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 分卷阅读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 ?《桃花染金戈》作者:闻笛 文案: 戎马倥偬,恩仇难泯。大道无情,仗剑问天! 第1章 麒麟入火(一) 禹建帝三十一年,都城安邑又涌进一批逃难的百姓。 自从北荒长城失守,蛮夷入侵,北疆的居民便一刻不停地逃往中原,安邑城外的十里桃林已被营帐占满,还有更多的车马堵在官道上,寸步难行。 晚春本是桃花遍野的时节,往年洒在路边的花瓣,如今已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成一滩滩烂泥。 安邑城中,市集上攒动的人头也比往日更多。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独自挤在人群中,脏兮兮的脸上涕泪横流,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阿娘,阿娘——” 她的肤色偏黑,身上裹着一件旧皮袄,脚底踩着软皮靴,是北疆牧民的衣式,陈旧的羊皮表面泛着一股膻味,令过路行人纷纷捏起鼻子,左闪右躲。 “阿娘,阿娘——”她仍不住地唤着,像个泥团在人缝里滚来滚去,终于砰地撞上一条结实的大腿。 “谁是你阿娘,滚一边儿去。”被撞的男子人高马大,将她一把推开。 小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凶了,眼泪在红肿的眼眶里打转。 高个子瞪着地上的小姑娘,眼看就要破口大骂,却被旁边又矮又胖的同伴制止,后者压低声音道:“这小妮子眼睛倒是挺水灵,是个好胚子,我看不如逮回去洗干净,卖给鸿宴楼的金老爷,他最喜欢把玩漂亮小姑娘,嘿嘿,等他享受过了,说不定咱们也能沾个光。” “真有你的,我怎么没想到。”高个子向前迈了一大步,来到小姑娘身前,一只手拎住皮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拎到半空。 小姑娘拼命挣扎,拳打脚踢,很快挨了两个响亮的巴掌,啪,啪,细嫩脸蛋上登时浮起两片淤肿。 高个子又在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口中谩骂道:“贱民杂种,脾气倒挺大,给爷爷闭嘴,听见没。” 小姑娘不敢再吭声,垂下脑袋,泪水卷着脏泥,在脸上哗啦啦地淌。 “哎呦,你轻点打,这么软的小脸蛋,打丑了怎么办。”矮胖子一边劝阻,一边将肥硕的手心贴在小姑娘的脸上来回摩挲,口中发出嘿嘿的笑声。 “大胆淫贼,把她放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自三人背后响起。 高个子转过头,看到一个男孩站在马路中间,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 男孩也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脸庞圆嘟嘟的,个头只有半人高,气势倒能顶上两个。他昂首挺胸,高声喝道:“连小姑娘都不放过,你们还知不知道廉耻。” 高个子脸色一沉:“谁家的小鬼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把你一起卖了。” “想得美。”男孩忽然健步冲上前去,扬起手臂,让手心里的东西散落到空中。 那是一撮刚出炉的泥灰,又热又干,顺着春风飘进两人眼睛里。 两个“淫贼”纷纷中招,惨叫着扔下手里的小姑娘,双手捂眼,弯下腰来。 男孩伸出两只小手,迅速将小姑娘的肩膀扶稳,贴在她耳畔道:“你别哭了,看到前面的围墙没有,那是镇北军的兵营,你快往那边跑,会有卫兵保护你,帮你找阿娘的。” “你呢?” “我要留下来收拾他们。” 男孩说完,卯足力气,往两人的膝盖上各自踹了一脚,而后迅速转身,拔腿往相反方向跑去。 “给我站住!”高个子恼羞成怒,追在他身后,矮胖子哎呦呦地叫着,紧随其后。 “傻子才会听你的话!”男孩一面喊出声,一面纵足飞奔,穿过市集。 市集两侧店铺林立,琳琅的货物就摆在街边,他左右看了一圈,率先踢翻水果摊前的烂苹果箱,随后又掀翻馄饨摊门口洗碗用的皂水,苹果夹着皂水,咕噜噜地打滑,两个男人刹不住脚,先后踩上去,一齐摔成狗啃泥的姿势。 男孩听到背后的咒骂声,脚底生风,跑得更快了。 他在人群里钻入钻出,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安邑的街市对他而言,就像自己的手指头一般熟悉。 确认追兵已被甩开,他在街角转过一道弯,闪进一条暗巷,终于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他的气还没喘匀,眼前便陡然一暗。 高个子男人竟从屋顶跳了下来,身上沾满皂水和果泥,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着他。 矮胖子也跟来了,肥壮的身子堵在巷子口,将天光一并遮了去。 “小鬼,我想起你是谁了,”男人恶狠狠道,举起一根手指戳向他的额头。 仔细看去,他的额上有一条疤痕,比周遭颜色略深,微微泛红,大约一个指节的长度,末端分出两条叉。 “你这娘胎里的带出来的树杈子,我看翻遍整个安邑城也找不到第二条。你是狄向诚的崽子。” “我叫狄冬青,不是崽子,我头上的胎记也不是树杈子,而是麒麟角!” “麒麟角?”高个子哈哈大笑,“哎呦,不愧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身边一个个都是拍马屁高手。” 冬青将嘴巴弓起来,横着眉毛盯向对方:“谁要拍马的屁股,我要收拾的是你!” 说着,他便从身后的垃圾堆里捡起一根破木杖,用两只手擎着末端,摆出迎敌的姿势:“我这就狄家的剑法收拾你!” “哈哈哈,好一柄利剑啊,可吓坏我了。”高个子口中阴阳怪气,大呼小叫,脚步却没有慢下分毫,捏着拳头朝他逼近。 冬青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手心也沁出一层冷汗。 他咬紧牙关,在心里默念——我怕什么,我可是狄大侠的儿子。 * 片刻过后,巷子里重归安静。 狄大侠的儿子仰面躺在泥里,木杖断成两截,滚落在他身旁。 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吃了拳头,脸颊又辣又疼,嘴里泛起一股腥味。 罪魁祸首的高个子仍不满意,往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好个狄大侠的儿子,力气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疼不疼,叫几声给爷爷听听。” 疼,当然疼,冬青疼得头皮发麻,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你……你休想!” “嘴还挺硬,看我打掉你的牙。” 他趁对方俯下身的功夫,双手撑起身子,从地上捏了一把土,扬手便要洒。 可惜他的手腕被当空捉住,对方的五指仿佛火钳似的,狠狠地捏着他的骨头,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嚎。 “唔……放开我!”冬青试图挣扎,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怪就怪你的大侠爹爹没教你武功吧。”高个子一只手拎起他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大少爷,我这一巴掌扇下去,你的麒麟角会不会断啊?” “唔……”冬青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高个子的疑惑声:“……你又是什么人?” 冬青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在高个子背后看到一条又瘦又长的影子。 透入小巷的日光有些刺眼,冬青花了少顷功夫才分辨出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 那是一个人,身形高挑瘦削,长发披在肩后。 这人穿着深黑色的长衫,像是一道影子融化在光里,唯独脸色出奇地苍白。 面对高个子的瞪视,这人淡淡道:“我不过是个路过人,想要管一遭闲事。” 高个子冷笑了一声:“老子的闲事你也敢管,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托这孩子母亲的福,我活的很好。” 在冬青茫然的注视下,他将手掌搭上高个子肩膀,下一刻,高个子的五官便扭成一团,双膝弯曲,瘫软地跪在地上。 冬青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见高个子疼得嘶嘶抽气,口中央求道:“大……大侠息怒……” “若想让我息怒,最好滚出我的视线。” “是……是……小的这就滚……”高个子的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拎起矮胖子的胳膊,连滚带爬地窜出了巷子。 男人走到冬青面前,对他伸出手:“你没事吧?” 冬青仰起头望着他,这人背光而立,宽大的衣衫被一阵风鼓起,像一只黑色的鸟展开双翼。 冬青抬起胳膊,攀住他的手。 这人袖口处的肤色和脸色一样苍白,仿佛很久没有晒过太阳,手心很凉,像是刚从冬季的大雪天里走来。 “是你!我记得你!”冬青忽然提声道。 对方感到有些惊讶:“你记得我?” 他把脑袋点得如同捣蒜:“当然记得,你是娘亲收治的病人,我还给你送过好几次药,你叫卢正秋,是不是?” 对方点头道:“是。” 冬青的父亲是当朝太子亲自册封的镇北大将军,麾下掌管万营,母亲是赫赫有名的妙手仙医,德高望重,声名远播。狄府有一半作为医馆经营,常年收治病患,人来人往,卢正秋没想到这位小少爷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因为你是最特别的病人,”冬青解释道,“我去给别人送药,别人都乐意跟我套近乎,可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每次都不睬我。” 卢正秋:“……我只是没有注意到你。” “对了,其他病人还常常谈论你,说你来历不明,身世不正,实在不像个好人,不可信任。” 卢正秋:“……” “还有一个算命先生跟我讲,你是……是那什么,八字有异,命数不祥之人,叫我不要跟你说话,不要找你玩耍。” 卢正秋:“……” 冬青一股气说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得意洋洋道:“所以,像你这么特别的人,我听过一次就忘不了啦。” 卢正秋轻叹一声:“你既然听了那些忠告,便应当离我远些。” 哪知冬青忽然提高声音道:“不对,你可别想吓唬我,算命先生还说我命中有麒麟加护,运气比一般人更旺,我才不怕你呢。” “那些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笑话。” “怎么会是玩笑话,方才我遇到危险,你不就来了吗?” 卢正秋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这个理直气壮的答案,竟令他无从反驳。他盯着身边的小孩瞧了一会儿,转身打算走开。 冬青立刻追上来,像团毛球似的黏在他身边:“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娘亲不是叫你卧床休息么,难道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卢正秋欲言又止,瞧见冬青孩子气的目光,终是将话吞回肚子里,转而点头道:“……算是吧。” “那我们就是同伙了!”冬青像是忘了疼,在红肿的脸蛋上扯出一个笑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你在我家住了半个月,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我还以为你很凶呢。” “凶?”卢正秋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冬青已凑到他身边,将脖子扬得老高:“你放心,我不会跟娘亲告状的,但你也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诉她今天我打架输了的事儿。” 卢正秋淡淡道:“你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谁会怪你。” “十岁已不小了,像你这么厉害的身手,一定从十岁就开始习武了吧?” 卢正秋怔了怔,似有些茫然,然而对方已拉住他的袖子,迫不及待道:“你会武功是不是,你教我武功吧!” 他摇头道:“我不能违背你娘的意思。” “不让她知道就好了!”冬青立刻回答,“她天天让我读书,背药典,背医谱,我不想听她的话了。”说着鼓起腮帮子,脚下又迈出一步,额头几乎撞上对方的腰,"她是不是也天天让你吃药,你的身上都沾着药味,嘴里一定也很苦。” 卢正秋道:“药本来就是苦的。” 话毕,他的脸色便又冷下来,神情好似阴天里的云朵一般模糊难辨。 冬青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什么,伸进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一个纸包:“我带了糖,给你吃!” 十岁的小孩摊开手心,托出一枚纸包的糖果。 他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好将糖果送的离对方更近一些,圆鼓鼓的脸蛋因为喜悦兴奋而着红晕。 卢正秋接过,打开糖纸,拆出的却是几块晶莹的碎片。 “啊,怎么碎了。”冬青垂下肩膀,似有些懊恼。“一定是刚才打架的时候压坏了……” 卢正秋将碎糖捧在手里,这是安邑名产桃花糖,糖晶做成五片桃花状,正中央则嵌着一枚真正的桃花瓣。糖片断开后,桃花瓣也随之露出一截,躺在他苍白的掌心,泛着清亮的粉色。 他捏起一瓣放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冷冰的神情渐渐发生微小的变化,眉心的褶皱渐渐释开,眼底渐渐漾起波澜,像是阴霾的云缝里露出一抹阳光。 冬青瞧见那缕阳光,一颗心重新雀跃起来:“甜吗?” 他点点头,下一刻便被身边的小孩儿抓住了手:“走吧,咱们回家去,家里还有很多,我再拿给你。” 他的身上透着凉意,但冬青的手心却仿佛裹着一团火。 第2章 麒麟入火(二) 将军府在安邑城西,距离皇宫的距离不足一里。 晚春初夏的黄昏,空气里裹着闷热的湿气,乌云在天际翻滚,涌动,遮住西天金色的太阳。 乌云投在地上的阴影如潮水般漫开,漫过都城的大街小巷,连皇宫的红墙朱瓦一并笼罩。 巍峨的长生殿就浸在影子里,时明时暗,仿佛随着凉风一同飘摇。 皇宫当然是不会飘的,它已在城中央矗立千年,看尽风雨,岿然不移。 会飘的只不过是人心罢了。 冬青的心情像是树梢的叶子,在水汽的蒸淋中抖动,随着风荡来荡去。 他的脸上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泥灰和血迹,半边脸还是肿的,他刻意躲在卢正秋背后,生怕别人瞧见自己的惨状,仿佛每个过路人都会指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狄大侠的儿子居然不会武功,真叫人乐掉大牙。” 反观卢正秋的背影,步履沉稳,身姿挺拔,明明走在人群中,却全然不受喧嚣的影响,好似一只贴着地面掠过的孤鹰。 冬青忍不住追上几步,问道:“你这么厉害,一定是江湖里的大侠吧?” 卢正秋放慢脚步,垂下视线道:“算是吧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 。” “我听娘亲说,爹以前也是大侠,可他从来不跟我讲以前的事,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卢正秋轻叹了一声:“江湖也好都城也好,不过都是人世罢了,哪有什么分别。” 冬青只是摇头;“我不信,江湖里一定没有这么多的行人,没有官兵走来走去,也没有皇宫的屋檐遮挡视线。唉,爹娘都让我念书做官,将我留在安邑,可我也想去外面看看啊。” “北疆长城失守,外面也不会太平的。” “这我知道,我爹很快就会带上很多人,去北疆把蛮人打跑,”冬青眼睛一亮,很快又缩起肩膀,叹道,“唉,真希望他出征时也将我一并带上。” 一队官兵两人从身边路过,步伐整齐划一,急促的脚步声连成一片,过路行人听到声音,纷纷向两边让开。 冬青目送着一队人的背影,直到在其中一人肩上看到一个软儒的黑泥团,正是方才他救下的姑娘。 冬青眼前顿时一亮,抬起手臂,用力挥舞。 小姑娘趴在士兵的肩膀上,瞧见他,便将身子抬起一些,歪过头,咧嘴一笑,眼睛眯成两条弯月牙。 冬青也跟着笑了,笑得很开心,仿佛仅靠这笑容就能够抵消身上火辣辣的痛。 待官兵走远,他对身边的人说:“刚才那两个家伙欺负她,我实在看不过去,才和他们打架的。” “原来如此。”卢正秋点头应过。 “你看,若是学会武功,我就可以保护她,就像你今日保护我一样,这不是很好么。” 卢正秋微微怔住,像是很久没有听过这般直率的话,没见过这般坦诚的笑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又一阵喧嚣声将他的思绪打断,声音从兵营的方向传来。有人站在高处喊了什么,一声吼如同击打在湖心的石头,顿时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波澜,翻滚着向远处扩散。 冬青茫然地望着身边沸腾的人群,方才他只隐约听见“太子府”几个字,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拼命踮起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兵营中钻出,身后跟着一群侍卫,奔跑着拨开人群。 “怎么了?”卢正秋见他神色有恙,问道。 冬青扬起头道:“那人叫阿虎,是爹爹的副将,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慌张,他好像往我家的方向去了,我们也快点走吧。” 说着,他拉起卢正秋的手,加快步伐,奔跑起来。 * 狄院的东墙外摆着两口水缸,看似笨重,里面却是空的,连十岁的小孩都能推动。 冬青将两只水缸推到一处,翻身踩上竹盖,视线便能越过围墙,看到院内的情形。 院内靠墙处刚好有一颗桃树,最低的枝桠紧贴着墙壁,可以作为落脚点。 这是冬青的秘密通道,每次在外面闯了祸,不想被爹娘撞见,他便从这里偷偷溜回家。 今日院子里却没有往日那般太平,他刚扒着院墙探出头,便看到阿虎和爹娘对面而立,身后跟着一队坐立难安的侍卫。 他刚要出声,嘴巴就被卢正秋捂住了。 后者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院子,示意他仔细听。 冬青有些困惑,大人们的话题,他总是听不太懂的。但卢正秋的面色说不出地凝重,他也隐隐感到不妙,便闭上嘴巴,藏起身子,乖乖地听。 阿虎全名叫周虎,是狄向诚最信赖的副将,为人骁勇英武,颇有虎将风范。此时,阿虎的脸上却带着异样的慌张。 阿虎的脚边摊落着许多草药叶片,以及两只倾翻的箩筐,想来是被阿虎撞翻的。 冬青也随娘亲学过医术,知道那些都是极珍贵的草药。可狄夫人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是密切地盯着阿虎的脸。 “发生何事?你再说一次?”狄向诚的声音响起。 阿虎喘着粗气道:“太子出事了,太子遭人刺杀了!” 狄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此话当真?” 阿虎立刻点头道:“属下以人头作保,千真万确,绝无戏言。” 狄向诚也惊讶道:“我昨晚彻夜与太子谋商北伐适宜,今日午前才归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谁有本事在泱泱京师,在建帝脚边刺杀太子?” 阿虎皱起眉头,凝重道:“御史台已派人严查,从昨夜到今晨进出太子府的,仅有将军一人的足迹。” 狄向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虎接着道:“将军本是武林中人,并无帝室血统,爵位藩封,这十年来,有多少皇亲国戚窥觑你的位置,巴不得早日清君侧,正朝纲,真心实意信用你的只有太子的党羽而已。” 阿虎心中焦急,口中的话也直白,狄向诚沉默少顷,才开口道:“想不到这朝堂上的纠葛竟污浊至此,先刺杀太子,后构陷于我,北伐的重任该由谁来担负。” 阿虎摇了摇头,急道:“将军,事到如今你还管得着这个,建帝听信奸人谗言,要治你的罪,抄你的家,斩你满门,行刑的兵士已在路上……你快逃命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冬青虽背着脸,却将三人的言语听的一清二楚,听到此处,耳畔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 他虽然只有十岁,却也明白治罪、抄家、斩满门是什么意思。 他睁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天边。天际的夕阳更红了,阴湿凝沉的空气中,渐渐掀起惊雷般的响动。 是脚步声,伴随着锁甲上的铁片互相碰撞的脆响,密集而急促,千人的脚步声叠在一起,整齐划一,犹如雷鸣。 只有浩浩荡荡的行军才会发出如此响动。 转眼间,大军已行至将军府外,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逆贼狄向诚,开门领罪!!” 闷响声紧随而至,犹如重锤击打大地,狄府大门被硬生生地冲开,士兵们擎着明晃晃的刀剑鱼贯而入。 第3章 麒麟入火(三) 事情来得突然,狄府上下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门口洒扫的园丁最先回过神来,扔下扫帚夺门而出,瘦小佝偻的背影很快被大军吞没,不知去向。 府内顿时乱作一团,下人纷纷扔下手里的东西,四散奔逃。阿虎左右一看,横下心来抽刀出鞘,领了三个侍卫迎上前去,边走边道:“诸位且慢,这其中必有误会。” 他的话音未落,敌将的刀已挥起,即刻便斩杀了阿虎左右两名侍卫。阿虎心一横,提刀往那人的肩上斩去,只听郎当一声,对方安然无恙,他手中的刀刃却被震飞。 ——金丝锁甲,这是镇北军精锐之师的军备,本是用来对付北疆蛮夷的。 那人朗声道:“逆贼狄向诚胆敢行刺太子,死罪当诛九族,圣上亲下御令,即刻将其捉拿归案,胆敢阻挠者,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阿虎没来得及再次开口,便迎头挨了一刀,脑壳竟被劈出一条缝。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仰面倒在血泊里,再也不动了。 刀光夹着血光,瞬间便染红了庭院。 眼睁睁地目睹阿虎惨死,冬青感到背上直发凉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 ,恐惧像一条滑腻的蛇,从脚底缠到头顶,箍着他渐渐收紧,挤出胸口残存的空气,使他几近窒息。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身边从来少不了荣光与赞誉。可现在,父亲却成了逆贼、罪人。 带兵入府的将领里,甚至有他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曾是父亲的部下,都曾与父亲并肩共战,如今却个个带着杀心,腾着杀意。 他眼前一黑,差点仰面跌落,背后被一只有力的手撑住了。 他偏过头,发现卢正秋正抓着他的肩膀。 他用颤抖的声音道:“我……我得救我爹娘……” 卢正秋斩钉截铁道:“不行,现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覆在肩上的手骨节发白,牢牢地抓着他。 院子里已经乱作一团,家仆四散奔逃,士兵不断逼近,夫妇两人一起往后退,退到院子最深处,狄府的祠堂所在。 这里供奉狄家的列祖列宗,左右两盏长明烛泛着幽幽的光芒,将祭坛映照得终日通明。 在祭坛最高处摆着一只剑匣,狄向诚将剑匣打开,将藏在其中的长剑抽出剑鞘。 银辉铮铮,光华如虹,瞬间便盖过了烛火。 这是狄家的至宝,麒麟剑。 冬青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高声道:“不要,不要去,爹——”可是他的声音却断在半途。 卢正秋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牢牢地钳着他的肩膀,任凭他如何踢打,挣扎,仍旧不放松分毫。 祠堂外,追兵渐渐逼近。 冬青目送着父亲的身影迎上黑压压的士兵,麒麟剑的剑气环绕着他,在他背后凝出元神,麒麟引吭长啸,辉煌宛如千阳。 然而那一抹灿烂的虹光只不过闪了短短一瞬,便被接踵而至的黑影吞没。 镇北军的精锐组成环阵,将他团团围住,数柄钢刀一齐砍向阵中之人。 过去十年来,狄向诚为镇北军竭尽心力,毫无保留,在他传授的兵法当中,理所当然也包括狄家的剑术。 面对曾经的部下,学徒,他实在无处躲藏,左肩挨了一刀,腿上又是另一刀,浑身上下很快沾满了血。 他挣扎着想要突出重围,然而更多的刀锋如雨一般在他身边落下,终于有一柄斩向他的颈侧。 寒光一凛,冬青的心也跟着凉了,凉意钻心刺骨,令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 他看到健壮抖擞的父亲如同破布袋一般倒在血泊中,脑袋从身体上滚落,血流如注,麒麟剑跌出很远,被士兵们践踏在脚下。 明明相隔很远,他却仿佛听得见筋骨断裂的声音。 他的父亲再也不会与他争吵了。 他拼命地挣扎,想要越过这一堵高墙,回到院子中去:“放开我,让我回去,我不要丢下娘亲——” 可卢正秋只是牢牢地钳着他,用温热的手掌盖住他的嘴:“走,跟我走!” 他感到对方扯着他的身体,试图带他离开这已化作炼狱的院子,他的手脚已经耗光了力量,只能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用仅存的力气扒住墙面,拼命地往院中看。 领头的兵士还在逼近,口中喊着:“将那羽山女人活捉,别让她咬舌自尽死了。” 狄夫人挡在祠堂外,娇小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她忽地昂起头,迈到长明烛前,用尽浑身的力气将烛台从砖石中拔起,掷在地上。 灯油四处泼洒,火苗沿着湿迹迅速腾起,引燃了祭台上的锦缎。火舌在祠堂中蔓延,像是一幢赤红色的墙壁,将冬青永远隔在外面。 先祖的排位在火中倾倒,祭台最高处的剑匣也随之跌落,在火里如蜡烛一般融化,火焰窜上穹顶,将坚实的梁柱烧得一片彤红。 追兵越来越近,交叠的脚步声撼动脚下的大地。 祠堂开始坍塌,漫天的火星模糊了视野。 冬青几乎要瞪裂眼眶,忽然间,他感觉到娘亲的视线,越过熊熊火海,怔怔地望向他。 她只看了短短一眼,苍白的嘴唇翕动,吐出孱弱的话语:“孩子,逃吧,远离这是非之地,回到江湖中去……” 火舌蚕食了她的眼睛,也吞没了最后的余音。 穹顶坍塌,滚落的木梁和砖瓦掩盖了一切。 冬青转过头,望着背后的街市,乌云已随着夕阳降下,脚边的晦暗仿佛无底深渊,只要迈进去,便再也见不到天边的斜阳。只要迈进去,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将永远离开他。平和的家宅,清淡的药苦,父母的怀抱,喧嚣的京城,如夕阳一般金色的生活,都将不复存在。 只有卢正秋的手还撑着他。 他终于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瘫软在陌生人的怀中。 卢正秋将十岁的孩子抱在臂弯中,迅速跃入了黑暗。 * 禹建帝四十二年,大禹国京师陡生变故,当朝太子在府中惨遭杀害,内室夫人,膝下两子一女,无人幸免。 罪人狄向诚被剥夺镇北大将军御职,满门获斩,狄氏夫妇不肯就范,奋死抵抗,将列祖祠堂付诸一炬,双双葬身火海,只留下两具焦黑的尸体。 将军府的火烧了整整一夜,浓烟滚滚,在禹国都城上空增添一笔重重的阴霾。 冬青站在安邑左近的山上,望着熊熊的火。 在大火的映照下,连夕色都变得惨淡无光。金色的太阳褪作一团苍白的影子,渐渐沉下西山。 他喃喃道:“太阳要被火吃掉了吗……” 是不是今晚过后,余下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夜了。 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他感到一阵寒冷,不由得缩紧肩膀,垂下脑袋。 “我还没有背完娘亲的书……” “我打架输了,还没和爹说对不起……” “我……还没拿到……桃花糖……”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字句支离破碎,直到卢正秋在他面前蹲下,凝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冬青,你是不是想学武功?” 冬青微微抬起头,在他的印象里,这是对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出乎意料地,印象中苍白无血色的脸孔,此时竟比那一轮残日更加鲜明,更加红润。 他张开干渴的嘴唇,用嘶哑的嗓音低声道:“想……” 下一刻,他被男人拥入怀中,下巴抵着瘦削的肩膀,脸颊贴着柔软的发丝。 他听见那人在他耳畔道:“我收你做徒弟,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父。” “师……父……”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试图把这两个干瘪的字眼和拥抱自己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 从那天起,他不再是狄冬青,而是卢冬青。 从那天起,师父便是他生命中的太阳。 第4章 飞燕难归(一) 一晃九年,禹国风云变幻,朝纲紊乱,武林亦遭受重创,天翻地覆。 然而这些动荡,并未传到偏院的三坪村。 三坪村小得像是麻雀窝。和都城全然无法可比,从村头走到村尾,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了。它地处闽越一代,东临沧海,南依群山,远离尘嚣,安然自得。 卢冬青与师父并肩走在街上,两人方才去粮店买了一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 袋米,一袋面,沿途又添了一条当季河鱼,二两五花肉,晚饭便有了着落。 卢冬青今年已十九岁了,脸庞轮廓还带着几分稚气,然而眉眼已经生得凌厉英飒,眼角微微上挑,双目神采奕奕。 他身穿淡青色长衫,一条马尾辫高束在脑后,眉峰挺拔,眼仁乌黑,不过他身上最为显眼的装束当属额间的束带,白色的绸布缎面,金线镶边,暗纹衬底,不偏不倚地贴在额前,刚好将额上的胎记遮去。 同样遮去的还有他的锋芒,他将米面鱼肉全都拎在手里,迈着沉稳的步子,悄无声息地与路上的行人擦肩。在经历那场家破人亡的变故后,他身上的顽皮像是秋风扫落的树叶,纷纷从枝头离去,只留下苍劲挺拔的枝桠。 卢正秋走在他身旁,视线漫无目的地四处飘游,当初的病人也变化良多,面容已不再年轻,披肩的长发之中夹杂些许斑白,眼窝深陷,眼角末梢有几条皱纹向两鬓延出。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脸上的神色舒缓了许多,不再那般清冷,反倒有些懒洋洋的惬意。一面东张西望,一面搭话道:“冬青啊,你说这新鲜的河鱼,是红烧的好呢,还是清炖的好?” 卢冬青答道:“师父想吃哪种都好。” 卢正秋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那么便红烧吧,红烧的更入味,记得多放些糖。” “好。” 此时此刻,若是有当年的故人瞧见他们,想必会以为他们调换了神志,才会生出如今的性情。 可惜三坪村并没有故人,在这里,他们只不过一双寻常的师徒,开着一间寻常的药铺。 药铺已近在眼前,卢冬青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身边人问。 “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卢冬青抬手一指,“从那边的方向。” 他的手指向街的尽头,那里是村尾,往前的路被山峦遮挡。山脚下有一座旧院,许久没人打理,院墙塌得只剩半边,堆满杂草。 平时空无一人的院子,此时却站了三个人影。 卢冬青心下好奇,将鱼米在自家院门前放下,随着师父一起往村尾走去。 愈往前走,行人便愈发稀少,人群的喧嚷声几乎轻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咒骂声。 三个人高大的男人站在院子一角,围成一个圈,似乎将什么人围困在中间,将不堪入耳的脏话灌入那人的耳朵。 卢冬青走近后,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三人身穿藏蓝色锦袍,衣襟上用金线绣着龙纹,是县衙里的官袍制式,腰间挂着刀,刀鞘上的镶纹时不时地闪动。 除了刀以外,中间那人手上还拿着一根藤条搓出的鞭子。 他透过三人的缝隙往里看,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缩成一团靠在墙边。 男孩肩膀和胸口上沾满血迹,浅色的衣衫被刮出许多裂口,褴褛残破,挂在瘦削的肩头,隐隐露出凸起的肋骨。 一看便知,那些都是藤条鞭抽出的痕迹。 男孩抱着头,将头埋向鲜血染红的前襟,嘴唇咬得青紫,不长眼的鞭子接连不断地落在他的肩背上。 持鞭的人抽得起劲,口中意犹未尽道:“这小子是不是傻了,竟不知道喊疼?” 他旁边的人发出一声嗤笑:“那是你抽的地方不对,你得抽这儿。”说着从同伙手里抢过鞭子,高高挥起,往男孩两腿之间狠狠抽去。 男孩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两腿间的那一处还未完全成熟,小而软的凸起藏在松松垮垮的裤子里。他听到男人们的话,拼命地夹起双腿,试图躲避,然而藤鞭如毒蛇一般,毫不留情地咬上去,他终于耐不住痛苦,发出一声哀嚎。 施虐者大笑出声,似乎从他的反应力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于是故技重施,接连不断地挥鞭。 男孩的背已贴上冰凉的砖墙,再也无处可退,不知是嘴唇还是舌头咬得出了血,脸上涕泪涕泪,哀鸣声就混在血水和眼泪里,变得粘稠又含糊,听起来分外凄惨。 那人还在笑着:“这回叫得不错,再叫几声给大爷听听。” 卢冬青已不忍再听,他终于赶到院子,也终于看清了现场的状况,男孩的伤比他想得还要重,腿上的裤子已被人扯了去,露出光裸细瘦的大腿,腿根挂满红肿的血痕,像离了水的鱼,一面蜷缩,一面无力地抽搐着。 他怒不可遏道:“你们在做什么!住手!” 男人的手已扒在那孩子的腿上,听到身后的怒喝声,才停下动作,转过身。 借着对方转身的空隙,卢冬青才终于看清了男孩的脸,不由得惊呼道:“燕儿!” 那孩子名叫倪燕,常常来药铺来抓药,是个懂礼数的孩子。 燕儿用手捂住脸,不敢看他,只是将身子蜷得更紧。 卢冬青转而瞪着三个罪魁祸首:“你们是衙差,怎能光天化日欺负良民。” “良民?”那人一怔,很快沉下脸道,“你看清楚了,他可是个大胆毛贼,偷了东西就想跑,难道不该打?” “贼?”卢冬青怔了一下,目光投向墙角的男孩。 男孩用细小的声音辩解道:“冬青哥,我没有……” “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男人转过身,又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叫你住手!”卢冬青眼看就要冲上前去,肩膀却被人捏了一下。 是卢正秋,后者用目光示意他噤声,而后越过他的肩膀,来到三人面前,慢慢悠悠道:“得罪,得罪,本来我们也不想打扰各位秉公执法,可是,这间院子是我嫂子留下的,忽然想起有件东西忘在里面,你们在的地方刚好是厨房,能不能借个路。” “什么东西?”三人莫名其妙,侧身让开一条路。 卢正秋不急不慌地走进去,在杂乱的房间里一阵翻找,陈年堆积的灰尘四处乱飞,外面的三人等的不耐烦,嚷嚷:“有完没完”,他才走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圆形的长棍:“就是这个东西。” “什么玩意?” “擀面杖啊,”他答道,“总算给我找着了,擀面果然还是得用这个,尤其是教训那些顽冥不化的死面疙瘩,就得使劲敲打。”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擀面杖拿在手里掂量,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三人。 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 为首的衙差脸色一沉,不悦道:“哪来的疯老头,嘴巴放干净点。” “啊?我还算不上老头吧,只不过是最近添了几根白头发而已。” 衙差冷冷道:“你若再多管闲事,今日便让你入土为安。” 三人不再理会墙角的倪燕,一齐转向卢正秋。 卢冬青趁机绕过他们,来到倪燕身边,将长衫脱下盖在他身上。 倪燕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冬青哥,正秋师父他……他。” “你不用担心。”卢冬青在他的肩上轻拍,“师父他很厉害的。” 第5章 飞燕难归(二) 天色雾蒙蒙的,仿佛只要用力拧一把,立刻就能拧出水来,闽越一带的气候常年潮湿,早晨又下过雨,旧院里杂草上挂满露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 水,石头上也爬出一层绿油油的苔藓。 卢正秋将倪燕护在身后,他的背影高而清瘦,蓬乱的头发用发冠松松地束着,褐色的发丝披在背后,随着风微微飘动。 他面对三个横着脸、撇着嘴、瞪着眼的精壮青年,一点也不着急,甚至瞧着天色打了个哈欠。 衙差们也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这人宽松的灰衫上挂着许多褶皱,下颚也挂着一片细胡茬,颜色和他的头发一样淡,看起来和墙上的苔藓有些相似。 被区区一块苔藓打断了好事,他们显然很不愉快。领头的沉声道:“最后警告你一次,滚开。” 卢正秋没有动。 那人将手压在刀鞘上,抽刀亮出一截白刃。 倪燕瞧见他手底的刀光一闪,朝卢正秋扑来,吓得打了个激灵,险些惊叫出声。 可下一刻,来势汹汹的刀光却在中途熄灭了。只见那衙差脚底一晃,身子一歪,鲤鱼打挺似的仰面翻倒,后脑勺不偏不倚地磕在半块石头尖上,发出砰的一响,当场翻了个白眼昏过去,手中的佩刀尚未来得及出鞘,便滑出一尺远。 卢正秋几乎没有挪动地方,只是饶有介事地揉着手腕:“哎呦哟,你这人怎么说撞就撞过来,差点把的手腕扭折。” 话虽如此,他的肩背仍是笔挺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擀面杖一端。 余下的两个衙差惊讶地张大嘴巴,但他们很快回过神来,双双抽刀出鞘。两把明晃晃的刀一齐对准同一个方向,刀刃上银光闪烁,像是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卢正秋见状,眉毛皱成一团:“好端端地怎么就动起刀子来,我可没偷二位的东西吧?” 话音未落,两人已举刀向他挥来。 第一刀扑了个空,卢正秋脚下虚晃,身形如影子一般飘开半步,手里的擀面杖向上一挑,一声脆响过后,那刀便落在地上,持刀的人也倒了下去。 那人捂着裤裆,在杂草地里打滚,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好似驴叫。 紧跟着第二刀,第三刀……最后一个人的动作总算比前两个灵巧许多,接连追着卢正秋斩了几次,只可惜刀势好似跌进水潭的雨点一般,化为无形,有去无返。 他的手绷的紧紧的,骨节发白,牢牢攥着刀柄,警惕地转动眼珠。下一刻,他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不知何时,卢正秋已绕到他背后,刚好站在他的刀挥不到的死角。 又是砰的一声,最后一个人也捂着裤裆倒了下去。 倪燕蜷在墙角,瞧见了前后经过,含着血的嘴唇动了动,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的眼神比一般人好些,方才看到卢正秋手里的木杖掠过那两人腿边,不偏不倚地敲中两腿之间的要害。看似轻轻扫过,实则力道惊人,只是动作太快,连被打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罢了。 卢正秋成了院子里唯一站着的人,他突然捂住胸口,大声咳了几下,摆手道:“哎,累了累了,东西已经找到,我可要回去歇着了。” 两个人躺在地上,仍恶狠狠地盯着他,口中却没有作声。 他们并非不想,只是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倪燕朝卢正秋的背影瞥了一眼,再一次把头低下去,不敢再看对方。 这时,他听见卢正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冬青,这位小兄弟的伤是不是还没痊愈?” 卢冬青蹲在倪燕身旁,抬起头,微微挑眉,不解道:“新落下的伤,当然没有那么快痊愈。” “那他还算不算是你的病人?” “自然算。” 卢正秋满意地点头,“那么你就该将他带回去,好好诊一诊,以免败坏了咱们的名声。” 倪燕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卢冬青的手已递到他面前:“燕儿,走吧。” * 三坪村没有医馆,最近的医生在十里外的镇上,一路须得翻过三座山岭,瞧一次病,诊费就要十几两银子,抵得上寻常农户一个月的收成。 所以村里人生了小病,都去药铺找卢大夫问诊,药铺的生意一直不错。 药铺的院子是卢正秋从村民手上买下的旧舍,位于三坪村边缘,陈设简陋,两扇柴扉都合不拢,既透风又透光。然而两人并不介意,在这里一住就是九年。 卢冬青一路背着倪燕回到内屋,将他放在诊床上。 少年的体重轻得不像话,实在不像十五岁该有的样子。卢冬青的心也软了,将满肚子疑问吞回肚子里,转而道:“躺下来吧,把衣服脱掉,我给你敷点药。” 倪燕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孩,一路低着头,将对方披在自己的外衫小心地脱下,搭在椅背上,又把身上破损沾血的衣服一件件除去,袒露出光溜溜的,木柴似瘦削的肩膀,还有形状分明的肋骨。 他的动作颇为局促,肩膀紧缩着,吞吞吐吐道:“冬青哥,我……我身子丑,你别笑话我。” “我要为你瞧伤,怎么会笑话你,躺好了。” 卢冬青这些年诊过的病人数不胜数,瞧过皱巴巴的老头,也瞧过细皮嫩肉的婴孩,区区一个燕子般瘦小的少年,在他眼里早就司空见惯。 他只是眯起眼睛,仔细检查伤口。 伤口集中在肩膀前后和大腿,好在是软鞭落下的,每一条都不算深,只是反复叠了许多层,看起来才格外触目惊心。细嫩的皮肉向外翻起,刚凝结不久的血珠挂在伤口周围,串成殷红色的珠链。 他心里有了眉目,转而取来几味草药,放在药钵里研磨开,将捣碎的药浆捻在指尖,一面往伤口处抹,一面叮嘱道:“可能有点疼,疼就喊出来。” 浆汁是用地星孢子碾磨成的,还掺了消毒用的艾叶和连翘,呈粘稠的褐绿色,不仅颜色惊人,药效也很生猛,所及之处,引出火烧火燎的痛楚。 倪燕起先还紧紧闭着嘴,后来终于耐不住疼,口中吐出“嘶——嘶——”地抽气声,渐渐转为“呜呜——”的闷哼,一个劲儿地把头往枕头里埋。 卢冬青瞧见他可怜的模样,手上的动作轻了些,问道:“那三个人果真是镇上的衙差?” 倪燕埋在枕头里点点头。 “怎么欺负到三坪村里来了,岂有此理。” 倪燕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开口道:“其实我……我今日的确去了镇上,与他们起了一点争执,是私事……” “私事?”卢冬青一怔,“天大的私事也不该动用私刑。” 倪燕只是摇头:“其实是我不对,是我先,只是我没打过他们,也没跑过他们……” 卢冬青瞧着诊床里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叹了口气:“唉,还好我听到了你的呼救声,不然现在还不知会怎样,究竟发生何事,你一五一十讲出来,我也好给你拿个主意。” 他给人瞧病的时候,常常犯起啰嗦的毛病,唠叨起来语气像个老头子。 “真的没事,下次我一定不会再招惹他们了。”倪燕说完,把头埋得更深些。 卢正秋一直靠在墙边看着,此时开口道:“冬青,燕儿年纪还小,难免冲动,你就不要再数落他了。” 卢冬青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 道:“我只是放心不下。” 卢正秋又道:“想当初你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吵嚷着要去山里和熊打架呢。” “师父……!”卢冬青急道,“咳咳,我,我哪有和熊打架,师父莫要开玩笑了。” 倪燕从枕头里抬起一条缝,瞧见冬青哥涨红的脸,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轻轻笑出声来。 第6章 飞燕难归(三) 一碗药浆见底,倪燕身上的红肿已消退大半,药草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盖过了浓浓的血腥味,受伤的男孩也放松了许多,用手帕擦拭嘴边残留的药汤。 冬青为倪燕瞧伤的时候,卢正秋也没闲着,他将倪燕沾血的衣衫收进木盆,随后又翻箱倒柜,找出几件干净的旧衣裳放在枕边。 “待会儿穿上这身吧,旧是旧了点,没别的毛病。” 岂止是没毛病,几件旧衫叠得整整齐齐,布料泛着樟脑的淡香,闻起来比新衣还要舒服。 倪燕很快明白过来,摇头道:“不用了,这是冬青哥的衣裳,我不能拿。” 卢正秋摆摆手道:“没事,这些都是他几年前穿的,如今已经他长得太高太壮实,穿不进去啦,压在箱底也是浪费,你不嫌弃就拿去。”见倪燕仍在犹豫,又补了一句,“放心,跟熊打架的时候没穿这身。” 卢冬青:“……” 他早已习惯了师父拿自家人开涮的行径,别人家都是徒弟给师父出难题,找麻烦,摊到他头上,情形却全然反过来。若非童年的记忆稀薄,他一定会奇怪自己怎地就当了这人的徒弟。 手里的草药已经见底,他将药钵放在一旁,宣布道:“好了,血已经止住了,你自己活动活动,可有感觉好受些?” 倪燕原本咬着牙,听了他的话,才将信将疑地撑起身子,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臂:“咦,血真的止住了,而且也不疼了。” 卢冬青道:“给你用的都是消炎的药剂,不仅止血,还能止痛,不过你要记得自己别碰伤口,明天再来一趟,我给你换药。” “不……不用麻烦了。” “我说用就用,要听大夫的话。” “哦……” 倪燕撑起身体,将衣摆理平,顺着床沿滑下来,好端端地站回地上。 他拿起枕边叠好的衣衫,飞快地往卢冬青的方向瞥了一眼,确认对方已经端着药钵转开身,才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披好,将衣襟合拢,系好腰间的束带。 他的手搭在束带上停留了一会儿,眼帘低垂,似乎有些出神。 卢冬青已放下药钵转回来,见倪燕呆在原地,便问:“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穿着不舒服?” “不是。”倪燕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要是能成为冬青哥一样的人就好了……” 卢冬青挑眉:“你想学医吗?这倒好说,往后你常来找我,我可以教你。”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卢冬青见倪燕神情闪烁,心下更加困惑,继续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对方却抢先一步,从腰间的荷囊中摸出一把碎银,塞在他手里:“这是诊钱,连带上次和上上次的。” 卢冬青低头瞧了一眼,立刻摆手道:“这也太多了。” “不多,本来早该还给你的。”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卢冬青疑惑道,“该不会真的……” “我真的没偷,真的,”倪燕急忙争辩,又上前一步,将碎银一股脑按进他手心,恳切道,“求你收下吧。” “……好吧。”卢冬青总算点头应过。 倪燕这才松了口气,退开半步道:“那我先告辞了。” 卢冬青望着他:“这就要走?留下来多歇一会儿也无妨,晚上我烧鱼汤给你。” “不用了,”他摇摇头,“玥儿还等着我回去烧饭呢。” “好吧,”卢冬青目送他的背影转过身,却往窗口的方向去,顿时哭笑不得道,“那边不是门,是窗户。” 窗棱上停着一只灰背的麻雀,不住地转动脑袋,将好奇目光投向简陋的室内。 倪燕肩膀一震,慢慢转过身来,脸已涨红:“……一定是是我糊涂了。” 卢正秋从旁笑道:“你是不是跳窗跳出了习惯,真的想变成一只燕子。” “我……” “我方才瞧见你的衣摆上有泥水点,鞋沿上也是湿的,想来不久前刚刚淌过水,听说最近有个小孩儿常常往镇上跑,看来就是你吧。” 倪燕抿着嘴唇不说话。 卢正秋并未责怪他,只是来到他面前,徐徐道:“自打朝廷颁布禁武令以来,只有官府的人才能佩刀出门,难免有官中败类,无缘无故来欺压老百姓,不论如何,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说着,抬起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对了,下次若是遇到危险就喊你冬青哥的名字,声音再大点。” 倪燕的表情僵硬:“我……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卢正秋道:“这次可以走门了吧,我家窗子小,恐怕容不下你这么大的燕子。” 倪燕被逗笑了,忍不住噗哧一声,随即带着愧意垂下头,脸颊微微泛红。 此时此刻,他换上了干净衣衫,洗去了脸上的污泥,露出清秀白皙的脸庞轮廓,看起来与普通的少年并无二致。 他已迈出半步,却又小心翼翼偏过头,目光投向卢冬青的背影。 卢冬青为了躲师父的调侃,已转身去水盆边清洗药钵,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视线。 卢正秋全都瞧在眼底,便提声道:“冬青,燕儿要走了,不来道个别吗?” “嗯?”卢冬青直起腰,转回身来。 可少年已消失在门口,两扇门扉间只留下一条细缝,细得像是给泥鳅钻的。 卢冬青挠了挠头,感慨道:“真是个急性子啊。” 送走病人,药铺里重新安静下来,西边的天空渐渐染上金色,又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黄昏。 卢正秋倚在窗边,实现虚虚地投向远处,似乎在目送倪燕的背影。 他的细眉舒展,浅色的睫毛轻轻垂下,在漏进门缝的阳光中轻颤。 他的年纪的确不算轻,已三十有余,这些年他的鬓发掺白,眼角生出细皱,时光在身上留下的痕迹,并不比冬青身上更浅。 但他的容貌仍是极俊秀的,鼻梁高挺,颧骨微微凸起,眸子向眼窝中陷入少许,时光只是在他的面颊上做了些雕琢,并未改变皮骨,只是将那些不为人知的棱角拢藏得更加隐晦,令他的轮廓更加柔和,更加厚润。 卢冬青怔怔地望着他,见他眼帘又垂下几分,露出疲惫之色,便开口道:“师父你累了吧,我这就去烧晚饭。” 卢正秋转回头,却没有回话,只是盯着对面的徒弟看,看得冬青浑身发毛:“怎么了?” 他答道:“我在想,为何差不多年纪,你却比那孩子老成得多。” 卢冬青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卢正秋又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总是压着脾气,你该多交几个年轻人做朋友,跟人家学学如何撒娇。” 卢冬青:“……我看不必了。” “怎么不必,我看就从今日开始学起,过来让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 师父摸摸头。” 说着便伸出手,要往徒弟头上撂。 第7章 飞燕难归(四) 卢冬青一边躲闪,一面抱怨:“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怎么能拿我和燕儿比。” “胡说,你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卢正秋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手掌已搭上他的发梢,动作一气呵成,仰仗着半头身高的优势,迅速攻占高地。 卢冬青眼见躲不开,心一横,脸上一沉,慢条斯理道:“师父,容徒儿提醒,您今天吃药了吗?” 听到一个“药”字,卢正秋的笑意当即僵在嘴边。 他转了转眼珠,讪笑道:“我不大记得了,许是一早就吃过了吧。” 卢冬青化守为攻,上前一步,毫不客气道:“不对,你方才对付那三人时,架势是假的,咳声却是真的,若是吃过药,不该咳出那种动静的。” 卢正秋又道:“今日的天气太干燥,我的嗓子不大舒服。” 卢冬青还是摇头:“今日的天气一点也不干燥,早上刚下过雨,地皮都是湿的,院子里的水洼还没干呢。” “许是……” “哪有那么多理由,”卢正秋用一声叹息打断他的话,“你的寒疾弥时已久,一直不见好转,切不可掉以轻心,平日若不注意调养,万一病状恶化,该如何是好?” 卢正秋白了他一眼:“我的好大夫,你对外人唠叨几句也就罢了,连自家师父也不放过么?” 卢冬青立刻答道:“当然不能放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补充道,“你是做师父的,难道不应当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么?” 卢正秋摆出一张苦瓜脸:“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我若是不听你的,岂不是要背上败坏师德的恶名?哎呀,我的徒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狡猾了。” 卢冬青已占得上风,却没有继续与对方拌嘴,反倒垂下头道:“我天天给别人瞧病,却总是医不好师父的病,这怎么能行。” 话毕,他不由自主地攥起拳头,眉心的皱纹更深了一层。 卢正秋瞧着他,知道这孩子的倔劲又犯了,把大事小事都揽到自己肩上。 他并非不会撒娇,只不过方式和别人都不相同罢了。 为人师表、以身作则的一方也不禁心虚起来,咳嗽一声,宽慰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你既然不放心,我乖乖听你的话,吃药就是了。” 冬青听了,微微仰起头,嘴角上扬,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我这就将药煎上,再去炖鱼。” 这一抹笑意令卢正秋感到一瞬的错愕,手掌不由自主地落上了徒弟的头顶。 冬青罕见地没有躲,任由师父揉乱自己的头发,拇指若有若无地蹭过额前的束发带。 九年过去,虽然衣服换了许多身,这根绸带却依旧白净如新,只是表面的暗纹被水洗得有些模糊。 两人像是同时忆起什么,没有说话,任由这一瞬的静默在彼此间流淌。 这根带子是当初卢正秋带冬青逃跑时,怕他被人认出身份,随手在安邑街边买的。那时,火光将黄昏染得赤红,冬青神情木然,一言不发,直到卢正秋将一根白色的束带系在他的额头上,又将他的额头按进自己怀中。 卢正秋的回忆一直很清晰,此情此景,仿佛将他带回那一天,面前的少年还是个天真孩童,在街上与人打架,输了也不气馁,像是一只小小的太阳,自顾自地燃烧。 作为一切的开端,那一天经历的种种深深烙在他的心里。 但对于冬青来说,那一天却是他想要从记忆里抹去的,他用束发带将麒麟角遮住,也将自己的过去一并遮盖。 从离开都城起,他仿佛在一夜间长大成人,变得沉默而忧郁,鲜少流露笑容。短短九年间,他读了数不清的药典医谱,将母亲的医术学得炉火纯青,像一颗倔强的幼苗,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得成熟。 渐渐地,卢正秋很难从他内敛的神情中猜出他的心思,只是偶尔在举手投足间窥见当初那个小孩的影子,转瞬即逝,好似蜗牛的触角,时不时冒出来,轻轻一碰便又缩回去。 待卢正秋回过神时,冬青已经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他的肩膀仿佛比昨日又宽了几分,身形比昨日又挺拔了几分,脚步仍如昨日一般稳健。 卢正秋追着他的背影道:“爱徒啊,能不能把药煎得甜一些?” “师父不要说笑了,”青年停下脚步,回过头,“药怎会是甜的。” * 药非但不甜,反而极苦。 黄昏时分,卢正秋坐在门廊边,黑色的药汤铺在陶碗底,碗里冒出的热气夹着一股苦涩之味,令他直皱眉头。 碗边摆着几粒粗麦芽糖,已是他在三坪村能买到最好的糖果。他拨开一颗放进嘴里,眉心的褶皱总算展开了些,这才不情不愿地端起陶碗。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当年从冬青手里接过的那颗桃花糖。 糖虽然被压碎成几片,却胜过他记忆中所有的甜味。 三坪村与都城安邑自然无法可比,不仅买不到桃花糖,连住处也简陋得多。 药铺的院子很小,陈设简单,东墙边有一口水井,西墙边有一只木架,每层都摆着竹娄,娄中盛着各式草药,五花八门,只有懂药的人分得清。时间久了,淡淡的清苦飘满院子,就连水井上的轱辘也沾上几分苦味。 此时此刻,平静安详的院子里,多了一样不寻常的东西。 剑气。 剑气无形,只有懂剑之人才能抓住它的轨迹,它又准又疾,骤开骤合,在空中掀起阵阵涟漪,井底的冽水,碗中的药汤,都随着剑气微微荡漾。 剑气锐利至此,却没有一丝剑光,因为舞剑的人手中根本没有剑,只有一根枯树枝。 枯树枝是卢冬青方才从地上捡的,只有个把尺长,又细又弯,像这样的东西,随便弯下腰都能捡来一根。可卢冬青却将它稳稳地握在手里,一板一眼地摆着招式,起手落手间送出徐徐内气。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衣衫鼓满了风,马尾辫随着衣袂一齐在空中翻飞,身形错落飘忽,流露出十足的英气。 卢正秋眯着眼,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眼神变得如鹰隼一般敏锐。 一连串剑舞结束后,卢正秋不禁拍手,赞许道:“不错,方才的剑气凝得很不错。” 冬青停下来,将持“剑”的手垂向身侧,站稳脚跟,徐徐转过身。 他周遭的风也随之平息,几片桃花瓣从高空飘落,围着他划出漩涡似的轨迹,打着转徐徐沉向地面。 树叶尚未沾上泥土,卢冬青的脚已经蹬地而起。 他依靠足力起势腾空,足尖惦着地面滑出数尺,顺势递出枯枝,尖端瞄准卢正秋的左肩,长驱直入。 他的动作比风还要快,剑气在一瞬间聚敛成形,仿佛真正的刀刃一般,笔直而凌厉。 转眼间,锐不可当的“剑锋”已来到卢正秋面前。 第8章 飞燕难归(五) 剑锋距离师父的肩膀不足半尺。 可是区区咫尺的距离,卢冬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 青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他被迫停下脚步,手里的剑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墙壁挡住,难以前进半寸。 前方并没有明显的阻碍,他的师父只不过抬起两根指头,轻轻抵住了他手里的树枝而已。 卢正秋拨开他的剑锋,淡淡道:“比上次有所进步,不过想偷袭我,火候还差得远哩。” 他的肩膀耷拉下来:“我究竟差在哪里……?” 卢正秋答道:“你方才的起势太猛,破绽太多,意图太容易被料到。武道乃融会贯通之道,切不可一味想着进攻,首先要将收势练得纯熟,才能够收放自如。” 他仍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可我已练了好几年,却连师父的一根指头都抵不上。” 对方宽慰他道:“习武之事,欲速则不达,今日已经练得够多了,过来休息吧。” 他还是没有动,口中喃喃自语:“如此下去,我几时才能像家父那般修出元神……” 九年来,他的心性早已大变,变得内敛而又坚韧,像一棵拼命想要破土而出的种子,唯独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展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执拗,嘟着嘴巴与自己置气。 卢正秋眉毛一挑,提声道:“告诉你急不得,欲速则不达,怎么,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 他心下一凛,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回了声:“我明白了。” 他的额头上沾了一层薄汗,连睫毛都亮晶晶的,他抬起袖子在额上重重抹了几下,丝毫不怜惜自己的皮肉。 卢正秋看在眼里,不由得提醒道:“轻点,狗儿洗脸也没有你这般使蛮劲儿的,”见他仍把树枝攥在手上,又补充道,“将枯枝折断扔了吧,切不可留下痕迹,以免落下口舌。” 他出声应过,把方才的树枝折断成几截,丢在一旁。 “剑”既已除去,院子便又恢复了平和,看不出丝毫动武的痕迹。 这些年来,卢正秋传授冬青武艺,都是用如此办法,在深宅院内偷偷进行的。 如此局面,是拜朝廷的“禁武令”所赐。 “禁武令”又是因太子的死和狄向诚的冤罪而起。 个中因果层层相扣,令人由衷感慨命运的奇妙。 狄向诚在迁入都城安邑之前,是个行走江湖的闲云野鹤,与朝堂并无瓜葛。只因曾在北伐之战中挺身而出,与当朝太子结下盟约,带领四方江湖人士与北伐军并肩共战,保卫家国,立下赫赫战功,这才得到破格封赏,就认镇北大将军的官职。 九年前,太子遇刺,狄向诚蒙受冤罪而死,武林与朝廷的盟约也随之破裂。禹建帝痛定思痛,下决心要彻底瓦解江湖势力,便颁出一部禁武令,昭示天下。 禁武令是前所未有的严苛律令,第一项举措是焚烧武书,凡是世家私传的武功秘籍,内功心法,统统由官府收缴,一把火烧尽。 之后是解散民间门派,除非官府特许,任何世家不得以传授武艺为名,擅自收徒纳子,聚敛人丁。凡是违抗者,轻者投入牢狱,重者就地正法。 禁武令对江湖中的武者而言,无异于一场浩劫,在狂风骤雨的变革下。无数武林世家遭到血洗,百年积淀溃于一旦。 世家虽没,朝廷仍不满足,继续严查民间,除了官家批允的将士和差使,任何平民不得私持兵刃出门,否则便要领受重罚。 严酷的禁令举国推行已有九个年头,就算是在三坪村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无人胆敢违抗——只除了这一对师徒。 两人表面上做着药铺的营生,却一日也没有放弃武修。 冬青虽更改了姓氏,却从未改过本心,他心中深信,想要查清当年的真相,替父母洗冤,便不能够放下手中的剑。 今日冬青向师父发起挑战,又收获了一次失败的记录。在他看来,卢正秋的武艺几乎深不可测。 他年岁尚青,难免心焦气躁,急于求成,每次向师父挑战失败,都将郁结写在脸上。 卢正秋见他沉默不语,问道:“冬青,你看看自己背后。” 卢冬青一怔,“咦,衣服弄脏了吗?”当即低头检查衣襟衣摆,发现并无尘土,便转头去看衣摆背后的部分。 可惜夕阳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费力地扭着头,原地转了个圈,仿佛幼犬追着自己的尾巴。 卢正秋不禁发笑,纠正道:“不是衣服,是要你看地上的花瓣。” 他恍然大悟,蹲下身查看地面。这才发现方才的桃花瓣已被自己的剑气斩成两截,断口齐整,毫无瑕疵。 卢正秋道:“你用树枝作剑,已达到如此境界,还怕日后不能臻进吗?” “啊……” 他眨了眨眼,终于松开一直攥紧的拳头,抬脚跨到门廊上,掸平衣摆,挨着师父坐下来。 “来,给爱徒奖励糖果。”卢正秋从碗中拾起一块糖,往他嘴里塞。 他非但没有张嘴,反而摇头躲开:“师父,莫要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卢正秋长叹一声:“唉,小孩子就是不懂得品鉴,这么好的糖,你不吃,我可要自己吃了。” 卢冬青:“……” 除却武艺之外,卢正秋的作为实在没有师父的模样。有时连冬青也搞不懂,自己和师父究竟哪个才是小孩子。 九年过去,他几乎已经遗忘幼时的记忆,将眼前的生活视作理所当然,全然忘了卢正秋从前如何冷淡寡言。 始终留存在记忆深处的,只有这人身上挥之不去的药草味。 卢正秋的旧疾未愈,病灶顽固,需常年服药,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和糖果的甜味混在一起,并不协调,但他却偏偏喜欢吃糖。 眼下,冬青瞧见师父在身边咂摸嘴巴,发出含糊的赞叹声,自己的舌头竟也跟着发痒,仿佛那股不协调的甜味也钻进他的心里。 ——“这是桃花糖,甜吗?” ——“咱们回家去,家里还有很多,我再拿给你。” 似曾相识的画面从他心头勾起一些旧事,仿佛散落在泥土中的花瓣,越过痛苦不堪的记忆,露出温柔的一角。 他趁师父发呆的功夫,偷偷从碗里拿起一块糖,迅速放进口中。 而后他将双手撑在背后的台阶上,身子后仰,抬头望向天边的斜阳。 两人肩并着肩,沐在金色的余晖中,又细又长的影子像尾巴似的拖在身后。 嘴里的糖很快融化,甘甜的糖水滑进喉咙,他的心情也变得轻飘飘的。 就算天翻地覆,世道惨淡,总还有这样的甜,可以和身边的人一同分享。 片刻后,他感到身边人用胳膊肘戳他:“怎么突然偷笑起来,又想到什么好事了,说出来听听。” “没什么。”卢冬青脸上一热,目光闪烁着躲开。 他实在不愿承认,方才浮在自己心头的,全都是对方的影子。 第9章 飞燕难归(六) 还好师父没有深究冬青的心思,只是叹道:“唉,不瞒你说,我倒是在想白天的事。” 卢冬青的脸色也跟着一沉:“是在想燕儿惹上的麻烦?” “是啊,”卢正秋点头,“这次侥幸将他救下,算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 我们运气好,但他惹下的麻烦可不小。” 冬青面色凝重道:“我相信他没说谎,他的性子不坏,从前就很懂事,师父也清楚的,我不信他会去偷窃。” 倪燕是医馆的常客,生父身染肺痨,抱病已久,印象中从几年前起,他便常常来药铺抓药。 前年冬天,倪老爷久病难愈,不幸过世,倪燕来医馆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卢冬青只是偶尔听到传闻,听说倪家的光景愈发不景气,心下隐隐忧虑,却没有深究。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少年总是像燕子一般轻来轻往,从不将疾苦诉诸于口。 卢冬青与师父深入简居,将时间都花在读医书和习武上,鲜少与人交游,倪燕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经过今日一事,他也隐隐感到后悔,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明日我去他家里探望,顺便为他换药。” 卢正秋点点头,又道:“关于他家里的事,我倒是听到一些传闻。” “怎样的传闻?” “我知道倪夫人去年重新办了喜事,改嫁给井家的三郎,听说这井三郎与她是年轻时的旧识,打小一起长大。” 卢冬青挑眉道:“若是旧识,想必会待她不错,岂不是件好事?” 卢正秋道:“起初是如此,可后来此人不知怎地沾上了赌,从此泡在赌馆,渐渐疏于家事,短短半年,将家财都败得差不多了。倪夫人的状况也有些异样,常常在山间游荡,到头来,家里的仆佣都跑得差不多,连井三郎带来的女儿都无人照顾。” “女儿?我知道了,就是倪燕提起的玥儿吧。” 卢正秋点头:“前些天我去买米,还听到米店里的掌柜议论,说倪家里早已今非昔比,从前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体面大户,现在却连柴米油盐都开始赊账了。” 卢冬青想起倪燕口袋里的钱,眉头皱得更深了:“倘若他是为了接济家里,才去镇上偷窃,实在情有可原。可恶的是那些衙差,抓人就罢了,竟动用私刑,如此欺辱他……” 他叹着气,好像友人的痛苦已化作自己的痛苦。 卢正秋望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出手太轻了?” 卢冬青抿紧嘴唇,没有作答,可他的神色却暴露了他的想法。他终究只有十九岁,实在不是藏得住心事的年纪。 他岂止想要给对方教训,甚至想要追过去,将欺辱友人的坏痞痛打一顿,除恶扬善,本来这才是习武之人该做的事。 卢正秋叹了一声,徐徐道:“唉,我何尝不想给他们点教训尝尝,可他们毕竟是官府的人,我若是出手重了,难免惹来祸端。” 冬青道:“我明白。” “就算侥幸瞒过了官府,总有一天,等我们离开三坪村,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从燕儿身上讨回来,如此岂不是更糟。” “我明白……” 他的嘴上虽然承认,眉头仍紧皱着,垂在身侧的五根手指攥成拳头:“我明明是为了结束这样的世道,才跟师父学习剑术的。” 卢正秋在他背上轻拍,宽慰他道:“行侠正义并非一时之举,志向放在心里就好,不必常常与外人道。” “我知道了,”卢冬青点点头,又争辩道,“可师父又不算是外人。” 卢正秋没料到他会说出如此坦率的发言,微微一怔,随后在他后脑勺轻拍:“看来刚才的糖没浪费,偷吃一颗,嘴巴就变甜一分。” 卢冬青没想到自己偷吃糖果的事早就被师父看到,怔了片刻,脸上泛起红晕,乌黑的眸子闪动着,眸底浮起少年人独有的神采,就像是雨后初霁,太阳映在水面上波光。 为了弥补心虚,他索性清清嗓子,敛正神色:“师父,我再诵读一遍心法,你帮我听着啊。” “嗯,念吧,我听着呢。” 少年人微微垂下头,将刚学的心法在口中诵读。 他很快将短暂的窘迫抛在脑后,集中心力回忆近日的修行,并付诸口舌。 内功口诀大都隐晦艰涩,比刀剑功夫还要困难得多,可他念却得有板有眼,一丝不苟。 卢正秋凝神听着,只觉得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过多久,肩膀一沉,身边人的脑袋已经朝自己靠了过来。 他偏过头去,发现冬青已经阖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傻徒儿,早就累坏了吧。”他在心里默念。 冬青的胸口一起一伏,乌黑的头发蹭着他的衣襟,有几缕钻进颈子里,蹭得他肤上泛起痒意,心也跟着软下来。 这个徒弟,昼时行医,夜里练剑,哪怕精疲力尽,肩膀仍固执地张着,不愿对旁人示弱。明明活在惨淡崎岖的世道上,却偏要将脊梁挺得比旁人更直。 他的心性如此倔强,只有在无意中睡着时,才会流露出些许孩童本性,倚在大人的肩上渴求亲近。 即便入梦,他眉头仍然颦着,仿佛在片刻休憩中,也难以抛却心中的悲伤。 卢正秋怔怔地望着他,心头浮起一阵涩意,不由得抬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抵在他的眉梢,将眉心附近的褶皱轻轻抚平。 卢冬青在睡梦中发出模糊的嘟囔声,下意识地调整姿势,双手绕过身边人的腰,以便倚靠得更舒服。 少年人的肩背已初具成年的轮廓,体温也比寻常人更热一些,骨架挺拔,紧实的双臂箍在师父的身上。 如此重量,早已不是当年能用一只手臂揽抱的程度,卢正秋反倒觉得自己才是被抱住的一方,不仅无法挣脱,连呼吸都要额外出力。 但他又怎么忍心将这人推开。 他在冬青身边陪伴了九年,眼看着一个懵懂的孩童成长为如今的少年。 可惜他只能抹平少年眉间的褶皱,却解不开心中的桎梏。 他毕竟不是冬青的至亲,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师父罢了。 哪怕冬青渐渐成长,每一天都展露出不同的面貌。可当初那个十岁少年痛失至亲时的模样,却依然烙刻在他记在心里。 有些事情,失去了便是失去了,无从弥补,更无法替代。 卢正秋仰起头,眯着眼睛望向天边。 云朵在夕阳中翻滚,变幻出由浅到深的红色,边缘泛着金光,像极了那天安邑城中肆虐的火焰。 夕阳是安宁的,火焰是致命的,明明南辕北辙,看起来竟是如此的相似。 天地不仁,最平静和最残酷的物事,竟有着相同的面目。 或许在天上的神明眼中,人世上的一切悲喜冷暖,也都没有分别。 半生不堪回首的岁月足以让他放弃揣测天意,短短九年一晃而过,他只希望眼前的安宁更长些,身边人轻浅的睡眠,也尽可能持续得更久些。 然而,如此微小的愿望还是被一阵急厉的敲门声打断了。 没等卢正秋起身相迎,院门便被外面的人毫不客气地推开。 几个时辰前遭他痛打的三名衙差,先后涌入院内。 第10章 青锋初试(一) 脚步声将卢冬青从睡梦里唤醒。 他的脸上带着几分茫然,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情况。 三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他打了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板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 ,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护在师父身前,冷冷道:“时候不早了,各位不是来抓药的吧?”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并没有出言反驳,甚至没有发出不屑的哼声。 他定睛观察,发现这三名衙差的脸色与几个时辰前判若两样,个个低着头,神情胆怯,欲言又止,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来找茬的。 这时,一个陌生的面孔从远处现身,踱着急匆匆的步伐,径直来到卢冬青面前。 三名衙差把头埋得更低了,向两侧分开,留出一条路供那人通行。 那人年纪大约三十上下,生得挺拔精壮,面色黝黑,同样身着官袍。只是,他的官袍制式比另外三人更加繁杂,肩上有龙纹刺绣,刀鞘上镶着一条金色的线。 卢冬青很快明白,那人的官儿更大一些,多半是个捕头,所以三人才如此忌惮。 果然,那人上前抱拳道:“打扰,在下陈斗升,在漳平镇府衙当差,奉命查案。” 卢冬青也礼貌道:“不知陈捕头要查什么案子?于我一介布衣有何指教?” 陈捕头道:“指教不敢当,我只是想请教大夫,是不是认识倪燕?” 卢冬青一怔,点头道:“是认识,燕儿时常来我这里抓药问诊,他出什么事了吗?” 陈捕头叹了一声,道:“他死了。” * 师徒两人跟随陈斗升,一道往倪家走去。 卢正秋走在队伍后方,默默观察衙差们的举动。他看到这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神色似乎是在互相埋怨,只是声音太小,从远处听辨不清细节。 他们只说了一会儿,很快便分开了,各自整理衣襟佩刀,亦步亦趋地跟上陈捕头的脚步。 卢正秋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而将视线投远,落在队伍前方卢冬青的背影上。 卢冬青和陈捕头并肩而行,一言不发,肩膀僵硬地绷着。 卢正秋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凭背影猜出他此时此刻脸上的神色。 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毕竟,一个医者忽然听到病患的死讯,心里一定不会好受的。 更何况,这个病患还是他为数不多的友人。 三坪村很小,从药铺出发,翻过一座山头,便到了倪家。 倪家院门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在这样小的村落里,消息总是传播得很快,众人看到官府来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陈捕头凑到卢冬青耳畔,低声道:“三坪村里没有郎中,只能劳烦卢大夫帮忙验验尸体。” 卢冬青点头应过,心下不由得一沉。他的心底仍存着最后一丝希望,不愿相信友人已经变作别人口中的“尸体”。 倪家从前在村里小有权势,祖上传下来的农田近百亩,村里不少农民都是倪家的佃户,见了当家要尊称一句老爷。 倪家的宅院也比寻常农户气派许多,四面朱墙围出一座敞亮的独院,两侧是卧房,正中的厅堂用来待客,后方还连着一间书房。 可惜自打倪老爷过世,倪家便日渐衰落,家仆纷纷离去,家宅更无人打理,盆栽花草枯萎凋零,水缸里爬满蛛网,卧房的门紧闭着,正厅的桌椅落了一层灰,后方的书房则变成储物室,柜架上堆满杂物。 倪燕就倒在书房中央,背倚着一排柜架,头弯折成不自然的角度,颓然垂在胸前。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生机勃勃的一条燕子,此刻却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白皙细腻的肌肤肤色泛着不自然的青紫,眼球肿胀,唇无血色。 衙差们见状,纷纷停下脚步,倒吸凉气,卢冬青拨开他们,径直来到友人面前。 在看清友人的模样时,青年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拳头捏紧又松开,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但他强迫自己蹲下来,观察友人的体状。 倪燕的手垂在身侧,手掌平摊向上,手心处像是生出无数条青色藤蔓,钻入体肤,顺着细瘦的手臂一路向上攀爬,脉络愈发密集淤肿,将脖颈和脸颊染成青紫色的一片。 这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死法。 卢冬青将手指贴在他的脉搏上,小心避开那些青色藤蔓,试图寻找一丝微弱的脉气。半晌后,他起身摇头道:“毒性已经摧入心肝,彻底阻断经脉,怕是已经没救了。” 陈捕头在他耳旁追问道:“什么毒?” “还不能断定,不过掌心有一处针口,看起来毒药是用细针送入的。” 陈捕头转向门边的部下,命令道:“找。” 三人俯身搜寻,果然在书桌角的阴影里找到一根滚落的银针。 银针又细又小,只有拇指长度,比一根头发粗不了多少,尖端染着怪异的青色。 陈捕头取出白帕垫在手里,将银针小心翼翼地拾起,举到卢冬青面前:“请卢大夫帮忙看看。” 卢冬青将针尖送到鼻翼附近嗅了嗅,眉头皱得更深了:“看起来这是一种叫青藤散的草药,草浆毒性剧烈,稀释后口服可以舒经活血,不过若是未经处理,直接注入血脉,便足以致命。” “倪燕便是中了这样的毒?” 卢冬青点头:“恐怕是这样,青藤散一旦注入体内,毒性便会沿着身体经脉扩散开,一盏茶的功夫足以致命。” 他的声音低沉,不忍再说下去。 陈捕头环视四周,只见房间的窗户都完好地合着,床边也并无入侵的足迹,他转向宅院的主人,燕儿的生母倪夫人,问道:“倪燕为何会中此剧毒,你知道吗?” 倪夫人脸色惨白,显然是受了惊吓,连话也说不出,只是虚弱地倚着丈夫的肩膀。 井三郎替她回话道:“是我们没有看好他,叫他擅自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陈捕头定睛打量井三郎,这人的面相倒是颇为英俊,奈何泛着一身酒气,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透着十足的赌徒痞气。 于是,他再一次转向女主人,问道:“倪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倪夫人带着唯唯诺诺的神色道:“真的,是真的……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会说谎……” “不该碰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这个。”她抬起手指,指向书桌上的匣子。 众人的目光一齐聚拢过去。 那是一只精致的木匣,色泽淳正,工艺考究。与房间里杂乱无章的陈设截然不同,只是体积太小,只有女子的首饰盒一般大,才一直无人留意。 陈捕头挑起眉毛,伸手便要去碰。 一根木杖挡住了他的手:“且慢!” 他带着诧异转过头,刚好对上卢正秋的视线。 四目相对,卢正秋的神色平静,木杖稳稳地挡在对方面前。 陈捕头望向他的眼神里带了几分警惕,谨慎道:“您的意思是?” 卢正秋动了动嘴唇,答案还没说出口,霓夫人忽然迈开脚步,踉跄着撞进陈捕头怀里,抓住后者的胳膊,尖声道:“大人!您,您不能碰这个……” 陈捕头忙扶住她的肩膀,再度打量桌上的木匣:“莫非这匣子上有机关?” 霓夫人点了点头。 第11章 青锋初试(二) 卢正秋也倾身向前,凑到近处观察,边看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 边说:“这匣上的锁是一条藏文锁,由五道转盘拼接而成,每道转盘上都有篆刻的痕迹。看来不是靠钥匙,而是靠密文解开。” “的确如此,”倪夫人终于站稳脚跟,一面用手帕擦拭头上的汗,一面答道:“这是燕儿他爹留下的东西,为了防贼偷,才用藏文锁锁住,锁内置有机括,只有将五条转盘旋转到合适的位置才能打开。但我不知道这锁里还有别的机关,还藏着暗器……” 卢正秋定睛去瞧,在锁旁瞧见几个黑黢黢的小孔,看来毒针便是从中射出的。 霓夫人的脸色煞白,垂下头道:“我……我只了解这么多了……” 卢正秋追问道:“既然是倪老爷留下的,为什么燕儿他不知道密文?” 倪夫人只是摇头:“他爹走得突然,这箱子也是后来收拾东西时才找到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还留着这个东西……” 卢正秋又问:“这里面装了什么,你也不知道?” 倪夫人迟疑片刻,道:“我想是我与他当年办喜宴时置办的一套金银首饰,这些年他向来很爱惜旧物,既然家中没有寻到,一定是锁在匣子里了。” “原来如此……”卢正秋沉吟。 倪夫人见他不再说话,便急匆匆地辩解道:“我真的不知道匣子上有这么危险的机关,不然我绝不会将它留在家中,一定会丢得远远的……我没想到燕儿他会……他会……” 她的声音愈发细弱,直到井三郎在她肩上轻拍,将她往怀里揽,口中道:“不是你的错,我也有不对,我本该看好燕儿的……” 陈捕头细细审度两人神情,没有瞧出什么破绽,看起来,他们不过是一双惊慌失措的可怜夫妇罢了。 他转而问:“二位是如何发现倪燕出事的?” 井三郎道:“当时我们都不在家中,是阿婆首先发觉,才去通报我们的。” “是我,是我……”阿婆顺着他的话应道。她是倪家的下人,侍奉倪夫妇许多年了,她上了年纪,肩背佝偻、头发花白,讲起话来也磕磕绊绊:“大约半个时辰前,我在院子里洒扫,听到书房传来一阵骚动,我从窗子口瞧见少爷的身子忽然倒下去,赶紧推门进来,就看见他已倒在地上。” 陈捕头耐心地等她说完,又问:“当时只有你一人看见?” “是,那时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阿婆先是肯定,忽然露出慌张的神色:“大人,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绝没有加害少爷的意思,倪夫人对我有恩,我这把老骨头,绝不会做出那般伤天害理的事。” 一旁的倪夫人也不住地附和:“是的,阿婆绝不会的……” 陈捕头叹了口气,看来这位婆婆已是倪家院子里仅剩的家仆,若非为了尽忠,的确不该留在这赤贫如洗的家中。 他暂且收起心中的疑虑,转而宽慰她道:“放心,我们并未质疑你的话,请你接着说下去。” 阿婆猫着腰咳了几声,又说:“后来我便将老爷和夫人喊回来,邻里也被惊动了,我们到了这房间,瞧见少爷的脸色发青,谁也不敢妄动,便叫人去报官了。”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陈捕头埋头思虑一阵,并未在三人的话中找出矛盾之处,或许真相确实如他们所说,倪燕的死是一场意外,他年少贪财,一时糊涂,却时运不济,偏偏中了亡父为外人而设的毒。 这时,他身边的青年忽然提声道:“恐怕事实不止如此吧?” 陈捕头露出讶色:“卢大夫的意思是?” 卢冬青板着脸,转向陈捕头身后的三个衙差:“三位还知道什么内情,事到如今,都坦白出来吧。” 三人纷纷怔住,为首的那个摇头道:“我们不知道什么内情。” “不知道?”卢冬青冷笑一声道:”那三位倒是说说,燕儿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目睹友人惨死后,青年已全无往日的和善,怒意溢于言表,投向三人的视线犹如利剑一般。 “伤?”陈捕头更加诧异。 “不错,”卢冬青点头道:“倪燕今日返家之前,刚刚去过我的药铺,我为了处理身上的鞭伤,陈捕头不妨亲自看看。” 陈捕头眉头紧皱,在死者身旁蹲下,将衣襟向两侧拨开,很快便发现了盖在衣服下面的新鲜伤疤,从两肩一直分布到胸口,连腿上也有不少。 卢冬青盯着三位衙差,沉声道:“这鞭伤的来由,你们是心知肚明的吧。” 陈捕头脸色一滞,转向自己的部下,质问道:“怎么回事?” 几名衙差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站出来:“他偷了我们的银子,所以我们就给他点教训,反正他偷东西的毛病也不是第一回犯了。” “你不要乱说话!”卢冬青怒道,“你说燕儿偷了东西,可有证据!若无证据,岂能信口雌黄!” 