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塔》 分卷阅读1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1 灰烬之塔 作者:猫锦 1. 塔罗牌 序 故事的开头写在一张大阿卡那牌的背面,时间是1933年2月14日,没有署名,只用红色的墨水写着一句话: “这个时代对爱充满憎恨,动机与行为之间,总有一道阴影。” 塔罗的四角都已被磨成毛灰,牌面的颜色仍旧鲜亮,画面正中蓝紫色的骷髅像古代的金字塔那样垒砌,直指天空。 这张大阿卡那牌的牌灵是“塔”。 1.塔罗牌 以利亚对这张牌的来历完全没有印象,这张牌就像一个预言,1929年他从巴黎高师毕业,梧桐树正把清凉的树荫盖满大街小巷。他被分配到德法边境的一座叫做斯特拉斯堡的小城教书,在一个略微寒冷的黄昏他走向码头,裹紧自己穿了十年的蓝灰色旅行者外套,从口袋里翻出皱巴巴的船票。夹在临时居民证、临时教员证、过期学生证、应该是没用过的牙线、被挤扁的香烟和几张破损的纸币之间的,就是这张塔罗牌。 他躺在肮脏的船舱里稍稍回想了一下。 也许是汽车站上那些伪装成吉普赛人的占卜师、或者是伪装成占卜师的吉普赛人(对他而言没有区别),也许就是那些人,为了他身上几张破损的纸币而塞进他的口袋里的。 然而为何那些纸币还在他身上?这个推论似乎就不成立了。 以利亚感到一阵阴寒,这张塔罗牌的意义多少是有些不吉利的……也许只是个恶作剧? 不过以利亚并没有扔掉这张牌。 他并没有穿过码头和邮局之间那条坑坑洼洼的石板街,走到斯特拉斯堡邮局门口的大垃圾桶扔掉这张牌,而是仍旧让这张牌和他的临时教员证混在一起,坐上开往学校的巴士。 然后这张牌的诅咒开始应验了。 1929年圣诞节前夕以利亚失掉工作,同时他的临时居民证也失去效用,他不得不趁民政警察还没找上门来之前,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匆匆搭上返回意大利的长途汽车。 他身上依旧是夏季的衬衫和休闲裤,从长途汽车关不严的窗户缝里飘进来的风雪,让他极度饥渴地怀念起地中海海滨的炽热阳光和罗马的万里晴空。 “欢迎来到永恒之城……”以利亚自言自语地咕噜着,用吃完面包的蜡脂皮纸堵上车窗缝,并且裹紧外套。 2. 优雅 罗马并不如他想象的温暖。 事实上,破烂的街道,倒塌的民房,滴水的兜布棚子,以及写在墙壁上的污言秽语和标着拆迁的红色油漆都让人觉得更冷,而且饥饿。 以利亚背着他学生时代用作书包的旅行袋穿过罗马中轴线上的贫民区,爬上上世纪九十年代遗留下来的那种铁丝网楼梯。 ——这种造型活像火柴盒,四面透风,屋里死闷又光线黑暗的筒子楼,在那个年代是整个欧洲贫民区的标志。 以利亚一路踢开走廊上堆积的腐烂家具,直走到一扇漆成蓝红两色的木门面前。 他站在门口掏钥匙,顺便从走廊往外望去,对面那座废弃多年的圣母堂修葺一新,从最高的阁楼上挂下红布长幅,白底上印着很多年前《意大利人民报》上的话: “要不愧做一个罗马人,鼓起你们的精神和勇气……” 以利亚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嘴唇。从他喉咙里冒出的那几个音节,是红幅上那句话的前一句:“全意大利的法西斯战士们……” 以利亚用钥匙打开房门。 他离开四年,这个城市并没有改变多少。 他的房间也是。 甚至以利亚都没有在窗台上摸到多少积灰。房间里唯有的家具是一组海绵沙发,铺着不能完全盖住的白布。以利亚推开那扇灰蒙蒙的狭窄窗户,科斯坦齐大剧院映入眼帘。1926年之后这个名称中间还得加上“国家”这个词,全称是科斯坦齐统一国家歌剧院。 歌剧院金灿灿的外墙和高耸入云的穹顶是这一带最为引人注目的建筑,仅剧院外墙每年的翻新费用就足够把以利亚所在的整个贫民区推到重建。 以利亚站在窗边出神,等到日暮西山他才恍然大悟地想到要买根蜡烛。他的口袋是空的,于是他开始在那个破烂到几乎可以扔掉的旅行包里翻找。 然而那里面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有一张面额稍大的钞票和卫生纸揉在一起。 ——事实上他身上所有的钞票仅仅足够他打一个电话。 没有经历多长时间的心理斗争,他带上钥匙下楼,穿过乱糟糟的小巷走到最近的一家商店打了个电话。 电话打给一个叫普布琉斯·德罗西的人,是以利亚母亲的情人,后来出卖以利亚的母亲,进而连累以利亚的父亲,最终使他成为孤儿。然而又是这个可耻的男人(已经爬上民政局长的位置),安排以利亚离开罗马去念巴黎高师,然后欠了很多人情,付出很多金钱把他安排到斯特拉斯堡教书,企图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给以利亚一个安稳的生活。 以利亚不以为意地接受了他的好心,包括他的钱。 打完电话,以利亚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包烟,从商店往回走的半路上忽然想起忘买火柴,他的心情无端糟糕起来,骂骂咧咧地折回身,这时一辆黑色风琴头轿车忽然从巷口拐出来,擦过他身边的时候溅起坑里的泥水。 以利亚立即破口大骂。他的反应完全符合他所在的贫民区的民风,那种彪悍和粗野的性格标签下面,唯一古怪地是他居然用的是法语。 是啊,为什么会是法语呢?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以利亚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那辆出众的黑色轿车在以利亚的骂声中开出去很远,然后停在另一个巷口,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是那种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又脏又乱的街区的家伙。 以利亚远远地打量他。事实上那个人的穿着并不是非常正式,严格来说只能是体面、干净。黑色的风衣和挺拔修长的身材搭配得恰到好处。 看了半天,以利亚终于知道那种让人难受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那人风衣里面的礼服领口竟然露出一片雪白的领巾! 领巾! 这种人可以进人类历史博物馆了…… 就在以利亚龇牙咧嘴地打量他的侧影同时,那个人正仰头看那座圣母堂上挂着红幅标语,然后他转过头…… 不出所料,那张脸也应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那头美丽的白金色卷发在晚风中温柔地拂动,他朝以利亚走过来,走到以利亚面前,优雅的站姿。 “您好先生,请问……” 居然用的是“您”。 以利亚冷笑着粗鲁地打断他的话:“您好先生,请问您有火柴吗?” 对方愣了一下。可以想象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2 ,以利亚的那声“您好”听上去有多阴阳怪气。 于是优雅的男人优雅地拿出一盒火柴,再优雅地递给以利亚。 以利亚接过火柴,点了刚刚买的烟,并且毫不客气地把剩下的火柴放进自己衣兜。优雅的男人优雅地笑了笑。 吐出一口烟,以利亚哼声:“您刚才问什么来着?” 优雅地男人继续优雅的站姿,“请问……”他只是来问路而已。 以利亚继续在原地抽那根劣质香烟,优雅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优雅的香水气味让他的心情更加恶劣,简直可以用混乱来形容…… 那个优雅的男人,连走路的背影都优雅得让人反胃。 3. 海报 以利亚仍旧没有买到蜡烛。 并且他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 母亲的情人在电话里极力邀请以利亚住进他家,并且积极而努力地表示说要为他在罗马找到一份好工作。 以利亚懒洋洋地挂了电话。 现在他肚子里空空如也,躺在海绵沙发上的白布上万分后悔没接受那份邀请,最起码,他今天晚上用不着挨饿。 在饥肠辘辘和烦躁心情的双重干扰下,以利亚陷入失眠。傍晚那个优雅男人优雅的香水气味在他鼻腔里复苏,然后他开始思考自己回到罗马的原因。 以利亚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塔罗牌。 这张晦气的“塔”成功总结了他前半生所有的不幸。 以利亚回想起在斯特拉斯堡湖滨公园,那个穿着绿色格子裙的法语老师,坐在公园的铁凳子上时会垫一张报纸,然后并拢双腿斜向一边,双手交叠地坐着。女教师用非常严谨的语法,温柔的语气和优美动人的措辞向以利亚委婉地表达了她对他的好感。 以利亚坐在铁凳子的那一头,感觉屁股有些硌得难受。 他皱着眉,出于一种天生对女性的责任感,他对那个头发烫成百老汇女星流行样式的法国女人说: “小姐,其实我是个同性恋。” 接着他失业了。 这个世界毫无公平可言。 以利亚的父母死于1922年墨索里尼上台的政治斗争,他父母的遗产被判给一个以利亚完全不认识的人,接着以利亚被正在就读的戏剧学院开除,然后居然连他姐姐也死于海难……这些都还不够,他在19岁那年恍然大悟,自己原来是个该死的同性恋。 以利亚想不明白自己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原因,也许只是出于一种惯性,和根深蒂固的麻木……在临睡之前,他朦朦胧胧地回忆起在戏剧学院的那些时光,修辞课的导师靠在粉红的合欢树下,为他们抑扬顿挫地朗诵拉封丹的寓言: “不幸者对死神大声说:‘你可以让我残疾,缺胳膊少腿,得风湿病,但只要让我活下去,这就够了,我心满意足。’……” 第二天早晨天亮时,以利亚已经把昨天的种种烦恼忘得一干二净。 空着肚子睡上一晚甚至让第二天的精神更加饱满,以利亚对着灰蒙蒙的窗玻璃用手扒拉自己微红的栗色头发,从玻璃的倒影看,他有着和地中海地区人惯常的红皮肤很不一样的外貌,严格来说,他是英俊而白皙的,如果不是这么倒霉的话,他兴许也能打扮得像昨天那个优雅的男人一样漂亮出众。 想到优雅的男人,以利亚的好心情顿时大打折扣。 他想起昨天走进罗马的一路上,台伯河岸边的路灯架,百货公司的橱窗,甚至罗马法学院的外墙,他都看见了那张《托斯卡》的海报,那张血红色的海报鲜艳夺目,在整个石头灰色的古城里简直刺得人眼睛发痛。 海报上的男人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遮住左边的脸,遮住的手掌下有红色的液体沿脸颊淌出——以利亚认为那红色的液体比起血更像是颜料——因为卡伐拉多西是个画家。 海报上的卡伐拉多西有张惨不忍睹的脸,对,和昨天他亲眼所见那样惨不忍睹。