗。”说着伸出手去。 方岚一把打掉他的手,看了看他:“好吧好吧,知道你钱多没处用,帮你花花好了。” 韩朗也不生气,咧着嘴接着傻笑了一声。 三个人刚来到校门口,一辆汽车就停下来了。韩朗把司机叫下去,给她们拉开了车门,自己坐到司机的位子上。 方岚拍拍他肩膀,一百个不相信的样子:“你会不会开车啊?” 韩朗回过身得意地说:“我一年前就会开车了。女士们你们就安心地坐好吧,保准安全到达。”笑起来的样子,也是俊朗愉快。 坐在车里,方岚和婉初低声谈论着大学趣事、街上风貌。这时一对身影从窗外划过去,正在笑着的方岚却突然噤了声。婉初觉得奇怪,扭头看过去。 大街上,梁树培和“奥丽维娅小姐”站在一个小食摊前,正在分食一块糕,眼神里是那样一种柔情的笑。 方岚的嘴情不自禁地就嘟了起来,婉初也不好说什么。碰上这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外人的安慰总抵不了当事人心里的苦。 三人到了一家西餐馆,又有人接了韩朗的钥匙。方岚抬头看了看招牌,恨得直跺脚:“韩朗,怎么又去你家馆子吃饭!” 韩朗挠了挠头,笑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何况我家馆子也不差啊,京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当然了,京州城里的西餐馆十之八九都是你韩家的,当然数一数二了。”方岚很是不屑。 韩朗不理会她的抱怨,仍旧笑嘻嘻地迎了她们进去。 落下座,婉初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餐厅装修得很是豪华。无论是灯光、音乐还是西崽侍应生,都带着浓浓的西方情调。婉初这才想起来,那回同方岚和荣逸泽吃饭的时候,她似乎就抱怨过不愿意去某人家的馆子,想来“某人”便是这个韩朗了;那么那天费心费力挑的礼物,怕就是要送给梁树培的吧。 吃了头菜喝了汤,换了副菜方岚就嘟囔:“最不爱吃这些,碗碗碟碟换来换去的,叮叮当当看着就烦!” 婉初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便笑道:“吃东西都是要看心情的。若心情好的时候,吃西餐这样一道一道的,觉得不知道多有情调呢。这样,下回我做东请你吃中菜。” 韩朗只是赔着笑,道:“你们等着,我得亲自去监督大厨煎牛排,不能在两位小姐面前失了水准。”方岚没好气地说:“去吧去吧!” 方岚意兴阑珊的模样,婉初看在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管怎样的人,怎么遇到爱情这个问题都不像自己了呢? 方岚唉声叹气了一阵,看婉初定定地看着自己,脸红了红。但她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5 毕竟是生性开朗,于是打趣自己道:“这怕就是佛说的‘求不得’的苦了吧?” 婉初看她年纪轻轻,却用这样老成的语气,扑哧一笑:“我觉得,韩朗比你苦。” 方岚听她凑趣,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平日里梁树培对自己也不过就是淡然,可自己对韩朗却是一副往死里折腾刁难的劲儿。觉得婉初说得还挺有道理,也忍不住笑出声。 韩朗正在后面唠叨大厨师傅,突然打了个冷战,这是什么人在背后说自己呢?刚从厨房走出来,突然有人一把把他拉进包厢里。 他定神一看却是荣逸泽:“呀,三哥今天在这里吃饭?” 荣逸泽点点头:“刚和一个朋友吃完饭。外头是岚岚?” “是啊,还有一个是岚岚的朋友,叫……叫什么来着?”韩朗挠挠头。 荣逸泽笑了笑:“除了岚岚,其他的小姐你估计都不上心。” 韩朗却是得了奖赏一般挺了挺胸:“那当然,我对岚岚那绝对是一心一意的……” 荣逸泽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我知道了。” 韩朗呵呵地笑了,瞥见他手里的牛皮纸包,鼻子里闻到些草药的味道,揉了揉鼻子:“府上这是谁病了?” 荣逸泽道:“还不是给我四妹配的补药,没什么大碍。对了,帮三哥一件事,回头三哥在姨母面前多给你添添好话。” 西崽侍应生端上新烤出来的牛排,韩朗也随后跟着坐下。 方岚看他在后头待了这许久才来,东西也没顾上吃几口,心里也觉得自己对他过于差了,便收了笑,推了个手帕给他:“看你热的,擦擦汗。” 韩朗受宠若惊地接过手帕,却舍不得擦,握在手里想闻闻,又怕方岚恼他。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汗,他把手帕收回口袋里:“都弄脏了,回头洗了给你。” 方岚胡乱地“嗯”了声,开始吃牛排。 各自沉默了一阵,韩朗神秘兮兮地说:“你不是最爱听新闻吗?我给你说个秘密。” 方岚这才来了一些兴致,却依旧意兴阑珊地说:“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韩朗四下看看:“这可是京州城里未来的大新闻啊。”又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吗,沈梁两家要联姻了,明天晚上督军府里有舞会,舞会上就要宣布沈仲凌和梁小姐的订婚消息。” 婉初正吃着一块牛排,但明明是鲜嫩多汁的东西,怎么如鲠在喉,仿佛吞了石块,怎么都咽不下去? 方岚并不太清楚婉初和沈仲凌的事情。她不以为然地说:“报纸都没说,你怎么知道的?” 韩朗说:“宴会从我家订了饮食,好多东西今天都不放出来卖了,是刚才听我们经理说的。” 后面的话,婉初都听得不大清楚了。哽在胸前的东西,让她胃里一阵一阵地疼,闷得难受。沈仲凌还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婉初勉强地吃了几口,起来说不舒服想要回去。方岚看她那样子,自己也吃不下去了,站起来搀着婉初一同离去了。 韩朗愣愣地看着离开的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有人走到他边上:“都说了?” 韩朗回过头去看他:“三哥,都照你交代的说了。不过……我怎么觉得……” 荣逸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的别管,想追到岚岚,有我帮你才能事半功倍。没我帮忙,怎么能成功?” 韩朗被他话语间的弦外之音鼓噪得极是兴奋,刚才的那一点犹疑早就寻不见踪影了。 沈仲凌忙完了公务,回到沈府的时候已经快近深夜了。凤竹打着哈欠托着腮坐在园子里的台阶上,看他走过来,忙起身道:“二爷,你可回来了!” 沈仲凌没想到这么晚的时间,凤竹还在这里,问她:“是不是婉初有什么事情交代?” 凤竹扑哧笑了笑:“可不是!让我在这里守着您呢。让您到小园子一趟。” “这样晚了,她还没睡?” “您也知道这样晚了,以后也早些回来。小姐一个人又没什么朋友,就指望您回来陪她说说话了。” 沈仲凌也觉得抱歉,让凤竹先去睡觉,自己往婉初的小园子里去。 婉初坐在园子里的石桌边,摇着一只团扇,歪头望着天发呆。冰肌近著浑无暑,小扇频摇最可怜。这场景说不出的宜人悦色。 “夜里这样凉了,还摇着扇子做什么?”他轻笑着坐下。 “哪里是怕热,是在赶飞虫而已。”她莞尔一笑。 沈仲凌这才注意到石桌中间放着一个蛋糕,不解道:“今天是?” 婉初拉开他袖子,看了看表,已然过了十二点:“今天是我旧历的生辰。” 沈仲凌眉头微皱,一脸的歉意:“往年都是过公历的生辰,今年要过旧历的生辰,也不早跟我说,看我连个礼物都没预备。” 婉初笑着摇摇头:“你能来就好。你近日里总是那样忙,本来想约你一同过,又听说督军府有个舞会,怕你被大爷拖去又是脱不开身,所以今天先过也是一样的。不过反正过了十二点了,也算是赶上日子了。” 沈仲凌听到“舞会”两字,心里就有些虚。本来就不情愿敷衍梁莹莹,这下听说要错过婉初旧历的生日,更觉得抱歉。 他单膝蹲到她裙边,把她双手握住:“明天的舞会大哥下了命令,我推不掉。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婉初笑了笑。一起去?去看你跟别人的订婚宴吗?笑着笑着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把手抽出来,可那动作冰冷生硬得让沈仲凌也为之一愣。 婉初也觉察到自己的异样,抽出的手顺势落下,理了理他的领子,微笑着说:“我不去,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胸闷得慌,你自己去吧。不过,可不许跟别的女孩子跳舞。” 婉初难得地露出拈酸吃醋的模样,看得他胸口一热。 可明天去就是要当梁莹莹舞伴的,想到这里,沈仲凌表情就为难了一下。 可那闪过的表情还是让婉初心里阵阵地疼。婉初又强挤出一个笑意:“逗你玩儿呢。” 他是知道的吗?如果你明明知道,你还如此? 沈仲凌觉得今天的婉初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抬手环上她的腰:“婉初,不管怎样,你都要相信我。” 不管怎样?那么会是“怎样”的呢? 一整日沈仲凌都没有回府,直接从军部去了督军的行辕。 尽管四周静悄悄的,婉初还是觉得脑子里闹哄哄的。让凤竹早早歇了,自己一个人呆呆地从日落坐到月升。 看了看钟,到了八点,该是舞会最高潮的时刻了吧。他此时又在做些什么呢,是怀抱佳人跳舞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还能改变什么吗?那么她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6 在这里又等着什么呢?等着明天看报纸登出来,然后给她弃妇的身份盖上一个戳?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激动起来。不,就算是被遗弃,她也不能做最后一个知道的。有什么不能去面对?她一路走来,就算得不到自己预料的结局,也不愿意被谎言愚弄。 婉初匆匆起来,用凉水洗了洗脸。镜子里的她脸色有些许的苍白,薄薄地施了一层粉,又打了一圈胭脂。鬼使神差地描眉勾唇,换了一身礼服,焕然一新。为什么这样装扮?镜子里的她美得这样凄凉,美给谁看呢? 穿戴停当,避开了下人,婉初一个人从侧门出来。出了门,刚准备招呼路上的黄包车,就看见有人倚在一辆汽车边,夜里有一颗红光明明灭灭。 荣逸泽果然没猜错,傅婉初还是忍不住出来了。他料想她不会从大门走,便在侧门守着。还好没等太久,就看见她窈窕的身影从门里出来。 头顶欧式的盘发,隐约几枚珍珠的簪子,耳边一对莹圆的珠子晃着。难得见她妆色这样浓,清孤冷傲的气质里竟然透出别样的一丝妖娆艳丽来。可她的目光又是冰凉的,配着身上墨蓝色蕾丝礼服,潋滟动人。 婉初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他,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专程在等人。 “傅小姐,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送你一程。”荣逸泽踩灭了烟,挑唇一笑。 婉初也没推托。你们不就是想让我亲眼看到吗?那好,我便去看。 婉初在车上就没给荣逸泽什么好脸色,荣逸泽也只是笑着说:“想着你大概会去,可怕你没请柬,所以在这里等你。” “三公子,不,大爷想得真周到。”婉初冷冷地说,然后把头偏向车外。 荣逸泽余光里看到她看向窗外,雪白的颈斜出一条秀美的线。颈下是裸露的一大片瓷白的肩,锁骨那里有两个小窝,小窝下是他臆想里柔软的峰峦叠嶂。她居然也会穿成这样? 荣逸泽觉得心底一阵臆动,这不受自己操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很糟糕,忙敛了心思专心开车。 女人见过那样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冲动。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难道这就是“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或者说“别人家的花自然就是香些”?可心里又有些纳闷,舞会那种场合,去交际的少,猎艳的多,她做什么穿得这样出挑? 督军行辕前排满了车,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那样一种衣香鬓影。 婉初突然后悔了,她突然说:“不要停在这里,我不要去了!” 荣逸泽却是轻笑:“你在怕什么呢?” 还是自顾自将车停下,绕过车头,拉开她那边的车门,支起一只手到她面前。 是啊,她怕什么呢?总要面对的,不是吗? 婉初咬了咬唇,搭着他的手腕从车里出来。荣逸泽顺势把她的手臂弯在臂弯里,侧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有我在。” 可这句话让她心里更忐忑了,她是怕的。那种怕是那么真实,像吐着信子的蛇,又带着恐怖的诱惑,引着她失魂地往前行。 荣逸泽携着婉初步入了行辕里。流光溢彩的大厅画栋飞甍、金碧耀目,六朝金粉下的靡丽繁华在乐曲里荡漾着纸醉金迷的高潮。 婉初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荣逸泽在她身后,冲着一个方向微笑着挤了挤眼睛。那一边,沈伯允手里正捏着一只高脚玻璃酒杯,冲他扬了扬。 一曲终了,男女散开,司仪缓步走上台阶:“今日贵客云集,都是来庆祝京州军大捷,督军得了通江五县。不仅如此,京州军还有一件喜事……”司仪故意拖缓了声调。众人都在台下窃窃私语。 沈仲凌刚和梁莹莹跳完一支舞,心不在焉地立在人群里,正想着找个机会脱身,可一转眼就看见了盛装的傅婉初。 她立在荣逸泽身边,荣逸泽在她身后,时不时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脸上是春风得意的笑。那笑让沈仲凌分外觉得刺眼,手攥紧了,又缓慢地松开。 旁边有人捅了捅他,沈仲凌才回过神,郭书年笑着说:“凌少,说你呢。” 沈仲凌敛住心神后入耳的第一句话就是:“沈仲凌和梁小姐的订婚……”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更加听不清周围的话语,他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郭书年:“他、他刚才说什么?” 郭书年诧异地看着他:“刚才说您和梁小姐订婚的消息啊,参谋长连我都瞒过了,怎么,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沈仲凌呆呆地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他眼睛里只看得到傅婉初颊边清冷的微笑,那笑意却蕴着他从未见过的沉凉,暮雨秋山,万千萧瑟。 沈仲凌猛地回头去看沈伯允,沈伯允却装作没看到他一样,和梁世荣亲热地交谈着。梁莹莹也没想到今天就会宣布订婚的事情,脸上还是有些羞涩,可是又强作着大方。 司仪又在台上说:“下面这支舞,请凌少和梁小姐单独跳,大家给他们鼓掌支持!” 一时间场里掌声雷动。沈仲凌只觉得那掌声每一声都是巨雷,劈在他心上,心上是焦枯一片。 梁莹莹红着脸等着他邀舞,沈仲凌觉得脚下有千斤重。他应该分开人群而去的,他应该在人群里拉起婉初的手带她走的,这样尴尬的场合,这样耻辱的场面,他怎么忍心让婉初一个人面对? 可沈伯允滚动轮椅的模样,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碾过来碾过去。婉初,应该能体谅自己的难处吧?是的,她会的,她那样爱我。 婉初觉得脸上的笑要塌下来了,她快撑不住那笑了,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她的视线快要模糊得看不清他的动作了。可还是清楚地看到他一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把梁莹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扶在她的后腰。那样的行云流水,那样的浑然潇洒。 婉初觉得胸口闷得难受,脚下都是虚的。荣逸泽的手环住她的腰,他能感觉到她飘得厉害。 一小节舞曲完毕后,人们又一个接一个滑进舞池。衣香鬓影里掩住翩跹的欲望、浮世的挣扎。 踩着节拍,荣逸泽一个转身带起她,她的长裙就滑出一道圈。快速旋转步伐,反身、倾斜、摆荡、回旋……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只提线的木偶,身体被人操控着。 他的唇贴在她耳边:“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 满世界的凉薄,却偏偏耳边这一处是热的。 婉初无声地笑了笑,那笑让他看着心也跟着揪了一下,他居然心疼了。 他向来寡情,对女人也从不上心,居然就为她心疼了。看着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的样子,心里也揪在一处。 为什么不哭一场呢?我还可以借你个肩膀。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沈伯允让你带我来看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7 的,是吧?好了,三公子,戏看完了,请送我回家。”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从天际传来。 荣逸泽不置可否,一圈一圈地绕着,带着她走出舞池。 沈仲凌在旋转中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远到消失,却迈不开腿去追。 婉初的脑子一直发着木,被荣逸泽塞进车里,呆呆地在车上坐了一阵。 荣逸泽虽然开着车,可一直留心着她,见她突然伸手去拉车门,下意识以为她想跳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迅速地把她的手腕箍定在手里:“你发什么疯!” “让我下去!”婉初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荣逸泽把车停到一边,婉初拉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去,走了十几步就跌坐在路边,手蒙着脸低低地呜咽。她似乎强力地压抑着哭声,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胸中那些隐忍却不肯被压下去,又翻转着冲上来。婉初胃里一阵难受,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呕吐。 可她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吐了几口水再也吐不出来。可胸口的难受还是一阵又一阵往上泛着。 荣逸泽点了一支烟,靠在车门边冷冷地瞧她。缭绕的烟雾让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婉初哭了一阵,抹干脸上的泪,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仰首看他那模样,难道烟的滋味就这样销魂?抬手从他唇里抽出烟,放进自己的嘴里猛抽了两口。 辛辣的烟雾突然充盈着口腔,呛得她一阵咳嗽。 荣逸泽把烟给夺了过去:“这个不适合你。”扔在地上踩灭了。递了一方手帕给她。 婉初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唇角。他的手帕浆过,板直挺括,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烟草的味道,那味道让她的心慢慢地镇定下来。 “你早就知道是吧?我还是斗不过沈伯允。是啊,我怎么斗得过他呢?”婉初失魂地笑了笑,“可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二十一岁生日。为什么要在今天呢?四年了,我从十七岁等到二十一岁,就收到这么一个生日礼物,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婉初自嘲地笑了笑。 “你手里明明有筹码。把你有的那些往沈伯允面前一推,你还愁他不把沈仲凌给你?”荣逸泽淡淡地说。 婉初惊讶地看着他,他说的是什么? “你不用那样惊讶地看我。你博尔济吉特家的秘密,我也知道。”荣逸泽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婉初有些心虚转过头看向远方,声音也变了。 “那我就明说吧,老王爷的那些金子,你怎么就不去用呢?给了沈伯允,他自然会把弟弟给你。”他说得坦荡而随意,仿佛根本不是她那个守口如瓶的秘密,而是街头巷尾尽人皆知的杂谈。 “你怎么知道这些?!”婉初只觉得害怕,面前这人,向来都面带笑容,可总让人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荣逸泽却是无奈地笑了笑:“我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你父亲的红颜知己,你可相信?” 婉初笑着笑着又哭出眼泪来,她相信,她怎么会不相信呢。可她的心也凉下来,父亲当时说过什么,这个秘密他只告诉最爱的女人,她的母亲。可别的女人也知道呢。 荣逸泽看她那样子,有些不忍心,安慰她:“其实是你父亲醉酒后无意中说的,这样大的秘密总不好人人都说去。” 有些话,他是藏了下来的。在遥远的曾经,他是打过这金子的主意的。只是后来突遭变故,活着尚且不易,他哪里有精力去琢磨这个?后来沈伯允找上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这么回事。可往来过几回,他的目标突然就变了,那些金子突然就不那么耀眼了。 “你要是以为金子在我这里,你就错了。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都不知道金子在哪里。你该知道,我上面还有一个兄长。他才是真正的长房嫡孙,我阿玛明媒正娶的嫡福晋的儿子。如果你在我身上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完全打错了算盘!”婉初肃然正色道。 她的手收紧在胸前,大约不常说谎话,她只觉得心跳的声音那样的大,仿佛一不留神他就听了去。 荣逸泽也只是笑了笑:“我若是打的这个主意,我怎么会告诉你?我敢这样告诉你,只不过是看不得你受这样多的苦,替你不值。我荣三若是想要什么,哪怕大大方方就去争、去抢,也干不出欺骗女人感情的事情。” “你做不做得出来,跟我都没关系。你不用解释什么。”婉初觉得浑身无力,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荣逸泽却觉得气闷,从来都是他不屑于跟别人解释。现在他主动解释,她却毫不领情,于是无言地坐回车里。 婉初在车边站了站,却没有上车的意思:“不劳三公子了,我自己回去。” 他从没在女人这里受过这样的挫折,本还想再说什么,可顿了顿,便又沉默了,接着飞快地把车驶出去了。 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而行,观后镜里,婉初的身影越来越小。风吹起她的裙子,像水墨画里开放的一朵墨莲,渐渐就被黑暗吞没。 他却更是气闷,他的教养让他做不出留一个年轻小姐独自走夜路的事情。于是他停了汽车,下了车在她后头默默地、不远不近地跟着。 荣逸泽一直看着她进了沈府才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脚下好像踩了个什么东西,挪开脚一看,是个耳坠子。金色的弯钩上,金线吊着一只华光异彩的圆润莹泽的珠子。他拾起来,他认得这是婉初今天戴着的。 那珠子在她耳边扫着,他贴着她的脸说话的时候,那珠子也扫过他的脸颊,温温润润的好像是她颈子上传来的体热,但是又带着一点的湖海里的凉气,又好像是她的冷。他嘴角弯了弯,拂掉上头蒙的灰尘,揣到了口袋里。 沈仲凌还是没撑到舞会结束,找了个借口回沈府了。他径直到了婉初的小园,轻轻在她门上敲。 婉初的心,此时就如轻舟过境千山,仿佛又通透了一番。 她回来换下礼服的时候才发现耳坠子掉了一只。婉初不爱戴首饰,所以首饰并不多。这对东珠耳坠子是旧时宫里一位皇后赐下来的,父亲送给了母亲,母亲又留给了她。她素日里珍爱,等闲不戴。今天才戴一回,回来的时候就少了一只。 婉初突然觉得,人生也便如此。你越是珍爱,越是容易失去。 她记得这个耳坠子小时候也丢过一回。那时候她把整个庄园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心情极其低落,上课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徐明远就笑着跟她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那时候,她并不懂得,心烦气躁地过了好久。日子久了,便忘了。可某一日整理东西,那耳坠子又找到了。其实失而复得,并没有预想的欢喜,但是“已失去”的感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8 觉,却是刻骨铭心的痛苦。 看着手里那只形单影只的耳坠子,婉初突然觉得爱情于她,便像这只耳坠子。她越是珍爱,命运便要开玩笑似的故意丢掉一只。那么,这一回,她学着不再翻天覆地地去找,而是静静等着它回来的那天。 婉初轻轻地把门推开,沈仲凌的身影挺拔依旧。门里门外不过半米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沈仲凌神色紧张:“今天的事情我一点不知情,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婉初淡淡地说。沈伯允把他逼成这样,他不比自己好过到哪里。 他突然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婉初,我们走,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婉初静静地把手抽出来:“你走得了吗?如果能走,你早就走了。你走了你爹怎么办,你大哥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骂名,我担不起。仲凌,我是真累了,算了吧。” “我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给我点时间。”沈仲凌说。 可婉初被这三个字割得心里难受。相信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今天你连站出来说个“不”字的勇气都没有,让我怎么相信你?你不过是一边敷衍我一边敷衍着梁小姐。 但这些话说出来很伤人,婉初咬了咬唇还是咽了下去。 婉初把手链摘下来放到他眼前,笑着说:“一样的东西送给两个小姐,凌少这是打算要享齐人之福吗?”手一松,手链摔到了地上,哗啦啦的珠子,弹跳着散了一地。 本想怒斥几句,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们之间连海誓山盟都没有。 当初母亲和父亲闹的时候,尚能一边砸碎他的瓷、瓶、碗、碟,一边斥责他:“这就是你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就是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就是你的‘生死契阔’……”一桩桩一句句,刻在她心上的甜言蜜语,现在再用刻薄的语言一刀刀从心头割下来,血淋淋地丢给他。 可婉初想割都无处下刀,心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可心再怎么千疮百孔,它总是鲜活的,那些无形的伤痛也伤不了本原的身体,生活也总是要继续下去的。 沈仲凌被她决然的容色伤得不轻,地上落的珠子当当当的声音像极了当时在通城城头耳边的枪声。虽然没有一发子弹射中自己,可于心的煎熬恐惧却又是真实的。 “我总会有法子的。你,好好休息,不要乱想。”沈仲凌抿了抿嘴,最后转身离开。 婉初在房里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连饭都没好好吃,每次都是胡乱对付几口。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她终于被腹中的饥饿叫起。 用凉水猛泼自己的脸,望着镜子里憔悴苍白的面孔,她伸手在镜子里描绘着自己的脸庞。她辛辛苦苦织了一个茧,以为安全,以为温暖,以为可以保护自己,以为可以躲避外头的风声鹤唳。但是,到如今才发现,没有什么是真正安全的避风港,现在是要离开它的时候了。 婉初走出房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拉开门的瞬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凤竹焦急的面孔,婉初冲她笑了笑:“今天早上吃什么?” 凤竹看她面色憔悴,可居然是带着笑的。 大清早沈福就特意过来交代过,二爷要跟梁小姐订婚了。凤竹替婉初委屈落泪了一夜,她不明白,这样登对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就是这样的结局呢? 可她一个下人,就算被主人宠着,也明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看到婉初强颜欢笑,她心里更难过,可又不敢表现出来:“早饭的点儿都过了,不过厨房里头还留着饭,今天做的是小笼包子和白粥,您要是想吃牛乳面包,也是有的。小姐您想吃点什么?” 婉初微微一笑:“可巧都不是我爱吃的,算了,我去外头吃吧。” “小姐,我陪你去吧。”凤竹的担心都写在脸上。 担心她做傻事吗?她不会。 婉初轻轻拍了拍凤竹的手,算是一个安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凤竹望着她的背影,这才注意到今天的她有什么不一样。 素日里她总穿着修长的高领衫袄,今天却穿了件碎花的连身长裙。凤竹记得给她整理衣橱的时候曾见过这条裙子,那时候婉初说这条裙子是她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的。后来她身量长了,这裙子便短了些,露出了一截藕白小腿,脚下是一双漆亮的小高跟皮鞋。 婉初让车夫把自己落在合富锦大街上,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可人走着,心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原来,行尸走肉,就是这个样子。 原只想散散心,才发现这心好像早没了。空空旷旷的胸口,更像是带着躯壳在漫步。总要习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婉初安慰自己。 逛到红磨咖啡,她进去坐下点了块欧培拉。吃了一小口,却是食不知味。一杯咖啡在手里搅了又搅,直到没有一丝的热气。 她坐在临窗的座位,她以前爱吃这里的舒芙蕾,喜欢那柔软的口感。可如同她的爱情一样,一口的甜蜜后,便是无尽的茫然。 从前沈仲凌总叫她一同出来,她不愿意。他就顺着她,给她带一份回去。本来舒芙蕾是在瓷盅里烘焙的,并不能外带。可她爱吃,他就同经理打了商量,许他外带回去。 婉初坐在那里,好像看到他来这里外带的样子,和煦地笑着跟侍应生打招呼,身影匆匆地再往家里赶,生怕晚了一刻那东西口感就差了…… 以后,他会陪另一个人来这里,也许他们就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同喝热咖啡,一同聊天。想着想着,婉初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韩朗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往窗外望着的傅婉初。他觉得这个女孩很面熟,一时又想不全她的名字。 剧团演出很成功,团友在这里订了一个庆祝的蛋糕。想着方岚爱吃栗子蛋糕,韩朗就特意过来交代店员做成栗子口味的。 想到方岚,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小姐就是傅婉初。只是那天她穿着传统而繁复的衫袄,今天却梳着披肩的公主头和小洋裙,因此才差点认不出她来。 韩朗笑得风和日丽,上去跟她打招呼:“傅小姐。” 婉初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熟人,忙敛住神情,可眼底的潮湿还是让韩朗看见了。 “你怎么了?”韩朗担心地问,问完才觉得唐突了。 婉初觉得尴尬,低了低头:“没什么,刚才眼睛眯了沙子。” 韩朗“哦”了一声,看她面前的欧培拉没怎么动过,咖啡也是满的,连热气都没了,便问她:“东西不好吃吗?” “不,不是的,今天胃有些不舒服,所以吃不下。怎么,红磨咖啡也是韩先生家的店?” 韩朗被她称作“韩先生”,觉得很是有趣,笑着说:“京州城十之八九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39 的西餐店都是我家的。” 婉初礼貌地笑了笑,却不想再聊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韩朗挠了挠头,本打算直接去厨房,想了想,还是回到柜台给荣逸泽挂了一个电话。 “三哥,我刚才在店里头看到那个傅小姐了,就是跟方岚在一块儿的那个。” 荣逸泽嗯了一声,问:“她一个人?”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好像受了什么委屈。” 荣逸泽想了想:“你替我跟着她,” “跟着她?”韩朗咧了咧嘴,“我还有事情呢。” “我姨母最近总催我给岚岚物色个好婆家……”荣逸泽随意地说。 “好、好、好,跟着就跟着!”韩朗忙打断他,心里想父亲说得真不对,他说荣老太爷那可是出了名的枭商,家财万贯的,可惜了只养活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可韩朗觉得,荣三哥这个人可不像别人传说的那样简单,他可是一肚子的手段。或许真同别人说的那样,聪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 “一直要跟到她回家。”荣逸泽又郑重地补了一句。 “万一她不回家呢?”韩朗问。 “她无处可去,不回家去哪里?她一个女孩子不会逛太久的。” 韩朗就接了这个“不会太久”的差事。可发现,不是“不会太久”,而是“太久”。 婉初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到鸿翔时装店,就走了进去。有店伙计看她身上穿着舶来品的上等衣料,猜到是哪家的小姐,殷勤热切地上来问她要做什么衣服。 婉初本就是闲逛,只是看到了“时装店”三个字,就想把衣橱里头的衣服都换了,并没有具体的想法。 师傅给她量好了身材,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本衣服样子的目录画册,请她坐在那里慢慢地挑选。 婉初在软椅上坐了下来,画册放在腿上。如今最时髦的就是旗袍和洋装,画册里头有各样时兴的款式。 这时候试衣间出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太太,面色极是不悦:“经理,怎么回事?这衣服说是今天就改好,怎么还有不合身的地方?我可是等着穿去人家寿宴的!” 经理忙跑过来:“冯太太息怒,冯太太息怒。”仔细看了看衣服,对了对订单,赔着笑脸道,“对不住、对不住,您这衣服本来是昨天要做好的,谁知道这几天梁家的人过来订了许多的四季衣衫。这硬货、软货师傅都忙着给梁家小姐做嫁衣,其他的活就慢了些。看来是师傅忙糊涂了,以为改好了,真是怠慢老主顾了。” 婉初的手停在翻页的动作。真是到哪里都有人提醒她,梁小姐要嫁给沈仲凌,生怕她忘记一样。看这样子,婚事那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连嫁妆都开始预备了。 婉初烦乱地要了几件裙子,觉得店里闷得慌,匆匆地离开了。 一路走到了西山公园,站在西山湖边,对着湖水就是发愣。湖面在夕阳下是一大片的金,风一吹,那金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鱼鳞。 韩朗跟着她一路,走走停停很是伤体力。小腿、脚跟酸痛不已,也只能暗自叫苦。这时候公园里头已经没什么人了,她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在这里,他更是不敢走。 韩朗一直跟着她,也没好好吃上饭。随手在路边摊上买了块饼子充饥,盘算着回头得好好让荣逸泽请一顿大餐。 婉初呆呆地在湖边,直到觉得有些冷意,才觉察到天色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刚走了几步,鞋跟却陷在了路缝里。她崴了一脚,跌坐在地上。 犹记得小时候,跌倒的时候总有人冲出来扶她起来,吹着伤口,安慰她。如今才短短多少年,家国不在、父母双亡,爱人如今也没了。虽然有个兄长,长她二十多岁,却一直在北地也没有什么往来。她如今真真正正是只影漂浮、寸心虚旷了。 想到伤心处,婉初索性抱着膝盖哭开。往常身边总有人,现在这四下无人之处,也不再遮掩,放任自己大哭。 韩朗正啃了一半的烧饼,看她那样子有心去扶一把,又怕她觉得难为情。他只好远远地看着她哭,哭得他心里都觉得很不好受。这样的女孩,捧在手里都来不及,谁会舍得这样伤她的心呢? 韩朗也不是没见过女孩子哭,可她那样一种伤心,光是看着都忍不住跟着难过。他想,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伤心事,才能哭得那样悲恸? 那烧饼,便如鲠在喉再也吃不下去了。 丢了烧饼,韩朗就坐在一棵大树后头,偷偷看她那么一直哭一直哭。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一歪,倒了下去。 韩朗一惊,忙冲过去扶起她,怎么叫她都没回应。看状况,已然昏过去了。他一着急,只好横抱起她到路上拦了黄包车去医院。 荣逸泽接了韩朗的电话没多久就赶来医院,他来的时候婉初还没醒。问韩朗,韩朗只说是一天没吃饭,在湖边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荣逸泽打发了他回去,自己在病床前坐下。 护士小姐进来,看这人不是刚才送她来医院的人,就问:“刚才送病人来的人呢?” 荣逸泽道:“我让他回去了。” 护士小姐看他衣冠楚楚,眉目俊朗里藏着一丝忧虑,便说:“你是病人家属吧?” 荣逸泽还没来得及说“不是”,护士小姐就责怪他:“病人怀着孕,怎么就由着她不吃饭呢?看看血糖低成什么样子了!” 这话却让荣逸泽吃了一惊,一时不能消化,犹不可信地又问了一句:“等一下,你说她怀孕了?” 护士小姐心里一直断定这两个人是少年夫妻或者是男女朋友的,在她看来这两个人是般配得赏心悦目。 护士于是换成了笑脸说:“怎么,你还不知道呢?也是,刚怀上,还是早期。要好好照顾病人。她身体还不错,就是没吃饭比较虚弱。给她吊了些葡萄糖,回头醒了就可以回去了。哦,对了,她血小板低,要注意补血呀。” 荣逸泽还在震惊里,听她聒噪了一顿,也只能茫然地点点头。谢过她,转回她身边坐下。 怀孕了?难怪这样伤心。她单身未嫁,现在未婚夫又要娶别人。 可心底泛出些酸意,又有点瞧不上沈仲凌:做得出却没点担当。他心里又有点气闷,觉得她这样要死要活的,自己的身体也不爱护。 这样五味杂陈地胡乱搅和在一处,四周静谧,暗夜已至,灯光昏然里居然就睡着了。 婉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一扭头就看见荣逸泽一手撑着额头打盹。动了动手,上面连着针头。冰冷的液体顺着透明的软管子和冰凉的针头源源不断地流进血管里。 她向来怕打针,更别提输液,看着针头她心里就有些打抖。可如今再看这些,突然就没了感觉。 荣逸泽听到动静醒过来,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0 捏了捏眉心:“你醒了?好些了吗?” 婉初看了看四周:“这是医院?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公园昏倒了,被人送过来的。你这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居然饿晕了?” “你在跟踪我?”她原以为那天就把他给气走了。沈伯允目的达到了,沈仲凌要娶梁小姐了。他既然明确表示不是图谋她的金子,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来纠缠自己? “你也可以说,我在关心你。”他语气里惯常地任性妄为。 “三公子何必这样白费力气呢?”婉初无力地说。 “就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吗?” “三公子这样的朋友,婉初高攀不起,也不敢高攀。” “既然如此,不如当我是个可以合作的生意伙伴。我在你这里不过是感情投资,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还能有交易有合作。你放心,我荣三是个信誉极佳的商人。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安心些?”言毕,又是一副你奈我何的笑容。 这人耍无赖也总是耍得这样倜傥不群。婉初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他去吧,自顾不暇。 吊完了水,婉初起身坐起来,却发现床下面只有一只鞋子,怕是路上弄掉了。婉初只好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 荣逸泽在她后头走着,看着她。吴足霜雪白,凌波微步、轻尘暗生。一时移不开眼睛。 走出一会儿,婉初也觉出不舒适来,索性脱了另一只鞋,光着脚走路。 荣逸泽眉头蹙了蹙,地面冰凉,她有孕在身,外头还不知道地上有些什么东西。想到这里,身形已然到了她跟前,不由分说便抄起她,横抱起来。 婉初却受了一惊:“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送你回家。” “我自己能走!”婉初又羞又怒。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听得他俩的声音,都侧目看他们。 荣逸泽却像没听见一样,全然不在意,凑在她耳边道:“你若是想叫更多的人围观,你可以叫得更大声些。” 婉初只知道他虽然花名在外,平日里对人还是非常周到的,却没想到此刻他如此的霸道不讲理。好在路并不远,索性闭上嘴,老老实实地由他抱进车里。 一路沉默不语。窗外青草带着露水的草腥味道灌进车里,婉初还是觉得有些累,歪头靠在窗户上。荣逸泽把车停下,俯过身子摇起她那边的车窗。“夜里风大,小心过了凉气。” “我觉得闷。”婉初低声道。 “我这边给你留着半扇窗,会有风吹进来的。” 车子又启动,风从荣逸泽那边吹进来,风头上婉初能闻到青草里头还带着淡淡的薄荷烟草味道。 到了沈府,婉初拉开门就要下车。荣逸泽拉住她胳膊:“地上凉,当心过了寒气。我抱你下去。” 婉初这回说什么都不肯。荣逸泽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只好说:“你在车里等着,我叫人给你带鞋子过来。” 婉初这才点点头。 荣逸泽下了车去,婉初看见他抬手拍开门,跟门房交代了几句,也听得不太分明。她想,这人虚情假意的也能让人觉得温暖。或许是自己太寒冷了,哪里有一点点的热,都情不自禁地想靠过去取暖。 凤竹在家里等了婉初一整天,早就急得哭了。沈伯允和沈仲凌一整天都没回家,她自己也不敢去惊动沈老爷子。苦求了沈福,沈福却只是安慰她说没关系,婉初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她最后没了主意,只能坐在台阶上干等着。见门房一个听差的过来,说婉小姐回来了,要她拿双鞋子去。凤竹一高兴,急匆匆地提着一双鞋子就跑出去。 见了婉初,凤竹又是喜又是悲,心事都化成眼泪往上涌。那模样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倒让婉初过意不去。 凤竹出来得匆忙,这会子才发现自己提了双系带的小皮鞋。她过去给婉初穿鞋,刚才情绪波动得厉害,一会儿伤心、一会儿开心的,那带子怎么都系不好。 荣逸泽笑了笑,让她让到一边,单膝跪下去:“看你手忙脚乱的,回头让你小姐扣你的工钱,我来吧。”说着就去拉婉初的脚。 婉初吓得把脚缩到后面:“不劳三公子,我自己来。” 可荣逸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拗,捉着她的脚往鞋子里放。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不就是怕被人瞧去吗?要是再这样拉扯,我就穿得慢些,叫更多人瞧见。” 说话间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打出了两朵蝴蝶结,笑着说:“瞧,这不就好了吗?”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看她。 那眉目舒朗,笑容纯净得像是岩边雪松被太阳照耀下的清明朗翠,晃得婉初有些头昏。 荣逸泽站起身来,伸手把她扶出来,俯身就在她耳边低沉且温柔地说了一句:“小心。” 凤竹看得有点傻了,她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先是二爷跟别的小姐订婚,现在是荣三公子给自家小姐穿鞋。女人的脚,那是顶私密的地方,怎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给婉初穿了鞋? 荣逸泽的车刚停下没多久,沈伯允和沈仲凌的车跟着就停下了。沈仲凌是认得荣逸泽的车牌的。鬼使神差地,他呆坐在车上没下去,冷眼瞧着荣逸泽单膝跪下给她穿鞋,冷眼瞧着他牵着她的手。 方向盘上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你就这样来伤我的心?沈仲凌的心一阵紧过一阵地疼,冷着脸下了车,擦肩从几个人身边走过去,一言不发地进了门。 侍从在后头伺候了沈伯允下车,挪他到轮椅上。他淡笑着跟荣逸泽和婉初打了声招呼,也进了门。 婉初望着沈仲凌的背影,心下恻然。他们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伤谁,谁又叫谁伤心? 第七章 醉里不知年华限 婉初躲了沈仲凌好几天,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说,或者说该怎么说。 沈仲凌和梁莹莹订婚的消息已经在各个报纸上了头条,各种题目、各种揣测。什么“沈梁联姻为天下?”,什么“江北新局势,军政大洗牌”,博人眼球,好不热闹。 沈仲凌被那天的场景伤了几天的心,一颗心辗转反复,夜难安眠。一面心疼婉初,一面生闷气,另一面怕她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是小女儿在赌气,怕自己误会了她。 自己筹划了一阵子的事情,觉得有必要跟婉初好好谈谈。可婉初总是借故不见。沈仲凌的心就如蚂蚁在热锅上爬着,乱糟糟的没有方向。 这天晚上睡到一半,梦到婉初穿着凤冠霞帔就出嫁了,可自己还是八九岁的模样。眼睁睁地看着新娘子被人接走了,他在花轿后头怎么追都追不上…… 沈仲凌被这个梦魇住了,好半天才醒过来。打开灯喝了口水,看看钟也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1 才不过一点。可睡意都没了。想想这件事是再不能等下去了,套了件外套就往婉初院子里走去。 婉初的屋子里还点着灯,他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轻轻拍了拍门:“婉初,睡下了吗?” 凤竹的屋子在婉初房间正对面的回廊那边,他又不敢拍得太响把旁人给惊醒,只能压低了声音叫她。 婉初其实早早就睡下了,隐约听到有人拍门,睁开眼睛才看到灯还亮着。 刚清醒过来,就听到沈仲凌说:“婉初,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撞门了。”婉初忙起来去开门。 沈仲凌这几天为这事情折磨得也是面色憔悴,可看了婉初瘦削的面孔,心里更是疼。 “婉初,你恼我也好,恨我也好,你总不要跟自己过不去。荣三那个人不是好人。”沈仲凌上来就抢着说了这么一句。 婉初觉得好气又好笑,他深更半夜巴巴地跑来就为了这么一句? “有劳凌少费心了,我跟荣逸泽本就没什么关系。如果你就是来说这个的,凌少可以回去了。”婉初恹恹地说,说完就要关门。 沈仲凌听到“凌少”两个字就觉得心寒,他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眼见她又要关门,匆忙间把手挡在门缝里。哐的一下,门就夹在手上,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婉初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手会挡在门上,听到他一声闷哼,忙又把门拉开。沈仲凌几个手指头被夹的地方已然红红肿肿了。她的心仿佛被夹了一样,也跟着绞痛。原来她这样疼。 她慌得拿起他的手,吹了又吹,眼泪也跟着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沈仲凌也顾不上手疼,反手一握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你别担心,手不疼……可是心里疼。” 婉初不愿意再这样纠缠下去,想把手抽离他的手,拉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她抬眼冷冷瞧他:“你都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呢?” 沈仲凌低头不语,半晌缓缓道:“婉初,你何必说这样的话让我难受?难道我比你好受些吗?” 婉初眼眸低垂,是啊,她只顾自己耍性子,可他又去何处发泄?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呀。婉初的心便软了一处,那些好不容易提起的防备、砌起的高墙轻易地就裂开了。 “婉初,跟我去个地方走走,好不好?”沈仲凌求她。 婉初看着他那期待的模样,心还是投降了,手被他牵着,只觉得天涯海角她都愿意去了。 沈仲凌开着车,载着婉初行在她不熟悉的街道。从城镇里穿行出去,当灯火都成了身后的风景,婉初才发现这是出城去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婉初不解地问他。 沈仲凌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握住她的手,给她莫大的安心。她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安心过,于是在昏暗里渐渐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长,连一个梦都没有。 沈仲凌早就到了目的地,可看着身侧熟睡的婉初,便不想叫醒她。她睡得很安详,即使是天籁无声,也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这样的安静,也让他焦躁的心情难得地平静下来,人一松懈下来,困意也犯了上来。 等到他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就是婉初璀璨的眸子,眸子里还噙着笑。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想到你睡着了,是会流口水的。”婉初娇笑。 沈仲凌红了红脸,正要擦,婉初的手帕已然落在他唇边,轻轻沾了沾。 心底好像有一股温暖,咕嘟咕嘟地从底下冒着热气,烘得他那颗杂乱冰冷的心暖洋洋的。他平生所求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小幸福,有佳人陪伴左右,再有一两小儿承欢膝下。 婉初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脸发红,问他:“你怎么开到陶馆山来了?” 陶馆山距京州城不过二十里地,前山平缓,后山陡峭,各有一番景色。春天的时候,满山的桃花、杏花开放,吸引了不少行人来踏春。前山由于山路平缓,依山路建了许多别墅,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些房子是白色的西洋建筑,混在葱翠的树里,煞是好看。 这时候天光放亮了,山里氤氲着淡淡的晨雾,有鸟儿清脆的叫声。 “什么时候醒的?”沈仲凌问。 “醒了一会儿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你是要带我来看日出吗?”婉初问。 沈仲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发动了车,在山路上又行了几分钟,最后在一座青树掩映下的小巧洋房前停了下来。 沈仲凌下车为婉初打开车门,牵着她的手。 空山新雨后,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芳香。推开小铁门,一片花园赫然映入眼帘。鹅卵石铺陈的小路,中间一个欧式的喷泉,两边种满了玫瑰。原来刚才那些芳香都是这些将开不开的玫瑰的香味。 婉初不解地看了看沈仲凌。 沈仲凌唇边依然是温和的微笑,像一个得了奖的孩子,等着人的夸赞。 “我选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中这玫瑰了。总听你说在法国的时候种了一园子的玫瑰,我一直不能想象是什么样子的。这房子的主人是法国外交部的一个参赞,听他说这些都是从法国运来的花,后来插枝插活了好些,这花园就有些规模了。不过,我猜还是比不上你在法国的那个园子。我知道伯母生前是顶爱侍弄花草的,想来一定是很有规模。” 不待婉初细看,沈仲凌推开大门,一个中年妇人迎了上来,恭敬地道:“先生,您来了。”沈仲凌笑笑,拉着婉初,“这是婉初小姐。这是丁妈,这里都靠她打理。” 婉初只能点头招呼,却不知沈仲凌到底要干什么。 丁妈识趣地回到厨房忙碌。沈仲凌一间一间地带婉初参观:“房子不太大。这是餐厅,这是会客厅,这是书房,这是主人房,这是婴儿房,这是露台。没有客人房,因为我不喜欢外人住在自己家里。”房子不算大,倒也温馨。 “房子也才到手没几天,家具还没怎么定,想等你来决定。你是喜欢中式的,还是法式的?或者其他什么式样?我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们女孩子对这方面是很蘑菇的。” 婉初只剩惊愕了,还有不祥的预感,那些不解都浓到眼睛里变成疑问。 沈仲凌实在害怕她这样的眼神,从她背后轻轻将她环住,面对着窗外。 林子里开始有几缕太阳的光线,更衬得山里浮腾的雾恍如人间的仙境。“喜欢这里吗?”面颊贴在一处,脸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她所求不过是如此,两个相爱的人,一个温暖的小房。但是,哪里不妥? “我们成亲以后,就住这里?”婉初不是在问他,而是试探。 沈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2 仲凌听到“成亲”两个字,身体僵硬了一下:“你先住在这里,等过阵子……”他却也不确定了,他没法给她什么承诺,只是知道想和她在一起,有一个自己的家,真正的家。没有傅婉初的地方,怎么能叫作“家”? 婉初的心一点一点抽痛,沉到冰底,泪流下来。他到底是放弃她了,为了他的哥哥,为了哥哥的宏图霸业,放弃她了。 沈仲凌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婉初,别这样,别这样,我们暂时忍耐一下。再给我一点时间!”沈仲凌把婉初紧紧环住。 “沈仲凌,我恨你!”婉初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她不恨他不能娶自己,她只是恨相爱一场,相处四年,相识十多年,他终是不明白什么对于她才是最紧要的东西。是尊重。一心一意对一个人,就是尊重;给她名分,就是尊重。哪怕是躲不开命运的翻云覆雨,坦然地接受、分开,也是一种尊重。 可他想出的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要置她于何地呢?那是把她推向她最不能接受的一种境地。 “婉初,不要这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先和梁家订婚,等到两军合并,京州军上了轨道,就不会再受梁家支配了,到时候……” “到时候再和梁小姐退婚?再伤一个无辜人的心?”婉初泪眼婆娑。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既然想和我在一起,你当初就会和我走。既然决定留下来,就该知道结果。”明知道结果是拒绝,还是要赌一把。她无悔于心,无悔于这段感情。她把能做的、能付出的,都付出了。可最后的尊严,她说什么都是抛不去的。 “婉初!你知道那不可能。我走了沈家怎么办,大哥怎么办?婉初,只要我们相爱,守在一起,还有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我不可以没名没分跟你住在这里,让我们的孩子也没名没分地生在这里,见不得光。再热烈的爱情,如果连名分都没有,谈什么尊重呢?做你一辈子的情人,我怎么面对我阿玛? “我把全部的心都托出来给一个人,如果得到的不是他的全部,我宁可不要。还是凌少打定主意让我做小?沈仲凌,我跟你说,你休想!”婉初从没有这样激动过。 “你知道我跟梁家结婚是逼不得已。如果不是我,大哥就不会双腿残疾,受人欺侮,被人嘲笑,不能上战场,不能一展抱负,甚至不能人事,不能有子嗣……你让我怎么抛下他?每次看到他郁郁寡欢的样子,每次看到他被人抱上抱下的时候,我的心都在流血!” “你已经放弃很多了,放弃了学美术,为他进了军校,为他冲锋陷阵,还不够吗?为什么连爱情都不能要呢?” “他又何尝没牺牲自己的爱情呢?他也有爱人,但是因为残疾了,被女方家庭反对,相爱而永生都不能在一起,我越是爱你,越是能体会他曾经的苦!” 那么多年,在一起以为只有心心相印,只有甜蜜的思念、温馨的瞬间,谁会想到到今天针锋相对、疯狂争吵? 婉初紧紧咬着下唇,直到腥热的血渗出来,她怕自己冲动全都告诉他。她想告诉他,只要他们在一起,她会把那些金子都拿出来给他大哥。她所要的,不过就是他的态度,要他跟自己一样,抛却全部投入的感情。 可为什么爱情在金钱、权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只要沈仲凌肯为她拼搏一次,事情就都不一样了。可他还是没有做到。 “所以,你放弃我了?你不要我了?”婉初凄然地笑了笑。 “我们不一样,只是暂时的忍耐,等到一切安顿下来。我跟梁莹莹本就没有感情,过不了多久她自己就会受不了,到时候自然就离婚了,我们就能在一起!” “现在呢?”婉初泪眼迷离,冷冷道,“你是打算让我做个情妇,做上几年,日日盼望你偷偷从妻子那里跑出来跟我相会?然后熬不住的时候,天天问你什么时候离婚?问到没有答案,问到你心烦,最后再抛弃我?等着我们的孩子问我为什么没有父亲,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做情妇? “沈仲凌,你休想!口口声声说爱,连名分这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你说什么爱! “今天我们就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形同陌路,你就不会再痛苦了。与其让大家都痛苦,不如让我退出吧,我真的累了。” 婉初挣扎着想离开沈仲凌的怀抱,但他的回应只是更紧的拥抱。“婉初!”他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他不明白,明明是爱着的,为什么就不能暂时忍耐呢? 婉初努力去掰开他禁锢在身上的手臂,她捶打着他,最后狠狠咬上去。沈仲凌只是由着她发泄,由着身上的疼。他想,等她冷静下来就好,就好。 最后她好像使完了一生的力气,再没力气挣扎了。仿佛一直行走在黑暗,看不清前路,却要走下去。身体已然不能前行了,可脑子却一直走着,走着走着,一脚踏空,仿佛从云端落下,晕倒在沈仲凌的怀里。 大夫坐在床边的小方凳上,搭在婉初细柔的手腕上,眉头紧锁。沈仲凌眼中尽是焦急。 半晌,大夫切完脉,站起来。 沈仲凌忙过来询问:“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边整理诊箱边说:“夫人刚有身孕,神思郁结、内息紊乱,加上身体虚弱才晕倒的,不算大碍。我这就给夫人开个方子,好好调理、安胎,不要再受刺激……” “身孕”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劈在沈仲凌的心上,身孕?她怎么会! 失魂落魄地送走大夫,沈仲凌再进来的时候,婉初已经醒过来。 她没在床上躺着,而是靠着窗,失神地望着窗外。本来早上来的时候还只是有些隐隐的云,这会儿天都暗了下来。风吹得厉害,满山的树枝都在风里被摧弯着腰,树叶都向着一个方向哗啦啦地摆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爱,而情已逝。 大条大条的水线开始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砸在屋檐上叮叮当当,园子里的一棵不知名字的树落了一地的叶子。这才是春天,叶子也是会落的。不一会儿,整个窗户都成了水帘,看不分明外头的细节。 沈仲凌轻轻拉住婉初的手,探寻地小心问道:“你怀孕了?告诉我,怎么回事?……”他终是爱她,这个时候,他跟自己说一万遍冷静、冷静,再冷静。不能不问她缘由就给她下定义,给她审判。 只要她说她是被逼迫的,他就能相信,就能原谅。甚至,这一刻,他打定的主意,竟是要照顾她一辈子,再不让她受伤。他相信遭遇至此,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爱护。甚至,他可以忤逆哥哥。她要的不就是名分吗,那么就给她又怎么样呢? 可婉初并不知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3 道他的心这样转了几圈。她先是一愣,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我怀孕了?” 随后就释然了。迎着他的目光,居然报以一笑,无限凄凉,却没有羞愧。知道了也好,就这样吧,就这样散了吧。如果不能在爱的时候分手,那就在疼的时候放开吧。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没有一把嗜血的屠刀怎么能利落地斩断? 沈仲凌终于忍不住了:“告诉我,是谁?!你是被逼的,是不是?”强压住心底的羞辱、不甘、震怒、心疼,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婉初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摇摇头,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你不用再问,我是自愿的。”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的感情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这一句话后,他们就这样错过了。只是这一句话,然后是一辈子的擦肩而去。 轻轻的几个字,如同他们的爱情最后的死刑宣判。 沈仲凌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没有比此刻更悲凉、更愤怒、更耻辱、更难过。 扬起手,终是不忍。手掌变成了拳头,从婉初脸边擦过,落在了她依靠着的窗上。 哗啦啦地分崩离析,碎了一地的玻璃,上面沾染着斑斑血迹,分外的耀眼夺目。他的手瞬时血肉模糊,玻璃片从她的脸旁飞过,也流下点点血痕。一地都是伤。 外头的雨快速地飘进来,那玻璃上染的红一下就被冲淡了,然后是消失。仿佛从来没伤过谁的手,没伤过谁的心一样。 婉初的心早就凉了,她要的不是名分,要的不过是一份平等没有杂质的爱情。这么简单的东西,却得不到。现在也好,他误会了也好,恨了也好,至少可以痛痛快快结婚去了,总比让他知道真相好。 他这一生背负着沈伯允的债已经够累了,再也背不动她傅婉初的债了。那么,她替他背上。这是她为她的感情做的最后的祭奠,她觉得自己于心无愧了。 丁妈端茶刚到门口,听到这巨响吓了一跳,忙跑进来,就看着开始还浓情蜜意的两人,此刻剑拔弩张,都带着血。她一时惊慌失措,也不知道该先给谁清理伤口。 沈仲凌站起来,缓缓转身,声音里是无限的冰凉:“丁妈,婉初小姐生病了,看好她,把门锁上,别让她乱跑迷了路。”过了一会儿,又说,“找块木板,把破窗户钉上。” 婉初仿佛没听见一样,只是在想:其实我们早就在浮尘乱世里迷路,在哪里,都一样。 塞纳河西餐厅里,沈仲凌独自喝着酒。他从来都是自律的人,从不认为一醉真能解千愁。但此刻,他愁肠满腹,也寻不到能解愁的方法,便开着车横冲直撞地到了这里。 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葡萄酒。他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 只记得,婉初总是馋这里正宗的法国牛排,配上一杯红葡萄酒,滋味浓郁丰厚。在外人前,她总是要掩饰着,做着她的旧式淑女,内敛、寡欲、不苟言笑。但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撒娇、蛮横、调皮、馋嘴,所有小女儿的样子,她在他面前都毫不掩饰。 回忆在之前每一分都是蜜果,而现在,每一刻都是苦涩的。葡萄酒喝到嘴里都是白水一样没滋味,他又叫了白兰地、威士忌,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灌。 侍应生本想上来劝劝,又被他那要杀人的模样给吓了回去。 荣逸泽拥着白玉致刚踏入餐厅里,就注意到了沈仲凌。见到他借酒浇愁的样子,荣逸泽心里似乎有些预感,但还是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把白玉致安排好,要了菜牌子点好菜。两人低头密语,说到情浓处,白玉致忍不住媚笑。这笑声却刺激着沈仲凌的耳朵。 他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荣逸泽。 是他,是他! 婉初身边从来没有过什么男性朋友,他是沈伯允的棋子,拆散他们的棋!他那么殷勤,那么深情的模样,连他都要被骗过去,更何况是婉初? 京州城里的风流成性的三公子,只要看上的,没有谁躲得过。婉初也不过寻常女子,她性子刚烈,若是被用强,早就去寻死觅活,怎么会到了怀孕还不自知?果然,她终是被他俘获了,所以才说“自愿”! 一想到这两个字,沈仲凌的脑袋恨得嗡嗡作响。愤怒从身体里的角角落落里聚过来,瞬间就填满了胸膛。这才是真正的夺妻之恨! 沈仲凌跌跌撞撞地来到荣逸泽的桌前。桌上刚摆上一瓶酒,沈仲凌拿起来往桌子角一掼。白兰地的香瞬时散发着,酒精刺激着沈仲凌的大脑。 白玉致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花容失色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荣逸泽却镇定自若,仰着下颌带着笑问他:“凌少这是要请我喝酒吗?” 沈仲凌只是愤恨地盯着他,看着他那得意的神情,更是觉得恼怒。他觉得他的笑那样的刺眼,那里头有得意,是在得意他霸占了婉初吗? 沈仲凌一句话也不说,一拳头挥过来,重重落在荣逸泽左脸上:“畜生!你怎么能那样对婉初!婉初是我的、我的!” 荣逸泽本没料到温文尔雅如沈仲凌也有如此行为,他自是知道沈仲凌对自己没什么好感。但今天这副形容,怕是对自己误会颇深,但不知道他们到底闹到什么地步。 口中腥甜,嘴角出了血,荣逸泽抬手擦了一下,殷红的血。 可他脸上仍旧带着笑:“凌少,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切磋拳脚也得换个地方是不,看把夫人小姐们吓的。” “你还装糊涂?婉初都有你的孩子了!王八蛋!畜生!”接着又是一拳,极重地落在他嘴边,一分力气都没省。 荣逸泽这才恍然,原来那孩子不是沈仲凌的。那么会是谁的?他这一恍然的工夫,沈仲凌的拳又挥过来。荣逸泽眼疾手快牢牢捉住他的手,刚想问他婉初到底是怎么解释的。 复又一想,解释?看来是没给,要不怎会如此。 荣逸泽不禁觉得好笑,傅婉初那样一个爱惜名声的女子,居然默认孩子是他的。想到这里,突然心里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丝兴味,连脸上的痛也不觉得,依然态度谦和恭顺,笑道:“凌少,你喝得太多了,大约是醉了。我荣三睡过的女人不少,可偏偏没有一个姓傅的……咱们有什么话等酒醒了再说。” 沈仲凌更因他始终如一的态度而激动,右手被擒住,左手还想再回一拳。可荣逸泽早就防备着,把他左手也反剪过来。沈仲凌终是酒喝得太多、太急了,脑子不清晰,连反应都慢些。 周围吃饭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这里,荣逸泽还想护住他的面子,不想闹得太难看,于是圈箍住他,在外头人看来又像是在帮忙扶着他。 沈仲凌一时失了力气,嘴里还嘟囔道:“荣三,你这个衣冠禽兽……” 荣逸泽越来越觉得好笑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4 :“凌少,我想这里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被酒精迷醉的人到底是不清醒的,沈仲凌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没什么好说的!畜生畜生……”然后就彻底醉过去了。 荣逸泽无奈地笑了笑,瞧他平日里一派温文的公子哥模样,也能被情伤得如此。果然是情深恨切,果然是到深情、俱是怨。 把沈仲凌放倒在座位上,荣逸泽摸了摸脸,鼻子、嘴角还流着血。 白玉致吓得不轻,看见他流着鼻血,颧骨也肿了起来,言语殷切道:“三郎,你没事吧?”刚想上前看看他的伤势,荣逸泽却笑着摆摆手:“我没事,吓到你了吧?” 白玉致看他并不以为意,嗔怪一笑:“三郎都抱得美人归了,我还不知道。”话里带着丝丝酸味道。 荣逸泽知道她想偏了,却又乐得被人误会一样,也不理,随她误会。 白玉致心里更有一种心酸,可又不愿意表现出来。那是他的事情,他外头那么多的女人,轮不到她去拈酸吃醋。 看着躺在椅子上的沈仲凌,白玉致说:“打个电话给沈府吧?”她正想叫侍应生,荣逸泽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不用,回头我把电话打到梁府,找梁小姐。” 白玉致稍愣了一愣,随即了然一笑:“三郎,你当真是狠心。”当真是心狠手辣,不给别人留一丝翻盘的机会。 荣逸泽只是随意地笑了笑:“瞧,饭也没吃成。你自己先回去换件衣服,宋总长的牌局,晚上我就不去了。你自己拿捏吧。” 白玉致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潇洒地转身就走。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个这样的夜晚,爬上每个被他送来的男人的床上的时候,只有背影是潇洒的。心里是不甘、不愿,可这就是她白玉致的命不是? 装就几般娇羞态,做成一片假心肠。迎新送旧知多少,故落娇羞泪两行。眼泪是留给别人的,只有笑是留给他的。何况,她早忘了哭的滋味。 在门边的时候,她还是停了停,忍不住回头看他。荣逸泽在灯光摇曳的深处,如玉树临着晚风。虽然颧骨上肿着,仍然是洒脱有型。 “只要你好好的,就好。我怎么样不重要。”这是她生日的时候许的愿望。从十八岁的生日一直到现在,每次都是这个愿望。 有时候他会问她许了什么愿,她只是笑着不说:“人家说,说出来就不灵了。”然后他就不再问了。而他的生辰,他从来不过。他说那是个苦日子,不愿想起,但愿从没有过。所以,她连给他庆生的机会都没有。她有时候多希望借着这个日子,送他些什么。可总没机会,都是他借着各种各样的名头送东西给她。这是对自己内疚了吗?不能给真情,那么就给内疚也好。起码还表示她在他心里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荣逸泽觉得有目光射来,抬头看到她在门口蹁跹多姿的回首,于是对她笑了笑。 白玉致不想他看了自己一眼,痴痴地望了又望,终是笑了一笑,决然地转身走了。 百福宫酒店里,梁莹莹此时皱着眉看着床上烂醉的沈仲凌,心中是百般滋味。 他紧蹙的眉头,为的是什么呢?这样的沈仲凌是不能带回家的,可怎么糊里糊涂就送到百福宫酒店里了?现在她托着腮对着沈仲凌发愁。 她不解为什么侍应生会打电话给自己,但听那人说:“凌少在店里喝醉了,闹了事,请梁小姐速速过来。” 虽然他们是有婚约了,可并没有真正的订婚仪式,梁莹莹还是端着矜持的。 可别人把电话打给她,她听了后心里自然是担心的,也忽然有了为人妻的那种责任感。可于名分上,她也是非常看中的,不想让家里人有借口打趣她,于是托了个借口风风火火赶来了。 到了塞纳河西餐厅,就看见沈仲凌趴在桌子上,酒瓶子碎了一地。梁莹莹小心绕过满地的碎玻璃,拍了拍他的肩膀:“凌少,凌少。”可是并没有反应。 侍应生过来说他喝了好几瓶洋酒,梁莹莹从手袋里拿出一卷钱给他:“结账吧。” 侍应生摇摇手,恭敬地说:“不用了,有人结过了。” 梁莹莹虽然觉得纳闷,却没工夫细细思考,问他:“凌少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吗?” 侍应生点点头。梁莹莹抽了几块钱给那个侍应生:“帮我把凌少抬到车里头去。” 侍应生把沈仲凌抬进车里,梁莹莹却又发愁了。她自己并不会开车,自己是叫了黄包车来的。那侍应生这会儿又说:“要不我送你们去饭店吧,凌少这模样总不好回家。百福宫离这里不远,转两个路口就到。我能开过去,走回来也还赶得上回来上工。” 因此梁莹莹和侍应生就把沈仲凌送到了百福宫里。 侍应生从饭店里出来,路过一辆车边。车窗摇了下来,荣逸泽衔着一根烟,问他:“住下了?” “是的荣先生,都照您的吩咐。他们住在四〇一号房间。” 荣逸泽点点头,塞给他一卷钱:“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侍应生脑子灵活,忙说:“三公子吃了饭就跟白小姐走了,可没跟咱们说过什么话。” 荣逸泽笑了笑。 四〇一室里,梁莹莹第一次近距离看沈仲凌。这个男子满足自己对未来另一半的所有期望:健康、温润又不阴弱;学识渊博,却又能领兵打仗。她尊重自己的父亲,崇拜他的阳刚,却又嫌他过分粗鄙。她早就为自己打算,要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又要自己能仰视的。 沈仲凌的眉头蹙在一处,口里喃喃自语,她听得不太明白。他雪白的衬衫都起了褶皱,胸前斑驳着泼洒的酒渍。放在往常,她是最不悦别人醉酒的,尤其受不了那冲天的酒气。可如今这酒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出来,却添了一丝的芳香。她方才觉悟,原来人说的“酒香”是真的。 屋子里不知道怎么的就陡然热起来。梁莹莹解了脖子里的丝缎子围巾,随意地搭在高背软椅子上。坐在床对面,对着睡着的沈仲凌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嘴里仿佛嘟囔着“热”。于是她卷了袖子到盥洗间拧了浸了凉水的毛巾,给他擦脸。 开始还不敢离得太近。可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脸就往那手下清凉的毛巾处蹭。额边的头发也蹭得有点乱了。梁莹莹扑哧就笑了,原来他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她胆子便大了些,拿开他的手,仔细给他抹脸。可他的手并不老实,凌空抓来抓去的,嘴里还是说“热”,手下就开始解开衬衫的纽扣。 三四粒纽扣下就是裸露的胸膛。他肤色不黑不白,却匀致细腻。梁莹莹又拧了新的帕子,烫了些温水给他擦脖子。水拧得不透,便湿了他的衬衫。虽然在迷糊里,沈仲凌也觉察出衣服的不爽快,索性一颗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5 一颗地胡乱解着扣子。可手并不灵活,底下几颗扣子怎么都解不开,于是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沈仲凌整个上身都快要裸在她面前,梁莹莹的脸禁不住红了又红。可她转念一想,他们即将是夫妻,这又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抬手给他解了扣子,帮他脱了衬衫。沈仲凌这下脱了禁锢,仿佛突然舒坦了一般,睡得更沉了些。 梁莹莹仔细地看着他,这是将要属于自己的身体。她的手颤抖着抚上去,沈仲凌感到身上有手游动,便去摸那手。梁莹莹躲了躲,可最后还是被他握住。他仿佛握住了什么宝贝的东西,紧紧地握住,嘴里喃喃自语。 梁莹莹没听分明,却又好奇,于是侧着脸把耳朵凑近了,才听他说:“婉初,婉初,为什么这样对我,婉初……” 梁莹莹冷冷笑了笑,原来是为情所伤,看来这个婉初似乎伤他不浅。 沈仲凌的唇贴着她的耳,属于他的热气扑在脸上。 她梁莹莹的东西,不要的就算了;既然要了,就没有被人夺去的道理。 沈仲凌的手大而有力,紧紧握着她柔嫩的小手,手心里传来迷醉的温度。他的脸在暖暖幽暗的台灯下雕刻出醉人的线条。 既然握住了,就不要让他溜走。他心里有别人又何妨?她要的是他后来的一辈子,而不是他的从前。这世界上只有梁莹莹要不要的男人,没有男人要不要梁莹莹。 梁莹莹把他的手抬起来,放在脸上摩挲。他好像寻到了什么舒适的感觉,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梁莹莹咬了咬唇,把手抽了出来,轻解衣衫,长裙委地。她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在家里不小心偷看到的四姨太的春宫图,她虽然有过几个男朋友,可这方面也是头一遭。 她又咬了咬唇,抬手解了他的腰带,直到两人赤诚相见。 沈仲凌的手被她捉着,放在高高隆起的地方。她俯下身去亲吻他的脸,描绘着她梦里良人的轮廓。 沈仲凌只觉得那样的真实,待要睁眼,她又吻过来,吻上他的双眼。那吻温柔得让他沉醉不想醒来。这应该就是梦吧,婉初,只是在梦里吧。是不是只有梦里,才能真正拥有你呢? 他心底的枷锁仿佛瞬间被开启,把她的手握住,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梁莹莹顺手一拉,整个房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他落在唇上的吮吸声,以及他的手揉捏她时,齿缝间不经意溜出来的呻吟声。声与声交缠在一起,身体和身体纠缠在一处。仿佛是厮杀、仿佛是博弈,那火只是越来越旺,空气仿佛都已经烧着了。 她虽然觉得忐忑和不安,可心底还有巨大的愉快。身体是发着烫的,缓缓地被他的动作带着潮湿起来。她又引着他的欲望,抵在没有回头路的桃花源口,一个撞击,闯入新的人性本源的世界。 人生罪恶的源头,却又是邪恶的无底的欢乐。 荣逸泽坐在车里吸着烟,看着四楼隐隐约约的身影,到后来倏地又归于黑暗。 又过了两三小时,也不见梁莹莹出来。他不由得一笑,发动了车,往丹阑街的公馆去。到了家,他拿起电话,稍稍有些迟疑,还是拨了出去。 荣逸泽淡淡地说:“天亮让记者去百福宫门前守着吧,有你想要的新闻。” 沈伯允这时候还没有睡下,听了他的话,狡黠地笑了笑:“三公子,真要好好谢谢你了。” “谢就不用了,无利可图的事情,我荣三也不会去做。参谋长准备好合同就行了。”荣逸泽挂了电话,心里突然就觉得一空。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又怎么样了呢? 荣逸泽晚上睡得很浅,天没亮就起了,匆匆去了沈府。到了沈府门口又迟疑了一阵,坐在车里吸了几根烟,等天放亮了才去拍门。 门房听差的看到是他,客气地把他让进门里。家里除了早起的用人,并没有其他的人。四周安静得让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坐在客厅等婉初出来,结果却等来了凤竹。 荣逸泽问起婉初,凤竹四下里看了看,拉他到一边,小声说:“前天夜里二爷带了小姐出门,我那天晚上没睡好,所以听到两人说话,偷偷在门缝里瞧见的。本来以为昨天应该回来的,结果两个人到现在也没回来。” 凤竹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是二少爷带着婉初私奔了,所以,心里很是忐忑。她本不想告诉荣逸泽,可又怕发生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找谁说去。 荣逸泽安慰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她现在在哪里呢?看沈仲凌的模样,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会怎么对婉初呢?这本不是自己的事情,可他隐约又觉得这事情多少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那样一个娇弱的女子,奔波游走、抗命挣扎,不过为了一场感情。他现在也突然觉得白玉致说得对,他确实是心狠了些。他到此时也明明确确地明了了,他是在担心她的。他做那么多的事情,他那些一条条的算计背后,是觉得沈仲凌终究不会是她的良人,他是替她不值的。 可如同傅婉初说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啊,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荣逸泽从没觉得心里那样的失落。 阳光从两片厚重的素色呢子窗帘里挤进来,那一束光正好打在沈仲凌的脸上。梁莹莹一直侧着身看他,从他的眉看到他的鼻,看到他的唇,再一路看回来,很久很久,怎么看都看不厌。 凌乱的两个人,凌乱褶皱的雪白的床单被子,都藏着昨夜情欲的味道。 沈仲凌终于被这夺目的光刺醒,眯着眼,无法适应那痛,转过脸去就看到了她。 “梁小姐?!”那样的惊慌、后悔、不能相信的眼神,让梁莹莹心里一疼。 他的身体,她的表情,一瞬间,沈仲凌知道发生什么了。 那瞬间,他想的是,他和婉初,真的回不去了。婉初知道了,会怎么样? 梁莹莹在心里预想演练过很多他醒来时候的场面,她哭泣也好,哀伤也好,羞涩也好,种种场面,都非她所愿。她索性面无表情地什么都没说,卷起被子,裹住自己赤裸的胴体,走向浴室:“你不用担心,我是自愿的,你不用负责。” 轻轻幽幽的几句,就如同一把磨得锋利的带着血槽的刺刀,插进沈仲凌的心里。那样巧合地割掉沈仲凌心里最后一丝奢望,顺带着流干净了最后一滴温情的血。 傅婉初昨天也是这样说:“我是自愿的。”是吧,是这样的吧,你也是如此说过,“我是自愿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吗?就是这样同另一个男人共赴巫山,云雨后送他一个笑,然后告诉自己的爱人,我是自愿的! 沈仲凌趁她洗澡的空隙,快速穿好衣服。床单上遗留的一抹嫣红跃入他的眼帘,好像女人忠贞的耀武扬威。可在他看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6 来更像是对他们爱情的讽刺。 曾留宋玉旧衣裳, 惹得巫山梦里香。云雨无情难管领, 任他别嫁楚襄王。难道就这样随她去吗? 梁莹莹整理好衣衫从浴室里出来,沈仲凌已然穿好衣服。两人无语,即使梁莹莹心里没有把握,但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在等他的一句承诺,但事已至此,他都闭口不语,甚至,没有一句“对不起”。但是,她比他多的是耐心。她料定他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那么她便心安理得看着他的沉默。 两人强敛住面上的尴尬,一前一后走出百福宫。沈仲凌仍然好风度地为她推开门。 甫一出门,四面就冲出来几个记者,对着两人就是猛一顿拍照。两人俱是没料到这样的场面,梁莹莹终是没出阁的小姐,下意识就躲在他身后。沈仲凌也没做多想,掩着她冲出重围,送到车上,飞也似的驶去。 第二天的报纸,意料中头条新闻便是这一桩风流艳文。什么“百福宫里,凌少夜会佳人”,什么“好事逼近,更有难耐幽情”“谦谦君子,难掩风流”“好事将近,梁得佳婿”……配着一张张图片,四楼的房间,百福宫大酒店,绅士的沈仲凌为梁莹莹打开门,梁莹莹颈间松松系着的丝巾欲盖弥彰那底下的痕迹。 百福宫是什么地方?上流社会的人们,相视一笑。 所幸两人早前传过婚事,这样子倒也不算太失体面,闹得太过难堪。 梁世荣还是有些气闷,到底在这种事情上,吃亏的是自家的姑娘。他挂了电话给沈伯允,让他早日定了两人的婚事。沈伯允却又不慌不忙地笑着说:“亲家何必跟那些小报记者生气?年轻人的婚事总不能大意,得从长计议,办得风风光光。” 梁世荣挂了电话,气得直咳嗽,心里骂着,沈伯允这个狐狸,这一回是吃定了他!有心也冷淡冷淡这桩婚事,可女儿家的名声已然如此,总是损了女儿的面子。 天气逐渐转暖,沈老爷子的身体也随着天气转热而有些好转,但话还是说不清楚,精神却比平常好些。他按了铃,叫了一个老妈子推他去园子里走走。 中间有个小丫头过来问老妈子晚饭的事情,请她到厨房去一趟。沈老爷子动了动手,示意她去,他独自在园子里晒太阳。 亚修这时候刚放了学,一蹦一跳地过来。看见爷爷在花园里,就跑到他身边去:“爷爷您出来晒太阳了?” 沈老爷子看到亚修也很是高兴,虽然这孩子并不是沈家血脉,但聪明愉快,也很招人喜欢。他就拉着亚修的手,模糊不清说了些什么。 亚修听不明白,估摸着他是问自己的功课,便笑着说:“爷爷,我最近很用功了,认了好多字呢。我现在都能自己读报纸了呢!” 沈老爷子欣慰地笑着。亚修为了表演一番,喊着陪读的听差随便拿了张报纸过来。“爷爷,我给您读报纸。以后亚修每天都给您读报纸,好不好?”说着,展开报,读了起来。 沈老爷子本来是带着微笑的,可他的眼睛突然盯在某处。上面粗体的大字写着:“佳期渐近,凌莹幽会,彻夜不归。” 沈老爷子哆哆嗦嗦地扯过报纸来,把那篇报道看了又看,模糊不清地问:“婉初呢?” 亚修被他那模样吓了一跳,挠挠头,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他问什么。“爷爷你是问婉姐姐吗?我有阵子没瞧见她了。凤竹姐姐也不说她去哪里了,问得多了,她就哭。我也不敢问爹去。” 沈老爷子听着这话,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 沈老爷子的房间里,大夫好不容易把他弄醒。本就孱弱的身体因得了这样的消息而颤抖得更厉害。 沈仲凌跪在当庭,无一句辩解。 婉初失踪了,沈仲凌又弄出这样的艳闻,沈伯允却像没事人一样,在一边说:“婉妹跟仲凌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婚约,并没有下过聘礼、换过庚帖、登过启事。何况,仲凌要娶的是梁小姐那样的太太。婉妹于公于私,都并不适合二弟。爹您当年把老王爷从乱党的刀下救下来,替他挡了十几刀,怎样的恩情也都还尽了,无须将二弟的前程也搭进去。” 沈老爷子被那话气得不轻,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 沈伯允开始还只是旁观,但见父亲如此,还是亲情为上,便不再多言。 沈家一时乱成一团糟。大夫为沈老爷子做了最后的审判,过不了明日了。沈伯允深叹一口气,父亲竟是如此执着,如此的固执于和老王爷的约定。 到了夜里,沈老爷子终于又醒过来。人之将死,比谁都明白。他屏退了众人,独留了沈伯允。 沈伯允转动轮椅来到父亲身前,沈老爷子已然油尽灯枯,声音也已经听不出音调来了。 可他仍然努力地说:“你的胸怀我怎么不知道?你做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只知道我为当时婚约守信,你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只是德清王府的一个听差的孩子,老王爷器重,视我为兄弟。除了沈家的奴籍,送我读书,给我铺路。沈家的今天都是老王爷给的,我们亏欠傅家!你只知道当年我替老王爷挨了刀,却不知道是老王爷背着我走出死人堆里! “我们兄弟又约为婚姻,老王爷亲口对我说,婉格格的嫁妆就是博尔济吉特家世代守护的金子。你着急的军费,就在身边。可我不能说给你听,因为那是兄弟间的承诺。但今日,我就要去见老王爷了。我都说给你,只想告诉你,你做人太过急功近利……” 沈伯允只看着他双唇上下翻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根本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 沈老爷子绝望地摇摇头:“我和老王爷的情谊,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一生重情守义,不管如何,一定要遵守当日的诺言。你把婉初找回来,就算她一分的嫁妆都没有,我心里也只认她这个儿媳妇!” 沈伯允拉起父亲的手,轻轻说:“父亲,二弟的事情,您就不要操心了。你放心,梁小姐会是个好媳妇的。”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沈老爷子看着他茫然的神情,知道刚才自己的话他一句都没听明白。瞬时间,万念俱灰,那提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泄散出去了。抽动了一下,撒手人寰了。 京州城接连几日大雨,初夏的时分,倒有了深秋的味道。院子里青石板上的积水里漂着雨水打下来的叶子,风一吹就荡到一边,渐渐地低洼处就堆成了一片。 婉初一直住在陶馆山的小别墅里,门是上了锁的。她曾经拉过一次门,当那门丝毫不动的时候,才想起来沈仲凌负气走的那天说:“看好她,把门锁上,别让她乱跑迷了路。”于是哪里都不能去。 其实她也是心神疲惫,天下之大,她找不到自己能去的地方。她觉得倦怠,把自己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7 关起来也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这样锁住她的不是那把锁,而是她自己。 沈家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沈伯允身体不佳,里里外外的重担全落在沈仲凌身上。他偶尔打了电话回去,丁妈也只是说婉小姐很安静,不哭不闹。 里外的人事交通都靠他一个人,沈仲凌一直找不到空闲的时间回陶馆山。其实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能面对,索性就把她放在那里。 出殡的这天,梁莹莹身穿白衣、头戴白花,来得意外的早。这时候尚没有宾客前来,满目煞白,让人心里也跟着清冷肃穆。沈仲凌只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 这时候有吊唁的客人来,沈仲凌就在一边跪着谢礼。梁莹莹咬了咬唇,就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跪下,同他一起谢礼。一拜一拜,倒像旧式的婚礼。 荣逸泽一身黑色西服,前襟别着一朵白色的花。上了香,鞠了躬,受了他两人的谢礼。看他两人并肩而跪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轻蔑。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出了灵堂,在沈家转了一圈,荣逸泽就转到了沈伯允的院子里。 沈伯允因父亲的过世心伤郁结,腿疾又犯了,这时正躺在床上。 荣逸泽敲门进去,在他床边方凳上坐下,开门见山就说:“婉初可能被凌少藏起来了,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如果被梁家发现你弟弟金屋藏娇了,结果可不好说了。” 沈伯允苦笑道:“我也在找,可惜现在还没头绪。我们再分头找找。”稍顿了顿,说,“他们在南来的火车上发现了一车厢的军火。这厢铁皮,走的可是你正兴兄弟行的货单。” “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件事情,劳烦大爷知会一声。我这可是要赶着出货的,谁知道被凌少给压住了。我只是个商人,只管赚钱,那些江山地盘,我并不稀罕。”荣逸泽抽了一支烟卷出来,想起他是个病人,便没有点燃。 “我会知会下面的人尽早放行。”沈伯允掩口咳嗽了几声。 “凌少应该不知道是我的东西吧?” “你放心,我沈伯允是有诚信的人。知道北地第二大商贸行的老板就是你荣三公子的人,也就我一个。三公子如此信任,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沈某是不会做的。不过,我看唐浩成似乎有些怀疑了,据说在到处打听你。”随即又释然地笑了笑,“让他去查。谅他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放浪形骸的荣三公子会是背后的老板。我这个老同学这几年越发不把京州军放在眼里了,你猜他背地里投了谁?” 荣逸泽沉吟半晌:“这个难说。唐浩成出了名的狡猾。若是他勾搭了定军……我看京州军和定军迟早一战啊。” 沈伯允长呼一口气:“这个是最坏的境况了。定军背后有东洋人支持……”说到这里他一阵忧虑。 荣逸泽只好笑了笑,安慰他道:“这个目前倒不是最难的事情。凌少现在对我可是成见颇深,有些事情全要仰仗伯允兄出面了。我们尽快找到婉初,这个关口,梁沈联手是重中之重。” 沈伯允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几句,荣逸泽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便告辞出来了。 出了院门,看见一身麻布孝服的亚修捧着药过来,便笑着说:“亚修这么乖。” 亚修恭敬地叫了一声“三叔”。荣逸泽抬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都这么大了。”又看见他双目黑亮,不由得说了一句,“长得真像你爹。”然后就离开了。 亚修有点摸不着头脑,像爹吗?我又不是亲生的,怎么会像爹? 第八章 一种烟波各自愁 好容易熬过了雨季,陶馆山的半山总是浮着云,厚厚重重,迷蒙不散,很有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婉初也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久,沈仲凌一次都没来过。 她知道门是锁着的,也无力挣扎。想着他消了气,自然就会放了自己。她每天依着窗看窗外,风送云来,又卷云而去,每片云都似曾相识,又似不识。 最近婉初总是想起王府的那棵槐花树,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可这句话的后面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丁妈每天给她送饭,她都只随便吃几口。有时候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都觉得茫然,有孩子了吗?真是安静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当母亲的,原来觉得她的一生就该是嫁给沈仲凌,为他生几个孩子,在家里相夫教子。 每天所愁的就是今天要换什么菜色,要添什么四季衣衫,找个什么样的教习。最差的打算就是外头有了桃花绯闻,她也要嗔怪着耍耍小姐脾气。能想象的就也只到这里了。只没料到人生跟她想象的是天壤之别。 这个孩子,怕是沈仲凌也容不下你了吧。可怜你投错了人家,是个没人期待的。 浑浑噩噩又过了几日,沈仲凌终是来了。他在她房前徘徊良久,最后打开门进去。 婉初穿着睡衣,坐在桌前乱画。听到开门声,她以为是丁妈送饭来,便说:“丁妈,给我添杯热水。”举着杯子,一回头看见他,脸色沉重,胳膊上缠着黑纱。她心里就是一凉,缓缓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他。 “父亲,过去了。”沈仲凌声音很淡。 婉初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洒出来一些,在桌面上形成一面小小的镜子,照见她苍白的脸。 现在,他们的婚约彻底地烟消云散了吧。 “婉初,告诉我,孩子是谁的?”他总是想知道。 婉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仲凌?” 他总是不相信婉初是那样的人,他觉得她苍白的笑容下一定有巨大的委屈。哪怕他现在心里也藏着巨大的委屈,可他怕错怪了她。 而婉初心里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回不去了傅婉初,你们终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有未来。他如此按捺委屈和愤怒地问你,不过是他心底对你还是爱着的。既然知道他爱着,就够了,她不要他背着她的债苟延残喘地过活。 “去把这个孩子打掉,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你要的不就是名分吗。我现在给不了你,我总会给你的。”这些话沈仲凌想了又想左右徘徊,他觉得他非得说给她听。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他的真心所想。 那天梁莹莹陪他跪着谢礼,到后来她起来都得人扶着。跪了半日,脸上也是些许的苍白,头上冒着细密的汗。他不是不感动的。可他心里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虽然是感动,可他心里想着陪自己跪着的应该是傅婉初才对。若是婉初陪着他,他早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可他竟然麻木地由着梁莹莹跪着,不过是不爱惜她而已。 这样的话,婉初不是不动心的,可他们都已经这样了。她的不贞早晚会像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8 一根刺刺在两个人心上,血流不止,最后血尽人亡。 这些日子她被锁在这里,她知道,如果答应他,这就是她的未来。天天盼、日日盼,在盼望里消灭青春,在盼望里滋生怨气。 那把锁现在锁的不过是这个屋子,可如果她答应了他,那么会有那么一把锁一直锁着她,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才真正失了心的自由。然后呢,就会如同母亲一样,由爱生恨,郁郁寡欢忧愁不可终日。 那不是她想过的日子,也是她最不能选择的路。 “仲凌,就这样算了,让我走吧。” 沈仲凌却是愤怒了,他以为他的委曲求全怎么样都能让她感动的。“我知道,这孩子是荣三的,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不愿意没名没分跟我在一起,却愿意没名没分地给他生孩子?傅婉初,我怎么会相信你还爱我呢! “我在通州城的时候每天给你写信,你一封都没回,我那样表白等着你说声‘愿意’,你都没回答。我早该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什么名分,不过就是你的借口。你不如就痛痛快快说一声,你不爱我了,还让我来得痛快!” 信?哪里来的信呢?她又看到什么信了呢?不过是有人阻挠而已。婉初无奈地笑了又笑。那我就手起刀落,让感情断了吧。 “好吧,我不爱你了,沈仲凌,放我走吧。” 沈仲凌三两步冲过来,捏住她肩膀:“傅婉初,你好狠的心!你想走?你休想!你记得我小时候说过什么,你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不会放你去荣三那里的,我不会眼睁睁地看你们双宿双飞的!” 婉初咬着下唇,把一肚子的话牢牢地闭在心里。眼泪委屈地往上翻,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觉得心如刀割,把头转过一边。 那时候觉得这话多甜蜜,小小青葱一样的少年,把她护在身后,对着一群打她主意的小混子说:“傅婉初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们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也牢牢记着。 那时候的两小无猜无关乎爱情,却有心灵的震动。 “你不去医院,我去给你配好药送过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这孩子我也不会让他活下来!”沈仲凌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一个遍。 婉初只是蜷缩在床上,看着他发泄着心里的怒气。她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第二天丁妈果然端了一碗药过来:“小姐,这是少爷交代给你的补药。” 补药吗?婉初苦笑着看着黑黢黢的汤水,放到唇边,停了停,太烫了。“丁妈,药太烫了,我回头就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丁妈并不知道这里头的情况,心里也不明白这样温婉的小姐,为什么要关到屋子里去。听她那样说,忙点头说好。转身正要锁门出去,婉初又叫住她。 “丁妈,给我带些报纸看看吧,你看我哪里也不能去,闷得慌。” 丁妈看婉初不闹也不叫,给什么吃什么,却一天一天憔悴,这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娇弱弱的,让她心里都忍不住泛出怜悯,觉得沈仲凌把这样的小姐关在屋子里真是可怜。更何况他也没说过不能看报纸,于是心一软,就拿了些旧报纸进来。 她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小姐你要是看完了,就叫我,我再给你换新的。” 婉初微笑着谢过她,丁妈转身出去又把门锁上。 婉初失神地发了一会儿呆,桌子上是打胎药和报纸。她坐过去,药已经没那么烫了。端起来,鼻子里就冲进一股浓浓的药味,让她心里一阵恶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口。 可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只好又放在一边。随手翻了翻报纸,翻了几页就看到那些照片和报道。 婉初的手抖了又抖,看了看日期,那已经是前一阵子的事情了。他们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还装模作样地要和自己在一起吗? 婉初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到厕所里狠狠吐了又吐。她摸了摸肚子:你也不想死吗?可是我却找不到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婉初回到桌子边把报纸看了又看,最后合上。就算我死,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老死在这里。我的身体,也由不得别人做主。 婉初把药通通倒进了抽水马桶里。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婉初知道丁妈往常九点多就睡下了。这院子里除了每天清晨有个送菜的农夫,再也没旁人了。 婉初拉开窗子往下看,两层楼。她没有鞋子,鞋子早就被收走了。衣服也就是一件睡衣睡裤而已。她偷偷顺着落水管爬了下去,离地半人高的地方没有落脚的地方,婉初只好闭上眼睛一跳,还是崴了脚。 刺骨地疼,她咬住牙不让呻吟声破口而出。刚才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婉初拖着红肿的脚在花从里躲了一会儿,听听没有别的动静,才大胆地猫着腰走出来。 她不敢走大门,丁嫂的窗户正对着大门,所以在夜里摸索着往后门走。 后门也上了锁。婉初抬头看了看墙,不算太高。围墙边有棵树,婉初就顺着树爬上围墙。她身上的睡衣是柔软宽松的丝绸,往上爬的时候裤管都卷了上去。树枝刮着皮肤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也顾不得腿上的那些疼。 墙那边都是灌木丛,她又闭着眼睛一跳。并不太高,可身上、手上、脚上,全都被割破了小口子。 这时候下腹传来一阵抽搐的疼。婉初弯了弯腰等那疼过去,心里想会不会这孩子要走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我顾不上你了。 过了一会儿,肚子不疼了。婉初忍着脚下一步一疼,分开树木往前走。 婉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东西南北,只能冲着有灯光的地方走。深夜里更深露重,有些地方潮湿泥泞。光着脚,脚被小树枝扎进了肉里头,她只能停下来,咬着牙把刺进肉里的刺拔出来,带出的血肉她自己都不敢看。 可她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脚上反而没那么疼了。 天上有一轮极好的月亮,月亮从树木的罅隙里射下来,一段一段的银白。 本就将生死抛在脑后,婉初开始没那么害怕了。但走得久了,周身孤寂,耳边有猫头鹰凄凉的叫声,有时候林子里会突然惊起一群飞鸟,把她吓得停下脚步。 她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去,等到双脚疼得失去了知觉,婉初发现自己好像终于走到了大路上。 可婉初又怕碰上沈仲凌的车,就躲在树的后面。她实在是累了,小心地等,她准备等到天亮的时候再拦辆车下山去。这一晚上,她的精神高度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49 集中,这会儿坐下来休息,那口气便松了下来,头晕力乏地靠在树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婉初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天色蒙蒙地亮起来,婉初被林中晨鸟的叫声叫醒。她头疼欲裂,脚底生疼。低头看了看,脚已经肿起来了。那样细白的双足,如今看起来狼狈得不忍直视。 她等了很久,终于有一辆车从晨雾里驶来,婉初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不是沈仲凌的车,这才挪到路边使劲地挥手。 白玉致坐在车里,今日莫名地烦躁。 昨天唐浩成下了帖子,请她到陶馆山的小公馆里来赴约会。云雨一番后,突然送了一枚戒指给她,他目光殷切:“人都说京州城里有三憾,第二憾就是玉致不栖。我虽然不是良木,暂时也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在这里住下,一起生个孩子。爱你、宠你,不比妻子少一分。” 白玉致扣上旗袍的扣子,眼中波澜不兴:“大家不过逢场作戏,唐先生何必这样不知情趣?” “就算你当作戏,我也是心甘情愿。”他话语殷殷。 “唐先生,我今年二十六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都在风月场里消磨尽了。更何况,你的小娇妻荣四小姐会同意我嫁过去吗?” 唐浩成拉过她的手:“只要我愿意,没什么不可以。你要是觉得委屈,那么就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给你个正室的名分。若你愿意担几分委屈,就先在我这里做个外室。” 白玉致扑哧一笑,旗袍的扣子还没扣完,又被他一把扯开。她难得点头同意在他这里过夜,唐浩成欢喜得如同得了什么奖。 睡到半夜,手一摸,枕边人却不在了。她抬头看看,门外隐约有灯光。轻手轻脚起来,看他书房的门虚掩着,他正低声跟人讲着电话,她于是靠在门边,细细地听。 隐约听见他要去收购杨兆云的股份。杨兆云手里头有荣家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那语气,似乎是不择手段都要得到手。可没听清楚细节,就听见唐浩成挂了电话出来。 她忙又蹑手蹑脚躺回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想早点回去告诉荣逸泽。可总不能半夜就跑走,按捺着被搂着过了一夜,大清早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这一夜没睡踏实,上了车心里才安稳些,摇晃里就来了些困意。 开着车,浓雾里看不见路,车开得很慢。突然司机祝全“咦”了一声。 白玉致本来睡得就浅,被他这一叫,就从迷糊中惊醒。 “怎么了?” 祝全说:“我好像看到路边有个人在招手。” “这么早,在这里?” “是啊,好像还是位小姐。白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祝全是荣逸泽早年连车带人送给白玉致的,她对下人极好,下人私下里都叫她一声“白姐”。 白玉致本来并不想管闲事,这犹豫间车子就开了老远出去。 婉初看到车没有停下,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 “算了,掉头回去看看吧。”白玉致其实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如果也有那么一个姑娘,如果遇到不一样的人,那么她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吧。 祝全把车又开过去,下车一看,那位小姐已然昏倒。他走过去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小姐,小姐。” 婉初迷迷糊糊地哼了哼。 祝全看她虽然样子狼狈,可睡衣料子像是有钱人家的,于是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开,等看清了她的样貌后,大吃了一惊。忙把她抄起来,抱到车上。 “是傅小姐!”祝全对白玉致说。 祝全是曾经替荣逸泽给她送过信的,所以他认得她。 两人看她浑身是伤的样子俱是吓了一跳。有血缓缓顺着她的腿流下来。白玉致突然想起那天沈仲凌说过她是怀了荣逸泽的孩子,更是紧张,催祝全:“快点去医院!” 荣逸泽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婉初已经醒了。她脸上有细碎的伤痕,手臂上也都涂着药膏,一双脚被纱布裹着,一身的雪白。她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听到有脚步声,扭头去看他。看见是他,然后再转过来。 荣逸泽在她身边坐定:“怎么闹成这样?你,还好吧?” 这样折腾都能活下来,婉初微微地笑了一笑。仿佛是经历了生死,看万物都是通透、不入眼的笑。 荣逸泽进来之前,白玉致简单地说了说医生的诊断,一些皮外伤,先兆流产,不过孩子还在。 荣逸泽看着她笑得那样凄凉,心里也跟着黯然,斟酌着缓缓地问她:“你怎么打算对这个孩子?”他知道这孩子不是沈仲凌的,他心里也是奇怪,孩子会是谁的? 婉初咬着下唇不言,这于她是个困难的抉择。她以为这样摔摔打打的,这孩子怕是活不下来了。可是居然还在,可见这孩子多么渴望能活下来。 “那么我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你要不要问问他?”荣逸泽小心地问。 婉初只是苦笑不言语,眼眶子红着。 荣逸泽思前想后,前因后果地联系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越发小心地问:“是桂帅?” 婉初摇摇头。 刚问完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答案。想想也应该不是的,桂朝瑞五十多岁,能不能生育本就是问题,他前后有九房姨太太,却只有二太太生养过一个儿子,显然早就是被声色掏空了身子。 “那么,就是齐少了吧。” 婉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咬着唇不说话,荣逸泽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婉初,你说人世是不是很多事情冥冥中早就有定数呢?”他觉得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杀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也想知道,如果知道了,以后的路也许走起来就没有那么难了。”婉初笑得更加凄凉。 “齐少也是一表人才……如果你们是真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他虽然说得潇洒,声音却带着一点点的犹疑。可看她苦楚的样子,心里头又是希望她快乐的。 婉初摇摇头:“不过是一场交易,孩子不过是意外。他对我并不注意,甚至,我觉得他很恨我。” 荣逸泽看她穿得单薄,拿过来一条毯子给她盖上,斟酌半晌才缓缓地说:“看来你是都不记得他了。” 婉初抬目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我告诉你齐少从前是叫作‘齐劭岩’的,这个名字,你会不会熟悉些?” “齐劭岩?”婉初想了想,这个名字才从那些不愿意记起的往事里分云拨雾地走出来。 她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是他,难怪他眼神里总带着恨。难怪他说老王爷府里是藏着好昆剧名角的,难怪他爱吃那些满人的小吃,难怪他能叫出她的老姓。 那时候婉初母亲爱上听曲,正是对昆戏入迷得很的时候。父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0 亲便到处搜罗戏子、名角,在王爷府养了一个自家戏班。 后来父亲在外头听戏的时候,无意中在戏园子里遇上个叫齐素瑾的正旦。素瑾的老姓是“齐佳”,那时候大多的皇族都随逊帝去了北地,留在京州的寥寥可数。这齐佳氏在满人里也是极其尊贵的小姓。父亲看不得这样出身尊贵的女子辗转风尘,便为她千金赎身带回了家。 素瑾来的时候是带着一个男孩子的。府里头都说来了个极漂亮的男孩子,婉初就拉着沈仲凌去看。 花厅里就看见袅袅婷婷的素瑾,她身后藏着一个极其漂亮的男孩。若不注意,说成女孩子都相信。那眉眼骨骼,竟然比他姐姐看着还美些。 问了问年纪,才知道比婉初还小上一岁。 婉初一直是做妹妹的,上面有个长他二十岁甚少见面的大哥,后来又有沈伯允和沈仲凌,婉初都是要叫哥哥的。现在终于来了个比她小些的,她也终于叫了回弟弟、当了回姐姐。 于是婉初跑过去就去拉那个男孩子,让他叫“姐姐”。 素瑾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忙惶恐地说:“这怎么使得!” 婉初的父亲却温和地说:“没什么不妥,就叫姐姐吧。” 那时候是没人发现什么不妥的。等到婉初母亲觉察出来的时候,两人却是珠胎暗结了。 劭岩那时候胆子很小的,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孩子们凑在一处玩。提到这事的时候,素瑾总是红了眼眶,说是被戏班老板打得多了,怕人。 姐弟俩虽然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可不是正室生的,母亲去后,在家里也很受了些苦。他们的父亲故去后,主母就把两人赶出了家门,这才漂泊沦落在梨园。 素瑾自己学戏,可不让弟弟学,她觉得自己一个人牺牲就够了。劭岩,那是家里的根,若入了这行,怕是死了也不敢见父亲的。 可在戏园子里白养个孩子,班主自然是冷眼相待,动不动就找借口为难姐弟俩。劭岩聪慧爱学,觉得自己学了戏,便能赚钱养姐姐,于是偷偷跟着学。素瑾知道以后,狠狠打了他一顿,从那以后劭岩便不太说话了。 府里上上下下知道姐弟俩的身世,对姐弟俩都很和善。 沈仲凌不久被送出去念书了,婉初便常常来找劭岩玩。她最喜欢逗他,看他那惊慌又倔强的眼神,就觉得好玩。 劭岩肤色比婉初还白些,在府里头住了些日子,身上、腮上也长了些肉,细白滑嫩的,婉初就常常捏他的脸。劭岩却每次都打掉她的手。 后来婉初常常带来好吃的、好玩的给他,逗他说:“让姐姐捏捏脸,姐姐的好东西都给你。” 劭岩咬了咬唇,却说:“你教我念书,我就让你捏。”两人就这样成交了。 婉初那时候也就念过《诗经》《论语》,便随便找些教他。他学得很是认真,认字也认得快。婉初在地上写她的名字,指给他看:“看,博尔济吉特?婉初,这是我的名字。”后来他逐渐笑得多了,婉初才发现,这孩子笑起来更好看。 有时候两个人躲在花园里捉鸟,可婉初性子急,鸟没到竹箅子下头就开始拉绳子,常常一个下午都捉不到一只鸟。婉初一生气就跺脚,把气都撒到花园里的花上。 劭岩为了哄她,就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姐姐,你别恼,我唱戏给你听。”婉初便喜笑颜开地托着小下巴听他低声唱戏。 姐弟俩在府里头住了半年多,东窗事发了。有老妈子发现素瑾怀孕了,跑去告诉当时已经是当家主母的母亲,母亲自然是怒不可遏。 父亲在娶了母亲前是有过几个姨太太的。一大家子的女人,在一处玩得尽是钩心斗角的游戏。刚开始,母亲不过只是想着简单过过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不被人欺负,母亲也只能反击。后来那几个姨太太都被母亲赶走了。大福晋早早就病逝了,侧福晋身体一直不太好,与世无争的。当家主母的位子就落到了母亲的身上。 当初父亲信誓旦旦,自母亲后再无真爱,再不纳妾。可还是耐不住多情的性子,后来又有了几个红颜知己。刚刚平息了屋外的桃花,他跟素瑾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母亲自然是容不下她,趁父亲出门办货,弄了碗打胎药给她。素瑾只是哭,说愿意离开王府,求母亲给她留下孩子。 家里头闹得鸡飞狗跳的,婉初也是害怕,可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个人躲在门后头偷看。 那时候的劭岩就像个随时要攻击人的小兽一样护在他姐姐身边,一双桃花眼里头尽是防备警惕和愤恨。 婉初怕他挨打,心想着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掺和什么,于是壮着胆子去拉他:“劭岩听话,跟姐姐出去玩。” 可他一张嘴就咬在她手上,婉初疼得直掉眼泪。素瑾忙分开了两人,又不住地磕头,直到额头冒出血来。 最后素瑾写了绝情信给父亲,带着劭岩走了。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姐弟俩穿的也还是当初来的那件衣服。劭岩这半年来身量都长了,衣服便短了一截。可就是那样,姐弟两人也不带走一件属于傅家的东西。 父亲回来了以后,自然有心腹偷偷告诉他发生的事情。父亲也不敢张扬,但暗地里是去寻过的。 这便是婉初父母感情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候母亲打碎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赶走了所有的戏子,订下了船票。所以,婉初一直都觉得这世界上或许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 “但是,他们又怎么去了汉浦?”婉初问他。 “他们姐弟两个从你家出来后就流落到南边,改名换姓。素瑾改了名字,代念云。代,是她母亲的姓。她为了养家,只得又去唱戏,无意中被桂帅给看上了。桂帅那个人……把她的孩子给糟蹋掉了。素瑾是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了,念云,婉初父亲叫傅云章。婉初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女子啊。 “素瑾是个冷傲脾气,对邀宠并不上心,桂帅没多久就腻了她……桂朝瑞这人有个不上台面的癖好……”说到这里顿了顿,“代齐这些年也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弟弟遭罪后,素瑾精神就有些不大对了。”荣逸泽也是跟着感叹一声。 “三公子知道得这样多?”婉初声音里带着疑惑。 “素瑾的医生就是方岚的哥哥,是我的表兄。从前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起过,但没说是谁。后来我才弄清楚这么个前因后果。要不是看你这状况,我本来也不想说给你,徒然增加你的伤心事……”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婉初是恨代齐的,可从头再看去,也不知道该恨谁去了。怪只怪浮世里挣扎,躲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他,现在怎么样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1 ?” “外头的传言是损了一两千的兵,丢了五座城,又不肯低头,领了一百军棍,被桂帅关在邢台监狱里。实际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他这一场交易,未免太蚀本。说来说去,竟然是她家欠了他的。那样日月光华的人物,竟有这样不堪的过往。 “竟然是傅家欠了他的……”婉初喃喃地说。 如果当初母亲能容他姐弟,那么论辈分,她还要叫他一声“小舅舅”。如果当初母亲不去国离家,她也许早就跟沈仲凌结了婚。可她自己都做不到跟人分享一个丈夫,母亲又怎么能在再三受伤的情况下容纳别人? 荣逸泽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安慰她道:“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说得清楚呢?不过就是你情我愿罢了,你也不用太难过。” 良久,婉初才勉强挤了个笑,声音却是凄清又坚定:“三公子,你可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第九章 又误心期到下弦 邢台监狱里,代齐坐在铺满干草的“床上”,望着小小窗口透过来的光发呆。这时候是早晨,可能外面还有些风。代齐似乎闻到一些新鲜而潮湿的空气。 这么新鲜的空气,在这个监狱里实在难得。他总是爱干净的人,仿佛等一会儿别人都醒了,那些空气被别人吸走又从肮脏的鼻孔中呼出来,就不再干净了。他多喜欢干净的感觉。 所以每天他都会醒得最早,就是要多一些时间去呼吸那些干净的空气。 慢慢地,周围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声音渐渐大起来,然后每个声音清晰地交汇在一起。打哈欠、拍栏杆、叫嚷、尿尿……各种声音开始如潮水一样往上涌,一直涌到他脑子发疼。 他停止发呆,对着监狱的泥墙用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 齐劭岩,那尊贵的姓氏和纯洁的名字都是他的曾经。“谦姿光且劭”,那是他名字的由来。而“代齐”这两个字,不过就是耻辱的代名词。劭岩,早就死在离开傅家的那一天。而代齐,却要在这肮脏的世间苟活。 然后他又把刻好的字用手指抠掉,又重新挖出几个字:博尔济吉特?婉初。 那曾经是他生的希望。自打他成了人人口里的“玩物”后,他一腔的仇恨,都随着这个名字茁壮成长。在他看来,这个名字就是他人生美好的终结者。他恨她的母亲,转而恨起她。哪怕婉初留给他的回忆都是些小小的美好,那些美好是弥足珍贵又求而不得的,于是他更恨起来。 而如今,当他目睹了她的落魄狼狈,当他亲手摧残了她的纯净美好,他却觉得人生也不见得有多快活。他心里巨大地空虚着,他需要一个地方盛放他的迷茫。 接着,他把那个名字又抠掉。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个监狱里多久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发呆,就是在墙上用手指写字。右手食指挖出血来了,就换左手;左手流血了,就换右手。那些刚结痂的伤口一碰又流血了,他也不在乎。这些身体上的疼,于他早都算不得什么了。 有狱卒扔了一盘饭在栏杆外:“吃饭了!你们这些囚犯倒是快活,睁开眼睛就有饭吃,吃饱了睡觉,睡饱了吃饭。爷爷还得伺候你们。” 狱卒骂骂咧咧地在每个牢房前丢下发了馊的馒头。 代齐扭头去看那馒头,缓缓挪过去,捡起来,撕了上面的硬皮。馒头刚放到嘴边,一股子酸臭味道就冲进鼻子里。他也就是眉头皱了皱,好像没闻到一样,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记得方轩林说过,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虽然他至今都觉得自己无异于行尸走肉,可他知道,若他死了,姐姐也活不了。虽然姐姐早就是干尸一条,可总是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他把自己留在这里,只是觉得迷茫,觉得前途都是迷雾,他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当桂朝瑞捏着他的下巴问他“你的聪明哪里去了,左家军和京州军的浑水也去蹚?