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龙记》 分卷阅读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 《拾龙记》作者:_吾涯 文案: 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是会掉龙。 彭少爷好端端在家里坐着,平白无故被一条龙砸倒了院墙。 自从这条龙不请自来,少爷就发现身边的一切都不对了——各路妖魔鬼怪纷纷显形,连济人堂的周大夫都不是普通人! 坠天的龙王砸乱了太平盛世,不得已走上“挽救过失”的不归路。 少爷:说好的见龙是吉呢?吉在哪儿了?所以我要这条龙到底有什么用?你们天上能给我扔点有用的东西吗,比如钱? 再后来少爷发现,这龙王除了不能化龙,简直是无所不能——会说禽语,能跟走兽`交流,吹出去的气能活鸟,吐出去的枣核能成树,生接城门匾,徒手拆铁栏。 龙王:我到底有用没用? 少爷:有用,太有用了,我祖宗十八代都没见过你这么有用的。 龙王:……你还是别说话了。 怼遍三界嘴欠心大少爷攻×心口不一外冷内热龙君受 ·1v1主攻he,少爷攻,龙王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搜索关键字:主角:彭彧yù,李祎yī(常泽)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坠龙(一) 冼州是座小城,小,但是不穷,甚至可以算得上富庶。百姓安康人民和乐,夜间不设宵禁,即使门不闭户,也不会翻入宵小毛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座城太封闭了。 这也不能怪百姓,自改朝换代以来,冼州就成了个闻名遐迩的“弃城”,这里没有官,没有军队,一切跟朝廷有关的东西都跟冼州八竿子打不着一个边。 论天高皇帝远,冼州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然而这座“弃城”非但没因朝廷的放任不管而走向末路,反倒一天比一天生机盎然,小小一座城竟是森罗万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原因无他,只因冼州有个主心骨,一人挑起了大梁。 此人姓彭名彧,半月前刚及弱冠,那冠礼办得比过年还热闹,场面比皇上的妹妹嫁人还盛大,整个冼州张灯结彩,万人空巷。酒席摆了七天七夜,从长街这一头直通那一头,美酒十里飘香,将天上的飞鸟都勾得忘了反巢,环城而飞逡巡不去。乐声泠泠,绕梁三日而不绝。 彭家三代经商,到他这一辈,已是富可敌国。没人说得清这么一个青年才俊为什么只安于这一隅小城,就像没人说得清……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娶妻生子一样,要知道每天上门求亲的人足能把彭宅的所有门槛踏破个里外三层。 此时冼州已入了夜,城门懒懒散散地掩着个缝,周围空无一人,连个守城士兵的影子也看不见。远远有商队自城外缓缓而来,马蹄笃笃,车上一硕大“彭”字商号,滚银烫边,被城门灯光一照,端的是贵气逼人。 车夫并不下车,双指放于口中打了个呼哨,那城门便自己打开,吱吱嘎嘎让出了一条路。 马车经过时,城墙上数道冷器反射出细碎的光,是无数强弩铁箭。若有异变发生,只需一声令下,强弩之力可射穿三寸厚的铁板。 车夫仿佛浑然不觉,悠悠地扬着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催着马匹前行。待车队在夜色里走远,城门又吱吱嘎嘎地关闭,依然满不在乎地不肯关严,城墙上数双眼睛同铁箭一并隐于黑暗。 彭宅里依然灯火通明,自家主人是个夜猫子,下人们也就只能跟着一块儿疯。东厢时不时传出朗朗的笑声,一盏足能亮瞎眼的油灯搁于案几一角,有灯罩罩着,光线稳如泰山。案前那人毫无形象地叉着两条长腿,正是彭彧在看账。 看账能笑成这个鬼德性,只怕要全天下人倾家荡产,家底全部贡献给这薄薄的“账本”才行。 上好的金丝楠木案几被杂乱无章的账本埋了个惨不忍睹,桌角的油灯被挤兑得摇摇欲坠。彭彧捧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从桌上压住账本的果盘里摸了一把瓜子,边看边嗑,边嗑边笑,也不知吃进去的到底是瓜子仁还是瓜子壳,椅子周围掉了一地狼藉。 得亏彭宅里没有耗子,否则绝对被养得肥得流油。 “叩叩。” 叩门声响到第三遍,彭彧终于把忙于嗑瓜子和大笑的嘴腾出了一点空,道了句“进”。 “少爷,”管家端着手,眼不见为净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乙丑号商队到了。” “哈哈哈……什么?我丑?你才丑!” 管家眼皮一跳:“少爷,不是‘你丑’,是‘乙丑’号商队到了。” 彭家商队昼夜不歇,这个点才到稀松平常。商队共分甲乙两级,甲级商队按天干地支排列,一共六十支,其中只有“甲子”到“己巳”六支直接开到彭宅,其余皆分散各州各城乃至海外。 彭彧终于从那令人发笑的书中抬起头,看了管家一眼:“哦……让他们卸货吧。” 说罢,又继续埋头看书。 他看书的侧脸可谓认真,可惜看的东西实在有点不堪入目——这书取了个类似《西厢记》《金瓶`梅》能令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字里行间随时让人面红耳赤、血脉偾张,还有尺度骇人、逼真露骨的精美插图。 管家叹了口气,对于自家少爷这爱好实在不敢恭维。彭家有一个书库,里面盛着包揽天下的万卷藏书,可惜少爷不理不睬,唯爱“不登大雅之堂”,并且在这方面海纳百川——“幽王褒姒”也看,“哀帝董贤”也看,可谓来者不拒。 彭少爷的性取向至今成谜。 因为这不明不白的性取向,在每天试图踏破彭家门槛的人当中,不但有送女儿的,还有送儿子的。 真是世风日下。 管家摇了摇头,只觉彭少爷整个人就是一大写的“纨绔”,从头发丝到脚趾缝,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纨绔生着一张十分“耐看”的脸——多看两眼也不会腻,少看两眼也不可惜,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似乎和彭家特制的油灯是同一款。 此纨绔整日吊儿郎当,除了钱身无长物,除了会赚钱一无是处。至今认不全三字经和百家姓,遑论四书五经。肚子里仅有的一点墨水浓缩起来没有胆汁多,三分之一够算清账本,三分之一读得通小黄书,剩下三分之一自由发挥,四处撩猫逗狗,可谓把他爹“不学无术”的衣钵继承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爹虽然也是个纨绔,可到底给他拐了个正儿八经的漂亮娘呢。小纨绔这一点上力有不逮,至今没有一点苗头,管家甚至怀疑他要跟小黄书喜结连理、共度余生。 一想到这点,管家就忍不住操心,可一想少爷并不爱听,只得拱手道了句“是”便要离开。 “哎等等,”彭彧忽然叫住了他,一颠盛瓜子的果盘,伸手递了过去,“老驴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 啊,瓜子没了,帮我盛点儿去。” “……是。” 老驴不姓驴,也不属驴,更没有驴脾气。他其实姓吕,可这“吕”和“管家”凑在一起,就变成了“驴”。久而久之,彭彧为了省事少拐一个音,干脆叫他老驴。 驴管家任劳任怨地去给自家少爷盛瓜子,还不忘叮嘱:“少爷早点歇息吧,这大夏天的,少吃点瓜子,小心上火。” “就你事多。”彭彧轻斥一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暂时没了瓜子解闷,嘴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他想了想打算摸口水喝,吃了那么多瓜子也确实有点口干舌燥。可这手还没碰到茶杯,茶杯竟连杯带托蓦地一震,发出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嗯?” 他诧异地停了动作,揉了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等了半天也不见再有什么动静,便若无其事地再次去够,然而就在此时,异动再度传来。 这回不仅仅是茶杯,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抖,账本、砚台、镇纸全部开始发生细微的移位,毛笔来回滚动,本就摇摇欲坠的油灯更是瞬间挪出了桌边,彭彧一捞没捞着,直接“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灯罩破碎,灯芯剧烈地一闪,随后灭了。 “……我靠!” 油灯熄灭的瞬间,屋子里立刻灰暗下来,彭彧那双极亮的眼睛也随之黯淡。因为眼里捕捉不到一丝光,他浑身紧绷起来,还不等他适应这种瞎子一般的视力,平地便起了一阵狂风,直接吹开半掩着的房门,一干纸质轻薄的东西全部呼啦啦飞上了天。 狂风乍起又乍歇,飞上天的账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好几本直接砸在他脑袋上,他却全然未觉似的僵在原地,指间还紧紧攥着手里那本唯一幸免的书,将薄薄的纸页攥破了。 “少爷!少爷!” 吕管家去而复返,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之别,冲进房间一把拉住彭彧的手腕:“少爷,这边!” 彭彧被他提线木偶似的带离了椅子,往门口走去,又听他道:“少爷,小心门槛。” 两人在廊下站定,回廊里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摆,但十分顽强地没有熄灭。黑暗的视野逐渐清明起来,彭彧眯了眯眼,暗舒一口气,问道:“刚刚怎么回事?地震了?” “不知道。”管家摇了摇头。 彭府的下人们也被这动静惊扰,睡下的披衣起来,纷纷往庭院里聚集。彭彧摸了摸下巴,心说冼州几百年来也没有地震的记载,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地震了呢? 府里有胆小的女眷,已隐隐有了哭声。他轻咳一声抬高了音量,出言安慰:“没事,别慌!可能是……” 话还没说完,地面又很不配合地再次抖动起来,这一次比之前的震动还大,房子都开始摇晃。虽然彭彧自诩彭宅是全冼州最结实的宅邸,还是不免一阵心慌,就近扶住一根廊柱,心里没由来升起一种要发生点什么的感觉。 伴随着震动,才平息的狂风重新席卷而来,好像有一股巨大的气流直击庭院,将所有回廊里躲避的人们都吹得往后仰倒。彭彧抱紧了柱子,在这狂风里根本睁不开眼,眼皮忽然一亮,好像天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 要下雨? 什么样的雨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他一只胳膊搂着柱子,腾出一只手来挡在眼前,从指缝里往天空窥探。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压来一片厚重的乌云,闪电蛇信般在云层间吞吐,将天空刺得忽明忽暗,连带着他的视力也跟着不稳定起来。 有些烦躁地“嘶”了一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借着不怎么稳定的视力,捕捉到天空一丝异样,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道独树一帜的奇怪闪电,仿佛全然不知自己的使命是“一闪即逝”似的,在众多兄弟的呼啸轰鸣里,它居然“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过了片刻,才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往下落,像谁从高处轻飘飘地扔下了一页纸。 并且那“闪电”越下落就越清晰,起初只是在云层里隐现,等脱离了云层,便像被放大拉长了似的,一边以扭曲的姿态翻滚,一边向地面接近。 彭彧也实在看不清那是什么,在黑夜里视物着实费劲,整个天空又一闪一闪的,光顾着给他添麻烦。 等他终于能看清,那东西也已经非常接近,好像并不是光秃秃的一条,而是……有头、有爪、有尾,像是…… “我靠……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彭彧一把拉住管家的衣服,顶着狂风朝他嘶吼。管家也是满脸的惊慌失措,半晌才颤巍巍道:“是……龙、龙吗?” 再一回头,那条“龙”离得更近了,好像直接从天边蹦到了眼前,并且还在疾速下坠。彭彧一阵汗毛倒竖,瞳孔放大,朝着满院惊慌失措的人们大喊:“后退!后退!” 话音才落下,一股凄厉的风声裹挟着飞沙走石呼啸而来,地面的颤动到了极限,屋子里的家具开始倾倒,但稀里哗啦的声音瞬间就淹没在风声里。那条巨龙以一种不畏死的姿态,山呼海啸般朝地面砸来—— “咚——” 整个彭府乃至整个冼州都因这一砸狠狠一跳,彭彧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跟那建筑一道被抛起又落下,耳膜被撞进了一座金钟。巨龙落地瞬间激起的风直接把他掀飞出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直接趴在了门槛前。 堂堂富甲天下的彭家大少,就这么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砸简直余韵悠长,好几个离得近的直接被掀晕了过去,彭彧愣是撑着一点意识没倒。半晌跪住了身体揉一揉摔痛的手肘,惊叫、马嘶、杂物落地声才此起彼伏地传来。 彭彧捂了捂耳朵,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震聋了。才扶着墙起身,刚一扭头,又“嚯”地一声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那颗巨大的龙头就搁在他面前,几乎有一人高,龙身不知有十几丈还是几十丈,竟一眼望不到头。靠近龙头处的龙鳞每一片都有人的巴掌大,即便被迸溅上无数土星泥点,依然掩不去那玉石般难以逼视的洁白。 整个彭府都乱了套,虽然百年前便有龙现冼州的记载,可在场的谁也没见过真龙,一时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哭的笑的,人声盖过了巨龙的呼吸直上云霄。 彭彧看着那条近在咫尺的龙,竟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心里冒出自己曾在哪见过它的错觉。拍拍屁股起了身,抖掉崩了一身的砖石碎片,他尝试着接近那条半死不活的龙,鬼使神差地伸手触上了巨龙颊边柔软的毛。 同时发现,那些本该同鳞片一样洁白的毛,竟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结成一缕一缕。巨龙颈侧似乎有伤,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很快在地上聚集出一片血泊。 巨龙像是感到了旁人的触碰,紧闭的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 龙目试图张开,却终因力气不足只能颤了颤眼皮。它发出一声哀鸣般的低吟,整个身体抽搐了一下,尾尖不受控制地一扫。 因为身体太长,彭府这偌大的庭院竟还没盛下它,龙尾落在西北角的院墙上,生生砸出了一个豁。再让它这么一扫,那堪比城墙厚的院墙居然就轰的一声—— 塌了。 第2章 坠龙(二) 好在是晚上,虽然冼州不设宵禁,人们也基本都归家了,彭宅附近没人经过。否则这院墙一倒,少说也要压死俩仨。 把整个冼州二次惊动的动静却没能惊动彭彧,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条轰然坠地的白龙身上,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他看到这条龙受伤,竟毫无道理地有些心疼,一咬舌头清醒过来,试图跟它对话。 由于没找到龙的耳朵在哪,他只能附在它头侧说:“你……能变小点吗?你这样我一个府的人也搬不动你。” 那巨龙也不知听见了没有,只发出一声奄奄的喘息。彭彧一阵失望,正准备想别的对策,忽见巨龙全身泛起了柔和的白光,它的身体在白光中迅速缩短变小,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化为人形。 巨龙幻化的人形竟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身体单薄四肢瘦弱,皮肤更是苍白得惊人,丝毫没有方才那惊天动地之势。彭彧眼皮一跳,立刻解下外衣盖在浑身赤`裸的青年身上,眼神不自觉地往对方某处瞟去,无厘头地喃喃了一句: “母龙……也有龙鞭?” 才从地上爬起来的管家无意中听了这么一耳朵,差点被自家少爷的惊人之语吓得再跌回去。他战战兢兢地看向那青年,心说这人虽然是瘦了些,看似雌雄莫辨,可骨架明明白白是个男人,少爷到底从哪看出这是母龙的? 难道晚上视力不好,连公母都分不清了? 那青年好像听到了那句低喃,把身体缩了缩,知羞似的蜷起腿,掩去某个不太雅观的物件,随后便像耗干了最后一分力气,咳嗽两声,再不动了。 随着他这动作,披散的青丝从颈侧滑开,露出一片血肉模糊。 彭彧瞬间打了个激灵从胡思乱想中惊醒,才回想起来正事似的:“快,快送济人堂!” 济人堂顾名思义,济世救人的地方,冼州唯一一家集看病抓药为一身的医馆,同时也是唯一一家没归入彭家的产业。 要说这冼州,可以算彭家一人独大,酒肆茶楼、商行妓馆,皆打着彭家的旗号。人们盖房用的那砖瓦,拉车的牛马骡子,若是究一究根底,也少不了一个“彭”字。乃至城墙城楼、铁箭强弩,那也是彭家出资修葺置备的。 唯独这济人堂,就像一颗钉在墙上的钉子,当当正正地戳在冼州正中间儿,门不挨户不对,就跟那荒废的宫门大眼瞪小眼。 冼州小,小的也是有原因的。现在的冼州其实只是半个冼州,这里曾是前朝古都,但自从改朝换代、都城南迁,冼州的旧都就因无人修缮而日渐荒废,连带着整个城北一并沉入荒芜的寂静里。现在百姓活动的范围全部集中在城南,宫殿两侧延展出来一些,形成了一个“凹”字,而济人堂就在那“凹”的最凹处。 这济人堂的掌柜也是个怪胎,无论彭彧怎么威逼利诱,他就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硬要抱着这颗钉子啃铁饭碗,活像王八吞秤砣——铁了心。 偏偏济人堂是冼州唯一一家医馆,看病抓药全往这里来,百姓不信别人,只信周淮周掌柜。如果说彭家是冼州的命脉,那济人堂就是维持命脉畅行的保障,无论如何也动不得。 彭宅和济人堂其实在一条街上,也就三步路远,出门拐个弯就到。偏偏这时候天空“轰隆”一声,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总算落了下来,把巨龙扬起的土噼里啪啦砸成了泥。 彭彧只好让人备了马车,顶着瓢泼大雨把伤患送往济人堂,叫几个护卫直接将医馆院子的大门踹了个五体投地,不分青红皂白把车开了进去。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扯着脖子朝楼上喊:“周淮!姓周的!赶紧他妈给老子下来!” 济人堂其实是个挺不起眼的二层小楼,牌匾都旧了,还没有彭家商队的商号亮。白天的时候就在大堂里给人看病,一楼几间屋子都放上简易的病床,可供病人暂时休息。等入夜关了门,周淮就在二楼睡觉。 彭彧这一嗓子可谓喊得惊天地泣鬼神,活像盘古开天辟地那把大斧,外头轰鸣的雷声无端遭这一劈,呜呼哀哉着身首分离。 昏迷的龙差点让他震醒,更别提周淮了。 这脾气古怪的大夫本就被突发异动搅得没个安宁,才眯上一会儿又被人生生喊醒,当下披衣而起,顶着三丈高的起床气从二楼往下一瞟,没看清抬来的人什么模样,倒先看见白花花尸体似的一片,想也没想便吼了回去:“死人不医!” “他还没死呢!” “活人不医!” 彭彧登时被气乐了,全然忘了自己是求人看病,又扯着嗓子喊:“你他妈活人不医,死人也不医,那你还医个啥?我看你这济人堂也别开了,干脆拆了当停尸房吧!” 周淮眉毛一皱,又隔着老远眯眼一瞄,语气竟出奇地弱了三分:“半死不活的我医。” 彭彧一指那青年:“这就是个半死不活的!” “唔,行吧。”这大夫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蹬蹬蹬的下了楼,伸手朝墙边的简易病床一指,“放下吧。” 彭彧被他这突变的态度搞得有点蒙,还是遵照他的意思把人放下了,结果没过两秒,又见他一掀眼皮:“深夜看诊,诊金翻倍。” “……操。” 彭彧一翻白眼,自然知道济人堂没这规矩,纯粹看他有钱故意讹他。只是这个节骨眼也实在不好说什么,便在心里先给他记了一笔,等着秋后算账。 “去把门关上。”周淮老实不客气地命令彭家人,自己扯个板凳往床边一坐,同时拽过那青年的双手开始把脉,越把眉头就拧得越紧,整个脸色都跟着阴沉下来,竟隐隐有了怒火。 彭彧不明所以,戳在一边没敢吱声。周淮把那青年的脑袋往一边拨了拨,撩开碍事的头发,只见脖颈处一片鲜血淋漓,一时竟找不到伤口在哪。 他取了纱布轻轻擦去那骇人的血迹,颈窝处一道月牙状的伤口终于暴露出来,足有两寸长,看不出来有多深,但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才擦干净眨眼又要往下淌。周淮想了想,忽然起身拿了个指头深的小碟,放在那青年颈后去接流下来的血。 彭彧看傻了眼:“你干嘛?” “龙血,好东西,别浪费。” “……你他妈还是人吗!不赶紧给他止血反而还去接?” “嘘,别吵。”周淮睨他一眼,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我想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 想这血该怎么止。” 彭彧心说怎么止血还要想?这不是你们大夫的基本职业素养吗?等你想出来血都流干了,那还治什么治,直接收尸吧。 周淮摸出一把银针,嘁哩喀嚓往那青年颈边几处穴位一扎,血流的速度迅速减缓。他又从柜台后摸出一张黄纸,研了点墨往纸上写了几个辨不清是什么的字,连在一起好似一条七扭八拐的长蛇。 “你干嘛呢?”彭彧看他的眼神活似见鬼,“你好好一个大夫,不老老实实治病救人,没事装什么牛鼻子?” 周淮拿着那张不伦不类的“符”,“啪”地往青年颈侧、伤口旁寸许一贴,瞪了彭彧一眼:“你懂什么?这叫‘凝血符’,他又不是人,当然不能用人类的方法对付。” “凝个……你等会儿。” 某个不雅的字被他生生憋了回去,脑子里那根后知后觉的弦终于“啪嗒”一声连通,他满脸狐疑地盯着周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人?” 周淮没立刻答,而是朝他递了个眼色,彭彧二话不说立刻把门口那俩戳着当门神的护卫轰了出去。周淮又拿银针往自己指头上戳了个小小的伤口,挤出一点血来抹在那符纸一角,沾过血的地方便开始燃烧,不疾不徐地向整张符纸蔓延。 “不是,你这……” 周淮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符纸。易燃的纸张很快烧尽,留下一撮轻飘飘的灰,长眼似的悉数落在月牙状的伤口上。 青年似乎是被弄得痛了,即便在昏迷中,眉心也止不住地微微一蹙。 不过这纸灰的效果立竿见影,几乎是覆上的一瞬间,伤口便不再渗血。周淮满意地起了银针,毫不知羞地夸赞自己:“还行,这么多年了手法也没生疏。” 彭彧默默翻了个白眼,权当自己聋了没听见这话,又问:“别给我转移话题,我问你怎么知道他是龙?” “之前天降巨龙那么大动静,全城的人都看见你彭府中了奖,没出两刻你就给我送来一伤患,是个有脑子的都能猜出来。” 彭彧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龙血是好东西的?” “这龙嘛,浑身上下都是宝,医书里也有各种记载,我一个当大夫的,不知道才没道理。”他说着,笑容满面地端起已经快盛满血的小碟,递在彭彧面前,“喝了吧,兴许能治治你那眼睛。” 第3章 坠龙(三) 彭彧本来还在半信半疑,心说这姓周的也不知几句真话几句假话,再一看,一碗鲜红欲滴的龙血已经搁在自己眼皮底下,顿时头皮一炸,愣是把对方那满面春光看出了几分不怀好意。 他当下后退一步,拿胳膊格住了对方的手:“你有病吧?没事给人喝血玩?” “我要是有病,这血还轮不着给你。”周淮瞬间敛了笑容,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耐着性子解释,“龙血虽然谈不上包治百病,但功效绝非普通药草能比。你知道百年前冼州现龙的传闻吧?先帝病垂时,便是用龙血吊命,竟生生延出了两年寿数。你那眼睛我翻遍医书都无解,此番机缘所致,就算无用,也不妨试试。” 彭彧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心说这人一认真起来就变得格外正经,有种隐隐的压迫力。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提及“眼睛”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心动,这毛病跟了他二十年,实在烦得他够够的。 他眼睛上的毛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小了说就是夜盲,往大了说就是举世罕见的夜盲。他白天是个千里眼,晚上是个睁眼瞎,落差之大好比三十三层离恨天直坠九幽地府。 他看着那碗龙血,纠结得肠子都拧成了九曲十八弯,终于在对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慢吞吞地接住了。 “赶紧的,再不喝凉了。” 这好比说“药凉了”“粥凉了”似的风轻云淡,搁在这碗血上怎么听怎么瘆得慌。彭彧把眼睛一闭,鼻子一捏,壮士赴死般将龙血一饮而尽。 周淮嗤了一声,问道:“好喝吗?” “唔……还行。” 彭彧没忍住咂摸了一下嘴,发现这血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腥,甚至还带有些草木的清香,像是用铁锅熬了一把加过盐的树叶子。再看那龙青年,流了那么多血,他好像也没闻到太重的血腥味。 真是奇怪,难道龙血都是这个味道? 周淮拍了拍那青年一动不动的胳膊,用品菜的语气说:“全天下最好喝的龙血就在他这儿了。” 彭彧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齐齐打了个寒噤。 “感觉怎么样?”周淮朝他努了努嘴。 彭彧眨眨眼睛,这一碗龙血下肚,着实……没有什么感觉,胃里不冷也不热,就好像喝了碗稀松平常的菜汤。不,菜汤还能顶饱呢。 周淮见他不答,索性准备亲自求证,手指随随便便那么一弹,隔着老远就把带罩的油灯给弄灭了。 “靠!” 彭彧一晚上受了两次惊吓,好巧不巧外头又炸了一道惊雷,轰隆一声好像就劈在头顶上。他整个身体都麻了半边,激灵往后小跳了一步,睁大眼睛想看清点什么,终究只能看到一片毫无破绽的黑暗。 如果此时盯着他的眼睛瞧,就能看到那白日里亮得惊人的双眼,吹灯拔蜡似的不见一点儿神采,空洞得跟盲人无异。 待重新掌了灯,屋子里亮堂起来,他才眨么两下眼,像从灯芯里捡了一簇火苗搁在了瞳孔里,重新灵动起来。 “啧,”周淮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鄙夷,“早知道没用就不给你喝了,简直浪费。” 彭彧:“……” 周淮又给那青年把了一次脉,便打着哈欠披衣起了身:“我睡觉去,你照看好他。这大堂里凉,明早还得给人看病,你给他随便搬哪屋去,别在这放着。” “不是,你……” 周淮又拍了拍他的手,把他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诊金你看着给吧,多给点也行,就当做善事了,积阴德。” 彭彧把眼睛翻得只剩下眼白,心说您老真是大言不惭,脸皮比那被龙震塌的院墙还厚。 周淮也不管别人怎么背地里损他,又蹬蹬蹬地回了二楼睡觉。这人也真是八风不动,发生了这么大事,他居然能睡得着。 彭彧小心翼翼地把那青年抱起来往隔壁走,别看他瘦得跟营养不良似的,分量还真的不轻。彭彧实在想不出这重量到底是长在了哪,吭哧吭哧地给他换了屋。 这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连根骨头都没摔断,不愧是龙。 可是既然连根骨头都没摔断,那他颈侧的伤又是哪来的? 彭彧这么想着,皱眉瞟了一眼油灯,心说济人堂就是穷,连个亮点的油灯都买不起,赶明儿给他们送一批,就当做善事,积阴德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 。 外面雨还在下,声势不减,看样子这一宿是不会停了。他打热水给青年擦了身,除去一身血污,借着昏暗的灯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咯噔”一声,呆住了。 这些年他随商队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也见过各色各异的美人,却从未有像面前之人一般正戳胸口的。这人好像把所有深邃内敛的美都集于己身,而舍去一切浮华辞藻——仿佛把玩多年的紫砂壶。 这样一种深沉的神`韵,实在不该出现在这么年轻的一张脸上。 心里不可抑制地荡漾了一下,彭彧托着下巴瞧他,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他从自己面前溜走似的。他无意识地攥着青年的手,那只手冰冷而干燥,手指像他的人一样修长苍白,有一点单薄,一握之中却仿佛包罗万象,眨眼间便可翻云覆雨。 小纨绔二十年来第一次春心萌动,就是给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甚至不是个人。他自己都不晓得这份情愫缘何而生,心底那颗种子却已在暴雨中吸饱了水分,随时等待破土生芽。 暴雨下了一宿,第二天黎明之时总算是意犹未尽地停了。正值盛夏,酷暑可不会因这场意外的暴雨而退却分毫,才及辰末,大雨带来的凉意便开始节节败退,眼看就被重新蒸腾起的暑气逼得溃不成军。 作为冼州最富有的彭家,在夏天自然最凉快,连下人的屋子都放着用不完的冰块。百姓们经过时都会在院外的墙根下躲一躲,好像这样就能蹭走几分熨帖的凉意。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因为彭家的院墙塌了。 昨晚碍于那场突降的暴雨,没人来围观彭宅的“天降神物”,待雨一停,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人们便纷纷聚集在倒塌的墙外,搓着手向里张望。 于是彭彧不得不把那昏迷不醒的青年扔在济人堂,一早儿便回家吩咐了卫队看好院子,一个好事的也别放进来。卫队当下把整个彭宅围成了铁桶,人人僵着一张脸,十分默契地玩起了“木头人不许动”。 而此时,彭彧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道被巨龙砸出来的沟壑,也不知那巨龙之力究竟多深多重,竟生生把夯实的地面向下压了数尺,坚如磐石的地砖被碾成了碎片,崩溅得到处都是。再经过大雨浇灌了一宿,直接给他彭宅开出一条景观河。 昨晚那颗突然种下的种子酝酿一宿,又在今早吸收了一点阳光,再施上一把充满黄色废料的肥,此刻已悄无声息地钻出一朵不那么规矩的嫩芽,在小纨绔天生缺少敬畏心和羞耻心的内心世界里到处撩拨。 既然这龙不由分说地砸进了他家,又被他好巧不巧地看光了身体,那他就得负责。顺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思路,彭彧已经把那青年从“外人”划进了“内人”,并毫不客气地进行了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此人会变成他未来媳妇。 一想到“未来媳妇”才见面就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彭彧内心就有些复杂,心说这巨龙力拔千钧,万一洞房时情之所至不小心现了原形,不得生生把他这夫君压死?那样红事变白事,怎一个精彩了得? “少爷。”管家朝他拱了拱手,还不知道自家少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已经在脑内上演了一出人兽恋,还添油加醋地把小黄书里所有让人血脉偾张的片段拼拼剪剪,揉成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十八禁。 “啊?怎么了?”彭彧回过神,飘到九霄云外的幻想一下子收了回来,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昨晚没出人命吧?” 管家十分欣慰,自家少爷虽然已经有钱到了能买下十个皇宫,却还不忘关心下人的安危,绝对是成大事者。他不敢怠慢,立刻答道:“回少爷,没出人命,有几个受了轻伤,已经送到济人堂了。” 彭彧点点头:“行,诊金药钱我一会儿给拨下去,你帮着点点,多了的就给他们当零花吧。” “是。”管家再一拱手,有些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你说。” “咱后院老槐树上那个鸟窝……昨晚让暴雨给打落了。” “什么?”彭彧听闻此言,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当下沉了脸色,蹙眉道,“去看看。” 彭家的后院有半个御花园那么大,能放四个铺平了的济人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小汪水潭,潭中锦鲤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水面上点缀着几盏白莲,荷叶上还捧着雨珠,不舍得撒手般敛在叶心。 潭边二十步有一老槐,生得是鬼斧神工。树干合抱粗,弯折几乎贴地,可容两人并坐,再笔直而上,直插云霄。 昨夜一宿暴雨,已经将满树的槐花打落,树下铺着星星点点的白,像一地散落的玉片。彭彧踩着石板路走到那老槐前,树脚落着一几近散架的鸟窝,槐树有灵似的为它盛了一捧槐花,仿佛在给那些不幸罹难的幼小生灵送行。 “里面本来有三只才破壳的雏鸟,今早我们来看,都已经凉透了。还有一枚没孵化的鸟蛋,只怕也……” 死去的雏鸟已不在巢中,想必是被处理掉了。彭彧弯腰拾起那枚鸟蛋,蛋壳软趴趴的仿佛一戳就破,透着湿漉漉的凉。 “母鸟呢?” 管家摇了摇头。 想来也不可能还在,昨夜那么大动静,鸡舍里的鸡都差点越狱潜逃,更何况是鸟。彭彧面色沉重地看着那枚鸟蛋,轻轻地叹了口气。 倒不是几只鸟儿有多重要,只是……这老槐树少说也长了百年,守了他们彭家三代。自他记事起,便日日受父亲教诲,不论彭府怎么改建扩张,这颗老槐也万万动不得。与其说这是棵树,倒不如说是彭家人的一个精神象征,谁都可以在那歪脖上坐一坐,可谁都不愿伤它分毫。 这树生得遮天蔽日,鸟雀都喜欢在树上歇脚,却很少在此筑巢。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窝,眼看小鸟出世,过了这个夏天便羽翼丰满,竟无端折在一场暴雨上。 “算了。”彭彧摸了摸老树粗糙的树皮,“把这里打扫一下,看看……看看以后还会不会再来一窝,到时候可要好好护着。” 他说罢,便托着那枚鸟蛋回了房。 庭院里还在有条不紊地修缮被巨龙破坏的地面和院墙,他寻了个巴掌大的小盒,里面铺上三层锦缎,小心把鸟蛋放了进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既没有把它做成石头硬的标本,也没有试图继续将其孵化,就这么放着,心想等哪一天坏了烂了,再做打算。 随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勒令自己打起精神,挂上笑意,往济人堂看他“未来媳妇”去了。 第4章 坠龙(四) 济人堂今天有点忙,一早上来看诊的病人全是彭家受伤的家丁。彭彧溜达进来的时候,周淮正在给人把脉,没有留意到他。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 彭彧也不乐意主动招惹这脾气古怪的大夫,蹑手蹑脚往安置龙青年的屋子而去,发现房门只轻掩着,便轻轻推开了门。 屋子不大,简易的病床贴着窗根,窗子大开着,透进温和的风。那青年居然已经苏醒,正半倚半靠地挨在床头,阖着眼,胳膊往窗边虚虚一搭,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雕花的窗棂。 他穿着身不大合身的单衣,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脸色依然苍白,似乎因气血不足而不甚清醒,待彭彧坐在床边,他才察觉到来人,慢慢睁开了眼。 彭彧一瞬间撞进了那双久未睁开的眸子,发现他虹膜的颜色像他的人一样浅。彭彧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对方略深的瞳孔里,好似一只小虫溺进了琥珀,被温柔地包裹住,再插翅难逃。 随即,那块琥珀轻轻颤了颤,涟漪一圈一圈泛开,修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勾起一丝笑意:“为什么这么看我?” “啊?哦……抱歉。”小纨绔三尺厚的脸皮居然有些发烫,他摸摸鼻子,心说这声音……是个男声吧?莫非是条公龙? “你昨晚……” 青年体贴地接过话茬:“实在抱歉,昨晚是个意外,惊扰到你们了。除了现在在看诊的,没有其他人受伤吧?” “应该没了。”彭彧缓了口气,“啊对了,你流了那么多血,得好好休息,我给你买了些补血的食材,你……记得吃。” 青年沉默了三秒,表情露出一个微妙的一言难尽,还是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多谢。” 彭彧又咳嗽两声,调整了一下坐姿:“那个……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到底是公……呃不,是男是女啊?” 这话一出口,气氛陡然安静下来,青年脸上的一言难尽终于变成了哭笑不得。他微微低头,伸手在唇边轻轻拭去一抹忍俊不禁:“我的性别就这么不明显吗?” 不明显,真的不明显。 青年轻咳一声,无奈道:“我是男人。” 小纨绔心里那株不规矩的幼芽陡然拧了一个弯。 彭彧“唔”了一声,整个人倒是意外地放松下来,心里那点因得知对方性别为“男”的失落还不及升起就被打了个烟消云散——反正冼州民风开放,是男是女,不重要。 青年思索着什么,又缓缓转头看向窗外,在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几棵葱茏的树。 “名字么……”手指在窗台写了几笔,“李……一。” 彭彧捡回了舌头,重新向他投去目光:“李一?” “嗯,李祎。”好像嫌“一”这个字太过张狂不符合他的身份,又添上几笔换了个新的,随即拉过对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祎”字。 这个动作有些过分亲密了,手心被弄得很痒,又十指连心似的痒到了心尖上。彭彧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发现自己可怜巴巴的文字库里没有这个字,便十分认真地求教:“这个字念‘一’?” 李祎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人互换了姓名,李祎瞧着眼前人挂了一身“驴唇不对马嘴”的鸡零狗碎,仿佛“生怕别人不来抢劫”,再联想一下他的名字,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少爷恐怕是往拧巴了长的,就像取名叫“小胖”的孩子越长越瘦,取名叫“安”“静”的熊孩子越来越淘,彭彧肯定也跟爹娘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十万八千里。 这就有些难办了,他冗长的龙生里只教训过纨绔子弟,没人告诉过他该怎么跟纨绔做朋友。 姓彭的纨绔可能是怕被揍得满地找牙,竟然在青年面前一改纨绔气质,撩猫逗狗的闲天一句也没扯,只一本正经地随便聊了聊,两条腿搭在病床边不安分地晃荡,随即笑出一口白牙:“哎,我还没问你今年多大呢,我看你比我小,不如叫我一声‘哥’?” 李祎愣住了。 这是人间的什么新套路?他是不是太久没下来,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于是他有些犹豫地含混道:“你……确定?我满打满算三千二百岁,不过被削了两千多年的道行,法力不济,只能勉强维持现在这般样貌。” 彭彧:“……” 他是听错了吧?一定是吧? 他木着一张脸:“三……三十二?” “三千二。” 某株幼苗拧巴得太过分,“咔吧”一声把自己拧断了。 李祎看着那人满脸的惊吓过度,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解释什么,便听周淮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我说姓彭的,谁让你进来的?我那有几味药快用完了,写个单子给你,你赶紧给我进药去。” 彭彧被他一打岔,陡然从“三千二”里惊醒,来不及心疼那株才冒头就夭折的小苗,眉毛一皱,才偃旗息鼓的纨绔之风卷土重来:“凭啥?你济人堂都不肯归我彭家名下,我凭啥给你进药?做梦去吧。” 周淮有恃无恐地靠在门口:“你信不信我不给他治伤了?” “……得,我现在就给您进去。” 小纨绔深深为某个黑心大夫的流氓气质折服,自愧不如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出了门。周淮这才面带揶揄地走到李祎面前,开口便问:“怎么,我刚可听见,有人想要你喊他‘哥’?还质疑你是公是母?” 李祎疲倦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才醒来就被拽着聊天,实在是身心俱疲,偏偏这厮算他半个“救命恩人”,还不能不理。他浑身失血太多,脑子现在还是木的,每听一句话都要反应半天,每说一个字都得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行。 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闲谈,他觉得自己好像有布了三百场雨、从东往西从南至北来来回回飞了千次那样累。 彭彧才走,他脸上的淡定立马荡然无存,抬手捏着拧成一团的眉心,倚在床头喘了好一会儿气,才逐渐平息下有如擂鼓的心跳。 也真是的,削道行便削道行,偏偏要削得这么寸,哪怕再多给他留两百年,他也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忍不住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听周淮问:“感觉好点没有?头还晕吗?” “晕得厉害。” “心脏难受吗?” “难受得紧。” “那就对了。” 李祎:“……” 要不是现在打不过他,绝对把他抓住了抡出去三十里,再罚他打扫龙宫一百年。 周淮笑得春光灿烂,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快乐驾驭在龙王的痛苦之上,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你,我今天赶早给你配的,难受了吃一颗。” 李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二寸高的小瓷瓶:“我现在无时无刻不在难受。” “哦,那就难受得欲仙`欲死了吃一颗。” 李祎默不作声地瞅了他半晌,还是伸手把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 药接过了。 周淮随意地往墙上一靠:“逆鳞多久能长好?” “长好?”李冼轻轻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三五月,也许十年八年。我记得上一个被拔逆鳞的兄弟是当场死了吧?若不是我早有准备……”顿了顿,“你在此地等我多久了?” 周淮的视线落向他颈间,有绷带包扎着,已经看不到那月牙状的伤:“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迟到了二十年。我从十八岁等你到现在,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 “抱歉。”李祎垂了眼,“那……他们没有再找到那人的踪迹?” 周淮一耸肩:“没有。除了二十年前露了那么点端倪,再没有任何消息。你说你何必呢,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事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吗?” 李祎又转头看向窗外,动作很慢,好像每动一下都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他看着窗外扑簌簌抖动的树,微不可闻地说:“万一真的是他呢,二十年……也该长大成人了吧。” 周淮难得地没接话,两人很有默契地维持着这份短暂的静谧。许久,李祎把眼皮一垂再一抬,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恢复了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对了,我现在法力被封,把你的符纸给我一些。” “哟,龙王大人不是最看不起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了么,怎么今天——变性了?”他一边挖苦,一边从腰后不知哪抽出一沓叠好的空白符纸,啪嗒啪嗒地在手心打了两下,“喏,收好。” 李祎只得苦笑:“此一时彼一时,别落井下石了。” 周淮转了转眼珠:“你那灰扑扑的护卫呢?怎么还不到?玩忽职守得过分了吧?” 彭彧当下回了一趟彭宅,先冲回房间猛灌一通茶水,带着哭腔自言自语:“我怎么那么傻呢我,还跟他称兄道弟?我他妈都能喊他一声祖宗!还有,他居然真的是个男的!长那么好看,是个男的!” 管家戳在一边听自家少爷抽疯,一掀眼皮,没忍住接道:“少爷,他本来就是男人,那么大个家伙事儿在那摆着……您不是看到了吗?” “我哪知道!我哪知道他们龙的家伙事儿长啥样,我还以为公母都有呢!” 彭彧捂住脸一声哀嚎,随即一摆手,从怀里摸出张纸拍了过去:“算了不说这个,‘你丑’号商队还在吧?把这个给他们领头的,按这单子把东西买齐了。嗯,还有,再给济人堂送十盏油灯,越亮越好。” 就当做善事,积阴德。 管家也不问缘由,默默把单子收了,又把一摞书放到案上,从善如流地给商队改了名:“少爷,您上次让‘你丑’号商队进的书,昨晚上就到了。” 彭彧点点头把人轰走,看着那摞小黄书,竟然连翻的欲望都没有。觉得碍眼,便想把它们搬到桌子底下去,结果不知怎么那么寸,手指竟被锋利的纸页划出一道血口。 他“嘶”了一声,心说点儿背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烦躁地吮了吮伤口,撇下书便出了门。 第5章 腾蛇鳞(一) “唉……” 彭彧睡得天昏地暗,正做着个美滋滋吃满汉全席的好梦,突然有人掀了他的桌子,一句话不说,却朝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当下就要发怒,抄起一只鞋正欲扔,结果那人的脸蓦地变成了李祎。他只好讪讪地陪着笑,正要搭话,又听见一声: “唉……” 他怔然看向李祎,对方分明连嘴都没动一下,那这叹息声是从哪来的? 不等第三声叹息响起,他已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屋子里一片黑暗,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把他的油灯灭了。他只好摸索着下了床,从床头小柜上点着了一支蜡烛——油灯太亮,搁在他眼前他睡不着。 借着那点微弱的烛火,他又走到书案边要去点油灯,结果因为光线太暗,一时间没看清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扑倒,乱摆的账本哗啦啦掉了一地,紧接着“啪嗒”一声,油灯也落在地上,碎了。 “……他妈的!” 两天打碎两盏灯了! 他定睛一看脚下,正是那摞新进的小黄书,登时怒气冲冲地一脚踢了过去,结果好巧不巧,书页卡进了趾甲缝里,疼得他睡意全消,眼泪差点下来,跳着脚蹦到一边。 他绝对是跟这摞书犯克!等他看完,一定第一时间把这破书销毁! 被这莫名其妙的梦和闹心的书弄得没了睡意,反倒激起了一点尿意,他晃晃悠悠上了个茅厕,还没等回房,就听见西厢那边传来“哐啷”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落了地,随即是肉体碰撞的声响以及一声闷哼。 好家伙,合着今晚不止他一个人睡不踏实。 西厢里住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才从济人堂接回来的李祎。周淮那不靠谱的大夫收了他的钱便甩了他的病人,说什么也不肯让李祎继续留在济人堂,彭彧没办法,只好给他拉回了家。 西厢里昏暗一片,他站在门口没敢进去,不知道李祎摔得怎么样了,不过就凭喘息声来看,想必是不太好过。正犹豫着要不要摸索进去,一个疲惫的声音传入耳中:“拉我一把。” 李祎今天被搬回彭宅的时候睡得正熟,因为确定外界安全,他直接放下了所有的戒备由着身体放松沉睡,结果一醒来发现自己换了地方,大惊之下弹起身,却忘了自己失血过多,一阵天旋地转后,人已经坐在了地上。 他一时体虚腿软爬不起来,看到彭彧还以为等来了救星,结果这人不知什么毛病,竟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怎么都不肯进来。他疑惑着抬头,刚想问一句怎么了,对方又吓了一大跳似的猛地后撤,绊在门槛上,差点摔个仰倒。 彭彧及时扶住了门框,看向黑暗中那双明灯似的龙目,后背的冷汗出了三层,直接将薄薄的单衣打透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能在黑暗中视物,然而第一次就差点把他魂都吓飞。漆黑一片中突然冒出一双眼睛是什么感觉?一双比狼眼还亮的眼睛,泛着黄澄澄的光,而且与他白天看到的眼睛不一样,竟是对竖瞳。 看到竖瞳的一瞬间,他联想到的不是龙,而是蛇。 但紧接着,那竖化的瞳孔又一点点舒展开了,变回了正常的圆形。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那个……你的……眼睛。” 李祎不明所以,他化人形的时候,在夜间为了得到更好的视力,会使用他原本的龙目。而刚刚是因为屋里太暗而灯火通明的庭院太亮,瞬间接触到了太过强烈的光,才导致瞳孔竖化,待适应了光线,便会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不过…… 他用人目还是龙目,在普通人看来并无差别,为什么彭彧的反应那么大? 这么想着,他便收起了龙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 目,果然看到彭彧的眼睛很快失了焦。再恢复,他又重新看了过来。于是他得出结论:“你夜盲?” “啊,是啊。”彭彧老实承认,他也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不过夜盲跟能不能看见龙眼睛似乎无甚关系。 李祎借这功夫缓了口气,也不用他扶,自己站了起来,随后点起油灯。彭彧便如释重负地进了屋,问道:“没摔着哪吧?” 摔着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们龙皮糙肉厚也摔不痛。就是这脑袋有点晕。 李祎摇了摇头,顺着刚才那个话茬喃喃了两句:“周淮不是大夫吗?怎么没给你治治?一到晚上就看不见算什么?” “治了啊,治不好,他让我吃什么玩意我都论筐吃。”彭彧无所谓地一耸肩,“算了吧,反正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句话怎么说的?知足常乐?比起我小时候白天也瞎,现在这根本不算事。” 李祎更加诧异:“你小时候?” “啊,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彭彧十分没形象地往桌子上一坐,打开话匣子一股脑地往外倒,“我爹说我百天以前是个真瞎,然后你猜他怎么着?他不找大夫,他找了个秃驴。秃驴你知道吧?就是和尚,光头,烫着六个点。” 他边说边比划,在自己眼睛上从左至右地一抹:“他找那秃驴给我开光,说开完光我就能看见了,你说他搞不搞笑?有这么当爹的吗,给自己儿子开光?” 他说到一半先把自己说笑了,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李祎配合他,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给你开光的秃……大师,是哪里请来的?” “呃,”彭彧没想到他还对这个感兴趣,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个叫……日云,不,昭云寺?对就是那,冼州周边就那么一家寺庙。不过现在已经没人了,十来年以前就断了香火,和尚们跑的跑死的死,给我开光那秃驴也嗝屁……圆寂了。” 李祎只听了个大概,眉头已经先拧了起来,用拇指的指甲掐着食指的指腹。 百天……二十年前……治不好的夜盲……和尚……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忽然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钻进了他过分灵敏的鼻子。 他一垂眼皮,看到彭彧那荡在桌边来回晃的脚,瞬间被打断了思路:“你流血了。” “哎?”彭彧顺着他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趾被书页割出一条不浅的伤口,当下抽了口冷气,方觉出疼来。 “处理一下吧,大热的天气,小心感染。” 彭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屋里有药。那你休息,我先回了。” 不想对方道:“我跟你过去。” 彭彧心说就这点小伤口随便冲冲就得了,还至于劳动他大驾?可见他态度坚决,只好乖乖在前面引路。 李祎才出屋就看到地上那条还没修完的“景观河”,不由一抽嘴角:“这里是……你家?” “是啊。周淮非让我把你搬回来,都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实在对不起啊。” 李祎却没接他这句,看着他往东厢走,又问:“你为什么不住正房?” 一家之主待在东厢算什么道理? 彭彧无所谓地一指天:“我上头不是还有个老爹吗,他老人家还没驾鹤,我总不好鸩占鹊巢吧。” “是鸠占鹊巢。” “啊?哦,差不多就那个意思吧。”他说着从门口值夜的护卫那要了个新的油灯,提在手上,引着龙王进了屋,“你随便坐。” 李祎眯眼打量了一番,除了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上了账本和书,实在不知这“随便坐”是往哪里坐。要是他法力还在,倒是能招片云来坐坐。 彭彧提着油灯找伤药,李祎倚在门口,视线投向案几下那摞被踢乱了的书,有些疑惑地多看了两眼,随即被旁边摊开的一本吸引了注意力。借着绝佳的目力,他看清了书里写的什么,微不可见地一挑眉,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为什么不见令尊?”许是睡够了,他的话倒是多起来。 彭彧听见一条三千多岁的龙说“令尊”,简直诚惶诚恐:“他啊,能见到才是有鬼,十年他回来看了我三次。”他朝着院外一比划,“你看这——么大一个宅子,他就放心地甩给我,我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李祎没接话,他又自顾自地说:“说起来,我爹也有一年多没给我来信了,在蓬莱忙什么呢?捞钱捞得儿子都不要了?” 李祎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蓬莱?他在蓬莱岛上?” “不啊,他说他在蓬莱那一片,应该就是海边吧?去蓬莱那么凶险,当今圣上派了多少船队都登不得,他傻了才去送命。” 彭彧总算找到了药,见对方脸色有异,还以为他在担心,便出言安慰:“你放心,我爹精着呢,比我精,他才不会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祎却没听进去这句话,头微微侧向一边,兀自出了神。 蓬莱……也有些时候没有回去过了。 他这么一偏头,垂落在颈侧的青丝便柔顺地滑开,露出脖子上缠着的那圈雪白绷带来。然而此刻,绷带上却见了斑驳的红,彭彧瞧见了,登时一阵大呼小叫:“你还说我?你自己流的血比我多!” 李祎一怔之下回过神,见对方手忙脚乱地挪开椅子上的东西,随即按着他坐下,从他找到的那堆药里捡出一瓶伤药。 心里没由来地一动,他伸手拉住彭彧的胳膊:“不必,给我支笔就行。” 彭彧回想起周淮弄的那张符,将信将疑地给了他笔墨,果然见他从不知哪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纸,也是乱写了一通。随即干脆地拆下绷带,就着伤口的血把符纸拍在颈边。 符纸开始自燃,彭彧一咧嘴道:“一定要这样吗?” “嗯。” “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啊?”伤口的形状还那么奇怪。 李祎没答。彭彧以为他不想说,正在失望之时,对方忽然一指那伤口:“这里本来有一片鳞。” 随着他的话音,颈侧白皙的肌肤竟慢慢浮现出纹理,几片龙鳞先后显现出来,伤口的地方却空了一块,正卡在左侧锁骨靠近喉咙那一头的上方,形状与别的鳞片都不同,像个向下弯去的月牙。 “逆鳞。因为一些事……被拔掉了。” 拔逆鳞可以说是龙族的极刑,比抽筋刮骨还厉害,不亚于人间的凌迟处死——也就被他这么轻巧地一句话带了过去。 逆鳞,顾名思义,倒生的鳞。传闻凡龙者皆有逆鳞,生于喉下,略偏向心脏。逆鳞触之即怒,但真正触怒的原因,不是这片鳞本身,而因此处是龙的死穴。 血液从龙的心脏搏出,会先经过逆鳞处,再输给全身。如果拔掉逆鳞,也会同时破坏逆鳞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 下的血管,龙最终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之所以没死,是先给自己施了法术减缓了血液的流速,坠落人间后又第一时间被周淮所救,险险保住了一条命。 而现在,他缺少了那块至关重要的鳞,如果血流过快,逆鳞处还未长好的血管皮肤会因承受不住过大的压力而破裂。周淮为了减小此处的压力使伤口更快愈合,改变了部分血液的流向,从心脏搏出的血液会少量逆流回心脏,等到这片逆鳞重新生长出来,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所以他现在行动必须要缓,也不能化龙,越庞大的身躯需要提供的血液越多。周淮给他的那瓶药,正是用来减缓血流的。 彭彧听他说完,一颗心已经难受得跟那伤口似的,抽着气问:“那你疼吗?” “习惯就好。”李祎答得轻描淡写,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又摸出一张符纸,写了一道“愈伤符”,沾了点自己的血拍在对方脚趾头上。 “……喂!” 弯腰又起来让他不可抑制地晕了一下,李祎用手撑着书案,微微阖了阖眼,心说自己现在法力被封,若换他平常,这点小伤哪还需要写符,随便一抹就没了。 真是世事难料。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什么纸张,彭彧惊恐地看着那本在对方手里瑟瑟发抖的小黄书,心说自己怎么没把东西收拾干净就把人请进来了?这不作死吗? 结果李祎压根儿没看那辣眼睛的东西,视线落向垫着三层锦缎的小盒,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彭彧见他注意力不在书上,忙不动声色地——当然是他自己以为——把书敛到一边,同时解释了一下暴雨把老槐树上鸟窝打落的事。 李祎听罢,朝着那鸟蛋轻轻呵了一口气:“明早天一亮,它就会破壳了。” 彭彧:“……啥?” 这就活了? 就这么呵了一口气……就活了? 李祎眯了眯眼,琥珀色的虹膜在灯光下光彩流动,格外地鲜活起来。他扶着桌子慢慢起了身:“我回去歇息,你也睡吧,再不睡天要亮了。” 他扯过一截干净的绷带,往脖子上松松垮垮地一绕,慢悠悠踱出了门。 第6章 腾蛇鳞(二) 龙王诚不我欺。 第二天太阳刚出山,彭彧就战战兢兢地捧着那才出壳的雏鸟,找到府里养鸽子的,恭恭敬敬把鸟儿送了过去。 同时在心里想,龙王真是太厉害了,一口龙气就活了一只鸟。 那自己要是日日讨他一口龙气,是不是就能赶上彭祖,甚至寿与天齐了? 同样是姓彭,给后代一点活路啊,别一个人把子子孙孙的寿命都活完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是吧? 揣着点异想天开的想法,他又悄悄地去看了看神通广大的龙王——龙王太累,正在休息,不见客。 李祎这回睡得好像比在济人堂还死,院子里叮叮咣咣凿地修墙的声音都没把他惊醒。彭彧十分自豪自己让龙王这么有安全感——如果他不知道某龙在床头贴了张“静音符”的话。 三十张符纸眨眼让他用掉三张,还都是用在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周淮要是知道,绝对当场吐血三升。 要知道这些符都是他从龙界那边顺出来的灵符,上面本身就带有灵力,龙血只是施符的媒介,谁写的符就用谁的血。不然就龙王现在那个法力全失的样,手指头咬烂了也只能把黄纸变成红纸。 李祎白天睡觉,等入了夜,三更天,反而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彭宅,还不忘落下一道“障眼符”。 他白天偶尔清醒的时间,从彭家那万卷藏书里摸出了一张冼州的地图——万卷藏书彭彧一本没动,全便宜了龙王。 此刻他照着记在脑中的地图,轻车熟路找到了荒废多年的旧宫,回头一看正对上济人堂的屁股,不由摸了摸下巴,心说周淮这位置选得真是有趣。 随即他不怎么灵巧地翻进几乎沦为废墟的宫殿,又摸出三张符纸,一道“遁形符”,一道“传令符”,一道“火符”。 好,三十张符纸,到他手里第二天就用掉了五分之一。 传令符已经上了天,他老老实实待在遁形符的范围内,随便找了个石墩一坐,静等着来人。 没出半刻,一条黑夜里的黑龙闻令而至,背上还载着个人。 黑龙化了人形,握着那人的手朝他点了点头:“常泽。” “嘘,”李祎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别叫我的名字。” 黑龙墨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墨龙族的龙一般都姓墨,云龙族的却不姓云,青龙族的也不姓青,至于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墨龙一向懒吧。 否则也不至于整天待在地上守着人类,连飞都懒得飞。 而今龙族云、墨、青三大分支,云龙王常泽——现在化名李祎,被拔了逆鳞扔下人间,法力丢了个七七八八。墨龙王失踪了几百年,也不知在天地间哪个犄角旮旯里困着。至于青龙王……除了以前那个四圣之一的青龙,第二任龙王至今没有着落,青龙族自己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这才是真正的群龙无首,真真的。 龙族到现在还没被从万灵之首的神坛上挤下来,估计也就剩下一个皮糙肉厚实力强的原因了。 李祎随意地那么一坐,就平地升起一股凌驾在万灵之上的王气。要是别人不知道他是因为脑子晕站不住,只怕要忍不住跪下来朝拜一番。 不过墨问没那个癖好,除了自家的王和自家的人他还不跪别人。直接切入了正题:“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连个尊称都不给。 李祎沉了沉脸色,知道自己现在实力不复往昔,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花架子,也只好不计较他这目无尊长,当下表明来意:“我要玄甲令。” 墨问沉默下来,他身边那少年才开了口:“给他吧。” 李祎看了一眼那人,此人姓李名冼——冼州的“冼”便是李冼的“冼”。如果彭彧在这里,就知道这个名字正是当年那名噪一时的“先帝”。先帝死时仅有二十六岁,后来被墨问以龙族禁术所救,两人从此命数共享。不知是不是禁术的作用,李冼竟恢复到了十八岁的模样,并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少说也有三百年了吧。 李祎冲着他点了点头:“无意借了先帝的姓氏,着实惭愧。” 李冼毫不在意地一摆手:“龙王不必多礼,一个姓氏而已,我与天下人共享。” 翻译过来就是:爱卿言重了,朕不计较。 李祎嘴角的笑意又掉了一点,接过墨问丢来的玄甲令,那黑龙便又带人乘风而去,轻飘飘留下一句:“若龙王有求,某万死不辞。” 言外之意:东西给你了,别忘了帮我们找王。 借着火符最后的一点亮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 ,李祎看了看那块传说中的玄甲令——这令牌长得格外别致,短剑的形状,是前朝调遣军队用的。据说他们有一支无往不胜的玄甲军,可惜刚极必折,这支带领前朝走向繁盛的军队也最终把它推向了灭亡。 不过李祎对这些毫不关心,若是他全胜的时候,什么军队不军队,也就他呵一口气的事。他要玄甲令也不为了什么玄甲军,只是单纯地要用这块令牌。 原因无他,只因这玄甲令的材质特殊——勾陈角做的。 勾陈,就是麒麟。麒麟这么一个瑞兽,它的角却被用来做了一枚执掌杀伐的令牌,不知那麒麟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这勾陈角让无数血与火洗礼过,洗去了一身瑞气,洗上了一身锐气,想必是不能用了。不过没关系,勾陈有两只角,这一只被人毁去,还有一只不知埋在哪里。 他要用这两只角之间的吸引,把另一只引出来。 满意地拿到了玄甲令,他放手松开了即将熄灭的火符,最后一缕火光便随着粉末一起灰飞了。 他慢吞吞地踱回彭宅,因这一宿出走,并不知道彭彧正困在梦魇里。 彭彧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那梦长得好似后院老槐般鬼斧神工。 他先是梦到那双黄澄澄的龙目,大眼灯似的在黑暗里吊着。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对方的脸,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两颗眼珠子。 随后梦到巨龙从天上掉下来,掉着掉着,变成了一只蚯蚓,还砸在了他嘴里。 又梦到彭府满院的人都被蚯蚓砸死,他一出门,就看到无数个脚不沾地的魂儿,齐刷刷地瞪着自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随即,他们又众口一词,齐刷刷张开了没牙没舌头的嘴。 “冤啊……” 再后来便只剩下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地倒,车轱辘似的把他压了无数遍,又像小孩儿玩的风车,转得他眼晕。 到最后他几乎已经清醒,可不知怎的,脑子是醒了,眼皮就是抬不起来,好像被什么人生生地抹住。身体也动弹不得,四肢仿佛长在了床上。 他觉得自己被鬼压床了。 可想想又觉得不应该,龙王爷就在自己对门睡着,哪个不长眼的小鬼敢压他的床?就这么想着,仿佛抓到了一点慰藉,浑浑噩噩地继续睡了过去。 事实上,如果李祎当晚真的老实在彭宅睡着,彭彧还真不见得被鬼压床。 可惜李祎出去了一趟,回家之前还“顺道”在城里溜了一圈,黎明方归。 于是他只知道彭彧昨晚没睡好,做了个噩梦,没问梦的具体内容。想了想,随手画了个“安神符”让他好生保管,结果彭彧是保管好了,李祎心不在焉没用龙血,这符根本屁大点用也没起。 彭彧连续第三晚做了噩梦,还是那两句“唉”“冤啊”,他被搅得十分烦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激灵一下翻起身,大吼一句:“冤你妈啊!” 这一声大吼直接破开了梦魇直飞云天,整个彭府都跟着抖了三抖。 李祎倏地睁开了眼。 屋里的油灯又不出意外地熄灭,彭彧又惊又急,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蹦,好像一百只蛤蟆跳进了池塘里。他手抖着连蜡烛也没点着,索性一把抄起小柜上的茶杯,喝了满口杂着剩茶叶的隔夜凉茶,“呸”地吐了满地。 再抬头时,李祎已经站在了门口,龙目明晃晃得灼人眼睛。他看了两眼便撤回视线,听到对方问:“出什么事了?” “做了个噩梦。” 彭彧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他以前也做噩梦,可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密集过,而且谁能连续三天都梦到“唉”“冤啊”? 李祎没问他梦的内容,却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什么味道?” 味道? 彭彧也学他抽抽鼻子,可惜实力相去太远,什么也没闻见。 李祎点起油灯,又顺着味道一路寻找,最终将视线落在桌下那摞小黄书上。 彭彧的脸色顿时变得比鬼还难看。 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能把这该死的书明目张胆地留了三天! “这书有点问题。”李祎说。 那何止是有“点”问题,问题简直太大了好吗! 彭彧当下就要把那书抢回来免得污了龙王的眼,不想李祎竟厉声喝止了他:“别过来!” 随着话音落下,他抽出其中一本翻开了页,蓦一阵风“呼”地刮了进来,书里有什么东西顺着风飞出,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抄住。 他捏住那东西的同时,彭彧脑子里乍起数道不似人声的尖叫,扭曲着缠成一团,撞得他耳膜生疼,嗡鸣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他坐在床边喘匀了气,才凑到李祎跟前。李祎摊开手掌,掌心的东西已经不作妖了,扁扁平平乌漆嘛黑的一片,还没有小拇指的指甲盖大,细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这是什么?”彭彧还以为是谁扎了他小纸人,结果就这么一小片东西,居然害他做了连续三天的噩梦。 李祎不答反问:“你梦里都梦到了什么?庞杂的不算,最好是重复了多次的。” “我梦到有人叹气,还一直在喊‘冤啊’。” “那就对了。”李祎轻轻捏起那一小片,眯了眯龙目凑在灯下瞧,“这是腾蛇鳞。” 第7章 腾蛇鳞(三) 彭彧没听过这词:“什么东西?” “腾蛇——的鳞。” “我家里有蛇?” 李祎愣了一秒,随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腾蛇不是普通的蛇,是一种异兽,曾经有人将它与四神相提并论。”他看了看彭彧呆滞的目光,不由得莞尔,“至于它的鳞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这里,我想是个意外。不过我正愁着没处去找它,它倒是先自己送上门来了。” 彭彧怔了一会儿,以超出常人的接受能力迅速消化了这个信息,随即微微地皱起眉。他倒是不在乎腾蛇是不是什么异兽,关注点全在那个“意外”上了。 从他一手接管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开始,至今已在商道上摸爬滚打了十年。任谁说彭氏的家业是一个十岁的小娃娃一手做大的,听者只怕都不会信,可事实偏偏就是如此。也因此,他在某些事上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和谨慎。 说得好听了是谨慎,说得难听了,那就是多疑。 如果这事是有人故意害他,他反而不会那么上心,想害他的人每天都有,随手一抓便是一把。可若说这单纯是个“意外”,他就不那么相信了。 李祎见他半晌不吭声,瞧着他的眼睛,似乎瞧出了一些端倪。他翻开那本夹着腾蛇鳞的书,指尖落在某一页上:“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本书应该掉在了地上,腾蛇鳞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粘进去的。” 那一页的纸有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 些脏,靠近书脊的缝隙里夹着几颗细小的土粒,书页有一道浅浅的折痕,看不分明,像是不小心弄出来的。 李祎凑近书页仔细闻了闻:“你可以叫来你的商队问问,他们之前经过了哪里。” 彭彧点了点头,就算他不提醒,他也是要叫来问一问的。虽然正值深夜,但只要他有命令,还没个敢不起来。 半刻钟后,乙丑号商队的领队人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了他面前。 胡路那日得了自家少爷的命令,给济人堂进了一批药,又送了十盏锃光瓦亮的油灯。因为药材这种东西耽搁不得,商队一路昼夜不歇,今日天黑才在周淮那里清点卸货。本想今晚睡个好觉,谁知深更半夜又被少爷喊了起来,而且看他脸色还颇阴沉。 胡路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谨慎地端着手,听候少爷发落。 “葫芦,”彭彧又一本正经地给他起了个外号,拿起那本夹了货的小黄书,“我问你,这一批货物可是你们送的?” 胡路当下一颔首:“回少爷,是我们送的。” “那我问你,商队从何处出发,路经何处,在哪里停歇,与何人接头,货物来源,全程共耗时几日几夜几个时辰,路上可有怪事发生?” 胡路不敢怠慢,立刻一一报备,同时暗暗心惊。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详细地盘问过商队的路线了,一般都交由信得过的领队全权负责,只要呈交上来的账目不错,他就不会仔细追究。 今天这般,不是出了差错,就是出了差错。 他说的时候,彭彧已经拿起一个本子,翻到“乙丑”那几页,照着上面的地名人名仔细比对。一般来说,彭家每支商队的路线都是固定有数的,少则一两条,多则十来条,但总体都在一个区域内来回贩货行商,再于每月特定的时间返回彭宅。往济人堂跑的那一趟,算是额外任务了。 他听着胡路所说比对着路线,很快“嗯”了一声:“陈州?你们的路线可不包括陈州,跑到陈州去做什么了?” 胡路额头沁出了冷汗:“少爷,我们的路线确实没有陈州,但利州不知怎么封了城,商队进不去,只能绕道最近的陈州。陈州外有个小村,是商队的落脚点,我们在那里歇脚了一个时辰,补给食物和水,让马匹休息,随后便重新上了路。” 彭彧用手指敲了敲本子:“利州封城我知道,说是闹了什么瘟疫,你们走后消息才到,没来得及通知你们。可你们既然到了陈州,为什么不进去?城里的条件难道不比村里强吗?” “少爷,我们没敢进。”胡路抬起头,咽了口唾沫,“因为陈州现在是一座鬼城。” “鬼城?”李祎接了话,“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是。当日戌时二刻左右,我们抵达了陈州外的小村,那个村子就叫陈家村,离陈州城稍有一段距离。村子里人不多,我们便问村民陈州城何时闭门,我们是否能赶得上闭门之前进城。 “结果村民们对我们说,陈州城夜间不闭门,白天不开门,因为城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死尸和鬼魂。每天白天城门紧闭,从外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到了晚上,城门就会大开,里面的妖邪之物会趁机出来活动。” 在场的都严肃地看着他,他说到“鬼魂”,竟也无人发出疑议。李祎又道:“既然城门会开闭,那你们有没有看到是谁开闭了城门?会不会有人在装神弄鬼?” 胡路摇了摇头,又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怪就怪在这了。您也知道我们商队都是艺高人胆大的人,兄弟们当然不信,便在城门外守着,心说等人来开门,就第一时间把那装神弄鬼的人捉出来。结果边休整边等了近一个时辰,大约是亥时初刻的时候,城门突然自己开了,我们在场所有兄弟,竟没有一个感觉到里面有人。 “不光城门内外无人,方圆五里除了我们商队和那陈家村,根本就没有一个活口,连鸟雀和走兽都无。并且那城门开启的时候,平地起风,风里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臭味,又腥又潮,像是……” “像是烂泥塘的鱼混合着死尸的味道。” 胡路惊诧地看向李祎:“您怎么知道?” “你继续说。” “是。那风太大,像鬼嚎一样,当下把马车上罩着货物的盖布给吹飞了。因为那一车货物还都是比较沉的,只有少爷让捎的两摞书轻薄,也让大风掀了出去。” 彭彧一抬手打断了他:“等等,怎么又成两摞了?不是只有一摞吗?” “少爷,您听我说完。”胡路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那两摞书其中一摞,捆书的绳子都给绷断了,书一下子飞出去了好远。正巧这时马匹也被大风所惊,撒着蹄子就往前跑,我们没有办法,也不敢捡那些飞远了的书,只能就近抢回几本是几本,最后拿回来的就只有一摞。 “随后我们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马,再回那陈家村时,人人关门闭户,竟没有一个肯放我们进去。我们迫于无奈,只好继续上路,直接赶往下一个补给点,再回到彭宅。” 彭彧摸了摸下巴:“既然出了这么大事,你们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要是不问,你们就打算烂死在肚子里?” 胡路终于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少爷,彭家甲级商队六十支,上头只有您一个人,兄弟们也不愿意没事烦您,大多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只要账目合得上,有些事我们扛一扛就过去了。而且这事……实在不是什么好事,透着一股邪气,我们就……没说。那些书凡是在陈州城外滚过一圈的,我们也都扔了,没敢带回来。” 彭彧举起手中的书:“还是漏了这一本。” 胡路愧疚道:“当时天黑,我们也……” “行了行了,”彭彧摆摆手,“这没你事了,你去吧。” “等等。”李祎忽然叫住他,又抽了一张符纸,割破指尖,用血在上面画了几笔,随后递给胡路,“小心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回去将这符烧掉,把灰煮水,给那天在场的人一人一碗。” 胡路一愣,随即毕恭毕敬地接过,一揖到地:“谢龙王大人!” 李祎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我是龙王?” “呃,少爷说的。” 李祎再转向彭彧:“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龙‘王’?” 彭彧一摸鼻子,哼哼道:“周淮说的嘛。” 李祎没再计较,待胡路离开,他慢慢地站起身,又慢慢地伸了个懒腰:“看来我得往陈州跑一趟了。” 彭彧瞬间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陈州——当然不是现在,再过两天。”过两天把那恼人的封印解开,否则他没有万全的把握。 彭彧咕哝了一声,只表示了个惊讶,却没有出言阻止。他这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 反应反倒让李祎有些好奇,歪了歪头,问:“你都不怕我在那出什么事吗?” 彭彧掀了他一眼:“反正你是龙,什么小妖小鬼你还不放在眼里。天高海阔任你飞,我哪管得了你啊。” 啧,真酸。 彭彧双手环胸往后一倚:“那你再给我解释解释,这腾蛇鳞跟我做噩梦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不过这鳞片上带了一缕‘执’。” “执?” “就是执念。”李祎掐着那片其貌不扬的腾蛇鳞,耐心解释道,“执念有好也有坏,这上面明显是不好的执念,变成了‘怨’。恰逢书页沾了你的血,你又喝了我的血,给了它一点龙气,它就出来兴风作浪,可惜也不成气候,只能在你梦里骚扰骚扰你。” 彭彧挑了挑眼角:“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你的血?” “周淮说的。” ……棉裤腰都比他这嘴紧。 正在济人堂睡觉的周淮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这书本身虽然没什么问题,可跟腾蛇鳞接触了这么多天,只怕也不太好,你若不需要便烧掉吧。”李祎又说。 彭彧打了个哈欠:“赶明儿就烧。” 屋子里的油灯亮得出奇,彭府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连蚊虫也少有几只。李祎昨晚出去时在冼州转了一圈,发现此处地理位置不错,是个好地方,有一种极淡的正气,若发生异变也不会太糟糕,即便真到了妖魔横行的时候,这里也是个不错的避难所。 可惜当今皇上不懂。 会不会真到那一天,李祎说不好,但听说陈州闹鬼和利州瘟疫以后,他就没那么乐观了,也许异象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只是人们还未觉察。 但愿他能在那天到来之前寻齐四神留下的圣物。 可哪有那么容易呢,现在连乾坤镜的镜心还没有着落。 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感叹这三位龙王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还有上头那些人,比龙还不靠谱。个个仙风道骨人模狗样,实际关心人间的凤毛麟角,到处使唤龙,又不罩着龙,天天尽想着把龙当坐骑。 一想到这个他就气得牙根痒痒。 无辜遭殃的腾蛇鳞差点在龙王爪下被碾成粉末,李祎回过神来,又说:“把陈州州志给我找出来,我要看。” “嗯?我哪来的什么州志?” “你家的藏书包罗万象,肯定有的——当然是拓本。” 彭彧的鼻音有些重:“哦……天亮了给你找。” “嗯。除了陈州,周围的几个州县都给我吧,我不嫌多。” “……” 没声了。 李祎一扭头,发现这人背靠着桌子,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竟然睡着了。 想来连日噩梦,怕也睡不踏实。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人抱上了床,又看到枕边放着的安神符,十分愧疚地往符上抹了一道龙血,才轻手轻脚地掩门离去。 第8章 腾蛇鳞(四) 得益于那张迟到的安神符,彭彧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连日来的疲惫和梦魇磨出来的戾气一扫而空。他五迷三道地挨在床边想了想,随即一拍脑门,赶紧去给龙王大爷找书。 结果管家告诉他,不用找了,龙王自己抱走了二十本,又预定了五十本,正在后院里看呢。 彭彧一听什么玩意?二十本?他是看书呢还是吃书呢? 他往后院溜达着一瞧,只见水潭边停着个清瘦的白影,盘膝坐在竹席上,脊背挺得笔直。这人看上去是在打坐,可膝盖上又偏偏放着本书,面前二尺悬着张符,正滴溜溜地打转。再凑近一些,便见他双手轻轻地搭着,哪里也没碰,那本书却自己把自己翻得哗哗作响,不消半刻,一本书已经从头至尾过了一遍。 彭彧带着满头问号打量他瞧,心说这人眼睛也闭着,拿什么看的书?这书过得这么快,能看清吗? 再瞅那书,一遍过完便自己从他膝盖上飞走,轻飘飘落在一旁。左边已经攒了厚厚的一摞,约莫十来册,而右边还剩下三本。 彭彧摸着下巴,随即发现一件更有趣的事,龙王看似是在坐禅似的坐着,实则并不老实。一条手臂粗的龙尾自他衣袍下摆探出来,搁在那潭水边上,左摆一下右勾一下,逗弄着水中的锦鲤跟着他的尾尖游来游去,个个张着大嘴,就是吃不着。 彭彧鄙视了一下自家养的蠢鱼,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条龙尾,目光巴巴地追在上面,也不知跟蠢鱼有什么差别。 那日一扫扫倒了院墙的巨物此刻看上去迷你多了,密匝匝地排着龙鳞,泛出玉石般温润的光泽,刚中带柔,仿佛随便抠一片下来都能卖个价值连城——彭彧自然是很想抠的,可惜舍不得。 尾巴尖是一把蓬松的毛,一看到它,彭彧就想起自己去年穿的那件狐裘的领子。雪白雪白的一把,随着动作上下翻飞,偶尔在水面点出涟漪,却不沾湿分毫。 手感一定很好。 彭彧这么想着,伸手一把攥住了那撩拨似乱动的尾尖。 李祎一早上起来便试图去冲开体内的封印,本以为区区一个封印也就费他一炷香的功夫,谁想那群仙家还颇用了一番心思,他竟一时间没能冲得开。 于是他多少有些恼火,又是拔逆鳞又是封法术,分明就是想置他于死地。不太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他便从彭家的书库里拿了二十本书,一边冲一边看。 看书实在无聊,他那条闲不住的尾巴便出来凑热闹——他以前还是条小龙的时候,没那么多拘束,独自一人修炼也不顾自己到底是龙形还是人形,经常把尾巴和龙角露在外面。 尾巴的作用还是挺多的,除了逗弄各种小动物,最重要的还是保持平衡。可惜他当了龙王这些年,天性都被泯灭了,日日端着架子也怪累得慌,此番落入人间,倒难得享了几分清闲。 反正他人形的时候,彭府那群凡人看不到他身上龙的部件,他便偷偷摸摸地把尾巴露了出来,本来还想把龙角也放出来透透气,一想那八成要破坏他的发型,所以作罢。 他一心分成三用,冲封印看书逗鱼三不误。可惜也只能分成三用,一时间太专注,就没有觉察到彭彧站在了身后。 然后他就被抓住了尾巴。 他惊得差点整条龙弹起来,刷地一下便把尾巴收了。他堂堂龙王被人平白无故攥住了尾巴,说出去够族里人笑上三千年。他素来威风惯了,哪受得了这种刺激? 颈边的伤口差点崩开,他瞠目结舌地扭头看向彭彧,那罪魁祸首正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发呆,心说他明明抓住了,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李祎比他还呆,这姓彭的怎么能看到他的尾巴?还能一把抓住?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彭彧在他屁股底下扫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 了半天,怎么都没再看到那条不老实的尾巴,不由问:“哎,哪去了?” 哪去了?龙王自己的尾巴,还要向你交待去向? 彭彧朝他摊着手掌,语不惊人死不休:“给我玩玩。” ……给你玩玩? 这是你对待龙王应有的态度吗? “快点嘛,你都能给鱼玩,不能给我玩?” 李祎:“……” 现在的凡人真是反了天了。 他不动声色地重新阖上眼,书页继续自己翻动,那条“摸不得”的尾巴却老老实实搁在了彭彧手里。 彭彧坐在他身边,心满意足地撸着龙尾巴上的毛,眯眼瞧着某龙颊边耳后可疑的红晕,问:“我能揪两根吗?” 还得寸进尺起来了,这人骨子里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怕”? 李祎一皱眉:“不行。” 彭彧只好作罢,那尾巴安静在他手里搁着的时候,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少了点活气。 水潭里的锦鲤没了人逗,便不凑在岸边,一条条往荷叶底下或水更深处去了。潭边微型瀑布流着泠泠的水,把这一潭琉璃似的潭水引得活泛起来。 李祎看完了最后的三本书,封印还是没解开,索性放弃了。尾巴在别人手里攥着让他有些意乱,若是冲不开封印反伤了自己,那就不好了。 他起身一收龙尾,回了自己屋,彭彧在他屁股后头缀着,不知跟过来做什么。正巧这时仆人提过来一壶新沏的热茶,彭彧便献宝似的凑上来道:“对了,这茶你尝尝,葫芦他们运过来的新茶。” 大热天的喝热茶,也不知道彭府的人都什么毛病。 李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算是捧个龙场,给点面子。可茶还没到嘴边,他这堪比狗鼻子的嗅觉先闻出了不对劲——这茶怎么有股腥味? 再硬着头皮一尝,更是登时皱起了眉,碧汪汪剔透的茶水在刁钻的龙王品来简直腥不可闻。 他“啧”了一声,撇下茶杯,恨不能把嘴里那口也吐出去:“什么东西?尸水煮的?” 彭彧不明所以:“啊?” “你自己尝尝。” 彭彧还没反应过来龙王爷到底给了个怎么样的评价,口快于脑地一尝,先是被热茶烫到了舌尖,随即咂摸出不对劲来:“这味道怎么那么怪呢?” 再掀开茶壶盖一闻:“这壶煮鱼了?还没洗?” 李祎冷哼,扇着鼻子挪开身体:“快点拿走。” 熏死个龙了。 “不对,这今年的新茶怎么可能是这个味道?”彭彧总算明白过来,倏地沉了脸,把壶盖一甩,出门便是一通大吼,“胡路!给我滚出来!” 头天半夜才挨过审的胡领队又成了冤大头。 他一边听着自家少爷的劈头大骂……不,谆谆教诲,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为自己默哀,心说最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走了一遭鬼城,带回了夹带“私货”的小黄书,现在这茶叶又出了问题。 说也真是怪,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茶叶。给他们供应茶叶的茶商跟彭家往来了无数次,就差直接把他们引到茶田里去采。这层层把关的茶叶,哪有机会出问题? 难道是那天过鬼城的时候进了邪?可这茶叶不比书,拿罐子好生密封着呢,什么邪风妖风能把罐子都吹透? 李祎面前摆着一罐胡路他们运来的茶叶,他轻轻地拈起一撮,放在鼻下细细地闻,随即敲了敲太阳穴:“别骂了,不是茶叶的问题。” 彭彧一怔,向他看了过去:“那是什么问题?” “应该是水。”他站起身,负着手踱了两步,“你们煮茶用的是什么水?” 还没等彭彧答,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婢女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眼里含着两泡眼泪:“少爷,少爷!不好了!他们在水井里……打上来……打上来一团头发!” 彭彧面色阴沉地往外走,没等走到近前,已经看到围了满院的家丁,甚至有人扶着树便呕吐起来。他拨出一条路,只见庭院东北角的水井旁打翻了一只水桶,泼洒一地的水中摊着一大团漆黑的头发。 李祎在他身边站定,皱眉捂着鼻子。井边腥气熏天,与那茶水里闻到的如出一辙。 “天啊!怎么、怎么还会动啊!”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彭彧不耐烦地吼道:“喊什么喊!闭嘴!” 那团“头发”没人去碰,自己便动了起来。李祎忍着腥臭蹲下身,只见那根本不是什么头发,而是一种虫,因为又细又长呈棕黑色,一大群挤在一起,就像大团头发。 他伸手想捏,可估计是觉得太脏,手里一顿,又抽出一张符纸,拿符纸垫着小心地捏起一条。那长相丑陋的虫子在他手里翻腾不止,扭曲挣扎着想往外跳。 他看了看那堆虫子,觉得这事有点不太对劲。这是种寄生虫,他也见过,各种水体里都会有它们的存在,可他从来也没闻到过这虫子身上有这么大的腥气。 如果不是虫子本身自带的,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些虫子吃过腐肉。那腥气里不光是鱼虫的腥,还有股压不住的尸气。 他瞬间联想到了陈州。 正在此时,他过人的耳力又听到几个女眷的窃窃私语:“你们说,这虫子是不是……是不是会往人身体里钻啊?听说这两天济人堂接收了好多病人,症状全都一样,肚子疼。周大夫给他们喝了药,就……排出来一堆虫子。” 另一个说:“啊呀,你不要说了!” “还、还有一个,那虫子钻进了他脑子里,周大夫从他眼眶里揪出这么长……这么长一条……” “不要说了啊!” 李祎扫了她们一眼,起身面向彭彧,低声道:“这虫子本来不应在人的体内寄生,但目前来看,周淮收治的病人中已有感染者,可能此虫已经发生了异变。” 吃过腐肉的东西,胆子难免会大一些。 “那怎么办?” “我倒是有办法能让这虫不接近彭宅,可冼州整座城,以我目前的能力还护不了。而且我怀疑,这虫是从陈州那边来的。” 彭彧惊了一惊:“陈州?陈州距冼州三十里,这虫子才多大一点,爬过来要半年吧?” 李祎摇摇头,脑中已呈现出一张地图来:“此虫依水而生,利州、陈州、冼州以及周围各县皆处在同一条水脉上,地下暗河可不管有没有虫,一并送来些什么干净不干净的东西,没人管得了。” 他摸了摸下巴,手里捏着的那条虫已经快死透了:“利州陈州只相隔不到五里,我怀疑利州的什么瘟疫,也不是瘟疫,就是这虫引起的疾病。此病并没有特别突出的症状,就是腹痛,很容易被当成其他小病处理。误食虫卵有几率被寄生,如果不及时治疗,等虫在体内长成,那就……”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 他说到这,彭彧已经打了个寒噤。水井里有那么多条成虫,那得有多少虫卵? 李祎叹了口气:“我再大胆地猜测一下,这虫蔓延得如此迅速,可能有一部分是我的功劳。那日从天上掉下来,兴许砸得太狠,动了地气,惊扰了水脉,才给这虫钻了空子。” 彭彧:“……” 人都说见龙是吉,他怎么没看出吉在哪了? 李祎似乎也自觉惭愧,摸了摸鼻子,把那用符纸裹着的死虫递给了管家:“烦劳您老往济人堂跑一趟,就说彭家也遭了这虫子的侵扰,让他给开个方子,回来每人都喝上一喝。若有感染者便驱虫,未感染者也预防一下。” 管家点点头,收了符纸。 李祎又拍拍彭彧的肩膀:“去给我找把刀来,再找四块巴掌大的石头。” 彭彧莫名其妙地吩咐下去,自己回了房里找刀。 他刚离开,李祎便题了一道火符,照着那堆虫子一丢,虫群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扭得人头皮发麻,活似炸虫现场。 他接过刀,又问:“彭家一共几处水源?” 彭彧想了想说:“三处,两口水井,外加一处水潭……嘶,你干嘛?” 只见他用刀刃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划,鲜血瞬间涌出。他走到水井边上,把龙血滴在水井里,又往水井的砌台上滴了一圈:“半个时辰之内不要饮水,之前打的水也全部泼掉。忍一忍吧。” 随后,他往另两处水源重复了以上的动作,又在四块石头上各拍了一个血掌印:“把这四块石头分别埋在宅院四角,埋得深一些,上面的血迹不要擦掉。” 吩咐完毕,他便就近找了个石凳坐下,单手撑着额头,疲惫地喘了口气。 才积攒起来的那点血气又散尽了。 彭彧连忙给他包扎了伤口,在他耳边悄悄问:“你不是说龙气会让那些东西变得更厉害一点吗?那这些虫子不会……” “没事,”李祎阖着眼,声音比平常更轻,两颊苍白一片,“区区一些虫子,没有腾蛇的本事,若不是有那片腾蛇鳞,你书里那点怨气沾到龙血的同时就散尽了。龙血性阳,这些腐肉里钻出来的东西不敢靠近。” 彭彧便不再追问,遣散了下人,又听到他轻轻地喃了一句:“本来还想等冲破了封印再说……这下只怕行程要提前了。” 第9章 鬼城(一) 周淮一看见那符纸包着的虫子……不,包着虫子的符纸,当场气得一蹦三尺高,差点把济人堂的房顶捅个窟窿。 他立刻撂下几个病情不着急的病人,怒气冲冲地跑到彭宅兴师问罪,正看见李祎坐在那闭目养神,冲上去就要劈头盖脸地一通斥骂,结果还不及开口,对方就先冲他比了个“停”的手势:“不想听。” 周淮一腔怒火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好像个被塞住炮眼的炮筒子,直接在原地炸了膛。 李祎闭着眼问:“对了,你有没有什么能快速补血的方子?” 周淮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有啊,你可听好了:牛粪二两,马尿三斛,驴蹄四只,羊眼五颗,以猪脬裹之,滚水煮沸,外加新鲜龙鞭一根,现杀现取,保你喝了一佛出窍二佛归西。” 李祎:“……” 算你狠。 周淮单方面地跟他斗了一通嘴,火气算消了大半。李祎这才慢吞吞地跟他要来了治虫病的方子,转手交给彭彧:“我想那虫既已流入冼州,周围的村县也免不了遭殃。你命人把这方子多抄录一些,让商队在水脉所经之地走动走动,找个合适的理由,把方子流传出去。” 他拍拍彭彧的手:“不过记住一点,千万别说方子是从冼州传出来的。” 彭彧心下了然,立刻便吩咐了下去。李祎又说:“再给我备一辆马车,明日我便启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龙王要飞天——随他去吧。 当天晚上,彭彧吭哧吭哧地给他弄来了一辆马车,李祎斜眼一瞧,真是符合他龙王的身份,都快赶上龙辇了。 那马车上好像明晃晃地挂着八个大字:我很有钱,快来打劫。 于是他当场扯下一把马车上的鸡零狗碎:“把这乱七八糟的玩意都给我拆了,我去鬼城,不是上京,也不娶皇帝的妹妹。” 彭彧一脸心疼地拨开他的爪子:“别乱动别乱动,我给你换辆新的。” 一刻钟后,一辆朴素低调的小马车停在了他面前,彭彧看它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没毛的孔雀。李祎倒是勉强满意,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这马车还是有些大。 彭彧:“别挑三拣四了祖宗,这是我家里最小的马车了。” 李祎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又看到他在车里铺了竹席,备了条毛毯,插上两把比铁拐还结实的大伞,最后在马车前头挂了一盏彭府专用的“亮瞎眼”油灯。 ……这是去看死人呢还是去探亲呢。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抗,就被周淮派来送药的小童截了胡。那姓周的到底还有点作为龙王下属的良心,把迟来的补血方送到,顺便还回来二斤红枣——彭彧之前给买的。 李祎看着那女人坐月子似的补血方,又看了看二斤精挑细选的红枣,表情一言难尽地没吭声,当下煎了药捏着鼻子痛饮,又把红枣整袋扔上了车。 但愿那棉裤腰这回能勒紧点,别把这事说出去,否则又要被族人笑个三千年。 第二天一早,李祎便看到停在彭府门口的马车,彭彧朝他拍了拍车门:“走吧祖宗,就等你一个了。” 李祎仰头望了望天,太阳刚在东边地平线上懒洋洋地探了个头。他寻思道:我没睡醒? 见鬼似的瞅了彭彧半晌,终于憋出一句:“我没说要你跟我一起去。” 彭彧面不改色:“是啊,这不赶巧了吗。我大姑是陈州人士,我往陈州探亲去。顺道,一起走呗。” 李祎:“……” 没毛病,姓彭的没大姑,陈州没活人。 李祎翻了个白眼,彭彧又说:“你放心,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你拿什么保证?” 彭彧推过来一个人:“我有护卫。” 那人面无表情地被彭彧勾肩搭着背,李祎一扯嘴角:“你连男女都不能保证认清,还保证不给我添乱?” “啥?” “你这眼睛是该好好治治了,男女不分雌雄不辨,自家招的护卫,都搞不清楚人家的性别。” 那护卫朝他感激地一抱拳,右手在上,左手在下。 彭彧终于“嚯”地一声跳开,虚张声势地扭头大吼:“胡路!你怎么不告诉我她是女的!” 胡领队又默默背起了自己的锅:“回少爷,您没问。” “你……” 李祎睨了他一眼,一撩衣摆上了车,坐进去他才发现彭彧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 那点小心思都用在了哪儿,这分明是辆四人马车,看来某人是早预谋好了要跟他同行。 车里除了彭彧认为“必备”的物品,还有两个大`麻袋,一袋是红枣,另一袋……他踢了踢,软踏踏的,拉开一看,竟是一袋子裁剪精美的纸钱。 彭彧也钻上车,在他对面坐下:“有钱能使鬼推磨,既然它们收不了现钱,那就给它们烧点纸钱。” 多新鲜哪,探亲不带礼物,带纸钱。 李祎懒得搭理他,看到他那护卫竟自动充当起了车夫——彭家商队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一般来讲会有一个善于交涉的领头人,比如胡路,再有一个心思缜密的记账先生,其余是艺高人胆大的护卫们,这个潜岳便是“乙丑”号商队中武艺最高的一个。 好好一个女孩子,女扮男装不说,还给自己起了个男名。这名字也怪有趣,巍峨山岳何来“潜”呢?这就好比一条真龙落入凡间,再怎么被尘世泥淖淹没,也盖不住那与生俱来的王气与傲骨……咳,他不是在说他自己。 彭彧百里挑一选中了潜岳,原因之一是她武功高,原因之二就是她去过陈州,对那里比较熟悉,算是给他们当个向导。 马车缓缓驶离彭宅,管家在后面老泪纵横,愣是哭出了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波澜壮阔来。李祎看着被逐渐甩在身后的冼州城门,眯了眯眸子,捏了两颗红枣边吃边问:“这城门匾写得不错,谁的手笔?” 听他问起这个,彭彧的表情竟严肃了几分,带着些敬意说:“颜有龄老先生。” 李祎换上洗耳恭听的姿态:“哦?” 颜有龄曾是冼州一位教书先生,因为其脾气古怪又为人苛刻,弄了个学堂,只招到三个学生。当时正值改朝换代,都城南迁,冼州并不安定,肯静下心来学习的少之又少。颜老先生便给这三个学生传道授业,许是讲课太过枯燥,学了一年,三个学生中便跑了一个,学经商去了。 跑的这一个正是彭彧的祖父。 “若不是因为他曾是颜老先生的学生,我们彭家可能根本不会在冼州扎根。”彭彧说着,也拿了一个枣。 当年冼州还不叫冼州,它作为都城时的名字叫“渭阳”。也不知这两个朝代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那时的皇帝连渭阳这个名字都不许冼州再用。当时的渭阳人,也就是现在的冼州人当然不干,发起了一场反抗,可百姓哪里敌得过军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也因为这件事,新朝廷赐了冼州一个名字:忤州。 “忤”当然不是什么好词,这名号要真的落实,冼州人就变成了彻底的大逆不道。于是年近七旬的颜有龄老先生站了出来,大笔一挥亲自给城楼题了一块匾,就是“冼州”。 当时的渭阳人都知道这名字的含义,一呼百应地站在了颜有龄这一边。可私自给城楼题匾这是什么样的行为,朝廷自然不允,当下就要抓人。颜有龄就当着军队的面拔剑自刎,以死谢罪,鲜血喷溅出去十数尺。同时天降异象,好端端的地面在他脚前裂开了一条缝,直裂了三丈三尺宽,把朝廷的军队悉数隔绝在了城外。 他让人砍下自己的脑袋,高高挂在那城楼上,悬在那匾额下,死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城外。那三丈三尺宽的地缝每天合拢一尺,三十三天之后“轰”的一声,两块土地撞在一起,颜老先生的脑袋也从城楼上掉了下来——当时正值寒冬腊月,皮肉都被朔风吹干,却丝毫也没有腐烂。 经过这么一出,朝廷便不敢再动冼州,也从此不再管冼州,仿佛版图上没有这么一块地方。彭彧的祖父在外听说了这件事,颇为撼动,便只身返回冼州,利用自己在外所学的经商之术帮彭家扎了根,打下了偌大的基业,也帮助冼州人自成一派,与世无争地安于这一隅小城。 而颜氏学堂也被他发扬了下去,到四五十年以后才日渐衰落。 至于那日的“天降异象”,冼州人一直认为那是先帝显灵,就这么口口相传了好几代。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没有明确的记载,早已无从考证。 马车里的空气安静了几秒,李祎十分认真地听着对方说完,随后轻轻地叹了一声:“倒是个英雄。” 其实他以前对人间的事并不怎么关心,顶多是这里降一场雨,那里招一阵风。他们龙高高地翱翔在九天之上,偶尔俯瞰人间,那鳞次栉比的房屋每一寸都透出逼仄来。 至于人——那便看也看不见了,人类的寿命太短,力量太弱,对他们龙来说不过是沧海里的一粒沙子,天地间一只蜉蝣,随便吹一口气便能掀得他们东倒西歪,随便招一片云便能引得他们大呼小叫,随便引一泓水便能使数以万计的人流离失所。 所以他一直不太明白人这种生物存在的理由,哪怕知道他肩上的责任是庇佑弱小的人。 不过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点体悟。 龙并不是一种群居性的动物,二虎尚且不容一山,更何况是他们万灵之首的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他破壳之日起便是独自一龙,蓬莱仙岛上有珍禽走兽,唯独没有人。 所以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动物化了形,都是化成人形。 人到底高贵在哪?这种用泥土甩出来的生物,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他们所没有的? 他看着面前低头喝水的青年,方才他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一点儿也不像个合格的“纨绔”。 寂静已久的心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拨动了一下,就像他经常弹的那把琴,有什么东西一触即走地擦过了他的琴弦。 也许人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是他们这冷冰冰的鳞类生物所没有的。龙王活了三千余年,突然觉得自己懂的东西可能还不够多。 他转过头,掀起帘子看向车窗外,嘴里的枣子太甜,甜得有些发苦。他随手把枣核弹了出去,那人类又说:“你就这么到处乱扔?有没有公德心啊?” 龙王挑了挑眉,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从我嘴里出去的东西,那都沾着一口龙气,它们要不长成枣树都对不起我。到时候三十里枣林从冼州一直……” “得得得,”彭彧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幻想,“还三十里枣林,你要想吃,我绕着冼州城给你种三十里。到时候你化成了原形,我爬树上给你敲,你就张着嘴在底下接,等你吃饱,枣子也收完了。” 他说着,像是已经想到了那画面,自己先笑了起来。 第10章 鬼城(二) 马车行驶得不慢,却十分稳当,潜岳安静地赶车,车里俩人便东一句西一句,把这些年从人间龙界听来的趣闻拉出来溜了一圈。李祎发现彭彧这人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说出来的句子有种莫名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 的感染力,让人不由自主就听了进去。 随后他发现,这个结论下早了。 夏天的天气实在热得骇人,李祎觉得自己一路扔的枣核可能长不成枣树了——早被太阳烤干了。拉车的马热得气喘吁吁,日正当头的时候,几人不得不在一处小镇上歇了脚。 硬嚼干粮彭彧吞不下去,便寻摸寻摸在镇口找了一家面馆。这镇子是真穷,面馆是真寒酸,桌椅只能摆在门外头,用来遮阳挡雨的油布几乎破成了渔网。 两人一龙点了三碗面,围着桌子一人坐了一边。彭彧那条长凳一条腿缺了一半,他没看着,一屁股就坐了下去,结果“哎呦”一声,差点连人带凳摔个四脚朝天。 “靠!”他当下便骂出了声,“什么鬼地方,真他妈破!” 周围一圈人纷纷向他投来视线,他又拿着那头是头尾是尾哪里都好就是不直的筷子,端着又大又圆干净油亮就是开了个三分之一深大豁的破碗,尝了一口有肉有菜色泽饱满就是没加盐的面,终于忍无可忍地“呸”了一声:“真……” 李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个“他妈”咕咚一声就着面咽了:“……难吃!” 面馆的厨子正给旁边一桌送菜,听见他说,一眼瞪了过来:“难吃别吃!” 那厨子生得膀大腰圆,一身臭汗让太阳照得泛着油光,手上还拎着把豁了不知多少个口的菜刀,瞪起眼来阎王爷都要退让三分。彭纨绔居然不是个欺软怕硬、见恶就怂的纨绔,一点不怕他,还招招手把他喊了过来:“老板,你这儿面多钱一碗?” 厨子伸出短短粗粗的手指,跟他比了个“三”。 “就你这还要三个铜板?”彭彧拿筷子一拍桌,一条腿蹲在了晃晃悠悠的长凳上,“你这面,猪都不吃!” 厨子又粗声粗气地吼了句:“猪不吃,你吃!”扭着百来斤的屁股便走了。 “哎你……” 彭彧没捞着便宜,一脸“你们在场的全都欠我钱”似的苦大仇深,从碗里挑挑拣拣,扔掉了连着筋的肥肉,撇开坨成一团的面条,最后夹起一颗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的菜心,一咬咬出来半条白白嫩嫩的菜虫。 又“呸”地吐了满地。 他索性放下了三个铜板的天价面,从油纸包里摸出一个烧饼,烧饼上的芝麻看着都比这碗面贵。 他在这就着面汤吃烧饼,那边潜岳已经呼噜呼噜地解决了大半碗。在外面跑商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好吃的难吃的都能面不改色地照吃不误,不像旁边这两位爷。 彭彧那嘴是后天养出来的刁,龙王那嘴是天生的刁,总之俩人在“吃”这方面,算是相见恨晚惺惺相惜,颇有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之势。李祎压根儿连筷子都没动,直接伸手朝彭彧要了半个烧饼,干啃了起来。 所以坐在这吃面的意义何在? 潜岳吃完了自己那一碗,抹了抹嘴,觉得没吃饱,便伸手搭了一下彭彧的碗边:“少爷,您还吃吗?” “不吃了,咽不下。” “那我替您吃了。” 彭彧“唔”了一声,顺手把烧饼举在面碗上拍了拍,拍下一层芝麻来。 “谢少爷。” 然后李祎也学他在自己那碗面上拍下一层芝麻,推给了潜岳。 两个大男人都不吃饭,全给一个女孩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潜岳微不可见地一抽嘴角,冲他点了一下头:“谢公子。” 潜岳兀自在那呼噜,李祎和彭彧分别啃着一块烧饼,周围人看他们看够了,也纷纷收回了目光。 斜边有一桌是母亲带着孩子,那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哭闹起来,蹬着两条腿喊:“娘亲,我肚子疼!” 这一喊肚子疼不要紧,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向那边聚集而去。母亲一看事情不妙,忙放下三枚铜板,抱起孩子便跑。 看热闹的众食客瞬间变得人心惶惶,这个道:“那孩子不会遭了瘟吧?” 那个道:“这面里不会也……” 一时间铜板蹦豆儿似的从各种各样的口袋里掉出来,人群“呼啦”一下散开,还有个好心的上来拍了拍彭彧的肩膀:“外地来的吧?快别吃了,这面里有虫,吃了就死!快跑吧!” 真是三人成虎。 李祎看了一眼略有迟疑的潜岳,努了努嘴:“放心吃,沸水足以杀死虫和虫卵,别理他们。” 潜岳不疑有他,呼噜得比刚才更响了。 厨子一出来看到空荡荡的座位,竟然见怪不怪似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干脆地敛了铜板,又走到他们面前:“吃完了吧?给钱。” 这都什么态度。 彭彧就是不肯掏这九个铜板,开始跟他讨价还价:“要我看你这面也就值一个铜板,还是看在你费了一番功夫上,味道嘛……实在是……” 厨子不等他说完,便一扭头挑了个“软柿子”捏,拿他那满是油的肥手一拍李祎的肩膀:“你说这面味道如何?” “弱不禁风”的龙王果然“不出意料”地妥协,露出一个略显歉意的微笑:“依我看……还可以。” 还可以,翻译成龙语就是:太难吃了,难吃得我宁可生吞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厨子又说:“那你觉得这面值不值三个铜板?” 李祎笑容不变:“依我看……值。” 龙语:值,值得我能从铜钱眼儿里钻过去。 厨子看向彭彧,彭彧转了转眼珠,似乎做出了让步:“可你这面里我吃出了虫……菜虫,于情于理我这碗面你得饶我的。这样吧,我看你也不容易,我给你六个铜板,六六大顺,怎么样?” 厨子从他脸上那两条缝里翻了个白眼:“随你的便,给钱。” 彭彧不紧不慢地往后一靠,却忘了没有椅背,又忙不迭地折回来:“急什么,我们这位小兄弟还没吃完呢。放心,少不了你的。” 厨子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又回厨房忙去了。潜岳终于呼噜完最后一口,摸着肚子说:“少爷,我吃饱了。” “吃饱了咱就撤。”彭彧摸出钱往桌子上丢去,一甩袖子,“走了!” 三人前脚刚走,厨子便后脚跟了出来,径直走到他们刚坐的那一桌前,看到桌上放着三个摞在一起的空碗,碗边撂着一整锭银子。 厨子一怔,随即略显犹豫地拿起银子,猛地扭头想叫住他们,却只看见一个绝尘而去的马车屁股。 他惴惴不安地捧着那银子,终于神色古怪地低喃了一句:“有病。” 确实有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人讨价还价了三枚铜板,最后却扔下一锭银子。 龙王觉得彭家人的脑袋可能都不太正常,比如彭彧,再比如那个名叫潜岳的护卫,他怀疑那个“岳”的含义其实是“肚量如山”。 李祎一上车就往肩膀上拍了一道“净衣符”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7 ,除去那碍眼的油印子。彭彧看着他说:“刚那厨子那么对你,你都不反抗啊?你这龙王怎么这么没脾气?” “没必要,”李祎面色不变,“麻烦都是找出来的。” 彭彧“唔”了一声:“我倒不这么觉得。” “嗯?” “你看,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坐着,你这‘大`麻烦’就从天而降砸到我头上了,我也没嫌麻烦,不要你啊。”彭彧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祎:“……” 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彭彧热得直拿衣服扇风,早上从彭府带出来的冰块已经化完,变成了一桶水。他一边向外张望,一边喃喃自语:“这些个破村镇这么穷,连冰块都没处补去。” 也真是怪,冼州那么富裕,方圆百里却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它比肩的。而且现今天下太平,一派百姓安居的繁盛景象,可这一片……为什么会这么穷? 版图上有那么几片穷乡僻壤很正常,可冼州曾是前朝古都,以冼州为中心也应当是繁华胜地,怎么都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周到现在也就一百来年,难道一百来年就能衰落至此?朝廷是一分钱都没往这边拨吗? 百余年,还不够族里的小龙长齐牙呢。 “我说,你都不热的吗?”彭彧忽然道。 龙王身上清清凉凉,衣服干燥服帖,好像根本没在这暑气蒸腾的盛夏里待着。彭彧换到了跟他同侧,又不自觉地往他身边蹭,越挪越近,索性整个人贴在了他身上,还得寸进尺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李祎:“……” 这凡人怎么一点敬畏心都没有? 彭彧蹭着龙王身上那点凉气,舒服地“唉”了一声,眯着眼也不喊热了。李祎懒得理他,更懒得挪自己的屁股,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再次冲起体内的封印来。 路况不平,再好的马车也驶不稳当,而他就在这一路摇摆之中入了定,仿佛不管天地崩陷还是山河逆转,都不能将他打动分毫。 日薄西山之时,马车终于逼近了陈州城。 李祎倏地睁开眼,体内翻腾的内息逐渐平息下来。他的神色出奇地凝重,眉头微微蹙着,额头覆着一层细薄的冷汗。 他竟又失败了,那道封印似乎超出想象的难缠,一下午时间,才勉勉强强地掀开了一角,他却已力竭。 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他用力地攥紧,不想对任何人露出破绽。两颊苍白一片,被红霞生染上一抹血色。 彭彧终于在他肩膀上醒了过来,抹了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印子,在宽敞的马车里伸了个懒腰。一行三人赶车的赶车,冲封印的冲封印,他居然没心没肺地睡了个囫囵觉。 他挑开车帘看向窗外,问道:“咱们这是快到了吗?” 不等别人理他,又自问自答:“唔,真到了。陈——州,我看见了。啧,比我想象的还破。” 好像在他眼里,除了自己家,别的地方就只有“破”和“烂”。 李祎略显诧异地瞧他一眼:“你看见了?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陈州?” 彭彧一努嘴:“那匾上写着呢啊,那么大字,我又不是文盲。” 也不比文盲好到哪去。 李祎也看了看窗外,只见视线尽头远远地凸起一座城,只能大概看出个轮廓,即便是他这能远眺千里的龙目,也不过看清了城墙和一块黑漆漆的匾,至于匾上有什么,那得眯着眸子仔细打量一番才行。 彭彧居然轻易就认出了“陈州”。 “你能看得那么远?”他问。 “是啊,厉害吧。”彭彧丝毫不以为意地卖弄起来,又十分伤感地一叹气,“可惜,到晚上就不行了,天妒英才啊。” 李祎没理会他胡乱拽词,心里对这人的疑惑又上升了几分,看见他把手从车窗伸出去,指着某一处问:“哎,那就是陈家村吗?” 他顺着对方所指凝目远望,只见城边上隔了半个城的距离有个不规则的小土丘——当然,从此处看是小土丘,走近了就是个小村庄了。 李祎当机立断:“潜岳,我们先进陈家村。” 第11章 鬼城(三) 彭彧有点疑惑地把视线挪到龙王脸上:“为什么?我们不趁着天还没黑,直接进城吗?” “不着急,城就在这,还能长脚跑了不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先进村歇歇脚,顺便打听一下情况。” 其实主要是他饿了,中午那半个烧饼实在不顶事,一下午体力消耗又太大,搞得他现在有点发虚。 当然,这话龙王没说。要脸。 马车很快抵达了陈家村,两人跳下车,潜岳也卸了马。村口有片即将干涸的小塘,那马儿跑了一下午,早已口干舌燥,当下便打着响鼻要凑上去喝水。 “哎,”李祎一把拉住马缰,冲潜岳道,“去把车上那桶冰化的水拿下来给它喝。” 彭彧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低声问:“这水里也有?” “多得是,捞出来炒一锅够我们吃三天。” 彭彧“嘶”地打了个寒颤,搓了搓鸡皮疙瘩,赶紧远远地绕了开去。 潜岳栓好了马让它在树下吃草,李祎又往附近甩了几滴龙血——人中了招还能治,马要是倒下,他们就只能靠两条腿走回家了。 三人继续往村里走,还不及进村,就看到村头聚集着几个人,凑得近了,发现那些人围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十岁左右的光景,正目光呆滞地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两具尸体,拿破破烂烂的麻布罩着,布不够长,露出其中一人的脚。 那是一双男人的脚,脚底生着厚厚的茧,想必是经常在田间劳作的。围观的村民像是不敢靠近那两具尸体,只在一边远远地张望,并发出一些窃窃私语。 “又死了俩,这夫妻两个平时身体挺好,也遭不住这瘟啊。” “可不是吗,留下个孩子,还是个女孩,一个人可怎么活。” “我看这孩子也活不长了,没准明天就上阎王爷那找她爹娘去喽。” 李祎看了看那个女孩,面黄肌瘦,看上去就像有病的。他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轻轻蹲下了身:“小妹妹,你肚子疼吗?” 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点了点头。 李祎叹了口气,正要起身,那女孩突然活了似的抓住他的胳膊,眼里瞬间流下两行泪来:“大哥哥,求求你!求求你们帮我把我爹娘葬了吧!我也许就要死了……在我死前,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祎怔了怔,没接上话。观望的人群里有个中年男人冲他们喊:“外乡人!你们赶紧从哪来回哪去吧!陈州城已经没活人了,陈家村也快死完了!你们要是不想把自己也交待在这,就快些走吧!” 彭彧看着这些老弱病残,一时间心里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8 不知是何滋味。以前父亲教导他,不要随便同情别人,那些人不是因为命苦,而是自己不争气,活不出个人样儿来。可现在他却发现父亲这话并不全对,就眼前的这些人,他们抵抗不了虫病的侵害,平白无故送了性命,活成现在这样,难道也是他们的错吗? 彭家的商队之所以在陈家村有个落脚点,就是因为曾经的陈家村还算富裕,如果没有那些害人的虫,村民会不会还和以前一样辛勤劳作,平庸却快乐地活一辈子?是否还会在商队离开时热情地送上一把并不值钱的心意? 他忽然有些迷茫,这些人跟自己非亲非故,他没有义务帮他们。可如果就这么走了,岂非等于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就像面前这孩子,也许明天早上起来时,她就已变成了和她父母一样冷冰冰的尸体。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还是拿出周淮给的那张药方,走向中年男人递了过去。一番解释后男人诧异地看了看他,接过方子,却只扫一眼便还了回来。 彭彧不明所以,那男人道:“算了吧,我们不识字,给我们也看不懂。就算能看懂,我们上哪里找药去?一纸药方……还不如给自己刨个坑等死来得快。” 彭彧愣住了。 他想得果然还是太简单,这药方对村民们来说,就像荒漠里即将渴死的人找到了一箱金子,再珍贵,能比得上一杯一文不值的救命水吗? 他走回李祎身边,喃喃道:“早知道……我就让商队把药材也一起拉上了。” “没用的。”李祎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那些药材或许够救一个村子的人,可能救活方圆数百里所有的城池吗?你能保证药材在路上丝毫不变质吗?你能保证变质了的药材还是救人的药而不是害人的吗?” 彭彧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两下:“所以你让我只送药方,还不能说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你早都料到了现在这种情况?” 李祎没答,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听天由命吧。” 三人到底还是进了陈家村。 其实除了那副药方,他们也带了两包配好的药材上路,以备不时之需。这会儿他们商量一番,还是决定拿出其中一包,召集来村里所有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也包括之前那个小女孩,把药煎了给他们分着喝。 一副药最多煎三次,三次之后虫也应该排清了。可这喝药的人多,就得多加水,加了水稀释,药效就会减弱。这几个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倒当真要向李祎说得那样——听天由命了。 五个孩子围在大锅旁,懵懵懂懂地看着婆婆给他们盛药。孩子里最小的三岁,最大的十五,个个脸色憔悴,带着股营养不良的天真劲儿。婆婆是村里仅剩的一位尚且健朗的老人,有些威望,给孩子们盛完了药,又给彭彧一行三人做了晚饭。 偌大一个村子,所剩不过三十来人。说是顿晚饭,不过是些粝米糟糠,清汤寡水,看着是挺多,实际上只能勉强填了个底儿。 对于龙王来说,更是还不够塞牙缝的。 李祎觉得自己也真是憋屈,刚掉到彭家那几天,因为头脑昏沉精神不济,吃不下什么东西。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又没东西可吃。他到底是条龙,不是那些辟谷的道士,整天东一点西一点杯水车薪地垫,他哪受得了呢。 什么时候能回冼州,他忽然有点不想干了,吃都吃不饱还让他卖力,他图什么? 三人草草解决了晚饭,天也已经黑透,估摸着快到陈州开城门的时候,便再次乘马车直抵城楼之下。 潜岳也没吃饱,赶车赶得都不带劲了。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马惊,她把马儿拴得更远了些。彭彧提着那盏“亮瞎眼”油灯,举起来往四周照了照,看到城墙根下贴着什么四四方方的东西,捡起来一看——一本小黄书,估计是那天商队遗落以后被风刮过来的。 他嘴角一抽当下就要撇掉,被李祎眼疾手快地拦下:“别扔,兴许有用。” 一本小黄书能有什么用?给鬼看吗? 龙王说拿着他就只好拿着,又往上照了照,看到陈州那破破烂烂的匾额,跟冼州那块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这匾额不知多久没修缮过,木头都快烂完,边缘狗啃似的参差不齐,就剩“陈州”俩字尚且清楚。有风一过,这匾就吱吱嘎嘎地乱响,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寿终正寝。 彭彧寻思着,这破匾迟早得掉下来。 李祎倚在一边等城门打开,既然这城门自己会开,那他就懒得浪费符纸和力气了。听陈家村的村民说,其实城门打开以后也不会出来什么妖魔鬼怪,顶多是怪风和不好的气味,好像那些东西都被某种力量困在城中,只能在城墙里头扑腾,没办法出来害人。 这也正是他们至今还敢住在这里没有搬走的原因。 李祎已大致有了计较,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符纸,里面包着一枚腾蛇鳞。他捏起那鳞放在鼻端嗅了嗅,算是记住了这味道。 亥时一到,城门果然如期而开。 李祎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拽过来拉到自己身后,眯着龙目朝城门打量。厚重的城门年久失修,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腐臭的风便从那门缝钻出来,刺耳得宛如尖叫。 龙王当下捂住鼻子,差点被熏了个跟头。 这味道,得死了多少人?比那天的虫群难闻十倍不止。 彭彧也被恶心得直翻白眼,手里的油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光线瞬间不稳定起来。他躲在龙王身后,可惜龙王那身板过于单薄了些,并不能挡风。 等到城门彻底洞开,彭彧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三层。这大夏天的,他竟没由来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可那城门打开以后就没了动静,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连虫鸣和鸟扑棱翅膀的声音都没有。由于视力所限,彭彧能看到的范围也就只有油灯照亮的那么点,往更远处是了无差别的黑,实在让人有点……发怵。 不过彭家人脑子都不太正常,彭少爷的脑回路就十分清奇,他发了怵不但不往后躲,还迈步就向前走去。李祎一把拉住他:“你干嘛去?” “唔,我给你探探路。” 明灯似的龙目里顿时露出几分质疑,心说这人在晚上自己都是个半瞎,还探路?到底是探路还是送死呢? 是嫌带来那袋纸钱不给自己用亏得慌么? 于是龙王攥住他的腕子说:“用不着,你跟着我。” 彭彧只好从善如流,而潜岳落在了最后。三人朝那黑洞洞的城门走去,唯一的照明就是盏油灯,虽然是“亮瞎眼”牌,在此时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腥臭的风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城里刮出来,彭彧心说等自己回去非得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洗他三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9 十个澡,拿三十种不同的香料花瓣沐浴焚香不可。 龙王比他更难受,他恨不得现在就化了龙,一口气吹散这让人反胃的风。再一头扎进东海,他宁可闻海腥味也不想闻腐臭味。 至于潜岳……她还在因为晚上那顿没吃饱的饭而耿耿于怀。 三人各怀心事,很快就走到了城楼底下,彭彧因为急着给龙王掌灯,不自觉地跟他走成了并排——虽然龙王根本不需要灯。 正在此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什么异样的响动,木头让风吹得吱嘎吱嘎响了几下,随后—— 某人这倒霉的乌鸦嘴应了验。 第12章 鬼城(四) 那块匾额砸下来的时候,彭彧心里想着:要完。 想他堂堂富甲一方彭大少,就让这么块破破烂烂的匾开了瓢,实在是红颜薄命、天妒英才。若是传出去,只怕能写出一名垂千古的传奇话本。 可惜,龙王没给他这机会。他那漫无边际的想象力才展开了管中一斑、冰山一角,就被龙爪子狠狠按回了十八层地狱。 他感到李祎搭在自己腕子上的那只手倏地抽走,随后头顶“咔啦”一响,那块一人长半人高的匾居然就被他这么生接住了。 彭彧瞪大了眼睛,灯光之下那只近乎苍白的胳膊从袖子里滑出,分明堪堪一握的粗细却力擎千钧,竟连晃也没晃一丝。 李祎偏过头来,面无表情道:“躲开。” 彭彧连忙闪到一边,便见他手腕一压,那块匾生让他给扔了出去,腐朽的木头顿时嘁哩喀嚓折成了碎片。 得,这回连“陈州”俩字也没了。 李祎一脸嫌恶地掸了掸落在自己肩头臂上的灰,终于忍不住发自肺腑地鄙视了一句:“脏。” 彭彧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家里只是开了条景观河,已经是龙王给他最大的面子了。 “走了。” 李祎走在前面,轻飘飘地喊他跟上,同时不动声色地揉了揉手腕——没吃饱,差点没接住,有点痛。 对于缺少一餐丰盛食物的怨念格外深起来,只怕等自己找到了那条腾蛇,会忍不住把它抽筋扒皮做了蛇羹。 而某个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玩意就在这节骨眼上撞了过来—— 彭彧正提着油灯往前走,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了什么东西,出于本能地抬手一挡,便听“哎呦”一声,那东西“噗”地掉在了他脚边。还不等他弯腰看个究竟,那东西又“嗖”地朝他脸上招呼了过来,凉飕飕滑溜溜地一条,照着他的脖子就是一缠,随后拿尾巴啪啪地打他的脸: “不知死活的凡人!你们来这干什么?活腻歪了!快点滚!快滚!” 彭彧:“……” 什么玩意?会说人话?还上来就让他滚? 彭彧手忙脚乱地把那东西摘下来,发现竟然是一条黑黢黢的蛇,嘶嘶地朝他吐着信子。 这年头,蛇也成精了? 李祎听到响动转过了身,盯了那蛇两秒,手指用力地一捻,好像硬忍住了做蛇羹的念头,开口道:“怎么说话呢?” 彭彧还以为他在问自己,结果下一刻,那条刚才还在他身上逞威风的蛇就哧溜一下蹿了出去,悬在半空勾了勾尾巴,随即真事似的把蛇头一揖到底:“给龙王请安。” 彭彧:“……” 差别对待也不要这么明显好吗! 李祎哼了一声:“说说这城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三人之行变成了诡异的三人一宠……呃不,兽。 彭彧照旧提着油灯,那腾蛇好像专门捡了个好欺负的,稳稳停在他肩头,幽幽地叹了一口凉丝丝的气。 彭彧颈侧的鸡皮疙瘩直冒,好像梦里那如影随形的叹息又跟在了耳畔,生忍下一个寒颤,便听腾蛇说:“一言难尽啊,我带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随即腾蛇从他肩上滑出,飞在了前头:“这边。” 李祎跟着腾蛇,彭彧跟着李祎,潜岳跟着彭彧。这姑娘好像没吃饱饭以后整个人都不太对,这会儿两眼几乎冒着绿光:“少爷,我饿,想吃蛇羹。” ……倒是跟龙王不谋而合。 腾蛇平地打了个哆嗦,飞得更快了。 彭彧心里也纳闷,不是说这腾蛇是什么跟四神其名的异兽吗?李祎的原形那么大,他以为腾蛇也至少得那么大,可现在看来……才二指粗、小臂长的一条小蛇,体型可以算得上短短粗粗,哪有半点异兽的威风? 可见少爷已经把刚刚还被“小蛇”抽脸的事忘了。 在腾蛇的带领下,他们一路穿过宽敞的街道,灯光所及的范围内全是破败的建筑、倒塌的墙瓦。酒肆外的酒旗成了块招风的破布,不偏不倚地烂出俩眼睛一个嘴,在腐臭的风声里嗷嗷地呜咽。 彭彧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仗着自己眼瞎,索性目不斜视地盯住龙王的脊背,把一切未知的恐惧都扔在了看不见的黑暗里。 “这里暂时没有尸体,都被我集中到了东北角,咱们先不往那走。”腾蛇说着拐了个弯,“再往前边一点就是府衙。” “唔。”李祎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陈州是座府城,比半个冼州大,比一个冼州小。他们越往府衙那边走,风声就越奇怪,好像有人在风里呜呜咽咽地哭。 彭彧顶着一身白毛汗亦步亦趋地跟着,要说他倒是不怕这风,只是单纯地怕黑,要谁一到晚上就是个瞎子,也免不了有几分惊恐。 于是龙王身上那抹白就成了一道灯塔,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给他买的都是一水儿的白衣,否则他要是穿一身黑…… “哎呦!” 他一个走神,脚下绊了一跤,那双明灯似的龙目便转了过来,有些嗔怪地看着他:“不是有灯吗?看着点。” “呃……没事没事,一个砖块。” 彭彧随脚把那绊了他的东西踢开——哪他妈是个砖块,分明是个骷髅头。 他平息着自己的心跳,心说龙王你还是别转头最好,你那眼睛比骷髅头还吓人。 “这就到了。”腾蛇领着众人进了府衙大门,这衙门设得还真不小,即便荒废破败,依然器宇轩昂,好像随时能活过来能升堂断案。 可惜彭彧现在是个半瞎,看不见那大堂里金字高悬的“公正廉明”四个大字,也就没能理解李祎的一声冷哼。 腾蛇没领着他们进大堂,而是继续拐弯。彭彧在晚上方向感几乎为零,很快就转晕了,问道:“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去大牢。” 彭彧满头雾水地跟着走,见李祎不说话,他也就只好压下了一肚子的疑问。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油灯,只觉得越往前走,腐腥味就越重,风里凄厉的哀嚎就越清晰,似乎已可以隐隐地听到“冤啊”“冤啊”的叫喊。 腾蛇鳞上那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0 缕怨念……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们最终停在一处石门前,头顶破旧的木匾写着“牢狱”二字,一进去先是一段向下的台阶,李祎驻了脚步:“在地下?” “是,这是一座水牢。” 彭彧挤到他身边,拿油灯往前照了照,看不见台阶有多深,底下几阶淹没在碧绿浑浊的脏水里,与水相接的墙壁生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潮湿腐烂的臭气便随着这水源源不断地从监牢深处冒上来。 “这……你该不会让我们蹚水过去吧?我、我不干。” 他肯干,龙王还不肯干,让龙王在尸水里打滚,简直比摸他尾巴还耻辱。李祎当下抽了三张符,咬破指尖在上面各写了一个“避水”,随后给三人分了:“拿好,掉了的话就只能在水里游泳了。时效半个时辰。” 他说罢,已经捏着那符顺台阶走了下去。 彭彧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蹚进浑水,神奇的是,那些水还不及舔到他的脚尖,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分拨开去,从两侧流走,一丝一毫也没有将他沾湿。 有龙王开路,彭彧胆子也大起来,紧跟在他身后下了台阶,潜岳继续殿后。 这水牢的造型十分奇怪,从台阶那里接出去一个“t”字型,越往里水便越深。他们刚下来时水才及脚踝,等走到了三岔口,水已经没过了半个小腿。 通道两侧全是石头打制的牢房,牢门是铁栅栏,每一根都有双指合并粗,因为常年在水里浸泡,布满了血迹一般斑驳的铁锈。彭彧没敢往里看,只觉得仅仅是走在这里,都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压抑。 这牢里的水是死水,脚下遍布淤泥,一个不慎便要滑倒。空气也不甚流通,加上常年不散的腐臭味,他已经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手里的油灯也因为缺乏氧气而忽明忽暗,好像下一刻就会熄灭。 “这顶上有天窗,不过被封闭了。”腾蛇在他肩头说道。 李祎“嗯”了一声,抬手便是一道风符,狂风从大牢入口席卷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开了天窗之上的封堵,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 彭彧几乎贪婪地用力呼吸着那些并不好闻的新鲜空气,抬头看向铁栏拦截的天窗,如果他不瞎,便可以从这里直接看到坠着疏星的天幕。 李祎的视线向前落去,那里有一道厚重的石闸,应该是道水闸,现在正是关闭的状态。 “这边。”腾蛇又开了口。 几人顺着它的带领向左走去,“t”型左边那一横略短,一共只有两间相对的牢房。通道在这里以一个极大的坡度向下延伸,没走出几步,水已经淹过了膝盖。 “我靠,”彭彧把重新恢复亮度的油灯往前递了递,看到一半都淹没在水里的牢房,“这他妈是……人待的地方吗?” “不是人待的,是死人待的。”李祎继续往前走,转眼已站在了牢房前。 这两间牢房明显与其他的不同,三面石墙,朝外的是一整面铁栏,好像是特意这样设计,供外面的人欣赏犯人的惨相似的。 他眯了眯龙目,随即发现牢房内地面的高度比通道更低,水在外面没过了他们的大腿,在里面就能没过犯人胸口。随即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成形,如果水闸放出的水量恰到好处,水就会顺着地势全部流到这两间牢房里,而通道还能过人,其他的牢房的犯人也丝毫不受影响。 设计倒是不错,可惜没用在正道上,净算计这些害人的勾当。 彭彧凑到他身边,挑着油灯往里张望,随后大叫出声:“操!怎么还有活的!” 第13章 鬼城(五) 他瞠目结舌地盯着牢房里瞧,只见那半死不活地吊着个“人”,浑身四分之三都泡在了水里,没有衣服,只剩个肩膀、胳膊和蓬头垢面的脑袋。吊着他的铁索比铁栅栏烂得还厉害,仿佛随时可能断掉。 那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水里戳着,脑袋仰起,大张的嘴里血肉模糊一片,没有舌头也没有牙。 彭彧蓦地想起了自己那个离奇的噩梦,心头陡然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 “少爷,”一向少言的潜岳突兀地开了口,“您说什么呢?哪有活的?这里除了水……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还来不及反应这话里的意思,李祎便接过了话头:“那不是人,是鬼。”说着朝潜岳招了招手,“你探头过来。” 潜岳依言朝他挪了挪,便感觉对方冰凉的指尖触上自己眉心,一道龙血抹了上去:“暂时给你开个天目,时效一个时辰,别蹭掉了。” 她眨了眨眼,再看向那间牢房时,已见到了和彭彧所见相同的景象,不由“嘶”地抽了口冷气。 彭彧终于回过味来,指了指自己:“不对吧?她看不到,我为什么能看到?我不是阴阳眼啊,我以前没见过鬼。” 李祎没答。 “呵啊……”牢房里的鬼突然动了动,嘴巴开合,似乎在喊什么,可因为没有舌头,已经说不出正常的词句。 潜岳侧耳仔细听了听:“……花啊?” 彭彧:“欢……啊?” 李祎摇了摇头:“不对,是‘冤啊’。” “此地有个缚灵大阵,”腾蛇岔开他们的话题,又在肩头开了口,随即飞到半空,用尾巴滑稽地画了一个圈,“阵法遍布全城,死在阵里的人灵魂都会被困在阵中,此人脚下便是阵眼。” 李祎:“你要我们破坏了它?” “是这意思。” 李祎没接话,轻轻用手指蹭了一下下巴,视线朝四下散了散:“缚灵阵……当真古怪。你可知此阵是何人所设,目的为何?” “我不知。”腾蛇答得干脆,“半年前我无意中从陈州上空经过,感到这里怨气冲天,便下来看了看,谁知我一入城,就被困在了城内。我看不出这是谁的手笔,不像仙家的,也不似妖界的,更非人间所能有的。” 能困得住腾蛇的阵法,不论出自谁的手笔,那都是大手笔。 “那阵法无时无刻不在消耗我的法力,以我的法力支撑大阵运行。我被困在此地半年,法力几乎消耗殆尽,不然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我找到了阵眼所在,大致摸清了阵法的弱点,却没有能力破坏它。”腾蛇叹了口气,“好在你来了。” 李祎又眯了眯眼,“好在”他来了?他一个法力尽失的龙王来了算什么“好在”?是不是他惊天一砸撼动了地气水脉,也是“好在”? 他搓了搓那张避水符:“你说得轻巧。你被困于阵中半载,自己已经化成了阵的一部分,我破坏了阵法,你也要灰飞烟灭了。怎么,活了几千载的腾蛇,甘愿为这几个凡人牺牲么?” 他这话一出口,一旁戳着的两位“凡人”齐刷刷皱起了眉。 “我能有什么办法。”腾蛇苦笑一声,可惜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1 这声苦笑从蛇嘴里发出来,就显得阴恻恻的古怪,“我随阵死,阵困我死,早死晚死都是死,我有什么选择?” “既然你这么说了——”李祎不再犹豫,摸出一张火符,蓦地向牢中丢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道火符准确击中了状貌丑陋的恶鬼,“呼啦”一下子燃烧起来,那道本来就不成人形的人形瞬间被烧掉了脑袋。火焰在凄厉的尖叫声中一路向下,竟“噗”地钻进了污浊的碧水里,直击厉鬼脚下一摊被淤泥包裹的白骨,沉闷地噼啪燃烧。 他借着龙目与火光,看到那堆白骨被摆放成了诡异的形状,绝非正常死亡后倒塌落地的样子。即便有水流流动,也掀不开嵌在淤泥里的白骨,正是个绝佳的阵眼所在。 彭彧似乎不忍看这魂魄燃烧的惨相,方才李祎说的话也让他多少有些难受——两人相处了这些天,对方一直是人的样子,他都快忘了那人到底不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高高在上的龙王,哪会管人间这些小鱼小虾的死活呢。 他背过身去,暂时让那道白影脱离了自己的视线。他强作镇定地看向背后这一间牢房,奇怪的是,里里却并没有关着人,也没有困着鬼。他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一番,发现里面出奇的干净,简直不像这座阴森的水牢里该有的样子。 油灯往前一探,照得更清楚了些,忽然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反射出细微的光,他定睛望去,发现在墙壁上原本安插油灯照明的地方插着一样东西,碧绿的材质,似乎是一根玉簪。 他那双在古董面前从不会失灵的眼睛瞬间放出了光,几乎想也没想就推开了牢房的栅栏门——这门居然没锁,他轻轻一推便随着水流滑开了。 等他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到了牢房里,手指捏住了那枚玉簪。与此同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为什么要进来? 虽然他喜欢钱,也喜欢挣钱,可绝非为了贪图一点小便宜不顾性命的人。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心头那点小小的贪婪被放大到了极致,好像不拿到这东西有多么大的损失,能后悔一辈子似的。 可惜那点难得的清明流星赶月似的划过,他还是合拢了手指,用力攥住了玉簪。 潜岳并没有留意到自家少爷奇怪的举动,她的视线还落在那簇“水中火”上,好像平生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她眼也不眨地盯着水中隐现的火光,那灵活跳跃的火苗好像某种美丽的精灵,引得她身心都全神贯注地投在上面。 直到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她才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倏地转身看到牢门紧紧地关闭,震起一串颤动的水流。 于此同时,彭彧手里那盏风雨不变的油灯“噗”地一响,无缘无故地灭了。 “少爷!” 潜岳心头大骇,飞快地伸出手臂试图打开那扇牢门,可那锈迹斑斑看似一掰就碎的铁门此刻不知怎么,竟像生生长在了原地,任她怎么推拉摇晃都纹丝不动。 “闪开!” 这边的动静潜岳都听见了,李祎不可能没听见。他先是愣了一秒,似乎没弄明白彭彧是怎么莫名其妙进了牢房里,随后心头猛地一跳,脸色沉沉一坠,双手握住两根铁栏便生往两侧掰去。 那二指粗的实心铁栏就这么被他掰出了一人能通过的间隙,可彭彧魔障似的戳在原地,竟丝毫未察。他以为对方又犯了夜盲不敢动,就要亲自进去把他逮出来,忽听腾蛇一声凄厉的嘶吼:“小心!” 原本应该葬身在火符下的厉鬼居然挣脱出来,被火焰烧成了一团没头没尾的灰雾,咆哮着冲李祎席卷而去。 潜岳反应极快地抽出了刀,将灰雾劈个正着——可惜杀人的刀到底不是斩鬼的刀,根本没能撼动灰雾一丝一毫,还是长虹击日般朝着龙王撞去了。 李祎已经一脚跨进了牢房,身体正卡在狭窄的栅栏缝里,饶是他再瘦也不可能转得过身,背上结结实实挨下了那一击。 他直接被那突如其来的大力掀进了牢房里,脚下踉跄了一下,手里避水符也差点脱出。灰雾击中他后冲势不减,拐了个刁钻的弧度,又朝着彭彧直头愣脑地撞去。 “你找死!”他强忍下一口滚到喉间的腥甜,厉喝带着血腥气破口而出,直掀起一股无名的气浪。他倏地伸手,五指成爪朝着灰雾用力一抓,灰雾竟在扭曲的尖啸声中被生生抓散了。 同时他另一只手扣住了彭彧的手腕,彭彧这才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没头没脑地问:“啊?怎么了?灯怎么灭了?” 李祎全然不答,拽着他便将他拖出了牢房。还不等众人缓一口气,整座水牢又开始颤抖起来,水面随着抖动开始震荡,泛起了无数涟漪。 “快……快走!”腾蛇说着已朝出口飞去,还不及它拐过那个三岔口,便被一团灰雾硬顶了回来——这水牢里所有的冤魂,居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齐刷刷挣脱出来,朝着他们呼啸而至! 难怪这地方要设计成这种样子,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这边交给我!”腾蛇身体蓦地涨大了一圈,变成了手臂粗细,蛇口张大到了极致,鲸吞般将空气连同灰雾一并吸入体内。 而李祎也不要钱似的抽出一沓符纸,狠狠在掌心啃了个口子,血珠“啪嗒”“啪嗒”地接连甩落上去,符纸首尾相接,遇血即燃,烧成一条火龙将另侧通道扑来的灰雾截住。 潜岳护着彻底瞎了的彭彧,几人且战且退,可还没能挪出几步,水牢入口方向便传来“轰隆”一响,门口透进的微弱光线彻底被隔绝在外——厚重的石门居然自己关了! 几人被瓮中捉鳖似的困在了水牢内,腾蛇尾巴一甩抽开一团灰雾:“走天窗!” 李祎才招了一道风符,狂风铺天盖地地从天窗涌进,火势瞬间被助长了数倍,几乎将整条通道烧满了。枉死的冤魂在火焰灼烧下凄声哀嚎,怨声冤声此起彼伏,悉数撞进因为暂时失明而听力格外敏锐的彭彧耳中。 “我冤枉!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报案的!是他自己喝多了栽进井里,凭什么定我的罪!” “我不过贪小便宜从张屠户案板上摸了三枚铜钱,我还买了他的肉!凭什么关我折磨我!” “我没有通奸!我是清白的!我们萍水相逢不过雨天送了她一程顺道在她家躲雨,凭什么判我通奸!我死也就罢了,你放过我的妻儿!狗官!我咒你碎尸万段!” “我没想杀我母亲!是她人老了不清醒拿着菜刀到处乱跑,我夺下的时候无意中伤了她!不过是一点小伤,凭什么说我大逆不道——!” “我冤枉——!” “冤枉——!” 无数冤魂的嘶喊一股脑儿地灌进耳中,彭彧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像被生生刺进了一根针,脑袋下一刻就要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2 爆裂开了。他耳边嗡嗡乱响,脑中被巨大的冲击撕得七荤八素,他无可抑制地深吸一口浊气,以平生最大的力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他喊出这句话,整个人便像被抽干了力气,身体一歪往墙边靠住,双手颤抖得几乎攥不住那张符。不知是他太过用力暂时失了聪,还是那些冤魂真的被呵斥住,四下竟出奇地安静下来,除了地动、风啸与水的震荡声,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李祎也被这声大吼震得耳畔“嗡”一响,好像和尚们撞的那座金钟直接撞在他耳膜里。他“嘶”地抽了一口冷气,生忍下了一声已滚至舌尖的龙啸。 他脑子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过来,并不知道自己双目中泛起的血气正逐渐消退,终于捕捉到了腾蛇的提醒,仰头向上望去。 他刚刚在想什么?他竟然在想直接震塌了这座水牢,那些冤魂厉鬼一个也不要跑出去才好。 潜岳突然冲到他面前,趴在墙壁上半蹲下身:“踩我肩膀上去!” 这天窗设得足有两人高,墙壁爬满了苔藓,只怕轻功也不好着力。李祎也顾不得对方是男是女,恭敬不如从命地踏在她肩膀上,摸到天窗的铁栏奋力一推—— 惊急之下太过用力,直接把整个铁窗都给掀了出去。 随即他立刻跳了下来,不由分说托住潜岳的双腿将她硬从窗口举了上去。 潜岳一出去,便立刻调整姿势朝里探下手臂。而正在这时,几只漏网的冤魂疯了似的接连往水闸上撞去,那水闸的石块经不住这样大力的撞击,不消几下就碎裂崩塌,新鲜的水排山倒海般漏了进来。 闹了半天那些冤魂不是冲他们来,而是要撞碎这道水闸! “避水符不能沾水!”李祎在地动山摇中喊了这么一嗓子,自己都险些没听见。他一把拽过彭彧,也像举潜岳似的要把他往上举,可男人的体重到底超过女人,他屡次三番消耗力气,空空如也的胃不但不能提供体力,还一门心思地给他添乱。 他这一举没能起来,堪堪卡在了半空,脑子一晕眼前黑了那么一瞬。好在彭彧借着外头那点天光和明灭的火符找回了一点视力,看到了潜岳递来的手,连忙一把握住。 一个人的体重被从怀里抽走,李祎略略松了口气,同时脑袋晕得更厉害了。水流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已经没到了他的胸口。他勉强把避水符举高,腾蛇从他头顶飞了出去,大喊:“龙王,快点!” “把手给我!”潜岳才把彭彧扔上地面,又忙不迭地来拉李祎。 李祎一手攥着避水符,昏沉的脑子没有经过细想,便将右手递了过去——可右手手心被他自己啃开了一道口子,满手都是粘腻的血,在此时充当了最好的润滑剂。潜岳抓住了他的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李祎自己也没了力气,虽说他一条龙不至于淹死在水里,可…… 还不等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那些撞碎了水闸的冤魂又山呼海啸地向他袭来,还智商颇高地开始配合,一个缠住了他的腰,一个攀住了他的腿,一个咬住他的胳膊要把他的手从潜岳手里拽下来,最后一个绕上了他的脖子,并用力勒紧,覆住了他的眼。 与此同时,涨上的水漫过了他的口鼻。 第14章 九渊(一) 视野黑暗下来,窒息的滋味并不好过。他正想着要不要拼一把化了龙,忽觉一股熟悉的气息由远及近地传来,瞬间将缠住他的小鬼逼退。 那人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他提了上去。 水牢里水声激荡,冤魂的嘶嚎也在水声里渐渐小了,偶有水花扬出天窗,“哗啦”泼在地面上。 李祎跪在一边喘气,心跳因这一番折腾不可避免地紊乱起来,急得好像要撞破他的胸膛。逆鳞缺损的位置随着心跳一抽一抽地撕痛,随手一摸便握了满把的血,连忙把周淮给的药翻出来吃了一粒。 好在避水符没湿。 救了他那人忽一矮身,跪在他面前朝他抱了个拳:“属下救驾来迟,望龙王恕罪。” 李祎喘着气说:“你也知道。” “您伤得不轻。” “闭嘴。” 那人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彭彧没了火符照明,油灯也不知混乱中掉在了哪,只能借着天幕上疏星的星光看到面前有人影晃动,眨了眨接近全瞎的眼:“什么东西?谁来了?” “少爷,恐怕不是……人。”潜岳艰难地接了一句。 刚才那人来得太突然,连她都没有看清楚,只觉一阵风从耳边刮过,就凭空多出来个大活人。 他从哪里过来的?潜岳表示她没看见。 那人又十分礼貌地朝他们一拱手:“在下九渊,是常……” “哎。”李祎抬手打断了他,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九渊便改了口:“是吾王的护卫。” 护卫?龙王也需要护卫? 那龙王的护卫也是一条龙? 彭彧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实在看不见龙王身边有什么人。也不知那九渊到底穿了个什么衣服,跟龙王的白衣一对比,简直像隐形了。 要不是有声音真真切切地传来,他都要以为这帮人在唬他。 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潜岳十分贴心地握住了他的手。正在这时,手里那张还没来得及扔的避水符突然自己化成了灰——半个时辰到了。 也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已经齐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三人行终于变成了四人行,瞎了的彭彧连带肩头那条蔫耷耷的蛇一并老实了,只能干巴巴地问:“咱们现在在哪儿啊?” “还在府衙。”就在大堂的后面。 前头“公正廉明”,后头“怨声载道”,这地方也真是有趣得紧。 李祎眯了眯龙目,甩开九渊扶着他的手:“先找个地方歇脚吧。” 在鬼城里找地方歇脚,龙王的有趣程度也不比府衙输到哪去。 不过现在他们别无选择。 “刚刚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一处客栈,不如去那里凑合一晚?”潜岳适时地提了个建议。 马车指定是睡不下的,几人纷纷沉默不语,全票通过。 彭彧也不知是不是被今晚的大战恶鬼刺激到了脑子,连黑也不怕了,借着指东打西点南为北的方向感抬脚便走,眼看就要让李祎扔出来的天窗绊一个跟头,间不容发之时潜岳一把拉住了他:“少爷,您就别胡闹了,您跟着我吧。” “啊?”彭彧脑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哦。” 九渊注意到了他这奇怪的举动,疑惑地问了一句:“盲人?” “呃不,我夜盲,白天能看见。” 九渊“唔”了一声,想来自家龙王也不会带个瞎子上路。他不知从哪摸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3 出来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塞给了彭彧。 “什么东西?”彭彧莫名其妙地接了意外的人送的意外的礼,入手的珠子沉甸甸的,凉润光滑,最重要的是它在发光。 洁白的柔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拿着那枚珠子仔细端详,听到九渊说:“夜光石。” “哦……就是夜明珠嘛。” 这东西他家也有,一抓一大把,于他来说并不怎么稀罕。以前总觉得自家的“亮瞎眼”无往不胜,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需一颗夜明珠来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了。 一时间有些唏嘘,还是朝九渊道了句谢。 夜明珠还不及油灯的一半亮,照路来说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但也聊胜于无,至少他还能借着这点光看清潜岳。 黑灯瞎火中几人终于摸到了那间客栈,客栈倒是不破,门也锁得好好的。九渊抬手招了一道风,客栈上的灰尘像揭开一片轻纱般飞走了。他三两下砸碎门锁,看着自家龙王差点绊在门槛上,若有所思地开口道:“王,我去给您弄点吃的吧。” 