微微眯起的灰蓝色眼睛,据说那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天神才有的颜色,白金色的睫毛在略微消瘦的脸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美丽的、令人厌恶的眉毛…… 以利亚想不透,女高音主演的《托斯卡》,竟然用男主角的脸盖满全城的海报。 带着这种忿忿不平的怨气,他趿着拖鞋出了门。十二月份的罗马,以利亚穿着夏季的衬衫单裤脚下吧嗒吧嗒地走过街头,穿过意大利最美最繁华的那几条大街,时不时地在商店橱窗、古建筑外墙前流连片刻,对着巨大的歌剧院海报目眩神迷。 4. 门票 以利亚母亲的情人在罗马市区有一幢三层的别墅。 不得不说,普布琉斯·德罗西先生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的本性让他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活得很好,无足轻重的小党派,政协中的一席之地,市中心的漂亮大宅,每年一笔可观的收入,所以他才能对以利亚施展额外的仁慈。 以利亚靠在别墅二层的书房窗边。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威尼斯广场。耸立于加庇托林丘之麓的威尼斯宫,那座庞大的黄色石料建筑在太阳底下散发着厚重的威严,从前它属于罗马教皇,现在则是墨索里尼的皇宫。 以利亚记得当年自己在威尼斯广场上演过一部独幕剧,那是一部他自己动手改编的,塔尔焦尼的《乡村骑士》。他让图里杜在决斗前夕逃跑,妻子桑图扎和情人罗拉气得大哭,谢幕的时候图里杜那句滑稽的台词让广场上围观的人们捧腹大笑…… 那时候以利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宇宙的哲理都在他笔下,奋斗和成功必然相关,人生是一条布满荆棘却玫瑰盛开的天堂之路…… 而现实负责让诗人变得清醒。 以利亚转过头,普布琉斯坐在他身后的真皮沙发里,用殷切的目光讨好地看着他。以利亚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我父母没死的那阵子,我正在戏剧学院念书。” 普布琉斯脸色变了变:“以利亚,现在这局势……” 以利亚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普布琉斯立即坐正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定找人帮忙,你可以试着经营一家不错的剧院……” 以利亚冷冷地说:“我就想写剧本。” 普布琉斯开始沉默。 以利亚知道他想劝自己放弃笔头工作的想法,胆小怕死的男人巴不得以利亚永远别动笔,远离一切可能会惹祸上身的事,像他一样缩头缩尾地生存。 以利亚冷笑着抖抖腿。 他将手指间的高级香烟掐灭,装进口袋,顺便带走茶几上的牙线,“早餐很丰盛,谢谢。”他朝门口走去,普布琉斯立即站起来:“以利亚!” 以利亚拉开门。 男人在他身后大声挽留:“我会帮你想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3 办法!” 以利亚施施然地靠在门框上,回头瞅见普布琉斯害怕、担忧、又无可奈何的表情,额头的皱纹聚成一团,以利亚心里掠过一阵报复的快感。 “好呀。”以利亚用牙线剔了剔牙,“还有那个《托斯卡》的公演,帮我搞一张门票,要科斯坦齐剧院的。” 5. 男主角 《托斯卡》公演的那天是2月15日,连天气都好得可拍,天空犹如一块剔透的蓝水晶,夜幕降临后,淡淡的枞树香气飘满街头,晚风温暖、馨香而暧昧,犹如贵妇头上插着的、意义不明的粉色茶花。 一辆接一辆黑色或灰色的高级轿车停在科斯坦齐剧院的长台阶下,从车上走下西装革履的市政官员、各部部长、党派领袖、企业家和银行家,无论他们千奇百怪的假发或者秃顶、圆肚腩或者双下巴,他们的右侧永远挎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晚礼裙一直要拖好几级台阶那么长。 男士没有黑色礼服不能进入剧院。以利亚穿着一条破旧的休闲裤,军用短靴,上身套一件做工精致的黑色长西装,在剧院保安和侍者极其怀疑的目光下走进贵宾包厢。 离开场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利亚一个人在包厢里无聊地打转,他时不时地摸摸橱柜里晶莹剔透的水晶杯,敲敲桌上墨索里尼的小铜像,要不就剥几颗葡萄,把葡萄籽吐在地上,然后再恶意地用昂贵的天鹅绒帘子擦手。最后他实在是无聊到难以忍耐,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激动占据他的心脏,他用力地拉开包厢的门。 走廊上都是三三两两闲聊的贵妇人,她们头上美丽的花饰和手上的羽毛扇子一起扑簌簌地抖动,光裸的肩膀和丝绒长手套连在一起,在壁灯下闪闪发光。女人真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可爱东西,当以利亚把手插在裤袋里经过她们的身旁时,吸引了全部美人儿好奇的目光。 金碧辉煌的走廊尽头是观众席的阶梯,整个歌剧大厅映入眼帘,满是大师手笔的彩绘天顶,两排恢弘的金色罗马柱,从天而降的深红天鹅绒幕布,还有一个房间差不多大小的中央水晶吊灯,以及数以千计的镜子和反射屏……歌剧院有全世界最华丽的舞台和最好的音效,台前的管弦乐队席后面摆满无数的血红玫瑰。 以利亚直走到台前,站在这个角度,到时候幕布拉开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看到演员走上台前的身影。 开场的雷鸣掌声。 一段激昂的管弦合奏,穆斯女神从天而降,歌颂伟大的帝国和党魁。 幕布徐徐拉开。 以利亚准确地在幕布后面找到了优雅的男主角。男主角正在和身后的女士聊天,而场下的观众在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朱里亚诺!” “朱里亚诺!!” “朱里亚诺!!!” 托斯卡和卡伐拉多西相对走上舞台。 观众席上寂静无声。 可怜的托斯卡,还没唱一句台词呢,光芒就被忧郁的卡伐拉多西完全遮盖了。在场的观众睁大眼睛都是为看朱里亚诺的卡伐拉多西,他们买下《托斯卡》每一场公演的门票,只为在每一次开场前和结束后欢呼朱里亚诺的名字。 观众陶醉在卡伐拉多西的忧郁和美貌之下,以利亚则陶醉在观众的爱慕与热情当中,好像这种爱慕是献给他的一样,直到歌剧院的保安走到台边,差点将他踢出剧场。 以利亚带着不正常的兴奋踱回到自己的包厢。 不过一会,贵宾区的使者挨个敲响包厢的门。穿蓝衣的英俊侍者将一只白手套背在身后,鞠躬道:“先生,请问落幕之后您有什么礼物需要送给演员吗?” 以利亚一听有些高兴,他搓搓手,眼珠子先瞟一下自己,然后再在包厢里转一圈,最后盯上三角桌上那瓶粉色的西洋小玫瑰。以利亚将瓶中的花悉数拔出,然后抽出水果盘下的印花餐巾,在侍者目瞪口呆的表情下,用餐布把粉玫瑰利索地包成一束,递给他。 侍者半天才回过神来:“……是要送给莉迪亚小姐吗?” “不不,”以利亚笑得很得意,“帮我送给朱里亚诺先生。” 英俊的侍者再度陷入呆滞,只见他面部表情极不自然地、继续问道:“请问您需要附上一张名片吗?” 以利亚立即在裤袋里掏来掏去。 摸出过期学生证和一张塔罗牌,在两者之间犹豫片刻,以利亚把塔罗牌插在花束上:“去吧。” 英俊的侍者止不住脸上肌肉的不规则抽搐,默默退出包厢。 6. 重逢 剧场里满是欢呼雷动的喝彩,观众在大厅里群情激动地呼唤再次谢幕,以利亚靠在走廊上抽烟。 有疲倦的美丽女人拢拢稍微松散的头发,袅袅婷婷地走出包厢。 以利亚眼神无目的地乱飘,落在女人起伏有致的曲线上。 贵妇人用勾引的眼神看向他,以利亚夹着烟,回以轻佻的笑。 直到还穿着戏服的美丽男主角从走廊那一头朝以利亚走过来,以利亚精神一振,用两根指头很帅地捏灭了香烟,揣进口袋,稍稍站直身体。 “嗨!”以利亚朝他招招手。 美男子再度优雅地站在以利亚面前,“您好。” 以利亚翻了个白眼:“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美男子彬彬有礼:“谢谢您的好意。” 以利亚假笑:“演得不错啊。” 美男子:“过奖。” 以利亚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美男子脸部游走,酝酿片刻,皮笑肉不笑:“啧啧,满场都是来看你的人,托斯卡的唱词压根没人注意,舞台上只有一个卡伐拉多西。海报那么华丽,干嘛不改名叫《卡伐拉多西》算了?” 美男子非常自然地笑笑:“谢谢您的批评。我想我是永远也做不到默默无闻的。” 以利亚感到有些胸闷。 这时一个贵妇挽着中年秃顶袅娜地移过来,浓烈的香水呛得以利亚打了个喷嚏,贵妇人向美男子热情地打招呼:“亲爱的朱里亚诺,卡伐拉多西真是美丽极了。我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朱里亚诺和贵妇人开始风度翩翩地聊天。 中年秃顶和以利亚被晾在一边。 以利亚脸色越发难看,朱里亚诺说到一半,忽然转过头冲以利亚一笑:“待会您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餐吗?”柔和的灰蓝色眼睛盈盈地溢满微光。 以利亚呆呆地还没说话,贵妇人惊讶道:“哎呀,这位是您的朋友吗?” 朱里亚诺点点头,唇边的浅笑极其虚伪:“是我在戏剧学院的同学。” 贵妇人发出一声眩晕的尖叫,激动地对以利亚说:“我真是太幸运了!您居然也是罗马戏剧学院毕业的!您还是朱里亚诺的朋友,真是不同凡响,英俊又有个性……”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4 朱里亚诺早溜没影了。 散场过后很长一段时间,站在剧院的门口依旧可以嗅到剧场内弥留下来的昂贵香水气味。 夫人小姐佩戴过的鲜花萎落在光亮的大理石上,颜色凄美得令人心疼。 以利亚靠在剧院出口的罗马柱下抽完最后一根烟。 散场的人都走光了,台阶上清扫的工人开始工作,深夜的街头甚至变得冷清。 以利亚早等得不耐烦起来。 手里的烟蒂被他碾成灰,抬起脚刚要踹向柱子,一个长风衣的身影出现在歌剧院高耸的大门下。 以利亚屏住呼吸。 朱里亚诺戴着黑色的长毛绒围巾,很高雅地搭在肩上。 “久等了。” 多柔软的嗓音。 朱里亚诺有非常好看的嘴唇,那完全不是一个歌剧演员应该有的、凛冽而夸张的唇线,他的嘴唇颜色很浅,像他的发色,说话的时候只开阖一丁点,显得很矜持。 以利亚盯着他的嘴唇看。 