折了我的兵,丢了我的城,连句解释都没有吗”时,代齐只觉得累了,他在他面前总是服服帖帖地过活,突然就不想那样了。他突然就想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地过活:“我的聪明都用到大帅床上去了,别的地方,自然是差些。”然后就讥笑着看他,笑得那样倾国倾城。 桂朝瑞却觉得那笑那么刺眼,冰冰冷冷的像把冰锥子。他不禁背生了凉气,那个男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也有不听话的一天。他调教了这么多年的小玩意儿,居然知道咬人了!这话落到耳朵里怎么就那么刺耳。 他喜欢这个孩子,不仅仅因为他长得漂亮而已。他一辈子见过的男男女女,除了他姐姐念云稍能和他相提并论,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可念云是个执拗的女人,他千恩万宠了一两年,也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开始尚能觉得新鲜,后来便觉得无趣。她心心念念着不知道哪个男人,吝啬得连一个笑都不给他。 他当初第一眼从戏台上瞅见她的时候就很是惊艳,没想到还跟着个倾国倾城的弟弟。 他喜欢那种温顺的、听话的孩子。代齐就是那种听话的孩子,可他聪明,也能吃苦,也就由他去军旅里头混。没想到这许多年下来,居然就混上了护军使的位子,众人也服他。可他在自己面前还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外人再怎么传这人面冷心冷,他觉得那都是代齐摆给众人看的。 可今次遇上这么档子事情,他不是心疼他的兵,也不是心疼他的城。他只要代齐乖乖到自己面前低声下气地求一句“大帅,我错了”,他就能当没事一样。 可这回有点不一样了,七姨太言辞闪烁,九姨太罔顾左右,只有桂立文巴巴地跑过来说代齐收了个标致的丫头,在府里养了几天,天天带出去招摇过市,还把自己给打了。还听说夜夜胡闹得人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怎么难听怎么说,句句往桂朝瑞最不爱听的地方狠狠地戳。 看来这孩子真是转性了,看来三天没好好调教他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想到这里胸中火、腹中躁一齐往上涌,抬腿一踹将他踹倒在地,正要解衫扬鞭,也不知道代齐哪里来的刀,反手就在他脖子上划过去了。 桂立文早就躲在墙根听墙脚,等着桂朝瑞发落代齐,结果等来桂帅的一声惨叫。他叫了警卫冲进来绑了代齐,送了桂朝瑞去医院,他自己就成了代都督。 代齐就这样进了邢台监狱。按着桂立文的想法,本来当场就要弄死代齐才能解他心头之恨的。可随后一想,这样死了倒便宜了他。不如把他弄到监狱里吃吃苦,杀杀他的威风。他想起代齐的姐姐念云,这回,代齐进了监狱,桂帅进了医院,念云那里还不随他出入?他早几年就看上这个叔叔的三姨太了,可惜叔叔当时宠得厉害,后来发病不宠了,又畏惧代齐,也只能远远瞧着。如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2 今,念云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吗? 康云飞去过邢台几次,代齐都不见他,他急得团团转。后来,代齐好不容易见了他一次,也只说:“好好照顾三姨太,有什么事情,找方医生。”然后就木然地回监狱里头去了。 康云飞自然是没照顾好三姨太的。等到接到吴妈哆哆嗦嗦的电话的时候,康云飞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提着枪冲到督军府,就看到床上死人一样的念云,衣着凌乱,本就木然的目光更没了生人的气息。 康云飞怒气冲向头顶,让吴妈去找方轩林,自己跑去找桂立文算账。 桂立文早就因为梅凤娇的事情恨他入骨,这回看着他提枪过来,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最后康云飞身上是穿了无数弹孔后被拖出大帅府的。 吴妈吓得不轻,偷偷打了方轩林的电话。 桂立文也是看不惯方轩林的。但方轩林是桂家的私人医生,方轩林的父亲是内阁里的交通总长。桂帅对他尚且三分客气,他也不敢动他一毫。 方轩林给念云打了镇静剂,那时候他突然庆幸,她早早地精神失常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外面有多糟糕,于她都没分别,她没有感知,也算是件好事。 方轩林强忍着熊熊的怒火和悲恸,给她吃了药,让她睡下。念云突然拉住他的手,问:“劭岩去哪里了,我好像把他弄丢了。怎么办呢,我阿玛回头会罚我的。我家可就他一个男丁了,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那溪水双眸里没有沧桑厌世,却是一派纯净。她让自己忘记了被凌辱的代齐,记忆里只剩美好的劭岩。 方轩林抬眼望天,天色灰暗得不像是人间,可如果他不去望,眼泪就会往下掉。他拍了拍她的手,哄着孩子一样柔声道:“好,我去帮你找回来。”念云这才露出一个笑,乖乖地躺回床上。 他出督军府的时候,康云飞的尸体刚好被人拖出来,年轻的身体好像有流不尽的热血,拖着长长的一条,开始是浑厚的一片,后来渐渐地少了,再后来是血和尘土交相的灰白。然后就是他短暂的人生留下的大段的留白,那热血的背后是他曾经意气飞扬的脸,同那尘土一起湮灭了。 方轩林再也忍不住,快步走过去,丢给那些小兵一沓票子:“把康队长给我送到西郊陵园,这些钱都是你们的。” 拖尸体的士兵本就是没有良知和忠诚可言的,本来就想着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了事,现在得了这么多钱,又有了扔尸体的地方,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你若不强,身边的人又怎么能安然无恙? 天刚放亮,邢台监狱的门被打开了,霍五拎着几斤牛肉和一坛烧酒进了牢房。他才当上狱卒没几天,心思活跃,有眼力见。在街上混了几年,好容易攒了钱,捐了这么个铁饭碗。为了以后能在这里获得上头的提携,常常带些好货来孝敬老狱卒。 他刚把酒菜摆好,麻子就骂骂咧咧地进来了:“今天手真背,老子一肚子的火!” 霍五堆出个笑脸,迎上去:“麻哥,这是生的什么气?别生气,过来喝两杯,我割了三斤牛肉来孝敬麻哥。” 麻子啐了一口痰,抬腿在左边坐下。喝了几盅酒,酒辣得他长长地“哈”了几声。“这酒真够劲儿!” 霍五赔着笑脸,心里对这麻子虽然厌恶非常,可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这时候牢房里头有人叫:“狱头,这里有人晕倒了!” 霍五忙道:“麻哥,您吃着,我过去看看。”他跑过去看,果然有人晕倒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沫。霍五又跑回去,哈着腰问他:“麻哥,看样子,那人是犯了羊痫风了。要不要去给找个大夫?” 麻子眼一瞪:“都要等死的人,还找大夫?你当那些医官都有好脸色的?你巴巴地跑去,他还不见得爱来,回头还要吃一嘴灰。反正死不了,进了监狱,还不跟死一样!” 霍五不好多说什么,牢里头又有人叫:“狱头,快点找大夫吧,抽抽得厉害啊。要不就拖出去,好好的吐得一地都是,还让不让人过了……” 牢里头那个聒噪的听到麻子耳朵里好不厌烦,借着酒劲儿,火就噌噌往上蹿。 麻子提着鞭子晃晃悠悠地过去:“你不能安静点儿?吵到老子喝酒了!”打开狱门对着那说话的人就是一顿抽,那人疼得嗷嗷叫,其他牢房的人都凑到门边,嗷嗷叫好。一时起哄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刺激得麻子的全身都兴奋起来。 霍五看那被打的好生可怜,躺在地上犯羊痫风的那个也是人间惨状。他的牙咬得紧紧的,可又不能说什么。他从小就懂得弱肉强食,是这人世的生存法则。如果没有能力,不能帮别人,不如明哲保身。 他不忍心看这边,侧过脸抬眼就看到对面牢房里头那一个。 霍五在这牢里才待几天,很多人事他都不知道,只知道对面单间的这一个是不一样的。头发虽然凌乱,脸上被黑色掩盖,嘴巴周围也布满了胡碴子。可那双眼,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样的人,虽然穿着破烂肮脏的囚服,也显得气质华贵。他吃饭的时候从来都是细嚼慢咽,别人都是狼吞虎咽的,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他整个人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很沉重的心事。 这边正吵吵嚷嚷的,那人却转过头来,静静地说:“把他头偏过去,给他嘴里塞个东西,省得咬了舌头。”声音有些嘶哑,却是难掩俊逸。 霍五听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按他的话做了。 麻子也听到那声音,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强行打断了,便有些火气。扭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代齐,便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从这边牢里走出来,扯了钥匙开代齐的牢门。 霍五看他脸色不善,怕他又去生事,忙跟着。 果然,麻子一进去就蹲下来,鞭子挑着代齐的下巴,讥诮地说:“我当是谁!你一个被玩烂的兔爷,也在这里充大爷、管闲事了?我看你是屁股又痒了。” 代齐不屑地冷冷一笑,并不回他话。麻子只觉得那笑又好看又可恨。他在下面是被人压迫惯的,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平阳虎,怎么不去好好发泄发泄?只是开头还想着好歹是桂帅的小舅子,不敢造次。可他这一待都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带他出去,更有人偷偷交代下来,好好“招待”这位少爷。麻子心里便轻蔑起来,今天更是借着酒劲,越发放肆起来。 麻子扬手一巴掌拍在代齐脸上,代齐的嘴角不一会儿就渗出血来。可他还是不擦,扭过头连看都不看他。他仍旧盯着墙,好像那墙上的破烂坑比自己还要好看。 麻子站起来:“霍五,烧盆热水,给齐少好好洗洗,记得烧热点儿。早听说齐少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咱来这么久了还没仔细瞧过。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像人家说的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3 ,细皮嫩肉的,比大姑娘还嫩。咱哥俩今天也尝尝鲜,看看有钱人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滋味!” 霍五心里打了个冷战,觉得这麻子实在可恶,脸上就老大的不乐意。麻子看他不动,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人在屋檐下,霍五强压住血气只好出去了烧了水。过一会儿便端着冒着气的热水盆出来。 麻子的脑子被酒精刺激得正兴奋,看霍五端着盆过来,就要接过去。霍五侧身躲开:“麻哥,这水烫着呢,小心烫着您的手。让小的端着吧。” 麻子脸上满是兴奋的笑,鞭子指指代齐:“从头上倒下去,好好给他搓搓。” 霍五咬咬牙,走过去,缓声道:“齐少,怠慢了,水烫些,您担待些……” 麻子嫌他啰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霍五脚下不稳,那水一下从代齐头上淋了下去。意想里的滚烫全然没有,只是温热。代齐就知道这个小狱卒是手下留了情。 原来霍五一方面实在觉得麻子不该干这样缺德的事情,另一方面他知道做人且留三分余地。于是水烧到稍稍冒气,探手下去尚不觉得烫手便端了出来。 麻子也觉得奇怪,居然没听到惨叫,正要伸手去摸他脸上滴落的水,忽然听到外面有军靴的声音。有人进来大叫一声:“怎么回事!在外头就听到人乱嚷嚷。狱头呢!” 麻子听出来这是典狱长的声音,吓得丢了鞭子忙出去应了。 典狱长带着两个随从官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进来。那人提着一只药箱,戴着金丝眼镜,极是斯文。在这样的人面前,麻子突然就觉出自己的粗鄙来,说话声音就低了三分。 麻子点头哈腰地说:“回狱长大人,狱头今天告假,我是副狱头。这里臭得很,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找人来吩咐就行了。” 典狱长却挂着奉承的笑,客气地对西装男人说:“方医生,这边请,齐少住在这边。我可不敢怠慢齐少啊,人家都是三五人一间,齐少可是住的单间,还是朝阳通风的。” 说话间到了代齐的牢门口,却见他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的乱草堆里。 刚才的那些话就像是一个巴掌又拍回自己脸上。方轩林脸上冷着,冷笑了一声:“这就是狱长大人的‘不怠慢’?” 典狱长面上难堪,看见麻子狗腿子的模样,抬腿就是一脚:“你就这样待齐少?平时怎么吩咐你的!” 麻子被那脚踹到地上,头正好撞到桌子角上,瞬间就肿了老大的一个包。这一疼酒也醒了,头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又不敢辩解,只好快速地爬起来,赔着笑毕恭毕敬地立着。 方轩林摆手让众人都退了,自己进了牢房。 外头的动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惊动他,代齐仍旧保持着面壁的动作。方轩林看他脸上还挂着水,头发都湿答答地搭在头皮上。想想他姐弟俩的遭遇,也忍不住眼眶红了红。 “劭岩……” 代齐本是呆呆地望着墙,却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方大哥。” 方轩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翠玉一样的脸就露了出来。“劭岩,在这里干什么?跟我出去,你的那几个镇守使带着兵来了,没人能拦着。” “这里挺好。”代齐淡淡地说。 方轩林停下手:“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你姐姐好好活下去啊。念云她……” 代齐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姐姐怎么了?” 方轩林觉得那些话说出来就是刀,可如果不说,代齐怎么愿意出去?“桂立文那个畜生……劭岩,你在这里,谁去保护念云?” 他麻木的心终于有了知觉,但他所有的知觉,到此处都只剩下“疼”。牙关紧紧地咬住,嘴里甜腥的味道慢慢四下散开。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又恢复了平静。像是诸天神佛伸出的翻云覆雨手,突然盖住翻天覆地的地动山摇。他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说了一个字:“走。” 霍五看他们从牢里出来,径直离开,张了张嘴,终又合上。代齐走出去几步,回过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霍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但他的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猛点了几下,灵魂仿佛被勾走一样,随着二人出去了。 典狱长被长枪围着,也不敢多说一句。待他们离开后,方才从兜里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初夏的西郊,夜里的风本来没多凉,可霍五还是感到了冷。那冷是从代齐的周身散发出来的。 代齐在一座坟墓前站了一会儿,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方轩林觉得眼睛有些模糊,摘了眼镜擦了擦,再戴上,还是模糊,才发现其实是眼睛里有眼泪。 代齐站了一会儿,说:“走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留恋也好,悔恨也好,总不如好好活着重要。 墓碑上是新刻上的几个字:“贤兄弟康云飞之墓”。 三个人是乔装打扮成医生的模样才进的医院。方轩林自不用说,代齐穿着白大褂,戴上白口罩,冷然的气质和那白色浑然天成,轻而易举地骗过了门外的守卫。 三人进了病房,代齐无声无息地在病床前坐下。 桂朝瑞其实病早好了,只是这两个月来跟左家军打得难舍难分,忧心忧力的。代齐手下的几个镇守使对自己的命令阳奉阴违,根本调不动兵。他这才发现他太小瞧代齐了。加上当年战场上他是受过重伤的,这会子身体羸弱得很。 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子突然觉得周围有人影晃动。睁开眼睛看到代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开始是高兴,后来想想就有些不对,手偷偷在被子里摸。 代齐却一把抓过他的手,用力扭了一下,掉下一只花口撸子。 代齐莞尔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难掩的风流态度:“我都跟大帅说过多少回了,论手枪还是枪牌撸子才漂亮。虽然都是勃朗宁,大帅这样爱美人的人,怎么也得用1900才对。你看,是不是比你那支美些?”好像是在撒娇嗔怪一样。 说着从腰后抽出一支手枪,枪口在桂朝瑞脸上左右划了划。 桂朝瑞刚想张口,霍五眼疾手快一张胶布就贴了上去。 代齐又笑了笑:“桂帅照顾我们姐弟两个十几年了,你老了,也该歇歇了。你不总说你的子侄都不成气候吗,以后我来帮你照顾他们怎么样?现在你累了,先打一针药,歇歇吧。” 代齐眼睛还盯着他,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去。方轩林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诊箱里拿出一支针。可他毕竟是个医生,医者父母心,退了几步,扭过头不去看。 霍五按住疯狂抖动的桂朝瑞,代齐把针筒里的气泡推了出去,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4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掉了出来。 他人畜无害地笑着,揉了揉桂朝瑞的脖子:“放心,不疼的。” 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代齐慢慢地推进去,边推边微微地笑,如同一缕春风吹放山河春花万朵。 过了一会儿,桂朝瑞终于不动了,两只眼睛瞪着,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代齐冷冷地问方轩林:“他不会死吧?” 方轩林的目光仍旧避开床上的人,说:“不会,药物只会破坏他的中枢神经……劭岩,我……” 代齐用手帕擦擦手,然后往地下一扔,声音里除了凉薄还是凉薄:“方大哥,你放心,这些个债都是我代齐欠下的,阎王来索命也算不到你头上。” 方轩林叹了口气,不言语了。 “现在是时候会会桂帅那些个老家伙了。”他深潭似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 桂立文在三堂春醉生梦死了好些日子才想起来出去走走。心里头还在咂巴,梅凤娇可真是一个妙人,可惜让康云飞那小子抢了先。想着想着,就啐了一口,婊子果然是无情。那边康云飞才死多久,这样就爬上了自己的床。 出了三堂春,上了汽车,才发现给他开车的司机换了人。 “你是谁?我的司机呢?”桂立文皱皱眉头问。 那司机二十出头的模样,虎头虎脑显得十分机灵:“您的司机前几天犯了病。能给文少开车,那还不挤破了脑袋来?为这我可是花了一百大洋的人情钱呢。” 桂立文被他恭维得也飘飘然起来:“你叫什么?” “小的姓霍,家里排行老五,爹妈斗字不识一个,就叫我霍五,您叫我小五子就行。”霍五赔着笑。 桂立文神清气爽地坐在车里,想起今天在三堂春里头听的《长生殿》,今天的小生扮相那叫一个美!不知道脱光了衣服是个什么模样?于是情不自禁地哼唱道:“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 桂立文眯着眼哼哼唧唧唱得极是美。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桂立文睁开眼睛看看,觉得这条路跟平时走的不太一样,后头跟着的侍从官的车子也不见了,便问:“霍五,这是去哪里?” “军部啊。”霍五笑道。 “这条路好像不大对?” “这不跟左家军打仗吗,学生街上闹事说什么停止内战,闹哄哄的,我挑一条清静的路走。”霍五还是笑呵呵的。 桂立文虽然是“哦”了一声,可心里还是有了嘀咕,伸手去摸腰后的枪。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心里猛然就想起,从三堂春出来的时候,梅凤娇凑上来搂搂抱抱了好一阵。想起康云飞死在自己手底下,怕是这个婊子偷了他的枪。 正想着,车子却停下来了。霍五下来,拉开了他的车门。桂立文抬眼一看,这是个仓库。 仓库门大开着,远远就看到一身泥色戎装的代齐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一支德国毛瑟步枪竖在地上,他的手惬意地搭在上面,暗棕色枪杆更衬着他手修长细白。军姿端正,戎装挺括,长筒军靴亮晃晃的。他周围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 桂立文这下傻了眼:“你,你怎么出来的?!” 代齐笑了笑:“这世上只有我愿不愿待、没有我走不走得了的地方。立文少爷,别来无恙呀。” 霍五早把桂立文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往地上一掼,他一个踉跄就倒在地上。 有人端了杯茶上来,代齐喝了一口。往地上一摔,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 桂立文跟他结仇已久,知道自己落在他手里肯定落不着好。但想着不管如何,自己总是大帅的侄子,谅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于是心里还是存着些底气,索性坐在地上,高抬起下巴,眼角瞧他:“齐少这是什么意思?” 代齐的手在枪上摩挲了一阵:“没什么意思,叙叙旧。”这边“旧”字还没落下,谁都没看清他怎么拉了保险,“砰”的一声,桂立文的膝盖上就中了一枪。 桂立文被那疼痛翻过去,抱着腿前后摆着:“小兔崽子,你敢冲老子开枪!老子是姓桂的!快去叫大帅,大帅!” 桂立文嗷嗷号叫,代齐眯了眯眼睛:“真是太吵了。声音还这么难听。” 俯身从军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冲着霍五摇了摇,漫不经心地说:“给他修修舌头。我记得以前立文少爷有只鹦鹉,修了舌头学起人说话来,那叫一个利落好听。” 霍五心里是泛着抖的。他在街上也是跟着混子们混过的,刀剑上也是讨过生活的。可这样残忍的话,能说得那样云淡风轻、满室生春的,也就代齐一个。 霍五接了那匕首,走过去捏住桂立文的嘴。桂立文吓得失了禁,口齿不清地求道:“大哥、大哥,你放过我,我可是桂帅的侄子,谁敢动我?”接着又嚷,“谁去跟大帅说,叫大帅来救我……” 霍五皱了皱眉头,匕首往他嘴里一插一搅,桂立文惨绝人寰的号叫差点刺破他的耳膜。刀割断肉筋的感觉让霍五胃里一翻,忍了忍,终于把那股子恶心给压了下去。 松了桂立文的嘴,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掉了出来。桂立文嗷嗷地叫着,鬼一样地往外爬。地上的血拖成一条绮丽的痕迹。 没人去拦他。 代齐缓慢地站起来,迈着悠闲的步子,枪杆做着手杖,马靴嗒嗒作响。 霍五想,这人怎么这么好看,好看得让人害怕。仿佛地狱的修罗,那冷煞之气好像是与生俱来。 后来他才明白,谁不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谁不是火里烧过一回,才修炼得这样铁石心肠、刀枪难入? 他后来去过麻子家,听说麻子被人杀了,从大腿处活活割成两半。可被杀的那一天,有人送了五百块大洋来,说是麻子挣的钱,让他娘回乡下养老。本来麻子就是个混账,从不养老娘。他死了,老娘也就是落了几滴眼泪,得了这许多大洋,也总算是老有所依了。 霍五缓过神,桂立文已经爬到门外头去了。 代齐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跟着,桂立文刚到门外,代齐的长枪压住他的裤脚,他就不能往前爬了。代齐蹲下身,笑着解了他的皮带:“总听人说立文少爷那活儿极是神勇。” 代齐笑得像个孩子:“是不是里头的构造跟咱们的不太一样呢?”说着摆手一刀。 桂立文本没了舌头,呜咽哀号听得在场的众人心里头跟着泛着凉,胆子小些的干脆扭过头去不看。 霍五根本就不敢看桂立文的下身。看他一动不动的,小声说:“齐少,他昏死过去了。” 代齐挑了挑眉头:“这么不经折腾啊。弄点盐水来给他消消毒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5 。” 霍五只好端了盐水往他身上一倒,桂立文又被疼醒。他口里骂骂咧咧,只是没人听见他说什么了。 桂立文翻过身去努力地想要爬离这个炼狱场,可手断了,腿断了,下身已经疼得没知觉了。 那枪尖慢慢没入股中,桂立文号叫得都没了力气。代齐看着枪尖一点一点没入,有血从枪筒周围溢出来。再怎样的畜生,血都是一样的,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啊。他平静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齐劭岩终究是齐劭岩,他这一生还是要跟着“代齐”两个字活下去。手下扳机一扣,桂立文最终四分五裂了。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有无限的愤怒和怨恨不甘。 “你恨我,我去恨谁?”代齐丢下长枪,用雪白的手绢擦了擦手,扔在地上,迈步从尸体上跨过去。 霍五马上跟上去,坐进车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桂立文的尸体上还挺立着那杆枪。 京州城连下了七天大雨,天才放晴。 郭书年耐心地在门口等沈仲凌处理完军报,等来人都走了,才进了他的办公室。 “有消息吗?”沈仲凌见他进来,问道。 郭书年摇摇头,稍一斟酌才低声道:“军长,这都半年过去了。陶馆山的山路又是那样,还有人看到地上的血……怕是婉小姐已经……”说完偷偷抬眼看他。 沈仲凌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心情烦乱。 他总是不相信,婉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一定的。 “最近荣三有什么动静?” “还不是混迹在风月场里,眠花宿柳的。他女人那么多,轮着住呗。去得最多的地方,怕就是玉致书院了,常常一住就是小半个月。风流场上的头子,整天挥霍呗。他真是命好,前头有个会做生意的爹,后来又有个会做生意的妹夫。什么都不用他管,只管花钱就好。” 沈仲凌讥笑道:“命好?我看这荣家都快要改姓唐了。等荣家的老人们都去了任,看他还挥霍什么。” 郭书年听他那样说,想想还真是有道理。 沈仲凌又问:“你约到兄弟商行的老板了吗?” 郭书年摇摇头:“这个老板,太难约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部分的业务都是一个叫谢广卿的老先生出面办的。这个谢广卿,我看着也很是可疑,既能做主又不能做主的样子。但凡谈得深些,就说要请示老板,可又从不接帖子给老板。只说老板身体不适,不太见外人的。但这家贸易行是参谋长亲自定下的,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现在这些人,喜欢搞神秘的也是有的。” 沈仲凌只是静静地听他说。郭书年说完了,可沈仲凌还没什么表态。 郭书年从前跟着沈伯允,已经觉得沈家这位大爷城府很深了。可现在跟着沈仲凌,也渐渐觉得这位二爷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一派浅淡温文。 “桂军怎么样了?”沈仲凌突然问他。 “外头来的消息,说是桂帅病重不能自理。代齐做了好一阵子代理督军,听说手底下的一齐报了中央政府,看来大总统正式的任命也不远了。这个代齐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整个桂军都重新洗牌了。那么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手段极其老辣利索。不过,还好我们跟桂军没什么瓜葛冲突。” 沈仲凌点点头:“回头正式任命下了,送份重礼去。怎么说当初咱们两家也是一同打过仗的,总要示个好,表示对南方没有觊觎之心,让他们放心,两家才能相安无事。” 郭书年点头记下,想起什么来,道:“对了,刚才夫人打电话过来,说梁家老爷请吃饭,让您别误了点。” 沈仲凌点点头。郭书年刚准备退出去,沈仲凌缓缓地说:“书年,你现在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参谋长的身体你也知道,有些小事情,就不需麻烦他、让他费心了。” 郭书年把他的话回味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点头称是,出来的时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前沈仲凌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自从接了军长的职位,倒像换了个人。看刚才他那凌厉的眼神,真是直直看到他心底去了一样。 本来还想把寻找婉初下落的事情跟沈伯允报告一下,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去了。 晚饭过后,沈仲凌开着车,梁莹莹坐在边上。她说起今天筵席上听来的趣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可沈仲凌却没什么反应,她扭头去看他,嗔怪道:“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问了两遍,沈仲凌才如梦初醒一样:“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梁莹莹有些不悦之色:“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说的话一句都没听到?” 沈仲凌微微一笑:“还不是军部的事情。你知道,岳父大人的那些个旧部,也不是那样好应付的。” 梁莹莹听他这样说,便有些担心:“要不要我爹找他们谈谈?” 沈仲凌回她一个笑,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男人外头的事情,不需要你担心的。” 梁莹莹听他温言细语,觉得胸中一暖,然后就勾起些情意。 到了沈府,她无限温柔地低声说:“我先去洗澡了。”然后面上一红。沈仲凌明白她的意思,仍然微微笑道:“去吧,不用着急,我出去抽支烟,你慢慢洗。” 沈仲凌捏着一支烟卷出来,却没点燃,在院子里随意地走着。隐隐听到有人说话,他听出来是门房听差的老李。 老李道:“乡下怎么样?” 另一个年轻些的说:“都挺好的。对了,我还碰到原先府里的凤竹姑娘了。她跟她男人在乡下开了一个馆子。因为是从咱们府上出来的,在当地也有人照拂,生意做得很不错。她看到我,还向我打听……” 老李“嘘”了一声,又压低声音:“这些话可不要乱说,仔细让主子们听去。” 后面的话沈仲凌都听得模糊了。凤竹、凤竹,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沈仲凌漫无目的地走着,等缓过神发现居然到了婉初的小院子前头。 沈府的花园后头就是婉初的小院子,隔着一道短粉墙。墙头上排着瓦合的槟榔眼。从前天气好的时候,远远地从那槟榔眼里就能望见院子里头的海棠树。 这时候天色早就暗将下来,因为是月初,夜色很明,月光透亮透亮地洒了一地。 自从婉初走了,他再也没来过这里。青石砖地缝里都有了些杂草,每走一步,脚下的杂草就好像刀子一样直戳到心窝里头。 厢房里黑着。他记得他往常来的时候,厢房里都有一盏小灯。婉初爱看书,尤其睡前总要看书看到很晚。后来他才知道,有时候她其实早就睡下了,可如果哪天没瞧见他,就会留一盏灯。想着万一他回来了,看到灯亮着,就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6 会来找她说句话。 这些都是凤竹后来告诉她的。凤竹等不到婉初,每天就在院子里哭,看到沈仲凌就说些婉初的事情。可他那时候多恨她,连着凤竹也觉得碍眼,找沈福给她说了一户人家嫁了出去。 他是打定了主意把关于婉初的一切都扫地出门。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要忘记一个人有多难。他能做的,仅仅是不去想起。可他不知道,一辈子那么长,会在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才真真正正地把那个人忘掉。 现在这里,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了。那棵海棠树挂满了红色的果子,没人摘食,枉自娇艳欲滴地挂着。 他抬手摘了一个,放到嘴里,酸酸的,酸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热了。他们的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他这辈子从小就知道婉初会是他的妻子,就算周围有些爱慕的眼神投来,他也只当作没看见。他心里觉得,妻子就是那个叫作傅婉初的小姑娘。 小时候是有过一次危机的。那会儿她家里来了一个叫劭岩的漂亮男孩子,婉初很喜欢他。他放学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凑在一处说笑。婉初瞧见他,便拉着劭岩的手过来邀请他一起玩。沈仲凌心里头是生气、闷酸的,托口说要写功课扭头走了。婉初却跟没事人一样,接着跟劭岩一起玩。她从小就知道伤他的心,他怎么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呢? 中间分别了十年,再见到婉初,她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眼睛黑白分明,郁郁寡欢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揽在怀里疼。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眉目淡淡的,也总冷眼瞧他。瞧得他面色发红了,才会嘴角偷偷一笑。 后来她渐渐笑得就多了,人前仍旧一副冰霜冷莲的模样,只在他面前才又有小女儿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捡回了宝一样。即便是她中间走过,可还是会回来。可这一回,她是真真正正的丢了。她还是背叛了他,跟了别的男人。 他心里那些邪恶的怒火,细细地烤着他的心,生生地疼。他怎么甘心呢?他把一颗心都交给她,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应该是和傅婉初在一起的。可她却那样对他! 荣逸泽,你为什么这样,夺了她去,仍然在别的女人那里流连放浪!他早知道那是沈伯允的安排,可他又不能恨大哥,只能把满腔的怒火一并朝向着荣逸泽。 梁莹莹洗完澡出来却没看见沈仲凌。问了问娘家带来的丫头小秋,小秋只道看见姑爷在庭院里散步。 梁莹莹顶不喜欢这种旧式的庭院,她喜欢自家欧式的洋楼。太阳照过来,仿佛所有的地方都能被照得亮亮堂堂的。这种旧式的庭院,九曲婉转,层层跃递,厢房好像都被花木藏住,极不爽快。 可沈仲凌偏偏不愿意搬出去独立府邸,只说要同哥哥住在一处。梁莹莹为了这个,是生了场闷气的。梁世荣便劝她,女人要知道男人的底线在哪里。沈仲凌的底线就是他的大哥,要不然怎么会同先前的未婚妻退婚? 梁莹莹也知道他们这场婚姻自然是带着政治的关系,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她心念良久的锦绣良缘,她分外珍惜。既然珍惜了,便要隐忍让步。 梁莹莹随便搓了搓头发,穿着睡衣就出来找沈仲凌。 庭院寂静,下人们早去休息了。走了好几进院落,也没寻着沈仲凌的人影。 她也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快到婉初的院子的时候,方见沈仲凌正从院子里头过来。 她曾经问过沈福,知道那是婉初住过的地方。心里如被小刺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可面上还是端着笑:“怎么还不回去?” 沈仲凌看见她,微微笑了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摊开来放了一枚通红的小果子。 梁莹莹扬扬眉:“这是什么?难道是红豆?” 沈仲凌食指弯曲在她鼻子上勾了一下:“这么调皮!你家的红豆这样大?尝尝看,这是海棠果。” 梁莹莹咬了一口,眉头都皱在一处:“这样酸!我可不爱吃酸的。”说完,就把那咬了一口的海棠果扔到了地上,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快点回去吧,我可困死了!” 沈仲凌恍然,原来不是人人都爱这个味道的。 地上那枚果子咕噜一滚就滚到泥土里,再也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第十章 同过西楼此夜寒 一座两层小洋楼的庭院里,青石板铺成的四方院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在跳房子,身上穿着靛蓝色的布衣布裤子,扎着两条羊角辫子。每跳一下,辫子也跟着上下跳动一下。 这时候乌黑的黑铁镂花大门外泊下一辆车。小姑娘听到动静停下来,抬头望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走过来。黑色风衣,黑色呢子礼帽有些歪歪地扣在头上。 小女孩的脸顿时灿烂起来,转身冲着身后喊:“娘、娘,先生回来了!” 荣逸泽走过来,俯身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几天不见,珍儿越长越好看了!” 珍儿是顶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先生的,得了他的称赞,心花怒放地笑得更灿烂:“先生一个多月没过来了,怎么是‘几天不见’?” 荣逸泽哈哈大笑,又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好凌厉的丫头!” 珍儿又笑了笑,炫耀似的说:“先生,您看我现在自己能连着越三个房子……” 一个中年妇人从小楼里走出来,看着珍儿拉着荣逸泽,嗔她道:“越来越没规矩了!看到先生也不行礼,还拉着先生跟你胡闹!” 荣逸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她:“婉初呢?” 张嫂揽过珍儿,笑着说:“太太在学打绒线衫。” 荣逸泽挑了挑眉头,这可是他没想到的。上次来的时候婉初还恹恹的懒得行动,这会子却开始打起绒线彩来了。 信步走进小楼,婉初的卧室本在二楼,现在肚子大了,上下楼不方便,她就住到了一楼。她房间的门没关上,荣逸泽走过去,就看到婉初半靠在窗前的贵妃椅上,低着头仔细地摆弄着什么。 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穿着麻白色的七分袖宽松缎袍,头发斜着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随意地搭在胸前,胸前似乎也较从前高耸了许多。 荣逸泽突然觉得自己的目光停留的位置不太对,脸热了热,又把目光落在她手里。 他记得她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食欲低下,虽然不吐,可是总也没胃口。那时候张嫂每天给他打电话说起婉初,都是说她瘦得厉害,旁人看着也揪心。 荣逸泽就从京州赶过来看她。婉初虽然瘦,精神却是很好的。本来他特意交代张嫂和她男人张和,外头的报纸不要往家里送,更不要让婉初瞧见了。可等他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的床头柜上放着当日的报纸,她神色平静得让人心惊。 婉初也只是谢了他的好意,说:“有些事情,不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7 是你不知道就代表没发生。那些事情,我都放开了,三公子还怕什么呢?” 是啊,经历过最苦那时候,便觉得没什么是时间不能愈合的伤口。看着沈仲凌夫妻双双出席各种场合,虽然她这里难以给出祝福,但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 她明白“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的道理,也努力去体会“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的境界,最终是坦然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人若无心处处闲”。 过了头几个月,婉初低下的食欲终于转好。素日挑食的毛病也去了不少,吃得多了,人看着也丰腴许多。 先前瘦削的脸颊现在是稍稍的圆,凭空就让他想起“喜庆”两个字。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也给自己说过这么一个娃娃亲。那会子他和兄弟一起去偷看,那也是个脸圆圆滚滚的小丫头。兄弟说:“瞧那姑娘长得多喜庆。”他却瘪瘪嘴:“我不爱这样的,我喜欢清清瘦瘦的姑娘。我不要这个!我要找娘换个媳妇。” 却不想现在他的一切都随了她,连看姑娘的眼神都一样了,“喜庆”的姑娘原也是很好的。 他是风月场上经惯的,自然明白女孩子受伤时是最容易乘虚而入的,可他在她最初的日子来得并不频繁。一方面,沈仲凌盯他盯得厉害,他怕泄露了行踪。另一方面,他是不想让她觉得他在趁火打劫。 半推半就,固然是有一番滋味,可他求的不仅仅是一个躯体,而是全心全意的心甘情愿。 等到她笑容越来越多了,显然是离伤心事越来越远了,他才过来看看她。也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常常就是说上几句话,喝一杯热茶,然后就离开。没多一分的过分热情,谦和有礼中又有满满的呵护。 荣逸泽走过去,婉初听着动静眼睛却没抬起来,眉头蹙着,像是忍着极大的耐心:“张嫂,我等会儿再吃饭,这个麻花怎么都打不出来!”声音里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荣逸泽一手扶着高耸的椅子后背,弯身下来,撩起她的作品。纵是他修养好,也忍不住笑了:“你这织的什么,渔网吗?” 婉初见是他,嘟了嘟嘴,把东西从他手里拽出来:“对,织个渔网给你穿,回头让人把你当鱼打上岸。” 荣逸泽听她说是织给自己的,不知道心里哪来的欢喜:“可好,我就好好等着了。长这么大,头回有人织东西给我。” 婉初却带着怀疑的笑,目光还垂在两支针尖上:“三公子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信的。你那样多的红颜知己,怎么就没收到过一件绒线衣?” 荣逸泽三指朝天,单膝跪下:“我荣三要是骗了你,就不得好死。” 婉初看他目光里流星闪动,脸色难得的郑重正经,嘴角的笑说不出的温柔。虽然说的只是那么不相关的一句话,却好像是在说什么海誓山盟一样。心里有一根弦好像被什么拨了一下,发出铮铮的低鸣。脸上就烧了一下,她又垂了目光,掩了尴尬,拧眉冷冷地丢了一句:“快止住,跟我有什么关系,劳三公子发这样重的誓?” 荣逸泽看她总是不信,又说:“毛衣倒是收到过,可亲手织给我的,就你一个。” 婉初好气又好笑:“谁说织给你了,这样无赖?” “你刚刚才说过的,怎么翻脸就不承认了?”荣逸泽笑着问。 婉初知道说不过她,索性就不理他,手下的线纠纠缠缠,总打不出个清晰的麻花,心里更是急躁了。 荣逸泽看着她卷着的睫毛,盖了盈盈的双眸。鼻子头小巧却有肉,有江南女子特殊的秀气,可脸上似乎还带着有致的线条,是北方旗人的深邃。他心里就突然想,她真是会长。 这种静谧的时光,是他从没享受过的。放下那些家恨,放下那些算计,跟一个女人就这样简单地过下去,斗斗嘴,谈谈吃食,谈谈孩子。好像人生到头来,波澜壮阔也好,跌宕起伏也好,最后求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刻的平平淡淡。 他一直这样看着,直到膝盖发麻,才起来动了动发麻的小腿:“你总这样闷在屋子里不好。明天带你出去走走,浮山现在真是极好的风光。” “这次过来什么时候走?”婉初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竹质的毛线针上。她手慢,把毛线在针尖上绕一下,左手带紧线,右手的针又拨弄一下,套出一个结来。可套出来的结常常不是紧就是松,她又得手忙脚乱地调整线头。 窗外有极好的秋天的阳光,散射进来,烘得她周身都是暖的。他忽然觉得这场面分外的柔软。 婉初看他不说话了,才抬头看他,却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婉初眨眨眼,叫了一声:“三公子?” 荣逸泽这才回过神来,温言道:“这回要住久些,你都快八个月了。我大姐当初就是八个多月生的孩子。我在这里住到你生。” 婉初歪头极有意味地盯着他笑,看得荣逸泽心里有些发虚,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婉初笑着摇摇头:“三公子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怕你的知己们吃醋?” 荣逸泽笑着说:“你这话可假了。刚才在门口珍儿才说,我都一个多月没来了。怎么叫‘三天两头’?更何况,有时候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 婉初又笑了笑:“三公子这话可怪了。中国有句古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亲眼瞧见的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自认识到如今,婉初倒是第一回跟他逗嘴。他也来了兴致,定定地笑着望她道:“有时候,也许那人只是为了让你瞧见他想让你瞧见的呢。” 婉初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道:“三公子说的这句话,字字都是汉文,可放在一起,我怎么就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不如你先教我一句法文做交换?” “你想学什么呢?” “我想你。”荣逸泽说得又慢又清楚,偏又因此带着一种低沉而迷离的暧昧。 婉初愣了愣,脸红了红,心道这人真是浮浪惯了,便烧着脸不理他,接着打自己的毛线。 荣逸泽却不依不饶,摇着她的袖子:“说呀,这个怎么说?回头说给我的‘红颜知己’们听。” 婉初被他摇得没办法,抿着唇想了想,说了一句“tu ties e gloire”,然后却是带出一丝促狭的笑。 荣逸泽看她笑得狡黠:“这么长?你确定没有说一句不好的话,哄我呢?” 婉初被他说中了机关,脸又红了红。只是低头笑,也不说话。 这时候珍儿走过来,在门外问:“先生,我娘让我来问问先生晚上吃什么?” 荣逸泽回头一笑:“太太平日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特别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8 准备。” 珍儿极喜欢看太太、先生,觉得大人口里的“男才女貌”合该就是这样子的。珍儿得了话,笑眯眯地找她娘去了。 婉初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荣逸泽,抱歉地说:“三公子,你不必这样。就算别人知道我未婚生子,我也没那么在意,不会放在心上的。” 荣逸泽心里却被刺了一下,勉强一笑:“当我荣三的太太,就这样委屈你?”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为我做这样多。” 他的心却如同被扭着,她还是要跟自己分出个楚河汉界,她还是要泾渭分明地过活,面上的笑就淡了些:“不是交易吗?你用法国的庄园换这十个月的庇护。我没觉得吃亏折本,只不过我荣三做生意总想着回头客,所以总要把客人伺候舒服了,才有下笔生意。” 婉初还要说什么,荣逸泽却站起来,把她手里的毛线拿掉:“你不要总坐着,我大姐说后面几个月要多走动走动,回头才好生。” 婉初只好起来随着他到小园子里走走。张嫂在厨房里忙碌,珍儿自己坐在院子里剥蚕豆,嘴里头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见他俩出来,抬头眯着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先生、太太。” 荣逸泽从没觉得这几个字这么顺耳过,高兴地走过去看她在做什么。他逗着珍儿玩了一会儿,抬头发现婉初手扶着腰静静地立在那里。荣逸泽急忙走过去问她:“你怎么了?” 婉初却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刚才他又踢我了。” 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说起这些,婉初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着些羞赧。 荣逸泽的眼光落在她肚子上,他也不太明白被胎儿踢是种什么状况,脸上就浮现出一些疑惑。 婉初自从打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后,心思就宽广了许多。随着胎儿月份大了,那些母爱似乎都被勾了出来。她平常也不怎么跟人往来,偶尔跟张嫂聊聊孩子。张嫂怕吓着她,拣着好听宽慰的说给她听。那些身体上的、肚子里的变化就少有机会和人交流。 如今看他那模样,便奓着胆子问他:“你要不要摸摸看?”眼睛里坦荡明亮,还有一些愉快。 荣逸泽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清萱有身孕的时候,是被夫家当成菩萨一样供着的,他也很少过去走动。对于孩子这事,他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婉初没想到这样一个风流惯了的人,面色上居然也会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的表情,更觉得有趣。捉了他的手腕,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 虽是入了秋,可是孕妇火气大,她贪凉不愿意多穿,她身上的缎袍还是春衫的料子。手刚碰到肚子没多久,她身上的温度就透过衣料传过来。肚子绷得很紧,很有一种皮薄馅多大包子的错觉。才放上没一会儿,果然手下头有起起伏伏,好像里头真有个人拳打脚踢一样。 两个人靠得很近,婉初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像个孩子一样跟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乐趣。 荣逸泽的手还停在她的肚子上。风从那边吹过来,婉初的鬓角散落的头发也被吹起来。荣逸泽站在下风口,她的发尾就拂在他脸上,酥酥痒痒的。 他突然想,这孩子要是自己的该多好,便和声道:“回头孩子生了,让我当爹,怎么样?” 婉初的笑靥却淡了下去,抚了抚衣角,低声道:“我没打算留这个孩子。我会把他给代齐,我不愿意欠他们家的。” 荣逸泽惊疑地抬眼看她,她真的是计算得清清楚楚。他原以为留这孩子是因为她心肠软,下不了手。没想到她的心肠比自己想的还要冷。这孩子不过是她用来还债的东西,她觉得她母亲亏欠了他姐弟俩,就拿自己的孩子去换个心安。她的心肠怎么会硬到这个份上?还是上段感情伤她至此?想到这里,荣逸泽的心也是沉了沉。她又会怎样待自己? 张嫂布好了饭,到园子里喊他们去吃饭。等落下座,荣逸泽才看到桌子上的菜。东坡肘子、红烧肉、红烧狮子头,一碗豆腐汤。荣逸泽忍不住笑道:“怎么,太太平时就吃这些?” 张嫂以为这些菜太怠慢了,脸上就有些紧张。婉初忙笑着安慰她:“三……先生是想问我平日里怎么吃这样的俗菜。” 张嫂听了她的话才松了一口气。婉初又道:“原来也是不爱吃的,现在却觉得好吃得紧。”说着就夹了一块肉到自己的碗里。 荣逸泽听她说中了,笑道:“我可吃不了这样腻人的菜,张嫂,给我再拌个芫荽香干来吧。” 李嫂忙下去再给他弄菜。婉初却说:“尝尝看,张嫂手艺真的不错。” 荣逸泽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还是摇摇头。 婉初看他那为难的样子,更是不依不饶,索性夹了一块肉皮递到他口前:“试一下。” 荣逸泽视那肉皮为洪水猛兽,可那夹肉的筷子是婉初的,他便觉得就是毒药也要试一下,迟疑了一下,终于张嘴咬了吃了。 婉初的筷子收回来,其实她也不爱吃肉皮,不过是来了顽皮,就想诳诳他。看他皱了眉头嚼着肉皮,觉得极大的快乐,就咬着筷子咯咯地笑。 荣逸泽的心思没在肉皮上,却在筷子上。想着他咬过一口的筷子,她又放在嘴里咬了。想着想着,便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心头就是一荡。 婉初看他呆呆傻傻的,问道:“哎,好吃吗?” 荣逸泽回过神,遮掩着随便说了声:“还不错。” 婉初笑得更是开心:“真的不错吗?我从来都不敢吃,看着就吓人。” 荣逸泽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被她算计了,却也是开心,笑着望着她。 婉初心里盘算婉转了很久,敛了笑,正色缓缓道:“三公子,我也学岚岚叫你一声‘三哥’,怎么样?” 荣逸泽本来今天是满心的愉快,可听她那样说,分明就是委婉地跟自己画一道线,心里就来了无名的气闷,脸也冷了下来,放下筷子冷冷道:“格格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龙质凤章、金枝玉叶一样的人物,荣三怎么敢高攀你这样的妹妹!” 说完起身就离了饭桌出去了。 婉初咬着筷子不语。 她不知道荣逸泽到底在自己身上打的是什么主意。按说她从不觉得这人是个“坏人”,但也没把他归到“好人”那一类去。她把他归到“危险的人”那一类。 他把她安排在拂城这里,照顾打点得周周到到,自己是半分委屈都没有。他是社交场上的熟手,和他在一处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可这感觉让她觉得害怕,她并不想再投入另一场没有结局的感情。更何况,他从一出现就是看不清心的。她以为他是沈伯允送来逼迫她离开沈仲凌的助手,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可居然糊里糊涂成了帮助自己的人。他如今是处处殷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59 勤,那分明是追求自己的模样。可他真来追求自己,不是太荒唐了吗。 她心里忐忑,他的“帮助”是源于什么样的目的?倘若为了别的,她尚能抵挡一二。她是怕他有其他的想法的。 她不是没想过将来。她将来也是会找个人结婚生子的。可她觉得那人不该是他那个样子的。于是她想,与其让他这样暧昧地照顾,不如把一切的可能扼杀在发生之前。 这半年来,他并不是常常来看她。可他每来一次,婉初都能惊恐地觉察自己对他的那些防备、提防,那些高筑起来的恶意都渐渐退了。她心里居然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温暖了。她怕只怕,那是全世界都冷漠待她后,有人稍稍施舍些好意,便失去了抵抗能力。 那是冰冻的湖面上的一丝裂痕,乍裂后是春风春水一时来,还是惊涛汹涌向何处?她没有力气再去赌一回了。她知道,坏并不是毒药,软弱本身才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可他就这样生气了,他从没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生气的模样。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了挫折吧?婉初想,他生的哪门子气呢?筷子咬了又咬,一点都没察觉那筷子是他咬过的。 荣逸泽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虽然明里说是交易,拿了她的钱便给她办事。可他收了地契根本就没过户,那庄园的名字还是傅婉初的。 他不求她什么。看着她这一路走来,他真的是为她心疼了。他是真心要她开心,要她好。“真心”这两个字在他这里有多难得,她却一点都不在意,还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她既然觉得人生只有交易才能让她安心,那他就跟她交易,让她安心。可她如今这出幺蛾子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荣逸泽,她就这么不待见?非要弄个结拜兄妹,她才有安全感?他就是那样的急色鬼,让她厌烦?这时候又恨起唐浩成来,要不是因为他,他何必过这样的日子,何必做那些伪装? 她从前是拿着旧式衣衫套着自己小女儿的模样,现在是拿着随意淡漠开怀藏着自己厌世的心。 荣逸泽在园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张嫂弄好了菜才发现他出去了,看婉初脸色也是讪讪的,便当他小夫妻俩拌了嘴。可她一个下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小心地问:“太太,这,要不要叫先生?” 婉初让她把菜放下,自顾自吃着。她从来不吃芫荽,可看见那一盘色泽油亮的菜,忍不住动了动筷子夹了一口。 清脆爽口,草腥味后别有一种清香,也并不是那样不能下咽。看来,很多东西你不去试着吃一口,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婉初自顾自地吃了个半饱,也没心情再吃下去。缓步走出来,瞥见荣逸泽倚在园子里的枣树下抽烟,她只当没看见。 珍儿吃完饭就在园子里打线,几股细线搓动几下合成一股。婉初听她嘴里头哼着小曲子,便坐在一边的藤椅上问她:“珍儿,唱的什么歌?” 珍儿抬头笑道:“跟我娘学来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婉初便逗她唱,珍儿是个愉快大方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打起鼓哎敲呀么敲起锣,听我那个唱起铜啊钱歌。有钱那个能使鬼推磨,无钱那个有理没呀处呀说。铜钱是不爱我哎,爱的是哪一个?他爱的呀是老爷呀文太太呀,索那梅梅子郎当,西嗦发西嗦,还有那财主婆啊。” 婉初从小到大都没听过这样的山野小曲,一脸的津津有味。荣逸泽在边上自是听见了,听到最后一句,也忍不住笑出声。 婉初听见他笑,只装作没听见。 荣逸泽心里想,她说了那样伤人的话还不自知,自己在这里干生闷气,实在不值得。自己也算得上精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上反倒不冷静了。想她受了这样多的苦,于感情的事情上敏感小心也属人之常情,自己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这一番千回百转的心事,无异于束手无策的自我安慰,却还是宽慰了他自己,于是也强挤个笑,走过去让珍儿再唱一个。 珍儿听到有人捧场,也是高兴,于是又唱了一个:“太阳红光照呀照满天,只见情哥到田边,情哥呀,幺妹呀,我搬槽筒到涧边,哗啦啦啦到哇涧边哪……” 婉初知道张嫂一家从荆楚来,那里民风朴实粗犷,连情歌也这样露白,却又不粗鄙。想着这个世界上能这样肆意爱恨的人又有几多?想着想着,脸上就浮现了些恹恹的情绪。 荣逸泽怕她又乱想,便说:“看样子明天天气不错,咱们到浮山上走一圈去。” 婉初笑道:“这会子入秋了,秋日凄凄,百卉俱腓,山里头有什么好看的?” “你没听诗里头写‘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吗?”荣逸泽道。 婉初却“咦”了一声。 荣逸泽挑了挑眉:“怎么?” “人人都说三公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来也不见得是真的。” 荣逸泽却是无奈地笑道:“我在你那里,就如此的不堪吗?” 婉初俏皮一笑:“谁教我的?你看到的样子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那娇俏的笑声,脆生生一串玉珠子落盘似的洒下来,竟是他从没瞧见过的。甜得他心里也满满的,却一点都不觉得腻,人也痴了痴。 第二日吃了早饭,荣逸泽开车载她去浮山。车开得慢,到山门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远远就看到另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那里。那车里人影绰绰,看到了荣逸泽的车子,车里头的人就下了车。 “怎么,还约了别人一同来吗?”婉初问。 “是我娘。”荣逸泽微微一笑。 婉初一听他母亲来了,便有些窘迫:“老太太也来拂城了?你昨天也不说,怎么也是晚辈,总得去请个安。长辈面前,礼数是不能输的。” 荣逸泽笑道:“不碍事,我只是怕她吓着你。”然后笑而不语。 婉初只好下车跟他一同过去。 那边车里头下来三个人。荣老太太梳着光滑的发髻,斑白似雪,却丝毫没有龙钟老态,精神头是极好的。她身边挽着一个年轻的短发小姐,冲婉初挥挥手。 婉初一看却是方岚,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碍着老太太在场,先跟老太太请了一个安。 荣老太太眼前一亮,拉起婉初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是小二的媳妇吧,生的模样真好!哟,这是有了身孕了吧?那得好好养身子。小二你怎么让媳妇过来爬山了?” 婉初是见过荣老太太的,不料她今天看到自己却像是见了陌生人一样。 方岚摇了摇荣老太太的胳膊:“姨母,这是小三,三哥。不是小二。” 老太太却倔强地说:“糊涂!这明明是小二!你们眼睛都花了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0 ,我眼睛可亮着呢。小三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到现在还没回家!这孩子是整天在外头疯!你们慢慢走,我得赶紧去庙里头抽签问卜去。” 方岚笑着还想纠正她,荣逸泽拦住方岚,带着笑摇摇头。方岚只好忍住,顺着她的话说:“好好好,咱们先上去,让小二跟他媳妇在后头慢慢走。”方岚说完冲两人挤了挤眼睛,搀着老太太上山了。叶迪提着东西在后头跟着。 婉初不明所以地看着荣逸泽,荣逸泽苦笑道:“没吓着你吧?” 婉初摇摇头。他无奈地笑了笑:“自从二哥出事后,母亲受了些刺激,清醒一刻糊涂一刻的。你别太在意。” 婉初忙说:“怎么会。” 两人进了山门,拾阶而上。虽说是爬山,其实汽车已经开到了半山腰上。两人不过是到山上的东林寺里逛逛。 婉初穿着湖蓝色宽松的长袄,肚子高高隆起,从后面看却仍有窈窕姿态。她步伐很是轻快,看不出来是个孕妇。她身上披着素色哔叽的斗篷,滚了一圈镶着水钻的湖蓝色辫子。那素净的颜色衬着她红润的脸色,更觉得梅花堆雪似的。 走出一阵,婉初回头看他:“你走得这样慢,还不如我这孕妇。” 荣逸泽笑笑:“没良心的!我还不是怕你跌倒,走在后面好扶着,还说我走得慢。” 婉初被他这熟络的轻佻惹得脸倏地热了,停了停道:“你还是走在我边上,后头跟个人不声不响的,怪吓人的。” 荣逸泽低低地笑了笑,只好跟随她步伐,并肩而行。 今天要爬山,荣逸泽特意穿着黑色锦云葛衫裤,黑色布鞋。眉目疏朗,和平日时髦的西装打扮自是不同,反而添了些温文的书卷气。 这一路上满目尽是浓郁的红红黄黄,层林尽染,偶有过路鸿雁的叫声从头上传过,更显得天高云阔,高不可攀。 东林寺本就在半山腰,山门往里也就一里不算陡峭的平缓山路。两人走走停停也没觉得太累。倒是荣逸泽护在她身边,提着万分的小心。 路上能听到淙淙流水的声音,却看不到水。走了一阵,远远看到东林寺金灿灿的殿顶,在秋日的骄阳下闪着迷茫的光芒。庙身都掩映在浓密的秋叶秋树里。待走近了,就瞧见寺庙依山而建,高低相接,气势恢宏。 到了寺门口,有一位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在门口迎接他们。那执事僧双掌合十自报了法号知慧,引了他两人进寺里。 朱红漆就的大圆柱子,油亮的椽子,琉璃瓦的屋顶闪亮亮的。婉初小声道:“好气派的寺院。” 荣逸泽听了,偏过头在她耳边嘀咕:“我娘一半的私房钱都到了这座庙里,再不气派可就说不过去了。” 婉初听他口气顽皮,也跟着低声轻笑。 到了大雄宝殿外,就看到方岚站在一棵树前扯树叶子玩。 知慧把两人领到这里,便鞠躬离开。 方岚听到动静,转身看到两人,眉开眼笑地迎过来。 婉初看到一地的树叶,揶揄她道:“佛祖怕是都算不到这树叶今日要入轮回。秋风都没吹掉,却被美人揪了。” 方岚一甩手,笑道:“原来你才是个伶牙俐齿的!总怕你被三哥欺负了去,现在看来谁被欺负还说不定呢。” 婉初听她突然说起这个,面上一热,慌得就要解释。 荣逸泽抛了一个眼神给方岚,示意她别说下去。 方岚才想起来这两个人不过是挂名的夫妻,只不过刚才回身一看,两个玉一样的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合衬,这才失了言。 本来婉初的下落他一直保密着,无奈方岚去了沈家几趟都寻不到人,沈家的人也闪烁其词,方岚更起了疑心。婉初虽然当初跟她交好,但是对自己的事情说得并不多。方岚都是后来从牌桌上听来的只言片语。那一片对婉初的亲近之心,更添了几分同情怜爱。 四下都寻不到了,她便找了荣逸泽哭诉。荣逸泽被她哭得烦乱了,这才带着她见了婉初。见面之前,千万交代了,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你都不要多问。 方岚一颗心提着,也不知道婉初到底是“什么样子”,见了面才发现她有了身孕。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坏了,不会是看了我的书,学苏清元先生去了吧。” 可婉初精神头却是好的,心境也比从前开朗了许多。方岚提着的心就放下了,虽然是好奇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对她的怜爱占了上风,也不去追问。 荣逸泽不想婉初的行迹被人发现,也交代方岚不要常去找她。只是听说荣老太太又来东林寺祈福,于是便一同跟着过来了。 方岚话头一转,在婉初面前扭了一圈:“看我新剪的头发怎么样?” 婉初刚才就注意到她的头发,这会儿细看,短短顺顺地贴在她头皮上,露出大段的白嫩的脖子,更显得活泼。“你这头发剪得真好看!看到你剪了,我也想剪了。孩子月份大了,头发太长干什么都不利索。” 方岚来了兴致:“你要是想剪,我来给你剪!我好几个同学都是我剪的。” 荣逸泽笑着说:“就你那水平,也敢跟人动剪子?上次吃饭的时候碰到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孩子正跟男朋友哭,说是头发被一个同学剪得见不了人。那女孩子好像叫陈秋月来着,你说是不是你的同学?” 方岚面上一红:“她倒是我同学。那也怨不得我。开始她要剪个半月式,剪了一半又要换成瘦月式。你说,我又不是神仙,剪掉的头发又安不上,索性给她剪了一个‘方氏无月式’的头发。可不是我自夸,其他的女朋友的头发剪得真是好呢!” 婉初听她一边说一边描绘,也跟着笑个不停:“好好,回头下了山,就让你剪。” 方岚来了兴致:“那我们说好了。可我剪发的工具还在京州呢。”想了想,“回头让韩朗送过来,明天我去给你剪头。” 荣老太太去听方丈法师讲课,这三个年轻人只能闲逛。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大雄宝殿,但见当中金身菩萨宝相庄严,人也跟着肃静起来。 方岚看到边上有签盒,就问婉初:“你可要抽签?这里的签很灵的。” 婉初笑着摇摇头:“我没什么想问的。你呢?怕是要问姻缘吧。” 方岚脸一红,跺了跺脚:“就知道,你跟着三哥待久了,他那嬉皮放荡倒学了三分去。” 婉初也跟着脸红了红,荣逸泽却觉得快活,拿了签筒道:“你们皮薄,我来抽,问个姻缘好了。” 下跪拜了三拜,掷了筊,将签筒摇了几下,掉出一支签。请边上的法师拿了签文,上书“时来风送滕王阁,运至何忧跨仙鹤。 甲乙两运天云梯, 也知桂香味早卓”。是个上上签。 方岚撇撇嘴:“就你运气好,你桃花这样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1 旺,还求什么姻缘?” 夺了签筒摇了一个,是个下签。方岚一跺脚,说:“不算,不算!”又再抽,还是个下签。如此连摇了几回,都是下签,气得她看庙里的和尚都不顺眼。 荣逸泽不知道她在气什么,偷偷问婉初。 婉初偏过头去,低声道:“她在求和‘公爵’的姻缘呢。” 荣逸泽看过方岚的演出,她这一说便明白了,笑着道:“他们看着不合适,我看还是韩朗适合她。” 婉初难得不抬杠,也称是。两个人头凑在一处,嘀咕着。荣逸泽只觉得入鼻都是一种芬芳。大概常常待在屋子里,她看着比原先还要白些。兴许是怀孕的缘故,脸色却是红扑扑的,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女性的甜媚。他心头的那层波就一圈一圈地荡开去了。 方岚回过头,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嘴又噘起老高:“你们在一处又嚼舌头!”丢了签筒迈出了大殿。 荣逸泽看她生气,便故意逗她道:“我们不是在嚼你舌头,昨天婉初教了我一句法文,我想不起来了,请她再讲一回。” 婉初想起昨天教他的话,慌得忙扯了扯他衣角:“你学得又不好,别乱说话,仔细让人笑话我这个老师。” 方岚得了兴致,说:“哟,三哥也转性学起洋文来了,快说说看,让我瞧瞧这老师教得怎么样。” 荣逸泽张了张口,婉初却不想让他说,情急之下就去捂他的嘴。她手里攥着一条手绢,连着手绢带着手一同捂在他唇上。刹那间丝滑柔顺的感觉,也不知道是那手绢还是她的手。他只觉得仿佛被电到了一样,唇上麻了麻。 婉初的手碰上他唇的一刹那,手下柔软的触觉传来,才惊觉失了态。电也似的丢开手,脸烧得红红的,耳朵边也红了。 荣逸泽就闭上了口。方岚看他俩那个模样,更觉得有什么机关,摇着他胳膊:“快点说来听听呀。” 这时候荣老太太从后庭院里走出来,叫了一声:“岚岚,过来陪我去添香火。” 方岚这才想起来钱都在自己的手袋里,于是冲着两人挤了挤眼睛:“回头再问你。”一蹦一跳地过去了。 荣老太太刚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着荣逸泽道:“小二,你过去替我把那经文给抄完。上回来只抄了半本,小三要是找不到都怪你不诚心!” 荣逸泽点头称好,老太太这才跟方岚去添香火钱。婉初转头看他,只觉得他面色有些抑郁,却仍旧强挂着笑。“我去厢房里抄经,你要不要去?” 婉初摇摇头,笑道:“我又看不懂那个。老太太罚你抄经呢,还拉上我做什么?我自己到处看看。” 荣逸泽点点头:“那也好,你自己小心些。”转身去了后堂。 婉初自己在寺庙里转了一圈,梵音靡靡入耳,香烟缭绕的便不似人间。她走到一处平台,平台那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一丛丛的灌木树林排列下去直到山脚。树树秋风,山山寒色。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去一半,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婉初长长嘘了一口气,青山依旧,曾经又是什么人在这里绵想心事、拍遍栏杆? 离了平台,未几转到一处庭院里,从敞开的窗扉看去,见一人站着用毛笔在写东西。双目低垂,双臂的袖子卷了几卷,露出内里雪白的缎子衬,那手腕行笔潇洒有力,竟然是荣逸泽。 婉初缓缓走过去,他抄得极是用心的模样,仿佛没觉察有人进来,眼睛也没从宣纸上抬起来。 他两眉乌黑,长睫微卷如扇半盖在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两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面色难得的虔诚恭敬。顺着看下去,目光落在他的字上。 婉初手里绕着自己的发梢,看得有些痴了。 荣逸泽早看见她,却装作没看到,余光里看她面上的讶色,笑道:“怎么这么意外的表情?” 婉初仿佛受了惊吓一样,拍着胸脯稳定了好一阵,说:“你吓到我了!” 荣逸泽手下没停,噙着笑道:“这可怪了,你自己悄悄进来的。被吓的人都不说被吓到,你这个想吓唬别人的人倒说被吓到了。” 婉初也没纠缠,盯着他的字。笔法雍容,圆浑妍媚,或行或楷,或流或止,笔道流畅、潇洒多姿。她于是笑道:“想不到京州城里第一号浪荡子、不学无术的三公子居然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荣逸泽突然前所未有地厌弃自己创造的这个形象,苦笑道:“你这到底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婉初只是笑而不语。 荣逸泽写到一半,墨却没了。正准备研磨,婉初道:“我来给你研磨。”说着解下斗篷,卷了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皓腕,铜勺添了水,捏着墨锭细细研磨。食指轻扣顶端,两指夹住锭身,重按轻旋,细润无声。 毛笔蘸满了墨,下笔便知道这墨研得恰到好处。都道研墨需闺秀少女来研磨,此话果然不假。于是荣逸泽笑问她:“你也常写诗作画吗?” 婉初却是垂目莞笑:“才不是。我是个调皮不爱学的,幼时母亲写字作画的时候怕我捣乱,便罚我站在一边给她研墨。到后来,虽然我字不成形、画难入眼,却是研墨研得很有心得。有一回城里的费先生到家里头来做客,父亲请他留一幅墨宝。那墨,就是我研的,被他好一顿夸奖。” “费先生?可是京州书画大师费南梓?” “正是。” 荣逸泽想到什么,笑道:“可巧,我房里也有他一幅字。” 婉初放下墨锭,歪头看他抄经。两人都不语,空气里只有墨香和庭中鼎里飘过来淡淡的烟火香。只觉岁月安逸,人生静好。却又怕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等到他抄完一卷,婉初拿过来看,见他抄的是《楞严经》。卷首写着:“愿以此功德,回向给子荣逸泽,愿其蒙佛法益,消灾解厄,离苦得乐,进而归佛修法,共成佛道。”因而笑道:“你这经文怎么是抄给自己的?” 荣逸泽颜色淡然:“母亲总以为故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二哥……”婉初看他神色,又怕勾出他的伤心事,忙转了话题。 晚饭过后,众人在山里住下。婉初自从怀孕了,就添了吃消夜的习惯。吃了一天的斋饭,肚子里却有了馋虫一般,左右辗转着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起床到院子里走走。 明月皎皎,墨空静朗。小院子里一地的银光,山里的夜更凉些。 荣逸泽跟源明法师下棋才回来,就看她一个人立在园子里。怕惊着她,于是故意放重了脚步,走了几步才开口问:“怎么还没睡?认床吗?” 婉初摇摇头,也不扭捏:“不,我是有点饿了。” 荣逸泽却笑了:“不早说。我去找小沙弥做消夜给你吃。” 婉初拦下他,含着点羞涩的味道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2 ,未几才说:“我不想吃那个。” 荣逸泽想了想她昨天的饭,才想起来怕是斋菜太素,她吃不下,便笑着说:“你等着,我去山下头给你弄好吃的来。” 婉初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脸稍稍红了红,拉住他道:“你要我在这佛门圣地吃肉不成?” 他本想说,你若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但婉初又接着说:“我跟你一同去。”然后俏皮地笑了笑。 荣逸泽心里便没来由地高兴,让她添了件厚衣衫,一同步行下山。 这时候荣老太太和方岚都睡下了,荣逸泽交代了守夜的小僧,留了个口讯,便同婉初一起往山下去。 两个人一同走着,荣逸泽手里提着一盏小僧给的灯笼,在她前面给她照路。阶梯一明一暗,明的在脚前,暗的落在身后。灯笼是白油纸的,上面书着一个“禅”字。灯光是淡黄色的,照得脚下的路都觉出了暖意来。 山路不好走,婉初几欲跌倒,荣逸泽才觉得在夜里带着她一个有身孕的人下山真是太鲁莽了,神色就紧张了些:“你扶着我呗,看你这模样,走得我心惊胆战的。” 婉初想了想也是自己拖累了他,不欲他太过担心,于是挽住了他胳膊,两个人便靠在一处。荣逸泽本是潇洒惯了,这时候却觉得紧张,整条胳膊都绷着。 婉初看他提着十二万分小心的模样,心里也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找些玩笑说:“今天幸好没有风,不然这灯笼左右飘忽的,让人看了去,怪吓人的。” 荣逸泽整个心都在脚下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笑话。婉初觉得这样走路真是难为他了,于是又道:“我小时候可爱打灯笼了。有一回正月十五,我挑着灯笼去招摇。那灯笼是我阿玛弄的上好的粉色宫纱做的,上面母亲亲笔画了工笔的美人小扇扑流萤。我那时候觉得,这世上再没别的孩子有我的东西好。可好东西就遭人妒忌了。路上碰到个大孩子,他就要我的灯,人人都怕他,我也怕,偏我就不爱给。他就说,‘二丫头,瞧你灯笼下头有条虫。’我一听,就歪了灯笼去看,结果蜡烛一斜,灯笼就给烧了。” 说完,她眼睛里噙着盈盈满满的笑意。那是她心底里柔软而欢乐的往事,虽然并不算太多,可都是她珍贵非常的记忆。 荣逸泽被她的欢乐感染,也轻松了不少,笑着道:“你的乳名,就叫作‘二丫头’吗?” 婉初“嗯”了一声,红了红脸:“赖皮,人家给你说笑话,怎么你就只注意这个了?不行,你得说个你的,才算公平。不知道三公子的乳名是叫什么呢?” 荣逸泽顿了顿,淡淡一笑:“可巧,我也是叫‘二小子’的。” 婉初却是不信:“你这是逗我呢?” 荣逸泽却停下,定定地望了望她:“我都说过那么多次,若我荣三骗你,便不得好死。” 婉初不料他面色又郑重起来,移开目光不看他:“何必如此,不过说笑而已。” 好容易下了山,荣逸泽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胳膊都麻了,两条腿也有些酸胀。车还停在山门处。他活动了活动胳膊,把婉初让进车里。 车开到了附近的集市里,可这个点,饭馆早就关门打烊了。两个人绕了一圈又一圈,荣逸泽最后把车停在一个小铺子前。“这家专卖卤肉的,味道是顶好的。别家店怕是都熄灶了,估摸着他们晚上不熄火,咱们试试看。” 说着,他钻出车子,上前去轻拍门板。 店主刚收拾妥当饭堂、厨房,脱了衣服正要躺下,就听见前面有人拍门。他披着衣服出来,见是一个衣着鲜亮的时髦青年。“您有什么事情?” 荣逸泽道:“打扰您了,能不能卖些消夜给我们?” 店主道:“我们关门了,不做生意了。” 荣逸泽笑道:“我夫人有身子了,这不害了口、馋了肉嘛。您店里还有没有酱好的肉,给切上一盘,价格好说。”说着从口袋里抽出十块钱。 店家是有利就图的,看他出手如此大方,忙堆着笑请他进去,把翻在桌上的椅子落好。 荣逸泽回身过去扶了婉初下来,店家看了看二人,又忙用干净毛巾把座椅擦了一遍,过了一会儿端出了一盘子酱牛肉。 婉初肚子里吃了肉,才觉得今天是吃到了饭,脸上就浮出些舒服的笑意。店家看她只吃肉,灶头上还有火,又给他们下了两碗素面,并上了一碟子酱。 荣逸泽没有吃夜食的习惯,可看她吃得香,也来了些胃口,用酱拌着素面就吃起来。 抬头见她只吃面并不去碰那酱,便舀了一勺子酱放在她碗里:“别看这酱不好看,却好吃得紧,整个浮山都是远近有名的。有些东西,别只看外头看着不怎么样,心里头好着呢。” 婉初听了,歪头笑问:“比如呢?” “比如我啊。” 婉初想了一想:“你?一点不贴切,你的皮囊是好看得紧……”话说了一半,才觉得不妥,低头用筷子拌了拌面条,吃了一口,果然香气四溢。然后想了想自己的话,觉得好笑,嘴角就一直扬着。 荣逸泽见她笑的那样,心里也止不住地欢喜,仿佛这二十多年来,只为等这么一个人,和她一同在这么一个晚上,吃这么一顿饭。仿佛人生里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没有哪一个能胜过这一顿,于是也笑意盈盈地吃起来。一高兴,就让店家给上了一瓶烧酒。 婉初拦住他:“你还要开车。” 荣逸泽这时候倒满了一小杯酒,打着商量道:“那我就喝一杯,我酒量大着呢。” 店家在边上说:“先生还是听太太的话吧,这酒后劲儿大着呢。”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心里老大别扭,索性不拦了:“算了算了,你喝吧。” 桌上灯火如豆,相对着的两个人,心底仿佛也被这一点的温热煎烤得温柔起来。 “孔夫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现在疑心颜回是不是也一样因为有佳人在侧,才觉得可乐。” 婉初偏过头去笑他:“三公子离了京州城,怎么就不像三公子了?” 荣逸泽只是笑,却不语。为什么?为什么呢?不过就是那人让你看到的,无非就是他想让你看到的样子而已。 吃完了饭,两人商量了一下,也就不回庙里头去了,索性开车回拂城的住处。 到了地方,张嫂一家都睡下了。荣逸泽拍开了门。 张和披着衣服出来,看这两人深更半夜地到了家。荣逸泽从来没在这边留宿过,他不好明问荣逸泽住在哪里,就说:“我去叫我家那口子给先生准备被褥、收拾房间。” 荣逸泽拦了他,道:“不用,你去睡,我随便凑合一宿。” 婉初风尘仆仆了一天,她爱干净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3 ,自顾自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荣逸泽躺在自己屋子里的贵妃榻上睡着了。 婉初抿了抿嘴,走上去拍他:“三公子,醒醒,去别的房子里头睡。”这时候,又不方便叫张和抬他出去。可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只听得他嘴里哼哼了几声“头晕”,便再没动静。 婉初一生气,顿了顿脚,索性关灯到床上睡下。 未几,拉开灯又拿了一个薄毯子赌气一样扔在他身上。转身回到床上关了灯,不一会儿又打开灯。婉初走过去把毯子抖开给他盖好,这才转身睡下。 荣逸泽的唇就扬起一角,一直翘到天亮。 第十一章 别时不似见时情 荣逸泽醒来的时候婉初早就起了,在园子里走动散步。张嫂胳膊上挂着篮子,正打算去集市买菜。看婉初那穿戴,似乎也是要跟着出门的。 荣逸泽叫住两人。婉初还恼他昨天没得自己许可,就在自己屋子里睡下,便转身背对着他。他只当不知道,问张嫂干什么去。 张嫂说:“要跟太太一起去买菜。” 荣逸泽听了笑道:“这个有意思。我跟太太去买菜,你去做早饭吧。” 婉初其实只是怕早上见他尴尬,才要出去走走。如今见他要去,便说:“那我也不去了。”荣逸泽从张嫂那里接了篮子,拉了拉婉初的胳膊:“去吧去吧。”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总要给做先生的一点面子吧。” 婉初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走出门。荣逸泽这才笑着跟上。 两个人都是被人伺候惯的,并不知道到底要添什么菜,也想不明白一天要用到多少菜,只是见着新鲜、新奇的就往篮子里丢。 荣逸泽身上都是大票,小商小贩找不开。他索性就不要找零钱,一派纨绔子弟作风。 几次三番,婉初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掏出来的钱又推回去:“你的钱就比人家来得容易些吗?”说着从手包里拿着零钱付了。 逛着逛着,婉初的兴味更浓些,偶尔跟商贩杀杀价格。仿佛在讨价还价里,能寻一点持家的乐趣。她只是觉得好玩,他就兴致高昂地瞧着。 荣逸泽发现她多是见人杀价,遇上年纪大的菜农、小贩并不讨价还价,有时候零钱也不要找。 到了肉铺,却俏生生地跟卖肉的杀价。卖肉的也是少见这样的太太亲自出来买肉,柔声细气、眉目含笑的,她随口一提,店家也不跟她加价,爽气地就卖了。 婉初倒是觉得意兴阑珊了,出了肉铺便噘着嘴抱怨:“不好玩。”她说:“小时候听阿玛说过好多做生意的事情,听他说起杀价订货、合同谈判,有时候觉得真是惊心动魄的。可现实却是没说几个回合,人家自己就降价了。” 荣逸泽笑她:“你阿玛那是做大生意的,这些都是小本买卖,本就没什么利益。” 婉初不服气道:“所以我才找肉铺呀,瞧着他们那身板,就比菜农们家底厚些。” 荣逸泽跟在她身边,觉得好像这就是过日子了,也突然有一种想要有个家的感觉。似乎想象里的太太就是这个样子,娇滴滴,又有些主意,会心疼自己,也会嗔怪自己花钱大手大脚。 他父母就是这样恩爱夫妻的典范。荣家家大业大,却只有一个妻,纵然生意场上难免应酬,可十几年也没委屈过母亲什么。他父母当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偶尔口角也是闺中之乐。 所以他从前觉得,就算是被安排的婚姻,也有美满的可能。结婚于他,不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为的东西。至于对方是什么样子,他一直是模糊不上心的。可渐渐的,他觉得他的心如拨云见日一般,仿佛透过迷雾终于看清了,他想要那么样的一个人,和她厮守过活,和她生儿育女。 也真正到遇到了那个人,才明白,原来的“顺其自然”不过就是将就。可遇上了那个人,就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将就。 两个人逛到了快中午才提着堆得满满的菜篮子回家。刚推开大门,就看见方岚在院子里跟珍儿一起跳房子。 方岚看见他们,丢了珍儿笑着迎上来:“你们这是去哪里买菜了,这么久才回来?有人把剪头发的工具送来了,婉初,我给你剪头发吧。” 荣逸泽交了篮子给张嫂,笑道:“‘有人’怕是累得不轻,这是连夜里送来的吧?‘有人’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这样使唤人家?” 方岚冲他咧咧嘴,并不往下接话,笑着拉着婉初的手,让她坐下。从屋子里拿出了一个黑盒子,打开来一看是套齐全的剪发工具。 张嫂又拿了块白布给婉初围上,边围边道:“太太这是想好了吗?可惜了一头好头发了!” 荣逸泽拉了张椅子,反坐下远远地看她们。 方岚举着剪刀,在空中空剪了两下:“婉初,我可要下剪子了。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呀。” 婉初笑道:“你就剪吧。” 这时候女性剪发是顶时髦的事情。可她剪头发不是为了做什么新女性,而是想做新的自己。 自打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的前半生过得那样懵懵懂懂,好像都是不停地在别人的债和自己的债里挣扎。那些纷乱的复杂的过往,把她牢牢地拖在水下,连上岸呼吸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当她从沈仲凌的别墅里逃出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这个孩子给予她的意义不是新生,而是旧事。当她生下他,把他送离自己,那就是真真正正脱胎换骨了。 这长长的头发,她并不嫌弃。她胸中满溢着破茧而出的想要新生的冲动,却无处表现,头发总是第一个遭殃的。剪发,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能回头的提示。 入秋的天,分外的透,连阳光都觉得刺目些。荣逸泽眉头微微蹙着,一手托腮望着她。女人为情所伤的时候,要么要死要活,要么就闹着铰了头发去当姑子。在他看来,她剪头发的行为多少是有这么点意思。所以他并不规劝,由着她去。虽然他心里头也是喜爱她一头的长发。 方岚在几个同学那里修炼出的好手艺,到婉初这里算是“登峰造极”了。掀了白布,粉扑子扫了扫脖子,方岚把她拉起来,前后左右看了好几回。“瞧,真是好看透了!你早就该剪短发了。” 珍儿在一边也跟着笑着说好看。 方岚扭头看了看荣逸泽:“三哥,你什么意见?” 荣逸泽这才觉得,女人之间的奉承到了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步。短发的婉初多了一份清爽的娇俏,却少了一种我见犹怜的婉约。那种崭新的模样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面前,生出了许多的陌生来。那陌生又带出些好奇,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过去。 婉初看他不说话了,心里也有些打鼓,要了镜子看了看。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4 算不上惊艳,也似乎没到丑得说不出话来的地步呀。虽然他不是她的什么人,可女人天生爱美丽,若得不到男子的恭维,也有几分忐忑寂寞。于是咬着嘴唇直直地望着他。 目光就是这样碰到一处的。原只是无心、无意思的一望,可一直望到了那黑色的眸子里,心里突然就被什么巨大有力的东西猛地砸了一下,然后是无声无息地停止了片刻的跳动。那停止的片刻又积攒了莫大的能量,又有直觉的那一刻,汹涌到五脏六腑里的每一根血管,仿佛要把那心都冲裂了。 这感觉于他们都是有些陌生的。他只觉得那感觉来得太过凶猛,让他的那些洒脱、那些随意都倏地手足无措。目光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黑洞吸住了,胶着在某处收都收不回来。 婉初被他目光烤得脸烧了起来,扭开脸又装模作样地看镜子。镜子里一张粉面,三分惊慌、七分羞涩。 突然断掉的目光才让荣逸泽缓过神来。 方岚笑着说:“看吧,三哥都看傻了。”婉初装作没看到,又拍了拍肩上、身上的碎头发,借口去洗澡换衣衫,便进了屋子。 荣逸泽觉得“好看”那两个字怎么就那么难出口,仿佛都涌在了嘴边,一张口就泄露了满怀的心事。他觉得他很难用一两个词去描述她在他眼中的模样了,最后只化作淡淡的笑。 方岚却以为他是在挑剔自己的作品,便来了不服气。想起昨天在庙里头听他说起学了一两句法文,她想这个三哥向来是不好学的,这会子估计全忘了,有心让他丢丢丑,便问他:“婉初到底教了你什么,你这样藏着掖着的?” 荣逸泽稍稍沉吟,淡笑着道:“je t’aime。” 方岚撇撇嘴:“怕是你缠着婉初教你去糊弄你的那些女朋友的吧,‘我爱你’?亏你好意思。你们这些男人呀,就喜欢花言巧语的!” 荣逸泽心里笑道,你不知道她教我的是“脸皮厚”。 方岚待到了下午,叶迪过来接她回了京州。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了一小碟子早上买来的蜜枣,荣逸泽吃得颇有滋味,可婉初瞟都不瞟一眼。他便夹了一颗给她:“女孩子不都爱吃这个吗?你怎么不吃?” 婉初停了停筷子,略带寂寥地笑了笑:“我小时候有阵子总生病,大夫开的那些药都是苦得张不开嘴的。每次捏着鼻子喝完了,母亲就给我一颗蜜枣,那时候觉得蜜枣真好吃。可我并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真爱吃,多怕是因为前头那苦,才贪恋后头的甜,而不是仅仅因为爱吃。”想到两人的境况,便又缓缓添了一句,“三公子,你明白吗?” “我这蜜枣,不管你吃不吃、爱不爱吃,我都给你放着;只要有一天你想吃了,它都在那里。我保证你吃到的都是甜的,没有苦。”他的眼中是从没有过的诚恳,他是恨不得把心都捧出来给她看。 婉初的心从底下往外涌着潮气,心里早就软了。既然那么苦了,为什么不吃一口呢,为什么不呢? 还是不能啊。还是害怕上瘾了,当蜜枣不在那里了,口里的苦就苦得没指望了。所以她宁愿清醒地一直苦下去。 爱情本是没有指望就没有失望;没有失望,就不会逼得自己入了绝望。她都经历过一回了,她以为自己是参透了、看清了、心硬如铁了。于是垂了双目,依旧不吃那枣。 荣逸泽心里头闪过一丝人仰马翻的失落,可转念又安慰起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女孩子总是不能逼得急了,他是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 晚饭后荣逸泽去育婴院转了一圈,晚上回来的时候婉初已经靠在床上看书了。他敲了门进去,随意聊了聊。伸了个懒腰,往她的软榻上一躺,他笑道:“你这个贵妃椅子,怎么就比别处的舒服呢?” 婉初哼笑了一声:“我小时候原先是有条狮子狗的,那狗不爱睡床,就爱霸着我的贵妃椅子……” 荣逸泽再坐不住了,拎着外套就出去了。可天亮的时候,婉初发现那人还是睡在贵妃椅子上。夜里天凉,他蜷缩在一处,头发也难得瞧见乱糟糟地蓬成一团,看起来还真是像原来的那条狗。 婉初终是心软,又给他盖了条毯子。 第二日婉初一个人闷头吃早饭,荣逸泽又神清气爽地从卧室里出来。张嫂笑着说:“先生起了,我这就备饭。” 他笑呵呵地在婉初对面坐下,婉初只当没瞧见他,细细地喝着一碗粥。他便叫:“张嫂,也给我盛碗粥。” 婉初喝了一半,把勺子放下,低声正色道:“你非要赖在我房里,睡便睡好了。麻烦三公子你自己盖上被子,总让人起夜给你盖被子,这算个什么事情!” 荣逸泽却只是笑,那笑好像从心里头笑出来一样:“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晚上突然要生,张嫂房子在后头,我怕你叫她她听不见。”难得地把他那些纨绔子弟的蛮不讲理耍了个十成十。 婉初也不搭理他,回房间接着去跟她手里头的毛线打架去。 荣逸泽只觉得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舒心。 饭后荣逸泽照常要拉着她出门散步。这小房子是闹市里头的静街,取了一个闹中有静的意思,又特意选了离医院近些的地方。出了胡同,没走多远就是拂城最繁华的大街。 处得久了,才发现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爱静的一个人。她安得下心,受得了静,也并不排斥热闹。 婉初喜欢逛店铺,无论什么类型的店铺,都要去浏览一遍。看看陈设,碰上可心的东西就捎带回去。回来的路上便同他品评店铺的特点,从装修的风格、货品的摆放到伙计的招待,往往都很是上心。遇上生意好的铺子,她便总结生意好的原因;碰上生意惨淡的商铺,也试着分析缘由。 荣逸泽本就是商场上的熟手,她说对的地方,便称赞;说得不在点的地方,也不反驳,循循善诱地引她再思考,两人倒是多了不少话题。婉初心里更是藏了疑惑,这样的人才,怎么会有那样差的风评? 渐渐地,屋子便显得有些局促了。这房子本就不大,如今不知不觉到处堆了东西,却没有人归整。张嫂拿不了主意,问婉初怎么摆放那些物件。 婉初买东西的时候多是一时兴起,也没考虑过这些东西买回来的用处。听张嫂这一问也才惊觉,原来买了这么多的东西。她看着这满屋子,忽然来了整顿的兴致,说着卷起袖子就做起来。荣逸泽看着胆战心惊,不敢让她乱动。于是一家人在她的指挥下把屋子彻底地翻动了一遍。 客厅仍旧保持着欧式的风格,她轻车熟路地指使着张嫂夫妇摆放,像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一样。他就猜到这里头多少有些她从前在法国的家的模样,又添了在国内这几年的融合。中规中矩,是不张扬的文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5 明、是内敛的富贵,跟在时髦的中间,既不逾越也不落后。是持家太太喜欢的风格和做派。 摆里间的时候,婉初却把他堵到院子里头,不让他看,脸上藏着顽皮和预谋的样子。 忙活了半天,她笑着蒙上他的眼,他于是俯下身子,就着她的身高慢慢挪进去。当眼睛上的柔软移开,他睁开眼睛,心里就是一跳。 窗帘从咖啡色换成了暗红地刺绣的金色大团花,风一吹便有一种繁花盛开的错觉。床单被套都换成了清一色水红地的锦缎,四周滚着金线的辫子边,面上绣着天香国色的牡丹,也是金线描边、银线勾脉的。一对同色枕头绣着繁花锦雉、榴开百子。 欧式的宽床上头吊着桃红色的纱帐,从顶垂下,四角松散地用同色的纱捆住。纱帐的底部也是繁复的层层荷叶边,还缀着玻璃磨成的珠子。又摆着两尊湘绣,也是富贵花开的意思。其他素净、极简的小摆设,便是增添、反衬些屋子里头的艳。 婉初噙着笑,大约是累了,在床边坐下。身底下的红衬着她翠黄色的长袍,真有一种恍恍然的奢靡。她脸上是舒服轻松的惬意。 五斗柜上是一尊三足的贴金箔紫金釉瓷香炉,里头熏着不知道什么香,将这一室的锦绣、刺目的繁华,连着心底的一片绮艳悱恻都勾了出来。是用绮丽来抚慰心的惨白,是用刺目的热闹来平抑要溢出的冷然寂寞吗? 这仿佛是每个女孩子心中都藏着的锦绣,大多数都藏到了结婚的日子才会轰然推出来,给少女生涯一个灿烂的句号。而她怕是对于那一日都不在意了,所以自己肆意地盛开,提前绽放。他想到这里,没来由地心里替她疼了一下。 他以为她是幽湖里头的青莲,才知道莲花的外表下是一团馥艳的牡丹。难怪她是淡的,淡到了极致是掩不住的艳。那艳不是给人看的,是给自己看的。为自己美,为自己怜,为自己璀璨。 看他有些发愣的表情,才想起来这房子原是他的,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是不是脂粉气太重了?” 荣逸泽摇摇头:“不是……很好。”这屋子一时间就热了起来,他松了松领结,干咳了一声,“点两根高烛,倒像个新房的样子了。” 婉初被他这一说,脸上也浮了绯色,却还是不退让:“新房那都要大红色的,你看,这里头哪有大红色?” 荣逸泽觉得不快点出去,自己是要失态的,于是忙点头称是,借口出去喝茶,像落荒而逃一样。 这样的绮丽的住所,夜晚注定是难得平静的。婉初却睡得意外的香甜。有时候,他会起床走过去看看她。月光透过纱镀了一层温婉到她脸上,于是她脸上的表情更加的温婉。 大部分的时间,她是眉目舒展的,偶尔会蹙起眉头。有一回,他听见她隐隐地啜泣,慌得起来去看她,她却是在梦里头,被梦魇住的模样。 他燃了灯,轻声地叫醒她,她的啜泣还没止住。原来是梦到母亲了。 “我梦到妈妈要走了,我不想走,可是我什么都没说。要是那时候我哭了的话,说不定她心软就不走了。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没哭呢?我为什么就不哭呢……”然后抽泣得更厉害了。 也许母亲不走,后来的这些都不存在了。她会无忧无虑地长大,顺顺利利地嫁人,不用自己独面风雨,不用自己去解那些岁月里纠缠不断的麻团。她什么都不用做,开开心心生活就好。 她是有后悔的,却又不知道该后悔哪一步。好像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步之前的那一步也是错的,最后发现,最错的就是她当初应该哭着求母亲留下。她是责怪如今这局面都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不作为而造成的。 清醒的时候,理智尚能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到了夜里,不去想又变成想,这才哭得这样伤心。 她肩膀微微地抖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为什么我不哭?为什么我不求她呢?”反反复复都是这句。 他的心像被锤子捶过,一锤重过一锤,已然没了形状。揽了她在怀里,低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身上是丝绸的睡衣,透着成熟男性的体温,是凉夜里人迹罕至的慰藉。 看着两个人重叠在一处,投影到墙上,影子是说不出的缠绵暧昧。他的下颌抵在她头顶,她每每颤抖都是另一种摩挲。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就是不语也是一种安慰。 那影子仿佛给了他一种提示,他另一只手做着形状,墙上就出现一条狗的剪影。嗓子里做着小狗的吠声和伪装的人声:“二丫头,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然后低声问她,“你原来那条狗,是这个模样的吗?” 婉初终被他逗笑了,泪止住了,仍自抽动两下,撒娇一样拿着他的衣服擦眼角的残泪。 他又把狗变成了猫的模样:“喵,喵,我是一只小野猫。” 婉初却道:“这个不像!” 荣逸泽受了挑战,扬了扬眉,另一只手从她后背伸过来,这一回是完完全全的叠在一处的影子了。两只手一同做形状,婉初这才终于给了他肯定:“这只猫比那只强些。” 她是知道不该在这个怀里的,可还是逞着性子撒娇一般装作不知道。 就一会儿,就任性一回,又怎么样呢? 荣逸泽使出浑身解数想逗她开心,猫狗鸡鸭蛇兔猪马羊牛,什么都做了一遍。婉初像还不尽兴一样:“还有什么?” 他又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双手不知道怎么一扭,墙上又出现一个和尚的剪影,先是拿腔念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凄凉人也。” 婉初听他似是学着旦腔,又不知道这段的典故,也听过昆剧讲究“阴出阳收”的唱法,可他这段全不在点上,于是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有点意思,不过你这嗓子可是差了点。再来一段。” 荣逸泽本就不擅长这些,自己也觉得滑稽,但看着能逗她快乐,也乐得为她表演。想了想,脚尖点地做着拍子,又唱起一段:“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怎做得伯劳东去撇却西飞燕?教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看瞬息韶华如电。但愿得一刹风光,不枉却半生之愿……” 婉初渐渐睡着了,他却是不敢睡去。仿佛真是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又是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京州梁家里。刘升谋摆着一肚子的气,进梁世荣的家如同进了自己家。把军帽一扔,口里连骂了几句脏话。 下人知道这刘督办是梁世荣的拜把子兄弟,心高气傲、蛮横少礼的,自家老爷也是礼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6 让他三分。见他来了,都小心地伺候。 刘升谋一见了梁世荣就抱怨:“这人心不古了。当年一起打家劫舍的兄弟如今都跟着沈家老二混去了。沈老二也不知道许了他们什么好前程,都屁颠颠地去番整编了!” 四姨太正给梁世荣烧大烟,梁世荣笑了笑,指指刘升谋:“小四,过去给升谋点个烟。” 刘升谋也不客气,在他边上躺下,足足吸了一口,可胸中还是有火气。 梁世荣看他那模样,笑道:“咱们年纪大了,享几天清福不好吗?” 刘升谋说:“老子手里没人没枪了,让老子怎么敢舒心地享福?我看沈家的野心可不小啊。说是两军合作,现在弄得倒是吞并的意思!” 梁世荣听出他话里头挑唆的意思,也不恼,笑了笑:“再怎么,沈老二也是我梁家的女婿。我看着这女婿不错,咱们做长辈的,总要帮衬帮衬。” 刘升谋哼了一声,在梁世荣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他本想过来探探梁世荣的口风,可看他这模样,这是打算要金盆洗手了。他现在是一心向着自己的女婿,对这些兄弟是不管不顾了。那么,也不要怪他这个兄弟不给他面子! 他心里转了一圈,面上就堆出些假笑。抽完一袋大烟,找了个借口,刘升谋先离了。刚走到大门,就遇到梁莹莹。 莹莹巧笑着跟他问好,从侍从官那里接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刘太太的生辰我给误了,总在一处打牌,这礼物是不能省下的。” 刘升谋心里藏了事,敷衍了几句场面话,接了东西就走了。出了梁家,他脸上就冷下来,心道:老东西,到时候被沈家吃掉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梁莹莹在楼上从窗户往外看,看见刘升谋上了车,冷冷笑了笑。 梁家军被京州军收管,人人都服了,就这么一个不服气的棘手人物。处处为难沈仲凌,挑唆下头的兵们闹事,搞得鸡犬不宁的。他这么闹,不过是不想把手里的军权交出去而已。她料定沈仲凌碍着父亲的面子不跟他计较,可总是个绊脚石。那么她就帮他将尘埃落定好了。 刘升谋的车开出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就爆炸了。瞬时火光冲天,那些权力和欲望瞬间灰飞烟灭了。 沈仲凌接了电话,揉着眉心,叹了一口气。拨了一个电话给沈府,小秋道小姐去看老爷了。沈仲凌又把电话打到梁府。 梁莹莹接过电话,温柔地问他:“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 “莹莹,那个刘升谋出了车祸。” “哦,是吗?可跟你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有什么关系?”莹莹笑着问他。 沈仲凌无奈地摇摇头:“今天不回去吃了。” 梁莹莹唇角的笑正要落下去,沈仲凌又说:“回头接你出去吃饭。” 她心里才又填上满满当当的温柔:“不用了,省得你还要绕远道来接我,我自己坐车去,对了,回头跟你说个事情。” 撂了电话,沈仲凌就看到沈伯允在门前冲自己微笑,他忙迎过去:“大哥,有什么事情?” 沈伯允摆摆手,笑着说:“女人嘛,好好哄着就是听话的。” 沈仲凌“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梁莹莹对塞纳河是有独特爱好的,她不仅仅喜欢这里的吃食,而且喜欢这个地方。她觉得这里是让她婚姻成真的催化剂,是成就她锦绣良缘不可或缺的一步。 先要了杯果子露,想着等下要告诉沈仲凌的事情,她脸上就禁不住地往上浮着笑意。 她转过窗外,想在往来的车辆里寻找沈仲凌的车子,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梁莹莹“咦”了一声,那不是大嫂唐绣文吗?下午听说她出门看戏去了,这会儿却看着她和一个男人在一处。那男人三十来岁,穿着烟灰色的呢子大衣,唇上两撇胡子,深邃凌厉的目光若隐若现地从礼帽里透出来。 两人各拉了亚修一只手,那感觉,怎么说呢,倒像是一家三口。这几个字跃进梁莹莹脑子里的时候,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她隐约也是听过些传闻的,沈伯允不能人事这似乎不是什么秘密了,亚修不是沈家的孩子,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么,这个男人是谁呢? 梁莹莹其实对于沈伯允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他一手促成了自己的婚姻,却觉得沈仲凌对他过于顺从。 女人有天生的敏锐的直觉,她觉得这其中是一定有什么的。她也从不会放弃任何蛛丝马迹,她都一一挂在心上。一切有潜力能为自己所用的,她都会抓在手里。 沈仲凌不一会儿就来了,看她呆呆望着外头,在她面前摇摇手:“看什么这么入神?” 梁莹莹转过来笑笑:“没什么。就是看外头,树叶都黄了。” 沈仲凌笑了笑:“咱们的梁大小姐原来也会感春伤怀。” 梁莹莹娇媚地剜了他一眼,又见他面色隐隐沉重,便问他:“军部里又有什么烦心事?” 沈仲凌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莹莹,你是妇道人家,我不需要你去做什么。” 梁莹莹知道他说的是刘升谋的事情,心里一暖:“傻瓜,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为你分担的。就算不为了你,也要为了咱们的孩子呀。” “孩子?”沈仲凌有些迷惑。 梁莹莹面上一红,把手抽出来:“嗯,你都当了一个多月的爹啦。” 沈仲凌这时候脑子里是乱的,一面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一面是怀孕的事情又让他想起婉初的事情来。她当初怀着孩子的时候,对着荣逸泽也是这般的娇羞含笑吗?心里头那被藏住的嫉妒和愤怒仿佛开了闸一样奔泻出来。 梁莹莹看他那变幻莫测的神情,问:“你不高兴吗?” 沈仲凌缓过神,微微地笑了笑:“不,我只是太高兴了,所以……” 梁莹莹甜甜地笑了:“以后你就是当爹的人了,无论做什么都要为咱们这个家打算,知道吗?如果有些事情你不喜欢我去做,我就不去做;可不管我做了什么,你总要记得,我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和家。” 沈仲凌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揽在怀里,脸上原先温暖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梁莹莹回到沈府,招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集中在一处,宣布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吩咐沈福动手把带槛儿的门都拆了,不平的地也都锉平了。 里里外外忙完了,小秋扶着她一边走,一边晃到东院。 亚修去上学了,唐绣文正对着镜子描眉绘唇,一脸的春风拂面。梁莹莹让小秋先下去,自己就进了房,笑道:“嫂子这眉毛画得真好看。” 唐绣文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听到有人来,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到梁莹莹,忙放下眉笔,站起来迎她。 她们虽然住在一个府里,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7 可平日里极少走动。绣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这个弟妹有些可怕,不容易相处。不像婉初,性子沉静温柔,就是逗上几句笑话,也是不气不恼的。可这个莹莹,面上虽然也是一团和气,她却连个玩笑也是不敢开的。 绣文让了座给她,笑道:“哪里漂亮,我都老了。”绣文得了奉承,心里自是欢喜的,面上浮出些绯红。 “我都过门半年多了,也没找着机会跟嫂子好好亲近亲近。还不知道嫂子今年贵庚,不过看着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怎么会老呢?”莹莹笑着道。 “快别提了,我都二十七岁了。”绣文言语里讪讪的。 “嫂子嫁过来几年了?听他们说这府里上上下下嫂子可是费了不少心。” 绣文长长叹了口气:“这一晃眼,我嫁过来都七年了。我没上过什么学的,什么都不懂。能伺候好丈夫就很费力气了,府里头的事情更是没能力管。倒是弟妹你,一看就是强过我百倍、万倍的,看看来府里才半年多,弟妹管得那是井井有条的。” 莹莹笑了笑,抚了抚肚子。 她这个小动作被绣文收到眼里:“弟妹总要多多注意身体,尤其是头几个月,孩子都不太稳的,胃口也差,能让下人做的事情都交给下人做去。”然后又絮絮叨叨许多生养孩子的事情。 莹莹含着笑听着,可心里头疑惑更大了些。按说她是没生过孩子的,这样的事情怎么听起来像个过来人? 梁莹莹藏了这个疑惑,便越发留意起绣文和亚修的事情来。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想让沈仲凌知道。她觉得她这个丈夫什么都好,就是对沈伯允太过于言听计从了。沈仲凌如今做了京州军的督办,沈伯允便应该放开手渐渐把权力都移过来给他才是。 在她的预测里,废掉那个没用的督军,那是早晚的事情。于是和沈伯允这个总参谋长的关系就变得尴尬,一面要仰仗着他,一面要打压着他。最难办的,便是沈仲凌的态度。对于兄长,他除了恭敬还是恭敬。 梁莹莹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啊孩子,希望你是个男孩子。人当了父亲,为人处世应该会有所不同吧。就算他不为自己谋划,总得为儿子谋划吧。她急切地想要从绣文这里打开一个缺口,抓住些能胁迫掣肘他的东西。 第十二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桂军督军府鸡飞狗跳地闹了半日,送走了最后一个姨太太,整个府里总算是清静下来了。 霍五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抓着桌子上的茶杯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等喝完了,看见代齐闲闲的目光,才发现刚才一不留神用了他的杯子。霍五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督……督军……” 代齐看他拿着杯子傻愣的样子,觉得今天终于有了件可乐的事情,脸上笑了笑:“不碍事,这杯子送你了。” 搁别人那里,大多会想,喝了一口的杯子就给我,这不是嫌弃我脏吗? 到霍五这里就变成:“送我了?这么漂亮的杯子,怎么就送我了呢?” “怎么累成这样?”代齐问他。 代齐自然是个少笑的,霍五难得见他笑,尤其还笑得这样漂亮,心里也没来由地跟着高兴起来。 霍五被那笑恍得有点失神,代齐这一问,这才回过神来:“别提了,桂……桂朝瑞那个八姨太别提多难缠了!好不容易给绑上车,半途又跳下去。还好车开得不快,人没受伤,就是擦破了点皮。带她到医院,还疯疯癫癫地闹着要见桂朝瑞,我拦着她,结果她把衣服一拉,露出大半个奶子,非说我那个啥她……” 代齐的手抵在唇前,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一副闲散心不在焉的模样。 霍五说了半天,知道自己又白说了。他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了,索性就停下来。 代齐扭头看他:“怎么不说了?” 霍五腹诽,你有在听吗?可还是答道:“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琐碎。对了,那三个老家伙,现在要搬桂少爷出来……” 桂朝瑞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以后,代齐做了代理督军,识时务的就都投了他。不识时务的,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可就有那么三个,在军中持重,代齐并没动他们。这些人一面早就不满桂朝瑞的苛待,一面观察代齐是不是个可堪用的傀儡。 可惜,发现身边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了,要么是车子出了状况,要么是听戏的时候被斧子砍死,还有在勾栏院里莫名地“马上疯”过去的……各种各样诡异非常的死法,一时间哀鸿遍野。只知道这是个面冷心黑的,却不知道手辣到如此。 新提拔上来的,都是代齐自己带的少壮派军官,也都是颐指气使,没一个听话的。这些个人私下里就商量,要把桂少爷抬出来,就算不能取代代齐,好歹也能制衡压制住他一二。 代齐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一叩一叩:“桂少爷……桂少爷……我倒把他给忘了。备车吧,瞧瞧桂少爷去。” 霍五提着大包小包跟着代齐下车。桂少爷自己单独住在外头的别院,听差的认得代齐,看他来了,忙开门让了进去。 桂少爷的别院不大,仿照着姑苏那边的园林做的房子,称不上豪华,倒也算雅致。代齐没让听差的通告,自己迈步往桂少爷的房子里头走去。 霍五把东西推给听差的,一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 代齐今天没穿军装,一身素白云葛长衫。他向来不穿深色衣服,泥黄色军装算是最深的衣服。代齐还没迈进桂少爷的房间,就听到里头的咳嗽声。 他推门进去,听到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哪个没长眼的!进门都不知道敲门?不知道爷刚吃了药吗!” 一个人走了过来,看到是代齐兀自愣了愣。代齐也是认得这人的,杨静芳。 他姐弟俩初到汉浦,便是同他在一个戏班里头唱戏的。杨静芳嘴角抽动了几下,颔首叫了一声:“齐少。” 代齐闲闲地回了他一句:“杨老板。” 桂少爷听到有人声,挣扎着坐起来,杨静芳丢下代齐转回里间。代齐这才注意到他的腿是有点瘸了。 杨静芳给桂少爷腰后头垫了枕头,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胸口,然后退下去给代齐倒茶。 代齐冷冷地瞧着他出去,才在桂少爷床边圆凳子上坐下。 “我早就等你来,没想到来得这样晚。”桂少爷身形干瘦,脸色是少见的苍白。眼睛下头乌青一片,脸上却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大概撑出这个笑都要用掉几分力气,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咳嗽。 代齐也是不语,桂少爷好容易停了咳嗽,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没来找我,是念着从前姻亲舅甥一场的情分;现在来找我,也是念着当年的情分。我也无须瞒你,他们来找过我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8 ,我都给打发回去了。你看我这身子,横竖也就这一两年的光景了。我也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那些身外之物,我并不看中,也没有争抢的意思,这个你也知道。”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杨静芳进来,捧了一杯茶给代齐,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到桂少爷跟前,桂少爷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代齐记得杨静芳从前对自己就不太待见,大约是他姐弟俩进戏园子前,静芳是里头最漂亮的孩子。后来代齐来了,他的颜色就暗淡下去了。到后来他离开后,杨静芳也红得发紫了一阵子。 代齐却从不看这个戏班的戏,那些旧人事渐渐也就淡了。没想到他的腿却是瘸了,还到了桂少爷这里。 桂少爷摆了摆手让他下去,目光盯着他的背影,却是无限温柔:“你看,我活这么大,本没什么可牵挂的,身边也就这么个人了。什么时候我过去了,还请舅舅帮我照顾他。” 代齐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你自己的人,自己照顾,别在我身上打主意。” 桂少爷听他这话,便是明白他们这就算达成谅解了。 本来桂军上下人事一片震动,桂立文又是死成那个形状,杨静芳几次三番地劝桂少爷走。他只是淡笑:“我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活就活,活不了也就当少受两年的罪而已。” 代齐静静喝完这一盅茶,桂少爷又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我本家姨母寄过来的,她是定军大帅的三姨太。北地在广建铁路,他们要来借伐南边山上的柏木。我本就不当家做主,这信也就压下来了。要怎样,你自己拿主意。” 代齐接了信也不看,放下茶盏,淡淡地丢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桂少爷笑了笑,算是回礼。 他走了两步,桂少爷突然问起,声音是淡然的,听不出情绪:“他怎么样?” 代齐顿了顿,头也没回:“活着。” 桂少爷又咳嗽了两声,呢喃自语:“活着就好……” 代齐跨出门去,杨静芳却是一脸焦急地守在外头,看他出来神色无虞,才放下心进了屋。 身后隐隐是病入膏肓的咳嗽和温声辗转的嗔怪。 “我本没什么可牵挂……” 代齐想起桂少爷的话心里就是一动,他自己可有什么可牵挂的人? 他仿佛是被命运推着走到这一步的,他也没什么可牵挂,所以对别人格外的狠,对自己也格外的狠。 他不爱金银财宝,也不屑滔天权势,既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吃得极其简单,穿得只要整洁素净,一切都是别人给他打理好,他并不挑剔,连话都懒得多说。 他知道他的心是空的,只是还跳着,也不敢不去活。他却做不到桂少爷那样闲散过活,他还得活着,守着那些想守着的人和事。他不过二十出头,却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人。目光是冷的,面容是冰霜一样的,瓷一样的一个人。看着坚硬,其实一碰就碎,因为心是空的。就算碰碎了,还得自己拾起来一片一片地粘回去。 别人却因为这周身的冷鸷越发敬怕他,他心里觉得好笑,他有什么可怕的? 看到桂少爷,却觉得自己连他都不如。不管他们落在外人眼里,是嘲笑、是讥讽或是觉得韵事一桩也好,好歹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让他牵挂、被他牵挂,是不寂寞的。 他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爱也没了,恨也没了。往事是被他埋藏的空白,未来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的空白,那空白都成了寂寞。看什么都是恹恹的,是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无边寂寞。 他有时候会想起傅婉初,想起她小时候的一颦一笑、一乖一嗔。本来都遥不可及了,可因为遥远却越加美好起来,一想起来都能让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来。 到更深露重的时分,仿佛是“罗帷舒卷,似有人开”。他又想起那夜的疯狂和荒唐,他迄今为止最亲密的一个人,如今在何方呢?那一段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却全变成“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沈仲凌大婚的时候有人送过帖子来,他看着那帖子上的名字也是觉得难以名状的古怪。他们不是情深似海愧鹡鸰吗,怎么到头来也是劳燕南北各自飞了呢? 却又觉得那样也不错,爱固然甜蜜,恨的纠缠也总强过空白。他也想寻那么一个人,让他爱,或是让他恨;爱他,或者恨他。可他等到浮生流转,才发现“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那个人终是不见了。 落地大钟敲了十下,唐浩成这才抬头看了看时间。合上钢笔,叫了秘书小赵,问他:“白小姐生日要到了,我让你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小赵忙笑着说:“东西都备好了。新进的火钻,个头大、切工好、成色好,光是配套的托子都花了一千。市面上,怕再难找到更好的了。这下白小姐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唐浩成也跟着笑了笑,希望吧,他总是希望她能笑的。不是敷衍的笑,不是卖弄的笑,而是真正的、从心底里发出的快乐的笑。上回送的求婚戒指,她是一点没放在眼里。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东西都难以入她的眼的。可心里只怕东西不够好,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把对另一个人的愧疚都补偿给她了。可心里,又极快地否认了这种想法。 他记得头一回遇到白玉致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就是京州城里的第一美人。 他偶尔也去交际,谨小慎微地多年过活,对女人向来都是避之不及的。他记得那是几年前陪太太荣幼萱,七月十五中元节在西山公园放河灯的事情。 每年的这天,荣幼萱都会折上十五只莲花灯。她说二哥十五岁头上意外夭折,家里谁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情来。幼萱自小跟二哥关系最好,别人不去,她自是要给二哥祈福的。二哥从小就是被人称作“神童”的,博闻强识,国文、外文、算术样样都是颖悟绝人,人人都说二哥是荣家的栋梁,谁知道会遭了那样的大难。 唐浩成在不远处抽着烟,看着那十五盏灯划向河流的那头。往事种种难言,也不过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冤难有头、债难寻主。 他靠在树下吸了一阵烟,一转身的工夫,就碰上一个人。待稍稍分开后,才发现是位年轻的小姐。那小姐忙说了几句“对不住、对不住”,然后继续在草里寻着什么。 唐浩成看她穿着湖蓝色的棉布旗袍,扎着一条黝黑的辫子。许是有些着急,丰泽的脸蛋儿透着红。他见过的美女无计,可这个眉头轻蹙、目光里容不得人的模样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心里。他是隐约在那脸上看到一个人的,可又明明是两个人。 