李祎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听到潜岳因为“吃的”而“咕咚”咽下的口水,一扯嘴角:“多买些。” “是。还要全素吗?” “唔……再添两只鸡,两壶酒,给他们弄些荤菜。” 彭彧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心说龙王居然吃素? 忽然有点明白那菜汤味的龙血是怎么回事了。 九渊征求完了自家龙王的意见,又转过来问彭彧:“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彭彧吃了一天的粗茶淡饭,巴不得来点硬菜,一摸下巴:“肘子。” 九渊又转向潜岳:“那姑娘你呢?” 潜岳两眼放光就差蹦起来了:“我要吃米饭,三碗,三大碗!” 彭彧拿半瞎不瞎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好像在说“看你这点出息”,随后朝九渊一摆手:“鸡鸭鱼肉你看着买吧,每样都来点。” 九渊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在原地戳着没动,面无表情地从嘴里吐出俩字:“没钱。” 众人:“……” 终于还是彭彧慷慨解了囊,可惜一摸发现这囊没带在身上,还在马车里搁着呢,顿时牙疼似的一咧嘴,心说这群龙都是什么玩意,一个空血空蓝不穿衣服地掉下来,一个说要给人买饭结果不带钱。 这都什么素质。 潜岳刚擦干净桌椅让自家少爷坐下,听说钱袋放在马车上,立刻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取,顺便提盏油灯回来,车上还有备用的。” 一听说有吃的,这货简直干劲十足。 彭彧摆摆手由着两个走了,跟李祎相顾无言地面对而坐,有些百无聊赖地把夜明珠放在桌上滚。 李祎单手托腮撑在那里闭目养神,周淮给的药确实有效,就是吃完了就犯困,加上他本来就累,实在很想就这样睡过去算了。 可惜嗷嗷待哺的胃一刻也不肯消停。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三千余年的龙生从未像今天这般渴望过食物。 彭彧看了看他,忽然伸手轻轻搭住了对方搁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手指一如既往的冰凉干燥。 李祎眼皮一颤,没睁眼也没挣动。 就在这么座满是死人的鬼城里,在这间弃置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旧客栈,围着张摊开胳膊都有些费劲的小桌,外头是腥臭呜咽的风与冤魂不甘的哀嚎,两人竟出奇觉出一点超然物外的静谧来。 潜岳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便见自家少爷倏地收回了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头扭向一边。她也视若无睹地进了屋,把油灯和顺道捎过来的东西放下,又拉过两张桌子跟他们坐的那张并在一起。 施展的地方一下子宽敞起来,彭彧十分亲切地看着自家的“亮瞎眼”,把夜明珠收进了怀里,同时摸到一根筷子似的硬物。 潜岳还提回来一桶井水供他们洗了手,又拿着一罐灯油,在四下寻觅了一会儿,找出两盏尚且能用的油灯来,添好了油点上,大堂里彻底亮堂起来。 随即她看到彭彧皱眉盯着那支碧玉簪子,而李祎也睁开了眼。 李祎把眼皮轻轻掀了掀,像是预感到彭彧要说什么,率先开了口:“这不怪你,那个阵法似乎有强化人情绪的力量,邪门得很。” 潜岳也坐到他们旁边,眨眨眼道:“是这样吗?难怪我当时盯着那火苗,就像着魔了似的,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彭彧似乎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抬头看向李祎:“那你呢?你没有被影响吗?” 李祎没吭声,偏头错开了视线。 没敢说差点把水牢震塌害这一票人陪葬的事。 他略显生硬地转移开话题:“这簪子是什么稀罕物件,能入了你的眼?” “是个挺好的东西,应该出自名家之手,要卖的话……”他比划了一下,“大概能值这一个客栈。” “唔。” 龙王对钱这方面不太敏感,也不知道一间客栈要多少银子,只单纯地表达了一下龙王式的配合——把那簪子够过来瞧了瞧。可指尖刚一接触到簪体,他的脸色就倏地一变,低喝一声:“滚出来!” 不明所以的俩人瞬间被这一嗓子给吓醒,连肩头半死不活的腾蛇都差点跌下来。潜岳拉起十二分的戒备抽出了刀,却见那玉簪上飘出一缕青烟,缓缓凝出个长身鹤立的人形来。 这青年一身青衣,作书生打扮,温文尔雅地朝他们作了个揖:“在下柳众清,参见各位大人。” “你……你是人是鬼?”潜岳眉心那点龙血还没过期。 柳众清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不才半年前便已身死,凌迟千二百刀后气绝,残首被挂在城门前曝尸十日,后弃于山间野林遭豺狼啃咬,再敛骨捣碎,于石磨下研磨七日七夜,骨灰顺北风而撒,挫骨扬灰。” 彭彧“嘶”地抽了口冷气,心说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书生到底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能遭这般酷刑,关键他还能这么风轻云淡,笑容坦荡得好像说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李祎神色怪异地看了那书生一眼,手指敲了敲桌面,单刀直入地问道:“当时你是想附身对吧?” 柳众清十分坦然地承认了:“是。” “又为何没成功?” 柳众清看向彭彧:“不才魂力衰弱,抵挡不住这位体内威鸣之力,故而退者为上。” 彭彧压根儿没听懂他们打什么哑谜,这书生说话又满口之乎者也,搞得他脑仁都疼了。皱着眉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大致明白了“附身”是个什么意思,恍然大悟地一拍桌子:“难怪我当时觉得自己动不了,原来是你在搞鬼!” 柳众清一点头:“正是不才在下。” 彭彧没好气说:“你们凭什么就知道欺负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4 我啊?你怎么不去附他、她?” 书生又好脾气地解释道:“龙王阳气太盛,在下不敢。这位姑娘杀气太盛,只怕要拼个魂飞魄散。所以只好委屈公子您了。” “……妈的。” 这货坦诚得有点过头了吧! 彭彧憋着一腔无名怒火没处发作,李祎也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一摆手道:“所以呢?你附身不成,又一路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你也冤?” 柳众清摇了摇头:“在下不冤。” 李祎先是一愣,随即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不冤?整座水牢的人都喊冤,只有你不冤?” “在下确实不冤。” 李祎懒得再搭理他,翘首望向门外的天空,好像在看九渊那不靠谱的玩意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彭彧却露出了一点兴趣,似乎十分好奇什么罪能凌迟处死外加挫骨扬灰,便顺着问了下去:“你为什么不冤?” 第15章 九渊(二) 这时,仿佛感受到自家龙王焦急催促的九渊终于快龙加鞭地赶了回来,落地化作人形,关上大堂门,把提着的数个食盒一一摆上了桌,同时目光在柳众清身上一扫,又瞥了瞥龙王,还是选择老老实实闭了嘴。 彭彧这才看清了这位龙护卫长什么样,用力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眼睛又出了什么毛病——这人身上穿着一身好像从来没洗过的灰衣,踩着一双仿佛在泥塘里上了色的灰靴,头顶一头宛如褪了色的灰发,眼里还搁着一对颜色诡异的灰瞳,唯有皮肤苍白得跟龙王不相上下。 正是周淮嘴里那“灰扑扑的护卫”无疑。 彭彧忍不住打量了他好几眼,九渊面不改色地接受审视,尽职尽责地把饭菜一一摆好。 其实他身上的衣物都是新的,比刚从水牢里滚过一圈的众人干净多了。人就是喜欢灰色,龙王也管不了他。 如果把墨问、九渊、李祎摆在一块儿排排坐,那就是个极度鲜明、由深入浅的阶梯——黑夜里的黑龙、雾霭间的灰龙、日头下的白龙。 彭彧觉得龙族的人八成脑子都不太正常。 巧了,正跟龙王对他们彭家人的看法如出一辙。 几人如狼似虎地把饭菜挑三拣四,最爱吃的搁在自己眼前头,剩下那几盘素菜就全落在了龙王那里。彭彧有些不忍心地给他推过去一盘肘子一只鸡,结果李祎一撩眼皮:“不用。” 潜岳先抱着热腾腾的米饭干啃了半碗,李祎独自开了一壶酒,对着嘴灌了半壶。九渊眼皮一跳:“王,您身上还有伤,少喝点。” 李祎实在没什么诚意地“哦”了一声,放下酒壶吃了口菜。 彭彧偷着眼瞧他,心说看不出来这龙王还是个酒鬼,喝多了会变成醉龙吗? 众人各自狼吞虎咽,筷子上下翻飞,碗碟叮当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哪里的丐帮在过新年。李祎忽然抬头看向干戳着的九渊,疑惑地问:“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 “这么快。哪里吃的?” “冼州南边那条河里。” 彭彧嘴里正含着一口米饭,直接喷了个天女散花。 潜岳适时抬头,端着海碗从碗边瞧他:“不会吃到虫子吗?” “一起吃了。” 彭彧咳了个昏天黑地,差点因为一粒呛进气管的米结束自己传奇话本般的一生。 李祎皮肉分离地扯了下嘴角,对这个护卫做出了独断专行的评价:“你还真是不讲究啊。” 柳众清就被见饭眼开的众人这么撂在一边,竟丝毫不以为忤,依旧面带笑容地干戳着当摆设。李祎拍了拍长凳让九渊坐下,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奇怪的魂儿,又抿了一口酒,随嘴道:“你继续说。” 几人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东西,齐刷刷停顿了一下,又纷纷再次扎根于鱼蛋肉菜。 柳众清完全不受他们的漫不经心影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根玉簪是在下发妻的。” 彭彧含混地“唔”了一声,捧场道:“那你应该挺有钱啊?能送得起这么贵重的簪子……高中了吧?状元还是榜眼?” 书生一欠身:“这簪子不是在下送的。” “啊?那是……嫁妆?” 书生摇了摇头:“这枚簪子是知府大人赠与的。” 彭彧惊讶地抬起了头,好像从只言片语中挖出了某些八卦:“然后?” “贱内与知府私会,被我捉奸在床,于是我便把贱内杀了。” 众人:“……” 彭彧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挑战,他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到底没有修炼到“杀人放火”的层次,一时间有些结巴:“不是,你……你老婆跟别人偷情,你问也不问就……就杀人?而且你怎么就肯定是你老婆的过错?万一是那个什么知府逼迫的呢?你这也太……” “不,在下肯定她是自愿的。” “那你也应该去杀知府啊,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那狗官不是判了很多冤假错案吗,你怎么不去为民除害?”同为女人的潜岳十分不满地皱起了眉。 柳众清微微一笑,自顾自地踱起步来,语调不紧不慢,脚步不疾不徐:“那日我将他们捉奸在床,并没有立刻杀她,因为我发现她已经怀了知府的孩子。她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红杏出墙,我假装相信,并装作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儿子,一直照顾她直到孩子出世。” “你怎么知道那肯定不是你的孩子?” “因为我从来没有碰过她——她以为我碰了,其实没有。” 彭彧瞬间觉得这人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可接下来,这书生说的话就绝不仅仅是“有病”的范畴了:“等她生下那个孩子,我便用家里的菜刀砍下了她的头,剁掉她的四肢,每天往知府家里送上一块。我还掐死了那个孩子,放在铁锅里煮成了汤。知府爱吃狗肉,我便骗他说那是狗肉汤,看着他吃完,才告诉他那是他亲儿子。” 彭彧伸向排骨汤的勺子倏地停住,有些僵硬地收回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柳众清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但面色平静似水,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得意来,仿佛在夸耀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 “后来知府把我处了刑,自己也没能落得个好下场,没过多久就突发恶疾死了。”他轻轻挑着下巴看向彭彧,“所以我说,我不冤。” 确实不冤,甚至还有些死有余辜。 一时间无人接话,潜岳的手已经按在了刀上,好像随时准备让这只自大妄为的鬼再死一次。柳众清目光不躲不闪地盯着她的刀,唇边勾起一抹讥诮似的冷笑:“不才祖上曾有一些符道术法的造诣,我也跟着学了一点皮毛,知道那个大阵可以激化人内心的情绪,越是喊自己不冤,就疯得越厉害。看看怎么着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5 ,都变成了只会鬼哭狼嚎的厉鬼。” 他十分轻蔑地耸了一下肩:“事实上有谁不冤呢,那孙小是赵员外家里一名家奴,被欠了三个月工钱,又恰好于天黑路滑之际扶着醉酒的老员外途径一口水井;那吴元是城里出了名的偷扒惯犯,曾偷过一户人家给老父治病的救命钱;那姓蒋的有妻有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浪子,经常在雨夜佯装忘了带伞,看到有长得好看的姑娘就主动凑过去攀谈;至于那曹子靖——邻里八乡都知道他日日喊着想杀了他那痴痴傻傻的老母,也不知菜刀究竟是谁从谁手里抢下来的。” 他又无甚所谓地一摊手:“当然,知府这案子也断得不太妥当,人固有罪,但罪不当死,否则喊什么冤呢。” “柳、众、清。”李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把这名字一字一字咬了一遍,“众人皆清唯我独浊,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好名字。” 柳众清一躬身:“承蒙龙王抬爱。” 李祎端着酒杯在盘子上碰了一下,不知跟谁干了杯,随后冷冷地笑了一声:“区区一个府衙,能造得起如此规模的水牢;区区一个知府,手里这么多冤假错案;区区一个书生,手刃妻儿而面不改色。陈州……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彭彧瞧着他那冷得掉渣的脸色,那话语里的讥讽几乎凝成实质喷薄而出。随即,这位龙王又说了一句更拉仇恨的话:“难怪那些仙家们不愿意管人间的事,敢情是你们根本不值得被同情。” 九渊眉头一跳:“王,您……注意言辞。” “我说的有错吗?”李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转向柳众清,“既然你不冤,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是自己去找阎王领罚呢,还是我直接捏散了你合适?” “都行。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个心愿未了。” “渣滓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柳众清笑意不变,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柳贤是在下祖父。” 彭彧听到这个名字,先是疑惑地愣了两秒,只觉得十分耳熟。等他想起来了,便怒火中烧似的拍案而起,指着柳众清的鼻子:“你!” 柳众清好整以暇地朝他一拱手,未卜先知似的答了他没出口的疑问:“正是不才在下。” 柳贤是颜有龄的大学生,确实有研究术法的爱好,跟彭彧的祖父师出同门,且有着过命的交情。彭彧一听说这名字就火大,他怎么都没想到柳贤那个几乎全然继承老师衣钵的人,后代竟会出这么个败类。 他不知冲谁咬了一通后槽牙,拳头攥紧,好像要把心里那股火生生攥碎。终于他还是坐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琢磨出一些不对劲来:“所以呢?柳贤是你祖父又怎样?” 柳众清像是听出了他的怀疑,好整以暇地解释道:“某试图附身时便已得知了彭公子的身份,也深知彭家人有情有义,对于祖上的情分不会不管不顾的。” 彭彧当场被这“有情有义”砸了个眼冒金星,差点一口气撅过去,连忙喝了口汤压下一声已到嘴边的冷笑,耐着性子问:“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有个堂兄,”柳众清终于正了神色,“就在利州。我被困在此地无法出去,听闻利州疫病严重,想烦劳各位替我看看堂兄是否安好。” 这倒还像句人话。 彭彧翻了个白眼:“就这些?” “就这些。” 他支吾了一声,想想倒也不是不行,毕竟柳贤的后人,他既然知道了,还是有必要过问一下的。而且彭家的商队想必也抵达了利州,他想去看看那药方的效果怎样——权当顺路了吧。 向李祎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对方头也不抬:“你做决定,不过最早明日下午启程。” “为什么?” “这城里阵已破,虫却还没治。” 说也奇怪,他们在水牢里倒是没见到那些如影随形的虫。彭彧顺口问:“你有办法?” “明天再说。九渊,去收拾几间上房出来。” 灰扑扑的护卫应声而去,彭彧也只好不再追问。吃饱喝足的几位瞬间散了兔子会儿,桌上碗碟空空如也,风卷残云那般干净。 剩的最后一口排骨汤也被潜岳端起来灌了缝。 九渊收拾屋子的速度可谓风驰电掣,还没等彭彧叉着腰在门口消消食,他便蹬蹬蹬地下楼来说可以去了。 屋子倒是收拾得不错,就是许久未盖的被子有股霉味,彭彧嫌弃得不行,他从家里带来的薄毯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彭彧和潜岳一人一间霸占了客房,李祎没着急跟去,跟一堆空碗碟瞪了一会儿眼,忽然便脱了自己的衣服。 背后被那疯了的冤魂撞出一片淤青,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惹眼,细看还能看到一些细微的黑气。他开了剩下的一壶酒,往伤处一泼,随后捏了一道火符便往后背甩去。 火符接触到酒液,“刺啦”一下便烧了个热火朝天。李祎痛得扯了一下嘴角,那火又一烫而走,烧完便熄,连他一根头发也没燎着,皮肤完好无损,唯有黑气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九渊眉头猛地一跳,脸上一贯保持的面无表情差点破功:“王,您能少做这种……危险的举动吗?” 一不留神就是炭烤活龙。 李祎没搭理他,把剩下的酒倒进酒杯里轻呷,斜眼瞟了瞟那只碧玉簪子——某个鬼魂已经被他拍回了簪子里,顺带封了视听,省得他出来兴风作浪。 光看着就够膈应了。 九渊给他递上一身新衣,问:“王,您的符纸不是已经湿完了吗?” 李祎就着他的手换了衣服,没说话。 那符纸在他把彭彧推上地面的时候顺便塞在了他腰带里,后来又悄无声息地抽了回来。在龙王眼里,符纸自己拿去浪费可以,但绝不允许无故损毁。可惜,他出来前才找周淮新要的一把,这会儿也没剩下几张,他要是再不能恢复法力,以后就要黔驴技穷了。 于是他立刻盘膝而坐,第三次冲起体内的封印来。 九渊那不识相的玩意见龙王不答,自动换了下一个问题:“王,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您要是真的不在乎凡人的死活,又何必救那两个呢?您要是不救他们,也不必困在水……” 李祎一抬眼,凉飕飕地戳去一道视线:“就你话多?” 九渊以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理解能力,断定出自家龙王在心虚,于是两眼一垂,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第16章 九渊(三) 龙王就在客栈简陋的长凳上入了定,只可惜表面看上去不动如山,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虽然那个阵法是破了,可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决,比如布阵的人是谁,布阵的目的何在?困了那么多冤魂,又要用到何处? 再比如那条奇怪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6 的腾蛇,对于他们的到来似乎毫不意外,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它先入为主地引着众人找到了阵法,以至于来不及纵览全局,便被搅进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水牢历险里。 还有……柳众清说彭彧体内的“威鸣之力”又是什么?他喊那一嗓子震慑住了鬼魂且震醒了他,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他说自己以前没有见过鬼,又为什么在此时看到了? 总感觉他们落入了一个陷阱,陷阱里只有笔直的一条路,困在原地便是死,走下去也不知会迎来何种结局。 龙王越想越觉心烦意乱,竟一个走神行岔了气,胸口登时挨了捶鼓般的一敲,心头窒闷,猛地呛出一口血。 “王!” 九渊还以为他冲封印失败走火入了魔,刚满脸惊骇地起身,便见他眼也不睁地轻轻抬手拭去嘴角的血,又顺带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别吵。” 人也真是种奇怪的生物,那柳众清手刃妻儿何其狠辣,却独独对一个堂兄温情仅存。彭彧死缠烂打地跟面馆老板讨价还价,最后却好事不留名似的施舍了一锭银子。还有那曹子靖,虽然日日喊着要杀老母,可拿起刀的一刻到底是心软了,否则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怎么会斗不过痴痴傻傻的老妪呢。 李祎心中思绪不停,不知时间已如走马观花从身边掠去。他好像在那个封印里找到了某些跟阵法异曲同工的东西,便顺着那个线头一路追根溯源,把庞杂的封印掀了个底掉。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像堵塞已久的堰塞湖被炸开一道缺口,湖水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泻千里,奔涌进他四肢百骸。那水又激起温和而不热烈的风,像夏天傍晚树荫底下最惬意的一抹凉,带着一点余韵悠长的隽永自胸中涤荡而过。 他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九渊已感到了那股平地升起的气势,巍峨如山脉,浩然如江海,空谷临风,遗世独立。 ……如果没有衣袍底下探出来的那撮白毛就更好了。 九渊垂着眼,尽量不动声色地提醒道:“王,您的尾巴。” 李祎:“……” 这个护卫似乎在励志戳穿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龙王默默翻了个白眼,把尾巴一收,龙气一敛,才现端倪的仙气儿荡然无存,又疑是银河落九天地跌回了烟火缭绕的人间里。 他打开客栈的大门,跟门外徘徊一宿的风打了个照面。天边一线已吐露银白,夏天天亮得早,此时才及寅末,楼上的两个还在跟周公下棋呢。 而半明半暗的天空上忽然毫无征兆地钻出了一道雷,李祎眼尖地把它逮个正着,还不等它虚张声势地打个闷响,已抬手甩出一道风,浩浩荡荡把天上打盹的云惊得鸟兽飞逃。闪电仿佛被扒了衣服般孤立无援,羞愤欲死地夹着尾巴逃了。 一场雷劫还没成型,就被不耐烦的龙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法力一恢复,睡不睡觉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他略一思忖,抓出瘫在桌上挺尸的腾蛇同九渊一道出了门。 两龙一蛇赶赴陈州城的东北角,人和家畜的尸体全被堆在此处,成了个没有土的乱葬岗。夏天的暑气和阳光不由分说地蒸腾炙烤这些无辜惨死的尸体,旧死的已经只剩白骨,新死的还挂着腐肉。 臭气几乎把两条龙熏得晕头转向,只怕再多待一会儿鼻子就要废了。龙王忍无可忍地招了一道龙火,再火上浇油地添了一把风,把那堆辨不出姓甚名谁的尸骨烧得噼啪作响,一时间焦糊的烤肉香气和历久弥新的尸臭混合在一起,那叫一个精彩绝伦,差点把两条龙直接熏吐了。 二龙一击已中,远遁千里,几乎是抱头鼠窜地飞出去溜达了一圈,等火势将尽才慢吞吞地回来。那龙火果然不同凡响,不消两刻便把尸骸烧成了一地骨灰。李祎又把彭彧带来的那袋纸钱就着余火烧掉,算是送上一点儿“践行礼”。 “奇怪,”李祎搓了搓下巴,“这尸体附近居然没有苍蝇,那种虫子也不见了,按理说它们身上那么大尸气,一定是啃食腐尸得来的。怎么会没有呢?” 水牢里也没见那种虫,好像他们一进陈州,那虫子就销声匿迹了似的,分明陈家村外的水塘里还有一大堆。 “九渊,昨晚你在渭水里吃到了多少?”渭水就是冼州南边那条河。 “没多少,就几条。” 李祎眉头皱得更紧,彭家的水井里都能捞出来一大团,渭水那么大一条河,不可能只有几条。这些虫子突然消失,都躲到了哪里? 腾蛇在他肩头伸着尾巴一指:“那边有几条。” 李祎走近了一瞧,几条手指头长的小虫正在挣扎,细得跟头发丝似的,明显是刚从卵里爬出来。旁边潮湿的阴凉处还有一大团白花花的虫卵,里面黑点不安分地挣动,好像马上就要孵化。 他顿时被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指尖龙火一弹,瞬间把那些还来不及窥探世界的虫扼杀在了摇篮里。 虫卵还在,虫却没了,好像收到了什么信号,集体撤退了似的。 九渊看着他沉重的表情,忍不住出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清楚。我总感觉这些虫和那阵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就是摸不出头绪。” 这虫在阵法里……到底扮演着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百思不得其解的龙王决定先放过这个问题——解不出来的就先放下,不然这三千余年困扰他的事往他每片龙鳞上写一件,都写满了也写不下。 他往怀里摸了一把,摸出硕果仅存的几张符纸,数了数……七张。 这就很尴尬了,那个缚灵阵虽然阵眼已破,残阵余威仍在,若想彻底驱散怨灵,就至少要往八个方位贴八张符才行。 好巧不巧,居然就少了一张。 龙王面色有些扭曲,为了区区一张符让九渊飞一趟冼州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馊主意。 他把城门口捡的那本小黄书裁成了跟符纸一样大小的纸条,一共裁了五十七张,注入法力后当符纸画了,呼啦啦一下子没入城中各个角落,拼成了一个龙气滔天的伏羲大阵。 就是纸上的内容简直不堪入目。 九渊一言难尽地说:“王,八张就够了,六十四张小题大做了吧?” 幸好“王”和“八”中间间隔比较长,否则龙王非得逼他改了这句句话开头都要加“王”的毛病不可。 “好龙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李祎面色不变,双手结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手印,随即慢慢拉开,以他为中心扩散出肉眼不可见的青芒,六十四张“符纸”同时剧烈地震颤起来,刷刷作响地连成一张大网。 城内所有残存的冤魂全部被逼入网中,没头没脑地撞了一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7 会儿,有的哀嚎着就此灰飞烟灭,有的则被洗净了一身戾气,灰雾变成了白雾,打着旋向城外的天空散去了。 除了还困在簪子里的柳众清,一个也没逃过龙王的眼睛。 伏羲大阵完成了使命,六十四张符纸纷纷化成了灰。李祎有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对着天空喃喃道:“能活一个是一个吧,但愿你们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这回九渊没再戳破他家刀子嘴豆腐心的龙王,在一旁戳着当个人形摆件。可惜龙王没让他“摆”太久,突然一伸手指,把什么东西贴在了他眉心。 九渊把那东西摘下来一看,先是愣了愣,随后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羞了个面红耳赤,尊卑不分地抬手指了指自家龙王:“你……” 这厮竟然把小黄书里的插图给抠了下来,两个小人正负距离接触滚作一团,关键……关键这是两个男的! 李祎哈哈大笑,衣袍下面又可疑地露出一撮毛。 九渊赶紧把画着小黄图的纸片毁尸灭迹,同时有些疑惑地看向李祎的背影。他总觉得龙王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自己跟他相处了两千年,也看他在龙王之位上坐了两千年,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种“放浪不羁”的“真性情”。 好像在他和龙界所有人的印象中,常泽都是个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淡漠疏离,随时可近观却绝非能亵玩的王。 竟不知他还有这么一面。 人间真的有这么神奇?虽说确实有很多龙去人间游历就乐不思蜀了。 “九渊,”李祎唤了他一声,刚才的“真性情”随尾巴一道消失无踪,“你说这些虫卵……要怎么处理?” 九渊第一反应是“吃了”,但想想说出来又要被损“不讲究”,话到舌尖生生改口:“烧了?” “城里到处是虫卵,要是都烧完,只怕这城也要夷为白地。而且地下水脉里的虫、江河里的虫,你怎么烧?” 九渊“唔”了一声,坦诚地表示自己不知道。 这城里死的人其实占总体来说并不算多,超不过十成之一,剩下那九成早就外出逃难去了。因此客栈门锁得好好的,只怕老板回来要以为客栈遭了贼。 龙王还想给逃出去的人们留一个家,虽然破败,也总能落叶归根。所以城是万万烧不得的。 他想了想,这虫虽然繁殖迅速,能随水流扩散到任何角落,却也有着致命的弱点——对温度耐受能力不强,不管是过热还是过冷,都能在短时间内要了它们的命。 现在烧不得,那就只剩下冻了。 现在正值盛夏,等冬天来实在不现实,于是龙王拍拍九渊的肩:“就靠你了。” 九渊:“……” 他好像又被自家王坑了一把。 任劳任怨的护卫只能乖乖地化回龙形,身体往城墙上一趴,张开龙口朝着城内呼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气有多长,直将整座城的温度都降了下来,水凝成了冰,地面上浮起一层细细的白霜。 李祎抬手招了一片云,蔽日千里,将天空压成了铅灰色。随即在九渊的龙脊上一按,一道青芒顺龙身注入了白气里,冷气笼罩的范围瞬间扩大,纵穿百丈,衡亘百里,以陈州为中心在版图上划分出一片冬天。 天空飘起了细雪。 李祎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手指动了动,似乎觉得此情此景还缺少点什么,于是问九渊道:“我的琴呢?” 九渊竟出奇地沉默了两秒,随后才瓮声瓮气地说:“您……没让我拿,还在龙宫里放着呢。要不我现在去取?” “……算了。”他算看透了,这个护卫除了热衷于拆穿他,绝不做任何“多余”的事。 九渊似乎有些愧疚,抬起能捏住一个人的爪子,拿爪尖勾了个小小的东西给他:“您凑合用。” 是一只埙。 李祎看着那只圆溜溜、灰扑扑的陶埙,总觉得上面还沾着某龙的口水,一边嫌弃一边把嘴唇凑近了吹口。 第17章 九渊(四) 彭彧是被冻醒的。 睡梦中他先是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可惜于事无补,硬抗了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下去,还是哆哆嗦嗦地起身关窗。 结果这一关窗,就看到窗外白茫茫的雪景。 他顿时傻了,心说:我在梦里? 忽有冷风亲了一下他的脸,直把他亲得一个趔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忍不住喊了一声:“怎么下雪了?” 潜岳也醒了过来,两人在走廊里面面相觑,连忙跑下了楼。 楼下没人。 彭彧第一反应是那两条龙甩下自己跑了,可想想觉得他们应该不会那么不仗义,何况李祎还答应了他去利州,堂堂龙王总不会出尔反尔吧。 他走到门口,看着客栈外铺了一地的白霜,伸手在风中一接,接住几片凉丝丝的雪花来。 还真是下雪了。 彭彧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六月飞雪,一时间难以置信,自言自语似的问道:“现在不是夏天吗?是我失忆了还是我一觉睡了半年?” 潜岳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少爷,那只怕我也一起陪您睡了半年。” 不过俩人很快就从“睡了半年”的噩梦里惊醒过来,因为他们发现城里的植物还绿着,树叶上颤颤巍巍地挂了一层白雪,俨然命不久矣。 而正在此时,风里送来了埙声。 那埙声并不近,让风一吹,甚至断断续续的。彭彧抬头把目光投向了远处,便看到城墙上趴着一条龙,龙头搁在城门处,龙身绕了半座城。那龙灰扑扑的一条,几乎要把雾蒙蒙的天空和灰头土脸的城墙捏为一体,唯独一只龙角黑得像泼了墨。 彭彧端详了半天,发现这龙确实只有一只角,另一只无故缺失了。 龙身上还靠着一道白影,埙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彭彧靠门打着哆嗦,实在有些难以维持“风度”,正要关上客栈门躲在屋里暖和暖和,就见那白影倏地消失,再一眨眼,人已经站在了面前。 埙声也跟着停了。 李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彭彧便觉一股暖流从肩头扩散向全身,几乎是瞬间就不冷了。他看龙王手里并没有符纸,问道:“你法力恢复了?” “嗯。” 彭彧“唔”了一声,还没问这雪是怎么回事,对方先把“冻死虫”的想法跟他挑明。于是彭彧舌头一打结,没找上来话。 外头忽然七扭八歪地飞进来一道黑影,堪堪挂在了彭彧肩头:“冻冻冻……冻死蛇了,给给给……给你!” 腾蛇拿快冻僵的尾巴丢给李祎一样东西,整条蛇仔仔细细在彭彧肩头盘好,这才慢慢借着他的体温回暖过来。 它丢出去的东西是一张蛇蜕,韧性十足,怎么撕扯都不会破,正是制作乾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8 坤镜的材料之一。腾蛇两千年蜕一次皮,上一张蛇蜕不知被谁用在了哪儿,反正这回是龙王拿到了手。 李祎满意地一眯眼,觉得这小东西还挺懂事,嘉奖似的一拍它的脑袋:“多谢。” 腾蛇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哎,那咱们现在就启程去利州吗?”彭彧接过话茬,手指勾了勾蛇下巴,“你跟我们一起走不?” 腾蛇拿尾巴卷开他的手:“不了,你们就把我放在这吧。反正这大阵已破,陈州算我半个窝,在这待着我还能多活几天。” 彭彧一时接不上话,他倒忘了这蛇快要死了。 “那也不见得,”李祎忽然说,“我知道有种办法能给你延寿。” “什么办法?” “结契。” 腾蛇一听“结契”二字,蛇身竟没由来地一僵,嗫嚅道:“算、算了吧,我……” 结契,是指各种妖、兽、鬼与人类或仙人签订某种契约以达到互利的目的,结契双方命数共享,力量叠加,妖兽甚至可以借此逃过天劫。 因此不少妖兽都通过结契找仙人“抱大腿”,可惜仙人也没那么好糊弄——想得到庇佑,没问题,但你得从此给我做牛做马,不管是暖床还是倒夜壶,都得任劳任怨。 结契并不是一对一的,只要契主力量够强,找多少妖魔鬼怪给自己当小弟都没问题。那么多仙人拿神兽当坐骑,那都是结了契。 结契的方式有两种,自愿和非自愿。自愿结契对双方几乎没有伤害,而非自愿那就是强占了,就像流氓强抢良家妇女、山大王硬掳压寨夫人一样。 目前在三界中通用的契条共有两种——“服从契”和“平等契”。那些给仙人做牛做马的小妖和神兽坐骑们,基本都签的服从契,而平等契……据说已经三千年没人用过了。 因为服从契的契条太过蛮不讲理,简直是霸道条约,人们又给它起了一个更形象也更接地气的名字——卖身契。 总之龙王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谁要敢把“卖身契”签到他头上,他就把对方的牙一颗一颗掰下来塞到他鼻孔里。 让腾蛇结契的事,李祎也就随口一说,想跟神兽签契哪有那么容易?神兽虽然为“兽”,到底还有一个“神”字,力量比它小的能让它自愿卖身吗?笑话。 两个“无知”的凡人却对此事表现出充分的好奇心,潜岳凑过来说:“命数共享?那我要是跟它签了契,岂不就寿与天齐了?” 李祎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拍了拍她的肩:“你想多了,这只‘神兽’现在寿命就剩下十来天,恐怕还得从你这借寿。” 潜岳“唔”了一声,没再吭气。 腾蛇连忙摆了摆尾巴:“我就不去害人了,你们不用管我,把那蛇蜕……收好就行。” 李祎故意没听出来它这话里有话。 腾蛇有些依依不舍地送别了众人,独自留在客栈里取暖。几人走到城门口,九渊已化回人形在那里等着。临走之前,龙王还面不改色地抬手一道雷毁了那差点让他龙颜扫地的水牢,又把府衙大堂里那道“公正廉明”的金字匾给拆了下来。 众人不明所以,却见他单手拎着那块匾走到城门下,不知从哪间房上掰下来一块门板,一挥龙爪从“公正廉明”上抠了几个横竖撇捺,往木板上一楔,歪歪扭扭地拼出一个“陈州”。 随后他把“陈州”挂回了城门上,又把缺斤短两的“公正廉明”随手往进城的必经之路上一扔,拍了拍手:“走吧。” 彭彧向九渊投去一个“你家龙王这么有才吗”的精彩表情。 陈州距利州只有不到五里,几人并不着急,先回了一趟陈家村,把仅剩的那包药材也给了他们,告诉他们虫子已经被消灭,如果发现死虫就地焚烧,以后安心生活。 彭彧又给了他们一点银子,说如果病重就去利州求医。 那哭着求他们的小姑娘倒还活得好好的,气色明显好了些,就是冻得发抖。可惜这姑娘还在,父母却是再也醒不来了。 李祎不知从哪捡到一点同情心,主动帮她把还没入土的父母焚化,毕竟这场寒气最多只能持续两个时辰,冻死虫子是足够,彻底击退夏天是不可能的。等暑气一回来,尸体还是容易腐败生变。 他找彭彧要了两个琉璃瓶,把两撮骨灰分别装好,拿细绳拴在一起递给那孩子:“收着吧,就当留个念想。” 女孩泣不成声地接过,琉璃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两位父母对女儿低声的呢喃。 李祎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小团白雾出口便散在冷风里。他背过身朝众人招了招手:“走吧。” 一行四人上了马车,马儿哆哆嗦嗦地奔跑取热,几乎一眨眼就抵达了利州。 还没进城门,彭彧就看到停在城外的商队,马车上硕大的“彭”字商号,无比灼眼。 他上前一问,这是“丁卯”号商队,领头的是个姓金的胖子,生的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金胖子热情地跟几人打起了招呼,也不管这几位到底是不是人。他话语间分明什么祝福也没说,却让人莫名觉得下一刻就能“财源广进”“八方进宝”。 封闭多时的利州城门此刻正大敞遥开,城里设了几个“派药点”,大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药,苦味和热气一并在这突如其来的寒意里直上云霄。 金胖子他们拉了一车的药材,有条不紊地分送给几个派药点,看到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还附送上几枚铜钱,指指路边包子摊憨厚的老板娘,让他们就近吃上一口热乎乎的包子。 凡是来派药点讨到药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自发地点头哈腰说上好几遍“谢谢”。 一时间,这个曾经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城”,竟摇身一变成了个人们互帮互助、暖意融融的“温城”。 彭彧负手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商队忙前忙后,唇角不住地勾起笑意。虽然利州的百姓不知他是谁,可他心里就是没由来地淌过一股暖流,像药锅里蒸腾起来的热气一样,抵挡住这股突降的寒霜。 他并不知道李祎就站在身后看他,琥珀色的龙目里流淌着奇异的光芒,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好像不舍得挪开似的。 他告诉过彭彧即便送药也救不活多少人,可他到底是那么做了,自己甚至不知他是何时给商队传的信。 救不活所有人,那就救一部分,能活一个是一个。 他瞒着彭彧施展的伏羲大阵,彭彧瞒着他给周边城镇送药——竟不谋而合地应了同一个初衷。 三千岁的龙王难得有些唏嘘,自己好不容易萌生出的恻隐之心,居然就这么淹没在了这个凡人的光辉里。 这凡人还不是什么高尚的凡人——一个只顾吃喝玩乐,不知百姓疾苦的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29 纨绔。 忽然觉得自己的龙生充满了挫败。 九渊看着自家龙王“备受打击”的背影,忍了又忍,终于忍下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安慰。他可实在怕马屁拍在马腿上——拍马腿上也就顶多被尥一蹶子,要是拍龙腿上,那…… 正在此时,旁边一老一少的对话忽然落进了他耳朵里。 老头搬着小凳坐在派药点附近,脸上的褶子比老树的年轮还多,每一道都塞满了“愁眉苦脸”。他看看灰蒙蒙的天,叹着气说:“唉……虫疫才过,又降寒霜……这日子,苦哦……” 包子摊后走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憨厚的老板娘很有母子相。他刚蒸出来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用油纸托了两个递给那老大爷,也没要钱:“崔老,您就别抱怨了,依我看哪这老天爷是在帮咱们,您看这一下雪,虫子都死了,咱这一个城的人不就活了吗。” 崔老头拿枯柴似的手指接过包子,唉声叹气地咬了一口:“年轻人,你懂些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一下雪,庄稼就全都冻死了。等秋天、冬天,咱们吃什么?”又指了指他的包子摊,“粮食都没了,你拿什么做包子?” 那年轻人嘿嘿笑着,也不恼:“大爷,我不懂,我就知道咱们现在是熬过了这场虫病。以后的事儿,那就以后再说呗!——来,您的包子!刚蒸出来的,新鲜热乎!” 他又热火朝天地张罗客人,崔老头好像觉得此人朽木不可雕也,慢吞吞地掰着那皮薄馅大的包子,摇摇头不说话了。 九渊看着自家龙王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连忙拦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王,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凡人目光短浅,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目光短浅?只怕是目光太长吧?是因为有“足够长”的命,才施展出来足够长的目光? 李祎一句话没说,眼神却阴恻恻的,后槽牙几乎咬得咯咯作响。 九渊忙把他推搡走。龙王要是发起怒来,这一个城的人还不够他挥一挥袖子的。 要说王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明显地发过火了,以前有气也是在心里憋着,时刻维持着“风度翩翩”,这回居然直接喜怒形于色了。 彭彧莫名其妙地看着两条龙从眼前经过,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了这两位大爷,那龙王脸上的阴霾简直比天上的云还厚。 他从陈州走的时候不还挺高兴吗?还叮叮咣咣地把人家匾给拆了呢。 彭少爷被龙王这比翻书还快的翻脸弄蒙了,心说难道是自己没经过他同意私下给利州送药,他不高兴了?可这药材都是花的他们彭家的钱,碍不着龙王什么事吧? 他绞尽那点可怜的脑汁也没想通自己到底哪惹了他,想着龙王既然这么不高兴待在利州,那就办完事情赶紧撤吧。当下摸出玉簪敲了敲:“哎,姓柳的,你那堂兄住哪儿啊?” 柳众清没理他——他被龙王封了视听,还没从小黑屋里放出来呢。 彭彧只好自己去打听,好在那户人家在利州还挺有名,男主人柳怀止——也就是柳众清的堂兄——是个教书先生,四十来岁,有个成亲二十年的老婆。 因为这段时间利州闹虫疫,学堂暂时关闭,夫妻两个没事就去给街坊四邻帮帮忙——彭彧找到他们的时候,俩人正在一个派药点帮忙分发汤药。 简单说明了来意,顺便把柳众清那十恶不赦的罪行也一并挑明,柳怀止顿时惊得差点打翻了药碗。他把几人请回了自己家,难以置信地问:“众清他真的……?” 彭彧咂摸了一口茶,觉得味道实在乏善可陈,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千真万确,不信你自己问他。” 李祎他们也跟了过来,龙王只拿鼻子叼了叼茶味,已经断定这不是龙喝的东西。他解开柳众清的封印,这厮却不出来,只隔着簪子说:“麻烦各位大人告诉我堂兄,说我现在这般样子不好见他,怕吓到他。” 彭彧转了转眼珠,故意断章取义,顺便添油加醋了一番:“他说他自知罪……行深重,没脸见你。” 李祎估摸着那个突兀的卡壳是他想说更复杂的“孽”字,可惜他不认识。 柳众清:“……” 第18章 九渊(五) 柳怀止不愧是个教书的,一说起这个堂弟来,便开始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会儿说他是个好孩子,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一会儿又说这事确实做得太绝,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他除了一死难以谢罪。 这老实巴交的教书先生只怕一辈子也没遇上过这种事,一时间纠结得抬头纹都出来了,又想护犊子替他辩解两句,又觉得碍于师德,不能姑息养奸。 彭彧没接话,让他自顾自地纠结去了。反正他们任务完成,心意带到,是时候撤退了。结果这夫妻两个太过热情,非要留他们吃饭不可,他看龙王没有表示反对,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这场突降寒霜已经接近尾声,冻上的冰又重新化成了水。柳氏就用这冰水淘着米,因为心不在焉,竟不觉得凉。 彭彧跟人要了一把瓜子,仗着有龙气御寒,穿着一件单衣叉着两条腿坐在门槛上就嗑了起来,一边嗑一边听夫妻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那柳氏说: “可怜的孩子,过继给我们多好啊。” 柳怀止在一边洗菜,嗔了她一句:“说什么呢,谁的孩子你就敢要?” 柳氏:“谁的孩子不是孩子,要是没人要他,不也跟那些没爹没娘的孤儿无异吗?一个可怜的孩子招惹谁了,好端端的怎么能……” 柳怀止没接话。 他沉默了许久,才生硬地转移开话题:“你要是这么想要孩子……前些天我听往来的商队说,安平县那边有个送子庙,里边供的不是观音,是麒麟。听说那送子庙特别灵,去求子的十有八九都怀上了。要不我们也……” 彭彧手指倏地一顿,同时,龙王也投来了目光。 可惜俩人在意的不是一件事,彭彧听到的重点是“求子”,而李祎关注的是“麒麟”。 柳氏:“真的吗?可安平县……离咱们这挺远的,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柳怀止:“管他走多久,反正现在学堂还没复课,咱们趁这机会去看看呗。万一能怀上,这点路又算什么?” 柳氏显然被他打动,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敲定了行程。 彭彧愣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随后摇摇头,继续不动声色地嗑瓜子——就是扔了瓜子仁,吃了瓜子壳,还吃得津津有味。 李祎从他身边经过,似乎想去问关于那“送子庙”的事。彭彧脑子一抽抬脚绊住他,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你别去问,他们也是道听……说……听说……” “道听途说。” “哦,道听途说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0 。”彭彧点了点头,“他们说是商队传来的消息,我估计就是金胖子。你看见金胖子了吧?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要听说谁家想要个孩子,他能把天底下所有求子的法儿都过一遍。” 他掸了掸掉在身上的瓜子皮:“所以咱们直接问他——不是,你打听送子庙干什么?” 彭彧迟到的反射弧老牛拉车似的吭哧吭哧跟上了他的嘴,顿时神色诧异地看向李祎,几乎以为这三千年的老光棍有什么难言之隐了。龙王一爪子抽飞他漫无边际的想象力,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要找麒麟角。” 彭彧表情更加古怪,竟“大逆不道”地弹了一下龙王的脑门:“你没毛病吧?上送子庙找麒麟角?你这跟老婆饼里找老婆有什么区别?” 李祎:“……” 这凡人真是蹬鼻子上脸!上回摸他的尾巴也就罢了,居然还动手动到他脑袋上! “哎,不对啊。”彭彧还不等龙王做出反应,又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似的拿手在两人头顶来回比了比,“我怎么感觉你……你变高了?你以前不是没我高吗?” 李祎不置可否地一挑眉。 彭彧完全不肯接受现实,往脚下看了看,不但没找到慰藉,反而更加挫败了——俩人站在同一水平面,李祎只是随意地在那倚着,甚至都没站直。 这不可能。 彭彧瞠目结舌,心说法力恢复了还能影响个头?再一打量,登时觉得这人哪里都不对了,初见时的雌雄莫辨不知怎么就消失无踪,剥落了属于“雌”的那一半,抛弃了“美”,而选择了“俊”。 现在能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男人,绝对不会认错。 彭彧只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变得相形见绌起来,他个子生得中规中矩,脸也长得中规中矩,除了钱,其他方面规矩得简直不像个彭家人。 要知道他老娘当年可是冼州公认的第一美啊!说好的儿子随娘,他都随到哪去了? 都怪他那不靠谱的老爹不争气! 彭彧正在为自己的脸打抱不平,李祎却按了按他的肩,正要开口,那人又像被逆着撸了毛的猫似的炸了,跳开一步:“干嘛?还嫌我不够矮啊!” 李祎:“……” 您这个子要是还算矮,那估计一个利州城都是矮人国来的。 龙王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从袖中摸出一个黑黢黢的小玩意。彭彧还以为是什么礼物,抬手便夺了过来,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个小司南。 “什么啊……你这哪来的司南?这什么破工艺,从哪个路边小摊上淘来的?”他试着拨弄了一下,手指大的勺子就滴溜溜地乱转,根本停不下来。 “司南司南……你这除了南,东西北全指啊,能不能行?” 李祎被他一通抢白,根本来不及解释,听见他说“破工艺”“路边小摊”,嘴角的弧度就一点一点往下掉。等他暂时闭了嘴,终于冷冷一撩眼皮:“说完了没有?” 不等对方反应,他已经把司南抢了回来,学着柳众清的口吻说:“区区粗制滥造的工艺自然入不了彭少爷的眼,这司南——正是不才自己做的。” 彭彧:“……” 彭彧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实在想不出龙王居然还有自制司南的爱好,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往回找补,算是用上了这辈子的机灵才智:“嗨,你早说嘛,我就说这东西一眼看去就与众不同,叫什么……别出心栽!你看这工艺,绝非凡间能有,那必须是……” “闭嘴。”李祎凉飕飕地戳了他一眼,连那个“别出心栽”都懒得纠正了。 彭彧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老老实实闭了嘴。 龙王花了整整一炷香时间才消化了“自己做的司南很难看”这个不争的事实,呼出一口烦闷的浊气,算是把这股劲儿别了过去。 其实这也不赖他,制作司南的材料正是那块玄甲令,那么小一块令牌,他勉勉强强从上面抠了一个勺肚、一个勺柄、一个底托,拼拼凑凑地粘在一起,能好看才怪。 他把彭彧招过来,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这东西不指南也不指北,只指另外一只麒麟角,因为相隔距离太远,暂时还感应不到。” 说着他又拨了一下“司南”,他手指拨到哪,勺子就指向哪。 彭彧“唔”了一声,也知道那个麒麟角和腾蛇蜕一样是制作乾坤镜的材料,不好再挖苦什么,换了正常的语气:“所以你打算去送子庙碰碰运气?” 李祎点了点头。 彭彧牙疼似的抽了口气:“行吧,虽然不知道乾坤镜到底是干嘛的,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就当出去玩一趟呗。” 之前去陈州他也以为是“玩一趟”,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小命玩没。谁知这货丝毫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自觉,结束了“鬼门关一日游”,拍拍屁股奔回阳间,又是一条铁打的好汉。 只怕彭少爷心大得能纵穿整个大周疆域、横亘东西两海,还要前瞻五千年,后顾五千年,让一切以为自己能铄古切今、指点江山的文人骚客自愧不如。 几人趁午饭时间把金胖子拉来了柳家,一边吃饭一边聊那送子庙的事。据金胖子说,安平县的送子庙建了有相当一段时间,至少几十年,以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观音庙,“心诚则灵”,这一两年才扒了观音供上麒麟,变成了“不诚也灵”。 柳氏夫妇一听“不诚也灵”,顿时兴奋得两眼放光,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到安平去。金胖子又说,因为这个送子庙实在是太灵,导致安平县新生的孩子越来越多,几乎满地都是哇哇乱叫的小孩,商队每次经过安平,都得备上满满一缸的糖果边走边撒,才能顺利通行。 夫妻两个高兴地手舞足蹈,龙王却皱起了眉。 这不正常。 每个地方每个时间段内出生的孩子都是有数的,不管是旧魂投胎还是新魂降临,都得有严密的记录才行。黄泉渡一天就渡那么多人,突然降生那么多孩子,鬼差们上哪找那么多需要投胎的旧魂? 况且陈州还有个才破了的缚魂大阵,损失的魂又有千百,这边损着那边却生,供不应求啊。 他缓缓捻着茶杯,觉得这事实在蹊跷。就算麒麟仁慈,死了以后一只麒麟角也要满足人们的心愿,可神力终究有限,怎么可能引生那么多孩子呢? “王。” 九渊被他叫出了屋,两人站在屋外头,天上的云已经散开,阳光重新漏了下来。气温在以肉体可感的速度回暖,薄薄一层积雪也化尽了。 李祎慢吞吞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条分缕析,不咸不淡地开口:“我初落凡间,便赶上彭家商队回府,书里夹了一片腾蛇鳞,水井里打出‘虫’,将我们引去了陈州。一进城就有‘热情’的腾蛇带我们找到了缚灵大阵,破了阵眼,拿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1 到腾蛇蜕,又‘意外’得到一根碧玉簪。” “碧玉簪里的灵将我们带往利州,从此处听闻安平县的送子庙,里面疑有一只失落的麒麟角——九渊,你不觉得我这一趟‘坠天之旅’有些太顺了吗?处处水到渠成,好像我们坐在一艘小船上,就算不动,也有水流把我们往希望的方向推。”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照这个趋势,你说我们多久能拿到乾坤镜的所有材料?现在只有最关键的镜心还没出现,不过我看也不远了。” 他用手指虚虚在周围画了个圈:“你说镜心——那乾坤眼,会在我们谁身上?” “王,”九渊扯了一下嘴角,“您别说得这么……瘆得慌。” “唔,有吗?我倒觉得那个背地里‘帮助’我们的‘人’很是热心肠,我还得好好谢谢他呢。”李祎笑得皮笑肉不笑,眼里的琥珀似乎是凝固了,折射出一丝冷意。 九渊没敢再接话,没一会儿,又听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好啊,好龙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龙王被人牵着鼻子走,还得勤勤恳恳地给人犁地——没意思。” 他说着,啧啧了两声,忽然双手十指一合一错,又猛地向外打开:“不管仙人还是凡人,我都惯着你们。” “……王!” 九渊来不及拦他,只被那突如其来的风掀出去了半步。正巧这时彭彧撩帘出来,嘴里叼着半块瓜,含混地问:“你干嘛呢?” 九渊投给他一个“心力交瘁”的眼神。 彭彧视线一错挪到李祎身上,莫名觉得这人的背影黯淡了那么一瞬。随即,他像是力气不支似的踉跄了一步,伸手撑了一下墙,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匆忙地道了句“我歇一下”便翻身上了房顶。 “哎!” 歇一下往房顶上歇? 彭彧莫名其妙,再收回视线时,倏地睁大了眼。 他分明看到城里所有的植物都“亮”了起来,像是久旱之中得到了一场甘霖,所有被寒霜打蔫的叶子都重新抬头,青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 这是……什么妖法? 他向九渊投去询问的眼神,对方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润物。” 他把彭彧拉到一边,看了看那些新抽芽的植物,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皱着眉略一思忖,只好吐字艰难从头说:“王其实是……云、青两族的混血,虽然外表是云龙,实际拥有两族全部的力量。” 彭彧“唔”了一声,举一反三地联想到了九渊,别出心裁地打断了他:“那你不会是云和墨的混血?” 没想到九渊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是。” 靠,还真让他料中了。 因为云墨二族的混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条,他这个颜色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九渊两只龙角其实是一黑一白,可惜白的那只被云龙族给砍了。 龙族也是个微缩的人间,总有挑事的想分出三六九等,云龙族一向心高气傲,看不起混迹人间的墨龙。听说居然有这么条“败坏”云龙名声的“灰龙”,聚集了一群族人就要宰了他以儆效尤,被刚刚登上王位的常泽保了下来,最后以斩去九渊一只龙角揭过了此事。 好像斩了那只白角,就不是云龙的血脉了似的。 其实常泽自己也带着股骨子里的傲气儿,否则也不会取个“一”当自己的名字,不过他当龙王这么多年,再“傲”也压到心底里,绝不显山露水。 “青龙代表东方,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九渊一本正经地当起了不要钱的解说,“东方属木,代表了春和生机。因而青龙族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力量,就是‘润物’,牺牲自身生命力使植物蓬勃生长,至少保证一年之内谷物丰收——王也有这种力量。” 彭彧眨了眨眼:“生命力?” “就是寿元。”九渊轻轻叹气,无奈地一哂,“反正龙族寿命足够长,牺牲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都这么认为。”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也没有解释那个“他们”到底是谁。 彭彧怔在原地,忽然觉得嘴里的甜瓜有些发苦。 暑气重新从地底天边冒出来,这一小片冬天无声无息地消湮干净,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李祎躺在屋顶,装作没听到九渊那番话,心说这护卫真是缺乏管教,自己让他“泄露天机”了吗? 没一会儿,一道灰扑扑的影子挡住了投在他脸上的日光:“王,您没事吧?” 李祎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甩甩手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 九渊难得没有遵从自家龙王的意愿,朝着陈州的方向极目远眺,隐约见一道黑影蹿上天空,向着更远处飞去了。 “它跑了。”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李祎却听懂了,倏地睁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 手指在袖子里轻轻捻了捻那片腾蛇鳞,鼻子里喷出一股薄气:“它跑不了。” 第19章 送子庙(一) 一行四人在柳家蹭了顿饭,二人之家容纳这么一大帮人着实有些困难,彭彧很有眼力价的没再继续打扰,“拖家带口”地浩浩荡荡直奔客栈——别人家到底是别人家,他自己住着也不自在,宁可去客栈烧钱。 彭少爷财大气粗地用能买下半个客栈的钱包了三间相邻的上房,利州封城已久,客栈招揽不到客人,正岌岌可危之时来了这么个救星,态度可想而知,只恨不得把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料理周全。 于是彭彧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可惜在利州实在找不齐他要的三十种名贵香料,只能委委屈屈地拿艾叶代替——换了身干净衣服,头上别了根价值连城的玉簪,腰间还十分骚包地挂了个香囊,重整一身“坐等抢劫”的鸡零狗碎,大摇大摆出了屋。 一出门就碰上潜岳,不由得愣了愣。 这姑娘明显也刚沐浴完毕,换下了一身劲装,许是天热,身上只披了层薄纱,隐约可见白皙的肩头。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还带着些未干的水迹,贴着玲珑身段一直垂到腰间。 彭彧盯着她看了半晌,心说这真是他家护卫?分明能靠脸吃饭,却偏要靠功夫,这姑娘莫不是缺心眼吧? 潜岳大大方方由着他看,丝毫不觉自己这一身打扮有什么不妥。许是对方投来视线的时间太长,她这才有些犹豫地拿出一个油纸包,不情不愿地客气了一句:“少爷,您饿了吗?我刚从包子铺买的。” 彭彧:“……” 包子味飘香十里,美感荡然无存。彭彧牙疼地咧了咧嘴,心说这姑娘肯定是中午又没吃饱,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跟她抢食。 潜岳本来也没真心想给他,还没“意思意思”地递到跟前,便又利索地收了回来,当着他面一口咬掉了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2 半个。 好家伙,还是个韭菜馅的。 彭彧默默翻了个白眼,潜岳叼着包子含混说:“李公子让我们过去一趟,说是计划一下安平的行程。” 李祎正坐在桌前低头看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羊皮地图,九渊站在他身后尽职尽责地给他擦头,听到敲门声响起,龙王想也没想就道了句“进”。 门外俩人未见其人先闻其“香”,李祎满脸错愕地看着那两道“人形生化武器”坦坦荡荡进了屋,一时间艾草的清香、不知塞了什么的香囊浓烈的馨香以及包子的韭菜香“三味一体”,对龙王敏感的鼻子进行了惨无龙道的戕害。 他以前从未觉得有哪几种香气叠加起来能比陈州的尸气还令人窒息。 九渊手指一顿,维持着面无表情,干脆果断地关闭了嗅觉。 李祎忍了又忍,几乎调动了自己身为龙王全部的涵养,终是忍住没抬手一道风把这二人掀飞出去。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屏息凝神,动作僵硬地朝他们招了招手:“过来坐。” 几人围着一张小桌,彭彧看了看那张地图,觉得十分眼熟,貌似是自家商队的专用款。再一打量,只见地图一角刺着两个小字——“丁卯”,瞬间心下了然。 从金胖子那借的,龙王下爪还真快。 彭家固定的商队会配备固定的地图,眼前这一张主要绘制的安平那一片,标注得事无巨细。李祎拿手指在安平和陈州外围虚虚画了个圈:“你看,你觉得这像什么?” 陈州在北,安平在南,中间有渭水横穿而过。彭彧摸了摸下巴说:“太极?” 李祎点点头,又在渭水北岸重复描画了一下半圆:“这个范围,正好是所有被虫疫侵扰的范围,对吧?” 彭彧盯着那张地图,将上面的地名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这几日是一月中商队陆续返回彭宅的日子,各方消息也纷纷送达,心中比照过后,他一点头:“没错。” 冼州也在这个范围之内。 李祎又将手指划向渭水以南的半圆:“那么这一片……” “过了渭水就没有虫疫了,”彭彧说,“安平华州那边都没有,干净得很。” 渭水像一道屏障,将虫疫阻隔在了水北岸。可这道屏障生得不明不白,甚至有些匪夷所思——那种虫依水而生,既达渭水,势必会被水流送往更远处,哪有水北有而水南无的道理? “我们假设这就是一个‘太极’,”李祎指了指地图上的冼州,“冼州位于嵕山以南,渭水以北,山水具阳,是为‘阳眼’。而腾蛇为‘阴土’,整个渭水以北的半圆是‘阴阵’,陈州在‘阴阵’偏中心处,应该是阴阵阵眼。” “等会儿等会儿,”彭彧一脸找不着北地打断了他,“你慢点说,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阳眼’‘阴阵’的,能不能说人话?” 李祎伸手一撑额头,似乎有些无奈,半晌轻咳一声:“好,那我换一种说法。” 他找彭彧要了一枚铜钱,铜钱眼儿正搁在“冼州”上:“假设,铜钱覆盖的区域有一种珍稀的‘矿石’,而所有的‘虫’好比一支支‘商队’。” 彭彧咧了咧嘴,觉得这个比喻实在不怎么恰当。 “你的商队挖到了足够的矿石,下一步要做什么?贩货行商,对吧?他们要把这种‘矿石’兑换成通用的钱币,”他又往“安平”附近放下几颗碎银,“但是矿山只有矿,没有钱,他们只能去渭水以南找买家,把矿石卖掉,交换来金银。” 彭彧点了点头。 李祎把那几颗碎银一一拾起递给了他:“如此,渭水以北的‘矿石’就被运送到了渭水以南,被这里的‘买家’‘消耗’,或者在此积累。” 他从茶叶盒里捏了一撮茶叶,以“安平”为中心撒出了一个半圆。 “这就是‘矿石’,而你的商队完成了贩货,不需要在此地逗留,这也就是为什么安平一带反而没有‘虫’。” 九渊忽然插话道:“那‘矿石’到底是什么?按照这种说法,‘虫’把什么运送到了安平?” “现在还说不好,”李祎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一定与缚灵阵有关,或许是‘魂魄’,或许……” 不对。 不是魂魄,应该是某种比魂魄更普遍存在的东西,毕竟那种虫不但食腐肉,还在活人体内、甚至家畜体内寄生。而且“魂魄”被困在了缚灵阵内,并没有随着“虫”一并运送到渭水以南。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水牢的经历,以及柳众清那一句“那个大阵可以激化人内心的情绪”。 是“情绪”吗?可如果是情绪,又怎么能被“运送”呢? 腾蛇代表阴土,整个阴阵消耗的是它的法力,范围内除去冼州,全部是“采矿”的区域。冼州本来可以幸免,不受“虫”的侵扰,全因他那惊天一砸扰动了水脉,才使得虫趁虚而入。 那天晚上他在冼州闲逛,感觉到此地一股极淡的“正气”,加上山水具阳,是个得天独厚的“阳眼”所在。若真如此,那么冼州在一开始的布局里,就是个制衡阴阳大阵的关键一环。 现在被他无意中破坏了这个“关键”,使整个大阵发生了动荡,才迫使对方放弃了大阵,引导着他们破坏掉阵法,防止阵法失控,以保住现有的收成,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阴阵有腾蛇,勾陈角就一定在安平附近了。 潜岳吃完了包子,站在旁边思索片刻,忽然说:“我有个疑问。” 李祎朝她一点头:“你问。” “阴与阳是相对的,既然冼州山南水北为阳眼,那么阴眼应该在山北水南吧?华山以北渭水以南是华州,按照‘阴阳相悖’的理论,冼州没有‘虫’,那华州应该有虫才对。可方才少爷说了,华州也没有虫。” 李祎有些惊讶地向她投去视线,没想到这姑娘脑子还挺灵活,知道举一反三,不由轻轻勾了勾嘴角:“你怎么确定华州没有虫呢?也许有,只是它们在潜伏,你们不知道而已。” 潜岳又歪着头想了想:“唔,好像也有道理,就像人吃饱了犯困,虫子吃饱了也要休息,是这个意思吧?” “休息?”李祎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忍不住追问,“也就是说,大部分‘吃饱了’的虫都蛰伏在地底休息……那等它们休息够了,又要去做什么?” 潜岳朝他一耸肩。 李祎把那撮茶叶轻轻敛到了“华州”,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彭彧。 方才他们提到了一个词——“眼”。 彭彧曾说他以前是个真瞎,昭云寺的和尚给开了光,白天才能看见了。昭云寺——“昭”,它在冼州,冼州是阳眼,那么华州这颗“阴眼”是否也有某种力量,能治好他的夜盲?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3 阴与阳,乾与坤,这一切都仅仅是巧合吗? 彭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几乎有点如芒在背,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脸:“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 李祎别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捻着自己指尖,顺带闻了闻——茶叶味和铜钱味混合在一起,味道着实乏善可陈。于是他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你……能不能把你身上的香囊摘掉?” 彭彧眼角一抽,实在不明白战火是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同时觉得这只龙王实在不可理喻:“为什么?臭味你不喜欢,香味你也不喜欢?太难伺候了吧。” 他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把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十分随意地挂在指尖转了两圈,一扭头递给潜岳:“送你?” 潜岳正意犹未尽地舔嘴角,瞅了瞅那个香囊,微不可见地一缩脖子:“我还是觉得包子更香。” 彭少爷只觉自己的审美遭受到了极大侮辱,简直不想再跟这两个讲话,把香囊一揣,又扯回了之前的话题:“照你们这个意思,咱们去安平这趟肯定不会太平静吧?那我要不要通知柳家,让他们别去找什么送子庙了?” 李祎简短地“嗯”了一声:“就算去了也怀不上的。” 三千岁的老龙王没什么难言之隐,这对夫妻是真有。彭彧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当下起了身:“那行,趁天还没黑,我现在就去。” 潜岳闻言立刻跟了上来:“少爷我陪您。” 彭彧刚想着自家护卫果然听话,知道保护少爷的安全,还不等露出一个嘉奖似的微笑,就见那姑娘竖起一根手指:“我觉得那家包子挺好吃,还想再买两个。” 彭彧:“……” 这帮人果然没一个靠谱的! 一言难尽的味道终于随着两人离开渐渐散了,九渊打开窗子通风,见自家龙王疲倦地捻着眉心,忍不住问:“王?” 李祎并没有搭理他,只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说:“如果他那双眼睛真的是……” 他喉头没由来地一哽,后半句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又默不作声地咽了回去。 如果真的是,那他是要等着那些人来挖……还是亲自动手? 第20章 送子庙(二) 彭彧好说歹说劝住了柳家夫妇,并答应他们如果可能,替他们找“麒麟”求个孩子,或者能碰上有眼缘的孤儿,收养一个也行。 一行四人又在利州歇了两天,彭彧把马车和马都暂存在客栈,车上那袋龙王没吃完的红枣也留给柳家,随他们处置去了,还顺带留下了一个柳众清。 龙王抬手一道封印把他彻底拍在了玉簪里,出来露个头可以,活动范围就柳家堂前屋后那么大点地儿,想附身——门都没有。不管这厮生前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多么十恶不赦,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只剩个孤苦伶仃的魂儿,再翻不起几番风浪。 至于他乐不乐意行使自己最后的一点权力——压不压他堂哥的床,那龙王就管不着了。 临走之前龙王还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彭彧一个问题:柳众清和柳怀止都跟彭少爷是同辈,俩人一个而立一个不惑,为什么彭彧才刚及弱冠? 彭彧挠了挠头,告诉他自个儿祖父是老来得子,宝贝儿子宝贝得不行,于是他老爹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混球,又一脉相传,生了彭彧这么个小混蛋。 龙王递给他一个“秒懂”的眼神,对彭家祖孙三代产生了深刻而独到的见解。 这天上午难得没有艳阳高照,是个半阴不晴的天气,空气却格外潮湿憋闷,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三人摒弃了马车,直接骑龙飞往安平。 被骑的那个自然是九渊。 彭彧一脸担惊受怕地抱着龙背,俯瞰地面,行人已经变成了蚂蚁大的小点,熙来攘往地各自忙碌。飞过陈州上空时,他发现城里已经有了一些活气——他们走之前把陈州虫疫已除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估摸着是有耐不住性子的百姓回家打探情况了。 陈州还是那么灰扑扑、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块,像块不起眼的泥砖,也不知几时才能恢复元气。彭彧看了两眼便觉得眼晕,把视线收到近处,一扭头发现潜岳正在专心致志地玩一把刀。 这姑娘心也真是大,在天上玩刀,也不知道是刀先掉下去,还是她先掉下去。那把刀是九渊给的,据说是一把真正能斩鬼的刀——出发前潜岳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跟着,她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在神鬼之事上的无能为力,总觉得跟着会拖后腿,差点随金胖子一并返回冼州。 直到九渊送了她一把刀,让这姑娘彻底吃了颗定心丸,决定死心塌地地抱住龙王护卫大腿。 彭彧在心里暗啐了一口,心说老子之前都白养你们,一把刀就跟着跑,一点儿不给他长脸。 真龙的脚程不是盖的,瞬息千里毫不夸张,彭彧几乎屁股还没坐热,人已经在了安平县外。 九渊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落了地,化回人形后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被人骑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 四人溜溜达达地进了安平,直奔县城,第一时间在客栈开了房,吃饱喝足歇够了脚,才不紧不慢地打听送子庙。 这县城中南来北往的外地人不少,十有八`九都是冲着送子庙来的,就在客栈大堂里一坐,各方消息已经成群结队往他们耳朵里扎。 邻桌坐着一对小夫妻,正不顾众人眼光当众调情——那青年握着妻子的手,不知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女子羞赧地低着头,咬住抑制不住要勾起的嘴唇。两人一边调情一边聊着送子庙,估计是联想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同时露出一个“大家都懂”的笑容。 彭少爷可能压根儿不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是怎么写的,嘬了口酒,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起了身,大大咧咧往那女子身边一坐,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俩人交握的手,笑出一口白牙:“姑娘,跟你打听个事,知道送子庙怎么走吗?” 龙王差点一口酒喷出去,心惊肉跳地呛咳了半晌,看向彭彧的目光充满了惊疑不定。而身边俩人全低着头——九渊习惯了装一本正经面无表情,潜岳根本无动于衷,想必对自家少爷种种惊世骇俗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 小夫妻同时满脸惊恐地看向彭彧,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行走的智障。青年扭头瞅了瞅李祎他们,更是眼皮都狂跳了起来——潜岳今天又是女扮男装,匆匆一瞥之下居然没识破真身,四个“大老爷们”打听送子庙,怎么听怎么让人毛骨悚然。 青年来不及细想内中“隐情”,拉起妻子的手夺门而逃。 “喂!你跑什么!不说就不说,真是……”彭彧起身发现整个大堂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由话音一顿,又没脸没皮地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4 一叉腰,呵斥道,“看什么看?吃你们的饭吧!” 龙王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简直不想承认自己和他是一道来的。 彭彧嘀嘀咕咕地坐回自己位置,眼尖耳聪的小二跑了过来,将一碟排骨放在桌上,同时压低了声音,满脸笑容地朝旁边一指:“客官,您要是想去送子庙,跟着他们就行,会有人领着您去的——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彭彧抬头一瞧,只见那边围了一大桌子人,有八个男男女女,两两成双,聊得好不热闹。 “小二,来壶酒!” “来了——” 还没来得及细问,那小二又跟着招呼去忙别桌,彭彧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人,一摸下巴:“还弄出产业来了,要不我把这送子庙买过来自己开?” 一桌人各吃各的,没人理他。李祎把筷子伸向那碟糖醋排骨,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往边上一偏夹素菜去了。 彭彧十分疑惑,见他这想吃又不肯夹的犹豫不定,索性亲自挑了一块大的放到他碗里。李祎低头瞪了那块排骨半晌,开始一言不发地拿筷子尖从上面戳肉吃。 一块排骨让他啃得干干净净,恨不能把骨髓也吮出来吃了,彭彧心说看不出来这龙王还挺节俭,正要再给他夹一块,旁边忽然伸出一双筷子截住了他。 九渊:“王不食荤,你不要给他夹了。” 彭彧十分佩服他这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正要跟他理论一番,话还没滚到嘴边,就见李祎拍了拍九渊的手:“偶尔吃一点没关系,放开。” 九渊不知是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慢吞吞地松了筷子,李祎端起碗,把那块悬在半空的排骨从彭彧筷子底下接走了。 他啃完了两块排骨,果然就不再碰任何荤菜,彭彧回想起上次在陈州夜宿,这厮说要两只鸡,到最后也只从拆得七零八落的鸡骨头上撕了几块鸡脆骨。他实在搞不明白这只龙王到底在想什么,正要问个究竟,李祎忽然出声截住了他的话头。 “我觉得这里有点奇怪,”他说,“这家客栈有点奇怪。” 彭彧忍不住往四下打量,只觉此地顺风顺水,大堂宽敞明亮,掌柜的和气生财,店小二勤快热情,没有一点毛病。 “哪奇怪?” 李祎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鬼气森森的陈州都泰然处之,这人声鼎沸的安平反而不舒服了。彭彧思来想去,觉得这位龙王可能还是烟火气吃得太少。 一行四人——主要是给潜岳姑娘填饱了肚子,便盯着那桌“八仙过海”,不远不近地缀上了他们。刚出客栈,这伙人就跟一个赶车的车夫接上了头,彭彧趁机拿银子贿赂了车夫,十分顺利地获得牛车一辆。 车夫挥起鞭子高高地吆喝了一声,十二人三辆车浩浩荡荡往送子庙开去。 牛车没篷,好在今天也没太阳,彭彧在闷热中凑近了龙王蹭他身上的凉气。牛车径直开出了安平县城,拐了个弯,沿着平直大道驶出去没多远,便遥遥看到一香火缭绕的庙宇矗立在整齐的树丛当中。 “还真气派……这生意做得不错啊。”彭彧嘟囔了一句,从牛车上跳下来,跟着“八仙”往庙里走。 顺石阶逐级而上,直入庙门,只见这送子庙红墙白瓦,一硕大麒麟卧于庙堂之中,黑石雕琢,栩栩如生。庙内香客如流,庄重而不肃穆,间或有小夫妻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又平添一份情调。 可彭少爷偏就不肯配合这气氛,整个人吊儿郎当地往那一站,伸手从树上够了片树叶放到嘴边,吹出个跑掉跑了十万八千里的音,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 他就在这注目礼中泰然往前走去。 潜岳环顾四周,觉得此地没有任何危险,连个接待的僧侣尼姑也无,只有几个小童在跑前跑后地给客人们端茶送水,机灵灵活泼泼,整个庙宇仿佛都跟着灵动起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心不在焉地揣好刀,似乎觉得此处全无她的用武之地。 “来的好像都是外地人。”九渊道。 李祎点了点头,对旁边一个向他投来目光的姑娘回以微笑,丝毫不顾姑娘身边男子陡然发绿的脸色。他看着这些匆匆路过的小情侣们,只想感叹人间是个可以尽情纸醉金迷的温柔乡,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自然,当地人孩子够多了,没人闲得再来求子。” 九渊一愣。 确实如此,他们一路而来,果真如金胖子所说,满地都是吱哇乱叫的小孩。许多都是只有一两岁,走路还走不稳,让大孩子牵着,东邻西舍地讨糖吃。 李祎看着那位少爷大摇大摆的背影,快走几步追上了他。忽一阵风刮过耳畔,似乎带来了某种气息,他轻轻嗅了嗅,倏地伸手拽住对方的胳膊。 彭彧诧异地回过头来,听到他问:“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彭彧猛一口气把肺吸满,又徐徐吐出:“香火味,呛鼻子。” “不是,”李祎皱着眉想了想,“是香味,像是……某种花的香味。” 彭彧更诧异了,举目四顾也没看到哪里有花,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背:“您老这鼻子真是比狗还灵,我们凡人实在闻不到什么花的味道。” 李祎:“初入安平时我就闻到了,不过没有在意……这边似乎更浓一点。” 彭彧耸了耸肩。 龙王只好又奉行了他的行事准则——搞不明白的,先放下,与彭彧一道踏进了庙堂。 潜岳随九渊在门外站定:“我们不进去吗?” 九渊:“难道你想要孩子?” 潜岳姑娘想了想,觉得自己尚且年轻貌美,并不想要个孩子平添累赘。 彭少爷看着那只慈眉善目的麒麟,十分手欠地拍了拍它的脑袋,一搭李祎的肩膀,戏谑道:“我说,有本事你就给我俩造个儿子出来,别对不起你送子麒麟的名声。” 龙王同众多男男女女一道,齐刷刷朝他丢去一个白眼。 “两位,”庙里一掌管香火的女子向他们略一欠身,递来两张红纸,“二位若想求子,请把姓名写在纸上。” 彭彧瞅了瞅她,觉得这人看不大出年纪,打扮得却莫名像观音菩萨。他接过纸笔,又问:“两个男的也行吗?” “观音菩萨”但笑不语。 “那这麒麟可真够神通广大的。”他又挖苦了一句,落下一个潦草得妈都不认识的“彭彧”二字,跟李祎那张叠在一起,投进香炉前面的小匣子里,再随意地往香炉里上了三炷香。 两人在大堂里逛了一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玩,劣质的香火味熏得人脑仁直疼,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彭彧拽着某龙走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他:“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李祎摇了摇头。 “我就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5 说嘛,你还不如去老婆饼里找……嘶。” 他话音说到一半突然落下,抬手捂住了眼。 第21章 送子庙(三) “怎么了?” 李祎见他捂眼,竟没由来有些紧张。彭彧却摇了摇头,用力揉着眼睛,支吾道:“没事,好像进了沙子。” 这风也没有,哪来的沙子? 彭彧一言不发,方才眼睛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再眨眨眼,那刺痛又没了。李祎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那袖珍的小司南,只见勺子轻轻动了动,偏转了一个角度。 东南方,上风处,花香似乎就是从那里飘来的。 他神色一沉,扣住彭彧的手腕:“走。” 进入安平之前时,这司南就有一些反应,方向确指安平,可等他们真正进入安平境内,司南又没了动静。此刻重获指向,他不敢耽搁,立刻叫上众人奔赴东南。 这司南不知是粗制滥造还是灵力缺乏,着实不太好用,一路上时灵时不灵的,带着他们走了许多弯路,到最后更是滴溜溜地乱转起来。李祎面无表情地收起司南,终于默认了“他亲手制作的司南既难看又难用”的事实。 他头痛地捂了捂额头,在前面探路的九渊折返回来,凑在他耳边道:“王,那边有片花田,我觉得有点可疑,要过去看看吗?” 彭彧不知怎么落在了最后,一路上不停地揉眼,眼皮让他揉厚了一层,眼角也红了一片。潜岳有些担忧地问:“少爷,您没事吧?要不我们回客栈,让那两条龙自己找好了。” 彭彧摇了摇头:“没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司南每动一下,他的眼睛就莫名刺痛一下,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定睛朝李祎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更远处是一大片乳白色的花田,在酷暑下招摇地盛开。偶有微风带来花香,那香味甜得发腻,莫名叫人不太舒服。 他追上两条龙的脚步,九渊正蹲身掐了一朵拿在手里,翻开白色的花瓣,花芯竟是紫色的,透着一股妖艳的诡谲。 “我还从没见过这种花……嗯?” 九渊整个人突兀地僵住,瞳孔微微一缩,猛地起身将手里的花甩脱出去。 与此同时,身后“呛啷”一响,潜岳的刀毫无征兆地出了鞘。 “怎么了?” 李祎跟彭彧一样不明所以,只见九渊后退着甩头,而潜岳浑身紧绷地注视着远处某一点,仿佛那里站着什么人。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骤变,抬手招风的同时冲众人喝道:“快离开这!” 乍起的狂风把花田掀得摇摆不定,暂时吹薄了浓烈的花香。他倏地伸手去抓彭彧的手腕,却出乎意料地扑了个空——原本应站在那里的人竟然在三尺开外,他的手径直穿过了那道虚影! 李祎心下一沉,再次出手终于成功摸到了人,他拖着彭彧穿过花田,往更上风的地方走。几人终于摆脱了如影随形的花香,喘了好一会儿气,潜岳道:“怎么回事啊?我刚好像看到有十来个黑衣人,还以为谁找我们寻仇呢。” 九渊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半圈,才说:“那花在我手里变成了虫……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李祎用力地咬了下舌尖,觉得自己完全清醒了:“其实什么都没有,那花香可能有致幻的作用。你看到什么了吗?” 最后一句是冲彭彧说的,彭彧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觉得胸口有点闷。” “那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还害他担心了半天。 彭彧对上他略显责备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地错开视线:“我当时在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花,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而且,”他指了指那片诡异的花田,“我觉得那下面可能埋着什么东西,也许跟你要找的麒麟角有关。” 李祎有些惊诧:“为什么这么说?” “来的路上我的眼睛一直在痛,越靠近那花田就越剧烈,”他轻轻跺了一下脚,“在这里反而没有感觉了。” 李祎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伸手扣住彭彧的下巴,强迫他面向自己,借着身高优势在他眼中仔细打量,依然没看出任何不妥。 “……喂,”彭彧撤开一步,搓了搓自己被对方冰凉手指钳制半晌的下巴,“你这样盯着我看,我可要认为你对我有意思了。” 李祎面不改色地扭转了头,并不想搭理这茬。 他将视线投向远处,天边云层厚重,因为没有太阳,天黑得格外早。不知为何他隐隐从这天色里觉出几分不祥,似乎伴随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雨,会降临什么不可预料的危机。 “王,我们现在怎么办?要把这花田翻开看看吗?” “不了,”李祎轻轻摇了摇头,“今日天色已晚,大家也都累了,我们早些回去歇息。而且这花田显然是人为种植,不管目的为何,少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彭彧又远远地看了一眼在微风中摇曳的花,微微眯起双眼,视线不知透过那些茂盛的枝叶看到了什么。 空气中潮气行将滴落,四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雨到来之前返回了客栈,疾风飞沙几乎追随着他们的脚步抵达安平县城,被客栈结实的大门拍在了门外。 “几位回来得真是时候。”店小二满脸笑容地迎上来,引着他们往二楼走,“今儿个客人多,大堂已经满了,几位不如回房用餐?还图个清静。您要吃点什么,小的马上给您送去!” 饭点碰上骤雨,客栈无疑是个落脚的好去处,大堂里沸反盈天,似乎为了盖过雷雨声,个个都要扯着嗓子说话。一行四人上了楼,简单吃喝洗涮,彭彧便十分疲惫似的往床上一赖,不动弹了。 “要睡回你那睡去,这是我房间。”李祎睨了他一眼。 彭彧在床上打了个滚,拿后背对着他,叽叽歪歪地说:“什么你的我的……客栈还分得那么清楚干嘛,你去我屋睡不得了。我累……哎呦我眼睛好痛,动不了了动不了了。” 李祎:“……” 这凡人到底什么毛病! 龙王终于拜倒在了这个凡人三尺厚的脸皮之下,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冲九渊递了个眼色,便推门而出。 也因此没有留意到彭彧伸手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因为下雨,客栈早早打烊,楼下的客人们渐渐散去,或回房歇息,或三两成群围坐一桌醉酒划拳。鼎沸的人声偃旗息鼓,雷雨嘶鸣又卷土重来,击溃了夏日蒸腾的暑气,丝丝凉风从客栈关不严的门缝里钻入,轻轻拨动了燃亮油灯的灯芯。 勤劳的店小二楼上楼下的跑着,正端着一盆热水给楼上的客人送去,与刚从房间里出来的九渊狭路相逢。小二热情的笑容顿时挂满眼角眉梢,他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6 侧身往旁边一让叫客人先走,问道:“客官,要洗脚水吗您哪?” “不必了,多谢。” 九渊与他擦身而过,下到一楼找掌柜的讨了一把结实的大伞,后者好心地提醒他说:“这么大雨,您还是别出去了吧?” “有点急事。” 九渊惜字如金地结束了短暂的攀谈,撑开大伞,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雨幕。 大堂里仅剩的客人醉得酩酊乱倒,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慈眉善目的掌柜挺着个招财进宝的将军肚,亲手给他们一人盖上一条毛毯。 这时,上楼送洗脚水的小二蹬蹬蹬跑下了楼,凑到掌柜的身边,压低声音:“今天的名单送来了吗?” 掌柜朝他招了招手,从柜台后拿出一沓叠好的红纸,纸上透出一股劣质的香火味。他从红纸里抽出了一张,写的是龙飞凤舞的“彭彧”二字。 小二眉头一跳,声音更低了:“这是冼州彭家那个‘彭彧’?” 掌柜神色沉重地一点头,把那张红纸搁在火上烧了:“姓彭的咱们惹不起,这次就跳过他。” “那跟他同行的人?” “不认得,没听过那彭少爷有这么个朋友,”掌柜把剩下的红纸和登记入住的册子一并交给小二,白天那“八仙”也赫然在册,“一视同仁。刚才那灰衣服的出门了,是个好机会,快去。” 小二点点头,飞快地跑了。 九渊冒雨重返花田,花香被大雨冲散,暂时不能为非作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潮湿的泥土里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味,让人无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轰——” 雷声自天边响彻进耳畔,闪电劈下刺眼的光。借着那一瞬间的亮如白昼,九渊倏地睁大双眼,不知看清了什么东西,手中的伞一歪掉在地上。他来不及捏个法术隔绝开雨幕,瞬间被从头浇到了脚,湿透的衣衫贴着后背,让冷风一吹,自脊椎窜起一股寒意。 彭彧皱了皱眉。 他睡得并不安稳,窗外电闪雷鸣,时不时透过眼皮落入梦里。九渊那好死不死的玩意居然没给他留灯,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很想翻身起来把灯点着,可脑子昏沉困顿,无边的梦境像个沼泽,把他死死黏在里面无法脱身。 忽然,似乎有一双手拽住了他,那手指冰冷,触感有一点熟悉。他本能地回握,试图让对方将自己拉离沼泽,可那人并不配合,慢慢掰开他的手指,并环抱住了他。 他闻到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可还不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那双冰凉的手又探进他的衣服,一点点摸索过他的腰身、脊背,甚至向更私密处探去。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了颊边耳侧,脖颈锁骨,伴随着羽毛般轻柔的鼻息,凉丝丝的,像是温柔的挑逗与撩拨。他很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谁,可眼皮沉重逾千斤,身体疲软得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一切推搡都变成了绵软无力的欲迎还拒。 他几乎精疲力竭,只能任由那人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终于,那双手仿佛图穷匕见,急不可耐地撕破了温柔的伪装,一把攥了上来。 敏感部位遭这冰凉的一握,彭彧在刺激之下总算恢复了一点意识,脑中警铃大作,不知从哪拾回力气,他一把推开了来人—— 不对。 这人绝对不是李祎,且不说龙王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那双手腕骨细弱,绝不是一双男人的手! 对方被他推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自己也被惯势所带扑出了床榻,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甜腻的香味无孔不入地往鼻腔里钻,根本不是那人身上传来的,而是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这种味道! 他浑身虚软燥热,心脏砰咚乱跳,几乎不受控制地心猿意马,本能地渴望起对方身上的凉意来。漆黑之中他无法视物,只感觉那人竟贼心不死地继续上前,慌乱之中他猛地后撤,肩膀径直撞上床头小柜,茶杯倾倒下来,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一墙之隔的李祎从打坐状态中惊醒,倏地睁开双眼。 第22章 送子庙(四) 房门被一脚踹开,狂风“呼”的一声掀开窗户,眨眼吹散了令人窒息的甜腻花香。李祎一言不发地揪住那不速之客的后领,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地把人丢到墙根,屈指一弹,一闪而过的白光化成绳索将她捆了个结实。 面容陌生的女子发出一声痛呼,半死不活地蜷起了身体。潜岳也被动静惊醒,冲过来一看顿时瞳孔收缩,不知想到了什么,掉头就跑。 李祎顾不上理她,一个响指点亮了油灯,矮身扶住跪地之人的肩膀:“彭彧!” 雨已经小了,雨丝扑簌簌打在窗棂上,偶尔被微风带进室内,在窗台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冰凉。彭彧跪在地上喘气,眼睛半睁不睁,冷汗将睫毛染得格外漆黑,又顺着鬓边一直淌到下颌。 “真……真他妈刺……刺激,”他嗓音嘶哑地开了口,“老子差点让个女的强……强上。” 李祎陡然拧起眉,沉声道:“闭嘴。” 彭彧只觉对方的手掌覆上自己额头,冰凉的触感刺激得他一个激灵。柔和的白光缓缓压灭心头无名的燥热,他缓了口气彻底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满身狼狈不堪的衣衫不整,某个部位甚至精神抖擞地挺立着,张牙舞爪地冲他耀武扬威。 彭彧:“……” 片刻之后他终于勉强压下一脸扭曲,表情僵硬地站起身,紧紧拢住湿透的衣服,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你……别跟来。” 李祎神色复杂,站在原地没动。 彭彧草草打发了自己,又用冷水狠狠洗了一把脸,只觉自己这回是丢人丢大发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地返回房间,灌了一通冷茶,一屁股坐在床头。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算计他,活腻歪了? 而且算计什么不好,居然算计他一宿春宵!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凉凉地扫了一眼那泪痕满面的女子,不知龙王给她施了什么法,她竟连叫也叫不出来。虽然目测这姑娘长得还不错,可他彭彧没有强抢良家妇女的癖好……也不接受良家妇女的强抢! 烦闷地呼出一口浊气,他拿胳膊撑住头:“刚才我彻底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那种花,那花的种子上有黑白条纹,长得像瓜子。” 李祎有些诧异地投来视线:“哦?” 彭彧慢慢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缓缓闭上了眼:“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当时商队在南方发现了这种花,当地人把花芯碾碎,再加上一些别的药材,制成一种……能提高情趣的催情药物。因为效果好而且花的数量稀少,这种药一度被炒得非常贵。” 他缓了口气:“你知道,彭家的产业并不拘泥于某一种,我当家以后,更是发展到了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7 各行各业,只要是赚钱的差事都或多或少要插一杠子。当时商队带回来一罐种子,我就派人尝试着种植,发现这种花在北方很难成活,对温度、湿度要求都很高,尝试了大概一两年,也只种活了一小片,根本不可能供得上买家的需求。” 李祎回想了一下安平境内那大片大片的花田,怎么都不像是“很难成活”的样子,耐心等着他继续说。 彭彧似乎是还没完全缓过来,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话音:“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后来我们又发现,这花——他们给它起了个挺好听的名字,叫‘紫韵’——虽然能催情,却同时有非常强烈的致幻作用,有时候让人不太舒服,而且……吃多了会上瘾。” “上瘾?” “对,听说还有因为吃多了这个药,‘牡丹花下死’的。”他抬头瞧了对方一眼,“我们彭家虽然……黑白两道都混吧,可也不能为了钱,平白无故害人性命。加上当时回报又赶不上投入,这事就搁浅了,没想到……” 没想到多年以后会在安平再次见到这种花,并且这花似乎经过了某种改良,能在北方大面积种植了。 还好巧不巧地用到了他身上。 彭彧只觉自己难受得像吞了一口酸臭的泔水。 两人相顾无言,耳边淅沥的雨声突然被上楼的动静和求饶声打破,潜岳带着浑身潮气,一路淌着湿哒哒的雨水回来了,提小鸡似的把那掌柜的和店小二提进屋,“咚”“咚”两声扔在地上,抹一把满脸雨水:“少爷,这两个东西想跑,被我逮回来了。” 彭彧有气无力地朝她招了招手,让她把门带上。 两个罪魁祸首被五花大绑,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跪好,一看见彭彧,同时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他们不是跳过这位少爷了吗,怎么他还能中招? 也不知道彭少爷最近是犯了什么邪,霉运一上来拦都拦不住,他好巧不巧地跟李祎换了房睡,对方好巧不巧地要算计李祎,一来二去这场荒唐的“春宵”还是正中红心地砸在了他脑袋上。 彭彧默默翻了个白眼,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老天想破你童子之身,你拦得住吗? 潜岳方才出去寻找罪魁祸首,刚到楼梯转角就看到那鬼鬼祟祟的店小二仓皇逃窜的身影,许是被李祎踹门的声音惊动,自知罪行暴露,伞都不打就跟掌柜的相携冲进了雨幕里。 他俩这做贼心虚似的一逃,瞬间露出了狐狸尾巴,被潜岳不费吹灰之力揪了回来。 彭彧听罢,一回想白天那店小二热情地指引他们去送子庙,顿觉此人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处心积虑式的虚情假意。他恹恹地往床头一靠,双手环胸阖上眼,连兴师问罪都懒得开口。 李祎坐在桌边,抬脚踩住那掌柜的肩膀:“说,你们目的是什么?解释不清楚自己把那玩意剁下来喂狗!” 掌柜立刻拜倒在龙王的淫威之下,差点被吓尿了裤子,艰难地扭动肥胖的身躯在地上蹭了半圈,面对着李祎把头磕得山响:“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这回吧!” 李祎眯起眼睛:“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解释,没让你求饶!我看你那东西也没什么用,干脆……” “我说,我说!”掌柜的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满身肥肉颤抖不止,“我们……我们也是拿钱办事。” 李祎:“拿什么钱,办什么事?” 掌柜的“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神色:“他们……他们让我们安平每个月要交出十个百天以上的孩子,来祭……祭河神,说如果交不上的话就拿我们自己的孩子顶替,如果交齐了,每个月都能拿到非常丰厚的报酬。” 李祎睨了他一眼,挑起一边眉毛:“他们?祭河神?” 掌柜:“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大概一年多……不到两年以前,他们突然找到我们,跟我们接头的人每个月都不一样,穿一身黑斗篷,谁也没见过正脸。我们安平很早就有祭河神的传统,就是祭渭水的神,以前都是拿猪头、牛头一类的,每年祭一次。那些人跟我们说,河里的龙王不满于我们拿这些东西对付,要我们改成拿百天以上的孩子祭祀,否则就让我们‘安也不安,平也不平’,不给我们下雨,让我们没有粮食吃,活活饿死我们。” “河里的龙王?”李祎听了这话,简直啼笑皆非,手指轻轻地敲着膝盖,“然后呢?你们照做了?” 掌柜:“那些人非常厉害,也不知道施了什么妖法,瞬间就能让一片庄稼枯死。我们不敢违抗,只好照做。而且他们要孩子的条件很苛刻,只要‘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的痴傻儿。一开始我们就在本地找,能够找到一些符合条件的,就用他们给的钱去父母手里买。 “因为这两年安平新生的孩子太多了,几乎每家都有两三个孩子,父母养不过来,又是痴傻儿,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很痛快地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就这么交了两个月的差,发现这样的孩子不够多了,他们又给我们一种花的种子,让我们种出来,用花芯做成催情的熏香,去给不愿意再生孩子的夫妻用。” 他说着偷偷扭头看了彭彧一眼,又重新低下头。 “再后来,我们开始在外地人身上下手,通过送子庙吸引客人来安平,联合城里的几家客栈,拿到那些求子人的名单,给……给他们下药。如果是夫妻那自然最好,如果不是,我们就从附近的村镇买一些男女,诱导他们……” 蜷缩在墙角的女子浑身剧烈地颤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们也知道这事缺德,可我们也没办法啊!而且反正那些人去过送子庙,就算有不是自愿的,可这床也上过了,生米也煮成熟饭了,就……就那么凑合过呗。这么久了,也没什么人找我们的麻烦。” 李祎从鼻子里喷了口气,不咸不淡地说:“难怪是‘不诚也灵’。”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被你们害的那些孩子呢?就那么扔到了河里?” 掌柜的战战兢兢点了点头:“是……但是,也没人发现过他们的尸体,可能是龙王……” 李祎面色倏地一沉,抬脚踹在他胸口:“放肆!” 掌柜那硕大的身躯竟让他踹得生生往后栽了个跟头,顿时哀叫连连涕泗横流,半天也没能重新爬起来。李祎拿脚尖抵住他的脑袋,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谁告诉你龙王吃小孩,嗯?古往今来什么都赖在龙王头上,赐你们无灾无荒是理所应当,一有点不合心意就到处哭诉埋怨,龙王欠你们的吗!你们这群贪心不足的凡……” 他话音走到一半突然卡住,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狠狠一闭眼,低斥道:“愚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8 昧!” 他说罢拂袖而去,在走廊里正撞上刚刚返回的九渊,后者瞟了一眼自家龙王青白的脸色,替那个惹他发火的不知名掌柜默哀了三秒,随后果断地调头追去。 彭彧听了一通龙王骂人,心里没由来一阵暗爽,全然忘了自己也在“凡人”之列。他凉凉地朝那掌柜一掀眼皮,言简意赅地落井下石:“该!” 第23章 送子庙(五) 彭彧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那掌柜的又凑到他跟前哭天抹泪,只恨不能把眼泪鼻涕全抹到他裤腿上。彭彧毫无同情心地往旁边躲了躲,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处理这俩货,随即叫过潜岳,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九渊追着自家龙王出了客栈,站在被大雨洗净的夜空下各自冷静——龙王在平息一腔怒火,九渊在消化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 最后一丝细雨悄然落幕,“紫韵”花田一片狼藉,所有的花都被啃去了紫芯,白色花瓣凄惨地铺了满地。在那花瓣之下,无数细如发丝的虫趁着未干的积水向泥土更深处翻滚,在惨淡的夜色下透出一股不祥的乌紫。 李祎深深地呼吸一口带着泥土芳香的空气,眉心微微拧起:“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错不了。” “虫……会食花?这可真是奇了。”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不管怎么说,目前我们推断的方向大致没有错。至于什么河神祭……只怕也与此事有关。你有打听清楚下一次河神祭是什么时候吗?” 九渊一点头:“下个月初五,辰时。” 李祎摸了摸下巴:“下个月初五……丙申月庚子日庚辰时,这是个阳月阳日阳时,今年似乎还是个阳年,有些意思。” 九渊又从袖子里摸出什么东西:“您看这个。” 他手里是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黑色碎块,断口极不平整,一面呈现弧形,像是从什么大块的东西上掰下来的。这碎块材质非常特殊,入手沉且凉润,仔细摩挲还能摸到一些细微的纹理。 李祎目光一凝,心道:麒麟角。 彭彧的眼睛又莫名刺痛了一下。 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揉了揉眼,继续“审讯”那掌柜的:“所以你们到底祸害了多少孩子?” 掌柜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搪塞:“呃……这两年断断续续的,有时候实在交不上了,他们也允许我们缓一缓……” 彭彧突然抬高音量:“我问你一共有多少!” “大、大概六十……” “六十?” “六、六七十!”掌柜满头冷汗,余光扫到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正面无表情地玩一把明晃晃的刀,瞬间被烫到视线般急忙收回了眼,“彭、彭少爷,您就饶了我们吧,我真的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城里干这事的也不止我们一家啊……而且、而且他们都好久没来找过我们了,我们只管往河里扔,谁记得一共扔了多少……” 彭彧眯起眼——好久没来找,也就意味着没有得到“停止行动”的消息,哪怕目前数量已经够了,他们依然在披着“送子庙”光鲜亮丽的外衣,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许此时此刻,还有很多孕妇肚子里怀着那些“三不会”的胎儿。 他正打算让潜岳给他点颜色瞧瞧,忽然看到那两条龙一前一后回来了,只好轻咳一声撤回话头。 李祎直接目不斜视地略过跪在地上的俩人,眼不见为净地拉开凳子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却又不喝,拿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茶杯沿。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不过也没尴尬太久,很快被新一轮的喧闹打破。李祎抬眼向门口望去,只见两道人影一胖一瘦相携而入,赫然又是一对“掌柜的”和“店小二”! 他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梢,那两个“仿品”不论身高体型动作几乎都跟真的一模一样,足能以假乱真。“掌柜的”走到彭彧面前,和善地朝他一拱手:“少爷。” 他话音才落,旁边就“咚”的一声——真掌柜一看见这人,竟直接吓得晕过去了。 彭彧忍不住嗤道:“大惊小怪。” 李祎坐等他解释,半晌才听他不紧不慢地说:“我的人。放心,有了上回的教训,我不可能不有所准备。”他朝潜岳递了个眼色,“把这俩货拖出去找地方关起来,你们自己看着处理。” 李祎听见那个“你们”,再一看门口,赫然又多出几个劲装的护卫来。几人七手八脚把两个祸害抬走,潜岳一指倒地不起的女人:“那她呢?” 彭彧牙疼似的咧了一下嘴,十分混蛋地冲那姑娘道:“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少爷我最痛恨强买强卖——姑娘您受累,一起移驾吧。” 彭家护卫非常高效地清了场,假掌柜临走前还笑眯眯地问:“少爷,我看这客栈生意不错,要么咱干脆盘下来得了?” 彭彧兴致不高地摆了摆手:“随你的便。” 李祎扫了他一眼,心说这位少爷恐怕只痛恨别人强买强卖,自己干他还是挺乐意的,忍不住挖苦:“你这准备确实是挺充分的——你差点失身,他们怎么不来救你?” 彭彧瞬间变成了个霜打的茄子,色厉内荏地替自己辩解:“怎么说话呢?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失身’?这是纯情少女为我的美色倾倒,懂吗?” 龙王听了这番大言不惭的言论,只觉彭少爷脸皮之厚龙爪子都挠不破,忍无可忍地赏了他一个白眼。 彭彧说完这话就不吭声了,李祎简单跟九渊讨论了一下关于那些孩子的事,说出一番自己的猜测:“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这不像是痴傻儿,倒像是‘失魂症’,毕竟痴傻儿还是会哭会笑的。” 彭彧靠在床头都快睡着了,听见他说话,又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失魂症是什么东西?” 李祎正专注地思索,没听出这是句半梦半醒的呓语:“简单来说就是魂魄不全,不过看那些孩子的情况,像是根本没有魂魄。” 天生没有魂魄的人不是不存在,只是非常非常少,而且因为缺失魂魄,身体只是一具躯壳,注定早夭,几乎不可能长大成人。 这样的孩子如此集中地出现在安平,那就非常可疑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是陈州损失了太多的魂魄,冥府来不及寻找到足够的转生之魂,只能拿空壳来滥竽充数。 可这种事情怎么会没人管呢,难道是监守自盗——冥府本身也参与其中吗? 他皱着眉头,暂时抛开这个问题,又拿出那张羊皮地图,铺平在桌上仔细看了起来。他十分怀疑那只麒麟角被分成了八块,分别埋在安平附近八个方位,形成了一个八卦阵,阵内碎片相互勾连,才扰得他的司南失灵。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说了,他们从花田下挖出的那块正处东南方,只要顺着方位掘地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39 三尺,总能把剩下的找齐。现在八块麒麟角被他们挖走一块,只怕阵法已破,他们还得尽快行动,以免横生枝节才是。 只是还有一点他不太明白——如果布下八卦阵的人和布下陈州缚灵阵的是同一伙人,那么他们已经拿到了麒麟角,为什么不直接带走,反而大费周章地弄出什么送子庙来?这伙人跟仙家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受他们指使,还是两不相靠的第三方势力? 还有,他之前拍腾蛇脑袋的时候,感觉到它身上有“契”的痕迹,它最后离开陈州,明显也是受人指使。 那么跟腾蛇签契的人是谁?腾蛇暗示过他收好蛇蜕,显然不是自愿结契的,什么样的人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迫使腾蛇与之结契?此人是不是仙家的人,如果是,可仙家的目的是乾坤镜,既然能跟腾蛇签契,为什么不直接拿走腾蛇蜕? 他抬手敲了敲太阳穴,只觉脑子又不大够用了,一定是之前失血太多还没缓过来的缘故。慢慢地舒了口气,他终于下定决心故技重施——算了。 事实证明,龙王想得还是太简单,掘地三尺或许可行,可司南着实不给力,那么小小一块麒麟角,他们总不能把整个安平的地皮都翻过来。 彭彧在客栈睡了一天的觉,神清气爽地起来时便看到两条龙垂头丧气地铩羽而归,颇不厚道地嘲笑了两句,惹得龙王一阵怒视。 终于,养精蓄锐的彭少爷开始陪着龙王寻找麒麟角,让龙王充分见识了一下他这个“凡人”的不凡之处——离麒麟角越近,他眼睛的刺痛就会越明显,就这样探雷似的探了好几天,又从各种犄角旮旯翻出五块碎片,果然如李祎所说按八卦方位排布,正北、正西、正南、东北、西南、东南的碎片皆已落入手中。 然后彭彧就闷头扎进客栈昏睡了三天三夜,因为眼睛实在是太痛了,麒麟角拼合得越完整,针扎般的刺痛就越难以忍受,最后几乎是依靠意志力在支撑,好几次都差点直接撅过去。 眨眼离下一次河神祭只剩三天,那伙“穿斗篷的神秘人”还是没有任何要出现的意思。彭彧勉强缓了口气,正想继续拿自己的眼睛当指南针把西北那块麒麟角揪出来,李祎突然告诉他说:不用了。 因为剩余的碎片越来越少,阵法的影响也越来越弱,龙王手里那个司南已经可以发挥正常的作用,不用某人再牺牲自己的眼睛了。 彭彧将信将疑,注视着两条龙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 某龙这是心疼他了? 彭少爷思来想去,自觉此想法无比准确,顿时心情大好,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痛了,整个人倍儿精神。趁着天还没黑,他又拉着潜岳去附近集子上逛了一圈,买了一堆没什么球用的小玩意,正欲返回,这姑娘突然说:“少爷,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 彭彧正叼着一个肉包子,含混地“唔”了一声,扭头一看,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往某个小摊后面闪去,不由得一抽嘴角:“咱打个商量,以后能不能形容得准确一点,这叫‘跟着’,不叫‘跟踪’。” 他抬脚往那小吃摊走去,仗着身高优势把“跟踪”他们的人堵在角落——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约莫七八岁,脸上瘦得只剩下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是胆怯又是警惕地盯着他们瞧。 小乞丐怯怯地看了他一会儿,视线便转移到了他手里的包子上,怎么都挪不开了。他“咕咚”地咽下一口口水,往后退了一步。 彭少爷今日“凡心大悦”,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在他眼里都莫名可爱了三分。他掂了掂盛着包子的油纸包,打开一个小角递在小乞丐面前:“吃吗?” 包子的香味一下子飘散出来,小乞丐猛地点了点头,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小爪,颤巍巍地拿走了油纸包。 “你小子还挺贪心,”彭彧忍不住逗他,“拿一个不够,你还都拿走了。” 小乞丐似乎觉得这话言之有理,想了又想,从满是破洞补丁的脏衣服里摸了一个遍,终于摸出一枚油腻腻的铜板,似是依依不舍地放在彭彧掌心。 “一个铜板可买不了三个包子。”彭彧又说。 这回小乞丐低下头,眼泪在眼里打转,竟然委屈得要哭。 “好了好了,”彭彧哭笑不得,只怕再逗下去这小子真的要哭给他看,连忙表示自己很大方不计较,“拿去吃吧,这一个铜板我就收下了。” 他说着,把那枚铜板放在拇指指甲盖上,轻轻一弹,铜板“叮”的一声飞向半空。 可惜这个帅没能耍完,因为他突然感到耳边“嗡”的一响,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 第24章 河神祭(一) “少爷!” 潜岳一把扶住了他,那枚无辜的铜钱便没了人接,可怜兮兮地擦着他的手指掉在地上,在他脚边滚了半圈,不甘不愿地躺倒不动了。 剧烈的晕眩伴随着刺痛在太阳穴附近炸开,并径直横贯双眼,彭彧只觉自己的眼珠被狠狠灼了一下,本就半明不暗的天色瞬间灰败,一切鲜亮的颜色退潮般从他视野内消失,紧随而至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短暂的失明持续数秒,终于慢慢恢复了清明。潜岳焦急的神色撞入眼中,他愣了一下,勉强抬起唇角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 第七块麒麟角的碎片归位,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彭彧心知肚明,却什么也没说,只弯腰拾起那枚掉在地上的铜钱,跟小乞丐道了别,转身往客栈的方向走。 潜岳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前脚刚进客栈,李祎他们后脚便回来了。 彭彧跟假掌柜点过头便径直上楼,捞过茶壶倒了两杯热茶,眼皮也不抬地问道:“看样子今天没有扑空?” 李祎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一握粗,比牛角略直,漆黑而有细纹,断口被法术粘合在一起,拼成一只基本完整的麒麟角,只在顶端缺了一个小尖。 “挺好,”彭彧嘬了口茶,“最后那块在华州那边是吧?等那个什么祭祀完了再过去吧。” 李祎没接话,只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天色已经暗了,屋子里却没掌灯,他借着龙目可以清晰地看进彭彧眼中——那景象非常奇特,紧挨着瞳孔处有一个浅淡的影子,是极其罕见的第二道瞳孔,却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重瞳。 乾坤眼之所以叫乾坤眼,原因之一是其分为“乾眼”与“坤眼”,两个瞳仁互相粘连又各自独立,白天乾眼现而坤眼隐,远眺千里;夜晚坤眼出而乾眼灭,夜视如常。双瞳交替轮换,平常看上去与正常人无甚差别,只有在明暗交界处、乾眼未泯而坤眼将出时,才可难得一见重瞳之象。 而夜盲的根源,是坤眼还未苏醒,那昭云寺的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0 和尚只开了乾眼,自从麒麟角一点点复原,坤眼终于有了苏醒之意。 可李祎高兴不起来。 他宁可坤眼永远也不要醒来,乾坤眼一日不重现世间,就一日不能制成乾坤镜,那样彭彧依然可以继续当他的闲散少爷,过悠哉悠哉的纨绔生活,不至于为此献出生命。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已一脚踏进这沼泽,就再不能独善其身。 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在所有人之前,把一切握进自己手心,这样至少他尚有主动权,能最大限度地将那人保全。 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只因这一次乾坤眼落在了他身上,便要无端遭这飞来横祸,被搅进荒唐的争夺乱流里。他好歹算他半个救命恩人,就像两千年前那个人,无论哪个他都一样保不住。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龙王,这双手不知握过多少风雨,竟攥不住区区一条凡人的性命。 他看着彭彧漫不经心地置之度外,那张面孔莫名与脑中刻画过无数遍的影像重合起来——明明哪里都不像,可唯独这一点超脱似的“随便”仿佛是飘荡了两千年的灵魂落叶归根,撑起一根顶天立地的脊梁骨,在新的皮囊里占据了一隅之地。 “喂,你能不能别老这么盯着我看,我可真的要以为你对我有意思了。”彭彧忽然说。 那抹戏谑近乎灼眼,让他仓惶地收回了目光。李祎紧紧攥着麒麟角,不觉手心已是一层薄汗。他只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动摇过,可他的人仿佛被一劈为二,一半在动荡惶恐中坐立难安,一半又被肩上的责任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像背着石碑的赑屃撑住自己坚硬的壳,一刻不停地迈动四肢向前走去。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嘴唇开合,终是未言一字,随即慢慢转身,几乎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间。 没有看到彭彧轻轻抬了抬唇角,勾起一抹半苦不涩的笑,瞬间又重重地垂落下去,化作无声的叹息。 这天早上,整个安平突然热闹了起来,彭彧被喧闹声惊醒,推开窗子一看,只见百姓们拖家带口地往出城方向而去,一问才知道今天正是七月初五,安平这个月祭河神的日子。 他打了个哈欠,简单拾掇了自己,一行四人离开客栈,随着人流往渭水方向而去。 安平处在渭水南岸,行至渭水,已几乎出了安平境内。河边有一处渡口,河岸已早早围满了人,彭彧借着白天绝佳的视力极目远望,看到一队打扮怪异的人缓缓走上渡口,每个人的面具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遮严了脸,看不清具体样貌。 李祎扣着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几人在靠近渡口的河道旁站定,九渊附在他耳侧轻声说:“王,这几个都是凡人。” 李祎点了点头,示意他别出声。 渡口上貌似“祭师”的人面朝河道行着繁复的礼节,嘴里念念有词,弄得跟真事似的。龙王十分不屑地一挑眉,愣是没看懂这礼节到底表达的什么意思,却见那几人忽往后退了一步,向河心方向躬身,似乎在“请”什么东西。 辰时已到,自上游缓缓而来五叶小舟,撑船之人亦以面具遮脸,每只小船上都载有一对童男童女,看上去只有不到一岁的年纪,却非常乖巧地跪坐,丝毫不哭闹。 李祎皱了皱眉,只感到握着的那只手挣动了一下,只好以更大的力气握紧。彭彧低声说:“这些人就这么看着孩子死吗?那些孩子的父母也在人群里吧?” 话音才落下,围观的百姓不知是谁起头,纷纷跪倒在地,十分恭敬地朝着小舟拜倒,嘴里喃喃念着“乞求平安”“乞求丰收”一类的字眼。 一时间只剩下他们四个还站着,两条龙自然没有跪拜的道理,而彭少爷素来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天上掉馅饼,双手环胸地往那一戳,吊儿郎当地抬着下巴,瞬间收获了无数怒视。 他欣然接受着众多愤怒的“注目礼”,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幸好眼神不能杀人,否则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少爷只怕要被凌迟三千刀,血染安平大地。 五叶小船缓缓从眼前飘过,正在此时,上游的河面上竟出现了第六只船,同时身后的人群里一阵骚动,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放开我!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妹妹!不是已经有十个了吗,放了我妹妹!” 第六只小船四平八稳地从河面上驶来,船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看上去比别的孩子都大一些。她睁着一双茫然无知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骚动的来源。 李祎瞬间眯起双眼——这孩子不是一具躯壳,她是正常人,有灵魂! 百姓们都匍匐在地,骚动的源头就格外扎眼。彭彧扭头望去,远远看见两个戴面具的人扭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男孩似乎是个小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让他觉得非常眼熟。 手指在袖中摸到了一枚铜钱,他瞬间记了起来——正是那日在集子上“跟踪”他们的人! 难怪这孩子要从他手里拿走三个包子,他居然还有个妹妹! 彭彧猛地回头,还不及跟李祎有什么交流,只感觉身边的人突然动了。白影一阵风似的向河心刮去,稳稳落在第六只船上,他伸手五指虚抓,不知从哪抓上来一块石头,轻轻一吹,抱起孩子放下石头飘回了岸边。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周围的人——船夫、百姓甚至潜岳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动作! 彭彧睁大了眼,实在不知这又是龙王的什么神通,李祎朝他一点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顺手把那孩子塞到了他怀里。 彭少爷长这么大还没抱过小娃娃,突然被塞过来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吓得差点脱手甩出去。小姑娘有着一双和她哥非常相像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盯着他瞧,不哭也不闹,只安静吮着自己的手指。 彭彧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凑到李祎耳边问道:“你就拿一块石头糊弄他们?他们看不出来?” “障眼法。” “那怎么不障我?” 李祎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我也很想,可惜障不住你。” 彭彧莫名其妙。 第六只船已经追上了前五只,缓缓从渡口前驶过,往更远的方向而去。船夫们口中念着听不明白的词句,与渡口上的祭师音韵重合,渐渐成了某种奇怪的曲调。十个童男童女外加一块石头被悉数抛入河中,祭师们仰头高呼,百姓一片欢腾。 彭彧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胃里的早饭直往上反。李祎朝九渊递了个眼色,后者瞬间化作泥鳅大的小灰龙,“扑通”一声扎进了河里。 彭彧:“……” 男孩声嘶力竭的哭声被鼎沸的欢腾淹没,并没有谁对其投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1 去同情的目光,毕竟比起人们的安居乐业、五谷丰登,一个不知名小乞丐的死活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人们对着“祭师”行尊敬的大礼,感谢他们带走一些从出生就是累赘的孩子,带来平安富裕的幸福生活。 祭祀已经结束,围观的百姓渐渐散了,脏兮兮的小乞丐终于得以脱身,朝着波光荡漾的河道直扑而来,两条细瘦的小腿竭尽所能地奔跑,似乎想要追上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小船。 平静的水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若非亲眼见证那场惨无人道的祭祀,谁也不会知道这河水刚刚吞没了数条无辜幼小的生命。小乞丐终于跪倒在地上,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白皙的泪痕,将污浊肮脏的尘泥带走,落进河水里。 彭彧看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25章 河神祭(二) 小乞丐跟着三人返回客栈的时候,稚嫩的脸上依然透出不在状态的茫然。他盯住彭彧怀里正在啃手指的妹妹,抬起脏兮兮的小爪抹了一把脸,就着未干的眼泪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 彭彧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交给假掌柜,让他们把两条脏兮兮的小泥鳅洗涮干净了送到楼上去。这时候被龙王派出去的九渊回来了,附在他耳侧说了什么,李祎顿时眯起眼,招呼着彭彧上了楼。 “也就是说,那些虫子先在陈州一带吃腐尸、寄生活人,随后集体逃跑转移到安平附近,啃食了紫韵花田,最后汇入渭水,钻进了祭祀用的孩童体内——然后呢?然后去了哪儿?” 九渊摇了摇头:“水底有结界,我没敢贸然接近,怕打草惊蛇。” 李祎一摸下巴,淡淡地扫了潜岳一眼:“看来你说的还真没错,这些虫子吃饱喝足,甚至悠哉悠哉地品尝完了饭后甜点,大摇大摆地找到了地方休息。不过目的呢?他们收集这些虫子有什么用?” 九渊:“我刚刚打探清楚了,用于祭祀的孩子之前一共七十个,加上这次的十个……十一,一共八十一个。” 李祎瞬间了然:“唔,九九归一阵。” 他又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过了一遍,可以大致理顺那伙“神秘人”都做了什么事——姑且认定在陈州、安平设局的是同一伙人,如果按时间线推算,阴阳大阵开始布置的时间最晚是在两年以前,先立送子庙,以麒麟角的神力在安平引生孩子,从中挑选“失魂症”者,作为容纳“虫”的容器。 这些准备得差不多后,他们又选中冤案众多的陈州,布下缚灵阵,以腾蛇的法力支持大阵运行。后来知府恶疾暴毙,水牢内犯人惨死狱中,他们的尸体可能是第一批“虫”繁殖的场所。待到开春,虫迅速向周边扩散,陈州人不得已离家逃难,离陈州最近的利州以及周围村镇紧跟着遭殃。 直到虫疫恶化到了利州封城,消息才迫不得已被彭家“报喜不报忧”的商队传进彭彧耳朵里。 而其实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最后这“九九归一阵”服务,不管是虫、腾蛇、缚灵阵、还是麒麟角以及送子庙。这个在人间埋了至少两年的局,绵延百里的阴阳大阵,终于在今天完成了使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哦,就是有一点不太美好,他偷偷换走了一个孩子,还得劳累他们重新找一个了。 虫子所带走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是任何一个有灵魂的生物都具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这些欲望包括一切喜怒忧惧,贪婪、侥幸、冤屈、妒忌,在那个能强化人情绪的缚灵阵里得到无上的升华,从每一个不甘不愿的冤魂身上、每一个对未知充满畏惧的凡人身上牵出一丝,汇成一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再添以可使人陷入幻觉的紫韵花,最终将人性中所有最不堪入目的东西注入最纯洁、最无知、白纸一般干净的幼童身躯里,覆盖落封,安静等候着下一次启用。 至于这八十一个孩子最终会被用到何处,目前还不得而知。 一时间四人皆无话,气氛安静得像是凝固了。许久这份尴尬被叩门声打破,假店小二把两个收拾干净的孩子送了过来,一并端上来吃食招待。 灰头土脸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个精致的小男孩,除了瘦,几乎可以算得上粉雕玉琢了。他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菜,时不时给坐在一边吃糖果的妹妹喂两口,彭彧十分怀疑这孩子几天前拿完他的包子就没再吃上别的东西。 他一边吃饭,彭彧一边从他嘴里套话,问清楚了这孩子姓林名景平,他妹妹叫林景安,就是安平本地人。再一问他父母,男孩忽然停了筷子,垂着头,犹豫半晌才道:“爹娘不在了,只有我和妹妹。” 彭彧倏地一愣。 林景平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娘亲生下妹妹就走了,爹爹很伤心,后来有一天喝醉了酒跌进河里,也……本来还有个姑姑,可姑姑不想要我们,把我们从家里轰出来,不让我们回去住。” 他又心不在焉地扒了一口米饭,抹了一把眼泪:“那时妹妹还小,我只好去附近的村子里偷偷挤牛、羊还有狗的奶给她喝,经常被他们打出来。后来就偷一点面粉煮成糊糊,有时候会有好心人可怜我们,偶尔给我们一点吃的。” 彭彧除了唏嘘似乎再接不上别的话,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不过我们恐怕不能一直带着你们,我认识一对夫妻,他们想收养孩子,你愿意去吗?” 男孩睁着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犹豫着点头,又猛地摇头。 彭彧:“到底什么意思?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林景平:“想……但、但是,他们真的会要吗?我们没离开过安平,我……我不想当累赘。” 男孩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嘴唇被自己咬得通红。彭彧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你放心,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是真心想要孩子,你们过去了他们会很高兴的。男主人是个教书先生,家里还算富裕,你不用顾忌什么,只要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林景平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终于还是妥协了:“想。” “那好,”彭彧松了口气,摸着下巴思索说,“‘甲子’号商队这回应该经过华州,想来就是这两日了,正好我们往华州去,他们从华州来,我让他们把你们捎到利州去。” 李祎一扯嘴角,插话道:“你家的商队还真是遍布各地。” “那当然,”彭彧十分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他们这回走了一趟远的,一去半年,应该带回来不少好货——怎么,你要不要看看我彭家商队都带回来什么稀罕玩意?” 李祎面无表情地抬手挡住那人凑近的脸:“没兴趣,我见过的好东西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彭彧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2 :“……” 几人离开安平之前,暂住的客栈已经默不作声地改姓了彭。彭少爷给俩孩子单独开了一间房让他们休息一宿,又派了不知猫在哪里的护卫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两个孩子一年多以来头一回吃饱穿暖睡了个好觉,日后的生活也有了着落,林景平为了表示感谢,咚咚咚地给彭彧磕了仨响头。 彭彧牙疼似的咧了咧嘴,总觉得哪里不对。 天色已晚,安平白天的热闹再次偃旗息鼓,整座县城又陷入宁静的祥和里。假掌柜对着账本打算盘,算珠清脆地互相碰撞,落入酒至微醺的客人们耳中,好像一支韵律独特的安神曲。 李祎去找彭彧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没掌灯。 这几日彭彧掌灯的时间似乎一天比一天晚,他很没形象地坐在桌子上,长腿搭在桌边一下一下地晃荡着。听到有人进来,他微微偏了一下头,随即懒洋洋地轻笑出声:“这么晚了,龙王有何贵干?” “没事就不能来了?” 彭彧撩闲似的一笑:“没事吗?我还以为你想跟我‘彻夜长谈’呢。” 李祎诧异地看了看他,他没开龙目,在这昏暗的房间里视物都有些困难,彭彧眼里重瞳晦暗不明,倒像是听脚步声听出他是谁的。不由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掌灯?” 彭彧支吾了一声,含混道:“省点灯油。” “哈,你会在乎那几文钱的灯油?” 彭彧别过头,严肃地板起脸:“你懂什么?今日我看到那兄妹三个包子吃三天的惨状,自觉以前太过铺张浪费,决定从今天开始勤俭节约——就从这灯油做起。” 李祎听了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只觉今日彭少爷又吃错了药,正要把油灯点亮,对方却蓦地伸手,不怎么准确地截住了他:“别。” 那人指尖的温度似乎比平常略低,李祎有些意外,眼皮一跳:“你今天不大对劲。” “在你眼里我居然还有‘对劲’的时候?”彭彧做了个过分夸张的吃惊表情,“我还以为……” “你到底怎么了?”李祎并不想配合他的玩笑,眉心倏地皱紧,十分强硬地打断了他。 “唔……”彭彧摸了摸鼻子,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陪你来安平吗?” 李祎好像没料到这个转折,微微一愣,脱口答道:“不是陪我来找麒麟角?” “一方面吧。”他支吾了一下,“主要还是……我想来看看当年我娘差点来的地方。” 李祎:“你娘?差点?” “我娘当年差点来了安平。”彭彧把头转向窗子的方向,眼里明明没有任何焦距,视线却好像透过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其实我没见过她,我一出生她就不在了——这话是不是有点耳熟?我跟林景安貌似有点像。” 李祎没接话,静静地等着他说。 彭彧又默然了好一会儿,才从漫天思绪中摸到了一点头绪:“我爹虽然混,可他待我娘是真好,这是大家视若无睹的。” 李祎心说:有目共睹。 “我娘身体不好,一年大概有半年都在生病,大夫说她这个样子是肯定不能怀孩子的,就算怀上了也生不下来。我爹当然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在他看来只要自己和夫人过得好就行。可我家那时已经是两代单传,我娘这个人虽然性子温和,某些事上却有点一根筋,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给彭家延续一点香火。他们夫妻两个别的事都能互相体谅,唯独这事,谁也不肯妥协让步。” “然后呢?” “然后……”彭彧苦笑了一下,“我娘疯了似的想要孩子,可她只是个体弱多病、足不出户的女子,我爹态度又强硬,不肯随了她的愿。她没有办法,只好到处托人打听,那时候安平新建了观音送子庙,她甚至想偷偷溜出府去找观音求子——当然,这事没成。” “我爹知道以后发了好大一通火,从此让护卫把我娘看得更严了。我娘只好又去想别的办法,不知听谁说雕一只木头鸡放在墙头上,就能引来一种长得像鸡,叫声清亮的鸟,这种鸟会托生孩子。” 李祎莫名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 彭彧:“当时我娘也真是魔障了,说什么她都信,分明是我爹不肯碰她才怀不上孩子,她却非相信自己的努力能打动上苍。于是她就找了木头,背着我爹一刀一刀地刻那只鸡,她没做过这种活儿,手上也没什么力气,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最后居然真的刻成了。”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鸡形的小挂坠,似乎是某天在集子上买的:“样子就像这个。她把那只木头鸡放在墙头上,一推开窗子就能看见。我爹终于被她的执着打动,有天喝了点酒,酒壮怂人胆吧,心说就这一次,如果能怀上那就生,怀不上的话就打死也不再提这事。” 李祎接过那枚小挂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彭彧微不可见地一哂:“然后就有了我。” 第26章 河神祭(三) 李祎:“……” 看样子他爹一发中靶,还是挺厉害的。 “有了我我爹就后悔了,可怀都怀上也不能再打掉。我爹想尽一切办法照顾好我娘,让她少受点苦,争取把我顺利地生下来。可惜……我娘还是没撑住。”彭彧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是足月出生的,我娘为了生我大出血没了,我爹伤心欲绝,差点不要我。” 他扯了扯嘴角,尽可能轻松地说:“看不出来吧,其实我三岁以前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 李祎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诚恳地点头:“看不出来。” “唔,姓周的治好了我。那时候济人堂刚开,周淮也年轻,我爹不相信他的水平,一边气我害死我娘,一边花大价钱去各种地方找大夫,想留我一条小命。我可能是只从我娘身上继承了‘体弱’这一点,怎么治都不见起色,我爹气得不行,死马当活马医给我扔到济人堂,谁成想我居然好了。” 李祎有些意外:“你跟周淮那么早就认识了吗?” “是啊——周淮那嘴什么都往外倒,这种事居然没跟你说?”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这些事都是我爹喝醉了酒,絮絮叨叨跟我说的。我真的感觉如果一命能换一命,他绝对毫不犹豫地把我掐死换我娘回来。” 龙王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笑的笑话,因此没有接话。 彭彧又说:“可能因为小时候泡了太多药,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表现得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我跟他们一起认字,他们都认得很痛快,我就磕磕巴巴的,别人认一天就能记住,我要认三天。就是那种根本看不懂的感觉,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你拿一本书给我,我首先会想这写的都什么玩意啊,然后读上几遍,才能慢慢明白到底都讲了什么——当然了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3 ,小黄书除外,看得多了还是能领悟到精髓的。” 李祎:“……” 他应该夸一夸他吗? 彭彧:“于是我爹认定我是个废物,越来越懒得管我,后来干脆出海行商,我爱长成什么德性他都眼不见为净。再后来我慢慢发现自己虽然不精通文字,却对算术这方面十分敏感,比如算账那一类的,我能做得很快。不过也没太大用处,可能我爹觉得这是彭家人最基本的要求,因此对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观。” “我爹一直都不大喜欢我,觉得我的命是从我娘身上偷来的,十年里只回来看过我三次。我的生辰就是我娘的忌日,我成年之前从来没有过过生辰,我爹敷衍我说等我二十岁给我办一场盛大的冠礼来弥补,我信了,以为他一年多不肯给我来信是在筹备什么惊喜,结果……结果他居然没有回来。” 他慢慢地抽了口气:“本来三天的酒席,被我硬生生摆了七天,就为了等他。我想也许是他记错了日子,或者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事实证明我想得太多,他压根儿没想回来看我。” “彭彧……” 彭彧摆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我不难过。也许我爹说的对,我本来就是个不应该出生在世上的人,如果不是我,我娘也不会死。” 李祎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每个人的降生都是既定的命数,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的降生和你娘的死没有必然关联,就算有,那也是生命的‘延续’而不是‘窃取’。” “或许吧。”彭彧支吾了一声,喉结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不知咽下了什么话。半晌他轻轻翘了翘略红的眼角,强行把话题拧了个弯,“再跟你说个事吧,我爹有天喝多了跟我说,我出生那天,真的有一只鸡落在了我家墙头,长得跟我娘雕的那只木头鸡一模一样。据说家里好多人都听到了它的叫声,但是当时全府上下都忙着给我娘接生,没人顾得上它,再看的时候,那只鸡已经飞走了。” 李祎微怔,脑子里某根弦触电似的连通起来——他终于知道这故事哪里耳熟了,如果他没记错,那只“鸡”真正的名字叫“重明”,是一种非常稀罕的神鸟,眼窝里有两个瞳仁。重明鸟叫声清越动听,可驱退各种豺狼虎豹、妖邪鬼怪,因其经常会变成鸡的样子,后来人们就把鸡当成重明的化身。 至于托生,似乎确有类似的传闻,据说舜王是重明托生的……真实性自然不可考证,至少龙王是不信的。 不过彭彧说得煞有介事,好像没道理编个故事来给他听。 “茶喝多了,我去解个手。”彭彧突然从桌子上跳下来,开门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九渊后脚就进来。李祎眯眼瞧着某人逃也似的背影,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视线也不转地说:“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九渊有些无措:“不是故意的。”顿了顿,“所以他的眼睛到底是乾坤眼,还是重明?” 李祎赏了他一个白眼:“自然不是重明,我可没听说过重明能看穿我的障眼法。” 世人偶有阴阳眼,或可通过此眼沟通阴阳,得见灵鬼。而乾坤眼则更为特别,两千年一现世,可看穿一切伪装,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东西可在此眼之下遁形,不论鬼怪妖魔。 “不过……也许重明给了他一些东西,比如柳众清说的那个‘威鸣之力’,应该就是重明的力量。” 重明的叫声可以令妖物闻声而逃,在彭宅时,彭彧梦中惊醒怒骂镇住扰他清梦的小鬼,水牢里一嗓子喝退众多凄厉哀叫的冤魂,现在看来并不是偶然,而是他确有这种力量。 李祎摸了摸下巴,又问:“最后一只重明鸟消失在哪里?” 这回九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应该是……蓬莱岛吧?三年前似乎有人在蓬莱那边发现过重明的踪迹。怎么了吗?” “蓬莱……又是蓬莱,我不在的这些年,蓬莱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九渊心说您上一次回蓬莱还是五百年前,人间的朝代都换了一轮了,发生的事能少吗。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彭彧解手回来,便各自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早,一行四人外加两个孩子从安平出发奔赴华州,因为有外人在,不好继续骑龙,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马车。 安平到华州的距离比冼州到陈州稍远,带着孩子又不能走得太快,中途肯定要找地方歇脚。彭彧仔细研究了一番地图,勾出一个名叫“清和镇”的地方,说甲子号商队十有八九要从这里经过,穿过小镇抵达渡口,乘船过河。 李祎有些疑惑地问:“你又没带那本子,怎么知道他们这回走的哪条路?” 彭彧颇为不屑地嗤了一声,双手比了个“十”:“十年,就是有一千条路线我也早背下来了好吧。” 马车笃笃地驶向华州,把安平的一切都甩在了身后。彭彧看着车外倒退的景色,心想:离开冼州也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随便揪出一件来,都够他出去吹一年的。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努嘴吹了声口哨,惹得一车人纷纷侧目。 黄昏时分,马车顺利抵达清和镇,才进了镇口,彭彧揉了揉自己坐痛的屁股,撩开帘子准备下车,一只脚都已经踏了出去,可不知看到了什么,蓦地浑身一僵,满脸惊魂未定地缩回了车内。 潜岳疑惑地一偏头:“少爷?” “我靠,她怎么在这!”彭彧惊吓过度地拍了拍胸口,低声嘟囔,“不是说好这回姓叶的一个人带队吗?她怎么跟着回来了!” 潜岳似乎琢磨出了他的意思:“您说的是……” “嘘!”彭彧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往车外推,“你们先下,把她引开,跟她说少爷不在,少爷死了!” 李祎:“……” 动不动就咒自己死也是挺厉害的。 潜岳十分乖觉地主动迎上甲子号商队,然而那令彭少爷肝胆俱裂的领队人显然并不能轻易地糊弄过去,他正蹑手蹑脚地准备从另一边下车,便觉一股香风从身后刮来,一只胳膊直接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出了车外。 “少爷,咱都半年没见了,您都不想我的吗?”俏伶伶的女声十分甜腻地跟他打着招呼,手上却毫不留情,拧住彭彧的耳朵把他往后扯了几步,近乎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磨了磨,“姐姐我好生伤心啊,小、兔、崽、子。” 彭彧哀嚎一声,只觉耳朵差点让她拧掉,忙不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花姨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狗命吧!” 这女人看不大出年纪,说三十也可,说二十也没什么不行,脸上略施脂粉,眉眼间却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妖艳来,身姿不像是商队的领队人,更像个翥凤翔鸾的舞娘。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4 “叫‘姐姐’。” 女人又把彭彧的耳朵拧了半圈,彭彧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不屈地嗷嗷乱叫:“你年纪能当我娘!嘶……痛!” 李祎看向她的目光堪称惊愕,心说这人何方神圣竟能镇得住无法无天的彭大少爷,一不留神多看了两眼,那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眨眼扔下彭彧闪到他面前,伸出细长的手指一挑他的下巴:“哟,哪里来的小公子,长得真俊俏。彭彧,你又掳了谁家的儿子当‘压宅夫人’?” “去你的!”彭彧捂着自己被拧得通红的耳朵大骂,“我掳他,我也得有那本事啊!” “哦?”女人挑起一边眉毛,好整以暇地在龙王脸上打量,目光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难不成……我家少爷才是在下面的那一个?” 第27章 河神祭(四) 李祎眼皮一阵狂跳,心说彭家人这都什么毛病,简直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彭彧一看见那女人对李祎动手动脚,就知道大势已去,连忙转身朝着商队方向大喊:“老叶!快管管你家夫人!” 一个男人应声回头,这人生得极其高大,比龙王还高出半个头去,肩宽背阔,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往那一站,整个人就是一座山。 这人不咸不淡地看了彭彧一眼,一道狰狞的刀疤他将整张脸斜劈为二,再温和的眼神在他那张脸的衬托下也莫名凶恶起来,好在彭少爷“皮糙肉厚”,不怕让他的眼神刮花了脸,只听他说:“你都管不了,还指望我?” 