朱里亚诺装作没发现他的视线,他解下自己的围巾,“你冷吗?”一面将围巾系在以利亚的脖子上。 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利亚心里一荡,就去牵他的手。 朱里亚诺稍稍避开:“这可是剧院门口。” 以利亚一清醒,尴尬地退后。 朱里亚诺走下阶梯,回头对他微微翘起唇角:“今晚住到我家来吧,穷光蛋。” 朱里亚诺的笑容亲和力很强。容颜又美。作为一个演员,展现自身的光环是一种坏习惯,他却始终不肯收敛魅力。 以利亚很久以前就说,朱里亚诺的表演是破坏性的,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剧本是专为某个演员而写,他永远成不了最杰出的男主角。 朱里亚诺并不在乎。 那个时候朱里亚诺是整个学院的凯撒,学生都管叫他“歌剧皇帝”,学院的导师则戏称他是“万神殿上的朱庇特”。 朱里亚诺善良、忠诚、温柔而且自信,他完美的人性光辉妨碍了他为剧本做出让步,他总是在角色身上附加自己的烙印,却没有人责备他。 除了以利亚。 虽然以利亚自己也被他那种光辉搞得神魂颠倒。 以利亚跟着朱里亚诺爬上公寓楼梯。 暗黄的电灯。 长而狭窄的走廊。 朴素的铁锁门后面整洁的客厅让以利亚感到羞愧。朱里亚诺和以利亚一样出身上流社会,18岁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金钱,生活在象牙塔,富有而高贵。 直到1922年的风暴席卷一切。 然而被践踏的好像只有以利亚一个人,他变得自甘堕落,朱里亚诺却一如往昔。 朱里亚诺脱下风衣,以利亚凝视他的背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出隐藏起来的痛苦。 察觉到他的目光,朱里亚诺回头:“为什么这样看我?” 以利亚敷衍地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上次你居然敢装不认识我?” “因为你那天心情恶劣,只想骂人,我不想跟你吵架。” “胡说,是因为你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朱里亚诺没有回答。 他走进厨房,端出一杯牛奶放在以利亚的面前,然后坐在以利亚对面: “我很想你。” 以利亚差点被牛奶呛死。 朱里亚诺的声音很轻:“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你……” 以利亚耸肩:“我也是没办法,去巴黎念书总好过在罗马等死。” 朱里亚诺淡淡一笑:“以利亚,既然你回来了,能不能重新和我在一起?” 以利亚如坐针毡。握着牛奶杯,他十指烦躁地蜷起:“朱里亚诺,我在巴黎有女……” 朱里亚诺脸色一变,立即阻止他的话:“别说了。” 从洋黄色落地灯的光晕中看他,朱里亚诺整个人几乎变成了透明的蝶蛹。白金色的长睫毛深深垂落,渗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哀伤。他的脸颊十分柔和,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娴雅,一种让人心弦颤抖的忧郁像泉水,无法抑制地从他的身上满溢出来。 以利亚瞬间被他淹死了。 窒息的感觉抓住他的心脏,他几乎是跳起来扑向朱里亚诺,抓住他的双手,朱里亚诺吃惊地抬起眼睛。以利亚用力吻在他的眼睑上,舔他的嘴唇,把舌头伸进他的口腔。他整个人压到朱里亚诺的身上,用手掀开他的衣服…… 以利亚的下巴狠狠地挨着一记重拳。 摔出去撞在椅子边缘,大腿和脚踝巨痛,下颚骨发出咔嚓咔嚓的悲鸣,以利亚愤怒地用手捂住嘴,稍一动牙齿,手掌里留下一滩血迹。以利亚的眼睛里顿时冒出红色,一种凶残的气氛笼罩他四周,而朱里亚诺却一动不动地端坐,像古罗马的雕塑那样,优美又顽强。 “无论是谁。”朱里亚诺冷静地说:“请你和她分手。” 7. 声音 以利亚没有说话。 朱里亚诺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以利亚面前,用温暖的手指包裹住他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以利亚关掉落地灯。 窸窸窣窣的衣服声响在黑暗的客厅里传播,皮肤摩擦的声音,舌吻的声音,湿润的喘息声,呻吟……格外清晰。以利亚喜欢隐藏在黑暗里倾听声音,因为那让他感到安全,他总是失眠,噩梦不断,而这天夜里他浑身疲倦、睡得很好。 甚至在梦中重温起过去的旧时光。 “白色的校园,曲折的林荫路,戏剧广场上的海神喷泉,富有韵律、充满古典美的学生宿舍、教学楼、大剧场和美术馆——16岁那年以利亚想尽一切办法在这些地方堵住朱里亚诺,然后厚颜无耻地邀请他共进晚餐。他竭尽所能地四处搜集电影票、歌剧海报、音乐会入场券和公园门票,他还动员他的全部死党一起围剿图书馆,将朱里亚诺预约的书通通借光,然后再装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拿出其中一本,引起他的注意……” 16岁之前之后,他都没有像那样绞尽脑汁地去做过任何一件事,他对朱里亚诺的纠缠锲而不舍、废寝忘食,他却不自信朱里亚诺对他的喜欢能有多少。 他任性,自私,天生懦弱,身上没有一点能配得上朱里亚诺高尚的品格。他总是自卑逃跑,朱里亚诺总是宽容。一次一次。 然而他爱的人并不是神,总有一天宽容的底线会不堪重负,朱里亚诺从此把他抛弃。 想到这里,以利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发着抖醒过来。 朱里亚诺还在熟睡。 天已经亮了,照进卧室的光带着温暖的红色,公寓楼下的街道开始有人声活动,电车经过发出丁丁的声音。 朱里亚诺趴在以利亚的身边,睡成柔软的一团,以利亚忍不住食指大动,扑上去把他给吻醒了。 朱里亚诺含着他的舌头迷迷糊糊地问: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5 “你醒了?” “嗯……” “饿不饿?” “唔……有点……” 朱里亚诺非常干脆地推开以利亚,爬起床穿好衣服,以利亚扫兴地摊开四肢。他听见厨房的水声,夹片面包机吭哧吭哧的蒸汽声,餐盘碰撞的叮当声,手摇榨汁机每转一圈刀片松动声……混合在一起,以利亚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穿好短裤靠在厨房门口,不刷牙不洗脸,挡在路中央碍手碍脚。 朱里亚诺终于忍不住动嘴:“你让开!” 以利亚得逞大笑,忽然觉得非常开心。 早餐只有简单的煎蛋土司、牛奶和果汁,朱里亚诺坐在以利亚的对面,慢慢地喝着一杯颜色很可疑的液体。 以利亚疑惑地打量餐桌:“能解释一下么,为什么我们的早餐差异这么大?” 朱里亚诺说:“因为我不能吃早餐。” 以利亚伸长脖子往他的杯子里看:“你喝的是什么?” “阿斯匹林、可待因、润喉药茶和清咖啡。” 以利亚皱起眉。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牛奶倒进朱里亚诺的杯子里。 朱里亚诺笑笑:“牛奶会影响润喉药的作用。” 以利亚脸色一暗。 倒了一半的牛奶瓶又放回原位,以利亚沉默片刻,问:“你说话声音一直很轻,因为你一直会痛是吗?” “也不是很痛。” 以利亚心情又开始变坏,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你这样长期发声痛,为什么还要留在舞台上?” “我不在舞台上还能在哪里呢?” 以利亚一听不屑地冷哼:“得了吧,你根本就不是演员的材料。” 朱里亚诺完全不生气,继续喝那杯以利亚极其厌恶的混合物,末了,淡淡扔出一句:“那只是你一个人说的。” 以利亚怒气顿起。 朱里亚诺放下杯子,眼睛转向靠墙的那面椭圆形的穿衣镜,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你不是想写剧本吗……” 要发怒的表情顿时僵硬下来。远处的广场上鸽子开始起飞,鸽哨的声音由远及近,又一班电车缓慢地经过楼下的街道,叮咚叮咚打破一室寂静。朱里亚诺还说了一句话,以利亚看见他的嘴唇轻微地动作,但他的声音却被淹没了。 8. 卡力古拉 1930年的意大利,最出名的事情是埃达·墨索里尼嫁给了齐亚诺伯爵,最叫座的电影是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血腥的序幕就藏在纸醉金迷的歌剧院穹顶下,1930年正是一个空前暴虐的时代的开端。元老院对独裁领袖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德国法西斯正在风起云涌中。 以利亚就在这个时机下重新铺开稿纸。 以利亚开始为法西斯宣传部编撰纪录片脚本,威尼斯宫甚至请他为墨索里尼本人写作一部简短的传记,以利亚委婉的拒绝了(从小时候起每日在餐桌边旁听父母激烈的政治辩论使得他对政治没有丝毫兴趣),然而这并不妨碍以利亚青云直上的步伐。 在普布琉斯的推动下,以利亚进入新闻出版署工作,一年之后调入国家出版局。 对以利亚所有这一切际遇,朱里亚诺都采取一种心照不宣的态度,唯一只有每天早晨出门之前,以利亚火冒三丈地和条纹领带大打出手,他都会及时走过来,用整洁修长的手指帮以利亚系好领带,然后用宠溺而无奈的语气问道: “你真的觉得这适合你吗?” 他这句话可把以利亚给问倒了。 以利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银红色的条纹领带和他微微发红的栗色头发非常相称,他打扮得漂亮又体面。以利亚知道朱里亚诺问的是什么,朱里亚诺说话一直那么委婉,总是为别人留下许多余地。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以利亚也奇怪,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对自己都漠不关心? 不过这不重要。 天空很蓝,地中海带来温暖宜人的气候,现在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异常幸福。年少时的轻狂和任性已经改变,人总要慢慢成熟。 他现在看起来和朱里亚诺非常般配。 以利亚长时间地亲吻朱里亚诺的嘴唇与他告别,满足地晃下楼梯,兜售香烟的男孩站在路边,电车丁丁当当地经过。 生活看上去平静而美满。 以利亚知道朱里亚诺在隐瞒一些事情。 包括以利亚回到罗马那天,在贫民区,朱里亚诺装作不认识他。 