他颇有意味地看了半天,那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69 小姐只是躬着身子在草地里找东西,碰上草深些的地方,就用脚拨一拨。她脚上是一双普通的黑色皮鞋,里头套上一双白色的短袜子,在这夜里分外耀目。 “小姐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帮忙?”唐浩成没料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那小姐摇摇头,却没停下来,脸上是倔强的不认命似的表情。 夜色昏暗,湖里的点点灯光印在她的眸子里,闪亮动人。人都说月下美人灯下玉,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就晃动起来。可也不想唐突了她,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未几,女郎终于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放在手里,倏地就放出一张笑脸来。便如霜岩雪壁上怒放的千树梅花,唐浩成觉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也不过如此了。 他仔细一看,不过是根普通的缀着一只玉珠子的链子。那女郎找到东西后,便到河边放了两盏灯。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的男人过来,叫了她一声“小姐,该回了”,女郎便走了。 唐浩成走到河边看那两盏灯,上面写着“家严白建鹏,家慈白李氏,梅湘上”。他便想这女郎原是父母双亡的。可还是有人伺候的,那么应该家庭还算不错。 “白梅湘”三个字,就印在他的脑子里头了。辗转打听,也没人听说过谁认识这么一户姓白的人家。 后来在跟几个总长的牌局上,却意外地遇着了。那会儿的白玉致穿着紧身的月白纱旗袍,曲线玲珑。她很会打牌,手气也极好。她的话不多,偶尔和了牌,便妖娆掩唇一笑。 可他看在眼里,怎么都觉不出高兴来。他觉得她真正的开心,就是河边捡到链子的模样。这样金粉裹身的白玉致是他不熟悉的。 白玉致显然没认出他来。他坐她上手,有意无意地就喂牌给她。她显然是感觉到了,偷眼瞧着他,送了一个感激的笑。也就是一瞬。她是很吝啬她的美的。 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是疯了,跟着那些纨绔子弟、风流的官宦一同去捧她的场。常常他下了几回帖子,她只赴约一场。他觉得就算她坠了风尘,可还是高高在上的。他记得他头一回请她去陶馆山的别墅里头,还是她先自脱了个精光。他不是没想过一夜风流、一亲芳泽的,可总觉得和她一处喝喝茶、吃吃饭、看看戏就好,这一层也只是脑子里随便一闪而过的。 他窘迫地给她裹上毯子:“白小姐,你别这样。” 白玉致却是把毯子又拉了下来,笑着问他:“唐先生这是嫌弃我脏吗?”笑容里头透着骨头里来的凉意。 他一把就将她抱上床去,他只觉得自己是不配的,那样销魂的身体,还有那张脸后头模糊的人影。 他不常找她,却总是按时送钱和礼物去,他怕她委屈了自己,委身到不愿意的人身上。一来二去的,就是这许多年。他仔细想了想,这好像是他给她过的第五个生日了。 而白玉致却是跟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偶尔她也会想,若她当年遇着的人是他而不是荣逸泽,那么会不会又是一番境遇? 可她这么多年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殷勤呵护,也只是一点点的感动而已。他是她的猎物,她接近他不过是因为荣逸泽的交代。而他对自己是怎么样的,也许不过就是猎艳而已,和京州城里那些对自己一掷千金的恩客没有什么不同。他那样长情,不过因为自己没有被他驯服,不过就是这张脸有几分像一个人而已。男女追逐的游戏,她是明白的,你越不拿他当回事,他越当你是回事。 老宋这时候风尘仆仆地进来,听了两人的谈话,眉头轻轻地皱着。见小赵出去了,方才缓缓说:“浩成,那个白小姐,我看你还是少打些交道。让四小姐知道了不好。何况,白小姐和三公子是有些交情的。” 唐浩成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城里的漂亮姑娘哪个跟老三没有交情?宋叔,这是我的私事。”然后缓了口气道,“您去见陈奉南了吗?他怎么说?” “刚从督军府里回来,你也知道,陈奉南空有个督军的名头。京州军的军事财务,那都是在沈家兄弟手上的。沈伯允把南边的商线交给了正兴兄弟行,咱们这半年可亏了不少。” 唐浩成道:“我这个老同学早就跟我明里暗里交恶了。正兴兄弟行……有点意思。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是背后的老板?” 老宋摇摇头。 唐浩成笑了笑:“无妨,随他去吧。我看他还能在京州城里翻了天不成?” 老宋看他的脸上有些许的张狂,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年轻的时候就跟着唐浩成的父亲从商、打拼,浩成的父亲温和敦厚,所以最后才着了人的道,自己落得跳楼而终。唐浩成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狠辣果决。可近几年,荣家的生意都到了他手上后,多多少少刚愎自用了些。 唐浩成看老宋眉宇里头仍旧一片担忧的神色,便宽慰他道:“要是老二还活着,或许我还会担心。可看看眼下荣家还有谁?除了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玩女人的老三,他能成什么气候?其他的对手,也没什么可怕。做生意不过图个‘利’字,许给他足够的‘利’,仇敌也能成兄弟的。” “这商行也就是这些年发家的,自打和沈伯允勾搭上了以后,越发做大了。沈伯允把南边的几条铁路线都跟他合作了。咱们这一车货,我看是有点危险。”老宋眉头依旧没开。 “再危险也得把它弄出来,定州那里急等着用呢,东洋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啊。再约约看吧,出个大价钱,赶紧出货。实在不行,就抢回来。” 荣逸泽接了谢广卿的电话匆匆拿了衣服,路过婉初的屋子的时候,她还在那里织着绒线衫。看她打了近一个月的毛线,可似乎没什么长进,还是渔网一样歪歪扭扭没了形状。他径直走进去,婉初听到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目光也没从毛线上抬起来,微微笑着道:“今天想好又吃什么奇怪的玩意儿了?” 荣逸泽觉得这话分外的熨帖,好像一个小妻子随意地问自己的丈夫。他也笑着说:“今天不能陪你吃饭了,我得连夜回京州去。” 婉初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望了望外头,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本想说一句“走得这样急?”,最后张开嘴只变成了“嗯,知道了”。 荣逸泽等了等,可发现她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心里泛出些小小的失落:“你自己多多注意,不知道几天能回来。” 婉初依旧“嗯”了一声。 荣逸泽套上风衣,刚走到门口,听到婉初强作随意地说了一句:“夜里开车要小心。” 荣逸泽的唇角这才扬了起来,快活地走了。 婉初晚上睡得并不太好。最近肚子总是一阵一阵地发紧。李嫂跟她说这很平常,到了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0 后头就是这样子的。当她又一次醒过来,习惯地就去望着那张贵妃软椅,可今天上头空空的。 她站起来走过去坐下,冰冷的寒气从单薄的睡衣下透过来,心底有一丝小小的难以觉察的失落。她摇摇头,不过是不习惯罢了,她想。然后就回床上躺下睡觉。 梦里头看见荣逸泽一脸是血地站在大门外头,冲她随意地笑着招手。婉初想走过去,可那路明明很近,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却只见他脸上的血一直在流…… 婉初猛地一醒,睡意全都没了。 她看看钟,凌晨两点。京州到拂城不过三四小时的车程,按说他应该是到了家的。 婉初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了他丹阑街公馆的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婉初的心里更忐忑了。 虽然荣逸泽于她,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买卖关系。可稀里糊涂的,在这世上,似乎能照顾自己的就剩下他了。婉初明明知道,他既不是可栖身的良枝,也不是溺水后可救命的浮木。 可人的心就算是千疮百孔、就算是百毒不侵,总也是肉长的。他这半年来的无微不至,这半年来的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的殷勤周到,仿佛填了她心里的一处缺。 她心里曾经是有盘算的。她虽然对荣逸泽说不上什么恨,心里却也认定了他是个帮凶。现在这样表面上风和日丽地处在一起,她不过是明白别人能用的东西,也能为自己所用。 她想过,生完孩子后,不管到哪里去,她是必须把树下的金子给带走的。可是,沈家,她怎么回去?她还用什么姿态出现在沈家人面前?想来想去,能帮她的就只有荣逸泽一个。这个忙,似乎他帮得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但她又想做得行云流水无半点痕迹,于是她就事事半推半就。她以为,这男女虚与委蛇的游戏,她也玩得来。 可此时当他离开、杳无消息的那一刻,她惊恐地发现他在润物无声般地在钻那处缺口。婉初狠狠地把那处缺口堵住,不让他再进来。但这几秒钟的嘟嘟声,仿佛绝望的喇叭,吵得她脑袋发疼,吹醒了心底的真情实意。 他出什么事情了?他应该早就到了。是不是回了荣宅了……各种各样的好的、坏的想法,在心底翻翻滚滚了好几回。她觉得突然想哭了,她不能想象,如果,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那会怎么样?她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自己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终于有人接通了电话,听到荣逸泽“喂”的那一声,婉初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荣逸泽刚和谢广卿商议完事情,送他出门,回来就听到电话铃声。他听到电话通了,看那边却没人说话,不知道怎的突然有一丝的福至心灵。他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试着问了一句:“婉初,是你吗?” 婉初却委屈得厉害,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有些抽泣得接不上气。 他听到电话里好像有隐隐的抽泣声,紧张地问:“婉初,是你吗?怎么了?是要生了吗?你别哭,快点说话呀!”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过去。 婉初这才止住抽泣:“我没事。就是看看你到了没有。” 荣逸泽的胸腔突然一热,那热,瞬时传向四肢,好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为着这样一句关心的话,他觉得他一生漂泊的心,那些无处可归的情,终于找到了本来的所在。他的手握着电话听筒,虽然才几分钟,却已然麻了。 “刚才送客人出去,差点误了你的电话。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婉初那个“不”字说不出口,可“是”字也说不出口,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僵持着。在他听来,那不作声,就是默认了,她在担心自己。 婉初没法把自己那个可怕的梦说给他听,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就安心了,也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电话打得那样突兀,于是匆匆地说:“晚了,你睡觉吧。” “婉初,等我回来。”荣逸泽柔声道。 可这几个字,像被人隐藏的突显的匕首,猛地刺在她心上。沈仲凌也说过,等我回来,可后来等到的是什么呢? 婉初“嗯”了一声匆匆挂掉了电话。 荣逸泽觉得奇怪,前一刻明明柔情万种,后一刻怎么就冷若冰霜了?最后他想起来,姐夫是说过的,有身孕的女人终是难伺候一些。 四小姐荣幼萱早早着人上了几碟子茶果,唐浩成早晨交代她要开家庭会议。她就笑他:“有什么话吃饭的时候不就能说了,还这么兴师动众地开什么家庭会议?” 唐浩成讥诮地笑了笑:“你那个三哥,不郑重些,能请回来吗?” 荣幼萱心里虽然是同意他的话,可口里一点不让:“虽然是三哥,总是比你小上快十多岁,你当让着些呀。我家可就这一个男丁了。”说着说着,眼眶子一红,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唐浩成这才转过去安慰她:“好好,让着他。你看我这不一直让着他吗。不用他干活,每个月的月钱都给了四百,比你的还多些。京州大学的教授也没他月钱多。可他的吃穿用度全用在声色犬马上。你说说,你背地里给他贴补过多少?” 幼萱被他一说,倒赌了气:“荣家本就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的!” 唐浩成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二哥了,只好顺着她说:“是,都是他的。可总得帮他管着些,不然花光了,拿什么钱给他讨老婆去?” 幼萱这才破涕为笑,转去厨房安排饭菜。 她到厨房里一转身的工夫,荣清萱和荣逸泽就已经进来了。 荣逸泽帮清萱解了斗篷,一阵清香扑鼻,却又不是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他把斗篷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才知道是衣服的香,于是笑问她:“大姐这样香的衣服哪里来的?回头我也做几件去。” 清萱一嗔:“不是买的,你姐夫送的。上回去了趟东洋,带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听听、听听,还做几件?这一件可就顶你两个月的月钱了,你对女朋友们倒是大方。”说着食指在他额头上一点。 荣逸泽笑道:“女人自然是要好好宠的。不然,姐夫也不会送这样的好东西给你。” 抬眼见了幼萱进来,指着她笑道:“瞧那一个,有钱都不会花,整天就这几身衣服,我都替你叫屈。” 幼萱听见,丢了一个花生砸他:“你这做哥哥的好意思吗,我的钱还不都贴给你了!” “你的钱贴给我了,你男人就没看见吗?就不知道送几件好衣服给你?怎么说也是荣家的管家奶奶,怎么就这么个寒碜样子?” 幼萱被他说中心事,其实这些年唐浩成对自己是渐渐地冷落了。虽然面上仍然客气,可那客气得如同对着外人。早几年那些无微不至,是踪迹难寻了。她是善解人意的性子,以为是爱情冷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1 淡了,两个人又没有孩子。有心让他去讨个如夫人,唐浩成却也不同意。她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有心找人说说心事,可虽然有个姐姐,清萱却是心里装不下话的直肠子,怕她去跟浩成闹。 唐浩成虽然管着荣家,可总是个上门女婿。清萱的嘴巴是出了名的伶俐,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更何况有理那更是不饶人的。两头都是至亲,她不想闹得姐姐跟丈夫关系不好。 这个三哥,是自幼随了清萱的性子,他们两个人亲厚些。可惜了二哥,小小年纪就走了。母亲又是清楚一时、糊涂一时的,更不能诉说心事。 荣逸泽看幼萱脸上有隐隐困顿的郁结,知道她是个林黛玉似的人物,便有些不忍心,住了嘴,笑道:“算了,回头我找人做几身好衣服送给你。瞧,也就三哥疼你!” 幼萱又嗔他:“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荣逸泽笑了笑,看见幼萱的丫头明月端着茶过来,便把茶几上的一摞药材给她:“四小姐的补药,记得按时给小姐煎了。若忘了,仔细我罚你,不给你寻好婆家。” 明月被他说得脸红,拎着药材跑出去了。幼萱只是叹气,这个三哥真是到处拈花惹草。 “难得你还记挂我。以后就别费心了,我看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就是可惜了不能给浩成留个一男半女的。”想到孩子,脸上就是郁郁的表情。 荣逸泽笑道:“没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瞧瞧大姐,嫁过去就是生孩子,现在都要改名字叫‘双溪’了。” 清萱听他揶揄自己的身段,恼得去掐他。荣逸泽跳起来,屋子里头窜着。正好撞到走进来的唐浩成身上,这才停下来。 唐浩成见了他,干笑了两声:“三舅爷真是稀客,不去请都见不到人。” 荣逸泽掏了掏耳朵,拣了沙发坐下来,脚搭在茶几上,双手交叉着满不在乎地笑着:“妹夫才是大忙人,我回家的时候可巧你都不在。” 唐浩成也不跟他纠缠,目光扫了一周。幼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母亲说要念经,不来了。” 荣逸泽扔了一粒花生到嘴里,笑着道:“妹夫今天是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还要惊动娘她老人家?是给我说媳妇吗?” 清萱跟着咯咯地笑:“怎么,终于打算安下心来找个人管了?你要有这个心思也早些说,看看你这些年闹的那些个荒唐事儿,哪有小姐敢介绍给你?”姐弟两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斗起嘴来。 唐浩成嘴角抽了几下,听他俩聒聒噪噪闹了一会儿,才缓缓说:“今天找大姐和三哥来,是说说荣家并购的事情。娘那里是有荣氏百分之十的股票的,所以还是得请娘过来。” 荣逸泽摆了摆手:“不用麻烦了,娘的股票都转给我了,说让我赶紧讨媳妇生孩子。”说完得意地笑了笑。 唐浩成强压着心里的怒火,面上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那好吧。现在,大姐那里有百分之五,幼萱这里是百分之五,三哥这里是百分之二十……”这时候老宋急急地走进来,匆匆跟众人点头招呼,在唐浩成耳边低语了几声。唐浩成脸上变了变,跟众人打了招呼,随着老宋出去了。 到了自己的书房,他才问:“怎么回事?” 老宋一脸沉重:“杨兆云突然把股票全都转了。开始还答应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唐浩成沉默了一会儿,又交代了几句,转回小花厅。 荣逸泽极不耐烦地道:“妹夫这会还开不开?我等着听戏去呢。” 唐浩成突然扔了一份账本到他面前:“三哥还有钱去给戏子捧场吗?你看看,你这几年的花销!光亏空都有两三万了。今天叫大家来,就是来给大家交个底,给大家看看荣家真正的家底。这几年生意被挤对得厉害,如今生意是越发的难了。所以,我准备卖掉一部分股权给‘名屋企业’……” 荣逸泽打断他道:“等等,你这‘名屋企业’是东洋人的公司吧?” 唐浩成道:“不管是哪国的公司,英国也好、美利坚也好、东洋也好,合办企业,是一种趋势。” 荣清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当你们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原来是说这些无聊的事情。你们自己讨论,我是女人,对这些没兴趣,你们自己拿主意吧。我家峰儿这会子午觉要醒了,我要回去看看了。”说着起身就要走的样子。 荣逸泽也笑着起来:“我其实什么意见也没有,价钱合适都给他也无妨。记住,价格合适啊。便宜了,我可不卖。”说着也跟着荣清萱笑嘻嘻地出去了。 唐浩成嘴角抽了又抽,脸上阴沉。幼萱本想劝慰他几句,却还是没敢上前。 荣逸泽回到公馆,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梁莹莹正在看报纸,小秋走过来说:“小姐,有你的电话。” 梁莹莹问:“谁打来的?” 小秋道:“那人没说。” 梁莹莹皱了皱眉头,她向来不喜欢玩神秘的人物,勉强接了电话,只听那人道:“梁小姐,别来无恙。哦,对了,你大喜的日子,我还没去祝贺,现在补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梁莹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问:“你是谁?” “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那人笑道,“你忘了,那一天可是我给你打过电话去接凌少的。我是荣三。” 梁莹莹的心头一顿,冷冷道:“不知道三公子有什么事情,我好像跟你也没什么交情吧。” 荣逸泽笑了笑:“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方便,请梁小姐……哦,请二奶奶出来吃顿饭,咱们边吃边聊,怎么样?不知道二奶奶能不能赏个光?” “我跟三公子好像没什么非要见面说的话吧。三公子有什么话就请在电话里直说吧。” 荣逸泽又笑道:“那么关于傅婉初的事情,二奶奶也想在电话里说吗?” 梁莹莹沉吟片刻:“那么在哪里见面?” 挂了电话稍做收拾梁莹莹就出门了。她从不觉得傅婉初是个什么障碍,但毕竟是丈夫的旧爱。旧爱并不可惧,可惧的是有人拿旧爱来做文章。 梁莹莹戴着宽边的帽子,在蔷薇花园下了车。她跟司机交代了一声,一小时后再来接她,然后缓步走了进来。 走进蔷薇花园,她在店里巡视了一圈,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荣逸泽,于是在他对面坐下。 荣逸泽看了看表,笑道:“二奶奶早到了十分钟。” 梁莹莹并不想跟他有太多纠缠,叫了一杯果子露,冷冷问道:“三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 荣逸泽扬了扬嘴角:“二奶奶是爽快人。我今天找二奶奶,只是想要傅婉初小院子的地契。当然,我会以市价的两倍买走。” 梁莹莹又轻蔑地笑了笑:“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2 三公子就跟我说这个?莫说我没有地契,就是有,我有什么非给你不可的理由呢?傅婉初生死不明的,我怎么敢动那个院子的主意?你当知道她和家夫的事情,我梁莹莹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 “那你就不好奇傅婉初去哪里了吗?你怕是不知道,凌少跟傅小姐可是青梅竹马的。十几年的感情,怎么说断就断了呢?”他故意停了停,抿了一口咖啡。 梁莹莹心里早就疑惑,可她从来不愿意细想。此时听他那样说,心里是打着鼓的,可面上还是镇定得如同死水一潭:“你是说家夫把她藏起来了?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荣逸泽笑着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实话告诉你,凌少跟婉初分手,是因为婉初怀了孩子……”荣逸泽故意拖长了音。 梁莹莹的手渐渐收紧,脸色开始控制不住地难看起来。 荣逸泽看在眼里,轻笑了一声:“放心,那孩子不是凌少的。可惜……更糟糕。” 他的话总是一半一半地说,梁莹莹的心跟着七上八下的,恨不能让他一口气说完,可又强作镇定。 “告诉你,那孩子是代齐的。你可知道那时候凌少被围通州,你们一个个作壁上观,等着收渔人之利,就她一个女子奔走救人。她是拿自己换了沈仲凌的命的。” 梁莹莹咬着下唇,眉头蹙在一处,这件事情于她是非常震惊的。“那么家夫可……”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慌乱。如果他知道…… “放心,凌少自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了,以凌少的为人,梁小姐以为‘二奶奶’这个名分还会是你的吗?”说完又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 “你到底要怎么样?”她此时真是有些看不清他了。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要那张地契罢了。那院子留在沈家,你就不怕自己的丈夫睹物思人?你看着那里就不碍眼吗?” 当然是碍眼的,可是她强作大方,不吵不闹,为的就是博沈仲凌的内疚罢了。 “那么三公子要那地契又做什么呢?”她并不相信他只是用来投资。 “我也不瞒你,婉初现在是跟了我了。那院子是她傅家最后一处地产,我要那院子无非是讨她欢心而已。” 梁莹莹哼笑了一声:“为博佳人笑,一掷万金。三公子还真是多情种子……可你又怎么能保证拿了地契不再把这件事情告诉家夫?” “二奶奶是聪明人,按理咱们才是同一边的人,二奶奶将心比心就知道了。”他依旧是悠悠闲笑。 梁莹莹又想了想:“好,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在这里你来取地契。” 晚上待沈仲凌回了家,梁莹莹旁敲侧击地问起地契的事情。沈仲凌并不知道她的算计,道:“地契文书什么的,向来都是在大哥那里的。”梁莹莹便不再说下去。 第二日梁莹莹支开了下人,去绣文处闲坐,还带了一串上好的珠子,很随意地送给她。 绣文又喜欢又不敢收,一个劲儿地拒绝,可眼神里又带着几分眷恋。 梁莹莹笑道:“咱们以后是姐妹一样的人,为什么不收呢?其实我也不瞒你,我的钱来得容易。跟着几个女朋友学着炒地皮,赚了不少。” 看着绣文眼中流露了些羡慕的目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有烦心事的……对了,婉初那个院子有人想出市价的两倍买去。你知道那是多少吗,两万大洋呀。” 绣文听到这话,眼睛圆了圆。 梁莹莹又说:“我问过仲凌,他说地契都在大爷这边……你知道,我是新媳妇,自然是不方便出面要的。不然背后就会被人嚼舌头,说我一进门就卖地产。嫂子您就不一样了。嫂子,您看看能不能帮我从大爷那里把地契取出来?到时候得的利润,咱们五五分。” 绣文听她原是要自己偷地契,吓了一跳,霍然起身:“那可不成,万一大爷知道了,怪罪下来……” 梁莹莹上去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万一被大爷发现了,嫂子就说是我要的,你什么都不懂。何况,大爷也说过,沈家的内务都是我做主不是?你不必担心这些。” 绣文的脸上还是不情愿的表情,把刚才那串珠子推得远些。 梁莹莹又叹了口气:“我跟嫂子交个底吧,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你也知道婉初和仲凌的事情。你不知道,他有事没事都到小院子里转。嫂子也是为人妻子的,你当是知道当妻子的心的。现在有人想买,给的价格也高,我正好卖了它。这里头利润这么高,咱们一分为二,保准神不知、鬼不觉。女人怎么能没些私房钱傍身呢,嫂子毕竟是青春年少,谁能依靠得住,还不是钱最能依靠?” 绣文是动心了,可是她向来没什么主意,又有些惧怕沈伯允,脸上犹疑不定的。 梁莹莹把那串珠子捡起来,在她脖子上戴好,随意地问道:“对了,那天看到嫂子跟一位先生在一处。那先生长得跟亚修真像啊,要是不认识的,说成一家三口也是有人信的。” 绣文是个没心机的,听得她的话,猛地转过身,吓得脸都白了:“弟妹可不能胡说,仔细让人听去了!实不相瞒,说句不好听的,我到现在还是黄花大闺女。弟妹看到的先生,那是我本家远房堂哥。这事情沈家是人人都知道的!” 梁莹莹忙说:“哎呀,看我这人,就是喜欢瞎猜,得罪了嫂子,嫂子别见怪。”说着眼眶里又挤出了些潮湿,“我现在有了身子,什么都给仲凌了,怎么也都希望他的心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纵是绣文再迟钝,这会儿也回过味道来。梁莹莹话里多少是有些敲打的意思的。她记得,唐浩成说过,他们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就疑心,这个事情若不答应梁莹莹,她肯定会去沈仲凌那里乱说。 最后一咬牙道:“好,我去拿地契!” 绣文是个心眼浅的女人,心里装不下太大的事情。这辈子,守着一个秘密,已经让她觉得劳累。如今担着偷东西的事情,一整天的忐忑。 早上给沈伯允收拾停当,送他出门。往常她虽然对他尊敬有加,也只是敬怕他。像今天这番亲自送出门,亲自站在大门外目送他上车,还是头一回。 绣文眼见车开走了,慌忙地往东院子跑,把下人都给支走了,自己就偷偷进了沈伯允的房间。虽然同住在东院,两人却是不同房的,沈伯允的房间在她隔壁。她偷偷摸摸进去,看见窗户开着,心虚地掩上窗户。 她向来少到他房间里走动,对他的房间也还陌生,于是只能不得要领地左右翻翻。 沈伯允对生活并不讲究,为方便轮椅滑行,屋子里的陈设更是能少则少。她私想着地契那是顶重要的东西,肯定是锁在柜子里的,于是便在柜子里头找。柜子的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3 钥匙她是有的,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了一个盒子。 盒子没上锁,她打开看了看,里头果然就是地契文书。翻了一通,找到了婉初院子的地契,心里就是一阵欢喜。绣文忙把地契折好收在胸襟里,把东西又整理好放回去,摆成没动过的样子。 正要关柜子,就瞥见柜子的最下层还有一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子,周围是水钻镶了一圈的花边。那盒子外形虽然简单,可显得格外漂亮。开盒子的地方都磨掉了些绒,显然是主人常常打开的。 绣文就有了疑惑,这盒子分明就是盛女人东西的样子。她忍不住好奇,打开来看,里头是酒红色的缎子。盒子一打开扑面就是一阵香气,缎子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绣文更是好奇了,把那缎子包拿出来,刚准备打开,门突然被推开了。 “你在找什么东西?”沈伯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绣文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就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里头的东西就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沈伯允的脸上骤然阴冷下来,手是打着抖的。 绣文本就怕他,看他那脸色更是害怕,便微颤着声音道:“我在找亚修的庚帖……”这本就是她预备好以备不时之需的借口,如今说出来一点底气都无。 “出去。”沈伯允冷冷地说。 绣文看见地上碎的是一个玉石的牌子,有心捡起来。蹲下身,刚伸手去碰,沈伯允顺手拿了一个花瓶就扔了过去。 花瓶在她身边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她吓得跳了起来。 “我让你滚出去,你没听见吗!”那是竭尽全力的嘶吼,仿佛是什么难堪被人围观指点的压抑后的爆发。 绣文吓得也哭了:“我、我就是想帮你捡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滚!我让你滚!”沈伯允反反复复就是这句。 绣文咬着下唇,那自尊终是战胜了对他的敬怕:“好,姓沈的,我这就滚!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她掩着口,一路哭着出去了。这一路上,往事种种的委屈都涌上来。这个家本就没可留恋,她出嫁也是时局所迫,谁又稀罕在这里?大不了走就是了。当个空有其表的大少奶奶,她青春年少,并不好熬。 她是打定主意要走了,抹干眼泪,先去了梁莹莹的房间。 梁莹莹正在看书,看她红着眼睛进来,就觉得奇怪,便站起来迎她:“嫂子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了?” 绣文摇摇头:“弟妹上次说的还算数吗?” 梁莹莹扬了扬眉毛:“当然了。怎么了?” 绣文道:“可我改了主意。卖房子的钱,我要三七开。我七你三。” 梁莹莹的脸渐渐冷了冷:“嫂子这是要坐地起价吗?” “弟妹家大业大,那些钱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数,对我来说却是全部。”说着,眼眶子竟是又红了些。 钱在她这里本不算什么,梁莹莹只是好奇,向来胆小的绣文怎么会突然狮子大开口?于是安抚她道:“好,既然嫂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跟你为难,三七就三七。” “口说无凭,弟妹先给我一万四的银圆,我就把地契给你。” 梁莹莹心里更是觉得纳闷:“嫂子这可就为难我了,我手边也没有这么多的银圆呀。要不,我拿支票给你,你自己去取?放心,我保证你能取出来。” 绣文咬着唇想了又想。 梁莹莹去内房开了支票塞到她手里,看她面色还是戚戚然的,道:“嫂子还不相信我吗?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能讹你去吗?” 绣文看了又看,这才把地契拿出来给她,然后快步离开了。 她回到院子里,沈伯允的房间屋门紧闭。她胸中还是有气,进了屋子快速地收拾了细软,提着一个小箱子避开下人,从后门离开了沈家。 绣文一走就是三天没回来。沈伯允在房间里也没出来。梁莹莹找人查了户头,钱已经支走了,可人去了哪里都没人知道。 亚修回家看不到娘就哭了一阵,一时间沈府也是鸡飞狗跳。 有仆人过来说大少奶奶不见了,梁莹莹开始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是让下头的人去找。待到第三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依然没有绣文的下落。 她斟酌着想去问问沈伯允,可是他房门紧闭,概不见客。梁莹莹怕出意外,这才告诉沈仲凌。沈仲凌问她:“什么事情闹得这样厉害?” 梁莹莹也只是避重就轻:“不知道。看大哥那模样,怕是夫妻拌嘴吧。” 沈仲凌只好安排着军部的人去找,找了大半座城都没找到人影,这事情又不好张扬。 梁莹莹道:“不如打电话给她娘家看看?” 沈仲凌摇摇头:“大嫂娘家早就没什么人了,父母姐姐早就去了,要不怎么会嫁过来?” 梁莹莹想了想:“听说还有一个本家堂兄,不如问问他?” 沈仲凌这才想起来,于是把电话打给了唐浩成。 唐浩成正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撒。 他的那车货夹带的是烟土。这东西虽然面上是被禁的,可私下里还是流通顺畅。这车烟土从南边过来,到京州火车站还没来得及转车,就被扣下来锁在了货仓里。 京州火车站的货仓都是正兴兄弟行照管。这车货的货单上标的是药材,三百包药材就是三百包烟土。烟土是定州北地东洋人订的,要是货砸在他的手上,想想就是焦头烂额。 老宋约了谢广卿出来喝茶,这人却是油盐不进。只说是老板说了,每包药材加收八十五块钱的管理费。三百包就多收了两万五千多的银圆。这还不算,等货到了北地,一验货才发现只有上头一层里头有烟土,其他的烟土不翼而飞了。 老宋又回头找谢广卿,谢广卿拿着出货单,指着“药材”问他:“难道不是药材吗?出货的时候可是验得清清楚楚。” 老宋吃了哑巴亏,回来跟唐浩成一商量,只好高价先从当地和附近的帮派那里收齐货,去堵那车货的亏空。 唐浩成正在为烟土的事情生闷气,接了电话心头的火气就更盛了些。 这个绣文越来越不听话,居然就离家出走了。沈仲凌也是含混不清,交代不清楚事情原委。他问了问,知道亚修还是在沈家,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他坐在办公桌前,拳头捶着眉心,烦乱的事情都搅在一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叫上车去了唐家的老家。 在唐家村后山的村墓地里终于看到了绣文。她裹着大衣,可怜兮兮地靠着一个墓碑。本想先责骂她几句,可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心还是软了软。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他都不记得多久没来过这里,心里头知道她寂寞,可又怕看她寂寞。 绣文像有预感一样,抬头就看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4 到他,眼泪珠子就成串地往下掉,哽咽了又哽咽,才喊出一句“姐夫”来。 这一声“姐夫”里头有无限的委屈,他的心也跟着软了软,责怪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正是入冬,一个个的坟包上除了枯黄还是枯黄。天一直是阴的,更添了荒凉。唐浩成在墓边蹲下,看坟山有些杂草,于是就抬手仔细地拔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跑就跑了?”声音里头,责备也不忍心有。 绣文头低了低,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坚定:“我不要回沈家了!” 唐浩成道:“傻瓜,你是沈家的媳妇,你不回沈家,你去哪里?”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答应过姐姐要照顾我的。” 唐浩成在她头上摩挲了一下:“傻丫头,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以后我会把你接回来的。” “等,我都等了多少年了?”绣文来了执拗。 唐浩成的眼睛终是冷了冷:“当初没人逼你,是你自己要嫁的。” 绣文却是怨怒、委屈一齐地往上涌,哭着道:“我能不嫁吗?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亚修连口饭都吃不上。你倒好,一心要做荣家的姑爷,整天和四小姐在一起。缩头缩脑,不敢让他们知道你有老婆、有儿子,你照顾过亚修几天?你是他爹,养他的却是我这个小姨。你对得起我姐姐?!”绣文今天把满腔的委屈都撒在他身上。 唐浩成紧紧地咬了咬牙,才平复下心神:“再忍忍。我知道你委屈,是我们一家亏待了你。” 绣文却是站了起来:“你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个孩子的苦;你怎么知道我每天独守空房的苦;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却又不能跟你在一起的苦;你怎么知道当时看着你跟姐姐在一起的苦……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他把绣文揽在怀里:“好,你说了我就知道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奉献,偶尔给些温暖,她就能乖乖地听话。他从不觉得自己卑鄙,他觉得他的高尚的情操早在父亲跳楼的那一刻都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尔虞我诈,钩心斗角。 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字上:“姐唐竹文之墓”。 夫妻一场,他连一个妻子的碑都没给她。有时候,他的心也是内疚柔软的。可那也就一闪而过而已。他心疼别人,谁心疼他呢? 他闭上眼就想起当年老宋带着他逃生而来,投奔唐家的亲戚,从此隐姓埋名,为的就是报仇而已。他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一夜成了落魄的孤儿,全拜荣孝林所赐。他在这里不过是等着羽翼丰满,等一个报仇的机会。 唐竹文是他人生的意外,爱情来的时候像洪水把两个人淹没,谁也挡不住一样。他们私订终身,他跟她说他的志向、他要做的事情。她便连名分都不要,担着“无媒苟合”的名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最后却是难产死在床上的。 要说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个没名没分的妻。唐竹文就绣文这一个妹子,她把儿子托给了妹妹。那时候唐浩成才刚刚追求到荣幼萱,儿子自然是没法带的。这个文君未嫁的小姨子顶着闲话和白眼独自给他养儿子,这才耽误了青春。后来机缘巧合地嫁给了沈伯允,又想方设法地把亚修给收养了。 他觉得自己没后顾之忧了。他是对不起姐妹俩,所以她就是闹,他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现在不是能堂而皇之接她走的时候,所以,他只能说:“再等等,很快很快。”温言软语,终是把绣文给哄了回去。 第十三章 改尽人间君子心 荣逸泽带着地契,仿佛是揣着一个惊喜。他想来想去,都找不到一个由头送给她,叫她能高兴一场。地契是从沈家过户到了婉初的头上,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可不就是纨绔子弟的做派吗? 想想从前他总是笑一同混的公子哥们,是醉卧琼楼不识愁的千金买笑佳公子。而他自己,不过就是礼数不输而已,千金买笑这样的事情他向来不屑做。女人嘛,你越是另眼瞧她,她越是端着矜贵、撑着清傲。可如今到了自己这里,他觉得就是万金博她一笑,那也是值得的。 他记得他兄弟有一回弄了本《风流悟》回来,扯着他一同看。 那书里头说道:“随你读书君子,贞良妇女,一有所触,即有一点贪邪好色之心,从无明中,炽然难遏,将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头,抛向东洋大海里去了。 ”书里批了一句:“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那时候他只是笑笑,觉得这话说的都是别人,他自己是断不会因为什么人而变的。如今再看来,他从来都不是君子,却为她改了心。 婉初因为上次电话的事情,心情是有些惴惴了。她觉得自己是太过鲁莽了,于是有意冷落他,去掩盖自己的忐忑。见他从京州回来,也没有过分的热情。 荣逸泽兴冲冲地赶回来,虽然吃的不是闭门羹,可也颇有些残羹冷炙的味道,不知道她这里又生的什么闷气。有心跟她说说话,婉初却是冷着一副面孔,搞得他满腔的热都给冻住了。 吃饭的时候,婉初也是吃得极快,吃完了就进屋子,或者跟珍儿说上一阵子话,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一样。 张嫂看他那落寞模样,便劝解道:“有身子的女人啊,是这样的。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生气,再过一会儿就自怜自艾起来。先生不在的时候,太太那是极其担心的,总去翻那日历牌子。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也是要不住往外看的……” 荣逸泽知道她是好心劝解,也不好再冷面下去,谢了她的好意。这于他无异于一种巨大的挫折,也只能用书上的话安慰自己:“女人是被爱的,不是被了解的。” 原来总是听韩朗在他面前念叨,什么“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设法叫它冷却。让它任意着,那它就要把一颗心烧焦”,什么“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真诚的爱情永不是走一条平坦的道路的”…… 当时他只觉得那是年轻人的苦酸矫情,现在看来,句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晚上他照样在她屋子里睡,心想若是她赶自己,那他也就不赖在那里。可到了晚上,婉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靠在床上打毛线。 婉初最近睡得越发的晚,不声不响地靠在床上打毛线。有时候,他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没睡下。 这一天睡到半途又醒过来,看着屋子里还有灯光。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婉初依旧是在打毛线,大约是腰累了,便停下来挺了挺腰。 他有心让她休息休息,却瞥见她手里原先那件渔网似的毛衣没了,换成另一件粉蓝色的毛线织成的东西。他便喃喃道:“这么娇嫩的颜色,适合我吗?” 婉初这些日子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5 并不太正经搭理他,他这么说也不过是自言自语。却不想这回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忍回去:“谁说是织给你的了?” 荣逸泽没料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瞧着她嘴角犹存的笑意,当真是两鬟百万谁论价,一笑千金判是轻。 他这些日子心头的阴霾一下就消失了,便又开心起来。从软椅上起来,趴在她床边一看,那衣服渐渐有了形,是件小孩子的衣服。“织给孩子的?” 婉初的手下停了停:“不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他瞥见床头的笸箩里头已然躺着几件歪歪扭扭的小衣服,有粉有白有蓝。知道她这是知道日子近了,开始舍不得孩子了。可她嘴上不说,全都织进衣服里了。 婉初手里的这一件却是大些,看上去是几岁孩子的衣服。他不忍心她这样自苦,便柔声道:“你若舍不得孩子,便不要送出去。” 婉初摇摇头,心底泛起了一片凄凉。她是爱着孩子的,但不是这孩子,也不该是这孩子。她爱着的孩子不该是这样来的。 可感情,怎么是理智能控制的东西呢?这几个月来,是强压着本然的母爱,强作不理会他每一次的踢动。她知道她对他越是爱,到时候越是舍不得送走。可她不能留下他。若留下来,那自己未来的路更是荆棘丛生。本就是缠绕麻团一样的家仇和恩怨,更是没有理清的尽头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她想给他留下点东西,那东西不能是自己的母爱,便是一件衣服也好的。 “你若信得过我,让我来养他。就算你不认他,你想见他的时候就来见他。这样不好吗?” 婉初还是摇头,摇着摇着竟然把眼泪给勾出来了。本来在孕期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下被他勾起的心事更是让她觉得悲恸,索性丢了毛衣抱着手臂哭了起来。 荣逸泽本意是不想她为难自己,没想到还是把她给闹哭了。这模样,竟比当初沈仲凌订婚的那天看着还要伤心。 他此时是做不到冷眼旁观的,于是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擦眼:“不留就不留,你别哭啊。要不,送到我大姐那里去,她孩子多,养孩子有经验。我姐夫也是个好脾气的,定然不会委屈他……” 婉初却是越来越难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孩子,分分相伴、血脉相通的这日日夜夜,怎么能舍得下?来来去去,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更是一种难过。 荣逸泽实在是被她哭得慌了,只能好言相劝:“你先别哭,等孩子生下来再做决定不迟。你哭得这样厉害,仔细动了胎气。” 不说倒还好,一说婉初就觉得肚子开始疼起来。肉体的疼痛转移了心里的疼痛,终于这才止住哭,皱着眉头等着那疼过去。 荣逸泽看她不动了,心里开始打鼓:“婉、婉初,你、你不会是要生了吧?” 婉初好不容易等那疼过去,刚透了一身的冷汗,就觉得下身有湿热的水往外流。 她的眉头拧在一处,歪头瞪他:“荣逸泽,你是属乌鸦的吗!” 荣逸泽被她嗔了一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要生了?是吧?要生了?”只是盯着她看,给她掖掖被子,又想去拿一杯水给她喝。看见她头上的细汗,又觉得应该给她擦擦汗……那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做着七七八八不相关的事情。 婉初好气又好笑,忍着疼,颤着声音道:“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送我去医院!” 婉初是没料到自己会难产的。羊水破了,阵痛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整天,宫口还是没全开。荣逸泽开始是在病房外头,她努力地压抑着疼痛袭来时的呻吟,听在他耳朵里钻心一样的难受。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病房外头转了半天,觉得这等待实在是煎熬,最后冲破了护士们的围剿,冲了进去。这医院是西人开的,看拦不住他就放任了。 婉初躺在产床上,整个人似水里头捞出来的一样。 在阵痛的间歇,她喝了一口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上下起伏。努力过很多次,就是不得要领。晚上吃得也少,这时候都没了力气。头发被汗水腻着,有些凌乱地贴着额头。 荣逸泽看在眼里,心里不知道多难受,便拉住她的手,裹在手心里。 婉初好像才注意到他在身边,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着原来生孩子是这样的难。难怪从前听说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本来悬着的心,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是落了下来。 婉初苦笑了一下:“被张嫂哄了,她还说生孩子也就比月事疼一点……”这边话还没落下,又一阵疼过来,笑就被嗓子里的呜咽声取代。护士小姐忙去给她嘴里填了纱布:“小心,别咬到舌头!” 他恨不得躺在床上的那个是自己,为什么女子柔弱,偏要受这种生产痛苦?劝解都是苍白无力,他只能紧一紧他的手。婉初本能地攥住,一使劲,指甲就嵌进他的肉里。他觉得还不够疼,仿佛是自己疼一些,便能转移她的疼一样。 医生又忙碌了半天,孩子还是下不来。 阵痛的间隙,医生拉了荣三到一边说:“情况很危险,是头位难产,您有点心理准备。” 荣逸泽很想一拳打在他脸上,可他还是有理智的,这也不是医生的错,只能点头,请他无论如何要尽力。 婉初已然有些迷糊,荣逸泽走到她身边,取了她嘴里的纱布,轻轻地拍拍她,低声地叫她:“婉初。” 婉初半睁着眼睛,给他一个笑:“刚才我看见妈妈了,你说,她是不是来接我了?”荣逸泽给她擦了擦汗:“别瞎想,你妈妈在天上保佑你呢。” 她又苦笑道:“孩子还没生下来。你看我真没用,真应该听你的话,多走走。” 荣逸泽又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不关你的事情……我不瞒你,你的情况,有些、有些糟糕。你要不要见见凌少?”这时候,他觉得不管是谁,只要能给她些力量,他都能给她找来。 婉初摇摇头。如今这模样,怎么见?她是在给别人生孩子。就算他过来了,也顶多是冷笑着笑她咎由自取罢了。 荣逸泽眼睛垂了垂,小心地问:“要不要见见孩子的父亲?” 婉初呆了一下,她是不想见的。可她必须见一面,不管是见孩子还是见自己,这是她对他姐弟俩的交代,于是撑着力气跟医生说:“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能救谁就救谁吧,不必勉强。” 这时候疼痛又来了,婉初强忍着疼,说:“三公子,麻烦你去请代齐,让他见孩子一面,不管是第一面,还是最后一面……”后面的话又被疼痛淹没了。 荣逸泽看了看婉初,怎么能忍心离开?可是自己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帮助,现在她要见谁,他就给她带来。他不能想,如果慢一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6 秒会怎么样;他不能想,万一她出了事情又会怎么样。他只能飞快地驾着车,火速地奔去汉浦。 他心里头默念着,她一定会好的,一定能熬过去的。大姐清萱那样纤细身段的一个人也能顺顺利利生下两个孩子,婉初也一定行的。 他记得在东林寺里头,他是诚心诚意地求问他和婉初的姻缘的。那样的一支上上签,解签的诗说“事遂勿忧煎,春风喜自然。更垂三尺钓,得意获鳞鲜”。这签,字字都衬着他和她结局和美,她无论如何也不该有意外。 汉浦的大帅府里的一片嘈杂终于安静了下来。代齐看着方轩林给念云注射了镇静剂,转身走到外头。这是他熟悉的大帅府,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原来热热闹闹纷杂的房子,如今没剩下几个人了。姨太太们都给了钱打发走了,不愿意走的,也另外给了住处。 好像昔日的繁华热闹,如烟花一般盛开了一刻,倏地就失了踪迹。宽绰的房子,安静得都能听到说话的回声。 “姐姐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吗?”代齐问。 方轩林摘了眼镜擦了擦,摇摇头:“我上次的提议……也许换个环境会好些,国外毕竟医学比国内高明,我想应该会有契机。” 代齐握着栏杆,顿了顿:“方大哥,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姐弟俩跟你非亲非故,这十多年来靠你照拂,已然帮了很多。如今你又愿意带着家姐去国离家求医……虽然我知道你为人磊落,可有时候事情太好,总让人觉得不放心。”他的口气冰冷得不近人情。 可方轩林并不怪他。他是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别人对他的一点点的好,他都要万分小心,生怕那又是一个陷阱。他能这样说出来,就说明他待自己还是当作亲人朋友一样。 “我本就想出国深造。如今这国家四分五裂,外有列强、内有征战、百姓流离、朱门歌舞……我早就看不下去了。能照顾念云,其实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也无须瞒你。” 代齐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那里面寻出些什么来。方轩林自是清明磊落,由着他的目光审视。 最后他把目光移开:“走了也好,这个肮脏的地方,我也早就不想待了。既然要走,就快点准备吧。我看着姐姐这病一日坏过一日……”后面便是轻轻的叹息。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外头也是静的,脚步走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都有着荡荡的回音。 昨天念云本来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闹了起来。 她半夜里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自己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不说,又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 代齐睡得轻,听到动静也起来。走出房间一看,整个帅府已经是灯光大亮了。看见姐姐脸上带着开心的笑,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进进出出。 他拉住她,温声问她:“姐姐,你找什么?” 念云冲他粲然一笑:“找我的孩子呀,他回来了。我刚才看到他回来了。这会儿又躲起来了,他跟我捉迷藏呢,真是太调皮了。”然后又挣脱了他的手,接着开始找。 代齐心里刺疼了一下,跟在她后头,好声地哄她:“姐姐,你去睡觉,我帮你找。你知道,小孩子是顶顽皮的。你越是找他,他越是藏着;你不找他,他自己玩累了,自然就出来了。” 可念云是听不进去的。等到所有房间都找了一遍,一无所获。她失神地站在明晃晃的大厅里,哭了起来:“丢了,怎么办?劭岩,孩子丢了。没有了……” 那双乌亮的眸子像被雾蒙住一样,然后那雾气都化成迷蒙的秋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代齐强忍着心底的酸涩,轻轻揽住她,和声哄她:“别哭,劭岩帮你把孩子找回来,你先去睡觉。我保证你睁开眼睛就看得到。” 可念云哭得更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又是一轮翻天覆地的寻找。 代齐只好把方轩林叫来,哄着给她打了一针。 折腾了这一宿,两个人都有些疲倦。虽然是黎明,大片的天还是暗沉沉的。东方有橘红色的一片,藏着什么巨大的光亮的样子。 两个人俱是沉默,坐在餐桌前散漫地吃着早饭。 有仆人匆匆过来,恭敬地道:“外头有位姓荣的先生,说有急事求见。”说着递了名帖给代齐。 “荣三?”代齐看了一眼名帖,心中疑惑,他跟他好像没什么交集,这么一大早找他会有什么事情? 方轩林也觉得奇怪,放下了杯子。 看代齐没什么吩咐,那仆人又道:“荣先生说,要和督军谈一位姓傅的小姐的事情。” 代齐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傅婉初?他们有什么非谈不可的话?但还是随着仆人去了大厅。 荣逸泽一见了代齐,急急地上来就拉他的胳膊。代齐向来不喜欢跟人拉扯,甩开他的手,抚平袖子上的褶子,闲闲道:“三公子有什么事情?” 荣逸泽这才想起来这人是有些忌讳的,可他心里正烧着急火,也是失了形态:“婉初她难产,你快点跟我去一趟!” 代齐的唇角动了动,这个是他始料不及的消息。那消息太过丰富,丰富得他一时不能理解那里头的含意。 荣逸泽看他依然一副冷然的模样,却是急了:“别做了就没胆子认!她这会儿不知道是生是死,你若有一点担当,你便去看她一眼。你若不去,我话也送到了,你爱去不去!”说完拂袖而去。 代齐犹自呆着。孩子吗?我的孩子?她居然有了孩子?她居然就要生下来?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六月晴天顿落的冰雹,砸得他有点蒙。 待他醒悟过来,才急忙往外头走,边走边交代:“方大哥,你帮我照顾姐姐。有什么事情你跟霍五说一声!”然后在荣逸泽发动汽车的一刹那跳上了他的车。 方轩林是彻底迷糊了,这个表弟看着自己竟然像没看到一样。代齐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孩子?代齐的孩子? 方轩林满腹疑问,也只能安心等着他回来。 夜路看不到头,路两边开始是民居商铺,后来是林舍,再后来是排排无声的树木丛林。他的心里是空的,却又填了满满的东西。由于填得太满,让他不能觉察那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些往事,他曾经不敢想的往事,都一点一滴地汇集起来,慢慢地形成一幅幅的画。是“不思量、自难忘”的娓娓道来;是“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的历历在目。 仿佛这几小时的路程,开过的不是路,而是他的人生。从头到尾地,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出现,复又消失。 两人皆是无言,一路沉默,各怀着心事。荣逸泽觉得自己从来没做过这样荒唐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就是那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他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7 早就应该从这浑浊里头抽身而去,可又泥足深陷得甘之如饴。 荣逸泽觉得这一路好像是怎么都开不到头。路上加油、吃饭都是快速得不能多耽误一秒。代齐默契地配合着他,也不多言,心事重重。 到了医院,荣逸泽丢下代齐,自顾自先冲到产房。正好有护士从产房里头出来,荣逸泽一问,孩子还是没生下来。代齐也跟上来,见荣逸泽要进产房,一把拖住他的胳膊,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荣逸泽鼻子里挤出一丝讥笑:“这个关节上,齐少要跟我计较这些吗?你有什么立场呢?” 这话如同棒喝,是啊,他有什么立场呢?她早说过,“和你没关系”。他们的那场交易,不是早就完了吗?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他参不透荣逸泽和婉初的关系,可看他那样鞍前马后、满脸忧愁的模样,他就知道了,在她最难的时候,能守着她的原来是荣逸泽,连沈仲凌都不是。 他知道沈仲凌娶了梁家的小姐,是为了孩子吗?如今想来应该就是,哪个男人会听说女人为了救自己失了清白,还能忍心抛弃她呢?那定然是因为她要留这个孩子,才被沈仲凌抛弃吧。 这不就是他从前要的结果吗?他看不得她开心,看不得她事事顺遂。要她的身子,不过是为了不让她好过。如今,她过得这样难了,他怎么心里就疼了呢? 在他知道沈仲凌琵琶别抱、秋扇见捐的时候,他连一丝快乐都没有。他在想,她到哪里去了呢?可她去了哪里,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旁人可以去寻她,他连去寻她的理由都没有,连那个念头似乎都不该有。 原来,她在给自己孕养这个孩子。可她又为了什么留这个孩子呢?这孩子不过是被辱的证据,她为了什么要留他呢? 他心里百转千回地想了又想,有一丝丝的希望仿佛是破茧而出,马上就要振翅而飞了。 他们小的时候也是相处得愉快的。他那时候是心甘情愿被她笑、被她占便宜,心甘情愿地哄她、逗她开心的。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其实都是跟她在一处的。 也许,也许…… 代齐失神地坐着,想到这里却是再坐不住了,站起来走了一阵又坐下。坐不了几分钟又站了起来。是那样一种来往徘徊、坐立彷徨。他抬头看看那墙上的钟,好像是坏了一样,怎么都不动。打火机拿出来,打了几次,却怎么都点不着烟,最后只能丢在一旁。 代齐在医院的椅子上煎熬了一天一夜,眼窝陷了下去,下巴也青了一片。这无边无际的折磨最是揪心。心像是被人揪起来,用一根鱼线捆着,紧紧地拉着一样。是无迹可偱的禁锢,也是羚羊挂角的昭彰。 身边来来往往的过客,或者悲、或者喜,他都视而不见。 但那哭声、笑声、产妇的呻吟声,或者号叫声,初为人父的快活的高喊声,却都实实地落在他耳朵里。和那纷杂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绵密的网,一点一点地收紧、收紧,再收紧。 在那心快要被等待折磨得崩溃的时候,荣逸泽终于从里头走出来了。头发是凌乱的,眼睛下头也是乌黑的。向来整洁卓然的一个人,一副狼狈疲惫的模样。 代齐看他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甚至是有些沉重。他的心就往下坠、一直坠,害怕荣逸泽说出什么他不敢听到的话来。他缓缓地站起来,目光紧紧地锁住荣逸泽,手是下意识紧紧攥在一处的。 荣逸泽出了产房,好久才缓过一口气,平静了半晌才如释重负地淡淡地说:“生了,是个男孩儿。” 代齐的心骤然一松,那些绑缚在心头的绳索像一下子被砍断了一样。心里头的那些情绪的触角都倏然苏醒过来。是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就浮出一个笑。刚才入耳的折磨,都变成他的预演。他同其他普通的男人一样,心情是激动的,脚步也带着激动。他正要进产房,荣逸泽却抬起一条胳膊拦下他。 代齐目光雪冷地凝望了他一眼,荣逸泽捏捏眉心:“她不想见你。” 她是不要见他的。孩子生出来的一刹那的撕心裂肺的痛,让她清清楚楚地想起那天的疼。 总是疼的,那怨恨自疼痛而来,现在也自疼痛而止吧。她仿佛是用了一辈子的力气去挣脱这桎梏。那些往事终于跟自己割离了,剪断那根脐带,她再没羁绊了。 护士小姐把洗净的孩子抱来,边走边叹:“多漂亮的孩子!” 荣逸泽接过孩子,真的是漂亮的孩子。虽然不是足月的孩子,个头却不小。也不是红红的皴在一处的,皮肤是白嫩的,不像普通孩子一样褶皱在一起。头发是乌黑发亮的,柔软的头发稀疏乖巧地伏在头上,软得叫人心惊。 眼睛的肿还没有褪去,眼睛的缝隙是细长的,鼻子也是挺直的。旁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随了父亲去的。偶尔睁开一只眼望了望人,那眼白是泛着蓝的白,双瞳黑得如同黑曜石一样。他看了一眼,就又闭上,像流星闪过一样。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看看,再闭上。也不哭,由人抱着,安静得让人心疼。 荣逸泽被这孩子看得心里一片柔软,兴冲冲地想把他抱给她:“这孩子真漂亮!婉初……” 婉初却把头扭到一边,气息幽弱地说:“我不想看他,你让代齐把他带走。你跟他说,我傅家再不欠他什么了。我们银货两讫了。” 她以为她足够坚强了,说这些的时候眼泪却像珠子一样往下掉。她多想看一眼,可是不能。看了,就舍不得了。那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虽然是一块人生的毒瘤,掉下来的时候,切肤之痛却是真实的。 “不要见我吗?”代齐喃喃道。 身后的门动了动,荣逸泽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护士小姐抱着孩子跟着闪出来,语气不快:“这个当娘的怎么回事,一口奶都不让喝!” 荣逸泽和代齐同时冷冷瞪了她一眼,护士小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两个人。她不过是为孩子打抱不平,却受了这样的目光。可那两人目光凛冽,她也不敢再言语。 看了看胡碴满面的代齐,却是人间少有的好相貌,又带着几分沧桑的冰冷,让人也跟着心疼了一下似的。 可她又不能不问,看这两人谁都不像是喜获麟儿的模样,于是怯生生地问:“谁……谁是孩子的爸爸?” 代齐是有些发抖的,伸手想去接孩子。看着那孩子,想抱,又不敢抱。手伸了出去,又缩回来,在身上擦了几回,方才颤颤巍巍接过孩子。 护士看着他的脸,忍不住看了又看。心道,难怪这孩子长得这么好。 他一看这孩子就知道是自己的。他总听人说孩子是上天的礼物,这礼物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整张脸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8 就一双嘴唇随了婉初。他的唇是薄薄两片,她的唇却是朱砂勾过、胭脂润过的丰泽。傅婉初……这是你还给我的礼物,还是你的报复? 这孩子虽然有八斤多重,可抱在他怀里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他有时候一个恍惚,就觉得怀里头是一团空气。眼睛盯在孩子脸上,可脑子还是有点空。他抬头看了看紧闭的产房:“我想见见她。” 荣逸泽淡淡地说:“孩子生下来,她一眼都没看,你觉得她会见你吗?” “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傅家不欠你什么了。她跟你银货两讫了。” “银货两讫?”怎么就银货两讫了呢?可是,可不就是银货两讫吗?他那时候说什么,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愿才好。 她把这孩子,就这样活生生地推到自己面前,她却自己一副买卖已成、各自欢喜的状况。她是知道了吧,她是想起他了吧。她知道傅家是亏欠了他的,所以才生下这个孩子的吧?可是,他怎么就有些不甘心了呢?她怎么可以用他的孩子来还他的债呢? 他的肩膀一下就僵硬了,一动不敢动地抱着婴儿。 这时候产房的门打开,婉初躺在病床上被人推着要送到病房里。代齐双目茫然地看她从自己身边过去,脚步是一动也不能动的。 轮子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小,转了一个弯,就什么都瞧不见、听不见了。 孩子又转给了护士,代齐又坐下,腿有些发虚。脑袋发空,好像一直在梦里,就这样干坐到半夜。 那小护士陪着医生巡房回来,远远看到代齐还是坐在产房门口。这时候医院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了。白天的时候,她听到荣逸泽说到孩子妈妈不肯见他,如今看他依然失魂落魄地守在那里,旁人看了也忍不住心软下去。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这样狠心不见自己孩子的爸爸呢? 从他身边路过时,她低声说:“那位小姐睡着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代齐呆了呆,深邃的眸子没有焦距地落在某一处,轻轻地摇摇头。 第四天,医生又给孩子做了一遍检查,说孩子可以出院了。奶妈是荣逸泽寻的,抱着孩子坐在车里头等着代齐。 荣逸泽拿了一个纸盒子给他。他打开来,里头是扭歪不成形的大大小小的几件颜色各异的小毛衣。 “婉初织的。到生之前还一直织着……”他想着,既然她织了,肯定就是想送的。 代齐摸了摸那毛衣,柔软地躺在手下,心底是无计可施的空虚。合上盒子,唇角动了动,还是无言地又望了一眼婉初病房的窗户,钻进车里绝尘而去。 霍五从来没觉得当差有这么累。先是找奶妈,就前前后后换了四个。他原来觉得代齐是做事利落不讲究的人,却第一回发现代齐是个这么严苛的人,严苛得近乎龟毛了。 代齐前阵子消失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却带着个孩子。他不说孩子的来历,下头的人自然不敢问。 方医生是一直在督军府里等着的。见奶妈抱着孩子,他便将代齐带到一边,商量道:“念云现在这样的状况,家里突然来个孩子,恐怕刺激到她,对孩子也不合适……” 代齐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念云就搬去了方轩林的家,也方便他照顾。 开始的时候,婴儿都是奶妈抱着,那孩子自己睡小床。 代齐并不主动去看那孩子,偶尔孩子哭得厉害了,他从婴儿房路过,也就眉头皱皱远远地瞧着。 那小奶娃刚来的时候是不哭不闹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一吃奶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有一回霍五来帅府找他,看到孩子哭得不像话,就过去抱了一回,孩子突然就不哭了。 代齐便认定是奶妈不好,于是就让换了奶妈。 新换的奶妈爱吃鱼,府里的人不敢怠慢,每天大鱼小鱼地伺候着。奶水倒是充足,奶娃娃却说什么都不喝奶妈的奶。奶水涨得奶妈嗷嗷叫,只能找附近嘴壮的孩子给弄通。每天光是挤出来的奶就好几大杯子。 有一回小东西大约是实在饿了,好不容易喝了一回奶,全府上下高兴得跟过年似的。正好霍五来看这小东西,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觉得好像抱着一只猫,浑身上下都是腥味。他就抱着孩子到代齐书房,笑道:“你看这小少爷像不像只吃了鱼的猫?”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这个奶妈也是没待两天,又换了。 孩子吃奶吃得少,娘胎里带的肉一下就掉了,瘦瘦的模样看着就心疼。找奶妈的事情推到了霍五的头上。霍五在乡下跑了十几趟,从奶妈的牙口、模样、气味,甚至奶味都要一一检阅。他觉得这不是在选奶妈,而是皇帝在选妃子。 新来的奶妈也只不过是说得过去而已,孩子不吃奶,督军府上上下下都跟着着急。坐车回督军府的时候,霍五无意中瞧见墙上代乳粉的广告,一拍脑袋,下车买了两罐子代乳粉。经理极力推销,说是原产原装到埠之后不拆包的。五块钱一磅,霍五心道,真贵。 可再贵的东西,只要孩子愿意吃,代齐自然就供得起。 霍五兴颠颠地提着代乳粉就去看奶娃子。丫头冲好了牛乳,霍五也不知道怎么给他灌下去,最后干脆一汤勺一汤勺地给喂了。 这小祖宗终于是肯喝奶了,却只喝霍五喂的奶。最后,奶妈的奶不过成了零嘴,霍五喂的奶倒成了主食。一天四五顿,晚上还有两顿。霍五的眼圈像被人打过一样的青。 有一回奶娃子好不容易喝完了一杯奶,霍五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就看到代齐靠在门上盯着他们。 他觉得自己得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怎么说也是道上混过的,当年人人都叫过一声“五哥”的;到了汉浦这里,跟着代齐做过几回大手笔,私下里也能被人尊称一句“霍五爷”的。可现在,居然就沦落成帅府的“奶哥哥”了。 于是霍五嘘着声音很小心道:“齐少,您看,这孩子总得要个妈来管呀。” 代齐顿了顿,“嗯”了一声,事不关己地闲道了一句:“我会让他们留心,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 霍五腹诽,你的重点在哪里?!无奈地只好撇撇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代齐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谁能当他的妈呢?谁配当他的妈?他觉得自己似乎都不配当他的父亲,心里是有点怕这个孩子的。 他脑子里都是傅婉初的话,这是货款,不欠你齐家的了。货款,货款……让他怎么对货款有感情? 霍五看他眉宇间除了冷漠,难得捉到一丝惘然。他抱着孩子凑到他眼前:“您要不要抱抱?” 奶娃娃这会儿奶足饭饱,半垂着眼睛很惬意地玩着自己的小手,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什么。长长的眼睫毛卷着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79 盖在眼睛上,眼皮很薄,能看到底下隐约纵横的或青或红的血管。脸上添了肉,面颊是肉嘟嘟的两堆。 霍五几乎是把孩子塞进他怀里的。他觉得这人怎么对自己的骨肉也能冷得起来呢?这样甜腻到人心的小东西,任他这个粗人的心都能化了,更何况是孩子的爹? 小家伙在代齐怀里躺了一小会儿才发现这个怀抱不太对了,于是放弃玩弄自己的手,恹恹地抬起目光。发现这个不是刚才喂奶的那个,就有些不乐意。看那面孔冷清清的,于是咧了咧嘴,像是要哭的模样。 代齐却有点慌了,学着霍五的样子轻轻摇了一下,嘴里也是有样学样地“哦……哦……”了几声。 小嘴终于平了下来,定定地望了一望。大约觉得这张脸还能入得了他的眼睛,于是小手在空中抓了一下。 代齐却是被他粉嫩嫩的双唇吸引了,忍不住上去摸一下。 于一个婴儿来说,他的手却是太大了,于是在中途改成一只手指。还没靠近小东西的唇,却被他的小手抓住。 好像是抓住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小家伙咯咯地笑了两声。霍五难得听到他笑,也凑过去看。那笑容干净得像是山上的雪,只看一眼,心都化了。不但是化了,还成了烟、化了雾,轻轻地往上蒸腾。好像心里什么样的念头,放到他面前都是丑陋罪恶的一样。 两个人头凑头地盯着他看,代齐的手指还轻轻动动,左一下、右一下的。小东西更开心了,嗓子里发出“啊呜吗”之类的声音。 霍五压抑着开心,不敢大声吓着孩子:“这是在叫爸爸吗?”其实那本来无意义的哼哼,听在代齐的耳朵里似乎也变成了“爸爸”或者“阿玛”。 两个人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没养孩子的经验。听到这声音,都以为是孩子叫人了。 代齐被那柔弱奶甜的声音浸着。有个声音渐渐地响起来:“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骨肉……” 那姗姗来迟的为人父的自觉和喜悦,终于福灵心至了,他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扬起来。 那断裂的生命仿佛又被一座桥连接起来,那前方看不清的路都逐渐地清晰起来,也知道要往何处去了。那些蛰伏潜睡在寒冬的枯枝朽木,仿佛被春风吹醒过来,都张开了枝叶,伸展、发芽、开花了。 那小手握着的不仅仅是他的一只手指,而是他的心。 他空洞洞的心,被这个笑容填得满满当当。他仿佛又听到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 是那夜里,他激情洒尽过后的心潮的脉动,咚、咚、咚。那一夜,他拥着她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原来他也是有心的,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心是可以跳动得这样快、这样强劲有力的。 小东西大约是玩累了,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垂了垂,头扭了扭就闭上了眼睛。 代齐一动不敢动,两臂端抱着绒布包裹的婴儿。等到胳膊全麻痛了,抬起目光疑惑地看了看霍五。 霍五压低声音说:“放回到床上去吧。” 代齐这才挪着步子,欠身把他放进小床。 小东西的屁股刚挨着床,眼睛忽然就睁开了,发现自己不在怀抱里,“哇”的一声,号得两人都吓了一跳。代齐又慌了神把他捞出来,接着放在怀里头摇。小东西确定自己被抱着以后,又安静地睡了。 代齐等了良久,觉得这回是真睡着了,于是又把他放回小床。奶娃娃不知道哪里来的感应,这一回是还没挨着床就开始哭。最后代齐是抱着他半躺在床上跟他一同睡的。 代齐晚上向来睡得轻,这一回也许是抱孩子抱累了,也许是孩子身上的奶香气莫名地让人心安。他难得睡得沉香。 半夜里孩子饿哭了,睡在隔壁的霍五又被代齐揪过来给孩子喂奶。两个人就这样轮着抱着孩子睡了一晚上。 从此以后,这位少爷就添了这个坏毛病:睡觉一定要抱着睡,代齐或者霍五,只认这两个窝。最后,霍五不得不从隔壁搬出来,同代齐一同住到了婴儿房。一个房间里头倒挤了三张床,霍五负责喂奶,代齐负责陪睡。请来的奶妈连奶都不需要喂了,只负责给小东西换尿布、洗澡。 吃得好、睡得香,小东西满月的时候已经胖成一个糯米圆子了。于是小名就索性叫了“圆子”。 圆子少爷的满月酒摆得甚是隆重。自从桂朝瑞“中风”后,人人都当姨太太们跑了。往常三天两头的舞会、宴会也是好一阵不在督军府里头开了。这一回难得地收了督军府的帖子,却是满月酒的帖子。大家藏着各种疑惑、猜度,却是齐齐地来赴宴了。 城中名流云集,门口车水马龙。那天晚上督军府门口卖香烟的小贩一晚上卖出去的烟,都赶上一个月的生意了。 代齐依旧是月白长袍,圆子少爷却穿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织锦唐装,被穿着喜气洋洋一身红的霍五抱着。 人人都知道代齐这位主儿是从来没绯闻的,也知道那俊朗天姿后头是心肠狠绝,面上都不敢有异色。看了圆子少爷以后,连心里也不敢乱猜,生怕露了痕迹。 那模样是十有八九地随了代齐,只是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可再看看粉妆玉琢的那个小人,什么样的猜测似乎都觉得龌龊。本是抱着奉承溜须的心态而来,最后都变成真心实意的恭喜。 有年轻俏皮些的夫人和太太都围过去逗弄孩子。刚开始都以为是位小姐,后来才知道是位少爷。啧啧称赞声不绝于耳。 霍五收在耳朵里,脸上笑出了花,好像人家夸的是他自己的儿子。有胆子大些的,就要求抱抱。霍五虽然把孩子递了出去,眼神却是盯着孩子,生怕别人一个疏漏伤了孩子。 本来圆子少爷也不太让陌生人挨的,可是今天分外长脸。只要是漂亮小姐、太太抱,他就咯咯地笑;姿色平平的女人,他也就是平然地看看,虽然不笑,但也不哭;可只要男人一抱,他就敞开嗓门号上一阵。 太太、小姐把霍五围个水泄不通,甚至还跟他交流起养娃的心得来。碰上新鲜实用的育儿理念,霍五更是牢记在心里。遇到记不下的,就喊了丫头拿着纸笔记了去。 都传说代齐身边收了个雷厉的霍五爷,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如此的……众人觉得实在是无言表述了。 代齐向来少酬酢,但也耐着性子跟众人交际着。其间有记者过来小心翼翼地要求照相,他破天荒地同意了。 这样热闹,这样隆重,这样看重,无非是要告诉她,这孩子不是货款。是他的骨肉,是他的精血孕育的精灵。他是捧在心上地珍重,就算你不要他。 第十四章 几夜东风昨夜霜 婉初拉开衣橱,打开皮箱,往里头放了几件衣服。整个箱子是空空荡荡的,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0 她现在是真正的身无外物了。 这个房间她不敢再住下去,每个夜晚,她都觉得孤单。心里空了一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再也寻不回来了。 睡到半夜,听到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孩子的哭声。她就会想,他怎么样了呢?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奶妈待他好不好,会不会生病…… 她跟自己说不能想、别去想,可还是忍不住。 有时候肚子咕咚一下,她就觉得他好像还在那里。于是用手去抚摸,却是松松软软的皮肤,里头是空的。他是不在了,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被她拿去还债了。 她记得他说过:“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愿才好。”这孩子是她补齐的货款,连着母亲欠下的债,一并还了。 她如今真是无债一身轻的自由身了,可是居然也需要时间去适应这种轻松。 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清楚明白。孩子满月的那天,荣逸泽开了一瓶红酒,也是什么都不说,给她添了薄薄一杯底。不需要什么语言,他体贴着她的心意。 原来自己对孩子的想念是那样明显吗,人人都看得出来? 那时候他放了一张报纸在她床头,她一眼瞥见了上头的标题,“江左督军喜添麟儿”。她慌得就盖上了,余光还是瞟见下头有一张照片,代齐抱着那个孩子。她只知道不能看,看一眼就要刻进脑子里头。 她知道荣逸泽是想解她的苦,可是她只知道但凡伤口,只能靠时间慢慢地熬。代齐那样一个低调的人,愿意带着孩子上报纸,知道他看重他就够了。其他的,不是她该想的。 她装作不知道,装作忘记了。也许不去想,真的有忘记的一天。她想。 之前织的毛衣也不见了,她不问也知道是他给代齐了。天底下还有比他更体贴的人吗?也许没有了。可她不能贪恋更多,这样也就够了。她都看不清自己的心,这样遍体鳞伤地接受他的好意,于他、于己都算不得公平。所以,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荣逸泽敲门进来叫她吃早饭,就看着她对着皮箱发呆。她这是要走了吗? “你这是?”明明知道的,还是要问。 婉初转身看他:“三公子,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你看我都出了月子这么久了,也就不叨扰你了。” 荣逸泽脸上的笑淡了淡:“何必说那样的客气话?你想住一辈子我都是求之不得的。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她是没有的。可是沈家小院子里头的东西,她必须取出来。至于以后,她还没想到那么远。 “我要回京州。我双亲还有一些遗物,我想带着。” “那往后呢?” “往后?还没想好。也许会去读大学吧。” “你是要做女博士吗?”他试图说个笑话,可说出来才发现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好吧。你到京州住在哪里?” 婉初摇摇头,她是不知道的。连怎么去把院子里的东西取出来,她的心里都没有一点的底气。再遇到沈仲凌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他还会把自己再抓起来吗?她心里都觉得茫然。 荣逸泽笑了笑:“我在京州新置了一处别院,你若无处可去,就过去住。”说着递了钥匙和地址给他。纸上写着:胡桥胡同三十七号。 两人落在胡桥胡同三十七号前,婉初愣了愣。这是她住过的院子。院子和沈府之间筑起了高高的火墙,又在另一边开了一个门。这个门就开在了胡桥胡同上。 “你……”婉初一时间有点蒙。 “这院子我买下了,快点开门进去吧。”荣逸泽笑道。 婉初拿出钥匙开了门。她是一直隐隐疑心他有所图的,快步走进去。海棠树还在,她走到树下,地上是结实的土地,应该没有翻动过,心就放下了一半。院子里一丝打扫过的痕迹都没有,推开房门,也是落满了尘,没人清扫的样子。 婉初便明白了他小心翼翼的体贴,可自己却还是小肚鸡肠一直疑心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 荣逸泽却假装没看到,随意地说:“院子才到手,你看还没来得及打扫。回头叶迪会带人过来给你打扫。” 婉初点头谢过他:“三公子有心了。” 信步走过,一草一木仿佛都是当时的模样。但那一处回廊,截然被防火墙隔断,像是人生被切割的断口。最怕是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人去楼空的物是人非。 “我就在这里住两夜,等把双亲的遗物都收拾妥当,就会走的。”她说。 荣逸泽点点头:“不急,你就安心住下,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你要是长住也不妨事,如果需要丫头婆子,只管开口……” “三公子……”婉初打断他,“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若在原来遇上别的小姐这样说,他多半会调笑:“你若真不知道怎么谢,不如以身相许。” 可现在却是怎么也轻浮不起来,只能走得近些,略带寂寥地笑了笑,“早说过这个‘谢’字就不用再说。” 婉初被他看得心慌,转过头去看别处。这时候叶迪正好带了些丫头过来打扫,两人便出去吃了顿饭。等回来的时候,小院子已然焕然一新了。 荣逸泽陪她说了些闲话,也没耽搁太久便离开了。 闩上门,目光在庭院里一一扫过,有一种此生何幸有归期的感慨。有一种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的渺茫。 处处都是安静的,花木零落也是一种安静。青石地,回廊四合剥落的朱漆,飞檐上偶尔的碎瓦,都是安静的。可又是物是人非的。这小院子安静地消磨了她四年的青春,又安静地继续消磨岁月。 婉初在储物房里寻了一把铁锹,开始在树下挖。地是干涸的秋地,好像水分都被秋风给吸干了。树根盘结在一起,又让挖掘变得难一些。 她才出了月子一阵子,虽然调养得还算得当,但毕竟是损了元气,挖了一会儿就累了。丢了铁锹休息了一会儿,又起身挖地。铁锹砸到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声,一直到深夜。 高墙的这一边,梁莹莹正是孕期,反应比平常的孕妇都大。过了几个月了,害喜的现象不轻反而更重些。常常是这边刚吃了东西,那边就要吐出来。再平常的香味,入了鼻子都觉得难以忍受。园子里、房间里但凡有味道的东西一概都除了。 白天吃得不多,晚上又常常被饿醒。吃了点东西接着没多久就要吐,可是不吃又饿得难受。只能像猫食一样吃一点、睡一会儿,觉也睡得不踏实。身子是倦怠不堪的,精神也是恹恹的。 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自己既没有母亲、姐妹,又没有婆婆,连个可诉说解闷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想跟沈仲凌诉诉苦,希望得到他的宽慰,可他军中本是繁忙,回到家的时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1 候也是一脸的疲惫,她的满腹委屈就更无处排解。 这一天她难得害喜害得轻些,早早睡下。可沈仲凌却觉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宁,怎么都睡不着。 他披着衣服轻轻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又鬼使神差地走到后花园里来。可往常的那小路尽头的月牙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高的火墙。仿佛是记忆一下被什么封住了,新刷的白粉墙,亮晃晃的。 月亮开始是一半掩在云里,这时候渐渐从云里头游出来。他的影子就印在了那火墙上,连影子都过不去了。什么时候砌的这道墙?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知道旧情没什么值得留恋,可也没有将它们斩草除根的魄力。 他又转回去,见梁莹莹还睡着,便轻声叫她:“莹莹,后院的火墙是怎么回事?” 梁莹莹白天因为反应,没吃下几口饭,恶心一阵接着一阵。这回好不容易睡下,却被他拍醒,心里就藏着一团火。人是醒了,却装作没听见。 沈仲凌俯下身子,看她眼皮动着,知道她醒了却装睡,就笑着推了推她:“醒了也不理我?后院的火墙是什么时候砌的?” 梁莹莹却是气极了,腾地坐起身:“你又去小院子了?我就不知道那院子里头到底有什么,这么勾着你的魂了?”她说这样的话多少是仗着曾经的作为、梁家的提携而来的骄傲的,也带着撒娇的意思。 沈仲凌本也就是随便一问,可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想着她有身子,就不跟她吵,便不说什么。 可梁莹莹看来,这就是默认了,这就是心虚。想着自己给他怀着孩子这样辛苦,可他心里头还是想着别的女人,便委屈得不行。 这时候理智也没了,她便由着性子说话:“我知道你又想去见你的婉妹。既然喜欢她,你就把她娶进来做小好了,我不是没有能容人的量。” 沈仲凌是听不得“做小”这样的话的,脑子里头又想起当初陶馆山,婉初狠绝地说:“还是凌少打定主意让我做小?沈仲凌,我跟你说,你休想!” 休想,休想…… 他可不就是应该连想都不该去想她吗!本来那些已尘埃落定,却又被她的话吹起来,吹得漫天风尘,蒙沙蒙尘地磨砺着他刚生嫩肉的心。 他懒懒地丢了一句:“我没那个意思。你睡吧。” 可他一味地礼让,并不能止息梁莹莹的怒火。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怎么了,心情是难以名状的烦躁,有时候也会感伤一阵。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她自己,可情绪总是不受控制的。 她索性坐起来,用枕头扔他:“还睡什么?我还能睡着吗?你不就想着你的婉妹吗。告诉你,她跟着荣三了,那院子就是荣三买了送给你的婉妹的!” 沈仲凌的心,是还没有准备好同时听到这两个名字的。如今她却那样血淋淋地把这两个名字抛到他的面前。 他心里早就是认定他们在一处的。他也猜想过,她肯定是活着的,并且很有可能偷偷跑去荣逸泽那里了。 他虽然一直在寻着她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可有时候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他心惊胆战地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心:他宁可她当真是死了,也不愿意她是逃了跟了荣逸泽。 他又会被自己这想法惊愕到,原来他这样恨她? 原先的种种不过也只是猜想而已,他还带着侥幸,还能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一番。但如今,他的猜测就这样突兀地被梁莹莹证实了。 原以为伤口都愈合了,他的心也平静了、坦然了、放开了、潇洒了。听到梁莹莹的话才明白,那伤口不是愈合了,不是不见了,而是在底下腐烂流脓了,而且是烂到了心。只是他从没有低头去看过,原来是疼得麻木了,以为就不疼了。 梁莹莹的话却是一把蘸了盐水的刀,一片一片地凌迟他的心。那些旧日的温情是炭火里头最后一丝火星,曾经是奢望过复燃的,但迎来的却是一盆盐水。 沈仲凌的脸冷到生雾,穿上衣服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莹莹更是委屈,从床上起来,顺手抓着一只插了红梅花的花瓶扔过去。花瓶撞裂在门上,又落在地上,哗啦啦地碎了一地。里头的花还是带着香、淬着水珠的,躺在碎玻璃上是耀眼刺目的红。 郭书年被沈仲凌从床上叫起来,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头爬出来,陪着他坐到小馆子里喝酒。 沈仲凌静着脸,虽然看着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郭书年这么些日子倒也了解他,这是他最生气的模样。 从前只觉得他对人春风和煦,这些日子也越发冷鸷起来。郭书年心里也是一叹,人不在位上,自然是无官一身轻。可在其位,其中的冷暖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加之郭书年对傅婉初的事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也就颇能体恤。两人又在通州经历过生死,倒也有一番难兄难弟的情谊在里头。 郭书年也不劝他,只跟着他慢慢地呷了一口酒。 “最近荣三有什么动静?”沈仲凌问。 “荣三前阵子去了老家,听说是荣家修祠堂,去了两三个月。这几天刚回京州……” 沈仲凌目光犀利地扫了他一眼,郭书年忙说:“没看到他跟什么人一起,所以就没告诉你。” “我府里头那个小院子,被荣三买了……”沈仲凌喝了一口酒道。 郭书年也是聪明人,忙说:“天亮我就去找人查查……” 虽然看着沈仲凌的面色不善,但是他觉得作为朋友,心里的话还是应该说给他听的,于是鼓了勇气,才小心道:“凌少,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可消忧。你何必……” 沈仲凌又缓缓喝了一口酒。难道旁人都瞧得出来,他这样是为了什么吗? 喃喃念了念郭书年的话:“人间处处可消忧吗?”他有什么忧愁,他早就没心了,哪里来的什么忧愁!可是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忧愁,也都知道他为了什么。 那么,傅婉初,你知不知道呢?还是你早就在别处宵宵同会碧纱橱、夜夜轻解香罗带了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得过分。 郭书年见他笑了,便来了些胆子:“女人嘛,到处都是。咱们就不说那些个世家小姐了,一个个都是难伺候的主。我看书院里头的姑娘可是强过百倍,千娇百媚不说,就那一份善解人意,就是旁人比不去的。” 沈仲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垂在酒杯里不语。 “你看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喝什么干酒,不如去书院里头逛逛,找人一同喝酒来得热闹!” 沈仲凌本就在心事渺渺里,半推半就地,就被郭书年强拉着去了桐花巷。 桐花巷是京州城秦楼楚馆林立的所在,他青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2 春年少的时候也是来过的。 那时候不过是跟着几个公子哥过来看看,长长见识。人人都有相识的姑娘,就他没有。 等到后来婉初回来后,他偶尔也会想起这档子事。想想自己当初怎么会去做那样荒唐的事情,那里头的姑娘哪一个比得上婉初呢? 算得她们媚眼如丝善于承欢奉迎,可那只是看在钱的分上的曲意承欢。那笑不是心里头由爱生的笑,那哭也是假意惹人的哭。都是不如婉初的。 可人生第二回走进这桐花巷,却是另一番心态了。 婉初投了别人的怀抱,梁莹莹也是个性太强而不婉柔的。无论是婚姻还是爱情,在他的经历里总是没有好的回忆,这一回多少是有点放纵的意思。 郭书年在桐花巷的红袖招曾经是有个相好的姑娘的,月银的一半基本就砸在这里头。本想着娶回来先做个偏房,无奈家里头不同意。这一年一年地拖下来,那姑娘自己反倒不乐意了。最后嫁了个厨子,到乡下结婚生子去了。 郭书年也是有一两年没过来了,到了红袖招也是触景生情一番感慨。看他那副感慨莫名的模样,沈仲凌倒是笑起来。 妈妈眼尖:“哟,这是郭公子吧?您这是多久没来了?今天早上就听喜鹊在树枝上叫,原来是贵客来临!” 郭书年笑笑,让妈妈找了一间雅间。刚坐下,果子、茶点、香茗就摆了一桌子。也有小丫头上来接过两人的大衣挂好,那叫一个细心体贴。 桌子上燃着熏香,房子里烧着暖气,仿佛是从冬天一下就到了春日里头。 两人都没有相熟的姑娘,妈妈就如数家珍一样介绍起自己的姑娘。 沈仲凌对女人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可这茶的味道却是不差。往常父亲在的时候,婉初也会去奉茶。她冲得一手好茶,据说是跟她母亲学的。 婉初母亲是姑苏俞家的才女,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婉初曾笑道,母亲的好处大都没学到,可就学会冲茶。她说:“其他的东西都是虚的,也就是图个名;可若是冲得一杯好茶,上能取公婆欢心,下能得丈夫青睐,那才是顶经济实用的东西。”说着说着,便羞红了脸。 沈仲凌脸上浮了一点的笑意,可很快,那笑意就冷了。她再不是那个婉初了,不是他沈仲凌的婉初了。 郭书年随意点了一个姑娘,正准备问他,却发现他眉宇间浮着落寞,便问:“二爷要个什么样的姑娘?” 沈仲凌一抬眼的工夫,一道娇倩的身影从门前闪过。那身影熟悉得让他心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起身跟过去,到眼里也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那是,婉初吗?可怎么会是婉初呢?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呢? 妈妈跟着出来,顺着他目光瞧去,心里已明白三分,便笑道:“二爷且坐着,我去唤她过来伺候。” 沈仲凌也没推托。等了好一阵子,才进来一个姑娘。 晚香今天眼睛都哭肿了,她十六了。眼瞅着过了十六就要挂牌子开苞接客了。 她父亲欠了五十银圆的赌债,利滚利的,最后到了二百。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孩子多。她有几分颜色,自然第一个被卖了去。那时候不过十二岁。她私心想着,她好好做工,等到了十六岁说不定就能存下二百大洋,把自己赎出去。 可自己还是傻,只做丫头,做到死也存不下这么多钱。数数手上的三十五块钱,想想妈妈的话,她是绝望了。 刚才妈妈过来同她说:“天大的好消息!给你寻了个好客,你若能抓住他的心,去做个姨太太,也不是不可能的。” 晚香咬着指甲盖子,她自然是不信妈妈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的。可命运总不能再坏到哪里去,不如去看看。这才换了最好的衣衫,扭扭捏捏地过来。 沈仲凌就看着娉娉婷婷的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进来,那身量是和婉初有七分像。头上绾着两个髻,下面垂着两条细辫子。胸前是微微隆着的,身上是暗绿色云香纱的旗袍,也是匀停有致的身段。厚厚的刘海盖着眼,只瞧得见尖尖的下巴。 沈仲凌的手抖了一下,仿佛是十几岁头上婉初幽怨的模样。于是走过去,双指挑起她下巴。看到脸,他却有些失望,那脸是不像的。 晚香被他抬起下巴,这才看清楚来人,心里瞬间填了巨大的欢喜,妈妈的话果然是不错的。面前的人青衫磊落,是那一种翩翩公子,温文里还带着一丝桀骜贵气。 这些年她早已精通了察言观色,让她也忧心地捕捉到他眼睛里的一丝失落。 沈仲凌索然无味地坐回去。 妈妈在旁边推着晚香到他面前:“傻丫头,还不叫人!” 晚香这才福了福身子,柔声道:“晚香见过二位爷。”那声音是南方女子强扭的白话,倒是有几分婉初的味道。 沈仲凌却是被那个“晚”字拨动了心弦,问她:“婉香?是清扬婉兮的婉吗?” 晚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窘迫着红着脸低声道:“是晚上的晚……晚香没念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字。”脸是红透了。 他记得小时候初见婉初,他问她的名字,她说叫“婉初”。他就问:“是清扬婉兮的婉吗?”婉初那会儿还没好好读过什么书,眼珠子一转,道:“反正不是大碗茶的碗。”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婉初也红了脸又急又臊的。 后来见傅云章写了她的名字“傅婉初”。 “婉”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婉”;是“半落梅花婉娩香”的“婉”;也是“两年婉婉席上,甘苦每同之”的“婉”;却最终是“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 的“婉”。 沈仲凌心下萧然,缓缓道:“不妨事,以后有空我教你。” 妈妈一听,这是有戏了,忙把晚香按在他身边。晚香纵然没有七窍玲珑,却也懂得察言观色。看他神色,怕是在自己身上寻着什么人的影子。于是不敢造次,便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在一边给他奉茶。 他又随意问问她的身世来历,听到她是姑苏人氏的时候,眉梢挑了挑。晚香更是觉得自己估摸对了。这样的恩客,是一辈子也难求的,于是越发小心伺候。话说得不多不少,藏了脾气。小心捉摸,他若爱的模样,便不着痕迹地再做几回。他若微微皱了眉,那就马上转了方向。 几个人只是喝茶、吃茶果、听听曲,便到了天快放亮。 郭书年心里是有点惧怕沈家二奶奶的。本也就是来散心,不想沈仲凌在这里遇上这么个人儿,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其间如厕的时候,妈妈耳语:“这是个没开过苞的。” 郭书年给了她十块钱:“这个晚香,你仔细留着。”妈妈会意,笑眯眯地收了钱。 等鸡鸣几道,两人便要离开。晚香绞着衣角,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3 低头送他们到门口。 屋子里暖,她身上穿得单薄。可已然是入了冬,外头是冷的,风一吹,她嘴唇倒先紫了,却执拗着性子非要送到门口。 沈仲凌塞了一卷钱到她手里:“让妈妈给你做几件冬衣,仔细冻坏了身子。”声音里头是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的。 晚香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说这样贴心话的人,眼眶子一热,眼泪就开始打转。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是婉初的影子在晃。他不忍再看,坐了车走了。 妈妈提着大袄给她披上:“小姑奶奶哟,你可得注意着身子!这一位看来是看上你了,妈妈看你的好日子那是不远了!” 晚香把衣服揽紧了,又望了望绝尘而去的汽车,眼神是又带着希望又带着渺茫似的失落。 沈仲凌的车在婉初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此时街上开始有零星的人路过。门是新刷的朱红的漆,门环是锃亮的黄铜环。 这条街曾经一半是傅家老王爷的府邸,后来家散了,房子都卖了出去,有的重建了,有的成了别人家独立的园子,都改头换面了。 风是严冬里头刀子似的冷风,仿佛是在脸上割一样。 婉初这时候也冻得不轻,在屋子里烤着火。那炭本是静静地燃着,突然就爆了一下。她仿佛被什么牵动一样,走到大门去,轻轻拉开一条缝。 外头是安静的街道,空气里好像有汽油燃烧后留下的一丝气味。她又把门合上。只是她不知道,拉开门的前一秒,沈仲凌的车刚刚离开。 有许多的人和事就是这样不断地相逢、错过,然后在春花秋月里各自舔舐着隐痛,从今后,人事苍茫两两无关。 婉初挖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地似乎都没有深多少。她很是有些气馁,不知道地底下到底埋的是什么。万一真是成箱的金子,那么她说什么也没法自己带出去。 第二日,叶迪提着食篮给她送饭。婉初怕他看到挖掘的痕迹,便没放他进来。谢过他,接过食篮就又把门闩上。 篮子是乌黑的提篮,上下三层。一层是精致的糕点,一层是三明治,一层放着玻璃瓶子装的牛乳和果子酱,都是热气腾腾的。 婉初累得肚子也饿了,几乎都吃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饭烫的,心和身都渐渐觉得暖了。 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力气也归了来。天光大亮了,也能看得仔细,她接着在海棠树底下挖。 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从地底下挖出个油纸包来。 层层叠叠的油纸裹了七八层,才有一个檀木匣子现出来。这个匣子她是有印象的,这是母亲从姑苏老家带来的东西。 盒身四周刻着吉祥纹,面上雕着和合二仙。一个捧荷花、一个捧圆盒,取的是婚姻美满和谐之意。 婉初有时候会遥想当年那个姑苏俞家的二小姐,带着一只手提箱和些许爱物,千里奔波到父亲那里的时候,她脸上合该闪着光,跳动着喜悦,为着自己的爱情,为着自己的勇敢。 母亲自小饱读诗书,又怎么会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那首诗句句可不都写的是她?“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只不过是不信命,又太信自己,觉得自己终究不同于别人,觉得那人终能止步在自己这里。可到头来她换来的不过是一生负气,远走天涯四海茫茫。 婉初叹了一口气,抱着盒子进了屋子。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绛红色的绒布里头包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和傅云章的印信,下头还有一张花旗银行的存票,存票上只有一千块钱。那么钥匙是开什么锁的呢? 她想了想,这钥匙定然跟存票有关系,怕是父亲的提示。 婉初转出去把挖出来的坑都填了回去, 又在上头踩了踩,移了几尊花盆到那处。横看竖看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可惜她也没精力管这么多,于是用扫把胡乱地扫了扫,总算是看着不那么突兀了。 收拾好这些,她换了衣衫带着钥匙和存票去了银行。接待她的是个洋人经理,她只取了几百块钱出来,然后把钥匙给他看。 那洋人笑了笑,用着蹩脚的中文问她:“小姐您是要取保险柜里的东西吗?” 婉初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那经理同她对了印信,便引着她去了保管箱金库。水泥墙体内,有厚厚一层铜板。洋人经理见婉初目光里有讶色,便热情地介绍说,这门是十余吨的纯钢库门,二十把锁闩,都是美利坚进口的。 经理开了一层一层的锁,门内又有栅栏门,更里头才是大大小小的保管箱、保管房。 两人到了一间独立的屋子,经理让婉初拿出钥匙。原来这把锁,从外头要和经理的钥匙一同启用才能开启。门开了后,经理就出去了。 婉初独自进了这间屋子,屋子不算大,打开灯就看见里面堆着数十个铁梨花木箱子。婉初思量着这里倒是比埋在地下方便,存取周密还便宜。掀开箱子,跃进眼中的就是金灿灿的一片,博尔济吉特家世代的珍宝就在眼前了。 婉初一时间有些感慨,手里拿出一根金条,沉甸甸地在手里,心却是虚着的。想到未来,更是觉得渺茫。多少人忙忙碌碌地营生,不就为了这么些个东西吗?她有这么多,可能用来做什么?买青春吗?买亲情吗?买爱情吗?买后悔药吗?她想要的东西,却是用什么都买不到。 婉初在那箱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些人事、往事、情事都反反复复地压过来,搅过去,像一团浑水一样浑沌不堪的。 从银行出来,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在身上,大街上的一切都清晰入目。叫卖声、车马铃笛、人声嘈杂起伏的声音声声入了耳,她方才缓过神来。她是活着的,父亲交代的东西她总是好好地握在手里了。不管从前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金子不是她赖以生存的保障,却是她的责任。她需给它们寻一处好出路,总不能世世代代这样见不得光地藏在银行里。 有了这样的责任和念头,她方才觉得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心里居然生出一种轻松来。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肚子也有些饿了,便随意寻了一个馆子点了一份西餐。 饭店的雅间里,沈仲凌和唐浩成各举了一个杯子,轻轻地碰在一处。 唐浩成南边一半的生意都被正兴兄弟行给抢了,那一车烟土让他亏空不少。定州北地需要的期货今年根本就凑不齐,东洋人逼压得越发厉害。他断定沈伯允掌权的日子不会太久,于是他合作的对象就对准了沈仲凌。他要绕过正兴兄弟行的绑缚,自己开一条线,还要借着军队的力量大肆收购那兑不齐的货。 可跟沈仲凌随意聊了聊,发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4 现这个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上的虚与委蛇、话里的真假难辨,一个都不少。 不过,人人都是有软肋的。唐浩成心里得意,他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唐浩成浅浅喝了一口:“最近生意是越发难做了,家里头开销又大。这不,我那个不成器的三舅子,又强支走了两万五的大洋,说是在外头置了一处房产。” 沈仲凌正切着牛排,那刀“吱”的一下就滑在盘子上,刺得人心跟着一阵难受。他眼睛却没抬起来,仍旧纠缠在那块肉上,轻蔑地说:“三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可不是新鲜事了。反正荣家家底丰厚,他一个人,能挥霍多少呢?” 唐浩成却是笑了:“明人就不说暗话了。荣家的家底,早就空了。这些年要不是我撑着,光是吃穿用度早捉襟见肘了。那样的人,总是命好,咱们也是羡慕不来的。总想着该让他长长心,可惜不管怎么说总是我的三舅子,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话是半明不明地说了一半,填了一口肉,慢慢地容他咀嚼消化。 沈仲凌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唐浩成又道:“最近‘名屋企业’有意收购荣家的股票,荣三手里可是有两成的股份,也许能卖个好价格……唉,最近总是找不到他的人,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女人那里瞎混着……” 沈仲凌仍然不语,餐巾擦了擦唇:“你是要他消失一阵,还是彻底消失?” 沈仲凌怎么会不知道唐浩成想办一个人,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如此这样巴巴地跑来,不过就是表明一个态度,把自己拉到他的船上。荣逸泽,那是他早就看不过眼的人。顺水推舟地卖他个人情,自己也出出气,也不是什么坏事。 唐浩成却笑了笑:“这还不是看你高兴?” 酒杯又碰在了一处,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两人吃完了饭从雅间出来,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有一位太太正好要出门,沈仲凌便往前走了两步给她支着门。正要关门,一抹刻在心上的倩影却是落进了眼里。 暗绿色的格子旗袍,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只能看到些许的侧面。有几缕头发掉下来,把粉脸遮得若隐若现。正好有一束阳光落在她腮边,那被阳光罩着的部分,边上就散着迷蒙细小的光。 沈仲凌的心头猛地就是一动。 他随即又暗自嘲笑了自己,怎么会是她呢,她怎么会舍得剪了头发?想了想红袖招的事情,怕又是另一个“晚香”而已。于是松了门,离开了。 婉初吃完东西,闲逛了一个下午才回家。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位身穿赭色长衫、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立在门前,仿佛是要寻人的样子 婉初迟疑地走过去:“请问您找谁?” 来人见了她,先是怔了怔,随即笑问道:“敢问,小姐可是姓傅?” 婉初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警然地打量对方。 那人忙从手提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块玉牌子,双手捧着递到她手里。那牌子通体翠绿,上头刻着一个“兰”字。 俞若兰,那是婉初母亲的名字。这个牌子本来是一对,另一个牌子上刻的是一个“若”字,她送给了沈仲凌。 婉初疑惑地又瞧了瞧他。那人笑道:“这是夫人嫁过来的时候,送给大爷的见面礼。” 婉初听他说起“大爷”,这是家里头对大哥的称呼,更是疑惑,便问道:“请问您是?” “鄙人马瑞,当年大爷出去读书的时候,我就跟着了。婉格格长得跟夫人真是像,刚才远远看您从车上下来,跟当年的夫人真是一个模样。” 婉初被他勾出伤心事,脸上也是一片凄然神色。马瑞又说了些往事,婉初这才放下小心,随着他在附近寻了一处饭馆坐下。 酒菜上齐,马瑞缓缓说:“大爷本想亲自来接格格,无奈事务繁忙。大爷也是辗转才知道格格回了国,这么久才寻过来,让格格在外头受苦了。” 婉初摇摇头,还是猜不透他的来意。 马瑞又言辞恳切地说:“现如今大爷的大女儿、您的嫡亲侄女都要嫁人了,您看,日子过得多么快。这一位姑奶奶,那是大爷的嫡长女,也是嫡福晋唯一的女儿。大爷说大格格出嫁的时候,您这个姑姑一定要在场。这次来就是请格格去定州参加婚礼。顺便问问您的意思,不知道格格愿不愿意去定州北地生活?您金枝玉叶一个人漂泊在外头,大爷总是不放心。” 婉初正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如今亲生哥哥寻了自己来,心想着倒不如过去看看。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金子也存放妥当了。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也好,躲着养伤也好,走得远一些,倒是可以细细考虑一下未来。于是便同意同他一同去定州。 马瑞自是高兴非常,两人就一同说说从前的故人旧事和父母从前的事情,说到开心处也喝了几杯酒。婉初心里的重担都卸了去,一身的轻松。她自恃酒量不浅,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这顿饭吃到了掌灯,马瑞送婉初回到小院子前,留了自己下榻的旅店,说先自回去禀报大爷,让大爷也开心开心。 婉初跟他告别后,掏了钥匙去开门。 路灯高照在门边,那光洒下来,檐下却是一片漆黑。婉初举着钥匙插了几回都没插进去,就有些恼了,退到灯下头去看钥匙上有什么机关。 这时候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手上,原来是下雪了。 一片一片、纷纷洒洒,路灯所能见的光里,都迷蒙着星星点点。傅婉初伸出手,那些雪就落在她手里,久久不化。她又抬起头,那雪轻轻柔柔地落在脸上,因为酒劲发烫的脸,被这清凉冰得说不出的舒服。 “又要过年了……”婉初喃喃自语。仰着脸静静感受雪的清凉,情不自禁地就眯上眼睛。 荣逸泽早就在这里等她大半天了,到了傍晚时分,终是饿得受不住了,才去附近的西餐厅里吃了饭、喝了杯咖啡。这一个离身的工夫,婉初是来了又去。 他吃完饭坐在车里头一直等着,直到看到有辆车开过来,他又迟疑了。会是沈仲凌吗?却看见婉初同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下了车,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就分手了。 荣逸泽怕她多心疑惑自己跟踪偷窥她,于是决定在一旁再等等。可看着她傻乎乎地开不了门,先是笑了笑。又看她呆呆地望天的模样,心头就是一片柔软。 她穿着卡其色的花呢大衣,脖子堆着一圈狐狸围领,短发是贴着脖子的。刚生了孩子,身段也还带着一点少妇的丰腴,双颊还有些没消去的肉。盈盈楚楚堆雪似的一个人。 荣逸泽望着雪里的人,眼前明明是傅婉初,可又分明不是去年初遇的那个人儿了。一时间,恍如隔世。 婉初觉得有些异样,睁开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5 眼睛,荣逸泽的脸就罩在她的上方。她脸上有些饮酒后的胭脂红,眸子里一片盈盈潋滟。她只是不惊不讶地仰着头望他。 荣逸泽被她看得心头荡漾,轻轻俯下去,却在她的唇边停留住,目光在她眼睛和双唇间流连。 婉初心里藏着轻松和高兴,仿佛也是没处诉说。借着酒劲儿,她踮着脚迎上去,轻轻在他脸颊上点过一个吻,然后调皮地笑道:“今天是腊月初八呢!可惜没喝腊八粥。”这笑难得笑得随意,没了心思意念的支配,只是从心底里散出来的开心,荣逸泽却是在那宛然娇慵的笑里束手就擒了。 这就是他的腊八粥了。他甚至忘记了去年的腊八粥是甜的还是咸的了。虽然她或许是在酒精的刺激下的失态,也可能是西人惯有的没有意义的吻面礼,可他心里是无限的欢喜。 这世间那样多的女子,或是美或是娇或是艳,每一种都自有每一种的好处。可绮罗场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故作潇洒,不是真的潇洒,而只是为着没遇着那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一点一点撕开了作茧自缚的心,又不紧不慢地抽动那茧上的丝线,一圈一圈没个断的。最后那茧破了,她就挤进心里头了。等他发现的时候,满心满怀都是她了。 他有点怨,怎么没早些年遇上,那么她定然不会经历那些风雨。又有些思量,怎么不再晚些遇着她,等到所有的仇怨都尘埃落定,那么就能许她一世平安。又有些庆幸,幸好是这时候遇着她,若没那些经历,他又怎么知道想要的是哪一个人,她又怎么会如今日这般同他在一起。 一辈子那样长,也许遇到很多能让他心动的人,可只有一个是真心想要厮守的。 她是有些醉了的模样,他却是在她醉眼里一同醉了。 沈仲凌的手牢牢地抓着树身,身体隐在树影里。那干枯的没有生命的干树皮磨砺着他的手,都是不平、都是刺。他的眼睛瞪出了火,傅婉初,你到底是跟了他! 他同唐浩成分手后,回了家又走到那后花园里,遥望着婉初的小院子。今天餐馆里的人,让他怎么都觉得熟悉。会是她吗,她会回来吗?难道,她真的就住在原来的那个院子里吗? 于是他走过来,想去拍门看看。可看着荣逸泽从阴影里的车子里头出来,看着他们满目柔情的轻吻,他心头的火,把整个人都烧着了。 假的,都是假的!从前的浓情蜜意、从前的缱绻缠绵,都是假的!那些妒忌、耻辱、不甘、愤怒都齐齐地从心底冒出来,瞬间填满了五脏六腑,心里头除了恨还是恨。 他为了他们的感情这样忧愁寡欢,她却和他风流快活!荣逸泽,这个夺妻之恨,他岂会轻易放过! 沈仲凌藏着怒气开着车,满腹恨恨,连家都不想回了,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一阵,等车子停下,却发现到了红袖招。 妈妈正送客出来,一眼就望着他,忙回身叫人去喊晚香。 晚香听说他来了,衣服也没顾着披上,趿拉着鞋子匆匆忙忙出来迎他。雪这会儿下得正大,晚香呵着手,到他车前,弯着身子笑问:“雪这样大,二爷怎么来了?” 沈仲凌走下车,看她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另有一番妩媚姿态,还带着少女的活泼。几分初涉人世的狡黠后头,又有一份懵懂的单纯。他心底的那些烦躁便去了些。 妈妈本要腾个雅间出来,沈仲凌却拦住她,让晚香领他去看她的屋子。晚香还是个丫头,屋子陈设简单,但也算干净整洁。 晚香引着他进屋,自己忙又出去找妈妈要茶点果子。 沈仲凌看到桌子上摊着一张素笺,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没料到他不过随口一提,她就上了心。那字是歪歪得不成体面,有几分孩童的幼稚,想她不过十六岁,他当初真正爱上傅婉初的时候,她也差不多就是这个青春好年岁。 婉初,婉初。他是恨着自己的,为什么她的心都不在了,他还这样?桩桩件件、分分秒秒,捕风捉影的都能念起她! 晚香进来看他看着自己的字发呆,脸上一热,忙扯过去,把茶点摆好。娇糯地低声道:“乱写的,二爷见笑了。” 连那声音落在他耳里,都好像有几分婉初的意思。 他更厌弃自己,世上的女人那样多,她就那么好?!难道就非她不可?! 晚香把茶端到他面前,双眸殷殷地等他接过去。可他却一把拂掉那茶,在她惊呼里把她横抱到了床上。 香炉里燃着稠丽的暖香,熏得人鼻子脑子都是醉的。那身下的人,是娇小生涩的,是全然没有抗拒的十成十的迎合,落红点点更是昭然若揭的贞洁。这才是温柔乡的好处! 他的脑子里头,最美好的婉初便是这个年纪,他固执地把那些美好留在脑子里头。 这身下的绵软无力的青春少女,便仿佛是对自己已经逝去爱情的祭奠献上的羔羊一般。怎样纵情肆意都可以,怎样索要无度都有理由。不需要疼惜,不需要思考,只是由着自己纵横驰骋。 听着她呻吟,或是疼,或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他都不需要在意。又有谁在意过他的感受?他何必那样怜惜? 晚香初涉人事,被他弄得疼得汗涔涔,忍不住叫了一句:“二爷,求你轻些。”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顺手扯过一方丝巾盖在她脸上,身子却是冲撞得更狠了些:“你若是疼,就叫出来。” 晚香没料到那样温情和煦的一个人会有这样暴烈的行为,这时候也不能逃,也不想逃。早晚有这么一天,别人也不见得能好过他。她更带着满心的甘愿,既然他愿意听,叫出来又何妨?好叫他知道她的疼,期盼着他几分怜惜。 是娇喘,也是嗔呼,又是低泣,又是呜咽哀号。 他总是恨个没够,那声音怎么都是刺激。只觉得还不够狠,刺得不够深,撞得不够重。 身下娇弱的人儿恍然间就成了傅婉初,那声音也是她,那身子也是她。是她,是她,都是她!越是恨,越是去想;越是想,越恨得厉害。她还不是一样在别的男人那里这番鬓乱钗横,这样红绫被翻波滚浪、鸳鸯枕上痴癫狂! 沈仲凌连着两天两夜没回过家,梁莹莹有些慌了神,一面怪自己那天是无理取闹,一面倔强地不愿意先低头。这怪脾气本也怨不得自己,医生都说了,孕妇脾气是大些。他怎么就不能担待一些呢?她生的孩子不是姓梁的,是姓沈的呀。 她的心只敢想到这里,更深处的,她不敢想。 她记得去刘升谋家吊唁的时候,他太太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看你们姓梁的能风光到几时!兵没了,枪没了,钱没了,你看他还当你是个宝!” 她不是不忐忑的,可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6 她不能忐忑,这一条路是自己选的,这个夫君是自己挑的。挑挑拣拣的时候就知道他多少是图了什么的。可她以为一夜夫妻百日恩,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疑,相处久了,总该有情分的。 虽然母亲死得早,后头进来几位姨太太,可每年母亲的生辰、忌日父亲都是要一个人过的。他是个粗人,不会那些阳春白雪的说辞,只是拉着她的手道:“结发老婆在男人的心里头,那都是最重的、最敬爱的。姨太太,是养来宠着玩儿的,是人生的调剂品。只有妻子,那才是真正经历过苦难堆积起来的爱。” 梁莹莹知道自己是因为身子有些失了脾气,现在平静下来便有心去主动和好。于是挂了电话给沈仲凌,方秘书却说督办不在。她估摸着他是生自己的气了,每次她拿小性儿的时候都是他主动认错和好,这一回她先低个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于是亲自往军部走去。 到了军部果然是没瞧见人,她心里便提了疑惑,可她是没往女人那方面想过的。 她算着,傅婉初已经跟了荣逸泽,她和沈仲凌那是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沈仲凌对婉初的感情,她知道那是深。她虽然羡慕,却并不嫉妒。人生的先来后到,总是有个秩序的。她不过晚来了几年,后头那么多年可以补回来呢。 郭书年大清早被沈仲凌叫去送衣服,极是为难。偷偷摸摸地去了沈府,刚好梁莹莹不在,他才安下心。不然被她抓住一番盘问,真是想想就冒虚汗。 他是没料到沈仲凌居然在红袖招就过了夜的,衣服送过去后,也没敢多耽搁,带着他换下来的衣服就直接去了军部。 刚进大门迎头就碰上梁莹莹,客气地端着笑跟她打招呼。他心里藏了事情,面色便端着小心,可越发显得有事情。 梁莹莹本没有疑心他什么,可她自从有了身子,鼻子那是超常的敏感。郭书年从身边过去的时候,她停下来,笑道:“沈副官这是打从哪里来,熏得这身女儿香?” 郭书年本就心虚,被她这一说更是心虚。“有吗?”低头闻了闻袖子,他尴尬地笑道:“哪里来的什么香?……夫人这是来找督办吗?” 梁莹莹点点头,瞥见他提着一包东西,闲笑道:“怎么上衙门还要提着礼?” 郭书年把那包东西换到另一只手上,仿佛要藏似的:“都是些废旧文书,拿过来让机要科的秘书再审一遍,好送去销毁。” 可梁莹莹眼尖,早看到那里头哪里是文书,分明就是一堆衣服。又疑心他的这副模样,走出了几步,她突然回身道:“这大清早的,你要把凌少的衣服送到哪里去?” 