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尸人》 分卷阅读1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 ================= 书名:渡尸人 作者:狎鱼 文案: 七月初一鬼门大开,阴曹地府派孟婆手下小仙,将阳间不得上道的尸灵渡上黄泉路。中元之夜,阴阳相逢。乱世出妖,浊心成俑,一段迤逦千年的因缘。当我一成不变,恍如昨日,而你面目全非,俨然隔世,谁又是谁的羁绊?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恐怖 因缘邂逅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一木,夏梓童 ┃ 配角:李一禾,林芙儿,江阳,刘亮平,老徐 ┃ 其它:情有独钟,生死轮回,三教九流,巫术,青楼,镖局,茶馆,山寨,江湖,武侠 ================== ☆、楔子 我死了吗?他问。 红袍女子背对着她,置若罔闻,低头拌和着砂罐中煮沸的汤药。 他微微转头看向门外。夕照下,一把把鲜红的罗伞绽开,瓣儿狭长,像倒挂绵络的血丝。 黄泉潞漫漫,彼岸花茕茕。 井子山从未开过曼珠沙华,鬼道若真如此,也挺好。说罢,他竭力笑了笑。 夏梓童盛满陶碗,走到榻边,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把住他的脉。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吐出的气,弱如游丝。 好。她说。 你到底是谁?他问。 她没有作答,搭在腕上手指微动。 我叫月丰。他嘴唇轻微的抽搐,还想说什么,已发不出声。 睡吧。夏梓童握住他的手,像冻住的蜡,冰上的枯枝。 他缓缓闭了眼,嘴角留有的一丝笑意,永远凝在了血色褪去的遗容。 她轻轻的,轻轻的,来回搓磨着他的手,仿佛能捂热似的。 又仿佛给孩子哼摇篮曲,倾下身,在他耳边喃喃: 佛渡人,我渡魂。我是渡尸人。 ☆、第一章 井子村成了鬼村。 汉历七月,又称兰月、鬼月,夏末秋初,曼珠沙华恰巧在南方绽放。曼珠沙华花开时,见花不见叶,于是便有了许多花叶生世相错,两不相见的苦情故事。 还有人说,曼珠沙华的香味可以唤起前世的记忆。江一木特地凑上前闻了闻,结果大失所望。他算得上是半个药医,辨认各种中草药的酸苦甘辛咸可谓十拿九稳,平日里闭着眼也能抓药,可这曼珠沙华别说香了,基本连味儿都没有。 不过打从江一木进了井子山,这一路上连成片的赤红小伞就没断过,像是迎接老友似的相继盛开。 这让他自打做噩梦以来,一连多天的阴郁好了大半,甚至对这个神秘的鬼村抱了几分正面的期待。 井子村在井子山内,所以叫做井子村。至于井子山为什么叫井子山,据说这座山是空的,地下水丰富,随地挖个洞就能成井,就叫井子山了。 这种山沟沟里的小村庄大多自给自足,与世隔绝,外头改朝换代了,官府县衙都懒得告知一声这里的父老乡亲们。除了几百里外的蓝城,井子山首尾再无别的乡镇,因此很少客商往来,连土匪都挑不上。此外,又传有风水先生给算过,此地阴气极重,连牛羊马在山口都得自觉的掉头绕开。 井子村也就这么被遗忘了。一年前还有个把些村里的年轻人偷偷跑下山做生意,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可能是井子村真的没人了,也可能是人家出来后不想说自己是山沟沟里来的,太土。 于是,渐渐有谣传说井子村闹了鬼,人进去就走不出来了。有人说有天夜里,井里蹭蹭蹭的冒出了一连串的僵尸,把村子都啃光了。还有人说,整个村子都神秘的消失了,还说井子山肚里一直空到了地心,以前打仗的时候走进的军队都被吸进去了,估计这次村子也给吸了。总之有一阵子闹得挺邪乎。 但渐渐的,人们的兴趣就被消费光了,转向那些坊间的八卦传闻和青楼的花天酒地了,毕竟更贴近生活。 人们都忘了这座山,和山里的小村庄了。 * 这些江一木都是从阿禾那听来的。他和阿禾都是城外永顺镖局里长大的,离开镖局后阿禾在蓝城开了个茶馆,专搞这些舆论转播,茶客买酒水,茶馆买消息。这个行当,留得江湖在,不怕没钱拿。 江一木总笑阿禾命好,走对了行,不像自己,不是块习武的料又对商行没兴趣,唯独能让他沉下心来的就是医术。镖师们见练教他不成,便也随他去了。 江一木打小人缘就好。镖局里多是道上混的铁血汉子,一言不合就抡刀了,少有他这种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型的。于是大伙儿都喜欢和他玩,知道一木喜欢研究医术,走镖时会给他捎些书回来。就这样,江一木闷在局里看了十年医书,《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都能倒着背出来了。 镖师当中,阿禾是待他最好的,书也帮他带的最多,所以两人离开镖局后出,江一木不由分说的投靠了阿禾。他在道上无名,专门料理茶馆的“后事”—— 给人家打断了的骨头接接位,捅出的皮骨疮缝缝扎扎。反正道上此类事情多,不怕接不到活。 给人动手术的时候,江一木还能打听到些江湖消息,再顺手转卖给阿禾,赚点小钱。 不过这次他只身前往的,可是没人敢来却人人好奇的鬼村。井子村的情况,估摸着能在茶馆卖个好价钱。 如果这一趟能平安回蓝城的话。 * 此次前来井子村,是因为前些天,江一木做了个噩梦。 梦后他持续好些天神情恍惚,像被抽了魂似的,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自己百般调理不好,只能病急乱投医的去找了城南的算命先生老徐。 老徐说他丢了魂在梦里的梦到地方,让他赶紧去那拾魂。 江一木十分把握,出现在他梦里的地方就是井子村。至于为什么如此确凿,他也不晓得原因。 他和井子村没有任何交集,或者说,这个村,和外界几乎都没有交集。即使人们对鬼村好奇,但毕竟闹鬼的传闻太多,大家都不愿意为了卖个消息跑去查看:万一那些关于鬼打墙、蹦僵尸的谣传是真的,那不就把命交代在这破山里了吗,还不带人收尸的。 江一木不是大多数人,他偏不怕乱力怪神。他从小在镖局长大,见过的血比水还多。虽然他不信什么梦里掉魂叫魂的胡诌,但近来实在彷徨无依、魂不守舍,纵有一肚子医学知识却无从下手,只好破罐子破摔,饥不择食了。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 见过老徐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 * 路边的曼珠沙华越来越少,江一木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井子村,或者说焚烧过后黑漆麻乌、寸甲不留的火坑子猛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场火烧了该有一阵子了,但山谷中央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刺鼻的烟气。 他狂咳了一阵,走了两天,腿脚酸麻,跌坐在了火坑边缘,一时有些恍惚。 江一木两手垂在腿边,下意识的去拔野草,摸了一圈一株新草都没长。他皱了皱眉,心道不应该啊。俗话说得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井子村地底下真的满是水,现在又是夏日,该有野苗子往上窜的。 他突然心想,这趟回去要是添油加醋的给井子村的消息加一个“游魂所致,寸草不生”的戏码,消息的价位恐怕可以更长一筹。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缺钱,也不贪财。 这场大火已经够他烦心的了。 说是与井子村没有任何关联,但人都是有同理心的。一个好端端的山村忽然一片废墟摆在自己面前,草垛房梁和尸体都烧在了一块儿,瞧着心里挺不是滋味。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令他江一木“丢魂”的噩梦。 他在梦里清清楚楚的预言了井子村的这个结局。 当时他一个人站在村口,瞳孔里燃烧着熊熊大火,不害怕,不悲伤,就好像眼前的大火来自另一个世界,火中人是生是死与他毫无干系。 火愈烧愈烈,一团团硕大的火球滚到了他的跟前,炸出煞白的火花直逼他的双眼,蔓延出的火舌舔上了他的鼻梁,却毫无温度。 正当他认为自己会永远这么站下去时,一只巨大的血手突然从火里伸了出来,死死的扣在了他的脸上! 手上的皮肤已经被火烧得溃烂,鲜血汩汩的往外冒,血口处结的不知是痂还是脓,散发出腐尸的恶臭。 江一木吓得惊叫了出来,刚张开嘴,血手上的不知什么液体就从他的嘴里钻了进去,带着一股阴森森的烫气,从喉咙下到五脏六腑,从体内扎得他浑身抽搐。 这只扣住了他头颅的手将他提了起来,指节的力道忽然的增强了,咔嚓咔嚓,不知是血手骨,还是自己的头骨被掐裂的声音。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撞开去。江一木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甩出去,翻滚了有十米远的距离。 抬起头再见那火手扭曲着抽搭了几下,落进了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那股力量将他彻底与井子村的大火隔离,在他和火之间盘旋。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股不成形的力量,却什么也摸不到。 江一木听见自己的声音喊了几声“妈妈”。 再之后,他就醒来了,一摸脸上全是泪。 *** 鬼月初一,蓝城,凤仙坊雅间。 凤仙坊是蓝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开在繁华的东市商圈后头。场面上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酒楼客栈,却不是丰厚的利润的主要来源。真正跑银子的,自然是那昏暗廊道里,绕着红纱帘,焚的香烛台的一间间风雅包厢。 雅间内,香酒缭绕,妖冶其中。桃帘一角拖出蕊女环身纱带,帘中水火交融,声光凌乱。 雅间入口处立着一道漆器彩绘的屏风,屏风上雄者为凤,雌者为凰,交相辉映。 门口走进一青衣女子,明知雅间内已有人,依旧目中无人的绕过屏风进了室。她的脚步极轻,就跟她人一样,身型微薄像一片羽毛,银白色的羽毛——豆蔻容颜却顶着一头白发。她与凤仙坊众多其他香艳女子不同,并没有胭脂抹粉,一对丹凤眼不出挑,却足够明亮。一头鹤发也不挽起,任由它瀑布一般的披着。 帘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喘,她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绕到墙边的木台上,在一堆锦缎丝绸中摸索。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白纸请帖,右下红章印着“禾木茶馆”。 请贴上印着人名,原来这屋的主客叫刘亮平。 叫什么一个样,毕竟偷请帖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 她将请帖折了起来,揣进怀中,悄然转身面对桃帘,一帘相隔三人,帘内似有翻动之声。她屏住呼吸,俯下身,两眼微眯,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来来回回的寻着什么。 找着了。 她从地板上捻起一根寸长的头发,男人的头发,短而硬。她放进嘴里抿了抿,又在指尖搓了几下,一阵撼动心扉的力量忽然顺着寸发触及的舌尖颤栗全身。她忙把头发装入入一个极小的黑囊袋里,忽的站起,起的有些急了,银发扫着了桃帘,她吓得头一转,发梢又打上了一旁木台上搁着的刘亮平的衣物。 虽然是极其轻巧的闷声,但那一刻好像一切都凝固了,包括桃帘中的声音。 她怔住了,但立即反应过来,足尖点起,嗖的窜向门口,银发飞动。 出了门,她终于呼出了憋在胸腔许久的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手忍不住的伸进怀中,摩挲着装着那个男人头发的黑囊。 刘亮平,第一个猎物。 想到生魂的滋味,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 桃帘中,待脚步声消失在门口,刘亮平僵住半天的身子一侧,忽的坐起。 铺上女子见他方才神情忽的严肃,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心不在焉,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恼了他,便更加妖媚,直贴上了他的耳廓,娇嗔道:“公子,怎么了?怎么不理睬小女了?” 他显然没注意到她的谄媚,微微皱眉:“刚听见什么没?” “公子真会开玩笑,您包的雅间,还能有第三个人进来不成?” 一边说着,嘴唇还一边在他的下颌若即若离的轻触。 刘亮平将她一掌按回铺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自己轻轻挑开帘子向外望去。见屋里却是没人,转过头来,对榻上女子吩咐了一声“躺着别动”,翻身下床。 枕上的女子虽心有疑虑不满,奈何自己还巴着他的银子,只好乖乖躺着,翻了个白眼。 刘亮平起身到木台前,随手抓起一件褂子套上。 忽然,空中一道反光,明晃晃闪过。 他凝神细望,一道银白色,雪絮一般的头发缓缓落下。 刘亮平脑子嗡的一下,耳边突然响起蓝城鬼节的童谣: “七月半 开鬼门儿鬼门开了出鬼怪鬼怪苦 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这是人们都熟知的《开鬼门儿》,三岁小孩都会唱。歌词乱七八糟,讲的大概是七月半时鬼门关开了,姑娘出来点灯掉河里了,姑娘出来串门掉脑袋了,姑娘出来喊魂又吊树上了。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 可小时候听姥爷说,开鬼门儿后边,其实还有一段,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段就没人再唱了。 他早年听姥爷哼过: “七月半 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鬼怪苦 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来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扫雪里面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吊魂吊进罐里回不来……” “七月半 唱鬼角(jue)儿鬼戏开了降(xiang)鬼怪鬼怪恶(同‘饿’) 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来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唱戏前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吃人化进雪里回不来……” 据说那吊魂吃人,最后又化进了雪里的姑娘,正是一头银发。 人称蓝城雪鬼。每逢中元,抱个罐子,上街吊魂。 今日鬼月初一,三手十五指,半月一过,就是中元鬼节了。 从小闹着姥爷给自己讲雪鬼的故事,还对天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见着。于是每到中元节,便陪着姥爷在东市看目连戏。目连戏讲究个“两头红”,从头天日落演到第二天日出,别家小孩都睡着了,自己还挑着眼皮看台上咿咿呀呀的,为的什么?还不就是能看见中元节晚上雪鬼姑娘出来吊魂。 只是从小到大连只小鬼的影儿也没见着。 刘亮平干站那端着银发怔怔的,桃帘里的女人也干躺着不敢乱动。 忽然胸口发烫,一股温热的腥气上涌。刘亮平忙捂住嘴,闷咳了几声。 身后帘内的女子闻声,赶忙坐起,刚弹出个头来就被他厉声喝了回去。 刘亮平移开捂着嘴的手,低头一瞧:掌心血水开了花。 “你别动。” 他又对那女子哼了一声,擦干净血迹,将银发收进衣服上扎着的深蓝色容臭里,裹紧上衣袍走出雅间。 那根银丝,像是挠着他心窝,心窝里藏着孩童时代最想知道的秘密。 男孩子,小男孩子,最喜欢幻想自己哪天邂逅传说里的神仙姐姐,再不济狐狸精也行,最好是那种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翩翩者鵻,载飞载下的情态。 蓝城雪鬼就是他心中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仙女狐妖。 刘亮平赤着脚,轻声踱过凤仙楼昏暗的长廊,内心忐忑,心跳到嗓子眼,总觉着有什么东西将自己往前引。 像是一根根银丝勾着自己心口的那团元魂,勾着他向前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急。 他真的跑了起来。 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道侧门闪出,和飞奔的刘亮平撞了个满怀。刘亮平个大,那黑影小巧,他下意识的伸手去稳住那人别被自己撞飞。 黑暗中,他能肯定是一个女孩子,肩膀窄窄的,却异常的冰冷,冷进骨头里的那种。 他刚想道歉,谁知两手一空,那人影一蹲一闪,退进黑暗里。 刘亮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紧,忙伸手去捞,一捞一个空,紧接着一个踉跄向前摔去,差点跌倒。刘亮平扶墙站稳后,望向黑暗的长廊。 黑黢黢,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人影? 他向后倒了几步,回忆着刚刚与那女子相撞的地方,再一摸右手边,果然是一道侧门,也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刘亮平意识到自己闯进别人包厢的时候已经晚了,屏风后头,一男一女吻得火热。 他脸一红,讪讪的退了出来,好在那一男一女全神贯注,根本没注意到他,不然要是被告了,凤仙坊怕是要拉他进黑名单。毕竟是闯进别人香房,想想也是罪大恶极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雅间后,那女人还躺在床上,刘亮平根本无心与她做什么了,便给了银两赶紧打发走。 那女人本来躺在那毛躁的很,白眼翻的眼皮子都酸了,但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不费一点力气就拿着了钱,于是心满意足的穿上衣服,跐溜溜得比谁都快。 刘亮平叹了口气,一个人坐在了床上,满脑子都是那首童谣: 七月半 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七月半 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七月半 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 他模拟着刚刚撞人的姿势,明明已经握住了她的肩膀,怎么就塌掉了,接着右手环着一抡,怎么就没捞着她呢。 他想着发毛,嘴里还残留着一股血腥味。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他忽然想着了什么,忙走到灯下去检查自己衣袍。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刚刚捞人的袖口,银丝盘绕,明晃晃,冷凄凄,如雾如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为普通分割线 ***为场景切换 另外,已发出的章节除了错字和提要,内容不会更改,大家放心往下看。 感谢阅读,欢迎留评! ☆、第二章 鬼月十四,早已是黑灯瞎火的时辰,蓝城东市依旧灯火辉煌。 桧江自西北向东南注入石塘海,其北面的支流形成了一条小溪河,自西向东横穿蓝城,于蓝城城东汇成了一个袖珍却精致的月牙湖港湾,东市就是围绕着这港湾发展了起来。 湖边一圈是茶馆酒楼,都心有灵犀的建成了二三层楼的样子,朱栏绮疏,红红火火的挂满了灯笼,生怕自己门前突然暗了下去了。月牙湖中,不出十余艘小船停满了港口,首尾相衔,也不嫌堵塞。这些优哉游哉的小船,不运货,不载客,完全是闲钱垒起来的工艺品。船身雕着蛟龙戏水,蓬上珠帘纱幔,船上常有秀女吹箫歌唱,与对岸的少年眉眼相望。 看对了眼的,相行而去,来日又各奔东西。 水面星散着水灯,在朦朦胧胧的水汽中如夏日荧光。 这就是蓝城东市,一个繁华得不真实的地方。 林芙儿将这些尽收眼底,心中冷哼了一声。在她的眼里,东市就是一片鬼火空城,这些穷奢极欲的浮夸躯壳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超凡脱俗”了:是生是死,不过一把金子的事情。 林芙儿穿了件灰麻布衣,严严实实的罩住了大半个脸面,一双机灵的大眼睛露在外边四处瞅着。 找着了,“禾木茶馆”,洋洋洒洒的四个大字刻在一块桃木牌匾上,与旁家商铺大小材质无异,却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走去的一路上林芙儿都在琢磨到底是为什么,到了茶馆门前才发现,禾木茶馆的用的木料颜色更深,没挂灯笼,里头的光线也不亮堂,所以在东市明晃晃的商圈中显得尤为平和。 林芙儿挑了挑眉,心道还“和睦”呢,谁知道这种地方暗地里交代过多少人命。 即便她对东市整体印象不好,想到此次前来有求于人,于是尽可能的压低自己心里的小抵触,摆正心态走了进去。 一踏入禾木茶馆,林芙儿就惊讶的微微咂了咂嘴。 茶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 馆内比之外头东市的车水马龙,竟然非常清静。 人们小几撮的聚集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说话。几盏纱灯挂在四角,灯下摆有香炉,走近一闻像是檀香,却更为清雅。香气在微微闪烁着的烛光下隐约缥缈,颇有几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意味。 这和她所期待的那种江湖侠客大摇大摆的一坐,翘着脚,吆喝着“两斤牛肉一坛酒”的热闹场面大不相同。 这样也好,找起人来方便,随便问问哪桌应该就能问到谁是茶馆馆主了。 林芙儿还是大意了。她以为安静的地方查人办事十分方便,却没有考虑到,越是清静的场面,越是突出个人。就像一潭死水抛入一颗沙砾都能掀起涟漪,反之,抛几具尸首进大江大河,依旧云净天空。 这不,自打这个灰袍女子踏入茶馆的一刻起,就被人盯上了。 阿禾茶馆里常年汇聚的都是老顾客老江湖了,哪根是葱,哪根是蒜,扫那么一眼就分得清。这么一个大半夜,一个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少女,孤身一人踏进阿禾茶馆,怎么看也不像是善茬。 忽然,背后桌上,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声笑着吆喝道:“哟,那妹子我见着过。” 林芙儿一惊,说的是自己吗?自己可是从凤仙坊偷溜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少不了麻烦。 林芙儿尴尬的僵在原地:转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另一个稍微低沉些的声音不悦道:“我正讲着故事呢,你招呼人家丫头做什么。” ——“就是,这蓝城雪鬼的故事,咱刘大哥才讲到一半。” ——“要听就听,不听拉倒,别插话。” 先前那人十分不知好歹,不仅揪这话茬不放,还非得拉扯个嗓门:“这娘们我他妈真见过,上次大哥你带我去开荤,那叫个什么地,凤,凤仙坊,对对对,凤仙坊。“ 周围传来一阵低吁:凤仙坊可是蓝城出了名的酒楼,院子深的很,去那开荤,啧啧。 一团怒火在林芙儿的胸腔里烧了起来,她翻了个白眼,心想今天可算是遇到了极品,得好好认认这位老大爷的脸,今天有事不提,下次见到,非打得他一辈子开不了荤。 转过身去,只见那人瘦骨嶙峋,门牙掉了一颗,边上还镶了个金的,两眼深陷,歪着嘴,猥琐的笑着。 他刚刚这么一喊,四周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邻座的人识趣,赶紧拍了下他脑袋:“囔什么囔。” 然而猥琐男不仅猥琐,智商也不在线,还指着林芙儿,满嘴喷着酒气,口齿也不清楚:“不就是凤仙坊来的嘛,我绝对没说错。” 见周围人不搭他腔,声音更是抬高了一截:“你们不信?你们不信去问她。” 谁知话说一半,指尖指着的姑娘大步向自己走来,忽的一大巴掌就扇到了自己脸上。这一掌十分有劲道,不像是平常人家能扇得出来的,猥琐男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还没感到疼呢,一沓子血就喷在了桌上。 再仔细一看,血泊中还屹立着一颗金牙,像是一粒小小的尊严,只是撑在血泊中,显得有些凄惨狼狈。 林芙儿转转手腕,只道这一下打得还不够尽兴。 是,她确实是凤仙坊做事的,可她做的不是那种事。况且最重要的是,这一趟她是来找禾木茶馆的馆主谈正经事的。现在倒好,这神经病在这儿一吆喝,四零八座的人都听见了自己是从凤仙坊来的,先不说万一传出去凤仙坊要找自己麻烦,自己这张脸首先都被丢尽了,还怎么和人家茶馆馆主坐下来好好说话。 这一巴掌打得四下静了一静。 紧接着,猥琐男邻座的一个人忽的站起身,足足高过她一个头多。 林芙儿估摸着,他就是那个讲蓝城雪鬼的“刘大哥”,大概是这桌的头头。 ”刘大哥“对着林芙儿下巴一扬:“我表弟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可你一个姑娘家怎这般没教养?给我表弟赔礼道歉,我们就当啥事没有。” 林芙儿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发髻结在头顶,身着襕衫青圆领,腰佩刺着猛虎的深蓝容臭,针线邃密。 大家公子读书人,难怪硬扯些阴阳怪气的三从四德。 林芙儿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还生怕他听不见自己声音,见不着自己脸,灰色口罩往下一拉,下巴扬的更高,一字一句的回敬道:“我既没家,也没教。怎么,本姑娘打的就是你表弟。” 刘亮平估计还没被人这样呛过,还是在禾木茶馆一众有鼻子有脸的茶客面前,稍有些滞。 对面坐着个胖子,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怂的缩了缩头,心想自己当个和事佬把这事过了吧,于是扯了扯“刘大哥”的衣角:“亮平兄,咱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刘亮平大高个又站着,一眼俯看过去,胖子楞的就缩回了那扯着他衣角的几根小白指头。 一旁的猥琐男这才发现自己金牙被打飞了,不知是牙疼的,还是心疼的,嗷的叫了一声。胖子掏了块方巾出来,递给猥琐男,用眼神示意他没事别乱嚎。 刘大哥,亮平兄,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但这个问题也就在林芙儿脑海里一划而过——她正窝着火,大脑没空瞎转。 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除了角落里一个胖胖的算命老头,不声不响的磕着瓜子儿。 “禾木茶馆是蓝城最有场面的茶馆,也是咱家东市的主心骨,可一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野丫头说动手就动手,我表弟的……”刘亮平乜了一眼捂着嘴的表弟,后者五官酸的都褶在了一起,一副愚懦样看得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转向林芙儿,“赔钱我不收,估计镶金牙的钱你也赔不起,你又不肯道歉,不如就让我表弟扇回你一巴掌,如何?” 说的倒是有理,可听着就是糟心。 看着对面女人脸色青了下来,刘亮平心中增了几分恶俗的小得意,像叮铃桄榔摇晃摆动的手摇鼓。 林芙儿看着桌上那个喷着酒气,捂着嘴呜呜咽咽的猥琐男。扇自己一巴掌?还不如去死呢。 她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眼见之处都是男茶客,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而自己是茶馆里唯一的女子,还是初来驾到,甚至是硬闯。 心说不妙。 打不准自己要找的茶馆馆主也在这些看热闹的人当中,如果自己最后被扫地出门,可就太难看了。 她死咬着下唇,咬得红唇都发白了,终于挤出一句:“我道歉。” 这声说完后,茶馆三楼的楼梯口,一个人在黑暗中扬了扬嘴角。 角落里嗑瓜子的胖老先吐出瓜子壳,活动活动了脖子,似看非看的的朝着三楼扬了扬下颌,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刘亮平冷哼一声,点点头坐下,算接受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 了。 事情本就这么结了,一旁看热闹的人群摇着头,咂着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就在这时,猥琐男又发话了。 “大哥,这就了事了?” 刘亮平心里直叫苦。他不想无事生非显得没风度,可隐忍一个娘们又显得自己太好说话——这传出去在道上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不是谁都能理解韩信可忍□□之辱,也难怪孔老夫子道:人不知而不愠。 “大哥,我帮你出口气呀!” 猥琐男一把抓过茶桌上的正烧着的香炉,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竟然一胳膊朝林芙儿抡了过去! 刘亮平脸色铁青。本想带乡下的表弟见见世面,没想到喝醉了竟然闹这么一出丑相,后悔莫及。 说时迟,那时快,刘亮平迅速出手,一把扣住了猥琐男的手腕,那小手腕瘦的跟鸡爪似的,软踏踏的没什么力,一下子就松掉了手里的香炉。始料未及的是,不知是那香炉本身太实沉,还是刘亮平大大低估了表弟手头的力道——猥琐男的手是被他扣稳了,但那香炉竟然顺带着刘亮平这一下铆足了劲,像被一颗被炸起的大石头,嗖的一下朝林芙儿飞去,直逼后脑勺,躲之不及。 林芙儿心里的石头刚落下,正打算转身先一走了之,没想到脑后生风,刚回头就见一个黑黑的东西朝着自己天灵盖子砸来。 她下意识的惊叫,谁知话音刚到嘴边还没出来,黑东西就停住了。 她吞了口唾沫,把尖叫咽了下去。 一只大手,稳稳当当,将香炉挡在林芙儿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食指压盖,连一粒香粉都没撒出来。 四周寂静的可怕,没来得及转头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正好看见了的还屏着呼吸。 林芙儿好容易缓过神来,后怕的心想,要不是神人出手相处,自己的眼睛就要被戳瞎了。 眼前的大手是得多敏捷多有力才能空中稳稳的拦截这么沉个香炉啊!林芙儿内心对这只救命之手佩服的五体投地。 角落里的胖老先生笑了一声,只有他知道,那只救命手还是从茶馆的三楼飞下来的。 看清来人后,刘亮平脑门冷汗唰的就冒出来了。 “真会挑,这可是我从道观里请来的铜香炉,沾上血气就不好了。”那人缓缓的说着,像爱抚怀中的婴儿一样,捧着铜香炉摸了又摸,转手递给旁边一个管事的老头,“何老头,帮我擦一擦,重新点了放回去。” 想了想,补充道:“放空桌上。” 一个老头走来,毕恭毕敬的接过香炉退下。 这人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一来四周都不说话了。 林芙儿突然想到了花果山众猴之中的美猴王,东方苍梧山的百鸟朝凤。 连刘亮平好像都矮掉了一截。他忙弯腰赔罪:“阿禾…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还扯了扯猥琐男让他道歉,后者傻坐在那,愣愣的看着来人,脖子细长,像一只发呆的大公鸡。 这位叫阿禾的茶馆馆长倒是摆摆手,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怒色:“没事我知道,这铜炉有三五十斤,你的手劲拿不稳。” 刘亮平脸色一红一白,这明面上说的都是道理,其实是在嘲讽自己心神不定,手头功力不到家啊。林芙儿倒是听出了言下之意,在一旁忍俊不禁,有种小女子被大英雄大侠客出手相助了的感觉。 只不过现实很幻灭。 这位大英雄大侠客随即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瞅了瞅林芙儿,那眼神照得她浑身一冷。 阿禾面无表情:“你哪路?不知道我家茶馆受过邀才能进吗。没啥事就从哪来回哪去吧。” 说罢转身要离去,谁知林芙儿一把揪住了他胳膊。 一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她竟敢抓我们馆长的胳膊! “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我没有请帖?” 说着,她从麻布兜里掏出一张长方形的小纸条,右下角西歪东倒的勾画着禾木茶馆的红印。 阿禾瞟了一眼,挑了挑眉:“这年头赝品匠人还真是鬼斧神工啊。” 林芙儿没听出话里的反讽,这下换成对面的刘亮平闷着哼笑了一声。 她刚想张口,被阿禾一句“好走不送”堵下。 “有事,真有事,”林芙儿急的都快蹦了起来,指了指刘亮平身边那个醉醺醺的猥琐男,“这种人都能进来,我为什么不能进?你就不怕我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坏了你茶馆的名声?” 阿禾听闻似笑非笑的抿了抿嘴:小丫头片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要敢向外说一个不中听的字,就不怕夜里回家路上,被人办了沉湖? 不过,他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有话三楼谈。” ☆、第三章 江一木到达井子村,也是在鬼月十四。 但时间稍微往前拉一日,也就是鬼月十三。鬼月十三这天,临行前,江一木造访了老徐。 老徐在蓝城小有名气,倒不是因为他风水先生的老本行——实际上这个行当大多也都是半吊子。老徐出名因为博而不精的学问使他成了黑白道上的万精油。 他每天往禾木茶馆一楼的角落里一坐,声称茶楼上上下下的消息都能知晓,阿禾听闻一笑,还专门给他劈了个位,从不打搅他。人们见茶馆馆主不但不计较他偷听人墙角,反之还待他不薄,也就习惯了这个老家伙的存在。 江一木也认得老徐,只是打心底里不信服老徐那套玄学。 每当这时,老徐便哼叨一句:“爱信不信,总有天你要来找我。” 于是这天真就来了。 正午炽烈的阳光被涂了水油的桃花窗纸糊在了外头,显得屋内格外闷热。 一张桃木桌,这头站着江一木,那头坐着老徐,桌上摊着一本《周礼春官占梦》。 “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 老徐听完了江一木讲述他的梦,目光在噩梦和惧梦之间来回游荡:“你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 江一木摇摇头。 老徐皱皱眉:“你再想想,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近有没有烧香拜佛,夜里有没有瞎逛什么深潭窄巷?” 他还是摇了摇头。 “有没有逛窑子?” “没有。”江一木斩钉截铁道。 老徐翻了他一眼:“这些地方冤魂多,特别是城东那个凤仙坊,打老远就能闻到股尸气。” “没去过。” “我就提提你,看你平时里和阿禾亮平混得多。” “阿禾也没去过。” 老徐撇了撇嘴,叹了口气:“他心里有道坎,这道坎要是过不去,他这一辈子都不敢动女人 。” 江一木觉得房子里热得过头了,热得他有些胸闷气短,忙掀开扇子扇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6 风。可人一动,汗就淌了下来,扇出的风都燥烘烘的。 他将扇子一合,咣的一声掼到桃木桌上。 老徐听闻吓得头一抬,心说江一木这小子最近,是不大正常。 江一木也愣了愣。打从那晚做了烧火的噩梦以来,自己不是恍恍惚惚,就是心浮气躁,坐卧不安。 比如眼下,他一门心思只想赶紧结束谈话,好摔门出去吹吹风。 他清了清嗓子,压住心头那股莫名的火气,问道:“所以我那梦要怎么解?” “哦对,对,噩梦,你别急,”老徐缓过神来,哗啦哗啦的翻那卷着黄页的册子,“我这不是先要确保你没被鬼上身嘛。” 江一木突然有些怜悯鬼这种生物:好容易熬过一生归土为鬼,还要被拿出来为各种破事顶包。梦醒喘不过气来就是鬼压床,行夜路找不着北就是鬼打墙,犯迷糊傻笑就是鬼上身。往往事过之后,才请来神婆道长,一顿“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再贴上好几个驱邪灵符。来日要是再沾上晦气,主事做法的人早拿了钱溜之大吉了。 老徐见江一木又神游了,沉默了一下,基本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一定是在梦里掉魂了。“ “掉魂?” “对,掉魂,丢魂失魄。依我看,你的一小部分魂魄出于某种原因跑到了你梦里出现的地方,迷了路,回不来了,正求路过的小鬼小神托梦给你,喊你去把魂魄接回来。” 江一木抓起扇子在离桌面一寸的地方停滞了片刻,终于扼制了自己想要再次掼桌子的冲动。 他放下扇子,正色道:“瞎说,我的魂魄好好的,怎么就走丢了?” 算命先生最怕的就是江一木这种钻牛角尖的:你要不信我还来算命做什么? 不过江一木的性子老徐是清楚的,即便他失魂落魄后脾气不大正常。 老徐轻轻拿起桌上的扇子,一叶一叶的拉开,自个儿缓缓扇了起来,眉毛渐渐撇成了八字,嘴角也耷拉了下来,委屈得快哭了:“你的魂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动不动就怼我,还像话吗。” 江一木果然吃软不吃硬,他也知道自己近来撮盐入火,深吸一口气,神情放缓和了下来: “我就觉得挺蹊跷,我人站这儿呢,魂怎么就跑了。” 老徐不慌不忙的扇着扇子答:“人有三魂,元魂、命魂、生魂。你站这儿,因为你的元魂在这儿。跑掉的,被勾走的,那是生魂。吃过鸡蛋不,你的元魂是蛋黄,命魂是蛋白,生魂是蛋壳。碎了壳鸡蛋还在,只不过蛋白一漏,蛋黄容易变形。” 江一木脑补了一下磕鸡蛋的样子,要是没磕好,蛋黄打进碗里就不是滑溜溜的圆球了。 自己现在就跟个破蛋黄一样,芝麻大点事儿火气就突突的外窜。 “不过呢,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去一趟梦里的地方就成。见元魂来接自己了,生魂会乖乖跟回来的。” 江一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嘟囔了一句:“跑哪不好,跑那干什么……”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江一木掏了掏口袋,“哎,今早出门没带钱,回头一起给你。” 老徐忙道:“这就不必了。” “熟人间不欠钱。” 江一木说的很认真,老徐也没再推辞。 “那我走了。” “行,赶紧把魂叫回来,” 江一木刚走到门口,老徐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忙在背后问道,“你梦着哪了?” ”井子村。“ 本就令人困顿闷倦的空气,仿佛又滞重了几分。 “那你,一,一路平安。” 江一木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老徐有心无心的翻了几页眼前的册子,忽然在一页笔记上停住了。 那是他爷爷的爷爷,江湖大佬徐金珠的手稿,手稿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井通黄泉。 *** 回到鬼月十四这日,江一木已经离开了井子村,准备折返回蓝城。 七十二行,诈骗为王。这是江一木一直以来对风水先生的认知。 在他看来,算命解决不了问题——难不成在断腿的地方画只壁虎,骨头还能自己长回来不成?谋事在人,若不能成事,只是人事谋得不够罢了。 但这一趟出来,确实动摇了江一木一直深信不疑的神灭论。他不仅在梦里预言了一场大火,还把丢失的魂魄捡了回来。江一木不得不承认,离开井子村后,心里闷了好些天的大石头,像是突然烟消云散了。 就像瓷器缺了一个角,终于给补上了,很是舒畅。 不知是不是一场大火把井子山里的水汽都烧尽了,江一木觉得口干舌燥。 他从行囊中掏出一节竹,走到溪边俯下身,看着清凉的山泉咕噜咕噜的流进竹筒。竹筒抓在手头沉甸甸的,下半部分塞满了明矾、桃仁、竹炭等材料磨成的粉,底部打了几个出水孔。 这么一过,叫做洗水,洗过的水才干净。 江一木这种对细节的执着,常被阿禾调侃成洁癖,他自己倒是不以为然。 灌满后,江一木将竹筒竖了起来,大大小小的气泡往上冒着,水面下沉,江一木拖着竹筒,明显感到重心下移。 他等着溪水流经桃仁、细砂石、竹炭,无聊得打了个哈欠。 脑子一空,梦里的场景就浮现了出来。 爆裂的大火在他的脑海中熊熊燃烧,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可以梦见这场大火呢?他又不是大德高僧,哪来“证得圣地之前兆”的修为? 不仅仅是这个未卜先知的梦蹊跷,还有噩梦之后他连续好多天的心神恍惚。 难道说,这个井子村真有什么鬼怪之处,能千里迢迢把他魂魄勾了去? 再者,井子山十步一井,地下水丰富,气候湿暖。如果不是人为纵火,好端端的怎么会自个儿烧起来呢? 想到这些他就脑仁生疼,只想早些下山回城,权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手头越来越轻,江一木才猛地发现竹筒里的泉水早滤了出来,已经快漏光了。滴答,滴答,最后几滴迸了出来,嘲讽一般的跳落在地。 再看跟前,已经滴出一片土洼子。 隐约中,好像有道车辙一般的痕迹。 江一木无奈的笑了笑,沟壑丛生的山道上连马都难走,怎么会行车?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不看个究竟心里还是痒痒。江一木将竹筒搁在一旁,弯腰去拨开土洼上的杂草,黑黢黢的淤泥露了出来。 他倒吸气。□□裸的淤泥上,竟然是一八寸足印! 这个尺寸的脚,多半是成年男子,而且脚印的后缘明显潜过前半部分,说明这个男子走路时重心前倾。 江一木脑中勾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7 勒出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伫立在溪边,头向前坑着,两手背在后头,一双覆着翳、下陷的老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这个画面令他浑身不舒服,脊背一哆嗦。 他刚站定,突然就惊得炸了一下:平日里见多少个脚印都不稀奇,可这是荒山野岭啊!一路上,江一木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况且井子村已经被焚烧的一干二净,这么些天过去了,估计活下来的也跑了,是什么人还留在山里? 那些他从来不相信的,关于井子村的传闻,忽然就冒了出来,跟雨后罅隙中的野蘑菇似的,按都按不下去。 井子村的井里会爬出僵尸……夜里会有青紫色的阴兵拖过……那死了的人,魑魅魍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硕大的脑袋,就是向前坑着的,在湿哒哒的淤泥上头,落下一串后缘浅短浅的脚印…… 一阵风恰巧吹过,身后树叶抖了起来,蹩脚的跳着舞,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像是牙齿缝里向外吹气。 江一木猛地一回头。 空的。 风停了,静的连虫鸣都听不到。 只有他压得极低的喘息声。 江一木合上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他突然觉着自己好笑,才没几天的时间,怎么就变得如此神神叨叨了呢,简直是自己吓自己。 他想起自己先前口渴,于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筒,还没抬头,溪边又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四下寂静,无风,江一木心不由得紧了起来。 他缓缓抬眼。 溪涧对岸,一只灰黑色的狸花猫在一块石头上端坐着,浑圆透亮的大眼睛毫不掩饰的盯着自己,像打磨成珠的绿玛瑙。 江一木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原来是只山猫。 还好是只山猫。 他友好的冲那狸花猫笑了笑,继续打自己的水,腰弯一半,僵住了。 不对啊,那脚印,脚印是谁的呢? ☆、第四章 从一楼走到三楼的路上,林芙儿一直在想,一个茶馆的顶楼该是什么样。应该有一个木质博古架,上面摆着前朝的古玩玉器,墙上还有一道横幅的江山水墨画,对着一张会客圆桌。 结果想象力还没施展完呢,林芙儿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装修简单大方的会客厅,家具摆设多用紫檀红木,光泽深暗,散着淡淡的木香。 禾木茶馆和凤仙坊比起来,就像是青青禾苗与凤仙花。 咦?林芙儿走到木桌前。 桌上摆着黑釉茶盏,这在外头已经不多见了,旁边搁着一个紫檀提盒,提盒半拉开,整整齐齐摆放的一排酥酥的长条糕点,几朵白花点缀。 “凤仙花?” “对。” 林芙儿饶有兴致的看着桌上的凤仙花,同是五片舌头似的小薄瓣儿,凤仙坊的是红的,这儿却是白的。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白色的凤仙花,不禁伸手去摸,指尖快要触上时,林芙儿突然想起自己在人家的地盘,忙顿了顿,向阿禾投去询问的眼光。 见阿禾点头默认,林芙儿拈起一朵放在鼻尖,闻了闻道:“很淡。” 阿禾应了一声:“我不喜欢甜腻的花。” “凤仙坊里种着很多凤仙花,紫红、橘红、桃红,每年中元节一到就全都开了,香味浓的很,偏偏没有白色的,” 林芙儿闻了又闻,“还是白色的舒服。” 阿禾懒散的滑进木椅里,对一旁站着的林芙儿道:“坐下说。” 又递来一双竹筷子:“试试春卷。” 她这才注意到紫檀提盒里,白色凤仙花旁,一排酥脆金黄的春卷。整齐,小巧,淡淡的豆香。 林芙儿心想,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自己怎么好像变成客人了。 阿禾看得出她不自在:“馆里炸多了,不吃就浪费掉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夹起了食盒边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根,小心翼翼的啮了一口。 春卷外壳炸得金黄,冷却后酥脆酥脆的,而内里的细沙馅心依旧是热的,一口下去便流了出来,糊了她一嘴。 林芙儿有些尴尬,阿禾却笑了。 “行了别端着,你不是那种人,你装不像。” 端着?林芙儿懵了一下。 “哪种人?” 阿禾直接用手抓起一根春卷,一口咬去半截。 “你说哪种。” 这下林芙儿会意的笑了,舌头舔掉嘴唇上的豆沙馅,绷得跟钢板似的身子骨也终于松弛了下来。 阿禾递来一块方巾,林芙儿接过擦了擦嘴:“不甜,好吃。你们点心做这么好,怎么不开家食肆?” 阿禾摇摇头:“饭馆哪做得过你们的凤仙楼,价廉物美,大清早人都能排到隔壁巷子里。” 凤仙楼是凤仙坊同名的酒楼,面向蓝城老百姓,早午市生意兴隆。