好像是这个理。 女人丝毫不为彭彧“偷偷”打小报告的行为所动,手指在李祎脸上摸了一圈,笑眯眯地弯起了眼:“叫声‘姐姐’来听。” 李祎瞟了一眼彭大少爷被“蹂`躏”完的惨状,三千岁的理智告诉他此刻只有顺从方能绝地逢生,于是微微一点头,琥珀色的龙目里盛上两碗笑意,从善如流地开口道:“姐姐。” 众人:“……” 这龙王好不要脸! 彭彧和九渊同时惊了,前者惊于这人居然怕麻烦到宁可纡尊降贵叫凡人“姐姐”,后者惊于自家龙王才在人间混了一个月,就跟彭家人同流合污,修习起“厚脸皮术”了! 女人圣心大悦,十分亲昵地拍了拍李祎肩头:“真乖。” 彭彧忙不迭把俩人拉开,真事似的轻咳一声,板起一本正经的腔调:“介绍一下,‘甲子’号商队领队人,花飞、叶荣。这位……我朋友,李祎。” 三人互相点头示意,算是认识过了。 彭彧又说:“花姨,你们到了多久了?” 花飞朝商队的方向努了努嘴:“中午到的,大件东西差不多装好船了,剩下这一车金银细软,本来打算天黑之前过河,既然碰巧遇上你……” 彭彧赶紧打断她,把两个躲在身后的孩子往前一推:“那正好,帮我把这俩孩子捎到利州去。” 花飞看了看林氏兄妹,又看了看彭彧,最后把视线落到李祎身上,来来回回转了三圈,露出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轻轻地说:“少爷,你们已经修成正果了吗?” 彭彧愣了一下,随即拧起眉毛:“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好吗,这孩子多大,我多大?老子十三岁就生儿育女了?” 花飞眨了眨眼,愣是装出一副二八少女的纯真无邪来:“也许少爷天赋凛异呢?而且——那不还有个小的吗?” 彭彧仰头朝无辜的老天翻了个白眼,彻底不想跟这女人说话。 李祎在一旁颇有些心力交瘁地揉了揉眉心,突然很想回龙宫安静一会儿。那边彭彧不耐烦地把孩子推给花飞:“送到利州一户姓柳的人家,柳怀止。” 花飞抱起林景安,十分不客气地在她脸上捏了捏:“我们可不从利州走啊,少爷。” “改个道不行吗,少爷的面子你都不给?” “行是行,”花飞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不过,商人无利不起早,您给我们什么好处呢?” 彭彧:“……” 真是亲兄弟明算账,居然算计到他脑袋上来了! 还不等彭彧想出个办法让这难缠的女人闭嘴,花飞就提前准备好了似的:“今天可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呢,您忘了吗?今晚有艘游船从上游下来……” 彭彧一愣。 花飞见他没有反应,登时轻嗔着跺了跺脚:“少爷您可真是没有情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打算陪我们夫妻登船夜游吗?” 彭彧嘬了一下牙花子,满脸的嫌弃:“行了吧你,四十来岁的人了,装什么嫩啊。得得,那船什么时候来,我去还不行吗?” 花飞这才心满意足地扬起下巴:“天黑就到,快了。咱们先往河边溜达着。” 她说完便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跟叶荣并肩往镇北的渡口去了。 彭彧四人落在最后,沿途无聊,他看着花飞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你说那孩子不是个傻的吧?怎么不哭不闹的。” 龙王瞧了他一眼:“也许她只是心大。” “啥?” “没什么。”李祎把滚到嘴边的“其实你有时候也挺傻”给咽了回去,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这女人什么来头?” 彭彧支吾一声,含混不清地说:“认真来讲,她应该算是我奶娘吧……当时我出生没奶喝,我爹满城给我找奶娘的时候找到了她。她本来是一个什么什么楼的舞姬,卖艺不卖身的,结果那会儿让个穷书生鬼迷了心窍,不但跟他上了床,还怀了人家的孩子。” 他十分脚欠地踢着路边的石子,无辜的石子在路面上蹦来跳去,发出不甘不愿的哀嚎。 “那书生哪里娶得起她,得知她有了身孕愣是给吓得跑了路。她不死心,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结果出生就是个死胎。那个什么楼也把她赶了出来,她无处可去,最后被我爹捡回家,给我当奶娘。” 李祎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彭彧如此迁就她的原因,想了想问:“那叶荣?” 彭彧:“叶大哥是后来跟她好的——叶大哥小她将近十岁,当着她面我叫他‘叔’,私下里就叫大哥了。花飞呆在我家一直没走,后来就加入了商队,他们是在商队里认识的。” 李祎:“那男人身上杀气很重。” 彭彧“嗯”了一声:“我知道,他以前被仇家追杀,被逼得狠了,把那十来个人全都反杀了,脸上那道疤就是那么来的。” 李祎挑了挑眉:“这种亡命徒你们也敢雇?” “那有什么不敢,”彭彧不以为意地一耸肩,“巴不得来这种,身手好、看着凶、手下不留情的,没人敢惹。” 时间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之中一点点溜走,天色暗了下来,镇子里却开始热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5 闹。许是因为今天七夕,又有游船经过,这会儿出来观灯赏船的人格外多,几人费了一点力才穿过人群挤到岸边的渡口上。 整个渡口已经被彭家商队包了圆,花飞从车上卸下几坛好酒,贿赂了渡船的船夫让他们靠边站,让出渡口等待游船。 没过多一会儿,在人们的欢呼雀跃之中,那艘豪华游船闪亮登场,两层的船身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倒映在河水上,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灼眼。 李祎一看这船花里胡哨、穿金戴银的游船,无端联想起了那辆挂满鸡零狗碎的马车,眼皮狂跳起来:“这船……是从哪里来的?” 彭彧嘿嘿一笑,咧出满口白牙:“冼州。” 李祎:“……” 闹了半天是自家的船,坐自家船游河,这群人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么气派的船除了彭家,方圆百里也没人做得出来。龙王摇了摇头,对于彭家人的奇葩爱好实在理解不能。 河面被游轮的船头破开,水声激荡,在船尾散开大片的涟漪。那船行驶到渡口附近,叶荣倏地飞身而出,高大的身躯在河面上来了一个灵巧的登萍渡水,双手扣住船舷轻轻一扒,在人们的惊呼与叫好声中一跃翻上甲板。 船上的护卫显然训练有素,见到有人不打招呼登船立刻做出防御之态,待看清了来人,又不动声色地迅速归回原位。叶荣跟船上的人做了简短的交流,那船便打了舵,四平八稳地朝渡口驶来。 游船在本不停靠的渡口停泊,清和镇的百姓瞬间兴奋得炸开了锅。李祎被噪杂的人声吵得有些头疼,实在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不等那船挺稳,便足尖点地,轻飘飘地掠上了高高的船身。 九渊尽职尽责地追随着自家龙王,跟在他身后飞身上了船。潜岳有些犹疑不定地瞅了瞅彭彧,可惜也不过犹豫了一秒,就果断地“叛国投敌”,追着两条龙去了。 彭少爷一个人被孤零零撂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在河风中衣袍猎猎,身形萧索。 彭彧挨了花飞好一通嘲笑,这才通过徐徐展开的梯板上了船,跟船上迎出来一个方头阔耳的中年男人一阵寒暄,不紧不慢地在船头找到李祎,用力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太不够意思了你。” 游船重新起航,龙王眯着眼站在那吹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彭彧伸了个懒腰,继而把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好几年没出来坐船了,不提醒我我都忘了今天七夕,这段时间过得不三不四的。” 李祎一抽嘴角:“颠三倒四。” 彭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虚心接受——改不改另当别论。 两人站了没一会儿,就被招呼着进了船舱。船上除了彭家护卫,还有沿河一线各地的富人商贾。虽说这些地方相比冼州基本属于穷得乞丐见了都要倒给钱,可彭彧作为一个资深的“奸商”,还是要不遗余力地榨干这些富人身上最后一滴油水——反正这钱他不赚,也不会被拿去做慈善,不赚白不赚。 船上欢声笑语处处笙歌,美酒飘香美人坐怀,富人们每一口呼吸都吐出的是金子,吸进的是糜烂。彭彧这个富人头头则恰恰相反,手里的“奢靡制造机”正耀武扬威地把河面撵得“哗哗”乱叫,鲸吞似的收敛着大把大把的钱财。 几人进了船舱里最安静的一处包间,也没要什么陪酒的歌姬舞姬,开了几坛好酒就开始互相劝罚。彭彧牙疼似的抽了口气,就知道姓花的女人不安好心,每次见了面不喝个烂醉如泥根本别想回家见列祖列宗。 彭彧上来先被这妇唱夫随的花叶夫妇灌了三大碗酒,瞬间被噎了个眼冒金星,差点滚到桌子底下去。龙王甚至不需要人灌,作为一只压抑本性多年的资深酒鬼,他还是头一回在人间闻到这么好的酒,登时被酒香勾了个五迷三道,拎起一坛往窗框上一坐,就着河风痛饮起来。 潜岳姑娘虽然肚量如山,可酒量就像愚公移完山似的一马平川,几乎也就比“一杯倒”强了那么一丝,比“一碗倒”弱了那么一线,早早在桌子底下躺倒,找周公彻夜长谈去了。 九渊偷偷寻了个垫子给她垫在脑袋底下,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拦一拦放飞自我的龙王,还是替叫苦不迭的彭少爷挡一挡酒。思来想去终于决定隔岸观火,爱谁谁吧。 豪华游船彭家出品,必属精品,稳得如履平地。几人一直喝到后半夜,不知给河里的水生动物贡献了多少泡“甘露”,个个眼神迷离面红耳赤,南北不分晨昏不辨,指桑骂槐指鹿为马,除了九渊,在座的没一个还清醒着。 这位心累的护卫抬眼瞄了一眼自家龙王,龙王看上去神色如常。可还不等他舒一口气,就听“神色如常”的龙王发生一声暧昧不明的哼唧,一个倒栽葱从窗框上栽了下来—— 有人喝酒脸红,有人喝酒脸白,龙王显然是脸白的那个,加上他本身皮肤也白,一时间竟看不出这人到底醉了没有。他站不稳的步子和摇晃的身形终于出卖了他,九渊哀叹一声,连忙上前扶住:“王,您醉了。” 龙王不置可否,也不知耳朵是否还在工作。他软绵绵地挥开九渊,朝着彭彧的方向迈出一步——“咚”一声,整个人扑在了桌子上。 九渊目不忍视地捂住了脸。 彭彧也被灌得三魂七魄都化在了酒里,被这声巨响惊动,艰难地一掀眼皮,看到面前白影,想说话,张口就是个酒嗝。他头重脚轻地撑着自己的脑袋,总觉得一撒手,脑袋就要从脖子上咕噜噜地滚下去。 李祎把自己的脸跟桌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只觉颈边的伤涨得厉害,血脉奔涌着几乎要烧起来了。他有些难受地皱起眉头,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王,您悠着点,别把船压沉了。” 他很想反驳一句自己有那么沉吗,随即发现舌头完全不受控制,肉体和灵魂貌合神离,浑身一麻一痒,这才反应过来九渊话里的意思。 最后一丝意识顽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形,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化作鹊桥上一只飞鸟,在梦里托着看不清样貌的“牛郎织女”相会去了。 彭彧又打了个酒嗝,把卡到嗓子眼的酒液咽了回去,瞪着一双迷离醉眼艰难地寻找焦距——半晌,终于发现面前少了个面如冠玉的美男子,多了条一臂长、一臂粗,醉得天昏地暗的小白龙。 那龙半截身子搁在矮桌上,半截身子瘫到地上,以一个十分难拿的姿势囫囵大睡起来。旁边不知哪个醉鬼看见了这一幕,指着他大叫“哈哈哈龙啊”,随即“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第28章 乾坤眼(一) 包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体”,彭彧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枕着谁的胳膊压着谁的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6 腿,在满室酒香之中,倒在地板上就睡了过去。等到被尿意憋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彻底清醒之前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不知在吃什么东西,最后却吃到了自己的头发。他“呸呸”两声睁开眼,发觉自己好像真的在吃什么东西,白蓬蓬的一撮沾满了他的口水,湿哒哒的黏在一起,嘴里貌似还残留着两根。 反正绝对不是头发。 彭彧愣了半晌,随即倒抽了一口差点把自己噎死的冷气,吓得三魂七魄都从天灵盖蒸发出去了。那撮白毛似乎被他惊动,小幅度地在原地甩了甩,发出一声不明状况的“嗯”。 再然后,手臂长的小龙把自己蜷成个逗号,支棱着脑袋凝视自己被口水打湿的尾巴,足足一分钟。 “哈……哈哈……”彭彧干笑两声试图抵赖,可齿缝里还塞着根细软的“罪证”,他忙不迭偏头把毛吐掉,忽觉一声压抑的龙啸刮过耳畔,眼前一花,脸颊一凉,白龙怒气冲冲地把他掀翻在地,一阵风似的从窗户卷了出去。 事实证明,彭少爷的脸皮龙爪子还是能挠破的。 彭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捂脸,火辣辣的刺痛这才徐徐传来。他忍不住一咧嘴角,朝着窗外喊道:“打人不打脸啊!” 包间里就剩了他自己,他爬起来时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出去了,四下一找,看到正在脚边,原是九渊送他的夜明珠——夜明珠还是那个夜明珠,不过里头多了一簇龙火,是龙王给添的,可惜没怎么派上用场。 他挑挑眉把东西收好,溜溜达达出了船舱,没找到那条飞走的龙,倒是看到昨日那长得像“如来佛”的中年男人朝他走了过来。男人一眼看到他脸上血淋淋的“四道杠”,轻声询问道:“少爷,您的脸怎么了?” 彭彧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冲他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游船随意地停靠在岸边,船上格外安静,花灯熄灭,所有的宾客都已散去。彭彧直眉楞眼地四下寻摸半天,疑惑地问:“他们呢?” 男人笑眯眯地朝他一拱手,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玩意:“甲子商队已经过河了,带着那两个孩子。您的护卫跟着那个灰衣服的先下了船,说是在附近转转。” 彭彧点点头,接过那物件,是枚十分眼熟的铜钱,洗得干干净净拿红线穿着。男人又说:“这是那个叫‘林景平’的孩子留给您的,说大恩不言谢,但愿有机会还能再见到您。” 这小鬼头还知道“大恩不言谢”。 彭彧不由得失笑,捏着那枚铜钱打量半晌,估计是小鬼趁他醉酒从他身上摸走又送回来的。彭少爷向来不喜欢往脖子上挂零零碎碎的东西,总觉得没有什么能配得上他高贵的脖子,这会儿也不知吃错什么药,居然就把这仅值一个铜板的便宜货戴上了。 他施施然负手下了船,可一只脚刚踩上踏板,眼睛就是一阵突兀的刺痛—— 龙王气呼呼地从船舱里冲出来,只觉自己的龙生遭受到了极大侮辱,这凡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愿在泡满“甘霖”的河水里凑合,拖着一条湿漉漉的尾巴贴河面直接飞出去五里,终于找到一点勉强能入眼的水域,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拿爪子把自己的尾巴乱扒一气,顿时扒拉下几根被彭彧啃松的毛,随水流漂向远处。 龙王冷着一张龙脸,很想就此把尾巴剁下来喂鱼算了,好悬才堪堪忍住,一摆龙身跃出水面落在岸边,化了人形搓干净尾巴上的毛,又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手,这才呼出一口烦闷的浊气。 李祎回到游船附近的时候,正看见彭彧捂着眼睛从船上下来。 这厮单手捂着一只眼,左顾右盼地朝四下打量,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李祎凑近了些,追着他的目光转了一会儿,轻轻地问:“你在看什么?” 他的语气堪称柔声细语,可彭彧太过专注没留意到他靠近,又因为刚刚祸害完龙王的尾巴心虚不已,大惊之下倒退一步,一脚踩在踏板边缘,眼看着就要向波光粼粼的河水投怀送抱。 李祎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没让彭少爷在自己眼皮底下“湿身”,彭彧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面带愧疚地支吾道:“你不生气了?” “本王不跟凡人斤斤计较。”龙王面无表情地背过手去,施然踱开步子。 彭彧啼笑皆非地瞧了他一眼,心说这人没事装什么大尾巴狼,“本王”都出来了。他紧赶几步追上对方,压低声音说:“我感觉最后一块麒麟角可能在河里。” 李祎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掏出他那个小司南来,却见司南直直地指向身后。他疑惑地转身,发现司南……还是指着身后。 彭彧:“你这玩意又失灵了?” 李祎面色微沉,似乎想到了什么,将随身携带的麒麟角半成品也拿了出来——果不其然,司南的指向立刻变了,勺柄活似色狼见了美人,“美人”停到哪,它就转到哪。 李祎:“……” 还能不能好了! 彭彧憋了半天笑,终于欲盖弥彰地发出一声轻咳,伸手朝东一指:“那什么,咱们往那边走走吧。” 游船缓缓调头开走,两人并排沿着河道溜达,走了没一阵便迎面碰上折返回来的九渊和潜岳。九渊目光戳在彭彧脸上,将那新鲜的龙爪印来回打量了好几个遍,终于惊疑不定地向自家龙王投去询问的眼神。 李祎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跟他擦肩而过。 几人最终按照彭彧的指示在岸边某处驻了足,彭彧通红的眼睛半睁不睁,疼得眼泪险些流下来,有些不堪忍受地吩咐:“就这儿就这儿,你们下去找找吧。” 龙王自然不肯下水去翻河泥,倒是九渊比较适合干这种事。“不讲究”的护卫十分不讲究地把河底搅了个乌烟瘴气,随即探出一颗灰扑扑的龙头,甩去龙角上挂的一株水草:“没有。” “怎么会没有?”彭彧说,“难道在对岸?” 李祎沉思片刻,忽然屈指一弹,白光在河面烫出一线,水面剧烈地翻涌起来。他不知拈了个什么法,河水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向两侧打开,竟然让出了一条路。 彭彧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跳进河底,拿着麒麟角四处试探。终于,手里的麒麟角剧烈震颤起来,他五指虚抓,一块深埋的黑色碎片破土而出,同时大地颤动,河边浪花翻腾,眼看就要将他吞没。 李祎赶在“路”关闭前跃上河岸,不慌不忙地掂了掂手里的麒麟角,暗中舒一口气。就在他准备把麒麟角彻底拼好之时,彭彧倏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语气有些古怪地说:“那个……要不咱们先进城吧?反正你也拿到了,进了城再拼。” 李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觉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7 此人今天手心格外冷,眼皮也低垂着,看不出是何情绪。心里没由来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指尖一颤,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华州这地方,繁华程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比冼州却规矩得多,东市西街井然有序,房屋鳞次栉比,百姓熙来攘往,透着一股蒸蒸日上的生气勃勃。 彭彧初来此地,颇有些不适应。 冼州彭家一家独大,天塌下来有彭家人顶着,因而冼州人基本懒散得出了虫。城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全都彭家人说了算,小摊小贩只要没人投诉,爱在哪摆摊在哪摆摊。 而“鬼城”陈州和“瘟城”利州因虫灾所扰,守城力量形同虚设;安平那地方有个送子庙,每天来往的人太多,守卫稀松二五眼,只要你不长得人神共愤,基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华州就不一样了。 彭彧跟城门守卫对视了半晌,似乎都想从对方脸上看出点花来,后者皱了皱眉毛,一抬胳膊拦下他:“外地人吧?有路引吗?” “呃……” 彭彧脑门一凉,心说坏了。 路引这玩意他自然有,早年随商队走南闯北,身上不可能不备着路引,关键这两年他一直没跑过太远的地方,实在忽略了需要路引这档子事,就忘了给两条龙准备。 没有路引是要被治罪的,虽然龙王不怕,可他也不想横生枝节,一时间竟有点慌。 潜岳显然没懂自家少爷在担心什么,已经把包裹里的路引掏出来递给了守卫,那守卫一看,一边眉毛顿时飞得老高——这路引简直不像个路引,外皮精美奢华不说,里面的文字竟然是用纯银烫上去的,一股浓浓的奢靡之气穿透纸页扑面而来。 要知道冼州没有官府,彭家就算半个官府,所以这路引是他们自己生产的,按照彭少爷那个穷奢极欲的审美,自然要设计得与众不同,让人看一眼能记好几个月。 彭彧正琢磨着要多少银子能让人把两条龙放进城,龙王却轻轻动了动眉尖,在彭彧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拿出两份跟“彭家特制”一模一样的路引,就是名字一个写的“李祎”,一个写的“李渊”。 那守卫用一种“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眼光将四人打量了一遍,挥挥手放了他们进去。彭彧则用“会法术有什么了不起”的眼神瞧着龙王的背影,咧了咧嘴,只觉这人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四人分头行动,城里城外逛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虫或者幼童尸体。几人在天黑之前回到客栈碰了头,围在桌边面面相觑。 李祎不动声色地瞧着彭彧,只觉这平日嘴巴不时闲的少爷今日话格外少,而且总是发呆似的盯着某处不动,比如现在—— 彭彧拿胳膊撑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人生,手里摆弄着一个茶壶盖子,在桌上骨碌碌地响。片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你不拼你那麒麟角吗?” 李祎不置可否,反问:“我把它拼好了,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彭彧似是疑惑地“嗯”了一声,别过视线没看他:“我能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块碎片归位,麒麟角发出“嗡嗡”的震动,连带着那个小司南也跟着颤抖起来。彭彧没什么反应地继续捏着茶壶盖,眼皮却垂得更低,远看几乎是合上了。 李祎莫名觉得不太对劲,来不及检查刚刚复原的麒麟角是否有异样,心头被某种不安攥紧,可怕的猜测冒出了头。 他一把握住彭彧的手腕,那里皮肤冰凉,脉搏却快得惊心。彭彧浑身触地似的一颤,就要抽回手,却被他以更大的力道镇压,死死扣住。 李祎只觉逆鳞处的伤突兀地疼起来,滚烫的血回流心脏,却像融化的雪一般冰冷。他近乎艰难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 “你抬起眼来。” 第29章 乾坤眼(二) 彭彧僵硬地提了一下嘴角,人却全然没动,似乎并不想遵从他的命令。 “我让你看着我!” 陡然提高的音量夹杂着一丝不小心泄露出来的龙威,彭彧浑身一震,终于下意识地掀起眼皮看他,随即意识到什么,又迅速错开了头。 只那一瞬间的视线相对,李祎还是看清楚了,并因此轻抽冷气——彭彧眼里漆黑一片,死水似的,竟然看不到瞳孔! “你……” 李祎喉头一哽,语调不自觉带了颤音,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彭彧似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别晃了,看不到。” “你早知道会这样?”李祎双手撑住桌子,眸色微沉地低声呵斥,“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彭彧不紧不慢地把那茶壶盖放下,终于不堪忍受眼睛的剧痛,抬手揉了揉眼皮,语气十分平稳:“我说了你就不那么做了?你从天上掉下来,伤都没好就要出去找什么腾蛇蜕和麒麟角,你比谁都着急,你觉得我能拦得住你?” 李祎张了张口,忽然发现他接不上话。脑中陡然回想起这些天彭彧晚上不肯掌灯,也许就是在提前适应盲人的生活,心头没由来狠狠一揪,滚到舌尖的话也变得苍白起来:“我那是为了……”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彭彧说,“反正现在东西你都拿到手了,就差我的眼睛了,对吧?你想要你就拿去,趁着我还没反悔。” “少爷!”潜岳闻言倏地浑身紧绷,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胳膊拦在两人中间,目光如刀往李祎脸上戳去,“不准!” 彭彧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顺着她带起的风声摸到她的胳膊,用力按了下去:“你又打不过他,别添乱了。” 潜岳却不肯退开,依然挡在他面前。 “我不想要你的眼睛,”李祎的视线越过潜岳的肩膀,落在彭彧脸上,“如果可能,我宁愿你不被任何人知道,也宁愿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你这么说可就太矫情了,”彭彧一摸鼻子,“你们龙也兴这么煽情吗?” 李祎却全然没有理会他这不合时宜的玩笑,眼中琥珀将对方的倒影牢牢包裹:“什么时候开始的?” 彭彧一愣:“嗯?” “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找齐麒麟角自己可能会瞎?” “这个……”彭彧支吾了一下,“大概是你找到第三、四块碎片的时候吧,那时候有一点反应,等到第六块的时候,就开始出现短暂的失明。” 李祎皱了皱眉,心说:为什么会这样? 按理说麒麟角和乾坤眼应该是完全无关的东西,他只是从仙界听说腾蛇蜕和麒麟角是制作乾坤镜的材料,难道这两样东西并不是仙人们随机选的,而是和乾坤眼确有什么必然联系?彭彧目前暂时失明,应该是因为同时受了这两样东西的冲击,日后肯定还会复明,并且坤眼也要彻底苏醒了。 他疑惑地打量着对方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8 ,忽听他敲了敲桌面:“你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乾坤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彭彧摆摆手让潜岳退开,李祎慢慢在桌边坐下,觉得此情此景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索性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 他清了清嗓子,找回自己的话音:“乾坤镜就是一面镜子,以乾坤眼为心,可洞穿天地间一切伪装,任何妖鬼在此镜下无可遁形——那日我的障眼法对你不生效,你也看到了。再添以腾蛇蜕使镜坚韧可承万钧之击,融以麒麟角驱邪镇煞使妖鬼避之千里,此镜若成则震惊三界,如果被仙家拿去,从此以往人、妖、鬼永无宁日。” 彭彧直眉楞眼地问:“那不就是照妖镜吗?为什么永无宁日?不是挺好?” 李祎听闻此言,仿佛被什么梗住,不知想起了何事,瞳孔竟微微地收缩了一下。半晌他才沉了话音:“你不明白,三界秩序存在已久,人、仙、妖之间存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井水不犯河水。乾坤镜的出现势必要打破这个平衡,有了这面镜子,任何道行低微的小仙都可通过此镜窥见妖鬼真身,那样会无可避免地出现斩妖邀功的现象。” 彭彧理解了半天他话里的意思,迟疑着点了点头。 李祎这才继续说:“虽然妖鬼擅作恶,可依然是世间之灵,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若仙家靠乾坤镜一家独大,妖鬼要么被屠戮殆尽,要么与仙人结契偷生,要么奋起反抗,足以引起一场扰乱三界的混战,势必要连累到人间。而我龙族身为万灵之首,守护世间之灵是不可推卸的责任,绝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不想坐以待毙,便只能先下手为强。” 潜岳坐在他对面,虽然暂时被彭彧镇压下来,可身体依然保持着微微前倾的紧绷,那是一种严阵以待的姿势。她右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祎:“我不太相信你说的话,在我们正常人眼里,仙人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既然没有情`欲,何来‘斩妖邀功’之说?” 李祎双手十指交叠,放松地搭在桌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他缓缓摇了摇头:“你错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活着的生物能彻底断绝情`欲,不论仙还是神。” 他将视线投向远处,轻轻地说:“不然天界还要什么尊卑有序呢,人人都坐着龙椅不好吗?为什么还会有发号施令的人,和言听计从的人?为什么还会有天条这种没用的东西?为什么要时刻提防着仙人动了凡心,抓住一个,还要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潜岳两道秀眉扭在一起,似乎无话反驳。 “只是看对自己的约束是松是紧罢了。”他轻叹一声,“那些看起来德高望重、清心寡欲的人,实际上内心在想什么,又有谁知道?人心隔肚皮,我们两个现在面对面坐在这里,是你想杀了我还是我想要你的命,谁又看得准呢?” 潜岳不自觉地错开视线,指尖一颤,按在刀柄上的手陡然松了。 “没想到你这龙王还挺能说会道的,”彭彧插话进来,“所以我现在知道了是有人想要我的眼睛,你为了不让他们拿走,只能自己动手——那你拿到了,做成了乾坤镜,又要把这镜子拿去做什么?” 这回李祎想也没想地说:“如果必须这样,我会选择用它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想办法毁了它。上一面镜子在我不察之时被他们偷偷做成,我绝不能允许再有第二次。腾蛇两千年蜕一次皮,麒麟的寿命是两千年,乾坤眼两千年现世一次,只要我毁了镜子,就能保证两千年内三界安宁。” 彭彧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上一面镜子?也就是说,仙界已经有一面乾坤镜了?” “是。”李祎不知为何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压制下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铸造乾坤镜只能一次成功,而那时他们太过仓促,材料不全,没有腾蛇蜕和麒麟角,铸成的就只是一面普通的乾坤镜。没有两样神物加持的乾坤镜非常脆弱易碎,每使用一次都会破损一点,即便他们严格控制使用镜子的次数,可日积月累下来,大概也破得不成样子了。” 彭彧:“那你……” “我不想要你的眼睛,”李祎打断了他,“除非迫不得已。在那之前,我会再想别的办法。” 他近乎仓惶地逃离房间,九渊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们,也紧随而去。 “少爷……” 潜岳刚一张嘴就被彭彧摆摆手堵了回去,后者没心没肺地伸了个懒腰,捂嘴打了个哈欠:“什么时候了?唔……爱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吧,反正我累了,准备睡了,你也回去吧。” 他慢慢摸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潜岳仍不死心地说:“我们不走吗?他说‘迫不得已’,可是……” “走到哪里去啊?”彭彧垂着眼皮,嘴角要笑不笑地一翘,“他们又不是人,你逃跑的速度能盖过龙的脚程吗?” 潜岳:“可我们不跑,岂不是坐以待毙?” 彭彧不知听没听懂她说的那个词,拿胳膊撑住头,彻底阖上了眼,一只手搭在身侧一下下扣着膝盖,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爹告诉过我一句话——虽然我跟他接触得不多,可他说什么我都记着——他说人这一辈子,永远要在知难而进和知难而退之间抉择,有时候你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前者,因为后路早就被截断了。” “既然如此不如从始至终往前看,管他身后有什么,都不是你要考虑的。哪怕往前走只有万二的几率成功,也总比待在原地得强,毕竟你不动,水却在推你,就算爬也不能被它推到深渊里去。” 他缓慢而清晰地说着:“你看我爹,他在我娘那件事上选择了知难而退,从此记了一辈子。后来他哪怕把我扔到济人堂都没放弃我,也算是那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吧。” 潜岳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断在了喉咙里。 彭彧又说:“我跟我爹又不大一样,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大概就是那种……唔,懒得逆着水流往前走,又不想被往后推的人,所以偶尔还是得努把力,赚点小钱,养养家什么的——你让我跑,我肯定不干,让我主动把眼睛挖出来给他,那也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缓了口气:“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想信他们一把,看看他们是想把我拉上岸,还是把我推到深渊里去。这么多年我还没看错过人,虽然现在我瞎了,还是想信一下自己的直觉。” “少爷,”潜岳整个人站直了,手里紧紧地扣着那把斩鬼刀,“不管您做什么决定,潜岳都会跟着您。我既然入了彭家商队,那便生是彭家人,死也做彭家鬼,就算我打不过他们,也不会允许他们肆无忌惮地伤害您!” “瞧你说的,好像我动不动让你们出生入死了似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49 的。”彭彧忍不住嗔了一句,随即笑了起来,“不过还是谢谢——哎,我真的要睡了,你回你房间去吧。” 潜岳点了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只好又“嗯”了一声。她慢慢退到门口,故意把房门关出些响动,人却没有离开,而是放轻呼吸贴门站着。 彭彧翻了个身,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潜岳这才狠狠一闭眼,轻手轻脚地攀上房梁。 第30章 乾坤眼(三) 夜已深了,屋外时起时歇的虫鸣仿佛应和着天幕上闪烁的星,也不知那星星是否是谁的眼,趁着夜色窥伺人间。 潜岳安静地趴在房梁上,呼吸声还没有蛐蛐儿摆动触角的声音大。忽然她整个人绷紧了,拇指顶住刀格,屏息凝神向门口望去。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白一灰两道人影停在床前,床上那人依然睡得人事不省,一只手搭在额头,似乎十分放松。 李祎缓缓在床边坐下,视线在彭彧脸上描了一个边,过分苍白的手将贴未贴地覆在他双眼上,修剪圆润的指甲逐渐变得尖细如刀,是龙的爪子。 潜岳将脊背弓成了拉到满月的弦,像一只行将炸毛的猫,抵在刀格上的指甲泛了白,五指几乎要攥进刀柄里去。她不确定斩鬼的刀是否对龙有效,但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杀死底下这两条摸不清修为的龙。 她紧张极了,心跳有如擂鼓,却要继续保持呼吸平稳绵长,不能暴露自己的所在。好在两条龙的注意力都在彭彧身上,一时间也没有觉察到房梁上还蹲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击暂时击退两条龙,同时叫醒人事不知的少爷,不知道少爷需要多久才能摆脱迷茫状态夺路而逃,不知道他究竟能跑出去多远。她手里还有一支信号弹,可以招来附近待命的彭家护卫,可区区几个护卫,又能不能挡住两条龙的攻击? 她第一次感觉到人类这种生物是何其渺小,可她没有时间多愁善感,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狠狠地一咬牙,足尖着力,手里斩鬼刀即将出鞘!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身形忽地一顿,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黑暗里的剑拔弩张。 “王,”九渊轻轻地开了口,平铺直叙地说,“您现在要他的眼睛也没用,乾坤眼在彻底苏醒之前是无法做镜的。” 李祎呼吸一滞,指甲又倏地缩了回去,同时抽回手:“我若等他复明了再取,又跟‘他们’何异?” 九渊想了想说:“至少您能保全他的性命,那些人是不会顾及这些的。” “是吗。” 九渊凝视着自家龙王冷淡的脸色,仿佛有什么话已滚到舌尖,却犹豫着不敢开口,嘴唇连续开合三次才干巴巴地吐出:“还有……” “还有什么?” “如果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喉结,“潜岳要阻拦您,请您不要伤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完这话,迅速把眼皮垂落下去,好似一只河蚌紧紧地闭起了壳。不善言辞的护卫内心似乎也是一片灰暗不明,花了毕生的力气才把自己的蚌壳撬开一丝,吐出一粒既不规则又不圆润、其貌不扬的珍珠。 潜岳浑身蓦地一震,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她近乎错愕地睁大了眼,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一头褪色一般的灰发。 李祎把彭彧放在额头的手轻轻塞回了被子里,夏天已不知不觉接近尾声,夜里早没有那么热了。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你眼里,我是个随意伤害凡人性命的王吗?” 九渊自知失言,紧紧地抿住了嘴。 李祎站起身踱出几步,又似是不舍般回头看了一眼:“我出去走走,你看好他。”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房门又无声无息地合上了。就在门合上的一刹那,彭彧倏地睁眼,清醒得好像根本不曾睡着过。 潜岳呼吸一停,有那么一瞬间他没有焦距的双眼对上了她,让她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转念才想起他看不见,忙跃下地来,轻声道:“少爷。” 彭彧似乎并不意外她在这里,缓缓坐起身,眉心拧着细微的褶皱。潜岳又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少爷,我们走吗?” 彭彧没答,却摸索着下了床,潜岳忙朝他递去一只手。他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手停在门前犹豫了一下,随后猛地拉开—— 一道白影长身鹤立地停在门外,逆光站着,影子被走廊里微弱的灯光映得模糊不清。 潜岳手里的刀终于“呛”一声出了鞘。 九渊目送自家龙王离去,龙王交待“看好彭彧”,这位耿直的护卫就身形板直地戳在了门口。他后背贴墙,眼神因为无处可投而略显涣散,走廊的窗子里漏进些许星光,映着树影,斑驳地投在他脚下。 忽然他被某种声音惊动,一扭头看到房门开了,彭彧晃晃悠悠地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似是随手把门带好。九渊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开口问:“怎么醒了?” 彭彧显然被吓了一跳,“嚯”的一声跳开,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搞什么啊你,半夜三更待在人家门口?欺负我瞎?” 九渊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委屈,下意识地替自己争辩:“没有。” 他这苍白无力的争辩实在难以敌过彭少爷的口若悬河,这位少爷只怕是有点起床气,一时间唾沫星子乱飞,差点把九渊淹死在里头。终于他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你起来干什么?” “哦,”彭彧好像才想起来正事似的,“我要去解手。” 九渊认真打量了一番他没有瞳孔的眼睛,着实怕他一不留神栽到茅坑里去,没忍住好心了一番:“要我扶你吗?” “哈?”彭彧露出一个过分夸张的惊吓表情,“扶我?扶哪儿啊?上面还是下面?” 九渊:“……” 一句话成功让这位龙护卫闭了嘴,彭彧无所谓地一摆手,丝毫不觉自己的行为有多混账。他转身往九渊的反方向而去,贴墙一路摸着走,再次把对方没问出口的问题噎回了嗓子里:“认路,白天去过!” 九渊有些无语地捏了捏眉心,看着某人大摇大摆的背影,突然有某种直觉蛇一般顺着脊背一路爬上了头顶。 不对。 方才他们进去的时候,看到彭彧分明是和衣睡的,怎么现在反而只穿了一身单衣?难道出来解个手,还要特意脱衣服吗? 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九渊霍然瞪大眼睛,猛地一脚踹开房门—— “你怎么又回来了!”潜岳发出一声低喝,手里的斩鬼刀出鞘后嗡鸣不止,雪亮的刀刃仿佛某种食肉饮血的凶兽锋利的爪牙。她一把将彭彧拦在身后,目光不躲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0 不闪地迎上了来人,胸腔里有一股憋闷已久的火气烧得血脉沸腾,竟让她一时不知道害怕。 李祎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冷冷地盯着她瞧,眼里的琥珀比任何时候都凝固得彻底,嘴角甚至挂着一丝不明显的讥笑。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潜岳手里的刀,语调不急不慢地开了口:“这么晚了,二位要去哪里?” “去哪里也用不着你……” “潜岳,”彭彧听声音已经判断出了来人是谁,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冷静地发号施令,“你打不过他,你退下。” “……少爷!” “退下。” 潜岳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一步,目光依然戳在龙王脸上,恨不能将其烧出一个窟窿。李祎便上前一步,一脚踏进门槛,在彭彧面前站定。 “你不该出逃,”他说,“我本来还想留你一命。” 彭彧倏一皱眉,从这话音里听出了一丝怪异:“如果你没有在我门前站着,我刚才只是开门透透气而已。” “是吗。”李祎嘴角的讥笑翘起一个更加明显的弧度,可惜彭少爷看不到。他慢慢地抬起手,五指利爪齐出,悄无声息地往彭彧脸上抓来。 “少爷!” 潜岳整个人随声动了,她右手裹挟着凌厉的拳风朝李祎面门砸去,对方似乎不屑于她这挠痒痒一般无力的攻击,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挡,却不想那只是虚晃一招,斩鬼刀不知何时被她换到了左手,自下往上地一挑,“刺啦”一声,锋利的刀刃割破龙王的袖子,直接斩到了皮肉! 于此同时,她右拳擦着对方耳廓挥出,借着惯势将手中紧握的信号弹猛朝走廊窗口扔出! 李祎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恼火表情,眸色一沉,浑身爆发出一股罡风,将潜岳连人带刀掀飞了出去,同时用没有受伤的手往身后一抓,那枚即将破窗而出的信号弹就被他生生地在半空捏散了! 信号弹陡然哑火,“噗”的一响彻底灰飞烟灭。潜岳连退数步才堪堪站稳,眼看着最后的退路也被截断,整个人呼吸一停,随即不畏死活地再次向对方击去。 彭彧瞪着一双眼,只能感觉到身边不断有气流袭来,却根本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他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伴随着潜岳不可抑制的痛哼,什么东西七零八落地碰翻在地,杂乱无章地响成一片。 他没有料到李祎真的会出手伤人,一时间所有的疑惑不解都化作直冲脑门的火气,他以为同行了一个多月,他们已经算朋友了,谁料撕破脸皮时竟这么毫不留情! 他才跟潜岳说了想信他们一把! 一口闷气梗在喉间,窒息了一秒才喷薄而出:“你他妈有种冲我来!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就你这垃圾也配当龙王?” 李祎似乎成功被他激将,立刻放过爬不起来的潜岳,转而用锋利的龙爪捏住了彭彧的脖子。彭彧只觉一股大力卡在自己脆弱的喉咙上,两侧颈动脉被死死按住,血流一丝也不能通过那钳制抵达大脑。 意识如潮水般退去,他发不出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双手绵软无力地扣住对方的手腕,只觉那冷硬似铁的腕骨是如此陌生—— “彭彧!” 九渊一脚踹开房门,便见满室狼藉,窗子大敞遥开,客栈装潢精美的格架几近倾倒,上面摆放的物品掉落下来,掩住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瞳孔剧烈收缩,慌乱地将潜岳抱出,只见她额角鲜血迸流生死不知,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龙吟似的咆哮:“王!” 早已出了华州城,正在沿河溜达的李祎被这一嗓子惊动,蓦地抬头,心脏“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攥住了他。他瞬息千里地返回客栈,一闪身出现在九渊面前,眼神飞快地四下一扫,不用问就知道这里刚经过一场恶战。 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彭彧的身影,他一颗心猛地沉进了冰冷的雪水,近乎艰难地克制住自己行将爆发的情绪,蹲下身来,指尖微微颤抖着试了一下潜岳的鼻息,随即稍松一口气:“她不要紧。” 青光从他掌心倾泻出来,伤口瞬间便止了血。九渊蓦地起身,化作龙形从窗口追了出去。李祎把潜岳小心地放在一边,目光顺着地板缝往前铺展,最终在靠近门口的地面上发现了几滴不属于潜岳的血迹。 他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在鼻端细细地揉搓,随即瞬间眯起龙目。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龙啸,九渊裹挟着狂风席卷而回,目眦尽裂地怒吼:“他们跑了!” 他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眼眶通红,狠狠地一咬牙:“都是我没有看好……” “不怪你,”李祎站起身来,已飞快地推算出了大概,他尽可能平静地说,“应该是个幻境迷惑了你,你看到的那个‘彭彧’是假冒的,八成还有人假冒了你或我挟持走了真的彭彧。连我也没有觉察到他们靠近,对方修为一定非常高,不过他似乎受了伤,有血……应该可以顺着气息追……”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看到一道金光自窗口飞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见那金光一闪,一张仙气缭绕的信纸徐徐展开,纸上不同于人界的文字一点点浮现出来。 他看清了那纸上的字迹,瞳孔猛地收缩,几乎是脸色铁青地将信纸一把抄在手里。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五指不可抑制地攥紧,信纸瞬间在他手里化为粉末。 “去找……”他紧紧地咬住牙关,每一个字都仿佛在齿间刮擦了数次才艰难地挣脱出口,伴着灼烫的呼吸山呼海啸般喷发而出,“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给我把他找回来!” 第31章 乾坤眼(四) 彭彧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慢慢找到了控制身体的感觉,先是动了动手指,摸到身下是柔软的床榻, 紧接着他睁开眼睛, 发现视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黑暗。 眼睛似乎已经有了一些光感,但也仅限于此, 周遭是个什么状况基本看不清楚。他一挺腰坐起身,被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 直觉告诉他自己绝对不是在客栈里。 他摸索着下了床, 贴着墙根一路摸到了窗户, 手指在窗棂上游走一圈,仅凭触感来看,这雕花技艺恐怕相当精湛, 很有可能不输于他们彭家制造。 看样子,迎接他的并不是阴森森的地牢,而是温暖舒适的“贵宾待遇”。 他忍不住“啧”了一声,有些佩服对方的大手笔。他手掌慢慢在窗子上扣紧了, 随后猛地一推—— 窗外徘徊的风“呼啦”一下钻了进来,带着一丝厚重的潮气,撩过他鬓边略显凌乱的发, 亲昵地擦着他的脸颊揉过半圈,绕着他打了个旋,徐徐地散了开去。 彭彧一怔。 他记得他们到华州那日并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1 没有下雨,除非是他已经浑浑噩噩地睡了好几天, 可梦里并没有任何因疾风雷鸣而产生的诡异联想,他更倾向于自己只睡了一宿,脖子上未消的痛楚也能证明这一点——姓李的玩意手劲真大。 他皱了皱眉,感受着窗外的风打在自己脸上,总觉得这潮湿程度有点过头了,而且气温似乎比昨天高了很多。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他一时间有点难以适应这种潮湿闷热的气候。 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早年随商队南下时他感受过这种气候,再加上奢华程度不输于彭家这一点,在他脑中浮现出来的地点就只有一个:当朝京都,金陵。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他竟然一夜之间被转移了这么远,那还能有人找得到他吗! 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当下——既然窗子能打开,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出去? 可对方既然把他关在这,身边甚至没有人贴身看着,就一定是有万全的打算,按理说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才对。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顺着风的来向试探似的把指尖一点点往前递。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什么东西阻挡住了他,他略微加了一点力,瞬间被弹了回来。 彭彧心下了然,同时心头微沉——这应该李祎他们说的“结界”,他被困在了这间屋子里! 他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再贸然去试探那个结界的强度,毕竟他一届凡人没有龙皮糙肉厚,实在太容易死了。 彭少爷并不想平白无故玩没自己的小命,于是他十分知进退地撤了一步,继续贴着墙一寸一寸地摸过去,大致在脑中把这间屋子勾勒出一个形状。 地方不小,挺宽敞的,家具摆放的方位很是讲究,有桌有椅茶具齐全,窗户能打开,门却不能。他绕了一圈最后回到床上,拿手撑住额头,觉得事态非常严峻。 同时一股怪异的感觉再次冒出头来——他总觉得抓他的那个人并不是李祎。 他仔细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定这念头不是因为他对于那条龙盲目的信赖与莫名的好感。以他目前对李祎的了解,他觉得那条龙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他答应过的事一般都会做到,也不会轻易对自己人置气,因此他突然对潜岳大打出手的行为就非常值得怀疑了。 就算这些都是自己接触他不久产生的片面感受,可他对九渊总不可能是假的,九渊明确表明了不想看到潜岳受伤,龙王总不能前脚刚答应,后脚就食言吧。而且……当时九渊在哪里?李祎分明说让他“看好”自己,九渊怎么可能一直到潜岳受伤都没有出现? 再有一点,李祎说话的语气。当时他太过心急忽略了这些,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那好像并不是他平常的语气,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傲慢讥诮似的怪异。 李祎这个人虽然骨子里也傲,却绝对不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来的。 彭彧摸了摸下巴,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跟龙王所有的对话,实在不认为他要这么大费周章把自己掳走——毕竟他都说了愿意把眼睛给他,如果他真想要,直接答应他岂不方便得多?先是长篇大论地表了一番衷心,又在床头犹犹豫豫地磨蹭了一会儿,最后才杀了个回马枪,何必呢? 那个“李祎”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抢他,是不是也趁着他眼瞎暂时失去了“看破伪装”的能力,才趁虚而入? 这想法甫一冒出,他脑子里仿佛过电似的烫出一线——一切都说得通了,所以那个人绝对不是李祎! 摘清了龙王的嫌疑,彭彧浑身舒畅得汗毛都要炸起来了,瞬间连自己深陷虎穴都不觉得有多危险。在他看来只要姓李的不玩出“背叛”这种出格的戏码,其他的小毛病他还是能包容的。 随即他立刻压下即将翘起的嘴角,神色倏地沉静下来——如果两条龙还跟自己是同盟关系,那么他大概是落到了“那伙人”手里,之前那伙人跟仙家的关系尚且存疑,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就是仙家派来的走狗。 目前来看凭他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只怕有些困难,那么他要通过什么方法把自己的方位告知李祎他们? 他皱着眉认真思索一切可能性,忽有叩门声突兀地传进他的耳朵。他出于本能地没有吭声,对方也显然没想征求他的同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后是食盒打开以及碗碟碰撞桌面的声响。 “醒了,”那女声平铺直叙地开了口,“吃饭吧。” 彭彧歪了歪头,尽管对方已经极力压制,可他还是听得出她声音里透出的一股软糯的江南气。要是放下彼此身份不谈,他还是得承认这声音挺好听的,就是多少有些平板,过分冷漠了。 给他送饭的女子就撂下这么简简单单五个字,随后一言不发地走人,并带好了房门。 彭彧闻着饭菜的香气吞了一口口水,起身往桌边走去,却忽然一矮身,猫腰蹭到了房门前。他抽出头上那根价值连城的玉簪,悄悄摸到门上半部分镂空的最下一格,拿簪子尖的那一端戳了戳上面糊的窗纸。 戳不破。 跟他试窗户同样的感觉,好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他,而不是窗纸有多结实。 他悻悻然返回桌边坐下,也没心情再束头发,索性从身上随便摸了一根发带,草草地扎在脑后。 随即在自己左手袖口上摆弄了几下,从繁复的银线刺绣里抽出一小截纯银的薄片,往每个碗碟甚至茶杯里都插了一插——然后愣住了。 以他现在这个视力,就算真试出来有毒,他也看不着银变黑啊。 他有些无奈地一捂额头,随意地闻了闻银片,没闻出什么名堂,只好又自嘲地收了回去。他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筷子,同时在心里想:他们现在是想杀我,还是想留我? 脑中突然回想起了九渊说的两句话: “您现在要他的眼睛也没用,乾坤眼在彻底苏醒之前是无法做镜的。” “至少您能保全他的性命,那些人是不会顾及这些的。” “他们”的目的是乾坤眼,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是在等乾坤眼彻底苏醒,等那一天到了…… 彭彧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从脊椎直蹿头顶,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他彻底复明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怎么办? 要干脆戳瞎自己明哲保身吗?可那样对方一定气急败坏,他只怕要像柳众清一样,落得个凌迟处死挫骨扬灰的下场。要跟对方拼了吗?可他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势力强大的对手?还是说…… 他定了定心神,以最快的速度条分缕析,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2 排出一切不可能的方案,为自己选择了唯一一条或许可行的出路——装瞎。 反正对方没有他“看破一切伪装”的本事,只要他装得足够像,也许可以骗过他们的眼睛。他们在没确定自己完全复明之前,是不敢贸然杀他的,毕竟乾坤眼两千年就这么一双,怎么都要谨慎一点。 彭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饭菜的香味见缝插针地往他鼻子里钻,饥肠辘辘的胃叫嚣着抗议起来。终于他执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反正那帮人现在不会杀他,也就不可能在饭菜里下毒。 他不知道自己的时间还剩下多久,又能瞒住对方多久,他好像终于被水流推到了深渊的尽头,再往后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所以他必须卯足了劲儿,从这吃人的精美牢笼里挣脱出去。 他对“死”没什么畏惧,对“生”也没什么过分的向往,可他并不想平白无故地消失在这里,死得那么憋屈。 天界无所谓白天黑夜,金乌永远在这里伸展翅膀。众神无所谓休憩忙碌,永远严苛且一视同仁地注视着世间,居高临下地向万物生灵投以冷漠且不近人情的目光。 白龙在这冷厉的注视之下直冲天际,携卷的风惊动了天上缱绻的云,仙宫外缭绕的云雾被轻轻掀开一角,永远宁静祥和的庄严之所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绽。 他化作人形落在仙宫外,顺台阶走进那云雾深处气势恢宏的宫殿。这里不知是哪一位仙长的居所,他不认得,也不需要认得,仙籍那长长一卷列满了道貌岸然的仙号,仙人们真正的姓名却深深隐藏在金光四射的仙号之下,成了拖在身后的影子。他们时刻高傲地抬起头颅,谁也不会低头看一看脚下的尘泥。 唯一垂下目光的时候,便像现在这般站在高高的宫殿之上,用隐藏在温文尔雅之后的眼光藐视着芸芸众生。 仙风道骨的仙人负手而立,脸上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一张千百年不曾剥落的画皮。李祎抬头注视着他的双眼,画栋飞甍自动在他眼中变成无足轻重的远景,一寸寸从视野中抽离。衣袂翩飞的仙长在琥珀色的龙目里投下一个青面獠牙的倒影,李祎一字字地开了口:“信是你传给我的?” 仙长慢慢地点了头,说起了嘘寒问暖似的开场白:“一别经日,龙王英姿不减。” “你想要什么?”李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驱赶他的脚步,“你们已经拔了我的逆鳞,抽了我的道行,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龙王息怒。”仙长依然拖着不紧不慢的腔调,好像生下来就被设定以既定的语速,不会快一分,也不会慢一毫,“日前多有得罪,小仙代众神向龙王赔一声不是,只不过……我们也是依天道行事,龙王冲撞帝座,而众神仁慈,念在您长久以来庇佑万灵的份上,才免您死罪。故龙王还是不要过分苛责小仙了吧。” 李祎眼皮狂跳起来——这番话说得多好听,众神仁慈,甚至连冲撞帝座的重罪都能网开一面,于情于理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三言两语将天地逆转,是非颠倒,什么因与果,对与错,通通不在考量的范围之内,只需一个“冲撞上神”的由头,他便活该受拔鳞之苦,椎心之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纵有毁天灭地的万般怒火,此刻也只能和着血往肚里咽。“小仙代众神”,五个字已表明了众神的立场,这仙宫之上就是九重天阙,无数双审判的眼睛盯着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场毫无公道的谈判。 “你到底想要什么。”李祎又轻轻地重复了一句,甚至露出一个春风化雨似的微笑,一切屈辱与不甘被硬生生压进皮肉,刻进那根宁折不弯的脊骨。 “龙王虽行事沉稳,但毕竟年轻气盛,众神唯恐有失,遂令小仙出面干涉。不过经多方考量,龙王确有经天纬地之力、广纳四海之心、庇佑万灵之责,故众神决定可以将乾坤镜暂交龙王保管,并利用此镜早日寻齐四神遗留的圣物,镇压趁机作乱的妖鬼,还天下太平。” 李祎唇边笑意加深,他从未听过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时间竟啼笑皆非地忘了反击。说到底不过四圣之一属于他们龙族,半片青龙鳞在他手里,什么众神众鬼,真是荒唐得可笑。 “是吗,”他微笑着点头,“那便多谢众神抬爱了。” “不过——”仙长忽将话风一转,“圣物分布得过于分散,龙王此行不知需要多少时日,而今时局动荡,没有乾坤镜对天界来说是一大损失。不知龙王是否有法子暂时弥补这个空缺,吾等将竭尽全力支持龙王,压制天地间作祟的妖鬼。” 李祎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内心翻腾的岩浆已悉数注入大海,冷却化作坚硬的石头。他面无表情地一震袖口,一个精致的锦囊朝对方飞出:“八十一片眉心鳞,虽然作用不比乾坤镜,也够你们用一阵子了。” 龙生来而有天目,眉心之鳞覆于天目之上,待龙死后将鳞取下,此鳞依然有天目之效。八十一片龙鳞叠加,或可窥破上神的仙法、妖王的伪装。 仙长从鼓囊囊的锦袋里拈出一片,每一片龙鳞都被缩到了指甲盖大小。他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只是——这龙鳞依然不比乾坤镜,所谓等价交换,龙王给了我们一面坚不可摧的‘盾’,是否再添一杆无坚不摧的‘矛’呢?” 天界日长似岁,人间光阴如梭。眨眼彭彧已在那精致奢华的牢笼里待了七天,除了每日照旧有人来给他送饭送水,那些人仿佛死了,连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负手站在窗前,一头黑发未束,随意地披散着,脸上表情堪称沉静似水,眉心的褶皱却悄悄泄露出一丝波澜。 这七天里他的眼睛早已好了,不仅恢复了白日的远眺千里,甚至在晚上也能夜视如常。他终于摆脱了纠缠了他二十年的夜盲,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意,只有不断逼近的危机感将他攥得时刻紧绷。 虽然他装瞎已经装得炉火纯青,可整日闭着眼也始终不是办法,他害怕夜晚有人来扒他的眼皮,甚至都不敢睡熟,强迫自己一直保持在浅眠状态,不管身心都已疲惫不堪。 这些天他用尽各种办法向外界求救,可除了他在房间里的时间尚且能自由一点,只要他出了屋子,哪怕上个茅厕都有人在旁边盯着他拉了几坨屎。他“无意中”弄掉自己的玉佩,“不小心”在什么东西上刮破手指,全被那些看守他的人第一时间警告他不要搞出什么小动作,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虽然彭彧不愿意承认,可他们确实说得没错。 他也知道李祎为什么没来救他——太远了,就算龙鼻子再灵,也不可能在遥遥万里之外闻到他手指上那一丁点的血气。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在皇宫里,天子脚下,无疑是最安全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3 的“灯下黑”。 谁会怀疑墨龙一族守护的皇室、沾满烟尘气的凡夫俗子会与超脱凡尘的仙人互相勾连? 龙王想不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竟能离天子这么近。如果不是窗外俨然的宫墙殿宇、亭台水榭,早朝之时隐隐传来的山呼“万岁”之声,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细雨一丝丝飘落,轻如牛毛,穿过结界晕染在他衣服上。那结界像一层薄薄的膜,笼罩着这间屋子,外界的东西——风、雨、鸟雀甚至人都可以来去自如,唯独他不行。除了“三急”时门口处的结界会打开,余下的时间,他就像被罩在透明的罩子里,供外人随意观赏。 叩门声骤然惊醒他脑子里时刻紧绷的弦,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紧闭双眼,嘴角重新挂上吊儿郎当的笑意,伸手在窗子前接着不时飘落的雨丝。听到那人走近了,便开口道:“下雨了吧?劳驾帮我关个窗行吗?” 由于结界的存在,他只能开窗,不能把手伸出去关窗。好在“照顾”他的女子十分敬业,对他各种无理取闹的要求没有任何不满,哪怕一天让她关十次窗,她也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烦。 此刻她又关好了窗,为茶壶里添满水,一言不发地走了。 彭彧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等待雨停,一直等了小半个时辰,太阳终于重新占领了至高地。他再次推开窗子,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是九渊之前送他的那一颗。 软禁他的人似乎太自负了,认定他一届凡人不可能从这牢笼里挣脱,甚至连搜身都没有搜。他从房间里各种地方找了一圈,终于从香炉上找到了一点铁,掰下一个小尖来,花了七天时间在夜明珠上钻了一个洞。 之前离开利州的时候,龙王在那颗夜明珠里放了一簇龙火,使之在晚上可以像他的“亮瞎眼”一样亮,毕竟路上一直带着油灯还是多有不便。后来他为了提早适应瞎子的生活就没怎么使用这颗夜明珠,被关在此地良久,倒是发现这珠子有一点特殊的用处。 或许是珠子材质特殊,或许是那簇龙火有些法力,他发现珠子可以部分塞到结界外面。于是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从随身携带的香囊中取出一枚层层包裹的信号弹,装进他在夜明珠上挖出的小洞里。 虽然被龙王说香囊难闻,可里面毕竟有重要的东西,他宁可换成了无香的香料,也没敢真的把香囊扔了。 那枚信号弹是特质的,只有遇明火才会点燃,是危机关头救命用的。信号弹炸出的烟雾是特殊的红色,可以蹿得极高,不论白天晚上,方圆百里都能看到。但因为使用的材料太稀少,价格过于昂贵,一枚信号弹大概等价于一个彭宅,所以他长这么大还一次都没有用过,也不知效果是否真的属实。 如果信号弹哑火,那他就失了唯一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如果信号弹成功上天,幸运的话可以直接招来李祎他们,最差也会惊动金陵的彭家商队——他算计好了,如果不出意外,此时正有一支商队在金陵停留。 反正他的商队不畏惧硬闯皇宫,能不能进得来另说,但只要能制造出骚乱,总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不过他还是希望能直接引来两条龙最好,他也不想平白无故损失自己的商队,害那些兄弟送命。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那枚装填了信号弹的夜明珠,开口已经被他牢牢地捆扎结实。他拆了自己的发带,将细线拧成一股系在信号弹的引线上,用油灯里的油浸润一遍,将线头一端缠上自己手指,拿着夜明珠在窗前站定。 雨已经彻底停了,因为下得不大,地上没有什么积水。他不敢有任何闪失,如果错失这一次机会,他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但只要信号弹上天,那些人一定第一时间知道是他做的,他眼睛已经好了的事怕是再瞒不住,对方势必会要他的命。 早死晚死都是死,他已经退无可退。他推算不出从“他们”察觉到自己搞鬼,到他的人来,这中间的时间差有多久,可能在这个时间里他已经死透了。 可他别无选择。 他再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里的珠子抵上结界,薄薄的膜顿时泛起涟漪。珠子顺畅地塞出去半颗,同时他感到一股阻力,那“薄膜”将破未破,坚如磐石又韧如蒲苇。 他一咬牙,拿掌根抵住夜明珠将它向外推去,推出得越多,受到的阻力就越大。他几乎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像自己在对抗的不是看似一捅就破的膜,而是座青铜铸造的巨鼎,或者高耸入云的山。 手臂上青筋暴起,因为太过用力,他甚至直打哆嗦。脑中没由来想起李祎在陈州接住城门匾的事,心说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力气,早把这珠子推出去了。 珠子和结界还粘连着那么一丝,他想起李祎的时候,心里有根弦忽然重重一跳,胳膊一抖,瞬间发出的力量终于彻底把珠子推了出去! 结界震颤旋即平息,夜明珠落在窗框上磕了一下,蹦跳着落到了外面铺就的青石板上。手指上缠绕的线轻轻一扯,他连忙攥紧线头往回一带,将滚动的珠子稳住了。 他牵着线头让那信号弹竖直向上,随后慢慢地放松细线,让它在没有水的干燥处铺平,轻轻延伸上窗框。他用牙咬断了多余的线,擦着火折子,让火苗落在了线头上。 浸过灯油的细线一点即着,火苗顺着设定的轨迹迅速向外燃烧,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结界。彭彧一颗心砰咚砰咚地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看到火苗终于烧到了信号弹的引线,短短一截的引线上冒出火花,随即“噗”一声轻响,跳跃的火苗不见了踪影。 灭了? 他瞳孔剧烈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有这么倒霉。可还不等他脆弱的心脏来个自由落体,就见那夜明珠里龙火一闪,信号弹上蹿出一股白烟,一道红光倏地炸上天空! 夜明珠彻底崩裂开来,醒目的红色烟雾伴随着巨响蹿上蓝天,将明亮的白昼都映得红了一瞬,如果有龙正在天上向下鸟瞰,很大几率可以注意得到。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没等放松下来,就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他激灵一下再次进入了应激状态,想多拖一点时间,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刚刚那是怎……” 谁料来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上来就是真刀实枪的招呼! 彭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警觉,大概人在危急关头潜力真的是无限的,在刀风扫到他身上之前,他居然就往旁边矮身一滚,匆忙地躲开了! 锋利的刀刃径直把木质的窗框拦腰斩断,那平日里给他送饭送水的女人发起狠来竟不输须眉,拔起刀来再次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4 往他身上招呼。彭彧狼狈逃窜,可他到底没练过功夫,瞬间被逼到桌边,眼前一花,闪着寒光的刀子直向他斜劈下来! 慌乱之中他退无可退,只能竭尽全力地一偏身,那刀自他右肩而下,直向他胸前斩去。他这一躲到底让那刀刃入肉浅了三分,又被他胸前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没能当场把他破肚开膛,继续豁着皮肉划过去了。 那枚铜钱! 对方一击失利,动作明显停顿了一瞬,彭彧也顾不上疼,忙撑着桌子绕了半圈,连扑带跌地抄起茶壶冲她劈头盖脸的泼去。壶里的茶还烫着,被泼到脸八成是要毁容,女人迫不得已后撤一步避开,彭彧又将那茶壶狠狠向她砸去。 女人似乎愤怒于他这小鱼小虾还敢扑腾,竟躲也不躲,任凭茶壶撞碎在她胳膊上。同时顶着如雨落下的碎瓷片一脚蹬出,整张桌子贴地平飞,把毫无防备的彭彧整个人拍到了墙上! 彭彧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没有站直,桌沿直接顶上他腹部,他只觉自己差点被腰斩,五脏六腑齐齐跟着移了位。剧痛之下他连叫都叫不出来,浑身冷汗齐出,两腿瞬间软了。 那女人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飞身跃起踏在桌面上,结实的桌子“咔嚓”一声生生变作两半。彭彧登时跪地,却见那人影欺身而至,一点寒光倏地袭来,手掌长的刀刃径直刺入他腹中—— 第32章 归龙(一) 彭彧低头看着那把捅到没柄的刀, 大脑忽然一片空白。紧接着,那刀又倏地从身体里抽走,他被带得踉跄了一下, 只觉腹部一凉再一热, 竟一时没觉出疼。 鲜血像挤烂的番茄喷溅出的汁水一样浮夸,他看着, 却无法判断那血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他彭彧含着金勺出生,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血、没遭过这么多罪, 被纸页割破手指都要紧张兮兮地吮上好半天, 被鱼刺卡了嗓子都要怪罪鱼为什么要长骨头。 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未动, 滚烫的血从腹腔里涌出来,他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谁, 忘了该做出或痛苦或恐惧或愤怒的表情,只好一脸空白地僵着,直眉楞眼地看着眼前人,看着那道染血的刀光刺进眼睛里—— 喷涌的血气仿佛穿透时间与空间, 顺着无孔不入的风扶摇直上,一直掀开厚重绵延的云层,闯进仙君殿里, 将滚烫的一滴椎心泣血般泼洒在龙王舌尖。 李祎浑身一抖,他将自己的舌尖咬破了,将腥气生生地往肚里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仙长,好像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神仙似乎确无七情六欲, 因为贪婪在他们这里被称作“正义”,惩罚被称作“仁慈”,冷血被称作“公平”。有违常理的“恶”在云层中升华,及至飞入九霄天阙,已被涤荡了身心,披上一层华丽冷漠的壳,从此摇身一变,“糟粕”全部荣升为“精华”,成了亿万生灵尊崇膜拜的“天道”。 人人都在“天道”的济世光辉下出生、长大,横竖撇捺从生来就刻进他们的脊骨,甚至过黄泉渡时就已融进他们的灵魂。人人都觉得这“天道”是至高无上的,是不可亵渎的标杆,也不管究竟哪些是对、哪些是错,只是盲目地一味追随,趋之若鹜。 偶尔有几个天赋凛异的凡夫俗子试图站出来,抵抗那些披着“精华”外衣的“糟粕”,却被“天道”呼喝着亿万生灵群起攻之,折断他们的骨头,将他们的脸按到冰冷的泥水里,就因为他们不合群,他们不肯接受所谓“正统”的洗礼,他们有罪,他们活该被戴上“十恶不赦”的枷锁,理应开刀问斩,杀鸡儆猴。 “天道”要用那洞穿一切的乾坤镜照透每个人的内心,看看他们那副肮脏的躯壳里住着些什么东西,好早一点把那些“罪恶”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让他们变成洁白无瑕、人畜无害的“自己人”。 李祎狠狠地一咬牙,只觉自己三千年来所受的压力悉数汇于一点,压在他那几乎不堪负荷的脊骨上。他忽然觉得累,忽然从一条翱翔九天的龙变成了地底爬行的虫,变得和凡人一样渺小。 眼前忽闪过彭彧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与某张印刻在内心深处的面容渐渐重叠,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崩塌了,又有什么在这山崩地裂中破而后立,即将水落石出。 终于他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眼中明暗交织摇摆不定,像是阳光下遭狂风席卷而疯狂抖动的树影。 “好啊,”他说,“你们还缺一张拨云开日的弓,最好能一箭射下最后一只金乌——我给你们。” 他将右手举过身后,朝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脊背一抓,竟硬是抽出一条白生生的龙筋来。沾满鲜血的龙筋兀自在他手里活蹦乱跳,他就将那东西照着仙长的脸扔了过去:“拿着吧,好自为之。” 他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挪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鲜血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蜿蜒出了仙君殿。知觉自脚底一寸寸断绝,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腰眼忽地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身后似乎有什么令人生厌的东西撵着他,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张口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化作巨龙向人间俯冲而去。 “咚——” 乍起的狂风将女人连人带刀掀飞出去,肢体与墙壁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灰龙掠过皇宫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龙尾所过之处建筑倾倒,昂贵的木材化作一文不值的碎片,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奔逃,场面混乱一片。 九渊化作人形落下地来,一眼看到彭彧的伤势与满地鲜红的血,三魂瞬间惊去了七魄,几乎是慌张地半跪下来,将他从地上扶起。 彭彧勉强聚集起行将涣散的意识,从模糊一片的视野里辨别出那道灰影并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指轻轻扣住了对方的胳膊,几不可闻地问:“他……他呢?” 九渊根本无暇回答,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只剩一口气的人死掉。他身上有一半仁厚的墨龙血统,打心眼里不是那些永远理智无情的神仙,做不到在千钧一发之际趁人之危,挖出他双眼以顾全大局。 只有青龙一族擅长疗伤回春的法术,此刻他只恨自己偏偏是云和墨的混血。咬牙封了他几处穴道,将人扛起来背在背上,化龙形直入云霄。 彭彧被他没轻没重地一颠,只觉重创的五脏六腑彻底被颠散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没有,地面忽然从视线中远去,想必是已经升天了吧。 身体变得非常冷,他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好像有某种奇妙的东西在随着血从身体里流走。意识变得颠三倒四,似乎有个人影从无数记忆的碎片里站起来,他没头没尾地想着:那条龙使用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5 “润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那人的身影彻底被风刮碎,似乎有声叹息似的龙吟绕着他耳廓卷了进去,一丝一丝地落入梦里。他彻底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无边无垠的黑暗吞没了,只有一道微弱的白光窄窄地收成一条,似乎是谁瘦削的脊背。 他好像变成了一只趋光的飞蛾,不断拍打孱弱的翅膀向那唯一的光源接近。他不知自己飞了多久,终于在力量即将耗尽之前,他的触须碰到了那簇温暖的光。 光芒骤然扩大,窄窄的一线被拉宽拉长,铺天盖地地朝他猛扑过来—— “唔……” “醒了?我不照你你不醒是吧?”周淮回手把“亮瞎眼”放在床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八天,我还以为要给你收尸了。” 彭彧被那灯光晃得有点睁不开眼,顶着视网膜上的残影眨么了好几下,才算是彻底从绵延的梦境里清醒过来。他打量了对方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问:“我在哪?” 周淮拿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你家。你伤的是肚子又不是脑子,怎么还傻了呢?” 彭彧好像是没听懂话里的调侃,又愣头愣脑地问:“你怎么在我家?” 这回周淮沉默了,表情古怪地扭头冲门口戳着的人道:“九渊,你确定你救他的时候没让他撞到头吗?” 九渊:“……” 周淮好像憋着一大堆话,终于找到机会吐出来,又说:“我要早知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当初就应该告诉你爹你死了,带上你跑路,哪用得着折腾这么一大圈。” 彭彧眼睛有点对不准焦,脑子一片麻木,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现在是晚上,天色很黑,唯有油灯亮得吓人。这大概确实是自己家,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变得很放松,这一放松,才绷紧的那根弦就又断了,他再次沉入柔软的黑暗里。 又半月之后,彭彧终于可以勉强到处蹦跶了,就是不敢蹦跶得太欢,伤口虽然好了,还是总担心会把肠子颠出来。这回他充分体验了一把龙王刚从天上掉下来时候的感受,补血的药和食材一桶一桶往肚子里灌,害他闻到药味、看到猪肝红枣就想吐。 被龙王开出来的那条“景观河”已经修好填平,彭彧一边养伤一边劝慰哭天喊地的管家,着实觉得身心俱疲。 偶然走到后院时,他看到老槐泛黄的叶子,身边卷过微凉的风,这才惊觉已然是秋天了。 而李祎却依然没有回来。 彭彧从九渊嘴里艰难地套出了一些真相,这护卫不知怎么回事,说话颠三倒四,眼神胡乱飘飞。彭彧跟他交谈简直脑仁子疼,他分明记得这厮以前不是这样的,死缠烂打之下,对方才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我也不知道王还能不能回来,他修为受损,对付那些仙人可能有些吃力……” 彭彧沉默下来,他伤好以后潜岳跟他说了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也知道李祎独自上了天界,似乎要从那些人手里把他抢回来。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龙王一去不返,音信全无,怕只能等他回来以后才能问清楚了。 “叽。” 彭彧坐在槐树干上,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一根手指勾着脖子上的红绳,绳上拴了半枚铜钱。这东西那天替他挡了一下,没让他伤得更重,可惜也被锋利的刀刃斩作两半,剩下一半怎么都找不到了。 他把铜钱塞回衣服里,十分脚欠地拨弄了一下,把某只不厌其烦在他脚边跳来跳去的鸟儿扫到了一边——龙王一口气吹活的玩意已经长大了,可惜长大也没多大,一只手就能握得过来,全身鹅黄,黑漆漆的小豆眼湿漉漉的,活像一只小鸡崽。 鸟儿不肯屈服于某人的摧残,打着滚儿从他脚底挣扎出来,扑腾着翅膀落在他鞋尖。 “我说啊,”彭彧伸长了胳膊,捏着一颗瓜子在它眼前从左晃到了右,“你是鸟,不是鸡,你要叫‘啾’,懂不懂?” 不知品种的小鸟被彭少爷赐名“黄豆”,它歪了歪头,尖尖的喙一张:“叽。” 彭彧锲而不舍地纠正:“啾。” 黄豆:“叽。” 彭彧:“啾。” 黄豆:“啾。” 彭彧:“叽。” 黄豆如获大胜地扑扇起翅膀:“叽叽叽叽!” 彭彧:“……” 他居然被这玩意给绕进去了! 彭少爷勃然大怒,一把将那胆敢挑衅他的小鸟抄在手里,黄豆“威武不能屈”,深陷“五指山”依然不思悔改,继续冲他耀武扬威:“叽叽!叽叽叽!” “叽个头!” 彭少爷出离愤怒了,攥着那滚烫的一小团,把一颗瓜子塞进鸟嘴里,堵住了它剩下的“叽叽叽”。 黄豆在对抗“权威”上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灵巧地从他松扣的手指里挣脱出来,还拿细细的爪子狠狠踩了踩,衔着瓜子跳到地上,三啄两啄啄开瓜子壳,把里面的仁叼出来吃了。 彭彧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跟这傻鸟混久了,智商都下降了一大截。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智商,他只好不跟傻鸟一般见识,又剥了几颗瓜子丢在它面前:“我问你啊,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傻鸟欢天喜地地啄瓜子吃,压根儿不打算理他。 彭彧又说:“这样吧,你叫一声代表他明天回来,叫两声代表后天,叫三声大后天……” 黄豆忽然抬起头:“叽叽叽叽叽叽叽!” 彭彧:“……” 它这是叫了几声? 彭少爷还没数清楚,那傻鸟不知怎么了,突然撇下瓜子扑扇翅膀飞到他头顶,拿爪子勾住他的头发:“叽叽叽!啾!啾啾啾啾!” 彭彧简直莫名其妙,还不及把那“太岁头上动土”的鸟扒拉下来,忽觉屁股底下的老槐树在抖,满树的叶子哆哆嗦嗦,好像遭了风吹,或者是这树成了精,像人似的笑得发颤。 他跳下树来凝神细觉,才发现并不是树在抖,而是整片大地在震。地上的石子蹦跳起来,水潭里的水剧烈地激荡起涟漪。 这动静简直不要再熟悉,他一颗心瞬间从胸腔蹿进嗓子眼,就差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他抬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狂风,看着那道迅速接近的巨大白影,吓得浑身汗毛根根炸起,不由自主踉跄了一步。 他艰难地扶住老树结实的树干,衣袍抖得跟树叶子一样欢畅,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我靠……又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龙王为什么要答应仙人抽自己的龙筋,第34章有详细解释,小攻跟大家有同样的疑问w 第33章 归龙(二) “别别别……大哥!祖宗!” 彭彧一阵鬼哭狼嚎, 跑也不是不跑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6 也不是,他念叨了一个月的人突然回来,他怎么都应该好好地迎接一下。可看对方架势只怕又是不能正常着落, 他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实在不想再走一趟阎王殿! 彭少爷欲哭无泪,只好扒住了树干, 希望老树能救他一命。黄豆早不知被狂风吹到了哪里去,巨龙似乎完全失控, 尸体似的从天上砸了下来。 彭彧一颗心卡在嗓子眼, 连怎么呼吸都忘了。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惨剧却并没有发生,只听“扑通”一响,他惊魂未定地睁眼一看, 才发现原是那龙在千钧一发之际缩小了身形,直挺挺拍进了水潭里。 潭里的水“哗啦”一下泼了满地,两条无辜的锦鲤被砸个正着,一条直接翻了肚子, 另一条更惨,被飞溅的水流甩出去八丈远,不偏不倚地拍在了从树后探头的彭少爷脸上。 彭彧:“……” 这个见面礼可真是永世难忘。 彭彧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从树后跳出来往水潭边一瞧,顿时大惊失色,只见那清泠泠的潭水里血雾翻腾,白龙不知怎么了, 直直地往水底沉! 彭彧手忙脚乱地把龙捞上来,谁成想这么小小一条分量依然不轻,他自己险些被带进水里去。还不等缓一口气,那厮又突然化成人形,紧闭着双眼朝他身上歪倒过来。 彭少爷猝不及防之下平衡顿失,被他带翻在地,登时摔了个眼冒金星。那人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冰冷的潭水抖了他一身,却同时有什么灼烫的东西滴落下来。 李祎颈侧的伤终于不堪承受接连两次化龙的冲击,彻底崩裂开来,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淌。彭彧惊慌之下伸臂一揽,竟摸了一手灼烫的粘腻,探头一看,只见这厮后背竟也有伤,染了血的白袍被水泡过,已经晕开了一大片。 他这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彭彧忙不迭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在他衣服里摸了摸,摸出周淮给的那瓶药,情急之中也不知倒了几颗,掰开他的嘴胡乱往里塞去。李祎眼皮一颤清醒了,十分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看清对方是谁,便迅速目光涣散,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喂!” 周淮给的药也不知是什么神物,效果立竿见影,龙王身上的伤迅速结了痂。彭彧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把这死沉死沉的龙扛起来,反倒因太过用力牵扯了自己胸腹才愈合的伤,只觉伤口差点崩开,疼得他眼泪险些流出来。 好在九渊他们很快被这边的异状惊动,搬龙这种事还是得要龙来,龙护卫赶紧把自家奄奄一息的龙王挪进屋,而潜岳已经去济人堂请周掌柜了。 周淮不情不愿地被潜岳姑娘拎回彭宅,一给龙王把脉,表情顿时变得精彩非常。他保持这个表情在原地僵了三秒,忽然抬头问彭彧道:“你是不是给他吃药了?” 彭彧莫名其妙:“是啊,都流血流成那样了能不吃吗?” “你给他吃了多少?” 彭彧觑着对方的神色,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对劲,没由来一阵心虚:“大概……三、三四颗吧……” 周淮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出乎意料地没有骂人,而是痛心疾首地一点头:“那只怕是要睡到后半夜了。” 彭彧:“……” 合着龙王不是因为伤重晕过去了,而是吃药吃多睡着了? 彭少爷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一脸空白地僵着。周淮慢慢起了身:“你叫我来也没用,他自己抽了自己的龙筋,我总不能再找一条给他补上。” 他叹了口气:“慢慢养着吧,不过目前看来没那么多时间,九渊你回一趟龙宫,去拿瓶药过来。” 彭彧还没来得及问龙筋是怎么回事、拿什么药,就见九渊一点头:“好。” 两人以凡人无法理解的速度与默契结束了短暂的交流,九渊已经转身走了,周淮也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临走之前又深深看了彭彧一眼:“我还真没想到他肯为你做这么大牺牲。” 彭彧没太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没能体悟到那个复杂的眼神里包含了什么内容,只觉他语气里蕴含着某种不知名的情感,像是五味杂陈后涌起的唏嘘,怎么听都不像是那个不靠谱又不正经的周大夫发出来的。 彭彧皱了皱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淮已经不见了。 一时间屋子里就剩下他跟一条昏睡不醒的龙,气氛有点尴尬。他摸摸鼻子正打算找点什么事情做,忽听窗棂上一阵“咄咄”的乱响,他推开窗子,黄豆便扑棱着翅膀挤进来,抖了抖凌乱的羽毛,一歪头看到沉睡的龙王,“叽”地叫了一声,飞到他枕边拿尖尖的喙啄他的脸。 “别闹,走开。”彭彧忙不迭把它赶走,一瞥李祎,瞬间对自己该干什么恍然大悟——他迅速把对方扒了个精光,湿衣服丢在一边,心说反正被血染成这样,干脆扔了换新的吧。 随即他的视线落在龙王身上,怎么都移不开了。他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有些不太自在地给他盖好了被子。 初见那日因为正是晚上,济人堂的油灯也不太亮,他着实没有看得太清楚。此刻才惊觉这人竟瘦得堪称形销骨立,全靠一身骨头撑着衣袍,表面看上去玉树临风,内里实则根本没有二两肉,突出的肋条和肩胛上好像只覆着薄薄一层皮,再加上这人太白,连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条龙,怎么可能这么瘦?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九渊,觉得那条龙虽然看上去也不壮,可绝对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再一想龙王没什么腥味的龙血和不食荤的习惯,甚至怀疑这货可能有点营养不良。 入了他彭家的人居然还能营养不良,说出去不平白让人耻笑吗! 彭少爷已经自顾自地脑补了十桌满汉全席,心说他就不信以他彭家的财力喂不饱区区一条龙——根本把龙王肯不肯吃这事抛在了脑后。 彭彧照着这个不知从哪飞来的思路,立刻安顿好龙王跑出了门,又是命管家去裁缝店给李祎新订做一批衣服,又是在自家挑选厨子,又是去济人堂讨要药膳的配方,搞得彭府上下人心惶惶,还以为他要筹备着迎亲了。 他跑前跑后的时候,黄豆一直蹲在他头顶上,拿细细的鸟爪勾住他的头发,貌似是把他的脑袋当成了窝。他顶着这只傻鸟跑了好几条街,亲自带人去采购食材药材,差点把集市和济人堂买空。 小小一个冼州被他搞得满城风雨,“彭少爷迎亲”的消息不知从谁嘴里漏出来,瞬间一传十十传百,在大街小巷不胫而走,众百姓纷纷奔走相告,拖家带口出来围观,顺带目睹了一番彭少爷的“新形象”。 彭彧自个儿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只觉得众人看他的目光莫名带了点暧昧——不过他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7 心大如东海,能让百条龙在里面打架,自然没把这“小小”的异样放在眼里。 直到傍晚,彭少爷的“扫荡”行动才算落下帷幕,瞧瞧在暮色里偃旗息鼓。他喂饱了自己,又喂饱头顶上跟着“奔波”一天的黄豆,转了一圈觉得无事可做,索性回到西厢陪了一会儿龙王。 李祎受药效影响,依然睡得不知今夕何年,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彭彧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打开一本小黄书开始念起了荤段子。 正端着碗红枣莲子粥走到门口的潜岳无意中听了这一耳朵,觉得自家少爷可能已经满血复活,不需要再糟蹋食材了,于是原地转身,端着粥飘然而去。 李祎醒过来的时候果然已是后半夜,床头的“亮瞎眼”还亮着,但明显没有被拧得大开,也就是正常亮度,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柔和又温暖。 他定了定神,勉强把自己从沉眠状态里拉出,觉得周淮这药好归好,可实在是有点耽误事。 他艰难地动了动脑袋,后脊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因为没了龙筋,他暂时还动弹不得,脖子以下知觉全无,只怕是要残上好一阵。不过他法力还在,要真想坐起来也不是不能,就是姿势恐怕要比较难看——龙王自诩一世英名,并不想被人误认为是活僵尸,于是十分乖巧地待着没动。 他睁眼躺了一会儿,待五感全部回归正常,这才听到谁的呼吸声,发觉自己床边还趴了个人。 他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只见彭彧枕着一只胳膊睡得正香。他一看到这人,心里便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亲近,好像那颗在“高处不胜寒”的天界裹了一层寒霜的心缓缓下沉,一直沉入烟火缭绕的人间,沉入彭宅,沉入这间没住上几天却异常熟悉且温馨的屋子里,沉回空荡荡的胸口,堵上了漏风的破洞,重新与血脉相连,滚烫的血又开始鲜活地在身体里奔涌起来。 他看到这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忽然觉得自己在天界承受的屈辱也没有那么不堪,压在身上的担子也没有那么重。忽然就长长出了一口气,眼里凝固的琥珀重新变得生动起来,那颗亲缘与情缘皆寡淡的心里无端产生了某种名为“归属”的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在这一隅之地安顿下自己的身躯。 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一圈,看到他胳膊底下压着一本正走到“关键”剧情的小黄书,屁股下的小板凳只沾着一个角——既然能看书,想必眼睛是已经好了。 李祎挑了挑眉,一切沉重的情绪如烟而散,他联想了一下这位少爷趁自己熟睡都在旁边干了什么,不由得表情有些微妙。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彭少爷傻小子睡凉炕,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大病初愈的“伤患”。李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觉得自己反正知觉断绝冷暖不知,他一条龙又不会因为着凉拉肚子,索性吹气招了道风,想把被子给彭彧搭上。 结果他才掀开一个被角,就浑身僵硬地停住了动作,面色青白不定——彭彧这厮居然没给他穿衣服! 小黄书露出的一页正配合“关键”剧情画着幅“激情四射”的插图,龙王登时对彭少爷正人君子似的“念书”行为产生了离奇曲折的误解,不由睁大了眼,只觉此凡人脸皮之厚快要超出他的想象了! 彭彧似乎是压麻了一只胳膊,换了另一条接着睡,全然不知自己的形象已在龙王脑中惨遭抹黑。他这一动,在他头顶安家的黄豆便醒了,“叽叽”两声落在李祎胸口上。 李祎低头跟它大眼瞪小眼,心说这哪里来的傻鸟竟敢这么跟他对视,是他身上的龙威不够多了吗! 傻鸟丝毫不为龙王阴森的眼神所动,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辨认这个“新来的”是不是和彭少爷一样好欺负。它抬着小爪在龙王胸口上蹦跶了一圈,见对方毫无反应,胆子立刻大起来,顺着他刚刚掀开的被角,扭着屁股钻进了他被子里。 李祎:“……”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龙王来不及感叹一把世道不公,连一只傻鸟也敢这么欺负他,只想把那讨人嫌的东西赶紧从他被子里揪出来。他身为一只有爪有尾的鳞族,跟同样有爪有尾的羽族从骨子里就不大对盘,看着那些扁毛畜生在天上引吭高歌,就十分爪欠地想把它们抓下来按到水里去。 然而此时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捉它吧,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拿风彻底掀了被子吧,又怕被谁看到自己这副赤身裸体的尊容。 他活了这么多年,脸还是要的,并不想在任何生物面前裸奔,哪怕此刻夜深人静。 他跟傻鸟斗争了好一番,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败在了灵活程度上,着实很想拔光它的羽毛让它陪自己一起裸奔。 勉强聚集起来的精神气儿让这一番折腾彻底消耗殆尽,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消散前又想起了彭彧,匆匆一瞥时似乎扫到旁边椅背上搭着件谁的外衣,草草招了道风给他披上,便被拉进无边的黑暗,软绵绵地沉了下去。 彭彧趴在床边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时只觉腰酸背痛腿肚子转筋,拖着麻了半边的身体原地哼唧半天,才终于有力气坐直了。身上披着的外衣随他的动作滑落下来,他一怔接在手里,心说:谁给他盖的? 他分明记得自己昨晚念书念到一半觉得热,就把外衣脱了搭在一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好像已经挺晚了,不应该有人还会过来才对。 难道说…… 他一撩眼皮看向床上熟睡的龙王——难道说这厮已经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摸摸地醒了? 第34章 归龙(三) 彭彧仔细打量一番那人的睡颜, 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他醒过的痕迹,可惜除了“这人长得真好看”之外什么也没能看得出来。他一手拖着下巴,忽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分别一月, 那颗时刻因担忧而悬在半空的心在重逢的那一刻尘埃落定,一切猜忌与怀疑都化作无关紧要的浮尘, 轻飘飘地从他心里摘了出去。 他忍不住感叹一声,自己好像是真的心动了——就是这颗“草”稍微有点老, 不知道能不能啃得动…… 他顺手握住了对方落在被子外的手, 轻轻搓着他冰凉干燥的指尖, 怔然出了一会儿神。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龙王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被子不自然地突起了一个小鼓包。 那一小团十分不老实地左扭右扭, 搞得被子里窸窸窣窣地响,彭彧一把掀开来,就见某只胆大包天的鸟儿抬起头,眨眨小豆眼, 无惧无畏地朝他“叽”了一声。 他顿时倒抽冷气——这畜生刚刚在干什么?它居然在啄龙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8 王的……的…… “黄豆!” 彭彧简直肝胆俱裂,一把抄起那罪魁祸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你、找、死、吗!” 黄豆把一双小爪敛在腹前, 做了个“缴械投降”的姿势,歪着头满脸无辜:“叽?” 彭彧差点被这声“叽”气得背过气去,心惊肉跳地看向李祎胸前被啄红的某粒,一把拽过被子压上——他实在该好好考虑考虑, 这只鸟到底是炖汤好吃还是炭烤好吃! 李祎好像终于被他这一惊一乍惊动,眉心微微一蹙,紧接着睁开了眼。他略显茫然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一人一鸟间没有硝烟的“战争”,突然很想装死再接着睡一会儿。 然而彭彧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把攥着黄豆的手往后一背,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你……你醒啦?” “嗯。”李祎缓了缓神,只好暂时放下一觉睡到海枯石烂的念头,打起精神扫了他一眼,随口找了个话题,“那只鸟……你新养的?” 彭彧有点尴尬,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手指一放松钳制,黄豆就又扑棱着翅膀挣脱出来,落在他肩头啄自己的羽毛。彭彧半晌才说:“不是你一口气吹活的吗,你忘了?” “……嗯?” 李祎倏地一愣,随即微微睁大了眼——这鸟居然是他吹活的那一只?居然长成了这种人见人厌、龙见龙嫌的德性! 早知道他才不好心救它一命! “我给它起名叫黄豆,因为长得像个黄豆。”彭彧伸手往肩头一递,黄豆便拿鸟爪紧紧扒住了他的手指。他朝鸟儿吹了口气,又说:“不过我没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品种,问了好多养鸟的,都说没见过。” 李祎瞟了瞟它,忽然不知想起什么,努嘴做了个口型,出口的声音竟然变成了清亮的鸟鸣:“啾啾?” 黄豆一歪头向他看来,颤了下尾尖:“啾啾啾。” 李祎:“我问它了,它说它自己也不知道。” 彭彧:“……” 刚刚他都听到了什么! 他一脸如遭雷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刚那是说的什么语?” 李祎十分坦诚地一点头:“鸟语。” 彭彧:“……” 李祎:“怎么,我身为万灵之首,通万灵之语,有什么好奇怪吗?” 彭彧狠狠地一哆嗦:“没有。所以——你也可以跟猫猫狗狗对话吗?” “……能是能,”龙王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神色古怪地说,“不过我并不是很想学狗叫。” 彭彧一想堂堂龙王跟一条狗面对面狂吠的景象,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轻咳一下恢复到一本正经,弯腰上前:“你起得来吗?我扶你?” “起不来——不过能不能麻烦你先把衣服给我穿上?” 九渊头天回了一趟龙宫,此时方归。他们龙王的那个龙宫实在简洁得过了头,甚至不像个窝,要是彭少爷看了非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要给填满不可。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药,又去族里的长辈那里讨了两本古籍,因此浪费了一点时间。 他站在房门前,听着屋里鸡飞狗跳的动静,手指犹豫着没敢叩下去——他是不是不应该冒昧打扰龙王的“好事”? 可惜,龙王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干好事,他正努力保持着面无表情地靠在床头,眼里却着实有些幽怨——彭少爷实在不是一块照顾人的好材料,给人扒衣服还行,穿衣服愣是穿出了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折腾得自己气喘吁吁,才勉强算是穿好了。 李祎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眼皮止不住地狂跳,他被想象力旺盛的彭少爷摆成了一个十分“大家闺秀”的姿势——两腿并拢,双手交叠置于小腹。要不是他现在动不了,绝对要把彭彧那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脑袋按到水里好好洗洗不可! 彭彧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重新给他把被子搭好,盖住了“大家闺秀”的姿势。他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往床边一坐,拿手呼扇着风:“我说,你这还能好吗?” 李祎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显然还对自己的姿势耿耿于怀:“我不好,你准备把我赶出去吗?” “那倒没有,”彭彧说,“我寻思着,你要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找人给你打把轮椅。” 此时的龙王明显还没有意识到彭少爷口中的“轮椅”是个什么概念,他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谢谢——能好是肯定的,我们龙没你们人那么脆弱,只要不被砍掉脑袋或者放干血,再重的伤也能痊愈。不过没有龙筋比较麻烦,我如果不用药的话,恐怕要残上两年。” 彭彧十分自然地忽略了“人很脆弱”几个字:“那要是用药呢?” “大概两个月。” 彭彧:“……” 这是什么特效药! 李祎似乎瞧出了他眼里的惊讶,轻轻一翘嘴角:“周淮还是龙的时候做出来的药。其实龙界龙筋受损的龙不算少,犯错受罚或者意外,总有那么几条要出点事。龙族本身又亲情淡薄,如果没有明确的配偶,基本不会有人主动照顾受伤的龙。再加上龙肉龙血招小妖小鬼的觊觎,受伤落难的龙很容易因此丧命,所以周淮弄出了这么一种药,听到哪里有龙求救就送上一瓶,好歹给他们个挣扎的机会。” 彭彧直眉楞眼地点了点头,莫名有些结巴:“所以周……那个周淮,真的不是人?” “他现在是人。”李祎眉梢一挑,“不过他以前确实是龙,而且是条青龙。他的天赋很独特,法力不高却精通药理,龙族目前好用的药很大一部分是他弄出来的。” 彭彧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一歪脑袋又问:“那他现在为什么是人?” 这回李祎却沉默了一会儿,才续上话音,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因为……他这个人脾气实在奇怪,他痴迷医理,可龙族素来皮糙肉厚,除了抽筋扒皮这样的重伤,基本没什么地方能用得到他。他大概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又听说人间盛产各种疑难杂症,便自愿舍弃龙身,保留记忆投胎成凡人,当……当大夫。” 彭彧:“……” 这个周淮真是龙界的一股清流! 李祎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想扶一下额头。彭彧却不知想起什么,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听周淮说,你自己抽了自己的龙筋,为什么?” 李祎似乎没料到这个转折,眼神微微有些躲闪,半晌才道:“因为他们要。” “他们要你就给吗?”彭彧盯着他的眼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是龙王吗,为什么要对仙家言听计从?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他们要你去死,你也去死吗?” “他们不会要我去死。”李祎垂下眼,斟酌了一下措辞,“仙家的背后是众神,众神于我们龙族来说,也是难以违抗的存在。违逆他们的代价太大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59 了,上次我为了你的事冲撞了他们,就被拔逆鳞削道行,如果这次再抗命不从,只怕……” 彭彧没太听明白:“为了我什么事?” 李祎目光微微一闪:“二十年前你出生,可能就是你说的‘父亲找和尚给你开光’,之后你就能看见了,那应该是打开了你的‘乾眼’。那时候天界就有所察觉,试图派人把你找出来,我跟他们争了好多天,说那样大规模的寻找势必引起人间的混乱,叫他们三思而后行。后来闹得急了,我说了几句不太好的话,就被降了罪。” 彭彧拿“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比例换算了一下,发现这在天界恐怕也不是太久之前的事。他思索着点了点头:“可他们后来还是发现了我。”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我也派了人在人间偷偷地寻找,始终没有结果,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快。” 彭彧:“你接着说,我觉得你肯抽龙筋的理由不止这一条。” 李祎缓缓地吐了口气:“那姑且算其一。他们传信要挟我,说你在他们手里,我必须将你交换回来,不能让他们做成乾坤镜,不论什么条件,这是其二。” 彭彧忽然一顿:“那我要是……早一点逃出来,你是不是就不用妥协了?” 李祎:“也不尽然。我们现在势单力薄,他们能劫走你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可能时刻贴身跟着你。我跟仙界总归要有一场交易,他们既然主动来找我,就说明肯在乾坤镜上暂时让步,即使不能一劳永逸,但至少在圣物寻齐之前,他们不会动你了,我可以在这期间修补好受损的修为。” “我给他们的两样东西,眉心鳞是上一面乾坤镜初受损时仙界就向我们讨要了,当时我们答应了,但没有凑齐,就没给。至于龙筋,天界目前确实缺少一张拿得出手的神弓,以活龙龙筋成弦最好,我不抽自己的,就得抽族人的。这神弓一旦成了则威震四方,不愁有妖鬼趁机作乱,可以给寻齐圣物争取充裕的时间——这是其三。” 彭彧没来得及问“圣物”是怎么回事,对方好像不愿给他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至于其四,而今时局动荡是真,人人都知道寻齐圣物安定四方是重中之重,这种时候与仙界撕破脸着实不理智,‘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你们人间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吧?区区一条龙筋可以换得与仙界暂时的和平,共抗外扰,这卖买无论谁看来都是不亏的。” 彭彧皱了皱眉,并不觉得这卖买到底哪里不亏。 他认真思索了一下说:“可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你仔细想过吗,真正‘不亏’的卖买应当是互利互惠的,你付出了眉心鳞,付出了龙筋,得到了什么?只得到一个名义上的‘和平’吗?” 这次李祎不假思索地接上了:“还得到了乾坤镜,得到了你。” 彭彧呼吸微微一滞,仿佛被什么噎了一下。终于他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要笑不笑地说:“所以——我可不可以不要脸地说,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我,你刚刚那么多的理由,都是建立在‘我还活着’这个基础上,对不对?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死了,你还会跟他们达成这个交易吗?” “我……” “肯定不会了是不是?恐怕不但不会,你还会翻出新仇旧账,跟他们好好地算一笔。” 李祎抿了抿唇,似乎无言以对。 彭彧忽然凑了上来,胳膊撑在他身体两侧:“疼吗?” “什么?” “抽龙筋……疼吗?” 李祎微微一怔,不太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还好,我们龙对痛觉不是那么敏感。” 彭彧却全然没有在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李祎停了话音,猝一抬头,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贴得非常近,鼻尖几乎要挨在一起。 他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惊觉自己似乎从没有这样认真地跟彭彧对视过,如果抛除所有“审视”的成分,仅以平等的目光来看,他不得不承认那双毫无杂质的黑瞳里仿佛包罗万象,纵览天地乾坤。 那眼中乍一看似乎什么都没有,待细细追寻,却见日月星光倒垂天幕,江河湖海奔涌东流,哪怕是龙也乖顺地化为虹膜上如缕的一丝,被纳进那万象森罗的一方世界,可以纵情遨游,畅行无阻。 一个年纪不过二十载的凡人,着实不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才对。 他微不可闻地抽了口气,竟不自觉地闭上眼,只觉那人的鼻息越来越近,即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上双唇—— 第35章 归龙(四) “叩叩。” 敲门声突兀地插进两人中间, 尴尬化成无形的利刃瞬间削断刚刚蓄积起来的暧昧,更有一只唯恐天下不乱的鸟扑腾了一下翅膀,歪头发出无情的嘲笑:“叽。” 彭彧:“……” 李祎:“……” 门外那个坏人好事的罪魁祸首还不畏死地开口道:“王, 我可以进来吗?” 彭彧狠狠抹了一把脸, 觉得自己大概对烤小鸟失去了兴趣,更想吃龙肉。他转身恢复到一本正经的坐姿, 咬牙切齿地说:“进来。” 九渊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发号施令的不是自家龙王,他迈步进屋, 却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僵硬, 于是这位一根筋的护卫又火上浇油地问了一句:“怎么了吗?我听到你们没动静了才敲门的。” 彭彧面无表情地冲他一点头:“没有, 你做得很好。” 九渊莫名其妙。 李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人间修习的“厚脸皮术”派上了用场,倒不至于让他面红耳赤。他有些无奈地看向九渊:“你什么事?” “哦, 周淮让我拿的药,我取回来了。您要的古籍我也借到了,您看看对不对。”他说着解下背后的大包小包,还不等递给龙王, 就被两眼放光的彭彧截去了一本。 彭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十分豪迈地暂且揭过刚才那不愉快的一页,捧起那本仙气缭绕的书, 忍不住赞叹道:“这是你们龙族的东西吗?装订得这么精美,不太像你们的风格啊——啧,真漂亮,一定很值钱吧?” 两条龙还来不及无语, 就见他已经手快地翻开了那本书,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这写的是什么,麒麟腾蛇四圣?四圣两千年前就死了啊……神兽也会死吗?” 于是两条龙脸上的表情齐齐化作震惊,九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看得懂?” 彭彧茫然地抬头:“为什么看不懂?” “那是仙籍,”九渊好像咬到了舌头,指指对方手里的书,“里面全部是天界的文字,虽然人界的文字是由其演变而来,可大部分还是不一样的,你……” 彭彧愣了一愣,再看那书,他不仅看得懂,还看得非常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0 流畅,全无平常阅读的生涩之感,就好像……好像这才是“正统”的东西,人间的文字才是外来的一样。 三人一时无话,彭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合上书,十分生硬地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哈哈,可能我……天赋凛异。” 九渊适时地接过话头,继续他刚才没有说完的话:“王,我把您的琴也拿回来了。” 李祎的目光在彭彧身上粘了好半天,听到他的话才草草撕了下来,一皱眉头:“琴?我没让你拿。” “您上次在陈州不是要吗?我顺手就拿上了。” 李祎眼角一抽,很想质问他一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弹琴,终于还是懒得跟他浪费口舌,长长吐出一口气:“知道了,多谢。” 九渊面色坦然地接受了龙王的感谢,又说:“还有一事,上次我去金陵救回重伤的彭彧,还在皇宫里……” 彭彧本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正偷偷摸摸地掀开包着琴的布想一探究竟,余光扫到李祎陡然改变的脸色,这才惊觉九渊刚刚不小心吐露了什么“真相”,顿时汗毛倒竖,忙不迭地扑过去捂住他的嘴,然而还是晚了。 李祎轻轻抽了一口冷气,目光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九渊全然没意识到有任何不妥,扒下彭彧的手继续尽职尽责地解释:“我说我在皇宫……” “上一句。” “顺手就拿上了。” “……后面一句。” “还有一事……” 李祎见他始终说不到重点,索性不再理他,直接将视线转向彭彧:“你过来。” 彭彧浑身抖如筛糠,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觑着对方的脸色就莫名一阵心虚。他磨磨蹭蹭地在龙王面前站定,着实很想把九渊这条坏事的龙扒皮吃肉——他本来都算计好了该怎么避过跟李祎谈论自己在皇宫受伤的事,在心里谋划了无数遍,谁成想居然被他三言两语泄露了个一干二净! 李祎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他有几根头发几根汗毛都数清楚,终于还是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只好问:“伤到哪儿了?” 彭彧连忙摆手:“没没没,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李祎见他不肯吐露实情,再次将视线投向“老实人”九渊,后者这回痛改前非,闪电一般理解了龙王的意思,正要开口,又被彭彧手忙脚乱地扑在一边:“别别别,我说!当时伤得是有点重,不过我现在真的已经好了!是我不老实发信号弹求救让他们起了杀心,不怪别人,怪我自己!” 李祎闻言竟倏地一愣,即将乍起的狂风骤然歇了,他慢慢地皱起眉,仔细回味了一下对方的话:“你说……是你发信号弹求救,让他们起了杀心?” 彭彧见他没有一怒之下掀了自家金贵的房顶,这才暗暗舒一口气,连忙接过话音:“是啊,我当时不知道你去了天界,我以为你在找我。” 李祎眯着眼想了想,忽然说:“不对。” “哪里不对?” 李祎重新稳定了情绪,语气变得冷静下来:“神仙们素来道貌岸然,因此面子功夫一定做得很足,在谈判结束之前,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一定不会动人质的。” 彭彧倏地坐正了。 李祎:“而且他们更倾向于把乾坤镜交给我,并笃定我不会拒绝,于情于理他们没有伤你的必要,即便你发了信号弹求救,他们也大可坐视不理,或者加强防备撑到谈判结束——如果你在此时出了事,万一传到我耳朵里,他们的一切努力不都前功尽弃了吗?就像你说的,一切都建立在‘你还活着’的基础上。” 彭彧看着他的眼睛,认真思索了一番,随后点了点头:“也对。而且事后我一直觉得奇怪,如果他们真想杀我,外面那么多守卫为什么不进来,只派一个女人过来?大家一起上,制服我的概率不是更大一点?” 李祎:“你是说……只有一个人?” 彭彧:“对,那个女人一直给我送水送饭,我发出信号弹以后她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但外面的守卫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我被九渊救走,他们也没有阻拦。” 这回李祎沉默了更长时间,许久他终于慢慢吐出一口气,嗓音有些发沉:“我想我大致明白了——想得到乾坤镜的恐怕不只有仙家,人族与他们的合作也不是无条件地服从,而是伺机坐收渔利。外面监守的护卫是确被仙家收买,而那个女人却是为了人族,她离你最近,一旦发现情况有变,可以第一时间对你下手。”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你还记得你被他们带走的当晚,那个奇怪的幻境吗?我仔细回想过了,那不是仙家的手笔,即便他们是幕后主使,也不会亲自动手做这种龌龊的事。当时那人被潜岳所伤,在现场留下了一点血,我闻过发现血里有淡淡的妖气,很可能是妖族的人。” 九渊忍不住插话进来:“妖族?连他们也掺和了一脚?” 李祎点点头:“而且极有可能是狐族,毕竟狐族擅长幻化伪装成各种样子。” 彭彧只觉自己越听越迷糊,仿佛一根简简单单的树干突然间抽出了无数枝叶,真相掩藏于树叶缝隙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我有点不明白,你是说——妖族把我劫走,交给了人族,而人族听命于仙人。也就意味着妖族也跟仙人合作?他们不是死对头吗?” “当目的相同时,为了利益,敌人也可以转化为朋友。你从商这么多年,这种事情遇到得还少吗?” 彭彧:“这不太一样吧?你刚刚还说做成什么神弓镇压作祟的妖鬼,仙族一边镇压,一边又跟妖族合作,妖族能干吗?” 李祎:“妖族太乱了,我可没说所有妖是同心一意的,我只提到了‘狐族’有可能和仙人合作。” 彭彧“哦”了一声:“好吧,但是……你不是说乾坤镜是用来看穿妖鬼真身的吗?那神仙们要镜子我还能理解,妖鬼要镜子干什么,自己照自己,臭美吗?” 李祎无奈地看了看他,露出一个“你今天的问题怎么这么多”的眼神,轻叹口气:“如果你面前摆着一把可能将你置于死地的凶刀,你是选择让它落入别人手里成为永远的隐患,还是自己握住,至少在自己掌控之下,图个心安?” 彭彧抿了抿唇,似乎无言以对。 李祎又说:“这只是其中之一,至于其二……就有些说来话长了。” 他朝彭彧努了努嘴,示意他重新打开刚才看过的那本仙籍:“里面有写‘四神’殒落后怎样了吗?” 彭彧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有,说他们死前各自取下身上一样东西,用最后的神力灌注,化为四件‘圣物’,代替他们镇守天地,还可以再支撑两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1 千年……哎?这上面只说死了‘三神’,没死的那个是谁?” “玄武。” “为什么单单玄武没死?” “因为‘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彭彧:“……” 这话从龙王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李祎自己却全然未察,顺着他的话继续说:“四神之中除了玄武,全部应该两千年一轮换,因为镇守四方消耗的神力非常大,‘三神’封神以后最多只能活两千年。然而那时他们找不到合适的接任对象,只好用‘四圣物’暂时弥补空缺,希望在接下来的两千年里能够有后人达到他们的境界,继续行使职责,也让玄武缓一口气。” 彭彧把书翻过一页:“对,书上也是这么写的——然而这样的后辈一直没有出现,直到这本书成书之时,都一直没有出现。” “是。”李祎说,“四神是被提升为神的,虽然因为职责所限,地位始终低于其他的神,可神力却不比他们差。想要达到四神的境界太难了,就拿我们龙族来说,如果我没有被抽道行,以我的修为再修炼千百年,兴许可以达到——可我又偏偏是个混血,没有这个资格。” “我们龙族的现状,从墨龙族中便可窥见一斑。青龙族至今选不出龙王,就是因为他们的龙王即为下一任四神,目前他们族中还没人能达到那个层次。” 彭彧皱了皱眉:“可是……四神成神后为什么只活了两千年?他们可是神啊。” “神也会死,并且真正殚精竭虑的神,会死得比任何散仙小妖更早。”李祎轻轻地说,“因为神力终究有限,神力耗尽时生命就会走向尽头。我至今已有三千岁,难道我的修为更在神明之上?只是因为他们比我消耗更大,支撑不起太过冗长的寿命。” 彭彧:“那照你这样说,没有人能够接替四神,圣物又只能支撑两千年,现在也到了时间——岂不是就没人再管这事了?天地四方就没人再去镇守了?” 李祎微微翘了一下嘴角:“这就涉及到乾坤镜了。那时四神似乎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结局,便在创造圣物的时候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在圣物神力将尽之时,召集起所有的族人将其重新灌注,这样每个人只损失一点,不会太过影响修为,圣物的期限还可以再延续两千年。” “可也最多只能延续两千年。因为圣物上神力充沛,势必引起旁人窥伺觊觎,四神为了保存圣物,只能把它们拆分开来,以神力隐藏,连自己的族人也辨别不出它们的伪装,唯有乾坤眼可破。” 彭彧听到这终于悟了一半:“所以你说的‘寻找圣物’,还有上次‘拿镜子做完该做的事’,就是指的这个?” 李祎点点头,接着解释了另一半:“因为找齐散落的圣物,这过程非常艰巨,即便有乾坤镜,没个三年五载也是办不到的,其中要走过不知多少地方,危险程度可想而知。四神于心不忍,便又留下一条:哪一族先找齐圣物,圣物就会在这两千年中庇佑哪一族,算是为他们辛苦寻觅的奖赏。” 彭彧恍然大悟:“所以人界妖界也想拿到乾坤镜,是想寻求这两千年的庇佑?” 李祎再次点头:“四神初殒落时仙界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抢占先机拿到了第一面乾坤镜,谁料此镜竟脆弱得无力照穿四神留下的伪装,顶多照一照妖鬼,还得省着点用。他们只好耐心等待下一面乾坤镜,并做足了准备工作。”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开始疑惑,如果仙家肯把乾坤镜让出来,是为了利用他更方便的龙王身份,让他代替他们寻找圣物,那么他们利用腾蛇和麒麟角设下的阴阳大阵,最终目的又是为何呢?那些虫最后被运去了哪里? 而且他们肯让出镜子,又怎么确定自己一定替他们办事,把寻得的圣物交出并返还乾坤镜? 难道那些虫……会是关键? 龙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区区一些虫能翻起什么风浪,也就一时没放在心上。彭彧心说他曾经以为只有仙界在盯着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是块“唐僧肉”,任谁都想咬上一口,不由耸耸肩:“所以我岂不是永远没有安生日子了?谁都想要我的眼睛?” 李祎被他打断了思路,重新抬头看他:“也没那么夸张,他们轻易不敢动你,毕竟——不是还有我们吗。而且你细想,人族和妖族要真想动你,何必跟仙家合作?我估计他们也就是试探,他们也怕麻烦,不想自己去寻找圣物。此番他们一击不中,以后就大概不会再来骚扰你了,大家只想要最后的结果,想坐收渔利,并不想走一遍‘钓鱼’的过程。” “真够贪心的。”彭彧忍不住啐了一口。 “对了,”李祎好像才想起被忽略已久的九渊,“你刚刚想说什么?你在皇宫怎么了?” 第36章 归龙(五) 九渊已经自顾自地出了好一会儿神, 被点到名字才骤然醒悟:“我想说我救彭彧的时候,在皇宫听到了族人的呼救,后来我不放心, 回去了一趟, 救出了守护这一任皇帝的墨龙。” 墨龙负责守护皇室,人间每出现一任帝王, 都会有一条墨龙来守护,这称为墨龙族的“成年历练”。李祎自然知道这一点, 但墨龙的守护往往是无声无息的, 先帝李冼跟墨龙墨问搞在一起已经实属意外, 而今居然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状况。 他微微皱起眉:“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九渊:“这次墨龙族派出来历练的龙年纪太小,只有八百岁,没能在皇帝面前隐匿好身形, 被发现了。他们把他关了起来,做了些……不太好的事。” 李祎听罢陡然沉下脸色:“还没有成年就派出来,他们是没人可用了吗?” 九渊感觉到自家龙王隐隐升起的怒火,只好垂下头实话实话:“还真的是。墨龙一族繁衍成功率本来就低, 加上龙王失踪多年,搞得人心惶惶,新出世的墨龙越来越少, 人间帝王的更替又太频繁,他们也无计可施了。” 李祎突然被噎了一下,半天没能接上话来。终于他徐徐吐出一口气:“那孩子怎么样了?” “一点皮肉伤,被抽走了几块骨头, 还不算严重。就是精神状况不太好,在济人堂治了几天,送回墨龙族休养去了。” 彭彧忍不住插话进来:“等会儿等会儿,什么人来过济人堂,我怎么都不知道?” 九渊:“那时候你还昏迷着没醒。” 李祎转头看向窗外,黄豆停在他肩膀上啄他的头发,他也丝毫未察。半晌他才看向九渊,沉声说:“去通知墨龙族,从今天开始我们撤除与人类皇室的合作关系,守护皇帝的约定作废。自从改朝换代他们屡次挑战我们的底线,我们忍了他们一百来年也仁至义尽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2 了,他们先撕破的脸,我们也不必再给他们留面子!” 九渊浑身一凛:“王!” “照我说的做。”李祎面色不变,“如今三位龙王只有我在,要么听从我的命令,要么自己选出新王!给我警告那帮人类,我不管他们是不是什么高贵的血统,有没有仙人撑腰,以后一律给我滚远点,识相的别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冲我来的我也便忍了,想动我的族人,我常泽第一个不答应!” 他微微阖了阖眼,压下一腔翻腾的怒火:“只针对皇家,别牵连到其他人。去吧。” 九渊心头巨震,喉头没由来一哽:“……是。” 彭彧瞠目结舌地看了一通龙王发火,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某个不是重点的“重点”:“常泽?常泽才是你的真名?合着你一直拿‘李祎’这个假名来糊弄我?” 李祎仿佛突然间咬了舌头,没想到自己隐瞒多时的真名,居然被自己一时脑热给说了出来。刚才还威风八面的龙王瞬间委顿回了“大家闺秀”,哑巴了半晌才说:“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常泽’这个名字不太符合你们人类起名的标准。” 彭彧漠然地“哦”了一声,丝毫不为所动,板着脸说:“可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的真名,我感觉我被欺骗了,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你必须得补偿我。” 李祎:“……” 龙王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的自己,着实想不出该用哪里“补偿”。 好在彭彧也没打算继续追究,又翻了翻那本书:“不愧是仙籍啊,说得好像乾坤镜本来就是仙界的所有物似的。” 他“啪”地一声把书拍在桌上:“他们这么对你,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你为什么不带着整个龙族跟他们干一架,不见得打不过吧?” 李祎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辨认出这句是不是玩笑,最终发现他表情无比严肃,只好干巴巴地答道:“那可是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没准能一战把沧海变成桑田,你们人类的尸体只怕要堆积成山。而且我们龙素来独来独往惯了,龙王要是干出格的事,不见得有几个人跟着。” 当年他登上王位的时候还使了点手段。 当然最后这句他没说,只有意无意瞟了一眼那把琴,轻轻叹气:“其实说到底谁都无可厚非,仙人们要维系他们认为的‘秩序’,清除作乱的妖鬼,保护世间‘和平’是他们的责任。妖族人族当然要自保,想把圣物攥在自己手里也没什么毛病。谁都是为了自己的族人,至于其他人牺牲一点什么,自然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他顿了顿:“我只是单纯看不惯仙家伪善的样子,他们那惺惺作态的样子很让人恶心,好像普天之下只有他们的‘天道’才是人们应当奉行的准则。” “哦,”彭彧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到底你就是觉得他们太做作,净搞那些弯弯绕绕,不像你们龙直来直去。” 他忽然欺身向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对方:“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也挺不直来直去的,比方说你打心里就是对我有好感,跟仙家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交换就是为了保全我,可你嘴上却不肯承认,硬要扯出一堆什么有的没的的理由,好把你的真实想法一层层包裹起来不让人知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祎瞳孔微微收缩,一时间竟没找得上话来反驳。 彭彧似是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伸手戳了戳对方的脑门:“你这样真的很不坦诚啊,常泽。” 李祎被他戳得往后一仰,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彭彧换了个十分没有坐相的坐姿,双手环在胸前:“你这个人,不,你这条龙毛病真的不少,除了不坦诚,还太善良,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你。你到底是不忍心看那些生灵无辜送死,也不忍心让你的族人受伤,所以宁可自己吃亏——之前在利州不也是?”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我说你这个性格真的不适合当龙王,你也干脆别当了,无事一身轻,什么乾坤镜啊圣物啊就让神仙们自己玩去吧,没了人使唤,他们不得亲自动手?我就不信他们当神仙的,能眼睁睁看着三界陷于水火而不顾。” 李祎不知想到了什么,呼吸略一停滞:“不行,以后或许可行,但现在不行。” 彭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明白什么东西行不行,只听他慢慢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要是不当龙王,恐怕就没人保全你了。” 彭彧无所谓地一耸肩:“那又怎样,不就一双眼睛吗,给他就是了。” “龙筋没了还能再长,眼睛没了,你要当一辈子瞎子吗?” “世上瞎子那么多,又不缺我一个。” 李祎看着他,忽然将笑未笑地一勾唇角:“那你可就再也看不到我的盛世美颜了。” 彭彧:“……” 这套路好像有点不对? 李祎说完这话,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妥,迅速偏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彭彧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饿了没有?” “……不知道。” 彭彧哭笑不得,心说这人连饥饱都感觉不到了,还说自己伤得不严重。眼看午时将近,也该到了饭点,他索性让厨子提前开火,又捎带脚地喂了黄豆,把饭菜端了进来,在床上架起小桌。 李祎低头一看,只想感慨彭家人吃鱼都要比正常人家吃得高端大气上档次——碟子里赫然是两条香气四溢、颜色鲜亮的锦鲤! 彭彧眼疾手快地把龙王即将出口的吐槽截在喉咙里,拿筷子一指那鱼:“别问为什么,你砸死的。” 李祎:“……” 彭彧又说:“我说你也真够可以的,上回掉下来带来的雨浇死我家三只鸟,这回直接砸死我家两条鱼——咱打个商量,下回换个温和一点的出场方式,别再这么惊天动地了行吗?” 李祎嘴角一抽:“我又不是故意的。” 彭彧拿筷子扒开白白嫩嫩的鱼肉:“行吧。那句话怎么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别浪费,吃吧。” 李祎跟两条已经沦为食物的锦鲤大眼瞪小眼,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彭少爷这番“教育”方式确乎独树一帜,有点超出龙王的理解范畴,因此他看着那一筷子已到嘴边、貌似鲜嫩无比的鱼肉,着实有些难以张口。 彭彧见他不动,又不好继续尴尬地停着,只得自己吃了,咂摸一下滋味:“还挺好吃的嘛,跟普通鲤鱼也没什么区别……你别告诉我你连鱼肉也不吃。” 李祎很想回他一句“确实不吃”,然而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没出口。彭彧伸出筷子搅和了一下米饭:“你坦诚地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吃荤?” 李祎“唔”了一声,前不着村后不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3 着店地说:“因为我是混血。” 彭彧完全没反应过来:“哈?混血不混血跟吃荤不吃荤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得‘润物’吗?九渊跟你说过。” 彭彧点点头。 李祎:“因为我的血脉其实更偏向云龙一族,使用青龙的法术条件就比较苛刻,尤其是‘润物’。我想要保住这门法术,就必须要……保持自己身体的清洁,不食荤腥也是其中之一。” 他微微地卡了一下壳,又补上一句:“越干净的生命力,燃烧的效果就越好。现在能施展‘润物’的龙越来越少了,我身为龙王必须要做出表率,不管怎样,绝不能失去这门法术。” 彭彧怎么都没想到真正的原因会是这个,有些生硬地问:“保持身体清洁……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 彭彧好像突然被噎住了,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可你们龙……应该吃荤比吃素更多吧?” “嗯。”李祎低头看着碗中颗颗饱满的米粒,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些食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作为你肯无条件信任我的回报。” 彭彧眼皮一跳:“不说最后一句我们还是好朋友。” 李祎有些疑惑地抬头,没问为什么,只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我收回最后一句。” 彭彧:“……” 才升起的那点同情心让他这一打岔,顿时灰飞烟灭,死得连个渣都不剩了。彭彧翻了个白眼,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再问,舀了勺米饭用力捅进对方嘴里:“闭嘴,吃饭吧!” 事实证明,彭少爷给人喂饭和帮人穿衣的水平属于半斤八两,谁也不遑多让。龙王表示与其让这个人伺候自己吃饭,不如让他活活饿死,那样他死得还比较有颜面一些。 为了吃一顿饭搞得衣服被子床单全套大换洗,这个代价实在有点太大了些。李祎满脸呆滞地倚在一边,忽然无比想念自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护卫,觉得那身伤眼的灰都比彭少爷的脸可爱得多。 彭彧指挥下人收拾了残局,冲着龙王露齿一笑:“熟能生巧熟能生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晚上继续啊。” 龙王一声哀嚎,瞬间不想活了。 彭彧出门把自己从头到尾料理干净,再回去时发现李祎正在看那两本仙籍——还是熟悉的场景,他哪里也没有碰书,书页自己翻动着,里面的文字若隐若现。 “我觉得有点奇怪。”李祎头也没抬,却好像知道谁在门口,“书里关于乾坤镜的记录少之又少,它第一次出现就是和乾坤眼一起,‘现乾坤神眼,添腾蛇蜕,辅麒麟角,或可成镜’。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句,实在不像仙籍连篇累牍的风格。” 他的视线在两本书之间来回切换,也不知是怎么在快速翻动中准确捕捉到有用信息的:“看样子我们龙界的仙籍还是太少了,他们肯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不知道。” 彭彧却全然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夺过书,“啪”地甩在一边:“我说你啊,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别再劳民伤财了行不行?” 李祎被那“劳民伤财”砸得一怔,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你是想说‘劳心伤神’吗?” 第37章 乾坤镜(一) 彭彧面不改色地“哦”了一声:“差不多吧。” 李祎:“……” 差得多了好吗!不会用还乱拽词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 用对一次跟中奖似的! “反正你老实睡觉就对了。”彭彧说着就要给他按平在床上,反正某龙现在“任人摆布”,按倒了就起不来, 起来了就趴不下, 着实应当好生摧残一番。 “等会儿等会儿,”李祎忙不迭地叫住他, “既然药拿回来了,那你帮我上一次, 我可不想一直这么残着。” 彭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早点好, 怕我给你喂饭穿衣吧?” 李祎紧紧抿住唇没说话, 心说这人知道还要说出来,也是真不嫌害臊。 彭彧伸手去够那个二尺高的细颈瓶,没想到不大一瓶子分量却着实不轻, 他手一滑,险些来了个“碎碎平安”。他在龙王心惊肉跳的注视中十分不要脸地干笑两声,拔开塞子,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馨香飘散出来, 忍不住深吸了一大口,心说好像确实比自己的香囊好闻。 他晃了晃瓶子,里面的液体撞击出轻响:“怎么玩?” “滴一滴在我后脊上就行。” 彭少爷行动力超群, 当下拽住龙王的胳膊没轻没重地一拉,把他带到自己怀里扣住。李祎默默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破布娃娃,好在他筋骨比较结实, 不至于被拽脱了臼。 彭彧给人脱衣的技术属于一流水准,三下五除二扒裸了龙王的上身,只见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从颈椎向下延伸了一个手掌长,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惹眼。 彭彧手莫名一抖,轻轻在他颈后按了按,沉着嗓子问:“就从这里滴行吗?” 李祎顺势把头抵在对方肩窝,瓮声瓮气地说:“行。” 瓶子里的透明液体并没有想象中粘稠,却也并非像水,倒更像是水银。彭彧缓缓倾倒出来一滴,那一滴沾到皮肤便像珍珠般结成了浑圆的一粒,顺着微凸的脊骨一路滚落下去,越滚越小,行至尾椎彻底消失不见。 彭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特别的液体,忍不住啧啧称奇。药液似乎已全然渗进皮肤,他塞好塞子,扑鼻的清香也渐渐散了。他给对方拢好衣襟,就听他忽然抬头问:“所以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到底伤在哪儿了?” 彭彧眼皮一跳,实在没料到这个突然杀出的回马枪,一时动作有些僵硬。他很想回一句“只要不伤到裆伤哪都行”,可某龙的表情太过认真,着实不像很好糊弄过去的。 于是彭彧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你想看少爷我的肉体就直说嘛,不过我的肉体可金贵得很,看一眼一锭金子,你付得起吗?” 李祎面无表情地附和他:“付不起,赊账行吗?” “小本买卖,概不赊账;一经售出,拒不退还。”彭彧慢吞吞松了自己的衣服,从领口往下拉了一点,某人的视线便顺着缝隙钻了进去,只看见一道疤从右肩斜向左肋,已经只剩了个浅淡的印子。 “你这可就有点犯规了。”彭彧连忙把衣服重新掩好,装出一副欲迎还拒似的欲盖弥彰,“说好看‘一眼’一锭金子,你这看了几眼?我看你卖身也还不起了。” 李祎并不想搭理他无聊的玩笑,觉得那道看上去没有半寸深的伤口着实不像九渊口中的“重伤”,半信半疑地问:“就这一刀?” 彭彧顿时换上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呼小叫道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4 :“不然你还想要几刀?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狠心啊,不要拿你们龙的标准来衡量好不好,我可是‘脆弱的凡人’!这一刀都痛死了好吗?” 李祎看着他满脸呼之欲出的“真情实感”,觉得这位少爷恐怕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伤得严重”,一想他那金贵的肉体恐怕出生到现在也没经过什么小伤小碰,这一刀着实够他受了,也就姑且接受了这个说法,并稍稍放宽了心。 毕竟在龙王看来,这伤也就跟擦破层皮没什么两样。 彭彧见他面色稍缓,立刻趁热打铁乘胜追击,从颈边一扯拽出根红绳,干脆利落地转移话题:“你看,那小乞丐送我的铜钱,替我挡了半刀。” 李祎忍不住睁大了眼,只觉自己的眼睛遭受到了巨大冲击——要不是他说,他还真没看出这是枚铜钱,仅剩一半的铜钱被彭少爷好生改造了一番,颇有大匠风范地往上镀了一层金,又别出心裁地在外面包了块弧形的玉,成了块货不真价却实的“玉包金”。 李祎眼皮一阵狂跳,着实不能理解彭少爷这个畸形的审美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计较,只想赶紧挪开自己被辣到的眼珠。 彭彧又不依不饶地跟他显摆了好一会儿,见他面露倦色地闭上眼,这才终于放过了他。 周淮的药似乎都有安心静神的功效,被按平在床上没一会儿,李祎便迅速迷糊了过去。彭彧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一扭头发现某只傻鸟居然也卧在枕边睡了,难怪这么半天没听见它叽歪。 黄豆好像励志当个吃了睡、睡了闹的小畜生,整日没心没肺地到处扑腾,颇有彭少爷当年四处撩猫逗狗的“大家”风范。可惜畜生到底是畜生,口不能人言,再怎么扑腾也就是“叽叽”与“啾啾”的区别,除了讨人嫌、讨龙厌、讨看官一笑,似乎再无其他用处。 彭彧托腮瞧着这同时入睡的一龙一鸟,嘴角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微风扑簌簌叩击着窗棂,他难得在这万籁俱寂中感觉到一点超然物外似的岁月静好。 但随即他敛去笑意,拿起两本仙籍重新看了起来,内中文字像是熟稔的朋友,手指轻轻擦过纸页,都好像能引起久别重逢的欢呼雀跃与依依不舍的呢喃细语。 他为什么能看懂天界的文字? 一直以来觉得人间文字晦涩难懂,是因为仙界文字已经刻在了他骨子里,无论经受多少外物侵扰也不被撼动分毫吗? 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彭彧微微地蹙起眉心,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字里行间。书中记载,乾坤镜最早出现的时间是四千年前,就是李祎念的那一句。彭彧往前看了几行,发现这段写的是:“四圣出,镇天地四方,封四神。木之青龙镇东,金之白虎守西,火之朱雀驻南,水之玄武固北。唯中央之土无所立,遂聚地之浮阴为腾蛇,捏地之沉阳为勾陈,于是阴阳相合,五方相辅,乾坤定而日月平,万灵皆兴。” “中央之土纳四方之气,万象更新,偶现乾坤神眼,添腾蛇蜕,辅麒麟角,或可成镜。” 彭彧看到这不禁一愣,心说什么玩意,怎么就从万象更新跳到乾坤镜了?这个转折到底是以怎样一种离奇曲折的姿势转的? 而且那个“遂聚地之浮阴为腾蛇,捏地之沉阳为勾陈”之前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谁造出了腾蛇和勾陈? 他翻来覆去地把这一段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跳两行或者漏几个字,直看得一头雾水,最后那句话更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生搬硬凑过来的,简直虎头蛇尾不知所云。 这仙籍……莫不是被人改过吧? 仙人们写书要都是这种水准,那……他宁可选择跟小黄书共度余生。 彭彧又随便往后翻了几页,没再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关于乾坤眼的记载再次出现就是两千年后,说天界从一位散仙身上取得了乾坤眼,制成乾坤镜之类云云,大致跟李祎所说一致。至于这位散仙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仙号几何、年纪几何,就全都不可考了,仙籍里没有任何记载,仿佛这个人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啰,不值得大费笔墨着重描写。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也就是说,第一面乾坤镜,是仙人们用一位同僚的眼睛做成的,这位同僚很有可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仙籍里只算个不入流的中下等,并十有八九因为被取走眼睛而死。人死如灯灭,这位无亲无故的小小散仙如一颗消失在空气里的尘埃,没人替他打抱不平,也没人替他讨个说法,只在青史中留下轻描淡写的一笔,甚至都引不起什么人注意。 好像是“乾坤镜”的附属品,因沾着那镜子广大的神通,才得以在书里留下几个横竖撇捺似的。 彭彧心里无缘无故有些发堵,好像有一口气梗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慢慢地合上仙籍,瞬间觉得那些熟稔的字迹也陌生起来,仙气缭绕的纸页里处处透着不近人情的冰冷。 他实在没忍住搓了搓李祎的手指,这人虽然看着也冷,可到底跟那帮仙家是不一样的,龙王只冷在表面上,神仙却是冷在骨子里。 他忽然没由来地想,如果这条龙不是混血,有朝一日也成了镇守天地的神,会不会变得和其他神明一样? 彭少爷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甩甩头止住自己的脑洞,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白纸,又砚了一点墨,斟酌片刻在纸上写下几个词: 逆鳞、道行、龙筋。 神仙们在龙王身上得到的东西,就算龙王自己不计较,他却不肯。他一届凡人,没龙王那舍己无私的大爱,人对他好,他回上十分,人若犯他,他也必不饶人。虽然这么说有些不自量力,可他心里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念想,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强大了,将那些神仙施加在李祎身上的伤害一点点讨回来。 