郭书年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也没料到她不过是用言语诈他,心虚得就慌了些,更是欲盖弥彰的有事的模样。 梁莹莹越发心疑,走过去拉那包衣服。郭书年看她挺着肚子,也不敢跟她拉扯。这包衣服就被梁莹莹拉过去,散了一地。衣服里头裹着的香散出来,一阵一阵地刺激着她的头,熏得她差点站不住。 梁莹莹坐定室中,手边桌上放着一支小巧的手枪,那是梁世荣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出门的时候手袋里头总放着一把,虽然里头向来没有子弹,只为壮胆。但今天她是恨不得上满膛亲手毙了那个小贱人才痛快。 她喝了一口茶,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郭书年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看着桌上的枪,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这个梁小姐,他是见识过的。听董复城说过,刘升谋可是她亲自做掉的。如今要是知道自己把他的丈夫带进了窑子,回头不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呢。 “私下里,你总是叫我一声嫂子,嫂子也不难为你。”她用脚踢了踢香气袭人的衣服,眼睛却是死死盯着郭书年,毫不掩饰自己厌恶的神情,“这是怎么回事?” 郭书年为难地叫了声:“夫人……” “我今天不是督办夫人,今天就是你的嫂子。一个女人,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哪里过夜而已。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去闹。如果是个温柔可人身家清白的,就是接进府里头姐妹相称,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总不能骗我吧?你看,我梁家费心费力地为着京州军南征北战,总得给我一个交代是不是?今天,要么你说实话;要么圆一个假话糊弄我。若你能糊弄过去,倒也罢了,可哪一天,要是让我知道了实情……你说说,我怎么罚你?” 她的声音是冷冷的,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盯着他看,手下时不时地抚摸一下肚子。 郭书年一咬牙,这事情看来横竖是瞒不过去的。看凌少那意思,对晚香倒有几分真,早晚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如就交个底。于是他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说,复又补充了一句:“是新认识的,并没有到什么地步。” 没到什么地步?连着两个晚上不回家,还叫没到什么地步?! 她总以为沈仲凌那是跟旁人不同的,可现在才发现她爹的话才是话糙理不糙。他早就说,男人,是难免去拈花惹草有点风流债的。不过是有人风流在外头,有人风流在里头,旁人没瞧去过。你当了人的妻,当有容人的量。要知道男人是越得不到的越是想得厉害,到了手,也就是三天新鲜。 梁莹莹胸中的火是噌噌地往上蹿,委屈、难过、不甘像是吐着信子的蛇一口接一口地咬着她的心。要是败给傅婉初倒也认了,可对方是个才认识的窑姐。她觉得受到的侮辱比被背叛还要伤她。 郭书年也不知道怎么劝解,看着她眼眶子红着,胸口上下起伏,也知道自己是做坏了事。虽然私心里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也没什么,但她毕竟是有了身孕,万一气坏了也是不好。 于是他一边觑着她脸色,一边缓缓道:“那晚香虽然是个窑姐,不过还是个雏,身子还是清白的。我想,凌少也就是逢场作戏。嫂子,您别太往心上去……” 心?梁莹莹冷笑了一声,书上写的原都是真的,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 于我必无情!她一直不肯想的这句话,这时候全是字字现在脑子里。她不是不懂,原来只是装作不知道。这时候却是连装的机会都不给她了。由不得你不去想,由不得你再装。 梁莹莹等着心头那阵绞痛渐渐平息,长嘘了一口气:“好,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告诉凌少了,我也当作不知道。这是我的家事,我不希望旁人插手。” 郭书年听她那样说,也就把心放了回去。女人嘛,开始的时候总是这个反应的。到后来还不是要认命?她自己的爹就有几个姨太太,就算自己的丈夫再娶一个,也不是那么难接受吧。 梁莹莹出了军部就觉得头晕得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7 厉害,肚子也跟着疼。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心的疼带动了肚子疼,还是肚子的疼加重了心的疼。她只能扶着一棵树站定。 今天的太阳出奇的好,刚下过的雪,反射了太阳的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她闭了闭眼睛,把因疼痛而生的潮水狠狠压了下去。稍顿了顿,她叫了车去医院。 一路上她抚着肚子:“孩子,你不能有事。你要是不在了,我让他们通通给你陪葬! 一轮检查下来,所幸只不过是假宫缩。听到医生说孩子很好,她的心便放了回去。她在医院的长廊里坐下,来往的大腹便便的孕妇身边多有丈夫殷勤陪同。有时候听到新生命诞生的啼哭和人们的喜极而泣,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凄苦,望着外头的光景就有些失神。 忽然听到有人轻声细语地唤自己:“莹莹。” 梁莹莹转过头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冲着自己微笑。她也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幼萱,好久不见。” 两人是中学的同学,荣幼萱中学没毕业早早就嫁了人。在中学的时候,她们也算挺要好的女朋友。 幼萱笑着在她身边坐下,瞥见她隆起的肚子,讶然道:“你都有身子了!你看我都不知道,也没去好好道喜。这是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你,怎么来医院了,哪里不舒服吗?” 幼萱面上红了红,脸色颓然下来,摇摇头:“我月事过了一阵子了,我以为……谁知道又是诈和。” 说完她自嘲地笑了笑:“不说我了,好久没瞧见你了。看见你真高兴。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大姐过生辰,你看这都一年过去了,你都当妈妈了。你要是没事情,咱们下午约吴玉芬和赵琴她们一同打牌热闹热闹怎么样?” 梁莹莹本因为沈仲凌的事情烦着,正不想回家对着那空院子,听到有去处便应了她。 幼萱将电话打给了另两个相好的女朋友,等了一会儿,吴玉芬和赵琴陆续坐着车过来。四个人坐下很快就垒了四圈。说说笑笑里,那些不快倒是都忘到脑后。 打到了八圈的时候,丫头明月端了一碗药过来:“四小姐,喝药了。” 幼萱这才停下手,皱着眉头把药吞了下去。吴玉芬笑道:“这是什么药,看着苦口,你却吞得这么利索。” 幼萱用明月递来的帕子沾了沾嘴角:“还不是我三哥给我寻来的,补身子的药。浩成也找大夫开了补药,每天光喝这两位的药都喝饱了,都喝了好多年了,也没瞧见补出什么来。” 赵琴笑道:“你从小身子就弱,病西施一样的人物,是要多补补的。你还年轻着呢,慢慢就补回来了。” 幼萱知道她安慰自己,便报以一个欣慰的笑。 梁莹莹笑道:“这两位开出的方子那自是好方子,回头抄一份给我。我有个要好的女朋友,也是身子弱,我拿回去让她试试。” 幼萱笑道:“找方子可不容易,这两位爷可都是不好遇上的。不如你直接拿一包回去,找个药铺一配就出来了。”于是招呼明月去拿药。 明月去了厨房转了一圈回来,却说药都煎完了,下回药补过来的时候,她再给梁小姐送过去。 这事情本不急,梁莹莹就放下了。 第十五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马瑞第二日又来找婉初,留了车票给她,说是自己在京州还有些要务,不能亲自送她。婉初也不以为意。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她在这里没什么再可挂心的事情,唯有荣逸泽那里,得了他许多照顾,总要亲自郑重地谢过他才能安心。想来想去,在大街上流连许久都寻不到一个称心的东西送给他,最后还是决定请他吃顿饭。 婉初按着地址寻到了丹阑大街二十一号,荣逸泽却是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看她找来,面上早有三分笑意。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过来看看你,请你吃顿饭。”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道你为着什么名头请我?” 婉初笑了笑:“自然是为了谢你才请你。” 荣逸泽转身跟叶迪交代了几句,就开车载她到了城郊一处别致的馆子。 下了车,只见庭门下书三个苍朴的大字“杏花村”,一杆“酒”字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迈进院门,鹅卵石铺就一条长道,路两旁种植了几十棵杏树。 此时是深冬,花木凋零,本没什么好景致。可昨夜里下了场干雪,满世界银装素裹的,却有了些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的意境。想来若是春天来时,杏花开满头,自然有另一份情调。 馆子不大,厅里头就十来桌座席。屋子里暖,外头是飞扬的雪。杏花村菜色杂陈,多是野味,以好酒名噪京州。酒是店主自家酿的,清洌里又有香甜绵长,后劲十足。 婉初往他酒杯里添了酒,举起杯子道:“我知道跟三公子说谢谢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可如果不说,于心,就过意不去。我先干一杯。”说着喝了一杯。 荣逸泽笑了笑,随了她一杯。想起几个月前在拂山小镇子里,两人也是这样相对而坐。那时候她还拦着自己不让喝,此时却喝得如此豪气,心里便是一阵柔软。 婉初捏着杯子,歪头看窗外雪下得又密了些。都道是门前六出花飞、樽前万事休提。这样的光景,想说道别却又觉得勉强。 去年这时候初初相识,也是酒桌上。只是那一席的热闹非常,都似乎是云烟湮灭,人事都已经恍惚是前世种种。待风卷云去、月动星移,却是他们两个形单影只地相对而酌。堪堪受了他的算计、他的照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婉初说不出自己该用哪一种情绪来面对他。 哪一种似乎都不太对。于是她想,她是不得不逃开的。好像只有逃开了,才有空余的心去看清自己的心。她只觉得不该同他纠缠下去,而不去想,是不是真的“不想”。 荣逸泽看她眉目间一片惘然,也不知道她又想起什么心事,正想要说什么,婉初却拿定了主意似的,落下杯子,又斟满一杯:“这一杯是道别酒。今天坐在这里跟三公子吃这一顿饭,喝这一杯酒,也不知道下回是何时何地。” 荣逸泽脸上的笑渐渐隐去:“道别酒?你要去哪里?”目光是言不由衷的全然平静。 “我大哥找人来寻我。我侄女下个月出嫁,我这个做姑姑的,总要去送送她。”婉初一直没看他,目光落在杯子上。 “然后呢?” “然后?”她眼光在无波的酒杯里一漾,“大约会是在定州北地住下吧。”她心里也是不能肯定的。 且不说跟这个大哥没什么感情,就是有,也不过是念着一丝血脉。若他有心呵护,早几年便来了。此时找来,怕也是辗转听说了她的婚事。这婚事于家庭而言,无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8 异于一抹耻辱。这位大哥怕是要借着这个名头,让自己远离是非之地。 可是有个去处,总是一点寄托,这个地方真是有太多的是是非非。现在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谁又知道以后呢? 荣逸泽略带寂寥地笑了笑:“京州城里,就没什么能叫你留恋的东西吗?” 他这话问得忐忑,他只当自己是潇洒的,可真到这时候,才知道潇洒不过是因为不在乎;倘若在乎了,又怎么敢潇洒? 他的心意他是确定的,却不敢确定她的心意。该是有几分喜欢的吧,那些日夜相对,那些温情怀抱,总不能一点喜欢都没有吧? 婉初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有吗?没有吗?这是她最不敢问的问题。让她拿什么答他?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最后只能淡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些,喝酒。” 他的心却是寂寂沉沉到冰封谷底了。 是没有的。她那里,原来他是没一分一毫叫她留恋的。 “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她可不就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吗?他们之间就是这样隔着千山万水的,任他怎样跋山涉水都走不到她心里。现在更是绝情,连人都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可她就是对自己无情,也是他自找的难受。 是呀,他都给了她什么呢?帮着沈伯允坏了她的婚事,当初要不是自己,她怎么会阴差阳错地给代齐生个孩子?她这一路坎坷虽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自己却是那个在悬崖边推了她一把的人。 他是不信命的,有时候又有些无可奈何。身体里头的一个人说,你就是说了又怎么样?爱就爱,她不爱也得爱;另一个人说,再等等…… 嘴唇动了动,他只好说:“好,喝酒。” 他这场酒喝得就有些急了。婉初开始还能随着他,后来却跟不上。再后来他再倒酒的时候,婉初慌不迭地拦着:“三公子,你喝太多了,仔细回头要难受的。” 难受吗?他的心早就难受了。他向来是意气飞扬、万事都洒脱的一个人,女人前头也是一派悠然自得。可真就有那么一个人叫他挫折难受。 那些意气飞扬没什么好纪念的,这挫折难受却是蚀骨灼心地叫人牵挂,又叫人食髓知味、甘之如饴地欲罢不能。 白玉致总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现在想来,下一句合该就是“一物降一物”罢了。 婉初看他喝得太急,就索性结了单子推着他出去。又恐他开车危险,把他从车上哄下去,邀他一同走走。 两人一路无言,那馆子本就在城郊,吃的就是个野味新鲜。周边也没什么农舍,都是荒木树林。走出了一阵,四下更是静谧了。只能听见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口前呼出的热气,出气成雾。 两人并肩走着,深深浅浅的步子,手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到了一处。虽是戴着羊皮手套,荣逸泽还是觉得碰着的那一处是滚烫的。碰得心有一下没一下酥,整个心都集中在了那一处,却是百爪挠心般不知所措。 若这一刻握住了,便是自己的了吧?反正是挫折了,总不能更坏到哪去吧? 他一颗心都扑在这上头,婉初也是一肚子心事不言不语,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多余的。再说下去好像要水落石出什么秘密一样,索性就更沉默了。 这样并肩而行,仿佛又是去年的模样。却不想,同样的两个人,做着相同的两件事,中间却似隔了万水千山一般。 这颗心,原是不一样了。荣逸泽心中自嘲,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又想起曾经相处过的一个小姐,他们分手的时候,她泪眼婆娑地问他:“我有什么不好?”她自然是没什么不好,白玉致也是好到极致的女子。 只是他不喜欢。 便这一句,就能让听的人肝肠寸断,伤得痛心拔脑,输得一塌糊涂。 是啊,不喜欢。偏偏是你不喜欢,偏偏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一个。 这一条路,原是没有目的地的,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去点破。好像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仿佛就能走到天荒地老一样。 两人都没注意到身后不远,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胖的那个低声道:“怎么办,还有一个?” “一起捉了算了!”瘦子道。 “上头只交代捉那个男的。” “上头可是交代无论如何也得捉着男的。万一放了那女的,她跑去求救怎么办?” 两个人目光中又交换了意见,终于达成统一。 这头荣逸泽终是耐不住了,在又一次双手相触的时刻,裹住她的手。可刚碰上她的手,突然两眼昏黑,晕过去了。 渐渐地,婉初才有了知觉,但眼前还是黑暗。稍稍动了动手,双手被反绑缚在身后。眼睛是被布蒙住的。婉初快速地回想着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连成一线,她知道,这是被人挟持绑架了。可她猜不到,谁会来绑架自己。 是沈仲凌?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他的名字,会是他吗?她心里怕会是他的。又有些气馁,为什么会认为是他?可不是他又是谁呢?她认识的人不多,能有仇的就更少。她能体谅沈仲凌的难处,可他囚禁自己的行为多少也让她寒心。于是,遇上这样的事情,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了。 婉初稍稍动了动,空间很狭小。静下心来听了听,听到了细微平静的呼吸声。 “是谁?”婉初低声问。 然后是小小的无意识的“嗯”了一声。是个男人。 “三公子?是你吗?”婉初小心地问。 按着往常,一记手刀也不会让他昏睡到此。只是喝酒喝急了,后劲跟上来,才失了警觉。荣逸泽听到有人叫他,渐渐苏醒过来,分辨出那是婉初的声音。禁锢的感觉和眼前的黑暗也顿时让他清醒起来。 这场景让他心里一惊,往事似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过来。又被绑架了?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快速地思索着缘由,辗转过一圈,想到了一个人。难道又是他?同样的手段玩两次,这个人还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可那人这回绑架自己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发现了他的身份?荣逸泽冷静地又仔细把事情前后过了一遍。不可能,他自己做事情向来小心。如果说对方要打什么主意,想来不过就是收购股票的事情。如果只为这个,他并不紧张。对方应该不过是想吓唬自己一下,让他消失一阵子,避过股东大会而已,所以他并不紧张。 婉初没听到他回答,又低声叫了一句:“三公子,你还好吗?” 荣逸泽这才缓过神:“还好,你呢?” 声音很近,看来他们离得不远。 “还好。” “你在哪?”荣逸泽偱着声音挪了过去,没挪几下就碰到了一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89 个软软的身体。 婉初小声地“啊”了一声。荣逸泽才知道碰到了婉初:“冒犯了……我们这是被人捉了。看样子这次真是连累你了。”他这话里倒有万分歉意。 婉初心里正在疑惑这回是沈仲凌动的手脚,是自己连累了荣逸泽。却没想到他先道了歉,心底便过意不去:“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如今也算得上难兄难弟了。” 荣逸泽怕她受惊害怕,便有意逗她,让她轻松下来,于是又往婉初处移了移。“如果能是患难夫妻,不是更罗曼蒂克?” 荣逸泽的气息轻轻扑在婉初的耳侧,有微微的酥痒。婉初还想往后退,可是无处可退,只好转过脸去:“三公子真是无处不风流。” 荣逸泽低声爽朗地笑起来:“婉初,你也这样看我吗?在你面前,我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他虽是笑着,可话里头都是认真。她真是想不明白,如今这境地,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心里确实带着一点欢喜,这境况虽然是难如人意,但她却是和自己在一处的。看这境况,一时半刻他们也是走不掉的。虽然也是鄙夷自己有些“趁火打劫”的想法,可他也是坚定了主意,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把心里的话表白给她听。 婉初这才想起被捉住之前一瞬间,他是突然牵了她的手的,面上便热了热,不愿意再接他的话题,依旧背过脸去:“三公子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不然你的肺腑之言要说给阎王爷听了。” “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我荣三都义无反顾。” 荣逸泽自顾自地说着他的话,婉初的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马瑞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她失踪的消息。 荣逸泽听她不语了,便沉声道:“你别怕,有我在。” 婉初摇摇头,突然想到两个人都被蒙着眼他也看不见,又补了一句:“我不怕。” 外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下,决定先由婉初把他的蒙眼布弄掉。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婉初也将男女之事抛诸脑后了。循着声音靠过去,双手不能摸索,没了距离感,稍动一下,她的整个身子就压在了他身上。方向感是他身上的烟草味,当那烟草味道浓了些,就应该是他的脸。 婉初辨别着方向,落下双唇,突然就撞上了柔软一片。婉初电也似的弹开。荣逸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怕吓着她,平然道:“往上面一点就是了。” 婉初见他不以为意,也不再扭捏,又往前靠过去。这一回还是先碰到了他的唇,只是她没再弹开,轻轻往上游走,是他硬挺的鼻。再往上游走,碰到了遮眼睛的布带。轻轻咬起一处,左右扭动着往上拉。 布带缠得很紧,婉初只好又靠近些。但又保持不了平衡,一下摔倒在荣逸泽的怀里。荣逸泽无法扶她,只能关心地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只好重头来过。几次三番,终于把荣逸泽的眼罩弄开了。婉初开心道:“终于弄掉了!”又怕声音太大,只好压抑着开心。 有一束光线透进来,借着微光,荣逸泽看了看四周。 “三公子,你看到了吗?” “我们被关在一个箱子里。” 婉初“哦”了一声。 “我来帮你把眼罩拿掉。不过,冒犯之处,还请包涵……” 婉初轻咬下唇,点点头。 荣逸泽挪近婉初,靠近她的脸。她的脸这时候是滚烫的。刚才那一阵的耳鬓厮磨,她是强压着羞涩的。他的唇落在她的脸上,竟然是脸比唇都烫。他本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她又心带爱意,刚才的肌肤之亲已然让他心潮澎湃热血贲张,情不自禁地就愣了愣。 婉初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如今是何情形,三公子不必觉得为难。”婉初的大方,倒叫荣逸泽有些羞愧。深吸一口气,靠近婉初的脸,却又尽量保持身体的距离。 遮眼睛的布移开,微弱的光线下就是荣逸泽的眸子。她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其实也是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他。 浓密的眉,长而卷曲的睫毛,灿然的双眸,高挺的鼻梁,有一缕头发斜搭在他额上……婉初不知怎的,也是愣住了。这张面孔,应该是她熟悉的,可从没这样看过他,也从没敢这样看过他。 呼出的气息就互相扑在对方的脸上,那些拂城点点滴滴的旧事,那些同欢同愁的痴笑嗔怨的分分秒秒,就一点一点地浮上来。她溺在他的目光里了,一时间竟也意乱情迷。 荣逸泽的脸在她眼前渐渐放大,她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手那里传来了疼痛,婉初“嗯”了一声。这一声打碎了刚才片刻的迷幻,让两人幡然醒悟如今这是怎样的情形。 两人各自尴尬了片刻,现实的困境却不容耽误半分。手是反剪着被绑着的,两人又互相摩挲着用嘴解开绳子。这边绳子刚解开,就听到外头有动静。两人对望了一眼,立刻安静下来。 这时候隐约听到有人说:“绑结实了吗?” “放心,结实着呢!两个人估计喝了不少酒,一身的酒气。唉,那姑娘长得真是俊!真是可惜了……”话语间是轻浮的语调。 另一个人厉声道:“你可别乱打鬼主意节外生枝!” 嘿嘿笑了两声,听那人道:“哪能呢!” 过了一会儿,整个箱子开始晃动,还有嘚嘚的马蹄声。婉初和荣逸泽不敢再说话,只能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由于刚才的颠簸,两个人又挤在了一处。他感觉到她全身是绷紧的,于是拿着她的手,轻轻一按,意在安慰。婉初咬着唇,由着他握着手,心跳得很快。 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箱子缝隙的那束光渐渐暗淡下来。终于听到“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箱子也停止了晃动。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道:“水都上冻了!怎么扔?!” 另一个人道:“换个地方扔吧。” 两人心里都是一惊。 婉初只觉得头晕目眩,刚才说不怕,只不过觉得就算是沈仲凌绑了她去,也不过就是关起来,总还有逃出来的可能。可是,现在他是要她死吗?相爱一场,他居然恨到要她死的地步吗?傅婉初,亏你为他牺牲至此! 荣逸泽觉察出她身子一僵,猜她是怕了,便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有我在。”那声音是沉着而郑重的,她没来由地安心了一些。 荣逸泽的心高度紧张起来,快速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原来是他太乐观了,那人还是要对他痛下杀手!他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在她手里,低声问她:“这个你拿着。你会游泳吗?” 婉初点点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拿刀给自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0 己。 “那就好……等下落到水里,我把箱子弄开,出去以后,你自己往上游,别回头。记住了吗?匕首拿着防身用。” 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点点头。也学着他,把匕首插进靴子里头。她的手此时是冰冷的,荣逸泽把她揽在怀里。她也不再挣扎,一颗心紧紧收在一处。 马车又行了好一阵。这条路仿佛是往生路上,他们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只能更紧地把她拥着,心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还是害了她,他不该现在去招惹她。他怎么忘了,自己的境地一直是危险的。他还要凭着自己的任性想要和她在一起。要是刚才不喝那么多的酒,她早就安全地到家了,也不会连累她至此。这一回,他怎么都不能让她出事。 荣逸泽喃喃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低低地嗯了一声:“什么?”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吻,好像千言万语都在那里头了一样。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婉初也觉出那吻的古怪,却没办法再去思考,全身的感官都敏感地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 马车终于停下,箱子似乎是被搬动了,然后“哐”的一声摔到地上。这一摔,震得两人下半身都麻麻的发疼。 荣逸泽想起什么似的,把婉初重新牢牢从背后抱住,圈在自己身前。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呼吸声在耳边,还有箱子被拖动的声音,身体随着箱子左右晃动。那种死亡的气息,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看吧,早就应该拖到这里扔!”一个人说。 婉初有些发抖,牙紧紧咬在一处。荣逸泽又把怀抱紧了紧, 她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示意的微笑,两个人感觉一阵失重,接着是箱子撞击水面的巨大的声音。 箱子在迅速下沉,荣逸泽明白,箱子上是坠着石头了。 那触及水面的撞击,让两个人头都震得有些发昏。荣逸泽把身子弯着,把婉初护在怀里,他的头却是牢牢撞在了箱子上,眼前瞬间昏黑。 开始有水从箱子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有限的空气很快就用尽。荣逸泽觉得意识有些模糊,但是强提着精神,他们还在箱子里,他不能让她陪自己死在这里! 箱子钉得不算太紧,又由于撞击有些地方已经松动了,他使劲向松动的地方踹去。突然箱子裂开了一面,大量的水瞬间涌进来。婉初闭着气,水下头是暗的,她看得不太清晰。只有那冰冷的水包裹自己的刺骨的冰冷是清晰的。 她被荣逸泽推出箱子,便努力地往水面上游去。 婉初能感到水流是急的,耳边是隆隆的水声。刚才的撞击,让她也有些头晕,人在水里,丧失了一阵方向感,身体被水流往下游带去。 那水是深冬的水,身上也是一下就透了,入骨尽是冰凉。婉初并不敢突然冒出水面,在水中顺着漂了一阵,估摸着离坝上远些了,才奋力游上去。 婉初浮出水面,黑暗里看不清四周。但湍流的声音似乎是小了些,估摸着确实是离大坝远了。适应了黑暗,眼睛逐渐看得清楚了些。她在水中转了一圈,却没发现荣逸泽的影子。只看见有一条条的碎木头,被水冲往远方。 婉初慌了神,也顾不上周身的寒冷,忙又潜下去。 潜了一阵,才发现他浮在半水之中,眼睛是闭着的,脸上是一贯似有似无的笑意。原来他是不会水的!难怪让他自己先走,别回头。 婉初游到他身边,拖着他往上游。她在水里游了许久,本也没什么力气了,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好容易拖着他浮出水面,冰冷的空气倏地灌进肺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兴奋,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托住他的头拖着他往岸上游去。 她早就身软无力了,那游动也只是机械的运动。脑子里只知道不能停下来,不能停下来!她要是停下来,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好在河面并不太宽,终于到了岸滩。荣逸泽身材伟岸,人昏了以后更是沉重。婉初咬着牙拉他往岸上走去。 那力气也是信念下的爆发,只知道这时候她要是拖不动他,那他就会死。什么是死,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着、遇不见的别离!她不能想象,“再也不见”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于是在那对绝望的恐惧里,她硬是把他拉上了岸。 离了水,身上的衣服沉重得像是石头,外头的那层见了冷风更是透骨的凉。她的手僵硬得有点不听使唤,牙齿因为寒冷要紧紧地咬着才能止住颤抖。 她这时候多庆幸在学校里学过急救,她跪在他身边按压他的肚子,往外挤水。捏着他的鼻子,不住地往他口里送气。 荣逸泽始终没什么反应,她终于觉得害怕起来,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拍打着他的脸。脸是冰冷的,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你说话,你说话啊!”她偏不相信,好好的一个人,好像刚才还活生生在她耳边说:“如果能是患难夫妻,不是更罗曼蒂克?”怎么这会儿就一动不动了呢。 按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频频给他口中送气。他的唇是冰冷的,她的唇也是。但她还是不肯放弃。“你活过来,我还要找你做生意,你不是对老顾客最周到吗?你怎么能不做我的生意了?……”她趴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荣逸泽在朦胧中看见了他的兄弟,仿佛是在照镜子,一样的面孔,却是十五岁时的模样。他咧开嘴朝他笑,在他肩膀上虚擂了一拳,笑着说:“快回去,好好替我活着!”然后他转身走了。 荣逸泽的胸口爆裂般地疼,张开嘴怎么都叫不出声音。他胸口闷得快要失去知觉。他隐约听见有人叫他,有人把空气送进他的身体里。他终于叫出声来:“小三!小三!……” 婉初听到他说话了,她觉得什么丢掉的东西又回来了。猛拍他的脸,眼泪像串珠一样一颗又一颗地落在他脸上:“荣三,你醒醒!荣三,你醒过来!” 四周是冰凉的,身上也是冰冷的,快要把他冰封住一样。只有那落到脸上的眼泪是热的,有一些流在了他唇边,沿着缝隙渗了进去。他的心因着那一点温热,渐渐温暖起来。 “你再拍,我的脸就见不了人了。”他气息孱弱,强扯着笑,气息微弱地说了这句话。 婉初这才知道,他是真的活过来了。她揽着他的上身,这一段的惊心动魄,那紧绷的神经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她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万分的委屈。仿佛那些惊恐一定得有一个发泄的地方,不然要把她憋坏。 他由着她哭,手轻轻抚摸在她手上。 那一回,他替他死。这一回他以为是他护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1 着她,结果却是她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带着他逃出生天。他总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可一辈子遇上两个这样生死相随的人,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从前为她千里救城的决烈而心动,如今能得她倾心相救,他多谢这一遭的患难,成全了他这段痴恋。 等到情绪稍稍平定下来,那些感官也都跟着回来。除了冷,还是冷。衣裳是水淋淋的,外层都快冻上冰了。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婉初咬着牙把他拉起来,荣逸泽清醒过来后力气也回来了一些。两个人搀扶着往离岸的地方走去,希望能快点遇上村庄。 四周是枯树林。积雪有半截小腿高,一步一个踉跄。两个人不能说话,要留一点力气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还是重复着迈步的动作。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洞里。 在掉下去的瞬间,荣逸泽把婉初一抱,等两个人落地的时候,他是垫在下头的。婉初听到一阵闷哼,惊得又去看他。 一阵疼过去后,荣逸泽才缓口道:“我,没事。” 两个人又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四周看看,洞不大,两人高,四周没有攀缘之处,是个猎人的陷阱。 荣逸泽冲洞外喊了一阵,耳边只听到哀鸣之鸟,再没其他的声音。 婉初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坐在地上喘着气。荣逸泽体力也透支得厉害。“先休息一下,这荒郊野地,怕也没什么人经过。” 两人身上俱是寒冷,便不自觉地坐在一处,可坐下后,身上又说不出的冰凉。那冰冷让心都紧紧缩在一处,是浑身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能逃脱的寒冷。一层又一层钻进皮肤里、骨头里。 荣逸泽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可惜都被水泡了。陷坑的底部有一些稻草干柴还没被雪水浸透,摸着还是干的。他把这些东西规整成一堆,把火柴头都抠下来,又找了个石块,问她:“那把匕首还在吗?” 婉初从短靴子里抽出来递给他,看他神色镇定,也跟着安心起来。 虽然冰骨寒冷,但好在没什么风。最惊险的一刻过了,现在倒是不怕了,于是安静地看他。却见他站起来,开始动手解腰带。婉初的脸霎时就红了。这一红,浑身倒有些暖意。 荣逸泽本是低头动作,眼角看她面色讪讪扭过头去,突然想起自己这个动作未免粗放,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婉初经了人事,自然明白他说的“那个意思”指的是哪个意思,脸又跟着红得更厉害了。 解了腰带,那腰带头是铁的。把腰带头、匕首、石头放在一处,一顿敲打。他做事情的时候,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一丝的慌乱。 婉初觉得这景这人,看着怎么心底就柔软起来。原来只觉得代齐是人间绝色,如今再看荣逸泽却有另一种清俊好看。 荣逸泽心里头明白点不着火意味着什么,可他表面上还是像以前一样洒脱随意。眼角瞥见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白居易有一句‘深炉敲火煮新茶,石火光中寄此身’。你看咱们有没有这么点意思?” 那水是旧年存下、地里封埋的桃花雪水,清透甘凉;那茶是四月洞庭山头,少女香口衔下的含露透芽,虽未尝一碗,倒也觉得口中有了馥郁玉致。此生前途渺茫,若无人援手,他们这也算得是电光石火的一生了。婉初也不觉得恐惧了,淡淡地笑了笑。 她把自己抱得很紧,这样才能不让热量散得太快。人静下来,肚子就跟着饿了,然后发出咕咕的声音。 荣逸泽的目光还垂着,嘴角却浮出了笑涡:“饿了?” 婉初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膝盖不说话。 终于那星星点点燃起了一些火柴头的粉末,进而有些稻草也烧起来了。 脱掉外衣,围着火堆坐着。身子由于靠近火,便逐渐苏醒过来。天色彻底地暗下来,最冷的夜也临近了。 婉初不住地打着战,像一条落水的小狗,招人怜爱。他道了句“冒犯了”,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两个人终是比一个人暖和。也不需要言语,婉初也不故作什么矜持。 肚子是饿的,身体是冰凉的,还要警觉地听着外头,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脚步声。他们都不敢睡,强打着精神。说话是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婉初累得厉害,四肢乏软,渐渐地头依在他的肩窝里,顺服乖巧得像一只猫。 “你是不会游泳吗?”婉初问他。 荣逸泽笑了笑:“什么都学得会,就是这个总也学不会。原觉得不靠近水,不会也没什么。谁知道会有落水的一天。” “你不会,也不早些告诉我,我直接拖着你游上去倒能省些力气……”婉初嗔他。 “我就是怕拖累你……”荣逸泽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觉得每次这样的状况,遭殃的总是在他身边的那个。所以他让她走,走远了,就安全了。 婉初知道他是好心,也不纠缠,换了话题问他:“刚才听你叫‘小三’,小三是谁?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吗?” 荣逸泽身体僵了一下。小三,那是他心底不能触及的痛。 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路生死走来的人面前,未卜的前途,什么都容易给勾起来,仿佛不说就再也没了机会一样。他那时候多怕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小三,就是我,也不是我。” 是的,既是他又不是他,他一个身体,为着两个人活。 有时候午夜梦回,那些往事和现今的事情交杂在一处,他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哪一段才是真的生命。仿佛是活着活着,荣二就成了荣三。 他目光里头是悲恸,那是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浮出来的。由于埋得太深,跟肉长在了一处,如今是割破了肉,它才能一点一点地浮出来。那痛也是随着骨血的。 从前的他,还不是叫作“荣逸泽”的。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称他一声“二公子”的。他在屋子里头读书的时候,小三正在捅隔壁家的马蜂窝;他在对账本的时候,小三已经在勾栏院里有了相好的姑娘;他年少睿智能独当一面谈生意的时候,小三在戏园子里挥金如土地捧戏子。 他们长着一样的脸,却是两样的心。一个是寒塘白鹭,一个就是三伏天躁动鸣柳的蝉。他们除了长相外没一处相同。 有时候他放下书,透过窗去看,小三正在园子里把小丫头逗得面红耳赤,都不自觉地要笑他。新来的丫鬟看到他的时候,顺带地也就红着脸避开了。后来丫头们熟悉了,就分辨出来了,油头粉面锦帽貂裘的那个是三公子;素净长衫沉静清华、少言淡笑的那个是二公子。 父亲母亲是管不好他的。小三从小就爱在外头捣蛋,每次惹了事回了家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2 ,父亲都要请家法。只是家法还不够解恨,索性剥光了衣服在院子里头打。一直到十几岁头上,父亲气极了,依然还能剥光小三的衣服让他趴在院子里头的长凳子上挨打。 小三就算被打了也不叫唤,乐呵呵地等父亲用完家法,仿佛那鞭子不过是给他挠个痒。母亲一边掉眼泪一边等着父亲离开,然后用毯子裹着他,儿长儿短地叫。然后小三就咧着嘴哭丧着脸说:“娘啊,疼死我啦!”他也不知道小三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 母亲对小三是极宠的,大约是父亲打得多,当娘的自然是宠一些。 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自小便是世家楷模,没一处能寻到不足。于是完美得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父母更无须多加关爱,他也能事事做得妥帖顺意。 开始的时候,多少是有些妒忌不平的。后来日子久了,他也放开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有一回他做成了一张大单,兴冲冲地等着父亲夸赞。可父亲知道后也不过是淡淡地点点头而已,还不如小三背出一句唐诗得的称赞多。 那天,他心里是失落的。做得好又怎样,也不见母亲搂在怀里,也不见父亲欣慰夸奖。觉得就算是挨打,也是有一番不同的好滋味的。 他心里藏着不忿,在大门口遇着衣着光鲜香气袭人的小三。不知道怎么,就看着碍眼了。于是他吓唬小三,说父亲要找他。 父亲对小三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平日也不太管他,找他也无非是要教训他而已。小三今日里正好在外头闯了祸,他把宋家小姐和未婚夫的婚事给搅黄了,却转眼就勾搭上了李家的小姐。宋小姐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气得宋家老爷子说要和荣家打官司。 小三没料到自己还没到家父亲就知道这事儿了。他也不逃不躲,不就是挨打吗,也不是没挨过。与其被下人扒光衣服还不如自己先脱了来得磊落,反正他是不会娶宋小姐的。 于是他满不在乎地边走边脱衣服,从大门走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是赤条条一个。 父亲这时候跟好友从厅里头出来,正撞上赤裸裸的小三,怒骂一句:“混账!你这是做什么!” 小三眼珠子转了一圈就知道是二哥逗他了,他也不急不恼,笑道:“天气好,少爷我出来遛遛鸟!” 然后挺着腰,冲着院子扭了一圈,果然是遛鸟了。 附近的小丫头们见了,都羞得捂着眼四下跳窜。有不小心摔跤的,有撞着人的,有撞着柱子的,一时嘤咛惊叫不绝于耳。小三却叉着腰哈哈大笑。 父亲丢了脸面,小三自然是脱不了一顿打。 等到小三挨完打,被人抬进屋子里头,他才迈着方步,悠闲冷眼地去瞧小三。 小三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就骂他:“荣老二你跟着爹学做生意,真是越学越奸,你真是太奸了!” 他被小三那模样逗乐了,拿了听差递过来的药,给他敷药。他不紧不慢地笑道:“你的鸟也是能随便拿出来遛的?不怕人笑话!”说着话,手下可不轻。 小三又是一阵哀号:“笑话什么!……我知道你恼我遛了自己的鸟,疑心别人去猜你的。下回咱俩一起遛遛,让他们好好瞧瞧,不是当哥的就比弟弟的鸟大……” 还没说完,他手下又重了几分。小三只好嗷嗷求饶:“哎哟,好哥哥,你可轻着点!爷的屁股都给你揉烂了!……我知道,你的鸟大,好了吧!” 他心里头爽气了以后,才放轻了手:“你就不能让爹娘省省心?” 小三龇牙笑道:“咱们家有你就够了,小爷我才不愿意学那些费心费力的东西。” 被他揉了几下屁股,小三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哎哟,瞧不出来,哥你伺候人倒有一套。这几下揉得舒服,来,再给小爷揉揉……” 他在小三的光腚上拍了一下,小三又是嗷嗷地叫了一嗓子。 他的心里却是暖意横生。再怎么荒唐爱玩的小三,也是同他一张床上睡大的,是血脉相连、心灵相犀的手足。他怎么会想去吃他的干醋?他是当哥的,这个家他理应担着。 于是更用心用力地跟着父亲做生意,没出多久,荣家的单大多都是他出面谈的,账也多是经他的手的。 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天,小三跑来说带他去开开眼,送个生辰礼物。这天两人特意穿了母亲给做的新衣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神神秘秘地到了一处书院。 小三轻车熟路地点了一群姑娘,先是让她们猜猜谁是二公子,谁是三公子。他知道这个弟弟是孟浪惯的,但今天是生辰,也就随他去闹。 小三学他学得惟妙惟肖,藏到屏风后头再出来,就是另一个二公子的样子。姑娘们指指点点,却是谁也分辨不出来。最后一闹,齐齐地围上来敬酒。喝着喝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被五花大绑着扔在一个黑屋子里头。他挪了挪,碰到了小三,心里才安下来,轻声安慰他:“应该就是求个财,有哥在,你别怕。” 他就是素日里再老成,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半大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可也得强作镇定,他要是乱了,小三怎么办? 小三向来大胆,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半夜的时候,隐隐听到外头有人说话:“都绑来了?” “是……都杀了?” 另一个声音沉吟了半晌,道:“小的留下吧……” “小的留下吧”?那么外头的人是冲着他来的。他做生意也是随了父亲,老成狠辣不择手段。他想,这是得罪了仇家了。 等外头静下来了,小三却凑到他耳朵边快速地说:“这是冲着你来的。说来说去都怪我,着了人的道了。我吃喝玩乐都享受了,人活着够本了。你不能死,爹娘年纪大,咱家没了你就撑不下去了。你好好活着,咱们生辰的时候给我多烧点纸钱,多烧几个漂亮纸人姑娘就行了…… “爹总说‘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个王八羔子’,现在想起来,生我其实就为了给你挡这一劫的。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吗?”小三说完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着脸快速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小三又说:“你说我出去能干什么?大字不识几个,除了吃喝嫖赌,其他的都不会。你不一样,等你出去给咱们报仇呢。你别跟我争,娘肚子里头你就跟我争着当哥,现在让我也当回哥……” 他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头铁链子响了,有人开锁推门进来。那人蒙着脸,压着声音问:“谁是哥?” 小三挡在他前头,冷冷道:“我不仅是哥,还是你爷爷。”那声音和表情竟然学得一分不差。他刚想说什么,枪声就响了。小三应声倒下去,倒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3 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唇抖动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脸是冲着他的。脸上是惯常的笑,三分轻浮七分洒脱。眼睛是睁着的。他从小三的瞳孔里头照见自己,形单影只,落寞寂寞胆小猥琐的自己。 他原觉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现在看来,跟河沟里的稗草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惧,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么就不敢冲到他前头说呢?还是胆小吧!他还自称是哥,还安慰什么“别怕,有哥在”! 他没有一刻这样厌弃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应该挡在他前头,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小三没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没了。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藏了他几本艳情小说,因为他也看上书里头的插图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帮他写的情书,不是情书而是写了一首讽刺那小姐的诗,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这个当哥的,都干了些什么?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装傻充愣而已,顶多就说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后龇着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着小三的尸体一天一夜,不声不语,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手被捆着,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荣家的人找来。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头看着小三跟他招手。满脸是血,却还是笑的。他一边招手,一边后退。他看见小三的身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张大了嘴想要叫他,让他停下来。可是“小三”两个字怎么都喊不出来。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动的。 等到高烧退了,他就成了荣三。荣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岁的生日上。 他有时候想,幸得母亲一直视小三如心头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说完,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婉初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抬头望去,他的眼眶里头潮湿得如同大雨将至。有一颗泪,将落不落地盈在双睫之间。 婉初从他怀里离开,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泪:“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过分自责。” 他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带着轻颤。她的心又软又潮湿又难过,于是揽过他,轻轻抱住他。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仿佛是安慰一个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轻声说。那声音像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 原来这才是他的话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所以他开始放浪形骸、轻浮于行,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伪装。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温柔、那些清华温宜,也仅仅是他想让她看见的样子。 婉初觉得这人的感情,看上去轻轻浮浮的,实际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冻的心有一处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浆就顺着血管从心脏开始往外流,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从小总听我阿玛说起生平见闻,他说,要一个人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若要救一个人,不过就是爱他,常常是不经过思考分析的本能反应……小三拿自己换你,那是兄弟的爱。他爱你,才盼望你活着、开心。若你担着这份内疚自责活着,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经历也让她能放开怀抱。她庆幸自己是坦然随缘的那一个。若随了母亲,母亲执着癫狂的后半生,就是自己的写照,一字不差。 荣逸泽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从她怀抱里退出来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么,你叫什么?” “荣慕泽。” “慕泽……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认得你。”怪不得他说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经文是抄给“荣逸泽”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两遍。 这名字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了。从她口里缓缓念出来,婉转嘤咛像是落在玉盘子里的珠子,又娇又好听,还带着缠绵的旖旎。 婉初望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渐渐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双颊发热,便转过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扑在脸上,烫得她说不出的舒服温暖。 静默了一阵,荣逸泽突然“哎哟”了一声,婉初忙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一转过来,唇上就烫上他的吻。双唇突然被他衔住,荣逸泽的气息迷乱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装醉了。他的唇还带着些淡淡的酒气,那酒气原来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脑子是木的,心底的什么,仿佛就被他的轻吮带了上来。 想拒绝又带着留恋,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去思考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心里被掩藏、埋没的那些热都瞬间沸腾了起来,随着他的唇舌翻转。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冰冷的衣衫好像被身体烤得潮热起来。他的唇裹住她的唇瓣,舌尖描绘着她的唇形,离离合合地轻舔淡噬。她的唇是酥麻的,随着他的舌尖所到之处沉沦下去。 她意料之外的迎合更使他激动,这样的际遇,这样突如其来的男欢女爱,这样的不能自已。仿佛一块磁铁寻到了生命里的那一极,一旦靠近了,就是吸引、就是分不开。 肌肤与肌肤的摩擦,喘息与喘息的纠缠,身体的火热只越来越高涨到难以把持,身体越来越想靠近。那吻带来的热,让冰冷的身体产生了无限的眷恋。只愿这热能再滚烫一些,驱散身体的寒冷。 呼出的气息把周围的空气都烧热了,他的手卡在她的后脑上,把她压向自己。交缠、逗弄,每一处都不放过。灵巧地被他带出舌尖,在狭小的天地里纠缠,怎么都不厌倦。 如果下一刻就是生命的尽头,这一刻算不算天荒地老,所以才放肆地贪欢? 火堆渐渐地暗了些,眼见也没有更多的柴草可用燃烧。四周也渐渐冷下来。两个人靠在一起,静静地看那火光淡去。身体的力气、腹中的饥饿越发敏感起来。所幸天渐渐放亮了,可四周仍旧安静。 那颗曾经飘飘荡荡的心,如今是妥放下来,于是更觉出没来由的宁静。婉初倚在他怀里,嘴角牵了一牵:“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他也笑了笑。 婉初又问他:“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荣逸泽顿了顿:“给小三报仇。”眼睛里是凉薄的冷。 “你,知道是谁吗?” 荣逸泽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等那些冷雾退去,他低头在她发间里亲了亲:“你呢?” 婉初的脸红了红:“我想穿一回凤冠霞帔……” 他的手亲昵地在她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4 的头发里揉了揉。 “小时候总去人家喜宴上吃酒,新娘子都是盖着头巾不见人的,那时候尚不觉得美。后来去了法国,外头的新娘子是穿白色的婚纱的。美也是美,可不如咱们的热闹。看着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心里就觉得冰冰的。回想起来,才觉得还是凤冠霞帔美些……不过洋人的婚礼倒也随意自然些,一起唱歌跳舞也挺有乐趣。” 他听了轻笑,哪种美不过是看当时的心态。小时候她被父母溺爱,自然都是快活的回忆。后来离乡背井,看人家结婚,那种热闹的背后不过是用来衬托自己的寂寞身世的,自然看着也不美。他却不点破。 说到新娘,婉初的心是百转千回的。做新娘而已,本是件简单的事情,可到了自己身上才发现并不容易。若拼着押赌,任凭父母做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倒也罢了。可偏是自己有权利挑。挑挑拣拣,一点半分都不能委屈自己,可越见嫁人的难处。怪不得现如今的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嫁得晚。 “那时候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早早就嫁了,找我做伴娘。去新娘家接新娘的时候,有个顶调皮的女孩子,让新郎念《雅歌》里头写给新娘子的诗……”说着,脸却是红了,低头笑着不说话。 荣逸泽努力地想了想,他曾经是读过《圣经》的,这首诗也是知道的。是所罗门王写给新婚妻子的,确实是直接热烈不遮掩。 “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气如利巴嫩的香气。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 想到这里,他也是胸中炽热一荡,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婉初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不是荣家小三,而是博闻强识的老二。看他那欲盖弥彰的模样,怕也是读过的。 心头就娇恼了,装模作样地问他:“你为什么笑?” 荣逸泽却是笑得更甚了:“没有,没有。” 她却猜想他想得更是偏得厉害,越发羞涩。推开他去,在他背上虚擂了几下,不想他却是闷哼了一声。 婉初停下,眨了几下眼睛,怕他又在逗自己。却看他头上泛着密密匝匝的冷汗,这才想起来,刚才掉进洞里,他可是垫在下头的,怕是后背哪里受了伤。 “你怎么了?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到哪里了?”婉初拉了拉他。 荣逸泽摇头:“没有,我很好……就是今天洞房都没问题。” 原来同样轻浮的话,别人说也许会觉得下作,可听他说来却极是动听。婉初的脸又是红得要滴出血,却又没什么气,娇嗔地剜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不想让自己担心。于是就受了他的好意不再追问,可是也不再闹他。 天终是大亮了。雪却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地落。荣逸泽站起来又喊了一阵,可还是没有人回应。婉初的头有些晕,眼睛就有些似眯不眯地想要睡过去。 荣逸泽过去拉她起来:“咱们得动一动,别睡着了。” 婉初摇摇头,声音也是飘的,浑身上下冷得厉害:“我困得厉害,你让我睡一会儿。” 他却怕她睡着,这冰天冻地的地方,如果她睡过去了,若没人及时施救,怕是难再醒过来。于是拉她起来,她的身体是软的。他便用着自己的力气,撑着她:“咱们跳个舞,活动活动。” 婉初牵了牵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她的头埋在他怀里,他呢喃道:“你喜欢跳什么舞?” 婉初只是随着他动,稍稍抬着眼,看着他线条俊朗的下颌。 她不是求那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吗?现在是时候了吗?所幸生命能终了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还求什么呢?跳什么舞都好。 她的手抬起来在他脸上轻轻摩挲过,从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到他柔软的唇,原来生命的尽头是这么一个人陪着自己。想来真是人生无憾了,她什么都有过:金堂玉马半生繁华,恩怨情仇都尝遍了,还有一个孩子。哪怕人生就这么短短一截,她都不后悔,也都不遗憾了。 如果求不到一个天长地久,有一份短暂的真情实意也是好的,不是吗? 她笑了笑,努力把这张脸刻在心头。记着这张脸,如果真的能有来生,她就坐在奈何桥头等他。这一世来不及相爱,那么就把下一世许给他。 婉初觉得自己最后一丝的力气终于用完了,然后手静静地垂下去。 雪越落越大,越落越厚。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不管他怎样努力想要给她些温暖,怀里的身体却越来越软。他喃喃地说:“婉初,听话,别睡。别丢下我一个。” 别丢下他,这寂寞的人生,好不容易得来的伴,你怎么忍心让我再在寂寞里独行? 第十六章 不及卢家有莫愁 “事情都办好了?”沈仲凌问。 他的办公桌前站着两人,弓着身子恭敬地说:“都办得妥妥的,干净利落!人是从水坝上丢下去的,坠了石头,肯定是活不下来了。” 沈仲凌点点头,把桌上的大洋推到他们面前。 两人快活地抓起来,也不好堂而皇之地去数。 瘦子毕竟胆小些,斟酌地说:“不过,那天咱们捉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沈仲凌冷冷地问。 胖子瞪了瘦子一眼,此时也不好瞒着了,小心道:“守了一天,好容易等他出门,却是跟位小姐在一处的。他出门办事,身边总是跟着那个侍从的。看那人走路,我也知道是个练家子。好容易逮个机会,想着先抓着再说,又怕放了那女的她会跑去求救。” 沈仲凌摆摆手,心想跟荣三在一处,能是什么好女人?心下却又一动,突然声音提高了:“那女的,什么样子?” “挺漂亮的一个美人儿,中等身高,短头发……” 短头发、漂亮……是婉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手有些抖,问:“是这个吗?” 两个人看他面色阴鸷,互望了一眼,最后还是点点头。 沈仲凌的脑子轰的一声。婉初死了?被自己弄死了?他心里一时就空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沈仲凌在办公室里头呆坐到月上梢头,身子发麻,那麻后是密密匝匝的小小的刺痛,一阵紧似一阵。 死了吗?就这样没有了?仿佛是一场唱到了高潮的戏,突然就连人带着戏台子都消失了。台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悲或者喜,或者心疼,或者后悔,凡此种种,织成一张网,把他紧紧网住。 今天是坐着侍从官的车回家的,他觉得自己连回家的路都有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5 些陌生了。这一条路,是再也遇不到婉初了吗?从前是不管在哪里、有多远,他都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可如今,回家的路,走过了千千万万遍,他的心却再也没有回家的感觉了。哪怕在婉初失踪的这段日子,他都觉得总有一天还能再见着她的。哪怕是她跟了别人,他是恨的、是怒的、是不甘的,总还有个报复的念想。 可是现在呢?没了,整个人都没了。他想折磨折磨她,让她受受自己的煎熬,可连机会都没了。是真的死了。 自己原不就想她死了也不能跟荣三在一处吗?怎么她真正地去了,心却是这样的疼呢? 胸腔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正卡在他的咽喉吐不出去、咽不下来。 本就是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 他的心头是被洪水淹过的一片茫然,他沉在水下,似乎是永无天日的绝望了。 他进了沈府,沈福早在门房候着他,见他进来,忙上去对他耳语几句。沈仲凌的脸上变得阴晴不定。 果然,进了大厅,灯都燃着,主座坐着梁莹莹,她低着头喝着茶,脸上也没什么情绪。 晚香一见他,霍然起身,娇弱弱地低声叫了一声“二爷”。 沈仲凌见她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只皮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眼睛盯着她,声音却是冲着梁莹莹的。 晚香欲言又止,咬着唇不语,眼眶子倒是红了。 梁莹莹瞧着两人这眉目传情秋波频送的模样,心头是恨怨难当,可还强扯了一张笑脸:“应该是我问问二爷什么意思才对。放着妹子一个人在书院里头,也不早点带回家?妹子也是标致人物,看着也温柔,二爷既然破了人家的身子,就该给个交代。不然让人知道堂堂京州军督办整天混迹勾栏,总不是个样子。” 沈仲凌却是不语,实在是他的心还在因为自己亲手杀了婉初而痛着。但他那不动声色的样子,让梁莹莹更是恼怒。 放下茶盏,她挺着肚子走到晚香身边,拉起她的手:“你看我现在有了身子不方便,有个妹妹帮我伺候二爷,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可声音里头听不到半点高兴的影子,那“伺候”两个字分外的刺耳。 晚香垂首躬着身子跟梁莹莹道:“二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晚香怎么敢痴心妄想呢……” “既然人都接来了,就让福叔找个地方住下吧。”说完,沈仲凌谁也没多看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觉得什么都是烦的,什么都是乱的。 他一直憧憬的生活,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他和婉初。简简单单地过日子,一点点柴米油盐的小快乐,一点点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小幸福。春天赏花,夏日泛舟,秋来赏月,深冬煮酒。怎么就成了奢望?怎么他的生活,一不留神就到了这个乌七八糟、混乱不堪的境况? 什么都没了,婉初没了,爱情没了,婚姻没了,生活没了,什么都没了。他脑子木木的,不知道去哪里,仿佛哪里都去不了,走来走去都走不出这个把他困得死死的无形的城池。最后只能混混沌沌地到房间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梁莹莹看着他的背影,牙咬了又咬,冷冷地笑了又笑。拿着一个帕子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丢在地上,是恨不得再踩上两脚的模样。然后在小秋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晚香把她的动作收在眼底,咬了咬唇,却并不言语。 梁莹莹到了房间才发现沈仲凌却已经躺在床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感谢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吗?所以才来自己房间留宿吗?这是在可怜自己吗? 想到“留宿”两个字,心里头止不住地泛着恶心。 原来和别的女人同侍一夫,是这么个恶心的感觉。那么,不能只让她恶心,她总要让大家跟着都恶心才叫公平! 她一开始听到她的名字,以为也是个“婉”字牵动了他的心事。可人叫到面前,让她抬头看来,除了身段有几分像,其他并不是像婉初的。论相貌、论出身、论家世、论学识,哪里比得上婉初好?哪里比得上她好? 他爱晚香什么呢?还是如同父亲说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朝秦暮楚的?那么你既然喜欢,我就给你赎出来,送到你的床上。你不是深情不移吗?不是人人都说“京州凌少最君子”吗? 傅婉初前脚才离开几天,你另娶别人是身不由己。那么纳妾呢?那总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吧?有一天,再遇着傅婉初,你有什么脸面呢? 她心里头巴不得看这样的状况。可是她却忘了问自己,这样的境况自己又得着了什么好? 沈仲凌却像没事儿人一样,闭着眼睛睡觉。可她知道,他是没睡着的。 梁莹莹心中火气又高了一截,故意翻着日历道:“我看了看皇历。虽然咱们都受过新式教育,可晚香妹子怕是还会在意那些。下个月初五,是个好日子,要不就是下个月十八。二爷中意哪个日子,把晚香接进门?可惜那小园子卖掉了,不然,晚香住在那里倒是合适。” 沈仲凌翻了一个身,不言不语。 梁莹莹看他没有反应,还是不甘心,又道:“二爷也是的,妹妹今天刚来府里头,不知道她怕不怕。一个人也挺可怜,听说是父亲欠了赌债卖进来的。好在身子还干净,跟别的不三不四的男人也没什么瓜葛……” 沈仲凌终于霍然起身:“你是要我过去?好,那我就遂了你的愿!”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梁莹莹的怒气终于冲破了屋顶。她不过想让他软语哄上几句,道个歉,赔个礼。哪怕是找借口说说这事情,都不会让她这样生气。可他却是这样一副神情,连架都不屑跟她吵。 梁莹莹伸手拿起一盏台灯摔在地上。可还是不解气,又把屋子里头的东西砸了一遍。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这就是自己挑的男人吗?原来皮囊千千万万种,内心都是一样的。 小秋在外头听见了,吓得也不敢进来。只等她气头过了,才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小姐,您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是啊,她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原以为挑个好的,挑个自己喜欢的,却忘了去问,挑的这个是不是最爱自己的?前头的,原都不重要,最后的才是最紧要的呀。可是都回不去了,回不了头了。既然难受,大家就一同难受吧。 晚香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她终于离开了红袖招,她终于当了有钱人的姨太太。她见过不少嫁出去当外室的,可如自己这般的良人、少年英俊的,有几个? 开始以为梁莹莹找上门来是要找自己麻烦的,她也不怕。入了风尘,谁还没遇到过几回被打的事情。可梁莹莹当场就用五百大洋赎了自己的身。她知道,这个太太不是个善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6 茬,于是她就一味地放低姿态。不就是下跪弓腰、伏低做小吗,于她都不算什么。 沈仲凌进来的时候倒把满怀心事的晚香给吓了一跳,看了她惊恐的模样,沈仲凌烦躁的心终是沉了沉。他身上还穿着睡衣,外面正是深冬。掀开被子径直躺下,带着一身的凉气。 晚香猜到这是被太太赶了出来,却不多话,也跟着躺下来。 开始两人还分开着,渐渐地,晚香往他那里挪了挪,他却并没有动。晚香这才大了胆子揽着他,低声说:“二爷出来的时候也不添件衣衫?” 沈仲凌只是不语。 晚香又小心道:“二奶奶是生气了吗?要不,二爷还是送我回去吧……这些日子能得二爷青睐温存,就算晚香明天死了,这辈子也是值了……”话到这里竟然哽咽了。 沈仲凌叹了口气,他的脑子里被婉初死去的消息撞击得还没回过神,耳边听她几分姑苏白话,分明是婉初在耳边呢喃哭泣的模样。 他一把拉过她趴在自己身上,吻了吻,柔声道:“别胡思乱想的,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晚香听他如此柔情万种,便微微动了情,在他唇上吻了回去,将自己贴了上去。 沈仲凌闭上双目,那些心思那些烦乱倏地都被赶走了,剩下的只有身体的欢愉,替代那挥之不去的痛苦。不用想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人间何处不销魂呢,那就把他的心都带走吧。 婉初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迷迷糊糊里,醒一阵睡一阵。醒着也不是全醒,好像是听到有人说话,却又不知道是谁;睡着的时候也不是真的宁静地睡,而是不停地做着梦,一段接着一段,怎么都没个完。 她好像又回到自己小时候,每次去听戏都是兴冲冲地去,困恹恹地回。半睡半醒的时候,还知道背着自己的是谁。若不是父亲,她便哭闹着不走。只要父亲一背上她,她就睡得特别的香。 人和人的怀抱是不同的,人和人的脊背也是不同的。人天生仿佛就有一个合衬的怀抱、合衬的脊背,让她停栖,容她安眠。自离开父亲后,再没一个这样宁静的地方,她就这样一直飘着飘着。直到遇到那一个人,才让自己真真正正安心地睡下,一睡就是这么久。 这一回,她是被狗叫声叫醒的。 汪、汪、汪……还带着空旷渺远的回音。鼻子里钻进了烟火的气息,是有人烧火做饭的味道。她被这人间烟火的气味唤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屋顶灰败的屋梁。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浑身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时候挑帘子进来一位老年妇人,灰布袄黑棉裤。看她睁开眼睛,便笑着走过来,放了一碗热粥在边上:“小嫂子,你可算醒了!来吃点粥吧。” 看她想要坐起来,于是帮着她在后背垫了枕头,坐在炕上端着粥喂她吃。粥汤不稠,大约煮了很久,却是黏黏腻腻的。她一勺子一勺子慢慢地喂给婉初。 婉初是真饿了,一碗粥很快就喝得见底了。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多吃点,就好得快。你可是好阵子没好好吃东西了。” 婉初谢过她,这才打量四周。泥坯房子,说家徒四壁也丝毫不为过。 女人看她打量,忙道:“家里穷,怠慢小嫂子了。” 婉初摇头笑笑,突然想起荣逸泽来:“大娘,您可看见跟我在一处的男人?“ 女人面上笑纹更重:“别担心,你男人去打柴了。” 婉初被她这一说倒是不好意思了,但听说他能去打柴,定是完好的,也放心了。 女人拿着碗道:“小媳妇,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厨房再给你蒸几个馒头。看天色,你男人快回来了。” 婉初又点头谢她,目送她出去。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是粗布的里衣,身上盖着一床旧棉絮,虽然是旧了,可是倒也干净。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院子里的狗叫,接着是人声。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头发像凌乱的草窝一样,下巴上是青青短短的胡碴。身上穿着带着大补丁的粗布灰黑棉袄,棉裤上还系着绑腿。只有两只眼睛还是兀自带着熠熠星光。 婉初一见他这副模样,分明一个庄稼汉,同素日里有款有型的世家子弟完全就是两个人,扑哧笑了一声。 荣逸泽知道她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径直坐在她炕上,抬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好歹你的烧退下去了,烧烧停停的七八天,总不见好,吓坏我了。”然后就无言了。 婉初经历了生死,心里除了唏嘘也说不出话。看着他安然无恙地坐在面前,眼底潮了潮,有说不出的欢欣,又有惶恐的后怕,且是越想越怕。 等那情绪缓和下来,半晌才问:“你去打柴了?” 荣逸泽一笑:“人家把过冬的柴火都用光了,才把咱们给暖过来。老夫妻俩,不容易。听老人家说还要来场大雪,所以要多存点柴。” 婉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得去摸脖子。 荣逸泽从内里口袋摸出一条链子,上头吊着一把小巧的钥匙。“你在找这个吗?大娘给你擦身子的时候取下来的。你的衣服也洗干净了,在那边。” 婉初接过来,钥匙带着他身体的热,还是温的。婉初又拿过衣服来,在里衣里摸了摸,父亲的印信还在,这才放下心。 荣逸泽并不问她那是什么,看她又打量了一下房子,道:“这里是京郊丰县了。大爷姓林,是个猎户。那天正好经过去看陷阱里头捕了什么野味,结果是一对野鸳鸯。” 他说得轻松,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当时的惊险。也只有他能清楚地体会,当时笼罩过来的浓重的绝望。因为太过沉重,所以才越加轻描淡写。 他这一提,婉初想起那天陷阱里头的那个吻来,脸上就有了羞赧的神色,嗔他道:“你可真是嘴坏没正经。”然后索性转身躺下背对着他。 荣逸泽看她那模样却是娇闹没有责怪,俯过身子,撑在她上方,笑着拍拍她的肩:“你再睡会儿,我出去挑水。” 婉初这才翻过来,拉住他胳膊:“外头这样冷,你还去?” 他却笑道:“心疼了?” 婉初烫着脸,既不说“不”,也不说“是”,脸上却是一副默认的样子,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欢喜。他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头,给她掖好被子。“不多挑些水,你用什么洗澡?刚好些,别受了凉气,乖乖躺着。”笑着又看了她一眼,起身出去了。 婉初被他的笑暖得化不开,咬着被子,想着过去种种。短短几天的时间而已,怎么她的心就这样给出去了呢?还是人必要经历过生死、别离之后才能看到真心呢? 她一心一意地给着沈仲凌考验,等着他过关的那一天,可最终是无疾而终了。可她连考验的机会都没给荣逸泽,他却是不知不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7 觉地通过了她的考验。 她一生的疑惑,就是母亲说的,男人要么爱着你的身体,要么爱着你的容貌,要么爱着你的家世。等这些都不在了,他还爱你什么呢? 她是什么都没有了,按着常情来说,身体是残花败柳,家世是孤苦无依。所以她无所谓他的青睐,却没想到这一路走下来,他却是对她用情最深的那一个。 寒冬挑水不易,烧水也不易。荣逸泽不愿意用去太多老两口的柴火,老夫妻俩心肠好,救了他们,他已经是感激不尽。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给老两口,他们也是不收。 他身体底子好,躺了两三天就养回来了。老两口生活艰难,对待他们却是大方,把好吃、好用的尽数拿出,是朴实敦厚的人家。所以荣逸泽更是不愿意白吃白喝,主动砍柴挑水减轻些他们的负担。 等到天黑下来,大娘又端了一碗稍稠些的玉米粥。食物虽然寡淡,但婉初也不挑剔,还是乖乖喝下,胃里头渐渐暖了。 荣逸泽拖了一个木盆过来,注满热水,试了试水温。“水放好了。这里不比家里,要委屈一下了。”又在边上烧了一盆炭火。 婉初谢过他,可还是犹疑着不动。荣逸泽疑惑地看了看她,才想起来这房间里是没有门的,只用一个厚帘子隔开。 他了然地笑了笑:“放心,我在外头给你守着,保证没人偷窥。” 婉初被他说得脸又红了红。 荣逸泽果然是老老实实地在帘子外头守着。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水声,像是石子落在湖面打出的声音,还能瞧见那石子落处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 他的心随着那水声,一笔一笔染出一幅美人沐浴的形象来,身子渐渐地燥热起来。 婉初自然知道这样人家的炭火的珍贵,也不敢多洗。快速洗好穿好衣服,就叫荣逸泽进来。等他进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脸却是殷红的,便问他:“你的脸是被风吹起冻疮了吗?” 荣逸泽掩着尴尬,低头说了声“没有”,快速地把水再一桶一桶地拎出去。 等到晚上熄灯的时候,婉初见荣逸泽又进来,便问他:“累了一天了,你怎么不去睡觉?” 荣逸泽笑道:“我就是进来睡觉的。” 婉初脸一烫,想起他对外头称为夫妻,他不进来睡觉还能去哪里?可是自己昏睡了这么久,并不知道他晚上到底是睡在什么地方的。如今这情形,也不是自己该拿捏矜贵的时候。 于是往里墙挪了挪,大大方方地躺下,心里头却有如小鹿乱撞。合上眼睛,怎么都睡不着。好一阵过去了,却是不见他上来。 婉初翻过身又坐起来,外头月光透过白纸糊的窗户,有一层朦胧的亮光。借着这光亮,却看见他和衣倚靠在炕边,连床被子都没有,蜷缩在一处,借着炕身取暖。 她心里头纵横交错,也不知道是委屈、是感动,还是心疼,不断地在心头碾过,眼眶是红了又红。 婉初挪到炕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荣逸泽猛地醒过来,问:“怎么了?”声音里尽是担忧。 “你上炕上来睡,下头多冷。”说着往里头挪了挪。 这间屋子本是老两口女儿的,女儿出嫁后就空着。因为是女儿家自己睡的,这炕砌得也不宽。 荣逸泽却是愣了又愣,婉初看他呆呆愣愣的,心道这人真是一时轻薄一时皮薄的,索性往里一转,丢了句:“愣着干什么,爱睡不睡!” 荣逸泽的心里头却是百爪挠心,不知所措,什么叫“爱睡不睡”?你倒是说清楚啊,你这个“睡”到底是哪层意思? 但是,那火炕太吸引人了。他最后解了裤腰带,脱了棉袄棉裤穿着里衣,钻进了被子里。 炕是暖的。身边不远的地方是软玉温体,弥漫着沐浴后的清水香。他本困乏难当,可躺到这炕上,越睡越觉得这炕火未免烧得太旺了些,反而口干舌燥的睡不着了。 婉初却是个怕冷的身子。也不过出月子一个多月,本就是大伤元气,在冰水里泡过、雪地里冻过,是冷怕了。又没有大补的东西续上阳气,就越发的怕冷。 身边有个火球一样的东西,睡着了以后,寻热而去本就是本能。于是越靠越近,越觉得暖和。睡梦里索性就揽住他的身体,头往他肩窝里钻。迫不得已,荣逸泽只好奉献了一只胳膊给她当枕头。 仰面躺得累了,翻身也只能翻到她这面,另一只手正好落在她的腰上。 生过孩子的身子,腰那里有些绵软的,却更是风情的手感。他的手只敢搭着,不敢动。大约是他身体越发的烫,婉初贴得更紧些。舒服的时候,腿也搭在他身上。 他心里叫苦不迭,这可怎么睡?这还叫不叫人睡?谁来教教他柳下惠是怎样坐怀不乱的? 他虽是名号风流,人却没有传言的那么胡闹。女人那里,不过是闹给别人看的。他自己都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可毕竟是知道里头滋味的。这样长夜漫漫,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甚是难熬,越发地想念那销魂滋味。 于是理智叫他,不要想那些,你又不是没碰过女人,何至于如此的急色?另一个声音道,想想也无妨,她自己说的“爱睡不睡”。女人都说到这份上,无异于邀请了,还要怎样呢?那个声音又说,人家不过是怕你着凉,你若趁机占了人家的便宜,你还是个人吗? 这两个声音在脑子里过来过去,满心满怀地快要溢出来一样。想来想去,最后只能默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如此一遍又一遍,靠佛祖来熄火。他也突然感慨,老太太还是高人,能算到他有今天这般经历,所以早早就着他抄经文。总以为是超度小三的,原来却是为了度他这个苦海无边的人。最后,终于浅浅地睡着了。 鸡鸣一道,荣逸泽就醒了。把胳膊从婉初头下抽出来,麻得发疼。动动胳膊,轻手轻脚起来穿上衣服,出门干活去了。 老夫妻俩起得早,看他也起来了,又看他眼眶一片乌黑,笑道:“小嫂子身体刚好,你该疼爱些。” 荣逸泽知道他们想歪了,他这黑锅背得未免太委屈了些,只能嘿嘿笑了两声敷衍过去,担起水桶挑水去了。 婉初这一觉却是睡到日上三竿,昨天睡得特别的暖和、特别的好。她觉得身体力气又充盈了些,在床上实在是躺得乏力,便穿上衣服到屋子外头走走。 雪看模样是早停了,院子里早已扫出来,泥地是干硬的,有几只鸡在地上咯咯咯咯叨米追逐。 林大娘看她走出来,笑道:“小嫂子起了,身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8 子好些了吧?多出来走走也好。” 婉初微笑着跟她问好。 林大娘坐在院子里拧玉米。婉初没见过,来了兴致,拉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她边上。看着看着还不过瘾,动手跟她一同拧。 大娘忙拦着:“这是粗活。” 婉初却执意要做:“总闲着,怎么好意思。”妇人见她真挚,也只好由着她。 这拧玉米粒看着容易,新手没技巧做起来也很是费力气,一会儿手心都红了。 耳边听得狗叫和篱笆门开合的声音,婉初扭头一看却是荣逸泽背着一捆柴火进到院子里。林大娘笑道:“你这男人真是勤快,天没亮就去挑水。水缸全满了,就去砍柴。看你们细皮嫩肉的,肯定是少爷小姐出身,却要你们做这样的粗活。真是怠慢了你们。” 婉初笑着道不碍事,目光却没从他身上移开。 两个人目光对到一处,就碰出了火。婉初面上一红,噙着笑低头不语,仔细地拧着玉米。 大娘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借口去弄饭就去了厨房。荣逸泽把柴火摆放好就坐过来,问她:“拧玉米呢?” 婉初“嗯”了一声。却是小媳妇洞房花烛第二天的羞涩模样。 他心里荡了又荡,笑道:“小三有一本顶爱看的书,里头说打米挑水村汉、拾柴做饭婆娘。你看咱们是不是也有点这么个意思?” 婉初还是不理他,嘴角却是翘起来的。 她这几天吃得简单,下巴颏都尖了出来。再看一双手,虽然是盈盈纤纤,可那手腕明显是脱了肉了。今天仔细一看,倒又恢复到了生孩子前的身段。头发短短顺服贴在耳后,那一种俏皮里头又带了些许可人怜爱的风情。 婉初眼角瞥到他老盯着自己,被他看得羞恼了,索性站起身:“我去厨房帮大娘去了!” 荣逸泽却是笑意更甚,拉住她的手:“刚好些,进屋躺一会儿去吧,仔细伤了风。” 听他说起睡觉的事情,婉初的脸是烧透了,于是推他的手,却听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婉初去拉他的手来看,他便把手不动声色地背在后头。 婉初更是疑惑,硬拉过来。却看他双手生了大大小小的冻疮,还有短短长长的口子,心里就是一疼,知道他也是生来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苦的。“你这是砍了几天的柴火?” “没几天,都是小伤,不碍事。”他说得轻松,拉过她的手,“快点进屋去,外头多冷。” “我去帮帮大娘。” 荣逸泽又笑,哄了她进屋:“你什么都不会,好好躺着就是帮忙了。” 婉初还是着了风寒,又没及时进补,就添了些咳嗽。此地离京州虽然不远,可毕竟是寒冬。路上又只有敞篷的驴车可以交通。连下了几场大雪,大路也被雪封住。两人左右是走不得,只好就先住下,给婉初调养调养身子。 又住了几天,白日里婉初跟着大妈学做饭、帮些力所能及的忙,荣逸泽就整天挑水砍柴。晚上两人默契地睡到炕上,聊聊天、说说幼时的趣事,直到婉初睡着。 等到婉初的身体大好,却又到了年关,下了两场大雪,路全被雪封住了,两人索性等过了年再走。 荣逸泽随着老猎户去山里头打猎置办年货,一去就是两天。婉初坐立不安地等着,时不时看看窗外。林大娘笑道:“小嫂子,你别着急,估摸着今天天黑就能回来。” 婉初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过她的好意,看到大娘在纳鞋底,于是坐在一边帮她捻线。看大娘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是个很大的鞋子。老猎户的身量并不高,婉初觉得奇怪,便问:“大娘这鞋子是做给谁的?” 林大娘用针在头皮上过了一道头油,又穿过鞋底,使劲把线一拉。“是给我儿子的。我就两个娃,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女娃子嫁到隔壁村,男娃子原先在省城读过几年书,现在在外头谋什么营生,一年才回来一次,瞅着也就是这两天了。” 婉初看她说起儿女,一脸的幸福慈祥,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孩子,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他穿得暖不暖,会不会生病?别的孩子总有母亲牵挂,她却是想牵挂又怕牵挂。 她既不能亲手给他缝衣,也不能亲手给他做鞋;等到他大些,也不能教他认字……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怎么做都是不对,连想一下心里都觉得疼。 到了掌灯时候,果然听到门外狗吠,婉初以为是两人回来了,跳起来过去开门。 雪停住了,有一个长相周正、身穿灰蓝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从院子里走过来,看到婉初也是愣了一下。 林大娘在屋子里头问:“老头子回来了吗?” 那年轻人听到林大娘的声音,回了一句:“娘,是我。” 林大娘忙丢了手里的活计迎出来。婉初听到是林大娘的儿子,便侧身让他进来。 大娘见了儿子,鼻子就酸了:“刚才还说到你,你这就回来了。一年到头在外头,看看,人都瘦了。” 那年轻人好脾气地笑了笑:“娘每回瞧见我都说我瘦了,其实我比上回还重几斤呢。”说着话,眼睛却是很警觉地扫了一眼婉初,“娘,这位是?” 林大娘抹了抹眼睛里将落的眼泪:“瞧,我光顾说话了!这位小嫂子跟她男人路上遇了贼,迷路了掉进你爹的陷阱里头了。幸好那天叫你爹去林子里头看看,不然这小夫妻俩真是要遭罪了。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婉初听她说这些,手里头也没闲着,低头搓着线,并不看他。 林大娘又说:“小嫂子,这就是我那个儿子,小林。” 婉初停下手,这才抬头微微一笑,跟他打个招呼。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很是警然凌厉,仿佛要把人看穿一样,于是又低下头去捻线。 小林的目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打量她,林大娘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来的生活琐事,小林也就面带着微笑听着。 母亲问到他的时候,他就轻描淡写地随意说了说自己在报社做事情。母子俩聊了一阵子,外头的狗叫声又响起来。婉初这回也不好火急火燎,只是姿态平常地走过去开门,果然是老猎户和荣逸泽。 荣逸泽脸上冻得通红,一见婉初未语先笑。婉初嘴角也是翘了翘,碍着生人在场,也不说什么。等两人进了屋子,抬手关了门。 老猎户是个和气面孔,总带着三分笑,进屋子就说:“小嫂子,你这男人真是好枪法!” 婉初早就听习惯了“小嫂子”三个字,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便微笑着随他去看收获。 荣逸泽肩扛着长枪,枪头上挑着几只野鸡、兔子,他下巴上已经是短短一丛胡子了,戴着狐皮帽,倒真有几分猎户的模样。 小林见到父亲,起身叫了一声“爹”。林大爷更是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99 笑得开心:“回来了!幸好赶在雪前回来,看天气还有场大雪呢。我跟你娘还担心路上行不了车。” 父子俩又寒暄了几句,这回小林审视的目光飘到荣逸泽那里。荣逸泽也不避开,迎着他礼貌地笑了笑。 小林同林大爷去放猎物,大娘去厨房端饭。荣逸泽在外头洗了手,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婉初在摆碗筷。 他笑眯眯地走过去,贴在她身后问:“媳妇儿,晚上吃什么?”他故意抖着京腔,带着笑意的声音扑在她耳里,热热痒痒的。 婉初被他叫得脸通红,转身想用筷子敲他,看他那风尘仆仆两颊通红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心里被那句话哄得满满的甜,细语娇嗔:“别没正经,仔细被人看去!” 几个人到齐,围在桌边坐下。饭菜也是简单,一些炖煮干货,玉米粥,窝窝头。另有一碗鸡汤,是林大娘特意给婉初补身子的。这一桌饭吃得热气腾腾。 小林的话不多,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席面上只听见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山里的趣事。桌上灯火如豆,墙上人影绰绰。其乐融融的一餐饭,这仿佛就是居家的乐趣了。 晚上洗漱完毕上了炕,婉初趴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这个小林,怪怪的,可不像报社里的人。” 荣逸泽低声笑道:“大爷大娘都是善良的人,他们的孩子总也不会坏。” 婉初又道:“我不是说他坏,只是他看人眼神怪怪的。” 荣逸泽哪里看不出来,小林走路轻巧,跟叶迪有几分像,是个练家子。当然,猎户的儿子,会些功夫,不算什么。可那虎口和食指上的茧看着就让人疑心了。老猎户还常常打猎,有这个茧并不奇怪。但小林说他是报社的职员,就算常年握笔,那茧长得也不是地方。 荣逸泽这些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同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在小林身上,他倒没觉出什么危险的气息来,只是觉得这人必然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但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他是哪条道上的人,跟自己关系并不大。何况,他和婉初过完年就是要走的。 所以安慰她:“是你多心了。人家也许就是看你漂亮,多看了几眼……我原来也常那样看你,你也觉得我眼神奇怪吗?” 婉初听他又要开始没正经了,便翻过身去不理他。荣逸泽却是来了兴致,靠过去拍她肩膀:“哎,你别装睡,跟我说说。” 婉初却是捂住耳朵,故意不听。她怎么说?难道说从来没觉得他眼神奇怪吗?说有时候也会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如鼓噪吗? 荣逸泽看她这回是真使起小性子来了,便假装挠脸:“你给我看看,我这脸痒得厉害。” 婉初这才转过来,摸了摸他脸上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肿,也是心疼得不得了。挡开他的手,柔声道:“你这是起冻疮了,别挠,挠破了是要流脓的。” 荣逸泽看她目光里满是柔情心疼,她手底下的脸也开始热起来。最后只好一把抓住她在脸上游动的手,很冠冕地说了一句:“睡觉吧,我困了。”然后翻了一个身,留了一个后背给她。 第十七章 人间哀乐转相随 晚香翻着日历牌子,咬着指甲想心事。 纳妾的日子是定下来了,可沈仲凌对自己并不算得十分的上心。他不过就是偶然过来,床笫之间也不是非常主动,只是不拒绝她而已。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留在梁莹莹那里。她也不着急,反正她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晚香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四处走走,名分还没定下来,她的心还悬着,所以也并不急切地出去交际。 沈福客客气气地跟她交代了府里头的大致情况,晚香觉得,真是对着外人一样客气。她都明白,只是什么都不说。反正,她又没什么大野心,安安心心做个姨太太,生几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愿望。所以床笫之间格外卖力,那些手段都是知道的。反正是取悦男人而已,有什么难的呢?只要男人肯疼你,还怕没有锦衣玉食,还怕没人尊重高看你吗? 晚香的房子离绣文住得较近些,虽然也是打过照面的,可也就客气疏离地点头示意而已。她一眼就看出来绣文是个好相处的,于是有空没空地就晃过来聊几句。 晚香有意无意地聊着,绣文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绣文是个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模样,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问她三句,她也就说三句。既不是敷衍,也不是淡漠。就是浑身上下透着恹恹的“没意思”。 晚香就不明白了,她一个乡下女人,似乎出嫁前还有些风言风语的。在沈家当着大奶奶,锦衣玉食、仆妇成群地伺候着,还有什么不满意?心里头并不十分愿跟她亲近,可在沈府里头,心眼实在的,似乎也就绣文一个,所以才不得不拉拢着她亲热。 渐渐地,晚香也就磨出个轮廓来。又偷偷给下头的人一些钱,那些一丝一缕的消息也都主动送到她耳朵里,也就知道了婉初的事情。隐晦曲折地问些喜好性格类的话,她更是牢牢记下。 她觉得自己聪慧,明白自己多少是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头了,可她也做得甘愿。拿捏那份轻重合理,既不太像,又似有似无的几分相像。 这一日大早,晚香又来厅里头给梁莹莹奉茶。梁莹莹晚上睡得并不好,茶、咖啡都给戒了,这会儿正喝着牛奶。 晚香进来就给她一个万福,低首下心、伈伈伣伣做足了低姿态。梁莹莹也懒散地不想理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礼。 梁莹莹后来想通了,她一个堂堂的大小姐,犯不着跟个窑子出身的人拈酸吃醋。她倒要看看,沈仲凌能宠她到什么时候! 果然,只要自己不跟他闹,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这边留宿的。虽然心里头哽着一个疙瘩,但好在沈仲凌后来也温言细语相待,没什么特别出格的行为。她冷笑一声,小妾不过就是小妾,三天新鲜的玩意儿。所以她本着宽宏的态度,也不主动提晚香的事情。 “姐姐这是身体不爽快了吗?怎么吃起药来了?”晚香小声道。 梁莹莹这才看到她原来说的是茶几上幼萱的丫头明月送来的药。“普通的补药罢了。”她恹恹地说。 晚香却是笑了笑,一脸唯唯诺诺又艳羡的模样道:“这补药的味道真是好闻……姐姐不要笑我,大户人家用的东西果然是不同的。就是咱们缝香包的香料,也没这个好味道。” 梁莹莹看她眼盯着那药材,自己由于怀孕,什么味道都不太能入自己的鼻子,觉得什么都是怪的。看她眼神,便道:“你若喜欢就分一包去。” 晚香笑得更开了些,千恩万谢的。 梁莹莹却不料她是真的要,心里鄙夷,面色却淡淡的。小秋也鄙薄了她一眼,可总也是未来的姨太太,不好太放肆,便很不情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0 愿地过来拆了一包给她。 晚香回到房间,坐在桌子前对着那药材,一个一个地分辨。她鼻子灵,这药夹杂的味道她熟悉,这是妈妈们常常给姑娘们喝的“凉药”。 书院里头,铁了心不愿意生育的,妈妈就给喝绝孕药。大多数姑娘还有着从良嫁人生子的念想,平常避孕喝的就是这凉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丫头,这些药都是她亲自取、亲自熬的。 她想不明白梁莹莹怎么会有这个药,正在琢磨这个的时候,沈仲凌却进来了。 沈仲凌这阵子终于从婉初死讯的震痛里走了出来。他问了扔箱子的地方,独自驾车而去。 京郊水坝这时候还没冰封上,天地之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时间都静止住了。 他从坝上看下去,虽不是汛期,那水看着也是湍急,更有一种无情东去的决然。带走的不仅仅是婉初,还有他的深情挚爱。他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她终究是离他而去了。 也好,也好过眼见她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不能承受那噬心挫骨的恨,他既然得不到,那么谁都别拥有!反正再怎样后悔也是没用了,是噬脐莫及了。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当死去的那个,是曾经深爱自己的婉初。 从此以后,再没人知道,他的婉初移情别恋、分情破爱了。死去的婉初,爱的人只有他。反正他又找到一个“她”,只爱自己的“她”。 沈仲凌走进来:“怎么一股子药味?身子不爽快了?” 晚香忙起来去迎他,心下略略一滞,柔声说:“是太太给的。” 沈仲凌“哦”了一声,未几又扫了一眼那药,也没再说什么。晚香拉他坐下,给他捏肩膀捶背。 他有好几天没过来,却不见她抱怨,依旧温柔模样,心里便有些内疚,和声问道:“这几天都在干什么呢?” 晚香轻声道:“没做什么,跟大奶奶说说话,自己练练字。二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我也不敢去打扰她。不过……”说着手停了下来。 沈仲凌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不过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着二奶奶,晚香羡慕得不得了。也想、也想有个孩子。”说着脸是羞红的。 沈仲凌笑了笑,又把她揽了揽,心头却是一动。孩子?梁莹莹为什么好好地给晚香药? 他搂着晚香,淡淡地说:“你身体好好的,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就别乱吃。” 晚香仿佛什么都不懂一样,闪着眼睛道:“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把头埋进他颈窝,嘴角是他看不见的一缕轻笑。 沈仲凌次日提着药让郭书年去查。果然那药是有问题的,郭书年从药铺回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督办,这药是两份方子合的,一份是补血行气的补药,不过另一个是书院姑娘们常用的‘凉药’的方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沈仲凌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十指交叉敲着自己的下巴,梁莹莹,你果然是有手段!表面做大方,背地里使这样的手段! 傍晚回家,沈仲凌径直走回房间。梁莹莹正梳着头,沈仲凌把药包往她梳妆台上一丢。本来这几天他们难得的相安无事、相敬如宾,那蜜月的甜蜜仿佛又回来了。她笑着问:“这是什么呀?” 沈仲凌冷笑了声:“你问我?你不知道吗?这是你给晚香的‘补药’呀。” 梁莹莹当他是生气拿别人送的给她:“我说什么呢,就是这个?你不是要跟我生这个气吧?”她带着娇嗔的笑看着他。 他却觉得那张端庄的脸没来由地让人讨厌:“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事情才够格跟梁小姐生气呢?” 自结婚以来,沈仲凌这番阴阳怪气同她说话,记忆里还是头一回。她胸中又是怒火燃起,却强自压着,冷冷道:“是,我错了,不该拿人家的药做人情送给你心尖上的人。” 沈仲凌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推托!谁好好弄些凉药送人?你是怕晚香生的孩子跟你抢吗?你想得太远了,二奶奶!你这个位子可是明媒正娶,谁抢得走你孩子嫡子的位子?!她一个乡下姑娘,什么都没有,你连个孩子都不肯给她?梁莹莹,我知道你有手段,不过我劝你不要在晚香身上打主意!” 凉药?梁莹莹没想到那些补药竟然是凉药,可是现在重点并不在那里。她被他的话刺得心都在滴血:“我的孩子?姓沈的,这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吗?他是跟着你姓沈的!” 梁莹莹被那心头火烧得身体发颤,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啊!她掏心掏肺地爱他,他就这样疑心她?她的手段为了谁?都是为了他啊。怎么到头来,却引火烧身了呢?! 还是如同父亲说的,当女人不能一味要强,该温柔的时候就要温柔。可是她凭什么!她只觉得心疼得如同穿了一个洞,流出去的都是她的温情,越来越冷却的,是她的心。 梁莹莹冷笑了一声,眼中尽是轻鄙神色:“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傅婉初还是比我有眼光,早早就看清楚了你。要不然她怎么宁可跟了荣三那样的浪荡子,也不跟你!” 沈仲凌霍地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两个名字。” 梁莹莹看他那反应,自己也像斗起了气的公鸡,仿佛寻到了什么制胜的法宝:“为什么不能提?二爷这是心虚了吗?也是,从前深情款款的模样,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娶了我这个不得不娶的倒也罢了,转过头,马不停蹄地就开始新人换旧人了。二爷不如今天把话都说畅快了,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可心的人,不如全部接进家里头来,省得我隔三岔五地喝一杯妹妹茶!” 她越说越开心,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着他的反应。 谁知道他却是离了她远些,万分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衣领,没有笑意地笑道:“我还不是体谅你?怕你一回喝得太饱,撑坏了肚子。总要慢慢喝,才能品出茶的滋味来。万一一杯品不出味道来,多喝几杯也是好的。” 梁莹莹咬着下唇,唇上是惨白惨白的牙印,心里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句话:“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她怎么还是有奢望,还没看透呢? 沈仲凌轻笑着转身,刚走到门边,梁莹莹轻嘲道:“傅婉初真是傻,我真替她不值。要让她瞧见自己用身子换来的人是这么个模样,你说她会不会后悔得直哭呢?” 沈仲凌的身子僵硬在那里,良久转过来。这回,她终于看到她想看到的表情——震怒前的隐忍、屈辱后的疑惑。 梁莹莹忽然掩着唇笑起来,也不说话,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轻快地一下又一下梳起头发来。 “你什么意思?”他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她却故意没听到一样:“反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1 正你有新欢了,旧爱的事情,你何必这样假惺惺地装作在意?”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我问你什么意思!” 梁莹莹把手从他手里拽出来,恨恨地想:你终于疼了,是吧?你这样每天让我疼,我不让你疼疼,你怎么知道我的苦! 她凝眸一笑,仿佛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去年你当你在通州是怎么出来的?你大哥怎么逼傅婉初退婚的,你不知道吧?他用你的命逼她退婚,那个傻姑娘呀,自己跑到汉浦去,拿自己的身子换兵去救你。 “你知道她怀孕了吧,那孩子根本不是荣三的,是代齐的。是为了救你呀,凌少。你怎么对人家的?啧啧啧啧,可怜的姑娘……不过总算是她长了眼,跟了荣三也强过跟你这个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梁莹莹觉得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看着沈仲凌失魂的面孔、痛苦的神色,她心里也痛快了。那痛快,果然是一边痛一边快乐。她笑着笑着眼泪也跟着出来了:梁莹莹,你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今日是明天的昨日,人生于她而言是往者不可谏,来者也无法追。她选了这样的今日和明日,就是再苦也要挺起胸一日一日地走下去。 沈仲凌一步一步地退出来,边退边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是骗自己的,是的,她是骗自己的!她为了让自己难受,故意说这样的话。是的,一定就是这样的! 婉初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她那样爱自己,她是什么都能抛去的呀。前前后后,人事种种,越来越清晰,荣逸泽是否认过的,他那样一个人,自己做下的事情从来不惮于承认,他是否认了。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可是婉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现在他去找谁?她死了啊,自己亲手杀了她,扔在寒冷的江水里头了。她会多怨他?她从小就怕冷,在水里头泡着该有多冷? 他脑子里是纷乱的往事,忽喜忽悲,喜不知从何而来,悲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止住。他整个人都有些失控,脑子里是巨大的疼痛,仿佛要炸开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又往小院子的路冲去。 走到了尽头却是那道高耸的火墙,煞白煞白地刺他的眼。他恨这墙,好像是它挡在他和她之间,是它让自己再也寻不到婉初一样。 他一拳一拳地去砸那墙,一个坑、两个坑……一道裂纹、两道裂纹。那裂纹的中间里开始有粉红,接着是猩红,越来越耀眼。他压抑着内心的呐喊,想要哭,眼泪却流不出来。只能一拳又一拳地,让手上的疼去遮盖心上的疼。让肉体的血肉模糊,去代替心上的血肉模糊。 早有下人见了跑去给各个院子里头的主子报信。绣文推着沈伯允,小秋搀着梁莹莹,晚香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众人都被他那发疯的模样吓傻了。 晚香吓得直掉眼泪,她不过就是想讨得他几分怜爱而已,想让他跟梁莹莹吵上一架,然后在自己这里多住几天,赶紧怀上个孩子。如此而已,没有更多的想法,怎么就成了这个场面? 梁莹莹立在远处冷冷看着,除了心冷还是心冷。只有她,他心里果然还是只有她。只有她能让他笑,让他疼成这么一个样子。 她早就输了,她以为人生那么长,他总有爱上自己的那天。可原来是没有可能的。他是在后悔吗?这样后悔? 沈福和府里头的精壮去拉他,唤来好几个人才把他固定住。最后沈伯允让人绑了他,送回房去。 梁莹莹一夜没睡,医生打了镇静剂就走了。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想起那一回在百福宫酒店里,她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那时候她多乐观、多自信。 她有些后悔了,怎么就这么鲁莽全说了呢?可这怨不得自己。要不是他那样伤自己的心,她怎么会和盘托出?她愿意说吗?! 那后悔里头又带出些快意:现在,他再也不会想着别人了。 天色暗下来,又渐渐走向黎明。明天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她心事重重地趴在床边睡过去了。 沈仲凌的手动了动。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梁莹莹的手里。所以他一动,她便醒了。她心里忐忑,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沈仲凌睁开眼睛,眼睛里还是那熟悉的帐顶。微微侧头,是眼睛红肿、眼下淡青的梁莹莹。 梁莹莹动了动唇,他却轻声道:“你有了身子,应该好好休息。” 梁莹莹愣了愣,他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什么都没说。 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你骂也好,摔东西也好,你别这样吓唬我。” 他坐了起来,在她头上揉了揉:“乖,别哭,都过去了。都是我的错。” 梁莹莹没来由地又惊又恐又委屈,扑在他身上,啜泣不止。她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他洗漱完毕,穿戴妥当,牵着梁莹莹的手去饭厅里头吃早饭。 沈伯允和绣文、晚香都是彻夜未眠,早早就起了,这时候已经坐下了。晚香见他们走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二爷、二奶奶。” 沈仲凌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她一眼。两人坐下,众人怀着心事安静地吃到一半,沈伯允缓缓道:“二弟今天还好吧?” 沈仲凌手上缠着纱布,只能握着勺子,听他问起,便放下勺子,毕恭毕敬地回答:“昨天让大哥担忧了,以后不会了。” 沈伯允点点头。 这顿饭吃得只剩下筷子碰到碟子、勺子碰到汤碗的声音。明明是珍馐美馔,可却是味同嚼蜡。 这边家宅总算是平静了,梁莹莹想起那“补药”的事情来。她突然觉得齿寒,什么样的人,会给自己的太太吃这样的药?心里是不太相信的,又把剩的那包药拿出来,找小秋去药铺里问问。这一问她更是觉得背凉,果然是凉药,是不想让幼萱有身孕的药。 她和幼萱还有几年的同学情分,却又不知道她家里到底是有怎么样的一番暗涌,不便明说。思量着这事情既然知道了,总要点拨点拨她。于是打了电话给幼萱和那两个女朋友,约在一处打小牌。 麻将打到八圈,唐浩成从外头回来,客气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对着幼萱言语间也是一派的温柔体恤。他看见明月给几位小姐端了燕窝粥,便问她:“太太的药喝了吗?” 明月恭敬道:“正在熬。” 梁莹莹的心里就泛着冷气,突然觉出男人的可怕之处来。又打了几圈,明月又端了药过来。梁莹莹眉头皱了皱,偷偷伸了脚出去。 明月捧着绛红漆木的宽托盘,没留心脚下。刚靠近桌边,正绊在梁莹莹的脚上,一个踉跄就把药打翻在麻将桌上。几人都是大呼小叫地从桌边跳起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2 来。 幼萱怕惊吓到梁莹莹肚子里的孩子,忙过去问她有没有怎么样。看到她衣服湿了一角,掏出帕子一边给她擦着,一边数落明月:“你这丫头越大越调皮,万一烫着梁小姐,仔细你的小命!” 明月手忙脚乱,又带着委屈。幼萱向来是个好脾气的,这样的重话是从来没听过的。但幼萱话虽如此,语气却并不算太重。只是怕梁莹莹有什么意外,她这个丫头到时候逃不过一顿重罚,所以先自己数落她。 梁莹莹哪里看不出来,心里更是一阵唏嘘,这样心地善良的幼萱,背后却被自己的丈夫算计。又想起沈家那一摊烂事情,想想父亲虽然有三个姨太太,可都被父亲管得老老实实,谁敢挑头玩花招、弄手段?虽然她从小就不喜欢她们,但那些姨太太却从来都是乖觉不敢造次的。 这个晚香,一进门就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她出身青楼,虽然没接过客,可梁莹莹并不相信她不知道“凉药”的事情。原只当她年纪小,又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丫头,谁知道心计这样深? 梁莹莹真是后悔把她弄进门,可是不弄进门,她在外头一样能翻出风雨。她当真小瞧了她。 又想到沈仲凌,他把他的爱都给了傅婉初,把他的宠都给了晚香,她得到了什么呢?这样的钟鸣鼎食的大家庭背后是利益交错,夫妻之间难道是注定没有真情的吗?看着眼前的幼萱,心里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哀。 梁莹莹拉住幼萱的手,微笑道:“你别紧张,不碍事的,别吓着她。” 明月在一旁听到她那样说了,心里总算踏实了,只能道:“我再去给小姐煎药。” 梁莹莹拦了明月,转过来对幼萱道:“你今天就别喝了吧!我最近看了篇杂志,说补药吃多了也是会坏身体的,不如五谷杂粮慢慢养着。你看,吃了这么久都没什么起色,怕是方子不好使,不如找个大夫换个方子?或者看看西医也是好的。 “上回我父亲的四姨太也是病了好久,喝了多少药都不见起色,眼瞅着病得还越发重些。最后让父亲拖到西人的医院里,打了两针就好了。回家找人一看药方,才知道是大夫弄错了,把人家的方子开给她了,气得四姨太带着人把人家的医馆都给砸了。” 大家听了都跟着笑起来。但梁莹莹虽是笑着,眼睛却牢牢盯着幼萱,眼神无比恳切。幼萱是个玲珑心肠的人,听她这样一说,心头就是一悸。却也不说什么,也是跟着笑,在她手上拍了拍:“听你的,今天就不喝了。” 韩朗陪着方岚到她二哥方奕林家去喝小侄女曼曼的满岁酒。 方奕林的夫人是警备司令部一个副部长的女儿,两人是留洋时候认识的。在国外私自就注册结婚,这很让方岚的母亲不高兴。 方轩林抱着独身主义不从军政,已然让方夫人伤透了心。好不容易这个二儿子走了仕途,却又是私订终身的。心里对这个媳妇就是横竖不顺眼,自然不能和平相处。 方奕林托了个借口出来自己住,倒也省得一大堆的麻烦事情。可方夫人心里更认定这个媳妇把儿子给分走了,本来也想来看看孙女,可是连满岁宴媳妇也不在方家老宅办,却倒要去他们的小家里,更是气闷,索性借口身体不舒适,不去了。 方岚劝了老太太大半天也没劝出个结果,只好自己过来。正要叫管家备车,管家却说家里的车被三少爷一家开走了,一辆车都没有。方岚正打算叫人力车,谁知道刚出门就遇上靠在车门衣冠楚楚眉开眼笑的韩朗。 韩朗一见她,笑着拉开车门:“请吧,方小姐。今天我被三哥叫来给你当司机的,正好去给小侄女拜寿。” 方岚知道这人从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就不跟他蘑菇,坐着他的车去了方奕林家。 到了二哥家里头,进了客厅就看到桌子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礼品盒子。她笑眯眯地打开,有珍珠链子,有成套的宝石首饰,还有上好的成匹衣料,因而笑道:“瞧瞧,曼曼这才周岁呢,就有人送这么重的礼。回头要是出嫁,人家的聘礼不得搬座金山来?” 方奕林抱着女儿出来,笑道:“你这回可错了,这礼物是要送出去的。” 方岚捏着曼曼的小手,笑意盈盈道:“是哪家的喜事,要送这样重的礼?” “京州军督办沈仲凌。” 方岚一听,笑就冷下来:“他不是才娶了妻吗,怎么一年不到,还要纳妾不成?” 方奕林怕她那副冷脸的模样吓坏自家宝贝女儿,扭过身子:“可不就是纳妾。男人三妻四妾的倒也正常……” 方岚听他这番言论却是恼了:“正常?!二哥你愿意女儿的丈夫三妻四妾吗?” 方奕林却是笑道:“你这火又是为的什么名头?凌少娶的那位夫人,虽然明处称得上是贤伉俪,背地里谁都明白多少有点政治婚姻的意思。如今新夫人过门不过一年,纳了这房如夫人,那自然是真爱了。 “你们不都提倡自由恋爱吗,怎么到这里就不支持了?我的女儿自然不会拿去做政治婚姻,所以,我才不担心。”说着在女儿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大约是亲得重了,小姑娘哇哇地哭起来。方奕林忙抖着哄,怎么哄都哄不好。 “真爱?!”方岚鄙夷道。为了利益抛了“真爱”,有了权势就抛了原配,这也配得上“真爱”两个字? 韩朗从后备厢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后脚才进门,就看到方岚脸色不好。他笑嘻嘻地叫了声“二哥”,方奕林笑着跟他点了点头。 方岚却像抓住什么把柄似的:“什么二哥?谁是你二哥?你二哥不是在英国吗?我二哥怎么就成了你二哥?” 这一串炮打过来,把韩朗击得有点晕头转向,抛了一个“她怎么了”的眼神给方奕林,方奕林只是笑,把孩子递给保姆,走过去揉了揉方岚的头:“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岚觉得天底下果真就没什么真心的好男人了,那肚子里的委屈、胸中的不忿都搅和在一处,眼眶就红了。 方奕林和声道:“你这又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又不是赶着你嫁人。” 方岚对他的笑话也笑不起来,指着那堆礼物:“不许送,也不许去婚宴!” 方奕林又笑道:“人家的喜事本就没大操办,既然咱们知道了,礼物那是少不了的。人面应酬,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方岚碰了个软钉子,更是委屈,拉过韩朗怒声道:“你不许送礼!” 韩朗看她好好的就闹起性子来,也不管她说的什么,就忙着点头:“好,不送。” 方岚又来了一句:“你们韩家也不许送!” 韩朗接着道:“好,你说不送就不送!” 方岚还是不解气,在他身上好一阵捶打,他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3 也只是笑嘻嘻地受了。捶得重了,也就发出几声哼叫。 方奕林却看不过眼:“你这丫头,你又不是韩家人,怎么管得了韩家的事情?” 韩朗却只是一味地让她,笑道:“早晚都是一家人,早管晚管都一样。” 方岚听他那样说,心里更是气闷,丢了两个人寻了个电话。 电话打到荣逸泽公馆里,却没人接。打到拂城小公馆里,张嫂只说先生太太早回了京州城。方岚心里又是一感叹,不知道婉初会不会也知道这件事情?她知道后又会怎么想?想想爱情路上怎么人人都这么荆棘坎坷,不如跟婉初做个伴,到国外留学算了。这年头,不嫁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年,婉初身体已经彻底大好,大路也清出来了。