那衙差被卢冬青的气势吓到,向后退了半步,磕磕绊绊道:“他……他口袋里的银子,就是昨日新发的晌银,银锭上还盖着官印呢,千真万确。” 卢冬青道:“仅凭这个,也不能断定是他偷的。” “不是偷的,难道是我们自己给他的?我们又不欠他的钱,陈大人,您看,没有这个道理啊……” 陈捕头已从死者的钱袋中找到了盖官印的银锭,拿在手里一面掂量,一面思量。 双方正沉默着,卢正秋从旁开口道:“怎么没道理,我看道理简单得很,你们要给他钱,自然是因为你们与他做了生意。” 众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在他身上,那衙差争辩道:“我们与他有什么生意可做?” “恐怕是不大光彩的生意,”卢正秋不急不慌地反问道,“三位真的要我来说?” 三个衙差的脸色骤然一变,尚未开口争辩,陈捕头便已转向他,恳切道:“事关人命,还请先生明示。” 卢正秋收起方才轻蔑的神色,严肃道:“今日倪燕在我家药铺治伤,将旧衣衫也留了下来,我清洗的时候,却在他的衣衫上瞧见了女子脂粉蹭过的痕迹,仔细瞧来,还有女子的长发沾在上面,数目多得不大寻常。” 衙差道:“这也不算奇怪,许是他去风月之所寻欢作乐时留下的。” “我起初也是如此作想,直到在他的口袋里找到这个牌子。” 卢正秋将一块木牌举在手上,牌子有半掌长,由梨花木刨制,表面雕着繁复的花纹,用金墨写着几个字——怡春楼,春燕。 卢冬青大惊:“怡春楼,那是……” 那是漳平镇上最大的妓院的名字。 卢正秋道:“据我所知,这牌子可不是给客人用的,春燕又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要去找怡春楼老板问上一问,就真相大白了。” 真相还没有白,三个衙差的脸色已经白了。 卢正秋一字一句道:“为了免去周折,我看不如三位自己讲吧。” 第12章 青锋初试(三) 卢正秋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用目光拷问着对面的人。 他的面色虽无甚波澜,目光却如鹰隼一般冷峻无情。 在这无声的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 拷问下,领头的衙差手心已冒出汗来,他头一回知道,原来人的眼神竟能严酷至此。 隔了半晌,他终于耐不住,低下头坦白道:“倪燕是怡春楼的倌娼,那牌子就是他的。”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倪夫人战战兢兢地问:“事关名誉,你……你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衙差也被激出了脾气,提高声音道,“青楼那种地方,没人会用本来的名字,春燕是他的别号,因为他是今年春天开始接活的,像他这样的身段,身份,皮肉生意比女人还好。他自己乐意,我又何必替他遮掩……” 他的话音未落,陈捕头的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住口。” 他终于低下头:“陈大人,我已经坦白了,倪燕是春楼新晋的红人,哥几个好容易凑了些晌银,想陪他玩一玩,如此而已,绝对没有害他性命。” “他满身的伤也是玩玩吗?”卢冬青攥着拳头,厉声问道。 “那是他不听话,擅自咬伤我的手,我们才给他点教训尝尝,”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袖口两条深红色的牙印,“只是软鞭罢了,不会出人命的!” 卢冬青呆然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听清衙差后面的辩解,他在恍惚间明白了许多事——为何燕儿每次从镇上归来,口袋里总装着鼓鼓囊囊的银子,身上却总常常带着奇怪的伤。 为何他总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总是飞快地从自己身边溜走。 一个男人在去做倌娼,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那些男人对他做的,也绝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倪燕还不过是个孩子,是该率性而为,自由自在,享受父母宠爱的年纪。 若非走投无路,他一定不愿如此糟蹋自己的名声,作践自己的身体。 这一年来,他承受了怎样的委屈,自己竟然全无觉察。 卢冬青缓缓转向那个仍在不断自辩的衙差,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你们怎能做出这种龌龊事,他才只有十五岁!”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在那人唇边看到一丝轻蔑的讥笑,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的天真。 他呆住了,这近在咫尺、不加掩饰的恶意,如同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他只觉得冷,寒意沿着脊梁钻入心脾,仿佛凛霜封冻,冷彻心扉。 他仿佛回到了九年前,那个他努力遗忘的黄昏,无情的铁蹄履平他的家园,赤红的火舌吞没他的至亲。 悔恨与愤怒混杂的感情从他心底喷薄而出,仿佛磷石沾上火星,轰地在头脑中炸开。 他的眼前发白,拳头已攥得咯咯响。 这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卢正秋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捏他的肩膀。 不可思议地,卢冬青渐渐平静下来,他懵懂地忆起,在那个黄昏,他并非独自一人,那时候,这只手也牢牢地抓着他的肩膀,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重新环顾这悲惨的房间。 无耻之徒还在试图争辩:“你情我愿的买卖而已,有什么错!” “恐怕不仅如此吧。”卢正秋适时插嘴道,“除此之外,你们还对他说过别的话,譬如‘若是交不出银子,就将他做的事情告诉他的爹娘’?” 卢冬青如梦初醒,上前拎住那人的衣领,怒道:“你们还勒索他,是不是!” 那人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诬蔑人!” 卢冬青退开半步,眉头紧皱,方才的推测,他的确拿不出证据。 倪燕已离开人世,世上再没人能替他说出心中苦楚,再没人知道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纠葛,才去盗取这只匣子。 陈捕头来到部下面前,怒斥道:“你们都闭嘴,一个个都是有家室的男人,却拿着饷银做这种勾当,还不够丢人吗!从现在开始,谁再废话一句,看我打烂他的嘴巴。” 许是他的强硬态度终于起了作用,那三个人终于闭上嘴,纷纷低下头。 一个童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哥哥,哥哥他还没回来吗?” 只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瘦小的女孩扒着门沿,一双大眼睛往屋里窥探。 这人便是倪燕的妹妹,井三郎的独女井玥。 井玥比倪燕还要年少,还不到十四岁,体貌才初具女子的雏形,举止投足都很拘谨。 她似乎还不清楚家中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好奇的目光一个劲地往屋里钻。 她只要再前进几步,便能看到兄长的尸身。 陈捕头迅速走到门口,一面挡住他的视线,一面迅速掩起门扉,回身对房中的阿婆道:“婆婆,麻烦你先将孩子带房间去。” 阿婆点头应过,跨出门去,揽过女孩的肩膀:“小姐,随我来……” 房间里的人纷纷沉默,目送两人走远后,霓夫人终于痛哭出声:“……我苦命的儿子啊……” 井三郎则向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迫切地望向陈捕头:“陈大人,你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陈捕头长叹一声,转向三名下属:“你们几个,首先将晌银统统拿出来,帮助二位夫妇将死者安葬,然后跟我回衙门领罪。” 几人面面相觑,瞧见陈捕头脸上的怒意,终是点头应过,从怀中掏出钱袋。 “且慢!”卢正秋高声打断他们。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也是第二次吸引众人的目光,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卢冬青也惊讶地望着他,全然猜不透他的心思。 陈捕头问:“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卢正秋拱手道:“指教不敢当,只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挽救一条年轻的性命。” 陈捕头也疑惑道:“敢问先生的意思?” 卢正秋转向自己的徒弟,问道:“冬青,她中的毒可是青藤散?” 卢冬青不明就里,如实点头道:“正是。” 卢正秋挑起眉毛:“那么我可要批评你学艺不精了,你难道忘了么,青藤散之毒并非无药可医。” 卢冬青面露诧色,茫然地望着他。 他接着道:“药典中有记载,青藤散往往生在蛇窝附近,与蛇毒相生相克,咱们三坪村的后山之中不是供奉着蟒天洞主么,若是让它咬上一口,以毒攻毒,或许能够消解青藤散的毒性。”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霓夫人从丈夫怀中挣扎着撑起身,用颤抖的声音问:“当真……当真有这样的办法?” 卢正秋点头。 霓夫人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只要能……能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井三郎却揽过她的肩膀,摇头道:“今日是十五,是每月阴气最盛之时,常有异兽出没,这时候进后山,不是自寻死路么?” 卢正秋道:“危险自然是有,不过这位倪燕小友也算是我们的旧识。二位受了惊吓,需要休息,我们师徒愿意代为前往。” 霓夫人倚在丈夫怀里,怔怔地望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正秋微微一笑,宽慰她道:“夫人请放心,我们身上的药味重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 得很,就算是异兽也不喜欢吃的。” 这一席故作轻松的话总算起到些作用,霓夫人沉默少许,终于点头应过,口中喃喃道:“实在感激二位。” 卢正秋将木杖在地上敲了敲,转向身后的衙差:“那么麻烦各位备一口木棺来,今晚一入夜,我们便抬她进山。” 井三郎追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卢正秋道:“要请蟒天洞主出山,自然要去蛇王庙。” 第13章 青锋初试(四) 月上中天。 今夜是满月夜,星野稀薄得近乎于无,晦暗的天幕上,只有一轮孤零零的银盘高悬,将冷清的辉光洒向人世。 山野笼罩在一层铁灰色的微光中,阴森的寒气直往身体里钻。 月在神州是不祥之相,满月尤其如此,这要从禹国的起源说起。上古时,天地混沌不分,两大元神——太阳烛照与太阴幽冥缠斗不止,引得神州大地洪水滔天,后来大禹奉天帝之命,将太阴驱赶到长城以北,连年的天灾才终于息止。 大禹国奠基落成,人取代神成为神州之主,却仍保持着对太阳烛照的信仰。千年过去,大多数土地已被阳气涤荡,但仍有阴气滞留之处,被称为“幽沼”,幽沼之中,时有异兽出没,凶险异常。 在三坪村的西南便有一处幽沼,满月夜阴气强盛,幽沼的范围一直蔓延到村落边界,蛇王庙所在的山岗。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在满月夜接近那里。 此时此刻,山路上却走着两个没脑子的师徒。 师徒一前一后,中间还抬着一口乌黑的棺材。 卢冬青走在前面,他举目四顾,确认周遭空无一人,这才转过头,问道:“师父,蛇毒能解青藤散的毒,你是从何得知的?我从未在任何医谱里见过这个说法。” 卢正秋道:“你没见过,是因为这个说法本来就是假的。” “假的?”卢冬青大惊,不由得望向背后的棺材,“那燕儿他……” “你是大夫,你的判断自然是对的。” “既然如此,师父为何要在白天说谎?” “谎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说给旁人听的。” “旁人?”卢冬青露出茫然的神色。 “对,陈捕头,衙差,倪夫人,井三郎,阿婆,在场的所有人。” “可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找出真相。” “真相难道不是已经找到了?” 卢正秋微微摇头,接着道:“本来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我发现阿婆的话里有一处无法解释的矛盾。” “阿婆的话?”卢冬青试图回忆,“她说她当时在院中打扫,从窗户看到少爷倒下去,马上冲进门查看,发现异状后立刻通报其他人。” “不错,但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进入房间的时候,窗户却是牢牢关着的。” 卢冬青一怔:“许是有人中途走到窗边,顺手关上了。” 卢正秋还是摇头:“你忘了今日下过雨,外面的地面是湿的,书房的地上却很久疏于打扫,积了一层灰尘,我们踏进去的时候,脚下都踩出了泥印,靠近门口的地方,脚印更是密集,但离开房间前,我仔细看过,窗户底下的地面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卢冬青大惊,没有脚印,说明短时间内无人靠近窗户,更不会顺手把窗户关上,这的确是一个天大的矛盾。 他不解道:“倘若阿婆不是从窗户里看到燕儿倒下,她为什么要说谎?” “谎言常常是为了掩盖真相。” “如此说来,真相和倪家人有关吗?” “这我便不知道了,”卢正秋摇头,“人命关天,我不能够胡乱猜测,我只知道倘若今夜将燕儿下葬,真相便会被埋入墓底,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你才将燕儿带出来?” “只有他能告诉我们答案。” “可是你方才说蛇毒救不了燕儿的命。” 卢正秋轻叹一声,道:“有时候,死者也是会说话的,只不过不是用嘴罢了。” 卢冬青望着他,渐渐理解了他的计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很快又垂下视线,黯淡道,“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解毒的法子,我早该知道的……” 在看到倪燕的死状时,他早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承认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仿佛成了无比艰难的任务。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喃喃道:“我本不该袖手旁观的,可我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曾说过……” 死亡意味着离别,没人能习惯离别。 冷清的月色笼罩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命中的火焰浇灭,要将他的心再一次投入深深水底。 卢正秋的手掌搭在他的头顶,掌心是温热的,熟悉的暖意令他的心重新苏醒。 他忽然抬起头道:“师父,这一次可否由我来出手?” 卢正秋怔了一下:“你还从未与人交过手。” “可我便是为了今日,才一直习武练剑的。” 少年人的肩膀因为压抑愤怒而不住抖动,卢正秋看在眼里,再也说不出否认的话。 他当然明白,挺直这样一双肩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点头道:“行,我允了,倘若有必要,便由你来出手。” “多谢师父!”卢冬青的眼底闪过短暂的喜悦,转瞬即逝,视线再次垂落,落在漆黑的棺材上,那里躺着一个再也无法苏醒的生命。 卢冬青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扁担重新抬在肩上。 担子比方才更沉了,压得他难以呼吸,但他还是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 蛇王庙里空无一人,四根石柱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山崖,前日留下的香火已被冷风吹熄,只留下神翕中的石像,灰色的瞳仁俯瞰着祭坛里的香灰。 闽人信奉的蟒天洞主并不仅仅是一尊石像,它真的住在深山中,每年一度的春祭,村民们都会聚在蛇王庙,由祭司向蛇王供奉新鲜牛羊,鸣鼓奏乐,以乞求一年的风调雨顺。 师徒虽是外来者,但入乡随俗,每一年的春祭都未缺席。 卢冬青来到祭坛前,从行囊里摸出几根磷香,用火折点燃,没过多久,一股奇异的香味便散发出来。这味道是专门用来引蛇的,由于制香的材料稀贵,仅仅在春祭时才能使用。今夜出发前,两人带着一行衙差特地拜访了祭司的居所,才借来这几根。 磷香的光芒也与寻常香烛不同,呈现冷清的淡白色,卢冬青的脸沉浸在这忽明忽灭的光里,刀削似的轮廓从黑暗中浮起,竟仿佛石像一般冷峻。 今夜,他将不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而是亮锋索命的剑客。 他向着蛇王的石像俯身一拜,问道:“师父,今夜蟒天洞主会来吗?” 卢正秋背手站在他身边,答道:“蛇王继承灵兽的血脉,比凡人更加忌惮幽荧的力量,怕是不会来的。” “我明白,”卢冬青骤然转身,“今夜来的一定不是蛇王,而是比幽荧更可怕的恶鬼,我说的没错吧!” 他提高了声音,同时扬起手臂,将藏在指间的三枚银针一齐掷向树丛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 。 银针是针灸用的细针,在他掌下却笔直犹如飞弹,刺入树丛深处,发出清亮的铛铛声。 树枝绝不会发出这种声音。 断裂的树枝背后,有一个人影站了出来。 这人穿着黑黢黢的衣,脸上覆着黑黢黢的面具,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可他的手里却擎着一柄剑,明晃晃的银剑。 “劳烦师父护着燕儿。”卢冬青低声说道,随后便将抬棺材的扁担抄在手里,迎上前去,“恶鬼,是你杀了燕儿,又来杀我们灭口吗?” 黑衣人并未作答。 但卢冬青听到了他的回答,来自他手中的剑。剑锋发出轻微的铮鸣声,犹如一根纤指拨弄琴弦。 细微的声响传入卢冬青的耳朵,经年累月锻炼出的直觉终于派上用场,他的心中亢奋不已,手心已沁出了汗。 银剑刺向胸口之前,他忽然侧身一闪,以木杖抵住剑锋。 一阵银花迸射,银剑非但没有刺中目标,反倒被扁担拨开。卢冬青即刻翻腕,化剑为棍,抡出一条飒厉的轨迹,往对方颈侧击去。 黑衣人当即仰面,才勉强躲过一击,脚下踉跄着退了几步,这才收稳剑势,越过面具,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敌人。 卢冬青将扁担抄在手里,指向他的眉心:“今夜我便要掀去你的面具,揭开你的真面目!” 第14章 青锋初试(五) 黑衣人依旧没有回答,今夜他是来杀人的,他并不想和死人交谈。 卢冬青也不想成为死人,他只想撬开黑衣人的面具,从那张嘴里问出真相。 倘若你害死了一个人,可突然有人多管闲事,说能救活死者的命,你会怎么做? 答案实在简单不过了。 黑衣人的身份,便是今夜死者对他说的话。 死者能够说话的机会,也仅有这一次而已,他必须珍惜,绝不能够错过。 黑衣人的行动很谨慎,卢冬青猜得出他的想法,禁武令推行至今已有九个年头,这个人一定在忖度,为何一个年轻人会有如此身手。 卢冬青难以遏制地感到兴奋,内心深处腾起一阵剧烈的昂扬感,化作比利剑更尖锐的锋芒,注入手中粗糙的扁担里。他想,这便是令天下武人趋之若鹜的、刀锋饮血的快乐吗。 但他很快想起躺在棺材里的朋友,喜悦的情绪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自责与悔恨。 他手中的剑,不该是那般轻浮、那般自私的东西。 对方手里的剑倒是很轻,很软。当它静止的时候,几乎看不出任何厚度,当它挥起的时候,轨迹像鞭子一般变化莫测。剑花翻舞,在身边次第炸开,织出一只无形的牢笼,将猎物困在其中。 卢冬青并没有被困住,他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势,一次又一次将对方的剑锋挑开,进退之间,将攻势巧化为无。 他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真正的剑术不在锋芒之上,而在气息之中。只要气息是活的,万物皆可为剑,即便是一根扁担也不例外。 远处的夜色更浓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沐在磷香的苍白光芒中,纠缠交错。 卢冬青几乎忘我,耳畔只有剑刃划破风的声音,在他专注的眼中,一切都变得缓了一拍。他看到对方的招式起了变化。好似激流终于荡至山崖边,化作一道银色的飞瀑倾泻而下—— ——正是此刻! 轻薄的剑锋上荡出闪电般的青光,向卢冬青的头顶斩下。 黑衣人有绝对的把握,这一次,他绝无法躲开。 卢冬青的确没有躲开,方才的几次佯攻,已封死了他每条退路,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兵器横在身前,正面格挡对方的落斩。 但他手里的兵器终究不是剑,只是一根糙木扁担,承不住对方的凌厉攻势,在一声又粗又沉的闷响中,临空断成两截。 黑衣人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但这一抹笑容很快便凝固在嘴边,黑衣人愕然察觉,对方的剑虽断了,人却没有停。 卢冬青从剑下钻过,手里握着半截扁担,径直向敌人的肩头刺去。 长棍变成短棍,出手的距离也随之骤变,黑衣人的手臂刚刚落下,全然来不及收回,肩头便挨了重重一撞,刚好撞上穴道,随之而来的剧痛令他整条手臂骤然发麻,五指顿失力气,鞭子似的长剑从手底脱开,掉在地面上,与青石板碰出铿锵的声响。 卢冬青已来到他眼前,趁势扬起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掀掉了他的面具。 在看到面具下藏着的面孔后,卢冬青的神色又惊讶转为愤怒:“竟是你!!”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一声,将手背向身后,下一刻,他的手中忽然多出一柄长剑。 这剑除了稍短几分,几乎与方才那柄一模一样。 卢冬青怔住了,他全然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也全然不明白在那样一件轻薄的衣衫里,如何能够藏下如此长的剑。 他已没有时间思考,因为那剑已经扬起,轻薄的剑锋抖出银花,径直刺向他的眼睛。 剑锋在他眉心停住了。 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只熟悉的手,卢正秋的手。 卢正秋手里拿着另外半截扁担,切口整整齐齐,黑衣人的剑尖刺在断面上,竟像撞上生铁铸造的盾牌。 这才是真正的化物为剑。 卢正秋沉声道:“你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还要害死我的徒弟吗?” 黑衣人的手垂了下去,他终于认清自己并无胜算。他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儿子?就算我认他作儿子,他可曾叫过我一声爹吗?” 藏在面具下的黑衣人,正倪夫人如今的夫君,倪燕名义上的父亲,井三郎。 卢冬青捏紧拳头,狠狠地瞪着他:“他就算想叫,也永远叫不出了,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井三郎抬起眼皮,将对面的两人打量一遍:“我明白了,你们根本不是来救人的。” 卢冬青毫不客气道:“不错,我们若不这么做,你又怎会露出真面目!” 井三郎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摇头道:“我上了你们的当,又赢不过你们,只能任你们处置了。” 他说完便将剑扔在地上,痴痴地笑了几声,方才那几分武人的风骨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醉醺醺的赌鬼。 卢正秋往地上瞥了一眼,道:“柳叶雌雄剑,以柔克百刚。” 井三郎愕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卢正秋接着说:“这雌雄两剑,贵在轻如无物,可以弯折后藏在身上而不被发觉,剑法变化莫测,可进可退,杀人于无形之间。可惜你的功法还不够纯熟,无法收放自如,若我没猜错,井三郎,你曾经是柳氏世家门徒。” 井三郎并未否认,只是将视线垂得更低了。 卢冬青听了师父的注解,更加怒不可遏:“你既然曾经是世家子弟,武林中人,为何要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事?” “我没有杀他!”井三郎反驳道,“我只不过是将他喊到书房,让他打开匣子罢了,取出其中的宝贝罢了。姓倪的老狐狸只把宝贝留给他一个人,可他根本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 就不懂得享用,既然如此,为何不让给我!” 卢正秋怔道:“燕儿知道匣子的密令?” “他当然知道,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哪知世上偏偏有他这样的傻瓜,宁可主动触动机关,也不愿听我的话。他的死是他自己选的路!” “你……原来是你……”卢冬青总算理清个中原委,怒不可遏道,“燕儿他根本就没有选择!他为了养活你和你的家人,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你这般将他逼上死路,与亲手杀了他有什么分别!” 井三郎没有回答,他醉醺醺的眼睛忽然睁大,茫然地望向远处黑暗。 卢冬青跟着一怔,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人真的在忏悔吗?但下一刻,便听见井三郎喃喃道:“玥儿……你怎么会来?” 三人身后,本该空无一人的蛇王庙里,传出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爹……爹……你把哥哥藏到哪里去了……” 来人竟是井三郎的亲生女儿,井玥。 他在黑暗中走得战战兢兢,摸索到棺材旁边,将双手搭在棺盖下沿。 “别——”卢冬青惊呼,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井玥已将棺盖掀开。 倪燕就躺在其中,脸已被毒蚀得变形,肤色青如鬼怪,两只眼睛狰狞地陷进眼窝中,比白昼时还要凄惨百倍。 卢冬青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朋友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任由毒针刺入自己身体,又是带着怎样的绝望,孤零零地倒在自己家中,等待青藤吞噬残余的生命。 他快步走过去,将棺材合上。 井玥缓缓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嘴唇已没有血色。 年少的女孩神色犹如梦游,往父亲方向缓步走去,边走边问:“爹……你为什么要杀哥哥……” 第15章 青锋初试(六) 井三郎浑身颤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隔了半晌才开口道:“不,那人不是你的哥哥,你怎会有那样的哥哥……” “不对!”玥儿争辩道,“哥哥一直对我好,是世上最好的……” 卢冬青瞧见她眼中涌出的泪水,很快明白了个中缘由。 井玥从小便没了娘,爹冷漠寡情,不问家事,真正将她放在心上的,只有父亲再娶后带来的陌生少年,这孩子的衣食起居,想必都是倪燕在照顾,倪燕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关爱,令她在懵懂中缔结了深厚的依恋。 这份倒错的感情,像是洒在污泥潭中的种子,还没来得及发芽,便被无情地扼杀。 她像是失了魂似的,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两行清泪从眼中涌出,打湿了衣襟。 井三郎冲她吼道:“你醒一醒,他已经死了,你难道陪着他一起死吗?我今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井玥的身子晃了晃,沉沉地开口道:“不对,你根本不在乎我,你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我,从来就没有……只有哥哥待我好……我长大之后明明要嫁给哥哥的……” “你给我闭嘴!”井三郎怒喝,扬起一只手,往井玥的脸蛋扇去,“他是个倌娼,你懂吗,倌娼是比妓女还下贱的人,绝不准你念他。” 井玥浑身一凛,猛地扬起头,望着仿佛是陌生人的父亲。 父亲的阴影笼罩着她瘦小的身体,她陷在黑暗中,脚下仿佛连接着无底深渊,她的拳头,她的肩膀,她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做不到,我受够了,活着那么辛苦,每一天都那么累……哥哥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她忽然捡起地上的剑,将剑锋抵上自己的脖颈。 “住手!!玥儿!!” 井三郎的惊呼已经晚了一步,鲜血从女孩的颈侧喷出,如涌泉一般,飞溅在立柱上。 这个懦弱的孩子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结束了短暂而孤凉的生命,嘴角带着一抹笑容,颓然扑倒在地上。 “啊啊——”井三郎从喉底发出悲鸣,在儿子身旁恍惚地蹲了下来。 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再一次打破了沉寂。 两个人影先后从黑暗中浮出,一男一女,前面的男人腰间配有金刀,随着奔跑的步伐锒铛作响。 卢冬青诧异道:“陈捕头,怎么是你?” 陈斗升已在他面前停下,解释道:“倪夫人半夜醒来,发现玥儿不见了,便求我来寻人,我追着她的足迹到这里,看来……”他瞧见女孩的尸体,长叹一声,摇头道,“看来已不用再寻了。” 血顺着她的颈侧淌出,粘稠而滚烫,渐渐向四周漫开,漫到一双绣花鞋边。 绣花鞋是女子的鞋,是倪夫人穿了近十年的旧鞋。 倪夫人的身子仿佛深秋里的落叶一般在风中飘摇,她的浑身已无半点力气,不得不倚在石柱旁,才能不至于跪倒在地上。 井三郎缓缓转向她:“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一字不差。真的是你……是你杀了燕儿吗……?” 井三郎迎上她的视线,瞳孔骤然收紧,眼中渐渐露出惧意:“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霓夫人只是摇头:“果然……你在心里还是恨着你的大哥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珊珊,你不懂,大哥留下的东西,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有了它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就能回到过去的好时光。” “你说什么?”卢冬青忍不住质问,“匣子里的东西不是金银首饰吗?” 井三郎冷笑一声:“金银首饰?怎会是那种庸俗糟粕,那匣子里藏的是扶摇清风!” 听到这四个字,霓夫人浑身一震,像看鬼怪一样盯着他。 陈捕头也惊呼出声:“你疯了么,扶摇清风是朝廷明令的禁药。” “疯?我疯?”井三郎忽然仰天大笑,“若我疯了,他难道不疯吗?他若是不疯,会花光倪家所有的积蓄,去买那一瓶东西吗?他难道忘了自己才是柳叶雌雄剑的传人吗?” 倪夫人注视着他,良久,终于垂下视线,喃喃道:“回不去了,不论你做什么,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用一双孱弱的手,坚决地将他从身边推开。 井三郎试图伸出手臂,却什么也没能抓住。他独自站在原地,四下无凭无依,仿佛一根将近枯萎的孤木,干瘪的枝桠在风中剥落,留存于世最后的意义也随之消逝。 一旁的陈捕头眉头紧皱:“你不仅私持兵刃,还窝藏禁药,你的所作所为足以定下重罪,你心里清楚吗?” “朝廷?”井三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干笑,“我不过一介草民,不劳烦大人给我定罪了。” 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慢慢走回那一汪深红色的血泊中,在女儿身边蹲下,拾起那一柄薄剑。 “慢着,”陈捕头急道,“你跟我回去领罪,罪不至死。” “陈大人,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活在这样的世道上,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分别?” “你……”陈捕头几度开口,终是没能吐出一个答案。 井三郎将剑柄牢牢握在手中,嘴角向上扬起。 剑锋已沾满了血,没有银光粼粼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 ,也没有轻薄如蝉翼的重量,它简直成了世上最沉重的东西,沉得几乎要将他压垮。 但他的心里却腾起一阵激烈的心绪,卷着遥远而沉破的记忆,从血泊和黑夜中昂扬而起。 井三郎举起了剑。 “住手!今晚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卢冬青忽然大吼一声,向他扑去。 少年人的行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手无寸铁,只有半截木棍,却径直迎上对方凌厉的剑锋。 连卢正秋也不禁高呼出声:“冬青,当心!” 卢冬青并非有勇无谋,在他纵身起步的那一刻,他便已将每个动作在心中划好,他刺出手中的半截扁担,直取对方的小臂。 可井三郎却避开了他的迅击,持剑者的速度与方才判若两人,与他错身之后,翻腕收势,从容地荡出一记横斩。 卢冬青根本来不及后退,然而剑锋并没有触到他,只是卷起一股剑气,将他推出几步开外。 “小鬼,别以为能用同样的法子赢我两次。我若是想杀你,你方才已经死了。” 卢冬青惊讶地望着他,剑气自井三郎的脚边腾起,沾在剑上的粘稠血水被吹飞,如同花瓣一般四散,渐渐亮起的青光如同一汪倒涌的泉水,汇集在他的背后,凝成一条明亮的影子,隐约呈现出双翼,向两侧舒展。 “这是……元神!”卢冬青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元神,武学修为的至臻境界,与天地灵韵同调,以气息仿出瑞兽化形。 井三郎背后的元神,是一只亮翅的白鹤,虽然只有隐约雏形,却已是他的师父和大哥都未曾达到的境地。 卢冬青被这份澎湃磅礴的力量所撼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井三郎也面带惊讶,垂下视线望着自己的手:“原来如此,这还是第一遭,原来不用扶摇清风我也做得到,哈哈哈哈,师父,看来我这辈子没白活,我不比大哥差。陈斗升,你都看见了吗!” 他的剑尖一凛,指向陈捕头。 陈捕头也望着他,越过茫茫的夜色,艰难启口:“师父若是看到,会为你骄傲的。”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利剑,划过井三郎的喉咙,牙齿,舌头,嘴唇,又将那歇斯底里的男人往悬崖边推近一截。 井三郎却笑了。 “如此便够了。”走上穷途末路的男人终于缓缓闭上眼,露出满足的笑容,“我是柳叶雌雄剑最后的传人,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剑下。” 他将那柄重焕银辉的剑,抵上自己的脖子。 伴随着鲜红、灼热的血,青色的羽翼如烟花一般炸开,短暂地照亮了夜空,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污泥潭中,最后一根枯木倾倒。 “三郎……”靠在石柱边的霓夫人终于两腿一软,彻底昏倒过去。 第16章 青锋初试(七) 很久以前,三坪村有一双要好的兄弟。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手足至亲,他们甚至有着不同的姓氏,一个是倪家的长子,一个是井家的三郎,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天天呆在一起。 他们望着天边的云彩,相约一道闯荡江湖,他们在泉水边的草丛里用以树枝作剑,做出一些惹人发笑的傻事。总有一个女孩陪在他们身边,她是林家的独女,名叫珊珊,每当他们犯傻的时候,珊珊便在一旁看着,咯咯地笑,纤细的肩膀和长长的睫毛一起颤动,像是早春萌芽的花枝。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夏天的蝉鸣仿佛长得永远不会止息。 终于,两兄弟到了长大的年纪,身子骨像竹节一般拔长,声线也越来越沉,他们不再满足于溪水边的比试,便拜入武林世家,学习剑术。渐渐地,井三郎的天赋落在大哥之后,大哥仿佛是天生为了舞剑而生的,柳叶雌雄剑在他的手里,如金蛇出洞一般,迅敏而致命。 最终,他的大哥赢得了师父亲授的剑谱,也赢得了林珊珊的芳心。 井三郎心有不甘,但无计可施,也只能黯然离开,远走他乡。 九年前,太子的死讯震动禹国上下,禁武令如同凛风一般席卷神州,就连偏院的闽越之地也难以幸免。 井三郎在异乡得到消息,他的大哥因为窝藏柳叶雌雄剑的剑谱,被官府发觉,整整受了三年的牢狱之灾。 根据禁武令的法条,破戒的武人一律关入冰窖,以极寒之刑攻其血脉,漫长的酷寒中,纵然再深厚的修为也将日渐耗尽,受刑者非死即残。霓大哥受了三年的苦,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内功修为已全然丧失,出狱后已形同废人。 井三郎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的妻子颠沛流离中早逝,只留下他和唯一的女儿。 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武人也和他一样,被夺去了剑,毁去了家,只能如浮萍一般漂泊。 两年前,井三郎听到大哥去世消息,终于回到故乡,见到已是倪家未亡人的林珊珊。 昔年的旧情,令他急不可耐地献上殷勤,不管不顾地再娶倪夫人为妻。 但倪夫人却并未对他心怀感激,仍是郁郁寡欢,日渐消瘦,自从大哥去世后,她便常常呆坐在河畔的山坡上,一坐便是一整天,夕阳落山时井三郎去寻人,她便对他说:“三郎,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们两个最喜欢在这里舞剑,大哥的一举一动,我只要闭上眼睛便能想起来。” “三郎,若是我们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然而脚下的河水永远不会倒流,一如从前逝去的时光。剑谱已被官府毁掉,再无现世的可能,井三郎渐渐相信,自己无论如何也唤不回珊珊的心。 直到他听到那个名字——扶摇清风。 那是一种丹药,供习武之人服用,只要服下去,便能引出四肢百骸间全部的气息,够绕过漫长的修行,在一朝一夕之内大获精进,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乘奔御风。 同时那药也极其危险,倘若不能够成功修出元神,便会遭受反噬,七窍出血,暴毙而亡,如同从九天跌落人世,摔得五脏俱裂,粉身碎骨。 那是魔教以北疆巫蛊之术炼制的邪药,离经叛道,被朝廷严令禁止。 那本是长在泥沼中的罂粟,可在井三郎的眼里,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没有钱财,便将倪家仅有的家产投进赌场,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只想换取一个飘渺的希望。 终于,他抓住了药贩的行踪,那是个蒙面的男人,脸盖在灰色的面具下,身上的气息如同黑夜一般阴冷。 男人嘲笑他说:“你莫不是个傻子,你的大哥曾买过扶摇清风,为了将宝贝留给自己的儿子,他还买了一只世上最牢固的匣子。” 他如梦初醒地回到倪家的宅院,终于在厚厚的尘灰中翻出那只匣子。 …… “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经过。”陈捕头对师徒二人交代,“在禁武令颁布之前,倪老爷也曾将倪燕视作继承人,传授其剑术,那瓶扶摇清风怕是为他而准备的,所以才瞒着倪夫人。” 卢冬青皱眉道:“可燕儿从没想过要当什么大侠,他只不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 过想要和家人一起,过平淡的生活罢了。” 陈捕头叹了口气:“他的愿望又有什么用呢,倪家人的生活,从九年前起便已经毁了。” 卢冬青无言以对,只能望着漆黑的棺木发呆。 昨夜的一场风波过去,倪家院子里又添了两口棺材。 倪夫人站在院门口,扶着门沿,将目光投向远处,口中默默念着倪燕的名字。 她的脑子已不大清醒,神志已回到九年前,还在等待幼子从外面归来,回到她膝边共享天伦。 阿婆对自己的谎言供认不讳,她当时并不在院中,而在寝房打扫,不意间听到井三郎和倪燕的谈话,两人起了争执,愈吵愈列,井三郎威胁将倪燕见不得人的“财路”告诉倪夫人,倪燕走投无路,索性以死相抗。 井三郎发觉倪燕中毒后,当场乱了阵脚,慌忙地央求阿婆为自己隐瞒真相。 事已至此,陈捕头并未责备阿婆的谎,她对倪家忠心耿耿,不过是想要保护倪夫人脆弱的心神罢了。 真相的重量,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受的。 染血的雌雄双剑躺在棺木里,和逝去的人并肩,等待着被黄土永远埋葬。 陈捕头合上棺盖,叹道:“可惜,如此精湛的剑术,从此便再无人知晓了。” “我看并不尽然。”卢正秋从旁插话道。 陈捕头挑起眉毛,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卢正秋接着道:“昨夜在蛇王庙,你试图阻止井三郎自刎,你的态度与平时全然不同,你是不是你也在他的故事里?” 陈捕头怔了许久,才说:“唉,真是瞒不过你,在我成为捕头之前,我陈斗升也曾有过仗剑走江湖的梦想,也曾是柳氏的门徒。” 卢冬青惊讶不已:“如此说来,倪老爷和井三郎都是你的同门师兄弟么?” 陈捕头点头道:“我是同辈弟子中最小的一个,他们都是我的师兄。我之所以投入衙门,受尽屈辱,不择手段地爬上捕头的位置,就是为了将大师兄从狱中放出来。尽管如此,还是太晚,太晚了。” 卢冬青哑然,原来倪老爷之所以能在三年后出狱,都是面前这位捕头的功劳。 他已竭尽全力,却仍旧无法挽回倪家的悲剧。 卢冬青见他沉默不语,宽慰他道:“陈大哥,这并不是你的错。” 陈斗升仰天长叹:“可又是谁的错呢?”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倘若那遥远的天穹之上尚有神明居住,也不过是沉默着,一复一日将同样的夕色洒满大地。 陈斗升兀自呆了一会儿,转向卢冬青道:“这一遭承蒙二位帮助,但我也有话要直言。二位的身手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们决不是普通人,九年前你们来到三坪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卢冬青怔在原地。 陈斗升道:“你可以不必告诉我,但这案子传出去,众口铄金,早晚有一天,麻烦会找上门来。” 卢正秋代替徒弟答道:“这些道理,我们自然明白。” 陈斗升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道:“我有一个两全之策,二位愿不愿意到我手下做事?涉事那三人已被我革了职,降了罪,此时增添衙差乃是适时之举,绝不会惹人生疑。” 卢冬青微微一怔,很快摇头道:“多谢陈大哥的好意,恕我们不能从命。” 陈斗升苦笑道:“其实我已料到你的答案。既然如此,我奉劝二位早日离开此地。仅凭我的地位,恐怕无法保护你们周全。” “我明白了。”卢冬青点头。 四目相对,陈斗升率先道:“诸事已了,我便先行告辞。”说罢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卢冬青忽然向前追了几步,冲着他的背影道:“陈大哥,谢谢你,有缘他日江湖再见!” 陈斗升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臂摆了摆: “江湖已不是那个江湖,最好再也不要见了。” 第17章 青锋初试(八) 三坪村的后山又添了三块新坟。 卢冬青站在倪燕的墓碑前,抚着新刻在石头上的字印,心事重重。 他自言自语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娘亲不愿意让我习武,只让我学医。因为夺人性命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既然拿起剑,就要永远将这重量扛在身上。” 卢正秋在一旁瞧着他,缓缓道:“你若后悔了,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冬青只是摇头:“区区一柄剑的重量,我还担得住。” 他站在夕阳下,风拂过他的马尾,金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看起来仿佛比昨日又成熟了些。 卢正秋忽然露出笑容:“你到你这般消沉的模样,师父委实心疼,看来得把藏在身上的宝贝交出来了。” “什么宝贝?”卢冬青眼睛一亮。 “你先猜猜宝贝是在左手还是右手?” “师父你就别闹了吧,若是哄小孩子的玩物,我就不要了。” “当真不要?不怕后悔?” 卢冬青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左手。” 卢正秋扬起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像平日里开玩笑似的,将藏在身后的左手递到徒弟面前,展开五指,露出掌心。 掌心躺着一只小瓷瓶,小到可以用五指包裹住,瓶身呈梨型,表面的瓷色古朴厚重,瓶口用泥仔细封住。 冬青疑惑道:“这是?” “这是藏在倪家匣子里的东西。” “什么?”卢冬青大为惊骇。 那匣子里的东西岂止不算玩物,简直抵得过千金的宝贝。 他左右环视,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瓶子里装的是扶摇清风?” 卢正秋点头道:“是了。” “是被朝廷明令禁止,却令无数人趋之若鹜、千金难求的禁药?” “是了。” “为何陈捕头会将它交给你?” “他并没有交给我,是我自己拿走的,”卢正秋轻描淡写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亲眼看看,将倪家害得家破人亡的药,究竟是什么东西。” 卢冬青没有否认,他的确想知道扶摇清风究竟是什么,他隐约感到,在目之所及的山峦之外,遥远的江湖里,不为人知的暗潮正在涌动。 他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接过药瓶,拿在手上仔细观察许久,才重新抬起头问:“可是,你究竟是如何解开那藏文锁的密文?” 卢正秋淡淡道:“我并没有解开。” “那你是如何……”卢冬青心下又是一惊,表情渐渐由疑惑变为恐惧,“给我看看你的手!” 他不由分说地执起师父的左手,迫不及待地将手掌翻向自己,果真在掌心中央看见一处细小的针眼。 针眼边缘泛起一片青紫,细细观察,是由许多发丝一般粗细的青缕组成,从中心向外扩散,最终断在手掌边缘。仿佛有一根青藤试图在这张手掌里发芽,却夭折在半途。 还好它夭折在半途,否则,此时此刻,面前的人怕是已经进了棺材,埋进深深地底。 想到此处,卢冬青便感到一阵后怕,仿佛脚下阴湿腐朽的土壤活了起来,正爬上他的脚踝,钻入他的脖颈,压迫他的胸膛,阻塞他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 的呼吸。 他的手指难以遏制地颤抖:“你为了打开匣子,挨了毒针?” 卢正秋淡淡道:“没关系,区区青藤散奈何不了我,毕竟我已快变成百毒不侵的药罐子了。” “怎会没关系?!”卢冬青抖得更加厉害,神色慌乱,食指迫不及待地去寻找对方手腕处的脉搏,摸索着尝试几次,才终于把稳位置,转而闭上眼,聆听熟悉的脉相。 脉相依旧如常,以怪异的方式跳动,却保持着某种难以揣摩的平衡。 卢正秋瞧见他六神无主的模样,宽慰他道:“你看,我真的没事,你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可是你的手很凉……” “不过是老毛病罢了。” 卢冬青猛地抬起头,近在咫尺地凝向师父的脸,师父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甚至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仿佛在责备他大惊小怪。 但他害怕,他怕那颗乖戾的毒种在黑暗的角落里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冒出头来,用比青藤更加残酷百倍的方式吞噬一切生的希望。 卢正秋见冬青不言不语,知道他又犯起倔劲儿来,便换了个更加轻松的语气:“我不是同你说过么,我年轻时武功不济,被魔教中人所伤,中了人家的暗箭,才落下病根,后来已除得七七八八,余下一两分而已,不碍事的。” 冬青先是摇头,又是点头。 他不知道师父的过往,只知道世上没有哪一种毒能抵得过青藤散,还不会碍事的。 他捏着师父的手腕,像是捏着天底下至为珍贵也至为脆弱的东西,惶然不知所措。 最终,他将那只手用十指捧起,缓缓捧到面前,一字一句道:“师父,我定会医好你的病,解开你的毒。” 卢正秋怔了一下,他依稀地想起九年前,似乎也曾有人说过相似的话:“向诚,莫要伤他,从未见过这般病入膏肓却仍活着的人,我要医好他。” 他本以为那天是他生命的终点,可他竟活了下来,竟走上了一条全然无法想象的路。 他无法继续追忆下去,因为面前的青年还握着他的手,那发抖的手指和肩膀一路将他的心神拉扯回原点。 下一刻,他便被冬青揽入怀中。 从前冬青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遇到丧气的时刻,便常常索求他的拥抱。 然而与从前不同的是,冬青的手臂已生得孔武有力,牢牢地搂着他,几乎箍得他喘不过气来。 或许这便是他需要承担的重量。 他等待着,一直等到洒在耳畔的呼吸平静下来,才从拥抱中脱身,在对方肩上拍了拍,故作轻松道:“冬青啊,我方才忽然想到,倘若我的老毛病一直医不好,未尝不是件好事。” 卢冬青严肃道:“怎么会是好事?” “怎么不是?哪怕你当了大侠,娶了媳妇,也得把我供在身边,时时孝敬我。” “娶哪门子媳妇,我只想与师父一道走遍江湖。” 卢冬青说完后忽地一怔,带着几分茫然凝向他,仿佛刚才脱口而出的话里藏着某种不能言说的禁忌,在青年明亮乌黑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陌生的阴霾。 下一刻,那双眸子慌张地避开了,冬青以笨拙的方式迅速转过身,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回去收拾东西吧。” 卢正秋也感到几分茫然,他站在山岗上,最后一次将视线投向三坪村。 三坪村的溪流清冽,鱼米飘香,拂面的微风中含着粗麦芽糖的味道。在这片远离尘嚣的片隅之地,时光平缓得仿佛停滞。 然而再慢的河水终究还是要注入大海,汇入广袤的天地,成为惊涛骇浪的一部分。 他向前追了几步,与冬青并肩而行。 两人回到药铺,在院中央燃起一堆火。 房间里的桌椅,书册,碗碟,全被逐一投入火中,在舞蹈般摇曳的赤红火苗中渐渐变成灰烬。 夕阳映着火光,干而燥热的空气扑上脸颊,卢冬青望着跳耀的火苗,若有所思。 卢正秋道:“如此一来,我们在此处生活过的痕迹便一点也不剩了。” 卢冬青垂下视线,苦笑道:“无妨,反正我们本来也不属于这里。” 卢正秋又问:“那么接下来你想去哪儿?从此处继续往西,可以到达岭南一带,那里的村落依山傍海,也是好地方。” 卢冬青却摇头道:“我不想再躲了,我想去母亲的家乡。” “羽山?” “羽山。” “为什么是羽山?” 卢冬青举起盛放扶摇清风的药瓶:“这瓷瓶上的红釉色泽鲜见,似是混了一种特殊的湿土,在我的印象里,从前家中也有过一只类似的瓷盒,是娘亲从羽山家乡带来的。” 卢正秋挑眉道:“你打算追查扶摇清风?” “是。” “为何要铤而走险?” “因为我是狄家的儿子,总有一天,我要为我的爹娘洗冤。” “你的爹娘背后有整个武林支撑,仍然输得一败涂地,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那么便让它回到当初的模样。” 冬青的话语简短,却说得铿锵有力。 九年过去,他的个头变得高大,性情变得内敛,可他的心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卢正秋瞧着他,心头竟涌上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 一个久远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发芽,在他耳畔呢喃。 ——“就像是秋天里的芦苇,飘到哪里便在哪里生根,岂不是很好。” 这些话语是比寒毒更加深重的桎梏,他未曾说出口,因为他是冬青的师父,不论是寂寥还是犹疑,都不是师父该有的心绪。 所以他很快将那片刻的动摇掩藏起来,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点头道:“那么便去羽山吧。” 最后一只木箱也烧完了,火堆里只剩下残留的火星。 月色朗澈,是时候出发了。 第18章 道阻且长(一) 从三坪村到羽山,路途有千里之遥,就算是快马也要跑上十数天。一路上山峦相接,层层叠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两匹瘦马在官道旁停下。 这年头骑马出行的人不多了,商队的货品大都以马车押运,商人缩在车里,像是乌龟缩进厚壳。单独骑马的大都是兵士,身上披着厚厚的锁甲,随着马蹄声叮当作响。 可这两匹瘦马的背上,却是两个衣衫朴素的寻常人——一个中年男子,一席黑衣,又瘦又高,面色略带疲惫,披肩的发丝中夹着些许斑白。一个年轻男孩,身披青衫,背梳马尾,额上系着一根白色的束发带。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在道旁一处露天的茶铺里坐下喝茶。 茶铺也冷清,一天到头都开不了几回张,掌柜的瞧见两个陌生面孔,好奇道:“二位这是要去哪儿啊?” 中年男子勾起嘴角,在身边的青年肩上拍了拍:“带我的小徒弟回家省亲。” “省亲?年关还有几个月呢?” “这孩子三天两头嚷嚷着要见弟妹,拦也拦不住。” “哦?”掌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了一圈,又投向不远处低头吃草的马匹,“怎么不坐个马车,还能省些力气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 。” “可不是么,”男子点头称是,“本来我也这么说,可徒弟性子调皮得很,打小没出过远门,非得自己骑马,见见世面。” 一旁的青年本来埋头喝茶,听到这一句,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到桌上。 掌柜瞧着他,眼睛笑成两条月牙:“原来是头一次出门,难怪这么拘谨,来来来,多喝点。”说着又给他添了满满一碗茶。 待掌柜退开后,卢冬青才将茶碗放下,苦着脸低声道:“师父,咱也不用演得这么夸张吧。” 卢正秋倒是淡定的很,一面喝茶,一面悠悠道:“哪里夸张了,从小没出过门的,非要自己骑马的,不都是你么?” 卢冬青端起茶碗,将茶汤灌进肚子,目光在四下巡视。 他的确是第一次外出,幼时他随爹娘住在都城,后来又随师父藏进深山,直到十九岁,他才终于踏入一心所向往的江湖中。 但江湖并不斑斓多彩,反而像是碗里的粗茶,又涩又淡,连茶汤都灰蒙蒙的。 从出发以来,两人已经走了半月有余,马道蜿蜒连绵,仿佛串珠的线绳,将城池和驿站串在一起,所谓旅程,便是从绳上的一个点挪到另一个点,喂饱马儿,填饱肚子,倒头睡觉,次日继续向前。 卢正秋瞧见他东张西望,问道:“这一次出门,觉得这江湖如何?” 卢冬青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茶摊,轻叹道:“像是猛虎被抽了魂魄,关进笼子里,从头到脚不剩半点生气。” 这一路上,他的脸一直如这般绷着,此时才终于将一声叹息吁出口。 卢正秋瞧着他,隐隐约约想起从前那个巷子里的小孩儿,仰着脖子,瓮声瓮气地追问自己“江湖是什么模样”。 少年好容易才长大,江湖却老得这样快。 想到此处,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他忽然转过身,朝着店家的背影问:“掌柜的,你这里除了茶,还有没有酒肉饭菜啊?” 掌柜本在洗茶碗,听到卢正秋的询问,提声道:“小店就我一个人看着,采茶烧茶,哪还有功夫准备酒肉饭菜来卖?” 卢正秋又问:“可你自己总要开灶吃饭的吧?” “哎呦,我自己吃的对付,菜园子里随便薅上一把,不够就再去山里挖点野菜,煮碗清汤面条,就是一顿饭。” “那今日能不能多煮两碗?” 很少见到这般执着的客人,回过头道:“今日是藤三七和苦菜煮面,只要你们不嫌苦。” “苦……”卢正秋的眉头拧了起来。 卢冬青却插话道:“前者明目降燥,后者祛湿驱寒,都是入药的好东西,苦些也无妨。” 掌柜听了他的话,当即停下手里的动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二位莫非是大夫?” 卢冬青点点头。 掌柜的眼睛亮起来:“能不能给我家的宝贝毛毛瞧瞧病?” 卢冬青也跟着一惊:“怎么,您家中有孩子生病吗?” 掌柜已经回到屋子里,很快又出来,怀中多了一只小家伙,两只耳朵又长又耷拉,鼻头湿漉漉的,嘴里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是一只土狗。 虽然名字叫毛毛,可它身上实在没什么毛,黄澄澄的皮贴着骨架,瘦溜溜地像一条腊肠。 卢冬青有些发怔,本来给人瞧病和给狗瞧病,法子是不大一样的,但瞧见掌柜恳切的眼神,他实在不好拒绝。 他横下心来,问道:“毛毛怎么了?” 掌柜苦着脸道:“毛毛这些天总是不肯吃东西,我以为是最近的馒头饼子太清淡,该开开荤了,特地走了三里地去买肉,可它见了肉也没从前精神,连骨头也不啃了。大夫,您给瞧瞧呗?”说着,托着毛毛的两腋,将它递给对面的人。 卢冬青从前在三坪村所见的狗都是看家猛犬,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土狗,试探着接过,一只手将腊肠似的小家伙托在臂弯里,另一只手在它嘴边逗弄:“把舌头伸出来。” 毛毛起先不动,被陌生人耐心地逗了一会儿,忽然汪汪叫出声,吐出舌头往他脸上舔去。 “唔唔——”卢冬青被舔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又被凳子腿绊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半边儿脸上湿漉漉,热腾腾,毛毛从他怀里钻出来,扑到他的胸口,用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肩膀,又叫又跳,舌头往另一半脸上舔。 卢正秋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看来小家伙很喜欢你啊,莫非这就是同类相惜么?” “同类??”卢冬青委屈。 他使劲浑身解数,好容易才将毛毛按回怀里,总算能仔细观察它的舌头:“舌苔很厚,怕不是最近吃得太干了。” 掌柜翻着眼皮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卢冬青又道:“往后喂给它的东西里多掺些水吧,譬如今日的面汤就很好。” “晓得了晓得了。”掌柜直点头,末了对撒欢不停的土狗道,“毛毛,过来,别唐突了客人。” 毛毛意犹未尽地嗷了几声,跟随主人走开了,只剩下卢冬青还坐在地上出神。 他坐的地方,碰巧就在师父的凳子旁边。 卢正秋垂下视线,用手指戳徒弟的脑门:“又发什么呆呢?” 卢冬青眨了眨眼,仰起头道:“虽说没了猛虎,还是有些可爱的小生灵的。” 卢正秋怔了片刻,柔声道:“可不是么。” 他说这话时眉眼舒展,微风轻轻拂起他的头发,也浮起他宽敞的衣袖,深黑色的长衫将肩膀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清晰。 卢冬青仰着头,刚好瞧见这人修长的颈线,一端连着深陷的锁骨,另一端则接上干净舒展的下颚轮廓。 自从个子渐渐长高,渐渐超过师父的肩膀,他便没有再仰头瞧过师父了。 而师父的脸庞是愈发好看了。 他明明早就瞧过无数次,却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似的。 他明明已瞧了许多年,却像是永远瞧不够似的。 微风拂起卢正秋的发丝,发丝本就束得随意,有几缕从肩膀上滑落,落在冬青的额头上,蹭过额间的束发带,留下细微的、难以言说的痒意。 冬青忍不住抬起手,指尖摸上师父的脸颊。 第19章 道阻且长(二) 指尖触到微凉的肌肤,卢冬青不由得一怔。 他尚未回过神来,眼前还有些朦胧,连自己也不清楚方才为何会做出这般唐突的举动。 因为师父太过好看,所以忍不住想要触碰——这个念头才刚刚划过脑海,便化作一阵灼烧般的罪恶感,令他无地自容。 万幸的是卢正秋并没有询问理由,因为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二位,面煮好了,趁热吃吧。” “哦,好的!”卢正秋提声应过,便俯下身向面前的青年伸出手:“咱们走吧。“ 冬青眨了眨眼,拉着师父的手,从地上站起身。 清汤面冒着热气,掌柜为了表示感谢,特地放了两颗鸡蛋,点了几滴香油,汤水表面泛着诱人的粼光。 然而不论鸡蛋还是香油的味道,卢冬青都没有心思品尝。 他佯装埋头喝汤,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 实则躲在热气后面,偷瞄师父的脸色。 卢正秋的神色与平时毫无分别,在囫囵吞下鸡蛋的时候,他的嘴边浮起一丝笑意,眉眼舒展,甚是满足。 卢冬青这才将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不再感到惶恐。 惶恐淡去,失落却隐隐浮上心头。 在师父眼里,恐怕自己还是个索求亲昵的小孩子罢了。 两人吃过饭,又陪着毛毛玩耍了一会儿,耽搁了不少时光,才迟迟上路。待到夜降时,也没能到达下一处城镇。 前后只有夹道的树林,层叠的枝桠渐渐被夜色淹没,马儿已累得走不动,低着头,不情愿地迈着碎步,而城墙还远远地浮在视线尽头。 两人只得在路边找了一处遮风避雨的破庙,勉强住上一晚。 庙里荒无人烟,连乌鸦的踪迹也看不见,只有一尊石像孤零零地立着,肩头盖了厚厚一层灰尘。 卢冬青在林子里拾了一些柴火,用火折引燃,将煮药的药壶支在上面,蹲在炉旁扇扇子。 渐渐地,壶里的药味飘起来,裹在淡淡的白雾里,很快便充满狭窄的房间。 “真是苦啊……”卢正秋闻到这味道,眉心和鼻跟一起打皱,皱成拧巴的一团。 “苦也没办法,快喝吧。”卢冬青将熬好的药端到师父面前,“已经吹凉了。” 卢正秋微微一怔,笑道:“爱徒如此体贴,看来我非喝不行了。” 卢冬青借着夜色的掩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直目送他将药汤一滴不漏地喝进肚子,才执起他的手,将心翻到眼皮底下,仔细检查。 掌心的青藤仿佛离水枯萎的枝条,原本的绿色已褪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灰斑。 “是否还觉得痛?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都没有,”卢正秋轻描淡写道,“说实话,这点小伤,还不如你当年咬的疼。” “咬的?”冬青一怔,“我几时咬过师父的手?” 卢正秋笑道:“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 卢冬青的脸唰地红了,眨了眨眼,追问道:“究竟是几时的事?” “你当真要听?” “当然要听!” “好吧,”卢正秋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想当年,也是在这样一间狭窄破败的地方……” 与冬青急躁的反应不同,他说得很慢,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柔和。 于他而言,在满满长夜之中追忆往昔,好比在喝下一碗涩苦的药汤后,再吃上一颗糖。 越是苦后的甜,越能够铭记得长久。 他的前半生浸在苦里,几乎识不得甜的滋味。哪怕将冬青救下之后,他也并不清楚该怎样当一个师父。九年前的他,根本不知该拿一个陌生的小孩儿如何是好。 更何况,这小孩儿刚刚经历一场家破人亡的劫难。一改开朗活泼的性子,就此缝上了嘴巴。 两人从京城逃出,一路上冬青不说一句话,只是闷声低着头,卢正秋看不过去,便对他说:“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 可冬青只是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着他,仿佛连哭泣的本能也遗忘在脑后。 家破人亡的经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实在太过沉重,冬青将自己的心关上,任由谁敲也不打开。 卢正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渐渐蒙上隐瞒,那个矫健的身体也愈发消瘦。 十岁的小孩儿挤在马车里,视线透过陌生人的肩膀凝向天边,仿佛企盼着飞进暮色中,飞入烈火一般翻滚的夕阳里,将自己小小的身躯燃成灰烬。 卢正秋别无办法,只能时时守着他,以免他真的从人世中飞走。 人世实在惨淡,太子过世后,狄向诚的亲党、门徒被朝廷赶尽杀绝,卢正秋害怕有人认出冬青的身份,连客栈也不敢投宿,只能夜夜寻找荒村破庙栖身。 日里颠簸,夜里受冻,可是冬青却不哭闹,也不抱怨。 他只是做噩梦,每次惊醒,头上都挂满冷汗,背心也被汗水浸透,头顶的束发带像是在水桶里泡过似的。 一路上,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消瘦,更加憔悴。 那一夜,两人栖身的镇子上又来了一队抓人的官兵,尖叫声连绵不断,火把胡乱晃动,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 冬青却猛地从梦中惊醒。 卢正秋也被他的动静吵醒,小孩呆然地坐着,像是被恶鬼缠身似的,头上挂满汗珠,背后的衣衫湿透了半面,手脚胡乱踢打,脑袋不住地往墙上叩,发出咣咣的闷响。 卢正秋大惊失色,急忙扳过他的脑袋,轻拍他的额头和脸颊,哪知小孩忽然抓住他的手,张开嘴,牙齿往手掌侧面咬去。 他仿佛一只初生的野兽,两颗虎牙紧紧嵌在对方的虎口上,撕扯皮肉,卢正秋疼得发抖,当场冒出一身冷汗。 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淌下来,一些沾在冬青的嘴角上,另一些则沿着小臂淌出一条红色的线,将袖口染得一片殷红。 冬青茫然睁开眼,口中的腥味令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他急忙松开牙齿,看见对方血流如注的手臂,摸向嘴角,惊叫一声,哆哆嗦嗦道:“这……是我咬的吗?” “不然还能有谁,”卢正秋答道,随即看到冬青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他心下一软,竟在疼痛中想到一个蹩脚的玩笑,勾起嘴角道,“难不成是野生的小老虎吗?” 冬青的肩膀又是一震,伸出手指,试探性地摸上对方的掌心,问:“……疼吗?” 卢正秋咬着牙关,装成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若是被小老虎咬过,就该知道疼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冬青口中不住地念着,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哭声愈发剧烈,颇有天崩地裂的架势,许多天来积攒的悲恸一并倾泻在眼泪里,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冬青的眼中源源涌出。 卢正秋瞧着面前涕泪横流的脸,第一次知道小孩子可以哭得如此放肆,如此凶狠。 他非但不生气,反倒感到一阵释然,他知道这孩子又终于回到人间来了。 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肩上,也滴在他的心里。 心里经年累月缔结的坚冰,竟被突如其来的泪水渐渐融化。 他将冬青瘦小的身体搂进怀里,像晃动摇篮似的轻轻摇晃,哭干了泪水,终于渐渐睡着,一直到窗外天光大亮。 第20章 道阻且长(三) 听完师父的讲述,卢冬青的脸色已涨得通红:“我怎么全然不记得还有这样的事?” 卢正秋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记得也无妨,你还是小孩子嘛,小孩子就算撒泼耍赖,大人也绝不会责怪的。” 卢冬青立刻听出师父话里的调侃之意,急忙别开视线,低声道:“这么丢人的事,师父还是早点忘了吧。” “那可不行,”卢正秋眉毛一挑,“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凡事开头总是意义重大,怎能说忘就忘呢。” 卢冬青先是撇了撇嘴以示抱怨,而后忽地想起什么,问道:“遇到我之前,你该不会一直独自生活吧。” “是啊。” 话到此处,卢冬青眼神一变,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 全然没了玩笑的意思。 卢正秋也有些心虚,耸耸肩膀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他的话音未落,对方便不及待地追问道:“师父,你从来都没同我说过你的过往,你的爹娘身在何方,你的师父又是哪位高人,这些我统统都不知道。”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的爹娘是谁,连我也不清楚,我的师父只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如今早就不知身在何方。” 卢冬青先是一怔,随即又问:“可师父你的武艺如此精湛,你的授业恩师又怎会是无名之辈?” 卢正秋轻笑道:“哪里算得上精湛,只是你见识得还少罢了。” 卢冬青摇头道:“我不信,若是不算精湛,我怎么连一根手指也碰不到?” 卢正秋又笑了:“拿自己当标杆,你这是不给为师台阶下啊。” 卢冬青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低声道,“若是师父当真不愿提起,我就不问了。” 卢正秋倒怔住了,眯起眼睛望着他。 他不仅聪慧,而且天生懂得体恤,因为经历过至深的痛苦,所以明白过往有多沉重。宁可折磨自己,也不愿让亲近的人受苦。 卢正秋看在眼里,又怎会不明白。 窗外,夜幕渐渐降临,客栈里的灯烛是陈旧货,火光黯淡,房间像是蒙在一层薄纱里似的。 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也像是隔在一层薄纱之外,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卢冬青的心头微颤,目光不自主地飘向行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师父,我有好东西给你。” 他在行囊里翻找一阵,找出一只纸包,从中取出指甲大小的一小块,递到师父手上。 卢正秋面露诧色,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手心小小的结晶。 是一颗桃花糖。 “这是哪儿来的?”他问。 “昨日路过平江时,在市集上买的。”卢冬青回答。 他试图回忆:“我们在平江不过停留了一小会儿。” “买上一包糖果的时间总是有的。” “我已许多年没在市集上见过这种糖果了。” “平江的市集那么大,总能寻到的。” 卢正秋澄清了心中的疑问,这才将视线从徒弟身上移开,转而瞧向手心的糖果。 五片半透明的结晶,正中裹着一只小小的花瓣,在烛火的笼罩中变得朦朦胧胧,轮廓忽明忽暗,不甚清晰,内里的气泡和斑纹也瞧不见了,显得晶莹剔透,浑然一体。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幅画面,他想象着冬青串遍街巷,在市集的角落里找到一家卖桃花糖的小贩,和一群馋嘴的小孩子挤成堆,伸长手臂,递上铜钱,将好容易买来的糖果悉心放进纸包,嘴角洋溢出笑意…… 这明明只是他的想象,他却仿佛看得见冬青脸上的神色,看得见被蓬勃的喜忧所牵动的,一颗年轻稚嫩、充满热忱的心。 他的心也跟着颤动,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动一根旧弦,却奏出了全然陌生的响动。 他被那响动撩拨着,心中漾开一阵涟漪,可涟漪的形貌却像是灯烛下的糖果,朦胧不清,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楚缘由。 他想得出了神,直到冬青提醒道:“师父不吃么,莫非今天的药不苦?” “吃,吃,”他将桃花糖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咂,发出满意的舒气声。闲下的手没处搁,索性落在冬青的头顶,口中柔声道:“看来你果真是长大了。” 干净白皙的束发带下面,藏着一只小小的麒麟,不知如今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忽然想要看上一看,可对方却像泥鳅似的,灵巧地躲开他的手指,并随口抱怨道:“早说过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卢正秋透过朦胧地白纱望向对面的人,隔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小的时候和现在确实不大一样,那时候,不论我怎么逗你开心,你都无动于衷。” “逗我?”卢冬青挑起眉毛,“这又指的是何时的事?” 卢正秋轻笑道:“是咱们刚在三坪村住下时的事,你还记不记得,那时邻居送了两只布偶给你玩。” 卢冬青露出困惑的神色,闭着眼睛、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道:“我想起来了,两只布偶,一只大尾巴猴子,一只长耳朵兔子。” “是啊,每只都憨态可掬,”卢正秋点头道,“你却和其他小孩子不同,不仅不把玩,连瞧也不瞧上一眼,每日只是埋头捧着医术,一行一行地念诵。我生怕你读书太猛,将脑筋读傻,就……” 没等他说完,对方便接过他的话茬,迫不及待道:“就拿出那两只布偶,左右手各自套上一个,蹲在桌子后面,演戏给我看。” “没错,”卢正秋满意点头,“看来你是想起来了。” “那么非同寻常的画面,想忘也很难忘的了。” “真的?你那时候可是全然无动于衷,连笑脸都不愿意赏我一个。害得我坐立不安,明明一把年纪,却慌张得像个小孩子。” 说到此处,冬青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师父可还记得当初的戏是怎么演的?” “这倒不记得了。” “我却还记得,你让猴儿偷了邻居的青瓜和稻米,又让兔儿将它训斥一顿,一定是你的戏码编得太枯燥了,我才笑不出来的。” 卢正秋翻着眼皮努力回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那时他的性情和现在大不相同,要闷得多,只能编出闷声闷气的枯燥故事。 他撇嘴道:“好么,师父好心逗你,你竟嫌弃起师父来了。” “岂敢岂敢。” 两人在薄纱笼罩的房间里互相调侃着,各自潜进记忆深处,搜罗往日的吉光片羽。 卢正秋忽然觉得,他和这孩子之间的维系,似乎比他想象得更加深远,只是盖在纱里,连自己也瞧不清罢了。 究竟什么是近,什么是远,身在其中的人,怕是最难看得明白。 他还想再追问几句,冬青已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师父也早点歇息吧。” “好。”他点头应过,目光投向窗外,“再走上几天,羽山就该到了。” 第21章 道阻且长(四) 踏入羽山地界,卢冬青才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山。 闽越的丘陵全然无法和此处相比,此处的群山巍峨陡峭,高耸入云,威风凛然,山顶笼罩在翻滚的云海中,像是通向天穹上的另一片天地。 羽山自古便是神山,是九天玄女统领雷兵的点将台,神明辞别人间已久,这里仍是天地灵气汇聚之所。 这里的土是高岭土,岩是花岗岩,质地之优渥,寻遍神州也很难找到第二处。今日安邑城中金碧辉煌的皇宫,建造殿宇的岩是都是从羽山采集,千里迢迢运过去的。摆在长生殿里最上乘的瓷器,也是在羽山的瓦窑里烧制的。羽山石,羽山瓷,并称为禹国两绝。 然而,这片土地的富饶与繁荣,却在九年前戛然而止。 羽山脚下靠官道最近的镇子叫梧桐镇,从前,进山的游客和出山的镖车,都会在此处歇脚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 ,镇上车流交汇,人头攒动,马蹄相盖,喧嚣声终日不止。 然而,眼前的梧桐镇却是一片萧索,镇口的石碑立在秋风里,被夹道的梧桐落叶埋住大半,无人清扫。 卢冬青愣住了:“这里真的是鼎鼎有名的梧桐镇吗,怎地落得如此衰颓破败?” 卢正秋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提醒道:“你仔细看那界碑。” 卢冬青定睛去看,坚硬的磐石表面果真有几条丑陋的刮痕,又细又长,中间比两侧更深些,盖在圆润的字迹上,显得分外突兀。 倘若石碑是一个活物,那么这痕迹便像是刻在脸上的伤疤,不仅无法消除,还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得愈发狰狞可怖。 他思索道:“这些痕迹是利器在匆忙间留下的……莫非是剑痕吗?” 卢正秋点点头。 “这里曾经历过战乱?” “那倒不是,但九年前,这里的确曾被铁蹄践踏。” 卢冬青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禁武令?” “不错。”卢正秋点点头,又道,“冬青,你有没有想过,禁武令当年是如何推行的?” “这我倒没想过。”卢冬青摇头,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人敢公然反抗朝廷的号令。从他懂事时起,武林这只老虎已被拔去爪牙,关进笼子,从威风凛凛的猛兽变作缩头缩脑的病猫。 卢正秋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摇头道:“江湖没那么容易驯服,起初,武人并未将朝廷的号令当一回事,毕竟神州广阔,建帝的旨意纵然再坚决,也有鞭长莫及的角落,然而……” “然而如今,这样的角落已不复存在了,”卢冬青喃喃道,“这又是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整个江湖都看到了违抗禁武令的代价。”卢正秋答道,见徒弟仍面带疑惑,又说,“冬青,你知道杂耍艺人是如何训练猴子的吗?” 卢冬青摇摇头。 “猴子天性跳脱不羁,难以管教,唯独害怕见血,于是杂耍艺人便捉来健壮的雄鸡,在猴子面前杀掉,当场放血。” 卢冬青一怔:“杀鸡儆猴……这么说,羽山便是捉来的雄鸡吗?” 卢正秋叹了一声:“羽山是再适合不过的雄鸡,莫要忘了,当年镇北大将军的夫人,便是羽山族后裔。” 卢冬青当然明白师父暗指的是自己的母亲,不禁握紧了拳头。 九年前,太子遇刺,狄向诚获罪而死,镇北军无人统领,禹建帝早已过了披挂上阵的年纪,于是,建帝的次子禹昌王代替太子挂帅领兵,出征北伐。 镇北军在北荒长城附近游历数月,终于一举歼灭蛮夷的据城,大捷而归,然而,这一名师的作战还远未结束,在建帝的授意下,镇北军与御林军混编,改称“定国军”,以定国安邦为名,将矛头直指武林。 那是武林最为黑暗的岁月,禁武令在神州各地推行,反抗者皆当场斩首,门下弟子亦受株连,传闻安邑的城楼上悬满了罪人的头颅,血腥味萦绕城门,令过路者骇然胆寒。 这些事,卢冬青也曾听旁人说起,只是当时他尚且年幼,尚无法理解其中的因果。 童年时零碎的记忆逐一浮起,在脑海中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他真正走进这片江湖,才真正看见它的面貌。 他不甘道:“当年镇北军的将士,有多少受过狄夫人的恩惠,难道他们都不记得了吗?” 卢正秋叹道:“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可他们奉命杀起人来,却绝不会手软。” “他们也是人,他们难道没有心吗?” “古有诗云,‘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在这生死攸关的乱世,又有多少人能守住本心呢?” 卢冬青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事。” 卢正秋道:“但朝堂里多的是这样的事,你要为敌的,便是一群这样的人。你非得抛弃悲悯,摒除人性,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若是到了那样的关头,你当真能狠下心吗?” 卢冬青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道:“我能。” 他说得很慢,却足够坚决,眼底甚至透出一股狠劲儿,一股不容轻视的傲气,若是有人击在他的身上,他便加倍地还回去。 卢正秋再次怔住了,曾几何时,他也曾看过这样一双眼,曾几何时,他便是败在这样的目光下…… 卢冬青见对方突然陷入沉默,许久不言,便也露出慌张的神色,问道:“师父,我说错了么?我虽不会姑息恶人,但也绝不会偏离正道。希望……”他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希望师父能守着我。” 卢正秋凝着他,难掩眼中的讶异。 简简单单一个“守”字,蕴含多少热切的企盼,又落下多么沉重的负担。 年轻的心尚不懂得把握分寸,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将不加保留的热忱注入其中。 卢正秋本想提醒他,用一些老生常谈来告诫他,往后不要如此轻掷言语,索求承诺。 可他瞧见冬青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否认的话。 他只是轻描淡写道:“居然还要师父守着,果然是小孩子。” “不是这个意思,”冬青立刻争辩,“我也会守着师父的。” “我知道啦,有我看着,量你也不敢做坏事。” 卢冬青闻言,抿起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这句调笑的戏言中感到了莫大的宽慰。 他提议道:“眼下我们还是率先追查那瓶药的来历吧?” 卢正秋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神色,点头道:“打听消息,自然要找人多的地方。” 卢冬青皱眉:“这萧条的镇子里,哪儿还有人多的地方?” “再萧条的镇子也有人多的地方,人好比天上降下来的水滴,只要有低洼便会聚集,”卢正秋抬手一指:“比如那间飘着旗的屋子。” 卢冬青定睛远眺,在歪歪斜斜的石板路尽头瞧见一面旗帜,挂在一颗歪脖梧桐的枝桠间,随风不住地摇摆,陈旧的墨色勾勒出一只酒坛的形状。 那是一间酒馆。 第22章 道阻且长(五) 梧桐镇建在两座山峰间的谷地里,陡峭的山坡遮掉大半天光,只留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 山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磨秃了,露出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偶有民舍,家家户户都掩着门,从门前废弃的枯井和马槽来看,竟然看不出哪些已废弃,哪些还住着人。 