尽管他只是一届凡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出,呼出的气莫名变得灼烫起来。他把纸折起放在火上烧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方才写下的竟是仙界的文字,字体也跟平常的潦草不太一样,多了几分隽秀与超然。 他蹑手蹑脚地掩好门出了屋,去厨房偷了两个洗好的李子,边吃边溜达向后院,一过去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呼喝声:“再来!” 是潜岳在跟……九渊过招。 彭彧瞪大了眼,心说这姑娘不想活了,跟一条龙比武?只见那条老实的龙轻松躲过几拳几脚,诚恳地说:“你放弃吧,你不可能快过我的。” 彭彧认真想了想,回忆起某天晚上这龙护卫在自己床边不小心吐露的“真情”,觉得他单身到现在真的是凭本事的。 “我不信,再来!”潜岳姑娘静如处子,动若疯子,眨眼化作一道残影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5 朝着九渊招呼了过去。 彭彧咬了一口李子,觉得着实不大够甜。他在场边观战片刻,终于找到俩人分开的时候插了一嗓子进去:“喂!九渊你不是回龙族了吗?” 九渊侧身躲过潜岳一记手刀,还有暇回道:“这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回来了。” 彭彧一想也是,毕竟神龙瞬息千里。他继续给自己没话找话:“潜岳你突然这么拼命干嘛?我可没逼你要成为天下第一啊!” 潜岳并没有理他,倒是九渊好心地回答说:“她说她那天没有保护好你,自觉愧对于你,所以……” 他话才说半截就被潜岳如刀的目光戳了回去,龙护卫十分无辜地回以视线,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的眼神好像想把他抽筋扒皮放血吃肉。潜岳咬牙切齿地怒瞪了他三秒,随即转身拂袖而去。 九渊:“……” 他又做错了什么? 一天之内连惹两人的龙护卫被罚面树思过,他家龙王却实在分身乏术,无法给予他龙王式的落井下石。李祎一觉睡死了过去,晚饭时分都没有醒,入夜甚至还发起了烧。 彭彧起夜的时候“顺路”去西厢看了一眼,这一看发现某人素来苍白的脸色竟有些不自然的潮红,瞬间觉得不太对劲,一摸他额头,登时吓得大呼小叫起来:“我靠,大哥你快烧熟了!” 李祎眼皮轻轻一颤,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想醒过来,却没能成功。 “你烧得简直比黄豆还烫!”彭彧焦急在原地转了三圈,转身大步出了门。 黄豆被他惊醒,敛着一双小爪卧在枕边,歪头无辜地“叽”了一声。 第38章 乾坤镜(二) 彭彧很快去而复返, 端着一盆冷水放在床脚,把毛巾浸湿了敷在李祎额头上。他从没想过一条龙居然还会生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犹豫着要不要冒着被大卸八块的风险去济人堂敲周淮的门。 李祎忽然动了动头, 比平常的粗重的喘息表示他非常不舒服。彭彧连忙把毛巾扶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我要不要去找周淮过来?” 灼烫的呼吸打在他手上, 彭彧只觉跟他相碰的皮肤都要烧起来了。李祎应该是听到了他说话,艰难地隔着眼皮转了转眼珠, 嘴唇开合:“药……” 彭彧忙凑近了, 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药的……作用, 不用找……找他。” 彭彧听罢微微一怔——药的作用?所以周淮的药好归好,在带来超凡疗效的同时,也会伴随着强烈的副作用吗? 之前用来止血的药会让人嗜睡, 现在这一种副作用则是高烧。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实在担心某龙要烧出毛病来——龙的体温本来比正常人略低,现在烫成这样,不会烤成龙干吧? 龙王明显不想被活活烧成龙干, 吃力地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用喑哑的嗓音吐出一个字:“水……” 彭彧忙不迭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托起他的头, 把杯口凑到他苍白干裂的唇边。李祎像是渴极了,迫不及待地把杯中水喝了个底朝天,似乎还意犹未尽,又讨了一杯。 彭彧寸步也不敢离地守着, 毛巾换了一遍又一遍,对方身上的温度却始终降不下来。李祎在高烧之中睡得并不安稳,几乎隔上半个时辰就要醒一次,喝点水,再继续迷糊过去。 龙王难受了一宿,彭彧也跟着被折腾了一宿,眼皮不停地打架,好几次撑着头就要睡过去。天将黎明之时,李祎喝进去的水终于变成汗发出,同时带走多余的热度,体温徐徐地降了下来。 彭彧这才一颗心落回肚子,确定他彻底退烧了,帮他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喊了个下人在门口守着,自己踩着虚浮的脚步、瞪着迷离的双眼回房补觉。 同时心想,李祎这伤估计得每天用药,那不会每天晚上都要烧吧? 彭少爷一语成谶。 周淮的药不愧是给龙专用的,这副作用要是搁在普通人身上,估计早就要折腾死俩仨。彭彧无比庆幸自己能从这大夫手底下活着捡回一条小命,一边心疼龙王惨遭荼毒,一边努力回想自己三岁时到底是怎么被治好的,不会有什么延迟了十几年的副作用——比如……他的性取向好像彻底走上歪路,掰不回来了? 可惜,就算彭少爷再怎么天赋凛异,也很难记得三岁时候发生的事。他无端打了个寒颤,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反思,觉得不大应该把症结归在周淮身上,毕竟这大夫救了自己两命,背后诋毁人家着实不太仗义。 龙王白天用药晚上准时发烧,一烧就是一宿,彭彧也不得不跟着调整了作息,暂时变成了昼伏夜出的生物。虽然他也不知哪来的自信,笃定自己在“照顾人”这方面能比下人做得更好。 反正李祎一烧起来就意识模糊,也顾不上找他算账。 彭少爷一回生二回熟,数天之后终于能把“穿衣”“喂饭”“喂水”这种事伺候得利索了,李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当练手对象,竟然也逐渐适应了这种“哪里都不周到”的照顾。 就是有一点比较麻烦,某条龙实在是有点洁癖,每天退烧时出一身汗,就难受得一定要从头到脚清洁干净,还不肯用法术,必须要泡水才行。 彭彧着实不懂,这人明明浑身上下没一点知觉,到底是怎么感觉出“难受”的。 然而龙王之命不好违逆,彭彧只得每天下午吭哧吭哧地帮龙洗澡,由于此龙实在太沉,每次搬动都是对他臂力和腰力的双重考验,基本充当了他伤愈之后的锻炼工具。 彭彧只觉自己这么练下去,恐怕要朝着叶荣那个方向发展。 “我说,”他试了试水,把某龙小心地放进浴桶,随即叉腰喘了口气,“你这么瘦,怎么能这么沉?你这分量到底长在哪儿了?” 李祎掀起眼皮瞧了瞧他,似乎对有人说他“沉”这点十分不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龙骨比较重。我在龙界已经算轻的了,你就知足吧。” 彭彧抬起他一只胳膊,从皂角上揉了一把沫轻轻揉搓:“这不合常理,你龙身的时候沉就罢了,怎么变成人了还能这么沉?” “我原形的时候,难道你搬得动?” 彭彧回想了一下自家才修好的“景观河”,自觉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于是不再吭声,紧紧地闭住了嘴。 李祎这些天被周淮的药折腾得不轻,虽然整个上午都在补眠,精神还是有些倦怠。此刻在宽敞舒适的豪华浴桶里泡着干净的水,让热气一蒸,整条龙原地化成了没骨头的龙,脑袋枕着桶沿上垫的毛巾,闭着眼几乎要睡过去了。 彭彧轻轻帮他揉着头发,眼神不自觉地往水里瞟,心说这龙也真越来越不要自尊了,就这么大咧咧地由着他看——话说龙根龙根,出处莫非真的是在这里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6 ? 就是太白了点。 彭少爷怀着几分少儿不宜的心收回了视线,继续正人君子似的给龙王洗头,揉着揉着却忽觉碰到了什么硬物,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对龙角偷偷从发间冒出了头,存在感极强地支棱开。 他看着那对白生生的龙角,无缘无由地咽了口唾沫。龙王自己似乎全然未察,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依然懒洋洋地安静泡水。 彭彧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了十分欠的爪子,在那龙角上仔仔细细摸了一把。入手的触感温凉润滑,细摸可以捕捉到一些肉眼难以发觉的纹路,仿佛一块上好的美玉,未经雕琢浑然天成。 他很想感慨一番这条龙连龙角都生得这么精致,在龙族只怕称得上颜值巅峰了。忽觉那人动了动脑袋,还以为他不满于被触碰龙角要挣扎,正准备抽回手,却不想对方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哼哼,十分享受似的眯起眼,主动把龙角搁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龙角上的纹路轻轻擦过敏感的手心,彭彧浑身触电般的一抖,只觉身体瞬间麻了半边。仿佛有一颗石子“哗啦”一下投入湖泊,打破了那并不坚定的平静,温柔的水波裹着他的三魂七魄,随着心跳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他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脆弱的意志力险些就地土崩瓦解,一时间竟有些腿软。他连忙收回自己的爪子,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谁料那龙竟开始得寸进尺,好像贪恋他手心的温度似的,再次把龙角蹭了上来。 彭彧:“……” 他当下被这不算撩拨的撩拨勾了个五迷三道,只觉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眼神在半空中飘忽了好一会儿,才被激荡的心跳震回原处。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嗓音低哑地开了口:“你……” 龙王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半梦半醒间动作有点不受控制,直接跳过了思考这一步,轻轻拿龙角在他掌心敲了敲,发出一个不太明显的暗示,示意他接着摸。 彭彧差点给他跪下,实在不知这算他们龙界的哪门子情调,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在龙角上胡噜了几把,掌根忽然碰到什么凸起,还不等细瞧,就听那龙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别碰。” 李祎倏地睁开眼,貌合神离的灵肉归位一体,这才算彻底清醒了。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一时间表情僵硬地顿在原地,面色有些青白,耳根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 许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是自暴自弃地摆正了脑袋,却没把龙角收回去,那人手心的温度太温暖,竟让他有些得陇望蜀。 彭彧的视线粘在自己刚刚摸到的凸起上,发现那是一个银色的环,约莫二指宽,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雕镂精美巧夺天工。那银环十分服帖地固定在龙角根部,掩映在发丛间,若非不小心摸到,还真的难以在第一时间发现。 他看了半晌,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李祎没立刻答,沉默片刻才闷声闷气地说:“龙冠。” 彭彧没听明白:“啥?” “就是……类似于你们人类皇帝的帝冕,是龙王身份的象征。” 彭彧“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龙不搞这些虚的。” 李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到最后却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彭彧彻底把手从对方脑袋上拿下来,落在他肩颈处轻轻按揉,后脊上那道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苍白的皮肤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李祎再次闭上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彭少爷的按摩,搭在桶沿上的手指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这点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彭彧的眼睛,他惊喜地问:“你能动了?” “唔……”李祎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上,感觉那股如影随形的麻意渐渐退去,手指的动作开始灵活起来。原本停在锁骨的知觉慢慢往下走了一截,磨磨蹭蹭地游到了胸口附近。 他略显困难地活动了一下胳膊,轻轻点头:“似乎是的。” 彭彧登时欣喜若狂,才平息下去的心跳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重新鼓噪起来,莫名的悸动在胸口蔓延。他看着对方因热气熏蒸而难得浮上些血色的嘴唇,心里忽有根弦重重一跳,好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让他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 这一次再没有不长眼护卫的打扰,也难得少了某只名为“黄豆”的蠢鸟叽叽喳喳的聒噪,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李祎看着那人凑近的脸,眼睛微微地睁大了,瞳孔却收缩起来。他似乎忘了自己已经能动,可以一把将那“以下犯上”的凡人推开,只近乎惊慌地僵在原地,毫无抗拒地被某种陌生的柔软裹住双唇。 “等……” 善意的提醒才出口一个字,就被某人急不可耐地一刀斩断,心不甘情不愿地咽回了肚子里。 彭少爷虽然自诩“博览群书”,可到底只有理论知识,离实践还是差了一大截。这冲动一上头,原本倒背如流的文字自觉地排成一排,蹦蹦跳跳从脑海中溜了出去,直接飞出九霄云外。 他到底还是没有任何技巧地撬开了某龙的唇齿,好在对方意志力并不坚定,基本没有防备地由他长驱直入。本来一个缠绵的吻被技术稀松的彭少爷搞得活似饿虎扑食,在龙王嘴里来了好一番龙争虎斗,后者回过神来,不甘示弱地一记神龙摆尾,两人合力上演了一出“大闹天宫”。 片刻之后彭彧败下阵来,不得不服神龙之力确实力拔千钧,连舌头上的劲儿都比人强上三分。他差点窒息地撤了回来,呼哧带喘地一叉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李祎抬手一摸唇角,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你……” 彭彧浑身没由来一阵燥热,觑着他一言难尽的表情,脑中警铃大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蠢事。 果不其然,李祎看着他轻轻地说:“你知道龙涎香吗?” 彭彧茫然地一点头,只觉那股燥热原地升华,烧起了一把熊熊之火。 “那你知道龙涎香是干嘛的吗?” 彭彧咬紧牙关,表情变得有些惊恐。 “所以……你知道‘龙涎’是什么东西吗?” 彭彧默默在心里一声哀叫,在烈火燎原之前慌里慌张地夺门而逃:“九渊!过来给你家龙王穿衣服!” 半个时辰以后,彭少爷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对着将落未落的夕阳吹起了傍晚的冷风,好像一只刚吃到唐僧肉还来不及咀嚼就被大师兄打回原形的妖怪,自觉前路一片渺茫。 无辜的夕阳被他呆滞的目光瞪回西山老家,临走前还留下一片嘲讽似的残影,对准彭少爷脆弱的心灵施以致命一击。彭彧当下呕出一口老血,狠狠地一闭眼,再睁开时正看见一道灰影从对面出来。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7 他有气无力地冲他招了招手:“你家龙王呢?” 九渊用身形挡住了落日余晖,居高临下地朝某人“憔悴”的面容投以蔑视,觉得这位少爷是自作自受,并不值得掏出他那不值两文钱的同情心,于是敷衍地一点头:“用过药睡下了。” 彭彧疲惫地一捂额头,气若游丝地问:“九渊啊,你说如果一条龙主动把龙角露给你,还放在你手心里蹭,是想表达什么?” 九渊愣了三秒,狐疑地反问回来:“你在说谁?王?” 彭彧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一声。 九渊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闪烁,终于还是决定坚守自己“诚实做龙”的美德,老实不客气地把自家龙王卖了:“一般来讲,用龙角在你身上蹭是示好的表现,如果是王的话……那可能是想表达对你的信任。” 彭彧好像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愣头愣脑地问:“为什么?” “因为王的龙角上有锁龙环,是轻易不能给人碰的。” 彭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九渊自知失言,连忙进行了一番越描越黑的找补:“没什么,你也可以叫它龙冠,‘锁龙环’只是戏称。因为戴上龙冠就是确定了龙王身份,从此要承担龙王的责任,仿佛是被‘锁’住了,所以有这么个名字——你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灰影从面前移开,最后一线霞光重新打在彭彧脸上,后者不知为何哑然不语,紧紧地抿住了唇。 第39章 乾坤镜(三) 龙王说要两个月, 那就一天也不能少,然而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周淮,才坚持一个月就支撑不住, 不得已暂停用药缓了一阵。 因为连日来的高烧折磨, 他整个人再瘦一圈,干净利落地化身皮包骨头, 浑身上下捏不出二两肉。周淮瞧着他这副尊容,毫不积德地出言嘲讽:“我说您老这身体素质, 搁在人界堪称‘钢筋铁骨’, 搁在龙界顶多算一个‘身娇体弱’。” 龙王对此非常不满, 实在很想把姓周的混蛋倒着拎起来空空脑子里的水,让他把刚才那句话叼回去回炉重造一遍。可惜他现在还是个只有上半身能动的半瘫,这种动作对于一条残疾龙来说危险系数太高,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倒霉大夫飘然而去,暗搓搓磨了磨后槽牙。 而彭少爷在上次尴尬的走火事件后痛改前非,化悲愤为动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地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召集彭府上下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给行动不便的龙王打了一辆轮椅。 此刻,李祎倚在床头看着那辆轮椅,因为消瘦而大了一圈的眼睛险些从眼眶里瞪出来——谁知道彭少爷是抽了什么疯, 居然把轮椅打成了纯金的,还镶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宝石,将整个房间映得“蓬荜生辉”! 李祎眼皮一阵狂跳,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得被这位少爷信马由缰的想象力活活吓死, 有气无力地抬手一指,嘴唇哆嗦着说:“出……出去。” 因为纯金打制的轮椅太沉,要两个壮汉一起推才能推动,“咯咯噔噔”地滚出房间,在地上留下了两道金粉。 彭少爷惨遭挫败,只好差人重新去打木头的,自己在屋里溜达一圈,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打开抽屉摸出里面两样东西。 抽屉里赫然是被遗忘多时的腾蛇蜕和麒麟角,自从他们回到冼州,这两样东西就暂时搁在了抽屉里,已经很多天没人动过了。彭彧此时想起它们,很想问问这两样东西到底还有用没用,可一扭头看到李祎竟然已经歪在那里睡着了。 彭彧轻轻叹了口气,想来他这些日子精神不济,还是多休息得好。没忍心把他叫醒,只悄悄帮他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拿着两样神物掩门而去。 彭彧又顺走两本仙籍,回自己房间将四样东西一字排开,似乎想从其中研究出什么名堂。他还是很在意腾蛇蜕和麒麟角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它俩凑在一起,就能把自己沉寂了二十年的坤眼彻底打开呢? 他一手捧着其貌不扬的腾蛇蜕,一手握着沉甸甸的麒麟角,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哪里不对,仙籍里的记载又少之又少,除了那句引人怀疑的话,似乎再无其他信息。 就在他准备要放弃的时候,忽觉手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下一刻,一股剧烈的灼烫在掌心毫无预兆地炸开,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猛地顺着手臂席卷而上! 他几乎下意识地一甩手,乍起的灼痛又瞬间散去,他不可抑制地闷哼一声,慢慢才觉得双手又是自己的了,冷静下来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那两样东西……被他甩到哪里去了? 他连忙四下寻找一番,却哪里也不见它们的踪迹,并且仔细一回想,方才甩脱的时候也没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摊开手掌看了看,只见手心被烫得一片通红,血管都轻微地突了出来。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难道那东西化进他身体里了? 怎么可能? 彭彧近乎惊慌地夺门而出,不忍心去打扰龙王,只好先去找龙护卫。九渊听罢也觉得不可思议,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你确定?” “我不确定。”彭彧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稳定住心神。他们千辛万苦才拿到的东西,如果真的被他弄丢,他简直没脸面对李祎了! 早知道他就不应该好奇去碰才对! 彭彧深呼吸两次,尽量平静地说:“我当时没看清,只记得一甩就没了,因为太疼,我也没感觉出到底是被我甩掉还是……” “你先别急。”九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问问王。” “你别去!”彭彧一把将他拽回,“他都睡着了,你就让他睡吧,等他睡醒再说。” 九渊犹豫了一下:“也好。” 彭彧灰溜溜地回了房,只觉百爪挠心,头一回这么盼着某人醒。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消息,龙王关键时候掉了链子,颇有一觉睡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天色已晚,彭彧倒在床上辗转反侧,竟然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浅眠。因为有心事,梦里他并不安稳,大概迷迷糊糊地捱到了子时前后,浑身忽然间热了起来,将他生生地从梦中热醒了。 这一醒来登时觉得哪里都不对,身上不仅热,还痒,他不堪忍受地往手臂上挠了挠,谁知一抓之下竟“刺啦”一声,皮肤霍然被他挠出了一道血口! 彭彧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指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杀伤力了,一时间吓得汗毛倒竖,一骨碌从床上蹦了起来,借着夜视看清自己手臂上狰狞的伤口,竟然还在一点点向外裂去,周围的皮肤跟着一寸寸皲裂开来,紧接着脸上也传来异样的瘙痒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8 。 他瞬间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几乎以为自己陷在了梦魇里,可痛楚无比真实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提醒他这并不是一场惊悚荒唐的怪梦。 他出于本能地不想被人看到这副模样,跌跌撞撞地扑到门前反锁了房门,紧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胀自脚底爬上双腿,让他顿时膝盖打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那酸楚仿佛是从骨髓里冒出来的,迅速席卷全身,在每一处可能存在的骨缝里肆虐。他只觉自己像被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每一只都要咬他一口撕走他一层血肉,又像有刀子在刮擦他的骨骼,用刀柄狠狠地捣烂碾碎,似乎想把他整个人拆开来重新组合一遍。 他浑身剧烈颤抖,抱紧胳膊猫下腰,把自己缩成一团。耳鸣目眩之中他也不知自己叫出声了没有,忽觉之前在皇宫挨那两刀跟现在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 “少爷?” 叩门声勉强唤回他行将涣散的神智,潜岳的声音插了进来,他咬紧不断哆嗦的牙关,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几个字:“走……走开。” “少爷?您怎么了?不舒服吗?”潜岳担忧地继续敲门,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破门而入。 “滚啊!” 彭彧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又踉踉跄跄地从门口扑到床边,可惜一个没站稳,死鱼似的趴平在地。裸露在外的胳膊与地面磕碰,顿时又蹭掉了一大块皮,粘稠的血一点点从破口淌了出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地上打滚挣扎了多久,似乎时间并不长,因为潜岳到最后也没违抗他的命令强行冲进来。但不长的时间却又好像被无限延展,每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他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挺尸,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甚至冒出想见那条龙最后一眼的念头。然而他到底是没有死过去,疼痛终于恋恋不舍地鸣金收兵,从他身体里撤出,把正常的知觉重新还给了他。 灼烫的体温一点点降下来,开裂的皮肤上结了一层血痂。他慢慢地坐起身,意识逐渐清醒,几乎不敢低头去看,强作镇定地拿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背对着房门开了口:“潜岳,你还在吗?” “少爷,我在。”潜岳迅速接上话音,“您到底怎么了,我可以进去吗?” “去帮我打桶热水来,我要沐浴。” 潜岳的语气有些疑惑:“现在吗?” “是。” 门外的声音略一停顿,终于是妥协了,彭彧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远,委顿在原地没敢动。他闭眼眯了一小会儿,潜岳便去而复返,用刀插进门缝挑开了门闩。 “就放在那里吧。” 潜岳满心怀疑地被拦在屏风外,虽然看不见里面的状况,却隐隐闻到一点血气。直觉告诉她少爷一定出了什么事,可听他声音平静如常,又不大像受了伤。 如果没有受伤,哪里来的血腥味? 她掩好门守在门口,听到屋里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彭彧把屏风重新架好,身上仅有的一件单衣被凝固的血糊住,脱都脱不掉,他索性穿着衣服跳进浴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脸埋进水中,用力地搓了搓。 结痂的伤口接触到水,火辣辣地烧起刺痛,但紧接着刺痛逐渐平息,皲裂的旧皮一碰便迅速脱落,露出粉嫩的新肉。彭彧借着水的润湿把衣服扒掉,忍痛将自己浑身上下搓了一遍,一股异样的酥麻感在新生的皮肤上蔓延开来。 他整整换了三桶水才将自己从头到脚料理干净,钻出水的时候被不知哪来的冷风轻轻扫到,整个人便原地打了个哆嗦,连忙披上衣服阻隔寒意。他只觉自己好像一条刚刚蜕完皮的蛇,浑身滑溜溜的,新生的皮肉嫩得要命,一碰也碰不得。 这种感觉过了一刻来钟才渐渐消退,皮肤上的感知趋于正常,大概是长好了。他看着满室血糊糊的狼藉,自觉十分恶心反胃,烦躁地一脚踢开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忽然微微一怔,看向自己衣袍下摆的眼神透出些异样。 他重新整理一下衣着,确定没有哪里穿得不妥,这才惊觉好像是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变化,站到铜镜前一瞧,赫然发现自己的身量竟凭空拔高了一寸,骨架也拉得更开了,显得整个人修长潇洒,原先的衣服就局促了些。 他满脸错愕地瞪着镜中的自己,心说这神物不愧是神物,居然还能平白让人长高?再一定神,只见未拢的衣襟下内里坦荡无余,胸腹轮廓优美匀称,原本贯在那里的两道刀伤消失无踪,皮肤似乎比之前更白了一点,平整且细腻。 视线再往上,他更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一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脑后,清晰的眉目便显露无遗。他盯着自己打量了三秒,觉得这眉目实在堪称俊朗,眼角恰到好处地拉长了一点,长眉入鬓,五官好像在原有基础上得到了一番精致的调整,变得脱胎换骨起来。 他往后退开一步,歪着头仔细打量镜子里的人,觉得这张脸跟自己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认为自己以前长得更像他爹,可惜没见过他娘长什么模样,也判断不出有没有往她的方向靠拢。 他原地孔雀开屏似的转了一圈,自觉疼痛疲惫一扫而空,重新生龙活虎好汉一条,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忽听房门再次被人叩了三下。 “少爷,”潜岳还被那两桶血水吓得惊魂未定,半天没听见里面的动静,还以为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并不知道自家少爷竟然没心没肺地在那里臭美,语速很急地问,“您还好吗?我进来了?” 彭彧连忙应了一声,系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转出,主动打开了门。潜岳一抬头,登时觉得不太对劲——她本人身量在女人里属于高挑,平时视线自然微垂,对上的应该是少爷的脖子或者下巴,然而此刻,率先入目的却是某人因衣服系得不规矩而露出的锁骨。 她不由得微微一怔,再对上那张脸,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少……少爷?” 彭彧眼角一勾,莫名飘出两朵桃花:“哎,是我。” 潜岳瞪着眼瞧他,竟然无法判断这人是不是冒牌的——听声音确实是她家少爷,可如果单看脸,恐怕要比她家少爷帅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忍不住偏头向他身后张望,十分怀疑少爷被坏人挟持走了,然而屋里空空荡荡并无他人,窗户紧闭如常,若真有人挟持,那“绑匪”恐怕只能是少爷自己。 彭彧有点无奈地一捂额头:“别看了,真的是我。” “少爷,”潜岳收回视线,干巴巴地说,“您能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第40章 乾坤镜(四) 彭彧故作深沉地一点头:“这个恐怕有点说来话长——这样吧, 潜岳你陪我去一趟济人堂,我找周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69 淮问问。” 潜岳狐疑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您确定吗?不要通知那两条龙吗?” “先不了,能少惊动一个是一个吧。” 彭彧叫了个下人打扫屋子, 自己则在潜岳的陪同下溜达到济人堂, 在半夜三更敲开了周淮的门。周淮本人其实医德良好,对半夜被病人打扰没什么起床气——只要这个“病人”不是嚣张跋扈的彭家人。 他睡眼惺忪地披衣起床, 哈气连天地打开门,捂着嘴含混说:“什么毛病?头疼脑热?跑肚蹿稀?” 彭彧表情一言难尽地瞧着他, 没说话。 周淮把眯缝的眼皮掀大了一点, 可惜还是半睁不睁, 明显没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有些不耐烦地再问一遍:“什么毛病啊,好歹说个症状吧?” 彭彧终于开口道:“我彭彧。” 周淮于是瞪大了眼,瞬间判断出面前这位到底什么毛病——不是妄想症, 就是神经病。 他自觉能力有限救不了对方,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就要关门送客,被彭彧眼疾手快地一把截住,后者一声哀叹:“真的是我啊!” 周淮沉默三秒, 终于还是让开了身位:“进来吧。” 两人在大堂里面对面坐下,点起一盏彭家特质的“亮瞎眼”,整个大堂顿时灯火通明。周淮用如刀的目光在彭少爷全身刮了里外三圈, 甚至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皮,直捏得对方眼泪都下来了才堪堪放过:“所以你到底什么毛病?” 彭彧难得没有满嘴跑马车,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病因”,听候对方发落。周淮拉过他的手看了看他手心, 又扣上他的脉搏,从眼神到动作全部写满了“不信”。 彭彧忐忑地压低声音说:“我不会真的变成蛇了吧?” 周大夫听了他这番荒谬的言论,一句“你杂书看多了吧”差点脱口而出,碍于医德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从你的脉象来看,你应该还是个人,没有变成畜生。” 彭彧:“……” 他怎么觉得这句话隐约是在骂他? “恕我阅历不足,你这种情况我没有见过。”周淮松开他的手腕,皱着眉认真思索一番,“如果真的像你所说,腾蛇蜕和麒麟角融进了你身体里,才导致现在的变化,那……也就意味着你现在是真正的‘乾坤镜’?” 彭彧倏地一怔。 周淮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反正关于乾坤镜的记载都是从仙界流传出来的,至于真正的乾坤镜是什么样子,并没有人知道。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挖什么眼睛打成镜子,只要把腾蛇蜕和麒麟角放到你手里,就会自然而然地与你融为一体,变成乾坤镜了,是这意思吗?” 他的眼神突然火烫起来,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刀,捉住彭彧一根手指:“我能试试吗?” 彭彧登时汗毛倒竖:“你要干嘛?” 周淮却并不打算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拿刀刃轻轻在对方手指上一划,割出一道血口。然而那血口见红却不往外流血,并且伤口徐徐合拢,没过几秒钟就愈合得完好如初。 彭彧:“……” 他什么时候有这种能力了! 周淮又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尖:“疼吗?” 彭彧还没从惊吓里缓过神,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好像……不太疼。” 他脑中陡然想起李祎说过的一句话——添以腾蛇蜕使镜坚韧可承万钧之击,融以麒麟角驱邪镇煞使妖鬼避之千里。 那他现在算是……可承万钧之击了? 周淮站起身来,在他胳膊和肩膀上一阵揉捏拍打:“如果我没有料错,你现在应该自愈能力惊人,痛觉下降,筋骨强度上升——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试试。” “怎么试?” “胸口碎大石吧。” 彭彧:“……” 他默默一翻白眼,强行忽略这个冷笑话:“所以我现在是往龙的方向靠拢了吗?” 周淮疑惑地“嗯”了一声:“很多族类都有这个特点,比如神仙和某些妖,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往龙族归?哦,不过你现在如果和龙滚上床,倒是不用担心会被压死了。” 彭彧:“……” 他真的很想撕烂姓周的这张嘴。 周淮面不改色地朝他摆了摆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没事的话你就走吧,反正都融进去了,也没办法再拆出来。我看这样也挺好,至少你以后不会一碰就死了,找圣物什么的还是挺危险,你多保重吧。” 他这狗嘴里居然吐出了一颗象牙,彭彧登时惊了,几乎怀疑他今晚吃错了药。可惜周淮没给他挖苦的机会,立刻下逐客令把他轰出了济人堂。 第二天一早,彭彧换了身合身的衣服,活蹦乱跳地从自己屋里滚出来,在全府上下错愕的注目礼中直奔西厢——这些天因为停药,龙王也调整了自己混乱的作息,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好像想把丢掉的肉补回来。 这会儿他刚刚用完了早膳,正在心里感慨彭家的伙食确实精致,同样一种素菜都能变着花地做出一百个样来,怎么吃也不会腻。他十分享受地眯眼舔干净嘴唇,徐徐放下筷子,就听见叩门声响了起来。 彭彧在门外说:“那个……我进来了啊,你别吓着。” 李祎不觉哑然失笑,心说这区区凡人变成什么样子还能把他吓到,何况九渊已经跟他提前知会过了。他端起一杯清茶漱了漱口:“进来吧。” 然而下一刻,龙王狠狠地被自己打了脸,他看到那人“改头换面”后的模样,一口茶直接从嘴里喷了出去,不小心呛进气管,瞬间咳了个昏天黑地。 “我都说了让你做好准备嘛,”彭彧连忙上来拍他的背,“少爷我也知道自己现在风流周党,你别激动,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李祎实在太过震惊,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甚至没留意到某人把“倜傥”二字各砍了半边。 他仿佛被一道天雷劈在原地,好半天才捡回自己的舌头:“你……” 彭彧眨了眨眼:“我?” “是你……”李祎慢慢地吐着气,那几个轻到不可闻的字好像要夹杂在气流里才能被冲出喉咙,“果然还是……” 彭彧一阵莫名其妙,压根儿没听懂他在打什么哑谜,却看到他脸颊难得浮上的一点血色全部转移到了眼尾,不由得微微一怔,莫名心虚道:“不、不是,你别哭啊!” 李祎狠狠地闭了一下眼,深呼吸几次,暂时压制下翻腾而起的情绪,视线在那人脸上来回打量,仿佛要透过那层皮囊看到什么人。 彭彧只觉他那眼神像一团火,似乎要烧穿自己的灵魂,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脑中某种预感呼之欲出:“我这样子……是像你认识的谁吗?” 李祎脸上复杂的神色终于一点点淡了下去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0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自己的视线从对方脸上剥离下来,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在遥远的回忆里抓住了一点记忆碎片的尾巴,由那张熟悉的面孔串联,完整地拼合在一起。 “龙族一千岁成年,”许久他终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了口,“成年时要历经一场天劫,渡过了便成真龙,渡不过神形俱灭。我因为是云青二族混血,身兼两种力量,所承受的天劫是其他龙的两倍,当然,如果渡劫成功,提高的修为也是他们的两倍。” 彭彧心里隐隐地有了猜测,却没有打断,只耐心听着他继续说。 李祎:“当时我虽然渡劫成功,却也被雷劫劈得奄奄一息了,不小心落入人间,停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上。我之前跟你说过,龙肉龙血会招妖物觊觎,哪怕隔着千里之遥,它们也会寻着血腥气找过来。” 彭彧忍不住轻轻地插了句嘴:“这时候你被人救了吗?” “差不多吧。”李祎说,“我那时就想,如果来几只三五百年道行的小妖,我可能都会被它们弄死。然而第一个出现的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人,一个仙人。” “我也不知人间怎么会有仙人,但想着碰到仙人总比碰到妖物强,就迷迷糊糊地缩小身形,被他带走了。”他缓了口气,要笑不笑地一勾嘴角,似乎有些无奈,“他这人也真是随便得很,在人间居无定所,随便找间破庙就带我住了进去,也不给我疗伤,找点茅草一铺,把我扔在那就不再管。”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好像在叙述什么宝贵的回忆:“他自己辟谷可以水米不进,可我不行,我又受了重伤,只好央求他弄些吃的给我。他非常不情愿,说‘没见过像你这么难伺候的龙’,但最后还是去给我找了吃的,找了水。” “我在那破庙里养伤,慢慢跟他混得熟络起来,问清楚他是个没什么法力的散仙,修为也就刚刚够到仙格。他说天界没有他的立足之处,就跑到人间来游历,这一游历就是十年,发现这里比天界好得多,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又问他姓甚名谁、仙号几何,他全都不肯答,笑着说名字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每多一个人知道,就等于多给自己上了一道锁,他只想当个无拘无束的散仙,不想为世事所困。” 彭彧认真地听着他说,寥寥数语中只觉得此仙人和他印象中的仙人格格不入,大概是仙界中的一股清流。 李祎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唇边那抹笑意淡了下去:“我大概跟了他一个月,他嫌我烦,嫌我事多,每天都在试图赶我走,说不应该手欠把我捡回去,后来我伤好了真的要走,他却又舍不得。可我生来就是要当龙王的,天劫已过,我的修为已够,必须要回去承接王位。” “我临走前跟他说,等我处理好龙族的事情就回来找他,他不答应也不拒绝,只嘲讽我‘你这么条小龙也能当龙王,你们龙族怎么这么弱’,又说‘我可不能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我身在哪里,你要来找我就找吧,只要你能找得到’。” 两千年前的事情,他现在讲来依然如数家珍,也不知在无人之时究竟默默回忆过多少遍。他神色彻底沉了下去,浑身微微地紧绷起来:“因为那时四圣初殒落,天地间动荡难安,我费了一些力气才稳定住自己的位置,浪费了不少时间。待一切安顿下来,我再回去找他,却发现……发现他……” 他嘴唇颤抖地抽了口气,突然捧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好像才从那茶里找到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被人挖走双眼,血流不止,浑身的修为几乎被打散了。我问他是谁做的,他不肯说,只叫我不要去帮他报仇,说以我一人之力办不到的,让我不要去自讨苦吃,为他而牺牲不值得。” “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他仙身已破,我也救不了他。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他们一双眼睛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们用错了地方’。” 彭彧听到这忍不住微微皱眉,虽然对方的语句接近平铺直叙,可他还是无端感到心里发堵:“什么意思?什么叫‘用错了地方’?” “我也不清楚,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有搞明白。”李祎稍稍稳定住情绪,“那时我根本不知有乾坤眼这么个东西,他死后我才一点点打听清楚,也逐渐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为他报仇——我确实办不到,因为害他的就是天界,是他的同僚们,是神明。” 彭彧陡然想起什么:“所以那仙籍里记载的……” “是,你也看到了吧?”李祎微微一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确乎没错,他们对待什么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管是敌人或者同僚,只要该为‘天道’而死,那便不能侥幸独活。天界需要乾坤眼,无论这眼睛在谁身上,牲畜、人、仙甚至神明自己,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它取出来,献祭给他们所谓的‘大义’。” 彭彧垂下眼皮:“照你这样说,天界似乎也没有错,他们有他们的规则,就像人间有人间的秩序,他们只是过分冷漠,显得不近人情。” 李祎:“你说得没错,神明之所以为神明,是他们完全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看上去对谁都冷眼相待,实则也无所谓‘热眼’。在他们看来为了天道牺牲是理所应当,甚至仙籍里都不值得为他记上一笔功劳,可在我们看来……” 他话说到一半没能继续下去,彭彧接过了话头,轻轻地问:“所以你这么恨天界,就是因为他们害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是挚友,虽然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的。”李祎把视线重新转向他,“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成年之前一直待在蓬莱岛,不谙世事,他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仙人,我便以为所有的仙人都应该是像他那样的,直到后来我见识了他们真正的脸孔,才发觉自己错得很离谱。” 彭彧“哦”了一声,已是心下了然:“你觉得他们诋毁了仙人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把仙人分成两类,一类是‘他’,一类是‘其他仙人’,你觉得只有‘他’真正配得上仙人这个称呼,‘其他仙人’都是垃圾,所以认为他们很恶心,很道貌岸然。” 李祎一时间没吭声,似乎被人戳中了心事,半晌才支吾着开了口:“你可以这么理解。” 彭彧很没形象地往桌子上一坐,双手环胸:“虽然我觉得你对仙界的偏见有点大,但很不巧的是,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我也很不喜欢他们的所作所为。” 他一摊手:“所以我们算是同流合污了吧——你现在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个不知名的仙人就是我的前世?” 扯远的话题被他毫无技巧地拽了回来,李祎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1 一抿唇,也没计较他又用错了词:“我一直以为乾坤眼只是随机落在谁身上,上一次是他,这一次是你,所以没往你们有关系的方面联想。没想到你——你现在的样子跟他有八成像。” 彭彧没问那剩下两成差在哪,只点点头说:“其实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这条龙有点眼熟,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自作多情,也没联想到什么别的。那你从认识我就对我这么好,是什么其他原因?” “一开始只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李祎说,“觉得你很……无法无天,敢对我动手动脚,不像我印象中的凡人,就多关注了些。” 彭彧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你印象中的凡人是什么样子的?见到龙就跪下来叩拜,乞求你施恩或者干脆吓破胆?你是不是对我们凡人有什么误解?” 李祎很想回他一句“恐怕是你对凡人有误解”,但终于没说出口,默默在心里叹气:“后来发现你这人有点随便得过了头,什么都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清楚就敢跟我往鬼城跑,又莫名其妙就陪我来了安平——实在是跟他有点像。” “不是,你等等……” 彭彧很想替自己辩解一番,纠正一下这条龙对自己的偏见,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房门“咚”的一响,九渊竟然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九渊裹着风卷进屋内,完全不看两人在干什么,上来就急匆匆地开了口:“王,青龙族来信,蓬莱仙岛近日异象频出,唯恐生变,让您速回查探。” 第41章 蓬莱(一) 彭彧坐在龙背上飞往蓬莱的时候, 整个人还有点蒙。 他明明上午还在跟李祎讨论前世今生,刚弄明白自己就是某龙两千年前的老相好……不,挚友。实在搞不懂怎么就突然被勒令打点好行装, 从冼州直飞蓬莱。 阵容还是那个阵容——两人两龙, 就是出发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让一只名为黄豆的小畜生钻在包裹中混了出来, 这会儿正缩在李祎衣襟里,被高空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九渊一边飞, 一边还不忘跟他家龙王交流:“王, 我总感觉我们被人耍了。” 依旧是个半残的龙王被彭彧圈在怀里以防掉下去, 面无表情地回了他的话:“你现在才感觉出来吗,一出发我就觉得了。” 纵然神龙瞬息千里,从冼州飞往蓬莱也还是需要一段时间, 彭彧在龙背上指指点点:“你先给我落到登州,我找我爹去。” 彭彧三年多没见着他爹,一年多没接到来信,就这么突然造访, 实在不知他老人家要回以什么表情。彭彧一路都在思考,要怎么跟他爹解释自己头天晚上刚刚“大变样”,是两千年前的仙人转世, 还跟一条龙不明不白地搞在了一起。 只怕彭老爹要认为自己儿子被周淮治成了疯子或者傻子。 彭少爷内心忐忑,导致落地的时候脚步还有些飘。九渊为了图省事直接在渡口停龙,几人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海风掀个仰倒,彭彧虽然有龙气御寒, 还是不免被潮湿腥咸的风吹得狂打几个喷嚏,胡乱抓了一把因为忘记束发而被吹得十分狂野的毛,满脸狰狞地瞪了九渊一眼。 九渊莫名其妙,并不想搭理这位随时抽风的少爷,背着自家龙王面不改色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彭彧将视线四下逡巡一圈,迅速找到自家无比扎眼的商船,因为天气恶劣不宜出海,正在渡口停泊,收起的船帆上隐约可见硕大的“彭”字商号。 他带着潜岳与登州的彭家商队接上了头——甲级商队第三十六支,代号“己亥”。 己亥商队的领队人史杭被自家少爷的突然造访吓了一大跳,这支商队因为连日无法出海,正无所事事地在船上聚众赌钱,整个船舱被搞得乌烟瘴气,彭少爷一来,活像耗子见了猫,吱吱唧唧一阵叮咣乱响,纷纷贴着舱壁而站,举手投降。 这位领队人绰号“粪坑”——因为初入彭家登记时名字写得太潦草,被彭少爷的二五眼把“杭”看成了“坑”,再配上“史”这个姓,就是一新鲜出炉的“粪坑”。 彭彧只觉己亥号商队也被这位史杭带进了粪坑,板脸背手在船舱里巡视一圈,最终停在史杭面前:“老爷呢?” “老爷他……”史杭眼珠乱瞟,额头冷汗齐出,“老爷他出海了。” “出海了,”彭彧咬牙把这仨字嚼了一遍,“你告诉我,船全在渡口停着,老爷怎么出的海,游着去的?你是想说老爷是王八,还是想说少爷我是王八蛋?” 史杭浑身抖如筛糠:“不……不是……” 彭彧压根儿不想听他这无力的辩解,伸出一根手指在船舱里点了一遍:“己亥号商队一十六人,一个没少的在这里杵着,合着你们放任我爹自个儿游到蓬莱岛上去了?” 史杭被他这一番“审讯”,心理建设彻底崩溃,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扒住他的腿就开始嚎:“少爷!真不是我们有意瞒您,是老爷不让我们说!老爷确实出海了,他一年半以前带着六个兄弟,开了一艘船驶向蓬莱仙岛,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拦不住他,他临走前留了遗……留了话说,如果他回不来,也不要通知少爷,不要让少爷知道!现在停着的船是我们新造的,人是我们新招的,不信您仔细看看!” 彭彧倏地愣住,僵硬地一扭脖子,只见旁边戳着的十几人纷纷低下头去——彭家商队的人太多了,他不可能每一张脸孔都认得,也不可能记住每一艘船。如果史杭的话属实,那么…… 他大步走出船舱,顶着海风朝九渊大喊:“带我登岛,现在,马上!” 登州沿海狂风呼啸,可一旦往海域内部深入,却又雾锁连绵,蓬莱仙岛就隐没在这浓雾中,若没有真龙指引,任谁都要迷失在广袤无垠的海域里。 彭彧依然圈着李祎坐在九渊背上,表情出奇的凝重——此番登岛,四人行变成了三人行,他把潜岳留在登州沿岸接应,因为听说岛上环境并不适合人类生活,不太好让一个女孩子跟着他们餐风饮露。 虽然他此时心情沉重,可当九渊破开重重迷雾抵达仙岛外围时,他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那岛遥遥地出现在视线尽处,远望只见一片苍翠葱茏,无数植物遮天蔽日,海鸟盘旋,鸥声阵阵,海浪扑打岸边细沙,金色的沙子在阳光下光彩熠熠,偶尔留下一些细小的贝壳,或者爬过几只横行的蟹。 九渊化回人形落了地,彭彧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一个没站稳,“哎呦”一声跪了下去。龙护卫只顾着自家龙王,并不想伸手扶他,他只好自己原地爬起,拍了拍衣服深吸一口清新的海风:“这地方真美。” 蓬莱仙岛四季如春,植被常青,黄豆不知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2 从谁的衣服里飞出来,叽叽喳喳在众人头顶盘旋。彭彧跟着两条龙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开口问:“你说我爹真的登岛了吗?” 李祎懒洋洋地趴在九渊背上:“我觉得很难,除非有人指引,否则外人是进不来的。” “可他如果没有登岛,这一年半又去哪儿了?” “有可能会迷失在海上,”李祎说,“蓬莱岛附近雾气封锁的范围非常大,并且这片海域很怪,司南十有八九会失灵。如果你爹在这片海域迷失航向,有可能会因为风浪或者暗礁船毁人亡。” 彭彧紧紧地抿住了唇,李祎却话音一转,又说:“不过这种几率也不高,蓬莱属于青龙族守护的范围,海里的水族得龙族庇佑,不会随意伤人,并且如果看到有船只迷航,会主动前往引导,让他们往登州方向回返——所以你爹为什么会消失在这里,我也不好确定原因。” “那怎么办?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彭彧语气有点急,“总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李祎让九渊把自己放到一块大石头上,冲彭彧招了招手:“你过来。” 彭彧不明所以,依言走到他面前站定。李祎从他肩头拈下一根头发,放在指间慢慢捋过:“这里是我的地盘,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一定能将他找出来,不论死生。” 青芒顺着发丝而上,活了似的从他指间挣扎出去,在半空游走一圈,突然绕着彭彧猛地向下一扎,青光骤隐,发丝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脚边。 彭彧迷茫地看着那头发:“怎么回事?失灵了?” “不是,”李祎面色有些古怪,“他就在……你脚底下。” 彭彧陡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却被什么东西绊到,一个踉跄坐倒在地,手指陷进沙子里,似乎撑到什么硬物。 他猛然低头,只见手边金黄的细沙被他扒出一个坑来,坑里赫然是一截白森森的骨头! 彭彧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全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瞪眼跟那截骨头对视数秒,才跌跌撞撞地爬开,爬开的同时带起了更多的沙,带出了更多的白骨。 他惊魂未定地滚在一边,嘴里乱七八糟地念着:“不……不是,这是人骨吗?这是动物吧……肯定不是我爹啊对吧?他没事来蓬莱岛干什么,活着不好吗,他疯了想不开来送死?他肯定没来的,肯定还在登州,我们回去吧,九渊我们回……” “彭彧,”李祎直勾勾地把视线戳在他身上,“这是人骨。你好好看看,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如果是你们商队的人,你总要把骨骸收敛起来,带回去给人家一个交待。” 彭彧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用力闭了闭眼,低头去扒那些覆盖在白骨上的细沙,没扒两下他便从沙子里刨出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呼吸一滞,瞳孔剧烈收缩,随即慢慢抬手捂住了脸。 他浑身触电似的颤抖起来,弓下身把自己缩作一团,双手未掩住的额角青筋凸显出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连九渊似乎都知道此情此景不该多言,只在一边闭紧了嘴,一动不动地戳着。 半晌彭彧终于徐徐抬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角却通红一片。他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两块玉佩,他将玉佩上粘的沙子一点点抹掉,嘴唇轻微抖动着开了口:“这是我爹娘的玉……是一对,我娘走后我爹就将两块玉一起戴在身上,不……不会错的。” 他把玉佩紧紧地攥着,泛白的指节中攥满了茫然无措:“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登蓬莱岛,又是怎么上来的?皇帝派出的船队都上不来,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李祎没答,只抬手招了一道风,将掩埋白骨的黄沙轻轻吹走。彭彧目不忍视,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裸露出的白骨渐渐拼合出一个人形来,因为被他弄乱了几节,显得有些狼藉。 那具白骨呈趴卧的姿势扑倒在沙滩上,双臂拼命地往前够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李祎再把沙子扫开一点,只见他手中还抓着另外一具骸骨,但那骨架并不大,有舒展开的双翼,明显不是人,应该是某种鸟类。 “什么东西?海鸟吗?”九渊上前拨弄了几下,拾起一根骨头在手里仔细端详。 李祎看到那具鸟骨,蓦地想起什么事,脑中一线似的连通了:“你之前说,最后一只重明鸟消失在蓬莱岛上——是重明,是重明带着他找到了这里。” “重明?”九渊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重明怎么会死?还死在这种地方?” 李祎再将那两具难舍难分的骨骸打量一遍:“这人尸骨上没有明显外伤,应该不是受伤致死,而且这个地方……已经离海面有些远了,涨潮一般很难涨到这里来,他应该不是死后被冲上岸,而是爬到这里才咽气的。” “重明不会无故出现在蓬莱岛——我听过这样一种说法,有些动物将死之时会给自己寻找一处安静优美的无人之地,作为自己死后安居的冢穴,神鸟或也不能免俗。重明也许自知神力将尽,遂选择了蓬莱岛,却在中途遇到一支于迷雾中迷失航向的商船。” 九渊点了点头:“所以重明干脆引着他们上了岛?” 李祎:“不,重明不会随意把人类引到岛上,它肯定会带着他们往登州回航,然而这些人类并不想无功而返,紧紧追着重明不放,重明不得已与之周旋,最后的神力耗尽,这才被那人类追着,一并死在了岛上。” 他视线一偏看向彭彧:“你之前说过,你出生时家中真的飞来了一只鸡,那只鸡就是重明。你爹应该是打听到了这一点,加上心中放不下你娘,或许觉得是重明带走了她,又听闻重明现身蓬莱,遂来此地寻找。他们可能在海上周旋时遇到了什么不测,虽然最终成功捉住重明,可天不遂人愿,还是因体力透支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死。”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他没等彭彧接话,又吩咐九渊,“你去附近找找,他们一行七人不可能只有一具尸骨,肯定还有别的线索,再看看有没有商船遗骸一类的东西。” 九渊点头应声而去,没过多一会儿,就在更靠近海边的沙滩上翻出几具白骨,可惜在潮水日积月累的冲刷下已经不完整了,头骨只有三个,其他骨骼更是凌乱不堪。 他又往更深的水域里搜寻,最终在丛生的礁石中捞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应该是船身上的一部分,上面烫着依旧灼眼的“彭”字商号。 至此,一切谜题似乎都已揭晓,商船强行登岛而在近海触礁撞沉,船身散落的部分被海浪远远抛出,船上的人弃船跳海,接连死与海中,尸首被海浪卷上岸边。唯独彭老爷撑着一口气紧追重明不舍,终于登岛,却因体力不支饥渴交迫彻底于此长眠。 彭彧目光呆滞地在原地坐了半天,将那两块玉佩仔细在怀里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3 揣好,一言不发地起身开始收敛尸骸。龙王行动不便,只好待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九渊凑过来帮忙,难得识趣地没有出言刺激他。 七人小队只有彭老爷的尸骨尚且完整,岸边那三具只能勉强拼个大概,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都被海浪卷走,连姓甚名谁也辨不出来。但与剩下三位尸骨无存的兄弟相比,他们似乎还算走运,没什么可值得唏嘘的。 两人将几具尸骸分别装好,连同那块烫有彭家商号的铁板一起,直接让九渊运回对岸,交给在登州接应的潜岳以及己亥号商队。 灰龙乘着霞光消失在碧波微晃的海面上,海鸟接连停止了盘旋,暮色四合,喧嚣渐落,只有浪潮依然永无停歇地冲刷着海滩,带来一些东西,又带走一些东西。 彭彧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两条长腿支楞八叉地杵着,不知人情世故的黄豆在他膝盖上跳过来跳过去,玩得不亦乐乎。他眼睛不知在看哪里,眼中那一方世界暂时蒙上一层薄薄的雾,像是蓬莱岛外绵延千里的屏障,阻隔开外界向内窥伺试探的目光。 忽有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探来,将一只水袋递到他面前,李祎盯着他干燥开裂的嘴唇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开口道:“喝点水吧,一下午了。” “谢谢。” 彭彧接了水袋,拧开塞子轻抿一口,又听他说:“节哀。” 第42章 蓬莱(二) 龙族自幼亲情淡薄, 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对凡人感同身受,因而龙王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 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节哀”。 彭彧微微一怔, 不知对这声“节哀”作何感受,只礼貌地弯了一下眼角:“多谢。” 那笑意实在太淡, 若非龙王的眼神只怕都看不出来,李祎于心不忍, 又找不到安慰的话, 只好说些别的:“蓬莱岛是我的地方, 令尊于此长辞,我于情于理要负些责任。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彭彧有点哭笑不得, 伸手轻轻在眉骨附近按了按,疲惫地叹了口气,“陪我坐坐吧。” 两人一高一低地坐在石头上,海风不断送来潮湿的腥咸气味, 从鼻端轻轻地卷了过去。黄豆停在彭彧手腕上,拿尖尖的喙啄他的手指,李祎瞧着它说:“要涨潮了, 天黑以后很难看清路,还是早些走吧。” 他说完这话自己又觉得不妥,彭彧现在夜视如常,白天黑夜没有太大分别, 好在对方也没打算拆穿他,摸了摸黄豆柔软的羽毛:“好,往哪里走?” 李祎朝岛上更深处指了指。 彭彧把重明的尸骨收敛起来装进包裹,连同水袋以及那把有些碍事的琴一并塞给李祎背着,自己则俯身背起了他。不知是他心不在焉的错觉还是筋骨确实得到了强化,现在再搬动这条龙似乎没有以前那样沉了,背着他走路也不在话下。 他缓缓迈步离开海滩,依着龙王的指引向岛内走去,一路穿越密林,月正当空之时,终于到了他所说的地方。 彭彧抬头望去,不由惊得微微睁大了眼,只见一棵古木直插天际——真的只有一棵,那树龄不知几千几万年的榕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树冠悬下无数“气根”,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身前也是树,身后也是树,仿佛天地之间除了这棵树再无他物。 李祎忽然伸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响指,一缕青光自他指尖逸散出来,彭彧只看见那老树的树干也跟着亮了,徐徐向上撑满整个树冠,仿佛一朵盛开的火树银花。 他眨了眨眼,细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花也不是什么灯火,而是数不清的萤火虫安静趴伏在树梢上,共同点亮了这颗蔽日千里的古树。他着实被这场景震撼到了,近乎惊愕地翘首观望,忽听身后那人轻轻在耳边说:“现在有觉得心情好点了吗?” 彭彧微微一怔,嘴角终于翘了起来,语气有些无奈:“你这是在讨我开心?你们龙的讨好方式……还真是别致啊。” 龙王抿了抿唇,干巴巴地接道:“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把附近的猴子招过来给你作揖,把孔雀招过来给你开屏,画眉招过来唱歌……” 彭彧不由得失笑,伸手往后托了一把:“算了吧,有你一条龙就够受了。” 李祎暗中舒了口气——还好某人没答应,他实在是嫌那些小畜生烦,都招过来叽叽喳喳不说,还得给他上供一堆“肥料”。 彭彧最终停在老树的主干面前,把李祎放下,自己坐下来敲了敲酸痛的腿肚子,又喝了一大口水:“你平常就住这里?那你是睡树上还是睡地上?” 李祎睨他一眼,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堂堂龙王没有那么随便——他拨开一些垂落下来的气根和枝叶,一个刚好供一人出入的树洞便呈现在面前,他胳膊在洞口一撑将自己挪了进去,抬手不知摸了哪儿,整个树洞瞬间亮堂起来。 彭彧凑到跟前向里张望,只见这老树里别有洞天,里面空间相当宽敞,铺了一张雪白的兽皮当床,甚至还有虎皮地毯与矮脚案几,头顶是一串树藤缠起来的夜明珠,珠子里搁着龙火,亮度丝毫不输于彭家特质的油灯。 他将这一方天地打量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你这……弄得还挺好嘛。” 李祎面无表情地一点头,算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夸奖:“坐吧。” 彭彧便老实不客气地在床上坐下了,他今天刚刚承受了混账老爹去投奔老娘的打击,又背着某龙走了那么久,着实有点身心俱疲。 他一沾着那柔软的兽皮,浑身骨头便原地化了,十分没形象地往旁边一歪,阖着眼问:“所以这里算是你家?” 李祎“嗯”了一声,放缓声音,权当给他说起了睡前故事:“我在这里出生。” “出生……破壳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从蛋里爬出来就在这里了,那时我还小,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树的儿子。” 彭彧心道这龙王小时候似乎有点蠢,嘴上却难得没有嘲笑,只问:“所以‘木子’——你因为这个给自己取名‘李’吗?” 李祎:“是。我一直在这里待到一千岁成年,才告别蓬莱飞往外界,这棵树是我的‘灵根’。” 他看了看彭彧,解释说:“每条龙都有自己的灵根,灵根可以是任何能够聚集灵气的东西,灵根越强,龙的修为就能提升得越快。这树能够将整个蓬莱乃至周边的灵气都聚拢过来,普天之下独此一棵,而我又是二族混血,渡劫修为翻倍,所以我说,我生来就是要当龙王的。” 彭彧掀开眼皮瞅了瞅他:“你这么厉害,怎么还被神仙们欺负?” 李祎叹口气:“不一样的,神仙们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4 辟谷可以水米不进,我却不行,体力耗尽就只能被压着打了,我们跟神到底是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彭彧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所以咱们来这一趟到底是干嘛的,只是见家长吗?九渊说的那个什么青龙族来信,到底是真是假?” 李祎被“见家长”弄得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眼神变得有些奇怪:“来信是真,可信里的内容大概是唬我们的,他们只是想催我快点上路,毕竟那半片青龙鳞在我手里,就算青龙族亲自过来,没我的帮助也是拿不走的。” 彭彧支吾着应了一声,好像快睡着了。 李祎把琴放在案几上,解开了包琴的布,彭彧又把眼皮掀开一条缝,从缝里投去目光,只见那是一张再朴素不过的琴,朴素得甚至有些狂野,几乎颠覆了他心目中对“琴”的印象,忍不住问:“你这琴……自己做的吗?叫什么名字?” “独木。”李祎手指缓缓抚上琴身,顺手调了一下弦,“确实是我自己做的,就用这棵老树的枝干。” 彭彧回想了一下某个“粗制滥造”的司南,觉得龙王可能在动手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分,又打量一遍那张琴,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不对啊……七弦琴七弦琴,你这琴怎么只有六根弦?” 琴确是正常的琴,可龙王的脑子八成不太正常,只给装了六根弦,最下面的弦眼居然空着。 李祎显然不想解答这个问题,随口敷衍:“够用就行了。” 彭彧:“……” 龙族果然还是够随便的。 李祎一下一下地拨着琴,低沉的琴音从他指尖流泻出来,似乎成了一首音韵独特的安神曲。彭彧本来就困,再听了他这番催眠似的曲子,瞬间拽不住自己即将飘飞的意识,摇摇晃晃飞进了梦里。 龙王成功把身边的人弹睡着,连黄豆都不扑腾了,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子陷进柔软的兽皮里。李祎把夜明珠的光亮降到最低,捞过彭彧脱在一边的外衣给他盖上,认真打量一番那睡颜,没忍住俯下身,用嘴唇在他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睡死过去的彭少爷俨然没感觉到这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十分可惜地错过一个反扑回去的机会。 龙王偷偷摸摸地干完一番“大事”,嘴角要翘不翘地一扬,又迅速正襟危坐起来。他闭眼徐徐入定,周身青光隐现,老树的树叶开始扑簌簌地抖动,蓬莱岛上充沛的灵气悉数往这边汇拢。 汇集的灵气带起了风,彭彧睡梦中好像被吹得冷了,把衣服裹紧了些,又翻身蜷起腿。李祎一动不动地坐着,将聚集来的灵气全部化为己用,颈边的鳞片再次浮现出来,缺失的逆鳞一点点重新凝成,透明的一片薄薄地覆盖着,甚至可以透过它看到皮肤下交错的血管。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第一线天光已经透过树叶缝隙漏了下来。 彭彧一觉不知道睡到了何年何月,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没看到面前有人,迷迷糊糊地想某个半残还能半夜跑了?怎么跑,用爬的吗? 他正自顾自地脑补那画面,忽听一个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醒了就起吧,时候不早了。” 彭彧终于彻底惊醒过来,一骨碌坐起身,只见从头顶上吊下来一根藤蔓,某条龙把自己缩到手臂长,正扒着那藤蔓“荡秋千”。黄豆十分不怕死地骑在龙背上,歪头冲他“叽”了一声。 某龙暂且还不能动的尾巴无知无觉地垂着,一撮白毛在彭彧眼前晃荡,让他实在忍不住手欠地撸了一把,白龙突然松开爪子,整条龙精准无误地拍到彭彧肩膀上。彭彧被砸得“哎呦”一声,觉得自己要是没“脱胎换骨”,只怕这一下就能让他把肩膀砸塌了。 彭彧头顶黄豆肩扛白龙,一撩开树洞外的遮挡,就被外面的阳光刺到了眼。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下来,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提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民生问题:“所以我们在这里要吃什么?” 白龙挂在他肩膀上,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十分侮辱他身为龙的尊严,从鼻子里哼哼说:“你等着。” 彭彧莫名其妙,不知道要等什么,只好趁着等的时间绕着老树树干转了半圈,拾起一根树枝蹲下来开始刨坑。 他一边刨,一边问:“九渊怎么还没回来?” “我让他别回来了,碍眼。” 彭彧疑惑地偏头扫了一眼肩头的白龙,实在难以从那张龙脸上找到什么破绽,遂自作多情地认为这龙是想跟他过“二人世界”。他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晃了晃即将见底的水袋:“所以这岛上没淡水吗?” 龙王难得沉默下来,忽觉没让九渊回来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干巴巴地说:“有,不过不在附近,往北深处有淡水湖,东北方向有条小河。” “要走多久?” “前者大概一天一夜,后者一两个时辰吧。” 彭彧:“……” 那他恐怕还是直接渴死比较干脆。 龙王似乎从他脸上觑到了鄙夷,登时不爽起来,拿尖尖的爪子戳了戳他肩膀上的肉:“你赶紧埋,埋完我带你去找水。” 彭彧很快刨好了坑,把包裹里的重明鸟骨埋进坑里,又仔细地把土填平。李祎在他肩头问:“你为什么不干脆把它带回去?你爹为了找它……” “它属于这里,不属于彭家。”彭彧正色说,“我真的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娘这么执着?二十年了……什么事都往前看不是他自己说的吗?做什么非要来蓬莱送死?我娘转世投胎都能跟我成亲了,我真是……” 龙王难以理解凡人的感情,也体会不到所谓的生离死别,不敢妄加论断,因此没有吭声。 “去蓬莱岛是死是活都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我这次跟着你过来,我还得再过几年才能知道他死了?所以我到底算什么,儿子,还是累赘?”彭彧眼角通红地盯着那个埋葬重明的小土包,忍不住摸了一下鼻子,轻轻嗤道,“哪有他这样当爹的。” 他自顾自地牢骚完,又把那对玉佩掏出来摸了摸,随后仔仔细细地在腰间别好,起身时忽有什么东西从半敞着的包裹里掉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一节重明骨。 这节骨头也不知藏在了包裹的哪个褶皱里,竟然“逃过一劫”,没能入土为安。彭彧没吃饭已经饥肠辘辘,实在不想把土堆挖开再重埋一次,心里想着“要不我干脆留着做个纪念吧”,将骨头揣进了自己怀里。 “所以……以后世上就没有重明了吗?”他轻轻地问。 “会有的,旧的神死了,就会有新的神接替,不管是重明还是麒麟,只是暂且淡出人们的视线罢了。” 彭彧点点头,拍拍身上的土,拿手指一戳肩膀上趴着的龙:“不是要带我找水吗,在哪?” 龙王伸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5 出爪子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彭彧依照他的指引找到了几株高大的植物,这植物生得颇为奇特,像一把巨大的羽毛扇子,叶片类似芭蕉,叶柄密匝匝地敛于一处,层层叠叠井然有序。 他跨过几从矮草站到那植物面前,白龙从他肩上探出身子,拿锋利的爪尖在交叠的叶柄处戳了一个洞,清水瞬间一线似的喷射出来。 彭彧连忙拧开水袋去接,几乎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流淌的清水:“神奇,你们蓬莱岛上的东西真的都好神奇。” 龙王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句拍得不怎么正的马屁:“能储存雨水的植物很多,看你想不想找而已。” 彭彧接满水袋,忍不住尝上一口,发现那水就真的是干净的清水,隐约带有一丝植物的清香。他顺带给黄豆喂了点,把水袋拧好挎在身上,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让潜岳过来?既然淡水这么好找,没什么不适合人类生存吧?” “你觉得,”李祎一张龙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我们得弄多少食物才够她一个人吃?” 彭彧:“……” 居然被一条龙嫌弃食量大,他真的想替这姑娘默哀三秒。 第43章 蓬莱(三) 蓬莱岛上的温度相较登州实在太高了, 加上植被茂密,水气不断蒸腾,彭彧虽然有龙护身不至于被蚊虫叮个青青红红, 还是热得撸胳膊挽袖子, 恨不得直接裸奔。 他疲惫不堪地随便找块石头坐下来,几乎饿得眼前发黑, 有气无力地说:“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自己去找吃的了。” 龙王惨遭鄙视, 登时勃然大怒, 瞬间让他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彭彧话音落下没半分钟, 就被龙王的天降“怒火”砸了头。 他“哎呦”一声一跃而起,还以为遭人暗算,抬头大喊:“谁啊!”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 这岛上除了他和龙王……不,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其他活“人”,不可能有人偷袭。他凝神细瞧,只见交错的枝丫里有个生物在探头探脑, 又朝他扔下了一枚武器。 这回他学聪明了,后跳一步没有再次被砸到头,才发现扔下来的“武器”其实是一颗红红的果子, 头顶那袭击他的生物是只小猴。 彭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紧随而至的“暴雨”砸了个劈头盖脸——猴子扔下的果子,松鼠丢来的坚果,鹰隼抛来的野兔, 天女散花似的把他埋了个结实。 甚至还有两头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半大棕熊,扑到他面前丢下几条鱼,随后掉头就跑。 彭彧被这阵仗吓得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完全不知这是闹的哪般,直到他听见肩头的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哼。 龙王拿爪子轻轻挠了挠他的肩膀,彭彧瞬间恍然大悟——某龙这是在邀功呢。 他哭笑不得地拍拍龙脑袋,顺带胡噜胡噜龙角,又摸了一把龙尾毛。某龙被摸得浑身舒爽,眯着眼说:“回去吧。” 彭彧拿外衣兜住果子,用树枝穿了鱼,拎起兔子耳朵扛着龙回返,只觉自己现在这形象要是回冼州,只怕能把全城的人都引出来围观。 他带着一大堆从天而降的“战利品”返回老树主干,才清理出来一片空地准备生火,余光就捕捉到有到白影一闪,似乎是从他们居住的树洞里窜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彭彧也不知哪来的反应能力,条件反射似的猛扑了上去,一把揪住了那东西毛茸茸的尾巴——小畜生力气还挺大,嗷嗷叫着一阵扑腾,拼命要从他手里挣脱。 彭彧只觉自己的力气今非昔比,轻而易举地把那畜生逮住,从它紧抱的爪子里截获“赃物”——赫然是给龙王治伤用的药! 他小心地把那细颈瓶放回树洞里搁好,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再看小畜生,被他倒提着尾巴悬在空中,蔫头耷脑的,一身白蓬蓬毛茸茸的皮毛,长得不像猫不像狗,竟然是只狐狸! 彭彧嘬了一下牙花子,心说这哪里来的狐狸竟然还会偷药,不等他发问龙王便开了口:“狐族不涉足蓬莱,你从哪里来?” 彭彧把那半大不大的小狐狸放到地上,正疑惑龙王为什么跟它对话不学狐狸叫,就见那狐狸立起上身,抱着两只前爪朝他们作了个揖,口吐人言,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见过龙王,十七从青丘来。” 小狐狸的声音脆生生的,约莫是个少年音。 彭彧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十七”貌似是那狐狸的名字。 龙王语气里听不出怒气,却也显然不温和:“来做什么?为什么要偷东西?” 彭彧抓起一个果子随便往衣服上蹭了蹭,“咔嚓”一口咬下去,居然还挺甜,他听见狐狸说:“狐王让我来岛上历练……” “撒谎。”李祎眯了眯眼,“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从岛上扔出去?” 狐狸登时为龙王的淫威折服,连忙求饶,委委屈屈地说:“我错了!狐王真的是把我送到这里历练的,叫我修为不合格不要回去……我偷龙王的药,只是想拿回去给我娘疗伤。” 李祎:“你娘?” 狐狸目光闪烁了一下,支吾说:“我娘就是狐王……不过现在不是了,前些日子四叔来争狐王之位,我娘被他打伤,现在还爬不起来。我娘怕四叔伤我,以历练为由把我扔到岛上,我向此地的青龙族求助,听他们说龙族有一种药可以让筋骨快速生长,但只有龙王手里才有。” 李祎的目光里透出几分高深莫测,狐狸把脑袋垂了下去:“对……对不起,我怕龙王不肯给我药,这才出此下策去偷……” 彭彧咔嚓咔嚓地啃完了一颗果子,舔了舔沾满红色汁液的嘴唇:“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要过来的?我们昨天刚到,今天你就来偷,不会这么巧吧?” 狐狸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是青龙告诉我的。” 这回一人一龙同时觉出不对了——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狐狸,居然能得到青龙族这么大照顾,这面子得飞流直下三千尺吧?而且如果青龙族真的想帮,直接传信给龙王不就好了,一瓶药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至于以“蓬莱生变”为借口骗他们早点过来吗? 龙王的爪子轻轻在彭彧肩头点了点,似乎进行了一番深入思考,随后问:“据我所知,狐族少说有一千年没有更换狐王了,此番内斗是因你母亲修为大损,还是你四叔修为大增?” 彭彧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拐到这个问题,也就没敢打岔,只听那狐狸的声音更委屈了,几乎是要哭:“娘亲是被暗算的!四叔根本打不过我娘,都是有仙人在他背后撑腰,给了他什么仙器,我娘一时不察被打成重伤……明明我娘以前对他那么好,他恩将仇报!” 彭彧目瞪口呆,心说这小畜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6 生感情还挺丰富,什么恩恩仇仇的,他们妖族还挺讲究。 李祎又问:“在你看来,你四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狐狸啃着自己的爪子思考了好半天:“他……幻化之术很厉害,不在我娘之下,但为人有些……心高气傲,笑起来总感觉是在嘲讽谁,我们这一辈的小狐狸都有点怕他。” 彭彧听了这番话,总觉得他描述的人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哪里熟悉。 肩膀上的龙爪子却微微一扣,李祎眯起眼,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事:“我知晓了。药可以给你,不过我也要用,所以你不能抢我的,我让人回龙宫再给你取一瓶——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是给我们龙族特质的药,你们狐狸不见得承受得住。” “没、没关系!”兴奋之色隔着一张狐狸脸冒了出来,“谢龙王大人!” 李祎又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接受了他这番感谢:“不过,狐王有没有教过你,世上没有‘不劳而获’,我答应给你药,你也得替我办件事情。” 狐狸被龙王的“委以重任”吓得一个哆嗦:“什……什么事?” 龙王抬爪朝地上一指:“去把兔子和鱼收拾干净了。” 彭彧:“……” 这算哪门子“劳”? 狐狸唯恐龙王还有别的吩咐,抱着两爪在原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句“是”,叼起兔子和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彭彧啃完了第二颗果子,瞧着那狐狸走远,一耸肩膀:“你这又是闹的哪出?” 龙王还是条半个身子没知觉的残废龙,全靠两只前爪支撑身体,让他没轻没重地一颠,险些从他肩膀上滚下去,爪忙牙乱地勾住他的衣服咬住他的头发稳定好身形,没好气地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那天晚上制造幻境劫走你的人可能是妖族吗?” 彭彧目光一闪,瞬间想起来了,恍然大悟道:“记得,你还说很有可能是狐族,因为狐族擅长伪装幻化。” 李祎:“我之前在想,是什么促使狐族与仙家结盟,‘在利益面前化敌为友’,可这‘利益’如果只有已经失去的乾坤镜和变数极大、最终不知花落谁家的两千年庇佑,未免有点太寒酸了,那么——如果再加一个狐王之位呢?” 彭彧一点头:“这样就很诱人了,即便最后前两样一样也没有拿到,可狐王之位已经落在了他手里,怎么都是不亏的。” 李祎:“还有青龙族,他们目前掌事的跟我关系还不错,信也是他传来的,我一直没搞懂他到底为什么要骗我——现在我大致明白了,他在提醒我青龙族内部可能也有人跟仙家有勾连,但他不清楚这些人是谁,不知道谁才是身边暗藏的眼线,只能以这种方式隐晦地透露给我。” 彭彧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推测出那条传信青龙的思路是:龙族内部有仙家的眼线,他们想催你早点找齐圣物,所以我不得不传信于你,同时将你赶赴蓬莱的消息透露给狐十七,你会从他口中得知狐族的现状,并知道我其实是站在前任狐王,也即仙家的对立面上,我们龙族也像狐族一样,有一个伺机而动的“四叔”。 彭彧不禁浑身一震:“所以连你们龙族也……” 李祎:“除了仙家,没有哪一族是同心一意的,哪怕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族人,可他们所持的立场不同,最终选择的方式也就不同,我无法过多苛责他们。” 彭彧微微皱起眉:“可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被仙家利用吗?” 李祎:“知道,但这点‘利用’造成的损失目前看来还不值一提,这就像你们彭家的商队,你利用他们赚钱,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只不过他们从中获得的利益远远高于被利用的损失,所以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彭彧抿了抿唇,似乎无话反驳。 他听到肩头的龙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常常想,仙界的‘天道’或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们之所以这么团结一心,大概就是天道的功劳。如果妖界、人界也各自有这么一个不可违逆的‘天道’,情况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彭彧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想创造这么一个‘天道’吗?” “太难了,”他说,“龙‘独’得很,要想成功施行,恐怕得把目前所有的龙杀光,再强行灌输给下一代才行。” 狐十七虽然性格畏畏缩缩,行动力却着实不俗,三下五除二办完了龙王交与的差事,提着处理完内脏的野兔和鱼颠颠地跑了回来。 于是彭彧就被这孩子吓了个仰倒——许是用人类的手脚更方便,狐十七化作人形,然而不知什么原因,狐狸耳朵没有收回去,身后还拖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也尚且能忍,反正他人形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骨架明显没有长开,不至于太少儿不宜。最重要的是,这厮刚刚去刨兔子内脏,竟然弄得自己满身是血,擦也不知道擦,就这么沾着一身血迹大摇大摆地跑了回来! 彭彧登时被这仿佛缺了点智商的小狐狸吓得抖了三抖,指着他“你你我我”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狐十七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沾满血的双手,似乎终于开悟了什么,低下头就要用舌头去舔。 彭彧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狐狸是生活在文明还没开化的蛮荒时代吗,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倒了半袋刚接回来的水给他洗净了手。 结果狐十七满脸不解地问:“为什么还要洗,舔干净不就好了吗?” 彭彧:“……” 他觉得自己以前可能对狐族有什么误解。 彭彧把自己的外衣给对方披上,虽然很不合身,但好歹能免于裸奔,又在空地上添好了枯枝,从龙王哪里讨了一簇龙火,兴致勃勃地烤起了野兔和鱼。 彭少爷虽然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惯了,在家里精食细脍,在外面也能适应野味山珍——只要不是某个破面馆里的粗茶淡饭或者陈家村的清汤寡水就行。 他自顾自地把野兔烤得流油,心说这蓬莱岛上就是好,连兔子和鱼都这么肥美,只怕还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他,他离开之前非得尝一个遍不可。 狐十七坐在一边,乖巧地敛着一条狐狸尾巴直吞口水。 黄豆不知道去哪浪了一圈,这会儿突然飞出来,叽叽叫着就要往火上扑。彭彧连忙把它挥开:“你不想活了?这么想给我进贡烤小鸟?” 黄豆:“叽。” 龙王懒洋洋地趴在彭彧肩头,睁开一只眼瞧了瞧它,觉得彭少爷可能天生是个吸引弱智的体质——当然除了他自己。 从没吃过熟食的狐十七让一条烤兔腿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从此走上文明开化的道路再不回头,即将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7 从一没见过世面的土狐狸出落成玉树临风的好青年。 彭少爷功不可没。 狐十七完成了龙王的嘱托,龙王也得践行自己的诺言,填饱肚子之后便用别人听不到的龙语召唤来了九渊,吩咐他往龙宫一趟取药过来。 彭彧趁他没注意,抓住他尖尖的龙爪子帮自己剔牙:“我说,咱来这儿最大的目的不是拿圣物吗?所以你那半片青龙鳞呢?” 听到这个问题,龙王竟难得沉默了几秒,抽回自己的爪子往上一指:“在树顶上。” 第44章 蓬莱(四) 彭彧仰起头, 瞅了瞅老树遮天蔽日的枝叶,实在不知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所谓“树顶”是在哪里,表情空白地问:“所以……你为什么刚才不让九渊帮你拿?” 龙王一言难尽地回答:“不行的, 这树只认我, 别人找不到龙鳞藏在哪。” 彭彧一把将那龙从肩头薅了下来,一只手托着:“所以你要怎么上去?” “本来可以飞上去, ”李祎说,“但是现在尾巴动不了, 很难维持平衡, 恐怕会掉下来。” 彭彧瞧了瞧他一动不动垂着的尾巴:“所以呢?” “所以……怕是只能用爬的。” 于是彭少爷十分善解龙意地抱着龙走到树干前, 把两只龙爪按到树上,顺手拍了拍龙背:“乖,爬吧。” 李祎:“……” 这实在是太丢龙王的脸面了。 手臂长的小龙灰溜溜地往树梢爬去, 彭彧目送他消失在树杈间,脸上表情一下子淡了下来。他慢慢地倚树坐下,伸手用力攥了攥腰间别着的玉,拧紧眉心, 合眼长叹一口气。 狐十七又变回了狐形,缩在彭彧给的衣服下面偷偷探出一颗脑袋——他看不大懂这人类脸上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此时十分痛苦, 还是那种非常隐忍不愿言说的痛苦。 彭彧放开了玉,而将怀里揣着的重明骨拿出来研究一番,发现这骨头虽然是空心的,却异常坚硬, 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鸟骨那样易碎。 这根骨头很直,大概成年男人的中指长,外表很平整,内里却不大规则。彭彧将它颠过来到过去地打量好半晌,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鼓捣起来。 狐十七继续暗中窥视,发现这人身上那股痛苦的劲儿好像又不见了,似乎被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用力地、一点点地压了下去,干涸的湖泊再次注满活水,破开的海平面重新合拢,迷雾散尽,那种不知名的力量化作刀刃上逼人的力道,将一切负面情绪斩于刀下。 彭彧专心致志地鼓捣着那块重明骨,并不知道某条龙已经去而复返,还十分不道德地在他背后偷窥。 “你在干什么?” 彭彧本来正找好角度削下一刀,让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登时手一哆嗦,锋利的刀刃往自己手指头上招呼了过去,他本能地“嘶”了一声,却发现好像嘶得不太应景,因为实在没觉出疼。 “你划到手了?”白龙只有半截身子能动,居然还能轻巧地从树上游下来,准确地落到他肩头。 “不要紧。”彭彧随手搓了搓那道伤口,血还没流出来就止住了,豁开的皮肉重新长好,完全看不出划伤过。 他重新埋下头去:“你等一会儿,马上就弄好了。” 李祎趴在他肩头安静看着,只见那把小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对着重明骨这里削两刀,那里矬两下,白色的粉末不断飘下来,弄得他满身都是。 终于彭彧停了手,把重明骨在衣服上擦干净,那骨头上一端被他开出一个洞,内里仔细打磨,似乎做成了一只哨子。 他把哨子凑到唇边,轻轻一吹—— 白龙一个跟头从他肩上栽了下去。 彭彧自己也没料到这骨哨发出的声音能如此尖锐,原地愣了一秒,这才觉出肩头一轻。紧接着狐十七也激灵一下站起,夹着尾巴两股战战,仿佛如临大敌。 林子里的动物似乎全被这一声哨响惊动,飞鸟呼啦啦地成群起飞,乌压压扑棱走一大片,走兽拔足狂奔,踩断了无数植物的枝叶,拖家带口滚出老榕树的覆盖范围。 好一个“鸟兽飞逃”。 彭彧被这阵仗惊住了,实在不知区区一只骨哨有如此威力,尴尬地挠了挠头,弯腰把五体投地的龙捡起来,捡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什么,把他两颊的软毛往后一撸,惊喜地问:“你逆鳞长好了?” 李祎刚被那一声哨响吹得浑身鳞片差点炸开,心脏兀自狂跳不止,让他这一抱一撸才逐渐缓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看向他手中其貌不扬的骨哨,心说这东西到底是何方神物,说自己被吹得当头一棒都是侮辱了它。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安顿了好一番差点被惊飞的魂儿,拿爪子扒拉一下对方的手,顺势塞了东西过去:“算是吧,不过还有点软,再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难怪你今天一直变成龙。”彭彧伸手接过,发现他递来的是个鳞片样的东西——只有半片,本来应该是青色,却因为过于暗淡而呈现出青灰。 他拿在手中仔细打量,那半片鳞有他半个手掌大:“这就是你说的青龙鳞吗?” 李祎点了点龙脑袋,又爬到他肩膀上:“这半片鳞是我机缘巧合得到的,在外人看来只是普通的树叶。” 彭彧把龙鳞收好:“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半片,那剩下半片要去哪里找?” 李祎坦诚地答道:“不知道。不过有青龙鳞在的地方应该较别处更加生机盎然,我们或许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去找。” 彭彧瞧了他一眼,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思路,于是没有吭声。他一边撸龙一边把玩着骨哨,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回龙宫取药的九渊回来了。 九渊这厮也不知道心里藏着些什么玩意,似乎全然忘了正事,撂下药化了龙就跑。彭彧把药交给狐十七,准备在离开蓬莱之前再四处逛逛,不能白来一趟,正要跟龙王打听哪里好看哪里好玩,就被亦步亦趋缀在身后的狐狸抱住了腿。 小狐狸拿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抱住他,眼巴巴地抬起头:“那个……能麻烦你们把我送出蓬莱吗?” 彭彧一愣:“什么玩意?” 若非有一层毛挡着,狐十七只怕要当场羞得面红耳赤,他期期艾艾地说:“我的修为尚且施展不了御空之术,蓬莱岛四面环海,我……我出不去。” 彭彧一顿之后反应过来——这狐狸太弱,目前还不会飞。 他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伸手拍拍那狐狸的脑袋,十分“慈爱”地说:“所以,你之前偷药有什么用吗?你自己能带得走?” 狐十七羞愤欲死,看样子很想钻到自己的大毛尾巴底下再也不出来。 龙王从彭彧肩膀上扭转身子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8 ,居高临下地打量狐十七,虹膜里每一丝都写满了“鄙夷”:“我觉得狐王把你扔到蓬莱岛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言外之意:你这个蠢样子在狐族内斗里恐怕活不过三秒。 狐十七:“……” 惨遭鄙视的狐十七整只狐都萎靡了下去,蔫头耷脑地跟在两人身后,灰头土脸地思考要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蓬莱。正在他琢磨“如果游出去会有多大概率死在海里”时,龙王突然开口:“带你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那句话,没有不劳而获,你得帮我一件事才行。” 狐十七抖了抖狐狸耳朵,似乎又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 “你能变大吗?” 狐十七琢磨着这个“变大”应该就是字面意义的变大,于是点点狐狸脑袋:“可以。” “那麻烦你把我们驼到岛心的淡水湖那里去。” 彭彧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李祎,不明白这龙又想做什么,却听狐十七“嗷”一嗓子,整只狐迎风而长,眨眼从小狗那么大长成了两人高,浑身雪亮的长毛一抖,那叫一个威风凛凛,之前的怯弱之气一扫而空。 彭彧亲眼目睹“大变活狐”,忍不住一吞口水,心说这一身狐狸毛要是薅下来能做多少狐裘啊。 一人一龙登上狐背,狐十七四爪蹬地,“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彭彧差点没拽住那一身油光水滑的毛,险些让他掀下背来。 变大的白狐神异非凡,四爪健步如飞,在植被丛生的密林里如履平地。然而他自己是跑爽了,可就苦了背上的人,彭彧不得不尽力弯腰,一手揪着狐狸毛,一手捂住脑袋,免得被铺天盖地的植物枝叶刮花自己金贵的脸。 一天一夜的路途在狐狸脚下不过跑了半个时辰,彭彧被甩得颠三倒四,只怕这辈子都要对“骑狐狸”产生深深的阴影。他七扭八歪地从狐狸背上滚下来,就近扶住一棵树喘了口气。 龙王从他衣服里钻出,钻出来的时候“呸”地一声,吐出一只羽毛乱飞的黄豆。 “我说,”彭彧叉腰缓了好一会儿,才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回过神,“咱来这儿到底要干嘛?” 李祎:“我想下湖里看看,据说这里是青龙神的埋骨之地,也许可以从他的骨骸上找到那半片青龙鳞的线索。” 彭彧心说“你也知道依照之前的思路找不现实了”,顺着他的目光将视线投向远处,只见那片湖泊一眼望不到边际,四面接天,湖水澄澈如琉璃,湖边丛生的芦苇里成群结队游过几只野鸭,将平静的水面破开来,一圈圈地散开涟漪。 他忍不住微微睁大眼:“这么大的湖……” 狐十七大概是跑渴了,已经凑到湖边去喝水,龙王拿爪子勾住彭彧的衣服,眯起眼睛说:“岛上的动物都会来这里取水,吃草的、吃肉的,湖边每天都会上演弱肉强食——所以没事的话不要一个人来这里。” 彭彧咽了口唾沫,四下打量,只见湖边的植被茂盛非常,连芦苇都生得一人高,实在看不出哪里潜藏着危险。 李祎觑着他的表情,心说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凡人怎么还不来求龙王的庇护?却见他目光一闪,似乎是计上心来,从怀里掏出那支才做好的重明骨哨,凑到唇边用力吹了一声长长的哨—— 正在喝水的狐十七身形登时暴跌,又委顿回了毫无杀伤力的小狗,整只狐哆哆嗦嗦从湖边滚上了岸。与此同时,湖里所有的野鸭水鸟齐刷刷振翅飞逃,湖边植物里窸窸窣窣一阵乱响,各色各样的走兽屁滚尿流地远遁去也。 黄豆“叽”地一声,就地炸成了一颗新鲜出炉的团子。 李祎:“……” 这凡人真的是能耐了。 龙王浑身僵硬地在彭彧身上挂了好一会儿,才险险压制住自己快要炸起来的鳞,只见那凡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现在没有危险了,所以我们怎么下去?” 李祎:“……” 他这个龙王可能是废了。 彭少爷得了一根骨哨有如神助,可到底只能吹跑野兽,吹不开湖水,下水这种活儿还是得让龙王来。李祎拿爪子在他脑门上拍了道避水诀,把没什么用的黄豆甩给拖后腿的狐十七,一人一龙相伴下水。 龙王的避水诀比周淮的灵符更高端,不但能避水还能让人在水下自由呼吸,彭少爷作为一只资深的“旱鸭子”,也难得体验了一把游水的乐趣,就是姿势难看得有些辣眼。 “你不是出过海吗?”龙王觉得不可思议,“不会游水,万一船沉了怎么办?” 彭彧对此毫不在意,大咧咧地回答:“等死呗,说得好像会游水就能游上岸了似的。” 龙王紧紧地闭住嘴,只觉此人胸无大志,不可与之共语,连忙招了一条长相奇特的大鱼,带着两人疾速往水底潜去。 彭彧只觉明亮的湖面一点点从视线中远去,游鱼水草从身边一闪即过,渐渐地感觉不到水波晃动,只剩下越来越浓重的压抑与黑暗。这湖不知几千尺深,远远望不到底,他甚至觉得这深度早已超出“岛”的范畴,要往更深更暗无天日的海底去了。 可这明明是个淡水湖,不应该与海相连才对。 他正内心忐忑地思索,忽觉扒着的大鱼一阵挣动,似乎死也不肯继续往下走。龙王不知跟它做了什么交流,那鱼瞬间无情地弃他们,一甩尾巴游远了。 同时龙王自己身形疾长,化成原形,行动不便的巨龙在此刻充当了最佳的下沉利器,彭彧连忙拽住龙背上的毛,两人继续往湖底沉。 “这里有个结界,”万籁俱寂之中李祎缓缓开了口,“其实我们下潜的深度根本没有那么深,不过是青龙为了死后不被打扰而设下的阻碍。” 彭彧紧紧地扒住龙背,只觉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水生生物几乎没有了,愈发显出水底的空寂。他只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爬了一层又一层,一股麻意自脊椎直蹿头顶,险些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我们回去吧”。 而这时候李祎又说:“我之前来过这里,但最多下沉了一天一宿,还是没能沉破那个结界,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有所改观。” 彭彧哆哆嗦嗦地揪住龙背上的毛,甚至觉得自己的体温都要被恐惧带走了:“我说,咱下次行动之前先打个商量行吗?你这样我真的……要不咱们还是去‘生机盎然’的地方找青龙鳞吧?” 李祎完全没搭理他,保持身体一动不动,继续往下沉。 彭彧越去想就越难受,实在承受不住水底死寂的氛围,又干巴巴地开口:“说真的,我觉得你这个思路有点问题,你怎么知道一直沉就能沉到底?万一是鬼打墙呢?” 龙王似乎觉得他这番言论十分好笑,语气里也带了一点笑意:“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79 ” 彭彧:“你不是说这是个结界吗,是结界……就总能打破的吧?你这样一直沉还是始终在结界里,永远也没办法打破啊。” 李祎:“那你说该如何打破?打破结界需要找到结界的薄弱之处,你能找得到吗?” 彭彧忽然不说话了,上上下下地四处打量,似乎很想从浑然一体的湖水中看出什么破绽。 李祎没有出声打扰,一边等着他的下文,一边继续下沉。 彭彧睁大那举世无双的乾坤眼,寻找结界的所谓“薄弱之处”——往下是一片漆黑,便只能往上瞅,瞅着瞅着似乎觉得那混沌一片的水域里折射出一丝光,像是人在浅水往上望时,看到水面荡漾的波光一样。 他脑子里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事,浑身汗毛一炸,猛地伸手一拍龙背:“那里!” 第45章 蓬莱(五) 巨龙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动了, 顺着他的指向猛一抬头,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催动水流卷了过去,其势如破竹。彭彧差点被他一并掀飞, 连忙手忙脚乱地扒紧, 只听头顶水声激荡,方才那一线波光好似银瓶乍破, 倏地崩裂开来,明晃晃的天光骤然从缝隙中挤出, 朝着他们倾盆漏下—— 周遭瞬间明亮起来, 彭彧眨了眨眼, 发现他们果然早就到底了,这湖的深度大概也就不到十丈,湖水清澈透亮, 抬头便能看到湖面不断反射的波光与掠过的游鱼。 “‘相由心生’,原来如此。”李祎似乎是恍然般开了口,“不愧是神留下的结界,连乾坤眼都不能第一时间窥破。” 彭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还没来得及接上话,注意力就被远处的什么东西吸引去了。他惊讶地睁大眼,只见数丈开外躺着一具巨大的骨骸, 竟一眼望不到头、摸不清尾,仿佛这偌大的湖泊也盛不下它,白森森的一条蜿蜒蜷曲着,要延伸上天边似的。 那白骨一半掩埋在河底的泥沙里, 一半裸露在外,不知在此地沉睡了几千几百年,上面竟不生一丝水藻,游鱼也远远地避开,似乎因害怕什么而不敢凑近。 龙王慢慢拿爪子扒拉着湖底,不怎么灵便地划了过去,彭彧两相比较只觉那具龙骨比龙王的原形大了三倍不止,哪怕只剩骨头都存在感极高,仿佛死了依然神威不减。 “你说四神死了两千年,那这骨头……也在这躺了两千年?”彭彧也以狗刨的姿势划拉过去,十分手欠地摸了摸那庞然大物,只觉那触感尤其沉厚,粗糙的骨面仿佛由时间打磨,无比真实地从指尖刮擦而过。 “应该是吧,毕竟这么大一副龙骨,可不是想搬动就能搬动的。”李祎说,“把那半片龙鳞给我,你躲远点。” 彭彧依言照做,转身游到了龙屁股后面,以他凡人的耳力实在听不出龙王跟龙神的骸骨做了什么交流,却见那半片龙鳞微微地亮了起来,光滑的龙鳞表面似乎浮现出什么景象。 随后龙王无故伸出爪子去碰那副龙骨,碰到的一瞬间,彭彧心里毫无缘由的“咯噔”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沉了下去,与此同时,视线所及处所有的鱼齐刷刷一摆尾巴,惊慌失措地四散而逃。 彭彧无端有种不祥的预感,还不等他的乌鸦嘴说出口,这预感便成了真。他忽觉自己浑身一凉,周身压力骤然增大,原本顺畅的呼吸被水硬生生阻隔开来——那避水诀竟然毫无征兆地破了! 他顿时一阵心慌,连忙闭住气,同时伸手捞了一把龙尾巴,然而某龙下半身尚且没有知觉,根本感觉不到他的触碰。 彭彧抬头看了一眼,估摸着以自己三脚猫的游水功力恐怕没法在这口气用尽之前浮上水面,避水诀一破也没法再说话,只好顺着龙脊上的毛一把把拽过去,从而把自己往前带。 然而彭少爷一倒霉起来,喝凉水都能塞牙缝——迎面来了一股极强的水流,那威力比龙王坠天还强,若非他眼疾手快一把抓稳了龙背,只怕要被当场掀飞出去。 可惜也就勉强维持住了没被掀飞,肺里最后那口气被突如其来的水流彻底撞散,心不甘情不愿地化成气泡从鼻端漂了出去。强烈的呼吸欲在脑中炸开,他全无反抗之力,瞬间呛进一大口水。 彭彧只觉自己的肺要生生撕裂了,急忙捏住自己的鼻子以免继续呛水,另一手慌乱地扒拉着龙身往前刨,意识逐渐变得不那么集中,耳朵像被封上了一层膜,双眼让湖水刺激得生疼,无法看清东西,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变得麻木且僵硬。 大脑自动将其他的感知一点点放空,只剩下无形的恐惧仿佛无处不在的水般攫住了他,他来不及思考避水诀为什么会突然失效,也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会死,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占了至高无上的顶峰,从而暂时忽略了“绝望”二字。 或许是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他这一把不知抓到了龙身上的哪里,龙王那根不敏感的神经终于后知后觉地连通,疑惑地扭过头来,顿时大惊失色—— “彭彧!” 李祎几乎整条龙都炸了,想也不想地催动法术,将避水诀重新拍过来,同时身体一卷将他整个人裹住,箭似的冲出水面。巨龙破开水流重重砸进岸边的芦苇丛里,他迅速化作人形帮对方逼出呛进去的水,又下意识地给他渡了口气。 彭彧咳嗽着悠悠转醒,看到明净无垢的蓝天,觉得自己大概是又活了。肺里火辣辣的灼烧感逐渐平息下去,麻木的四肢重新回暖,就是脑子还保持在茫然状态中有点回不过神。 他没由来地想——商队那几位兄弟溺亡在海中的时候也是这种无助的感觉吗?他们呛进去的是海水,只怕还要更难受吧? 李祎见他这副模样,只觉一阵后怕,近乎惊慌地拍了拍他的脸:“还好吗?” 彭彧虚弱地“嗯”了一声,用发抖的胳膊撑着坐了起来,咳出嗓子里残存的水:“没……没事。” “抱歉,我……” 彭彧摆了摆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脑后,无奈地咧嘴一笑:“怪我不会游水。” 李祎紧紧地抿了唇,没再说话,只拈了一道法术将对方湿透的衣服烘干,听到他问:“所以你知道那半片青龙鳞的位置了吗?” “知道了,在青丘。” 听到“青丘”二字,旁边的狐十七也投来目光,彭彧瞧着他微微一哂:“所以……我们这趟不光得把狐狸送出蓬莱,还得一路护送他回青丘?” 李祎支吾说:“恐怕是的。” 彭彧随口应声,又问:“那你急吗?不急的话,我想先睡一会儿。” 他说罢也不等对方答应,自顾自地再往岸边挪上几步,就地躺了下来。耳边还在嗡嗡作响,前所未有的困倦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他的意识,让他迅速坠入梦里。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0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搔自己的脸,怪痒的,不知是龙的毛、狐狸的毛还是黄豆的毛,总之搅得他不得安生。又觉得胸口被石头压住了,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可身体疲惫,也没法将那石头掀下去。 蓬莱岛上好像总是晴空万里,阳光炽热得过了头,把胸口压着的石头都烤得无比灼烫,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了。彭彧在梦里觉得这样不行,他不想被一块石头烫秃了皮,只好将力气集中在胳膊上,准备把那石头挪开。 然而这一摸却没有摸到所谓石头,入手的触感是不软不硬的一条,烫得好像刚从锅里捞起的鸡蛋。他“嘶”地一声彻底惊醒,低头一瞧,发现哪里是什么石头,赫然是某条缩小了的龙! “我的祖宗……”彭彧猛地起身,那龙没骨头似的被他掀到了大腿上,“你怎么又发烧了?没用药你也发烧啊!” 某龙只予一声哼哼作为回应,似乎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彭彧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暂时是被吓得没了倦意,连忙捧着龙扑向湖边,撩水浇到他身上,物理降温。 白龙泡了一会儿凉水,好像缓过来一些,艰难地动了动脑袋,声音细若蚊呐地解释:“刚刚不小心吸收了龙骨上残余的神力,有点……消化不了。” 彭彧:“……” 他忍不住睁大了眼,这才知道某条龙背着他闷声作了什么大死,一时间骂也不是安抚也不是,只好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尽可能柔和地问:“所以现在怎么办?” “等……等一会儿……” 彭彧实在很想问问这个“一会儿”到底是人间的一会儿还是天上的一会儿,因为他一直等到日头西斜,也没能再等到下文。他给龙浇水浇累了,索性把他整条都浸到水里,只剩个脑袋露出水面,自己揪上几根岸边的草叶,百无聊赖地编起了蚂蚱。 狐十七被某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鸟骚扰得不行,暗搓搓凑近彭彧试图寻求庇护,结果发现这鸟连自己的主人也欺负,叽叽喳喳在彭彧头顶一通搅合,拿鸟爪给他梳了个独一无二的“新发型”,甚至趁着龙王意识不清醒,蹦到他脑袋上连啄带踩,可算撒开了欢。 村子里出来的土狐狸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自顾自地在心里替黄豆承受了一番龙王并不存在的怒火,只觉自己命不久矣,哆哆嗦嗦地夹起尾巴,随便找个旮旯卧下了。 红日西沉,彭彧想着今晚只怕要在湖边过夜,干脆脱了鞋在湖水里泡脚,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洗脚水和龙王的洗澡水貌似是同一片。 他又拿出那支重明骨哨,凑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成了某种曲调。 于是整整一宿都再没有动物敢来湖边饮水。 因为龙王突然被自己的作死行为打倒,两人不得不在蓬莱岛上多逗留了三天,第三天他体温彻底下来,彭彧便抱着龙返回龙窝,一边招呼着狐十七出去找吃的,一边到处“拈花惹草”,摘了好多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来打点龙王的小窝。 龙王虽然体温降了,但得到的神力尚没有完全化开,浑身疲软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被某人弄得花花绿绿,几乎每一秒都在幻想把此凡人那颗造型奇特的脑袋按进水里好好洗洗。 神力在他体内慢慢转化成修为,彻底弥补上先前被削去的道行,受损的逆鳞也完全长好,他甚至觉得下身有了一些知觉,但是暂且还不能动。 彭彧肩扛白龙、手提狐狸、头顶黄豆骑着九渊离开蓬莱,看着那座世外桃源似的海岛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心里莫名生出一阵唏嘘——外界风雨飘摇,蓬莱不动如山,如果有朝一日世事安稳,他还真想来这与世无争的小岛住上一阵。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灰龙义无反顾地扑向登州,接上潜岳,即将飞往青丘开启一场漫长的旅程。 在那之前彭彧又先料理了一番家事,潜岳眼眶通红地问:“老爷他真的没了吗?” 彭彧沉默片刻,终于展开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老爷没了,不是还有少爷吗?放心吧。” 几天时间里商队已经高效地打好了棺材,收敛四具尸骨,只等着彭彧一言就要上路送回冼州。彭彧交待好一切,叫了乙级商队的人来替补“己亥”号,目送史杭他们启程。 出发前史杭问:“少爷,您真的不跟着一起回去吗?” 彭彧的表情似乎无波无澜,语调也没有起伏:“我走不开,等我有时间会回去的,你们路上小心。” 己亥号商队化身送葬的队伍,带着彭老爷的尸骨往冼州魂归故里,彭彧送了他们最后一程,登上龙背与他们分道扬镳。 青丘之山隐于菏泽,与蓬莱相似,没有狐族人的引导外人难以接近,然而这个狐十七实在有点不靠谱,引着九渊在天上飞了大半天,依然没有找对地方。 “我说,”彭彧双手环胸,实在没忍住开了口,“你到底行不行啊?自己家你都找不到?” 小狐狸登时臊了个面红耳赤,急吼吼地替自己辩解:“我、我可以的!一定能找到的!” 于是九渊又在天上飞了大半天,直至太阳落山也没找到所谓的青丘,十分怨念地就近落了地。 狐十七臊眉耷眼,原地委顿成了一只废狐狸,拖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彭彧揉了揉自己坐痛的屁股,舒展了一下筋骨,“劝慰”他说:“不然今天就算了吧,天都这么晚了,咱们先找个地方歇脚。” 此言一出瞬间一呼百应,几条饥肠辘辘的“饿狼”找到个村子就扑了进去,彭彧背着李祎落在最后,抬眼找了一圈,竟然没找到这个村子叫什么名。 他无端觉得这个无名小村有点诡异,正在这时,化成人形的狐十七凑过来捅了捅他的胳膊,低声说:“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这个村子。” 彭彧当场就想嘲笑一句“你连家在哪都记不住还能记住什么村子”,可再一瞧那村子里怪异的气氛,竟然没能笑得出来。 背上的某人从鼻子里哼了口气,眯眼将视线投向村内,轻轻地说:“真骚。” 第46章 青丘(一) “骚?”彭彧脚步微微一顿, “你说这村子里吗?” 李祎“嗯”了一声:“修为越高的狐狸越能隐藏身上的骚味,上次劫走你的那一只,我除了闻到一点妖气, 几乎没闻到狐狸味。此地骚气冲天, 只怕……”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彭彧听出了龙王话里若有若无的嘲讽,眉梢一挑, 心说您老人家半条龙还嘲笑人家一个窝的狐狸。他伸手往后托了一把,迈步进村, 转头低声问狐十七:“你们狐狸不老实待在青丘, 没事跑出来做什么?” 狐十七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1 , 茫然地摇了摇头。 彭彧默默翻个白眼,心说这狐狸实在是蠢得可爱,自觉再从他嘴里套不出话, 追着前面两人放开了步子:“所以咱们现在发现了狐狸的小窝,是不是能顺藤摸瓜找到狐狸的老窝?” 李祎略显讶异地看了看他,惊于他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顺藤摸瓜”四个字,居然还用对了, 伸手在他肩头撑了一把:“不忙,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先静观其变再说。” 一行五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玩意附带一只鸟溜达进了村, 彭彧四下张望,觉得这村子就是个普通的村子,然而村里的“人”都不是普通的人——女人们个个漂亮,可惜漂亮得千篇一律, 一言蔽之就是标准的“狐狸精脸”;男人们个个吊着双狭长的狐狸眼,眼尾挑得能跟眉毛接壤,笑起来眯缝成一条,似乎写满了“不怀好意”。 彭彧失望地叹了口气,觉得这些狐狸的颜值跟某龙比起来实在隔着天沟地壑,一偏头看到狐十七,没忍住伸手在他头顶拍了拍:“小狐狸啊,你长得真的很别具一格,继续努力。” 狐十七一脸茫然,龙王则二次震惊——彭少爷似乎连“别具一格”也用对了! 几人在狐狸村里寻找食物,狐狸村的众狐狸似乎也在等待“食物”,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村,一时间炊烟袅袅,氛围温馨融洽……在座的几位各怀鬼胎。 吃饭乃民生第一大事,不管是人是龙,酒足饭饱后个个心满意足,连劳累一天的疲惫也忘了。 村里住宿的地方出奇的多,收拾得利索整洁,几乎赶得上客栈,彭彧莫名联想到某种盛点心的食盒,一个格子一个坑,他们就是那点心,正“扑通”“扑通”地往坑里跳。 此时已入夜,狐狸村也像普通村子那样安静下来,窗外月华如练,过堂秋风飒爽。彭彧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发呆,觉得此情此景,手上着实缺了一把瓜子。 余光忽然扫到窗户上投下的树影变了,他扭头一瞧,只见一条白龙挤开窗缝迂回进来,偷渡进屋,身后还跟着一只缩小版的狐十七。 这龙进村之前偷偷使了个坏,不光自己和九渊隐匿气息,还在狐十七身上拍了道隐藏身份的法术,因而这一票“妖魔鬼怪”至今还没被村子里的狐男狐女认出真身。 彭彧也不知这龙是怎么拿两只前爪爬过来的,连忙把他抱下来塞进被子里,还没等盖严实,就听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似乎毫不意外,不慌不忙地把狐狸尾巴盖好,勒令被子里两只不准出声,拖长声音打了个哈欠,装作睡眼惺忪地上前开门。 女狐狸精笑容满面地挤了进来,反手掩上房门,身上似乎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香味。彭彧闻到这味道,脸色微微一变——紫韵花的花香,这里居然也有! 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伸手在她头侧一撑,仗着身高优势把人堵在了门口,要笑不笑地说:“这么晚了,姑娘有何贵干?” 他那双眼睛将弯未弯的时候尤其勾人,带着点若即若离的暧昧,女人目光一闪,似乎就要为这一点暧昧神魂颠倒,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一倚,轻声细语地说:“这漫漫长夜,凄凄秋风,公子不想跟奴家一起暖暖吗?” 彭彧呼吸一滞,只感觉那股花香越来越浓,然而他体内化了麒麟角规避妖邪,这点花香还奈何不了他。他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心说你他妈离我远点,老子可是有家室的人,脸上却还得保持微笑,伸手在对方肩膀轻轻一扣,低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姑娘想怎么暖呢?” 女人吞了一口口水,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手掌碰上他胸口,就要顺着衣襟钻进去。彭彧轻轻捉住了她的手腕,语调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点笑意:“这么急可不好啊,怎么也得把情调做足吧?你说是不是,我的狐狸精?” 女人登时微怔,满脸装出来的羞赧瞬间褪了八成,略带警惕地看向他,似乎很想分辨出这个“狐狸精”到底是实指还是戏称。 彭彧好像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胳膊顺势在她背后一揽,不由分说把人带进了屋,同时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支骨哨,笑得满面春风:“少爷我有个不成文的小爱好,没事喜欢吹个小曲儿,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共赏音色?” 被子里闷着的两只听闻此言,齐刷刷地一抖,同时抬爪捂住了耳朵。 女人显然不知彭少爷这支骨哨是何神物,正想着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送上门的春宵不要居然吹什么小曲儿,有些不耐烦地想要打断,就见他眼中莫名含上几分促狭,已经把哨子凑到唇边,用力吹了下去—— 一声惨叫刺破宁静的村庄,女人捂住耳朵蹲了下去,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竟然让这一声哨音吹得破了幻化,两只狐狸耳朵支棱出来,身后的尾巴也现了形。 彭彧捏着骨哨瞧她一眼,发现这只狐狸貌似跟狐十七还不是一个品种,毛色大概是不正经也不漂亮的红。屋外一阵叮咣乱响,伴随着隐隐响起的龙吟,他就知道这一通“里应外合”算是成了。 女狐狸精被吓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屋外九渊和潜岳割麦子似的收割完一票狐狸,潜岳“咣”一脚踹开房门:“少爷,都搞定了,一共三十二只,加上您屋里这只是三十三,无一漏网。” 彭彧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姑娘一手握着刀,一手倒提着一串杂毛狐狸——这几只狐狸估计心理素质不太强,竟然被哨声吹得直接晕了过去,被她攥着尾巴抓在手里,隐隐透出一股掺杂着尿骚的狐狸味。 彭彧一言难尽地瞅着自家护卫,觉得这姑娘实在也不怎么讲究,貌似跟某条灰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简短地冲她一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潜岳又“咣”一声带上了门,把哆哆嗦嗦的女狐狸精吓得浑身一抖。彭彧绕到桌边坐下,顺势翘起二郎腿,拿不知从哪儿顺出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用骨哨轻轻敲着桌面:“说吧,你们在这祸害多少人了?” 女狐狸精惊惶地向他投去视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被子里的两只终于冒了头,纷纷化作人形,狐十七挠着自己滚乱的头发抬头,看到女人的瞬间登时一愣,仔细打量一番她的耳朵和尾巴,随后睁大了眼。 “三婶?”狐十七一嗓子嚎出了声,“你怎么在这里!” 女人满脸茫然地跟他对视,李祎一眯眼,抬手撤了狐十七身上的法术,“狐三婶”这才瞠目结舌地明白过来:“小十七?怎的是你?你不是在蓬莱岛上吗?” 与狐狸精斗智斗勇的现场转眼变成了认亲大会,彭彧嘴角一抽,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龙王撤了狐十七身上的法术,狐三婶也解除幻化,变回自己原本的声音——她的本音较之前更低沉一些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2 ,显得没那么娇俏可人。 合着这群狐狸纷纷以幻术掩盖身份,竟然谁也没认出谁。 这情况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彭彧哭笑不得地拿手撑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狐三婶静默片刻,上前朝他轻轻抱了一揖:“实在抱歉,我们不知几位是小十七的朋友,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彭彧睨她一眼,避过了她的道歉:“若我们不是他的朋友呢,你们打算做什么?” 狐三婶沉默下来。 狐十七顿时不干了,扑上前来抱住她的胳膊,感情丰富地红了眼眶:“三婶!母亲登上狐王之位的时候不是立下规矩,我们青丘狐族不随意涉入人间,不随便吸食活人阳气的吗!母亲才出事几个月,你们怎么可以……” 彭彧略显惊讶地瞧他一眼,心说这小狐狸也真是脑子缺根弦啊,狐三婶还没说话,他倒先不打自招了。 “小十七!”狐三婶薄怒地甩开他的手,低喝道,“你不好好地待在蓬莱,跑出来做什么?还招惹了一群什么人!” “我给我娘讨到药了!”狐十七一指李祎,“这位是龙族的王,他给了我能治好母亲的药,还把我送出了蓬莱。” 彭彧听罢,只好头痛地继续扶额——他算是明白了,这狐狸可能是不知道“队友”二字怎么写,逮着一个就卖,将来长大没准能跟九渊志同道合,结成忘年之交。 龙王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眼神却很想把某只狐狸拔了毛做成狐裘,他略一沉默,将龙气恰到好处地泄露出来一丝,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我等于蓬莱岛上结识十七,听闻狐族内斗,此番特为此而来。” 彭彧觑着他的神色,估摸着他是不愿把寻找圣物的实情说出来,拿不谙世事的小狐狸挡了刀。 狐三婶目光一闪,低声道:“我们狐族内斗,也不干你们龙族什么事吧。” 李祎闻言竟不急不恼,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此言差矣,我龙族乃万灵之首,对妖界各族有庇佑之责,亦有过问之理,况且十七思母心切,我已答应将其护送回狐王身边,自然不敢食言。” 狐十七闻言,非常配合地晃了晃他三婶的胳膊,目光灼灼,当真“思母心切”。 彭彧只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向狐狸的眼神惊疑不定——这狐狸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李祎趁热打铁:“我想诸位在此地害人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尽可告知于我,我定当全力相助。” 彭彧摸着下巴瞧他,心说这龙王说话果然深思熟虑,话里话外没提青丘半个字,却无端让人觉得非得把他带过去不可。他正想着以后还得多向龙王请教,就见那狐三婶仿佛被击溃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神色委顿下来,轻轻叹气说: “龙王有所不知,那狐四抢夺狐王之位以后,狐族各种制度就已名存实亡。他不但对十七的母亲大打出手,还将毒手伸向了一干小辈,十七的几个兄弟姊妹都被他剥了内丹,现在已经连尸首都没剩下了。” 狐十七闻言瞪大双眼,黑白分明的眼中立刻泛起泪花:“什么?三婶你说什么?十五他们……” “我们也没有办法,”狐三婶摸了摸他的脑袋,再次叹气,“他手里有一件非常厉害的仙器,我们谁也伤不了他。狐族天生阴体,被仙器所克,他为了驾驭那仙器,必须要不断吸食元阳才行,便勒令我们定时上交一定数额的活人精髓给他,否则就剥了我们的内丹给他下酒。” 她觑了一眼龙王的神色,接着说:“我们只好照做,不过我们没有害死那些人,只抽走他们身上一部分精元,留他们一条命在。狐四给了我们一种奇特的花,名为‘紫韵’,此花花芯有异香,掺杂进香囊里可使人致幻,有了这花我们成功的可能大大增高,那些男人也只会以为自己度过了一场良宵,身体疲惫是纵欲过度的表现。” “你们干这事多久了?”李祎忽然问。 “有半年多了,基本狐四一登上王位就开始了。”她轻轻安抚着狐十七,“我们这半年来一直在附近活动,各城、各镇,每个月临近十五时会回到这里集中——月圆之夜有助于我们修行,他会在这一天让我们上交这个月的所得。” 彭彧插话进来:“今天就是十五。” 狐三婶点头说:“今日子时过后,通往青丘的路会徐徐开启,及至黎明彻底打开。我们打你们的主意实在是个意外,你们这个节骨眼撞上来,我们就想着干脆顺手牵羊,回去之前再干一票。” 彭彧:“……” 合着还是他们的错了。 他瞥了一眼狐十七,没好气地说:“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青丘的路十五晚上才会开启,害我们在天上转了那么久。” 狐十七显然还在“兄弟姐妹都不在了”的打击中没有回魂,眼睛通红地把脸埋在狐三婶怀里,后者缓缓摸着他的头,替他解释说:“小十七以前从来没有出过青丘,对青丘通往人界的路也不太清楚,没有机会了解到这个,还望几位不要过分责备他。” 彭彧哼了一声,心说他也没想跟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此时敲门声蓦地响起,潜岳在门外说:“少爷,外面起雾了。” 彭彧出门一瞧,果然看到迷雾四起,整个村子都缓缓沉入雾气,逐渐朦胧起来。此时早已过了子时,周遭变得无比安静,天上一轮圆月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光影摇曳不定,隐隐透出几分诡异。 忽听一声狐嚎由低转高地响起,那声音仿佛非常远,又似乎近在耳边。村口的小路渐渐变了模样,在雾气里拉宽拉长,两侧灯火如豆,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被飘忽不定的雾气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蜿蜒接入看不见的黑暗里。 “通往青丘的路已经打开了,”狐三婶低声开口,“几位如果真的有意帮我狐族,那就随我来吧。” 第47章 青丘(二) 众人在狐三婶的引导下成功进入青丘界内, 身后的浓雾逐渐合拢,来时的路一点点消失不见。天边一线渐渐亮了起来,与地平线缓缓分离, 借着那一点刺入的天光, 青丘的初貌落在众人眼中。 这里较外界的四通八达不同,几乎没有明确的路, 入眼随处可见高低起伏的山丘,草木青葱, 偶有溪流自山坳间流淌而过, 水声泠泠, 带来清新的风。 就是风里时不时夹杂着一丝狐狸的骚味,这一点比较让人生厌。 彭彧进入这里的瞬间就觉得此地不对——这个季节了,天气再怎么暖和也不可能跟夏天一样, 而此处植被苍翠不输蓬莱,要说全凭自然生长,他是绝对不信的。 于是他伸手戳了戳重新趴回肩膀上的白龙,低声问:“这里是不是真有你要找的东西?”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3 龙王只哼了一声, 没答。 “诸位,”狐三婶在前带路的脚步忽然顿住,她转过身来朝众人说, “我等须回去向狐四复命,与诸位要去的地方不在同一边,我让十七带领你们去见狐王,狐四那里我会替你们多拖些时候, 不管你们与狐王如何商议,还请速战速决。” 她说着把始终藏在她身后的狐十七推了出来,摸着他的狐狸耳朵轻声说:“别哭了十七,你是个男孩子,坚强一点。你不是要救你娘吗?你们母子之间有感应,你可以找到她的,快点带着你的朋友过去。你们进入青丘,狐四早晚会知道,时间不多了,给我振作一点!” 她最后一句陡然提高音量,狐十七浑身一颤,错愕地抬起头,但那错愕也不过维系了一秒,他涣散的目光终于重新聚焦,抬手擦干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知道了,三婶,我这就带他们过去。” 他说罢便欲转身,狐三婶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强行掰过他的视线,语速很急地说:“十七,你不要忘了,你才是小辈里血脉最纯正的白狐,总有一天狐族的未来要交到你手上,你得担得起来才行!” 狐十七周身巨震,睁大眼睛看向对方:“三婶……” 狐三婶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把他往前一推:“快点走吧。” 一干狐男狐女化作原形狂奔而去,狐十七愣了愣,也变回一人多高的狐狸:“上来吧,我带你们去找我娘。” 彭彧带着龙王登上狐背,九渊则载着潜岳跟在后面,狐十七健步如飞,很快将青丘的入口甩在身后,于山坳间七拐八绕,迅速往青丘深处而去。 一路颠簸之中彭彧很快辨不清东西南北,索性由着他跑,自己开始想别的事:“紫韵花……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紫韵花的种植条件很苛刻,对温度和水分要求非常高,很难在北方存活吗?” 李祎在他肩膀上“嗯”了一声:“记得,但这花目前看来已经被改良了——你想说什么?” 彭彧皱着眉说:“我在想,即使改良也不是一就而就的,肯定还需要种植好几代才能筛选出优良的种子,那么这个改良筛选的地方,会不会就在青丘呢?” 李祎心说一蹴而就:“为什么这么想?” 彭彧:“青丘跟你们蓬莱一样四季如春,有着非常稳定的环境和条件,而且如果青龙鳞真的在这里——九渊说青龙代表生机,一定能给紫韵花提供良好的生长契机,不是很适合栽培吗?” 李祎思索一番后点了点龙脑袋:“确实有道理,不过就算如此又能证明什么?我们现在几乎已确定狐四与仙家结盟,他能得到花种并不值得惊讶。” 彭彧:“是,可狐狸们说,狐四是在半年多以前抢夺王位的,而安平县的客栈掌柜说‘那些人’给他们花种至少在一年半以前。紫韵花一年一开,如果花种真的是在青丘培育的,那就至少要在两年以前培育完毕,他们那个时候就已经跟狐四有所勾连,为什么不早一点争夺狐王之位,偏要等到整整一年以后?” 他轻轻攥着狐狸毛,自顾自地说:“一年……刚好够紫韵花开一次,如果在这一年里将试培的花种栽满整个青丘,那所能创造出来的幻境能有多大?仙家们给狐四的仙器到底是什么,一件仙器,真的能将修为远在他之上的狐王打成重伤,甚至让其亲室全无反抗之力吗?” “狐狸们是不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李祎听他这么说,竟没由来脊背有些发凉,略显生涩地接了一句:“种满整个青丘恐怕不大现实,我们这一路也没看到有花的踪迹,而且那花奇香,大范围种植一定会有香味飘出来,我目前还没有闻到。” 彭彧轻轻出了一口气:“我就是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但愿是我多心吧。” 狐十七丝毫不为背上两人的话音所扰,专心致志地向前奔去,彭彧实在被他颠得有点想吐,正欲弯腰让他跑慢点,忽觉有点不对。 他抬头向四周张望,终于发觉是哪里违和——他们进入青丘时已是黎明,尽管他们一直在往西方移动,与日出背道而驰,也不该跑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天亮的意思。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东方一线银亮——赫然还是来时的样子! 彭彧登时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心说他的眼睛不是可以窥破一切伪装吗,如果这是谁制造的幻境,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强迫自己凝神静气,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天边细瞧,果然发现那阴暗的天色徐徐上浮,像是揭去一层薄纱,天光随即乍亮! 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如雨而下——之前在蓬莱岛的湖底,他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结界的弱点,是因为那是神留下的结界,而此刻他再次犯了同样的毛病,若非对方的修为和神一样高,就只能说明他已经被花香致幻,相由“心”生,而不是由眼! 安平那样少量的花田尚且奈何不了他,可如果整个青丘都是一片花海,那他就算有十双乾坤眼也无能为力。谁说幻觉只能影响视觉,很可能还有嗅觉! 彭彧几乎大惊失色,一把揪住狐十七颈间的毛:“停下,给我停下!” 他这一嗓子可谓嚎得惊天地泣鬼神,肩膀上的龙都狠狠一抖,谁料狐十七竟仿佛充耳未闻,依然箭似的向前狂奔。龙王也终于觉出不对来,立即做出反应,身形疾长,卷着彭彧就从狐狸背上翻了下去。 两人从高速奔跑的狐背上摔落,即便有龙身撑了一下,彭彧还是被跌得七荤八素,只觉天地倒转,半晌才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他再次睁眼,只见先前仅生青草的山坡上赫然布满摇曳的白花,诡异的紫芯一半披着半明半昧的晨光,一半笼罩在看不分明的阴影里。 他倒抽冷气,猛地推了一把身边的龙:“还好吗!我们中招了!” 他一推之下视线越过龙背落在远处,瞬间又惊出一身冷汗——一直跟着他们的潜岳和九渊不见了! 彭彧脑中霎时警铃大作,正试图强行让自己镇定寻找对策,忽听一声凄厉的狐嚎由远及近传来,扭头一看竟是狐十七去而复返,并且这狐狸不知怎么,面目狰狞犬牙呲出,凶神恶煞朝他扑了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身边一阵狂风呼啸,白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朝着狐十七席卷而去,一龙一狐眨眼厮打在一起。 彭彧瞠目结舌,心说这几只全都关键时候掉链子,果然一个靠谱的也没有。他正寻思该如何把众人从幻觉里拯救出来,脑子里灵光一现想起那支骨哨——既然能将一干妖魔鬼怪吹得闻声丧胆,也说不定能把他们吓得醒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探手入怀去摸骨哨,却出乎意料地摸了个空。 骨哨不见了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4 ? 他一颗心简直七上八下,在云霄和尘泥里来回跌宕,几乎要把胸腔撞破。脑子里飞快地回想骨哨可能被遗忘在哪,否定了村子和沿路,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一定是在刚才跌下狐背的时候从怀里滑出去了。 得到这个结论他又稍稍放宽了心,既然是刚掉的,那就肯定能找回来。他正在地上四下寻觅,忽听一个略显讥诮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你在找这个吗?” 潜岳让九渊载着落在最后,原本一路相安无事,可行至一处视野狭窄的山坳,前面不知怎么竟有棵树拦腰而倒,劈头盖脸朝她下,她大惊之下只得仓惶跃离龙背,灵巧地就地一滚稳住身形,一句“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忽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错愕地回头,只见自家少爷一脸凝重地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入隐蔽处,压低声音,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我觉得不太对,我们好像被这群狐狸给骗了。” 潜岳心头一跳,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狐疑,这地方视线铺展不开,她竟看不到九渊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被树砸到。她一把挣脱对方的手,将其上下打量一遍:“您怎么在这?李祎呢?” “他还在狐狸背上,我来通知你……” “胡说。”潜岳打断他,往他领口处一扒,果然没有看到系着铜钱的红绳,“早知道你们狐狸擅长幻化伪装,可也麻烦你装得像一点——你根本不是我家少爷,你是谁!” “彭彧”听罢也不替自己争辩,只一声轻笑,那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讽刺。潜岳瞳孔骤然收缩,瞬间将眼前人和某个夜晚出现的形象联系起来,胸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几乎想也不想地拔刀出鞘,照着对方胸口猛刺而去—— “潜岳?” 九渊飞至山坳,忽觉背上一轻,扭头竟见那姑娘无故跃将下来,猫似的落在一边。他疑惑地唤了她一声,见她毫无反应,在继续追上狐十七和停下来等她之间犹豫一秒,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化作人形上前轻轻捉住她的手腕,因为不想耽搁时间,语速稍有些急:“你怎么突然跳下来了,出了什么事?” 潜岳看向他的目光却无端充满怀疑,觑着他说:“你怎么在这,李祎呢?” 九渊莫名其妙:“王不是在狐狸背上吗,我见你下来就跟过来看……” “胡说,”潜岳眯眼打断他,不知为何竟来扒他的领口,似乎抓出了什么东西,“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这是什么?” 九渊让她这一扒,几乎就地僵成了木头龙,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朝她手心看去,却不想她另一手刀光一闪,明晃晃的刀刃转眼向他胸膛逼来! 九渊大概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潜岳为什么要捅自己,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也来不及催动法术抵御,浑身空门大开,只得本能地向后一躲,眼睁睁看着那自己亲手赠与她的斩鬼刀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彭彧听到那声音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被劈在原地,那声音里如影随形的讥诮仿佛已经植根灵魂,仅需一个线头便拔地而起。一双靴尖紧接着出现在他眼前,他顺着抬头望去,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男人的样貌。 这人生得未免有些太好了,好得似乎不是纯天然的,一双狐狸眼狭长地挑开,弧度锋利得好似刀刻而成。那薄唇抿起的时候也像一把刀,嘴角翘起时宛如挑起了刀尖,有如实质的讥讽直往人心窝子里捅。 彭彧皱起眉,这张脸让他浑身都不舒服,只好将视线挪开,发现他耳骨上似乎扣着一只玉质的耳饰,让头发挡着看不分明。再一眼便看到对方指尖灵活翻飞的骨哨,心下陡然一沉,余光瞥见不远处依然缠斗的龙与狐,只觉自己此刻孤立无援。 “别看了,”狐四微微一哂,几乎要将小小一支骨哨转出花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的伙伴们都特别没用?枉你有一双看穿天地的乾坤眼,可惜他们不给你争气,还净把你往沟里带。” 他说着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在彭彧耳边:“不如你就跟了我,我跟那帮劳什子仙人也不是一路的,我只要做我的青丘狐王,你就帮我揪出那些不听话的小鬼们,等我拿了他们的内丹,变得足够强,保你在青丘逍遥自在一辈子。” “抱歉,”彭彧伸手在他面前虚虚一挡,整个人滑开一步,无所谓似的挖了挖耳朵,“我不缺钱,不缺美人,也不缺自在。不吃离间,不吃激将,更不吃威逼利诱。你当不当狐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嫌你们狐狸太骚,也没兴趣留在青丘跟你共谋‘大业’,你还是找别人吧。” 狐四也并不恼,只朝着他身后一勾手指:“可总有跟你有关系的,你看着他受伤,就不心疼吗?” 彭彧下意识地一扭头,只见那两道厮打在一起的白影已血迹斑驳,狐狸尖锐的獠牙豁开龙坚硬的鳞片,龙锋利的爪子又撕破狐狸厚实的皮毛。 他心里“咯噔”一声,却不敢把关切表现在脸上,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看上一眼就收回视线,提防着狐四对他动手,觉得此时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同时在心里暗想,这幻术未免太厉害,跟如今的境况相比,之前的安平华州根本就是小儿科了——这幻术先让人嗅觉失灵,闻不到紫韵花的香味,随即借由花香使人视觉失真,耳中幻听乃至心神失智。只怕他们初入青丘时这幻术就已铺开,而他只因多一双乾坤眼阻断了中间一环,才得以清醒到现在。 如果他能吹响重明骨哨,是否可以将整个幻境反向打破,将他们解救出来呢? 可他要怎么才能将哨子从狐狸手中夺回来? 对方修为摸不清根底,他不敢贸然行动,与之谈判只怕要浪费好一番口舌,不知那时候自相残杀的李祎他们要伤成什么样子,他没那么多时间,也赌不起。 他正束手无策之时,平地竟狂风乍起,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声顺风刺入这僵局:“狐四!狐王可不是你这么当的!” 第48章 青丘(三) 那声音不怒自威, 在风声呼啸里剧烈地回荡起来,铺天盖地。彭彧敏锐地捕捉到狐四表情微微一变,便趁着他这愣神的功夫, 看准时机一把朝他指尖的骨哨抓去。 他这一抓大概已经是自身速度的极限, 可到底跟狐四差着天沟地壑,后者神色一闪迅速回魂, 持着骨哨的手回撤,同时抬脚猛地一踹—— 彭彧本来指尖都要碰到那支骨哨, 让他这一踹直接踹中腹部, 整个人差点飞出去, 饶是这经过腾蛇蜕强化的身体依然感到胃部像被什么生生地怼了进去,险些当场呕出一口血。 他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直接带出了一身冷汗。便在他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5 眼前发黑的当口,忽听耳边“叽”的一声,黄豆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不畏死活地冲着狐四撞去。 彭彧一时间也来不及拦, 那狐四轻蔑地瞥一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屈指一道狐火将它击个正着。 “黄豆!” 黄豆眨眼变成了烤黄豆,彭彧肝胆俱裂, 他虽然天天嚷嚷要吃烤小鸟,也没想过真的要让它死。那一团火球从眼前划过,他脑子里某根紧绷的弦骤然断了,身体不听大脑的指引, 自作主张地朝对方招呼以拳脚。 狐四脸上划过一闪即逝的惊讶,似乎难以相信这个凡人赤手空拳竟真的敢来送死,正欲给他一点教训,却见那团本该燃尽的火球凭空胀大一倍,一声尖锐的鸟鸣裹挟着热浪,直直朝他袭来! 狐四本能抬手一挡,按理说自己的狐火不可能烧到自己,可那火焰不知怎么仿佛能烧穿一切,直接击飞他手上的骨哨不说,竟连他的袖子也燎去了半个。 彭彧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看到骨哨朝自己飞来,本能地伸手一抓,同时余光扫到了狐四被烧过的袖子,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上现出一道疤——潜岳手里的那把斩鬼刀不但能斩鬼,对妖物也能造成额外的伤害,狐四胳膊上伤疤的地方,刚好是被那刀割伤的地方。 “果然是你!” 彭彧双眼微眯,迅速握住骨哨后退一步,凑在唇边用力吹响—— 这一声哨响似乎传遍了整个青丘,许是有那青龙的神力相助,最先清醒过来的自然是李祎,他龙身一顿,霍然从迷乱状态中惊醒,咆哮着甩开了狐十七,飞身上树化作人形,五指虚抓,不知从哪里抓出那把“独木”琴,十指连飞,铿锵琴音倾泻而出。 持续的琴声续上了短促的哨音,转眼将幻境一刀两断,方才那女声的主人也终于在此时现出身形——一只硕大的九尾白狐停在狐四身后,抬爪劈头挠下! 狐四似乎全然未察身后有人,被破风之声惊动才仓惶躲开,似乎自知战局不利,竟头也不回地走为上计! 彭彧完全没料到这厮竟逃得这么快,可一时间心如乱麻,也没想着要去追。他连忙奔向李祎,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得可怕,双手依然拨弦不停,朝他递个眼色叫他不要过来。 随即那琴音骤然一转,彭彧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凌厉地席卷开去—— 那琴音追上狐四,准确地从他双耳贯入,他只觉自己太阳穴针刺般的一痛,脑袋几乎要在瞬间炸裂开来,脚下不由自主地踉跄一步,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线刀光又从斜刺里劈下,逼得他狼狈地一跃跳开。 潜岳双目赤红,状若恶鬼,手里的刀还在滴着九渊的血——她被哨声和琴声从幻觉中惊醒,就发现自己捅错了人,顿时目眦尽裂,那始作俑者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撞了过来,九渊一把将她推开,说王就在附近不必担心,要她快去配合他们前后夹击。 潜岳慌乱之中也不知自己到底捅到了对方的哪儿,听他此言连看也不敢再看,连忙转身迎上来敌。她惊怒之中身体仿佛突破了极限,瞬间七刀连出,每一刀都狠辣地直逼要害,刀风虎虎,将空气割得四分五裂。 狐四险些被这突然杀出的姑娘活生生捅成血葫芦,连忙催动法术准备招架,却惊恐地发现内息似乎被那诡异的琴音搅乱,体内凝滞一片,竟然架不开防御! 仓促之间他只得回击出一道狐火,可惜还未及碰到那姑娘一根毫毛,就被她灵巧地避开,后者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再刺出一刀。 潜岳手里的刀几乎要挥出残影,刀风配合着曲调诡谲的琴音,仿佛一唱一和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将狐四网在其中。 法术被封锁大半的狐四就像一只落入猎人手中等待屠宰的动物,在潜岳泰山压顶般的攻击下,一切回击都显得蹩脚起来。终于他一声哀嚎,整个人身形抽长成巨大的杂毛狐狸,带着一身刀伤狂奔远遁。 由于体型相去太远,潜岳实在没能留住他,只好咬咬牙暂时放过,转而去扶九渊。