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 分卷阅读1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1 《我的一个朋友》作者:孔恰 文案 “自古以来,江湖中的人都看不起官儿,官儿也看不起江湖中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却有一个人,既做了武林中的盟主,又做了朝廷中的大官儿。这个人是谁呢?” “是你的一个朋友。” “是的。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蒙面┃配角:丁贫,天心弃┃其它:蒙面 序 河南商阳城外山峦如抱,夏风长凉,又有唐人成句题于山道之上,颇为二人所喜。一夜白露早浓,星斗熙微,房中气味沉闷。天心弃胡乱洗了手脸,又读了几行坛经,只觉心烦意乱,遂抛了书来寻丁贫。恰逢丁贫也气躁难平,便商议道:“不如外出寻一处清凉胜地,再搬携竹床去睡罢了。”主意打定,便一前一后出了借宿的农家,踏月行去。不过片刻功夫,已在山脚旁寻着一棵大樟,高可百仞,枝叶团团若有风,草匝短浅,蚊蝇不生。二人大喜,忙忙地去搬了竹床蒲扇之属,立时躺倒树下,再也不想起来了。天心弃仰面朝天,眼前是雾浓枝缠,夜风吹微;耳中是断续蝉鸣,又间有丁贫吐息之声。一时想:“人世如此清净,何必向佛地忘机?”正将歇未歇之际,忽然一阵嘈杂,一群孩童簇着一名须发如银的老人前来,吵嚷道:“马小蛇,马小蛇,给我们讲故事!” 老人道:“好好,讲故事,讲故事。”一群人挤挤攘攘地过来,一下就把两张竹床都占满了。温黄的竹物上,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嫩藕似的腿脚。二人各自搂了几个,鼻中只闻见淡淡皂角清香。大家屏声静气,等那老人开口讲故事。 老人说:“今日既有客人,我便讲个特别的故事。” “自古以来,江湖中的人都看不起官儿,官儿也看不起江湖中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却有一个人,既做了武林中的盟主,又做了朝廷中的大官儿。这个人是谁呢?” 孩子们齐声道:“是你的一个朋友。” 老人笑道:“是的。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 第1章 鱼事 我这位朋友祖籍河南,家里是有名的丝绸大户。他家里有五座绸庄,每一座都跟咱们村子一样大。 但这样的绸庄,我这位朋友一点也没看在眼里。他推说富贵浮云,不如求仙,把绸庄让给了他五个姑侄兄弟。他自己仗剑江湖,清风明月,不时同名妓歌姬闹些香艳趣闻,好不惬意。我与他相识时,他正在冀州第一楼顶上与城里最美的姑娘喝酒。他才跟人打了一架,白袍上染了一大块血迹,说话也没力气了。可他还是笑着说:“马小蛇,我听说你最爱喝酒。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有酒喝,我当然不会推辞。我说:“当然喝!”跳下去一看,两坛酒倒是满满当当,可旁边空空如也,甚么下酒菜也没有,我皱着眉头问:“没菜怎么下酒?” 结果他指着人家大姑娘说:“这位美人姿容绝媚,冠于全城。她桃花一般的面容,值不值得下酒?”我哈哈大笑,果真与他看着那姑娘的脸蛋儿,干了两大坛酒。 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痛快的人。我与他意气相投,脾性相合,从此并肩闯荡天涯,亲如兄弟。此后山南海北,餐风宿露,那是再也不寂寞的了。一转眼,就过了十年。 我二人都无娶妻之念,虽常年浪迹江湖,难免同女人有些纠葛,但从来一沾即走,并无铭心刻骨之处。两个人无牵无挂,日夜与山川河流、名花美酒为伍,日子过得好不快活。我原以为这一世便可如此,谁知就在第十个年头上,他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冤孽。从此我跟他的命运,就完全变了模样。 那是大中……多少年来着?我也记不清了。那一年我三十三,他小我一岁,三十二。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听说绥江下游江陵镇上打翻了一船贡酒,居然童心大发,想去尝尝那喝了贡酒的白背鱼儿。唉!怪不得人人都说祸从口出。要是一早告诉我后来的事情,我宁可剁掉舌头,也不去贪这么一嘴。 那一天秋光甚好,我们进了一家临江的酒楼,便招呼老板将白背做来,可巧后面一位客人也要了白背。只是无巧不巧,这楼里只剩一条了。那客人是个少年,只十一二岁年纪,见被我们抢先,极不乐意,一叠声只是要白背。店老板作揖打恭,说尽好话,他就是不肯改口。 片刻,我们的鱼上来了。那少年见了,一双眼骨碌碌地打了个转,忽然道:“这条鱼让给我罢。”他虽然说了个让字,口气却甚是颐指气使。一语未毕,就动手去拿盛鱼的碟子。 我们一见之下,暗暗皱眉。若他再晚一步发话,这一条鱼送给他倒也无妨。但他强行索要,目中无人,这就叫人不痛快了。当下我与我朋友交换了一下眼色,口中道:“区区一条鱼儿,甚么稀罕东西了?小相公拿去不妨。”暗地里却动起了手脚,把他兴冲冲端走的碟子换回了自己桌上。 那少年转眼见到老母鸡变鸭,神气煞是好看。只是小孩子脾气倔强,虽然受挫,也并不离去,只道:“这鱼儿原来珍贵,二位不肯相让也不稀奇。这样罢,我以十倍价钱跟你们买了。”说着,便翻出一锭细丝大银来,足足有七八两光景,买这条鱼儿,漫说十倍,就连二十倍也有多。 只是银子虽美,在我这位自小金丸掷鱼、明珠戴马的朋友眼中全同泥尘无异。当下他便向我笑道:“小蛇儿,这楼里闷得很。我出一百两,叫楼下那乞儿唱个曲子,行不行?”我故作沉吟,道:“好是好,不过那哑巴乞儿从不开口,不知他肯不肯。”我朋友笑道:“哑巴怎么的?有银子,怕他不开口麽?”两人一唱一和,把那少年凉凉讥笑一通。小孩儿的脸色,已经非常好看…… (丁贫笑道:“你们两个大人,却同小孩子较劲。难道这少年,就是那冤孽不成?”) 唉,那怎么是?小孩儿连身形也没长成。他夺鱼不成,跺足去了。我们一人挑了一筷鱼眼珠,大笑吃下,颇为畅快。就在这时,楼梯中走上一个人来。 那是个穿白衣的男人,二十七八岁光景,眉目生得甚是合式。那少年一见他,立刻靠了上去,扁着嘴叫道:“爹!” 这一声喊出来,倒在我们意料之外。倒不是因为那男人年纪太轻,只是观他神情气质,并不似个做父亲的人。那少年握着他衣袖,向我们这方指了一指,似在告状。那男人看了我们一眼,问了儿子几句,轻轻一笑,拍了拍那少年背上布囊,道:“柳儿,你毛毛躁躁的,必是忘了这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2 个。” 那少年听了,似有所悟,从背囊里取出一张小弓来,拨开了一面窗户。那酒楼临江而造,从窗中望去,江上黄笠红旗,渔船穿梭,一条船上几名渔人正起网捕捉一条白背,只是那鱼委实太过灵巧滑溜,迟迟不能捕到。酒楼上立时有好热闹的上前围看,我失笑道:“莫非这位小朋友心急难搔,要射些银子给鱼儿们,教他们早日跳入网子里麽?”那男人闻言瞧了我一眼,眼角微微向上一挑,并未开口。他眼神也不怎么犀利,我却有点给他瞧得毛毛的。 此时江上追得益发急了,那白背在水中逃了一气,竟跃上了江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少年取箭、上弦、拉弓,往窗上一伏,嗖的一箭,将那条几要落入江中的白背钉在了船舷之上。箭镞直插鱼身,鱼儿一时不死,犹自摇头摆尾。 众人看了这一箭,自然是大声喝彩,店老板忙派人取了做来。那少年收弓靠拢那男人身边,得意洋洋地瞧着我们。我们料想不到这骄气的少年竟然有这么一手,一时老脸倒有些挂不住……正尴尬间,那男人却命儿子端了鱼来,说是向我们赔罪。 (天心弃插口道:“这男人会做人得很哪。”) 哈,说到做人,天下比这男人更会做人的,恐怕也没有了。我们受了鱼,正有些羞愧,他又亲来敬酒,自称沈郁,字朱华,长安人氏,世代经商,此行只为赏玩风月。那少年是他独子,唤作沈柳葵。我们连忙回礼,报上名号。他笑称久仰,接着便说了几件我二人得意之作。我们虽然不看重虚名,但从一介贵公子口中说出又大不相同,一时不禁都飘飘然起来。 这么一来二去,也就熟起来,三人遂把酒言欢。说实话,这男人胸中大有丘壑,见识颇为不凡,跟他交谈,的是快事。 (丁贫在天心弃耳边笑道:“不知是他那朋友的冤孽,还是他自己的冤孽。”) 我们在江陵镇逗留了三天。这三天中,喝过的酒总有三十坛,吃过的鱼总有百条。那男人酒量甚豪,他儿子却不胜酒力,吃得两杯,便黏在那男人身边,再也不肯离开一步,我们都瞧得甚是有趣。三天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我们吃过早点,打算去江中坐船时,好巧不巧一轮红日正升到船篷顶上。那男人看见太阳,随口就念了一句:“见日之光,天下大阳。”念过便一笑,道:“幼时读过的句子,总是念念不忘,不觉发了酸腐气,二位见笑了。” 我还未张口,我朋友已接话道:“这句子简朴得很,有甚么酸了?”便补句道:“见日之光,天下大阳。君子宜之,长乐未央。” (丁贫笑道:“你这朋友文武全才,厉害得紧哪。我瞧你自己,就不会这两句诗。”) 第2章 射天 (丁贫失笑道:“难不成这就是那件大事?”) 你瞧着是小事麽?我看却是大事。要知道自从我二人相识以来,虽然各有交游,但从来视彼此如形影,那是绝不能将一方抛诸脑后的。现在想来,他从那时起,只怕就对那男人倾心了。 那天傍晚,那男人称家有急事,告辞走了。他走后不到三天,我那朋友突然提议去看董杏儿比武招亲大会。那董杏儿是甘陕一带有名的侠女,听说面容姣好,有“火凤凰”之称。此次咸阳设擂招亲,不知吸引了几多少年侠士前去。我取笑他:“看看可以,鬼使神差上了台,我以后可要多个弟妹了。”他但笑不语。 赶了十几天路,来到咸阳道上,但见武林人士扎堆。我们要清静,找了条小路走。走到一片枫树林下,忽听得一个声音惊呼道:“爹,那不是江陵镇的叔叔麽?”哈,正是那脾气倔强又爱撒娇的少年。我们抬头望去,只见那男人骑在马上,向我们拱手笑道:“前日一别,两位安好?” 我只道是碰巧相逢,当下还了礼。看我那朋友时,只见他脸放异光,定在原地。虽然强自镇定,说道:“沈公子,你好。”但我看得明白,他是在是从心里欢喜了出来。那是我才如梦初醒:他之所以要来咸阳,决不是因为要看甚么美貌侠女,比武打擂,而是只想见这位长安的沈公子一面! 他问那男人:“沈公子家事已妥了麽?此来为何?”那少年抢着说:“早已办妥了。这次我爹来,自然是要去那擂台上大显身手,给我找个娘。”我朋友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说来也真好笑,小孩儿要个娘,有甚么不对?难不成你想做他的娘么? 那男人笑着说:“柳儿,别闹。”眼睛却有意无意瞟着我朋友。唉,这男人精得跟鬼似的,我朋友这点心思,焉能瞒得过他? 吃过晚饭,我们便一起赶去看热闹。在咸阳城外的三丈擂台下,他们两个人絮絮叨叨,也不知说了几千几万句话。我瞧那董杏儿出场,他们也没注意她是美是丑。 (丁贫笑道:“难道你便注意了?”) 比来比去,还没比出结果,大家都要不耐烦了。