朱里亚诺常常和一些“自由党人”见面,而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都使人生疑。有几次以利亚在科斯坦齐剧院门口看见一辆黑色风琴头的高级轿车,一个身形极美的黑发女人在后座和朱里亚诺吻别。 以利亚选择视而不见。 从前朱里亚诺原谅他,现在他宽容朱里亚诺。爱是对等的牺牲和奉献。 以利亚陶醉在自己对爱的理解当中。 持续的幸福感使得以利亚再次开始写作剧本,他渐渐获得名声。1934年春天的末尾,奥地利短暂的内战平息,意大利击败捷克斯洛伐克赢得世界杯冠军,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在威尼斯会面,紧接着“长剑之夜”清洗恩斯特·罗姆。 除此之外,世界和平。 满地鲜花与掌声。以利亚的新剧本《卡力古拉》还没开始排演,各大剧院的月程里早已添上朱里亚诺的名字。8月底朱里亚诺为《卡力古拉》息演养声,以利亚立即把出版局的工作丢进台伯河,跟朱里亚诺一起溜到奥地利休起了长假。 朱里亚诺在靠近因斯布鲁克的乡间有幢度假别墅,说是别墅其实是个猎庄。阿尔卑斯山山区海拔高,树林阴翳,雪水潺潺,夏季清凉美丽,以利亚在这里过上了他从没享受过的宁静生活。 每天清晨穿着短裤溜达出屋,赤脚走到临近猎庄的一片湖岸边,森林里的湖泊冰凉清澈,湖水幽蓝,以利亚脱得精光开始游泳。从下水游到湖心,然后再游回岸边,大约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时朱里亚诺刚好已经起床,穿着干干净净的雪纺衬衫站在湖岸的岩石上,灰蓝的眼珠温柔地注视以利亚,嘴角的笑迷人又狡黠。 以利亚赶紧游过来,扒在岸边,光溜溜的像一条浮出水面的大鲶鱼,他抹了把满脸的水,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朱里亚诺:“我的短裤呢……” 朱里亚诺微笑不语。 很开心的样子。 以利亚只好仰起头指指自己的嘴,朱里亚诺于是俯下身给他一个吻,尝到报酬的以利亚无可奈何地转身往湖心游去,追上那条被扔下水的短裤。 总的来说假期是美好的。 虽然每天早上以利亚都得再游一趟来回去捞那条能漂很远的短裤,然后再不停地打着喷嚏跟在朱里亚诺的身后回屋吃早餐。 奥地利的乡间生活充满趣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6 味。 早餐过后他们去森林里打猎,以利亚希望能猎到一头初秋很肥美的雄鹿,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始终一无所获,每当有可爱的野生动物出现在以利亚的射程范围内,朱里亚诺总会抢先开枪,他的枪法实在是烂得一塌糊涂,可爱的动物们纷纷逃窜,以利亚欲哭无泪。 偶尔夜凉的晚间,大厅里会点壁炉,这时以利亚就会和朱里亚诺坐在一起讨论《卡力古拉》。朱里亚诺说以利亚蓄意歪曲历史,卡力古拉是个至死都没有悔意的暴君和杀人犯,以利亚却把他写成了忧郁而充满神性光辉的悲剧英雄。 以利亚对此却非常得意。 《卡力古拉》在1933年圣诞节期间完成选角,所有人都认为男主角非朱里亚诺不可,朱里亚诺本人却不喜欢。 “…… 卡力古拉对小阿格里庇娜说:‘我忍辱负重,受尽折磨,不是为复仇,而是为统治。’ 小阿格里庇娜问他:‘统治有什么意义呢?’ 卡力古拉说:‘统治意味着拥有。’ 小阿格里庇娜又问:‘亲爱的哥哥,你已经拥有我的爱,难道还不够吗?’ 卡力古拉说:‘我爱你,阿格里庇娜……但是爱不能满足我,只有恐惧和臣服才能取悦我的灵魂。’……” 壁炉的火光跳跃在剧本的页面上,松脂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朱里亚诺轻轻合上书,以利亚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看见他附在扉页上的指尖呈现缺血的白色,叹气道:“你还是不喜欢。” 朱里亚诺没有做声。 以利亚说:“古罗马人在尼禄的墓前发现了鲜花,但凡历史都是片面而主观的,即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有善行,即使是暴君也被人怀念。暴政并不代表邪恶,卡力古拉并没有错。” “但杀人是罪恶。” “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朱里亚诺轻轻地沉默下去,火光给他的睫毛镀上一层华丽的金。 他凝望着壁炉里发红的松树枝和瓷砖上彩色的描花,安静地。那种让人窒息的忧郁又出现在他身上,宛如一张无所不在的蛛网,挂着晶莹的液滴。 “以利亚,你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吗?”他问。 他的声音令人难过。 以利亚无言以对。 他说对了。 以利亚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他关心的事情。 “……”以利亚觉得心微微被刺伤了,“你不知道吗?朱里亚诺,我只在乎你。” 黑胶封皮的书本从扶手上滑落,掉在地毯上,朱里亚诺没有去捡,他看着以利亚,灰蓝的眼睛里浮起一缕讶异的波澜。 9. 魔笛女神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朱里亚诺只是紧紧地握住以利亚的手,发凉的指尖泄露他内心的起伏不定。 1934年10月初以利亚和朱里亚诺前往维也纳。朱里亚诺专程拜访他在维也纳美术学院的导师,在那里,以利亚结识了著名的索菲娅·斯帕莱蒂。 一次令人难忘的见面。 在欧洲最古老的艺术学院里,浓郁的唯美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地沉醉,索菲娅·斯帕莱蒂站在美术学院大剧场的外墙下,身后正在晾晒猩红的幕布。在一片惊惧的红热之中,她漆黑的海浪长发像夜色一样静谧深沉。 以利亚认为索菲娅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女人。 她一身黑裙,戴银灰色的短手套,腕上鲜红的石榴石在阳光下有圈黑晕,像黑洞洞的眼睛。她说话时和你保持遥远的距离,冷漠的气质阻止一切不礼貌的观察和窥视。以利亚因此没能盯住她的脸细看容貌,她又站得那么远,以利亚只隐隐觉得她和自己童年某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友有些相像。 朱里亚诺站在索菲娅身边与她交谈,只相距一米。 以利亚被撇开老远,回想起那两个家伙在科斯坦齐剧院门口吻别的画面,心情不免有些欠佳。 朱里亚诺向索菲娅介绍以利亚。 以利亚察觉到朱里亚诺大约已经向她坦承出两人的关系,索菲娅因此深沉地凝视他许久。直到以利亚忍不住咳嗽出声,她才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你好。”索菲娅简短地说,“你应该是第一次来维也纳?很荣幸能做你的向导。” 以利亚拼命用求救的眼神暗示朱里亚诺,朱里亚诺神态自若地说:“既然这样,我刚好还有一些问题要和安奎特爵士谈论……” 朱里亚诺再一次很没人性地丢下他跑了。 以利亚坐在黑色风琴头的高级轿车里游览市区(为什么他遇到每一件郁闷的事情,总和一辆又一辆黑色风琴头高级轿车有关),索菲娅一言不发,黑色的长睫毛也一抖也不抖,表示她在认真而严肃地思考某个问题。以利亚又惊恐又尴尬,坐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等他满头大汗地下车,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正在他面前,19世纪中期的建筑,一派华丽的巴洛克风情。索菲娅带领他参观歌剧院,用一种平板而毫无起伏的语调介绍处处细节。以利亚不敢相信,她居然是被称作是“魔笛女神”的花腔女高音之王? 在宏大的歌剧院里绕场一圈,金灿灿的大厅和豪华炫目的阶梯走廊让以利亚心有余悸,他如释重负地回到歌剧院的连拱门下,索菲娅纤细挺拔的背影忽然停住。 “介绍完了。”她总结。 “完了。”以利亚附和道。 索菲娅笔直地站在那里,注视以利亚的目光直接、认真。 以利亚很想笑,他低下头解开自己袖口的扣子来掩饰自己不够严肃的表情。强忍声带的震动,他插着休闲裤口袋用随意的语气说:“小姐,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用顾虑。” “谢谢。”索菲娅斟酌片刻:“是这样,我以前追求过朱里亚诺。” “哦。” “现在也还是喜欢他。” “嗯。” “他在维也纳待过两年,我认识他在你之后,不过那时候你已经和他分手。”经过谨慎思考,她说:“我觉得严格来讲,朱里亚诺并不是一个同性恋。除你之外,他不接受别人。” 以利亚心情愉悦得有些复杂。 索菲娅请他前往市中心的最著名的一家咖啡店。那里是艺术家、作家、政治家和记者常常聚集的地方。索菲娅还一并邀请其他几个人来和以利亚见面,让以利亚头痛万分。 咖啡店干净而温馨,店里石灰色的墙壁幽幽古朴,一个世纪之前典雅的生活在这里重现。来自土耳其的咖啡豆和茉莉香混煮,浓厚的枫树糖浆和鲜奶油覆盖在黑咖啡表面,奶油上还浇有新鲜的果汁。 以利亚不反对甜食,但是他对面前精致的咖啡却丝毫提不起品尝的兴致来。 他瞅瞅对面,索菲娅也跟他一样沉闷。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7 “我想让你见几个人。”索菲娅说,“有些事情朱里亚诺不想让你知道,因为他不想让你为难。你在罗马的国家出版局工作,是吗?” “没错。” “你的父亲是自由党右派,母亲是天主教党成员对吗?” “我父母的政治立场与我无关。” “你是个法西斯党员吗?” 以利亚笑笑,“目前还不是。” “那么你对意大利独裁统治并不反对?” “我承认墨索里尼的部分观点是正确的。”到这里以利亚果断地中止了对话的主题方向,“到此为止,斯帕莱蒂小姐,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像刚才这样无趣的对话,在我小时候曾给我留下许多痛苦的回忆。我不是共产主义者,不是国家主义派,也不是自由党,我对法西斯党魁既不欣赏也不排斥。硬要给我贴一个标签的话,我是个纯粹的绝对中立主义者。” 索菲娅安静地坐着,一只手放在桌面上,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摆在桌边。她姿态端正,面容秀美,黑色的眼睛从容稳定。以利亚差点产生错觉,好像他是在和奥地利大公夫人对面交谈。 “我明白你的意思。”索菲娅说,“今天我邀请的人,是朱里亚诺和我的朋友。