那一刀似乎真的伤到了要害,九渊胸前血流不止,竟然连神智都不清醒了。 潜岳来不及细想,危急关头竟一把将对方扛在肩上,脚下步履如飞,寻着琴声的源头一路轻功疾走,转眼已出现在李祎面前:“救人!” 琴声让这一打断骤然终止,李祎惊讶地抬头,见自己那皮糙肉厚的护卫竟然被区区一把刀撂倒,几乎错愕得说不出话。他抬手一道青光覆上对方胸前的伤口,流淌的鲜血便徐徐止住了。 “伤到心脏了,不过不要紧。” 潜岳紧张得还没缓过来,就被龙王一句话再次噎得差点喘不上气,瞪大眼睛问:“伤到心脏了还不要紧?” “他又不是人,没那么容易死。”李祎睨她一眼,“狐四呢?” 潜岳神色一顿:“抱歉,让他跑了。” 李祎倒也没有责怪她,往九渊身上不知拍了个什么法术,好好一个大活人瞬间化回二尺长的小灰龙,往她身上一扔:“接好。” 潜岳:“……” 李祎不等她发表一番抗议,已将视线转向那只九尾白狐:“此地花香浓郁,不宜久留,还请狐王速带我们离开。” 彭彧瞧了一眼那只狐狸,这货似乎从出现就一直保持这个蹲坐的姿势,待在原地没有动过。他正寻思这就是所谓的前任狐王?忽听耳边“叽”的一声,黄豆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肩头,拿尖尖的喙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彭彧简直惊了,认真仔细将它打量一遍,发现这厮竟然连一根羽毛也没少,活蹦乱跳完全不像被火燎过。黄豆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歪过头来看他,又“叽”了一声。 这鸟到底是何方神圣?被狐火烧了一遍居然完好无损? 他正惊疑不定,就被一声脆生生的“娘”拉回思绪,狐十七化成人形猛扑到九尾白狐身边,对方却不给他撒娇耍赖的机会,抬起前爪一把抵在他额头:“十七,快引大家离开这里。” 狐十七微微一顿,随即顺从地化回狐狸在她面前卧下,狐王缩小身形爬上他的背,狐十七扭头说:“诸位请随我来。” 彭彧吊着眼角看了看这对举止怪异的母子,终于反应过来小狐狸说得好像确实属实——那看上去威风的狐王跟看上去威风的龙王一样,还是个半残呢。 他没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眉骨,回身把某龙从树上接下来,低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紧?” 李祎化成小龙落在他肩头,把霸占他地方的黄豆赶到彭彧脑袋上去了:“一点皮肉伤,不碍事。” 狐王仰头嗷嗷了两声,又招过来几只狐狸,载着他们一并往上风处而去。 一干人等在一处小丘上停下脚步,狐王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6 屏退了那几只狐狸,很不讲究地引他们在树下席地而坐。 此时天已完全亮了,明朗的阳光从树叶间穿过打在众人身上,微风带来草木的清香,暂时没有花香搅扰。 两只王纷纷化作人形对坐,彭彧看到那狐王的瞬间,实在没忍住睁大了眼,自觉以这二十年的阅历未曾见过如此美人——这人的容貌跟外面那些狐狸精完全不同,倒是跟龙王有异曲同工之妙,每一丝美感都仿佛是由时间积淀而成,些微的媚态也恰到好处地隐藏在了威严里,巧妙地融为一体。 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心说狐王这么漂亮,狐十七怎么长成那样一副蠢样,是亲生的吗? “吾名‘听’,”狐王缓缓地开了口,朝李祎略一颔首,“此番承蒙龙族相助,我等感激不尽,只怕十七未曾向诸位言明那紫韵花,才使你们涉险,实属我过。” 李祎轻轻一扬眉:“所以你知道青丘漫山遍野都是那花?” 狐听点头说:“那些花都是狐四弄出来的。狐族以前从未见过那种花,因而起初它小范围生长的时候,未能引起我们注意,后来等到觉察已经为时过晚。狐四利用花香制造幻境,使我狐族自相残杀,一举夺得狐王之位。此乃家丑不可外扬,小十七天性纯善,我未敢告知与他,给诸位带来困扰,我深表歉意。” 李祎看了一眼垂首而立的狐十七,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了敲:“他不知道,那狐三婶也不知道?” 狐听:“修为低微的狐狸根本窥不破狐四的幻术,这事只有我和族里几位长辈知道,然我身负重伤,几位长辈又已年迈,身边亲信皆被狐四以幻术蛊惑,实在势单力薄。狐四每日都在派人搜寻我,试图夺我内丹稳固狐王的位置,我躲藏还来不及,着实没有机会去清除那些疯长的花。” 李祎:“所以你知道他在找你,为何还躲藏在青丘?为何不早点离开?” 狐听:“龙王有所不知,青丘于我狐族有天然庇护,不论身份一视同仁,我只有待在此地方能彻底隐匿身形,一旦出去,暴露的机会反而更大。”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狐四其人心狠手辣,于同族都能下得去手,更不要提其他人。他那仙器又十分邪门,似乎可以增强他幻术的威力,配合紫韵花可谓无往不胜,此番若非二位琴哨合鸣,只怕还难以将其幻术彻底破除。” “增强幻术的威力……”李祎低声重复了一遍。 彭彧忍不住插话进来:“所以你们说的仙器到底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你们把它夺过来不就好了吗?” 狐听摇头说:“要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我们只知道他有一样仙器,却从未见他拿出来用过。不过据我推断……” 她抬手在自己耳朵上摸了摸:“如果可能,大概是他扣在耳朵上的一只耳饰,毕竟他身上唯一多出来的东西就只有这个。我怕打草惊蛇,没敢贸然去试探。” 彭彧听罢微微一愣:“耳饰?是一只玉耳扣吗?那个就是仙器?” 狐听:“你看到了?” 彭彧一点头,心说仙器居然还能长成这个样子,他还以为得是什么一看就很厉害的东西。 狐听又说:“狐四的修为远在我下,全凭那仙器支撑,幻术施展出来的时候可以做到悄无声息,让人误以为其修为深不可测。其实他只有幻术一门尚且登堂入室,一旦遭到破除,短时间内无法再继续施展,会迅速败下阵来。” 彭彧恍然大悟:“难怪他刚才跑得那么快。” 狐听:“不过此番我已现身,他大概不会轻易放弃这次机会,我可以以身做饵引他出来。只怕他孤注一掷,以幻术操控整个青丘的狐族,不知几位是否有能力对抗,如若没有……” 她微微一哂,续上话音:“还请诸位早些离开,虽然我修为大损,护送几位离开青丘还是能做到的。” 彭彧心说对抗个屁,龙王他老人家就半条龙灵便,九渊那不靠谱的玩意又被自个儿送出去的刀撂倒了,就剩一个除了跑路不知道还能干什么的狐十七,两个凡人,外加一只不怕火烧但似乎也没什么作用的黄豆。 就他们这几个货色对抗整个青丘狐族?只怕某人那半条龙也得废了,骨哨还得被他生生吹薄一层。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那感情好,所以我们还是赶紧跑……” “可以,”李祎忽然打断他,视线直直看向狐听,“如果仅以幻术来操控,我想我可以对付得了——不过前提是,你得先借我一根狐毛。” 第49章 青丘(四) 他话音才刚落下, 狐十七倏地竖起耳朵,紧张兮兮抓住狐听的胳膊:“娘,他们……” 狐听一抬手示意他别出声, 问李祎道:“狐毛?要狐四的狐毛吗?” 李祎:“不, 给我你的。” 彭彧虽然没听懂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却无端有股危机感袭上心头, 回头一看,只看见漫山遍野的狐狸正悄无声息地向他们靠近, 密密麻麻, 让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靠……怎么这么多!” 潜岳抽了刀挡在他面前, 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狐听迅速从自己身上撸了一根狐狸毛——狐族前任的王和龙族现任的王就此达成“残废同盟”,准备携手共抗来敌。 李祎再次召出他那把独木琴,手指捻着狐毛续上最后一个弦眼, 徐徐拉长加粗,竟然化成了第七根弦。 彭彧瞠目结舌,心说这琴居然还能这么用? 他正惊叹之际忽听潜岳一声厉喝:“少爷小心!” 她一脚踹开离她最近的一只狐狸,同时护着彭彧向后撤了几步, 那些狐狸似乎得到某种命令,呲牙咧嘴地朝他们扑来。 李祎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一拨,无形的琴音像拉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竟然就让最近的一圈狐狸停下了脚步,狰狞的狐狸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狐十七捂住耳朵,却发现那要命的琴声好像不是从耳朵里刺进来的, 而是每一下都能拨在他心头上、嵌进他灵魂里。狐听迅速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扣,抬手将狐王之力灌注给他,同时将异样的眼光投向李祎的背影。 似乎在所有族类的认知里,龙族素来以鳞甲坚硬、筋骨强健著称,她习惯性地以为这条龙也是如此,却未曾想过他真正擅长的竟是偏向于精神干预类的法术——他将狐毛化成琴的第七根弦,将狐王之威掺杂在琴音里,从而迫使整个狐族听从他的命令。 这样确实可以将狐族的损伤降到最低,可他毕竟“非我族类”,以一己之力操控整个狐族……得有多大的消耗?他在跟狐四拼谁能耗得过谁? 狐听略一思索,双手一掐,将自己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施加在对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7 方身上,将狐王之威悉数倾注于琴弦,身后九尾乍现,柔和的白光将两个人笼罩其中。 李祎明显感觉到了,十指不停,也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多谢。” 彭彧戳在一边,摸着下巴看着眼前这举世罕见的一幕,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没想到最后变成了众人围坐一桌听龙王弹琴——虽说这琴声实在算不上好听,韵律狂乱且怪异,像是喜怒无常的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它会吹向哪里,是狂风呼啸还是微风徐徐。 李祎的手指每拨动第七根琴弦一次,那些包围他们的狐狸就退上一分,渐渐地退下了他们所在的山丘,即将往更远处退去。然而就在此时,他不知怎么突然闷哼一声,曲调节奏骤然被打乱,那些才退去的狐狸眨眼间卷土重来! 狐听立刻感觉到了反扑而来的压力,正准备咬牙硬撑,却见对方手指在弦上迅速地一滚一拂,琴音倾泻间竟然将局势生生地稳住了! 李祎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脸色更白了几分,微微喘息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控制力突然加强了,那仙器太邪门,麻烦你们无论如何把它夺下来,否则我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狐听立即应声,将狐十七招到身边,抬手在他额上一拍:“十七,去把狐四揪出来,你能找到他!” 狐十七:“可这附近气味太杂了,我已经记不得他……” 潜岳箭步上前,把手中的刀一亮:“我刚刚伤了他,刀上还有他的血。” 狐十七立刻化回原形,抽着鼻子在那刀刃上闻了闻:“我记住了!两位请到我背上来!” 于是彭彧又体验了一把狐狸背上的疯狂颠簸,并且这回暂时得到了狐王的力量加持,还是在天上颠的。他只觉自己一身骨头都快被颠散了,简直不敢往下看,被放下来的时候差点扶着树吐出来。 他脚步虚软还没站稳,就听见狐十七一声凄厉的尖叫:“三婶!” 狐四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高坡上,脚边竟趴着数只血迹斑斑的狐狸,全部被他剖出内丹,有的已经断了气,有的还在挣扎,也出气多进气少,俨然已活不成了。 而狐四面前有一眼熟的女子,正是狐三婶无疑,她双目无神地跪着,被狐四开膛破肚,一枚染了血的内丹竟被他生生地从身体里掏了出来。 被取走内丹的狐三婶身形一点点委顿下去,渐渐变成狐狸的原形,似乎让狐十七的一声唤稍稍拉回神智,回光返照地抬了一下爪,虚软地说:“十七……” 狐十七扑到她面前,她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不停地念叨着“十七”、“十七”,缓缓阖上眼,最后的一丝活气也仿佛随着那不断重复的两个字抽离身体、消弭无形。 狐十七整个人似乎被定住了,跪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狐四一字一顿地问:“你为什么要杀我三婶?” 狐四一勾唇角:“没用的东西就该消灭,这还需要理由吗?” “我们一家人待你那么好,”狐十七定定地看着他,眼球上一点点爬满血丝,“就算你与我父亲不是一母所出,也从没有人因为你的血脉看不起你,尤其三叔三婶,什么时候不是想着你的?我娘什么时候不在替你说话?你就这么忘恩负义……” 狐四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有资格教训我?你如果不是狐王的儿子,你能有什么?懦弱胆小、愚蠢无知!只因为是狐王的儿子就天生比别人尊贵吗!” “那我也没有像你一样歹毒残忍!连同族你都下得去手,亲人你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 狐四张口正欲回击,却蓦地感到身后袭来破风之声——那两个凡人居然趁着他们争执的时候迂回到他身后,潜岳手里的刀裹挟着凌厉的刀风向他劈来! 他之前被这刀伤过一次,今天又被伤了第二次,现在眼看着就要再有第三次,心里不可避免地一阵恐慌,铺展开的幻术登时出现了一丝破绽,无孔不入的琴音借由这一丝破绽插了进来,他浑身一顿躲闪不及,后背被刀刃豁开了一大条口子。 他立刻旋身回击,可还不等一道法术招呼出去,耳畔骤然响起尖锐的哨声,将他才积攒起来的气势击得一溃千里。眼前最后划过的是狐十七毛发陡张的身影,血口獠牙扣在他喉管上,不带丝毫犹豫地咬了下去—— 狐四脸上的表情定格成错愕,他大概到死也没料到那只懦弱的狐狸竟真的敢杀他,从曾经的亲如父兄到如今的兵戈相向,大概真的只需要一念之差。 狐四制造的幻术瞬间破除,李祎大概没料到“抢夺仙器”的任务竟然能超额完成,不遗余力挥洒的琴音一时间没了阻碍,顿时势如破竹,狂风过境般扫倒了一片狐狸,险些没能收住。 彭彧刚才那一哨差点榨干自己的肺活量,吹得自己脑仁直疼,只感觉更想吐了,强忍着不适抬眼看去,就见狐四已经被咬断了气,脖颈处鲜血横流,把狐十七洁白的皮毛都染成了红色。 狐十七肩背挺直,仰天长啸,凄厉的狐嚎直穿云霄抵达仙君殿内,一个人形负手而立,听身边人说:“狐四死了。” “嗯。”仙长面无表情地一点头,“死便死了,反正是一颗不安定的棋子,弃之也不可惜。” “那仙器……” 仙长一摆手:“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就当一点奖赏,赏给我们辛勤的龙王吧。” 狐十七一身长毛在风中浮动不止,他的身形似乎凭空拔高了一些,身后九尾抽出,于阳光下投出的影子好似九条游蛇,个个张牙舞爪、威风凛然。 琴音慢慢止歇,脱离控制找回自我的狐狸们纷纷捂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惊愕之后反应过来自己该做什么,接二连三在狐十七面前跪倒,异口同声地说:“恭迎吾王。” 狐十七化回人形,身量较先前拔高了不少,容貌也似乎脱离了稚嫩的少年模样,而向成熟的青年靠拢了。他一挥手示意跪在地上的狐众起来,走到狐四的尸体面前,五指虚抓,将一枚杂色的内丹从他身体里抓出。 他缓缓地开了口,那声音也洗去清脆的少年音,变得低沉起来:“狐四作恶多端,勾结仙族,更以幻术蛊惑人心,致使我族众自相残杀,抢夺狐王之位,重伤狐王听,乃至暗算前来协助的龙族,其心可诛,其罪无可赦!我已代狐王听将此人斩杀,以其狐丹祭我族神木,佑我狐族万世不衰!” 此言一出当即一呼百应,彭彧似乎听到了什么重点,目光微微闪烁,没有立刻问出来,只俯身从狐四耳朵上撸下了那只耳扣。 他正要把耳扣交给狐十七,对方却摇摇头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8 推了回来:“我用不着这东西,我青丘狐族虽以幻术著称,却不应以幻术害人,让我以这番歪门邪道稳固自己的位置,我学不来。” 他说着轻轻地抽了一口气,略一阖眼,像是强忍下眼底的泪意:“现在狐四已死,后续事宜还需要我处理,请两位暂且回到龙王那边,恕我招待不周。” 彭彧带着自家护卫暂时告别狐十七,返回李祎身边的时候,就见这厮一手按住已停止嗡鸣的琴弦,一手撑住额头,面色痛苦地闭着眼,脸色比分别时还要苍白,几乎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彭彧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龙王,询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祎顺势靠近他怀里,往他衣服上蹭了满把冷汗,中气不足地哼哼了一声:“头痛……快要裂了。” 彭彧搂住他好一番安抚,手指覆上他太阳穴轻轻按揉,骂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好说:“你不行就不要逞强,现在好了吧。” “我以为你们没那么快的……一时间没收住,好像有点被反噬了。” 彭彧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您老人家自个儿都是条半死不活的废龙了,居然还看不起我们凡人。 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背,转头问狐听说:“你们青丘有我们人能住的地方吗?你们不会都住狐狸洞吧?” 狐听脸色也很不好,但尚且能保持风度,冲他微笑了一下:“自然是有的,我引几位过去。” 于是彭彧卷着一干龙狐狸鸟,在狐听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处小屋,此地位置偏远,林深人静,四面草木环合,若非有人带领还轻易找不过来。 狐听说:“我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绝对安全,几位可放心在此休息。” 彭彧也没推让,大咧咧地拖家带口住了进去,这小屋不大,但住两个人也绰绰有余了。他隐约听见屋外有水声潺潺,四处寻觅,果然见一水潭掩映丛间,便上前拿水拍了拍脸,又深深地呼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风。 这里没有甜腻的花香,也没有狐狸骚味,天清气爽,让他被狐四踹过又一路颠簸而翻腾不已的胃好受了不少。 他摸到床上和衣而躺,太阳穴针扎似的疼,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块欣赏音律的好材料,奇绝的琴声和尖锐的哨声到现在还在两耳中穿堂风似的过来过去,搅得他有点心烦意乱,躺下了就不想起来。 他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瞥一眼身边纷纷缩成二尺长的两条龙,忽觉这小小一条十分有趣,没忍住伸出戳了戳那条白的,又碰了碰那条灰的,随即把被子轻轻一带,将两条龙盖在了里头。 疲惫的身体很快放松下来,呼吸变得清浅绵长。在确定某人睡着以后,白龙伸出一只小爪将被子掀开一角,探头喘了口气,并且用另一只爪往灰龙脑袋上糊了一把:“起来,别装死。” 九渊捂住自己的脑袋:“王,您该剪指甲了。” 李祎:“闭嘴,你见过哪条龙剪指甲?何况我还要留着指甲抚琴。” 九渊十分委屈:“那您能不能不要挠脸?看在我重伤未愈的份上,能不能对我好点?” “你还有脸说,”李祎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被一把刀撂倒的龙,我还是头一回见,以后别说你是我护卫好吗?” 九渊:“……” 他哪里知道那姑娘能捅得那么准。 两条龙缩在被子里窃窃私语,你一爪子我一爪子挠得不可开交,要是龙王下半身能动,只怕尾巴也要加入战局。这时忽听“叽”的一声,某颗凑热闹的鸟头探了进来,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似乎在思考哪一条更好下嘴去啄。 于是九渊当机立断落地化人,干脆利落抛下自家龙王夺门而逃。 李祎:“……” 大概是时候考虑跟这护卫绝交了。 第50章 青丘(五) 九渊轻轻掩好房门, 一回身正撞上在门口守着的潜岳。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九渊身形板正地戳在原地,一向缺乏表情的脸上因为血气流失而略显苍白, 他目光在半空中游移片刻, 似乎在追着阳光下漂浮的灰尘。 潜岳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伸手似乎想他胸口处按上一按, 可到底只虚虚一搭,没敢真的碰上去。她有些艰难地开口问:“你……没事了?” 九渊简短地一点头:“王很擅长疗伤回春的法术, 皮肉之伤若能得他相助, 一般都不会有事的。” 潜岳只好攥了攥拳头, 又说:“那个……对不起啊。” 九渊:“不怪你,是狐四的幻术所致,你无需自责。” 潜岳:“……” 所以她还能接些什么? 潜岳实在无法指望对方那颗榆木脑袋能开花发芽, 只得回以一个干巴巴的微笑,心说果然还是跟自家混账少爷交流比较容易,或者口是心非的龙王也行,至少一个是“嘴上说是身体也很诚实”, 一个是“嘴上说不是但身体很诚实”,怎么都比面前这个“嘴上不肯说身体也很抗拒”的家伙强一百倍。 门外的两个无声对峙,活似冷刀砍铁树, 不知是冷刀先卷刃还是铁树先开花。门内的两个已经在“神”鸟黄豆的撺掇下共枕同眠,四舍五入大概就是“生同衾,死同穴”了。 其实这事龙王十分冤枉,他坚信不是自己主动的, 全是那只傻鸟黄豆的锅——这鸟似乎以欺负龙王为乐,不论他变大变小总有法子在他脑袋上蹦跶,逼不得已化成了人,才终于让这厮转移视线去欺负彭彧了。 于是彭彧做梦都梦到耳边叽叽喳喳的聒噪,终于被吵得睡不下去了,翻身探臂一摸,似乎摸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这东西人形的,身上有点凉,挺长一条却摸不出二两肉,骨头很硬,手感着实有点硌人。 彭彧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惊魂未定地看了他半天:“谁让你闷声不响变成人的!” 李祎眼皮也不抬,伸手一指:“你家黄豆。” 黄豆:“叽?” 彭彧心说黄豆在哪呢,听见它的声音才意识到这傻鸟又蹲在自己头顶上,一把将它薅下来,只感觉它的体温似乎比以前更高了,而且尾巴有点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里竟多了两根黑色的羽毛。 那两根黑色尾羽均等分布,在一簇黄羽里怪碍眼的,彭彧心说这鸟怎么这么奇怪,还能换毛呢?手欠的指头已经摸到其中一根黑羽上:“真难看,我能揪了吗?” 黄豆一脸天真:“啾?” 彭彧:“你说的,那我真揪了啊。” 黄豆:“啾。” 彭彧:“我真的不客气了。” 黄豆:“啾啾啾!” 李祎一言难尽地盯着这俩货,眼里除了鄙夷再没写其他的字,他眼不见为净地别过头去,随后听到彭少爷的一串哀嚎—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89 —黑羽没拔掉,还被怒气冲冲的黄豆啄红了手指。 龙王觉得彭少爷实在是自作自受,一点也不值得同情,正准备闭上眼再小憩一会儿,就感觉有个气息朝自己笼罩过来。 彭某人拿胳膊撑在他头两侧,自上而下地俯视他:“我说,你见多识广,有没有看出来这小畜生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祎莫名觉得这个姿势有点不对劲,但出于对彭少爷些微的信任,他还是十分正经地回答了问题:“应该是金乌一族。” “金乌……一族?”彭彧一脸找不着北,“金乌不是只有一只吗?怎么出来一族?” 李祎:“要是只有一只,那后羿射下来那九只算什么?” 彭彧看了一眼黄豆:“可三足金乌三足金乌,它分明只有两条腿啊。” “就不准人家是二足金乌?”李祎实在没什么兴趣跟他讨论这个问题,随口敷衍道,“也许是金乌一族和什么东西的混血,毕竟真正的金乌不长这个样子——你快点从我身上下去。” 彭彧:“……” 他的身边似乎总是充满了混血与混血。 李祎见他还不动地方,终于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你问事就问事,撑在我身上做什么?快点下去。” 彭彧面不改色:“不这样我怎么亲你啊,你都主动投怀送抱了,我再不礼尚往来,实在有点不解风情了是吧?” 李祎微微睁大了眼——他居然连续用对了三个成语! 这一回彭少爷吸取教训,没再像上次一样自讨苦吃,只在对方眉心鼻梁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一线,最后用舌尖扫了扫他的嘴唇,一触即收一碰即走,若无其事地整理一下压皱的衣服,哼着轻快的小调出门去了。 彭彧十分欠揍地抛下龙王离开小屋,出门才发现日头已经西斜,远远望到狐王母子在廊下对坐,狐听似乎正在安慰着什么,狐十七臊眉耷眼,似乎又从临危不乱的狐王委顿成了怯懦单纯的小狐狸。 他蹑手蹑脚地绕过去,可惜还是被狐十七发现了,后者一动耳朵迅速投来视线,同时抽回和狐听交握的手,清咳一声正襟危坐:“你醒了?” 彭彧只好不尴不尬地点点头:“其实我们这次来……” 狐十七:“你们是为了青龙鳞吧?” 彭彧一怔,没听出这话是敌意还是善意,狐十七已经续上话音:“狐四死后我们又抓出几个内鬼,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关于圣物的事——我想我大概没有那么大颜面能让龙王一路护送我回青丘,你们肯来此地定是有别的目的。” 他那笑容实在太过惨淡,彭彧甚至没好意思打断他,只快速地点了一下头。 狐十七又说:“你们这次帮了我们大忙,于情于理我们应当回报,只是……我们也不知道青龙鳞到底在哪里,甚至在这次事情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 “没关系,我可以找到。”彭彧转了一下眼珠,“今天我听说你们族中有一棵神树是吗?” 狐十七:“是,那棵树自青丘存在时就已存在,算是佑护了我们狐族千秋万代——有什么问题?” 彭彧:“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两刻钟后,彭彧捞上李祎,又唤了九渊和潜岳,浩浩荡荡奔赴“神树”之下。 一路上他发现那漫山遍野的紫韵花不见了,一问才知是狐十七已经召集狐众将那些花连根铲除,聚敛在一起焚烧干净了。 这小狐狸效率还挺高的。 青丘的神树跟龙王的老窝有些相像,但明显不是榕树,做不到“独木成林”,不过就肉眼来看这树少说也长了几千年,不知道有几人合抱粗,虬枝盘曲,人往树下一站感觉不到一丝阳光,可谓遮天蔽日。 树下有几个新鲜的小坟堆,埋的是狐三婶以及一干在狐四手下惨死的狐狸们——这似乎是狐族的传统,族人死后把尸首埋于神树之下,算是落叶归根。 彭彧看了看那几个坟堆,觉得这树跟狐狸们也算是互利互惠了。他十分识趣地避过坟堆,从树的另一侧仰头向上张望,然而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能找到那半片青龙鳞,这树枝叶实在太过繁密,如果那半片鳞也伪装成树叶的样子,那他只怕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也找不到。 于是他沉吟片刻,拿着另外半片鳞踩着九渊的背登上了树,借着龙鳞之间微弱的感应,又寻找近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发现了那龙鳞的踪迹。 随即一声惨叫把树下众人吓得纷纷一抖:“蛇啊——!” 彭彧差点从树上摔下去,手忙脚乱地扒紧树杈,跟那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竹叶青大眼瞪小眼。 白龙挂在九渊肩膀上,凉凉地哼了一声:“有爪子的你都不怕,居然还怕没爪子的——你不是有骨哨吗,吹一吹就跑了。” “对哦。”彭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掏出骨哨十分友善地给那蛇吹了首小曲儿。 竹叶青吐了吐信子,表示自己很是无辜,它一直就在这树上住着,无端被人赶出老窝还没出说理去,何奈没拳难敌四手,很快为彭少爷的无赖气质折服,不情不愿地挪开身体,往别处落脚去了。 彭彧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探臂往前一抓,在刚刚竹叶青尾巴的位置抓下一片树叶来。 那树叶一到他手里立刻化回龙鳞原形,两个半片之间断口完全吻合,接触的瞬间“啪”一声轻响,断口处虚虚地对合在了一起。 彭彧长舒一口气,跳下树来把龙鳞递给李祎,后者拿爪子往拿龙鳞上一按,一道青光注入龙鳞,鳞片上灰暗似乎褪去一些,生机多了一些。 “好了,我的这一份完成了。”他说着把龙鳞甩给九渊,“去交给青龙族,你知道该交给谁。” 九渊点了点头,又听他语调有些奇怪地一转音:“当然如果你伤还没好的话,可以再缓两天。” 九渊:“……” 他竟然还在计较这茬呢。 彭彧把那龙捞到自己肩膀上,狐十七凑上前朝他一拱手:“龙王为四海安定殚精竭虑,我狐族也理应出一份力,因此这青龙鳞我们自当双手奉上,实在不能算是龙王相助我们狐族的回礼。” 彭彧有些惊讶地听着他这官腔,只见他双手掌心向上,微微躬身,以一个非常恭敬的姿势奉上一件东西:“此乃我狐族先祖的狐尾,佩戴此尾可号令整个狐族,无敢不从,请两位收下。” “这……”彭彧看着那条巴掌长的狐狸尾巴,干笑一声,“这有点太贵重了吧?” 狐十七保持那个姿势没动,大有“你不收我就一直捧着”的架势:“请两位收下。” 彭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肩膀上的龙则开了口:“我龙族素来不与某一族结盟,此番帮助狐听已是破例,这尾巴实在是不能收。” 彭彧正要点头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0 应和,却无端被他一爪子拍到脸上,还报复似的拿爪尖挠到了唇角,李祎话音一转:“不过这位凡人没这个顾虑,你可以交给他。” 彭彧:“……” 这龙怎么这么记仇呢? 狐十七瞬间领会了龙王的意思,不由分说把狐狸尾巴塞到彭彧手里:“几位此番帮了我们大忙,区区薄礼不足挂齿,以后若有用得到我们狐族的地方,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彭彧也实在不好再推脱,只得客气一番收下,把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放在手里把玩两下,在自己腰间别好。 肩膀上的龙没忍住往下轻轻一瞥,顿时眼皮狂跳——这位少爷身上的鸡零狗碎似乎越来越多了,光玉就别了三块,另一边拴一无香的香囊,脖子上还藏着枚铜钱,如今再添一条狐狸尾巴……龙王只觉得这厮总有一天得把自己挂成一只随时开屏的孔雀。 彭彧没能接收到龙王复杂的目光,头也没抬地随口问:“我说你们这儿除了那两间屋子,就没别的房子了?虽然你们是狐狸,可未免也太简陋了吧。” 狐十七沉默片刻,叹气说:“其实早就有族人反应这个问题了,我们狐族与人类接触得越来越多,各种习惯也越来越向人类靠拢,有人也曾幻化出房屋来住——可惜幻化出来的东西始终不是真的,建房子用的木料尚可就地取材,可若是砖瓦一类,就须到人类那里购买,我们拿不出那个钱来。” “钱?”彭彧抬起头来,目光微微一闪,“这还不好办吗,我听说你们青丘盛产玉料,还有一种叫……青什么玩意的矿物,可以做染料,你们随便挖一点去卖,不就能卖好多钱,换好多建房子的材料了吗?” 狐十七一怔之下露出惊喜的神色:“真的?可人类对玉料的要求不是很高,我们怎么才能挑选出他们满意的?” “这个就包在我身上,”彭彧勾住他的肩膀,“你要信得过我的话,我找人来帮你挖,开采贩售一条龙,最后这个钱呢咱们就五五……啊不六四分成,你六我四,你看如何?” 李祎:“……” 潜岳看着俩人勾肩搭背地走远,难以置信地自语道:“少爷这是……要把生意做到青丘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山海经·南山经》 青雘(音同或),青色矿物颜料。 第51章 腾龙 转眼自青丘一别已过旬月, 那枚青龙鳞交与青龙族后,一行四人便返回冼州,临走前彭彧突发奇想, 从狐十七那讨了几朵没处理干净的紫韵花, 回去带给了周淮。 此时冼州已彻底入冬,第一场雪还没落下来, 彭府上下早早燃起火盆,将冬日的寒气隔绝在外。 彭彧回家后第一件事是去拜了拜他已经入土为安的老爹, 反正彭家人不拘泥礼法, 什么守孝三年的玩意也就免了, 他老人家投胎都已经断了奶,也用不着设什么灵堂,挂什么丧幡了。 彭少爷该吃吃该喝喝, 也懒得给他爹吃斋念佛,就是那间正房依然留着,自己依然跟龙王对门而居,“少爷”的称呼也依然没改——彭彧认为自己尚且年轻, 并不想天天被人喊“老”。 偶尔站在庭院里茫然四顾,惊觉如此热闹一个彭府,真正姓“彭”的似乎只剩下自己一只, 彭家三代单传至今,硕果仅存的也就他这可怜巴巴的光棍一条了。 他牙疼似的抽了口冷气,觉得自己没能“空前”,只怕是要“绝后”了。 但随即他又心理素质超群地给自己找到一点慰藉——龙王连自个儿爹娘都不知道是谁, 九渊被全族抛弃,潜岳姑娘是让云游的和尚送给彭家的,黄豆貌似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一只。 彭少爷自觉在这场“比惨大会”上略输一筹,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惨王”宝座,瞬间满血复活,又是铁打的好汉一条。 这会儿他正摆弄着一封狐族来信,随手折成纸船,又放在火上烧了——信里说龙族的药很管用,狐听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散步奔走不在话下,又说跟彭家的合作十分愉快,青丘已经开始大兴土木,举族上下一片欢腾,继续保持联络一类云云。 彭彧眯眼吹了声口哨,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狐狸尾巴,随后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枚耳扣造型的仙器。 当时他把这东西从狐四耳朵上撸下来,狐十七不肯要,那他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事实上他觉得这东西十分合自己的眼缘,白玉质地,约莫一指宽半指厚,做工精美线条流畅,形状也非常契合,可以完美地扣在耳骨上。 他把这东西把玩半天,实在是心里痒痒,趁着四下没人,索性往自己左耳上一别,准备试试效果。 谁料这刚一别上,便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自耳骨处袭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地碾住挤压,要钻到他骨头里去。 他一时间疼得说不出话,心说明明化了腾蛇蜕以后痛感大大降低了,就算耳朵比较敏感,也不至于这么痛吧? 他捂着耳朵还没缓过神来,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抬头,只见李祎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张口就是一声质问:“你干什么了!” 彭彧被这一嗓子吼得有点蒙,再加上疼出一身冷汗,气势莫名弱了三分:“没……没干嘛啊。” 李祎冲到他面前,一把拽开他的手,看到那枚耳扣的同时瞬间明白过来,两眼一眯:“谁让你瞎戴的?什么东西你就敢往身上戴?” 他说着就要去摘那耳扣,结果一扯之下竟没能扯得下来,反而疼得彭彧嗷嗷乱叫:“别碰!疼啊!” 李祎手一抖连忙回撤,虽然气他莽撞,却不能真的伤了他,只见那白玉竟浮上一点点粉色,慢慢充满整个耳扣,随即反向徐徐褪去,又恢复到最初状态。 他目光一顿再一沉:“仙器认主了。” 彭彧疼得呲牙咧嘴,这会儿才感觉缓解了些许,听到他说不由一怔:“什么意思?” 李祎倚在桌边,一条腿撑着身体,慢慢放松了另一条:“有些仙器会‘认主’,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人使用,也算是一种人与器物之间的‘契’。如今狐四已死,这仙器自然成了无主之物,现在沾上你的血,便是认你做了主。” “这么神奇?”彭彧往耳朵上摸了摸,无端觉得那玉扣微微温暖起来,“也就是说它以后就是我的了?话说你刚刚为什么突然冲进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干坏事?” 李祎在心里翻个白眼,心说你还知道自己在干坏事,轻哼一声:“我这些天在翻阅仙籍,刚查到关于此类仙器的记载——狐听说的没错,这东西确实可以增强幻术的威力,但绝不仅限于幻术,而是能够增强契主一切与灵术或法术有关的东西。”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1 彭彧没能理解他这拐弯抹角的解释:“听不懂,你说重点。” 李祎:“……” 他头痛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叹气道:“拿你来举例吧。我之前跟你说过,你身上的麒麟角可以驱邪镇煞,不过之前一直效果甚微,而今你戴上这枚耳扣,麒麟角的作用便可得到最大限度的加强,方圆数十里乃至百里范围内,一切妖邪之物会闻风而逃——我刚才感觉到了,所以才过来看看。” 这回彭彧终于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合着我现在是个镇宅神物了是吗?” 李祎有些心力交瘁,自觉无法从彭少爷迷宫一样的脑回路里游出来,只好双眼放空,干巴巴地说:“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于是彭彧点了点头,认定自己已与对方达成共识,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推搡到自己刚才的位置坐下,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你才刚好,就别到处溜达了,能少站就少站吧。” 某龙这一个月里已经把下半身的知觉也捡回来了,龙筋基本长好,就是腰腿的力量尚且不那么强,走得多了会有些步伐不稳。 李祎微微一怔,竟然一时没接上话。 彭彧顺势倾身,低头在他耳边轻轻一啄:“要不要再休息俩月?你还是决定过两天就上路?” 李祎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耽搁的时间不少了,再休息下去意义不大,而且周淮已经把对付紫韵花的避毒丹配了出来,目前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那好吧,”彭彧说,“九渊潜岳那两个又不知道跑哪玩去了,我去通知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 李祎正欲点头,又不知想起什么,一把将他拽了回来:“等等,你先把那耳扣摘了。” 彭彧一脸茫然,往自己耳朵上一摸:“为什么?不好看吗?” “不是,”李祎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戴着它……岂不是告诉所有妖魔鬼怪你在这里?还有天上的那些眼睛们……” 这回彭彧倒是秒懂了,并且没有发出任何异议,缓缓将耳扣取下——这回竟然很容易就取了下来——放在怀里收好,就是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可惜”。 彭少爷没能把自己打扮得更骚,自己心情颇为郁闷,其他人却恨不得振臂高呼“大快人心”。这郁闷直到两天后启程也没能烟云散尽,并直接在九霄之上化成了惊恐。 彭彧抱着白龙龙背在狂风里哭爹喊娘,潜岳乘着九渊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看戏。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龙王自从龙筋基本恢复,上下半身可以协调统一,能在地上蹦跶得利索了,便自我感觉良好,自认为在天上也一样可以游刃有余,自告奋勇地要载着彭彧一飞冲天。谁料天不遂龙愿,许是太久没飞掌握不好平衡,好端端一条白龙在云层里七扭八歪、摇摇欲坠。 彭彧简直眼泪快要下来了,一颗心在万里高空中颠得七上八下,恨不得自己生出八只手,或者干脆长在龙王背上才好,他紧紧地扒住龙身,在呼啸风声里喊破了音:“你到底能不能行啊!救命啊!” “闭嘴!”龙王愤怒地回以咆哮,险些被自己的龙须抽迷了眼,“放手!别揪我的毛!别碰我的龙角!” 灰龙在后面飞得四平八稳,呼吸了满口龙王气急败坏的尾气,潜岳十分担忧地问:“我们真的不去帮忙吗?” “我觉得,”九渊面露难色,“这个时候还是别去挑战王的自尊心比较好。” 黄豆“叽”地一声从潜岳襟前冒出头来,让高空的冷风一打,又哆哆嗦嗦地缩了回去。潜岳低头瞧它一眼,心说这小东西还挺精,它是怎么知道今天龙王要发挥失常的? 白龙飞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会儿直插云霄,一会儿沉石入海,可谓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彭彧跟云层打了无数次照面,只觉一回生二回熟,八成是能跟它们做朋友了。 于是彭少爷索性放弃了挣扎,双手离开龙背,安慰自己说听天由命吧。 龙王终于还是没把他扔下去,渐渐在风里找到了感觉,慢慢把身形稳定住了。彭彧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双手合十,悄咪咪地拜了拜观音菩萨。 今天彭少爷吸取教训,没敢再散着头发出来,这会儿连忙紧了紧即将散掉的发带,轻轻一拍龙背:“我们要去哪里?” “衡山。” 白龙御风而行,自脊背延伸向尾巴的一线白毛在风中如草浪翻滚,又像骏马奔腾时肆意扬起的鬃,如果忽略之前的种种“不雅观”,还是十分赏心悦目的。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将身形稳定在云层之下,彭彧一伸手便可摸到满手潮湿。 “衡山?” 彭彧抱住龙背向下望去,在这个高度上所有景致一览无余,一切与人类有关的东西都缩到微乎其微,只有亘古存在的山脉与江河勾天携地,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 他莫名觉得自己曾见过这般景象,身心也似乎被划分出一块天空地旷的疆土,狂风穿堂而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如春生劲草,在空旷之中蔓长横飞。 今年南方的雪似乎来得较北方更早,大地盖了细细一层白霜。他脑子里无端冒出一个想法——乾坤眼,如此大气磅礴一个名字,真的只是用来看穿妖邪伪装,寻找圣物的吗? 他从龙背上向下俯瞰,忽然伸手一指,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他所指的是一片湖泊与沼泽相连的水域,李祎扫了一眼:“云梦大泽。” “云……”彭彧一句话还没出口,注意力就被其他东西吸引走了,再往南去是一大片相连的山脉,他微微睁大了眼,“那就是衡山?怎么那么像一只鸟啊?” 衡山群峰绵延数百里,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此刻被新雪所覆,仿佛行将乘云。李祎说:“据传,衡山是朱雀神殒落的地方,山体是朱雀的躯干所化,故而成飞鸟状。” “不太可能吧?”彭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蓬莱岛那么大点地方,一片湖就能盛得下青龙神的骸骨,这衡山这么大……活着的朱雀神得有多大?你说是大鹏鸟我还相信一点。” 李祎听闻此言,话音里不由带上一点笑意:“所以说是‘传说’,四神中体型最大的应该是玄武,毕竟王八可以趴在那里不动,其他三神还需要矫健的身手,不可能有太大的躯体。” 白龙逐渐向衡山逼近,遥遥万里也转瞬就在眼前了:“况且朱雀一族殒落后,尸身会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很难有东西留下来。‘朱雀落地为山’一说,八成是人们看到山脉走向以后,因敬重和某种信仰而产生的联想与演绎。” 彭彧点了点头,觉得这个解释还比较说得通,正想问一句“那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衡山吗”,突然眼尖地发现那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2 巍峨群峰有些不对——乍一望去似乎遭霜雪覆盖而成全白,可仔细一瞧,才发现那白色似乎并不全是雪的颜色,而是像云或者雾气一样在山头飘浮,随着风向而时时变动。 这时九渊忽从后方追赶上来,与白龙并驾齐驱:“王,那山有点不对,好像是遭了山火。” 第52章 山火(一) 听到九渊说“山火”, 彭彧登时恍然大悟——那白色不是雪也不是雾,而是起火之后烧出来的白烟! 白龙一言不发,只拉起障眼法隐遁身形, 同时迅速降低高度, 直朝着那起火的主峰飞去。彭彧被这突然的降落弄得有些不稳,刚想喊一句“你慢点”, 就觉龙身突兀地一顿——“咚”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看不见的结界上! 李祎一声闷哼, 身体往旁边急拐, 猛一甩尾才算堪堪稳定住身形。彭彧就更惨了, 让这一颠直接颠下龙背,手忙脚乱地抓住龙脊上的毛,整个人挂在了半空。 龙王抬爪一抓把他甩回原位, 彭彧整个人死鱼似的往龙背上一趴,三魂七魄差点从天灵盖里飞出去,觉得今天这般实在不算一场愉快的旅行。 九渊因为略微落后而逃过一劫,见自家龙王“马失前蹄”, 连忙龙身一偏错过结界避了开去。两条龙绕着群峰飞了一圈,发现这结界实在很是“坑龙”——结界顶上通天,底下却不接地, 明摆着是不想让人从头顶上过,非得一步一步从山脚爬才行。 于是颜面扫地的龙王出离愤怒了,心里把那群该死的扁毛畜生串成一窝烤家雀儿,还在嘴里嚼了个“咯吱”作响。他张口发出一声咆哮, 一道天雷滚滚而落,瞬间击中结界,后者一闪之后……毫发无损。 李祎:“……” 他这个龙王还是不要当了。 两条龙终于为朱雀神的无赖气质折服,绕着结界灰溜溜地盘旋而下,在山脚一个名叫“衡镇”的地方暂且降落,彭彧双脚沾地就是一阵腿软,晃晃悠悠走了几步,终于没忍住就近扶住一棵树,弯下腰吐了。 李祎化回人形,面无表情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十分敷衍地安慰道:“没事吧?” 彭彧心说没事个鬼,你来试试,一抬头看到镇子里人头攒动,百姓们纷纷从家中出来,往同一个方向张望。 离得近的几个聚拢在一处,对话声隐约传来:“山上又走水了?都这个月第几次了。” “少说得有四五次了,”另一个说,“虽说是‘赤帝峰’,可这么频繁地走水也不太对劲吧,无缘无故烧了几次,山上都快烧成白地了,还有什么东西能烧得起来?” 再一个说:“前些天不是请了个法师来作法吗?他不是说自己引了什么天水,以后不会再烧了吗?” 第一个附和道:“可不是吗,这雪都降下来了,我还以为真的不会再烧了。” 第二个嗤笑一声:“算了吧,我就说那道士不可信,光天观的青岩真人都不敢管,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小道士……” 他突然止住话音,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吧,那法师好像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山上,现在还没有下山……” 几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了声“造孽”,纷纷闭嘴作鸟兽散。 彭彧终于从头晕目眩里回了神,叉着腰精疲力竭地靠在树上休息片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祖宗,你别告诉我咱们要上山。” 李祎十分配合地点了一下头。 彭彧顿时一声哀嚎,险些给他跪下:“咱晚点再上行吗?我这真……真的撑不住啊!” 李祎体贴地说:“要不你先在镇子里歇一歇?我们上去看看,毕竟人命关天。” 这话在彭彧脑中自动变成了“你怎么这么弱干脆别跟来了我们去就行”,瞬间刺激到他因为“晕龙”而摇摇欲坠的神经,他外强中干地一挺腰:“不,不用,我还能坚持,咱们这就走吧。” 李祎狐疑地打量他一眼,觉得某人这副“恨不得去死”的尊容实在不像是“还能坚持”的,于是伸手从九渊那讨过来一个锦袋,从里面摸出一个黄色的小瓶:“喏,吃一颗吧。” 彭彧莫名其妙,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什么东西?” 李祎:“止吐的,临行之前周淮给了不少药,你赶紧吃吧。” 彭彧就水吞了一颗药丸,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很快就觉得胃里舒服了些。几人混迹在翘首观望的人群当中,只见那山巅之上火似乎已经自己灭了,但白烟仍未散尽。 围观的镇民交头接耳一番,又纷纷散去,好像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四人观望片刻之后找个旮旯一躲,彭彧问:“怎么着,咱上山吗?” 李祎点点头。 彭彧:“怎么上?爬?” 李祎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似乎觉得“爬”这个字是对自己深深的侮辱,彭彧看他那眼神还以为他老人家有什么高招,正拭目以待,结果人家一转身找旁边的镇民一打听,往马厩里租了四匹马。 龙王神色坦荡地牵出一匹白马,一本正经地说:“这山道可以骑马,如果你非想爬的话……那也没人拦着。” 彭彧:“……” 一行四人四马浩浩荡荡从山脚卷上了山,自那“大鸟”的尾巴往鸟头主峰而去,这一线山道并不陡峭,只以一个很小的坡度徐徐爬高。几人游山玩水似的催马前行,马白在前面一骑绝尘,彭彧则落在后头瞧他,伸出手指冲着他的背影自上而下地点了一线:“白龙……马,蹄儿朝……唔,那边是哪儿啊?” 九渊纵着一匹半黑不白的灰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十分好心地回答了他:“北。” 彭少爷登时被甩在了最后,向后一望只见重峦叠嶂了无人烟,无端打了个寒颤,连忙一夹黑马马腹,马儿一声长嘶,撒开四蹄追赶上前面三人。 四人沿着山道策马而行,行至后半段因山路积雪突然增多,不得不放缓了速度,眼看着那余烟将尽的主峰就在眼前,可马儿似乎感觉到了前方的危险,怎么都不肯再向前了。 龙王又拿龙威迫使几匹马继续蹭了一阵,马儿们个个四蹄发软,不断喷鼻挣扎,几人没了奈何只好弃马步行。彭彧没忍住往两侧山麓上一瞧,只见那陡坡深不见底,植被上挂满雾凇,虽也确乎一番美景,可若是不幸摔下去恐怕要粉身碎骨。 他心里莫名打了个突,腿肚子一阵转筋,连忙上前两步拉住龙王的衣服,后者诧异地回过头来,打量一眼他青白的脸色:“你畏高?” “不不不不是,”彭彧连忙替自己辩解,“我就是有点……有点……” 他“有点”半天也没点出所以然来,有些气急败坏地翻了个白眼:“人之常情好吧,站这么高谁不怕啊,你以为人人都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3 跟你似的。” 李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视线一错望向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潜岳,实在很想提醒彭少爷应该在“人之常情”之前加上个“怂”字,到底也没忍心戳穿他,只微微一抬下巴,同时朝对方伸出了手。 彭彧不明所以:“干嘛?” “我牵着你走总行了?快点,别磨蹭了。” 彭少爷一脸不在状态地被龙王拉走,九渊看着两人的背影,忽然若有所思,回身朝潜岳道:“要不……” 谁知潜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步履轻盈脚下生风,将那棵铁树上生出的新芽无情斩于刀下。 九渊一脸挫败地跟了上去,只觉自己未来的路途像这山道一样道阻且长。 几人徒步登上主峰峰侧一处缓坡,放眼北望,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前方山路焦黑一片,全部被怪火所焚,峰顶上白烟已偃旗息鼓,只有零星几处还在冒着一点热气,在风中苟延残喘。 彭彧牙疼似的捂了一下腮帮子,峰头上视线所及处竟找不到存活的植物,不由结巴道:“这……这山头是全烧完了吗?什么东西都没剩下?” 李祎皱了皱眉,觉得此处实在不太对劲——这片缓坡已经是赤帝峰的范畴,却并未遭火焚烧,从这里往通向峰顶的山道之间仿佛断了一线,北侧一片焦土,南侧完好无伤,甚至植被上挂的雾凇都未被高温灼化,依然在风中轻轻地打着晃。 他视线再往四下一瞟,顿时恍然大悟——一座道观立于缓坡西侧,牌匾上书“光天”二字,整座道观覆了薄薄一层积雪,显得萧瑟且肃穆。 他正想着这道观里兴许有人,可以打探一番情况,便听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人!”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一个男人从那“光天观”侧冒出,此人约莫三十来岁,身长七尺,一身道士打扮,表情凝重,两条眉毛快要拧在一起,他将四人从左至右打量一番,露出惊疑的神色:“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山脚啊,”彭彧回以同样惊疑的表情,“你该不会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法师?” 道士沉默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带着点审视的意思绕着几人踱了一圈,最终停在李祎面前:“刚刚那道天雷,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纷纷惊了——那天雷不同于普通的雷电,速度快得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山下那么多镇民无一觉察,竟然被这区区一个道士给看穿了。 李祎略显讶异地挑起眉梢:“你如何知道?” 那道士却不答反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不知道数月以来峰顶山火不断,危险非常吗?” 彭彧正想答一句“要是不着火我们还不上来呢”,被李祎一摆手制止,后者的眼神里透出些许玩味——衡镇的镇民出于对朱雀神的敬畏,皆以“走水”避讳“火”字,而这道士却没有。 于是他得出结论:“你不是这里的人,是有人高价请你来此地作法,还是另有原因?” 彭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仿佛听了一番神仙对话,云里雾里一句也没听明白,他没忍住凑到九渊跟前捅了捅他的胳膊:“你家龙王在说什么呢?” 九渊回给他一个“我很想告诉你,但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面前两只继续神仙对话,道士反击回来:“这话我应该问你才是,能招来天雷,你又是何许人也?” 李祎咧嘴一笑:“不巧得很,我不是人。” 道士闻言竟不惊不恼,反而一改前态放松下来,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如此便好,几位请随我来。” 彭彧:“……” 什么毛病! 几人莫名其妙跟道士打成了一派,随他登上焦土横生的山道,道士边引路边说:“吾名怀明,应青岩真人之托在此地等候诸位。” 彭彧觉得“青岩真人”四个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正是衡镇镇民谈论时提到的那个人,光天观也正是这个光天观! 怀明道士继续说:“青岩真人是我师叔,自我师父仙去以后,我便云游四海,近月突然接到师叔来信,说赤帝峰上异象频生,而他自己年事已高,恐道术不济平定不了异象,便叫我来相助。” 李祎点了点头:“那么他人呢?” 怀明微微一顿之后叹了口气:“等登上山顶,几位就明白了。” 彭彧随脚踢开一块已被烧白的石头,心说这奇怪的道士到底卖什么关子,目不斜视地盯着龙王的背影以防自己往两边看,徒步走完最后一段山路,终于抵达峰顶。 他一上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只见峰顶怪石嶙峋,既无霜雪也无雾气,四野植被早已遭怪火焚烧殆尽,可谓寸草不生,唯一段被烧得焦黑的树桩突兀立于怪石之中,树桩前似乎有一片灰白,彭彧上前一看,发现里面有几截人骨一样的东西——竟是一堆骨灰! 他登时被惊得倒退一步,听见怀明重重一叹:“那就是师叔的遗骸,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光天观里除了我,为何空无一人了。” 李祎微微皱眉:“他不是叫你来协助他吗,为什么他死了,你没事?” 怀明:“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一月之前赶到此地,一直在光天观借住,与师叔多次来山顶查看,发现植物在屡次失火后越焚越少,最后只余下那一截断桩。师叔说异象的源头恐怕就是在那断桩里,当时我们未敢轻举妄动,一并返回道观寻找法器,准备第二天再上去一探究竟。”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似乎十分疲惫地在自己眉骨上抹了一把:“谁料那天晚上,师叔竟背着我独自上山,我夜半之时被一声惨叫惊醒,慌忙赶过去,就看到……” 李祎接道:“看到你师叔被烧死了?” 怀明用力点头,狠狠地一咬牙,才把剩下的话说完:“当时我见他整个人烧成了一团火球,想去救,可附近没有水,而且那火简直太可怕了,燃烧的速度极快,几乎就……就几个呼吸的时间,竟然就能把一个大活人,烧成了一堆骨灰!” 他说着激动得大叫起来,李祎略一沉吟,续上他的话头:“因为那不是普通的火,那是朱雀离火。”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处赤帝峰对应现在祝融峰,光天观即上封寺。 第53章 山火(二) 怀明闻言微微一愣:“什么?” 李祎却不再答, 往那烧焦的树桩旁走了几步,伸手似乎想去摸,身后怀明蓦地爆发出一声大喊:“别碰!” 怀明整个人身体前倾, 脊背都紧张得绷了起来, 一手伸着微微下压,示意他把手放下:“别碰, 我怀疑师叔就是碰了那树桩才出事的,千万别碰。” 李祎似乎被他这善意的提醒感动,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4 嘴角轻轻翘起了一点, 从善如流地收回爪子, 若无其事地从树桩旁边踱了开去。 彭彧见这破木头如此诡异,恨不得赶紧敬而远之,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亦步亦趋地追上了龙王。 怀明也紧随跟来,清清嗓子,又说:“那夜师叔仙逝,我无可奈何返回观内, 发现他走前竟然留了一封信给我,信上说他是心甘情愿蜕解的,叫我不要难过, 也不要去收敛他的骸骨,就让他葬在那山巅之上。” 怀明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仿佛现在还没能消化这个事实:“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再看下去, 信上又写,如果有非人之人欲登赤帝峰,叫我一定不要阻拦,并且要主动引着他们登顶,他们一来,这无名怪火自然迎刃而解。” 他追着李祎的背影,不知想起什么,脚步倏地一顿:“等……等等,信上说那非人之人应该身穿红衣,身形灵俊展臂如鸟……你们……” “我们不是你要等的人,”李祎面不改色地接话道,“你师叔说的应当是朱雀族人,然而我是龙族。” 怀明:“……” “不过也无伤大雅,”李祎一耸肩,“反正朱雀族至今没来,我就先代他们来看一看——他们若能来最好,我正打算去找他们。” 他说着走到峰顶边缘,微微探身向外张望,彭彧追着他的目光一瞧,只觉举目千里无遮无拦,峰背悬崖接天连地,远处群峰连绵,江涛蜿蜒如练。 他站在这里让峰顶的冷风一吹,莫名感觉两腿打软,好像马上就要掉下去了,连忙后撤一步,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 他正要叫那龙回来,谁料对方根本不是过去观景的,他往西北角溜达了几步,竟然就往下纵身一跃! “……喂!” 彭彧登时吓得体温都从指尖飞出去了,本能地伸手一捞,只擦过对方一片衣角。他连忙站到某龙跳下去的位置往下一看,发现这人并没有消失在万丈深渊里,而正好端端地站在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他这才一颗心砸回胸口,落下的同时惊起一片火花飞溅,气急败坏地大喊一声:“你他妈有病啊!” 这声怒吼在了无遮拦的山巅远远地传开,崖下某人茫然地抬头看来,只见那人面色铁青地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居然转身走了! 彭彧不得不走,他只觉自己心肝肺都气得一并疼了起来——旁边不远就有一条通往崖下岩石的石阶小道,虽说凿刻粗砺不堪入目,可到底也能过人,这厮有好好的路不走,偏偏要用跳的! 关键还一声招呼都不打! 彭彧裹着一身冰碴子拂袖而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跟自己生气闷气来,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堂堂一条龙也不会摔死,可看到那人跳下去之后还满脸无辜,心里就塞满了一百个“不爽”。 李祎站在岩石上摸了摸下巴,莫名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可这下都下来了也只好先办正事,抬头便见一神异巨石闯入视线,活似一趴卧的巨龟,他踩着仅能容脚的石道闪至巨龟跟前,抬手往那石头上摸了一把,顿时心下了然。 随即他又轻盈地飘回峰顶,在众人错愕的视线中负手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四下一瞟,没看见彭彧。 怀明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说话都不那么利索了:“你看……到什么了?” 李祎继续寻找某人的踪影,同时心不在焉地回道:“那下面有一块‘玄武石’。” 怀明咬了咬不断打颤的牙:“玄武石?” 李祎:“天然成龟状的巨石,很可能会附带有玄武神力——玄武属水,可镇压此地的朱雀离火。” 怀明:“可是……” 李祎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摆手打断他,问道:“此地今年夏天是不是没怎么降雨?” 怀明略显惊讶地一抬眼,又迅速地一点头:“你怎么知道?确实如此,今年衡山一带降水奇缺,底下那湘江的水势都弱了三分。我起初以为是天干物燥导致山火不断,可后来发现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李祎说,“玄武石会不断积攒水气,从而压制朱雀之火,一旦遇到久旱,所补充的水气不足,这个平衡就可能被打破。” 怀明思索着点头,随即又摇头:“可今年虽然旱,却也下了几场大雨,没有到成灾的地步,以往旱灾之年都未见起火,怎么偏偏今年出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在那树桩里。”他说着又踱出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嗯”了一声,“你既然都招了天水,居然不知道那块玄武石吗?” 怀明闻言倏地一顿,面皮竟然微微红了,支吾说:“哪有什么天水,是我算出近几日会有降雪,哄那些百姓让他们稍安勿躁。我要真能有本事招天水,还会眼睁睁看着我师叔死?” 李祎嘴角翘起了一点,又迅速落下,环顾四周发现到处都是视觉盲区,实在无法一眼找到那人藏在了哪,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开龙的感知能力去找一找,就听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伴着“叽叽”的鸟叫。 他顺着声音来源望去,看到黄豆正飞向一块大石头后面,瞬间心里有了底,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往那边靠拢。 彭彧听着外面的交谈没了下文,有点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出去看看,可该死的自尊心又迫使他继续窝在原地,偏偏这个时候黄豆那小畜生放弃了潜岳飞过来骚扰他,他一边挥手去赶,一边努力控制住不要出声。 然而下一刻耳边就传来某龙的声音:“你生气了?” 彭彧浑身一僵,实在不是很想回头理他,十分生硬地把挥在半空的手收在颈边摸了一下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反向扭转了头。 李祎索性绕到他面前,好整以暇地双臂环胸:“你也经常做一些‘找死’的行为,我可没责怪你啊?” 彭彧登时惊了:“我什么时候……” “嘘,”李祎把手指往他嘴唇上一按,“还有外人在,这事我们以后再谈,你就别闹别扭了,赶紧过来。” 彭彧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闹别扭”?说得好像他有多矫情似的,某龙活这三千年只怕没练别的,就学会怎么倒打一耙了吧?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起身整理一下衣服,顺着某龙给的台阶下去,一抬头只看到怀明正朝自己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视线在他跟李祎之间来回切换,似乎默默消化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信息,终于选择紧紧地闭住嘴。 彭彧莫名其妙地跟他对视一眼,心说现在的道士都这么敏锐了吗? 几人围着那半截树桩转了一圈,怀明没忍住开口问:“所以这树桩到底有什么问题?” 李祎没答,只抬手一挥,劲风如刀般割出,“啪”的一声,竟将那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5 离火都烧不化的树桩斜劈掉了一半! 一线红光自裸露的树桩内部喷薄而出,不由分说地闯入众人眼中,彭彧没忍住抬手挡了一下,再看时,只见那枯焦树桩里火似的红成一团,竟然是一颗足有人脑袋那么大的鸟蛋! 彭彧不由瞪大了眼——那鸟蛋太过奇特,整枚蛋是举世罕见的红,仿佛行将滴落,又或要在人的眼球上燃烧起来,蛋壳上附着离奇扭曲的花纹,完全辨不出来是什么图案。 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这……这是什么啊?” “朱雀蛋。”李祎面色平静,似乎这状况在其意料之中,“朱雀属火,木生火,这山上的树木全都变成了朱雀蛋孵化的养料,至于你师叔……” 他看向怀明:“朱雀与玄武都可以象征‘长生’,但玄武的长生是‘不死’,而朱雀则是‘生死轮转’,死而后生,阴阳交替无穷也。” 彭彧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两句,忍不住比了个“停”的手势,插话进来:“等等等等,所以你的意思是……这蛋就是朱雀神?” “不是,”李祎说,“朱雀神不管形魂都已殒灭了,这山是以它残余的神力为结界。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此蛋乃为衡山上下离火之气所化,而我们要找的朱雀翎,很可能就在它的身上。” 彭彧依然一脸找不着北,李祎沉默一下,只好继续解释:“朱雀族的‘长生’不是针对于某一个人的,而是整个种族,每有一个族人死去,他身上的离火之气就会散于天地之间,等这些‘气’重新聚集,又会产生新的朱雀蛋,这是一个大的轮回——我这样说你能懂吗?” 这回彭彧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所以说,朱雀族生孩子,不是通过男女交欢,而是……呃,打散重组?” 李祎:“……” 虽然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可这话为什么从彭少爷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奇怪呢。 怀明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李祎轻咳一声续上被彭彧打断的话音:“修道之人亦有‘羽化登仙’之说,而朱雀的‘长生’也是一种‘羽化’,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殊途同归。也许青岩真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加上自知年事已高即将乘鹤,才甘愿为这朱雀蛋牺牲的。” “可是……”怀明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说法,“师叔虽然年事已高,可身体尚且硬朗,在我看来他不是这么随意就……羽化登仙的人。” 李祎点了点头:“如此,那我还有一种猜测——也许是朱雀族与你师叔达成了某种约定,衡山一带敬仰朱雀神,我想你师叔断然不会拒绝他们的要求。” 他觑着对方的神色,继续补充:“我曾听闻朱雀族中有这样一种仪式,如果朱雀蛋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破壳,可用其他动物或人来‘生祭’,以生为死,以死为生,破而后立。” 彭彧听了个云里雾里,觉得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真是麻烦,索性转过头去把脑子放空。怀明却沉默下来,许久才有些生硬地说:“不管怎样,我尊重师叔的选择,但愿他已经……了却自己的心愿了吧。” 彭彧一摊手:“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你说朱雀翎在哪呢,蛋里?我们要把这蛋凿开吗?” 李祎诧异地看了看他,一点头:“你要是不怕朱雀族找你寻仇的话你就凿,最好把里面的雏鸟拖出来烤了,还能给我们多加一道菜。” 彭彧:“……” 李祎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正色下来:“我们暂且不要动它,既然朱雀族知道此地有一颗蛋,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我估计这蛋接受了生祭,要不了几日就会破壳,我们就在光天观暂住,等它破壳以后再做打算吧。” 他抬手掀过一块石头遮挡住树洞,几人又在山头闲逛片刻,便纷纷往光天观回返。 知道了怪火的源头,怀明整理出一番说辞去交代山下的百姓,还被彭少爷财大气粗地砸了一锭金子,让他挑好酒好菜上山来。 于是素来清修的怀明法师硬着头皮光顾了镇子里的小酒馆,在一干人等异样的注视中——终于为“钱”这种俗物折了腰。 四人在光天观暂住下来,给冷冷清清的道观增添了一丝人气儿,有彭少爷这么个闲不住的在,身边少不了鸡飞狗跳。 怀明简直不胜其烦,被逼问出了他是如何看到龙王招的那道天雷的,原来在道观后面有一小石池,名曰“雷池”,一旦赤帝峰顶有雷光划过,池中定会金蛇乱闪,仿佛重现雷电之象。 知道了这一点,彭彧看向怀明的眼神又开始充满玩味——合着这道士到底没什么真本事,装神弄鬼倒是挺在行。 对此,怀明敢怒不敢言,只觉自己无端蒙冤,恨不得赶紧送走这几尊大佛,图个耳根清净。 几人在道观里住了三天,第三天晚上狂风大作,彭彧被无孔不入的凉风吹得尿意频频,一边暗骂这破地方实在该好好修缮一番,一边顶着瑟瑟寒风多跑了几趟茅厕。 李祎好像被他不停的起夜弄得有点烦,竟然很不仗义地搬着被子跑隔壁找九渊去了。 彭彧茅厕跑到第五趟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这一宿片刻也没有睡好过。他头重脚轻地打了个哈欠,正要推门回屋,余光似乎扫到什么异样,扭头一看,竟见山巅之上遥遥升起了一片通天的火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雷池即指现在的雷池(当然是祝融峰上的那一个……) 2.本文中没有“凤凰”的概念,说朱雀是“五凤”之一实属混淆误传,象征南方与火的是朱雀,跟凤凰没有任何关系,而凤凰浴火重生也是近代才有的说法,并非古代神话传说。 3.关于朱雀象征“生死轮转”的设定是化用了古人对于朱雀的认识,这个具体可以去网上详细了解w 4.为了使设定不那么复杂,在此弱化“火神祝融”的概念,可以将赤帝直接理解为朱雀神,朱雀为道教所供奉的南方之神,本文很多设定都与道教有关。 5.那个……黄豆属于金乌一族,它真的跟朱雀族没有关系。 第54章 山火(三) 彭彧看到那火光的时候不禁微微一愣, 心说:又着了?可这山上都已经烧得只剩下石头,到底还有什么能烧的? 他已经按在门扇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眯眼盯着那片火光打量半晌,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脑子发木, 竟然也没有敲隔壁的门去叫李祎,径自往山巅走去。 他才经过山火焚烧过的边界, 便觉风中送来了一股热浪——怀明说青岩真人曾经在此设下结界,隔绝开山火以保全光天观, 山上的界线才会如此明显。 彭彧顶着风往山上走, 衣服头发都被吹得向后扬去, 越靠近山顶,那气浪就越灼烫,仿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6 佛一脚从冬天踏进了夏天, 还是在三伏天里、日正当空时走在毫无荫庇的旷野中。 他登上山顶时早已大汗淋漓,浑身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定睛一看,只见那焦枯树桩上升起一人多高的火苗, 烧得“噼啪”作响,火星活蹦乱跳地四处飞溅,甚至蹦到了他脚底下! 他连忙后撤一步, 身上的汗又要被热气蒸干了,忽觉那火焰里有光影晃动,似乎有什么活物正在里面扑腾。 他第一反应是这朱雀已经破壳了吗,可仔细一瞧, 不由倏地睁大眼——哪里有什么朱雀,分明是黄豆! 这小畜生十分欢快地在火焰中飞上飞下飞进飞出,每次出来都带着一身的火,扑着翅膀等火自己熄灭了,又重新一头扎进去,并似乎以此为乐,玩得不亦乐乎。 彭彧简直为其深深叹服,心说自己站在这里都能感到如此炙热,那火焰中心得是多少度的高温?拳头大一只小鸟居然能在火焰中嬉戏毫发无伤……看样子李祎说的没错,这货可能确实跟金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叽叽,叽?” 黄豆似乎是“玩火自焚”玩爽了,兴冲冲扑扇着翅膀朝他飞来,尾巴上还沾着一串火星。彭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之下让那双鸟爪往腕子上一抓,登时烫出了一溜水泡! 他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把黄豆甩脱:“你想烫死我吗!” 黄豆不明所以地“叽”了一声。 彭彧吹了吹自己烫红的手腕,好在他现在痛觉不怎么敏感,还不至于被烫得跳起来,身体的自愈能力很快让那红肿消去,皮肤又完好如初。 他盯着黄豆让它出去飞了好几圈,待体温降下来才准它落到自己肩头,再看那朱雀蛋,最后一截树桩也焚烧殆尽,遮挡树洞的石板倒塌,奇异的鸟蛋彻底暴露出来。 噼啪燃烧的火焰缓缓熄灭,天色却随之徐徐亮起,彭彧看着那白光初露的天边,这才发觉竟已是黎明了。 那朱雀蛋仿佛吸尽了火光,内中变得透亮起来,似乎隐约可见雏鸟的轮廓。灰白的天空逐渐浮上一线红光,与那透亮的蛋壳遥相呼应,太阳从地平线下一跃而出,鸟蛋里也传来“咔”的一响,瞬间开出数道裂纹,难以逼视的红光自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出,迫不及待地四溅来开—— 彭彧被那光芒刺得抬手挡了一下眼,山顶的热度逐渐退去,吹来的凉风终于刮醒了他因为睡眠不足而发木的大脑——他站在这里干什么?这鸟破壳了,他是不是得赶紧通知李祎? 彭彧激灵一下,无端有种不祥的预感的袭上心头,让他连忙抬脚往来路回返,然而正在此刻,身后一声清越的鸟鸣划破天际,他实在没忍住回了头,正好跟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鸟对上了眼。 那鸟全身赤红唯眼珠漆黑,出壳之时湿漉漉的身体已被热气蒸干,未丰的羽翼迎风而长,红羽抽长覆满全身,它拖着几条尾翎朝彭彧所在的方向迈出一步,可到底才刚破壳站立不稳,两只支楞八叉的翅膀胡乱扑腾两下,终于摔了个五体投地。 彭彧看见那只鸟朝自己爬过来,脑中警铃大作,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 李祎推门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正撞上想要敲门而入的彭彧。 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片刻,前者看了看对方那一副“我想去死”的惨相,不由疑惑地瞅了一眼天边,确定太阳才刚出山:“没睡好还起这么早啊。” 彭彧没答他的问题,艰难地扯起嘴角干笑两声:“那个……我可能干了一件坏事。” 龙王显然并不认为彭某人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切都是小打小闹,于是兴致不高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想听。 可惜彭彧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今天早上……就刚刚,那朱雀破壳了。” 李祎闻言沉默下来,眼神变得有点奇怪,半晌问:“然后呢?” 彭彧:“然后当时只有我在场……哦,还有黄豆。” 李祎表情更奇怪了,似乎已经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不其然,彭彧转过身去:“再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于是李祎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某人背上赫然趴着一只赤红的鸟,双翼舒展能覆满他整个脊背,尾羽一直拖过腰间,这鸟翅膀弯折处伸出两个小小的勾,正勾着彭彧的衣服,还试图继续往上爬。 李祎:“……” 他十分头痛地一捂额头,深呼吸两次才平定下自己的情绪,尽可能保持面无表情:“你先进来。” 彭彧自己也非常无奈,他一路连滚带爬地奔下山巅,谁料那鸟就像认定了他似的,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追,一边跑一边跌,最后竟然还扑腾着飞了两下。 此刻他艰难地把朱雀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换来它一连串不满的叫唤,细细的鸟鸣透着几分奶气的弱小,好像把整座山头都烧完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它一样。 李祎瞥一眼那满脸无辜的小朱雀,只觉扁毛畜生就是扁毛畜生,完全跟“可爱”俩字八竿子打不着边。他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所以你一个人跑山顶干什么去了?” 彭彧只好从实招来,说完觉得自己都找不出开脱的理由,于是抬手捂住了脸。 他在自己严重睡眠不足的脸上抹了一把,疲惫不堪地说:“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李祎没好气地接道,“谁让你没事非要去看,现在它第一眼看到你,只怕以后要一直跟着你了。” 彭彧:“……” 他真的不想给一只鸟当爹当娘啊! 李祎一把抄起那只赖在彭彧腿上撒娇装弱的鸟,十分不客气地揪住它的尾巴仔细打量一番,最后掐住其中一根,不顾对方的挣扎将它死死按住,张口学了几声鸟叫。 小朱雀顿时不扑腾了,抬起黑漆漆的眼睛茫然地瞧了瞧他,似乎在思考这个人到底跟它是不是同族。终于它妥协下来,一振翅膀:“啾啾。” 彭彧适时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李祎:“我问朱雀翎是不是在它身上,它说自己尾巴上只有一段,剩下还有三段分布在别的地方,它可以带我们去找。” 彭彧点点头,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长舒一口气:“那不是挺好吗,有它带着我们去找,就不愁找不到了吧?” “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李祎说,“既然朱雀族连生祭的人选都挑好了,也应该知道生祭过后不久朱雀蛋就会破壳,那么他们人呢?就差这最后一步,他们居然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彭彧倏地一愣,回想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他们在此处逗留三天,朱雀族竟然还没出现。 他想了想说:“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李祎:“但愿如此,不过我更倾向于他们出了什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7 么意外。” 龙王是不是一语成谶暂且不得而知,但朱雀族目前杳无音信是真的,新生的小朱雀以长鸣召唤也没有得到回应。几人又在光天观住了两天,依然没等到他们来认领失散的族人,只好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寻找下一段朱雀翎。 两天里彭彧简直被那只小奶雀折腾得不胜其烦,这货好像确实把他当了娘,没日没夜地粘在他身上不肯走,甚至跟黄豆争起宠来。两只鸟经常打得不可开交,叽叽喳喳一通菜鸟互啄,搅得屋子里羽毛乱飞,彭彧经常睡着睡着觉就吃到一嘴毛。 黄豆虽然体型小,但在灵活程度上确乎更胜一筹,十有八九都能大败对手,把飞还飞不利索的小奶雀欺负得哀叫连连,满脸委屈地勾住彭彧的衣服,细声细气地撒娇卖嗲。 彭彧一听它这么叫唤就不住地要起鸡皮疙瘩,心说这朱雀族什么毛病,好歹也是神鸟一脉,认错了娘不说,居然还这么缠人。 彭少爷平白无故捡了个便宜儿子,不得不暂时行使起爹妈的职责,思来想去决定给小奶雀起个名字。 于是他拿出自己比文化水平还逊一筹的起名能力,给其赐名——红豆。 李祎听罢投给他一个审视智障般的眼神:“你觉得它哪里长得像‘豆’?” 彭彧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并说:“咱们还剩下白虎和玄武没接触过对吧?我要是能再捡个小老虎,就叫它‘云豆’,再捡个小王八,就叫‘黑豆’。” 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一番,又叹了口气:“可惜没有小青龙,不然还能有个‘青豆’。” 龙王实在没兴趣品尝他这“五彩豆烩菜”,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实在很想吼他一句“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吧”。 为了不让彭少爷深陷各种豆子的汪洋大海,龙王纡尊降贵亲自给小朱雀赐名——黎明。 然而彭彧并不乐意接受他的好意,依然左一个黄豆右一个红豆,不亦乐乎。 龙王由此断定此人是个傻子,索性不再管他,任由他被两只“爆炒豆子”折腾。临走之前龙王在赤帝峰顶施展了“润物”,并让怀明见识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天水”。 细雪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宿,给那块玄武石画上一个白色的“王八壳”。怀明面皮微烫,恭恭敬敬地将几尊大佛送到山脚,待他们走远了,终于气急败坏地爆发出一声大喊:“别再回来了!” 彭彧吹了两声轻快的口哨,觉得目前为止这收集圣物的差事毫无难度,完全没有龙王说的那么吓人。他自我感觉良好地调戏一把肩头的红豆,又逗了逗头顶的黄豆,问李祎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你家红豆说要去湘江。” 彭彧一头雾水:“去湘江?咱们不是去找朱雀翎吗?那得找‘火’啊,怎么还找到‘水’里去了?” 李祎:“我也不知道,你家红豆说的,你祈求一把它不要骗你吧。” 红豆叫唤着扑腾了两下翅膀,似乎对两人的不信任颇为不满。 几人站在渡口等船,李祎看了看那几条乌篷小船,眼里难以抑制地透出嫌弃——龙王可能是被彭家给养刁了,坐过了豪华游船,对这种看上去就很“破”的小船完全提不起好感来。 片刻他忍不住问:“这里怎么没有你们彭家的船只?” 彭彧双手环胸朝他一耸肩:“哪能每次都那么巧,而且我们彭家主要还是经营海船,或者在大河里行使的那种大船,这江南嘛……” 渡口的撑船人向他投来几道目光,他眼珠一转,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识趣地闭上了嘴。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续上一句:“不过在北方待得久了,偶尔来南方换换口味,也还挺有意思的。” 李祎:“你以前经常来南方?我看你住得挺习惯,完全没有水土不服。” 彭彧心说您老这么快就把我晕龙晕得要死过去的事忘了,虽然那也确实不算“水土不服”的范畴内——他一扯嘴角:“以前常来,不过十七岁那年在南边出了点意外,那之后就没再来过了。” 他说着摸了一下鼻子,故意把最后两句说得模糊不清,李祎正疑惑地想问他是什么意外,忽见潜岳凑了过来,只好将没出口的疑问咽回肚子。 潜岳:“少爷,那边来了一只大船,我们走吗?” 第55章 漓影(一) 彭彧正想说“好”, 忽被一只冰凉的爪子扣住了手腕,回头发现李祎盯着那只船若有所思:“去把那船买下来,我觉得这水里有点不太对劲, 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彭彧一愣:“有什么不对劲?里头还能有水鬼不成?” 李祎摇摇头:“现在还说不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搭上无辜的人命。” 彭彧心说到底什么不对劲还能牵扯到人命了, 狐疑地看他一眼,某龙却不再答, 他只好截住那艄公, 说明来意的同时把钱袋递了出去。 艄公顿了一下, 随即喜形于色——这位外地来的少爷实在财大气粗,出的价格是这条破船的好几倍。两人十分爽快地达成交易,撑船的被天降“馅饼”砸了脑袋, 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说了一大通吉祥话,还非常热情地教了几人这船该怎么划,随即攥紧钱袋,乐颠颠地跑了。 四人陆续登船——这船虽说是条大“乌篷”, 可到底也没比小乌篷大多少,能载七八个人,盛下他们几个还是绰绰有余了。彭彧和潜岳先行上船, 船身几乎没怎么晃动,待两条龙也一脚踏上,这船突然“吱嘎”一声,船身倾斜, 险些把彭彧直接掀进水里去。 李祎连忙跳到另一侧,船身这才堪堪稳住,他略显责备地看了九渊一眼:“你就不能等会儿再上?” 九渊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虽然没说话,但龙王还是看懂了——“上次乘彭家的船分明晃都没晃一下”。 李祎默默赏他一个白眼,心说这两种船有什么可比性吗,懒得跟他浪费口舌,一撩乌篷钻进船舱里去了。 他随手捏个法术,乌篷船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徐徐离开渡口,往江心驶去。 彭彧诧异地一瞧他——难怪艄公说船怎么划的时候这厮一脸不爱听,闹了半天是根本用不着划。 小船破开江面向远方驶去,眼看着那巍峨的衡山渐渐从视野中淡出,连绵的山峦化成模糊不清的远景,江水两岸一线银白,朝着看不见的远处无限延伸出去。 彭彧一手放在红豆身上缓缓揉着它的毛,一手托着下巴,撑在船边赏景——虽然冬天的景色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他默默发了一会儿呆,忽见李祎又从船舱里出来了,手指放在唇边不知呼哨了一声什么,声音瞬间被船甩在身后,远远地散了开去。 彭彧疑惑地抬眼看他,见他没有主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8 动解释的意思,便也没问,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一倚,懒洋洋地叹了口气。 不消片刻,平静的江面忽然泛起涟漪,水声剧烈地激荡了两下,一条金红色的锦鲤破水而出,在空中来了个完美的“鲤鱼打挺”,将自己抛上乌篷小船,落地的一瞬间化成了人形。 彭彧不禁睁大了眼,正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称奇,便听李祎疑惑地“嗯”了一声:“奇怪,我叫的是湘水神,你是什么东西,湘君不干了吗?” 鲤鱼化成的人形是个身穿锦衣的小童,约莫八九岁年纪,本来板板正正要给他作揖,听这一声“什么东西”,登时尴尬地僵住,哭笑不得地说:“湘君他外出了,暂时只有我。” “外出了?做什么去?” 锦衣小童恭敬地垂下眼:“湘君听闻漓水异象,特意赶去协助漓君,已走十日有余了。” 李祎换上意外的神色——自数百年前灵渠修成,漓湘二江成功交汇,这两条江的水神似乎也互通友谊。他略一沉吟,暂且放下本来想打听朱雀翎的事,问道:“漓水出了什么异状?” 小童说:“龙王可知漓水之上有一段水域江平如镜,倒影如画,许多文人墨客都喜欢乘船于此处吟诗作赋吗?” 李祎点了点头。 小童:“就是那里出的异状,三个月内已有数十只小船在此段水域失踪,船上人至今没能找到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祎微微地皱起了眉:“那漓君可有去探查?” 小童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无奈:“去了,但也和那些人一样一去不返。湘君屡次传书与他,未得回应,内心忧虑,故而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李祎手指扣了几下船舷:“连漓江水神也消失了?如此重大的变故,为何不早些上报天听?” 小童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支吾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近几年才被湘君点提到身边的,诸多事务尚不熟练,还请龙王恕罪。” 他朝着李祎深深鞠了一躬,后者显然也没有责备一条鲤鱼的意思,只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锦余。” “你可知道朱雀翎?” 锦余脸上划过一丝茫然:“没听说过,是跟朱雀神有关的吗?” 李祎见他这茫然不像装的,便没有继续追问,彭彧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什么意思啊?那我们现在是往哪边走?” 他肩头趴着的红豆细细地应了一声,抬起一只翅膀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正好是灵渠的方向,过了灵渠就是漓水。”李祎说,“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不过既然顺路,不妨过去看看——最近出现的异状似乎太多了,只怕圣物神力将尽,什么妖魔鬼怪都要出来兴风作浪。” 彭彧点了点头:“所以既然事出紧急,我们为什么要乘船呢?直接飞过去岂不更好?” 锦余接话说:“漓水的异状似乎只牵连到船客,偶有游水的人反倒没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也许只有乘船才能发现异象的根源。” 李祎闻言眉头蹙得愈发紧——这就怪了,游水的没事,乘船的反而失踪?怎么看后者也比前者多了条“船”,多了道防线吧? 难道问题出在“船”身上? 他不禁微微一顿,思量着说:“或许这事并不是异象,而是人为呢?那些船家有没有什么问题?” 锦余摇一摇头:“龙王放过我吧,我小小一鱼妖实在难懂人类的心思,我方才说的都是从湘君那里听来的,再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 李祎瞧他一眼,没能从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锦余又说:“龙王要是没有其他的吩咐,我便先行告退了,湘君叮嘱我在他不在时看护好这片水域,我实在不能与你们同行。” “你去吧。” 锦余得了命令,又朝他一揖至底,随即化回金红色一尾锦鲤投入江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彭彧捅了捅李祎的胳膊,朝着鲤鱼消失的方向一努嘴:“他可靠吗?” “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他似乎没必要骗我们。” 小船四平八稳地在江中行驶,沿岸景色迅速向后倒退,彭彧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有意思,钻进船舱小憩去了。 李祎负手立在船头,把九渊支出去探路,潜岳则坐在一边逗黄豆玩。红豆难得没有缠着彭彧给他当被盖,而是慢慢蹭到龙王身边,拿翅膀上两个小钩勾住他的衣服,故技重施地往他身上爬。 谁料同样是人模狗样,这龙王却不像彭少爷爱护小动物,倏地一撤脚把它掀了下去,居高临下地睨着它:“做什么?别跟我套近乎,就算你们朱雀族真的有难,我们龙族也不会救的。” 红豆顿时发出一声细细的哀鸣,直听得李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忘了一千年前可是你们主动向我们开战的,你们好好呆在南方不好吗,非得跟我们云龙族抢半片天空?” 红豆张了张尖尖的喙,到底是没有叫出声来,蔫头耷脑地就地卧下,把脑袋埋进翅膀底下,蜷成一团不吭声了。 九渊很快无功回返,轻轻踢了一脚碍事的红豆,让它一边呆着去,自己则坐下来陪潜岳。红豆迅速意识到自己不被两条龙待见,摇摇晃晃地钻进船舱,委委屈屈地找彭彧寻求安慰去了。 冬日的白天格外短,这段水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乌篷船行至灵渠的时候已入了夜。 李祎缓缓将船停靠下来,看着前方等待通行的大小船只,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扯。 人间的工程似乎太寒酸了些,这灵渠虽然沟通了漓湘二江,可在通船这方面实在有些捉襟见肘——水深不足,水道逼仄,吃水稍微深一点的船只就要搁浅,只能通过陡门增加水深通行,然而陡门开闭又过于繁琐,这船不等个三日三夜,只怕是过不去的。 他冲着无辜的江面投去鄙夷的目光,决定弃船上岸,可一看彭某人正睡得不知天上地下,又没忍心叫醒。 他看着某人嘴边即将流出的口水,抬手轻轻一拍帮他合上了下巴。 终于龙王决定暂且在船上对付一宿,反正对他来说睡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停船以后九渊便带着潜岳飞出去吃消夜了,此刻船上只有他们两个……哦,外加两只鸟。 两只鸟一红一黄地停在船舱顶上,难得和平地各自休憩,李祎也在彭彧身边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缓缓入梦。 很不凑巧的是,龙王刚睡着,彭彧就醒了。 彭少爷先是迷迷瞪瞪地坐在原地醒盹,随后看到身旁躺着的人,不由愣了一下,眼角微微一翘,没忍住在他唇边轻轻一啄。 随后他蹑手蹑脚地钻出船舱,像只刚偷完腥的猫,翘着尾巴站在船头吹了会儿冷风……然后往江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99 水里贡献了一泡“甘霖”。 他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只觉通体舒畅,正准备回去继续睡觉,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那声音非常轻细,如果不是此刻夜深人静,只怕很难听到——他起初以为是两只鸟谁的爪子在船舷上轻轻地挠,可仔细一听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因为那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的,而是四面八方! 他登时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感觉那声音可能是从脚下传来的,好像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刮擦过船底,并且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他头皮发麻,瞬间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觉得整条船都细微地震颤起来。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脚下不小心绊到了船上的隔板,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连忙一手撑住船舷试图爬起,视线便自然而然落向船外——借着一点不甚明朗的月色,赫然看到江水里闪过无数漆黑细小的影子,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汇拢而来,还在源源不断朝小船接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破口而出,李祎终于被他惊动,一撩帘子钻出船舱:“怎么了?” “水……水里有……”他面色惨白地指着江面,又忽然眨了眨眼,惊慌的语气里带上几分迟疑,“怎么……怎么又不见了?” 李祎顺着他的目光朝水里看去,指尖弹出一道龙火“呲啦”一声燃进水中,瞬间点亮了船身附近的水域一丈有余,可除了看到水中一些漂浮的细小颗粒和几根水草,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现。 龙火燃烧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熄灭,彭彧瞪大看着重新归于黑暗的江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李祎一把攥住他兀自颤抖的手指,只感到他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在他脉上一扣,那脉象简直快极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疯狂奔涌的血流。 彭彧激灵一下,浑身一抖,终于惊魂甫定地缓和下来,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祎见他脸上慢慢恢复了一些血色,才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也说不清楚,”彭彧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很多,黑色的,非常快,可能是……虫子一类的东西。” “虫子?”李祎目光一闪,似乎联想到什么,“是之前见过的那种虫子?” 彭彧却摇摇头:“不是,肯定不是,要比那个宽得多,而且短……不过跑得太快了,我也没看清楚到底长什么样子。” 李祎疑惑地打量他半晌,莫名觉得他这反应有点不对,试探地问道:“既然你没有看清楚它们长什么样子,为什么就认定那些是虫?” 他觑着对方的神色:“正常人第一反应不应该觉得是鱼吗?一两寸长的黑色小鱼,经常成百上千条地聚集在一起,造成这种效果也很容易。” 彭彧倏地一顿,抬头撞上对方问询的视线,瞳孔微微一缩,不知想起什么,紧紧地抿住了嘴。 第56章 漓影(二) 他这一点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李祎的眼睛, 后者愈发奇怪地打量着他,似乎很想从他脸上寻找到什么破绽。 彭彧眉心微微一动,神色竟又出奇地平静下来, 似乎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说辞, 他抬手打断对方还没出口的疑问,清了清嗓子:“我认定是虫, 因为我听到了有东西刮擦船底板的声音,如果是鱼, 最多是撞击声。” 李祎:“你这么肯定?” 彭彧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肯定, 因为……” 他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终于“心直口快”没能打败“有所顾忌”,他尴尬地偏过头,十分突兀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李祎简直要被他的欲言又止弄得无奈, 很想质问他一句“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可到底是不忍呵斥于他,只好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强行稳定住情绪, 换了个方式继续试探:“你是怕虫子吗?” “不是,”彭彧叹了口气,“我要是怕虫子, 之前彭府捞出虫子我早就吓死了好吧。” 他站起身来,在原地缓缓踱了几步,觉得身上的冷汗要被夜风吹干了,冰凉的手脚又因有龙气御寒而逐渐回暖。许久他思量着开了口:“这事一言半语说不清楚, 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但是……等白天吧,我现在真的不想说。” 他话说到这份上,李祎也实在不好继续追问,于是从善如流地一点头:“好。” 鉴于彭少爷被出现的不明生物吓到,龙王还是决定不继续在船上对付了,抄起一人二鸟去找九渊,后者正跟潜岳扫荡完一条小食街准备回返,见到二人从天而降,不禁愣了一下。 随即他注意到彭彧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和明显低迷的兴致,把滚至舌尖的询问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伸手往前一指:“前面有家客栈,我们要过去吗?” 九渊难得提出合时宜的建议,彭彧非常痛快地给了他面子,踩着尚且虚软的步子往客栈开了上房。 潜岳捧着一堆新鲜热乎的小食询问他要不要吃,彭彧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直接摆摆手关上了门。 她不禁怔在原地,对着紧闭的房门愣了好一会儿神,才转身问李祎道:“少爷这是怎么了?” 李祎没答她的话,略一思忖:“你随我来。” 潜岳顿时疑惑更甚,不太想得通她出去吃个消夜的功夫这两位又怎么了——虽说时间确实有点长。 或许是李祎的表情太过凝重,让潜岳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把香气扑鼻的小食塞进九渊怀里,依依惜别之后追上了龙王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隔壁,李祎拉了个隔音的结界,开门见山地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潜岳不自觉地板直了脊背:“你问。” 李祎:“你在彭家待了有多久?” 潜岳疑惑地瞧他一眼,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些,出于礼貌还是回道:“十二年,我六岁时被老爷收留,就一直在彭家了,习武之后跟着‘乙丑’商队的胡大哥,不过跟在少爷身边还是近几个月的事,你知道的。” 李祎点了点头:“那你一定对彭家的事很熟悉?” 潜岳:“也可以这么说吧,乙丑商队每次行商都不远,我回彭宅的次数很多,消息也就灵通些——你到底想问什么?” 李祎:“你家少爷以前经常南下吗?” 潜岳莫名觉得这问题有点不太对劲,犹豫了一下才说:“是,大概每一两年就会南下一次,不过少爷虽然能适应南方的气候,却不太喜欢,因而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大概两三个月就会回返。” 李祎又问:“那他最后一次南下是什么时候?” 潜岳:“大概三年以前。” 李祎轻叩膝盖的手指微微一顿——三年前,跟彭彧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0 说的“十七岁”对得上。 他抬起头来:“那么为什么这三年里都没有再去?” 他这话一出口,潜岳看向他的眼神顿时浮上几分戒备——他问到“最后一次”的时候潜岳就有些怀疑,但未能来得及细想,趁对方停顿的功夫她已回过味来,觉得这些奇怪的问题一定和少爷今晚的异常表现有关。 于是她没再老实回答,而是后退一步,稍稍架起了一些戒备:“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越是不答反而越能印证李祎的猜测,他两眼微微一眯,继续追问:“三年前他最后一次南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回潜岳连反问也免了,整个人再退一步,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无可奉告,如果你真心实意想知道就不该来套我的话,你应该去问少爷自己。” 她说罢直接退到门口开门而出,凉凉地撂下一句:“时候不早了,打听这些不如早些歇息。” 九渊捧着一堆小食,造型滑稽地戳在门外,好不容易等潜岳出来,却见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快步离去,只好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地,心说这姑娘又怎么了?之前还满心欢喜地拉着他逛了一路,怎么龙王几句话就让她连“吃”都不顾了? 他默默感叹了一番女人心海底针,不是他这等“凡龙”能琢磨透的,觉得自己实在该去找彭少爷取取经,借鉴一下他泡到龙王的成功经验。 这龙护卫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家龙王和潜岳性别不同来的。 他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抱着一大堆东西闯进了龙王屋里,低声下气地“兴师问罪”:“王,您怎么惹到她了?” “嗯?”李祎抬头瞧他,却并没打算解释,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九渊不明所以,习惯性地听从命令走到他面前,谁料对方竟二话不说截走了他怀里的东西。 九渊:“……” 他实在没忍住一声哀嚎:“王,那是我给潜岳买的。” 李祎凉凉地一掀眼皮:“怎么,她还有心情吃?” 九渊只好闭嘴,心说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明显王才是罪魁祸首,怎么还“恶人先告状”了呢? 李祎从那堆小食里挑挑拣拣,先打开了一袋麻团,捏起一个放进嘴里咀嚼:“好吃。” 九渊:“……” 自觉存在多余的龙护卫十分凄惨地在客栈楼顶吹了一夜冷风,楼下的三个一个整宿没睡踏实,一个干脆没合眼,还有一个跟红黄二豆玩了半夜,最后死尸似的躺了一地。 第二天清早,没睡的那个率先出门,九渊迎上去问:“王,那咱们今天还走吗?” “走啊,”李祎不假思索地说,“为什么不?” 一个时辰以后,四人重整行装,就近找到一处渡口又买了一条船,缓缓往漓江上那处发生异象的水域驶去。 彭彧睡了一宿好像重新满血复活,啃着一个早饭没吃完的包子,对着两岸风景点评说:“这个时间来这里实在有点晚了,要么再早俩月,要么等来年开春,现在就……青山也不青了,这片儿又不下雪,还赶上枯水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李祎心说本来也不是来赏景的,要不找朱雀翎,他才不乐意到处乱跑。 彭彧把最后一大口包子按进嘴里,塞得自己腮帮子鼓囊囊的,含混说:“今年还好有你在,不然这个季节来游江,简直能冷到骨子里。” 李祎没听出来他这话想表达什么思想感情,瞅着他没吭声。 彭彧在他身边坐下,捞过红豆放在自己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它的毛,一言不合便切入正题:“昨天那个问题,我想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李祎倏地坐正了。 彭彧余光似乎瞥到潜岳看了自己一眼,却没有偏头,依然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知道‘蛊’吗?” 李祎明显没料到这个开头,不禁微微一愣:“蛊?” 彭彧点点头:“古楚地信奉巫蛊,后来楚灭,巫蛊之术却未衰,渐渐地形成了以此为生的巫族,常年居住在深山老林里——三年前我随商队经过楚地,就碰上了一伙巫族。” 李祎认真地听着,小船缓缓破江而行,一时间无人说话。 彭彧:“我们本来走的是商道,不应该撞上他们,可不知怎么就那么巧,他们好像牛车坏了,在路上走不了,就询问能不能借我们的马车载他们一程。” “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巫族,只是偶尔听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没心没肺的,一般这种事不会放在心上,听过就忘了。” 他低头看了红豆一眼:“当时我们领队的大哥姓丁,叫丁二,虽然名字不好听,人却特别好。他跟我说别去理那些巫族,他们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可能你不知道怎么就惹了他们,一言不合放蛊给你看。” 李祎又一次听到了“蛊”这个字,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能非同小可。 彭彧微微一哂:“当时其实我也有点犹豫,本来是打算拒绝的,可那几个巫族里有个特别小的小姑娘,也就差不多十岁,眼睛特别大,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就显得特别可怜。” “而且那几个巫族好像是经常在外活动的,官话说得很好,跟我们交流也很顺畅,我就觉得他们也许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神秘,可能也就是普通人,是我们对他们有什么误解。” 他说着慢慢地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才续上话音:“他们带个小姑娘,舟车劳顿,没了牛车想必很难赶路,我跟丁大哥一番商量,还是决定载他们一程。” 李祎轻轻地插话进来:“然后他们就算计你们了?恩将仇报?” 彭彧无奈地一摊手:“怎么可能,我们又没仇没怨的——其实一路上都相安无事,我们载了他们很长一段路,因为沿途无趣,商队的人又喜欢闲聊,那几个巫族人听见了就偶尔接上几句,后来也就渐渐地聊开了。” “说不巧也真是不巧,那几日下了场大雨,我们走的商道有一段被山上冲落滚石给堵住了,我们要么绕远,要么从山林小路穿行,当时天色已晚,我们选哪个都不太好过——夏天林子里有很多毒虫,有时还会有瘴气,我们虽然备着药,可对付那些剧毒的东西总是不太好使。” 他说到这里突然止了话音,李祎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彭彧苦笑了一下,“那几个巫族人可能是为了感谢我们的搭载,主动提出让我们从小路走,说他们有灵药专门用来规避林子里的毒物,拿出来给我们一人一颗分了,说保证我们平安无事地穿过林子,还能神清气爽,扫去一天的疲惫。” 李祎听到这儿,觉得一切尚且平静安稳,气氛甚至是和谐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1 友好的,谁料下一刻彭彧便伸手紧紧抓住了船舷,方才还轻松的表情倏地褪了个一干二净。 他垂下眼说:“怪我嘴欠,我当时要不说那句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现在想想,梦里都想回去掐死我自己。” “我觉得他们的灵药实在新鲜,就随口玩笑说‘你们有这么好的药拿出去卖多好,即能赚到钱又能造福别人,经常进出山林的人一定很乐意买’,还说‘如果你们想卖,我一定第一个花高价购买,有多少我要多少,来者不拒’。” 李祎眉尖一动,觉得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妥,可仔细想想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妥。 彭彧:“我那时候也真是太天真,以为世上没有什么‘钱’解决不了的东西,即便有也只能是钱不够多。谁料他们那个巫族就真的那样封闭,几乎不与外人有什么交易往来——我话一出口他们的表情就变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尤其那个小姑娘,那眼神我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瞬间就感觉自己可能闯了祸,丁大哥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把这茬给揭了过去,要我们每个人当着他们的面把药丸吞了,又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那片树林,在一个岔口跟他们分别。” “我问丁大哥他们为什么要以那种眼神看我,他说他们可能觉得我们太贪心,或者觉得那药流传开来,任何人在山林里畅行无阻,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认为我们是想对他们不利。” “天地可鉴我真的没有那意思,”彭彧在自己额头抹了一把,“丁大哥又说巫人记仇,虽然分别时他们什么都没说,还客客气气地跟我们道了别——他说我们不能再待了,得赶紧走,于是商队连夜赶路,跑出去了很远。” 他再次深呼吸:“那时正值雨季,路况不好,我们走走停停,但也远离了楚地千里,一直过了江。丁大哥说过江以后应该就没什么危险了,我们全都疲惫不堪,随便找了个客栈就住进去。” “我们上午住店,一直到黄昏都平安无事,我便放松警惕,还嘲笑丁大哥小题大做,可谁知道等一入了夜……” 他说到这里整个人紧绷起来,李祎明显感到他眼里透出惊恐,甚至呼吸都凌乱了几分:“入了夜我们睡得正香,突然不知有谁惨叫了一声,我惊醒之后因为屋子里没掌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 “听到有什么东西朝我爬过来,像是无数细小爪子刮擦过地板的声音,密密麻麻,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第57章 漓影(三) 彭彧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当时害怕极了, 只能听到四面八方都是那声音,却看不见到底有多少。我待在原地不敢动,直到丁大哥破窗进来把我救走, 我才知道整个客栈到处是他们的蛊虫。” “那天下雨, 客栈生意不错,避雨住店的人很多, 我们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住下来的,想着这么多人他们总会有所顾忌吧?谁成想他们为了堵我们, 竟然无差别地放虫, 那个惨相我根本形容不来。” 李祎忍不住插了句嘴:“客栈的人全死了?” 彭彧:“全死了, 有二十来个男女老少,尸体躺了一地,商队也死得七七八八, 最后只有我、丁大哥和另外两个兄弟逃了出去,那两个兄弟其中一个还挨了咬,没跑出多远也咽了气。” 他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脸上血色又淡出几分, 好像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这段血淋淋的往事从记忆深处抓取出来,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他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尽可能平铺直叙地说:“丁大哥机灵, 走的时候把商队装药的包裹带上了,里面有彭家自制的解毒丹,虽然对付那些巫毒不太好使,但到底能起到一些作用。” “我们三个一路跑, 他们在后面一路追,我都不知道我们跑出了多远,最后一个兄弟也死了,我跟丁大哥都受了伤,解毒丹又只剩下一颗,不管谁吃了,另一个恐怕都坚持不到天亮。” 他把视线投向江面,声音微微地小了下去:“当然,你现在还能看到我,也知道最后一颗药是进了谁的肚子。我们终于逃出了楚境,放出信号弹引来最近的彭家护卫,我得救了,但丁大哥因为毒伤过重,还是……”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大记得了,只知道自己被送到济人堂,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那只商队号‘丁未’,除了领队人,其他兄弟连尸骨都没能留下。从那之后我令经过巫族活动范围的彭家商队全部改道绕行,再不敢越雷池半步,丁未这支商队也就此空缺下来,到现在都没有填补。” 李祎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如何安慰。 彭彧:“我不知该怎样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只好去抚慰他们的亲人,商队的、客栈的。之后又去告官,想给他们讨还一个说法,可我几乎把能告的都告了一个遍,他们收了钱答应我一定会查,可我每次让人去打听他们都说‘已经派人出去了’、‘已经找到踪迹了’,再问便搪塞你说不要急,最后索性推脱说林子里毒物密布,他们进不去,抓不到人。”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苦笑一声,“逝者已矣,我总不能让活着的人再去为他们涉险。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一来二去已经过去三年,谁还记得。” 潜岳始终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插话:“少爷……” 彭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那之后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缓过劲儿来,伤好以后就一直待在彭宅也不想出去,南下之类的就更不要再提……如果不是你来,我想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涉足南方。” 他伸手往前遥遥一指:“这里离他们的地盘已经很近了,你看那些山,很可能就有他们的足迹。” 李祎看他半晌,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指,只觉那指尖的温度好像冬日的漓江水一样冷,他心中有千头万绪却抓不住一个线头,舌头抬落再三,终于还是只说出一句:“有我在。” 彭彧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勉强翘起了一点:“你这是在安慰我吗?多谢。” 李祎有些尴尬地放开手,别开视线轻咳一声,扯回正题:“所以你能不能回想起来,三年前那些蛊虫和昨晚你在水里看到的,可能是同一种吗?” 他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彭彧,后者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支吾说:“我不太清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之前操纵的蛊虫会飞,不然也不可能一路追了我们那么久。” 李祎疑惑说:“不清楚?你被那虫子咬过,怎么会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总能大致……” “等等等等,”彭彧突然打断他,“我什么时候说我被蛊虫咬过?咬我跟丁大哥的是蛇蛊,不是虫蛊。” “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2 蛇蛊?” 彭彧点头说:“他们用天上飞的蛊虫堵截我们,再放蛇来咬,还有蜈蚣蝎子蜘蛛一类的毒物。他们追来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我实在没看清楚那会飞虫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能入水,能上天,能遁地……”李祎缓缓念着,“他们这蛊术可真厉害。” “谁说不是呢,要不然……” 彭彧的声音戛然而止,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江面豁然开朗——今日天朗气清,江面水平如镜,群峰明日映于水中,竟然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倒影。 “我们这是……到了吗?”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好像生怕打碎这如画美景似的。 李祎点点头站起身来:“应该是到了。” “这附近居然一只船也没有啊,”彭彧四下环顾,“虽说是出了异象,又是冬天,可这未免也太冷清了吧?” 不光没有船,连个人影也没有,除了小船破水的声音,甚至听不到其他声响,可谓万籁俱寂。 这时候红豆突然挣扎起来,在他膝盖上扑腾了两下,发出一声细细的叫唤。 彭彧投来疑问的视线,李祎一看便懂了,解释道:“它说它感觉到朱雀翎的位置了。” “这么快?” 彭彧心说这未免也太顺利了吧?他们才刚到,就找到朱雀翎了? 似乎为了满足彭少爷的一点小小心愿,下一刻异变陡生—— 乌篷小船突兀地一抖,竟然就这么停了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漂在了江心,彭彧下意识地撑住船舷维持平衡,忽觉有震动传进掌心,非常细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刮擦船底的木板。 这动静简直不要太熟悉,彭彧瞬间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果不其然,那做梦都不会忘记的声响如影随形地追来,密密麻麻在船底响了一片! 彭彧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整个人条件反射似的一跃而起,登时远离了船边。李祎攥了一下他的腕子让他冷静,探身向船外一看,果然看到无数漆黑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迅速向他们所在的小船接近! 他盯着那些黑影看了三秒,忽然抬手引了一道雷,白中泛紫的天雷大刀阔斧般劈开水面,“轰”的一声在江中爆开大朵白浪,水花飞溅起半人多高,将那些黑色的不明生物炸上天,再噼里啪啦地砸回水里。 小船也被水浪殃及,荡出去好一段距离,在江中摇摆不定,好似岌岌可危。彭彧差点被他直接掀到水里喂了鱼,手忙脚乱地扶稳了,惊魂未定地叫道:“我说你能温和点吗!” 李祎充耳未闻,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抓,从半空中截下一只不明生物,扫上一眼,回身递给了彭彧。 可怜彭少爷的小心脏还在刚才的惊魂里左突右撞,再让他这变本加厉地一吓,险些三魂七魄也从天灵盖飞出去。他瞳孔剧烈收缩,只觉自己一口气就要卡在嗓子里上不来,从头皮直接麻到了脚跟。 李祎面不改色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别晕,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彭彧翻了个白眼,堪堪把自己行将飞散的魂儿拽回身体,徐徐吐出那口梗在胸间的浊气,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倒下来。 李祎也随着他蹲身,彭彧抬眼一瞧,见对方手里捏着一只黑黢黢的小虫,约莫一寸长,圆溜溜头尾尖,形似橄榄核,腿上有纤细的绒毛,整个虫一动不动,八成已经死透了。 彭彧微微睁大了眼,随即抬手挡开他的胳膊:“不嫌恶心啊你!” 李祎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随手将死虫弹回水里,水面上已经漂起了密密麻麻一层虫尸。彭彧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让他把船驶出去老远,整个人哆哆嗦嗦,全无风度可言。 李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这虫子有什么可怕的,把你吓成这样?” 彭彧连忙扒拉掉他的爪子,战战兢兢地说:“你要是瞎的时候听见几千只虫子爬,你也害怕好吗?而且你……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觉得比那些头发一样的虫子可爱多了,软体的虫在手上爬才是真的恶心。”李祎坦诚地说,“而且你放心,这虫虽然咬人比较疼,但是没毒,甚至可以入药,据说还很好吃——九渊你要不要试试?” 九渊十分不解地看了一下自家龙王,并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造成了自己喜欢吃虫子的错觉。 彭彧听了这话简直一阵反胃,几乎要就地吐出来,好悬才忍住了:“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虫?” “龙虱。” “……‘龙’?” 李祎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虽然叫龙虱,但跟龙实在没有什么关系,我们龙很爱干净的,身上不会长虱子,更不是龙跟虱子的后代——我也不太明白你们人类为什么要安这么个名字给它。” 彭彧:“……” 李祎又说:“此虫擅游能飞,应该和你说的那种虫子对得上。不过龙虱如此集中地出现,还主动攻击船只,实在太不寻常,我更倾向于它们是有人控制……” 彭彧已经从之前的惊恐里回过了神,此刻飞快地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操控蛊虫有一个距离范围,并且这个范围不会太大,现在蛊虫在这里,蛊师也一定就在附近! 他浑身汗毛一炸,李祎比他反应更快,他朝九渊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化龙飞出。而就在此时,红豆不知怎么突然高声长鸣起来,扑扇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向空中! “红豆!” 彭彧有些惊急地叫了一声,担心这飞还飞不利索的小朱雀一个不慎掉到水里去,连忙让李祎催船追随,只见红豆用力拍打翅膀向前飞去,长长的尾翎拖在身后,在空中划出优美的红影。 它仿佛受了什么指引,不管不顾地将众人抛在身后,李祎把船催得更快一些,只听它一声清鸣,前方不远处忽然闪过一道红光。 彭彧定睛细瞧,只见那红光不是别物,赫然是一截朱雀翎! 他默默替小朱雀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东西出来阻碍它,幸运的是什么都没有,可他心中石头还没落地,紧接着出现的诡异一幕让他重新一口气抽到了嗓子眼—— 红豆竟然直直地从那朱雀翎里撞过去了! 彭彧倏地睁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红豆显然比他还要迷茫,疑惑地叫唤了两声,又调转头来重新去够朱雀翎——依然毫无阻碍地穿过去了! 它仿佛不信这个邪,又屡次三番地尝试,可无一例外全部失败,那飘浮着的朱雀翎仿佛只是一道虚影,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任它怎么尝试也碰不到一丝一毫。 红豆终于哀鸣一声,不情不愿地飞回彭彧肩头,这时九渊也落在船上化作人形:“王,附近什么都没有。” 李祎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于这个结果,只抬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3 头望着天上的朱雀翎,呓语似的说:“当真奇怪,它怎么会出现在天上呢?圣物分明是越隐蔽越好,哪有这样明明白白挂给人看的?” 彭彧把脖子都仰得酸了,一时间注意力全被那突然出现的朱雀翎吸引,全然忘了虫子的事。他伸手安抚一番挫败的红豆,又揉了揉缩在衣服里睡觉的黄豆:“你说这东西会不会是假的?也许朱雀翎根本不在附近,是有人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红豆哀哀地叫唤两声,似乎对他的质疑十分不满。 “不大应该,”李祎说,“首先,如果是假的,你的眼睛应该能第一时间看出来,除非这是朱雀神故意弄出来的。其次,红豆是朱雀神殒灭之后,离火之气重新孕育而生,它的感应应该怎么都不会错,朱雀翎肯定就在附近。” “那……” 李祎抬手打断了他,忽不知想起什么,又说:“漓江上一段倒影如画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段呢?” 他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尾巴,他顺着这思路低下头去看水中的倒影,随即微微一顿,眼神骤然变得幽深起来。 第58章 漓影(四) 彭彧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忍不住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可对方好像拒绝接收似的理都不理,他只好直眉楞眼地问:“为……为什么?” 李祎这个人也不知什么毛病, 自顾自地走到船头遥望江面, 感叹了一句:“真是好大的手笔。” 彭彧简直抓心挠肺似的痒痒,心说您老人家有屁快放没事卖什么关子, 把双臂往胸前一横:“所以你到底看出什么了?” 李祎只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倒影。” 彭彧莫名其妙,两条长眉几乎要接到一起去, 实在很想把这厮倒着拎起, 将他肚子里的话一股脑控出来才好。他耐着性子去看水面:“倒影怎么了?” “你仔细看看。” 彭彧和肩膀上蹲着的红豆齐刷刷低头, 只看见江面镜子似的倒映着群峰:“没毛病啊……等等,嘶……为什么我们没有倒影?” 李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彭彧只觉才趴下去的汗毛又有重新立起来的趋势, 脊背无端一凉:“什么意思?是我眼花了还是……我死了?鬼投不出来倒影?” 小船静静地停在江心,彭彧目瞪口呆地看向江面,远处景物一概正常,唯独他们所在的小船像个突兀的“外来者”, 水中没能投出船的倒影来,哪怕仔细寻找也只有个非常模糊的影子,与周围景致格格不入。 彭彧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就算他真的死了变成鬼,那船的倒影也该在,都已经是个死物了,没道理再“死”一次。 他脑子里忽有个大胆的想法冒出头来, 可这想法宛如天方夜谭,他一时间自己都不敢相信,因而没说出口。 然而下一刻李祎就把这“天方夜谭”变成了“真凭实据”,他屈指一弹顿时狂风过境,生生把江面的“镜子”给刮碎了。 彭彧倏地睁大眼——随着那镜面破碎,两岸群峰、当空明日乃至朱雀翎全都剧烈晃动起来,竟然消失无踪! 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待到江面动荡的水波逐渐平息成镜,消失的山日才重新浮现出来,一点点趋于稳定,恢复到最初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就算再不愿意承认也只得消化了这个事实,“所以我们……其实是在水里?一切都倒过来了?水底下的东西才是真的,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都是倒影?” 李祎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啊?”彭彧满脸的不信,甚至在原地跳了两下,“那岂不是意味着我们现在大头朝下?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居然不会掉下去?而且我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李祎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对他一连串的问题做出了总结性回答:“与其说是在水里,不如说是在结界中,一个用‘倒影’制造的结界,应该是朱雀神的手笔——结界的存在自然是让你无声无息地‘误入歧途’,要是能被你感觉出来,那这个神未免也太废物了。” 彭彧忍不住嘬了下牙花子:“他们神都这么闲吗?这里一个结界那里一个结界……” 他说着往水中看去,伸手指向水面上一道红光,与半空中的“朱雀翎”隔水相对:“你看那是朱雀翎吗?所以那个才是真的?” “也许吧,”李祎说,“这个先不急,我比较在意的是那些迷失在结界里的人现在身在何处。” 经他提醒彭彧才想起了这茬——之前锦余说来此泛舟的船客无故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为“倒影”结界所困,可如今江面上一览无余,没有其他船只的影子,这些人又去哪里了? 不在结界里,也没有回到现实中,难道这些人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这个结界的出现是有条件的,”李祎无意识地拿拇指指尖掐着食指指腹,似乎在认真思索,“阴天、雨天、雾天、风天、晚上都不行,必须在明朗的晴日,江平如镜,才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我们今天运气好,一来便赶上了。” 彭彧心说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变相的“点儿背”。 李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红豆:“以我对朱雀神的了解,此神经常不务正业——活着时隔三差五跟龙族打架,死了还给后人灌输思想、鼓动朱雀族继续挑衅龙族争夺天空,由此便可见一斑。他弄个结界时不时拉机缘巧合的人进来欣赏一番、卖弄自我,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彭彧:“……” 这话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呢?龙王跟朱雀族的梁子好像结得不小? 他肩膀上的红豆听了这番诋毁朱雀神的言论,登时张嘴就要叫唤,结果被某龙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喙,蛮不讲理地把它的抗议扼杀在了摇篮里。 红豆发不出声音,只好无助地扑打翅膀,黑漆漆的眼睛湿漉漉的,似乎是快哭了。 龙王全无同情心地睨它一眼,似乎在说“等你修为赶上我了再跟我支楞”,续上刚才的话音:“但他绝不会做出随意伤人性命的事,况且这结界存在两千年,之前一直安然无恙,怎么到今天突然出事?” 彭彧沉默下来,潜岳却突然插话:“我觉得可能跟那些虫……或者操控虫子的人有关。” 李祎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想法:“我们再往前走走看。” 小船在江中绕了一圈,终于没能发现新的线索,红豆把脖子抻得老长,直勾勾盯着“水里”的朱雀翎看,好像巴不得赶紧去“收复失物”。这点功夫彭彧也没闲着,心说此处既然是朱雀神的结界,那就一定和青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4 龙神的结界一样有薄弱之处,可以打破才对。 可他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找到这个“薄弱之处”在哪里,不禁质疑起自己来:难不成乾坤眼失灵了? 跟龙王在一起混得久了,总是要担心哪里一言不合就“失灵”。 “一点痕迹都没有剩下……”李祎摸了摸下巴,自语似的说,“这朱雀翎色泽如此鲜艳,实在不像神力将近的样子,莫非……” 红豆忽然又扑腾起来。 “你说‘生祭’可以暂时弥补朱雀翎的神力?”他眼神微微一变,“所以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死了?被用来生祭朱雀翎,连个渣也没有剩下?” 红豆点了点脑袋。 “可目的呢?”李祎又说,“生祭朱雀翎能有什么用?如果从中搞鬼的是巫族,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发现朱雀翎的存在,就算他们拿到了,又能拿去做什么?肯定不是好心为其增补神力方便我们取走吧?” 红豆颇为难地瞧了瞧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超出了自己能解决的范畴,只好摇了摇头。 彭彧拍拍他肩膀说:“既然我们找不到那些人,不如先干正事?咱先把朱雀翎收了,迟则生变。” 李祎略做思忖,点头说:“也好。” 于是彭彧一摊手:“所以我们怎么出去?我刚刚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薄弱……” 李祎似乎心不在焉,伸手往下一指,直接打断他:“跳。” 彭彧没反应过来这个“跳”的内涵,一时间有些蒙:“什么?” “跳水里,自然就能出去。” 彭彧低头看了一眼江面,之前那一群龙虱给他造成的阴影现在还挥之不去,不禁浑身一抖,鸡皮疙瘩爬了好几层:“什什什什么?你让我跳江?等等,我不是很想学屈子……” “屈子跳的也不是这条江,此结界以‘镜’为本源,江面是关键,自然也是破绽。”李祎无声地白他一眼,见他这面有菜色的模样,忽然心念一动。 他微微一顿,随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江面是结界的出口,朱雀神虽然经常惹是生非,却并不会把人困死,一定会给误闯结界的人各种提示,指引他们找到出口。此地真真假假,那些想象丰富的文人们全须而退,定会把这当做一场奇遇,或写诗作赋,并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而巫族从中作梗,以蛊虫惊吓船客,让他们不敢跳江,便只能一直困在结界当中,待夜深或无人之时再将他们逼出结界,生祭朱雀翎,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任何痕迹,外人只能当他们失踪,却无人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至于游水的人反而没事,是因为不论怎样他们都在水里,少了‘船’这一个‘避难所’,总能误打误撞离开结界逃出生天。” 彭彧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懂了——问题的根源不是江也不是船,而是人们内心的恐惧,如果那些人能够无视虫子及时跳江,有很大可能会全须全尾地平安回去。 巫族正是利用这一点才无往不胜——要想让猎物源源不断地落入圈套,最好的方法自然不是在陷阱周围插满毒箭,而是营造出平和安静的假象让其放松警惕,哪怕这个猎物逃了他们也定不会追,以免惊扰到其他猎物,可以细水长流。 虽然这“细水”到现在还是断了。 彭彧忍不住皱起眉,手指紧紧地攥了一下——到底是“侥幸”和“恐惧”害了那些人,如果不能克服这两点…… “好了,”李祎说,“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他说着朝九渊递了个眼色,后者迅速会意,纵身越入江中,“扑通”一声,眨眼没了踪迹。 彭彧头皮一麻,潜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祎,识趣地轻轻开口:“那少爷,我也去外面等你。” 彭彧:“……” 无关人等相继退散,彭少爷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缩着脖子说:“那个……我不会水啊……” 李祎全然没理会他这拙劣的借口,无声地叹口气,单手在船舷上一撑——居然也跟着跳下去了! “……喂!” 彭彧简直欲哭无泪,心说这帮人也太不仗义了,正在“跳”和“不跳”之间首鼠两端,终于一咬牙一跺脚,深吸一口气把一只脚探出了船舷。 而就在此时,刚刚李祎消失的地方忽然浮起一双龙角,紧接着是龙头和龙身,他面带鄙夷地瞅了一眼两腿发软的彭少爷:“到我背上来。” 彭彧喜极而泣,赶紧抄着红黄二豆爬上龙背紧紧抱住,便觉他蓦地往下一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紧接着那龙将他轻轻一抖,他觉得自己的双脚重新踏到了地面,睁眼一瞧,赫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船上,身上衣服丝毫未湿,好像根本没有跳过水一般! 他瞠目结舌地看了看九渊和潜岳,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样,再望向远处的群峰,依然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倒影,十分没底气地问了一句:“我们这是……回来了没有?” 白龙没答,只往江面轻轻呵了一口气,江影破碎,这一次消失的是水中的倒影。 彭彧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再一抬头,只见不远处的空中一片翎羽红光逼人:“朱雀翎!这回是真的了吧!” 潜岳疑惑地看他一眼:“少爷,哪儿呢?” 九渊往她额头轻轻一拍,隐遁的朱雀翎就在她眼中现了形——她诧异地看向对方,发现这厮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有什么不妥。 红豆欢快地一声清鸣,朝着朱雀翎飞去,李祎化人形落在彭彧身边,踩得小船“忽悠”了一下。 彭彧撸起袖子:“有点热啊……是因为朱雀翎?还隔着这么远呢。” 李祎没接他话,却似笑非笑地一勾嘴角,轻轻地说:“居然就真的这么明明白白挂在天上,朱雀神果然与众不同……你们羽族还真是不喜欢沾水啊。”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红豆说的,然而红豆已经飞远,并没有听到。 彭彧疑惑地看向他,李祎点点头算是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朝四下环顾一周:“那个蛊师只怕已经跑了,之前九渊没有追到他,估计也是因为结界——如果我们能早点反应过来,兴许还能把人抓住问个清楚,看看他们拿那些人命生祭朱雀翎到底是想干什么。” 红豆绕着朱雀翎飞了两圈,那段翎羽似乎收到某种召唤,红光剧烈波动了几下,随即一闪飞入它尾间。它周身光芒大胜,仰头高声鸣叫,随后扑腾到李祎面前,叽叽咕咕地叫唤了几声什么。 李祎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异样:“你说这段朱雀翎吸收了十七条人命,可锦余说有数十只小船在此地失踪,这个数量对不上啊……难不成一条船只载了半个人?” 第59章 傀儡(一) “一条船只载半个人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5 也不对啊, ”彭彧竖起一根手指,十分认真地说,“每条船至少得有一个艄公吧, 就算把‘数十’按最低二十算, 那还有三条船是无人船。哪怕每个艄公都是半个人,那剩下还有七个名额, 也就意味着还有十三条船没载客,不载客就没钱赚, 他们闲的自己跑来游江, 要我我才不干。要是把……” “行了行了, ”李祎无奈地打断他,“就你算得清楚?你又不晕船不晕水不晕虫子了是吧?” 彭彧转了转眼珠,哼着口哨溜达到一边不说话了。 李祎操控着小船缓缓往渡口驶去准备靠岸, 忽然眼神一动,瞥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他伸长胳膊够了过来,发现是一只漏网的龙虱, 估计是被他那天雷炸上船的,居然还没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里带了个“龙”字,他竟饶有兴致地捏住那龙虱端详起来, 甚至还伸出爪子揪了揪它后腿上的绒毛。 彭彧刚一屁股坐在船舷上,转头过来就看到这一幕,登时吓得往后一仰,险些倒栽葱似的摔进水里去。李祎忙拉了他一把, 后者坐稳以后迅速挣脱了他的手:“怎么还有虫子啊!” “就剩这一只了,你怕什么。”李祎面不改色,说着从自己发间揪下一根头发,系在了龙虱身上,随后从包裹里翻出一只琉璃瓶,把那被他折腾得半死不活的龙虱塞进去,又在塞子上开了几个通气的孔。 彭彧大呼小叫起来:“你有病吗!居然还养着!” 李祎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你懂什么,想找到那背后的蛊师,我们还得靠它呢。” 他把琉璃瓶收进包裹,甩给九渊背着,还叮嘱说:“记得喂,别饿死了。” 九渊:“……” 小船缓缓靠了岸,彭彧迫不及待地第一个下船,四下环顾说:“这渡口怎么没人呢?” 不仅没人,连船也只有两条,看样子已经在这里栓了很久无人问津。 “少爷,那边有人。” 彭彧顺她所指望去,只见江边不远有一浣衣的女子,孤零零的只她一人,似乎正抻长脖子往他们这里瞧。 彭彧不禁有些奇怪,心说这天寒地冻的在江边洗衣服?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就听李祎说:“她那个位置一眼可以看到渡口往来的船只,也许是在等什么人,你去问问她,兴许能打听到有用的信息。” “你是人肚子里的蛔虫吗?”彭彧疑惑地瞧他一眼,“而且为什么是我去?” 李祎:“你不是最擅长干‘搭讪’这种事了?尤其对方是年轻姑娘?” 彭彧:“……” 他为什么总觉得这条龙在影射什么? 彭彧顶着一脑门子的“莫名其妙”,脚下一拐走到了女子面前,对方的目光之前一直巴巴地追在他身上,可等他真的过来了,又变作说不出的惊恐,手里攥着的衣服掉进江水中亦浑然不觉,睁大眼睛,在原地颤抖不止。 彭彧也不知这位到底什么毛病,眼看着那衣服就要被江水卷走,只得无奈弯腰,一伸手勾回来放在盆子里,感到水温冷得刺骨,再看对方冻得通红的十指,叹口气,给自己找到了开场白:“姑娘,这么冷的天……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女子浑身一抖,好像被他的话音劈回了魂,紧接着用力咬住嘴唇低下头去,双手捂脸,竟然哭了。 彭彧:“……” 彭少爷一时间束手无策,很是头疼地朝李祎投去求助的目光,谁料这厮竟然见死不救,负手背对过他,他只好轻咳一声:“不是,姑娘,你哭什么?我长得没那么吓人吧?” 女子闻言哭得更凶了,边哭边说:“骗子……明明答应我一定会回来的……” 彭彧因为离得近,还是把这句模糊不清的呓语听进了耳朵,不由微微一怔,觉得内中似有什么隐情可寻,便蹲下身尽可能温和地问:“姑娘,你说谁一定会回来的?” 谁料对方完全不搭理他的好意,抬起一张哭花的脸朝他大喊:“骗子!你们男人都是骗子!” 彭彧:“……” 他招谁惹谁了他! 自诩从来不欺骗女人的彭少爷无端被扣了这么一顶帽子,只觉自己冤得肠子都打了结,他朝比自己更无辜的老天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耐心行将耗尽,语气也差了几分:“不是姑娘,你就事论事好吧,到底哪个渣负了你,你针对他,能别把我们男人一竿子打死吗?” 姑娘一眨眼,又扑簌簌落下两行泪:“他不是渣!” 彭彧:“……” 真是没法交谈了! 彭少爷败下阵来,几个大老爷们轮番上阵,结果一个比一个裹乱,那姑娘也不知脑回路是怎么长的,逆着她说她就反驳你,顺着她说她又开始哭,最终还是潜岳出马才终于从她口中套出了真相。 原来这姑娘有个成亲两年的夫郎,就是漓江上的艄公,于一个月前失踪在那段出过异象的水域,姑娘久等郎君不回,便只得每日来这江边浣衣,眼巴巴地瞧着开阔的江面,希望能盼来那只载着郎君的乌篷小船。 她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今日终于等到一只船在渡口靠岸,却发现并不是郎君,再想想自己连日所受的委屈,一时间悲从中来,啼哭不止。 潜岳一边安抚她,一边听她罗列夫君的种种“罪证”:“我叫他不要去拉那几个客人,他偏不听,谁都知道江上出了事,谁都不敢去拉客,为什么他偏偏要去!说什么他们开的价钱高,走这一趟能让我们母子半年吃穿不愁……也得有命消受才行啊!” 彭彧忍不住看她一眼,估摸这姑娘也就跟潜岳差不多大,居然都有孩子了,再看她衣衫单薄,冻得皮肤青白,脂粉未施的脸上能隐约看出一点美人的痕迹,可惜让憔悴与贫苦掩埋了个七七八八,几乎消失殆尽了。 他听到这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男人一心挣钱养家,不顾危险也要让妻儿过上好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钱没赚来,还把命赔了进去。 他摸了摸鼻子,思索一番上前冲对方说:“姑娘,你别哭了,小心哭坏身子。这样吧,你看我这位朋友懂些通灵的道术,兴许可以帮你找找人,不过我们几个刚到此地,也人生地不熟的,不如你引我们找个去处?我这里有银子,不会白麻烦你。” 他说着掏了一锭银子朝对方递过去,那姑娘抬起泪眼,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抽噎两下,慢慢抹去满脸涕泪,却没接他的银子:“我们虽然穷,但不需要别人施舍,带个路而已,公子无需破费,几位请随我来吧。” 她收拾了东西,抱起木盆在前引路,彭彧不尴不尬地一耸肩,也追了上去。 他说什么“人生地不熟”自然是随便扯来的借口,心中自有别的计较——一般来说艄公都不会太有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6 钱,为了生计早出晚归,自然会选择离江近的居所安置家人,干一样的活儿,赚差不多的钱,他们的住处很有可能会扎堆。 果不其然,几人没走多久便远远看到一座小村,因为临近饭点,已飘起了几缕炊烟。女子把他们引到村口,伸手一指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再走个大概两刻钟就能看到镇子,那里有住店的地方。” “还要那么久啊?”彭彧故作夸张地一声哀嚎,腆着自己二尺厚的脸皮,“姑娘,我这都饿了,要不……哎,这村子里有没有能待的地方啊?不过夜,让我们歇个脚就行。” 女子一阵沉默,似乎在思考这个“外乡人”为什么这么不见外,半晌终于妥协:“那好吧,几位随我来。” 村子里的土路并不好走,彭彧被她引着七拐八绕,隐约听到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看到几条摇尾乞怜的瘦狗。这里居住的人家大多家门大开,因为家里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眼望去就是破败的大门与破败的房屋,说环堵萧然只怕也不为过。 彭彧皱了皱眉——这村子里简直暮气沉沉的,除去一点炊烟无半分活气,无端让人不太舒服。 他眼睛很不老实地四下张望,一不留神差点跟人撞个满怀,忙后撤一步要说句抱歉,谁知对面那人高马大的兄弟“嘿嘿”一笑,拍着手绕他转了个圈。 竟然是个傻子。 彭彧无声地跟傻子对视三秒,收回了已经滚到舌尖的道歉,觉得说了恐怕对方也听不懂。 “几位不要理他,请这边来。” 彭彧连忙追上她的脚步,把那傻子甩在身后,眼珠却没停——这一路上他看到无数撑着拐杖在家门口翘首张望的老人,或者愁容惨淡的女人,或者牙牙学语的孩童,唯独没有男人。 当然也零星有那么几个,比如刚才那看上去身强体健,面容也尚且端正的傻子,或者面黄肌瘦、麻杆儿似的病鬼。 女人终于带众人停在一处小屋前,一推推开了大门:“这是那傻子的家,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住过了,我每天替他收拾着,几位若不嫌弃可以在此暂时落脚,我便住在对门。” “不嫌弃不嫌弃,”彭彧忙说,“不过那傻子是怎么回事?” 女人叹了口气,唏嘘说:“他本来不傻,他契兄弟是第一个消失在漓江上的人,他受了刺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契兄弟?” 女人点点头:“几位先休息吧,等下我端些饭食过来,望不要嫌寡淡才好。” “麻烦了。” 一行四人暂且在小屋落了脚,彭彧拽过来一条小板凳,很没形象地往上一蹲:“所以这村子里的男人大部分是漓江的艄公,全都一去不返,如今只剩下老弱病残了?” 他不等别人附和,又自顾自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不告官啊?” 李祎也踩着个小板凳,站在矮墙边不知朝对门看什么,听到他这话便接了一句:“告官?你想想你之前的遭遇,如果此事真是巫族所为,你觉得官府能管得起?” 彭彧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只好紧紧抿住了唇。 “她家里除了个一岁的孩子,居然还有个瞎眼的婆婆,”李祎从板凳上跳下来,缓缓踱出几步,“九渊,潜岳,一会儿填了肚子,你们去打听一下这村子里到底失踪了多少人,最好能问清楚姓甚名谁。” 破败的小村里饭食自然也只有清汤寡水,两人草草垫了几口便去办龙王交与的差事——潜岳身为女子比较容易跟村民亲近,九渊嘴拙就在一边记录,两箱配合之下没出一个时辰,已经把所有失踪艄公的名单呈现在了李祎面前。 李祎把那张薄薄的纸推给红豆,那纸上列着二十来个人名,平凡无奇的人名下埋着他们乏善可陈的生平。 红豆认真打量一番,在其中两个人名上踩下了爪印。 李祎:“它说这两个人是明确地生祭给了朱雀翎,其他的它也无法确定死活……这上面一共记了二十七人,刨去两个,那还有二十五人下落不明。” 彭彧接话说:“也就是说死的那十七人里只有两个是艄公?那其他人呢?都是船客?” “也不尽然,”李祎说,“刚才打听到里此地不远还有一处船家聚集的小村,但是人口更少,大概有十几户人家,也许余下十五人有部分属于那里,但绝不会是全部。” “所以……” “所以锦余说‘几十只’船应该是对的,可关键就在于几十只船,连撑船的带船客大概有百余人,我们现在只找到了十之一二。” 彭彧皱起眉——剩下那十之八九去哪里了? 李祎拿指尖一下下敲着小木桌的桌面,轻轻地说:“百余条人命……这个数量实在有些大了,巫族到底想做什么?” 