正在这时,林暗马嘶,人声嘈杂,几百支蓝莹莹的箭头对准了我们。场面杀气腾腾,胆小的早已吓得哭了出来。我们正骇异时,几人分开箭丛,拍马进来。原来黑风寨的大寨主雷射天看中了董杏儿,这次下山,是踢场子抢人来着。 江湖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地儿,这不是给武林同道没脸吗?全场千余人都气愤得很。论打,黑风寨那些喽啰远不是我们对手。可他们箭头上淬了毒,只要擦破皮,就有性命之虞。一时之间大家都不敢妄动,眼看董杏儿就要给他们抢去了。她厉声叫道:“姓雷的,你早点杀了姑娘是正经!要姑娘从了你,那是万万不能!”雷射天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当时我同我朋友站在一起,那男人在我们身后。唉,其实是我朋友用身子挡着他!忽听见他细细地说:“抢人!”这两个字含意模糊,可我们立刻懂了,刹那之间,我二人一左一右晃入敌阵,一手提了一个头目出来…… (天心弃道:“老爷子,你武功好得很哪。”) 武功好,又有甚么用?雷射天见兄弟被擒,也不惊慌,只说:“比武艺,是你们强。论人手,是我们强。双方各有所长,不如公平比一场。” 比就比吧。我们问:“比什么?”雷射天说:“比射箭!”张弓取箭,手一松,四支箭一起飞出,把那面招亲的旗子绳索射断,径直钉在后面的屋檐上。就着月光,只见那旗子四个角上,都只留下短短的箭尾。他名叫“射天”,箭术自是了得。 这一箭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3 射出来,全场登时一片沉寂。我跟我朋友虽然也曾练过弓矢,但要像他这样同发四箭,分毫不差,那是万万办不到的。雷射天笑道:“如何?哪位英雄出来让雷某领教领教?”他虽然说领教,口气可倨傲得很! 我正要开口请他换个题目,却听见那男人冷冷一笑,说道:“我跟你比了。”他从儿子手里取过弓箭,骑马款款越众而出,停在阵前。 雷射天见是个贵公子,颇为不屑。一名喽啰鼓噪道:“娇滴滴的爷儿们,你还是早点回去瞧瞧老婆偷汉子罢!”一语未毕,那男人看也不看他,反手一箭,把他的髻射散了。 雷射天看了这一箭,才收起嘲笑之色,问道:“怎么比?”那男人说:“鞍辔背卧,擒弓分弩,悉听尊便。”雷射天听了这话,拱手道:“不敢!阁下是个真人,请划下道道来。” 那男人指了指四位头目,说:“你们四人。”又一指场中,说:“我们老、壮、妇、孺四份儿,都算作彩头。咱们比五场,赢的把人带走。最后一场,我用这四位朋友,换董姑娘。”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这男人如此约定,等于将主动都卖给了敌人。五场之中,只要输了一场,不但董杏儿救不回,还要赔上许多性命。 雷射天紧紧盯着他,问道:“阁下真有如此把握?”那男人淡淡道:“也不能说全有。说不得,只好试一试。”突然扬声道:“雷寨主,在下斗胆先下一场。”一侧身,翻过弓来,姿势跟雷射天一模一样,也是四箭齐发。四支箭到了屋檐上,贴着瓦直飞,把那面旗子活活地起了出来,钉在地下。火光之下,人人瞧得明白,雷射天先前那四支箭都已断得整整齐齐。这一场,自然是姓雷的输了。 大家一见之下,不禁大声叫好。我们也万万想不到一位富贵人家的公子箭术竟然精湛如斯,也是又惊又喜。 雷射天向来以箭术精绝自矜,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一夹马肚,迎了上去。甚么射铜钱,射珠眼,又甚么凤凰旋窝,麻雀做窝,马上马下,长弓短箭,换了一遭又一遭。可是技艺不精,换这些滑头有甚么用?只见那男人神闲意定,箭箭精准,片刻之间,姓雷的四场全输了。 最后一场,关乎他最喜欢的女人,雷射天自然志在必得。他眉头一皱,叫喽啰们抬了一面铁八卦出来,咬破中指,在八卦中心点了一滴血,说:“这一场,射中红心者多为胜。”说完,叫人将八卦挂上旗杆,换了五支针芒小箭,五箭连发,全部命中红心。一滴血能有多大?他箭头虽小,挤在一起,也已将靶心占满,那男人便无处可以下箭了。这一手虽然接近无赖,也真叫人无可奈何。 第3章 拜师 可是那男人的肚肠,又岂是他这号江湖草莽可以比较?只听那男人笑了一声,说道:“雷寨主箭杆纤细,甚是可爱。只是在下不会爱惜物事,得罪莫怪。”说着,取了五支黑漆重镞、巨大无朋的箭出来。其时人人都屏息看他,场中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在千对眼珠注视下,心神丝毫不乱,弓一张,那箭就如一只鹰隼叼着只雀儿似的,笔直地钉在了雷射天最中心那支小箭的箭尾上。再一箭,又钉在此箭箭尾。接连四发,皆是如此,那五支连在一起的箭已有一丈多长,衬着雷射天的小箭,分外讽刺。姓雷的脸色,已经同猪肝一般了。 却听那男人笑道:“看来看去,也没有一支射中了红心。”突然立身打马,射出最后一箭。但听擦剌剌一声长响,此箭连破之前五支,稳稳落在红心之中,将其他箭枝全部撞开了。那男人把马一挽,回首傲然道:“可惜只要一支,便也够了。”那姿式真是气派万千。我虽然不喜欢这男人,也不得不说,他这一回身的确风度翩翩。我那朋友,早已看得痴了。 场上千余人看了这神乎其技的一箭,不禁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才爆发出地动山摇的喝彩声。 那箭尾一支翎羽,几乎无从着力,那男人居然能从此处连珠串箭,箭术之高,与雷射天相差何止霄壤?众人欢呼声中,雷射天面如死灰,走到那男人面前,躬身道:“十几年头一次遇到行家,雷某是认栽了。请阁下留下万儿来,以后也好有个记认。”那男人道:“我又算甚么行家了?”附耳过去,说了几个字。雷射天听了,全身颤抖,叹道:“某输得不冤。”收兵放人,即刻去了。我们问他说了甚么,他只笑不语,随即便请我们去他家作客,我朋友自是欣然应允。 一路上他对自己箭术之事绝口不提,只问我们二人武功。走了几天,他忽然请我朋友单独出去。我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 (丁贫道:“你这件事情,做得可不够朋友哪。”) 我稍微听一听,有甚么要紧?只见他们慢吞吞走了许久,尽说些不相干的话。走到客栈外一株大树下,那男人忽然说:“却常,你我相识虽不逾一月,但我心目中,早已将你看成最亲近的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一听这话,精神大振,心里说:“来了!”我朋友却方寸大乱,咽了几口口水,才问道:“甚么不情之请?”我在短门之后,看见他耳根都已红了。 那男人却道:“在下区区末技,实不足博方家一笑。却常你武功高强,我想请你做我柳儿的师父。” 我这才放下心来。我朋友却甚是失望,问道:“就是这件事?”那男人望着他笑,撞他臂道:“你以为是哪件事?”这男人坏得滴水,他明明知道,偏偏就是不说。 我朋友停了下来,看了他半晌,最终还是只说了句:“没甚么。”转身便走了。那男人追上他,说道:“自内子亡故,我除了柳儿之外,再无别的念想。这一世只守着他过,也就罢啦。”这男人说话,可有多么厉害!他半点不提自己的心意,就把我朋友绑了个结结实实。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我们全不是是他的对手。第二天,那少年就行了拜师之礼。那男人在旁道:“犬子资质愚钝,若师父嫌了他,还望看在我面上。”我朋友深深看他,说道:“你的儿子,我永永远远不会嫌弃。”这句话的意味,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只那少年一人在说:“我哪里又愚钝了?爹爹老是笑话我!”唉,年少无知,可有多么好! 我们在那男人长安的宅院里住了三个多月。说是宅院,其实是一座别庄罢了。院子虽大,一点人气也无。使唤仆婢,也都恭谨得过了份。我瞧着这男人不像巨贾,倒像官宦。我让我朋友同去打探古怪,他却说:“纵然是官宦子弟,也不要紧。”说起来,三个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7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7 朋友是何等仁厚之人,却遇见这么个煞星,连大是大非也不顾了。就算那男人说雪是黑的,他恐怕也会随声附和。 大家喊了一阵,就该挑选盟主了。这么多要杀那奸贼的人,总要选个带头的。怎么个选法?有人说了,能割那奸贼首级者,即为盟主。蓝梦欢忙说:“那苏贼身边守卫森严,若大家伙儿复仇心切,打草惊蛇,那便棘手了。还是依照前例,台上设擂,艺高者为之。”哈,这姓蓝的处心积虑,花了这么多金钱心血,岂有让盟主一席旁落之理?我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有趣。不过他要是真能手刃奸贼,让他当几天过过干瘾,也无可厚非。 于是长棚一拆,锣鼓喧天,千万好汉,就在汨罗江边,设下擂来。我们站得远远的观看,那少年好生不满,只是日前才受了训斥,不敢多言,只得把踮起脚尖,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唯恐错漏了一眼。我朋友将他举在肩头,那男人斥道:“怎么猴儿似的?”咳,一边看热闹的乡民人家,也没他们亲热。 斗到半夜,蓝梦欢“不负众望”,连胜七场,将几位知名侠士都请下了擂台。说到武功,少林、武当这些大门派自然是高得多…… (丁贫笑推天心弃道:“少林神功,谁与争锋!”) 但都已被姓蓝的请到宾客席上,摆明不想让他们分一杯羹。再说,他们也不必争这些虚名。其他门派,势力难与蓝家抗衡,何况他们准备充足,场中多插清客,四处游说,渲染情势,教人对他姓蓝的更加钦服。他胜了长江飞鹭兄弟之后,再无人上台挑战。司仪连问两声:“还有哪位朋友上来与蓝大侠切磋?”无人应答。再问一声,蓝梦欢就要坐到他梦寐以求的红缎锦椅上了。 我们见热闹收场,倒也圆满。谁知此刻那少年居然摇着他爹的手,乞求道:“爹,我想上去跟蓝伯伯过几招。” 我当时一听,只觉得小孩儿异想天开。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也没听说过自行去斗虎的。那男人靠在我朋友身上,笑吟吟地说:“胡闹!人家一拳一掌,就打得你小骨头根根断裂。这也是好玩的么?”那少年央求道:“他现下是十三省武功第一,我只想试试能在他手底过几招。爹,你允了罢!等他当了盟主,儿子就再没机会与他动手啦。”那男人摇头笑道:“你问我做甚么?问你师父才是正经。我看你哪,一招也过不了。”我朋友见他一笑,连火坑也肯跳了,把那少年一举,道:“你要试,就去试罢!” 果见那少年纵跃上台,向蓝梦欢一拱手,道:“蓝伯伯,你是英雄好汉,晚辈对你崇拜得紧。此番上台,决不是觊觎盟主宝座,只想单以拳脚,跟您拆上几招,日后也好在人前炫耀。”蓝梦欢见他年纪极弱,根基甚浅,只道是个爱好虚名的少年。其时他心情正好,便笑道:“只比拳脚,有什么趣味?”那少年道:“晚辈毫无内力,您若发功,我一招也过不了。”蓝梦欢大笑道:“小朋友有趣!好,我不动内力便是。你想在伯伯手下过几招?”那少年叫道:“十招!”挥拳便打了过去。