只不过,光靠明面上卖卖茶饭酒水,可支撑不起凤仙坊巨大的开销。 阿禾一笑:“况且我开茶馆又不只是卖茶的。” 言下之意,你们凤仙楼也不只是吃饭的。不过这句话阿禾咽下去了,怕这么说了对方有忌讳。 林芙儿倒是听明白了,脸微微红了一下。心想,这个馆主,看起来是没什么架子,不摆官腔,也挺谦和,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强大的气场,暗地里掌控全局,像根定海神针一般矗着。 她又想到了凤仙坊的坊主,几乎从不露面,可坊内上下没有人不怕她。 能当上主子的总有过人之处。 林芙儿发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优待。自己在凤仙坊干了十几年的杂活,连见一面坊主都难,今天头一次来禾木茶馆,不但见着了馆主,人馆主还坐在对面请自己吃春卷。这么一想,忽然有些受宠若惊,脸更红了。 “想什么呢?”阿禾问道。 林芙儿回过神来,本想直接开□□代正事,可又觉得时机不成熟,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还是……先唠唠家常吧。 “他们为什么都叫你阿禾?因为茶馆名字叫‘禾木茶馆’?” 阿禾没料到她上来问这个,毕竟这可不是他平时交往的那些大老爷们关心的问题。 “不,我姓李名禾,禾木茶馆的名字是后取的。阿禾嘛……”阿禾指背抹了抹嘴角,仔细回想这个名字的起始,但完全没有头绪,“一直叫,叫习惯了。说来有趣,茶馆之所以叫禾木,是因为我有个拜把兄弟姓江名木,我俩都无亲无故,就认了个兄弟,后来各自改名为一禾一木。” “一禾一木,和和睦睦,有意思。”林芙儿重复了一遍,点点头,“我的名字就没这么有趣了,进坊的时候随便抽的。” “也挺好听。”阿禾应着,倒了杯水给她。 也挺好听,分明很敷衍的一句话,从阿禾嘴里讲出来,听着就莫名实在。 阿禾好奇:“你们进到坊里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8 都要易名?” 林芙儿点着头接过凉白开,咕噜咕噜的喝了好几口:“对。不过我被家里卖掉的时候还小的很,名字早忘了,估计也不好听,唯一记着的就是姓氏。坊里姐妹大多和我情况差不多,进来的时候都小,干脆就易名了。” 阿禾听闻不禁唏嘘。虽然朝廷早就下令捉拿人贩子了,但幼童买卖的事自古以来就没有断过。人贩子要赚钱活命,可大把的家庭也愿意卖女。重男轻女,许多穷的,巴不得女儿早点给出去呢。 这些幼女就流落到了别人家头当丫鬟婢女,好看些的当童媳养,再有就是被老鸨捡了收进了青楼窑子。 阿禾从小在镖局长大,习武走镖,没和多少女人家打过交道。唯一一次,是受委托保护一个大家童媳。童媳已至及笄之年,婚前捎聘礼,顺便回趟娘家见见十年未谋面的父母。讽刺的是,走镖第一次保护女人,也成了最后一次。 人财两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险些交代了。他从此离开镖局,和阿木一起回蓝城扎根。 那时阿木也才十五岁,自己正是而立之年。茶馆一开,转眼一晃都五年过去了。 林芙儿清脆的嗓音打断了阿禾的思绪:“说来我也有个坊里认的妹妹。她抽到的名字可比我的好听特别多了,她叫林小鸢,听着就特别玲珑可爱,小雏鸟似的。我俩一块儿长大,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过家人,干脆就跟着我姓林了。” 林芙儿一提到这个妹妹就特别开心,面露得意的神色:“成天跟着我后头叫我姐呢。” 阿禾也被林芙儿清朗的笑声感染了:“真好。”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世上那么多幸福美满的家庭,每逢佳节阖家团圆。反之镖局青楼里的,多是无家可归的人,而偏偏这些人又凑到了一块,认兄认妹。 阿禾觉得自己今天状态特别不对,平日里铁石心肠的,突然这般多愁善感了。他瞟了一眼喝水的林芙儿,心道可能是茶馆三楼太久没来女客了,不对,压根就没有女客来过。 自从最后那次走镖失败后,他就再没和女人打过交道了,更别提呷茶谈事了。大伙儿见茶馆没有女人,便也不敢擅自捎带女眷,久而久之,不接待女茶客成了禾木茶馆不成文的规定。 林芙儿大概儿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自个儿走进来的女客,还和没人敢惹的地主东家长子刘亮平,拍桌闹了起来。 阿禾看人准,他觉得这个女人骨子里头有股如今在男人身上都少见的侠气,能伸能屈。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他看不得林芙儿扭扭捏捏,只觉得不搭,蹩脚的很。 想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林芙儿那张不知从哪弄来的假请帖。 “你那请帖呢?“ 林芙儿本来揣着个假的请帖挺害臊的,但既然人家馆主都大大方方问了,自己也没啥好藏着掖着的。 于是她伸手进口袋摸了摸,掏出那片压得变了形的纸片。请帖边角磨掉了不说,整个都皱了起来。 “哎呀,刚刚可能坐到了……”一边可惜着,一边还细心地磨了磨平。 阿禾一把将请帖从她手中抽过来,笑道:“别磨了。” 他正反两面翻了翻,挑眉笑叹:“蓝城里贩卖假帖的不少,这么粗制滥造的我倒是头一回见。” 林芙儿听了不由得面色一黑:这哪是买来的呀,这明明是自己亲手临摹的。 半个月前,自己拖林小鸢干活的时候留意一下,如果看到有客人揣着禾木茶馆的请帖,一定要记下样子来告诉自己。没想到林小鸢收拾雅间的时候竟然真捡着一张,还说这请帖来之不易,害她每晚找的可辛苦了,连床缝都翻了个遍。 林芙儿本想直接拿来用,没想到上面还有个名字,于是只好连夜一笔一画的又仿了一张出来,仿了五六张,才选出这么一幅最像样的。 她本来觉着自己明明已经临摹的出神入化了,合着到了阿禾嘴里,怎就成“粗制滥造”了? 狗眼看人低。林芙儿心里飘过这么一句,但没敢念出来。 等等,请贴上的那个名字……刘亮平? 林芙儿一惊,恍然大悟。 原来那请帖就是刘亮平的?我说刚才那名字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呢?难怪她细心临摹出来的请帖粗制滥造,说不准那畜生的请帖本来就是假的! 阿禾静静的看着林芙儿眉头一蹙一蹙的,内心戏十足的样子,心想要是再不打断,她能自个儿坐这儿发呆到天亮。 于是他咳了一下,终于正了色: “弄假帖,处心积虑的来找我,是想向我打听什么江湖消息吧?” 林芙儿抬起头来。 拉了那么久家常,馆主终于兜兜转转进入正题了。 林芙儿忙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个阿禾一开始谈事情,像变了个人是的,冷不丁收起了菩萨面孔。再张口时,说的话就丝毫不留情面了,简直像一瓢子冷水空头泼了下来。 “想和我做买卖,一人,二道,三钱。你觉得你有哪个?” 林芙儿从麻布口袋里摸出一个绣包,拍在桌子上,银钱碰撞发出俗气的声响。 其实阿禾本想开她玩笑,没想到她真的是有备而来,于是顺势而为的说了下去。 反正今晚空闲。 阿禾谐谑一笑将绣包推了回去:”一人品,二道行,过了才看钱。” 林芙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人品,道行? 阿禾叹了口气:“要是哪路子的人都能来我这儿买消息,我这禾木茶馆的牌子早烂掉了。” 林芙儿这下听明白了——合着这是嫌弃自己一来女人家,二来道上没地位,三来工作不正派。 火气蹭蹭蹭就上来了。 “你这人什么态度,看不起我是女子,还是看不起我们凤仙坊?我告诉你,我林芙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别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 阿禾听了这话,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茶馆里各个都看自己眼色说话,久了怪没劲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面怼自己了,像是一下子被拉回了很多年前的永顺镖局。 他一抬头,林芙儿正干瞪着自己,心说这女人刚才装矜持时看着眉清目秀的,怎么突然眼睛变这么大?金鱼似的。 阿禾不紧不慢,不焦不躁。反正今晚没有别的客人了,还可以和她周旋几道,隐忍着笑意。 “林大小姐,你都被请上来三楼了,理应是贵客,我怎么敢看扁?” 林芙儿完全没有听出他口中的戏谑,真当他说的实话,转念一想,也是啊,她带的冒牌请帖,还吃了人家红豆春卷,自己带来的家当对阿禾而言估计就是个零头,竟然还想得寸进尺的打听消息。 手头装着银钱的绣花包突然怎么看怎么土鳖。 不行,得想个法子。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9 林芙儿清了清嗓子,瞬间火气全无,毕恭毕敬:“是这样的馆主,我其实是想和你打听一个瓷器。但是我可以用打听这个瓷器的原因和你交换,这个原因是你绝对从旁人那里听不来的,这是一件全天下除了当事人只有我林芙儿知道的事情。” 阿禾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林芙儿,突然觉得这个女人脑子还挺好使,从凤仙坊挖来自己这儿当个差,说不定还能从客人那套话。 林芙儿问道:“成交不?” 但林芙儿是女人。 “我数三声,你不说话就答应了。” 阿禾刚才心不在焉,还没反应过来,林芙儿一口气报完了三二一,一秒钟都不到。 “好,既然你答应了,我林芙儿说话算数,我先来讲为什么要打听这个瓷器……喂,你听不听?” 阿禾万般无奈的嗯了一声——你他娘的在我地盘,要讲就讲,难不成还要我塞起耳朵回避一下? “那你发誓保密。” “发誓。” “这样不行。” 阿禾哭笑不得,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毕恭毕敬的清了清嗓子:“我李一禾发誓,若不保守秘密……” 环顾四周,随手抓来一根春卷,从中间折断:“就和这春卷一样的下场。” 伴随着咔嚓一声,红色的豆汁流了出来,这比喻还真是形象生动。 林芙儿满意的点点头,接过另一半春卷,放进嘴里。 这根好像比之前吃的甜了一些。 ? ☆、第五章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何老头提来了一套红泥酒器和一壶刚烧沸的水。 阿禾一脸询问的打量着何老头。 何老头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笑得却还跟个孩子似的,回道:“老徐说他请的酒,有问题问他去。” 阿禾看了看何老头,又看了看一旁的林芙儿,算是明白过来了。 老徐这胖老家伙真是有心没处操,这下可给他等着机会了。 阿禾接过何老头手中的活,摆摆手:“没事你去吧,我自己来。” 待何老头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林芙儿才好奇的凑了上来。 阿禾手头的,是一盏红泥酒注子,搁在敞口深腹的温碗中。他将酒柱子从温婉里提起,铁壶中的沸水倒入温碗内,再将酒柱子浸在碗里,如此一来,柱子里的酒就能被沸水浴热得恰到好处了。 随着柱中酒水的温度上升,香气散了出来。空中像是若有若无的浮着一层迷蒙的水汽,林芙儿脸颊被熏有些热,身子向后靠了靠。 阿禾问:“能喝吗?” 林芙儿撸了撸袖子:“没问题。” 阿禾斟满两杯,林芙儿接过,潇洒的仰面一口干。 阿禾本以为林芙儿只是逞能,没想到她一口酒下肚面不改色,不由得竖了竖大拇指。 他不动声色的也一口闷下了肚,算是敬了她那一杯。 阿禾将两只酒杯又满上,示意她老酒后劲不是闹着玩的,慢点喝。 “咱不是来斗酒的,别晕的找不着北了,”阿禾挑挑眉头,“真斗你也不是我对手。” 阿禾一看就不是那种会吹牛的人,所以他最后这句,林芙儿是信服的。 林芙儿偷偷瞟了一眼阿禾,后者抿了一口酒后,勾去唇角的酒渍,厚实的手掌后头,轮廓清晰的下颌若隐若现。 她不由得脸一红,低头小口小口的酌自己的酒。 酒也来了,该谈事了。 虽然阿禾信誓旦旦的发了誓,但林芙儿依旧有些不放心:“我要和你说的这件事,是真的不能说出去。” 阿禾眼光一抬:“怎么,你不信我?” 阿禾一反问,林芙儿倒觉得是自己有些多虑了:“不,我就……强调一下……” “说吧,什么事。” “你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好。” 想了些许,林芙儿问道:“关于凤仙坊的坊主,你知道多少?” 之前,当林芙儿说这个消息只能从她那打听,况且除了当事人之外只有她知道的时候,阿禾就估摸着,此事十有八九和凤仙坊内部的人事有关。 没想到真的有关凤仙坊坊主,神秘的凤仙坊坊主。 “啊,舞天凤,听说沉鱼落雁,一顾倾人城啊。” 阿禾将空酒杯在指尖转了转,撇撇嘴,露出惋惜的神情。 “可惜了,没见过,也不知道多少。” * 舞天凤在蓝城是家喻户晓的一个词 。 这个名称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凤仙坊历代坊主的共称。也正因为这点,舞天凤的身世年龄样貌,没有一样是恒久不变的。正是捉摸不透,望尘莫及,才更加若即若离,神秘动人。 将军坟前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舞天凤的各路消息便成了蓝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去凤仙坊消费的人们,也都期望着自己哪天能够瞅上坊主一眼,来日好和兄弟们吹牛。只不过一旦谁都想见,谁也就都可以声称自己见过。消息越走越歪,越走越不像样,甚至各种不堪入目的故事被写进了□□里流传着。 有关舞天凤的传闻中,不乏绘声绘色的。 有人说,舞天凤其实是道姑,白日洗妆拭面著冠帔,夜间卸发髻、摘道冠、入红尘。有人说,舞天凤的前身都是药婆,只有炼出最毒的虫蛊的少女,才有资格称为下一任舞天凤,当自己的毒虫被年轻药婆的新毒虫咬死后,便让位坊主,流落人间成为稳婆,为平民老百姓接生后代,以偿还年轻时积下的孽。 阿禾奇闻怪事听得多了,这些无稽之谈在他看来,不但没有让舞天凤卓尔不群,反倒俗气无味。 这其中只有一条令他印象深刻。 曾有人将舞天凤与蓝城雪鬼联系在一起。 雪鬼的传说是蓝城的老梗了,那首“七月半 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的童谣,哪家孩子都会唱。阿禾记得当年那人找出了许多条证据证明舞天凤就是雪鬼:比如哪夜要是街上死了人,舞天凤当晚一定不在坊内,再比如有人在凤仙坊里捡到了银白色的头发。后来专门有人潜入坊内深处去找银发,但听说后来这些找头发的人都离奇失踪了,找回来的精神也变得不正常。 后来盂兰盆节,也就是天竺佛教有关中元节的习俗传入蓝城后,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雪鬼传闻突然就人间蒸发了似的,连孩子都不再唱七月半的童谣了。人们说,是目连戏吓跑了雪鬼,于是往后蓝城年年鬼节都要严苛遵循目连戏“两头红”的传统,搭最好的戏台子,请最好的戏班子,从头天日落一直演到来日日出。 雪鬼走了,凤仙坊还好端端的经营着。凤仙坊还在意味着坊主舞天凤还在,关于舞天凤就是雪鬼的传闻,不攻自破。 那之后,说老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0 实话,阿禾再也没信过任何关于舞天凤的传闻了。 况且凤仙坊他踏都没踏进去过,压根不感兴趣。 * 阿禾将这些听闻和林芙儿大致说了说。林芙儿一开始还当故事听,后来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阿禾不禁思忖,林芙儿为什么突然开口问自己是否了解舞天凤? 她大半夜的只身前往禾木茶馆,一定不是来和自己唠唠自个坊主的家常这么简单。 一定出了什么事。 只不过林芙儿很快浇灭了他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好奇心。 她老实的坦白自己也不知情。 “连我都没听说过这么多关于舞天凤的故事。” 林芙儿说着将空杯子递给阿禾,阿禾接过不假思索的满上。 顿了顿,这是第多少杯了?她喝得也太快了。 阿禾抬头,见林芙儿已经有些微醺,几根垂发闲散在脸上,像生得凌乱的柳絮。 林芙儿接过杯子:“舞天凤嘛,其实在坊间待了这么多年,我连她的正脸都没瞧见过。” 阿禾差点呛到。合着我认真讲了半天,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现在坊主已经在位二十年了,任期马上就要到头,这意味着很快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上位,成为新的舞天凤。” 阿禾听出了些端倪,不由得皱了皱眉。 林芙儿忽然又一仰头干了杯中的酒,像是要替自己壮胆。 看得阿禾心也不由得紧了起来。 她放下酒杯,老酒上头,双颊绯红,缓缓道:“她指名道姓的点中了我妹妹。” “之前你说的,林小鸢?” “嗯,就她。” 不知为何,听闻是林小鸢,阿禾竟然松了口气。 但再抬眼时,林芙儿满眼的惶恐不安令他心不由得又是一揪。林芙儿将小小的身躯蜷进了木椅中,胳膊抱着膝盖,像一粒小小的,发白的虾米,好像这个动作能给她带来些安全感。 她醉了。阿禾在心里叹了口气。 林芙儿忽然开始自言自语,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啜泣:“林小鸢是我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我了解她,比她自己还了解。她胆子特别小,这么多年在坊里,一直都是低眉顺眼的,除了我以外,甚至都不太敢和别人说话。” 她摇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她,她那么胆小,她能做什么?她能管得了凤仙坊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吗?她能将人名和官职对上号吗,能记住每个主子的喜好吗?她连凤仙坊究竟是做什么的都不了解!就算是选我继任,也轮不到选她!” 林芙儿醉了,说话没什么忌讳。这些话在旁人听来怕是□□裸的妒忌,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坊坊主啊,谁不想攀权富贵,成为所有人口口相传的舞天凤呢?况且林芙儿林小鸢这类坊间女子,说白了,算是社会里最令人瞧不起的一拨人,暗无天日,毫无自由。如果能一跃成为坊主,那可是鸡犬升天的殊荣啊! 可阿禾觉得,林芙儿是真的担心林小鸢。 他瞥了瞥桌上那袖珍的绣花银钱袋子,虽然袋里总共加起来估计也没几个钱。 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林芙儿伸手去够阿禾的酒杯,阿禾一把从她手头夺了回来: “别喝了,又没多大酒量,一杯杯灌的跟真的似的。” 她见杯子被抢走了,没好气的瞪了阿禾一眼,阿禾被她这么一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你妹妹被指认也未必就是坏事,人都是需要历练的。” 他本来就不擅长说软话,安慰起林芙儿来,感觉舌头像是突然打了结,只好硬扯些陈词滥调。 “往好处想,未来她当上了坊主,你继续在坊里做事,你俩还能搭伴。” 林芙儿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阿禾叹了口气,现在没法跟她讲道理,怕是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起身拿来一个干净的茶壶,将红泥温碗里的热水倒入其中,又从一旁柜子上陈列的一排茶盒里挑出一盒,起开盖子,抓了些葛花撒进壶中。 葛花醒酒不够,于是又点进一些先前江一木配给他的解救药。 摇开药粉时,阿禾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林芙儿:“你今晚出门,有人知道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凤仙坊的人是不可以随意进出的,特别是晚上。林芙儿一个人跑出来,又和自己谈了凤仙坊易主这种敏感的话题,他怕她惹上什么麻烦。 林芙儿想了想,摇摇头。 阿禾嗯了一声,掀开盖子,看壶中飘着的干葛花,一片片,像漏了水的船翻进杯底。 阿禾倒了一杯递给林芙儿。 他问:“你还记得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吗?” 林芙儿懵了一下,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眨眨大眼睛,乖巧的点了点头。 阿禾挑眉。他没和女人谈过事情,更没和醉了酒的女人谈过事情。 眼前这位,这分明就是个三岁小孩啊!江一木啊江一木,今晚全靠你的醒酒药了。 和三岁小毛孩谈话,还是得循循善诱。 阿禾耐下心问道:“那不妨把你的来意,说来听听?” 林芙儿想了想:“我最近去她屋找她。” 阿禾自动认定林芙儿口中的“她”是林小鸢——去林小鸢的屋里找林小鸢。 “找着没?” 林芙儿抱着葛花茶正喝,听见阿禾的问题突然皱起眉头,一拍大腿:“可她竟然把门锁了!” “平时不上锁?” 林芙儿摇摇头,又仔细想了想,十分笃定道:“林小鸢的门一直都是没有锁的。她平时足不出户,都在坊内,回屋也就睡个觉,几步路的时间,用不着上锁。” 阿禾想了想,林小鸢的房间上锁,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林小鸢真的要继任舞天凤,现任坊主一定会把一些不能给旁人瞧见的东西交给她。 几杯葛花茶下肚,林芙儿情绪终于像是稳定了些。 “说来倒也奇怪,林小鸢的房间和其他人都不在一起。” 阿禾问道:“一直这样?” “对,当年分房的时候,恰好多出她一个,就把她随便安排在了坊里的另一个地方。她那块潮湿,廊里连窗都没有,本来是储杂物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也好说话,一住就住了十多年。” 阿禾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 林芙儿揉了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头有点乱 ,我想说什么来着。” 阿禾提示道:“你想向我打听瓷器。” 林芙儿抬起头,一脸懵懂:“你怎么知道?” 阿禾被问得忍俊不禁:这难道不是你自己和我说的? 阿禾很少和人喝酒,喝也是跟千杯不醉的那种人,很少见林芙儿这种犯迷糊的。不过也挺有意思的。 他忍着笑,嘴角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1 还是不自觉的扬了扬。 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老酒就是香啊。 “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在凤仙坊有个妹妹叫做林小鸢。” 林芙儿一笑:“你别唬我,这是我和你说的。” “我还没说完呢,”阿禾挥挥手,依旧挂着笑意,“她被凤仙坊现任的坊主选定了,继任成为下一任的舞天凤。这之后,你发现她的房门上锁了,于是你怀着好奇心……” “不是好奇心,是担心。”林芙儿纠正道。 “好吧,你怀着对林小鸢的担心,有意无意的晃到她的门前,查看她的门锁了没有。” 林芙儿被一语道破,脖子伸直,眉头抬了抬,像一只梗着细脖子的丹顶鹤。 阿禾见自己说中了,便继续往下推道:“有一天,你发现她的门没锁,就打开了门进去。” “我没进去,我只是看了眼……”林芙儿为自己辩解,但突然发现这个辩解没什么意义,声音小了下去,“然后我瞧见她桌上摆着一个瓷罐子……青釉的……” 青釉瓷罐子?阿禾沉吟。像她们这种从小被买进坊内的女子,干的又不是头活,有吃有住就不错了,连月钱恐怕也没有。林芙儿绣花包里的那点钱,可能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 青釉罐子,虽然论层级高低还得看品相,但不论哪个层级,她们肯定是买不起的。 这下他算是明白了,林芙儿此次前来,是想向他打听林小鸢屋内,这么个横空出现的青釉罐子从哪来的 。 只是茶馆里头买卖的多是江湖消息,比如哪家匪帮头子换了,哪家雇主给的银子多,即使是来收藏询价的,他也只是牵个线,打听古玩器具来路了,基本没有。 阿禾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有关瓷器的来头,你与其来问我,不如直接去古玩市场消息来得快。东市有几家不错的古董行,你直接报我的名去问,他们会上心的。” 林芙儿听了一愣,这是不打算帮忙了要赶人?好在那杯葛花茶,此时她掂量着自己酒已经醒了大半。 林芙儿深吸一口气,面露难色:“坊里不准我们随意露面,之前楼下发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要是被传出去那我可就麻烦了。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大家都说你这儿消息渠道最多,也最踏实。” 听着像是奉承,倒也是实话。 阿禾叹了口气,点头默认。人是自己请上来的,原因也弄明白了,要是再推拖就是自己不近人情了。 见阿禾答应了帮忙,林芙儿喜形于色。 “你跟我讲讲,青釉罐子有什么特点没?” 天下瓷器可谓是各色各样,但材质大小样式随着年代出产地的不同也会不同。描述的越详细,也就越容易找着。 “淡青色,偏蓝灰,”林芙儿合上眼,使劲回忆,眼睛一圈圈的滚着,睫毛扑闪扑闪,“罐子上刻着一只神兽,长相怪异,像是老虎,又像是豹子,头顶着一只角,背后长着一对翅膀,很凶。” 林芙儿睁开眼,重重的又强调了一遍:“非常凶。” 豺狼虎豹,龙章凤姿,单角双翅。 貔貅。 阿禾拉开桌底的抽屉,拿出一块玉印,背后趴着一只小兽,昂着龙头,马背上插着一对小翅。 “你看是不是这个。”阿禾说着将玉印递给林芙儿。 林芙儿翻看了两下,十分笃定的点点头:“青釉罐子上雕刻着的就是这个……这玩意儿是不是叫貔貅?” “对,雄性为貔,雌性为貅,又叫天禄、辟邪,是天上镇管妖魔鬼怪的,自然凶。” 林芙儿脑子里唰的浮现出那青釉罐子上那只凶巴巴的貔貅,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好像有哪里不对,罐子上的貔貅,和这玉印上的这只貔貅,有些不同。 ——可是,是哪里不同呢? ——罐子上的貔貅不止两只眼睛! 林芙儿浑身身一凛,这下酒醒全了。 “眼睛。“ “眼睛?” 林芙儿竖起三根指头,边回忆边数:“一,二,三,有三只,三只眼睛。” 阿禾双眉紧蹙:”三眼貔貅?” 天时、地利、人和,三宝加护,怕是封着什么毒邪之物。 ☆、第六章 江一木一脸茫然地盯着那个脚印。 脚印被自己泼湿了,无法通过干燥程度辨认留下的时间。可如果真是什么人留下的,附近一定不止这一个脚印——除非这人淌着水走了。 江一木忙去翻周围的杂草,果然,又发现了几个,因为是干的,又覆着干草,没那么明显。相同的纹路、深浅、大小。后缘依旧浅浅的。 江一木沉吟:如此倾着身子,前脚掌着地走路,难道不会摔跤吗? 一阵喑哑的嘶吼打乱了他的思绪。 江一木望向山涧对岸,狸花猫依旧在那石头上,目光越过溪流,一双绿眼警觉的盯着他的身后,弓起脊背,后爪紧紧扣地,喉咙深处咕噜咕噜的翻滚着。 身后一阵窸窣,江一木忙转头去看,一道黑影疾速闪进树丛,往密林深处蹿去。 什么人? 江一木一惊,此人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左臂生风,一道灰黑的影子闪过,极速如风,是方才溪涧对岸的狸花猫,朝着那消失的人影追去! 江一木不假思索,一把抓过行囊撒腿跟上。 那人前脚掌着地,走起路来确实吃力且不平稳,但跑起步来,重心前倾则更容易快步疾行。 江一木与他隔了十来米的距离,通过模糊的背影,可以判断出此人个头极高,比普通成年男子要高出半个头来。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大,像御着一股旋风似的往前飘。 而且这人对地形十分熟悉,不论是乱石溪涧,来者不拒,上蹿下跳,行云流水。 江一木暗自庆幸自己是跟在后头,而不是打头阵,不然被追上不说,估计得被草堆中的乱石绊个鼻青脸肿。 但即便自己反应再敏捷,能够准确的踩稳每一步,体力也有透支的时候。江一木逐渐感到胸闷气短,两腿发软。 “喂,你别跑啊!井子,井子村为什么着火!” “喂!我就问个问题!” 我又不是土匪,你丫躲个什么劲。 江一木喊得都破了音,那人却连头也不回,唯独几次向后斜乜了几眼,也是去瞅那狸花猫。 估计这人压根就没觉得自己会追上他,也就没把自己放眼里,他真正要躲的,怕是后头那只穷追不舍,饿狼似的大灰猫。 那狸花猫身姿矫健,后劲十足,死追不舍,几近咬住那人的后脚跟,被他闪躲了过去。 井子山里的野猫种子就是不一样,哪像蓝城里的家猫,上街老鼠从自家门前蹿过,眯眼打个哈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2 欠继续咸鱼猪手白日梦。 江一木在后头已经跑得虚脱了,人一累到极点,大脑就开始放空神游。脑袋放空,脚下步调依旧机械的跟着前头一上一下,倒也步步稳妥。 眼前模糊起来,高大的樟树连成一片,干上长着一撮撮翠绿的石斛,似龙蟠虬结,好一幅绿意盎然的惬意景子。 再向前看去,一人一猫渐行渐远,几乎黏成了一团,忽的不见了。 等等,不见了? 他猛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凭空消失了! 江一木心道不好,俄顷刹车,谁知竟然打破了步调的平衡,前脚背绊上一块凸起的坚石,一个踉跄飞了出去,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吃屎,江一木下意识的闭紧了眼。谁知身下突然露出一片大滑坡,险些躲过一劫没有脸着地,整个人却在空中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头向下,坠落滑坡。 还好江一木反应快,忙伸出手,掌心撑地,几乎一个前空翻,身子在半空中蜷曲成球,以防止落地时整掼冲劲过猛。 他还没来得及闭眼,后背就猛地撞上滑坡,惯性和重力牵着他一连滚下去了十米远。 情急之下,人的求生欲极强。江一木张开双臂死命乱抓,抓不着东西就五指扒地,好在终于捞上一手腕粗的老树根,于是不顾一切的扯抱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伴随着呲啦一声,树根被他抽出土里半截。 终于停住了。 江一木两耳嗡嗡的,喘着粗气,整个人半挂在陡峭的滑坡上。 滴答,滴答,红色的鲜血顺着老树的根梢流下来,滴落进了土里。江一木顺着树根往上看,小臂与树根紧紧缠在了一起,一道道血印触目惊心。他这才感到刺痛从指间传遍全身,像一根长长的尖针顺着血管扎了进去。 狸花猫在不远处一个翘起的飞石上站着,转头看向狼狈的江一木,四眼相对。狸花猫眯了眯眼睛,蹲坐下来,不紧不慢,一丝不苟的梳理起自己前爪上的毛发来。它当时跟着那人一起失足摔落下了滑坡,但猫毕竟是猫,在空中迅速转动脊身,再一甩尾,稳稳当当的软掌着地。 四下寂静,滴血的声音尤为明显。 哪还见着半个人影? 江一木心想,那人估计早就知道这里有个滑坡,所以特地将他们引来,趁对手滚的七零八落时,自己翻身藏进了附近的某个山窟窿里。既然这个人对地形的掌控能力这么强,又不愿意和他打照面,再追下去估计凶多吉少,还是作罢。 人没追到,还被摆了一道,江一木脾气再好也不由得暗骂一声。他强忍着痛翻过身来,四肢匍匐在陡坡上,打算拉扯着四周的藤蔓向上攀爬。为了防止滑坡,他每一步都要同时绞扯好几把藤条,伤口也被撕扯的开开合合,血汩汩的向外冒,疼的他呲牙裂嘴。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江一木突然羡慕起阿禾那扎实的轻功来,攀这样的滑坡,还不是绷足提身,如履平地?到了顶头再蓄力纵身一跃,别提多威风了。 小时候在镖局,他最讨厌的就是踩桩扎马。如果当时能练得勤快点,现在说不定已经擒拿住了前头那人,早把井子村的事情问个明白了。 江一木一边天马行空着自己飞檐走壁的样子,一边终于爬上了滑坡。一口气好容易呼了出来,可谓是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的一路了。 还好行囊还在。 为了防止手臂上的伤口接触到有毒的植物汁液,江一木又挤开伤口,放了些淤血出来。他从包里掏出装水的牛皮袋,用干净的清水将手上的血洗去,牛皮袋里的最后一口水,他倒进了自己嘴里。 牛皮袋瘪了下去。 他是真的口渴了,这才发觉刚才跑的太急,洗水的竹筒被他撂在了岸边。 江一木重重叹了口气,满心想着早点回蓝城。天一黑,这荒山野岭的,还真不知道有没有僵尸阴兵呢。 狸花猫理顺了毛,悠哉悠哉的跳上了坡,瞟了眼又渴又累还负了伤的江一木,一双碧眼写满了鄙视。 江一木懒得跟它计较,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下山。 就在这时,狸花猫忽然喵的大叫一声,飞蹿到江一木的脚边,哆哆嗦嗦,连背毛都竖了起来。 江一木脚踝突然被这么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撞上,也是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心道,今天真是活见鬼了。 狸花猫弓缩在他脚跟后头,慌悚的盯着什么。 江一木循着狸花猫的视线望去。 一个不大不小的天然石台上,端端正正的立着一个青釉罐子。 上有一只三眼貔貅盘罐而起。 *** 林芙儿走时已是后半夜。 阿禾一个人站在禾木茶馆的门口。寅时,已近破晓,茶客去的差不多了。 又有几位茶客走出来,本想与馆主打声招呼,见阿禾一个人望着远方想事情,便没有再打扰。 与东市其他茶楼戏院的张灯结彩不同,禾木茶馆的门口,除了一块真金刻画的字匾,只有两盏红灯笼,亮着微茫的昏光。 做这字匾的桃木,还是老徐弄来、庙里开过光的,因为老徐说他以前走镖时带的血气太重,容易养鬼。有这鬼怖木桃符镇店,不论茶馆开到多晚,邪祟都不会来了。 说来倒也奇怪,茶馆开业五年以来,真的没出过什么命案,这在东市这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地方,估计也只此一家了。 大家都说,禾木茶馆之所以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五年春秋,是他当馆主的能镇场。 他倒觉得或许真该感谢老徐赐的这块牌匾呢。 管事的何老头走出来,在他身边道:“刘亮平那已经发了禁令 。” 阿禾点点头:“辛苦你了。” “没事,应该的。” “估计他很快会来找我。他再来的话,直接请到三楼。” “好。” 何老头说完转身进去了,一把岁数,腰杆倒还挺得笔直。 寅时的东市忽然变得很安静。看对了眼的成双结对走了,路边唱戏的,在阵阵微风中,默默的收拾着行囊回家了,三五个醉汉瘫倒在街上,竟忘了身份处境,断断续续的吆喝着黄巢那首《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水汽消散,纱灯孤独而纯粹的飘在月牙湖上。 阿禾的耳边忽然响起林芙儿临走时的一句话。 当时她站在茶馆门口,徐徐晚风吹来,额前碎发微动,叫人看得心颤。 “好想变成一阵风,想刮哪刮哪,刮累了,就散了。”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从小被卖给人贩子,又在在凤仙坊长大,大概是看厌了红尘中那些一纸空文。嫖客只求一夜之欢,酒客只求酩酊大醉,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3 即便是才华兼备的青楼公子,口口声声的爱情不过是佳人青春风华的幻象,等到绝代佳人老去,丑去,便相忘于江湖。而她们这些活在底层的女孩,深居坊内不见天日,不得尊严,不得爱情,不得自由,如此一生。 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没有盼头的活着。 阿禾转身走进茶馆。 一楼已经空了,角落里的一张桌上,依旧孤零零的坐着一个人,桌上茶已凉。 月色残余,清冷的月光透过一排如意窗棂,挥洒在老徐的身上。 阿禾走上前,将老徐跟头的茶一饮而尽。 “酒还行?” 阿禾挑着眉闷笑了一声:“还行。” “你动心了。” 老徐不等他回话,咧嘴大笑,笑得跟个大肚弥勒佛似的。 爽朗的笑声在茶馆飘荡。 “不容易啊,五年了,五年了啊,头一回见你像今晚这样。” 阿禾站着,斜长的身影将老徐身上的月光切成了两半。 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 “五年前在城外捡着你的时候,血迹斑斑,还剩一口气,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了什么?”老徐回忆起往事,面露苦相,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画面,“那时我脑海里就蹦出一个词,人彘。你那还叫有人样吗,简直就是一团血淋淋的肉块。当年吕太后将刘邦宠妃戚夫人不过……” “别说了。”阿禾喉结哽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早点回家休息吧。” “今晚谢谢你的酒。” 阿禾说罢转身离去,步伐难得拖沓沉重。 身后老徐独自感慨,边摇头边笑着,口中颠来倒去都还是那句“不容易”,笑着笑着,悄悄摸了把眼泪。 “阿禾。” 茶馆无人,老徐的声音格外清晰。 楼梯上的脚步顿了顿,停住了。 ——“阿禾,五年了,你都没有真正活过来,梗着过去一口气不放,苟延残喘。” ——“阿禾,人活着,就要真活着。” ——“活着其实挺好。” 老徐平视前方,一排收拾得整齐干净的桌椅,铜炉静静的烧着,檀香弥漫。 他像是自言自语,却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道:“凤仙坊的事,我劝你不要掺和。” 脚步声重新响起,老徐叹了口气。 算了,横竖都是命。 ☆、第七章 见鬼了,真见鬼了。 荒山野岭乱石之上,怎么会立着个罐子呢?不会是之前那人留下的吧? 的确,抱着个瓷罐子不太方便翻下滑坡,可惜之前跑得太急,实在没留意那人手里头有没有这么个东西。 不过那人跑步的姿势确实很怪异,也没有印象他有摆动过手臂,只觉着他跑起来的状态,让江一木想起古代守皇陵的机关木人,脚底下滚两轮子,倾着身子向前倒。 “刻木为人,而自发动,与生人无异,但无性灵知识。” “送葬设关而能跳踊,故名之。” “为其像人者,谓为其像人之转动跳踊也。” 江一木念叨念叨着一哆嗦,已经走到了罐子跟前。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青釉罐子,高约六寸,径长五寸,上头盖着一个同为青釉瓷的堵头,堵头上画着阴阳符。 最吸睛的还是盘绕着罐身的貔貅。 往常在玉石坠子上见着的貔貅,多昂着头,嘴里还要含着圆形方孔钱以示招财进宝。这只貔貅却不同。它没有不但没有乘着风踏着火叼着钱,龙头反而低着,三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人,样貌凶神恶煞。 狸花猫正是充满警惕的与这三眼貔貅五目相对。 江一木将罐子捧起。这罐子比他想象的要轻了许多,或然因为空心的缘故。 他将罐子在手里转着看了一圈,心里打起了算盘。这罐子不大,也不重,如果带回蓝城后请行内的人给看看,说不定还能在东市的唱卖会上拍个好价钱。 狸花猫在他脚下嘶了一声,伏在地上,猫爪噌出爪鞘,随时准备扑上去与那三眼貔貅决一死战。 江一木嗤笑一声:“怂猫。” 突然,他感到不对劲,眉头皱紧。 那貔貅天灵上的第三只眼好像偏了偏,正朝他偏了过来,随即一丝凉意顺着青釉瓷身溜进紧贴罐身的指尖,指骨。 还没等江一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罐子忽的开始震颤,空荡荡的罐子里竟然发出了嗖嗖的风声,俄顷流风四处乱撞,像无数个手掌拍打着罐壁! 江一木第一反应便是松手,可两只手像是被磁石紧紧吸住一般,手指紧紧粘上了罐身,抱着罐子无法动弹。 一阵刺扎的麻意自两手掌心蔓延开来。 江一木暗道不妙。 随着罐子高频的震动,江一木小臂上的刚刚稳住的伤口又裂了开来,道道血从裂隙涌出,像伸出的鲜红蛇信子,顺着他的手臂向罐子游去,抵达罐身后,沿着貔貅身线盘虬而上,汇聚在了貔貅龙头上的第三眼。 鲜血被这冥眼吞噬,迅速隐去。 这一切发生的突然,伏爬在地的狸花猫听闻罐子里风声呼啸,一脸疑惧的盯着江一木手臂上流出又消失的血。 江一木按捺住惶恐,一阵阵的施力试图将双手扯开。他两眼发红,胳膊上青筋直凸,可两手像长在罐子上一样,纹丝不动。 照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 他忽然看向方才端着罐子的石头。 江一木心一横:这破罐子能值几个钱,命要紧。 他将罐子举过石台,对着尖峭的石头边缘,狠一咬牙,竭尽全力抡着罐子向下掼去。 只听咔啦一响,罐底开片,裂纹沿着罐子底部的裂口呲开,像被砸破了的冰。随即,咔嚓的碎冰声变得窸窸窣窣,那细长的裂纹也越发的密密麻麻,像无数骚动的蟹爪蜈蚣角。 转眼间罐身裂纹密布,罐内风声不断。遥远的鬼哭神嚎越发的靠近,黑色的烟尘从裂口渗出。 漏出罐子的烟尘在江一木的眼前升起一片黑色的瘴雾,有条不紊的收拢云集,很快将他笼在中间。瘴雾无声无息亦无味,但依旧呛得他睁不开眼。 忽然,像听见了远方的什么号令,瘴雾升上空中,在樟树叶的高度浮动。 脱离了瘴雾,江一木忙睁开眼,低头一看竟两手空空。不但罐子灰飞烟灭,小臂上出血的伤口也莫名愈合了。 再看头顶那瘴雾,像一团闷声的马蜂,汇集后朝着远处飞去。 方才大气不敢出的狸花猫,不知又哪来的勇气,突然朝那瘴雾追去。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也不怕再来一桩。 江一木想都没想,拔腿跟了上去。 * 井子村位于井子山的山谷中央,井子村的祠堂在山谷的东南角。 井子村的祠堂除了平日里崇宗祀祖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4 ,还是一年到头办婚丧寿喜的地方。自古以来,红白喜事都是大事,即使村里再穷,宗祠也得建造的摆得上台面。洋洋洒洒的红梁金顶下,一块横木牌匾上刻着“祖德荣昌”四个方圆大字。 宗祠建筑外一圈长满了赤红的曼珠沙华,与红梁相映。 曼珠沙华被称为死亡之花实在很冤枉。石蒜花都喜阴,墓地宗祠阴暗潮湿的环境,恰巧对上了花的喜性而已。 亘古亘今,恰巧一词,可谓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祠堂无窗,门廊禁闭。 无光的堂内突然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 黑暗中,仰卧着的陶土泥人,十指轻轻颤抖,回抠着祠堂内阴湿的石地,由一开始陶泥砖石相蹭的刮痧声,逐渐变成血肉优柔的摩挲。陶人的唇瓣翕动,逐渐变得柔软红润。 随着越来越多的瘴雾挤进门缝,微弱僵硬的呼气声越发的连贯自然。 砰砰,砰砰,心脏泵血,生命的声音。 黑暗中,一双清亮的眼睛倏地开了。 * 终于来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江一木撑住膝盖,两眼发花,额头浸了一层汗,结成珠子直往下掉,喉咙深处传来沙哑的喘息。 心道一日里大概是奔完了一年的行程。 江一木皱着眉,奋力抬起头。 瘴雾不见了,狸花猫早已端坐在祠堂门口,碧绿的瞳孔扩成了两片圆形的翡翠玉盘,若有若无的泛着暗淡的绿光。 他突然想到一句话——猫属阴,眼见灵。 若不是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后半路瘴雾几乎散尽,这狸花猫怎么能够如此笃定的朝着这个方向,一路追来了井子村的祠堂? 气息缓和了下来,江一木走向眼前的红梁金顶建筑,一抬头,“祖德荣昌”的牌匾完好如新,而村子却已经在大火中片甲不留了。 江一木兀自走上前推开大门。 随着刺耳的吱嘎一声,斜阳像一道剑光直插而入,灰尘霉气扑面而来,江一木下意识的眯上眼捂住嘴。 再睁眼时,陡然一惊,愣住了。 * 夏梓童端身盘腿而坐,手掌小臂上,瘴雾形成的缕缕黑烟缪绕,像一条条蜿蝉蟠萦的黑蛇。 灼阳刺下,黑蛇瞬间嘶嘶然蒸腾而去,转眼间化作乌有。 长久的黑暗突然被打破,夏梓童不由得眯起了眼,眉头微蹙着望向宗祠门外。 逆着光,明熀熀的一片白中,一道笔直的黑影杵在那。 两人对视了片刻,黑影突然发话了: “你脸” ***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悬臂上的井口爬出,踏着气,娴熟的几步翻上滑坡。砰地一声闷响,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坡顶。 江阳拨开额前两条细长的辫发。 他肤色偏黑,鼻梁高挺,面部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黝黑,却空洞无神,平视着前方,却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 头向放置青釉罐子的石台拧转而去。 空的。 黝黑的双眸又黑沉了几分。 装满了生魂的罐子,要是落在她的手里,怕是又要将她唤醒。 刚刚就不应该随意将罐子撩在石台上,明知道这个男孩…… 明知道…… 江阳合了眼,像是在捕捉山间的风声。可井子山太安静了,静得他不舒服。 一切好像都过去了,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过去。 江阳这才意识到,一报还一报,压根不是清零,而是旧债叠上了新债,血债血还,血债血还,如此无穷无尽。 泼出去的水在艳阳下挥发成汽,焚尽了的曼珠沙华化成来年的春泥,死了的人成了鬼,转世又成了人。 那些未能转世的鬼,成了焦族人冶炼尸俑的魂魄,报仇雪恨的利刃。 过了不知多久,江阳疲惫的笑了笑,眼角粗糙的皱纹抽搐。 醒就醒了吧,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意味深长的望了远方一眼,随即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 脸? 夏梓童摸了摸自己的脸,好端端的,脸能怎么了? 放下手,她抽吸一口气——手掌心沉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像烧焦的黑炭。 “今日几月几?” “七月十四。” 难怪。夏梓童沉吟,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在这破祠堂里躺了半个月了。 毁村灭寨的始作俑者,怕是已经跑路了。 她默叹一口气。 两眼终于适应了照进来的光线,夏梓童朝门口看去。 * 江一木见她终于看向了自己,正琢磨着率先开口打个招呼,没想到她的视线从他脸上,蜻蜓点水一般掠过,落在一旁静坐的狸花猫身上。 她面露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你,过来。” 她对着狸花猫招呼道。 狸花猫喵呜应了一声,十分听话的朝少女走去。 “月丰?”她说着揉了揉它的头顶,狸花猫双眸微动,“你怎么在这儿,为什么不走?” 狸花猫乖巧的趴了下来。 她贴着狸花猫的耳朵,低喃着什么悄悄话。 江一木干站在一边,摸不清情况插不上嘴,只觉着自己多余。这狸花猫一路带他奔来井子村的祠堂,合着是自个儿赶回来认主的? 终于,少女终于像是意识到了江一木的存在,抬头望向了他。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过头了,超乎年龄,就好比徐徐江风刮来,广阔无垠的江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纹,叫人发怵。但她的眼神,平静之中却十分有力量,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引力。