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同老夫妻俩告别。婉初出来的时候,戴着一对钻石耳钉,便强留下做了礼物。 小林正好也要回去,于是雇了一辆大马车,由小林亲自送他们离开。 三个人坐着大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镇子。还没到十五,镇子里头的商铺一半是闭门不做生意的。到了镇子上,小林就同二人告别了。 两个人一副庄稼夫妻的模样,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那模样分外可乐。饿了半日,先寻了一家饭馆子吃饭。要了两个菜,两碗饭。 正要结账,内室门帘子一挑,一个背着孩子的少妇从里间出来,冲着柜台喊了一声:“刘栓,东庄万老汉家的货还没送来吗?” 婉初听到这话,愣了愣,放下筷子转过头去看那说话的妇人。 圆脸盘,绾了一个发髻在脑后,穿着湖蓝色的绸缎袄,身后背着一个孩子。那少妇也感到有目光扫过来,循着目光望过去,却是呆了呆。 荣逸泽也顺着婉初的目光看过去,那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婉初的丫头凤竹。 凤竹看到两个人有点难以置信,脸上犹疑不定,缓步走过来。 婉初开口叫了一声:“凤竹。” 凤竹才知道,这真的就是婉初了。她哇的就哭了起来:“小姐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这身打扮?” 她这一哭,背后的孩子有了心灵感应一样也跟着哭起来。凤竹的男人也跑过来,看看自家的媳妇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 凤竹把孩子摘了,扔到刘栓身上,把两个人让到里间。 看着婉初这模样,凤竹又是一阵伤心落泪。 婉初只是微微笑着,也没细说。只说在别处教书,回京州的路上不小心遇上劫道的,东西都丢了所以才这副模样。 凤竹看她避重就轻,就知道她是受了不少苦,也没敢再深问。互相说了说别情,婉初道:“看到你男人对你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婉初这样一说,凤竹又是一阵难过。好像婉初和二少爷的事情还是昨天的事情,现在二少爷另娶了他人,婉初孤孤单单一个人流落在外头。好在她身边还有三公子护着。 风竹又看了一眼荣逸泽,却是忍不住笑了,边笑便擦眼泪:“三公子这模样,就是走到我眼前,我也是不敢认的。” 婉初又扭头看了他一眼,荣逸泽都快成络腮胡子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这副模样看着也还算顺眼。又不好意思总看他,便噙着笑扭回头。 凤竹看在眼里,不可置信地又斜眼扫了扫二人,心里顿时了然了,原来这一对最后倒是在一处了。想想三公子论相貌家世都不输给二少爷,虽然风评差些,可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看着对自家小姐也真心。心里就一扫这一年多的忧伤,快活起来,麻利地给两人张罗住处。 两人在凤竹这里住下,荣逸泽请她男人刘栓到京州城里头找谢广卿报个信。 荣逸泽被绑了后,谢广卿找了几回没找到人,早急得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找了快一个月,又不方便明着张扬,私下里动用了一切关系,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知道荣逸泽也是常常要外出办事的,但是往往都留着联系的方式。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想着荣孝林一辈子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可又不敢想下去。 看到刘栓拿了荣逸泽的手信过来,说人都好,请他派个车过去接,谢广卿的一颗心才是落了地。 两人见了面,谢广卿已是老泪纵横,那叫一个人事难言。上一回,是他带着人把小三的尸体从山里的破房子给抱出来的,至今都忘不了那冰冷僵硬的感觉,这一回他多怕又要经历一回。 和荣逸泽拥了又拥,心里拜遍神佛,感谢荣家是有了后人,总算对得起荣孝林的托付。 谢广卿见着两人狼狈模样,闲话也少叙了,带着两人赶紧回京州。临行时,荣逸泽又托刘栓把谢广卿带来的一千大洋给老林夫妻送去,以表示谢意。 到了丹阑大街的公馆,仿佛是一颗心都回到了原处,各自去梳洗休息。 婉初早早睡下,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燃了灯,抱着腿发呆。 看着锦衣华帐,房间里陈设的西洋家什,墙上贴着外国进口的浮雕墙纸,绛色的丝绒落地窗帘——这一切好像都是陌生得不得了的事物。仿佛那茅房泥屋、稻草土炕才是真的。 又一想,觉得那些日子也都像做梦一样。再看看眼前,更分不清到底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真。 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到外头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他的书房。 他的房间陈置得雅致,是旧式文人的模样。博古架上精致古玩,檀香木缂丝绢绘瑶草琪花屏风,青花瓷的落地大花瓶,里头卷着几轴画卷,满架摆放整齐的书册。婉初若不是知道他身世,从前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书房是三公子的。想到他,婉初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她在他书架前流连许久,他看的书很杂,天文地理、文史经济、科学百科,什么都有,且书籍都是整洁崭新的,可见主人非常爱护。 有一排的书,书脊却是磨旧了。抽了一本出来,是旧式线装本《姑妄言》,随手一翻却是一本艳情小说,卷首歪歪扭扭写了一个不成体统的“逸”字,想起他说过小三最爱看这些书。又随意抽了一本,果然都是这类的书,还带着让人脸红心跳又惟妙惟肖的插图。 婉初忙把书都摆回去,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和刚才没动过一样。可心却跳得厉害,仿佛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想了想,这书这样陈旧,看来是主人经常翻动,却未必是小三看的,怕是这位二哥也是经常捧读吧。自己刚才不过是瞄了几眼,心就跳成这样,如果整日看这样的书,怎么受得了? 心虚似的离书架远些,抬头看见墙上的一幅字。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券,累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4 奏流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看了看落款,费南梓。一时间有一种恍然。 荣逸泽送走谢广卿,路过书房看她呆呆地望着字,走过来在她背后停住,笑道:“怎么了,是赝品吗?” 婉初回头看见他穿着白绸子睡衣,脸也刮干净了,倒换回了清逸飞扬的模样。更有一种恍惚,好像过去的那月余都是梦一场,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摇摇头:“这幅字是哪里得来的?” “少时做生意,别人送的。怎么?” 婉初缓缓道:“这幅字,正是我少时研的墨……”她倏地又是一笑,指着那红印章下头一处墨点,“瞧,那时候我也是调皮,费先生走后,我偷偷在下头写了一个“婉”字。连父亲都不知道,还把它一直藏在书房里头,没想到最后到你这里了……” 荣逸泽仔细地看了看,那墨点隐约真是个“婉”字。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谈下去,却都不得不相信天缘凑巧这回事情。 “怎么还不睡?” 婉初凝眸一笑:“认床……” 荣逸泽也是一笑:“我有办法,你去房里头等我。” 婉初回了房里,不一会儿见他拿着一瓶洋酒,另一只手里夹着两只高脚杯子过来,给她倒了一杯底的酒:“稍稍喝一点,睡得会香些。” 婉初接过酒杯,也就是抿了一口,握着杯子突然觉得局促起来。 墙壁上镶着一盏琉璃荷叶盖的电灯,只那一处散着柔和的光亮,其他的地方都是看不分明的微茫。窗帘被婉初拉得大开,斜过头去能看到一弯上弦月,透过垂着的那层玻璃窗纱,把边都镀出一片朦胧来。 两人在床沿坐了坐,又说了些无边无际的话。对面华衣锦服的人,好像怎么看都觉得有些陌生。好像那相互取暖的,不真的是他们。 婉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次又一次地爬过来爬过去,闹得心里痒痒的,说不出的难受,下意识地就扶了扶手臂。 一口酒下去荣逸泽就知道自己有点醉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仓皇无措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都埋在心里。在心里那方寸之地,生了根,发了芽。那芽越长越大,撑得心都要破了。 笑谈了几句路上的趣事,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好像都有意无意地避过不谈相拥而眠的夜晚。 婉初是不能想,一想到那些,心里就乱。于是脸上也开始有了乱色,便垂头不语了。 荣逸泽心里是空了,看她不言不语的模样,好像她那样的为难都是为着自己。于是不想再逼她,主动跟她道晚安。 婉初不料那样一个荒唐爱玩笑的人,今天也这般的拘谨,于是起身送他到门边。 他回头又说一声:“晚安,早点睡。”声音里头是掐得出水的柔情。 婉初却像怕那水滴落似的,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胡乱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复,然后仓皇地关了门。 荣逸泽愣愣地站在门外,他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野村乡舍里的那个婉初,好像不是眼前这个。眼前的这个,好像是去年初识的冷若冰霜的那个;是为了沈仲凌,决然千里救城的那个;是斩断愁怨冷然无心的那个。却都不是曾经抱在怀里实实在在软玉温香的那个。 他的脚固执地钉在她的门外,他从没这样担心过。觉得她近在咫尺,他怎么就好像握不住她呢? 婉初这边心快要跳出来了,她的脸是烧红了的。这酒真烈,她想。怎么就喝了一口,心就慌成这样了? 她不敢想,因为一想,她就知道,自己是怀念和他在一处过夜的。刚才的床上,柔软,暖和,可她觉得缺了什么。她翻来覆去的,等看到他,她才觉察出,她缺了他。 人都是这样情如纸薄吗?不过是一年而已,她竟然忘却从前,想着另外一个男人了吗? 她心里纠结得不能自已。可她是想他的,她的心一想到他便软下去了。想再看他一眼,哪怕背影也好,于是情不自禁地又拉开门。 荣逸泽没想到门又打开了。婉初也没料到他还杵在门外头。两人的目光就胶着在了一处。 他往前走了两步,贴得很近。她却没退后。他垂下目光,她仰起头。 那又打开的门,像是一个暗示,又像是一个鼓励。 他的目光从她的双眸落在了她的唇上,是娇艳欲滴的,带着诱惑的模样。 他又进了一步,头又低了低。他的呼吸全都浮在她的脸上,滚烫的、粗重的气息,带着他一贯好闻的烟草的味道。还有一丝的酒气,也是醉人的。 婉初被那压力压迫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却又进了一步。 两个人一进一退,终于进了门里。他反手把门关上。 “吧嗒”一声,好像是一个信号,把婉初从沉睡里唤醒一样,她张开口刚想说什么,他的唇就落下了。 他的舌很快地跟着进来,迅速地勾出她的舌,攻城略地。仿佛曾经被臣服过,如今再一次地征服,那些感觉自动地就投降了。这具身体是迎合且想念他的。 一个长长的吻下来,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双唇分离,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气息还没平息,声音是激动后的沙哑:“我能做坏事吗?” 婉初的心被那轻轻的一句话撩拨得酥得不像话,那酥带出的软,让她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力气去说“不”。 他的手卡在她的后颈,短发下长长一截脖子,发尾柔里带着发丝截面的坚硬,扫得他手指也是麻的。她的无声,她的喘息,就是他的催情剂,像得了一个默许一样,又吻上来。她耳边是碎裂的几个字:“想要你。” 他把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他要她,就算她说“不”,他也打定了主意,心也要,身子也要,完完全全的。 谁知道明天是什么事情,太阳从哪边升起来?是北风、是南风?谁知道明天是有枪,还是有毒酒等着他?他只知道他想要她,再不想等。完完全全地要她。让她好好记着自己,从此刻起,走到她身体里,才能触摸到她的心一样。 他是懂得她的。因为懂得,所以他万分的小心,生怕哪一处触了她的不愿意。于是捧着一颗朝圣般的心。 他风流场里万花丛中过,只不过是为了给外人看的,图的是一时的发泄,是毫不在意后果,肆意的又有点报复的行为。他本性是一种沉默,更像个旧式的文人,合该配一个这样婉约的身体。 又因为是长久心心念念、捧出一颗心地追求而来的,这身体便有了一分征服的兴奋。怜惜和征服是交缠在一处的。他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急切,却又不敢急切,便压抑着自己。仿佛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5 是一个饥饿已久的人,面对着一席盛宴。 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窗帘没有合上。月亮周围是明净的一片墨蓝,更衬出它的明亮。月光洒得半个屋子是银亮银亮的。此时此刻真就是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他们都没睡,婉初的脸埋在他胸前,有点不敢看他。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都是跟书上学的吗?” 荣逸泽还沉静在欢愉的尾音里,听到她的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 婉初却当他默认了,偷笑着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那些书的?” 荣逸泽这才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有点发窘地捧起她的脸:“什么是跟书上学的?” 婉初本就烫着脸,此刻更加羞涩:“你书房的书……你都是跟书上学的吗?”她不过就是好奇而已。 “不是!”荣逸泽很果断地回答,可答完又觉得不能这样说,不然让她误会自己在外头实战多少回才有这样的轻车熟路,忙又补了一句,“也不全是……”说完又觉得不太对。总之怎么都觉得不好回答。 婉初却笑得厉害:“你天天看,受得住吗?” 荣逸泽觉得自己分外的委屈:“你怎么知道我天天看?怎么叫受不住?” 婉初看他目光盈盈,隐约有情动,翻了身子装睡。荣逸泽看她羞了,起来跑到书房抽了一本过来,扭开小灯,把她揽过来:“那些都是小三的书,我自己只买过这一本,你看还是新的。我就看过两回。”是孩子气一样容不得委屈的口气。 婉初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去看他手里的那本,果然是新些。不过插图更是让人心跳,然后推他:“你这本比小三的书还不堪些。” 荣逸泽把书丢开,坏笑着把她转过来:“你看了?” “没有!” “看了就看了。” “没看!” “那咱们一起看看,学习学习,嗯?”那一声“嗯”长长的,带着翘音。 婉初的“不”字还没说出来,又被他缠住了。 第二天日已高上,两人还都没起。荣逸泽是早早醒了,可也不敢动,撑着头侧身看她。 她睡得很安详,呼吸是淡淡的,她的唇和脸颊带着欢愉后的殷艳,有些烫烫地浮在面上。这场景好像是在梦里头一样。 他拉起她的手。因为还在梦里,她的手是无骨一样的柔软。在乡下住了一阵子,手心里有些粗糙,手背上也有几点红肿。放到唇边亲了又亲。 想起小三从前总挂在嘴边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以前总是讥笑他,现在却真正体会到这份心情。 那些都是别人的肺腑,你感受不到,不过是因为没碰到这么个人而已。 他把小指头上的尾戒褪下来,套在她无名指上。意外的合适,仿佛天生为她打造的一样。 婉初被他这个动作弄醒了,无名指上被套上戒指的动作,就完完全全落在眼里。她眨眨眼:“你在做什么?” 荣逸泽笑了笑:“你不会真不懂吧?我这是求婚呢。” 婉初把手滑出来,笑道:“没见过这样的。我还没答应呢,哪有先戴戒指的?”说着就要脱掉戒指。 荣逸泽忙捂住:“别,这是小三的戒指。” 婉初这才停下来,把手放在眼前,一枚白金素戒。转了一圈,果然看到上头一个“逸”字。 “我那一个在小三手上。”他的眼神是沉沉的,把她的手卷握住,“这个戒指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婉初看他眉目间惘然的神色,知道他又想起伤心事了,便不再动,安静地蜷在他怀里。耳贴着他裸露的胸膛,听到里头“咚、咚、咚”有力的心跳。 他这里没什么固定的丫鬟婆子,只是荣家定时派人过来打扫。今天正好轮到打扫的日子,听得外头的动静,婉初便推他去看看。荣逸泽恋恋不舍地披着衣服出去,看了一眼,再进来的时候,婉初已经在浴室里头了。 荣逸泽笑了笑,又出去吩咐过来打扫的婆子弄些饭菜回来。 婆子们不是每次来都能遇到这个三公子的,对他常年不在公馆里也见怪不怪。 他又给荣老太太挂了一个电话,听到电话里头老太太一声“小二”,鼻子忍不住酸了酸。 “我昨天梦到你跑丢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小三已经找不到了,连小二都不见了……”老太太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荣逸泽稳了稳心神,笑道:“梦都是反的,您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老太太絮絮叨叨了好一阵,荣逸泽千哄万哄才把她安慰好。 吃完饭,婉初要去找马瑞:“不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大哥那边知道不知道。”荣逸泽揽了揽她:“还是要去定州北地吗?” “婚礼还是要去的。”婉初道。 荣逸泽听她言下之意,还是要回来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判断出自己被绑,现在虽然自己逃出来,可境况还是危险的。婉初跟自己在一处也是危险,暂时到她哥哥那里去也好,于是道:“等我这边忙完了,就去接你。” 荣逸泽陪着婉初去了马瑞当时留下的旅店,所幸他还没有退房,可人也并不在房间。婉初留了荣逸泽的地址给柜台。 到了晚上,马瑞果然是找来了。 原来北地那边没接到婉初,就让他去看看怎么回事。他又去婉初的小院子找了几次,都没遇上。最后只好去了警察局,碍着身份又不好动用关系。警察只当作普通百姓,自然也不十分上心。这种鼠盗蜂起的年岁,丢几个人本就不算什么稀奇事情。于是他也只能干等着,每天去问也没问到结果。 今天婉初来找他的时候,正好他又去了警察局,这才两两错过。 婉初并没说被绑架的事情,只说去看望一个要好的女朋友,结果在人家家里住下时生了病,错过了车,养好身体,才回京州。 马瑞不疑有他。看到荣逸泽,这才问道:“刚才只顾得跟格格说话,还没请教这位先生是?” 荣逸泽伸手跟他握了握:“鄙人荣逸泽,是你们婉格格的未婚夫。” 婉初听他那样说,脸红了红,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反驳。 马瑞将两人的模样收在眼底,心里一惊,可面上没有一点的波动,笑着道:“原来是未来的姑爷。姑爷姓荣,不知道,跟上届华东商会会长荣孝林荣老先生是什么关系?” “那是家父。” 马瑞一抱拳:“原来是三公子。” 两人寒暄客套了几句,就跟婉初商量北去的事宜。婚礼不日就要举行,马瑞的意思是越早去越好,斟酌了问两人:“明日如何?” 荣逸泽垂目不语,婉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瑞,还是点了点头。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6 送走马瑞,门一合上,他就揽着她进怀里,头搭在她肩膀上:“我舍不得了,怎么办?” 婉初只是笑,她也是恋恋不舍了。 不多久前,也是同他道别,那时候他问她:“京州城里就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吗?”她的心是忐忑的,是有什么东西牵着她的心的吧。只不过那时候,心如长河,重重迷雾不辨南北。心上是蒙着厚厚的尘的,如今被春风吹去了。原来让她想念的,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从来没想过的人。 她像回应一样,拥住他笑道:“又不是不回来。” “你乖乖在定州等我。等这边忙完了,我带着聘礼去你家提亲,可好?” 婉初梨涡里盛满了笑意:“谁要嫁给你了?” 荣逸泽捉起她的手,摆在两人面前:“婚戒都收了,还说不嫁?” “没见过你这样赖皮的,是你强戴上的。”婉初娇嗔一笑,就要挣脱。 他却是揽得更紧些:“我若不用强,你又怎么会戴?戴了,可就不许脱的。你说,要不要我连嫁衣一同带过去?” “你又没有我的尺寸,到哪里做嫁衣去?”婉初捏了捏他的鼻子。 他的手却上下不老实起来:“也是。太太这是让我给你量量尺寸吗?” 婉初面上更红,被他闹得也浑身发痒,两人又闹了一夜。 第二日,马瑞亲自过来接婉初。两人牵着手默默无言地坐在后排。转眼就到了火车站,这条路本来并不短,可今天却是转瞬即逝的路程。 站台上到处都是往来送行的人,他俩站立在一处低头诉说离情。 冷风吹起了她鬓边短发,火车发出低鸣。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快速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婉初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荣逸泽又从口袋里头掏出个东西放在她手里。婉初正要细看,马瑞在边上不好意思催促,可是也不能不催,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透过车窗,看那人身长玉立,看那人独立风中,耳边是那句呢喃:“婉初,我爱你。” 没有要求、不求回报的一句,像是宣誓一样。 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娶你,不管你嫁或不嫁。蛮横霸道的感情,睥睨常情的傲气。她这一生第一句这样的话,竟然是他说的。 “如有真爱,当真心言说”原来是这样的。 沈仲凌从前总说:“你怎么不懂我的心呢?”他是从来没说过爱她的。他以为她是懂的,可她不是不懂,而是不能确定。 荣逸泽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说给她听,爱她,想要她,想娶他。他的想法,都一一地告诉她,不需要她去猜。原来可以这样爱一个人,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地被人爱。 她的心跳得很快,手里头攥着他塞给她的东西。因为攥得太紧了,这才觉得硌手,摊开来却是她的那只耳坠子。 婉初垂着目光,嘴角是向上扬着的,眼泪却掉了下来。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那单只的耳坠子,这一次,它是自己回来了。 是一双一对的完满。 第十八章 眉间心上玉簟寒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梳洗完毕,吃了些早饭,火车就缓缓进了定州北地的站台。 婉初挑起车帘子往外头看,站台上站着一排荷枪的士兵。泥黄色的军服,清一色的戎装大衣,腰间武装腰带,肩章竖置,军装制服自是和别处不同。看着也都是英姿飒飒,很是矫健。 火车停稳了,马瑞过来敲她的门,将她的行李拎着。 婉初随着他下车,出了站台,马瑞立足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一笑,引着她到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别克汽车那边去。 车子里头下来一个穿戎装大衣、长筒军靴的年轻人。面貌端正,鼻梁上架着一只金丝眼镜,看着很是斯文。 婉初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子嗣颇多,和她同龄的也有几个。她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便先端着姑姑的身份,等他先打招呼。 那年轻人看到马瑞,和他点头一笑示意,目光转到她脸上,问道:“这位就是婉格格吗?”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并不是自家的人。略略一笑,垂了垂头,算是回礼。 马瑞把婉初的行李交给司机,客气地过来向两个人介绍道:“田中先生,这就是我家婉格格。格格,这是田中先生。” 婉初听到那人的姓氏,却是东洋人的姓。自己过来,没见到自己家人来接并不觉得奇怪,可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接自己?于是越发端着疏离的礼貌客气。 田中规整地向她鞠了一躬:“鄙人田中安正。”汉语纯正得没有一点口音。婉初只好回了一礼。 马瑞兀自坐到前面,田中却帮着婉初拉开车门,让了她进去。两人各自坐在后座的两端,婉初余光瞧见他双手扶膝,端正地坐着,是标准的军人姿态。 其间田中礼貌地问了问路上的旅程,婉初也只是礼貌地回答一二,没有要深谈下去的客气。田中也不以为意,偶尔和马瑞说上几句。 定州北地的冬天比京州更是寒冷。车窗上笼着朦胧的雾气。抬手一擦,清楚地瞧见大马路上往来的行人,也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堆着的积雪绵延不断,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刺目的光亮。路边鳞次栉比的商铺林立,比之京州略有不同的是那商铺里头多了很多东洋字,路上也能看到很多穿和服的行人。 车子又行了一阵,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下,却是一座旧式建筑。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镏金乌木匾上书着“德清王府”四个大字,竟然同京州城里头的老王爷府是一模一样的。 几人下了车,马瑞见婉初昂头遥望那匾,便道:“格格是看着匾眼熟吗?” 婉初点点头。 马瑞又笑道:“可不就是老王爷府里头的那块,让大爷给寻回来了。” 早有下人们规整地立在门口迎着。 婉初淡淡地笑了笑,随着他跨进王府。这府邸却是照搬了京州城里的老王爷府的模样,前庭狮子院、雁翅门、银安殿、左右配楼,东西两路是几进的大四合院。如果没有记错,后头应该还有后罩楼和花园。 堆金积玉的俊宇雕墙,高堂广厦的玉宇琼楼,那是怎样的一种奢华富贵。只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南征北战,在定州北地有一份不薄的家业,却没细说。 婉初听说过这位大哥少年从军,名头却是不响,于是也只当他是定州某个军政要人,却不想这份家业是如此丰厚。 德清王是前朝最后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所谓铁帽子王,是世袭嫡长子永不降级,而其他的爵位都是一袭一降的。前帝子嗣单薄,所以说起京州城的“老王爷”,都知道是单指德清王的。 父亲故去后,倘若前朝仍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7 在,大哥做这个王爷倒是顺情顺理。可如今都已经是民国了,他还担着这个王爷的头号过活吗? 原先并没有细问大哥一家如何营生,如今单看这府邸,就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那样一种富贵权赫、贯朽粟陈,奢华至此,他靠什么去撑起这片楼阁里的繁华? 婉初像是走在梦里头,只是小时候走到了厅里,就能遇着父亲或者母亲。那时候她一跨进厅里头,就能看见父亲冲她张开双臂,她就一路小跑跳进他怀里,父亲便用胡子在她脸上摩挲逗痒。 只是今天这一条路走到头,却见人形绰绰,厅里头或站或立着十几二十号人。 婉初一迈步进来,就看到当中一人,身上是军制常服。那人四五十岁模样,仪表堂堂。这张脸就是记忆里的父亲。 傅仰琛本是端着茶,远远看到一抹倩影款然而来,放了茶盏站起来。婉初在他记忆里是模糊没什么印象的,可那张脸却是和她母亲有八分的相像。 她这边一跨进厅里,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福了福,也叫了一声:“大哥。” 陌生的两个人,却又流着相同的血液,似乎瞬间就熟悉了。婉初又行了一个大礼,再抬头的时候,看他眼眶也有些潮气。 傅仰琛没有先介绍厅里的人,见到她身后的田中安正,却是客客气气地先跟他打了招呼。婉初的行李是拎在田中手里的,这时候早有听差的上来接过行李,又有人递了手巾给他两人。 傅仰琛这才将厅里的人一一给婉初介绍过,侧福晋,另外还有两个姨太太。嫡福晋几年前去了,留有一子一女。侧福晋是先朝礼部尚书的幼女,育有两子两女,姨太太也各自有一对小少爷小格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济济一堂,怎么说都是个大家庭。 婉初想起父亲总说傅家自古人丁不旺,没想到到了大哥这里却是真正地开枝散叶了。长子傅博尧到西北巡营,并不在家。这回要嫁人的,就是嫡福晋的女儿傅简兮。 婉初多少年没过过这样热闹的家庭生活,先向几个嫂子行了礼,又受了侄子、侄女们一个个的拜见。等人都散下去,脑子里却是乱的,人和名字都凑不到一起去,脸上就有些慌然。 傅仰琛笑着安慰她道:“人多,怕你一时是记不住的。回头住久了,自然就记住了。” 婉初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心想大哥居然是存了她要久住的念头。 晚饭很是丰盛,席面上只坐了他兄妹、田中安正,孩子们都另处开席。几位夫人安箸、添酒伺候在后头,是旧式大家庭的做派。 这场面倒叫婉初说不出的觉得熟悉。犹记得去年在沈家,也是这样的席面,家宴上突兀地多出一个荣逸泽。难道同样的事情还要再发生一回?可这一回,她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婉初右手上无名指是戴着戒指的,众人都瞧见了。马瑞刚才私下里也说过,她是有个未婚夫的。 傅仰琛从前是听过婉初和沈仲凌的婚事的,可是沈仲凌娶了梁家的小姐,婉初就是个自由身了。如今又跑出个未婚夫,多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饭不过就是随意吃了,大家都安着各自的心思客气周旋。婉初坐了一夜的火车,睡得并不沉,这时候就有些乏色,并不掩饰。 傅仰琛微笑着瞧了瞧,看她抿着嘴唇,更有一种执拗。田中却像什么都瞧不出来一样,同傅仰琛喝了几杯清酒。又看见婉初并不动酒,便笑道:“婉格格不尝尝我家乡的清酒吗?很是玉致甘绵。” 婉初摇摇头:“酒是故乡的浓,喝不惯他乡的酒。”这话说得很是不客气。 傅仰琛眉头蹙了一下,并不动声色,抿了一口酒:“世侄这瓶酒比上回在樱园喝的那瓶还要浓烈些。” 田中便笑着接过他的话题,同他聊起喝过的几种清酒来。婉初强撑着好颜色又坐了几刻,终于告辞离了席。 过了两日又是田中安正开了车来府里,约婉初在城里四处走走。 婉初听完马瑞的通告,却坐着不动:“家里也是有子侄的,随便叫一个也能带我出去看看。”这样的小事情,居然劳动马瑞亲自过来说,婉初更有一份如履薄冰的小心。 到了傅家,婉初才知道,马瑞是傅家的大管家,里里外外,几乎就是二老爷一样的身份。她更是疑心他们的安排。 马瑞和气地笑道:“那几位少爷,毕竟年少贪玩。要是大少在家,自然是要大少带着格格四处转转。这位田中先生,是大少爷在东洋陆军军官学院的同学,也是大爷的世侄。由他陪着格格,才算不失体面。” 婉初此时想给荣逸泽打个电话。可她房间里没拉电话线,厅里的电话是公用的,还接了几个分机,随便什么人都能听去她的话。 她怕荣逸泽口上没遮拦,自己怎么也是家里的姑姑,好歹不能太失了身份。正是想寻个丫头带她出去,却不想让田中来邀她出去。 看马瑞那意思,似乎田中已然在厅里候着。虽然不想应酬这人,可自己毕竟初来乍到,总不能拂大哥的面子。略一忖度,才答应了他的邀约。 坐着车随意溜达了一圈,却请他带自己去电话局。 田中虽然觉得讶异,可也并不多问,礼貌地笑了笑。车子开了一阵,停在了电话局门口。 婉初抱歉地请他等自己一下,自己进了电话局。 拨了荣逸泽的电话,却是响了很久都没人接起来。 荣逸泽一直想给婉初打电话,拿着马瑞留的电话拨了几回,那边的人不是说格格在睡觉,就是说格格出门了。想想她初到家中,体乏劳累、应酬颇多也是情理之中。可总听不到她声音,心里也有些焦急。 想着索性去北地见她一面,可一想,两个人不过才分开几天而已。自失地一笑,这才真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于是决定安下心,过些日子就去定州看看她。 荣逸泽将生意上的事情打点交代给谢广卿,自己忙忙碌碌地找荣清萱问下聘的事情。 清萱是个热心肠,带着他整个城转了一圈。虽是寒冬,荣清萱也转得满头大汗。 两人在金货店里居然起了小小摩擦,为着镯子上雕花的图案争执起来。荣清萱觉得这个弟弟变得分外婆妈计较,好气又好笑地一点他的额头:“你这是娶的公主吗?这样斤斤计较!” 荣逸泽却是一笑:“可不就是娶了个公主……你说的那个图案太俗气,她肯定是不爱的。大姐,你看这个是不是素净些?”然后放了一只镯子到她面前,晃了晃。 清萱攥着手绢掩着口笑:“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我说好,你就说不好。单这龙凤镯子就挑了半天了,我看金灿灿的往手上一拢,都是一样的。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你自己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8 拿主意吧。” 荣逸泽被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自己太过计较。但又觉得婉初这一辈子仿佛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婚礼,他总是恨不得把最好的、她喜欢的都送到她眼前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镯子金光闪闪的,戴在手腕上确实也没有什么分别。可只觉得若不是精挑细选的,她万一不喜欢,这婚礼就不美了,她日后难免有遗憾。 看清萱果然是有些发躁的模样,便好声好气求她:“好姐姐,你弟弟可就娶这一个媳妇,你还不好好上心给挑聘礼?万一人家看不中东西,一个不高兴就不要嫁了,我上哪里找媳妇去?” 荣清萱剜了他一眼,叹口气。难得这个弟弟收了性子要成家,看上去这个新娘子也拿得住他,也算得是件好事情。又想到二弟弟夭折,不然早就是成家的人了。心头就笼了这块阴云。可看着荣逸泽认真的模样,忙摇摇头把那阴云打散。 三弟弟的婚事,可不就是荣家眼前最紧要的事情?她做大姐的自然要帮衬。于是耐着性子陪他挑。 在去荣逸泽公馆的路上,刘全从后视镜里头看着白玉致魂不守舍的样子,小心地问了一句:“白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自打上一回白玉致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刘全就发现白玉致有心事。虽然她也偶尔有些心事,但这样连着心事重重,倒是头一回。 白玉致听他问话,好半天才摇摇头,咬着唇兀自想着心事。许久没见到荣逸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一件事情,她是急着要跟他说的。一想到这件事情,她心头就是一阵一阵地发紧。坐在车上,紧紧抓着胸襟,生怕那里头的心跳出来。 她找过荣逸泽几回,但凡自己知道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怎么都找不到他。电话打到荣家,说是很久不见三公子回来。打到丹阑公馆,也是没人。好不容易让刘全抓住叶迪问,他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玉致只好留话给他,若三公子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她。 白玉致浑浑噩噩地等了好一阵子,叶迪才打了电话来,说三公子回来了。这才叫上刘全匆匆开车去丹阑街的公馆。 白玉致觉得一刻都不能等了,她积聚了满腹的话要同他说。谁想到了丹阑街的公馆,又是扑了一个空。叶迪却在屋子里,说是三公子前脚刚出门了,他在这里等着收货。 白玉致这时候哪里也不想去,索性在他公馆里坐着等他。 咖啡喝了几杯,烟抽了半盒子还是没见人回来。 大门响了门铃,叶迪过去开门。白玉致见一队人拎着、抱着、扛着各色的礼物盒子鱼贯而入。 等那队人走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来,也是放了礼物就走。转眼客厅已经堆了小半。 白玉致掐灭了烟,走过去看了看,有贵重衣料、字画古玩、珍珠首饰,都是好东西。她不解地问叶迪:“三公子这是要送什么大礼?” 叶迪是知道白玉致和荣逸泽这些年的情谊的,可又不能骗她,只好低声又轻描淡写地道:“这是三公子的聘礼。” “聘礼?”白玉致喃喃道,“怎么三公子要娶亲了吗?” 叶迪倒是万分为难,旁人谁都看得出来白玉致对三公子的心,谁知道今天这样的场面正好让她碰上。听她问起,也只能点点头。 白玉致凉凉地笑了笑,娶亲嘛,有什么稀奇,他这个年纪也该娶亲生子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小姐呢?”她是知道自己没身份问的,可还是想知道。 她也是知道他早晚要娶亲生子的,都跟自己没关系。可是,她有点不甘心了。这一路相陪下来,她却始终是个影子,怎么都是个影子。看着亦步亦趋的紧密,不离不分的枝附影从,却永远没有重合的那一天。 叶迪动了动唇,最后却没说出什么来。 白玉致却想到什么似的,笑问道:“是那位姓傅的小姐吗?” 叶迪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笑得好看又凄凉,转过头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嗯”了一声。 原来是她,真的是她! 女人的直觉真是没来由的准,她早不就是有些预感了吗?是爱上她了吗?他不是没心的一个人吗?那样一个孤女,就算是前朝格格,于他有什么益处呢?还是爱上了吧。 她以为他不过是逢场作戏,对哪个女人都一样的。原来不是,原来他也是有心有情有爱的,却都是对着别人。 白玉致苦笑了一声。她还犹豫什么呢?这个决定有那么难做吗?她爱了他这么许多年,付出得还不够吗?还要纠缠下去吗? 他那样不碰自己,不过就是怕被她缠住吧。她以为她会和别的女人有所不同,其实都没什么不同。女人不过是喜欢自己骗自己罢了。 白玉致失魂地又坐回软椅子上,过往一幕一幕地闪过来闪过去。她记不得周旋过多少男人,是强行忘记。 她只记得他,只要他把自己的心充得满满的,什么样的苦涩都熬得过去。她记得每一回他送的礼物,每一回他的笑、他的愁,记得那样清楚。过去的十年,全都是他。她什么都没留下。 荣逸泽从外头回来,看到白玉致失神地坐在那里。身上是天青色长袖丝绒旗袍,只在脖子那里挂了一串珍珠链子,胭脂擦得很薄,口红也是薄色。淡淡衣衫楚楚腰,同往常绮丽的装扮很是迥异。因而笑道:“怎么现在流行这样的妆容吗?” 白玉致听到他说话,目光失焦在一处,看也没看他,却是凄然一笑,幽幽泠泠地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叶迪听了这话,又扫了眼两人,很是自觉地无声退下去了。 荣逸泽愣了愣,收了笑在她身边坐下:“怎么这么不小心?……孩子是?” “唐浩成的。”白玉致这才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荣逸泽无奈地捏捏眉心:“你来是……” 他是想问:“你来是要我帮你找医院的吗?”可觉得这话对她说出来总是残忍,于是说了一半就沉默了。 话虽然没说出来,白玉致却是听出来了。心更冷了又冷,抽了一支烟卷出来,自己给自己点着,吐了一口烟出来。那烟雾迷蒙里,她的脸都看得不太分明了。 “三郎不必费心给我找医生,我没打算打掉孩子。我都二十七了,吃了这么多年的凉药,还能有个孩子,是老天爷可怜我,赐给我的。如果这孩子我不生下来,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谁的孩子都行,可不能是他的。”荣逸泽声音一贯的温和,那温和后头又是不容置疑的冷然坚定。 “只许你结婚,不许我生孩子吗?”白玉致笑着看着荣逸泽,然后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倏而笑靥如花,“要不你娶我?做妾我也不在乎。” 荣逸泽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09 胳膊,柔声道:“玉致,你知道那不可能……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白玉致冷笑一声:“妹妹?三郎也会让四小姐去陪男人上床吗?” 荣逸泽眉头蹙了蹙,他是知道她有怨的。 她不是不好,只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可这话说出来更伤人。感情的事情本就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谁不都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得百折不挠,又在爱你的人面前颐指气使得坚忍不拔? 他经历过,体会得到,所以更是什么都不能说。 “是我造次了,怎么能把自己跟四小姐比呢?”白玉致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 “玉致,你要是想嫁人,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但是唐浩成不行。” “因为他是你的妹夫?三郎是看不得四小姐受委屈吗?你不是当我是妹妹吗?既然都是妹妹,效仿娥皇、女英同侍一夫不也是美事一桩?”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从前说过,什么时候我不愿意跟你了,你就放我走。现在我不想跟你了,你放我走。”白玉致的心高高提起来,她等着他的挽留,只要他留她,她愿意委曲求全,他怎么就不能退让一步呢?哪怕是没有名分的外室。 荣逸泽顿了顿,却是说:“好,我放你走。你开心就好。” 白玉致觉得整颗心都冷透了。是数九寒冬生生从还有点温热的身体里剥出来,浸到冰水里的冷。明明冻住了,却还是能觉得疼。 她脸上却惯性地笑了笑。开心?她的心都没了,还开什么心呢。她原就知道这样的结果,怎么还这样觉得疼。 呆坐了半晌,抽完了那支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白玉致从脖子里取下一条坠子,放在桌子上。“这是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你送的珠子。是我的第一个礼物,现在还给你……咱们算得上好聚好散了……”说完,站起身来,腰肢一扭,莺语嘤咛,“三公子,送我一程吧。” 荣逸泽看了一眼那珠子,通透的翠色里染着丝丝的朱色,那是多少年日夜贴体养成的血糯。他记得她收到的时候,开心得像个小姑娘一样。那时候,她可不就是个小姑娘? 那时候,他的一句话让还是小姑娘的白梅湘走进了他的公馆里。现在,十年人事茫茫,他也要亲自把白玉致送出去。 荣逸泽没让刘全开车,替她开了车门,让了她进去,自己坐到驾驶位上。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她终于信了,她这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靠近他,明明是在身边的,明明手能握住、胳膊能抱住,却还是走不到他的心里去。他们隔得岂止是平原远山,而是碧落黄泉的距离。 荣逸泽心头也是拧着,深吸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白玉致突然叫他:“等一下,我的手包忘在里头了。” 荣逸泽正要下车,白玉致拦住他:“我自己去。”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道,我过我的桥。云泥势已绝,山海纳还通。从此也许是山水不相逢,更是不道彼此长和短。 她迈着脚步下车,缓缓地走。 腰肢楚楚扭动是四月的杏花天,眉梢眼角是顾盼生辉的桃花面。再看一眼这里,十七岁的白梅湘,那时候也是这样地走进来,进了这里。这颗心一住就是十年,今天,她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白玉致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包,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每一个摆设都摸了一个遍。那都是岁月的过境,十年来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过,没有一点痕迹,那些痕迹都斑驳在她的心上。 当她刚准备出门的时候,婉初正拨过来第二个电话。叶迪这时候也不在厅里,白玉致想也没想就接了起来。 婉初满腹情意地听到接通的声音,却是个女声,妖娆地“喂”了一声。 她疑心自己拨错了号码,便小心问:“请问是荣三公子府上吗?” 白玉致只当是荣逸泽外头的风流债,笑道:“请问哪位找他?” “我姓傅,请问三公子……” 白玉致心头又是一疼,傅婉初。 如果当初在陶馆山,她的车没有回头,那么今天会是怎么样的?说来说去,竟然是自己一时的善念促成了他们的良缘。算不算得上造物弄人呢? 不知道哪里来的闪念,她突然娇喘暧昧道:“三郎正在洗澡,您要我叫他过来听电话吗?” 白玉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是报复他吗?可他从来就没给过她什么承诺。她觉得那是心头妒忌幻化的一条毒蛇。她为什么要这样,这又是何苦? 她回过神来正想去解释一下。电话那头傅婉初却是落荒而逃一样,“哦”了一声,说了句“谢谢”挂了电话。 白玉致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忐忑的后悔,又有一些小小的放纵的解气。然后就开始慌乱,失神地走出去坐回车里。 荣逸泽看她脸都白了,和声问她:“你怎么了?” 白玉致扭头看他,眼泪却在眼眶里打了转,她无比的委屈:“刚才傅小姐打电话过来……” 荣逸泽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仍旧强装着好脾气问:“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在洗澡……”然后捂着脸哭起来。 荣逸泽一手撑着额头,捶了几下:“玉致,你……”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却是忍不下心去责怪。 他是连责怪都不屑了吗?白玉致却像受了刺激一样,哭得更厉害:“你骂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样说了……” 荣逸泽递了手帕给她:“别哭了,没事,婉初不会乱想的。”他是在安慰白玉致,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挂了电话,婉初心里万箭穿心一样的难受。他公馆里头是没有仆人的,那这个女人是谁呢?她才离开,他就跟别人好上了?还是本来就是红颜知己里头的一个? 她的手有些颤抖,一颗心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难受。又怕里头有误会,拼命地说服自己冷静。可还能有什么误会呢,那样暧昧的声息,那是事毕后女子半娇喘一样的气息。可仅仅凭着这一句话就给他做判断吗? 婉初神色不稳地出了电话局,坐回车里。田中安正看她兴冲冲地进去,沉郁郁地出来,问道:“婉格格,你还好吧?” 婉初摇摇头:“请田中先生送我回家。” 田中却是笑了笑:“格格看我在这里等了这么半天,能不能请我吃顿饭当作慰劳呢?” 婉初这才觉得自己拿人家当司机,却是失礼了,脸红了红:“我对定州不熟悉,田中先生挑地方吧。” 田中并没有挑东洋馆子,反而到了一个淮扬菜馆子。婉初心道,这人原来知道自己不少事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在想荣逸泽的事情。席面上听他介绍北地风物,热情却并不逾越。婉初也只好撑着客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0 气,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到一半听到楼下阵阵骚动。婉初回过神侧头望去,却见是几个东洋人围着一个商贩踢打。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却没一个人敢去劝。东洋人边踢边笑,嘴里呜啦呜啦地说着听不懂的东洋话。 婉初看那商贩六十多岁的年纪,被打得实在可怜。本来心里就堵着一口气,看着这样的境况,居然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脸色就变了又变,站起身来便要下楼。 田中自然看出来她的意图,虚拦了她一下:“婉格格请坐,我下去看看。”说着起身下去了。 婉初看他下去同那几个东洋人交涉一番,那些人开始也是不屑的表情,后来都变成恭敬,一个个向他鞠躬行礼,并极不情愿地掏了钱给那被打的人。 田中扶了那人起来,那人千恩万谢地带着钱推着车离开了。 待他上了楼,却看到婉初面色冷冷,筷子也放下了,便抱歉地一笑:“是几个浪人在惹事。” “在别人的土地上也能这样横行霸道,真是当成自己的家了……”婉初丢了这么一句。 田中稍愣了愣,仍旧礼貌地笑了笑。 这顿饭自然吃得不久。田中送婉初回了王府,婉初却连笑都有九分敷衍的痕迹。 田中安正在傅家向来是座上宾,从没受过这样的冷遇。想想婉初果然是八旗人家的大姑奶奶的作风气派,没来由地觉得有趣。可毕竟是吃了冷脸,还是有些尴尬,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正要离开却遇上侧福晋的三格格碧仪,碧仪笑盈盈地跳过来跟他打招呼:“安正哥哥,你上次不是说要去南园骑马的吗,怎么总不见你来?” 田中知道这个三格格最是难缠,忙敷衍了几句就离开了。 碧仪手里头的手绢绞了又绞,咬着唇生气。 大格格简兮正巧路过,在边上瞧见了这一幕。眼见田中走远了,才从廊柱后头闪出来,闲闲一笑:“这个东洋人有什么好,值得妹妹你这样热情?别忘了你格格的身份。” 碧仪是担着庶女的身份被她压惯了。长相不如她美,学问不如她高,就是她自己不开口,也早就有人把最好的送到她面前。 虽然父亲嘴上说一视同仁,家里不分嫡庶。可谁心里头不明白呢?尊卑有序、长幼有秩,那是无形的锁。简兮就是家里最得宠的一个。别的儿子、女儿找婆家、谈恋爱,那是必须得父亲首肯的。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出身,能给傅家带来什么样的利益。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个谱、有个算计的。 可简兮就不一样,她要嫁的偏是自己喜欢的。当初说是要嫁给卫戍队的队长冯至琨,都只当是个普通的军人。父亲也没有说个“不”字,只凭她喜欢。 那时候她还等着看简兮的笑话,等着看她嫁到小户人家,还怎么摆她八旗大姑奶奶的架子。等到放定的时候,男方家的下定礼车从西街一直排到园外门去了,绵延望不到头。大家这才知道,这个冯队长那是定州财阀冯远栋的小儿子。 可这样还让她闹了一场,说是本不想弄个政治婚姻,要自由恋爱,怎么还是嫁个这样的人家。当场闹着就要退婚。碧仪只是嗤笑,装腔作势的干什么?得了便宜还要卖个乖给谁看? 结果硬是惊动了小皇宫里头的皇后娘娘亲自来劝。这才知道,原来冯至琨的二嫂,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妹子。这更是遂了父亲的心,觉得这个大姑奶奶就是随便一挑,也能挑着个身家显赫的。 碧仪早就看出来父亲是要拉拢这个田中,最好的拉拢自然就是联姻。她是想趁父亲给自己指婚之前先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又承父亲心意的。没想到,道路却是频频受挫。 早就有不满,今次感情受挫,便不愿意再忍她:“东洋人要是不好,哪有咱们王府的现在?姐姐别忘了当初谁把爹从毛子的枪口下头救下来的。咱们定军要是没有东洋人,也不能这样常战常胜!” 简兮掩唇笑了笑:“好好好,那东洋人什么都好,可惜,人家就是看不上你。”然后拍了拍衣角,笑着擦着她肩膀走开了。 碧仪却是恨得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 第二日田中安正又来了,却没直接找婉初。他随身带了份礼物,正好遇上从外头听戏回来的简兮。田中就托她把礼物送给婉初,并转达自己的歉意。 简兮对他向来没有好感,有心把礼物给扔了,想想毕竟是送给姑姑的。自打见过一面,跟这个姑姑并不熟络,便有心去探探她的态度。 定州确实是冷得厉害,婉初还为着电话的事情有些耿耿于怀,心不在焉,抱着小暖炉正盘算着简兮出阁的日子。 她怎么都不相信荣逸泽真是秋扇见捐、琵琶另抱的,想想两个人什么没经历过,难道只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疑心他吗?还是因为爱了,把心给出去了,所以才如履薄冰地步步小心,一点点的委屈都不能受? 可既然是未知的,为什么总不往好的方面去想,偏要把人往最不堪的地方去揣测呢?她知道他好,可就怕他对谁都一样的好。她总是不相信,怎么就那样幸运遇上这样的人。她总是觉得,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太好了,以至于不真实了。 她这里正在想呢,简兮就迈步进来了。先问了个小安,婉初让她坐下。简兮把礼物往她面前一推。 婉初笑道:“这是什么?” 简兮双目弯弯:“田中先生的礼物,说是道歉。他怎么得罪姑姑了?” 婉初的脸却是冷了冷,又把礼物推回去:“帮我退回去,我不收。” 简兮倒更开心一样,笑道:“我可不敢退,人家都送来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那个田中先生不好吗?仪表堂堂的,不少女孩子都很钦慕呢。” 婉初正色道:“你是来给谁当说客的吗?我跟这个东洋人并不想有牵扯。” 简兮看她同自己原是一边的,便笑道:“我可不是当说客的。只是正好碰上,人家请我送来。想着总是长辈的礼物,不能自作主张。姑姑要是不要,就找人退回去好了。您可别疑心侄女,我也是顶不喜欢那个东洋人。” 婉初听她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颜色也缓了缓,问她:“这个东洋人什么来头,怎么看大哥对他这样礼让?” 简兮说:“姑姑怕是不知道,阿玛少年时在俄罗斯游学,后来又去了东洋,被人当成俄罗斯的间谍抓了,差点被枪毙。这位田中先生的父亲当时是陆军中尉参谋,将阿玛从枪口下救了。这些年,咱们定军多仰仗东洋人的支持才打下了这北地两省。你知道阿玛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复辟建国。姑姑应该也听说过吧,前帝一家在北地也是有座小皇宫的,这里是旗人的小朝廷。” “复辟?怕真是痴心妄想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1 了吧。”婉初淡淡地说。 “可不是?”然后又转向门看了看,简兮小声俏皮道,“阿玛天天做着这样的春秋大梦呢。听说当初离家,跟玛法也是因为这个闹不和?” 婉初不置可否:“具体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只是我阿玛总以商人自居,以谋利为乐,傅家子嗣单薄,并不愿意涉足军政。”却不想这个大哥抱着的,是这样大的宏图伟愿。 “阿玛总是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小朝廷都是靠着他撑着。外结列强,内搭权贵,咱们这些人,都不过是他宏图霸业的牺牲品、垫脚石罢了。”说完,眉目里隐着淡淡的忧愁。 婉初却是笑了,拍拍她的手:“听说你的这位姑爷是自己找的,你怎么在这里唉声叹气起来,莫非也不是十分的满意?” 简兮面上一红:“本来是满意的,不想还是个财阀世子,以后难免卷到利益争斗里……原是我傻,怎么会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有自由恋爱的可能,怕也是父亲早就私下里查过。” 又压低了声音幽幽道:“你是不知道,原来二妹也是有个男朋友的。是个寒门子弟,两个人刚谈了几天恋爱,那男孩子就出了车祸。别看咱们什么都不说,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说着说着,脸色更是暗淡了。 婉初不想她居然想得这样通透、这样深,也没想到那日见到的沉静寡言的二格格会有这样的过往。当事者该是怎么样的撕心裂肺的疼,到最后从别人那里,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婉初脊背有些发凉,也不知道是为了这府里的孩子,还是为了自己。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古至今真是一点没变。 傅仰琛显然是在自己身上动了这样的念头,还是早些离开才是。若是被他逼迫了,索性说开去,她却是没什么好惧怕的。她担着“弃妇”的名声,还给人生过孩子。这样不堪的过去,怎么看都是不堪大用的。如此看来,过去种种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婉初于是拉着简兮的手说:“出身本不是咱们能选择的,只要那个人对你好,你们自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别的也不用想那样多。” 简兮一笑,却瞥见她手上的戒指:“姑姑这是订过婚了?” 婉初被她一问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算是订过还是没订过呢?母亲总是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如今远隔着千山万水,真是人事缥缈难以掌控。 简兮看她郁郁的模样,以为她在担心婚事受阻,便安慰她:“姑姑放心,这个家里头别人我不敢说,我和大哥一定会支持你的。嫁谁也不能嫁给那个东洋人!大哥也是顶不喜欢那些人,他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婉初听她安慰,便回她一个感激的笑。 晚饭过后,婉初去了傅仰琛的书房,亲自把那礼物交给他。 傅仰琛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婉初道:“这是田中先生的礼物,请大哥帮我退回去。” 傅仰琛端着一杯茶,低头呷了一口,慢慢地说:“如果我没记错,你都快二十二了,早过了出阁的年纪了。”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打算。”婉初道。 “婉初,我是你大哥。都说长兄如父……” “人都说长兄如父,父亲要是在,也不会让我去嫁个不喜欢的人,拿我去换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个东洋人。” “你倒是挑了个自己喜欢的,结果呢,他可是另娶了别人……我原来听说阿玛把你许给沈家就觉得不对,沈家后来再怎么风光,毕竟是奴籍出身。就算沈叔曾经救过阿玛一命,那也是他做奴才的本分。 “把堂堂宗亲格格许给奴才——这样的婚事搁原先简直就是荒唐,说都说不得的。父亲贵为皇亲贵胄,却去从商。他向来自诩识人的眼光,如今沈家为了一点点的蝇头小利,就退了婚。他们这退的不是婚,那是给老傅家的一份奇耻大辱!……不知道玛法泉下有知,做何感想?” 婉初听他这样说,知道这位大哥竟然比父亲还要迂腐些,执迷于这样的门第出身,怪不得同父亲决裂。可一个人的执念有多顽固,她从她母亲身上早就了解到了。于是也就咬着唇不说话。 傅仰琛看她那寥然模样,觉得自己的话是有些重了,便缓声道:“田中那个人是不错的。虽然是个东洋人,可是仰慕我天朝文化,为人也谦和,家世更不用说。当然,大哥也不瞒你,如今定军离不了东洋人的支持。不然单是上回同俄罗斯一战,就足够定军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了……” 婉初冷笑了一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傅仰琛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苦心孤诣是没人了解的,他傅家的门楣荣耀是没人在意的。只他一个人苦苦撑着。 “大哥要是不方便去说,那我就自己去说,保证不会为难您。还请大哥看在兄妹一场,看在阿玛的在天之灵,不要在我身上打这个主意。”婉初说得言辞恳切又决绝坚定,拿了礼物退了出去。 傅仰琛愣了愣,长叹了一口气,那执拗的表情多像她母亲。 第十九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 婉初约了田中出来,田中是有几分受宠若惊的,特意整理得又精神些才去赴约。 婉初约他在王府附近的一处咖啡馆里。田中安正一进咖啡馆就看到桌子上原封未动的礼物,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却仍旧带着一贯和气的笑。 “婉格格。” “田中先生。”婉初客气地跟他打了招呼。 待咖啡上好,婉初就把礼物推回去,开门见山地说:“这几日多蒙田中先生照顾,也该回请,表示感谢,更不敢收您的礼物。婉初冒昧地问田中先生一句,可是在追求我?” 田中却不料她问得如此直白,只当中国女子菡萏淡淡,便应该是委婉曲折的,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掩盖了尴尬:“我是很仰慕中国女子的。” “实不相瞒,我是有男朋友的。” “那并不能妨碍我的仰慕。”田中倒是被她激起了好胜的心,看看这个女子能怎样说服自己放弃追求。 “田中先生仰慕我什么呢?外貌?学识?外貌不过是一副躯壳,以田中先生的家世,认识的天香国色的小姐自然数不胜数;学识我更是没有,我连大学都没上过。” “婉格格何以将我想得那样浅薄?” “不,是世人多被外在所迷惑。我知道田中先生的父亲是内阁首相,田中先生未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田中先生要是觉得我这个格格的身份值得你追求,那就大错特错了。先生这样身份的人,婉初并不适合你。” “那你倒说说看,哪里不适合了?”田中觉得好笑。 婉初咬了咬唇,坚定又坦然道:“实不相瞒,我原先是订过婚的。你知道为什么退婚?因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2 为我未婚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却并不是未婚夫。” 田中的眉头挑了一下,好半天才理解她这一句话里头的丰富含意。他不料她有这番经历,并且这样坦然说出来。 “我这样的经历,就是田中先生再仰慕,也不过是一时的。等到后来被人发现了,田中先生的面子怕是也没处搁了。” 田中却笑着摇摇头:“婉格格这样说,我疑心你是为了断了我的念想才编出来的。” 婉初还想争辩,他又笑道:“当然,我知道中国女子的名节却是比命都重要的东西。你肯这样说,表明你是万万不会接受我的追求,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婉初听他这样说,才松下一口气。 “但格格这番经历……看来您的男朋友对您真是挚爱深情了。所以说,这世界上自然不是人人都浅薄。” 婉初抿了一口咖啡,她一直都是信的,所以才那样执着。虽然知道这样的人不一定能让自己遇到,所以后来学着随遇而安。 等到荣逸泽出现,她是相信了,真的让自己遇到了。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少觉得那像是做梦一样,她向来运气不算太好,怎么就真的遇到了呢?好得不真实了一样。 傅博尧从西北边防巡营回来,就听说铁路的事情。对方送过来拟议的合同他看过,恨不能撕碎。 副官潘景昌看他那样一个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摔了杯子,知道这回这个陆军总长又得和司令好一顿别扭,就偷瞥了一眼送报告来的参谋本部的局长许茂然,那意思是:“你这不是惹事儿吗!” 许茂然收了他的眼神,又送了一个眼神回去:“早晚知道,早些知道好早做准备。” 傅博尧让办公室里头这两个立木桩一样的人都下去,往窗外望了望,天地一片白茫茫,掩住了浩荡山河。静谧的一片不知道下头是怎样的激流暗涌。 他又转身看了看墙上挂的地图。这些东洋人真是把定州当成自己的殖民地了,可父亲却是一味退让。人人都知道有一个北地王,却没人知道定州北地之王是傅仰琛。 父亲总说无论如何都要怀着一颗臣子的心,可前朝早就覆灭了,现在的皇帝和皇宫,只是一个遗老遗少的理想里的空中楼阁、梦碎后的人生念想罢了,谁还当真?可为了这个支持,父亲处处被东洋人掣肘。他早知道和东洋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得寸进尺的铁路合同可不就是凭证吗! 他越想越不能平静,于是去找父亲理论。傅仰琛也只是沉默沉默再沉默,他心里只有一句话,时机未到。 “难道就这样任凭人揉捏处置了?铁路不仅仅是铁路,还有铁路线的附属地问题。如果东洋人再深入一点,这定州北地还是中国人的北地吗?这合同交出去的不是铁路,是北地的经济命脉!”傅博尧难得在父亲面前失态。 傅仰琛冲他摆摆手:“铁路的事情,我自有处置。你先出去。” 傅博尧窝了一肚子的气,又无处可撒。在军部越待越是烦闷,今日便早早回家了。回家也无人可以交流,往常心情抑郁的时候,也只能去听梅轩看看梅花排解烦闷。 听梅轩是他母亲曾经住过养病的一个小院子。母亲名字里有个“梅”字,更是最爱梅花。那一院子里种着各色梅花,都是父亲从江宁和苏杭采买收集来的。母亲去后,那里也没人居住。各房除了折梅花,也没什么人去,倒成了个小花园似的去处。 特别是园子里的一棵照水和一棵绿萼,两棵树植在一处,相依相托,玫红粉白交相辉映,煞是好看。这时候正是梅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傅博尧心中正是抑郁难当。如果母亲还在,虽然不能谈这些军政,就是拉两句家常,也能解解烦恼。现在这样一个家,竟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只有到这里来。这里肃净,那梅花似有言语,无言也能慰藉心灵。信步走进去,转过几树灿若云霞的梅花,却看到素日里清静的小院子里,一棵树下立着一抹娉婷身影。 身上是翠黄色团碧花的锦绣袄,下身是黑色的散裙。高立领子,肩沿、袖边滚着宽边的雪白貂毛。婷婷然立在雪地里,风里头并没有披着斗篷。头发是时髦的剪发,正伸手在一疏斜梅上流连,似乎是在斟酌折哪一枝。 手指纤长,有些粉红,是被冷风吹冰的样子。仿佛是一幅画,那样生动地画在苍茫的天地间。 他的心忽然就柔软沉静下来。 这院子里平时是空的,没见过什么人。看她这衣服也不是伺候丫头的模样,只当是简兮的什么女同学来折梅花的。 脚步是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的,看她又踮起脚来,于是走过去折了一枝下来。他身量很高,折那一枝梅花,是信手拈来的方便。然后递到她面前,笑着问:“是这枝吗?” 婉初没料到会有人来,听到声音才猛然转过去,发现自己笼在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下,脸红了红,便往后退了几步到合适的距离。 看着他手里的梅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那年轻人颇是英俊,眉宇明朗、剑眉星眼,虽带着一分笑,却是掩盖不住的桀骜和居高位者的自负。这一分笑里头却掩过去了盛气凌人的威压冷肃。 婉初又仔细打量了打量他,忽地掩了唇笑了。 傅博尧只觉得那枝头含苞未放的都霎时被春风吹开了香蕊。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于是呆了呆,越发地笑语柔声道:“是折错了吗?” 婉初笑着摇摇头,挺了挺背,扬了扬下颌:“我是在等你给我请安。”声音是娇俏带着促狭的。 他这才恍悟,想起巡边回来时听说父亲是接了老格格过来的。难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只觉得才生出的欢喜,突然被人截去了,并且是丢到深渊去,永生没有转圜的可能。 于是正色叫了一声:“姑姑。”垂了垂目光强把脸上的落寞掩去,再抬起时,没有一丝的失落,而是带着惯有的冷矜倨傲。 婉初却仍旧笑着:“你这礼数可不全。第一回见着姑姑不该请个大安吗?” 他生来身份尊贵,父亲是北地之王、定军总司令。自小就是当着未来的“司令”培养的,加上性子沉静颇有城府,人人都怕他一样。 父亲对他是苛责严导,文化、军事、功夫,都是单独教习。兄弟姐妹都不敢打扰他功课,久而久之也开始敬畏他,手足间也并不亲厚,更别提玩笑逗乐。没人当过他是孩子,他也没当过孩子。 如今却来了这么一位目光直勾勾打量他的小姐。他的心头很是荡了一荡的。 这院子里的梅花是出名的好,本以为是简兮的什么女朋友过来折梅花的,没想到却是自己的姑姑。可这位姑姑,却是一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3 点姑姑的样子都没有。仿佛是真把自己当成小孩子逗乐。可也就只有她那样的身份,才敢这样对他。不惧怕他、对他天然不做作地亲近。 心中百转千回了一番,才让那些尘渣沉淀下去。 看她眉眼笑意盈盈地等自己请安,傅博尧只好掸袖屈膝垂手,毕恭毕敬地道:“侄子博尧,给姑姑请安。” 婉初的笑还没收住,接过他手里的梅花,笑着说:“你起来吧。” 她的声音是柔柔的带着些姑苏的腔调,又有一丝女孩子的娇俏。这样的好面貌合该衬着这样的声音。 傅博尧恭敬地回她道:“是,姑姑。”然后直身,抬眼就瞧见她纤纤葱指上一枚素戒。 婉初听得“姑姑”两声极是得了趣味。婉初见他一身戎装,做这动作时带着几分不情愿和不得已的扭捏。怕是除了父母没给什么人屈过膝。 傅仰琛的众多子女里头,就这个嫡长子岁数是长过她三岁的。别的晚辈叫她一声姑姑,她尚且能受得理直气壮。可这一位,身量比荣逸泽还高出半个头去,又是这样傲然的一个人物,这“姑姑”两个字从他嘴里叫出来,却是分外的有趣。她却没一点做长辈的自觉,嘴上带着笑,不时地打量他。 博尧却是被她看得窘了,脸也红了红。原来他也是会害羞的,这个更让他觉得难堪。垂目规矩地立在她身侧,等她问话。 婉初把他看够了,比照着记忆里父亲年轻时的小相,估摸着父亲年轻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个风流态度的,才笑道:“你也是过来折梅花的吗?” 婉初听说过,这个院子本是空着没人住的。由于梅花长得好,偶尔有丫鬟、小姐过来折梅花插瓶。她住在这里,也喜欢这院子的景致。今天走到院子里仔细一看,觉得梅花开得分外的好,她也忍不住想折一枝,可又觉得折下来可惜。正犹豫间,不想就被他折了。 “回姑姑的话,我只是散步到这里。不知道姑姑住在这里,是侄儿惊扰了姑姑。”他跟在她后头,长幼有序,并不敢造次。 婉初看着这么个沉稳的大侄子,总觉得好笑。低头又暗暗笑了笑,又想起什么来,于是问他:“你房间里有电话吗?” 傅博尧答道:“回姑姑,有的。” “能借我打一通电话吗?” 其他房的电话都是跟大厅相通的,只有傅仰琛的电话是单独的线。傅博尧是家中嫡长子,又在军部有重职,那么他的电话应该也是单独的。 婉初问过几回听差的丫头,有没有电话过来找她,丫头都说没有。她心里多少有些疑心中间出了什么问题,怕是荣逸泽抄错了电话号码,所以找不到自己。可大厅里人来人往,又不好在大厅里打电话。 自己这间住处却没有电话。家里人多,汽车也总是在外头的,也不好叫人带她去电话局。 “当然。”傅博尧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不用厅里的电话,却并不问,“我这一线电话和父亲屋子里头的一样,不过父亲白天多半不在家中,所以不会有人听到。” 婉初被他这样一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顶重要的事情。”可这解释反而有越描越黑的意思,索性不再说话。 两人往傅博尧的院子去,婉初还携着那枝梅花,进了他的房间里,博尧就退了出去。 电话照样没人接听。婉初有点气馁,可又担心他出什么事情,手里的梅花也无心欣赏。 抬眼打量了一圈傅博尧的房间,桌上紫砂盆里供着赏石,房间布置得干净雅致,却有些过分老成。看到他几案上一尊孔雀蓝釉长颈球瓶,倒是给这房间增了些许亮色,顺手就把那枝粉白的绿萼梅花插了进去。 出来谢过傅博尧,婉初又回了听梅轩。 傅博尧心潮难以平静,半夜睡得就不踏实。辗转左右也不能深眠,索性起床写字。 更深夜重,他懒得惊动下人,只自己添水磨墨。等到一篇《白马篇》写完,才觉得心静下来。 鼻端似有暗香浮动,抬头才看到瓶子里那枝梅花,正是白天折给傅婉初的那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插到这里来了。想到白天的境况,情不自禁地嘴角扬了一扬。 元宵节这日,年轻的一辈照例是要去观礼大街看花灯的。 到了街上,简兮由未婚夫陪着,几个兄弟姐妹也各有相好的手足。弟妹们有些怕傅博尧,反而各自躲走得远些。四下散开后,最后倒落得傅博尧和婉初形单影只,只好凑在一处。 婉初很久没凑过这样的热闹,看什么都新奇,步伐是说不出的轻快灵动。傅博尧默默地跟在她后头。 年里军部里的事务大多是散闲下来了。往年他从不凑这个热闹,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着弟弟妹妹们出来了。看着街上人人喜气洋洋的笑脸,突然就想不起来上一回出去看灯是几岁的事情了。 好像依稀能记得跟着母亲去过一回,后面家里再怎么热闹,也没什么记忆了。好像那些热闹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没人记得叫上他。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姑姑,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同自己说话却是长辈的口气,又时不时冒出年轻小姐的娇俏做派,凭空就给他添了几分兴致。 街上人潮比肩接踵,傅博尧怕她走丢,亦步亦趋地跟护在左右。婉初见着新鲜玩意儿必然要凑过去看。 走着走着,婉初突然就不动了,远远瞧着一盏灯笼发呆。愣了半晌,才缓缓走到那花灯摊前,仰着头看。 傅博尧顺着她目光看去,是粉色宫纱糊的一盏灯,上面工笔白描着一位美人。穿的却是旗人旧式的衫裙,手拿团扇扑着流萤,上面是一行行书“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画面上的美人螓首蛾眉、妍姿巧笑,怎么看都有几分面熟。 他恍然想起,却跟婉初有几分相像。于是偷眼去看婉初,却见她眸子里盈盈水水的。 “姑姑是看上这盏灯了吗?” 婉初点点头。傅博尧看她那眼神倒有几分孩子气,于是忍不住笑了笑,走上去找那小贩取那盏灯。 那小贩却说:“这盏灯只卖给姑娘。” 傅博尧觉得好笑,便道:“就是姑娘要买。” 小贩又道:“只卖给姓傅的姑娘。” 傅博尧却是哭笑不得了:“可巧,就是姓傅的姑娘要买。” 小贩看了看傅婉初,便摘了灯笼给傅博尧。 博尧正要掏钱给他,那人却不要,还递了张叠在一处的字条给他,说是给买灯的姑娘看的。 傅博尧更是疑心了,将灯笼和字条一并给了婉初。婉初打开,看后却是脸上飞个一朵红云。 上头的字是见过的,可还是不敢相信一般。会是他吗?又期盼着是,心里又有些气恼:那头跟别的小姐好了,这边就这样哄我吗?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4 再看着灯笼也来气了,索性塞到博尧的手里,然后怡然自得地接着逛下去。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跳得厉害,猜想着他是不是偷偷躲在暗处,还是自己自作多情地认错人。 傅博尧逸然清俊、身量玉挺,走在街上本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如今提着这样脂粉的东西走着,更是引来姑娘眼波妍笑频顾。 他自己也觉得怪异,一招手,尾随的便衣侍从官余靖从人堆里闪出来。原以为他是有什么吩咐,没想到却是让他提着灯笼。 余靖撇撇嘴,在傅博尧扫过来的凌厉的目光下,只好接下。 这边婉初又走远了,没走一阵子又瞧见另一个摊子上也卖着差不多的灯,也是白送给姓傅的小姐,也是同样的字条。 一条观礼大街走一半下来,却是到处都有这灯,都收到这字条。婉初这才知道,他这人是真的来了。心跳得如鹿撞,转身抖着声音问傅博尧:“筑香渚在什么地方?” 傅博尧看这光景也猜了几分出来。他也是交过女朋友的,但是他那样的身世人品,多是女孩子扑上来,最不济也就是你情我愿的半推半就。这种事情上从没有对人殷勤至此的习惯,像这样花心思讨女孩子开心,更是想都没想过。 看婉初问他筑香渚,就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座庭院。婉初把手里的灯又塞给他,拎着裙摆一阵风一样往前跑。傅博尧只能快步在后头跟着。 筑香渚双门大敞,跨进去才发现路两边都挂满了粉红宫纱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是她,各样的衣衫,各种的衣裙,长短的头发,都是她,都是他遇见过的她,都是他脑子里的她。 六角凉亭下也点着几盏宫灯,照亮灯下的人。藏青色大衣,格子围巾,在灯火阑珊处仔细描画着一盏灯。 婉初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生气。一时都堵在胸口,涌出几点泪花来。 荣逸泽抬头看见她,粲然一笑,放下笔,走过去拥住她,在她耳边柔声道:“可是画完最后一盏了,这回不怕烧了吧?” 婉初扭过头看了看这一盏,面上不是白描的画,而是工笔重彩的自己,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含笑端坐着。不知怎么,却是哭得更厉害。 荣逸泽给她抹着眼泪:“好好的哭什么?谁给你委屈了?难道是我的画把你画丑了?”歪头又看了看宫灯上的人,温声笑道,“大约是要比伯母画得差一些,可也不至于让你这样伤心。” 婉初拂开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怎么不来找我?” “想法子怎么逗你开心。” 婉初抬头看他,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要我生气的事情,这样花心思逗我开心?” “我自然是没做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可是害怕你因为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事情生气。我是想告诉你,我跟白小姐真的是清白的。” 婉初却是噘起嘴来,扭过头不看他。荣逸泽捏住她下巴,逼她正视:“给你打电话,总也找不到你。又错过你的电话,我猜你就会自个儿生闷气,这才想出这个傻办法。好在还是把你找到了。” “万一我没出来呢?”婉初打掉他的手,歪头笑道。 “我能掐会算,知道你今天肯定会出来。” “万一其他的小姐来赴你的约呢?” “那我就问她认不认识一位叫婉初的漂亮小姐。你想,都是姓傅的,怎么都能碰上个把亲戚吧。” “万一没等到我呢?” “那我就雇人在灯笼上写上字,明天把城里都挂满灯笼。只要看到灯笼,就知道我来过,你便不会恼我。你看,我又写又画了一天一夜,手都快断了,才来得及在夜里把灯笼放出去,总得给些奖励吧?” 说着说着额头抵到了一处,呼吸就重了几分,侧头正要去亲她,婉初想起身后还跟着傅博尧,忙推他:“还有人……” 傅博尧跨进园子早看见两个人卿卿我我,便转过身子。让侍从官们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在阴影处抽了一支烟卷出来。 外头隐约有人声潮动,天上偶尔绽放几朵灿烂烟花,身后是缠绵的有情人。他突然觉得寂寞了,这些热闹,这些温情,跟自己都没有关系,都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什么呢?原来这才是寂寞。人家的欢乐都衬着他的寂寞。 荣逸泽这才抬头去看那隐在阴影里的人,身长玉立、英挺利落,是个年轻的男子,心头难免些许不是滋味,眉头也轻轻蹙了一下。 婉初以己推人,怎么会不理解那种滋味,忙解释道:“是我侄子。”从他怀里退出来,理了理头发,叫了一声:“博尧。” 傅博尧这才转过身,走过去。 荣逸泽眉头散开,望着来人。两个人目光俱是一闪,然后不露痕迹地握了握手。 婉初不知道怎么跟他介绍,荣逸泽却堂而皇之道:“我是你家未来的姑老爷。” 目光里还是将笑不笑的笑意。 婉初面上一热,剜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傅博尧略一公事地笑了笑。 这时候有伙计过来恭敬地问荣逸泽:“先生要等的人是等到了吗?” 荣逸泽点了点头,伙计于是在前头引着他们穿廊过堂进了一间雅室。 筑香渚是个苏帮菜馆,照搬了姑苏那边的园林。这大堂内居然也修得九曲环廊,乱石堆叠。又有一方碧池,两三漏窗,极得曲径通幽的雅趣。 因定州寒冷,冬日极长,堂内通着暖气管子,温暖如春。回廊两边春有芍药铺径,夏有池荷碗莲,秋可赏菊品蟹,冬则围炉煮酒。百转千回间,移步换景如桃花源似的所在,极得文人雅士的喜爱。只是今天半个人影都没有。 三人落座,婉初自是含着笑。荣逸泽也不避嫌,牵着她的手,姿态怡然。园子里头伺候客人的都是闺秀少女,衬得小园子更显着春意怡然。 三人进的雅室名为“西堂”,落座下来,有豆蔻少女先奉上几盏香茶。婉初四下打量,笑问他:“这样的地方,你怎样找到的?” 荣逸泽笑道:“要见你,自然要找个好地方。” 婉初面上又是一红,偷眼看了看傅博尧。傅博尧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头呷了一口茶。 “博尧也来过这里吗?”婉初毕竟是姑姑身份,也要照顾他的情面。 傅博尧恭敬地回她:“回姑姑,偶尔来过几回。这间雅室是此处最好的一间。” “这‘西堂’二字有什么讲法?”婉初问他。 傅博尧却颇有深意地笑了笑,目光扫到荣逸泽的身上:“姑姑,不如问问准姑父。” 荣逸泽看她杯中茶去一半,便拿起茶壶给她满上:“这二字取的是前朝刑部尚书王士祯的一句诗:‘夜来微雨歇,河汉在西堂。’” 婉初歪头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5 看荣逸泽,奇道:“这个你也知道?” “怎么姑姑不知道,这间馆子是准姑父名下的产业吗?”傅博尧好整以暇道。 婉初笑意更甚:“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荣逸泽歪着头不着痕迹地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最要紧的本事你见识过了,其他不打紧的慢慢说给你听。” 婉初看他笑容里带着荡然情愫,心里明白他所指,面上红透,当着傅博尧的面又不好娇闹,只好低头拿着菜牌遮了半张脸。可菜牌子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索性递给他:“你这当老板的,介绍些招牌菜吧。” 荣逸泽却笑道:“虽然我是老板,说实在的也是头回在这里吃饭。不如让博尧侄儿来点吧。” 傅博尧腹诽,这人倒是大言不惭地充起长辈来。碍着婉初在座,也不跟他计较,接过菜牌子道:“恭敬不如从命了。”点了松鼠鳜鱼、黄闷鳗、酱方、碧螺虾仁和几道时令鲜蔬。 婉初吃了一些,只觉得菜色清隽和醇,浓淡有度,却是地地道道的苏帮菜。 “你这馆子里的大师傅倒是好手艺,仔细善待,小心给人挖了去。”婉初打趣道。 荣逸泽微微一笑:“我也就是投了些钱过来,日常经营,我也不参与。老板娘发话了,我回头就要好好交代给经理听。” 三人散聊闲吃了一顿, 吃完了饭,傅博尧也不愿意做电灯泡,留了家里的地址给荣逸泽,让余靖挑着一堆灯笼先自离开。 婉初则提着那一盏凤冠霞帔的灯笼随着荣逸泽去看花灯。路上有卖花的小童拎着篮子到处叫卖,见到两人,殷勤地上来说:“先生给太太买枝花吧。”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含着羞地笑。荣逸泽给了他几块钱,连篮子一同买了。街上人群散了些,忽然看到前面乱糟糟一片,还隐隐听到有人哭闹。 还没靠近,就看到有警察的车过来,哨子声划破天空,围着的人群这才散出一道路来。有个脸上肿了的东洋人跟在警察的边上,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荣逸泽把婉初护在一边, 婉初被人群挡着,看不分明。半天才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子的年轻人被警察带走了,背影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面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头发散乱,低着头只是哭,也被警察拉着往车上带。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道:“还有王法没有!是那东洋人调戏人家姑娘。这小伙子打抱不平,怎么把好人给抓去了!”众人纷纷附和,很是不忿。 一个矮胖警察,手拿着警棍在手心拍了拍,阴阳怪气道:“既然有人看见了,那就跟着去警察局做个证人吧!” 这下周围的人也都不说话了。那姑娘泪眼抬起扫了一圈,竟然一个挺身而出的都没有。大家伙虽是愤懑,可也都不敢说什么,讪讪地四下散开了。 那警察看无人说话,推着年轻人和那姑娘上了警车。 婉初拉了拉荣逸泽的袖子,幽幽地道:“这定州倒成了半个东洋人的天下了。我回去跟博尧说说,让他把这人放了。警察厅的人都是这样办事的吗?!如此让人寒了心,他们是怎么当父母官管理一方的?看着这样的事情,真是扫兴得很!” 荣逸泽拍了拍她的手:“这事情还用不到找你侄子,明天我去一趟用点钱就放出来了。” 婉初眉头一皱,嗔他道:“也不知道是世道坏了,还是你们这些爱用钱办事的人把世道弄坏了。” 荣逸泽捏了捏她鼻头,笑道:“世道本就如此,我们不过是遵守世道的法则。快意恩仇固然痛快,有时候不见得比顺水行舟有效率。而且,记得我说过吗,有时候你所见的,未必就是你所见的那样。” 婉初笑道:“又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她怎么会不了解?不过是从小在海外漂泊,国家积弱,自然难免受外族的欺凌。 又想到小时候的经历,不禁叹息:“不过是国家山河零落,苦了咱们这样的百姓,白白受外人欺侮。我小时候就遇上过这样的同学,就算她不如你富、不如你美、功课不如你好,可依然能颐指气使地不把人放在眼里,处处为难你。不过就是依仗着她的国家强大过我的国家而已。” 荣逸泽揽着她走:“嗯,我知道你是既富又美、功课又好的。” 婉初被他逗得一笑,荣逸泽才缓缓道:“所以,总要发展咱们国人自己的工商经济和教育,这样才有迎头赶上的一天。” 婉初又笑:“若我阿玛还活着,怕是要把你当成宝了!当年变法的时候,他就极其赞同康先生振兴工商事业的主张。可惜,皇帝都落了那样一个下场,他不过是个没实权的皇亲,也只能三缄其口明哲保身了。我阿玛也是对朝廷寒了心了……” 两人边聊边走,直到街上人潮渐渐散去。夜深了,寒气更重。荣逸泽怕她在外头待得太久受了寒气,于是送她回府。 刚到府门前,他又把她拉进怀里,密集深吻诉说心中思念。婉初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荣逸泽紧紧拥着她:“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明天一早还要回京州去。” 婉初知道他不是表面上的那样放荡。单看今天筑香渚的规模,就知道这样一家大手笔的经营,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做得起来的。也不追问他回去做什么,微微一笑,由着他抱着。走了这么长的路,虽然天气说不出的冷,身上活动开了却是热的。 “婉初,你怎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问问我有多少家底,以何为生,回去做什么……你不怕嫁个穷小子吗?” 婉初却是咯咯笑出声:“这有什么好问的,单就这家馆子,好好经营也足够生活,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要是没钱了,我还有些私房钱,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荣逸泽手指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捏:“当我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婉初笑道:“你又不白。” 荣逸泽呵呵一笑,又将她搂得紧些。又厮磨半晌,婉初轻轻推他:“再不回去,要被人笑的。” “有没有想我?” 婉初轻轻“嗯”了一声。头埋在他胸前,听到他闷闷笑了一声:“真想现在就把你拐走……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都睡不着了。” 婉初轻笑道:“肉麻。” “我只对你一个人肉麻,你要早点习惯。” 婉初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正殷殷垂在她脸上。看着她娇艳的唇色,忍不住又亲了上去。 待到呼吸稍稍平息,荣逸泽才把婉初送进王府。 府里头的少爷小姐也都陆续归了家,婉初是最后一个进门的。 傅家规矩大,子女们都是晨昏定省,这会儿时间却是晚得厉害,傅仰琛早就歇息下来,就免了孩子们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6 今天的请安。相好的姐妹兄弟有些饿了的,都让厨房添了消夜。 荣逸泽和婉初是避过众人从小廊里回去的。在听梅轩前头正遇上傅博尧,荣逸泽目送婉初进了房间,这才轻笑道:“不知道能不能麻烦大侄子送送我?” 傅博尧淡淡一笑,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并肩走在一处,傅博尧道:“想不到慕老板居然是我未来的姑父,你说这世界真是小。” 荣逸泽道:“我也没想到定军总司令是我的大舅子,陆军总长会是我未来的侄子。早知道,何必费这番力气,直接找府上了。” 傅博尧不紧不慢地笑道:“你若不多出些力气,又怎么哄得姑姑开心?算是你运气好。你是没看到姑姑前两日愁眉深锁的模样。” 荣逸泽眉头挑了一挑,刚才听婉初说她总是在家,并没怎么出门。可是这电话总接不到她那里,也是让人猜疑。 沉默了一阵,荣逸泽问道:“我上次提的民资筹建铁路的事情,总长大人可想好了?” 傅博尧听他又称自己的官衔,必定是撇清姻亲关系,只谈生意,颜色也正了几分:“你说的让民商投资的事情,我也跟父亲提过。可惜,他还是忌惮东洋人。” “我也就来过定州几回,眼见都是东洋人横行霸道,铁路是经济的命脉,你这边铁路都被东洋人把持着,商用、军事都不得便利。现在新修的铁路多是举高息外债,中国人在北地连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铁路都没有……你是未来的一方之主,不知道你做何感想?我虽然是商人,也明白先有国后有家的道理。” “慕老板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傅博尧最近本就为这事情烦扰,此时也只能避过他的话头。 “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生意人,也大不过总长这样做江山买卖的人。王爷的志气是在于复辟,总长的志气,怕是不一样。难道要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傅博尧眉头紧了紧:“这事情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你说的那些,我又怎么会想不到?” 荣逸泽知道他境况也不易,也不再相迫,又想到婉初的事情,便问:“府上的下人都可靠吗?” 傅博尧不料他问起这个,飘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他。 荣逸泽理了理大衣,戴上手套:“打过几回电话,传话的人都没把话传给婉初……” 傅博尧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慕老板请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姑姑。” 荣逸泽会心一笑:“过阵子还要新开两个面粉厂,到时候请总长大人赏脸剪个彩?” “这个好说。不过慕老板上回提过的捐赠……” “我会每年再增加一成的捐赠。如今咱们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照顾。别说捐赠粮食,只要侄子有用得上姑父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着不温不火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傅博尧扫了一眼他落在肩上的手,淡然一笑,然后目送他离开。 简兮的婚礼是在正月二十,那日风和日丽,干爽宜人。婚礼遵循着旗人的传统礼俗,又带着皇家气派。又因为夫家是财阀,更是比着挥霍一般。那叫一个热闹非常。 婉初多少年第一回主动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里,婚礼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快乐。 结婚的头一天,冯至琨是要在女方家住上一宿的。第二天一早,升高桌,傅家人按辈分入座,冯少爷依次跪在桌前行磕头礼。意思是扫一扫夫家的气焰,不能委屈了嫁过去的姑娘。 家里几个调皮的格格,更是想着法子逗他。冯至琨是个话不多的青年,被捉弄的时候也只是红着脸,恭敬地由着她们闹。 第二日新娘子出门,简兮离家的时候,由傅博尧亲自抱进轿子里,双脚不落地。 婉初被年轻的子侄们围着,闹在一处,拖着她一同去送亲。 新娘嫁妆是早一天送到夫家的,婉初也跟过去看了。光是送嫁妆的车,就开了整整二十辆。简兮是嫡长女,嫁妆自然是丰厚些。 新娘的送亲队伍与新郎的迎亲队伍一起到新郎家,新郎要在新娘下轿前向轿下射三箭。按说这三箭是不装箭头的,或者空拉三回弓,可冯至琨在军中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便被人怂恿着安了箭头射了三箭,箭箭都中了轿身上,众人又是一阵叫好,更添一分热闹。 新郎射完三箭,地上铺上红毡子,新娘从红毡子上走过,然后跳过火盆,取个红红火火的意思。 新娘子接着就去坐帐,送亲的娘家人就跟在一处喝酒。席面上都是双方的亲戚,两家都是家大业大,光是亲戚就摆了三四十桌。 席上有新郎家的年轻人,见着漂亮的小姐难免过来大献殷勤。婉初从未在定州社交场上露过面,这样新鲜又美丽的小姐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可还没说上三言两语,就被她边上的傅博尧的眼神给冻回去了。 婉初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都是小辈,你别吓唬人家。” 傅博尧却是不苟言笑,侧耳低语:“是准姑父特意交代给侄儿,要好好照顾姑姑。” 婉初只能无言地抿了一口茶。 闹到了半夜,才从新郎家回去,婉初也是兴奋得没一点困意。兴奋里又生出些羡慕和向往,便有一份归心似箭的心情。 第二日和荣逸泽通电话,婉初细细跟他说起婚礼当日的热闹和乐事,他在那头静静地听。最后婉初看他总不说话,便停下来问:“我是不是像个唠叨的老太婆?” 荣逸泽肃然道:“不是……婉初,我一无江山为聘,二无匹国陶朱之富。我所能给你的保证,就是一辈子让你衣食无忧,一辈子待你好,一辈子不委屈……傅婉初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补上求婚,鼻子却是酸了又酸,眼眶也红了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荣逸泽在那头笑道。 两人正说着,三姨太带着小格格碧蓁进来。婉初不好意思抱着电话说下去,三言两语跟他道了别,挂了电话。 碧蓁这会儿正抽泣着,三姨太低声地训斥着她。婉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蹲下身抚了抚碧蓁的头发:“碧蓁怎么哭了?” 碧蓁不过七八岁,粉妆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哭得梨花带雨的。她也是极其喜欢这个姑姑,举着手里的小人给婉初看:“郭裴嘉弄坏了我的小面人!” 婉初一看,是个巧夺天工惟妙惟肖的仙女:“这是哪里买的?姑姑再给你买一个,可好?” 碧蓁还是哭:“是我大表哥寄来给我的,是汉浦的东西,北地没有的。郭裴嘉是坏人!” 三姨太忙捂着碧蓁的嘴巴:“娘怎么说的?这样的话不可乱说!”脸色却是极其的严肃。 婉初不解地问:“三嫂,郭裴嘉是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7 谁?” 三姨太这才低声说:“是皇上的内侄……”顿了顿,又说,“妹妹千万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这件事情。” 婉初拍拍她的手:“嫂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但也明白她的顾虑,又道,“你放心,我不是乱说话的人。” 然后对碧蓁道:“你把这个给姑姑,姑姑帮你修可好?” 碧蓁这才破涕为笑。这时候有仆妇过来回话说小少爷醒了,正哭着。三姨太分身无力,婉初便让她自去,自己领着碧蓁到自己房子里头给她修小面人。 婉初找丫头要了些面粉,跟碧蓁一同和稀泥玩。碧蓁平日里被管束惯了,不曾有过这样放肆玩闹的机会,早把面人的事情抛到脑后,只顾着一同搓小人玩。 傅仰琛受旧式教育,都称他一句“儒帅”。自己的子女虽然也学些西人的文化,但还是在国学里很下功夫,规矩更是多,平日里连话都不可多讲。 婉初却爱和三姨太唠嗑,一来二去,知道了她原是出身于一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碧蓁得她母亲指点过,手又极巧,揉出的小动物、小人,也分外有模有样。 婉初看她捏了一个自己,又捏了一个母亲,还做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便问:“这个是谁?是你大哥吗?” 碧蓁吐吐舌头:“我可不敢做他。这是我大表哥。” 说到大表哥,婉初就记起来她这小面人就是他表哥送的:“你这表哥对你可真好。” 碧蓁笑道:“我这表哥,我最爱了,每年过节、我生辰,他都找人送礼物给我。” “这次你大姐出嫁,怎么没瞧见他过来?” 碧蓁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娘说他身体不好,不能远行。对了,他是桂帅的儿子。” 桂帅,婉初听到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了当初在汉浦的事情。 原来人生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兜兜转转的,还是能让她碰上旧时的人事。 倘若早知道大哥身为定军总司令,倘若早知道这沾亲带故的桂帅的儿子……她是没有后悔的,只是人生如果有那么多“倘若”,又该是怎样一番境遇? 恍惚里就有点出神,门口有脚步声她也没听见。碧蓁只顾着玩,也没留神。傅博尧却是进了来,手里头还提着一个篮子。 “姑姑。”他轻声叫了一句,倒把碧蓁和婉初都吓了一跳。 傅博尧一身戎装站在门口:“刚才敲门不见有人,门又是开的,我就进来了,怕这个小东西受不住冷。” 碧蓁见了她大哥,忙站起来,依着规矩给他请了安。然后瞥见了自己手上的面渍,怕被他看见,倒有些慌了,急急地把手背到后头,小脸憋得红彤彤的。 傅博尧知道这些弟弟妹妹素来是怕他的,这境况倒是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便随意地笑了笑:“碧蓁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碧蓁虽然怕他,到底是年纪小,眼前又没母亲管束,又看见那小篮子里一起一伏,好像藏着什么机关,目光里渐渐聚了好奇。 婉初这个角度看过去,却看到了一条短短毛茸茸的东西露在棉絮外头,便猜出了几分。嘴角噙着笑,看着碧蓁。 傅博尧又努努嘴,鼓励她:“过来看看。” 碧蓁这才一跳一跳地走过去,掀了上头的棉布,露出一条雪白的小狗来。 碧蓁惊得眼睛喜成了十五的月亮:“真好玩!大哥哪里来的小狗,让我抱抱怎么样?” 傅博尧笑着提着篮子放在桌子上。小东西雪白一团,大约是天气太冷,身上是细碎的抖动,看上去分外可怜。 婉初也忍不住摸了两下:“这小东西是哪里得来的?” 傅博尧坐下,把小狗抓出来让碧蓁抱着:“这是冯家的。这狗的父亲原是宫里头养着护院的罗威那,跟冯家的博美配了一窝小狗。今天冯至琨过来说简兮最不耐烦这些小东西,让赶紧都送出去,他就拎着一篮子狗崽子去了军部给散出去了。侄子想着姑姑可能喜欢,就拿了一条来。” 碧蓁抱着那狗凑到婉初身边,喜爱的表情是遮也遮不住。婉初看那狗确实可爱,也跟着摸了摸。 小东西极享受地眯眯眼,逗得碧蓁和婉初都笑起来。 傅博尧这才注意原来碧蓁有几分像婉初,都说侄女像姑姑,这话倒是一点不假。 婉初笑着说:“我性子急,养不来这小东西,过不了多久我也是要走的。碧蓁这么喜欢,不如送给碧蓁吧。” 碧蓁得了小狗喜上眉梢,又看了看博尧,扭捏地说:“大哥,您能不能跟我娘说说?” 傅博尧笑了笑:“别担心,三娘若是问起来,就说帮大哥养的。” 碧蓁这才又笑起来,觉得这个大哥原没有那样可怕,也是可亲的。 不一会儿有丫头过来喊碧蓁回院子,碧蓁这才恋恋不舍地抱着狗跟婉初告安回去。 傅博尧瞥见桌子上的面人,笑道:“这是碧蓁的手笔吗?” 婉初捏起来:“可不是,这丫头今天在外头受了委屈,我就叫她过来玩。”她说者无心,傅博尧听者也无心,随意接了一句:“她今天受什么委屈了?” 婉初这才惊觉说错了话,但是刚才听碧蓁那意思,在学堂里,受郭裴嘉欺负不是一日半日,也有心给她说道说道,便斟酌地说:“听说府里头的孩子跟宫里头的孩子都是在一处读书的?” 婉初这样一说,傅博尧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放下面人,眉宇间有了几分怅然:“阿玛以臣子自称……” “可惜这个时代却不是臣子的时代了。”婉初幽幽地说,“听母亲说起过,当年阿玛也是为这事情跟大哥极是别扭,大哥才负气离家。” “玛法吗?不知道玛法是什么样的人?”傅博尧也就在婴儿时期见过傅云章,爷爷只是一个称呼,只是照片里虚现的人形。 婉初笑笑:“阿玛嘛,是个商人,开过不少工厂。虽然头顶着王爷的封号,却一点不看重那些。后来总跟我说,前朝积弱不振,内忧外患、朝政腐败。亡国,那是早晚的事情。” 傅博尧笑道:“姑姑这话要让阿玛听见,少不得一顿好骂。” 婉初也笑:“所以大哥这才和阿玛决裂不和吧,只能说人各有志罢了。听母亲说起过,傅家人丁向来单薄。要得江山,那都是血骨堆出来的,单一个孩子,难以承担意外而来的后果。因此傅家本就是不上心军政,大都做个闲散的太平王爷。” “做商人也简单些,只要赚钱就好,其他的都不必费心。何况,生意在哪里都能做。想走就能走,这种潇洒,别人是羡慕不来的。难怪姑姑中意慕老板。” 婉初听他一说,便有些不好意思,强自笑了笑,心道荣逸泽私下的生意怕都是用着“慕老板”的名号。 他一心为小三报仇,也不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8 知道如今怎么样了。虽然也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但至亲骨肉的深仇,不是一两句宽慰就能化解的。只是心里多少担心他的处境,怕他再涉险。 傅博尧看她面色恹恹,便道:“姑姑若是嫌前头打电话不方便,自可去我房间里打。侄子已经知会过下头的人了。” 婉初却被他说得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所幸有婆子过来传饭,两人正好一同去餐厅。 第二十章 不知终日梦为鱼 荣幼萱傻傻地看着桌子上的药,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的血色。原来她吃了这许多年的,不是补药,而是避孕的药。她为了求一个孩子,可结果是越吃越没有孩子。 那日里梁莹莹极有深意的话语让她心里一颤。她是不愿意怀疑药有问题的,可是还乐观地想去看看,保不定是无良的店家偷梁换柱。结果却是这么样的结果。 正巧那天早上叶迪也过来送药,她一并拿到药铺里。都是避孕药,这两个对头一样的男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惊人的契合一致。 她的头有些昏,差点有些体力不支要晕倒。幸好是她自己去问的,幸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身边最亲的人呀,给了她最痛的一刀。 她不知道怎么去问,该怎么问,可又不能不去问。 先去找荣逸泽,可是前前后后找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人。喊了叶迪来,叶迪是个少言寡语、拙口笨舌的,只说三公子到外地去了,去哪里却不知道。 她只觉得奇怪,他怎么会不知道? 叶迪是自打上回兄弟俩出事以后,父亲从少林寺里头找来的孩子。跟在荣逸泽身边,像保镖一样养大的,就是怕再有个万一。可他言辞闪烁的模样更让她疑心。 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紧紧地抓住,狠狠地扭在一处。她不得不捂住胸口,才能呼上一口气。 傍晚的时候仆妇过来问她晚上的菜色,她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来。可饭还是要布置下去的,强打着精神布置了几道饭菜。 荣老太太是自己在房间里头吃的。偌大的房子,荣逸泽很少回来,常常就他夫妻俩在一处吃饭。吃饭的时候也是各吃各的,吃完各自又忙活去。 今天她吃不下东西,躺在床上,却也睡不着。饭热了一回又一回,婆子过来问她:“小姐,这饭菜撤不撤?” 幼萱一点力气都没了,只能摆摆手。 明月照样端着药过来,说了一句:“小姐喝药吧。” 幼萱的心又是一疼,眼泪却掉下来了。 到了晚上唐浩成才回来,见房间里她床头的灯还亮着。幼萱的身体背对着门,一动不动的。唐浩成以为她睡着了,也没叫她,自顾自地洗澡。 幼萱听着水声,听着脚步声。什么声音听在耳朵里,明明是听了几百遍几万遍的声音,今天却分外的陌生。 唐浩成掀了被子躺下,抬眼就瞥见床头柜子上的药。幼萱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仿佛是要把这个人看清楚。 “怎么没喝药?”唐浩成拿了一份报纸翻了翻,问这话的时候目光没抬起来,很无所谓的模样。 幼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是什么都没有,连熟悉的气温都没有了。原来这才是至亲至疏夫妻。 “浩成,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她坐起身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悲恸。 唐浩成何等精明的人,看她神色表情就猜到一二,仍旧静问道:“怎么这么说?” 幼萱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正要涌出的眼泪压下去:“为什么给我喝避孕药?” 唐浩成愣了愣,放下报纸,把她揽在怀里:“你知道了?” 这四个字落到幼萱耳朵里,除了悲凉还是悲凉:“原来是真的。你是没打算要我的孩子。”本来是水做的一个人,动不动就能流下眼泪的一个人,这时候连眼泪都没了。 唐浩成轻轻拍拍她:“别瞎想。我是为了你好。上回……你的身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养孩子,那是会要了你的命的。你要是没了,留给我一个孩子,我有意思吗?” 荣幼萱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会做戏,还是早就料到自己有要质问他的那一天。可心里又忍不住信他。 她刚结婚那会儿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可惜三个月头上孩子掉了。掉了不说,还弄成血崩,血哗啦啦地止不住,在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月。进去的时候粉面霞光的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脸就像一张白纸,没一点血色。 那时候他衣不解带地伺候在床前,每日里喂着补药,足足养了一两年才缓过一口气。 是这样的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幼萱心里是相信的,可是这逐渐冷淡的夫妻关系,却让她信不起来。 看他好声相劝,她只好受着。晚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觉得那呼吸声都陌生了。她睁一会儿,闭一会儿,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等她醒来,身边已经是空空的。那碗药还在那里,冰凉凉的像她的心。 她身形懒散,躺了一会儿才起床穿衣。到客厅里头发现仆妇们都忙里忙外的。她叫住一个婆子问:“这是做什么这么匆忙?” 那婆子笑道:“是三公子回来了,去老太太那边请安,说是要讨媳妇了,让老太太给出面预备预备。本来三公子过去找过小姐,听明月说小姐还在睡觉,就没打扰您。这会儿还没走,还在老太太房间里呢。” 这样的喜事幼萱自然也得了几分欢乐,可那欢乐是浮在表面的,风一吹就走的,是别人的欢乐。 老太太房间里,果然欢声笑语。老太太正在同她的陪嫁丫头梅姨坐在一处,指着礼单商量。梅姨也是喜上眉梢,一脸的喜气。 这个梅姨跟着荣老太太从娘家嫁出来,在荣家是极有身份地位的老人,如同荣老太太的妹子一样。 梅姨是旗人,坐在桌子前拿着笔,说一会儿,写一会儿,还要笑几句。 荣老太太难得的清楚模样。荣逸泽只是坐在梅姨另一边,像个孩子似的,边剥花生,边问东问西。 “这旗人家婚礼最是规矩多,现在是新时代了。这搁在过去,旗人家的姑娘,可是不能嫁给异族做正室的。” 荣逸泽笑道:“这是个什么理?” “原先的时候在旗的多是军人,出嫁的嫁妆都算是公产,若嫁给非旗人,那就是公产流失,是朝廷的损失。要知道更早些年,上三旗跟下五旗也是不能通婚的,现在就没这样多的规矩了。这位格格是哪一旗?” “好像是镶黄旗的。” 梅姨“啧啧”了两声:“那真真是尊贵的一个人儿。” 荣逸泽笑道:“这都民国了,再尊贵也是过去了。现在也没这多讲究,这回婉初新出嫁的侄女,就是嫁给个汉人,也没听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19 他大哥反对。” “娶个格格多好,旗人家姑娘都是娇惯大的,主意大,得是来这么一个人儿好好管管你!唉,你看,说着说着,小三都要娶媳妇了。要是小二在……”梅姨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荣逸泽却在心里苦涩,婉初幼年时候果然是被娇养的。后来却是离了家,母亲又那样的性格。她凡事都得自己做主,哪怕错了也得咬着牙认了。有了委屈也无处去说,哪里有人娇惯她? 他就是替她心疼,所以打定主意要对她好,顺着她、惯着她,让她把从前错失过的幸福,都补回来给她。 荣老太太本来是眯着眼睛听他们唠嗑,此时听她这样一说,睁开眼睛,转着佛珠道:“梅儿,你可是老糊涂了,这回是小二娶媳妇,怎么是小三?” 梅姨知道她又犯糊涂了,也不跟她争,顺着她的话说:“是、是,是小二娶媳妇。小姐你要不要再看看下定的单子?” 荣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把长长的礼单从头看到尾:“还轻些。不是要娶个格格吗,怎么也得好好讲究,把我那对龙凤血镯子也添上。” 荣幼萱在门边听了几句墙脚,走进来笑道:“母亲那镯子是好镯子,就是色沉了些,这位格格跟我怕是一般年纪,不一定爱那个。” 说着接过礼单,仔细看了一遍:“还是要加些钻石首饰,听说留洋回来的小姐都偏爱西式的首饰。父亲原先攒下些从宫里头流出来的东西,都一并写上。这新娘子是见惯好东西的,太轻的怕入不了眼,总得让人觉着咱们的诚意。回头我跟查莱士先生打个电话,让他留几颗好钻,三哥你回头过去挑一挑,给个尺寸订个好戒指去。” 荣逸泽一看她,倒是吓了一跳:“小妹你昨天没睡觉吗,瞧你这眼睛里头的红血丝。” 幼萱轻轻揉了揉眼角:“是没睡好。” 梅姨和荣老太太又瞅着单子添添减减的,幼萱就笑道:“三哥你跟我去我那里看样物件,若看得中眼,也添到礼单上头去吧。” 荣逸泽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也就顺着她的话跟着她出去。幼萱到了屋子里头,把房门一关,坐在床上。 荣逸泽一瞥床头柜子上堆着几包药,正是自己让叶迪送来的,心里隐隐就有预感,却仍旧笑问道:“小妹让我来看什么好东西?” 幼萱心中苦闷,未语却是先流了泪。 荣逸泽知道这个妹妹心事重、眼泪浅,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也是不语。幼萱哭了一阵,安定下心神,才缓缓道:“三哥是为了什么给我吃这样的药?” 荣逸泽愣了愣,手下就停了,把帕子放到她手里,踌躇不语。 幼萱看他不言语,又说:“难道三哥也是怕我再生育而坏了身体?” “也?”荣逸泽奇道,随即就了然,胸中火头就烧起来,“唐浩成也给你弄这样的药?我早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三哥那里,又是什么心?上回大出血的事情,怕是把他给吓着了,不敢让我再有身孕……” “你信吗?”荣逸泽冷冷问她,“小妹,你信他的话吗?”他目光直直,幼萱被他看得心虚。信吗,信吗?半信半疑,其实何尝不就是不信。 “那么三哥不如说一句能让我信的话。” “你不能有他的孩子。”荣逸泽说得淡淡。 幼萱抬眸望着他,看他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然,恍然站在眼前的是二哥慕泽。 “我不能让我的外甥是仇人的儿子。” 幼萱被这句话击得晕了半晌。“你什么意思……”她抖着声音问。 “你当二哥是怎么死的?是唐浩成杀的。你当父亲的病是怎么越治越重的?还不是唐浩成下的药!不然,父亲会把荣家的经营权给他?” “不,怎么可能?”幼萱却是笑了,“三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笑话?” “如果你觉得这是笑话,你就当它是个笑话。可是,我是亲眼见着二哥死在他手里的。他戴着面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他右手手腕上有颗痣你当知道。那会儿他戴着手套,可是露了一截子手腕出来。” “你若是知道,当初为什么不说?” “我要是说了,你连三哥都没有了。我今天能跟你说,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不怕你跟他说,因为现在我也没什么要忌惮他的,不过是最后一层脸皮。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父亲生意失败家道失落,迁怒到了我们父亲头上。 “是,当初父亲是心狠手辣了些,但生意场上的事情,不过就是弱肉强食,有本事你自己再来过。这样下三烂的手段,处心积虑的潜伏,你觉得我能让你给他生孩子吗?!怕是他自己也不肯要你的孩子。” 后头更有一段话他不敢说,怕是幼萱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亲手弄没的。虎毒尚不食子,这人比畜生还不如。 幼萱只是愣愣的,原来他娶自己都是为了这个?不是爱她,爱是伪装,敬是掩饰厌恶的伪装。 她从十来岁,就喜欢上这个哥哥一样的人。初识唐浩成的时候,她还是中学的女学生。放学后,她不喜欢家里的车停在学校门口,往常都叫司机停在小巷子里自己走一段路。 那一日,遇上几个无赖,便是唐浩成冲出来给她解围的。原来那么浪漫的英雄救美也都是假的。那几年光景,他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图的就是这个目的。 她的心突然彻底荒凉了,开始的浓情蜜意到后来的冷落如路人,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荣逸泽看她痴痴傻傻的模样,半蹲下来拉住她的手:“幼萱,我一直不跟你说,不是存心骗你,是三哥不能告诉你。今天你这样问,三哥都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让你恨三哥。” 幼萱点点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落:“三哥,我不恨你。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恨你。” 荣逸泽知道她从小就懂事,这样的打击也是致命,心里也难过,将她搂在怀里。心里想着,她还年轻,等到和唐浩成分手离婚,还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这些年,她嫁给了唐浩成,他自己何尝不是多多少少靠着这点遮挡苟延残喘、伺机翻身? 说来说去,也是利用了她。她这样心思单纯,却被两边都欺骗,如今知道真相,不知道心里怎样一番难受,心里更是愧疚。 “幼萱,你若心里难受,就跟母亲去晋原老家住一阵子。”他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等到解决了唐浩成,他再接她回来。 幼萱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心里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点破,只是含着泪,点点头:“好。等你这边聘礼都下了,我就跟母亲一同过去。” 幼萱整天整夜的没精神,只能躺在床上。唐浩成知道她身体总是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倒也没觉出异样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0 来。幼萱每日里见他穿戴整齐出去,又带着疲惫回来,两人的话越发少了。 这一日她还兀自躺在床上,明月敲门道:“四小姐,赵小姐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要跟小姐说。” 幼萱睡眠浅,屋子里本来也有一线电话,却拔掉了电话线,这会儿叫明月进来给她插上线。 刚拿起电话,就听到赵琴落珠子一般的一串话:“幼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你别恼我嚼舌头,我真是憋了好几天了。再不说,我要憋出病来了!” 幼萱知道她是个直脾气,向来不懂得拐弯抹角,笑了笑,恹恹道:“说吧,什么事情把你憋得这样难受。” 赵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我真不是来嚼舌头的,也不是来挑拨你跟唐先生的感情的……那是我亲眼所见,也是到处找人打听过的。幼萱,你知道,你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学了……” 幼萱好像有些预感似的,刚想让她不要说,却听到她颇是激动地说道:“那天我看到唐先生跟一位小姐去产科医院检查。我本来还不认识的,那位小姐,我家先生却是知道的,是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我左右打听了一圈,听说这两个人认识好几年了。听说唐先生在陶馆山早就置了一个小宅子……幼萱,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同意唐先生纳妾吗?” 幼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风化成一颗石头了,硬邦邦的。她想捶打两下让它跳一跳,可是好像都不跳了。 一贯的善良像有惯性一样却还想着劝解这个为自己鸣不平的朋友:“我是知道的。早几年我就让他再娶一位,他一直不愿意。” 她不知道赵琴后头又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听到话筒里传出嘟嘟的声音,才机械地挂上了电话。 晚饭她是没有力气去打点了,伺候的婆子跟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唐浩成今天难得按时回来,进了房间,外头已经黑了,屋子里头也没点灯。他以为屋子里没人,打开电灯看到幼萱傻傻坐在床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不开灯,没声没响的,吓死我了。”唐浩成笑道。 幼萱这才张口问他:“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唐浩成走过来,递了一个礼盒给她,幼萱打开来,里头是一对青花的玉镯子。 “好好的送什么礼物?” 唐浩成笑道:“怎么是好好的?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 幼萱取出来,往手上一拢,却是空空荡荡的戴不住。这几天,她都已经瘦得脱了形。 “难为你记得这日子……”把镯子在手腕上又荡了几荡,本是细腻油亮的漂亮东西,挂在手腕上却是说不出的滑稽。 “你去年送过一对玉镯子了。我说过我不喜欢戴镯子,你说今年送我个别的。” 唐浩成倒是没想到这个,这礼物也是让秘书小赵买的,自己其实根本没打开来看是什么。听她那样说,只是“哦”了一声。 换完衣服出来看她脸上没有喜色,便哄了一句道:“明年一定送你个别的。”然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走,吃饭去吧。” 幼萱被他拉着去了饭厅,却发现桌子上没有备饭。他眉头一皱,问管饭的仆妇:“怎么回事?” 那仆妇看他脸色忙说:“刚才我去问过太太,太太说晚上就不备饭了……今天是初一,老太太那边是斋饭,所以今天只有斋饭没有别的。” 幼萱这才想起来,刚才好像真是没要她备饭:“你别怪她,你最近都不在家吃晚饭,我以为你今天也不回来。我平日里都跟着母亲的饭,你知道我也吃得不多。” 唐浩成道:“算了算了,咱们出去吃吧。” 幼萱点点头,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在衣橱里挑了好一阵才出来。孔雀蓝的丝缎旗袍,上面绣着同色蟹爪菊花。原是合身衬体的剪裁,现在穿着也觉得松了。 脸色实在是苍白,出去见人也不好太邋遢。梳整齐了头发,扑了些粉又盈上些胭脂口红,人倒也显得气色好多了。 还是数九寒冬,披着厚水貂绒大衣还是觉得那冷气往身体里钻。 唐浩成开着车,余光里看了看荣幼萱,瘦削的脸庞越发显出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记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脸蛋粉圆的小姑娘。一转眼,都这么久了。 “你呀,不要总闷在家里,也该打扮打扮,出来走走。你看,打扮一下,多好看。”唐浩成似乎很久没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 幼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笑。女为悦己者容,这个人眼中没有自己,再美去美给谁看呢。 “今天吃什么菜?”唐浩成问。 “你说了算,你知道那些菜我觉得都差不多。” 唐浩成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可真成老婆子做派了,你才多大?” 幼萱觉得自己可不就是老了吗,人没老,心是老了。且是一夜之间,老得已经不能再老了,好像是走到尽头了一样。 吃饭的时候幼萱边切牛排,边随意地说:“三哥跟我说,二哥是你杀的,父亲也是你杀的。” 唐浩成手下的刀顿了一下,又切下一块牛肉填到嘴里。六成熟的牛肉,嚼起来鲜嫩多汁,那汁液可不就是血吗? “你这个三哥,前阵子又要找账房支四万大洋,我没给他,怕是记恨我了吧。他的话,你也信吗?”唐浩成很是平淡地说着。 