这少年悟性极高,把三个多月所学尽情使了出来,蓝梦欢十招之内,竟没能把他拿下。 被这么个无名小卒缠斗了十几招,姓蓝的老脸可有点儿挂不住啦。只见他向台下使个眼色,他儿子蓝餐月立刻一跃上台,说道:“父亲,我与他年纪相仿,不妨让我二人斗上一斗。”说话间已扑了过去,接了那少年一招。这蓝餐月十三四岁年纪,样子很是凶悍。他爹对盟主之位还有点羞羞答答,他可是百无忌讳,早把自己当成了武林接班人。二人翻翻滚滚过了三十来招,蓝餐月没了耐性,掌中蕴着一道内力,将那少年打落台下。 那男人见儿子滚落,急忙过去查看。那少年半边脸蛋红肿,含糊叫道:“爹,他用内劲打我。”那男人厉声质问道:“可有此事?”蓝餐月见是个生面孔,索性耍赖道:“我父亲说不用内力,我也没说不用!” 那男人气极而笑,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翻身上台。人群中顿时“啊”了一声,却是前次设擂招亲的董杏儿。她指着那男人失声道:“你……你是上次救我的沈公子。”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咸阳擂下,无名贵公子一弓一箭,逼退黑风寨千余人马,此事早已沸沸扬扬。一时台上台下,议论纷纷。那男人道:“董姑娘,上次打扰了你的大事,真是对不住了。后来可找了如意郎君没有?”董杏儿忸怩道:“还没呢!” 蓝梦欢侧耳听人说了片刻,言语马上客气得多了,深施一礼,道:“沈公子箭术如神,一战成名,人所共仰。如今来到台上,是要和在下比较骑马射箭的功夫吗?”那男人半点也不领情,冷冷道:“我不找你,只找你爱动内力的儿子。”蓝餐月在旁愠道:“比武不用内力,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家少爷技逊一筹,须怪不得我。”那男人森然道:“我不怪。”忽然双掌一错,向蓝餐月颈上切去,口中道:“——只要替我儿子讨个公道!” 第8章 嫁衣 他一出手,我们都大吃一惊。相处这么久,我们全不知道他居然会武。再看他招式,擒拿点戳,几乎全在手上,类似小擒拿手一派。蓝梦欢接了几招,讶然道:“琴张狂魔谢空回谢老爷子跟公子怎么称呼?”那男人漠然道:“不认识!”蓝梦欢奇道:“然则这套六指天罗手公子从何处学来?” 听到六指天罗手的名字,场上几位武学宿儒都颇为惊讶,纷纷交耳道:“此术二十年前就已绝迹江湖,不想有生之年能再次得见。”我对我朋友言道:“这位沈公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也不知还藏了多少秘密。”但他一心关注场上动静,一点也没听见。 那擒拿术名叫“六指”,顾名思义,指法繁复,令人眼花缭乱。那男人虽无内功根基,但身法灵活,经验老到,远非蓝餐月能及。拆了三四十招,他使了个绊儿,结结实实摔了小孩儿一跤。说到手上功夫,比他其实颇有过之。但说到沉稳奸猾,就远远不如。不多久,又被绊了一跤。连摔两次,鼻血也摔了出来,模样好不狼狈。 蓝梦欢见状,怎会袖手旁观?当下走近二人,笑着说:“谢老爷子跟在下颇有渊源,咱们多亲近亲近。”伸手同时拉住二人,似无差别,其实伸向那男人的手大有玄机。两人一分,他长袖微微一晃,袖底暗劲突发,直击向那男人胸口。 (丁贫听到“袖劲”二字,眉头微微一皱。)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只见火光之下,那男人从三丈见方的擂台之上,断线风筝般直飞了出去,背心在长棚下一堆剩下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8 的木料上狠狠一撞,栽了下来。他儿子跟董杏儿同时惊叫出声,一前一后向他奔去。 但别人再快,又焉能比得上我这位自他上台以来、眼光没有离开他半分的朋友?我只觉身边一空,他已经跟条闪电般射了出去。当时我们在四丈开外,他仍是第一个扶起了那男人,颤声问:“沈郁,你怎么样?”那男人摇了摇手,突然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他儿子哭叫道:“爹!” 蓝梦欢见状,神色懊悔不已,不意此事闹得如此之大,当下也跳下台来,连声道歉。我朋友怒道:“你打也打过了,道歉能当没打过么?”这句话毫无道理,足见他心绪已乱。那男人忙劝道:“却常,我不要紧。他……他武功太高,你不要跟他计较。”这是甚么劝说了?分明是煽风点火。蓝梦欢解释道:“我轻轻一推,不想沈公子……”我朋友怒气勃发,大声打断道:“你是武林高手,轻轻一推,有几个人受得起?他不会武功,难道你不知道?”那男人跟蓝餐月拆了一百招也还有多,怎么是不会武功?但他关心则乱,已经不想讲道理了。 果然那蓝餐月一听,忍不住反驳道:“既然上了擂台,总要分个胜败。拳脚无眼,伤筋动骨,也属平常。人人如此,未必这位沈公子就金贵些?”我暗暗着急,心想他再推波助澜,事情只怕不好收场。 我朋友听了这话,狂性发作,冷笑一声,道:“他不金贵,你最金贵!”我跟他相交十年,纵使面对十恶不赦的凶徒,也没见过他如此狂怒。说完这句话,他把那男人往我手里一交,飞身上台。只一招,就将那蓝餐月踩在脚下。 (二人同时惊呼道:“好厉害!”) 说道我朋友的武功,那才当得上“深不可测”四个字。我认得他以来,从没见过他哪次比武用过全力。蓝梦欢见儿子受制,急忙上台细看。也不知弄折了他哪根骨头,姓蓝的抬头冷然道:“阁下好重的手。”我朋友也冷冷道:“令郎亲口说过,拳脚无眼,伤筋动骨,也属平常。”姓蓝的说:“阁下这么说,是不打算卖在下一个薄面了?”我朋友说:“不敢!你儿子是金玉宝贝,我徒弟也不是瓦砾泥尘!”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动手。那就动罢!姓蓝的远不是我朋友对手,不到三十招,就被逼到台角。我朋友愤然出手,此刻已然冷静,见他神色惊惶,脸带哀求,心中一软,下一招就缓了。谁知就在这时,又起了变故。 (丁贫道:“是姓蓝的忽施偷袭么?”) 哈,他怎么敢?再说他这种老江湖,对别人有无夺帅之念,清清楚楚。我朋友无意争夺,他何必多此一举?不是!是那施家痴呆小儿施虹川,刚刚被抬到台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病来,口中荷荷叫唤,忽然以泰山崩裂之势,滚到地下。蓝餐月见他发疯,连忙强忍疼痛,上来扶住。他蓝家能成大业,全赖抢出这唯一施家血脉,怎敢让他有个闪失?谁知这疯孩儿六亲不认,一口就咬在他脸颊上。他疯癫之下,力气奇大。蓝餐月痛得狠了,反手一甩,将那孩子摔出。这一下不巧,正好把孩子头颈摔在地下。高台坚实,童骨软脆,这么一甩,哪里还有命在? 当下全场耸动,人人传说:“蓝大侠的儿子摔死了施家孩儿!”蓝梦欢扭头一看,已难回天,自知功败垂成,头脑一昏,自己跌下台去。司仪愣了片刻,才大声宣布道:“蓝梦欢大侠守擂不成,败!” 我朋友听了,连忙摆手道:“我只是上来讨个公平,可不是要坏他的擂主之位。蓝大侠,你上来罢!”那司仪道:“上得此台,哪怕使了一招一式,也是攻擂了。你赢了,就是现下的擂主。”我朋友连声说:“不成,不成。”转身就要下台。贵宾席上几位老僧老道顿时不肯了,说道:“瞧你也是江湖上大有名望之人,竟如此轻侮盟主一席,是没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吗?”场下众人也说甚么:“你攻擂成功,转身就走,这不是砸咱们场子么?”“蓝家人杀害忠良,怎能让他们再上台去?”“这擂主,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众口铄金,那有什么说的?我朋友无计可施,只得勉强站在台上,手足无措,十分尴尬。司仪连声追问,但别人见了他神鬼般的身手,哪里肯贸然上台献丑?眼见无人挑战,那些僧道又起了异议,道:“武功高低,未必就能统领群雄。资历人望,气度品格,皆要令人心服,才是白道首领的风范。”我立刻就想截口道:“他历来品行不良,胸襟狭隘,你们快快放了他罢!”那男人却抢着说:“长江帮副帮主江风良,台上这人的品性,你是最知道的。他昨日为你夺回的锦罗宝券,你可带在身上了吗?”其时江南锦罗案人尽皆知,“锦罗宝券”四字一出,顿时人声大噪。长江帮那人拿恶毒的眼光死死盯了我们一眼,不情不愿地取出那张蓝色书册。少林一僧急忙拿过一看,喜极而呼:“果真是锦罗宝券!名册未失,良人之幸!” 这一下他终于被逼上梁山,再也无法可想。只因这男人一句话,我这个遗世独立,逍遥江湖二十年的朋友,成了十三省侠义道第一任盟主。 第9章 缠丝 坐上这个位子,那还有轻松的么?一时间,阿谀奉承的,刺探虚实的,拉拢挑拨的,冷嘲热讽的,三教九流,乌龟螃蟹,甚么都围了上来。长江帮那人也走上前来,阴森森地说了一句:“江某这件金嫁衣,盟主大人还穿得合身吗?”唉,这件功劳原来是他的,但在那男人三寸之舌下,别人又怎么分辨得清?无论如何,这人已经扎扎实实把我们恨上啦!这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十三省侠义道同盟,从第一天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 忙乱了一阵,众人请他即位训示。我们十多年打打闹闹,连正经话也没说过几句,训得出甚么屁话来?只见那男人附耳说了几句,他就向众人正色道:“秭归千古壮士之地,屈子曾在此行吟徜徉,餐两岸之英,诵怀沙之章,终因美政不成,愤而沉江。千载之下,天道多舛,奸佞当涂,大伙儿当继屈子之遗志,驱蔽日之浮云,心忧天下,舍生后死,才不枉了‘侠义’二字。”众人听了,很是激动,高叫:“盟主教训得是!”这一套鬼模鬼样的说辞,他自己决计想不到,都是那男人教唆的。 (天心弃忍不住道:“这句话说得很是在理,怎么是教唆了?”) 唉,你小孩儿家懂得甚么。群雄集会,那是一腔血性,为不义之事打抱不平。他轻轻几句话,就掉包成了“清君侧”!我们江湖上的人,管他皇帝老儿政美不美,云浮不浮?他一心一意,就是要天下人都落在他股掌之中,变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9 成面团任他揉圆搓扁。他自己做奴才上瘾,也想让别人尝尝做奴才的滋味! 可惜我朋友对他种种阴谋算计,毫无察觉。晚上一回客栈,就见他在那男人房中,不知啰啰嗦嗦地要他学甚么。那男人靠在床头,懒懒道:“你的功夫好,自己护着我也好,教柳儿也好,非要我学做甚么?我笨得很,是学不会的。”我朋友急道:“只一招便好。别人总有护不到的地方,倘若你又跟今天一样,我……我……”那男人看他犯窘,甚是得意,问道:“只一招?”这才慢吞吞起身。我朋友成名已垂十载,哭着跪着求他教功夫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却要他求别人学功夫。 当下我朋友比划道:“下次别人要是袭你胸口,无论他用的是掌力刀剑,都可如此这般,不躲不避,拗住他手腕。”两人拆了一次,那男人喜道:“这一招藏锋于拙,全无花俏,很是合我胃口。有什么名目没有?”我朋友道:“叫‘翩然惊鸿’。”那男人赞道:“好名字!” 我听到这个名字,一时僵在了门口。耳中只听见两人笑语之声,却是什么拆招了?