红豆站在桌上,拿两只细爪撑住身体,张开尖尖的喙发出一声细细的叫唤。 “你说朱雀翎伤了人命,不能坐视不管?好巧,我身为万灵之首,遇到这种事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他伸手在红豆背上摸了一把,“而今大局已乱,再扯什么两族恩怨实在不大合时宜——不如我们暂且冰释前嫌,同舟共济,你看如何?” 红豆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眨么两下小豆眼,随即引颈长鸣,算是答应了。 彭彧一手托着腮帮子,总觉得这俩货都不是真心实意的,某龙还耍心眼说的是“暂且”。 李祎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从包裹里翻出那只琉璃瓶,将里面的龙虱放了出来。 第60章 傀儡(二) “不是, 你等等,”彭彧见他放龙虱,脑子里那根后知后觉的弦终于连通了, 一把夺过琉璃瓶把龙虱倒扣在桌上, “什么意思啊?我们还真的要去找那些巫族?” 李祎疑惑地抬起头:“不然呢?” 彭彧干笑两声:“这跟咱们的‘正事’没太大关系吧……咱们还是专心找朱雀翎,别节外生枝了。” 李祎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圈, 似乎看出了某种佯装镇定,不由眉毛一挑:“怎么, 你怕?” “笑话, 老子怎么可能……”他话到一半突兀卡了壳, 十分尴尬地一转,干巴巴续上一句,“说不怕你信吗。” 李祎笑起来:“有我保护你你还怕?” 彭彧登时露出“你怎么这么肉麻”的表情, 搓了搓胳膊:“你可拉倒吧,一会儿这个不灵一会儿那个不灵,就没见你靠谱过几回。” 李祎:“……” 龙王一时哑口无言,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只好默默把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拿起扣着龙虱的琉璃瓶——这回彭彧没再阻拦。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龙虱背上轻轻叩了一下,它便往前爬出几步, 振动双翅飞了起来。 龙虱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7 腿上被某龙系了一根头发,吊出不长不短的一截,它在原地打转两圈,忽然飞高飞远了。 “走吧。”李祎说。 一行人跟那姑娘道了别, 作为午饭的回礼,彭彧还是留下了一点银子。四人两两成双离开小村,某龙却没引着他们去追龙虱,而是往繁华的城里去了。 彭彧忍不住拨弄一把对方的龙角:“我说,你这要去哪儿?” 白龙龙身莫名一歪,忙稳定住甩了甩脑袋:“别随便碰我,龙虱飞得慢,等等再赶,不急——你们中午难道吃饱了?” 彭彧恍然大悟——龙王自己也没吃饱,碍于面子还不想承认,拿他们几个当挡箭牌呢。 一听说“吃”,潜岳姑娘顿时两眼放光,连没吃饱被龙王派去干活都不计较了。两条龙瞬息千里,一念之间已在城中,繁华的城池和贫穷的小村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几人一路走一路逛,彭彧把仪容一整,浑身鸡零狗碎一收,拿出早年跟随商队学的南方话装起了当地人——不为别的,就为砍价。 李祎跟在他身后瞧他,实在不是很能理解这位少爷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明明不缺那点钱,却偏偏把砍价当成一种爱好。 彭彧一路砍过大街小巷,什么北方没有的吃食都要买来尝一尝,到最后吃得潜岳捧着肚子,打着饱嗝说:“少爷,您别再买了。” 彭彧这才鸣金收兵,颇有成就感地回望被自己干到的摊贩商铺,再看一眼捧着一大堆“战利品”的九渊,大手一挥:“走着!” 因为彭少爷这一通毫无节制的狂买,在城里浪费的时间远远超过龙王预期,以至于几人追上龙虱时,天色已经晚了。 两条龙落地化作人形,彭彧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环境似乎有点眼熟,貌似是在一条商道上——这路是条山路,蜿蜒的形状和群山的轮廓在他脑中渐渐和某种记忆重叠起来。 他往前后左右张望一圈,伸手比比划划不知在丈量什么,半晌露出雷劈一样的错愕表情:“这里……好像就是我们当年走的那条路。” 李祎向他投去视线,又听他喃喃自语:“可是怎么变成这样了?当年这里堪称繁华,过往商队也多,绝不止我们彭家一家,这才三年,怎么能……” 他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惋惜表情,眼睛里映出这条商道的现状——原本平整的路面因无人修缮而坑坑洼洼,更显得逼仄曲折,裂痕星罗棋布,内中钻出无数杂草,因天冷泛出些许黄茬,显得不伦不类。 他踢开脚下几颗碎石子,没有在路上找到车辙印,也不知这商道有多少时日没有过车了,他无声地叹一口气,抬头将视线投向远处。 “看到前面那半棵树了吗,那里就是当年山上落石滚落的地方,往旁边一点有条通往山里的小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李祎顺他所指望去,只见确有棵仅剩一半的老树屹立不倒,许是被落石砸去半棵,剩下的依然顽强生长,抽枝发芽。 这时面前忽有黑影一闪,他伸手去接,龙虱落在他掌心敛起了翅膀,他将其重新装进琉璃瓶里:“追踪不到了,不过应该就在这附近。” 黄豆忽从彭彧衣服里钻出头来,踩着他肩膀上的红豆蹦到他脑袋顶上,红豆拍了拍翅膀,用鸟语向李祎传达了“附近有朱雀翎的踪迹”。 李祎似乎没料到第三段朱雀翎竟能出现得这么快,略加思索:“走。”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现,朱雀翎出现得快,拿到却不一定快。 这群峰连绵林深千丈,两条龙想化了龙直接从上面飞进去,却又发现了类似衡山的结界,整个山林好像变成了一道屏障,将一切“外来者”隔绝在外。 于是二龙只好退而求其次,试图以龙身原形撞穿密林强行闯入,可刚卯足了劲,又“咚”的一声被弹了回来,眼冒金星地在原地缓上片刻,终于明白过来朱雀神到底有多无赖——这结界分明就是给他们龙族设的!龙身进不去,只能化人形! 龙王险些被气得当场撕破自己“风度翩翩”的伪装,好悬才克制住了,狠狠一闭狂跳不止的眼皮,呼出一口烦闷的浊气:“走。” 这个“走”就变成了货真价实的“走”,四人纵成一列鱼贯而入,龙王打头阵,两个凡人在中,九渊殿后。 三年前的小路果然没了,密林让疯长的植物埋得不见天日,加上太阳落山,几人没走多一会儿,林子里便彻底黑了下来,虽然众人夜视能力都不错,可在这植被丛生的密林里,视野开阔不起来,再好的视力也于事无补。 李祎在前面打了个“停”的手势,示意众人原地休息:“晚上变数太多,等天亮了我们再走。” “这里好多虫子啊。”彭彧抬手往脸上一拍,碾死一只正准备吸他血的蚊子,“怎么比蓬莱岛上的还猖獗?你们两条龙都镇不住,居然还敢咬我?” “蓬莱岛上那都是猫猫狗狗,这里是豺狼虎豹。”李祎说着往对方身上一打量,“把你那耳扣扣上。” 经他提醒彭彧才想起这茬,顿时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赶紧翻出玉耳扣扣好,围着他转的蚊虫瞬间“嗡”一声作鸟兽散。 他神清气爽地一叉腰,自觉出了一口恶气,余光扫到李祎招出一团龙火,浮在半空充当了照明。 “到树上去。这林子很深,没个三五天恐怕走不到头,你们做好准备。”李祎说着先行上树,递来胳膊拉了彭彧一把——此地古木横生,枝粗叶阔,让两条龙躺上去休息,居然纹丝不晃。 潜岳猫似的翻到九渊旁边,将腰间的刀握在手上,适应能力极强地倚着树干睡了。 彭彧捧着那只装龙虱的琉璃瓶,看向半空中浮动的龙火,一时间睡意全无,没忍住轻轻地开了口:“哎,你说……那些人还能找到吗?” 李祎半眯着眼,单手撑头:“找不到和找到尸体,你更愿意接受哪个?” 彭彧一顿:“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李祎看着他的侧脸,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心事:“你是在想,如果他们还活着,兴许你的商队也还有救?你想得太多了,且不说巫族能千里迢迢地把尸体拖到这里,据你所讲他们都已经中了毒,难道你还指望巫族会良心发现救他们?” 彭彧紧紧地抿住嘴,决定今晚不再跟这条龙说话——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不切实际,可被这么不留情面地指出来,面子上多少还是有点挂不住。 他百无聊赖地揪下一片树叶放在指尖把玩,四下没了虫鸣搅扰,竟也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簌簌的抖动。他渐渐有了一点睡意,合眼靠在李祎肩上,竟是一夜安眠。 不巧的是几人运气实在堪忧,当天夜里便淅淅落落下起了小雨,并且一夜未停,让次日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8 升起的太阳一蒸,整个林子浮起一片带着臭味的瘴气。 好在几人事先从周淮那里拿了药,李祎从包裹里翻出一个绿色的小瓶,打开来,分给众人一人一颗服了。 因为雨水不断,林子里的路格外泥泞难走,几人本就缓慢的行程变得更加拖沓,三天的路走了五天,白日里瘴气蒸腾视野模糊,晚上各种奇木异草凑成了鬼影幢幢,尽管林子里不缺食物与水,也实在是对精神的一大考验与折磨。 彭彧实在想不通,巫族是怎么在这样一种环境里生存下来的。 第五天晚上他们终于接近了密林深处,这里的温度变得出奇高,植被反而稀疏起来,并隐约能看到有人类活动的迹象。然而几人走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李祎只得放弃速战速决出奇制胜,准备原地休息一晚再做打算。 谁料就是这一宿的功夫里,他们竟然被巫族反将一军。 彭彧正在梦里吃好住好地调戏李祎,无端感到一阵地动山摇,猝然惊醒竟发现是他们靠着的树在抖,并且这抖动极其骇人,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撞树,咚咚之声不绝于耳,数人合抱粗的老树被撞得摇摇欲坠,几乎是要倒了! 他连忙抱紧树干,定睛向下望去,登时汗毛倒竖,丁点睡意全部从毛孔里蒸发了出去——树下不知何时密匝匝围了数十个人影! “怎……怎么回事啊!” 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手里一滑,差点从树上摔下去,只见底下那些“人”个个行为怪异,乌压压一片脑袋看不见脸,他们好像不会抬头,也不会爬树,只听从某种命令似的不断用身体撞击树干,似乎不知道疼。 彭彧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瞪大眼睛心说这群人都不要命了吗,而且他们的力气怎么能这么大? 李祎倏地伸手扣住他的腕子,沉声说:“不对,他们恐怕不是人……九渊,不要下去,从树上走!” 他说着振臂一揽将彭彧拉到自己怀里,不由分说抓住一根树藤荡开身体,轻飘飘飞向另一棵树,稳稳地落下。 彭彧趁着这功夫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只看到天上地下排满了各色各样的虫子,可谓声势浩大、“五毒俱全”。 “怎么这么多!”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嗓子,紧紧捂住耳朵上的耳扣,同时伸手往怀里摸出了骨哨。 之前居身的老树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向一边倾倒,彻底呜呼哀哉,九渊潜岳相继跃了过来,后者灵巧地用足尖在树上借了一下力,悄无声息地落到彭彧身侧。 底下的“人”合力推倒了第一棵树,似是见目的没有达成,猎物中途跑掉,他们又齐刷刷朝四人所在的方向转过身,千篇一律地迈出一只脚,再跟上另一只,姿势僵硬地向他们靠拢。 彭彧活生生被这一幕吓出一身白毛汗,只觉脊椎头皮一线似的麻了,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他们这……还是人吗?” “傀儡,”李祎说,“没想到这种阴毒的邪术真的有人用——得赶紧找到操控他们的人藏在哪里。” 彭彧拉住他的袖子:“用骨哨,或者你的琴行吗?能不能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没用的,”李祎铺展开感知的同时解释说,“他们没有神智,根本无法唤醒,而且操控傀儡用的是蛊,只凭声音很难切入。” 他目光蓦然锁定向某一点,双眼微不可见地一眯,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擒贼先擒王——九渊!” 白影飞鸟似的轻盈掠出,彭彧只感觉自己让人从背后一架,又不由分说地被九渊转移向下一棵树,无奈大喊:“这些东西不算妖邪吗!为什么虫子都不敢靠近,对他们不管用啊!” “他们不算妖邪,”九渊抬手一挥,一股寒气裹挟着凌厉的风,刀似的刮在那些傀儡身上,让他们打着趔趄往后仰倒,不得不退开一段距离,“因为他们是‘人’。” 彭彧倏地一愣,忽在那些被刮得东倒西歪的傀儡里,辨出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第61章 傀儡(三) 彭彧看到那张脸的时候, 整个人微微一僵,随即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轻轻抽了口气。 那实在已经不能算得上一张人脸, 那人的容貌肿胀扭曲, 眼珠呆滞僵硬,裸露出来的皮肤全部呈现铁青色, 甚至依稀可见乌紫的血管,被龙火抖动的微光一打, 更显得诡异丑陋。 如果不是他还能动, 彭彧简直要怀疑这就是一具尸体。 他盯着那个“人”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不确定地试探了一声:“小……小杨?” 那傀儡自然不可能理他,反倒是潜岳听见了这一声,疑惑地看过来:“少爷?” 彭彧没再接话, 只紧紧抿住了唇,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只傀儡——那傀儡似乎较其他的更年轻一些,也略显瘦弱,在人高马大的傀儡群中凹下去一个豁。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 咬紧了自己的牙,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何滋味,好像哪里破了一个洞, 漏进来酸涩的水,眼泪似的在胸腔里动荡难安,泄不出来,也排不出去。 杨刀, 丁未商队年纪最小的一个,比彭彧还要小上一岁,是个喜欢白日做梦的少年郎。他真名本不叫杨刀,因着一腔“快意恩仇,扬刀天下”的凌云壮志,背着父母离家出走,还偷偷给自己改了名。 结果少年郎远不知世事险恶,出走没三天就迷了路,饥渴交迫之时为丁二带领的商队所救,从此唯丁大哥马首是瞻,也算是“浪迹江湖”了。 彭彧看着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从那副面目全非的躯壳中辨认出内里跳脱的灵魂的,犹记得那少年跟丁大哥眉飞色舞地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自己远大抱负的模样——少年有着一身好功夫,使得一手九天揽月的“燕子飞”,经常被丁大哥教训屁股底下长了钉子,马车上坐不住半柱香,总要猴似的在树梢间游来荡去,再学上一口惟妙惟肖的鸟鸣,给枯燥的行商路上添一抹活灵活气的鲜亮。 可如今这鲜活栩栩的少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傀儡,轻盈的燕子化作笨拙的家鸡,彭彧近乎仓皇地移开视线,只觉过往种种仍历历在目,并非时间就能粉饰太平。 三人换到下一棵树,九渊催动法术将林间水气凝成了冰,暂时将傀儡冻结其间,又欲招龙火一把烧净了这不人不鬼的邪物,结果被彭彧一把拉住胳膊:“等等,先别……别烧。” 九渊回以一个疑问的眼神,彭彧目光躲闪,给自己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你不要把林子烧着了,那样我们也跑不了。” 龙护卫认真思索一番,觉得他这话言之有理,因而手掌一收,干脆利落地妥协了。 这时不远处树丛之间忽传来一阵异样的抖动,彭彧抬眼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倏地飞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09 出,一道白影紧随而至,喝道:“潜岳!” 潜岳闻声而动,手中刀“呛”的一声,一线银光正迎上飞来的黑影,对方躲闪不及仓促招架,谁料那刀势如泰山压顶,竟然生生劈开招架,在其肩膀上狠狠留下一道血口! 那人明显吃痛,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闷哼,这声音传入彭彧耳中,后者倏地转头,看到那黑影勾勒出的身形瘦小娇弱,竟是个才十二三的少女! 彭彧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血色登时褪了个干净,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桶冷水,浑身血液沸腾似的加速回流到心脏,胸腔里烫得骇人,四肢却冰冷下来。 “是你……”他紧紧地咬着牙,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里生刮硬闯出来,“是你把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黑衣少女闻声回头,这一晃神的功夫身后传来异响,再躲已来不及,一道白光骤然席卷向她,抽长成细细的线,牢牢将她捆在其中! “小心!”李祎不知从哪里出现,忽见潜岳身后探出一颗傀儡的脑袋,抬手一挥将其击飞出去,“回树上去!别碰那些傀儡,他们身上都淬了剧毒!” 潜岳应声而走,纵身一跃已落回彭彧身侧,李祎紧随而至,五指于空中虚抓,黑衣少女身上细线骤然缩紧,扯出一丝将她凌空提起,不远不近地吊在了树上。 “放开我!”她气急败坏地一声大喊,奋力挣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闯进来有什么目的!” “这话我倒要问你,”李祎落到彭彧身边,伸手轻轻在他肩膀扣了一下,只觉这人脊背一线崩得笔直,“你又是什么人?上来就对我们兵戎相向,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对方闻言一声冷笑:“客?我呸!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汉人,一天到晚想着把我们赶尽杀绝,还想要我们以礼相待?见鬼去吧!” “把你们赶尽杀绝?到底是谁把谁赶尽杀绝!”彭彧被她出言一激,突然大喊起来,“我们好心载你们一程,就因为我多了一句嘴,你就要把我们整个商队斩草除根?甚至不惜连累无辜的路人?你们有什么好装无辜装可怜的?我看你们被排挤也是活该!自作自受!” 巫族少女微微一怔,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脸,顿时心下了然:“是你?你居然没死,还真是命大啊!你们商队豁出性命也要保护你,你捡回一条命居然不知珍惜,竟然还敢来找事?我看他们真的是白死了,我都替他们不值!” 彭彧面色青白一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正欲反击回去,忽被李祎轻轻扣住了手腕,后者在他腕骨上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声,冲那少女道:“把你的傀儡撤走。” 对方讥俏似的笑了一声,那表情在她那张尚带着稚气的小脸上显得格外违和:“你要我撤走我便撤走?你当我是……” “你的傀儡奈何不了我们,蛊虫也近不了我们的身,现在还没发现吗?”李祎强行打断她的话音,“我想你炼制这些傀儡一定不容易,每损坏一个对你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孤家寡人的滋味一定不好过吧?独自一人偷偷摸摸使用这些禁术,一定很辛苦,是不是?” 他这话不知怎么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她一顿之后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闭嘴!你知道些什么!我是为了巫族,你们这些该死的汉人就该去死!” 她说着口中突然开始念念有词,可一句指令还没出口,就被一声尖锐的哨音打断,指令被迫中断,她气恼地想再续上时,听到那个白衣的男人又开了口。 李祎指尖绕着一根不知何时从她身上顺来的头发,右手做了一个不甚明显的抚弦动作:“控制傀儡我不在行,不过控制人还是绰绰有余了,你是老实一点乖乖听话,还是我来让你乖乖听话?” 巫族少女表情悲愤地闭了嘴,似乎自知不是他们几个的对手,终于不甘不愿地撤回傀儡,一直咚咚作响的树下安静下来。 彭彧目光飞快地向下一扫,除去被九渊冻住的傀儡,其余傀儡全部齐刷刷地后退,很快将杨刀的身影淹没其中,寻不到了。 他略显失望地移回视线,手腕轻轻一转回握了一下李祎的手。 李祎不着痕迹地放开他,继续“审问”巫族少女:“漓江上死的那些人,都是你搞的鬼?” 少女被绑着依然气焰不减,一抬下巴:“那些人本来就该死,你们汉人没一个好东西,能活祭给我族圣物,那是他们的荣幸。” “你族圣物?”李祎微微地眯起了眼,“你说朱雀翎是你族圣物?” 少女面上露出一抹得意:“朱雀是我族图腾,朱雀翎由古至今皆庇佑我族,自然是我族圣物。” “你这言论可真是有趣,”李祎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手扣着自己太阳穴,轻轻笑了起来,“别人在你家地盘上掉了钱,你就能认为这钱是你的了?你用这钱白手起家成了一番大事,还要向人吹嘘是老天眷顾你?你们巫族人都是这个思路吗?” 少女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正欲张口反驳,忽然看到一只浑身赤红的鸟从高处飞下来,敛起翅膀落在彭彧肩头,亲昵地啄了啄他的头发。 她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剧烈颤抖:“你们……” 李祎一抬手将她放到地上,绑着她的白线却依然未解:“带我们去找朱雀翎,不是你们的东西总归不是你们的,如果你真的敬畏你的图腾,也不会用它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少女垂下头,看了一眼安静待命的傀儡和不敢接近的蛊虫,用力一咬下唇,半晌说:“好,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但你们得先答应我,拿到东西立刻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李祎轻轻地翘了一下嘴角,也不知信没信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你放心,不是人人都喜欢没事到毒瘴肆虐的密林里来的——往前带路吧。” 少女哼了一声,抬脚往林子更深处走去,四人也跳下树来跟上她,随即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傀儡竟也不远不近地缀了上来。 彭彧看了一眼前面的少女,天上飞的、地下爬的蛊虫,以及身后追着的傀儡,心说这哪里是带路,分明是“四面合围”,忍不住嘬了一下牙花子,轻声道:“我怎么感觉这情况不太妙啊……” 李祎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附在他耳侧说:“无妨,你就让她耍些小心思,看破不说破。” 彭彧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不知龙王葫芦里又卖起了什么药,只好从善如流地闭嘴,没再吭声。 夜晚的路格外难走,好在有一簇龙火紧紧追着那巫族少女,也不至于跟丢了。几人从深夜一直走到黎明,天将初亮时,视线豁然开朗,几座林间小屋出现在面前。 彭彧还未来及细瞧,肩膀上的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0 红豆忽然扑腾起来,引颈高鸣,张开双翅凌空飞起。 少女一见它去的方向,面色陡变,忍不住喝了一声:“停下!不要过去!” 她这一嗓子没能喊停红豆,反而惊醒了众人,李祎一阵风似的朝红豆飞走的方向掠去,惹得少女气急败坏地大喊:“给我回来!” 一行四人全无人理她,接连追着红豆而去,少女一时间落在最后,看向几人背影的眼神变得各位怨毒,巴掌大的小脸上苍白一片,衬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愈发大,黎明时分晦暗的光影打在她脸上,从某个角度看去,竟不那么像人了。 她狠狠地一咬牙根,口中念念有词,终于施下了那道屡次被打断的指令,身后傀儡大军又吱吱嘎嘎地行动起来,像一支训练有素的方阵,向着几人消失的方向追赶而去。同时无数蛊虫从林子里飞出,从四面八方汇拢而来,一时竟数不清有多少,只能看到乌压压一片遮蔽了天日,将才亮的天色重新压回黑暗。 她脸上终于无法克制地露出一抹得意,嘴角轻佻地勾了起来,像蝎子翘起的尾巴。她身上还捆着滑稽的白线,整个人却昂首阔步,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彭彧追上红豆的时候,眼前所见的景象几乎将他整个人劈在了原地。 不远开阔处架着一口能塞进两个人的大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难以言说的腥臭味,又似乎带了一丝丝甜。旁边一只破破烂烂的傀儡正举着一只巨大的铁勺,以一成不变的动作在锅里不停地搅拌,另一只傀儡连腿都没有了,只剩半截身子戳在地上,独臂攥着一把蒲扇,不知疲惫地将锅下生的火扇旺。 那火苗里隐约可见一段赤红的翎羽,可彭彧一时间没有发现,因为他的视线在接触到那两只傀儡时就挪不开了,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李祎顿时察觉到他的异样,扭头一看,却瞥到潜岳处变不惊的脸上露出错愕,继而伸手捂住了嘴。 他心下了然,没敢再出言刺激某人,忽然感觉到什么,回身见那巫族少女缓缓跟了过来,仰着下巴,挑衅似的看他。 李祎皱了皱眉,正犹豫要不要干脆封了她的嘴,就见她已经转向彭彧的背影,声音里带着某种快意,报复似的说:“你认出来了吧?不得不承认,彭家商队的人个个铜头铁骨,实在是炼制傀儡的好材料,如果没有他们,我的傀儡恐怕还得再延缓几年才能成功。” 远处还有几只缺胳膊少腿的破烂傀儡,她似是十分惋惜地看了一眼:“可惜再结实也只撑了三年,就剩下一个尚且完整的小瘦猴,要不是傀儡不够了,我还不舍得用他呢——他可比其他傀儡灵活多了。” 彭彧慢慢地攥紧了拳头,脊背绷得笔直,单薄的衣服上微微突起一道脊线,刀锋似的。 少女似乎隔空感觉到了他克制的情绪,不由笑得更加开怀,面上还要做出惋惜同情的表情,因而神色变得格外扭曲:“那些艄公虽然也算得上身体强健,可到底比你们商队的人差了一截——质量不足,那就只能数量来补了。” 她微微地一歪头,舔了舔嘴角呲出的小虎牙,视线在潜岳脸上转了一圈:“我还没有尝试过炼制母傀儡,很是好奇,不知几位‘客人’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呢?” 她这话一出口,除彭彧在外的几人齐刷刷皱眉,前者倏地转身,面色沉静似水,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珠显得格外漆黑,眼角的弧度展平,像刀刻出来的。 少女被他这一看,心里无端“咯噔”了一下,不觉后退一步,只见对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步子似乎像他的人一样平静,甚至没有在地上踩出过多的声响。 彭彧缓缓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还不到他肩膀的少女,竟微微弯腰,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平视了她。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轻轻开口说:“你长这么大,一定没人教训过你吧?你久住山林,跟野兽待得久了,也就变得跟它们一样野,跟毒物待得久了,就变得跟它们一样毒——你还记得自己是个‘人’吗?” 少女一皱眉,这语气让她十分不爽,一挣肩膀试图从他手下挣脱出来,可对方手劲竟出奇地大,几乎纹丝未动。 “你不记得没有关系,”彭彧忽展开一个和颜悦色的微笑,语调十分平和,“我可以帮你记得。” 他说着蓦地扬起一只手,照着对方那张堪称漂亮的小脸用力掴了下去。 第62章 傀儡(四) “唔!” 巫族少女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出手打人, 还是照着脸打,一时间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整个人被打得蒙了三秒, 随即露出难以言喻的羞恼表情,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仿佛想把他生吞活剥了。 彭彧揉了一下自己的腕子,站直身体, 朝对方投下一片无形的压迫力:“我以前从来没打过女人, 不过我觉得今天也不算破例, 因为你根本不算个女人——哦,我不是说你不算‘女’,而是说你不算‘人’。” 少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想从对方身上生啃下一块肉来。 彭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三年,我以为三年过去你怎么也得有点长进吧,谁成想你年纪长了, 心性却没长,反倒变本加厉地幼稚、恶毒!” 少女闻言气得跳脚,梗着脖子仰头大喊:“你说谁幼稚!你算什么东西, 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不是东西啊,姑娘,”彭彧咧嘴一笑,“幼稚自然是说你, 你跟汉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拿无辜的路人来发泄?——你被邻居家的小孩欺负了,可你又打不过他,就偷了人家的玩具来拆得七零八落,以此发泄你心头怒火?”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报复’?这还不算幼稚?你还自鸣得意,拿着被拆烂的玩具去跟欺负你的孩子显摆?看着他被你气哭,你就觉得心头大快,仿佛出了一口恶气——是吗?” 少女脸上本就稀少的血色登时褪了个一干二净,好像要把所有的怒气都强加在面前这男人身上。彭彧不躲不闪地迎着她的目光,摸了摸鼻子:“抱歉啊,我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男人,没空陪你玩小孩子过家家,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李祎站在旁边看他,觉得此人也当真神奇——分明内心已经气得快要开了锅,可面上却偏偏是笑着的,他耳朵上的玉耳扣像是感应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竟然浮起一点淡淡的红色,像是让墨晕染过似的。 彭彧整个人滑开一步,与那浑身都透着毒的巫族少女保持了安全距离,后者目光蛇似的追在他身上:“站住!你真觉得自己无辜吗!” 彭彧睨她一眼:“我从没说过自己无辜,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1 但至少我的商队是无辜的,客栈的百姓是无辜的,漓江的艄公是无辜的——真正最不无辜的人是你,不管你以前遭遇过什么,现在你所作所为,都跟‘无辜’二字再无关系了。” 少女直直地盯住他,眼睛里仿佛也放着两口大锅,咕嘟咕嘟地煮着某种欲望:“你就不愧疚吗?是你害死了他们,你居然还有脸活在世上?” “所以呢?”彭彧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那我应该怎样?一头撞死在这里以死谢罪?抱歉啊,我可不是那种人,我商队十二口人的性命都加在我身上,我活着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死?我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比以前更好,省得让他们失望,更省得让某些小人得了志!” 他眼睛里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却跟那少女截然不同,好像是两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他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所以你跟我浪费口舌是想做什么呢?拖延时间吗?好让你那傀儡大军和蛊虫大军趁虚而入?” 少女好像被他戳穿了心事,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面容变得格外扭曲,嘴唇几乎被自己咬破了。 “我也真是可怜你,”彭彧用余光不着痕迹地四下一瞟,“别人找帮手都是找人,找朋友,你呢?就只能跟这些毒物为伍,因为只有没思想的虫子才会听命于你,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是不是?我记得三年前你还有几个……” “闭嘴!”少女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几乎要支楞起浑身的毒刺把面前这个男人扎成筛子,“不准再说了,不准说!” 随着她这一声尖叫,四面八方齐齐“嗡”地一响,无数蛊虫仿佛不惧龙威与麒麟角,铺天盖地地朝众人席卷而来,同时彭彧余光瞥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瞬间头皮一炸,几乎是下意识地拽住李祎的胳膊猛地一扯—— 那只傀儡似乎与众不同,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接近了李祎,他感觉到身后破风之声便欲躲开,谁料被彭彧没轻没重地一拉,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往前栽去,踉跄一步勉强站稳,便见那人似乎是用身体挡在了傀儡面前,原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击重重落在了他背上。 彭彧只觉自己肩背一线生生被砸了进去,好像后背撞上前心,一干内脏悉数被压扁了,他克制不住地闷哼一声,因为痛觉迟钝,那感觉反而非常奇怪,膝盖没由来地打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李祎连忙接住了他,同时看向偷袭的傀儡,正欲抬手催动法术,忽听彭彧低喝道:“杨刀!” 即将招出的风刃蓦一偏,从傀儡脖颈处转移到了胸口,将它整只掀飞出去,胸前留下了一道骇人的沟壑。九渊的冰紧随而至,将那傀儡双脚冻结在原地,使其再无法行动。 彭彧弯下腰咳嗽了两声,觉得一边胳膊好像不能动了,正在这时无数蛊虫向他包围过来,翅膀嗡嗡的振动声落在他耳边,无端引起内心一阵烦闷,好像一簇火苗点燃了油锅,“砰”地一声爆裂开来—— “滚开!” 他耳朵上的玉耳扣在一瞬间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鲜艳得仿佛行将滴落。随着那一声破了音的厉喝,周遭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波及了开去,所有靠近的蛊虫齐刷刷被掀飞,所有靠近的傀儡摔了个仰面朝天,连两条龙都不得已后退一步,险些没有站稳。 再看那巫族少女就更惨了,和傀儡蛊虫之间的联系竟被这一下生生斩断,她整个人断线风筝似的摔出,后背撞在树上,连吭都来不及吭一声,脑袋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她腰间别着的什么东西因此掉落,是个二寸长的琉璃小瓶,磕在一块石头上,“咔”一声轻响碎成了两截。 被掀飞的蛊虫竟然就这样蹬了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李祎连忙拉起屏障将众人护在其中以免被埋个正着,只见那些蛊虫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四脚朝天抽搐两下,再不动了。 一干傀儡失去了控制,齐刷刷停止动作,纷纷以各式各样的诡异姿势僵在原地。几人面面相觑,同时将视线投向“罪魁祸首”彭少爷,眼神变得格外复杂。 与此同时红豆高鸣一声,猛地向煮着毒的大锅飞去,接近之时双翅收敛,倏一下从火堆里钻过,朱雀翎瞬间附着在它身上,刺眼红光顷刻大盛,伴随着清越的长鸣刺破密林,遥遥向更远处散去。 九霄之上的仙君殿内,边崇仙长负手而立,他远眺人间,眉头微微拧着,将那副永远“温文尔雅”的伪装轻轻揭开了一个角。 “刚才那异动是怎么回事?”身边的小仙恭恭敬敬地端着手,落后他半个身位,小心翼翼地问道。 “新的朱雀神要出山了,两千年后应该可以顺利接任——不过我想你问的肯定不是这个。”边崇捻了捻手指,自言自语似的说,“这异动有点熟悉啊,当年麒麟现世、腾蛇升空,似乎就出过这样的异动,难道是那一位……” 他没有理会身后小仙满脸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但怎么可能呢,天界谁人不晓坤君已殒,死得连个渣都不剩了,除一双眼睛落在了问闲身上……唔。” 他目光微微一动:“难不成神也能入轮回?那个凡人还不仅仅是问闲转世吗?若真这样的话……” 边崇倏地转身,冲那小仙一招手:“走,随我立刻上报天听!” 赤红的朱鸟在火焰中身形抽长,逐渐长到一人多高,尾翎拖地,双翼拍打激荡起炙热的狂风,高亢的雀唳冲破一切阻碍,不消片刻,云端之上便传来回响。 三只同样赤红的大鸟自天边远掠而来,落地化作一男二女,皆红衣黑发,为首的男人单膝跪地朝红豆一抱拳:“吾名朱烬,救驾来……迟。” 他余光扫到四下一片狼藉,顿时眼皮狂跳起来,心下暗叫不好。 “你这迟了可不止一星半点。”红豆合起双翅,第一次口吐人言,是个清秀的男声,带着一点未脱的少年音,他化作人形冲到彭彧面前,十分担忧地唤了一声。 彭彧勉强聚集起行将涣散的神智,将模糊的视线定格在对方脸上,只见他的人形也跟他的声音一样干净俊秀,忍不住笑说:“你……你化形了。” “还管我,”红豆满脸忧色,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你自己怎么样?” “不……不要紧。”彭彧说着,似乎是想证明自己真的不要紧,还撑着膝盖试图站起,谁料半边身子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肩背传来持续的钝痛,他整个人一歪,险些栽倒在地。 “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说不要紧!”李祎抢在红豆之前将他接了个满怀,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窝,轻轻揭开他后脊的衣服,只见一道手臂粗的砸伤延伸下去,伤处青红透紫,皮肤竟已开始有溃烂的迹象。 “好厉害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2 的毒,”他嗓音微沉,忍不住轻斥一句,“白痴……你拦上来做什么!” 彭彧正想替自己辩解,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只得作罢。 李祎扣在他脉上按了一会儿,只觉那脉象乱得全无踪迹可寻,心头一团乱麻,当下化了龙身:“我带他回济人堂找周淮,九渊你看好那巫族,别让她跑掉!” 白龙卷着人冲天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了视野范围内,甚至没人来得及在意朱雀神的结界是什么时候破的。 潜岳仰着头直到对方彻底消失了踪迹,终于忍不住轻声问:“少爷他不会有事吧?” “麒麟角可以规避妖邪,对毒物也有一定的抵抗能力,应该会没事的。”九渊安慰了一句,不敢怠慢龙王的叮嘱,快步走向那昏迷不醒的巫族少女。 潜岳也跟上来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松口气说:“应该只是晕过去了,不然就这么死掉实在太便宜她了——你家龙王这捆……捆什么绳,多长时间失效?” “只要他想不起来撤就不会失效。”九渊说着把那少女搬起来,“放到哪里去比较容易看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并没有在意到地上破碎的琉璃小瓶里微光闪动,两只不足小指盖大的金色小虫徐徐飞出,分别飞向两人颈侧。 “嘶……”潜岳一把拍向耳后,拍下来一只奇怪的虫尸,却并未见血,“居然还有虫子咬我,刚才少爷那一下还没把虫子消灭干净?” 皮糙肉厚的九渊压根儿没感觉到自己被咬,另一只金色小虫咬完他竟也自己丧了命,尸体掉进草丛里,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叽叽。” 红豆被一声熟悉的鸟叫唤回神游天外的思绪,扭头一看竟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黄豆,正站在他肩膀上好奇地打量他。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走?你主人也顾不上带你了么?”他伸出手指弹了它一下,被灵巧地躲开。 “你都不担心他吗?”他又说,“怎么这样没心没肺的……我看你一辈子也化不了人形。” 黄豆显然对化不化人形没有任何兴趣,开始啄起了他的头发。 “黎,”朱烬走到他身后,“要我们把这里处理干净吗?” 红豆微微一怔:“黎?你在叫我?” 朱烬点头说:“朱雀神`的名字唤为‘黎’,于黎明之时出生的朱鸟才有成为神的资格——如果不是玄武石的压制,您早该出世了。” “黎……朱黎?”红豆似是无奈地一耸肩,“说起来,那条龙也唤我为‘黎明’,现在看起来倒是天意了。” 他摸了摸鼻子,微不可闻地说:“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红豆’。” 两人正说话间,那两个女性朱雀族人其中之一快步走近,低头说:“烬哥,黎,那边有人过来了。” 第63章 同心蛊(一) 白龙带着人落在济人堂门口时, 周淮整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此时天色尚早,懒散的冼州人还沉浸在“睡不醒的冬三月”里,似乎连疾病也姗姗来迟——自上次虫疫过后, 一切头疼脑热对周淮来说都是小打小闹, 不足以让他早开门哪怕半刻钟。 此时他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还没走下二层楼梯, 就听“咣”的一脚,济人堂无辜的大门第二次被踹了个五体投地, 白影裹着一身寒气卷了进来:“救人!” 周淮半梦半醒间觉得这场景莫名熟悉, 不过两位主角貌似换了个身份——吵着要救人的和气息奄奄的正好颠倒过来了。 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呓语似的喃了一句:“你俩这又是什么情……” 那个“趣”字让李祎如刀的目光生生斩了,周淮“咕咚”咽了口唾沫,两手一摊:“行行行, 好好好,我来人间这辈子还没治过什么疑难杂症,全摊你俩身上了。” 他让李祎把人放在简易病床上,自己慢吞吞地取了银针:“你不是有回春术吗, 什么伤还用得着我……” 他后半句话突兀地卡了壳,因为他分明看到两人交握的手间青光闪动,生命力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彭彧的身体。 周淮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搬个凳子在床边一坐,捉住彭彧两只手同时把脉,随即眉头皱紧了:“我给你们的药还在吗?从那个红瓶子里倒一颗给他吃了。” 李祎依言照做, 周淮迅速除掉彭彧身上的衣服,只见那原本手臂粗的伤已经扩散至整个脊背,并且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他连忙施下几针截断毒素的走势,沉吟着说:“这毒太凶了,我不太有把握,你法术不要停。” 李祎听闻此言,心里“咯噔”一声,手上的力度更紧了几分。 周淮寻了一把刀,把某人背后的伤割开放血,流出来的血全是乌黑的,他拿个盆子在底下接着,小心翼翼地不让血沾到自己皮肤上,自言自语说:“这么腥……这到底是什么毒,你们招惹了个什么玩意?” 李祎言简意赅地答道:“巫族,你博闻强识,应该还记得三年前的事。” 周淮蓦地一愣,随即略做思忖:“这样……你借我一簇龙火。” “什么?” “巫族的毒只有火能够烧干净,其他方法见效太慢,不做考虑。”周淮说着抽出一沓符纸,每一张折成三角形,把尖插进刚刚割出来的伤口里,插了整整一溜,“快点,烧。” 李祎看着都觉得痛,还没来得及心疼,又被他这惊世之语骇到:“……烧?” “快点烧啊,你听不懂人话吗!”周淮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再不烧就没命了,你赶紧吧!” 李祎终于一咬牙,指尖弹出一簇龙火,在符纸上一点即着,“呲啦”一下烧了个热火朝天,火龙似的从彭彧背上舔了过去。他只感觉攥着的那只手猛地一抽,彭彧竟然被生生地烫醒了,仰着头大喊:“姓……周的!你他妈想……烫死我吗!” 周淮一脸的没有表情,却用惊魂甫定的语气说:“还好还好,能骂人,死不了。” 彭彧简直要被气个仰倒,重新昏过去之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你这么个大夫……” 周淮嗤了一声,十分不以为意,待那龙火熄了,换个位置重新割开伤口放血,继而再插上一排符纸:“别愣着,继续烧。” 李祎简直目不忍视:“还来?” “这么大范围的毒伤哪那么容易拔干净,别废话,快烧。” 如此反复三次周淮总算是满意了,李祎看着他心惊肉跳:“三年前你也是这么干的?” “三年前?”周淮又讨了一簇龙火烧掉盆里的毒血,所有沾过血的东西也一并丢进火里,“那时候他只是被蛇咬了一口,而且咬在脚上,也处理得及时,基本没有扩散,所以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3 我只用药和烧热的银针就能解决。” 他把刀擦干净,又在火里烤了一遍,再次给彭彧把了脉:“这次不一样——行了你把法术撤了吧,别浪费命了,他死不了。” 他说罢跑到柜台后的药柜抓药:“余毒可能一时半会儿清不干净,虽然麒麟角本身有驱毒的功效,我还是给他煎点药比较妥当,万无一失么。” 这回李祎倒没再出言质疑,慢慢撤去回春法术,等了片刻确定他伤势没有加重,这才缓一口气。 “你给他搬里屋去,别在这里碍事,我这一会儿要来病人了——嘶,我怎么觉得这话我在哪里说过?” 周淮在那边自言自语,李祎也没搭理他,伸手避过彭彧背后的伤,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按:“肩胛和肋骨断了,你不打算处理一下?” 周淮头也不抬地说:“不碍事的,反正他现在自愈能力惊人,要不了几天就好了,就别浪费我时间了啊。” 李祎无声地翻个白眼,拿手指点着他,干巴巴地说:“我真的后悔把你放到人间来祸害人类。” 周淮:“……” 这货什么时候对人类这么上心了? 李祎轻手轻脚地将彭彧就近转移,把人放下才发现这屋子似乎是当初自己住过的那一间,他没忍住把窗子推开一条缝,看到窗外正对着的那棵树覆盖着一层新雪,这才惊觉恍惚之中已过了将近半年。 他又悄悄把窗户掩好,不让外面的寒气透进来,从周淮那讨了个火盆,直接用龙火点燃。 他在床边坐下,单手托腮,一颗心忽然自动摒弃一切杂念,觉得唯有此情此景无比亲切,可以让人无条件地扎根其中,再不要出去才好。 他微微地合上眼,手指搭在对方腕上以便随时观察——谁料这一睡就睡过了头,小憩直接变成了安眠。 梦里划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他不知怎么骤然惊醒,忽觉手腕上痒痒的,低头一看竟是只黄团子似的鸟靠在他手边,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他顿时激灵一下子彻底清醒,再一扭头,见窗台上还趴着只红豆,心中掐算一下时候——才不过两个时辰!他才甩脱了这两只碍眼的鸟,才两个时辰居然又回来了! 关键这段时间里彭彧除了诈尸似的骂周淮,压根儿就没醒过! 龙王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即将向胆边生,就要抓住那两只碍事的东西顺窗户丢出去,可一想到才跟朱雀族结下纸糊的“同盟”关系,又生生地忍住了,只想仰天长啸一声“天不助我”,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和颜悦色的询问:“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红豆听到他出声便醒了,把自己在窗台上展平,懒洋洋地说:“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们走后巫族来了人,自称是长老,主动来向我们请罪。” 李祎见他单刀直入地说起了正事,也就没再纠结前一句,皱起眉头:“然后?” “他们说那小姑娘——叫螟蛉,你看这名字有趣吧,‘螟蛉之子’。” 红豆张着喙打了个哈欠:“螟蛉的父母为汉人所害,死得非常凄惨,这姑娘从那以后就变得格外偏执,认定汉人都不是好东西,一心想报仇雪恨。她开始琢磨巫族被列为禁术的傀儡炼制之法,因为她天赋极高加上机缘巧合,居然让她给成功了。” “因为她父母生前在巫族地位很高,又跟巫族族长是至交,族长后来认她做义子,赐名‘螟蛉’,因而巫族的人轻易不敢动她。可她所习巫术也确为人所不耻,少有人愿意做她的随从——三年前那几个,因为种种原因弃她而去,她为了报复人家毒杀他们,也炼成了傀儡。” 李祎一言不发,半晌只凉凉地哼了一声:“所以呢?巫族把一切罪结都强加在螟蛉身上,推卸责任?反正他们众口一词,她百口莫辩,以为这样我们就会放过他们,把一个小姑娘交出来任由杀剐,他们不伤一根毫毛?” “开什么玩笑,”他双手环胸,眼里的琥珀像是凝固了,“如果没有他们的纵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能翻起什么风浪?三年之内炼制出了百来具傀儡,我怎么一点都不相信她有这个本事?” 红豆点了点脑袋:“我跟你看法一致,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他们就开始以各种理由搪塞,我被弄得烦了,而且刚化形人形不太稳,就让族人跟他们继续交涉,自己先回来了——哦对了,九渊和潜岳在看着螟蛉,应该不怕巫族从中作梗。” 李祎“嗯”了一声,语气稍稍缓和下来:“如此便好,她现在还死不得,那些死者的亲眷还等着她给一个交代。而且这姑娘虽然罪有应得,可一码归一码,该她承担的她跑不了,不该施加在她身上的,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放过那些人。” 他说着在彭彧腕骨上摸了一把,红豆偷偷瞧他一眼,忽然说:“你不喜欢我在这吧?以前是鸟形你还能忍,如今化了人,想必你更不想看到我。” 李祎微微一怔,见对方撑起身体抖了抖羽毛:“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朱雀族那边还有许多事情,最近族内不太`安宁,我先走一步。” 李祎挑了挑眉,没问他朱雀族到底出了什么事,红豆轻盈落在床边,似乎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还记得衡山上的玄武石吗?我的族人说如果不是那块石头的压制,我早就应该出世了,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我决定传信给玄武神询问一下。” “那缩头乌龟会理你?” “……别这么说,”红豆无奈地瞧他一眼,“人家好歹也是神啊。” 一龙一鸟结束了交谈,红豆化作一道红光飞走了,李祎十分不客气地把黄豆扔在一边,后者“叽”一声,咂咂嘴,又睡了。 李祎攥着那人的手,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便莫名心安。他忽伸手摸向对方耳朵上的仙器,那东西已经红色褪去,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又回想起彭彧之前那一下爆发,觉得此事实在蹊跷——仙器的力量是有限的,爆发的根源肯定不是因为仙器,那么就只能是来源于他自己,可他一个凡人,就算是仙人转世,一切也都该跟前世撇清了,哪来这么大的力量? 区区一只麒麟角,能使妖邪退散已是极限,居然能够把它们杀死? 难道他体内的力量远远大于一只麒麟角,只是机缘未到而未曾显露? 李祎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与其纠结这力量是从何来的,不如关注要如何使用,回想起之前种种,发现某人似乎在动怒或者担惊受怕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力量更强,今日的怒气恐怕已达到非常可怕的程度,才迎来了一波爆发。 所以——这力量发挥出来的大小,跟“情绪”有关? 想来当初在陈州第一次展露,就是在那个强化情绪的缚灵阵里,先是双眼突然能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4 见鬼,随后重明之力再次激发,整个过程中某人的情绪好像都极不稳定。 李祎不禁轻轻地一翘眉梢,心说如果情绪真能影响到力量的施展,那最多可以影响到什么程度?人的情绪变化多端,简直是不可预知的变数。 这变数是否是可以和天界抗衡的筹码? 他目光微微一动,随即皱起了眉——他居然在想让一个凡人跟天界抗衡?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不信任了?还是……对这个凡人信任得太过头了? 他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把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从头脑中赶出去,又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觉得这么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意义。想来想去终于翻开彭彧的掌心,指尖在上面画出一个图案,白光一闪即逝。 他徐徐起身,在济人堂外落下一道结界,脑中忽灵光一现,片刻之后,他的人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彭宅。 他在那万卷藏书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即双眼微微眯起,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合书轻哼一声,把一切归位不留任何痕迹,化龙冲天而起。 第64章 同心蛊(二) 白龙落地的时候, 九渊和潜岳正在轮番“审讯”那名叫螟蛉的巫族少女。 九渊一脸的焦头烂额,而潜岳则拿着一把刀,隔着虚空对螟蛉的脸比比划划, 似乎很想把这张精致的小脸划花了。 李祎没有贸然打扰, 四下张望一圈发现红豆并不在,两只母鸟也缺了一只, 只有朱烬和另一只在跟巫族的几位长老交谈。 龙王并不愿意去跟他们的口水战凑热闹,因而脚步一拐, 拍拍九渊的肩膀把他叫到一边:“怎么样了?” 九渊摇了摇头, 潜岳替他答道:“她什么也不肯说, 拒不承认自己是受人指使,也不承认自己有帮手,我们嘴皮子都快磨烂了, 她就翻来覆去两句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们这些该死的汉人,我呸’。” 她伸手在自己额上抹了一把,无奈地一摊手:“要我说干脆给她点颜色瞧瞧, 她这简直不见棺材不落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李祎没接她话头,只看向螟蛉那边——这姑娘被绑在树上依然神态高傲, 挑衅似的扬着下巴,一副“有种你就杀了我”的模样。 他沉吟一番正欲上前,忽被潜岳拉住了袖子,后者压低声音轻声问:“少爷怎么样了?” “不碍事, ”他说,“不过现在还没醒,那边有周淮在,我就过来看看。” 潜岳如释重负:“那就好。” 李祎点点头,结束了这简短的交谈,朝巫族少女走去,在对方面前站定,开口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对方似乎没料到他的画风跟前面两个不一样,微微一怔,随即讥诮地笑了起来:“被汉人杀的啊,有什么问题?” 李祎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亲眼看到的?” 螟蛉满脸狐疑,上下将他打量一遍:“是与不是又怎样,板上钉钉的事,你还想翻出什么花来?”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是被汉人所杀的,”李祎下了结论,自顾自地点点头,“据我所知十三年前,也就是你刚出生的时候,巫族内部曾有一场大乱——巫族数十年来一直分为两派,一派主‘纳’,接纳汉人的各种习惯并与之交好;一派主‘独’,认为巫族就该自立门户隐居山林,不与外界接触。” “当年正值前任族长离世,需要新任族长继位之时,于是这两个派别产生了激烈的争夺,最终是‘独’派胜出了。”他说着看了对方一眼,“胜出的原因是‘纳’派的争夺者遭仇家暗算丧命,而你——恰好是那对夫妻的女儿。” 螟蛉表情终于微微一变:“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当然没有关系,但是跟你有关系。”李祎说,“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那对夫妻素来跟汉人交好,怎么可能是被汉人杀死的?你难道就没有……” “闭嘴!”螟蛉用力一挣,还是没能挣脱两重捆绑,表情却变得扭曲起来,“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是谁的孩子关你什么事,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了!” 李祎面不改色,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那你敢把你们族长叫出来对峙吗?既然族长都收了你做义子,你出了这么大事,她为什么连面都不露?” 螟蛉用力咬住了唇,似乎很想用目光在他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李祎:“虽然那时候你才出生,可你这么机灵,这些年不可能全无耳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信巫族能把这丑事捂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露,所以你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只是不愿意深究,不愿意打破自己的幻想而已。” “那又怎样,”螟蛉眼眶通红,“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把那些人炼成了傀儡,你们要杀我就杀好了,用不着牵扯其他人!” 李祎闻言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你还没有明白吗?杀害你父母的根本不是汉人,汉人从头至尾被你们当了替罪羊,真正害死你父母的是你们巫族自己!你却还要护着他们、替他们顶罪,被他们卖了还要帮他们数钱?” “闭嘴!”螟蛉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双腿胡乱地蹬踹,“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李祎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勾,也不再出言刺激她,只慢条斯理转过了身,踱出几步,便见九渊迎了上来,低声问:“王?您说的都是真的吗?真的不是在诓她?” “怎么说话呢?”李祎凉凉地扫他一眼,似乎觉得某只护卫皮又痒痒了,“出家人尚且不打诳语,我堂堂龙王难道不如一个秃驴?” 九渊自知说错了话,仔细地遣词一番:“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彭家有万卷藏书吗?临走之前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翻了翻,没想到真的有记载。” “连这种东西都有?” 李祎点了点头:“那简直是个宝库,除去天上的,地下之事几乎无所不知,事无巨细——可惜就是没涉及太近的事,十多年前还是绰绰有余了。” 两人正交谈间,螟蛉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李祎还以为谁要杀她灭口,忙回转身去,却见这姑娘一脸惊恐地看向自己腰间:“瓶子呢?瓶子呢!你们把我的瓶子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瓶子?”潜岳莫名其妙,“你不要污蔑人,我们可没有乱动你的东西。” “那我的瓶子去哪了!” 螟蛉双眼赤红,简直恶鬼似的,朝众人嘶吼了一通,又开始自言自语:“会在哪里?掉了……一定是掉了!你们快点去给我找!”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潜岳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姑娘没毛病吧?别是这儿有什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5 么问题?” “我看像,”李祎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了她,“禁术之所以称为禁术,除了邪门、杀伤力大,一般还会对修习者造成伤害——我看她这个人就不太正常,没准被强行斩断了和傀儡之间的联系,收到冲击,更不正常了。” 他说罢抬手一指,螟蛉身上的绳索便自动脱落下来:“自己弄丢的东西,自己去找。” 九渊不由微微一惊:“王,您就这么给她松绑,不怕她趁机逃跑?” 李祎仿佛胸有成竹:“放心吧,她现在没心思逃跑。” 像是为了印证龙王所言,螟蛉甩脱绳索,连自己被绑麻的胳膊都顾不上揉,整个人踉跄一步跌在地上,又忙不迭地爬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寻找那所谓的“瓶子”,东找找西瞧瞧,恨不得生出两只长长的触角,有八只眼睛八条腿才够用。 “到底是什么东西?” 潜岳好奇地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见她突然扑到一棵树前,大喊着:“找到了!” 她手忙脚乱地从草丛里扒拉出什么东西,是一个已经断成两截的琉璃瓶,她瞪大眼睛用力晃动那瓶子,可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东西呢?我的同心蛊呢!” 跟朱雀族交谈的几位巫族长老听到她之前那声尖叫,纷纷往这边赶来,此时又听了这么一耳朵,登时面色大变:“同心蛊?原来族中同心蛊失窃,是你偷的!” “它不见了!”螟蛉摊开手掌,掌心捧着两截断掉的琉璃瓶,皮肤已经被破碎的琉璃片割破了,“瓶子破了,它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混账!”巫族长老两条摘下来能当拂尘使的长眉剧烈抖动,几乎要上天入地,他狠狠地给了螟蛉一掴,“偷族中圣蛊,居然还弄丢了!你自己去向族长请罪!” 螟蛉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似乎在说“为什么连你也敢打我”,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琉璃瓶,将剩下的部分也捏碎了。她满手鲜血,浑身颤抖,那状态好像一个濒临崩溃的人站在悬崖尽头,身后有无数双想要踹她的脚。 终于那巫族长老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他没有看到少女眼中近乎癫狂的情绪,兀自发泄怒火:“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早知如此族长当年就不该好心收留你!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惹怒了朱雀神,你要我们巫族如何收场!” 少女终于变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脊背的骆驼,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起来,随后放软了声音,又轻又缓地说:“那就不要收场了,不是很好吗?” 她说罢整个人骤然动了,那速度竟连两条龙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一道残影似的从众人面前飞掠而过,径直冲向空地上停着的那口大锅——一人多高的大锅,竟然就被她轻轻一跃,整个人“扑通”一声跳进了锅里! 在场的众人简直猝不及防,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发展,谁也没想到这姑娘竟能自己往盛满剧毒的锅里跳!那锅下没了朱雀翎,也没了傀儡添柴扇风,火已经灭了,锅里熬着的毒也已经冷却,没有把人煮成一锅人肉汤,却听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凄厉地传遍了整片密林。 那少女——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她整个人拉高了一倍,胀粗了三圈,面目扭曲肿胀,浑身青筋虬结,带着一身漆黑腥臭的毒水,哪里还有半点人样。 她嘶叫着朝那几个巫族长老袭去,一口啃断了他的脖子,又满脸是血地转向下一个。 “走……快点离开这!” 李祎挥手甩出一道结界,将那不知该怎样称呼的东西隔绝开来,三人伙同两只朱雀迅速撤出,飞到天上悬停,朱烬说:“这可如何是好?黎才嘱咐我让我处理好此事,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还能变回来吗?” “恐怕悬,”李祎说,“那剧毒应该是给死人涂抹,把他们变成傀儡用的,她竟敢自己跳下去,这姑娘也当真疯了。” 潜岳骑在九渊背上接话道:“现在她变成了怪物,更死无对证了,我们怎么办?就去告诉那些人是她一人所为吗?” 几人一时无话,半晌朱烬叹了口气:“这事……还是交给我们吧,毕竟这是我们朱雀族管辖的范畴,于情于理我们脱不开干系,两位龙族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实在不好再劳烦各位。” 李祎拿鼻子回应他,轻轻喷气算是答应了:“你知道就好,具体怎么处理你们斟酌思量好了,不止是给百姓一个交待,也得给彭家一个交待。” 朱烬点头说:“那是自然,我们这就把那几只傀儡弄出来,送回彭家去,你看可行?” 几人再落下时,螟蛉已经追着那几个长老往巫族聚集处去了,近处反而没有人,潜岳看了看满地狼藉,低喃一句:“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吗?她不会把整个巫族都咬死吧?”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九渊拍拍她的肩膀,又回身问李祎说,“王,那个‘同心蛊’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祎正指挥着两只朱鸟收敛那几只破破烂烂的傀儡,拿树枝绳索做了个简易的网兜,听到他问,这才一捻眉心:“这词很耳熟,好像今天才见过,我想想。” 他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目光一动,抬起头来:“就是在那本记载巫族的书里——‘金色蛊虫,一对两只,一雌一雄,名曰同心’。” “金色的虫子?”潜岳微微睁大眼,“我……我今天才打死了一只。” 李祎眉尖一跳:“打死了?” 潜岳:“打死了,我感觉有虫子咬我,伸手一拍就打死了,我当时还跟九渊说‘居然有虫子咬我’。” 李祎:“咬到你哪里了?给我看看。” 潜岳偏过头去,冲自己耳后一指:“就这里。” 李祎拨开她颈后的碎发,只看见耳垂后面有一个红色的小点,像颗朱砂痣。 他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书上写,此虫咬过人后会立刻死亡,而咬的位置恰好就是在耳后……你应该不是把它打死了,而是它死的时候你正好拍到它。” 他放开对方:“所以,一只虫子咬了你,那么另一只呢?” 第65章 同心蛊(三) 潜岳愣了一下, 随即摇摇头。 李祎又问:“当时你是怎么被咬的?跟我还原一下当时的情况?” 潜岳:“当时我就跟九渊去……” 她才说到“九渊”,李祎便没再继续听了,一把将不在状态的龙护卫拽过来, 十分不客气地拨开他碍眼的灰发, 果然也在他耳后发现了一个细小的红点!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比刚才还要奇怪,九渊摸着自己的耳朵, 一脸找不着北地问:“王,怎么了?” “书上说, ”李祎努力克制一下情绪, “被同心蛊咬到的两个人, 会从此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6 ‘同心一意,互通心声’,基本等同是……咳, 喜结连理了。” 九渊:“……” 潜岳:“……” 李祎清了清嗓子:“因为此蛊只要施用成功就不会失效,让许多巫族男女彼此得到了真心,所以被巫族称为‘圣蛊’。不过这蛊要七日七夜之后才会生效,七天之内还能反悔, 可以将蛊解除。” 潜岳干巴巴地问:“解蛊的方法是什么?要找他们要解药吗?” “呃,”李祎竟然难得地有些语塞,视线在两人直接来回切换, “解蛊的方法有点特别,要两人同时咬破对方的耳垂,把那个红点吮没,就可以了。” 九渊:“……” 潜岳:“……” 两人齐刷刷别过脸去, 齐刷刷耳根一红,以实际行动向龙王证明,这个解蛊的方法绝对实施不了。 “这边弄好了,”朱烬走上前来,感觉到三人之间弥漫的尴尬,不由一头雾水,“现在就出发吗?还是再等等?” 李祎巴不得有人来给他解围,赶忙跟着他跑了:“现在就走吧。” 两只朱鸟化回原形,模样滑稽地衔着一个网兜,里面网着几只破破烂烂的傀儡往北飞去。关于巫族的一切终于还是被遗忘在了这个深不见底的密林里,关于十三年前的真相,关于少女螟蛉最后的命运,终于是不可考了。 朱雀族再也没能寻找到那只“活傀儡”的踪迹,整个巫族也没有再出现过,或许是同那少女一并同归于尽,或许是顺遂了现任族长的愿,彻底消失在人们视野中,不与外族互通往来。不论哪一种结局,巫族皆以“神秘”二字起,以“神秘”二字终,和他们那不为人知的巫术一道,彻底隐没在连绵的群峰里。 两只大鸟飞往冼州,朱黎又伙同另外几个族人收拾了余下的傀儡,送回漓江边上的小村,在村民的啼哭声中寻一片空地,一把朱雀离火将傀儡焚得干干净净。 村里游荡的傻子突然又不傻了,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来,在他们焚烧之前拉住朱黎的袖子,轻轻地问:“我可以再看他一眼吗?” 傻子灰头土脸,可傻子的眼睛却出奇干净,干净的眼睛埋不住他内心的祈愿,朱黎一看到他,便知道这人是留不住了。 他慢慢地退后一步,让族人也退后一步,同样轻轻地说:“你去吧。” 于是傻子便去了,他认真地跪在那具傀儡身边,认真地帮他整理衣物,认真地帮他擦拭脸和手……也认真地消失在火里,化作一缕青烟。 一声叹息碎在了啼哭声里,朱黎带着族人给这些村民分发钱财,在漓江边上重新拴好乌篷小船,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像飘散的青烟似的,散了便散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李祎三人则回到彭宅,又在床边守上几天,彭彧终于醒了。 他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梦到杨刀了。” 傀儡杨刀还在庭院里戳着,虽然让龙王拿结界隔开不会被人碰到,戳在那里也还是怪吓人的,可没有彭少爷的命令,谁也不敢随便去动他,一院子的人就等着自家少爷赶紧醒过来,把这傀儡处理掉。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对杨刀有感情的,虽然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样是彭家的人,可常年在外行商的商队,互相之间或许没几个彼此认识,更不要提彭府上下这些足不出户的下人。 反正死也死透了,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又变成个面目丑陋的傀儡,管你是杨刀还是杨剑,长得丑没关系,可你还戳在院子里吓人,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彭彧披衣起身,断掉的骨头还没长好,背上的伤也还没落痂,颇有些半身不遂地站在门口,视线往院子里张望一圈,终于轻轻叹口气:“烧了吧。” 彭府上下如释重负,行动力超群地把几只傀儡拉到城郊烧掉,龙火焚烧过后,连撮灰也不会留下,“快意恩仇,扬刀天下”终于要交给后人来完成。 彭彧拿那只好着的胳膊扶住门框,露出一个堪称惨淡的笑容:“这回丁大哥走黄泉路算是有个伴儿了……不过他应该早就过了吧,但愿小杨下辈子……能真的‘浪迹江湖’,别再牵扯上这些事。” 李祎没接他话,只帮他把即将掉落的外衣重新披好,在他肩膀上虚虚一扶:“外面凉,回屋去吧。” 两人转过屏风,彭彧又说:“哎,要不你也别回西厢,就陪我在这睡呗?” 李祎诧异地瞧他一眼:“为什么?” 彭彧朝外面一努嘴:“九渊潜岳他们都没去解那个什么同心蛊,咱俩不应该也有点实质性的进展吗?” “你还想要什么进展?上次吃龙涎还没吃够?”李祎十分好笑,“伤还没好就别瞎折腾了——说起这个我还是想说你,你那天到底发什么疯非要拦上来?你是觉得我们龙扛不住傀儡一击,还是挨不过巫族的毒?” “你可别吹,”一个耳熟的声音忽从门外冒出,周淮端着碗药,门也不敲地闯进来,“这毒你还真不见得扛得住,所谓医者不自医,你的回春术可不对自己生效。” 李祎无声地白他一眼:“你能不拆我台吗?” “不能——来把药喝了。” 后面一句自然是冲病号说的,彭病号十分自觉地把药碗接到手里,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只觉跟螟蛉熬毒的大锅颜色差不到哪去,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真苦,”他一张俊脸都苦得不俊了,“你是不是又放了黄连?” “那还用说,”周淮面不改色地坦率承认自己的“罪行”,“一分钱一分货啊,你钱都出了,我当然不能在用药上吝啬,你说是吧?” 彭彧:“……” 彭少爷这几日气虚体弱,没力气折腾,也懒得跟他计较,摆摆手让他跪安,改日再来进药——他回冼州的第二天就回到彭宅休养,虽然那时候他人还没醒过来,从来“上门看诊诊金四倍”的周大夫也没多要他钱,纡尊降贵地每日登门送药,着实让他感动了一把。 如果药里能不放黄连就更好了。 赶走了碍眼的周大夫,彭彧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往后一靠,结果牵动背后的伤,又不得不呲牙咧嘴地坐直,十分怨念地叹气说:“我好怀念能躺着睡觉的日子。” 李祎在他身后放了个软垫:“你就忍忍吧。” 不忍也没其他法子,彭彧只好自认倒霉,只觉得嘴里的苦味半天也没有散干净,朝床头小柜伸手一指:“给我拿一颗。” 柜上放了一碟梅干,李祎拿“你事真多”的眼神瞧他,同时把碟子递来,可到手边彭彧又不接,眼珠一转:“你喂我。” 李祎:“……” 于是龙王眼里的“你事真多”变成了“你有病吧”,捏起一颗递到他唇边,彭彧却不吃那梅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7 子,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你拿嘴喂我。” 这回“你有病吧”变成了“你找死吗”,龙王拿出了毕生的涵养和对待病号无与伦比的耐心,终于堪堪忍回一句滚到舌尖的脏话,默不作声地运气三次,这才把那颗梅子叼到齿间,屈膝跪在床上向前探身,用眼神向他传递“赶紧叼走否则后果自负”。 彭彧从善如流,迅速把那颗倒霉的梅子抢到自己嘴里,同时用舌头仔细在对方唇上游走一遍:“真甜。” 李祎:“……” 龙王默默承受了这一番“凡人的撩拨”,只觉自己三千年的龙生还没这位少爷二十年来活得精彩,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这份打击,激荡起的血脉全部滚向两颊,挂在了耳根。 彭少爷还没来得及欣赏对方这“面红耳赤”,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脸上无端挨了龙王一爪子,又挂起了光荣的“四道杠”。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化回小龙的某龙,心说这厮上次可不是这样的!难道能自如化龙以后,他找到了新的不被调戏的方法? 这可怎么是好! 彭彧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扭头看向挂在自己肩膀上的龙,分明从那双浅色的龙眼睛里看见两个大字:“活该。” 彭少爷摸了摸鼻子,自觉“降龙大业”前路艰险,还得养精蓄锐从长计议才好。 碍于身上的伤,彭彧难得消停了几天,寻找最后一段朱雀翎的事也不得不暂时搁置,不过红豆——朱黎说这个倒是不急,因为这段朱雀翎是朱雀族唯一明确知道所在的一段,就是距离有点远,叫他好生休养,等伤好了再做打算。 彭彧简直求之不得,巫族的这一趟说不心力交瘁是假的,什么蛊虫、螟蛉、傀儡、商队,一闭上眼就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转,想赶都赶不走,连续数日做梦梦到商队惨死的景状,还添油加醋地给了那些傀儡狰狞的脸一个特写,又把什么火和倒影强行揉在一起,炖成了一锅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他正在梦里跟两个杨刀六目相对,似乎在分辨人杨刀和傀儡杨刀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杨刀,丁二突然跳出来拉走了人杨刀,说剩下那个就留给你玩吧,于是傀儡杨刀非常听话地抡圆了胳膊,砸翻了他们的小船。 彭彧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心脏兀自狂跳不止,心说他梦到的都是什么跟什么。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觉得屋里火盆似乎烧得太旺了,浑身粘乎乎的,蛰得背后的伤很难受。 他瞪眼发了一会儿呆,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喝点水,忽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又做噩梦了?” 彭彧吓了一跳,一扭头发现是李祎那厮不知什么时候又化回人,强行霸占了他半张床,还霸占了他半床被子。 “你这样不太好吧,”彭彧干笑一下,“你不是不肯陪我一起睡吗?” 龙王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躺在这里有什么不妥:“无所谓,反正你现在也干不出什么事来。” 彭彧:“……” 这话看上去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可为什么莫名让人不太舒服呢。 彭彧自知龙王此言不假,实在不能指望他一个半身不遂能干出点什么坏事来,只好把自己烙饼似的翻了个面:“我还是趴着睡吧……黄豆呢?” “人家在火盆里,睡得挺好的。” 彭彧:“……” 他艰难地把脑袋扭向受伤的一侧肩膀,往地上一瞟,果然看到炭火里卧着只小黄鸟,忍不住抽口气:“你说它不怕火烧,那岂不是意味着……吃不成烤小鸟?” 李祎无声地扫他一眼,为时刻被惦记着做成烤小鸟的黄豆默哀三秒。 “所以朱雀族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彭彧又把脑袋扭回来,“红豆一化形就跑得没影,不要我这个爹了?” 李祎心说你当个什么爹?鸟爹?拿鼻子喷口气:“我也不清楚,他说族内不安定,可能因为这些年‘黎’一直不出世,鸟心散乱吧。我看他手底下能用的鸟不多,估计要花一定时间把族鸟聚集起来。” 龙王一句话里“鸟”来“鸟”去,彭彧无端难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雀族的“黎”就相当于龙族“王”的意思,彭彧还是觉得这个称呼怪别扭的,又听对方说:“他询问过玄武神,玄武神回应衡山上那块玄武石跟他没有关系,应该就是一块自然形成的石头,上面恰好带了一点玄武神力——这应该确实是个巧合,只能算他倒霉。” 彭彧忍不住问:“既然朱雀族知道那里有玄武石会压制黎的出世,为什么不早做打算?” 李祎:“据他们说,因为那里是朱雀神的殒落之地,怕随便乱动破坏了离火之气,让黎彻底不能出世,所以宁可晚一点。还说什么在玄武石的压制之下依然能降生的黎,力量会更强,有助于成为下一任朱雀神之类云云——正着反着都是他们有理,我也懒得听。” 彭彧总觉得龙王话里话外透着对朱雀族说不出的嫌弃,现在红豆不在,这龙好像连表面上的谦和都不乐意继续保持。彭彧没忍住拿一根手指戳戳对方的脸:“我说,你们龙族到底跟朱雀族有什么过节?听你提起好几回了,详细说来听听呗?” 第66章 同心蛊(四)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李祎半晌才接过话音,“羽族跟鳞族素来都不对付,只不过我们与朱雀族的矛盾更大一点——四神所在的四族各有各的职责, 因为白虎和玄武只负责地上, 南半片天空是朱雀族的,北半片就归我们龙族管。本来相安无事, 一千年前朱雀族突然发难,要跟我们争夺北方天空。” 他凉凉地一掀眼皮, 显然还对此事耿耿于怀:“他们还言辞凿凿, 说龙也可以去海里, 去地上,他们朱雀只能在天上飞着。我们龙族三大分支,青龙族在蓬莱海边那一片, 墨龙族在人间,所以天上的战斗力其实只有云龙一族。” “他们要我们云龙族去跟其他两族合并,把北方天空让出来给他们,他们把南方土地让给我们, 可龙族这么多年早就龙丁稀少,谁没事愿意多管半片土地。我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单云龙一族又打不过那么多扁毛鸟, 一开始我们是落下风的。” 彭彧安静地听着,只觉这嫌弃快要透过话语喷薄而出了,李祎接着说:“当时云龙族损伤不轻,我都被他们啄掉了好几十片鳞, 后来我把青龙和墨龙族都叫来才把他们赶跑,他们还扬言说让我们等着,总有一天要把北方天空夺下来。” 他十分无奈地叹口气:“你是没有见到那个场面,满天都是红色的鸟,一打起来羽毛乱飞,铺天盖地的,他们叫声还尖得要命,哪里是打架,烦都烦死了。” 彭彧在脑中描绘了一下那场景,实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8 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祎:“我们四族繁衍方式都不太一样,其中龙族和白虎族最正常,就跟你们人类差不多,但是小辈要长到成年时间很久,长辈一般又只有一个子嗣,所以渐渐地数量就跟不上了。玄武族反正一只能活几万年,虽然总数少,但有一只就多一只,总也不见少。” “朱雀族最特别,就像你说的,他们繁衍不是靠交合,而是靠打散重组。只要有离火之气,就会有朱雀出生,所以他们一直在增加,四族里数量最多的非他们莫属。” 彭彧眨了眨眼:“那他们想要多一点天空,也不是没有道理吧?” 李祎轻轻“嗯”了一声:“是这样没错,可他们的态度实在惹人生厌。” 彭彧似乎是趴累了,又很不老实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伸手往背后抓去:“好痒啊……你说这腾蛇蜕能把痛觉降低,怎么不连痒觉也一样降低?太折磨人了。” 李祎“啪”一声打掉他的手:“别挠。” 彭彧无奈道:“你怕什么,又不会留下疤。” “那也别挠。” 彭彧只好耸了耸肩,又说:“身上都是汗,我想洗个澡。” 李祎投给他一个“大半夜洗澡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就要把他按倒勒令他继续睡觉,结果被他一骨碌滚下床,居然给挣脱掉了。 一刻钟以后,彭少爷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地钻进了浴桶。 他舒服地“唉”了一声,趁某龙不注意,把整个脊背都浸在水里,轻微的刺痛一下子盖过瘙痒,爽得他汗毛都炸起来了。 李祎拿完衣服回来就见他作死,眉毛顿时扬起八丈高,就差把这人直接从水里拎出来,却见他背上的痂一沾到水就自动化开,露出大片粉嫩的新肉来。 龙王似乎觉得这一幕十分新奇,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伸出爪子在他背上摸了摸,又在他肩膀的淤青处按了按。 彭彧无端让这冰凉的龙爪子一碰,整个人激灵一下险些就地蹦起,惊魂甫定地扭头看去:“我说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你不是已经不缺血了吗?” 李祎拿比手更凉的目光凉飕飕地戳了他一眼:“我们龙体温本来就低,你想要热的,找红豆去吧,黄豆也行。” 彭彧:“……” 他瞅了一眼火盆里扒拉炭火玩的黄豆,觉得这温度可能有点“热情”过头,他一个凡人恐怕承受不来,于是笑眯眯地捉住了龙王的爪子,在水里泡热了:“没事,我们优势互补嘛,你凉,我可以热啊。” 李祎顿时眼皮直跳,谁料那厮还更不嫌肉麻地说:“你要不要跟我洗鸳鸯浴?” 龙王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只觉这凡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脸皮真是愈发厚了。他连忙抽回自己的手,顺势在对方唇边拍了一下:“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老实了,天下都安定了。” “我要有那本事,”彭彧不屑地嗤道,“我现在就让人间改朝换代,再把天上那些仙人揪下来,按到粪坑里去。” 李祎不觉十分好笑:“改朝换代?改姓彭吗?” “不,改姓李。”彭彧说,“当然不是你那个李,是前朝的李。” 李祎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按揉起来:“前朝几位皇帝都跟我们龙族交好,如果能改回姓李,我们自然也愿意,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彭彧哼哼两声:“我就随口一说……这边这边,你用力点。” 龙王莫名其妙干起了下人的活儿,还被某人得寸进尺地呼来喝去,没揉两下就撂挑子不干,彭彧一声哀嚎,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差点扭断了腰。 他浑身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结果不小心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眼看就要摔倒,李祎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谁料这厮把水扑腾得到处都是,自己也一脚踩在水上,两人“咚”一声,齐刷刷摔了个五体投地。 彭彧:“……” 李祎:“……” 这个姿势摔得十分不巧,彭彧一丝不挂地压在龙王身上,看上去像是要发生点什么似的,彭少爷也果然没让人失望,一怔之后迅速找准自己的位置,把胳膊撑在他头两侧,慢慢地覆上唇去。 李祎出奇地没有挣扎,目光微微闪动,似乎很想再赏某人一点龙涎,可谁料这厮在这方面竟然吃一堑长一智,只拿舌头在唇上尝了个遍,死活也不肯进来,坚决不越雷池半步。 龙王颇有些郁闷,觉得自己无端被人占了便宜,还没能“礼尚往来”地送他一点回礼,一来二去间莫名被撩拨得有些心猿意马,不自觉伸手攥住了他的肩膀。 彭彧忍不住微微皱起眉——龙王这手劲实在是有点大,虽然他现在痛觉不敏感,可正好被按到肩胛处的淤青,还是怪疼的。他全把这当成了对方的“报复”,居然硬忍着没吭声,心说你都这么不客气了,那我就再不客气一点。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误会在两人诡异的脑回路中悄然升级,一个情不自禁按得更起劲,一个忍痛在对方身上搜刮,好一会儿底下那个终于觉出不对劲来,蓦地松了手,面无表情地说:“过分了。” 龙王实在很不想看到自己现在这副尊容——原本系得好好的衣服被某人扯了个乱七八糟,这厮不走“深”,便来“广”。他伸手在自己锁骨边摸了一把,觉得那里的皮肤实在被吮得有点烫。 关键他刚才好像还挺享受来的? 龙王满脸没有表情地自我检讨,觉得自己三千年的清心寡欲行将破功,彭彧则好不容易才坐直,浑身不住颤抖,脑门上疼出一层冷汗,只觉整条胳膊都不能动了。 俩人又以这个无比尴尬的姿势躺了半晌,纷纷默不作声地爬起来,收拾了满地狼藉。 朱黎一回朱雀族便迟迟不返,没有他的带领,彭彧他们也无法去找下一段朱雀翎,只好一边等消息,一边百无聊赖地置办起年货来。 眼看旧的一年已接近尾声,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一切不愉快也便跟着旧年全部抛诸脑后,整个冼州已经热热闹闹地沉浸在了年味里。 彭家作为冼州的主心骨,自然要第一时间做出表率,因而彭府上下年味较别处更浓,年货置办得也更早,离年底还有一个来月,下人们已经陆续开始忙碌。 龙王从来没有过过人间的新年,甚至对“新年”这个词没有太具体的概念,反而因年关之时人间无处不在的爆竹声,基本躲得远远的,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接触。 随后他就被彭家壮观的景象惊呆了——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十五,整整热闹了一个月! 这期间彭家不知道接待了多少拜年的客人,不知道收了多少年礼,龙王甚至怀疑整个冼州人都来了一个遍,甚至还有陈州利州那边来的,一车一车往院子里拉。 彭家送出去的年礼就更不用提了,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19 比收到的只多不少,院子大门这段时间几乎就没怎么关过。 更吓人的是年三十那天,李祎早上被一阵喧闹吵醒,伸手一摸摸了个空,起来才发现彭彧竟然已经忙去了。院子里一片欢天喜地,下人们高声叫着“少爷发钱了”,他走过去一瞧,只见庭院里摆着七八个能盛人的大箱子,里面满满的金银珠宝,一把一把地往外分发。 龙王活了三千年也没见过这种盛况,一时间看直了眼,再一扭头,发现人群中混着一抹不太和谐的灰影——九渊居然也在浑水摸鱼! 龙王顿觉自己的颜面都要丢尽了,他的护卫居然在偷偷摸摸地在别人家蹭银子花?说出去了他龙王的面子往哪儿摆? 他立刻把对方从人群中扯出来,九渊还一脸无辜:“您又不给我银子,还不准我去别处弄点?每次出去都让潜岳掏钱,我多没面子。” 龙王登时惊了:“你从人主子那里拿钱给护卫花,难道就很有面子了?” 九渊:“……” 这时彭彧忽然过来,两人立刻结束“难舍难分”,九渊继续去蹭他的银子,李祎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发完钱了?” “没,让他们发去吧,往年都得发个大半天呢,今年肯定也不会少。”彭彧大咧咧地一摆手,端起茶杯嘬了口茶,“今年陈州送来的东西有点多,虽然没什么好货,但总是人家一番心意。” 他说着把一样东西摊在桌上,是一卷卷轴,小心地展开来:“柳家也送东西来了,你猜是什么?——颜老先生的真迹,这我可得好好存着。” 李祎往那卷轴上一看,只见苍劲挺拔的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字确实是好字,”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随即轻轻笑开,在自己唇边一抹,“不过好像跟你不沾边吧?” “怎么说话呢?”彭彧板起脸来,“我不勤吗?我今天卯时就起床了好不好。” 他说完这话,似乎自己也觉得“早起”和“勤”实在不能挂钩,脸上表情又瞬间破功:“本来还有一幅‘厚德载物’的,我更想要那个,可惜柳家搬家的时候给弄丢了。” 李祎笑而不语,忽见他从袖子里摸出什么东西,放在他眼前晃了晃:“给,送你的。” 那是个鸡形的配饰,下面缀了流苏,可以别在腰间代替玉佩用。他看了看那只憨态可掬的鸡——应该说是重明,有些啼笑皆非:“……这?” 彭彧:“我上次送你……呃也不能说是送,就随手给你那只鸡你不是还留着?那个太便宜了,两文钱一只,这次换个好的给你。” 李祎的表情顿时变得相当精彩——他分明记得那只鸡在某天晚上滑倒以后,一并从怀里摔出去了。 彭彧觑着他的神色,继续不遗余力地戳穿他:“掉在浴桶边上让我给捡到,你都没发现丢了吗?” 李祎干巴巴道:“发现了,但是……” “但是自己找没找到,说出来又太丢人?”彭彧忍不住笑起来,伸出很欠的爪子在对方脸上捏了捏,“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李祎微微睁大眼——他堂堂一条龙居然被说“可爱”?简直是奇耻大辱! 彭彧把那新的鸡配饰塞到对方手里:“这可是我亲手雕的,特意去找木雕大师学的,还专门找了‘有一点点’香的木料,雕坏了好几只呢。” 李祎把那鸡凑近鼻端,果然是“有一点点”香,不仔细闻基本闻不出来。 他摩挲着那只鸡,心说难怪这段时间某人总是往外跑,还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鼓捣什么东西不让人看,原来是在折腾这个。 他心里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一下子荡了开去,嘴角忍不住轻轻翘起一个弧度:“谢谢。” 第67章 禁地(一) 这年来得快, 去得也快,龙王还在“饺子”和“元宵”这两样人间美味里没回神,上元节已经甩着尾巴走远了。 彭府的热闹终于告一段落, 冼州人赏完最后一波花灯, 放完最后一波爆竹,新年终于在烟火味里偃旗息鼓, 冼州又跟随着春天回归正道。 彭家栽的几支腊梅正开得如火如荼时,朱黎终于传来了消息。 几人当下收拾行装, 正准备乘龙与朱雀族汇合, 却受到了一场盛大的迎接——百来只火红的朱鸟缩小成喜鹊那么大, 落了彭府院门前满满的一地。 彭彧神色怪异地看着那满地朱鸟,莫名想起一个词——门可罗雀。 他堪堪忍住想把这些鸟一锅烩了的念头,露出一个堪称和蔼的微笑:“所以红豆, 你这是想要我做什么?驾雀西去?” 红豆一挥翅膀,朱鸟们又呼啦啦散去,这些东西不知怎的掉毛如此严重,飘下来的红羽沾了彭少爷一身。 他算是明白当年两族大战, 龙族有多辛酸了。 他十分同情地看了李祎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看上去俨然是已经忍到极限。 一刻钟后两人两龙二鸟再次踏上寻找圣物的道路, 两只鸟分明都可以自己飞,可偏偏一只缩在彭彧衣服里,一只蹲在肩头,红豆简明扼要地交待起正事:“最后一段朱雀翎在腾阳。” “腾阳?”彭彧微微一愣, “那么远吗?那里马上就要出大周边界了。” 红豆顶着风点点脑袋:“那里有一座‘火’山,山上寸草不生,山内有一洞穴,洞穴里炙热非常,常人不得进。洞穴内有一‘火’池,池中全是熔化的岩石,朱雀翎就在那里面。” 彭彧疑惑说:“常人不得进?你们不是朱雀吗,又不怕高温,你们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红豆突然沉默下来,半晌才有些难以启齿地续上话音:“这个……其实那里被朱雀族称为‘禁地’,我们进不去。” “为什么?” 这回红豆沉默了更长时间:“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反正前路遥远,我可以慢慢讲来。” 彭彧一点头:“你说。” 红豆:“朱雀神曾和青龙神是至交……” 他话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龙王一声轻喷给打断,后者一边飞还不忘插话进来:“把你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红豆尴尬地轻咳:“朱雀神和青龙神是不打不相识的至交……真的,你别不信,他们虽然不对付的时间比对付的时间长,可真的是朋友。” 李祎没再搭理他,继续往前飞去。 红豆:“他们的关系挺一言难尽的,我姑且说着,你们就姑且听着。这段时间我跟族内打听清楚了,说这几段朱雀翎的位置不是乱摆的,而是各有各的作用——‘一镇衡山续余火,二护江河不结冰,三佑山川草木长,四立腾阳慑外扰’。” “当时朱雀神落下这四段翎羽,正欲设下结界,偏巧青龙神过来拜访……咳,切磋,两人就打了起来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0 ,打着打着朱雀神计上心来,说要跟青龙神打赌,如果对方赌输了,就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彭彧津津有味地听着,心说这朱雀神……未免也太不稳重了。 红豆:“青龙神就问他是什么条件,朱雀神说如果我赢了,就设个结界保护朱雀翎,不让龙族的人碰。青龙神一听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损失,便答应下来,还说如果是你输,那就设个结界,只能让龙族碰,不让朱雀族碰——朱雀神也答应了。” 彭彧听到这表情变得微妙起来,觉得这两位神怕是要玩出圈。 “因为当时青龙神已经在蓬莱和青丘放好了圣物,神力大减,跟朱雀神四战两败一平,败的两处分别是衡山和楚界,平的一处是漓江,最后奋起反扑胜的一场就在腾阳。” 彭彧回想起那两处坑龙的结界,神色复杂地看了身下白龙一眼。 红豆:“朱雀神遵守承诺,战平处未设结界,而战败处设下了一个朱雀族不能进的结界,就是我们所称的‘禁地’,所以最后一段朱雀翎,只能劳烦龙族的两位,和人族的两位帮我们拿到。” 彭彧:“……” 他牙疼似的咧起一边嘴角:“我说爆炒红豆子,你们朱雀族不怕烫,偏偏你们去不了,那你觉得我们四个当中谁不怕烫?” 红豆自知理亏,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一行六只齐刷刷闭嘴,彭彧小心觑着龙王的神色,觉得这厮可能是想把红豆嚼碎吃了。 腾阳的位置非常偏远,几乎处于整个大周版图的西南角,两条龙一路乘风,高空之上畅行无阻,实在很是快活。 彭少爷百无聊赖地坐在龙背上,身体是老实了,可思维却活跃得很,他天马行空地想,要是有朝一日能在天上弄出个“快龙驿站”,那得有多方便? 龙王要是知道他这颗异想天开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非得把他和他肩膀上那只鸟一并按到水里洗洗不可。 彭少爷正在脑子里勾勒雄伟宏图,忽觉座下的龙猛地一扭身体,以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来了个急拐,彭彧险些被他甩下龙背,忙手忙脚乱地扒紧,大喊道:“你干什么!” “坐稳!” 彭彧稳定下心神,这才发现周遭的环境有点不对劲,分别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不知怎么竟然乌云密布,闪电接二连三地劈下,好像还是正冲着他们来的! 彭彧心说他们这又是惹着哪位神仙了,颇为郁闷地抱紧龙背,只感觉身下的龙秀了好一发飞行技巧,角度刁钻地在密集的雷暴之中穿行,一道道刺眼的白色闪电就从数丈开外的近处劈过,彭彧只觉眼花缭乱,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两条龙在雷暴之中七拐八绕,眼看就要平安穿过,然而正在此时,云层里似乎是憋了一发大的,雷光连连闪动,一道比之前更粗更明亮的闪电正朝着九渊劈去! 这闪电不知怎么竟然悄无声息,九渊飞在前头,半截身子早已经出去,根本无从觉察劈在他后半身的闪电,彭彧脑中一片空白,再去喊他定是来不及了,忽觉身下白龙一声咆哮,身形猛地拔高,将他生从身上掀下去的同时,已经闪至九渊上方,硬是用身体把那闪电截住。 红豆高声长鸣,身形拉大抽长,双翼舒展化作一丈来长的大鸟,使个巧劲把从龙背上跌落的人接到自己背上。彭彧整个人埋进了柔软的鸟毛里,顾不及调整自己的坐姿,胡乱爬将起来,便见那被雷击中的白龙仿佛失去控制,疾速向下坠去。 “李祎!常泽!” 他惊急之下喊破了音,好像跌下去的不是龙而是他的心脏,灰龙终于觉察,也嘶吼一声一头扎下,追着白龙俯冲而去。 红豆紧随其后,双翅收敛任由自己疾冲直下,彭彧连忙抱紧了鸟脖子,被狂风糊得完全睁不开眼,只听“咚”一声巨响,耳边再“呼”一下,大鸟收住下坠的趋势,拍打两下翅膀,迈开细长的鸟腿平稳地落地。 彭彧直被甩了个七荤八素,从鸟背上跳下来,连爬带跌地扑到白龙身侧。 龙王不到一年时间里三次坠龙,想必颜面也跟身体一样扫地,好在此处是片了无人烟的荒野,没有被大肆围观,还能捡回一点自尊。 彭彧惊魂未定地滚到龙王身边,用力拍了几下龙身,大声喊他的名字,可半天也没得到回应。那龙不知伤势如何,眼睛半睁半闭,龙身也不见起伏,好像没有在呼吸,已经断气了似的。 彭彧只觉自己一下子被难以言说的惊恐攫住了,手足冰凉,浑身血液却往头顶上冲,几乎要把三魂七魄从天灵盖挤出去。他把手覆在白龙颈侧,双手兀自颤抖不已,却隔着鳞片感觉到了那龙跳动的脉搏。 “别叫了,”白龙龙须突然一动,好像他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麻。” 彭彧:“……” 一颗心这才“扑通”一声跌回肚子,他自己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滚到头顶的血液“哗啦”一下荡回全身,好像十分受对方传染,身体也瞬间麻了大半。 他靠在龙身上好一会儿才喘匀气,伸手抹一把额头冷汗,觉得腾蛇蜕效果实在堪忧,只强健了筋骨,没把他一颗脆弱的心脏也变成铁铸的。 “我说,”他倒了两口气,总算能说出完成的句子,“你还好吗?” 白龙瓮声瓮气地哼哼道:“劈麻了,动不了。” 九渊绕着他走上一圈,歉疚的表情渐渐变作疑惑:“王,您好像没受伤。” 彭彧闻言也站起身来,目光仔仔细细在龙身上每一个角落抹过去,随即跟九渊得出同样的结论——他分明看到那雷是劈到了龙背上,可龙背肉眼看上去完好无损,连片龙鳞也没少,一丝血也没流。 他又打量一番趴在地上装死的龙,觉得放不下心来,又伸手去推龙身:“翻……翻个面啊你!” 白龙好像是能动一点了,“顺势”一翻身,把肚皮朝上。 彭彧胡噜了一把龙肚子上沾的土,眼神更加奇怪——龙肚子比龙背还完好,根本没有任何伤。 他不禁愈发狐疑,心说这龙总不至于故意掉下来吓他吧,又没什么好处,而且看他刚才那样子也实在不像是装的。 他拍拍龙肚子示意某龙赶紧起来,龙王又挺尸片刻终于爬起身抖抖毛,甩着尾巴抽掉身上的浮土,见彭彧一脸疑惑的神色,解释说:“刚才确实被劈中了,但是这雷好像有点奇怪。” 他伸出爪子指了指天上,彭彧抬头望去,只见碧空如洗,哪里有半点雷云笼罩的样子,若非确确实实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李祎化回人形,似乎是腿还有点麻,顺势靠到彭彧身上,后者觑他一眼主动递上肩膀:“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祎抬头看了看天,略作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1 思索:“也许是有人在向我们示警……否则不至于落这种虚张声势的雷,只是劈麻强迫我坠地,明显是不想让我们再向前了。” 彭彧:“示警?你说仙人吗?他们会那么好心?” 李祎摇摇头:“不是仙人,天上又不仅只有神仙——雷作为天劫中最常见的形式,通常意味着‘危险’,而我们龙族如果渡过雷劫,又可以获得招雷的法术,所以雷还意味着‘力量’。这两厢叠加,很有可能是在提示我们前面有危险的力量会阻碍我们的行动。” 彭彧瞧他一眼,心说几道雷能读出这么多信息?试着接道:“所以说白了,就是腾阳有危险,叫我们不要靠近?”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李祎忽然目光一动,轻轻念了两句什么,“腾阳……腾……” “可我们在天上也没帮手啊,谁那么好心提醒我们,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彭彧又说,“难道会有人从中作梗,要抢我们的朱雀翎吗?” 李祎一捻手指,似乎想通了什么事:“不是,雷这种东西更偏向于自然之物,所以所谓‘危险’应该是异象,地动、山崩一类的,并且……危险程度连我们龙都无法抵御?” 彭彧闻言无奈地一摊手:“又是异象?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异象还少吗?所以这么危险,我们还要不要去?” “要是肯定要的,”李祎负着手在原地踱了一圈,“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三段都已经拿到手,没道理卡在这最后一截上——但既然能让他不顾被责罚的风险也要示警,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去看看那禁地情况如何,再做打算。” 彭彧不由轻轻一耸眉尖:“我怎么感觉你知道是谁在帮我们?” “嘘。”李祎伸出一根手指堵在他唇上,忽然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彭彧顿时目光微闪:“可它不是已经……” 李祎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来,免得被天上某些耳朵听了去:“天不知地知,你知我知足矣——我们走吧。” 第68章 禁地(二) 一行半数以上都不是人的玩意重整旗鼓, 再次飞往腾阳,这一回一路畅通,再无任何阻碍。 彭彧探头往下望去, 一眼就看到了那座山, 整座山体都是光秃秃的黑色,在一片绿意中显得格外灼眼。 红豆骑在他肩上说:“就是那里了。” 他说着再次化身大鸟, 率先俯冲而下,两条龙紧随其后, 还没有落地, 彭彧就已经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 “这也太夸张了吧?”他说, “离这么远就这么热,你是想让我们被烤成人干吗?” 红豆稍稍放缓速度与白龙并驾齐飞:“我也没有办法,这里既是火山口, 又有朱雀翎,温度不可能低的,你看那边那些火山都是绿的,只有这一座不长草。” 彭彧对火山绿不绿没有任何兴趣, 已经开始扯自己的衣服:“停停停,别再靠近了,这温度, 落上去估计骨头渣子都不剩。” 白龙依言身子一摆,在空中悬停下来,思索片刻,抬爪招了一片云。 顷刻之间这一小片天空上风雷大作, 暴雨倾盆漏下,将浮起的热浪迅速浇灭下去,同时九渊轻轻呵出一口气,彭彧便觉周身气温陡降,空中的水气凝成了细细的白霜,徐徐落在他身上,他顿时舒爽得浑身汗毛齐齐打了个颤。 但很快他就爽不出来了,从汗毛打颤变成了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说:“……冷!” 两条龙并不理他,继续向下降落,彭少爷在“冰火两重天”里左突右撞,还没凉快一会儿又热了,没热多一会儿九渊把法术增强,又开始冷了。 他一张脸面色青红交替,也不知到底是热的冷的还是吓的。终于缓缓靠近那座漆黑的火山,飞在前面的红豆突然一声哀嚎,整只鸟撞平在了看不见的结界上。 他听见座下的龙轻轻喷了口气,好像是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红豆撤回身形,扑扇着翅膀飞到他们面前:“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再往前我过不去,只能在此候着。一旦你们拿起朱雀翎,结界会立刻破开,到时我去接你们。” 龙王不置可否,似乎觉得他来不来也无所谓,红豆又说:“这山顶上已经被岩石封闭,那个洞穴就在半山腰,你们再离近一点就能看到了。” 白龙一甩尾巴,把那火红的朱鸟遥遥抛在身后,径直穿过结界往山头飞去,绕着山体游上一圈,迅速锁定了那个山洞的位置。 洞外地势平缓,两条龙化人落地,彭彧往那黑漆漆的洞穴口一站,只觉里面出来微弱的气流都是热的,忍不住跺了跺脚,自语似的说:“这地面也好烫啊……我的鞋不会烤化了吧?我不想光脚走路。” 李祎投给他一眼“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冲九渊一努嘴,后者屈指一弹,彭彧便觉浑身起了一层冰碴子,不禁叫道:“你想冻死我吗!” 九渊十分无辜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在想这位少爷简直比自家龙王还难伺候。 李祎站在洞口伸手感应了一会儿:“有风,应该是通气的,不过保险起见我们还是等一下再进去,不然憋死在里面可就太好看了。” 他说着招了风,朝洞口“呼啦”一下灌进去,随着进去的还有一只黄豆。 这鸟不知是嫌九渊的法术太冷,还是趋向洞内的热度,从彭彧衣服里钻出来,拦都拦不住地一头扎进黑黢黢的洞穴里,彭彧无奈地抱着胳膊:“行吧,有东西替咱们探路了。” “走吧。” 如果不算那只鸟的话,龙王依旧打头阵,九渊依旧殿后,一行四人鱼贯钻进洞穴,一簇龙火在前照明——龙火的温度在这蒸笼似的洞穴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很快彭彧就发现,这洞穴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一马平川,洞内空间非常狭小,乱石密布,几乎没有正经路可以走,不是绊到脚,就是撞到头,或者侧着身子才能从洞壁间挤过去,彭彧只觉这地方实在太不友好,自己再胖一点只怕就要卡住。 这种时候就显出体型小巧的优势来——黄豆一路叫声都十分欢快,实在没有什么地方能挡住一只拳头大的小鸟。 这货要是会说人话的话,估计已经唱起歌了。 山洞里不知有多深,除了源源不断从身后灌进来的风和一簇龙火,几乎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洞内空间时不时变得非常狭窄,四周都是灰黑的岩石,实在是对人心理素质的一大考验。 彭彧只觉自己才从遮天蔽日的密林里挣脱出来,又一头扎进了更加暗无天日的山洞里,中间那个年过得简直像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歇会儿歇会儿。”他冲众人一摆手,示意自己走不动了,叉腰往旁边一戳,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灰,成功把灰和汗混在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2 一起,把自己变成了个新鲜出炉的花猫。 越往洞穴深处走,温度就越高,九渊的法术已经开到最大,他还是开始隐隐地出了汗,心说这破洞里热得连蝙蝠都不拉屎,也不知道到底还要走多远,可别到时候他们得化成青烟飘进去。 几人喝空了两个水袋,就地坐了两刻钟休息,又继续前行,然而这一回没走出多远,在前打头的李祎突然停下脚步,彭彧一个不察,一头撞了上去。 他登时“哎呦”一声,脑袋险些在龙王坚硬的脊背上撞出个包,捂着额头问:“怎么不走了?” 李祎过了三秒才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朝身后一指,随后让开身位。 彭彧往前一看,瞬间傻了眼——洞穴在一个很短的距离内急剧收缩,里面黑乎乎一片,哪里能过人,分明是个狗洞! “叽?” 黄豆本来都飞过去了,见他们没有跟来,又重新飞回,站在那个“狗洞”上歪头打量着他。彭彧眼皮狂跳起来,认真思索一番自己要以怎样一个姿势经过这狗洞,终于深吸一口气,学着龙王让开身形:“你们先。” 不料九渊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十分自然地走到那狗洞前,一矮身,瞬间化回二尺来长的小灰龙,四不沾壁地飞了进去。 彭彧:“……” 李祎点点头,似乎觉得自家护卫一辈子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这里,也学着他化成小龙,轻巧地飞过洞穴。 彭彧:“……” 潜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少爷,我比较不要脸皮,先走一步。” 她说着蹲下身,仗着自己身形细瘦,也很轻松地爬过去了。 彭彧:“……” 彭少爷尴尬地笑了一声,跟还在那里等他的黄豆大眼瞪小眼,终于忍不住敲了敲石壁:“要不你们走吧,我觉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 “快点过来,”李祎开始催他,“我们快要接近目的地了。” 彭彧只好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默默念叨着“脸皮是什么玩意能吃吗”,也学潜岳往那洞口里爬——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成年男人骨架大,完全不能跟小姑娘同日而语,洞里狭窄得超出他想象,根本施展不开胳膊腿,连匍匐前进都做不到。 他感觉自己被活生生卡成了人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尴不尬地卡在半当间儿,那滋味别提有多酸爽。 好在这段路并不长,他又往前蹭了一点,被李祎一把抓住胳膊拖了出来。 彭彧长出一口气,拍拍自己满身的灰,抬眼一瞧,只见前面骤然宽敞起来,竟然别有洞天——这洞穴好像一个躺着的葫芦,他们刚过了最窄的那一段,彻底进入葫芦的大肚子里。 李祎突然收了龙火,却见前方隐隐透出一点光亮,几人在错综复杂的“葫芦肚子”中七拐八绕,面前终于豁然开朗,一线红光喷薄而出,铺天盖地地向他们席卷过来。 彭彧抬手挡了一下眼,待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定睛望去,只见前方有一巨大的洞口笔直向下,直径或有数十丈,里面泛上的红光同喷涌的热气一并蒸腾上来,只远远在这里一站,已觉浑身汗毛都被烤得要起火。 这次九渊走在了前面,掌中寒气不要命地往外铺,又迅速被热浪消磨掉。四人借着这寒气堪堪走到那断口前,彭彧踩上一块突出的石头往下一看,只见远远有一汪黑红交织的熔岩不断冒着气泡,一段朱雀翎就悬在那上面不远处。 他咽下一口唾沫,连忙退回几步,联想起之前的天雷示警:“这山……不是要喷发了吧?” 李祎飞快地一点头:“很有可能,所以我们得速战速决。” 彭彧:“可我们怎么下去?这里都已经这么热了,那底下温度得有多高?咱们几个谁受得了啊?” 李祎略一沉吟:“我下去。” 彭彧听闻此言,心头猛地一颤:“你疯了!” “我化龙下去,”李祎说,“我的速度应该足够快,一去一来也不要两个呼吸,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那也不行!” 九渊忽上前来:“王,我……”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潜岳已经通过同心蛊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张臂拦上来:“不行!你也不能下!” 两条龙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要不你俩下?” 彭彧:“……” 潜岳:“……” 两个凡人瞬间蔫了,九渊又说:“还是我去吧,我可以催动寒气,怎么都有些作用,而且王的回春术不能对自己使用,我受伤了还能救我,自己要是伤了……” “等等等等,”彭彧抬手打断他,“我们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一定要拼命吗?” 李祎:“那你快点想,时间紧迫,没那么多功夫供我们浪费。” 彭彧在原地打起转来,自言自语说:“不怕高温……除了朱雀族还有……还有黄豆啊!” “黄豆?”李祎忍不住嗤了一声,“它那么一点点大,还没有朱雀翎长,你指望它……” 彭彧却不理会,两眼放光地捉住在头顶上乱飞的黄豆:“黄豆,江湖救急!你能不能……” “叽!” 黄豆好像早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甚至没有等他说完,便急不可耐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兴冲冲朝着断口处一个猛子扎下! “我靠,它真的去了!” 彭彧忙不迭上前,探头望去,只见拳头大一只鸟眨眼融进一片红光里,眯着眼睛凝神细瞧,才能寻找到一个细微的移动轨迹,渐渐缩成针尖大的小点,彻底捕捉不到。 忽然,那小点逐渐亮了起来,像是烧成一团火球,随即越燃越大,细细的小点中迸射出一线金光,逐渐拉宽拉长,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太阳似的坠落下去。那一团金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舒展翅膀,仿佛一只漆黑的大鸟,发出不同于黄豆的高亢尖鸣。 那团金光掩盖住了朱雀翎的红光,甚至连翻滚的熔岩也看不到了,彭彧只觉那光芒简直不能逼视,双眼被刺得生疼,好像眼珠都要被它生生灼化。 他不得已撤回视线,才退开两步,忽觉脚下的地面似乎开始轻微震颤起来,不禁微微一顿:“怎么回事?” “……糟了。”李祎面色陡然一沉,语速飞快地说,“这里的平衡似乎是靠朱雀翎维持,我们一动朱雀翎……快点离开这!” 彭彧让他兜头吓出一身冷汗:“可出去要很久啊,来得及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谈什么原路返回!” 李祎拖着他走了两步,就这么一言二语的功夫,地面已经从震颤变成了颠簸,好像整座山体都在剧烈地抖动。 他不敢再耽搁,大喊一声:“九渊!” 两条龙同时化作原形,巨大的龙身一下子撞上岩壁,只听一声让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3 人牙酸的巨响,山体居然就被他们撞穿了一个洞! 与此同时更多的热浪紧追不舍地席卷而来,岩浆奔涌之声、洞穴坍塌之声和巨龙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简直震耳欲聋。 彭彧只觉自己的脑子都要被震蒙了,胡乱往龙身上抓了一把扒住龙背,那边九渊已经带起潜岳,千钧一发之际,两条龙顶着飞溅的石块一飞冲天,身后滚烫的岩浆接踵而至,几乎要燎着龙尾巴! 彭彧差点被身后灼热的气浪掀下龙背,就这么个惊魂动魄的节骨眼上,他脑子里首先想的居然是—— 老子会被这高温燎成秃瓢吗? 第69章 禁地(三) 彭少爷终于还是保住了自己金贵的头发, 两条龙速度足够快,冲破山体的一瞬间就遥遥飞出去十几里,把致命的岩浆远远甩在了身后。 彭彧面无表情地拍灭发梢和衣角的火星, 看了看两条全须全尾的龙, 以及龙背上的潜岳姑娘,终于徐徐吐出一口长气。 龙王招来的那片云已经散了, 彭彧坐在龙背上远远看着火山喷发,只觉那场面太过壮观, 他匮乏的语言根本无法形容。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奇景, 哪怕刚刚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小命, 也忍不住把视线牢牢黏在上面,不舍得移开分毫。 “连龙都抵御不了的危险……说的就是这个了吧?” 李祎“嗯”了一声:“还好,这规模不算大, 范围内没有人类居住,大概过个两三天就不会有事了——我们快点离开这儿。” 红豆已经朝着他们飞来,彭彧拍拍龙背:“可黄豆还没回来啊?” “它不会有事的。”李祎说着又同灰龙飞出去一段距离,撤到了安全范围。 两条龙继续慢悠悠地往远处飞, 经过有人类居住的地方,看到人们已经拖家带口出来围观奇景。白龙尾巴一甩,在天上兜了个圈, 不知看到什么,居然不肯走了。 彭彧还以为他在等黄豆,心说这龙什么时候突然变得这么好心,随后低头往下一看, 顿时恍然大悟。 腾阳此地火山众多,地热丰富,植被繁密,因此形成一道奇景——火山与温泉交错横生,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盎然,到处是山,到处是泉,仿佛一个萝卜一个坑,泉是没拔的,山是拔完以后带出了泥。 撇去正在“拔”的那棵不谈,其余地方还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彭彧忍不住拍了一下龙背:“你也太不仗义了,黄豆还没回来,你已经想着泡温泉了?” 白龙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二龙又在原地等候片刻,只见那喷发的火山上遥遥一点金光升起,像个浑圆的金球,内中黑鸟双翼扇动,不断向他们这边接近。 彭彧看到它出现,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黄豆越飞身上的光芒便越弱,身形也逐渐缩小,周身黑色揭走一片轻纱似的脱去,及至飞到众人面前,已经恢复成拳头大小的小黄鸟,两只细细的鸟爪紧紧抓着一截比它身形还大的红色翎羽,十分吃力地扇着两只小短翅膀,“叽叽”叫着靠了过来。 由于不敢确定这厮身上的温度降下来了没有,他没敢贸然伸手去接,红豆则尾巴一甩,最后一段朱雀翎自动归位,红光刺得几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彭彧如释重负地长长叹息一声,只觉又一件圣物寻齐,身上担子又轻几分。二龙在天上首尾相接地绕了个圈,随即徐徐降落。 腾阳有许多温泉,不少都被当地百姓“圈地为牢”据为己有,但依然有很多“野生”泉眼,龙王选了一处最顺眼的,落地化为人形。 彭彧四下一瞧,觉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龙王眼光确实独到——此泉眼三面环树,隐蔽又保留了一面开阔的视野,而且此地正处上风,就算喷出的火山灰被吹散,也绝吹不到这里来。 最为奇特的是,大泉眼旁边几步远还有一个独立的小泉眼,大概只能盛三四个人,仿佛特意为他们唯一的女性设置的,可谓得天独厚。 四人全部灰头土脸,此刻巴不得赶紧跳下水洗洗干净,李祎抬手拉起屏障架在两处泉眼中间,还没来得及叮嘱一句,就见彭少爷已经迫不及待甩去衣服,跳进热气腾腾的泉水里去了。 但随即他又连滚带爬地上了岸,在池边直跳脚:“烫烫烫!烫死我了!” “白痴,”李祎实在没忍住嘲讽了一句,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不怕被烫脱皮你就下去吧,下水之前都不带试试水温,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彭彧:“……” 彭少爷整个人烫成了个刚刚煮熟的虾,赤身裸体地在原地蹦跶了好一会儿,九渊这才不紧不慢地催动寒气,徐徐降低两个池子的水温,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彭彧这回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敢瞎往池子里跳了,先拿脚尖小心翼翼试了试水温,这才踩着池边参差不齐的石头慢慢走进去。 池水并不深,最深处也不过到他胸口,他这个“旱鸭子”也可安然无虞在里面泡澡,不用担心会被洗澡水淹死。 他四仰八叉地往池边一躺,让水没过轮廓分明的锁骨,只露个脑袋在水面上,又抹干净脸上的灰,解去束发的发带,让一头黑发肆无忌惮地在水中铺展开来,莫名给人一种“他一个人就占了半边池子”的感觉。 李祎蹲身在池边看了他好一会儿,努力把“挚友”的影子从脑海中撇出,发现即便不将两人重叠,面前这凡人也还是怪好看的——此刻他闭着眼睛,被水打湿的眼睫和眉毛就显得格外漆黑,仿佛是山水画上挥毫泼墨的一笔,无需细细工笔勾勒,只那么随意地一泼,就已经露出骨肉淋漓的端倪来。 他眨了眨眼,再认真打量一番,似乎觉得二者之间那“八成像”也没有了,或许是他与那位挚友接触的时间太过短暂,那人的样子竟渐渐模糊起来,面前这人的模样却愈发清晰。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陈列在那副俊朗分明的眉目之下,未曾显山露水,只等惊天一个大浪过后方得水落石出。 彭彧被热泉蒸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齐声高呼“舒服”,意识有点不太清醒,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他终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气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光彩流转的龙目,不由微微一怔:“干嘛这么看我?” 李祎没说话,只自顾自地用眼神在他脸上逡巡过完整的一圈,随即缓缓起身,后退了一步。 “哎,”彭彧连忙捞住他一片衣角,抹了满把湿漉漉的水迹,“下来一起泡啊。” 李祎飞快地一点头,随后竟然整个人直直地往水里跳,彭彧忙不迭拿手挡脸,却没有水花飞溅,忽觉胸口一凉,竟是某人化龙形趴在了他身上。 彭彧:“……” 这都什么毛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4 病! 紧接着彭彧发现,连九渊也化了龙形入水,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些龙们似乎更乐意以原形泡水,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伸手在龙背上撸了一把,并十分手欠地揪起龙尾毛。 白龙拿后爪踹他一脚,尾巴一扬甩了他满脸水。 二人二龙在青天白日下坦坦荡荡光着身子泡澡,似乎谁也没觉出有哪里不妥,黄豆落在池边拿尖尖的喙去啄水喝,获得彭彧鄙夷的目光一枚:“洗澡水你也喝。” “彭彧,”红豆难得全名全姓地叫他,踩在池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语气出奇地严肃,“朱雀翎已齐,我恐怕不能再陪你们同行了。” 彭彧正一手撸着一条龙,闻言倏地一顿,诧异地抬头看他:“为什么?” 红豆:“漓江和密林的朱雀翎都被巫族动过,他们拿两段翎羽交替炼毒,以生祭暂补齐神力维持高温,这方法实在不能算是正道。因而朱雀翎神力已经不稳,单以我之力恐不能将其修复完全,须得回到族中,召集族人一同灌输灵力才行。” 彭彧想了想说:“青龙族也是这么干的。” 红豆点点头:“灌注灵力需要一定时间,只怕不比几位寻找到白虎爪的时间短,所以我不能再耽搁,得速速回族,今日便算是与诸位道别了。” 彭彧虽然已经预感到他会这么说,可真的亲耳听到,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好像被无端挖走一块什么似的。回想起那日衡山之上才破壳的雏鸟,站都站不稳就认准了他,一路打着跌紧追不舍,还拿翅膀上的小钩勾着他的衣服不放……一转眼也背负起安定天下的重担,两千年后又是新一任的朱雀神了。 他终于没忍住轻轻地问:“那……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自然会的,”红豆声音里似乎带了点笑意,“等四圣齐的那一天,我定会与诸位再见的。” 他说着忽然探喙往自己尾巴上一啄,啄下一根长长的尾翎来:“这是我自己的翎羽,可变换成任何想要的形状,你拿着它,可以号令所有羽族,莫敢不从。” 彭彧微微一怔,犹豫着没敢接:“给我吗?这不太好吧?” 红豆却执意将那尾翎递来:“这段时间多谢几位照顾,朱雀族的事,你们也帮了很多,于情于理自当奉上一点谢礼。我们羽族虽不如鳞族耐打,但好在数量众多,聚集起来也并不比谁弱。我知几位是为了四海安定之大志,与我族志同道合,故私人恩怨皆可抛诸脑后——这翎羽请你无论如何要收下。” 彭彧莫名觉得这场景跟狐十七死命要塞给他狐狸尾巴有点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把翎羽接在手里,红羽碰到他的一瞬间倏地变小,自动游上他臂间隐去,化作羽毛状的暗纹。 红豆又说:“此羽可号令羽族,唯金乌一族除外,不过黄豆与诸位同行,也是认准了你们,彭彧身上又有重明之力,算我们半个羽族人,故此羽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等等等会儿,”彭彧一脸找不着北,“我怎么就算半个鸟……半个羽族了?” 红豆却全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条狐狸尾巴可号令狐族,收服了狐族,就基本等于收服了半个妖族,若再能得西方白虎族青睐,狼族也会甘愿被收于麾下——得狐狼二族,蛇族又受龙族统领,则妖族尽可握于手中。” 彭彧摸了摸下巴,心说自己这不经意间已经鳞羽在握,坐拥半壁江山了? 他这恐怕算是最有“势力”的凡人了吧?这么一比……那人间的皇帝还算个啥? “几位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这就走了。” 红豆话音才落下,一声不吭的李祎突然开口:“我还有一事。” “龙王请说。” “你且附耳过来。” 红豆眨了眨眼,看看那张龙脸上一本正经的严肃神色,终于还是相信了“龙王真的有要紧事交待”,忙从那块大石头上跳下来,伸长了脖子准备洗耳恭听。 李祎慢慢地伸出爪子,似是想做一个拢音的动作:“我跟你说……” 谁料下一刻,这厮竟一爪子抓住对方细长的脖颈,用力一拽,将他整只鸟按到了水里! 红豆猝不及防之下浑身在水中浸了个湿透,红羽在水中炸开,登时“血溅当场”。他忙不迭地扑腾两下翅膀挣脱上岸,蓬松的羽毛全部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俨然一新鲜出炉的“落汤鸡”。 他忍不住悲愤地哀叫一声,龙王依然保持着面无表情,浅色的龙眼睛里却不加掩饰地闪动着报复的快意,甚至磨了磨自己尖尖的龙爪子,不紧不慢地续上话音:“我想这么干很久了,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从此以后我们恩怨两清。” 彭彧捂嘴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红豆拿离火蒸干自己湿透的羽毛,整只鸟蹦得离温泉池远远的,浑身上下写满了“龙族勿近”。 他眼睛戒备地盯着那条罪魁祸首的白龙,语速飞快地说完了最后一段告别语:“而今天下异象频出,江河倒转,火山倾覆,昆仑山乃‘天柱’自当险之又险,几位此去定要多加小心,切勿莽撞。若有需要可用雀翎传信与我,我即刻带人赶到。” 他说罢深深地看了彭彧一眼,随即引颈高鸣,双翅拍打卷起狂风,整只鸟乘风而去,化作一道红光。 “叽?” 黄豆蹦跶到他刚刚站过的石头上,歪着头叫了一声。 彭彧十分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摸着龙背上光滑的鳞片和柔软的毛,呓语似的喃喃道:“昆仑山啊……” 第70章 锁龙(一) 昆仑山上擎着天, 下接着地,不周之风自西北来,呼号经年, 肃杀万里。 第一股暖流还没能卷上广袤的西北大地, 几人已经从温暖的腾阳一头扎进了雪被绵延的昆仑山脉。 彭彧让凛冽的北风刮了一路,只觉御寒的龙气都不大够用了, 哆哆嗦嗦地拍了拍龙背:“我说,昆仑山这范围也太大了, 那个什么白虎爪……到底多大一点啊?你可别告诉我我们要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找一个小小的老虎爪子。” “恐怕还不止, ”李祎说, “我们与白虎族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络了,如今一点他们的消息都没有,近年来也一直未曾听闻有白虎出没。” 彭彧一听就发了愁:“那可怎么办?我们就这么没头苍蝇似的瞎找?就算我能看破那东西的伪装, 可也不能直接透过雪山看到地底下吧。” 座下的龙没再接话,九渊却忽然靠上来:“王,我之前忘了跟您说,前些天墨龙族来信, 说他们近日偶尔经过昆仑上空,似乎发现了墨龙王的气息,但再仔细查看时又不见了。西方不是他们的管辖范畴, 他们不敢妄加搜寻,叫我们如有机会留意一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5 下。” “有这等事?”李祎瞧他一眼,“具体在什么地方?” 九渊:“他们也判断不出在什么地方,但两个月前昆仑突然有座山山体无故开裂, 出现一条长达数十里的裂隙直通地底,很可能与此有关。” 李祎沉吟片刻,似乎觉得除了这唯一的线索也没别处可去,虽然跟白虎爪无甚关系,可如果真能救出墨龙王,倒也不亏。 于是他龙尾轻轻一摆:“去找,我们兵分两路。” 二龙一左一右分头而出,彭彧双手环胸,一边在千篇一律的雪峰中不停寻找,一边百无聊赖地没话找话:“那裂隙长什么样子?横着裂的,还是竖着裂的?这么多山,这么多裂隙,我哪知道那一条是最新的?” 他本以为龙王要骂他废话真多,让他赶紧闭嘴,谁成想这厮居然和颜悦色地说:“我也不知道,凭你的直觉吧。” “……你这么随便的啊,”彭彧只好干笑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地伸出一根手指,闭着眼在空中乱点一气,“那么就它吧。” 他睁眼一瞧,发现自己指尖所指的地方还真的有一座山,山体上蜿蜒着一道细如发丝的裂隙。 身下的龙陡然降低高度,朝着那条裂隙俯冲而去。 “不是吧!”彭彧哀叫一声,抓紧了龙背,“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啊!” 然而龙王并没有理他,咆哮一声召回九渊,十分“当真”地飞到那座山体上空绕行一圈,随后找到裂隙入口,徐徐落了地。 彭彧:“……” 李祎面朝着裂隙的方向负手而立,只见远处群山高耸入云,这裂隙虽然裸露在山体外的部分不长,可走势赫然是正朝着最高峰去的! 他皱眉思索片刻,突然抬脚往前走去。 彭彧连忙追在他身后,也不知道此处究竟是多高,但显然未到终年积雪的高度,地上积雪并不深,雪下面就是灰黑色的岩石。 他低头瞅了瞅四人留下的脚印,果然两条龙的脚印要比两个人的深许多,九渊留下的尤其深,几乎每一脚都能踩到底。 他一直低着头,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前面那人的脊背。 “有东西来过这里。”李祎不等他问,已经率先开了口。 彭彧忙从他背后绕出来,往前一看,果然看到地上有一排新鲜的脚印,他托着下巴打量半天:“什么东西?鹿吗?还是羊?” 那脚印落得非常浅,似乎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地,他蹲身比划了一下,发现一个脚印大概有半个手掌大,一直通到那裂隙之前。 几人一直走到脚印延伸的尽头,发现那东西似乎在这里徘徊了好一阵,地上留下了一大片凌乱的脚印,再往前看竟然空无一物,踪迹就这么断了。 彭彧疑惑地前后打量半天:“怎么就没了?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白泽,昆仑山的守护兽,”李祎抬头往遥遥雪峰上看了一眼,“它没有进去,应该是飞走了——既然白泽来过这里,就说明这裂隙一定有问题,我们走吧。” 四人按往常的顺序往裂隙里纵入,那裂隙非常窄,虽然不至于侧身才能过,但成年男人若想进去,也得缩着胳膊才行。彭彧抬头向上望,只见两侧石壁如刀刻斧凿,唯头顶一线天光乍泄,好像随时要往中间倾倒。 他莫名打了个寒噤,不再抬头看天,而是专注于脚下,发现越往前走地势就越低,长长一条路也不知要通到哪里去。 几人走了不知道多久,彭彧两条腿都酸了,忽觉前方的路逐渐开阔,而头顶的天空却越来越窄。待那一线天光彻底消失,两侧山体重新合二为一,就只剩下这条一人多高的通路,蜿蜒通向看不见的黑暗里。 李祎正打算招一簇龙火,忽见有什么东西先他一步亮了起来,还是从彭彧衣服里散发出来的。 彭彧低头拉开自己的衣襟,放出一只正在发光的黄豆。 一行四人齐刷刷盯紧了它,黄豆“叽”一声扑扇翅膀飞到前面,周身散发出柔和的黄光,小小一团居然将整条通道都照得亮起来。 “王,”落在最后的九渊忽然开口,“您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李祎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没有,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有喘息声,”九渊说着伸手摊在虚空中,“而且有风从深处吹出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互换位置,由九渊打头阵。 彭彧拽住龙王的胳膊,小声问:“为什么他听见了,你反而没有?” “他有一半的墨龙血脉,对墨龙王的感应自然强一些。” “也就是说……”彭彧摸了摸下巴,“失踪的墨龙王真的有可能在这里?就这么被我们误打误撞地找到了?” 李祎听了他这话,似乎觉得十分好笑:“误打误撞?这裂隙可是你震出来的,也算是有因有果,怎么能说是‘误打误撞’?” 彭彧闻言不禁微微愣住,脚步倏地一顿:“啥?什么是我弄出来的?” 李祎推他一把示意他别掉队:“你忘了两个月前昆仑山开裂的时候,我们在哪里?” “在……跟巫族打架啊?”彭彧一脸找不着北,“怎么了?” 李祎:“你忘了当时你干了什么?” 彭彧认真思考好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你是指……我一不小心把虫子震死,还把那小姑娘震飞的事?这跟昆仑山有什么关系,这中间隔着几万里……” “大地是相通的,”李祎说,“假设你的力量足够大,我的感知也足够敏锐,中途又没有消耗的话,你在登州跺一跺脚,我在腾阳也能感觉得到,不是吗?” “可是……” “可是你觉得那一下的威力没有那么大,”李祎打断他说,“实际上只是表现出来的没有那么强烈,可它真正传了有多远,走了有多深,我们谁也不知道。” 他缓缓地说着,声音在拢音的裂隙通道里来回回荡,显得有些失真:“昆仑山为‘万山之祖’,一切从这里起源,所以那震动回归本源,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即便没有你那一下,天将大乱之时,昆仑也不能幸免于难。” 彭彧接不上话,莫名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奇怪。 再往前走,这条仿佛能直通地底的裂隙终于变得复杂起来,空间逐渐开阔,他们似乎是进入了山体内部的洞穴里,岔道越来越多,开始有水声,并偶尔有暗河经过。 这里的水并不像彭彧想的那样冷得刺骨,水质非常清,应该是积雪融化后渗透进来的,随便掬起一捧便可用来解渴,甚至有一点甜。 几人已经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头,暂且停下来休息一阵,彭彧没忍住多掬了几口水喝,忽见李祎皱着眉头,抹去唇边水渍:“这水里……好像有龙血的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6 味道。” 他说着目光一沉,迅速起身:“走。” 彭彧两条腿还没从酸痛状态中缓过来,一听说他又要走,只好愁眉苦脸地跟上,心说这龙体力未免也太好了,都不嫌累的吗。 前方的风声越来越大,在错综复杂的山穴中竟隐隐像是鬼号,彭彧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时有时无的水声也莫名恐怖起来。 最淡定的大概莫过于黄豆,那一小团黄光不停往更深出飘去,将洞内嶙峋的怪石照得影影幢幢,显得变幻莫测。 借着两条龙的感应,几人在无数岔道之中一路往深处而去,彭彧几乎怀疑他们就要走到地底去了。正在此时最前面的黄豆突然旋了个圈,九渊也紧跟着停下脚步。 几人纷纷上前,便见前方视野骤然开阔,一个看不见边际的山洞赫然在目,彭彧微微睁大双眼,只见山洞中央似乎竖着一顶天立地的巨物,下窄上宽,不见头尾,像一深插的巨锥,通体漆黑如墨,上面纹路纵横,捆着无数手臂粗的铁索,延伸下来,锁着一条浑身黑色的龙。 第71章 锁龙(二) “王……” “等等, 别过去!”李祎一把拉住了他,“先别去动他。” 彭彧艰难地把目光从那条黑龙身上撕下,这才意识到九渊那声“王”叫的并不是李祎, 那灰影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正强忍着什么行将爆发的情绪, 他后背绷得笔直,仿佛一根随时可能崩断的弦。 山洞里传来“嘀嗒”的水声, 山上融化的雪水透过岩层微小的裂隙渗透进来,不断滴落在那条黑龙身边的水渠里。这水渠似乎是黑龙自己挖出来的, 布满了龙爪子抓挠的痕迹, 内里只有浅浅一层水, 最终蜿蜒流向外面的暗河。 李祎从水中尝到的那一丝血腥气,应该就是从这里来的。 黑龙趴卧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周身被铁链锁了个结实, 颈部、四肢、尾巴、龙角,甚至脊背上都被数根铁链生生地贯穿了鳞甲。彭彧几乎目不忍视,只好将视线投向九渊的背影,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双手攥紧,指缝间甚至有血冒出来。 潜岳倏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他这才触电似的一抖, 肩背僵硬的线条徐徐缓和下来,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李祎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小心上前,走到那黑龙旁边, 伸手轻轻触上对方伤痕累累的脊背。 青光自他掌中流泻出来,源源不断地注入对方的身体,彭彧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些,果然在黑龙龙角上看到一枚黑色的锁龙环。这龙大概是还活着,但呼吸的频率非常慢,要仔细盯着他看上许久才能发现龙身在微微起伏。 彭彧忍不住轻声问:“他被锁在这儿多久了?” 李祎缓缓收去法术,握了一把铁索:“少说几百年了,这铁链都跟他皮肉长在了一起,恐怕很难取下来。” “几百年?”彭彧眼皮狠狠一跳,“那还能活?这里又没有吃的,他怎么熬过来的?” “龙不吃东西确实能活,”李祎说,“只要有水,保证不会干死,把生命消耗降到最低,进入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可以撑上千百年不成问题。” 九渊忽上前一步:“王,我们先把他救出去吧?” “你先别急,”李祎轻轻跺了跺脚,“此地有个伏羲伏龙大阵,我刚刚试过了,龙在这里使用法术,消耗会成倍增加,他被这铁链锁着,甚至不能缩小身形。如果盲目救他下来,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没有十成的把握逃离。” “那怎么办?”九渊似乎有些急了,“到底是谁把他困在这里的?为什么要把他锁在这!墨龙王护佑人族上千年,从未犯过什么过错,凭什么要在此受罪!” 李祎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以为他在这里是受罚?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说着指向山洞中央巨大的黑色立锥,众人齐刷刷抬头,彭彧瞧了半天,只觉其并非凡物,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直眉楞眼地问:“什么东西?” “这就是白虎爪,其中之一。”李祎绕着那东西走了一圈,最细处也有一人合抱那么粗,“白虎爪最神奇之处在于可随意变换大小,可直插云霄,也可缩小成一枚绣花针。” 彭彧抬头向上望,只见它一直没进洞顶的石壁里,依然看不到头,但如果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东西确实是有一定弧度的。 李祎接着说:“昆仑山上挨天,下接地,昆仑山上是九重天阙,山底是万丈幽冥。两千年前三神即将殒落时,鬼族趁机作乱,在昆仑打出一条通路,企图为祸人间,白虎神拔下自己三根利爪,第一根就是镇住了这个破口。” 他负着手,抬头轻描淡写地一瞥:“只不过当时白虎神镇压得太及时,外人甚至都不知道鬼族出来做乱了,后来也只道这个破口在昆仑,具体在哪一座山下便不得而知,此番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 彭彧顺着他的话音:“也就是说……如果把这白虎爪拔出来,底下的鬼族就要跑出来了?” 李祎一点头:“是这个意思。这两千年中鬼族不断试图击破白虎神落下的封印,因而白虎爪上神力消耗得比其他圣物更快,我猜墨理——就是墨龙王,他被锁在这里,就是在消耗他的修为给白虎爪补充神力,维持封印不破。” “可凭什么!”九渊突然梗着脖子低喝出声,“凭什么又是我们龙族?昆仑山分明归白虎族管辖,他们有什么道理牺牲我们龙来加固封印!” “应该不是白虎族干的,龙虎二族交情还不错,他们不至于为了一点修为跟我们闹掰。”李祎拍了拍他的肩膀,“伏羲伏龙大阵也肯定不是他们的手笔,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妄加猜测,只能等墨理自己告诉我们。” 九渊满脸悲愤,看上去像是随时想冲上去跟谁干一架似的。 李祎忽朝彭彧递了个眼色,后者一顿之下领悟了他的意思,上前搭住九渊的肩膀把他引到一边,悄悄地问:“你跟墨理交情很好吗?” 九渊似乎不明白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什么还要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诧异地看他一眼,出于坦诚还是回答道:“也算不上特别好,因为遇到王……常泽之前,云龙族经常追杀我,我怕连累墨龙族,不敢回族里。有一次我负伤时恰巧遇到墨理,他便主动送我去找灵泉疗伤,我们也就那一面之缘。” 彭彧心说这小灰龙还挺知道报恩的,被墨理救了一次便记了那么久,被李祎救了一次就跟他两千年,可惜好人常常没有好报,龙也不能幸免。 他一不说话,九渊就又将视线投向李祎那边,彭彧连忙再次扣住他肩膀强迫他转回来,余光扫到某龙王也不知道蹲在地上研究什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7 么。彭彧又悄悄问九渊说:“那墨理失踪这么多年,你们墨龙族没有找过吗?” “我们如何能不找,”九渊似乎有些不耐烦,微微皱起眉头,语速也快了些,“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可当时也没人知道他是在哪里失踪的,线索全无,只能胡乱搜寻,谁知道他竟会在昆仑山。” 他说着拨开彭彧的手:“我还是不明白,就算他被锁在这里无法挣脱,可为什么不求救呢!他若是求救,总会有族人听到,救他出去啊!” 这时李祎突然起身,抢在彭彧之前接过他的话头:“因为他是被自愿锁在这里的——墨龙族素来仁厚,哪怕一开始是被迫困于此地,可得知对方的目的是加固封印抵御鬼族,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妥协了。你看这山洞里,几乎没有什么挣扎的痕迹,不然他一定伤得比现在更重。” “不是吧,”彭彧忍不住一摊手,“你们龙怎么都这么好心啊?都扎成筛子了,又消耗你的修为,居然还帮他们?把鬼族放出来又怎样?第一个被祸害的不是人类吗?又碍不着你们龙族。人类是你爹是你娘,用得着这么护着他们吗?” 他这话一出口,两条龙纷纷投来“你难道不是人吗”的目光。 “我真的搞不懂你们,”彭彧无视二龙的眼神,随便找了块石头,一撩衣袍下摆,很没形象地单腿往上一蹲,“就算你们是万灵之首要护着万灵,可天底下喘气儿的东西那么多,你们龙才多少条,真能护得过来?人都说‘举手投足之劳’,随便帮一把能帮到的也就罢了,这种损己利人的事……反正搁我身上我可不干。” 两条龙对视一眼,同时选择闭嘴。 彭彧接着说:“而且我就不懂了,怎么一出事就是你们龙族管,这天上地下那么多神仙,都是干嘛吃的?鬼族把地钻破了,怎么看责任最大的也应该是冥府吧?他们不管,凭什么你们管,这不狗拿耗子吗。” “行了,”李祎无奈地叹口气,“你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把墨理救出去,别的以后再说。” 彭彧只好撇撇嘴:“你琢磨出这什么伏羲……伏龙……大阵怎么破了?” 李祎一点头:“我刚刚仔细看了一下,这阵法是简化过的,威力不足真正大阵的十之一二,经过这么多年的消耗也差不多到了头,只要把这锁链斩断,应该就能把他救下来。” 彭彧一句“那就赶紧砍呗”还没出口,又被他打断在喉咙里:“不过这锁链也并非凡物,应该是某种玄铁打制而成,普通刀剑斩不断,龙牙龙爪只怕也嗑不动,法术又施展不开,得想其他办法才行。” 彭彧听罢,起身就近摸到一根锁链,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几乎提不起来:“这么粗,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能用这么粗的链子锁龙。” 九渊和潜岳已经各摸了一条跃跃欲试,但就结果来看显然不甚理想,李祎觑着他们说:“昆仑山一带白泽比较了解,我们先出去问问他附近有没有什么比玄铁硬度更高的东西,能就地取材最好,没有的话再去别处看看。” 彭彧也在思考着究竟什么东西能对付得了玄铁,某只小黄鸟忽从他面前晃悠了过去,他一顿之下瞬间眼前一亮,一把抓住李祎的胳膊:“还要找什么材料,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第72章 锁龙(三) 李祎微微一怔:“嗯?” 彭彧一把抄住黄豆:“它啊!管他什么玄铁不玄铁, 总经不住高温吧?” 他说着把满脸茫然的黄豆按在一根铁链上,命令它说:“快,把这东西灼化了, 就靠你了啊黄豆。” “叽!” 黄豆欢快地应了一声, 拿细细的鸟爪扒住一个锁扣,用力往下蹲了蹲, 做出一个“孵蛋”的姿势。 李祎没忍住轻轻一挑眉梢,粗略点了一下:“这四十来条锁链……要烤到什么时候?” “那也总比你们出去现找强。” 于是李祎只好闭嘴, 几人凑在一块儿看黄豆“孵蛋”。 黄豆这鸟虽然还没铁链粗, 可着实不负众望, 被它接触的那一小块铁迅速升温,竟逐渐被烧得通红,最后甚至熔化成了铁水。铁链断掉的一瞬间九渊连忙催动法术给其降温, 防止铁水飞溅灼伤人,一时间“嘶嘶”声不绝于耳,满山洞都是冒出的热气。 一共七七四十九条铁链,黄豆乐此不疲地灼了近两个时辰, 终于全部化断。李祎引来暗河水给那墨龙清洗伤口,一点点将铁链与皮肉分离,中途带掉了数片龙鳞, 又不要钱似的施展回春之术,终于将那龙成功解救下来。 沉睡状态的墨龙也让这一番折腾,逐渐从休眠中苏醒,缓缓睁开眼睛。 这龙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开过口了, 最初张嘴居然没能发出声音来,待喝下两口水润喉,这才传出一个嘶哑低沉的男声:“你们……” 随后他看到了九渊,明显一愣之后认出来:“是你。” 九渊点点头,墨理又吃力地将脑袋转向李祎:“……常泽?” “唔。”李祎没什么表情地一摸鼻子,“好久不见,你快点变小,我们好带你出去。” 墨理却没动地方,而是看一眼那通体漆黑的白虎爪:“圣物神力将尽,我此时走,岂不……” “你自己修为也没剩下多少了,”李祎凉凉地打断他,“就算你把自己彻底耗尽,这封印也维持不了三五年,迟早是要破的,不如出去早作打算,何况墨龙族还需要你这个王。” 墨理闻言略作思索,随即从善如流:“好。” 黑龙迅速缩小身形,九渊脱了外衣把他裹住,重伤的龙软绵绵一条由着他摆弄,让他抱孩子似的抱在了怀里。 “你们先走,”李祎说着仰头在白虎爪上不知看些什么,“出去找白泽,叫他不来的话直接飞去昆仑神宫,就在玉虚峰的峰顶上。” 彭彧莫名对“神”这个字眼比较敏感:“上面有神居住吗?” “想多了,”李祎瞥他一眼,“说是神宫,其实修得像个道观,以前有道士在那里修炼,后来逐渐荒废,就被白泽捡去当窝了。” 九渊点了点头:“那我们先走一步。” 他说罢一阵风似的带着潜岳和黑龙向来路卷去,彭彧没忍住朝他拢音大喊:“别迷路啊!” 李祎听了这话,不禁微微笑着摇头,随即嘴角一抬即收,重新专注于研究白虎爪上的花纹,边看边把碍眼的铁链一根根解下来,更多的纹路逐渐暴露,有规律地组合在一起。 彭彧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跟已经降温的黄豆玩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到李祎跟前:“你到底看什么呢?” “这上面有白虎神设下封印时落的封文,”他轻轻一跺脚,“跟地上的相对,若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8 想把它起出来,就得先将封文解开。” 彭彧低头一瞧,果然看到地上也有类似的纹路,他蹲身细看,发现那些“花纹”好像并不真的是花纹,而是许多非常小的文字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这……这是字吧?” “是天界的文字,你应该看得懂。”李祎不知从哪变出一套纸笔,“喏,反正你也闲着没事,帮我誊下来,记得顺序、方位都不要有差错,我回去慢慢琢磨,一时半刻肯定解不开。” “不是吧,”彭彧哀叫一声,“我最烦干这种重复枯燥的活儿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接过纸笔,先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将所有文字布局整体勾勒一遍,再离得近了,仔仔细细地逐句誊抄。两人分工合作,一个抄地上的,一个抄白虎爪上的,顷刻间四下无比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纸笔摩擦和滴水声。 时不时再加上某只黄豆扑腾翅膀的声音。 山洞里透不近外面的阳光,由于黄豆这个不老实的光源总是乱动,龙王索性自己召出几簇龙火,不用它了。黄豆十分委屈,左晃晃右逗逗发现没人理会它,索性蹲在彭彧头顶上,把自己缩成了个安静的团子。 两人耐心地抄着封文,时间迅速在笔尖流逝,谁也没有感觉得到。在晨昏不辨的山洞里头干什么似乎都是消磨时光的好方法,彭彧终于落下最后一笔,腰酸背痛地舒展一下筋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好了吗?” “再等一下。”李祎捧着纸笔,仰头抄录白虎爪顶端的文字,“上面应该还有一截,但被山体挡住了,看不到。” 彭彧撂下东西走到他旁边,看到他纸上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顿觉自己的字潦草得跟狗爬一样。 “那怎么办?”他问,“要不要凿掉一点?” 李祎十分好笑地瞧他:“凿?不必,已经有这么多了,应该可以推算出来。” 他说着忽然伸出手指往彭彧脸上摸来,后者疑惑地“唔”了一声没有躲开,便觉他指腹轻轻擦过自己颊边,擦下一点不知何时蹭上去的墨迹。 彭彧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伸手轻轻捉住他的手指,凑到自己唇边,伸出舌头徐徐在他指腹上画了半个圈,将那墨迹舔了个干净。 李祎:“……” 这凡人什么毛病! 