我们都希望能改变意大利和整个欧洲的现状,使时间回到战争(一战)之前。独裁会带来灾难,这毋庸置疑……” 以利亚立即用委婉的语气截断她下面要说的关键内容:“我不得不提醒你,索菲娅,你们在进行一项危险的活动……鉴于我的立场,把你们的事情告诉我也是很不安全的。” “这我知道。”索菲娅微微一笑,“但我相信你很爱朱里亚诺,不是吗?” 以利亚不置可否。 “事情迟早都要浮出水面。我们都站在大地裂口的边缘。”索菲娅对自己的处境极其镇定:“我想争取你的支持,朱里亚诺不愿意使你不安,只有我来邀请你。但是我绝不勉强你改变立场,在他们来之前,你随时都可以离去,对今天的谈话当做一无所知。” 以利亚眯起眼睛:“小姐,你知道冒险的坦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知道。”索菲娅平静地说,“也承担得起。” 10. 恐慌 以利亚没有回应索菲娅。 1934年11月他和朱里亚诺返回罗马,《卡力古拉》在空前的期待中开始排演。与此同时以利亚的交际圈忽然变得拥挤异常,似乎他过惯了闲适懒散的日子,瞬间爆满的日程表使他感到力不从心。出版商邀请他参加晚宴,新闻记者纷纷上门,宣传部和外交部的联谊居然也叫他出席,他不明白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重要性,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来拉拢他。 以利亚兴趣缺缺地应付着,他天生就缺乏道德束缚,正义感也几近于零,在周围人眼里以利亚圆滑世故左右逢源,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疲倦。 这种乏味的生活没过多久,一个吵夜的电话将他惊醒。 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和朱里亚诺正在床上酝酿情绪,朱里亚诺本来就昏昏欲睡,电话铃声排山倒海地响起,他顺手把以利亚打发去接,以利亚火冒三丈。 他拿起电话的语气极端恶劣:“谁!” 对方被那种气势汹汹毫无教养的声音吓一跳:“是我……” 以利亚愣了愣,扭头去看客厅里的摆钟。 11:59……不,已经是零点。 他皱起眉。 对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于是略微尴尬地解释说:“我是普布琉斯·德罗西。” “我知道。”以利亚说:“为什么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 “我没办法在电话里跟你说,你现在能出来谈吗?” 以利亚有点生气:“你开什么玩笑,现在是晚上12点。” “事情有些麻烦。” 以利亚看向卧室,朱里亚诺已经起来了。他的感觉极其敏锐。 以利亚对电话里说:“今晚不行。明天再说。” 普布琉斯在那边沉默,大约猜到以利亚现在是什么状况,他说,“那好吧。”然后挂上电话。 朱里亚诺坐在床边问:“是谁?” “普布琉斯。” 朱里亚诺也看了一眼时钟。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把水蓝色的绒面窗帘拉得紧些,好抵挡初春的寒意。窗帘上有睡莲和水鸟的精美刺绣,图案和颜色都是他们一起挑的,和桌布地毯配成一套,朱里亚诺凝视着窗帘出神。 “早点睡吧。”以利亚不好再提出其他要求,他关掉床灯,走过去抱住朱里亚诺,“你睡眠不足。” “嗯。” 那天晚上朱里亚诺睡得很不安,以利亚在梦里都感觉到了,朱里亚诺好几次坐起来,在黑暗里凝视着他,那目光落在身上像柔软的羽毛,他睁开眼睛,却看不清朱里亚诺的表情。 以利亚很快就得知普布琉斯打电话来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来得及和普布琉斯见面,几个安全部的官员忽然来到出版局,请他私下谈一谈。 “谈一谈”的事情似乎挺严重。 大约昨天傍晚六七点钟,几个新闻记者在罗马一家旅馆被捕。这件事情牵扯出一些反法西斯的社会主义者和民主党人在市内秘密集会,罗马警察局立即包围了帕拉廷山周围,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搜索,一共逮捕十七个人。 而这十七个人里有两个人认识以利亚,当然也认识索菲娅和朱里亚诺。 精瘦细眼的警察局长非常殷勤地接待了以利亚,并且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和这些人的关系。 以利亚非常干脆地说:“我认识他们。”不过又补充道,“仅仅是在出版署工作的时候见过几面。” “您知道卢卡斯·萨米奥是波乌姆党吗?” 以利亚一笑,推拒警察局长递上来的香烟:“有这个可能,西班牙人的脑子都不是很清楚,但我似乎听说他是个天主教徒。” 警察局长点点头,接下去就不再问什么。 以利亚这一整天都在压抑和惊疑中度过,晚上七八点,又听说他们抓到几个人。以利亚早早赶回公寓,朱里亚诺居然比他回来得还早,他进门的时候朱里亚诺刚刚挂断电话,脸色很平静。 不过以利亚知道绝不能根据表情判断朱里亚诺的心思,直觉告诉他,朱里亚诺正在做出冒险的决定。 朱里亚诺看见他回来,放心地笑了:“我听说你被安全部的人追问,担心了一个下午。” “我没事。” 朱里亚诺拿起围巾,“我出去一下,12点之前回来。” 以利亚砰地一声按住门:“你哪也别想去。” 朱里亚诺抓紧门锁,他在以利亚面前一向退让,这次终于微微有些焦急:“别不讲理。” 以利亚冷酷地抵着门:“你不能跟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8 那些人扯上关系。” 朱里亚诺一言不发用力去拉门把,以利亚蛮横地拧住他的手腕:“朱里亚诺,今天你别想从这里出去,要么跟我打一架,要么到床上去!” 以利亚在某些方面有暴君的潜质,野蛮而且无情,即使两败俱伤也要达成目的,他头一次用暴力强迫朱里亚诺,后悔得想死。 然而他的粗暴并没有换来多久平安。 事态恶化得比他想象中要快。罗马城里惴惴不安的气氛,人人自危的表情,都使以利亚回忆起十一年前的那场噩梦,半个月后全城开始宵禁,不仅是警察局,许多特工也在抓人,每天都会传出失踪和绑架的消息。 以利亚在这种非人的压力下熬过了八十多天。隔三岔五的“谈一谈”,总是跟在背后的眼睛,平均一个星期收到一封恐吓信,随时都可能被绑架和逮捕。监视他的人越来越多,以利亚毫不犹豫地搬出公寓回到贫民区,他宁可露宿街头,也不想牵扯朱里亚诺。 即使是这样,恐慌还是如影随形。 1935年4月到5月之间,以利亚被短暂地拘留了四次,询问他与索菲娅·斯帕莱蒂等人的关系。审讯的手段非常原始,五六个面目狰狞的男人24小时轮番逼供,不断地提及他父母的离异和被害。好几次以利亚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普布琉斯把他从警察局里担保出来。为说服以利亚他几乎磨破了嘴皮。 “你想过朱里亚诺吗?”最后普布琉斯低声提了一句。 普布琉斯双手握在一起攥紧,表情很愧疚,他的眼神告诉以利亚,他知道以利亚和朱里亚诺的关系。 以利亚惊慌地睁大眼睛。他顿时想起来,十一年前也是这样,普布琉斯也是在这种恐慌中选择出卖以利亚的母亲。 “把所有事情都推给索菲娅·斯帕莱蒂。”普布琉斯说,“不然你会牵连他的。” 以利亚脸色煞白,普布琉斯还不知道朱里亚诺是比索菲娅更危险的角色,要是他们追查朱里亚诺,他该如何是好? 普布琉斯还在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个不停,以利亚望见面前的玻璃杯上自己扭曲的倒影,颓废的胡渣和发青的眼眶,惨不忍睹。 以利亚苦笑一声,拿起钢笔在告密志愿书上签了名。 一个星期之后,一则亮眼的新闻在同时间占据了意大利各大报纸的头条。 “翘班女神:法裔著名花腔女高音索菲娅·斯帕莱蒂,缺席威尼斯公演,已确认失踪。” 101. 温暖 以利亚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做错。 一点错都没有。 头一次,感情不轻易外露的朱里亚诺,用灰蓝的眼睛冷淡地扫过他,其中的责备压得以利亚喘不过气来。 朱里亚诺把当天所有的报纸都一一看过,又一一阖上,脸色发白。 以利亚看在眼里,嫉妒和愤怒的火焰同时占据他的内心,他很想把桌上的报纸撕成粉碎,再狠狠地向朱里亚诺咆哮:“你觉得她比我重要???” 然而他觉得浑身无力,朱里亚诺扫过他的那一眼,让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丢光了。 “你在生我的气?”他伤心地问朱里亚诺。 怎么可能不生气。 朱里亚诺起身拿起外套往穿衣镜走去,以利亚下意识地站起来跟上,为自己辩解:“我被那些人逼得快崩溃了!我只是保护自己,牺牲别人有什么错?” “也有不需要牺牲的办法。” “我嫉妒她!我希望她消失!这条理由够不够?” “你对整个世界也充满敌意吗?”朱里亚诺执拗地用背对向他,不愿看他一眼。 以利亚忍不住发抖。 他不明白政治立场有什么重要,让朱里亚诺对自己这样失望? 他磕磕巴巴地说:“难道……还要我爱这个世界吗……它有什么……值得我爱的地方?” 朱里亚诺穿上外衣的动作缓慢下来,以利亚从后面用力抱住他:“小时候起,我每天回家都听见父母大吵,他们从来不看我一眼。我只有一个姐姐,父母分居时她被母亲带走,此后再没人关心过我,我以为不会有什么比这个更差;后来我父母被杀,我被学校开除,无处容身,忽然发现从前所有的东西都不再是自己的,最后连我姐姐也死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错呢……朱里亚诺……” 以利亚把脸埋在朱里亚诺的脖子里,挨着他颈侧柔软的皮肤,眼泪有些忍不住,“朱里亚诺,这世界上我唯一想有的就是你,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我才觉得世界也有好的一面……才觉得自己应该活着啊……” 朱里亚诺转过身将托起他的脸,以利亚的眼泪顺着他的手腕流下。 以利亚紧紧地抓住他,“朱里亚诺,你怪我吗?你要离开我吗?” 朱里亚诺擦掉他满脸的水:“不,我从来没怪过你,更不会离开你……”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梦一样,世界上所有的冷酷和悲伤都在他的承诺里不见了,以利亚依靠在他的胸口,又哭又笑,感觉很温暖。 102. 无人生还 1935年的恐慌平息在“魔笛女神”的失踪中,宵禁解除了,紧接着《卡力古拉》进入最后的彩排阶段。 