练了十几次,两个人动作愈来愈慢,声音愈来愈低,终于房中一片静寂,我朋友从后面抱住了那男人。一时之间,两人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那男人轻笑道:“别人若使出这一招来,我又该如何化解?” 这种郎情妾意的时节,我原该马上走开,但不知怎的,一双脚就像钉在了地下,竟而移动不了半分。只听我朋友仿佛叹息、又似咬牙切齿地说道:“沈郁,我宁可现在死了,也不要看见第二个人这样对你。”那男人微微低头,垂下头发,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我浑身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唉,你们伸着脖子做甚么?就在此时,那少年突然莽莽撞撞地奔了过来,闯进门去。他高举着一瓶伤药,显得十分无辜,还眨着眼睛问我朋友:“师父,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我朋友苦笑道:“没有,没有。”他要是有意,天下甚么东西阻挡得了?但他用情太深,竟不敢越雷池一步。大好良机,就此白白错过啦! (丁贫笑道:“幸而小孩儿们都回家去了,不然看你臊不臊得慌?”) 臊甚么?情之况味,贵乎自然,像他们这般扭扭捏捏、纠缠盘结,实在没意思得很!之后我们在秭归盘桓几日,大家对新盟主自然要十分殷勤,其中又以董杏儿一家尤甚。我一日笑言:“董家做好大的人情,怕是要从这里选一位东床佳婿。”那男人佯作恍然,说:“怪不得叫我自个儿练功夫,原来早有了家室之念。嗯,做了武林盟主的人么,自是需一位贤妻相伴。伉俪情深,羡煞旁人!”一句话气得我朋友摔桌掀碗,直说不做了。那男人又说:“这位子果然累人,原不如你清风美人、四海为家的逍遥。好,大家这就散了罢!”我朋友又指天咒日,说死也要死在黑岩令旗之下。那男人撒娇撒痴,把我朋友耍得一时喜、一时狂,旁人见了都暗暗摇头。那蓝梦欢一派却也好笑,又搬出甚么“手刃奸佞,取其首级,以之服天下人”的调调来,说要诛却奸佞,才能正式即位。他们坐不到这位子,也不想别人安安稳稳地坐着,连自己以前驳斥的玩意儿也捡起来说了。同盟首脑因此重新集议,那男人忽然笑道:“却常,你以后若见到那佞臣时,问他一句话不问?”我抢着说:“当然一刀杀了,有什么好问的?”那男人不看我,只盯着我朋友,道:“难道你不想问问他施清惠案的真相?”董杏儿在旁道:“公子,施案天下早有定论。”那男人道:“天下定论,也未必就是真。” 我朋友对他言听计从,当下便说:“到时我问他就是了。”那男人道:“记住你今日之言,决不可忘了!”他对这件事如此关心,我很是奇怪。那一天下午,一人一骑来到我们住的院子外头,声称有急信送给沈公子。那男人展信一看,脸色立变。他儿子问道缘故,他握信的手微微颤抖,说:“你聂叔叔出事了。”他儿子忙道:“那我们赶紧回去罢!”他跟那骑者说了几句,那人跪地一拜,牵马过街,绝尘而去。那人虽然身穿便服,但马腿上打着官印,决计不错,我心中更加疑虑重重。傍晚时分,他们父子二人就告辞走了。不几天,那少年差人送了一堆礼物来,称家严已经走远,恩师无需挂念。他送别的东西也就罢了,独独在些寻常物里放了一对碍眼之极的缠丝血玉化龙鱼。那对鱼儿通体由一块大玉雕成,纹饰色泽,居然跟绥江的白背一模一样。鱼眼殷红如血,鱼口微张,其中仿佛刻得有字。我欲瞧个仔细时,我朋友一把就夺了回去。哈,他不给我看,难道我就猜不到他们那些腻腻歪歪的言语?我朋友得了这对东西,也不知多么宝贝,带在身上,连睡觉也不肯摘了下来。当时寒冬腊月,那对鱼儿总给他捂热了上千次。 过了几天,忽有苏贼遇刺的消息传来。我们都吃了一惊,连夜集合,说刺死他事小,刺客朋友失陷在京中事大。于是商议停当,即刻出发,赶往汴京。路上打听到苏贼是在府门前遇刺,只知刺客是四川人,现已打入死牢。要问刺死他没有,个个摇头不知。我二人遂决定夜探苏府,查个明白。他若没死,就胁持他放人。临行前我问他:“我们又不认得他,万一抓错岂不恼火?”他说:“不怕!只看侍卫专门保护哪一个,保准不错。” 第10章 真见 (丁贫道:“瞧这情形,想是你们又抓错了?”) 那天晚上的事,岂是一句“抓错了”可以囊括?当夜我二人探得苏府所在,悄悄地溜了进去。翻过院墙一看,只叫了一声“苦也”!只见山林池沼,舞榭歌台,大小回廊怕也有一百条,鬼知道那奸贼躲在哪里?抓了几名小厮,都问不出来,好不教人烦恼。但他刚刚遇刺,行迹自是要隐秘些。无奈,我们只好自己跑腿。挨次找了十几间房,守卫们也有点动弹啦。正找得不耐烦,我朋友突然呆住,眼望一处,梦呓般叫道:“……沈郁?” 我还道他相思成狂,自言自语,谁知抬头一看,果真看见那男人站在一扇门内,房门半敞,手里挽着头发,外衣也没穿,瞧着仿佛变了个人,也只有他才能一眼认出来。那男人听见声音,转过脸来,看到我们,抿嘴一笑,道:“你们来了?”我朋友一步抢上,抓着他手问:“你怎么在这里?”那男人笑道:“就不兴我也为民除害么?” 这话其实有老大破绽,但我朋友全不细想,紧紧牵着他,解下外头穿的风衣给他披上。那男人伸手握住风衣上磨得发毛的领口,又是一笑。要不是身在险地,他们又要说上十万句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3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13 主儿出场,立刻屏息凝神倾听。 第13章 深雪 那男人默了片刻,才说:“皇上明鉴。施清嘉效忠两朝,鞠躬尽瘁,颇受同僚及百姓爱戴。臣确是想请陛下嘉表此人。”皇帝讶然道:“卿在说笑么?施清嘉在朝中对你出言无状,没十次也有七次。朕没治他一个目无尊长之罪,已是看在先皇份上。”那男人垂目道:“臣与他个人恩怨,不敢牵扯朝纲。施大人品性刚正,执身清明,臣是很敬佩的。”皇帝说:“可他死都已经死啦。”那男人说:“栋梁中折,更令人扼腕。陛下表他一功,正可慰其英灵。” 皇帝听出不对,皱眉笑道:“你今天怎么了?施氏托梦给你了?突然这么认真起来。”那男人低头不语。皇帝思索片刻,道:“朕知道了。施清嘉生前与你有过节,现今有人说你闲话是不是?”那男人忙道:“绝无此事。”又道:“上月臣在甘凉道中,听沿路百姓极称施大人厚德爱民。臣想,这样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员,仅因盐田一案与人失和,愤而还乡,竟致身死,天朝栽培他的一番美意,尽付流水,思之实令人涕下。” 皇帝听了,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清正廉明!他家做了七十年木材生意,前朝重修宫殿,给他家做了几千万两买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库房里的银子,怕比国库还多些呢!甘陕地里那点儿油水,塞他牙缝也塞不够。”那男人迟疑道:“施大人宝号臣也曾拜谒,似乎……似乎……”皇帝道:“似乎并不光鲜?哼,他这只老狐狸,又怎么不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知他为何主废熙平盐田?在此之前,海盐采制不力,十之八九依靠南洋进口。一年之中,造船也得几百万两银子。盐田一开,他家的招财大主顾就垮了一大半。他闹得不凶,谁闹得凶?”那男人侧头想了一想,恍然道:“原来施大人不喜欢臣,是因着臣的名字。”皇帝道:“是啦!朕冠了你那个‘熙’字,他总当是你私家物事。” 我们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置信之意。那男人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悯恤百姓,恩施地方,总是不错的。千年陕西大旱,他亲自挑水,为农户浇田,致于晕厥,闻者无不感动欲泪。”皇帝连连摆手道:“惺惺作态!从来为官,有为国者,有为民者,他施清嘉却一心一意为了求名。名声从何求起?鳏寡孤独,天灾人祸,都是大好凭借。他真心体恤百姓,怎不未雨绸缪,趁秋冬时多挖几条渠道?旁的不说,你妹夫聂砚去年在长江上游修分水堰,开流泄洪,保全了多少农田百姓?这才叫功在千秋。几时又听他表过功了?”那男人含笑道:“聂侍郎为修此堰,大半年未曾还京,连臣侄儿也不认得他了,确是比挑几担水辛苦些。” 皇帝说:“你不知道,施氏最可恶之处,还不在此。他官位也做得够高的了,可除却一套‘无为而为’之术,还会甚么?无非是放着大伙儿不管罢了。二十多年,做出过甚么显著政绩来?朝廷薪俸养着他,他倒给你来个垂手而治,这也能叫‘爱民如子’!朕都已下了判决,他竟还调唆百官上请赦书。这还是个做臣子的样子吗?若非乡党作乱,杀戮满门,他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你亲去四川想请回他,真是便宜他了!”那男人忙跪道:“臣视事不明,险铸大错。” 皇帝起身扶起他,温颜道:“熙重,你对姓施的,也算仁至义尽啦。他背地里散布了你多少谣言,做了多少手脚,还煽动他岳父纠集江湖草莽恐吓你,你虽没对朕说,朕心里也明白。那些愚鲁乡民又知道些甚么?眼光还没有一寸长。他们骂你,实则是在骂朕。这份儿委屈是你替朕背的,你多担待些。”那男人道:“臣一点儿也不委屈。”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身为命官,竟为乡寇所害,岂非有损天朝威严?”皇帝说:“这不是过年么?正月一过,朕就派兵入川,荡平贼寇。” 话说到这里,我们总算彻底明白了。这真相如同乾坤倒转、日月逆行,简直教人瞠目结舌。但即算那男人能串通世上任何一人捏造言语,也决计不能串通皇帝。我纵然不肯相信,又有甚么法子?此刻那皇帝又款款道:“熙重,你天真良善,对别人的阴谋算计浑然不觉。前月黄应麒一伙人同浙党党争,闹得乌烟瘴气的,眼看自己收拾不了,倒把江南一件大案栽在你身上。朕这一向收弹劾你滥杀无辜、祸乱朝纲的折子,收得手也软了。可是熙重,漫说你没有做过,就是罪状坐实,朕也不能让人动你一分一毫。”这皇帝居然给那男人派上“天真良善”四字评语,真是昏庸到了家。但我当时太过震惊,竟没来得及嘲笑一番。那男人道:“臣的心愿,陛下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更改过。”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熙重,熙重。”这两声喊得温柔之极,全然不似君主对臣子的口吻。半晌皇帝才叹气道:“夜深了,你回去罢!”又低低地不知说了句甚么。突然帘幕次第打起,我们连忙站直。皇帝站在帘前,亲为那男人系上围脖,道:“明天朕在宣华殿等你。”那男人道:“是。臣告退。”这才走了出来。我们急忙跟上。 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也默默跟在后面。白雪如粉,积深盈尺,在更深夜静的禁宫之中,三个人一语不发地踽踽前行,各自怀着心事,真不知是何滋味。到得宫外,我突然转身问了他一句:“你就不怕刚才我们出手掳走皇帝?” 这句话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问了出来。