龙王有些恼羞成怒,想抽回自己的手,谁料被他更加用力地扣住,不由无奈地叹气道:“你没事吃什么墨?” “多吃点墨,肚子里才能有墨水啊。”彭彧眼里笑意不减,“而且——很甜的,你要不要尝尝?” “我没兴趣……唔。” 他一句拒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凑上唇来,并顺势一欺身。李祎退无可退,后背直接抵上白虎爪,被对方两只胳膊一左一右地牢牢锁住,瞬间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 他很想呵斥一句这色胆包天的凡人什么地方也敢动手动脚,可这凡人显然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已经堵住他的唇,十分熟练地游走起来。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彭少爷已充分掌握跟龙亲吻的技巧,并深刻地领悟到精髓——只在表面花哨,坚决不入雷池。 彭少爷在别的方面基本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可在这方面恐怕是无师自通,不仅领悟精髓,还已登堂入室,甚至举一反三地把小黄书中看到的片段揉合运用,在龙王唇间充分实践。 李祎在“推开”和“拒绝”之间犹豫半晌,终于是不走寻常路地选择了“算了”,这想法甫一冒出,他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好像在心间破开了某种无形的阻碍,被封印上千年的本能怯怯地探了个头,试图闯到那阻碍外面窥探一番。 “等等,等会儿。”彭彧忽然撤开一步,神色诧异地打量着他,心说他不入雷池,这雷池怎么还冒出点火花燎他呢。 他缓一口气:“你能不伸舌头吗?这地方可就咱俩,你悠着点啊。” 某龙十分乖觉地点了点头——承认罪行,就是不改,继续放小火花燎他。 彭彧只好左躲右闪着不被燎到,继续跟某龙斗智斗勇,只感觉自己像在蜂巢里偷蜂蜜,分明怕挨蛰,可又舍不得那点甜头。 最后虽然是偷到了蜂蜜,可还是被恼人的蜜蜂在喉结肩颈叮了几口,他一手拢好凌乱的衣衫,无奈说:“我看你学得挺快,你真的清心寡欲三千年?” 龙王无声地白他一眼,一把将这得便宜卖乖的凡人推开,整理好厚厚一沓抄好的纸:“走吧。” 白虎爪和黄豆成了山洞里唯二的见证者,亲眼目睹一番凡人和龙的“互通友谊”,可惜这唯二的见证者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会说人话,无法将这场伟大的友谊昭告天下,只能“独乐乐”,要不得“众乐乐”。 两人从裂隙里出来的时候,天幕之上已经星子高悬,整片昆仑山脉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安静匍匐在夜空之下。 白龙徐徐御风而起,乘着夜色飞上昆仑神宫。 整座宫殿不知用什么照明,竟浮现出淡淡的白光,似乎跟天上的星子遥相呼应,倒真有几分仙气缭绕的样子。 彭彧远远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宫门前,白衣黑发,打扮跟龙王有些相像,但不同的是龙王常年散发,而此人头戴玉冠,腰间别着一把折扇,遥遥冲他们拱手作了个揖:“在下白泽,在此恭候龙王多时了。” 白龙化人落地,彭彧跟他并肩走着,心说这人原形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只看见蹄印未见真容,实在有些心里痒痒。 李祎简短地一点头,单刀直入切入正题:“墨理怎样了?” “已经用过药睡下了。”白泽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外伤容易痊愈,但修为受损严重,恐怕短期内无法恢复。” 他引着两人穿过回廊进入主殿,彭彧发现这里还真建得跟个仙宫似的,连床都是玉质,墙壁上点缀着数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黑衣墨发的男人就躺在那玉床上,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一起,似乎睡梦中也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彭彧打量他一番,发觉这男人身量极高,即便躺在那里存在感也相当强烈,立起来只怕是跟叶荣不相上下。他年纪似乎稍长一点,介于二十多的后半段,显得比李祎更沉稳些。 他忍不住戳了戳李祎的胳膊,轻轻地说:“哎,你们龙……长得还都怪好看的啊。” 第73章 锁龙(四) 李祎睨他一眼, 没吭声。 九渊从床边起身,上前道了句“王”,李祎摆摆手让他一边戳着, 便听白泽说:“他常年受昆仑山寒气侵扰, 而这床是暖玉打制而成,对他的伤有一定好处。” 白泽又递上来一个白色的瓶子:“这是瑶池玉露, 已经给他服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29 用过一次了。” “多谢。” 李祎让九渊继续去守着他家墨龙王,把白泽拉到一边:“我此来其实主要是为了白虎爪, 恰逢寻到墨理, 发现锁他的地方就有一根, 并且那里还有一个伏龙大阵——你可知那是谁的手笔?” “伏龙大阵?”白泽认真思索一番,“这我不大清楚,但据九渊说墨龙王被困于此地数百年, 百年前来过昆仑山的……只有边崇仙君。” “边崇?” 李祎搜肠刮肚也没从自己认识的仙人里找出这个名字,又听白泽说:“关于圣物的事,好像是由他负责——那时候我并不在昆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边崇……”他又喃喃了一遍, 觉得此人很有可能就是那日在仙君殿上接待他的人,不过那时他来去匆匆,也忘了打听他的名号。 他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又问:“那你可知道另外两根白虎爪在哪里?” 白泽露出为难的表情:“实不相瞒,虽然同在昆仑附近活动,可‘道不同不相为谋’,白虎族太喜杀伐, 我实在跟他们交情不深,关于白虎神也知之甚少——他将一根白虎爪落于昆仑山下,还是你们来以后我才知道的。” 李祎听他这么说也不甚意外,换了个问题又问:“那你近些年可有在昆仑一带见过白虎族?”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一百多年以前,”白泽说,“近段时间未曾见过他们的踪迹,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李祎忍不住皱起眉头,片刻说:“我知道了,多谢。” 白泽一拱手:“九渊方才已经大致跟我说过了,几位既然来此寻找白虎爪,定少不了要待些时日,不妨在此处落脚,也方便些。” “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四人暂时在昆仑神宫居住下来,彭彧觉得这地方哪里都好,唯一不方便的是位置太高了,茅厕设得十分反人道,每次嘘嘘都要瞻仰一番“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奇景。 龙族不愧恢复能力惊人,又有瑶池玉露相助,那墨龙王昏睡三天已清醒过来,甚至勉强可下地行走。他一边养伤一边陆陆续续向众人叙述了自己的遭遇,说是那时他来还白虎旗,经过昆仑上空时误入伏羲伏龙大阵,便被困于阵中,得知牺牲他的修为可以支持封印不破,便没有挣扎,被锁入山底——基本跟李祎推测的一致。 彭彧问:“白虎旗?白虎旗又是什么东西?” 墨理:“白虎旗是白虎族的东西,得此旗可号令白虎助战。前朝曾有一支无往不胜的玄甲军,因为攻无不克声闻四海,得前朝历届皇帝信赖。可也正因为这份信赖,全大胤百姓都认为只要有玄甲军在,天下就不会乱,军队本身也变得越来越自负,谁都不放在眼里。” “终于是刚极必折,没多久玄甲军就吃到了有史以来最大一场败仗,反叛的军队如有神助,玄甲军在一夜之间全线溃败,都城沦陷,从此再无大胤,而立大周。” 他此时气血两虚,说话还有些困难,不得不停下来缓了口气:“后来我们才知道,大周军队之所以能赢得这么快,是因为他们曾向白虎族借到了白虎旗——我不知白虎族为何会答应。再后来改朝换代,天下安定之后,我墨龙族发觉他们手里有这么件不该有的东西,便偷偷拿回。” “我亲自去还白虎旗,本想顺带向白虎族问个明白,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我被困在昆仑山下,白虎旗也遗失了。” “有这等事,”李祎说,“墨问可没告诉我。” 墨理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微微一怔:“墨问……你见过他?” 李祎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坠天不久之时,某天晚上跟那两位并不愉快的交谈,嘴角一抽:“见过,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看样子你们墨龙族的禁术,也不是一定会害死龙啊。” 墨理:“……” 彭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实在不知这两位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无关紧要的空气。 两条龙进行完一场“凡人听不懂”的交流,又各自散去,李祎在院子里的玉桌上鼓捣白虎神的封文,彭彧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观摩,看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个演算法,只觉那些蚂蚁大的文字看得人眼花,看着就很头痛。 他悄悄绕到龙王背后,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轻轻在他耳边呵了口气。 “别闹,”李祎显然并不想理他,把头偏向另一边,“没事干找他们去,我这马上就要解开了,别打断我思路。” 彭彧顿觉索然无味,只好放开他,溜达到一边去逗黄豆,又不知想起什么,从胳膊上摸下那根雀翎来,将其变换成羽毛笔,随手抽过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一道。 白纸“刺啦”一声烧了个热火朝天,直接在他手里挫骨扬灰。 李祎:“……” 彭彧干笑一声,赶紧把两只不老实的爪子背在身后,大尾巴狼似的背着手踱开两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半刻之后李祎突然停笔:“成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把所有演算毁了的废纸一把龙火烧掉,又将有用的整理起来,是厚厚的一沓。他拿着那沓纸倏地起身:“我们现在就回去。” 两人没有通知其他人,尤其是避过墨理,转眼已重新出现在锁龙的山洞里。彭彧追在他身后问:“你真的要把这封印解开?那岂不是等于亲手把鬼族放出来了?” “我现在不解,等它们自己冲破封印也要不了几时,那样我们反而很被动。”李祎说着往那仿佛接天连地的白虎爪上打量,“不破不立,我只有解开这封印,才能设下自己的封印,就算跑出来两只小鬼也是不可避免的。” 彭彧便不再追问,而是掏出玉耳扣戴在自己耳朵上:“你说我能镇得住场子吗?” 李祎好笑地瞧他,没接话,化身为龙游向白虎爪,龙爪在某处的封文上按下,继而顺着看不见的轨迹一路划过去,被他触碰过的封文便逐一亮起,渐渐布满整个白虎爪。 当爪身上所有文字全部亮起的时候,地面上的文字也在一瞬间同时点亮,映得整个山洞亮如白昼。彭彧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开,只见两处封文开始缓缓反向旋转,金色的文字仿佛脱离下来浮到空中,越转越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些文字连成一串快速旋转的时候,就好像一条条金色的锁链,不同方向的锁链逐渐穿插,渐渐环绕成一个巨大的金球,并在一刹那间齐齐缩拢,倏地向球心一点凝去。 “嘶……” 彭彧被瞬间爆发出来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连忙抬手遮挡,过了许久再睁开,发现那白虎爪上所有纹路悉数脱落,彻底变为一漆黑平整的指爪。 同时地面轻轻地震颤起来,洞顶掉落下一些细小的灰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0 尘和破碎的石块,那白虎爪逐渐缩小与石壁分离,底端开始冒出黑气。 “你后退。” 彭彧应声退到角落,后背紧挨着石壁,只见李祎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白光自他掌中倾泻而出,徐徐覆上正在缩小的白虎爪,贴着爪身一路向下进入那裸露出的洞口里。 黑气在接触到白光的瞬间溃散开来,仿佛火遇水耗子见猫,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白虎爪一缩再缩,终于缩小到了一根手指那么大,“呼”地飞到彭彧手里,李祎朝他递个眼色示意他收好,十指手印变动,用力往下一压。 白光覆上连通幽冥与人间的破口,其势如泰山压顶,落下的瞬间整个山体仿佛都跟着颤了一颤。 “成了。”李祎缓缓呼出一口气,显然也消耗不小,眉目间稍稍浮现出疲态。 彭彧好奇地上前打量,只见那白光似乎也结成了一个什么阵,其复杂程度大概不比先前的封印差多少。这会儿白光兀自缓缓流淌,仿佛有生命般。 他伸手扶了一把脸色苍白的龙王,把白虎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自语说:“老虎的指甲……居然这么长啊?” 李祎没接他这茬,又盯着新落的封印片刻:“我的力量到底不如白虎神,这封印最多能撑一个月,我们得在一个月内找到解决的办法才行——我们出去吧。” 彭彧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来路回返,然而还没走出去几步,忽觉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起来。 “……怎么回事?” 李祎眼皮一跳,眉头倏地拧紧,可转身回来又看到山洞里一片安宁,毫无异样。 彭彧瞠目结舌:“我出现幻觉了?” 李祎摆摆手示意他待在原地别动,自己上前查看新落的封印,而就在此时,地面又重重地一抖。 这此的抖动实在太剧烈,彭彧险些被颠得栽了个跟头,忙扶住石壁稳定身形,就听有什么东西“咚”地一响。 这声音却不是从耳朵里听来的,而好像是直接从脚底通过接触传入,仿佛直接撞在他胸口上。 “咚。” 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在空旷的山洞里说不出的诡异,李祎盯着那看似全无破绽的封印,不知怎的,目光倏地一沉。 然而他再做反应时已经晚了,撞击声陡然转急,转瞬之间竟密如擂鼓,整座山体仿佛受惊的兔子,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吓得抖如筛糠,惊惶无措地蹬腿试图窜逃。 才被白光镇压下去的黑气居然就这样去而复返,好似牢笼里饥饿的困兽,终于窥见一点“自由”的天光,顿时急不可耐地咆哮开,不惜撕断自己锋利的爪牙,血肉模糊也要挣脱出来。 脆弱的牢笼到底挨不过困兽疯狂的撞击,白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彻底消失的霎那,下面镇压的黑气伴随凄厉的鬼号一股脑儿喷涌而出,奔腾如洪水,一路横冲直撞,势如破竹! 彭彧在这山崩地裂之中连站都站不稳,简直要给动辄掉链子的龙王跪下,顶着滔天鬼号喊破了音:“你这也太快了吧……不是说好能撑一个月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墨问……如果忘记请回顾第六章w 第74章 山崩(一) 其实龙王自己也颇为郁闷,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才设下的封印,怎么就能被这么轻而易举地冲破,一时间觉得颜面扫地, 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暗搓搓一磨牙:“闭嘴!” 他简直要被这些不给他面子的鬼族气得动了肝火,险些一个龙吞把它们全部吃到肚子里去, 好悬才忍住了,抽身化成巨龙, 咆哮一声冲天而起, 直接将无辜的山体撞得塌掉半边, 在满天碎石崩落之前,拿爪子勾起那胆敢嘲讽他的凡人,愤怒地一飞冲天。 彭彧被龙王拿爪子掐着, 以平生最诡异的姿势乘了龙,只见无数漆黑的影子从山底破口处钻出,好像将一块墨扔进水里,眨眼要将整片池塘染成黑色。 巨龙一声龙啸, 滚滚天雷如雨落下,悉数砸在已经只剩一半的山体上,活生生将另外一半也劈碎了。幽深的洞口彻底裸露出来, 一眼望去只见黑黢黢一片,不知有多深,也看不到通往哪里去。 天雷所过之处满目焦土,凡是被碰到的鬼族全部就此灰飞, 可即便如此它们也未被慑住,依然不要命地往外闯,竟成千军万马之势。 “为什么这么多!”巨龙嘶吼着继续落雷,可那些东西好像根本杀不干净,劈死一只又冒出十只,仿佛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地从洞口冒出来。 李祎似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法力有限,那些鬼却无穷。他蓦地飞低将彭彧轻轻抛到开阔处:“躲远点!” 彭彧就地一滚沾了满身雪,爬起来也顾不得拍,只见白龙已重新飞高,照着那洞口一通龙火和天雷的狂轰滥炸。这边的动静很快把九渊和白泽也引来,三人合力竟一时间将肆虐的黑气压下去了。 可好景不长,黑气才被压制住没到两个呼吸又卷土重来,并且较先前更加声势浩大,鬼号声几乎将山崩和雷啸都盖过。彭彧莫名觉得心头烦燥,双手捂住耳朵,琢磨着到底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重新封回地底下去。 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余光忽然捕捉到天空之上似有流光划过,那光非常亮,几乎灼得人眼睛疼,又非常快,眨眼已从天边闪至近前,带着尖锐的破风之声径直射向黑气源头! 彭彧瞧了半天才发现那似乎是一支箭矢,好像从遥遥九天之上来,所过之处黑气一触即溃,摧枯拉朽地没入那幽深洞口,竟将洞内映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天上又落下数支同样的箭矢,那箭矢仿佛带着逼人的浩然之气,罡风刻过雪地留下道道骇人的沟壑,竟然就将黑气逼回地底,镇住了场面。 彭彧终于舒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舒到底,无端有股危机感袭上心头,他浑身汗毛一炸,本能地就地滚开,一支箭矢破风而来,直直射中他刚才站的地方,钉死了一只恶鬼。 他一颗心兀自惊魂甫定地抽动,心说这鬼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后来的?他戴着耳扣都已经不管用了吗? 然而却没人给他喘息思考的机会,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始料未及——那利箭来势汹汹,入地竟二尺有余,只听“咔”的一声,地面竟自箭下开裂,裂缝仿佛长了眼睛,直刺彭彧脚下! 他心头陡然一惊,就要原地跳开,可偏偏祸不单行,他们这一通折腾终于是触怒昆仑山引来了雪崩,一时间地动山摇,他一个没站稳,一脚踩进那裂缝中。 彭彧寻思着:要完。 那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拉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地面扒开了似的,而远处群山震怒,万石积雪倾覆如瀑,山呼海啸般猛扑而来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1 ! 打开的裂隙仿佛深渊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倾泻的积雪鲸吞而入,彭彧身在其中宛若风雨飘摇一叶孤舟,背朝着兽口跌落,扑面而来的是蔽日干云的积雪。 他一时间面上无甚表情,只觉一颗心已经提前泡在了雪水里,想着:这回恐怕是真的要交待在这儿了。 突然,他被山崩雪啸糊住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一声惊怒的龙吟,一道细瘦龙影倏地插进视野,在满目雪海中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地扑在了他身上! 那龙一爪子捞住了他,似欲在雪崩盖下来之前重新飞天,可他终于是慢了一步,那无边积雪已经铺天盖地地滚至,以万钧之势劈头盖脸砸来! 彭彧最后的意识被震天雪声吞没,眼中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白龙放大的腹鳞,紧接着他被突如其来的坠地撞飞了五感,三魂七魄也仿佛随之荡出体外,一切在黑暗之中悄然沉寂,如落定尘埃。 他不安分的灵魂似乎飞上九霄,又仿佛沉入地底,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说:“这天下山川,当属昆仑最美,可昆仑发起怒来,也最危险,这番性情,深得我心。” 那人叉着腿箕踞而坐,伸出手指指指点点,似乎在点评五岳山川:“你们几个……虽然也各有各的长处,但平心而论我还是最喜欢昆仑。” 男人狡黠地一笑:“反正地上我说了算,我就要把‘万山之祖’的名号给昆仑,至于你们就……依次往后排吧。” 梦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他仿佛听那男人说了很久,可转念又记不清了。眼前再一花,男人负手站在昆仑山巅上,远眺着群山万水,像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了啊……我死而无悔,只愿我之恩泽降诸四海,万灵万物得此长兴,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 他忽然张开双臂,身体微微前倾,衣发被风掀得向后扬起:“我这双眼已看遍天下,自诩包揽乾坤,我心愿已了,没什么好遗憾的。” 他说罢竟纵身一跃,从万仞高的山顶跳下,随后在空中转身,背朝大地。 这一次彭彧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那人微微笑着,表情颇有一点欠揍——赫然是他自己的脸! 彭彧浑身一抽终于彻底惊醒过来,心脏兀自狂跳不止,他用力眨了眨眼,可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有什么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他想伸手去摸,这才发现左臂几乎是不能动了,手肘似乎在石头上狠狠撞过,即便痛觉不敏感,稍稍一动都能感到断了似的疼。 而另一只手在胸前窝了太久,基本是麻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解过来,摸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十分光滑、一片一片的——是龙鳞。 他终于回想起自己昏迷前都发生过什么,心头狠狠一哆嗦,已经下意识地开口唤道:“李祎?” 覆在他身上的龙一动不动,并没有回应他。 彭彧连忙挣动四肢,推开周身的积雪,发现衣服早已被体温融化的雪水浸透了,身上御寒的龙气似乎已经失效,他冻得手脚冰凉,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他在龙身下扒出一片小小的空间供自己活动,同时再次用力去推龙身,对方依然纹丝不动,也不见有任何回响。 彭彧把自己蜷成一团,发现平日总是围着自己转的黄豆也没有跟着,只好尽力挨紧那龙取暖,可龙的体温比人还低,他非但感觉不到热度,反而更冷了。 他平生所有的运气都好像要被无边的寒冷吸走,身上一件薄薄的单衣拿来御寒基本是无稽之谈,他被冻得意识都有点不清醒,正在这时猛然想起朱黎送他的那一根翎羽,急忙从胳膊上摸下来,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红色的雀翎散发出温暖的热度,他迫不及待地靠紧取暖,同时借着它的光芒看清楚自己目前所处的现状。 他们大概是摔到那深深裂开的地壑里来了,四周都是厚厚的积雪,大概是那龙落地之前拼死护了他一下,他才勉强没有粉身碎骨。旁边有一块露出一角的石头,上面还沾着他的血迹。 他简直不敢去碰自己的胳膊肘,狭小的空间里他只能蹲着,抬头便看到一截巨龙的身体,其他部分全部埋在雪里,甚至连龙头也看不到。 彭彧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应该离龙头不远,便攥着雀翎一路向斜侧摸去,一点点把积雪扒开,想着至少让那龙呼吸顺畅再说。 可他没扒出去多远,就在积雪中扒出了红色,心惊肉跳之下连忙加快速度,终于摸到白龙颈边被雪水打湿的毛,随即把龙头从积雪中清出,并倒抽一口冷气。 他分明看到那白龙额头上被不知什么砸得血肉模糊,那龙好像是晕过去了,龙目紧闭,鼻端有丝丝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彭彧眼眶一热,又急忙把滚烫的情绪忍了回去,自知此时不是心疼的好时候,忙抓起一把干净的雪细细覆在对方伤口处,以防温度升高反而引起鲜血迸流。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觉得那条地壑少说裂了百丈深,他们应该是摔到接近底端的位置,若想凭他一人之力掘开头顶积雪爬到外面去只怕不太现实,且不说他会不会在这当中体力耗尽而死,就他现在这个一只胳膊不能动的鬼样子,想扒完百丈深的积雪,没个三天三夜怕是不可能的。 好在九渊他们当时在场,一定知道他们被埋进来,并会想方设法救他们出去,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待在原地不动,尽可能减少呼吸以保存珍贵的空气,让自己能撑得更久一点。 想到这里,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呼吸拉缓,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毕竟那还有一条同样需要喘气儿的龙。 虽然他尽可能放缓呼吸,那条龙也气若游丝,可毕竟只有这么大一点空间,空气很快还是不够用了。他明显感觉到吸进的气体越来越污浊,肺部不断贪婪地渴求着想要更多新鲜空气。 脑子变得越来越麻木,意识越来越沉,他好像坠进了无边的冰海里,雀翎散发出的红光渐渐变得模糊,最后连看也看不到了。 他合上沉重的眼皮,觉得身体无比疲惫,不由自主地昏睡过去。 第75章 山崩(二) “彭彧?” 他似乎听到有人叫他, 可这声音既不迫切也不见得有多关心,他一耳朵就听出这不是他想要等的那个声音,因此稍在“醒来”和“继续睡”之间犹豫了一下, 果断选择后者。 于是那声音就没有再来烦他, 他再次沉入一片不见天日的混沌里,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也跟这混沌融为一体, 身边划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可始终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忽有鸟鸣闯入他的耳中, 在漆黑一片中是唯一鲜活的光彩, 他侧耳聆听许久, 觉得此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2 鸟叫声虽然勉强算得动听,可实在缺乏花哨,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转音, 听久了莫名被吵得有点烦。 所谓“爱屋及乌,恶其余胥”,他一旦喜欢就觉得简直比名伶奏乐还动听,一旦觉得烦了, 又恨不能赶紧把这讨人嫌的东西掐死,让它赶紧闭嘴,不要搅扰自己的清梦。 可梦里他似乎无手无脚, 也不知变成了个什么东西,只能任由那小畜牲在自己头顶太岁动土,丝毫没有法子把它赶走。 他心里渐渐憋了一股火,越积越多, 终于超出了他所能忍耐的极限,“呼”一下喷薄而出。 然而他一个“滚”字还没出口,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盖过鸟鸣闯了进来:“少爷,您醒了?” 在混沌里飘荡的魂魄仿佛让一线牵着似的骤然归位,一下子将他彻底砸醒,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似有光影晃动,并发出一连串的“叽叽叽叽”。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视野终于逐渐清明,看到潜岳坐在床边,梦里那搅扰他的罪魁祸首黄豆还乐此不疲地在他耳畔晃荡。 潜岳似乎有些担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唤一句:“少爷?” 彭彧终于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借着对方的力慢慢坐起,低头看到被绷带里外三层缠着的胳膊,试着活动一下,发现还是很痛。 他忍不住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三夜了。” 彭彧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捂着额头认真思考好一会儿,终于惊觉他竟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忙问:“李祎呢?” 潜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还没醒。” 彭彧只觉心脏狠狠一抽,无形的恐惧一把攫住了他,他赶忙问清那人现在何处,快步走向隔壁房间,步子几乎有些不稳。 李祎好像伤得不轻,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额头缠着一圈绷带,还隐隐渗出血来,彭彧叫他他也不应,只能焦灼地在原地打转。 潜岳:“白泽说他可能还要过几天才能醒过来,虽然是龙,可被那么多雪和碎石砸到,也……” 彭彧潦草地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安抚自己说这人只是需要多睡几天。半晌他慢慢调整好了情绪,又问:“现在外面怎样了?” 潜岳:“大部分鬼族都被那几支利箭镇回地底,但还有不少逃了出来,九渊他们正在奋力追回,估计再过上三五天可以除干净。” 彭彧终于缓一口气,听她寥寥数语,情况似乎还不算严重——他实在害怕天界以此为由再降龙王什么罪。 “少爷,”潜岳觑着他的神色,又说,“那您先在这好好休息,我也去帮忙。” 彭彧一怔,随后想起她手里有一把斩鬼刀,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潜岳迅速掩门离开,她身体轻盈,脚步踩在地上不发出任何声响。彭彧怔然瞧了一会儿她已经消失的背影,把自己一颗心强行塞回胸腔里,轻轻握住了某龙的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龙爪子似乎比之前更凉了,他十分愧疚地缓缓揉搓试图捂热——虽然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愧疚什么。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他的错,现在想来那突降箭矢实在有些蹊跷,到底是谁放的箭,为什么十数支利箭只有一支射裂地面,还偏偏裂在他脚底下?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觉得此番种种实在不能单用“倒霉”二字蔽之,他忍不住仔细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在脑中细细理顺——姑且将昆仑裂隙归于“巧合”,救出墨理也归于巧合,可李祎才刚刚拔出白虎爪,鬼族就突然发难,这未免就过于凑巧了些。 他打心眼里愿意相信龙王没有骗他,他说能坚持一个月,怎么都不可能刚把封印落下就迫不及待打自己的脸。 那么到底是什么帮助鬼族击败了龙王的自信,他们究竟是怎么一举击溃封印的? 离奇消失的白虎族,离奇消失的白虎旗,还有…… 他想着,不自觉把手伸进怀里一摸——赫然摸了个空! 他眼皮狠狠一跳,在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也没发现那枚白虎爪,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再次擂鼓般狂跳起来,他安抚自己说身上衣服换过,一定是潜岳他们收了起来,或者放在哪里,可他冲回房间翻箱倒柜地寻找,甚至追到山下去询问潜岳,依然没有找到白虎爪! 不仅如此,潜岳还说在救他们上来的时候,两人身上就没有那枚白虎爪,彭彧仔细回想了一下,迅速否决东西在他掉落的过程中从身上掉出去的可能——因为是格外重要的东西,他准备离开山洞时就放在了衣服最贴身的内袋里,想要掉出去也并非那么容易。 而且他用雀翎取暖的时候,还分明感觉到内袋里有东西在,那之后他就睡了过去,白虎爪还能趁他睡着自己跑了不成? 莫非是真的有人趁机把它偷走?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他紧紧地皱起眉头,打心眼里不愿去怀疑,可目前的状况又让他不得不这么想。最终他还是默默把疑问咽回肚子,觉得九渊性子太直,实在不是商量的好对象,潜岳又同样是一介凡人,如果对方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她也奈何不了。 至于墨理和白泽都接触不多,这二位还是重点怀疑的对象之一。 彭彧端着手在屋里踱了好一会儿步,内心实在无法平静,只好出去透气,他站在玉虚峰的峰顶,遥遥向下眺望,隐约可见山下苍茫一片之中贯着那道巨大的沟壑,一座山头已生生夷为平地,裸露出来的洞口周围插着数支从天而降的箭矢,那些箭矢似乎组成某种图案,互相之间有细细的光线勾连,将黑气牢牢镇压在地底。 那道地壑不知有多深,仿佛一条狰狞的伤口,内中已悉数被塌陷的白雪填满,仅仅是看上一眼,都还能感觉到当时那山崩地裂之势,无端让他打了个寒噤。 视线缓缓从左至右依次划过,他很快在山下发现九渊他们的踪迹,灰龙在雪地上格外显眼,旁边有一细小的黑点,应该是潜岳,再远处还有一白色的异兽,长得既像鹿又像羊,头上有角,身侧覆着两只翅膀,时不时扇动,卷起的风吹动细雪。 他不禁微微一怔——那是白泽? 三只在雪地上追逐着黑气,彭彧很快发现在潜岳身边似乎还有一些白点在跟随她移动,大概十几只,但由于距离实在太远,即便是他的眼睛也只能看个大概,应该是某种动物,可能是狗,但体型更大一些,有可能是……狼? 他猛然回想起腾阳分别之时红豆说的那番话——所以昆仑居然真的有狼族?还跟潜岳混在了一起?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又定睛细看,发现那些狼真的是在帮几人清理鬼族,狼群往往成群移动,配合潜岳形成包围圈,再合力斩杀之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3 。 彭彧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异样,那白色异兽行动十分迅速,也非常卖力,并不像和什么人有勾结的样子。 他又回想起半梦半醒间梦到的奇怪男人,虽然不知那人是谁,可或许是因为长相,他莫名觉得十分亲切。那人似乎对昆仑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白泽作为昆仑山的守护兽,他也真心不想去怀疑他。 彭彧又站在山顶吹了一会儿冷风,终于是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去,经过墨理那边时偷偷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对方也显然正在休息,睡得正熟。 他最后回到李祎那里,索性把自己的东西也一并搬来,寸步不离地守着。 两天以后某龙终于醒了。 龙王醒来先是盯着彭彧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三圈,似乎确定这人全须全尾,便借着拨开头发掀了自己额头的绷带,随后爬起身来……但紧接着脑袋一晕,又一声不吭地栽了回去。 彭彧也不知这龙到底在逞什么强,连忙把他扶好坐起,同时递来温水伺候他喝了,问:“你……感觉好点了吗?” 李祎缓慢地点点头:“我不要紧。” 彭彧想想某龙当时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样子,觉得实在不像是“没事”的,不禁满脸狐疑:“真的假的?你要是哪里难受,可赶紧说出来啊。” 李祎一抿嘴:“真的没事,就是撞到头了,休息两天就会好——你胳膊怎么了?” 彭彧左臂磕得实在有点严重,好几天过去都没能恢复过来,只能以十分僵硬的姿势垂在身侧。此刻他下意识把手往后背了背,但一想反正也被看到了,索性大大方方拿出来:“没事,磕石头上了,过两天就好。” 李祎:“……”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彭彧缓缓在床边坐下,还是不大放心,又扳过他的脸仔细查看他额头的伤,发现确实愈合得差不多了,李祎轻轻拨开他的手:“一点小伤,真的不碍事。” 彭彧心说那到底什么才算“大伤”,可看对方一脸不想再说的样子,也只好避过这个话题,一摸鼻子:“那个……对不起啊。” “嗯?”李祎诧异地瞧他一眼,“为什么道歉?” “如果不是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李祎摆摆手说:“怪不得你,而且如今你我不过受了一点小伤,我要是没去救你,那才追悔莫及。” 彭彧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又瞧对方半晌,虽然觉得某人刚醒实在不宜太过劳顿,可事态又确乎刻不容缓,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早点坦白,轻轻伸手握住对方冰凉的爪子:“那个……我跟你说个事,你别生气啊。” 李祎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说。” “我把白虎爪弄丢了。” 第76章 山崩(三) 彭彧说完这话, 只觉内心一阵忐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虽然知道对方大致是不会骂他,可越是知道, 他内心就越惶恐, 手指竟都微微颤抖起来。 不料李祎听罢竟面色平静,只轻轻一拧眉心, 重复说:“白虎爪不见了?” 彭彧连连点头,同时心中有些奇怪——他分明说的是“弄丢”, 可对方复述出来, 却变成了“不见”。 他觑着对方的神色, 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猜测全部跟他说了,李祎缓缓捻着手指:“你怀疑白泽?” 彭彧思索说:“我们初到昆仑山,除去我随便指那一下不提, 我们是看到白泽的脚印才确定找对了裂隙的,后来我们在昆仑神宫落脚,一举一动也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我还问了九渊和潜岳,当时他们去救我们的时候, 白泽也在场帮忙。” “你的意思是,他在场,也有机会接触到我们, 不管时间还是地点都很符合,”李祎说,“可有一点你没有想明白,目的呢?他拿走白虎爪, 目的是什么?” 彭彧一噎:“也许……是跟仙家有勾连?反正他总不会自己拿着玩吧。” 李祎摇摇头:“白泽身为昆仑山的守护兽,素来只在人界活动,跟天界毫无关系,也不受天界管辖。他好端端地在人间逍遥,何必听仙家的话?就算白虎爪在昆仑,他也顶多是需要配合,主动寻找圣物这种事,把人间的神仙都轮一个遍,也轮不到他头上。” 彭彧支吾一声,一时接不上话。 李祎又说:“而且你再想,如果他那天跟我们撒了慌,实际知道白虎爪在何处,为什么不在我们来之前早点交给仙家?以他的能力,也未必解不开白虎神的封印。” “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彭彧摸着下巴想了想,“九渊说他们刚过来找白泽的时候他还有些意外,他说他感觉到昆仑山下可能压着东西,但当时他不在昆仑,并不知道底下压着的是墨龙王,裂隙出现以后也没敢贸然进去。” 李祎:“天下安定时白泽才会离开昆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改朝换代之后,百姓休养生息,确有那么十几年天下无比繁荣——至少是南方无比繁荣。我翻过你家的书,当时也确有白泽出世的记载,这一点他应该没有说谎。” 彭彧诧异地看他一眼:“我家的书怎么什么都有记载?而且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看的?” 李祎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打岔。 彭彧只好清了清嗓子,无奈地摊手道:“那如果不是白泽,又可能是谁?墨理当时不在场,总不能是咱俩的护卫监守自盗吧?还是……真的只是从我怀里掉出去了?可我都让九渊重新去雪下面刨了一遍,确实没东西啊。” 李祎没再接话,而是缓缓起身,彭彧忙上前扶他,两人走到屋外,李祎远眺着群山负雪,忽然开口说:“也许我们还忘了一个人,或者说……一群人。” 彭彧一脸找不着北:“谁啊?” “鬼族。” 彭彧心说又碍着鬼族什么事了,便听他说:“当时那么乱,鬼族也很有可能在浑水摸鱼,并不一定是我们自己人做的。而且吞日箭出现得实在太及时,及时得我都不敢相信天界有这么好心‘帮’我们。” “吞日箭?”彭彧微微一怔,“你说的是……天上掉下来那几支箭?” 李祎点点头:“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天界缺少一张拿得出手的神弓吗?他们要走了我的龙筋,目前这神弓怕是已经做成了。” 彭彧心头猛然一惊,音量不自觉地抬高了:“拿你的龙筋做成的弓,射下的箭?还差点把我们坑死在里面?” 李祎故意忽略他波动的情绪,继续轻描淡写地说:“吞日弓确有一箭射裂地面的力量,但这射箭的力度如何,全靠射箭人自己掌握。之前那么多箭矢都好好的,唯独这一支‘失误’?反正我是不信的。” 他转过身来,直视彭彧的眼睛,声音很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4 低却非常清楚:“我敢肯定他们就是故意的——是我们让他们不安了,所以他们不能再容忍我们拿走圣物,要早早攥在自己手里。” “你等会儿,”彭彧抹了一把脸,“越说越乱,我都听不懂了。所以你现在告诉我,白虎爪究竟在谁手里?” “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仙家。” 彭彧寻了片有积雪的空地,随手从身上摸出枚簪子,蹲身在地上写下“天界”二字:“那么又是谁把白虎爪拿走的?” “我猜是鬼族。” 彭彧又写下“鬼族”,随后在两个词之间画了一条线:“所以……鬼族和仙家是同盟关系?” “不是,”李祎说着蹲身,把簪子夺在手里,在那条线上添加几笔,使之变成一支箭矢的模样,箭尖指着“鬼族”,“仙家可以跟妖族结盟,但跟鬼族永远是敌对关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彭彧露出呆滞的表情,觉得跟这条龙沟通实在是有点困难。 “但天界和幽冥是同盟关系。”李祎又在地上写下“幽冥”二字,在“幽冥”和“天界”之间画了双向箭头,箭头上写下“同盟”,“还记得之前安平的送子庙吗?冥府找不到足够的转生之魂,只好用空壳来滥竽充数,故而有了那些‘失魂症’的孩子。试想,如果冥府本身是无辜的,怎么可能任由天界算计自己?他们分明是监守自盗,暗中帮了天界一把。” 彭彧听罢,只感觉有一百只黄豆在自己眼前转,把脑浆转成了一团浆糊:“不是,你能说清楚点儿吗?幽冥又是怎么回事?幽冥不等于鬼族吗?” “幽冥当然不等于鬼族,”李祎在这二者之间缓缓再画下一支利箭,指向仍然是指向鬼族,“你可以将冥府理解为人间的朝廷,将人或其他生命死亡后的灵魂理解为普通百姓,而将鬼族理解为暴民——你懂我的意思了吗?鬼族是那些不愿服从冥府管教、因某种执念不入轮回的‘鬼’所组成,比如之前我们在陈州水牢里看到的,就已经属于鬼族的范畴。” 他在那两个词之间虚虚一指:“当然,鬼族是可以向正常灵魂转化的,我在陈州设阵净化了那些困于缚灵阵中的鬼族,他们还可以继续去转世投胎。但如果这些‘暴民’不思悔改,不变为‘普通百姓’的话,‘朝廷’对于他们的态度依然是镇压。” 彭彧蹲在地上,用好的那只胳膊撑住膝盖,一手托着腮仔细思考片刻:“我好像有点懂了。可既然鬼族跟天界不是一伙的,他们又为什么要帮天界拿白虎爪呢?” “我可没说是‘帮’,”李祎说,“我猜鬼族被镇在白虎爪下那么多年,一定知道它的威力,而今有机会便趁乱抢夺,试图收为己用,不想天界突插一杠,又把白虎爪从他们手中劫走——这是利用。” 彭彧没接话,李祎又说:“当然,这些都仅仅是我的猜测,如果一定要排除自己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毕竟你不也说当时有鬼族试图偷偷接近你吗?如果不排除自己人,那么除去白泽、墨理,九渊、潜岳甚至你和我,都可能是怀疑对象。” 彭彧抿了抿唇——他自然也不愿怀疑自己人,两只护卫与他们同行了那么久,早就同生死共患难。墨理是墨龙族的王,而白泽是昆仑山的守护兽,这当中无论谁是内鬼,都绝非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他又将视线转向李祎,看着自己的轮廓映在对方浅色的瞳孔里,觉得互相怀疑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他连考虑都不愿考虑。 于是他沉默下来,算是接受了他的猜测。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李祎又说,“这一次鬼族的力量未免也太强了,他们冲破了我的封印,甚至不惧天雷与龙火,太不对劲了。而且你身上的麒麟角对鬼族的威慑力最为强大,他们竟能连这个都不怕,主动靠近你夺取白虎爪?” 彭彧目光一动:“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发现到目前为止,一切跟白虎族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先是白虎旗不知所踪,随后白虎一族也百余年没有出现,而今连白虎爪也丢了……这是巧合吗?” 李祎摸了摸鼻子,彭彧略显焦躁地拿簪子在“天界”和“鬼族”上各画了一个圈:“这两根搅屎棍到底在裹什么乱?让我们安安静静寻齐圣物不好吗?本来这一路就够坎坷了,他们还来找事,我真是……” 李祎轻轻一挑眉梢,似乎觉得某人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十分有趣,不由多看了两秒,随后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不管怎样,只要你没事就好。” 彭彧:“……” 彭少爷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砸蒙了,眼冒金星地愣了好一阵,才战战兢兢地捡回了自己的舌头:“不是,你……” 李祎满脸无辜:“我?” 彭彧一句“你不是被石头砸坏脑子了吧”险些脱口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又被他舌头一勾,堪堪给叼了回来。 他匆忙咽下一口唾沫,把满脑子乱转的“白虎这那”赶苍蝇似的驱逐出境,将自己岌岌可危的思想拉回“正轨”,同时不动声色地伸脚抹去地上的写写画画,慢慢凑近对方,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李祎不躲不闪地由了这一下,安静地认真注视他片刻,忽然轻轻地说:“当时我害怕了。” 彭彧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当时”应该是自己掉下地壑的时候,同时惊讶于这言不由衷的龙居然肯如此坦诚,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才好,正在琢磨措辞,对方又说:“我真的害怕,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被他囫囵咽回肚子,到底是没能说得出口。 他倏地伸手抵上对方胸口,用力一推,彭彧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一把按在地上,那人身形朝他笼罩下来,恍惚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日雪崩倾覆如盖,一线龙影在山崩地裂之中不畏死地插进来,也是这样将柔软的肚皮覆在他身上,而将坚硬的脊背对着青天。 他脑子里有根弦狠狠一跳,右手不自觉用力攥了一把身下积雪,全身血脉转瞬之间沸腾起来,伸手用力扣住了对方的后颈。 作者有话要说:  冥府帮助天界的事,详见第23章。 第77章 山崩(四) 他手上还沾着冰凉的雪, 李祎被刺激得一个激灵,却并未因此退缩,呼吸反倒变得滚烫。他浅色的瞳孔里暴露出什么首次浮出水面的渴求, 近乎疯狂地流淌起来。 彭彧一声不吭地接了他这招, 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折腾,却在他正入状态放松警惕时, 来了一招“螳螂捕蝉”——他手上骤然加力,一把将压在他身上的龙掀下去, 并顺势一滚, 跟他交换了身位。 李祎:“……” 龙王被迫当了下面的那一个, 显然不怎么情愿,然而压住他那“螳螂”赏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5 了他一通狂风暴雨,打湿他薄薄的蝉翼, 竟让他一时反压不回来。 彭彧闭着眼在那龙身上标记所有权,一只胳膊不灵便都没能妨碍到他,感觉到对方渐渐不再挣扎,他一颗漂浮在半空的心终于缓缓落回肚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他竟萌生出要将那龙牢牢捆在地上的念头。 也许是天界给他的印象太差,他总觉得那青天之上似乎暗藏着什么危险,随时可能伤到游于九天的龙, 只有将他捆在身边,或者像这般压在身下,才是最安全的。 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很荒谬,他们云龙素来要在云层里穿行, 逼仄的人间哪里能容得下巨龙庞大的身躯,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去想,心里那株幼芽早已成长为参天大树,虬枝盘曲、遮天蔽日,并抽出无数藤蔓试图裹住巨龙的身体,将他扣在自己的树荫下,阻隔开天空中窥伺的目光。 李祎很快被他弄得忘了挣扎,自己也不知自己躺在这里是在干什么,许是被撞伤的脑袋还没有全好,脑子竟有些发木,不自觉地收敛起锋利的爪牙,用柔软的肚皮对着他。 两人兀自难舍难分,实在无暇顾及旁边的观众做何感想——山下的几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潜岳腰间别着把斩鬼刀,满脸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少爷,九渊索性“非礼勿视”地背过身去,再远处白泽拿折扇挡脸,掩住了哭笑不得。 三人空气似的戳在原地许久,也不见那如火如荼的两人结束战斗,一时间面面相觑,六只眼睛里同时写着“你去”。 然而到底谁也没能说服谁,潜岳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脚边卧着一只十分威风的雪狼,正懒洋洋地闭眼假寐。她蹲身摸了摸雪狼的脖子,又拍拍它的背,后者仿佛懂了她的意思,仰头“嗷呜”一声,狼嚎瞬间传遍整个山巅。 那两人终于被这声狼嚎惊动,同时身形一僵,半晌过后彭彧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又拉了李祎一把,两人面无表情地理好自己的衣服,彭彧率先出言揭过尴尬:“哪来的狼?” 无辜的雪狼再次成为几人的挡箭牌,不过好在它本身也不太在意,站直身体抖了抖毛,整条狼长度超过九渊的身高,非常雄壮,浑身皮毛洁白,唯背部一线灰褐,跟它走在一起,潜岳几乎可以称得上小巧。 “是昆仑附近的狼群,”潜岳说,“这几天它们一直在帮我们追杀逃跑的鬼族,这只是‘头狼’。” 彭彧瞧了瞧那威风的头狼,小心地上前两步:“你怎么还把它带到山上来了?不咬人吗?” 潜岳还没接话,那狼竟率先上前,在彭彧脚下闻了闻,并绕他走上一圈,随后仰头“嗷呜”两声,在他脚边匍匐下来,甚至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彭彧一脸找不着北:“什么意思?” 白泽的视线在他和狼之间来回切换,试探似的问:“你曾经……来过昆仑吗?” “没有啊,”彭彧莫名其妙,“又没人来雪山上做生意,我来昆仑干什么。” 白泽:“可这狼……似乎跟你很亲近,你若没来过昆仑的话,它怎么会认得你?” 彭彧摊了摊手,一脸“我哪知道”的表情。 李祎忽从他身后挨上来,那狼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龙气,躲开他在彭彧另一侧重新卧下,李祎睨它一眼,问白泽说:“昆仑山的山神是谁?将他叫出来,我要问问关于白虎爪的事——这么大一座山,又是万山之祖,总不至于只有你吧?” 白泽闻言露出为难的表情,半晌才说:“昆仑山……目前确实没有山神,只有我。” 李祎脸上划过一闪而过的惊讶:“怎么会?那此地以前归谁管辖?” 白泽轻咳一声:“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但昆仑确实上千年没有过山神了,附近百姓都将我当做昆仑山神……龙王这个‘以前’,指的是多久以前?” 李祎:“在你之前。” 白泽:“在我之前有过很多——古神时期,那就是伏羲大神,龙族乃伏羲神所创,龙王对此应该很清楚。” 李祎点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古神渐渐殒落,管辖昆仑的神就成了坤君。” “坤君?”李祎微微皱眉,“这名字有些耳生,坤君是什么人?” 白泽:“说来惭愧,其实我对坤君了解不深,只知道那时最早的一批神逐渐衰落,世间开始被分为天界、人间和幽冥,因而出现了乾君、坤君和冥君,分别掌管这三界。坤君管理人间,山川河流皆由他统辖,昆仑只是万山的其中之一。” 李祎似乎觉得这说法十分新鲜,一挑下巴,示意他继续。 白泽:“再后来乾君便成天帝,统领天界众神,冥君建酆都鬼城,成酆都冥帝,只有坤君结局成谜,似乎是不知所踪,各种古籍也无有记载,后被泰山神代替。而昆仑就更换了几任小神,后来渐渐的连山神也没有了,守护这里的变成了我。” “我听说坤君在的时候,万山之中最喜欢昆仑,因而常来昆仑小住,昆仑神宫就是修道之士在他居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后来人们更加敬畏泰山神,逐渐就把昆仑淡忘了。” 彭彧听他说“万山之中最喜欢昆仑”,脑子里忽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它的尾巴,发现是某个离奇的梦境,那个有着跟他一样面容的男人在昆仑山巅箕踞而坐,指点江山的身影。 于是他心念一动,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那坤君长什么样子啊?” 白泽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也没有见过他,坤君大概四千年前就已经消失了,那时我还没有出世。” 李祎在雪狼身上打转的目光倏地顿住,他抬眼看来:“四千年前?那不正好是四圣被封神的时候?” 白泽茫然地接道:“似乎是吧……不过这二者有什么关联吗?” 李祎似乎无法解释,只好抿住唇,没再说话。 彭彧到底是没敢相信一个离奇的梦能跟坤神扯上什么干系,也并不觉得梦里那个男人真是自己,于是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两手一摊:“我说,咱们不如还是干正事吧?你们这神啊鬼啊的,也不能帮咱们找圣物。” 经他一番提醒,被扯出去十万八千里远的话题终于回归正轨,彭彧又说:“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把狼带上来?” 白泽接过话茬:“狼族告诉我们,它们曾在昆仑附近见过白虎族的踪迹。” 李祎:“具体在哪里?” “死亡谷。” “死亡谷?”彭彧一听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去处,“那又是什么地方?” 白泽:“就是昆仑东边一条峡谷,不过那地方很是邪门,据说进去了就出不来,误入的动物或者人全部死状离奇,甚至有传言说那是幽冥入口。” 彭彧闻言更疑惑了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6 :“幽冥入口?那不是刚被吞日箭给镇住吗?” “幽冥入口并不止一处,”李祎说,“北方罗酆山是最主要的一处,酆都鬼城就在罗酆山下,其他地方也有一些,比如泰山——既然鬼族不惜代价也要冲破白虎神封印,就说明附近肯定是没有幽冥出入口的,否则他们费这力气做什么?都是人们的传言罢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白泽点头说,“不过那里危险也是真的,几位要去寻白虎族吗?还是继续去寻白虎爪?” 李祎缓缓在原地踱了半圈步:“白虎族不在,谁来给白虎爪重注神力?即便找到了,也还是得去找他们。我们现在唯一拿到手的一枚已经遗失,剩下的也无迹可寻,不如先去问问白虎族。” 彭彧:“可这……狼传来的消息可靠吗?而且白虎族没事去那什么死亡谷干什么?” 白泽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没关系,我们先过去看看,大不了再折回来,”李祎已经独断专行地敲定了计划,“白泽就不要跟去了,你还要守着昆仑山,不必跟我们闯什么死亡谷——还烦劳你照顾一下墨理。” 白泽一拱手:“诸位大可放心。” 几人又说上几句便各自散去,彭彧拉着某龙回到房间,悄声说:“你故意支开他的吧?还一起支开了墨理?你不是相信他们不是内鬼吗?” 李祎轻轻挑起一边眉梢:“我只是‘愿意’相信他们不是内鬼,具体是与不是也不是我说了算,而且防人之心不可无,少他们两个不碍什么事,多他们两个反而麻烦。” 彭彧哼了一声抱起胳膊,瞟一眼他额角还没完全消去的伤:“那你准备几时启程?” “再歇两天吧,”李祎一反常态地没说“马上就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还有点头晕,你胳膊不也没好吗?何况天界已经插手,我还指望他们来催我,顺便给我传点消息——如果我猜的不对,那枚白虎爪不在他们手里的话,我们还得做别的打算。” 彭彧一听“天界”,顿时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齐齐不爽起来,感觉这回被人卖还帮人数钱的变成了自己。作为一个伟大的“奸商”,彭少爷实在不乐意干这种亏本买卖,纵然有心帮助龙王拯救万灵顺带拯救自己,也不愿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自顾自在心头窝火,最后只得拿出“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安慰自己,想着想着不知怎么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道:“我说,这事完了干脆你也别当龙王了,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赶紧把那锁龙环甩给别人,我养你行不行?” 第78章 死亡谷(一) 彭彧说完这话, 本来也没指望他能答应,正等着他回一句“你养得起吗”“你有病吧”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却不想这厮竟眉尖微动, 嘴角轻轻地翘了起来:“好啊。” 彭彧:“……” 彭少爷一天之内第二次被龙王的坦诚击败, 只觉内心那棵参天大树哗啦啦一抖叶子,差点把他整颗心脏都震出地动来, 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顿觉之前被打断的那一番热情有重新冒头的趋势。 李祎倚在床头, 一只手抵着太阳穴, 唇边笑意又加深了一点:“你说的, 可不要反悔。” “那当然,”彭彧一挺腰把自己板得笔直,“少爷我可是一诺千金的, 自然不会反悔。” 李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好,到时候我就带着龙族举族搬迁彭宅,把分散各处的龙蛋捡回来给你养……” “不是,你等等, ”彭彧忙不迭打了个“停”的手势,“你这可就犯规了,我说养你, 可没说养你们整个龙族,还龙蛋……你快拉倒吧,之前孵了黄豆又孵了红豆,我都已经够烦了。” 他正说着, 黄豆已经十分配合地飞出来,在他肩头叽喳了一阵。 两人趁着启程前的时间各自休整,第三天傍晚十分,李祎接到一封来自天界的信。 这信没名没款,但出场方式跟彭彧被劫走那次几乎一模一样——一道金光自窗口飞入,徐徐展开成仙气缭绕的信纸,纸上天界字迹一气呵成,彭彧凑过去瞧了一眼,顿时吊起两边长眉,从鼻子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喷。 那信中大致是说天界觉察到白虎神封印已破,鬼族出逃,遂降下吞日箭协助,不料吞日神弓太沉难以上手,仓促之间失手,才在地上开出地壑,害彭彧和龙王遇险。 紧接着是一大段三纸无驴的道歉,彭彧看了半天愣是没找着这“歉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嵌着,转眼信纸已经翻篇,再后面是说他们又看到有鬼族在其中浑水摸鱼,趁乱偷了彭彧身上的白虎爪,见龙王负伤一时无暇顾及,遂派人下界拦截,斩杀鬼族,将白虎爪夺了回来。 彭彧忍不住瞅了一眼李祎,心说这龙猜得还真准,怕不是已经被天界坑过无数次了。他抱着自己才好的胳膊,十分不忿地一倚:“我可真的是服了,他们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究竟是从哪位神那里继承过来的?他们天界全都这个德性吗?” “习惯就好,”李祎面色平静地随手把那信纸搓成粉末,“既然白虎爪确在他们手中,那我们可安心去寻白虎族的踪迹了。” 彭彧不情不愿地说:“那这爪子咱们就不要了?好歹咱们也费了一番力气才拿到啊。” 李祎:“不碍事,反正要给圣物重新灌注神力,须得白虎族亲自来才行,他们总归是要把白虎爪还回去的。” 彭彧还是颇为不爽,可事已至此,也无暇再去天界讨要。翌日清晨,四人收拾行装在神宫外与白泽墨理道别,跟着头狼下山,在山脚汇合上等待的狼群。 他粗略数了数,发现这群雪狼竟有二十来只,个个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显然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他忍不住举目四顾,瞅了瞅冬日里一派肃杀的昆仑山,一扯龙王的袖子,问他说:“这四下里也没什么动物,这群狼是怎么找到食物的?” 龙王心思显然并不在他身上,随口敷衍:“狼群自然有狼群的办法,昆仑的狼是有灵性的,而且它们在这里少说也纵横数千年,这种事情还难不倒它们。” 头狼又颠颠地跑到彭彧脚下绕了一圈,似乎在向他确定要不要出发,彭彧顺势一拍它的背,那狼便仰头“嗷呜”一声,紧接着狼群也嗷呜起来,狼嚎此起彼伏,直嚎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只人类登上龙背,向着那所谓“死亡谷”飞去,真龙脚程瞬息千里,赶至也不过一念之间,而狼群神骏非常,很快便已奔赴峡谷西边的入口,与众人再次汇合。 两条龙暂且落地,彭彧抬头远望,只见前方一片视野极开阔,一条峡谷直通天际,北接天山,南挨昆仑,积攒一冬的雪还未消融,遥遥铺展百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7 里,视线所及处满目银白。 峡谷中少有高大的植物,矮草悉数淹没在雪被里,偶尔露出一点尚未吐新的草尖。一条长河自峡谷中纵穿而过,河面并未结冰,河水奔涌着向东流淌。 “这就是那所谓的……死亡谷?”彭彧摸着下巴,“这风景还不错啊。” 几人纷纷在打量附近环境,一时间无人接话,头狼走到他脚边抖了抖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李祎视线在四下逡巡一圈,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径自走向一边,伸手招风拂开一片积雪,只见地上横陈着一表面平整的巨石,巨石表面有一些抓刻痕迹,像是被某种野兽的利爪挠出来的。 彭彧凑到他身边,觉得那些爪痕似乎组成某种意味不明的图案,不禁问:“这上面画的什么?” “不是画,是字,‘龙虎之地,凡人止步’。” “字?”彭彧瞪眼盯着那爪痕看了半天,愣是没瞧出哪里有横竖撇捺来,怎么看都既不像人间的文字,也不像天界的文字。 “这是白虎族特有的文字……或者也不能称之为文字,就是一种表达的方法。”李祎说,“因为龙虎二族关系不错,以前经常往来,所以我们龙族可以看懂他们的字,不过这种文字也很久不用了,这应该是很早以前刻下的,石头都已经磨损得不像话。” “开什么玩笑,”彭彧指着那石头说,“这分明就是瞎挠挠出来的,而且既然写‘凡人止步’,那就是写给我们凡人看的,关键你说这哪个凡人看得懂?这不自相矛盾吗?” 李祎闻言笑说:“所以这石头才躺在地上,而不是高高挂起来供人瞻仰。” 彭彧一时间找不上话来,只觉白虎族是脑子有病,撇了撇嘴,便听他又说:“我大概知道白虎族为什么会进峡谷了,这里有异常的力量波动,外人很难进来,于熟悉此地的白虎族来说却是个绝佳的避难所。” “避难所?”彭彧瞬间抓住重点,“你是说白虎族有危险?” “我只是猜测。” “可是王,”始终闷声不吭的九渊突然插话进来,“白虎族在四灵之中最为骁勇善战,什么危险能让它们都避之不及?” 李祎向他戳去一个无奈的眼神:“我要是什么都知道,还用得着待在这里吗?不管怎么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说着看了一眼狼群,头狼似乎接受到他的信号,撒开四爪便向峡谷内奔去,其余的狼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像卷起了一道白色的风。 彭彧:“我们真的不飞进去吗?这峡谷看着还挺长,我们要走多久啊?” “我倒是很愿意飞进去,”李祎一点头,“可惜狼群没长翅膀。” 彭彧只好闭嘴,一行四人跟在狼群身后,正式向谷内进发。 还没走出多远,彭少爷这张嘴就又闲不住了:“哎对了潜岳,你们这两天不是去追杀逃跑的鬼族,后来怎么样,除干净了吗?” 潜岳正拿着斩鬼刀四处比划,九渊似乎是对这刀有心理阴影,竟然躲得远远的。潜岳看向自家少爷,说:“我也不太清楚,我感觉是没有,但后来我们一连好几天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也就只好放弃了。” 彭彧还没说话,她又拿着斩鬼刀在手心里敲了敲,兀自愤愤不平:“我还没杀够呢,之前不能随便杀人,这回好不容易能杀鬼,居然都不让我杀过瘾。” 彭彧:“……” 他爹到底是捡了个什么玩意回来的。 天性仁厚的灰龙九渊似乎是被她这话惊到,竟然不动声色地又躲远了些,潜岳两眼放光地盯着前方不知哪里,完全没有在意到他,手里的刀往虚空之中走了几招:“其实我一直都想跟甲子商队的,叶大哥当年手刃仇家十数口,一定特别过瘾,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一定把我放在乙丑商队。” 彭彧心说把你放甲子商队那还了得,本来就有个作天作地的花飞,一个看着就凶神恶煞的叶荣,再添个隐藏属性为嗜杀的潜岳……那他还做生意吗,是行商呢还是打劫呢。 他惊疑不定地咽了口唾沫,忽然感叹自个儿那已故的老爹是如此英明神武——可怜彭老爷生前没能在儿子心目中留下什么好印象,死后反而被捧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可见世事难料。 狼群在峡谷内分散开来,十分卖力地搜寻白虎族留下的气味,四人跟在后面反倒清闲,一路插科打诨,传言中再危险的峡谷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也不得已撕下“诡谲”的面具,披上千岩竞秀的外衣。 潜岳姑娘可能是这些天杀鬼杀得有点魔障,此处连个兔子都看不见,她居然还在对着空气过招,美其名曰练功不可懈怠,须得日日磨练,方能功力精进。 九渊满脸一言难尽地缀在她身后,看上去是很想随时逃命的。 彭彧则跟龙王勾肩搭背,很没形象地在他身边撩来逗去,头顶上还悬着一只叽喳乱飞的黄豆。龙王今天心情似乎颇不错,竟然不厌其烦地保持着眉目含笑,好脾气地没有让他一边呆着去。 彭少爷貌似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居然还开始倒着走,结果脚下不知让什么一绊,差点摔个仰倒。 李祎连忙伸手一拽挽救了他的屁股,正在这时余光忽见潜岳突兀地停下脚步,整个人绷紧了,轻声问:“什么声音?” 第79章 死亡谷(二) 她这话一出口, 一行人不管在干什么都齐刷刷停下动作,纷纷屏息凝神细听。 一时间周遭变得无比安静,狼群又行动无声, 河水流淌和风声就变得格外清晰, 外加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潜岳的目光在四下迅速打量一圈,随后锁定在某一处, 伸手一指,轻声细语地说:“你们看, 石头……是不是在颤?” 彭彧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只见地上有几块细碎的岩石, 似乎确实在平白无故地微小颤动,但因为是在雪地上,颤动几乎不怎么发出声音, 只有耳力过人的人才能听到。 他正思索着这颤动的来源,心说是不是又要地震了,正在这时前面打头的头狼忽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嚎叫,整个狼群在瞬间做出反应, 全部压低身体,四爪几乎缩在一起,紧绷地一声不响。 李祎见状神色陡然一沉, 喝道:“蹲下!” 众人条件反射地就地蹲下,一时间附近的至高点就变成了飞在天上的黄豆。彭彧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视野倏地一亮,紧接着“叽”的一声, 黄豆似乎被什么劈中,直直从空中掉了下来! 彭彧离它最近,本能地伸手接住了,顿觉自己像是被电到,双手一麻,忍不住叫出声来——再看黄豆被劈得浑身羽毛炸起,彻底变成一新鲜出炉的团子。 李祎再次低喝:“是雷暴!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8 九渊!” 九渊应声而动,两条龙同时拉起屏障,在空中相接,覆盖住半里之内整片峡谷。彭彧抬头一瞧,瞬间脸色发白——空中雷光不断闪动,接二连三地劈在那透明屏障上,每一下都引起剧烈的震荡,仿佛随时都能破碎开来! 他不禁喊了一嗓子:“这雷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不仅没有声音,甚至天空之上也没有云层,这雷不知从何而起,却仿佛跟他们有仇,直直朝着他们劈过来。屏障不断被击中,白光闪得人眼花缭乱,彭彧甚至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整个雷暴过程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缓缓归于平静,两条龙又支持了屏障一会儿,确定雷暴已经平息,这才收回法术。 彭彧重新站起身,拨弄了一下黄豆,这鸟儿浑身抽搐一下又醒过来,炸起的羽毛逐渐贴回身体,似乎是十分生气地在他手心里蹦跶两下,发出一连串的“叽叽叽叽”。 见它没事彭彧便放下心来,伸手把它放到自己肩头,见李祎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原来如此,这谷中力量异常,雷暴横行,再加上植物低矮,若有人类误入势必成为至高点,自然会吸引雷击。” 彭彧闻言无端打了个寒噤——刚才若不是劈中了黄豆,那雷要冲着谁去? “你看。”李祎伸手一指,远远的能看到有零星分布的动物尸体,无一例外被劈得焦黑,又因冬季尸体难以腐烂,血肉塌陷只剩薄薄的一层皮,显得死状格外凄惨。 “不过也仅此而已。”李祎又说,“狼群在此处都能游刃有余,想必早已习惯这里的异常,不过人们太过大惊小怪,传得过于离奇恐怖了。” 彭彧心说您老是有法术能抵御雷暴,普通人进来还不是死路一条?外面的人一看全都有去无回,万一再发现这凄惨的死状,当然要忍不住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添油加醋地盲目揣测一番,再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而然变成了恐怖诡异的“死亡谷”。 头狼在前面嚎叫一声直起身体,似乎在告诉狼群危险已经过去,群狼又纷纷开始前行,途径动物尸体时连看都不看一眼,竟然十分不屑。 彭彧:“……” 这群狼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在峡谷里横行霸道的狼群继续往前开路,彭彧瞅了一眼把雷暴不放在眼里的龙王,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上回你还被天雷从天上劈下来了呢。” 李祎明显听到了这句话,漠然地“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地顺着他的话头,竟丝毫不以为意:“两千年前我还差点被天雷劈死。” 于是彭彧只好闭嘴,朝无辜的青天翻个白眼,把心里的“不爽”暗送给两岸雪山。 四人追随狼群继续前行,除了黄豆还在他肩头叽叽喳喳地表达愤怒,似乎谁也没把刚才的插曲放在眼里。潜岳仿佛从一只家猫进化成了野猫,身体轻盈地在各种突出的岩石上蹦跳,手中刀势叠出,将空气割得四分五裂,刀风呼呼作响。 彭彧嘬了一下牙花子,心说这姑娘恐怕是不能好了,脚底下刚走出没几步,忽见前面的李祎倏一顿,抽着鼻子闻了闻:“谁受伤了?” 彭彧递去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却发现对方居然寻着气味往自己这边来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怎么了?” 李祎却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就近一按,随后蹲身掀起了他的裤脚。 彭彧低头一看,脸上表情瞬间从“莫名其妙”变成了“恍然大悟”,随即又转为迷茫,最后定格在尴尬。 他脚腕上赫然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并且割得极深,血已经把裤脚都浸透了,这会儿一撩开,就免不了漏出来几滴。 李祎顿时拧起两边长眉:“白痴,你都没感觉的吗!” 彭彧干笑一声,仔细回想应该是刚才绊那一跤,让锋利的碎石片给割破的,十分苍白地替自己辩解:“哈哈……是啊,伤到骨头才会觉得疼,这这这真的不痛。” 李祎闻言非但没有饶过他,反而显得更生气了,伸手用力在他脚腕一掐,青光瞬间铺展开来,伤口眨眼便止了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最后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路都走不好,我劝你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原地转身,慢走不送。” 彭彧一摸鼻子,默默承接下龙王的怒火,却借着这个动作掩饰住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他赶忙跳起来追上龙王行将走远的脚步,一把挂住他的肩膀:“好了嘛,别生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话说我不是有自愈能力吗,你为什么还要用法术?” 李祎没好气地接道:“那么深的口子,一时半刻又自愈不了。” 彭彧:“那就多等一会儿呗!你那个什么回春术是不是也要消耗生命力?没事别浪费啊。” 李祎却不接他这茬,又低声骂了一句:“真不知道你脚底下长的两个玩意是干嘛用的。” 彭少爷莫名被损了个一文不值,只好踩着两只没用的“玩意”继续往前走。四人沿着河道追随狼群向峡谷深处进发,越往里走看到的动物尸体就越多,植被逐渐高大繁密起来,同时感到气温徐徐变暖,风里送来了些微的湿气。 天黑之前他们又遭遇了一次雷暴,不过这一次两条龙还没来得及拉起屏障,之前无辜被雷劈中的黄豆就发出一阵疾风骤雨似的“叽叽”,整只鸟身形抽长,竟然就那么迎了上去,十分愤怒地要跟雷暴斗个你死我活。 于是众人有幸目睹了一场“小鸟大战雷暴”,整个天空雷光闪烁,火光冲天,噼啪爆裂声不绝于耳——终于是小鸟更胜一筹,雷暴似乎觉得这个东西异常难啃,又噼里啪啦地伸出舌头舔上几下,终于悄悄偃旗息鼓,一阵风似的消散去也。 旗开得胜的小鸟耀武扬威地凯旋,彭彧一看它,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缩回拳头大的小鸟浑身羽毛炸起,身形活生生膨胀了两圈,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彻底变成一颗圆溜溜的黄豆。 他逮住黄豆状的黄豆一通乱揉,在对方反抗无效的叫声中把它揉回原状,顺手塞回衣服里。 因为天色已晚,几人不得不在原地暂时休息一宿,饥饿一天的狼群出去觅食,捎带脚给他们分享了一些,那头狼还叼着只血淋淋的兔子凑到彭彧脚边来贿赂,可惜彭少爷自幼吃熟食惯了,没有生吞活剥的习惯,毛骨悚然地拎着兔子耳朵,觉得完全无从下手,莫名怀念起狐十七来。 终于是潜岳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龙王递上龙火,竟然就在这让人闻风丧胆的峡谷里举行了一场“烧烤盛宴”。 四人一夜安眠,整整一宿无事发生,好像连雷暴都怕了黄豆,不敢来骚扰了。彭彧觉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39 得这峡谷里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就是半夜三更起来放水不小心惊动狼群,周围一圈绿森森的狼眼有点瘆人。 几人在峡谷中再走一天,逐渐往腹地深入,眼看着天色渐晚,彭彧本以为这一天也要毫无收获再夜宿山谷一宿,在前开路的狼群忽然一阵骚动,几只狼支棱起耳朵驻足细听,另几只东闻闻西嗅嗅,不知发现了什么,忽往哪里一钻,居然就这么消失不见。 彭彧往前走上几步,睁大眼睛细瞧,只见狼群围着前方杂乱生长的树木,掉光了叶子的枝丫横生,一颗狼头从树缝间挤出来,背着的狼耳重新支棱开——消失的狼又回来了! 随后狼群不再走动,或趴或立停在原地,头狼凑到他脚边叫唤两声,示意他们已经找对了地方。 几人面面相觑,潜岳率先拔刀开路,斩断纵横交错的植物,一条岔道赫然就在眼前! 这路只怕都不能称之为路,甚至也就一条狼那么宽,再大的动物八成是挤不过去,一半让横生的植物掩埋,一半嵌进山体,蜿蜒通向一条山间裂隙。 四人换了个顺序,由自告奋勇的潜岳打头,跟着两只狼鱼贯而入,彭彧侧身挤过一处极窄的缝隙,险些闪断了腰,只觉这里简直比之前走的“一线天”还要不如,咳嗽两声:“我说,真是这里吗?这地方老虎真能进得来?” 第80章 死亡谷(三) 许是他这问题太过难以回答, 一时间竟没人理他。 于是彭彧只好闭嘴,四人缓缓在山缝间蹭过去,周围漆黑一片也不知走了多远, 忽觉两侧山体徐徐打开, 前方空间逐渐开阔起来,再一转念已进入一处山洞, 前面透进些许微光。 这山洞好像并不是封闭的,几只狼又在四下一闻, 颠颠地往前走去, 拿爪子扒拉开遮蔽的植物, 眨眼钻没了影。 几人对视一眼,李祎抬手一道狂风“呼”地刮过,强大的气流组成风刃, 将一干植物全部掀飞腰斩,视野骤然明亮起来——这地方竟然别有洞天! 彭彧再走上几步,发觉自己已经出了山洞,前方是一片平坦, 地方不算太大,一眼可以望到头,头顶确是真真切切的青天——这地方像个四四方方的天井, 四周都被山体环绕,植被比峡谷里任何地方都粗壮高大。 如果不是狼群带着他们穿过隐蔽的山体裂隙钻进来,几乎没人能找到这里! 他忍不住啧啧称奇,心说白虎族可真会找地方, 视线四下逡巡一圈,最终定格在对面的山头上,目光一闪:“那是白虎爪吗?” 他所指的地方高高竖起一根黑色的细柱,下宽上窄,微微能看出一点弧度,这东西似乎是从山体里直接伸出来的,非常突兀地立在那里。 李祎眯眼打量半晌:“还真的是。这白虎爪好像被用来引雷,那上面应该镶有金属片——难怪这里的植物全无被雷劈过的痕迹,他们还真聪明。” 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确实可以看到尖尖的白虎爪上一点细碎的反光,那里也确是附近的至高点,彭彧心说白虎族的圣物可真是物尽其用,比青龙族的靠谱多了。 他一番感叹还没在心里走完一个圈,那白虎爪旁边突然窜出来一道白影,紧接着一声低沉的虎啸卷携着罡风,只朝众人猛扑过来! 李祎抬手接了这一击,却没有还回去,只春风化雨似的将其消弭无形,朝着那白影喝道:“是我!” 白影一顿之后好像瞧出了他是谁,从山头一跃而下,庞大的身躯直砸得地面石头都跳了起来。彭彧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惊觉这巨兽竟然有自己胸口那么高,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额头一标志性的“王”字,身侧还覆着两只翅膀! 他就说那狭窄的山缝钻不进来老虎,合着人家根本是飞进来的! 白虎注视了李祎三秒,随即化为人形,是一比叶荣还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声如洪钟,粗声粗气地开口问:“龙族怎么突然闯入?” 彭彧简直被他的声音震得脑仁子疼,李祎勉强笑了一下:“我们来找白虎爪。” “哦,”男人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甚至没问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可以给你。” 彭彧:“……” 这位大哥也太好说话了吧! 李祎:“不是给我,是要由你们灌注神力,同其他三族圣物一道重镇四方。” 这回男人向他看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恐怕有点困难。” “为何?” 男人沉默了一下,忽伸手打了个响指,只听四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又冒出来数只体型巨大的白虎,这还算开阔的空间一下子显得不够用了! “你看到了,”男人说,“这就是我们白虎族仅剩的族人。” 李祎:“……” 彭彧惊愕之余迅速一数,将面前的男人也算在内:“一共只剩……八只?” “九只,”男人往他身后一指,“还有个小的。” 四人齐刷刷转身,只见山洞里跌跌撞撞钻出来一只小老虎,路还走不稳,却已经有成年猫那么大。它的肉垫踩在地上毫无声响,正伸出爪子准备偷偷去够潜岳的衣服,突然被发觉行踪,顿时傻在原地,怯怯地收回自己的小爪,发出一声细声细气的“喵”。 众人:“……” 再回头时其余虎众也纷纷化作人形,彭彧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眼皮狂跳起来——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个种族到底是怎么长的,男人全都魁梧强壮仿佛能捅破屋顶,女人却小巧玲珑,看上去娇俏可爱,再看小老虎,又呆蠢呆蠢的,目前还辨不出雌雄。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种族出来的好吗! 他赶忙移开自己的视线,搁在龙王身上洗了洗眼睛,看到他皱起眉:“为什么会这样?白虎族骁勇善战,几乎没有人可以伤到你们,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男人没再接话,离他最近的一个女人往前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去山洞暂坐,一双灵动的美目在李祎脸上逡巡一圈:“你是常泽?” 李祎点了点头:“许久未和白虎族往来,见几位都是生面孔,不知如何称呼?” 女人指指自己,又指指那男人:“白卓,白易,龙王随意称呼即可。” 李祎一点头,对方目光微微一动,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龙王叱咤风云的时候,我们几个还是小虎崽呢。” 白虎族的寿命没有龙族长,两千岁对于白虎族来说已经算是高龄了。 李祎没接话,好在白卓也没一定要他接话,只开了个缓和气氛的玩笑,又正色下来,捡回他刚才的话头:“至于白虎族为什么只剩下我们几个,这就说来话长了……龙王知道白虎旗吗?” 彭彧跟他迅速地交换一下目光——又是白虎旗,短短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0 半个月内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它的名字了。 李祎简短地一点头:“你是指借给大周军队的那一面吗?” “真正能号令白虎族的白虎旗,就只有那一面,”白卓说,“当年大周军队来向我们借白虎旗,因为也确实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我们商议过后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谁料这白虎旗一借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祎:“我们前些天刚找到失踪的墨龙王,他说当时墨龙族察觉到人族皇室借白虎旗不还,便偷拿回来试图归还,不料出了意外,白虎旗不慎遗失——这旗子后来没有回到你们手里吗?” 白卓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事我们完全不知,事实上自从白虎旗被借走,我们就已经自顾不暇了。说到底一面旗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他们不归还,我们再做一面一模一样的就是,可关键就在于非但白虎旗没有回来,那些被白虎旗‘借’走的族人,也从此不知所踪。” “有这等事?”李祎微微一惊,“不知所踪?不知死活吗?” 白卓垂下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用尽各种办法都追寻不到他们的踪迹,应该是已经死了。加上我族寿命本来就不长,后来又陆陆续续死了一些,基本就剩下我们几个,如今势单力薄,也无暇再去找人族讨个说法。” 李祎紧紧皱起眉:“所以……很有可能是人族害死了那些白虎?” “只能这么猜测,毕竟我们也没有证据。”白卓说,“其实我不大相信,当时去协助人族的白虎有数十只之多,如果联起手来足以把整个大周军队啃个精光,我实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算计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不等李祎接话,她又续上话音,“族人没有再回来,我族孕育后代的成功率又太低,只剩我们几个,只好暂避风头。我们也知道而今圣物神力将尽,可你也看到了,如果要我们为圣物重新灌注神力,只怕要倾尽我们毕生的力量,那样只怕我族……也要就此灭族了。” 一时间众人皆无话,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几个虎族男女在洞外候着,谁也没有吭声,只有那不谙世事的小虎崽还不死心地继续靠近潜岳,弓起脊背做出一个捕猎的姿势,却轻轻拿肉垫扑住了她。 潜岳摸小猫似的摸了摸那小虎崽,陪它玩了一会儿,将它抱到自己腿上,心事重重地说:“那岂不是意味着四圣物注定不能聚齐了?我们已经顺利将青龙鳞和朱雀翎交还两族,如果玄武族也顺利的话……只有三件够吗?” “不够,”李祎说,“之所以有‘四’圣,就是为了维持天地间阴阳平衡,之所以龙、雀、虎、龟被选为四圣,就是因其力量不可代替。如果只有三圣,那势必不能达到平衡,跟没有圣物似乎也无甚差别,甚至可能还要不如。” 白卓接上他的话音:“不仅如此,我族可能两千年后也拿不出修为够封神的族众。” 她说完这话,几人彻底不作声了,黄豆在彭彧衣服里睡醒一觉,钻出来在众人头顶飞上一圈,不明所以地“叽叽”两声,转头去逗弄那小虎崽。 小虎崽瞬间被这飞来飞去的小东西吸引,抛弃了潜岳,伸出爪子去扑黄豆。一鸟一虎玩得不亦乐乎,在座的几人却全部心情沉重,彭彧甚至有种即将功亏一篑的感觉。 之前经历的种种艰险仿佛全在这一刻袭上心头,彭彧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心说要是真就这么结束,可实在是太不值了,就好比一场生意已经找好了买卖双方,价钱谈妥就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货物却在运送途中无故丢了一样。 彭少爷还从来没做过这种失败的卖买,顿时浑身都难受得痒起来,戳了戳李祎的胳膊:“你说天界会有办法吗?他们拿走了上一根白虎爪,是没有想到这种情况,还是有应对的方法?” 李祎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天色彻底在众人的沉默中暗了下去,就这么坐着也显然不能解决问题,白虎族开始招待几人先填饱肚子再说,又好生打发了几只狼,把山洞腾出来给几人住。 彭彧这才发现这里跟青丘简直是如出一辙——没房子。 他简直不能理解这些个兽族明明能化人形,却偏要以地为床以天为盖,也不知道这么简陋到底是要哪般,在茅草上躺下来的时候顺口一问李祎:“你们龙不是有龙宫吗?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这么简陋?” 李祎疑惑地“嗯”了一声:“龙宫?只有龙王才有龙宫,而且那都是面子上的,真正龙王也不喜欢住龙宫——至少我是不喜欢。” 彭彧:“为什么啊?有房子遮风挡雨的,不是很方便?” “那只是对你们人来说,”李祎眼睛几乎是要合上了,“化人形也要消耗修为的,虽然微乎其微,但总归是有。而且你们人礼数太多,化人形就得穿衣服,实在太麻烦,不如原形来得自在。” 彭彧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精彩:“等等,所以你们都是……不喜欢穿衣服的吗?” 第81章 白虎旗(一) 李祎:“……” 这位少爷关注的重点似乎总是往奇怪的方向跑偏。 龙王显然并不愿意在“穿不穿衣服”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连个回答也吝于给他,默不作声地翻个身,假装自己已经睡了。 彭彧只好不再追问, 心说你既然不爱穿衣服, 晚上睡觉居然还不脱衣服,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看着某人的脊背, 看了一会儿觉得睡意上涌,便放任自己去和周公下棋, 可惜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 棋也下得着实不太专注, 他好像只是浅浅地浮在睡意表面上,一直无法下沉。 因这不踏实的睡眠,夜半三更时分他又醒了, 而且脑子莫名变得无比清醒,一时间居然再续不上。 他瞪眼瞧着漆黑的虚空,半晌也没瞧出个门道,只好窸窸窣窣地起身, 准备出去解个手再躺下睡。 结果身边躺着的人似乎也没睡熟,被他这一点动静吵醒,眼也没睁, 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怎么每天晚上都要起夜?” 彭彧莫名其妙:“起夜不是很正常吗,我又没有一宿上八回……谁跟你们龙似的能三天不跑茅厕啊。” 李祎:“……” 彭彧自顾自地晃悠到山洞外,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解决“人生大事”,打着哈欠正准备回去, 忽然余光一瞥,似乎发现不远处的山头上有什么东西。 他脚步不停,直觉告诉自己是那根竖起来的白虎爪,但随后脑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不对啊,白虎爪就那一根,山头上怎么感觉有好多东西? 他倏地一顿,猛然回头,借着绝佳的夜视能力看清楚了——那山顶上果然不止一根白虎爪,而是聚集了无数漆黑的影子,有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1 高有矮参差不齐,密密麻麻一线排开,将整座山头都占满了! 鬼族?他们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彭彧登时倒抽一口冷气,忙不迭冲回山洞,跪下来伸手去推某龙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醒醒,醒醒!外面有人……呃不,有鬼来了!” 才重新迷糊过去的龙王第二次被他吵醒,简直不胜其烦,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了,含混道:“你以后能不能别起夜?你一起夜,保证没有好事发生。” 彭彧:“……” 合着这还怪他了! 李祎终于慢吞吞地揉了揉眼,往洞外一瞧果然铺天盖地全是黑影,脸上表情瞬间又冷了三个度,心说就算他们龙不睡觉也不会死,可人都已经睡着了,到底是不长眼到什么程度才能来扰人清梦? 他铁青着一张脸爬起身来,彭彧已经把两只护卫也叫醒,窝在潜岳怀里的小虎崽奶声奶气地叽歪两声,忽然耳朵一动,整只虎原地跳起来,锋利的虎爪悉数弹出,脊背弓起,前一刻的小奶音瞬间化作低沉的虎啸,在山洞里来回回荡。 它这一嗓子把所有虎族全部喊醒了,数只巨大的白虎从各种地方跳出来,冲着那黑影密布的山头呲牙咧嘴,眼看着就要扑上去大干一场。 “等等!”李祎立刻出言制止,赶在虎族发怒之前走出山洞,借着冷淡的月色看向鬼影幢幢,随后目光微微一闪,眼中透出些许惊讶。 那些鬼影里高低错落,明显不止有人——还有虎! 他发现了对方的异状,虎族族众显然也发现了,几只白虎面面相觑,终是白卓率先化作人形,朝着山巅轻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地做什么!” 对方却不说话,只见为首一个男人拿出背在身后的手,一面硕大的旗帜随他动作“呼”一声卷出,山上所有黑影在瞬间归为一线,悉数汇入那旗帜之中! “……白虎旗?” 不知是谁错愕地吐出这三个字,手持旗帜的男人眨眼已闪至众人面前,他进入龙火照亮的范围,从一道漆黑影子变得跟正常人无甚差别,唯一暴露他身份的是脚底没有影子。 “吾名沈成钧,”男人目光在众人身上走过一圈,说起了简短的开场白,“乃前朝玄甲军中将领,特来拜会龙虎二族。” 众人:“……” 彭彧心说这是“拜会”吗,这分明就是挑衅吧,仔细打量他一番,发现这男人玄甲蔽身,模样还挺好看的,就是棱角过于凌厉,仿佛刀削斧凿似的,透着一种喋血沙场的戾气。 “玄甲军?”李祎十分意外地瞧着他,心说坏了,那废弃的玄甲令早被他拿去做司南了,这个时候也不好去招墨问和李冼,只得暂时放过这茬,“你是从昆仑封印下逃出来的?” 名为“沈成钧”的男人也并不避讳,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 李祎又问:“既然已经逃出来了,为何不躲远些,反要主动送上门来?” 沈成钧倏地抬眼看他,那眼睛里似乎戳出了两把刀:“我想向龙王讨个说法。” 李祎一愣:“什么?” “我鬼族被冥府镇压,被天庭镇压,而今又被龙族镇压,”沈成钧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我想代鬼族全众,问龙王一句为什么。” 李祎简直莫名其妙:“鬼族处处作乱,搅扰人间秩序——这还需要问为什么?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沈成钧:“那么请问龙王,我们究竟在何处作乱?于何时,何地?我们才从冥府逃出来,就遭到几位的围追堵截,几位又清楚我们所犯过什么罪吗?” “不是,你等会儿,”彭彧一把将李祎拉至身后,站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沈成钧面前,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什么意思啊你?你有罪没罪你找冥府、找天庭说去,跑我们这干嘛来了?看我们人少好欺负是吗?一上来就拿一大帮鬼来吓唬人,干嘛呢,给我们立下马威?就你这态度还想讨说法?你以前领兵打仗也是这么打的吗?难怪大胤要灭在你们手里!” 对方听到他最后一句,瞳孔瞬间收缩,整个人绷紧了,但他终于是没有发作,半晌后退一步抱拳躬身:“抱歉,实在是这些天损伤惨重,有些心急了——我先代族众向龙王道个歉,那天冲破封印实在是迫不得已,给你们添麻烦了。” 彭彧见他让步服软,抱起胳膊哼哼一声:“这还差不多,你……” 李祎忽然拍拍他肩膀示意他让开,彭彧只好闭嘴照做,前者引着沈成钧进入山洞:“坐下说吧。” 沈成钧朝他道了声谢,又说:“龙王实在误会我们了,我聚集起来的这些鬼族,大多数是惨死在大周军队铁蹄下的亡魂,无辜的百姓和士兵居多,还有……” 他偏头看了一眼白卓:“还有白虎族。” 李祎一挑下巴:“你接着说。” 沈成钧:“其实我此来,主要是想请求龙族不要再继续追杀我们,毕竟我们要在外活动,总免不了跟龙族撞上,不可能一直躲藏起来。我也知道龙王在寻找圣物,作为回礼,我可以将第三根白虎爪的所在告诉龙王。” 李祎听到这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兴趣,敛去敷衍之色,朝他一掀眼皮:“你知道第三根白虎爪在哪里?” “是。” 李祎缓缓捻了捻手指,沉思片刻:“既然鬼族知道,那它只有可能在冥府吧?” 沈成钧好像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被他猜中,一时有些无话,只好硬着头皮说:“是。” “唔,”李祎轻轻一动眼珠,“你想让龙族不追杀你们也没什么不行,反正我们龙族本身就没有除鬼的责任,如果不是那天你们强行突破我的封印,我也不想跟你们有什么瓜葛。” 他说着话风一转:“可关键在于,就算我们龙族不追杀你们,也还有冥府和天庭,他们是不能容忍你们的存在的——看你的意思是你们很冤,可你们不肯入轮回已有责在先,也怪不得他们捉拿。” 沈成钧:“是这样,但以前冥府对我们的管束还没有那么严,只要我们不去人间作乱,在冥界还是可以随意活动的。只因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突然开始对我们发难,不问缘由全部格杀勿论,我们没办法才逃出冥界来到人间。” 李祎:“而今圣物神力将近,天下异状迭出,他们也是怕你们闹出乱子来才出此下策,依我看你们这样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早日投胎,省得整日躲躲藏藏,一不留神还要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不料沈成钧悲愤地低下头:“他们不允许我们投胎了。” 李祎闻言一愣:“什么?” 沈成钧:“早在一个月前冥府就对我们布下通缉,也不接受我们的投降。就拿我和同为玄甲军的兄弟们来说,我们还留在世上不过是为了看有朝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2 一日大周覆灭,能血洗前耻,实际上什么人也没有害。那些百姓就更无辜了,冥府把我们逼到这份上,我们也实在是走投无路。” 李祎皱起眉,一旁白卓看这两人一来二去也说不到重点,忍不住轻轻插话进来:“我更想知道的是,白虎旗为什么会在你们手里?” “我们是在昆仑山下捡到白虎旗的,”沈成钧说,“当时有几个仙家在昆仑山下锁了一条黑龙,过程中不慎弄松了白虎神留下的封印,我们趁机试图逃脱但没有成功,混乱之中那黑龙身上掉下一面旗帜,被我们捡回,发现里面竟然封着无数玄甲军和白虎的亡魂。” “怎么会这样……” 沈成钧又说:“白虎旗力量强大,我们是利用此旗才得以突破龙王设下的封印的,后来还试图偷取这位……”他一指彭彧,“身上的白虎爪,但最后被仙家劫走。” 彭彧哼了一声,把脸撇向一边。 白卓一双秀眉几乎要接在一起,自言自语似的说:“也就意味着真的是大周军队害死了我的族人?可……可你为什么没有一并被封进白虎旗?” 沈成钧:“我没有死在战场上,我是吃了败仗以后逃回营地,重伤不治死的。” 他说着将那面收回的旗子重新拿出,推到白卓面前:“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第82章 白虎旗(二) 白卓看着那面白虎旗, 目光倏地一沉:“不对,白虎旗不是这个样子,你们拿它做了什么?” 沈成钧一脸茫然:“我们拿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那它应当是怎样的?” 白卓缓缓将旗子拿在手中, 接触到的一瞬间旗子微微颤动起来, 似乎隐约能听到无数白虎的咆哮:“白虎旗自然是白色的,而且连我族都不知道, 这旗子什么时候还能纳鬼。” 现在的白虎旗怎么看上去都是乌漆嘛黑的一片,彭彧心说不如叫它黑虎旗更加合适。白卓重新将旗子放下:“现在它恐怕不能叫白虎旗, 应该叫‘鬼旗’。” 她说着抬眼看向沈成钧:“麻烦你将旗中的虎族放出来, 我要仔细询问他们究竟是怎么遇险的。” 不料沈成钧一摇头:“实在抱歉, 所有在我捡到旗子之前就被封进旗中的亡魂,已经全部没有神智了,他们只能听白虎旗号令, 也只能在旗子里寄身。” “……怎能如此!”白卓听罢勃然大怒,“这到底是什么妖法!人族未免做得也太绝,害死我族众,甚至连完整的魂魄都不给留下?有我白虎族相助他们才得以攻破大胤军队, 怎么能恩将仇报!” 李祎伸手在她腕子上一扣,示意她稍安勿躁:“大周皇室不仅对你们虎族恩将仇报,对我们龙族也是如此, 墨龙族派去保护皇帝的龙被他们抽筋扒骨……抽筋扒骨?” 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一动,问白卓说:“你们死去族人的尸身呢?你们有找到吗?” 白卓摇头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祎起身背着手在原地踱了一圈:“虎骨……龙骨……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彭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转, 简直头都要大了,摊手说:“这都什么跟什么,所以我们到底是怎样啊?下冥界?” “不急,”李祎重新坐下来,“事出蹊跷,不管是人族还是冥府举动都过于诡异,让我好好思考一番。” 彭彧无声地翻个白眼,心说那您老思考吧,我要睡了。正在此时潜岳抱着才顺好毛的小虎崽走过来,伸手一指白虎旗,轻声问白卓说:“我可以看看吗?” 白卓敛去满面怒容,勉强笑了一下:“姑娘请便。” 也不知道那黑乎乎的白虎旗有什么好看的,潜岳小心将它拾起,仔细地认真打量,她怀里的小虎崽也不安分,突然张牙舞爪地嘶叫起来,一爪子拍上那面旗帜。 老虎爪子接触到白虎旗的一瞬间,彭彧莫名觉得周围的东西凝滞了一下,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慌乱之中他下意识地一把拽住李祎往自己这边带,两人全部脚下不稳,直接撞在了一起。 两人还没闹明白这突发异动是怎么回事,失重感已完全消失,他们又重新踩在了地面上,可再定睛细看,赫然发觉周围景致已然改头换面——他们竟不在那山洞里了! 二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随后与同样一头雾水的潜岳白卓等人面面相觑——在场的一个不少,只有周遭景致完全改换,好像是他们被某种力量直接从一处搬到了另一处! “白虎旗不见了!” 潜岳怔然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还没回神,小虎崽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她怀里挣脱出去,低吼着向某个方向狂奔。 “阿岩!等等,阿岩!” 人形显然追不上老虎,哪怕对方是个小虎崽——白卓咆哮一声也化为虎形,身侧两翼打开,连跑带颠地追了出去。 她这一动,其他虎族也跟着动了,彭彧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群白虎绝尘而去,只感觉地面都被踩得咚咚作响。 说来白虎族虽然身形硕大,可行动起来却十分迅捷,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没了影。彭彧还处在茫然状态没能回神,忽觉身边掀起一阵狂风,两条龙化作原形,白龙不由分说地一爪子把他勾上龙背。 两人两龙朝着白虎族消失的方向追去,真龙的脚程自然不输于白虎,一眨眼又已经赶上。彭彧瞧着那些一路扬尘的白虎,忍不住问:“他们不是有翅膀吗?所以为什么要用跑的,飞岂不更快?” “白虎族的翅膀不是用来飞的,”李祎耐心地解释说,“他们体型太过庞大,翅膀承担不起那样沉重的身躯,一般只能在从高处向低处跳跃时滑翔来用,可以维持平衡,也能跳得更远。” 彭彧心说这俩看上去还很神异的翅膀合着只是摆设,又听某龙哼了一声:“不然他们就要跟我们和朱雀族‘三分天下’了,那样朱雀族没准第一个骚扰的不是我们,而是白虎族。” 彭彧:“……” 这龙居然还记着这茬呢。 二龙继续向前飞去,彭彧一扭头居然发现沈成钧坐在九渊背上,正疑惑说一只鬼还需要乘龙?对方不知发现什么,脸色骤然大变:“这里……这里是当年两军最终交战的地方!” 直觉告诉彭彧当年两军大战肯定不在昆仑,心想他们竟然转瞬之间被送出去那么远?就听沈成钧又说:“怎么可能,我们怎么会回到这里!” “我们恐怕是被拉到白虎旗里来了,”李祎说,“你看这周围的景物,分明是夏天的样子,就算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们瞬间转移千里,也总不能更改时间季节。” 彭彧抬头望去,果然看到沿途各处植被苍翠,却莫名感觉不到夏天的热度——像是戏台上的布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3 景。 “拉到白虎旗里来了?”他说,“那白虎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居然这么厉害?” 李祎还没来得及接他的话,沈成钧又叫起来:“那里!此处是冼州城外四十里,当年我们在这里迎上大周军队,那些白虎简直太快了,我们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已经被他们撕破阵型,全无抵抗之力!”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前方两边忽各刺出一片乌压压的军队,马蹄如山响,眨眼间已两军相接,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百年前的战场就这么在眼前重现,彭彧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这原本应是一场正常的交锋,他看到左侧大概是大胤的军队,冲在前面的精锐铁骑宛如利箭,即将刺入敌军的阵型,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右侧军队的将领忽一挥手中旗帜——那时的白虎旗还是白色的,无端卷起一阵罡烈的狂风,数十只体型硕大的白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眨眼已闯入玄甲军中,生生撕裂铁骑坚硬的铠甲,一时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彭彧有些目不忍视地别过眼去,他也知道一只成年老虎的利爪有多可怕,一击甚至能击碎人的头骨,更不用说是体型重量都是它们两倍的白虎。那些白虎迎击人马简直如狼入羊群,这场仗根本没有任何悬念,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 “这根本不公平的好吧!”彭彧一想玄甲军保护的是冼州旧都,就浑身不可抑制地难受起来,“他们白虎不是四灵吗?不是应当守护人族吗?怎么反而……” “他们也没有不守护人类,大周大胤不都是‘人’?”李祎说,“历朝历代,也许不止大周借过白虎助战,所谓那些作战如神的传闻,你知道其中有没有异常?天下总归是要变动的,各族都会为了争夺一个王位头破血流、兄弟反目,本来就好战的白虎族自然会推波助澜。” 彭彧听罢似乎找不上话来反驳,只好紧紧抿住了嘴。 这里的时间似乎比外界过得要快,转眼之间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已经结束,“胤”字大旗倒,而“周”字大旗立,沈成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当年那一战我们溃败数十里,直接退到了渭阳城外,整个大胤几乎没有抵抗力量了。那时的皇上为了保住全城的百姓,主动请降,最后在……城墙上自刎谢罪。” 彭彧素来不关心这些国事,可现在强行被人塞了一耳朵,还是不免皱起眉,再一想当年遭殃的就是他家门口,顿时浑身难受得像有蚂蚁在爬,莫名又联想起颜老先生。 说书人口中描述的场景仿佛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他默默攥起了拳头,也不知接下来是否就要上演亡国之君自刎城墙的一幕,索性把脸别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然而他终于被一声虎啸扯回视线,只看见前方战争似乎已经结束,数十个白虎族人化作人形混迹大周军中,正和士兵们饮酒庆贺,军营之中一片欢腾。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人始料未及——豪爽的白虎族人几乎人人连干数碗好酒,却随即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终于有人察觉出异状,愤怒地化为白虎真身,又不知从哪射出无数毒箭,将余下的白虎一一斩杀。 白卓他们看到了这一切,发出凄厉的咆哮,几只白虎冲入军营,一爪子拍下去却拍不死那些恩将仇报的人类,眼前场景就这么在虎爪下碎了,什么人族虎族全部消弭无形,城楼也不复存在,只余一片残存着血迹的空地。 再接着血迹也一点点消失,空地变成麦田,长势喜人的麦子被军队的铁蹄无情踏烂,辛勤耕耘的百姓失去了越冬的口粮,哭号着扑上来,被马背上的士兵一鞭子抽飞,就此一命呜呼。 所有惨相在眼前一一上演——被破坏的田地、被洗劫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被糟蹋的妇女、活活饿死的孩子……彭彧已经完全看不下去,可那些场景却没完没了地放着,他一颗心仿佛沉进冰冷的雪水里,同时被灼热的火焰炙烤。 白虎已经停止咆哮,所有场面走过一遭终于停了下来,周围的全部景致在瞬间凝为一点,一线展开抽出无数黑影,而其余皆褪为一尘不染的白。 一切在战争中惨死的士兵、百姓,连同那些死去的白虎,全部在这苍白一片中化作漆黑的鬼影,重现在他们眼前。 第83章 白虎旗(三) 那些黑影勾勒出一个个人形——缺胳膊断腿的士兵, 有的脑袋只剩下半个;孤立寡与的老弱妇孺,佝偻的脊背下保护着嗷嗷待哺的婴儿。白虎混迹在残破的人群当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论生前有什么深仇大恨, 此刻也尘归尘、土归土,甚至连魂魄也无法转生, 只余这不能开口也没有思想的黑影,又谈何重见天日。 两条龙落地化人, 李祎瞧着那些黑影, 低声说:“好强大的执念。” “执念?” “神智都没有了, 执念居然还不散。”李祎说,“这片空间就是由执念所维持的,如果白虎旗本身没有这种作用, 那恐怕是被人动过。” 彭彧还没接话,不远处虎群突然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号,也不知是在表达愤怒还是悲伤,许久才平复下来——不管什么样的结局, 也都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 沈成钧沉默地面对那些残兵败将,将脊背挺得笔直,他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抿直的嘴角像是刀刻出来的。 几只白虎围着那成千上万的黑影走了三圈,不知行了个什么礼节,最后化作人形徐徐往李祎他们这边靠近。白卓垂着眼一言不发,眼眶还是通红的。 彭彧强行将目光从那些黑影上撕下, 实在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只好向李祎投去一个“怎么办”的眼神,同时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李祎一点下巴示意他别急,轻咳一声:“节哀。” 这时候除了节哀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词,彭彧莫名觉得人类的语言真是匮乏,感情也实在贫瘠,无非那么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一番可有可无的唏嘘,说出来还不如不说的强。 白卓缓缓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多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彭彧终于忍不住插话,轻轻地说:“怎么离开?” 他一句话成功把好不容易突破僵局的气氛再次打入尴尬,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又要怎么出去? 沈成钧后退一步:“别看我,我虽然拿着白虎旗挺久了,可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众人:“……” 彭彧心说你拿来的东西造的孽,你居然管杀不管埋,玄甲军的将领就这种思想素养? 可他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也指望不上一只鬼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只好嘬了一下牙花子,对李祎说:“乾坤眼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足智多谋的龙王有何高见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4 吗?” 李祎诧异地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游走一圈,最后往下一瞥:“我觉得你们应该问问它。”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降那小虎崽,白卓俯身将它抱起:“阿岩,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小虎崽最后回头看了看那些已化身鬼影的虎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随后伸出爪子拍向虚空。 “啪。” 潜岳手里的白虎旗一下子掉在地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回神时,他们赫然还在那山洞里! 彭彧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小老虎,心说这小老虎还不是普通虎,就见它叼起比它身体还大的白虎旗,迈动四只小短腿,要把它递给潜岳。 “给我?”潜岳疑惑地接过还沾着老虎口水印的白虎旗,放在手里沉甸甸的,“为什么给我?” 小虎崽发出一连串人类听不懂的叫声,白卓好心地解释道:“大概是说他喜欢你,还有……你手里的刀。” “我的刀?”潜岳一愣,将腰间的刀解下,“可这把刀是斩鬼的刀,而白虎旗现在是招鬼的旗,我……” 白卓摇摇头:“这并不冲突。既然阿岩执意要把旗子给你,那姑娘就收下吧,虽然它如今已变为鬼旗,虽然白虎族就剩下我们几个……可如果几位有什么需要,我们还是愿意全力以赴,关于圣物的事,我们也还会再想办法。” 潜岳还想说什么,被李祎拍拍手腕制止,后者朝白卓一点头:“如此便多谢了——我怀疑那些死去的虎族,尸骨被人族拿去做了什么事,如果有幸能找回来,定当双手奉还。” 白卓勉强一笑:“那就多谢龙王了。” 李祎又说:“既然有一根白虎爪在你们手中,那我也就不必多此一举再拿过来,只不过你们一定要当心,不要被天界夺走,待我们去冥府将剩下的一根取来,再与你们汇合。” 白卓点点头:“需要我们与你们同去吗?” “不必了,”李祎说,“冥府也不见得有多安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还是尽量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保存血脉才是最要紧的。” 白卓:“如此也好。” 李祎随即起身:“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龙王现在就走吗?少说也等到天亮吧?” “不了,”李祎一摆手,“我们这就走了,诸位请留步。” “等一等,”白卓突然上前拦住他,伸手握住潜岳手里的白虎旗,只见一阵白光闪过,似乎有什么东西没入旗中,“我重新在上面灌注了白虎族的力量,只要用力挥动此旗,我族就能感觉得到。” 她说着将几人送出山洞:“恕我们招待不周,几位如有需要请一定传信给我们。” 李祎简短地一点头,示意沈成钧也赶紧进旗子里,又客套两句,化龙乘风而起。 小虎崽跟潜岳依依惜别,二龙迅速升空,白虎族聚集的一小片地方很快就看不见了,彭彧坐在龙背上还有点找不着北:“不是,怎么回事?咱就这么走了?这些鬼族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我们的了?刚才还来兴师问罪,这么快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不然呢?”李祎不知怎么语气不是很好,“那旗子里还有白虎族的残魂,总不能连他们也一起宰了。而且这些鬼族还算有点战斗力,也许以后能派上用场,有总比没有强。” 彭彧忍不住瞧他:“你不是说龙族不与任何一族结盟吗?你这破了好几次例了吧?” 李祎沉默了一下,龙尾一甩再次升高:“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而且——跟他们结盟的也分明不是我。” 彭彧一想,心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狐狸尾巴和雀翎在自己身上攥着,白虎旗又落到潜岳手里,合着这俩龙压根儿什么都没碰。 他看了一眼白龙,又看了一眼灰龙,最后放过这个话题,问前者说:“那……白虎族真的不去找人族寻仇?这深仇大恨……” “如何找?”李祎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九只白虎,打得过千军万马吗?” 彭彧瞬间接不上话,又想起白卓那心有不甘的眼神,只觉心里发酸,很不是滋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强行把这些沉重的情绪撇开:“你今天怎么这么着急要走,多待一宿也不耽误什么事吧?” 李祎坦诚地答道:“在那里我睡不好,离天亮还早着,想回去补个觉。” 彭彧头一回在龙王嘴里听到这么接地气的答案,不由得惊了:“睡不好?你认床?” “也不是,”白龙缓缓朝着昆仑神宫降落,叹了口气,“要不是你非要起夜,我没准都睡熟了。” 彭彧:“……” 合着又怪他了。 于是彭少爷只好闭嘴,陪龙王回昆仑神宫补眠,也没惊动白泽和墨理。俩人跟潜岳他们各奔东西,蹑手蹑脚地溜回房间,并排在大床上躺下了。 一沾到床李祎就合上眼,彭彧借着夜明珠的光仔细打量他一番,又摸了摸他额头,轻声问:“怎么感觉你很累?伤没好利索吗?” “不是,”李祎声音里已经带了点鼻音,“就是想睡觉而已。你也赶紧歇息吧,很快还要启程去冥府。” 彭彧把胳膊垫在后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有点累。” “嗯?”李祎似乎没料到整天活蹦乱跳的彭少爷还能说出“累”这个字眼,涌起的睡意又消退了一点,“为什么累?” “这么久了,有点想快点结束。还有刚才看到的那些……我突然在想,就算真正找齐了圣物,又一定能让天下安定吗?再繁华的盛世也有饿死的乞丐,也有野心勃勃的战争,总归还是要死人的,跟圣物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李祎重新睁眼看他,侧过身来,双眼龙目未启却好像有光彩流动:“两千年前我刚刚当上龙王的时候,也跟你有同样的疑问,那时我在想我们守护人类到底有什么意义,就算我们给他们再多的恩泽,让他们饿不着、冻不着,他们也还会产生更多的私欲,开始争夺疆土,挥霍野心,并不珍惜他们的生命——我觉得有点不值。” 彭彧:“那后来呢?” “后来我想通了,”李祎伸手轻轻在他唇边擦了一下,“做与不做是我们的事,结果如何是他们的事,就算不能让每一个人都寿终正寝,可我们已在尽力守护这片土地,还是有很多人得到了恩泽,有很多天灾人祸免于发作,无形之中又救了很多生灵——这还不够吗?” 他轻轻地说着:“你不必拘泥于那些死了的人,多看看活着的人,你彭府上下不还有那么多口指望你养活吗?这天底下也有很多生灵在渴盼世事安定,我们总归不能迁就每一个人,那就就着大部分来。” 彭彧目光微闪,顺势握住他伸来的那只手,在自己唇上蹭了蹭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5 ,又凑到他颊边轻轻亲了一下,低声说:“我知道了,睡吧。” “唔。”李祎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卷土重来的倦意吞没了。 彭彧想着他那番话,身体是赞同了,脑子却不肯老老实实地屈服,还要强行在梦里臆造出种种耸人听闻的场景,把所有危险与惨相糅合并添油加醋,让他本来就不安稳的睡眠地动山摇,很快将他震醒了。 他满头是汗地睁开眼,发现天还是没亮,不忍心吵醒旁边睡着的人,只好原地挺尸了一会儿,终于躺不下去,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大气也不敢出,偷偷溜出房间。 他一个人站在山巅上吹着夜晚的冷风,从噩梦中惊醒而引发的心悸还未消退,一颗心兀自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左突右撞不肯消停。 天边一线终于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丝光亮,他远远望着逐渐从黑暗中浮出水面的群山,眉间仿佛存着千沟万壑,怎么也舒展不开。 绵延千里的雪峰安静匍匐在脚下,他心里却无端涌起强烈的不安,随着地平线上日头的升高而徐徐盘踞上整片天空。 像是狂风骤雨袭来之前最后的平静一样。 第84章 冥界 第二天一早, 白泽墨理就被突然回来的几人吓了一跳。 几人围坐一桌计划了一番行程——其实也没什么好计划的,无非是往冥界走一遭,按部就班地去把白虎爪找回来。 白泽很有眼力价地避嫌了, 他似乎也知道死亡谷这一趟没带他是对他心有戒备, 以照顾墨理为由没过来跟着搅和。毕竟此去可以算没发生什么大事,几人也就没再提白泽是不是内鬼这茬, 就此揭过。 李祎:“这两天墨理伤好得差不多了,总待在昆仑也不是办法, 九渊, 你护送他回墨龙族, 正好青龙族给我传消息,说他们那边就快好了,你去盯紧点, 及时把青龙鳞取回来,别让仙家钻了空子。” 九渊点点头:“那王,冥府之行我就不跟你们同去了吗?” 李祎看了一眼潜岳:“不用了,冥界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 阴气重,姑娘家的,还是少涉足为好。” 潜岳听罢顿时不忿起来, 撇嘴说:“姑娘家怎么了,我有刀呢。” 她说着做了个摸刀的动作,九渊瞧见了,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这位护卫恐怕是既欣慰又后悔, 潜岳虽然喜欢他送的东西,可貌似有点喜欢得过了头,甚至有超过他本人的趋势。 李祎不禁微微一抬嘴角:“就因为你带着刀才更不能去了,冥界都是鬼,你带一把斩鬼刀,砸场子去?” 潜岳似乎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垂下手,到底没把刀拔`出来。 “不过那个沈……沈什么将军我们得带着,”李祎又说,“还得靠他指路,其他鬼魂就算了,免得去一趟带不回来。” 他说罢抬头,看了始终不吭声的彭彧一眼,伸长胳膊拿指节在他那边的桌面上敲了敲:“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我觉得有点奇怪,”彭彧双手环胸,姿势看上去很放松,眉头却没打开,“你说我们找了这么久圣物,一直都在人间活动,这圣物按理说也镇的是山川河流,怎么会单单有一根白虎爪落到冥界去了呢?” 李祎闻言一顿,脸上浮起的那点笑意又轻飘飘地摘走:“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想过,我觉得大致有两个可能,首先是姓沈的骗我们……” “我可真没骗你们,”他话还没说完,潜岳身后背着的白虎旗里就传出一个声音,“虽说兵不厌诈,可对友方我可从来不说谎的。” 潜岳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忙摘下白虎旗放到桌上,也不见姓沈的玩意出来,只好隔着旗子喊:“你这么快就把自己归为‘友军’了?昨天是谁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兴师问罪我可还记得呢。” 旗子瞬间不吭声了。 李祎无奈说:“好吧,就当你说的是实话,那就剩下后一种可能,白虎爪因某种意外落入冥界……” 他顿了顿,随后又自我否定:“不过我觉得这种说法也存疑,众所周知白虎族主战、好杀伐,杀气重了鬼不近身,白虎爪作为虎身上的利器,杀气自然不会少,如果它当真意外落入冥界,冥府应该想方设法把它退还人间才行——毕竟没有哪只鬼想天天被杀气克着。” 彭彧抬起眼来:“那如果……这个意外不是自然的,而是人为的呢?” 李祎一皱眉:“为什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彭彧说着身体前倾,一只手撑住膝盖,“不瞒你说,自从天界开始介入我就特别不安,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我唯恐这是他们给我们设下的圈套,等着我们去钻。” 这时候旗子又插话进来:“我刚死的时候那枚白虎爪就在冥界了,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如果有人要算计你们的话,难道已经预谋了百来年?” 李祎瞧了那旗子一眼,觉得这只鬼实在不是很有礼貌:“当时你不知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知道了?” 沈成钧:“听别人说的啊,整个冥界那么多鬼,总会有人知道。而且那根白虎爪我们都不怎么敢靠近,白虎残魂们倒是很喜欢去那附近待着。” 李祎思索一番又对彭彧说:“其实你的猜测也不无可能,不过还是那句话——目的呢?如果他们真的想算计我们,目的是什么?” 彭彧:“从我们身上拿走现有的圣物?” “可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件圣物在我们身上,”李祎说,“他们要真的想去拿,也该找青龙、朱雀、白虎族去,那样可能还靠谱一点。” “说的也是,”彭彧点点头,随后又烦躁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唉好烦啊,既然天界跟冥府是同盟,那就让冥府自己把白虎爪交出来好了,还费那事非让我们跑一趟干什么。” 他说完这话自己又觉得不对:“也不行,那样的话东西就真要落到仙家手里了——可既然东西在冥界,他们怎么不早点拿走,还给我们留着机会?这不自相矛盾吗。” 他越说越乱,最后索性自暴自弃似的闭了嘴,李祎瞧他半晌,莫名觉得这人今天不太对劲,试探着问:“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大好。” “我昨晚又做噩梦了,梦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彭彧叹了口气,“所以我是真的不想跑这一趟啊,要么我们找别人吧?” 他说到这里心里突然微微一惊——好像自从他来昆仑,就一直在做噩梦……不,一直在做奇怪的梦,总会梦到一些他根本没有见过,也不可能去想的东西。 “找谁?龙族有仙家的眼线,朱雀族举族正忙着给圣物灌注神力,白虎族更别提了,几大妖族的话……只怕也不那么太靠谱。”李祎觑着他说,“你既然这么不想去,那不如我自己……”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6 “不行!”他话还没说完,彭彧突然整个人拍案而起,把桌上的白虎旗震得跳了起来,“你还想自己去?我就是不想让你去!” 李祎无辜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不如你一个人去?” 彭彧不吭声了。 李祎只好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这样吧,既然你这么不放心,那不如我们先过去看看,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立刻折返——你看可行?” “上回去腾阳你也是这么说的,”彭彧哼了一声,“结果怎样,还不是到了就一头扎进去了?这回你分明知道冥界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把九渊支走,太自信了吧你。” “可白虎爪毕竟只有一根,青龙鳞要是没了那可是一整件,我们总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吧?” “算了算了,”彭彧摆摆手站起身,“什么时候启程?” 李祎瞧了一眼他的表情,默默把“今天”二字咽回肚子:“明天?我觉得我们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 “随便你吧,”彭彧伸手在他胸口上戳了戳,咬牙切齿道,“你要敢甩下我一个人走,或者出点什么事,我……我就再也不让你管这事,天下爱他妈乱乱去吧,天塌下来也砸不到老子头上。” 李祎好笑地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摸了摸鼻子。 “少爷今天不太对劲啊……”潜岳把白虎旗收回身后,“他吃错什么药了?” 彭少爷终于没能拗得过龙王,当天九渊便护送墨理回墨龙族,而潜岳继续待在神宫接应。次日上午趁着没太阳,两人简单拾掇一下准备启程,白龙驮着一人一鬼,落在昆仑山下冥界的破洞那里。 “我们真的要从这进吗?”彭彧看了一眼那几支吞日箭,“这算偷偷潜入了吧?不会出什么事吧?” “让他们知道我们要去才更麻烦,根本不能自由行动了,”李祎说,“我们速战速决,拿了东西就走,只要离开冥界就出了他们的管辖范围,以我的速度他们还追不上我。” 让他这么一说,彭彧莫名觉得本来还挺高尚的差事变成了去人家地里偷棒子,诧异地瞧他一眼,没说话。 李祎先暂时阻断那几支箭的封印,十分干脆地把沈成钧推进洞里,自己也一跃而下,随后接住了跳下来的彭彧——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潜岳目送他们离去,随后百无聊赖地就近找块石头坐下,拿刀一下一下插着地上的雪。 黄豆在她肩头跳了两下,钻进她衣服里睡觉去了——“金乌”自然不能在地底出没,他们也没法带上这小东西。 “对了潜岳,”那洞里最后传来某龙飘忽不定的声音,“忘了告诉你,冥界和人间时间不统一,你别守着了,回神宫去吧。” 潜岳:“……” 这么重要的事情就不能早点说吗! 彭彧被某龙接住,只觉两人轻飘飘地荡了一会儿,随后徐徐落地,他打量一眼周围——乌漆嘛黑的,似乎还有雾浮动,以他的视力都不能看得很远。 “这儿就是冥界?”他轻轻挣开某人的搀扶,自己往前走了两步,“什么都没有啊,怎么空荡荡的。” 沈成钧从他们背后冒出来说:“你想要什么?这里就相当于你们人间的荒郊野岭,自然没有鬼了,只有酆都那边才比较繁华——之前没有逃出去的那些,估计已经被镇压了吧。” 彭彧点点头:“有道理,那白虎爪在哪里?” 沈成钧还没接话,李祎忽然原地化龙:“上来指路。” 龙在天上能飞,在地底下也一样能飞,只要有风,好像没有哪里是他们去不了的。彭彧裹紧了衣服,觉得这里的冷和昆仑的冷还不太一样,上面的冷至少龙气能抵御,这冥界阴风阵阵,直往人骨子里钻。 “这地方连点阳光都没有吗?”他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轻轻开口,“太惨了吧。” “反正鬼也不能见太阳,”李祎回他说,“坐稳。” 白龙一路疾飞,这昏天黑地里彭彧也辨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哪里都长一个样,渐渐的终于有了一些建筑起伏的模样,有了如豆的灯火——转眼又被甩在身后。 他们也不知飞了多久,好像在这不见天日的冥界时间都没了概念,彭彧险些在龙背上打起瞌睡,正在这时听沈成钧低喝出声:“等等!飞过了,回去!” 第85章 失龙 白龙连忙停住, 又往回倒了一点,随后落地化人。彭彧跟他并肩站着,眯眼打量, 只见前方一片怪石嶙峋, 似乎有个黑漆漆的玩意直捅天际——倒是和昆仑的那一根很像。 他正打算开口,忽见李祎亮起明晃晃的龙目, 同时挑起一边眉毛:“一棵……树?没叶子的树,还是黑色的?” “唔?”彭彧纳闷了一下, 随后想起对方不像自己能看破圣物的伪装, 便随口接道, “在我看来就是白虎爪而已。” “……等等。”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这俩字,齐刷刷看向沈成钧,李祎皱眉说:“在你看来这是什么东西?” 沈成钧一头雾水:“树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它是白虎爪?” 沈成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我昨天不是说了吗, 听别人说的,就前些天我们准备从冥界逃跑,有人从此处经过,无意中提到的。” 李祎眯起眼:“也就是说, 你是近期才知道这是白虎爪的?那你为什么说它已经在这里待了百来年?” 沈成钧更莫名其妙了:“它确实在这待了百来年,我很早就见过了,不过知道这是白虎爪确实是近期的事。” 李祎闻言不知想到什么, 脸色倏地一变,一把扣住彭彧的手腕:“不对,怎么就那么凑巧这个节骨眼上让你知道——这里有诈,快走!” 他说罢一阵风似的卷着人平地掠出, 可随即重重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不得已后撤一步,脚腕又一紧,似乎被什么缠住了! 原本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的地方骤然亮了起来,彭彧被晃得本能闭眼,再睁开时只见李祎已化作原形,巨龙脚底以白虎爪为中心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阵图,白光将四野映得亮如白昼——照亮了远处影影绰绰的数道人影! 他脑子里轰然作响,几乎空白一片,巨龙咆哮着一爪子撕裂方才阻挡他们的结界,直接将他撞飞了出去! 彭彧就地一个打滚爬起来,却见那龙没有一并跟着逃出——从阵法里伸展出无数白色的丝线,看似不堪一击,可就生生缠住巨龙的四脚,将他困在了里面! 彭彧浑身血液直接冲到头顶,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已经判断出这情况绝非自己二人能应付得了,飞快地右手摸向左臂,而左臂摸向腰间。 然而就在他即将摸到雀翎和狐尾的时候,余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7 光忽见哪里似有白光闪过,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被一股大力硬从原地撞了出去——吞日箭带着尖锐的破风之声,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咳!” 彭彧被那一箭之力射得半天爬不起来,几乎感觉浑身都不能动了,虽然筋骨被腾蛇蜕强化过,可到底肉体凡胎,哪里经受得起这惊天一箭,意识瞬间化作一触即溃的丝线,堪堪挂在了身体上。 白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四足踏地,生生将地面也踏碎了。他周身卷起刀般凌厉的罡风,眨眼将那些困住他的丝线斩断,整条龙即将腾空而起,而就在此刻,他忽觉脊背一沉——上方不知何时竟也张开一个阵法,又将他压回原地! 彭彧行将涣散的神智让那一声龙啸硬按回躯壳,他抬起模糊的视线看了一眼,只感觉胸口撕裂似的疼,再不敏感的痛觉也在那神箭之下失了效。他吃力地撑起身体,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左臂摸去,同时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龙,只看见阵法里白光飞快流转,交织出一个个刺眼的光点,随后光点中升起什么东西来——竟是那八十一个童男童女! 他霍然瞪大双眼,完全没料到消失在安平的孩子会在这种时候这样离奇地现身,那龙也显然和他一样惊诧,抬起的爪子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踩——就是这一眨眼的犹豫,上方的阵法再次向下压了一截! 白龙的怒吼几乎要将整个冥府掀飞,可偏偏无法撼动那坚不可摧的阵法,脚下浮现的童男童女在一瞬间齐刷刷爆裂开来,里面涌出数不清细如发丝的虫子,顺着他的四足爬上他的身体。 他用力一甩龙尾,卷起的狂风又将那些虫子甩落下去,同时口中喷出龙火,烧得噼啪作响。可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施用法术的消耗成倍增加,不要命地流淌出去,几乎瞬间将他的力量损耗一空。 脚底下这一个是真正的伏羲伏龙大阵! 彭彧紧紧咬着牙,终于忍着浑身剧痛让不听使唤的手指碰到了雀翎,一线红光带着惊天唳啸席卷出去,随后一把攥向腰间狐尾,狐嚎紧随着雀唳撞破重重阻碍从万丈幽冥脱出,在人间漫山遍野地铺展开来。 这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他只能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虫子不断爬上白龙的身体,又不断被抖落……终于那巨龙一声凄厉的哀嚎,被虫子钻进鳞甲间细小的缝隙,一口一口咬到了血肉。 被虫子叮上一口不过像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那些虫子到底不能完全钻进他皮肉里去,可仅仅咬上一口也足以释放剧毒,存纳在童男童女身体中的“恶欲”一股脑儿倾泻出来,白龙只感觉无数喜怒忧惧山呼海啸般灌入脑中,好像一个已经吃饱的人又被硬生生塞进整整三天的食物,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撑爆了! 紧接着幻觉由那奔腾的恶念延展,铺天盖地地袭来,他瞬间分不清天上地下,只恨自己入冥界前不曾想起吃一颗周淮给的药,偏转龙头最后朝彭彧的方向看了一眼,龙啸声渐渐小了下去,整条龙也缓缓停止挣扎。 彭彧眼睁睁看着白龙的身形在白光中一点点缩小,随后与那罪魁祸首的白虎爪一道飞向远处模糊不清的人影。他几乎将自己一口牙也咬碎了,滚烫的腥气顺着他破了音的嘶喊冲出喉咙: “不——!” 白光随着那些身影彻底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冥界中,他一颗心好像在沸水里滚过一遭,又被生生按进昆仑山终年不化的积雪里。他艰难地呛出两口血来,四肢的血液被疯狂鼓噪的心跳抽回胸腔,又从伤口流淌出去,他却似乎感觉不到,也好像忘了疼,竟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彭彧!” 一线红光终于自黑暗中飞掠而至,朱黎落地化人,见到他这伤势顿时大惊失色:“此处发生了什么!” 狐嚎也紧跟着闯入耳中,彭彧漠然地看了一眼同样满面惊骇的狐十七,嘴角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微不可闻地说:“来晚了啊。” 随后他忽然伸手攥住尚卡在胸腔里的吞日箭,猛地一把拔出! “……彭彧!” 朱黎险些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吓丢了胆,忙上前扶住他的肩头,彭彧被自己那一拔带得踉跄了一步,生着倒钩的箭尖带走大片滚烫的血肉,同时带走的还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好像被硬生生从心头拔除,灌进冥界冷入骨髓的阴风。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意识是模糊的,他的灵魂好像飘到了头顶,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浑身挂满鲜血的自己,落井下石地嘲讽道:“废物。” 随后他又一把将那胆敢嘲讽他的灵魂拽回躯体,双眼直视着白光消失的方向,本就漆黑的眼珠更胜过冥界的不见天日,近乎贪婪地将那白龙留下的最后一抹残影鲸吞入瞳孔,同时将数道身影一笔一划地刻于虹膜之上,紧紧用眼珠上反射出的冷光封闭起来。 他内心一片天崩地陷,所有柔软的东西随着消失的龙尾毛悉数坍塌,随后无数坚硬的东西像突起的龙脊,生生从地壑中拱出,化作接天连地的昆仑山脉,山巅覆盖着万年不化的积雪,内里却深埋着腾阳滚烫的岩浆。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仿佛要把整个残破的胸腔抽满,并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说:“给我等着。” “彭彧。” 他仿佛充耳未闻,并慢慢挣脱对方的搀扶,踩着不稳的脚步往前走,伤口淌出的血便沥沥落落地往后滴,及至走出冥界走回人间,自愈能力已强迫血不再流出,伤口表面覆了薄薄的一层皮,似乎已将那骇人的伤封住,即将愈合了。 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突然接触到阳光,不由自主地用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发觉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昆仑,扑面而来的竟是腥咸的海风。 彭彧不禁微微一愣:“这是哪里?” “北海,罗酆山,”朱黎说,“这里是冥界入口,相当于正门,刚刚我们经过的那座城,就是酆都城。” 彭彧一路上心不知挂在谁身上,根本没在意到什么酆都城,此刻看到天看到地看到阳光,才好像终于从昏暗一片的幽冥挣出来。 他忽然手脚有些发软,不禁弯下腰撑住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倒了两口气,感到有些耳鸣。 “你伤得太重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回去。”朱黎再次上来扶他,并加了一些力气,“别逞强了,你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回彭彧没再挣扎,也没力气再挣扎,只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零星的云层:“你们来的时候……没看到有人从这里离开吗?” 朱黎:“没有,如果有,我们早就追上去了——是谁把龙王带走了吗?” 彭彧闻言瞳孔微微一缩,又咳嗽两声,疲惫不堪地吐出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8 一口气:“走吧,去冼州。” 第86章 烙契 “小白龙, 我救了你一命,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除了以身相许。” “你给我当坐骑好不好?” “……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当坐骑?” “有一条龙当坐骑很威风啊……唉, 算了, 所以我捡你回来到底有什么用?吃我的喝我的……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难伺候的龙。” “……” “我说你伤什么时候能好?快走快走,不想再看到你了。” “我叫什么?我就不说, 有本事你猜啊,你猜出来我就告诉你。” “……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你这么条小破龙也能当龙王, 你们龙族怎么这么弱?” “唔,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我在哪里, 你要是能找到,那你就来吧。” “……” “你到底是公……呃不,是男是女啊?” “上送子庙找麒麟角?你这跟老婆饼里找老婆有什么区别?” “抽龙筋……疼吗?” “你拿嘴喂我。” “我养你行不行?” 光怪陆离的片段在眼前一一闪过, 浮光掠影似的闪没了踪迹,那两个声音不断交织,终于拧成一股,忽远忽近的, 渐渐勾勒出一个人模糊的样貌,他睁大眼睛,就是瞧不清楚。 他身边似乎是一片漆黑, 似乎有很多人,有很多声音,可及至落到他耳朵里,又只剩下那一道声音、一个人, 模糊的面容渐渐剥落,清晰的眉目显露无遗。 他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身边所有喧嚣悉数化作无关紧要的尘埃,轻飘飘从他无边无垠的梦境里摘了出去。 意识像是从深海中浮出的冰川,逐渐从黑暗里接触到阳光,他转了转眼珠,感觉眼前有一片光亮,随后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插进来:“不愧是精神力最强的龙,这么庞杂的恶念都没把你神智摧毁,现在我相信你一千岁就能统治整个龙族……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下意识地皱眉,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他正等着对方再说两句好让他判断出大概,可那声音却又消失了,他莫名被勾得有点烦躁,猛地睁开了眼。 视线所及是陌生的环境,他坐起身,却感到脑袋一阵剧痛,太阳穴仿佛被针生生地贯穿过去,“嗡”的一声让他险些栽倒。 他勉强稳住身形,一手撑住额头,急促地喘息了几口,终于慢慢回想起来都发生了什么,随即面色一变,撑着额头的手滑向眉心。 “你醒了。” 房门被人十分没有礼貌地推开,那个略显耳熟的声音重新见缝插针地插进来,李祎在看到那人的瞬间瞳孔收缩,无数陌生的东西涌进脑海,一字字一句句——是结契的契条!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弹起来,双膝打软就要跪下去,可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一道刀光生斩出血路,一个念头在脑中赫然成型——“我凭什么要跪给你?” 于是他咬紧了牙,已经弯曲下去的膝盖重新一点点地绷直了,硬顶着沉重的契文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眼前人。 边崇微不可见地眯了一下眼:“好久不见,常泽。” 李祎用力用指甲掐着手心,堪堪守住自己清明的神智,一股怒火从心头冒出,将成燎原之势:“敢在我身上烙契,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么跟契主说话可是不对的,”边崇弯了一下嘴角,“不过念在你第一次结契的份上,这次我不与计较,下不为例。” “你找死!” 李祎陡然拧起眉头,抬手便要给他一道风刃,可法术已到指尖却莫名自行消失,他一怔之下听到对方说:“服从契第三条,不得伤害契主,一切对契主不利的手段轻则无法施用成功,重则反噬于自己身上——常泽,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李祎猛地抬头看他,分明脸上无甚表情,可那眼神却好像想把他生吞活剥了,边崇面带微笑地坦然接受他的注视:“玉不琢不成器,你们龙族太野了,也需要管教才行。感谢龙王为我们寻找到三族圣物,以后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此处是我的仙宫,你看这天上风光大好,你可以在此随意活动,只记住一点,不能回人间去。” 李祎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契条不能将怒火发泄到对方身上,兀自在心里烧得开了锅,滚烫的沸水一滴也无法泼出锅外去。 他眼睁睁看对方背着手扬长而去,这才觉得契条的压制缓缓减弱,不知不觉浑身已出了一层冷汗,他身形虚脱似的晃了一晃,重新跌坐回床上。 头又不可抑制地疼起来,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暂时压下心头怒火,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根本无法与边崇对抗。 如果不是幻觉和恶念侵扰了他的意识,以他的精神力也不可能这么轻易被对方控制住,在他完全清醒状态下烙契根本是无稽之谈,九成九可能会被反噬! 可偏偏边崇就借着那伏龙阵和虫子成功了!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就为了在他身上烙一个契吗! 那么现在想来,他们只怕早就开始预谋这一切,什么妥协与让步根本都是算计与利用! 拿了他们龙族的眉心鳞,拿了他的龙筋做成吞日弓,利用他们取回圣物,如今还强行与他结契……到底还想从龙族身上压榨什么! 他一口气梗在喉间,简直恶心得胃都要翻江倒海起来,像是生生吞下了一口苍蝇,偏偏那契条在他身上压着,让他轻易反抗不得,更不要提徒手撕了那道貌岸然的仙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知现在并不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坐在原地晾了一会儿身上的冷汗,顶着针扎似的头疼开始思考自己所面临的现状。 在伏龙阵里消耗的法力已经逐渐恢复,但被那些虫子咬过的后遗症还在,他招了一片水雾凝成镜面,先是照了照自己的眉心,手指摸过去的时候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契的标记。 等等……红色的契? 李祎忍不住皱起眉,在他印象里服从契是白色的,而平等契是金色的……红色的是什么契?是在服从契上又加了某些契条? 他懒得去思考到底加了那些契条,更不愿意在庞杂里契文里寻找,哪怕想到都觉得恶心反胃,比被虫子爬满全身还要硌应。 他随手拂去水雾,掐着两边太阳穴,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仙界想要圣物,强行给他烙契有什么用?东西又根本不在他身上。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觉身上带着的什么东西有点不太对劲,伸手从腰间解下彭彧送他的那枚重明配饰,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的当然不是配饰本身,里面有个声音讷讷地传来:“他们有吞日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49 弓,我被射到只有灰飞烟灭的份,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找个东西躲进来。” 是沈成钧。 李祎听到他的声音就莫名烦躁,想想这厮要是早点告诉他们近期才知道白虎爪的事,他也不至于被人暗算。现在彭彧挨了一箭生死未卜,他却偏偏下不去人间,不由语气更差几分:“滚出来,什么东西你也敢待。” 沈成钧:“滚不出去,天界阳气太足了,我出去会魂飞魄散的。” 李祎:“……” “那你也不能待在这里面。”他没好气地在身上摸索一圈,发现确实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能让他寄身了,只好从衣服上撕下一截,三两下扎成个小布人,跟重明配饰叠在一起,命令说,“进去。” 沈成钧不敢再忤他,乖乖化作一道黑影迅速转移,随后小布人挥了挥两只长短不一的胳膊:“居然可以动。” “废话。” 李祎把木头重明别回腰间,仔仔细细地系好了,又听沈成钧说:“那个……对不起啊,我当时要是能跟你们说清楚,也许就不会……” “你早干嘛去了。”李祎全无心思听他道歉,强硬地打断他的话,一把将小布人揣进怀里,皱着眉思考一番,忽一震袖口,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鳞片落入手心——当时他在彭彧那堆小黄书里捡到的腾蛇鳞,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仔细将鳞片放到鼻端轻嗅,记住味道以后轻手轻脚地摸出房间——并不是每一个仙人都有资格建仙宫的,能建得起仙宫的仙人一定位高权重,能与腾蛇结契的也定非普通人,他顺着这个思路化龙溜出边崇的仙宫,还没飞出去多远就捕捉到了腾蛇的踪迹。 他落在另一处仙宫附近,四下环顾确定此时并没有仙人在,隐藏气息悄悄潜入,很快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发现了腾蛇。 腾蛇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向外眺望,看到他来猛地起身——此时的腾蛇早已不是初见时小蛇的模样,而是好端端化成人形,身上气息稳定,没有半分寿命将尽的样子。 李祎不禁眯起龙目:“你果然没死。” 腾蛇张了张嘴,惊愕之色溢于言表,惊的却不是他能这么快找过来,而将目光直勾勾锁在他眉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与你无关。”李祎显然没有跟他解释的耐心,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他半刻也耽搁不得,语速很急地切入正题,“上次在腾阳降下天雷示警的是你?” “……是。” “你一直都是他们的人,一开始在鬼城也是配合他们算计我们,什么与大阵同生共死、寿数将尽都是伪装出来的苦肉计?” “……是。” 李祎直直地盯着他瞧:“可你一直在偷偷帮我们,之前也暗示过我,你并不是自愿被结契的,也并不想做他们的走狗,对吗?” 