两人对视那一瞬间,江一木甚至觉得四周一片空,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她的眼睛。 但他很快警醒的缓过神来,心想,这个人,不会是鬼吧…… 哪有人女孩子大白天的,一个人盘在宗祠里打坐的啊…… 江一木突然又想起,刚才打开门的时候,瘴雾好像变成了蛇形黑烟笼罩在她的左右?乱七八糟的景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僵尸,阴兵,梦中的大火,盘着貔貅的青釉罐子,吞噬他血液的第三只眼…… 江一木下意识的瞟了一眼自己手臂,之前摔下滑坡时落下的伤口,竟然已经邪乎的愈合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七月十四,明天十五,鬼节一过,还剩半个月了。” 地上盘坐着的少女自言自语,视线穿过江一木,对着门外,逆着光,微微抬起下颌。 祠堂坐北向南,西北东三向密闭无窗,所以只有南面打开的大门透进光来。 她正好坐在这柱斜光中,阳光照亮了她浓密的睫毛,睫毛上沾落着尘埃,竟然显露出一股荏苒沧桑之感。她的身上同样落满了泥沉,但依旧可以看出一身红袍,宽大的红袍散在石地板上,微光下呈深红,像凝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5 固的血,盛开的曼珠沙华。 江一木突然恍惚:眼前的少女,像是角落里一樽摆放了不知多久的陶人。 唯有那双眼睛,敞亮清净,与周遭的浊沉格格不入。 “你。” 少女轻唤道。 江一木回过神来。 ——你? ——什么腔调,欠你钱了? 他抬抬眉毛算是答应。 不料姑娘手一伸。 “盘着坐久了,腿麻,搭把手。” “……” 掌心还附着刚从脸上抹来的灰。 江一木迟疑片刻,伸出手。 她倒是毫无顾忌的搭了上来。 那一瞬间,江一木不经意颦蹙。 好凉。 他握紧女孩的手,也没有多想,只顾着使劲向上,拔萝卜似的一提,没想到少女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轻太多,轻盈的过分了。 * 夏梓童被猛地一拉,脸直往他怀中撞去。 那一瞬间,她一震。 他的味道,他的血气,与刚才唤醒她的瘴雾。 如出一辙。 不过只是在一瞬间。 * 见她往自己怀中撞来,江一木侧了侧身,夏梓童本就没站稳,眼前攸的一空,顺带刚才江一木的拉力,她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摔去。 江一木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躲十分不负责,又忙从背后揪住她,还好及时稳住了,没让她跌爬地上。 僵持数秒,少女向后微微一转头,那双清净敞亮的双眼射来一道更为清冷的寒光。 “放开。” 江一木见手中还扯着她的罗裙,忙撒手,被蹭了一身灰却不好意思掸。 一抬头,对方皱着眉看着自己。 江一木尴尬的咳了一下:“我刚不是因为你身上沾灰才故意躲开的。” 她没应,抬腿跨出宗祠门槛。 江一木心中纳闷——她的手怎么那么冰? 冰的刺人。 * 夏梓童此时一心想着找人,自顾自的走出了祠堂外,走了十几步,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他是如何一路寻来找到自己的? 伴随着那么一大股阴气。 他是谁? 那股阴气里夹杂着他的味道,他血的味道。 井子村刚出事,这个时机,出现在这个地方,一定不是途径路过这么简单。 她心有疑虑,却拿不出定论,忽然转过头去。 未时日昳,阳岫斜晖。 少年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蹙了蹙眉,又拉开手袖,来来回回的翻看小臂。 不见伤痕,不见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终于横出江湖!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欢迎评文~ ☆、第八章 山头接下的雨水,化作甘泉汇入谷底。一道飞泉自石壁上的罅隙涌出,落入池谭。 叮咚叮咚。 人间的声音。 云集深处,九天之上;幽泉呜咽,九泉之下。 一水亘连三界。 叮咚叮咚。 人间的声音,真好听。 涓涓细水自头顶冲刷而下,褪去数日落下的淤灰。 夏梓童将罗衫绣鞋洗净晾在岸边的石头上,重新蹚进池潭,深吸一口气,将整个头闷进水里。七月燥热,山泉瞬间将她笼罩在一片清凉的世界里。 她咕噜吐着气,尝试睁开眼睛,泉水并没有像担心的那样流进眼睛里,反倒更为清楚的看见气泡连成串儿,向头顶的光圈飘去。 一口气吐完,周遭陷入宁静,时缓时急的水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在水下张开双手,十指相交,静静的感受着浸着水的皮肉相摩,轻盈柔软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宁静之中,像有什么东西不安的撞着。 砰砰,砰砰。 那是心。 人心。 * 江一木将牛皮袋灌满了清水,好在深山老泉经过草木砂砾的层层渗滤,晶莹澄澈。 也难怪古人云,山泉为上,江水次之。 灌满水后,他仰卧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月丰不知从哪叼来一只青蛙,侧着头啃咬着,黑色鱼骨刺斑纹的肉尾巴贴在身侧,时不时的晃动一下。 天清云淡,万籁俱静。 一阵睡意袭来,江一木使劲眨了眨眼睛。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若要赶在天黑前下山,时间不多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现在也就等她了。 说是洗洗就回来,也不知道好了没,偏偏姑娘家还催之不得,只好憋在一旁干等。 狸花猫将那倒霉的青蛙生吞了下去,眨巴眨巴眼睛,舌头舔舔嘴角,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看得江一木也想弄一只来解解馋。 他是真的有些饿了。 一天下来,来回跑了不知多少里路不提,光是接二连三的怪事,就有他受的。 先是见着了火后村落遗留下的一片光秃黑坑,接着,追赶一个在草垛里窥觑自己怪人,上蹿下跳跑了老半天,人没追到还翻下了滑坡,弄得双臂血迹斑斑,好不容易捡着一条命,手又黏上了一个刻着三眼貔貅的青釉罐子,这罐子里头不但窜着阴风,还吸人血,被砸碎了后又化成了一股黑瘴雾,一路引他来到井子村的宗祠,宗祠里头遇见了一个少女,门也不开,只身一人盘坐在黑暗里。 不知这少女心是有多大,在这祠堂里头打坐了多久,落得灰头土脸的,也不怕瘆得慌。 江一木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这源源不断的怪事,回头整理一下,都能写成话本小说了。谁知道呢,打不准东南西北绣像四游记,还真就是作者一路勾搭牛鬼蛇神积攒而来的故事。 估计现在眼前就算真冒出个通体僵硬,面无血色的僵尸,他也能心平气和的拱手问声好。 死尸的画面还停留在江一木的脑海里,背后一只冷冰冰的手,疏忽搭上了他的右肩膀。 冷意俄顷渗进皮肉,沿着脊椎骨顺势而下。 江一木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热汽涌动,身体已经开始打颤,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眩晕之中,他向右后掉转头颅。 一双朱砂色刺绣小布鞋,鞋边晕开水渍。 忽然一沓红血喷溅在了地上。 江一木双腿一瘫。 * 一旁月丰眯眼打了个哈欠,挠起痒来,沙沙沙。 夏梓童一怔,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扶他。 江一木只是跛了一下,很快站稳。他没有说话,垂头拨开肩上还搭着的夏梓童的手。 “我……”她刚想开口,被他打断。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江一木咽了口嘴里的腥气,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沫,对上夏梓童的目光,神情严肃,“但如果你想为你的家人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6 ,为你的村寨报仇,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你找错人了,井子村的火不是我放的。” 夏梓童微微一震——他知道井子村的大火,并且毫无忌讳。 但他仿佛又对魂术一无所知。方才她不过稍微搅动了一下生魂,他就气血激荡,毫无抵御之力。 一个不知情的外人,怎么会牵扯进这场几十年前的恩怨? 但他说得对,井子村的火确实不是他放的,因为烧毁井子村的根本不是火。 他没有这个能力。 夏梓童垂眸:“抱歉。” 若先前在祠堂里,金阳照耀下的夏梓童像是落了灰的陶人,那么此时此刻站在眼前的少女,便是出水后的一尘不染的白瓷。夏梓童脸颊还覆着一层水汽,几缕黑发杂乱的自额前垂下,红袍洗净后,由先前的暗红变成了火赫的赤红,湿潮中徒添了几分氤氲,轻云一般耷在身上,少女的身型若隐若现。 鬼月间正值小暑大暑,子午已过,热气迟迟不肯散去。 江一木忽然喉咙发噻,热得喘不上气。他掉过头去,捡起地上的行囊,掏出牛皮袋,仰面闷了一大口水。 刚才有一瞬间,江一木又回到了先前失魂落魄的状态,竟然怀疑起眼前的一切亦幻亦真。但右肩上的隐隐刺痛,地上一摊新鲜的血迹,又让他十分的肯定——这不是梦。 面前这个少女,一定对自己做了什么。 做了不知是什么的巫法幻术。 难怪总有谣传孑身一人不能随意进山,山林里头魑魅魍魉四处游荡,山寨中的女人还会赶尸放蛊,螽蟁蟊蠹玩弄于手掌之间。 何况是井子山的井子村,鬼山里的鬼村。 得,反正井子村和自己无关。关系撇清,这一趟就赶紧结了吧。 江一木挎上行囊:“我得下山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夏梓童张了张嘴。 “其实我和井子村也没什么关系。” 江一木抬眼。 夏梓童见江一木执意要走,于是胡乱编了个幌子:“我家也在山下。说来话长,边走边说吧。” 这话江一木自然是不信的。井子山下是一片荒地,放眼望去,别说人家了,就连半个埋死人的古冢都见不到,离井子山最近的就是蓝城了,但马不停蹄也要走一天。 不过眼下只有他俩,夏梓童若硬要跟着,他也赶她不走。 江一木耸耸肩,一起就一起吧。 还怕人小姑娘半路吃了你不成。 * 夏梓童问江一木是怎么找着自己的。 江一木觉着咄咄怪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将这次的所见所闻,从井子村到三眼貔貅青釉罐子的林林总总,用一种爱信不信的态度说了一遍。 不过,他抹去了自己做梦的那一段,只道是城里有人付了他一笔钱,派他来井子村探探情况。这话说的倒是没有问题:一来他这趟回去确实可以赚点消息钱,二来愿意花钱打探井子村的金主一直以来就没断过——只不过因为出的价钱不高,活没人接,也没人愿意为了个小破村再抬价,这事就一直晾这儿了。 夏梓童听了他的这些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一声不吭的走在前头。可能因为经过了刚才的事情,江一木看着夏梓童走在自己前面,也舒心了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一段,夏梓童突然回过头来。江一木此时恰巧有问题想问,也抬起头来,结果两人同时张口: ——“你为什么在井子村的祠堂?” ——“你知道那股瘴雾是什么吗?” 江一木率先答道:“不知道。” 接着又问:“怎么,你知道?” 果然,夏梓童点头:“那是生魂。” 说罢,她在前头站定,用一种试探的目光,回望打量着他。 江一木脑海中忽然闪过老徐的话: ——“人有三魂,元魂、命魂、生魂。你站这儿,因为你的元魂在这儿。跑掉的,被勾走的,那是生魂。” ——“吃过鸡蛋不,你的元魂是蛋黄,命魂是蛋白,生魂是蛋壳。碎了壳鸡蛋还在,只不过蛋白一漏,蛋黄容易变形。” 树影婆娑,目眩魂摇。 江一木不解:生魂?成型的生魂?黑色的生魂? 最重要的是…… “谁的生魂?” “很多很多人的。” 包括你的。 夏梓童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一木显然并不知情。 然而江一木眉头紧蹙,若有所思。他想到青釉罐子里头的风声四起,鹤唳猿啼,好似神鬼哭嚎。他还想到了梦里熊熊大火炸出煞白的火花,烧得溃烂的巨大血手扣上面门,噼里啪啦,魂飞魄散…… “井子村是不是死了人……” “死了人,很多人。但这些生魂是从活人身上吊来的,和井子村死的人没有关系。” 夏梓童语气坚决而平淡,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念叨着程朱理学,而非神神叨叨的三魂七魄。 她接着又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人多的地方?” “蓝城。” “你要去那?” “对。” “带我去。” 不是“带我去吗”,是“带我去”。 不是询问,是命令。 夏梓童说罢转身,黑青长发随之一甩:“那上路吧。” 前头流经一条不宽不窄的山溪,月丰已经踩着石头渡了一半,竖着尾巴,在溪水中央回望二人。 “喂,”江一木提了提背上的行囊,在背后喊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当时为什么坐在祠堂里!” 她提起罗裙,轻盈一跳。溪流哗哗,江一木的声音被清朗的水声吞没。 其实夏梓童听见了,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鹅卵石滑露露,酥麻的凉意从脚底心传来。 七月十四,鬼月过半,她在阳间的时日不多了。 *** 井子山下,一片荒滩开阔寂寥,四下阒无一人。 “你家住山下?”江一木乜了身旁的少女一眼,挑着眉,言语间夹着戏谑。 夏梓童心知理亏,没搭他腔。 眼看着日落西山,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骤然黑下来,而四下荒烟蔓草。 她担忧的问道:“今晚住哪?” 江一木指了指最近的一大撮子芦苇,芦苇足有一个半人高。里面不知蹲着蝈蝈还是蛐蛐,还是两种都有,一串串杂鸣直往外冒。 “蒹葭苍苍,挡风遮雨。” 见夏梓童没吭声,他在一旁笑道:“你自己跟来的,其实这环境,也不比祠堂差。” 合着这人还惦记着那个问题呢? 小气。 夏梓童翻了翻眼走向前:“我又没说住不得,继续赶路吧……” 说到一半,声音蔫了下去,杵在那里一动不动,远看就像是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7 一根直挺挺的小红芦苇。 还打着哆嗦的。 江一木发觉不对劲,刚想开口询问,只见夏梓童不动声色的转过头来,下巴绷紧,眼神向脚下瞟,两齿相抵,唇瓣微张。 发出了一个清音。 * 江一木看明白了。 蛇。 再向下一看,只见一红褐色倒三角缓缓从她的右脚边缘探出,蛇颈贴上了她的脚踝,匍匐而上。 江一木心头一凛——红背腹白,尖头黑斑,怕是有剧毒。 夏梓童屏息凝视着那移行的三角,三角尖端,鲜红的蛇信子一抽抽的。 江一木轻说不要动,顺手从地上摸起一根枯树杈,再抬头时,毒蛇已经攀附上了夏梓童的小腿。 他倒不怕蛇。永顺镖局开在城外,出了门就是荒野地,小时候常在外头打蛇捉来玩。 可眼下有些复杂,人蛇贴的太近。虽说毒蛇不会轻易咬人,但如果没有十分把握一击命中,伤到人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轻易冒这个险,况且手头的枯树杈也不比镖局里借来的棒槌,不够硬实。 夏梓童朝他望了过来。 似有珠光一闪。 江一木心一颤,忙转开视线,攥住树枝的手握了紧,悄声移步向前。 打蛇打三寸,后颈一击缺血致晕;打蛇打七寸,直中心脏一招致死。 毒蛇尖头一转,血红浑圆的蛇眼直勾勾的对上了江一木,分叉的信子从尖吻中吐出,嘶嘶的声音尤为尖锐刺耳。江一木毫不畏惧的回瞪着,倾身向前又走了几步。蛇头紧跟着江一木移动的方位左右摇摆,蛇神扭动,僵硬而诡异。 根据他的经验,基本可以在蛇发起进攻前一秒准确判断出方向。所以眼下,他只要把蛇的注意力从夏梓童身上引开。 江一木心头冷笑——有种朝着我来。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阿禾在野地里斗蛇的日子,捉来了毒蛇捎回局里,还能榨取蛇毒制药。 空气凝滞了几秒,那蛇突然噌的飞窜起来,上下颚在空中打开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血盆大口,露出四根尖长的獠牙。是时候了,江一木肌肉紧绷,对着毒蛇后颈斜切而去。 后颈受力,毒蛇大半身被打歪了过去,尾部仍旧死死的缠在了夏梓童的脚踝上,树杈却在空中砰地一声折断了。 不好,怕是晕不过去,江一木刚准备出手直接掐住蛇头下端,一道灰影不动声色的从侧面扑出。 夏梓童唤道:“月丰!” 月丰跃至空中,对准蛇头,一口死咬下去。缠绕在夏梓童腿上的一圈蛇尾瞬间嗖的脱离开去。 狸花猫和手臂粗的毒蛇在杂草地上一齐滚出去数米,激起一道淤泥土尘,落下发出窸窸窣窣的闷响。 毒蛇试图拼尽最后一口气勒住猫身,无奈头部被狸花猫更生猛的尖牙利齿死死咬住,既张不开嘴又摆脱不开。月丰带着身上盘缠的蛇疯狂的在地上打滚,专挑砂石去蹭,喉咙里发出阴狠的呼噜声。 很快,毒蛇停止了挣扎,瘫滑下去。 月丰嘴边毛上满是鲜血,口中还叼着蛇头,头上双眼扩张,红得出血,可惜蛇身已经断开,凄惨的挂着一层薄薄的蛇皮。 这场恶战开始得太突然,结束得太仓促。 月丰一甩头,蛇身飞了出去,它喵呜一声趴在了地上。 夏梓童蹲下身。猫背上一层灰毛连着皮被砂石蹭掉,糊着鲜血。 “它流血了。” 江一木也蹲下,仔细翻看了两眼:“还好,没被咬着,皮外伤。” 他从囊中掏出牛皮袋和医用镊子,先用牛皮袋中的水冲掉月丰伤口里的砂子和碎草,又细心的用镊子夹出里边的碎石。月丰在一旁嫌弃的呕着嘴里的砂石和鳞片。 呲啦一声,他将自己袖口撤下一条长布,作成绷带扎住月丰流血的伤口。 江一木的袖口内侧,斑斑血痕已经发干发硬,而他露出的双臂毫发未损。 ——就和他先前说的一样,青釉罐子莫名吸走了他的血,却治好了他的伤。 ——如果他和魂术没有一丝关联,这一切又说不通。 包扎好了月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沉了下来。西北方天地之间,井子山落成一道岧嶤黑影,山影后晚霞灰蒙,混沌之中隐约搀着些紫红。 荒地里的晚风在芦苇丛中穿插,发出的声音悚异狭长,像是卡住喉咙细声叫唤,光是听着就凉飕飕的。 月丰站起抖了抖毛,打了个寒颤。 江一木已经没了开玩笑的兴致:“先前和你说笑的,这儿确实有个歇脚的地方,天完全黑前能到。” 夏梓童跟紧在了后头。 攥着圈,噙着泪。 她想起了过去千百年,想起了地界亡疆死境。 忘川血水腥膻浊混,河底虫蛇蠢蠢欲动,贪饕坠下奈河桥的桀骜死魂。 不过是不愿喝下孟婆汤,不愿了却前尘梦。 不过是夙愿未结,余情未了。 不过留恋人间,留恋那人。 毒蛇腥红的双眼令她想起幽冥三途河千年的腥风血雨。 她怕。 夏梓童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刚才,谢谢你。” 迎面一撮高大的芦苇,昏暗之中黑影倔佹,风一吹沙沙直抖。 江一木走上前一把拨开,一边嘴角不经意的牵起。 宗祠里盘腿打坐也好,熟谙巫蛊魂术也好,丫头就是丫头,一条小蛇就给吓哭了。 ☆、第九章 当晚,刘亮平悻悻回了府邸。 他吩咐下人安顿醉醺醺的表弟。表弟此时已经酒醒三分,回忆起了自己先前在禾木茶馆闯的祸,恨不得刨个地洞钻进去,干脆装死叫人给抬走了。 刘亮平感到有些烦闷,摆了摆手,独自进了书房。 从书房的圆形花窗向外望去,隔着一副五福捧寿图,是一座精工细作的园林。夜已深,庭院里种满了花,石榴、牡丹、月季。平日里,他喜欢这一院子的姹紫嫣红,像仙女下凡,抚抚琴,风吹来,暗香盈袖,沁人心脾。 而今夜,只觉得香味烦杂 。 他从兜里掏出那一纸禁令,脑袋里浮出何老头在茶馆门口,双手捧张破纸端给自己的场面。 他一拳将禁令砸在桌上。 李一禾。 他倒是横。 说白了,不就是个开茶馆的吗?不就是给地主打工的吗?合着禁令发太岁爷头上来了? 说起来,五年前,要不是自己…… 想到这里,刘亮平使劲握了握拳,指关节咔哒一排响过去,一纸禁令在手中被揉作一团。 手一松,纸团顺着指尖滑落,在书桌上滚了几个跟头。 其实他并不妒忌阿禾,更不会傲睨他,相反,阿禾身上有一股令他向往的野劲。虽然阿禾现在喝茶谈事,一副雅人韵士的样子,但男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8 人和男人打交道,不过就是服与不服,看得起或看不起,而阿禾必须是前者。 刘亮平真正看不起的,是自己。 一抬头,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一道宽匾额——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去他妈的。 走出书房,银色的月光洒在门前一盆矮小精致的六月雪上。六月雪被羁系在窄小的陶盆里,枝叶修剪蟠扎得畸怪,顶着一团细花如碎雪。 他从口袋里小心翼翼的掏出深蓝容臭,撵出一根银白色的发丝,比之六月雪,更为洁净透亮,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少爷,老爷醒了,喊你去。” 刘亮平应了声,忙收好容臭,向外公屋里走去。 刘亮平父亲英年早逝,他很小就接手了东市的家业。小孩子哪懂得打理东市大大小小的商铺,又得专心念书,所以这么些年,也一直是靠着外公在背后支撑。刘亮平父母情况特殊。当年,并非母亲嫁进了父亲家,而是父亲进了母亲家,在这之前,父亲独自一人在外飘荡。 父亲早年家里头混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还贪赌色,把父亲在外辛辛苦苦挣得的跑路钱全输光了。少年时的父亲气不过,一咬牙出走单干。父亲没什么文化手艺,好在脑袋好用,又吃得了苦,很快在蓝城扎了根,与东市各个商行混得老熟,几乎没有他不能干的活。 母亲是东市地主家的大家闺秀,看中了父亲这个这个江湖混混。说是母亲有年中元陪着她父亲,也就是刘亮平的外公,去东市看目连戏。当时月牙湖华灯初上,一盏盏泛着火光的莲花灯簇拥着游艇,艇上檀郎谢女衣香鬓影。父亲刚帮人收了当铺,灰头土脸的,正和一帮伙计坐在湖边喝酒,喝到兴头上,粗布短打在胸前扯开了几寸,嘴里唱着不知什么民谣,忽然就看了过来,云蒸霞蔚之中,两人目光相撞,母亲脸一红。 看对了眼,有时候也就这么回事。 年轻人血气冲,所以也没人当正经事对待,最多见着两人私会时开半句玩笑,做个鬼脸。毕竟一个是东家大小姐,一个是接杂活的伙计。但令大家伙万万没想到的是,外公当年竟然同意了这桩婚事,说是父亲身上有一种“富家公子”缺少的痞气。现在想来,外公说的,或许就是刘亮平向往的,阿禾身上的那种野劲。 只可惜父亲早年奔波劳作落下了眼疾,发作后没个把月就走了。 除了一摞破破烂烂的手稿,什么也没留下。 父亲说,这是他年少时从一个道观里带出来的。当时他还没离家出走,每次和泼皮喽啰闹了矛盾气不过,就一个人夜里上山,去道馆里扫地。月明风清,竹枝扫帚刮着石头地,一簌一簌,这么扫一夜,气就消了,渐渐地,他也不气了,却仍旧时常去扫地。有一晚,他扫着扫着,发现一个老翁在一旁看着,七老八十了,眼睛却出奇的清亮。老翁示意父亲跟着他走,一老一少穿过长廊,进了一间书房。老翁捧出这摞手稿递给了他,没多说话。 那其实正是父亲决定了离开家的日子,临走前想在道观里挨上一夜。 第二天一早,就听小道士们议论着道长前日羽化了。后来父亲才知道,原来这是过世的意思,道长走不称为走,称作羽化。于是再回忆起当晚的场景,不知见着那老翁,是人是仙。 这摞手稿刘亮平前前后后翻过不知多少遍,大致讲了些幽冥魂术之类的东西,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毗连阴阳的幽冥之刀,以及封魂大印与缔造魂罐之法。但除了内容精奇古怪引人入胜之外,刘亮平并没有看出个了不起的所以然来,也不知道为何那老仙人要把这个交予父亲。 或许是父亲硬把别人的江湖故事杜撰到自己身上,讲着威风,毕竟他酩酊大醉时还吹嘘自己和蓝城雪鬼打过照面呢,鬼信。 刘亮平突然喉咙发涩,仰了仰头。 月亮真圆啊——也是,明日就十五了。 听说七月鬼门大开,也不知道这些年父亲回来过没,回来的话,有没有去看看母亲。父亲走后,母亲也入了道门,不沾荤腥,终年足不出户,面壁打坐炼心。 每每提到父亲母亲,外公只叹:儿孙自有儿孙福。 刘亮平没敲门,直接进了外公卧室。老人家果然醒了,一个人坐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窗开着,阵阵晚风漏进来,呜呜的。 刘亮平走到窗前,正要去关,老人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动。 ——“风吹得凉。” ——“不打紧。” 刘亮平顿了顿,问道:“您找我?” “十四的月光好啊,”老人坐在窗前,合上眼,不紧不慢道,“被人从茶馆赶出来了?” 刘亮平听闻一惊:“您怎么知道?” “全写你脸上呢。“ 老人笑了笑,月光下沟壑纵横。刘亮平心头一紧:外公真的老了。 “孔子当年是怎么是如何教导鲁哀公的?”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背的倒是比我熟,”老人叹了口气,“人一老,好多东西都记不清了。你比你父亲听话,当年他刚进府时我让他背,让他学,他偏不听,结果一生也不识得几个字。” 外公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谴责父亲的意思,反倒夹带着几分欣赏。 “可这些道理,你父亲比谁都明白。” 刘亮平沉默了。 “亮平啊,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什么东西,钱也好人也好,想要长长久久的拥有它,靠拴着是没用的。” “要能屈能伸,要把眼光放长远。” 外公东一句,西一句,刘亮平却听懂了:“我明日一早就上茶馆找阿禾道歉。” 老人见外孙心领神会,便不再多说。 刘亮平走到床柜前,掀开茶杯盖,里边茶还是满的,水却凉了。 “我叫人给您倒杯热的。” “别,我不喝。” 老人向身后的墙上仰去,刘亮平忙上前去扶,另抓起一个草席枕塞在老人背后。 老人拍了拍榻上的凉席:“陪我坐坐。” 刘亮平在老人身边坐下,说道:“明天中元节,还请的往年那个目连戏班子,这班子认真,管它台下闹哄哄还是静悄悄,日落到日出,一夜戏不带顿的。” 打记事以来,搭台演目连戏就是蓝城中元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目连戏俗称鬼戏,讲述的是目连救母、劝人向善的故事,有祭祀祈福的意义。 “明晚我叫人早些弄饭,吃完咱还一道去看。” “明天啊,明天我就不一定去了。” 刘亮平抬了抬眉毛。目连戏是外公最喜欢看的戏,这还是头一次他老人家说不去。 “外公,台已经搭好了,比往年都要大,有人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19 说明天下雨,还专门加了个雨棚子。” 老人搭上了刘亮平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所以你要去,一定要去。” 老人的手干硬褶皱,刘亮平心一酸。也好,万一变天,外公淋雨着了凉,年纪大了,更不好。 刘亮平握了握老人的手,以示答应,老人满意的笑了笑。 “亮平,你知道蓝城中元节,为什么年年都要演目连戏吗?” “目连戏超度亡魂。” “你信吗?” 鬼节渡鬼,就和除夕放炮仗吓走年怪一样,反正年年都这么样做下来了,是真是假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逢年过节的,谁不愿讨这么个心安呢? “信不信,有什么区别吗?”刘亮平低声答道,盘腿坐着有些酸,换了个姿势。 老人闷哼一声:“同是唵嘛呢叭咪吽,小和尚念得有口无心,佛祖就能念出光来。我告诉你,信不信差别大着呢。” 刘亮平跟着念了一遍什么唵嘛呢叭咪吽。算了,自己这辈子怕是念不出光来了。 老人又道:“蓝城老早闹鬼,闹得可凶了。到了鬼节这天,没人敢上街,家家都要用桃符封紧大门,道观里头都抢空了。据说这鬼胆子大,门上如果不多叠几张强硬的血符,都能徒手撕了。“ 那“撕”字下得很重,刘亮平背后一凉,还好抵着墙。 蓝城早年竟然还有这事?看外公的口气,也不像是在说故事。 “后来呢?” 现在的中元节,哪家老老少少不是赶集似的上街游玩?说起来自个父亲母亲,还是在中元节相遇的呢。 “后来” 老人突然咳起嗽来,刘亮平忙侧身轻拍,不顾老爷反对,将窗户关了一半。 “后来啊,后来,那歌谣怎么唱的?”老人说着自己哼唱了起来,“七月半,唱鬼角儿,鬼戏开了,降鬼怪——” 这歌谣,自从他七月初一去了凤仙坊之后,就时不时在他耳边悠悠转转。 刘亮平顺溜的接了下去: ——七月半 唱鬼角儿鬼戏开了降鬼怪鬼怪恶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来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唱戏前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吃人化进雪里回不来。 ——奶奶出来唱戏前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吃人化进雪里回不来。 老人点点头:“歌谣里这姑娘唱的就是蓝城雪鬼。就是她,乘着中元鬼门大开,十五月圆的阴盛之时,肆无忌惮的出来害人。当年有人见到过,一头银发,青衣长袍,手中抱个罐子,专门勾男人的生魂吃,因为阳气足。” 刘亮平听得喉咙发紧。人吃人,鬼吃鬼,可鬼吃人的故事,不论听了多少遍,还是叫人心怵,特别是那些阴魂化成的女鬼,专偷小孩吃,以补阳气。 可他总是难以将蓝城雪鬼与那青面獠牙的狰狞鬼魅联系在一起——银发青袍,该是多摄人心魄相貌,就连她的结局也充满了意境——化进雪里回不来。 “这样下去,人们心中自然惶恐不安,也碰巧,当时天竺来中原传教,众人忙请了过来。僧人一来便说蓝城阴气太盛,人们口中的雪鬼,可能是许多魂气凝集而成的,半人不鬼的状态。” “僧人念佛经行法事,最后留下了他们天竺七月半举行盂兰盆会的传统,吃斋演戏放湖灯。僧人走后,大伙一打听,才知道中原许多佛教盛行的地方,七月半早就有盂兰盆节的传统了,说是帮助释迦牟尼十大弟子目连供僧祭母,能消灾祈福,超度亡灵。“ 原来蓝城的目连戏还有这么个渊源,刘亮平听得入神了,忙问道:“那后来呢,雪鬼就消失了?” “应该吧!这也都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的事了,怕再不说出来,我们老了走了,以后年轻人就不知道咯。” 爷孙俩又闲聊了几句,刘亮平见外公有些困倦了,便将他扶躺下来,盖了身薄被子,窗子留了个缝隙,悄悄退出门外。 不知怎的,听说外公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雪鬼就消失了,刘亮平心头莫名的失落。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想起自己七月初一在凤仙坊的遭遇,只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东方已泛微光,薄云绕月,天边岚烟氤氲。 刘亮平本想回房小憩半晌,但怕自己一觉睡到了中午——今日中元,东市上上下下都需要搭理,还得去茶馆找阿禾。 外公年龄大了,往后只能靠自己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脸,打了个哈欠,转身出了院门。 *** 待林芙儿回到凤仙坊时,天色迷蒙,半月依稀。 快要破晓了。 街坊一个阿婆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手里推着个小车,收拾出摊卖早点,路过时向林芙儿投来警惕的目光。 林芙儿赶紧把灰面罩向上提了提,低着头,快步闪进旁道黑暗的巷子中。 阿婆嘟囔了一句:哪家不学好的野丫头,半夜在外边混的一身酒气。 林芙儿倒是没听见阿婆的话,因为她这一路心里七上八下,走得极其不安稳。凤仙坊律条严苛,非特殊情况不得出门,偷跑出来与旁人会面,追究起来还是个男人,这种事情林芙儿还是第一次干。 想着想着,到了凤仙坊对着深巷开的一道侧门前。平日里这门是紧锁着的,里边朝着的廊道也没人走动,她走前和林小鸢说好,等她回来时在这里接头。 约好的时间是在子夜左右,没想到,在禾木茶馆这一待,竟然过去了一夜。 林芙儿咬紧下唇站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朱色的大门,巷子里没有灯光,拂晓时月光照不进来,而太阳还没升起,一片黑压压。 低头望去,朱色大门上的兽鐶正直勾勾的瞪着她,那双凶狠的兽眼,又令她想起了林小鸢桌上,青釉罐子上的三眼貔貅,这个画面,如影如随,挥之不去。 不远处的巷子里,几只猫忽然打了起来,发出暴戾的怪叫。风窜进巷子里,林芙儿拉了拉灰袍。 忽然,门后发出金属碰撞的咔嗒声,在无人的深巷中显得尤为突兀,呲啦一声,朱色大门拉开一个细缝。 林芙儿两眼一亮,迅速闪进了门内,随即暖意涌上双眼。 廊内无灯,林芙儿轻手轻脚的跟在单薄的黑影身后,一直走到一处无人的天井才停下。 残星淡月,天幕渐红,竟拂晓了。 林小鸢转过身来,皱起了眉毛,一双丹凤眼中写满了担忧和苛责。 “去哪了,这么久……你喝酒了?” 林芙儿喉中哽咽,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还是二者兼有。 林小鸢压低声音:“老实交代,是不是去茶馆见人了。” 听到这话,林芙儿揉了揉眼角,破涕为笑: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0 “还真是……见着一人。” 林小鸢细眉一挑:“行啊你,难怪托我去捡请帖,什么时候认识的,连我都不知道?” “哎,我说笑呢。” “我才不信,一身酒气,”林小鸢翻了她一眼,嘟起嘴,“亏我等你一夜没睡,赶紧回房换身衣服,你这样要是给人瞧见了,少不了麻烦。” 林芙儿口口声声答应着。 林小鸢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最近还是别出去了。” “为什么?” “坊主最近有点……阴晴不定……总之你还是安分点。” 林芙儿对上了林小鸢的目光,目光一如既往的认真,还有一些与往常不同的东西,肃穆,稳重。 这种突如其来的成熟令她不适。 所以林小鸢已经和舞天凤熟到这种程度了吗?熟悉到能琢磨出坊主是否阴晴不定。 所以她费尽心思去打听三眼貔貅青釉罐子,到底有什么意义?还是说,仅仅为了满足自己愚蠢的好奇心。 “哎,往后你就是坊主了。” 想着想着,不知怎的,林芙儿竟然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酸涩,妒忌?不,只是落寞。 林小鸢愣了一下,反倒莞尔一笑,拉了拉林芙儿的袖子:“什么坊主不坊主的,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回到了从前。 天边泛红,天井边的屋檐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逗弄嬉戏。 熹微晨光映在女孩嬉笑的脸颊上,那是只有一生中最纯粹的岁月里才能拥有的笑容。 可惜日异月更,没什么能够亘古不变,越是美好,越是转瞬。 “那我先回屋了。” 林小鸢转身正要离开,林芙儿忽然拉住她的手。 空间凝滞须臾。 “今晚……谢谢你……一直等我。” 林小鸢似乎轻呼了口气,嘴角重新挂上笑意:“这么严肃,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姐,这可不像你啊。” 林小鸢走后,林芙儿独自站在天井下,望着天空一点点苏醒。 喜鹊扑腾着飞走了。 刚刚,林小鸢转头的那一瞬间,好像,银光闪动? 是她恍神,还是林小鸢的,白发?林小鸢怎么会有白发? 可不到半月,她眼见着林小鸢小了一圈下去。林小鸢本就窄肩架小,现在更是像根细长的麦穗,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这半个月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消瘦成这样? 还有,那摆在她桌上的三眼貔貅青釉罐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十章 夏梓童坐在火堆前啃着烧饼,烧饼干硬无味,零星撒着些芝麻,一抖就洒到了地上。江一木两三口吃完后回了屋,月丰则在一旁侧躺着,毛茸茸的肚子一起一伏。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荒野外的夜晚不比城中,前后左右被黑暗全盘的吞噬,封锁蔽塞却又苍莽无垠,月光与流风一阵阵的,时去时来,时隐时见。 夏梓童本没对江一木口中的歇脚点抱有多大期望——毕竟荒烟蔓草地,有个不大泥淖的地方能够休息就好。 没想到竟然是一栋方正的木屋 。 木屋运用了榫卯结构。凸为榫,凹为卯,严密扣合,整栋房屋不动用一钉一铆便架构了起来。屋内小的只够挤下两三个人,一扇门,没有窗,但遮风挡雨,稳稳当当。 江一木从屋里捧出一沓子干柴,干柴被粗糙的麻绳五花大绑。 “这片地我其实蛮熟,小时候住在城外,常溜这儿来看星星。当时没念书,活也不多,平日里闲得慌,就学着自己打打木椅桌柜什么的,后来干脆就在这儿立了个小屋。” “为什么不念书。” “没钱。” 夏梓童瞅了他一眼,没再往下问:“熟归熟,这么大片荒地,能找回来这栋小屋木也不容易。” “这倒不难。” 江一木放下手头的干柴,往她身边一坐,指向天空:“看见那个勺子没?” 夏梓童顺着江一木手指的方向望去。 繁星将夜幕渲染成了靛青色,月光打点,与黑黢一片的大地切分开来。 “喔,北斗七星么。” 江一木睨她一眼:“原来你知道啊。” 夏梓童直起身子,顺着勺柄往上数:“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 数完后她笑了笑,看向江一木,眼中透着得意。 江一木重新望向天宇,眸中星月交辉。 “在天璇天枢间连一条线,向着勺口外延长过去,那颗最亮的是紫微星,那是天穹正北。现在是夏季,那么勺柄指向的是南方。先前太阳落下井子山,那是西边,再过几个时辰,太阳从另一头出来,那是东边,也是蓝城的方向,”江一木嘴角扬了扬,“这栋木屋在蓝城与井子山的东西连轴上,也是这片荒野的中心。” 夏梓童仰头远眺,望星望月望苍穹。 江一木重新低下头,钻研绑在干柴上的绳结。 火光摇曳,映得他侧面轮廓分明,半黑半红,而他眼中尽是繁星璀璨,仿佛早已深深烙了进去。 人来世上走一遭,什么都不拥有,却仿佛又拥有了一切。 连啃带拉,麻绳终于解开,柴火散在了地上,江一木起身。 “又去哪?” “回屋拿把刀,劈柴。” 打了个哈欠的功夫他就出来了,手中握着一捆麻布,在夏梓童身边坐下。 他又去解那捆着麻布的细绳。 ——“我来吧。” ——“别,麻布里有刀,这刀快,还是我来吧。” 结一开,绳子一圈圈松懈,麻布层层揭开,火扑扑往上蹿。 砰砰,砰砰。 夏梓童突然间听见了心跳的声音,不住地放大。 砰砰,砰砰。 夏梓童发现,心跳声是自己的。 捆布翻开,是一把短刀,因为多年不用,蒙了锈尘,看不出光泽。 短刀长约七寸,薄而狭长,青铜所制,即使金光已褪,火光下寒光依稀。 “小时候在镖局顺的,也不是什么好刀,但出奇的块。刚才要是有这把刀,那毒蛇的头恐怕已经被我削飞了,”讲到一半,江一木发现夏梓童对着刀发愣,神色有些不对,他挥了挥手,“你还好吗?” 夏梓童回过神来,应了声,指指江一木手中的短刀:“能看眼吗?” 刀在手头转了个弯,江一木将刀柄那头塞给她:“嗯,当心点。” 夏梓童握住,娴熟的翻动又空挥了几下。 “这刀我见过。” “你见过?”江一木不信,“我第一次用这把刀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之后除我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1 之外就没人动过了,你又怎么会见过?” 夏梓童忽然看向他:“你不信?” 眼神笃定,江一木竟一时不知道如何接。 “你信不信?” 江一木摇摇头。 “爱信不信。” 她嘟囔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左手侧握短刀,刀身齐平,刀尖微微下指。忽然间,左手紧了紧,右手三指抚上刀身,由刀肩至刀尖,唰的划去。刹那间,一股阴煞之气顺着指尖冲进她的五脏六腑,划过刀面的三根手指俄顷皮开肉绽,她两腮紧绷,后牙紧咬,双目凝视刀锋。 刀锋成线,薄如蝉翼,冷若冰霜。 手到之处刀身吉金映现,刀面缓缓浮出一朵暗红的曼珠沙华,没在夏梓童指尖喷涌而成的血浴之中。 江一木几乎在同一瞬间跨步上前,一把扯过夏梓童被鲜血染成的右手。 血还在,伤却没了。 和先前的自己出入一辙。 再看那短刀,吉金已褪,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迷迷蒙蒙,一把旧刀。 二人都无言。 僵持片刻,江一木松开她的右手,转而从她另一只手中夺过刀。 他握着刀,俯下身,从地上散落的一堆干柴中拾起一根。 江一木立起那根干柴,腕起腕落,咔嚓一声,两半干木块被抛进火堆,火苗似乎向上窜了窜。 夏梓童弯腰捡起地上的牛皮袋,挤出了一点点清水。 大致洗掉了血迹,她将牛皮袋勒紧,轻轻放回原处,重新抱腿坐在火前,娇小的身影随着火光的变动忽明忽暗。 “喂。” 没有回答。 “江一木。” 又是咔嚓一声,算是答应了。 “这刀能借我吗?” “嗯。” “借几日就还你。” 起,落,咔嚓。 “就几日。” 江一木将一摞子干柴抛进火坑,火头突然炸了起来,像张牙舞爪的怪兽腾起,噼里啪啦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 他拍拍手重新坐下,依旧将刀柄递给夏梓童。 “刀可以借你,但先前的问题,你还是欠我一个解释。” 为什么出现在祠堂里。 夏梓童接过刀,目光正对刀锋,像是切削暗夜与炽焰的一道寒光。 阴气直逼双眼,太过凌冽。 她将短刀放下,若有所思。 “那我说了,你信吗?” “你说你的,我听我的。” “你会信吗?” 江一木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信。” *** 上有天庭,下有地府,人在其间。人死后去到的阴曹地府,便是这天、地、人三界中的地界。 地府分为十殿,各有其主,称为十殿阎王。其间,掌管第十殿的阎罗名为转轮王薛,鬼魂便是在他手中分类定罪,投胎转世。 第十殿设醧忘台,由幽冥之神孟婆掌管,凡是转世投胎者,皆要押至孟婆亭,饮过忘魂汤,步上轮回路,投入新生胎。 如此转世轮回,生死相续,周而复始,永久不息。 * 房舍中新生的胞胎等待着灵魂投生,押至醧忘台的鬼魂却越来越少了。 孟婆搅和着忘魂汤,皱起了眉头。 自古以来,阳世不乏窥视天机者,不论是慧能成道,还是修行成果。人们渐渐摸索出了三魂七魄,阴阳三界,五行六道。 有得天机者,便有泄天机者。为了在乱世中求得自保,有人将魂术的强大力量告知帝皇,于是魂术开始在统治阶级风行。魂术的发展,人殉的盛行,导致这一现象在先秦时期一度猖獗。 当时诞生了一种诡异阴鸷的术派——俑术。活人裹布封泥,窑炉烧制,可封眼、耳、鼻、舌、身、意六识,魂魄便永生不得飞散。内侍、宠妾、护卫、杂役,纷纷被焚死在窑炉中制成活人俑,随帝王下葬。 千万活人俑被安排在地下墓葬中,御围护国祭坛,永生守护墓主,永世不得超生。 * 孟婆将此事上报,十殿阎王聚首,还有各判官散仙,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听闻此事各个义愤填膺,却拿不出一个两全之策:阴曹地府的神职人员不可轻易搅动阳间气数,可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本该投胎转世的鬼魂被邪术桎梏于人世。 最后,孟婆想出一个法子:以毒攻毒,以俑克俑。 心灵手巧的孟婆模仿着自己的样子捏出了个泥人,凡是被魂术阻滞在阳间的亡灵,穿过泥人之身便可洗清身上缠绕多年的魂术,踏上布满曼珠沙华的转生接引之路——黄泉路。 而这些鬼魂褪去的魂术,化成一股能量,成为泥人在阳间续命的一口气。 鬼月初一,地门开,泥人出。鬼月三十,地门关,泥人归。 “泥人将阳间不得上道的尸灵渡上黄泉路,就叫她渡尸人吧。” 众神听后拍手叫好。 于是地府司职名单上多出一位: 渡尸人,七月初一诞辰,专司阳间残魂。 刃迎缕解,众神归殿。 * 一日,孟婆蹲在醧忘台前捏小人,钟馗随黑白无常前来观摩。 钟馗横侧打量着孟婆手中的泥人,浓眉一竖:“凡间可没有长这样的女子,你若按照自己的样貌捏泥人,那人家还以为九尾狐出来吃人了呢。” 孟婆双眼一乜,目光清亮而凌厉。 白无常吐着舌头打圆场:“钟大哥是说你长得太美。” 钟馗:“就这么个意思。” 黑无常:“钟大哥在唐开元年间落凡时有一小妹,生得俏丽,要不你按钟小妹的样子给改改。” 听闻有理,孟婆便应了,将那泥人样貌改了改,又给盖了一身赤红罗裙。 钟馗见泥人面上浮现出昔日钟小妹的神色来,心生欢喜。 “没想到你除了熬迷魂汤还会干别的,只是吧,这眼睛……欸,谢必安你做什么?范无救!管管你家谢老七!” 白无常谢必安怕钟馗再跟孟婆干上,白无常生得高瘦,一垂手,干脆将钟馗头顶着的官帽掳走了。钟馗忙上前去追,黑无常范无救摇头叹气,对着孟婆手头的泥人竖了个大拇指,也跟后头追了上去。 三神出了第十殿,正对东方五浊恶世,不禁仰面,感慨万千。 钟馗:“我其实想说,婆娑世界五浊八苦,那泥人的眼睛,太清了。” 白无常:“她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孟婆婆最爱的就是她自己那双眼睛。” 黑无常:“再海枯石烂苦大仇深,到她那一碗汤下肚一了百了。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能不清净吗?” 钟馗:“愿意为了爱人不喝汤跳下忘川河的人越来越少了。” 白无常:“忘川水多脏啊,还有数不尽的蛊虫铜蛇,在水底折磨个上个千年,看着爱人在奈河桥头一遍遍走过。这种苦,要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2 是我,我也不吃。” 黑无常:“那是因为你没有爱的人。” 白无常:“我爱你啊。” 黑无常:“……” 黑无常:“那是因为我不用投胎转世。” 钟馗在一旁若有所思,忽然问道:“鬼门开,泥人出,鬼门关,要是泥人不回来怎么办?” 白无常:“那就只能等到第二年鬼门再开了。” 钟馗:“万一第二年还不回来呢?” 白无常:“孟婆婆要生气的。” 钟馗:“孟婆生气会怎样?” 黑无常:“丢进忘川水。” 白无常:“所以钟大哥你以后没事别惹她。” *** 火苗炽热,两人的脸都被烤得红扑扑的。 江一木觉得回到了小时候,星空,篝火,烤肘子,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那泥人最后回去了吗?” “第一年,回了,第二年,回了,”夏梓童拔着地上的野草,沉吟片刻,“后来遇见了一个人,就没回去。” “那孟婆要生气了。” “是生气了。” 夏梓童将一撮干枯的野草丢进火里,火舌在黑暗中嘚瑟了一下,像是嘲讽野草的渺小。 她抬起头:“你会为了什么,宁可跳下忘川河,也不喝孟婆汤吗?” 江一木想了想,抿嘴摇头:“不会吧。” “爱上了一个人呢?” “没爱过。” “如果有天你爱上了谁,也别跳。” 江一木一怔,转过头。他本以为夏梓童会说“等你爱上就知道”,诸如此类的话。 夏梓童沉静的望着火,双眸清亮,乌黑中一道炽焰若明若暗。 “你看着那人,一遍遍的走过奈河桥,有时隔几年,有时隔几十年。” “你还是你,而他已经不是他了。” “任何人都不值得等一千年。” 若有来生,相识是缘分,相忘是命运。 但我一成不变,恍如昨日,而你面目全非,俨然隔世。 那我只求今生往事再不相见。 末了道:“此回来阳间,杀的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到此,感谢阅读,欢迎评论:p 主角们要开始过中元节了~ ☆、第十一章(上) 上瘾是什么感觉? 