酒馆的房子比周遭的民舍稍高些,有上下两层,显然也多年未经修缮,房顶的茅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师徒两人在歪脖树上栓了马,先后迈入酒馆。 陈旧的门扉被卢冬青推开,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和房间里的人声混杂在一起。 门声止住后,人声也跟着停下来。 房间里有二三十人,各自围坐在桌旁,此时瞧见有人进门,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二三十道目光,每一道都很锐利,像刺猬的尖刺似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成一束,扎在外来者的身上。 很显然,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4 这个地方并不欢迎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倚在柜台边的女人率先动身,绕过桌椅,迎到门口,问道:“二位是从外面来的吧?” 此人衣着朴素,脸上挂着淡淡的皱纹,手中还拿着一本账簿,看样子是酒馆老板娘。 卢冬青道:“我们是来寻人的。” 他与陌生人交谈时,习惯性地保持谨慎,语气也不免生硬,放在这萧索的乡野间,显得格外冷淡。 老板娘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一面上下打量他,一面问道:“寻人?寻什么人?” 卢正秋见状,立刻上前接过话头,一面拍着徒弟的肩膀,一面补充道:“是这样,这孩子有个舅舅,十几年没见了,听说他在羽山的瓷窑里面做荡釉的手艺活儿,我就带他来拜会拜会……”见老板娘仍面带疑色,便缩缩脖子,道:“这不是外面世道不景气么,我们实在没地方可去了……” 说完,还特地抖了抖风尘仆仆的袖筒。 老板娘瞧见扑簌落下的土灰,神色总算缓和下来,多半是信了方才的说辞,将两人当成投奔亲戚的流浪汉。 她回过头,往角落里一指:“二位先坐吧,我去温点水,给你们暖暖身子。” 两人点头谢过,在一张小桌旁落座,没过多久,老板娘就端来一只生锈的铜壶,两盏褪色的粗碗:“小店没酒没茶,只有点山泉水了,好歹是清的,将就喝吧。” “足够了,多谢,多谢。”卢正秋拱手致谢,而后捧起清冽见底的碗,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边咽边感慨,“哎哟,渴死我了,冬青,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喝。” “哦。”卢冬青见状,也学着师父的样子,端起茶碗海灌起来,末了用袖子在嘴边胡乱一抹,把水花抹得满脸都是。 两人的作态总算打消了旁人的疑惑,这房间里的二三十道目光总算收回鞘中,不再理会他们。 只有老板娘还瞧着两人,好奇道:“你们要找的舅舅,在哪个瓷窑做活啊?” 她的语气已全然没有方才的警觉,倒透着几分关切之意。 卢正秋将茶碗放下,摇着头道:“唉,说来惭愧,我们实在太久没有联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做活儿,只知道离梧桐镇不远。嗳,老板娘,敢问这附近有几家瓷窑啊?” 老板娘把眉头一拧,哀声叹气道:“嘿呦,看来你们是真不了解情况,别说附近了,整个羽山还开工的瓷窑,也就只剩三五家,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怎会如此?”卢正秋惊道,“羽山瓷器闻名遐迩,禹国上下无人不晓,为何会衰败得只剩下三五家?” “名声?”老板娘摇摇头,“名声能当饭吃么,想要烧出好瓷,要有好泥好水,更要耗时耗力,本来就不是什么赚钱的活计,咱们这儿的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知朝廷动动嘴皮子,就把赋税翻了一倍,咱们烧出的瓷,挖出的石,全都缴到官老爷手里,自己只能挨饿受穷喽。” 赋税翻倍的事卢正秋早有耳闻,卢冬青却是头一回听说,大为惊讶道:“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老板娘点头,望向他的眼神中添了几分怜惜,“我家那口子以前也是采石的一把好手,后来还不是摔断了腿,只能留在家里刷盘子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羽山?” “还不是因为九年前,出了个叛臣贼子……唉,跟你们说也没用,皇城里的事儿咱能管得着么,”她倾身凑到两人之间,一面抬手指向靠窗的桌子,一面低声道,“瞧见那几位爷没,他们就是瓷窑里的工匠,就住在咱镇子上,你们先去问问吧。” “多谢老板娘指点。”卢正秋抱拳道。 “甭谢了,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老板娘冲他摆摆手,拎着铜壶转身往后厨去了。 卢正秋往她所指的桌旁瞥去,瞧见那群工匠,大约有十来人,有精壮的汉子,也有佝偻的老人,还有两个穿着男式衫裤的束发姑娘,高矮胖瘦各异,但面相都透着疲惫。 他打算去攀谈几句,打听打听状况,刚想起身,冬青便喊住他:“师父,这次我去吧。” 卢正秋回过头,挑眉道:“你可还记得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卢冬青道:“自然记得。” 卢正秋见他神色坚决,便没有阻止,点头道:“去吧。” 卢冬青便起身往那桌边走去。 两处隔着一条厅堂,青年的背影渐渐走远,在那群人身边停下,点头哈腰,体态谦卑,不一会儿便与对方攀谈起来。 卢正秋在远处望着,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孩子学什么都快,连油嘴滑舌装模作样的技巧,都学得这么快。 他本性内敛,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但为了从陌生人口中套出消息,却能够将自己伪装成另一副样子。 他想做的事,哪怕再勉强,也总能够做得到,好比蜗牛爬杆,动作笨拙缓慢,不值一提,但在你不留神的时候,他便已经爬上九尺杆头。 随着年纪渐渐长大,这股倔劲儿非但没有减少,反倒更加蓬勃地在他身子里生长。 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折返回来。 看他的神色,多半是问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眉毛舒展着,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用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桌对面的师父,手指下意识地轻敲桌面。 他就像是初次抓住猎物的猎犬,迫不及待地摇动尾巴,想要在师父面前炫耀一番。 卢正秋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便配合地倾身向前,越过狭窄的木桌,将耳朵送到他嘴边。 哪知冬青尚未开口,便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 “老板娘!我的红烧肉还没好吗——?” 声音穿过厅堂,嘹亮而富有穿透力,仿佛一声惊雷划破沉闷的空气。 红烧肉三个抑扬顿挫的字眼,更像石头一般落进每个人面前清汤寡水的破碗里,激荡出千层波澜。 包含卢冬青在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喊话的人身上。 第23章 道阻且长(六) 喊话人丝毫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反倒变本加厉地扯起嗓子:“老板娘,我要饿死啦,等不及啦——” 就连卢冬青也暗暗惊讶,不论是谁,能有如此我行我素的气度,一定不是普通人。 然而,坐在角落里喊话的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江洋大盗,而是一个乞丐。 乞丐个子不高,头上顶着一只破花帽子,比脑壳大了一圈,帽檐斜塌下来,盖在眉毛上。 乞丐身上穿的东西很难称之为衣服,最多只能算是几张破布胡乱缝在一起,补丁深一块浅一块,脏得像是三天没有洗过。 从外貌上看,他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乞丐,甚至比同僚更落魄几分。 然而,在这间小酒馆里,人人都喝着煮白水,吃着清汤面,他却敢问老板娘要红烧肉吃。 卢冬青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心道,此人多半是患了疯病,脑子不太清楚,痴人说起梦来。 但他很快听见老板娘的声音自后厨传来:“就快好了,再等一会儿——”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5 随着她的话,果真隐隐有香味从后厨的方向飘出,是肥厚的肉脂入油烹炸的鲜香。 这香味渐渐漫入厅堂,使得满堂的客人忍不住吞起口水。 乞丐仍不满足,扯着嗓子嚷嚷:“快点,快点,我的肚子已经饿扁了,再没有红烧肉,我只能活吞跳蚤了。” 他的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胡乱抓挠,不一会儿便抓出一只跳蚤来。 他将跳蚤捏在指间,翻来覆去瞧了一圈,真的往嘴里一丢,牙齿一合,咀嚼出咔哧咔哧的脆响。 卢冬青全程盯着他看,在听见咀嚼跳蚤的声音时,背上起了鸡皮疙瘩,终于忍不住别开眼睛。 乞丐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卢冬青深吸一口气,再次将视线投向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试图辨出他的身份。 可是他的脸实在太脏,脏得已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别说身份,连年纪都辨不清。 他的嗓音嘹亮,吐字铿锵有力,若不是刻意伪装,至少年纪应该不大。 终于,老板娘从后厨钻出来,一路小跑,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烧肉,焦红色的肉皮又软又烫,随着她的脚步轻颤。 她在乞丐对面停下,将发烫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又在碗沿上架了一双筷子。 乞丐连谢也不谢,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处满意的哼声,呸的一声把嘴里的跳蚤碎壳吐在地上。 他一手端起碗,一手抄起筷子,不顾滋滋的热气,夹起大块的红烧肉,囫囵地往嘴里吞。 他的吃相粗鲁野蛮,汤汁溅得倒处都是,他不管不顾,一边嚼一边念叨:“嫩倒是挺嫩,就是盐太少,还不如我身上的跳蚤咸。” 这话一说出口,老板娘的脸已经拧成一团:“别……别说了。” 世上怎会有人拿红烧肉和跳蚤比味道。 食客们的食欲迅速消退,转而捧起自己面前的清汤面和水煮白菜,至少,清汤里没有脏兮兮的东西。 只有一个人除外,便是卢正秋。 老板娘退到师徒两人的桌旁时,卢正秋将她喊住,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那种红烧肉还有没有卖?怎么卖啊?” 老板娘挑起眉毛看着他:“你要买?” 他点点头,“我们赶了半个月的路,已许久没能好好吃顿肉了,”说到此处,随手往身边一指道,“我这小徒弟还在长身子呢。” 卢冬青:“……我此刻并不是很想吃肉。” 卢正秋和善道:“好徒儿,不必勉强,为师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的。” 卢冬青:“……我没有勉强,是真的不想吃,师父若是自己嘴馋,直言也无妨。” 卢正秋:“……” 老板娘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摇头道:“不管你们谁想吃,我也没得卖了。” 卢正秋闻言,惊讶道:“为何?” “今年入冬,镇上养猪的农户搬走了一大半,有钱也买不到鲜肉,今日最后一点都在刚才那碗里了,连我自己都没得吃呢。” 听了此话,卢正秋黯然神伤,一面摇头,一面感慨:“唉,老板娘,你自己都没得吃,却要舍给一个乞丐吃,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老板娘长叹一声:“哎呦,我可不是菩萨,他才是菩萨,他是我们店里的活菩萨。” 听到此处,卢冬青按捺不住好奇,插嘴道:“活菩萨是什么意思?” “活菩萨就是活菩萨,是从妖魔手里保佑我们平安的意思。” 老板娘的话音刚落,店门便被人踹开了。 来人气势汹汹,临门就是一脚,可怜的柴门重重地撞在侧面的墙上,留下哐哐两声厉响。 一个精壮的汉子跨进门槛,肩膀上扛着一个长棍,支起来足有一人高。他一边昂首阔步,一边将长棍抡起,棍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凌厉的大圆,砸在离门最近的空桌上。 啪—— 伴随着一声闷响,腐朽陈旧的木头桌子被他生生敲断,桌面和桌腿碎成支棱的碎块,向四面崩开。 酒馆里的客人发出一阵惊呼,纷纷跳起来,往屋子深处躲去。 卢冬青脸色一沉,问道:“是来打劫的吗?” 老板娘却打了个哆嗦:“不,不是打劫的,是恶鬼……恶鬼又来了。” 卢冬青睁大了眼睛:“这哪里是恶鬼,分明是一个人。” 老板娘仍是摇头:“傻孩子,这人已被恶鬼吞了魂,附了身,你们也赶紧往里躲吧。” 听了这话,卢冬青不由得定睛凝神,仔细瞧向那不速之客。 那人的神情确实不大寻常,嘴角流着口水,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对周遭的环境全然不在意,只是在酒馆里缓缓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很快,他不再转头,只是盯着一个方向,浑浊的眼睛短暂睁大。 他已找到了目标,并迈开大步往目标走去。 他的前方是个瘦弱女子,瞧见他的眼睛,吓得摔了手里的碗,哆嗦着想要跑,哪知脚下发软,没跑出一步便摔在地上。 她的手在地上一通乱扒,终于撑坐起来,顾不得衣衫凌乱,将细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一边蹬腿一边往桌子底下缩,口中不住求饶:“别杀我,别杀我……” 然而,恶鬼再一次抡起棍子,将脆弱的木桌敲得稀烂。 碎木片劈头盖脸地砸在女子的头顶,在她的手腕上刮出一条血痕。她不敢擦拭,只是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发抖,抖得像是风中的残叶。 恶鬼无动于衷,再一次举起手中的长棍。 长棍裹着风,眼看就要落到女子的头顶。 女子终于发出一声惊叫。 卢冬青按捺不住,起身意欲出手。 “住手——” 一个洪亮的声音抢了他一步。 声音从角落里来,那活菩萨乞丐一边喊着,一边腾地站起身,把手里的空碗摔在地上。 瓷碗与地面撞出的响动,比桌子还要清脆得多,响亮得多。 响声落下的时候,乞丐已不在角落。 他已越过半间厅堂,挡在恶鬼的面前。 第24章 扶摇直上(一) 卢冬青总算明白活菩萨是什么意思。 在乞丐摔碗的时刻,老板娘非但没有发怒,反倒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只要他出手,危机便已度过。 乞丐站起身时,身形显得更加瘦小,背影罩在一张破布里,头发蓬乱,后脖颈上盖了一层污泥,活像是麦田里的稻草人。 他的动作却比稻草人快得多,像一阵风似的来到恶鬼面前,动了动沾着红烧肉酱汁的嘴唇,问道:“怎么又是你,还在做春秋大梦呢?” 他站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挡在恶鬼和女人之间。恶鬼全然不理会他的质问,试图从他身边绕过去。 他也没闲着,像一条尾巴似的追着对方的脚步,恶鬼往左,他便往左。恶鬼往右,他便往右。他像是一块黑胶皮,黏在面前,怎么甩也甩不掉。 恶鬼发现绕他不过,恶狠狠地吼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用视线将他烧穿。 他并没有被烧到,反倒饶有兴致地凑到恶鬼面前,用两根手指掀起对方的眼皮: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6 “仔细瞧瞧,真不记得我了吗?” 恶鬼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 “唉,”他摇摇头,“看来上次挨的打还不够重。” 他正说着,忽然脚边被人拉扯,他回过头,发现方才那女人竟爬到他的背后,用麻杆似的手指抓着他的裤腿:“别……别……” 他回过身,将两手往腰间一掐,厉声训斥道:“这人打你,你还帮他,你是不是傻?” 在他暴露出背影的瞬间,对面的恶鬼便已经出手。 恶鬼虽然神色混沌,动作却很娴熟,将长棍向前顺了少许,五指捏住中段,绕着手腕抹了个圈,陀螺似地打起转,在近身的范围内横扫而过,掀起一阵罡风,其中一端棍头径直切向乞丐的脖颈。 棍子扫得快,乞丐的动作更快,风卷到耳畔时,人已经跃了起来。 他的身形轻捷异常,保持着背向的姿势,一只手按住恶鬼的肩膀,纵身倒翻,身体在空中翻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在恶鬼身后飘然落地。 恶鬼的棍子扫了个空,气急败坏地转回头,然而,腰扭到中途却突然停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恶鬼精壮的身子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微微颤动。 食客们的眼都盯直了,瞧见此番情形,已存了满肚子疑惑,人群中冒出疑问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恶鬼突然抽了魂,离了身? 众人咋舌之时,卢冬青却看得一清二楚,这人并不是自己停下来,而是被捆缚在原地的。 他的臂上,肩上,腰上,都缠上了银丝,银丝细得像头发,泛着微小但灼目的亮光。 这样的银丝,一定在烈火中百般淬炼,又在冰水中百般浸泡,才变得如此柔韧,如此凛冽,如此精致而致命。 银丝的末端,连着一只铃铛。 铃铛就夹在乞丐的两指间。 方才乞丐翻身一跃,并非只是为了躲避棍棒,也是为了给自己制造足以施展的余地,将这些银丝从铃铛里放出,缠绕在恶鬼的身上。 银丝虽然坚韧,但终究没有支点,不够稳固,因而恶鬼的手脚也只是被定住短短一瞬,便开始挣动。 银丝也动了,缠住乞丐手脚的银丝开始扭动着后退,表面闪着粼粼的光,像是覆着湿滑鳞片的灵蛇一般,钻回属于自己的洞穴——铃铛里,只留下一条尾巴,勾住恶鬼的左腿。 在恶鬼重获自由的同时,乞丐扬手一扯,银丝便牵动了对手的大腿根,仿佛牵起一只提线木偶那般轻松,恣意。 乞丐的身子已转过大半,左腿却被签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终于失了平衡,反身一摔,后脑勺重重地磕向地面,砰的一声,酒馆跟着抖了三抖,连天花板上的尘灰都震落下来。 这铃铛里的功夫,实在是四两拨千斤,巧哉妙哉。 乞丐拍了拍手,铃铛已藏得没了踪迹,他在蹲下,用脏兮兮的手指戳那人的鼻孔:“这就完啦?该不会摔昏过去了吧?也太不经打了……” 话音未落,恶鬼突然睁开眼,腰上发力,鲤鱼打挺似的跳起来。 棍子还在他手上,他双手擎住两头,用力拔向两侧,竟从粗糙的棍身里抽出一柄短刃来。 刀刃上溢出阵阵凉意,乞丐也跟着抽了口凉气。 原来他并没有真的昏过去,他只不过是闭着眼,为的就是等到这一刻,等乞丐放松警惕,毫无防备地接近他身边。 他使出全力扬起手臂,擎着银光闪闪的刀刃,直取乞丐面门,眼看就要得手。 可他的刀刃却在中途改了方向。 乞丐还安然蹲在地上,冲他歪头一笑,扬了扬手,露出手心里的铃铛。 从铃铛里伸出一根细小的银丝,正缠在他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被银丝紧紧箍住,一阵麻痛过后,五指间的力气便被卸了个空,别说挥刀,连抓住刀柄都很困难。 他的手指虚虚地散开,刀刃从指间跌落,擦过他的面颊,当场割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他的肩膀一颤,终于彻底失了力,眼皮向上一翻,仰面昏迷过去。 不断有血从他的脸上的伤口里淌出,血色并不似寻常那般鲜红,反倒泛着紫黑色,仿佛是在黑夜的幽沼里浸泡过一般,浓稠而粘腻。 他的身上有一股极为阴寒的气息,没有来得及调匀,便随着稠血一同溢出, 卢冬青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不由得大惊失色。 习武之人常年修习内功心法,从外在的吐息到内在的经脉,渐渐与常人生异,周身常有气息环绕,犹如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这人方才的气息聚齐于一处,却突然涣散,像是脓包被戳破,脓水淌得到处都是。 脓水也淌到卢冬青脚边,那股阴寒的气息仿佛掺在水里的冰渣,令他感到没来由地熟悉。 这样的寒意,在他开始习武时便常常陪伴着他,常常环绕在他授业恩师的身边。 这样的寒气,深入经脉,纵然日日服药调养,也始终无法驱除。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苦思冥想,魂牵梦绕,百忧难解的谜题,竟突然间有了线索。 乞丐还蹲在那人的身边,一面举着手,一面转向议论纷纷的人,委屈道:“不是我动的手啊,是他自己举起刀子,偏偏割了自己的脸,我能有什么办法?” 卢冬青甚至没有听清众人议论的内容,他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在回过神之前,人便已冲了上去。 第25章 扶摇直上(二) 在卢冬青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时,酒馆里已经爆发出一阵骚动。 眼瞧着拦路鬼被乞丐打倒,缩在角落里的食客纷纷逃窜着夺门而出,将没吃完的饭菜弃在桌上。更有甚者,趁老板娘没瞧见的功夫,连饭钱也不付,趁乱便溜。 老板娘的余光其实早已瞧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无心去追,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乞丐身上,实在无瑕旁顾。 乞丐与人起了争执,十根手指插在头发里,痛苦地抱着脑袋,口中咿咿呀呀地呻吟。 和乞丐争执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恶鬼逼入桌下,又被乞丐搭救的女子。 女子瞧见恶鬼在自己面前受伤倒下,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发出可怜的嘤嘤声,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人身边,趴在那人的胸口哭了起来。 她头发凌乱,泪如雨下,时不时地抬起头瞧着乞丐,口中不住哭诉:“你……你怎地下手这样重……” 乞丐从未见过如此不可理喻的人,似乎拿对方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瞧着她干瞪眼:“这事不怪我啊。你男人被恶鬼附体了,我是为了帮你好不好。” 女子不听他的话,仍旧啼哭不止。 乞丐明明救了人,对方非但没有感激他,反倒怪罪他,任谁遇上这档子事,都难免觉得委屈。 乞丐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只不过无法对一个弱女子动手,天大的委屈也只能憋回肚子里。 他实在憋不了太久,脸色愈发难看,突然站起身,掀翻了身旁的木桌,又随手捞来一只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桌倒碗碎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7 ,一通乱响,女子听在耳中,吓得又是一哆嗦,像兔子似的缩成一团,老板娘见状,急忙将乞丐拦下,劝道:“我的小祖宗,息怒,息怒,她脑子不太清醒,说的都是胡话,您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 女子闻言,缓缓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的确流露出几分疯相,喃喃道:“桂哥他……他方才……还记得我……” “他记得你,然后还要三番五次地打你?他莫不是禽兽吧?”乞丐愤愤不平地说。 “他……他没有……” “没有?”乞丐眉毛一横,突然挣开老板娘的手,上前一步,扯起女子的手腕往上抬。 “啊——你做甚么——”女子又是一声惊呼,然而乞丐的动作太快,她的手腕已被对方拎过头顶,袖子顺着细瘦的手臂耷拉下去,露出半条光裸的胳膊。 胳膊上挂着好几条伤痕,像是被棍棒抽打过,新伤叠着旧伤,盖在苍白的肌肤上。 “你说说这些伤是哪来的,”乞丐没好气道,“他疯了,你也陪他发疯么?” 女子的泪水已铺满面颊,下颚扬起的时候,冰凉的泪水顺着脖颈淌入衣襟,将她浸湿成一个泪人。她一边抽泣,一边用含糊的声音道:“你不懂,你不懂……我儿已经不在了,若是再没了他,我就什么都没了……” 乞丐哼了一声,总算将她的手腕放开。 上前拉扯:“闺女,你想开点,就算没了男人,咱还不是一样子过活。” 女子盯着老板娘看了好一会儿,冷冷道:“你……你男人明明还活着,你怎能懂我的苦……” 老板娘先是一怔,随后叹了一声,摇着头缓步退开。 卢冬青便是在这时走过来。 他径直越过老板娘和乞丐,在昏倒的男人身旁蹲下,用手掌搭在他头顶试探,转而用两指探寻鼻底的气息,最后捏住手腕,寻找脉搏,彻底看查一番后,才抬头道:“不用怕,他还活着。” 老板娘诧异地望着他:“莫非你是大夫?” 卢冬青匆匆地点过头,转身从行囊中取来一只荷包,一面托起男人的后脖颈,一面将荷包放在他的鼻子底下。 男人嗅到荷包里的味道,铁青的脸上渐渐起了变化,眼珠在眼皮底下骨碌打转,嘴唇也跟着微颤,两颊上慢慢有血色浮起。 老板娘好奇道:“这荷包里装的是什么?” 卢冬青道:“天香叶。” 天香叶是定气宁神的草药,在冬青常为师父的药汤里,也含有这一味。 老板娘更加好奇:“你莫非是哪里来的高医?” 卢冬青摇头,淡淡道:“只是个寻常大夫罢了。” “能驱走恶鬼的大夫,我还是头一次见。” “不是恶鬼,此人身上中了毒,戾毒深入骨髓,才会连神志也一齐蚕食了。” “世上有这么厉害的毒?” 卢冬青苦笑着点点头,毒的厉害之处,怕是没人比他更有体会。 那女子瞧见丈夫有苏醒的迹象,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立刻扑上去,“桂哥,桂哥——”地喊,一遍又一遍,全然不顾旁人,卢冬青去拍她的肩膀,她也全然不予理会。 看来又的时候,心病是比戾毒还要可怕的东西。 卢冬青询问女子无果,只能转向老板娘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为何会身中戾毒?” 老板娘皱眉道:“我也不知,我只知道这两人是夫妇,去年才从山里搬到镇上,我与他们还不太相熟。” 卢冬青皱眉,自言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卢正秋的声音适时地从身后响起:“老板娘可能不知,但各位应当知道一些线索吧?” 卢冬青一怔,跟着回过头,才发现师父问询的对象正是自己方才搭讪的那一桌工匠。 短短的功夫,酒馆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只有七八个工匠还留在店里,听到卢正秋的质疑声,纷纷摇头道:“我们不认识他。” 卢正秋却说:“不对,你们非但认识他,还与他很熟。” 工匠中站出一名高个子,沉着脸,不悦道:“你是什么人,何以一派胡言?” 卢正秋不慌不忙道:“我的话是不是胡言,看看你们的指甲就知道了。” 众人一惊,纷纷低下头瞧自己的指甲。 卢正秋接着道:“你们的指甲上有彩釉留下的残痕,他的指甲上碰巧也有,而且连釉色都是相同的,老板娘方才说过,附近的瓷窑只剩下一家,我想你们每日在同一间屋檐下工作,怎会不认识呢?” 听了师父的说法,卢冬青也恍然大悟,立刻起身到工匠面前,抱拳道:“人命关天,还望各位将实情相告。” 高个子将信将疑地打量他:“……你们真的不是官府的人?” “绝不是,”卢冬青摇头,“否则我方才还会出手救他性命吗?” “你们不是官府的人,又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出手救他性命?” 卢冬青闻言,也跟着沉下脸,反驳道:“非亲非故,难道就要眼睁睁地无辜的女子挨打受苦?难道就不能够路见不平吗?这世间还有侠义二字,你们怕是已经忘了吗?” 卢正秋从旁轻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道理,我的徒儿虽然比你们年轻得多,却比你们更明白事理啊。” 卢冬青一怔,他还是头一次听见师父在陌生人面前夸奖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 高个子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发出一声叹息,道:“这里不方便说话,二位请随我来吧。” 第26章 扶摇直上(三) 高个子指挥同行的工匠,将人事不省的同僚扛在肩上,依次往门口走去。 一直嘤嘤啼哭的女人也站起来,简单整理衣襟,亦步亦趋地跟在队伍后面。 卢冬青已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身转向那乞丐,问道:“小兄弟,你要不要……” 没等他说完,乞丐便摆摆手,不耐烦道:“我不去,我只是个乞丐,大侠们的闲事我才懒得管呢。”话毕便扯起嗓子喊道,“老板娘,有没有酒啊,方才说了那么多话,我嗓子都干了——” “烧酒没有,就只剩下半坛子开过封的高粱米酒……” “米酒也行,快给我端来!” “好,好,我这就给你拿。” 老板娘的语气中充满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转过身,匆匆往后厨去了。 乞丐又坐回到角落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把玩自己头发里的虱子。 酒馆里只剩下劳苦的老板娘和乖戾的乞丐,实在是一双奇异的组合。 卢冬青向两人的背影各自瞥了一眼,才转身出了门。 队伍穿过萧条的街巷,一路往镇子西头走去,巷子尽头有一条分叉的山路,通向半山腰几幢院墙包围的屋舍。 高个子停下来,对冬青师徒解释道:“那儿就是我们的瓷窑,我姓宋,叫宋仁,是瓷窑里的工头,他们都叫我仁哥。” 卢冬青点头致意,又将自己和师父的姓名一并报上。 宋仁往身后瞧了瞧,压低声音道:“你方才救的那个叫齐桂,跟在后面的是他老婆。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8 他们两个以前在山里的瓷窑做工,后来那边的生意倒闭,就搬出来了。” 卢冬青也低声问道:“二人的孩子是不是出过什么意外?” 宋仁叹了一声:“是去年的事,夏季阴湿多雨,山里的石头滑下来,砸断了一座吊桥,刚好那天有一群孩子在桥边玩耍,也跟着遭殃了……唉,我们羽山从前可是神山,现在看来,天上的神仙怕是已不管我们了。” 卢冬青见他面色凝重,便没再追问,只是跟着他一起攀上台阶,来到半山腰的瓷窑边,推开院门。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刚迈进院子,泥土的奇妙味道便扑鼻而来,这里是烧制瓷器的场所,墙角对着一捧未成形的瓷泥,不远处的两排转盘上架着刚刚拉好坯的粗罐。 院落对面是烧瓷用的炉子,规模庞大,拱门便有一人多高,炉身像一条长龙似的,沿着山势铺开。炉子里的炎火终日不熄,将整个院子熏得热气腾腾。 院子里还有一个独栋的房间,是专门留作上釉用的,房间四壁的柜架上,陈列着由小到大琳琅满目的瓷坯,等待工匠们为其涂上釉彩。 宋仁推门进去的时候,已有七八个人在房间里埋头忙碌,各自拿着粗细不同的笔在瓷坯表面仔细勾画。 皇城里有多少精美绝伦的贡品,都出自此处,出自这群朴实的工匠之手。 宋仁环视了一周,提声道:“换班了,各位去吃点饭吧,我们来接手。” 工匠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缓缓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灰,逐个往门外撤去。 卢冬青瞧见他们一个个路过身边,似乎每个人面色都不大好,皮肤苍白,眼窝有重重的黑圈,不由得问道:“他们像是很久没歇息过,瓷窑的工作如此忙碌?” 宋仁道:“是啊,如今已是深秋时节,等到了年关,官府就要来征收赋税,我们都在为上缴的瓷器赶工,非得在征收前赶完才行。” 卢冬青不解道:“上缴?莫非整年的工活儿全都要上缴?那你们怎么办?” 宋仁苦笑道:“若是缴得齐,官老爷心情好,便会留下一些官车运不走的零头,好让我们赚点银两过个好年,若是缴不齐,便什么都没有,连一片碎银、一贯铜钱都不给留。” “小小的瓷窑,赋税竟如此严苛?”卢冬青皱眉道,“当今圣上这般昏庸无度,百姓该如何过活?” 宋仁闻言,立刻摇头摆手,如临大敌:“小兄弟,这话可不能够乱说。” 卢冬青只得改口道:“不知仁哥为何要将齐桂带到此处?” 宋仁往角落里努嘴:“这瓷窑里有一间地窖,借了外面炉子的余温,到了深秋也不冷,里面么……你还是亲眼见一见吧。” 卢冬青猜不出他为何而遮掩,只能将视线投往地窖的方向。地窖的入口用竹帘掩着,下行的台阶又窄又抖,底下隐隐透出微光,卢冬青目送一行工匠七手八脚地将齐桂扛下台阶,才跟随在宋仁身后,一同钻进去。 刚刚走了几步,他便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气,比酒馆里所见所感还要强烈得多,即便是燥热的瓷窑炉火也难以将其掩盖。 他隐隐觉得这寒气极为不妙,立刻回过头问:“师父,你感觉可还好?” 卢正秋摇摇头:“不大好。” 他心下一凛,追问道:“怎么个不好法?” 卢正秋又道:“没吃到红烧肉不说,空着肚子爬了半天山,灌了一肚子冷风,现在又要下地窖,叫炉火熏的口干舌燥,你说我能好么?” 卢冬青:“……” 卢正秋冲他挑起眉毛:“怎么了?” 卢冬青道:“若是待会儿觉得不舒服,务必不能忍着,一定要告知我。” 卢正秋耸肩:“咦,我不是都一五一十地坦言于你了?” “师父你明知我在担心你。”卢冬青嘟着嘴巴,用目光对他表达抗议。 卢正秋哈哈大笑几声,在他背上轻拍:“不愧是我的好徒儿,胆大心细,稳重可靠,若是跟着你,别说下地窖,就算是下地府,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卢冬青明知这是师父调侃自己的玩笑话,但是被夸奖的喜悦,还是令他仍忍不住红了脸。 有时候,他实在恨极了自己这过于诚实的反应,人又不是狗,哪有被夸奖就要摇晃尾巴的道理。 他明知没道理,却又全然无法自控,只能捏着拳头干着急。 他悄悄移开视线,佯装无事,口中抱怨道:“好端端的,怎么能说是下地府呢。” 卢正秋敛正神色道:“也不尽然,既然齐桂被称为恶鬼,那关着恶鬼的地方,可不就是地府么?” “关着恶鬼的地方?” “你仔细听。” 卢冬青闻言,不再作声,转而竖起耳朵,仔细听取台阶下方传出的响动。 他听到了呼吸声,此起彼伏,间隔不断,绝不仅是一人发出来的,而是数人的气息重叠在一起。 呼吸声又粗重,又低哑,其中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像是有砂纸在砥磨嗓子似的,每一声都令人感到脊背发麻。 地窖的台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长,据说是为了防止贮存的瓷器受潮,才挖得很深。 然而,会发出这种呼吸声的,绝不仅仅是瓷器而已。 他上前追了几步,赶上宋仁的背影,问道:“这下面住了什么人?” 宋仁皱起眉头,缓缓道:“和齐桂一样的人。” 第27章 扶摇直上(四) 关着恶鬼的地方,岂不就是地府。 地府里的恶鬼不止一个,足足有六个。 待到台阶尽头,卢冬青终于看清了地窖的全貌,这里并不宽敞,天花板几乎压在头顶上,光秃秃的四壁相互挤压,勉强撑出一处寻常人家卧房大小的房间。 这样小的地方,却睡着六个人,每个身上都挂着锁链与镣铐,有的锁在脚踝上,有的缠在肩膀上。方才那种仿佛砂纸打磨喉咙的呼吸声,就是从他们嗓子里发出来的,此时此刻,就缠绕在耳畔,分外清晰。 他们虽被锁着,却并不像是遭受虐待,他们的身下铺着干净的茅草,还透着阳光的味道,想必是今日刚刚更换的。他们身后的墙上凿出一条通风的口子,好让新鲜的空气能够透进来。为了不让他们挨冻,房间正中点着一只火炉,炉火上还插着一支宁神用的香。 卢冬青转向宋仁:“这些人都是你藏在这里的?” 宋仁点头道:“我实在找不出别的地方可以藏下他们。” “他们都是瓷窑里的工匠?” “曾经是的。” 卢冬青的视线在六人身上巡视,他们一个个头发蓬乱,衣衫凌乱,神色颓靡,了无生气。 单凭眼前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们与方才的工匠一样,曾经拥有一双巧手,一对慧眼。 现在,他们的同胞又增加了一名,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齐桂放下,宋仁迎上前去,从墙边拉过一截锁链,试图锁住他的手腕。 齐桂本来闭着眼,听到镣铐的锒铛声,突然开始挣扎,他的力气太大,铁索被他摇得晃个不停,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9 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三个汉子一齐扑上去,才终于将他制住。 宋仁正要落锁,却感到背后有人拉扯,他回过头,发现那柔弱的女子正抓着他的衣襟。 他只能停下手,耐心道:“齐桂不是第一次去伤人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女子不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将拳头攥得更紧。 他叹了一声,又道:“若是不关住他,下次将他带走的可不一定是我们。你还记不记得,前一个被官府带去的人的下场?” 听到官府两个字,女子的眼睛突然睁大,她放开宋仁,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眼里又淌下两行浊泪。 卢冬青在一旁看着,望向她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怜悯。 可惜的是,怜悯在这惨淡的世道上,实在是无用的感情。 他想做些有用的事,于是上前一步,在女子肩上轻拍:“莫急,仁哥也是为了帮他,迫不得已,才出此权宜之计。” 女子先是一怔,随后便攀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大夫,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家汉子……” “这……”卢冬青没料到她突然的举动,摇头道,“我尚且不清楚解毒的法子……” 女子又凝着他看了片刻,垂下头道:“……如今阿桂这幅样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说着,她便松开青年的胳膊,闷着头就要往墙上撞。 “慢着!”卢冬青吓得不轻,急忙拉住她的肩膀。 女子被他一扯,当即倒进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襟,一面抽泣一面央求:“大夫,你就行行好吧——” 他同样没有料到女子会这么做,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稳对方的肩膀,犹豫再三,艰难启口:“我会尽力的。” 女子终于停止哭诉,站稳脚跟,理了理鬓发。 卢冬青眉心的褶皱却又深了一层。 地窖里挤了太多人,很快变得憋闷拥塞,在宋仁的吩咐下,其余工匠带着女子先行离开,只留下冬青师徒。 宁神香渐渐起了作用,齐桂已不再挣扎,终于歪着头,靠着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卢冬青眼神却依旧炯炯,转向宋仁,问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宋仁又往齐桂身上瞥了一眼,才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这些人以前都学过武功,是在镖局给人押镖送镖的。禁武令后,民间的镖局断了财路,一个个先后垮台,他们迫于生计,才来学工匠活。习武的事我不懂,只知道齐桂似乎是齐家棍术的传人,功夫相当了得。” 卢冬青苦笑道:“方才我已见识到他的功夫了。” 宋仁又道:“他们在发疯之前,也都是吃苦耐劳的老实人,不然我也不会冒着风险,瞒着官府,将他们藏在这里。” “你没有带他们去瞧过郎中吗?” “当然有,只不过,上一次被我们送到医馆的兄弟,转眼就被官府押走了。” “被官府押走?”卢冬青心下一凛,追问道:“那位兄弟后来怎样了?” 宋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给活活给烧死了。” 卢冬青大为诧异:“怎会如此?” “因为郎中诊了一通,说他被邪魔恶鬼附体,无药可医,官老爷听了,便要杀他祭天,加上他原本就伤了人,官令如山,根本就没有辩白的余地,所以就……” 卢冬青这才明白,原来老板娘口中的“恶鬼附身”是有迹可循的。 宋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接着讲述道:“我记得一清二楚,他被绑在架子上,周身都是火,他身上的皮肉在火里慢慢融化,眼睛却还看着我,透过浓烟,像是在求我帮他,但我实在帮不了他,当时周围还有一些人在笑,像是真的杀了恶鬼一般愉快,可是他算什么恶鬼……” 宋仁说得几近哽咽,最终仰起头长叹一声,“此刻,他怕是已经在天上了吧。” 卢冬青也不禁抬起头,向上方望去,像是想要瞧一瞧天上的风景。 但他只瞧见了地窖里低矮的天花板,被炉火熏得一片灰黑,好似万物烧尽后留下的残灰,丑陋而狰狞。 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这些人并不是邪魔恶鬼附体,而是中了一种极其乖戾的毒。” 宋仁的眼前一亮:“什么毒?有法子解开吗?” “还没有,”他摇头,“这种毒的源头我连见也没有见过,更加找不到根治的法子。也只能用一些天香叶来压住毒性,略作舒缓。” 宋仁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你明明什么都不清楚,方才还将麻烦揽到自己身上?” 卢冬青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宋仁顿了片刻,点头道:“是不大明智。” 卢冬青苦笑着摇摇头:“你怕是对的,从前师父也时常这样教训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偏过头,习惯性地等待身后人的附和。 不论是调侃还是自嘲,他总是本能地征询师父的认同。像这样的对话,几乎已成了两人的默契。 但卢正秋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他回过身,发现师父正低着头,肩膀虚虚地倚着墙壁,五根手指撑在额上,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埋在阴影中的脸色异常苍白,额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大惊失色:“师父!你怎么了!?” 第28章 扶摇直上(五) 卢正秋的状况并不寻常,虽说有毒根缠身,但他平日里仰仗徒弟的催促,悉心服药调养,鲜少有虚弱的时候。就连不甚染上风寒的几次,也痊愈得很快。 正因为如此,卢冬青才格外慌张,方才在酒馆里嗅到齐桂的气息,他的心中便隐隐捏起一把汗,如今,担忧果然成了真。 他上前撑住师父的肩膀,将充满忧虑的目光投向对方,却听见一句抱怨:“唉,年纪大了果真不能饿肚子,这会儿头已经开始犯晕。” 他实在分辨不出这是谎话,还是实言。 宋仁从旁提议道:“许是这地下太闭塞,我们先上去吧。” 卢冬青点点头,搀着师父缓缓攀上台阶,回到敞亮的房屋上层,又扯来一张椅子。 卢正秋刚坐下,宋仁便已端来一碗水:“正秋师父,您还好吧?” “无妨,老毛病而已,”卢正秋冲他摆摆手,又转向自己的徒弟,“冬青,你平日里煎来入药的方子,除了天香草之外,还有其他几味,不妨找一些来,除我之外,也给那几位朋友服下去,或许有所助益。” 卢冬青一怔:“师父说得对,我早该想到的。” 卢正秋微微抬头望向他:“你年纪已不小了,遇事要冷静些,总是临危乱阵脚怎么行。” “我……”卢冬青无言以对。 师父说的道理并不错。 然而事关师父的安危,所有的道理都被挤出脑海,留下来的只有不受控制、擅自肆虐的情绪罢了。 他的喉咙里塞着一口气,疏也不是,堵也不是,他只能将百味默默咽下,转而道:“那你先歇一歇,我去找药铺抓药。” “去吧。”卢正秋在他的肩上轻拍,“跑腿的活儿还是交给年轻人,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0 我就在这儿歇着啦。” 卢冬青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近在咫尺地凝着对方,观察他的情况。 离了地窖,卢正秋的脸色已恢复红润,额上也不再有汗水。 他迎上冬青的视线,睫毛轻颤,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笑意,像是熟透的柿子裂开一条细缝。 卢冬青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视线从他脸上抽离。 在卢冬青的吩咐下,宋仁安排了几个人手去酒馆借铜壶,而后自己引路去药铺抓药。 两人先后出了院子,往镇上走去,宋仁问道:“正秋师父的身子还好吧?” 卢冬青道:“他年轻时被魔教伤过,从此落下病根,一直没能痊愈。” “魔教?”宋仁诧异道,“你说的是崇明教吗?” 卢冬青也跟着挑眉:“不错,崇明教的确是他们的自称,仁哥也知道?” “我虽不清楚详情,但我曾听齐桂提及过。” 卢冬青睁大了眼睛:“他们是不是同样遭过崇明教的袭击?” 宋仁摇头:“不,正好相反,他们都得了崇明教的帮助。” 卢冬青更加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仁却突然左顾右盼,确认周遭无人,才低声道:“若不是跟他们打交道,这些事我本来不懂的,自然也是不信的……” 卢冬青很快明白了他的担忧,便宽慰他道:“仁哥,你不过是转述他们的话,但说无妨。” 宋仁点点头,才开口道:“崇明教中流传着一则寓言——九星冲日,天地将覆。意思是说,等到九星的天象与太阳贯穿一线之时,大禹国的气数就要尽了。” 卢冬青也跟着一惊,虽说当今圣上昏庸,世道萧条,但禹国皇族毕竟是大禹的后裔,在他的印象里,堂堂神裔之国,绵延百代千秋,比山川江河还要稳固,怎会说尽就尽。 他皱眉道:“那不过是魔教蛊惑人心的说辞罢了。” 宋仁叹了一声:“我也是如此回答齐桂的,可是他反问我,‘你看看如今的神州,真的说得出吗?’” 卢冬青语塞,他举目四顾,视线所及之处,屋舍衰颓,农田荒芜,杂草恣生,处处皆是萧条破败之景。他又想起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想起三坪村里惨死的友人,不禁陷入沉默,许久说不出反驳的话。 宋仁接着道:“他还说,若想挽救这片神州于水火,便要大胆违抗禁忌,重拾武道,以肉身侍奉幽荧神,那时候他满心壮志,还给我看了这个。” “该不会是……”卢冬青心下一凛,宋仁已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瓷瓶,掩在手心里,举到他面前。 瓷瓶的样式和纹样,都与他口袋里那一只别无二致。 他凝重道:“果真是扶摇清风。” “你连这个也见过?”宋仁突然睁大了眼睛,牢牢盯着他。 “实不相瞒,我便是为了追查它而来的。我有一位朋友,曾被它害得全家丧命。” “原来是为了私怨,”宋仁长吁了一口气,“你若是官府的人,此刻我怕是已在火里受刑了。” 卢冬青怔了一下,这才明白对方的担忧。 前有官府苛政,后有朝廷重税,禹国的掌权者已将宋仁折磨得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惴惴不可终日。 但他不得不追问:“齐桂服下扶摇清风之后,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么?” “并没有那么快,他们服下灵药之初,武功确实得到了精进,过了一阵子欢欣雀跃的日子,但不出个把月,突然急转直下,没几日便成了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我知道了。”卢冬青应过,没有再继续发问。 他看到宋仁紧绷的肩膀总算舒展了些,但很快垂下头,压抑着声线,微微叹了口气。 他的确应该叹气。 他的朋友的确受到魔教蛊惑,但那并不是为了一己私欲,那些成为恶鬼的人,原本是想要做英雄的。 试问哪个江湖儿女没有过一段英雄梦呢? 他们的梦,不该受到如此践踏与侮辱。 卢冬青如此想着,心下的阴霾更深了一层。 还好药铺已近在眼前,与酒馆相隔半条街,门梁上的招牌已褪了色,药字只剩下浅浅的几笔,但至少还开张。 接下来的情形却令他大失所望。 药铺掌柜将小小的纸包往面前的柜台上一推:“天香叶只剩下这些了。” “怎会如此之少?”他不解道,“这里挨着羽山,怎么会没药?” 掌柜是个年过的半旬干瘪老头,嘴里叼着烟杆,塌着肩膀瘫坐在藤椅上,听了卢冬青的疑问,翻着眼皮瞥了他一眼:“小祖宗,你有本事给我多搞点货来,老头我叫你一声爷爷。” 听了掌柜的话,卢冬青更加困惑,直到宋仁对他解释说:“羽山族从九年前起,便将家门闭锁,不再与外界往来生意,他们采的药,就算花银子也买不到。” “这个月就只剩下这些了,”他将烟杆在桌上敲得砰砰响,“药是救人的东西,老头我还没糊涂呢,我能乱说么?” 卢冬青欲言又止,直到宋仁在他的肩上轻拍,一面摇头道:“卢兄弟,姑且先带回去吧。” “……好吧。”卢冬青只能勉强应下,将纸包悉心包好。 这时,药铺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哎呦,”掌柜从窗口把头探出去,很快缩回来,口中嘟囔道,“真是夭寿,官府又来搜刮脂膏喽,阿仁,看样子是往你们那儿去了。” 宋仁的手还搭在卢冬青的肩上,听了掌柜的话,突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僵在原地。 卢冬青的脑袋里也嗡的一声。 他当然记得,师父还独自留在山上。 第29章 扶摇直上(六) 掌柜瞧见宋仁呆若木鸡的样子,将烟杆探出柜台,用烟斗戳他的脸:“我说阿仁,官府来也是对付那些胆大包天的练家子,你怕甚么,你又没有犯禁的本事。” 宋仁猛不丁地被人一戳,立刻偏过头,迎上掌柜的视线,神色慌乱得好似偷钱袋被现形抓包的贼偷。 他实在不是一个会遮掩情绪的人,他的忧虑全都写在他的脸上,叫人一览无遗。倘若此时官兵当面质问他的秘密,他怕是连一个字都藏不住。 掌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你啊,犯禁的本事没有,犯糊涂的本事倒是挺厉害。” 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干哑的声音道:“我只是……” “不用跟我讲,”掌柜立刻伸出手掌喝止他,“我可什么都没听见,你们既然买完了东西,就快走吧。”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多管闲事,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几个工匠的安危。 即便是在自己生长的家乡梧桐镇,宋仁也是孤立无援的。 在他滞留原地、恍然无措的当口,官兵的队伍已经走到巷子尽头。 他们的脚步很快,脚底轻盈得好似踏了风,他们个个都是轻功高手,是禁武令下唯一可以肆意妄为的人群。 卢冬青往路尽头瞥了一眼,转头催促道:“仁哥,咱们快些走吧。” 刚一转过视线,他才发觉宋仁的脸色有多惨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1 白,这人的嘴唇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肩膀明明宽厚挺拔,却抖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般情形令卢冬青心如刀绞,简直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受百倍。 他强迫自己沉下气,扯住对方的肩膀,凑到耳畔,低声道:“莫慌,若是万一遇到不测,我会保护你的。” 说完这句简短的话,连他自己的心也安稳了几分,脚下也多了几分力气。 两人快步奔到山下,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刚好瞧见领头的捕快在瓷窑外停下,抬起一只脚,粗鲁地踹开院门。 这人在梧桐镇横行惯了,行事全无顾忌,大步流星地迈进院子,高声道:“听说镇上有疯子伤人,你们可有瞧见?老实交代实情,不然有你们的苦吃。” 院子里沉寂了一会儿,一个声音答道:“大人,你们要找的疯子……他就在这儿呢。” 宋仁已攀上台阶,追上官兵的脚步来到院外,听到这句话,身子当即摇了摇,脑袋里嗡的一声,两眼随之一黑。 莫非是齐桂被找到了?如此一来,不仅自己藏匿的七个工匠保不住命,怕是连自己也成了过江的泥菩萨,早晚粉身碎骨。 他隐隐忆起那一日的熊熊烈火,噩梦中夜夜肆虐的火焰如今已爬到他的脸上,撕扯他的体肤,皮肉,留下彻骨的灼痛。 “不……”他刚打算开口,嘴巴便被人捂住了。 他偏过头,发现站在自己背后的是一名工匠,正用另一只手抵在嘴唇边,食指摇动,唇间发出嘘声,拼命示意他噤口。 他冷静了少许,用睁大的眼睛表达疑问,很快,那人便凑到他耳畔,低声道:“仁哥,没事的,你看那是谁——”说着往人群中间一指。 宋仁循声望去,随后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人群中央的“疯子”不是齐桂,竟是卢正秋。 卢正秋此时的模样,的确配得上疯子二字,他将头发解开,零散地披在肩上,又将原本就宽大的衣襟扯向一旁,将领口胡乱翻了一通。 最为奇异的是,他的怀里牢牢地抱着一件瓷器。 宋仁的惧意渐渐平静,麻木的手指尖渐渐涌上一阵暖意。 他明白自己窝藏齐桂的事由尚未暴露,只是不清楚正秋师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下意识地扭过头,望向身边的卢冬青。 卢冬青也直愣愣地盯着人群中央的师父,呆若木鸡。 这时,卢正秋突然开口道:“爱徒啊,你怎么才回来,师父等你许久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帘低垂着,目光所投的对象显然不是冬青,而是抱在怀里的瓷器。 那是一只陶瓷娃娃,有小臂那么高,圆圆的头上梳着两条羊角辫,胸前穿着鲜艳的红肚兜,两只手举在胸前,托着一只金红相间的胖鲤鱼,一双红唇勾勒出明媚的笑容。 这是年娃娃,逢年过节时,大户人家喜欢摆在台面上,图个吉利,卢正秋手里的那只是崭新出炉的,表面的釉色还很鲜亮。 挤在院子里的一干人,全都将视线投在卢正秋的身上。 卢正秋却只望着手里的瓷娃娃,旁若无人。 “又不听师父的话了,脚下踩得这么脏。”他一面说,一面抖出袖子,首先将瓷娃娃脚部的泥土掸掉,随后一板一眼地在瓷面上擦拭起来。 他擦得全神贯注,很快便将釉彩擦得熠熠发光。 他的嘴角浮起陶醉的微笑:“对嘛,这样才干净。” 倘若是小孩子扮家家酒也就罢了,一个发丝掺白的中年男人,在众目睽睽下做着这样的事,场面实在滑稽得很。 官兵之中,有人发出噗哧的低笑。 捕快听见属下的笑声,面子顿时有些挂不住,厉声道:“这人莫不是疯了?” 对面工匠们面面相觑,有人开口道:“大人,您不就是在找疯子么?” 捕快抬手在鼻头上飞快摸了一下,又问:“他什么来头?” 工匠答道:“今日从官道上来的外地人,说是要买瓷器,可兜里又没钱,我说不卖给他,他就哭了起来,说是徒弟被妖怪施了咒,变成瓷人,他要和徒弟团聚,否则就赖着不走。” 听了工匠绘声绘色的描述,官兵里的笑声又增添了几个源头。 捕快上前一步,一把抓过瓷娃娃的辫子,从卢正秋手里拉扯,边扯边问:“疯子,你从哪儿来的,今日是不是你伤了人,老实回话?” 卢冬青立刻拍掉他的手,将瓷娃娃紧紧搂在怀里,厉声道:“你才是疯子。别动我的爱徒,不然有你好看。” “好看?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好看法。” 捕快的话还没说完,卢正秋突然俯下身,在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哎呦喂,”捕快被咬了个措手不及,跳着脚退了一步,“你是疯子还是疯狗啊!” 这一回,就连院子里一直低头不语的工匠们都忍不住哄笑出声。 笑声落后,齐桂的妻子上前一步,带着委屈的神情哭诉道:“大人,就是这个疯子他……他在酒馆里咬了我。” “他为什么咬你?”捕快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 “他说……说是我抢了他的红烧肉,本来是给爱徒准备的……” “……” “大人,这疯子好生可怜,您看是不是将他送到医馆,治上一治,免得他再当街咬人……” 捕快早已受够了这场闹剧,听了女子的央求,脸色更加阴沉,冷冷道:“要治你们自己治去,我还有公务缠身,管不了这档子闲事。” 他放完这番狠话,转身便走,末了在笑得最欢的属下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乐够没,乐够赶紧挪屁股!” 官兵退远后,瓷窑里总算重回宁静。 众人尚没有回过神来,卢正秋已换了一副神色,将瓷娃娃轻放在地上,抖落袖子上的泥灰,又将衣襟重新整理停当,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索。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刚好迎上卢冬青的视线。 他的眼睛顿时眯成两条月牙,道:“这才是我的爱徒嘛,你可算回来了。” 第30章 扶摇直上(七) “啊……哦。”卢冬青呆然地杵在原地,尚未从方才的戏码里回过神,直到发现师父在冲自己招手,才傻乎乎地应了一声,踱步过去。 卢正秋面带笑意打量他:“怎么不出声,莫非是被我方才的戏码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他用视线将师父打量了一遍,神色仍旧有些恍惚。 “噢,我明白了,”卢正秋将左边的拳头敲向右边的手心,“爱徒一定是吃了瓷娃娃的醋,要师父哄上一哄才愿意讲话。” 卢冬青:“……” 他往师父脚边瞥了一眼,瞧见那只身高及膝、白白胖胖笑眯眯的‘师弟’,终于叹了口气:“亏你想得出这种法子。” 卢正秋摊手道:“他们既然要找疯子,就扮成个疯子给他们看,这难道不是很好的法子么。” 话音刚落,宋仁已来到两人身边,劫后余生的他额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一面用袖子擦,一面说:“正秋师父,真是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急中生智,我真的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2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举手之劳罢了,”卢正秋平淡道,隔了一会儿又说,“只是,有件事令我难以释怀,为什么酒馆里的事,会传到官府的耳朵里?” 宋仁闻言,也跟着一怔:“对啊,事情才过了不出一个时辰,方才那些是羽山总府的巡司,平日在府衙里高枕享清福,就算是火眼金睛,也看不了这么远啊。” 卢正秋点头道:“除非有人特意送到他们眼皮底下。” 宋仁惊讶道:“你是说……有人告状?” 卢冬青侧耳细听,听到此处,也不禁皱起眉头,隐隐想起酒馆里举止奇异、身手了得的乞丐。 那个乞丐实在不像是等闲之辈,莫非与官府有什么干系? 卢正秋见两人不语,转而道:“不管怎样,姑且先躲过一劫,冬青,药买回来了吗?” “哦,在这里,”卢冬青将纸包取出,“就只有这些,勉强配出一副来,仁哥,劳烦你先升起火,将药煎上吧。” “好。” 听了卢冬青的吩咐,留在院子里的工匠七八人各自忙碌起来,拾柴的拾柴,吹火的吹火。 卢正秋退到院子一角,试图将散开的头发重新绑起来。 他的发丝偏软,颜色浅淡,平日里就随便在头顶束成髻,用简单的环冠箍住,余下的长度随意披在背上。 半山腰的风有些大,他将发冠攥在手心,双手探到背后去拢头发,动作颇为不便,才刚刚拢好,便又被风吹开。 他试了几次,动作有些急迫,一不留神,手上打滑,发冠从拇指边脱开,顺着肩膀滚落下去。 发冠滚到半空,被一双手牢牢接住了。 手是卢冬青的,他一面将发冠收入掌心,一面道:“师父,我帮你吧。” 卢正秋点点头,随即转过身去。 很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插进他的发间,从头顶滑到背后,周而复返,细细梳理。 熟悉的抱怨声从身后传来:“头发缠得这么紧,你方才一定用力拉扯了。” 卢正秋耸肩道:“官府来得突然,时间紧迫,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啊。” “别乱动。”卢冬青分出一只手按住师父的肩膀,待两肩重新放平,才将五指插回发丝间,继续方才的活计。 他用指根将纠缠成团的头发分开,缕顺,动作比方才还要仔细,手上力道很轻,生怕将对方扯痛。 卢正秋突然懂了家猫被梳理毛发时的感受,冬青的指尖时不时地摩挲头皮,留下轻微的拉扯感和按压感。令他本能地感到一阵舒适。 他轻声道:“你的手很暖和。” 卢冬青答道:“毕竟方才跑了一路,”隔了一会儿又说,“我方才瞧见官府的队伍,心里好生担忧。” 卢正秋宽慰他道:“怕什么,有我在呢,不会让他们肆意伤人的。” “不是……我是担心你。” 卢正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师父还没有老到需要你来担心。” “这我当然知道,”卢冬青争辩道,“师父???年轻,头发还这样软,还好得很……” 他说着词不达意的话,最后倾身向前,将额头轻轻抵在对方的背上。 他的身高比师父矮了半头,前额刚好抵上师父的后颈处柔软的发丝上。 卢正秋又道:“小时候让你为我梳头,你还不乐意,总是顽皮捣蛋,扔了梳子满屋乱跑。” “小时候的我大约是个傻子。”冬青在他身后低声道,“往后我可以天天为师父梳头。” 青年说话的时候,细小而温热的呼吸扑进他的颈子,好似一阵微风拂过,却比风要温柔百倍,绵长百倍,仿佛一只不知厌倦的手,擅自钻进他的衣领,侵犯他的体肤,从骨子里勾起一阵令人难耐的酥痒。 梧桐树叶从枝头飘落,越过斑驳的院墙,划出一条沉缓的轨迹,轻轻落在卢正秋的肩上。 卢正秋微微一怔,这顷刻的时光仿佛变得无比漫长,连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辨,金红色的轨迹滞留在眼底,仿佛火焰跳耀后留下的余痕。 相较之下,过去的九年却是弹指一挥,转眼间,他身边的孩童就从一只瓷娃娃长大成为挺拔利落的青年人。 “师父……”。 卢冬青发出梦呓般的低吟,伸出两只手臂,从背后搂住卢正秋的肩膀。 但他很快便撤开了,因为他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来人是宋仁,手里拿着一只吹火的蒲扇,边走边道:“卢兄弟,药煎好了,你去看看行不行?” 来到面前,瞧见卢冬青呆然地站在原地,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不是。”卢冬青慌忙摇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他虽瞧不见自己的脸,却能够猜到自己此刻的神色一定不大好看。 方才肌肤相贴的片刻温暖已消失殆尽,悔恨取而代之,渐渐爬上心头。 他明知不该僭越,却又忍不住想要僭越,依着徒弟的身份放任自己,缩在对方的怀里撒泼骄纵。如此行径,与脚边的瓷娃娃有什么分别。 他向来比寻常人更加自律,一身清明坦荡,心中无垢无尘,唯独在对待师父的事上,管不住自己放肆的欲念,因而备受煎熬。 “卢兄弟?”宋仁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连卢正秋也问道:“冬青,你怎么了?” 他立刻摆摆手:“我没事,我去看看药煎的怎么样。”说完便快步走开了。 药汤的火候已足够,只是存量太少,只有浅浅半壶,分到师父手里,便只余下小小一碗。 卢正秋倒不介意,捏着鼻子将药饮下,又道:“虽然叫天香草,味道却真的很苦,希望地窖里的几位兄弟不要介意。” 地窖里的兄弟岂止不会介意,他们的神志已全然混乱,非得有人扶着按着,撬开嘴巴,才勉强将清苦的药汤灌进喉咙。 齐桂是挣扎得最厉害的,待他将碗底最后几滴药汤咽下,他的妻子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仔细瞧他的脸,瞧了一会儿,喃喃道:“似乎脸色红润了一些。” “是,”卢冬青从旁点头,“脉相也会平稳少许,但仅仅只能勉强镇住毒性,并不能根治。” 女子听了,神色黯然,隔了一会儿才说:“能镇住一点也是好的。” 卢冬青道:“但没有多余的药材,就连镇毒的药也煎不出第二副了。” 女子埋头沉思了一会儿,低声道:“药材是有的,只不过在灵泉谷,羽山族人的手上……” “不行,”宋仁听到她的话,立刻提声道,“卢兄弟和正秋师父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怎能让他们再冒天大的风险。” “可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她的眼中又涌出泪来,溢在眼眶里打转。 “取药的事就交给我吧,”卢冬青在她肩上轻拍,随后沉声道:“仁哥,请告诉我去往灵泉谷的路。” 第31章 白羽雕弓(一) 羽山族是羽山最古老的居民。 早在神州上的人们学会开采石料,挖掘陶土之前,羽山还是一片峰峦重重,地势险要,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境。然而,从那时候起,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3 羽山族人便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 羽山深处的灵泉谷中有一口清泉,周遭的土地肥沃,有许多罕见的药草蓬勃生长,羽山族人便在此地傍水而居,钻研医药之术,历经世代传承,渐渐成为闻名一方的世家望族。 千余年来,有许多外来者慕名拜入师门,就此融入族中。也有许多族人带着技艺辞别故乡,走入更为广阔的江湖中,这其中就包括卢冬青的母亲,狄向诚的夫人——姜云。 姜云曾是羽山族的骄傲,然而九年前,由于她的夫君狄向诚刺杀太子,犯下叛国重罪,她的身份也为故乡招来灭顶之灾。 前任族长被定国军残忍诛杀,曝尸皇城以诫天下。新任的族长为了保护余下的族人,索性将灵泉谷封闭,从此严禁族人擅自外出。 这便是卢冬青从宋仁口中听到的现况。 从梧桐镇到灵泉谷,距离虽不算远,道路却十分崎岖,车马无法通行,只能徒步前进。 他走在山路上,身后的镇子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前后皆是山峦,两侧的山崖犹如利刃削过一般,陡峭耸立,将天光挤进一条狭窄的缝隙中。 地面上铺了一层梧桐叶,湿漉漉的,踩上去发出沙沙声,细密连绵,仿佛雨丝落在湖面所发出的响动。 这陌生的声音落在卢冬青的耳朵里,却勾起一阵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曾经在何处听过似的。 他颦起眉毛仔细回忆,大约是在睡梦中听过。 羽山是母亲的故乡,这片初次涉足的山水,早已沉睡在他的血液深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但片土地上的人却不一定会欢迎他,他的耳畔回荡着宋仁的警告:“你们一定要当心羽山族的族长,他是个极固执的人,在他的严苛律令下,任何族人都不允许与外界往来。” “哪怕是偶尔外出,只谈生意也不行?” “你不知道他做过多么可怕的事,曾经有一个弟子受不了山中清苦,到外面游玩了一个月,花光了兜里的银子才回去,回到灵泉谷后,他发现族人都在等着他。” “他因此而受到惩罚了吗?” “不,他受到了热情的欢迎,族长将用捣碎的药浆敷在他的腿上,说是要为他祛除疲劳,到了半夜,他却觉得腿上燥热难耐,待到第二日,脚上的骨头已变得奇软无比,走不出三里路,就会像融化的泥人似的倒下去,如此一来,他便再也别想出谷了。” 卢冬青听后骇然不已:“溶骨?行医之人,何以使用如此乖戾的手法?” 宋仁叹道:“他懂得如何医人,自然也懂得如何将人变得无药可医。这件事本来是灵泉谷渡口的船夫口中传出来的,后来,那船夫也给他毒成了哑巴。” 卢冬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明白了,我们会小心行事的。” “慢着……”宋仁抓住他的肩膀,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开口道,“你们与我们非亲非故,却出手救过我们两次,行侠仗义做到如此地步,已经仁至义尽,大可不必……” 卢冬青却摇头打断他道:“如果连眼前受苦的人都救不了,还怎么敢自称为侠。” 宋仁怔怔地望着他,瞧见青年上扬的眼角和乌黑的眸子,似乎隐约瞧见一团火,深深地藏在他冷峻的眼神中。 他并非不懂得危险,更不是不珍惜生命,只是不论如何,他都要护着那团火,绝不愿让它熄灭。 燃烧自己,照亮旁人,名为侠义的火。 在飘零的世道上,还护着这团火的人,已经不多了。 宋仁叹了一声,从腕上解下一件小物,递给他道:“我的名中虽有一个仁字,仁义却不及你万一。这个你拿去吧,就当是我不成敬意的礼物。” “这是?” “护身符,以前有外地的木匠来兜售货物,说是上古灵兽能驱魔辟邪,我就买了一只,不算值钱的东西,权当图个吉利吧。” 卢冬青伸手接过,躺在手心的是一只石雕的玄鸟,脖颈颀长,两翼舒展,尾巴是三条长长的羽翎,弯成半个圈,刚好与鸟首上的凤冠相接,绕成一条圆环状。 卢冬青将绳子绕了几圈,系在手腕上:“仁哥,多谢你。” …… 师徒两人离开梧桐镇,走出个把时辰,足底已被凹凸不平的石路硌得隐隐作痛。 头顶的一线天光随太阳的轨迹变幻,已转了数次,山路总算由狭转宽,是渡口到了。 渡口在甘沂河上,是从灵泉发源的河,将灵泉谷和外界隔开。河水随月相涨落,涨水时,水面漫过河道中的豁口,骤然转急,布满漩涡,船舸便无法通行。 河面上本来有一座吊桥,行人可以不顾水势,畅通无阻,可是九年前,族长命人将桥砍断,不准再造,从此,甘沂河成了一道天堑,想要平安渡河,只能等待每月水落时分。 而每个月河面低过豁口的日子,只有短短三天而已。 想要渡河,也必须在这短短的三天之间。 两人的运气不错,来时刚好赶上头一日,还有渡船可以乘坐。 单薄的篷船像一片打弯的梧桐叶,滑落在河面上,半隐在雾霭中,缓缓前进。 乘船的船夫裹在厚厚的斗篷里,不言不语,卢冬青想起宋仁的说辞,船夫大约已经哑了。 他正看得出神,卢正秋在他耳畔低声道:“待会儿到了对岸,不要对羽山族人提及扶摇清风的事。” “为何?” “你要救的人,毕竟已半脚踏入魔教,羽山族世代信奉神裔,想必不愿与魔教有任何瓜葛,我怕说了多余的话,反倒节外生枝,适得其反。” 卢冬青思量了一会儿,道:“我明白了,我只问他们索药救人,不提魔教的事。” 卢正秋点头:“正是如此。” 卢冬青的头垂下去:“若是母亲,定然不会有此顾忌,我依稀记得她从前常常教导我,说人难免会犯错,重要的是及时改过,所以不论怎样的病人,她都一视同仁。” “是啊,”卢正秋淡淡道,“不然她也不会慷慨地救我性命。” 卢冬青闻言,猛地抬起头,问道:“师父也做错过事吗?” 卢正秋怔了一下,答道:“当然,人难免有年少糊涂的时候。” 他说完便收了声,转而打量徒弟的神色,瞧见冬青的眉头颦着,嘴唇微微翕动,眼睛在眼眶里打转,似乎忍不住想要追问,却又拼命将喉边的话压下去。 冬青不问,只因体谅他不愿提及前尘的心情。 这份赤诚衷恳的思量,他又怎会看不到。 他的心下一软,突然开口道:“冬青啊,倘若……” 第32章 白羽雕弓(二) 卢正秋的话只说到一半,后半句被河上的波浪声盖住,突兀地中止,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利刃临空斩断似的。 卢冬青问道:“倘若什么?” 卢正秋转过头,眼睛刚刚迎上对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飘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犹豫的神色转瞬即逝,他闭上眼,换上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语气:“没什么,我只是想问,倘若待会儿族长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4 不答应你的请求,你打算怎么办?” 卢冬青苦笑道:“我想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卢正秋又问:“从前你的母亲可曾提起过他的事?” 卢冬青道:“我只记得母亲曾有一双同门师兄,大师兄年轻有为,早早便继承了族长的衣钵。” 卢正秋沉吟道:“那么九年前不幸遇害的,应该就是这位大师兄了。” 卢冬青点点头,又道:“留下的那一位,或许就是如今的族长,不过关于他的事,我已全然没有印象。” 卢正秋宽慰他道:“既然想不起来,便不必再多想,见机行事就好。” 青年低下头,望着脚下飘摇不止的船板和不断卷上脚边的浪花,沉默一会儿,又开口道:“师父,此番以身涉险,前途未卜,要不然你还是回到梧桐镇等着我……” 卢正秋挑眉道:“才说完让我守着你,又想将我赶走了?” 卢冬青怔了怔:“此一时彼一时,我怕……” “有师父陪着你,你还怕什么。” 青年的话还没说完,师父的手掌便已搭上他的肩膀。 有力的指节贴上他的身体,令人安心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在这摇荡不已的孤舟上,竟如同一支结实的铁锚似的,令他的心在波涛中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心底萌生出一阵不可思议的错觉,仿佛一直以来,他都是靠着这只手的支撑,他才稳稳地站在舟上,目不斜视,身不颤抖,向着迷雾遮盖下的前路行进。 谁都不是天生的侠士。 谁的勇气都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他扪心自问,不由得感到几分羞愧——不论武功还是心性,师父都比自己强出许多倍。自己的片面私心,在师父面前实在是拙劣而愚蠢。 他抬起手,用指尖在师父的手背上碰了碰。 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在迷雾的对岸,一片深色的木礁渐渐飘进视野,四根木桩在水花中时隐时现。 狭长的礁台深入河水中,从舟底泛起的浪花荡至木桩底部,化作层叠的波澜,沿着相反的方向重新推回来。 那里便是灵泉谷的码头了。 一直站在船尖,用宽大的斗笠遮住背影,犹如一尊雕像似的船夫,突然扬起头,将手中的竹嵩高高举起,又深深插进河底,撑入石缝。 在石头的助力下,小舟抵御着岸边的逆流,趟过越来越浅的河水,终于靠上码头。 然而,他的船客还没来得及上岸,便被团团围住了。 来者有七人,在码头上站成一队半月,手中各自拿着一架连弩,将矛头指向船上的人。 在弥漫的雾气中,矛头泛着冷冽的银光。 “别动,”一个同样冷峻清冽的声音道,“这七支弩箭上每一支都有剧毒,你们一定不愿被它沾到肌肤的。” 卢冬青定睛去看,说话的是个女子,被七名弩手簇拥在中央。 女子身着白裙,容貌素雅清丽,却拿着一支与她的容貌极不相称的弯刀。 弯刀的径长已超过她的手臂,铁器看上去质地厚重,她将这样一把刀拿在手里,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疲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肩臂绷成一条线,手臂如同刀刃的延伸一般,盈满力量等待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就算能躲得过连弩,也别想躲过这月牙似的白刃。 卢冬青的肩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他已很久没看过如此严明的阵仗,如此露骨的锋芒。 羽山族的族长不允许任何族人出谷,官府也放弃了对灵泉谷的管束,所以,禁武令在这里并没有约束力。 换言之,这里自成一片江湖。 这里的居民绝非只是救死扶伤的仁医,他们也有锋芒,也有手腕。自古以来,羽山族便从医道之中汲取知识,用作武道的开拓与沿袭。 他们知道如何医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将人变得无药可医。羽山族的武功,绝不比医术逊色。 脚下的舟还在摇荡。 一片剑拔弩张之中,卢正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微微向前倾身,一面抬手作揖,一面提声道:“诸位,我们不是来争斗的,我们身上连半片锐器、半根钢针都没有,诸位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搜身为证。” 女子皱起眉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随即以眼神对身边的弩手示意。 弩手授了她的意,缓缓将手中的弩放在地上,自己则纵身跳上船板,轮番接近师徒两人。 他将两名不速之客从头到脚摸了个遍,确信摸不出任何锐器,他才回过头,对岸上的女子使了个眼色。 女子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转向卢正秋,严肃道:“二位若是误入此地的游人,便请回吧,灵泉谷素来不接纳外客。” 说罢,她便对哑巴船夫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 船夫垂下头,恭敬地鞠了躬,而后便撑起竹篙,打算将小舟重新推回水上。 “慢着,”卢冬青高声喝止他,“我们并非误入,而是来求见族长的。” 女子本已经转身打算离去,听到他的话,猛地停住脚,回过头,用眼神再一次将他从头到脚摸一遍,才问:“族长凭什么要见你?” 迷雾适时散开少许,卢冬青几乎看得到她眼底的寒光闪过。 那目光实在太冷,青年本能地想要瑟缩,但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板,答道:“因为我不是外人,我是姜云的儿子。” 女子望向他的眼神骤然一变。 不仅如此,就连她身后的几个弩手也都睁大了眼睛,身躯微微一震。 姜云。 在灵泉谷,就连小孩子都曾听过这个名字,这个为羽山族带来灭顶之灾的罪人的姓名。 女子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问:“此话当真?” 卢冬青反问道:“倘若是谎话,我又何必要冒充一个罪人的儿子?” 女子盯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忖度他的话语。 两人对峙的时候,卢正秋的目光一直锁在女子身上,他觉察到女子持刀的指尖收紧,像是出手的先兆,于是迅速侧了一步,来到徒弟面前,仅用一只单薄的手臂,将冬青护在身后。 脚下的船板摇得更剧烈了。 卢冬青望着女子的眼睛,沉声道:“家母已不在人世,逆子冬青有要事相求,恳请面见族长。” 女子仍没有回答,却将手上的弯刀握得更紧了。 他又说:“只要让我见到族长,过后不论如何治我的罪,我也绝无怨言。” 第33章 白羽雕弓(三)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卢冬青已做好了最糟的打算。 他并不奢望能用只言片语打动面前的人,想要敲开灵泉谷紧闭的大门,他必须抛出手上的全部筹码。 他的身份是他唯一的筹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要羽山族人知道他的身份,必定会对他另眼相待,哪怕是抱以憎恨,厌恶,也好过视若无睹。 女子听了他的话,果真打消了离去的念头,重新转向他,视线灼热得像是要将他烧穿。 许久过后,她才开口道:“你的眉眼的确与她有几分相像。”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5 卢冬青心中不禁一漾:“你见过她?” “当然,”女子答道,“我问你,她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冬青。”他坦言道。 女子的肩膀不意间动一动,握在刀柄上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卢冬青摇摇头。 女子发出一声轻微而漫长的叹息:“因为冬青草药性甘冽沁脾,不畏严寒,逾冬而不凋零,姜师伯从前最擅长用它来熬炼药剂。” “姜……师伯?”卢冬青不由得怔住,“你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半句被堵在柔软的怀抱中。 在他充满惊讶的目光下,女子将刀扔在一旁,跳上小舟,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的肩膀。 “我叫任兰,是你的师姐,”女子贴在他耳畔低声道,“冬青,欢迎回来。” 卢冬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语气亲切柔和,与方才持刀时的凌厉冷峻姿态判若两样。 卢冬青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她带来的弩手也纷纷收了箭,解开半月阵,转而凑到码头一侧,七手八脚地拽着船桩上的粗绳,将飘开的船往岸边拉。 任兰握着他的手,将他引到岸上,口中不住感慨:“太好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总之你快随我回谷,大家一定很想见你。” 卢冬青已在码头上站稳,本能地转回身,去拉师父的手,却听见任兰的问询声:“这位是什么人?” 她的语气再一次变得冷淡,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卢冬青急忙道:“这位是我的授业恩师。” 卢正秋也跟着报上姓名,客客气气地抱拳道:“多有打扰。” 任兰对他的礼节无动于衷,只是冷冷道:“我们灵泉谷不欢迎外人。” 卢冬青立刻解释:“师父与我如同家人一般亲近,绝不算是外人。”见对方面带疑惑,便接着说,“师父与家母是旧识,九年前,多亏他将我从京城的动乱中救出,我才逃过一劫。” 任兰的脸色稍缓和了些,对卢正秋欠了欠身,道:“抱歉,您的事我无法做主,需得禀报族长,再做决断。” 卢正秋仍是一片和颜悦色:“无妨,毕竟是我坏了你们的规矩,我也想见见族长,当面陪个不是。” 任兰微微一怔,眼中似乎露出一抹愧色,很快转过身道:“那么二位先随我来吧。” * 离开码头没走多久,卢冬青的眼前便豁然开朗。 灵泉谷虽说以“谷”作称,却比先前逼仄的窄道要开阔得多,脚下嶙峋的乱石也被平整的草甸取代,地势沿坡路渐渐向上,远远地可以瞧见五座山峰,呈半扇状排列,彼此间隔堑而望,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剑刃劈开似的。 任兰一边走,一边向身旁的卢冬青介绍:“这几座山峰,叫做‘试剑峰’。” 她只简短说了一句便噤住声,目光时不时地飘到卢冬青的身上,又慌张地挪开。 卢冬青也频频将视线投向她,从近处看,她的容貌实在娟丽端庄,额前的斜发整齐地拢在耳后,背上披着一条长辫,她的举止也堪称笨拙,似乎并不善于言辞。在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弟面前,似乎还有几分拘谨。 倘若离了挂在她背上的弯刀,卢冬青几乎无法相信,她能够摆出方才飒爽凛然的武姿。 卢正秋走在另一旁,慢条斯理道:“若我没有记错,这里是九天玄女祭剑点将的场所。” 任兰的视线很快转向他,嘴巴微微张开:“您……您竟知道么?” 