不但那男人失色,我朋友也是一惊。但他动容也只是瞬间的事,随即就恢复平静,道:“不怕!你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我冷笑道:“那也未必。我们等闲难得见一次皇帝,突然手痒了,也是有的。”那男人凝目瞧了我片刻,摇头道:“马小蛇,你不用吓我。这事情何等麻烦,你怎么会去干?” 这男人把我们脾气性格摸得分毫不错,一针就刺在我软肋上。我朋友却在旁道:“带我二人进宫,向皇帝澄清事情,不也麻烦得很么?你干冒奇险,做的不也是毫无道理之事?”那男人回头看他,笑道:“你这么说,是已在心中信我了么?”我朋友躲开他目光,道:“你大费力气,也不过赚了我们两个人。天下的人,也还是不信你。”那男人道:“别人信不信,有甚么稀罕?我只要你信我!” 我朋友听他说得暧昧,触动情伤,呼吸顿时乱了,一把攥住他,咬牙道:“你要我信你,为何一次又一次作弄于我?”那男人毫不畏惧,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的身份姓名,是不能说给你的。除却这两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14 件,我何曾有一个字骗过你?” 说了这句引人妄想的话,他挣脱我朋友的手,登车而去。我朋友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大雪把车辙埋没不见。我二人默默回到客栈,喝了一回酒。他突然说道:“我比那两个人,自是远远不如的。可他仍费了这许多周章,想让我信他。我在他心目中,可是还有那么点儿份量么?”我见他头脑又不清不楚起来,一心要找几句话讽刺他。但他说得那样凄凉,我又怎么忍心打破他的美梦? 喝过酒,我刚刚回到房中,连鞋子也还没脱,突然蹄声得得,一人一骑由远及近,倏忽而至,在门口喝停了马匹。这大雪深夜,甚么人急着赶到这小小客栈来?我疑心是那男人去而复返,下楼一看,我朋友早已立在门板旁边。谁知那人跳下马来,却是他儿子。我朋友微微叹气,几不可闻。那少年却走近来,躬身施礼,开口道:“师父,听徒儿一句,你万万不可被我爹骗了!” 第14章 裂帛 我听了这匪夷所思的开场白,下巴几乎要掉在地下。我朋友全身大震,正是听不得这个“骗”字,抢上问道:“甚么?”那少年道:“我爹有一位故人,亡故已久,我爹对他最是想念不过。他曾说,师父你很像那位故人。”我朋友长长地松一口气,笑道:“孩子话!我像你爹以前的朋友,那有甚么大不了?世上长得像的人,可多了去了。”那少年急道:“不是的,不是面貌相似。我爹说,你是那个人一心要变成的样子。他没法亲眼看着那个人,看看你也可聊为慰藉。你可记得当日我爹口诵的‘见日’之诗?因你接上下句,我爹才对你另眼相看。镌着这铭文句子的古镜,就是那个人送给我爹的。” 我朋友听了这往事,心中已有不快,仍强笑道:“一开始或是这样,相熟了便知道分别了。他是他,我是我,怎能混为一谈?再说,他不是亡故已久么?你爹再追念他,日子一长,也终究淡啦。”那少年连连摇头道:“师父,你有所不知。那个人,是我爹当年的敌对派。后来他那一派败了,是被我爹给灭门的。” 这句话他虽说得平淡,实则不难想象其中惊心动魄之处。那少年又道:“我爹因为此事,多年来对那个人怀着极深歉意。只是人死万事休,他纵想弥补亏欠,也是无法可想。现下他好容易遇着你,自是不愿再留半分遗憾。他对你种种,其实全是做给那个人的。”我朋友涩然道:“是么?”那少年道:“怎么不是?今夜我爹带你们去面圣了,是不是?我爹深受皇上宠爱,这些年来,为人做事都谨慎之极,生怕一不留神,落人话柄。如今居然如此任性妄为,你当是为了你么?方才我爹回家,聂叔叔对他说:‘这么久来,才看你又疯了一回。’我爹说:‘只要他信我,疯也认了。’聂叔叔叹气说:‘你对他如此,他也看不见。’我爹摩挲着那面古镜,道:‘怎么看不见?他在天上飞得倦了,总要瞧我一眼。’一时又犯痴道:‘七哥,七哥,我许诺与你同看长安风月,现下已办到啦!’师父,你还当我是捏造么?” 这一大片话全然成理,绝非他临时编排得出。我朋友脸色灰白,哑着嗓子道:“我不信,我不信。”那少年焦急道:“师父,你怎么还不清醒?我爹与你交往,全无半点真心,只是借你缅怀故人而已。不信你瞧瞧他送你的东西,里头刻了六个甚么字?”我朋友吃力地掏出那对血玉鱼儿,一字字念道:“‘常相思,勿相忘’。”那少年道:“这便是那个人当年许我爹的盟约,只是他尚未回应,已然无可挽回。现下他是把这六个字回给做替身的你啦!那古镜内壁纹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我朋友凄然盯着那对鱼儿,突然问:“他那位故人,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道:“他姓沈,叫沈姿完。我爹从没有一日忘记他,连外头取的名字,都要用他的姓氏!” 漫说我朋友,就是我在旁听了这些刀刀见血的言语,也觉得心惊肉跳。我朋友仰头看天,心碎肠断之下,反而貌似镇定。那少年还怕他不信,跺足道:“师父,明明白白地同你说了罢,当日江陵相识,你只道是偶遇,其实……其实不是的。我爹早在今年年初,就认得你了。”我朋友嘴角一颤,道:“他如何认得我?”那少年道:“今年春天,你在崇化寺看到我爹手书的《南华真经》,说了句:‘满纸只见熟字,无一分逍遥的趣味!’我爹听了,只说:‘我倒要看看,他自己能逍遥到哪去?’他一与你们相识,就千方百计地要把你们分开。师父,我爹不是真心要和你好。他是深深地嫉妒你,嫉妒你跟马伯伯携手江湖、无拘无束的日子,嫉妒那绥江酒楼之中,咸阳擂台之下,两个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不是那个人和他。”我朋友背靠门板,一双眼全成灰色,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那少年脸上忽然一红,大声说:“师父,我爹一生之中,从来就不爱惜身边的物事。聂叔叔对他还要怎么好,他也半点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你?我劝你早早死心,离他越远越好。”说罢,飞身上马,踏雪而去。 小孩儿言语虽然莽撞,但末尾那几句,正是我早想说的。当下我走上前去,想趁机让他断了念想,身子刚刚一动,他就冷冷道:“你还念着一点咱们十年的交情,就别说一个字。”我只好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进屋里,每一步都仿佛有千钧之重。片刻之后,屋顶忽然传来酒坛碎裂之声。我见他伤心之下,居然只谋一醉,倒也出乎意外。当下回房略睡了一会儿,将醒未醒之际,忽然脑子里一激灵,大叫一声:“不好!”立刻起身,沿着前夜入宫之路发足狂奔,果然在城外一处空地上截到那男人。只可惜去得晚了,马车已停,众多侍卫挺枪指着车前一人。我朋友浑不在意,红着一双眼睛对着车中人,不住口地催促道:“你说,你说!”那男人坐在车中,似乎身有要事,镇定也去了大半,皱眉愠道:“有话好好说,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我朋友嘶声叫道:“我本来就是个走江湖的,能有甚么好样子了?是我不该像这个样子,还是你那个沈姿完不会有这种样子?”那男人怒极而起,大声道:“你提他做甚么?”这男人城府极深,我头一次见他动了真怒,当真是雷霆万钧,闻之色变。我朋友一听,立刻就明白了那个人在他心中是何等要紧,气极反笑,道:“我不提他,我不提他!可你想要我再像他,却是万万不能。” 那男人见他豁出这句话,脸色白得跟雪地一般,眼底却燃起了冷冰冰的光焰,一字字道:“何必要你‘不再像他’?你本来就没有半分像他。他谈吐学识,风姿气度,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15 无不胜你百倍。我竟想从你身上找出他一分影子来,真是高估你啦!你再投胎十次,也及不上他一个小指头。”这话从他口中亲自说来,真有摧心销肝之力。我朋友顿时如遭雷击,缩成一团,指着他道:“竟……竟真是如此……那我对你……你对我……难道全是……”那男人冷冷道:“我苏方宜一生辜负之人,不下千万,多你一个,难道便怕了么?你受不起我的糟践,趁早跟我分断干净!柳儿是不是学了你的功夫?我回去废了他就是!阿青,阿青!”连拍车辕,叫道:“此人救过你一命,现下他和我恩断义绝,你快还了他去!”那女人转了出来,木然道:“是!”抽出一柄短剑,猛然反转,插入了自己胸口,身子摇晃两下,便即倒地。片刻之间,鲜血把一大片雪地都染红了。他那妹夫早在一旁,见他举止大变,忙上前道:“公子,你静一静。”那男人如何静得下来?袖子一甩,向那女人尸身一眼也不看,冲我朋友叫道:“全还了你,甚么也不欠你!” 我在旁见了这场惨烈之极的变故,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我朋友直直地站在车前,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似乎要仰天狂笑,又似乎随时要大哭一场,突然开口道:“我不要你还我!我要你睁开眼看看,世上还有没有人像我。”从怀中抓出那对血玉鱼儿,向那男人劈脸一摔,道:“你去跟死人相思一辈子罢!”说罢,推开众兵,一步步深深地走了回去。那男人抢过马鞭,擦地一声,把那鱼儿打得两处横飞,再也不看,上车去了。他妹夫在车外摇了摇头,示意车马起行,自己却去雪地中寻那鱼儿。那男人在车里叫道:“聂砚,你拣那劳什子作甚?你要喜欢,我送你一千对,一万对。”我朋友尚未走远,忽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见他如此模样,却不敢出去与他相见。好容易等到那男人车驾走远,众兵抬走尸体,我才偷偷溜到中间,东张西望,总算把其中一只鱼儿找到。那男人手劲好大,鱼身上给他抽出长长一道裂痕。另外一只,想是给他妹夫拣去了。他们两个决裂,闹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却要别人来收拾残局。唉,当日我要是不那么多事,以后岂不少了许多烦恼? (说到这里,马小蛇叹了口气,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丁贫催道:“莫卖关子啦,成不成?快快说完了,好带你去镇上打酒。”马小蛇眼睛一亮,道:“你可不许骗人。”丁贫道:“决不骗你。后来怎样?”) 第15章 流兰 我自然慢悠悠地回了客栈。天寒地冻,我又没有纠缠不清的孽缘,又没有薄幸无行的情人,何必孤零零地在外面游荡受罪?过了两天,我朋友又哭又笑,从街前一路摇摇摆摆地走过,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我本来不想理会,但一望见他的头脸,顿时傻了眼。原来他双鬓之中,已然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我朋友正当壮年,何况内功精湛,岂有白头之理?