林小鸢摘下黑色的假发,随手抛在床上,揉了揉被掐得生疼的头皮。 坐回到桌前,她从衣袋掏出一个袖珍的黑囊包。 薄薄晨曦晕进屋来,轻悠悠拢住窗前合十的双手。 掌间夹着一根发丝。 她轻轻磋磨,发梢时不时的挑扎掌心,阵阵麻意传至胸腔。 那晚在坊主的屋内,她捻着头发,发梢挂魂,青光迤逦。 ——生魂是什么? ——如电如波。 ——电?电又是什么? ——电,阴阳激耀也,从雨从申。魂,阳气也,从鬼云声。魄,阴神也,从鬼白声。 太玄乎的林小鸢听不明白,但林小鸢听懂了那句“阴阳激耀”。 震颤,颤栗,阴阳激耀。 或许就是瘾吧。 * 半个月前,舞天凤将林小鸢招进内室,塞给她一颗金丹。 在那之前,林小鸢连凤仙坊坊主的正脸都没瞧见过,平常她也不爱掺和八卦传闻,只听人们说坊主美的惊为天人。 如今一见,舞天凤确实美,凤仙坊的头牌小姐,怕是没人能及她一半,一步一转身,素纱在身后旖旎荡漾。 特别是舞天凤的那双眼睛,眼廓内勾外翘,黑睛深藏于内。 林小鸢暗自感慨,这才是真正的丹凤眼,比起坊主,自己的小细眼实在逊色。 ——“人有魂魄,魂为阳,魄为阴,魂欲人生,魄欲人死。人魂分有三,一名天魂胎光,二名地魂爽灵,三名人魂幽精;人魄分有七,喜、怒、哀、惧、爱、恶、欲。三魂七魄分属阴阳。” 这就是所谓的惊为天人吗?林小鸢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惊为天人形容的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容貌。但倘若这就是惊为天人,恐怕有些差强人意。 因为舞天凤看起来并不幸福,甚至有些萎靡。 她的眉宇之间没有笑意,没有嗔怒,没有忧伤,像那燃尽的蜡油凝结成浊块。 相比之她的小姐姐林芙儿,一颦一笑,两眼间都星亮星亮的。 ——“通常的外丹或平衡阴阳,或点阴成阳,而此金丹作用反之,服丹者弃阳择阴。” 一个看着没有生灵的女子,又如何惊为天人呢? 林小鸢想着想着,不由得撇了撇嘴,目光不知看向了何处。 ——“你在听吗?” 舞天凤嗓音低沉,林小鸢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忙应了声,望向手中的金丹。 金丹不过豆子般大小,拿在手里却凉森森的。 “为什么要吃这个金丹?” “只有将你的魂魄化阳为阴,才能观望他人三魂分界,成为魂师。” ——成为魂师做什么? ——因为你将继任坊主。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林小鸢没问出口。 但,为什么是我?凤仙坊有能力有颜面的女孩多着去了。我?我又算哪只葫芦。 林小鸢费解,一阵莫名的委屈随之涌来,眼眶红红的看向舞天凤。 后者平静的望着自己,依旧不苟言笑,双眸如浑浊的沉蜡。 林小鸢双唇紧闭,轱辘咽了口唾沫,不知怎的,心一横,仰面吞下了金丹。 当晚,从小攒到大的黑发褪去,凤仙坊上上下下含苞待放的凤仙花,一夜之间也全开了,猩红透着妖紫。 她记得清楚,那日七月初一。 * 林小鸢张开手,掌心的头发飘落到了桌上,蜷成一道弧,像干硬的枯草。 半月之前,七月初一,这根头发上,可萦缠着男人青幽幽,颤巍巍的生魂。 那男人叫什么来着?刘亮平。 对,刘亮平。 吊入魂罐的第一绺生魂。 那一夜,她将凤仙坊里外百十来雅间全部走了一遍,除去一开始的生涩,几乎没花多少工夫便满载而归。 人在骄奢淫逸时,往往忘乎其形,魂不守舍,这也是为什么做青酒楼营生的凤仙坊,是吊魂之地的不二之选。 至于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需要大量的生魂,舞天凤不说,她倒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什么时候将魂罐子拿还给她。 那罐子似乎有一种正魄之气,有魂罐在,她吊魂才能安心。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舞天凤却只字不提魂罐的事,是时候该去找她问一问了。 那三眼貔貅青釉罐子,究竟被带到了何处? 半月之前的林小鸢,循规蹈矩,颔首低眉,而此时的她,小细眼中难以藏掖的傲戾,恐怕连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3 自己都不清楚。 像当猫养的豹子,突然嗅到鲜血的滋味,一旦尝了甜腥,便一发不可收拾。 *** 凤仙坊的另一角,一人彻夜未眠。 屋内无窗,顶部一口天井大小的星空,忽明忽暗的荧光向下洒落。 荧光点亮了梳妆台,台上搁着一捧被□□碎了的凤仙花,花旁立着一捣鼓药末的臼子,臼中的凤仙花瓣已经溶成了紫红色的花泥。花汁看着虽色泽明艳,但涂在指甲上,不过是淡淡一抹红。 又是一杵子下去,紫色的花汁飞溅到了一沓黄纸上。那是凤仙坊的账本,详细的记录着凤仙坊的每一笔收支,每一间包厢,以及每一位酒客的消息——赊账的,分账的,破财的,横死的。 舞天凤擦了擦鬓角的汗,微微颦眉。 坊内事务得尽早让林小鸢上手才好。想当年,同龄孩子还在捉鱼摸虾斗蛐蛐,自己却已经早习武,晚念书,白日里操练魂术。开始着手凤仙坊差事的时候,乳牙还没换完。 她并非天赋异禀,要想在世间立足,只能靠下狠心。 而林小鸢……她叹了口气……是盲点,是疏忽。 毕竟坊主大部分时候面对的是蓝城市井,而非背后的焦族。 即便焦族最初一手在蓝城做起凤仙坊,为的并不是银子,也不是名声—— 而是生魂。 林小鸢上手魂术的速度实则惊奇。 舞天凤原本以为,林小鸢这样老实巴交、一丝不苟的女孩,基本上胆子不大、资质平庸,而魂术非一般人可操之。她也铁了心的要敛容屏气,好生教化。谁知林小鸢服丹次日,一头乌黑的长发竟脱成了银白色,第一晚就吊了满满一罐子的生魂。 舞天凤只知道,服了焦族的金丹之后,魂魄中阳的部分会转化为阴,但头发脱成银白色?闻所未闻。 不仅如此,林小鸢操控起生魂娴熟的可怕,像是与生俱来的一项本领。 其实这一切,她早该料到—— 可料到,料到又如何? 如果说三十年前,她被井子西村的汉人卖出去,又被东村焦族阴差阳错的买回来,一手锻造成如今的凤仙坊坊主,是天命;那么这次,她不论出于私心还是什么别的情愫,选择了林小鸢继任坊主,将依旧是天命。 舞天凤双手紧握药杵,对着花泥闷按下去,臼子里的汁泥像是陡然绽开了一朵花,紫墨涨到碗口,一个兜转又落回了臼子里,这次没溅出一滴。 天意造化弄人,而人,终将定数难逃。 不知江阳回来后见自己破了焦族的例,擅自选了继任人,会是什么反应,知晓真相的他,又会作何感想。 舞天凤放下手头的药杵,望向头顶点点繁星,忽然心生乏力。 她走到墙边,凭空而起,半路又借墙面反力,回身起跳,双脚稳落在了屋顶巨大楠木横梁上。 屋内哪有什么黑夜繁星,不过是昏黑无窗的屋顶横梁上,挂着的几个发着光的紫竹笼,笼顶的笼勾上,青瓷釉精雕着朵朵含苞待放的凤仙花。 紫竹笼内关着萤火虫,熠耀微舞,那星光便是来自这儿。 舞天凤越来越喜欢看着这些小东西发呆。这些小萤虫,在世间带不过几日便一命呜呼,却依旧拼了命的发着光,亮到生命最后一刻。 人不过多活了几十年,又有什么意思呢? 过了今夜,明日一早就是中元了。江阳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也该回来了。 紫竹笼中,萤火虫的尾部规律的闪烁着,映在墙壁上,点点荧光恍惚摆荡。 舞天凤有些困顿的打了个哈欠,黑青色的长发垂在半边脸颊上,睫毛边缘,眼纹依稀。 *** 三十年前,井子山。 黑黢黢的洞穴,湿漉漉的洞壁,遥远的洞口高挂在悬崖峭壁。 无穷无尽的黑暗。 一道黑影扑闪着翅膀从头顶掠过,看不见的角落里似乎爬满了细细长长的藤条,扭曲着,移动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害怕,大叫:“有人吗?” 刹时洞中虺虺然。很多很多稚嫩的童音,同样扯着嗓子,拼了命的呼喊着同样的话。一声声“有人吗”,增生叠加,如同猛烈的飓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击撞穿插她幼小羸弱的身躯。 …… 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别的孩子,那是她自己在山洞里的回音。 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也有别的孩子,在过往的日子,同一个山洞里,和她一样恐惧得瑟瑟发抖。 但他们大都死了。 …… 头顶传来一声喑哑的嘶鸣,乱翅扑腾,在她头顶打起架来,她吓得蜷在地上紧紧抱着头,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音被黑暗吞噬,重新安静了下来。 肚子咕噜一声。 好饿。 她忽然想起送她进洞时,那个中年女人曾递给她一个凉凉的瓷罐子。 “饿了,就把罐子打开。” “乖,很快就接你出去。” 她还记得女人颧骨边垂着两条长长的,编成麻花状的抓髻,女人睫毛长长的,嘴唇又薄又红。打从见着女人第一眼起,她眼中就充满了羡慕,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帮她扎过辫子,更别提编成麻花一样的抓髻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头发了,两手伸进黑暗,画着圈的摸索女人所说的那个罐子。 向前探了几步,空的。向后又探了几步,空的。向左,向右,都是空的。 肚子又咕噜了一声,她忽然害怕起来,自己不会就这么饿死在这儿了吧? 在西村的时候就被欺负,被辱骂,被关禁闭,但也比在茫茫黑暗里饿着肚子好上千万倍。 她一害怕就慌神,一慌神就急躁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张牙舞爪的又是跑又是跳,像中了邪发疯似的。 忽然,脚踩着什么东西,呲溜一滑,脸朝地,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地上,眼泪鼻涕唰的就全都涌了出来。 在这空荡荡的山洞里,她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也或许是这一摔的疼痛让她清醒了过来,总之,她很快稳住了情绪,战战兢兢的起身站稳,再弯下身,去摸刚刚绊住自己脚的,圆圆的东西。 罐子,是罐子! 她像饿死鬼忽然抓住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去咬那罐子上的塞子。 她用力过猛,连人带罐的滚到了地上,刚刚嗑了下巴,满口泛着腥臭的血泡沫,混着黏答答的口水糊在了木塞上。 忽然,塞子动了动,紧接着,像有什么活物在里边顶着一般,竟旋转着自个儿向外冒。 呠的一声,塞子飞了出来,也不顾及塞子去哪了,伸手就往罐子里掏去。果然掏出一块糠饼,顾不上什么味,也不怕吃太快噎着,抓起来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4 就啃,小脸满足的埋在饼屑里。 被卖给人贩子的这段时间,她和许许多多别的孩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已经习惯了。要是想活命,就得给什么吃什么,吃的慢了,就会给别的孩子抢去。她个子小,又是女孩,抢不到别人的,只能守好自己的。 就在她啃着糠饼的时候,身后,一道青光从地上倒着的罐子口,像抽丝一般缓缓拉出。几道青光,悄无声息,相交缠绵,像是在交头接耳,达成共识后,一同向着女孩游去。 干饼很硬,嚼得她腮帮子发酸,忽然咬到了一颗硬邦邦的,豆大的颗粒,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给吞咽了下去。 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昏眩。 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第十一章(下) 青翠的山峦环成一片,山中屋舍数十来栋,并不紧挨着,像一把随意散下的星星,滚落在凹陷的山洼之中。 不知是谁家的几只山鸡,在村口悠然自得的闲逛,逛到不知哪户,小土狗窜出来一阵狂吠。山鸡也不惊慌,拐了个弯,黑色的长脖子一勾一勾的,向着别处逛了开去。 东边村头站着个小男孩,男孩光着头,细细长长的两条小辫子沿着两鬓垂下,浓密的长睫毛在阳光下扑闪扑闪的。 男孩小手举到嘴边,对着西村大声的喊道: “木小鸢——” “木小鸢——” 山中只有自个儿的回音。 没人答应。 他皱皱眉头,仍不肯放弃。 “木小鸢——” 一句还没喊完,一个女人走来,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叫什么叫,别乱叫。” 那响亮的巴掌声,光是听着都疼。 男孩不哭,用肉肉的手背擦掉嘴角淌下的血,不屈服的瞪着高了自己半个身子的女人。 “凭什么不叫?” 话音未落,女人巴掌又扇了上来,这次被他机灵的躲过了。女人一转手腕,生生揪住了他挂在两鬓的小辫子。 男孩吃痛,却不吭声,眼泪在眼眶打转,死咬着嘴唇。 “江阳,我谨告你。你要是再不听话,把你卖去给汉人。” 男孩这次算是屈服了,头坑了下来,依旧闷着。 这一切,被她透过茅草屋的小洞口,看得清清楚楚。 汉人是什么人?竟然能吓着江阳。 木小鸢想大声的问他这个问题,就像她先前想回应他呼唤自己名字一样,但她做不到。 她的嘴被布条死死的封了起来,要是乱叫,是要被打的。 那可就不是扇巴掌那么简单了。 忽然间,眼前一黑,什么东西罩住了她的头。她急坏了,可嘴巴又被布条封着,唔唔发不出声。 挣扎几下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头的谈话声如针扎耳。 ——“前几年咱乡里大旱,湖都干了,江也见底了,庄稼全死光了。偏偏这时候又闹蝗灾,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的飞来,把仅存的粮食都卷走了,咱村啥也没剩下。他娘的居然又来了山匪打砸抢,闹得人财两空。” ——“当年好在半路上遇到这么个井子山,山里还有个山寨肯收留我们,割给我们半个西村住下。” ——“好个屁!你也不看看这些南夷村寨多穷,他们准是看上了我们汉人有钱会种地!听说东村这些焦族人还会巫术,表面上给你吃的给你地,其实骨子里,保不准打着什么别的算盘。” ——“操,当年也是真他妈倒霉,一连三难,村里能干活的死了大半,能看的女人都被山匪掳走了,咱媳妇还没取上呢。偏偏村长家那大肚婆娘活下来了,还丫生下一个小囡囡。据说那老婆娘,之前怀过三四次了,都没能活着给弄出来,偏偏咱村大灾大难过后,就把这东西活着搞出来了,一生下来老婆娘就断了气。我跟你讲,这囡囡准是咱村的克星,破了人又破了财,贱命硬的很。” ——“那大仙不是说么,这女娃娃是七星子命,留着是要咒死全村的。昨晚上那老不死的村长断了最后一口气,这回咱终于可以下手了。” ——“把她做掉吧。井子山这么大,就说她自己跑掉的。” ——“这可不行。你难道没听那大仙说,小孩子生魂不稳,万一人死掉了,魂魄没散尽,你往后晚上还敢上山吗?依我说,要不卖了好了。” ——“这个好,还能换钱。” 这些话她都听见了。 嘴被布条扎的久了,一开始嘴角还火辣辣的,现在已经麻木了。 她手脚被捆着,不哭不闹不出声,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瞪得老大。 如果现在被绑的人是江阳,他一定不会哭。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傻不懂事,其实不然。她不傻,她懂,这些人口中的囡囡,就是自己。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生下来就没有母亲,为什么从小村里的小孩都不和她玩,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为什么父亲病重却没有人照顾,为什么从有一天开始,她就被关在了村边的茅草屋里,留一个送饭的小口,吃喝拉撒全在小屋子里,白日里嗡着苍蝇蚊虫,夜里还有大灰耗子乱窜。有人记着,就给她投点吃的,没人记着,就只能饿着肚子。 在这之前,从小到大,只有江阳和她玩,只有江阳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做木小鸢。 可江阳是对面东村的。 这边的小孩都不敢过去,那边的小孩也不让过来。 她失踪被关在茅草屋的这些天里,就连江阳在对面村头喊她两句,都要被大人扇嘴巴子,揪小辫子。 被卖出去?这有什么的,茅草屋里都活下来了。 于是她被卖给了人贩子。 城市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圈好看的房子围着一片小小的湖泊,湖泊弯弯的,如月牙一般。 她和另外一些孩子被绑了脚关在笼里,像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雏鸟,巴巴的望着外边的世界。 行人熙熙攘攘,那些大人牵着的孩子,身上穿着彩色的棉服,手中举着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冒着烟的糖油烧饼、炸油条、生煎包。 她一半脸探出了笼子,也不怕颧骨咯得生疼,眨巴眨巴眼睛,吞咽着口水,即使喉咙已经干得冒烟。 “来,给你。” 过了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在和自己讲话。 她有些害怕的抬起头。 一个中年女人正望着自己,颧骨边的两条长辫垂到她的眼前,大手抓着一只更大的包子。 她出于本能伸手去够那包子,快要碰到包子的时候停住了。 被打惯了,她怕。 她抬头看了看中年女人的脸色。 女人一笑,将包子塞进了她的手里:“吃啊,就是给你的。” “想得到就得自己争取。” 人贩子冲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5 下女人,凶巴巴的说道:“你做什么,不许给吃的。” 那女人指着她,对人贩子道: “这姑娘我要了。” 人贩子听明白了,突然赔笑起来。 交易完成,女人转过头来弯下腰,笑着问她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木……” 说到一半,她突然止住了。 她抬头望着女人,这次她看清了。 这是东村口扇江阳嘴巴的女人,揪江阳小辫子的女人。 只因为江阳对着对面的西村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木小鸢。 她闷下头,将最后一口包子胡乱塞进嘴里,肉油顺着嘴边滴了下来。 女儿见她不说话,也不自讨无趣,直起身。 人贩子过来给她松了绑,将她从笼子里提了出来,像把翅膀没长全的小雏鸟硬生生掏出鸟窝一样。 “这娃命硬。” 她听见女人自言自语。 一阵风刮来,女人两鬓的细辫微微飘了起来,眼神深邃,捉摸不透。 * 一觉醒来,山洞里好像没有先前那么黑了。 她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竟然可以清楚的看见倒地的罐子,和罐子旁的散落的碎糠屑。 环顾四周,东南西北走上十步便是石壁,黑暗像一团邪魅的雾气,星点微光从东北处涌进,像是千千万万十分渺小的火虫,在空中一上一下的浮动。 不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她大胆了些,站起身,像东北处的光源走去。 光点引着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转弯,白刺刺的强光射向面门,仿佛锋利的宝剑要刺瞎她的双眼。 她忙举起手去遮那逼人的锋芒。 万剑之光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人影恰巧替她遮住了白光。 她移开手,抬起头。 小人背着光,她依稀看清了他的五官。 “江阳……” “江阳!” “这是井子山吗?” “我是回家了吗?” 她激动地一阵咳,喘着气,胸口伏动。 男孩递来水。 她没接。 “江阳?” 男孩依旧垂着眼不说话。 “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是木小鸢啊。” 江阳收回水袋子。 “江……” 男孩忽然转头,四目相对,她屏住了呼吸。 他还是他。 却又不是他了。 “他们告诉我,”男孩一字一句,沙哑中夹带些哽咽,“你叫舞天凤。” 她愣在那。 什么,叫什么? 男孩转身朝洞口走去:“我带你回东村,焦人寨子,之后他们会把你送去别的地方。” “别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 男孩走到洞口,只要再往前踏一步,小小的身影便会被白光吞没。 她心一紧。 他停了脚步。 男孩转过头来,张了张嘴,似乎努力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说罢,男孩步入洞外,白光刺目。 他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 舞天凤猛然一抽,忽的醒了,身子歪出横梁大半,眼看着就要掉下去,她腰身一软,空中侧翻,左臂挂上横梁一摆,从另一侧重新上了梁。 她轻轻喘气,额头下颌流着水。 不知是汗还是泪。 缓了缓,她走向屋顶的角落,提来一盏玻璃灯,打开关着萤火虫的紫竹笼门。 三三两两的萤火虫顺势飞进玻璃灯里,她合上玻璃灯,又重新关了紫竹笼门。 萤火虫一飞入,玻璃灯瞬间被荧光照亮,灯壁上印着的七彩莲花浮现出来,取得“若有佛前,莲花化生”的宜子之意。烛光摇曳,七彩莲花印上舞天凤的素丝裙,若即若离,飘然幻化。 门口忽的传来的脚步声,她一怔,忙止住呼吸,将玻璃灯挂好,快步踱向屋顶黑暗的另一角。 她倒挂横梁,长发披散着下垂。 这个角落是门口进来的盲点,而她倒挂着,反而可以正着观察门口被梳妆台前的凹面铜镜反射的,上下颠倒的景象。 脚步声渐近,紧拧的眉头舒展开来。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了门口,两鬓细辫长至胸前,鼻梁高,下颔尖,低垂着头,微微驼背。 突然,男人双膝一软,身子前倾,险些整掼在地上。 她心一揪,立即头往后仰,凌空翻身,从梁上直飞而下,转眼间已经双脚稳落,背后青丝如暗羽,缓缓飘零。 江阳一口血沫咳在地上:“一把火,死绝了。” 二十年吊魂炼俑,终于血债血还。 二十年前西村对东村做的事,二十年后又还了回去。 二十年光阴,物是人非,付之一炬。 仇已报,本是一了百当,二人却各自怀着心事,屋内一片死寂。 江阳喝了水,煞白的脸色缓和些许,率先张了口。 “罐子不在了。” “人回来就好。”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不止是这个。 “天凤。” “嗯?” 他刚刚是在,直呼自己名字? 舞天凤抬眼,正好对上江阳凝重的目光,后者咽了口唾沫,攥了攥拳头。 “我见到了他。” “我儿子。” 门口突然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短而轻。 舞天凤猛然转头,话还没出口,一个青衣少女出现在了门口。 白发半遮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主要是舞天凤视觉的过往,第十二章结尾我会整理时间线。 ☆、第十二章 青山秀水中升起凫凫炊烟。 中央的山洼中坐落着东西两村,两村间萋萋荒草相隔,就连随地瞎跑的山鸡也跨不过去了,鸡头一拧,爪子转了向,咯咯的踱回自个村里。 出了村,群山环绕,溪涧交错。 一男一女,挽着裤脚,在清亮的山溪中打闹嬉戏。 转眼间十年已过,男孩大了,身型有致,个头高过常人,鼻梁高挺,轮廓分明。不变的是额前依旧两道长辫子,浸了水,辫尾贴在胸前,水珠从发梢,顺着刚韧的肌肉线条一路向下滚落。 他说了什么的开玩笑的话,她作嗔怒状,伸手去抓他辫子。 手到半空,被他握紧了手腕。 四目相对,溪水潺潺。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沾水,抚了抚她不经意间一直隐隐上扬的嘴角。 她觉得溪水飞腾涌上心头。 忽然间眼前遮光,双唇一软,闭了眼,天旋地转。 “木月红,嫁给我。” * 月黑风高,树影婆娑。 女人喘着气,双眼通红,充斥着恐惧。 “你快走吧,他们今夜要动手了。” “走,走去哪?” “你不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6 是说,你们焦族在蓝城有地方吗。”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没事的。” “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求求你……” 像头一回在溪边一样,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木月红,你看着我,你听我说。” 男人的嗓音低沉有力,木月红喘息声渐弱,眼角布满了血丝,像四面黑暗中,盛开的曼珠沙华猩红的花蕊。 “木月红,我走不掉,我不能走。” “他们要杀要剐,就放手来吧,看看最后究竟是西村灭了东村,还是东村灭了西村。” 木月红使劲摇头。 “这次不一样了,他们找来了很厉害的法师,下了毒咒。” “他们说,东村焦人,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江阳……我求你……我求求你……啊……” 木月红腹部一阵痉挛倒地,她仰起头,张着嘴,发不出声,汗水浸满了额头。 “求你,带着孩子走。” “求求你,带他离开这座山,永远不要回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 江阳应了。 * 山中女子硬气。 木月红亲口咬断了血肉圪垯上连着自己的脐带,江阳脱去上衣拭去婴儿口里身上腥红的粘液。 此时此刻,男婴不哭不闹,安分的躺在木月红的怀中,像是睡着了。 “真像你,睫毛又密又长。” “男子汉要好看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江阳望着孩子,眼中尽是藏不住的欣喜。 井子山出奇的幽静,皓月当空,白光晕下,木月红和怀中的婴儿仿佛蒙上一层乳白色的纱。 这是江阳这一辈子,从生到死,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叫江木吧。” “未来我不在身边,至少孩子名里还有我。” 江阳胸口咯噔了一下,勉强一笑:“说什么呢。” 木月红没有回答,而是将脸贴上了婴儿,闭上眼。 一串泪水流下,黑夜中闪着皎洁的光。 同一时刻,山的另一头,井子山的山谷中央,毒燎虐焰向着苍天圆月直窜而上。 肃然无声,红黑混沌。 “走吧。” 木月红最后吻了吻婴儿的面颊,十分坚定的将男婴交到江阳手中,交接的那一刹那,木月红臂膀一松,瘫软下去,方才她是用最后一点力气托着怀中的孩子。 “跟我一起走。”江阳最后一次尝试。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木月红噙着泪,眼光颤动,“江阳,相信我。” 两额相抵,尽在不言之中。 “木月红,焦族没有害人。” “木月红,记住一句话: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木月红,我等你。” 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望着江阳抱着孩子离去的身影,她又念了一遍。 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突然,她放声呼喊: “走吧,带着孩子。” “走吧,永远不要回来!” 木月红的声音在山谷中回旋飘荡,逐渐远去,消失在了身后。 江阳一踏出井子山,就后悔了。 他竟然信了她。 木月红一瘸一拐的回到西村。 她满额的冷汗涔涔,脸色煞白,双唇干裂却不见红,嘴边却挂着笑。 萋萋荒草的这一头,西村的村民围聚一堂,观看着对面的盛景。 萋萋荒草的那一头,东村焦人的寨子,火光烛天,哀鸿遍野。 可她耳边只有忽远忽近的嗡嗡声,眼前也仿佛蒙着一层黑砂。 西村观望的村民中有人瞧见了她,像见了鬼似的嚎叫起来:“就是她,贱女人,私通焦人,还怀了焦人的娃。” 突然,一个男孩将呼喊的村民扑倒在地,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拳。 “说谁贱女人,你说谁是贱女人!” 两人在地上扭打。 木月红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两人边上:“木月丰,够了。” 她的声音虚浮无力,木月丰却蓦地停住了手。 “姐……” “回家。” 木月丰听出来了,姐姐这是命令。 此时,周围聚了一圈村民,看对面的大火看得无聊了,观摩起了自己人的热闹来。 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走出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法衣对襟,上有郁罗萧台,日月星辰,妖紫色的天穹。 木月红转向老法师:“我放走了一个焦人。” 四下扬起一阵唏嘘,东村烈焰中的哀鸣却渐渐归于沉寂。 “说好的,拿我的命换他。” “不!”木月丰刚一跳起就被胡乱按趴在了地上。 老法师头也不回,睥睨一眼:“带下去。” 木月丰被人捂住了嘴,闷着声拼命喊不。 木月红不忍去看,合上了眼。 老法师走上前,狭长的指骨挑了挑她前额被汗水打潮的头发,嘴贴上了她的耳根,哈出潮湿的寒气。 她嫌恶的皱起眉头,却一动不敢动。 “你以为他能逃得掉吗?” 木月红猛地一怔。 ——东村焦人,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老道士笑了笑,看向东村,黑暗的眼里映着火光,斧刃一般锃亮 。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放走的是一个,还是两个。” “焦族人血已连成咒,像冥花一般绽开,一朵接着一朵。” “你以为这火是什么?这不是火,是血咒,幽冥之火。” 木月红轰然倒地。 ——江阳,江木。 她的世界崩塌了。 ——为什么要这样?焦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俑术,不过是传闻。 ——不过一个是焦族,一个是汉族。 “私通焦人,该如何处置?” 村民开始起哄。 ——西村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懦弱,而妒忌,而恐怯,而丑陋。 变节、倒戈、通奸、背叛! ——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她恨。 杀! 二十年前的这场大火,从东村焦人的血咒爆发而起,以西村一个汉人女子火刑收场。 木月红被众人举起摔过了荒草,在残火中被活活烧死,叛变的女人,正好给东村焦人陪葬。 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无一幸免。 * 大火熄灭后,东村一片荒芜。 奇异的是,这场大火只在东村焦人的寨子中蔓延,每当火舌舔向两村中央那道荒草,便直直坠了下去。 黑夜无光,大火肆虐后的土地,光秃秃,黑魆魆,像布满了獠牙的大网,又像无底的深渊,将声嘶力竭,残骸尸骨,七魂八魄,一并吞了进去。 和前先一样,他独自一人站在村口,仍旧是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7 黑夜,暗无天日。 不同的是这次,江一木知道,一切都是梦。 清醒梦。 西村屋顶冒着炊烟,屋内亮着黄灯,人影绰绰,而东村一片死寂,大火已去。 一道荒草将两村隔开,风一吹,沙沙沙。 不知被什么所吸引,他转了个弯,打着赤脚,朝着东村走去。 先前下了场雨,黑土湿漉漉的,走在上头,脚下像有密密麻麻的小爪子无数,窸窸窣窣的在土里蠕动。 忽然,脚底下的泥土翻滚了起来,仿佛颠簸在许许多多搅动的细小的藤蔓上。 一股绵长的力量,渴望破土而出。 沉淀,积蓄,刹时怒放。 蓝色的光点——不是一道道,是一粒粒,像无数星散的荧光,倔强的顶开烧焦的黑泥,弥散在黑夜潮湿的空气里。 似鬼火,却温存。 缓缓浮升,安稳,恰谧。 ——妈妈? ——妈妈! 别人家的孩子来到世上见着的第一个人,学会的第一句话,江一木二十年来,从未喊出过口。 脸庞痒痒的,江一木反手一抹,温湿一片。 他继续前行,刚迈出脚,一只手从黑土里倏地抽出搭上脚踝。 他一惊,腿一缩,脚被那只手牢扣在地,下盘不稳向前跌去。他忙伸手撑地,手指插进泥土,一股引力将十指下拉吸附,竟然再也拔不出。 四肢被锁住,整个人蒲伏在地动弹不得。 前头,蓝色的荧光积聚,合拢重叠,逐渐显形。 猫。 猫眼青光幽幽,像两颗浑圆的夜明珠。 夜黑如墨,眼中盈泪,江一木用劲眨了眨。 再睁眼时,猫蹲坐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晦暗之中,分不清男女,目光澄澈如月。 那人忽的幻化成风,向着他腾冲而来。 耳边呼啸。 “走吧,孩子。” “走吧,永远不要回来。” 天上散下星光,破碎,纷飞。 *** 江一木忽然睁开眼。 拂晓青翠的雾气飘进木屋,天亮了。 他坐起身,月丰蹲在墙角,一对碧绿的大眼睛正盯着他。 猫,猫眼,似曾相识。 江一木皱了皱眉,推门走了出去。 火灭了,乌黑的木炭冒着烟。 夏梓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野草没过半身,一个人面对着东方,右手握着短刀。 从前,江一木不明白日出日落有何特别之处,太阳不过那么一个,升起,落下,朝朝夕夕。 就像从前,他不愿信那生前死后,或怪力乱神,只道是无聊的人们杜撰来填补心灵的空缺。 但如今他知道了。 什么是日出日落,什么是阴阳两界。 曙光是一把大刀,利刃抡来,斩昏碎暗。 红衣少女,发絮迤逦风中,萦映着火光,短刀上,暗红的曼珠沙华隐约若现。 “我本在祠堂超度亡灵,并可借此得到阳间的一口气。可那人夺走了井子村死去的亡魂,我生机散尽,归为陶土。” “所以你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找到这个人,杀掉他,并将他封锁的亡灵带往幽冥之狱。” 黑夜中,她矜重颔首,双眸如墨点着星光。 旭日东升,七月十五,距离鬼门大关还剩半月。 三世因缘,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 谁论他晨昏昼夜阴阳。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大家理顺一下时间线。 【30年前】汉人遇难,逃进井子山,焦人接纳了他们,并划出半片土地。东村焦人,西村汉人。 【30年前】少年江阳和少年舞天凤(当时叫木小鸢)结识。后木小鸢被西村汉人卖给人贩子,又被东村焦人买回来训练成魂师,成为凤仙坊坊主舞天凤。 【20年前】成年江阳和成年木月红相爱,西村汉人下咒将东村焦人烧死。 往今分割线———————————————————————————————————————————————— 【七月初】井子村村民,也就是当年活下来的那半边西村汉人,被江阳用同样的方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下咒烧死。 【七月半】故事还在继续...... 另,人物关系就不明着阐述了,如果有任何疑惑欢迎留评~ ☆、第十三章 舞天凤皱了皱眉,望向门口。 “小鸢?” 不对,不对劲。 门口矗立的少女,双瞳扩放,仿佛晕在清水中的两滴黑墨,弥散直至消失殆尽。 剩下两只白泠泠的窟窿,戾气骤起。 她倒吸一口气,失声惊叫:“小鸢!” 来不及了。 只听颈椎骨咔哒一声响,一道清影点地而起,向着江阳疾冲而来,五指发劲扣爪,直逼双眼! 江阳侧身闪过,发辫甩起,反手从后侧擒她后颈。 林小鸢一爪抓空,指骨依旧绷紧如箭,直插他右侧发辫正中,由上至下,只听呲啦一声,几绺头发断的断,散的散。骤然脑后生风,她忙俯身下蹲躲闪。江阳击空,就力空中侧翻,生从林小鸢蜷曲的背上撩过,手臂空中抡起握拳,待稳扎在她面前,顺力一拳挥出。林小鸢躬身未起,还没反应过来,腹部遭到猛击,人已经后冲至半空,五脏六腑的震裂才传至全身。 江阳拳开成掌,凝气于阴郄,舞天凤心道不好,忙大喊:“不可以!” 江阳身已腾起,掌心本向着林小鸢印堂打算一招毙命,听闻舞天凤的话,扭转手腕,外侧掌劈向她肩颈交接动脉。林小鸢瞬间晕厥,江阳接她落地,像搂着一片轻飘的羽毛。 待屋内安静下来,舞天凤发现自己竟然喘着气。 她抱着昏厥的林小鸢到榻上:“我没有教过她武功。” 江阳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你刚才叫她小鸢?” 舞天凤一怔。 男孩稚嫩的声音响彻山谷: 木小鸢—— 木小鸢—— “你,你还记得?” 江阳没有回答,神色凝重的看着榻上的银发少女:“她是谁?” 舞天凤双唇紧闭。 江阳两眼黑邃,像无底深渊:“你知道她是什么吗?” 舞天凤喉咙发紧。 她是什么,她能是什么? 可回想起方才林小鸢黑瞳散去,两眼茫白的样子,她只觉得浑身发凉。 “我可以告诉你,”江阳面无表情,“她是焦族女人。” 舞天凤眉头一颤:“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江阳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如尖峭寒冰往她心头扎去,“她不仅是焦族女人,还是焦族的鬼胎。你是不是背着我,让她服下了焦族的金丹。” 舞天凤太阳穴突突直跳,瞒不住了。 “是。” 江阳望着林小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8 鸢,深谙的双眼里映得一片似雪银霜。 ——“族里曾经也出过一位鬼胎女子,惊为天人,天赋异禀,理所当然的继了舞天凤的位。服下金丹,化阳为阴,可鬼胎本就属阴,金丹搅浑了她本就不平衡的三魂七魄,最终走火入魔。一年中元鬼门大开,百鬼众魅横出阳世,她无法安耐鬼胎兽心的一面,人鬼通吃被抓了现行,最后被目连佛咒打下十八层地狱。实在是咎由自取。” ——“打那以后,族里再也不敢让焦人女子服用金丹,生怕悲剧重演,所以才转而挑拣汉人。” ——“那鬼胎也像她一样,一头银发,双目蜡白。” ——“对了,城里人还给她取了个名字,蓝城雪鬼。” 舞天凤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情绪:“鬼胎来鬼胎去,鬼胎是什么?” “当年没人和你说过?” 她想了想,肯定的摇了摇头。 “也是,那之后炼鬼胎在族里成了禁忌。” 江阳微微抬起下颌,仿佛在回忆过去,虽然平淡无奇,但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他看着屋顶,萤光闪闪,好似鬼火莹莹。 “鬼胎就是父母中的一方或双方,是死人。” 舞天凤脚下一跛,忙扶那梳妆台面,一掌打翻了臼子,紫色的凤仙花汁淋了她一手。 江阳上前搀扶,她不由得后退一步,江阳手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放下了。 他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人尸交合?不,她想到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不是。 舞天凤怅惘的看着江阳,微微前倾着身子,一边的发辫被林小鸢撕裂,干硬的长发随意的散在脸上,如枯死的老树下那焦黑的根须。 她垂眸低语:“我没想得那样。” “那就好,”江阳点点头,“焦族俑术的最高境界,便是将人之魂魄注入世间万物,一花一石一草一木尚能成俑,何况一具人模人样的尸首,只要汇聚起足够的生魂……” “别说了!”舞天凤突然喝止,合了眼按上太阳穴。 江阳抿了抿发黯的嘴唇,像是抹上了枯竭的凝血。 屋内静得骇人。 舞天凤缓缓睁开双眼: “二十年前,西村汉人给东村焦人下咒,焦族全族被灭。那夜下起了暴雨,桧江洪水泛滥,蓝城与井子山之间的荒地全部被淹浸,”舞天凤的声音颤颤巍巍,一边的眉毛不经意的抬着,抖着,像从中被折断了似的,“我不会记错,那一夜,你一路淌水来到蓝城,浑身湿漉的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即使我们自井子山一别后,再无相见。” 她不自觉的后退,脊背已经贴墙站稳,可仍旧不住的颤抖。 紫色的花汁滴落,滴答,滴答。 似雨似泪。 “江阳,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是不是……” 她哽了哽,攥紧拳头。 “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江阳黑眸猛的涨缩,像涌动的心脏刹那间被抽紧。 只不过他的左心房,一片死寂。 “你说啊,你说话啊!” 江阳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扭头看向林小鸢。 ——鬼胎就是父母中的一方或双方,是死人。 ——林小鸢是焦人。 ——林小鸢是鬼胎。 舞天凤双目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是一瞬之间成了枯枝败叶,嗓音沙哑哽塞。 “林小鸢进来门之前,你说什么,你见着了谁,你儿子?呵,原来你有儿子了,也是鬼胎?” 江阳双唇抿成一条线,他在隐忍。 二十年朝夕,江阳的一颦一蹙,她已了如指掌。 舞天凤更加笃定了。 “看来不是,你那儿子,是你在死之前生的。怕也是跟的西村汉人吧?如果父母都是焦人的话,你那儿子,又怎么会活过二十年前的大火呢?那可是将焦人血脉连成一片的血咒啊!江阳,你怎么就这么喜欢我们汉人女子呢?” 江阳乍然出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拽到跟前。 他两眼泛红,临近爆发的边缘。 舞天凤脖子被勒得青筋凸起,长发耷拉在涨得通红的脸上,却已不再畏惧,反倒有几分猖獗。 “她已经死了吧,不是二十年前年,就是十几天前,和整个西村汉人一起,被你亲手下咒杀死。” “你靠着别人的生魂在阳间续命,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敢去死,你要是下地了,敢去见她吗?你敢吗?” 舞天凤本以为江阳会一触即发,没想到他手一松,声音如冰渣一般冷凌:“够了。” 她一个踉跄后站稳,抬头见江阳向昏迷的林小鸢走去。 “你要对她做什么!” 江阳没答。 “你要她死?” 江阳停了脚步。 他默认了。 舞天凤突然笑了,笑得枯萎,绝望:“你就这么急着杀死你的女儿,你是有多恨我?” “江阳,你爱的是那个女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现在想来,合乎情理。 二十年前的雨夜,他们再次相见,已经阴阳相隔,一生一死。 一具靠着别人的生魂而苟活的尸体,会有什么感情。 “天凤,即使我不杀她,她也活不过七月。” “你不要叫我天凤。” 江阳不愿与她争,叹了口气道:“她来了。” “谁?” “渡尸人。” 渡尸人,七月初一诞辰,专司阳间残魂。 当年就是渡尸人一手断送了焦族攀附统治阶层的权贵之路,焦族为了躲她,逃进深山再也不敢出世。 渡尸人是克星,是心结,却因许久不出世,不过成了存在于千年前的一个神话罢了。 “焦族人这么多年战战兢兢,炼俑不过是为了传承老祖宗留下的手艺,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一有越界的行为,便划为族中禁忌,譬如炼鬼胎。” “而我这二十年来逆天行事,二十年前后井子村的亡灵,至今仍在山下蠢蠢欲动。我,林小鸢,本都不该在阳世存在。地界派渡尸人出世制衡,我早该料到的。” 舞天凤咬紧下唇,一道血顺着唇瓣流下,她下意识的抹去,指尖的花汁染上了唇瓣,紫红紫红。 江阳低声自言自语:“小鸢,是我对不起你。” 恍然间,竟不知他口中的小鸢,是女儿,还是自己。 他看向面前的女人,黑黯的眼眸竟泛起陌生的涟漪,如寒冰融化,水波微动。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真正地离开。” “小鸢,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舞天凤心一拧。 她从小就被所有人憎恶。 她的诞生让全村经受了三重大难,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没过多久父亲又病死了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29 ,离开了井子山的这些年,先是死了焦人,又是死了汉人,她的女儿是鬼胎,女儿的父亲是延命的尸俑。 她这一辈子,身边的所有人都死了。 她是七星子,煞星,妖星,孤星。 她的存在就是诅咒,怎么还有脸去埋怨别人? 一直以来,她才是需要被原谅的那个。 江阳身材高大,一把将倾倒的舞天凤搂紧怀中,五指在她的肩头拧紧。 舞天凤将头埋在他的心口,那里没有心跳,安静得瘆人。 榻上的少女动了动,江阳转过头去,对她摇了摇头,眼光威慑。 若真有阴阳两界,那么他和怀中的女人,必然不是一边的。 榻上,银发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了身子,看见江阳摇头的指示,静悄悄的坐着,面无表情的凝视眼前相拥的二人。 他和她才是一边的。 所以,木小鸢,对不住了。 江阳突然伸手向上,指尖绷紧成箭鏃,小臂黑筋暴起,像嶙峋枯根,根尖空中回转,俄顷向下插去,刹那间刺穿怀中女人的后背。随即传来尖峭之物拔出肉糜的碎烂声,女人闷声倒地,心口处,素纱衣绽开一朵血花。 江阳漠然擦去小臂上的鲜血。 于榻上少女白泠泠的眼窟窿中,不过是一具满载着生魂的器皿,杀死了一个本就气息微弱的凡人。 忽然,一道污浊的黑色瘴气从女人心口的血窟窿中抽出,在空中斗折蛇行一番,绕到榻上的银发少女的天灵顶,向下淌入银发女孩的七窍之中,像鬼魅的黑蛇钻入蛇洞。 “区区一个服了金丹的汉人女子不足以喂饱你,天一黑,你随我去桧江边,再不济,还有井子山一村的亡灵,”江阳笑得阴鸷,“我就不信,咱两对付不过她,她再强大,也只能在阳间停留半月。” “你这条命是我给的,只要你听我话,凤仙坊就不用易主了,舞天凤的位子永远是你的。” “天黑之前,不许踏出这间房半步。” 林小鸢机械的点了点头。 江阳跨过地上的女尸,走出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女尸开始抽搐,发出诡异的咔哒声,仿佛层层骨节断裂。 接着,身体溃破龟裂,一片一片,粉碎幻化。 而苍白的面容上,唇瓣微张,嘴角至始至终都挂着平静的笑意。 小鸢,小鸢。 不知唤的是谁。 屋顶,萤火虫悠悠飞舞,玻璃灯壁上的七彩莲花婆娑摇曳。 荧光星散在地上的素丝裙。 若有来生,能不能不这么苦。 若有来生,能不能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十章内发糖(狗头) ☆、第十四章 林芙儿见天已亮,估摸着早茶市已经开始了。今日中元节怕是要客满,正好自己也睡意全无,便径直去了凤仙楼。 凤仙楼是凤仙坊名下正正当当的茶酒楼,分早市和午市,下晚就打烊,与凤仙坊的另一边时间正好相反。此时正值早市,楼里卖着各种各样的茶点心,可堂食,可外带,价格不贵,门开的也早,所以蓝城老百姓都爱来这儿,叫份热气腾腾的汤面点心,或捎走一打包子蒸饺。 物美价廉面前,谁也不在乎凤仙楼晚上关了门做的什么生意。就像家国王朝风起云涌,今天这个朝,明天那个帝,后天都城又从南京迁到了北平——于老百姓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名跑了个地而已。人们真正在乎的,从来都是给不给地种,多不多收税,重不重徭役,张家的母猪生崽子了,王家的小媳妇搞破鞋了。 林芙儿喜欢听人们吃饭时东聊一句,西插一嘴,于是常套个男式灰衣短打,和店小二一同端盘子上菜,凤仙坊另一头的营生,她反而管的少。 茶酒楼的活虽然粗了些,端茶倒水摞碗盘的,生茧长泡常有的事,但白日里热闹呀!做工做得自在。久而久之,凤仙楼里的厨子小生看习惯了她一个女人家做男人的活,也都打成了一片。 