卢正秋点头道:“当年九天玄女在此地试剑,放出的剑光排山倒海,将磐石劈成了五块,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将剑往地上一插,汹涌的泉水便从石缝中奔涌而出,汇成滔滔瀑布,便是羽山灵泉了,这在江湖上实在是有名的故事。” “是么,”任兰低下头,“我已许久没有出去过,不知道外面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远处,五峰之中最高也是最远的山巅,果真有一条瀑布倾泻而下,悬在孤凌陡峭的绝壁之上,仿佛银河之水从天而降。 那样的峭壁,竟是一柄剑劈开的。 那样的涌泉,竟是剑锋开掘出的。 若是上古的神明在此领兵点将,该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景象。 任兰怔怔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水声,明明居住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间,她的嘴边却没有笑容,沉默的侧脸之中透出几分寂寥。 耳畔的水声越来越近,脚下的地势也越来越高。 众人追随任兰的脚步,来到五峰之一的山巅。 五峰虽然陡峭,却并不逼仄,山巅平整敞阔,分散着羽山族人居住的房屋。山巅之间隔着深深峡谷,彼此间经由长长的索桥相连。 最中央的山峰上有一座圆形的祭坛,辽阔而平整,少说能容纳百人,正中矗立着一座石像,身姿挺拔,手中执剑,肩上停着一只英武的玄鸟,长长的尾羽在空中舒展,羽毛上的纹路清晰可辨。 明明是一只冰冷的石雕,玄鸟却像是蕴有生命一般,仿佛下一刻便会羽化翱翔,腾飞冲天。 卢冬青抬起头,喃喃道:“那就是九天玄女么?” “是了,那是我们的守护神。”任兰答道,“走吧,我们到她身边去,我要鸣响长宁钟。” 来到石像脚边,卢冬青总算看到“长宁钟”,那是一口古旧的铜钟,逾越千年时光,表面的纹路已斑斑驳驳,但钟身却很干净,该是常常有人打扫擦拭的结果。 彼时,天时已经近黄昏,高台上没有阻隔,钟声洒落在暮色之中,仿佛大海中央腾起的波浪,一直播出很远很远。 浪花抖碎了天边的斜阳,将金色的余晖揉碎成千万片,洒在灵泉谷的一方山水间。 这里的树梢,屋檐,石像,铜钟,乃至遥远的瀑布上,都盖了一层金色的磷粉,在夕阳下微微闪烁。 “师父,”卢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这里真漂亮啊,你看,那瀑布底下的潭水中,像是有萤火虫在飞。” 卢正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在远处的潭底看到粼粼光斑,像是一群闪光的飞虫。成群结队在水面上舞动。 卢冬青看得出了神,口中喃喃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美的地方。” 不仅仅是皇城阻隔的阴霾天空。 不仅仅是重山包围的荒凉村落。 他所憧憬的江湖中,还含着如此瑰丽壮阔的山水。 他的心中全无别念,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心中勾勒出从未曾见过的遥远风景,期望有一天能用自己的眼睛瞧一个遍。 一个陌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师父,师父,我突然肚子疼,疼得要命,这回能不能请个假……” 说话的人语气迫切,声线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鲁莽。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钟鸣七响,是有要事发生的讯号,你姑且先忍一忍吧。” 第34章 白羽雕弓(四) 沉稳的声音落去后,一个身着淡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上祭坛。 在他身旁同行的,便是声称肚子疼的青年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6 。 青年的样貌实在算不上出众,一身扎眼的红衣虽然鲜艳,却也算不上出众,然而他身上却有一处极为出众的记号,任谁瞧见都绝对无法忽视,便是他脑袋上的头发。 他的头发只盖住半边脑顶,发丝凌乱蓬松,另一半则寸缕不生,露出圆滚滚光秃秃的脑壳,两番相异的光景出现在同一个人的头上,看上去极不协调。 他的发色偏浅,隐隐泛着浅黄色,好似一只半边泡在水里生出黄芽的土豆。 但凡对自己的容貌形象有半点怜惜的人,都绝不会蓄出如此滑稽的发型。 卢冬青很快察觉,青年的发型也并非故意为之,因为任兰在瞧见他的那刻,大惊失色道:“启明,你你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嘘——”青年拼命摆手,示意任兰噤声。 任兰瞧见他的手势,才将嘴巴捂住,不再做声,转而望向他背后的男人。 背后的男人将手搭在青年的肩膀上,步伐从容,面色温善,方才让青年忍耐的那番话,便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任兰在他面前恭敬地低下头道:“师父好。” 卢冬青微微一惊,原来这位便是任兰的师父,羽山族的族长,风廷坚。 从梧桐镇启程前,在听过宋仁的一番叙述后,他以为风廷坚会是一位严厉凶煞、威严凛然的领袖,却没料到,这人的面相竟如此温厚和善。 风廷坚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扎进头顶的玉冠,发丝间夹着些许斑白,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双舒展的眉眼。 卢冬青定睛凝望,竟在这双眉眼间隐隐瞧出几分和卢正秋相似的气质。 他既是羽山族族长,也是任兰的师父。 莫非天下间为人师表的人,身上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和卢正秋不同的是,风廷坚的眼睛有些异样,卢冬青很快察觉,他的眼中并无神采,只是虚虚地望向前方,方才也是听到任兰的声音,才将头转过去,颔首示意。 任兰瞧见卢冬青脸上的疑惑,侧身贴上他的耳畔,低声道:“师父的眼睛受过伤,瞧不见东西。方才给他引路的是我的师兄,安启明,你千万不要被他吓到,我今早见到他时,他的头发还不是这番模样。” 卢冬青点头应过,心中的疑惑总算有了答案。 风廷坚目不视物,自然也不知道安启明的头发变成了一颗发芽的土豆。 安启明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丑态被师父察觉,所以方才拼命让任兰噤声。 任兰虽收了声,却难以压下肚子里的笑意。 就连卢冬青瞧见他的模样,也忍不住想笑。 随着钟声播开,灵泉谷的居民渐渐往神像的方向聚拢,祭坛上已有不少人头攒动,这些人也都抱着与卢冬青和任兰相似的念头,拼命忍耐笑意。 风廷坚似乎觉察到空气中漂浮的异样气氛,微微抬起头道:“为何我觉得周围积聚了许多笑声?” 安启明的脸色一僵,立刻开口道:“还不是因为钟鸣六响,有消息要宣布吗?有好消息大家自然就开心,开心了就多笑几声呗。”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双手垫在土豆似的后脑勺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性子和他身上的红色衣衫一样躁烈,嗓音又和性子一样粗犷,他与任兰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同门的师兄妹。 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师兄妹间的亲近,安启明没好气地瞪了任兰一眼,催促道:“大晚上的突然鸣钟,把大家伙都扰到此处,到底有什么事,还不快快宣布。” 任兰倒是不恼,目光扫过众人,环视一圈,最终落回风廷坚的身上,:“我召集各位,是因为今晚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归来。”一面说,一面将卢冬青往前推。 卢冬青上前一步,来到风廷坚的对面。 “你是?”风廷坚问。 卢冬青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师伯,我是姜云的儿子。” 风廷坚的表情滞住了,突然睁大的双眼似乎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眼中仍旧没有神采。 他带着满脸疑色,抬起一只手,慢慢贴上卢冬青的额头,指尖擦过额上的束发带,而后沿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摩挲而过。 待手指滑到下颚,他脸上的疑色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方才一般的温和:“看来你没有说谎。” 他究竟是如何靠手指来做出决断,连卢冬青自己也不明白。只能沉默着,继续等待他的话。 他是姜云的师弟,也是九年前受到殃及,被朝廷纠责的人,面对罪人的儿子,不论是迁怒还是埋怨,都是理所应当的反应。 卢冬青已准备好迎接疾风骤雨,却只等来一句淡淡的话:“欢迎回来。”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廷坚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不必心怀愧疚,你是羽山族的孩子,游子归家,不论何时都不晚。” 卢冬青望着他,脸上写满了讶异。 对面的人面容清瘦,面色中似乎带着憔悴。身为羽山族的族长,这祭坛上聚拢的百余人,起居食宿,都仰仗他的安排与照料。 卢冬青细细凝视他的模样,心中的疑色更深了一层。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般辛辣凶恶,会对自己的族人痛下毒手。 莫非宋仁的说辞有所夸张?莫非坊间的传言都是加油添醋的讹传,不可尽信? 在他的思绪飘远之前,任兰上前一步,征询道:“师父,与冬青随行的还有一位客人,是他的师父,我也将人一并带来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迟疑,似乎不确定自己的行动是否正当,然而,风廷坚没有责怪他,反而点头道:“既然冬青是我们的族人,冬青的师父当然也是我们的同胞。” 说罢,他再一次转向卢冬青:“不必担心,你们两位都可以留下,我一定会尽其所能庇护你们的。” 话至此处,卢冬青才终于看清他的意思,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来意,所以将自己当成了走投无路、上门投奔的亲族。 在这样的世道上,从各地回来投奔他的羽山族弟子,或许除了他们还有许多。 灵泉谷景色宜人,犹如一片世外桃源,实在比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好上太多。 来自一族之长的庇佑,也比三坪村里陈捕头的保证更加牢靠。 只要答应他,便可以长留于良辰美景之间,抛弃陈年的仇恨与烦扰,过上无忧无虑地生活。 只要轻轻盖住心中长明的火,便可以蜷进黑暗,安心休憩。 可惜的是,卢冬青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条路。 他凝着对方无神的双眼,摇头道:“抱歉,师伯,我们不是来投奔灵泉谷的。我们此番前来,是因为有事相求。” 风廷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事?”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病患,寄需天香叶救治,灵泉谷里药产丰富,才前来求助,希望能带一些天香叶出谷,拿去救死扶伤。” 风廷坚还未作答,众人的头顶上空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们还打算出去?不行的,连我都没有出去过呢,怎么轮得到你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7 。” 卢冬青仰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眺望,瞧见一个小孩,正坐在九天玄女的肩膀上,晃着两条腿。 第35章 白羽雕弓(五) 九天玄女神像耸立在祭坛中央,少说有五丈高。倘若从上面失足跌落,就算侥幸不摔烂脑壳,恐怕也难免断胳膊断腿。 那小孩儿却神色悠哉,手臂没有抓稳支撑物,而是随意环抱在胸前,背后一条杏色的发带迎风飞舞,好似鸟类的羽毛一般轻盈。 祭坛上的人可没那么悠哉了,个个仰着脖子,密切注视着小孩儿的一举一动。 任兰是人群中最焦急的一个,她向前迈了几步,来到神像下方,抬起头道:“百羽!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很容易啊,”小孩儿张口便是脆生生的语调,“我才不像姐姐那么笨呢,练个刀都会割到自己的手。” “我……”任兰当即羞红了脸,垂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小孩儿当众戳了大人的短处,脸上竟没有半点愧疚,反倒旁若无人的咯格笑起来。 安启明也来到神像下方,提声高喝道:“臭小鬼,就你有能耐,有种下来跟我比划比划。” “哈哈哈哈,谁要跟你笔划,我还不如呆在这儿,看你反光的脑瓜,就像个镜子似的,能照出我的影子呢。” “你……你这无法无天的臭小鬼,看我不收拾你!” “收拾我?那也得能打得过我才行,若是输给了我,要不要把那半边的头发也剃掉,好让我照得更清楚一些啊。” 就连安启明也无言以对,只能干巴巴地瞪着他。 风廷坚觉察到上方的响动,开口道:“百羽,快下来。” 眼看族长亲自发话,小孩儿嘴边胜利的微笑才总算收敛了些,嘟囔道:“可是我喜欢呆在上面,我不想下去。” 风廷坚并没有恼,只是耐心道:“今日与往日不同,你要来见一见这位冬青师兄。” “师兄?”小孩儿眼前一亮,突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从五仗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连卢冬青也捏了一把汗,眼看着那一双小小的足尖踮过玄女手中的剑柄,又踏在长宁钟的钟架上,连续跳了三段,最后才落到地面。 长宁钟没有响,地面也没有响,因为踏在上面的脚步就像羽毛一般轻盈。 实在是了不得的轻功。 小孩儿稳稳地落下,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人群中环视,她裹在一身杏色的轻衫里,面庞秀气,骨架娇小,是个女孩儿。 虽然是个女孩儿,却没有半点娟秀的特质,嘴巴高高撅着,翘起下巴,眯着眼睛,如此刁蛮骄横的神色,比安启明还胜出一筹。 她的目光兜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卢冬青身上,一面打量一面问:“你就是新来的师兄?” 卢冬青点头致意,弯下腰向她伸手。 她却将伸到面前的手一掌拍开:“哼,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一看就是个闷葫芦,没意思。” 卢冬青:“……” 被初次谋面的女孩儿如此盖棺定论,未免有些伤自尊。 在他无言之际,卢正秋的声音从身旁响起:“这倒未必,冬青虽然看着呆了些,功夫可是很厉害的哦。” 百羽眨眨眼:“真的?” “真的,”卢正秋面带笑意望着她,“不骗人。” 百羽的鼻子撬得更高了:“好啊,冬青师兄,你敢不敢跟我比试?” “我……”卢冬青实在不知该不该答应。 还好风廷坚及时解救了他:“二位舟车劳顿,今日要早些休息,比试的事,改日再说。” “哼,叔叔偏心眼儿,”百羽把头偏过去,“分明就是怕他输给我,丢面子。” 风廷坚摇着头叹了口气,又道:“启明,你先带百羽回房间休息吧。” “是,”安启明不大情愿地应下,来到女孩面前,弯下腰道,“小祖宗,师父都发话了,你先跟我回去吧。” 百羽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道:“你若是陪我玩跳马,把背弓给我跳,我就跟你走。” “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告诉叔叔,你的脑袋像个土……”百羽的话没说完,就被安启明堵住了嘴。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安启明虽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牵着百羽的手,步下祭坛,迈上索桥。 短暂的插曲,伴随一高一低两个聒噪的声线,一道往远处去了。 远处的暮色已渐渐降下,天空变成绛蓝色,仿佛一块绸布,从中空缓缓盖向四野。瀑布悬在远处,发处淅淅沥沥的水声,溅起的水花像是散在绸缎中的银珠。 风廷坚转向祭坛上其他族人,徐徐道:“各位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往后日子还长,有话再续不迟。” 这些人都是被钟声吸引,聚集在此地的,各个面带好奇,想看看突然冒出的两个“外人”是什么来头,但听了族长的话,还是各自转身,一面低声议论,一面稀稀落落地散开了。 卢冬青默默地望着人群远去,心道,风廷坚的话在灵泉谷委实很有分量,就连顽劣的百羽,也只听他的教诲。 众人散去后,他再一次来到风廷坚面前。 他仍坚持着方才的说辞,道:“师伯,我不能留下……” 他的话没说完,风廷坚的手便盖在他的肩上:“冬青,你先听我说,你母亲冤死的事,我实在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卢冬青一怔:“您相信母亲是冤死的?” “当然,她绝不可能滥杀无辜,她看上的男人,当然也不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卢冬青震惊不已,他双亲罪状滔天,举国皆知,他从未敢奢望除了师父以外,还会有旁人相信他的辩解。 九年前的记忆又浮上脑海,他的口中泛起一阵陈年的涩苦。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既然是冤死,更该还死者一个清白的名誉。” “名誉?”风廷坚摇摇头,“曾经灵泉谷有多少人丁,如今却连一座祭坛也填不满,就算还回名誉,死者也无法归来了。” 卢冬青争辩道:“死者不可追,但我们至少应当告慰生人。” 风廷坚还是摇头:“洗冤昭雪,谈何容易,倘若失败,你想要告慰的生人都会受到牵连,你的任兰师姐,安启明师兄,我和百羽,甚至你的正秋师父,难道你想让他们陪你一起去送死么?” “我……”卢冬青的心中骤然收紧。 他一心只看前面的路,的确疏忽了身边的人。 倘若他的行动,为无辜之人招致祸端。 倘若他牵连了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师父。 他答不出这个问题,心下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像是一脚踩进了深谷,不知如何进退。 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直到他的师父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施压,示意他静下心神。 卢正秋安抚了徒弟,而后转向风廷坚道:“风先生,对不住,我这徒儿天生耿直,并非刻意顶撞。”说完又转向身边的人,“冬青,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呈下先生的好意,在谷中住下,去留之事,明日再议不迟。” “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8 我明白了。”卢冬青点头,又对风廷坚说,“师伯,方才对不住。” 风廷坚淡淡道:“你是我的贤侄,我怎会责备你呢。兰儿,你还在么?” “在的,师父。” 任兰一直等候在旁,沉默地听着三人的话,直到师父出言召唤,才应声作答。 风廷坚再一次转向卢冬青,眼睛徒劳地睁大,似乎想要瞧清楚“贤侄”的模样,却以失败告终。 夜色更深了,就连卢冬青的视野也渐渐变暗,看不清几步外的脸。 但他听到风廷坚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兰儿,你去找一间空闲的房子,照料二位好好歇息吧。” “明白,”任兰欠身答过,“冬青,正秋师父,请随我来吧。” 第36章 白羽雕弓(六) 架在山峦间的索桥是一条窄路,笔直而漫长,前方的去路隐在夜色里,背后的来路也不甚清晰,前后都看不到尽头,只有脚下的深谷异常真切。 谷底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好似天上的星河水被人打翻,倾洒在山峰的罅隙间。 任兰走在索桥上,脚步越来越慢。 卢冬青眼看就要撞上她的额头,只能停下来,呼唤道:“师姐……” 任兰转回头来,娟秀的脸上满面愁容。 卢冬青问道:“师姐莫非有话要讲?” 任兰却摇摇头,道:“有话要讲的是你们,你们对灵泉谷抱有的疑问,不妨此刻对我问个清楚,不要再去叨扰师父了。” 卢冬青诧异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疑问?” 任兰道:“你将疑色写在脸上,我又怎能看不出?” 她的语气柔和,似有些无奈,却又带着些许纵容之意,像是真的将面前的青年视作自己的师弟。 卢冬青心上浮起一丝愧意,不由得低下头,思虑了片刻,道:“其实我听到一些关于师伯的传闻……” 他将梧桐镇里听来的话,关于风廷坚惩罚族人的传言,逐一复述给任兰听,末了问道:“我想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任兰道:“是真的,但也只是一半真相而已。” “一半的意思是?” “他们只知道师父对族人做了什么,却不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以为他的眼睛是怎么盲的。” “难道不是中了毒……” 卢冬青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眉心皱起,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风廷坚医术了得,又怎会解不开自己身上的毒。 除非他不愿解,不想解。 任兰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点头,苦笑道:“是了,他不仅惩罚了犯禁的族人,也惩罚了失职的自己,他将自己的眼睛毒瞎了。” 卢冬青心下已猜到八分,但亲耳听任兰说出时,仍旧张大了嘴巴,震惊不已。 他不禁问道:“不过是出谷走了一遭,何至于如此严究其责?” 任兰叹道:“果然外面的传言不过片面之词。那个弟子私自出谷,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那是为了什么?” “他为谋求私利,擅自将贵重的药材带出谷去,四处高价交易,引来定国军的注意,不得已才逃回灵泉谷,乞求族长庇护。” 卢冬青更为惊讶:“竟是如此缘由?” 任兰点头:“那一回,追讨的部队已杀到甘沂河畔,师父为了将出逃的罪人接纳回谷,不得不带人正面迎击,与官府的军士酣战一场。” 卢冬青皱眉道:“此事的确并未传到外面。” 任兰答道:“他们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因为他们输了,主将身负重伤,带来的船甲也被我们烧了个干净。” “你们……打赢了定国军?” “打赢的代价惨重,有九名同胞葬身河底,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此处,任兰垂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师父与副将私定契约,一方面,副将私下放过我们一码,不将灵泉谷的反叛上报朝廷,另一方面,灵泉谷也要保证,绝不会再放任何族人擅自出谷,与外界断绝联系。” “所以师伯禁止族人出谷,是为了保护你们?” 任兰接下他的话,苦笑道,“你总算明白了,倘若朝廷决议增兵,区区一个羽山,又如何能够抗衡。” “那么便永远被困于此地么?” “有何不可,我们羽山族世代依傍灵泉而栖,物产丰饶富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世道公允,我们何曾不愿像你的母亲一样,行侠于江湖,救济天下人。可是九年前的冤案一起,羽山族便被视作眼中钉,我们失去了半数的族人,也填不满天子的怒欲。并非我们抛世人于不顾,而是世人先抛弃了我们啊。” “若是无端蒙冤,更应当设法翻案,还族人一个清白的名誉。” “你若是见过九年前那日的惨状,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卢冬青无言以对。 任兰长叹一声,道:“你说我自甘堕落,我也无可辩驳,但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就像这脚下的索桥一样,左右都是茫茫深渊,站在上面,只能一路往前走。” 卢冬青也站在这条索桥上,脚底随着夜风摇晃。 这片看似壮美宁静的世外桃源,实则埋着多少不堪的苦痛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世道将覆,谁又能真正独立而存呢。 他的侠义,在世道面前是如此渺小,他实在无法苛责面前的女子。 这时,一直沉默的卢正秋突然开口道:“任兰姑娘,在下还有一件事请教,请问那位百羽姑娘,是不是与前任族长有些亲系?” 任兰先是一惊,而后点头道:“不错,百羽正是前任族长岳长松的独女。师父的同辈共有师兄妹三人,冬青的母亲姜云,我的师父风廷坚,还有百羽的父亲岳长松。其中属岳长松最为年长,武功修为最高,在族中也最有威望。九年前,定国军带来姜云叛国的消息,他带着一干族人到军营外鸣冤,结果被扣下株连的罪名,关押带走,斩首在安邑城外。” 后面的事,即便任兰不说,两个听者也烂熟于心。 叛国奸贼,城门斩首,头颅高悬城楼百日,以警世人——九年前的旧案,如今仍是举国皆知。 卢冬青只是无法将这个冰冷的描述,与方才鬼灵精怪的女孩儿联系在一起。 生与死的界限,原来离得那样近。 好似脚下的索桥,只要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任兰道:“岳师伯为羽山族鞠躬尽瘁,连婚娶也是同辈之中最晚的。奈何百羽出生没几年,才刚刚学会走路,她的爹爹便已遭遇不测。她身世凄苦,所以师伯才会对她娇惯纵容。” “那个孩子,是不是继承了岳先生的元神?” 任兰忽然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提问的人。 卢正秋对她微微颔首:“抱歉,我只是看到百羽的武功资质,绝非常人所能企及,才有此一问。” “无妨,其实你说的没错,”任兰道:“她的确继承了岳师伯的元神,所以师父无论如何都想要将她培养成才。” 元神,是世家武学的核心。 刀剑是招式的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9 凭依,元神则是内功的根基,是将上古神明留下的灵气引渡于己身,与天地同调的修行,这些灵气凝于经脉之中,便称为“元神”。 如此高深的修为,很难以一己之力完成,往往要靠世代的积累,或是水土,或是血脉,孜孜不倦,方能修成正果。 百羽所继承的元神,是羽山族至为珍贵的财富。 卢正秋见任兰神情凝重,便宽慰她道:“羽山是九天玄女的点将台,也是黄帝诛杀叛贼鲧的行刑处,是烛照神庇佑的地方,百羽领受了岳先生的福祉,有朝一日,一定会成才的。” 任兰感激的视线投向他,但很快又垂下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明,我并不清楚,就算有,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看到的只有师父的辛劳罢了。” 她回过头,将目光投向索桥的尽头,在一片灰茫茫的暮色中,风廷坚的背影孑然立于祭坛上,用那双无神的眼睛,虚虚地望向天空。 她收回目光,转向身边的青年:“冬青,不要背叛师父,虽然我的天资比不上百羽,但我的刀绝不会手软的。” 卢冬青怔了怔,点头道:“我明白。”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并不想对你刀剑相向。但站在索桥上,我也一样没有选择。” 她眉间的皱纹释开,眼底的愁绪却久久化不去。 第37章 白羽雕弓(七) 任兰将两人领到空房,又来回出入几趟,将各类用品置备停当,之后便告辞离开了。可她说过的话,却一直在卢冬青耳畔回荡。 卢冬青的心事太重,以至于连师姐离去都没有察觉,回过神时,房中只剩下自己和师父两人。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房中央升着炉火,桌面上摆着水和点心,凳子上是两套干净衣衫。 卢冬青听到背后传来缓慢绵长的呼吸声,这才从思绪中抽身,回过头去,刚好瞧见昏昏欲睡的师父。 在他发呆的时候,卢正秋已在床畔坐下,脑袋抵在床柱上,阖起双眼。 他提醒道:“师父,既然困了,就早些更衣,躺下睡吧。” 床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动了动肩膀。 “罢了,我来帮你换吧。”他起身踱到师父的床边,挨着他坐下,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卢正秋的衣服样式宽松,全靠腰间一条窄带束在身上,衣带一经解开,深色的布料便顺着肩膀滑落,衬在内侧的白色里衣也被卷带着滑开不少,露出狭长的锁骨和平坦的胸口。 里衣的质地比外衫轻薄许多,挂在肩头,在肩膀处撑出一个凸起的角,好似盖在积雪下的卵石。 卢冬青再一次察觉到,师父的身体是如此单薄瘦削。 屋里虽然有炉火,卢正秋的身上依然透出丝丝凉意,卢冬青不由得伸出双手,扯住对方的两片衣襟,试图将胸口重新盖好。 青年的身体向对方倾斜太多,手上的动作不太稳当,一不留神打了滑,非但没有将里衫盖好,反倒将外衫彻底扯带下来。 卢正秋微微抬起眼皮,嘴唇翕动,低声道:“冬青……?” 他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原本有些发干发白的唇,也挂上一层湿气,很快变得红润。 卢冬青盯着他的动作,竟然盯得出了神,目光顺着抿起的嘴唇一路向下,描摹过轮廓分明的下颚,颀长的颈线,深陷的锁骨,最后停留在光裸的胸口。 卢正秋平日喜穿深色衣衫,可他的皮肤却比常人更加白皙,透过张开的衣襟,隐约可以瞧见胸前两处深朱色的凸起,半掩在洁白的衣料下,若隐若现。 卢冬青看得入了神,手指仍悬在对方的胸前,拎着两片衣襟,手背不经意间触擦到微凉的皮肤。 他像是被雷击中似的,手指剧烈地抖了抖。 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他身为大夫,对常人的身体构造早已烂熟于心,对师父的模样也早已熟悉,两人同室而居,彼此之间像家人一般全无顾忌,小时候即便连一同洗澡都是常事。 可此时此刻,面前的躯壳仿佛不再是简单的皮骨肉,反而化作一道神秘莫测的难题,只要多瞧上一眼,便牵出无数纷杂的念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好似浑身缠满线团的老鼠在死胡同里打转。 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红发烫。 卢正秋终于有了动静,先打了个喷嚏,而后微微抬起头:“冬青,我方才是睡着了?” “嗯,”卢冬青点头道,慌乱的目光四处晃了一圈,才落回到对方身上,“我瞧见你已入睡,本想替你将外衫脱去。” “喔,”卢正秋简单应过,神色并无异样,只是顺势坐直身体,将散乱在腰间的外衫脱下来,一股脑拢到枕头旁,神色似有些懊恼,“我实在不知为何会突然犯起困来。” “大约是累了吧,毕竟今日走了许多路。”卢冬青道,他本来装着一肚子的疑问想和师父商量,瞧见对方的倦色,便将那些话生生咽了回去。 “天色不早了,你安心睡吧。”他轻轻按着师父的肩膀,将后者按入床铺中,而后俯下身,去脱对方脚上的鞋子。 卢正秋半躺在床榻上,腿微微一僵,似乎不大习惯这样的服侍。然而冬青的动作很快,已将他两脚的鞋袜依次取下,整齐地摆在床尾。 床尾还摆着一盆水,毛巾已在水中充分浸润,卢冬青将其捞出,拧去淅淅沥沥的浮水,而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师父的脚腕,将毛巾盖在上面,用手指拢住,从足底的弯弓游走到足尖的趾缝,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做完这些,他将被子扯过来,盖在师父的身上。 卢正秋躺在床中,微微睁开眼望着他:“你不休息么?” 卢冬青道:“我暂时还不想睡,打算出去看看,熟悉一下周围的情况。” “还是等明日我与你一同去吧。” “没关系,我只是看看,很快就回来,不会轻举妄动的。” 卢冬青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没等到师父的否认,这才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又忍不住驻足,回头。 床中的人在炉火中阖眼安眠,胸口微微起伏,脸颊的轮廓融化在朦胧的橘色微光中,忽明忽暗,像是一片落叶滑进无边的夜色。 方才,他在师父的足弓侧面瞧见一条陈年旧伤疤,愈合不够充分的创面泛着深褐色,已经没有褪去的可能。 像这样的伤口,在他身上还有更多,恐怕都是年轻时行走江湖落下的。 他对师父年轻时的经历充满好奇,然而师父却不愿详述,每次他试图提起,都被对方草草敷衍而过。 他想,师父不愿说,一定是自己还没有听取的资格。 他总是自私地将这人扯进自己的麻烦里,一次又一次享受对方的庇护。 他们原本非亲非故,他已从这人的生命中夺去了许多自由,又怎能贪得无厌,继续索取更多。 他憎恨自己不合时宜的欲念,那样粗鄙而又幼稚的冲动,怎能够用来玷污这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关上身后的门,也关上自己心头的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0 念想。 而后,他独自走入夜色。 * 卢正秋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好似一阵鼓声从他耳畔飘开。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默默松开藏在身侧的拳头。 手指已经攥得发麻,关节处传来阵阵钝痛。 他并不是因为倦意才入睡的,正相反,他正在忍受的痛苦足以驱散他的睡意。 自从踏进灵泉谷,他便像是被拔去塞子的水壶,力气一点点从壶口漏出,如今终于快要见底,濒临枯竭。 他并不想让冬青看到,才用困倦作为掩饰,骗过了单纯的青年。 青年的心事却没有骗过他,方才冬青望向自己的目光,仿佛这房间中央的火炉,在一片晦暗中燃烧,跳跃,热烈而赤诚,令人无处闪躲。 是他以师父的名义,过早地霸占了一颗懵懂的心魄。是他放任冬青将一颗心完整地捧出,一厢情愿的放在自己手中。 那颗心太过炙热,已经灼伤了他的掌心。 他虚弱地躺在黑暗中,嘴角勾出一抹苦笑。 “神灵庇佑的地方,果真不太适合我啊。” 他从黑暗中来,最终也只能回到黑暗中去。 黑暗透过窗棱,在寂静的房间中蔓延,月亮藏在星星与云朵的背后,露出不祥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野已是一片模糊,他在窗棱对面看到了光,冷冷的银色的光,好似月亮终于坠向人间。 他对这样的光辉再熟悉不过。 这是刀剑交汇的光。 第38章 白羽雕弓(八) 虽说要熟悉环境,可卢冬青心如乱麻,一时不知从何入手,脑海中最强烈的念头,竟是离师父的房间远一些。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穿过羽山族人居住的村落,站在山崖边。 山崖边的风比别处更大,视野也更宽阔,举目远眺,能看见银色的飞瀑悬在天边,清冽的水声伴随着夜风一道钻入耳朵,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将目光撤回,转而观察身后的村落,夜幕虽已落下,村中还有不少有人来人往。灵泉谷与外界隔绝,自给自足,故而人人都要劳作,个中辛劳自然不必多言,直到这个时辰,耕田的男子们才纷纷归来。 好在谷中土地肥沃,农田的收获颇丰,山崖下方的谷地里,更有稀世罕见的珍贵药草可以采摘。 通往谷地的石阶就在不远处,卢冬青瞧见有人背着竹娄攀爬,想要过去搭话,刚走了几步,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石阶末级的转弯处,后背紧紧贴着山崖,恨不得将自己嵌到石头里去。 “百羽?”他诧异道,“你怎么还没有回房休息?” “嘘,”岳百羽瞧见他,立刻伸手将他扯到身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瞧见我躲在这儿吗,别声张别声张。” “躲?躲什么?” “躲那颗半边长毛的土豆。” 她躲得当然不是土豆,而是安启明,随着她的话,安启明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百羽,你跑到哪儿去了?” 卢冬青转向他,严肃道:“天色不早了,你该乖乖听安师兄的话,回房间去休息。” “我想不去。”岳百羽撅起嘴,睁大一双眼睛,怔怔地瞧着卢冬青,“好师兄,你帮我把他骗走嘛。” 卢冬青叹了一声:“我不能帮你。” 岳百羽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突然间上前一步,拉过卢冬青的手,往自己的胸前贴。 卢冬青吃了一惊,虽然对方年龄尚小,但毕竟是个女孩子,他的手触到对方平坦的胸脯,不由得向后缩:“百羽,你这是做什么?” 岳百羽道:“待会儿土豆找过来,我就大声喊,说你欺负我,把我骗到这种地方,还要脱我的衣裳,摸我的身子。” 卢冬青大惊:“这种事怎能随便开玩笑!” 话音未落,百羽已经扯起嗓子喊出声:“呜呜呜,安师兄,有人欺负我——” 卢冬青听见安启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脸已经憋成了红色:“我知道了,你别喊,我帮你就是。” 岳百羽笑逐颜开:“快去快去,把他引走。”说着绕到卢冬青的背后,将他往外推。 安启明已来到台阶附近,卢冬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安启明的视线。 安启明在瞧见他的时候,突然怔了一下。 他心中理亏,不敢造次,低下头抱拳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安师兄。” 安启明这才仔细将他打量一番,问:“冬青,你瞧见百羽了吗?” 卢冬青乖巧地摇头。 “好吧,”安启明皱起眉头,长叹了一声,“唉,那个小祖宗,非得要把我累死才开心,偏偏师父把她交给我管,唉,我又没长出三头六臂,哪里管得住。” “真是辛苦你了。”卢冬青敷衍道,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心下一阵焦躁,索性抬起手随便指了个方向,“我方才好像瞧见一个小孩儿往那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你姑且去找找看?” “行,我再去找找。”安启明冲他摆摆手,“谢啦谢啦。”说罢转过身,快步往他所指的方向去,背影汇入耕种归来的人群中,转过一条弯便瞧不见了。 岳百羽这才从石头里蹦出来:“嘿嘿,好师兄,你真好。” 卢冬青输了口气,这才将严厉的目光投向她:“百羽,你是个女孩子,方才那种事决不能再做了。” 岳百羽的嘴又撅了起来:“哼,你怎么也开始讲大道理,年纪轻轻,跟个老头子似的无趣。” 卢冬青:“……” 岳百羽用余光瞟向他,见他不语,又勾起嘴角道:“好师兄,我知道你还不是老头子,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卢冬青的手,突然转身奔跑起来。 * 卢冬青被她牵着,在崇山间飞快掠过。 她的动作是那样轻盈,生在她脚下的仿佛不是双足,而是一对盖满羽毛的翅膀。 羽山的地势并不平整,山崖蜿蜒曲折,时窄时宽,依山而立的树木与屋舍,则像是洒在山间的米粒一般杂乱无章。 在这样的地方纵足飞奔,实在不是明治的选择,只要稍一失足,便会葬身谷底。 岳百羽却对危险浑然不觉,脚尖踏过屋檐,踩过树梢,头也不回地跑着,卢冬青别无他法,只能聚精会神,紧紧跟随她的脚步,不敢有半点疏忽。 不知跑了多久,百羽的脚步总算慢下来,最后停在一处空地上。 此处的地势比方才要高出许多,前方的视野全无遮挡,灵泉的飞瀑就在背后的峡谷对面,瀑布声敲在耳畔,已如擂鼓一般洪亮。 岳百羽的声音比瀑布里的水声还要高亢:“居然没被我甩开,看来你的轻功很不错嘛。” “不敢当。”卢冬青敷衍地应过,他实在不愿细想,倘若方才被她甩开,恐怕自己此刻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山崖底下了。 百羽的脸色全无愧疚,看起来早就将捉弄人当成习惯。 卢冬青摇了摇头,不再与她计较,转而放眼往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1 下方望去。 方才自己栖身的村落,如今已变成巴掌大小的一块,各家的灯光织出一片星罗棋布的网,散落在巴掌间。 他的目光网里搜寻,最后停在一处靠近水井的屋舍上。那是任兰为他和卢正秋准备房间,灯光比周围更暗一些。他临走之前新添的一捧炭火,此刻怕是已经快烧尽了。 师父就在那间屋檐下。 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只想要快快逃开。 待到真的逃开了,他却忍不住再次寻找。 他轻叹了一口气,下一刻,肚子被人重重锤了一拳。 “疼——”他捂着肚子发出哀号。 “活该,”岳百羽没好气地看着他,“带你来这里,可不是让你发呆的,快挑一个!” “挑什么?” “兵器啊。” 百羽一边说,一边指向身旁的铁架。 黝黑的铁架上林林总总挂着各类兵刃,从钩枪、刀剑到棍棒,类目应有尽有。 这一带曾是是羽山族人居住的村落,然而九年前与定国军的恶战,将近一半的族人殒命沙场,这一带才就此荒废。 如今,这里成了工匠们铸炉堆柴,锻造兵刃的场所,昼时热火朝天,铿锵的敲击声绵延不绝,夜里则空旷萧索,只有风从砖炉铁架间钻过,发出阴森低沉的啸声。 卢冬青不解道:“为何要挑兵器?” 百羽的嘴唇撅得更高:“没想到你脚底跑得挺快,脑袋却慢得像头驴,当然是因为我要与你比试武艺。” 卢冬青怔了一下,摇头道:“哪有深更半夜比武的?” “深更半夜为何不能比武?” “你还是小孩子,深更半夜就该听师伯的话,好好回去休息。” “我还是小孩子,你怕输给我,所以才找借口。” “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说得到好听,那就赢给我看啊。看看你的师父更厉害,还是我的叔叔更厉害。” 卢冬青心下一凛,猛地想起任兰的话。百羽的确不是普通的顽劣小孩,她继承了岳长松的元神,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奇才。 与这孩子比试,或许是了解羽山族武功的好办法。 他心中已做出决定,嘴上倒不急了,默默思虑了片刻,转向百羽,慢悠悠道:“我也不是不能陪你比武,只不过,若是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百羽的眉毛挑得老高:“什么事?” “不论什么事,你都要答应。”卢冬青面带微笑道,“若是你不敢,我绝不会勉强你。” 小时候,师父常常用这样欲擒故纵的法子来哄骗自己,每次都能够奏效。 他在脑海中回忆师父的模样,做出师父的神情。试图为自己扳回一局。 如他所料,百羽毫不犹豫道:“当然敢!以为我会怕你吗。”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他故意说。 “我知道啦,”百羽急得跺脚:“废话真多,快去挑吧!” 他微微一笑,转向身后的铁架,视线逐一扫过架上悬挂的兵刃,最终停在一把剑上。 第39章 白羽雕弓(九) 冬青记忆中最早的剑,是摆在狄家祭坛神翕上的麒麟剑。 麒麟剑是狄向诚的佩剑,沐浴在长明烛的火光中,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身居人间瑞,意合乾坤地。 剑如麒麟,轻易不会袒露爪牙,倘若它出鞘,一定是为了镇住腥风血雨,严守太平。 小时候,冬青无数次想要爬上去,取下那柄剑,亲眼看一看它璀璨的光华。无奈祭坛太高,四周没有攀爬落脚的地方,哪怕他踮起脚尖,额头也够不到桌面,他只能徒劳地站在坛边,举目仰望。 那时候,他以为那柄剑会永远悬在祭坛上,又高又远,难以企及。 十岁那年,他亲眼看到麒麟剑跌落神坛。 厚重的长剑从父亲手中滑脱,跌进深红色的血泊,淋上主人的鲜血,又被兵士的铁蹄践踏,变成一块伤痕累累的烂铁,匍匐在粘稠肮脏的泥土中。 剑的命运,好似人的缩影。 尽管如此,在他开始跟随卢正秋习武,第一次选择兵刃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剑。 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的锋芒尚存,并没有被血泥浇灭。 这些年,虽然他用的是树枝,棍棒,木柴,但那柄光华璀璨的剑,一直都悬在他的眼前。 如今,他终于长得足够高大,足够强壮,不需要攀爬神坛,只要轻轻抬起手,便能够握住那一柄剑。 他收拢五指,握紧剑柄,将剑从铁架上取下来。 那是一柄朴实无华的剑,光华不及麒麟剑万一,它甚至没有名字,或许只是一个工匠练手的作品,可是,它有锐利的锋芒,锋芒中宿有自己的韵律。 卢正秋常对他说,每一件兵刃都是活物,好似活物会呼吸一般,兵刃也有韵律宿在其中。真正的武人必须要学会捕捉它们的气息,才能用它们奏出上乘的旋律。 此时此刻,冬青已感受到手中剑上的韵律,和他胸膛里的鼓动渐渐重合。他握着它,五脏六腑都在随之颤动。 在他身旁,百羽也选好了自己的兵器。 她选的是一柄短刀,纤细却精炼,和她的身形刚好相称。 她把短刀拿在手里,抛到空中又接住,锋利的刀刃旋转着擦过她的指尖,好似蛇信子贴着饵食徘徊。她不断重复着如此危险的动作,嘴角却依旧向上扬着,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她并非只是感受兵器的呼吸,而是将它的呼吸化作自己的一部分。她抛掷那柄刀,就好像勾动手指一般轻松自如。 “开始么?师兄——”她故意拖长了后面两个字。 卢冬青无言地点头,在心中默默估量这个孩子的潜质。 “不过我们得换个地方,”她接着说,“在这儿比可不行,若是弄坏了这里的东西,土豆怕是要烦上我一个月。” 她说的土豆当然是指安启明。 安启明作为族长的大弟子,平日里负责指挥灵泉谷的冶炼和匠工,这一片锻造场也归属于他的管辖之下。 “跟我来吧。”岳百羽引着卢冬青,继续沿山势向上攀爬。 很快,两人便来到更高处的山尖上。 这里的地势更加起伏嶙峋,凸起的山峰散布在周遭的谷地中,在其中两座山峰之间,横着一条窄而细的岩石,微微弓起成桥形,好似一片刀刃,横插进空旷的罅隙。 岳百羽毫不犹豫地迈上了石桥,脚步稳健,卢冬青紧随其后,毫不含糊地追赶她的速度。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不过手掌宽的桥面,竟如履平地一般。 石桥上的风骤然紧了,耳畔净是哗哗水声,瀑布就在不远处轰鸣,冰凉的水花溅出数丈之远,甚至有一些落在两人身上。 狭窄的桥面两侧全无遮挡,对面的景色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中,全然看不清楚。 卢冬青正纳闷石桥通往何处,岳百羽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问:“怎么不走了?” “因为已经到了啊。”百羽朗声回答。 她停脚的地方,刚好是石桥正中央,拱形的制高点。 “在这里比试?”卢冬青大惊。 “是啊,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2 咱们面对面,谁先到达对方身后的山峰上,就算谁赢,是不是很简单?” “简单是简单,但未免也太危险了,若是失足怎么办?” “嘿嘿,师兄莫非怕了?” 卢冬青眨了眨眼,脚下的石桥虽然狭窄,但石面平坦笔直,没有高低起伏,对于练过轻功的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困难,哪怕让他闭眼走个来回,他也绝不会腿软。 他只是担心百羽的安危,就算天资再高,百羽也不过是个娇小的孩童,自己绝不能让她身陷险境。 可惜,百羽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他的眉头才刚刚皱起,短刀的刀锋便已逼到眉心。 好快! 女孩儿娇小的身体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蓄满周身的力量,于刹那间爆发在持刀的右臂上。手臂的尽头是刀尖,侧刃大约用灵泉水淬炼过,割破山间的清风,发处凛冽的清啸声。 眉心的一斩只是佯攻,在卢冬青向后倾身闪避时,明亮的刀刃已追上来,瞄准他的肩窝。 他不得已向后撤步,侧身闪避,哪知对方的动作比他还要迅敏,下一击已咬着颈侧而来。 他在慌忙中伏下身,向后跃出一大截,才勉强离开短刀挥舞的范围。 羽山族的武功以医术为根基,讲究取人穴道、攻人经络,用最快最准的招式,将敌人逼入绝地。 百羽所学的便是这样的功夫,她用技巧来弥补力量的差距,将自身娇小的身材化作优势,在这狭窄的石桥上来去自如。 卢冬青牢牢地盯着她的动作,不敢再有半点分神。方才他实在小瞧了这个孩子,。 她的背后,仿佛真的长着一双翅膀。 她的刀锋迅如闪电,每一刀都直取要害,稍不留神便足以致命。 卢冬青不得不以剑格挡,全神贯注地追上她的速度,短短一瞬间,两人便已过了十数招,两人手中的利刃互相撞击,发出短促干哑的鸣响。 两人间的对峙,早已超出了一般的比试切磋,几乎是在以命相搏。 卢冬青心中骇然不已,比起境遇,更加令他害怕的是女孩的行为。 她好似山间的鸟儿,全无拘束,只将夺命的刀刃当做乘风翱翔似的本能,恣意驱使。 她是否清楚这场比试的后果? 她手里的刀,是否真的曾致人于死地? 接二连三的疑虑涌上脑海,使得卢冬青有一瞬的分神,百羽的刀刃擦着他的胸膛,他感到胸前一凉,不得不再一次抽身后退。 脚跟站稳后,他很快觉察到异样,脚下的路已经变得很宽,足够两个人并肩而立。 不知不觉间,他已退到石桥边缘。 “师兄,再往后退一步,你就输了哦。” 百羽歪过头,嘴角向上勾起,笑容之中竟透出几分邪气。 第40章 白羽雕弓(十) 卢冬青用余光向身后暼了一眼,自己距离石桥尽头已经很近了。余下的寥寥几步,容不得他再犯第二次错误。 即便不犯错,他也只能与百羽僵持,他的剑太长,在速度上很难与对方抗衡,不论是地势,还是兵刃,他都处于劣势,在对方的攻势下节节陷入被动。 路只有一条,非进则退,没有第三个方向。若是想赢,他只有前进,只有越过百羽的防线。 该怎么做?单靠双足在地上僵持,全无获胜的希望,除非他的背后生出一双翅膀,挟着他离开狭窄的地面,自由地翱翔。 除非……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以足上的力量蹬踏地面,翻身腾跃而起。 这是在梧桐镇的酒馆里,乞丐曾用过的架势,他虽然只看过一次,却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以肩膀为中心,两脚依次在空中划出一条倒弧,试图越过百羽的头顶。 百羽怎会任由他得逞,立刻收回手中的刀,转而扬臂上挑,追上他的身影。 女孩将身体后仰,肩背拱起,好似一只盈满的弯弓,以臂为箭,将手里的刀送到最高处。试图将他射落。 他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他在空中横剑,用剑身抵住对方的刀尖,反借刀尖上的力量,将自己送得更高。 桥上没有任何供他支撑的地方,这个微小的支点是他唯一的机会。 岳百羽很快觉察到他的意图,当即改换行刀的方向,转攻为守,卢冬青身在空中,手中的剑也随之打滑。他毕竟不是鸟,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既然选择将支点放在对方刀尖上,便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转瞬之间,他已越过百羽的头顶,倘若对面是平地,些微的偏斜并不会影响他安然降落,但脚下的石桥只有巴掌宽,稍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的半只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往空荡荡的谷中跌落。 他没有葬身深渊,多亏脚边的一条石缝。 方才起步前,他便瞧见了这条石缝,在电光火石间,他翻过手腕,瞄准缝隙的方向,猛地将剑插进去,然后,他攀住剑柄,以手为重心,臂上发力,竟将自己的身子从悬崖边扯了回来。 岳百羽转过身的时候,卢冬青已经安然站在桥上。 “你竟然使诈!”她气急败坏道,“不行,回来我们重新比试!” 她一面说,一面接连刺出三刀,试图用刀锋将卢冬青缠住。 然而卢冬青的背后已全无遮拦,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阻住他后退的势头。 他一面拨开女孩的攻势,一面后撤,很快便撤到石桥的另一端。 脚踏上山崖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垂下手中的剑,向着对面的女孩微笑道:“看来这次是我运气比较好,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你的功夫果真很了不起啊。” 他等了少顷,没有等到回答,这才觉察到对面人的异样。他的对手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比试已经结束,仍然握着刀,站在几步开外,牢牢地盯着他。 “百羽?”他尝试呼唤对方的名字,背后渐渐窜起一阵凉意。百羽望向自己的目光异常冷峻,嘴角时而抽动,却不像是在笑,反倒透着几分阴郁。 “百羽,放下刀,比试已经结束了。”他又说了一次。 百羽非但没有听他的话,反倒再一次向他扑来。 他慌忙提剑相迎,女孩在他身前一通乱砍,刀法已没了方才精准的分寸,反倒像是野兽在发泄怒气,刀锋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下,他左躲右闪,勉强格开对方的攻击,手腕很快便震得发麻。 两人还在石桥边,山崖距离百羽的脚后跟不过一步之遥,女孩却像是毫无觉察,仍将全部的气力注入在刀上。 卢冬青提高了音量,慌张道:“快住手,在这里舞刀弄剑太危险了!” 百羽猛地扬起头,手中的刀高高扬起,脚底却突然打滑,身子一仰,往后方跌去。 她的后方是空荡荡的悬崖。 “当心!!” 卢冬青看见她娇小的身躯突然从眼前消失,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向前扑去,张开双臂将她往怀中揽,好容易才护住她,自己的脚底也失了平衡,顺着动势一齐往山崖下方坠去。 四下无依无托,只有凛冽的风贴着耳朵呼啸而过。 “啊啊啊——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3 ”百羽在卢冬青怀中发出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卢冬青抬起空闲的手臂,抓住了石桥边缘。 两人总算停止下坠,悬吊在半空中,好似吊在树杈上的风筝,仅靠他一只手勉强支撑。 百羽缩在他的怀里,面容惨白,手足不断踢打,拳头和脚尖都落在他的胸腹,留下一阵阵钝痛。 “百羽,别动,别乱动。” 卢冬青咬紧牙关,忍住疼痛,他的一只手揽着女孩,另一只手抓在悬崖边,两手都不敢有半点松懈,只能垂下头,将嘴唇贴近百羽耳畔,用呓语安慰她:“没事,有师兄在呢,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百羽听了他的话,终于停止挣扎,慢慢仰起头。 鲜红的血从头顶淌下来,滴在她的脸上。 那是卢冬青的血,从悬在崖边的手臂上滴落,方才为了抓住她,青年的小臂蹭过她手里的刀刃,被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他的半只胳膊已经被血染红,嘴唇也疼得发白,但脸上仍挂着微笑,对怀中的女孩说:“不好意思,你再忍耐一下,我托你上去。” 百羽怔怔地凝着他,眼中突然涌出两行泪来:“师兄……” 他瞧见女孩的眼泪,顿时有些发慌:“先别哭,再忍一忍,” 他说完便使出浑身的力气,设法用一只手臂将女孩向上托。 还好百羽的身形纤瘦,重量也很小,她扒着卢冬青的肩膀,缓缓站起来,掂着脚尖,高举手臂,试图扒住头顶的石头。 卢冬青仰起头,密切注视着对方的举动,口中鼓励道,“你那么灵巧,肯定能跳上去,别怕,试一试。” 百羽踩着他的肩膀,纸片似的身子晃了晃,终于向上一跳,双手扒住岩石边缘。卢冬青瞧在眼里,手上立刻发力,顺势托住她的脚底,一鼓作气,将她送了上去。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收紧上臂,将自己的身体也牵上石桥。两人总算脱离危险,双脚重新踩上坚实的地面。 百羽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发抖。 她的身上再也没有方才的戾气,此时此刻,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受了惊吓的普通小孩儿。 卢冬青的心软了,在她面前蹲下,用指尖擦拭她脸上的眼泪:“别怕,已经没事了。” 百羽呆呆地望着他,隔了一会儿,终于低声说:“……师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连累我也是应该的。” “你……你的伤……” 他偏过头,发现自己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血,已经染红了半片衣袖,钝痛渐渐扎入脑海。 “不要紧,包扎一下就好了。” 她望着他的笑容,哇地一声哭出来。 第41章 幽荧深沼(一) 百羽止住哭泣后,将卢冬青领到一口水井旁,用清冽的井水为他清洗伤口。 她一路埋着头,沉默不语,步伐也没有了先前的轻快,鞋子拖过地面,发出沉闷的足音。 她像是一只掉进水桶里鸟儿,翅上的羽毛沾了水,便飞不起来了。 卢冬青偏过头,柔声问她:“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输过?” “你怎么知道?”百羽睁大眼睛,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很快又低头避开,“我的功夫比其他人都好,他们都不愿与我过招,连任兰师姐都躲着我……大概他们都很讨厌我吧。” 卢冬青望着她,摇头道:“我想他们只是不愿与你争胜负,并不是讨厌你。” “真的么?”百羽眨眨眼,“就算输给我,也不会……讨厌我?” 卢冬青反问道:“方才你输给了我,此刻你觉得讨厌我么?” 百羽先是一怔,很快摇摇头:“我不讨厌你,你方才舍身救我,对我这么好,我……很喜欢你。” 她说得很快,语调急促,生怕对方错过一个字。卢冬青瞧在眼里,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倘若自己有一个妹妹,或许就是百羽这般模样。 他依稀忆起,从前父母似乎常常与他开玩笑,要为他生一个可爱伶俐的小妹。 可惜的是,这个玩笑永远没有机会兑现了。 想到此处,卢冬青索性停下脚步,在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徐徐道:“百羽,只要与人比试切磋,就一定会有胜负,输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输了不必惭愧,更不必急躁。你若是一味图强,别人只会怕你,只有保持气度,别人才会喜欢你。” “嗯。”女孩点点头,很快又垂下视线,缩起肩膀,两只手绞在一起:“我……我试试吧。” 卢冬青对她微笑,一面将她按进怀里,一面轻抚她的头顶,柔声道:“下次要保护好自己,别再鲁莽行事了,方才可真是吓坏了我,倘若你真的失足掉下山崖,可如何是好。” “……嗯。”百羽埋在他的肩窝里,闷声回答,柔软毛糙的碎发蹭过他的肩膀。 卢冬青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将怀中的女孩推开,带着歉意道:“看来晚风有些凉。” 百羽却摇头道:“不是的,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这里离幽沼太近了。” “幽沼?”卢冬青挑眉道,“羽山是神灵被泽之地,也会有幽沼?” “有的有的。”百羽连珠炮似的回答,“以前有个坏神仙,偷了天帝的东西,就被关在羽山的幽沼里受罚。从那时候开始,犯了错误的坏人,都要被关进去。” “哦?”卢冬青挑起眉毛,“你说的坏神仙,可是偷了息壤的鲧。” 百羽眨眨眼:“好像是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就是在这里啊……”卢冬青自言自语地感慨。 神仙的故事,在禹国的确是孺妇皆知的。在大禹退治洪水,恩泽万民的壮举完成之前,还有一位神仙也曾做过治水的尝试。为此,他私自窃取烛照神的息壤,那是一种永不枯竭的土壤。只要播在地上,便会像树藤一般生长。他在水道经行处投下息壤,令其生出高高的屏障,试图将洪水堙埋。 可惜他的办法没能奏效,非但没有制伏洪水,反倒令水势更加迅猛。大水带走了更多无辜百姓的性命。而他也领受惩罚,被剥夺了神格,囚困在幽沼之中。 卢冬青不由得往山谷的方向望去,在茫茫的夜色中,不断传来涟涟的流水声,广袤的天穹下,黑暗似乎更加深重了。 百羽见他沉默不语,便道:“师兄不用怕,有玄鸟替我们守着呢。” 卢冬青不禁有些好笑:“你为何如此确信,玄鸟乃是上古珍兽,莫非你亲眼见过么?” 百羽撅起嘴道:“没见过又怎样,非得眼睛看得见才是真的吗?我能感觉到它就在这里。” 卢冬青惊讶地看着她。 女孩的神色一片清明,仿佛对脚下的山水有着虔诚的笃信。 卢冬青这才想起,她从出生起便没有离开羽山一步,这里便是她全部的天地,她或许任性妄为,或许乖戾孤僻,但她不会说谎。 在滔天的洪水退去后,神明纷纷远离神州大地,他们留下来的灵魄,一部分化作北疆最古老的灵防——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4 北荒长城,另一部分则寄宿在人间的生灵上,便是武人崇信的元神。 莫非这孩子的元神已经萌芽? 百羽见他不语,又撅起嘴道:“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一样,都不信我。” 卢冬青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信你。藏在你心里的东西,我也在寻找它。” 百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那你找到了吗?” 卢冬青轻叹一声:“还没有,我的修为还差得远呢。” 百羽使劲摇头:“你才不差,你一定是很厉害的大侠。” “你怎么知道?”卢冬青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因为……”女孩攥着拳头,拧着眉毛,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都输给你了嘛!” 卢冬青终于被他逗笑了:“百羽,你为什么那么怕输?” “因为输了叔叔会伤心。我我不想让他伤心。” “别人是别人,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她抚着自己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就算输给你,我也没有觉得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卢冬青道:“因为我是你的师兄,是你的朋友,你与我聊天、比试就会觉得快乐,和输赢没关系。” “没关系吗?” “世上的情谊,并不只以输赢划分的。” 百羽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很难明白他的话。 卢冬青瞧着她的侧脸,心中生出一丝怜惜。 这个孩子天赋异禀,被寄以厚望,传授最精妙的武学,胜过许多成人。可她却只能活在这一片牢笼似的山水间,品尝高处的寒冷,而无法体察真正的人情。 卢冬青望着她的眼睛,道:“想要成为受人敬仰的大侠,只有武功厉害是不够的,你的心性也要变得足够强大。” 百羽摇头:“我不懂。” “武功够强,最多只不过擅长杀人,心性够强,才能保护更多的人。” “我还是不懂。” 卢冬青灵机一动:“现在不懂也无妨,刚才你不是说,只要我赢了,就答应我一件事吗?” 百羽面带懵懂,点了点头。 “你要记住这句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哦,好吧,我答应你。”百羽眨眨眼,嘴角向上勾起,问道,“师兄,你真的比任兰姐还年轻么?” “啊?”卢冬青不明就里。 “你方才说话的模样,简直像个老头子。” 卢冬青:“……”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模仿起师父的言行,竟忍不住对初次谋面的小孩儿讲起大道理来。 “百羽,你在吗?” 一个声音从山下的方向传来。 “完了完了,土豆追上来了,我先走一步,”百羽跳起来,脚底像装了弹簧似的,转身便要走。 “等等——”卢冬青试图喊住他。 然而女孩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听到卢冬青的声音,才回过头,将食指抵在唇上:“嘘,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卢冬青不禁苦笑,这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第42章 幽荧深沼(二) 岳百羽刚刚走远,安启明便一路小跑着,来到卢冬青面前。 他一眼便瞧见卢冬青臂上缠着一圈白纱,布面上隐隐有血迹渗出。 “你怎么受伤了?”他惊道,没等对方回答,便皱起眉头道,“是不是百羽非要拉着你跟他比武?” 卢冬青诧异道:“你怎么猜得出?” “那个小祖宗的心思,我闭着眼睛都猜得出,”安启明长叹一声,道,“唉,都怪师父宠坏了她,她说起话像个刺球,动起手来更加不知轻重,不讲分寸。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她关在房间里才是,实在对不住。” 他双手合十,鞠躬道歉。 卢冬青望着他,非但没有责难的意思,脸上反倒露出笑意。 “怎么了?”他奇怪道。 卢冬青坦言道:“我本来以为百羽没有朋友,现在看来,他还有你嘛。” 安启明一怔,立刻摆手道:“哎呦,我可不敢当,要不是师父太忙,阿兰又跟她处不和睦,我才不愿意照顾那个小祖宗呢,又要当爹,又要当妈的。” 卢冬青不禁轻笑出声:“我多少能明白你的感受。” 安启明笑逐颜开:“冬青,你果真是好兄弟,我很中意你。” “啊?”冬青有点发愣。 安启明在他肩上大喇喇地拍了几下,突然缩回手:“哎呦不好意思,忘了你还有伤,连血都没有止住,这样吧,你跟我来,我为你敷点伤药。” “真的不打紧,百羽已经帮我包扎过了。” “看出来了,那个小祖宗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安启明看着卢冬青臂上的崩带,又是撇嘴,又是瞪眼,隔了一会儿才说,“咱们师兄弟一场,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你这伤要是不好好遮一遮,明天叫师父瞧见,准得将我臭骂一顿。” 卢冬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就对了嘛,”安启明冲他比了个拇指,“识时务者为俊杰。” 两人一起离开这片冷清的山崖,往来时的村落走去,一路上有族人经过,纷纷与安启明打招呼,后者也热情地与每个人寒暄。 比起任兰,他的性情要活泼得多,若是在江湖中,想必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的类型。可惜的是,他的江湖,也只有这片方寸山谷。 卢冬青与他攀谈:“我听百羽说,你平日的工作,就是打铁锻刀么?” “是啊,”他点头道,“我从小不争气,功夫不行,连阿兰都打不过,唯独手艺还算不错,就改学工匠活了,打打铁,雕雕木头,是个省心的活儿。” 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抓住一个迎面跑来的小孩,在他耳畔道:“阿宝,帮我打一盆水,拿条干净的毛巾,送到医馆去。”见那小孩儿面带犹豫,又说,“回头大哥给你雕一个新玩具。” “嘿嘿,知道了。”叫阿宝的孩子立刻笑出两排白牙,快步跑远了,没过多久真的端来一盆水。 医馆里,安启明为卢冬青仔细清洗伤口,又从架子上取来伤药,放在研钵中研磨,便干活边说:“咱们羽山族里的人,个个都是医生。你放心就好。” 卢冬青点头道:“你用的药我识得,我也学过医术,母亲钦点的医书,我都找来读过。” 安启明挑起眉毛望着他:“冬青,你可真不容易,若是换了我,我根本不敢想象你的日子有多苦。” 苦?卢冬青微微露出诧色,过往的生活,劳累是真的,但有师父陪在身边,他似乎从未觉得苦。 安启明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往事都过去啦,今后你留下来,不用再管外面的麻烦事,岂不是享尽清福。来,手放下。” 卢冬青照他说的做,任由对方照顾。往日里他常常给别人诊病,很少受人医治,一时间感到有些尴尬。 为了缓解心中的不适,又问:“师兄,你的头发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安启明撇撇嘴:“哦,还不是之前锻刀的时候撩上火星,给烧掉了一半。” “原来是这样吗?”卢冬青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5 眨眨眼。 “没事,你想笑就笑吧,我丢人的事迹多了去,不差这一件。”安启明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不过今晚没看好百羽,害你受了伤,又是我的过错,到了明天,你能不能……” 卢冬青点头:“放心,到了明天,我不会与师伯提起的。” “谢了谢了,”安启明笑逐颜开,将卢冬青臂上的白纱重新系好,一边拍他的肩膀,“就知道你是好兄弟,血已止住,今夜好好睡一晚,明日就不疼了。” “明白。”卢冬青点头。 他没笑多久,又愁眉苦脸道:“唉,不知那个小祖宗跑到哪儿去了,我还得把她找回来。” “你快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可是……” “不是大伤,你不用担心。” “那就麻烦你了。” 安启明冲他点了点头,便飞也似的出了门。 卢冬青将杂物整理停当,吹熄灯烛,也站起身打算离去。 这时,他瞧见桌角上摆着一只陌生的荷包,方才进来时还没有,想来是安启明落下的。 荷包摊在桌面上,微微敞开,露出一只亮晶晶的器物。 是钥匙。 * 翌日,卢冬青是沐着日头醒来的。 虽说往常他惯常早醒,但昨日一整天舟车劳顿,夜里又被拉去比武,就算铁打的身子也会累。 卢正秋已醒了,穿戴停当,站在窗边。冬青睁开眼的时候,刚好瞧见他的侧影。 灵泉谷空气清朗,没有三坪村里惯常的阴霾湿漉,就连卢正秋的头发也比平日更蓬松一些,摊铺在背后,任由揉碎的阳光在上面舞动。 卢冬青嗅到淡淡的甜香味,这气味仿佛也被阳光揉搅过,平和之中透着几分轻快。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察觉,香味的来源并非他的师父,而是桌上的食物。 他撑起身体的时候,卢正秋刚好回过头,挑起眉毛道:“我猜你一定是被饿醒的。” 他摇了摇头,刚想反驳这个玩笑,肚子便发出清晰的咕噜声。 他在心里将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反复数落了几遍,才问:“师父,你的身子可还好?昨晚我见你没什么精神。” 卢正秋道:“无妨,只是累了,睡一晚就恢复了。” “真的?” “当然,师父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吧。” “那就好,”卢冬青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惜昨晚倒是有人说我像老头子。” “哦?”卢正秋挑起眉毛,“我猜是那个叫百羽的小鬼说的。” “你怎么知道?”冬青问。 卢正秋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耸肩,像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能传达所有的意思。 卢冬青也没有追问,他早已领教过师父的本领,从小时候起,每次他从外面归来,师父总能从他的神色中猜出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习惯这份默契,这人哪怕与他分开,也像是陪伴在身边似的。 卢正秋见他不语,又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嗯,其实百羽小友说得没错……” 卢冬青闻言,腾地从床上站起来。 “咳咳咳,”卢正秋敷衍了几声,转而拍他的肩膀,“来来,快吃饭吧。好好的油酥糕和桂花粥,是风先生一大清早特地送来的,已经快放凉了。” 卢冬青挑眉道:“师伯他早上来过?” 第43章 幽荧深沼(三) “亲自来过,”卢正秋点头道:“他带了这些点心,还说我们一路舟车劳顿,让我们不必匆忙,好好歇息几日。” 卢冬青的更为惊讶,但很快又皱起眉头,垂下眼帘,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饭菜。 又薄又软的油酥皮,糖仁裹着花生馅儿,还有洒了桂花的米粥,这些可口佳肴,比两人一路上吃过的任何一餐都要丰盛。 “我猜你是不打算从命了。”卢正秋一面说,一面指向桌角的荷包,“这是你昨晚带回来的东西,里面有什么名堂?” 卢正秋所指的正是昨晚安启明落在医馆的荷包,卢冬青特意将它放在不显眼的桌角,却还是没有躲过师父的眼睛。 他简略讲了昨晚的经过,又道:“我想这些钥匙之中,或许有一把能打开存药的库房,所以我便私自留了下来。安启明性情粗放,不拘小节,或许一时不会察觉自己丢了荷包,在他发现之前,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卢正秋点头道:“你打算去偷天香叶?” “是,”卢冬青垂下视线道:“拿一些天香叶,然后迅速离开,回到梧桐镇,解了那几位朋友的燃眉之急,再另寻他法为他们解毒。” 卢正秋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并未质疑,只是淡淡地问:“你可想清楚了?” 卢冬青点头:“本来我们此行到羽山,是为了追查扶摇清风的下落,但灵泉谷与外界断绝来往九年之久,自成江湖,而扶摇清风问世不过是近一年的事,在这里怕是很难找到线索,所以不必再逗留了。” 卢正秋却轻叹了一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真的打算离开羽山族人吗?” “我……”卢冬青皱眉,搭在桌上的手指也不禁收紧,仿佛不敢去碰那一串钥匙,“我只能辜负他们的一片好意了。” 他没有再做声,而是拿出一封叠好的信笺,放在枕头上。 “这是?” “昨晚就写好的辞别信。” 昨夜归来后,他借着微弱的灯烛,写好了信,又将任兰叫人拿来的崭新衣物、器具一起摆回原处,一件也没有动。 上一次辞别,他烧尽了家中的全部。这一次辞别,他又将全部原样保留。 不论哪一次辞别,他总会走上同一条路。 这条路一旦踏出,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卢正秋在他肩上轻拍,“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咱们便动身吧。” * 寻找羽山族存药的地点,并不算是难事。 灵泉谷的地域虽然广阔,但居住的场所都集中在试剑峰附近,寥寥数百的族人各司其职,分出了耕种的、纺织、锻造和守卫的队伍,前几日任兰带去码头的弩手,便是守卫队中的七人。 在没有异状的时候,每日清晨和傍晚,守卫队都会佩戴兵刃,在谷中巡逻。 他们巡逻的地点,自然是灵泉谷中事关重大的场所。 师徒两人佯装四下徜徉,实则注视着巡逻的一举一动,先后寻到了屯放粮米,兵刃,书卷的房间,最后,巡逻的队伍排成一行,沿着索桥往中央的神女像去了。 神女像矗立在孤峰上,周遭只有一片平坦的祭坛,一眼便可将坛上的情形尽览无余,实在没有特意巡视的必要。 可是巡逻的武者却在祭坛上逗留了好一阵,从远处看不太清楚,只能瞧见他们时而徘徊,时而驻足,似乎在往山崖下方眺望,耽搁了一阵才次第离去。 卢冬青纳闷道:“莫非这神像附近藏有玄机?” 卢正秋道:“只有亲眼看看才能知晓了。” 卢冬青皱眉:“可是从这里通往祭坛,只有四个方向的索桥可走,若是直接走上索桥,一定会引起瞩目。” “能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6 走的路,可并不只有索桥。” 卢正秋面带微笑,指了指脚下的山崖。 半个时辰后,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谷底。 这里的地势实在是低,连空气都比山崖上凉了几分。五座陡峭的险峰好似五柄从而降的大剑,斜插进深深地底,只露出一小截。 谷地有溪水流淌,灵泉澎湃的水源在谷底分成许多涓流,像四面八方倾泻。溪水不深,水底的石头星罗棋布,将水面分割成许多碎块,白色的浪花伴随着潺潺的水声,在视野中跳跃不止。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石头,穿过一条条溪流。 在溪流分割出的浅滩上,生长着许多草木,卢冬青能认出其中的一些,还有一些只在药典中见过图画,这些稀贵的植物在灵泉被泽的肥沃土壤上生长,从枝叶到根须都是入药的材料,经过炮制,晾晒、熬煮、精炼,便能化作救死扶伤的良药。 它们都是羽山族的瑰宝。 卢冬青看得出了神,直到走在他前方的师父突然停下来,抬手往山崖上一指:“冬青,你瞧。” 是玄女石像的背后,有一条台阶向下,好似一条灵蛇的尾巴坠在山崖间。 尾巴尽头是一处小小的平台,平台深处埋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晰。 卢冬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里。这里有山崖和神像遮挡,四季都能躲开日头曝晒,冬暖夏凉,的确是贮存药草的好地方……只不过,咱们怎么上去呢?” “看来只能爬上去了。” “爬上去?”卢冬青望着刀削一般耸直的岩壁。 卢正秋揶揄他道:“要说爬墙的功夫,你可是无师自通的。” 卢冬青纳闷:“我几时无师自通过?” 卢正秋又道:“你忘了,从前你是怎么翻出狄家的院子,偷偷到街市上玩耍的。” 卢冬青怔了一下,随即慌张道:“你……你瞧见过?” “瞧见过不止一次。那时候的你翻起墙来,动作比猴子还快。难怪狄夫人总是捉不住你。” “好吧,”卢冬青摊手道:“时间过去太久,我已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不知是为了掩盖愧意,还是真的遗忘了那些记忆。 卢正秋倒有些困惑,他惊讶于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晰。 九年了,时间的滔滔浪潮早该将记忆中的棱角冲淡,洗净。 然而,总有那么鲜明的一笔,非但抹不去,反倒在日复一日的冲刷中愈发清晰。从那一笔开始,他的世界才慢慢染上颜色。 他望着冬青的背影,突然有些茫然,恐惧像是安静生长的藤蔓,不知何时便在脚边生根,慢慢爬上他的心尖。 卢冬青已站在山崖边,自言自语道:“既然师父说能,那我就一定能爬上去。” 青年仰着头,乌黑的眸子眺向山峰顶端,嘴巴抿成一条线,像是在估测落脚的地点。 他专注的模样,令卢正秋有一瞬的错愕。 冬青觉察到身边人异样的沉默,立刻偏过头,关切道:“师父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忘了你昨晚就很疲累,今天也没的休息,不如你在此地等我。” 他摇摇头:“我与你一道吧,也好有个照应。” 接下来的时辰,他们像两只蜥蜴似的,胸口贴在冷冰冰的岩壁上,胳膊四处摸索缝隙,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行侠仗义,并不只是舞刀弄剑,常常还要做这样憋屈的事。 倘若这些事能给梧桐镇的人们带去些许希望,他便愿意去做。 在这样的世道上,希望是比灵泉谷的药草更加稀贵的东西。为此,哪怕背上偷盗的骂名,他也在所不惜。 师徒两人总算站在山崖上。 背阴处有一个洞穴,用两扇厚重的石门封着,外观极其简陋,表面坑坑洼洼,只有门环之间的悬锁无声地宣告了其中的玄机。 卢冬青摸出安启明的钥匙,插进锁孔。 奇怪的是,在钥匙转动之前,锁芯便咔嗒一声弹开,滑向一旁。 他心下一凛,急忙推开门。 尘嚣翻涌过后,等待他的并不是希望,而是一片狼藉。 这间洞穴做的仓库像是被暴风席卷过似的,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一件还呆在正确的位置。 卢冬青骇然不已:“这里的药……被人盗走了?” 第44章 幽荧深沼(四) 卢冬青设想了许多可能,但绝不包括眼下的情形。 他与师父费尽辛苦,潜入山谷,攀上峭壁,来到这间背阴处的石室,为的本是盗取其中的药草。 可是,在他们到达之前,却有人抢先一步撬开了门。 石室中的药草原本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装在竹筐中、柜架上,然而,此刻全都乱了套,柜架倒在地上,竹筐滚到角落,羽山族稀贵的瑰宝好似被一阵风卷走似的,除了些零散的粉末,全都消失不见。 门锁上没有灰尘,想必时常开阖。 既然昨日还相安无事,那么失窃的时间一定不长。 “这究竟是谁干的?”卢冬青愕然道。 卢正秋的眉头紧锁:“莫非怕是被人暗算了?咱们快走。”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头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人的高声交谈 “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敢擅闯存药房?” “不知道啊,赶紧过去看看吧。” “其余的人随我来,方平,你去鸣钟。” 最后的语声凛然清脆,分明是任兰的声音。 长宁钟的声音随之响起,与昨晚不同,这次的鸣响只有三次,短而急促,仿佛惊雷一般回荡在平静的山谷之间。 守卫队伍的武者们已经迈着轻捷的步子跑下台阶,脚步声越来越近。 卢正秋立刻转向徒弟,命令道:“冬青,你先走。沿着方才的山崖爬下去,别让人瞧见。” 卢冬青一怔,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摇头道:“师父,我不能丢下你。” “师父有法子脱身,你快去。” “不行。” 卢正秋见他摇头,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 卢冬青浑身一震,望向对方的眼睛,在那双平素温柔和煦的眼底瞧见一片全然陌生的凶狠。 他不再争辩,转而在山崖边蹲下身,两手一撑,纵身翻了下去。 他的脚踩在一处狭窄的缝隙中,双手扒着山岩,拼命探出身子,追问道:“师父,你打算怎么——” “嘘——” 卢正秋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山崖陡峭,他悬在崖壁上,好似藏进阴影里的蜥蜴,若非刻意探身去瞧,便瞧不见他的影子,只要没人找寻,他便可以安全地躲在这里。 只要没人找寻…… 他看到师父的脸消失在视野中,终于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但他已没有时间后悔,短短一瞬之后,任兰的声音便如雷鸣一般撞进耳朵。 “怎么是你,卢正秋!” * 卢正秋孑然一身站在石室的门外,迎着穿过山谷的风。 风鼓起他的衣袖,好似在他的背后撑开一双黑色的翅膀。可惜那终究不是真正的羽翼,太过单薄,太过孱弱,甚至无法载着他离开这片悬崖峭壁。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7 任兰已站在他面前,弯刀指着他的眉间。 她看见了一片狼藉的石室地面,也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卢正秋,甚至看见了挂在门上的,本该属于安启明的钥匙。 愤怒在她的眼底积聚,怒火连她的嗓子一并点燃,使那柔和清丽的声音变得嘶哑扭曲。