又到一年春末夏初,喷泉开始涌水,街心公园里的大树开满芳香的白色小花,以利亚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公园里栖息着好几群红嘴云雀,每天清晨在鸽子起飞之前它们就开始发出清灵悦耳的合鸣,电车的丁丁声一如既往,以利亚满怀眷恋地回忆起因斯布鲁克乡间的宁静生活,但今年他没有时间…… 分离的时刻来得那样毫无征兆。 以利亚总觉得自己的直觉很准,如果要出什么事情的话,自己一定会不安,然而那天自己一点预感都没有。所以以利亚始终都不相信,这一切会发生得毫无征兆。 以利亚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935年8月12号,离《卡力古拉》的首演还有一个月又十一天。朱里亚诺离开罗马去柏林演出,以利亚还记得演出的剧目是威尔第的《奥赛罗》,因为那幅海报现在还放在床头柜边的置物篮里。 演出的日程排得很紧急,朱里亚诺是从家里出发的,来接他的轿车就在公寓楼下,以利亚没有办法下楼送他。他记得朱里亚诺那天穿一身黑色的礼服,宽领上很暗的紫色条纹是以利亚喜欢的,灰色的领结也很优雅……总之朱里亚诺那天非常漂亮,他自恋地在镜子前面整理了很久。以利亚站在门口,赏心悦目地看着他,朱里亚诺走下楼梯,没几步,又折回来。 以利亚还以为他忘拿什么东西,只见他若有所思地,灰蓝的眼睛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专注温柔地凝视着自己。柔软的嘴唇似有动作,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9 算啦。”他微笑着吻了一下以利亚的嘴唇,转身下楼。 第二天下午,以利亚在报纸上看见了飞机失事的消息。 “无人生还”。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或是误解了标题的意思,他看报纸一向草率。于是他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把那篇文章看了三遍。接着他开始怀疑这份报纸的可信度。他把当天所有的拉丁文报纸都收集起来,后来他又找到法文的、德文的、英文的、各种语言的报纸,把它们满满地排满桌面,地毯,开始研究那上面关于飞机失事的说辞。 悲伤的,惋惜的,喟叹的,平淡的,嘲讽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暗示,以利亚把这些报到或者评论一一剪下来,贴在一本笔记本里,他终于相信1935年8月12号从罗马飞往柏林的那架公务机的确失事了,落在一个叫扎泰茨的小地方。 以利亚压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语的地名,他翻出欧洲地图,仔仔细细地在地图上找了半个小时,终于在布拉格的旁边找到了那个小镇。 朱里亚诺会落在那个偏远的小地方吗? 以利亚觉得不可能,他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名,也没梦到过。一张名为《费加罗报》的法语报纸语义模糊地暗示这次飞机失事是意大利人的鬼把戏, 8月12号当天并没有一架飞往柏林的中型公务机从洽米皮诺机场起飞。以利亚用红色的墨水把那几行字着重圈出来,然后记下那篇通讯的作者,雷米·福林斯特。 他在报纸上找到那家位于巴黎的报社地址,托新闻署的同事查到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声音活泼得像只百灵鸟,她说那篇通讯的记者前几天刚刚离职,然后又热情地跟以利亚说,请他等两天,一定会帮他找到联系方式。 以利亚挂上电话,默默凝望一片狼藉的家。 朱里亚诺去柏林才不过几天,以利亚感到很愧疚,他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收拾房间。从前天开始,脱水蔬菜和黄桃罐头占领厨房,客厅是一片废纸的海洋。 香烟蒂在地毯上铺展成一个圆,烟灰撒进深蓝色的印花地毯里非常棘手。 以前朱里亚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他总是默默收拾好一切,甚至都没有要求过自己戒烟。 精疲力尽地将垃圾清理扔出门,以利亚倒在卧室床上,不远处一条蓝色发亮的纸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过去,把那张《奥赛罗》的海报从乱七八糟的置物篮里翻出来。 突然间看见朱里亚诺让以利亚有些不适应。 画面上的朱里亚诺看起来有些陌生,大约是把脸和手都涂成黑色的缘故。他直举起剑,闭上眼睛,浅金色的睫毛仍然留在漆黑的颜料中间,显得尤其长。 以利亚的胸口古怪地痛了一下。他想起朱里亚诺离开家的那天早上一系列的异常行为,顿时觉得疑点重重。 他没有练声。 朱里亚诺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练声,他不好意思惊扰别人,总是等以利亚慢悠悠地起床后,练五分钟启调和音准。那天早晨他却花很长时间在镜子前面,还跟以利亚一起吃完早餐。他喝完了一整杯牛奶,吃掉一份鸡蛋土司,以利亚当时很惊喜,朱里亚诺解释说,“最近发声不像以前那样疼,医生建议我把止痛药停一段时间。”说完又回到穿衣镜前。 朱里亚诺平时就很自恋,爱照镜子,以利亚像以往一样嘲笑了他一番。 现在回想起来,以利亚觉得自己是个蠢猪。 以利亚把海报卷一卷放回置物篮,决定在等报社答复的这段时间里去找剧团的人问问。于是他拉开换衣间的门,开始毫无头绪地翻自己的衬衫和外套。 然后在一叠很整齐的衬衣上面,以利亚发现了朱里亚诺的留言。 103. 谶言 那只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的话也很平常: “以利亚: 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不用担心。 记得洗澡要换衣服,不要吃太多脱水蔬菜。 照顾好自己。” 便笺用一只铁书报夹固定在衬衫上,取下来时剩下一道深深的夹痕。 留言应该是在朱里亚诺离开前一天晚上写的,以利亚记得他睡前用熨斗给自己烫平了衬衫领,接着整理好书架,然后才上床。 也许朱里亚诺在走之前就知道会出事,才会把自己的衣服都准备周全,以利亚一面想一面把最上面的一件衬衫拿下来。啪嗒一声,一张卡片掉在地上。 以利亚低头凝望半响,听见自己的心脏隆隆地轰鸣。 就像燃煤火车穿越隧道时的那种轰响,在黑暗里不断回旋。 他无法克制手指的颤抖,蹲下身将那张卡牌拾起来。 他记得是自己把这张牌给朱里亚诺的。 他没有恶意。 只是开个玩笑。 他以为朱里亚诺早就把这张牌丢到不知什么地方,而事实上它六年来也从未露面。 为何今天、在这里、在这种时机,它又出现了? 以利亚不是天主教徒,他是无神论者,但是对许多神秘的事物,包括各种异端崇拜,以利亚始终抱着一种敬畏的心理。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张“塔”只是个巧合,却依然害怕到浑身发软。 “塔”代表毁灭和破裂,以利亚记得占卜书上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情绝无希望,‘放下’是唯一的方法。”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以利亚翻到背面,上头有朱里亚诺写的一句话,还有日期。 那句话是《卡力古拉》开场白中的一句。1933年2月14日,他和朱里亚诺看完四幕话剧散场出来,他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新剧本的构思,他打算让提贝里乌斯临死之前对卡力古拉说出真相,“行为和动机之间,总有一道阴影”,卡力古拉被这句费解的遗言困扰一生,至死都没能理解它的含义。 也许当时朱里亚诺只是随手把这句有趣的话记下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暗示。但如今却轮到以利亚被困扰了,他陷入无意义的臆想中不可自拔,拼命想从这张牌里得知朱里亚诺消失的原因。 剧团的人没有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大多数人含糊其辞,神情恐惧。究竟是因为害怕和以利亚扯上关系,还是他们真的知道什么,从他们惊慌的表情里以利亚无从判断。心力交瘁地奔忙一整天,晚上回到公寓,以利亚悲伤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半夜他从床上醒来,看见卧室的窗户大开,水蓝色的绒面窗帘像浮在水里一样飘荡,他看见朱里亚诺站在窗户旁,面对房间里面。 以利亚坐起来大声叫他的名字:“朱里亚诺!” 窗边的人影清晰起来,以利亚隐约还看到窗外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洁白。朱里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10 亚诺不说话,只静静地看他。以利亚跳下床朝他跑过去。朱里亚诺往后退避:“别过来!” “我来看看你,只能待一会。”朱里亚诺的声音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 “为什么!”以利亚站在原地,大声问,“你到哪里去了?” 这是客厅里的摆钟忽然响了,当当当当敲响四下,窗外传来夜枭恐怖的尖叫声,朱里亚诺眼神一黯:“以利亚,我得走了。” 说完转身往窗户去,以利亚飞快地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他看见朱里亚诺的胸口上有一个弹孔,他的胸口满满都是血,连以利亚手上也沾满鲜红的一片,他恐惧地抬起头,朱里亚诺正用一种特别忧伤的表情看着他。 “被你碰到,我就不能再来看你了。”朱里亚诺悲伤地说。 然后他消失在月光中。 以利亚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手的红,渐渐地,那些红不像是沾染上去的,血不断从他的手掌中流出来,地上被月光照到的地方也不是银白的光辉,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流动的血红里…… 以利亚猛然惊醒,天已经亮了,窗户关着,枕巾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106. 