那自是因为身心皆遭重创,触乱内息,以至不可自持。我只得强行带了他回去,他要喝酒,就给他喝酒;他要唱歌,就让他唱歌。接连十几天,他一时唱甚么“不如嫁与田舍郎”,一时又唱甚么“手帕哭湿了,也留不住我”,失魂落魄,疯疯癫癫,我也不去管他。忽然一日,他收拾了包裹,到我房里,道:“我们走罢!”口齿清楚,目光清明,与之前的行尸走肉判若两人。我惊讶之下,一时竟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去哪里?”他回道:“江湖!”我喜道:“那好!你的武林盟主呢?”他说:“不做啦!”我高兴坏了,使劲摇他道:“好兄弟,你总算想通了!”当下两人一道出了城。当时已是腊月二十八,街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与他渐渐远离喧闹,虽然风寂马寒,胸中却是暖融融的。那时我便想,他能恢复这般模样,我这辈子便再不过年,那也不要紧…… (丁贫笑道:“你对你朋友,也当真好得紧哪。”) 十年交情,岂同寻常?我们一路南下,又回到了以前横行无忌、逍遥快活的日子。他绝口不提那男人,也渐渐同女人有了来往。连我偶尔故意把话题引到去年时,他也忙笑着说:“马小蛇,人谁没个失足的时候?你行行好,莫再提了,当是积德。”我见他如此,也就一笑闭口。这么过了几个月,江南春早,柳叶儿也绿了。但我心中,始终觉得他没有真正忘记。一日在杏花坊喝得酒酣耳热,老板娘风情万种,磨他付欠了几年的酒钱,他耍赖不给,老板娘就让他把裤子脱下来当了,还叫坊中女孩儿一起动手。当时一片莺娇燕软,气氛酽热。我趁机把那只血玉鱼儿拍在柜上,笑道:“老板娘,这个小小玩意儿,抵几两银子不抵得?”一个女孩儿早抢了过去,对灯照道:“呀,好贵的玉!”老板娘夺过一看,不屑道:“有个屁用!破也破了,不值钱了!”他犹在温柔乡中,醉眼惺忪,凑在女孩儿胸前,涎脸道:“什么破了?”别人把他一推,笑骂道:“你蛋黄破了!”他滚在一旁,哈哈大笑,伸手欲搂,突然见到那块玉,眼珠子登时不会动了,定定地只瞧着,咽口口水,问:“这东西哪里来的?”这句话问得清醒无比,没有一丝酒意。老板娘向我飞了个眼风,他转过眼望着我,半晌,才苦笑一声,道:“我不是让你再也莫提了么?”推开几个女孩儿,径自出去了。我默默跟着他,走了长长一段路。长堤之下,只见他衣带不住随风飘动。一前一后走了许久,我终于忍不住,发问道:“那男人究竟有甚么好,值得你这样?”他默然片刻,才动了动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模样来。他说:“马小蛇,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明白了,我这三十年的逍遥日子,算是过到头啦!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把白衣服穿得那样好。” 我在背后紧紧盯着他,心里大吼大叫道:“你自己穿白衣服,也好得不得了。”但这句话始终没有出口。我们就在那江风之中,站了许久许久。 从此我明白了,纵使天昏地暗,日月失行,他心中也是无法销去那男人的了。他不爱他,他却爱他得紧!我紧紧闭起了嘴,再也不提半件跟那男人有关的事。 但我不提,总有人要提。没过几天,江南白道几位长者辗转找到了我们,告诉我们一件大事。原来我们走后,苏氏同锦罗案闹得如火如荼,宝券名单泄露,登记在册的几位职高权重的官员皆遭朝廷贬谪、停职,一时浙江省内,人人自危。京中外放三司使崔绍澄纠集江南豪杰入宫兵谏,事败被杀,同去人等亦多数受擒。群豪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潜入苏府伺机动手,企图以苏贼为质向皇帝换人,结果寡不敌众,力战不逮,悉数落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9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19 世上,还跟他有来有往,奸情多得很!我朋友一颗赤诚之心,一个沈姿完,已然不能承受,何况又多了这许多旧情勾兑?他直直站在原地,双拳捏成一团,连指肉也掐出鲜血来,一滴一滴都落在那男人枕边、颈间、面孔上。 其时春末夏初,星天朗朗,突然之间,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接着黑云翻涌,狂风大作,似连老天也不忍看这人间凄凉之事!我不能再看,躲回房中。顷刻之间,暴雨倾盆。我朋友一个人缩在雨中,全身颤抖,不知是身冷,还是心伤。片刻,那男人也披衣出门,手擎一把纸伞,脸上血迹未干,立在屋檐下冷冷地瞧着他。我朋友垂头向地,过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身子也不抖了,向那男人嘶声说:“我不走!做猪、做狗、做官、做侍卫,上天下地、挫骨扬灰、万物尽死,我也要日日夜夜看着你,跟着你。你不愿瞧见我,我便做个隐身的人!你切下我的腿,切成寸长的一段段,也阻不了我向你迈近半步。你不肯认我,不欢喜我在你身边,我偏偏……不遂你的心意。”这些话,他不是用嘴唇、用喉咙说的。他一张脸纹丝不动,胸襟大敞,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心口直直挖出,跪行过茫茫雨雾,双手送到那男人面前。此刻白光结天,满庭寂默,只有雨珠不停地打在屋檐上、地面下,噼啪、噼啪、噼啪…… 然而我分明看到,那男人衣袖突然动了一动,接着仰起头来,细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一刻我心中不知许了几千几百个愿,但西天如来、观音菩萨、地藏老爷、王母娘娘一个也没有保佑我。那男人还是做了我最害怕的事情:他缓缓地走了过去,走到我朋友面前,斜过手中的伞,毫无用处地遮到我朋友的头顶上。 我朋友骤然得幸,一时兀自不敢相信,仰面哑声道:“沈……沈……你认得我了?”那男人轻笑一声,伸手向他,道:“却常,你起来罢!”他这句话说得情致缠绵,我听着却是一阵心惊。从前见人驯养猛禽,有初入牢笼者十分桀骜,饲主便先假作青眼有加,殷勤奉以净水洁舍,愈发助长它骄横之气。几日之后,陡然变脸,弃置一旁,任其叫唤不满,只是不理不睬。待其气焰渐消之后,方才恢复原来模样。如此忽冷忽热,只消反复数次,再骄傲的禽鸟也会伏低谄媚,任饲主百般折辱,亦无怨怼。唉,我朋友便如一头最大、最骄傲的苍鹰一般,落入那男人觳中,几经冷热,一身傲骨,尽数消磨,有话也不敢说,有怒也不敢言,只怕杀了也不敢叫唤!我见他欣喜若狂地跟着那男人进了院门,只觉自己一颗心越来越冷,如坠冰窖。眼前仍是雨幕茫茫,仿佛永远、永远,也不会停歇。 但那两人早已缠缠绵绵地进到屋子里,旷世风雨,前路暗昧,也不能销去他们一天、一刻、一个时辰……我朋友除下了湿衣,那男人捻暗了蜡烛,木门虚掩的一线中,只有一把雨伞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圈子。我呆呆地立在长窗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东方既白,继而云散雨收,一轮红日渐渐升上天际,那光芒鲜丽之极。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那样灿烂的太阳。 (丁贫听到此处,忽然道:“马小蛇,你做什么还不走?” 天心弃听他说得甚是突兀,忙推了推他的腰,示意他不要作声。) 小娃儿,你见我老着一张脸皮,连人家干柴烈火的时节也巴巴地跟在后头,硬赖着不走,好不知情识趣,心里未免有点儿瞧不起,是不是?哈哈,老蛇儿虽不是甚么英雄豪杰,年轻时却也狂过几年,这点眼色倒还会看!我朋友与天下任一人相好,我都会替他欢喜。但就是这男人,却叫我心里忐忑之极,一刻也不能安稳。我觍颜赖在他身边,实在是心中警惕万分,丝毫不敢大意。我朋友给他迷瞎了眼,我可不瞎!他瞧不见那男人的污秽打算,我便日日夜夜替他盯着。若能一走了之,我……又何必捱到这时候?早在咸阳城外,汴梁道中,我便已走了一千次,一万次。 (天心弃忙道:“马前辈,他决不是瞧不起你。他是见你……见你……”挠了挠头,一时难以措词。) 好罢,难道我会和小孩子计较不成?且说他们如胶似漆地缠了几天,那男人仿佛一根手指也动不得似的,说甚么“却常,你也不可怜可怜我,早上给你弄得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支使我朋友给他穿衣喂药。这些恬不知耻的言语,我一句也不想听。但他在庭院里故意扭扭捏捏地说出来,纵然想要不听,又有什么法子?那天下午春浓气暖,新花初绽,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院门,就看见他二人搂搂抱抱地坐在柳树下。我朋友不知捧了甚么糕点,软语道:“你身子尚未大好,吃些茯苓糕不妨。”那男人皱眉笑道:“甚么东西!甜腻腻的,别人送了好些,也只有阿青那红夷丫头爱吃。”我本来低头匆匆走过,听他无端提起那女人的名字,不禁留上了神,脚步也放缓了。 第19章 寻问 我朋友一听,登时“啊”了一声,满面歉意,道:“是了!这位阿青姑娘,后来……葬在何处了?真是万分对她不住。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到她坟上拜上一拜。”那男人横他一眼,道:“盟主居然有这份儿心,不怕那丫头受不起么?”我朋友默然道:“阿青姑娘是因我而死的。当日我若不是气昏了头脑,也不至……也不至……”哈,明明是那男人叫她自杀的,这时却要别人揽过。 那男人见我朋友自责不已,只是一笑,片刻才悠悠道:“翰染明天来接我。” 这句话他说得清清楚楚,我朋友却迷糊了许久,才呆呆地问:“你这就回去了?”那男人道:“皇上找我找疯了,他撑不住才寻来的。你当我还是沈郁么?”我朋友不意如此突然,一时只是揽着他发傻。那男人推他道:“我可不来了。你说要做官、做侍卫,是哄我的不是?”我朋友忙道:“”决计不假。”那男人眼波流转,道:“不是就好。你散漫惯了的人,总像时时抬脚就要走的。”我朋友连发咒愿,只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那男人撇嘴道:“你这人嘴里的话全不可信,单说武林盟主这位子,先前怎么说来着?不过过了半年,你就撒手不管了。”我朋友只好道:“又做盟主,又当官儿,怎么可以?两头便宜都给一人占尽,天下决无是理。再说我抛下那许多人不顾,别人早不要我当了。”那男人傲然一笑,道:“两全其美,又有何难?只怕你不依我。”我朋友握了他头发在手中把玩,对眼前徐徐展开的天罗地网一眼也不瞧,口中只道:“你吩咐便是。”那男人靠在他怀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泽,缓缓道:“他们现下是朝廷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20 钦犯,只有皇上恩许,才能释放。我早前向皇上奏过一本,是有关巡视江南的。皇上原本甚是中意,只恐沿途锦屏耗费太过。