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被这般冷酷的声音质问,若是换作冬青,一定会本能地感到不适。 但对卢正秋而言,承受愤怒实在不算陌生的事。 他悠悠地开口:“真不知是我的动作太慢,还是你的脚程太快。看来是我小瞧了你。” 长宁钟的钟声唤来了更多人,安启明快步跑着分开人群,来到任兰身边,人还没站稳,惊呼声便响起:“我的钥匙!我找了一整晚都没找到,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如问问他吧。”任兰用眼神往卢正秋的方向示意。 卢正秋冷笑一声,答道:“当然是因为我要开门。” “开门做甚?”安启明反问道,话音刚落,便瞧见门内的狼藉,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啊,哪个不要命的将药房弄成这幅模样,若是让师父瞧见,不得把腿打断……正秋师父,该不会是你吧?” 就连粗枝大叶的安启明,此刻也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他望着对面胆大包天的男人,嘴巴张成一个圆。 任兰接着道:“这里保管的都是珍贵的药材,没有族长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挪用。” 卢正秋哼了一声,冷冷道:“这里的药材可都是山谷里长出来的,凭什么由你们独享?” “灵泉谷世代都是羽山族的地界。” “世代的羽山族也从未像你们今天这般,龟缩在老巢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所以你就要从我们手里抢吗?” “我不过是劫富济贫罢了。” “冬青呢?” “他不听我的话,我只好施了些办法,将他关在房间里。” “你是他的师父啊!他那么信任你,你怎地连他也背叛?” “当初我不怕麻烦地收留他,为的就是他的出身在江湖上还有些斤两。如今他竟然要留在这个鬼地方,和你们一起沉沦,难道我还要陪着他吗?” 任兰一直不依不饶地与他争辩,言至此处,终于难以遏制心中的震怒,厉声质问道:“你救他只是为了沽名钓誉吗?” “不然呢?”卢正秋反问道,“若非有利可图,谁会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盗走的药草,你放到何处了?” “我并不打算告诉你。” 说到此处,卢正秋的脸色一沉,忽然甩动手腕,从袖底抽出一柄峨眉刺。 任兰的弯刀已经动了,刀锋好似月弧一般,将锐利的锋芒压进一线之间,往对手的喉咙处抵去。 卢正秋后撤了一步,用手中的短刺将刀尖隔开。 他听到岩石被踩碎后滑落的声音,他的脚边已是峭壁,再无路可退。 任兰再一次逼近,来者不只她一人,还有她精心调教出的守卫队伍。 七名武者手执长剑,以卢正秋为中心,围出一个剑阵。 他们的阵法是经过严苛锻炼的,绝非一朝一夕信手拈来。在开阔的地方,他们用弩来封锁对手的去路。在闭塞的山崖上,则用剑将对手逼上绝路。 任兰没有岳百羽那般与生俱来的天赋,但她无疑是个用阵排兵的高手。 她的剑阵在几步之间,便将卢正秋逼到山崖边。 她的刀锋也追上来,好似七星围捧的圆月。 她盯着对面的叛徒,提声道:“乖乖受死吧!” 第45章 幽荧深沼(五) 留给卢正秋的选择并不多。 他手中的峨眉刺是方才在武器库中拾来的,并未经过仔细打磨,刺尖上挂着深红色的锈蚀。 这本来是女子防身用的兵刃,并不趁手,只是长度刚好能藏进袖中,他才将其拾来,以防万一。 现在,这件随意挑拣的兵器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仅凭一根生锈的短刺,与任兰的剑阵对峙。 任兰的怒火熊熊燃烧,在她忧郁隐忍的神情下,藏着久经压抑的愤怒,她的温柔仅对族人展露,对于其余试图破坏羽山族安稳的人,她只予以凶狠的、毫无保留的杀意。 这并非她的天性。她的心思天生恬淡细腻,鲜少与人争斗,她从小学习医术和药理,对兵戈一窍不通。然而九年前,岳长松惨死异乡的消息传回羽山,她的双亲和长兄亦在被天子屠戮的队伍中,她在风廷坚的门外跪了一夜,请求拜入师门,修习武功。 她执起冰冷的刀枪,纤白的手指上渐渐生出厚茧。 她渐渐忘却了救死扶伤的药方,却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斩杀在甘沂河畔。 九年的时光,将她雕琢成一个强硬又执拗的守护者,就像她手里的弯刀一样,深沉内敛,却从不吝惜锋芒。 倘若人生是一条索桥,那么,她选择义无反顾地向前,从此不再回头。 卢正秋与她缠斗十数招,且战且退。 她的刀锋凌厉,附有千钧的重量,卢正秋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当一个人的人生被扭曲,迫不得已割舍自我的时候,所残留下的重量。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一次收刀的间歇开口道:“任兰,你的刀法太钝了,看来你实在没有习武的天赋。” “轮不到你来评判我!你这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任兰怒吼着,再一次出刀,她身后的剑阵也跟随她的脚步急速收紧,以密不透风的阵势咄咄逼近。 卢正秋已退到悬崖边,倘若再有分神,或许下一刻,他便会从这祭坛上跌落深渊。 从这样的高度跌下去,就算是他也难免一死。 他的余光瞥见头顶的神女像,凛然的身姿遮住半边天空,肩上的玄鸟仿佛腾在云端。 他的唇边竟勾起一抹笑意。 对于曾经死过一次的人而言,死亡并不是猛毒,而是一剂良药。 只要忍耐短暂的痛楚,便能拥抱甜美的解脱,再也不必负重那份重量,不必在泥沼中挣扎,拖着伤痕累累的手臂,仍要高高扬起刀锋。 但他没有死。 他的指尖突然迸出千钧的力气,扬手一拨,用简陋的短刺将任兰的刀锋拨开。 但他只不过挡住了任兰一人,剑阵中的七人随即补上任兰的空缺,从四面八方追上他,剑锋过处抖出铮铮的鸣响,如浪潮一般紧凑连绵。 这是任兰引以为傲的分水阵,七道剑气合力聚形,就连汹涌的流水也能斩断劈开。 卢正秋没有躲,他毕竟不是流水,已没有可以躲避的方向。 但他也没有放弃,他从正面迎上第一剑,用峨眉刺抵住结实的剑尖。 他虽不是水,却比水更加刚硬。铁器相撞,迸出火花,第一剑竟被他生生地压了回去。 持剑的武者全然没料到他还留有后招,匆忙地撤剑打算再刺,然而卢正秋已绕到他的身旁,以惊人的速度将短刺锁向他的肩膀。 他根本没有看清卢正秋的动作,只是靠本能闪身躲避,虽然避开肩上的一击,脚底却乱了分寸,紧跟在他身后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8 的人也不得不刹住脚步,将递出的剑意撤回。 分水阵不再严密,露出短暂的破绽,在这一霎那,卢正秋已出手。 峨眉刺不仅仅是一根简陋的钢刺,正因为简单,它才能够化出千种形貌。作刀而使,能贴近敌身,攻其不意;作棍而使,能收放自如,挪移乾坤;若是作箭而使,又能蓄力千钧,百步穿杨。 卢正秋手里的峨眉刺向箭一般窜出,贴着对面人的手掌,不偏不倚地划过第一个人的虎口。 那人的手背当即飞出血花,手中的剑应声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箭”紧跟着往第二人的手刺去,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精准。 精准的并不是“箭”,而是剑阵自身。为了七剑齐收齐发,气韵归一,他们之间早已训练出严格的默契,甚至连手都在同一高度。 这本是他们的优势,此刻却成了最大的弱点。 七个训练有素的武者,竟被一根短刺攻了个出其不意,阵法顷刻间崩离溃散。 “只要是阵法,就有破绽,你们太过急于求成,反而将破绽暴露给我。”卢正秋说得很平淡。 他以峨眉刺为代价,破解了剑阵,而阵中的一柄剑,不知怎地落进了他的手里。 他的话语和他的动作,都没有丝毫的破绽。倘若此地是战场,恐怕对面的七人此时已经殒命。 他却只是站在原地,与他们平静地交谈,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学生一般。 任兰已怒不可遏:“事到如今还装腔作势,你根本没有做师父的资格!” 卢正秋手上挽出个剑花,将她的攻势荡开:“你也是一样,刀法有余而心性不足。” 寥寥几次过招,他已摸清任兰的底细,她的刀法中灵韵不足,天份不济,全凭阵法和劲力作为弥补。仅凭她的资质,若非勤勉过人,不畏辛苦,绝无法达到如今的境界。若是可能,他甚至想要给她一些点拨。 可是她只想杀死他。 卢正秋心中不禁叹惋,手上挥舞长剑,继续与任兰的弯刀胶着。他的精力也渐渐耗尽,昨夜那阵异样的疲累再一次造访他的四肢百骸,羽山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久留的场所。 他抓住对方的破绽,在剑上注入全部的气力,手臂高扬,向那盏弯刀纵劈下去。 铿锵一声巨响,弯刀不堪重负,碎成两截。任兰不得已向后连退数步,重重地咳了一声,肩膀倚在岩壁上,缓缓跪下。 她的小臂被碎片割裂,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来。 “阿兰!”安启明急忙近身,扶住她的肩,“你没事吧。” 抱歉——卢正秋在心中默念。 他的体力亦已濒临极限,方才不得已使出全力,为的只是给自己挣得一线逃跑的机会。 任兰退败,剑阵溃散,此时他的面前已没有阻碍。 可他头顶的天空却突然暗下来。 神像投下的阴影骤然扩大,好似玄鸟张开翅膀,从云间折返,重新回到地面。 展翅的并不是石造的玄鸟,而是一个女孩儿。 岳百羽。 她像初次谋面时那般,从神像的肩上一跃而下。但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戏耍,她的手里拿着一柄明晃晃的短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凌厉的闪电。 她的速度也快得好似闪电,卢正秋已经没有力气躲闪,任由她扑在他的身上,借助落势将他按倒在地。 女孩儿的五指像鹰爪似的钳着他的肩膀,好似苍鹰用爪牙制伏自己的猎物,另一只手则抵在他的颈侧,将冰冷的短刀卡在搏动的脉上。 卢正秋的呼吸滞住了,脉搏疯狂鼓动,苍白的皮肤上暴出青筋,刀刃只要再往下一寸,鲜血便会奔涌而出。 “百羽,先别杀他。” 是风廷坚的声音。 第46章 幽荧深沼(六) 卢冬青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贴在悬崖边,耳畔是凛冽的风,风声尖啸,仿佛有人将嘴唇贴在他的耳畔,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叫。 尽管如此,他还是清晰地辨出了刀锋的震动声,那样细小的响动,在常人看来好似蝉翼轻抖,静若无物,可在卢冬青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的警钟。 昨晚在无人的山间,他曾听过这个声音,只有足够快的刀锋才会发出如此高亢的声响,他才刚刚领教过岳百羽的刀,没想到他的师父还要再领教一次。 万幸的是,那柄刀并没有落下来。 伴随着风廷坚的话,刀声戛然而止。他听见风廷坚的足音,渐行渐近,停在距离山崖几步之遥的地方。 风廷坚并非独自前来,他的身后跟着了不少人,脚步声密集又凌乱,伴随着抽刀出鞘的铮鸣声。很显然,羽山族的战士听到长宁钟的警报,都已集中在此处,等待着族长一声令下,便出手缉拿叛徒。 族长并不着急,语气仍旧平淡:“任兰,你连来龙去脉都没有问清就急着出手,若是真的杀了他,岂不是永远都查不出真相,找不回失物?” “师父,是我考虑不周。”任兰低声道,“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想到他……他竟然会背叛自己的弟子。” 风廷坚沉默了少许,转向对面的叛徒,一字一句问:“正秋师父,她说的话可是真的?” 卢正秋道:“既然已被风先生抓个现行,我也没什么可狡辩的,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动过冬青一根汗毛,只不过给他灌下少许朱砂,此刻他怕是还在房间里沉睡呢。” 风廷坚眉头微皱,仿佛在用那双无神的眼睛打量对方似的,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感谢你的坦诚,那么,能否请你交出羽山族的药藏?” “可惜,药已经被我的同伴带走了。” “你说谎!”没等风廷坚回答,任兰便厉声道,“灵泉谷有天堑相隔,你的同伴能藏到哪儿去?” “天堑?我看倒未必,天上的路可没有封锁。”他说着抬手一指,“你瞧见那群苍鹰了吗?它们都是经过训练的猛禽,专门用来运送东西,你们的宝贝已经跟随它们,毫无阻碍地飞走了。我不过比它们晚走了一步,无奈被你们发觉,可惜可惜。” 在他所指的方向,果真有鹰群掠过天际,斑驳的影子在云层之间钻来钻去。 在场的羽山族人都沉默了,一时间竟无人能辨清他的话是真是假。 风廷坚道:“敢问训练苍鹰的是何人?” 卢正秋道:“自然是和你们有仇的人。” 风廷坚道:“我们羽山族素来不问外事,何以与外人结仇?” 卢正秋轻笑一声:“结仇正是因为你们不问外事,袖手旁观。自古以来,羽山的药藏皆采自灵泉谷,可是你们闭锁谷口,断绝贸易,三坪村里的人无药可用,从活人生生变成了恶鬼,你说这算不算仇家?” 他的手段和目的,全是一时编造的胡言,可方才的理由却并不是假话。 他亲眼见过活人变成恶鬼,倘若梧桐镇的人武艺再强些,力量再大些,未必不会做出与他一样的事。 出乎他的预料,风廷坚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你错了,他们的仇家不是我,而是当朝天子。若非天子不仁,世道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9 岂会衰颓至此。” 他瞧见风廷坚坦然的神色,不禁追问道:“外面的江湖变成什么样子,你难道不在乎么?羽山族坐享神明庇佑,难道忘了神明的慈悲么? ” 风廷坚沉声道:“你又错了,羽山族拜的从来不是活菩萨,而是女战神。你在我们的祭坛上羞辱神明,难道还想全身而退吗?” 他的语气坚决坦荡,平淡的声线中透出不容置喙的威严。 卢正秋冷笑道:“那就试试看我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忽地扬起手中的短刺,一个健步向风廷坚递去。 短刺的锋芒却被刀刃拦在半途。 挡在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娇小的女孩儿,目光比刀刃更冷,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 女孩儿身后的声音命令道:“百羽!拿下他。” 声落时,人已起,好似一头幼狼向他扑来。 他已没有余力再做反抗,方才的一刺,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这一次,锁住他的不只是目光,还有货真价实的锁链,羽山族的武者们从四面八方拥向他,用刀剑抵着他的脖子,将锁链套上他的肩膀。 锁链摇晃,激荡出一阵阵空灵而又冷漠的声响,回荡在祭坛上空。 他的肩膀被几双手粗暴地推搡,按压,不得不弯曲膝盖,以屈辱的姿态跪在地上。 “你不是要逃走吗,倒是试试看呀?”百羽用天真无邪的声音问,“再逃一次试试看呀?” 站在神像的阴翕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扬起嘴角,傲然一笑,娇小的身姿沐在阳光中,竟宛如女战神再世一般。 “百羽,做得好。”风廷坚在她身后说。 “嘿嘿。”她快步钻到叔叔的身边,将头往对方手心蹭。 风廷坚轻抚她的头顶,而后转向自己的族人:“各位,神明一定会保佑我们的,百羽的出生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话音一落,喧嚣的人群便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转向石像,向每月祭祀时那般低垂下头,仿佛在聆听神明的教诲。 “师父,”任兰率先开口道,“请问叛徒该如何处置?” 风廷坚叹了一声:“念在他对冬青的抚养之恩,暂且先留一命,关入幽沼悔过吧。” * 幽沼——听到这两个字,卢冬青的耳中嗡的一声。 卢正秋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有微弱的呼吸散在风中,飘到卢冬青的耳畔。 幽沼是阴寒不祥之地,连常人都会绕道而行,更何况是身负寒疾的师父。他连平素的寒冷都耐不住,若是被关进去,不知会遭受怎样的痛苦折磨。 他像是被掷入冰水,恐惧带来的恶寒钻进他的体肤,他恨不得现在就攀上那山崖,说明一切,甚至代替师父领受责罚。 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将这股冲动扼杀在脑海。 师父是为了包庇他才蒙冤的,甚至连自证清白的托词都已为他准备好。若是此刻露面,便会亲手葬送来之不易的机会,辜负了师父的期许。 此时此刻唯有忍耐,才能找出真相,将师父救出。 他听见锁链摇晃的声音,那沉重冰冷的东西很快会捆缚住卢正秋的手脚,将叛徒送入残酷的牢笼。 他拼命抓住手底的岩石,因为力气太大,手心被岩石的凸起割破,渗出鲜血,钻心的痛楚令他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些,他咬紧牙关,开始沿着来路往谷地爬行。 他须得尽快回到房间里,用不了多久,羽山族人就会来寻找自己,在那之前,他须得饮下朱砂,陷入沉睡,如此才能打消旁人的怀疑。 这时,他在石缝间瞧见一缕发丝。 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罕见的浅黄色,长度甚至超过他的手掌,在岩壁投下的阴影中轻轻摇晃。 他猛然惊觉,这些天他所遇到的人里,拥有这般发色的只有一个。 这些天来诸多琐碎的旁枝末节,在他心中渐渐连成一条线。 第47章 幽荧深沼(七) 一名叛徒的出现,惊动了整个灵泉谷。 押送的阵势声势浩大,左右是族长亲授的弟子任兰和岳百羽,身后则是林林总总的守卫队伍,将引人瞩目的罪人团簇在中央。 罪人头颅低垂,面无血色,粗壮的铁锁将他的双手捆缚在背后,在他瘦削的手臂上勒出触目惊心的凹痕。他被压得肩背佝偻,举步维艰,每次迈开脚,锁链便撞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闷响。 锁链并非唯一的惩罚,他还被灌下了疏散筋脉的药汤,毒性虽不致死,却会缓缓散入百骸,好似千万只蛀虫在经脉中爬行,啃食他残余的气力。 这实在是一个叛徒该受的惩罚。 羽山族人已听说了他的行径,见他被制伏,纷纷围在路旁,拍手称快,小孩子甚至捡起路边的石头,往他的身上投掷。 石块击中他的额头,留下鲜红的血痕,他已没有余力做出反应,他的额上沁满汗水,和血水胶着在一起,黏在凌乱的发丝上。盖在锁链下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他浑身发抖,引得锁链更加剧烈地颤动起来,仅仅是忍住不晕过去,便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伤口的疼痛尚可以忍耐,但攻心的寒毒却难以抵御,幽沼渐渐接近,被灌下的药汤使他的气息紊乱,无法调息凝神,只能任由四面八方的寒气钻入身体。 然而,无情的队伍还是推搡着他,继续往幽沼的方向行进。 幽沼在谷地最深处,山峦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将大地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这里没有鸟兽虫鸣,只有瘴气从阴湿的地面中冒出,像是毒蛇沙沙吐着信子,用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舐温热的肌肤。 这里没有草木花香,只有殷红色的藤蔓贴着地皮生长。像是有人在大地上割出纵横交错的创口。 这里是连神灵都抛弃的地方,任何一息尚存的活物,都会本能逃离的地方。 卢正秋无处可逃,他被推进幽沼深处的山崖边,那里有一排陈旧的洞穴,便是羽山族的牢狱所在。 牢狱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了,由于风廷坚的威望,这些年羽山族里鲜少出现反叛者,卢正秋是许久以来的第一个。 山洞的地面上蒙了一层灰尘,他额上的汗水滴在上面,豆大的水珠飞溅,留下一块块深黑色的瘢痕,很快便连成一片,像一滩深不见底的水潭似的。 这深潭之中,究竟埋着多少的苦楚,实在难以尽数。 任兰看在眼里,心中不禁一软,她曾是一名救死扶伤的大夫,瞧见人受苦,心口便如撕裂一般难受。 但医者的仁慈不过是伪善罢了,她如此告诫自己九年,一颗心早已硬如磐石,绝不会被眼前的人轻易动摇。 她握紧了手上的弯刀,对留在牢狱中的人说:“如今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卢正秋没有回答,他背倚着岩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汇集在脚边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摆,周身的铁链虬枝盘曲,使他看上去好似一棵陷进深潭的枯木。 任兰转身往洞穴出口走去,边走边道:“我要去看望冬青了,你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听到冬青的名字,牢狱中的人微微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0 抬起头,苍白的脖颈上,喉咙上下翻滚,嘶哑的嗓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任兰微微回过头,道:“不必装腔作势了,若是他知道真相,定会恨你入骨。” 铁栅栏在她身后落下。 她抬手触摸挂满尘埃的栅栏,冰冷的触感令她本能地瑟缩,与此同时,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来。 这牢笼如此坚固,笼中人怕是插上翅膀也难以逃脱。 她抬起头,对等在门口的人道:“启明,我要去看看冬青的状况。” 安启明挑眉道:“师父不是早已派人去过了。” “我知道,但我想亲自看一看他,你能不能……随我一同去?” “啊?”安启明将疑惑的视线投向她,“你竟然主动邀请我,莫非今日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任兰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也知道我说话不中听,更不会安慰人,就算见了冬青,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只能拜托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不由自主地垂向地面,很显然,她并不习惯向旁人寻求帮助,更不用说向这个平素不学无术,混迹度日的同门。 安启明在她肩上轻拍:“知道啦,区区小事,何必如此郑重,我随你同去便是。” * 卢冬青的房间里一片安静。 青年果真还在床中沉睡,任兰的视线在房间里巡视一周,最后落在桌上。桌上的茶碗里残留着半碗茶汤,此时已经凉透了,她走过去,端起茶碗放在鼻子底下,嗅出几分异样的锈涩,是朱砂的味道。 朱砂是宁神定气的药,然而自身带有毒性,稍稍施用过量便会使人昏沉,看来卢正秋就是靠着这个将冬青留在房间里的。 她放下茶杯,转而用怜惜的目光望着床中的青年。 安启明的态度比她利索许多,快步走到床边,将卢冬青唤醒,后者带着茫然的神色转动眼珠,口中喃喃道,“师姐,师兄,怎么是你们,师父呢?” 瞧见冬青茫然的神色,任兰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师弟拥进怀里,轻拍他的背。 任兰和安启明靠着床边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将卢正秋背叛的详细经过讲述给他。 末了,任兰拍着他的手,宽慰他道:“不是你的错,冬青,我们绝不会怪你的。” 她的话并无半点虚情假意,她甚至带来了朱砂的解药,看着自己的师弟乖乖服下。 卢冬青一直低着头,待到两人将话都说完,才开口道:“安师兄,你的荷包昨晚是落在医馆里了,我拾到的时候天色已晚,本想今日还给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安启明怔了怔,随即摆手道:“原来如此,是我自己太粗心了,不怪你。” 卢冬青又俯身在枕边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枚木雕坠饰,问道:“这个也是你落下的吧?” 安启明瞧见首尾相接的玄鸟图案,露出惊讶的神色,很快答道:“哦,是我闲来的时候用小刀随便雕着玩的,讨个吉利罢了。” “是师兄亲手雕的?” “是啊,我在锻铁之余,也偶尔做些木匠活儿。”说到此处,他摆摆手,“你若是喜欢,这只便送给你。” 卢冬青道:“多谢师兄好意,只不过,这个不是我昨晚捡到的。” “那是?” “是师兄落在梧桐镇里的。” 梧桐镇三个字一说出口,对面两人的脸色骤然发生剧变。 任兰的脸上写满疑惑:“启明,这是怎么回事?你去过梧桐镇?” 安启明的脸色则是一片慌张:“不是……” 第48章 幽荧深沼(八) 任兰和安启明四目相对,两人愕然地望着彼此,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倒是卢冬青的语气依旧沉稳平淡,他将手中的木雕坠饰举起,道:“这木雕上的刀印很新,想必雕出不久吧。” 任兰凑到近处,一面观察一面道:“棱角的确清晰可辨,刻痕中也没有半点灰尘,一定没有久置。” 卢冬青点头道:“梧桐镇的百姓将它赠予我,说是从外乡商旅的手中买到的护身符,可昨晚百羽又对我说,玄鸟是羽山族崇信的瑞兽。为什么羽山族的瑞兽,会出现外乡商旅的摊面上?” 安启明望着他,不断摇头:“冬青,你一定是误会了,这不过是个寻常木雕,就算有外乡人中意同样的造型,也不算稀罕。” “木雕的事或许是巧合,”卢冬青一字一句地答道,“但我旋即想到,昨日我在梧桐镇里见过你,就在镇上的酒馆中。” 安启明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说胡话的是你,”卢冬青不依不饶,“你说你是在锻剑时不小心撩到火星,才将半边头发烧成眼前的模样,可实际上,你烧掉自己的头发,只是为了让我忽略你的样貌。你在梧桐镇上见过我,早先一步认出渡河的人就是我,为了以防万一,故意烧掉了自己的半边头发,才来见我。” 任兰怔怔地望着身旁的同门,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所认识的安启明,平素行事大手大脚,为人随性,甚至时常因为偷懒而被师父责罚,从来没有表露出这般谨慎的心思。 但她所认识的安启明同样幽默随和,论起待人之道比自己精通得多,尤其受到小孩子的喜欢,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族人的事。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慌乱不已,像是许久以来坚信的东西突然坍塌了似的。 她怔怔地望着对方,追问道:“冬青的话可是真的?” 安启明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卢冬青觉察到任兰的矛盾,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但他还是接着说:“当然,能够证明你行踪的只有甘沂河上的船夫,毕竟他的船是出谷唯一的路,我想你一定叮嘱过他为你保密,但眼下事关重大,倘若由族长亲自追问,我想他也会道出实情的,若是你拒不承认,我们不妨去问上一问。” “我……”安启明的目光闪烁,“我不过是一时贪玩,才偷偷跑出去罢了。” “并非如此。”卢冬青否认道。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取出了等候许久的第二件证物。 一缕黄褐色的长发,边缘沾着些许绿色的斑痕,仔细瞧去,是石缝中常见的苔藓覆在上面。 这次连任兰都骇然不已,她与安启明是幼时的旧识,当然熟悉他的模样,他天生发色浅淡,褐中透金,是很稀少的发色,在灵泉谷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头发。 此时此刻,安启明头上残余的头发比豆芽还短,可卢冬青手里的发丝,却比整个手掌还要长。 卢冬青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在祭坛背后的山崖上取来的。” 任兰转向他,小心翼翼地问:“冬青,你为什么会去那里?莫非你也……你也……” 卢冬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在她的面前深深地躬下腰。 任兰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 他弓着腰,埋着头,郑重道:“师伯与师姐的恩情,冬青记在心上,绝无戏言。恳请师姐听我说完。” 任兰向后退了几步,用手撑着桌面,沉默了一会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1 儿才抬起头,回答他道:“你说吧。” 卢冬青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得了师姐的允许,才重新站得笔挺,缓缓开口道:“师姐,我向你坦白,我和正秋师父都对你说了谎。今日的事,本是我的主意。我捡到安师兄的钥匙,又找到存放药草的位置,本打算从谷地攀上岩壁,潜仓库拿一些救人的天香叶,再悄悄离开灵泉谷。没想到我和师父到达仓库的时候,锁已被人打开,仓库之中亦是一片狼藉。而且就在我们前脚踏进门,便有人敲响了长宁钟。” 任兰茫然道:“那正秋师父说的……苍鹰……和同伙……?” 卢正秋露出痛苦的神色,低头道:“都是一时的托词罢了,师父的同伙就是我,师父为了包庇我,才独自揽下罪证,好让我有时间找出真相。” 任兰惊得说不出话,低头看了看冬青手上的头发,又把目光缓缓转向安启明。 卢冬青也转向后者,道:“你去过梧桐镇,自然知道我们的打算,你担心事情败露,便设下计策,将偷窃仓库的罪责推给我们承担,是不是?” 任兰用颤抖的声音问:“启明,冬青的话可是真的?” 她的视线好似火焰,将安启明的脸颊烫得发热,她接着说:“启明,为什么要骗我,我们从小结识,你的确喜欢开玩笑,耍花招,但在大事上,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安启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去过仓库不假,但冬青方才的推断,只说对了一半。” “哪一半?” “我的确偷窃过天香叶不假,但仅有一丁点,我偷窃的目的同冬青是一样的,也只不过打算带去梧桐镇里,给当地的百姓解燃眉之急。” “什么?”卢冬青大惊不已,“可是你昨晚故意将钥匙留在医馆里,难倒不是为了构陷?” “留在医馆?”安启明先是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那不是故意留给你的,是真的忘了带走,事实上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如何丢了钥匙,若不是你问我,我一直以为钥匙是被正秋师父窃走的,”他说完又转向任兰道,“阿兰,我素来粗心大意,就连说个谎也会迅速被揭穿,但你一定要信我,我绝没有将仓库毁成那般惨状,更没有加害正秋师父的意思。” 卢冬青茫然地望着他:“盗空仓库的人不是你?” “绝不是我。” “那你为何要私自前往梧桐镇?” 安启明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有遮掩,接下来我说的字字都是实情。”他顿了片刻,才道,“我偷偷前往梧桐镇,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我之所以出去,是为了打探一个事关重大的消息,这个消息关乎羽山族的安危。我偷窃药草,售卖护身符,都是为了与当地的居民交好,从而打探更多的情报罢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而恳切,往日里总是塌耸的肩背也挺得笔直。 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慵懒,不再散漫,即便是顶着半头滑稽的乱发,也掩盖不住他此时此刻的郑重姿态。 卢冬青也愣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戳破安启明的行踪,便能够揭开仓库失窃的真相,却没想到自己推断出的结论却大错特错。 他不禁追问道:“究竟是什么消息,如此事关重大?” 安启明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江湖中的魔教,已盯上了羽山。” 第49章 幽荧深沼(九) “魔教?”任兰率先惊呼出声,“便是源自北疆蛮夷的魔教么?” 她对魔教的事也知之甚少,只是知道魔教将幽荧邪神奉作神祗,和羽山族人的信仰背道而驰。 传闻中幽沼是幽荧的领地,她想起当中那股缠绕体肤、侵略五感、挥之不去的恶寒,不由得背上发凉。 卢冬青也倍感惊讶,但他很快皱起眉头,思虑了片刻,又问:“你既然不曾出谷,又是从何处听到的传闻?” “问得好,”安启明苦笑道,“我虽然不曾出谷,却有人进来过。” “什么人?” “别忘了甘沂河畔常常有错路的行人。” “我以为那些人都被守卫驱走了。” “有一次除外,那次来的是两个满身血的女人,自称被恶鬼砍伤,迫不得已从梧桐镇一路逃到这里,我实在不忍心赶走她们,便将她们留在码头上,为她们医治。” 听到此处,卢冬青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恶鬼还能是谁,正是关在梧桐镇瓷窑地窖中的武人。 那些武人不甘于世道,受到魔教使者的蛊惑,服下扶摇清风,以外道的方式修习武艺,短时之内功力大涨,但很快失去神志,滥伤无辜。 造访灵泉谷之前,他本与师父商议妥当,不打算提起魔教和扶摇清风的事,以免节外生枝。可他却没有想道,与魔教相关的种种线索,竟然和羽山族牵连到一处。 对面的安启明将这段秘密坦白后,闭上眼道:“我知道师父不允许我们与外人接触,我犯禁不止一次,但我并不后悔。” 他说完便将视线转向任兰,目光毫无章法地转了转,最后停在自己脚尖上,似乎在等待对方的责备。 任兰怔怔地望着他,好似望见了幼时时玩伴的影子,在两人的童年被定国军的铁蹄践踏毁坏之前,在两人渐渐走上不同的道路,渐渐萌生隔阂之前,他们曾是亲密的玩伴。 她轻叹一声道:“启明,你以为我会责怪你吗?若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安启明的睁大眼睛望着她,脸上的神色像是被她的一番话点亮似的:“阿兰,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任兰也怔了一下,很快摇头道:“哪里有,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改变的人是你才对!” 两人的目光又碰在一处,好似两颗在半空中相撞的石子,很快便各自弹开了。 安启明接着道:“总之,我救了那两个女人,作为回报,她们也告诉我一些消息,她们说魔教的使者一直在寻找龙血藤。” “龙血藤?”卢冬青面露诧色,“我似乎在母亲的医谱中读到过这个名字,但从未见过实物。” “因为龙血藤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稀药,根茎喜阴,籽叶却喜阳,所以非得在阴气阳气交叠的地方才能生长,比如灵泉畔的幽沼。” 任兰面带疑色道:“可是,龙血藤的毒性极难驾驭,我们的族人世代研习药理,也没能将其混入药中。” 安启明短叹一声:“哎,我们做不到,别人未必做不到。或许有人道高一丈,早就找到了法子。” “你是说……比羽山族还厉害的药师?” “阿兰,你当真以为我们闭锁家门,就能高枕无忧吗?如今我们严查死守,不过换来十年苟且,可是下一个十年呢?百年呢?今日有魔教侵扰,明日还会有新的敌人进犯。这一条路,是注定不能长久的。” 任兰睁大眼睛望着他,许久才低下头道:“启明,我一直以为你玩世不恭,不思进取,甚至在心中瞧不起你,可我今日才知道,最没用、最懒惰的人是我,我只是一味听从师父的话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2 ,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安启明倒慌了:“嗳,你可别这么说,你一直是我的榜样,你不知道,打小时候爹娘便喜欢拿你来教训我,‘你看看隔壁家的阿兰,再瞧瞧你自己,都是吃同一碗的稻谷长大的,怎么差距比这稻子杆还长呢?’” 两人又短暂地对视了片刻,各自移开视线。 任兰眉心的皱纹略微舒展了些。她用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重新抬起头,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英凛:“既然彼此的误会已经解开,当务之急是找到真正的窃贼。启明,你速速将正秋师父放出来,然后去通知师父,解开误会。我再去仓库找一找,看看是否有别的线索。” 她见安启明点头应过,便将视线转向卢冬青,刚要开口,又将嘴闭上了。 卢冬青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瞧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当即理解了她的担忧,索性主动开口道:“师姐,我碰巧对魔教的状况略知一二,我随你一同去吧。” 安启明转向他,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弯下肩被,深深地鞠下一躬。 卢冬青惊道:“师兄,你不必行此重礼。” 安启明道:“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对不住你们,有错就该认。正秋师父就交给我,我即刻便将他救出来,然后就去找你们汇合。” 卢冬青点点头,已转身往门边走去,但很快停下脚步,回头道:“师父他……因为从前与魔教交手,身上中过寒毒,一直未愈……” 安启明微微一惊,很快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为他备好药。” 卢冬青冲他抱拳道:“那就拜托你了。” * 祭坛是空的,暮色渐渐沉落,九天玄女高挑英武的身姿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这位守护羽山族的神灵孤独地站着,轮廓融化在淡金色的阳光中,变得有些模糊,从远处看,好似在一日之间消瘦了许多。 卢冬青的心中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神灵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刻吗? 几个时辰前,祭坛后方刚刚发生一场大乱,羽山族人兴致高昂地将叛徒送入监牢,在这一阵除奸产恶的亢奋过后,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异样的消沉。 这消沉就是羽山族的缩影,笼罩在每个族人的头顶,挥之不去,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恐惧,可每个人都不说出口,在偏安一隅粉饰太平。等待着沉寂的生活终于被一声号角撕破。 九年了,阴影在禹国的天空上扩张,每个角落都难以幸免,灵泉谷的安稳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又怎能够长久。 莫非真的如魔教使者所说,这世道已到了颠覆的时刻? 卢冬青望着走在自己前方的女子,任兰迈着急切的步子,心无旁骛地穿过索桥,索桥在风中飘摇,她的步伐却坚定如常,背上的长辫随着她的脚步扬起又落下。 这世道上,还有许多像她一样的人,选择咽下苦楚与委屈,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哪怕将自己割伤,也要执稳手中的刀剑。 有这样的人在,世道怎能够轻易颠覆。 卢冬青的心境骤然明朗,像是有人拨开了天空,让一缕阳光照进来。 他虽然对朝廷怀有仇恨,但他绝不会赞同魔教的所作所为。 与广袤的山川河流相比,他的仇恨不过是一滴水。他决不该困在这水里,他要成为瀑布,飞流而下,奔泻千里,将一切陈旧腐朽之物砸碎,在清冽壮美的浪潮中拥抱新生。 瀑布的激流声扔在耳畔回荡,他已重新站在仓库门口。 在那一片狼藉之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第50章 神台遗恨(一) 黄昏临近,暮色四合,仓库里的光线更加晦暗。任兰在满地散落的狼藉中翻找,试图找出一丝半缕的线索,哪怕是一片掉落的书页,一只异样的脚印。 可惜的是,她找寻许久,仍旧一无所获。 各式药草的涩苦混杂在一处,将她的感官填得满满当当,就连头脑也不由自主地发胀,额头左右两侧的穴口隐隐作痛。 本来,天然的草叶要经过诸多工序,或暴晒,或浸泡,或凝炼,才能成为稀贵的药材。这仓库中贮存的药材有些已经成型,有些还在工序之中,为了防止不同类目之间,药性互相影响,仓库的陈设摆放大有学问。 但贪心的贼偷显然没有如此缜密的心思,不仅将成品匆匆掠走,还将未成形的草叶翻弄得一团糟乱,暴殄天物。 卢冬青也觉察到了空气中的不谐,陈年药草特有的涩苦清寒钻进他的衣领,令他感到没来由地冷。 他在这洞穴中呆得越是长久,心中的疑虑便堆得越高。心弦也绷紧到了极致,终于忍不住问:“真的会有外人潜进灵泉谷,并且恰好找到这间山洞么?” 任兰也停止翻找,转向身后的同伴,皱眉道:“要想出入灵泉谷,甘沂河的确是唯一的路,河岸的山崖也不是不能攀爬,但山势崎岖陡耸,全然没有路可走,非得徒手攀爬峭壁才行。而岩壁上空空如也,若是有人攀爬,负责巡逻的守卫队伍一定会瞧见的。” 卢冬青点点头,又道:“其实我方才还有一个发现,这仓库的锁上没有撬动或切割的痕迹,看上去完好无损,好像是只由钥匙开合过。” 任兰的眉头皱得更紧:“这只锁的钥匙只有三把,分别由师父、启明和我保管,我和师父的钥匙常年带在身上,昨晚启明的钥匙在你的房间里……”说到此处,她猛地抬起头,“不,并不是我做的。” “那是自然,”卢冬青轻拍她的肩,“你一直同你的守卫队伍呆在一处,当然无法分身潜入仓库。” “是了,”任兰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垂下头盯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道,“也不会是师父,当初是他主张将珍贵的药草屯放在这里,若是他想要调用,只需下命令便是,何须避人耳目,乃至于大肆破坏。” 卢冬青没有回答,他也给不出答案。 眼下的几条线索都拐进了死胡同,真相愈发遥远,愈发扑朔迷离。 任兰从凌乱的石穴里抽身,往入口的大门走去,边走边道,“我去敲响长宁钟,将族人集中在此处,等师父来了,一起验明。” “好。”卢冬青怔了一下,才点头同意。 他望着任兰的背影往门边走去,不由得垂下头,抬起一只手轻抚胸口。 方才任兰讲出“师父”两字,竟像是钟声鸣响,喧嚣骤起,毫无征兆地将他的理智淹没。 原来,他的耳畔一直有个声音叫嚣不止,不断地询问卢正秋的状况。 就快了——他在心中回答,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台阶,只要回到祭坛上去,师父便会如往日一般,站在他的对面,带着淡淡的微笑冲他招手。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在台阶尽头,逆光之中,身形化作模糊的一团。 人影并不是卢正秋,而要矮小瘦弱得多,但步伐却是极快的,转眼已来到面前门外。 “百羽!”任兰惊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叫你回房间休息么?今日师姐有事要办,实在来不及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3 陪你玩耍……” 她的话没能说完,后半句滑回嗓子里,因为她瞧见岳百羽手上异样的光。 那是一道明晃晃的刀光,亮得能将眼睛灼出痛楚,在这刀光的辉映下,连夕阳都黯淡了几分,好似将自身的金光拱手让出,凝集在这片短短的刀刃上。 刀刃扬起,持刀的人已近在咫尺。 “啊——”任兰惊呼着后退,不仅是因为那刀刃晃过她的胸口,还因为她看清了刀上的瘢痕,光洁的刃尖上黏着殷红的、浓稠的液体。 百羽的刀上沾了血。 血还带着新鲜的热度,顺着薄刃滑落,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溅出一片血花。 台阶上还有许多这样的血花,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痕迹,好似通向地府的脚印。 从地府中走出的影子,岂不就是恶鬼。 任兰的脸色已白得像纸,刚刚躲过对方的刀锋,便惊呼道:“百羽,你怎么伤了人?” 她当然会感到恐惧,住在灵泉谷里的只有羽山族人,这刀上的血又是谁的血? 百羽还是没有回答,平日里活泼好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孩儿,此刻却沉默得好似一块磐石。 她不说话,只是拿着染血的刀,她手里的刀变成了她的嘴,她的眼,她的耳,而她自己已经不在其中。 卢冬青还未看清她的脸,然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阴郁的气息,已令人难以忽视。 她再一次往任兰的方向扑来。 任兰呆在原地,甚至忘了做出反应,千钧一发之际,卢冬青抢先一步,从任兰背后抽出她的弯刀,横在胸前,用钝重的刀刃挡住了百羽的一击。 在百羽收刀的间歇,他迅速扶起任兰的肩膀,带着她向后退了几步。 他的手上又湿又热,也沾上了血,血来自任兰的上臂。 “你受伤了,要不要紧?”他的语调不由自主地颤抖。方才百羽手中锋利的短刃只差一寸便要将任兰的刺中,仅仅划破手臂,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没事,擦伤而已,”任兰咬着牙关道,“百羽她,她怎么了?她平日里虽然顽劣,但从来没有这般凶恶,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卢冬青沉声道:“难道是……扶摇清风?” “什么?”任兰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卢冬青没有回答她,而是盯着对面的人,此刻的百羽已经不是昨晚那个顽劣活泼的女孩,不论是刀法还是杀意,都不能同日而语。 “师姐,你的刀借我一用,你先往后躲。” 任兰没有争辩,眼下的形势已容不得她争辩。她虽不清楚前因后果,却也看得出百羽的情况不妙。 她又向后退了些,背贴着墙壁,怔怔地望着师弟的背影。 卢冬青拿着她的刀,挡在她的面前。肩背宽阔,身形稳健,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却胜过一切言语安慰。 “冬青,谢谢你。”她低声说。 卢冬青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 他决然想不到,岳百羽会和扶摇清风扯上关系。 他本是为了救人而来,此刻却被拖入更深的绝望。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张网,将他困在其中,不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网的束缚。 外面的夕阳更黯淡了几分,将血红的颜色洒满山谷。 百羽的眼底布满血丝,蜿蜒扭曲,好似龙血藤的枝蔓贴着贫瘠的地面生长。这些藤蔓缠绕着他,和短刀上新血覆盖旧血所散发出的刺鼻腥味一起,弥漫着难以名状的恶寒。 他终于看清了,百羽的背后隐隐浮着一条漆黑的影子,脖颈颀长,两翼舒展,托着长而蓬松的三条尾羽。 那是守护羽山的玄鸟,是她的元神,是她亡故的父亲留给她的、独一无二的至宝,本该圣洁高贵,此刻却像是堕入泥潭一般,漆黑而鬼祟,好似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第51章 神台遗恨(二) 卢冬青不在梦里,他是清醒的。 他与岳百羽在狭窄的山崖上缠斗,任凭他左躲右闪,对方手中的短刀仍旧紧紧咬着他。 岳百羽还在梦中,她的刀法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纵横恣意,毫无顾忌。倘若这是一场表演,她一定能够赢得满堂喝彩。 可惜的是,山崖上没有观众,只有摇摇欲坠的岩石和石缝中的蝼蚁一般孱弱的生命。 这片山崖已成为她的领地,她的力量满盈在其中,好似空潭里满盈的水,清冽透彻,近乎无物,内里却有数不清的暗流汹涌澎湃。 卢冬青与百羽交手数个来回,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夕阳中,百羽的身形飘忽无章,他能看清的只有对方留下的刀光。 滟滟刀光,疾如闪电,将银辉烙在眼底,渐渐织满四面八方。 他暗暗心惊,难道这便是元神的力量。 武学修行之中,招式身法只是粗浅的表面功夫,真正深奥的是内功心法。研习心法,好似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摸索出路,终点只有一处,岔路却有无数个。无数人踏入这片迷宫中,有的半途而废,有的徒劳一生,鲜少有人能得偿所愿。而元神便是迷宫最深处的奖赏。 元神是天地混沌之初便诞生的物事,最初的元神——太阳烛照与太阴幽冥,将混沌分开,化作阴阳两极,彼此缠斗,引得神州大地风雪絮乱,洪水滔天。后来,大禹领受天帝之命,借烛照之灵,将幽荧驱赶到长城以北,洪荒天灾才终于息止,长城以南的大多数土地被烛照的阳气涤荡清澄,只剩下幽沼之中仍有阴气滞留残喘。 千年过去,神明的时代早已结束,但神州大地上仍有灵气残留,于是,武人们转而追求修元化神之道,借助肉身血脉与灵气同调共鸣,将神明遗留的恩惠化诸己用。 为了达到这层境界,武学世家将内功心法代代相传,依靠世代的积累与传承,孜孜不倦地求索,当修为臻入极致,元神便会依托上古灵兽的形貌显现于世。 然而,岳百羽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卢冬青愈是深入与她交手,便愈发感到她的异状,她力量的源泉并不是周遭的天地灵气,正相反,那股力量像是从一只窥不见的暗孔中汲取而出,当中所裹挟的阴寒之气,令他不禁毛骨耸立。 百羽果真受到了扶摇清风的影响,卢冬青心道,从前他参不透扶摇清风的奥秘,是因为从未听闻龙血藤其物。此时此刻,他回想起安启明的话,头脑中模糊的推断愈发清晰可辨。 扶摇清风以幽沼中的龙血藤为药引,用幽荧的阴气取代原本的阳气,藉此扭曲服药者的心法,逆行其道,这就是魔教所谓的“捷径”,起初服药者经脉被重新打通,自然会感到修为日进千里,有如神助,但很快便会遭受阴气反噬,连心智也难以保住,变成失神恶鬼,苟延残喘。 这等险恶的丹药,毫无疑问是邪门外道的造物,但因为禁武令的推行,许多世家祭典的内功典籍被尽数毁去,这邪门歪道反倒成为失意武人饮鸩止渴的良方。 但百羽同他们不同,她本该是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被灵泉谷一方山水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4 养护,怎么会和魔教扯上干系? 究竟是谁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卢冬青有无数的话想问,可百羽全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玄鸟的羽翼追赶着他,刀光犹如密雨一般洒落。 卢冬青淋在雨中,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恶寒顺着体肤蔓延,掠住他的心,不住地拖向更沉的水底。 水底沉睡着他经年的噩梦,他眼睁睁地看着家园陷落,至亲葬身火海,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绝不愿这样的噩梦在百羽身上重演。 他甚至忘却了递到喉底的刀锋,嘶声喊道:“百羽,停手,你醒一醒!” 出乎他的预料,百羽扬起嘴角道:“师兄在说什么傻话,我一直醒着。” 顽劣的语气太过熟悉,卢冬青不禁一怔,顷刻间,刀锋已碰到他的喉咙。 他猛然惊觉,急忙向后撤身,然而百羽再度追上他。他手中的弯刀使得尚不熟稔,被对方的攻势压制得喘不过气,接连退后数步,一直退到山门之内,洞穴的阴翕中。 “冬青!没事吧!”身后传来任兰的竭声呼喊。 他的脚下一滑,身子失了平衡,踉跄着退了几步才终于站稳。 这实在是个致命的失误,他立刻将刀横在身前,准备迎接疾风骤雨。 但百羽的刀并没有追上来。 不知何时,她已经退到门边,从门口漏进的夕阳愈发黯淡,像是被压挤进一条细缝似的。 这并非单纯的错觉,卢冬青愕然地发现,两扇石门之间的缝隙正在并拢。 百羽站在门边,推动两手,将沉重的石门重重地阖上。 他快步跑过去,还是晚了一步。飞溅的尘灰之中,听见咔嗒一响,是锁芯扣合的声音。 他的拳头捶打在门上,发出徒劳的闷响。 “百羽,开门啊!”他高喊道。 熟悉的声音从石门对面传来:“你们好生呆在这里,我便不会伤害你们。”停了片刻,又补充道,“别像他一样傻。” “他?他是谁?” 百羽没有回答。 卢冬青用尽全力将石门向外推,却只能推出一条缝隙,他扒在缝隙边缘往外看,只瞧见一道银光闪过,某种闪亮的东西落入山谷,而后,百羽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很快便听不见了。 “你受伤了!”任兰踉跄着来到他身边。 “我……”卢冬青这才觉得喉咙处一阵热辣辣的疼,他抬手往颈上一摸,才发现血已经淌成一片,沾湿了他的衣领和前襟。 他转过身,靠着冰冷笨重的石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我没事。”他回答,手指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惧意迟来一步,终于钻进他的心里,他埋头问道:“百羽方才说的人是谁,难道是安师兄?她刀上的血,难道是安师兄的血?” 任兰也同他一样惊讶,连声音都在发抖:“倘若真是启明,那正秋师父岂不也面临危险……我们得快点出去!”她一面说,一面低头望向自己腰间,随即惊呼道,“怎么钥匙不见了,明明带在身上的。” 卢冬青心下又是一沉,方才百羽离开的时候,他从门缝里瞥见银光一闪,想来就是钥匙坠入山崖的光亮。 他沉声道:“恐怕是被百羽拿走了。” “怎会如此……” 如此一来,他与任兰两人便被困在这间山洞里,脱身乏术。 而安启明被刺伤,便无人能够将卢正秋从幽沼中救出。 倘若这是一个陷阱,实在设置得妙极了。 任兰沉默思索了一会儿,又问:“冬青,你方才说的扶摇清风究竟是什么?” “是魔教制造的丹药,”卢冬青答道,简要讲述了自己在梧桐镇的见闻。 任兰皱眉道:“可是方才百羽的神情很清醒,并不像是失去神志的模样,我在远处能看得出,她与你缠斗时,故意引诱你到回到洞中的。” 卢冬青咬紧牙关,倘若这一切真的只是百羽的玩笑,该有多好。 可是百羽刀上的血,突飞猛进的功法,还有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阵阵寒气,没有一样是虚假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52章 神台遗恨(三) 黑暗使人不安,没有出口的黑暗更加使人绝望。 卢冬青贴在门边,将周围的岩壁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了一遍,仍然没能找到脱身的法子。 门缝里的天光又黯淡了几分,外面的夕阳怕是已向地平线沉落,他心里早已打了无数个结,拳头下意识地攥着,沉默地站在黑暗中。 隔了一会儿,他听到任兰的语声从背后传来:“冬青,师姐对不住你。若不是我屡屡犯错,我们怎会落入如今的困局,我实在没有脸面见你和启明,还有正秋师父……” 任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垂着头,一向坚决刚毅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卢冬青瞧见她的模样,心下也不是滋味,踱到她身边,柔声道:“师姐不必自责,至少你我都平安无事,倘若这是一个局,我们更该找出破局的法子。” 这番话本是为鼓励同伴而说的,但说出口时,他的心里也感到几分豁然。 外面还有人在等待他去搭救,他又怎能兀自消沉。 他摆了摆头,把脑海中浮现出的身影赶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他发觉对面的人似乎正下意识地收紧肩膀,环抱双臂。 “师姐,你是不是觉得冷?” 任兰垂下头:“让你见笑了……许是外面的天色变晚,风变凉的缘故。” “是么,”卢冬青眨眨眼,“我也觉得有些冷,可是冷风不像是从门缝吹进来的,反倒像是从深处传出的,真是古怪。” 任兰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冬青,这不是一般的冷风,莫非是装龙血藤的箱子被人打开了?” “你说龙血藤?” “是了,”她的神色紧张,“龙血藤的药性阴邪异常,哪怕离了幽沼,仍旧寒气四溢,不亚于将冰块放在室内,曾有族人前往采摘,结果生了一场大病,花了数月才痊愈。从那以后,师父便独自揽下这份工作,就算是他,也只能在每年最炎热的季节采摘。” 卢冬青心下一凛:“所以他采来的药就放在此处?” 任兰点头道:“装在铁箱里,用蜡封住箱口,轻易不开启。眼下这股寒气,很可能是箱子被人打开过。我只注意到丢失的药草,忘了龙血藤的事。我们快去看看。” 她匆匆转过身,借着门缝里透出的细微光亮,快步往仓库深处走去。卢冬青紧随其后。 仓库所在的石洞虽然入口狭窄,纵深却比看起来更长,两人停在尽头的墙边,果真看见一只陈旧结实的铁箱。卢冬青用手指触碰箱子表面,顿时感到指尖一凉,好似把手伸进冬天结冰的水面,寒意顺着手掌往袖子里钻。 “就是它么?”卢冬青问,弯下腰细细观察,“箱口好像没有锁,蜡也被刮开了。” “这箱子的钥匙,只有师父一人持有。” 任兰说完发处一声轻叹,叹息的尾音在晦暗幽深的石洞里回荡。 她有一种冥冥的预感,她所寻找的答案就藏在这口铁箱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5 中。 可她却迟迟不敢将它揭开。 卢冬青见她许久不动,便宽慰她道:“师姐,还是我来开吧。”说着向铁箱伸出手。 他的手腕递到半途,便被任兰轻轻抓住了:“谢谢你,冬青,还是我来吧。”她顿了片刻,又说,“我不能一味依赖你们,不论真相如何,我都应当亲自面对。” 话毕,她不再犹豫,用双手托住边缘,将沉重的箱盖一把掀开。 吱呀的响动过后,箱中的景象展露在眼底,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箱子是空的,只有底部铺着几根朱红色的断藤,好似枕上遗落的头发。 若不是草药混杂的味道盖过了寒气,应当会发觉得更早些。 卢冬青迫不及待道:“所以仓库的一片狼藉,只不过是只是为了迷惑我们,对方的真正的目的是将龙血藤带走,而不引人注目?” 任兰点点头,随即皱眉道:“难道这人真的是师父么?难道他真的与魔教有瓜葛?” 卢冬青也暗暗心惊,倘若这个局真的是风廷坚刻意而设,那么师父被诬陷,一定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因为主张将卢正秋关进幽沼的人正是他。 就连百羽的异状,恐怕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百羽伤了安启明,又将任兰和自己关在仓库中。如此一来,所有接近真相的阻碍都已经被他铲除。 或许,此时此刻,他带走的龙血藤已经在魔教使者的手上。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成一条线,唯独尽头的真相令人难以置信。 任兰喃喃道:“师父身为族长,每日都要在神像面前祈祷,九年以来,不论风吹日晒,从未有过一日中断。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背弃这份信仰,转而协助魔教……” 卢冬青道:“我们一定要快些见到他,当面问个清楚。” 他拼命睁大眼睛,借着越来越微弱的光线,在箱子附近查找,试图找到别的线索。 半晌过后,他的眼前一亮:“师姐,你看这里!” 方才在掀开箱口的时候,箱子的一角挪动了少许,露出的地面上似乎有一条不寻常的缝隙。 卢冬青蹲下身,将手指探到箱底摸索,果真在地上摸出一条凹槽。 “这箱子底下藏着东西,师姐,我们将它搬开。” “好。” 两人协力将铁箱移开,随即双双怔住了。 铁箱下方不是坚固的岩石,而是一块嵌入地面的石板,边缘露出一圈缝隙。 卢冬青俯下身,将石板掀开,一阵灰尘过后,石板下方露出一片空洞,空洞之中隐隐有冷风透入,微弱却真切。 任兰骇然不已:“铁箱底下竟藏着一条密道?” 密道之中,只有深沉的黑暗,好似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的寒意更甚,令人浑身发凉,肌肤上像是有蛇信子舔过。 卢冬青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既然身后的门已经锁住,也只有往前走了。” 任兰怔了一下,点点头:“走吧。” 两人先后钻入密道,黑暗很快将他们的身影吞噬。 眼前漆黑一片,目不视物,脚底是歪歪扭扭的台阶,倾斜向下延伸,四壁狭窄逼仄,非得猫腰缩脖子才能前进。 逼仄的道路没有延续太长,十数步之后,台阶愈发平缓,后来竟变成上行,脚下的地面也不再是单纯的岩石,成了紧实的泥土。挺直肩背时,头顶也不会撞到石壁,视野前方隐隐透出淡金色的光亮,是夕阳的颜色。 两人瞧见那光,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终于来到密道尽头。 尽头连接着另一间石室,比存放药草的仓库要狭窄得多,只有寻常起居室的大小,摆着一张桌子,两边堆满了柜架和桌箱,陈设有些杂乱。 空气中潮湿阴冷、寒意弥漫,还夹着药草独特的涩苦。 方才的一线阳光来自于柜架上方,墙壁上仅有一条狭口与外界相通,是唯一的光源。 任兰踱步到桌边,在桌上摸索一阵,摸到一只笔,拿起来仔细端详过,皱眉道:“没错,这的确是师父用过的笔,他目不视物,所以不能用寻常的笔墨书写,只能用尖细的笔头将字迹刻在特殊的纸页上,以便用手摸出凹凸。” 卢冬青抬头看了看,道:“我去将石缝里的灰扫开些。” 更多的光漏进来,血红色的夕阳泼洒在隐秘的房间里,刚好照亮了对面墙边的一排柜架。 卢冬青瞧见柜架上的东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架子上摆着许多小瓷瓶,外观呈梨形,每一只都只有手指一般长。 他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瓶,那是从三坪村倪家寻到的扶摇清风,他一直带在身上。 柜架上的瓶子与他手中的瓶子,不论质地还是纹样都别无二致。 “怎么可能?”他愕然道,“难道扶摇清风是在灵泉谷里制造的?” 第53章 神台遗恨(四) 任兰快步走向卢冬青,拿过他手里的瓶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终于垂下手臂,手掌撑在桌沿上,长吁一声。 她仍旧不愿相信,自己信赖钦佩的、言听计从的师父,竟然背叛了自己的族人,乃至背叛了族人世代信奉的神明。 但她只允许自己消沉片刻,便重新挺直肩背,继续借着微弱的光线在房间里翻找。 她很快找到了另一件物证——熬制药草的文火炉,尺寸不大,比寻常人家的水炉还要小些,炉底的烟灰还是崭新的,显然不久前还在使用。 卢冬青也有所收获,他将柜架上的瓷瓶逐一打开检查,皱眉道:“这里的瓶子全都是空的,没有一只装有丹药。” 任兰沉吟道:“倘若炼药的文炉只有这般大小,的确很难炼出太多丹药。况且……”她顿了片刻才说,“况且师父的身体也承受不了。” 狭窄的石室里潮湿晦暗,阴气逼人,几乎像是另一座牢笼。只不过,这座牢笼的主人选择将自己关进来,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正因为在这里无法大量炼制丹药,所以你的师父才打算将龙血藤交给魔教。” 卢冬青话毕,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住。几乎同时理解了事态的严重。 风廷坚协助魔教炼制扶摇清风,或许是出于自愿,或许是受人胁迫,理由已不重要。扶摇清风的可怕之处,两人都已亲眼目睹,倘若流入江湖,大量制造,造成的恶果将难以估量。 任兰道:“今日是每月通船的最后一日,若是移交龙血藤,便要趁今日。” “同样,追回的时间也只有今日,”卢冬青道,“而我们之间彼此误会,浪费了许多珍贵的时间。” 说到此处,任兰终于忍不住掩面长叹:“师父究竟要协助魔教,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一直敬他畏他,如今想来,竟全然不曾了解他的心思。” 卢冬青道:“想要知道他的心思,最好的法子是当面询问。” 任兰怔了一下,点头道:“你说得对,”她的视线在房间里巡视,停在柜架上方的墙壁,光线漏入的地方,“我们能从那里出去吗?” 卢冬青凑到近处观察:“这个缝隙还是太小,需要将墙壁再凿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6 开一些。”他从角落里翻出一只简陋的铁铲,掂在手里,沉声道,”交给我吧。” 他双手把持铲柄,扬起手臂,将注入全身的气力,重重地往墙面上砸去。 坚固的磐石竟然微微震动,连同脚下的地面一齐摇晃,与此同时,从外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嗡嗡的蜂鸣声。 不同于利器敲击岩石产生的钝响,那个声音要更加浑厚,更加空灵,像是一只沉郁而苍凉的音符,坠落在辽阔的空谷间。 卢冬青诧异道:“那是长宁钟的声音?” 任兰道:“是的。按照我们走出的距离推断,此处的位置正是在神像脚下。” 卢冬青一怔:“你是说祭坛上的九天神女石像?” 任兰点头:“神像在设立之初,为了运输石基,特意将在山崖中凿出一部分凹陷,神像立好后,凹陷也用泥土填平了,没想到后来又被人挖开,成了我们方才走过的密道。” 卢冬青哑然,谁能想到,如此离经叛道的邪物,竟是在神明的脚边制造的。 神明长久沉默,只有她脚边的凡夫俗子还在拼命挣扎,发出怒吼与叹息。 卢冬青手中的钝物一次次敲在岩石上,长宁钟也随之震动,发出铛铛的长鸣,在灵泉谷中播开。 长宁钟的讯号有严格的规矩,七响为最,宣告羽山族中有大事发生,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然而此时此刻,钟声早已鸣过七次,仍在不间断地响着,连脚下大地都为之摇撼不已。 羽山族人纷纷踏出家门,从四方的索桥走来,集中到祭坛上。 钟声之中又掺进杂乱的脚步声,就连任兰也不禁心神焦虑,只有卢冬青全然不理会,心无旁骛,只是专注地开凿岩石。 他的身姿稳健,仿佛要将任何挡在面前的东西悉数敲开。 任兰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说些鼓励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言语在他的面前实在多余,这个青年的倔强,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终于,坚硬厚重的岩石被凿碎,碎石块顺着墙壁滑落在地上,原本用来透光的缝隙变成一人多宽的出口。 但与此同时,地面也剧烈地摇晃起来。 “糟了,”任兰惊呼道,“地基的平衡被破坏,神像怕是要倾倒!” 话音刚落,卢冬青便抓住她的手:“师姐,快走!” 头顶震落的碎石末不断落在肩上,两人一前一后,迅速钻出石室,刚刚站稳脚跟,便听到背后一声巨大的轰响,腾起的灰尘劈头盖脸,将两人没入一片尘嚣中。 祭坛中央屹立了千百的神像,竟像被连根拔起的树似的,向一侧颓然倾倒,飒爽英武的身姿摔进一片尘土中。 羽山族的人慌了神,更有甚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道:“玄女大人原谅,求玄女大人原谅……” 站在他身后的族人面面相觑,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 “神不会救我们的,”一个凛然的声音响起,“我们必须要自救!” 说话的人是任兰,她从尘嚣中走出,浑身上下沾满了土灰,可脸上的神色却光彩奕奕。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族人,提声道:“都站起来吧,眼下羽山族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正是需要各位出力的时候。” 话音落去,羽山族的族人一个跟着一个地站了起来,先是她亲手训练的武者,紧跟着是其他男女老少,人们的脸上仍带着困惑,但都听从了他的话。 任兰也隐隐感到惊讶,惊异于自己竟能说出如此激昂的话语。 她侧过头望向身边的师弟,莫非在不经意间,自己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说……说得好。” 声音很虚弱,细得好似蚊子叫,却偏偏钻进她的耳朵。 她睁大眼睛,在人群后方瞧见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左右手臂由两个人架着,虚虚地维持着站姿,左胸前襟沾满了血迹。 “启明!?”任兰立刻迎上前去。 安启明听见她的脚步声,瞧见她的身影摇晃着接近,终于彻底失了力气,慢慢松开两个人的手,任由自己瘫倒在地上。 “启明,你没事吧?”任兰在他身边蹲下。 “姑且还,还没死……”他已气若游丝,但嘴角仍然微微上扬,试图露出一个微笑,“看来我的命……比较大……”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任兰立刻喝止他,目光在他胸前的伤处流连。她估量不出伤口有多深,只觉得心坠得更深了。 安启明翻了翻眼皮:“要不我换个说法?像我这么聪明伶俐足智多谋的天才,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翘尾巴呢。” “你……你什么都别说了……”眼中却不争气地涌出两行泪来。 “别哭啊……可真不像你,小时候……都是你把我打哭,从来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 安启明说着没心没肺的玩笑话,却也缓缓抬起手,在她的眼底擦过,抹去脸颊上泪痕。 这时,他瞧见站在任兰身后的青年,咳了几声,保持着手臂抬起的姿势,用手指往远方指。 “冬……冬青,你的师父……快……快去……” 第54章 神台遗恨(五) 幽沼之中,黑暗仿佛无边无际。不论正午的太阳还是黄昏的夕照,都与此地无缘。高耸的山崖隔开了光,也隔开了温暖,只留下阴郁的寒气,在生灵枯竭的大地上肆虐。 在这种地方,别说是人,就连误入的老鼠也会选择掉头逃走。 卢正秋何尝不想逃走,无奈身陷囹吾,无处可逃,境遇连一只老鼠都不如。 他靠在监牢的墙壁上,偏过头望着外面的斜阳,依靠日光的颜色来估计时间的流逝。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他的视野被重山挡住,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缝隙。 随着天色渐晚,缝隙越发细瘦,天与地仿佛被一双手压在一起,微弱的光线被夹在其中,挤破脑袋拼命地往外钻,却依旧变得愈发黯淡,难以逃脱熄灭的结局。 这孱弱的光线,好似卢正秋本人的缩影,他挣扎着撑起眼皮,将视线投向天边,他的行为并无太大意义,但若不这么做,他的生命之光或许已经熄灭。 人的本性便是如此,越到了绝处,便越是贪婪,偏要徒劳挣扎一番。 他也不过是个俗人,难以摆脱俗世之欲,也难以免除俗世之苦。 他身上的锁链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浑身疼痛,骨头就快要散架似的,他的喉咙干涩,像是被冻上结实的冰晶,每次呼吸,冰棱都像尖刀似的切割他的皮肉。 后来,连疼痛也渐渐消失,他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心中只剩下深深的倦意,催促着他阖上双眼,就此睡去。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这片幽沼对他而言太过致命,倘若真的睡去,在这寒冷的囚笼里睡上一夜,他不敢相信自己明日还能照常醒来。 半梦半醒间,他像是跌入深潭,不断向下坠落,越来越黯淡的视野中,只有头顶的粼粼波光闪烁,愈发遥远黯淡,从无边的黑暗深处涌起的倦意,像水流一样渐渐侵占他的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7 五感,掠食他的神志。 他依稀觉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见过这一番光景。只是此刻,他已没有力气细思,唯一撑着他没有沉沦的,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冬青还在等着他。 他的徒弟生来便有一个好名字,料峭却不凉薄,御寒而不折,润物于无声,就像是揉碎后播撒在他视野中的一道光。 他从来没有告诉冬青,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因他获救。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两人初遇时的真相。 那一天,他在巷子里找到被人欺负的小孩儿,用粗浅的功夫吓退了寻衅滋事的地痞。 但那时候,他并不是在散步归来的途中,正相反,他是为了永久离开狄家的医馆,才选择独自出门的。 只有活人才需要医治,像他这般行尸走肉,渴求的不过是一场安宁的长眠。他已做好了不辞而别的打算,心静如止水。 然而,止水却被一颗出乎预料的石子打破了。 他救了那个在巷尾与人打架的孩子,继而站在狄府的外墙边,目睹了一场撼摇禹国社稷江山,也改写无数人命运的巨大变故。 他的辞别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没能在寂静中阖眼,反倒度过了九年喧闹的时光。 九年的回忆堆积在心头,甚至使他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使他渐渐开始相信,从一片死灰当中,或许能够燃起新生的火苗。 他真的看到了一团火。 他很快发现那不是火,而是夕阳镀在刀刃上,落下的一抹微光。 他心下一凛,意识稍微清醒了少许,越过乌青的铁栅栏,他看到一个身影快步向自己走来,红色的衣衫在暮色中跳动,看来是安启明。 是来审问自己的么?自己所说的话,全都是子虚乌有的托词,即便审问他,也绝不会审出结果。 他的心刚刚沉下,便又瞧见一个影子,在安启明的后方晃动。 第二道影子要小得多,也安静得多,速度却惊人地快,好似背后插了一双翅膀。 这样娇小又迅敏的影子,在灵泉谷里只有一个。 方才掠过视野的微光,随着岳百羽的步伐忽明忽暗,好似翅膀上抖动的羽毛,又像是羽毛扎成的箭簇,银色的箭头划出一条迅敏无声的轨迹,向红衫人的背后飞驰而去。 冷冽的银光一闪,眼看就要将明艳的红衣穿透。 卢正秋挣扎着直起身,想要发出警告,无奈距离太远,他喉咙里微弱的吐息声,甚至盖不过身上的锁链晃出的响动。 响动停止前,那抹红色的影子已被银光贯穿。 血从安启明的胸前涌出,他的身子晃了晃,缓缓转过身去,瞧见了身后的人。 他的肩膀剧烈抖动,像是在试图争辩什么,然而,他的胸口血流如注,双腿失了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子一歪,额头撞进深深的烂泥中。 岳百羽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刀刃上的血还是热的,顺着刀尖滚落,渗进脚下贫瘠的土壤中。 幽沼饮下他的热血,龙血藤的幼苗变得更加殷红。百羽眼中的血丝也更红了几分。 她向地上的死人投去最后一瞥,终于转身离去。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安启明倒下之前,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扬起手腕,将一件细小的东西临空抛出。 在这次艰难的投掷中,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手中的东西划过一条曲线,落在监牢的门外。 监牢中的人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柄钥匙,通向自由的钥匙。 安启明是来放卢正秋出去的,却在中途遭遇岳百羽的阻击。 卢正秋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然而他必须要从牢笼中出去,才能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 钥匙就在栅栏外,一只手臂能够拿到的距离——倘若他的手没有被沉重的镣铐困住。 无奈镣铐像铁钳一般,牢牢地卡着他的手腕。 摆脱桎梏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垂下眼,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瞥了一眼,而后突然扬起手,拇指向下,重重地往岩石上撞去。 柔软的手掌没有半分减缓,从正面撞上尖锐的岩石,岩石像是不堪重创似的,发出低沉的悲鸣。 比铁链的摇晃更响亮的,是筋骨撕裂的脆响。 修长灵巧的拇指已经无法再抬起,垂在手掌一侧,脱臼的关节无力地晃动。指甲上失了血色,变得比岩石还要苍白。 钻心刺骨的钝痛令他清醒了许多。 他以拇指为代价,换到了一只手的自由,手腕从镣铐的空隙中退出,挂着血痕的手腕探到栅栏外,依靠食指和中指的配合,终于夹到了钥匙。 他卸下肩上的锁链,拉开沉重的栅门,迈着踉跄的步子,重新回到大地上,跌跌撞撞地向安启明的尸体走去。 扑倒在地上的尸体突然动了起来,伸出五指抓住他的脚腕,口中喃喃地唤道:“正秋师父——” 第55章 神台遗恨(六) 卢正秋瞧见安启明的手,先是一惊,很快在他身边蹲下:“安兄弟,你伤势很重,要不要紧?” 安启明的嘴边还挂着血丝,听见他的话,却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卢正秋不解道:“怎么,有何不妥?” 安启明咳了几声才道:“正秋师父,你当真要救我?” “为何不救?” “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押送到此处的。” 卢正秋一怔,答道:“我自然没有忘,但我还记得方才是谁豁出性命,也要将钥匙扔给我。” 安启明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他刚刚从牢狱中逃出,发丝散乱,双颊蒙尘,形貌狼狈,唯独神情依旧清朗如常。那阴黑潮湿的牢笼可以囚禁他的身躯,却全然无法在他的心上留下半点阴霾。 “那我就不客气了。”安启明答道,抬手攀住卢正秋的手臂,在对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坐起来,一面抚着胸口,一面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道,“难怪冬青对你死心塌地,今日我总算懂了一些,我很中意你,不,你们两个我都很中意……” 卢正秋轻笑一声:“毕竟你与我都是做贼不成反被咬的失败者,确实同病相怜。” 安启明转过头,惊讶地望着他,才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卢正秋道:“持有仓库钥匙的人本来就不多,任姑娘性情耿直,不像是说谎的人,所以,我一开始便断定你与风先生的嫌疑更深。” 安启明点点头:“的确如此。” 卢正秋接着道:“你冒死来搭救我,又被岳百羽中途拦截,那么答案已经很明晰了。我虽无法推断出详细经过,但至少能看出谁是友,谁是敌。” 安启明对他笑了笑,很快又垂下眼帘,喃喃道:“百羽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正秋也皱眉道:“方才我瞧见她刺中你的胸口,还以为你凶多吉少……” 安启明点头道:“是,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她的刀却在最后的一刻改变了方向,并没有真的刺中我的心口……” 他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前的伤口,倘若刀锋再偏离一寸,此时此刻他的胸膛里便只剩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8 下一团穿孔的烂肉了,他决然无法坐在这里,安然与人交谈。 他望着被血染红的前襟,眉头紧皱:“方才她的神色和平时完全不同,脸色阴沉得吓人,刀上杀气腾腾,绝不像是装的。” 卢正秋点头道:“我看得出来。” 安启明叹了一声:“我实在不明白,她既然要杀我,又为何放过我?” 卢正秋陪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冬青与我说过,百羽她平日里只听风先生的话。” 安启明一惊:“是了,难道真的是师父强迫她?师父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卢正秋摇头叹道:“我也不知,个中隐情,恐怕只有当面质询了。” “唉,此刻我也很想见一见师父……咳……”安启明说着又咳出声来,声音粗重,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含在口中的血溅到手心,留下一滩鲜红。 虽然刀锋错开了心脏,可那一刀贯穿胸骨,撕裂皮肉,留下的伤口触目惊心,若是换个人,或许此刻已疼昏过去。 卢正秋抬头往远处望了一眼:“我先扶你去休息吧。” 安启明点点头:“出了幽沼再走一段,就是我们的村子了。” 他刚刚攀上卢正秋的胳膊,便瞧见对方的拇指以不自然的角度垂在手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手怎么脱臼了?” 卢正秋道:“方才为了从枷锁里脱身,只能先折了它。” 他的语气轻松平淡,像是在说着司空见惯的事。 “看着就疼死了,”安启明缩了缩肩膀,转而捧起对方的手,“来,让本大夫给瞧瞧严不严重。” 话音未落,他的双手突然发力,咔嗒一声,将卢正秋脱臼的关节重新按了回去。 这是最为常见的接骨法子,因为接骨总是伴随着剧痛,令人难以忍受,为了转移病患的注意力,大夫通常会佯装闲聊,突然下手,通常病患都会突然发出狼狈的惨叫,他已听过许多次,早就习以为常。 可卢正秋与过往的病人都不同,他一直很安静,即便在接骨的那一刻,他的浑身剧烈地发抖,但却没有喊出半点声音。 “多谢。”他简单点头,便架起安启明的胳膊,搀扶着他往村落的方向走去。 安启明一边走,一边偏过头,在身边人的额头上发现一片汗珠,看来这人并非没有痛觉,只不过将自己的感受悉数隐藏,好似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将无数苦楚包容其中。 他和任兰一样,从童年时便被困在灵泉谷,虽说近来偷偷潜入梧桐镇调查,但也从未踏出羽山地界。他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从未见过这般坚毅的人。 他不禁感慨道:“正秋师父,你当真是英雄好汉。” “过奖了。”卢正秋淡淡地答道。 他沉默地走一会儿,再次开口道:“那你会不会觉得……活着很苦,很累,世上总是充满了隐瞒,欺骗和背叛,看不到真正的解脱在哪儿……方才若是百羽一刀刺穿我的心口,此刻我或许会比较好受些……” 卢正秋沉默着,就在安启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叹息,道:“可是人啊,偏偏卑微得很,只要抓住一根稻草,就能苟且地活下去。” 安启明一怔,低头道:“我现在好像知道自己的稻草在哪儿了,我要是死了,阿兰那个笨蛋一定会往牛角尖里钻得更深,所以我还不能死……”说到此处,他的心中竟生几分羞涩,嘴边露出淡淡的笑意,故作轻松地问:“正秋师父也有自己的理由吗?” “到了我这般年纪,自然会有。”卢正秋简单答道,说完便噤了声,淡漠的神色仿佛在拒绝对方的追问。 他的理由是谁,他心知肚明,却没有胆量说出口。 到了他这般年纪,他早已明白言语是枷锁,是负担,是他所难以承受的千钧重量。 所以他宁可缄默。 * 两人回到村落中,四下已空荡无人,羽山族人都被长宁钟的钟声吸引,集中到祭坛处。 安启明将卢正秋带到医馆,从盒子里取出一味丹药交付给他:“冬青与我说你从前与魔教交手,落下寒疾。这是天香叶和其他几味药一起熬制的丹药,用驱寒定神的功效,你先服下。” “多谢。”卢正秋拿过,放在嘴里。 “你不怕我毒你啊?”安启明盯着他问,瞧见他脸上泛起疑色,才说,“开个玩笑,这药味道很苦,给小祖宗吃的时候,她总是叫嚣着说我给她喂毒。” 卢正秋诧异道:“你也给百羽服用这个?” 安启明点头道:“百羽小的时候,其实身子骨很虚弱,常常伤风发热,好几次差点丢了命。虽说她继承了羽山族的元神,但没人觉得她是习武的苗子。” “可是现在她的功夫相当了得,又是为何?” “习武的事我也不懂,一定是师父教的好吧。这丹药也是师父吩咐我为她准备的,说是对她的身体有所裨益。” 卢正秋微微皱眉,刚想追问,突然听到轰隆一阵巨响。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出,却振聋发聩,仔细听辨,像是山石崩塌所发出的声音。 两人一齐往窗外望去,在重山的对面瞧见一缕青烟腾起。 “莫非是山崩?”卢正秋诧异道。 “不,”安启明摇头,“那边是甘沂河的方向,刚才的青烟是硫磺的烟,莫非有人试图毁掉暗坝?” “暗坝?” “灵泉谷之所以每月有三日能够通船,全都仰仗河底的一条暗坝,每月水位低矮的时候,大部分水流被暗坝拦住,下游的水势才趋于平缓,才能泛舟行船。暗坝有一半山尖露在水面外,刚好就是那个方向。” “暗坝若是毁了……” “那就算是神仙也别想在河上撑船。”安启明答道,急匆匆地站起身,“我得赶快去看看。” 他才刚刚站起,他便感到脚下发虚,身子一歪,手掌撑着桌面,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咳了几声。 卢正秋起身撑住他:“你伤得这么重,还是留在此处休息吧,由我来追。” “可是你也……” “我已无大碍。” 安启明怔了一下,皱眉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那就有劳正秋师父了。” 卢正秋点点头:“你在这里休息吧。” “不,我去祭坛上通知其他人,还有冬青。你的去向,我一定会替他转达的。” 第56章 神台遗恨(七)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安启明结束叙述,“我与正秋师父分头行动,他先往码头的方向去了。” 话毕,他刻意瞧向卢冬青,后者的脸色已憋得发红,看上去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即刻飞往惦念的人身边。 这人的心思实在太过明显,不仅是他,就连任兰也瞧得出,开口道:“冬青,我们也快些追上去吧。” “你们两个千万当心啊。”他忍着胸前的剧痛,用胳膊撑起身体,一路目送两人的背影。 他已竭力提高嗓音,但话音还是细若游丝,被冷清的晚风吹得支离破碎。 年轻力壮的守卫队伍也跟随任兰一道去了,众人的身影消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9 失在索桥尽头,被晦暗深沉的夜色渐渐吞没。 只有他被留在原地,和羽山族的老人孩童为伴。 老人们脸上都挂着忧色,神像倾塌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年轻的孩子则四处张望,时不时喊着亲人的名姓,他们虽然对事态尚且懵懂,但也本能地感到了焦躁,平日无忧无虑的脸上不再有笑意。 头顶的天空渐渐变成幽蓝色,星星爬上中天,星野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将神州大地收拢在星辉之中。 在广袤的天穹下,祭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斑点。 祭坛中央,倾颓的石像慢慢沉入暮色,高贵的九天玄女无力地垂倒在地上,身姿再也没有平日的凛然。反倒显得分外消瘦,分外憔悴。 她的模样仿佛昭示着羽山族的命数。九年的福祉,终于耗得一干二净;九年的安稳,终于走到山穷水尽。 安启明坐在祭坛上,仰着头,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他的痛苦只有一小部分源于伤口,更多则源于心中的不甘。 他的族人身陷险境,他却无能为力,唯有袖手旁观。他一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此情此景,仍不免怨恨自己的无能,懊丧一股脑涌入喉咙,令他的嗓子发烫,胸口发涨,眼眶也跟着隐隐作痛。 乱世催人老,他的少年时代在这一刻终于结束了。 他终于成为一个男人,一个会因自己的失败而悔恨落泪的男人。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却没能止住眼眶中涌出的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洒在冰冷的岩石上。 叫阿宝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围到他身边,一双小手搭上他的肩膀:“启明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啊?” 安启明瞥了他一眼,答道:“是啊,疼得我都哭了。” 阿宝咧嘴一笑:“这么大年纪还会被疼哭,启明哥你可真是没出息。” 安启明没有像平日一般捏他的脸颊,挠他的腋窝,只是摇了摇头,叹道:“唉,启明哥确实没出息,往后你要好好跟着兰姐姐学武艺,可别变得像我一样。” “我当然懂啦啦,”阿宝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可是兰姐姐太凶了,其实……其实我更喜欢没出息的启明哥啊。” “傻小子,尽说傻话。”安启明嘴上抱怨着,却轻轻将小孩儿揽到身边,用苍白的手掌揉他的头发。 他尾音里的哭腔被远处瀑布的水声盖过。星辉洒进他的双眸,在纯净的金色光芒中,他似乎看到了九年前被定国军带走的死者的魂灵。 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死者当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师长,他的朋友……那些人就算有魂灵,恐怕也迷失他乡,至今仍在皇城外的郊野上游荡。 他抹去面颊上的热泪,最后一次道出心中的祈愿—— 倘若神明还在注视着这片大地,能否让悲剧的脚步暂缓片刻。 羽山族人真的已经失去太多了。 * 甘沂河的怒涛,仿佛车轮碾过大地的轰鸣。 水流是柔软的,车轮是刚硬的,水流与车轮,本是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物事。 唯独在羽山,山崖犹如鬼斧神工,陡峭错落,刚刚涌出的灵泉水顺着山崖滚下,水流放声疾驰,气势竟如车轮一般迅猛。 外来的旅者一定想不到,在崇山峻岭之间,竟藏着这样一条河。 正是这条河,将灵泉谷与外界生生隔开。河上的浪涛激荡,白雾弥漫,密集的水汽阻碍了视野,加上夜色愈发深重,使得河岸上的人全然看不清对面的风景。 九年前,这条河上曾有一座高高架起、不畏风浪的索桥,如今,桥早已不复存在,曾经被利斧砍断的桥头桩也渐渐风化,陈旧的木头变作蚂蚁的食粮,被啃蚀得所剩无几。 若非岸边向河面探出的码头,灵泉谷早已化作孤岛。码头上的小舟,是仅存的渡河工具。 可此时此刻,就连唯一的出口也被洪水吞没。 谁也不知道上游的暗坝究竟是如何坍塌的。突然爆发的洪水比过往任何时刻都猛烈,狂暴的大水卷着泥石,将河上的码头生生冲垮。 木料四处溃散,很快便被浊流卷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桩还插在水中,随着水势飘摇。 拴在木桩上的船在浪里震荡,船板剧烈颠簸,仿佛下一刻就会翻覆。 不远处的河岸上站着三个人。 这三人本是朝夕相处的师徒和姐妹,此时却针锋相对,怒目而视。 岳百羽躲在风廷坚身后。 风廷坚面对着任兰。 任兰背对着汹涌的河面,拦在两人面前,质问道:“师父,您此时来码头,究竟打算做什么?” 风廷坚道:“我来检查码头的安危。” “是么,”任兰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可您为何要带上百羽?” “是百羽要为我引路的。” “仅仅是引路么?那船篷中的箱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风廷坚抿起嘴唇,没有作答。 任兰的肩膀在颤抖,她攥紧了拳头,仍掩盖不住颤意,她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在愤恨与绝望中失了冷静,嘶声唤道:“师父,您倒是说啊——” 风廷坚阖上眼,发出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阿兰,你从前明明很听话,为何突然顶撞起师父来?” 他再度睁开眼,眯起眼望向自己的学徒,好似在谴责一个任性妄为、不听劝导的孩子。 任兰跟随风廷坚习武多年,一直对师父报以无上的敬仰,将师父的话奉作圭臬,从不违抗师令,更不曾被师父用这样的严苛的目光拷问过。 她的心下又乱又急,但双脚却没有挪动半步。 她强迫自己迎上师父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就像您教导的一样,我顶撞您,是为了保护我的族人。” 风廷坚怔了一下,摇头道:“真是可惜,为师本不打算与你辞别的。” “辞别?”任兰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您要带百羽去哪儿?” 被提到名字的女孩儿突然扬起头,毫无征兆从风廷坚的背后窜出,手中的短刃犹如划破风的羽箭,瞄准任兰的喉咙。 她的刀被拦在半途。 拦住她的是两个人,卢冬青和卢正秋。 他们从左右两个方向分别出手,节律却整齐划一。 他们历经艰辛,总算回到彼此身边,却连互相关心的功夫都没有,即刻投入到下一场死斗之中。 但他们的剑锋铮铮,胜过千言万语,用一体同心的默契道出重逢的喜悦。 双剑合璧,严丝合缝地锁死了岳百羽的路。 师徒两人以肉身为盾,稳稳地将任兰护在身后。 第57章 魂魄长留(一) 两支剑锋砥磨的声音,尖啸着钻进风廷坚的耳朵。 与此同时,零散的脚步声在河岸边散开,将他和岳百羽围在中央。 他微微颔首,挑眉道:“看来你不是独自前来的。” “自然不是,”任兰回答,“我岂敢独自与师父对峙,我还没有傲慢到那个地步。” “很好,”他点头道,“你不仅有胆魄,心思也很缜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0 密,难怪族人都乐意追随你,果真了不起,看来你已经长大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微微打弯,眉峰舒展,嘴角上扬,露出淡淡的笑意。 任兰怔怔地望着他,眼前人的神色与记忆中的脸庞重叠,令她不禁流露出一瞬的错愕。 与世上最信赖的人反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任兰还是沉声问道:“师父,那船篷里装的可是龙血藤么?” “是。” “仓库中的狼藉也是你亲手制造的,因为凌乱混杂的药草足以掩盖龙血藤的气味。” “是。” “你主张将正秋师父关进幽沼,还命令百羽刺伤前去救人的启明,如此一来,便没有人能够妨碍你。” “是。” “你与魔教早有往来,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扶摇清风,是你亲手制造的。” “不错,”风廷坚点头,“你所说的都不假。我甚至知道启明在暗中偷偷调查魔教,曾经三度擅自离谷,我也知道昨晚他把钥匙落在冬青的房间,使得冬青动了偷窃的心思。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你们做的事,我全都心知肚明。” 任兰凝着他,用颤抖的声线道:“不论是启明还是冬青,他们犯禁不过是为了救人济世,他们没有错。” 风廷坚沉默了片刻,长叹道:“唉,若不是这洪水将我的去路阻拦,我本不需与你谈论这些道义。你的性情太过刻板,这些问题,你本不必去深究。” “不,我一定要深究,”任兰向前迈了一步,越过卢正秋和卢冬青的肩膀,越过两人护卫自己的剑锋,站在风廷坚的面前,问道,“师父,您为什么要勾结魔教?” 风廷坚沉默良久,才道:“因为我也在寻找答案。” 任兰怔了一下,不解地望着他,眼神仿佛在问——您身为一族之长,还需要什么答案呢? 风廷坚不禁苦笑。 他的神色骤然变了,好似刚刚从沙场上归返的战士,卸下刚猛孔武的盔甲,却露出一副颓倦无力的面容。 他的发髻中掺杂白丝,眼角有皱纹蔓延,紧抿的嘴唇中,仿佛透出无尽的倦意。 他徐徐道:“我想要的答案太多了。为何羽山族世代救死扶伤,兼济天下,从不谋取私利,却仍要遭受劫难?倘若神明真的怜悯人世,为何要坐视君王失道,民不聊生?这些问题缠绕我整整九载,日日夜夜不曾停息。” 任兰愕然道:“可是,平日里是您教导我们无需再问世事,再追前尘。”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叹:“因为你们都还年轻,可我已经老了,老到足以听见故人冤魂在长夜里恸哭的声音,就算我不问,他们也会一刻不停地追问我。” 任兰呆然地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虔诚的师父会说出这番话。 她身旁的卢冬青开口问道:“您既然挂念故去族人的亡魂,又为何要加害岳师伯的独子?就算您执意与魔教为伍,又为何要将扶摇清风这般邪药交给百羽,害她神智颠倒,身不由己?” 这一次风廷坚没有回答。 代替他开口的是岳百羽,她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静声音道:“师兄,你错了,扶摇清风本来就是为我而制造的。” “为了你?”卢冬青哑然。 百羽莞尔一笑:“没错,扶摇清风是我请求叔叔为我炼制的药引。” “药引?为何而引?” “自然是为了修习内功心法,早日化出元神。” 卢冬青严肃道:“你的元神根基乃是玄鸟瑞兽,与魔教阴气水火不容,扶摇清风只会将你反噬,变作行尸走肉。我已见过这般下场的可怜人了,你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百羽突然敛去笑意,冷冷道:“那只是因为他们的本事不够罢了。百羽才不会被反噬,百羽可是被幽荧神选中的神子啊。” 任兰惊道:“幽荧神?那是蛮族信奉的邪神。” 百羽反问道:“是又如何?” 任兰争辩道:“我们的先神抛颅洒血,才将幽荧拦在北荒长城之外,守得神州太平,你身为神族后裔,怎能受它蛊惑?” 百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勾起嘴角,反问道:“兰姐,你亲眼见过蛮族吗?” “我……”任兰怔在原地,“我没有见过。” 百羽接着道:“但你见过禹国皇帝的定国军,你我的亲人,都是被他们杀死的。你脚下的河水中,至今仍有冤魂嚎哭,可你每日祭拜的冷冰冰的石头,可曾开口为他们辩过一句?” 女孩儿的语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平日的天真稚气荡然无存,声音像是在控诉,像是在悲泣,那些梦境中嚎哭的冤魂,仿佛越过九年的时光,在她身上重新苏醒。 任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百羽,你……” “恐怕她已不是岳百羽。”一直沉默的卢正秋终于开口道。 “正秋师父,您说……什么?”任兰愕然地转向他。 “魔教散布扶摇清风的目的,不是增进内功修行,更不是将人变作行尸走肉,而是为了转移生魄,我说的没错吧?” 百羽眯起眼睛盯着他:“你是从何得知的?” 不仅是百羽,连卢冬青也露出诧色,不由得侧过头去,望着身边的师父。 他朝夕相处的人,正吐出他全然陌生的话语。 卢正秋只是望着对面的女孩,接着道:“幽荧在于先神的大战中败北,被驱赶到北荒长城之外,元神溃散崩离,几近消陨,为了重返中原,不得不借助蛮族巫蛊禁术,以肉身为傀儡,掠夺心智,移魄转生。我碰巧对这种禁术略知一二,只是没有想到,你们竟然将它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本该是岳百羽的人莞尔笑道:“这也是她的愿望,她渴望变得强大,我便给予她无上的力量,难道不该么?” 卢正秋摇头道:“她年纪还小,小孩子总要犯上几次错,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任兰转向风廷坚,急切道:“师父,连您也疯了么,您真的打算带百羽投入崇明教?” 风廷坚道:“以她的才华天资,应当去江湖中驰骋,不该被囚禁在这山谷里。” 任兰怔住了:“可是魔教……” 风廷坚打断她的话:“魔教不过是禹国人的蔑称罢了,九星冲日,天地将覆,国君不仁,你难道看不出么,禹国的气数已耗尽了,只有崇明教才能够给予羽山族人未来。” 她想要反驳,可许多话语一起涌到嘴边,却没有一个站得住脚。 百羽已重新拿起刀,径直指向对面的人:“总之我是一定要走的,师姐,你若是执意要阻止我,我便只能杀了你。” 她的视线一沉,口中喃喃念道:“身既死兮,魂魄长留——” 伴随着咒语般的低吟,她的背后罡风腾起,展开一双漆黑的翅膀。 第58章 魂魄长留(二) 从小时候起,她便听得见死者的声音。 她时常一个人,身边没有玩伴相陪,她是族长岳长松的遗女,被族人众星捧月般地呵护着,曾有小孩子与她玩耍时不慎踩伤她的脚,被大人足足关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1 了三天禁闭,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哪个孩子愿意与她一道玩耍。 从小到大,围绕在她身边的只有大人的叹息。 风廷坚为她的才华而叹息:“百羽的身体孱弱,元神的根基不够稳固,师兄留下的功法典籍已被焚毁,我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将她教导成材,如此下去,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下的族人。” 任兰为她的性情而叹息:“百羽今日又伤了人,师父,她的性子太过顽劣,我实在不知该怎么与她相处。” 安启明为她的身份而叹息:“我可不敢跟你比武,你是族长的掌上明珠,我只是个胸无远志的庸才,我哪里能比得过你。” 她已听够了叹息声,旁人越是将她视作瑰宝,她便越是困惑,她不明白为何别的孩子能为身边的人带来的快乐,她却只能带来悲伤。 言语像刀,锋芒太胜,总是伤及无辜。 从此,她不愿再与人交谈,在族人眼中,她的性情渐渐变得古怪而傲慢。 她转而去追寻耳畔陌生的低语声。 那些声音从小便伴随在她耳畔,无形无影,鬼魅飘忽,像蝴蝶似的难以捕捉。她向大人质询,可大人们却说,那是死者的魂魄在勾引生人,叫她不要再想,不要再听。 声音是从幽沼中传来的。 幽沼是不祥之地,是大地生出的浓疮,是古老的神明都未能治愈的伤疤,羽山族人只有犯下滔天大错,才会被关在里面受罚。 她也害怕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可是孤独最终战胜了恐惧,她决定向声音的源头靠近。 她来到幽沼中,娇小的身影独自立于旷野,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出乎预料的是,它并不可怖,反倒像是在吟诵古老的歌谣。 春兰秋菊,原野苍苍。 舟车远兮,行路茫茫。 结桂枝兮,遗芳将散。 往不反兮,遗恨无绝。 身既死兮,魂魄长留。 她还太年幼,年幼到听不懂这些字句的含义,但她能听出歌声中深切的悲哀。那些愁绪无处可托,徘徊千年,历久弥新,好似旷野中的冷风穿过她的胸膛。 并不只有快乐才能感染人心,悲怆也能。 她恰巧是一个诞生悲怆的时代中的、悲哀的孩子。 她不清楚这声音的来由与意义,只是本能地将愁绪寄托其中,只有在此处,她的孤独才有依托。它们随着歌声散入冷风,化作苍茫又渺远的一部分,不再如影随形地折磨她。 直到有一天,她在幽沼中遇到一个人。 那人像一团漆黑的影子,脸颊的纹路中写满沧桑,声音像是掺了沙子一样嘶哑,她从来没有在族人之中见过这样的面孔。 羽山族从来不欢迎外来者。她理应呼救,理应向守卫报告,可是,那人却用无比平稳的声音,吟响了同样的歌谣。 她没有呼救,反而独自来到男人面前,仰着头问:“你也听得见死者的声音吗?” “听得见。” “为什么别人都听不见,只有你能?”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被神明抛弃的人。” 她注视着陌生人的脸庞,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她和所有羽山族人一样,日日在祭坛上伏身闭目,将诵神的话诉诸于口,藉此祈求神明的庇佑。 但她猛然惊觉,神明从来不曾开口对她说过一句话。 陌生人却用温柔的语气对她讲述了很多事,很多她闻所未闻、又充满好奇的事。 “你的名字叫做百羽,你本可以展开翅膀,飞得很高,很远。可是有人夺走了你的爹娘,害得你只能孤身一人,被关在这一方山水中,难道你不恨么?” 仇恨的种子在她心中发芽。 “神佑的河山,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这世道就快要倾覆,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往?” * 百羽的脚边涌起万丈波澜。 看不见的波澜比奔腾的河水更加壮阔,肆虐的波涛席卷每个角落,气势摄人心魄,就连河畔细小的砂砾也在随之震动。 风廷坚也被镇住了,他虽目不视物,但仍能感到来自不远处的波澜,这是他尝试了无数个昼夜,终于缔造出的奇迹,伴随着岳长松的死而沉寂了九年的元神,终于重新现世。 玄鸟振翅,山河摇颤。 如此一来,羽山族的瑰宝终于得以传承。 任兰带着七名武者将百羽围住,摆出密不透风的剑阵,试图向中心逼近。 但每个人的行动都很吃力,任兰只觉得肩上像是压了千钧的重负,圆月弯刀像是生锈的铁环一样笨重。 她一声令下,挥刀而起,与此同时,七剑齐出,从四周将百羽锁住。 剑锋交汇,剑光聚拢之处,百羽的身影却已经不在。 她高高跃起,好似飞鸟一般腾空,笨拙的剑阵全然追不上她的动作。 夜幕已从穹顶降下,天色是晦暗的,水色也是漆黑的,她的身影叠在模糊的两色之间,好似一笔凝重的泼墨,连黑也是纯粹的,将天地都衬得失了光彩。 任兰仰着头,眼睁睁被漆黑的翅膀遮蔽视野,从黑影中窜出的一抹银光,毫不留情地撕开她的眼中的天地。 与这光辉相比,她手中的武器的确不值一提。 百羽的刀终于压下来,刀锋相击的那一瞬间,仿佛有千钧的巨石击在她的胸口。她的手臂被震得失了知觉,只来得及向后撤了少许,便跪倒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阿兰,住手,”她听见风廷坚的声音,“你赢不了她的。” “赢不了又怎样?”她刚刚咽下口中的血沫,眼底便涌出滚烫的泪水,“我从来都赢不了她,可她是我的亲人啊,难道我就该坐视不管吗?!” “这是她的愿望,”风廷坚道,“移魂之术,若非本人心甘情愿,绝不会如此顺利。” “她只是不愿被人抛弃而已啊!” 风廷坚沉默了片刻,终于叹道:“时局如此,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若是我有这般天赋,何尝不愿替她负担。若是能够再选择一次,九年前,我宁愿前往都城赴死的人是我。” “师父……?”任兰抬起头,愕然地望着他。 风廷坚的发冠已被吹乱,银丝在风中散乱着,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许多,空洞的眼睛徒然望着前方,明知光明已逝,却仍执拗地不愿闭上。 他沉声道:“我一定要将百羽带往崇明教,从此与她同进同退,就算是阴曹地府,我也会比她先到的。” 不远处,剑阵已彻底崩离溃散,肆虐的风卷着滔天的浪,还站立在河岸的只剩下百羽一人,娇小的身躯立于风暴中央,好似那一点泼墨终于晕开在浑浊的大地上,被漫无边际的孤独吞没。 倘若化作玄鸟,扶摇直上青天,是不是就能甩开深重的悲哀,真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任兰已泪如泉涌,她咬着牙关,喃喃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她肩上一热,转过头去,瞧见卢冬青的侧脸。 “还有我在。” 她茫然地望着身边的青年:“冬青,你……你还有办法?” 卢正秋也露出诧色,问道:“冬青?” 冬青望向身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2 旁的人,紧皱的眉眼突然舒展开,淡淡问道:“师父,你方才是不是说,小孩子总会犯错的。” 卢正秋的神情中带着困惑,但仍对他点头道:“我的确说过。” 他又问:“是不是不论他做了什么傻事,大人都应当原谅他?” 卢正秋道:“自然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么请师父原谅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松开持剑的五指,抬起头往百羽的方向迈去。 第59章 魂魄长留(三) 岳百羽已站在河边。 河面上的波涛更加汹涌,在沉郁的黑暗中发出呜呜的低啸。激流撞上岸边的山石,掀起的浪头比百羽的头顶还要高,好似猛兽的血盆大口,尖锐的牙齿参差而列, 这样一只猛兽,若是将她吞入口中,怕是会将她嚼得粉身碎骨,连骨头也不会吐出一根。 百羽还在往前走,脸上没有丝毫惧意。 任谁也想不到,随着她的脚步,率先粉身碎骨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浪头。 灵气聚成的玄鸟在她上空盘旋,身姿优美而神圣,翅底的罡风卷过河面,竟将巨浪生生劈开,在奔涌的水流中劈出一条风平浪静的路。 就连拴在岸边的船板也停止了颠簸,仿佛一匹被驯服的野马,乖巧地垂下头等待主人驾临。 她迈着步子往船板上踏去,杏色的裙摆在风中翻飞,身影竟也透出几分神圣,倘若她一路向前,或许真的能够到达对岸,离开这座闭锁的山谷。 倘若不是有人拦在她面前。 卢冬青已手无寸铁。 他虽习剑多年,这一次却因放开了剑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让开。”女孩用清冽澄澈的嗓音吐出冰冷无情的话语,手中的刀尖抵上他的心口。 卢冬青凝着她,她的目光阴郁,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尽管她曾是那般灵动的孩子,得意的笑容,懊悔的泪水,赌气时鼓起的脸颊,失落时垂下的眼帘,都被黑夜吞没,不复存在。 她像是被拖入一场噩梦,梦境之中她已不再是自己,她无所不能,也毫不畏惧,就算用刀锋贯穿对面人的胸膛,她的手恐怕仍会沉稳如常。 但梦总会醒的,倘若梦醒了,她会不会后悔? 卢冬青摇了摇头:“我不会让开。” 百羽冷冷道:“你不怕我杀你?” “倘若我不让开,你真的打算杀我?” “有何不可,你连剑都不带,杀你比捏死一只虫子更容易。” “的确如此,但杀了我之后呢?你所期望的远大前程,难道是用性命铺就的吗?” 百羽怔了一下。在她沉默的间歇,卢冬青又向前迈了一步,接着道:“我不知道神明是否已经抛弃羽山族,但我知道,他们倘若还在,绝不会纵容百羽滥杀无辜。你说你会实现百羽的愿望,但这是你的诡辩罢了,岳百羽绝不会有杀人的愿望。” “你又不是她,你如何知道?” “因为她答应过我,她之所以习武,绝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人。我认识的岳百羽虽然顽劣任性,却绝不是说谎的孩子。” 卢冬青像是看不见那短刀似的,继续向前迈步,任由闪着银光的利刃从衣襟的缝隙间穿过,抵上他的皮肉。 他的胸口还沾着血,那是抵在脖颈上的刀刃留下的足迹,新鲜的血珠沿着缝隙渗出,沾在已经饮饱鲜血的刃上。喉结上下翕动,将针刺般的疼痛吞进嗓子。 他的身体叫嚣着想要逃走,奇怪的是,心却如止水一般平静。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当你豁出一切的时候,反倒无所畏惧。因为你原就无路可逃,只能往前走。 百羽并不平静,她的刀尖不再平稳,她的手指第一次颤抖。 被刀戳中的人没有怕,持刀的人却怕了。 她的眼底布满血丝,那些血红色的细丝好似藤蔓从脚底生长,缠住她的四肢,扼住她的喉咙。 “百羽,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么?”卢冬青站在她的面前,柔声道,“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堕入邪道,成为祸国殃民的恶徒。所以我会用自己的命来阻止你。” 卢冬青凝着那双眼睛,哪怕它们已成为幽荧现世的容器,仍有属于百羽的一部分思绪还深埋其中,属于她的悲伤与哀恸,仍在那双眼底流淌。 人生无长乐,却有长恨。 恨刻在灵魂深处,绝不会轻易被磨灭。 所以她对挡在面前的人感到愤怒,那人明明注视着与她相似的黑暗,可目光中却饱含温柔怜悯。 她不明白,这些温柔来自何处。 她厉声质问道:“祸国殃民?你的父母也是被当今国君错冤而死,你难道不恨吗?” “我恨,我当然恨,”卢冬青沉声道,“可仇恨并不能唤回逝者,只会折磨生人。” “你说过要为他们洗冤,难道是在说谎吗?” “我的愿望从未改变。” “实现愿望,总要付出代价。” “那也该由我来付,而不是你。” 岳百羽一怔。 卢冬青凝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查出当年的真相,为羽山族人洗刷冤屈,还江湖一份清明,为此就算赴汤蹈火,手染鲜血,也在所不辞。我会实现你的心愿,所以你不必与魔教为伍,更不用违心杀人,你若相信我,就留下来等我。” 岳百羽愕然地望着他,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你……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是你的师兄啊。”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羽山族的业障,对你而言太沉重了,还是交给我来担负吧。” 他的话中没有掺杂任何虚情假意,因为他从来都不擅长说谎。 他只是如实地、不加掩饰地托出自己的心。 岳百羽不住地摇头,大声道:“不需要,百羽不需要!你让开!让我走!” 她的刀锋举起又落下,却始终无法前进半寸。 她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体魄、生命、全都奉献给接纳她的神明,只为填补胸前的空洞。 可是却有一个人来到她面前,将自己的心放进去,不计代价,不求回报。 她的决心好似三月的冰,被面前这个手无寸铁的人轻易融化。 卢冬青在她面前蹲下,抬起手臂,越过殷迹斑斑的刀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百羽,放下刀吧,你年纪还小,不该碰这么多的血。” 她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从她脚底腾起的风终于渐渐息止。 漆黑的翅膀在空中展开,玄鸟高高扬起脖颈,像是在发出声嘶力竭的啼鸣,然而,它的声音也随着身影一同淡去。 墨色的夜空重归澄澈,河水重新奔涌流淌。 岳百羽的脚下失了力气,向前倾倒,刚好倒进卢冬青的臂弯。 卢冬青顺势,这才发觉她的手如此冰凉。 “百羽?百羽?”他急切地呼唤女孩的名字。 女孩儿将头埋进他的肩窝,用细若游丝的低声道:“师兄,我……好想再与你……说一会儿话……” 她的声音突兀地停止,就连呼吸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3 声也跟着淡去,变得细不可闻。 卢冬青感到肩上一沉,心里也跟着一紧:“百羽!你撑住啊!”他顺势握住百羽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心冷得像冰。 他收紧手臂,试图将女孩抱起。这时,他的眼角闪过一道阴冷的银光。 一条冷箭从黑暗中窜出,径直射向他的后背。 第60章 魂魄长留(四) 冷箭从暗中突然现形,就连卢冬青也没有看清箭来的方向。 他仅仅来得及判断出箭落的地方,那正是他自己的肩背。千钧一发之际,他抱起百羽向后跃,同时侧过身,让冷箭擦着他的手背飞过。 他的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踩踏声,被水浸润的石头分外松散,有一些顺着河岸滑进水中,留下细小的扑通声,很快便被浪涛淹没了。 他还没站稳脚跟,第二箭便到了,这一次瞄准的是他的膝盖。 他的手上没有兵器,只有一个昏迷的孩子,他不得不继续后撤,脚尖踩过湿润的沙石,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他已站在河岸边缘,身后再无路可退。 第三箭瞄准的是他的脚尖。 接连三发冷箭,每一发都置他于死地,他听到同伴的呼喊声,然而远远追不上箭羽划破风的声音。背后的河是他唯一的生路。他横下心,抱紧怀里的女孩儿,纵身跳进激流之中。 两个人落水,发出的响动比石头大得多,然而对于河流来说,他们与石头无甚分别,很快便被波涛声吞没了。 激烈的水流好似鞭子似的抽打在脸上,石块则像乱拳一样捶打他的胸口。 他的水性还算不错,却也难以驾驭如此汹涌的浪涛,接连呛下几口浊水,嗓子好似被淤泥堵住似的难受。 “百羽,你撑住!”他用尽余力托住女孩儿的身子,让她的头保持在水面上。 他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似的,四肢越来越沉,视野渐渐变得模糊,在飞溅的水花中,他看到那条拴在木桩上的船,正随着波浪起伏摇荡,船嵩还挂在船沿上,向船外露出少许。 他用尽剩下的力气,拼命往船的方向游去,用一只手将百羽紧紧揽在怀里,另一只手吃力地扒上船嵩,将摇晃的长杆作为支点,慢慢往船舷的方向移动。 孤舟随着他的动作剧烈颠簸,他终于搭上船舷,花了一些功夫才重新稳住身子,他咬紧牙关,牢牢地扣紧五指。 这时,他猛然发现船篷里还坐着一个人。 是那个身披蓑衣的哑巴船夫,他一直坐在船篷的阴影中,方才从岸上竟没瞧见他的身影。 浪潮翻涌,船板起落,他竟坐得那样稳,好似全然没有感觉到身下在剧烈摇晃。 “先生,帮个忙!”卢冬青竭声喊道 有了船舷的支撑,他和百羽不至于马上被河水卷走。只要船上的人施以援手,他便能够脱离危险。 他怕对方听不见,索性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先生!帮忙拉一把!!” 他看到船夫抬起头,才终于松了口气。 船夫从船篷中站起身,他头顶的斗笠和身上的蓑衣立刻就被风卷走了,露出一双被水打湿的赤膊。 发丝凌乱地贴着他的脸颊,衣服好似刚刚泡过的毛巾,黏答答地沾在身上。但他的神色和动作仍旧从容不迫。 他在船边弯下腰,却并没有抓住卢冬青的手。 取而代之,一道银光掠过卢冬青的眼底。 那是铁器打磨后露出的冷硬的光,径直瞄准眉心。 卢冬青呆住了,方才的三支冷箭正是从这弩里射出的。 现在,第四支冷箭就要出膛。 “你……做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是送你上路。”船夫勾起嘴角道。 本该是哑巴的船夫,竟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像是混了泥浆似的,粗糙而低哑。 他肩膀隆起,皱纹斑驳的脸上扬起笑容,看上去分外狰狞。 “你不是船夫,你是魔教——” 他的话音未落,第四支箭已经撕破水幕,向他疾驰而来。 他不得不松开手,任由怒涛再一次卷住他和怀中的女孩儿,波浪在他身后形成一条漩涡,将他往中心的方向拉扯。 在天昏地暗的转动中,他终于惊醒。他以为魔教的使者被洪水阻拦在对岸,却没想到对方一直躲在船篷里,看着他和百羽的争斗,伺机出手。 他以为灵泉谷真的与世隔绝,却忘了诸多族人之中,有一个人能够自由出入山谷。这人便是甘沂河上的船夫。凭借船夫的身份,这人不仅能够掌握所有出入者的动向,甚至能在暗中蛊惑百羽和族长。 船夫曾被族长惩戒致哑,但眼前的人却能开口讲话。或许所谓的惩戒不过是一场骗局,又或许眼前的人早已不是船夫本人。 在这些念头划过脑海的时候,卢冬青已陷入绝望的深潭。再过顷刻功夫,他便要带着迟来的醒悟和满腔的懊悔,与他未能搭救的师妹一起永沉水底。 绝望好似身边的漩涡,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 这时,他看到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岸边纵起,飞身落在船板上。 影子是那么熟悉,就连飘散在背后的长发都无比令人怀念。 “师父——”他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纵声高呼道。 卢正秋落在船头,船身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猛烈下沉,半边几乎陷进水里,船夫忙着站稳脚跟,趁此功夫,他将拴在木桩上的船索解开,拼命向漩涡中央投掷。 船索的一头,终于落在卢冬青的手心。 “你疯了吗?”船夫高喊道。船索解开后,孤舟失去支撑,当即被巨浪卷动,眼看就要飘走。 若不是卢正秋用另一只手抓住船桩。 他竟将自己的身体当做船索的延伸,一只手牵紧铁链,避免卢冬青溺水,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扒在木桩上。 他的身体承受着两侧波浪的撕扯,脚底的船板剧烈晃动,仅仅维持站立的姿势都很困难。 可他手中的力气却不曾减弱半分。 “师父,师父——” 卢冬青在水中挣扎,凭借船索的支撑,一点点离开漩涡,再次奋力往船身的方向游去。 他的手脚早已没有知觉,唯独心里涨得满满的,船上那熟悉的侧影,竟令他的鼻子阵阵发酸,他浸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中,眼眶中却有热泪翻涌。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黑色竟也可以如此亲切,如此温柔。 但他的眼眶很快冷下来,因为他看到船夫已站在师父对面,将手里的弩指向后者的喉咙。 船夫的嘴唇再一次翕动,吐出的话语卷起泥沙和石砾,无情地砥磨着他的耳朵。 那人一字一句说:“卢正秋,你果真还活着。” 第61章 魂魄长留(五) 卢正秋无言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九年的时光足以磨灭许多记忆,但绝不包括这个人的脸。 这张脸是他日日夜夜的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拷问他,斥责他,提醒他过去所犯下的罪业。 现在这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带着鲜活真切的表情,每一条皱纹都清晰可辨,好似噩梦终于侵入现实,取代九年来点滴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4 积攒的安稳与平和。 男人也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嘲弄:“我找了你九年,没想到你会自行出现在我面前。” 话虽如此,并没有叙旧的意思,而是提起手中的弩,扣动食指:“也好,今日正好让你死个明白。” 第四支羽箭滑出,夹着烈风和骤雨,瞄准卢正秋的喉咙。 如此短的射程内,它几乎在一瞬间便飞到后者的眼底。 在那一瞬间,卢正秋反身扯动穿梭,同时松开五指,从腰间拔出佩剑,借助转身的力量将剑投掷出去。 佩剑划出流星般的轨迹,将近在咫尺的羽箭击飞,随后直取船夫的腕处,剑尖呼啸着捣入弩口,将木造的机弩凌空折断,随着木料碎片一起沉进河水,留下几处涟漪,迅速被漩涡卷走,不见踪迹。 而他刚好来得及再一次抓住船索。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船索另一端的人仅仅随着水流退开少许,便再次稳稳地停在水中。 对面的人怔了一下,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目光在他身上游走:“看来你的身手没有退步啊,卢正秋。” 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沉声道:“你也别来无恙,南晏七。”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与男人说话,原本稀松平常的话惹得男人发出大笑,笑声在水声的衬托下,听上去分外冷酷。 名叫南晏七的男人略微向前一步,用足尖挑起船嵩,拿在手里掂了掂:“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学剑的时候,我们拿的就是这种玩意。我在这条河上撑了这么久的船,已经用得很趁手了。” 卢正秋没有回答。 这人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的脑海里种下的根深蒂固的印象,他根本无需发问便理解了对方的意图,同时也理解了自己的处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九年过去,他欠下的债,终于到了偿还的时限。 南晏七用竹篙作剑,不偏不倚地刺向他的膝盖。 贯穿骨缝的刺痛令他打了个激灵,痛楚在全身游走,使得他不得不屈膝,单腿跪倒在船板上。 冰冷的河水掀过船头,泼在他的身上,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颠簸之中,第二剑刺中了他的肩膀。 骨节发出碎裂般的钝响,他的肩膀剧烈地战栗,嘴角淌下一行血丝。 那是咬破苍白的嘴唇所流出的血,沾在舌头上又腥又热。 他的手已经失去知觉,仿佛擅自从身体上脱离。连他也说不清是怎样的力量支撑着他,仍旧牢牢地抓着船索。 第三剑重重地落下,击中他的背心。 胸口传来剧烈的钝痛,像是肋骨被生生撕裂似的,他咳出一口鲜血,溶进船底的水洼中。 “师父,”他听见冬青的声音从水中传来,“师父你放手吧!” 他的五指不为所动,仍自作主张地攥紧,他跪在地上,深躬着身,脊背弯折,头颅低垂,犹如受难的石雕般,屹立在狂暴的风浪中。 “师父——”冬青仍然在奋力呐喊。 “你竟然收了徒弟?”南晏七在他头顶放声大笑,“不知你打算何时带他去参拜师祖啊?” 卢正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并非出于不屑,而是已没有回答的力气。 他微微侧过头,望河里看了一眼。他看到冬青拼命扯着船索,游向自己。 奇怪的是,在这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他率先注意到的竟是冬青游水的姿势。 冬青拼命拍打水面,湿透的发丝贴着脸颊和脖颈,动作笨拙得堪比落水的猿猴。 不论何时,冬青总是竭尽全力,热烈而执拗地追赶眼前的目标,甚至毫不畏惧展露丑态。 这是他亲手调教出的爱徒啊。 他的嘴角缓缓上扬,定格成一个淡淡的笑容。 在这昏天暗地,好似再无破晓的长夜里,他的笑意分外纯粹,分外满足,就连挂在嘴角上的血丝也变得明亮起来,好似抵御黑暗的一捧萤火。 他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被船索勒出血丝的手渐渐松开。 万幸的是,他的徒弟抢先一步扒住了船沿。 “你休想伤我师父!” 卢冬青抱着百羽,翻身攀上船面,随后飞快地将手中的船索掷向木桩。 船身随着激流退了一截,又被船索猛地拉紧,简陋的木料高高颠起,又重重落回水面,激起一圈水幕,可怜的木料发出咯咯的响声,几乎快要散架。 南晏七没料到这般变故,脚下打滑,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卢冬青趁此功夫,将百羽放在身后,健步上前,五指钳住对方的手腕,抢夺手中的船嵩。 南晏七岂能由他得逞,立刻发力回击,两人在狭窄的船板上斗掌斗腕,转眼便过了十数招。 一面,卢冬青渐渐力不从心,对面的敌手不论内劲还是速度都远胜过他,若论武艺,绝不比师父更逊色。 另一面,由于距离太近,南晏七的身法无从施展,竟一时无法摆脱对方的纠缠。 卢冬青的余光在四周搜寻,瞥见藏在船篷阴影中的箱子,刚好就在对方脚边不远处。他灵机一动,侧身闪过一记掌击,便纵腿往箱子的方向踢去。 “你休想!”南晏七立刻调转方向,旋起手中的船嵩,往他的胸口横扫。 卢冬青仰身避过,借着对方收势的时间,转身夹起百羽和师父,带着两人纵身跃起,奋力一跳,总算越过激流,落在河岸上。 着地的那刻,他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将呛入嗓子眼的泥沙全都咳出来,溺水后的反应折磨着他的脾胃,腹中阵阵作呕。 逃出虎口的三人均已狼狈不堪。然而,南晏七已从身后追赶上来。 来自魔教的使者轻而易举跳上岸边,不仅如此,手中还多了一柄货真价实的剑。 这剑正是方才卢冬青与百羽对峙时,自己丢在岸上的。 岳百羽还在他的身旁昏睡,头枕在石头上,浑身湿透,脸色惨白。 “虽说船嵩不错,还是真正的剑用起来更趁手。” 南晏七自言自语道,话毕,提剑便刺。 这一次,他瞄准的是岳百羽的胸口。 其余两人已看见他的剑路,但来不及阻止。 鲜血飞溅。 第62章 魂魄长留(六) 伴随剑光飞溅而出的不是百羽的血。 女孩儿还躺在地上,漂亮的双眸紧紧闭着,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因此,她没能看到掺杂银丝的长发披散,平日里总是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冠散开,平日里总是干净平整的衣衫上破开一个大洞,平日里总是沉闷严肃的表情带着慌张,黯淡无光的眼底荡起些许波澜。 她在深沉的梦境中长眠,甚至没有察觉是谁为她挡下致命的一剑。 “师父!”任兰的惊呼声从远处传来。 风廷坚面朝南晏七,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前方的敌人。 刺穿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是那么容易,甚至不需要使出多少力气。 他的腹部被利剑洞穿,两只手牢牢抓着剑锋,五指血流如注,整滩的血在脚下积聚,汇成一条鲜红色的河。 南晏七望着他:“风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风廷坚颤抖着抬起头:“绝不会让你……伤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5 她……” “害了她的人可是你啊,”南晏七摇头道,“岳百羽本是可造之材,若是顺利拜入我崇明教,定会得到教主垂青,大有作为,你却和一群乌合之众纠缠不清,浪费了大好的机遇。如今我们的努力前功尽弃,你可满意?” 风廷坚的声音嘶哑虚弱,但语气却没有迟疑:“是我害了她不假,所以我更不会让你伤她。” 南晏七挑眉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已是个废人了?” 风廷坚道:“她是我的族人。” 南晏七长叹一声道:“身为一族之长,你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抽回剑柄。 枯瘦的手指再也抓不住敌人的利剑,鲜血从腹部的空洞中喷涌而出,风廷坚倒在血泊之中,孱弱好似断线的风筝。 所谓螳臂当车,不过如此。 南晏七甩了甩剑上的血,打算继续向前,但又一把弯刀已拦在他面前。 “放过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任兰竭力嘶吼,她的声音歇斯底里,仿佛出自陌生人之口。平素的温和拘谨的眸子因为仇恨而圆睁着,目眦尽裂。 “螳臂当车,你连我一招都接不住。”南晏七冷冷道,斜眼暼向倒在脚边的风廷坚,“你们伟大的族长已经引咎自裁了,你也想跟着陪葬吗?” “住手……!”卢正秋的声音从任兰背后响起。 他已伤痕累累的,仍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卢冬青却抢先一步,揽住他的肩膀轻轻下按:“师父,你伤得这样重,不要再动了。” “冬青……” “让我去。”卢冬青取代他站起身,拦在师父和岳百羽的面前。 南晏七的目光像尖刀似的投向他:“小鬼,你也不要命了?” 卢冬青径直迎上他的视线,沉声道:“只要我还有命在,就不会让你再往前一步。” 南晏七再度将他打量一番,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那敬爱的师父曾经做过什么?” 卢冬青立刻答道:“不论他做过什么,我也绝不会让你伤他。” “你有那个本事么?” “你大可以试试看。” 青年虽然手无寸铁,但目光却沉静异常,那股倔强的劲头,仿佛天倾地覆也不能使他挪动半分。 任兰也退到他身旁,与他并肩,抬起手中的弯刀指向对面的敌人:“就算是螳臂,也绝不会轻易被你折断的。” 南晏七微微抬起头,视线扫过两人背后的狼藉,终于阖上眼,索然地叹了口气。 河岸上突然腾起一阵黑烟。 黑烟从南晏七的脚底腾起,迅速蔓延,辛涩的烟尘混入卢冬青的眼睛,令他眼眶发酸,视野一片空白。 他很快明白这是对方的阴谋,他害怕对方暗中使诈,迅速退了几步,退到师父和百羽身边,竖起耳朵,不敢有半点松懈。 黑烟渐渐散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南晏七已不在河岸上,河畔空无一人,放在船篷里的箱子也不见踪迹,只剩下一叶孤舟还在浪花中颠簸。 谁也没看清南晏七究竟去了何处,两岸是悬崖峭壁,前方是怒涛奔涌,究竟如何才能穿过这条甘沂河,凭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莫非魔教中人真的有邪功护体,有邪神相助? 不论事实如何,眼下,他们已没有余力深究魔教使者的去向。 任兰在风廷坚的身边蹲下,茫然地望着师父身下的血泊,血汇成一条河,比甘沂河更深,更宽,横亘在她的生命中,将过去和未来鲜明地隔开,永远无法再合拢。 她轻轻托起风廷坚的肩背,轻声唤道:“师父。” 风廷坚的眼睑动了动,缓缓睁开疲惫的眼睛,然而这个动作并没有意义,他的眼中仍然只有一片空虚的黑暗。 他的手抬到半空,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四处摸索,口中喃喃道:“百羽,百羽——” “百羽她……她没受伤。”任兰回答。她瞥了一眼身边昏迷不醒的女孩儿,强迫自己咽下声音中的哽咽。 风廷坚的嘴唇翕动,苍白的手指缓缓垂落,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阿兰,是师父太糊涂,师父对不住你。” 听了这番话,任兰终于泣不成声:“不,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为师父分忧解难,才将师父逼到如此境地,是我太没用了……” 风廷坚转而握住任兰的手,他的五指已使不出力气,只能徒劳地搭在她的指尖:“你是个很好的弟子,只不过遇到了一个失败的师父,其实我早就明白……我的师兄,师妹,他们都比我优秀得多。可他们……一个葬身火海,一个曝尸城门……九年来,我反复追问神明,为何他们带走的不是我……若是我能代替他们……死在九年前,该有多好……” 任兰拼命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洒满衣襟:“怎么会呢,您为族人付出了这么多,这九年来,若是没有您的保护,我们的家园早就分崩离析……” 风廷坚的眉眼渐渐舒展开,仿佛在无边的痛苦中找到一丝宽慰,他的五指终于收拢,握住任兰的手,喃喃道:“往后,羽山族就交给你和启明了。” “师父,师父你不要走……” “抱歉了,师父已经太累,已经撑不住了,”他微微抬起头,仿佛在用一双盲眼眺望头顶的天空,“好好照顾百羽……我的师兄曾经说过,希望她能飞得又高又远,清风为翼,扶摇直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任兰怔住了,终于明白‘扶摇清风’这个名字的来由,简单的四个字中承载了多少希冀,多少企盼,无奈稚嫩的羽翼终究难承重负,陨落在看不见的牢笼中。 山峦尽头,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夜将尽,梦将碎,人将逝。 在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啼鸣。 任兰茫然地抬起头,一双洁白的羽翼掠过她的视野,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那是……玄鸟?” 墨蓝色的天空下,一双羽翼近乎透明,三条尾羽扫过云端,拖出一条斑驳的轨迹,好似阳光残留的碎片。 玄鸟盘旋着划过头顶,留下一声高亢而又空灵的啼鸣。 仿佛在哀悼,仿佛在悲泣,仿佛在缅怀旧日的余晖。 仿佛在祈祷,仿佛在企盼,仿佛在讴歌明朝的熹光。 风廷坚最后一次睁大眼睛,他虽然看不见,但他感觉得到,那声音好似一阵清风,温柔地拂过他的眼睑。 他的嘴唇翕动,缓缓道:“神啊,尽管惩罚我吧,但请你原谅她,继续……保佑她……” 玄鸟没有回答,它只是舒展羽翼,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神明仍旧不言,只是缄默地注视着人间的悲喜。 风廷坚轻轻吐出一声叹息,疲惫的双眼终于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第63章 魂魄长留(七) 在灵泉谷的天空尚未变成囚笼之前,甘沂河上曾有一座桥。 曾几何时,有三个年轻人在桥边辞别。 岳长松,风廷坚,姜云。 他们三人师出同门,在这片壮美安宁的山谷中一起长大,一起学医,一起习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6 武。 他们虽有着各自不同的姓氏,却比真正的亲人更加亲密。 但那一日,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一员即将辞别故乡,独自远行。 岳长松又一次夺过姜云的行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道:“师妹,行囊里的东西是不是太少了,路上的盘缠可带够了?衣裳要不要再添一身?” 姜云将行囊抢回怀里,用双手抱着,笑道:“大师兄,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那么多东西作甚。” “这我当然知道啦,”岳长松道,“北疆蛮夷入侵,边乱战事告急,当朝太子与武林豪杰联手,广募天下英雄,师妹这是赶着去镇北军里打头阵呢。” 姜云冲他吐舌头:“师兄可别抬举我了,我的三脚猫功夫哪儿打得了头阵,不过去给前线的军士瞧瞧病,医医伤罢了。” “可即便如此,你一个女孩子家,也是要上战场的,” “师兄放心,我都做好准备啦。” 岳长松仍旧面带忧色:“唉,其实本应由我出面前往……” 姜云立刻打断他道:“这件事我们不是早就商谈过了嘛,大师兄你是师父的左膀右臂,二师兄的医术造诣也比我更深,为了羽山族着想,你们两个也应当留下来。” “可是……” 她见对方仍然皱着眉头,索性收住话头,莞尔笑道,“怎么,没了可爱的师妹作陪,你们是不是很伤心啊?” 岳长松一怔,望着她,摇了摇头:“唉,你这性子果真不会改。” “我又没错,为何要改,师兄可不能仗着年纪欺压我。” 岳长松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我哪敢欺压你,不过是善意提醒你,听说那个镇北军领兵是个姓狄的少侠,年纪轻轻便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胆魄过人,可爱的师妹可别被迷走了心。” 姜云闻言,立刻噘起嘴唇:“真是的,都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去打仗的,可不是去谈情说爱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风廷坚在一旁看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挂起笑意。 比起这两人,风廷坚的性子要沉静得多,不过听到此处,也不禁开口道:“什么男人能让你迷上,我倒想看一看。” “我还想看一看呢,”姜云翻了翻眼皮,终于绷不住脸上的笑意,握住两人的手,“两位师兄,待我大捷而归,加封进爵,功成名就,你们一定要来安邑城看我。” “好啊,”岳长松笑道,“到时候我与廷坚就乘在玄鸟背上去看你,只消一天的功夫就能飞到都城。” 姜云眨眨眼道:“大师兄又在吹牛了,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玄鸟。” “值此临别之际,你想不想见一见?” “啊?” “好师妹,你看着。”岳长松面带微笑,抬起手臂向空中挥动。 原本澄澈无云的天幕上渐渐起了风。穹顶中央渐渐浮起一双洁白得近乎透明的羽翼,将巨大的身躯托起,轻盈灵动,好似游鱼划过湛蓝的池水。 “这……”姜云震惊不已,“玄鸟是灵兽,轻易不会现形于世,莫非师兄已修出了元神?” 岳长松点头道:“师妹心存远志,我也不能落后啊。” 三人一齐仰着头,望向头顶那美丽绝伦的翅膀。 风是温柔的,裹着暖意,在永远的诀别降临之前,轻轻抚过每一张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容。 “那我出发啦,来日再会。” …… 卢冬青呆呆地望着天空。 破晓前的黑暗仿佛在暗中奔涌,玄鸟的羽翼乘着浪,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那双羽翼之中蕴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将他的心掠往千里以外,掠向久远的过去,一份不属于他的陌生记忆中。 记忆中的情景并非他所亲历,却在他的心中勾出千滋百味的愁绪。脚下的土地将他与他的族人连在一起,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悉数拾进他的心房。 可惜的是,不待他伸手触碰,那些吉光片羽便兀自远去,像梦境一般倏然而逝,只留下一片空虚。 他的心沉浸在哀恸中,久久难以平静。 或许天底下的离愁都是相似的。 他听见自己胸膛中的鼓动声,那里装着他的父母,他在三坪村的友人,那些人已经与世长辞,却没有彻底消失,而是住在他的心里,此时此刻,这些愁绪与方才的梦境渐渐融为一体,沉甸甸地重量将他压得透不过气。 这是他的业障,他的宿命,哪怕踏遍千山万水,这份重量也永远不会减轻半分。 他大口地呼吸着,手不由自主地抓着胸口,仿佛不这么做就会被澎湃的悲伤所淹没。 “冬青,你怎么了?” 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奔流的河水,深沉的夜色,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他茫然地睁开眼,偏过头,视线刚好触到那个令人怀念的身影。 便是这个影子,将他从记忆的深海中唤醒。 这个人总会拯救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他甩了甩头,渐渐清醒的视线留意到对面人的异样,立刻上前一步,攀住对方的手臂:“师父!你的脸色好白,你的伤要不要紧……” 卢正秋淡淡道:“不必大惊小怪,我这不是还好好的站着么。” 他仍旧咬着嘴唇:“若不是为了救我,你绝不会伤得这样重。” “你既然尊我为师,我来救你,也是理所应当。” 他凝着对面的人,千言万语哽在喉底,最终只是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他尊为师长的人轻轻拥住。 他忌惮师父的伤,不敢使出太大的力气,只是虚虚地抱着,僵硬的手臂颤抖不止。 他听到轻笑声在耳畔响起:“我还没追究你方才的鲁莽之举,你倒先乖顺起来,可叫我如何开口?” 卢冬青怔了一下,才明白师父所指的,是他赤手空拳挡在百羽面前的举动。他低头道:“我没料到船中还会有人,是我太大意了。” 卢正秋将手搭在他的肩背上,轻轻拍打:“小孩子犯错也是难免,我既然答应要原谅你,就不会食言。” 年长者眉间的褶皱释开,在这个青年面前,就连佯装愤怒都是艰难的任务。 卢冬青却重重地摇头:“不,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往后我一定不会让师父受这么重的伤。小孩子只会犯错,可我想要好好守着师父。” 卢正秋的心弦为之一颤。 与此同时,压抑在身体中的伤痛渐渐涌上体肤。 长久以来,他将折磨自己的疼痛悉数压进黑暗深处,不允许自己看上一眼,此刻,那些影子像是终于见了光,纷纷冒出头来,叫嚣着想要得到安抚。 在过往的漫长人生中,他从来没有一刻感到自己的心神如此脆弱。 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冬青的手臂将他抱得那么牢固,竟令他无处逃脱。而近在咫尺的体温,便是他渴求已久的慰藉。 被这样一个人守着,他甚至想要原谅自己的脆弱。 冬青觉察到怀中人异样的僵硬,终于从鲁莽的拥抱中撤开,转而轻轻揽过对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7 方的肩膀,抵靠在自己的肩上。 “你先靠着我,待会儿我就扶你去休息,然后给你煎药,药已经耽搁了两日,得赶紧服下……” 絮絮叨叨的话语好似清泉流水,涤荡着卢正秋的心。 他终于卸下多余的力气,将身体的重量倚向身边的青年。 他阖上眼,徒劳地打消脑海里多余的念头,任由自己的思绪渐渐远去,不去思索为何这人的怀抱会令他感到如此温暖。 眼睑上似乎有微光亮起。 他再次睁开眼,越过冬青的肩膀,看到天边的一抹亮色。好似一只饱满的茧,挂在群山之巅,迫不及待地鼓动着,准备迎接破茧的时刻。 他拍了拍青年的背:“冬青,你看,天亮了。” 阳光照耀大地,的确是世上至为美丽,至为绚烂,至为不可思议的光景。 第64章 离合有常(一) 不论人间发生多少伤心事,清晨依旧如常到来。 羽山族人惴惴不安地盼了一夜,盼回的却是族长的死讯。 昨夜发生在甘沂河畔的内乱被当事人隐瞒,风廷坚和岳百羽的反叛,以及扶摇清风的真相,统统没有告知于族人。 灵泉谷里的等待的人只是接到噩耗,有魔教使者伪装成船夫潜入谷内行窃,族长为了阻止他,不幸献出性命,百羽也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昏睡不止。 消息是任兰当众公布的,除了族长之外,她是羽山族中最有威望的人,她并不乐意说谎,这一次却主动担下编造谎言的责任。 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刻板不知变通的小姑娘,她已经足够成熟,足以凭借自己的肩膀,担负起谎言的分量。 万幸的是,族中还有安启明为她分忧解难,两人联手调查了船夫的行踪,根据族人提供的蛛丝马迹,推测出一些线索。 真正的船夫大约在两年前遇害,魔教使者易容成他的样貌,暗中顶替他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羽山,蛊惑岳百羽、并串通族长,炼制扶摇清风,源源不断地送往外界。 两人同样调查了当日暗坝被毁的原因,但未能找到答案。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族长的计划的确密无疏漏,若非暗坝被毁,导致洪水骤起,阻隔去路,他早已带着百羽离开灵泉谷,投入魔教。 这一场突然萌生的意外,莫非真的是神明的意旨。 两人还做了一个决定——将祭坛下方,被坍塌的神像埋住的密室偷偷填平。由于安启明重伤初愈,行动不便,大部分体力活儿都由任兰代劳,两人花了整夜的功夫,直到黎明前才大功告成。 密室虽然填平,但神像的地基也被彻底破坏,任兰望着倾倒在祭坛上的九天玄女,道:“明日便派人将石像运走,将碎石拿去铺路吧。” 安启明望着她,挑眉道:“这神台你不打算修缮了么?” 任兰点点头:“我看不必了,你不也如此主张么?” 安启明道:“我只是没想到,连你也打算放弃信仰,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挂着师父的事,还有解不开的心结?” “不是的,”任兰摇头道,“师父的事虽然遗憾,但神明仍然在我心里,只是……”她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是我觉得,崇敬一尊冰冷的造像并无意义。神明的确对人世漠不关心,但这片谷地深处仍有药材生长,泉水不涸,草木不枯,难道它们不是神明的恩泽吗?” 像是回应她的话似的,灵泉的水声响彻空谷,飞瀑高悬在山间,犹如银绢泻地,在黎明前泛着粼粼波光。 壮丽而又秀美的山河,就在他们脚边延展,千年如一日。 任兰接着道:“虽然遭受挫折,但这片山谷还在,我们的羽山族气数便也还在,没有衰落,更没有被抛弃。倘若世上真有神明,也不在石像里,而在我们心里。” 一席话毕,她发觉安启明正面带诧色望着她:“阿兰,你果真变了。” 她顿时感到有些心慌:“……我哪里有变?” “是变得更好了,”安启明面带笑意,“你方才那番话若是当着族人的面说,一定能够鼓舞士气,激励人心。我看你不如记下来,等就任族长的时候,再讲一次。” 任兰不由得移开视线:“谁说我要就任族长了?” 安启明道:“你已经揽下师父的职务,日日为族人操劳,这些事人人都看在眼里,你继任族长的位置,是大家早已默许的安排。” “我还没有准备好……”任兰垂下视线,很快又抬起头望着身边的人,“再说我的口才也不如你,大道理还是由你来讲吧。” 安启明笑道:“我也不会讲大道理啊。” 任兰的脸色更红了:“不行不行,总不能让我一个人丢脸,你也要讲点什么,这才公平。” “好吧,”安启明耸肩道,“那你有听没听过这一句——天地苟不毁,离合会有常。”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只要天还没有崩塌,地还没有陷落,人便有重新相聚的一天,就好像此时此刻的你我一样。” 任兰先是一怔,随即涨红了脸:“我不与你讲话了,你实在没个正经。”说罢转身便走。 “嗳,别走别走,正经话我还没说完呢,你等等——”安启明忙不迭追上去,追到半途,突然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哀嚎着弯下腰。 任兰本已踏出祭坛,听到身后的惨叫,立刻转身快步回到安启明身边,扶住他的肩膀:“你没事吧?扯到伤口了?” 安启明抬起头,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目光,勾起嘴角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不跟我讲话了吗?” “你……你竟然骗我!”任兰被他气得跺脚,转身又要走。 手被身后的人捉住,五指划过,手心便多了一件凉凉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她诧异地张开手指,看到手心躺着一只瓷烧的发簪。碧蓝色的纹样之中点缀着些许金粉,尾部塑成兰花的形状,微微抬起,甚是精巧雅致。 安启明见她面露困惑,解释道:“我之前为了调查,不是偷偷潜出谷几次么,这是我在梧桐镇上买的。” 任兰眨了眨眼,眼中的疑色不减:“但这是女子用的发簪,你的头发都已被火撩成这幅样子,一时半会儿又戴不了,买它做什么?” 安启明的嘴巴张成一个圆:“你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 “这当然是买给你的礼物。” “给我?”这一次任兰轮到张圆嘴巴。 “是啊,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你。”安启明望着她,目光似有些闪烁,“呃……特地挑了兰花的图案,你喜欢么?” 任兰点点头:“好看是好看的很,只是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从小时候起,你就一直跑在我前面,任由我从背后追着你,掂记着你,你都全然没有察觉。” “我……”任兰哑然,“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安启明的脸也有些发红:“还不是因为我太没用了,在你面前常常像个傻子,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任兰呆若木鸡,怔怔地望着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8 他。 安启明深吸一口气,上前迈了一大步,来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但现在,经历了那么多离合,若是再憋着不说,我才是真的傻子。我喜欢你,我想长留你身边,逗你开心,为你分忧。” 任兰的肩膀僵硬了许久,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你果真是傻子,你难道不知道我也很羡慕你啊,羡慕你有那么多朋友,别人都信赖你,依仗你。这些天若是没有你,我怎么挺得过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此处终于哽住,眼眶里有泪水打转。 安启明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用温热的手掌拍抚她的肩背。 “这些天辛苦你了。” 随着这句话,她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淌落,落在安启明的肩上。这些天来压抑在心头的悲伤,也随着眼泪一起,融化在温暖的拥抱中。 两人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任兰的情绪平复,露出一声羞愧的轻笑,贴在安启明耳边道:“你的习惯果然没改,小的时候我习武受伤,委屈得想哭,你也是这么安慰我的。” “是啊,”安启明望着远处的天色,“不过那时候,你的胸脯可没有这么鼓,腰也没有这么软……” “你……你闭嘴!” “遵命,未来的族长大人。”安启明说着,将怀中人拥得更紧。 第65章 离合有常(二) 次日,任兰在族人面前宣布了自己的主张——不再兴修坍塌的神像,而是在甘沂河上兴修渡桥,将灵泉谷重新开放。 族人们听到这个消息,起初惶恐不已,但在这一次劫难过后,他们也意识到固步自封的恶果,再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最终,众人接受了任兰的主张,将工匠调配到甘沂河上。 暗坝遭毁之后,河上的滔滔浊浪再无休止,好似这世道,再无宁静之日。唯有修筑桥梁,才能打开通往前方的路。 顶着怒涛修桥,谈何容易。 好在安启明对建造的工艺也颇有研究,在他的带领下,工匠们搬出投石车,先将两条绳索绑在巨石上,投往对岸,以此为基础,由灵巧的工人攀着绳索,在河岸两侧穿梭,反复用绳结编织,织出一张坚实的绳网。最后,在绳网表面铺上木料,拉起护栏,用桥桩稳稳固定在河岸两侧。 冷冽的浪花在乱石密布的河沟中激荡,使得筑桥的工事难上加难。但羽山族人空前团结,不出几天功夫,便在奔流的怒涛上架出一条路。 九年来,灵泉谷的大门第一次敞开。 安启明是打头阵过桥的人,他依照卢冬青的嘱托,将天香叶送往梧桐镇,瓷窑工头宋仁的手上,以救治被扶摇清风残害的武人。 他的到来在镇上掀起轩然大波,虽然羽山族人仍然没有找到彻底解开扶摇清风毒性的法子,但他带来的天香叶已是雪中送炭,是漫漫长夜中的一丝希望。 希望是这个世道里最为稀缺,最为奢侈的东西。 他受到了梧桐镇百姓的热烈欢迎,由他播种的希望,从小小的镇子传出去,过不了多久便会传遍江湖。 江湖中的暗潮,已悄然涌动。 * 冬日临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这一日,卢正秋起得也比平时更早,睁开眼的时候,朝阳尚未,外面还是一片雾霭。 他刚刚睁开眼,便听到窗外传来铮铮的响动,清冽的声音划过耳畔,富有节律,令人想到飞瀑流水,银花绽放。 他知道这是冬青又晨起练剑了,只有锋利的剑口划破风,才能抖出这样的响动。 他撑坐起身,透过窗棱瞧见青年的身姿,扎起马尾,浅色的衣衫整整齐齐地束在腰间,额上的系带刚刚濯洗过,白得发亮,将耳朵尖衬得微微发红。 清晨的风很凉,青年的额头上有汗珠晶莹闪烁,在幽蓝色天幕的衬托下,像是破晓前的星星。 卢冬青听见房间里的响动,转过头往窗口望去,瞧见卢正秋的身影,便将手中的剑放在一旁,快步往回走,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 “师父,你怎么醒得这样早?” “这些天除了吃就是睡,精神头早就养足了,可不就醒得早一些。”他一边答道,一边翻身下床。 冬青却一个健步窜到床边,按住他的肩膀:“先别起来,你应当多多卧床休息。” 卢正秋的手搭上他的手腕,抬起头望着他:“我的好徒弟,再卧床休息下去,我就要变成床上的蘑菇了。” “好吧,”冬青总算放开他,手离开他的肩膀,目光仍然牢牢地黏在他的身上,“要不我扶你出去走走?” “扶就不必了,我的手脚麻利得很,早就恢复了。” “可是……” “不信的话,要不要跟我过几招,看看我还能不能赢你?” 冬青的眼睛亮起来,两人已许久没有切磋武艺,方才的提议实在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但他很快摇头道:“还是算了,师父才刚刚伤愈,我自己练吧。” 卢正秋听出他话中的关切,心也跟着软下来,转而问:“你练了已有半个时辰了吧?”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发带浸湿到哪种地步,就知道额头上冒出多少汗。” 卢冬青抬起手臂,指尖在额上摸了摸:“才刚刚晾干,看来又湿了。” 卢正秋宽慰他道:“羽山人都知晓你的底细,你不必再遮挡额上的胎记,摘下一时半刻也无妨。” 他怔了一下,摇头道:“总归是师父送的东西,我早就戴习惯了。” “这有什么打紧,师父再给你买新的。”卢正秋说着又上前一步,抬起双手探到他的脑后,将压在马尾辫下方的绳结解开。 卢冬青站在原地,任由师父为自己解开束发带,两人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连呼吸都扑洒在对方脸颊上。 卢正秋在他身上嗅到草浆的味道,来自黎明的露水冲散了汗水之中呛鼻的部分,使他闻起来清爽而富有活力,与他朝气蓬勃的面容相得益彰。 卢正秋再一次觉得,面前的青年的确是属于早晨的,好似悬在东方天际的那一颗茧,只消落在眼里,便能带来无尽的昂扬与振奋。 没有了束带的遮挡,小小的红色印记在他的额上闪耀。卢正秋忍不住用手指抚上去。 大约是感到了痒,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眉眼舒展。残余的汗珠沾在他的睫毛上,乌黑而闪亮。 卢正秋终于将视线从他的额上移开,道:“过来歇息一会儿吧。” 他却摇头道:“不,我还想再练一会儿。” 卢正秋有些惊讶:“你最近天天早起练剑,未免太用功了。” 他垂下头:“理应如此,倘若再遇到强敌,我绝不会再让师父深陷险境了。” 卢正秋望着他,郑重的眼神全然不像是在说笑,使得所有劝阻的话都变得苍白无力。 于是,年长者转而问道:“既然刻苦练习过,你可有什么新的领悟?” “有的,”卢冬青跃跃欲试道,“上次师父传授的心法之中,关于气息收放的部分,我似乎更加融汇贯通了些。” “哦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9 ?给我讲讲你是如何收放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并肩来到门外的空地,卢正秋顺势在在门边的台阶上坐下,望着自家徒弟的动作,时不时指出些建议。 剑花凛凛,凉风习习,仿佛回到了三坪村的时光。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爬上中天,卢冬青终于放下剑,打算稍作歇息,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师父还双双饿着肚子,而正午的饭食还迟迟没有人送来。 他提议道:“近日族人们忙着在甘沂河上修桥,怕是顾不上我们了,不如今日我来烧饭。”说着便往厨房走去。 卢正秋追着他的背影喊道:“慢着,你都已经练了一个早晨的剑,想必累了,还是我去吧。” “不行,油烟呛鼻,对你身子不好,还是我去吧。” 卢正秋好笑道:“师父哪有那么娇气,受个小伤罢了,听你这口气,我倒担心自己是不是身怀六甲了。” 卢冬青听到此处,脸唰地一红:“师父又在胡言乱语了。”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第66章 离合有常(三) 卢冬青小时候同师父住在三坪村,两人的饭食都是由卢正秋亲手烹饪的,后来他的年纪稍长,便主动接下烧饭的活计,同师父轮流下厨。 两人烧饭的本事都不算太好,当师父的强于经验丰富,比徒弟的手艺好一些,下厨的次数也更多一些。 但今日的冬青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卢正秋深知他倔劲儿上来,阻拦也无用,便叮嘱道:“那你当心些,要不要我为你打下手?” “不必,你在这儿等着我就好。” 冬青说完便转身迈入厨房,开始清点食材。 这几天来,两人的饭食都由族人包办,厨房里贮存的食材只有简单的蔬菜和半熟的腊肉,属于最容易料理的一类。 想到此处,卢正秋便不再担忧,索性放任冬青自由发挥,自己则坐在台阶上,沐着清风等待。 很快,厨房的方向传来乒乓一阵乱响,锅铲的碰撞声凌乱而急切,将厨子的慌张心境展露无疑。 窗缝中忽明忽暗,是灶火的火光,同火光一同冒出的还有缕缕炊烟,顺着风一直飘出很远。 炊烟之中仿佛混入了催人入眠的迷药,卢正秋等得昏昏欲睡,几近入眠,厨房里的火光才终于熄灭,乒乓声也一同止住,大约是烹饪结束了。 然而,冬青却许久没有走出来。 异样的安静使他心生疑虑,这才抖擞精神,起身踱到厨房门边,提声问道:“冬青,怎么样了?” 冬青正站在锅灶旁,听到他的声音,匆匆转过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案台上摆着一只菜碗,里面盛放着刚刚出锅的菜肴,只是,碗中的食材表面透着不自然的焦红。走近后,一股呛鼻的辛辣气味从碗里冒出。 卢正秋看到菜碗旁边的瓶罐,敞口的罐中是辣椒粉末,挑眉问道:“你何时对辛辣提起兴趣了?” “不是,”冬青摇头道,“我误以为这是调味用的八角,看来是放得太多了……” 卢正秋已经来到他身边,瞧见锅灶里的锅底结着一层焦黑的结晶,又道:“你是不是将火升得太旺,腊肉在锅里烧糊了。” 冬青垂下头:“是……不仅火升得太旺,油也放得少了。” 他颓丧着脸,耷拉着脑袋,像是被烟熏蔫的草叶,全然没有了晨时的精神。 卢正秋将视线转向案台,摸着下巴道:“只不过是烧得干了些,辣了些,也不是不能吃嘛。” 说着便抽出一双筷子,往碗中伸去。 他的手腕刚刚伸到半途,就被冬青抓住了,后者一面夺过他的筷子,一把捞起碗护在面前:“师父你还是别吃了,这一碗下肚,怕是连三天的药都白喝了。” 卢正秋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出声。 冬青顺势把他手中的筷子拿过来,夹起一块焦黑的腊肉,伸出舌头舔了舔,很快撇着嘴,颦起眉毛,露出痛苦的神色。 卢正秋笑得合不拢嘴,夺过爱徒手里的碗放在一旁:“依我看你也别吃了,以免陪我多喝三天的药。” 他将那碗里的失败品倒掉,随后又找来水瓢,舀了一些清水放进锅里,用刷子仔细洗刷。 他的动作娴熟,态度镇定,冬青在一旁瞧着,恨不得将眼珠瞪出来。 他将铁锅和炉灶濯洗干净,转过头问:“你今日是不是心神不宁?” 冬青怔了一下,立刻回到案台边,拿起菜刀:“我再切一些菜肉重新烧饭。” 话虽如此,他持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抵在食材上,僵硬地切下去,切出的肉块大小不一,形状丑陋。 卢正秋道:“你的手太紧张了,烧饭又不是比武,武学讲究的是精益求精,厨艺讲究的是顺其自然。” 冬青低声道:“我明白。” 卢正秋轻叹一声,踱步到他背后,双手环过他的腰身,覆在他持刀的手背上。 “你瞧,握刀的姿势要放松些,食指搭在刀背上,才能切得更顺畅。” 他的手指又是一僵,僵硬的触感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到卢正秋的手上。 “冬青,你这是怎么了?”卢正秋从背后贴上他的耳畔,柔声道,“若是有烦心事,一定要说出来,切不可憋在心里。” “我……”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垂下视线道,“我只要想到那一日码头的情形,便会紧张,非得握着兵刃才能平静下来。” 卢正秋宽慰他道:“只不过是一次失利,何必如此介怀。” 他却只是摇头:“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有下次,若是连一个魔教使者都战胜不了,还谈何保护师父。” 卢正秋不禁一怔,原来与南晏七的遭遇,竟将怀中的青年逼到如此境地。 他再一次贴近冬青的耳畔,轻声道:“我不是好好的,就同你在一起么。” 冬青闻言,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肩背挺直了些,将自己蜷进身后人的臂弯中,耳朵贴在对方的脸颊上,好似索求安慰似的晃动脖子,轻轻磨蹭。 卢正秋对他的举动感到些许惊讶,但仍旧纵容了他的亲昵举动,掌心稳稳地覆在他的手背上,安静地等待时光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终于脱开年长者的怀抱,轻轻抖了抖肩膀:“师父,我已经没事了。” 卢正秋顺势退开,手臂抱在胸前,用轻松的口吻道:“嗯,锅已经重新洗过,可以再用了。” 卢冬青点点头,重新升起灶火,将切好的食材放入锅中,辅以油水,慢慢翻炒。 食材在锅里慢慢变软,变色,冒出令人安心的烟火气。 卢冬青的动作也不再僵硬,像是回到了往日,在三坪村里度过的寻常时光。 像是为了打消方才的尴尬,他一面翻炒,一面搭话道:“师父是在哪儿学的厨?” 卢正秋正倚在门框上,微微侧着头,听到他的疑问,挑起眉毛道:“我也没有刻意学过,只是你年纪还小的时候,总要烧饭给你吃,慢慢地也就熟练了。” “无师自通?”卢冬青诧异道,“可我印象中你的手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0 艺一直不错,至少比我强。” 卢正秋笑道:“那是烧糊的那些都没有端给你吃。” “你也有将饭烧糊的时候么?” “当然了,我像是生来就会烧饭的人吗?” 卢冬青一怔,很快摇头道:“全然不像,我刚刚识得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像块冰,又冷又高傲的。” “那现在呢?”卢正秋随口追问,“该不会热情似火了吧。” “现在仍是冷的,却像水,冷得清凉温柔。” 卢正秋瞧见他郑重的神色,不由得微微惊讶,很快露出笑意:“你这孩子,还没吃糖呢,嘴巴就这么甜。喏,差不多可以出锅了。” “已经熟了么?” “变成这种颜色,就是熟了,再烧就该烧干了。” 卢正秋一面说着,一面将空碗递过去。 可他的手递到半途,却被对方握住了,十指牢牢地扣着他的手背,钻进他的指缝。 “冬青……?”他诧异地抬起头。 卢冬青也呆然地愣在原地,直到两人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哟,怎么味道这么香?有肉吃吗?” 第67章 离合有常(四) 这擂鼓般的嗓音和大喇喇的语气,不用看也知道来者是安启明。 他毫不客气地闯入厨房,翕动鼻翼,发出像犬类一般的嗅声:“这是腊肉的味道吧,难怪这么香!”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任兰,她彬彬有礼地站在门边,双手合十在胸口,低头道:“实在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回来后马上给你们烧饭的。没想到你们已经烧好了。” 初来乍到的两人并未觉察出气氛有异,卢冬青的手已经从师父手背上拿开,捧着碗,专心地把锅中的菜肉往碗里盛。 卢正秋则转向二人,面带笑意道:“我们不仅烧好了饭,还烧了许多,二位想必忙碌了一个上午,不如一起来吃吧。” “这……”任兰面带犹豫,“不会叨扰你们休息吧?” “怎么会。”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安启明一个健步跳到卢冬青身旁,用手肘戳他,“没想到你手艺还不错嘛。” 卢冬青看了一眼碗中的饭菜,又抬头望了一眼师父的背影,终于扬起嘴角,露出笑意。 四人围席而坐,一边进食一边交谈,熟络得好似的一家人似的,房间中的饭桌很小,筷子时不时地撞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卢冬青的筷子不意间和安启明的撞在一起,“抱歉。”他立刻缩回手,递上一个歉意的眼神。 安启明却在他肩上一拍:“哎,你怎么这么客气啊,当初百羽同我吃饭的时候,都是从我碗里抢肉的。” 