林芙儿手头捣着豆泥,一杵子下去,煮烂后沥了水的红豆,被压扁成了一块块软踏踏的小泥饼。 她不由得想起了前晚,茶馆三楼,昏光下的紫檀提盒,散着幽香的白凤仙,一排红豆春卷炸得金黄。 阿禾随手取来一块,从中折断,伴随酥脆的咔嚓声,醇香的豆汁流出。 “我李一禾发誓,若不保守秘密……” “就和这春卷一样的下场。”林芙儿自言自语的接了下去,小嘴弯了弯,隐隐露出两个小窝窝。 “外头人手不够了,” 一个伙计突然喊着奔进后厨,目光扫视一圈,林芙儿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还是被发现了,伙计指着她道,“林芙儿,就你了!” 林芙儿装作不情愿的哼了声:“蹄哥,你分明就是指对我,不带这样记仇的。” 蹄哥发际中央秃进去了一角,神似马驴蹄子,于是自林芙儿起,大家都叫他蹄哥。 蹄哥:“哪是指对,是看你动作麻利,走走走。” 林芙儿:“猪蹄子哥——” 话音未落,手头的豆泥盅子被身旁的老妈子一把夺了去,装满了点心的蒸笼往她怀里一墱:“少废话,前头帮忙去。” 林芙儿噢了一声,乖乖的捧着蒸笼出去了。 蹄哥指了指角落:“喏,那边,不是一个人那桌,是他前头那桌。” 说完,一记暴栗磕林芙儿脑门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芙儿手头捧着蒸笼不好还手,给了蹄哥一脚,又狠狠的乜他一眼才出了后厨。 “对了,一个人的那桌还候着呢!你送完东西别忘了给他点单!” 林芙儿头也没回的嘟囔着应了一句,也不知道蹄哥在后头听见没。 点心笼水汽直往上冒,蒸得她两眼发潮,本就一夜未眠,现在被热腾腾的一熏,眼皮子更是打起了架。 她走到桌前,将蒸笼稳稳放下,先将两层隔开卸下,竹篾盖子掀开,又是一大股湿潮热汽扑面而来,还带着碱面点心特有的香气。低头一瞅,上层杂色包子生肉蒸饺,下边千层油糕糯米烧卖,一抬眼,几个大老爷们已经上手了。 林芙儿硬忍下了一个哈欠,眼眶发红,仍旧笑着说道:“慢用哈。” 转身刚要离开,衣角被扯住。 桌上,扯她衣角的男人贼溜溜的瞟了她一眼,晃了晃手头的麻布,明知故问:“唷,这灰短打不是男装么,怎么看着像个小姑娘?” 平日里喜欢调戏小姑娘两句的客人,林芙儿不是没见过,但这么大摇大摆扯她衣服的倒是不多。 林芙儿不想与他多纠缠,打算一言不发的将衣服扯回来,没想到那人手劲还不小。 拉一下,对方没松手。 再拉一下,对方依旧不松手。 她内心翻了个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0 白眼——最近什么情况?喝凉水都要塞她牙缝是吧。 林芙儿硬压着小情绪:“请你松手。” 角落里单桌的那人刚好打了个哈欠,一抬头正好撞见这一幕。见林芙儿一副忍声吞气的样子,还装模作样的带了个“请”字,不由得嗤笑一声。 扯着她衣服的男人还来劲了:“我今个要是就不松,你能把我咋地。” 这要是在别处,林芙儿估计一巴掌又扇过去了,但此时此刻对方是客,也确实不能咋地。 她咬咬牙,但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一桌人看着她生气的样子一阵哂笑,那男人更是嘚瑟:“你扯扯看,能扯回去哥就道歉。” 不知谁起了一声哄:“要是扯不回去呢?” 另一人怪里怪气的接道:“跟哥哥回家呗。” 就连角落对桌那人都不悦的皱了皱眉。 林芙儿虽然不会武功,但活做得多,手上力道不小——至少扇贱人巴掌时够够的。 她也懒得听这种货色道歉,只想赶紧走人,于是两指紧紧掐住衣角,铆足了劲,心想,要是这一下再扯不回去,糗的可就是自己了。 林芙儿狠命一拽,对方也同时下力—— 刺啦—— 灰短打的侧面竟硬生生的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啊——”林芙儿倒吸一口气,忙双手捂住裂口,十指紧拧,指尖发白,小脸涨得通红。 本来拿在手中的竹篾盖子哐当掉落在地上,盖子边缘着地,调皮的弹了一弹,小轮子似的轱辘轱辘滚走了。 那男人心知自己做了错事,脸上没了笑意,也不再说话,可眼光还是忍不住的往林芙儿撕口那里瞟——林芙儿生得眉清目秀,成天在坊里做活不经日晒,皮肤自然白润白润的,况且隔着层灰色麻布,白雪雪的一片更是若隐若现——男人喉结一滚,咽了口唾沫。 不远处,蹄哥正垒了一胳膊的小葱拌面,听闻骚动,转头正巧撞见林芙儿的窘态,愣了片刻,着急的想要向林芙儿这边赶来。蹄哥脚下刚刚迈出半步,就见角落里一男子站起,大高个儿,靛青襕衫,脚背一勾,玩蹴鞠似的将圆盘状的竹篾盖子颠起,盖子在空中旋了几旋落在他手里,他顺道将盖子撂桌上,大步走到林芙儿跟前,脱下了自己的外褂,不由分说的披在林芙儿身上。 是角落里独自等着点单的那位。 “喂,小二,小葱拌面我们桌的。” “哦,哦,来了。”蹄哥反应过来,转身上菜,眼角余光不经意的往角落那边飞。 林芙儿抬眼,刚想道谢,话没出口,眉头倒是先竖了起来。 先前扯林芙儿衣角的男人先是一怔,哎哟了一声赶忙站起: “亮平兄也在。” 此情此景,呆子都该明白怎么回事了,调戏林芙儿的那人畏畏缩缩的瞅了眼林芙儿,语气多少有些尴尬:“没想到这位是,是公子的人,我就开个玩笑,得……得罪了。” 林芙儿听出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忙辩解:“不是的,我不认识……” 刘亮平笑着一把搂过林芙儿:“我说呢,等人点单老等不来,就依这上菜效率,凤仙楼不倒也是奇怪了。” “是,是。”那人赔笑着答应,脸上坨坨肉一抽一抽的。 刘亮平一挥手:“不打扰了,快坐吧。” 刘亮平推搡着林芙儿走到自己桌前,先自个坐下,又指了指对面的空位,示意林芙儿也坐。 林芙儿不动,站在对面睨着他。 “怎么,不认得我了?” “我回去换衣服了。” 说着她将身上的褂子脱下,右手递给刘亮平,左手紧紧扯着裂口。口子很大,从腰部一直裂到上边,中间是掐紧了,可上下还露两个黑窟窿。 刘亮平眼光扫过,当没看见。 “谁让你走了?” “你烦不烦。” “我刚才帮你了。” “谢谢。” 林芙儿从牙缝里硬生生的挤出来这两个字来,抬腿正要走,不料刘亮平伸出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她不管不顾的往前。毕竟是男人的臂膀,有些力气,林芙儿衣服不整又不敢乱闯,像小兔子一样被刘亮平半搂着又捞了回来。 她转过身,又羞又气:“刘亮平,你想干什么?” 刘亮平不以为然:“我还没点单呢,等老半天了,你们凤仙楼就这么接待客人?” “你要点什么?” 刘亮平没答,将外褂又递还给她,她不接。 这次,他故意明目张胆的朝林芙儿衣侧的黑窟窿瞅了两眼,下颌指了指刚才欺负她的那桌,那男人正好在偷瞄着刘亮平和林芙儿,见刘亮平眼光突然向着自己发射了过来,忙低下头啃了一大口包子。 “你穿不穿?算了,被人看去了也不关我的事。”说着就要收回衣服。 林芙儿咬着嘴唇,内心一番挣扎,还是接过来套上了。 刘亮平得意的笑了笑。 “你要点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就刚刚你端给那桌的蒸笼,”刘亮平见那人包子啃得挺香,肉汁都滴了出来,“给我来份一模一样的。” “六只包子,六个蒸饺,六块糖糕,六粒烧麦。” “对。” “你是猪吗?” 刘亮平被呛笑了:“真的,你平时就这么对客人?” 林芙儿没接。 “刚才那个人扯你衣服你没骂他猪,我给你衣服套上你反而骂我猪?你看他吃个包子嘴上都腻乎乎的……” “刘亮平你有完没完!” “没完。” “我警告你,离我远点,再让我见着你……”林芙儿咬牙切齿,身后突然有人,一转头,是蹄哥,她松了口气。 蹄哥满脸的担心:“刚才没事吧?这里我来吧,你快回去换件衣服。” 林芙儿心头一暖,喏的应了声,瞥向刘亮平:“这个客人,点了六只包子,六个蒸饺,六块糖糕,六粒烧麦。” 蹄哥:“打包还是……” 刘亮平:“堂食。” 蹄哥震惊的看了眼此人,心中不由得赞叹:好胃口! 林芙儿:“对了,六只包子都肉馅,猪肉馅。” 说完看也没多看刘亮平一眼,转身走了。 刘亮平有意无意的朝她身后道了句:“阿禾是我兄弟!” 蹄哥没听懂,左看看,又看看,突然发现林芙儿身上还穿着刘亮平的外褂,忙对她远去的背影喊道:“你还披着人家客人的衣服……”说着就要上前。 “诶,别去,”刘亮平忙拽了拽这位店小二,“不要紧,她说一会儿亲自还回来给我。” “哦,哦。” “快上菜吧。” *** 回凤仙楼的一路上,林芙儿都在埋怨自己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怎的,竟然把刘亮平的衣服穿了走。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1 她掂了掂手头的靛青色的外褂,光滑柔软,薄如蝉翼,散着淡淡的檀香。再看看自己,麻布粗衣,看着结实有嘛用,还不是一撕就破。一想到刚才的窘状被好几个人看了去,特别是那倒霉的刘亮平,林芙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他的衣服也撕来玩玩。 完了,刘亮平该不会把这件事说去给阿禾听吧?完了完了完了…… 林芙儿就这么一路内心打着鼓的回到了凤仙楼。 刘亮平还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两层点心共二十四个,一筷子还没动过。 刚刚不是还吹嘘得好像自己挺能吃似的? 刘亮平接过外褂:“陪我坐会呗。” 林芙儿瞥了一眼,椅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开好了。 “我还有事要忙。” “你们这儿谁管事?我和他说说,客人这点要求应该会同意的吧?” 这人还真是……死皮赖脸…… 林芙儿心知拗不过他,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刘亮平满意的嗯了一声:“我其实是想和你正式道个歉,昨晚是我不对。应该还没吃早饭吧?” 林芙儿抬眼,对面的刘亮平端坐着,声音缓和下来,竟也像是个有模有样的大家公子读书人了。 “一起吃吧,这一顿算我赔罪。” “你吃你的。” 林芙儿背靠着墙,侧身坐着,不看他,也不买他账。 刘亮平筷子夹起一块千层油糕给她。 “你,吃,你,的。” “好吧,”刘亮平也不再自讨无趣了,一口咬下半块油糕,热乎乎,软糯糯,甜丝丝,“唔,好吃。” “你们凤仙楼点心做的真好。” “谢谢。” 刘亮平几口吃完一块糕,喝了口水:“不和你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有话想问你。” “你问。” 刘亮平胳膊肘撑在桌上,微微前俯身子:“你们坊里,有没有银色头发的人?” 林芙儿仍旧背靠墙,身子朝着人来人往的凤仙楼内,头却微微侧了过来。 一个时辰前,两手相握,林小鸢转头,额前发丝微动,银光乍露。 林芙儿脊骨一凉,突然坐直身子。 背后是墙,墙上是窗,窗外放晴。 “没有。” “没有?” 她脸侧了回去,不远处,一桌客人走了,蹄哥将蒸笼和碗摞起,推到一边,掏出抹布一圈一圈的擦去桌上的酱油汤汁。 门口处,又是一拨新的客人走了进来。 林芙儿起身:“我去忙了。” 他没有再拦:“去吧。” 刘亮平若有所思的抓起一个包子。 有妖无妖,是鬼非鬼,用法器唤出来瞧一瞧不就知道了?今个儿正好中元,阴气大盛,云锣木鱼三清铃一阵敲,就不信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半个都出他不来。 刘亮平惬心一笑,对着手头的包子一口下去,滚烫的汤汁喷溅到脸上——唉,还真他妈猪肉馅的! 林芙儿刚点完一桌的单,突然见一人进了凤仙楼,飞速扫了一眼后,直奔刘亮平的桌子而去,在他耳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 刘亮平脸色一变,忙起身,两人火燎火燎的冲出了凤仙楼。 “喂!还没给钱呢!” 蹄哥说着就要追上去,林芙儿从背后拍了拍他:“算了,我先垫着。” 蹄哥蹙眉:“你……” 林芙儿哼了一声:“没关系,这人我认得。” “小二,结账!刚刚走的那个人饭钱也算我们桌 。” 说话的正是先前扯林芙儿衣服的男人,他们桌正好也吃完了,正要结饭钱。 蹄哥又是一惊:这人究竟什么来头,大伙儿竟然还争着抢着替他买单,就连林芙儿也……算了,结账结账…… 拽林芙儿衣服的那个男人擦了擦嘴,叹了口气:“怕是遇上事了。” “什么事啊?没见亮平那么急吼吼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东市道行乱的很,又良莠不齐,那整块都是他家的地,出了什么事还不都得他担着。” “哎唷,你们一说我想倒是想起来了,今早我在东市见着一拍花子,被一堆金叠玉的大买主叫进深巷子里了……” “现在上头吃这么紧,竟然还有不要命干这行的?赵家被抄都过了五年了吧,那之后真没听说过东市还有人贩子了。” 那人哼笑一声:“没听过,没听过就没有了么?你别打岔。我估计啊,那位把拍花子带进深巷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腰缠万贯的大买主,说不准是阿禾雇来的,我告你,那人今天死定了。” “阿禾?你说那茶馆馆主阿禾?” 林芙儿正在一旁收着桌子,听到这儿,手上顿了顿。 “是啊,你不知道啊,阿禾最痛恨的就是拍花子,见一个拍死一个,打不准那拍花子现在已经……” 那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嘴里还发出咔嚓一声。 林芙儿脑袋嗡的一下,不知怎的,竟不由自主的放下抹布,抬脚向外走去。 “我跟你讲啊,这位馆主啊,早年是永顺的头号镖师,后来据说是遭了什么事,才退下来开茶馆的。总之啊这人不好惹,跟谁作对也别跟他,不是你死,就是他活。” 出了凤仙楼,东方烈日当头,光芒四射。 她朝那明晃晃的东边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拍花子=拐卖*儿童*的人贩子,因常常假扮成叫花子(乞丐)降低儿童的戒备心而得此名。 ☆、第十五章 江一木从热腾腾的灶房里走出,将手中的小米粥搁在桌上,屋里空空无人。 喊了一声,没人应。 夏梓童出门也有一会儿功夫了,只说是去打桶水,应当早就回来了才对,况且水井就在巷子口,没几步就到了。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想来蓝城的巷子确实纵横交错,进去容易出来难,早知道就不让她去打水了,又不是什么甜水井。 他暗自叹了口气,踏出房门。 日上三竿,阳光正好,自门廊向外看去,一切好似被罩在袅袅白烟之中,下一秒便会蒸腾而去。 等等,这烟?江一木眯起了眼—— 不好,是真烟!巷子口烧着了! 他转身进灶房,拎起没用完的半桶水直往门口奔去,刚没走几步,想起今天是中元节,停下闻了闻——果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烧纸味,这是在焚纸锭祭祖呢。这些天来,怕是被井子村的火吓魔障了。江一木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水桶,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出门左转再走上十步,就能见着一个丁字形的路口,水井就在那。这一口井得供整条巷子的日常起居,所以常常供不应求,好在井水清澈不黄苦。但江一木几乎从不来这打水:一来他更倾向推水车卖的上乘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排班打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2 水时与街坊邻居打照面——也不知道那些人哪来那么多张家长李家短的成天唠个不停。 江一木循着烟气晃到了丁字路口,阳光正好打在对面的灰砖墙上,金灿之中白烟缭绕。 再转个弯便是那井,江一木却止住了脚步。 “姑娘是一木的……” “我是他远房亲戚。” “一木还有亲戚?” “啊,对,特别远的。” “难怪,我说呢,咋没听他提过。” 原来是王阿婆,难怪夏梓童老半天了还不回来,这下有得侃了。 江一木笑了笑,一抬头,月丰正趴在自己身侧的墙顶晒太阳。月丰听见了江一木窸窣的脚步声,耳朵转了转,懒洋洋的朝他看了过来,脸上几条霸道的虎斑,却完全没了井子山中追人,荒野地里撕蛇时的猛劲。 城里就是城里,老虎都磨成了小狸奴。 他本是来寻夏梓童回家去的,可现在倒好奇起王阿婆会问她些什么,只是……他看向月丰,后者下巴搁在前爪上,一张冷脸盯着自己,好像在谴责他偷听别人墙角……正斟酌去留,见远处一人推着水车经过他屋口,浮想炎热的七月天,清水自头顶灌下,江一木不再犹豫,匆匆向家门口那水车赶去。 月丰无聊得打了个哈欠,猫眼盯着江一木离去的背影,日光下,瞳孔竖成一道黑线,像翡翠上裂了道口子。 夏梓童面前摆着个铁质大火盆,火盆里头堆着满满一圈纸灰,火盆中央红纸簌簌。 她蹲坐在地上,对面的王阿婆往火中又丢了几包纸钱,哎哟嘿的坐下,将没烧完的大红纸包摞在腿边。大红纸包像极了除夕时小孩收的压岁钱,只不过这红纸包里装着的,是锡箔糊成的纸锭。这些金色银色的纸锭子,也就是冥钱,过了火,被传往冥界。 夏梓童默默地看着鼓起的锭子萎蔫下去,化成灰烬。 人死后转世轮回,不是蹬破娘胎呱呱坠地,就是堕落鬼道万劫不复,真正的阴身之时又能有多长?又有何福去享受这花花的金银财宝? “姑娘喜欢我们蓝城吗?” 夏梓童抬起头。 她前脚刚踏进城门,一路想着心事,要不是来巷子口打水见着王阿婆蹲井边烧纸钱,她甚至没想起七月半是中元节。 蓝城啊?熟悉的方格道路网,比之前朝却更为开阔自由,男女老少进进出出,悠然自在。 今夕何夕,今非昔比,却人走茶凉,物是人非,何来欢喜? 但她还是对王阿婆点头笑道:“喜欢。” 不料一语正中王阿婆下怀。 “喜欢就留下呗,一木家房子又大,你俩正好搭个伴过日子。” 噢,原来阿婆是这个意思。 夏梓童坑下头,对着火盆子吹了吹,蔫下去的火苗扑扑又上来了。 王阿婆见小姑娘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觉得有必要教唆教唆,于是屁股往她身边挪了几寸:“江一木这孩子,好着呢。” 夏梓童抬了抬眉头:“怎么说?” 王阿婆见她似乎来了兴趣,心中有些小得意,像夸自个家孩子似的娓娓道来: “人正儿八经的,会念书,还给治病,街坊谁闹了肚子染了风寒,直接上他那拿药,都不收银子的,最重要的是,”王阿婆往夏梓童耳边倾了倾,说悄悄话一般压低了声音,“人长得还好看……这可不是我的话!你待久就知道了,整条街的小姑娘都爱往这巷子口跑,为的啥?你说为个啥,可人家偏偏不爱打这口井的水。” 这王阿婆夸起人来,芝麻估计能吹成西瓜。 夏梓童忍笑叹了声:“那便可惜了。” 王阿婆愣了一下:“姑娘这是要走?” “是啊,正巧路过蓝城,待上几日,家里头还等我回去呢。” “姑娘家在哪?” “很远,”夏梓童想了想,“北方癸地,酆都罗山。” 王阿婆就听懂了个北方,北方啊,那不是得挨着塞上北蛮了?于是摇摇头,惋惜道:“那真的很远了。” “是啊。” 王阿婆起身拍了拍裤子,将地上剩下的大红纸包一把捧起,夏梓童忙弯腰去捡地上掉落的金银纸锭。王阿婆绕着火盆子,迈着小碎步,嘴里一串串的念叨着,大概是已故的人名,末了道句保平安,将手头的红纸包一齐抛进火盆子里。夏梓童跟了王阿婆一圈,也集了满满一手的碎纸锭,一撒手,金锭银锭瞬间卷入火舌没了踪影,只剩下突突上窜的火苗。 “姑娘既然要走,我也就不避讳啥了。” “阿婆您说。” “一木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了。问他家人在哪,他说自己从小就没爹没娘,被洪水冲上岸给捡了才活成,也亏他命大,二十年前发的那场洪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好多活着的都给冲死了。”王阿婆叹了口气,“待谁都好,都客气,可你别说我老太太嘴多,偏偏这种人,最难亲近。小姑娘看看也就算了,真要处一辈子,谁愿意嫁个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这老话怎么说的,秀才说书,屠户谈猪……” 说着说着,王阿婆声音小了下去,夏梓童一转头,江一木靠在转角处,笑着望她俩。 白丝道袍一尘不染,黑发束起成髻,碎发因半湿着,凝成几绺自两鬓挂下。 素衣袍服,清风皎月,竟是那般似曾相识。 江一木直起身,几步踱到火盆子前:“王阿婆,这是在焚纸锭祭祖?” 王阿婆刚正愣着神,一下子反应过来,忙点头:“昨天下晚就开始烧啦,本来小妮子说要叫上你,跑去敲你门,敲了半天又没人应。” “唉,昨天不在家,没帮上忙。” “嗨,客气什么,”王阿婆摆摆手,看向一旁的夏梓童,“倒是你这个小亲戚,一直帮我捡锭子吹火,可懂事了。人家来一趟蓝城不容易,今个中元东市不是有庙会吗,好好带人家四处转转。” 江一木看向夏梓童。 夏梓童方才对着火盆子吹起,天又热,两面脸被烘得红彤彤的,乍看傻不愣登的样子。 他笑了笑:“好叻。” 王阿婆看看江一木,又看看夏梓童,想要说什么,突然给口水呛到咳起嗽来,夏梓童忙上前给她拍拍背。 王阿婆道了谢,挥挥手:“我得回家做饭了,小妮子还等着呢。” “帮我跟小妮子打声招呼,有些日子不见了。” 王阿婆应了声好,背过身朝家走去,一双小脚蹬得快溜溜的,好不容易转了巷,忍不住直抹胸口顺气:“啧啧,这两人往那一站,好一对才子佳人,瞧着多洋气啊!可惜了,哎唷!” 看着王阿婆走远,夏梓童转过头来,戏谑道:“小妮子,好久不见了。” 江一木早就做好了要被王阿婆八卦的准备,于是一脸的没表情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3 :“人家名字就叫这个。” “刚听了不少?”夏梓童朝墙后努了努嘴。 我看着像鬼鬼祟祟躲那后头的人吗?江一木心里有点发堵。 “啥也没听着。” “鬼信。” 江一木耸耸肩,不信算了。 两人僵站片刻,夏梓童皱了皱眉头:“看我干什么?” 阳光下,她两脸红扑扑的样子,真似那透光透影的白瓷点上了红釉,不由得思忖起这醧忘台的孟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才能让世世代代的人们心甘情愿的接下忘魂汤?不知怎的,他竟心生好奇,一步上前。 陡然间,四目一寸相隔,睫毛近得快打架。 夏梓童没有躲闪,凝息直视,两眼睁得大大的,黑清澈亮。 遽然一道光从他眼中一晃而过,待她反应过来再想去捕捉时,江一木已经后退了去。 他背过身,悄悄深吸一口气,眼前还是刚才近在咫尺的那一幕,像是突然间被什么在背后给顶了一下似的。一口气呼出,他一甩手道:“走了,回家吃饭。” 身后,夏梓童思索着方才江一木眼中忽闪而逝的光,是自己恍了神,还是太阳正好映进了他的眼? 暖风吹起少年宽大的素袖,耳旁似有星碎的轻语,她猛的一眨眼,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道袍”是明代士庶男性的常用便服,不同于道家的道士服,与直身直裰相似,非常流行。 《阅世编》:“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缎道袍,其华而雅重者,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庶民莫敢效也;其朴素者,冬用紫花细布或白布为袍,隶人不敢拟也。良家清白者,领上以白绫或白绢护之,示与仆隶异。” ☆、第十六章 巷内一声哀嚎。 一个男人半倒在地上,口如泉眼一般向外冒着鲜血,男人翻着白眼,像是要昏死过去。 是那东市的拍花子。 深巷内潮湿晦暗,头顶罅隙漏进吝啬的一点光,打上一边的夯土黄墙。巷子另外一边的阴影里,指头挥了挥,一桶冰刺刺的凉水盖头浇了下来,拍花子本已经倒在地上半死不活,这么一刺激,蜷成蜈蚣似的身子猛地一抽,又醒了过来。他张大眼,眼中满是狰狞的血丝,想张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血泡子从嘴里鼻孔往外翻,手一撑地,摸到了快软塌塌的东西,余温未尽还在抽动。 那是方才被剁下的半截舌头。 拍花子吓得手一缩,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对面抛来一把匕首,刀锋撞地发出坚硬的咣当声,刀柄不轻不重的抵在他大拇指边,他向见了鬼似的向后拖挪了几寸,抖得更厉害了。 “自己做。” 拍花子眼巴巴的环视周围,阴影里,几个男人粗臂交叉胸前,看不清模样,明暗交界之处,站着一个半大的男孩,阳光切过脸庞,露出半只眼睛和紧抿的薄唇。男孩不过十岁左右,个子还没长全,在一周成年人中明显凹下去了一截。男孩很瘦,小胳膊小腿,裸露的地方细皮嫩肉,像小姑娘似的,一看就做不了粗活,也不和身旁的糙汉们一道。 拍花子眼睛一亮,如见神明,跪着爬到了男孩跟头,咚的一声,脑门砸在了刚硬的砖头地上。 紧接着,咚,咚,咚,一声声,无助的淹没在巷子深处。 没人发话。 男孩看着地上对自己叩得满额鲜血的人,面无表情。 拍花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阴影里突然走出一人,双瞳冰凉得彻底,他脚尖点上刀锋,一个回力,匕首被生踢上了空中,嗖嗖翻了几个跟头后落在了那人手里,刀面倏然反光,在黑暗的巷子里竟然犀利得刺目。 大概是拍花子此生见着的最后一道光。 “自己下不了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大手盖上了拍花子的脸。 一声惨叫,因声嘶力竭而沙哑破碎,到最后竟然成了萎蔫的尖声细语。 刘亮平奔进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这一幕,拍花子半跪在地上,两颗瘆人的血窟窿,热辣辣的浓浆汩汩直往外冒。 刘亮平忍不住扫了眼地上散落的东西,强咽下胸口的直往上翻的腥气,走到握着匕首的人跟头。 “阿禾,可以了,人死了就说不清了。” 说罢,刘亮平吩咐下人收拾残局,将地上半死不活的拍花子拖去官府衙门。拍花子一碰就倒,死了一样,只有双唇翕动不知念着什么,竟像那脱了水的鲶鱼。道上前来帮忙顺便看热闹的人,见事差不多结了,也挨个散了去。 一会儿工夫,巷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喏,留了个人证。” 阿禾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男孩,男孩一动不动,僵直的站在一旁,他皮肤本就白皙,见着方才一幕,似乎更加苍白。 刘亮平只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刘亮平看着男孩:“待会上衙门知道怎么说不?” 男孩点点头。 “我们一共有七个人,他割掉了六个人的舌头,剜了五只眼睛,不听话就剁指头——脚指头,不碍着做事——除了我以外,其他人的脚筋都被挑了,没法逃,还有两个手筋也挑了,他还骗他们说这样一来,卖给乞丐和卖艺的,只要跪在地上就有人给投钱,”男孩说着说着低下了头,“他唯独没动我,他说我动不得,还说我命好,只要乖乖听他话,将来卖给有钱人家做娈童,就能过上富贵日子。” “命好个屁!”刘亮平忍不住啐了一口,“你他妈知道娈童是什么?” 男孩仍旧低着头,没吭声,大概是默认了。 阿禾淡淡的看了男孩一眼:“后悔向我求助吗?” 男孩坚决的摇了摇头:“他罪有应得。” 刘亮平叹了口气——算了,人贩子横竖是个斩首的结局,没这个胆就不该淌上这道。 “那些孩子已经交给官府了,能回家的先回家,找不回家的我会安排去路。” 阿禾说完转身,独自离去。身后,男孩突然抓紧刘亮平袖口。 “我爹爹是刑狱官,前些日子,我爹娘被越狱的死刑犯给……”男孩一回忆起爹娘,喉咙发哽,眼眶发红,“我从猫洞钻出去跑了,我,我没家回了。” 刘亮平上前一把抱住抽泣的男孩:“今后我家就是你家。” “我也要和爹爹一样当刑狱官,把天下的坏人都抓了。” “行,我家有好多好多书,好好读书,将来去考科举,做个清官,惩恶扬善。” 阿禾转了几个角,踏上一道通往茶馆后头的幽径,前方,东边,光点愈来愈大,最后竟然强光刺目,他不禁敛起了眸。 一走出砖墙遮蔽的深巷,东市一片亮堂。店家大白天的也挂上了灯笼和旌幢,街上有像模像样吹着梵乐的,也有摇头晃脑敲锣打鼓的,但大都是边耍边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4 闹,谈笑风生,没个正经。月牙湖上波光粼粼,岸边行人络绎不绝,都是赶来逛东市庙会的。 出了巷子往左就是茶馆,阿禾刚一转身,微微一愣。 “林芙儿?” 林芙儿听见出了门的茶客议论着说,今个儿馆主不在,于是一个人站在茶馆门边上的角落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正低头踌躇着,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心一紧,抬起头,果然是阿禾。 就阿禾一人?刘亮平怎么不在?刘亮平不是急冲冲的跑来找他了吗? “你是来问我罐子的事情?” “嗯……对,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林芙儿内心舒了口气,幸好阿禾没直截了当的问自己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茶馆门口,不然她一下子还真答不上来。 阿禾笑了笑:“你自己数数,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小姑娘,你也太心急了点吧。” 林芙儿脸一红:是哦,三个时辰,四个时辰? “不过我已经派人去问了,包括任何出现过三眼貔貅的,不论是罐子还是什么——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放心吧。” “谢谢你。”林芙儿抬起头,正好对上阿禾的目光,莫名一阵虚心,忙转开,“那个,我先回去干活了,今天过节,楼里有点忙。” “好。” 她背过身,走了几步,总觉得背后酥酥麻麻的,又不敢回眸去望,终于她实在忍不住了,一转头,茶馆门口却是空空荡荡。 阿禾已经进去了。 林芙儿叹了口气,一转身,失望涌上心头,但很快被更大的焦虑覆盖:凤仙楼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刘亮平为什么账都不买就冲了出去?刘亮平到底去了哪里,刚才为什么没有和阿禾在一起?还有,阿禾真的杀人了吗? 林芙儿凝着眉头使劲回想,刚才自己站在茶馆边上,阳光照不见的角落里,阿禾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他既然不是从茶馆出来的,那他是从哪冒出来的? 林芙儿纠结得脑仁生疼——哎呀,想什么呢,不许乱想!林芙儿,你给我,现在,马上,停住,不许再乱想了!好好干活!脚下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坚决,很快,脑海中的一团乱麻,随着东市庙会的喧嚣,一同被抛在了脑后。 月牙湖对岸,阿禾并没有径直回茶馆。他仍旧站在先前的一角阴翳里,直到小小的灰影完完全全淹没在纷来沓至的行人当中。 ☆、第十七章 两人前脚刚踏进院内,院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嗒嗒,轻软而短促 。 月丰一路顺着院墙踱来,猫耳转了转,扫了一眼来人后跳进院内,头也不回的溜进了屋子里。夏梓童跟着月丰进了屋,江一木则朝门口走去。 “小妮子?” 夏梓童闻声,透过里屋木门上的小孔向外探了探: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圆圆脸,脑后打着两个俏皮的麻花辫。 男二十而冠,女十五许嫁——没头没尾的,脑中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是孔老夫子说的吧?理是有理,只不过男婚女嫁,娶妻生子,非要套上个刻日的枷锁,就不大近人情了。 夏梓童转身到桌前,桌上两碗小米粥已经凉了,覆着一层细腻如膏的米油。她拉开椅子坐下,月丰走了过来,乖巧的窝在她的椅腿旁。 ——月丰,你觉着人生有意思吗? ——月丰,是人有意思还是猫有意思? ——月丰,算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只猫罢了,又怎能懂我的话?你不过是夙愿未了,借着猫身,又逢鬼门大开,得以在阳间多滞几日,三十一到,你便要走,你若不走,我便要带你走。 傻猫。她用小红布鞋,轻轻地,轻轻地点着月丰毛茸茸,软绵绵的肚子。 门外,小妮子抱着个陶泥菜罐子,盖子上系着条红绳,红绳交口处还打着个小巧的团锦结,悬挂下来,罐子一动,就轻轻的晃啊晃。 “阿婆让我送点菜过来。” “太客气了。” “阿婆让你一定要收下。” 小妮子将菜罐子往江一木手中一撂,两手朝后一背,江一木只好接下。 “帮我和王阿婆道声谢,也谢谢你,快回家吃饭吧。” 小妮子嗯了一声,脸红红的,不知是不是给这正午的大太阳晒的。 “江大哥?” “嗯?” “那个,今天东市有庙会,你去吗?” “应该吧。” “太好了,我们也去!如果遇上的话,晚上一起吃个饭?阿婆让我问的。” “好啊。” “那,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 “江大哥,那我走了!” 小妮子笑着退了两步,闪出门外。 江一木回来后,见夏梓童不紧不慢的小口啜着粥,旁若无人。 他晃了晃手中的菜罐子:“天热,存不久,直接吃吧。” 夏梓童一抬头,红色的团锦结左摇右摆,撞在罐子上悄无声息。 江一木将盖子掀开,鲜香四溢,杂色小菜调了味炒在一起,连带酱汁入了瓷碟,油亮油亮的。 见夏梓童望着菜碟子,他笑道:“王阿婆手艺不错的,尝尝看。” 夏梓童拾起筷子,小心翼翼的夹起几根红丝儿,有些木然的问道:“这是……?” “胡萝卜,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后才带回的中原。” “秦后是西汉?” “先是西楚霸王项羽,再是高祖刘邦的西汉。” 胡萝卜丝甜甜脆脆的,一口咽下,她低声呢喃:“这样,难怪。” “这些都是家常菜,过年过节常放一起煸炒,图个团团圆圆的意味,”江一木说着也夹起一筷送到嘴里,嚼了两下后皱了皱眉,“估计是小妮子炒的,下手没轻没重。” 夏梓童听闻抬起头,看向那罐身上悬垂的团锦结,静静端详片刻,她伸出手,指尖托起柔软的编结,结稍红绳挂绕在白皙修长的指间,莞尔一笑:“原来,这菜是专门做给你的。” “……” “王阿婆说,你是洪水冲出来的,这事是真是假?” 江一木筷子在空中顿了顿——短短一会儿工夫,王阿婆究竟和她讲了什么? 垂下眼,他夹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亦真亦假,这事挺蹊跷。” 夏梓童松开指尖的的团锦结,正色问道:“能和我讲讲吗?” 团锦结离了手,左右摆了两下终于安分。地上,月丰有些困倦的砸咂嘴,合上了眼。 江一木沉吟,这事好些年头没人提起过了。 * 自打记事以来,江一木就住在蓝城外的永顺镖局,关于他从哪来,怎么来的,大伙一直没有个统一像样的说法,只知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桧江发洪水,城里城外都被淹得稀里哗啦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5 ,当年捡他到局里的那人只是碰巧路过避雨,洪水一退就走了,再也不知了去向。 直到后来阿禾有次走镖回来,说是遇见了当年捡他的那个男人,重病卧床,奄奄一息。对方只是描述了当年夜里发生的事,却不愿意透露身份,再次听闻此人消息时,他已经不幸离世了,年纪不大,患的是眼疾。 二十年前,那人刚到蓝城,四处当差干活。那一夜,他披星戴月的出城接货,不料途中下起了大雨,很快水就没到了小腿肚,并且丝毫没有雨停的迹象。 蓝城外大部分是低洼荒地,一抬眼就能看见桧江,这江洪要是一泛滥,怕是得遭殃。他心知不妙,但此时回城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了蓝城外还有个建在土坡上的永顺镖局,于是凭借模糊的方向感,踏着水往镖局狂奔,好在没跑反,终于远远望见镖局的大门,心里踏实了大半。那个时候,湍急的洪水已经满上了胸口。 就在此时,水中突然伸来一只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钳住了他的胳膊。城外深夜本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加上乌云密布,狂风暴雨,雷声轰鸣,被这么一抓,他就算有着上天入海的豹子胆,也着实被骇了一大跳——早就闻言桧江中,死漂无数,遇上大旱搁浅或是水流滞缓,便会腐积江底,洪灾时一并涌出。 但至少,至少这个人,还活着。是吗? 一道闪电划过昏黑的天穹,刹那间的白光下,他看清了水中人,不由得浑身上下一阵哆嗦。 那人侧身半漂着,小半边身子露出水面,那露出来的部分,体无完肤,浑身溃烂,像是经受了烈焰烧灼,而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不见,留下片片不忍直视的破皮烂肉。这还不是最瘆人的。真正令他发抖的是,那些腐肉不断的涨缩翻动,新生出的肉很快灼烂,被再次新生的肉挤压至边缘。 好在天光转瞬即逝,一切又暗沉下去。 镖局就在眼前,他想尽快摆脱水中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猛地甩手,可水中用力受阻,那人又攥他攥得紧,已经牢牢的盘缠上了他。 他心底大骂一通后,决定带着这累赘一同赶往镖局——再不走,恐怕连自己也得淹死在原地。就在他奋力迈出脚步之时,突然间,一坨软塌塌,湿漉漉的东西抵到了他的胸口。什么东西?他一吓,空出另一只手去在黑暗里摸索,这大小,这形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由得一惊——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他颤抖着去探那婴儿的鼻息,还有温度,还活着!孩子不哭不闹,仰面躺在水中,原来,一直是水里那“漂尸”,一手托在了婴儿的身下,另一手一路划着水,在这无人的荒郊野外,不知无助的漂游了多久。他们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弄得这副模样?但眼下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心中一热,忙将婴儿拥入自己怀中。他约莫和水中人喊了句了什么,或者是郑重的上下震了震那只被钳着的胳膊,总之意思传达到了——孩子交给我,我一定会救活。 电闪雷鸣,生死之约。 水中人力气渐弱,用仅存的最后一口气力,抓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颤颤巍巍写下两个字,随即钳着他的手一松,直直沉入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探出半个人影。 后来,他将孩子送到了镖局,孩子的名字,便是水中人最后写在他手心的两个字——江木。 * “后来阿禾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大了,况且都这么些年过去了,当晚风雨晦暝的,谁也辨不得真伪,”江一木淡淡的说道,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又夹起一粒花生米丢嘴里,“算了,随他去吧。” 这些天,他梦见了太多诡谲怪诞的画面:井子村的大火,月下凝噎的男女,黑土里浮出蓝色的光,化作猫又化作人,溟濛之中破碎凋零……二十年前雨夜的水中人,祠堂中沉睡的红衣少女……似是而非,亦虚亦实。 究竟是了不相干,还是千丝万缕?怕是连当事人也说不清道不明。 想来无益,于是罢了。 他转而问起夏梓童的事:“话说,你随我来蓝城,不是为了找寻什么人?” “是啊。” “看着不像。” “怎么不像?” “先前见镖局衙门合起来逮人,从下令到缉拿用了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官方地方一合伙,那眼线可遍布了全城,下至车夫马夫商铺伙计店家小二。一接到上头命令,立即牵线全城,发现目标,包围锁定,嗖的一下就给逮着了。”说道激动处,江一木敲了敲手里的筷子,“别的不说,你看起来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衙门要是都像你这样办案,目标早都溜到天涯海角了。” 夏梓童不以为然:“这么威风,你怎么不去啊。” “……” “不过王阿婆说你会治病,风寒闹肚子什么的。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话,屈原说来自有道理。” “……” “再说了,我总不能上你们蓝城衙门,让他们配合阴曹地府司办案吧,”夏梓童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面前敛容屏气的少年,“我不去找他,他自会来找我,以静待哔。” 姜太公钓鱼?服气。 他站起身:“吃饱没?” 她点点头:“嗯,饱了。” 江一木接过夏梓童递来的空碗,将碗碟摞在一起,正准备收进灶房,夏梓童看着那罐子上的团锦结问他道:“这样的捆绳,你家还有吗,最好粗一点的?” 江一木眉头一挑,不知道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怎么,你也要编结?” 夏梓童白了他一眼:“对。” 又补充道:“不是给你的。” 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出那把乍看普普通通的青铜小刀。他借给她的刀。 江一木懂了:“你等等。” 他进屋一阵翻,还真捧出几股麻绳来,粗细正好:“平时扎药包子用的,行不?” 夏梓童接过,在掌心搓了搓,够结实:“凑合,谢了。” 江一木应了一声转向饭桌,端起桌上的碗碟筷,夏梓童一步迈出,侧倚在桌上,横在他面前。 对峙须臾,江一木微抬下颌:“看我干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想起先前阳光下,夏梓童也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那之后,他竟莫名其妙的走上前去。江一木不留痕迹的瞥了眼面前的少女,眉眼盈盈,笑得他莫名心虚。 谁知夏梓童上来就是一句:“王阿婆说了,因为你好看。” 还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她又掰着指头娓娓道来:“王阿婆还说,江一木这孩子,正儿八经的,会念书,所以人家不仅仅记着你治风寒闹肚子……” “行了行了,”江一木别开脸,绕道进了灶房,背着她甩下一句,“王阿婆给你灌迷魂汤了?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6 ” 夏梓童望着那白衣身影暗暗一笑:旁人以为风寒闹肚子是小事,而在千年前的他看来,血脉相生,气精化生。 那样的奇人,千秋万代,也只有他了吧。 她低下头,将麻绳一股股的捋顺,拾起桌上的青铜短刀,麻绳自刀柄护手处向上,圈圈缠绕抽紧。 二十年前,江一木被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从井子山带到蓝城外。 二十年后,或是图穷匕见,或是冥冥之中,井子村一场大火后,江一木再次出现在了井子山。 二十年前将江一木带出井子山的人,那个水中半死不活的人,如今下咒焚烧了井子村的人,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她要找的人。 转眼间,刀身被紧紧缠上了一圈,她拉出绳稍,从扎好的绑圈下十字穿插过去,逆向回盘。 最后一次见他走过奈河桥,是在四十年前,如今正好人间四十春秋,一个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江一木二十岁,而他该四十岁。 江一木的血能唤醒焦族人的魂罐,罐里封印的生魂能治愈他的伤口,因为江一木,是他的孩子,是焦族的后裔。 于是这一世,他成了她的鱼,她等着他上钩——只是她不比太公姜子牙,她有鱼饵。 再者,等待他的不是鱼钩,而是屠刀。 三层绳索盘扎缜密,她将那短刀绑在了红袖下的小臂上,藏掖得无影无踪,嘴角不住地颤了颤。 这把短刀,很快便要见红了。 此时,江一木走出,见夏梓童一扬袖子,笑道:“以静待哔,非坐以待毙,我出门见个人,不如你也一道。” 他也跟着学起了王阿婆的口气:“小姑娘来一趟蓝城不容易,今个中元有庙会,好好带人家四处转转啊。” 作者有话要说:  血脉相生,气精化生,奇人,先秦,大家猜猜是谁?(提示:或许不认得他,但一定认得他弟子。 另外!担心江阳和女主有什么瓜葛的可以洗洗睡了——本作者脑洞虽大但杜绝狗血。 隐藏男主快要出现了(搓搓手 ☆、第十八章 江一木要拜访的人,是个算命的,姓徐,人称老徐。 “看不出来,还挺迷信?” “……” “欠他了点钱。” 夏梓童没再多问,转而欣赏起蓝城街景来,月丰慢悠悠的跟在两人身后。 脚下踏着青石板,两面砖墙屋顶整整齐齐的垒着青瓦,两面不论当铺还是住户,门都向着街道开,时不时的溜出几个小毛孩子,手里抓着拨浪鼓,弹丸撞击羊皮鼓面发出胡乱的咚咚声,大人们最多在身后囔囔几句,手头忙活着也无暇去管。有的门前摆着花缸盆盎,有的卖泉酒水坛,形形色色。一个大爷蹲坐在地上捏着小泥人,泥人捏好后插上竹签竖在木板子上,膝下已经陈列了满满一排:九尾狐、毕方鸟、长右猴……可稍微复杂些的鲛人白骨精,塑得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夏梓童正望着那泥人若有所思,一个小女孩突然从旁侧一户门前蹿了出来,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向她扑去。听闻声响,夏梓童霎时回了神,几乎在同时转身将小女孩稳在自己怀里。 女孩妈妈赶了过来,一边道歉一边将女孩拉走,小女孩这才缓过神来,嘤嘤的哭了起来。 江一木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泥人,问她道:“没事吧?” 夏梓童摇摇头,望向门前的母女。 “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走路就好好走,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整天跟个疯婆子似的,咿,才给你扎上的辫子又散了,”女人一边教唆,一边耐心的替小女孩重新扎起羊角辫来,“要是再散下来一次,今晚就不带你放湖灯了,听见没?” 湖灯?她这才注意到,这户人家的门前摆着一张小板凳,凳子下散落着一沓沓彩纸棉线,一口铁盆子,盆里装着纸糊糊。 江一木笑道:“方才那小女孩就是被这些东西给绊到了。” 女孩抹着眼睛回了屋,女人又坐回了门前的凳子上,嘴里哼着歌,指尖拣出一张轻薄的彩纸,灵巧的将纸翻折成长条状,完后搁在一边,再抽出下一张,有条不紊。 “她折的是莲花灯,一张纸便是一瓣花,完后纸莲花往木板或蚌壳上一墱,里边点上灯芯,就是湖灯。” 很快,女人脚下就集了约莫二三十条,她将纸条拾起,层层相叠,用细线在中央捆扎,再自两边打开成一圈。不知怎的一翻,变着戏法一般,那一圈扁平的长条纸忽的就立了起来,一朵饱满的睡莲,如窈窕少女一般,亭亭玉立在女人的手掌。 女人透过花瓣见着街上一男一女正打量着自己,仔细一瞧,才发觉是刚刚女儿撞上的路人还没离去。于是她站起身,走到二人跟前,将纸莲花递给夏梓童。 “小姑娘,这盏湖灯送你,”见夏梓童似乎不好意思收下,女人一笑,直接往她怀里一塞,“心想事成啊!” 说完,看了眼夏梓童身后的翩翩少年,会心一笑,坐回了板凳上,继续去折下一盏。 “走吧。” 夏梓童嗯了一声,转了转手中的莲花灯:“你们这儿中元都要放湖灯?” “是啊,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上元是人节在陆,中元是鬼节于水。这湖灯,是要将流落在阳间的孤魂野鬼引渡向水下的幽冥地狱呢。这么说来,你和这莲花灯算不算是同道中人?” 江一木笑着一偏头,恰巧见着她一双黑清的瞳中,正映着朵莲花翩翩跹跹。 她微微蹙眉:“纸湖灯太脆弱了,这么捧着,万一没到晚上就给碰坏了怎么办?” “拿过来。” 