幼萱把刀叉放下,抿了一口酒,转而轻笑:“我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他要娶妻了,开销自然大些,你别把钱攥得太紧。” 唐浩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也不算热闹,出了饭店的大门,已然夜深了。 外头的冷气一扑过来,幼萱就觉得鼻子酸疼,好久才等那疼过去,转而笑着对唐浩成说:“咱们去西山公园看看吧?你看都结婚这么久了,原来总去,现在都好久没去过了。” 今天是结婚的纪念日,唐浩成便耐着性子陪着她。车开到了公园里头,园子里还算热闹。路边有些食肆档口,听到有人叫卖炸油豆腐的。 幼萱拉了拉他,叫他把车停下,道:“浩成,我想吃炸豆腐果了。” 唐浩成笑了笑,在她鼻头点了一下:“这么大了,还这么馋嘴?我去给你买。”说着就要下车。 幼萱却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戴着羊皮手套。她轻轻拉下他右手手套:“我手冷,给我戴这个。”唐浩成也就随着她去,可手还在她手里,幼萱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看到手腕右侧果然是有个黑痣的。因为在里侧,又常常隐在袖口里,她居然都没怎么注意过。 唐浩成觉得她神色奇怪,问她:“怎么了?” 幼萱微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去吧。我要吃五个,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1 唐浩成呆了呆。 那时候幼萱还是个中学的女学生。有一回荣孝林让他去学校接她下学,谁知道幼萱把他给拐到另一条街上,那街上就有个卖豆腐果的摊子。 幼萱养得娇,从小肠胃弱,家里人不让她出去寻东西吃。她总看同学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那天,她身上没有钱,指了指小摊子:“成哥哥,你帮我买两个,不,五个豆腐果。” 唐浩成问她:“你要甜酱还是辣酱?” 幼萱想了想,露出一排糯米白的牙齿:“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你先帮我垫上,我手里没钱。” 那时候她好像才十几岁的模样,雪脂似的皮肤,因为兴奋而带着两团红晕。厚厚一层刘海垂在眼睛上,两条漆黑的辫子被她握在手里,满脸希冀的模样。 唐浩成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情来,觉得眼前的幼萱好像又回到初见时的样子。于是笑了笑下了车。 小摊前,热油滚着,小贩子热情招待他:“先生要几个豆腐果?” “五个。” “好咧!”小摊主拉长了调,听着很是欢快。 然后看着豆腐掉进油锅里,白色慢慢变成黄色,然后是深黄。热气在这寒冷的夜里滚成大团大团的白雾。他呵着手,看着那些豆腐果变了色,然后再被一个一个地捞出来。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惊声尖叫,他回过头去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荣逸泽一走进荣家,看见唐浩成上来就是一拳。唐浩成也不说话,擦了擦嘴角的血,这一拳打得实在是重,他没想到荣三下手能有这么狠。 梅姨和老宋过来拉住他:“小三,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荣逸泽抓住唐浩成的衣领,狠狠道:“不打他打谁?!幼萱跟你出门,她死在外头,怎么就你好好一个人回来?你要纳妾没人拦着你,你要不要下狠手弄死她才算干净?!” 老宋见他目眦欲裂,竟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忙上来劝:“浩成也是不想的,是四小姐自己开车掉进湖里了。大少爷跳下去捞,那车门打不开,他也没有办法……” 唐浩成摆摆手:“算了,不要说这些了。” 荣逸泽抓住他衣领的手终是松了松,压住心头的火,冷笑道:“唐少爷这回是得偿所愿了。这家现在也跟你没关系了,你现在可以滚了!” 梅姨上来又劝:“自家人,快别在这里置气。还是想法子,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吧。”想着自己小姐真是命苦,好好的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想着想着,就开始抹眼泪。 唐浩成却是掸了掸身上的灰,一声不吭地走了,老宋只好跟着他出去。 婉初几天没接到荣逸泽的电话,知道他事情忙,虽然失落,倒也没往心里去。这天晚上都睡下了,前院子听差的过来说有她的电话。婉初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样晚的天打电话来,不定出了什么事情。 披着衣服匆匆去了前厅,果然他的声音嘶哑,听得出是极力平抑后的声音。 婉初忙问:“怎么了?” “婉初,家里出了些事情,我过些日子再去定州。” “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荣逸泽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伤,顿了顿:“我四妹去了……” “那你不要来,我回京州去。”婉初没想到是这个消息。想他先是丧弟,这年幼的妹妹怎么好好的就没了。 “不用,你在定州安全些,我也放心……等这边料理完了,我去接你。” 婉初知道他处境,想想这样安排也是最妥当的方案,也不再坚持。挂了电话后,还是不放心他,于是打了电话给方岚。 方岚听了电话也是一惊,第二天一大早跑到荣家宅子里一看,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上上下下都瞒着老太太,这才没通知亲戚。 当年丧子,已然让老太太精神失常,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些,怕是再难经受这样的打击。方岚看荣逸泽平常潇洒的一个人也是眼窝深陷,精神萎靡,便主动留下来帮他料理。 韩朗听说了也跑来,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忙前忙后。 夜晚宁静,北风低回,呜呜咽咽的,倒像是哭声。窗外单薄的枝丫也像没了生气一样,衬着阴郁的天,仿佛是无边的黑色剪影,东一枝、西一枝,交互在一起,寻不到个头,看着有种惊心的狰狞。 方岚从荣老太太屋子里头出来,走到客厅的时候,看到韩朗和衣斜歪在沙发上睡了。他跑了一整天也没回家,忙得够呛。 整个宅子空空荡荡的,虽然不是自己的家,方岚心里也忍不住觉得悲凉起来。看着客厅里头还有那么一个人守在那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安心和温暖。于是叫丫头取了一个毯子,给他盖上。 方岚托着腮坐在一边,也没有睡意,就那样看着他。觉得这个人也不差,起码比唐浩成和沈仲凌之辈是强过的。方奕林总说她不惜福,有人对你好就是幸福吗?可是谁知道婚姻又是什么样的? 非要一个人的悲伤才能成就另一个人的欢喜吗?幼萱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倘若不能同别人共侍一夫,离开就是,何苦这样决绝? 她从前总是鼓吹妇女解放、男女平等、自由恋爱,可是说的这些都是婚前。婚姻后来的幸福与不幸福,那似乎都是命运掌控的,由不得自己的。 可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迷信。可是看看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晶莹剔透,哪一个不是玲珑伶俐,最后能幸福的,有几个?虽然不能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可是如果男人没有挑对,那么不幸就是意料中的结局。 梁莹莹那样一个处处要强的人,在外头还做了女子联会的副主任,又怎样呢?回到家里还不是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她从牌桌子听人传来传去的话,把沈家妻妾不睦的种种说得有多不堪!没有同情、没有理解,音里弦外只有幸灾乐祸的嘲笑。 幼萱跟她年纪相仿,十五六岁就嫁给一个大自己十来岁的男人。那时候周围的女孩子都反对,她却是笃定了就喜欢成熟年长的。 幼萱头几年年纪小,还有些贪玩。女朋友们总还一起玩在一处,唐浩成跟她们差些岁数,并不掺和,可也是殷勤前后。那一种宠爱,那一种关怀,确实是比同龄男孩子强。女孩子们渐渐不嘲笑她了,都觉得她找了一个好男人。 可是到头来,是怎么样的刺激,才能让幼萱那样一个温柔善解人意的人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方岚想不明白,难道天下这么大,都没有地方可以去?难道世上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可以厮守终身? 她不禁又佩服起婉初来,再难的路她也挺过来了。婉初跟她说:“再不济,总还有自己嘛。自己都倒下去了,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2 你还能靠谁呢?” 三哥轻轻浮浮的一个人,对婉初那是交心交底地疼爱,看着婉初却也只是淡淡的。看来,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不见得幸福;而跟爱自己的人在一处,就算受伤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难道这世上真心等价付出的爱恋真的就没有吗? 她这样心事百转千回地惆怅,渐渐就睡了过去。等到天亮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睡在沙发上的,那毯子也搭在了自己身上。 她揉揉眼睛,韩朗却从外头进来,手里头还捧着油纸包:“我听三哥说你爱吃白糖糕,正好在街上瞧见了,给你买了几块来。” 方岚被他催去洗漱,回来的时候看他还等着自己,东西一口都没吃。咬了一口白糖糕,眼泪却掉下来了。 韩朗看她哭了,却是慌了神,只当她是想着幼萱伤心,便劝她:“好好的,别哭。让别人看去,把人家的伤心都勾出来了。你肿着眼睛回去让家人瞧去,还当我欺负你了。”然后掏出了帕子给她。 方岚接了帕子擦眼泪,看着却是个女人的帕子。正想斥责他,却看着眼熟,这才想起来是那回自己拿给他擦汗的,没料到他却一直带在身边。 韩朗见她瞅着帕子出神:“这帕子是你送给我的,不是旁人的。你用完了,记得还给我。” 方岚被他这一说,倒是破涕为笑,把阴郁也扫去不少。 两人吃了饭,又里里外外帮忙。方岚抽空给婉初去了电话,告诉她这里头的事情。她其实也不是太清楚,梅姨只说是唐浩成要娶姨太太,四小姐气不过,开车跳了河。 婉初听在耳朵里却勾出了满腹的心事。这样的时代,婚姻于一个女人的影响真的就是致命的。想着荣逸泽失去幼妹,不知道又该是怎样一种难过的心情。此时远在他乡,却不知道怎么给他分解。 心中一片感情无处排解,陪着三姨太上街溜达的时候看到了间绒线店,于是买了毛衣针和毛线。她还欠着他一件毛衣,想着等自己织好了,春天也要到了,正好穿。 这边幼萱刚过头七,唐浩成带着律师却又回到了荣宅,拿着一份遗书,上头写着荣家的宅子的继承人是荣幼萱。如今幼萱不在了,这宅子就转到了唐浩成的名下。 梅姨指着唐浩成,悲愤不已:“这边四小姐尸骨未寒,你这白眼狼就要来夺家产吗?!你想想,当初老爷是怎么待你的,荣家是怎么待你的!当初二公子就说你这人接近小姐意图不明,我们只当他是个孩子说的笑话,没想到都是真的!” 荣逸泽是出奇的冷静,揽着梅姨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让下人们规整东西,古玩字画细软全部带走,木质家私就留着。 荣逸泽招了下人们到大厅里,幽幽道:“现在这宅子就改姓唐了。愿意留下的,就接着留下来,不愿意留下的,这位唐老爷也自然会给出体面的遣散费。是吧,唐老爷?” 唐浩成既得了宅子,也不愿意跟他计较,便让老宋准备好银圆。老些的仆佣大多都不愿意留下来,年轻些的都扭扭捏捏挪到老宋那边。 荣逸泽毫不遮掩地冷笑了一下:“昔趋魏公子,今事霍将军。”冷暖人情,一瞬几分更变。这才是人之常情罢了。荣逸泽也没多说,带着荣老太太、梅姨和几个要求同去的下人,并带上随身物品搬了出去。 唐浩成望着这空荡荡的宅子,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是大仇得报了吗?一切终于到了水落石出的那一步,终于不需要戴着面具过活了。 荣三离了荣家还能有什么呢?拿走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他挥霍两个月的。他要拿走荣家最后一分钱,让他荣家人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幼萱下葬的那天,唐浩成也没出现。 幼萱的坟在荣家的墓地里。山里头三座坟头,一座父亲的,一座小三的,新添着小四的坟头。 小三和父亲的坟头的土都结实地抱在一处,和周围的荒凉融合成一个颜色。小四的坟上头却是新鲜的土,那土带着地底下的泥土的味道。有寒鸦立在枯树上头。 荣逸泽不敢让母亲和梅姨过来,怕再睹物伤情。清萱又有了身子,听到消息已经是哭得死去活来,夫家更不敢放她远行。 荣逸泽站在不远处,只是看着下人忙碌。看他们把幼萱的棺木放下去,看法师作法超度。等人都散了,风一吹,满地的白纸钱翩飞如蝶舞。 荣逸泽觉得有什么哽在胸口,钝钝的。他自小同幼萱最是亲近,他读书的时候,她就端着小身子坐在一边同听。 碰上不懂的,她就鼓着腮帮子问他:“二哥,这个是什么字?”“二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二哥,这个典故是怎么来的?” 他就说给她听。幼萱学会了,就嫣然一笑:“二哥,你真聪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荣逸泽又添了满满一沓纸钱,那纸太厚,一时压着了火。明明下头是烧着的,面上好像是灭了一样。 幼萱结婚的时候,他就借着酒闹了一场。那时候他担着小三的名头,也不怕更难听的话。幼萱小时候总是被小三逗,一逗就哭,哭了就来找他评理。 那天幼萱也哭了,人人都说荣三荒唐得厉害了,就她拼命维护:“就这一个哥哥了,怎么样都顺着他,自然是要疼爱些。”他听在心里多难受。 那样一个水晶剔透的女孩子,偏偏要嫁给唐浩成。他是说了、劝了,都没用。他也只能由着她去。但是他知道早晚要找唐浩成报仇,他就不能让幼萱有他的孩子。他知道他是对不起她,可是那时候他孤掌难鸣、身单影只,没能力斗过唐浩成,除了忍耐,还能怎么样呢? 他只能借着风流的名头,拉拢结交权贵、公子哥,那生意是一点一滴做起来的。大烟他也卖过,舞厅也开过,地皮也炒过,地头上大哥的码头也拜过。 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做过无数违背良心的事,他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反正不是个好人了,索性坏人做到底。他谁也不心疼,做什么都六亲不认,只认利益,杀人放火也不过眨眼的事情。更何况是给幼萱吃避孕药? 他原来都觉得没什么,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还认为是为她好。可今天他才觉得他在幼萱这里,自己错得有些离谱。做错的事情,他没有后悔,可心里那一种难过是说也说不出来的。 火重新旺了起来,一层一层吞噬着纸钱。白色渐渐成灰。他就着火头点了一支烟,那烟熏得他眼睛有些潮湿,歪头避过那烟,眯了眯眼睛。 一家六口人,这里倒有了三个,他把更多的纸钱放到火里。“你们在一处,总算有个伴,不寂寞了。” 再来一个,都能凑成一桌子麻将了。他无奈地苦笑。 第二日,董事们团坐在一处,商量荣家产业并购的事情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3 。 早一阵子,为这件事情几个理事差点打起架来。有人大骂卖国贼、汉奸。有人回嘴,不识时务、老顽固。有人说老爷子去了,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啊…… 总之,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理事们,闹得不可开交。 今天,大家却意外的平静。 唐浩成还是经理的职位,由他主持。本来反对的几个人,今天都莫名其妙地同意了,但是都要求用市价出让手里的股份,说是自己老了,也不愿意再奔波,趁着价格好,换个好价钱,去做别的投资。 唐浩成乐观此境,虽然他隐隐觉得有些别的原因,但又想不出什么不好来。 这里头就包括荣逸泽,也是用市价把自己手里的股票都卖了出去。唐浩成一时挪不出这么多的钱,于是就把自己私下里公司的钱和东洋人压的货款都先拿出来垫上。现在,荣家彻底是他的了,从此再也不姓荣了。 从交易所里头出来,唐浩成讥诮地笑道:“三公子得了这许多的现款,不知道要怎么花呢?” 荣逸泽笑了笑:“少不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吧。人生苦短呀!你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现大洋呢。”说着点着一根烟,“妹夫啊,荣家就交给你了,以后得好好经营,才对得起我爹当年的栽培呀。” 唐浩成笑了笑:“我以后怎么经营,跟三公子好像没什么关系了。” 荣逸泽吐了一口烟:“是,是,是没关系了。”要不是念着幼萱,他早就动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日子。 这一日里荣逸泽正在核算账务,听到门铃响,叫叶迪去开门。自从上回被绑架扔进河里后,叶迪开始寸步不离他身。叶迪开了门,看到是白玉致,客气地让了她进来。 白玉致穿着蜜荷色的凤尾花旗袍,是难得的沉静颜色。粉黛不施,烫过的头发绾了一个发髻在后头,娇艳去了几分,却添了几分淡然的居家味道。素日的高跟鞋也换成了黑色天鹅绒面的平底鞋。 荣逸泽好像很久都没看过卸妆后的白玉致了,仿佛她和他之间总是有一层伪装的铅华。如今,她这一副洗尽铅华的模样,是打定主意要跟唐浩成吗? 白玉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倒有了一丝腼腆的笑:“他们都说有了身子,就不要穿高跟鞋。” 荣逸泽敛了心神“哦”了一声。 白玉致却是自然而然地在客厅坐下,从手包里拿了一张通红烫金的帖子,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喜帖。不管你来不来,我觉得不论怎样,我还是要亲自送过来。” 荣逸泽却是不接:“你要嫁人,按理我该高兴,也应该备足了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可这一个人不行。” 白玉致似乎是知道他有这番话的,眨了眨桃花眉目,摆出一副很有兴致听下去的模样。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当初让你接近他,你就该知道我跟他是有恩怨的。” “那我不嫁他,你娶我好了,做大做小我不在乎。”依旧玩笑一样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给他的,也是给自己的。 荣逸泽沉沉地望着她。她却是嫣然一笑,心里不知道怎么疼:“你又不娶我,还能拦着我嫁人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说着站起身,还是把帖子留着沙发上,“反正帖子我送到了。咱们相识一场,缘分也尽了。” 走到门边,荣逸泽缓缓道:“玉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恨的事……” “你这是傻话。我爱你还来不及,哪有心去恨你?”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说爱,放下尊严,带着调笑,是自尊的掩饰:“算了,我这也是傻话。总之咱们是尘归尘,土归土,再没瓜葛了。” 唐浩成的婚礼办得极其热闹,等到喝喜酒的人都散了去,唐浩成才被人架着进了新房。红烛高烧,灯影绰绰。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地毯,墙上红色的喜字。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昭示。 白玉致却没觉出喜来,她自己在房间里呆坐了半日,灯火晃得她眼睛都是晕的。她这是嫁人了吗?真的嫁人了?是正房的太太,不是姨太太,是能入家谱的太太。 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里头一样。她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外头灯火阑珊,天上一轮满月,怎么看都是完满。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她嘴角翘了翘,好像这句词是荣逸泽有一回说给她听的。怎么还去想他呢?突然想起后头那句:“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又觉得晦气了,摇头甩到脑后。 有谁愿意娶一个交际花当正房太太?到后来,虚度了这许多年,把自己捧在手里疼的原来是他。 唐浩成躺着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白玉致看了看他的醉颜,才回过神来。她如今真的是唐太太了,从此后再无飘零,再不是无枝可依了。 唐浩成半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翻了一个身,抱住她的腰:“我太高兴了……” 白玉致笑了笑,推开他:“看你喝成这个样子!” 起身去拧了一个热帕子给他擦脸。他伸手推开,去握她的手:“我真高兴,真的。” 白玉致笑道:“我知道,你说过好几遍了。” 唐浩成摇摇头:“你不知道,竹文,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白玉致的手倏然停在了空中。竹文?是那个人吗?荣逸泽说过,唐浩成曾有个女人,跟自己有三分相像。是这个叫竹文的吗? 唐浩成又喃喃自语了一阵,她听得都有些模糊了。手里的帕子凉了,她又拨开他的手去弄热水。那水从自来水管子里哗哗地往外头流,她的袖子都湿了一截。 有什么关系呢,谁心里没住过一个人?她怎么计较起这个来? 白玉致自嘲地笑了笑。无论怎样,现在她是太太,他对她的宠有几分对着别人又怎么样呢?她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感情的事情还看不透吗?只要他对她好,只要对她的孩子好,就是他心里有别人的几分影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边又拧好了一个新帕子,走到床边,仔细给他擦脸。突然门被人拍得咚咚地响,像是要把门拍破一样。白玉致的心跟着就是一惊。 她放下帕子忙去开门,却见老宋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她叫了一句:“宋叔这么晚了……” “少爷呢?”老宋急急地问。 “还醉着酒……” 老宋也管不着这么多,匆匆地就往里头走。 白玉致也是奇怪,老宋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并不太友好,但也从来不失礼数。今天这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往洞房里头冲?于是也跟着进去。 唐浩成还是醉得迷迷糊糊,老宋狠命地摇他,还是摇不醒。最后只好端着一杯凉水猛地倒在他头上。 唐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4 浩成被凉水一击,跳了起来。老宋是家里的老人,白玉致虽然多少觉得他行为过分,也不好说什么,忙催着下头人去弄醒酒汤,自己到衣橱里头找干净衣服。 唐浩成眯着眼睛看到了老宋,揉揉太阳穴:“宋叔,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要休三天婚假的。” 老宋急得跟什么似的:“浩成不得了了,起火了!” “什么起火了?”唐浩成的头还没醒过来。 “到处都起火了!” 唐浩成一惊,酒意一下全都没了。白玉致正拿着衣服,唐浩成哪里还等得及换,头还是晕着的,强打着精神跟着老宋往外走去。 白玉致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宿,天大亮了唐浩成才回来,脸上灰白。白玉致端了一杯热茶给他,他目光冷然。那杯茶端在手里,能听到杯子的盖子和杯身相撞的声音。白玉致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是在发抖。 “两个酒店,三个纱厂,还有码头上的货,全都烧了……”老半天,唐浩成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难怪那些老头子都齐齐地抛了股票,原来有这么一天!唐浩成头疼欲裂。 第二天,到了中午老宋又来了,头发也是突然花白的样子。股票从一开盘就往下跌去,荣家名下的产业都烧成一堆灰了!他以为把荣家都弄到了手,结果却是抢到了一堆灰!荣逸泽,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么狠?宁可一把火烧了,也不假手他人。 刚坐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报,名屋企业的东洋人也在找他,唐浩成知道东洋人买去的股票一夜之间成了白纸,会怎样对自己,咬了咬牙,戴着帽子出去了。 白玉致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荣逸泽做的吗?他说“如果有一天做了让你恨的事情”,是这件事情吗? 她想着,自己还有许多的私房钱和珍贵的首饰,就是靠着那些,也是能安稳地过日子的。她知道这两个人有些恩怨,具体却并不清楚。但这样就算恩怨了了吧。 到了傍晚,突然门房过来通传,说:“表小姐来了。” 白玉致有点蒙,不知道这个表小姐是哪一位。那听差的是在荣家待过一阵子的,于是道:“是老爷本家的堂妹子。” 白玉致“哦”了一声忙出去亲自迎接她。却看到唐绣文一脸的悲愤模样,气势汹汹地进来:“唐浩成呢?!” 白玉致愣了一下,和声道:“浩成有急事出去了。” 绣文上下打量了白玉致几眼,冷笑了两声,眼眶却是红了:“果然是只见新人笑,难怪他要娶你!” 白玉致被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还想再说什么,绣文却是一副厌恶的表情不搭理她,径直在沙发上坐下。 白玉致也不好离开,陪着她呆呆地坐到很晚,唐浩成才回来。 绣文一看到唐浩成,心头火盛,走上去一个巴掌拍过去:“唐浩成,你对得起我姐姐吗!” 唐浩成下午在东洋人那里已然受过一个巴掌,回到家却又得了一个,也是气大:“你闹够了没有!” “没闹够!你让我等,这就是我等来的吗?等你娶了新女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姐姐在天上看着你,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和亚修的!”只是说还不能解恨,在唐浩成身上又抓又打的。 唐浩成的脑子都是乱的,被她缠烦了只想让她安静下来,想也没想,一个巴掌就拍了过去。 绣文被他拍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脸上是纵横的眼泪,眼前的人是谁?她怎么就不认识了? 白玉致看她头发散乱,模样也是可怜,于是走过去想去扶她:“妹妹,浩成他正为生意的事情烦着,你有什么事情,等过两天再说。” 绣文却狠狠地推开白玉致:“不要你猫哭耗子!” 白玉致被她一推,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唐浩成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忙去扶她,转头对着绣文狠狠道:“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沈大奶奶!” 绣文知道这是完了,这男人终于连敷衍都没了。自己还要在这里丢脸吗?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她本来并不知道唐浩成另娶他人。只因为碰上荣逸泽到沈伯允那里做客,说起这事情。她的心头一悸:原来他一直在骗自己!说什么先嫁给沈伯允,说什么等着他来接,原来都是骗她。他不过是看她傻,想让她帮他养儿子,他自己好风流快活!他就是吃定了她,谁让她是亚修的亲姨! 唐浩成从没觉得这样焦头烂额过,本来所有的产业都已经在太平水火保险公司投了保,并不担心火险的问题。结果保险公司特派了驻地经理亲自调查,这个经理一口咬定火灾是人为,恐唐浩成有骗保意图。由于保额太过巨大,此案压下暂不赔付,要等董事会协商结果。 唐浩成白日奔走,晚上也没得休息,跟老宋一起商量对策。 次日一大早,荣逸泽却是一脸喜气地上门:“唐老爷婚礼那天,我太忙了,错过了他的好日子,特意过来给他补贺礼。” 显然这一家子没什么人有工夫理会招呼他,喝了一口凉茶,他也不以为意。搁下东西,留了句话给听差的,然后春风得意地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唐浩成才从书房出来,看见桌子上的礼物。听差的过来说:“刚才三公子留了一句话。” 唐浩成眉头一挑,扫了他一眼:“什么话?” 听差的道:“三公子说:‘恭喜你了,成正元少爷。’” 唐浩成心下一惊,成正元是他的本名。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装得真是像! 唐浩成冷笑着,他倒真是小瞧了荣三。原只当留个废物老三,只会让荣家败得更快,谁想到他能藏得这样深。既然这样撕破脸皮了,也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冷笑完了,突然想起什么,拿了荣逸泽送来的“贺礼”,拆了包一看,是一块小手表。是亚修生日的时候,他送的手表。心里当下就凉了:“快,叫车,去沈家!” 白玉致刚想问他,唐浩成却什么都来不及说,匆匆丢了一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就急急走了。 到了沈家,他直直地就往里头冲,边走边叫:“快去叫你家大少奶奶!” 绣文从东苑里出来,看到唐浩成只是一脸的冷笑,昨天给了自己一巴掌,今天后悔了,又来哄自己吗? 唐浩成也顾不上,抓住她肩膀问:“亚修呢?” 绣文瞥了瞥他的手:“堂兄,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我可是沈家的大少奶奶!” 唐浩成却是急得双目发红:“亚修呢!” 绣文终于被他那样子吓住了,等他问了两遍,才想起回答:“三公子接他去看马戏了。” 唐浩成的眼睛都要瞪裂了,大骂了一声:“糊涂!” 绣文却推开他,冷眼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5 瞧着他。他心里头除了儿子,还有谁呢?她傻了一辈子,到现在才清楚。亚修是她养大的,是姐姐的儿子,她可没那么容易还给他。 沈伯允这时候却出来了:“唐先生对我儿子未免太上心了点。虽然拙荆是你堂妹,可孩子是我们的,该怎么养,要去哪里,也轮不到你这个远房堂舅舅担心。” 绣文听到他的声音,却是呆了呆。看他匆匆出来的模样,连外衣都没披上,忙喊丫头去拿外套。 沈伯允摇摇头:“进去吧,外头风冷。” 绣文咬着唇看了看唐浩成,又看了看沈伯允,转身推着他进屋了。 唐浩成冷笑了又冷笑,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什么样的爹生出什么样的儿子。当年老奸巨猾的荣孝林能弄得他成家家破人亡,这老东西的儿子能差到什么地方去?! 他忙打通电话到警察局,连夜去找儿子,到了天明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又带着人去找荣逸泽,找不到。荣老太太也找不到,这几个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唐浩成牙咬得狠狠的。 孩子丢了几天,绣文也是着急起来。沈伯允却是面色淡淡,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亚修会回来的。”绣文也不好再说什么。 唐浩成焦头烂额地过了好几天,本是新婚中的白玉致却一点喜气都寻不到了,整个家好像都笼罩在阴云里。 这天上午,有人过来收屋子,白玉致才知道荣宅给拿去抵债了。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过来打封条的人,唐浩成也只是干坐着。 白玉致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做了一场梦。这场梦是虚幻的繁华,她是这繁华里开出的一朵花,璀璨夺目,却好像只能开上一刻,然后就倏然在这繁华中落寞,怎么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等到人都走尽了,唐浩成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看她望着天花板,目光呆呆的,他轻轻揽了揽:“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别担心,我在定州还有些朋友和生意,等我活动活动,咱们到定州去。” 白玉致敛了心神,却是笑了一笑,回应地抱住他:“别说这样的话,你还有我们呢。” “你一嫁给我,就要受苦了。”他声音里是有自责的。 受苦怕什么,她又不是没受过苦。可是在男人这里,她是惯用了伎俩的。本想说出心里话,如今倒是索性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猜,由着他去自责。 白玉致出嫁前把玉致书院让给了一个交好的女朋友,得了一两万的钱,她要拿出来,唐浩成却不要。 两个人临时租了一间小洋楼。唐浩成早过了信誓旦旦的年纪,白玉致洗手做羹汤,也坦然地过日子。 她知道,以他旧时的人脉和能力,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日子也过得坦然。 亚修还是没有消息。白玉致却从老宋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唐浩成原来还有个儿子这回事情,也知道他儿子被荣逸泽带走了。白玉致斟酌着,大人的恩怨总不至于迁怒到孩子身上,荣逸泽这个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对个孩子下毒手,于是偷偷约了荣逸泽出来。 这馆子是两人常来的地方,所有的陈设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面对面的两个人,好像是经历了更多的事情,反而越来越远。 荣逸泽是压着点儿来的,他向来不迟到。一贯的西装笔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地坐下,照常是点了一杯黑咖啡。 “你约我来,是以唐夫人的名义,还是白玉致的名义?”荣逸泽问。 “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唐夫人,就公事公谈,也就是没什么好谈。如果今天来的是白玉致,就是携着三分旧情,要讲几分情面。可咱们早就说开了,你嫁过去的那一天,咱们就尘归尘、土归土,也没旧情可谈了。” “三公子这一番话,说来说去,都是让我什么都不谈吗?” 荣逸泽嘴角微翘:“你向来都是聪明人。” 白玉致知道了,她在他这里果然是什么都讲不下去了。可相处的那些年,她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什么不一样。原来什么都没有。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锱铢必较。她早知道他是个心肠冷狠的人,却不知道绝情至此。 白玉致觉得自己八面玲珑的手段,原来也只能用在对自己有意思的男人身上。碰上这种对你无情无意的人,根本就是水火不进、刀枪不入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垂了垂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是了,我真是不该抱着这样幼稚的奢望。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得说,孩子是无辜的。”说着起身告辞。 “玉致,唐浩成身上欠着我荣家三条人命。你现在最好离开,不然以后难保没有伤及无辜的时候。” 白玉致却是一惊,她只知道他们有恩怨,却不想是这样的恩怨。他如今这样告诉了自己,不过是念着一份旧情。可是现在让她去哪里?她踏进他丹阑街的公寓的时候,就知道这辈子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多谢三公子提醒。”可她能怎么样呢?她现在是唐浩成明媒正娶的夫人,就是死,也是冠了“唐”姓的。 荣逸泽从怀里掏出一本派司,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还有一张火车票。“车票是后天到沪上的,你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你。这些钱虽然不多,总够你生活。” 白玉致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让唐浩成一夜间一无所有,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吗? “我不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在一个信封里,塞到她手里:“不管你什么打算。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怨我……你多保重。后天下午四点的火车,我在车站等你。”说完拿着礼帽走了。 白玉致只是觉得手有些抖得厉害,手里的信封仿佛里头坠着一块铁。 唐浩成早出晚归为他的生意善后,并没有注意到白玉致的异样。白玉致自从知道怀孕后,已经不抽烟不喝酒了,可今天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卷。 屋子不大,只有她一个人,却显得空旷。那墙上的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大声,仿佛是生命的倒数。她呆呆地望着钟,看着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转,总也没个停,转得那样的快。 她总得去赌一回,前方是天堂也好,是地狱也好,都是要倾尽一生去赌的。她在荣逸泽那里早就输得溃不成军了,难道还不知道回头吗? 就算唐浩成的十分情爱里,对着她只有两分真情,却至少还有一分尊重,这也就是她一辈子所缺的。错过了,是再也难寻到的。她整个人笼罩在迷蒙的烟雾里,紧蹙着双眉,心里除了乱还是乱。 猛然间钟敲了四下,当、当、当、当。 她手里的一支烟正好抽完,烟灰掉到她的旗袍上。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6 不一会儿她觉着疼,原来是衣服被烫破了一个洞。这么好的锦绣光华的旗袍,一旦显出个洞就倏然间让人觉出败落来。 她起身拍拍旗袍,换了件棉布旗袍。把地上的烟尾巴扫干净,又整了一块毛巾,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擦了一个遍。然后洗澡吹头发,到厨房做饭。 等到什么都收拾好了,抬头看看钟,已经八点多了。她的心终于归了平静。算了,就这样吧,她就这样认命了。未来是欢也好,是苦也好,她觉得再坏也坏不过一个“死”字。她真是寂寞怕了,怕每天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她宁愿热闹地去死,也不愿寂寞地苟活。 荣逸泽在冷风里等了几小时。叶迪看了看站台的钟:“三公子,这都十点了。白姐应该不会来了。” 荣逸泽丢了手里的烟头,“嗯”了一声,把大衣的领子立了立:“走吧。” 走了几步,回头跟叶迪道:“以后不要叫‘白姐’了,她是唐太太。” 叶迪“哦”了一声,默默地跟上他。 第二十一章 回头满眼凄凉事 唐浩成这天从警察局回来,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警察局长请了荣逸泽和他当面对峙。荣逸泽仪态悠闲,直认不讳,那天确实是带了亚修出去看马戏,可看完马戏,孩子是送回了沈府的。这一点,沈伯允特意打了电话来做了证的。 警察局长知道荣逸泽是总务司部长张显言的小舅子,他这里申报的款项还都有赖人家批条,也只能态度恭敬和气地问他。 唐浩成跟这边没少打过交道,警察局长两边都不敢得罪。最后只能说最近拍花子多,是误会也说不定,警察局一定竭尽全力寻找。如此种种,不过是敷衍他。 唐浩成也不藏掖,直言亚修是自己的儿子。局长更是不敢多言,这明明是京州军参谋总长家的少爷,怎么成了唐家的儿子?可这些钟鸣鼎食人家的龌龊也是多不胜数,他也见怪不怪,可这样的秘闻总是越少知道越好。他只做没听到,一味好言安慰并再三发誓尽力破案。 唐浩成又回公司看了看,天大亮才疲惫地回到家里。家中却是一片宁静,灯也没开,叫了几声“玉致”都没人回应。他心里就有点慌了,四处看看,哪里有她半点影子。往桌子上一看,却有一封信。打开来一看,顿时脸色发青。 到了信上的地址,是个郊外的仓库。他推开门来,先看到了荣逸泽。靠墙堆了一人高的装了货的麻袋。亚修躺在麻袋上,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白玉致手被反绑着,靠着墙,一听到动静,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叫了一声“浩成”。 唐浩成深深吸了一口气,来时脸上的焦灼都被他一并压下去,浮出一副淡然的神情。 荣逸泽却是笑着,双臂环抱,靠在桌前,意味深深地瞧着他:“把门关上吧,我谈生意的时候,最不耐烦外头有人听墙脚。” 唐浩成很顺从地关上门:“我没带人来,你放心。” 荣逸泽挑挑眉头,笑了笑:“我当然放心。” 唐浩成又四下看了看,冷冷道:“荣三,你抓着这孕妇小儿,有意思吗?” 荣逸泽笑道:“咦,快别这样说……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被抓过。现在想想,还挺刺激的。哦,没记错的话,好像还是成少爷抓的?你当时没觉出有意思吗?” 然后枪口指了指他:“给我搜搜看看。”这话是对叶迪说的。 叶迪过去把唐浩成上下搜了一遍,冲着荣逸泽摇摇头,又退到他身边。 唐浩成叹了一口气:“是你爹不仁在先,害我父亲跳楼。” “是。但是我爹的命早就赔给你了。你要的不就是荣家的产业吗,你也拿回去了。我兄弟那条命,我妹妹那条命,你却是欠了的,今天该还了吧?” “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处置。” 荣逸泽却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你这么奸,我可不会相信你。” 说着踢了一支枪到他脚下:“你自己先解决自己,我自然就放他们。就一颗子弹,好好珍惜吧。” 白玉致又往前凑近了些,凄凉地叫了一声:“不要!”她想冲到两个人之间,可这个高度,她跳下去,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 她不知道这个“不要”是说给谁听的,是不要唐浩成自裁,还是不要荣逸泽这样逼他,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要,她不要,什么都不要。 荣逸泽却像没听见一样,目光盯着唐浩成。 唐浩成俯身捡起枪,拉开保险,低着头,缓缓地拿起枪。 枪口渐渐地移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说不出的阴鸷,那枪口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对准了荣逸泽,手下一扣扳机。 意想里的枪声却没有,只有空放“啪”的声音。 荣逸泽拍手大笑:“好好,你连最后一次机会也丢了。”说着枪口对准了他,拉开保险。白玉致却是想也没想,从高高的麻袋堆上跳下来。因为手被反绑在身后,她整个人重重地摔在荣逸泽身上。荣逸泽被她一撞,人歪到一边,那一枪直直打到了天花板上。 唐浩成冲过去,把她抱住。白玉致觉得肚子开始疼,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离开自己。她低头看着血源源不断地往外头流,一会儿就把旗袍的下摆浸红了。 唐浩成解开她的手,声音颤抖:“没关系,我们去医院,我们还能有孩子。玉致……” 白玉致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挡在唐浩成的身前:“这个孩子,我不要了!当还给四小姐的命。三公子,你能不能放过他一马?” 荣逸泽只觉得嗓子里酸涩难当,你怎么这么傻?他也值得你这样?目光垂了垂,再抬起来的时候仍然是冷然无情。 白玉致无奈地笑了笑,往他面前走。每走一步,脚下都拖着一道血印子。 荣逸泽看着她那决然的模样,心头一阵难过:“玉致,他不值得。唐浩成弄死自己的孩子,又不是头一个。不信,你问问他,幼萱的孩子是怎么掉的?你这孩子,抵不了幼萱的命。” 白玉致却像没听见一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抵不了吗?她的孩子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天生低贱?眼前的人惯常的冷言冷语,从前尚且不觉得,今天怎么听在耳朵里这样让她心疼? 也许唐浩成不是好人,可这个人却给了她最大的尊重,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婚礼,人生里难得的一点温情。就算她同他没有爱,只为这一点,她不能什么都不做,让他死在自己面前。 直到她光洁的额头抵在他的枪口上:“那再加上我的命吧,我母子两个人,抵四小姐一个人的命。我现在也姓唐了。你要动手就动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能今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7 天让我眼睁睁地没了孩子,又没了丈夫。三公子,你不能!” 她眼里噙着泪,不施粉黛的脸,笑靥如花。 亚修还是昏睡着,唐浩成看到这两人僵持着,把亚修抱了下来。 荣逸泽余光里看到唐浩成抱着亚修退到了大门边,又把枪口转过去。可白玉致随着他的枪口,一直挡着。他的食指在扳机上踯躅,她的脸上渐渐没了血色,可那表情还是决然。 荣逸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时候居然会心慈手软了! 看他不再动,白玉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大不了就死在他面前,她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她觉得脚步从来没有过的虚弱,她是踩着自己的血往外走。 荣逸泽心中梗塞,这样的人渣,也有人肯为了他死! 最终,那三人离开了仓库,绝尘而去。 荣逸泽颓然地放下枪,叶迪之前得过他的命令,不许他动手,这时候看人都走了,才踯躅地开口:“三公子,人都走了。” 荣逸泽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上那串刺目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耳边还是白玉致的那句话:“孩子是无辜的。” 可小三不无辜吗,幼萱不无辜吗?他去同情别人,谁又同情他?他以为自己应该足够心冷了,还是不行啊。那样身世坎坷的白玉致,他终究没法下得了手。 他把枪收起来。白梅湘,就算我欠过你,所有的情分,我也都还给你了。 唐浩成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白玉致白得发灰的脸。血越流越多,整个旗袍下身都是刺目的猩红。 就像幼萱那一回,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那些记忆里的血和眼前的血交互重叠,晃得他目光生疼。他咬了咬牙,没关系,他们还年轻,孩子还能再有,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报仇。 后座亚修似乎终于要醒过来,嘴里哼了几声。 唐浩成飞快地开着车往医院驶去,刚拐上大路却看到有士兵设了路障。不得已停下车,有士兵敲了敲车窗。 白玉致这时候已经要昏过去的样子,嘴唇也失了颜色。唐浩成火气盛着:“烦请军爷快些,我夫人得了急症要去医院!” 那小兵又瞟了一眼后座,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便问:“后面的孩子,怎么回事?” 唐浩成很是不耐烦:“是我儿子,睡着了!” 小兵道:“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小兵跟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过来,却是沈伯允的副官董复城。董复城看了一眼唐浩成和后座,一招手,上来几个兵,不由分说就开了后座的门,把亚修给抱了下去。 唐浩成想拦也拦不住,早就失了分寸:“姓董的,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去?!” 董复城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什么?你儿子?这可是沈家的小少爷,什么时候成了唐先生的儿子?您夫人不是得了急症吗?您还不赶紧送医院,在这里蘑菇什么?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也断不了您的家务,要孩子,您亲自跟咱们参谋长说去!” 唐浩成又看了一眼快要昏过去的白玉致,只好先把亚修的事情放一放。反正他同沈伯允没什么深仇大恨,绣文也不能眼睁睁见着孩子去死。于是一跺脚,飞快地把车开到一家东洋人的医院去了。 看着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跟在董复城边上小兵问:“董副官,不要把他也扣下来吗?” 董复城扫了他一眼:“处座只说要孩子,其他的事情不是咱们管的。” 唐浩成在医院里焦急地等了好几小时。医生做完手术从手术室出来,摘了口罩走到他身边神色郁郁道:“孩子是肯定没了,子宫摔破,已经缝合了。以后能不能有孩子也说不准,要看恢复。” 唐浩成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等到护士把白玉致推到病房,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就知道,他不能留这孩子。”白玉致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这句,然后侧过头看着唐浩成,“浩成,别斗了,咱们离开这里吧。孩子给你偿了一条命,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走吧。” 唐浩成喉头滚了滚,说了一个“好”。 天刚擦黑,绣文从外头打完小牌刚到家门口,从边上冲过来一个小叫花子模样的孩子,塞了一张纸到她手里就跑了。绣文觉得奇怪,打开看了看,却是唐浩成约自己出去见一面。她心里正有火,也不想理他。把纸团成了球,捏了半天却还是没丢掉。 绣文晚上睡得也不太踏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想姐姐,想想亚修,想想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去见他一面也好,总得把话说清楚。 于是第二日又借口打牌,独自溜出去了。 唐浩成这些日子一直躲在东洋人的医院里,好容易甩开盯梢的溜出来。人瘦了不少,面上也有些颓色。绣文一看他那模样,胸中的火气自己先灭去了一半。 “我要去定州北地了。”唐浩成开门见山道。 绣文看了看他,动了动嘴,还没开口。他却是接着说下去:“我要把亚修带走,你要不要跟我走?” 绣文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不就是她日盼夜盼的事情吗?今天他终于来让她跟他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总之,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浩成握住她的手:“上一回。是我不对。我的事情,你应该也听沈伯允说了。生意成了这番光景……我那天真是急上了火。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次你一定得帮我。”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恳切。 还是不能忘啊,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吗?难道真要在沈家大宅子里蹉跎自己的青春吗? 绣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有股子莫名的大胆。翌日她带着亚修,什么行李也不带,只说带着少爷出去看戏。前脚进了戏院,后脚就从后门拉着亚修上了等待在那里的唐浩成的车。 汽车一路开到火车站。亚修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跟着母亲倒也不怕,路上东张西望的,看到火车也是兴奋。 本来以为就是看看而已,没想到堂舅舅和母亲拉着自己上了火车。等到火车长鸣,浓雾顿起,亚修才急起来:“娘,这是去哪里?” 绣文还像在做梦一样,心里还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着:“咱们去很远的地方。” “那爹怎么办?”亚修问。 “他不是你爹。” “我知道,可是……”可是,亚修是把他当爹的。就这样走了吗?“爹一个人留在京州吗?多可怜!”亚修喃喃自语。 绣文一颗心也顾不得那些,激动还没退去,脸由于欢欣还烧着。她终于离开沈家了,终于和唐浩成在一起了,这一回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绣文在包厢里安抚了亚修一会儿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8 ,夜色已浓。亚修吃了些东西,便说口渴。绣文拿起热水瓶,晃了晃,空了。她便让亚修等着,自己拎着空的热水瓶去要水。 唐浩成的包厢就在她隔壁,绣文推门进去想顺便给他也要一瓶热水。可进去一看,没有看到唐浩成,却看到铺子上躺着的白玉致。 绣文这回是气急败坏了,走上去就去拉她:“你这个女人怎么在这里!” 白玉致本就虚弱,伤口还没长好,被她这一拉,就觉得腹中疼痛,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唐浩成正好从外头进来,一看这状况,把绣文推到一边,压低声音吼她:“你闹什么!” 然后推推搡搡把她推了出去。白玉致本想劝劝,可伤口又好像裂开了一样,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又躺回去。 亚修本在啃一个酸苹果,好像也听到母亲的声音,拉开门去看。只看到堂舅舅推着母亲往别处去。这两个都是素日对他极好、极亲近的人,他也就看了看,然后关上门坐回铺子上。 他托着下巴想,这样连招呼都不同父亲打,就这样跟着母亲走,总不太对。可是他平日里太凶了,没一点父亲的亲近。还是爷爷好,他是爷爷的宝贝。可是爷爷那么早就死了。本来二叔和婉姐姐也不错,可现在二叔好像也变成了第二个父亲,阴郁不多言的,婉姐姐也走丢了。凤竹姐姐也嫁人了,整个家好像都散了一样。 然后想,跟着母亲和堂舅舅也挺好,不过又怀念起家里养的那只小鸽子,早知道一起带走了。胡思乱想里,就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揉揉眼睛,发现包厢里还是空空的,耳边只听得见轰隆轰隆的火车声,母亲还没回来。亚修着急了,拉开门正想出去,就见堂舅舅进来。他问:“我娘呢?” 唐浩成脸色非常疲倦,打开一盏小灯,把亚修抱坐在自己腿上,抚摸着他的头:“亚修,你不是要找你的亲生爹娘吗?舅舅今天告诉你,我就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生母亲,就在隔壁的包厢里。” 亚修困意全无了,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显然不能相信。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今天突然全都知道了。亚修突然觉得有些怕了,低头看了看被唐浩成握住的手,却看见他手上长长一道鲜红的抓痕。 他又抬头问:“舅舅,你的手怎么了?” 唐浩成眉头锁了锁,不着痕迹地在身上擦了擦:“刚才碰到个疯子,不小心被抓了一下。没事的。” 亚修“哦”了一声。 唐浩成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你想去看看母亲吗?” 亚修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从他身上跳下来,缓缓走出去,推开隔壁的包厢。 昏暗的灯光,照见白玉致苍白虚弱的睡脸。是一张温和美丽的脸,这好像真是他梦里母亲的模样。 他关上门又退了出去,抬头问唐浩成:“舅舅,我娘去哪里了?” 唐浩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去,才缓缓地说:“你绣文娘舍不得你养父,回去陪他了。” 亚修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唐浩成在他头上揉了揉:“走,睡觉去吧。天亮就要到了。” 在定州住了这许久,婉初越发担心荣逸泽那里。她每天都在斟酌着应该怎么跟傅仰琛告别。婉初倒是没多在乎下聘这回事情,只是明白荣逸泽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她也真心接受他的好意。 又觉得荣家出了那样的事情,婚礼一切从简也没什么。想着先去跟荣逸泽商量一下行程,又怕旁人听去,于是去傅博尧的房间里打电话。 自那回跟傅博尧借过一回电话,婉初常常在他这边打电话。好在他白日并不在房里,也交代过下人,格格可以随意进出,所以就径直走进来。 刚拿起电话,却听见电话里有说话的声音。这才想起来,傅博尧的电话和傅仰琛的电话是同一条线的。正想放下,那说话的内容却让她心头一紧。 “格格住过的院子,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应该是没有埋着金子。不过,院子里头有翻动过的痕迹。” 婉初的心猛然收紧,她听出来这是马瑞的声音。她顿时屏住了呼吸,也不敢放下电话。 马瑞顿了顿又道:“大爷认为金子会放在哪里?您说,格格会不会知道?” 电话那头是一段沉默:“老爷子病危的时候,是婉初去奔丧的。如果老爷子不把金子的下落告诉她,那么就没人知道金子在哪里了。” “大爷觉得会不会落在沈家手里?” “应该不会。老爷子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总不会把全部身家拱手让人。沈家得了金子,也不至于跟梁家联姻。” “大爷不如当面去问问格格,我看格格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定军现在内忧外患,格格应该能体谅……” 电话里傅仰琛长叹了一口气:“你不记得,当年我是因为什么被老爷子赶出家门的?她若是得了遗嘱,定然不会轻易让出来。” 婉初记得母亲说过,当初傅仰琛离家从军谋仕途的时候,父亲就说:“你离了这个家,就再不是我的儿子,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铜板!” 原来他找自己来,是打了金子的主意。其实他若真需要,便是给他也无妨,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父亲临终前,并没有特意交代不能把金子给他,可见父亲还是念着一点父子之情的。 “不过,格格怕是日子不会住太久,她还有个未婚夫在京州。咱们得想个法子,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 “你的意思是……” “照我说,人总会有个意外……只要格格在这里,早晚能打听到下落。”马瑞道。 婉初尽力稳住颤抖的手:“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人总有个意外。”…… 她早该明白,这堆就的繁华下头,都是累累白骨。 简兮不是说过,二格格的男朋友就是不声不响地出了车祸吗?“别看咱们什么都不说,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那么轻轻巧巧的话,是冷漠、是绝情,也是抗争不了的无奈。 等那头电话断了,她才敢挂断电话。 她魂不守舍地从傅博尧房子里头出来,只觉得天也是暗的,浑身发着冷。北地果然是冷得厉害,冻得她脑子都木了,连电话都忘了打给荣逸泽。 婉初躲在房子里头默默地想着电话里听到的事情。 她一到定州就该想到的,能做下这样一份家业的人,怎么会是心慈手软的人?那些金子果然就是祸根,她留在手里就是找祸的。他头几年不来寻自己,怕是多少忌惮她住在沈家。等她从沈家出来了,孤身无依,他怎么会不动这个念头? 傅仰琛是傅家长房嫡子,就算把金子全都给他,也是名正言顺。可是一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身上打这样狠绝的主意,心里也是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29 忍不住又生气又心冷。又想起简兮的话:“咱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命不是能由自己选的。”她那时候就该想到!怎么糊里糊涂地,就又跳进这个火坑里来。 现在荣逸泽那里也不知道忙得怎么样。也许他过来以后,她应该同他商量一下,看看他是怎么样的想法。 傅仰琛想要的不就是金子吗,都给他。只要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打什么歪主意。 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连累荣逸泽。本不想让他过来,想个办法同他联络。可有些话,无论是电话,还是书信,或是电报,总归不妥当安全。想来想去,也只能当面交谈才行。这时候留了心才发现,她走到哪里侍从官都亦步亦趋地跟着。是“伺候”还是“监视”,她不得不去疑惑了。 傅博尧看婉初最近总闷在屋子里,闲暇时就过来同她说说话。婉初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觉得这父子二人保不定是一路的,所以对他也存了几分的戒心,又不想被他察觉,便也和颜悦色地同他敷衍。 这一日府里头分外热闹,隐约能听见人声、吆喝声。府里头向来规矩大,下头人连大声都不怎么敢出,今天这场面却是少见。 丫头彩玉过来送甜点,婉初问她:“外头怎么这么闹?” 彩玉道:“侧福晋的生辰要到了,司令送了一台戏给侧福晋。这不园子里头搭台子呢。” 婉初听了点点头,也不在意。 彩玉年纪小,碰上个没架子的主子话就多些,又道:“司令对夫人们那可是贴心地疼,每年各位夫人的生辰,司令都要送台戏的。这时候都赶上过年呢。定州顶好的京戏戏班子都过来唱堂会,咱们家请来的角儿那都是极红的,也不比去小皇宫里头的差。哦,有一回倒是请了一个昆戏名角,在内院唱的。咱们在外头也听见了,可是觉得不如京戏好听。” 婉初这时候还心冷齿寒着,听她唠唠叨叨的,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了两日到了侧福晋的生辰这天,婉初走出门一看,府里头果然是焕然一新,一派喜气热闹。廊檐子下都挂着小彩灯,大柱子上也都缠着彩色的玻璃纱彩带。园子里里外外俯拾皆是应时盆花,花团锦簇的热闹。 婉初藏着一团心事,觉得这个锦绣乾坤、花花世界怎么都不堪入目,觉得府上府下处处有陷阱一样。白日去到侧福晋那里给她拜过寿,送了一份寿礼便自己回房间待着,哪里都不去。她一面想让荣逸泽早些过来接自己,一面又怕他抽不出身子,这样催他让他为难。 傍晚的时候陆陆续续地客人都来了,大多都是姻亲贵友,婉初都不认识,也懒得敷衍。转了几步,于是还回了听梅轩里头。 靠在软椅子上看了会儿书,彩玉却又过来请她:“侧福晋请姑奶奶过去听戏呢,说总闷在房子里不是个事情。” 婉初本不想去,可既然二嫂专门派人来请,那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披了披风随着彩玉去了。 北地还在冬天里,戏台子就搭在闲置的一处大堂里头。铺了大红羊毛地毯,一桌又一桌,男男女女都天然地分坐左右。女客们都爱听戏,坐得满满当当,靠近戏台的席面都满了。 婉初先到主桌那里,给侧福晋请了一个安,闲话了几句,那边戏台子就开锣了。 北地兴京戏,前帝北迁的时候不少名角大家都跟着一同过来,很是兴盛。达官显贵里也有不少名票,常常聚在一处,唱的不知道是戏,还是一点故园旧梦的念想。 主桌上的几位都是位居显赫的太太,都是戏迷,有的自己也颇能票几段。先点了一出文戏,有些俏皮的太太大叫不过瘾,又要看武戏。说起这次过来的一个名武生,都啧啧称赞,让婉初一定好好瞧瞧。 婉初只觉得一段西皮流水听着能入耳些,其他的也都觉得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唱什么。那些胡、琴、笙、笛、唢呐、铙钹、鼓、锣凑在一处吵得她头发疼。侧福晋又是分外热情,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戏,婉初连走都走不得。 其间田中安正同几位年轻军官过来给侧福晋问好,见了婉初仍然热情却又有几分收敛,礼貌地同她打招呼。 婉初想,当初大哥弄个东洋人,也就是想把自己留下来,更是不愿意同他周旋。 侧福晋似乎得过傅仰琛点拨,殷勤招呼着田中,同众人笑道:“田中先生是个中国通、戏迷,这一折《小宴》,田中先生还票过一回吕布呢。” 婉初心道这人虽然长相还算端正,可哪里来的胆量敢去扮吕布?更是不愿意接她话头,不置可否地随意笑了笑。 这时候有丫头端着盘子过来送甜汤。那丫头不知道怎么,却是跌了一跤。一盘子汤都洒了出来,有半碗洒到了婉初身上。 婉初霍然起身,拿着帕子去擦衣服。有个衣着体面的仆妇过来,拉住她的手,低头给她擦裙子上的污渍,道:“姑奶奶小心,仔细污了您的手!” 婉初手下觉出一点异样,微笑着道:“不碍事,不碍事。”心头却是一颤。 衣服湿了,也不能再坐着,正好借口离开去换衣服。她一个人快速走回房间,闩上门,这才把紧攥的手打开,里头躺着一张字条。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神秘的行为。凑到灯下,打开字条,里头包着一只玉指环,纸上写着四个字“后花园见”。 婉初的心突突跳着,这玉指环是母亲尾指的戒指,翠绿里缠着一团紫糯,是她一直戴着的,怎么会到了这里? 婉初烧了字条,收好指环。推开门四下看看无人,便匆匆往后花园去。 月是好月,满圆透亮。前院的热闹声越发的小了,静得没有一个人。 傅府的一切都是照着京州老王府的样子建的,虽然不算熟悉,倒也能摸个大差不差。到了后花园里,四下看了看,却是没有人。正在疑惑中,突然有人拉了她一下。 婉初吓得正要叫,那人却捂住她的嘴,低声说:“格格,是我。” 婉初听得是个妇人的声音,心就放下一半。借着月色一看,却是刚才给她擦裙子递字条的老丫头金姐。 金姐四处看看,拉着婉初左闪右闪到一堆假山丛里。婉初压低声音问她:“是你给我字条?你怎么会有我母亲的指环?” 金姐压低了声音:“这指环是夫人给我的。” “不可能!我从法国回来的时候,母亲还一直戴着它,她怎么给你的?” “格格,我不瞒你。几年前司令把夫人从法国接了回来,留在府里头……当初格格前脚上了船,马总管后脚就到了法国,说格格的船靠岸的时候翻了,夫人这才跟着回了国。却不想到了府里才知道司令管她要什么东西。夫人不肯说,就被关起来了,一关就是这许多年。” 婉初心头震颤,却仍然不能够相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0 信:“这样隐秘的大事,你怎么知道?” 金姐停了停,又往外头张望了一番:“本来这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一回嫡福晋忌日,我被支到后罩楼福晋老屋子里找东西,意外遇见了夫人。” 婉初脸上仍然满是疑色。 金姐看她不信,也是着急:“我是嫡福晋身边的老丫头,从京州跟过来的。原来在京州夫人掌家时,她老人家曾经救过我弟弟的命。我怎么会骗格格!夫人把这戒指给我,她听说司令要找人接格格过来,便托付我,让格格千万别来。可我一个下人,到哪里去打听格格的下落?夫人便说倘若格格真的还是被寻来了,就让我跟格格说,请格格务必早点离开!” “我母亲呢?” 金姐却是摇摇头:“后来却是不知道了。那后罩楼等闲不得出入,也不知道夫人现在在哪里。自从上次见过夫人,这已经小半年过去了……本想早些跟格格说,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金姐压抑着哭,抹了抹眼泪。 婉初却是晴天霹雳。原来母亲没有死,原来她在定州。她却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追了父亲去。她怎么这么糊涂,她怎么就不知道回法国去看一眼! “我不能耽误太久,要招人疑心的。格格,夫人的话我也带到了,总算对得起夫人的嘱托,你快点走吧!”金姐拍了拍她的手,匆匆离开。左右顾盼着前后无人跟随,她进了马瑞的房间。 “回马总管,都按照您吩咐的跟姑奶奶说了。” 马瑞点点头:“格格可是信了?” 金姐把婉初说的又说了一遍,末了,斟酌着说:“瞧姑奶奶那模样,怕是有八九分信了。” 马瑞心底叹了口气,没想到傅仰琛会用这样的法子留婉初。毕竟是心疼她,舍不得在她未婚夫身上下手,就引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他心里替他委屈,面上却不好说什么,只说:“好,这事儿你做得好。回头格格怕是还会再来寻你,你记得嘴巴严实些,什么都不要说,仔细露了什么马脚出来。” 金姐忙点头称是。 这边婉初觉得脚下如坠着石头。怎么会这样?傅仰琛居然囚禁了母亲?这回把自己诳来,就是来威胁母亲的吗?还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他才在自己身上动了主意? 抬头看着巍峨楼阙,树影幢幢分外狰狞。婉初怀着沉沉心事,回到听梅轩里。脑子是空空木木的,母亲还活着吗?她走过的这傅家王府,母亲不久前也走过吗?她自己被沈仲凌囚禁过,自然明白被锁的滋味。四年,母亲这四年过的会是怎么样的日子! 婉初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潭里,怎么都浮不上水面。她低头看见手指上的戒指,荣逸泽,她此刻突然想起那天落水的时候他说:“往上游,别回头。”当时还嗔怪他怎么不早点告诉她。 到了此刻才真正体会他的心意,那是不愿意拖累。是真心爱一个人,才真真正正的不愿意成为他的负担,把他一同拉入无底的深渊里。 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吗?就这样把金子给傅仰琛,跟着荣逸泽逃到遥远又安全的地方吗?她怎么能心甘,又怎么能心安? 把一切都告诉他,同他一起想办法去打探寻找母亲的下落?可荣逸泽就算家资雄厚,也不过是个商人,拿什么跟傅仰琛这种手里有兵有枪的军阀去斗?最后,还是要连累他。 婉初左右拿不定主意,既盼着他来,又怕他来。 过了几日荣逸泽果然是来了。他在酒店里住下,找人上门递了帖子。婉初知道他来,心里又高兴又害怕。荣逸泽电话里说第二日就要去下聘,婉初忙拦住只说大哥这两日不在家。 荣逸泽也没多想,许久没见她满心满怀的想念。几日也是等不得了,直接到了傅家接她出去逛街。 婉初也想念他,这时候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藏着满满心事,强敛着心神陪他一同逛街。一见到他,看着他脸上一丝疲惫之色,心里万分心疼。那些话左右难以说出来,他自己的事情尚且不知道如何,难道还要把自己的负担加给他吗? 荣逸泽看她总是盯着自己看,笑问道:“才多久没见,不认得了吗?” 婉初略垂了垂目光,把那些沉疴心事都掩了,问他:“那边都安置好了吗?” 荣逸泽淡笑道:“母亲他们都送回晋原老家了,晋原风景也是不错的。你以后愿意在哪里住?” 婉初却是笑了笑:“我也没什么主意,你说哪里都行。” 这日难得的阳光好,又没有风,婉初挽着他大街小巷地四处闲逛,怎么走都不觉得累。只怕是以后再没这样的机会。话到嘴边,几次要冲口而出,可侧过头一看到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走累了,寻了一处西餐馆坐下。落地大窗外头,看见有人在卖糖葫芦。婉初盯着那一架红彤彤的糖葫芦,却是笑了笑,然后鼻子却酸了起来。 荣逸泽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也笑道:“你想吃了?” 婉初点点头:“其实我顶怕吃酸的,就想吃外头的糖衣。小时候每回买糖葫芦,都是母亲跟我分吃。我吃糖衣,她吃山楂……”想到母亲,婉初嗓子又哽塞了,把头又低了低,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异样。 荣逸泽只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太一样,听她说起母亲,只当是她为出嫁时双亲不在而心里难过,于是握了握她的手:“你等着,我去买,我就爱吃里头的山楂,咱们俩一起吃。” 婉初看他起身,雪花灰呢子长大衣,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好看。她微微笑着看他推门出去,看他穿过熙攘的大街,到对面买一支糖葫芦。 荣逸泽好像也看到了她一样,冲她扬了扬糖葫芦。婉初又见他往回走,转过头抿了一口咖啡。不过是几秒的工夫,再抬头去看他,大街上熙熙攘攘鱼贯穿梭的那么多人,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手里的咖啡顿时打翻,把雪白的蕾丝桌布污了一大片。 婉初霍然而起,心绪蓦然凌乱,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恐惧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笼罩在她心头,仿佛有人掐住了心口,闷得她头晕。她最怕的事情就这样出现了吗?! 婉初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在一边伺候的西崽侍应生忙跑过来:“小姐,您是要走了吗,还没结账。” 婉初哪里顾得上那个,把手包往他手里一塞,推门就要出去。 那侍应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要去拉她:“小姐,等下,我们不收您的钱包!” 婉初却是急了:“我钱包里有钱,我有急事!” 侍应生仿佛见惯了这样的说法,依然冷漠又礼貌地笑着拦住她:“付钱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这时候门开了,荣逸泽一进来就看到婉初发急地跟侍应生交涉,眼眶都红着,忙过去把她揽过来:“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1 怎么回事?” 婉初看到他,那大悲瞬间又变成大喜。那喜悦后头却是密密的隐痛,一针一针地扎着她。还犹豫什么呢?他回得来这一次,下一回呢? “怎么了?”荣逸泽拍了拍她后背。紧贴在一处的胸膛能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她的手尽是冰凉地躺在他手里,脸色有些发白。 “刚才没看到你,以为……” 荣逸泽却是笑了:“以为什么?傻丫头。刚才在边上看到卖蜜枣的,就过去买一包。” 婉初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了,付了钱两人离开了西餐厅。荣逸泽看她在外头待了一整天了,便道:“我送你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婉初摇摇头:“反正又没人管得了我,想去哪里还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吗?” 荣逸泽却是奇怪,难得她说这样任性负气的话,眉眼间却隐隐有着抑郁不欢的神气。 荣逸泽却顾着她姑娘家的面子,笑道:“你早点回去,我带了聘礼,明天去你家提亲怎么样?不然你大哥会觉得我这人做事轻浮,把他妹妹拐得晚上不回家。” 婉初看着他蕴着笑意的目光,轻轻抱上他。 荣逸泽抚着她的背:“怎么了?” 婉初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不想回去。” 她向来少说这样直白熨心的话,荣逸泽只觉得“想你了”这三个字,像柳絮桃花被春风吹得心上酥软无力。“那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去吃糖葫芦怎么样?” 出门的时候尚是阳光灿烂,这会儿天上就开始滚起厚重的阴云。婉初从他怀里抬头,看到有些雪花开始往下落。 果然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她想。只是这一回,她还是要靠自己去担起来。她本想把所有的问题都交给他,可她还是不能啊。他的命是两个人的命,她自己反正是孤家寡人一个,大不了就是个死。 她不相信,亲生大哥会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她为人儿女,她还得给母亲讨一个说法。她不能让母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不能连累他,至少现在不能。只能让他走,离自己远远的。 他们不过是刚开始,也许用情没那么深。难过不过一两刻的事情,没什么是时间熬不过的伤口。她想。 可是想到这里又有些难过,又是不舍得,却把他抱得更紧了。她知道她怕,原来看到他出事是这样一种怕,是万劫不复的伤心和后悔。 她是宁可他活得好好的。她就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算什么。母亲守着恨也能过一辈子,她带着他的爱,怎么就不能过下去? 荣逸泽抬手在她头发上扫扫雪:“我不怕被人围观,可咱们再这样站着,明天街上要多出一座冰雕来了。” 婉初打定了主意,从他怀里离开,倏然缱绻一笑:“我送你回旅馆。” “稀奇,哪里有女孩子送男人回家的。” “为什么不能有?不是男女平等了吗?” 荣逸泽却是笑了:“好,你先送我回去,我再送你回去。” 婉初只是笑了笑,挽着他的胳膊。两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酒店,婉初却又笑问他:“不请我上去喝杯酒吗?” 荣逸泽觉得她今天任性调皮得厉害,却愿意顺着她的意思,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原来你是个小酒鬼。”然后笑着拉着她的手坐了电梯上楼。 进了门先去按铃,却是要了两杯咖啡,解释道:“你下午吃得少,喝酒要难受的。” 婉初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脱了裘皮大衣,解了狐皮围领子。屋子里热气袭人,刚才在外头的冷气都渐渐散了去。 怎么跟他道别?怎么让他乖乖回京州去?婉初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她只知道,这是她能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点时间了。 有侍者敲门送咖啡。荣逸泽接了咖啡,关了门。刚转过身,却不料婉初扑过来,拦腰就抱住他。他两只手里各有一杯咖啡,杯子和碟子被她一冲,撞得摇摇晃晃、叮叮当当。 荣逸泽笑道:“你原来‘渴’得这样厉害。” 婉初知道他打趣,却毫无芥蒂地带着明媚的笑望着他。手在他脸上细细描绘了他的轮廓。他被她手下的温柔勾得心神荡涤。“别,等我把咖啡先放好。” “好”字还没说完,她却踮起脚,把他勾下来吻上他的唇。她吻得很仔细,将他唇瓣都细细地吮吸过,舌尖在每一条唇纹里细细描绘。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吻吻得有点发蒙。他手里的杯子终是拿不稳了,索性丢开了去,捧住她的脸疯狂地回吻过去。 婉初陷在柔软的席梦思里,他俯身下来, 没料到婉初翻身却把他压在下头,荣逸泽笑道:“你这是……” 她脖子里的那把钥匙染着她的体香和温度,垂在她胸前缓缓地荡着。婉初取了下来,顺手塞在枕头下头。 婉初却不许他说话,又把他的话吻封在嘴里,好像要把一辈子都用完一样。 荣逸泽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可怎么也寻不到痕迹。怀里的娇人儿是真切的,他的心才落到地上。 婉初累得睡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天却还没亮。走到窗边挑开窗帘往外看,有辆车停在街对面。她叹了口气,他真是怕自己会跑吗? 婉初扭开床头的小台灯,又躺到他身边。荣逸泽睡得很沉,表情像一个婴儿,头发都乱蓬蓬的。她伸手给他理了理,却把他弄醒了。 荣逸泽睁开眼睛就看到婉初眼睛里带着潮气:“怎么好好的哭了?” 那潮气本是散在眼睛里,被他这柔声一问,便聚在了一起,成了一串珠子落了出来。 婉初强笑了笑:“没什么。有点疼。” 荣逸泽看着她殷红的热脸,以为是刚才太过了些,于是揽她进怀里:“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小心,一定把持住。” 只是婉初的“疼”说的却不是那个。听了他的话,眼泪却流得更多了。 他静静揽着她,等她平息下来。婉初从枕头下摸出钥匙,挂在他脖子上。 荣逸泽低头看了看,嘴角微微动了动:“这是开什么的钥匙?” 婉初只是笑了笑,还没开口,他又道:“让我猜猜,是开这里的钥匙吗?” 他们的额头抵在一处,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上。 婉初心里一热,强自忍着难过:“这是开嫁妆箱箧的钥匙……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取下来,不要弄丢了。丢了,我可就没嫁妆了。” 本是玩笑一样的话,她却是颜色肃然。荣逸泽笑着把她揽在怀里:“好,除非,你自己要回去,不然就是死了,我也好好留着。” 婉初听到“死”却是更难过,我不会让你死,我怎么会让你去死呢? 然后又从小衣里取了傅云章的印信给他:“这是父亲的印信,你帮我收着,我这人毛手毛脚惯了,总丢东西。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2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总让我提心吊胆的…… “我阿玛要是在世,一定喜欢你。这印信就当我阿玛给女婿的见面礼了。那小院子我规整出来一些双亲的遗物,你记得给我好好收着……如果丢了就算了,也没什么。你去找找看,有一个檀木盒子,上面刻着和合二仙的,是我母亲从姑苏老家带过来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些,连他要说什么都没给机会。 荣逸泽觉得奇怪,她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来,难道这就是国外杂志上说的“婚前综合征”?但是反正天亮了就去下聘礼,也不会怎样。于是就由着她说,他爱极了她这种居家太太家长里短的小琐碎。 离开酒店的时候,天还没放亮。两人坐车路过一家金石玉器店,婉初叫住车夫,径直下车过去拍门。时候尚早,店家还没拆门板。 “想要买什么东西?回头开门了我陪你来。” “上回看上一块料子,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惦记好久了,今天路过就先买回去。不然被人买走了,我又得惦记好久。” 拍了好一会儿才有伙计来开门,见这两人衣饰光鲜,虽然不高兴被吵醒,却没有有生意不做的道理。 婉初叫他拿了金石底料出来,最后挑了一个。荣逸泽心中纳闷,看着竟然同刚才给自己的那个有几分像。婉初又七七八八地买了一堆的各色玉、石、刀、锉之类的小玩意儿,一同包着。 她看他目光惑然,便道:“府里头无聊得紧,买些小东西刻着玩。在法国的时候,有时候母亲喝醉了酒,没人同我说话,我就自己刻印章玩。这家店的料子比我在京州时候见过的都好。” 荣逸泽只是笑了笑,很少听她说起在法国时的事情,如今听她随意道来,却只是替她心疼。本来隐约听她说过在法国的时候过得不算快乐,如今能坦然同自己道来,总有一种被依赖、被信任的感觉,只觉得以后再不让她受那样的委屈。把她的手在手里又握紧了些,牵着她的手一同上了车。 到了王府的大门口,婉初却不让他送了:“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荣逸泽只当她怕人瞅见她一夜未归,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皮薄害羞。“好,你说怎样都好。我看着你进去,我再走。”又把买来的那包蜜枣塞到她手里,“你拿回去吃,等你吃完了,我就上门来提亲了。” 婉初笑靥犹在,眼波却是涌重了,只怕是再多一秒就会被他瞧去端倪。咬唇转身过去拍了拍门,待有仆人开了门,跨过门槛进去走了几步,婉初只觉得每一步都重似一步,心里有几多舍不得。她在垂檐绕柱朱楼画栋里又转过头去看他。 那雪千萦百绕落了他一身,灰呢礼帽下是烂若朗星的双目,眼里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婉初再也忍不住又跑回去,冲过去抱住他。 荣逸泽笑道:“舍不得了?没关系,回头我早些来提亲,做了荣太太,天天都可以抱。” 婉初嘴角牵了一牵,什么都说不出来,点点头。 傅家是旧式人家,这姑奶奶当街跟男人搂搂抱抱倒是稀罕事情,听差的只能讪讪地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到一边。 旗袍的扣子扯掉了两个,婉初套着裘衣,荣逸泽又给她紧了紧,怕被人看到。“去吧。” 婉初垂了垂目光,再抬起来的时候踮脚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慕泽,我爱你。”然后飞快地跑进去了。快得他都没看到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心里像一夜之间开了漫山遍野的花,除了喜悦再寻不出什么别的来了。 荣逸泽回了饭店,吃了早饭沐浴更衣,穿得格外好看,头发也梳得格外的光亮。他备着长长的礼单,正式地拍开了傅家的大门。 厅堂之上,傅仰琛看着那长长的礼单,眉头却是蹙在一处。 一大早他还没起,婉初就闯到他房里,脸上带着隐然的怒气。傅仰琛知道婉初性子倔,却从来没做过这样出格没礼数的事情。 于是披了衣服同她到书房:“妹妹怎么了?” 婉初像是忍着极大的不耐烦:“今天荣逸泽会来提亲,麻烦大哥回绝他。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傅仰琛眉头微挑,惑然道:“我听马瑞说,这个荣先生是你的未婚夫,怎么好好的……” 婉初冷笑道:“我跟他可没订过什么婚,大哥也是知道的,我只同沈仲凌订过婚。跟荣三,不过是用来气气沈仲凌的。如今我也不想同他再周旋了,可这人还是纠缠不清。总要请大哥出面给小妹做个主,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是怎么样的人,大哥应该也是有耳闻的,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 傅仰琛早就私下打探过荣逸泽,虽说小有几分家世,可外头的名声并不好。当时也是疑惑,婉初看上他哪里?如今看她表情笃然,又想到她母亲的行为也是如此娇纵乖僻,便也相信了她这番说辞。 “好,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嫁到那么远。你看,阿玛和夫人都不在了,我这个做大哥的总想把你留在身边好好照顾。” 婉初微微一笑:“我也不再想四处漂泊了。有大哥照顾我,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傅仰琛一听这话,就是一愣。再看婉初,却是一派纯然的微笑。仿佛那话里,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她真的是为了母亲,舍得下情爱。也好,荣逸泽大约也并非良人。 傅仰琛敛回心神,抿了一口茶,闲闲道:“三公子,承蒙你错爱,不过,我和婉初失散这么多年,才寻回来,就要她远嫁,我确实于心不忍的,还想让她在身边再留两年。” 荣逸泽只当他打官腔,微微笑道:“我跟婉初两情相悦,还请司令成全。只要她愿意,就算在定州住下,也不是不可以。” 傅仰琛放下茶盏:“实不相瞒,是婉初自己的主意,是她不想嫁人。” “这不可能。请司令请婉初出来,我当面问她。” 婉初这时候自己从内堂里走出来,先给傅仰琛请了安,然后转过身对着荣逸泽:“三公子请回,是我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我不想嫁人。” 荣逸泽的脑子轰的一声,强扯了笑:“婉初,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想嫁人了?” 婉初直直对着他的目光,眼波潋滟、轻蔑盈盈,仿佛是在说一件好笑的事情:“三公子仔细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嫁给你了呢?” 荣逸泽愣了愣,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可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婉初摇摇头,把手抽出来:“三公子请自重,我大哥还在这里呢。”微微昂起下颌,让出一射之地,正色道,“若是我做了什么让三公子误会的事情,婉初先说一句抱歉。我要在定州留下,哪里都不去。” “你要去哪里都好,不妨碍你嫁我。” “该说的我都说了。三公子何必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3 这样纠缠?”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荣逸泽一时间有些发蒙,昨夜还是缱绻款款,今晨温柔呢喃还在耳边,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怎么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傅仰琛长叹了一口气:“三公子,还是请回去吧。”然后客套了几句,也离开了。 荣逸泽一个人呆呆地在客厅里站着,他觉得他一定要问个明白。婉初这个执拗的性子,什么都藏着,他不能让沈仲凌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一回。 荣逸泽一进听梅轩,就看到她静静地立在雪里头,连斗篷都没披,仰着头看薄雪淡淡地落在梅花上。 她原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园子叫“听梅轩”,梅花会有什么声音呢?原来,风吹花动、雪落琼瑶,都是声音,是要空出一颗心才听得到的。 可那声音,再听一听,都不是天籁里的声音。是眼泪落在心上的声音,又像是雨里的屋檐,滴滴答答的水滴石穿,把一颗心穿得千疮百孔,还不能让人看见。 那细碎的声音里,听到脚步声,一转身,却是荣逸泽。婉初没料想傅仰琛放他进来,看到他扭头就走。 “我是洪水猛兽吗?”荣逸泽扯住她的胳膊笑道,笑得清浅又委屈。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三公子还纠缠什么呢?人都说三公子绮罗丛中最潇洒,你就是这样潇洒的?” 荣逸泽仍旧堆着笑:“你到底恼我什么呢? 是从前的事情吗?是,从前我是做了些荒唐的事情,但那是从前了……” “三公子太自作多情了,你的从前还是以后,跟我都没关系。我以前就说过,现在再说一回。” “到底怎么了,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婉初仿佛被他戳到了软肋,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抢了一句:“不是!” 可她那样子,分明就是有事。他最恼她试图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担着,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能坦白以对? “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跟我说不行吗?为什么要自己藏着呢?你自己能解决什么问题?!”话说得急了,语气便是重了。 “是,我百无一用,可跟你有什么关系?!”婉初挣了几下,想把手挣出来。他却抓得更牢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沈……那些事情再来一遍。你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是非要今天跟我说,但你总不要瞒着我。这样除了让我难受,能解决什么问题?” 事没双全,自古瓜甜蒂苦。若要你好好活着,我自甘去苦。 婉初长长吸了一口气,目光锁着他的双眸,一瞬不瞬:“好,我跟你说,我根本没爱过你。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我跟你好,不过是报复你!明白了吗,三公子?” 她的话终于在他心上破了一个口子,心一疼手就松开了。婉初的手从他胳膊里滑出来,快走了几步,进了房子,“哐”的一声就合上了门。 屋子里的热,仿佛一下就融化了眼睛里头的冰,眼泪开始往下掉了。她是心疼的,难过的。比当初生那个孩子还要疼。他的好,都一点一滴地记着,这时候怎么就全都涌出来了呢? 她记着他唯恐殷勤不够的呵护,记着他揽着她逗她一笑的剪影,记着他寒夜蜷缩在炕边的睡颜……那些早就渗透到骨头里的刻骨温柔。 可就是如此,她更不敢带着他再入深渊。只要她自己在这里,傅仰琛再怎么也不会要她的命,可是他不一样。活着,就好了。 鹅毛大雪密集得人睁开双眼都看不清眼前的路。 荣逸泽站在院子里,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只觉得一辈子的勇气、一辈子的力量、一辈子的柔软都冰封在这里了。 天是暗灰色的,早就没有了日光,也没了月光。于是夜来得那样的早。屋子里有温暖的橘黄色的光透出来。 “傅婉初,你若要我死,你也要出来说个明白!” 他只觉得这天,比那时候在冰冻的水下还要冷上十分。那时候,尚有两个人能相拥取暖。此刻,独留他一个在寒风里。 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婉初知道北地的天有多冷,风有多厉。她躲着看着他杵在风霜冰雪里,只恨不得替他冷。那些话还不够伤人吗?还不够让他走吗?婉初努力地擦干了脸上的泪。 门终是打开了。她脸上是冷的,她的心也是那样冷的吗?他怎么就没早点看透呢?他捧了一颗滚烫的心给她,她不收就算了。可她怎么能装作收下,又弃之如草芥了呢? “三公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们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她朱唇轻启,字字如刀。 “难道都是假的吗?……你的柔情万种,那些赤诚相见的春宵暖帐,那些寒夜里的呢喃衷肠……都是假的吗?” 婉初却是轻蔑又冰冷地笑了笑:“不错,都是假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三公子这样的人,会当真,真是奇了。你要是还想听点实话,我不妨就告诉你,我自始至终只爱过沈仲凌一个人。从此以后,咱们互不相欠,一别两宽。你要是喜欢站,就站着好了。这院子向来出了名的景致好,三公子慢慢品吧!我不妨碍三公子了。” “互不相欠,一别两宽?!傅婉初,你是没有心的吗?!”荣逸泽茫然道。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你就这样说你还爱他吗?你怎么能这时候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你不知道我也是有心,也会疼的吗? 婉初转身把门合上,她只怕转得慢一秒就被他瞧见涌出的眼泪。 熄灭所有的灯,如同熄灭心里所有的温暖,才有勇气让眼泪纵情地流下来。她靠在墙边,咬着手指头,不让哭声喷薄出来。 窗外的人终于不见了,留了一处雪窝。雪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很快就填满了,于是无痕了。可心上的记忆却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如同一个黑洞怎么都是空的…… 第二十二章 争奈归期未可期 定州北地的冬天尤其的漫长,开春的时候路边的积雪还都没化完。 婉初做了一枚傅云章的印信送给了傅仰琛以示自己的诚意,又在定北大学注册成了国际贸易科学生,摆出一副长久住下的姿态。她如今也没什么担心和顾虑,她倒要瞧瞧,这个亲哥哥怎么张口找她要东西,又怎么跟她交代母亲的事情。 定北大学是定州最大的一所大学,只有文学院、法学院、商学院、农学院、医学院。女学生也不过百十个,农学院、商学院的女学生就更少。 婉初国文方面并不算擅长,其他的专业怕读起来太吃力。国际贸易科要求修两门外语,法语她自是不在话下,英语也通一些。而她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兴趣,也不求什么学位,不过是打发过日子。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4 婉初直接插班到三年级,插班是傅博尧出面的。校长碍着陆军总长的面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了。 婉初从王府里头搬了出来,就住到大学的学生宿舍,也不常回去。她平常也没什么社交,闲暇时候躺在宿舍看书,或者打打绒线衣。同寝室的是个法学院的名叫金令仪的姑娘,性格跳脱活泼,有几分方岚的意思,极好相处。 婉初从不打听她的家世,但见她经常汽车迎来送往,也知道是位家境富裕的小姐。金令仪的社交极多,活动也多,常常叫上婉初。婉初偶尔也跟着出去散散心,日子也不见得难熬。 有时候金令仪看她织绒线衣,也会上去揶揄几句,问她是不是织给男朋友的。婉初只笑着说,没有男朋友。金令仪却指着屋子里的一盆风信子笑道:“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总有人送花过来?” 婉初望着那盆风信子呆了呆。她在定州是没什么熟悉的朋友,男性朋友更是屈指可数,她是不知道谁会给自己送花的。可不管是谁,那花总是美的,她也爱那花的味道,并不舍得扔掉,便都留着,从不做他想。 金令仪笑道:“送鲜花的倒是总见,送盆花的真是没见过。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吗?” 婉初摇摇头:“真是不知道。” 金令仪笑着说:“真是想见一见这一位暗恋者。下回碰到送花的,我把他逮住,好好拷问一遍。” 婉初只是微微笑,也不介意她的揶揄打趣。 东洋人修铁路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学生自然是第一个起来反对的。这些日子,婉初也跟着没好好上课,随着学生们一同上街游行、听演讲、发传单。家仇恩怨在国事面前,渐渐显出渺小来,她倒活出了几分热血青年的意思。 这一天晚饭后,傅仰琛接过下人送来的报纸,刚看了几行,便把报纸往桌上一拍,喝了一声:“胡闹!” 马瑞小心拿过来,看到学生游行的报道。那上面配了几张照片,婉初却正在其中一张相片的正中间。马瑞揣测了半天,不知道这“胡闹”两个字说的是傅婉初还是学生。看完了,把报纸叠好又放回去。 “大爷,这东洋人越逼越紧了,不如跟格格交了底,探探她的口风。您看她如今在北地住下,周围都是咱们的人,也见了您的难处。她能留下,自然是有寻夫人的念头,您不如干脆把实情告诉格格。她毕竟是个姑娘,心思应该不深。我想,夫人不肯将东西交出来,多少是因为老爷曾经的交代。但是格格未必会坚持。” 傅仰琛抽着烟斗,想了又想:“还不到最后的时候,再看看吧。” 刚过了期中考试,难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婉初正闲靠在床头看书。金令仪气喘吁吁地进门,边叫着“渴死了!”边找杯子喝水。 婉初倒是从没瞧见过她那失态的模样,因为比自己小几岁,婉初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于是忙起身给她倒水:“怎么渴成这样?” 金令仪咕嘟咕嘟几口水下肚,才缓过一口气:“大家都去机场那边看从法国回来的飞行员了。清一色漂亮小伙儿,看状况全城的女学生都跑去了。”她丰腴润泽的脸上闪着滟滟的红光。 婉初也听傅博尧说过,原先倒是在国内培养过一批,可成绩总是不理想,这才又送了第二批三十位学员过去。一半的学员送到巴黎的毛兰纳航空学校学习,另一半去了法国西南克鲁德亚的高龙特航空学校学习。 婉初也就是笑笑,金令仪看她神情淡淡,仿佛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便又凑到她身边,极力鼓动她:“明天我们还一同去阳东空军基地,你去不去?听说同飞行员一同回来的,还有十架法国飞机。难得基地开放,听说定军司令要做演讲,不知道陆军总长去不去。你不知道,我很有几个女朋友对这位总长大人心有爱慕,咱们一同去看看?” 婉初看她目光淘气,笑道:“你们哪里是看飞机的,都是冲着漂亮的年轻人去的!” 金令仪娇笑着摇她的胳膊:“又看飞机又看人,两不耽误!去吧去吧。明天叫我家的车送我们去,累不着你的!” 婉初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同她一同去。 第二天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无云,只看见湛蓝湛蓝的天。阳光直直地洒下来,烘得人浑身暖洋洋的。空军基地外头车水马龙,来看飞机的人三三两两聚集过来,还有背着相机、带着笔记本的各家报纸的记者,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婉初和金令仪夹在人群里,站在台下听一位军官介绍飞行员。过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傅仰琛现身出来演讲。 听着他在台上冠冕堂皇慷慨陈词,婉初只觉得烦躁。她穿着蓝衣黑裙的学生装,挤在人群里很是不显眼。先是冷眼瞧着他,后来实在听他说烦了,就随意四下看看。 在记者群那边,居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那人戴着卡其色鸭舌帽,眼睛藏得很低。婉初看着他的侧脸,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不就是老猎户的儿子小林吗? 婉初不想这人还真是记者,正想挤过去打个招呼,这边的演说却结束了。金令仪扯了她一把:“走,去停机坪看飞机去!” 人群开始涌动,推着她们只好往停机坪去。婉初再回头去看小林,早就寻不到影子了。 荣逸泽这时候走到窗户边,看着人潮的背影。他是觉得她在那里的,可是那么多的女学生,明明都像她,可又都不是她。 傅博尧走到他边上,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慕老板不过去看看飞机吗?” 荣逸泽笑了笑:“还不都一样,有什么好看。” “那两架可是慕老板二十几万大洋真金白银买的。” “都送给大侄子你了,就是你的了。” 傅博尧像煞有介事地摇头笑叹道:“你跟姑姑的婚事都黄了,再叫‘侄子’可就不合适了。” 荣逸泽扫了他一眼,歪头点了一支烟,成竹在胸一般:“早晚少不得总长大人还是得叫我一声‘姑爹’。” 傅博尧耸肩一笑,望着外头,不再说话。 “我听说唐浩成跟东洋人发了几笔横财,你可要知道,我跟他可是有不共戴天的仇的。你爹倒是跟他走得近,仔细着我的被服厂的订单,别给他抢了。” 傅博尧笑了笑:“慕老板这还不放心吗?收了您的飞机,还有不给订单的道理?我不怕你,可还怕回头姑姑罚我。” 荣逸泽笑容一滞,吸了一口烟,又扫了他一眼,心道,这姓傅的都是心肠狠,知道什么让他难受。 “你要是想要他的命,跟我说一声就好。虽然他被东洋人护着,不过从东洋人手里弄出个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荣逸泽摇摇头:“本来是想要他的命的。不过,沈伯允开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5 了价码,要他活着回京州。这杀妻夺子之恨,值了京州军三年被服订单。你说,我怎么舍得让他死得这么痛快?” 回想那天唐绣文的尸首被人送回沈府的时候,他也在场。荣逸泽原只觉得他们挂名夫妻,能有多少情分? 听了送尸身回来的人说,看见绣文跟个男人纠缠,那男人把她从窗户口推出去了。血肉模糊的身子,只那双眼睛还空洞地睁着。 沈伯允静静地看了半晌,嘴角抽了抽,转着轮椅过去抬手合上她的眼睛。用下人递过来的帕子仔细给她擦净了脸上的血,那惯常深沉的眸子里也有一闪念的悲伤。 沈伯允叫人把绣文抬下去,荣逸泽告别前,他突然说:“你叫姓唐的生时一无所有,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从来无情,也经不住生离死别。荣逸泽在心里感叹,人生无常,往往最不懂的就是自己的心。真是害怕,一旦错过,便只剩“重来回首已三生”的追悔莫及了。 傅博尧斜睨他一眼:“慕老板真是一个子儿都舍不得少赚,你赚这么多钱,是打算花到下辈子去吗?” 荣逸泽回过神不拘形迹地笑了笑:“不把同你姑姑下下辈子的花销给赚足了,我哪里敢收手?” 他是不相信她的说辞的,他哪里有那么傻,说不爱就不爱吗?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赶走,独自留在定州。前前后后联想起来,那天温柔缱绻,可不就是要交代后事的模样! 那天他真真正正是被她的话伤得不轻,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也是忐忑没底地想,她是真的还爱着沈仲凌吗?可他就是不相信,爱一个人,怎么能假装得出来呢? 他在婉初的小院子里呆坐了一夜,忽然就想明白了。 翻出婉初说的那个檀木盒子,原以为婉初给他的钥匙是开这盒子的。不想这盒子没上锁,打开来里头躺着一张花旗银行的存票。 他带着存票,很自然地在花旗银行的保险库里看到了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东西。他坐在箱子上苦笑,她真是把祖上的金子当了嫁妆全都给他了。 要说最初没想过这笔金子,那是假话。但后来他是真没再想过,他想的不过就是她的心。他宁可一无所有,只要她一个人。想想又觉得自己傻,一无所有的自己,怎么让她好好生活?到了此时,他心头酸涩难当,她给他的不是金子,是她全部的一颗心,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没保留的心。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必须离开自己,独自面对。他也不能逼她,知道这个女人被逼急了,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他只能躲在远处偷偷护着她。他不是沈仲凌,他知道这女人爱起人来有股子疯劲,为了别人,第一个放弃的人就是她自己。 他又有些自恨起来,总该是自己不够强,护不住她,才让她这样舍了自己。他记得第一回在小院子里看她侍弄花草的时候,梨涡浅笑,恬静温仪。她看到他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那模样竟然是几分娇恼几分惧然。 他记得从她头上拿下一根枯草时,扑鼻而来的香,好像是香水,又好像是她的体香。后来才想起来,是她脚下头那盆绊倒的风信子。 什么都记得那样清楚,想忘都忘不掉。 他觉得有什么不能等的,反正都已经孤孤单单这二十几年了。如果没有那一个人做伴,那他就这样独身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既然她需要他配合这场离别,他就按她想的做,让她心安。 他不敢不去等,他怕只怕有一天她想回头的时候,他不在那里等他,她怎么办?于是害怕她不知道他在等她,又害怕她知道他在等她,让她躲得更远。 婉初正跟着金令仪走着,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只见白晃晃的阳光下,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从身边擦肩而过,远处是空军基地的大楼。什么都是平常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她分明觉得什么熟悉的东西就在不远的地方。 金令仪拉了拉她,指着一架飞机笑道:“你看这飞机的名字多脂粉气,怎么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婉初这才转过身,抬头一看,机身上印着一个名字:amandine 。婉初却是心中一动,这是她的法文名字。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新装备的空军让定军上上下下极其振奋,这一批飞行员素质也非常优秀。 傅仰琛叫人请了傅博尧进了办公室,什么都没说,只是指着北方作战地图给他看。在一处地方,手指虚圈了一圈:“西北的盛家,最近在这里频繁调兵,这场仗是在所难免。如果此时不战,那便要寻求其他的方法拖延开战的日子。” 傅博尧自然明白“其他的方法”不过就是让他娶盛家的女儿,傅仰琛身边的几个老人早就吹过这个口风。但是他岂愿让人在婚姻上摆布? “拿下西北盛家,北地就完全在傅家掌控之中了。既然早晚一战,何必再废那个力气?盛家的女儿我是不愿娶的,也不想让哪个妹妹嫁过去。儿子去把西北给拿下来!” 清明过后,战事更盛,报纸上传来的消息让人看了很是心惊肉跳。定州腹地,也眼见着不太平。 这一日金令仪拿着报纸进来,面上满是不忿。婉初接过报纸一看,才知道有人将定军将要签署修筑铁路合同换取东洋人在西北一线战争支持的事情给捅出来了。 那合同全文白纸黑字地印在报纸上,哪里是修几条铁路,分明是要北地整个沦落到东洋人的掌控里。报纸里头还提到前朝逊帝同东洋人私下达成协议,密谋复辟建国。 这两个消息一同传出,街上的学潮是一阵紧似一阵。一些学生冲到了东洋人的租借地里头抗议,东洋人开枪打死了两个学生,又逮捕了十几个带头的学生,更是群情激愤。 傅家的家眷们都不被允许出门,王府便派了车来接傅婉初。婉初笑道:“又没人知道我的身份,我怕什么?”坚决不肯回王府。 定州的学潮引得全国的学生响应,到处都在游行、抗议。傅仰琛的车被学生堵在了去陆军部的大路上,动弹不得。金令仪和婉初也跟着同学一同在抗议的队伍里。军部有令不能朝学生开枪,也只能用枪身挡着汹涌而来的人潮。 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傅仰琛只能现身安抚众人,并且登报声明,绝对不会私下与任何外邦签署任何有损国体、有伤民利的合同,这才使得民愤平息下来。 西北一线战事却急转直下,据说在山区一带打得极其艰苦。不久又闹出消息,西北盛家私下里受了东洋人的军备支持,要把西北的几个大矿给出去。 这下民情风向一转,前阵子还在指责抗议定军的,都转向支持定军。民间自发组织捐款,出钱出力,很有一种万众一心的场面。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6 金令仪同婉初在红十字会做义工,放学的时候就去卷绷带、整理医疗用品和募捐来的物资。 婉初早听荣逸泽说过,法国的庄园还在自己名下,就托人快速折价卖了法国的房产,连同瑞士银行里的一部分钱一同拿出来捐了出去。 心里又难免愤愤不平:傅仰琛这样待她母女,她还要卖了房产去支持他打仗。可也明白私怨事小、国事为大的道理,不能看着一场战争让东洋人浑水摸鱼得了便宜。虽然生气,钱给出去的也算痛快。 两个月后,通辽传来了胜利的消息。北地三省终于战事平息,西北盛家同东洋人签的矿山租借合同全部作废。 傅博尧治军严谨,对外态度雷厉果断,报纸一片称赞声。战事既平,当属百姓最为喜乐,各种庆祝活动此起彼伏地举行。在上京大戏院,北地的名伶大家自发地凑在一处演戏庆祝胜利。 东洋人没能在这场战争里捞得半点好处,自然心有不满。傅仰琛一贯奉行太极外交,私下里特意将此时在定州出访的东洋外务大臣加藤和前朝逊帝一同请来看戏,以示亲密友好。 金令仪得了两张票,邀婉初一同去看。婉初摇头:“我又不爱看那个,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金令仪嘴唇一弯,笑道:“你不知道这个包厢来得多难!是父亲给他的小姨太太订的,我本来也不想去,可就是看小姨太太不顺眼,于是就跟父亲撒娇,抢了她留给她姐姐的票。 “你不知道,她又想把她姐姐往我家里弄,还嫌我家不够乱的吗!这样一间包厢,我一个人坐着也是无趣,你去跟我凑个伴,回头给你瞧瞧我怎么跟那个同岁的小姨太太闹。就算不看台上的戏,光看我家这一台戏,也够你觉得有趣了!” 金令仪有双笑眼,说话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又黑又亮又专致。婉初被她逗得笑岔了气,挨不过她求,只好同意跟她去。 到了包厢,却是空无一人。两个人挨着坐下,有金家的听差的过来跟金令仪回话,说小少爷病了,小姨太太索性在家陪儿子,其他的人也都不来了。 金令仪看那听差的走了,才冲着婉初吐吐舌头:“瞧她那点儿出息!我不在家就作威作福的,一瞧见我要来,连脸都不敢露了!这下没戏让你瞧了,真是扫兴!” 婉初真当她做妹妹一样,理了理她头发,笑道:“别把人家逼急了,仔细在你父亲耳边吹枕边风断了你的零用花销。” 金令仪笑道:“她倒是敢!” 金令仪爱听戏,婉初既然来了,就更不愿扫她的兴,索性按捺着性子陪她一同听戏。 戏演到一半,突然整个戏院里头灯光大灭,然后耳边突起枪声,戏院里顿时一片大乱。 枪声是从主包厢那边传过来的。金令仪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紧握住婉初的手。 婉初虽然也害怕,但到底长她几岁,忙拉着她躲在桌子下头。婉初心想,如今在场的,都是权力的中心人物,应该不会伤及她们这样的旁人。 待应急灯亮起,婉初从桌子下头猫着身子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有戎装军士从各个入口冲进来包围了戏院。枪声已然平息,只听到鼎沸的嘈乱和士兵呵斥整顿的人声。 婉初看着外头似乎是太平了,这才把金令仪从桌子下头拉出来。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有一个人闪进来。婉初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到楼下,根本没注意到身后。 等发觉动静刚一转身,还没看清那人长相,却发现那人已经将枪口抵在了金令仪的腰上。 金令仪吓得脸色骤然发白,呆呆地对着婉初。 “不许叫,不然我就开枪了。”那人压低了声音。 金令仪机械地点点头。 “你别伤她!”婉初忙说,可借着光看清了来人,讶然道,“是你?” 那人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这时候有军靴踏在地面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是越来越近。 婉初低声道:“你把枪放下,我救你出去!” 见他神色还有犹豫,婉初又急急低声说:“你父母救过我一命,我会害你吗?!” 小林这才松了枪,收在腰后。在门帘掀起来的前一秒,婉初抢步上前挽上他的胳膊,半靠在他身上。 带人进来的是傅家的近卫队,带队的小队长是在府里头出入过的。掀开门帘见是傅婉初,先愣了愣,然后恭敬地叫了一声:“格格也在这里听戏?” 婉初扫了他一眼,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乱?这戏还演不演了?” 小队长道:“格格受惊了,司令包厢里出了点事,现在正在到处搜刺客。”说话的时候,目光在小林身上警觉地扫来扫去。 金令仪虽是怕得要命,不明白婉初为什么要去护着这个危险人物,但也本能地相信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强作镇定。 婉初拍了拍胸口:“还没找到吗?吓死人了!你们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我等下还要回学校呢。” 那人看婉初和小林影从亲密,知道这位格格是在外头上学的。耳边也有风闻这个格格男朋友不断,行径也比王府里头的那些格格大胆出格。看着这样的场合,两人竟然是半搂半抱的模样,自己倒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好多做停留,敬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那侍卫队刚要退出去,又路过一队士兵,却是田中领着一小队人在搜人。掀起的门帘正好让田中瞥见里头的傅婉初。他挥手让士兵停下,自己走了进来。 田中好一阵子没遇到傅婉初了,瞥见她盛装而立,忍不住过来同她打招呼。 婉初穿着粉荷色的晚礼裙,高跟鞋上头露出一截莹润的小腿。头发刚刚到肩,烫过的发尾微微卷曲,越发显得妩媚典雅。 她看到田中时,脸上又是凉森森不愿周旋的模样。田中心中觉得无趣,又不好贸然退回去。她身边的人倒是更让他起了兴味,这样一位小姐的男朋友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田中礼貌道:“原来格格也在这里,没吓到您吧?……这位是?”目光很是犀利地探寻地扫了小林一眼,在心里快速地琢磨这人的来历背景。 小林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是油光整齐。神色倒是安定,是个英俊沉着的年轻人。同时下的年轻人,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婉初隐隐觉得她手下有些黏腻的潮湿。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难道他受伤了?可并不敢低头去看,只能又贴近小林一些,将自己挡在前头。 婉初很怕田中这人在这里缠住,便半是娇半是恼地说:“田中先生搜到刺客了吗?真是吓死我了。”然后转向小林,“亲爱的,你看我手都吓凉了。”说着把手盖在小林的手上。 小林倒是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7 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 田中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模样,倒有些尴尬,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等到脚步声远了,婉初这才松了手,低头一看,果然是红的。 这时候似乎戏院里头已经搜查完毕了,各个包厢的人物都开始退场了。婉初又强压着乱跳的心,挽着小林和金令仪一起混在人群里出去。外头的汽车挤得水泄不通,眼见士兵往来盘问可疑的人物。 婉初偷声问他:“你可有地方去?这会儿要全城戒严的。你怕是跑不掉。” 金令仪提着一颗心,轻轻拉了拉婉初,低声说:“我有一个地方,应该安全。” 小林此时也不得不相信婉初,三人不再坐汽车,叫了两辆黄包车去了一处别墅林立的胡同。到了地方,金令仪叫开门,引着两人进去。 金令仪边走边说:“这是我大哥外室住过的地方。后来两个人分手了,这地方就空出来了。这院子里头有一棵枣子树,果子特别甜。大哥那会儿要卖院子,我舍不得那枣子,就求他把这院子送给我,反正他也不缺这几个钱。看家的是个哑婆子,不会说话。这里也没什么人来的。” 金令仪语速极快,其实实在是心里又害怕又紧张又兴奋。同学里头也有激进的,像这样面对面地同一个传说中的“危险分子”在一起,还是头一回。她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得不说些什么,才能让心头压着的那口气喘出去。 三个人进了楼上的卧房,小林很从容地边脱外套,边往窗边走。金令仪一直在偷眼打量他,看到他露出来的手臂,金令仪几乎要叫出来,又下意识地忙捂住了嘴。 小林这才想起来,转过身去把伤臂往后藏了藏,抱歉地说:“刚才被子弹蹭了一下。真是抱歉,吓着你们了。” 婉初也没见过这么血淋淋的场面,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可念着从前老夫妻俩的救命之恩,她是说什么都得帮他这个忙的。 婉初看见金令仪脸上发白呆愣在一边,又想看、又怕看的模样,走过去拉着金令仪让她去找些纱布白酒过来。 婉初看她出去,这才低声问他:“你是要杀谁?” 小林扶着肩膀走到窗户边,挑起一条缝隙,鹰隼凌厉的眼神在外头扫了一圈,确定还比较安全才放下心。“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我就待一夜,明天就走。” “你……是革命党?你明天怎么走?” 小林却是不说什么了,坐了下来,喘了喘气,他自己也实在不知道明天怎么走。一同行动的四个人,一个中弹了,其他的人都走散了,是不是被抓住他也不知道。报馆更是不能再回去了。 金令仪又进来,拿了纱布和白酒给他。小林看了看两人,侧过身去避开她们。脱下一半的衬衫,自己处理伤口给自己包扎。 金令仪从没有跟这样的人物接触过。自己有个年纪相仿的弟弟,手割了一下,那也要大呼小叫地号上半天的。可这人都伤成这样了,却也只是眉头轻蹙了一下。看他眉色很浓,目光坚毅,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的模样,不由得看呆了。 等到缠好纱布,小林却没法打结。 金令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了咬唇,凑到他面前道:“让我来吧!”说着径直从他手里接过纱布头,给他系上。可心里又怕弄着他伤口,不敢系得太紧,反而显得拖沓。 “小姐,你就当系鞋带一样,就行了。”小林和声道。 金令仪向来自夸手巧,这时候却手笨得厉害。被他一说,又是窘迫又是急切,脸上红红的,额头上的头发也是被汗腻在了一处。 小林看她娇楚发急的模样,也不再忍心说什么,把头扭到一边由着她去弄。 婉初和金令仪怕晚上不回宿舍又没做备录,容易让旁人疑心,于是留小林一个人在房里,结伴一同回学校。路上果然设了很多关卡,往来盘查得很是严格。 大约是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婉初见到小林,就想起和荣逸泽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想起同他的日日夜夜,想起他留着胡子的模样,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分分秒秒都记得那样清楚。 她知道他那时候晚上睡不着,有时候也听到他口里小声地念着经文,那时候就觉得好笑。她问过自己的心,若那时候他越过雷池一步,她也不会拒绝,是心甘情愿地同他在一处的。 她从前听故事,听着女人往往以身相许去报答男人的恩情,她原不能理解。她以为同他的亲密多少也是这么个意思。到两人分开来,才知道,原来那不是对他宠爱的报答,那是彻底的交付、彻底的爱。 因为爱他,总怕不够,恨不得里里外外全都是他。也是因为爱,她宁愿他恨自己,也想让他活着。因为不管他的心走没走,她都是捧着他的爱的。 她也放纵自己想念他,把他的好从头到尾念上千遍万遍,把他的不好都忘记,所以她带着他的好也能过下去。而不像她母亲一样,似水流年流走的都是父亲的好,她带着父亲的那一点不好,过着一辈子。 母亲,母亲,你还活着吗?每每想到母亲,她都恨不得骂自己蠢,恨自己没用。也突然想起荣逸泽说的:“你自己能做什么?”是的,到如今才知道,自己除了跟傅仰琛这样干耗着,她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怎么能把一切都推给他?北地几省那都是傅仰琛的天下,荣逸泽不过就是一个生意人,他怎么跟这种手握重兵的人斗? 荣逸泽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就算现在不知道那钥匙和印信的作用,早晚是会知道的。等他发现了,他就会知道她的心了。她这样对待他,虽有不公,却没有怠慢他的感情。就算他移情别恋,她也不怨他。 