知情者 以利亚守着电话等了两天, 8月20号,费加罗报的那个小姑娘终于给他打回电话。 她说雷米·福林斯特离开得很突然,他走之前曾经跟人说自己的处境危险,没有给同事留下联系方式。他的房东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报社主编已经准备登寻人启事。最后她向以利亚保证,如果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以利亚挂上电话,身体因为悲愤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不相信那些阴谋家、杀人者能把所有真相都掩盖,这个世界真就这样黑暗,找不到一丝光明? 罗马下起了大雨。 灰白色的雨线铺天盖地,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瓦上寂静又喧嚣。 以利亚锁好窗户,忍着心头的悲痛,开始收拾行装。 他不能坐在这里等。 以利亚买好前往巴黎的火车票,回到家时,看见大门的缝隙里被塞进了一只信封。 他捡起信走进门。 信封里装着一张打印稿,边沿因为打字机长期没有清洗而有一道黑色的条带。 上面说: “尊敬的先生,首先我请求您的原谅。 昨天您来剧团询问柏林的那场演出,我没有向您坦陈事实。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不能说出我是谁,就如同当时我躲在人群中不敢说出真相一样。 但我必须告诉您,那场演出起先并不在剧团的月程表上,是6月份额外增加的。当天参加演出的演员没有坐上十点半的公务机前往柏林,事实上他们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改乘8月12号晚上的夜行飞机。据说其实是这架飞机坠毁在布拉格旁边。 至于为什么国内的报纸纷纷把更换飞机这件事向民众隐瞒,我想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希望您能够从中得到您想要的消息。” 以利亚把信紧紧捧在怀里,盯住“坠毁”这个字眼。 的确坠毁了?在布拉格旁边?那个叫扎泰茨的小地方? 他还是不能相信。 “我想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写信的人也是这么说的,这场坠机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朱里亚诺既然有所察觉,那他可不可能已经事先逃脱? 一生当中,以利亚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难熬的夜晚,悲伤和愤怒同时占据他的内心,期待和恐惧犹如火与冰的两极,一同煎熬他。漫长的失眠里他慢慢地打扫房间,从卧室到厨房,从阳台到客厅,再从换衣间到淋浴室。天光发白,他坐在干干净净的空餐桌前整理证件,取出家里所有的钱,将要用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旅行包就靠在桌边。 第一班电车的声音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路过楼下,以利亚静静地坐着听了一会。 然后他站起来走向电话机。 他挂电话给出版局,直截了当地辞掉工作,然后再一次打去费加罗报,确认报社的地址。做完一切可以做的事情之后,他拎起旅行包,离开了家。 从1935年8月到1936年9月,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以利亚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颠沛流离的一次旅行。 起初他在巴黎完全盲目地寻找。只凭一个不知真假的,叫做“雷米·福林斯特”的名字,他找到费加罗报的报社大楼,然后向人打听雷米·福林斯特的住址,再由住址找到福林斯特的房东,从房东的嘴里,以利亚问出福林斯特通常会去的一些地点。 以利亚在巴黎找间阁楼住了下来,离当年他读高师的校园很近。他每天定时定点地等待福林斯特的出现,同时四处探访。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认为这样毫无建树的行为不能为发觉事情的真相带来什么帮助,于是他在每一个福林斯特可能出现的场所留下通信地址,并且托人帮他留意。然后以利亚离开了巴黎。 他把下一站目标放在维也纳。 就是在这座城市,他结识了索菲娅以及朱里亚诺的朋友们,他指望凭借自己一点稀薄的记忆,从那些人身上捕捉一些线索,或者朱里亚诺的消息。无论是生是死。 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以利亚多多少少有些觉得朱里亚诺确实已经死了,就像索菲娅那样。 如果他活着,他怎么会一点消息也不透露给自己呢?朱里亚诺不会做出这种让以利亚如此心碎的事情。 虽然以利亚始终拒绝接受这个结论。 以利亚走在深夜维也纳的街头,逐渐狭窄的街道仿佛无穷尽一样向黑暗中延伸,吞噬他心底的希望。当初在索菲娅的介绍下与他见面的那几个人,也早已经失踪。以利亚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他坐上火车,徘徊在奥地利的国境线上,看窗外快速倒退的森林和雪山,湖泊和水鸟,忽然觉得现实似梦似真。也许是他搞错了,他不过是坐火车前往因斯布鲁克的乡间度假,而朱里亚诺早就在那里等他,正在庭院里装饰青翠的圣诞树…… 这样想着,眼里忽然水光一片,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流眼泪,眼里是全然不懂悲欢离合的天真,女孩身旁的夫人善意地递给他一块手帕,温和地对他笑。 顺着铁道线,以利亚穿越奥地利进入捷克斯洛伐克,明媚的阿尔卑斯山景色渐渐变得朴素,取而代之的是视线里不计其数的红屋顶,暖洋洋的显得很快乐。 1935年底,以利亚终于来到扎泰茨。这座传统的中欧小城,到处都洋溢着温馨的气氛。 以利亚抵达时刚下第一场雪,路面和屋顶白皑皑一片,每一面玻璃窗都很洁净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11 ,每一家的门铃上都装饰着木雕的啤酒花。城中央教堂的大钟宁静又悠长,偶尔几个孩子在路中央打雪仗,欢声笑语。扬起的雪粒落在以利亚的脸上,让他觉得有些寂寞。 当地人对他的到来毫不排斥,以利亚走进扎泰茨旁近的村庄,村民热情地接待了他。以利亚向他们打听飞机失事的具体情况,立即有几个农夫说愿意带他去看看。 那架飞机落在田野里,散落成一个广大的圆形区域,如今大雪覆盖,已经看不到任何细节。以利亚远远地站着,顺当地人的手指看去,能看见高高扬起的一截机尾。雪花纷飞,无端的风刮过荒野,用力地抽打以利亚的围巾。 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觉得彻骨地冷。 他在扎泰茨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找到飞机的残骸,确认8月12号飞往柏林的那架飞机的确坠毁了,然而他却没能感觉到朱里亚诺。他在雪地里静静地站了一夜,闭上眼睛,朱里亚诺始终没有来。他有些失望。他已经不再纠结生或死,只希望朱里亚诺不要忘记他,但朱里亚诺却没有出现。 带着这种深沉的疲倦和失望,1936年初,他孑然一身回到罗马的家。 公寓门口的信箱塞满了各种传单,以利亚在里面发现了雷米·福林斯特的信。 信是手写的,字迹刚硬而潦草。 “尊敬的以利亚·w·安米尔先生, 您好。 得知您在巴黎四处寻找我时,是10月14号,我刚刚回到巴黎。非常遗憾,那时您已前往奥地利,我无法和您取得联系,于是写了这封信。 关于您所关心的,坠机事件的真相,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您。 1935年8月12日早上飞往柏林的那架中型公务机的确没有从洽米皮诺机场起飞,如我在通讯中写的那样。然而这并不是完全的事实。 据我所知,那次前往柏林的飞机上,有四个人带有严重的政治危险性(请原谅我的措辞),其中您的朋友,那位著名的歌剧演员也在其中。 他们大约在早上十点钟到达机场,然后一些便衣警察和特工忽然出现,带走了那四个人。剩下的人被迫改作夜间飞行,随后的坠机,我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当然,这样一来您的朋友也就不在坠机亡者名单中。不过我倒是认为,坐上那架夜行飞机对您的朋友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因为随后这四个人被送往皮翁比诺。不知道您对这个地方是否早有耳闻,那里有一座海岬监狱,早年是关押游击队员和反对派领导人的地方,当地人都说投身地狱也好过被送到那里。 也许我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您,但尊敬的安米尔先生,您知道我没有任何恶意,我是一个实话实说的人,在我看来,您的朋友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正义荡然无存,回到天使的身边说不定是件有福的事情呢。 再一次为我可能带给您的伤害道歉。 祝您幸福。 您真诚的, 雷米·福林斯特” 以利亚读完信,小心地折好信纸,然后把信封上的地址抄进那本贴满剪报的笔记本里。他走到书架旁,从第二层左数第三个格子里拿下一本1915年再版的叶芝诗集《神秘的玫瑰》,那本诗集是朱里亚诺的,有罕见的靛青色封面和灰蓝的里页。 以利亚把信封夹进书里。 然后剩下的时间,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凝望窗外。 罗马又飘起小雨,灰色的天空和赭石色的瓦片默默相对,公寓对面的公园空无一人。雨丝像银亮的细线,打在初春的梧桐叶上,碧绿得令人惊心。 105. 梦魂 1936年4月,罗马的雨始终未停。 以利亚在绵长的心碎中锁上公寓的门。 他在旅行包里只放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出境的证件,所剩无几的钱,夹满剪报的笔记本和一张塔罗牌。他坐上了前往柏林的火车。在那个年代,燃煤火车是陆地上最快的交通工具,一天一夜之后,他晕头转向地站在柏林中央火车站的大拱顶下,有些凄惶无助。 