江一木从她手中小心翼翼的提起湖灯,横侧看了眼,学着方才女人的样子翻折起来,只不过逆了向,兀立的莲花转眼间又变回了原型。他拉过夏梓童的手,将一捆纸条不轻不重的敲在了她的手心。 “到了晚上放湖灯的时候,再撑开就行了。” 纸条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哪里还看得出撑开便是朵莲花? 夏梓童有些难以置信:“你这也会?” 江一木耸了耸肩:“刚刚学的。” 说罢,一步迈开走在了前头,眼角不经意的扬起 。走了几步,他顿然意识到,夏梓童的手竟没有初见时那么凉了——难道说,因为今天是七月半? 就像人至中年,山崛至峰。 他忍不住看了看天。 可未时一过,太阳走西。 * 江一木指了指前头的一栋小砖房,门前一位老夫露着肚皮,眯着眼,舒服的晒着太阳。 “这位就是……老徐。” 老徐算准了江一木今天要来找自己,早候在了门口,还劈了一整只大西瓜,片好了放在瓷盆里,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7 虽然一半已经下了自己肚。 他正优哉游哉的扇着扇子,忽然手头扇柄一空,冰凉的扇骨点了点自己白花花的大肚子。 “原来我的扇子在你这儿。” 老徐本一个激灵要起身,一听是江一木的声音,于是继续躺下,半睁着眼睛:“这赖不了我,谁叫你上回那么急吼吼的就跑了。” 江一木乜他一眼,不紧不慢的从兜里掏出一小扎袋抛在老徐的腿上,钱币碰撞发出清脆诱人的声响。 老徐立马坐了起来,掂了掂,乐呵呵道:“实诚啊,收下啦。” 老徐正眯眼笑着,眼前突然掠下一道灰影,原来是只野狸猫跳下房檐,向着街对面小跑而去,街对面,江一木的身后,一个小姑娘撑着膝盖,正半蹲着同那灰猫说话,小姑娘背对着自己,一身赤罗裙,青丝长发随意的在脑后随意的打了个发髻…… 老徐眼帘微微合拢,正歪着脑袋睹着对街,一道阴影遮下,江一木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嘿,你这是……”老徐不满的嘟囔着,突然斜嘴一笑,“怎么,认识啊?我看猫,看猫还不成么。” 老徐说着拨开江一木,街对面,红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身看了过来,目光却没有落在屋檐下的自己或江一木身上,而是凝眉仰面,似乎在看天。 老徐一个激灵——那双清眸,好冰灵! 等等,不对,这个红衣少女,似乎在哪见过,怎么这么眼熟? 老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虎躯一震,呆愣呆愣的看向江一木,后者正一眼诧异的望着自己。 老徐苦着个脸的挠了挠头:“阿木,那个……” “嗯?” 他终于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你随我进屋里来,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江一木听闻,眉梢似乎动了动,但面不改色,侧头往夏梓童的方向指了指。 老徐压紧下颌摇头:“只你一人。” 江一木明白了:“那我打声招呼。” 他转过头,夏梓童依旧在对街,站姿有些僵硬。 江一木对她喊道:“我进屋有点事,很快就出来。” 夏梓童张嘴说了声好,可能因为午后燥热,街心滚着热浪,传到江一木的耳里没有半点声音。 江一木随老徐进了屋,眼前明晃晃的街景立马暗沉了下来,屋中不炽人,却有些闷热。 他抬眼看向屋外,老徐家的门半开着,正好遮住了夏梓童站立的位置,回想起刚才的夏梓童,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的观察和直觉一向很准:方才,夏梓童的注意力,似乎被什么给吸引去了。 江一木正纳闷着,身后轰隆一声响。 老徐喊道:“架子塌了,快帮我扶下——” *** 夏梓童看着月丰跳下老徐家的房檐,一路小跑越过街道。 午后街巷暖烘烘的,金光披拂在猫背上,猫爪一下下的踮着青石,带来一股惺忪迷殢,她饶有兴致的欣赏起这份难得的人间惬意。 猫走起路来,脊背骨微波似的上下起伏,步伐轻盈,尾巴高高的竖着,一副“坐在高山观虎斗,站在桥头看水流”的出世之派。可猫的空松或是假象,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月丰的眼睛,即使在强光下,依旧清幽饱满,如夜明珠一般发着绿光。 转眼间,月丰来到跟前,夏梓童半俯下身,对上了那双碧翠的夜明珠,珠中似有荧光一现,清蓝灵动,像是那六道轮回中的天道佛光。 夏梓童怔了怔,想起了先前丁字巷口,江一木眼中的白光也是如此突而乍现,转瞬即逝——只不过一白一蓝——或许因为人眼黑而猫眼绿,映出了日照的变幻多姿吧。 突然猫头往后一缩,前身伏地,喉咙深处传出紧张的低吼。绿色的猫眼中,一道笔直的黑影与光下如针的线瞳叠合。 夏梓童一凛,身后一股阴森的凉意袭来,她绷紧肌肉,脚跟为轴心,瞬间旋身站起。 隔着一条街,江一木和老徐正站在门口说着什么,他们的头顶,层层青瓦之上,一人静幽幽的矗立着。那人背着光,面色发黑,头微微前倾,细辫自两鬓下垂。 屋顶与对街之间相隔数丈,七月半的热浪无声的滚在其间,夏梓童唇角颤了颤,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 那人体内凝结着一股阴毒的尸气,而那尸气正旋风一般拧旋着朝他的左臂膀汇集而去。他的左手下垂,指尖如刃,正对着的,是屋檐下江一木的印堂! 夏梓童仰面凝眉,不,你不会的。 屋顶那人仿佛狞笑着,森然的笑意令她夷由。 她重新看向江一木,沉吟未决,就在这时,江一木转过身来,她忙神定敛目。 “我进屋有点事,很快就出来。” 夏梓童的余光中,屋顶的人挑衅的转了转左手腕,手腕周遭,浊黑的生魂如恶龙盘虬。他闲散的蹲下身,指尖随着江一木头顶的位置而微微调动,眼中带笑,饶有兴致的看着檐下踟躇的红衣少女。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她张了张嘴,回了声好,内心却盘算着间距——眼前,三人所处之地俨然连成一等边三角——那么她便有把握在危险到来之前赶到江一木身旁。 屋顶上的人似乎突然兴致索然了,他猛一收手握拳,卒然起身,左脚一蹬,向后甩腰,一个旋子翻身下到了老徐屋后。而这时的江一木已经转身进了屋。 夏梓童咬咬牙——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江一木,而是自己。 她上前一步踏地起跳,腾到空中时左腿后摆,右腿上踢,脚尖勾至屋檐,却只在那翘起的青瓦边缘轻轻一点,整个人又再次弹起,凌空前翻,顷刻间已过房顶大半,屋后的窄巷尽收眼底。 看见了,老徐屋子后巷中,那人的背影。 她翻至空中手掌前屈,两指夹准捆绑在小臂上的线头,用力一抽,刀柄已反握在手中,黑瞳中冷光乍现,随即短刀出袖,向着那窄巷中的身影下侧射去! 只听刀身插穿骨肉,随之刀尖击墙,力量与震颤被生闷进了两砖间的罅隙中。 此时她已跃过砖房顶,轻声落地,拔出砖缝中的短刀,几粒砂石悄无声息的滚落在青苔上。 刀身上隐出花印,忽明忽暗,像心脉搏动。 夏梓童连起追去。 ☆、第十九章 江一木将架子放稳,拍了拍手上的灰,望向屋顶对老徐说道:“刚才你有没有听见?” 老徐听闻江一木的话,仰头屏住呼吸,灰蓬蓬的房梁,并无半点声响。 老徐将纸卷捧到桌上,嘟囔了一句:“嗨,大概是猫捉耗子。” 江一木诧异:“城里的猫什么时候也捉上耗子了?” “大概是天热心躁,和你先前见我时……”话说到一半,手头的纸卷已经哗啦一下散开,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8 “帮把手,快!” 江一木一步上前接住,这一大桌碎页黄纸卷才幸免于一把洒在地上。 “你要给我看什么?” 老徐没搭理他,自顾自的翻找着。 江一木隐隐觉得此事有关夏梓童,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心生好奇。 可他又不住的担心外头,从屋内这个角度看出去,街口空空荡荡,夏梓童还在那等着他吗? 江一木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好笑,不然她能去哪呢?蓝城她又不熟,这宽街窄巷的,一个人怕是连他家都找不回去。这么想来,实在是愧疚,毕竟蓝城一趟,自己是主,对方是客,如此热天却把人家撂在陌生的街上。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一路,难道不是她非要跟着自己的吗?一开始在井子山的时候,自己还巴不得甩开她早点下山回城呢。本就素昧生平的二人,理应去留自便。 只是若她真的走了……江一木心头拧了一拧,不知怎的,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找着了!” 老徐眼睛一亮,从乱堆里缓缓拉出一张乳白色的纸卷。 这是一张方形的笺纸,难得四角保存完好,在一堆破碎的宣纸手卷中很是特别。 江一木走上前,方形笺纸上是一副阴司转世轮回图,以朱砂石青精细绘制,许多地方还挑了金。阴曹地府转世轮回的流程清晰地呈现在了方纸之上,精细程度甚至可比万历年间的坤舆万国全图:土地庙、黄泉路、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迷魂殿、酆都城、十八层地狱、供养阁、鬼界堡、莲花台、还魂崖……乍看色彩斑斓,奇趣横生,细看则尸横遍野,险象迭生。 没想到老徐家中还有这样的宝物,可为什么突然唤他进来看这个? “我爷爷的爷爷,徐金珠你是知道的,靠着一双瞎眼在江湖立足。可你知道徐金珠的眼睛,当年是怎么瞎掉的吗?” 江一木摇头。 徐金珠的名字道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双瞎眼据说能冒出金星,因此得名徐金珠。 “他老人家,早年是靠摸死人的金子吃饭的,”老徐看了看江一木的脸色,倒是很平静,于是继续说下去,“有一年,他独自一人下了一个汉墓,下去后才见着盗洞,值钱的东西早已经被翻得一干二净了,他不甘心,搜来找去,最后只倒腾出来了一些破破烂烂帛书。可你知道,这帛书是谁的吗?” 江一木严肃的望着老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徐嘴角拉了拉:“秦缓。” 江一木凝目:“神医扁鹊。” 扁鹊原名秦缓,是战国时期的名医,他的帛书出现在汉墓中并不稀奇,可江一木不明白,这和画着阴司转世轮回图的方形笺纸有什么关系?和徐金珠的瞎眼有什么关系?和夏梓童又有什么关系? 但老徐的神色,看着又不像是闲来无趣找自己拉家常。 “据徐金珠说,这帛书刚从汉墓里出来的时候,上边金光闪闪,那个亮堂啊,跟太阳似的。就是那光,一下子就把徐金珠一双摸金的明眼,生给戳瞎了,但是后来旁人再见着这帛书时,都说只是普普通通一把丝帛,哪有什么奇光?蹊跷的是,打那之后,徐金珠忽然就改邪归正了,再也没下过一次墓,当然眼睛也用不上就是了。只不过那双眼睛瞎了后,竟然能看见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譬如那战国帛书上的字符,旁人看来简直是胡乱一气,他却能一字一句的给读下来,非说是神医扁鹊留下的,气精化生的脉法,后来给懂道的人一研究,还真是!” 江一木两眼一亮:“气精化生的脉法?可是其师长桑君传下的天星秘诀歌?” 老徐先是一顿,忽然大笑着拍了拍江一木的肩膀:“我都给忘了,你小子算得上是半个长桑弟子!可那战国帛书的原迹早就失传了,要不然,我老徐怎的也得弄来给你瞧瞧。” 可江一木却糊涂了:“所以徐金珠盗出来扁鹊的战国帛书,与你手头这个方形笺纸有什么关系?这笺纸上画的阴司转世轮回图,看着也不像是天星秘诀歌啊?” 老徐忽然沉色,缓缓念道:“阿木你别急,有些话我必须得说在前头。” 江一木耐下性子:“好。” 他望了眼门外,灼热,耀眼,却安静得异样。 “这帛书页页都写满了字,除了最后一面,左右两页都是空白的。人们问徐金珠能不能看出点什么,徐金珠不点头也不摇头,一直到他临死前,才突然叫人拿来纸笔,三天三夜,一笔一画,将那两页空白处的东西临摹了下来,一页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老徐低下头,指尖轻轻的摩过彩色的阴司转世轮回图,“当然,这幅阴司转世轮回图上的颜色是后来托人填上去的,但方形笺纸的另一面,却原封不动的留了下来。” 方形笺纸的另一面画的,也就是战国帛书空白面的最后一页。 老徐掐起方形笺纸顶上两角,战战兢兢的托起翻了个面。 屋内昏暗,纸面迷蒙。 待老徐举正了,笺纸的这一面恰好没入了窗纸揉进的一团昏光之中。 果然是一幅画!但淡线勾勒,淡彩烘染,使得整幅画浅浅的,乍眼望去好似一片空白。 整幅画只有一点勾了金,准确来说,不是一点,而是两点—— 江一木凝视着那双描着黯黯金霜的双眼,只觉得两耳嗡鸣。 那双眼,那画中人,竟然是她。 突然呲啦一声,一团灰影破窗而入,径直撞进了桌上的宣纸堆里,一时碎纸纷飞,老徐忙将方形笺纸牢牢的护在怀中,一脸愕然的望着不速之客。 月丰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撕开身上裹着的窗纸又跳上了桌。 老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忙惊呼道: “我滴个乖乖,新糊上的窗纸——好你个臭猫——” 说着就要去赶打。 月丰对着老徐愤怒的嘶吼起来,活像一只发怒的小虎,吓得老徐钉在了原地,虎视眈眈却不敢再上前。 须臾,月丰转向江一木,碧眼中蓝光忽明。 江一木心一紧,下一秒夺门而出。街道白晃晃,空荡荡,几个小孩,脸上挂着庙会上买来的牛鬼蛇神面具,嬉笑追打着从他眼前蹿了开去,转眼间消失在了某个看不见的巷口。 老徐也跟了出来:“那红衣小姑娘不见了?” 江一木捡起地上一捆彩色的纸条。 “我知道。” 不用你说。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这阳光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要去找她?” “嗯。” “阿木,你可想好了——” 月丰突然从两人之间冲出,老徐指着狸花猫的灰色的背影:“走走走,跟上那猫!” *** 江阳右小腿负伤,没跑几步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39 速度就缓了下来。 正常而言,这一点小伤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夏梓童方才飞来的短刀,是把冥刀,刀身直通阴阳两界。眼下,右小腿肚被刀刃刺穿的地方,黑色的窟窿正冒着蛇形的黑烟——那是他得以续命的魂气。 他一咬牙,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右膝盖一软,半边身子倏然瘫软下去。他忙扒住凹凸的砖石,后背倚上了墙,一抬头,飞檐上尖锐的青瓦,坑坑洼洼的,像被狗啃了似的。 江阳闭了眼,后脑刚一贴上冰冷的砖墙,脖颈之处就传来了更为刺骨的凉意——是那冥刀的刀尖抵上了颈动脉,隔着薄薄一层皮,浑浊的血液在动脉中汩汩流淌。 他缓缓睁开眼,一双明眸平视着自己。 夏梓童倒身吊挂在飞檐上,脚尖勾住了突起的青瓦片,如此一来避免了正面身体的接触与冲突,双目也恰好与他平行。 他不喜欢这双眼睛。 江阳冷笑一声,笑声中夹带揶揄:“怎么,下不了手?是不敢,还是不能够?” 夏梓童双目一眨不眨,指尖暗暗却下了力。刀锋摁紧,脖颈处刺痛袭来,黑红的血液顺着刀沿淌下,一接触空气就嘶嘶的蒸腾成气,化成屡屡黑烟。 她不住的提醒自己,这个人的本魂早已被尸气蒙蔽,眼下不过是块行尸走肉,若不是他知道井子村一众亡灵在哪,早该被千刀万剐,万劫不复。 长桑是长桑,圣翼真人;他是他,人面兽心。 江阳微微扬起下颌:“终于见面了,渡尸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夏梓童的前世情人长桑公子,又会以怎样的模样在这一世出现呢? ☆、第二十章 “倒挂金钟?可是欺负我不会轻功?” 长桑公子站在门前,眼中含笑,笑意融入夏风,徐徐钻进心底。 夏梓童心房一悸——那是她头一回认真倾听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平平无奇,像那日夜泵水的筒车,却忽然不动声色的搅起一股暖流。 “来,你下来,给你取个名。”长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对她招了招手。 取名?有意思。 她脚尖一点,凌空后翻,轻身飞落,靠在长桑公子的身旁坐下,抱着膝盖,侧头问他道: “什么名?” “还没想好。” “你逗我!” “嘘……” 长桑公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她乖乖闭了嘴。 万籁俱静,唯那清风卷得树叶窸窣。 沙,沙,沙。 像小爪子挠着心窝。 一片叶离了家,飘飘然落在了长桑公子的怀里——那是一片梓树叶,叶缘已经染了秋色。 一抬头,门前左右一桑一梓,树干隔道相望,树叶绸缪缱绻。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长桑公子一笑,似乎对自己倏忽而来的灵感颇为满意,“叫你梓童如何?” “梓我明白,童呢?” “因你看着小。” 她两手一撑地,跳起到他跟前:“谁小了?” 长桑公子忍笑抿了抿嘴角,不紧不慢的起身,一低头,瞳中红衣少女亭立。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殊不知自从见着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睡着也是你,醒着也是你。 彼狡童兮,可知我心? 又是一阵清风吹来,长桑公子左手拂袖,右手抬起,原来是拾她头顶的落叶——这次是一片桑树叶。 “七月过半,夏去秋来。”他感慨道。 秋天将至,她要走了。 她垂眸道:“我不喜欢秋。” “那就夏吧,夏梓童。” 夏梓童,她默念了一遍。 “旁人称你夏氏,只有我才可唤你梓童。” “梓童,你可记住了。” 沙,沙,沙。 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归于梓里。 沙,沙,沙。 翩翩少年低头望着她,笑中难掩年轻的傲睨。 红衣少女仰面,眸中映着桑梓叶,叶后天青。 她突然想待得久些,看看人间的秋。 * 江阳看准她眼中刹那的恍神,猛一拧头,带出几滴黑血甩向空中,还未落地,就呲的一声化散。 夏梓童脚背一松,后翻落地,随即起跳,将刚迈出步子的江阳再次按趴在地上。 深巷无光,暗无天日,青石路上留有斑驳的血迹,不知何时何人在此落下。可这生命的印记,只需一场雨,便无影无踪,不留痕迹。 这是一个阴翳的巷子。 “你不会杀我的,如果我死了,井子村的亡魂就永远找不着了。” “少废话,你把那些死魂藏在哪了?” 江阳一阵讥笑,半边脸紧贴着地,嗓音沙哑得怪异。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一死百了转世轮回?人间多好啊,你自己不也不愿意回去吗?” 夏梓童眉头一拧,手腕一转,短刀直插他手背,又是一股黑烟冒出,刺耳的嘶嘶声不知是那烟气上涌发出,还是从江阳齿缝里挤出。 “不说?不说就把你扎成筛子。” 又是一连两刀下去,这次依次从后背扎穿他的肩膀和锁骨,距离后颈只差一寸之遥。 江阳一阵哀嚎,夏梓童将他的头死摁在地上,哀声被生闷进了青石地里。 “你说不说。” 无声。 “说不说!” 随着大股大股的黑烟腾出,江阳停止了挣扎,力气小了下去,像一摊死水,蒸发出黑色的气液 。 他终于求饶:“别,别扎了,我说。” “说。”她冷冷下令。 江阳呼吸渐弱,口齿模糊,断断续续:“他们在,井子山底,用,灵光封印。” 寂灭涅槃,灵照光明。 夏梓童眼前忽然浮现出月丰的眼睛,绿眸中蓝光忽闪,高山远水,无染无尘。 她问:“谁的灵光。” 江阳胸口一颤,眼中和光蓦现,刹那间光生光灭,一个狠劲拍地旋起,嘴里狠狠吐出一句:“你敢动她丝毫。” 夏梓童料想他丧失如此多的魂气应当已成废人,没想到瘫废在地上实际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等待着体内的魂气将伤口凝愈。江阳侧身一掌掀了过来,夏梓童退跳闪开,待她稳身时,江阳已至十步开外,向着巷口疾速而去。 窄巷尽头是一点光,那是东方。 明知他这一路是想引自己到什么地方,怕是已经早早备下了的陷阱,但夏梓童仍旧咬紧牙关追了上去。 奔出巷口的那一刻,像是突然闯进了另一个世界:背后暗巷幽邃僻静,眼前市井喧嚣纷杂。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0 一片月牙似的小湖泊出现在眼前,月心处搭着一个戏台子,台上铺着红布,台后挂着红色的戏幕,戏幕上悬着黑绳地狱,寒冰地狱,等活地狱等各界地狱的字牌,耍圈的戏子下了台,舞狮的又上了去。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一个男人突然撞了过来,身型壮硕,夏梓童没注意,被顶撞得向后一退,脚跟踩翻了一碗零嘴,瓜子糖豆散了一地。 “没长眼啊!” “我的我的。” 男人忙蹲下拾碗,起身刚想和方才不小心撞到的红衣小姑娘道歉,一转头,人已经不见了。 与其说她离开,不如说是被动的吞没在了东市庙会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热浪从四面滚来,后面推着,前面带着,好容易绕过人群来到湖边,江阳早已不见踪影。 夏梓童其实并不担心会跟丢——此人身上的尸魂气很重,只要他还在这城中,她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能把他给翻出来。况且他刚才也说了,井子村的亡魂就在井子山下,虽无法分辨真假,但也合情合理,因为只他一人没有那个能耐将整个村的亡灵挪至别处。 眼下她要做的不过三件事:一,找到他用吊取活人生魂的源头;二,找到并引渡井子山下被灵光封印的亡魂;三,杀掉他。 况且他已经死了。 自打老徐家第一眼照面她就知晓了,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只不过吊用了他人的生魂续命而已。江一木也说了,二十年前的雨夜当晚,那带着他一路漂至蓝城的水中人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怕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死绝了。那翻动的皮肉正是他将魂术作用在了自己身上——以自己的亡尸为俑,汲取周遭的魂气——泛滥江水中自然是死魂无数。 如今他出现在蓝城,更是确定了此处便是他获取源源生魂的聚点。今日中元,待夜幕降临,阴风四起,一切自会揭晓。 夏梓童刚一迈脚,浑身陡然升起一股异样之感。 她警惕的环顾四周,奇了怪了——月牙湖一圈,茶米酒铺,家家门前挂着深红色的木匾,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绕湖一圈。正对着月牙湖心的,是一栋三层瓦楼,这栋楼少了别家喜庆的大红灯笼,忽的暗沉下去,楼顶一道牌匾仍旧是暗红,匾上真金刻着四个大字:禾木茶馆。 周遭的牌匾看似星散着一圈排开,实则错落有致,红的幽暗,染了血似的。 夏梓童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倘若以月牙湖为圆心,铺上牌匾为星官,这会不会是星图排位?再抬眼看那禾木茶馆,正北朝南,准确的落在了紫微垣天枢五星的方位上。再者,所有牌匾都由桃木所制—— 不好!是一座星图阵法!北斗丛星共有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天罡为阳,地煞为阴,凡阴阳不同于人者,落入迷阵,皆为异类。 夏梓童攥紧了手中的短刀,可眼前画面开始魂冥,手心发颤,冷汗涔涔,脑中翻着麻意的空白。她的体内,一股气韵正在被强行抽走,天灵像是被枷锁紧釦,而那无数条伸向她的锁链,正来自月牙湖一转的桃木牌匾,或者说,阵法中的棋子星宿。 几个小孩儿双手捧着莲花灯,从她身旁擦过,那是要去月牙湖上放湖灯?她的湖灯呢?她想伸手去拿,可无论如何动气,臂膀僵直无法动弹。心门口似乎空空荡荡,她胸口那朵纸莲花还在吗? 凉意自胸腔开始向四周蔓延,她心生无力,怎么办? 身后戏台上,不知是谁弄起了目连嗐头,声音洪亮而低沉,瞬间穿透了鼎沸人潮。 斑驳人影,鼓吹弹唱,流光溢彩一般蓦地逝去。 她无助的闭上眼,心跳声微乎其微,气血冷凝,突然手心一空。 短刀似乎落地,却无声。 江一木向前一蹬,半空中捞起下落的刀柄。 “你……”老徐话未出口,只见眼前刀光一闪,江一木的左手心已经横出一道血口。 江一木右手握刀,用流血的左手掌心握住了那只抛下短刀的手。 十指相触,白皙,冰凉,没有温度,没有血色,如陶如土。 老徐望着江一木右手所握的短刀,眉头揪在了一起。刀锋上鲜红的血正逐渐消失,仿佛被刀身汲取,渡去了另一个世界,刀身上似乎幽幽浮出着一朵暗红的花——正是方形笺纸上,红衣少女手中的短刀! 老徐惊的张开了嘴,视线缓缓上移,红衣少女恰好微微侧首——是她,真的是她,扁鹊之师,长桑君身边的夏氏! 气韵回还,夏梓童眼帘半开,迷离惝恍之中,面前好似那桑梓树下眼中含笑的翩翩少年。不知虚实,她伸手去触,指尖忽的传来一阵温意,电流一般酥麻的蔓延至全身。 “喂……”江一木本想拉开她莫名搭在自己脸上的手,可他一愣之下不知怎的,竟然握住了。 她樱唇翕动,无声的呢喃着什么,泪水竟盈满了眼眶,一片冰清水冷。 江一木听闻心头一紧,但很快捏捏她的手道:“喂,醒醒。” “夏梓童,醒醒。” ——旁人称你夏氏,只有我才可唤你梓童。 几乎是一句点醒,眼前画面明晰起来,夏梓童猛然回神:“江一木?” 江一木见她恢复了正常,心底默默舒了口气,刀柄敲进她手里:“借了我的刀,就要拿好。” 夏梓童低头接过短刀,拇指亲切的摩挲着刀柄:“方才是你救了我?” 一直被晾在身后的老徐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手搭在江一木的肩膀上,对夏梓童说道:“咱阿木见你不对劲,不由分说的把自己手掌心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那血,我一旁看着都疼!” 夏梓童轻声道了谢,将短刀收好——算上井子村的祠堂,这是他第二次用血救了自己。 江一木抖了抖肩膀,老徐扫了他一眼,自觉的垂下手。 江一木对她道:“其实我们是追着月丰才找着你的,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夏梓童抬眼看向江一木,目光坚决,分明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是他,她要找的那个人。 江一木没有再问下去。 老徐原地转了一圈嘟囔道:“诶,那狸花猫跑哪去了?进了东市之后咋就没影了?把我家搅得鸡飞狗跳,老子还没找它算账呢!” 夏梓童问老徐:“月丰跑丢了?” 这野狸猫还有名字?合着是有主子的?老徐自然而然便认为狸花猫是她养的,心一软就忘了算账的事,忙安慰她道:“你别担心,猫是跑不掉的,说不准它去哪转悠,一会儿就回来了。” “对了,”江一木从衣服里掏出一叠彩色的纸条,在夏梓童眼前晃了晃, “这个弄丢了,晚上还怎么放湖灯啊。” 是湖灯!夏梓童心头一暖:“原来在你这儿。” 她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1 刚想接过,谁知江一木手一闪,夏梓童抓了个空。 “人家说了送我的。” “还是我收着吧,稳妥些。” 一边老徐突然干咳了两下,江一木手在空中一顿,夏梓童趁机嗖的夺了过去。 “有人来了,”老徐下巴指了指,随即朝行人堆中挥了挥手,张口吆喝道,“何老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禾木茶馆的方向穿过人群,朝他们走了过来。老人行走路线笔直,却蹊跷的没有撞到一个行人,一眨眼功夫走就到了三人跟前。 何老头对老徐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夏梓童身上扫过却没有做停留。 何老头直接看向了江一木:“馆主说有事找你 。” “阿禾找我?”江一木抬头望了眼禾木茶馆三楼的柳格木窗,窗格内黑洞洞的,阿禾一定是在里边望见了自己,江一木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何老头道,“是不是我走前问他的事……” 何老头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那好,不过……” 一旁,老徐在夏梓童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夏梓童两眼一睁,倏地转头,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一言不发的对视着,画面有些滑稽。 老徐对江一木道:“阿木,你就放心随何老头去吧。” 夏梓童接过话头:“我俩单独聊聊。” 江一木有点懵,一转眼功夫,这两人怎么到一起去了?不过想起方才老徐家中,徐金珠传下来的方形笺纸背后的红衣少女画像,心想或许真有什么事吧,旁人的家事,自己也不便多问。 老徐当江一木不放心,拍拍口袋:“钱袋子我还揣口袋里呢,咱俩就绕着月牙湖散散步,你一会儿下来找我们便是。” “那行,我去去就来。” 说罢,江一木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夏梓童身上驻了片刻,终于转过身,随着何老头去往禾木茶馆。 夏梓童注视着两人的背影,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问老徐道:“他刚刚是不是奇奇怪怪的瞅了我一眼?” “这……”老徐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又闷声咳了两下道,“你之前好像含着泪对他说什么,维桑与梓,彼狡童兮……” “……” “阿木打小就对先秦文化情有独钟,什么诗经楚辞,那可是摸得一清二楚,姑娘你那话什么意思,人家可是心知肚明。对了,他最开始喜欢上医术,就是因为看了战国那长……” 老徐本想随口提一提扁鹊之师长桑,看看夏梓童作何反应,不料夏梓童忽然打断他问道:“你刚才在我耳朵边说,这东市的星阵,是你布下的?” ☆、第二十一章 从茶馆三楼向外望去,弯弯月牙被柳格窗切割成了狭长的光条。月牙湖心的木板戏台子已经搭成,戏子轮番在台上献技:舞狮子,挥大刀,翻跟斗,叠罗汉。今年还特意盖了一顶布席棚,不但不碍眼,反而衬得戏台子更为大气,只是—— “今夜当真会下雨?”阿禾举目望天,天上云淡风轻。 “不晓得,但连何老头都这么说。” 刘亮平坐在桌前,专心吹着热水面上飘得乱七八糟的茶叶。 阿禾听闻点点头:“那便是要下了。老人家今年还来看戏?” “不了,年纪大了,不能熬了。” “也好。” 阿禾拉上木窗,仿佛这轻薄的镂空窗能将嘈杂的鼓号声隔在外头,坐下说道:“之前,谢谢你了。” 刘亮平一拍膝盖:“嗨,这有啥。衙门已经定了罪,贩童加虐童,杀头。” “孩子怎么说?” “都送回家了,除了最后那小子我给带回府里了,看着聪明,也有志向,好好培养或许是个人才。” “人贩子是定了罪,可苦了那些孩子,一辈子烙下残疾。” 刘亮平咬牙切齿:“不知要怎么个罚法,才能彻底歼灭这种下贱行当。” 阿禾听闻默默摇了摇头:“没用的,从古至今,什么刑法没试过?车裂,俱五刑,抽肠,凌迟,犯事的照样犯事,世上多的是不怕死的人。” 可死到临头,真的不怕吗? 阿禾忽然张口道:“刘亮平,你是好人。” 刘亮平受宠若惊:“不,我哪……” “今早要不是你赶来,我可能直接就把他杀了。” 一时无言。 不对啊,自己今天来,本是想要道歉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大哥我其实…… ” “我知道,昨晚的事不赖你,那禁令是给你表弟的。” “他啊,你放心,不会再来了!” 阿禾一笑:“你就是来和我说这的吧?” 刘亮平嘿嘿一笑:“还是大哥了解我。” “而且是你外公吩咐的。” “……” “对了,”阿禾说着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一张纸帖,“听说你之前那张丢了,给你新做了一份。” 刘亮平接过来一看,是张崭新的茶馆请帖,右下角,方方正正的毛笔小楷写着“刘亮平”三个字。 见刘亮平两眼星亮星亮的,阿禾笑道:“收好了,改天叫上阿木一道喝酒。” “好!提前通知我,酒我来带。” “一定。” “那今日不多打扰了。” 刘亮平站起身,刚准备离去,忽然见着角落里的柜子上,炭笔压着一张纸稿。看清了纸稿上画着的东西,他不禁停步,蹙了蹙眉头。 刘亮平指着角落里那三眼貔貅道:“大哥,你那纸上画着的东西,我见过。” *** 午市过后,林芙儿一个人留在凤仙楼里忙活。先前大伙儿已经清扫过了,本来她只要将桌桌椅椅的摆放整齐便可,但林芙儿横看竖看觉得不舒服,又抄起掸子,把楼里上上下下的灰都清了一遍。 再之后她就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面前铛铛的敲了两下桌子,过了半晌,林芙儿才不情愿的睁开眼睛。一看是蹄哥,她马上坐起身子,再环顾四周,空空荡荡,凤仙楼不知已经打烊了多久。 “你怎么睡在这儿?太阳都快下山了。” 林芙儿坐起身子,有些迷蒙的搓了搓脸。 “看你气色不大好,昨晚没睡好?” “嗯。” “今晚早些休息。” “你也是。” “我一直都睡得早,对了,”蹄哥递给她一包油纸袋,“中午看你没怎么吃。” 林芙儿撕开袋口,甜香传来,她取出一块,是千层油糕。糕身呈半透明,糕面撒着甜红瓜丝,糖油相间,层次分明。她忽然想起刘亮平早晨夹给自己的,也是和这一模一样的千层油糕,那时刚出炉,温热黏糯。 刘亮平去哪了?阿禾究竟有没有事? 她脑里一团乱麻。 林小鸢,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2 阿禾,刘亮平……他们好像都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一个她插不了手的世界。 林芙儿将油糕重新装回袋子里:“现在不是很饿,不过谢谢你。”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平时看你最爱吃甜的。” “有可能吧,”林芙儿向外瞥了一眼,楼里无光,显得窗外一片金灿灿的,“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安静。” “都去过节了吧,听说东市有庙会。” “对哦,中元庙会。你不去?” “不了,明早要上城门检货。” 吃家宴,放湖灯,逛庙会,过年过节与他们这些人,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林芙儿突然有点累,起身道:“我先回去休息了。” 蹄哥点点头,将油袋子递到她手中:“油糕你带回去吧,万一饿了。” 林芙儿提着袋子,不知不觉的,竟然晃到了一条昏暗的长廊。长廊尽头,就是林小鸢的屋子。 可能是一夜未眠又喝了酒,可能是做了一天的粗活太过劳累,也可能是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下午,醒来见着太阳西沉,黑夜将至,林芙儿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梗在胸口,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活着枯燥乏味,她觉得压抑没有尽头,她觉得自己在生命中的春夏里,花朝月夕的青春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疲惫的走向那遥遥无期的终点。 她渴望倾诉,渴望一个拥抱,而所有人都在离她远去。 无窗的廊道充斥着黑森森的压抑,黑暗尽头,林小鸢房门紧闭。 林芙儿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暗色的木门,将半边脸贴了上去,门内无声。她的手臂无助的垂下,指甲刮在门上发出细锐的窸窣声,她合上了眼,颈口的灰色粗麻布一片温湿。 长廊不远不近的黑暗里,银发姑娘静静的站着,不敢出声,不敢走近,不敢揽她入怀。 ☆、第二十二章 手稿被平摊在了木桌上,勾线虽粗糙,但还是一眼就能辨识出一张凶巴巴的貔貅脸,三只眼睛。 “我父亲临终前留下了一卷手稿,手稿是他早年从道观里带出来的,上面就记有这个三眼貔貅纹,是用来镇魂的符印。” 刘亮平的父亲?这个男人,李一禾此生只见过两次,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次是在阿禾十岁的时候,二十年前的雨夜,他将江一木捡到永顺镖局;第二次是在他长大后,走镖带货到东市地主家府上,当时他已病重在床,面黄肌瘦,但阿禾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镇魂的符印?说来听听。” 刘亮平一直没将父亲的手稿太放在心上,没想到屠龙之技也有用武之时? “这就要牵扯到人殉制了。活人殉葬兴盛于先秦时期,为的是墓主人下了地后还有人给伺候,只不过后来周礼推行,社会变革,人马俑等渐渐代替了活物,但俑是俑,人是人,死物毕竟不比真人,王侯将相既要在明面上维护尊严,又要满足下地后有人守着自己陵墓的私心,就暗地里找人去炼造一种特殊的东西,将活人与墓俑相结合,称为活人俑。明里是俑,暗里却是人,非常残忍,”或许是这活人俑的锻造过程太过不堪,刘亮平不禁皱了皱眉头,“活人身上裹布,盖泥,扔窑炉里烧,说是这样便可封了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俑内人的魂魄就散不掉,永生永世陪着墓主人了。” 阿禾听闻倒是安之若素:“人殉我朝不也没断吗?” 刘亮平一握拳:“妈的真是,伤风败俗……我刚讲哪了?” 阿禾提示他道:“活人俑。” “对,活人俑,不是烧泥封了人的六识便可禁锢魂魄吗?但是魂魄这东西,无形无色,哪是一沓泥能封住的?后来据说是有帮西南夷,善用魂术,他们族里流传下来一种可以封魂的符咒,就是这三眼貔貅——用凶瑞之兽貔貅震邪,开第三眼通冥,恫压俑中魂魄。” 阿禾脑中突然一道光闪过,忙打断刘亮平问:“这西南夷,是不是叫作焦族?” 刘亮平一边眉头抬起:“欸,好像是这个名字!怎么,你听说过?” 果然。 阿禾不动声色的端起杯子,呡了口茶水道:“最近正好有江湖消息牵扯到焦族。按你所说,这三眼貔貅符印便是用在活人俑上,以封印人殉中祭品的魂魄?但在活人俑发明以前,焦族就有这符印了吧。所以在那之前,三眼貔貅应该不止用于活人俑吧?” 刘亮平听出来阿禾是想打听这三眼貔貅出现的其他路径,于是接道:“确实,活人俑只是俑术中用于陵墓殉葬的一种。焦族俑术的概念实则更为宽泛,不是说木俑铜俑才是俑,一花一草一木只要注入魂气得以操纵,皆可称之为俑。”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阿禾点点头,试图将刘亮平的思维往自己需要的方向索引,“但魂气如何注入各种不同的载体呢?魂魄可不像是别的东西一样,可以随意拿来拿去的。” 刘亮平一拍大腿:“所以才有魂罐啊!” 瓶罐?阿禾眸光一闪,坐直身道:“实不相瞒,我画这三眼貔貅,就是因为它出现在了一个罐子上。” “大哥,这罐子现在在哪?” “不在我这。” 刘亮平神情严肃了起来:“如果见着了,劝你不要轻易去动。” 阿禾心头一紧:“为何?” “为何?这魂罐可是用来装载魂魄的器皿啊!你知道这魂罐是怎么做的吗?活人祭窑听说过没?” 阿禾点头:“这我知道,徽宗时期的‘汝官窑’嘛。” 北宋大观年间,徽宗见雨过天晴万份清朗,便大袖一挥称烧制新瓷要“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汝州最盛名的窑匠接旨后却对这梦幻般的色彩无从下手,只做得一梦,梦里神仙令他用活人祭窑。很快大期将至,窑匠却一筹莫展。有天,他诉梦与小女听,小女听闻二话不说,纵身入窑,刹时赤焰飞升,华光普照,小女魂魄所化新窑竟真如雨过天晴一般呈天青色,能镇妖辟邪,称“汝官窑”。 其实别说宋朝了,就连本朝也常听闻人们拉呱活人祭窑,传闻那万历年间的御瓷青龙大缸,就是童子身殉的瓷。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刘亮平,确实有些令阿禾刮目相看:“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话说的,刘亮平不知道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挠挠头:“小时候四书五经里还不都夹着怪力乱神……总之,魂罐也是用活人祭窑后所烧制,这样可以取祭窑人之阳魂,以封压罐中吊来的阴魂。因为太残忍,所以十分稀少,烧出一个只要不破坏,甚至可以用上百千年。” 阿禾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如果林芙儿所见到的,刻有三眼貔貅的青釉罐子,真的是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3 刘亮平口中的魂罐,那么是不是说明,凤仙坊与焦族有什么牵连,甚至说,凤仙坊坊主舞天凤很可能就是焦族人?但是这与自己先前打听到的消息又有出入——焦族人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在一场大火中被灭族了吗? 等等,二十年前?刘亮平父亲在城外见到水中人,水中人送来的男婴被带到永顺镖局,也是在二十年前的雨夜。而那晚的男婴江一木,前些日子忽然来问自己井子村有没有发生过灭族的火灾,所有这一切撞在了一起,说是偶然有些敷衍,但联系起来却又证据不足过于牵强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他李一禾不信。 五年来,这不是他作为茶馆馆主遇见最棘手的事情,却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似乎莫名其妙的跨越时间空间绞合在了一起,况且,又牵扯上了自己生命中有分量的人,还不止一个。 阿禾头有些疼。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号筒声,震得窗条似乎在嗡嗡打颤。 刘亮平抬头:“嗐头吹起来了。” 阿禾起身走到窗前,透过镂空窗格向外望去。戏台上果然站着一人,两手高举一铜制嗐头,足有四五尺长,吹至高亢之处走到台前,嗐头折出的夕晖一片鎏光。 阿禾眼睑一抬,湖边那是,阿木?老徐也在? 阿禾:“我下去说个事。” 刘亮平:“你去。” 阿禾走的这一会儿工夫,刘亮平一人晃着茶杯,若有所思。他难得见阿禾对一件事情如此上心,又或许阿禾一直都是上心的,只不过很少这样直接的表露出来,看来这次是真的遇到什么戳他心里的事情了。可阿禾一直做得是江湖消息买卖,牵线的不是绿林就是商帮,是谁向他打听三眼貔貅这种冷门的东西? 对了,前天晚上阿禾不是把林芙儿带上了茶馆三楼?难道说,这事是林芙儿打听的?这林芙儿是凤仙坊的,半月之前自己遇上的银发女子也是凤仙坊的,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来今早在林芙儿面前提起银发女子的时候,她的神情是有一些不大对头。 刘亮平突然血气上涌,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动人的事情,回想起父亲的手稿,竟有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意味。 就在此时,阿禾回来了。阿禾上下楼一来一回,也理了理头绪,直截了当的问他道: “俑术是将魂魄注入载体操控,但你可知这魂魄除了用来作俑,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吗?比如,下咒杀人?” 见刘亮平面露难色,阿禾这才发现今天的自己比起以往是有些操之过急:“没事,你捡知道的说。不清楚的,回头我还有老徐呢。”只不过就怕这老滑头,知道什么也全闷在葫芦里不肯说。 刘亮平这才放心的开口:“这魂魄的用处,我也是听乱七八糟的人说的,比如吊走阴气可以治病,藏入地下可以消灾,抹去吉星招来霉运,至于下咒……” 阿禾突然问道:“等等,如果说,将阴魂收走可以治病消灾,那反过来的话……” 刘亮平一拍膝盖:“对啊,反之,要想下咒,只要将阴气煞气注入目标体内就行了!这么说来,道理和俑术操控人俑相似,只不过俑术的目标是死的,吊魂下咒的目标是活的!” 刘亮平面露得意,仿佛在乡试中推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儒门心学,而非三教九流,旁门左道。 一旁,阿禾的神情却真正凝重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亮平,你今天两次帮了我大忙 。” “嗨,我也是恰巧知道,又没费什么功夫!”忽然想起禾木茶馆拿消息给钱的规矩,刘亮平忙对着阿禾直摆手道,“大哥,你可千万别给报酬。” 阿禾明白刘亮平的意思:“行,今后有事儿找我。” 刘亮平转念一想:“话说,其实我现在就有事想问问你。” “哦?你说。” “你可知道蓝城哪儿有卖正宗的法器吗?就是那种能捉妖招鬼的,丁零当啷响的,什么铛子,云锣,木鱼,三清铃……” 阿禾不知刘亮平又是要捣鼓什么玩意:“这种东西,不该去寺庙道观里头请么?” “是啊,可蓝城附近连半个和尚庙都没有,东市我也想了一圈,古董行倒是不少,可我又不是行内人,看不出个名堂来,那些七七八八的老东西,随便买回来,万一不干净怎么办……” “你去问问看老徐啊?” 刘亮平看着阿禾顿了一顿,接着拳头一握,眼角上扬:“我看成,对啊,怎么把这老头子给忘了。” “我刚看见他了,就在楼下湖边,你赶紧下去,说不定还能碰上。” 刘亮平倏地起身:“那么大哥,我先告辞了!” 阿禾笑笑:“快去吧。” ☆、第二十三章 老徐看着那茶馆三楼的金字匾,缓缓说道:“蓝城妖风横行,东市地主自然要有所作为,说白了,我也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 夏梓童本以为老徐充其量是个中九流卜筮的,那种连龟甲蓍草都没有就能开摊,摞几本黄页的《周易》、《奇门》,放一桶小签签,就到处走来给人取名看地了。 “利用桃木牌匾摆卦阵,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 “我?算了吧,”老徐指了指自己,嘟着嘴摇摇头,“我哪会这个,多亏了东家大小姐当年收进来的毛头小子,带进来一手稿,神神叨叨的写了一堆魂蛊巫术。旁人看来不过是邪魔外道,可那毛头小子也不知怎的,一眼就看出了玄机。那手稿上的字式排列恢诡谲怪,十五的时候对着圆月举起,月光透析全卷,月盘恰好阔起稿上共一千四百六十五个字符,二百八十三卷。” 夏梓童听闻嘴角牵起:“一千四百六十五星,分属二百八十三星官。” “你说巧不巧,这不是星图阵法是什么!”老徐哈哈大笑,忽然对着远处眯了眯眼睛,“哟,那不是毛头小子的儿子吗?” 夏梓童朝老徐指着的方向看去,小半边湖水对岸,一青年小伙子,因肩宽个头高,又身披绮绣,在东市一众方巾盘领衣中显得十分突兀。 年轻人看见了老徐,隔湖向他招手,脚下已经开始往这边跑,无奈他的方向逆着人流,总是一跑两步就被堵上。 “估计找我有事。” 还真给老徐说中了,刘亮平跑到二人跟前,竖着浓眉喘着气,张口便道:“老徐,你那有捉妖法器没?” 老徐眉头一蹙:“你要捉妖法器做什么?” “意思就是……有咯?” “法器哪是说借就借的,你也不看看今个是什么日子?” 刘亮平突然双手搭在老徐的肩膀上,眼盯盯的望着他。 七月半,微风拂面,却是燥热腥黏的。 不知怎的,老徐额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4 头汗簌的就下来了,抿了抿嘴唇。 “我现在回去给你拿,”老徐又转向夏梓童,神情严肃,“我很快,你一个人,不要走到那边去。” 老徐下巴指了指禾木茶馆那桃木牌匾底下,夏梓童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老徐家到东市走街串巷应当不远,于是说道:“放心,我就站这儿不动。” 