只是一想到他同别人在一处,心头仍然难过地一滞,然后是泛起的绵延不断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心里多少希望有一天,当她再遇到他的时候,他依然等着自己。这样的想法,她自己都觉得自私。可感情的事情,不自私的,不是无情就是圣人。她自己不过就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个小女人,装不了伟大,也装不成豁达。 金令仪听到婉初呼吸有些乱,便小声问她:“婉初,你睡了吗?” 婉初听她叫自己,也不想装睡,便回答她:“我没睡着。” 金令仪听她还醒着,便从床上下来,光着脚一路小跑到她床上,掀了被子躺进去。 黑暗里闪着光亮的眸子看着婉初:“你说他是干什么的?” 婉初愣了一下,才想起她问的是谁:“我也不知道。”其实彼此的心里隐隐都是有个答案的。 金令仪又压低了声音说:“你说,他是不是革命党?”停了停又笃定地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8 说,“我看他就像。” 婉初看出来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便不说什么,等她说。 果然她又接着说:“你看他是要刺杀谁呢?好像包厢里还有东洋人。你说他会不会是要杀皇帝的?要不就是杀东洋人?反正应该不是定帅。万一定帅一死,这北地可就乱了。好不容易太平几天,老百姓多苦。虽然也是个军阀,好歹也给百姓做了些实事。修路、建学校、开矿……外交虽然失于暧昧软弱,但他治理定州确实有政绩。听说他的接班人也不错,当初学校十年校庆还是这位总长代替定帅去演讲的。你不知道,当时迷倒多少女学生。” 婉初在定州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傅仰琛虽然有愧于她,在当地的风评却是不差。虽是如此,听金令仪这样称赞他,心里也有多少不屑。 金令仪絮絮叨叨的没个重点,绕了一圈,又绕了回来:“你说他受了伤,路上查得这样厉害,可怎么出去?” 婉初听她天南地北地说个没完,语气中尽是担忧,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他们这样的人,自然有自己的门路。风声这样紧,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 金令仪想起包厢里那侍卫官对她的态度,又叫她一声“格格”,知道北地旗人多,家里的姑娘都是叫作“格格”的。 “婉初,我从不问你的家里事,可也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若你能帮他逃出去,你一定要帮。可惜我家不过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臭钱罢了。这时候钱也不如权力有用。” 婉初心里也是有些乱的,不需要她说,她也在想怎么样才能把小林送出去。 金令仪又想起小林的伤臂,喃喃道:“我明天想办法去弄些消炎药去!万一伤口感染了,可就不好了。” 婉初忙拦着她:“这风头上,你有什么法子弄这样敏感的药?我家里是有些门路,我明天去弄药,你去别墅那里给他送吃的。我们在那里碰头,看看怎么办好。这件事情风险大,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了。” 金令仪觉得好像是电影里头的冒险女郎,揣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也睡得不踏实。早早地就起了床,两个人今天索性逃了课,分头去活动。 婉初叫了车回了府里,才发现气氛很是紧张,岗哨也加了好几道。刚迈进府里,正遇上要出门的傅博尧。 傅博尧给她请了安,见她穿着蓝衣黑裙子的学生装,问道:“姑姑今天没有课吗?” 婉初见到他,心里一动,便说:“昨天上体育课,不小心摔了一跤。破了皮流了血,校医那里开不出消炎药,所以回来问问家里有没有。” 傅博尧眉头蹙了蹙,目光一暗,又拿捏出一分得体的关怀,柔声道:“姑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给您叫车。” 婉初虚拦了一下,笑容散淡:“不要不要,没那么娇气。吃点消炎药就好。” 傅博尧也不再劝,请她在家里等着,让侍从去取药。 婉初看他行色匆匆,眉目间隐约沉重,便知道是为了昨天刺杀的事件。有心多问两句,可又不愿意太露痕迹,到了嘴边的话便忍了回去,耐心地坐在府里头等着。 等了一阵子,傅博尧的随从官捧着一只盒子进来了。婉初打开盒子,正中她下怀,里头东西却很齐全。消炎药、止疼药,处理伤口的药水、纱布一应俱全。 那随从官道:“格格要不要叫医官过来看看?总长吩咐了,要是格格伤得重,还是需要去找医生处理一下,仔细别留下什么疤痕。” 婉初收了东西谢过他,却装作随意地问:“昨天戏院的那个刺客还没抓住吗?今天看着街上到处都是关卡,到哪里去都不方便。” 侍从官是个活泼的年轻人,见她问了,便道:“昨天格格也去看戏了吗?打死了两个刺客,跑了两个。不过应该是受了伤,跑不远的。格格要是害怕,还是待在府里头吧。” “真是吓人……他们是谁?昨天他们是要杀谁?”婉初问。 那侍从官看她一身女学生样子,脸上一派纯然,又是傅家的老格格,口风也就松了松。 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咱们估计着是南方政府的人……格格不知道吗?昨天可真是惊险万分,万荣洋行的万老板被打死了,皇上差点受伤,要不是司令护着……” 婉初眉角一挑,极是讶异:“怎么,司令受伤了?” 侍从官点点头:“可不是?据说伤得还不轻。你不知道那人拿着一挺‘花机关’进了包厢就是一阵乱扫。这些个卫戍队的,也是吃白饭的,那样一挺机枪愣没搜出来!” 婉初的脸色有些苍白,咬着唇想,傅仰琛要是死了,她更不能问出母亲的下落。他若是没死、伤得重了,总要在死前从自己这里弄到金子的下落,那么自己的境况…… 侍从官只当自己说得太逼真,吓着她了,便闭了口:“瞧我多嘴了,吓着格格了。” 婉初摇摇头:“不是,就是觉得司令这一伤,那定州岂不是要乱了。” “是啊,总长这是连夜里从通辽回来的。” 婉初心里乱着,送走了这侍从官,匆匆出门往金令仪那边去。 到了地方,金令仪开了门,婉初闪了进去。 “你去了这么久?我还怕你弄不到药,正准备自己去医院试试运气呢。” 婉初同她边走边说:“外头风声紧,士兵在医院里到处检查可疑的人。”进了屋子,见小林气色不算太好。婉初体念金令仪年纪小,不想让这样危险的事情牵扯到她,于是支了她去烧热水。 看她走了,才低声说:“我在外头打听的消息,有两个人昨天在戏院里被打死了。” 小林嘴角抽动了几下,行动之前虽然早就预料到生死难料,但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绞痛了一阵。 婉初把药给了小林。小林问她:“报纸上可说什么了?” 婉初摇摇头,未几又抬头问他:“你的目标到底是谁?” “包厢里头坐着的人,不管是谁死,都对我们有利。” “你们?……我打听到万荣洋行的万老板死了,他是谁?” “他死了?哼,也该他死。他是北地的一个东洋人买办,跟着东洋人后头干了不知道多少坏事。我倒是没想到他在里头。有东洋人死吗?定军司令呢?” “应该没有……” 婉初看他拆了纱布,里头的伤口依然血肉模糊,也是看不下去,把头扭到一边。突然想起他的话,不管谁死了,对他们都有利。 “若昨天是东洋人死了,你们就散出消息说是定军杀的东洋人;若是定帅一死,你们就说是东洋人杀的。这样定军同东洋人总归要决裂……你们是这样想的吗?你们又得什么利?” 小林冷眼看了看傅婉初,却不说什么,算是默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39 认了。 金令仪捧着热水走进来,两个人便不再说下去。婉初还记挂着傅仰琛的伤势,坐了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开。这一回却是径直回了傅府。 婉初极力想见傅仰琛一面,想以他的伤势来判断自己现在的境况。可无论怎么样,都被马瑞委婉地拒绝了。 最后只能在傅博尧身上动主意,可在王府等了一整天,也没看见他的人影。 第二天回了学校,却见金令仪有些恍惚地坐在桌前,望着她桌子上两盆风信子花发呆。上回送来的那盆,花束上的小铃铛一样的花都枯萎了,只剩几根葱郁的长茎。另一盆却是开得正旺。 婉初叫了她一声,金令仪回过神,说:“你回来了?哦,刚才又有人送来一盆紫色的风信子。” 金令仪凑到花上闻了闻:“你说给你送花的这人多奇怪,总送不一样的颜色,估摸着世面上的颜色都送了一个遍了。这花太香了,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我原来也是喜欢玫瑰来着,现在这花看多了,倒觉得比玫瑰看着还美些。” 婉初听她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语气里却反常地带着些伤怀幽郁,便问:“小林怎么样了?” 金令仪淡淡笑了一下:“他走了。” “走了?这样的状况,他怎么走得了?” “昨天夜里有人过来带他走的。好像听他叫了一声‘慕老板’。” 婉初本在倒水,听到这三个字,手一抖,热水就浇到手上。手上一疼,杯子就落了地。 金令仪忙过来看,还好这水是昨天冲的,并不太烫,她手上只是烫红了一片。 金令仪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找药膏,嘴里唠叨着:“你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婉初这份心还被那三个字击打得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睛,有无数的问题和疑惑都在口中含苞待放了,可最终还是暴雨后的梨花,萎靡落了心头一地,怎么都问不出来。 一整天,婉初都是漫不经心的,到了下课也没想起来刚才那堂课上的是什么。 到了下午,府里头突然来车接她,说是有舞会,请她回去参加舞会。婉初心里纳闷,傅仰琛不是受伤了吗?这个关头怎么开起舞会来了? 于是问那听差的:“司令也参加舞会吗?” 听差的回她:“回格格,司令举办的舞会,自然是要参加的。” 婉初更是觉得纳闷,难道他受伤是假的?那这舞会是开给谁看的?这样一想,倒是非去不可了。 国际饭店的水晶灯下一片流光溢彩,婉初看着穿梭交际的衣香鬓影,只觉得那耀目的熠熠生辉下头是无尽虚幻的繁华。在他们的脸上什么都寻不到,民生多艰,山河零落及至阽危,豆分瓜剖的剩水残山也不能妨碍这些权奢豪贵的挥霍奢侈。 舞会开场的时候傅仰琛确实露了脸,同东洋的那个外务大臣携手在台上谈笑风生了几句堂皇的官话。 婉初看他虽然瘦了几分,精神头却是极好的,怎么都不像个中弹受伤的样子。想想小林他们想让傅仰琛同东洋人决裂的计划,算是落了空。那死掉的两个人,也真是白白送了性命。 傅仰琛今日仍然穿着规整的戎装,军帽下头的目光依然沉毅矍铄。婉初不由得不承认,这人天生就有这样的睥睨江山的气派。父亲当年也不该那样反对,若得父亲的支持,何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场面? 傅仰琛在台上说完了,那边白俄人的乐队就奏开第一支舞曲。婉初没料到傅仰琛携着三姨太的手,下场跳了这一支开场舞。待到一小节结束,众人才三三两两滑进舞池。 人影一乱,婉初过了一会儿便寻不到傅仰琛的身影了。婉初心中纳闷,目光在舞池里逡巡,突然有人过来,带着笑意道:“婉格格是在找舞伴吗?” 婉初敛了目光,侧首看见田中一身东洋军装,笔挺地站在身边颇有兴致地望着自己。婉初腹诽了一句,这人真讨厌!敷衍地笑了笑,也不回答,继续在人群里张望。 田中并没有被这个软钉子给扎走,反而越发客气地笑道:“就算成不了男朋友,总还能做做朋友。婉格格一支舞的面子都不赏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婉初到底不愿闹得难看便把手轻飘飘地搭在他手里。这人虽然讨厌,在她面前却一直规矩,也就云淡风轻地握着。 婉初的目光从他肩膀越过去,总是没焦点地落在别处。田中似有所指地笑道:“格格这么心不在焉,是在找自己的男朋友吗?怎么,这么热闹的舞会,他怎么不来陪您?”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心头赫然一悸,却做着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随意道:“他不喜欢热闹。” “哦,不喜欢热闹的人也愿意陪格格听京戏,可见是非常热爱格格了。不知道格格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婉初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分明是怀疑小林了。可她更不能躲闪,索性把目光转过来,直直地望着田中,怡然微笑道:“田中先生到底是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男朋友感兴趣?” 说完,略转过头去,霎时却是在人群里看到一个人。 田中见她身形一僵硬,脚下的舞步也乱了,脸上惶然绯色乍起。这时候一个回旋转过来,田中朝那方向看去。 只见一人华灯摇曳下缓缓走过来。他眼前的人似乎都是透明的,目光只落在一个地方。这人潮起伏的大厅里,顿时化成一望无际的渺无人烟。他好像从孤城落日里独身前来,眼睛里带着荒凉和不可一世的清傲。 田中心里喟然叹道,这人好相貌。 第二十三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 这一支舞正好停了,婉初只觉如芒在背。把手从田中手里抽出来,田中却又笑道:“你看,今天发了舞瘾,还没遇到过格格这样好的舞伴,格格不如再赏脸陪我跳一曲?” 婉初虽然背对着代齐,却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偏偏知道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记得他身上总是清清凉凉的,还离得这样远,她就觉得冷。 也顾不得田中了,婉初匆匆说了声:“对不起,我累了。” 田中还想再说什么,那人却是飘然眼前,从她身后淡笑着牵起她即将落荒而逃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唇前亲了下:“你真是叫我好找!”笑意里单薄的责备,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凉薄的亲热。 婉初被他牵住手,下意识转过去抬头看他。一看到他的脸,她就觉得怕。也顾不得别的,急得把手往回抽,代齐却是不露声色地擒住。找到她真是太不容易,他怎么能放她走? 田中颇有意味地看着这纠缠的两人,像煞有介事地问道:“这位先生又是谁?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傅小姐现在是我的舞伴。” 代齐连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只是双目噙笑,像是在耐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0 心地等她撒完娇。 婉初急得低声道:“你放手!” 田中看这两人,分明是认识的。难不成这一个才是她的男朋友,那么那天戏院里的那个就更加可疑了。于是笑问婉初:“怎么,这位是格格的男朋友吗?好像跟那天戏院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啊?” 婉初真恨代齐在这个关头出现,她知道田中在怀疑小林。万一露了什么痕迹,不仅小林,连带着金令仪都要跟着有麻烦。 情急之下却是昂了一昂下颌,双瞳里有一种奇异的明净,凛然道:“您真说对了,他可真不是我男朋友。不过,我却是他儿子的娘。这下田中先生满意了吗?” 本来在代齐心底四溢着的酸楚,突然被这句话里不相干的一点温情打动。他闲闲地一笑:“这位先生,我能把婉初带走了吗?” 田中眉头挑了挑,想起婉初说过的,她是同旁的男人生过一个孩子的。难道就是这位?他一时也有些糊涂了,这位格格看上去白莲出尘,怎么和这么多男人有纠葛?难道前天看到的那个真是她的男朋友? 代齐牵着婉初的手一路走出舞池,傅家的人也有瞧见、听见的,脸上不敢露出什么端倪,心里都在揣测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频频侧目里眼见着这两个人一路穿堂过室,往里去了。 婉初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前走的,她心里怕田中在后头窥看,也不敢贸然挣扎。走了一阵,路过一个无人的小花厅,代齐直直把她带了进去。婉初正要甩开他的手,代齐却是先松开她的手。 婉初往后退了几步,揉着手腕,正色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随我去趟汉浦。” “我们都说得清楚明白了,再没瓜葛。你要我去汉浦做什么?” 冷虞轻笑的脸终是闪过一丝动容:“孩子半岁多了,你就一眼都不要看看吗?” 婉初本就怕他说起孩子的事情,这回听他说起来,更是如同掉进滚烫的油锅里,烫得她里里外外疼得喘不过气:“那孩子跟我没关系!” 代齐逼得近了两步,婉初往后一退,却退到了沙发上,一个不稳坐在了沙发上。 他俯下身逼视着她:“你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竟然能说出这孩子跟你没关系?傅婉初,你这个女人是没有心的吗?” 婉初听了这话,想起荣逸泽那天在她门前立着,也是说了这么一句:“傅婉初,你是没有心的吗?” 她是有心的,她怎么是没有心的呢?她的心一路千疮百孔、一路颠沛流离地在失去、错过,错过、失去中百转千回,步步都是伤,步步都是疼,她怎么是没有心的? 婉初垂了垂眼眸,强忍着眼泪,艰涩地说了一句:“是,我是没有心的……所以也不会去看那孩子。” 代齐牙关咬了又咬,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怎么会来找她?! “孩子得了猩红热,已经烧了好几天,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今天你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生个孩子算什么?就算你不见他,万一这是最后一面你也不见吗?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恨我你就是一枪崩了我,我也没怨言!” 说着从腰后抽了一把枪,硬塞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硬生生把枪口对着自己的胸口。“你要是恨我,就给我一枪。这孩子有什么错?你要不当初就弄死他,你既然生了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你眼皮下头!”他凛凛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痛楚。 他找到她有多难! 素日通好、相安无事的京州军突然不宣而战,桂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战事刚有些转圜,孩子就病了。 孩子生病的事情,本不想告诉她,又怕孩子有个万一。万一有一天她想起孩子来,找他要,他拿什么给她? 他想派人找她,又怕她不肯来。他丢了江山不管,冒着多大的危险跑到京州。在京州城里却遍寻不到,那种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无望和悲切,让他从没这么怕过。等找到荣逸泽,才知道她人在定州。 他不知道这两人怎么也天各一方了,脑子里只有圆子瘦得脱了形的脸。他又草行露宿马不停蹄地跑到定州,路上几回和京州军的搜查队擦肩而过。中间的惊险艰难自不必细说,终于把她堵在了国际饭店里。 来时候心里念的全是孩子,等看到她那副懒怠不得已周旋人的模样,他却怯然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从前的种种,说不清谁对谁错的种种。 他又想起从前跳的那支舞。那时候她也是用这样一副表情对着自己,他问她会不会跳,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总踩在他鞋子上。那时候她是满怀着心事过来求他的。 如今恍惚了这些年月,同样的人,同样的舞池,这心境却是河东河西。他都没料到有一天他也会来找她。他知道她说过“不见他”就是不见,是一辈子的不愿相见。可他怎么能不来? 那孩子不仅仅是他的骨肉,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纪念和延续。如今连这最美好的一点也要夺去吗?让他怎么甘心! 婉初听他这样说,抬头就见他的眸子里深重的悲恸和疼惜,喃喃道:“怎么会?……送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可看着他那模样,他眼底浸透的千里风尘,却是不信也信了。 让他说什么呢?他怎么知道孩子生起病来这样吓人。孩子小,不能说话,谁看着都难受,都恨不能替他难受。本来胖嘟嘟的脸,说瘦一下就瘦下去了。本以为是寻常的高烧,到后来嘴唇发泡,浑身发疹才知道是猩红热,眼看着就不行了。霍五那样一个汉子,也能抱着孩子哭出眼泪来。 他却是欲哭无泪。这算什么?给了他一个礼物,就这样收回去?他的人生为什么总这样快乐有限、美满不长? 要是老天注定要把他带走,那么谁把孩子送来的,也要那一个人来带走。他知道这想法自私又无稽,可是忍不住这样想:你能送他来一回,也能送他来第二回! 代齐心里头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念,只要把孩子的妈妈带过来,孩子就能活。这仿佛是他唯一的信念,也是他最后的办法,他才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你真当他是个货物了?傅婉初,你睁开眼睛看看,那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就算你当他是个东西,你当初连货都没验过就那样给我了吗?!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跟我回去补上这一道程序!” 婉初早就松了手丢了枪,排山倒海的难过,却寻不到一个出口,只能捧着脸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埋着头哭。声韵凄婉,跟孩子一样无助。 那声音落在代齐耳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对她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只是他孤独怕了,命运对他未曾有过怜悯,这一刻有人陪着他一同忍受这残忍,他才熬得下去。可他还是心软了,这样的让她为难,他怎么也跟着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1 难过了? 他复又看了她一眼,攥了攥拳头,正要离开,婉初却从臂弯里抬起头,平息下抽泣:“你别说了,我跟你去。” 这句话终于在他荒凉的心底带来一丝生机的春风,似乎是得了能救圆子的灵丹妙药,他的心终于放下一半来。 看她哭的脸都花了,心思也纷杂了,拿了一块手绢给她。 婉初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快速往大厅里去。怎么都找不到傅仰琛的踪影,只看到姗姗来迟的傅博尧。 傅博尧满心还在为傅仰琛的伤势担心。那天戏院里,傅仰琛为了护住小皇帝,中了一颗流弹,擦着肺穿过去。遇刺事发后,坊间一片动荡,别有用心的人都蠢蠢欲动、伺机而发。傅仰琛迫不得已才弄了这么一场歌舞升平给外人看。刚才被三姨太搀下去的时候还吐了一口血。可傅博尧还得装作一副闲散的模样在这里镇场子。 婉初瞧见了傅博尧,略一忖度,走过去将他拉到一边:“博尧,我有急事要去趟汉浦。来不及跟大哥交代,大哥若问起,你请他不要着急,我去去就回。” 傅博尧看她双眼红肿,分明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但毕竟是长辈,也不好多问。这时候也没有去汉浦的列车,傅博尧便吩咐了下头,加了一趟专列过去。 傅博尧一边跟下头的人吩咐着,一边觑见婉初垂首望着大理石地面,地上反射的莹莹的迷蒙的光辉,映着她双眸盈漪,是含着极大酸楚的模样。 她身侧立着代齐,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蕴华清寂的面容上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怜悯,又有一丝异样内敛的温柔。 傅博尧对代齐虽然不算熟悉,好歹也是有些枝根错结的关系的。看这两人这份光景,心里想起荣逸泽那痴情模样,居然莫名地有一分幸灾乐祸的好笑。 安排专列的人又回来,在他耳边低声回复。傅博尧走近两步到婉初边上:“车都安排好了。姑姑放心去,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头人吩咐。” 婉初点点头,攥着裙边往外走。 代齐在后头跟了过去,傅博尧却一伸胳膊虚拦了下来。看了看婉初的背影,略一侧头压低声音对代齐道:“督军这会儿不是在跟京州军打着仗吗?这种紧要时候,要带我姑姑去做什么?” 代齐心里记挂的都是圆子,没工夫跟他这里磨洋工,若无其事地瞥了瞥他的手,眉眼稍带了一眼:“自然是有紧要的事情。按理,总长就是叫我一声‘姑父’,我也是受得起的,长辈的私事还是不要过问了……这仗我也打得腻歪了,出来散散心透透气。侄子要是闲着,不如加进来一同玩玩。只要不占我的地盘,你打下来多少就拿去多少。” 傅博尧是怎样的聪明人,他这一说便明白了。手下松了他,却是双眸微睐,瞅着这一位从眼前掠过。想着这位姑姑倒是会给他找姑父,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倒是有趣。 不过更让他感兴趣的是代齐的提议。京州之地,那是早就虎视眈眈的地方,如今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马瑞听了人来禀报,才匆匆赶过来,代齐和傅婉初却是已经走了。他急问:“大少爷怎么能放格格走呢?!” 傅博尧早就瞧出来父亲对姑姑那是盯得很紧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去去就回的。有代督军护着,马叔在担心什么?” 马瑞却是担心她去了便不再回转,却不想是代齐将她带走的。忖度了一下,桂少爷是傅仰琛的内侄,汉浦好歹能安插些眼线,便稍稍安了心,抖去脸上的惶然:“是司令担心格格安全而已。格格毕竟没出阁,这样单身奔波总让人放心不下,我这就去安排。” 傅博尧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看他离去,便低声在副官耳边低语了几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婉初连行李也没带,代齐身边也只有一个随行的侍从官。三人直接从国际饭店到了火车站,上了列车,各自一间一等车厢。 火车哐唧哐唧地响着,婉初的脑子一直都乱着。车窗上遮着厚厚的萱草花丝绒窗帘。里头亮着灯,掀开窗帘看到的是自己苍白的脸的虚影。那虚影浮在连绵不断的无尽的幽暗的山河之上,不知道东南西北。她甚至有些恍惚,她要去哪里,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婉初把帘子放下,关上灯,却睡不着。枕着摇晃的车厢,纷杂着火车前进的声音。 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她想着自己这样的身世,是不是孩子的身世也跟着差呢?她又摇摇头,不允许自己这样悲观。 她不相信,她当初那样摔摔打打,这孩子都坚挺地在肚子里活着。这样一场病,怎么就能要了他的命?生他的时候那样危险,他都能活下来,这孩子生命力该有多强,她不相信他就这样短短半年多的生命。 婉初左右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那孩子的样子,可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有那哭声在耳朵里越发清晰。原来,不是当作没有,就没有的。 婉初又从黑暗里睁开眼睛,车厢里太局促,闷得她心慌,于是起身披着衣服出去走走。 长长的通道,由于没有人,连灯都没亮几盏,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里,火车向前行,她在向后走,有一种不真实的逆流而上的错觉。 走到车厢接头那里,远远看着一个挺秀的身影靠在门那里抽烟。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双唇微微地抿着。双指里夹着一根烟,只是燃着,没有抽动。仿佛只是为了闻那个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离,只是还是孤傲着。仿佛只有用那一点孤傲来伪装,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着他这模样,好像初冬飞灰似的微雪都飘进眼睛里去了,明明是细微又柔弱的,却还是让眼睛和心头突然有了涕泪将至的酸楚。 他们两小无猜的那半年岁月,到了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状况?原来不想见他,是以为会恨他。可是真到见了面,才知道有一种人是爱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只能心疼的。 她小时候多喜欢这个孩子,是那种真心当作弟弟来喜欢的。她总觉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独处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边不相信命运,一边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种推着人前行到不知远途何所似的东西,叫作命运。 代齐这时候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那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婉初似乎还能看到上头隐隐的旧伤痕。那伤痕别处看来是触目惊心的,到他这里,除了能勾出心里的疼,什么都想不到。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个日月光华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张脸是完美无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了。他跟她何尝不是一样,不过都是被命运摧毁过的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2 ,又不认命一样,顽强地被自己粘起来的瓷人。说“没有心”是用来骗人的,人活着,心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烟头烧到了尾,手指一烫,代齐才回过神。丢了烟头,一抬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着外衣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隔着十几步,中间却又隔着雾暗云深的迢递关山。原是越不过去的,什么话都是多余。 婉初本来还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里,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会有事情的”,可这些安慰的话才真真是无情又刻薄。 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若只问她这一句,就够她伤得折戟沉沙、溃不成军了。 那不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么会想不到呢?这责任,这血脉相连,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变的。那些被她死死埋进肉里的为人母的自觉,又撕心裂肺地钻出来。 身体里还留着那孩子的记忆,陪了她许多的日日夜夜。是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难忘。她不知道,再见到那孩子,是不是也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代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婉初垂了垂眸子,复又抬起来,幽幽地说了一句:“烟抽多了不好。” 代齐靠在冰冷的车身上,那冰冷的铁皮把心沁得发疼地凉。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仿佛是有过许多共同的曾经,才理直气壮说得出的话。 他麻木的心里终是暖了暖,“嗯”了一声。 那暖过来的心,后头紧紧就跟着久已忘记的密密麻麻的酸涩。原来酸涩也是好的,强过麻木。 为避战事,火车绕道而行,倒了两回车,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进了汉浦。站台上早就有车候着。也是一路无语地就到了医院。下了车,代齐步伐越发急促,婉初亦步亦趋地在后头紧紧跟着。 圆子的病房在特护区,两边都设了岗哨。还没上楼,就听到一个房间里传出女人隐隐的哭泣声。 代齐抬头一看,就分辨出那哭声是从圆子病房里传出来的,心里一悸,脚步就是一滞。 婉初跟在他身边,看见他脸上的惊惶,心里禁不住害怕了。脚步只剩沉重,重得迈不开步。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胸前,心里只反复一句话“不会的”“不会的”,那孩子连妈妈都没见过,怎么会这样就让他走了?! 代齐滞了一滞,几步就冲上了楼,走到圆子病房前,耳边女人的哭声更大了。他不记得这是谁,怎么哭得这么伤心?他恨她哭,更是胆怯那哭声背后的意义。 门虚掩着,手指有细微的抖动,仿佛上头站着一只蝴蝶,轻轻扇着翅膀,不敢动。他只要一动,那娇嫩的蝴蝶倏然就会消失。 婉初看他杵在那里,不扶着墙,她自己怕是要晕过去的。腿上坠着铁石一般,艰难地一节一节地上来。 代齐侧过头看了婉初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把门推开。里头的哭声骤然停止了。 霍五抱着圆子,正训斥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姐。他抱着孩子哄了快两小时,才把圆子哄睡着。这个小护士进来就咋咋呼呼一顿,把刚睡着的圆子吵醒了。圆子一醒就哭,一哭就把好不容易喂下去的奶也给哭吐了。 霍五心疼孩子,把护士给说狠了。那护士小姐受不住那样重的话,就哭起来。这时候圆子却是不哭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那哭泣的小护士,一点都不知道惹人家哭的罪魁祸首原是自己。 霍五看到代齐进来,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他真是怕代齐不在的时候,圆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代齐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躺在霍五怀里的圆子,这颗心终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转头对着走到一半的婉初轻声说了一句:“不是孩子的事情。” 婉初眨了眨眼睛,把喉头的哽塞全都压了下去。她就知道,上天不能那样薄待那个孩子,心头一松,脚步也轻了起来,三两步走上来。 这时候圆子的医生过来查房,见婉初要进病房,抬手把她拦了下来,先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由于是传染病,周围伺候的人都是打了青霉素的。 婉初打完针才进了病房。霍五看见她,就知道这是孩子的娘了。虽然舍不得,但还是自觉地把孩子放回床上,退了出去。 白晃晃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有阵子没好好吃奶,都瘦得脱了人形。这是出疹子的第三天了,还发着烧,小脸烧得红红的,浑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鸡皮疙瘩大小的红色皮疹。神情是恹恹的,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小东西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看看天花板,动了动手、蹬了蹬腿。 婉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虽然是烈性的传染病,但她觉得什么都不怕。那小东西就是她梦里的样子,虽然从来没看清楚过,可是一看到他就知道那就是她梦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小东西的视线被一张陌生的脸阻断了。眼睛瞪得圆了圆,又眨了眨。瘦削的瓜子脸蛋,衬得眼睛越发的大,黑亮黑亮的,大得有些让人心酸。 婉初泛着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从来没觉得亏欠他,这时候突然觉得她欠他太多太多。 小东西盯着她看了一阵,咧了咧嘴。婉初以为他要哭了,却没想到小东西倏地给了她一个笑。那笑容干净简单,像一朵又一朵临空的桃花上落的雪。旁人连笑都不敢笑,生怕笑得重了,那花瓣上的微雪就要消失了一样。 圆子笑了一下,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挂起一个委屈的表情。嘴角向下扯了扯,两只胳膊在空中挥了挥。 婉初被那个表情牵得五脏六腑都疼了,伸手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掬在怀里。 孩子身上烫得厉害,麻麻点点的也不好看了。她却怎么都嫌弃不起来,这才是骨里的血、心头的肉。 婉初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婴儿,但有些东西似乎是天生就会的。圆子在她怀里仿佛舒服得不得了,嘴里哼哼有声,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脸。脸没抓着,却抓住她落下的一捋头发。 小手指微微弯曲,在那一捋头发里穿梭。似乎是很享受那丝滑的感觉,松了松又紧紧抓住,怎么都不松手。 婉初头发被他抓着,只见着那小小的手上,也都是麻麻的红点。也不忍心掰开他的手,就由着他抓着。 有护士敲门进来,给圆子量体温,还是烧的。 “要给孩子喂点奶了,不能总饿着。”护士说。 婉初却是茫然了,抬头看看站在门边的代齐。代齐转出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小勺子和牛乳过来。 孩子在婉初怀里,怎么都不肯松开抓着的头发。婉初只好抱着他,在边上沙发软椅上坐下。看着代齐走过来,单膝跪下,熟练地舀了一勺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3 子奶,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圆子嘴边。 小东西的嘴唇紧紧抿着,很不客气地脸一歪,奶就洒在脖子上。 婉初吓了一跳,忙想去找帕子,却看见代齐从容地从肩上拿了条软帕子给他擦擦嘴角的奶迹,又垫了一块干帕子到他脖子里。 “就这样喂吗?”婉初虽然没养过孩子,可用勺子喂奶却是头一回听说,“怎么没有奶妈?” 代齐又舀了一勺子奶,目光全在孩子身上:“奶妈都不好。”勺子到了圆子嘴边,代齐做了一个“喝”的动作,对圆子道:“啊,喝一口。” 小东西看了看代齐,轻轻皱了皱眉头,决定给这个爹一个面子。于是张开嘴,把送来的那口奶给喝了。眉头却更加紧紧地锁在一处,表情万分的痛苦。 “是不是太烫了?”婉初忍不住问。 “不是,是他嗓子肿着,咽东西会疼。”代齐这样一说,圆子仿佛真是委屈了,嗷嗷地哭起来。刚才那勺子奶也吐出来了,连同肚子里的一点东西也都跟着往外头翻。可他肚子里也没什么奶,只吐了几口黏液出来,污了代齐和婉初一手。 代齐手上粘着他的污秽,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先给圆子擦了擦嘴,又递了一块给婉初,最后才去擦自己的手。 按了铃,叫了护士再送新帕子和衣服过来。圆子的手还扯着婉初的头发,代齐却正色地说了一句:“把手松了,换身衣服再玩。” 圆子仿佛知道有人撑腰,看看代齐,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委屈地耷拉着小脸。代齐分外没面子,说了两遍,圆子根本不搭理他。 最后两个人只好抱着给他换衣服,圆子一只手松开婉初的头发,另一只手又快速地抓上去,仿佛松掉,就永远都抓不住了。 代齐手很快,熟练地给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衣服换好了,奶还是得喝。就这样喂喂、抱抱,吐吐、吃吃,抬眼就到晚上了。 两个人也就在病房里头对付了一顿晚饭。婉初抱累了,代齐就抱着孩子。 她看见了孩子,仿佛心才放下去一些。本来昨天晚上就没睡好,又累了一天,这时候困意就袭来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大声在外头说话:“督军是在里头吧!我要见督军!这都几天了,军部也不去、军报也不管,前线打成这样了,他放了两个师长过去就算了吗?他这是要做袁绍第二吗?!” 又听到有人压低了的劝慰声:“刘参谋,小声些。公子爷病了,督军哪有心思去管那些?有什么事明天说……”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咕咕哝哝。 婉初转过去一看,代齐抱着孩子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毯子却是在自己身上。小东西的手指塞到嘴里,咂巴得很是滋味的样子。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一处,同样长卷的睫毛扇子一样小心散开,是两弯上扬的曲线,是一大一小两个瓷人的模样。看得婉初心头软了又软,站起来撤下身上的毯子轻轻给他盖上。 代齐感到动静,睁开眼睛先去看圆子,看着还有气息的模样,轻轻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身上的毯子。婉初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走开,看他醒了,却是有些尴尬。 代齐稍稍清醒了些,也注意到外头的声音,目光往门那边飘了飘。 婉初低声说:“好像军部里头有事情……你出去看看吧。孩子我看着。” 代齐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婉初,轻轻起身,把孩子放到她怀里。小东西眼皮动了动,看了一眼,又闭上。 代齐轻步出去,婉初却睡不着了。看他一副凡事亲力亲为的模样,让他一个男人养孩子,的确难为他。如果孩子能挺过这一关,不如、不如把他带走? 婉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又快速地否决了。 她没办法带着他,傅仰琛会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万一他拿着他的命,她说什么也会把金子都给他。可她不能,母亲还不知道是不是在他手里,她还要把孩子送到虎口里去吗? 她真是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想起在那府里的时候,偷偷找过金姐几回,她匆匆地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一点多余的线索都没有。她看谁都不能信任,更别提去打探。那神秘的后罩楼是她最后的希望,可那里是有人守着的。有一回装模作样地想要过去,被下人客气地“请”了回去,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除了等,还能怎么样呢?等一个契机,等一个机会。等了几个月,越发觉出自己的无能和无助来。难怪母亲叫她走,她早就知道她斗不过这个大哥。 婉初抱着孩子,脑子里分外的乱。怀里的小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如果注定要他死,当初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婉初低头看了看孩子,睡梦里并不安生,时不时地会哼哼地痛苦地哭上一会儿,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婉初觉得上天对她未免太过薄情了,薄情得让她的心冷得热不起来了,身心溢满了沉重和疲惫。 婉初抱累了,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躺下来。枕头上是他身上留下来的味道。他身上向来干净,那味道也是干净的味道。仿佛隐约是兰花的香味,仔细闻又是什么都没有。那味道是陌生男子的气息,她却没觉得讨厌。难道因为这孩子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孩子染了他的味道,还是他染了孩子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大约是累得厉害,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天却亮了。怀里的空虚感让她猛然醒过来,手一摸,孩子却不在身边。 惊了一下,再看,原是代齐抱在怀里躺在沙发上睡了。小东西是醒着的,脸上还是红疹子。摸摸头,还是烫着。 婉初快速地出去洗漱了一下,回来的时候,代齐正抱着圆子,有一位护士正在给孩子打针。 婉初看着那玻璃针管,长而尖锐的针头,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寒冷的寒光,她的心头就是一颤。 看护士拿着酒精棉球在孩子身上擦了一下,圆子被那沁凉的棉球一碰就开始哭。婉初看不得孩子受苦,把头扭过去。孩子的哭声却更清楚地落在耳朵里。 短短几秒钟而已,婉初觉得煎熬得好像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一样。这边护士刚说了一句“好了”,婉初就抢步过去把圆子抱在怀里,往窗前一站,脸贴着圆子的脸,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是生怕又被人抢走的模样。 代齐看着她逆光在清晨的温阳里,脸上是温柔的光芒,像极了素瑾当年抱着猫的模样。他那时候就知道,她怀里的不是猫,是那个没见过天日的孩子。原来看着素瑾的时候,他只觉得凄凉,这时候他没来由地觉得安宁。那安宁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又注定短暂的存在。 婉初抱着圆子温存了很久才把心头那份替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4 他的委屈给消磨掉。圆子早就不疼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看着自己的目光那样难过。他觉得有趣了,瞅着她咯咯笑了两声。 婉初的情绪平静下来,接着又是例行公事的新一轮的喂奶、吐奶、喂水、吐水、换衣、吃药。 这样过了几天,热烧总算是退了下去。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烧退了以后,圆子手掌脚掌就开始脱皮。 婉初也真心体会到了带孩子的难处,尤其是代齐凡事都亲力亲为,孩子的事情,大都不假手于人。 他累了就在沙发上靠靠,睡得又是很轻,一点动静就醒过来。有时候不得不去军部处理公事,也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 婉初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才知道跟京州军打得这样厉害了。想想,这乱世里,好像“太平”两个字才是比黄金还难求的。 代齐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战事如何,她也不好去问,只是心底隐隐希望他是赢的那一方。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不管他做过什么,她也希望孩子能安静平安地长大,不受离乱征战的苦。 有一回夜里,代齐并没有过来。她正要出去看看,却听到外头守着的卫兵说话。一个说:“里面这位是公子爷的娘,是夫人了吧?” 那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瞎说!督军吩咐过,只准叫‘傅小姐’,不许叫‘夫人’。” 婉初听了不知道什么滋味。前尘往事好像也越来越淡了,都快记不得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孩子能活下来就好,没有后遗症,健健康康,要她怎么样,她都愿意。原来只有“母亲”二字,才真当得上无私。眼里心里只有孩子的好,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遗忘。 医生每日来检查,说这么小的孩子得这个病的不算常见,能熬过来也是幸运。听听心肺,又检查了血液,总算是没有并发症。 孩子出了院,虽然是渐渐好了,但身体还是弱。每天喂奶也是一番折腾,婉初纵是有耐性,也觉得这样养孩子未免太娇惯,于是商量道:“还是寻个奶妈吧?” 代齐依旧一副淡淡神情,却又是理直气壮地坚持:“孩子不喜欢旁人的味道。” 他心里却是等着她再说些什么的,他不信,她作为孩子的母亲,还能同旁人一样? 婉初只觉得他把这孩子宠得厉害了,却又没什么立场说什么。她抿了抿唇,垂着眼眸把什么都掩盖下去了。 又过了一周,圆子终于见好了,疹子都脱了痂子,有新肉长出来。大约嗓子不疼了,奶也吃得多些,又听了老人们的建议,给弄了些米糊糊吃。小脸蛋倒也没像当初看见的那么可怜了。 婉初心头渐宽,却也明白自己要走了。在这边耽误了这么些个日子,她知道马瑞派着人盯着,傅仰琛自然知道她有个孩子的事情,回头不知道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呢。 她有心跟他说说,又不方便明说。趁着一日代齐在逗孩子玩,斟酌着一个合适的语调,说:“孩子你好好看着,别让陌生人碰了。” 代齐扬眉望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闲问一句:“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婉初心里一悸,忙低着眉睫装作去看圆子,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怕孩子出什么意外……看你这样宠他,怕人拿了短。” 婉初从定州过来没多久,那头就过来两个侍从,说是照看格格。婉初对人向来客气,却对那两个侍从官从来都是冷眼相待,且是要求他们住到外头的。 代齐早觉得有异,只不过她不开口说,他也只装作不知道。如今听她话里分明有话,却又不肯坦白。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孩子在我这里,你放心就好。别的我不好说,总还是能护得了他一生平安的。” 婉初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也许是她多事了,他那样待孩子,她还担心什么呢? 心头又想到一件事,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神情,咬着嘴唇垂首想了半天。 代齐余光瞥见她这份为难模样,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难道……难道,她想要把孩子带走?想到这里,手蓦然顿住。还没给自己时间细想万一她开口要孩子,他该怎么办,婉初却是怯然地说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太太,万一夫人容不下他……” “我是姨太太养的孩子,里头那份苦我尝过,就不会再让旁人去尝。”他清寂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打断她的话,清溪泄雪一般沁得她心头一片细雨绵绵。 她何尝不是姨太太养的孩子?只是她没受过嫡庶贵贱的委屈,眼里却没少见过。他这样说,倒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是见不得他再娶妻生子,只不过自己是圆子的母亲,总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是想一下都不能的。 可他这一句话,无异于是誓言一样,又重得太过了,是她不能承受的分量。“我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你若不放心,就带孩子走。既然要留给我,就该知道我会好好待他。”他向来话不多,这样明明白白说开给她,话音里是一种倔强又笃定的值得信赖。 两人便又都沉默了,仿佛对这孩子达成了什么不需言说的协议。婉初刚才只是没说出口,倘若他的夫人容不下孩子,就把孩子送回给她;倘若那时候她不在了,就把孩子给荣逸泽。 可这话,对他可不就是一种侮辱?她庆幸自己没说这样晕头涨脑的混账话。 婉初定了离开的日子,代齐也不说什么,日常就是去去军部,回来逗逗孩子,只是脸上日渐轻松。 婉初偶一日碰到霍五,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战事已定了。 定军加进了战斗,京州军腹背受敌。原先梁家的几个师长也被人收买了,都守着自己的兵不肯出战。 傅博尧的定军陆军加上了空军,长驱直入,从北线一路压过来。这边桂军也是反扑得厉害,眼见着京州城就要不保了。 内阁又开起会,要求三方停战、和谈。现在定军同京州军在谈判。和谈一开,代齐就将兵撤回到东南防线。他这边并不觊觎地盘,只守不攻,并不去掺和谈判。 傅博尧看着军报,听着身边几个高参嘀咕道:“真是没见过这么与世无争的人了。”傅博尧也没想到代齐这样的一派闲淡洒脱,只要代齐肯,趁这机会割了这半壁的东南也不是妄谈。不过也好,他无意江山,自己现在也算是少了一个对手。 派过去照顾婉初的人回头传了消息过来,傅博尧才惊悉婉初有个孩子的事情。又自然有人将她先前同沈仲凌的种种送到他耳朵里,前前后后竟然也磨出个大概的轮廓来。原来多少听闻过婉初母亲是个肆情纵意的性子,没料到她倒是随了她母亲。 他从小听自己母亲笑谈,傅家的男人都是情种。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5 现在看看婉初,又想起几乎要皈依佛门、整日扫叶焚香的二妹,想想傅家的女子何尝不也都是情种?比男子还要烈上三分。 他生来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倚剑长歌、逐鹿神州。冷眼这几人解剪不清的繁杂,他旁观着,心底突然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情绪。轻眼不屑里有一丝古怪又别扭的羡慕。 霍五好阵子没抱上圆子了,心里也想念得厉害。可想想这孩子也就能被娘抱上这几日的光景了,还是让他娘多抱抱吧。 战事既平,应酬就多了起来。霍五私下里同几个随代齐军中混过的镇守使一起喝酒,喝着喝着这话题就自然而然地从打仗变成了女人。谈了自己的、同僚的还是不过瘾,最后的话题就落在了代齐身上。 一个说:“原来都以为督军不好女色,谁知道不声不响就弄出个儿子!真是人不能貌相。” 另一个说:“你这话不对,单看督军那相貌,就知道是个桃花不断的。结果愣是没开出过一朵来!咱们当初在军营里第一回见到督军的时候,耳边那闲话……” 先前的那一个撞了撞他胳膊:“还敢背后嚼舌头?你不记得当时被督军摔得多惨了?啧啧,督军那时候那个狠绝劲儿,真够味儿!” 那个哈哈大声笑道:“是了是了,别人说督军闲话咱拦不住,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霍五随着他们喝了一杯酒,腹诽道,还不说?每回喝酒喝着喝着就得往这上头说。他原先还跟着饶有兴致地打听闲话。谁知道第二天代齐就若无其事地来了一句,谁谁谁说得不对,我十一岁就进了军营。那时候我个头就不小,没人看出来我年纪。一进去就挨了某某的一顿鞭子,是因为他们就是趁机想看看我是不是个丫头。 霍五吓得额头上浮了一层汗,他们私下里说的话他原来都知道,只不过懒得理会而已。从此他牢牢看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嚼他舌头。 “你们都瞧见公子爷的娘了吗?” 众人一齐点头,且纷纷称赞:“是个美人儿!” “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笑。” 霍五心里摇头,人家笑也不对着你笑啊。上回去就瞅见傅小姐对着代齐父子笑来着,对着自己也笑过。 “我就不明白督军到底是要干吗?你们是没瞧见,两人走路离得有一人远。吃个饭,一个人在桌子这头,一个人在桌子那头。不知道的就算了,这两个人孩子都生了,一个没娶,一个没嫁,还折腾什么?” 那一个笑道:“咱们都是粗人,人家叫这个是‘情调’,懂吗?这些少爷小姐都流行这个,什么‘恋爱的烦闷’,玩的就是这个调调。” 一个又说:“什么狗屁情调,督军这样的人物,还有不愿意的女人吗?不过就是拿捏矜贵,恃子娇纵。照我看,对付这样装腔作势的小姐,就不要废话了。往床上一推,把她弄舒服了,还不是说什么是什么……” 这几个是越说越不堪了。霍五听着,怕这话回头落到代齐耳朵里,忙又给众人满上酒,劝吃劝喝地把话头给遮过去,心里却被他说得一动。 代齐那目光看谁都是冷冷闲闲的,除了那两个。 也是,都生了孩子了。虽然他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可两个人总是多少该有些情分吧?不然她干吗巴巴地跑来看孩子?大约是有什么误会,磨不开面子。代齐又是个傲气冷硬的,从不屑在女人面前殷勤,总得要人帮扶一把。想了想没娘的圆子,霍五觉得他得为他做点儿什么。 这天代齐从军部回来已经是傍晚,督军府里头却是异常安静。稍稍洗漱换了衣裳,先去看了看圆子,圆子咂巴着大拇指睡得正香。婉初却不在婴儿房里。 刚退出来,一个丫头端着托盘正好路过。代齐便问她:“傅小姐呢?” 小丫头说:“小姐好像病了,叫着要喝水。我正要给小姐送水。” 代齐只当她这段日子忙孩子的事累倒了,于是从丫头手里接了杯子,让她下去,自己端了水给她。婉初的房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婉初”。 隐约听到“嗯”的声音,便推门进去。 婉初穿着乳白色的睡裙躺在床上,身上就盖着一张薄毯子,脸上两坨红艳艳的胭脂色,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样。 代齐走过去,放下杯子。看她睡得并不稳,额头沁着薄薄的汗珠,在微弱的灯光下莹亮亮的,是发了烧的模样。 该不会是过了圆子的病吧?代齐把手在她额头上放了放,果然是滚烫滚烫的。 他的手很凉,婉初得了这个冰凉,又往他手下蹭了蹭。脸上绽开一个极舒服的微笑,眼睛却还是没睁开。 晚饭后把孩子哄睡着了,喝了一杯茶洗完澡,浑身就开始烫得难受。那烫是从五脏六腑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的,不仅发热,还头昏。她觉得不舒服,准备先在床上躺躺,晚些时候再去陪孩子。可睡也睡不踏实,又倒了一片安眠药服下。 自从同荣逸泽分手后,她晚上常睡不好,偶尔吃安眠药入睡。可今天吃完了药也难以安睡,只觉得热得厉害,渴得难受。她怕自己染了风寒,万一再把病过给孩子就糟了。于是强撑着交代了下人几句,便回自己屋子里躺着休息。 代齐从未见她主动亲近过,下意识地缩了手回去,轻轻拍她:“怎么烧成这样?起来喝点水。” 婉初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话,无力地摆了摆手,又哼了几声,浑身却没有力气动弹。 代齐侧过身子坐在她床边,把她扶起来半揽在怀里:“喝口水。你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叫医官。” 婉初半眯着眼睛,仰了仰头。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谁。鼻端是好闻的幽幽的兰花香,多久没在这样宽厚的怀里倚着了,她只觉得想念得厉害。仿佛还是当初倚在荣逸泽怀里,唱戏给她听的那晚。 婉初好像是想起他荒腔走板的唱词,嘴角弯弯得趣地笑了笑,往他脖子那里钻了钻,吸了两口气。她的鼻尖蹭到他的喉结,他的心头就是一颤。 他滚了滚喉头,把手里的杯子的水喝了几口,还是觉得嗓子干得厉害。清了清嗓子哄她:“你发烧了,先喝口水,我去叫医生来。” 婉初这回总算是听话了,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代齐放下杯子,正要松开她起身去叫医官。婉初却拦腰抱住他,继续在他颈间摩挲。迷乱地笑了笑,撒娇一样呢喃:“你怎么换香水了?”又闻了闻,“不过这个味道也很好闻的。” 代齐看她神色迷乱,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伸手去拉开她的手,想把她从身上解开。 婉初却是抱得更紧了些:“别走,我知道你生我气了。你恼我赶你走是吗?我不是真的要赶你走,我只是不能不赶你走。”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6 说着竟然哭了,手下圈得更紧了。 代齐觉得她的话奇怪,知道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既然感情这样好,为什么又要分开?他当真看不透女人。 婉初抬头只看见他如画的下颌,好像是荣逸泽的,又好像不是。只是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他,好不容易抱住了,怎么都不想松手。身体里的燥热因为抱着一具强健的身体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那心里的渴望和思念仿佛寻到了一个去处。 她轻轻抚了抚他下巴,又笑道:“你怎么变白了?是不是跟白小姐在一处久了,就白了?你是不是同别人在一处了?我不想让你同别人在一处,我会难过。”眼眶里涌出两串的泪珠,眼底还带着些凄凉。 代齐捉住她乱摸的手,她的手也是滚烫的,也急了:“你真是烧糊涂了,我去叫医生!” 婉初却是不依不饶地缠住他:“你别走,别走。”然后仰起头在他颈间落了一个吻,然后娇憨憨地笑着。 代齐仿佛被电击中了一样,身体里关于她的记忆瞬间苏醒膨胀起来。她的唇刚碰上来,他浑身就麻了。攥在一处的手酥到了指尖,呆得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在困难地分析着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看她这副光景,她是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 代齐艰难地推着她,往后躲着。两只手一时忙乱得不知道去挡她的唇还是去掰她的手。只知道再不出去,是要出事的。 他的脸也烫起来,原来他不是那样清心寡欲的人,原来也是渴望的。只是上一回是交易,这一回算什么呢? 她是迷糊的,可他是清醒的。他只觉得肩头上那天被她咬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地发着痒,直指心底的麻痒和荡动。 婉初的手被他掰疼了,又掉了几滴眼泪下来,索性松了手:“你别生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只觉得人是飘着的,荣逸泽又到了她面前。她心里藏着的爱,都恨不能告诉他。 代齐瞧着她终于松了手,好容易松口气,忙站起来,谁知道她一拉他衣领,把他拉低下来。他没料到她有这样大的力气,双手忙撑在床边才没被她拉得压倒过去。 婉初狡黠地笑了笑,仰着头,抿着双唇很认真地解他的扣子。人是昏的,手指头也不听使唤,解开了三个,第四个怎么都解不开。“你穿的什么衣服,这扣子这样难解开?”声音里是勾人夺魄的娇息和一点任性的气恼。 代齐觉得浑身也跟着烧起来,烧得他全身僵硬住。她的手不听话地上下乱动,将他的呼吸从情浅滚成浓重。胸中浮起的臆动将要湮灭那最后一点的清明,墙上投过的身影渐渐要重合在一起。 他的唇在她的唇边停住,前进是龙潭后退是深渊,总归是他的煎熬。眉头微微皱起,手从她后背渐渐滑了上去,在她颈间停了停,然后猛然一落。 婉初终于柳絮一样柔软下来,瘫倒在他怀里。 他头上是密密匝匝的一层汗,气息好长时间才平静下去。轻轻地把她放平,俯下身,撑在她上方,看着她静静的睡颜:“你可真能闹……” 他自失地笑了笑,好像是从小她捉着他玩他一点都不乐意玩的游戏。 那时候只要她高兴,再不喜欢,他都能同她玩。只是这一回,他是不能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是怎样不堪的面目,虽然他从不在意,只是知道,再不愿意让那不堪更甚了。 她能强求他,但他从不强求。 把她落下去的衣服揽好,又盖上毯子。拉起她的手,隐约看到浅淡到快要消失的旧痕。比她肤色更茵白冻腻的小小月牙,那是他咬过的地方。那时候咬得多狠。除了他,大概没人看得出来。 他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唇边略一停滞。鼻尖双唇点水一样轻轻摩挲,又缓缓放下。摁灭了台灯,起身出去。 霍五一直蹲在楼梯拐角,算着代齐进去好半天了,看来好事是要成了,圆子终于有娘了。他情不自禁地点着烟,嘿嘿笑了几声。只是笑还不能够体现心中的快乐,嘴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几句很趁景的小调。 心里想,圆子啊圆子,五叔真是对你不错。小时候给你喂奶,还冒着挨鞭子的风险给你留娘。长大以后,你不好好孝敬我,真是对不起我啊!回头娶媳妇的时候,怎么也得第二个给我敬酒才说得过去。 一想到圆子娶媳妇,他又开始琢磨,圆子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依他从前选奶娘的经验,选媳妇儿这事儿指不定也要他出面来参谋参谋。 代齐从婉初房间里走出来,走了两步隐隐听见有人在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于是走过去一看,却吓了霍五一跳。 霍五脑子里这时候代齐应该同圆子娘在搓小圆子呢,不承想就在自己眼前冒出来了,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这么快?!” 然后在代齐扫过来的冰郁的目光里,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什么这么快?”代齐冷冷道。 霍五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没什么。” “怎么回事?”代齐看他那模样心里就猜出几分。 霍五觉得既然做了,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他又不是为他自己。“没怎么回事,我这不是想让圆子有娘吗……看你们太费劲,我就给夫人弄了杯‘茶’……”边说边觑着代齐,看他气息仿佛是不太稳,脸上也有些红,很有一种惶然的余韵。 “我说过很多遍了,那个不是夫人。”代齐脸色稍霁,声音里却带着倦怠的漠然。 “好,就算不是夫人,总是圆子的娘,是吧?” 代齐这下不说话了。 霍五仿佛得了鼓励一般,更理直气壮了:“我这也不是瞧着,圆子总没娘也不是个事情。我就是个没娘的,我知道没娘的滋味。我娘那是跑了,找不回来了。可圆子娘是在跟前,也愿意回来。我瞅着你们这境况就费劲,这不是想给你们加把劲儿吗……” 也不知道好事情成了没有?代齐向来穿着整肃近乎保守,这会儿散开几粒扣子、衣衫凌乱,那是绝没有过的状况。可时间是不是短了些?霍五想着,然后就带着疑惑又觑了他一眼。 代齐回他的眼色更冷了冷:“我看你是闲得太厉害了。既然太闲了,不如到前线听听炮响,清醒清醒脑子。”说完就往婴儿房那里去。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下手也不知道轻重。万一重了,不过是多睡上几刻;可若太轻,保不住她什么时候醒过来又要喝水,万一旁人撞见总是不放心。 霍五被他的话惊得愣在当场:“不是……这……唉,督军,你不能……”断断续续地还没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真情实感呢,代齐却又转过身道:“今天晚上你给傅小姐守夜。她要是要什么就叫丫头进去伺候。不许睡觉,不许换岗。”然后整个人消失在圆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7 子的房间里。 霍五本来今天就因为这个计划,昨天夜里就兴奋得没睡着。今天这一晚又睡不成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婉初房门外一靠,嘀嘀咕咕道:“圆子啊圆子,你爹自己不争气,你没娘疼,也怨不得别人了。”然后长长叹了一口冤枉气。 第二天婉初醒过来就觉得后颈疼,揉了半晌才稍稍好些。夜里不知道怎么梦到了荣逸泽,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一样。想了想似乎是个春梦,脸倏地就烧起来。忙起来去洗了凉水脸,人才平静下来。 代齐在军部神思不宁地坐了半日,突然叫了车回去。 远远就看见婉初抱着圆子坐在花园的白石凳上,旁边围着两个年纪小的丫头。身后是丛生葱茏蓊蔚的攀藤玫瑰,海上繁星一般一簇一簇地涌在绿波之上。春光已去,盛夏也能如此繁华。 圆子现在已经坐得很直了,这时候他坐在婉初的膝上。婉初一手扶着他,一手拿着一把檀木镶金的小梳子。 梳子梳了几下,给他梳了一个中分。婉初把他转过来看了一眼,旁边的丫头捂着嘴笑,婉初也跟着笑:“这个不好看。咱们再换个背头看看。” 于是打乱了中分,齐齐地往后梳过去。油亮细软的头发很服帖地背过去。圆子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枪,眉头紧紧蹙着,脸上是一种憋屈隐忍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忽略在他身上找乐子人的恶行。 婉初又看了看他的背头,觉得也不算漂亮,又梳了几下:“再给梳个什么头型?” 旁边丫头眼尖,见了代齐在不远处,都唬得不作声了。 圆子觉得状况有异,从小木枪上抬头就瞧见爹了。丢了小木枪,咧嘴哭起来了。 代齐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给圆子梳了一个三七分:“这样好看些。” 圆子哭得更甚,你也要同她一起玩我吗? 婉初看了看,好像是好看多了。不过,这眼熟的分明就是他父亲的模样。 代齐笑了笑,眼底是漫不经心的温柔,将圆子抱起来:“该睡觉了吧?” 婉初“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正遇上临行要出发的霍五。 霍五早上等到天光大亮,确定婉初起床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然后开始打点行李。想了想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圆子,又特意过来见圆子一面,也是满脸委屈的模样。 婉初怕他有公事交代,独自带着圆子先回了婴儿房。 等到霍五离开,代齐再过来,路过婴儿房,从虚掩的门里望见婉初抱着孩子,在摇椅上摇着他睡觉。她嘴里哼着不知道名字的江南小调,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宁静又分外的温柔,嘴角轻轻扬着。 他是被这场面吸引过去了,又不忍心破坏那幅画面,脚步放得轻了又轻。 婉初听到动静,怀里的小人才睡下,她竖着一只指头在嘴上,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垂目看了看孩子,脸上带着细柔暖笑。 代齐便停了停,站在哪里,有些发呆。他看着婉初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又欠身把孩子放进小床里。孩子也就是动了动,没有哭。他却觉得奇了。 婉初轻手轻脚退出来,看他呆呆地望着孩子,却轻轻推着他出去。她的手在他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层棉布,能清晰地感觉到相触的那几个指端。 这动作却是家常的太太赶着丈夫做什么事情的模样,颇有几分居家的柔情。 婉初推着他出去,转身掩上门。“我记得国外的杂志上说,孩子还是自己睡的好。你总抱着他,你们谁都睡不好。他大了,白天吃得不少,晚上的奶也可以断了……”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育儿经。 代齐听她娇翠细语,只觉得那是临水一树桃花,风吹过去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水面上,一个水波接一个水波,都是轻轻的涟漪,是转瞬即逝的。可心湖上却全是那粉红的花瓣了。 等发现代齐脸上的惑色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平常看杂志,入心了这许多养孩子的东西。代齐笑了笑:“你倒是有经验。” “都是从杂志上看来的。” 他听她这样说,也隐隐知道颇有一些交代后事的意思。看她那神色,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估计昨天的事情是记不得了。 说到这里却都是无言了。 婉初又垂了垂目光:“我去喝杯茶。” 他点点头,却是不动。婉初走了一步,他仍旧堵在走廊那里。看她神情有些局促,这才知道挡了她的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给她让了一条路。婉初这才从他让出的路中走过去。 这一段走廊不宽敞,另一边还摆着一张花几。那花几上有一方欧式的镏金雕花框子镜子,镜子里印着的都是真实又相反的虚像。他瞧见自己一副事出有因又查无实据的惶然的模样。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胳膊擦了他的手。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抓住她的手,问她:“你会不会为了孩子留下来?” 手指头微微颤动地弯了弯,还是寥落无趣地变成拳头缩住了。身边骤然一空,空气里只有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她的高跟鞋,踏在朱红攒花的羊毛地毯上,本没有什么声响。他没有回头,也能仔细听到那离开的脚步声,是理所应当的渐行渐远渐无声。 圆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这时候又哭起来。他推门进去,把他抱起来,掬在怀里摇了摇,轻声说:“别哭,你还有爹呢。”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两日,代齐回来得越发的晚。是想留点时间给她母子,也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那场面越是温馨,他越是害怕,不如当从来没有过。 在军部挨到月上梢头、天寒如水,他才回家。路上还有几分归心似箭,等到了楼下,抬头见圆子房间还透出暖黄色的光,他又慢了慢脚步。 圆子吃完了晚饭显得很激动,闹了很久就是没有睡意,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看着婉初。婉初先逗弄着他趴着翻身、抬头,看着孩子娇憨的模样,也是什么愁事都想不起来。 往常圆子这会儿就要闹觉犯困的,今天似乎一点睡意都没有。只好又抱在怀里让他虚坐着,逗他说话,给他说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 代齐缓步上楼,在门边徘徊良久。那天婉初一离开,小东西哭的样子又在脑子里映出来。霍五的话也响起来:“孩子总得有个妈呀。” 他想,为了孩子,他总得求她一回。 代齐推门进去,婉初正在逗孩子,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出一个心甜意洽的笑容,捏着圆子的手冲他摇一摇:“看,爸爸来了。” 这一句没来由地让他心里一暖,月光印在白粉墙上的树影倏然地开出了花。 他走过去,单膝在她面前跪下,缓缓地说:“婉初……” 婉初“嗯”了一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8 声:“什么?” 代齐目光垂下,正对上圆子的小脸。那徘徊了几日、在嗓子里涩滞异常的话,突然在心底投了一块奇异的宁静,将目光直对着她:“我不求你什么,就求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留一张照片给孩子?我怕有朝一日,孩子要是问起来他母亲……” 婉初的笑渐渐凝了,圆子软而小的手握在手里,像是捏了一段虚无的岁月。她也害怕,怕有人这样问她。她在心底想过千千万万个理由,都不够。她只有这样一个狠绝无情又不伤人的答案:“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跟他说娘死了。” 代齐心头一滞,她惯常的缱绻柔声里是一派温情脉脉的残忍。心底曲折的傲气,被他强自压抑着,然后才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酸楚和不知所谓的伤心。那是世间无限丹青手画不成的伤心。 那痛慢慢绵延开去,眼中痛意纠缠,卸去一切的表情,只剩黯然的神色,好半天才缓缓说:“好……你给他留张全家福,可好?” 他不能想,万一有一天,圆子问起他,母亲的音容笑貌,他怎么回答他呢?只言片语去勾勒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吗?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一切是虚幻,是不真实的。他怎么让孩子相信,自己是被爱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的母亲,说爱他,谁会相信呢? 婉初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代齐拿起她的手,她惊恐地把手往后抽,却被他牢牢地箍住,然后缓缓放在自己脸颊上,做了一个“掐”的动作。 强作平静的声音后头是细碎的颤抖,双眸凝视她:“姐姐,劭岩求你这一回,好不好?你别生气,劭岩唱戏给你听……” 刚才他的那一个小动作,婉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样的昂藏七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藏着委屈、抛去尊严、撕开伤口求她,为着他们的孩子,求那一张或许能安抚到孩子心灵的照片。 他们都是岁月里消不去的尘埃,随着风吹云卷,无根无蒂地飘浮。那些爱的、恨的、怨的、苦的、痛的,都是无处可话的凄凉,是“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听他声啼婉转,见他眼波潋滟、定睛凝望:“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婉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的眸子里盈光闪动。他从不唱这一折,原来只为她唱过,便觉得再寻不到那一个可以听的人。 都说唱戏的那一个虚情假意,其实听戏的那一个才最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这一刻他不是杀伐不动声色的地狱修罗,也不是江左得意的少年督军。只不过是一个为孩子求一张照片的父亲。婉初觉得悲伤,那伤痛没有来路,没有去处。 这一段他小时候唱给她听过。那时候每次她哭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说:“姐姐,你别哭,劭岩唱戏给你听可好?”他戏唱得好,素瑾从不让他唱,婉初却喜欢听。于是这一句话比什么都顶用,唱一句都能让她破涕为笑。 唱给她听过的,每一段每一句,他都记得。 婉初挣开他的手,捂住他的唇,不想让他唱下去。她知道他这一生原比自己来得凄楚,所以才越发的骄傲。他肯剥了一身的骄傲,委屈着典意央求,那于他无异于抽筋剥骨。“你别唱,我答应你。” 他的唇在她的手下,是若水的柔软。 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他伸手给她抹去腮边的泪,她躲也没躲,由着他擦。她指节所过之处是潮湿的一片,就像心头笼罩的雾气。 他们都是在浮世里挣扎身不由己。怨,无处可怨;恨,无处可恨。他知道她的心给了别人,他此生永无转圜。可若真如戏里那样人生三世,那总该有一世能有缘分、有原谅、有情肠。 他知道,有一处是再也没有晴天了。他知道他能求到更多,但是他不需要求了,这一些就足够了。 圆子很安静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小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很是审视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这样难过。 照相的那一天,阳光没那么刺目,若隐若现在薄薄一层烟灰色的云后头,是个照相的好日子。 婉初将照相的地方选在了督军府后花园里两棵很有些年份的绣球花树前。堆雪似的满树妖娆,树前摆了一张黄梨木的太师椅。她为着孩子的私心,比谁都愿他父子前程似锦、一生繁华。 婉初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旗袍,脖子间是一串珍珠串子,都是代齐叫人送来的,理所当然的合体。她难得地轻敷薄粉,杏脸桃腮,淡扫螓首蛾眉,精心理得云鬟雾鬓。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有几分太太的模样。 她走到圆子的房间,见代齐已然在那里了。虽然依旧是月白长袍,婉初却能看出来这一件是新做的。 圆子这阵子养得好,也渐渐恢复成了一粒圆子,穿得也格外隆重。 代齐本想给他套件婉初织的毛衣,可惜穿在身上,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有些地方还有一两个大洞。 婉初看了看,也觉得不成体面,脸上绯红:“那时候刚学,我现在织得好多了……”不知道怎么,心虚地解释了一句。 “那你有空再给圆子织一件。”这句话在他喉头徘徊了两刻,最后咽了下去。他本就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的。 婉初看他麻利地给圆子穿上一件宝蓝色小长衫,戴上一顶小巧黑丝绒礼帽,活脱脱一个小老爷的样子。皱着眉笑了笑,低声道:“我回去再给他织一件好的。” 这一句恰恰撞到他的心坎上,偏做着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唇边却隐然有了笑意。婉初不经意地一望他,那一丝笑意全然落在她眼底。才知道世界真有这种人,姹紫嫣红桃夭尽放,都抵不过他唇角微扬。 代齐余光瞧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惑然问她:“怎么了?” 婉初才恍然自己原是看得太久了,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被他的笑意看得如坠云雾,脸上粉腻的皮肤不禁浮起一层嫣红的绒光。目光垂下去的瞬间恰又看见他的衣领,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领子又指了指他的。 屋子里没有镜子,代齐摸了摸,才知道企领那里的扣子散了。于是抬手去扣,却怎么也扣不上。 婉初略略迟疑,走上前去扬手给他扣起来,边扣边说:“下回可不要光顾这制衣师傅了,瞧这扣头打得不紧,纽襻又不合衬,怪不得要松开……” 她微微跷起的兰花指端,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颈间。是白柳横波,春风乍紧,一瞬间又见落花满地。他敛气屏声,生怕泄露心底的心猿意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49 马。将目光垂下,看见她乌黑一层刘海,小巧有肉的鼻头。 将过往抛去,她眼里只留那个叫“劭岩”的少年。她的温言煦语他听得别有幽情,又有一种家常的亲热,一时间目光缠滞着解脱不开。 她给他扣好扣子,又抹平他企领的皱褶,嫣然一笑道:“好了。” 脆生生的两个字将他唤醒,怕被她瞧去眉梢眼角一点不合时宜的温存亲昵。代齐转身一把抱起圆子,欣然道:“儿子,咱们跟妈妈一起照相去!”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他手底下是一团水,她难得的柔顺。他的心头都跟着柔软了。 婉初的心被离愁笼着,其实是高兴不起来。由着他牵着一路走到花园里。他的背影落在眼中,突然有前面两个都是孩子的错觉。 从代齐手里接过圆子,婉初在椅子上安坐下。 代齐出尘如玉地立在她身后,双手落在她双肩上,她微微地僵了僵,转而弛然下来。 摄像的师傅是个德国人,觉得这一家三口分外养眼。只一出现,便是一幅画,那样莺俦燕侣的一对璧人。 他看着夫人淡淡的面容,于是用着生硬的中文道:“太太笑一个吧。” 婉初努力地笑了笑。摄影师从镜头里看着,照了一张。觉得这一张虽然好,却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时候圆子却突然哭了,婉初慌忙地去看他,摄影师闪念中又抢拍了一张。 照片洗出来后,这第二张上,女子微微侧头垂目看孩子,身后的男子俯身去看她,背后是灿若云霞的一树锦绣繁花。只觉得时间便是他人的身不由己,这定格的宁静里,休问沧海桑田,朱颜白发,情与天长。 第二日夜晚,特意哄圆子睡下后婉初才离开。来时双手空空,去时也没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侍从官替她拉开车门,婉初走到门边,驻了驻足,心下恻然,转身道:“你别送了。万一孩子醒了……”万一他醒了看不到自己了,会怎么样?婉初不敢想。 “好。”他惯常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情绪,嘴角努力给她一段可捕捉的细微的笑容,然后看她坐进车里,又俯下身子,透过车窗看了她一眼,“你保重。” 婉初强忍着眼泪,又望了望圆子的房间,点了点头。 代齐扬了扬手,示意司机开车,然后直起身来。车轻马快,一瞬间展目无踪。扬起的灰尘染着夜露的潮湿,渐渐落于尘土,再无迹可循。他抬头看见天上一轮满月,四面无云亮晃晃地挂在中天。 怎么可以这样圆呢?最难寂寞空庭月,圆也心焦、勾也心焦。圆的不是圆满,仿佛是心里空了一块;勾的才是残缺,怎么都填补不齐。 他缓缓走回圆子的房间。朗月洒得一室银白,他看到圆子居然没有睡,也没有哭。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床的中间,摆弄着婉初平常逗他时候的一只布老虎。 “圆子。”代齐叫了一声。 圆子听到他叫,抬头看见他,丢下布老虎往前爬了几步,在小床的栏杆前呜呜哇哇地叫了几声。代齐知道,这是他想让人抱。 他走过去把圆子抱起来放在胸前,坐在婉初往常坐的那张摇摇椅上,给他哼起婉初曾哼过的那些歌。断断续续的,野调无腔的怎么都哼不全。 圆子抬手想再去抓头发,手里却抓了个空,只摸到了他的脸。仿佛在他脸上摸到什么从没碰触过的东西,小东西眉头拧了拧,于是很认真地去抹,想知道是什么。一下、两下……那异样的东西终于抹干了。然后冲他粲然一笑,打了一个哈欠,眯上眼睛安静地趴在他胸前睡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浑浑噩噩地坐了一夜火车,婉初一踏上定州的站台,恍然隔世一般。因为离别,让心中胶着着一种颓然,更有一种行尸走肉的空虚。 马瑞派去跟着她的两个侍从官早早知会了马瑞,婉初下了火车,见到等在一边的汽车也不觉得惊讶。 不过离开了月旬,定州忽然就像入了仲夏一样。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店铺还是那些店铺。婉初看着却说不出的陌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去做些什么。 车窗外倒退的风景里,有恍惚她和荣逸泽的身影;看到别人抱着孩子,都觉得眼泪要掉出来。她怎么就这样苦,非要她经历这样与至亲和挚爱的生离死别呢? 那苦没处可去,渐渐都化成了怨恨。为什么她要有这样一位兄长? 马瑞见她安然回来,吩咐人又把听梅轩里外收拾了一番。几个嫂子又接二连三地亲热招呼,可就是没见到傅仰琛。 婉初心有怨恨,面上神色自然不对,像赌气一般随时要耍性子的样子。她自然不是要回来住的,只是没料到傅仰琛居然没有露面。 马瑞依然和气地笑道:“司令在静养,也已然知道格格回来。不过见面难免又要激动感伤,还是等过几日身体大好了的时候再说。” 婉初觉得这件事情蹊跷,却也不纠缠。自然不肯在傅府住下,只推说落下了功课,要回学校里补习,继续住回学校里。 定北大学已然进了暑假,整个校园里宁静得让知了声分外清亮。宿舍楼也比往常安静。婉初见金令仪的东西还在,看状况是没有搬回家,但人却不常回来。 空屋寂寂,婉初拿着书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苦,逼得她难受,再不发泄出来,人是要疯的。索性书也不看了,天天织绒线衫打发度日。 这一日难得遇见金令仪,看她脸色也是红润兴奋,便问:“最近都在忙什么?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想做女法官吗?” 金令仪捧着一杯茶,含着笑,看了看窗外:“原来是想的,不过,现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后是感情蓬勃地望着远方。 婉初直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金令仪不说,她也不好问。 大约是心事藏得太满了,终于有遮不住的一天。这天晚上她又钻进婉初的被窝,婉初看出来她在酝酿什么话,于是静静地等着。果然金令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他们多伟大。” “他们?”婉初想了半天,这个“他们”指的是什么。 “嗯!他们为了理想和主义,连生命都不在意。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婉初却是笑了,低声问他:“你是说小林吗?” 金令仪却是不说话了,含着笑,仰面看着天花板:“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样的纨绔子弟,整天只知道谈女朋友,过些拈花惹草声色犬马的生活。再长进些的事情,也不过想着怎么跟兄弟争家产,怎么从父亲那里多骗点钱出来,哪里会想到什么人民和劳苦大众?……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婉初侧过头看她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0 ,她目光炯炯,是某种信念蓬勃而出的坚定。婉初却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问她,为了一个人,还真是为了一份追求?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这些讲着信仰与主义的人总还是怀着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样子,你不要整天织绒线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金令仪又热情洋溢地看着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么才叫“有意义”的事情,无奈地叹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过,如果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尽管开口。” 金令仪第一件要她帮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里只见她来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金家人有时候找过来,婉初便依着她留的托付,帮她托口遮掩过去。 婉初旁观着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时候不免也觉得,他们那才真正是热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块快要沤烂的木头了。 报纸短短不过几段文字,人世间已是几番人事沉浮。定军同京州军的战事终于以新内阁的重组结束了,选了一位无党派的人士做了大总统。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阅使,傅博尧年纪轻轻坐了定军总司令的位子。京州军打散重新编入定军,京州督军突发恶疾,海外寻医。沈伯允旧疾复发,辞去一切军中职务。沈仲凌授京二师师长,两万多人里却只有三分之一是原来的京州军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张报纸,长长叹了一口气。怕是沈伯允怎么都料想不到,他苦撑的一片江山会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事而毁于一旦。也是,这样的时代,盛衰不过常事,繁华总是过眼云烟。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推开窗,她拿着水壶给窗台上的几盆山茶花浇水。 这时候风信子的花期已然过了。她一回来,就有人又送了几盆山茶花过来。 红、白、粉、紫,真是难为这人寻到这许多的颜色。他是谁呢?她的一举一动显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没有同别人玩什么追逐游戏的兴趣,却仍然有一颗爱花草的心。 犹记得她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也种过茶花。那花蕾开始的时候总是喜人,可又总是在将开未开时变黄枯萎凋谢,印象里竟然是一朵都没开过。她虽然气馁,但不愿意妥协,更是种得起兴。 人生有时候还不如草木,秋去春来,花落自有再开的时候,总有一个念想。可她呢,连念想都渺茫了。 荣逸泽在一棵老树下远远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给花浇水。他提着这月余的心在真真见到她以后,才实实在在地放了回去。 虽然当初她那样绝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从来都是女人的软肋。他多怕她跟着代齐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没什么比不过代齐的,可他却没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亲骨肉。当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多少就是藏着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这些日子,眼瞅着就要熬不住了,她终于从汉浦回来了。 他一边庆幸她没有因为孩子留在汉浦,一边更加疑惑。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样两头割舍? 少见她出门,总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这一天终于见她出门了,他便远远地跟在她后头。看她进了百货商店,提着一包绒线出来,然后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公园里。 一条人工开凿的湖水盘旋了整个公园。湖水两岸植着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太阳更将那绿色漂洗了一层似的,变成了浅翠,映得湖水都跟着碧绿。她在湖岸的这边漫无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边静静地跟随。 离得不远,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穿着半高跟的白色系带皮鞋,小燕领的荔枝膜色软绸齐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丝小白花边。她的头发已然过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绢纱系在一边耳侧。一副慵懒倦怠的模样,他看着依然觉得娇俏幽娴。 她走在湖边青石砌的尺宽沿边上,倒影印在水里,像是漂浮的小舟,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摇碎在碧波里。 大约是走得累了,路过一个长椅,她便坐下,背对着他。 虽然没看到她的脸,荣逸泽却知道她在哭。垂着头,肩膀在微微地抖动。 他看着说不出的难过,又气她这样偏执,恨不得走过去抱着她一同跳进水里,让她在他怀里清醒过来,却又怕她还是要逃。 因为她没什么作为,他实在是没什么可探寻的头绪。只是隐隐知道大约跟钱有关。可他不是那样稀罕她的金子,有或者没有都丝毫不能妨碍他对她的感情。她交托后事一样通通把东西都给了他,一定是有什么更紧要的理由。 烟卷在他手里被揉捏得没了形,直硬硬的一根,最后终于妥协一样地弯了腰。白石桥不过就在几米开外,荣逸泽扔了烟卷正要过去,却见一辆军车停在了她前面的路边。车上下来一位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走过去恭敬地同她说什么。 婉初刚哭了一场,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不想被人瞧见脸上未干的眼泪,便侧过脸去擦。心中气恼,出门逛街而已,还是被人跟着! 来的人是傅博尧的侍从官余靖,倒不是特意跟着她。他同傅博尧也不过刚刚回了定州,今天是他公休,刚巧同女朋友在公园里约会。无意间看到傅婉初一个人坐在湖边哭,知道他的长官是顶看重这位姑姑的,于是把女朋友匆匆打发走了,自己特意跑来看看。 余靖仍旧穿着军服,眉眼都被宽檐军帽遮去,看不清面目。荣逸泽停下脚步,看那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下,又似乎递了帕子给她。 婉初心中还在恼着,也不想搭理他,索性站起来自顾自地走了。余靖怕她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本想送她回家,可这位格格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又不好唐突地去拉她。瞥见她丢在椅子上的提袋,忙提着去追她。 年轻人似乎说了什么,婉初背对着他站住,然后转身同他说了几句,居然很乖巧地往那人的车边走去了。 阳光草地清风,空气里还夹着栀子花馥郁的浓香,前后追逐的青年男女——这场面落在荣逸泽眼里,心里打翻了一瓶汽水一样,四面八方沸腾腾地冒着酸冲的气泡。炸开了一朵又冒出一朵,噼噼啪啪的,酸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分开得久了,自然而然地有人走到她心里去了?理智的他总是不能信的。代齐那样的人,她的亲骨肉都留不住她,从哪里又冒出这么一个人呢? 余靖觉得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委实不好伺候,喜怒无常。刚才还气鼓鼓的模样,他不过说了一句:“咱们司令总记挂着格格,说这回三姨太的生辰叫我去请格格回来听戏……”傅婉初居然就换了一个人似的要他带着她去买贺礼。 余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1 靖摘了军帽,擦了擦头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荣逸泽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认得这是傅博尧的侍从官,心里那气泡终于是爆破干净了,糖水一样淌着。想到方才的失态,想想自己聪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就变傻了呢?可傻就傻吧,谁没个傻的时候呢?继而自失地笑了笑。看着婉初坐进了余靖的车里,心道,傅博尧倒是照顾得仔细。 真正打动婉初的心的,不过就是那“司令”两个字。傅仰琛总是避而不见,马瑞又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相比下来傅博尧显然容易相处得多。不如借着他的法,想办法去后罩楼那里看看。于是才叫住余靖,要他陪着去选贺礼。 傅博尧从京州回来后就赶上三姨太的生辰。 傅仰琛重伤总不见起色。半壁江山刚刚到手,他自然是心中高兴,情绪稍稍波动,却又牵动旧伤。那颗子弹因为擦着肺穿过去,到现在还在背部。那天在国际饭店里是强打着精神跳了一支舞。回到家里,已然疼得脸色发白,直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子弹所在的位置十分险要,医生不敢贸然取出来。每日里被伤痛折磨,整个人像脱了骨一样。止疼药如同面丸子一样不抵用,医生也劝他抽食鸦片或者干脆打吗啡针来止疼。 三姨太最知进退,谨言慎语又温柔识大体。几位夫人里,傅仰琛的伤势也就她知道实情,日常起居也多是她照料。平日里难免被姐妹冷言冷语、夹刀夹枪,也不过是一味忍让。 那一回见傅仰琛直疼得人都要晕过去了,差点咬断舌头。三姨太在边上看着都为他疼,便大着胆子给他烧烟,要口对口吹给他。傅仰琛还有一丝清醒,抢了烟杆扔过去,抖着声音骂她:“不长进的东西,大烟枪,也是你敢抽的!”他向来对妻妾和气,这样咒骂的事情从来没有。三姨太两头委屈,哭得泪花四溅。 马瑞也见不得傅仰琛那样受病痛折磨,劝走了三姨太。等到傅博尧回来了,便商量还是先打吗啡针止疼,好歹能让他吃下东西养养身体,能撑一时是一时。那吗啡针刚准备好,傅仰琛有了预感一样,猛地睁开眼睛,扯了点滴瓶子砸过去,呵斥道:“谁敢!” 他不信自己挺不过这疼,那一个人都可以,他有什么不行?脑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恍惚里又听见她当时疼得冷笑,把他手上的吗啡针摔了:“我就是死也不要那东西!你想用这么个法子制住我吗?少做白日梦了!” 他那时候心底无奈又委屈,却什么也不说,自己把碎玻璃整理好:“不要就不要,何必摔碎?仔细扎了脚。” 她只是冷笑,却又强作娇嗔:“真该什么时候换你疼一回!” 他这回终于知道她的疼了。只有疼着,才敢放纵自己去想那些不能想的过去。回忆不过就是他人生的吗啡针,扎进肉里,在迷幻里将这人生再沿着自己的臆想意愿走一遭。 傅博尧同马瑞退了出来,马瑞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只有他知道傅仰琛不过在同自己较一口气,可他同谁说去?总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古情关难过。 傅博尧见他不住地叹息,只当是为父亲的伤势担忧,反而转来劝他。马瑞只能默然点头不语。势局初定,傅仰琛的伤势还是秘而不宣,能稳住一刻是一刻。三姨太的生辰便要办得热闹,甚至要比往常更热闹。 生辰宴这日婉初送了贺礼,便陪着女眷听戏,却是心不在焉。左右寻不见傅博尧的影子。先前她已然到后罩楼那边晃了一圈,岗哨依然不松,她只好转回。 坐了几刻,越发的心灰意冷。借口困乏,摇着扇子离开了。 婉初不住在王府,自然也没有常使唤的丫头跟着,她心事重重地穿堂过廊,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边走边摇着扇子,北地入夜清凉,心是越扇越冷。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在这无边的等待里消磨下去吗? 婉初在长廊里走着,冷不防被什么绊了一跤,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才注意不知道怎么就走到偏僻的侧院这边来。大约是少有人走动,这里连电灯也没拉。 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婉初拍着胸口,半晌定了心神,才看到原是傅博尧在那里。 傅博尧看见是婉初,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声“姑姑”。唇口扑出来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酒味,大约自己也觉察了,往后退了两步。 婉初又四下里看了看,他却是独自一人,连侍从官都没有。“怎么躲在这里喝酒?” 傅博尧却是没答话:“姑姑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婉初心中一动,装作一副疏懒又无奈的笑:“看到三姨太生辰这样热闹,忍不住想起我母亲来了。”说着竟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仰头问道,“你呢?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也是想起嫡福晋了吗?”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冒出小半张脸来,小小一块银色正照在她脸上。她眼角微微垂下,别有一种凄然又娇楚的韵致。 婉初很专注地盯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也不知道是这人太能演戏,还是真的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 傅博尧避开她的目光,等她坐下后才在同一处长椅的最远处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件锡金的随身酒壶,略垂了头,有几分发窘。并不好意思同她说,也是想起了母亲。 母亲十几岁嫁给父亲,向来聚少离多。因为是娃娃亲,虽然母亲从不流露出哀怨,但他也看得出来,一生未得过丈夫的宠爱。 母亲虽也出身尊贵,但跟父亲离家的时候却正是傅仰琛最落魄的时候。持家勤俭,生辰也从未操办过,后来也不愿意操办。所以母亲去后,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父亲姨太太们大操大办的生辰,他替母亲不甘。可今天,他是不来也得来。 然而这话从前没对人说起过,往后也不会对人说。婉初却是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痛处。 傅博尧静静抿了一口酒。 婉初撑着双臂,双腿悬空荡了荡,仿佛脚下有一片湖水一样。“你不知道,我这人顶小气。看别人热闹,心里就妒忌。因为我母亲一生寂寞,替她难过。”她这话是真心话。 傅博尧仿佛被她窥透了心事,更是窘迫无言。 婉初笑了笑,撑着胳膊往他身边又坐近了些,从他手里拿过酒瓶。银亮扁平小巧的一只,放在鼻端嗅了嗅,继而笑道:“别告诉我,你喝的是伏特加。” 傅博尧却是笑了:“姑姑好凌厉的鼻子。” “这个有什么喝头?我房子里藏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兰地,你若想喝酒,姑姑陪你一同喝。” “姑姑怎么会有这么烈的酒?”他诧异道。 婉初莞尔一笑,半真半假几分嗔怪:“你先前在西北打仗,我在筹款拍卖会上拍回来的。宿舍里不让放酒,差点让舍监太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2 太给查到,所以就拿回来了……姑姑为了你,卖了法国的宅子,可是捐得身无分文了。” 傅博尧本不知道她捐钱的事情,看她笑得纯然,听到她的话比那灌进肚子的酒还烈些,顿时觉得脸烧。他向来桀骜,这时候却有一种使了女人钱的难堪。 那难堪他从未经历过,继而自然是迁怒到别人头上,话里带了愠怒:“下头的人是怎么办事情的!再怎么样,总轮不到让姑姑卖了宅子去填军资……” 婉初又笑笑,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母亲去了,留着也无用。帮着自己人,姑姑也算责无旁贷。你若真心要谢我,不如陪我好好喝一场,今天怎么说都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这怎么好?”傅博尧自然觉得要好好谢她,可她毕竟是位小姐,同她一起喝酒未免失了体统。傅家的格格们娇纵如简兮,也从没做过半夜纵酒这样出格的事情。 “没什么不好。你可有什么别人找不着咱们的地方?不叫他们知道就好。”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底闪着顽劣又憧憬的神光。 傅博尧刚存了一分亏待了她的心,看她笑颜妍妍,那个“不”字总狠不下心说。趁着虚无的酒劲,鬼使神差地就点点头:“去后罩楼吧,那里从不住人,地势又高。我小时候总在那里玩的。” 婉初不过就是想去那里,如今他主动提了,倒省得自己说了。狡黠一笑,把酒壶塞回他手里:“我先回去拿酒,你去角门那里把岗哨都打发干净,咱们偷偷过去!”还没等傅博尧再说什么,她便一路小跑地跑回去了。 回了听梅轩,关上门,婉初先从柜子里扒出一瓶酒来。开了酒,倒了一些出来。琥珀色的汁液洒到地上,顿时升起一片醇香。若是母亲看到了,肯定要说她暴殄天物了。 她的梳妆匣子里有几片备存的安眠药,用镇纸拍成粉末,通通倒进酒瓶里,狠狠地晃了晃。清透的酒色一下就浑浊了,幸亏是夜里,看不出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有一些慌张,还有一些仿佛要解开谜底前的惶恐。但愿他喝不出这酒有什么异样。她稳了稳心神,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捧着酒往后罩楼快步走过去。 她穿着青莲色的薄纱荷叶边裙子,入夜有些许凉意,便披了一块爱尔兰细绒薄披肩。捧着酒,穿庭过院地到了后角门,果然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人。 远远看见一点光,明明灭灭,像夜里开出的橙色的花,是傅博尧靠在墙边抽烟。见她来了,丢了烟头踩灭。 婉初一手拎起酒瓶,冲他扬了扬,努力笑得轻松。唇边笑意,带着悄然避人耳目成功后的顽皮得意。 那酒被一点夜色穿透,闪着神秘的琥珀色,仿佛是提着一双蒙了尘的金缕鞋。他蓦然想起一首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然后猛然间又觉得荒唐到好笑,他是拿自己的姑姑比作小周后吗! 婉初四下看看,虽然没看到人影,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没人了吧?”她没待他回答,径直走到了角门处,手顿了顿,推开了门。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微弱而漫长的“吱呀”一声,让傅博尧终于回了理智,想要劝她还是回去吧。婉初心里跳着,并且有些害怕了。傅博尧还没开口,她却突然转身捉住了他的袖子,拉着他往里走去。 这时候月亮映在云层里,一切都暗得不真实。 走过宽阔的庭院,婉初看到一棵西府海棠。走近了些,树上果子青里才微微透出一点红。傅博尧“咦”了一声。 婉初回头看他:“怎么?” 他摇摇头:“什么时候这里种了这么一棵树?” 整个院子没有一点亮色,婉初只能借着一点天光打量四周。空庭寂寂春早逝,她的心其实早就沉下去了。母亲肯定早就不在这里了。她来晚了。 抬头看了看,后罩楼算不得宏伟,是面南背北的两层普通砖木楼房。南边有栏杆,一时也数不清有几间。 “这园子原来是个贝子府,父亲买下来重新建的。母亲喜欢这个后罩楼,这一处就没再翻新重建。听说跟京州城里的王府是不能比的。” “这里原来住着谁?”婉初问。 “我母亲原来住在这里,她病逝以后,父亲怕睹物思人,这楼就废旧了,也没谁再住过来。我和弟弟妹妹都不许过来,父亲有时候会过来母亲这里看看。” 婉初心里更是一动:“福晋原来住在哪里?” 傅博尧指了指:“西边是楼梯间,母亲住在东边第一间。” “咱们到楼上去喝酒赏月怎么样?”不待傅博尧说话,婉初自顾自地先走过去。傅博尧只好跟着她过去。 门自然是锁上的:“锁上了。”婉初摸着锁,叹息道。是孩子想偷糖偷不到的抱怨。 傅博尧瞥见她披肩上的胸针,笑道:“姑姑,把你的胸针借我用用。” 婉初取了胸针给他。看他手下弯了弯,在锁里套弄了几下,“啪”的一声,锁开了。 傅博尧将她的胸针收在前襟口袋里:“姑姑这胸针算是废了,回头我再孝敬姑姑一个。” 婉初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忍不住诧然道:“你居然会这个?” “我小时候总在外头捣蛋,父亲就罚我。可没人管得住我,总叫我偷跑出去。后来他就上了锁……” “上了锁也锁不住你,却练出这样一身本领。”婉初笑道,想用笑声遮挡胸腔里越来越巨大的心跳声。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却又不是经年沉积的那种味道。手扶上楼梯的木栏杆,没有灰尘在手下的磨砺感。这里还是有人常来的,她心道。 楼梯间很黑:“姑姑仔细扶好,跟在我后头。这里我小时候常来,闭着眼睛也知道楼梯在哪里。” 婉初“嗯”了一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勉强地笑道:“这倒是有几分冒险游戏的意思了。”黑暗里只能听到踏在楼梯上传出的吱吱的老木板的声音,还有淡淡的喘息声。婉初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慌,怕他听出心跳的声音。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也许是母亲的牌位,也许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上了楼,走出楼梯间。一阵风吹来,把头上的薄汗激得打了一个冷战。这时候月亮整个从云层里出来了。婉初迎着风,仰首看了看月:“这里倒是清静。” 没有坐的地方,傅博尧脱了外套给她铺在地上,两人便席地坐下。这里地势高,透过栏杆望见连成片的民居在夜里晕染连成一片乡野平阔,远与天接。 静下心还能听见前院的胡琴咿呀的拉奏,名伶如诉如泣的唱声。王府里挂的彩色小电灯都成了地上的繁星,汇成一片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3 星海,整整齐齐被截断在脚下。 静默了一会儿,婉初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带酒杯了。” 傅博尧也笑笑:“那就不喝,咱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算了。” “那多可惜!难得这样好景致,偷得浮生半日闲。把你的酒给我。” 傅博尧递了酒壶给她,婉初在耳边摇了摇:“只剩一点。这个给我喝,你喝我的酒。”说着把那瓶白兰地推到他身前。自己拔了盖子就喝了一口,然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傅博尧。 傅博尧没料到她一个女孩子,喝起酒来这样豪气。今日里,带着一丝天下初定的豪气,一点酒逢知己的纵意,一份思亲念母的愁肠,也不再拘谨了,接过她的酒就灌了几口。 两人先是话都不多,只是各怀心事地默默地喝酒。 婉初不知道那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效果,又怕他急着回去,便提了话头叫他说些幼时的事情。 他感情拘敛,父母慈爱也早就是最遥远的儿时记忆。母亲的宠爱多在简兮身上,父亲又是步步苛严。他有长子的自觉,也渐渐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所说的儿时的事情,大约不过就是哪里第一回学骑马,哪里第一回打枪,什么时候第一回上战场,如此而已。 听他说起,婉初顿时就想到荣逸泽,那一回也是这样说起他的小时候。虽不是十分相同,也有三分相像。也就是经历过,才知道“已失去”是一种怎么样的痛。只能靠着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酒精刺激才能停止想他。 伏特加纯净得如同医院里的酒精,多一点的香味都没有。那酒是一下透进心里的。她酒量不浅,想着难怪母亲当年日日以酒为伴,越喝越厉害。因为酒量深了,怎么喝都醉不了,越是不醉,心里头越是清醒得厉害,就越想醉。 傅博尧看她惘惘然也有了借酒浇愁的模样,虚拦了一下:“姑姑少喝些,这酒烈得很。” 婉初偏过身去,又喝了一口:“我酒量好着呢……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能闹了。有一年过年,我跟着守岁,母亲要里里外外打点,我总缠着她。最后闹得母亲实在烦了,就给我灌了一小壶酒,硬是把我给灌醉过去。”说到这里垂眸笑了笑,“我这酒量可是从小就有的。” 再后面的话,她只对荣逸泽说过。母亲酗酒后,每回喝醉了,她就偷偷把母亲剩下的酒喝掉。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把她的酒喝完了,她就没有酒喝了,就再不会醉了。好在母亲每回剩下的酒都不多,可她的酒量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了。 她记得同他说的时候,本是当作童年趣事说起的,却看到他眼里满满的疼惜,揽着她,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现在想来,这确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母亲留给她的长长的一段岁月就是这样,就算没有趣,她也只能当作有趣。 傅博尧却说不出话了,他连这样的回忆都不多。能说起的,也就是母亲送过一个布老虎。那东西他当宝贝一样收了好多年,睡觉前总要拿出来摸摸才能安心睡下。 有一回三弟弟去他屋子里头玩,把布老虎给翻了出来,拿着毛笔把上头画得不成样。他口气很重地训斥了弟弟几句,结果让傅仰琛知道了,却派了他的不是,还得了他一顿打,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么能玩这种稚童的东西?那时候他才八九岁。 他苦笑着道:“为了这个布老虎,我可是吃了三道鞭子。” 婉初看他神色落寞,倒真像个失了玩具的孩子。想起她给圆子也买了这么一个布老虎,他也是很喜欢的样子。她记得她走的那一夜,也是把布老虎放在他枕头边。 她害怕去想圆子醒着玩布老虎的样子,害怕想起他临睡前也抱着它睡觉的样子,更怕有一天也因为玩布老虎被他父亲抽鞭子。会不会等到他长到傅博尧这么大,也还是念念不能忘,寻这么一个夜同另一个人说起他的悲伤和没有母亲疼爱的童年吗? 她真不敢想。这世上最亲的两个男人,都注定被她伤、被她骗得不轻。 婉初只觉得眼泪要掉下来,努力灌了一口酒,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这一口酒喝急了,呛得自己猛烈地咳嗽起来。 傅博尧慌了阵脚,忙道:“姑姑快别喝了!” 婉初借着这一顿咳嗽,把眼泪压下去。歪头看见傅博尧,魁然挺秀,一看就是自小从军中磨砺出来的坚毅谨然。 她的圆子也有长成这么大的一天,会不会也是这样英姿磊落?便泛滥了母爱,忍不住抬手在他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可怜的孩子,别难过,回头姑姑送你一个。你这回好好藏着,别给大哥看到了。”然后寂寞又凄婉地笑了笑。转过身,托着腮望着远方。 她向来在他面前搭长辈的架子,傅博尧早就习惯了。可毕竟还长她三岁,这样被她亲昵得如同对着孩子一样,顿时赧然了。 他便有些后悔,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些话来?这些孩子气的事情,说出来也没人在意,到后来觉得连想一下都是孩子气的。可如今他忍不住地想,要是他小时候也有这样的姑姑疼爱,他也不该有这样多的怨恨。 前院的戏仿佛唱停了,渐渐静了下来。傅博尧便道:“太晚了,侄子送姑姑回去休息吧。” 婉初却是有些急了。看他酒也喝了不少,就是没有睡过去的样子,就疑心刚才安眠药放得少了。依旧拖着他不许走,寻着话留着他,便说起学校趣事、这些日子在定州的见闻、东洋人的横行掣肘。 傅博尧本已停下,听她提起这事情,言语便有些郁郁:“军中多主和,少主战。东洋人的野心,谁都看得出来。只是敌我力量悬殊。阿玛的意思,此时求和,委曲周旋求得一时平安,韬光养晦谋图自强;战,是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一旦定军势劣,天下间有的是趁火打劫的人。你同他们讲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他却只想着你的地盘……” 沉默半晌,霍然起身,扬着酒瓶喝了一通,对着远方凛然道:“可求和,丢的是为人子民的尊严!若外邦真有犯我国土的一天,博尧何惧身死,也万万不能将这片江山丢在自己手里。总有一天,叫这片土地的子民不再过卑躬屈膝的日子,叫咱们的人在外头再不被人轻视!” 婉初看他眸光里激情闪烁,是从未见过的豪情激昂,也被那一份豪气所感染,站起身举着酒同他重重一碰:“‘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你有这份心,姑姑就算身无分文也心甘情愿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喝起来。 婉初每一口分量都不大,目光注视着他的状态。等到他手中那瓶酒还剩小半瓶的时候,傅博尧终于歪头倒在栏杆边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确定他是睡熟了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4 ,心里未免几分愧疚,喃喃道:“姑姑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姑姑。” 往东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转回他身边,蹲下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刚才的胸针,猫着身子往那房间走去。 这时候有些风,带着些凉,婉初的脸被酒精刺激得发烫。心跳得很快,脸上更是烧涨得难受。 最东边的那间是傅博尧母亲曾经的住处。金姐说过,她是在福晋住处的隔壁见过一回母亲的。那么,就是这间。 婉初在那间房前驻足,门前一把大锁。她的手摸了一下,锁身还算光滑,没有锈迹,并不是弃用很久的锁。 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心如明镜。可她还是要进去看看,也许母亲会给她留下蛛丝马迹。 把胸针插进钥匙孔里,左右捣弄,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她心里祈祷着:“母亲你要保佑女儿。”她的头上、手上出了密密的汗,一颗心高高地提着,耳朵竖着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在她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嗒”的一声,锁终于开了。 婉初的手有些发抖,这时候月亮又从云中钻出来,眼前骤然亮了亮。 轻手轻脚卸了大锁,推开门进去。婉初小声地叫了一声“娘”,意料中,声音空空地荡过去,又渺渺地荡回来。她静下来,什么也听不到。 轻轻开了一扇窗户,借着月色看,屋里的陈设并不算简陋,家居用品一应俱全。只是什么人都没有。 婉初一步一步在房间里走,白粉墙上挂着的岁寒三友是出自名家的手笔,博古架上的小玩意也都是精贵细致。 黑胡桃木书桌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镂空雕花椅上搁着一块红地团金花的坐垫。