这天之前以利亚从未到过柏林,也没有踏上过德意志的土地,如今他要去的地方离柏林还有五百多公里曲折的车程。以利亚费尽了力气,终于在升天节之前到达曼海姆。 根据他抄在笔记本里的地址,他找到城东的普度小区,以利亚给这个地址写去好几封信,雷米·福林斯特却一封也没回,从地名判断这并不是一个假地址,以利亚想也许福林斯特又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敲开一扇木质的铜格子门,门扉上还挂着圣诞节的常青花环,花环上的红玫瑰早已干枯发黑,铃铛的颜色也黯淡如灰。 出乎以利亚的意料,门很快地开了。迎接他的是一个金发妇人,四五十岁左右,围着暖和的羊绒披肩,礼貌地将他请进门。 “我知道您会来。”在以利亚做完自我介绍后,妇人亲切地把他带进餐厅,给他端上富有德国特色的花果茶和扭结饼。她笑眯眯地坐在以利亚对面,“雷米临走之前告诉过我,您可能会来找他,如果您来了,就让我把他在费加罗报的记者证给您。”金发妇人从收音机柜下面翻出一个铁匣子,把记者证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交给以利亚。 “他说他能帮您的只有这么一点,您如果想继续打听皮翁比诺监狱的事情,可以用他的记者证向当地治安大队提出申请。”金发妇人看向以利亚的眼神非常慈祥,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 “您是雷米·福林斯特的母亲?” “是的。” 以利亚心里升起一团疑云,他犹豫片刻,又问:“您的儿子去哪里了?” 福林斯特夫人端庄而娴雅地微笑着。 过了好一会,她慢慢地说:“有人告诉我他在慕尼黑被枪杀了。” 以利亚愣在餐桌前。 金发女人显得那么镇定,安宁,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对这一天早有预感。”福林斯特夫人平静地说,“他是怕连累到我,才匆匆忙忙离开。在他眼里,正义和真相远比生命重要。我想我应该理解他的。” 以利亚只好点点头。 “您能留下来和我一起度过升天节吗?”福林斯特夫人温柔地邀请道,慈爱的目光落在以利亚身上,令以利亚浑身发冷。 “对不起……”以利亚站起来,福林斯特夫人善解人意地为他开门。 以利亚心慌意乱地与她告别,走出小区的巷口,他回头看去,福林斯特夫人依旧伫立在挂着常青花环的木门前目送他,柔和的金发在阳光下美得忧伤。 以利亚害怕她的眼神。他怕她那种理解和怜悯的目光。他不要这种被害人的身份。 怀抱着最后一缕希望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12 ,以利亚在曼海姆乘上返回意大利的长途汽车,经历半个月的颠簸和辗转,他最终来到意大利西北临海小城皮翁比诺。 5月的第勒尼安海风和日丽,海水呈现出澄澈的碧蓝,空气极好,海鸥会偶尔飞到市中心来。 以利亚住在一间老旧的三层旅馆里,旅馆的地势高,从房间的窗口眺望就可以轻易地越过小城的橘色屋顶直至大海。以利亚坐在窗前认真地填写申请表。 表格一式三份,分别交给上级警察局,治安大队,还有监狱长。按照常识,如果以利亚能在8月份拿到采访许可他就该登报赞扬办事处的工作效率了。 等待的日子里无事可做,以利亚每天在窗前观察大海的颜色变化。暴风雨来临时,海水仿佛深黑色愤怒的火焰,成群的海鸟躲进屋檐和桥洞,以利亚想起还在读书时,他和朱里亚诺曾一起朗诵过纪伯伦的《暴风雨》: 这是燃烧着忧思的生命芬芳 我现在乃至永远都乐于把它呼吸 诸神以献祭为肴 他们的焦渴须用鲜血浇炼 他们的心靠年轻的灵魂得到抚慰 他们的肌体因永远的叹息而健壮坚强 那叹息发自与死亡同居者 他们的御座高筑于世代沉积的灰烬之上 …… 以利亚拧开钢笔,在那本贴满剪报的笔记本后面写下新剧本的名字: 灰烬之塔。 三个月后,当地治安大队通知以利亚去拿回记者证。 治安队长把费加罗报的记者证连同申请表装在一起扔回以利亚面前。 以利亚又惊又怒:“难道还没有交上去吗?” 治安队长摊摊手,完全不以为意地说:“我才记起来,海岬上那座监狱早就不关政治犯了。”他想想又补充道:“您来得太迟啦,记者先生,最后一批游击队员和政治犯早就在去年9月之前就被处决啦。” 装着申请表的文件袋从以利亚手中无声滑落。 在离开皮翁比诺的前一晚,以利亚独自爬上海岬,一瘸一拐地走在嶙峋的石块间,遥遥望向远处漆黑的堡垒。 他曾听当地人说,那座监狱会把折磨得快死的犯人从排水口扔出悬崖,深夜里常常能听到凄厉的惨叫……这时他又会想,也许朱里亚诺死了真的是一件好事。 以利亚精疲力竭地倒在礁石上,牡蛎和沙砾划伤了他的脚趾,海水浸过火烧火燎地疼。他的眼睛也火辣辣地难受,但泪腺却好像被风吹干了一样,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 夜半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地等到梦来。 梦里的朱里亚诺终于不再披血满身,而是干干净净地,就是他们在罗马重逢那天高雅矜持的模样,沐浴在海风和月光中。他站在以利亚面前微微笑着,以利亚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一年多的悲伤和绝望走向崩溃,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朱里亚诺,你如果还要离开,就带我一起走吧!” 106. 灰烬与永远 通常小说里最后一个幸存者都会走上正义的道路,然而现实中却不尽如此。1936年9月以利亚回到罗马,不久他由于“告密者”的身份被划进当局信任者名单,年底他就恢复了国家出版局的工作。 次年5月,普布琉斯托人推荐他取得国家法西斯党党籍,他没有抗拒地接受下来。 整个世界都在狂风恶浪中颠簸,以利亚始终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再多的牺牲,再多的苦难,都无法打动他的心了。所有的感情都在他身上消失,他亦感觉不到自己呼吸的热度。 1937年他逐步进入意大利政坛,同年结识齐亚诺伯爵,格外冷血的性格使他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他仿佛在普布琉斯身上看见自己的倒影,灵魂苍白满是空洞。 1940年6月意大利正式对法宣战,一个月后墨索里尼在都灵遭遇刺杀。在秘密善后遇刺事件的过程中,以利亚接触到一个叫做“水晶之夜”的暗杀组织,也正是在这一年,他完成了《灰烬之塔》的初稿。 仿佛没有明哲保身的意愿,以利亚一直和“水晶之夜”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通过“水晶之夜”他常把大笔金钱和重要消息散播出去,而这一切究竟能给意大利或者整个世界带来什么影响,他本人根本毫不在乎。 出于一种希望看完结局的心理,以利亚自始至终没有离开罗马,也没有离开法西斯宣传部。 1943年春末,意大利战败的征兆显现出来,普布琉斯准备逃往美洲,临走前一晚他苦苦劝说以利亚跟他一起流亡,以利亚漠然地拒绝了他。 普布琉斯走后,以利亚整晚坐在窗前抽烟,烟灰飘落在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仍然住在十多年前和朱里亚诺同居的公寓里,屋里的所有一切都还保持着朱里亚诺离家那天的样子。以利亚当年曾经花许多心思整理房间,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幻想这样朱里亚诺就会不再生他的气,回到他身边来。 以利亚突如其来地嗤笑一声,似乎在讥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悲哀可怜。 他在潮湿的窗台上按灭香烟。 罗马又下起小雨,对面公园里的路灯在雨中显得异常凄清,这场景,似乎和七年前没什么两样。 七年前他从扎泰茨心如刀绞地回到罗马,整晚不敢睡觉,生怕又梦到朱里亚诺满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他每夜每夜临窗独坐,望着窗外雨打梧桐直到破晓,常常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七年了,以利亚想,他早就不会再为任何事流泪。 1943年7月初,盟军在西西里岛登陆,联合空军开始轰炸罗马。警报声在城中四处响起,同时法西斯党内也掀起巨大的波澜。以利亚似乎看见了战争结束的曙光,于是他略带一点嘲弄地,选择站在齐亚诺伯爵一边。在要求把军队指挥权还给国王的会议中,以利亚投了赞成票。 1943年7月25日,国王下令逮捕墨索里尼。 9月,巴多格里奥政府向盟军无条件投降,德军占领罗马,墨索里尼被希特勒成功营救。 10月,齐亚诺伯爵被关进维罗纳监狱,三个月后以叛国罪处死。 1944年6月3日这一天,距离盟军解放罗马只有最后的十几个小时。大多数人都逃走了,只有以利亚独自留在市中心的公寓里,从容地收拾好房间。 窗外是震耳欲聋的榴弹和枪战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和硫磺气味,以利亚关上窗,拉拢窗帘,走到唱片机旁放下磁头。 在玛莲娜·迪特里希性感低沉的歌声中,他心满意足地最后审阅了一遍《灰烬之塔》的剧本,然后把稿纸一张张放进搪瓷盆。 盆里还有一本叶芝的诗集,名字叫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灰烬之塔 作者:忘却的悠 分卷阅读13 《神秘的玫瑰》。 以利亚擦着火柴点燃书稿,火光迅速地吞噬了那些脆弱的纸张。 这时公寓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急遽的刹车响,以利亚从中敏锐地辨认出德军的军靴冲上楼梯的声音。 意大利战败后期,纳粹党卫军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地逮捕并残杀那些前齐亚诺派意大利官员,如今他们已经来到以利亚的门口。 以利亚笑了笑。他看见远处威尼斯广场上的纳粹旗正在缓缓飘落。 一切都在战争中化为灰烬。 以利亚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塔”,将它丢进火中。 撞门的声音已经响起。 唱片机里的《莉莉玛莲》还在低迷地唱着: “…… 当雾色早已将一切淡淡笼罩 我依旧静静地立在窗边 虽然我们只能互相挥手再见 可我坚信和你的爱将会永远 ……” 分卷阅读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