老徐点点头,又没好气的瞅了眼刘亮平,灰溜溜的走了,身影在人潮中忽隐忽现,斜阳映在他敦实的背上,望着有些孤寂。 夏梓童抬眼看了看这位大家公子,问道:“他为什么这么怕你?” 刘亮平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红衣小姑娘,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 “他怕的其实不是我,” 刘亮平转而看向金光闪闪的湖面,叹了口气,“五年前他做了件不大见得了人的事,又恰巧被我撞见了。” “你刚是在威胁他?” “嗯,其实不该的。不过说老实话,这事打死我也不会说出去,谁没做过点后悔的事。” 是啊,谁没做过点后悔的事。 刘亮平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没见过?” “夏梓童,不是城里人。” “认识老徐?” “不认识。” 刘亮平没有再往下问。 不知什么时候,半边青天已经染上夕晖,戏台子上已经没有了五花八门的技艺表演,台下座无虚席,有的等看一两出就回家吃饭,有的已经早早吃完了过来等戏。后台帘幕拉了起来,各角各色已经画好了妆,最后检查脸谱道具,待红霞一出,嗐头吹起,大鬼便上了台。 *** 手轻轻的搭上了门把,竟然向下一沉,吱呷一声,日光从罅隙喷涌进晦暝的长廊。 林芙儿心口一抖,门开了,屋内无人。 她悄声走到桌前,三眼貔貅青釉罐子早就不在了,只有一根寸长的头发,显得桌面更为空空荡荡。 林芙儿看那头发不舒服便撵了起来,在指尖转了转,脑海中浮现出林小鸢如瀑布一般挂下的黑色长发。 ——什么坊主不坊主的,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她转身靠在了桌上,盯着这根寸长的短发,有些怅然若失。 ——你们坊里,有没有银色头发的人? ——没有。 林芙儿抬起头,凉意袭遍全身,她吓得向后一抽,腰臀猛地撞在桌上,桌子撞墙发出窟窿一声。 正对面的卧榻上竟盖着一团青发,乍看过去,像是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子匍匐榻上。 她脑袋嗡鸣,面色土灰,半捂着嘴的手打着颤。 这不是林小鸢的头发,这不是……可若不是林小鸢的头发,又能是谁的? 林芙儿几乎是趔趄着出了林小鸢的房间,待她重新回到长廊,竟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而那间令她惶恐不安的房里,住着她最亲的人。 如果林小鸢当上了坊主,结交的该都是达官贵人吧,那时候的林小鸢,还会叫自己一声姐姐吗?毕竟一个天一个地呢——可林芙儿,你究竟在想什么?如果对调身份,继任坊主的是自己而非林小鸢,难道会因为身居高位而漠视对方吗?答案是肯定不会。所以林芙儿,你是不信任她,你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 可是万一呢?如果有一天,林小鸢真的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办?没了林小鸢,自己还有谁? 蹄哥?虽然他一直把自己当亲妹妹,但蹄哥家不在蓝城,总有一天要告老还乡,娶妻生子。阿禾?蓝城最有名的茶馆馆主,要银子有银子,要地位有地位,只一面之缘,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芙儿有一步没一步的踱着,脚步声散在空落落的廊道里,迟缓,伶仃。 突然,身后的木门嘭的关上,黑暗瞬间将她吞没。 林芙儿猛一回头,是谁?谁在那? 她张开嘴,却喊不出声,整个人像是被卡在了原地,廊道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林芙儿颤巍巍的退了几步,随即调转头,发了疯似的朝外头奔去。 她要去找那个不同世界的人,因为再不努力,她的世界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是风中飘零的孑孑草籽,她要奋力的飞往苍山,只有在那,草籽才能落地,生根,发芽。 飞吧,飞吧,去那自由的远方,去寻找那真正属于你的梓乡。 长廊深处,冥夜的芥草无声的祈祷。待草籽离去,她眼中那最后一丝生的渴望,终于泯灭。 *** 第一出戏还未开唱,老徐就火燎火燎的赶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约莫六七寸的黄铜铃,铃铛上倒插着一根袖珍的三叉杖。 “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久仰久仰。” 刘亮平接过铃铛,在手里翻了翻,老徐紧张的说:“你可不能乱摇。” 刘亮平掐着那顶端的“山”形剑柄,一脸新奇:“这玩意儿真能捉妖?” 老徐见刘亮平没答应,又严肃的重复了一遍:“三清铃不能大张旗鼓的摇出声音来,我可不是在唬你,万一出了什么事……” “嗨,能出什么事儿,难道还能把蓝城雪鬼摇出来不成?”刘亮平露出狡黠的笑。 “你……”老徐脸都涨红了。 “说的没错,今天是中元节,最好小心点,”夏梓童突然淡淡的来了一句,随之转向老徐,“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这邪祟最怕的就是铃铛声,大不了把鬼魅吓出原形,可害人就算了,它们是万万不敢接近的。” “借用一晚,打明儿就还给你!” 刘亮平揣着铃铛走了,老徐拍着胸脯给自己顺了顺气:“这娃怎么就长不大呢?” 夏梓童看刘亮平的背影,先前急冲冲的奔来,拿到想要的东西又兴冲冲的离去,她笑了笑:“这不挺好?单纯。” “他人倒是真的不坏,应该说,特心善,但就太仍性了,主要是从小到大没除了父亲过世以外,就没遭过什么事儿了,不过也不打紧,人总是会长大的,” 老徐说着说着停住了,指了指戏台子,“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嗐头声响起:嘟,嘟,嘟—— 只见吹嗐头的人站在戏台子角落里,身着白褂,头顶一纸糊白高帽,眉毛鼻头颧骨都糊上了白粉,两脸却因大力鼓气涨得通红。 夏梓童噗嗤一笑:“这白无常扮得倒是像。” 老徐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嗐头声落下,转眼间,大鬼已经上了台,唇赤眉墨,啊吓一声,台下唰的就静了。 老徐忽然道:“你便是那长桑君身旁的夏氏吧。” 大鬼打起了板子—— 阎君命我作鬼头,作鬼头,十鬼见了九鬼愁。行善的金桥走,作恶的打不休来骂不休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5 ,哪怕小鬼作对头! 我乃大鬼是也。阎君朝拜佛祖去了,命我看守丰都城。不免在此伺候。 这时,台后缓缓走出一黄袍僧,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下晚的风吹来,少了先前的燥热,夏梓童微微偏头,像是侧耳倾听。 月牙湖上已经放下了几盏湖灯,风一吹,抖抖索索的漂离岸边,小孩伸出手去够,被身后的大人一把扯了回来。 目连僧一甩袖,手掌轻轻抵上丹田—— 西方路上一只鹅, 口含仙草念弥陀。 连毛倒有修行意, 人不修来待如何? 虽不发聋振聩,却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袅袅余音,使她忆起千年前那花前月下的翩翩公子,举樽清吟时,迷离微醺,霞姿月韵。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长桑君散发吟歌的记载: 《洞仙传》(入《云笈七签》一百一十卷) 长桑公子者,常散发行歌曰:‘巾金巾,人天门;呼长精,吸玄泉;鸣天鼓,养丹田。’柱下史闻之,曰:‘彼长桑公子所歌之词,得服五星守洞房之道也。’ 另注:文中目连戏的片段来自于京剧剧本《目连救母》,但京剧实际上是清朝后才出现,本章引用京剧戏文一因剧情需要,二因通俗易懂。明朝最有名的目连戏剧本是郑之珍所编纂的《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在全国流传。 ☆、第二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长桑君史上确有其人,其传人尊之为圣翼真人,自幼修道,得仙术与太微天帝。长桑君最有名的徒弟一为神医扁鹊(《史记》),相传另一位是南华真人庄子(《南华真经疏·序》)。 《史记 – 扁鹊仓公列传》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 《南华真经疏·序》 其人姓庄,名周,字子休,生宋国睢阳蒙县,师长桑公子,受号南华仙人。 文中夏氏为杜撰。 公元前三八五年,渤海郡。 薄烟袅袅,细雨绵绵,竹影斑驳。 银针倏忽出袖,擦过竹转了向,向那静翠深处飞去。少女盘在竹端静候多时,见林中清光掠过,一手勾竹,前俯挂下,后脚一蹬,已向那银针飞去。她凌空转体,红衣纷纷如飞花乱舞,脚尖一点针尖,银针竟原道折回,向那白衣公子而去。 公子不动声色的向那银光一瞥,握着青铜短刀的手腕稍稍一带,银针击上刀身再次转向,一齐又有两针出袖,向着不同的方向飞去。 少顷,幽静的竹林里暗流涌动,簌簌声不知是风扫竹叶,细雨霖霖,还是那暗针打着旋的刮过节节翠竹。 三针起始时虽不同向,却在一次次擦磨中变了道,少女黑瞳一缩,瞧出端倪,猛一踩脚下,竹条压弯如簧,少女被弹起,虚空踏气,转眼间已至白衣公子头顶,同一时刻,三针交汇于此,平行于地。她一个侧旋将银针扫落,公子挥刀向上,一连三声锵鸣,银针入土。 突然,公子手一松,刀被甩向空中,却是刀柄朝上,刀尖向下。 始料未及,她只当那是飞来的踏板,下意识的一蹬,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短刀向着公子头顶的天灵盖直插而去!她一惊,骤然运气,躬身拧转,疾速向下追去! 公子嘴角一扬,前迈一步。 就在她指尖快要触及柄尾前的一刹,刀刃滑破公子脑后发髻上的白绸,一头乌青长发瞬间散开,黑白交错凌乱。她来不及收手,小臂没入雾鬓云鬟之中,终于紧紧擒住了刀柄,一颗心刚稳下,玉腕突然被背在身后的大手握住,下一秒,已被转过来的白衣君子拥身入怀。 暖息扑在脸上,碎雨顺着额线滚落在颤动的睫毛上,轻柔的温热渐渐贴近,熟悉的,陌生的,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短刀,合了双眼不敢睁开。 雨竹默默,那是什么,无声而又凌乱的窜动。 他看着那沾了雨露,微微颤抖的眉睫,最后只俯身在她额头一吻:“秦缓来了。” “此人虽为舍长,气宇却不同于常人,实是难得之才,只差指点迷津,而你就是他命里的贵人。你若信我,便信了他。” 长桑君点头:“我信你。” *** “扁鹊年少时在渤海就是个开客栈的,期间结识了长桑君,并得到此人脉法真传,成就了一代名医。我祖上传下一战国帛书,是扁鹊亲笔,帛书的最后一页,画的便是你,只留有一个夏字,我料想那是你的姓氏。方才江一木果真唤你夏梓童,”老徐笑着转过头来,“千年了,你和那画上女子,竟一模一样。” 红衣短刀,冰肌玉骨,眉黛青山,双瞳清明。 夏梓童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夕阳下的湖水映入眼帘,波光摇曳。 “既然你默认了,我有一事相问。” “好。” “你为何跟着江一木?” 夏梓童侧过头来,眉头微蹙:在祠堂遇见时他救了自己,一道回蓝城后发现他的身份,落入星阵后他再次前来解围,说起来环环相扣,也不过是因缘际会。 “你既然能看出扁鹊气韵非凡,你难道没有发觉江一木的魂气也有异于常人之处吗?我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 江一木?不就是焦人的后代吗?难道说,还有什么其他? 夏梓童望向禾木茶馆。从她的方向看去,茶馆右侧的房檐已经染上绯红,飞檐上一排五脊六兽端坐着,打头的嫔伽骑在凤上,看似优哉游哉,实则身临险境,往前一步便要落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嫔伽身后,西边天宇,摇摇欲坠多时的火球终于落下,大火沿着天线一路滚过去,好似万匹燃烧着炽焰的烈马驰骋飞腾。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五千字的道德经,刘亮平是打小就被外公摁着背了,意思摸不清楚倒也背的滚瓜烂熟,只是其中有些颠来倒去的话,长大以后才念出□□来。 据说这三清铃上的“山”形剑柄,就是取得这“一气化三清”的意思,摇起铃铛来,便能请出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这三位大尊神来,降妖除魔,稳稳当当。 小铜铃端端正正的立在手心上,铃身一圈还雕刻着金刚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6 杵,上下环着两道连珠缨络,真是越看越有味道,到时候将这铜铃拿进凤仙坊里一摇—— 嘟,嘟,嘟—— 目连嗐头忽的吹了起来,刘亮平正走到戏台子边,响声贯得他一个激灵。 刘亮平站定了身,直愣愣的望着那活无常的白高帽,突然想起来,先前答应好了外公自己要一整晚的守在戏台子边上的。历年中元节,他们东家没有一年不守场。况且今年戏班子也是自己请来的,就算半夜三更旁人都散尽了,自己也得扎在这儿。 这三清铃都拿到手了,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刘亮平正垂手叹息,忽的握着铃铛那手被什么毛毛的东西一抵,他下意识的手一缩,再抬眼望去时,竟是一只灰背狸花猫,衔着三清铃跑了! 靠!这还没用上呢,怎的就招来畜生了! 刘亮平拔腿就追。狸花猫呲溜一下跳入看戏的观众群,于猫而言一塌腰便能钻进的人缝,对大高个的刘亮平来说简直是一堵厚墩墩的人墙,但眼下也管不上那么多了,他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挤了进去。正巧台上大鬼打着板子,人们跟着一晃一晃的,臭汗腥汗如大雨哗哗。刘亮平暗骂着,眼睛鼻子都揪到一起,憋着气在人里东睃西望,灰尾巴一闪而过,他刚一抬脚,没想到地上还盘腿坐了个人,翘起的膝盖将他直接绊倒在了人身上。刘亮平一边道着歉一边撑地往前钻,那人在背后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好不容易挤出了台下的人群!眼光一横,狸花猫正蹲在一酒铺门前,酒坛子口的红盖儿上,后脚挠着脸,见刘亮平追来,叼起细柄,嗖的蹿下酒坛。 “这不是亮平嘛!来碗酒?” “不喝了!” 喝喝喝,就知道喝。 刘亮平刚刚人窝子里挤出来,还摔了一跤,火燥火燥的,心觉着这猫就是故意来找茬的,还真跟它杠上了。小东西,今天老子不逮着你,明日跟你姓。 狸花猫在前头,他在后头,一人一猫绕着月牙湖奔了大半圈,有意无意的一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不增不减。 殷红的霞光洒下,猫背上的灰毛仿佛镀了金,不知是谁出场了,台上台下突然都静了下来,就连散步的行人也驻足观望。 叮叮铃铃,清越悠扬。 狸花猫跳上了木梁,刘亮平呼哧呼哧的跟到了在茶馆楼下。 他撑着双膝,循着那铃声举目,黑活瓦屋脊上,一排小兽衬得身后的红霞更为瑰艳,就连一贯暗沉沉的木匾金字也沾了红晕。 那灰猫衔着铜铃跳进了茶馆三楼的窗。 ☆、第二十五章 “西南有一个名为焦族的部族,因为俑术被用于皇亲国戚建陵,在先秦时曾崛起一时,后来不知怎的就没落了,剩余的一点点人栖身在了井子山。井子山一直以来都是焦族领地,直到后来有一帮逃荒的汉人进了去,一村两寨,东村住着焦人,西村住着汉人。没过多久,约莫二十年前,西村汉人出其不意的将东村焦人给下咒烧死了。你这次在井子山所见着的大火,我想,应当是焦人后代报的仇。” 阿禾说罢看了看江一木的神色,后者默默站在柜上一排木胚茶盒前,指尖蘸了蘸什么,一言不发。 他本好奇阿木为何问起此事,为何去井子山,但最终只是叹道: “一报还一报吧。当年鬼村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也没人提起了。” “等再过个十年半载的,一草一木长起来,又是一片山清水秀了,”江一木忽然转头望向窗外,瞿然笑道,“你看这红的。” 残阳被柳条窗格筛成束束红光,整齐笔直的覆上两条瘦长的身影,以一种肉眼能够察觉,却又从容不迫的速度挪动着。那是一天中仅有的,夕阳沉下天际前的一霎,也只有在那一霎,当一切遽然抽离而去,人们才会注意到时光的步伐,那些本以为全权掌控的,其实从来都不充裕。 窗外一道灰影掠下,阿禾警觉的扭头看去,看清了后歪嘴一笑。他拉开窗,一只灰色的狸花猫跳了进来。 清脆的铜铃声顿时在陈旧厚重的屋内雀跃舞动。 “咦,三清铃?刘亮平那小子刚才还找我借来着 ……阿木?” 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是跟木板子过不去使劲往下砸似的。刘亮平面色潮红,汗流浃背,大喘着粗气出现在了门口。他一见着那狸花猫,两眼瞪得浑圆,刚要扑上前去被阿禾一把捞住。 “等等。” “你看。“ 刘亮平顺着阿禾的目光看去,江一木立在窗前,狸花猫蹲在窗下,三清铃稳立二者之间。 一人,一猫,安静的对峙。 窗外,残霞辗转,最终落幕。 江一木走向楼梯口,刘亮平迎头招呼打了个空,转过身来对着他背影喊道:“你去哪?喂!” “让他去吧。” 阿禾站在柜子前,指尖蘸起木胚茶盒下洒了一圈的土色药粉,那是他前夜给林芙儿醒酒时不小心洒下的。阿禾暗笑,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留心。 转过身,槛窗半开,猫不见了,地上铜铃孤零零的立着。 *** 汤汤水水碗碗碟蝶摆满了整张圆桌,摆不下的就往上摞。 大红灯笼下,河虾鳝丝猪头肉,酸笋荸荠臊子韭,各式各样的糕酥烧饼,豆花小面。 “小二,再拿几叠辣子来!好久不见,小妮子是不是又长个了?” “拉倒吧,月事都来了还长呢。” 小妮子一道道转着辫尾,脸红了红低下头去。 “哈哈哈,姑娘大了,知道害羞了。来来来,大家伙动筷子吧!” 亲戚们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大快朵颐。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过节能凑一桌聚聚,节后大伙儿又各过各的,各奔东西。 小妮子啃着筷子发着呆,竹筷子啃久了,溢出一股涩味儿。 “怎么不吃啊,你最爱的桂花糕,趁热。”王阿婆夹了一块到她碗里,小妮子说了声谢谢,目光向外看去。 桌子就在饭店门口靠着街,身边行人来来往往,戏台子上,白发蓝巾的老旦刘青提正命老仆业里在会仙桥上击锣传话,广施钱米。隔湖望去,是那独栋茶楼,江大哥常去的地方。 江大哥会不会正在那茶馆里头和他的亲戚一起吃饭? 不对,江大哥没有亲戚。江大哥在哪? 包夹在一圈在红红火火之中,她竟有些淡淡的落寞。 不远处的月牙湖堤上,一只狸花猫正不紧不慢的散着步——咦,这狸花猫看着好熟悉,像是晌午时趴在江大哥家院墙上的那只!灰色的毛发,碧绿的眼睛,虽然狸花猫都大同小异,但小妮子觉得,这十有八九是同一只! “阿婆,我去去就来。”见狸花猫蹦下湖堤,小妮子头脑一热也跳下了桌。 “你去哪啊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7 ……这孩子,怎么说跑就跑,没个样子。” “打不准遇上熟人了,姑娘大了,让她去吧。” “小妮子也不小了吧,有没有相中的人呐?” 小妮子在行人中穿梭,眼神紧盯着那一小团灰影,一路尾随狸花猫进到一条小巷。 甩开了东市的灯红酒绿,四周忽的就暗沉下来,巷子里云迷雾罩——起雾了。 她想起阿婆常说,久晴大雾必阴,久雨大雾必晴,难不成是要下雨?左看右看,狸花猫不见了踪影,冥暗的四周令她惴惴不安,小妮子有些后悔自己想都没想就追了过来。 “猫猫?” 她轻唤了几声站住脚。算了,回去吧,阿婆阿妈要担心了。 身子刚侧过一半,小妮子被吓得一搐,惊叫出声——不远处,黑森森的墙边上,竟然半躺着一个男人! 她忙捂住嘴,但那男人连抬都没抬她一眼。 孤身一人睡在不见天日的巷子里,而外头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小妮子出于胆怯本想弃之不理,可回去后再面对着一桌子美酒佳肴,她能心安吗?小妮子咬咬牙,拳头捂在心口,贴着墙根,战战兢兢的向地上的男人走去。 脸庞渐渐清晰,面色枯槁,苍白无力。 他是生病了吗?他是饿了吗?他还活着吗? 仅差一步之遥,男人突然间出手,一把拧住她手腕,小妮子吓得向后退去,可手腕已被紧紧的攥住,一股森冷的寒气刺入腕骨。 她忽然念道:“你长得……好像江大哥。” 寒气似乎驻了驻。 男人收手:“你快走。” “可是你……” “走。”那一个字,冷得刺骨。 小妮子被呛得后退几步,转身朝巷子外奔去,半路偷偷往后瞄了一眼—— 巷子深处烟雾缭绕,男人先前躺着的地方俨然空空如也。 *** 江一木下到楼梯口时,迎面撞上了一灰衣女子,两人各怀心事,擦肩而过甚至没有张口道歉。 月牙湖华灯初上,莲花水灯发着暖洋洋的光。江一木径直走向湖堤,目光越过半寸湖水,注视着先前与老徐夏梓童分手的角落。 他绕着弧形的堤岸,逆着人潮,脚下步子越迈越大,烛光被粼粼湖面撕碎,闪灼着,眩晃着,胡乱向脑后飞去。 这时,一个圆圆脸小姑娘从侧道的巷口奔出,黯然失色的双眼倏忽一亮。 隔着老远,小妮子对他挥手喊道:“江大哥!” 江一木似乎没有听见。 “借过,借过!”她抄着近路道着歉,终于追到江一木身边,一步跳到他身前,“江大哥!好巧!” 他被挡住了去路,只好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焦灼。 见对方默不作声,小妮子内心打起了鼓:“江大哥吃晚饭了吗?之前说好的……” “你是谁?” 小妮子一懵。 他搭上她的肩膀轻轻一推:“抱歉。” 小妮子愕然转身,一头大红狮子突然摆头甩尾的横在眼前,喜庆的狮子脸转向自己,欢快的抖了几下打了个转儿,周围的人拍手叫好,她退后一步绕开狮子,那翩翩白衣早已没入一片火树银花。 “再不吃,我都给吃完了。”老徐手里的糖葫芦真的只剩下三颗了。 “就快好了。”夏梓童终于摸索出了门道,转眼间瓣瓣莲花立了起来,最后再将下盘叶子一转边的撑开,一朵饱满的纸莲花开在了她的胸前。 “哎唷,不错不错,”老徐接过纸莲花,笑着喃喃,“我以前也折过的,给我家兔崽子,你别看我糙,我还会打小辫儿呢。” 夏梓童接过糖葫芦,衔起一颗滑过竹签:“您有女儿?” “有哇,但娃妈跟着旁人跑了,还把娃一块儿带走了。” 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老徐达观口吻中陈述的是怎样一件事,糖衣化在嘴里甜得有些齁人,她吞吞口水。 “抱歉……” “哈哈这有啥,反正跟着我也没好日子过,倒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法称职咯!” 望着老徐笑得起褶的脸,她竟疑惑起这人间愁苦,是否只是与自己过不去的人们,刻意往身上套的枷锁。 “阿木这小子……天都黑了!”老徐看着湖边挨成一簇簇的水灯,问夏梓童道,“你那短刀借我一下?我去切块蜡来好上灯。” 夏梓童喏了一声,解开小臂上的绑带,卸下短刀递给老徐。 老徐小心翼翼的将纸莲花还给夏梓童,一手接过短刀,有意无意的横侧翻了翻,青铜刀身并无异常之处,但先前刀刃沾上江一木的掌心血时,那隐现的曼珠沙华他是历历在目。 “这刀我见过。” “你怎么会……” 夏梓童说着嘴边泛起笑意,前夜和江一木说这句话的时候,对方也是一脸的不相信。 “啊,先前和你说的战国帛书,夏氏手里头就是这把刀,” 老徐指尖摩过刀身,却平安无事,“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该就是同一把短刀吧?” 夏梓童没有直接答他,而是似笑非笑道:“这把刀是江一木的。” 老徐眉头一挑,刚要问她是怎么回事,当事人穿过人群出现在夏梓童身后。 “哎呀,说曹操曹操到,阿木,我们正说着这刀,怎么之前没见你……”老徐说着说着没了声,神情严肃起来,阿木看着不大对劲。 江一木就跟没见着老徐似的,一把拉过夏梓童:“你跟我来。” 夏梓童被他猛的拽出去好几步,怀中纸莲花向外旋去,陡然间离了指尖:“灯——” “时间不多了。” 他看向头顶的明月,眸中荧光闪过,是蓝色的。 夏梓童一怔,跟上了他的脚步。 前头,风吹起白袂飘飘。身后,纸菡萏跹跹入水。 老徐捧着青铜短刀,杵在灯船交辉的月牙湖前,愣了片刻,便自顾自的赏起此番丝竹摇飏,星宿下凡的璀璨人间。 夏梓童随他出了东市,七拐八绕,进了巷子。 巷子由宽变窄,行至最深处竟狭得只能勉强容下二人,尽头被一面石墙堵住了去路,他终于停下脚步。 这面墙有些年头了,好些石头已经开了缝,零散的铁栓生了锈,四边冒出倔强的野草。月光黯淡,薄雾溟濛,石上淡淡覆着一层水汽。绷紧的肩膀松下,像是终于做下了决心,他转过身来。 白光自头顶泄下,面庞明暗分明,眸中幽幽蓝光。 夏梓童开门见山:“月丰。” ☆、第二十六章 “你是如何……” “三清铃。” 夏梓童明白了,或许正是那公子哥刘亮平和老徐借走的招魂法器三清铃,将狸花猫身上月丰的残魂余魄引到了江一木身上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8 ——换句话说,现在的江一木,被月丰的魂魄上身了。 不知是怎番周转,这刘亮平借去的三清铃,竟然到了江一木和狸花猫那。 可眼下旁的都不重要,月丰随时可能魂飞魄散。 “你不走,可是有话想说?” 他也明白自己时间不多了,于是开口便道: “江阳,江阳借用了我姐姐木月红的灵光,将井子村所有亡灵封锁在了井子山底,二十年前死去的东村焦人,还有如今的西村汉人。” 果然,他姓江,叫江阳。 月丰姓木,他的姐姐叫木月红。 既然月丰也说井子村的亡魂被封在井子山内,那基本无可置疑了。 只是那灵光该有多强大,使得她先前在井子山,竟没能察觉丝毫。 此事明了,可夏梓童仍旧不明白:“江阳为什么要这么做?” 将亡魂禁锢在人间,甚至是两个村寨的亡魂,实在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这又是何苦? 他眉头蹙起,想到什么,双唇不禁哆嗦:“江阳要下的咒,仅靠生魂远远不够,你也,你也看见了……” 是的,夏梓童看见了,那画面她不愿忆起,却已深深烙在心里抹之不去。 七月初一刚踏入井子村的时候,阵阵阴风比之鬼门关外,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在一日之间,她目睹了村民身上诅咒的扩散,蛇形黑纹最终爆裂出猝嗟的恶火……她就那么看着眼前芸芸生命戛然而止,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一刻,她愤于自己的软弱,区区地界小吏,就连自己的宿命都被上神掐于指尖,又如何能够妄想拯救他人?但话又说回来了,阳间的生死命数,就连孟婆神,转轮王薛也无法改变——不然,为何还要捏出一个陶土泥人去引渡尸魂? “二十年前以来,村里一直流散着瘟疫,发病者身上会显现出一种像枯藤老蔓似的黑纹,黑纹蔓延到心口之时便会死亡。黑纹长得快的,三天气绝身亡;怕的是那长得慢的,日日夜夜的看着身上那东西向着心口一寸一寸的爬去,生生被恐惧折磨致死。直到死去的那日我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自然瘟疫,而是江阳下降给西村汉人的毒咒!好叫我们生不如死,死不瞑目!”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突然捂住心口,五官因剧痛拧在了一起。 眼中的蓝光忽然间淡去了三分。 夏梓童扶着他慢慢倾靠在尽头的石墙上。 “我死的那日,你出现在村口,好多年了,第一回有人来,有人敢来。我让你走,你不但不走,还熬起汤药。当时,屋外的红伞花开了,人们都说,那是黄泉花,我以为我死了,孟婆正要喂我汤喝呢,结果你不是孟婆,你说,你是渡尸人。” “或许正因为你来了吧,江阳才急着要在那日下毒手。这样也好,一把火,死得痛快。” “你去别家送药,我一人躺席上,太阳一点点地落下,伞花血红血红,本以为能将那日黄昏看尽,没想到黑纹就烧了起来,冒着黑烟,心口滚烫。” 夏梓童记得清楚,那日正走村送着药,周遭火光乍起——不同于无间地狱的哀鸿遍野,井子村的火是死寂的,因为火里焚烧着的,是一具具已被瘟疫折磨得气咽声丝,心若死灰的躯壳。 “小时候,大人吓唬说阿鼻地狱里的受难者,咽喉里要被小鬼塞下熔铁,可笑的是,还没下地狱,咱村就遭了那报应。” 夏梓童摇头:“那本不是人间当遭的罪。” 谁知他竟笑了:“是我们先害死了东村,害死了姐姐,这罪怎的也洗不净了……” “如你所说,江阳利用东村焦人的亡魂下咒报仇,可仇已经报了,他为何还要困住你们所有人的亡魂?” 血债血还,入情入理,可人既然都死了,还追着不放实在匪夷所思——这不是明摆着离经叛道吗,况且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呢? “或许,是因为姐姐吧。” 夏梓童看向他,他微微垂着头,提起姐姐,眼角泛起温柔的弧度,眶中蓝光却似燃至尽头的烛火。 “他们两的事,我也不懂。江阳虽然可憎,但我想,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爱着姐姐的。西村这么多汉人亡灵,他唯独放过了我,因为是姐姐借我了灵力留在阳间 。” 原来,狸花猫眼中的蓝光,是木月红的灵光。 “你的姐姐一定是个非常善良纯净的人,只有一尘不染的灵魂,才能释放出最强大的灵光,绵亘千年。” “所以江阳不配,他不配爱姐姐,所以他害怕面对死亡,害怕转世轮回后和姐姐之间这一点点的爱也要被销毁,被遗忘!所以他要所有人都陪着他在阳间,就好像时间停滞在了二十年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年如果不是为了他,姐姐根本不会去殉情!” 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他不住的喘起气起来,夏梓童搀他坐到地上,自己也蹲在一旁。 巷道末端三面围墙,恰好构成一角安谧。 他目光涣散,终于气数将尽,最后他奋力侧向夏梓童,头颅无力的倾倒在她肩上,于她耳边嗫嚅:“我想,姐姐会原谅他的。我死那日,姐姐对我说,她希望他放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薄云散去,一轮浑圆的月高挂天穹,映得大地霎时柔了几分。银光涓涓流入窄巷,不远不近的地方,氤氲之中,仿佛正绽开一朵伞花,皎白的曼珠沙华。 月丰走了。 夏梓童侧头,肩上的少年还未苏醒,几缕碎发软软的耷在前额,像熟睡的婴儿一般安宁,垂下的纻丝道袍像仙鹤的羽翼,白净,轻盈。 像是回到了千年前,月朗风清。 ——梓童,我不愿苍老弃世。 ——得道之人,竟也怕死? ——怕的不是死,而是先你而死。 她心头一咯噔,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看那雨中的竹子,节节拔高,抽枝萌芽。 ——但是画中梅红颜不去,雪中松万年长青。 ——梓童,倘若你有一日要走,答应我,在我走之前,走了罢。 长桑,我不是什么画中梅,更不是什么雪中松,我不过是万物足下的陶土,本无福消受人间情长。 长桑,若不是遇见你,我本无魂无魄无情无义,又怎会舍得先你而去? 幸得那日心中的话从未说出口,还没等到他雪鬓霜鬟,她就走得不留痕迹。 矢志不移,海枯石烂?永恒不过是人们造来慰藉心灵的一剂良药。 不知何时,肩头的少年已经坐起,黑清的瞳孔中,隐隐白光闪动。 这一次,夏梓童看清了——那不是眸中反照的日光,星光,或月光——就好比月丰魂魄因注入灵光而荧耀,那是埋藏在江一木灵魂深处的,另一人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49 。 古时月,今朝人。 额头温热,抵上她的眉心,鼻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呼出的气息在耳边回旋,暖流贴上耳廓凝成湿冷的水汽,熟悉,陌生。 心中像是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突然被指尖轻轻一勾,颤抖着发出令人眩晕的嗡嗡乐音。 “梓童。” 天边,叆叇乌云悄然聚拢,中元圆月无声的守护着久别重逢的灵魂。 阴阳幽隔,如此一别,或许就真的再也见不着了。 “我以为……” “你没有错,我的后世本投胎于江阳,可江阳在二十年死去的时候,利用俑术将自己残余的魂魄融入了男婴的体内,得以保全水中孩子的性命,江一木长大后,这股魂气就埋藏在了他的三魂七魄之内。” “难怪……” 老徐说江一木的魂气异于常人,而自己只当是因为江一木拥有的焦人血脉,竟没有发觉他眸中三番五次忽闪而逝的白光,其实是中元之日试图破茧而出的……长桑的意识…… 至于江阳,一身尸气使得他魂魄难辨,又怎能料得此人早已在二十年前吊出了自己的魂魄? 他看着圆月背倚上墙,嘴角轻轻扬起:“说来还要感谢他呢。此时的江阳本该投胎再下一世,若不是他执意留在人间,命数发生了错乱,我又怎能借着这中元阴盛之夜,破出与你相见呢?” “千年来,在无数次死与生的间隙,每当我恢复一丝意识,待到鬼门大开,便来阳间寻你。但那日你走后,我再未见过你一回。梓童,这千年间,你究竟去了哪里?” 少年微微侧头,少女睁眼回望——依旧是那双眼睛,黑清澈亮——颗颗珠子从中涌出,被月光糅得皎澄,在瓷白的面颊上无声滚落。 他喉咙一紧,揽她入怀。 “不哭,不哭了。” *** 待身体完完全全地沉浴在黑暗中,江阳才止住脚步,胸口一起一伏。 刚才在东市的巷子里,他竟然放过了一个姑娘?一个明明可以加速他刀伤自愈的活人?但江阳宁可相信他是因为穷极无聊,而非人性残存,毕竟一个年轻女子的魂气还远远不够他所需。 不知道东市另一位红衣少女现在如何?那捉妖迷阵,像他们这种气数与阳人不符的,若不是早早熟知繁复星格的聚点,一不小心变会成为落网之鱼,就算有幸逃脱了,魂气也必有所损伤。渡尸人这种地府小官宦,若是伤了元气,总不至于宰几个活人补补身子吧。 说白了,责任,地位,都是虚的,都是累赘,无所顾忌的活着该多好。 独自伫立在黑暗中,他干笑了两声,或是久居黑暗,就连笑声也沙哑得令人发指。 江阳在长廊中转了几个弯,熟练的找到了舞天凤里屋所在的廊道。隔着老远的距离,门大开着,里头光线暗得几乎看不见,江阳心头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加快步伐,径直走了进去,屋里空洞无物,榻上的银发少女早已离去。 ☆、第二十七章 刘亮平心头纳闷,江一木前脚才刚走,后脚又进来了林芙儿,茶馆三楼何时这么热闹了? 他看了眼林芙儿,又看了眼阿禾,干咳两下弯腰拾起三清铃,重重拍了拍阿禾肩膀:“小弟我有事先走一步。” 几个时辰未见,林芙儿神情有些憔悴,眼角络上了血丝,嘴唇也有些发白。 阿禾心头一拧:她这是,哭过了? “你没事吧?” “嗯。” “吃过饭没?” “还没。” “行,正好一起。” “那三眼貔貅……” 哗哗茶水流入杯中,似乎过了很久才终于满上,阿禾将杯子递到她手里。 “一会边吃边说。” 刘亮平所说的这些,他该如何转述给林芙儿? * 刘亮平出茶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戏台上正唱的热闹,戏台下人却已明显散去了大半,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中元节晚上,大多人还是忌讳出门的。 况且常有人讲,这中元节的夜戏,其实是唱给来阳间游玩的孤魂野鬼们听的,台下肉眼见着的是人,可肉眼见不着的,是那散坐在人群之中的小鬼们,到了子夜时分,据说就连那台上的戏子,也不知是人是鬼。 刘亮平晃到了一酒铺门前,酒铺差不多该打烊了。 “酒还卖不?” 伙计光着个膀子正忙活,一抬头见是刘亮平,笑呵呵的回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天不喝了吗?” 刘亮平想起来了,先前追那狸花猫的时候正好路过的他们家,当时自己心里烦躁的恨,哪还有心思去搭理他? 刘亮平笑着一掌掀过去:“就问你卖不卖!” “卖!”伙计答的很爽朗,“你等着啊,我去桶里给你打,今天剩的可醇了。” 刘亮平摆摆手:“桶里的捎回家分分吧,随便给我拿壶小的就行。” “好叻。” 伙计从店里头给他挑出来一壶,上面还绑了红绳,估计也是味好的。 “账赊着,下头一起算。” “行!这酒上头,你喝慢点。” 伙计两下解了绳,起开塞,刘亮平接过酒壶,仰头就是一口,辣乎乎的从头烧到脚底。 “这辣的爽!” “常来啊!” 离了酒铺,刘亮平一人在东市转悠,见着几个熟人,却没有一道玩乐的兴致。最后,他随便在人家收摊前顺了个烧饼,就这么一手捧着酒,一手抓着饼,走到在月牙湖堤找个空档坐下。位置虽偏,也正好将不远不近的戏台子收入眼底,倒有几分隔岸红尘忙似火的意境。 老旦刘青提在台上念叨,台下人打着哈欠三两离去,几口香酒下肚,刘亮平也有些微醺。 戏台子后头,禾木茶馆暗沉沉的立那,刘亮平眉头一皱,心里念叨着下次得跟阿禾提一提,这平日里冷清些就算了,过年过节的,大红灯笼的形式还是要走一走。 再往上看去,茶馆屋顶的戗脊上,一排仙人走兽端坐。刘亮平只记得一龙二凤三狮子,海马天马六狎鱼,后边还有几只神兽,但小时候总不会念,于是作罢。石雕小兽身后,黑夜与屋脊交接的地方呈现出一种鬼魅的妖紫,衬得星星越发的璀璨,像是月光打上银器时反照出的森凛□□。 刘亮平发着呆,脑海里又浮现出锃亮的银丝。不知那瀑布般的银发下,究竟生着怎样的一张脸,若是配上妖紫色的戏幕,大概能上演一出魅惑人心的绝代艳戏—— “他娘的!” 刘亮平一个没坐稳差点跌进月牙湖,他扶着湖堤站稳身子,瞪大了眼再往茶馆上头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 飞檐小兽静坐,石身融入黬黑的天幕 。 而那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0 忽然乍现的银光,难不成,是贼星划过? *** 听完阿禾的话,林芙儿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放下筷子:“对不起,我吃不下。” 林芙儿肩膀耷拉着,身子骨无意的缩着,像是一只还未长全翅膀的雏鸟,叫人看了心生怜惜。 “随我来,”阿禾不知如何安慰,于是起身走到窗边,两手一推,格扇完全敞开,“今天十五,月亮很美。” 林芙儿闻声走了过来,天上果然圆月高挂。 她站在窗前,额前散落几缕碎发被晚风扫在眼睛上,痒得她眯起了眼睛—— 月光渗透的黑夜,一道不入格的寒光乍现,宛如刀光剑影。 林芙儿瞳孔一缩,猛然伸手上前,顷刻间半边身子已经探出窗外。一旁,阿禾反应过来后一把将她抱回窗内,情急之下口气也粗了几分:“你做什么!” 林芙儿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举动多危险,要不是阿禾拉住自己,现在她很可能已经跌出窗外……想来有些后怕,她站稳后离窗一步,垂眸道:“对不起。” 她伸出手:“你看。” 阿禾低头望去,林芙儿指间停着一根纤细如针的银丝,她刚才不要命的探出窗外,就是捡这玩意? 突然,头顶传来硿隆一声。 什么东西像是被撞断裂了,轱辘轱辘的从戗脊一直滚翻至檐角,掉了下去。 接着底下一阵臭骂:“你大爷的!亏他妈老子命大,不然就给这破玩意儿砸死了。” “官爷啊,您可大发了,您再瞧瞧,这可是狎鱼啊!” “嘿咻,还真是!狎鱼可是镇脊瑞兽啊!” 林芙儿只听得耳边一阵风刮过,转头再看时,阿禾已经跳出窗外不见了。 *** 江阳再次回到东市,他不敢往深处走,只好在边缘徘徊。 戏台上,阎王带着众鬼正敲锣打鼓——赫赫森罗殿,冥冥业镜台,阳间善恶事,阴间照出来! 锣鼓喧天,振聋发聩。 江阳强忍下心头搅泛的恶心,小心翼翼的避开门廊上的桃木字匾,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族里曾经也出过一位鬼胎女子,惊为天人,天赋异禀,理所当然的继了舞天凤的位。服下金丹,化阳为阴,可鬼胎本就属阴,金丹搅浑了她本就不平衡的三魂七魄,最终走火入魔。一年中元鬼门大开,百鬼众魅横出阳世,她无法安耐鬼胎兽心的一面,人鬼通吃被抓了现行,最后被目连佛咒打下十八层地狱。实在是咎由自取。” ——“打那以后,族里再也不敢让焦人女子服用金丹,生怕悲剧重演,所以才转而挑拣汉人。” ——“那鬼胎也像她一样,一头银发,双目蜡白。” ——“对了,城里人还给她取了个名字,蓝城雪鬼。” 远处正北方的茶楼顶上,一条单薄颀长的身影正缓缓爬向正脊。 江阳一眼望见,刻不容缓,转头拐出东市,没了那碍手碍脚的桃木匾,他在巷子里疾行如风,转眼间到了那栋茶楼的后头。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的魂气凝起,原地起跳,踩着凹凸不平的房檐上了屋顶。 林小鸢正匍匐在茶馆的屋脊上,像一只通体银白的壁虎,就连一双眼也白得近乎透明。她一手扒住垂脊上凸起的小兽,背部刚一弓起,一道人影从侧面倏地冲出,向着她手心的小兽飞踹而去。 咔嚓一声,石兽断裂,脱离垂脊后轱辘轱辘滚下飞檐。 “听戏……听戏……唔……” 江阳一把扯过林小鸢,粗鲁的摁住她的嘴。怀中林小鸢疯狂的扭动身子,本是说着什么,逐渐变成愤怒的嘶吼,被闷进喉咙深处,成了喑哑而无望的呻吟。 江阳一边紧紧锁住她,一边望向那哭爹喊娘咋咋呼呼的戏目—— 目连佛咒之所以能够作用在林小鸢身上而非自己,是因为鬼胎身上还存有人性。 鬼有人意识,而魂魄只是力量,当鬼身上人的意识被鬼戏超度,魂魄自然也会向着那意识而去。 看来还是要利用死尸的魂气清净她的人性,正如二十年前桧江边的自己。 江阳叹了口气。 “林小鸢,对不住了。” “我们,去桧江。” 他一狠心,奋力斩向她的后颈,林小鸢瞬间瘫软,被他扛着翻下屋顶。 *** “阿禾?” 林芙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半个脑袋探出窗外。不远处,戏台子上牛鬼蛇神正唱着怪调,打着拍的群魔乱舞,更是衬得茶馆窗外一片鸦雀无声。 阿禾去哪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忽然一只大手在她探出的脑门上轻轻一拍,林芙儿仰头望去,阿禾身子悬空,单手挂在翘起的飞檐:“又往外探,不要命了?” 林芙儿见他半空中摇摇欲坠的样子,脸色一变:“你快下来,我,我看了怕。” 阿禾嘴角一扯,手臂用力,借着惯性秋千似的一荡,下一秒,整个人已经稳稳当当的落进了窗内。 林芙儿:“你刚刚……” 她一开口,右手被他忽然拉过,厚实的拳头压上自己的掌心,像一颗坚硬又滚烫的大石头。 “拿好了。” 拳头张开,三根银丝落在了她的手掌心。 林芙儿拨了拨那银丝,像雪,透心凉。 她懵懵懂懂的抬起头,见阿禾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们要去桧江。” “一个男人和……林小鸢。” ☆、第二十八章 好像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从茶馆顶上滚下来了。 刘亮平正愣愣的望着,恍惚间有人似乎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朝那声源望去,只见一大肚老头,手里揣一酒葫芦,俨然也是酩酊。 老头的背后,酒水铺子已经打了烊,先前连成一片的火红灯笼暗去了一半,显得参差不齐。 刘亮平抬起手臂挥了挥,舌头有些打架:“一起,喝酒,看戏,喏,小鬼上了。” ——观罢南方观西边,佛主坐在莲花盘,佛门弟子分左右。 ——观罢西方往北观,玉皇大帝坐九天,杨建哪吒分左右。 ——观罢北方往东观,东海龙王设酒宴,龙子龙孙舞刀剑。 走进了,两人静默着对视半晌,老徐突然打了个响嗝,两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老徐肉拳捶上他肩膀:“你小子准备拿那事要挟我多久?” 刘亮平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讪讪的笑了笑,过了一会儿竟严肃起来,认真道:“说老实话,你也不必自责。” “我明白,我那是见死不救,不仁不义,”老徐说着端起葫芦,啜了口酒,“当年要不是你正好路过城外非要救他,倘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肯定就被那血淋淋的肉块吓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1 没了影,活到那日我才明白,什么大义凛然江湖道义,在我老命面前都没个分量!不过算了,我老徐也就一俗人,俗人贪生怕死也没啥不光彩的。” “我说的不是这茬,”刘亮平转过头来,“你知道五年前究竟是个什么事吗?阿禾为什么会被打成那样?” “护送大家媳妇儿和聘礼回娘家,道上遇了贼匪人财两空。” 刘亮平听了直摇头:“哪个大家新娘子值得起永顺头号镖师的价码?你也不想想,这走一趟请镖的价,怕是比那媳妇和聘礼加起来还要多吧?” 老徐嘟着嘴没说话——刘亮平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噢。 “还记得五年前被抄的赵家吗?” “记得,明面上加入商帮生意,暗里是南方掠卖人口的总户,最终肇事者没一个逃过……亮平啊,我记得这事就是你外公在背后推的吧?” 刘亮平没有否认,继续说道:“当年阿禾护送的赵家新娘子,是个早年卖去的童养媳。富裕人家养个幼女做小妾本不是奇事,这幼女也是当年和卖来的,只是那童养媳到了年纪并不想嫁,这一趟要回娘家其实是找借口逃走。” 老徐皱了皱眉:“难道说阿禾是在帮她……可走镖的行规是不能掺和人事吧,阿禾怎么会蹚这种浑水……” “阿禾先前接过赵家别事的委托,我想早在那个时候,这童养媳就盯上他了。后来两人可能真看对了眼,听说私下里也偷偷会过面,婚前回娘家那次,其实赵家并没有托镖,是阿禾自己……” 老徐倒吸一口气,忍不住打断刘亮平:“所以说,赵家其实已经发现了阿禾和她的关系,也料得她回娘家是个逃跑的幌子,所以故意放她走,然后找来贼匪……” “没错,那根本不是什么野路盗贼,而是赵家专门请来的杀手。自己家养到大的媳妇要跟别人跑,赵家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干脆一把全毁了!” 刘亮平说着叹了口气,“其实那女人也可怜,听说后来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是新旧伤疤。若不是赵家人虐待她在先,好好地为何要逃跑?” 老徐一阵感慨,不知怎的,鼻子竟酸酸的,像是要哭了。 刘亮平拍拍老爷子:“这事你听听也就算了,外公叫我别到处说。我说这话是让你别内疚了,阿禾当年也是犯了镖行的忌讳。” “人都踏上江湖了哪还能记挂儿女情长……情劫难渡啊……不知前晚跟你闹腾那小姑娘最后会不会跟了他,叫什么来着?” “林芙儿……”刘亮平念叨着,太阳穴突然一抽,猛的想起什么,“那赵家童养媳,好像叫做茯儿!茯儿,芙儿,同音不同字!原来阿禾他打一开始就听见了……” 台上,大鬼二鬼三鬼正追着老旦刘青提,倒翻仰身劈叉,一阵稀里哗啦后终于将刘青提团团包围,可那刘青提竟往地上一扑,生从大鬼的裤裆下钻了出去。本是拍手称快的桥段,台下观众却已寥寥无几。 望着台上那因为贪财开荤就要被打下了饿鬼道的刘青提,老徐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摇了摇手头的酒葫芦,估摸着还剩下一口,举起对刘亮平道:“算了,人嘛,要得无事,少管闲事。咱就好好当个俗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刘亮平也捧起酒罐子:“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葫芦罐子一碰,仰头闷尽。 *** 城门已经合上,把总的不知上哪了,就留两个小看守一左一右。左边的窝在地上打盹,右边的坑头坐着,手里夹着根树枝,地上小人画了一半。 林芙儿心想,要是此时敌军攻来,怕是要全城沦陷。 阿禾走上前:“给开个门,有急事。” 那人还是闷着头,抬都不抬他一眼。 “喂,和你说话呢!”林芙儿凑了近一瞧,身子一凛,忙后退两步,“他,他好像有点不对劲,眼睛闭着的。” 