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察到气氛不对,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默默地低下了头。 卢正秋问道:“百羽姑娘还没有醒么?” 安启明哀声叹气,任兰也跟着摇了摇头。她转向卢冬青,问道:“待会儿你要不要同我去看看她?” 卢冬青怔了一下,随即听到师父的催促声:“再过几日,我们就该启程辞别了,趁这几日功夫,不妨多去看看她吧。” 卢冬青点头应下,又道:“那师父你在房间里等着我,回来后我为你煎药。” 饭后,卢冬青随任兰先行离去,安启明也打算走,却被留在房间里的卢正秋喊住了。 “启明,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安启明回过头,道:“正秋师父有何吩咐,小辈一定照办,”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不能告诉冬青,才找我代劳啊?” 经过前几日生死一役,两人之间已形成熟络的默契,开起玩笑也比旁人更加肆无忌惮些。卢正秋笑道:“秘密倒谈不上,只是想让你帮忙调查一件事。” “何事?” “我想知道羽山族中,历来被关入幽沼囚笼的罪人的身份,不知是否有迹可循。” 安启明面露诧色:“有倒是有,被关入幽沼的族人一定身犯重罪,历代族长都会将罪案记录在册。不过,正秋师父为何会对这个感兴趣?” 卢正秋道:“因为我在幽沼中瞧见了奇怪的东西。” * 黄昏时分,卢正秋从案牍库中走出,独自往幽谷的方向走去。 时值深秋,山谷中的冷风灌入脖颈,连吸进鼻子的空气都裹着凉意。 他的神色依旧从容,他早已习惯与寒冷为伴,就算秋风也难以奈何他,夕阳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覆盖在暗沉的大地上,显得分外鬼魅。 鬼魅的不仅是影子,还有耳畔隐约响起的低吟声。 上一次他被押送到此处,深陷囹吾,急火攻心,没有余力留意周遭的情形,这一次,他总算能听得真切,那些忽远忽近,飘渺难追的声音,吟诵着岳百羽一度道出口的字句。 ——身既死兮,魂魄长留。 是谁人的魂魄还滞留于此? 百羽将他们当做故去族人的魂魄,然而卢正秋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些辞藻比幽荧神所告知他的一切更加古老,怕是来自更加遥远的过去。 比幽荧神更早的年代,那一定是神州的伊始。 那时,烛照与幽荧在天地间缠斗不止,引得大地洪水滔天,是烛照神麾下一位名为禹的小卒挺身而出,退治洪水,才使得神州上的凡人免于灭顶之灾,在众神离开神州后,得以继续繁衍生息。如今的禹国,便是由他与凡人女子诞下的后代建立的。 然而,在禹的伟业建立之前,还有一位神明被人遗忘了。 他的名字叫做鲧,和大禹治水的功绩相比,关于他的记载却留存甚少,人们只记得他擅自窃取天界的宝物息壤,不仅没能建立功勋,反倒令洪水更加肆虐泛滥。 作为惩罚,他被关进幽沼,饱受折磨,最终没能与众神一道重返天界,反而葬身于凡世俗尘之中。 关押鲧的地方,便是卢正秋脚下的羽山。 此时此刻,卢正秋已来到牢笼前。 狭窄的洞口处,生锈的栅栏门半敞着,挂在墙边的镣锁还垂在地上,只消目光触到那冷冽粗糙的表面,便能回忆起它搭在肩上的沉重分量,以及拇指关节脱开的疼痛。 任何一个被关押过的人,都绝不会喜欢这个地方。 但卢正秋还是踏了进去。 他重新踏入牢笼,当然不是为了缅怀被囚禁的滋味。他是来调查的,他要寻找的东西,就在这洞穴更深处的墙壁上。 借着洞口漏入的微光,他在冰冷的石壁上摸索。在被囚禁的时候,他曾瞥到过一个陌生的图案,线条繁复,不像是自然造物,而像是有人特地镌刻在石头上的。无奈当时他手脚被拘,洞穴里的光线又分外晦暗,实在难以确认。 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图案。 图案像是用尖锐的锥头刻上去的,凹槽之中还涂有一些黑色的泥灰,经年日久,颜色早已褪去,只能用手指摸出斑驳的凹痕。 凹痕陈旧粗糙,沟壑中苔藓堆积,想来有相当久远的历史,若是在曝在外面的阳光和风雨下,恐怕早就被自然的刀斧磨平了,但在阴湿寒冷的山洞里,竟奇迹般地完整留存下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1 来。 镌刻的图案构成一幅线条画,画中是一个青年,只有半身侧像,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肩膀,下颚微微扬起,一双明眸望向前方。 这图案的线条简单,画工也称不上精巧,唯独神色分外逼真,看得出雕刻者的用心,画中的青年肩背挺拔,身材奕奕,哪怕勾勒他的线条古老陈旧,可他身上透出的活力却没有丝毫消减,即便隔着画面,也能感到他昂扬的心绪。 卢正秋独自站在寒冷阴湿的山洞中,望着一幅全然陌生的画,不知怎地,心中竟生出几分喜悦,好似雕刻者快乐的心情贮藏在线条之中,越过漫长的时光与他相逢。 这位雕刻者,究竟是什么人? 在案牍册中,他已查到从监牢设立到现在所有囚犯的身份,这里一共关押过三十四名羽山族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身负重罪,或是杀人,或是叛族,每一个都被镣铐锁着,在这片阴寒之地静候死亡。 就算这些人有作画的心思,恐怕也腾不出作画的手脚。 那么,是比他们还要更早的人吗? 羽山族人世世代代居于灵泉谷,比他们更早的囚犯,恐怕只有上古神明。 卢正秋不禁想到那个被遗忘的仙神鲧,他是被烛照神囚居于幽沼之中,领受责罚的罪人。 既是戴罪之神,为何还会有如此喜悦的心情? 卢正秋愈发困惑,但又隐隐觉得此事极为重要,他再一次端详那幅画,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怀念之情,仿佛那些沟回的纹路越过千万年的时光,落进他的心间。 若是在码头抓住南晏七,或许他还有机会解开心中的困惑…… 他徒劳地思考着,不知不觉间,眉头已皱成一团,嘴唇紧抿,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他思索得太认真,竟连接近门口的人影也没有察觉,直到熟悉的呼唤声传入耳朵:“师父!” 他偏过头去,在朦胧的夕照中看到冬青的脸庞,被一片橘色的微光笼罩,像是要融化在风中似的。 他双手捧着什么,手心里不断有白色的雾气腾出。卢正秋定睛去看,才发现那是从对方手中的碗里冒出的热气。 热气翻滚着,卷簇着,生机勃勃,迫不及待地升向空中,在这一片死寂之中,那小小的气团好似有了生命,显得分外鲜明灵动。死寂的幽沼因此而活过来,从凝滞的泥沼之中,漾出一片顽固的浪花。 卢正秋有一瞬的错愕。 冬青快步走向他,碗里的清苦之味飘到他的鼻子底下,令他回过神,本能地撇了撇嘴。 “可算找到你了,”冬青迫不及待地开口,“不是让你在房间里等我,怎地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只是来看看罢了。” “那也可以等我一起嘛,”冬青在他面前停下,“来,这是刚刚煎好的药,趁热喝下去。” “你特意端过来的?” “嗯,若是凉了,味道就更苦了,不如趁热喝下的好。” 青年仔细地托着陶碗,手指被碗沿的热度蒸得微微发红。 卢正秋突然很想抚摸那双手,想要将自己的掌心覆在上面。 它们摸起来一定很暖。 第68章 离合有常(五) 卢正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从冬青手中接过药碗,仰头把温热的药汤悉数灌进喉咙。 碗底挡住了他的表情,涩苦滋味淌过喉咙,令他清醒了许多。 他的视线被碗挡住,仍能感到对面人目光灼灼,紧紧盯着自己,直到他将药汤一滴不漏地咽下,才舒了口气。 今日冬青的情绪格外起伏,哪怕放下心来,目光仍胶着在他的脸上,视线在竭力搜寻着什么,好似面对的不是朝夕相处的师父,而是一道复杂又陌生的谜题。 “你怎么了?”他问道,“百羽是不是还未苏醒?” 冬青微微一怔,点头道:“嗯。她的身体并无大碍,可就是昏睡不止,任谁也叫不醒。” 说这些话的时候,冬青的语气低沉,似乎在竭力压下喉咙深处的叹息,但心事还是随着口中的字句泄露出来,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他的眼底。 他明白徒弟忧心的缘由,岳百羽的心魄被幽荧侵占过,此刻恐怕还在深渊中挣扎,旁人无法出手相助,她的结局只能仰仗自己的造化。 他对冬青道:“在码头的时候你那么信任百羽,甚至有胆量空手与她对峙,此刻反倒不信她了?” “倒不是不信,只是……”冬青仍皱着眉,“那时我还能对她说话,还能救她,如今却束手无策,只能等待。” 他向前一步,在对方肩上轻拍:“茫茫天地间,力量再大,也总有你力所不能及的事。等待何尝不是一种信赖。” 冬青又是一怔,喃喃道:“这话未免太深奥了。” 卢正秋瞧见他拼命思考的模样,不由得抬起手,将食指弯成一条勾,顺着冬青的鼻梁轻轻刮了下去。 “爱徒聪慧过人,大可以慢慢领会。” 玩笑话说完,他便收回作案的手,哪知收到半途,便被对方抓住了。 他抬起头,刚好迎上冬青急迫的视线。 “师父,你方才在烦心什么?” “嗯?” “我方才看到你的时候,你一直皱着眉头,一定是有心事,不然为何独自跑到这里来。” 卢正秋眨眨眼,很快摇头道:“没有,你多虑了。” 冬青只是摇头:“不,我看得很清楚,你从来不会在我面前露出那般神情。” 卢正秋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冬青接着道:“你总是一眼就看穿我的心事。可我却看不透你的烦恼,是我太愚笨了么,百羽也是,爹娘也是,就连师父的心思我也不曾了解。你让我等,可我实在不想等了……” 他的语速飞快,说出的话却词不达意,他的目光闪烁,脚尖焦躁地戳着地面。 卢正秋感到他的手指捏在自己的臂上,松开又收紧,好似一头小兽不甘心地抓挠,拼命想要攀住一个支点,却一次次地滑下去。 他淡淡道:“旁人的心思,纵然了解,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冬青便急切地争辩道:“你怎能算是旁人?”说到此处,他又垂下视线,哑声道,“这一次与魔教交手,总算知道前路有多难。我并不怕死,但我怕我若是死了,就无法兑现诺言。就算力所不能及的事再多,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到。” 他的话就像手中的碗,纵然已经倾空,仍有余温留存。 卢正秋望着他,许久后终于轻声道:“傻孩子。” 卢冬青抬起头道:“傻也没办法,正因为傻,才需要师父点拨。” 他一面说着,一面垂下手臂,手指顺着卢正秋的手臂滑下去,滑到腕处便停住,虚虚地悬在那里。 卢正秋感到手背上的轻压,那微微发红的指尖果真是温热的,甚至比他想象中的更暖,更柔软。 他怎能想象得出呢?他的心太冰冷,秋虫从来没有见过夏日的天空,又怎能够凭空勾勒出暖阳的温度。 他只是觉得,这双手贴着自己的肌肤,传递着鲜明的温度,触感好过他所熟知的一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2 切。 冬青察觉到他的沉默,垂下视线,嘴边露出一抹愧疚的笑,但很快又抬起头,带着笑意,用期许的眼神望着他。 搭在手背上的五指有意无意地攥紧。 一双眼乌黑澄澈,好似盈盈清泉,潺潺鸣动,只要一缕暖阳洒进去,便能漾出满池的清辉。 这笑容是一个蛊。 卢正秋无数次告诫自己,这不过是一个稚嫩的心对亲近之人本能的依赖罢了。冬青岂止是池塘,这个年轻人终有一日会成为怒涛,成为涌泉,成为江河,汇入广袤海洋,恣意驰骋。 可是,压抑下心中的悸动,每次都变得愈发困难。 他在黑暗中徘徊的时日实在太久了,即便是一片池塘,也令他眷恋不已。 他侧过身,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抬起手指,指向身后的墙面:“冬青,你瞧这个。” “这是?”冬青凑到近处,瞧见那副镌刻在墙面上的画,挑眉道,“是师父画的?” 卢正秋轻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况且这画已经很老旧了。” 冬青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这个的。” 卢正秋点点头:“你知不知道,在羽山族来到灵泉谷以前,这里曾经关着什么人。” 冬青道:“百羽同我说过,先神鲧曾被囚禁在此处,难道这是他留下的?” 历久弥新的刻痕之中,似乎宿有几分难以名状的灵力,令冬青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我觉得这幅画不像是在痛苦中画出的。” “我也有同感,所以特地来看上一看。”卢正秋顿了片刻,轻叹道,“但即便看了,仍旧没有头绪。” 卢冬青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若是上古年代,幽荧神还没败给烛照,幽沼是他的力量兴盛之处,不知被关在这里的人,会不会也和百羽一样受到蛊惑。” 卢正秋挑眉道:“这倒是个有趣的想法。” 卢冬青转而望着他,迟疑了片刻,开口道:“师父,关于崇明教,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卢正秋的肩膀微微一颤,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来。 卢冬青接着道:“从前我不愿追问,是怕勾起你的伤心事,但现在我想要知道,只有知道,才能为你分忧啊。你若是也信任我,便告诉我吧。” 话已至此,再难搪塞过去。 卢正秋道:“在渡口遇到的那人名叫南晏七,是崇明教教主的亲信之一,在教中被尊为左使。” 冬青立刻睁大了眼睛:“在船上我看到那人与你说话,师父你认识他么?” 卢正秋点点头:“我与他算是宿敌一场,曾与他交过手。但以败北告终。” “原来如此。” 冬青的脸色渐渐明朗,像是被他的几句话语点亮了似的。 他不禁去想,面前的人渴求这个简单的答案,究竟渴求了多久,又为此而压抑了多久。 他曾挥剑持刀,所向披靡,但从未奢望自己能用如此轻易的方式点亮一个人。 倘若这人知道他的话里尽是谎言,又会如何作想呢? 他将冲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压回喉咙里,转而点点头,轻描淡写道:“此人是强敌,此番他盯上羽山,甚至拿到扶摇清风的材料,令我倍感忧虑。” 卢冬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师父应当早点告诉我。” 卢正秋轻笑道:“师父也是要面子的,总不能在徒弟面前承认失败吧。” “失败一次又有何妨,下次我帮你赢回来就好了。” “下次太远,你若想为我分忧,不妨讲个笑话给我听听。” “我哪会讲笑话。”卢冬青眼珠一转,“不如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第69章 离合有常(六) 晚霞满天。 离开幽沼后,天光立刻亮起来,今日的云层比往日更厚,夕阳将层叠的云彩染成一片绯红,横跨整座山谷,好似一片红色的海,云朵随着晚风翻涌,好似海中的波浪。 卢冬青带着师父一路向上,沿着山势往高处走,路上遇到采药归来的羽山族人,脸色也被晚霞映照得透红,显得比平日更有活力。 这样的光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一同昂扬起来,就连郁结的心事也被天上的海水冲淡了许多。 卢冬青的脚底像是被涤荡过,步伐变得分外轻快。 走在他身旁的人仍是一头雾水,问道:“冬青,我们究竟要去哪儿,还要走多久?” “就快了。”他面带笑意地回答,“到了你就知道,绝对是个好地方。” 卢正秋偏过头打量他,发现他的步子迈得都比平日更大,头微微扬起,眼睛眺向远方,马尾辫在背后荡来荡去,就差从背后长出一条尾巴,在兴冲冲地摇晃起来。 在他还年幼时,若是从河里捡到漂亮石头,他也常常带着这般飞扬的神采,迫不及待地炫耀。 他渐渐长大,神采飞扬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卢正秋试图回忆,发现自己竟记不起冬青上一次如此开心畅怀是在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卢正秋更不忍催促他,索性放下心来,跟随他一同往前走。 山峰连绵,两人攀上一条又一条缓坡,到达最高处的山崖边,远处的村落已经变作无数斑点,灰褐色的屋顶被夕阳染得分外鲜艳,像是落在山涧中的花瓣。而村落中喧嚣的人声,在此处已全然听不到。 取代人声的是水声,壮美的飞瀑就在峡谷对岸,距离不过数仗,宽阔的水带上,晶莹的光芒跳跃不止。水带的源头几乎与天际相齐,好似天边的海顺着山崖一路流泻到地上似的。 “从这里看瀑布,是不是很好看?”卢冬青问,声音和清冽的水声混杂在一起,“刚到灵泉谷的第一晚,百羽便带我来过这里。那时候我就想让师父也看一看。”说到此处,他突然一怔,下意识地抬起手指摸摸鼻尖,“不过你见多识广,或许并不稀罕。” 卢正秋却道:“你看,山涧里不是有彩虹?” 飞溅的水珠在瀑布周围结出一片水雾,斜阳映照在水幕表面,幻化出不同的色泽,连成一条彩虹,斜跨过山崖,蔓延到两人脚边。 “果真是彩虹,”冬青的眼睛亮起来,“距离这么近,像是跨一步就能踩上去似的。” “那可不行。”卢正秋笑道,“你若是失足掉下去,我还得出手救你,麻烦得很,还是免了吧。” 卢冬青也跟着笑道:“那我还是不去了,彩虹不打紧,留在师父身边才是正经事。” 卢正秋不再与他调笑,转而追着霞光的去向,道:“就算是我,也是头一回看到这么近的彩虹,如你所说,果真很好看。” “你喜欢就好,”冬青的眼睛又亮起来:“不枉我们走了这么远。” 他在山崖上随意踱步,四处远眺,徜徉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当初被囚禁在羽山的人,未必过得全然不愉快。” 卢正秋望着他道:“又不是小孩子,难道看看风景就会感到愉快吗?” “那倒不是,这么好的风景一个人欣赏未免寂寥了些,若是有人一起看,那就不一样了。” 说完这番话,他自己也怔了一下。紧跟着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3 ,头顶就被对方的手掌盖住了。 山崖上地势狭险,高低起伏,卢正秋所站的地方,刚好比他的落脚处高出不少,那双手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发丝间,随意地揉了揉,掌心的纹路砥磨着他的发梢,留下一阵酥痒的触感。 卢正秋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出,好似松树的枝干,每一条纹路都是一场际遇,一个故事,一段令他难以企及却又心驰神漾的过往。 这一次他没有躲,一定是山崖太狭窄,令他无处可躲。 他顺势执起对方的手腕,落回自己胸前。两人手上的纹路相砥,青涩的抵着沧桑的。 若是收紧五指,是不是便能将这些纹路嵌进自己的掌心,将两人相遇前的漫长时光也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卢正秋的发丝在夕阳中飘散,黑色的衣服也被霞光衬得浅淡柔和,轮廓近乎透明。 两人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影子的边缘互相牵连着,好似一双即将触碰却又轻轻放开的手。 卢冬青又向前迈了一小步,地上的影子便交融在一处,好似彼此依偎着似的。 他用目光勾勒着影子的轮廓,喉咙深处涌上一阵干渴。 他突然明白了,方才那份快乐的源泉既不是晚霞,也不是彩虹,而是身边这个与他同享美景的人。 在他出神的时候,突然看到面前的人影一晃,像是打了个趔趄,他本能地上前去,一把揽住对方的腰:“师父当心!”发现对方面着诧色回过头,他也怔了一下,解释道,“这山崖上的苔藓阴湿,我怕你滑倒。” 卢正秋道:“没事,我只是想往那边走走,我好歹是习武之人,总不至于把自己摔下去。” 卢冬青眨眨眼,两人所站的地方,距离悬崖的确还有很远,倒是他自己的手,已经紧紧地贴在了对方的腰际。 他匆匆松开手:“哦,你的伤不是还没好么,我就忍不住担心。” 卢正秋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孔,将对方眼底的慌张一览无余,于是便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既然站着也担心,要不要坐上一会儿?” “好啊。” 两人收拢衣摆,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坐下来。 卢冬青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身边的人,又想起方才将手搭在对方腰上的触感,师父的腰实在很瘦,只是平时被宽大的衣衫盖着,显露不出。但那瘦削的皮骨偏偏有着恰好到处的温度和触感,令他莫名地感到飘然,心里像是有蚂蚁爬过,躁动不已,恨不得让夕阳化成一团火,将这人过于整齐的衣衫融了去,好让自己触碰到更多体肤。 他的手无意识地僵着,思绪不由自主地乱飘。 两人肩膀相贴,淡淡的药草味飘到鼻子底下,将他从荒谬的念头中唤醒,他顿时感到一阵羞愧,仿佛自己的念头玷污了这磊落清明的味道似的。 不意间,身边人的声音钻进耳朵:“看来你是真的累了,连脸都红了。” 卢冬青当即辩解道:“一定是太阳给照的。” 卢正秋不置可否,转而将手探进袖底摸索:“对了,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这是?”卢冬青望着对方的手,睁大了眼睛。 第70章 离合有常(七) 卢正秋手上拿的是一本书册。 书册没有明目,比寻常的典籍要小上一圈,但纸张更厚,不是薄软的宣纸,而是偏向牛皮的硬材质,每一页都能够单独展顺。 卢冬青从师父手中接过,托在手中展平,书页里的内容令他更加诧异——厚实的纸张上没有寻常的墨字,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凹痕沟回,像是用坚硬的笔尖蘸着墨水,用力刻写上去的。 这样的笔绝不多见,他倒是见过一只。他抬头问道:“莫非这是风师伯留下的笔记?” 卢正秋露出赞许的神色,点头道:“不错。这是启明交给我的,说是在打理风先生的密室时,从书架上寻到的。” 卢冬青将笔记翻到背面,很快皱眉道:“后面半本不完整,书页像是被人撕去了许多,这是为何?” 卢正秋道:“据他所说,找到的时候便是如此了。” 卢冬青倍感蹊跷,索性翻开头一页,举到眼皮底下,仔细辨认其中的字迹。 他很快便睁大了眼睛:“莫非这是本医谱,记载的……是炼制扶摇清风的过程?” 卢正秋点头:“启明也是这么猜测的,不过他自谦医术不精,所以才让我将笔记转交给你,希望你来解读。” “我来看看。”卢冬青迫不及待道。 笔记上的字迹浅淡,他只能一边用手指摸索,一边用眼睛辨认,读得很吃力。 “果真是医谱,而且记录得相当详细……”他把头埋在书页间,自言自语道,“不仅有药理的辨析,还与武修心法有所联系,这里提到的经脉气行之法,并非禹国人熟知的内容,而是与太阴幽荧有关,是闻所未闻的研究……” 卢正秋道:“风先生就是凭借这些,才炼制出扶摇清风这种奇药的吧。” “是了,”卢冬青点头道,“太阴幽荧被北荒长城挡在塞外,对禹国人而言是神秘莫测的力量,而禹国人的武学修行,皆是以太阳烛照遗留的灵场为基础,能够将二者融汇贯通的研究,我从未在任何一本典籍中见过。” 卢正秋叹道:“听说风先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看来果真不假。” “只可惜……”卢冬青说到此处,不由得噤住了声,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本笔记弥足珍贵,容我再读一读。” 他再度把书卷举到眼前,这一次读得更加专注,许久没有发出声音,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只是偶尔勾动手指,翻捻书页。 他读得全神贯注,连周遭的天地都一并忘却,全然没有察觉夕阳的余晖正渐渐散去。 直到一双手突然出现在眼前,修长的手指遮住了书上的字迹,在纸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是卢正秋的手。 他眨眨眼,从书页之间抬起头,刚好迎上卢正秋的目光,后者就坐在咫尺开外的地方,正歪着脑袋,笑盈盈地望着他。 “天都黑了,再这么读下去,当心把眼睛读花。”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这才发现天色已变成深潭水一般的幽蓝色,天际只剩下一道金红色的残阳,勾勒出山崖的轮廓。 残阳也勾勒出面前的脸庞,边缘似有些模糊,像是要融化在夜色里,勾起的嘴角显得比平时更近,更饱满,眼角微微下垂,明亮的眼底仿佛宿有星辰。 卢正秋见他呆住,又补充道:“我是说,书又不会跑,可以带回去慢慢读。” 卢冬青终于回过神来,皱眉道:“书也会跑,后半部分跑到魔教人的手里,偏偏断在关键处。” “关键处?” 他立刻点头:“这笔记上提到的诸多脉象异状,我在为师父诊病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这些问题本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答案近在眼前,却被人生生撕去一半。” “哦?” 他的口吻更加急切,身体向前倾,迫不及待地攀上对方的手臂:“倘若能找到被撕去的部分,或许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4 就能治愈你的寒疾。” 卢正秋望着近在咫尺的徒弟,挑起眉毛道:“这可真是柳暗花明的发现。” “是啊,”冬青重重地点头,“你难道不高兴吗?” 卢正秋怔了一下,淡淡道:“不过旧疾罢了,我早已习惯与它共处。” 卢冬青没等对方说完,便上前一步,抱住那一双分外瘦削的肩膀。 他也不知自己的冲动源自何处,简简单单的“旧疾”两字,仿佛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心上,令他的胸膛一阵寒苦,非得要牢牢拥住对面的人,才能够缓解。 怀中人分出一只手轻抚他的肩被,一面在他耳畔轻声道:“明明是好消息,你这是怎么了?” 他终于松开对方,带着愧意低下头:“寻了这么久,总算寻到一丝希望,我得好好感谢安师兄才行。” “我已经代替你谢过了。” 他的双手却仍不舍地攀在对方肩上,来自另一巨躯壳的体温顺着指尖渐渐释开,温暖着自己的肌肤与脏腑。 卢正秋眉眼舒展,眼睛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神色有些疲倦,但倦意像是深潭中的磐石,被柔软的水面盖住,袒露在水面之上的,永远是和煦的笑意。 这便是他的师父,他在世上最珍视的人。 这个人高傲而又温柔,以至于连疲倦和悲伤都不愿在他面前袒露分毫。 他想要跳进那一汪深潭,看清藏在水面下的石头,用自己的手掌覆住它们,用身躯温暖它们,用柔软的指尖砥磨它们的棱角。 但他的手边却只有对方身上的黑色衣料。 他抬起手,从卢正秋的肩膀上挪开,转而抚上对方的脸颊。 指尖触到的地方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要融化在他的手掌心。 毫无征兆地,他的思绪飘到几个时辰前,在幽沼里瞧见的、山洞岩壁上的画像。 此时此刻,他终于隐隐理解画中流淌的心绪,那作画之人并非不知痛苦,也并非不畏黑暗,只是在那之上,还有某种更加美丽、更加纯粹的物事,值得一个人在黑暗中伸出手,不厌其烦地勾勒,描绘。 哪怕天地是一间囚笼,人生是一段羁旅,哪怕前路苍苍,去路茫茫,只要有那样一件物事,人便不会滞步于尘,沉湎于悲。即便走在泥沼中,也不会忘却头顶的天光。 他放任自己的手指搭在对方颈侧,郑重道:“我希望有朝一日师父不用再喝药,不用再受伤,不用颠沛流离,也能坐在夕阳下饱览美景。” 卢正秋道:“你说的不正是此刻么?”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颤意,一字一句道:“只有此刻怎么够。” 越是欠缺,便越是贪恋。 他的人生充斥着分离与诀别,因而分外贪恋眼前平静的朝暮。 感情在胸口激荡,呼之欲出。 天际的夕阳已被夜色吞没,而对面的人依旧望着他,明亮的眼眸浮起在暮色中,眼睑因为倦意而半垂着,睫毛在晚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从眼角处衍生出的浅纹一直蔓延到耳鬓。 皱纹中刻着这个人的过去,令他拼命追赶却又难以企及,沟回的轨迹化作一条细细的弯钩,轻易地勾住了他的心魂。 他早已不是天真的孩童,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瞧见安启明和任兰在无人处说着悄悄话,耳鬓厮磨,掌心相抵,缠绵地依偎在一起。 他也渴望对面前的人做同样的事,尽管两人以师徒的名义相尊,又同为男子,若是叫人瞧见,一定会被诟病。 越是不能为,便越是渴望。 狂喜与郁结并存的心情在胸口纠缠,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鬼使神差地,他倾身上前,将嘴唇贴上卢正秋的眼角。 第71章 离合有常(八) “冬青?” 卢正秋从困倦中清醒,带着一丝茫然睁开眼。 他看到视野中冬青的面容突然放大,紧跟着,短促的鼻息裹着湿意,扑洒在他的额头上。 眼角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是对方饱满的嘴唇印下的,嘴唇在微微颤抖,颤意顺着眼睑上薄嫩的肌肤传遍全身。 那些时光刻下的褶皱,沧桑丑陋的痕迹,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郑重地触碰过。 来自嘴唇的触碰,可否称之为亲吻? 在他本能地开始颤抖之前,冬青终于从他面前撤开少许,目光仍旧不舍地追着他,像是在追寻那短促一吻的余韵。 他的眼睑上沾了晶莹的水痕,湿漉漉的水汽透过薄薄的肌肤,沁入眸子深处,化作一团氤氲,使眼中的光芒更加变幻莫测。 卢冬青看得出了神,目光中带着困惑,像是无法理解为何从一个人的眼底涌出这么多思绪。 这个问题对于青年人而言,实在太过复杂。 他的心里像是打着鼓,鼓槌将他心中纷杂的念头敲得粉碎,用急促的声响催他开口。 他凝着近在咫尺的眼睛,急切道:“师父,我喜欢你。” 他将这些字句埋在心底,以为可以藏上很久很久,可它们就像顽皮的孩子,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在他的心防松懈的一时半刻间,轻而易举地溜了出来。 爱比恨更难遮掩。 他的爱纯粹而炙热,他渴求着面前的人,几乎是出于本能,好似一个诞生于黑暗中的生命初次拥抱光明。 再一次地,他倾身过去,这次目标不是眼角,而是嘴唇。 卢正秋怔了一下,手抵在他的肩膀上,恰到好处地阻止他继续向前。 年长者在徒弟的肩上轻拍,用一如既往的轻松语气道:“放心吧,师父也喜欢你,虽然你小时候把我累得够呛,但如今你已长大,我的心里甚是欣慰。” 卢冬青呆然地望着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不,我是说我想一直与你在一起。” 卢正秋道:“那是自然,江湖险恶,你既要与魔教为敌,又要为父母洗冤,就算让我丢下你,我也不放心啊。” 卢冬青眨眨眼,向师父面前凑得更近,又道:“倘若我为父母洗刷了冤情,也为江湖镇伏了魔教呢?” 卢正秋扬起嘴角道:“那么你便可以找回从前的生活,做人人敬爱的狄大侠,纵横江湖也好,叱咤官场也好,都随你的意,只望到了那时,你别嫌我老就好。” 他的语调轻松,尾音上扬,是平日里开玩笑的口吻。 卢冬青全然没料到师父会是这般反应,卯足了劲儿说出的话泄在半途,好似一拳打进棉花里。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呆然地愣在原地。 卢正秋摇了摇头道:“唉,看来你果真是嫌弃师父老了……” “绝不会。”他立刻反驳道。 卢正秋轻轻一笑,习惯性地将手搭上他的头顶揉了揉。 他还想再说,可身边的人已经将视线移开,张开双臂,挺直肩背,坐在岩石上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夕阳也看得尽兴了,越是入夜这山里越是冷峭,不宜久呆,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毕,卢正秋便站起身,甩了甩僵硬的手脚。 他才刚刚站定,便觉得脸上凉飕飕的,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细小的冰晶落在脸上,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5 迅速融化,留下阵阵清冽的瑟意。 “这天气可真是不经说,刚一说便下起雨来。” “不是雨,是雪。”冬青从旁道,一面将手抬在胸前,目光追随着白色的雪花,一直目送它们落进掌心。 卢正秋望着他的侧脸,忽然察觉这个青年已许久没有看过雪了,三坪村地处神州西南,终年潮湿温热,就算到了严冬也只降冷雨,从来不会下雪。 安邑城倒是有雪,雪花纷纷而落,落在皇城朱瓦上,像一条素白的毯子,将每个肮脏腐朽的角落悉数遮盖,只留下一片美丽而庄严的寂静。 不知那片皇城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他一面想着,一面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师父,等我片刻。”冬青从身后唤道。 他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觉得背上一暖。原来是冬青将外衫脱下,披在自己身上。 “这倒不必——” 话说到一半,便被对方打断:“没事,我热得很,正愁衣服无处可放。” 冬青往他的脸上瞥了一眼,飞快地撤回手,转过身,先行一步踏上山路,走在他的前方。 青年人的肩膀笔挺,头微微地仰着,脱去外衫后,里衣只剩下薄薄一层,被晚风吹拂着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流畅的线条和腰侧紧实的肌肉。 里衣的布料是浅青色的,使那肩背看上去好似一棵节节拔高的翠竹,蓄满了力量,笔直而又孤兀地伸向天空。 冬青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准确地想象出这人脸上的神色,那坚毅的下巴想必正向上扬起,执拗地翘着,将脖颈衬托得比平时更加颀长。 从前,冬青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若是习武读书遇到磕绊,便常常做出这样的姿态,抬起鹅蛋似的圆下巴,拼命地忍住失落。仿佛只要仰着头,天大的委屈都能咽进喉咙。 如今的青年早已摆脱稚气,生出轮廓分明的脸颊,就连脑后的发辫也比过去更长,束冠而成人。但那倔强不屈的神色,却从来没有改变分毫。 他对冬青如此熟悉,连脸上的神态都猜得出,又怎会听不懂口中的真意。 青年将一颗心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捧到他面前,却被他残忍地推开了。 可青年没有半句怨言,只是独自咽下委屈,将温暖的外衫披在他的身上。 背上的温度突然变得滚烫,像是在拷问着他,斥责着他。令他的鼻根顿生酸楚,明明已经饱经沧桑,却像个孩童似的,难以自持。 何等难堪,何等耻辱。这样的自己,实在没有身为人师的资格。 他的资格是命运赋予的,他一直如此认为,直到此时此刻,他的视线透过沉沉的暮霭,勾勒出面前的背影,虚无缥缈的命运忽然就有了形貌,像是天上的水汽凝成飞雪,落上他的双肩。 走在他前方的青年,终究会穿过飞雪,一往无前地步入下一个春日。 而他却是秋天里的残木,等待在雪中凋零。 想到此处,他心底的激荡竟纷纷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死水般的平静。 就让谎话停留在口中吧,他如此思量着,在心中默默道出唯一的真言。 ——向前走吧,不要回头。 这世上还有诸多残酷事,只望你永远不必知晓。 第72章 故人昔影(一) 辞别的日子还是来了。 卢冬青推辞了许多饯别礼,尽管如此,他与师父的行囊仍然被塞得满满当当。 送行的队伍一路跟随到甘沂河畔,刚刚落成的新桥边,桥上时时有人往来,商人的马车停在对岸,师徒两人便打算搭乘马车回到梧桐镇上。 卢冬青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却没能找到岳百羽的身影。他问任兰:“师姐,百羽还没有醒么?” 任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但她很快止住叹息,重新望向对面的人:“百羽一定会醒来的,你也要相信她。” 卢冬青怔了一下,点头应道:“我信。” 任兰冲他微笑,跟随在她身后的羽山族人也纷纷走上前来,接二连三地握住师徒两人的手。 灵泉谷重新开放后,族人们不得不收起刀剑,武者重新换作农夫打扮,以打消外人的怀疑。但卢冬青还记得这些人的脸,他们都是曾经同任兰一道并肩战斗的伙伴。 与族人挨个告别后,任兰再次来到他面前,将一枚金色的羽笺放入他的手心:“这个你收好。” “这是?”卢冬青望向手中精致的饰物。 “这是羽山族的令箭,只交给信赖之人,他日倘若你遇到危难,便托人将羽笺带回,不管千山万水,我们一定会前往你的身边。” 卢冬青没想到这羽笺是如此贵重之物,立刻将它推回任兰手中:“我不能将族人置于险地……” 任兰却背过手去,带着盈盈笑意望着他:“你一定得收下,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决定。” “所有人?”卢冬青诧异地抬起头,望着那些粗布衣衫的族人。 禁武令仍是悬在头上的一块阴云,然而,这些人脸上的神采却比刀剑加身的时候更加飞扬。 “别看我们暂时收起了剑,但从来没有收起自由的心,你既是我们的恩人,也是我们的家人,从今往后,羽山族的武者随你差遣,哪怕与当今朝廷为敌,我们也站会在你的一边。” 任兰的一席话,令他终于下定决心,握紧了手中的羽笺。 一件小小的饰物,像有千钧的重量。 直到挥别族人,坐进马车的时候,卢冬青依然盯着掌心,若有所思。 卢正秋从旁宽慰他道:“这是你为自己赢来的荣誉,挺起胸膛收下吧。” 他沉默了片刻,喃喃地问道:“当初他也是这般集结江湖人、建立镇北军的吗?” 卢正秋明白冬青指的是自己的父亲狄向诚,便抬手在他肩上轻拍,道:“是啊,那一次北伐是武林至为辉煌的一役,有幸亲历过的人,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卢冬青偏过头望着身边的人,问道:“那时的辉煌,师父也有亲历吗?”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扬起嘴角道:“是啊,那时候我可比你还要年轻呢。” 卢冬青的眼睛亮起来,像有一颗火种点亮他乌黑的眸子,他的脸上浮起喜悦的神色。 他将视线投向车窗外,一直望进远山深处,仿佛要将那广袤的河山收进一双眼底。 卢正秋望着他,心中却涌起一阵怅意。 * 马车刚一驶进梧桐镇,便有百姓夹道相迎。 引路的是瓷窑工头宋仁,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姿亭亭的女子。 女子穿着鲜亮的衣衫,红润的脸上含着笑意,卢冬青花了些功夫才认出她是被酒馆里被恶鬼追打的女人,是齐桂的夫人。 刚一下车,便快步迎上来,不由分说地牵起两人的手:“数日不见,二位恩公别来无恙啊。” 卢冬青被她的变化惊得呆在原地,卢正秋倒是面色如常,微笑道:“齐夫人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女子莞尔一笑:“为二位恩公接风洗尘,岂有灰头土脸的道理。” 卢正秋迎上她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6 的视线,问道:“齐桂兄弟的情形可好?” 齐夫人的笑容僵了片刻:“家夫还在昏睡,不过面相平稳多了,也不会暴起伤人,他一定会醒的,一定用不了多久。”说到此处,她将两人的手捏得更紧,举到胸前,垂下头道,“两位恩公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卢冬青的手被她攥着,恰好和师父的手牢牢抵在一起,他的脸上不争气地发起烫来,便用话语掩饰道:“不必多礼,助人是分内之事。” 齐夫人转而望着他,恭恭敬敬道:“卢少侠如此谦虚,可叫小女子如何自处。今日我们听闻二位出谷的消息,便准备一些饭菜和茶酒,恳请二位赏光,到酒馆里坐上一坐。” 卢冬青迟疑道:“这……未免太叨扰了。” 齐夫人听了他的话,将笑意一敛,黯然道:“唉,小镇子只有粗茶淡饭,也难怪二位恩公瞧不上眼……” “那倒没有,”卢冬青立刻摆手道:“我们随你同去便是。” “如此便好。”齐夫人笑逐颜开,引着两人往酒馆走去。 酒馆里座无虚席。 坐席上的都是陌生面孔,瞧见齐夫人带着师徒两人进门,立刻起身蜂拥而上,向一阵旋风似的将三人团团裹住。 卢冬青的眼睛已不够用,匆匆地环视一周,疑惑道:“各位是?” 齐夫人道:“各位都是从外面慕名赶来的朋友,听说了二位在灵泉谷抵抗魔教的事迹,想要当面一睹风采。” 没等卢冬青作答,人群便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这些人虽打扮各异,有务农的,做工的,行商的,但从前都是武林中人,被振奋人心的消息吸引而来,想要一睹究竟的。 卢冬青忙不迭地笑脸相迎,被众人簇拥着,一直走到最中央的坐席旁,才刚刚在席上坐定,便有人端来一坛酒,满满地斟了两碗,鞠着躬递上来:“这是我们敬二位的。” 卢正秋欠身道:“各位朋友,实在对不住,我最近还在服用调息养神的药剂,不能沾酒,好意心领了,饮酒的事便由我的徒儿代劳吧。” 众人见状,便一哄而上地转向卢冬青:“那卢少侠请!” “好,好。”卢冬青起身应下,双手端起酒碗,还没送到嘴边,便听门外传来一声吆喝:“慢着,这么香的酒,怎么不叫上我。” 清脆的声音穿堂而过,像一支锋利的箭矢,终结了众人的喧嚣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门口望去,卢冬青尤为诧异。 出现在门边的,竟是那脏兮兮的乞丐。 第73章 故人昔影(二) 数日不见,乞丐似乎变得更加邋遢,泥灰盖了整脸,头发蓬乱得好似稻草垛,褴褛的衣衫上沾着深深浅浅的污渍。 众人瞧见他,纷纷露出厌恶的神色,唯独卢冬青喜出望外。 卢冬青见识过他的身手,也受过他的启发,一直对他心存感激,奈何上一次走得匆忙,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万万没想到还能再次与他见面,当即笑逐颜开道:“小兄弟,原来你也在!” 那乞丐也没有瞧旁人一眼,径直望向他,笑道:“本来我是懒得来的,但又怕耽误了美酒佳肴,才勉为其难地露个面。” 他的口气狂妄,好像满桌的美酒佳肴都是为他准备的。 众人闻言更加不悦,纷纷沉下脸:“哪儿来的乞丐?如此不识相。” 乞丐健步如飞,转眼便来到卢冬青桌旁,一把扯住正在端盘上菜的老板娘,道:“今儿的客人我一个都没见过,是不是应当引荐一下啊?” 老板娘唯恐避之不及,本来放下碗盘就想走,哪知被乞丐的脏手抓了个现行,只能转过身,不情不愿道:“今个摆的是正经宴席,不是给你瞎凑热闹的,你快出去吧。” 乞丐把嘴一撇:“哎呦,老板娘的记性可真是好啊,当初处处仰仗我保护,左一句小祖宗,右一句小神仙,如今有了新靠山,就翻脸不认人啦?” 老板娘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更压低了声音道:“小祖宗,小神仙,求你先乖乖出去,待会儿有剩饭剩菜,我全都打包孝敬你,这总成了吧。” 卢冬青瞧见老板娘脸上的难色,便往两人中间一站,朝乞丐拱手道:“小兄弟,这些饭菜我们也吃不了,你若是喜欢,尽管打包拿去。” 桌上的饭菜虽然不多,但已用上了酒馆里最好的食材,尤为显眼的便一碗热腾腾的红烧肉,刚出锅不久,正冒着油脂的香气。 乞丐往他肩上一拍,咧嘴笑道:“还是卢兄弟够义气,不过这外面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想要坐在席上吃,能不能借你的碗筷一用啊。” “好,好。”卢冬青为乞丐拿了筷子,又捧起方才的酒碗一并递过去。 乞丐的脏手刚刚碰到碗沿,便被旁人狠狠地拍了一把。 拍他的是个衣着颇为体面的公子哥:“我说这位兄弟,你也太不识抬举了,卢少侠为人宽厚,才将肉施舍给你,这酒可是专程敬给他的,你也要讨么?”说着把碗抢回去,塞回卢冬青手里,“卢少侠,你尽管喝,别跟讨饭的一般见识。” 卢冬青不愿看到双方难堪,便赔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端起酒碗往嘴边送。 乞丐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碗,捧到嘴边灌了一口,随即碗摔在地上。 瓷碗碎裂的声音响彻酒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长吁一声:“啧,跟这些小气鬼喝酒有什么意思,走,咱们把酒菜打包,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罢,他从褴褛的袖口中掏出一只酒壶,把坛子里的酒咕咚咕咚灌进去,又掏出一只布袋,把桌上的花生豆和鸡腿一股脑倒进去。 卢冬青也大为诧异:“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乞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也有许多乞丐朋友想要瞻仰二位呢,二位随我走吧。” “这……”卢冬青皱眉道,“在座的各位盛情难却,岂能随便爽约,不如这样,我稍后再去拜访你的朋友,不知你意下如何。” 乞丐撇嘴道:“稍后就晚啦,我们在梧桐镇西口的荒庙里为你摆了宴席,你再不去就凉了。” 那更加不悦,手中的扇子捅向他的肩膀:“乞丐的宴席上能有什么东西,难不成要用虱子炒肉,跳蚤泡酒么?” 众人一阵哄笑。 乞丐置若罔闻,趁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功夫,凑到卢冬青耳畔低声道:“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此刻你跟我走,便算你偿还了。” “人情?”卢冬青不解。 乞丐压低声音道:“你难道没有怀疑过,甘沂河上的暗坝为何会突然决口?” 卢冬青愕然不已:“原来是你——” 他瞧见乞丐噤声的手势,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回了喉咙里。 那一日,若非甘沂河上的暗坝决堤,使得河面上无法行船,他们恐怕根本没有时间阻止风廷坚,夺回岳百羽。 羽山族人一直没能查出暗坝炸毁的原因,最终只能归结于天象作乱,神明相助,然而帮助他们的并非神明,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7 而是面前这个邋遢乞丐。 如此说来,乞丐应当早就掌握了魔教的踪迹,才能在恰当的时机采取行动。 他不由得再次望向乞丐的脸,后者冲他眨了眨眼。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灵动的眼睛分外明亮。 他顿时对乞丐刮目相看,他相信不论乞丐的真实身份如何,绝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在他思绪飘飞的时候,一直坐在席间的卢正秋站起身,对乞丐点了点头,道:“小兄弟果真是奇人,我实在很想看看你的宴席是什么样子。”说罢对卢冬青使了个眼色。 卢冬青心领神会,顺势转过身,冲各位作了个揖:“对不住了,各位先坐,不用顾虑我们,我们去去就回。” 三人在众目睽睽中,一阵风似的出了酒馆大门。 乞丐脚程飞快,很快钻进酒馆对面的巷子里。 卢冬青跟在他身后,见他挑的路越来越窄,忍不住拍他的肩膀:“等等,小兄弟,这儿不是去西口的方向。” “当然不是。”乞丐在一处豁口外停下脚步,推着两人钻进去,压低声音道,“嘘,我们是来躲人的。” “躲什么人?” “你自己看。”乞丐往巷子外的方向指。 像是在响应他的话,巷子外果真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卢冬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发现方才还在谈笑的一众客人从酒馆中鱼贯而出,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往城西的方向奔去。 领头的正是那个体面的公子哥,他全然没有了方才笑盈盈的神情,板着脸,提声道:“快点追,别让人跑了。” “这下明白了吧。”乞丐在他身后道,“你还真是实诚,真以为他们都是江湖人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们都是官府的探子,专程来找你们的。” “官府?”卢冬青大惊失色。 乞丐点头道:“是啊,灵泉谷里的事情传到官府耳朵里,人人都想知道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才设下这场宴,本意是要将你们两人带回去,问出事情真相。” 卢冬青愕然地望着他。 乞丐摇了摇头:“唉,你师父早就瞧出来了,所以才爽快地跟我走,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 卢冬青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他没有怀疑,是因为他不愿怀疑。 将他带去酒馆的是齐夫人,布置酒菜的是老板娘,他实在不愿看到一度舍命相救的人出卖自己。 乞丐连连叹气,还要说什么,肩膀却被卢正秋拍了拍。 卢正秋冲他笑了笑,道:“我这徒儿品行端正,生性耿直,故而凡事宁可信人,也不愿疑人,还望小兄弟海涵。” 卢冬青冷不丁地被师父夸奖,心下一愣,涌起更深的愧意。 倘若只是磨练刀剑功夫,却不磨练心智与心性,又谈驰骋江湖,对抗魔教,保护师父。 乞丐并未继续刁难他,反倒露出笑意,望着他道:“卢少侠……不,我应当称你为狄少爷,你不愧是他的儿子。” 第74章 故人昔影(三) 听了乞丐的话,卢冬青更加诧愕,脸色都变了更青了几分。 他刚想追问,手臂便被乞丐攀住。 乞丐对他摇头道:“你不必否认,你那条好看的发带下面遮住的印记,我也是亲眼见过的,只是相隔时日太久,你已不记得罢了。” “你……”卢冬青不由得再一次凝视他的脸,“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你只消相信,这一趟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说到此处,乞丐突然皱起眉头,脚底晃了晃,一只手撑扶在墙上。 卢冬青见他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忙问:“小兄弟,你怎么了?” 乞丐像虾米似的弯着腰,缓缓抬起头,把手里的布袋和酒壶塞给对面的青年:“那酒菜之中,看来有蹊跷……” 卢冬青脸色一沉,立刻打开酒壶,凑到鼻底嗅了嗅,随即皱眉道:“我竟没有发现这酒里有毒!” “也不算烈毒,”乞丐用虚弱的声音答道,“大约是舒筋散,让人手脚绵软,体虚脱力,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只想昏睡……他们是想让你醉宿,才能名正言顺地把你带回自己的地盘。” 卢冬青总算明白,原来乞丐方才故意大闹一场,故意抢酒肉,故意将自己拉出酒馆,为的是让自己远离众人的阴谋。 卢正秋从旁道:“那一行人去了城西破庙,发现人去庙空,一定还会折返,不论如何,我们先离开此地,找个藏身之处吧。” “说的是,”卢冬青在狭窄的巷子里环视,“这附近有没有藏身的地方?” 乞丐捏他的胳膊,细声细气道:“我已寻觅好了,在东边的山里有一座废旧瓷窑。为了不让人接近,我特地散播了许多闹鬼的谣言,我们去那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找。” 卢冬青点点头,凑到乞丐身边,搀住他的肩膀:“那我扶你过去。” 乞丐扬起头,一张脏脸被泥灰盖满,嘴唇竟透着几分红润:“你不怕我害你吗?” 卢冬青沉声头:“你若有心害我,又何必要救我。” 乞丐转向另一边的卢正秋:“当师父的,你也不怕我害他?” 卢正秋淡淡道:“你若有心害他,我也来得及补救。” 两人的神态各异,但都对说出口的话充满了信心,一个是相信自己的武艺,另一个则是相信旁人的善意。 乞丐轻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有意思,看来我这一口毒酒没白喝。” “不,是我的疏忽,”卢冬青说罢在乞丐面前蹲下,“上来。” “这是作甚?” “我背着你,我们走快些。” “你知不知道乞丐的衣服有多脏?” “不知道,所以刚好借机学习。” 乞丐竟被他耿直的答法呛得说不出话。 卢正秋从旁笑出声:“小兄弟,你还是莫要忤逆他,乖乖让他背吧,他行医的时候从来铁面无情,固执得像头小牛。” “看来还是一头倔牛。”乞丐笑眯眯地说。 “是倔牛没错。”卢正秋的笑意更深了。 两人在这深巷之中,危急关头,达成了奇妙的共识,一起冲着冬青发笑。 卢冬青叹了口气:“是是,不如快上来让我驼吧。” “好嘞好嘞。”乞丐毫不客气地攀上他的背。 * 瓷窑被两条蜿蜒的山路夹在狭缝里,院内阴风阵阵,破败的屋舍爬满蛛网,网面上挂着干朽的残叶,在风中瑟瑟地抖着,的确颇有闹鬼的气氛。 可在卢冬青看来,此刻这萧条的深山颓院,却比喧嚣的人群更加亲切。 鬼并不可怖,反倒是人心更加可怖。因为鬼的执念总是简单而持久的,只有人才会轻易背叛信义,出卖朋友。 院门口的小屋里设有简单的床榻,是从前守夜的长工住的地方。卢正秋让冬青将乞丐安置在房中,自己则留在院门外的山路上,警惕官府的队伍。 冬青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人,垫着他的后脑将他搀抱到床上。 乞丐的体重出奇地轻,令冬青想到三坪村里自己曾经背过的倪燕。 年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8 轻的医者想起故去的旧友,心情更凝重了几分。 乞丐看上去颇为虚弱,气息短促,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冬青道:“你先平复片刻,我为你诊诊脉相,从灵泉谷带出不少药草,或许能派上用场。” 乞丐微微点头,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看得冬青二丈摸不着头脑,便问道,“怎么,还有哪儿不舒服,尽管告诉我。” 乞丐却摇摇头,低声道:“我在回忆安邑城中见过的那个少年。” 卢冬青一怔,也在记忆中搜寻,然而他的记忆实在埋得太深,哪怕搜肠刮肚,也忆不出对方的面孔。 狄向诚贵为镇北大将军,从前家中常常有要客来访,每一次,父亲都会拉着他礼迎客人,但他贪玩好动,对各路达官显贵实在提不起兴趣,自然也不会特地去记每个来访者的身份。 如今,两人共处一室,他总算能够估计出乞丐的年纪,乞丐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九年前恐怕也是个孩子。 他不由得开口问道:“小兄弟,你究竟是……?” “你先看看这个。”乞丐打断他的话,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纸页陈旧,表面泛黄,就连乌黑的墨色也蜕成了干瘪的灰色,而末尾的朱印也变得一片深红,好似一块晾干在缸底的染料。 然而,纸上熟悉的字迹却让卢冬青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是家父的字迹,还有镇北军的将印,这是……军令状?” “没错,”乞丐在枕上艰难地点头,“你果然识得。” 军令状乃是军中事关重大的文书,由将军亲笔书写,盖上将印,交给麾下亲信。 卢冬青曾经偷偷潜入父亲的书房,偷偷把玩过父亲的将印。那将印之上除了“镇北军”三字外,角落处还有一点多余的墨迹,状似瑕疵,实为辨别真伪的印记。但凡试图仿制将印的人,十有八九都因此而露出破绽。 乞丐手里的将印是真的。 乞丐的家世,一定与镇北大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卢冬青望着经年旧物,心里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将军令状放在一旁,再一次端详陌生的故人。 乞丐的脸上没了方才戏谑玩闹的神色,郑重地望着他道:“当初我听到传言,说将军府的灰烬之中没有找到孩童的尸骨,我便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 像是被这番话牵动了太多心力,乞丐突然剧烈地咳出声。 卢冬青立刻制止道:“你先不要多说话了,我为你诊一诊。” “我没事……” “有没有事大夫说了算。” 他说着倾身向前,便要推开乞丐臂上宽大的袖子。 乞丐却把手躲向一旁:“非要诊脉不可么?” “非要诊脉不可。” 乞丐沉默了片刻,终于把手从褴褛的袖口中探出:“也好,事到如今,我也无需再相瞒了。” 从粗糙的麻布下方探出的,是一双纤瘦的手腕和细腻的五指,圆圆的指甲透着些许嫩红。 卢冬青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将食指搭上乞丐的脉搏,随即睁大了眼睛:“小兄弟……你……是女……?” 第75章 故人昔影(四) 卢冬青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背上驼过的小兄弟突然间变作姑娘家,任谁遇到这种事,都难免说不出话。 假乞丐还僵挺在床铺上,瞧见卢冬青的脸色,噗哧地笑出了声。 这一次,她没有刻意压低声线,装扮男子,她的声音分外清亮,又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飘忽,好似晨间枝头的鸟啼,自在悦耳,无需雕饰。 这的确是女子才会有的声线。 乞丐莞尔笑道:“你明明已经知道我是女人,却还叫我小兄弟,你的师父说得没错,你果真比竹竿还耿直。” 卢冬青惊得说不出话,无暇理会舌尖上的疼痛,也没听清她的调侃,只是盯着她瞧。 在她满脸的泥垢和蓬乱的头发之下,果真藏着几分女子独有的娇俏,晕开在眉眼间,即便是故作邋遢的扮相也难以抹去。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既是女子,为何非要扮成乞丐?” 她答道:“当然是为了让人瞧不出,你不就没有瞧出么?” 卢冬青顿了片刻,道:“我若是早些瞧出,断然不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她轻笑一声:“你太天真了,为了成事,人难免要受些委屈。” “可你是女子……” 乞丐将眉毛一挑,道:“男子受得委屈,女子就受不得?等你尝过生吞跳蚤的滋味,再来教训我不迟。” 敛去戏谑的笑意之后,她的话中锋芒毕露,虽然语调轻松,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信念。 卢冬青从小随师父一道长大,身边熟识的女子并不多,眼前这位更是令他诧然不已 她的性情就好像她手中的兵器,从铃铛之中伸出的细丝,状似孱弱柔软,却储满了惊人的力气,时刻蓄势待发。 他答道:“你说的是,是我浅薄了,你莫要再笑了,让我好好为你诊脉吧。” 假乞丐果真敛去了笑意。 她没想到面前的男子如此谦逊,竟端正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 与卢冬青不同,她这些年四处漂泊,见过的男人比吃过的米粒还多,她所见的年轻男人大都有着骄躁的恶习,若被女人顶撞,一定恼羞成怒,很少像面前这位一般坦率磊落。 她心下感到几分惭愧,语气缓和下来,道:“那就有劳你了。” 卢正秋恰巧才此时推开房门,两掌轻轻地拍着,道:“年轻人果真要吵上一架才能够结缘啊,可喜可贺。” “师父。”卢冬青瞧见门边的人,本能地挺直肩背,将关切的目光递过去。 卢正秋冲他摆摆手:“你放心,方才我瞧见那群人从山下经过,果真没有往山里走,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来了。” “那就好,”卢冬青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但还是点头道,“师父你先坐下歇息吧。” 卢正秋却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不必歇息了,我见井里还有水,先去取一些来。” “水?”躺在床上的假乞丐好奇道。 卢正秋转向她,眉眼舒展,柔声道:“姑娘家虽然不输男子,但脸还是要洗的。” 假乞丐带着惊诧目送卢正秋出门,随后转向冬青,道:“你师父可比你有趣多了。” 卢冬青耸肩道:“没办法,谁让我是倔牛呢。” * 倔牛给假乞丐诊了脉。 确认过脉象过后,卢冬青脸上的神色总算舒缓了些,眉头也不再打褶,他柔声对床中的病人道:“还好那舒筋散的药性不烈,并无大碍,我这里还有一些沁脾祛毒的药丹,你暂且服下。” 假乞丐也没有与他继续辩解,顺从地点点头道:“好。” 卢冬青从行囊中取了药,回到女子身边时,脸色却有些异样,欲言又止,迟疑了一阵才道:“诊了你的脉象之后,有件事我想与你确认,若是冒犯,还请勿怪。” 女子点头道:“你但问无妨。” 卢冬青道:“从脉相来看,你的体内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9 阴气尤其亏损,而且和舒筋散没有关系,是长期气血阻滞导致的,你是不是曾经动过胎气?” 女子怔了怔,才道:“不愧是神医的儿子,连这都瞧得出。” 卢冬青照实道:“你是习武之人,体内的真气运转本就比常人强出许多,因而亏损的症状也明显许多。” 女子垂下眼帘,道:“我的确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可惜他时运不济,夭折在娘胎里,没能瞧见这萧索的神州,便到天上去了。” 卢冬青愕然地望着她,许久才说:“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女子扬起嘴角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为我伤怀,这次能够找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卢冬青又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女子的笑意中多了几分炫耀的神色:“你知不知道乞丐好似江湖里的水,就算芝麻大的消息,只要进了水里,被浪花卷着,总是能够传播得很远?” 卢冬青眨眨眼,道:“看来是我小瞧乞丐了。” 女子敛去笑意,接着道:“其实我此行前来羽山,并非专程为了找你,而是追着魔教的踪迹,那天在酒馆遇见你的时候,我便心生怀疑,但并不能确信,直到前些天灵泉谷里出了大事,有位姓安的小友带着一群族人出谷,引来一番轰动,我的乞丐朋友碰巧与他多攀谈了几句,这才确认你的身份。” 卢冬青哑然失笑,自己的身份原来是安启明泄露的。 他再次望向对方,道:“那么敢问姑娘是何身份?为何会有镇北军的军令状。” 女子答道:“因为我的父亲也在镇北军中效力,有幸与狄将军里共事,并且也被九年前的血案牵连,家毁人亡,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 “敢问姑娘的名姓?” “这个嘛……我的名姓容我暂且保密。” “怎么?”卢冬青不解道,“难道姑娘还有所顾虑么?” 女子耸肩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我爹爹的名气碰巧很大,而你又不擅长圆谎,若是在不该说的时候说漏了嘴,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卢冬青:“……” 他刚想争辩,便听门外传来师父的声音:“这个担忧不无道理,我看就这么办吧。” “师父!”卢冬青的抱怨声绵软无力,最终化作一声无足轻重的叹息。 他再次转向床中的女子,问道,“就算你不肯说出姓名,也总得有个称呼,我总不能继续叫你小兄弟吧?” 对方略加思索,答道:“既然我们是在梧桐镇里遇见的,往后你就叫我梧桐先生吧。” 卢正秋立刻拍手符合:“这个称呼不错,我看就这么办吧。” “这……”卢冬青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最终叹了口气,“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先生,往后我怕是连觉也睡不踏实。” 第76章 故人昔影(五) 卢正秋进屋的时候,端回一盆清冽的水,自称“梧桐先生”的女子用水濯洗了脸颊,将蓬乱的头发稍作梳理,看上去总算没那么像乞丐了。 将肌肤沟回中的泥垢洗去之后,她原本的面颊也随之展露出来,面色有些苍白,嘴唇也不如常人红润,黯淡的色泽下透着一丝憔悴。 卢冬青知道这是她常年气血亏损的后果,是动胎流产所遗下的结症。而她竟带着如此结症,走上了习武之路,一旦她驱策功法,调行经脉,那些亏损的部分便会加剧积累,而她也势必要承担加倍放大的痛苦。 若非对自己足够心狠,她决然练不成如今的功夫。 卢冬青打量她的轮廓,确信她与自己年纪相差不会太多,然而,她连姓名都没有透露,更无意讲述过去的经历。 称呼这样一个女子为先生,实在令人口耳别扭,于是,卢冬青在心中默默称她做“梧桐”。 梧桐倒是并不在意自己的面色,大约是乔装久了,她的举手投足都很张扬,不拘小节。 她濯洗面颊的时候,两只手像是野猫在脸上里抓挠。 她濯洗头发的时候,水珠顺着发丝四处飞溅。 卢冬青杵在一旁,一直等待她抬起头来,才默默上前一步,递上毛巾。 梧桐歪过头,微微张开嘴,似乎对他的体贴举动感到惊讶,怔了片刻才伸手接过。 “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清爽过了,”她将头上的水擦干,从喉咙里发出由衷的感慨,“接下来我可不要再扮乞丐了” 她将脸上的水珠擦干,随手拉了一只凳子坐下来,双手拢着头发。 她的神情悠然,单单瞧着她的样子,断然想不到她正被追兵堵截,身处险境之中。 卢冬青没有她那般淡然,用严肃的口吻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梧桐转向他,用理所当然的口吻道:“我想要带你走。” “我?”卢冬青一怔,“我还打算继续追查魔教使者的踪迹。” 梧桐摇头道:“你不必追了,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他已经往安邑去了,此刻怕是已经进城了吧。” 卢冬青惊道:“都城安邑?” “不错,”对方点头道,“都城安邑是你我的故乡,但绝不是现在该去的地方。” 卢正秋在一旁听着两人的话,此时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推测,莫非魔教的行动与当今朝廷有关?” 卢冬青一怔:“师父为何会如此认为?” 卢正秋道:“其一是朝廷急于推行的禁武令,若非这一纸禁令将武林正道溃散瓦解,怎会有扶摇清风传播的土壤。正道衰退的九年,刚好为魔教的兴盛创造了机会。” 卢冬青道:“这话倒是没错。” 卢正秋接着道:“其二便是九年前的北伐,我听说在太子遇害后,建帝悲恸难当,身子骨日渐虚弱,加之他年事已高,朝纲几乎都交由次子禹昌王主理。那位昌王在出山之前,从未有过功勋实绩,在没有武林人相助的情况下,临危受命,代替太子领兵北伐,依旧大捷而归。他的胜利,会不会太顺利了些。” 卢冬青道:“师父的意思是,昌王领兵北伐,或许有魔教暗中助理?” 卢正秋点点头,又道:“其三便是梧桐先生方才提供的消息,南晏七将窃来的龙血藤带往都城。这三件事单独拆开都像是巧合,却都指向同一个可能性,实在令人介怀。” 他的一席话说完,才发现一旁的女子望向自己的眼神陡然生变。 他拱手道:“若是我说得不对,姑娘可不要笑话。” 对方只是摇头道:“正相反,你所说的可能性,刚好也是我的推测。我四处追查魔教的踪迹,却始终找不到教主以及骨干所在,乞丐的眼线遍布江湖,但都城安邑却是盲点。如今入城出城都有官兵严加盘查,我的那些乞丐朋友是断然进不去的。” 卢正秋道:这我也有耳闻,自从九年前的惨案发生后,皇城戒备之森严,已到了蹊跷的地步,所以,‘九星冲日,天地将覆’的传闻才格外妖惑。” 卢冬青听了两人的话,神色更加肃穆,自言自语道:“难道禹昌王真的和魔教有所勾结……?”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0 禹国皇族姒氏的先祖,乃是神明禹和人类部族的女子所诞下的后裔,有半神血脉,在烛照大神斩断天柱、带领万神辞离大地之前,特地将自己的灵力留下一部分,凝作元神以供其驱策,统领神州,庇佑人民。 得到烛照庇佑的人皇会与北疆幽荧邪魔为伍,好似火把跳进冰窟里,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冬青皱眉道:“倘若师父的推测属实,九年前的案子恐怕也与魔教脱不开干系。” 倘若害死太子,嫁祸狄将军,瓦解镇北军,乃是魔教与昌王一手策划的阴谋……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成形,立刻勾起汹涌的记忆,火焰烧红了安邑城的天空,也令他浑身的血一并沸腾起来。 熟悉的温度在手背上泛起。 他垂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起了拳头,而师父的手搭在他发白的骨节上,好似一股清冽的涓流,抚慰着他,轻轻浇熄他心头的火。 卢正秋坐在他身旁,望着他淡淡道:“倘若果真如此,我们更要谨慎行事。” 话音刚落,梧桐的声音便钻进他另一侧的耳朵里:“正秋师父说得没错,还好我及时找到了你,咱们的首要任务是离开羽山,摆脱官府的纠缠。” 她蹲在地上,将半个身子探进床架下方。 卢冬青诧异道:“你在找什么?” 她将一只包袱从床底拖出,用力掸了掸表面的尘土:“我在找的就是它了。” 将表面的结解开,里面是几身衣服,布料大都已陈旧,有些干脆褪了色,但都濯洗得一干二净,叠放得整整齐齐。 卢冬青更加不解:“这是……?” “这是咱们的救命稻草,”她将两手上的灰尘拍去,俯下身在包袱里挑拣,边拣边答道,“梧桐镇没有别的出口,所以咱们都得乔装。” 卢冬青盯着她的背影,问:“这些衣服都是哪来的?” 她头也不回地答:“最近灵泉谷新修了渡桥,来往的药商有不少,我从他们马车里窃来几件,你们就乔装成药商走吧。” “那你呢?” “我与你们分头走,以免惹人注目。” 卢冬青皱眉道:“官府的人恐怕已经记得你的模样,你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梧桐满不在乎道:“那就再骗他们一次喽,我都骗过你一次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总算终于挑完衣服,将成果摊放在床榻上,一只手叉在腰间,朗声道:“这两件大小刚合适,就它们吧。” 卢冬青定睛去瞧,瞧见其中一件是浅红的色泽,下摆宽大,还绣着几朵桃花,顿时瞪大了眼睛。 “且慢,这其中一件分明是女子的装束!” “对啊,”梧桐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然怎么叫乔装呢,你们其中一人,需得扮成女子。” 第77章 故人昔影(六) 梧桐把挑好的衣裳塞给师徒两人,便像一阵风似的飘出了房间,走前不忘嘱咐道:“外面可冷死了,你们动作快点哦。” 卢冬青目送她将门掩上,哭笑不得地望着手中的裙袍。 卢正秋道:“其实梧桐姑娘的主意不无道理,倘若我们扮成一男一女,结伴而行,被认出的风险便会大大减少。” 卢冬青微微点头,但目光仍胶着再那件淡红色的裙袍上。 他心下也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容乐观,要想尽快摆脱官府纠缠,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梧桐的计策百利而无一害。 非要说害处,只不过是这件全然陌生的衣衫所带来的羞耻感罢了。 他在心里天人交战了片刻,咬着牙道:“就这么办吧。” 他迅速解开腰间的系带,将穿惯了的淡青色长衫脱去,随后把手上的红裙抖开,往背上套。 既然非得有一个人遭罪,那就由自己来遭吧,不论如何,也不能让师父受委屈。 他心下焦急,动作格外急切,然而这裙子像是偏要和他作对似的,不让他好好地穿上。 秋冬的衣服布料本就厚实,加上裙衫的结构繁缛,紧俏的袖口卡着他的胳膊,裙摆的褶皱团簇在他的背后,卡作一团,而前襟更是像蛛网一般将他困在其中。 与男子的宽松长袍不同,这裙衫剪裁贴身,缝合得也很紧密,他越是挣扎,便被缠的越紧,越难以脱身。他试图把卡在背后的部分从头顶翻过来,结果连头都被布料罩住。 “来,我帮你。”卢正秋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不要乱动。 他停下徒劳的挣扎,两手垂在身侧,任由师父摆弄他身上的布料。 灵巧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一路抚过,将堆叠的褶皱捋平,最后悬在腰际,轻轻拉扯系带。 他的脸还罩在布料里,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只能感到那双手不时地蹭过轻薄的里衣,在肤上留下微凉的触感。 他的脸颊竟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仿佛回到了几日前,那个晚霞漫天的黄昏。 那时候,两人的距离比此刻还要更近。 当时的情形常常复现在脑海,和那天瑰丽的天光云影一同,被记忆的画笔百般描摹,变得无限动人。 过往的年岁与师父共处,他并没有动过旖旎的心思,然而思慕一旦萌生,就像是在土壤里埋了一冬天的种子破土而出,嫩芽蓬勃生长,节节攀高,一发不可收拾。 不仅如此,就连留在土壤里的部分也萌发根须,在看不见的滋生延展,犹如他心头无法见人的欲念,侵蚀着他的心。 想要将师父据为己有。 单单是抱有这个念头,便令他感到羞愧万分,恨不得将脸颊藏进这一团布料里,再不露出。 然而,他眼前骤然一亮,遮眼的布料已被一双巧手展平。 卢正秋已将他身上的衣裳整理停当,正站在半步开外,打量自己的杰作。 他心下更乱,带着涨红的脸颊,本能地抬了抬胳膊,刚一活动,便觉上臂勒得难受,像是被绳索紧紧箍住似的。 而卢正秋提着他腰间地两条系带,面露难色道:“似乎系不上啊。” 他皱眉道:“奇怪,这衣服看上去挺宽大的。” 他虽然窥不到自己的全貌,但却能瞧见肩膀处的布料被撑得鼓起一块,领口支棱着,连带着前襟一并翘起,腰带的位置也被扯歪。 卢正秋笑道:“爱徒啊,你若是这么乔装,非但没法避开官府的眼线,反而更惹人注目。” 卢冬青苦着脸:“我也没有法子……” 卢正秋在他肩上轻拍:“罢了,我看你还是脱下来吧。” “只能如此了。”他轻叹一声,抬手去扯另一边的袖子,试图将手臂从紧勒的袖口中解放。 然而,裙子还是牢牢地箍在他身上,依依不舍地纠缠着他,任由他抖肩缩背,也迟迟不愿离开。 卢正秋瞧见他吃力的样子,上前道:“穿上难,自然脱下也难,还是我帮你吧,你先不要动了。” 他只能招办,转了半圈,将后背朝向师父。后者拎起他胸前的两襟,顺着肩膀一点点扒开,总算将那裙衫从他身上退了下来。 在师父的帮助下,他终于重获解脱,代价是身上仅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1 剩的里衣也被扯开了前襟,露出半侧的锁骨和肩膀。 卢正秋的手指停留在他肩头隆起处,探了探才收回去。 卢冬青这才留意到自己手臂的变化,惊讶道:“原来如此,我这些天练剑时,不知不觉又将胳膊练得更壮了些。” 卢正秋点头:“是了,难怪这点布料已包不住你。” 说完,年长者便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 卢冬青半扭过身,动作牵起腰间的线条,被里衣衬托出鲜明的轮廓,从腰窝一直爬上肩胛,又顺着手臂延展到指尖。 这些线条印在他年轻的身体上,恰到好处地紧绷着,好似竹节上的纹路,挺拔又流畅。 他上前迈了一步,迫不及待地消灭师父刚刚制造的距离。 卢正秋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了惯常的神色,面带笑意道:“个头似乎也拔高了些,是好事。” 他微微抬起头,望进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神色淡然的眼底像藏着一只漩涡,将他体肤下流淌的水吸噬殆尽,令他喉咙发硬,手心发烫,干燥的欲念在心底摩擦,迸出的火花几乎要堵住他的嗓子。 他干渴了一声,转过身道:“我去叫梧桐姑娘回来,咱们还是另想个法子吧。” “慢着,”卢正秋在身后喊住他,“你穿不进,我来穿不就好了。” 卢冬青停在原地,转过身,呆然地望着对方。 卢正秋道:“一件衣裳而已,不必如此惊讶吧。” 年长者一面说,一面脱下深黑色的外衫,将红裙展平,披在自己的肩上,手臂轻松地从袖筒中穿过。 绣着桃花纹样的前襟在他胸前合拢,恰到好处地盖住锁骨,肩膀处非但没有勒紧,反倒留出些许宽松的空余。 唯一的问题是腰间的系带太长,不好摆弄,卢正秋两手提着系带的两端,微微露出困惑的神色,抬起头道:“冬青,帮我系上吧。” 卢冬青已在旁边看得呆了,听到师父的唤声,才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快步绕到师父背后,双臂环过对方的腰,接过系带,小心翼翼地绕了一圈,仔细地系成一个平整的结。 在他俯身整理腰带的时候,卢正秋自己则将头顶的发冠取下,将长发完全披散,拢到背后,虚虚地搭着。 卢冬青干完手上的活计,直起身时,刚好瞧见柔软的发丝垂在眼前,擦着红裙微微晃动。 他忍不住将鼻子轻轻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冬青?”卢正秋偏过头,用视线寻找背后的人。 他迅速抽身,带着恍惚的神色点头道:“正合适。” 卢正秋微微颔首:“那就好,总算没有浪费梧桐姑娘的筹备。你快换上另一件,尽快叫她回来吧。” 第78章 故人昔影(七) 梧桐对卢正秋的乔装成果赞不绝口。 她像是猎人瞧见了新鲜的猎物,忙不迭地为卢正秋重新梳理头发,装扮面容,就连藏她在小屋里的脂粉盒,此时也派上了用场。 她实在是个修饰面容的高手,用最少的笔触将卢正秋脸上的轮廓抹平,又在眉眼间巧妙勾勒,使它们变得柔缓又不失自然,效果堪称完美。 她的兴致异常高涨,边做活边道:“为别人画眉的机会可不多,正秋师父的天赋聪颖,我得好好珍惜才行。” 卢正秋面带笑意道:“我倒是头一回发现自己还有这般天赋,感谢姑娘提点。” 梧桐从鼻子里发出满意的哼声,向后退了几步,一面端详卢正秋的脸,一面点头连连。 而后,她转向身边目瞪口呆的青年,问道:“你怎么愣住了,快看看我的成果如何,好看吗?” 卢冬青被她的胳膊肘戳中,这才如梦初醒,答道:“好看,好看。” 梧桐转而将他打量一圈:“你这身商人装扮也没什么破绽,你坐下来,我为你勾一勾眼角,画上几条皱纹,待会儿出了门,你就唤你师父作娘子,保证别人认不出。” 卢正秋并没有反应。 卢冬青的脸已经憋得发红。 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青年追问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梧桐冲他一笑,顺手从墙边取出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棍,又从窗沿上摘下一顶扁圆的帽子。 她翻过帽子,将其中盛放的东西倾倒在手心,是一件指甲大的小物。卢冬青还没看清那小物的模样,她便把手掌抵在唇边,扬起脖子,像吞服药丸似的将那东西吞了进去。 卢冬青脸色一沉,立刻上前道:“慢着,你吃下的是什么,若是其他丹药,先给我鉴过才能服用。” 梧桐迎上他的视线,手指抵在喉咙处摸了摸,突然干咳两声,用又粗又哑的声音道:“放心吧,小伙子,老朽自有分寸。” 卢冬青大惊:“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变得好像老头子一般!” 梧桐笑了几声,脸上活力洋溢的生动神采和低沉的笑声混在一起,显得颇为怪异。 她将帽子扣回头顶,又从包裹里翻出一件藏蓝色的长褂,顺手披在身后。 那褂子比她的身子宽出足有一倍,松松垮垮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好似斗篷一般。她顺势弓下腰,缩紧肩膀,褂子下摆便连她的双足一并盖住了。 她又装咳两声,把拐杖一端杵在地上,蹬蹬地敲。 卢冬青恍然大悟,从前他在安邑城的街头巷尾见过这般打扮的老翁,都是给人看手相、摇竹签,掐指算卦维生的。禹国人信奉神明,对星象格外尊崇,故而许多城郭之中都有这样的算命老翁。然而,近年来天象不利,国命将尽的传闻沸沸扬扬,这些人也渐渐招人厌恶,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常常绕着走。 假的梧桐先生,就这样扮成了真的梧桐先生。 卢正秋从旁问道:“梧桐姑娘,你方才吞下的东西是枣核吧。” “枣核?”卢冬青诧道。 卢正秋点点头,将盘成髻的发丝拢了拢:“枣核并没有咽下去,只是卡在喉咙里,吐纳呼吸时,可以改变气行,从而发出与原本截然不同的音色。” “梧桐先生”笑了笑,拄着拐棍,缓步踱到卢正秋身边,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这位夫人眼力很好啊,老朽这门功夫,一般人可是认不出的。” 卢正秋微微一怔,很快垂下视线,低声答道:“哪里哪里,斗胆一猜,让先生见笑了。” 他身着红裙,顺势模仿女子的语气来。与梧桐不一样的是,他并未刻意提高音调,只是用更加绵软的方式吐字,加之讲话时眉黛舒展,眼角一抹细细的凤梢向上勾起,活像是刚至中年的贵妇人,嗓音中略带几分沙哑,却并不显得粗鲁,反倒勾勒出几分娴静悠然。 他与梧桐调换性别,却各自演出惟妙惟肖的韵味。 两人交换了视线,终于绷不出脸上的笑意,笑过之后,默契地转头,一齐望向卢冬青。 卢冬青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这才隐隐地想起,自己的师父的确是擅长演戏的,不久前在宋仁的瓷窑中骗过官府一次,又在灵泉谷里骗过羽山族人一次。 这样一个人,遇到了同样擅长乔装的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2 伙伴,好比琴瑟之音相逢于野,相合相应,碰撞出单纯的快乐。 妆容是假的,笑容却是千真万确的,从卢正秋的眼角绵延出细腻的纹路,盖在脂粉下若隐若现,像是一个不经意间暴露的秘密。 不论是焦灼痛苦,还是喜悦欢畅,在这人的脸上都是极其稀罕的,都如绽放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大部分时候,卢正秋都是淡然的,仿佛流水一般温柔,却也如同流水一般无质无色,单薄疏离,令人难以捉摸。 黄昏已近,从窗棱中透入的微光也镀上一层暖色,与卢正秋肩上浅红色的衣衫揉作一体,好似山野上飘飞的桃花,令人心醉神迷。 冬青天生性情固执,越是捉摸不透的谜题,便越是难以释怀。 师父就是这样一道谜题,一直横亘在他的前方,令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窥进去,探破那其中无穷无尽的奥秘。 许多年过去,这个身影占据着他的眼,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了。 梧桐见他走了神,便提高声音揶揄道:“怎么愣着不动,还不快过来喊娘子。” 卢冬青大惊:“啊?” “这衣服本就是从一双夫妇的行李中摸来的,你扮成他的丈夫,他扮成你的娘子,不是刚好么。” 卢冬青飞快地瞥了师父一眼,转向梧桐道:“先生您可放过我吧,我没有你们那般神通广大,一讲话就露馅了,还是闭嘴的好。” “好吧,”梧桐似有些丧气,“但你的脸还是太嫩了,一股蛮燥的冲劲儿,怎么也不像是有妇之夫,来来来,我为你画上几笔。” 冬青面露犹色,可梧桐却不住地用目光催促他,师父也冲他点头示意,他只能乖乖地走过去,在凳子上坐下。 梧桐花了些功夫将他彻底打扮停当,这才直起身,锤了锤背后,道:“好,这回瞧不出破绽了。” 卢冬青摸了摸自己的脸,陌生的脂粉沾在面颊上,感觉颇为奇怪。 他刚站起身,便发现视野渐渐暗淡,心下一惊,凑到窗边一看,一团乌云从东南方而来,翻滚着碾过天际,豆大的雨点便落下来。 梧桐快步踱到窗边,瞧见雨势后喜形于色:“突降骤雨,简直是天助我也。” 常人行路,最怕大雨遮天蔽日,然而对于乔装的三人来说,大雨混淆的是旁人的视野。 她催促道:“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出发吧,这旧屋里有伞,不过只有两柄……” 卢正秋应道:“无妨,我与冬青共撑一柄便可。” 第79章 故人昔影(八) 雨中的羽山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愁云盖满天空,雨珠很快连成细密的雨丝,在天地之间织出白茫茫的雾霭。在这雾霭之中,群山像是退到千里之外,就连梧桐镇的屋舍也藏进雾里,若隐若现,只余下一片片朦胧的虚影。 只有身边的人是近的。 卢冬青撑着一柄油盖伞,和师父并肩而行。伞面是最朴素的淡黄色,油纸已经陈旧,被雨水晕染得斑斑驳驳,好似一张疲倦的、阴晴不定的脸庞。 