如今只要有人以圣德化民之名向朝廷进献所用锦缎,皇上大悦之下,必定温勉有加,同时圣驾南巡,大赦天下。那些江湖草莽,从此不就死心塌地跟着你了?就是朝中非议白衣品阶之嫌,那也无碍。说来也巧,阿青那一刀竟略微插偏了些,现下却是无恙。她原有诰命在身,你只消同她约为婚姻,便是功名一件。何况有我暗中扶持,你加官进爵,那还不是指日可待么?却常,我听说你家在南阳,原是开绸庄的。” 这番话到我耳里,我只觉后背冷汗涔涔。那已经不是愤怒震惊,而是深深的恐惧。这个男人,他与我朋友的每一步交往,都充满了心机算计。他精心设计了那一出绥江相遇,先诱我朋友情动,接着蓄意推动他坐上盟主之位,将武林人士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了让我朋友折翼俯首,做他忠心不贰的奴仆,他同旁人故作暧昧,又特意向恨他入骨的侠客表露身份。他破了相的下属,安置在我朋友身上;他活着的死了的情人,却一个不落地出来露脸争宠,惟恐天下还有“忠贞”二字!最后,他连我朋友那个刻意疏远十多年的家都不放过,竟让他拿父兄家业做进身之阶。这才叫彻头彻尾的利用,这才是十全十美的阴谋!那时我才明白,这男人不但全无情意,更是全无心肝。但凡他还有一点心肝在,也不能将一个视他如命的人这么活生生算计了去! 我直挺挺地站在院门口,全身僵硬如尸,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眼中依稀只见我朋友撑起半身,深深看着那男人,低声道:“我一介莽夫,全不懂那些绕来绕去的规矩,难免着落在你身上。你又是个没清闲的人,日后不嫌辛苦么?”那男人柔声道:“怎么会辛苦呢?你日日夜夜在我身边,我欢喜都来不及。”我朋友展颜一笑,道:“你欢喜就好。既然如此,你明天一走,我就动身回南阳去。” 这轻轻的几个字一出口,我胸口便如中了两道大锤一般,空地一声炸了开来。我与他相识十年来,听过几百次他说“回南阳去”。以往他行囊之中,放的是沿途搜集的有趣玩意儿,半夜之中,悄悄地放在他侄子侄女儿的床头,给他们一个清晨的喜乐念想。然而这一次,他却是要前去争夺家产,动荡族望!刹那之间,我眼前一阵恍惚,甚么山川风月春色无边,甚么白衣城楼醉眼看花,一件件一桩桩尽如流光般向后退去,没入无尽黑暗。眼中惟一清晰可见的,是那男人伸出毒蛇般的手臂,勾住我朋友头颈,迎合上那几乎是自暴自弃的亲吻。他一转眼瞧见了我,一双眼里顿时露出了冷冰冰的笑意。他知道我既无法对我朋友开口,也无从劝阻,更不会对他动手。他甚么都算到了,不但算尽了我朋友,也算死了他身边每一个人。那双不论在怎样浓烈的亲吻中也依然冷逾冰雪的眼睛,妩媚到了极致,也可怕到了极致。我再也站不下去,一转身,飞也似的逃开了这座院子。我心里不断催促自己快走,走得愈远愈好,但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到哪里?只是一味狂奔乱跑而已。暮春季节,汴京城外田畦青翠,许多菜农正在其中劳作,人人都停了手中活计来张望我。但纵使这些人一齐羽化登仙,又或悉数死无全尸,我同我朋友也不能回到遇见那男人之前的样子了。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他当日歌行长街、哭笑无常的心情。这人间教人何其心灰意冷,当日之他,即是今日之我! 迷迷茫茫不知走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已在护城河前一垛最高的城墙之上。春寒泛白,四周影影幢幢中,一个人怀抱两个酒坛,远远地踏月而来。只见他走得近了,仰面向我笑道:“马小蛇,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我涩然一笑,道:“当然喝。”伸手接过酒坛,拍开泥封,突然心中一阵酸楚,情知不妙,急忙在怀中掏了几掏,把先前那只血玉鱼儿丢向他,故意粗着嗓子说:“这个还你,好彩头,留着。”他扬手接住,含糊地回了句:“多谢!”便在远远的而另一边城墙上坐下,举起酒坛,仰头喝了起来。那之后,两个人就紧紧地闭上了嘴,非但不开口说话,甚至,连对方的脸也不想看到。天地间一片静默,只有汴京最后的柳絮,细细地撒在石板间、屋顶上、城楼里……我无声地把酒浆倒入喉咙,只觉这一夜比一生还要漫长。 但月光到底渐渐地散去,天边露出了一线微白,照着山川、早市,照着一部显眼之极的大车,从城里马不停蹄地奔来,车头上印着独一无二的徽章……我明明一眼也不想看,但眼睛就像被缰绳牵走了一般,情不自禁地瞟向那车子远去的方向。他见了,苦笑一声,放下空坛,站起身来,看着我道:“我走了。”我点头道:“你走罢!”他跳下城墙,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第20章 传奇 我听了这匪夷所思的一问,几乎要放声狂笑。他紧紧地看着我,低声道:“小蛇,从前不管去甚么地方,你都是同我一起的。”我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在你身边这十年,虽说唠唠喳喳,没个正经用处,多少也能陪你喝喝酒,说说话。如今你去做你的王侯将相,日后陪你喝酒说话的还少麽?带了我去,又能做甚么?难不成旬休时节,带着夫人小姐到你府上打马吊,晒太阳?‘尚书大人,前日礼部拟上的贺品单子,你瞧可中皇上的意?’‘嗯嗯,这个嘛,天威难测,咱们做臣子的还是不要妄加揣度的好。’哈哈,哈哈!”我虽竭力掩饰,笑声中仍然充满了苦涩之意。他神色惨淡,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边风絮,片刻才道:“你笑罢,笑醒我也好!过去三十年,我总当自己是天上谪仙,世间万事万物,都入不了我的眼。可是小蛇儿,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教你落入人间窠臼,摧眉折腰,纵然千千万万人一齐伸手牵挽,又或唾骂讥诮,也动摇不了去他身边这心愿一分一毫。你若遇到那个人,便会懂得了!如今……如今……唉,你就是心地太好,直至今日,连一句恶毒的话也不曾向我说。” 他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片,我好像全听到了,又像一个字也没听到。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心中默默地说:“我没有说恶毒的话,不是心地好,是因为我早就没有资格。你说的这件事情,我早就懂得了,比你懂得的还要早,还要多。”这些话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几乎要溢出嘴边了。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有个人救了我。街角之下,车马之旁,那男人单手拉弓,将一支细细的箭射到了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21 我和他所在的城墙间,微微招手笑道:“却常,你还不下来?我可要走了。” 于是我这番话,就此咽进了肚子。我朋友深深叹了口气,一转身,飘然下了城楼。那男人的妹夫早在一旁等候,一见他落地,便递上一物,笑道:“物归原主,幸甚幸甚。”日光下瞧得分明,正是那只缠丝血玉化龙鱼,先前破了的地方,已用碧金长长地补了一线。这条鱼害得他一世分崩离析,实在是最大的不祥之物,有甚么可幸的?人人都争着抢着送还他,简直倒霉之极。他接了鱼儿,同怀中那只放在一处,又是稀奇宝贵的一对儿。那男人见了,笑得十分得意,说道:“这般信物也能失而复返,我与你还不是天生的孽缘麽?”伸出手来,挽了我朋友一同上车。他儿子伫立在旁,冷冷道:“我还道只有他不肯爱惜眼前物事,不想有人比他更甚。”说着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他妹夫也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悲悯,一拍那少年的头,温然道:“柳儿,走罢!”此际春光如脂,普照人间一切温柔、梦魇,照着那车子更行更远,转过街角,就此再也不见。 (马小蛇说过最后一句,神色渐散,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了天际中哪一处。 丁贫同天心弃对视一眼,一时拿捏不住他心中所想,迟迟才问:“……后来怎样?”) 后来么,还能怎样?那年九月,他把他家五座绸庄中的两座,献给了皇帝。皇帝大喜,将他剩下的几个姑侄兄弟全部拔擢为官。次年三月,他正式统领了中原十三省黑白两道。往后不到十年,他就做到了兵部尚书。江湖之中,朝堂之上,都是权势绝伦,更兼爵位世袭,万世子孙,皆得荫庇,真真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 (两人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实则不难想象这短短几句话中,藏有多少阴谋暗算,骨肉相残。盛夏之中,犹自觉得身上一寒。 丁贫停了片刻,突然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自然是一世美满。那男人要他娶妻,他就娶了妻;要他生儿子,他就生了儿子。他看不顺眼的人,他帮他杀;他四处跟人调情,他就一个人躲起来。最后那男人死了,尸体都烂光了,他还要喃喃自语:“沈郁,沈郁,你怎么不来瞧我一眼?”他临死之前,最后求我的事情,就是把他的骨灰带到那男人陵墓里去。那男人活着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放过他,到了阴曹地府,还能奴役他!我实在无法应允,冲他吼道:“他这一世都在算计你,你难道不明白?”他望着我轻轻一笑,道:“我是情愿被他算计一世的,你难道不明白?下一世,我还要更糊涂些,不让他算得那么辛苦。”他这句话说得柔情万种,仿佛那男人就在眼前。唉,到了这个时候,我怎能违逆他的心愿?后来我携了他骨灰,到那男人陵墓一看,主顾还真不少。那男人生前桃花满身,死后身边也还拥挤得很。不知道我这位朋友,到了奈何桥下,枉死城中,单凭那点儿一文不值的糊涂心意,赢面还有多广,抢不抢得过别人? (先前问话的人,听了这回答,并没有露出满意的神情。天心弃瞧了瞧马小蛇,咳了一声,道:“马前辈,这个再后来,问的不是他们,是……是你自己。”) 我……有甚么可说的?不过天高气暖,旬休时节,同他的夫人小姐在后花园里,打打马吊,晒晒太阳罢了。日子一天长似一天,每一天无非都是这么过。人人争着陪他喝酒说话,好歹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我。我若走了,他的故事剩下半截儿,有谁来说?今天夜里,我头一次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你们听。小娃娃们,这就是那个威风的盟主,又做了大官儿的故事!从此他在江湖中,成了个永不磨灭的传奇。 