阿禾上前推了他肩口一把。 那人头颅像是软塌塌的面团,一受力就甩到身后的墙上,白眼一翻,鼻血唰唰的就流了下来。 林芙儿倒抽一口气,阿禾一边将她往自己身后揽,一边又前去踢了一脚左边打盹的,结果那人硬邦邦的倒在了地上,也是七窍流血。 林芙儿捂嘴:“他们是不是……” 阿禾点点头:“死了。” 守门的死这么蹊跷,恰好说明那男人和林小鸢十有八九经过了这里。可若是要出门,唤小吏开了便是,蓝城又不似南京北平有宵禁,为何要下毒手? 阿禾一边思索着,一边从死人口袋里翻出了钥匙,转头看向林芙儿:“还追吗?” 林芙儿十分肯定:“追。” 一出到城外就黑了下来,圆月四周不知何时围起了乌云。 “城门离桧江还有几步路,” 阿禾皱着眉,有些担忧的看向她,“你跑得快吗?” “我……”林芙儿神情严肃,脚尖点了点地,似乎回想着自己跑步的速度,“还蛮快的……啊!”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打了横扛起。 她紧紧环住阿禾,半边脸埋进他的衣褶。 晚风扑面,湿漉漉的草涩中夹带一股咸腥,桧江正在不远处静静流淌,再流不过百里就汇入大海。 夜晚,城外,广袤,寂寥,还有些许凉意。 *** 晚间的桧江十分清静,就连夜间打渔的,也因鬼月忌讳避而远之。 自古以来,大江大河都是阴气汇聚之地:诵经水葬的,投河自杀的,干净的,不干净的,整的,碎的,一股脑都抛进水里,似乎如此便能够遮天蔽日,水过无痕了。丧葬的就算了,怕是那些横死的,大多是冤魂怨鬼,尸变跳不出来,上道摸不着路,于是缠绵在水底下,一股魂气卡在阳间。 月下江面波光粼粼,江水自西向东流去。 地上,林小鸢像一只熟睡的小鸟,披着一身洁白的羽翼。 鬼爪似的雾霭伸向圆月,天地之间霎时黯淡了几分。 江阳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江面,阴风灌目,鬓角被指骨划开的发辫,风中散得张牙舞爪。 江面,水波渐渐消失,平静成了一面镜子 。 镜面被割开一道口子,一颗看不清是骨是肉的头颅露出水面,接着是糜烂泛着青紫的脖子,躯体,大腿——是一具死漂。与此同时,具具青尸从江面的各个方向,悄无声息的缓缓升起。 江面下起了雾,云迷雾罩之中,死漂七窍溢出黑气,如条条黑蛇从四面聚拢,向着岸边的银发少女浮游而去。 林芙儿直愣愣的杵着,不知是不是那江风吹的,眼眶涩得生疼,她突然迈出一步,刚要呼喊,被阿禾一下子拉进怀里死死捂住嘴,泪水连珠一般打落在阿禾的手上。 阿禾向江面看去,陡然间脸色煞白。 他所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2 看去的方向,一具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女尸正徐徐升起,青黑的面庞被罩在一圈污浊的瘴雾里看不清楚。瘴雾越积越多,像一团黑压压的马蜂将女尸完全吞没,最后瘴雾瞬息间拢合抽去,女尸也随之坠入水中,无声,无波。 阿禾滚烫的下颌抵上了她头顶。 林芙儿在阿禾怀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苍白,空漠,无望。 不知为何,林芙儿觉得那不是在喊自己。 一滴凉丝丝的水落在她的额上,接着,两滴,三滴。 林芙儿望向江面,下雨了。 江阳被夏梓童冥刀所伤的地方已经痊愈,林小鸢也悄然坐起了身。 她不再是人,不再是鬼,而是一具满载了魂气的尸俑,一把毫无生灵的利刃。 雨中的江面轻波荡漾,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江阳跋扈一笑,还真是水过无痕。 “回城。” “杀了她。” 即使被叆叇蒙蔽,天上的月依旧真实。 ☆、第二十九章 “这条路,白天走过。” 夏梓童踩着脚下的青石板,两边是整整齐齐的青瓦屋檐,只不过当铺打了烊,住户关了门。 同一天,同一路,同一人。 她指了指空荡荡的石阶:“之前有个老爷爷坐在那捏泥人,脚下一圈摆得满满的,各色各样的神兽,可惜已经收摊了。” “是不是有九尾狐、毕方鸟、长右猴?” “你怎么知道?” 他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山海经中的异兽,街头泥人不都捏的这些。” 夏梓童静静注视着他,恍然间,真不知眼前的白衣少年,究竟是江一木,还是长桑。 似乎一眼看穿她的疑虑,他笑着回忆道:“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七月半。七月十五是立秋后的第一个月圆,正逢秋尝祭祖,我当时从私学偷偷溜到庙会,蹲在街边捏泥人,一个泥人换一把栗子,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小姑娘,非说我鬼神捏得不像。” 夏梓童咯咯笑出声:“也不说哪不像,反正就是不像。” 他重重叹了口气:“结果越看越别扭,根本卖不出去,最后一个栗子也没换到。” “长桑……” “嗯?” “你真是长桑?” 他笑问:“不然呢?” 夏梓童抿了抿嘴,严肃道:“你既然存在于江一木的魂魄之中,那么现在与我说话的,应当大半是他,小半是你……可这些记忆,又是如此清晰……你究竟是你,还是他?” “我是谁,他又是谁?” 夏梓童一愣。 他微微一笑,上前握住她的手:“随我来。” 他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拉着她在街巷里左拐右绕,夏梓童也任由他带着,竟然意外的忘了记方向。 隔着一堵院墙,是一栋木楼的后半。 “这是……” “禾木茶馆。” 夏梓童满眼的愕然:“你怎么会……” 他笑笑没有作答,低头往墙脚躬身一钻,竟不见了。 夏梓童走进一瞧,黑黢黢的墙上原来攀着一棵老树,根须扎进了石头缝里,树藤爬满了石砖。不知是多强大的生命力,才能在这深巷子里独孤的存活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夏梓童摸索了一阵,终于挑开一段虚掩着的树须,从地下的裂口钻了进去。 钻过罅隙是一座极其袖珍的清幽小院,石墙石地上都覆满了厚厚的青苔。 夏梓童一眼就望见了院落一角的白衣。他挽着袖子,正捣鼓着一辆木车,夏梓童走近才发现,这木车竟像极了春秋时期,公输盘为楚惠王所造的云梯。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前一夜,城外的荒野地里,江一木带她去到的那栋榫卯木屋。 “这云梯也是你造的?”话问出口,夏梓童才意识到,她口中“你”所指代的是江一木。但倘若眼前的人是长桑而不是江一木,他又是如何带着她一路寻来这里? 他还是没有答她,俯下身去拧云梯上的转轴,终于将云梯架起,稳稳当当的搭上了茶馆后墙。 “可以了!”他满意的掸了掸手上的灰尘。 身后鸦雀无声。 他转过身,少女正冷着张脸,大概是不满自己无视了她的问题。 “那我先上了。” 他竟也不谦让,自顾自的踩上云梯,刚往上爬了没几步,背后生风。 他嘴角一勾,再往上看时,夏梓童已是三步上墙,半途借着墙面又一回身起跳,顷刻间已经上了屋顶。她凌空翻身,仅脚尖一勾便倒身挂下,活像一只调皮的檐下燕。 夏梓童抱着胳膊,望着一步步向上爬得吃力的白衣少年,得意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投胎也不知道投个会轻功的。” 从禾木茶馆的屋顶往下望去,蓝城东市尽收眼底。入夜的东市灯火阑珊,月牙湖上烟云缭绕,水灯熹微。 于她眼中,那星阵缕络的灵力,更是将眼前的景象渲染得扑若迷离。 身后少年走了上来:“这个角度是不是很美?” 见她终于点头,他的唇边也泛起笑意。 “你说的没错,我本就存在于江一木的魂魄当中,现在我破出后,更是与他化为一体,不过是意识的主次之分罢了。” “化为一体……”夏梓童低吟。 魂魄竟也能够和其光,同其尘?不,魂魄不可玄同。长桑是长桑,江一木是江一木,前者命数已尽,而后者仍旧活着。 额头点上几滴凉意,不知何时起,眼前已是烟雨蒙蒙。 少年凝眉望天,皎月依旧,在雨中却是分外氤氲 。 这一世,他已在阳间多留了二十年,今夜一过,不得不走了。 梓童,这或是我最后一回以长桑的意识与你见面了。 ——你看那雨中的竹子,节节拔高,抽枝萌芽。 ——但是画中梅红颜不去,雪中松万年长青。 ——梓童,倘若你有一日要走,答应我,在我走之前,走了罢。 没想到那日你竟然真走的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梓童,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声道别。 *** “你去哪?” 阴沉沉的嗓音从身后压了过来,林芙儿脚步一滞。 “凤仙坊?” 阿禾逐字逐句道,“今晚你踏出一步试试看。” 言语间的不怒自威令她不由得一哆嗦,随即而来的,是透心的凉意。 似乎打从第一滴雨点落下后,阿禾就变了一个人,冷淡,严苛,近乎蛮横的将她扛回了城。 “我要去找林小鸢。” “桧江边你没看见?” “我看见了。” “她已经不是你的林小鸢了——” “你凭什么知道!” 林芙儿转身面向阿禾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3 ,满脸泪痕,两眼红肿:“你凭什么知道?因为你是禾木茶馆的馆主?还是永顺镖局的曾经的头号镖师?” 听见后面那句话,阿禾不由得拧了拧指节。 林芙儿转身下楼。 脑后生风,一只大手从背后擒住她的肩膀,下一秒,她已经被翻了个身死死按在了楼梯上。 “放开我!”林芙儿大喊,眼周布满血丝。 阿禾看着她的样子,心像是被揪住,但理智占了上风:“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林芙儿忽然笑了,笑声喑哑:“小鸢和我同甘共苦十余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而你们这些达官显贵,自以为有钱有名高人一等,就能够随意对着旁人指手画脚!没用了就卖掉,憎恶了就杀死,你们有什么权力掌控他人的生命!” 阿禾猛地一怔。 就在这时,林芙儿一口咬住阿禾的手腕,狠一用力,齿间渗血。 阿禾皮骨再硬也吃痛,加上面前是林芙儿也没真下狠劲,手上的力道一下子抽去了三成。林芙儿见缝插针,一把甩掉阿禾压着她的手,撑上楼梯扶手一连跳下去半层。 阿禾只跟了两步就停下了,默然一人站在台阶上。 他不是拦不下她,只是他永远也无法拦下一个铁了心想走的人。况且,林芙儿说得对,他虽然不是她口中的达官显贵,可往往做的事又有什么不同? ——没用了就卖掉,憎恶了就杀死,你们有什么权力掌控他人的生命? 是啊,他李一禾说白了就是个卖消息的,又有什么权力什么魄力指点旁人的人生,插手旁人的生死? 五年前尝试,就已是满盘皆输,一败涂地。 阿禾手腕一阵刺痛,低头看去,深深的牙印,竟真的淌出了鲜血。 *** 林芙儿一路走的跌跌撞撞。 远处,凄厉的目连嗐头越来越远,最终柔化在绵绵细雨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唇齿中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林芙儿突然感到了凉意,或是困倦,或是饥饿,她全身不住的打起颤来,手臂抱在胸前将衣服紧了紧,可打湿了的麻衣非但不能遮风挡雨,更是冷冰冰,黏答答的粘在身上。 眼前出现了那扇厚重的朱色大门,以及门上铁兽镮严肃的脸。 林芙儿静静的伫立门前。 约莫十几个时辰之前,她也是从禾木茶馆里头溜出来,当时,是林小鸢给自己开的门。 林小鸢,此时此刻,你又在哪里? 身后突然一声轻唤—— “姐姐?” 那声音如清铃,如幽泉,如初融的雪水,自林芙儿的后颈滴灌而下。 林芙儿稳住打颤的气息,转过身去,深邃冥暗的巷子里,青衣之下是依旧羸弱的身子板,青衣之上却是恣意散下的白发,一张毫无血色的白脸,以及两只空洞的,惨白的眼窟窿! 那白窟窿角竟鬼魅的弯了弯:“姐姐又回来晚了呢。” 桧江边那一具具升起落下的青尸,那一条条毒蛇一般的黑气,不住的在林芙儿脑中回放。 可林小鸢以这副模样,真真正正的站立在自己面前,反倒没有先前那般惊悚了。 林芙儿问她:“你……你怎么在这儿……” 林小鸢听闻,忽然莞尔一笑:“因为我要回来帮父亲杀人啊。” 林芙儿心一沉:“父……父亲?” 林小鸢一双白瞳直勾勾的对向了打着哆嗦的林芙儿:“是啊,桧江边。” “你不是,全都看到了么?” 林芙儿一惊,再不犹豫,掉头就跑,刚一抬脚,后腿被什么纤细却坚硬的东西猛地缠住,随即整个身子被向后拽起到空中,鲁莽的往地上一掼。眨眼间只听见咣当一声,那是下巴磕上青石地断裂的脆响。 林芙儿眼冒金星,鼻子一酸,脸上腥辣湿漉一片。 还没缓过劲来,一双手深深钳住了她的喉咙,指骨顶着咽喉,再次将她摔摁在地。这双狭细却刚硬的手,像是□□上被拉得紧绷的弦,勒得她喉咙里直泛酸水,已是疼得浑身抽搐。 四周逐渐肃静,林芙儿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 天宫一声响雷,轰进大地震耳欲聋。 大雨哗哗就泄了下来,像锃亮的皮鞭,一鞭一鞭抽着石街,像是要将青石板路抽得皮开肉绽。 耳朵火辣辣的,雨水沿着石缝溢了过来,冰凉潮湿,竟舒服得诡异。 最后,林芙儿看见硕大的雨滴落在眼前,有的像蜻蜓点水一般弹起,有的砸碎在地上,绽开朵朵白色的凤仙花。 *** 阿禾随意抹去手腕上的血,一抬头,何老头站在眼前,眼中是久违的肃穆。 “阿禾,五年前,是我卸了你镖师的牌子,那之后,我也全身退隐江湖。” “今晚,我最后一次以镖头的身份,许你一次弥补当年过错的机会。” “逮住雪鬼,干掉她。” 望着阿禾匆匆离去的背影,何老头叹了口气,眼睑微微一收——方才茶馆飞檐上那忽闪而逝的银光,不,他不会看错。 时隔多年,那雪妖又回来了。 ☆、第三十章 一道闪电将天地划得霍亮,不远处的街心银光刺目。 阿禾心头一拧,踏着惊雷三步上前,一把揪住那好似镰刀的银发,抡铁锤一般掷了出去。 那银发女鬼的身下,林芙儿脖颈以上血肉模糊,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阿禾将她抱至房檐下雨水打不到的地方,最后看了她一眼,再不犹豫,一蹬上墙。 林小鸢身子轻,被阿禾用力一甩就离地数尺,她背脊贴上一边的砖墙,借肘踵之力直往上攀,好似一只蠕动的壁虎,转瞬间已经屈膝稳扎飞檐之上,冷眼俯眇巷中二人。 那男人将林芙儿放在地上,倏地不见了踪影,林小鸢再一眨眼,一股拳风自眼下袭来,林小鸢侧身闪过阿禾风驰电掣的一击,借力倒翻,掌心划过尖锐的青瓦棱边,一道乌黑的血迹在暗处绽开,不声不响的蒸腾消散。 阿禾空中回旋,以肘为点转身,直身一脚往她的软肋扫去,林小鸢弹至空中,身子一弓闪了过去。 几招下来,阿禾基本摸清了对手,速度快不过是得益于体内一股诡秘的内力。但是,她那一头看似累赘的银发,反倒成了模糊雨中蛊惑对方的幌子。阿禾屡次以为擒住了对方,却是银发虚身,三番两次下来,两臂已是雪絮盘缠。 他一把抹去手臂上蚕茧一般缠裹的银发——这东西看似云雾,却刚硬如弦。 林小鸢不想再死命纠缠下去,毕竟她的目标不是林芙儿也不是这个男人,况且此人魂气阳刚,不好对付。 惹不起,躲得起。 林小鸢躬起身子,苍白眸中透出刺骨的阴邪。 阿禾暗骂一声邪孽,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4 气凝双掌,隔空拍出,所到之处卷起一股暗流。林小鸢起跳后仰回翻,只听身下的瓦当尽裂,一声闷响穿云碎石。林小鸢半空拧转,飞起一脚直蹬阿禾面门,阿禾又是一掌拍出,手掌与鞋底相接之面猛然一震。刻不容缓,阿禾蜷指试图直接扣住她的脚,没想到林小鸢早有准备,脚面紧绷如弓,竟从布鞋中脱离了去,又恰好借助阿禾拍出的掌气,一下子飞出去十尺有余。 原来是算准了要跑。 阿禾丢掉步鞋,飞蹿上前。 滂沱大雨之中,一黑一白影影绰绰。 阿禾下盘稳实,林小鸢身轻如鸿,如此一前一后追击实在是下策。况且阿禾不知她内力深浅,回想桧江边那阴鸷的瘴雾……林芙儿还生死未卜……不行,不能再等了。 又是一个翻身,阿禾踏着屋脊腾起,双目成罅,伸手进袖,尾指勾起镖针,针稍涂了毒。 这时,一串清幽的铃声响起,嘹嘹铃声似点着雨滴跷跃。 同时三针出袖。 * 雨越下越大了,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好在今年台上搭了一顶挡雨的布席棚,烂醉如泥的两人摇摇晃晃的往戏台子边靠去。刚一进去,惊雷打响。 一场秋雨浇空了东市,戏台下空空如也。 台上单站着主角目连,身着破衲头,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上挂着母亲刘青提的画像,目连僧浓眉撇成了八字,对着阴雨晦暝的月牙湖正悲凉凄楚的诉说着什么,湖上水灯已经灭去了大半,像冷风骤雨中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一旁老徐竟然打起了盹,刘亮平搓了搓脸看向戏台。台上,目连僧吟着吟着竟停了下来,敛容望向自己,刘亮平使劲眨了眨迷蒙的眼睛,才发现目连僧似乎并没有瞅着自己,而是穿过了他看着后头什么地方。 也是,这唱戏的,目光肯定不能定在一人身上。 刘亮平又想起了中元夜戏——台下肉眼见不着的观众,台上不知是人是鬼的戏子——想来竟是头一回看夜戏时外公不在身边。 刘亮平有些怵怵的打量了一圈,四周空空荡荡,这自家酿的酒还真是上头,一转身竟有些头晕目眩,他身子一歪,忙撑住戏台边缘才没跌倒地上,胸口衣襟里,一个小东西呲溜滑落,撞在地上哐啷哐啷一阵响。 他睁大了眼一瞧——嘿,铃铛上竟然插着个猪八戒的九齿钉钯,不对,三齿,三齿钉钯。 戏台红布上悄悄踱来一双草编芒鞋,刘亮平一抬头,正是那目连僧走到了自己跟前。目连僧平视远方,一手悠悠抬起,刘亮平顺着他的指尖望去—— 待他看清之后两耳一轰,醉意唰的就惊散了。 刘亮平弯腰拾起铜铃,一边奋力的摇着一边冲进了雨里。 紧盘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散下了大半,发根打湿贴在鬓角,流下的雨水汇成了无数条纤细的线,在脸上流得纵横放肆。 雨似乎下得猛了。 不知怎的,就着酒劲,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 林小鸢听闻铃声怔了怔,同一时刻,几道飞针从身后的男人手中咻咻射出。 一根擦过左耳上方,一根紧贴脖子右侧,最后一根正中后背,力道刚猛,生嵌脊骨,森凉之意四散。 三针分明是算准了对方头颅肩颈的维度,若不是还有一道银发相隔,此时镖针怕是已经不差毫厘的刺入她的后脑后颈和后心口。 林小鸢吃痛,浑身一哆嗦,这时又是一阵铃声响起,却不似先前清远,来势汹汹急遽,像千千万万条铃舌在大雨中猛烈的旋转着,碰撞着,魂摇魄乱。 林小鸢双手抱头,口吐黑烟,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阿禾趁势拔地而起,半空弓身前翻,借力伸腿对着她的脊骨直劈而下。 只听见骨头碎裂的咔嚓声,紧接着,林小鸢就像被石子打折了羽翼的小鸟,从空中直线下落,后背撞在檐顶的凸出的正脊上,断裂的脊梁被巨大的冲撞力拗成诡异的弯弓,撞断的黑瓦片随她一起顺着屋面滚落,尖锐的刮划声好似刀刃刮骨。 砰声落地。 刘亮平停下脚步,杵在一团抽搐的银发女鬼前,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恐惧,指尖颤抖着伸向那如雪如针的散发。 仅差一毫还未触及,散发中乍出一只嶙峋的手,死死钳住刘亮平的手腕,一股阴气自指尖流入小臂,直钻他骨髓。 “亮平,走开!”阿禾从房顶跳了下来,一脚将刘亮平手腕上那一把冒着黑烟的白骨踹开。 刘亮平吓得往后退了好多步,摸摸自己手臂,还在,只是刚刚被掐住的地方,像冰雪一样寒冷。 “没事吧,”阿禾走到刘亮平跟前,看了眼他手上的铜铃,“多亏了你这三清铃。” 刘亮平摇摇头嘟囔着没事,实则已经酒醒八分,此时后怕的念道,亏得自己没傻愣愣的跑道凤仙坊去招什么鬼,这也太他妈的瘆人了—— 他突然指向阿禾身后:“雪鬼!” 身后,银发少女已经站起,骨节发出瘆人的咯噔声。 阿禾一惊转头,林小鸢原地腾起直接扑在了他的背上,白骨一般的指爪盖上了他的脸。阿禾反应极快,赶在林小鸢下力之前掰开了她的手指——怕是再迟一步,他的眼珠子就要被生插了进去。阿禾猛一俯身将身后的林小鸢甩落在地,再试图抬起头时,竟然视线发白,两眼窟窿凉得刺骨,疼得钻心。 林小鸢再次跳上了阿禾肩头,活像一只银白色的蜘蛛,八只脚爪直往他肉里扎。 刘亮平见状,脸上早已失了血色,他心一横冲上前,一手去揪那雪鬼的银发,一手在她耳边使劲的摇铃铛。 哐当哐当,震耳欲聋。 林小鸢仰头嘶吼,七窍生烟,四肢却将怀中的猎物缠得更加用力。 阿禾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脸上露出了迷惘的恐惧。他的双眼紧闭,眼前确是花白一片,不知怎的,竟想起那白日里被他剜去双目的拍花子,最后看见的究竟是什么景象? 是红,是黑,但不会像他现在这样,仿佛一人迷路在皑皑大雪中,白得无边,白得瘆人。 阿禾脑中胡乱闪过破碎的画面,就好像站在鬼门关前回望过去。 当时他摔倒在地,肩头是新插上的一把匕首,胸口肋骨断裂处传来一波一波的刺痛,如惊涛怒浪阵阵捶打岸边的礁石。他的身旁倒着几个人,血肉横飞,那是死在他赤手空拳之下的贼匪。对面,匪头拔刀再次扑了过来,刀尖直插他面门,却在一寸之距时停住——阿禾两手生夹住了刀。 这些人根本不是野道上的贼匪,而是是赵家养的狗。 阿禾大臂发力,刀尖逐渐向上,他的虎口喷出鲜血,这是生死的博弈。扑哧一声,大刀终于转了向,插入了对方的胸膛,热腾腾的腥液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5 腥风血雨中,他不顾身上插着的刀剑,汩汩的鲜血,毅然走向角落,那里安静的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被□□羞辱后浑身淤青,血流肉烂。他单膝下跪,打了横的将女人抱起,想同她一道投江自尽,一了百了。 哗——哗—— 不知是刀口的血,心尖的泪,还是终而复始的江潮。 最后那一刻,站在桧江边,他才明白,人死到临头,真的是会怕的。 暴雨中一声咆哮,阿禾大臂青筋暴起,他奋力一拽,竟然活生生扯下了林小鸢的左臂,黑血喷入他的左耳,嘶嘶的冒着烟气。 林小鸢一阵长啸,突然间像是被抽筋去骨,手上一松,直坠在地。 她的背后插着一把短刀,雨过刀锋被生劈成两半,刀身冥花绽放得血红。 老徐颤颤巍巍的后退两步,喘着粗气。 “没事了,”他嘴唇打着哆嗦,翻来覆去的自言自语,“冥刀插着,星阵压着,没事了,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章了…! ☆、第三十一章 碎碎细雨飘落在她的额顶,顺着那柔和的面廓滚落。 他忽然想起那日将仙丹传与扁鹊,竹林中也是如此氤氲袅袅。 “这个方位,也便你察觉四周魂气的涌动,中元鬼门大开,今夜应当很重要吧?” 夏梓童正色点点头。 “我觉得,我要等的东西,就快出现了。” 静望东市,淅淅沥沥,一派祥和。 她突然转向他:“白日里那朵纸莲花可还记得?” 他微微一愣:“哪去了?” “不在我这儿。” “又弄掉了?” 夏梓童笑而不语。 “我说我收着,你偏要抢——” “在那呢。” 夏梓童指向月牙湖,盏盏水灯,像是银河里迷失的星星,靠拢,轻触,漂散。 奈河腥秽的血水中,绝望而又痛苦的夜,她曾无数次遐想重逢时,应当怎么的梨花带雨,声泪俱下。 没想到竟是如此平凡而又安谧。 原来那戏台子上那哭爹喊娘的桥段都是拿来唬人的。 夏梓童突然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知晓我的身份?”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调皮的一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你可别忘了,我最后修成了真人呐!” 修为真人得道成仙,洞悉本理,寂静无为,这天、地、人三界,自然可以观望。 她上下打量一番,不以为然道:“一点也不像。” 他不服气,眉毛一挑:“你又不肯拜我为师……况且我端着拂尘,雪鬓霜鬟时,你已……” 少年瞳中凌光一闪,眉头紧蹙,随即湖心传来一道清清的铃音,在淅索秋雨中尤为明晰。 三清铃——! 夏梓童刚前迈一步,右臂被突然一拉扯入怀中。 骤然间耳边雷霆轰鸣,眼前身影罩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唇瓣已被温柔的含住。 月光被糅进滂沱大雨,近乎粗野的打上少年轻阖的眼帘。 月牙湖畔,叮叮铃声再次响起,连绵而剧烈,她下意识的想转身,身子却被牢牢锁住。 似乎不满她的二心,他低沉的闷哼一声,更深的吻下。 她两腿一酥,伏在他的胸前,终于轻轻闭了眼,任由那滚烫的唇舌在自己冰凉的樱瓣上辗转流连。 凌乱的心跳,仓促的呼吸,张皇的铃,肆虐的雨。 还有迟到千年的缠绵缱倦。 悄悄睁开眼,仍是那潮湿颤动的睫毛,像是沾了露水的蜻蜓翅膀,寂然扑闪。 他眼光不舍的离去,转而眺望远处。 隔着月牙湖,隔着戏台子,在东市的另一边,深幽的巷子口,在月光火光无法照亮的阴翳里,男人终于移开了对准夏梓童后心的弩。 他将她揽向心口,唇角微扬。 “去吧。” 少女退后两步,长发湿漉搭在肩上,赤红罗裙勾勒出娇小的骨骼。 眼里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凌厉。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一咬牙,翻身下檐。 与此同时,一道暗影掠过东市上空,砰地一声,直直插入桃木牌匾。 他迎着雨,仰面望向那滚滚阴云的天穹。 圆月终被笼罩,月影消失殆尽。 眸中白光熹微。 千年前你不辞而别,而如今我亦要如此,莫非就这样,永生永世的亏欠了。 三千大千世界,繁花入土为泥,来年破土重生,又有谁能断定花不为泥,泥不为花? 梓童,你若不为人,又怎能与我羁绊千年? 白光散尽,少年阖了眼,唇角仍噙着笑意。 梓童,再见了。 雷惊电绕,少年身后,立起一人。 *** 老徐念叨着没事了,不知是在安抚旁人,还是安慰自己。 他警惕的瞪着地上的白发女鬼,女鬼背上插着夏梓童的短刀,刀身泛起阵阵红光泛起,刀口处鬼畜的冒着黑烟,消散在黑夜一片混沌潮湿之中。 一旁,刘亮平将阿禾扶坐了起来。 阿禾眼皮紧绷,额顶经络暴起,浑身打着哆嗦,似乎正忍着巨大的痛苦。 刘亮平不住的想起五年前他倒在城外的样子。 “亮平……” “我在,我在,你说。” “去救……芙儿……” “林芙儿?她在哪?” “凤仙坊后门……” “好,可是你……” “快去。”这两个字,是阿禾咬紧牙关挤出来的。 刘亮平再不犹豫,忙答应着起身:“我这就去。” 老徐看向刘亮平,点点头道:“阿禾交给我。” 听见刘亮平的脚步声远去,阿禾一口气才松了下来,眼睛仍闭着,直直倒在老徐身上。 老徐拉过他的胳膊,将阿禾大半体重撑到自己身上:“我这就扶你回茶馆,阿木一定有办法救你,你再忍忍,再忍忍。” 阿禾低吟一声算是应答。 老徐拖着阿禾,满心忌惮的远远绕过女鬼。 女鬼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被短刀封印了似的。 如果夏梓童这刀能治住她,那就暂且先插着好了,至少眼下不能蹦起来兴风作雨。 只是不知这把刀能撑多久,也不知道那红衣小姑娘有没有能耐收了这女鬼。 如果就连她也无法……那明日一早人来了见着这东市地上…… 老徐突然一凛。 这里是东市,方才这鬼应当已经落入了星阵,可为何还能—— 老徐不由得望向阿禾茶馆,北方紫微垣,那桃木牌匾竟横向裂成了两片! 牌匾上插着一支箭,箭羽萦绕着黑烟。 身后一声闷响,老徐猛一回头,只见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6 银光一闪,雪鬼躬起身子。 一声惊叫还堵在嗓子眼,雪鬼已经向着黑暗中不知什么东西狠狠扑了去。 *** 江一木看着眼前的男人:“江阳。” 江阳似乎讶于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是别的什么,是江阳。 名字这东西,最亲近,也最生疏。 江阳沉下脸:“刚才,为什么。” “为什么?”江一木笑笑,“因为我看见了你。” “因为这样你下不了手。” 江阳头一侧,眉头轻挑:“我会因为害怕伤及你而放过她?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江一木摇摇头:“不会,你现在就是来杀我的,不是吗?” “那是为什么……” “刚才一幕,你难道没有在想她?” 江阳瞳孔一缩,面色僵硬。 江一木下颌微起:“木月红。” “不可能,你怎么会——” “我见到了她。” “不可能。” “木月红有话带给你。” “我不信!” 雷嗔电怒,江阳喘着粗气,面部狰狞。 “你怎么会见到她!她为什么让你带话!她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 “因为二十年前你已经放弃了自己……” 话音未落,粗手扼上了喉咙,肤骨像铁块一般坚硬冰冷。 江一木被他掐得呼不出气,说不出话,大雨抽打在脸上,面色却仍旧平静。 好像临死的人是对方而不是自己。 * 夏梓童落地的那一霎那,四周星阵的灵力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来不及思考原因,她向着铃声奔去。 没有了星阵的桎梏,她横穿东市,踩风踏气。 夜雨中,一双眼睛黑得深邃却透亮,不远处,她看见那冲天的阴气,和一把挺立的青铜短刀。 她要找的生魂源头。 地上的女鬼忽然抽了一抽,微微扬起头,露出一张血肉横飞的脸,白泠泠的眼窟窿对向了雨中站定的红衣少女。 像是饿狼嗜血,血沥沥的嘴角像两鬓夸张的裂开,一条长如蜥蜴尾巴的舌头伸了出来,自左向右舔舐过去,留下一道黑色的粘液。 * 强和弱之间总有一方霸凌一方畏惧,当畏惧的那一方不再是弱者,强者的地位也随之倒塌。 江一木一字一句:“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被死死扼住的声音,似乎刚一发出就被雨水冲刷而尽。 但在江阳听来,字字雷霆万钧。 “她会原谅你,也希望你,放过自己。” * 雪鬼四肢撑地,猛然腾起扑向雨中的少女。 夏梓童静静的站在原地,黑瞳中似乎闪过一霎的怜惜。 生命本不该如此。 舌尖即将触及面门时,夏梓童一掌扣上她的血脸,雪鬼头颅龟裂,黑血呲呲乱窜。 她一甩手,银晃晃的一片被撂倒在地。 夏梓童踱至她身后,握住青铜刀柄,拔刀,翻转,对准后颅直插而下。 ☆、第三十二章 雨后的东市,月牙湖上晨雾弥漫,或是昨夜的风刮得猛了些,眼下静静悄悄,仿佛凝滞了一般。 夏梓童蜷坐在屋顶正脊的垒瓦上,脸埋进膝盖上的红布里。罗裙已经干了,但仍缠络着一种潮泥枯叶的味,秋雨的味。 听见身后有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 江一木在她身边坐下:“坐了多久?” 夏梓童没回答,而是问他道:“怎么样了?” 沉寂片刻,他叹了口气:“阿禾眼睛……可能彻底废了。” 江一木伛着背,小臂无力的垂在腿上,十指在膝盖处交叠。 这双修长而干净的手,几个时辰前还沾满了污腥的血肉,将奄奄一息的生命拉回鬼门关。 夏梓童知道,阿禾之所以眼盲不是因为外伤,而是被雪鬼吸走了精阳气,江一木又怎能治的好? “五色令人目盲,未必是坏事。”可她也只能如此安慰。 夏梓童这才注意到,江一木眼眶红红的,两眼因过度疲倦而微微凹陷,脸色和唇色都有些苍白。自从井子山一见到现在,不过两天二十四个时辰,其间奔波折腾不停,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江一木两手握拳,骨节被捏得发白,声线有些沙哑:“我毕竟不是神医,这辈子都不会是了……” 夏梓童心尖一颤,小手轻轻盖上他的手背。 他的手是冰凉的,她的也是,两柱冰贴靠在一起,竟感受到了温度的暗涌。 江一木将手转了过来,手心相对,回应似的握了握她。 他的手心有些黏湿,覆着的冷汗还未散去,但夏梓童的手仍像上了釉的瓷一般,光洁得不真实。 她垂下眼帘,轻声呢喃:“对不起。” 江一木不明的看向她。 她抽出自己的手。 小小的,白白的,凝脂一般的皮肉下,是看得见的血骨,看不见的穴脉。这双手,将刀刃插入死的尸魂,渡往死的世界,死连接着死,永无止境。 她没有起死回生的手,也留不住想留的人。 不如让这双无用的手,做完它该做的事,早日归土为泥了罢。 …… 前夜,江一木只身站立榻前,直面受伤的女子,他额头涔汗,眉头紧锁,一手压脉止血,一手处理血口。 烛光摇曳在半边脸廓,白色的丝袖挽起,手指娴熟的牵动着剪钳丝线,洗涤,烧灼,收敛,缝合……一滴汗终于滚落,顺着平直的眉线,滑过眼角的低洼,快要流入眼时,他猛地一眨。 一滴水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响过了窗外的惊雷。 夏梓童忘记了呼吸。 后来,雨停了,她缓缓下了楼梯,踱过空而沉寂的茶馆,绕进了幽静的小巷。 她挑开老树根,钻进裂墙的罅隙,云梯依旧架着,不断有水从头顶的檐角溢出,顺着潮湿的木板徐徐滑下,没入石板地上的青苔,青苔汲取雨露得以生长。 生命如此缄默的周而复始。 她在那柱梯前停驻了好久好久。 雨过天清,月亮却不见了,天明了。 …… “要走了吗……”江一木低声问道。 “嗯?”夏梓童转头。 江一木摇了摇头,扶着垒瓦,谨慎的站起身:“下楼吧。” “吃点东西。” 茶馆还没开门,一楼空寂无人,天刚蒙亮,窗外几声鸟鸣,更是显得楼内清净。 两人刚一坐下,两口白瓷碗就稳稳上了桌,一股浓香的茶味扑面而来,碗中白米糯糯包裹着清绿的茶汤。 江一木讶然问道:“怎么是你?” 阿禾笑道:“我的茶馆,怎么不能是我?” “身体没事了?” “这点小伤……” “眼睛呢?”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7 顿了一顿,阿禾咧嘴一笑:“早不疼了。” 知道江一木担心,阿禾认真的说道:“其实我也想过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于我而言也不碍事,反正今后不走镖了,蓝城内我蒙着眼睛随便走。” 阿禾两眼上罩了一层黑纱巾,纱巾绕至脑后打了一个结,结上插着一朵五瓣白花,白色的凤仙花。 “这位就是夏梓童吧,”阿禾看向窗边,将瓷碗准确无误的推到夏梓童跟前,“这是温茶泡饭,茶筅打的茶膏,今早刚进的山泉,趁热。” 夏梓童道了声谢,捧起碗抿了一口,茶香瞬间绕上唇舌,苦涩而后甘醇。 她点点头:“好香。” 阿禾嗯了声:“喜欢就好,也没别的吃了,今早茶馆不开,何老头不在。” 江一木问道:“他人呢?” 茶馆没有何老头的身影,果然像是少了什么。 阿禾叹了口气,江一木微微蹙眉,有种不好的预感。 “刘亮平刚才来过了。他外公昨夜过世,何老头和老徐都去了。” “那我们……”江一木搁下茶碗。 阿禾拍拍他肩膀,摇摇头:“亮平说我们晚些,还说老人走的很平静,走前一直悠悠哼着曲儿,正是目连僧的一段独白。” 刘亮平很小就没了父亲,最亲的就是外公,他应该是想单独和外公待一会儿。 江一木明白了:“去的时候叫上我。” “好。” 阿禾正准备离去,忽然又想起了窗边坐着的红衣小姑娘。 以阿禾的武功,凡是十步之内,人们一举一动他都能察觉,可这个姑娘,默默的坐在一边,倘若不发声,竟然跟不存在似的,他差点就忘了何老头托他询问夏梓童的事。 不过既然能够杀死雪鬼,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吧,只是……阿木是怎么和她扯上的关系? 阿禾转向夏梓童:“姑娘,有人想要见你。” 夏梓童不明白:“我?” 江一木约莫猜到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永顺镖局的老镖头?” 夏梓童很是诧异:“老镖头,见我?” 江一木嘴角扯了扯:“退隐江湖的人,旁人还约他不到。” 阿禾解释道:“当年局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谁要是杀了蓝城雪鬼就能迎娶镖头的女儿……嫁娶看样子是不成了,可当年的老镖头执意要请你吃个饭,你看今晚如何?” “今晚……”夏梓童哑然 。 江一木也看向她,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说,今晚,就走了吗? 见夏梓童面露难色,江一木胳膊肘拱了拱阿禾:“去跟镖头说,今晚有约了。” 阿禾先是一愣,然后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眼里笑意几乎渗出了黑色的纱巾。 “行,没事,来日方长,”阿禾望向江一木,“累成什么样了,赶紧休息去。” 江一木正揉着红肿的眼睛,有些惊奇的问他道:“我什么样……你看得见?” 阿禾一掌掴向他后脑,江一木忙前闪躲过。 “有什么我看不见?好笑。” 江一木看着阿禾离去的背影,有些瞠目结舌:“这人是不是眼睛坏傻掉了,怎么突然跟个小孩子似的。” 夏梓童半边眉一抬,指向阿禾脑后的白凤仙:“是那受了伤的女子偷偷插上的吧。” 江一木咋舌:“果然是一有爱情就不一样了。” 身旁少女听闻,咬了咬下唇,缓缓趴上了桌。 她下颌搁在手上,头微微一侧:“再深的情缘,不过一生一世,可这一生一世,究竟是太短了。” 阿禾上了三楼,大步穿过客厅,径直走向廊里最深的一间房。 林芙儿裹着棉被坐卧榻上,额头抵着窗,一言不发的望着外边发呆。 听闻脚步声,她看向门口,见是阿禾走了进来,下意识的伸出手捂住脸。 阿禾蹦上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挡什么挡,我又看不见。” 林芙儿哼了一声,心底却暖暖的。 “还疼吗?” “嗯。” 两人面对着面,阿禾伸出食指,试探着向她脸庞贴近。 渐渐,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体温。 突然窗外一阵扑腾,阿禾惊得手指停在半空,不知发生了什么。 “是喜鹊。”林芙儿笑着说道。 还没等阿禾回应,她倾身吻上了他的指尖。 阿禾一颤。 酥软的皮肤,有些干燥,却异常温柔。 鼻梁断裂,下颌骨裂……也只有这里,是不疼的,是安全的。 林芙儿轻轻呼出一口气,温湿的水汽拂过他的指背。 触及一寸,颤栗一身。 阿禾:“我是不是说过,你踏出茶馆一步试试看。” 林芙儿:“你说过。” 阿禾:“还走不走了。” 林芙儿哽噎:“不走了。” 不走了,再不走了。 她轻轻的靠近,双臂环上他的脖子,阿禾滚烫的脸庞埋进她的肩颈。 原来这就是安定,这就是家。 像是环拥一座大山,于此生根发芽。 夏梓童低头望去,江一木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硬是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 金阳挪一寸,曙光恰好漏进窗,一排灵芝似的如意棂花,悄然映上他熟睡的脸。 江一木侧着头,一边脸软软的压上小臂,碎发散逸在另一边脸上,将下颌线条勾勒得棱角分明。 此时此刻的他,安静的像是襁褓中的婴儿。 一绺碎发耷上了眼帘,夏梓童很慢很慢的替他捋开,这时,他浓密的睫毛忽然颤了颤。 难道是做梦了? 她小心翼翼的收回手,慢慢靠上椅背。 酣甜,安谧,好好睡一觉,别再做梦了。 她轻手轻脚的下了桌。 往茶馆门口走的这十几步里,她在思索,若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是一条线,那么此时此刻她的身后,是否也有那么一条线,从江一木那一直连至她的后心。 那长桑呢?她与长桑的线在哪里?阴阳相隔又该如何去连? 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前,举目是东市的天明,湖上雾已散去,低头是一双朱砂色小布鞋,布上的刺绣在门槛映下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真的要走吗。 真的。 不回了吗。 不回了。 那孟婆汤呢,滚滚奈河呢。 喝吧,不跳了。 忘了就忘了吧。 红鞋跃过门栏,红裙迈向东曦。 * 依旧是井子山,依旧是黑夜,也依旧荒芜。 黢黑大地丝毫没有生命的迹象,即使是一芥野草的萌芽。 是什么,轻轻踏上了这片土地。 一双小巧的刺绣布鞋,朱砂色被黑暗吞并。 布鞋的主人,小小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8 轮廓依稀,孑身一人在不毛的山洼地里行走。 风吹起她的罗裙,轻薄的丝摆一扬起,便如烟尘一般在黑夜之中消散。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他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感受到了。 大地之下,暗流翻涌。 是什么在震动。 是什么滚滚而来。 是什么刹那间腾出,云涌风飞,璀璨夺目。 明澈的,恒久的,恢弘的。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 纷飞的蓝荧之中,少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青铜刀刃直插大地,霎时魂飞宛如惊泷涛天。 她双手交叠于刀柄,额头抵上手背,孤独又无声的啜泣。 那含情脉脉的水啊,滑过刀身,没入泥土,流向地界,滴入黄泉。 孟婆采了尘世泪,转身倾入忘魂汤。 他接过汤,最后忆了忆她的脸,仰头饮下,步入轮回。 ☆、第三十三章 尾声 江一木醒来时,月光洒在桌上,如意窗棂印上皎洁的白盘,乍看像是祥云轻飞曼舞。 不远处,东市笙歌鼎沸,他迷蒙的向外看去,天上一轮明月,一圈柔光朦胧的向外晕开。 又是一年七月半。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兮字还在齿中,一堵墙往他面前一横,高大的身影一下子遮去了桌上的如意瓷盘。 刘亮平猛一捶桌:“还在这儿睡呢!” 江一木不满的咕哝:“我已经连着守了三个通宵……” “生了!” “生了?”江一木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芙儿姐姐生啦!”一旁的刘亮雨见二人磨叽得心急,忍不住大喊道。 声音大的像是往茶馆里炸了一个惊天响雷。 刘亮平赶紧捂住刘亮雨的嘴,江一木已经飞箭似的冲向了楼梯。 刘亮平和四周的茶客道了歉,愤愤的转向刘亮雨:“人瘦巴瘦巴的,嗓门怎么跟个掼炮似的,再吵下次给你改名刘大炮。” “好土啊。” “多硬气!男子汉就该有男子汉的样子!” “哥……” “干嘛?” “你真的好土啊……” 刘亮平往他脑门叩了一个爆栗:“走走走,上楼去。” 阿禾怀里的是个女娃娃,哇哇哭得床板子都快被震塌了。 阿禾眼上扎了个喜庆的大红绸缎,激动地抱着女儿转了一圈又一圈,吓得一旁的稳婆脸色煞白。 他看向林芙儿哈哈大笑:“你说,这么能哭,是不是遗传的你!” 林芙儿满额大汗,嘴唇打着颤,但也是抑制不住脸上的红光,撑起身道:“是啊是啊,有意见?” 稳婆急忙将林芙儿摁回榻上:“鬼门关刚走完一遭,能不能消停点。” 阿禾一边拍着女儿,一边转向角落的白衣少年,得意的一笑:“阿木啊,你看我都,你什么时候也……嗯?” 江一木正帮稳婆打着热水巾,听见阿禾的话,冷眼直接就扫了过去。 “你小子越来越厉害了,眼神磨得跟刀光一样,隔着层布我都觉着冷。” 楼梯口又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准是亮平亮雨那对活宝。 阿禾举起怀中的小公主对他们说道,“你看,多漂亮啊,白里透红的。” 刘亮雨:“你骗人,你又看不见。” 结果后脑勺又挨了一掌。 林芙儿见状急忙说道:“小孩不能打后脑勺,会越打越笨的!” 刘亮雨抱着胳膊对刘亮平一哼:“听见没,芙儿姐姐都说了不能打。” 刘亮平于是直接上手揪耳朵:“你丫笨点就好了……” “呀呀呀疼……芙儿姐……!” 林芙儿江湖救急:“耳朵也不能揪!” 稳婆双手将林芙儿摁回床上,一肚子窝火终于忍不下了:“出去出去!全都出去!乱七八糟的!生个娃也没个安生……” 刘亮平刘亮雨灰溜溜被赶了出去,就连江一木也被无辜的撵了出来,三人悻悻下了楼,一道出了茶馆。 外头,目连嗐头嘟嘟直吹,接着一阵敲锣打鼓。 刘亮平感慨:“又是一年中元。” 刘亮雨冷不丁来了一句:“中元节出生的孩子可以看见鬼。” 刘亮平眉头一竖,刚要出手,被眼疾手快的江一木挡下了。 江一木饶有兴致的问刘亮雨:“这话听谁说的。” 刘亮雨:“老徐!他还说中元节出生的孩子是天胎,与地藏王菩萨有缘分,不过命比较硬,必须要配个命一样硬的,两人就能平平安安,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话还没说完,一边刘亮平已经撸起了袖子:“老徐人呢?” 刘亮雨:“去喝酒了。” 江一木:“成语背的挺多,知道意思么?” 刘亮平哼了一句:“小屁孩,知道什么啊知道。” 刘亮雨顶回去:“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刘亮平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行了,我有事情要忙,在这儿跟你阿木哥待一会,我马上回来找你们。” 江一木点点头:“你去忙吧。” 刘亮平走后,刘亮雨凑到江一木耳边,贼兮兮的问道:“阿木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啊?”江一木听得一头雾水。 “刚刚在茶馆里,我听见你背诗经。” 江一木挑着眉瞅了瞅眼前的男孩,难怪刘亮平说这小子聪明到他受不了。 江一木唇角一勾:“诗经哪一章?” 刘亮雨嘻嘻一笑:“国风。” “哪国?” “陈国。” “章名?” “月出。” “背一段?” “好叻!” 刘亮雨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色,挺胸抬头。 这孩子十一岁,正是长身子的年纪,虽然个头已经快赶上大人了,但身细肩窄,看着就是比同龄人小一圈,加上他五官细巧,粉扑扑的,竟有一种平常男子所不具有的美雅之感。 比他大哥刘亮平的书生气,可是多得多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两人伫立月牙湖畔,男孩黑清的眸中,火烛之光曜煜。 江一木朝那光源望去,水光粼粼的湖面上,朵朵纸菡萏打着旋的漂着,画舫上男女浅斟低唱,笙歌萦绕其间。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声光交错,影影绰绰,恍然如梦。 空中楼,镜中花,水中月,就连隔岸人潮中那抹赤红,也若昙花一现,南柯一梦。 江一木不由得凝了息。 光影婆娑,于瞬息间流离。 曾经有个红衣小姑娘,在月下的荒野地里对他说,相识是缘分,相忘是命运。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渡尸人 作者:狎鱼 分卷阅读59 心惨兮!” 刘亮雨诵至此处,观望东市辉煌灯火,竟然潸然泪下。 那姑娘还说,再深的情缘,不过一生一世,可这一生一世,究竟是太短了。 江一木突然握住刘亮雨的肩膀:“我,我有点事,一会儿刘亮平回来……” 刘亮雨意境破碎,一下子被他拉回了现实,抖筛似的直点头:“阿木哥你放心,我哪也不去,再说了,东市我可熟……” 话还没说完,身旁的白影已经没入人潮。 那日,他本要问她,你又怎知绵亘因缘止于一世?可惜话还没问出口,那姑娘竟撇下他只身离去。 缘是什么?缘是一颗种子,一旦种下,永生不复,岂能说断就断? 那晚,他突然明白,千秋万代,转世轮回,不过是有缘人周而复始的相识相忘。 相逢陌路,相忘江湖,或是一成不变,或是面目全非,都是缘分,都是命运。 倘若人间真有千载一瞬—— “夏梓童!” 红衣少女徐徐转身。 她望向眼前喘着气的白衣少年,眉宇间几分诧然:“你是……谁?” 他微微一怔,深呼一口气:“我是江一木。” 她眨了眨眼,双瞳黝黑明亮,泛着水光。 “你方才是唤我?你唤的什么?” “你的名字。” 她摇摇头。 “我没有名字。” 江一木低吟。 “我给你取一个吧。” 取名?有意思。 “好啊,什么名?”她侧头问道。 “梓童。”他脱口而出。 “梓童,”她暗暗重复了一遍,樱红的双唇弯成月牙,“好听。” 一阵清悠的铜铃响起,叮铃叮铃,由不远处的河畔,舞过星散的彩莲,迤逦飘至。 大肚老人一手握着酒葫芦,一手摇着清铃,在欢欣的锣鼓闹灯中酣歌醉舞。 江一木抿了抿唇。 “梓童……” “嗯?” 他笑着摇摇头,一把拉过她的手。 “梓童,我们放水灯去。” 分卷阅读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