腾蛇抬起头来:“对。” “你跟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很长,一定知道得比我多,那么请你告诉我,天界此番种种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想要乾坤镜我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将圣物也攥在手里?我不相信天界诸神会在意那区区两千年的庇佑——腾蛇,如果你真心想要站在我们这一边,请你务必对我说实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文里的反派一定会得到应有的下场,大家稍安勿躁,少爷怒气值100%,大招进度条90% 第87章 坤君 腾蛇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紧紧抿住唇,看上去像是一个字也不准备多说。 李祎内心一阵失望,随后果断地放弃了跟他浪费时间, 正转身要走,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本不想帮你,因为对我实在没什么好处, 可如若真的不帮,又对不起创造我之人的初衷。” 李祎脚步倏地一顿, 视线微微向后扫了一眼, 又听他说:“你知道所谓‘神’, 是如何而来的吗?” “由更高一阶的神封取。” “那么至高无上的神呢?最初的神呢?” 李祎回转身来:“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我没空在这里耗费时间。” “你不知道这个问题,就永远也不能理解神的初衷, ”腾蛇惨淡地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神来源于人们的‘信仰’,如果一个普通人因为某些事而被人敬仰, 敬仰他的人多到一定程度,这个人就具有了‘神格’。当他获得的信仰越多,神格就越稳定, 地位越来越高,神力也会增长。” 李祎轻轻一挑眉:“所以呢?” 腾蛇看着他的眼睛:“当这个神已经成了大部分人认可的对象,他便已经成为真正的‘神’,再经他手提点上来的人, 会自然而然获得部分人的信赖,那么这个人也就初具神格。再经过一段时间的鉴定,如果人们发现这个人确实能堪此重任,则对他和提点他的神信仰都会增加,反之则都会减少——这是个同荣共损的过程。” 李祎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腾蛇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神也会犯错,一旦与人们的祈愿不符,就会丧失民心,很有可能被从神坛上挤下来。你们龙之所以在‘万灵之首’这个位子上待了数千年,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人们的信仰不倒吗?” “而今天界之所以一定要那四件圣物,自然不是为了什么庇佑,区区两千年他们还不放在眼里,真正原因是他们的‘天道’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们急需一大批信仰来为自己弥补神力,支撑神格。” 李祎微微一怔,只觉自己恐怕是脑子还不太清醒:“什么意思?拿到圣物又跟维持神格有什么关联?” 腾蛇踱开一步,捏着腔调说:“天下大乱之时,异象频发,万灵罹难,众神不忍,遂派诸仙人下界,不辞万险寻得散落各地的圣物,重镇四方,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随后他又恢复正常的语气:“你觉得这个理由如何?至于你们几个的功劳,抹杀掉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也许还能给你加上一句‘龙王常泽心系万灵,甘愿与仙人结契相助’,对龙族来说也算是不小的功绩了。” 见对方紧紧地皱起眉,腾蛇叹口气:“这一路过来你也看到了,妖族根本不信奉天道,人族对老天的抱怨越来越多,渐渐地开始不信任什么所谓‘神’,如果这个时候天界再不‘力挽狂澜’,那众神的地位真的岌岌可危。” 李祎沉默下来,思量再三终于重新抬眼看他:“但这些……也只是你的猜测吧?” “确实是我的猜测,”腾蛇坦然地一点头,“你要众神亲口说出他们的目的,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信与不信,龙王心中自有决断。我帮你,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以我的胸襟恐怕还纳不下天下苍生——我只是单纯地替他不值。” “他?”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0 “就是那个创造我的人,”腾蛇忽然将目光放得很远,“自古多情不成神,可他却是因人世间的情爱所诞生的,那时候——大概四千年以前,天地间还没有这么安稳,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天灾,让生灵们无法平静地生存。众神商量过后在众多族群中提点了龙、雀、虎、龟四族,各取其修为最高的,新封了四位镇守天地的神。” “这样一来东西南北四方确实安稳了,可勾携四方、重中之重的中央之土反而空缺出来,好比一个人腹中空空,四肢再有力也调动不起来,根本达不到真正的平衡。” 他默默地垂下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接着说:“众神正焦头烂额,有一位神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以自己八成的神力,取其四创造了我,其四创造了麒麟,我无翼而飞,麒麟坚守不移,终于阴阳相合,五行统一。” “随后他再取自己一成神力,广散给天下名山大川,生灵万物皆得此恩泽,迅速地繁衍生息起来。天下彻底安定,他却因神力耗尽而消失在世间。” 李祎听到这儿,觉得他说的东西莫名熟悉,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不等他抓住,腾蛇又说:“可就是这样一位神,他的功绩却被彻底抹杀了,各种古籍里甚至找不到他的名字。” “为什么要被抹杀?” 腾蛇:“人间是‘信仰’的主要来源,他的功绩全部在人间,如果不抹杀,只怕要成为下一个女娲或者伏羲神。与他同时期的神还没有那么大能耐,自知未来几千年可能都积攒不出这么大的功绩,无法与之比肩,而且这位神本身已死,所获得的‘信仰’无处可去,实在很是浪费。” “于是诸神索性抹杀掉他的存在,将他的功绩均分给活着的众神,以这份信仰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这位神彻底从人们视野中消失,甚至饱览天下事的白泽对他都知之甚少。” 李祎听他提到白泽,神色不由一沉:“你果然在监视我们,连我们接触了白泽都知道。” “虽然我已成为阶下之囚,可这点自由还是有的,”腾蛇苦笑一下,“冒犯了龙王,实在对不住了。” 李祎也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想起白泽同自己说过的话,忽然心念一动:“你说的这位神是……” 腾蛇却没给他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龙王一定看过仙籍吧?仙籍上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四圣出,镇天地四方,封四神。木之青龙镇东,金之白虎守西,火之朱雀驻南,水之玄武固北。” “唯中央之土无所立,遂聚地之浮阴为腾蛇,捏地之沉阳为勾陈,于是阴阳相合,五方相辅,乾坤定而日月平,万灵皆兴。中央之土纳四方之气,万象更新,偶现乾坤神眼,添腾蛇蜕,辅麒麟角,或可成镜。” 李祎目光微微一闪,彻底想了起来:“但是……” “但是这里面根本没有提及那位神,”腾蛇接上他的话音,“因为这仙籍被改过,我在天界待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接触到未被修改的仙籍,其实原话是这样写的:唯中央之土无所立,坤神见之,遂聚地之浮阴为腾蛇,捏地之沉阳为勾陈,于是阴阳相合,五方相辅。坤神功成身殒,其恩泽降诸四海,孕天下万物。中央之土纳四方之气,万象更新,乾坤定而日月平,万灵皆兴。” 腾蛇说着一摊手:“所以什么乾坤眼,什么乾坤镜,根本都是天界自己编出来的,‘乾坤眼’一词的来源是坤神曾说过一句‘自诩这双眼已看遍天下,包揽乾坤’,至于乾坤镜就更是无稽之谈,腾蛇蜕和麒麟角不是什么制作乾坤镜的材料,只因为它们根本就是坤神身上分离出来的一部分,跟他合而为一之后,自然能发挥出他本来就该有的力量。” “……等等,”李祎一双龙目里终于透出震惊,“你说坤神……他到底是谁?” 腾蛇无奈地瞧他:“你还不明白吗?你跟他一路同行了这么久,都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你真的以为他只是什么仙人的转世?” “哦对了,”他一抹额头,“我还搞清楚那个仙人仙号‘问闲’,确实是个没什么修为的散仙,因为他的力量早在前世散干净了,后来再积攒起来一点点,也就只够摸到仙格。” 李祎似乎还不敢相信,呓语似的说:“神……怎么可能转世?” “神确实不能转世,不过坤君是个例外,”腾蛇说,“首先他本身就跟其他神不同,七情六欲与常人无异,塞进轮回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其次,那时候的一任冥君跟他关系不错,拿了他的功绩问心有愧,便在他神魂还未完全散尽前偷偷收集起来,投入了轮回里,算是一点报答。” “不过他到底不是普通人,转世的条件也很苛刻,别人死了就能重新投胎,他要等两千年才行。他第一世转成了仙君问闲,可惜没活多久就死于非命,第二世……年纪也才及弱冠。” 李祎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只觉本来就疼的脑袋更是为非作歹起来,用力掐着自己的眉心,许久才哑着嗓子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也想早点告诉你,”腾蛇眼里写满了无奈,“可惜我也才刚知道——坤神这个人真的是有毛病,他说他死了不想被人记得,给我设定两千年蜕一次皮,连同以前的记忆一起蜕了,给麒麟设定两千年的寿命,死后依赖地气新生,也不会记得之前的事。” “我不甘心,所以找了处山洞把经历过的事都记下来,每当蜕皮之时窝在山洞里,醒来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可这一次出了点意外,我沉睡的时候被人掏了老窝,拖出洞来强行烙契,最近才有机会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找过去。还好我把东西藏得够隐蔽,否则这些事再也没有机会昭告天日了。” 第88章 密谋 “阿嚏!” 彭彧莫名其妙一个喷嚏从梦中惊醒, 胸腔未愈的伤无端遭这一震,五脏六腑都齐齐撕痛起来。他坐起身,原地把自己弓成一只虾米, 一只手把着床沿, 半天都没能从剧痛里缓过劲来。 这一箭射得当真凶险,离心脏也没有多远的距离, 当时他正在气头上不觉得有多疼,自己一番生拉硬拽, 把伤口又弄得严重了三分。他被送到济人堂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也不知道朱黎和狐十七什么时候离开, 只记得周淮一张脸好像比铁锅的底色还黑。 第二天他勉强醒过来的时候,直接被暴跳如雷的周大夫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惜他只清醒了那么一会儿, 也没力气跟他争辩,意识迷迷糊糊绕着整个大周边界游了一圈,终于磨磨蹭蹭回归身体,还上来就一个喷嚏把他给打醒了过来。 “少爷, ”一直守在门口的潜岳听见动静便进了屋,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把他掀开的被子重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1 新裹紧, “烧还没退,小心着凉了。” 彭彧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好像不是他家,简陋的破床更像济人堂的风格, 难怪硌得他腰板直疼。他慢慢调整过来自己紊乱的呼吸,清了清喑哑的嗓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接到朱黎消息的当天,”潜岳给他倒了杯水,“白泽也跟着来了,九渊是昨天到的。” 彭彧疲惫地撑着自己额头,觉得如果不撑一下,意识恐怕就要再将他砸回梦里:“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第十天了,”潜岳说,“周大夫说您再不醒,济人堂的牌子都要砸在您手里。” 彭彧勉强一抬嘴角,算是应和了她这句玩笑,就着她的手咽下两口温水,仿佛枝叶枯萎的大树得到一点润泽,意识清醒几分:“有他的消息了吗?” 这回潜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没有。” 彭彧似乎也不意外这个答案,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有气无力地一摆手:“你出去吧。” “您真的不要紧吗?”潜岳还是放不下心来,“周大夫说您现在最好休息,不宜劳心伤神,您……” “我知道,”彭彧出言打断她,“出去吧。” “……是。” 屏退了潜岳,彭彧一个人靠在床头发呆,眼皮又开始不自觉地往一起合,也不知这十天的觉都睡去了哪儿,浑身疲惫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他又迷迷糊糊梦到了许多奇怪的场景,最终却都无一例外归于那一条白龙,不安分地在他脑中翻腾,终于一口咬住他行将沉入深海的意识,并强行将其拖出海面。 天色不知不觉已然大亮,彭彧伸手抹了一把脸,抹下满头冷汗,额头的温度好像降了下来。他扶着床沿起身,慢吞吞地拐进大堂,却发现这里空空如也,没有病人也没有大夫。 他正愣神的当口,周淮忽从后面钻出来,手里捧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你醒了?正好,过来喝药。” 彭彧轻轻地嗅了嗅:“为什么有股酒味?” “里面加了瑶池玉露,”周淮看着他把药喝完,“这次多亏了白泽,否则你还不知道要睡多久。” 彭彧没吭声,只拖着脚步缓缓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感受到微风里送来的花香,觉得自己大概是又活了。 随后他瞳孔微微一缩,略带惊诧地问:“什么时候已经春天了?” “你才反应过来,”周淮不知在那里鼓捣什么,“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冥界一天人间一月,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好久,你府里的人看到你这副样子,差点没把我济人堂的房顶给掀了,好说歹说才给劝回去。” 彭彧手指骤然加力,用力地扣紧了门框,同时目光直勾勾地投向天空——今日阳光大好,天上没有一丝云,他却不能看到九霄之上的仙宫,更看不到仙宫里的龙。 天上的龙自然也接收不到他的注视,李祎才艰难地消化了“那个凡人曾经是神”的事实,戳在原地思考半晌,才问:“你既然可以一直追踪我们,那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他现在怎样了?” 腾蛇轻轻地说:“你放心好了,他不会有事的,腾蛇蜕已经回到他身上,所以我跟他多少有一点共鸣,如果他有事,我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李祎这才稍稍宽心,暂时把那个不断在眼前晃的身影压下去:“那你可知道……天界现在到底要干什么吗?费尽心机地把我弄上来,目的何在?虽然三族圣物已齐,可玄武甲还没有下落,他们居然这么等不及吗?” 腾蛇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弄过来我不清楚,但玄武甲用不着你们去找,因为它一直都在北海。” 李祎:“在北海?玄武神在守着它吗?” 腾蛇:“没有,玄武神尚在沉睡,只有拿到玄武甲才能将他唤醒。这段时间我也打听了一下,大概知道两千年前四神之间有一个约定,只有当青龙鳞、朱雀翎、白虎爪三件圣物全部集齐之时,才能够开启北海玄武神设下的结界,去拿最后一件圣物玄武甲。” “是这样……”李祎思索一番,“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该打我的主意,毕竟东西不在我身上。” 腾蛇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许他们觉得利用你威胁其他三族,能让他们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毕竟你跟彭彧关系那么好,现在那三族又基本听他的。” 李祎目光微微一沉,一时也判断不出如果彭彧真的受到威胁,以他的性格会不会妥协。 “我说,”腾蛇忽然压低声音,“你到底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才被签了契,边崇就这么放任你自由活动吗?” “别跟我提那个字,”李祎凉凉地戳他一眼,捏起那枚腾蛇鳞给他看了看,“我有你的东西,自然能找到你。” 腾蛇无语地瞧着不知何时落在对方手里的鳞片,叹口气算是认栽了:“好吧,不过你还是快些走吧,我目前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了,如果有其他消息再知会你。” “对了,”李祎忽然目光一动,从自己身上拔下一片鳞来,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拿这个跟我联系。” 腾蛇犹豫一下还是接过,也在那片腾蛇鳞上重新施加法力:“你可小心一点,虽然契本身不能监视我们,可契主要想知道我们在哪里也就动一动手指头的事。这仙宫到底不是我们的地盘,如果忤逆契主,那可有你好受的,反正我是被收拾怕了。” “闭嘴。”李祎又从他嘴里听到那个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难看几分,“我没事不会来找你的——堂堂神兽被区区一个仙人烙契,你也真不嫌丢蛇。” “唉,”腾蛇无所谓地一耸肩,“我脸皮厚,行了吧?你厉害,你不丢龙,不也被区区一个仙人烙……” 李祎一爪子糊在他脸上,强行把那个字噎回了他嗓子里。 白龙一甩尾巴迅速消失,腾蛇瞧着他的背影,抹一把自己的脸:“多四只爪子了不起啊?” 边崇也不知干什么去了,白龙回到仙宫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出现。 仙人们似乎也跟龙王一样不喜欢被人打扰,仙宫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李祎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觉得此处虽然比彭宅还要豪华,却勾不起他任何兴趣,除了床和水,其他东西一概碰都不想碰。 他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见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拉起法术布下隔音,将两只龙角从发间放出,伸手摸向那枚银色的锁龙环,轻轻转过一个角度。 片刻之后墨理的声音从那锁龙环里传出:“常泽?” “是我,”李祎说,“我不敢跟青龙族联系,只好联系你了。” 墨理沉默了三秒:“你终于传回消息来了,你那边还好吗?”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2 李祎面带嘲讽地瞅了一眼仙宫,嘴角要笑不笑地翘着:“还好,还麻烦你通知彭彧他们,叫他们不要担心。” “好,”墨理立刻答应下来,“听九渊说他已经把青龙鳞拿回去了,龙族这边暂时没有异状。” 李祎“嗯”了一声,忽然用力一闭眼,“墨理,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回墨理更长时间地沉默,许久才传出一声叹息:“我以为我失踪多年,早就不值得你这么问了。虽然我修为大损,但骨子里流的血不会变,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自当要配得上这份信任。” 他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说:“这段时间我重回墨龙族,也调查了一番——我族应该暂时没有仙家的眼线。” “那好,”李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我相信你,并且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彭彧自从彻底清醒,便不顾周淮的劝阻返回彭宅休养,但因为精神不济常常陷入昏睡,一睡过去就很难醒过来。这天晚上他好歹洗了个澡,站在铜镜前凝视镜中的自己,觉得那惨白的脸色实在很是像鬼。 他默不作声地瞄了一眼胸前狰狞的伤,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就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力气大得好像要把他门板敲裂了。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谁啊?进来。” 九渊很没礼貌地“咣”一脚踹开门,箭步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劈头砸下一句话:“王传消息回来了!” 第89章 坤玉韘 彭彧正低头系腰带, 听见这一嗓子,手里的东西瞬间落地,他几乎是茫然地抬起头, 面上表情随即化作惊愕:“你说什么?” 九渊语速很快地说:“就在刚刚, 墨理传信给我,说王……常泽通过锁龙环联系他了!” 彭彧手指倏地扣紧, 声音不受控制地有点发抖:“他都说什么了?” 九渊把一张信纸拍在他面前:“你看!” 信上是墨理将李祎告诉他的事情全部用笔写了出来,腾蛇、坤神以及下一步的计划, 事无巨细。信里所涉及的内容堪称惊世骇俗, 可或许是字迹太过厚重沉稳, 让人完全惊躁不起来,彭彧看罢竟然无甚表情,只将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最后那一句“身无大碍, 切勿挂怀”上。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足足有一分钟,他不说话,在场的人也就都不敢出声。终于他慢慢抬起头来,将信纸折叠收好:“我知道了, 你们出去吧。” 九渊和刚进来的潜岳面面相觑,后者有些担忧地说:“少爷……” “白泽呢?顺便叫他过来。”彭彧一句话打断她,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两人只好一前一后出了屋, 关门的一刹那,谁也没有看到彭彧整个人瞬间绷紧了,因受伤而急剧消瘦的身形脊骨突出,绷出一条笔直的线。他难以自制地浑身颤抖, 许久咬紧了牙关,从门后捡起那支他一路攥回来的吞日箭,用力插在案几一角。 李祎把消息传递给墨理之后,没过多时,边崇就回来了。 他听到脚步声立刻撤除全部法术,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往床头一倚,阖眼专心地抵抗着那不断逼他“服从”的契,连个正眼都没给来人。 边崇也不知回来做些什么,还是单纯地溜达一圈巡视领地,缓缓踱上几步,又一言不发地走了。李祎却倏地睁眼,神色微微一动,揪下自己一根头发在小布人身上系个死结,再双指拂过施了个隐遁的法术,随后朝着边崇尚未完全消失的背影屈指一弹—— 沈成钧:“……” 小布人准确地落在边崇衣服上,并迅速滑进他衣间的褶皱里藏匿起来,紧紧地扒稳了,随后李祎脑中响起沈成钧的哀嚎:“不带你这么坑我的!我要是被他发现就死定了好吗!” 李祎面不改色,同样用心念给他传音:“是你先坑了我一把,礼尚往来,而且反正你都已经是鬼了,再死也死不到哪去。” 沈成钧:“……” 他这边刚刚给边崇身上装了个小小的“眼线”,就觉腾蛇鳞忽然亮了起来,他捏在耳边细听,腾蛇说:“对了,我刚还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坤君到最后不是只散尽九成神力吗,还有最后一成被他以防万一,封在了一个黑色的玉韘里,做成一个小小的法器。那东西本来在昆仑,后来被我捡回老窝,你让彭彧去拿,也许能派上什么用场。” “腾蛇的老窝居然在泰山?”彭彧骑在九渊背上的时候还有点找不着北,“那可不算是‘中央之土’吧,东边是龙族的管辖范围。” “龙蛇本一家,”九渊说,“而且腾蛇属阴,泰山山下也有幽冥入口,倒是挺适合他待的。” 一人一龙行动迅速,很快在半山腰上找到了腾蛇说的山洞,彭彧挑开洞口遮蔽的植物,一猫腰钻了进去,九渊在他后边说:“你小心点,伤没好还非要跟来,出什么事我担当不起。” “死不了,”彭彧提着自家久违的“亮瞎眼”,在昏暗的山洞里寻找小小一枚玉扳指,“我不是怕你找不着吗。” 九渊自觉被人看扁,却无话可说——李祎传回来的消息中句句透露此人是“重点保护对象”,他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护卫,只好遵从自家龙王的意旨,暂时唯此人马首是瞻。 两人一左一右在这堪称“破烂”的山洞里寻找,彭彧心说“简陋”是不是他们鳞族的通病,好歹也是个窝,就不能打理得利落一点? 两人找过一圈一无所获,只好重新开始找第二遍,终于是彭彧眼尖,在石壁上发现一个拳头大的小洞,伸手往里一掏发现还挺深,小半个胳膊伸进去才掏到底,摸出一枚黑色的玉扳指来。 “他可真会藏。”彭彧说着吹去玉韘上的浮土,往自己拇指上一戴,发现大小刚刚合适。 然而大小是合适了,他却没琢磨出这东西的用处,戴上以后根本无事发生,好像就是个普通的扳指而已。 彭彧一头雾水,心说听腾蛇的意思这应该是个挺厉害的玩意啊,怎么会没有作用呢。 他翻来覆去把玩半天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正郁闷不已,余光忽见九渊抬手一挥,一道冷风骤然击出,径直打在石壁上,自接触点为中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圈冰凌,迅速扩大布满了半个洞穴。 彭彧不自觉地跳开一步:“你干嘛?” “原来如此,”九渊却没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龙化人形也是需要消耗法力的,你戴上这扳指以后,我突然感觉到法力的消耗降低了不少。刚才我那一下,换做平时也就只能凝出巴掌大一片冰来,你看现在的效果。” 彭彧抱起胳膊,已经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瑟瑟发抖:“效果什么的咱们出去再说——你怎么跟你家龙王一样,以后干什么事之前先打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3 个招呼行吗?” 九渊:“……” 彭彧一刻也不敢多待,连忙离开山洞,只感觉被那破箭射伤以后耐寒能力都差了几分,哆哆嗦嗦地在原地打了半天冷颤,同时心里想:这玉韘的作用大概是降低法力消耗,并增强法术效果。 挺好的,又不是一个能大杀四方的法器。 他白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腹诽一番,忽然心念一动,将那枚玉耳扣也掏出来,问九渊说:“试试?” 灰龙把他扔到山顶,随后一飞冲天,两人便以泰山为中心开始了尝试——耳扣的力量果然可以在玉韘上叠加,玉韘原本覆盖的范围是方圆十里,戴上耳扣以后,就扩大到了方圆一百里,同时九渊施用法术的效果也相应翻了数倍。 于是彭彧直到被灰龙载回彭宅,都没能从寒冷里缓过劲儿来,正值春暖花开的三月份,他却蹲在火盆边上烤了半天的火,心里无比想念李祎那春风化雨似的法术,而不是像九渊那样冷得掉渣。 他好不容易烤热了几乎冻僵的手脚,又回到书案前,睨了一眼那支钉在桌角的吞日箭,转身面对墙壁。 墙上被他钉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范围涵盖整个大周疆域,甚至比军队作战用的还要详细。他还没看上两眼,白泽就叩门进来:“怎么还点起火盆了?” 彭彧却没答他话,只朝他一招手:“你来。” 龙王选择了信任腾蛇和墨理,彭彧也选择了信任白泽,对此白泽表示:“只要不是关于坤君和圣物的,你大可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二人遂一拍即合,结成临时同盟,共同商议该如何对付那些有众神撑腰的仙家,把被抢走的龙捞回来。 大地图旁边还钉了一张小地图,着重放大了北海那一块——因为玄武甲在北海,二人商量过后觉得最终一切都会指向那里。这些天亏得有沈成钧,李祎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仙人们似乎要在北海设下一个什么局,擎等着他们往里跳。 彭彧转了转手上的玉韘,将它暂时取下,同耳扣一并收入怀中,觉得有了这东西,心里又多了一些底。他拿起桌上厚厚的一沓纸,无一例外全是墨理的笔迹,转头递给白泽。 “信里说他们提到了‘金乌’,如果要同时使用到金乌、虎骨和龙鳞的话……”白泽思索一番,抽过一张白纸,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我倒是听说过一种阵法,名叫‘四象吞日阵’,不过因为这阵法会带来天地异象,已经上千年没人使用过了,我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要这么干。” 彭彧一抬下巴,示意他继续:“你先说说看。” 白泽先在纸上画了一个圈:“这阵法用的应该是龙鳞、虎骨、雀羽和龟甲,我想既然他们已经拿到了八十一片眉心鳞,和八十一块虎骨,后两样东西应该也很容易弄到。” 他开始在那个圈的四个正方向落笔:“以这四样东西组成四象,还需要一个‘中央之土’,我想这‘土’应该用的是罗酆山,罗酆山下有酆都鬼城,连接幽冥,正好和金乌相对,代表了‘阴’。” 彭彧点点头:“这阵法有什么作用?” “作用……”白泽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所谓‘吞日’,当四象之力达到顶峰时,会出现‘天狗食日’的异象,而人的五感恰巧对应五行,届时可能会出现五感尽失的情况,罗酆山下的幽冥鬼族却不受影响——你可以想象得到会发生什么。” 第90章 布阵 彭彧皱了皱眉, 又问:“那……还有龙骨呢?” “龙骨可能是用来牵制龙族的,”白泽说,“尤其是牵制龙王, 如果在伏羲伏龙阵里加入龙骨, 阵法的效果又会翻倍。” 彭彧缓缓吐出一口气,照着他画的那张纸, 一点点誊到了地图上:“也就意味着不破解这个阵,我们就无法从仙家手里抢回玄武甲和……那要如何才能破解此阵?” 白泽:“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是在古书上见过此阵的记载, 但没有写如何破解。依我个人来看, ‘四象吞日’,在‘四象’上做手脚恐怕是不可能的,相反进入阵法的四灵越多, 这个阵就会越强。” 他站到彭彧身侧,伸手轻轻一拂,地图上便多了一个太阳的标记:“那就只能在‘吞日’上下功夫,既然阵法的关键是天狗食日, 只要不让食日状态发生,阵法应该就不会生效。” “不让食日状态发生?”彭彧看了他一眼,“那怎么可能, 依你说,在场的四灵越多,四象之力也就会越早达到顶峰,除非让他们全部躲得远远的……那恐怕我们的战斗力要直接被砍去十成之九, 干脆不要打了,还是投降比较干脆。” 白泽无奈说:“所以他们这个阵法选得十分微妙,能想出利用此阵的人一定是个高人。” 彭彧一想到那个“高人”是什么人,脸上的表情就更淡了一点。他似乎是站得累了,把那张小地图从墙上取下,平铺到书案上,自己也坐下来,呓语似的说:“不可能撤出四灵,不可能阻止食日状态发生,不可能……” “叽。” 黄豆不知从哪飞出来,落到砚台边上,两只细细的鸟爪沾了满爪的墨,它还不自知,又跳到地图上,顿时留下一串黑色的鸟爪印。 彭彧正莫名烦躁,一时不察被它弄脏了地图,瞬间怒从心头起,一把将它抄在手里:“你就别来给我捣乱了行……嘶,等等。” 他不知联想到什么,心念一动,转头问白泽说:“黄豆也是金乌一族,既然我们不能阻止食日状态发生,那再送一个太阳上天可行吗?” 白泽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还能这么玩,沉默半晌斟酌着说:“听上去似乎可行——只要金乌还在,阴阳平衡就不会破,五行可以继续维持。但黄豆毕竟不是真正的金乌,力量也远输于金乌,恐怕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彭彧:“我用坤玉韘可以加强它的力量吗?” 白泽:“那玉韘最多只能覆盖方圆一百里,高度也是一百里,远远够不到金乌的位置。” 彭彧又不吭声了,把黄豆扔在一边,十指交叠托着下巴,忽然问:“怎样才算是能够代替真正的金乌?是温度足够高,还是光线足够强?” 白泽想了想说:“应该是阳气足够充足,所以两者都需要。黄豆的温度达到顶峰时似乎可以比得上真正的金乌,但它体型小,所以光芒覆盖的范围不够大” “那么……”彭彧又抽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我可以用镜子聚拢光线,使之达到金乌的亮度以及覆盖范围吗?” 这回白泽没能答得上来,因为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彭彧揣着这点异想天开的想法开始在庭院里尝试,从家里找了一些琉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4 璃片出来,通过摆放不同的方位角度,再以法术辅助组成一个“镜阵”,发现确实可以让黄豆散发出来的光变得更亮也更大——就是这鸟实在不是很老实,经常离开设定的位置到处乱飞。 初次尝试取得成功,彭彧便胆子大了起来,他把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铺在地上,细细地规划起每一寸疆土,最后取“九九归一”,选了八十一个点,又在每个点上再设八卦阵,共计六百余片琉璃片,共同组成一个无比庞大的镜阵。 他规划完这一切就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接下来他又问墨理从墨龙族借了几条龙,连带九渊一起飞往实地查看地形,看是否能符合他的期望,如若不能再进行调整……又过去了一个月。 紧接着便是无数次的演算,将每一片琉璃裁成什么样的形状、多大的尺寸、摆放成什么样的角度,再辅助以多强的法术可以达到最佳的效果……这过程无比漫长且枯燥,彭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了他,连白泽都望尘莫及。 整个卧房已经被他搞成一团乱,碍事的屏风也撤了,一进门就是张巨大的羊皮地图,各个角落里全部扔满了演算错误的废纸,彭家那万卷藏书的书库几乎被他掏了个底朝天。潜岳每天进来清扫三次顺带送饭,经常她打扫完了,饭还摆在原处一口都没有吃。 彭家人哪里见过成天吃喝玩乐的少爷这么努力,一时间也不知该劝慰还是该支持,驴管家简直要操碎了心,可彭彧一头扎进去就对谁都爱答不理的,跟他说句话嘴上是答应了,过上半个时辰也不见他有所行动。 好在他这努力没有白费,第一场秋雨降下来的时候,李祎传回消息证实了白泽的猜测——仙家们确实准备使用“四象吞日阵”,并且经过他的旁敲侧击,以及腾蛇偷偷去翻阅天界珍藏的古籍,发现这阵法一旦布下便无法拆除,以罗酆山为中心的整片北海,洋洋洒洒布满龙鳞、虎骨、雀羽以及龟甲,不是镇在山下,就是埋进海底,并从天界调来各种各样的神兽守着,根本没人靠近得了。 仙人们手脚奇快,这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大阵已经布完多时了。 对方居然还颇为正道地来了一出“明人不说暗话”,给彭彧他们发了一封书函,挑明了北海有场“鸿门宴”等着他们,要他们识相的话主动交出青龙鳞和朱雀翎,外加白虎族手中一根白虎爪,不要自讨苦吃。 彭彧粗略扫了一眼,潦草地回了两个大字:等着。 他没说等什么,也没说等多久,信发出去也没指望对方答应,可谁成想三天以后边崇头一回带落款地回信了,信上只一个字:好。 彭彧哭笑不得,心说这群仙人玩惯了手段,居然在这个时候“光明正大”起来,也不知道是太自信,还是太瞧不起人。 但随后他发现这两者都不是,他们一来在等朱雀翎神力灌注完成,二来等冬天玄武甲浮出水面,三来在等天下更乱一点——人们只有在更危急的关头得到救助,产生的“信仰”才会更多,好比你让一个饿了一顿的人填饱肚子,他会谢谢你,而让一个饿了三天的人吃饱,他会感激涕零。 彭彧在想通这一点后,面色一凛,手头又加快了进度。 秋天的第二个月,朱雀族终于完成任务,朱黎带着朱雀翎和几个族人落足冼州,告诉他东南两方已经镇不住了,越来越多的异象不断涌现,他已经把余下的族人全部派出去镇压异象,青龙族也在坚持,但恐怕还是坚持不了多久。 这个时候彭彧才意识到,他们和“神”之间终究是差着天沟地壑,神留下来的东西凑合凑合还能继续用,他们就算把身上最好的拆下来,聚集一个族的龙鳞雀翎,也比不上那凑合用的圣物。 偶尔发呆的时候他会想:如果我还是坤神,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也许他就不用这样费力地演算,一巴掌抽过去就能把那些仙人抽飞。 可惜四千年过去,神也殒落了,仙人也没了,只剩他这个“凡人”还在蚍蜉撼树似的进行着抗争。 朱黎过来不久,白虎族也举族赶赴,说最后一根白虎爪的神力彻底耗尽,西方一片天塌地陷,好在人少,损伤却是最小的。 彭彧想了想,招过那只名叫“阿岩”的小老虎,将坤玉韘中储存的神力九成分给了它,强行把它从一只小老虎变成大老虎,又致信边崇让他交还拿走的两根白虎爪——对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白岩化成人形还是有点愣头愣脑的,捧着三根白虎爪不知该怎么办,还得白卓他们一手教他。 白虎族找了个地方给白虎爪重注神力,彭彧也终于赶在第一场冬雪降临冼州之前完成了全部的演算,由九渊和朱黎接手,精准地裁割出六百来片琉璃片,又调动商队、墨龙和朱雀将琉璃片一一布置到事先设定的位置,以法术固定保护,使其不受雨雪影响。 琉璃的价格并不便宜,除了彭家也没人拿得出这么大的手笔。 把一切分派下去以后,彭彧一头栽在床上,整整十天没能爬得起来。 周大夫早已经放弃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好像随时准备把济人堂的牌子砸在他手里,每天面无表情地过来把一次脉、送二两药,随后一声不吭地调头就走。 有几次潜岳急了,拦在他面前质问“你不管少爷的死活了”,被周淮凉凉地一句话噎回去:“龙还没找回来,他才舍不得死。” 彭彧吭吭哧哧地咳了一个来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今夕何年。正是冬日里最冷的一个寒夜,他裹着两层被子缩在屋里烤火盆,一道金光忽从紧闭的窗缝里闪至,徐徐在他面前打开来。 那信上写着寥寥十六个字:三日之后,玄武门开,玄武甲现,请君入瓮。 第91章 战即 利州, 柳家。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拖长了音,梆子声一慢一快, 沿着街道悠悠地传来。柳怀止连忙叫回大门口玩耍的两个孩子, 正抱起那个小的,就听更夫的寒暄由远及近地响起:“柳先生?这么晚了, 还不歇息?” “这就歇了,”柳怀止礼貌地回以一笑, “孩子贪玩, 这天寒地冻的, 他们也不嫌冷。” “可不是吗,”提到“冷”,那更夫似乎感同身受, 立刻抱起胳膊,在原地打开寒颤,“要说今年冬天也真是够冷的,搁往年我这一件棉衣也就够了, 你看看我这,今儿个都套了两层。” 柳怀止把两个孩子赶回屋里去,又站在门口陪更夫聊着:“对了, 我这正好有烫好的酒,要不要来两口,暖暖身子?” “这太麻烦了……” 更夫还来不及拒绝,柳怀止已经回屋舀了酒, 装上满满的一葫芦:“快拿着,这么冷的天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5 ,没酒可怎么挨。” 更夫只好点头哈腰地称谢,喝了一大口酒,吐出一大团白气。他捧着酒葫芦暖手,忽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柳先生,您别嫌我多嘴——这两天没事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柳怀止诧异道:“怎么说?” “我从冼州那边听的消息,”更夫说,“似乎是从彭家传出来的,说这两天唯恐再出什么异象,能在家待着,就别出来的好。” 柳怀止皱了皱眉,那更夫又说:“柳先生开学堂这么多年,咱们利州的孩子们差不多都在您那听过课,我寻思着这事儿不告诉谁,也不能不告诉您哪。先生人脉广,要是可以的话,也上邻里八乡知会一声,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患于未然嘛。” “好,”柳怀止痛快地一点头,“我一定带到。” 更夫又道了谢,把酒葫芦别在腰间,敲着梆子走远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柳怀止心事重重地关紧了大门,进屋之前冲着虚空说:“众清,我知道你在,我这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彭家往我们这装的琉璃片……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柳众清就戳在他身边不远,闻言一瞥房顶上的琉璃片——彭彧规划的时候选了一个点在利州,正好就设在柳家及附近几户人家的屋顶上。 柳怀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 这一声梆子不知怎么,顺着冬夜凛冽的寒气落入彭彧梦里。 彭彧抹了一把脸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攥着那信纸迷糊了过去——分明是能够激起惊涛骇浪的十六个字,到他这儿莫名变成往深潭里扔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点可有可无的涟漪。 他慢慢摸下床,觉得屋子里火盆可能是烧得太旺了,烤得脑子有点晕,可手脚又分明是冷的。他顺手把窗子推开半扇,立刻让外头刀子似的寒风吹得一个哆嗦,同时远远听到一声喊更声。 原来梆子响并不只是他的梦。 他打了个哈欠,把窗户重新掩好,同时将自己快要冻僵的爪子缩回狐裘袖子里,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潜岳。” 门口候着的潜岳立刻推门而入:“少爷,您叫我?” “去把他们都叫来,边崇来信了。” 片刻之后,彭彧、九渊、潜岳、朱黎、狐十七围坐一桌,彭彧把书案随便收拾出来一角,摊开那张信纸:“白虎族那边怎样了,能赶得上吗?” “已经在收尾了,”朱黎说,“我今天才去看过,他们说再有个三五天就能好。” “让他们加快进度。”彭彧把北海的地图拽过来,一只手撑着腮帮子,眼皮几乎是要合上了,“据墨理传来的消息说,朝廷这几个月也派军队赶赴北海……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去送死的,还是去裹乱的。” 朱黎轻轻握住他另外一只手,渡了点热气过去:“毕竟人族也想拿到那两千年的庇佑,狐四死了,仙家没准又给了大周什么允诺,才让他们这么死心塌地。” “我不是人吗?”彭彧把眼皮掀开一点,“还是说皇家身上流的血,比平民百姓更金贵不成?泼在地上谁分得出来你是皇上的血还是乞丐的血。” 一时间无人接话,他叹了口气,把那地图往前推一推:“叫你们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没发现什么变故,就还按我之前安排的来,你们做好准备,那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他说着忽然伸手敲了敲九渊那边的桌面:“你家龙王又传消息来了吗?” 九渊不知为何目光有些躲闪,可彭彧眼睛半睁半闭,一时也没看着:“不是两天前才传过吗……他传一次消息来不容易,而且目前大局已定,有消息也顶多就是报平安,三天两头地传,反而给他增加危险。” “唔,”彭彧诧异地瞧向他,“我就随口一问,你激动什么?” 九渊紧紧地抿住嘴,不吭声了。 一干人等各自散去,彭彧又猫在屋里睡了三天,第四天挣扎着起了个早,好歹捯饬两把,还没等出门,就见九渊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彭彧,独木琴不见了!” 彭彧一愣,随即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管一把琴。” 九渊竟然有点语无伦次:“不是,有那张琴……王可以通过那张琴强行操控整个龙族,如果那琴被他们拿去……” 彭彧走到门口的脚步倏地一顿,脑中一片白光乍亮—— 原来如此!这才是仙家费尽心机也要带走李祎的真正原因!边崇用契控制于他,再让他用琴控制整个龙族,等于直接将他们的战斗力砍掉了三分之一! 他竟早点没有想到这一点! 彭彧猛地回转身来,回想起李祎在青丘控制狐族的那一幕,只感觉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也可以操控整个妖族?” 九渊瞳孔骤然收缩,但随即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独木琴的第七根弦一次只能上一根,龙族和妖族只能选其一。” “是这样。”彭彧一颗心似乎又稍稍回落一点,“别慌,再让我想想……那琴是什么时候丢的?你确定真的是丢了,不是忘记放在哪里了吗?” 九渊:“不可能,琴就放在我床头,我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昨天晚上还在!” 彭彧朝他一压手掌,示意他稍安勿躁,叫过管家来,让他调动全府的人去找那把琴,一刻之后传来回应——没有。 “也就是说,”彭彧缓缓在原地踱起步来,“他们来过,就在昨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琴盗走,没有惊动任何人。” 九渊张嘴想说什么,又被他摆摆手打断:“仙界高手如云,能做到这一点并不难,现在再去追琴也来不及了——你告诉我,那张琴到底是怎么操控龙族的?通过声音吗?那让所有的龙关闭听觉行不行?” 九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行,如果那么简单,王两千年前就不可能只通过一张琴登上王位。据我猜测大致是通过龙威以及……意念?反正服从的命令是直接从脑子里传出来的。” 彭彧目光微微一动,但紧要关头也来不及追溯他前面那句话了,正想说什么,九渊又补充道:“不过……锁龙环,戴着锁龙环的龙好像能不受影响。” “也就是说,龙王不能控制龙王。”彭彧一摸下巴,“但锁龙环一共只有三枚,我们这边就只有墨理和青龙王,根本远远不够。” “还有一个办法,”九渊忽然直直地盯住他,一把扣住他的胳膊,“跟我结契。” 彭彧一愣,想挣脱不料对方力气太大,只得皱起眉头:“你疯了?” 九渊却不听那套:“琴是我弄丢的,理应是我的责任,你跟我结契控制于我,就能抵抗独木琴,虽然只有我一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6 个,但总归比没有的强。” 彭彧更加用力地甩脱他的手:“不行,是不是你弄丢的都不能这么干,现在琴在哪里还不得而知,如果根本没有落到他们手里,又怎么办?我们去了看看情况再说。” 他说罢再不给对方机会,一连跨出去好几步,冲外面大喊:“潜岳!周淮给的药都发完了吗?准备启程了。” 北海之上碧波万顷,罗酆山就立在那碧波之上。 彭彧他们从冼州出发,与墨、青二龙族汇合,从南边北上的朱雀族也紧紧缀在后面。他把周淮配置的药分发给所有不管是不是人的玩意——为了防止仙家再使出紫韵花这种把戏,他老早就让周淮赶制了几千颗药丸,又免不了被狠狠地敲了一笔。 不过这个节骨眼上彭彧也管不得什么钱不钱,能让他倾家荡产换来不打架他也乐意。一路上无比安静,龙、雀、狐三族紧密地挨在一起,会飞的载着不会飞的,乌压压一片自天空掠过。 仙人们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彭彧一眼就看见山巅之上负手而立的边崇,随后视线滑向他身后,便再也移不开眼。 第92章 激战 彭彧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好像上一次看到他还是上辈子的事,他眼眶一热又拼命忍住,只看见那人盘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 膝间横着一把琴, 整个人低眉垂目,手指搭在琴弦上, 一动也不动。 彭彧心里莫名“咯噔”一声,无比盼望那人能抬起眼来看看自己, 可到底也没能如愿, 手指倏地攥紧, 声音几乎有些颤抖:“九渊,你老实告诉我,他上一次传来消息是什么时候?” 九渊没答, 似乎很想装没听见,被揪了一把颈间的毛才支支吾吾地开口:“就是……说‘四象吞日阵’的那次。” 彭彧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北海上空凛冽的空气瞬间钻进了肺里,几乎不记得那到底是多久以前——李祎的消息全是由墨理转述, 他居然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用力稳定住自己险些乱起来的呼吸,就听边崇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几位这阵仗……是不想跟我们好好谈判一番了吗?” “谁他妈要跟你谈判。”彭彧直接把话头撅了回去,“你干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有资格跟我说‘谈判’俩字吗?” 边崇也不恼, 只微微一笑:“那看样子诸位是想要来硬的了——恕我直言,你们还是直接把圣物交出来的好,这样还能减少一些损失。” 彭彧一阵冷笑,已经不动声色地把耳扣和玉韘全戴上了:“别废话了, 打是不打?打就留不打就滚,你娘没教过你,能动手的坚决不动口吗?” 他说着朝身后打了个手势,龙族迅速往两侧滑开,朱雀族变后队为前队,齐刷刷投下一片离火。 彭彧视线飞快地往四下一扫:“果然军队也来了。” 大周军队装备精良,在岸边铺展开一线也不知有几万人,人人手里拿着大射程的强弩,已经瞄准天上的朱鸟,看上去准备射下一片来的。 彭彧眯眼一瞧:“还敢穿铁甲——十七,陪他们玩着!” 无数狐火点着了大周军队,九渊说:“四象阵已经开启了,朱雀族先入阵,阵南的力量恐怕会先达到顶峰。” “我知道,”彭彧说,“看样子他们想等我们主动把阵法力量送上顶点,要我们自取灭亡——没那么容易,我们先去找玄武甲,只要玄武甲到手,我看他们有什么办法从我嘴里抢食。” 灰龙引着龙族掠过罗酆山上空继续往北而去,朱雀族还在不遗余力地轰击着山上的结界。那山上植被不生几根,却漫山遍野全是白瓣紫芯的小花——这花不但被改良得耐寒,还耐寒得过头了。 彭彧眼观八方,只见无边海面上远远出现了几座小岛,因北海长期低温,岛上和罗酆山一样,只零星有一些常青的耐寒植物,显得格外萧索。 “好大一个王八壳,”彭彧说,“这居然就是玄武甲?这么大……要怎么取出来?” 九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王八壳?哪里?” “那边,左手第三座岛。”彭彧伸手一指,脑子里忽有种奇怪的感觉冒出头来——不对。 还不等他搞清楚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身下的龙倏地身形一顿,闷哼一声说:“王拨琴了!” 彭彧心里狠狠一揪,这才恍然大悟——仙族没有乾坤眼,根本不知道哪一座岛才是真正的玄武甲,否则哪能留给他们“先机”?那信里的内容根本就是在诈他! 他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口,整个龙族都被那无孔不入的琴声震得乱了阵脚,与此同时朱雀族那边传来几声凄厉的尖鸣——还是有朱鸟中箭了。 大周军队的箭也许是施了什么法术,朱鸟一中箭立刻全身麻痹,直直坠进了海里,彭彧看过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海面之下不知何时浮现出大量阴影,几乎将整片海水染成黑色,朱鸟一摔进水里,立刻被那些黑影吞没,眨眼便没了踪迹。 “那是什么……”彭彧睁大眼,只觉浑身一凉,鸡皮疙瘩都爬了起来,“虫子?又是那种虫子?可它们怎么……突然长得这么大?” 发丝粗细的虫子居然长到了手指粗,几千条缠住一只落水的朱鸟,后者根本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彭彧还没移回视线,一道似鹿又似羊的白影忽从后方直插过来,白泽大喊道:“彭彧!我之前料错了,他们拿龙骨不是为了压制龙族,他们控制了蜃!” 他话音还没落下,漆黑的海面上忽然翻腾起数道似龙的身影,张口一吐,海上迅速升起厚重的白雾,眨眼将那几座小岛淹没。 “操!” 彭彧终于没忍住破口大骂,同时感到身下的龙再是一颤:“撑不住了,你快点跟我结契!” 彭彧一咬牙,只得将左手拍上九渊眉心——路上九渊强行在他左手手心里画了结契的契文,而右手是解契的契文。白光闪过,彭彧便觉自己的意识瞬间和身下的龙连通了,对方连抗拒都没有一丝,直接顺服于他。 无数陌生的东西涌进他的脑海,他咬紧牙关接受了庞杂的信息,并迅速从中找出一丝异样,试着唤道:“潜岳?” 朱鸟背上的潜岳很快回应过来:“少爷?” 是同心蛊! 彭彧顾不上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忙道:“快点让朱雀族撤离强弩的范围。” “不行啊,”潜岳说,“他们那弩动过手脚,长眼睛似的,根本躲不开射程。” “那就先去烧死那帮搅屎棍!” 朱雀族齐齐调头,放弃了继续轰击罗酆山上的结界,转而将沿岸的千军万马烧成一片火海。 这时候天边忽插进一道黑影,一条黑龙载着人疾掠而至,黑龙口吐狂风吹散一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7 片海面的浓雾,龙背上那人将手里的弓箭拉到满月,一箭射出。 海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一条蜃被射死了! 彭彧惊疑地看向那龙,并不认得前来相助的人是谁,忽见墨理贴了上来,一爪子扒下龙角上的锁龙环扔给对方:“墨问,现在墨龙族你修为最高,你拿着!” 墨问也不客气,迅速将那锁龙环戴到自己龙角上,便听墨理一声咆哮,已同众龙族一道被琴音控制着强行往玄武甲的方向而去,并降低高度迅速隐进浓雾里。 彭彧身边没了龙族,瞬间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他看着那些龙消失在浓雾中,一颗心已经吊到嗓子眼。墨问背上的人冲他草草一点头,又继续去射杀海里的蜃。 彭彧看清他的面容,不禁微微一愣,只觉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人的画相——先帝李冼? 然而此时他也来不及细究,正琢磨着该怎样扭转这被动的战局,忽听远远传来一阵虎啸——白虎族赶到了! 几只白虎刀般切进大周军队,瞬间将他们最后的阵脚也打乱,彭彧立刻让白虎族伙同狼族去收拾残局,将朱雀和狐族重新调去轰击罗酆山的结界。 他身上两件法器力量相叠,数百只朱雀同时丢下离火,将那数十仙人维持的结界炸得遍地开花,竟也即将把结界攻破了。边崇神色微微一凛,忽抬手一招,刚才的晴空万里瞬间乌云密布,数百道天雷同时落下,轰然击中毫无防备的朱雀族。 “小心!” 一时间无数“烤家雀”噼里啪啦地坠落,彭彧一嗓子几乎喊破音,最后那个尾音还没落下,忽觉一片灼眼的强光里似乎钻出什么东西,可他被天雷影响了视线,也看不清楚,只无端有种危机感,顺着本能迅速地一偏头—— 尖锐的破风之声直从他耳边惊掠而过,他耳朵上登时一凉,随即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那玉耳扣竟被吞日箭射碎了! 飞溅的碎片径直炸进他耳朵里,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竟一时被甩得有点蒙。许久他才感觉有什么灼热的液体从耳侧淌下来,耳边嗡嗡作响,除了苍蝇叫似乎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好在另一边没受影响,他暂时也无暇顾及,驾着九渊迅速向低空掠去,龙口一张吐出寒气,眨眼在海面上凝出一层厚厚的冰,接住了掉落下来的朱鸟。 没了玉耳扣,他手上玉韘覆盖的范围骤然缩小,彭彧咬咬牙,只得让九渊拔高靠近剩余的朱雀族,并感觉边崇手上吞日箭的箭尖如影随形地追着自己。 好在仙家的结界支撑这么久也到了强弩之末,不知是谁投下一根压弯骆驼的稻草,结界爆发出一阵强光,骤然破裂开来。 彭彧目光倏地一凝,正欲让朱雀族乘胜追击压上去,忽听北边远远传来一阵惊天异动——海里的蜃已基本被李冼射杀,浓雾逐渐散去,他放眼望去登时瞳孔收缩,只见几百条龙钻入水中,竟然合力将小岛大的玄武甲顶了起来。 与此同时海面上无数气泡翻腾,整个海面仿佛烧开煮沸了般,深海里似乎有个巨大的黑影在徐徐上浮—— 玄武神苏醒了。 第93章 金乌 玄武神苏醒, 就意味着四象之力全部聚齐,那个大阵就要成了。 彭彧一颗心好像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一时竟没了对策, 下意识地看了边崇一眼, 对方回以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又放出一支吞日箭。 彭彧一偏头避开, 束发的发带也被刮断,整个人披头散发、半脸是血, 看上去似乎跟恶鬼无甚差别。九渊身上也道道挂彩, 坚硬的鳞甲在那神箭之下根本不堪一击。 深海里的阴影以“龟速”继续上浮, 彭彧也指望不上一只缩头乌龟真能帮他什么忙,朱雀族的离火已经攻破结界,全部落在罗酆山上, 漫山遍野的白花眨眼被火焰卷了个干净。 仙人们又拉开一个什么防守的阵型,看上去还能再撑一阵,彭彧自知在“吞日”到来之前他们是解决不掉边崇了,狠狠一咬牙根:“黄豆!” “叽!” 黄豆倒是毫无畏惧之心, 打输打赢似乎跟它也没太大干系,纯粹是觉得好玩。拳头大的小鸟身形逐渐抽长,羽毛伸展, 拍打着翅膀直冲天际。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那“食日”之景降临的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彭彧心里也十分没底,虽然他们做了几个月的准备, 可到底没有用到过实战上,如果他那镜阵不成功,还是没有办法将局势完全逆转。 边崇似乎对他这“小把戏”不屑一顾,甚至不去管那四象阵是否成功,只不断向他放出吞日箭。彭彧不胜其烦,躲得愈发狼狈,雪白的狐裘早让血给染成了花的。 太阳的光芒愈发暗淡下去,各地不明所以的人们纷纷出来观望,又大惊失色地奔回屋中。利州百姓得了柳怀止的消息全部闭门不出,整个利州大街小巷了无人烟,活似一座死城。 柳家的大门不知怎么没有关严,林景安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站在门口看天地异象。也没人指望得上一个三岁小孩能懂什么危险,柳众清很想让那夫妇两个把孩子抱回去,可这两口不知干什么去了,他一只鬼又不能同普通人交流,只好亦步亦趋地贴着房檐下的阴影跟在林景安身后。 天地间彻底陷入黑暗也不过半刻钟的事,所有人都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不敢出门,唯独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在门口看得津津有味。 突然,那完全黑下去的天色又一点点亮了起来,起初只是星子一般,随后光芒渐渐扩大,天空中勾勒出一个浑圆的光球,内中似有漆黑大鸟拍打双翼,光芒便随着翅膀的扇动一圈圈扩散出来,并越升越高,越来越亮。 柳众清亦翘首观望,他三十余年的人生鬼生加起来也没见过如此奇景,不由一时看得呆了。再回神时那大鸟已升至最高点,与真正的金乌平齐,他余光忽然捕捉到什么细碎的光线一闪而过——镜阵启动了! 散布各地的镜阵在同一时间反射出无比灼眼的光芒,甚至比太阳的光线还要亮,那些光芒无一例外全部打在同一个点上,滴水不漏地回馈给天上的大鸟。 光团的亮度陡然提升,那光芒被无限拉开延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满整个天空,随即洒满整片大地。黑暗在强光之下一触即溃,仿佛遇到什么洪水猛兽,夹着尾巴溃逃千里。 天地间重新亮如白昼,好像太阳根本不曾消失过,满头雾水的人们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出来观望,柳众清却好像发现什么异样,偏头看去瞬间瞳孔收缩——一片琉璃片似乎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能量,竟有一角崩开了! “景安小心!” 那崩裂的琉璃片边缘锋利如刀,好巧不巧正朝着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8 林景安脆弱的脖颈飞去,柳众清来不及细想,顷刻化为灰雾,直向着飞溅的琉璃片撞去。 琉璃片发出“砰”的一响,被灰雾炸成无数细小的粉末,在林景安身边扑簌簌落下。这时候柳怀止终于发觉孩子不在身边,忙出门来寻,一边数落着一边将她抱起,不由分说地扛回屋内。 林景安还看着刚才自己站过的地方,伸出短短的手指奶声奶气地叫着:“叔……” 柳怀止似乎没听到这话,关闭房门的同时冲着门外喊道:“众清你是不是也在外面?赶紧回来!” 同琉璃片一并消散的灰雾到底是不能给他答复了,那支碧玉簪子“咔”一声轻响,簪体上裂开一条缝隙,没能引起任何人注意。 好在那琉璃只是碎了一角,对镜阵整体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边崇的表情终于变了,一成不变的面具被强行撕破,他浑身倏地一顿,竟然呕出一口血来。 四象吞日阵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干扰,四象之力没能吞没金乌,反倒疯狂逆行,结阵的几个仙人首当其冲,被骤然反扑的力量冲了个人仰马翻,紧接着就席卷到了边崇。 他踉跄一步才站稳,彭彧也刚从五脏六腑挤压般的剧痛里回神——仅仅是刚才那短暂的黑暗,他已经感到五行逆乱,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意识是无比清醒的。 他赶忙咽下一口已滚至喉间的血,视野才清明起来,就看到无数漆黑鬼影已从罗酆山下冒出,又被紧随而来的金乌光芒杀得片甲不留。 视线再往上,则正巧看到边崇受创的一幕,不由内心大呼好机会,抬手就要让朱雀族群起攻之,却听白泽的声音插了进来。 白泽一蹄子将一个仙人踢进大海,直接送他去见列祖列宗,拍着翅膀急忙冲至彭彧面前:“等等,你不能杀他!我刚刚看过了,常泽身上那个契是‘同生契’,你杀了边崇,他也活不了!” “……什么?” 彭彧心头一凛,忙落下已经抬起的手,同时向那依然在抚琴的人投去视线,又听白泽说:“白色的契代表‘服从’,金色代表‘平等’,而红色代表‘同生共死’,你杀了一个,另一个也……” 彭彧眯眼细瞧,果然在那人眉心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点,内心一腔岩浆终于在瞬间点燃,炸了个满堂开花:“边崇!” 边崇抹去唇边一丝血迹,面上又挂起了一成不变的画皮,举起手中的弓,再次瞄准彭彧。 彭彧只感觉自己快要被气炸了肺,架着灰龙在接连落下的天雷中疾穿而过,径直飞向对方。 一支箭又擦着他身侧划过,他连理也不理,朱黎从旁边并过来,他在龙背上蓦地起身:“九渊,去把那张弓给我夺过来!” 他说罢身形一跃直接在空中换乘,准确地落在朱黎背上,同灰龙一左一右向边崇包抄过去,后者正准备拉弓,忽被疾掠而至的灰龙喷了满脸冰渣,就这一愣神的当口,彭彧已摸下那片雀翎,化作一条红色的长鞭,鞭梢甩上弓身,猛地一扯,神弓瞬间脱手。 彭彧一把将神弓接在手里,灰龙也在边崇身边飞了半圈,一爪子硬拽下他腰间的箭筒,直接甩给彭彧,后者拈弓搭箭,箭尖直指边崇。 边崇先被抢弓再被瞄准,不由一愣,但随即又微微笑开,似乎笃定了对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彭彧全然不管那套,玉韘扣上弓弦,神力之下就是千钧沉的弓也被他生生拉开了。 他眯眼始终瞄准着边崇,后者不躲不闪,甚至抱起胳膊,彭彧却在这时倏地将指向偏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吞日箭离弦而去,擦着边崇的脖子直射向他身后。 这时候边崇终于意识到什么,脸色再次变了,猛一转身试图将箭拦截,但为时已晚。吞日箭尖鸣着直朝李祎飞去,锋利的箭尖准确擦过独木琴,将七根琴弦全部斩断,随后贴着他臂下的空隙钻了出去。 彭彧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箭的轨迹,放箭之时无比沉稳,过后反而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强行将自己砸落胸腔的心脏按住,将弓背在身后,同时摸出重明骨哨。 李祎被突然斩断琴弦,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朱红大鸟已掠至他头顶,哨声响彻耳畔。 琴声强行中断,被控制的龙族一下子失了方向,齐刷刷停顿下来,再让那哨子一吹,全部如梦初醒。被顶起的玄武甲重新落入海中,砸起惊涛骇浪,海浪拍上罗酆山的山体,继而将九渊之前凝出的一大片冰推向岸边。 白虎族彻底将大周军队撕碎,不知是谁带头,接二连三在岸边起跳,随后在冰上借力,一跃而上罗酆山。几只白虎同山上镇守大阵的神兽厮打起来,一时间血肉横飞,彻底将阵法击破。 四象之力没了阵法的约束四处乱窜,将整个山体都震得地动山摇起来,再合海浪翻滚,组成了一对“山呼海啸”,几乎是天将倾颓之势。 无数震耳欲聋的声音冲击之下,李祎好像终于找回了一点清明的神智,他捂住脑袋,抬眼便看到那道骑在朱黎背上的身影,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化作白色巨龙,咆哮着朝边崇扑去。 第94章 夺契 彭彧看到那龙好像想跟边崇同归于尽的架势, 不免一阵心惊肉跳,连忙道:“九渊,快拦住他!” 灰龙立刻放弃与边崇纠缠, 龙身一转缠上那白龙, 两条龙登时扭打在一起,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 掀起一片尘土飞扬。 彭彧已经来不及管其他,只招呼朱雀族牵制边崇, 自己从朱黎背上一跃而下, 冲到那两条龙身边又吹了一通骨哨。白龙在契和哨声之间不断挣扎, 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扑腾,一时竟连九渊也镇不住他。 彭彧险些被两条龙砸个正着, 连忙闪到一边,就见一灰一白已经扭成了麻花,灰龙很不凑巧地龙头在下,重砸之下“咚”一声撞在一块大石头上, 仅剩的一只龙角也别断了。 九渊之前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遭这一撞更是鲜血迸流,彭彧实在不忍心让他继续打下去, 正准备让他撤回,忽听那白龙喊:“夺契!” 夺契? 彭彧一愣,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两颗龙头正好扑在他面前, 某龙浅色的龙目朝他看过来,又喊:“快点夺契!” 彭彧也不知他说的“夺契”到底该怎样操作,这种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去,自知恐怕难以同时跟两条龙结契,先将右手掌心拍在九渊额头上,随后将左手覆上李祎眉心的红点。 他接触到那红色契文的一刹那,只觉比之前庞杂数倍的信息铺天盖地地涌进脑海,险些直接将他冲昏过去。他只好咬牙硬撑,意识似乎就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59 跟身体勾着那么藕断丝连的一点边,竟然也没被彻底冲散。 这时候边崇已明显察觉他们这边的异状,正欲强行将控制权夺回来,被朱黎眼疾手快地喷了满脸离火,从地上爬起来的九渊又赏了他一头冰渣。 这么一来一去的当口,契已经彻底被夺走了,彭彧掌心红光一闪,说不上来的力量瞬间充满全身。白龙彻底不再挣扎,彭彧跪在一边捂住头,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生生被数不清的东西撑爆了,一时间手脚发软,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 边崇被夺走了契,又呕出一口血来,不由怒从心头起,再招一道天雷。 “小心!” 那天雷直朝彭彧而去,后者却全然未察,情急之下朱黎一爪子抓住他的肩膀,硬将他拖离地面抓上了天。天雷“轰”一声炸出一个巨大的土坑,险些把白龙也波及进去。 朱黎顺势一甩把彭彧甩到自己背上,彭彧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胃里疯狂翻腾几乎是想吐。好悬他才终于忍住了,撑着身体坐正,手搭上了身后的弓。 “所以……”他喘着气说,“我现在可以杀他了是不是?” 朱黎没说话,彭彧便当他默认了,挽弓搭箭一箭射出,却被边崇察觉,后者伸手一挥,竟然就将那神箭击飞出去。 彭彧并不死心,虽然以目前的局势看宰了这厮是迟早的事,可他心里想要手刃他的念头疯狂作祟,让他下意识地又摸向箭筒,随即心里一凉——只剩一支箭了。 他一顿之下再次搭箭,边崇看着对方瞄准自己,掌中法术已蓄势待发,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潜伏在他身上的小布人突然滑落,内中飞出一道黑影,沈成钧整个人挡在他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就这一瞬间的光景,彭彧看准时机,倏地一箭射出—— 边崇近乎惊愕地看向那支穿透自己胸膛的箭,整个人被惯势所带,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那箭一半没入他身体里,一半还在沈成钧的胸口中插着,后者顶着金乌刺眼的强光,冲他咧嘴一笑。 他身上覆着的铠甲也在两重重击下熔化了,高大的身形终于化作一道青烟,彻底消散在天地中。边崇还没回神,潜岳已从朱鸟背上跳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手里斩鬼刀猛地出鞘。 边崇的意识在地上蹦了两下,视野一片天地倒转,最后看到的是自己无头的身躯,以及被喷出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面色冷厉的姑娘。 他招来的那一片乌云骤然散去,彭彧一抬头,却看到更高的云层之上似有影影绰绰一片人影,头脑剧痛之中甚至忘了思考,驾着朱黎朝山头俯冲,拔下边崇尸体上的箭,又抄起之前射偏的那支。 “看你妈……给老子滚下来!” 他将染了血的搭在弦上,玉韘神力发挥到极致,朝着云层上方射了出去。 那一箭穿破九霄,直入神界。 “彭彧!” 朱黎只感觉背上这人似乎是疯了,惊觉这还不算完——四象大阵彻底破除,原本的金乌重现天日,彭彧居然又把箭的指向对准了金乌! “等等!黄豆不能代替真正的金乌,你冷静!” 彭彧浑身一哆嗦,突然被他一嗓子喊醒,手上的力度骤然卸了。随后他被朱黎放到山顶,远处龙族再次合力将玄武甲顶出水面,缓缓向这边游来。 潜岳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被九渊一把捞上龙背,直冲山底,她将白虎旗插在山脚下,朝幽冥入口一挥刀,刀刃上凛冽的杀气伴着边崇的血一并落入黑暗里。那深渊里一阵鬼哭狼嚎,白虎旗中滔天的白虎之力也悉数卷入。 这时候深海中的巨大黑影终于浮出水面,出水时却变作长长一条,是条通体漆黑的大蛇。一道人影稳稳站在蛇身上,破水徐徐朝罗酆山靠近,陌生的声音同时传入所有人耳中:“谁在北海造次?” 彭彧已经精疲力竭,只得勉强抬头看了一眼,发觉那人竟已落在眼前。他吃力地翘了一下嘴角,嗓音嘶哑地问:“你也来兴师问罪吗?” “不,”玄武化身的男人蹲下身来,与他视线平视,注视他良久才开口说,“你不要忘了,只有人间的神才是一心为了人间的——坤君。” 彭彧一怔,再抬头时面前那道身影已在三丈开外,玄武站在山上的至高点,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层,轻轻地说:“虽然你已经不是坤君,也永远不能再成为坤君,可你要知道的是,该记住你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该忘记你的人永远也不会想起,纵使他们都不在了,这天下名山大川依旧是属于你的——不仅仅看在眼中,也要记在心里。” 他重新回到彭彧面前,似乎是意有所指地在他受伤的耳侧轻拍,又将视线滑过不远处的白龙:“别忘了在落下圣物时许个心愿,不管什么愿望,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他说着手掌一翻,将掌心一个黑色的东西递给对方:“拿着吧,下次再见,只怕又是两千年后了。” 旧的玄武甲被龙群推至罗酆山下,男人身影一闪已至其中,那条黑色大蛇盘在他身上,巨龟迈动四肢重新游向深海,缓缓消失在碧波万顷之中。 彭彧跪在地上向下眺望,目及尽处全部是残肢鲜血,飘飞的雀羽、崩落的龙鳞、浑身浴血的白虎,狼的尸体、狐的尸体,以及沿岸一线几乎全军覆没的大周军队…… 海面上不知何时飞来数以万计的鸟类,正欢天喜地地瓜分着数不清的虫群,他又将视线落向掌心缩小到拳头大的玄武甲,忽然感觉心里像空了一块。 他说不上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一切赢得胜利的喜悦都化作无关紧要的浮尘,像满天飘落的红羽一样尘埃落定。他似乎听到有人叫他,却听不出那人是谁,也并不想理会。 他忽然站起身向南遥望,明明隔着万里之遥,那些满目疮痍的土地却好像已经历历在目,每一道裂痕都似乎是刀刻出来的,每一条奔涌的河流里都仿佛流着沸腾的血。 他缓缓地迈出一步,又将视线投向天上,云层已经彻底散了,模糊的人影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黄豆似乎在天上流连忘返,两个金乌重叠在一起,他直勾勾盯着那能灼伤人眼球的光,让它们在自己视野里烧出一片漆黑。 四件圣物终于全部聚齐,接二连三自他手中飞出,化作四道流光分别掠向四个方向——青光归于蓬莱,红光归于衡山,白光归于昆仑,最后一道黑芒再次沉入北海,重新化作一座小岛,准备迎接未来两千年的无人问津。 彭彧嘴唇微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行将脱口而出,眼前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无数片段——坠天的白龙、鬼城水牢、送子庙的麒麟、小舟上的孩子,蓬莱岛、青丘狐,朱雀蛋、同心蛊,死亡谷、白虎旗…… 他以为自己的愿望是让白龙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0 立刻复原,或者让彭老爷、丁二、杨刀及全部商队返生,再或者是关于自己的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没有按他的心意走,他分明听到自己说—— “愿……泽被四海,万物常兴。” 第95章 落定 彭彧回到彭宅的时候, 几乎整个人都是飘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狼狈的德性,不过就下人们的反应来看,八成是有点吓人。 潜岳似乎是怕他倒了, 一直扶他到东厢门口, 彭彧也没拒绝,一声不响地往前走, 可不知怎么脚在门槛上一绊,整个人平衡顿失, 闷哼一声往前扑倒。 “少爷!” 潜岳也没料到这人竟能平地摔跤, 还是在自己天天住的房间门口, 手上没给大太劲儿,一时间没能捞得住他。彭彧“咚”的一声跪倒在地,竟然就跌出一口血来。 潜岳被他吓了一跳, 忙冲门外喊道:“快去请周大夫!” 彭彧浑身抖得厉害,已经说不上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感觉难受得恨不得去死。他紧紧地闭着眼,跪在原地不住地倒气, 怎么都缓不过来,一切声音落在他耳朵里都变成了蚊子苍蝇的齐声哼哼,吵得本来就痛的头更是好像插了几百根钢针进去。 他的意识始终在清醒和迷糊之间来回飘忽, 清醒的时候就想睁眼看看,毕竟那条龙怎么样了他心里还没数——虽然契已经夺到手,可他莫名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向他传递点信息也完全得不到回应。 等他真正睁开眼了, 又发觉眼前一片漆黑,这才想起来似乎是他长时间地盯着两个金乌真的灼伤了眼球。黑暗之中他十分没有安全感,耳朵也听得不太明白,心里无端升起一股难以忍受的焦躁。 晨昏不辨之中他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待到眼前又重新有了一点光,这才好像再次夺回身体的控制权,雾蒙蒙一片中似乎有个声音插了进来:“醒了就别再睡了,你已经欠我半个月的诊金了,打算什么时候还?” 他很快意识到这声音是周淮,毕竟不是每个大夫都会在病人重伤才苏醒的时候开口要诊金的,彭彧用力眨了两下眼,心说暂时看不清他的人,可为什么也听不出他的位置? “说句话啊,你是聋了又不是哑了,你再不好,你家几十口人能架个大锅把我活煮了。” 彭彧皱了皱眉,心说这大夫确实是该活煮了——他哪儿聋了?他分明听得清楚着呢。 他很想回对方一句“告诉他们别忘了撒盐”,可估计是太久没说话,舌头有些僵硬,一时间没能找到感觉。他忽然感觉床边一陷,似乎是周淮坐了过来。 那大夫嘴上的功夫一点儿不比手上差,又说:“要我说你就是自作自受,你……虽然以前是什么神吧,可现在到底是个凡人,神仙打架你去掺合一腿干什么。” 彭彧心说你行你上,不行就赶紧闭嘴,可对方偏偏不闭嘴,还专门捡他不爱听的说:“而且那个什么仙器,虽说是长了个耳扣的模样,可只要跟身体接触就能发挥作用,你不是精着呢么,怎么这回这么老实按它的形状别。” 彭彧默默别过头,彻底不想听了。 周淮才不管他听不听,自顾自地嘚啵了个爽:“你把它挂头发上不行吗?……唉,算了,万一开了瓢,脑浆子流出来就不好玩了。” 彭彧:“……”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这厮到底是不是憋死鬼投胎,何奈身体和嗓子都不太配合,半天也没能问得出口,只得两眼放空地挺尸听完了对方的长篇大论,觉得才好一点的脑袋又不可抑制地疼起来。 终于他拿唾沫润了一下喉咙,又用舌头数了一遍自己有几颗牙,才算是彻底活动开,忙不迭说:“你……咳,彭家没人陪你说话是吗?你要想聊,我找人陪你,价钱就从你诊金里扣,你看怎样?” 周淮立刻不吭声了。 彭彧说完这话自己却觉得有点奇怪,倒不是嗓子太哑,而是听着哪里不对,终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听周淮说话这么半天,声音似乎全部是从左侧传过来的。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伸手想去右耳那边摸一摸,就听才闭嘴的周淮又说:“你别乱碰,也别沾水。” 彭彧心想:“哦。” 闹了半天不是“耳朵聋了”,是“一只耳朵聋了”,这姓周的废话挺多,关键地方反而强行给略去了俩字。 彭彧面无表情地合上眼,一不留神又开始迷糊,睡过去之前心想诊金反正已经拖了这么久,那就干脆再多拖几天好了。 又醒过来几次之后,他终于能长时间地保持清醒,眼睛也恢复了正常,勉强能下床的那天他赶紧跑去西厢看了一眼,发现某龙似乎比他还能睡,近一个月过去居然还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一把抓住偶然出现的九渊:“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醒来?是不是因为那个契?” 九渊眼神躲闪,看上去很想编个谎话来唬他,可到底不是那块料:“大概……是。” 彭彧:“那怎么办?是不是我夺契夺错了?” 九渊目光飘忽,半晌才轻轻挣脱他的手:“那个……我也不太清楚,你还是去问周淮吧。” 彭彧:“……” 两刻钟以后周大夫屁颠屁颠地再次光临彭宅,终于顺利要到了他的诊金,并额外收获黄金一袋,正拿有“一抓准”神通的爪子掂分量,就听彭彧问:“你赶紧给我说实话,那个契到底什么毛病?” “契没有毛病,”周淮说,“这么跟你说吧,边崇本来就想摧毁他的神智强行把他收为己用,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不错了,那天你们一通折腾,又是骨哨啊又是夺契的,他受到的冲击太大,扛不住了。” 彭彧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凉了半截:“……什么意思?扛不住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醒不过来了?” “这我可不敢下结论,”周淮一摊手,“龙的恢复能力是惊人的,不到最后一刻发生什么都不好说……所以你还是抱点希望吧,他要是真放不下你的话,大概拼了命也得醒过来吧。” 周淮说着起身:“这段时间来济人堂的病人太多,我得赶紧回去了——现在朝廷乱了,冼州接纳了不少别处过来的流民,我不收他们的诊金,这点钱我就拿去进药材,就当是你做善事了。” 他刚走到门口,忽听彭彧轻轻地问:“那……我要是不夺契呢?他是不是就……” 周淮打断他说:“你不夺契,那他只能跟边崇一起死。龙都是有气节的,除非变成了傻子没有思想,否则没有哪条龙甘愿受别人控制,不管那个人是谁。” 彭彧瞳孔微微收缩起来,倏地跨出一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你等等,那我……我把契解开行吗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1 ?解开了他是不是就能……” “你要是想守着个活尸体过一辈子的话,你大可这么干。”周淮把自己的袖子抽回,“不论结契、解契都是一种伤害,你没发现九渊那天回来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他这些天已经有所好转,你再解一次契,等于把他重新打回原地,那他还能不能再爬得起来,我就不敢保证了。” “哦对了,你别忘了好好答谢一番白泽,这些天他帮了不少忙。”周淮说完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迅速转身离开。 彭彧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跌坐下来,眼眶不自觉地已经红了,他双手捂住脸,突然感觉无比疲惫,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早醒过来。 “少爷?”潜岳正准备去找他,就看到他坐在门槛上不知干嘛,忙唤了一声,“您怎么坐在这?地上凉,快些起来吧。” 彭彧恍若未闻,直到对方又叫他一声才猛地抬头,一眼却没看到人,对方轻轻叹了口气:“这边,少爷。” 彭彧转向另一侧,潜岳说:“花飞和叶荣他们回来了,您要不要去见一面?” “嗯?”彭彧一愣,“从哪里回来?” 潜岳奇怪地说:“您忘了吗?半年前您不就让全部商队停止行商了?还派甲子和丁卯商队去救济陈州利州那一片,花飞他们半个时辰以前刚回来。” 也可怜陈州刚恢复一点元气,又被迭出的异象打回原形。 彭彧用力抹了一把脸,借着对方的力气站起身来:“好,我这就去。” 他没敢再回头往屋里看,近乎仓惶地走开了,潜岳看着他的背影,难得发出了一点感慨:“好人总没有好报吗?吉人自有天佑,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片刻之后彭彧见到了花飞等人,甲子商队正在大门口装车,彭彧扫了一眼,大部分都是药材一类。花飞老远就见他过来,正准备上前一步勾住他肩膀,就觑见他苍白的脸色,一时有些发愣。 她上上下下将对方打量一遍,尽可能轻快地打趣说:“少爷,咱们才多久没见啊?你怎么变得这么……惨兮兮的?扒了这身狐狸毛往大街上一戳,你可就是我们下一个接济的对象。” 彭彧勉强一抬嘴角,把自己游离的目光跟她对上了:“可不吗,我都这么惨了,你还不安慰安慰我,花姨?” 花飞顺口就要接一句“叫姐姐”,却突然注意到什么,呼吸竟微微一滞:“少爷,你……眼睛怎么了?” 第96章 重瞳 “唔?”彭彧听她说眼睛, 便下意识地揉了揉眼,“那天盯着太阳看太久,好像被灼伤了, 这两天才好……能看得出来吗?” “不是, ”花飞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心大的小铜镜来,“你自己看。” 彭彧正想说“你行个商还至于随身带着镜子, 臭美吗”,就从那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确实是太惨了些, 至于眼睛…… 即使是彭家制造的铜镜, 清晰度也不是特别高, 他只好凑近细瞧,随即一愣。 他分明在自己眼中看到相连的两个瞳孔,不由纳闷说这大白天的, 怎么乾眼坤眼一起出来了?随后脑子里那根因受伤而迟钝的弦才后知后觉地连通——这好像不是乾坤眼。 他这些天心思一直都在李祎身上,根本没在意到自己身上的异常,此刻抬头向远处遥看,才发觉那“目极千里”的本事不见了, 再一回想,这几天晚上起夜虽然不是瞎的状态,却也习惯性地提了油灯。 他一直以为是眼睛受伤才导致视力下降, 现在看来好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他没有料错,他的乾坤眼好像已经被两只金乌的强光灼没了,现在取代它的是重明的眼睛! 彭彧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如果他身上没有重明给的力量,那他现在岂不又变成了瞎子? 他回想起之前在金陵的经历, 心跳陡然快了两分,他可实在不想再当瞎子了,现在右耳的听觉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要是再给他个瞎聋套餐,那他可实在承受不起。 他不禁搓了搓胳膊,接收到花飞询问的眼神,只好干笑说:“没事,不影响我看东西就行。” 彭彧又跟花飞交待了一番以后的事,后者疑惑地看他说:“少爷,您这是要当甩手掌柜了吗?” 彭彧回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甲子商队匆匆而来,又载着满满一车药材匆匆而去,彭彧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叶荣上车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彭彧却莫名接受到了那目光里包含的东西。 他慢慢仰头呼出一口白气,又回想起玄武神说的那句话:该记住你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该忘记你的人永远也不会想起。只是不知道那条龙究竟是想做前面的那个,还是后面的那个。 他走回西厢门口,犹豫再三还是进去了,在床边坐下说:“每次都是我守着你啊,就不能换换吗?” 他转念一想,又叹着气改了口:“算了,你都惦记了我两千年,我再多守你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俩就算扯平了吧。” 彭彧说着,下意识伸手想去摸对方的手,可这一握之下发现居然打不开,低头一瞧才发现李祎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攥得还挺紧,怎么都掰不开。 彭彧也不想真的掰伤了他,只好拍拍他的手背:“我说,松手,你攥着什么好东西,给我喽一眼呗?” 李祎也不知是真听到了他的话,还是单纯受契的影响,竟然真的慢慢松开了手指。彭彧终于把那物件扒出来,看清之后不禁一愣,随即轻轻抽了一口冷气。 是那只木头重明。 “你这龙……” 他还想说什么打趣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不堪忍受地别过头去,眼底有些发烫。 这一偏头就看到床头搁着的小黄书,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某条龙第二次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翻到之前折过角、还没念完的那一页,慢慢地念出声来。 李祎终于还是没能撑过彭少爷的狂轰滥炸,在他抛出的杀手锏下折服。 他醒过来的时候正好是早上,彭彧一连好几天也没回自己那边,就跟他窝着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 从北海归来以后他也没有早起的习惯了,什么“天道酬勤”早被他扔到九霄云外,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这天太阳才挂起来没多久,他就感觉身边有动静,可意识太沉,一时间没能醒过来。 直到他感觉胳膊一空,这才骤然惊醒,发觉他始终搂着的人不见了,多出来一条小白龙,还正想往他衣服里钻。 彭彧心里一颤,看着那条不断挣动的龙,视线无端有些模糊。他深深吸进一口气,轻轻将对方抱起来:“你可终于是……”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2 谁料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小白龙忽然发出一声细细的叫唤,似乎十分委屈。 彭彧登时愣住——他从来没有听李祎发出过这种声音。 小龙拿爪子扒住他的手指,继而竟张嘴轻轻地啃咬起来,彭彧被舔了满手湿漉漉的龙口水,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难以置信地猛然翻身坐起,语调不自觉抬高了几分:“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小龙被他吓得一个哆嗦,瞬间不敢动了,浅色的龙目里充满了惊恐。彭彧再不敢相信也肯定对方不是装的,心里窜起莫名的恐慌:“你给我变成人……快点!” 李祎立刻化回人形,甚至来不及调整姿势,整个人趴到了彭彧身上,后者握住他的肩膀,发现他不仅惊恐的眼神全然未改,还全身都是僵的,在不停地颤抖。 彭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不祥的预感,试着唤道:“李祎?” 对方听着他缓和下来的语气,慢慢不抖了,看向他的眼神却充满了迷茫。 于是彭彧又叫:“常泽?” 这回李祎有了一点反应,目光微微一动,又发出一声龙的叫唤。 彭彧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一把将他扣进怀中,附在他耳边不断用脸颊摩擦他的头发,轻轻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李祎没挣扎也没动,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彭彧紧紧地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是太累了,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他好不容易将龙抢回来,好不容易等他苏醒,最后回来的却是个被契冲击坏了神智的傻子。 边崇已经死了,他也不能再把他拉出来鞭尸,以解心头之愤。 “小傻龙,”他终于只得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傻了我也要你,可你得知道,我喜欢的不是个傻子。周淮说了,龙的恢复能力是不可预估的,我相信你会好,我给你时间,我等得起……你先答应我你会回来的好不好?” 李祎还是疑惑地看着他,然而因为契的作用本能地点点头,彭彧就好像得到了什么承诺,用力地微笑了一下:“那我就放心了,龙王从不食言,是不是?” 李祎只好又点了一下头。 彭彧便如释重负地起床穿衣,让对方化回小龙趴在他肩膀上,思来想去还是又跑了一趟济人堂,随后无功而返。 周淮只给了他一点白泽留下的瑶池玉露,说:“听天由命吧。” 天气一天天暖和了起来,青龙族广布“润物”之术,朱黎和狐十七来看过几趟,之后因忙着早日帮人间回归正轨,也各自出力,没怎么再来过。 倒是白虎族给他传来书信,说白卓有身孕了。 彭彧忙回信道贺,又分派一番家事,安排商队之类,竟也忙了起来。 似乎签过契后他从那龙身上分得了一部分力量,虽然无法主动使用,但回春术却在偷偷帮他修复屡次受损的五脏,新伤旧伤一并痊愈,哪里也没有再疼过。 只是被仙器炸伤的耳朵和那龙一样依然没有起色,他也逐渐将两者习惯下来,无非是一边听不到声音、辨不清方位,以及身后多了个不说人话的小跟班。 李祎似乎变得格外黏他,他分不清到底是契的作用,还是对方潜意识里依然记得自己,自我安慰似的归结于后者,又觉得这么下去恐怕是不太行——那龙实在是太容易害怕了,别人尚且没什么反应,只要他大声说话,对方立刻浑身哆嗦,害他时刻得轻声细语。 他问过周淮又问过九渊,得到一个相同的答案——被“服从”一类的契摧毁神智以后,就是会出现这种状况,他们对契主言听计从,契主一丝丝感情波动都能够影响到他。 彭彧心里狠狠地一哆嗦,猛然回想起周淮说的那句话——没有哪条龙甘愿受别人控制,不论那个人是谁。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想个法子,在不解契不再次伤害对方的情况下改变这个现状。 这天阳光大好,彭彧喂过功臣黄豆便把龙带出来晒太阳,顺便打了几桶温水,刷马似的给龙刷毛。 白龙变成一人高,安静地趴在阳光底下,龙目眯着,似乎很是享受这个过程。 彭彧耐心地给他擦拭每一片龙鳞,又拿梳子把白毛一点点理顺——这段时间龙虽然还是没有恢复神智,但身体倒是好了很多,反正彭彧不打算让他继续当什么龙王,施展什么润物,荤素不忌地喂着,一天恨不得给他多加三顿饭才好,再瘦的龙也被他给喂胖了,身上很快有了肉。 刚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鳞片都是暗淡的,如今也有了光泽,彭彧还记得第一回给这龙梳毛,居然梳断了三把彭家制造的木梳。 现在梳齿顺畅地在龙细密的软毛间走过,那龙似乎是十分舒服,竟低下头来舔他。 “不准舔我,”彭彧别开脸,“你是龙,又不是小狗,哪有随便舔人的。” 对方好像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龙不能舔人,疑惑地看了他好半天,只好抖了抖毛,十分乖巧地把两只前爪缩在一起。 彭彧忽然按低他的头,用嘴唇贴上他眉心,轻轻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白龙目光微微闪动,尾巴轻轻地甩了甩。 “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第97章 改契 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 转眼距离那场惊天大战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圣物落定之后天地间很快安稳下来,异象不再作祟, 受灾的人们相互扶持, 一切渐渐回归正轨。 彭宅也不例外。 彭家商队陆续开始恢复行商,彭彧又从乙级商队里新点了一支, 编号丁未,算是彻底弥补上了长达五年的空缺。 就是有一点, 龙还没好。 对此, 彭彧表示自己已经完全习惯了, 这龙说傻倒也不傻,就是莫名其妙不会说人话了,也不干人事儿了, 欺负同类——比如说九渊他还是挺在行的,并且还在往欺负不同类的方向迈进,有回爪欠把黄豆的尾羽揪掉一根,当场被发怒的黄豆烫伤了爪子。 彭彧心疼归心疼, 也实在拿他没什么辙,又不想动用契的力量让他服软,心说只要他别太出格, 也就随他去吧。 结果这龙在彭家混了一段时间,算是混了个脸熟,渐渐地从见谁怕谁变成了见谁吼谁,天上地下到处乱窜, 今天揪老槐树的叶子,明天去水潭里偷吃锦鲤,后天干脆飞上房顶把瓦片一片片给薅了下来,还专门照着底下经过的人脑门砸。 彭彧算是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满院子逮龙,还不敢大声吼他,随后发现轻声细语的教训根本不管用,那龙看上去是认真听了,实际上根本没打算照办。 彭彧实在被他搞得有点心累,没忍住问九渊说:“你家龙王到底什么毛病?”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3 九渊顶着满头满脸的血道子,看上去格外凄惨:“我觉得他应该是……释放天性了吧。” 彭彧:“……” 得,龙王这压抑三千年的天性一释放,彭宅直接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只怕往后都要鸡犬不宁。 果不其然,他问完九渊还没过去几天,某条龙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彭彧自从北海归来就养成了“早睡晚起”的习惯,加上聋了一只耳朵,每晚睡觉把没聋的那只压在底下,整个世界都清静了。因为安静他就睡得格外沉,通常是搂着龙入睡,但那龙身体恢复以后精力明显比他旺盛几个档次,总是在他睡着以后偷偷溜掉,玩困了再溜回来。 这天晚上某龙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一爪子扒拉倒床头的油灯,很不凑巧地点着了那本倒霉的小黄书。 床头本来放着的是彭府专用“亮瞎眼”,那灯有个保护用的小机关,倒了会自动熄灭,绝对不会着起来。可巧就巧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被某龙打碎了十来盏,彭彧还没来得及去拿新的,随便点了盏普通的油灯放在床头。 事实证明人不该有侥幸心理,好久不做噩梦的彭彧莫名梦到自己被百来个黄豆贴着,热得受不了猛然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房间已经被烧着了大半。 而那罪魁祸首的龙正远远趴在房梁上,好奇地看着黄豆在火里飞进飞出。 彭彧:“……” 在腾阳都没被燎成秃瓢的彭少爷,这回无端被自家龙点起的火烧卷了几撮头发,忙手忙脚乱地扑灭并喊人来救火,叫那龙三遍也不见他下来,自己反而被烟呛得睁不开眼,只得动用了契将他强行带出屋去。 经过这么一烧,整个西厢彻底没了,好在人、龙、鸟都没事。彭彧十分心痛地看着自家被烧塌的屋子,只好张罗人重建,同时把龙带回自己那边去住。 他寻思着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总有一天他家都得被那龙拆了不可,只得再次将“赶紧帮他恢复正常”提上日程,先去自家书库里找了一圈,发现并没有类似的记载。 他老爹到底是个正常人类,虽然好买书不看,可到底买的都是人间的书,关于头上顶的和脚下踩的还是鞭长莫及。彭彧思来想去又给白泽去了书信,对方回应说“契”这种东西目前还是天界用得最多,让他最好去找仙籍看看。 龙族现有的仙籍着实不太给力,要想拿到有价值的东西就得亲往仙界去找,彭彧琢磨了三天,觉得也确实是时候往天界走一趟了——他们这两年千辛万苦地寻找圣物,被利用又被算计,最后才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仙,实在有点得不偿失。 作为一个伟大的奸商,彭少爷表示这亏本买卖他不干。 于是他思量再三,把龙、雀、虎、狐四族的信物全部挂好,凑齐一身鸡零狗碎,就差上玄武神那再讨个王八壳,又戴上那枚坤玉韘,轻轻地转了转。 事实上里面的神力在大战那天就耗尽了,玉韘上有一个小小的裂痕,他将裂痕的那一面冲着四指隐藏起来,也没叫跟潜岳黏糊的九渊,更不敢骑半傻不傻的龙王,拿雀翎招了个羽族,准备载他去天上。 他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希望来个雕、隼一类有气势的猛禽,结果半晌之后天边悠悠飞来一只一人高的仙鹤,落在他面前啄了啄羽毛。 彭彧看着那仙鹤细瘦修长的鸟腿,实在怀疑它到底能不能载得动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刚骑上去,就听九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上哪去?” 彭彧头都没回:“上天!” 彭少爷被仙鹤载着一飞冲天,他前脚刚走,后脚潜岳也跟着溜达出来,她正啃着块点心,抬头看向一人一鹤远去的背影,含混不清地说:“少爷这是……驾鹤西去了?” 九渊:“……” 这姑娘可真挺会说话的。 天上地下时间不同,“驾鹤西去”的彭少爷这一走就是一个来月,回来以后关于在天上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落地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状的东西,塞进载了他一来一回的仙鹤嘴里,算是犒劳了。 那仙鹤十分高兴,扑扇两下翅膀,拿喙轻轻啄了啄他的胳膊,彭彧回摸两把,目送着它远去。 这时候九渊听到鹤唳从屋里出来,跟他点头打过招呼:“你给它吃的什么?” “仙丹啊,”彭彧随手就要把瓶子递来,“要吃吗,也给你一颗?” 九渊没接,疑惑地问:“哪里来的仙丹?” “太上老君那顺来的。” 九渊:“……” 他面带惊诧地看了对方半晌:“所以……你不仅上了仙界,还上了神界?” 彭彧坦然地一点头:“是啊,那帮仙人又不顶什么事,就是群小喽啰,找他们能有什么用。” 他说着左顾右盼地找自家龙,九渊还想说什么,被他摆摆手拒听。 彭彧一时没找着人,寻思着不会他不在的时间里那条龙又翻天了吧,内心做了一番充分的思想建设,可最后找到他的时候却发现这厮竟一反常态地安静缩在床上,眼神有些飘忽。 彭彧心里一跳,还以为他生病了,赶忙上前摸摸他的额头,发现并不烫,不禁有些找不着北:“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李祎冲他摇了摇头,似乎没什么精神,慢慢地打个哈欠,竟然拉过被子窝在一边睡了。 彭彧简直莫名其妙,又戳在原地看他半晌,确定对方是真的睡了,才犹豫着绕过屏风走到外间,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摊开自己左手掌心,轻轻一划,红色的契文便一条条浮现出来。 仙人们告诉他这契条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结契之后也可以随时增加,比如边崇弄的那个“同生契”,就是在原有“服从契”的基础上加了一条——目前通用的契皆有分享寿数、共生的作用,他实际上是加了一条“同死”,“死”不好听就叫了个“同生”。 正常契因为某种原因解除,共享的寿命会自动还给双方,一旦加上这条“同死”,那就真的是“杀一个等于杀一双”了。 仙人们还说增加契条容易,添上两笔就行,删减契条却十分困难——这也就是服从契变得越来越蛮不讲理,甚至被戏称为“卖身契”的根本原因。 彭彧凝视那些契文良久,忽摸下朱黎给的雀翎来,甩出一点离火,随后稍一犹豫,往手心烫了上去。 “嘶……” 他着实没想到被离火燎一下会这么痛,觉得身上的腾蛇蜕实在是越来越不靠谱了。他鼻尖被疼出了一层冷汗,再看自己被灼伤的手掌——那些契文果然不见了。 离火不愧是能烧尽一切之火,在它之下契条也不能幸免。 看到离火确实有效,彭彧稍稍放下心来,又探头往屏风里瞧了一眼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4 ,发现李祎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重新坐下去烧剩下的契条。他也不知道那些契条到底有多少,密密麻麻可能是有一两百条,凡是他觉得没用的、不合理的东西,全都拿离火一一灼掉。 屡次烧灼之后他手心也惨不忍睹了,甚至渐渐觉不出痛来,契文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一条“共生”,一条“同死”。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为凡人实在太过脆弱,万一哪天“嘎嘣”了也并不想拉那龙一起陪葬,于是果断将“同死”也烫了去。 契文消失的一刹那,他手心里光芒一闪,红色的契变成了金色的。 同时李祎眉心的红点也转成金色,一闪过后隐没下去,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梦中微微皱起眉心,又迅速舒展开。 以前把“平等契”改成“服从契”的人不少,至于反着改的,彭彧恐怕还是几千年来头一个。 第98章 得龙 彭彧自作主张地改完了契, 突然又有点后悔——那龙还没傻回来,他等于彻底没办法控制他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得有些多余,李祎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蔫蔫的, 也不折腾了, 一天到晚就是睡觉。 他不声不响地睡了三天,这天早上驴管家突然慌里慌张地来敲彭彧的门, 彭彧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听对方说:“少爷, 您快去看看吧, 今早院子里突然多了好些东西, 关键还……还没人知道是怎么多出来的。” 彭彧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知道了,都是给我的, 搬到我屋里来吧。” 驴管家满脸惊愕地看向自家少爷:“两……两百多本书啊……” 彭彧睨他一眼:“两百多本怎么了,你觉得我看不完?” 驴管家忙说不敢,招呼着下人们把书全部搬进屋,靠着墙角二十本一摞, 堆了十来摞,又把剩下的瓶瓶罐罐也一并挪进来——各种各样的仙药,几乎琳琅满目。 彭彧摆摆手让闲杂人等出去, 就见一道金光闪至,他接过那信纸,有些不胜其烦地看完了熟悉的长篇大论,又缩回床上补眠。 那信上大致是说那天答应给他的仙籍仙药已经送到了, 天上地下有时差,余下的部分过程比较繁琐,叫他稍安勿躁多等些日子,天界肯定不会食言。 既然东西到了,彭彧也不好再游手好闲,睡饱了就开始啃那些晦涩的仙籍,好在他对天界文字比较熟悉,虽然连篇累牍,还是比人间的书籍容易理解。 他研究仙籍的同时也在鼓捣仙药,分门别类地挑挑拣拣,选了几瓶可能有用的给李祎试了试,结果这厮完全不爱喝,效果也约等于没有。 这会儿他正坐在书案前就着书啃点心,某龙突然不睡觉溜达下来,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胳膊一展环住了他。 彭彧正看得专注,完全没感觉到有人靠近,无端遭这么一碰,手里的点心险些掉了,咳嗽一声扭头问:“怎么了?” 李祎不说话,只抽了抽鼻子,似乎觉得那半块点心很有诱惑力,不由分说地从对方手上叼走。 “你要吃那还有很多啊……” 彭彧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他把那半块点心囫囵咽了,好像是没吃够,又过来舔他手指上的点心屑。 彭彧:“……” 所谓“十指连心”,这手指上被舔得发痒,心里也就不可抑制地痒起来。彭彧连忙抽回自己的手,试图拍灭那一点悄悄冒出来的小火苗,谁料对方变本加厉,舔干净了他的手,又开始舔他嘴角。 彭彧:“……” 要说这厮龙形的时候动不动舔人也就罢了,对着一颗龙脑袋怎么都会限制人的想象力,可今天他偏偏是人形,喷出的鼻息一反常态的有些烫,那感觉像是被龙尾巴上的软毛擦过了脸。 彭彧在心里抽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这心理防线怕是要崩。 他赶紧想把对方推开,可李祎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不但不肯走,反而愈发粘糊上来,舌头扫走了他嘴角的点心屑,又开始往他嘴唇上移动。 “不是,你……” 彭彧刚一开口,舌头正抵在齿间吐了一个音,就感觉被对方探进来的舌头碰到了,他不由浑身一顿,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李祎似乎对自己的“点火”行为浑然不觉,继续试图把自己往禁地里挤,彭彧终于忍无可忍,堪堪守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意志,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推:“这大白天的……你作什么妖?又不乖乖睡觉了?” 对方被他强行推开,浅色的龙目里顿时神色一变,一只写着“无辜”,一只写着“委屈”。 彭彧装看不见,顺手拿过一瓶仙药倒了半碗:“我看你挺闲的,正好吃完点心也干,来喝点儿稀的吧。” 李祎:“……” 相信没有哪个正常人喜欢没事喝药玩,傻龙也不例外,李祎登时皱起眉头,抽着鼻子闻了闻那仙药,立马转身要走。 彭彧一把将他扣住,心说这仙药长得像水,味道也像水,让这龙喝一口怎么就那么费劲? 他一手扣着那龙,一手拿起最后一瓶瑶池玉露,用牙齿咬开塞子,往仙药里兑了半碗。 瑶池玉露实际上是一种酒,但闻着像酒,口感却并不像,喝了也不会醉。李祎闻到酒味也不跑了,自己凑过来顺着酒香寻去,很自觉地跳进别人埋的坑,把披着酒皮的仙药喝干。 彭彧叹口气,心说还好外人不知道这龙王是个酒鬼,否则一碗好酒就能把他拐走,实在是太丢龙了。 李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好像是没喝过瘾,四下寻找一圈,不知怎么又找到了彭彧身上。 他嘴上还有一点残余的酒味,往彭彧唇边一擦,顿时也蹭上了,他就好像找到了酒气的来源,才消停没两秒,又卷土重来。 彭彧:“……” 今天这一场“战斗”怕是不得善终。 彭彧到底是年轻,虽然性取向不大正常,可这身体反应却诚实得很,无端遭他这一番“傻龙”式的撩拨,瞬间蹦出两只不安分的“心猿”和“意马”,一只把他的心脏敲成了擂鼓,一只引着血流奔腾而去。 脆弱的意志力遭这一撞瞬间土崩瓦解,彭彧心说这龙反正肉也吃了,戒也破了,那也没必要再谈什么清洁不清洁,润物不润物——索性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彻底放任自己接触到了龙涎。 龙涎这东西简直不要太好用,没过两分钟他就感觉自己的鼻息变得跟黄豆的体温一样烫,忍无可忍之下一把捞起那煽风点火的龙,转过屏风扔进了里屋。 “你可得对你自己的行为负责。”彭彧喘着气,嗓音变得跟平常不太一样,“虽然你傻了,不过我觉得一个傻子不会干这种出格的事……还是说你们龙天赋凛异?”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5 李祎自然没接他话,目光微微闪动,眼里的琥珀也跟着流淌起来,他再次将压在身上的人拽低,勾去初夏时单薄的外衣,又用牙齿叼开了他侧襟的系带。 屋里的窗户没有关严,一缕微风偷偷探头进来,又被这白日宣淫的一幕吓得一哆嗦。风声感慨着世风日下,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旋,重新从窗缝里挤出,擦过院子里老树的枝干。老树听得这一声耳语,也被自家少爷惊世骇俗的举动惊住,树叶扑簌簌地战栗起来。 风又不知吹过了哪里,好像一路经过高山,又掠过深谷,终于直入云层,将云层吹得变了形状,又莫名惊动飞鸟,在鸟翅下留下一声“呼”,像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悠悠地散了开去。 事实证明,彭少爷还是太低估这龙涎的威力了,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出屋子,精疲力竭地拿冷水抹了一把脸。 他坐在门槛上吹风,这才发现太阳快要落山了,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撑着脑袋眯眼冷静了一会儿,一道灰影忽从面前经过。 九渊本来都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不知怎么又倒退回来,盯着彭少爷这副衣衫不整的尊容半晌,觉得此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那种意义”上的“颓废”。 于是他一边眉毛不受控制地想要扬起,语气也变得格外奇怪:“你们……咳,修成正果了?” 彭彧十分吝啬地把视线赏给了他一丝丝,又移回来,随手拢一把衣服遮住胸前几道红痕,懒洋洋地说:“是啊。” 九渊听罢,另一边的眉毛也要扬起,再次轻咳一声维持住自己一贯保持的面无表情,看上去像条正经龙似的,意味不明地往屋里瞟了一眼:“那你……自求多福。” 他说完抬脚走人,留下彭彧在原地一头雾水——自求多福是什么意思? 三天以后彭彧终于恍然大悟,九渊这话并不是在嘲讽他,而是真心实意地祝他“自求多福”。 他本以为某龙那天是心血来潮才来招他,结果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当晚他是心满意足老老实实睡下了,谁料第二天又开始故技重演,彭彧只好又给他伺候爽了……如此反复。 到了第七天彭彧就是惊为天人也遭不住了,心说这龙到底什么毛病,禁欲三千年一旦破戒就刹不住?哪有这么折腾人的。 于是他找到可以算是最了解龙王的九渊一问,后者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眼神飘忽:“春夏正是万物繁衍的时候……” 彭彧莫名其妙:“所以?” 九渊支吾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半晌才续上话音:“其实你去天界的那一个月,王就已经有反应了,不过一直在忍,这两天可能是忍不住了吧……” 彭彧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什么玩意儿?” 九渊咳嗽一声,专门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提那俩字:“我们龙其实是可以克制的,不过第一次往往不会——也就是成年的那一年,只要那时候发散出来,再到这种时候就不会特别难熬。王那时候因为要接任王位,顾不上这些事,只能靠意志力强压过来,以后往年都是如此……现在他恐怕意志力有点薄弱,所以就……咳,你多担待吧。” 彭彧这回听明白了,咽下一口唾沫,干巴巴地说:“那……要持续多久?” 九渊的眼神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蚊子哼哼似的说:“这么多年攒起来的话,大概……得到夏天结束吧。” 第99章 尾声 彭彧整个人如遭雷劈, 站在原地半天没接上话来,再回神的时候,发现九渊这不靠谱的玩意居然已经溜之大吉了。 他伸手慢慢从自己眉骨中间抹了过去, 深呼吸两口, 正抬脚准备回屋冷静冷静,忽然发现九渊并没有走远, 不远不近地戳在拐角处,用他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那个……实在不行的话, 你让王在上也可以的。” 彭彧:“……” 这护卫刚刚说了些什么? 九渊见到他奇怪的表情, 自知多嘴, 连忙迈开步子走远了。 于是彭少爷就开始了他痛并快乐着的日子,整个夏天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盛夏的暑气实在磨人,以前彭彧还能在龙王身上蹭点凉气, 今年这“突发意外”让龙身上也不凉了,只好在房间里多放些冰块,结果发现今年的冰块莫名用得比往年快许多,心说这温度也没差, 屋里不过多了一个喘气儿的,这冰怎么能化得这么快? 直到有天晚上他喝多了水,躺下没多久就爬起来去了躺茅厕, 这才发现不是冰块的问题,是有个小畜牲在偷偷使坏。 黄豆好像是不喜欢冷气,白天尚且安静地缩着,一到晚上就趁人家都睡下, 飞到盛冰块的铁盆上方开始发热,把所有冰块全都灼化成水方才罢休。 彭彧恍然大悟,并十分愤怒地赏了小畜牲一个鸟笼。 结果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枕边落着一只圆润的小黄鸟,还拿屁股对着他,再扭头一瞧——结实的鸟笼被它生生烧穿了一个洞。 彭彧:“……” 只怕是没什么能管住这无法无天的小畜牲了。 彭少爷管不住小黄豆,也管不住某条龙,不禁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自从他把服从契改成了平等契,那龙就真的跟他平起平坐了,还不遗余力地榨干他每一丝精力,搞得他十分头痛。 对此,彭少爷只能保持高深莫测的微笑。 整个夏天就在这两位的轮番折腾下过去了,彭彧也不知道他们龙是什么毛病,就好白日宣淫。他白天料理完龙,晚上还得盯着黄豆不要糟蹋普通人家都用不起的冰块,只觉身心俱疲。 暑气逐渐消退的时候,有那么几天天气变得十分异常,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可一连几天又不动声色,迟迟不肯落下来。 空气变得格外潮湿憋闷,甚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彭彧心说这圣物明明都已经落定了,怎么还能有如此异状?略显担忧地观察了好几天,九渊突然跟他说:“好像不是普通的要下雨,可能是王要渡天劫了。” 彭彧倏地一顿:“什么?” “而且是大劫,”九渊说,“他坠天之前本就该有一场大劫,被抽走了修为这才一直延期,后来在蓬莱接触到了青龙神的遗骨,神力化成修为,已经将缺失的那些补足,这两年又日益精进,怎么看天劫都该到了。” 彭彧心里“咯噔”一声:“可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渡天劫?” 九渊看了一眼乌云笼罩的天空,厚重的云层几乎压得人呼吸困难:“龙渡天劫是本能的,就算神智不清醒,但只要能动就绝不会主动服软。能当上龙王的人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虽然他这么说,可彭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6 彧还是放不下心来,皱着眉头思索半晌:“我帮帮他行吗?虽然坤玉韘没神力了,但我还可以找……” “不行,”九渊打断他说,“渡天劫是一个人的事,谁也帮不了,你找的人越多,投入天劫的修为就越多,天劫的强度就会越强,而且是成倍增加的。” 彭彧闻言只好紧紧地抿住唇,在原地转了几步,苦于没有更好的对策,就见李祎忽从屋里钻出,站在房檐下,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云层。 那一瞬间彭彧似乎在那双龙目里看到了什么疯狂流淌的东西,好像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陈列其中,却独独没有恐惧。 彭彧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到嘴边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终于是攥紧了拳头,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冲他简短地一点头。 李祎微微弯了一下眼角,似乎是笑了,但彭彧还没看清楚,就被骤然亮起的强光晃花了眼,错过了对方脸上的表情。 天色在云层重压下彻底不堪负荷,完全暗了下来,风中带来潮湿微凉的水气,伴着“轰”一声聋子都能听到的炸雷,大雨劈头盖脸倾盆漏下,眨眼将地面浇得湿透。 九渊撑起一片法术隔绝开雨幕,没让彭少爷当场“湿身”,李祎却径直踏进大雨之中,化作十数丈长的巨龙冲天而起,龙啸毫不示弱地还击着雷声,龙身灵巧地在接连落下的天雷中穿行,白色的龙和白色的雷,晃得人眼花缭乱。 彭彧只觉自己另一只耳朵也要被震聋了,眼睛不住地追随着那龙,觉得平常看上去还挺庞大的龙到了空中也不过窄窄长长的一条,比一比甚至没个手指头长,一不留神就被乱窜的雷电晃没了踪迹,似乎摇摇欲坠。 可他偏偏又不肯坠落,顽强地在越来越密集的雷暴中穿行,彭彧攥了一手心的汗,一颗心也跟那龙的身形似的七上八下,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被不断闪烁的白光映得忽明忽暗,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忽然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然收缩,不受控制地爆发出一声大喊:“李祎!” 他的声音迅速被接踵而至的雷声淹没,却不知怎么穿过了遥遥万里高空,准确地落在李祎耳朵里。 白龙不幸被天雷劈中,身形急剧下坠,紧接着所有天雷都仿佛找到了他的弱点,蓄积着力量要落井下石砸得他彻底不能翻身。 白龙龙腹朝上,或许是被天雷劈中的感觉太过熟悉,那些天雷的影子映在他眼中,似乎勾连起了什么遗忘已久的东西,在他脑中惊起一片浮光掠影,无限向外延展,行将接天连地。 “咦,哪里来的小白龙,还伤得这样重?” “我听说你们龙族渡天劫不是挺容易吗,你怎么伤成这样?是不是你惹雷公不高兴,才给你落这么重的雷?” “你说我到底要不要捡你回去?我感觉不捡的话你可能命不久矣,可捡了的话对我似乎又没什么好处……我这个人一项不喜欢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算了,我就吃亏一次吧……嗯,那我就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 那些声音落在耳边,似乎比震耳欲聋的雷声还令人惊心动魄,白龙不知被触动了哪一根弦,行将涣散的目光在瞬间重新凝聚起来,整条龙猛一翻身,强行扭转坠落的轨迹,身体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避了开去。 天雷从他身侧擦过,留下不深不浅一道血痕,白龙似乎浑然不觉,朝天空逆行而上,发出一声更胜过雷鸣的龙啸,无形的力量随这一声龙啸席卷整个天空,逼退了酝酿中的天雷,甚至掀翻了蔽日千里的云层。 雷鸣声渐渐小了下来,终于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被云层卷着销声匿迹。 至此,暴雨平歇,烟云散尽。 白龙乘着雨后第一缕阳光自高空归来,落地化人,他浑身湿透、半身是血,却无端并不让人觉得狼狈。柔和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已不再单薄的身形,他步伐平稳,徐徐朝等候已久的彭彧走来。 李祎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到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下,彭彧后背抵在树干上,只感觉他身上的湿气与血气扑面而来,伴随着覆上的唇一拥而上,随即听到他轻轻地说—— “我回来了。” 第100章 番外:糖 夏天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几场凉雨浇灌之下,最后的暑气也溃不成军, 连秋老虎都没能冒头。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院子里的老槐还没落叶,临近中午十分, 整个彭府突然飘起了浓郁的炖肉香气,勾得人馋虫直往上反。 可惜, 炖的肉并不是给人吃的。 “开饭了开饭了!” 彭彧端着盛肉的大铁锅, 刚走到槐树下吆喝了一嗓子, 树上就一阵窸窸窣窣,随即几十条胳膊长的小龙接连飞出,欢天喜地地向他扑来。 可能是此人身上有“龙味”, 也可能是他每天来送饭被龙们记住了,小龙对他表现得无比亲近,往他肩头、胳膊、头顶一趴,伸出舌头“吧唧”“吧唧”地舔他的脸。 “不是……等等, 别趴我身上!” 虽然这些龙化成这么大点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沉了,可几十条全部扑上来……那还是相当考验人的,彭彧只感觉自己的腰差点被他们压断, 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大锅也端不住了,眼看着这顿精心准备的午饭就要进贡给大地。 这时身后忽有个不算热的胸膛贴了上来,同时伸手握住他的手,瞬间帮他稳住了岌岌可危的身形。 彭彧:“……” 龙王一来, 小龙们“呼”一声从彭彧身上撤退,伸爪子往大锅里你争我夺——里头肉汤已经避掉,剩下的全是“干货”,五花肉、小肋排,还有几只乱入的鸡大腿。 彭彧赶忙把锅放下,一锅肉当然不够几十条龙分的,没抢到食的龙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彭彧活动一下手腕:“放心放心,我堂堂彭家还能喂不饱区区几十条龙吗。” 他话音还没落,九渊潜岳已经引着几个下人又端上几口锅,瞬间龙心安定,嚼声大作,场面无比和谐……就是不太雅观。 彭彧摸了一把脸上的口水印,也没法指望这些龙能吃相雅观——几十条龙全部是从天界放回来的,他之前上了一趟神界,对方除了答应给他仙籍仙药,还答应“归还所有被强行签契、沦落为坐骑的龙,并解除他们身上的契”,“从今往后再不对龙族施压,不得干涉、利用龙族,还龙族自由之身”。 最后一条以神诏的形式布告天下,从此以后再没谁能欺负龙族了。 当然,那些被放归回来的龙没几条还神智正常,彭彧虽然惋惜,可想想他们好歹是自由了,傻龙有傻福,还知道吃就行。 就是这些龙的食量实在太大,超出他彭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7 家上下几十口食量总和的三倍有余,并且他发现这些龙根本不吃素,鼻子还出奇的灵,拿豆腐伪装成肉都不叼一口——只有龙王是一股清流。 好在彭家家底雄厚,还不至于被几条龙吃穷了。 彭彧以无比“慈爱”的眼神看着他们吃,忽然发觉哪里不对,伸手把锅边搭着的某条黑黢黢的玩意提起来:“你怎么也在?你不好好回你老窝待着去,跑来跟龙抢食?” “龙蛇本一家,而且我的食量又没有他们大,吃不了多少的。”腾蛇甩了甩尾巴——这厮也是跟着龙群一起被放回来的,彭彧一开始还没察觉,等想再赶它走,发现已经被他赖上了。 彭彧只得把他甩回原位,自己莫名也开始馋,偷偷伸手捏了一块肉,余光瞟见某只龙王正看着自己,不由含混问:“你饿了没?要不先来垫点?” 李祎却不回应,再次上前环住他的腰,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啥?”彭彧抿干净手指头,一指左边耳朵,“故意的是不是,知道我听不着还说悄悄话——这边来,再说一遍。” 李祎却偏不说,只留下一声轻笑:“你不先喂饱自己,反而先去喂龙?” “别提了,”彭彧无奈地一耸肩,“我要不先喂饱他们,我一吃饭,他们闻着味就得往我屋里钻。” 他说着,又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水潭:“你们这些龙可真是太造孽了,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才来几天就把我一池子锦鲤吃完了?是我没喂饱你们吗?” 李祎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没听出那个“你们”还有自己一份,面不改色地说:“等把他们送到蓬莱,你再补一池。” 彭彧瞧他一眼,心说这龙的厚脸皮术可真是修炼到了如斯境界,清醒以后对之前俩月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分明心里明镜似的,每回旁敲侧击地一问,不是装聋,就是装傻。 彭彧忍不住一嘬牙花子,觉得自己这肾到现在还有点疼。 他忽然不知想起什么,拍拍对方的手背示意他松手:“哎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我们回屋去说。” 彭彧手心里还有因朱雀离火灼伤而消不去的疤,李祎顺势回摸一把,随后疑惑地跟着他回房,就见他洗干净手,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掀去上面的盖布,是一张琴。 他不禁微微一愣,觉得此琴十分眼熟,又十分眼生:“这是我的那把……独木?” 彭彧把琴放在桌上:“是啊,上次在北海不是给你弄坏了吗,我寻思着你这琴木既然是蓬莱的那棵树,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没敢换新。琴弦我让人照着旧弦去找,也找了仨月才找到一模一样的。” 那把琴整体没有大改,只把造型修得规整了一点,换了六根全新的琴弦,琴身被吞日箭划伤的地方大概是请了高人雕琢,将伤痕完美地修饰一番,浑然天成,丝毫看不出破绽。 李祎盯着那琴看了半晌,神色有些复杂,忍不住用指腹擦了擦腰间的木头重明,又在琴弦上轻抚一把:“谢谢。” 彭彧“嗯”了一声,忽听他说:“我也有礼物想要送你。” “什么礼物?”彭彧不禁有些疑惑,“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李祎却不答了,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上按了一下:“晚上再告诉你。” 于是彭彧就被龙王这神秘的“礼物”吊了一整天,忍不住猜测,发现全然猜不出来,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今天到底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由写了满脸的“找不着北”。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彭少爷旁敲侧击了他好几回,结果这厮把嘴闭得比王八壳还紧,就是不肯吐露一个字。彭彧这叫一个百爪挠心,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某龙突然邀请他出门去。 彭彧还以为这厮要载着自己看大好河山弄什么闲情雅致,结果根本没走出去多远,就带他走到了冼州城门。彭彧心说这整个冼州都是他家的,这龙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却忽然发现有点奇怪。 “不对啊……”他说,“今天怎么这么黑?大家都睡了?” 此时已完全入夜,整个冼州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要知道冼州人民可是不受宵禁管制的物种,往常这个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睡觉?不可能的。 彭彧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李祎牵着出了城门,没走出几步,就见远远一盏“亮瞎眼”晃晃悠悠地靠近,油灯照亮马车上硕大的“彭”字商号,以及赶车的车夫。 “……胡路?” 胡路“哎”了一声:“少爷,上车。” 彭彧简直要被搞蒙了,他可不记得乙丑商队应该出现在这里,带着满腔疑问上了车,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好像是特意为他俩准备的。 胡路双指放于口中打个呼哨,才关的城门又吱吱嘎嘎开了,马车缓缓驶进城内,彭彧好奇地探头张望,目光却倏地一顿。 刚才还一片漆黑寂静的冼州城不知何时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灯火通明,看上去像是要庆祝什么重要节日似的。 彭彧一时看直了眼:“这……” 李祎还不说话,胡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扬着马鞭,马车钻进人头攒动的街道,百姓们自动向一侧让开,彭彧这才发现街道另一侧不知何时排满了画糖人的摊子,新鲜出炉的糖人被一一插好,上面的图案惟妙惟肖。 彭彧看清那糖人的样子,忍不住睁大了眼——那些糖人分明描绘的是马车进城、白龙坠天、济人堂里的互通姓名……一桩桩一件件顺着街道一字排开,从长街这头直通那头,串联起了一个完整的、光怪陆离的故事。 彭彧的目光从泛着光泽的糖人身上一一掠过,舌头好像是失灵了,竟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马车缓缓走过整条长街,他将那些片段逐一看来,眼角不禁有些红了。 终于故事走到了尽头,李祎拽着他下车去,从最后一个摊子上拿下最后两个糖人,分别画的是一个人和一条龙,他想了想,把自己的交给对方,而把对方的留给自己:“吃吗?” 彭彧伸手接过,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龙形糖人实在不知从哪里下口,只好舔了舔龙尾巴:“所以……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怎么突然弄这么大的排场,还瞒着我?” 李祎倒是不含糊,一口把手里的糖人咬掉大半:“今天是你二十二岁生辰……” 彭彧诧异地瞧他一眼,心说这龙过的是龙界时间吗,正要说自己生辰早过了,就听对方慢吞吞补上后半句:“又两个月零两天。” 彭彧:“……” 还带这么玩的? 李祎轻咳一声,把剩下半个糖人也吃了:“其实是你生辰的时候我正……咳,错过了,所以想给你补一次,仅此而已。” 彭彧挑了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8 挑眉,忽然伸手把他往墙上按去,压低声音:“你老实说,这招谁教你的?你们龙心思这么粗犷,我可不信这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李祎没想到这么快被他戳穿,目光有些躲闪,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吐出俩字:“潜岳。” 站在拐角偷瞄的潜岳看清了他的口型,不禁睁大眼——居然就这么把她给卖了! 彭彧忍不住笑出声来,凑近脸将唇覆上对方的,用舌头轻轻勾走他嘴角粘的一点糖渣。 天空中突然炸起无数烟花,映得整个夜空五彩斑斓,人们欢天喜地地拿出美酒,觥筹交错间笑语欢声,整个冼州沸反盈天。 九渊趁着潜岳不注意,偷偷低头在她唇边一啄,后者亦不甘示弱地踮起脚,亲了他满脸带着糖味的口水。 另两人刚结束一个深长的吻,彭彧稍稍退开一些,就见对方浅色的龙目里映着自己与天上不断起落的烟花,听到他轻轻地问:“甜吗?” 彭彧抹了一下嘴唇,仔细回味一番,眼角不住地翘了起来:“甜。” “彭彧。” “嗯?” “生辰吉乐。”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龙王表示一整条街的糖人并不想分给别人吃,彭少爷只得命人把糖人全部搬回自己家……于是三天以后两人两龙围坐一桌,捂住腮帮子,对着四碗稀粥同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糖人了呢。 第101章 番外:扬刀天下 杨刀出生在一个刀剑世家, 头顶有个老爹,还有个长他六岁的大哥。或许是天生身形细瘦,看上去就不像使大刀的料, 杨老爹并没有给予他太大的希望, 只给了他父亲的呵护,却把全部绝学传给“哪里都好”的大哥。 那年杨刀十四岁, 大哥正值弱冠,冠礼之上得父亲一口家传宝刀, 那刀寒光凛凛, 杀气逼人, 内中似封着茹毛饮血的凶兽,大哥一挥起来,一招一式刀风虎虎, 让少年杨刀十分羡慕。 许是这么多年父亲的偏心让少年心存芥蒂,这羡慕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嫉妒,每天早上看大哥拿着那口宝刀练招式,杨刀心里就说不出的痒痒。 终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 对那口垂涎已久的宝刀起了贼心,在一次家宴上趁着父兄喝醉,偷走了兄长身上的刀, 因为怕父亲怪罪,索性抱着刀夺门而逃,离家出走了。 可惜涉世不深的少年哪里知世事险恶,身上没带一文钱, 从小到大又是放在自家院子里长大的,小小家雀飞过了墙头,往外一看便傻眼——他迷路了。 杨刀转来转去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只知道不能被父亲逮到,因而脚下步子始终未停。可那口刀实在太重了,他不管背着抱着都费劲,更不要提饿着肚子跑路。 三天里他只在一处偶然经过的小摊讨了两个包子,又在茶铺讨了碗水,感觉整个人都在烈日之下化作了一滩泥,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两眼昏花地瘫在地上等死,忽觉有个高大的阴影朝自己笼罩下来,并伸手探向自己怀里的刀。 迷离之中他直觉以为那是大哥,下意识地抱紧刀,对方轻轻抽了两下没有抽走,便说:“小子,一把刀可不能救命,你是要吃东西呢,还是要刀?” 杨刀心说当然是刀,睁开眼瞪他,逆着光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声音绝对不是大哥。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险些被沉重的刀带倒,对方一把将他扶住:“你这小身板拿这么大一口刀……这刀肯定不是你的吧?从谁那偷的,快点还回去,小小年纪不学好。” 杨刀心说偷自家的东西能叫偷吗,可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迷迷糊糊看见眼前递来一个水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解了渴再说。 清凉的水灌入腹中,他觉得自己是又活了,视野重新清明起来,看清面前的人跟大哥身量相当,面容比大哥输了一点俊气,多了几分饱经世事的沉稳。 杨刀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忽然问:“你谁?” “丁二。”对方睨他一眼,拿宽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什么笑,丁家排行第二,就叫丁二。” 杨刀被他拍得一个趔趄,连忙收住笑容,眼珠一转:“你上头也有个大哥?” “有啊,不过死了。”丁二觑着这细胳膊细腿的少年,“‘也’?所以你也有大哥?那你这刀……是从你大哥手里偷来的吧?” 杨刀被他料中心事,顿时戒备地后退一步,转身就要跑。 丁二忽然在身后说:“唉,你跑吧,此去往东西北二十里再没有歇脚的地方,往南是你的来路,你看看是选择上天呢,还是遁地呢。” 杨刀瞬间顿住脚步,身形僵硬地在原地戳了半晌,慢慢回转身来,果断地放弃了“自尊”这种不值两文钱的东西:“丁大哥,你有吃的吗?” 片刻之后,杨刀蹲在车板上就着酱菜啃烧饼,那口刀则被丁二顺了去,大刀阔斧地走上几招,把少年的注意力全吸引去了,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你……比我大哥耍得好。” 丁二“呛”一声把刀回鞘,随手往车上一撂,又用两根手指拍了拍杨刀持筷的胳膊:“小子,人得扬长避短,你不是使大刀的料,就赶紧走别的路,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不是明智的决定。” 杨刀被他拍得手一抖,夹的酱菜掉回坛子里,眼神有些失落:“我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可我家一直就是使刀的,我……” 丁二“哦”了一声:“是那个以刀闻名的杨家庄?你莫不是杨老庄主不成器的小儿子?” 杨刀顿时一阵恐慌:“你不会要把我送回去吧?” “你回不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丁二无所谓地一摆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巴掌长的小刀来,“我觉得这个可能更适合你。” 杨刀不屑一顾:“这也太……” “怎么,短刀不是刀了?飞刀不是刀了?少年人才疏学浅,就得虚心求教。” 丁二说着将手里的刀刷刷一挥,刀刃蛇似的在杨刀手里半块烧饼上雕了个花,没飞出半个碎屑,最后刀尖上挑着一粒芝麻,他手轻轻一提,芝麻被纵向一分为二,掉在了烧饼上。 杨刀被这神通看直了眼,“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忽然两眼放光地抱住对方胳膊:“丁大哥!我想学飞刀,你教我!” 丁二哈哈一笑,一拍自己胸脯:“大哥不会。” 杨刀:“……” 丁二会大刀小刀长刀短刀,菜刀砍刀剔骨刀,唯独不会飞刀。 杨刀才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耷拉下脑袋,默不作声地继续啃烧饼,丁二见状又拍拍他的肩膀:“少年人,你这态度可不对,人要自强自立,没人教你,你可以自己练嘛。” “那要练到猴年马月去。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69 ”杨刀小声嘀咕,“我这个年纪再从头开始已经太晚了,还是算了吧。” 丁二站直腰板,背着手踱了两步:“我倒是也可以找个师父教你……” 杨刀重新向他看来:“真的?” 丁二点点头:“不过这个价钱我恐怕出不起。” “那有什么,我让我爹……”杨刀说到一半卡壳了——他杨家祖上就没有一个练飞刀的,而且他要是回去找他老爹,估计得先被揍个半死吧? 丁二瞥他一眼,权当没听见这话,续上自己的话音:“得让我们少爷掏,少爷要是不乐意掏,那就没戏了。” “少爷?谁啊?” 丁二伸手将马车的门板拍得“哐哐”作响,上面“彭”字商号也被他的大力拍得忽悠:“彭啊,彭少爷。少爷从不做亏本买卖,你要是能打动他,那你这事就算成了,不但能找到师父,还能找到最好的。” 杨刀表示他心动了。 于是半个月后,杨刀随丁二带领的“丁未”号商队北上返回冼州,终于见到了这位神秘的“彭少爷”。 那时候彭彧也不过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人,身量还没长开,乍一看存在感并不算太强,仔细接触却发现他言谈举止已经显出一家之主的味道,偌大一个彭府他说一不二,吩咐命令极其简洁高效。 他指挥着商队停车卸货,随后一抬眼,那双格外亮的眼睛就聚焦在了杨刀身上,嘴里却是问着丁二的:“丁大哥,你怎么随便往商队捡人啊。” 这语气里不多不少透着点轻挑,同样娇生惯养的杨刀顿时不忿了,就要窜起来跟他理论一番,被丁二一把按住肩头,后者拿出那口宝刀来递到彭彧面前:“少爷。” 那刀实在是沉,丁二没敢直接交到自家少爷手上,而是自己将其缓缓出鞘——才拔开三分,一道寒光就迸射而出,蛰了众人的眼。 “刀是好刀,”彭彧一推他的手背让他把刀收好,目光又落到杨刀身上,“不过……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杨……”杨刀下意识就要脱口,不知怎的又一梗脖子,“杨、杨刀!” 彭彧微微一顿,随即笑出声来:“现给自己改的名吗?那么这位杨刀小兄弟,你来我彭家目的是什么?” 杨刀吭哧吭哧把自己的愿望说了,彭彧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我彭家商队从不收无用之人,你有什么现成的本事,使一番来给我看看。” 杨刀听罢也不含糊——他虽然练刀不行,别的功夫还是有一手的。他一个鲤鱼打挺翻下,身形一展已在三丈开外,就近往一棵大树上踏出一脚,树叶扑簌簌震落。他整个人借力拔高,脚不沾地,燕子似的在空中翻飞腾挪,掉落的树叶随着他的残影逐一消失。 他再落地时已在彭彧面前,抬手一捻拇指,手中树叶自动打开盘成一个圆,皆叶尖朝内、叶柄朝外,一片不多,一片不少。 这一幕在梦里突兀地定格,彭彧浑身一凉,骤然惊醒过来。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余光扫到李祎就在旁边坐着,眼神有些放空:“我梦到杨刀了。” 半晌他在对方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背后的伤被冷汗蛰得难耐,他颇有些半身不遂地走到门口,看向院子里的傀儡杨刀,轻轻吐出一口气:“烧了吧。” 他眼神莫名有些对不准焦,还记得那少年只在彭家待了不到十天,正式加入丁未商队后便随丁二继续南下行商。彭彧遵守承诺给他找了飞刀师父,少年在这方面天分极高,短短两年已小有所成,飞刀师父说他只要不间断地练下去,十年之内必成大器。 可惜天不遂人愿,十年还没到,他的人先没了。 那日他们被巫族追得走投无路,整个商队只剩下彭彧自己、丁二和杨刀,三个人全都受了伤,杨刀身上的飞刀已经用尽,他意识到自己即将毒发,终于拔出那口他始终带在身边,却几乎从未用过的家传宝刀来,头一次将刀使出了应有的气势,一时间刀影乱飞,刀光四溅。 彭彧眼睁睁看着那道细瘦的身影淹没进虫群,最后听到的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喊:“少爷快走!今生得入彭家我已无憾,唯愿来世再扬刀天下!” 至于那口宝刀,终于是不知所踪。 第102章 番外:天地我心 四千年前坤君尚且在世的时候, 天地间还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那时的天灾要比现在多得多,不是今天这里地动,就是明天那里洪水, 要么后天哪座山头又起了火, 烧成一片白地。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生灵,在这种环境下都很难生活得安稳, 不由整日提心吊胆,愁容满面。 坤君有心想管, 奈何这片土地实在太大, 就算他是神, 也不能把自己分成一百零八瓣,整日应付这些层出不穷的天灾。加上那时古神接二连三地殒落,新一代神神丁稀少, 他屡次想找天界借几个小神来用用,对方都回复说:我们还不够用呢,你再忍忍。 坤君只好继续东跑西窜——直到天地间封了四神。 也不知是哪位仁兄想出的主意,算是帮他远水解了近渴, 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有了四神,四方是镇住了, 中央之土反而空缺出来。 坤君被叫上天界同众神一并商议此事,他听着那些只知道动嘴皮子的天神们吵来吵去就头疼,于是说:“要不还是我来吧。” 此言一出,众神静默三秒, 又叽哩呱啦吵成一团。 坤君感到一阵心累,清了清嗓子:“你们要真的有主意,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反正总得牺牲一位神,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就我来,你们要是不愿意我来,那你们就自己上。”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只说了“天”降大任,可没说要降到“天”头上,看样子坤君这个人间的神,非“斯人”莫属了。 坤君自天界飘然而去,重新回到人间,默默估量了一番四神的力量,拿出自己八成神力,引地气分别创造出腾蛇和麒麟,又将一成神力广散给万物。 随后他站在昆仑山巅上,腾蛇趴在他肩头,还未长大的麒麟把脑袋钻在他衣袍里,腾蛇问:“你真的要走?” “是啊,”坤君负着手,“这些年光忙着整治各处,看的都是天崩地裂,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番这人间的景色,我可不甘心。” 腾蛇一甩尾巴:“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那些山、那些河,石头和水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坤君摸了一把麒麟的脑袋,“你跟麒麟还都是地气所生呢,你俩长得一样吗?同样是石头,是往广了排成山脉,还是往高了直入云霄,那都是不一样的。同样是水,是涓涓细流还是奔腾飞瀑,那也是不一样的。” “搞不懂你。”腾蛇并不很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又说,“那你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拾龙记 作者:_吾涯 分卷阅读170 还回来吗?” 坤君微微地一挑眉:“我应该会回昆仑,不过八成是不会去找你们了,你们两个好好镇守天地,可别给我丢脸。” 腾蛇不甘不愿地说:“你就真的甘心被世人遗忘?这安定平和都是从你身上夺取来的,你连一点功绩都不想给自己留?” “我因人间而生,自当为人间而死。”坤君忽然将目光放得很远,“何况为神者,本就不该时时挂念着是否为人传唱,真正干点正事造福万物才是正经的。谁记住我,谁忘了我,那是他们的事,跟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着轻轻一拍腾蛇的脑袋:“别天天想着那些虚名——你到底是不是我造出来的,怎么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呢?” “谁要跟你一样。”腾蛇嘟囔了一句,从他肩头溜下去了,“傻子。” 坤神傻不傻,反正是由别人评说的,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傻。他又用十年的时间走遍了大江南北,将人间每一处景致都纳进那双眼中,自认为看尽乾坤,死而无憾地从哪来,归哪去了。 “所以说,”彭彧摸着下巴,“乾坤眼之所以能看清万物伪装,是因为坤君把一切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哪里变化了都瞒不过他。” 他倚在槐树旁,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么乾坤眼从最开始也不是为了降妖除鬼用的,问闲那句‘用错了地方’大概就是指的这个吧?乾坤眼非但不是用来看穿一切‘恶’,反而……” 反而是为了看尽一切自古流传的东西,从女娲造人、后羿射日,盘古的身体化作日月山川,那些东西已经随着奔涌的江河流淌进每一个生灵血脉里,杨刀的刀、小乞丐的铜钱、小村里的傻子、柳家夫妇、怀明法师、沈成钧…… 彭彧抿了抿唇,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见管家走过来,朝他一拱手:“少爷,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朝廷派过来下圣旨的。” “啥玩意?”彭彧一愣,“圣旨?给我?” 如今的朝廷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朝廷了,这才短短几个月,人间又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不过这回是民心所向。大周也算自食其果,十几万军队在北海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天狗食日的异象更是让民心惶恐,认为是朝廷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才遭老天责罚,一时间民怨四起,不知是谁挑头,顿时一呼百应,迅速把这不到两百年的大周朝撸下了台。 好巧不巧,新一任皇帝姓李。 彭彧朝树上看了一眼,满头雾水地跟着管家上大门口接待客人——来的是个白白胖胖的太监,手里拿着一道明晃晃的圣旨,还不等念,彭彧先伸手把那圣旨抽了过来。 太监:“……” 管家瞬间被自家少爷“大逆不道”的行为惊了,连忙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空气。 彭彧将那圣旨看完一遍,又塞回太监手里:“什么官职,老子不要,赏赐也别给,我不缺钱。说起来你们虽然是沾了我的光,不过我这个人闲散惯了,不想跟什么官啊权啊的沾边,你回去告诉你们皇上,别打我主意——对了还有,叫他别把都城迁回冼州,这是我的地盘,一山不容二虎,懂不?” 他大言不惭地给自己脸上贴金,太监战战兢兢地捧着圣旨滚了,回京向皇上请罪,谁料皇帝听罢非但没有责罚,反而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妙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彭彧去接待那太监的时候,李祎从槐树上跳下来,手里掂着一枚银色的环:“九渊,九渊呢?” “怎么了王?” 九渊应声冒出,就见对方朝自己招了招手:“你过来。” 直觉告诉龙护卫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出于对自家龙王那么一丁点的信任,他还是乖乖上前,李祎伸手在他头顶一摸,一只仅剩半截的断角便冒出来,他眼疾手快地将锁龙环扣了上去。 九渊:“……” 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龙王,伸手指着他说:“你……” 李祎面不改色地拍拍他的肩膀:“龙族史上第一个两只角全断的龙王,我看好你。” 九渊瞬间被臊了个面红耳赤,你你我我地支吾半天:“不行!我当不了龙王,他们不会听我话的!” “要对自己有信心,他们不听你话,你拿锁龙环压制他们啊。”李祎丝毫不心疼自己的护卫,“何况我们三族,有一个龙王掌事就行,青、云二族都轮过,这回该墨理了——对了,他现在还干呢吗?” 九渊的表情好像是被谁欺负了,吭吭哧哧地说:“干呢,上回传给墨问,当天就丢了回来,人家只想回去过日子,并不想接任龙王。” “好巧啊,我跟他志同道合。”李祎忽然欺身上前,附在对方耳边轻轻说,“你要真不想干,找个看不顺眼的把锁龙环丢出去也行。” 九渊:“……” 九渊同手同脚地走远了,好像完全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常泽是以前那个常泽,彭彧回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问李祎说:“你真的不干了?” “不是你说要养我的吗?”李祎故作惊讶地瞧他一眼,深知这人是什么脾性,连圣旨的事也没问,“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食言啊。” “我可不是君子,我是小人,”彭彧抱起胳膊,“那个傻君子已经把自己进贡大地了,小人我眼里只有钱,我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金子,可不能由它们打水漂。” 他说着就要凑上脸去,被李祎一根手指挡在半空:“等等,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天界肯答应你那些要求,你是跟他们做了什么交易?我相信‘小人’你——是不会吃亏的吧?” 彭彧撤开一步,眨了眨眼:“总有一天,神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们龙族长盛不衰。” 李祎一扬眉毛。 “我答应他们,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要代替他们维持世间秩序,镇压作祟的妖邪。”他伸手在自己唇边一抹,嘴角要笑不笑地翘了起来,“那些神也真是死脑筋,我说他们就信。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一定放任仙人下凡,放任鬼族吓唬人类,再把妖物收为己用——秩序就是用来打破的,这人世间这么大,要包罗万象才好玩嘛。” 他缓缓将视线从李祎肩头抬向远方,远处是看不见的地平线,他站在这里,莫名感到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联系起来,人也好,妖也罢,本该共享这一片天地。 至于什么乾坤眼,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天地乾坤,自在我心。 全文完 分卷阅读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