第21章 夜哭 (但是该静默的还是静默着,仿佛甚么都不曾完结。) 丁贫默了良久,忽然一笑,道:“马小蛇,你刚才讲了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现在我也要讲一个给你听了。这故事很短,一下子就讲完了。” 我很小的时候,胆子比现在还大,甚么也不怕。有一年七月十五,我随我家人去四十里外的家墓烧包。别人吓我说:“要是被鬼看到,就会变成你太奶奶那样的大疤脸哟!”我却偏要躲在山上,想看小鬼抽竹心吃。 (天心弃笑道:“小魔头,你当真打小就邪得紧。”) 到了半夜,满山鬼火磷磷,迎风明灭,真是好看煞人。我拿了许多嫩竹子,等来等去,小鬼总不来吃,我都要不耐烦了。 忽然平地一阵阴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接着夜枭凄声尖叫,从竹林上扑楞楞地飞过去。我以为鬼就要来了,急忙屏息静听。 谁知坟上绿火闪了一闪,跳出一条大大的黑影来。我见不是小鬼,大失所望。只见那黑影左一窜,右一跃,最后在一座大墓后面消失了。 我赶快跑过去,那鬼早已不见踪影,我围着那座墓找了一匝又一匝,一条缝隙也没找到,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去的。 就在这时,我听见墓中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哭声深入地底,断断续续,一时高,一时低,不是嚎啕哭叫,也不是尖锐凄厉,但其中藏有无尽凄楚之意。我在地上听了,几乎也要大哭一场。 (天心弃悚然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害怕?”) 小和尚,那是我家的墓园,有鬼也是我家的鬼,决计不会害我。我怕甚么?那哭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跟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我连忙躲在一旁,拿竹子遮住自己。片刻,那黑影从墓中一跃而出,在地下鼓掏一阵,一窜一跳地走了。 他一走,我就趴到了他出来的地方,把方圆尺许的地皮全都翻了过来,终于在一个旧蛇洞下摸到了一个机关。这一下大喜过望,连连拉扯,却怎么都打不开。 没奈何,只好找守墓人问个明白。一问之下,几个人都脸色大变,一把封住我的嘴,叫我不可张扬。原来每年七月十五,那东西都会在我家墓园出现,每次都要潜入墓地,号哭半宿。中元节鬼夜哭,那能是好兆头么?大家都传说是族中冤鬼戾气所化,至于冤鬼是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满口答应不说,其实心里很是瞧不起他们:“甚么哭半宿?一个时辰也还没有。” 第二天,我大清早就回到那地方,小心翼翼地挖下机关上一大块整土,总算看到了那玩艺的模样。它长得像个面疙瘩,其中大大小小,全是连在一起的孔洞。疙瘩之下,又焊着一根坚硬无比的铁椽子,看来是一把锁。可真丑得厉害!我拿药胶灌了个模子,回去一问,才知道里头大有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4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24 他爹爹妈妈是哪一房的,也不嫌寒碜!怎么你又叫他老七?阿雀生平最恨这个七字,子子孙孙,都不许排行第七的。” 天心弃道:“我识得他时,他就叫这名字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本名。他十五岁时,因一件大事,反出家门。依他的性子,多半就不是了。” 马小蛇端着酒坛,许久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了。他是丁若司渝,当年桓哥儿老来得子,御帝赐名的那个娃娃!两岁就会甜言蜜语,圆滚滚粉团般招人爱。你说的那件大事,我也是晓得的。” 天心弃听了,眼中登时亮起星火,心中那个无尽的黑暗谜团仿佛斗然出现了一线光明,几乎立刻要问出声来:“那么,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然而,若得到的回答并不是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又当如何? 马小蛇却已在旁摇首叹气道:“他们这一辈的领袖,也是个正直疏朗的人物,怎的在这件事上偏偏看不开?如此青春年少,又有甚么揭不过的愁恨?” 天心弃便收起满腔千回百转的心思,问道:“前辈青春年少的时候,难道便事事如意么?” 老人歪着头想了想,笑了。 “那倒不尽然。不过,也总有那么几年是如意的。” 小和尚回到山脚借宿的农家时,月光已经不见了。农家土坪上满是土坷拉,远远看见丁贫提着衣服下摆,一足踏在柴火桩上,忙叫:“小魔头,你假借因头,偷懒跑掉,却叫我一个人背行头回来,真真不义道。” 丁贫斜眼睨道:“你的少林神功呢?搬张轻飘飘的竹床儿也来叫唤。死老头子走了?”手臂一托,同他合力放平竹床的四只脚,立刻爬了上去。 天心弃推他道:“起来起来!甚么死老头子?没大没小。”自己去取了挂在檐下的抹布,擦着擦着又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他心中难过,做甚么还说那些话气他?你太爷爷同那男人都已经死啦,他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没有一天开心快活。” 丁贫回头扮个鬼脸,道:“我就是脾气烂,嘴巴臭,你第一天认得我?”挪了挪屁股,又道:“我就是气他死也不说实话!就算说出来不得善终,烂在肚子里,又挺美么?嘴里说得不知道多么淡定,其实是个尸体都舍不得弄坏的老妖怪!他那些不尽不实的言语,我听了就要生气。” 天心弃拿抹布尾扫了扫他,张了嘴又合上,似乎欲言又止。 “脏死了!你要说什么,做甚么吞吞吐吐?” 天心弃摊手道:“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 丁贫睁大眼:“你也有故事?” 天心弃笑道:“嗯,只有一句话,一下子就说完了。 “很久以前有户人家,一天夜里,长嫂被人污辱杀害了。所有线索,都指向家中最小的那个儿子。面对父兄的逼问,他坚持辩白,自己武艺低微,根本无法绕开重重守卫,进入长嫂的厢房。在场之人,半数以上全然不信他一介世家子弟竟然不谙武艺,另一半将信将疑,双方争论不下。他父亲突然拔出长剑,毫无预兆地直刺他的心窝。众人惊呼声中,他两条手臂神鬼莫测地一翻,拗住了剑身……于是,他纵然辩白得再大声,也没有人相信他了。后来,他就离开了那个家,带着那可惊可怖的一招,成为了武林中最黑暗、最可怕的魔头。 “哪,这就是我的故事。” 丁贫听了,横过眼来,狠狠道:“本公子的老底,你挖得还开心么?人人都有说不得的秘密,我略过也就略过了,那死老头子怎能隐瞒?”越想越恨,咬牙在他屁股上啪啪打了两记,怒道:“你这人,胳膊肘怎么向着外人?” 天心弃大笑跳开,道:“小魔头,你别急,等我老了,也会向别人说一个你的故事的。” 丁贫挑眉道:“哦?拙嘴笨舌的老和尚,到时要怎么跟人说我?” 天心弃拿走竹床竖在杂屋门口,倒是认真想了想,才回答:“我要说你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住在苍烟落照间,会一种天下最香甜美丽的功夫。你这一辈子都春风得意,心想事成,永远、永远,都没有半点伤心难过。” 丁贫听得煞是得意,摇头晃脑,道:“这不是诳人麽?嗯嗯,使不得呀,使不得。”高高兴兴地走去帮他收拾杂物,又问:“你同死老头去了那许久,说了些甚么?” 天心弃道:“也没甚么。我问他青春年少的事来着。” 丁贫好奇道:“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居然也能记得,这样好记性!他怎么说?” 天心弃微微一笑,抬起了头,默默地回想着先前听到的话。 “……回到建德八年,冀州的城楼上去,一听到人声,就赶快自掩双目,不去看那惹眼的桃花脸同白衣服。” “不然,就去建元元年,大破临洮十六天魔的夜里。那天的月亮不必那么大,我不必那么忘形,他也不必在月下汗微微地同我拆招,一次又一次拗了我的手不放,笑吟吟地说甚么‘这招又笨又巧,像足了你,不如就用惊鸿两字来命名罢’!” “再不然,回大中四年的大漠也好!我最好早早地避开了天山三丑的陷阱,免得他替我挡了那淬毒的一剑。那剑头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伤疤,却从此留在了我胸口……更深的地方。” “若这几件全不能遇见,我便都不要了,单求另一件事。” “大中七年春天,从来不信神佛的两人,不知发了甚么疯,买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巴巴地跑到县内最大的一座寺庙去开光。我拿的是葫芦、观音、龙凤这些寻常物事,他拿的却是两条小小的蛇儿。说是蛇,也并不甚似,恐怕是燕子、麻雀也未可知。那些乡人胡乱雕刻的木制小物,现在全都朽烂啦,我可不会让木头不腐坏的法子。” “开了光,添了几十贯香火钱,两人就喜气洋洋地去庙里闲逛。那天的春风像丝绸一样柔软,连人的心也要吹出汪汪的水来了。” “提了一手拉拉杂杂的玩意儿,我和他一路走一路笑,看见文殊菩萨普陀仙人也笑,看见红布幔子功德箱子也笑,看见烧香拜佛的凡夫凡妇也笑。怎么会那么欢喜,那么快活呢,仿佛能一直绵绵延延地这么下去,到无限荒山无尽水域之外,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消失不见。” “我们笑得得意忘形,走过挂着各色墨迹的长廊,我信口开河,讥评指摘那些皮肉庸俗的佛经字句,引他发笑。他温柔惯了的人,连这些字幅画卷也不肯出口亵渎,听我胡乱评弹,只是咯咯地笑个不住。” “见他笑了,我脚步越发轻啦!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分卷阅读25 我全身如在云中,轻飘飘地走过一面镶珠嵌玉的长墙。那墙上挂着一幅完完整整的《南华真经》,每一寸纸张都仔仔细细地裱过了,不知多么的富贵逼人,连裱纸中也埋了深深浅浅的金线。” “我在墙下走,他在另一道回廊上笑着看着我。那一刻我心里赞叹无比,暗想这一笑,真真可以管上六十年。” “春光这样好,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去赏玩过呢!想到这里,我加快脚步,走过了那道长墙,很快,很快,二十步也不到,就走完了。 “我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我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完 分卷阅读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