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前一刻才有人在那桌前挥墨。而这一刻,她却从那安静里嗅到了一丝尘埃的味道。 屋子里规整得整整齐齐。这里离她所想象的母亲被幽禁的地方有些差别。她闭了闭眼睛,定了定心神。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那张欧式白漆床,却是肯定了,这屋子里头一定是住过母亲的。 母亲向来对床讲究,非西式床不睡。就算同家里陈设再不相衬,她那张一定得是西式的。 她不在这里了。她去哪里找她?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待,因为不知道等什么,所以更加期待着走进这后罩楼的一天。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大约是期待得太久了,所有的激动、失落仿佛都在等待和臆想里消磨得面目全非了。于是,她那里只有坦然的无奈了。 婉初突然觉得累,在床边坐下。 她一坐上去,席梦思就发出了弹簧细细吱扭的声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铺陈的床罩,伸手在弹簧垫子下摸。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了一个洞。 婉初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只有母亲知道这个地方。 婉初小时候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爱偷偷藏到床垫子下头。她从京州走的时候带着一张父亲的小照,就是在弹簧垫子里头挖了一个洞,藏在那里头。母亲知道她总爱在那里藏东西,有一回喝醉了,从那里头找到了父亲的小照,就又哭又笑地给撕了。 连父亲最后的一点念想都碎了,婉初只知道哭,掩着脸就跑走了,却又不敢跑得太远,自己躲在花园里哭了半晌就睡过去了。等到第二天她醒过来,就看到母亲在花园子里修剪花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婉初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只是后来有一回无意中又去摸那洞,却发现父亲的小照安然地放回去了,并且被人用胶水和白纸细细地修补过。 父亲还留着辫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是三十来岁生日的一张照片,人是极其英俊的。那道裂痕纵横在他英俊的脸上,再怎么粘都粘不好了。 她的手指头伸进小洞里,轻轻一探,很快指尖下就有了异样感。两指一捏,拉出一卷纸来。 婉初不及细看,把东西装进衣袋,忙又把床铺好,关好门窗,匆匆退出房间又把锁锁上。从傅博尧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蹲下来轻轻把胸针放回去,喊了两声“博尧”。 傅博尧睡得很沉,并没有回应。婉初见他怀里还抱着那瓶残酒,于是将剩下的一点白兰地通通倒掉。看他睡容静谧,抿了抿唇,把肩上披肩给他盖上,越过他飞也似的跑回听梅轩。 马瑞在远处见婉初走得远了,才悄悄从阴影后走出,去了傅仰琛的院子,轻轻敲了敲房门,三姨太开门请了他进去。 傅仰琛微合着眼睛躺在床上。马瑞走过去低声道:“大爷,格格去了后罩楼……” 傅仰琛的眼睛慢慢张开,缓缓问道:“她自己去的?” 马瑞摇摇头:“是大少爷带过去的。不过,好像是大少爷喝醉了,格格自己偷偷溜进去的。” 傅仰琛长长的一段沉默。婉初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不过,那都是她母亲的意愿。他轻轻一声叹息:俞若兰真是到死都改不了性子。 马瑞难以揣测他这一声叹息的意思,先偏过身子觑了起坐间里低头绣花的三姨太一眼,继而小声道:“房间里都搜过的,应该什么都不可能留下……大爷何必叫格格知道夫人的事情?平白担了委屈……” 傅仰琛仍旧不语。“她若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怕是早就走了……”婉初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到死都不得知。 马瑞不可闻地心底轻叹,一转眼跟着傅仰琛也是大半辈子。眼见他这个翩然倜傥的德清王世子,从毛头小伙儿到眼前叱咤一方的霸主。这个男人一辈子没有打不下的仗,得不到的东西。唯独那一个人,他早就认命了,所以才这样委屈自己事事迁就。 男人在外头争强好胜厉害的,往往心里都渴望一份被屈服。可那屈服被限定在某种他可接受又不至于触及颜面底线的范围内。于是往往就把这份想要被征服的心放在了女人那里。越是叫他不痛快的女人,他想得就越厉害。 怕是有时候可能他自己也分不清,迷恋的是这个女人,还是这个女人给予他的那种新鲜的不痛快。更何况这份不痛快,缠缠绵绵、心心念念了这许多年。每当事事顺遂的时候,怕都要忍不住地从心底浮出来叫他难受一番,于是变成了求而不得的刻骨铭心。 马瑞皱了皱眉头,呆愣了半晌。 傅仰琛见他似乎还有事,问道:“还有什么事?” 马瑞回过神,道:“格格先前那个姓荣的男朋友,几回要见您,我都给挡回去了。可昨儿个,他递了一张照片给我……” 傅仰琛转头过去。马瑞忙把照片从口袋里取出来,双手捧到他面前。是一张兴国会的入会证书。岁月悠远,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了。傅仰琛倏地笑了一声:“我倒小看了他,他居然有能耐弄到这个东西。” 马瑞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5 却觉得并不好笑,面带着愁容:“这人怕是要坏事。万一这事情给他抖了出去……” 傅仰琛摆摆手:“他拿这个过来,无非有所求,那就见他一面也无妨。” 婉初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把门闩上,从口袋里取出那卷纸,心头还在扑通扑通地急速跳着。 借着灯光,将纸展开,快速地将上头的字浏览一遍。她以为自己怕是眼花了,又将信将疑地一个字一个字又看了一遍。 脸上被酒精裹烫的红渐渐变了白色。手紧紧攥着,也止不住浑身的颤抖。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她心里想过千千万万种的可能,就是没想到她的母亲会骗她! 信上所言句句言辞恳切,句句维护傅仰琛:“自儿别后,身无所恋,遂归故土。承蒙尔兄照料,然病已入膏肓,春秋度日不过折磨。儿方年少未嫁,婚期又至。未想拖累,恐儿牵挂,遂以亡人示之。” 不仅如此,母亲居然还叫她拿一半的金子给傅仰琛!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叫金姐劝自己逃走?她偷偷摸摸留这一张字条又是什么道理! 婉初反反复复又看了几回,千真万确是母亲的字体。那个地方,除非她,又有谁知道?怕真如她自己信里所言:“唯恐来日流言蜚语,尔兄妹徒生罅隙,于心难安。留信于此,待天意定夺。” 可信里若是真的,这算什么?留一封道歉信,就打发了自己吗? 另一张字条更叫她难堪。什么天意定夺,还不是她任性妄为!母亲向来流利的小楷,如今落在眼里没来由地刮着她的心。 她从来不抱怨母亲什么,即便是俞若兰让她无异于幼年失孤,叫她少年抑郁,她也还是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 她记得父亲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那时候她不明白,到现在她是真的明白了。母亲这一辈子,最爱的哪里是父亲,她最爱的不过就是她自己! 乳白色信笺,在姜黄色的灯光下头居然也刺得她双眼不能直视。移开目光,一抬眼的工夫望见红木大衣橱上头的镜子里映着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分明又变成了她母亲。她怎么长得那样像她!她突然恨自己那样像她。 婉初这短短的十多年,就算不是鲜衣怒马,也该是悠然闲适的青春,变成一步一步密不透风的沧桑,还不都拜俞若兰所赐? 相爱、离别、追忆、悔恨,虽然人生都难免要经历一回,可她这张粉光胭艳的脸,下头的那颗心已然被这十多年的跌宕磨砺得毛孔粗大,将沧桑都清晰地摆成了皱纹。 婉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变形,最终变成了她母亲。她又恨又怕,顺手抓住桌子上的粉彩瓷茶杯掷到镜子上。 那镜子从她的脸上放射了几道裂痕,杯子撞碎了,又落雨一样哗啦啦掉在了地上。可镜子里水渍下头又默默出现了两个母亲、三个母亲…… 婉初霍然站起来,又拿起桌边的圆凳子掷过去。终于,所有的母亲都消失了。 她怎么能不恨?为了母亲的这份自私,她舍了爱情在这里跟个假想的敌人斗了一年。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原知道自己蠢,没想到会蠢到这个地步。她原先对母亲的理解和同情,都不受控制地变成了恨。 母亲,母亲。她的信上说得真对,她“这一生纵情任性、肆意爱恨,无怨无悔,唯独亏欠于尔……” 她突然觉得恐惧起来,她想起离开汉浦的时候,她跟代齐说的话:“孩子万一要是问起他的娘,你就说她死了。” 她何尝不自私,何尝不是在骗自己孩子?就算那孩子来得不正经,也是自己坚持要生下来的。生而不养,何尝不就是同母亲一样,践踏了母亲的责任?现在也要学着母亲的老路去骗那个孩子吗?也要让他长大了再来恨她吗? 恐惧的后头是排山倒海的羞愧。她愧对了荣逸泽的一片痴情,愧对了那孩子。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没脸去见什么人了。 她抬头看着这屋子,满心的愤懑,无处宣泄。把屋子里的瓶瓶罐罐一并摔了,墙上的字画、遍屋的绫罗纱帐,都碍眼得厉害,她恨不得一把火烧掉。 等把整个屋子泄愤得面目全非,婉初呆呆坐在床上。她能去跟谁说呢?她从前还以为是一场冒险剧,谁知道到头来原来是一场荒唐不可理喻的闹剧。 现在怎么办?结束了这场闹剧,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地回到荣逸泽身边吗?她怎么有脸见他?同他说母亲因为和不该有情的人有了私情,怕女儿知道真相轻看她便骗她离开?谁知道这个傻女儿非但没走,却执拗着留下来给母亲“报仇”? 再苦的时候,她从来都没觉得活不下去。可真的就在此刻,她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最亲的人呢,怎么能把她骗得那样惨!怎么可以因为怕女儿的轻看,就去骗她?既然骗了,为什么不索性骗到底,还留这样一封信又做给谁看?! 婉初踏着一地残骸走出听梅轩。天色渐渐亮起来,一层青一层橘一层红胡乱地混叠在一起,隐在东方。 有下人碰见她跟她请安,她似乎也没听见。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却忍着不往下掉,盲人一样凭着本能出了王府,叫了黄包车回了宿舍。 宿舍里也没有人,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像晕过去一样。酒喝得多了,受了风,胸中抑郁,疾恍恍地就发起烧来。 第二日,傅博尧是被烈日刺目的光惊醒过来的。睁开眼睛,无数条的白亮亮的光袭进眼里,头脑就是一阵恍惚,有一种不知何处的感觉。低头看了看,身上搭着柔软的披肩,看了半晌这才隐约记起这好像是婉初的。 他站起身,头有点昏。他酒量不错,不知道怎么昨天怎么能醉得这样厉害。 夜里的事情都已经是模糊了,连同他一同喝酒的人也是模糊了。要不是这件衣服,他几乎都会以为那是做了场梦。 他迎着风站了半刻,又四下看看。估摸着婉初大约是早就离开了,他拎着披肩缓缓下楼。庭院静静,花木扶疏,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只有风穿过海棠树叶发出的若隐若现的沙沙声。 他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头走着,跨了几进院门,才有听差的过来请安:“大少爷,您在这儿呀。您的副官在府外头等您等了好一阵子了。” 傅博尧点点头,先回了自己房间,要了醒酒茶,快速地梳洗。等他都整顿清爽,瞥见桌子上的披肩,走过去抓起来看了看,隐然幽甜的背后是他刚才身上的酒味。又在外套口袋里摸出那枚胸针来,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裹金镶钻的一只孔雀,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出门的时候,叫了贴身伺候的下人将披肩送去洗烫,顺便拿胸针出去修理。下人见都是女人的东西,也只是疑心却不敢问。只当是哪个女朋友的,便不敢怠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6 慢。 傅博尧在王府门口正要上车,后头缓缓停下一辆车,荣逸泽闲闲地从车里出来,见了他笑道:“司令今日出门这样晚?哟,司令这满眼的血丝,昨天没睡好吗?” 傅博尧见他眉梢眼角带笑,不知怎的觉得他笑得分外有含意。心绪蓦然一阵古怪的不自在,捏了捏眉心稳了稳心神,方才同他笑道:“什么风把慕老板吹来了?” 荣逸泽笑道:“没什么,不过来同巡阅使叙叙旧。” 傅博尧觉得诧异,父亲身体状况不佳,早就不见什么客,同他有什么旧可叙?正想再问,马瑞从府里头出来,将荣逸泽迎了进去。 马瑞引着荣逸泽进了傅仰琛的房间里,在他床前落了座。三夫人过来上了一杯茶,傅仰琛便示意她下去。 荣逸泽低头抿了口茶,疏懒地笑道:“巡阅使这里的茶果然是好茶。” 傅仰琛今日一身葛青纺绸短打,也不避讳他,靠在床头。人比上回他见的时候瘦多了,面带病色,一双眼睛却依然矍然有神。 傅仰琛目光直直看着荣逸泽,双指夹着照片,轻轻摇了摇:“荣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荣逸泽垂目拨了拨漂到杯沿的茶叶:“巡阅使比我想象中的身子骨要硬朗些。”抬眼瞥了瞥那照片,闲闲地笑道,“鄙人倒真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无意中得到的,觉得这东西落到别有用心人的手里,总是不妥。咱们总算得上亲戚,所以就给弄了出来……在下真是佩服,没想到巡阅使当年居然会是颠覆朝廷的新国会的元老。” 傅仰琛又扫了一眼照片:“莫说上头不是我的名字,就算是写着‘傅仰琛’三个字,你要是觉得拿着这东西就能威胁到我,三公子真是打错算盘了。” 荣逸泽依旧笑道:“鄙人哪里敢‘威胁’,不过替人向巡阅使求个无关紧要的人。” “哦?” “鄙人替沈家大爷来要唐浩成。这人跟田中家颇有些瓜葛,要把他弄回京州,略有些棘手,所以想向巡略使求个方便。” 傅仰琛冷笑道:“他一个奴才出身的,竟然这样不长脸,辱我门庭。就算灭了他全家,都不足为过!他还有什么脸面到我这里得什么东西?” 荣逸泽依然笑意不改:“可不是这样!但话说回来,沈伯允于我也算有些恩情。算过来,我同婉初这段姻缘也算他一手促成。何况我同唐浩成也是有些恩怨的,不过是他从前是我妹夫,念在妹妹的面子上,说来说去总不好亲自动手。所以就送给沈伯允一个顺水人情。” 傅仰琛冷冷道:“所以我向来讨厌你们这样事事钻营投机的生意人。” 荣逸泽却一点生气的模样也没有,好脾气地笑道:“大家都是买卖人。不过是我做钱财生意,巡阅使做着江山买卖。谁能想到当年堂堂德清王世子竟然是新国会元老,后来一转身却又投了护国军,依傍着前朝遗老、王师旧部的支持在定州经营得风生水起……说起投机和钻营生,巡阅使若说第二,世上怕无人敢称第一。” 荣逸泽虽然是讽刺他,说的却是实情。傅仰琛情不自禁又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果然是不简单。 当初只当他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正兴兄弟行的幕后老板。傅仰琛不禁心头揣测:他这样不离不弃地跟着傅婉初,到底是真有一份真情,还是为了那些东西?他自己这一段过往,连傅博尧都不知道,这人竟然就给挖了出来。 当年一腔热血报国,看不得朝廷腐败无能、民不聊生,加入了新国会。等到朝廷覆灭,共和新起,才发现这新建的共和也不过换了一张皮囊,内里仍旧腐败不堪,瓜分得山河零落、各自为政,一盘散沙下哪里来的“新国”?! 当年多少同志挚友抛了性命,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理想坍塌、主义破灭。过了一段消沉买醉的日子,再鼓起斗志的时候,已然换了一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心肠。 荣逸泽见他不语,面上浮着惘然的神色,心中感叹,都道是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说他“投机”也许是冤枉了他,那时候听父亲说起曾交游过的几个新国会成员,却都是满腔热血解国忧的。 他听婉初说起老王爷把傅仰琛赶出家门的时候就多少起了疑心。不过是从军政,怎么至于断了父子亲情?现在想来,怕是老王爷知道这个儿子竟然在做谋逆的大事,既然拦不住,趁早赶出家门才是上策。 后来将金子留给女儿,怕也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人拿着祖宗的金子,干出颠覆祖先基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债酒,终不是少年游。傅仰琛病中已久,这些陈年故事少有人提,思绪飘荡半晌,突然道:“婉初可是把东西都给了你?” 荣逸泽心头一动,却不动声色,笑道:“巡阅使指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傅仰琛本就是想试探他,看他既不惊也不讶,心中猜测又明朗几分。若婉初把东西都给了他,他还如此锲而不舍地跟随,倒也算得上痴情了。 “三公子何必明知故问?”未几他长长叹息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怕是时日不多了。就算那东西婉初给了我,我也是万万不敢要的。她一个姑娘家,能吃多少用多少?守着那些东西不过就是废物一堆。阿玛的遗言,我是记着的。但博尧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就算到了地下列祖面前,他也说得过去。 “我同你说这些,是看你是个重情义的人。那东西现在你可以不拿给博尧,但是博尧年轻气盛难免逞血气之勇。等我去后,早晚同东洋人一战。那时候,还请三公子切勿计较个人恩怨,万事以国事为重。当然,万一三公子若是不识时务的角色,我傅仰琛就算是个死人,一样也能翻云覆雨。” 荣逸泽听他话语,心中肃然,却仍然摸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玩味地笑道:“人都道巡阅使是当世曹公,倒是不假。” 傅仰琛说了这么久的话,伤口已然开始隐隐作疼,拧着眉头静待那疼稍稍过去,才用叹息般的声音惘惘道:“怕都说我是‘当世曹贼’吧?你也不必疑心我话里真假。人生一世,褒贬自有春秋。我若是真想要那东西,你真当我没法子逼她拿出来吗?总归是我亲生妹妹。” 荣逸泽笑道:“我倒真是不相信巡阅使能有这样宽阔的胸襟。怕是对婉初有什么顾忌吧?” 他哪里是有什么顾忌,不过是想要俞若兰的一个答案。 他记得她临去前问他:“我都要死了,你有什么要同我说?” 他明明是想说什么的,可嘴角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俞若兰冷冷笑了一声:“那你可有什么想要问我?” 他仍旧不语。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7 “好,你既然没胆子说,也没胆子问,你就当我没问过你。倘若你有一天要知道,你要么去黄泉下头问我,要么去问婉初。我留了封信给她,我看你同我说不了的话,同你亲妹妹就能张得了嘴?” 她面色不正常地潮红着,眉心轻蹙,笑靥如花。她的手已然没了血色,灰白灰白的,稍稍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摸一下他。他踯躅了又踯躅,正想去拉她的手,那双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慢慢弯了起来,蓦然落下。 傅仰琛伤口猛然疼起来,分不清是那天的疼,还是今天的疼。闭上眼睛,就看见眼里见她的笑眼渐渐凋落,渐渐模糊。他那时候就后悔了,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人生都到了这样一步,他还怕什么呢? 等到重伤之后,等到人生空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出来,他更是悔不当初了。 那天婉初从后罩楼回去,听马瑞说砸了屋子里的东西,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找到了什么。他更渴望知道俞若兰留给他的话。难道真要到黄泉下头问她吗?怕是见都见不到了。 “我看得出来婉初对你有情,若不是顾忌你,当初也不会叫你走。那东西,你们放心守着,可我有一个条件。”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傅仰琛。 第二十五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婉初这场病来得很急。金令仪一直没回宿舍,她在宿舍躺了一整天,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在干燥和渴望里跋涉,昏昏沉沉的仿佛一直在往前走。明明累得虚脱,可那脚步怎么都停不下来。直到恍惚间又回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家。 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模样,她一步一步往宅子深处走去。看见大堂的主座上,母亲正满面怒容。地上跪着一个少女,她身边站着一个少年。 是素瑾姐弟俩。婉初这时候才突然得了力气,原来这一场长途跋涉就是为了回到这里,把一切的悲剧阻断在此处。 婉初急匆匆地跑过去,拉住母亲的袖子,想求她网开一面,留他们在府里。可是张着嘴,怎么都说不出来话。 她急得直掉眼泪,可仿佛没有人看见她。她眼睁睁看着素瑾姐弟俩走出王府,她只能在后头一直追一直追。等他们走到了东门外,她好不容易叫出了他的名字:“劭岩,劭岩,别走!” 婉初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往后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怕,怕极了。如果母亲肯多一点宽容,她以后怎么会那么苦?她想让一切从这里停止,只要他们不走,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拉着素瑾手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模样是劭岩的样子,婉初却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是长大后的圆子。那孩子冷冷地对着她,一声不吭,就那样冷冰冰地望着她。 那目光冷得如屋檐下垂着的冰凌,直直地插进她心头。明明该是血流如注,可瞬间又被冰冻住,在她心头开出一大朵猩红又妖艳的花。 那孩子嘴角掀起一个厌恶的轻笑,轻轻地抛了一句:“我恨你。”然后转过身,拉着素瑾越走越远。 婉初只觉得疼得喘不上气,眼泪不住地往外翻涌。可一整天滴水未进,眼泪都干涩得涌不出来,封堵在胸前、鼻腔,又酸又涩又涨。 荣逸泽把她揽起来,看她紧紧锁着眉头,听到她梦里不安的呢喃,是被噩梦魇住的模样,于是轻轻叫她的名字:“婉初,喝点水。” 她的头枕在他肩上,荣逸泽一手揽着她,一手将水杯递在她唇前。水还没入口,却分明听见她叫着“劭岩”的名字。手下一滞,好像是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硬生生跌出十多丈远,再站起来,脑子有些眩晕。 她病中怎么叫起代齐的名字?难道这些日子的分别,足以叫人替代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了吗?还是真如同他自己从前所惧怕的那样,再深的感情总抵不过女人同骨肉的情分? 为了孩子,女人自然容易对着孩子的父亲发生爱屋及乌的感情。更何况,她对他姐弟俩带着一份亏欠的心思。代齐又是那样的一个人物,相处久了,女人怕都是难免会动心…… 他心底恻然,等那酸涩将将过去,还是将水杯放在她唇边,给她喂了几口水。 下午从傅家出来,就直直地来找她。他心中卸了重担,一身轻松,兴冲冲地过来,却发现她正发着高烧。叫了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他就一直守着。 他在心里排演着各种各样的话,现在都像青石板里盘着的含羞草,一碰就卷了回去。越是碰触,越是卷曲藏匿得厉害。最后只剩一点云淡风轻的伪装。 看她喝了几口水,又沉沉地睡过去。荣逸泽将她放好,给她盖上毯子,攥着拳头支着胳膊静静地看她。 婉初觉得这一场噩梦好半天才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底的是柔软的袖子红色的光。她一时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同时落入眼底的,还有一个人的背影。 他背对着她,在窗前给花浇水。身材挺拔,白色的衬衫在阳光里将轮廓都描画成橘色,袖子卷到肘弯那里,能看到结实的小臂,头发依旧梳得光亮有型。这身影是想过千遍万遍的。 她猛然坐起来,眨了眨眼睛。果然是他,不是梦。 巨大的欢喜还没来得及从心里充满到全身,紧随其后的便是恐惧。一瞬间的失意后,越发的清晰,让她不敢贸然发出一点的声响,生怕惊醒了他,让这渴求的幻象消失。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原来就是这样的安心。 荣逸泽浇完了最后一盆花,那些花被她养得不成样子,枯的枯萎的萎。所以说,美人不见得能养好美丽的花。想着她平日里似乎总在认真地做着错事,他明明知道,却又宠着不忍心去点破。 他唇角含着笑,转过身,正看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便笑得更开了些:“你醒了?饿不饿?”边说边放下洒水壶。 婉初避过他灼灼的眼神,一眼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心头一震。 分手的时候,他手上是没有戒指的……她把头垂得更低了低,把眼里的委屈压了回去。攥了攥毯子,手落在胸前。脖子里丝绦上系着他送的戒指,这会儿透过薄薄的衣衫,生愣愣地硌她的手。 那小动作落在他眼里,他看得清楚,她手上的戒指摘掉了。她答应过他不摘的,结果还是摘掉了,他想。 心里再怎么难过,面上仍然风云不动。他走到她身边,温言软语却又带着客气的收敛,问她道:“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婉初摇摇头,他现在是谁的什么人?总归不是自己的。是自己丢掉的,还痴心妄想他等在那里吗?咬了咬唇,低低道:“有劳三公子,不用麻烦了。” 三公子?她竟然叫他“三公子”?两个人生分成这样吗? “你病成这样,不吃点东西,身子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8 马上就会垮的。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买点点心和粥。”说着起身就要出门。 “不用了。”婉初冷然婉拒,她有什么资格再享受他的关爱呢,半晌后抬头看他,“三公子来,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荣逸泽心底蕴着气闷。找她有什么事情?他找她能有什么事情?还是真的要有什么事情,才能来找她吗?她现在就这样不待见他了吗?要是先前他同她也有个孩子,怕也不能这样干干净净地一刀两断吧。老天怎么就没给他一个孩子呢?现如今叫她这样一副霜冷面孔、硬石心肠地对着他。 干咽了这口气闷,还是寻了个冠冕的“事情”来,温声道:“岚岚要结婚了,她想请你做女傧相。” 婉初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同韩朗吗?” 荣逸泽点点头。 婉初这才露出一点微薄的笑意:“我知道他们会有好结果的,他们确实是合适的。”未几,那微笑又淡了下去,“我怎么能去做女傧相呢?你知道这不合适的。” 荣逸泽想靠近她一些,又怕唐突了她,努力寻一点轻松:“岚岚说,如果你不做她的女傧相,她就不嫁人了。” 婉初疏淡地笑了笑,摇摇头:“她要真想嫁人,不管我做不做女傧相,她都会高高兴兴嫁人的;除非她自己不愿意。” 荣逸泽却觉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除非她自己不愿意”,她真是一副不愿意敷衍自己的样子。也是,接受什么东西往往没有理由,不过是心底喜欢;只有拒绝,才会有借口,那借口背后,不过就是“她自己不愿意”。 她是真的不愿意再同自己有瓜葛了吗?他这时候真是后悔了,当初看到她留的金子就该找过来。他还笃然自信地等什么呢?等到现在,好好的一份感情,变成一场刻舟求剑的滑稽戏。“你要是不去,她婚结得都不会开心的。” “多谢三公子带话给我。我会去的,但女傧相我是万万不能做的。”说完一副慢走不送的冷淡,不肯稍假辞色。径直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起来,走到桌子前端起杯子慢慢地喝起水来,仿佛屋子里根本没他这个人。 荣逸泽被她的冷淡打击得满心水泄不通的闷涩,这时候什么轻佻的俏皮话也说不出来了,风度翩然也在她那里行不通。他怅然低语了一句:“这事回头再说,你先休息吧……”说完快步走出去,是落荒而逃的模样。 空旷的楼里,听见他脚步匆匆。每踏一步都带着弥远的回声,这一声回声还没结束,那边又一声“嗒”地踏在她心上。像墙上挂着的一口钟,总也没个完。又怕那声音就这样结束,想让那回声再荡一回。可那声音还是渐行渐远了。 婉初觉得手无力再端起那杯子,颓然地放下。刚才喝下去的水都变成眼泪全掉了出来。她这又是做给谁看?就算不再是恋人,怎么就不能好好同他说清楚呢?在这世上还有谁真心待她?不过就是被他宠爱过,才越发有恃无恐、理所当然地肆意践踏而已。 荣逸泽满腔的闷涩随着那一阶一阶的楼梯都踩进心里去,可总是踏不平。深深通往下头的,不是脚能踏上的实地,而是深渊。那闷涩践踏得深了,莫名地升起一股怒气来,恨得他牙痒痒。 他停下脚步,转身又快步走上楼,抢着步伐到她宿舍门口,哐的一声推开半掩的门。 婉初被那门声惊得回过身,却见到他又站在门那里。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他惯常洒脱的俊脸,难得的神情冷峻。 婉初连忙背过去擦了眼泪:“我不知道三公子在说什么。” 荣逸泽越发气恼,同她讲道理,简直完全不生效力。于是走过去掰着她的双肩,逼她转过来正视自己:“你真是不打算同我在一起了,是吧?那我还带着你的东西干什么?给自己找难堪吗?”说着从衣领里把挂了钥匙的项链拽了下来,递到她面前,“你的东西还给你。” 婉初慌了神,她从没想过把东西再拿回来。她下意识把手背到后头,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好,你不要,我也没留着的道理。索性丢了算了!既然是一拍两散,总要断得干净!”说着,就手往窗外一丢。 婉初真是发急了,抓住他胳膊哭道:“你干什么,那是开金库的钥匙!”说着就要转过去看钥匙落在哪里。可任她怎么转双肩都牢牢被他固定着,动弹不得,“你放开我,快点把钥匙找回来啊!” 挣了几下,急得抬头去瞪他。却看见他倏然换了一副倜傥温柔的笑脸:“你终于肯跟我说一句实话了。” 婉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笑着摊开手:“在这里。我怎么会舍得把你的嫁妆给丢掉?” 婉初才知道他不过是逗她,气得一跺脚,还要挣扎着推开他,却被荣逸泽牢牢搂住。 他的唇落在她的发间,她夜里出了一身的汗,头发间带着温暖的潮气,像是大雨过后丛林里升腾的雾气。只待太阳出来,便是清爽的天地。 “现在再给你十分钟,你有什么不顺心,尽管闹出来。然后再不许你这样闷着骗我、叫我难受。你摸摸这里,疼得厉害。”说着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 婉初终于不再动弹,原来依靠着他是这样的安心。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算了,就是都告诉他被他嘲笑、被他讥讽、被他抛弃,又怎么样呢?她认了,全都认了。她多贪恋他怀里的美好、他怀里的宁静。 原以为人生最大的幸事是得一心人白头不离。现在才知道,她原来还要幸运:她走得那样远,还有一个人在原地等着她。 她乖顺地抱着他,他一会儿就感觉到前襟一片潮湿。她瘦弱的肩膀不断耸动,头深深埋着,仿佛努力克制,可总也克制不住悲伤。 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轻笑道:“我都没哭,你倒哭起来。说说看,到底谁把你委屈成这样?” 婉初摇头只顾啜泣,也知道自己涕泪满面,哭得实在不成体面,更是不愿意叫他瞧去样子。等心头那一整团委屈全都宣泄出来,方才稍稍止住道:“我去洗个脸。”仍旧垂着头,匆匆去了盥洗间。 半刻才见她踯躅地从盥洗间出来,脸洗过,泛着珠光的皮肤显得吸足了水的水嫩。眼睛红肿得叫人心疼,越发看着一双眸子汪汪的。一双手有些局促的不知道怎么摆放,一会儿摩挲一下手臂,一会儿又捏捏指尖。 荣逸泽这时候坐在她床沿,冲她伸出手,缓笑柔声道:“过来。” 婉初难得的顺服,乖乖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还是垂着,余光里还能瞧见他手上的戒指,咬了咬唇,很勉强地平静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说完,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59 一阵酸痛袭上来,像拿着半湿的帕子在狠命地绞着双手。明明一滴水都绞不出来了,还跟自己过不去一样地绞动,非要手心都发疼才肯罢休。 荣逸泽愣了一愣,随即明白她在说什么。慢吞吞地笑着看着她,直把她看得发窘,还是没见他回答,倒把她憋得涨红了脸,扭捏地把头偏到一边。 他心底只涌满了满足的温柔,从她背后把她搂进怀里。婉初身形一震,却没有挣扎。这时候突然有些感同身受,当初母亲明明知道要做妾,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到父亲怀里的那份心情。是心甘情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那份热爱。 她这份心甘情愿后头,又有一分不安,难道真的是爱到愿意做小,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吗?她心里煎熬得难过。 他的下颌正好松松地搭在她肩上,唇正好落在她耳边。呼出的热气都扑到她脸颊上,让她的脸红得更厉害。 “你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吗?新娘子跑了,你让我同谁结婚去?这戒指原是等着你来戴的,总也等不到,心急了,自己就戴上了。 他的目光在她颈间逡巡:“我送的戒指呢?不会扔了吧?”说着却抬手去拉她衣领间露出的一小截的明红色丝绦,最终在那末尾看到了他送的戒指,然后又闷闷地笑了几声。 婉初这才知道是误会了他,一时间阴霾尽去,却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笑声在耳边,震得一团一团的灼热,又觉得他笑得分外的坏,更是窘得说不出话,只把头偏得更厉害。 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能笃定她的心,其他的都不重要。一闪念,又想起另外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当务之急,他得要她给个孩子,亡羊补牢一样地防着夜长梦多,才是真正的不落人后。 婉初积攒了满腹的话,正要同他说,却不想颈间热气重了又重。他的吻急匆匆落下来,一路攻城略地地扫过来,不容她开口,都封在唇里。 婉初连叫他“等等”都张不开口,随即也迷了脑子,随着他一同在海浪里沉沦。从炫目的喘息的瞬间,才娇恼地挤出了一句:“门没关!” 婉初身子虚,睡了小半夜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你也醒了吗?” 他抬手把她落下的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轻笑道:“不敢睡。”真怕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又跑了。 婉初殷红着脸,抿了抿唇:“我不会再骗你了。” 他仿佛早就知道一样,亲昵地笑了笑,说:“好。” 婉初坐起来,打开一盏壁灯,从手包里取了被自己抓成团的信,递到他眼前:“我母亲的信……” 荣逸泽也坐起来,接过来平展开来。 两张纸,上头一张是俞若兰给婉初的信。大约说起原委,回国后自愿在定州住下,傅仰琛并无胁迫。字迹显然不是一天写成的,而是停停写写,字体时行时草时楷,总见得同女儿说起这事情的难处。 底下一封却是一首词,极其漂亮的绢花小楷写在熏了香的细浆信纸上。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下头写了两个字“赠琛”。 荣逸泽心底顿时唏嘘起来,原来傅仰琛等的就是俞若兰的一封绝笔诗而已。这两个人互有了情愫,赖着各种缘由到死都没说明白。这其中固然碍着人伦大妨,可半生纠缠也难免太过撕肺揪心,顺带着小辈们也跟着掺和进去遭殃。 他记着婉初曾说起过,她母亲最唾弃的就是那句“傅家的男人从来都是情种”。婉初说起的时候,道:“我母亲后来就嘲讽阿玛:‘情种是不假,专情的没一个!’” 荣逸泽又想起傅仰琛同他说的那件事情,蓦然感慨,不是没有痴情专一的男人,不过是俞若兰没遇到。或者说,遇到的时候太晚了而已。 可看着信,他还是有些不理解:“你就是为着这个?” 婉初摇摇头:“先前我无意里听说大哥想要金子,我本来想给他算了。结果碰上个什么人,说是母亲叫她来同我说被大哥囚禁住,叫我快走。你说,我怎么能不顾忌她自己走呢?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得了这信才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同他在一起,存心骗我……我只是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母亲。” 说着眼眶子又红了起来,赌起气来一样,有一茬没一茬地揪着裙边上钉着的一圈蕾丝花边。不知是哪只指甲勾起了一小截丝线,正被手指头夹住。仿佛是被人拿住了短,一拉,花边都心虚地缩在了一团。她还是不解气,不停地去拽那根快要绷断的丝线。 “丈夫是她自己选的,那时候就知道是个风流的。既然嫁了,人家容了她,她怎么就不能有稍稍容人的量?她怎么就不肯顾念我一点,给我一个完整的家?非要带着我四海漂泊,自己整日饮恨?”婉初喃喃道。 荣逸泽知道她在赌气,这些话不过是任性时随口说说,可他听来却不免心忧。有朝一日,她会不会顾念那个孩子,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虽然他自觉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在感情的事情上,他总不愿勉强于她。 牵起她的手,很是认真地问她:“那你呢?你可愿意为了那孩子同他在一起?” 婉初怔了怔,这是她一直没认真想过的问题,也知道想也想不出什么答案,所以把这一切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抉择都一股脑儿地归责给母亲。 “我不是现在就要你说个答案给我,但是婉初,如果你不想清楚,早晚有一天你心里这个结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难解。” “我原本想把孩子要回来……可是看见他那样子,我张不了口……”说着又哽咽起来,“你不知道,当初素瑾多可怜,哭着跟母亲求。她就是不肯留下他们!……我原来从来都没怨过母亲,觉得她离家也是情有可原,感情的事情原就容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可我现在真是恨她,要是母亲当初肯有一分容人的量,后面我就不会那么苦了。既然母亲自己也做不到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又怎么能要求阿玛?” 荣逸泽揽过她,轻拍她的背。这时候跟她谈孩子的问题,确实是难为她。等到他们也有个孩子,也许,她就没那么难了。这样做未免自私,可感情的事情本就没道理和公平。 他替她擦了擦腮边的泪:“不怕你恼我。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我多感谢伯母。人生一世,谁也看不到那么远。不过是兜兜转转,我更感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成全。” 如果没有这一段磨难,他又怎么同她走在一起?怕是她顺顺利利地嫁给了沈仲凌,每日里叫着劭岩一声“小舅舅”,过着深宅大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0 少奶奶的日子。他于她的生命顶多是点头之缘,几次目光的交汇,再不会更多。 她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可母亲总不该骗我。” 他又微微一笑:“你又怎么能肯定,给你带话的一定就是伯母派使的?” 婉初放在远处的目光停住了几秒,继而笃定地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怕也就母亲做得出来,她是风一时雨一时惯了的人。说是因为从小就漂亮、人又极聪慧,从前被祖父宠坏了,后来又被阿玛宠得脾气越发的大。在法国的时候,连我都让着她。不然,祖父那样的名门之家,怎么会有自己独身千里跑去给人做小的小姐?” 荣逸泽直觉得好笑,这位未曾见面的伯母,得了女儿多少怨气。 婉初看他笑,急道:“我知道你自是不相信的。你不知道,她少年慧睿,琴棋书画得祖父亲自点拨,十来岁就极有才名在外。有一回又扮了男装参加一个诗会,在诗会上正遇上南下办公务的阿玛,叫他给点破了身份。母亲哪里得过什么委屈,又是羞恼、又要逞强,便当场出了一个对子,同在座的说,谁对得出她的对子,她就嫁给谁。对子一出,果然是没人对得上。 “阿玛只当她孩子心性不同她一般见识,只是在旁边发笑。母亲就恼了,说你既然对不出,还笑什么?阿玛就说:‘我长你十几岁,有妻有妾,儿子都比你长——我对了这对子出来,你到底是给我做小,还是要给我儿子做妾?’ “母亲本就是个任性的便道:‘你对得出,我就敢嫁!’ “阿玛从小在宫里读书,也是名士大儒教导出来的。那天也多喝了几杯,当真就对上了她的对子。母亲当场恼得回了家。 “这件事情,大家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笑也就罢了。谁知道她当真独自一人远奔了京州。你不知道我母亲祖上,扬州十日之时,族人几乎被旗人灭了门,侥幸活下的这一支誓死不入仕、不同旗人通婚。 “母亲私奔做小不说,还是嫁给一个旗人王爷,你说她不是任性妄为是什么?我祖父怎么能容她?差点叫人把她从京州绑回来按族规处置。 “阿玛当时同她打商量,要送她回去,或者再觅他人许配,是她横竖非要坚持嫁给阿玛的。阿玛也知道自己不过一时玩笑,却让母亲这样牺牲,便宠得厉害。也曾携母亲去祖父家登门谢罪,是被祖父大棒打出来的。 “她年纪小,心气高,又得了这样的委屈,阿玛更是一味恩宠。只是她一副宁折不曲的性子,怎么在大宅门里生存?不过就是折腾别人,再折腾自己。虽然后头做了当家主母,不见得旁人真是心服口服,自然有眼馋心恨的。 “记得那时候素瑾也再三央告,说阿玛待她绝无逾越,只是以礼相待,都是她一厢情愿,孩子的事情也是另有隐情。可母亲就是听不下去,查都不查,直接把她赶走。后来想想,我怕这事情也是被人摆布了。” 这些旧事却是他头一回听说,言语间自然难免怨怼。婉初骨子里头这份任性,倒是从她母亲身上得了几分。 荣逸泽和声安慰道:“就算她从前任性妄为,这件事情上,倒不一定真的骗了你。你想想,她若是真心不想叫你知道,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地叫人吓唬你走。谁家子女会在父母有难时离开?怕是有旁人想叫你留下来罢了。这封信也许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猜伯母也许是怕你有一天知道了真相,迁怒了别人,才特意留信解释的。” 婉初歪头望了望他,她倒真没这样想过。可想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又想起母亲留给傅仰琛的信,继而恨道:“那就是那位大哥做的好事了!他不过是想要金子,怕不知道怎样骗了她去!” 荣逸泽轻叹了一口气,他这头为她母亲开脱了,她那头对她大哥成见又深了。不知道傅仰琛最后的愿望能不能达到,他既然答应了他,总得尽些努力。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失望久了,就没有义务再贪恋下去。如果能遇上什么人,这个人无欲无求地在一边盼了她二十多年,婉初,别说是你母亲,就是我怕是也要动心的。就算伯母先头想骗走你,是她不对,但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对女儿开口的事情。人生世上,难免有欺骗,不见得每一个欺骗都是恶意的。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你看,到现在全家人都还不知道我是老二。日子过得越久,越是没有张开口说出真相的勇气。于是就想,就这样算了吧,何必再起波澜?” 婉初唇角一抿,嗔了他一眼,手指在他额上一点:“说实话,你是不是得了他们什么好,这样费心给他们做说客!” 荣逸泽摆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轻笑着捉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不做和事佬,难道还要我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不成?” “那母亲也不能躲着不见我。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婉初嗫嚅着。 荣逸泽身形一僵,这才想起她的前言后语,原来她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了,便微微叹息道:“你不如去问问你大哥。” 婉初蹙紧眉头,不可置信地望了望他:“他怎么会要见我,他怎么会同我说实话?” 荣逸泽淡笑道:“与其什么事情都藏着瞎猜,不如当面问清楚。哪怕你觉得听来的是假话,总强过你自己的猜测。” 第二日,荣逸泽陪着婉初回了傅府。婉初坐在厅里,心神不宁。 马瑞很谨慎地在旁立着。有阵子没见,婉初见他头发上也添了斑驳花白。可心里有结,对着他自然难以和颜悦色。马瑞看在眼里,也不太在意,态度恭谨若常。倒叫婉初仿佛拳头打在了棉花里头,软绵绵的,想发作都没有机会。 荣逸泽不过先进去了一阵,这时候还不见他出来,婉初便有些急了。最后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头走,马瑞恭敬地拦住了她,道:“格格,少安毋躁,大爷不会怎样荣先生的。”那声音里居然掬了几分难掩的酸涩。 婉初却并不太信他,执意要往傅仰琛院子里去。正交涉着,却见荣逸泽走过来。她三两步跑过去,上下打量,见他安好,心才踏实。 荣逸泽脸上神色淡淡:“我带你去见你大哥。” 马瑞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跟在两人后头。 荣逸泽牵着婉初的手,携着她到了傅仰琛的院子,敲开了他的房门。婉初心里空空的,看了一眼荣逸泽。见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婉初这才松了他的手,缓步抬脚跨进了门。 马瑞刚想跟过去,荣逸泽却拦下他,把门带上:“巡阅使说要自己来了断。” 马瑞眉头蹙得更紧,喏喏道:“大爷的身子……”后头竟也说不出来了。 荣逸泽安慰他道:“她一个姑娘家,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1 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马瑞叹息了一声,随着他退到了院子中央。 起坐间有一口落地的摆钟,嘀嗒嘀嗒地摇摆个不停。婉初迈进屋子里的时候,第一眼就瞧见了那口钟。不知道怎么,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时光倒流的感觉。 屋子里并不亮堂,帷帐半掩的里间,一如既往简单却见奢华的陈设。她不是第一次进傅仰琛的房间,却第一回有一种恐慌的感觉。她是希望闪过帷幔后,就能见到母亲的,却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等她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她却失望了。床上只半靠着傅仰琛一个人,玄色的纺绸寝衣,虽是仲夏,仍然搭着一块细毯子。额上竟然也没半点汗意。 婉初有一阵子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孱弱成这副病容了。傅仰琛见到她的时候,很努力地笑了一笑。 她从光亮处走进来,恍惚眼前的人成了俞若兰。傅仰琛强笑了一下,指了指床边的方凳。婉初走近了些,没有坐下,而是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我母亲呢?” 傅仰琛被她问得怔了怔,她呢,去哪里了,又能去哪里? “……你是不是把她杀了?”婉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仿佛这样才能把她逼出来。 傅仰琛却是无言了,是他杀的吗?也许吧。轻合了眼,再睁开望向她:“你母亲她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她不是没想过,可看到她的信,她以为她还在,不过是不敢见她,于是心里又生了希望。现在,他口里轻飘飘的两个字,又让她重新把那渺茫的希望掐灭,丢回到深渊里头。她更生出了一种又被母亲欺骗了一回的酸痛。 婉初的脸渐渐发了白:“无论怎么样,你叫她一声夫人,她是阿玛的妻子,总算得你的长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害她?” 傅仰琛闭上眼睛,让痛苦的神色都压进心底,再睁开的时候依然是那副炯然有神的目光,被那病倦的脸色裹着,有一种莫名的寂寥。 “夫人是自杀的……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如同你说的,我叫她一声‘夫人’,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夫人在船上就染了病。她一直瞒着不说,拖着请医用药。你也知道,夫人一直喝酒喝得凶,身子就不是太好。 “确实是我害了夫人……有一回我怕她住得太闷,请了夫人出去看戏,没料到路上碰上了埋伏,她替我挡了一枪,那子弹也取不出来。夫人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肝肺都不大好了,受了许多日子的苦……后来她偷拿了我的枪……” 傅仰琛说到这里,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这都是在深藏的悔意里,煎熬过百遍千遍的不可碰触的回忆。 婉初轻蔑地冷笑道:“她凭什么为你去死?还不是你骗了她!要不然她叫我拿金子给你!你想的不过就是这个。傅仰琛,今天要么你就打死我,否则,你这辈子都休想让我拿金子给你!” 傅仰琛轻轻地笑了笑,寂然无奈。他向来寡言少语,女人前头甚至算得上拙口笨舌,于是索性缄默。这些辩解的话,他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同婉初说出来。 记得四年前他亲自在车站接俞若兰,岁月似乎偏爱她太多。还是那张脸,双眸仍然带着初见时的灵动,却多了一分叫人心疼的沧桑凌厉。 他走上前去,给她行了一个大礼:“给夫人请安。” 她却眉目都没抬,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冷言冷语道:“我跟你父亲已经离婚了,也不是你的长辈,不需要也受不起你这样的大安。不是说婉初出了事情吗,还不快点带我去见她?”虽然是问他,但是眉梢眼角的轻蔑,早就透出她的猜忌。 他无言以对,只同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了她上车。然后,后座的两人便是无边的沉默。到了他给她预备的住处,俞若兰心如明镜般轻笑道:“大爷这是打算叫我长住吗?还是盘算了什么东西,要费这样大的手笔?” 他从前觉得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就算一句话都没有,在她身边坐着也是好的。 这时候婉初同她那时候的语气多像,他也是无话可答。那时候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是不需要回答。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需要同旁人解释什么,于是只能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望着婉初。 可婉初最恨他这副模样:他有什么脸面还在自己面前当大哥、充长辈?那目光在她看来处处透着伪善。 “你没话好说了吧?我同你也没什么好说,她葬在什么地方?” “马瑞会带你去……”他手抚在胸口,那里疼得他头发晕。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吗?见到的,就是母亲的坟墓而已。心底那种凄凉,简直无法言说。婉初涨红了眼睛,望向他时,居然看到了他眼底的凄恻哀痛,于是恨意更盛:“你不需要骗完她又来骗我,我没那么好骗!” 傅仰琛移开目光:“旁的话也无须说了,但只一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于夫人,没有过半点欺骗。” “夫人、夫人”,婉初本已走出几步,可听着这两个字,总是刺耳得厉害。她猛地转过身来,快走了两步到他床前,把俞若兰写的信抽出来扔到他脸上:“你现在还叫她‘夫人’?你怎么对得起她?还说你没骗她?你没骗她,她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下面那句,“她怎么会对你动心?还替你挡枪?” 她真是替母亲不值。一辈子求一个有情人而已,却一而再地遇人不淑。面前这人,连实话都不肯说。 婉初愤然离了他的房间,紧紧咬着唇,攥得指节发白。 走到庭院,荣逸泽就看见她脸色不太对,还没走过去,马瑞却一个快步冲到她面前,长袍一掀,跪在了她的去路前。 婉初皱着眉头,冷笑道:“这是干什么?我怎么敢受马总管的大礼?” 马瑞肃然地给她磕了一个头:“这个头不是为旁人,是我欠夫人的。我知道大爷不会同格格面前说什么开脱自己的话,只会叫格格误会更深。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编排的,同大爷无关。” “你是他的什么人,自然向着他说话。” 马瑞又磕了一个头,抬起来,正色道:“大爷是傅家嫡长子,格格真以为他从来都不知道金子的事情吗?只不过大爷从来没动过主意罢了。老王爷过世的时候,正是大爷同俄国人交恶的关头,是我同大爷拿的主意,将夫人骗回国,请她念在过往的情分上,出面将金子借给定军渡一时难关。 “夫人只说不知道,大爷也并未有过半点为难。都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大爷要真动了什么念头,格格,您当他真没手段把金子弄到手吗?若真不叫格格知道什么事情,格格这辈子怕都不会知道。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2 “留,是夫人自己的意思。若说大爷有什么私心,不过是少年时受过夫人一回救命之恩,念念不忘了这二十多年,只想寻着机会回报罢了。至于夫人怎么跟格格交代的,咱们不知道。只是奴才跟着大爷这么多年,见不得大爷受这样大的委屈!” 婉初听出他言外之意,脸色越发冷漠下来:“好,我知道他有天大的本事,叫我母亲骗我,叫金姐也来骗我。人都死了,还不由着你说!你若有本事,叫他当面到我母亲坟前说去!”说完从他身边绕开,是半分钟都不愿意周旋的厌恶。 马瑞还想辩解,荣逸泽过来将他搀起来,低声道:“她在气头上,这时候说不通道理,回来我去劝劝。劳烦马总管领我们去一趟夫人的墓地。” 马瑞望了望婉初的背影,只得长叹一声,点点头。 马瑞一心惦念着傅仰琛的身体,送两人去了俞若兰的葬处便匆匆回来见傅仰琛。 还没进里间,就听到一阵咳嗽声,马瑞更是紧走了几步。直见到三姨太在他旁边伺候着,这才放下心来。 三姨太眼见他身子越发孱弱,心底伤痛,面上却不大敢表示。多垂着眼眸,生怕眼眶里憋下的泪一不留神就掉出来。 傅仰琛咳嗽完一阵,喝了三姨太端的药,才稍稍平息下气喘。三姨太乖顺地捧着托盘出去。马瑞知道傅仰琛是动了神思,这才引了咳嗽,便皱着眉头劝解道:“大爷,就是不为您自个儿,为了定军、为了大少爷,您也要顾念顾念身子。” 傅仰琛点点头,又从枕头下摸出俞若兰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是方才自己眼花看错了字。眉宇间的病容里染着一点欣喜,又胶着着一丝惘然。仿佛是临着一渊泄雪深潭,被那飞泄的水珠扑得荡漾又心悸。 马瑞并不知道那信的内容,不过傅仰琛对俞若兰的这份情谊却是一直看在眼里的。有时候也忍不住替他感慨,人都说老王爷多情,这个儿子,却真是配得上“痴情”两个字。 傅仰琛良久才从那年京州绵绵烟雨里回过神来,将那信又仔细地折起来,一边折一边轻声道:“我的身子是什么状况,你也知道,不过就这些个日子了。” 马瑞愁眉紧锁,忧然道:“宫里头又传出消息来,说是皇后的隐疾总也治不好,这几日怕就要送到东洋去了。那头又送来了个东洋姑娘,要给逊帝做贵妃。东洋人资助修的小皇宫已经完工了,皇上被那些个人撺掇着下个月初要去新京大婚,他这一走,再回来可怕就是难了……” 马瑞顿了顿,望了望他脸色,接着道:“军中这些年若不是您弹压着,主战的主和的、保皇的倒皇的才得这样好阵子表面的相安无事。我真是怕,大爷您有个三长两短,这重担落就到大少爷肩上了。虽然大少爷老成持重,可我总担心他年纪轻、气性高、耳根浅,怕被那些个老头子一闹,先稳不住,倒中了他们的算计……” 傅仰琛双目微睐,没有答他的话,却说起往事:“想起当年入会的时候,众人歃血为盟,直言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到最后有人舍身成仁,有人背信弃义,有人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突然他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我大约就是‘背信弃义’的那一群。”继而神情肃然道,“我自问上愧对列祖,下愧对当年同志好友。傅仰琛能做‘小人’却不能做‘国贼’,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叫博尧做! “马瑞啊,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师傅教书的时候叫我们背《满江红》? “马革裹尸男子志,虎头食肉通侯相。更胸中、十万拥奇兵,人皆仰。腰金印,垂玉帐。忠胆锐,雄心壮。倚辕门几望,北州驰想。且倒长江为寿酒,却翻银浦千寻浪。 “就算是死,总也要挫骨扬灰得有价值,让这份病体烂肉死得其所……你下去安排,月底阅军,然后坐专列到新京贺婚。你就在白石桥送我一程……一旦东洋人有什么异动,你偷偷放出风去,就说是他们做的。博尧要同那些老头子翻脸,他占得国仇家恨的理。不管他们信或不信,总堵得住他们的嘴。 “你记得我上回交代的事情了吗?只要格格不反对,你就把我的衣冠冢安在兰庭。” 马瑞却料想不到他是这样一番安排,急切地想打断他。可见他眉头忽而锁得更深,左手轻轻按住伤口,不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轻言缓笑,抛了一句:“她一个女人,倒比男人都能忍。疼得这样厉害!”然后笑意更盛了。 马瑞倒真说不出半个劝解的字来,如同他所说,这身体不过是拖一日是一日。他戎马一生,总惦念着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难道真要他在病榻前等死? 于是他将嗓子里的哽塞生生咽下去,艰涩地说了一个“是”。 婉初一直在俞若兰的坟前呆呆立了半个时辰。她万万没料到,母亲是葬在这里。 方才车子一停下,落入眼中的不是黄埃散漫风萧索的荒郊野地,而是一个旧式庭院前头。抬眼见葱葱碧绿的枝丫在粉墙黛瓦上空摇曳,婉初只当走错了地方,却见马瑞先前头引着,拍开了大门。 有老仆过来开门,恭敬地迎了众人进去。婉初跟在他后头,简直不能相信。 凿池堆山、栽花种树的小桥流水,曲廊回转步移景易串联着雕梁画栋的亭台廊榭,看不及的图案各异、形状精巧的花窗,脚下迁伸不尽的卵石铺路。镶边绵延的沿阶草,点景的翠竹湖石,转角的芭蕉,花坛里当季的花卉,小品的白石桌椅……一物一景都像是从母亲曾经的一幅工笔画《故园》里走出来的。 看到婉初不可置信的目光,马瑞平然道:“夫人从法国回来后,一直都住在这里。受了枪伤后,大爷为了照顾方便,才将夫人接到府里。”言尽于此,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这一处园子比荣逸泽那一处不知道精致讲究了几倍,荣逸泽也不禁感叹:“巡阅使真是有心。” 马瑞却淡淡道:“这宅子,十多年前大爷就置下了。当时不过图一个念想,没料到夫人真在这里生活过几年。格格怕是没印象了,听大爷说,这园子是照着夫人姑苏老家里长大的园子造的。” 走到湖中心,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四角凉亭。亭子里偏左的位置立了一块碑,上头只刻了“兰冢”两个字。 马瑞朝那墓碑鞠了一躬,低沉着声音道:“这是夫人的墓。” 婉初一瞬不瞬地立在碑前,喃喃道:“她就葬在这里?” 马瑞点头道:“是。夫人本来坚持把骨灰撒了,可大爷……” 难怪她不走了,走了一辈子,怎么不累呢?能在咫尺山林里,寻一点故乡的念想,浅酌慢饮地消磨光阴。身旁有个相陪的人,是真情也好,是假意也罢,都不重要了。 “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3 格格若想陪陪夫人,可以在园子里住下,都有人打扫伺候。” 婉初有些发怔,连马瑞走了都不知道。还是荣逸泽牵着她去房里,简单吃了些饭菜。婉初的话更少,仿佛有许多许多的话都挤在胸口,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留下,要替她守满四十九天的孝。 半月后,定军盛大阅军。蛰居久不露面的傅仰琛,意外地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外头强撑了一天,等坐进车里,军帽下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戎装礼服内的衬衣也已然湿透。众人匆匆将傅仰琛送回了王府。 临去新京前,一一见过大大小小的众多子女,聚在一处强作随意地吃了一顿饭。第二日,照常是三姨太照顾他起居,服侍他穿衣。 “老爷身体成了这样,还要远路奔波……”她将武装带缠绕在他腰间,他病体消瘦,系得比往常又紧了些。她从来不在他前头谈论公事,看他这样,却终是忍不住了。手下还没停住,理了理他军章,抚平衣服上微小的褶皱,将军帽捧给他。 傅仰琛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身后娇小、满面含忧的三姨太,总还是有些愧意。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性子弱,有什么委屈别总自己憋着。我不在家,万事博尧都能做主。” 三姨太仍旧垂着头,再抬起看他,早就泪眼模糊:“老爷非要去吗?” 傅仰琛怔了怔,沉默从来都是他的回答。三姨太忙扯了帕子擦去眼角泪花,哽咽万难地低声道:“老爷,一路保重。” 傅仰琛这才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他离开从来都没有迟疑,连赴死都这样果决。三姨太不敢再想下去,跟了几步,最后只得倚在门边目送他越走越远。 北去列车的轰鸣里,他一个人独坐在包厢里。侍从官泡了杯君山银针,他要清静,叫人都远远退到前头。静静地看着银针升沉起落,想起俞若兰当初曾经故意为难,说只喝这一种茶,茶具也要讲究到分寸不差,他叫人快马加鞭地寻来醴泉山水…… 等他集齐了东西,她却莞尔一笑,将冲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你不是军费紧张吗?怎么也这样铺张浪费?我可没金子赔给你。你当我真爱喝吗?其实,我就是喜欢看它漂来漂去的好玩罢了。” 他那时候也是不说话,默默地喝了她泡的茶。就算先前一点点的苦涩,那后头紧接着的甘醇却真是诱人想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原来不经她的手,这茶的滋味相差何止千里? 侧头望向窗外,绵延无尽的沃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笼在一片细雨迷蒙之中,无端地叫人添了一份江山已远、美人已去的没落感。 他微微地笑了笑,想起她留的信,“细雨湿流光”,他们似乎注定从这细雨里相识,再结束在这烟雨里。能得她几行春泪,总归是无憾了。 第二十六章 江山犹是昔人非 那一年暮春,京州的雨下得意外的缠绵。连着几天,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等从衙门做事回来,居然细雨绵绵。 那时候的傅仰琛还是挥鞭决白马、身着正蟒补子的青年贵族,纵马长街,将行到王府门口,远远瞧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大街旁。 垂帘掀起一角,从里头伸出一把极其抢目的油纸伞来。 那一抹柔粉色,引得他猛然牵住缰绳。白马嘶鸣,转了一圈,才在府门前止住马蹄。他高高地坐在马上,随着马儿兜了一个马身。不过这一个兜身的工夫,那油纸伞已然撑开。 浅粉红底子,沿着伞边勾了一圈荷叶,正中描了一朵桃粉色的荷花。雨不大,聚集了一阵才有水珠顺着伞筋渐渐滑落下去,连那水珠都带着缠绵的味道,是赫然从江南雾雨里走出的模样。 他先是被那伞勾住了眼神,有听差的过来给他牵马:“我的爷!都连着下几天的雨了,也没人伺候您穿雨服出门吗?瞧这一头水!” 他哪里听得见他们的话,撩袍翻身下了马,扔了马鞭给下人,走了两步。可还心心念念着那把伞,不知道支着那样一把伞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又转头看过去,那伞依旧挡着面孔,从马车上下来,只露出了衣衫。 粉荷色万字皱紧身袄,肘臂、袖边镶滚着玉色细边。百蝶穿花软缎长裙下头,随着移动露出浅杏色的缎面绣花鞋头,若隐若现绣着一只翠鸟。衣襟前的纽襻上挂着或金或玉的装饰和香囊。 姿态袅绕,就算没看到容貌,也知道是个可上画的姑娘。 傅仰琛看得怔了,知道不该盯着人家看,转身要进府。可心里的画空了一处,总是想画满。 看她衣着华贵讲究,是个富贵人家小姐模样。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独自一人,还提着一只不大的藤箱。他觉得好奇,下意识放慢脚步,又回头看她。她却是往府门这边走过来,离自己更近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果然,那伞檐儿渐渐扬起来,先是一只尖尖小巧的下巴,再是秀气的鼻头,直到整张脸都从伞下露出来。 有雨丝飘进伞里,她仰着头,看着大门上的门匾。不知道是雨飘进眼里眯住了眼睛,还是她在笑,是一双盈着笑的月牙眼。 那小姐看完门匾,继而看见了他,偏着头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本是他在偷看她,这时候反被她这样堂皇地打量,傅仰琛没来由地觉得窘了,轻咳了一声,借故低了头,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心里想,这姑娘真是放肆。可又不是贬义的,心里带着一丝欣喜。 这时候反而不知道是走是留,转了一念,很矜持礼貌地走近了几步:“姑娘是来寻人的吗?” 因为他身量高过她许多,她将头又扬了一扬,倏而妩媚一笑道:“让我猜猜,你是傅云章的儿子吧?”并不是询一个答案的语气,仿佛很是胸有成竹。他父子俩是很像的。 强拗官话的苏州腔调,软软糯糯的。他有些诧异,这样就叫了父亲的名讳。可他却气恼不起来。看着她的一双笑眼,富养出的端庄后头藏着一份被宠坏了的骄气。可那骄气,也不十分的夺人,衬着那一双灵动的笑眼反而有一种有分寸的娇俏和顽皮。 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还是问她:“姑娘你找谁?” 她笑意更浓,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那笑停住,低头想去取什么东西。可这时候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箱子。于是又抬起头来,将箱子放在地上,又将伞递给他:“帮我举着伞。” 他像迷了心窍一般,接了她的伞。伞柄是一块玉石镶套的,她握过的地方温润带着轻香。他替她举着伞,因为身量高,伞也举得高。 雨丝像都故意往她身上飘一样,他不得不弯了弯身子,就着她的身高,将伞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4 都移到她上方。 她低头在纽襻上解什么东西,并没在意他细微的体贴。仿佛什么样的体贴在她看来都是名正言顺一般。 大约是丝绦缠在了一处,她眉头蹙起来,有几分恼气。他垂着目光看她,心底柔柔软软的也撑满笑意。他在想,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宠坏了的姑娘? 俞若兰终于从纽襻上解了一块玉佩下来,长长嘘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他,这回笑里头的顽皮更浓了些,拉了他一只手,将那玉佩放在他手里。 傅仰琛顿时呆了呆,哑口无言地看看玉佩。 她掩口笑了笑,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没料到你有这样高。” 他是头一回被姑娘这样大方地送礼。雨还没停,太阳却意外地从云后头出来,那一缕正洒在伞上那一朵桃色的莲花上。伞底下渐渐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粉色,把他的脸都熏得发红。手心里的玉却是刺着心的冰冰的。他直想将那冰凉,盖住发烫的脸。 她从他手上要回了伞,又提起箱子,往府门处走。到了府门,她对听差的道:“去叫你家王爷出来,说新夫人来了!” 那听差中的一个,是随傅云章去过江南的,被眼前的女孩子的话惊得呆了半晌,然后看了又看,顿悟一般飞快地往里院跑去回禀。 俞若兰转身又看了看仍旧站在雨里的傅仰琛,顽皮地笑问道:“你们旗人见了新夫人,是不是要磕头请大安?” 他第一回见俞若兰,那一份短短的缠绵后是心底无尽的阴雨绵长,时光渐渐模糊了后头的岁月。 他有自己的府邸,似乎后来也没怎么见过成为“夫人”后的俞若兰,满心都被推翻旧制、共建新国的热血充满。 那一回同会友刺杀庆王失败,他掩着同志撤退,却被一群亲兵追捕。一时间慌不择路,进了一间洋服店。店里站着一个姑娘,却是府里头的大丫头翠枝。 翠枝见一个人冲过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府里的大爷。傅仰琛来不及同她解释,急道:“回头有人来,就说什么人都没见过!” 翠枝是个极有分寸的,忙点头称是。 他正想穿过内堂从后院跳出去,却听到内堂有人往外出来,只好撤回身。可店外急乱的步伐隐隐靠近,他一眼瞥见垂着重幕的里间,想也不想一个闪身就躲了进去。 翠枝吓得正要叫,又不敢叫,忙捂住自己的嘴。 傅仰琛没料到这是一间换衣间,更没料到有人在里头。眼前人影一晃,他下意识将那人影一带,捂住她的嘴,制固在墙上。 接着鼻端就盈满了淡淡的清香,一双粗粝的手底下是软润的触感,手上面是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四壁灯光下闪着琥珀的光芒。 那眼睛似曾相识,惶惶然之后便是费解的诧异。她也不再挣扎,而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要同他说话。 傅仰琛这才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电一般松开了手,垂首低低叫了一声“夫人”。 俞若兰顺势扯过衣架上的衣服挡了挡前胸,看他神色匆忙,手压在佩剑上,是随时要拔剑而出的模样。 她费解地叫了一声:“贝勒爷?” 垂帘外头步伐声更近,他知道不能在这里连累她,正要出去,俞若兰却一把拉住他:“可是在躲什么人?” 傅仰琛点点头。 俞若兰按住他:“你不要出去。” 他有两年没见过她,她如今已经是妇人的打扮。身上穿了一半的洋装,他才想起来似乎父亲最近要往欧洲出访。 他现在是想出去也不能出去了。追兵已然到了店里,一阵乒乒乓乓翻动的声音。 首领的军官遍寻不到,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这一间垂着厚帘幕的更衣间。翠枝一慌,支起双臂挡在门前:“大胆!可知道谁在里头,也是你敢闯的!” 洋服店老板和伙计也从后堂被押着过来,唯唯诺诺地向那首领道:“军爷,这里真没什么乱党。今天是德清王府的四夫人来挑出洋的洋服。” 那首领显然不信,双拳当空一抱:“我奉命缉拿乱党,放跑了一个你有几个脑袋向我们大人交代?” 翠枝扯了腰间的腰牌递给他:“这是德清王府的腰牌,请军爷过目。” 那人接过腰牌看了看,果然是真。可边上一个副官又低声道:“千真万确,确实看到一个可疑的往这边来了。” 那首领将腰牌还给了翠枝,却依然坚持要检查。 傅仰琛额上冒了冷汗,他躲在这里,万一被查了,连累家人不说,她衣衫不整,万一传出去,不知道怎样坏了她的名声。 俞若兰听得分明,看了看傅仰琛,皱了皱眉头。听见翠枝发出急躁的“嗳”声,显然是拦不住了。 她忽然大声凛然道:“看了王爷的腰牌,还敢往里头闯,大人好大的官威!不如就放胆进来瞧瞧到底是王爷家的内眷还是你们要追的乱党!” 外头的人听到声音皆是一愣,为首的几个面面相觑。有一个眼珠一转,赔着笑道:“原来真是夫人在此。奴才们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夫人给个方便出来一趟,让奴才们搜一搜。” 俞若兰一声冷笑:“好大胆的奴才,本夫人也是你狗眼看得了的!” 被骂的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难看。另一个又劝解道:“奴才们可以叫下头人都回避出去……实在是确实有人看见那乱党跑到这边……” 话还没说完,突然里间扔了一件东西出来,接着接二连三又有东西扔出来,众人仔细一看,都煞白了脸。扔出来的,分明是女人的衣服。 “这样还要搜吗!” 带兵的几个看着地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在这里了。里头的人此时怕是赤条条一个,她一个贵夫人,也万万没道理护什么人到这个地步,最后只得讪讪地告罪退了出去。 傅仰琛怎么也没想到她大胆到这个地步,从她动手解衣剥衫开始,忙转过身去,涨红了脸,连气都不敢出。 翠枝见人走远了,方才急忙把衣服递进去。他仍旧入了定一样面壁而立,又是发窘又是发恨闷。 直到俞若兰轻轻拍了拍他,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她已然穿好了衣服。 俞若兰想说什么,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世道这样乱,贝勒爷好自为之吧。千万记着,你傅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然后又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他僵在里间,还能听见她压着声音,极其冷肃地同翠枝道:“记住,你今天什么人都没见过。走漏了一点风声,仔细你身上的皮!……” 这一面后不久,傅云章还是辗转知道了他在做这样株连九族的谋逆大事,为保住全家性命,找了个借口将他除了家谱、踢出帖册,赶出家门,只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一跃马背,驰骋天南海北,似水流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5 年就是这许多年。 铮铮铁石锻造了心肠,可再坚硬的心,总有一处不可告人的柔软。那柔软的种子,自那日细雨霏霏里不慎种下,冰封在伦理的地下,在漫长的岁月里酝酿发芽。当感情的平原荒芜一片的时候,终于破土而出。在违背伦常的诱惑下,在冰雪覆盖的心头,终于生成一片不可言说的春意江南。 他在孤独的时候偶尔怀念她,无意中得了她的画,就造了这样的院子。每回款步其中,他仿佛都能看到一个俏皮的女郎在赏鱼、攀花、下棋、作画。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却哪里都没有她。他没什么奢望,但只怀念都觉得是奢望。 直到马瑞鼓动他将俞若兰接回来,他才真正动了一念私心。十多年了,她离开傅家,独自飘零,见一面也是好的。 马瑞请她将金子拿出来,帮定军渡一时难关。他不是没愧疚的,虽然是傅家的东西,可他觉得开口向她要东西,叫他分外难堪。当她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信了,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俞若兰在兰庭住下,是赌着气的。她那时候满胸的恨意无处排解,这样一个样貌酷似傅云章的人在眼前,她高兴了就同他说说话,生气了就言语犀利苛责挖苦。他觉得她变了很多,又觉得一点没变,仿佛,她就该是这般脾性。 有时候喝醉了,她就婉媚一笑,撑着下巴看他道:“你不如陪陪我,也许我高兴了,就把金子给你了。”他都默然受着,喜怒无常也好,无理取闹也好,在他心里头都还是从前第一眼的那个样子。 她出入自由,却从来不出门。闲时作画,画完就撕,撕了再画。她画得极好,字也写得好。撕碎的东西他都叫人收过来,他再一一抚平,粘贴好细细收着。 过了两年,俞若兰病得重了些,终于听了医生的话戒了酒。也不太闹了,闲的时候他去,她就同他下下棋。 他棋艺出了名的好,有心让她,可她又要强不许让。她从前棋下得也是极好的,十多年没再摸过棋子,都生疏了。一旦落了下风也管不住脾气,轻则弃子,重则掀盘。他都让着,也不着手他人,亲自再把棋盘拾起摆好。 她气头过了,便同他一同捡棋子。她敛眉垂首的模样,在他看来就是认错了。他这时候才会说一句:“夫人这是何必?”不是责怪,只是不明白,她这样大的脾气伤的还不是她自己? 他虽然妻妾四个,不是媒妁相娶的,就是因事制宜、便宜行事的。也有温柔娴淑的如花美眷,可似乎都算不上真心爱的,因此他素日里也不费心着力宠爱,却把这份耐心全部交付到她这里。 他有错觉,以为还是年轻时的他们。有时候偷眼一看,她保养得再得当,眼角也有了一丝淡淡的纹路。他只当她把自己当成父亲去恨,当成父亲去爱,生生受下她的脾气,却受得一点怨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叫她“高兴”,也只想叫她高兴。他真忘不了那个放肆打量过他的小姐,忘不了那个拉他手送他东西的娇俏小姐。 他知道她从前爱听昆戏,便邀了她出去看戏,回来的路上中了人的埋伏。她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了一枪。他看着血没了断地往外头流,心也跟着变冷,好像那子弹穿透的是他自己的心。 她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人家说肝病久了,不出几年就要成干黄的老太婆了,我不想那样,现在死了也好。” 这枪伤把她的身体拖得更弱,他每天都要去看她,最后索性接到后罩楼里。她病得狠了,反而把脾气都磨没了,每日都安安静静的。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他受宠若惊地听着。也想同她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沉默得近乎木讷。 有一回她靠在床上,看着他很熟练地给她削苹果。他递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夫人请用。”半晌她都没接过去。 他这才抬头望她,她只是颇有意味地笑望着自己,问他:“你怎么不叫我名字?” 他一时惶恐,手一抖,苹果差点滚落下去。她笑着接住苹果,咬了一口,满口都是酸涩。那笑容渐渐淡薄下去,怅惘地往窗外看去:“我是汉人,你是旗人。扬州十日你的先祖几乎灭了我满门,我同你有国仇。你阿玛负心于我,叫我去国离家,我同你算有家恨。你这是何必?天下之大……算了。”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说,他后悔怎么不同她说。告诉她,这世间山河浩荡四海苍茫,就算容不下这样的两个人,他总可以给她一段念想,叫她知道有人毫无所图地念着她,只为叫她别再去恨,恨过往、恨从前。 可到她临终前,他都没这个胆量开口。既没胆量问她,也没胆量同她表白。她也是胆小,怕他不是真心。倘若是真心,他自然会去问婉初。倘若是假意,反正人都死了,她什么也都不怕了。再也不怕负心人了。 手中的水晶杯渐渐冷去,傅仰琛望着沉浮已定的茶叶。种种过往都已然尘埃落定,他突然想起她曾经拿给他猜的一个灯谜。他费尽思量到如今还没想到答案。 想起她狡黠的笑眼,他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容还没到头,倏然一声巨响,都消失在灰飞烟灭的永恒里。 婉初立在亭外,她身边的花架子上爬满了一丛络石,这时候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葱白色的小花,随意地密密匝匝纵横在整片整片的绿波里,风一吹,扑面过来就是香气。 荣逸泽揽着她,静静地看着马瑞带着人在俞若兰的墓碑下葬了一件半旧的补服,上头搁着书信和玉佩。婉初惘然望着忙碌的人们,喃喃道:“他这样处心积虑留我在定州,就为了这个……真不知道是他傻还是我傻。” 等到墓碑立好,马瑞将傅仰琛留存的一箱画稿在碑前烧尽。隔着细雨,四周繁色的荷花点缀着深翠的湖水,婉初远远看着两座没名的墓,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是庆幸、是无奈还是遗憾,都是旁人所感,再也影响不了他们了。 荣逸泽送了马瑞出去,转回来再来寻婉初。却见她蜷膝坐在长廊下的栏椅上,微露着一双眼睛,脸颊都埋在膝盖里。仿佛是从黑暗的甬道里突然走到正午的太阳下头,整个人呆呆傻傻的。 长廊的对面正是两人的墓碑。 他走过去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婉初目光本落在对面的墓碑上,这时候偏过头来看他。他才看见她腮上晶莹莹的一片,膝上那一处软纱也都比旁边的色深些。原来是默默地在哭。 荣逸泽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伯母怕不想看着你哭。你看她总算有个好归宿。” 婉初接过手帕自己擦了擦,缓缓揽住他的腰,把下颌搭在他肩上,半晌才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在想那个孩子,在想我母亲…… “其实我从小就恨她,只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6 是我从来不敢承认,因为觉得她可怜。后来以为她又骗了我,所以我就索性堂而皇之地恨她了。” 荣逸泽知道她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直到要把自己绕到作茧自缚的地步。正想劝慰她,却听见她又说:“你不知道,从她带我走的那天,我就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是她让阿玛遗弃了我。她总时不时地自嘲‘弃妇’的身份,分分钟钟地叫我不能忘,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后来除了功课,她也不大管我。” 她顿了顿,苦笑了一声,涩涩道:“连第一回来月事,都是家里的女仆教我的……我特别害怕走她的老路,于是就想着办法同她不一样。后来阿玛病危的时候,叫我回来,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因为终于可以离开她了。 “我总怕人家对我太好,又怕人家对我不好。然后就更不愿意同人交往。我想,如果没人同我好,有一天他们对我不好的时候,我也不会像她一样那样疯。可别人对我好了,我又发疯地想对他更好,生怕他有一天对我不好了。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他肩上那一处很快又湿润了,她仿佛有许多的话,非要一股脑儿都说给他听。他总是心疼她,听这些都止不住心底一牵一牵地疼。 “我明明知道她的不得已、她的不甘心,可还是不能理解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恨她。我对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一转念想到我自己,我知道,那孩子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恨我。就算他知道我的不得已、我的苦处,也一样不会原谅我的遗弃。 “所以慕泽,我不能丢了那孩子,我不能去骗他,我想同他说真话。告诉他就算我同他父亲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也是有母亲的,他受的疼爱不会比旁的孩子少一分,他不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婉初从他怀里退出来,抬起眸子看他,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有些紧,显得有些踯躅和紧张。 “母亲那些余情或者心结不过都是在伤自己,伤身边关心你的人。等到有一天终于厌倦了,却已经学不会怎样去正常地爱别人了。她总算幸运,有人这样迁就她、等她。我也这样幸运,你一直这样迁就纵容我。所以我很怕这样的决定对你不公平,让你觉得委屈。” 荣逸泽微微地笑着望着她,眼里尽是温柔的笑影:“这样很好,婉初,真的。” 婉初抿唇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同你商量。那些金子……其实,我不是真想霸占着那些东西。阿玛遗言我不能不听,但我能体会到他们这些带兵放马人的难处,往大处说,大哥总还不是一个那么不堪的人。 “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把那钱分出一部分办银行,贷款给他修铁路也好,办学校、做慈善也好,只要用在正途,也算有了个好去处。” 说到这里,她又恳切地望了望他:“至于剩下的,我想分成两半,一半给那孩子。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荣枯胜败有时候不过是朝夕指顾间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他打算。另一半……”她忽然两颊浮出些羞涩,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头随着声音低了一低,幽幽道,“另一半留给咱们的孩子。” 荣逸泽微微发怔,倒是不在意她怎么安排处置那些金子,而是被那句“咱们的孩子”震得有些发晕。他们的孩子?真的有孩子了?真的也在世间有了那么一件他们共有的东西了吗? 婉初没等到他的回应,心里有些忐忑,抬头望了望他,却见他怅惘的模样,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高兴?” 荣逸泽这才灵魂归位般忽然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方才把她落在地上,不可置信道:“是我当爸爸了吗?” 婉初刚才被他一吓,哭笑不得,看他难得地泛着呆傻的模样,轻笑着点点头,带着一点娇嗔:“你不是一直盼着的吗?” 荣逸泽还没省悟过来她话间的意思。婉初轻捏了他的鼻子:“谁晚上总嘀嘀咕咕地说要个孩子?” “原来你装睡呢?”他低头浅笑。 婉初的脸霎时烧红了,嗔怪了一句:“要不装睡,还不知道你还要怎样呢……” 他只是高兴得没了分寸,不管不顾地抱着她,再怎么样都不想松手。 时光宕然来去仿佛一个长长的轮回,他们能在这里、在一起,不用隔着声嘶力竭的临渊忐忑,也不用隔着生死只能到奈何桥上徘徊等待。就在这一生、就在这一世,有多好。从前再多的苦难,都叫人感恩,也都算得命运的眷顾。 孝期过后,两个人打点好行装预备回晋原结婚。临行前婉初想要见一见金令仪同她告别。去了两趟寝室,总没遇着人。顾忌到母亲,婉初没有留兰庭的住处,给舍监太太留了荣逸泽在定州的一个宾馆的长包房的地址。 等了几日总还没见她找来,因为有了身子也不方便再等,于是定下第二日便启程。 过了子夜,突然有人在外头拍门,将两人从梦里惊醒。这样深的夜,那拍门声听起来过分突兀,总叫人心里悬荡着。荣逸泽起身去开门,婉初放不下心来,于是也披了衣服跟着过去。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衣服、头发湿漉漉的女孩子。婉初见了她,不免心惊,叫了一声:“令仪?” 金令仪没料到会看到婉初,也是怔了怔,可眼中只闪了一丝惊讶,并没有惊喜。脸上落满了水珠,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冰的,脸色苍白苍白的。 婉初拉着她进来,叫她坐下,忙去给她拿帕子擦脸。金令仪的手也是冰冷的,仿佛是从数九寒冬里走过来的人。娇娇小小的一个人陷在沙发里,看着就叫人心疼。 她看了看婉初,又看了看荣逸泽,才艰涩地说了一句:“小林死了。” 说完这句话,仿佛又被话里的内容震撼过来,怔怔的神情终于变成了一种哀痛。拿着帕子,才擦干净脸上的雨水,可腮边又一串接着一串的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头低着,肩膀不可控制地耸动着,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婉初也惊住了,同荣逸泽互望了一眼。荣逸泽没说什么,劝她去倒杯热水过来。 婉初一路走一路又觉得诧异,金令仪似乎不是来找自己的,这是专程来找荣逸泽的。想着小林复杂又神秘的身份,她忽然有些忧心。 起坐间里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见婉初过来,都自觉地止住话题。婉初自然没掩饰脸上的疑色,将茶杯轻轻放进她手里。 好半天金令仪黯然的眼神才聚了一点灵气,机械地喝了几口热茶,惶然的神色渐渐被另一种执着的表情代替。站起身,同荣逸泽说了声:“我替小林谢谢慕老板了。”又望了望婉初,上前轻轻拉住她的手,强自微笑着说:“同学一场,你看,你要走了我也没法送你。只能祝你们幸福了。” 婉初看着她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7 眼眶红着,是拼命忍着眼泪的样子。什么话都问不出口,只能谢了她的好意。 后半夜两个人都静静地躺着,谁都没有睡,却谁都没说话。婉初不知怎么觉得空气变得很重,吸进来也不能让心得到一丝喘息,只让那压抑越发的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久,荣逸泽终于开口叫了她一声:“婉初。” 婉初很快地回应了他一句:“嗯?” “明天你自己先回晋原,好不好?小林临终前托付了一件事情,我要替他去一趟新京取一件东西回来。” 婉初似乎早就预见过这样的事情,紧紧抱着他:“我不去,要去咱们一起去。” 荣逸泽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有了身孕。” “你知道我有身孕,就不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欠他的人情,我们都还了,你不是非要去的。” 婉初一想到刚才透过窗子,看见金令仪孤单寂寞地一个人走在黑沉沉雨夜里的样子,她就害怕。他们有多不容易才能在一起,怎么就不能自私一点,不去管旁的事情? 荣逸泽轻轻笑了笑:“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只要你不喜欢,我肯定不去做。可是婉初,有些事情,既然我有能力去尽一份绵力,我也定然不会推托。” 婉初知道他是早就拿定主意了,那些道理她自然也明白,可就是害怕。牵了牵唇角,低不可闻地问了一句:“危险吗?” 他顿了一顿,不愿意骗她,又不想让她担心:“不会那样简单,但我保证婚礼前一定到家。” 婉初还是忍不住落了泪。自己擦了擦眼泪,摇摇头:“你去,我不拦你。但是我也不走,我回兰庭等你来接我。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荣逸泽知道她性子拗,将她的头往怀里又揽了揽:“好,我一定好好地回来。若骗了你,叫荣三不得好死。” 婉初仰了仰头:“你是二公子。”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笑道:“那就叫荣二……” 婉初捂住他的嘴,叫他说不下去:“荣二一定好好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执拗又坚定,仿佛是在说什么真理。 他心底柔肠百转,揽着她默默地靠在一起,等着东方第一束明亮的光把黑夜从人间挤走。 荣逸泽走的时候,婉初没去送他。这不是生离死别,她坚信,所以只当是丈夫外出做事。她不过是个在家里等他归来的小妻子。白日里跟着厨娘学一两道家常菜,晚上去母亲墓前听虫鸣蛙叫,跟肚子里的孩子说几句爸爸的故事。她知道自己什么都能做,除了去瞎想。 入夜睡得也早,窗扉半掩,房外拐角处植着一丛高大的芭蕉。 渐渐落了几滴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像人轻敲带着旋律的京鼓。风送过来的潮气里夹着园子里繁华萱草的暖香,所以这雨也并没显出悲凉苦寂来。 婉初是枕着这一帘细雨入睡的。后来雨停了,月亮居然跳了出来。从那半掩的窗户里投了一束白亮,正落在她的脸上。这一点的光亮微微惊动了她,叫她的眼皮反射性地动了动,人却还没醒。 梦里,她顺着黑沉沉的迷雾里透出的一道光亮往前走,是趋光的本能。渐渐地,那光亮都四下散开去,往半空飘去。仔细一看,却是一盏又一盏的粉色纱糊的宫灯,都浮在半空中。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年幼的模样,手里提着一盏烧得只剩竹骨的灯笼,身边的嬷嬷也不见了。 前街后巷都笼在雾里,什么人都没有。她怕极了,在路边坐下,抱着膝盖抽泣。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婉初抬起头,认出是刚才同她抢灯笼的孩子一起的,便接着把头垂下,哭得越发伤心。 那男孩子穿着青色的长衫,袖口露着一截雪白的缎子衬,干净得不得了。他单膝蹲下来,问道:“小妹妹,你怎么还不回家?” 婉初听那声音清亮,仿佛是清晨沐过潮润的松尖滴落在草间的晨露。她复又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我的灯笼烧坏了,你们都是坏人。” 那男孩子却是笑了,朗星一样的眸子里虽然寻不到歉意,却也是满满的怜爱:“对不住,我朋友逗你玩的。哥哥给你蜜枣吃好不好?” 婉初鼓起腮帮子,气道:“我不吃坏人的东西!”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男孩子也一同站了起来,却是拉住了她的手:“小妹妹,你别生气,回头我给你画一个灯笼赔给你,你来我家里拿。” 婉初的眼睛亮了亮,歪头看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打探出他的话语有几分真假:“你哄我呢,我不信!” 那男孩子又笑了笑,露出一排糯米白的牙:“我叫荣慕泽,家住立仁胡同十七号。你可记好了?” 婉初喃喃着这个名字,从梦里头醒过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眼泪。周围仍然是无边的黑色,只有照在脸上的那束清朗无辜的月光,提醒她雨停了。 她恍惚了一阵,一瞬间不知道此时是何时何地,只清楚地记得那男孩子的话:“我叫荣慕泽,家住立仁胡同十七号。你可记好了?” 番外 但是有情皆满愿 婚礼的前一天,方岚还赶着场做最后一场《第十二夜》的演出。虽然男主角不再是梁树培了,可也没轮上韩朗做。甚至,连配角都没得做了。 因为小儿子要成家了,韩家给了一间西餐厅叫他学习打理,是一种“成家立业”的期望。韩朗虽然玩性不减,在经营上却是分外用心,不愿在方岚面前跌了面子,好叫她能放心做韩家的少奶奶。 方岚依旧活跃,一时也不愿意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婚前达成的协议是互不干涉对方的交际和事业,方岚这才颇是“勉强”地同意了韩朗的求婚。 婚礼办得盛大,一边是连任的交通总长的女儿,一边是新任商业次长的儿子。虽然官位略有些距离,可韩家家资雄厚,倒也补足了这一点点的差距。两位新人又是大学同学,放到哪里,都是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 新人在教堂完成婚礼后就回了韩家,等待休息后晚上大宴宾客。 婉初不过才三个月的身孕,肚子却隆得挺高,更加做不成女傧相。方岚也怕累着她,大多数的时间都叫她在休息室休息。因为荣逸泽不在,所以反而要分出些精力照顾她,更叫婉初过意不去。 舞会开场前,两位女傧相还有方岚一直交好的女朋友们都凑到休息厅里帮她换衣、补妆。一群女孩子在一处叽叽喳喳,评论品评谁的衣服美,哪里看到一位俊俏的青年……说起这些来,面上都带着笑,有一种对不可知道的未来的憧憬和渴望,又有一种娇羞的兴奋。 婉初坐在软椅上,微笑着看这些女孩子。她曾经也是她们中的一分子,或者说曾经也有过那样一份心。可现在,摸了摸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8 肚子,心里只有溢满了快要滴出来的满足。 一个圆脸的女孩子一边给方岚画眉,一边说:“你二嫂今天真漂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同你二哥的婚礼呢!” 方岚自知这位二嫂向来爱出风头,这种事情上,她向来也不在意,便笑着道:“要说漂亮,那还真数不上她。等下、等下,我拿我大嫂的相片给你们瞧瞧。”说着拎着裙子站起来,在抽屉里翻出了相片夹子,从里头抽了一张照片出来。 “这是我大哥和大嫂,在德国。可惜我母亲这人难相处,到现在大哥都舍不得带大嫂回来,怕被母亲委屈了。” 女孩子们拿着照片传阅,看的人莫不啧啧称赞。 照片最后到了婉初的手里,她对方轩林并没什么印象,可照片里的女子她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静穆含笑,这张脸实在是配得上“倾国倾城”几个字,那美貌却并不咄人,清澈如水一眼望得到底的女子。 婉初看得怔了怔。 另一个女郎凑过去看照片,“咦”了一声,道:“你大嫂看着眼熟。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 方岚接过照片笑道:“不可能……不过大嫂的弟弟今天倒是来了。就是清卿刚才说的那个极其漂亮的青年呀。你们要是谁想试试运气,回头我带着你们去搭个线,看看最后我能喝到谁的冬瓜汤……” 这话题格外叫女孩子们激动,说着说着又凑笑到一处。婉初也跟着微笑。 刚才就想起来照片里的人是齐素瑾来了。她心里暗暗地感谢上苍,也给了她一个好归宿,有那么一个人贴心地照顾她。 舞会开了一阵子,婉初就有些受不住大厅里的空气了。荣逸泽先前在北地受了重伤,这时候不方便出行,还在家里躺着休息。她是代表荣家人来参加婚礼的,也不好意思才开场就走,只好往人少的地方去透透气。 韩家是西洋化的人家,花园也都是聘请洋花匠打理的,宛如几何图形一样规整。高大的紫杉被修剪成各种形状,同一座喷泉搭配得相得益彰,颇有异国情调。 婉初从大厅里独自往花园里走,她是真心替方岚和韩朗高兴。 那时候她同荣逸泽刚回到京州,方岚得了消息匆匆就赶过来看他们。韩朗一如既往的殷勤前后,方岚虽然偶尔会闹些别扭,可对他却是比从前优待得多。 待到四下无人的时候,方岚脸上的笑靥渐渐散了去,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一朵雏菊,将那花瓣一片一片往下揪,末了,才落寞地说:“瞧,老天给我的答案,总是 要‘嫁’。” 婉初这才知道她玩的是这个游戏,于是也摘了一朵,递到她面前,笑道:“这次不如我来。万一这一回,老天给你的答案是‘不嫁’,你还嫁不嫁呢?” 方岚咬着唇不说话,却严肃地看着那纤细的白色小花瓣一片一片地掉下去。刚撕完一半,她突然捂住婉初的手,不耐烦了一样,道:“算了算了,我也是傻,玩这种孩子的游戏。” 婉初打趣道:“你看,嫁不嫁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心的决定,同老天有什么关系?” 方岚恼得瞪了她一眼,却一点也没法否认她的话,幽幽叹息道:“你看,演了这么多场《第十二夜》,戏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各遂所愿’。” 婉初只当她对梁树培还念念不忘,正想劝她,她却开口说起来,仿佛是压埋地底的秘密,终于等到重见天日的一刻。 “梁树培跟他女朋友分手了,开始我还以为老天终于给我机会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梁树培想去留学,你应该也知道吧。他们两家都是家境平平。那个傻姑娘本是无父无母寄养在舅舅家的,她舅母早就想让她嫁个有钱人做填房。为了给梁树培筹学费,她收了人家的聘礼,真就同意了,又托人找了借口把钱给了他。 “韩朗有一回无意中从亲戚那里辗转听来,过来告诉我,我就去问梁树培。可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还以为真是有好心人资助他的学费。我当时就想,我怎么跟她比呢?如果是我,我会不会做那样大的牺牲? “女子多是把爱情当作全部,爱情于男子却只是一部分。我问梁树培,若是有人许他荣华富贵前途无量,他可会义无反顾地放弃爱人?他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会的。 “婉初,你不知道,就是他犹豫的那几秒钟,我突然就不喜欢他了…… “你说,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爱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当有朝一日发现,那不是理想中的样子,爱情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婉初听完,也不禁跟着唏嘘,未几缓缓道:“韩朗会是个好归宿……就算最后没能如戏里一样‘各遂所愿’,但也算得另一种‘皆大欢喜’。” 方岚微微笑了笑,更像是在感谢她的好意:“我觉得像你就很好。三哥爱你比较多,所以你会比较幸福。” 婉初拉着她的手,摇摇头道:“不是这样。我爱他一样多,所以这样我们才能同样幸福。只是一味享受对方给的感情,自己不去付出,早晚有一天,他会累。我做过这样的傻事,我不敢再赌。只有更爱他,他才会知道,这份感情是值得的。” 走得累了,婉初在花坛边的白石椅上坐下,手抚在肚子上,噙着笑、垂着头兀自想着。一想到荣逸泽,便是满心满怀的柔软。 略一抬眼,看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个人,那人从灯火阑珊处怔怔地望着她。婉初心里一悸,霍然站了起来。 婉初本想转身就走,可一转念,她有什么可怕的?心底坦荡不拘,脸色也缓了下来。不过几秒停顿的工夫,听得那人缓步走了两步,叫了一声:“婉初。” 这一声于他,才真是咫尺的天南地北。 婉初略一颔首,回他道:“沈师长。” 沈仲凌觉得自己那早就麻木的心,终于复苏了,只不过,那颗心才一醒来,就尝到了痛楚的滋味。 沈师长?他心底苦笑。他从凌哥哥,到仲凌,到凌少,到现在的沈师长。这就是他的心一点一点被凌迟的过程,是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过程。 当他带着晚香一同来赴宴的时候,他从衣香鬓影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双目含笑,眼睛望着一对新人,目光里谁都没有,只是一种淡定的柔情。那一眼遥望,叫他僵硬了半晌。 是婉初吗?那脸,那身段,分明就是她。可又哪里不像她。 那时候他知道荣逸泽又活着回来了,他想婉初自然是不会死的。他心潮澎湃,恨不能把所有的离肠都说给她听。可是他又不敢。他回到家里,看着明争暗斗的女人们,听着梁莹莹不阴不阳的话语,都叫他清醒: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早就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了。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69 梁莹莹也不再跟他吵,不过一个讥诮轻蔑的眼神,就叫他难受。“你这么念着她,怎么不把她抢回来呢?我这个位置,谁都不让,除了傅婉初。只要她愿意回来,我就给她腾位子,成全你们。旁人,想都别想。你也少在我这里动什么主意,梁家军没了,我梁莹莹还活得好着呢!” 抢回来?他还能把她抢回来吗? 他满腔的愤懑无处可泄,便要寻找另一个带给他痛苦的人,于是对着桂军不宣而战。他不是不知道轻起战事的后果,只是他过得这样不快乐,那么不如叫大家一同不快乐。 他没想到就这样又见到她了。看见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步,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又怕惊着她。他填了满怀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可在她身后每走一步,那喜悦就消逝一点。 直到他叫了她一声,她的脸上从开始一刻的惊惶到片刻后的从容淡然,让他的心逐渐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可又有许多的话。他非得解释给她,或者,非要听她一个答案。于是又叫了她一声:“婉初……”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里的哀怨。 婉初神色淡淡,对着陌生人般的客气,仿佛完全出于教养,出声打断了他:“沈师长,怕是得叫我一声荣太太。” 沈仲凌心中一滞,是啊,她还是嫁给了他。上个月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结婚启事的时候,他还木然着,觉得那两个人,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两个。这两个名字,不过是无意义的铅字的结合,同他的婉初没有半分关系。 真要到眼见为实,才知道,原来都是自己骗自己。她隆起的肚子,更昭示着她同别人的关系。曾经那些磨人的忧郁、悔涩又一次卷土重来。 如今,她真真正正地成了荣逸泽的妻子。倘若当时她肯坦白相告,她现在还是会和他好好的。 婉初见他只是不说话,便越发端着客气道:“沈师长没事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沈仲凌见她要走,疾走了几步,下意识拉住她的胳膊。 婉初完全没料到他会拉住自己,讶然冷冷道:“沈师长,请自重。” 自重?沈仲凌突然觉得自己到了这步田地,可不就是一出笑话? 他松开了手,婉初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容色庄重,却用略微有些僵硬的声音道:“沈师长有事请讲。” “为什么?”仿佛是在问她,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婉初眉头挑了一挑,似乎没明白他话里的含意。 “为什么你当时不肯坦白?不告诉我真相?”他这些年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不肯说? 为什么?婉初曾经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坦白?后来才明白,不过就是对他没信心罢了。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的性子,就算说了,也只会叫自己更失望罢了。可于他,未免有失公允,她连一个机会都没给过他。 “当时如果你肯诚实一点,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沈仲凌一瞬不瞬,眼里缠着解脱不开的痛意。 “诚实?那沈师长能不能诚实一点告诉我,那一回是不是你派人掠走我,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婉初也望着他,语调里居然平静得没有一丝的情绪。 沈仲凌的心抽疼了一下,怎么不是呢?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你,都是误会……”可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 “就是这样,不过就是误会。”也许是她误会了他,但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只问你,当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后来躲我,难道不是为了荣逸泽?”为什么不把委屈都告诉他,那么他们就不一样了,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了。 “说了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婉初静静地问他。 会吗?也许,真的不会。他从来都没有她那样勇敢,他做不到带着她走。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早就看透了,江山权势都是浮华若梦。他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沈师长是打算娶我做三姨太吗?还是要抛妻弃子,再弄一碗药给我?”她的话音极冷,哪怕是在这温风柔润的初秋,“你从前给不了的东西,现在一样给不了。不管所谓的真相你知不知道。” 她眸子浓如暗夜,没有一点星光。说完一颔首算是告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沈仲凌还想解释什么,可张了张口,才发现,她说得没错。她想要的,偏偏就是自己当时不能给的。 可他难道不痛苦吗?他难道不难受、不受折磨吗?为什么人人都能这样结局圆满,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在痛苦里挣扎?做谦谦君子又怎么样,做坏人又怎么样?到头来想爱的不能爱,想恨也不能恨。 他越想越是不平,见她已然离开的背影,热血涌上心来,大脑一片混沌。这回他不能再让她走,他能好好补偿她的,他可以!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回来。她一定还是爱着自己的。不,也许她从来没爱过自己!这念头叫他愈加疯狂。 他快走了几步上去抓住她的双肩:“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还是你根本没爱过我?要不然怎么去生下受辱怀上的孩子,现在又能若无其事地嫁给别的男人,再给他生孩子?傅婉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婉初见他这份失态的模样,又是恼怒又是害怕,下意识护住肚子,强自冷静道:“沈仲凌,别让我瞧不起你!” 沈仲凌却是凄凉又偏执地冷笑了几声,道:“我不稀罕你瞧得起我!”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几声鼓掌的声音,接着有人笑道:“刚才还瞧见尊夫人到处找您呢,原来凌少在这里同别人的夫人示爱。您就不怕被尊夫人瞧不起吗?” 婉初趁着沈仲凌发愣的片刻,从他手下挣开快跑了几步,往那说话的人跑过去。 代齐从树影里闪出来,好整以暇地笑望着沈仲凌。 他本是无意走到这里,却没想到婉初也在园子里散步,因怕她心里生了误会,便打算隐在一边等她离去,却没想到撞到这场面。 他更没料到婉初会跑到自己身边,微微侧在他身后,是受惊的小鹿寻求庇护的模样。虚着的心,下头隐隐浮出一种单纯的满足。 “是你?!”沈仲凌看清来人,恨得切齿,更叫他难以怒恼不平。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能同玷污了自己的男人这般亲密?还是真如自己所猜,她本就是这般水性杨花无凭准? 代齐意态闲闲地笑道:“可不就是区区在下。怎么,沈师长还想同在下较量较量吗?在下一定奉陪,正好也叫代某瞧得起你一次。” 婉初猜测代齐过来赴宴也不会带着太多的随从,毕竟是方岚的大喜日子,婉初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70 怕这两人在别人家闹得太难看,便轻轻推了推他的小臂,低声说:“咱们走吧。” 可婉初对代齐息事宁人的温言相劝,看在沈仲凌的眼里更有一种异样的缱绻娇恬。 都给了旁人了,什么都不剩了。哪怕她狠狠地上前来掴他一个耳光,都能叫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可现在呢,她竟然护着那个男人,那个侮辱过她的男人。他痛到了极处,终于放声笑出来。 婉初边走边回头,怕沈仲凌跟上来。他那几声笑,落在她心头也有一番苦楚的滋味。曾经的他们,谁会想到后来是这样“君向潇湘我向秦”的结尾? 代齐卸下那副心不在焉的笑意,随意地问她:“怎么三公子没来,叫你一个人过来?明明知道这人要来。” 婉初看他们走得远了些,这才放下心,答他道:“他身体有些不适,不方便出行。” 代齐料到荣逸泽“不适”得估计相当严重,不然也不会叫她一个人过来。也不再问下去,两人并肩缓行。 树木投影在他们身上,有规律地忽明忽暗,合着远处缥缈的乐曲,别有一种踏着舞步的错觉。 荣逸泽的事情,婉初不便同他说。 那时候荣逸泽同金令仪去了新京,一走就是几天。婉初渐渐沉不住气,可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新京哪里。她能做的,也只有等着他回来而已。 又过了两日,才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过来。他送了口信说是慕老板受了点伤,不过现在人已经没有大碍,过半月就能回来,叫她不要担心。 婉初听得消息已然惊吓不已,哪里还等得了半月,苦苦求了那人,随他去了新京。到了医院,果然看见躺着的脸色苍白的荣逸泽。 婉初一进来,他就有感知似的睁开眼睛,然后极是费力地冲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她气恼:“你还笑吗?不是要好好回来的吗?” “是要好好回去,才不敢叫他们跟你说……前几天做了个噩梦,看见你带着我们的孩子嫁给别人了。我一害怕,就好过来了。”他仿佛在同她说一个好笑的俏皮话,用着他惯常潇洒不羁的调子。 婉初看他唇色苍白,就知道,他怕是忍着巨大的痛楚,把这轻松随意地做给自己看。她恨不得捶上他几拳,却也受了他的好意,将眼泪忍了回去。 等到晚上他睡下,金令仪才行色匆匆地赶过来。两人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坐下,金令仪一脸的抱歉,低着声音道:“本来事情很顺利,东西都拿到了。谁知道离开的时候,遇上一位姓白的小姐,苦苦哀求慕老板,请他帮忙放了她的丈夫。劝了她半天,无论如何她就是不离开,还拿了匕首出来,说若不放了她丈夫,她就死在那里,闹得我们走不掉。 “结果东洋人发现东西丢了,一时间全城到处都戒严了。她这一闹,就引得一队巡逻的东洋兵的疑心。在躲避追捕的时候,慕老板中了一枪……婉初,我当时真是怕,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真不该叫慕老板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小林跟我说,慕老板已经帮了他很多忙了。” 婉初听得后怕,更不敢追问详情。看金令仪满脸的内疚,哪里有心怪她?其实他们哪里不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谋的却不是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总叫人敬佩。 心绪稍定,婉初问她:“那位白小姐呢?” 金令仪摇摇头:“后来太乱了,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丈夫原来是唐浩成。我们也知道他,东洋人的走狗,听说前阵子就在秦水监狱里死了。那位白小姐,满脸烟色,看着也是可怜,但是她知道得太多了……但婉初你放心,我们的人一直在找她,一定不会给你和慕老板再添麻烦的。” 婉初听到这里,心头凉了凉。金令仪没再说下去,可那话里的意思婉初不是不明白。只是人生在这样的乱世,能洁身自好已是不易,倘若能为国为民更算得伟大。那么其他的事情,她说不清楚对错,也护不了旁人。 面前的金令仪沉声穆然,仿佛才短短一阵日子没见,她忽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婉初有些不太认识她。 金令仪看她盯着自己看,愣了愣,倏而一笑。这一笑,才有些年轻女孩子的模样。“我同家庭决裂了。我想走一条自己认为对的路,也想替他完成他的愿望。”然后默默地望着远方。暗夜沉沉,前方的一切都模糊隐暗,叫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那样怔怔地望着。 未几,她又微微笑了笑,站起来拉住婉初的手道:“我过些日子要去东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婉初,好好保重。” 婉初只能微微笑着,将她的手也握得紧了紧:“你也好好保重。” 往事譬如云烟,人事不过是瞬间过眼。 代齐见她突然就沉默了,便也不说话。 靠近宅子的这一边,在挺拔的树上缠满了彩色的小灯泡。忽闪忽闪的,一大簇一大簇地涌到人的眼里去,倒叫人看不清天上有没有星星了。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晚上陪着她去园子里“探险”。那一回他们就躲在一丛白兰花树丛里,头上正好露出一片天。 只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就布着好几颗星星。他那时候听说过天上的星星都是有名字的,婉初又总在他面前充着“老师”的排场,所以很想问她:“姐姐,那颗星星叫什么?” 可每次开口,她都拿着手指竖在嫣红的小嘴中央长“嘘”一下,叫他别出声。顺着那嘘声而来的,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稠稠的香气,都分不清是四周包围着的白兰花的香味,还是她刚沐浴过还潮湿着的头发的水香。 就这样,他一直没得过机会问她。后来,便没有了机会。 “孩子好吗?”婉初走得累了,停下来顺了顺气,突然问他。 代齐怔了一怔,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孩子的事情,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只能说:“嗯,好。他很好。” 婉初笑了笑,接着居然浮出一点歉意的神色来:“本来打算等他周岁的时候,陪他过生日。现在我有了身子,那时候估计不能成行了。你替我跟他道歉,我会叫人送礼物过去。” 代齐更不能消化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一直坚定地要他告诉孩子,他母亲已经死了吗? 婉初却依然笑着,仿佛一点没留意到他脸上的讶异。擦了擦额,其实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来,多少有些心虚。她试着去做一个母亲应该去做的事情,又怕自己做得不好。 “你身上有他的小像吗?” 代齐“哦”了一声。他身上真的就有带着圆子的相片,临来京州前照的。那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想给他照张相片。他自己带在身上,时时要看看。却没料到,她会主动要看。 他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了两张小 分卷阅读170 分卷阅读171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卷阅读171 像出来。一张是圆子的独身照,另一张是他抱着圆子的合影。他手上略一停滞,只把圆子的单身相片递给她。 婉初看了看,脸上笑得越发温柔:“长高了不少。”接着又望了望他手里,“那一张也给我看看。” 代齐只好也递给她,小心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依旧笑意不减,赞道:“这张照得也好。”倒让他一时间不能体会她是在夸奖谁。 婉初把相片又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看了又看,复又抬起眸子望向他,很有一分熟不拘礼地笑问他:“照片给我,好不好?” 那目光灼灼殷切,就如同小时候她盯着自己说:“叫姐姐捏捏脸好不好?” 突然他觉得脸上升了热意,将头偏了一偏,极力做着平静的声音,一脸的漫不经心,道:“你若喜欢就留下。” 婉初笑意更盛,目光停在照片上。 他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现在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听嬷嬷们说,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走路了。” 婉初点点头,嘴角噙着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是不是快要请启蒙的先生了?我原先的国文老师在汉浦大学做教授,我回头请他给介绍一位先生?” 代齐本想说,一岁不到的娃娃,请大学的先生来教字未免有些过了。可看她那认真的模样,却是不忍心驳她的好意,只好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 婉初抬头看了看,原来两人已经走出了花园。婉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有些累的样子。 “你有了身子,早些回去吧。不知道舞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婉初点点头,道:“嗯,我去同主人打声招呼,真是有些乏了。” “你路上小心。” 婉初听他这样说,忽而笑起来,仿佛是饱蘸了浓墨的笔在他心头滴了一滴,快速地洇染过一片。“你快进去跳舞。刚才在后头,听到好多女孩子在打听你。”却是促狭地睇了他一眼,带着笑转身离去了。 她穿着一双白色半高跟扣带皮鞋,走在白石板上,发出不刺耳的“嘚、嘚”的声音。她身上披着的银灰色团花丝绸流苏披肩,那些丝丝缕缕的细密的流苏从她的小臂和腰间飘出来,齐齐地往后挥洒。他不知道她的洒脱是故作出来的随意,还是真的放开了怀抱。 只是她离开时的那一点嫣笑,成了他心头水墨山水的最后一笔渲染,是他一生吟唱的妙法莲花在时光里的最后一缕梵音。 是“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的已失去;是“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的求不得;更是“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的放不下的执着。 可,这就已算得上他的圆满,对他就已经足够。 分卷阅读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