两人小心翼翼地混在人群中,穿过巷子,往镇口的方向去。身着红裙的卢正秋走在前方,步子很慢,冬青则一刻不离地跟在后面。 少顷,走在前方的人回过头道:“冬青,你这般打伞,半边肩膀都要淋透了。” 卢冬青微微一怔,这油纸伞的伞面不大,他怕师父淋到雨,所以将伞柄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自然暴露在雨中,被浇了个彻底。 只是没想到,这点小动作也没能躲过对方的眼睛。 他便往师父身边又靠了一截,两人的手臂相碰,在走路时互相抵触,颇为碍事。他索性将空闲的手臂探到对方背后,顺着肩背环绕而过,轻轻搭在另一侧的腰上。 衣服是陌生的,可身体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从前无数次熟睡的时候,他也曾倚靠着师父的肩膀,像树藤缠绕枝干似的缠着对方,享受那份舒适安逸。 只是那时,他的心中一片清明,全无浊念,所以从不觉得与师父亲昵有何不妥。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被不该有的欲念占据,胆子反倒更小了。身边的人像是在一夜间变成了极为珍贵的物事,使他一点力气也不敢施,捧在手心都担心碰碎。 青年人初尝情动,稚嫩的情丝好似无骨的藤蔓,不通章法,只管疯狂生长,胡乱纠缠在一起。 他在漫天的雨幕中,偷偷去瞥身边人的神色。 卢正秋的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不见大喜大悲,淡然,因这一身乔装,这一场密雨,竟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疏离静阔。 冬青正看得出神,突然察觉师父眼眸一凛,突然扯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路旁退去。 他愣了一下,随着对方快走了几步,便瞧见一队来势汹汹的人从巷子另一头奔来。 正是白昼里在酒馆里见过的“江湖人”。 他们听信乞丐的说法,先追到了镇子东口边的破庙,又遵循梧桐事先布置的假线索,沿着山路追出几里地,不仅没有追到目标,连乞丐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这才察觉事情有诈,匆匆折返,回到镇上的时候,个个都灰头土脸,气急败坏。 雨泼下时,他们索性放弃掩饰身份,个个掏出气派的罗绢伞,伞盖一经撑开,便占掉半条巷子。 在禹国,伞是身份的象征,寻常百姓只能撑油纸伞,罗绢伞只有贵人才撑得。 这些“贵人”也和手中的伞面一样张扬,昂首阔步,来势汹汹,口中不住地咒骂着难听的话。 黄昏时分,又赶上骤雨,巷子里的行人本就不多,稀落的人群见到官爷驾到,纷纷往道两侧躲闪,以免被怒火殃及。 卢冬青和卢正秋也随着其他人的脚步,一齐躲到路边的屋檐下。 虽然在雨帘之中,人影不过是模糊的一团,但官府当差瞧见陌生的人影,还是短暂地放慢脚步,投来不善的目光。 卢冬青心下一惊,快步推着身边的人,一齐退到墙边,同时将伞沿压低,将两人的脸遮住。 卢正秋的背已经半抵在墙上,胸口几乎和他贴在一起。 冬青索性将空闲的手撑在墙面上,倾身向前,将嘴唇贴近对面人的面颊。 他与师父扮出男女亲昵的姿势,一方面可以挡住两人的脸,另一方面也可以让过路人感到尴尬,自觉地转开视线。 他的心弦紧绷,而近在咫尺的人将呼吸扑洒在他的脸上,冷雨之中,分外温暖。 或许是这雨中的温度在作祟,或许是背后远去的脚步声使他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紧绷的心弦终于断开,他倾身凑得更近,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对方的。 那一刻,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无法思考,反倒是耳畔的声音格外清晰,淅淅沥沥的密雨化作一张网,从头顶的油纸伞上垂出轻帷,将他裹在其中,慢慢收紧。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尾时,他从师父的唇上撤开。 两人的额头仍互相抵着,视线相触,卢正秋的眼底似有些水汽浮起,显得比平日更加动容,待冬青定睛看时,那淡淡的水色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3 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只是雨幕带来的错觉。 一吻过后,冬青的心思才渐渐复苏,渐渐忆起方才唇上那片刻柔软温热的触感,含着一丝令人眷恋的药草的味道。 “师父……” 卢正秋对他微笑:“看来你也长大了,连这种事都要师父来教。” 他怔在原地,下意识地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 卢正秋又道:“既然已经教过你,下次遇到心上人,可别再犯怵。” 望向他的视线饱含温柔,仿佛连天大的错误都能包容似的。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懊悔突然间涌上脑海,迅速将他淹没。 这本该是一件郑重神圣的事,却被他浪费在最糟糕的场合中。 他料到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便偏过脸去,催促道:“咱们快走吧。”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一阵惊呼。 呼声来自两个女人,一个高亢一个低沉,但声线都是熟悉的。 卢冬青惊道:“这是齐夫人和酒馆老板娘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在巷子尽头的转弯处瞧见袅袅炊烟,混在雨幕里,艰难地向空中攀升。 原来这条路刚好通向酒馆后院。 卢冬青急切道:“师父,我们过去看看吧。” 卢正秋皱起眉头,似乎在犹豫,但瞧见冬青的神色,便点点头道:“走吧。” 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巷子,在转弯处探出头,往酒馆的方向看。 酒馆后院有一扇柴扉,被官差们团团围住,老板娘和夫人站在门边,瑟缩成一团。 一个粗鲁的声音厉斥道:“你们是不是早就和乞丐串通好,把我们当傻子耍。” 老板娘扑通一声跪下来,央求道:“不,绝不是的,我们哪有这个胆量,各位大人明鉴啊。” 雨天里地上都是泥水,她的膝盖跪进去,溅起的泥汤洒在她的脸上,使她被生活操劳的面颊显得更加肮脏憔悴。 官差们不为所动,接着道:“军爷让我们抓活的,你们却把人放跑,得罪了定国军,后果你们担得起吗?” 有人提起佩刀,刀鞘抽打在老板娘背上,发出一声声钝响。 齐夫人急急忙忙地跪到旁边,细声细气道:“不过是两个不自量力的落拓浪人,哪能逃过各位大人的法眼,这雨天里人也跑不远,各位大人再去追一追,一定……” 话音未落,便挨了一记重重的掌括:“区区一个寡妇,谁准你指手画脚。” 她当然不是寡妇,但却不敢说出丈夫的实情,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嘤嘤地哭了起来。 与身旁的半老徐娘不同,她还在风韵尚存的年纪,刚刚买来的衣裙被雨水打湿,搭在细瘦的肩膀上,隐隐露出雪白的肩头。随着哭声轻轻抽动,身姿格外惹怜。 拿刀的人停止抽打,讪笑了一声,满腔的憋闷终于找到宣泄口,毫不客气地拎住齐夫人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齐夫人吓得浑身发抖,别说躲闪,连叫也叫不出来。 男人像是从她的态度中得到了激励,另一只手撕开她衣襟,往她的胸脯上抓去。 她失声尖叫,一面挣扎,一面朝老板娘央求:“姐姐,救我,救我……” 可老板娘还跪在泥里,头也不敢抬。 旁边伸出一双大手,牢牢堵住了她的嘴。她的踢打在一群男人面前,像棉花一般孱弱无力。 后院门边就有一间柴房,一群人将齐夫人推搡进去。 她柔弱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哭声也被雨声淹没了。 第80章 故人昔影(九) 雨声更大了,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是冰冷的,连绵不绝,仿佛无数张幸灾乐祸的嘴,一同嗤笑人世的凉薄无情。 卢冬青躲在巷尾,目睹了酒馆后门的一幕,心像是被冷雨浇透,震惊与愤怒攀升到了极点。 他已全然将齐夫人出卖自己的事抛在脑后,只是咬着牙关道:“他们怎能如此欺辱一个妇人!” 他的手指紧紧攥在伞柄上,咯咯作响。 若不是他的肩膀被师父牢牢地按着,此刻他怕是已经冲了出去。 卢正秋的神色严肃,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减少。他贴近冬青的耳畔,严肃道:“冬青,冷静些,他们方才提到定国军,说明此番诱捕你我二人,恐怕不是单纯为了打探消息。” 冬青一怔,回过头来迎上师父的视线:“定国军为何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卢正秋眉头紧锁,将头轻轻摇了摇:“还不知道,无论如何,此刻你绝不能现身。” 冬青咬紧牙关,又往院子的方向看去,眼看那柴扉就要合拢,将彻底关进黑暗。而他却受制于人,束手无策。 难道他只能目睹惨剧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吗? 他正焦躁的当口,感到手上一热,原来是身边人不再钳制他的肩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十指轻轻按抚他的手背。 “师父?” “嘘,师父有个法子。” 原来方才卢正秋的目光四处搜寻,落在酒馆的后墙外,墙边突然露出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墙头攒动片刻,很快又被墙壁挡了去。 虽然短暂,但他却看得一清二楚,那人顶着和梧桐一模一样的帽子。 他心下顿生妙计,便示意冬青冷静下来。 他松开冬青的手,转而拢起自己的裙摆,半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在冬青诧异的目光中,他将石头夹在十指和中指之间,扬臂投掷出去。 他在手腕之中注入内劲,石头穿过厚密的雨幕,轨迹却没有半点偏离,径直往后院的方向飞去,砸中柴房的门梁,顿时改换方向,从梁上坠落,刚好落在其中一个官差的头顶。 “哎呦。”那人发出闷哼,抬起头,向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往门梁上瞧。 卢冬青心领神会,也学着师父的样子,蹲下身从泥雨中摸找趁手的石块,迅速地丢出。 两人不愧为师徒,就连丢石块的手法也如出一辙。两人齐心协力,马不停蹄地扔出第二块、第三块……每一块石头都砸中门梁的不同位置,顺着不同的角度下落。 雨幕是最好的掩护,屋檐下的人看不清石头的来头,只觉得头顶飞来横祸,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砸了个正着。 一哄而上的官差们停下脚步,已经进门的也纷纷退出门外,仰着头张望。 在众人的注意力被时候引去时,一缕银丝顺着墙头垂下,不动声色地勾住了门框。 只听哐的一声,门框重重地合拢,就连挂在门环上的锁也凭空抬起,锁芯往锁孔的方向滑动,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咔嗒一声锁了进去。 明明没有任何人动手,可柴门却兀自合拢,兀自上锁,简直像是鬼魂在作祟。 领头的官差啐了一声口水,道:“这屋子有古怪!” 听了他的话,其余官差也纷纷打起了激灵。 虽然被他们欺辱的女人还留在柴房中,但一时间,他们谁不敢妄动,更不敢去碰那闹鬼的门锁。 老板娘还跪在泥里,见到这异状,突然抬起头,连滚带爬地挪到柴房边,一把抓住官差的裤脚:“官爷,官爷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4 ,这……这个柴房闹……闹鬼……” 官差低下头,瞧见老板娘战战兢兢的脸色,厉声道:“闹什么鬼?” 老板娘接着道:“那……那是三年前的事,我……我这店里招过一个长工,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刚被一个富家少爷看上,还有半个月就出嫁,不成想有一晚……她往这柴房里搬菜坛,被过路的强盗奸淫,富家人嫌她不干净,便撤了婚约,她心灰意冷,就……就在这里上吊了。” 老板娘讲得声泪俱下,官差被她疯癫的神态唬住,连望着她的目光都变了。 她顺势抱住对方大腿,接着哭道:“她死的时候……舌头垂到地上,说是要勾住那淫贼的魂,叫他来世也投不了胎……” 官差终于听不下去,一脚将她踹开:“你这鬼店真是晦气!难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对,对不住……” 官差又咒骂了几声,眼见那老板娘抖得越来越凶,终于失了兴致,没再理会紧锁的柴房,带着一行人快步离开了院子。 卢冬青还怔着,望着院子里凌乱的脚印,好似野兽肆虐过似的,很快便被滂沱的雨水填满。 万幸的是,这一次野兽终于被他关在门外,没能把人吃进肚子。 卢正秋拉过他的手,催促道:“咱们也快动身。” 他回过神,见对方已经转身往雨幕中去,架势像是要跑起来。 他本能地追上去,唤道:“师父,伞——” 卢正秋已步入雨帘,在白茫茫的氤氲中转回头,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扔下吧。” 那一抹笑容,点燃了他心中的火。 他将多余的伞扔在一旁,跟随师父的脚步,穿过巷子,飞快地奔跑起来。 雨势仍旧不见收敛,他的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脸上的勾勒雕饰也被洇成一片,脂粉顺着脸颊淌落在地上,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爽朗与轻快。 两脚踩在水洼里,在身后抛下一串清晰的、富有节律的响动,飞溅的泥花虽然汹涌,却追不上他的速度,颓然地落回到泥潭中。 他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奔跑。 他方才救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 可他全然不在意被出卖的事,只是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当然不喜欢被人出卖,但他已明白,背叛他的并非齐夫人,也并非老板娘,而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严苛世道,这世道上强者欺负弱者,弱者被逼迫作恶,哪怕抛却良知,仍旧只能任人宰割。 单凭这些可怜人,是没办法自救的。 单单救助他们,是没办法改变世道的。 世道之恶,就像这场骤雨,来势汹汹,遮天蔽日。他唯有奔跑,跑得足够快,才能冲开困局。 现在他已跑起来了,那些沉诟的泥水便再也别想困住他。 他望着面前一抹红色的背影,竟像是望见雨霁云开后的一轮太阳。 第81章 褴衫共酒(一) 雨终于在午夜时分止住,被水洗过的夜空中露出一轮圆月,纤尘不染地亮彻了半边天,将远山和近水一并笼罩在淡蓝色的清辉中。 在禹国的传说中,月相是太阴幽荧在天上投下的影子,它和阳光不同,越是明亮便越是疏冷,晚秋时节,它吞噬了地上仅存的热度,使得大雨留下的水洼表面结出又凉又薄的冰。 这样的夜里,人总是格外需要温暖的,尤其是风餐露宿的人。 梧桐的手里举着一壶酒。 她刚刚迈进城东的破庙,便一路走到最深处,将松软的地面掘开,从泥里挖出几只酒壶。 她将那冷冰冰的坛子抱在手里,好像抱着暖炉一样兴奋,兀自陶醉了一会儿,才将其余酒壶递给另外两人。 “你们也喝来暖暖身子吧。” 卢冬青和卢正秋是紧随她而来的,刚刚迈进庙门,便闻到一阵酒香。 卢正秋面带笑意道:“没想到你真的备了宴席。” 梧桐莞尔一笑:“那当然,我一向是个守信的人。” 卢冬青接过她递来的酒壶,心下却有些犯怵,那灰褐色的陶壶表面挂满了湿土,泛着一股泥中特有的腐朽的味道,使人联想到枯黄的落叶和死去的秋虫。 但他终归是还是口渴得很,浑身上下被雨浇得津湿,冷气顺着脊梁往脑袋里钻,在这种时候,酒香实在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他拔开壶塞,仰头喝了一口。出乎他的预料,这酒的味道不仅不浊,反而又醇又厚,口感朗润绵长,仿佛一股暖流淌过喉咙,使他浑身上下都通透起来。 这是梧桐喜欢的酒,她特意买来埋在庙里,为的就是应付眼下的情形。 这酒的味道就像她的人,在粗糙鄙陋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烈劲儿。而烈劲儿之后,还有着神秘而深刻的滋味,令人参不透,却又忍不住反复品鉴。 她实在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 卢正秋望着她,一边不紧不慢地抿着酒,一边道:“姑娘,我们有三个人,你却藏了四坛酒,这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梧桐怔了片刻,笑道:“你的直觉很准,这剩下的一坛并不是白白浪费的,而是要留给我的乞丐朋友。” 她的话说完没多久,她的乞丐朋友就来了。 那是个如假包换的真乞丐,看到酒就像看到了钱财万贯,两眼放光,当即搓了搓满是泥垢的手指,从油腻的口袋里掏出半只烧鸡,一面喝酒一面吃了起来。 他咕隆咕隆地灌着酒,吧唧吧唧地嚼着肉,仿佛这二者是世上最好的食物。 乞丐的吃相和他的头发一样狂放不羁,梧桐却不甚在意,甚至轻轻拍他的背:“好兄弟,慢点吃,别噎着。” 乞丐将鸡骨头唆了一口,扔在一旁,道:“大哥,我吃饱了,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查到了。” 梧桐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说。” 乞丐用袖子在嘴上抹了一把,开口道:“你先前猜的没错,定国军果真来了淮安城。” 梧桐挑起眉毛:“这次的明目是?” 乞丐道:“说是被禁武令罢黜的门派有余烬复燃之势,特地来查证的。这些天,总有当兵的骑着马在街上巡逻,顺着家家户户的窗户望进去,哪怕听到磨菜刀的声音,都要闯进去盘问究竟。四方的城门也增派了人手,往来商旅都要盘查,不止查行囊,就连帽子头巾都要脱下来。” 梧桐皱起眉头:“那其他城池呢?” 乞丐又道:“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不过听说大抵都是如此。老大,你是不是私底下做过贩刀的生意,最近还是收敛点好。” 梧桐点点头:“多谢你,我知道了,对了,这酒你都带走吧,记得喝完将坛子摔了。” 乞丐先是一怔,眼睛很快亮起来:“我懂,杀鸡取卵,杀鸡取卵嘛,多谢大哥。”说着接连鞠了几个躬,欢喜地往门口走去,走时特地将手里的瓶子来回摇晃,晃出钱币的碰撞声,才心满意足。 乞丐走远后,卢正秋也踱到门边,道:“我本打算查查定国军的事,没想到你已经派人查过。” 梧桐转头望着他,道: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5 “我既然要带你们走,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卢正秋迎上她的视线,挑起眉毛道:“私下贩刀又是怎么回事?” 梧桐轻笑道:“我在每个地方打探消息的时候,都会编造不同的说辞,让别人只掂记我的钱,而不要掂记其他,如此一来,他们才不会出卖我。” 她虽笑了,笑意之中却有几分无奈。 卢正秋倚着门框,淡淡道:“那么,你是否也有应对我们的说辞?”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说出的话却像是一道惊雷,令梧桐脸色一僵。 她眨了眨眼,发现卢冬青也在不远处望着她。 她轻叹一声,道:“正秋师父,冬青,我给你们瞧一件东西。” 说着从袖底取出两枚铜制的铃铛。 两人不禁一惊,这古朴玲珑的铃铛,正是梧桐拿手的武器,几次助她化险为夷。 梧桐瞧见两人的神色,道:“你们一定觉得很稀奇,可是……”她将铃铛中藏匿的细丝抖出来,分别递给两人。 卢冬青捏住线头,在指尖捻了捻,惊道:“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纺线。” 梧桐点头道:“是了,既不是铁索,也不是藤蔓,只是最普通的纺线,稍稍施力就可以扯断。” 虽说如此,这纺线落在她手中,力道却坚韧胜铁,卢冬青是亲眼见识过的。 梧桐看出他的疑问,接着道:“我操纵这些线绳,凭借的全是我自身的内劲。”说罢将手腕扬起,亮出铃铛背后的细孔,正是她引气的入口。 卢冬青皱眉道:“这种做法很危险,首先耗损极大,其次,倘若被人反制……” 梧桐点头道:“没错,这正是我致命的破绽,若是被人制住,以灵力反注,便可以轻易烧却我的经脉气行。” 卢冬青道:“你为何要将自身的破绽告诉我。” 梧桐道:“你是神医,知道我的身体状况,能够让我修习的功法很少,这铃铛中的绳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倘若我对你有所欺瞒,你大可以当场反制,就算取我性命也不在话下。” 卢冬青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确别无选择,只能够用坦诚来换取信任。 他点头道:“明白了,我随你走便是。” 卢正秋从旁拍了拍手:“唉,看来,我这一路上还是得继续乔装了。” 梧桐一怔,随即露出笑意:“是啊,您这裙衫怕是还得继续穿上一阵。” 卢冬青惊道:“还要继续吗?” 卢正秋转头望向他:“傻徒儿,又不是让你穿裙子,你紧张什么。” “我……”卢冬青脸上一烫,“我怕师父累着。” 梧桐立刻凑到他身边,竖起一根指头,一本正经道:“冬青少侠,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女人的裙子穿在身上,可比男人的衣裤舒服得多。” “真的?”卢冬青眨了眨眼,不禁将征询的视线投向师父。 师父冲他点点头,道:“倘若有朝一日,世道改换,不如来定立一条新的江湖规矩,让男人也能穿裙子出门。” 卢冬青瞧瞧师父笑眯眯的眼神,又瞧瞧梧桐忍俊不禁的模样,才知道自己又被两人联手调笑了一番。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看来往后的一路上,自己大约没有安宁可享了。 第82章 褴衫共酒(二) 梧桐的准备不限于酒,还有火折和地图。 她在破庙中点了一盆火,借着火光,拿出地图,摊在另外两人面前。 地图已有些陈旧,图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标注,遍布神州各处,唯有都城安邑是一片空白。 她沉声道:“不论我如何调查,安邑始终是一个谜团,所以我一定要回到那里去。” 卢冬青皱眉道:“仅仅回去是远不够的。”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当年的将军府虽说被一把火烧尽,但仍有残骸留下,狄将军十岁独子的尸骨不在残骸之中,他的去向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倘若魔教真的与朝廷有所勾结,他身份的秘密便很难保住。若是贸然返回都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梧桐点头道:“不错,所以安邑并不是我们眼下要去的地方。” 卢冬青抬头望向她:“眼下你的打算是?” 梧桐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落在西南方向的江渝城。 卢冬青挑眉道:“你打算找柏侯爷?” 梧桐满意地点点头:“正是,你可还记得他?” 卢冬青答道:“自然记得,柏侯爷出身兵戎世家,曾担任太子近卫,柏家世代与皇族交好,虽然没有皇族血统,但仍得了侯爷的封号,备受重用。” 梧桐道:“可惜,你说的都是旧事了,九年前柏侯爷因故失宠,被贬黜到偏远的江渝城,偌大的家业也随之衰颓,辉煌不再。” 讲到此处,卢正秋插话道:“这位侯爷被贬黜,是因为反对禁武令吧。” 梧桐点头道:“九年前,他坚决反对在禹国推行禁武令,然而建帝一意孤行,迁怒于他,将他打发到巴山蜀水凄凉之地,禁武令仍旧如期推行,柏家的下场可谓名实两空。” 卢冬青望着她,谨慎道:“所以你打算策动柏侯爷谋反么?” 梧桐的面色也很凝重:“若想重回京城,单凭我们的力量是不够的,唯有借助他的帮助。” 卢冬青道:“谋反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是柏家无意冒险,未必不会出卖我们。” 梧桐道:“我有办法说服他们。” 她的神色郑重,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卢冬青沉默了片刻,点头道:“那么便去江渝城一探究竟吧。” 梧桐很快点点头,随即黯然道:“不过这一路上,我们明里要避开定国军的稽查,暗中要警惕魔教的搜寻,城池和官道都已不再安全,恐怕只能够风餐露宿了。”说罢转向另一人,忧道,“正秋师父,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卢正秋轻笑道:“放心吧,我可没打算拖你们两个年轻人的后腿啊。” 卢冬青也望着自家师父,还想说什么,便感到脸上一凉,原来是对方举起酒壶,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 卢正秋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衣服的水还没有干,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眼中也蒙着一层氤氲的水雾,像是被暖酒蒸腾过,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言语在这样的温度面前,实在显得多余, 卢冬青把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接过酒壶,扬起脖子灌下一口。 一股暖流滑过喉咙,他的心底冒出一阵奇妙的错觉,口中的酒仿佛是从师父眼中淌出来似的。 醇郁的酒浆缠绕在舌尖,厚润的余韵令他久久难忘。 * 三人轻装简行,没有几日便离开羽山,进入荆州地界。 荆州的地势比中原低洼,水路纵横交错,据说在神代洪水泛滥的时候,这里曾是一片汪洋般的沼泽,雾气蒸腾,犹如巨人在天地间架起的沸锅。洪水退却之后,仍旧有大大小小的滩涂留存。 一条荆江呈九曲回肠之势,在滩涂之间的贯穿而过。荆江两岸是广袤的湿地,人烟稀少,萧索冷清。有些地方土地太过泥泞,连马儿也不便通行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6 ,只能徒步跋涉。 三人乔装而行,冬青扮作男主人,带着一妇一老,沿途刻意避开人群,不过在渡口、店铺等等地方,还是难免与商旅相遇。 梧桐和卢正秋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即便与人打交道,也能从容应对,只有冬青仍旧神色拘谨,一路上,他总觉得旁人的视线常常往自己身上飘。 隔了许久,他才发觉问题所在,与他同行的“妇人”和“老人”身上,也背着和他差不多体量的行囊,如此自然惹人注目。 在察觉这一点后,他毫不客气地夺过另外两人的行囊:“还是由我来背吧。” 梧桐故意咳了几声,面带迟疑道:“老朽的酒坛子都装在里面,重量可不轻呐。” 卢冬青道:“我最近刚好在练习筋力。” 梧桐被他的回答逗笑了,饶有介事地捶着背,哑着嗓子对身边的卢正秋道:“闺女啊,你这夫君,果真和牛一样笃实。” 卢正秋笑眯眯道:“你就随他去吧,他肩上再沉,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卢冬青走在前面,无需回头也听见两人的话,自知又被拿来取笑,索性加快了脚步,兀自往前走。 卢正秋虽嘴上不着边际,目光却是柔软和煦的,他望着冬青的背影,常常心生感慨,世上哪有这么挺拔利落的牛呢。 荆江水路繁杂,虽然他们的方向大部分时候都与水流相溯,但在有些地段,也能够顺水行船。 船上的时光往往是最舒适的,三人坐在船篷中,无人叨扰,也无需伪装,可以恢复平日的样子,纵览两岸的瑰丽奇景,白雾在冬日的冻土上轻轻一抹,便将单调的灰白色抹得活了起来,化作一片仙野云庭。 冬青最喜欢坐在船头远眺,他总能一个人看上很久,像是要把沿途的景色铭刻在眼底似的。 哪怕人世满目疮痍,神州的河山依旧壮美。 这是他童年时憧憬过的江湖。他就像是一棵扎了根的树,将对这片土地的敬意与爱意,藏在看不见的根须中。 数日之后,三人接近岳阳城,荆江的水面渐渐宽阔,游蛇似的擦过云梦泽的边界——洞庭。 黄昏时分,三人正一如既往地赶着路,突然发现江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斑,从远处渐渐接近。 泛着橘色的暖光,好似群星一股脑流泻在地上。 星星当然不会在江里。 卢冬青纳闷道:“那些光斑难道是烛灯么?” 梧桐先是一怔,猛地拍手道:“是河灯啊!” “河灯?”卢正秋也歪过头,不解地发问。 梧桐的视线轮流扫过两人:“你们都不记得了么?算算日子,今夜已是除夕了。” 师徒二人哑然。 这些天他们只顾赶路,只觉得天气日渐寒冷,天黑得也越来越早,全然没想到新年已悄然来临了。 第83章 褴衫共酒(三) 冬意像一层薄纱,在不知不觉间从天际剥落,悄无声息地罩向大地。 薄纱之下,大地渐渐封冻,树梢和山涧缀上斑驳的白色,清冽的江水中浮起冰碴,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拢,化作氤氲的雾气,在江面上飘荡。 而那雾气中的一盏盏暖灯,好似黑夜里的星光,令人格外难以抗拒。 三人加快步伐,又前行了一阵,终于看到河灯的源头,是荆江与洞庭湖交界的水岸。 水岸距离岳阳城还有一段距离,然而,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在岸边,使得荒凉的江岸染上勃勃生机,堪比市集一般热闹。 队伍像一条游龙似的,伴着灯火,伴着锣鼓声,叫卖声,沿街有摊贩推着车,新鲜出锅的食物腾腾地冒着热气。 卢冬青偏过头,瞧出两个旅伴脸上的疲态。这些天他们风餐露宿,连客栈和酒馆都不敢进,委实受了不少累。 他不禁心软,又眺了一眼喧嚷的人群,提议道:“咱们过去歇歇脚吧。” 梧桐也赞同道:“那里人员繁杂,又是临时聚集,应当不会有官兵盘查。” 卢正秋也感到淡淡的倦意,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吧。” 三人调转方向,朝着人群走去。 暮色渐渐深重,卢正秋刚走出几步,突然感到背后萌出一阵凉意,像是有一道目光穿过黑暗,沉沉地望着他。 他猛地回过头,用最为警觉的视线扫了一圈,却没有瞧见一个人影。 “师父?”冬青也随之停下,呼唤他的名字。 “没事,走吧。”他回过头,冲青年摆摆手。 * 步入节日的人群,好似步入一条光的河流。 灯火从四面八方亮起,映照着男女老少的笑脸,这些笼罩在油纸罩下的烛灯并没有太多温度,却不可思议地令人感到暖和。 空气中飘着酒香,随风而散,时而浓郁,时而清淡,像是个顽皮的孩童,躲躲藏藏,勾引人跟在他身后,寻觅香味的源头,乖乖解囊换酒。 卢冬青在人群中漫步,心下隐隐感到不解,从前在三坪村,每逢新年虽有祭祀,但气氛要沉闷得多,尤其是近年国力萧条,九星冲日的谣言四起,禹国处处弥漫悲丧之气,在每年一度祈神的日子,百姓是不敢造次的。 可这里的人却兴致昂扬,在云梦泽的包围下,江岸好似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岛上的住民无畏世态炎凉,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欢喜。 莫非是云梦泽的泱泱湖水,挡住了中原的动荡? 卢冬青不清楚答案,他只是个异乡客,与这座孤岛不过只有一晚的缘分,很快就要离开。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搜罗,寻觅歇脚的好地方。 不远处有间馄饨铺,一口大锅连同灶火一起架在推车上,周遭摆着一些简陋的桌椅板凳。老板一面吆喝,一面给排队的客人捞汤。锅里冒着热气,薄皮大馅儿的馄饨在鸡汤里翻煮,咕咕嘟嘟的汤水声格外引人入胜。 梧桐也嗅到了香味,抬手指道:“我们去那儿坐吧。” 卢冬青点头应下,本能地转向身边的人,却见卢正秋微微皱眉,嘴唇抿成一条线,嘴唇虽用红脂勾勒过,仍透出几分苍白。 他心下一惊,关切道:“师……”话吐到一半,又急急忙忙地改口,“娘……娘子,你脸色似乎不大好。” 卢正秋偏过头,冲他微笑道:“你多虑了,我只是有些疲累,我们过去坐吧。” “好……”卢冬青将信将疑,在馄钝铺里找了个空桌,扶着师父落座,为两个同伴斟了两杯粗茶,随后又摸了些银两攥在手心,道,“我去买馄饨,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 卢正秋微仰起头,凝着他叮嘱道:“你当心些。” 他四下环视一圈,瞧见周围的人都或在埋头喝汤,或在互相交谈,个个悠然自得,并没有人特地留意他们的行踪。 这份平和给他带来些许宽慰,他点头道:“放心吧,我很快回来。” 买馄饨的人不少,他排在队伍末尾,耐下性子等待,两只脚无意识地在地上轮流轻踏。 远处有一座竹毡搭起的简陋艺台,台上有人在奏琴和歌,琴声伴着歌声隐隐飘来,旋律婉转,好似在哪儿听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7 过,一时又忆不起。卢冬青仔细听辨,那些绵柔的词句似乎在叹咏离别。 “春兰秋菊,原野苍苍。舟车远兮,行路茫茫……” 浅唱低吟间,流露出几分哀愁,使他的心绪也随之沉静下来。 一个婆婆从旁边走过,臂上挽着一只篮子,嘴上吆喝着:“卖糖果啦,芝麻糖,麦饴糖,又甜又美的桃花糖——” 听到最后三个子,卢冬青心下一振,当即拦住那婆婆道:“您有桃花糖卖?” 老婆婆停在他面前,笑盈盈道:“小伙子识货啊,桃花糖是从安邑城里进货的,稀贵得很,只剩最后几包了。”说着打开篮子一阵摸索。 卢冬青已很久没见过这种糖了,但他一直记得,这是师父最喜欢的糖果。 他本能地抬起头,往座位处瞥了一眼。 老婆婆眼尖,立刻勾住他的胳膊,拨开一颗糖瓣塞在他手里:“小伙子,带娘子来逛灯会吧,那还犹豫什么。瞧瞧这玲珑的模样,哪个女子不喜欢。”见他脸上仍有疑色,又压低声音道:“给你娘子吃上一颗,保准今个晚上,她的小嘴里甜出蜜来。” 卢冬青的思绪正往不该的地方乱飘,听了这话,当即涨红脸,道:“那我买一包吧。” “好嘞好嘞,我给你挑一包最好看的。”老婆婆又低下头,在篮子里摸索。 卢冬青的视线又飘往座位的方向,从此处他只能看到师父的背影。夜色中,周遭的灯火迷离,背影也变得有些模糊,红色的裙衫像是要融进明明灭灭的烛光里。 卢正秋穿着不自然的乔装,佩着不自然的发饰,奇怪的是,那影子映在眼中的模样仍然无比自然,不因外物而移。仿佛有人在他的眼睛里勾勒出一个圈,牢牢地定格在那个人身上。 他对童年的记忆稀薄,甚至连师父喜欢桃花糖的缘由也忘了,但此时此刻,他的思绪飘回九年前,在那间巷子里,一颗压碎的糖果躺在他的掌心,夕阳中闪着剔透的光泽。 许是灯火和歌声有着奇异的催化力,他的胸口涨得满满当当,情绪卷涌上心头,分辨不出是喜悦还是酸涩,好似馄饨碗里的汤水,稍微晃一晃就会溢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人身边。 就在这时,他视线里的圈却被一条影子蒙住了。 影子不止一条,紧跟着是还有第二条,在人群中潜行,不动声色地向他的同伴围去。 被影子挡住的地方,传来茶碗碎裂的声音。 他心下猛地一沉。 “客官,您的东西!”老婆婆拎着一袋亮晶晶的糖果,再度抬起头。 可卢冬青已离开原地,没了踪影。 第84章 褴衫共酒(四) 茶碗是梧桐摔碎的。 她正仰头喝茶,突然一柄又轻又亮的刀刃贴着她的喉咙划过。 刀刃是那么薄,像一张软绵绵的纸,然而,在它咬住颈侧的时候,彻骨的寒冷却令她浑身战栗。 她仓皇躲闪,顺势把茶碗扔在地上,掀翻桌子,竭尽全力将它推向前方。 桌面像石头似的碾过地面,刀刃插进木头里,比插进一块豆腐还要轻而易举。 刀刃一转,桌子便被撕成碎片,在这短暂的停顿中,她迅速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卢正秋已经立在她身旁。 她顾不上掩饰身份,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两人背靠着背,望向暗中接近的影子。 影子有两个,在他们前后收拢,形成包围的态势。 这两人脸上都蒙了一层面具,奇怪的是,面具虚虚实实,笼罩在光中,似乎在不断地变幻形貌,时而像狼,时而像鹰,她睁大眼睛试图分辨,然而只要盯着面具看上片刻,她便会感到头晕目眩,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漩涡吸入其中似的。 她压低声道:“正秋师父,这地方有古怪。” 卢正秋很快答道:“谨慎行动,护好自己。” 在突如其来的敌人面前,年长者也并不从容。 在江岸上感受到的视线再度光临,只是比方才强烈百倍,好似无数尖针飞来,争先恐后地刺入毛孔。 视线不是从敌人的眼睛、而是从敌人手中的刀刃上发出的。 刀口凝视着他的喉咙,像是豺狼凝视着赤裸的胴体,因为难耐的饥渴而颤抖着,发出嗡嗡的鸣响。 在他动手之前,刀已经咬了上来。 他侧身躲闪,顺势扬起袖子,从袖底抽出两根短刺。这是他在羽山用过的峨眉刺,藏在身上这套女子衣装中,刚好藏得下。 他随穿着女子的衣衫,架势和力道却半点不含糊,手中的短刺像灵蛇一样游走,勾勒出几条圆弧,不动声色地化解刀锋的厉势。 而后,灵蛇骤然吐出信子,往刀客的手底掌根处刺去。 那是势在必得的一刺,本该贯穿腕心,夺去手上的力量,好似蛇咬脖子一般短促迅敏,然而,毒兽的舌头却在触到手腕时,被一股蛮力抵了回来。 峨眉刺撞在那人的臂甲上。 尖锋贴着冷铁划过,迸发出几道刚猛的银花。 两人同时收招,又同时再度出手。卢正秋的短刺比长刀更易收放,加之他的动作轻捷,挑抹之间,灵蛇便吻上那人的肩膀,刺破衣衫,划开皮肉,刮下一串血珠。 他下身的裙摆在空中翻开,好似一丛乱花在瞬间绽放,短暂的一闪过后,藏在花蕊中的锋芒便又吐露出来。 那人被他逼得失了重心,连退三步。 卢正秋没有追上去,能从他手下全身而退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在他收招那刻,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恶痛,是寒毒发作时的症状,他咬紧牙关,才强忍住没有露出败意。 梧桐也退到他的身侧,年轻的女子刚刚与另一个敌人缠斗过,手中的铃铛少了一只,腕上挂着血丝。 血珠滴在地上,血腥味随之泛起。 更加奇异的是,周遭的人竟像是全然没有听见刀戈声,仍在兀自欢声笑语,甚至没有转头看上一眼。 “怎么回事?”梧桐的声线起伏不稳,“这里的人为何毫无动静?” 她再次环视,人群脸上洋溢的笑容突然变得疏远而陌生,简直像是由一支笔勾画上去的。 她的背后窜起一股凉意,耳畔的熙攘声突然变成了鬼哭尖啸,令她不寒而栗。 不远处的戏台上,还有歌声源源不断地飘来,旋律哀婉薄凉,凄凄切切。 卢正秋突然扬手,掷出一根峨眉刺。 尖刺如羽箭般尖啸着,穿过人群,往戏台上飞去,径直瞄准歌者的眉心。 歌者翻身而起。 尖刺与目标失之交臂,扎在木桩中,但它至少完成了一件使命——将歌声打断。 歌声戛然而止的时刻,一股阴风从脚底卷起,突然间,江岸上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 黑暗骤然降临,天穹上蒙着一层云,星辉稀落,只有一抹月亮躲在云层背后,用冰冷的视线窥探着人世。 惨白的月光中,人们的笑脸像树皮一般簌簌脱落,露出原本的模样——竟是一只只单薄的纸人。 纸人的笑容果真是画在脸上的,在风中不住地抖动,变幻出各异的形貌。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8 贩卖糖果的老太,手中挽着一篮坑坑洼洼的石头。 而那馄饨车也不过是一根木桩,表面爬满苔藓,凹陷处积水已经泛起朽绿,泛着令人恶寒的腐味。 原来这江滩上的灯会全都是幻觉,是在月光下上演的一场疯狂戏剧。 戏剧散场后,只余下阴霾的天幕,腐朽的土壤,和彻寒的江水。 “这里是幽沼?!我方才竟然没有半点觉察,”梧桐的声音颤抖着,靠向身边的人,“正秋师父……” 卢正秋告诫她道:“冷静些,这是蛮夷巫蛊之术,以旋律迷惑心智,阴邪异常,切莫被欺骗。” 他的话音刚落,台上便传来一阵冷笑。 冷笑声来自方才的歌者,是女人的声音。此刻,女人的脸上终于没有变幻莫测的面具,露出原本苍白的面容。 她的语声比歌声更冷,好似冰棱刺入耳朵。 “正秋,这阵法是为了困住你而准备的,名字就叫——长绝阵。” 她的口吻稀松平淡,甚至带着几分亲切,好似在与熟络的故人叙旧。 卢正秋却紧锁眉心,牢牢地盯着她。 女人又向前迈了一步,道:“放心吧,既已入阵,绝不会让你离开的。至于巴陵城,你们也不必去了。” 她突然扬起手,执在手底的哪里还是琴,分明是一张弓。 她拉开那三尺长弓,就像弹拨琴弦一样轻松从容。 弓弦上搭了三根羽箭,随着她手腕轻挑的动作,三箭并发,势如破竹,一齐往卢正秋的方向奔袭而来。 卢正秋抬起头,他的嘴唇白得像纸。在幽沼之中,他身上的寒毒发作得更加剧烈,方才那一击已耗尽他的力气,此时此刻,他的脚下发虚,几乎要倒在地上,无暇迎击,更无暇闪避。 这一击便是瞄准他虚弱的时刻,精准而致命。 羽箭穿过他胸膛的前一刻,被“铛铛铛”三声厉响拦下来。 声音有尖有低,是分别击在剑尖,剑柄和剑镡上的结果。 剑在青年手里。 卢冬青将藏在袖底的短剑挥起,挽出剑花,从黑暗中纵身而至,拦在师父的面前。 女人微微一怔,未来得及开口,候在近处的刀客率先笑出了声。 刀客在月光下扬起头,露出一张不善的面容,用低哑的声音道:“这次的动作比上次还快了些。” 卢冬青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你,南晏七!” 第85章 褴衫共酒(五) 幽沼里除了遍地纸人之外,只有六个活人。 卢冬青和师父、梧桐三人抵背而立,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四面八方。 而另外三人则摆出“长绝阵”,两近一远,像猎人似的,看守着囊中的猎物。 南晏七便是猎人中的一个,他用阴冷的目光盯着卢冬青,神色格外兴奋。 有南晏七在场,三人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他们皆是魔教的使者。 站在戏台上的女子是阵法的操控者,她的背后隐隐有元神浮现,是个人身虫面的异兽,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赤裸的肩头,盖住了大部分脸颊,发丝之间隐约可以窥见虫类的凸眼和颚齿,生在一张状似人类女子的脸上,说不出的怪异和狰狞。 那副模样,正是来自上古的凶兽魃。 这“长绝阵”便是她灵场的化身,贵为神女的魃因为受到幽荧的蛊惑而堕入邪道,被亲父黄帝所抛弃,她满腔的哀怨与愤恁弥留在大地上,化作元神凭依于后人之身,将背叛她的人永久地囚在阵中。 在月相支配的幽沼里,这份力量如鱼得水。她甚至放弃了遮掩,纸人接二连三卸去力气,像断线风筝似的扑倒在地。 月亮藏进云缝,幽沼中的风更冷了。 遍地的纸片飘舞,环绕着一丛孱弱的篝火,这是长绝阵中仅剩的真实之物,饶是巫蛊之术,也无法凭空造物,方才的灯光万点,都是从这丛篝火幻化托生而成的。 火苗在风中摇摆,将行将灭,仿佛昭示着阵中人的结局。 南晏七没有给三个人喘息的机会,再度攻了上来。 他的身法比上一次还要快,长刀在一瞬间便抵上卢冬青的咽喉。 灵泉谷一战,他为了乔装船夫,只能隐藏锋芒,不敢轻易出手。这一次他无需收敛,狰笑之中是不加掩饰的狂躁。 长刀才是他趁手的武器,薄薄的刀刃上泛着冷冽的银光,仿佛将天边的冷月捕入凡尘,囚禁在一线之间,积蓄着,蛰伏着,忍耐着,等待着。 南晏七等了九年,委身黑暗,受尽折辱,终于找到了出口,便是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 他是卢正秋亲手缔造的孩子,唯有毁掉他,才能宣泄自己的愤怒。 卢冬青将师父护在身后,迎上南晏七的刀锋。 长刀的攻势排山倒海,他竭尽全力才能够跟上对方的速度,转眼间,两人便过了数十招,他的手腕已被震得失去知觉,而对方的嘴角仍挂着一抹笑意。 刀影缠着他,银花从四面八方绽开,化成一座无形的囚笼。他用尽了全部的法子,仍旧找不到突破的罅口,他的短剑无计可施,就连防御的招式也渐渐变得迟缓。 脑海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撑着他继续苦战的。 ——绝不能让这人伤害师父。 与此同时,梧桐也在抵御另一边的敌人。 她的对手是个少年人,甚至比她还要年轻得多,可少年的眸子里,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邪气。 少年的武器是一双铁钩,和轻巧的身法相得益彰,她鲜少遇到比自己更迅捷的对手,少年是其中一个,方才她的铜铃便是铁钩割断的。少年一面撕碎她的纺线,一面发出嗤嗤的笑声。 少年的力道并不大,可身形灵活得像是泥鳅,刚一捉住便会从手中脱开。梧桐管用的技巧在他面前全然无从施展。 泥泞灰黑的土壤,令她的脚下格外沉重,体力渐渐涣散,就连视野也渐渐变得模糊。 卢冬青向身后瞥了一眼,瞧见梧桐的疲态,两人不住地退着,已经靠近卢正秋立足的地方,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将彻底无路可退。 不远处的篝火在风中抖了抖,眼看就要熄灭。 那团火种若是消逝,最后一丝光明也将不复存在,再也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卢冬青暼向摇曳的火光,短暂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大地被幽沼吞没,黑色的洪水席卷大地,天地的边界被污垢抹得一片模糊,所有的生灵哀嚎着步入死亡的泥沼,变成纸糊的怪物,在混沌的世间徘徊。 持弓的女子还在高台上微笑。 卢冬青猛然惊觉,是她的长绝阵在扰乱自己的心神。 意识到这一点,他会心凝神,将悲哀的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转而拼命搜寻光明温暖的记忆。 “师父……” 熟悉的字眼从喉咙深处冒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本能。 两个简单的字眼,是缱绻在他心头的最为亲近,最为真切,最为柔软的物事。 ——“我收你做徒弟,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父。” 曾几何时,在吞没他人生的漫天火光中,他抓着这个人的衣襟,在温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9 暖的怀抱里重获新生。 令人眷恋的声音再一次从身后响起。 “冬青,梧桐,你们退后!” 伴随着压抑的呼喊,卢正秋掷出了手中第二根峨眉刺。 尖刺飞向残留的篝火,折断了松散的柴架,将火星击得四溅开来,刚好溅在地上的纸人表面。 火舌有了凭依,迅速翻腾而起,原本将灭的火势再度熊熊燃烧。 纸人随着方才四人的激战,在周遭飘动,被剑气刀光引着,聚拢成一条环带。火舌沿着环带蔓延,将三个人围在火墙之内。 长绝阵托身于太阴幽荧,喜寒厌火,果真在火中露出破绽,阵前的两人也向后撤开。 只是,掷出那根峨眉刺,卢正秋便陷入手无寸铁的境地。他在这幽沼之中饱受寒毒侵扰,几乎寸步难行,用尽最后的手段,才争取到短暂喘息的机会。 然而,火圈并不是理想的庇护所,虽然阻隔了敌人,却也令留在其中的人备受煎熬。 灼热的火舌舔舐着卢冬青的脸颊,他退到师父身旁,刚想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冬青,待会儿你带着梧桐,不论如何先逃出去,我来对付他们。” 卢冬青一怔,立刻摇头道;“不行,我怎能丢下你!” 卢正秋道:“我还抗得住。” 卢冬青只是摇头:“就算你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我的,这幽沼不是善地,你不能久呆,我一定想办法带你走。” 梧桐也从旁道:“正秋师父,我不能丢下你!” 卢正秋只是摇摇头,转向她,语调突然变得温柔:“郡主,你决不能够因小失大。别忘了你是为何忍辱负重,蛰伏至今的。” “郡主?”卢冬青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卢正秋转向他,接着道:“冬青,你听好,梧桐姑娘真正的名字叫做姒玉桐,是太子遗孤,曾经的平宁郡主,是真正的皇族。” “什……”冬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卢正秋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启开苍白的嘴唇,一字一句道:“她是禹国的希望,师父命令你,一定要保护她。” 第86章 褴衫共酒(六) 卢冬青难以置信地望着身边的同伴。 他对童年的记忆稀薄,加上双亲的江湖知交广泛,起初,他以为梧桐是父母某位友人的女儿,他实在想不到,这个装扮成乞丐的女子,真实身份竟是皇族。 姒玉桐的名字他当然听过,太子的掌上明珠,天生伶俐聪慧,备受建帝青睐,七岁那年便获赐郡主之衔,封号“平安”。 这个封号好似命运与她所开的玩笑,太子遇刺时,府上的亲族无一幸免,当时她还不过只是个孩童,又是如何逃出升天?如何忍辱负重,蛰伏至今?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颊,她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目光牢牢地盯着卢正秋,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你是如何……” 卢正秋一言不发,只是沉沉地望着她,用眼神不住地催促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凄然的神色,摇摇头,半是自言自语道:“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愿旁人再为我而死了……” “死”这个字眼好似一支尖利的羽箭,在一瞬间洞穿了三个人的心。 火势渐渐减弱,纸人终究燃烧不了太久,火星在余烬中竭力翻腾,仍阻挡不了熄灭的结局,幽沼即将被更深的黑暗所取代。 卢正秋催促道:“郡主,冬青,你们快走!” 姒玉桐仍在摇头:“要走一起走!” 卢正秋从喉底发出轻叹:“一起逃出这长绝阵?谈何容易。”他见姒玉桐仍无意动身,便转向另一边,催促道,“冬青,你也不听师父的话吗?” 卢冬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脸上的神色一僵,怔怔地望向他。 他的周遭火光跳跃,将面前的双眸衬得有些模糊,无数的心绪——眷恋,依赖,不舍,渴求——在那双乌黑的眸子中渐次浮起,又随着即将熄灭的火花沉沉落下,落入一片死寂中,褪去光彩。 卢正秋闭上眼,想要将青年的影子从眼前抹开。 可那影子仍然在,碎成千万片,像漫天纸人一样飘零,燃烧,最终只余下一片灰烬。 原来他的心仍旧会痛。 越是不舍,便越是留不住,长绝阵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蛊,注定要将他所珍视的物事从身边带走。 但他只是心痛,却并不担忧。 他相信冬青一定会走,他对青年的心思了若指掌,他的徒弟虽然年轻,但比任何人都通晓事理,若是为了时局考量,为了完成他的命令,哪怕将一把尖刀扎进去,青年也会咬牙承受。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 他听见姒玉桐焦急的呼声:“冬青?冬青?” 他在冥冥中看到光芒跳跃,像是火苗从灰烬之中再度萌生,化作星星点点的火花,敲打着他的眼睑。 他听见冬青压抑的低吟:“师父也好,郡主也好,我都要保护。” 他睁开眼,火光瞬间填满了他的眸子。 纸人已经燃烧殆尽,然而,火势非但没有熄灭,反倒在冬青背后再度聚拢,化作熊熊的光烛,直冲云天,不顾一切地延展着,像是要将这沉闷的黑暗捅出一个窟窿。 他听见南晏七的讪笑声:“卢正秋,我不过是要带你走,你却要拉上旁人陪葬,你果然一点都没变,你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你自己!” 他的动作一滞,很快迈上前,本能地唤道:“冬青,别……” 卢冬青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敌人,一字一句道:“师父绝不会交给你。” 南晏七的笑容凝固在半途。 来自魔教的使者睁大双眼见证了这一刻,他分明地看到青年背后的火舌之中,有个影子隐隐浮起,昂起头颅,引吭长啸。 麒麟瑞兽,浴火而生。 火舌将青年的发带熔断,藏在额头上的麒麟角,像是图腾般泛着异样的红。 元神的光辉比火焰更耀眼,濯清他的体肤,涤荡他的灵魂。 他突然拔剑,朝南晏七冲去。 他的速度是如此迅敏,好似一道闪电劈开黑暗,剑锋过处,璀璨的光华还残留在夜幕中。 就连长绝阵也无法将他囚住,他不愿再面对诀别,他的生命中已有太多无可奈何。如今他已成长,从弱小的孩童变作执剑的侠客,九载寒暑,汗泪交织,都是为了这一刻。 若人世太冷,他的身便化作火。 若命途太暗,他的剑便凝成光。 他的心还太年轻,不懂何为妥协,何为退却。 他偏不屈服,偏要用那一股执拗的、笨拙的、不知何为退让的蛮劲儿,将加诸于他的桎梏冲破。 南晏七被他的气势压得连连退后,阵中另一个少年也跟上来,几乎同时掷出铁钩,试图拖住冬青的脚步。 身为崇明教主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两人的配合依旧完美无瑕。 铁钩咬住冬青的右腕,与此同时,长刀从高空劈下。 可是,他们都低估了对手的力道。 青年直到最后也没能看清冬青的动作,他只看到青年的手腕一抹,从他的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0 铁钩中滑脱,而手中的剑突然调转锋芒,好似麒麟在奔跑中回过头,剑锋犹如利齿,削铁如泥,将他的钩子临空崩碎。 在他收势之前,另一只手便攀住了他的胳膊。他被甩出数丈之外,重重地跌在地上。 南晏七的刀扑了个空,再次挥起,从侧面横斩,在这一斩之中,他倾注了全身的力气,径直瞄准冬青的咽喉。 然而,青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仰面躲开了他的刀锋,手中的剑调转锋芒,转而上挑,直夺他的肩窝。 短剑上还沾着火,辉光灼灼,好似麒麟张口,毫不留情地咬下他半条手臂。 鲜血喷涌。 台上的女子再一次搭箭上弓,瞄准的却不是冬青,而是卢正秋。 她的决策出于女人独有的敏锐,在方才那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究竟攻击谁才更加有用。 卢正秋看到三支羽箭呼啸而来,自己却手无寸铁,胸口呛满了烟尘,脚底沉得好似灌了铅。他躲不开,甚至连呼喊的声音都发不出。 一把短剑从黑暗中飞来,将第一支羽箭劈断,又将第二支羽箭撞偏了方向。 但最后一支从剑锋下逃脱,仍旧飞快地驰向它的目标。 卢正秋竟感到一阵解脱,只要这箭命中,他便再也不必一次次吞下心中的秘密,他所珍视的人也不必再一次次勉强,他可以卸下所有罪业,转身辞别这苍凉的人世。早在九年前,他的生命便该迎来结局了。 但他再一次猜错了,因为在羽箭命中之前,熟悉的背影便已拦在他的面前。 冬青的动作跌跌撞撞,他手中已没有剑,只有一介血肉之躯,一颗剧烈鼓动的心。 他以躯为盾,以心为芒,他的脚步没有一丝迟缓。 卢正秋听见尖锐的铁器刺穿衣襟,撕扯皮肉,摩擦骨节的声音。 “冬青——!”年长者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师父,你没事……吧……” 青年用最后的力气回过头,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而后,终于失了力气,仰面倒下去。 第87章 褴衫共酒(七) 试问火焰在何时最为壮美。 并不是熊熊燃烧,吞天噬地的时候,也不是平稳摇曳,噼啪作响的时候,而是熄灭前一刻,明知会化作灰烬,仍旧竭尽所能地跳跃,拼命递出光辉的瞬间。 卢正秋见证了这个瞬间。 在他的眼前,刚刚凝聚出的元神崩碎离解,化作碎片,就像长绝阵带来的幻像一般,碎成千片万片,随风而逝,只留下一个疲惫的躯壳,倒在他的怀里。 冬青的样子并不一般。 幸运的是,那一支剑从心口偏开,斜插进右侧的肩膀。 不幸的是,伤口不住地淌着血,沾在衣衫上的血色迅速变化,从鲜红色褪成不自然的深黑。狭小的伤口像是一只漩涡,抽走他身上的血,是他的嘴唇迅速变得苍白,眼皮愈发耷落,眼神也随之涣散。 箭上有毒。 卢正秋当机立断,扒开冬青的衣领,褪至肩处,手探到狰狞的伤口附近,握住箭头根部,用力向外拔出。 撕裂筋肉的疼痛非同寻常,怀中人的背弓得笔直,苍白的嘴唇剧烈颤抖,喉咙深处发出低哑的吼声,左手伸向半空,五指试图握拳,却痉挛着,抽动着,怎么也握不住。 卢正秋把带血的箭头扔到一旁,用沾满血的手掌抵住那只拼命想要握紧的手,轻轻地裹住五指。 他望着怀中的人,唤道:“冬青。” 冬青听到了他的声音,眼睑缓缓撑开,眸子茫然地转动,像迷路的孩童似的慌张寻索,隔了许久才找到焦点。 “师父?” “嗯。”卢正秋应道,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化为乌有,竟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平日里不善言辞的青年却再度开口,他微微扬起嘴角,用颤抖的声音道:“你没事……就好……” 虚弱的声线中竟透着几分喜悦,仿佛加诸于他的伤和痛,都化作莫大的幸福。 然而,这奢侈的幸福也不过是一瞬的错觉。 南晏七还在血泊中挣扎,然而,使铁钩的少年已从地上爬起。啐了一声,道:“果真是个疯子。” 少年虽然挨了一击,但身上并无大碍,他在南晏七身旁俯下腰,捡起血泊中的长刀,连看也没看自己的同伴一眼,仿佛倒下的只是个陌生的木桩。 他的眼中只有棘手的敌人,他盯着冬青,踏过满地余温尚存的灰烬,一摇一晃地走来。 冬青像是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五指骤然握紧,在师父的怀中挣动,试图再度起身迎击。 然而,此时的他甚至无法独自站稳。 他尚未掌握御使元神的诀窍,方才消耗了过多的气力,加上中了箭毒,无论如何也难以续战一场。 火焰再壮美,也总有熄灭的时刻。 持刀的少年越来越近,少年的身高不比同伴,长刀一直垂到地面,刀尖从淤黑的泥土中刮过,发出沉闷而又清晰的声音,好似恶鬼的嘶嚎。 卢正秋的呼吸滞住了,他的体状也濒临极限,哪里还有留有还击的力量。 他转向身边的姒玉桐,刚要开口,后者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正秋师父,再等一等,你听,是不是有水声。” “水声?” 卢正秋侧耳倾听,果真在靠近江边的方向听到哗哗的声音,时起时落,富有节律,像是船桨拨动水面所发出的。 突然间,一支烟火从江面上升起,迅速窜上天空。 烟火剧烈燃烧,擦出的光短暂地照亮了江岸的情形,在雾气弥漫的江面上,一艘船正划破江水,缓缓行来。 姒玉桐按住卢正秋的肩膀,急切道:“听我的,趴下!” 时间紧迫,来不及犹豫,卢正秋当即把冬青揽抱入怀,带着他一起横卧在地上。 他才刚刚趴稳,便听到耳畔传来阵阵尖啸,江面上飞出无数箭矢,像雨滴似的落在四面八方。 持刀的少年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搜寻,然而,箭矢不断扎在他脚边,逼得他一路后退,一直退到南晏七的身旁。 戏台上的女子也被箭雨逼得跳下高台,她吹了一声口哨,少年人闻声,便弃了刀,扛起受伤的南晏七,跟在女子身后,迅速遁入黑暗,好似藏进云缝的月亮,很快便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江上的船,水声越来越近,船篷的影子已隐约可辨。 卢正秋微微抬头,眯起眼睛往江上远眺。黑暗中浮起的船影不仅有一艘,左右还各自跟了两艘。 与荆江相连的是洞庭湖,五艘船便从湖水的方向驶来,船舷旁边站满了人,一眼望去大约十数名,个个擎着弓箭,蓄势待发。 方才救命的箭雨便是从他们的手中降下的。 卢正秋问道:“他们是?” 姒玉桐从地上撑坐起,道:“他们是我的江湖朋友,放心,是来搭救我们的。” 卢正秋迎上她的视线,神色中还带着茫然。 姒玉桐接着道:“我前些天便与他们有过联络,相约在巴陵左近会面,本想今晚就告诉你们,没想到先来的是魔教……” 卢正秋瞧见她脸上的愧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1 色,便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方才你更该先走才是。” 姒玉桐立刻道:“我怎么能抛下你,你们也是我的朋友啊。” 她的语气中没有半点皇族的架子,倒还是像那个胆大妄为的假乞丐。 卢正秋怔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她身上移开,口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姒玉桐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急切道:“你们两个伤势都不轻,不要妄动了,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喊人帮忙。” 她说着站起来,一面往江边去,一面拼命挥手。 “阿桐!你可还平安?”船上传来问询声。 “我没事,但有人受伤了,”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了颤意,“你们……你们总算来了!” 卢正秋听到船头撞上江岸的闷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放下警惕的时刻,他才感到手臂隐隐发麻,原来自己将冬青紧紧地抱在怀里,无意识地用了莫大的力气。 从冬青肩头的伤口中涌出的血,也沾满了他的衣襟。 他揽住冬青的脖子,扶着对方半坐起来,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青年还有呼吸,只是眉头紧锁,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冬青,没事了,没事了。”卢正秋在他耳畔低语,抬起一只手轻抚他的脸颊。 指尖刚刚触到对方的肌肤,便兀自缩了回来。 最终,那修长的手指从冬青脸颊上滑开,只是撩开他额前散落的碎发,仔仔细细地别到耳后,使它们回到平日里整齐的样子。 “……傻徒儿。” 卢正秋的喉咙里吐出苦涩的低语。 然而,他怀中的青年已听不清他的话。 第88章 褴衫共酒(八) 夜色中的洞庭湖仿佛无边无际。 这里是云梦泽的边界,深处与更加广袤的水域相连,浩瀚如海。水面随着月相涨落,每一晚都有新的岛屿浮起,旧的岛屿消失,宛若一座巨大的迷宫,隐在常年不散的白雾里。 谁也不知道这片水域吞噬过多少迷途的旅人,哪怕在这里撑了一辈子船的船夫,也不敢夸口识路。 云梦泽是一道天堑,将巴陵地带和中原隔开,古时这里是流放之地,因为出产铁矿与檀香两种良材,才渐渐遍布人烟。 时至今日,出入巴陵的官道也仅仅只有一条,是蜿蜒曲折的陆路,虽说路途繁冗,但胜在易行,比起吃人的大泽,实在安全得多。 只有不自量力的亡命之徒,才会选择水路相搏。 船上的人显然都是这样的人。 五条船组成的队伍缓慢前行,和广袤的水面相比,船队是那么渺小。雾气轻轻吐上一口,便将船包裹在一片雪白的氤氲里,天不可触,地不可及,若不是湖面上跳跃的波光,船身几乎像是浮在空中。 船上的人却并不畏惧这迷雾,他们早就习惯了如此行船,反倒将雾气当做天然的掩护,坐在一起交谈。 卢正秋在领航船上,这是最大的一艘船,一面是船篷,另一面设了桌案,他刚刚将冬青安顿在船篷中,刚一现身便被六七人一齐围住。 这些人簇拥着他在桌边落座,随后也纷纷找地方坐下,有入座的,有席地的,在撑船的两位也短暂转回头,对他挥手致意。 从幽沼离开后,他身上寒毒总算平复了一些,有人给他递了一壶酒。他感激接过,一饮而尽,热度顺着喉咙淌过全身,令他清醒了不少。 他身上还穿着乔扮的衣装,前襟沾满了血,又滚上许多泥土,看起来不伦不类。可是这一船人却不甚在意他的模样,就像当初姒玉桐不在意乞丐朋友衣衫褴褛的模样。 他们只想与他共饮一杯酒。 这是江湖人的胸襟,江湖人的气魄,禹国人一度被夺走的江湖,还留存在方寸的天地间。 他对救命恩人拱手致意,一面欠身,一面问道:“不知各位是何方侠士?” 递酒的男子开口道:“正秋师父客气了,若论侠义,我们怎能跟你比呢?” 卢正秋不由得打量他,从面相来看,这人大约已过了不惑之年,眼角挂有皱纹,发丝也夹杂斑白。但他的神色却镇定自若,有着江湖人少见的稳重,举手投足更带了几分雅态,仅仅一面,便令人印象深刻。 他见卢正秋面露困惑,又笑道:“我们出身各异,来自五湖四海,你们可以叫我们‘天水帮’”。 “天水?”卢正秋诧异道,“天水会盟的地方?” 天水会盟,便是首次北伐前夕,太子与狄向诚的合盟,当时太子临危受命,挂帅出征,但他深知手下的御林军常年屯兵安土,养尊处优,不足以支撑北疆的残酷作战。于是在途径天水城时,主动与当时的武林盟主狄向诚缔结盟约,四方招募江湖侠士。 太子与在狄向诚的推动下,数以万计的江湖子弟聚集在天水,立誓为保国而战,在禹国的官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人点头道:“我们正是当年镇北军的军士啊。我曾在御林军中担任分教头,这里的其他兄弟则是受募而来的江湖人,当年与蛮族为战时,我们都是并肩策马的兄弟。” 他的语气虽平淡,却天生带着一股号召力,说到并肩策马的时候,围坐在他身边的听者,纷纷露出振奋的神色。 卢正秋也抱拳道:“原来如此,失敬了。” 对方摆手道:“哪些不过是陈年旧事,何足挂齿。太子遇刺后,镇北军里早就没了我们的位置,但我们相信狄将军并没有背叛朝廷,更没有刺杀太子,所以便私下集结起来,暗候时机,希望查明个中蹊跷。” 他的话刚说完,便被姒玉桐勾住了脖子。 后者凑到众人面前,面带笑容道:“你们不要再客套了,正秋师父,这位是方世平方大哥,是个顶好的好人,我当年从太子府中侥幸逃出,几经辗转,多亏遇到他才有今日。” “阿桐,”方世平随口唤了一声,随即一惊,立刻改口,“不对,我应当称呼你为郡主大人才是。” 姒玉桐皱眉道:“方大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当过郡主,就不能当你的朋友了?” 方世平摇头道:“那倒不是……但你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前些日子收到你的书函,我们委实受到不小的惊吓。” 卢正秋听了二人的话,心下暗暗惊讶,原来姒玉桐将自己的身份隐瞒了如此之久,连天水帮的人也才刚刚知晓。 姒玉桐并没有露出悔意,反问道:“我若是说了,你们便会顾虑我的安危,是不是?” 方世平点头道:“你的身份尊贵,我们当然要顾虑。” 姒玉桐又道:“但眼下我们每个人都要倾尽所能,绝没有余力来顾虑的,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 方世平凝着她,许久后终于叹道:“唉,你真是个自作主张的孩子。” 姒玉桐莞尔一笑:“谁让大哥教了我许多本事,让我的翅膀长硬了呢?” 方世平摇摇头,将手掌搭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两人的身份、年龄、经历都相去甚远,此时却好似真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2 正的兄妹一般。 姒玉桐眯着眼,纤细的肩膀耷下来,流露出倦意,一路走来,她第一次露出安心的神色,好似回到了家人身边。 方世平转向卢正秋,接着道:“好在阿桐此行还找到了冬青,只要两人一齐到江渝拜见柏侯爷,便有望重返都城。正秋师父,您将狄将军的遗孤抚养成人,实在是功德难量啊。” 卢正秋怔了一下,淡淡道:“哪里,是他自己的造化。” 众人正说着话,船的行速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摇浆的兄弟转头道:“方大哥,前面的路我们不知如何走了。” 方世平冲他点点头,随后转向身边一个席地而坐的同伴,吩咐道:“阿茗,劳你去看看路。” 阿茗的是个高瘦的男子,头裹在巾帽里,鼻翼高挺,脸也偏长,整个人像是被拉长了似的,面相令人过目难忘。 他一直沉默着倾听众人交谈,得了方世平的吩咐,点点头,起身往船头去了。 方世平转向卢正秋,解释道:“这位兄弟是我们的向导,祖上是五溪人,世代居于巴陵,是识路的一把好手。我们先找一处落脚的滩涂,待你们调养好伤势,再作打算。” 卢正秋承下他的好意,又道:“那我去看看冬青。” 船停了一会儿,再度驶动。 卢冬青还在船篷里沉睡。 他肩上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敷了伤药。而毒血已被卢正秋运用内息从体内驱出。 发黑的脓血将毛巾沾得浸湿,青年的嘴唇终于恢复了原本的红润。他紧闭着眼,睫毛颤动,即便在睡梦中,他仍旧竭力忍耐着痛楚。 青年尚未觉察,自己早已成为旁人的希望,好像夜色中燃起的火,活着便是为了照亮黑暗。 卢正秋坐在摇晃的船篷里,静静地凝视着青年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的心头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苍凉,希望近在咫尺,可他却倍感孤独。 在余生之中,他恐怕再也不会如此凝视另一个人了。 第89章 君情何似(一) 船停在一片陌生的滩涂上。 卢正秋在船篷里呆了一路,早已失去对方向的感受,不论驶到何处,对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他只能听之任之,随遇而安。 有人点起了火把,他借着火把的微光四下张望,这片滩涂颇为广阔,随着一行人的脚步,岸边的细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离开湖岸后,地势很快升高,四根白玉柱在夜色中耸立,好似四个孤独的哨兵,长久地守望着脚下的土地。 他忍不住问:“这里是?” “是我的先祖留下的神殿,”向导阿茗答道,“现在已经废弃了。” “神殿?”卢正秋定睛望去,才发现白玉柱围着一座青石台,正中有一座祭坛,他想起云梦泽古时治水的传说,便问,“是祭祀大禹么?” “不是。”阿茗摇摇头,不再开口。 卢正秋想起他出身五溪,是不同于中原人的异族,或许先祖的信仰也与中原人有所不同,便没有追问。 阿茗瞧见卢正秋欲言又止,以为他在担忧此处的安全,便补充道:“这里地势偏高,就算到了涨潮时,水面也不会没上祭坛。” 卢正秋刚要回答,便被身后的人抢了先:“正秋师父,不必担心,阿茗的眼力准没有错的,今夜你就放心休息吧。” 说话的人是姒玉桐,她跟随众人跳出船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虽说不会被水淹没,但难保不会被魔教找到。我实在想不通他们究竟是如何寻到我们的行踪,提前做好埋伏的……” 她的疑问也是众人心中的疑问。方世平上前一步,在她肩上轻拍:“眼下先照顾伤者,明日再做打算吧。” 姒玉桐点点头:“我明白。” 方世平道:“你带几个人去祭坛上搭个营帐,让冬青和正秋师父休息,我来安排其他人,今夜我们就呆在船上,轮流值守。” 姒玉桐也点头应下,刚迈开步子,便听到身后的声音:“对了,阿桐,你也给自己搭个营帐……” 她立刻转回头道:“我还不困呢,好容易团聚,我也要与你们一起值守。” 方世平皱眉:“可你的身体……” “我没事的,”她立刻打断对方,“大哥,记得给我留酒啊。” 方世平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叹道:“大哥知道了,放心吧,一定给你留着。” 姒玉桐这才露出笑容,冲着方世平眨眨眼,转身往祭坛方向去了。 * 帐子外风声猎猎,帐子里柴声噼啪。 营帐搭在无名岛屿的最高处的青石台上,从此处看去,祭坛四周的白玉柱更加高耸,尽头埋没在冥冥的雾气中。 营帐中放置了取暖的火盆,毡布之中是干燥而温暖的床榻,空气里飘着药草的清苦味。 今夜,那个唠唠叨叨的青年注定无法催促师父吃药了,卢正秋自己煎过调养寒毒的药汤,换下染血的衣衫,又吃了些口粮填肚子,却仍旧没有丝毫睡意。 他只是望着床中沉睡的人。 冬青仍旧没有醒来,尽管他身上的毒已经驱除,伤口也已仔细处理过,但他的眼缝和眉头仍无意识地紧绷着,口中时不时泄出压抑的呻吟。 卢正秋知道他在忍耐痛苦,小时候他偶染风寒,半睡半醒时,便常常做出如此反应,这个固执的孩子比同龄人早熟得多,即便在噩梦中,也从不允许自己肆意哭闹。 这次他虽然不是因风寒倒下,但额头的确在发热。卢正秋大约知道原因,方才在船篷里,为了驱除他身上的毒,自己以内劲强行调运他的经脉,虽说毒性散去,但青年体内的气血沸腾,一时难以消解。方才喂他服下宁神的丹药,也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他在这个除夕之夜终于到了二十岁的年纪,倘若狄家的家业尚在,少爷狄冬青也不过刚刚得到整衣戴冠,披挂上阵的资格。可是,改做卢冬青的他,已将性命掷于战场,出入生死之境。 在众多习武者之中,如此年轻便凝出元神的例子实在不多。 他是如此地渴望成长,以至于毫不吝惜自己的安危。这一次病痛,或许便是他揠苗助长的代价。 他的额上很快便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被牙齿无意识地咬着,咬出一条淡淡的血痕。 卢正秋心下不忍,却别无办法,只能用毛巾沾了清水,抵在他的额头上擦拭。 哪知刚刚将毛巾搭上,手腕便被抓住了。 冬青在睡梦中突然抬手,好似惊醒似的。 可他没有醒,他只是在无意识中抓住了身边人的手腕,像是生怕对方离去似的,有些强硬地拉扯着,将对方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颊。 冬青的手指尖泛着惊人的热度,口中喃喃道:“师父……别走……” 卢正秋呆住了。 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全然动弹不得,任由冬青的手指牢牢地扣在自己的腕上。 青年的脑袋在枕上不安分地挣动,脸颊顺着他的掌心划过,最终,嘴唇贴在他的掌根处,微微颤动。 他的掌根上生有粗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3 糙的茧子,干燥的皱纹,这些悉数蹭过青年湿润灼热的唇瓣,被一寸接一寸地吻过,令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地战栗。 冬青无意识中转过身,伸开空闲的手臂在虚空中摸索,试图索要更多亲昵接触。 那只手擦过卢正秋的胸口时,年长者打了个激灵,他当然明白青年的举动是为何意,他的徒弟已数次对他表明心迹,他又怎能全无觉察。 他只是不愿承认,不敢承认,然而,在这次舍命相救之后,他再无法将冬青的话语当做戏言。 他的徒弟将一颗炙热的心捧到他的面前,任他采颉或蹂躏,都绝无怨怼。 此时此刻,他望着那被痛苦折磨着,茫然而又急切的脸,轻声道:“冬青,你终究会成为你该有的样子,而我……却始终不是我。” “师……父……” 冬青没有醒来,只是挣动得更加厉害,两条腿蹬乱了床单,将刚刚换上的衣衫挣开,露出里衣。 两腿之间的隐处,竟被水痕洇湿了一块。 卢正秋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冬青尚为处子,未经人事,尽管饱览医书,甚至为新婚伉俪、怀胎孕妇问诊,但终究没有亲自品尝过情事的欢愉。 更何况令他倾心的是另一个男人,是自己的授业恩师,他一直压抑自己的渴望,只有在这个昏沉的夜里,在深重的梦境中,在饱受病热折磨时,才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欲求。 倘若能用片刻的欢愉抵减他的痛苦…… 卢正秋望着他微启的嘴唇,终于俯下身,闭上眼,吻了下去。 可那一吻却不是落在唇上,而是小心翼翼地绕开鼻尖,掠过鼻翼,最终落在额心那一块小小的胎记上。 额头上的汗水带着些许咸涩味。 卢正秋轻轻舔舐,让那味道钻入唇缝,在舌间蔓延开,仿佛在掘出对方身体中所埋藏的秘密。 不为汲取欢愉,而为分担苦楚。 世间的情事有千万种,倘若是这一种,或许便不是罪业,便能够得到片刻的宽恕。 冬青在睡梦中动了动,无意识地抬起手,勾住身边人的脖子。 卢正秋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而后将手向下摸索,落在青年的腿间。 第90章 君情何似(二) 冬青梦到自己在黑暗中行走。 梦里他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来路与去向都埋没在漫天缭绕的白雾之中,扑面而来的雾气仿佛要将他眼中的水蒸干。 他的脚步沉重,右侧的肩膀像是被成千上万虫蚁啃咬着,从尖锐的齿间摩擦出火来,将他血中的水一并燃烧殆尽。 他咬着牙,继续向前。 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走,只是出于习惯而迈开双脚,不停不歇。他早已习惯忍耐,痛苦好像烧红的炭火,而他是铁铸的火炉,将滚烫灼炙统统囚禁在身体里,将身体化作人间的一缕温热。 可这一次,他实在走不动了,雾气化作无数只手臂,从四面八方抓住他,拉扯着他的四肢,使他的足下发软,每走一步都像是朝深渊坠去。 他几乎要坠落,若不是一个人影映在他的眼底。 那人有着熟悉的模样,瘦削高挑,黑色的衣襟好似飞鸟,鼓满了风,缓缓向他走来。 “师父!”他高呼出声,精疲力尽的躯壳再一次昂扬。 他发足飞奔,终于来到那人面前,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膊,道:“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 他的话断在一半,因为理由已被他忘却,但心中的喜悦是货真价实的,于是他用行动代替言语,勾住那人的脖子,将对方揽入一个拥抱,将头埋进对方肩膀,鼻子探入发丝间,深深地吸着。 令人怀念的气息填满他的身体,药草和汗水混杂的味道,令他心醉神迷。 这一次,怀中人并没有将他推开,没有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溜走。 不仅如此,那人甚至捧住他的脸颊,柔声道:“冬青,没事了,没事了……” 他亲吻那双掌心,嘴唇因为突如其来的喜悦而颤抖,他的舌尖舔舐过每一条纹路,每一块茧子,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脑海,永远铭记。 很快,他的身体变得燥热不堪,他像是沙漠中迷失的人终于遇到了水,不知餍足地渴求更多。 他隐隐感到羞愧,然而罪恶感像是河岸的碎石,被狂喜的浪潮迅速冲淡。 他为何不能渴求?世间有无数师徒,可他们不曾一道出生入死,也不曾尝过默契相伴的滋味。既然如此,为何名分要成为他的约束? 他对师父的迷恋,虔诚又疯狂,纯粹又肮脏。 矛盾反复撕扯着他的心智,几乎要将他拖垮,他只能将怀中的身体抱得更紧,以此寻求可怜的慰藉。 他感到背上一热,是那人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胛,饱含温柔,轻轻抚慰着他。 他几乎要淌下泪来。 白雾散去,他看到周遭的夜空中浮起四根玉柱,围绕着一座空旷的祭台,祭台中央摆放着祭坛,倾斜的表面雕刻着繁缛的纹样,被水汽洗得一尘不染,好似羊脂般厚润。 他将怀中的人轻轻松开,抵在白玉坛上。 他的师父轻皱眉头,似乎对来自背后的凉意感到几分困惑。 (……) “师父。”他又唤了一声,嗓音沙哑而克制。他忍耐着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的热度,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他等来了一个微笑。 他的师父对他微笑,嘴唇抿成一条线,笑容浮在黑暗中,好似礁石自潮水中升起,飞鸟自密林中振翅,将他的万千企盼托向无垠的晴空。 他的理智在那一刻熔成灰烬。 (……) (……) (……) 梦外的长夜依旧寒冷,可营帐里的火炉却烧得很旺。 (……) 冬青额头上的热度终于褪去,像是沉入了深深的睡眠,梦中再也没有泄出压抑痛苦的低吟。 卢正秋垂下眼,看到青年的鬓侧也挂着汗水,汗珠顺着脸颊的轮廓淌到颈上,又沿着颈线滑落到胸口,滴进深陷的锁骨中,随着呼吸时起时伏。 年轻的身体敏感又诚实,稍加取悦便轻易满足。卢正秋不禁思量,许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少,而失去的太多,所以才会将眼前的一切视作至宝,轻易投入深情,不知保留。 年长者不禁好奇,自己方才的一番抚弄映在青年的梦境里,不知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那本该是甜蜜的,令人忍不住嘴角上扬、迫切想要分享的亲昵之事。 亲昵本是人之常情,他何尝不想要再次吻住青年的额头,想要教会他更多索求欢愉的技巧。 但他决不能如此。 他重新整理自己的衣衫,将衣襟拢整,衣角抚平,重新束起发冠,将长发披在肩上,不留一丝凌乱的寸缕。 他在火炉旁落座,将卧榻留给冬青一个人,假装今夜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温柔只属于这一夜,属于一场稍纵即逝的梦。 梦醒过后,他要把姓氏还给身边的青年,把胸膛里炽热的心一并归还回去。 这才是他身为人师的义务。 * 冬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4 青在黎明时分醒来。 他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好似从深深的海底浮到水面,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睁开眼睛,适应清晨的光线。 阳光透过毡布的缝隙,在他的眼睑上跳跃,周遭的世界在富有节律的鼓动中亮起,但其中并没有他想要寻找的影子。 卢正秋不在营帐里。 他猛地翻身坐起,顾不得披上外套,便顶着寒风拉开帐门。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背影。 卢正秋在祭坛旁边,正是他昨夜在梦中见过的那一座。 与昨夜不同的是,他的师父衣冠整齐,神情淡然,头微微歪着,安静地养神。 冬青望着师父的背影,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烫,昨夜的片段渐渐浮上脑海。 他隐约记得自己被抬进营帐里,半梦半醒中,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周遭的景致,而后,他便做了那个梦,梦见自己在祭坛上对师父做了痴醉迷乱的事。 第91章 君情何似(三) 卢冬青呆住了,师父的口吻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在一瞬间彻底清醒,突然感到风有多冷。 他试探地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卢正秋点点头,又问:“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昏睡?” “我……”他踟蹰了片刻,道,“我们在江滩上附近误入幽沼,遭到魔教袭击,我被魔教的羽箭射中……莫非箭上有毒么?” 卢正秋轻叹道:“是啊。” 他偏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问:“是师父为我驱了毒么?” 卢正秋再度点头。 他的心下一热,不禁扬起嘴角,露出微笑,迫切地想要迎上前去。 他并不知晓昨夜发生在营帐中的事,并不知晓他的身子在病热中曾被抚慰过,那温柔是真切的,炽热的,并非一场空虚的绮梦。 他只是没来由地眷恋着那份余温,想要将面前的人留在身边。 可师父却将双手背在身后,眉头微颦,沉沉地望着他。 “冬青,你既然已经清醒,那么我便要问问,你为何不听师父的话?” 对方的语气再一次浇灭他心头的火苗。 “我……”他垂下视线,沉默了片刻,再度抬起头道,“可我们不是获救了么,师父和郡主都平安无事,我也没有大碍。”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因为郡主的朋友及时赶到,若非如此,此时此刻,我们三人怕是已经落入魔教的手掌心,你可想过后果如何么?” 他倒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明白,倘若自己和郡主都被魔教所杀,禹国的希望之火便将化作灰烬。 他低下头道:“是我错了,愿领受师父责罚。” 卢正秋却摇摇头道:“你已长大了,我还如何能够责罚你呢。孰轻孰重,往后你要自己掂清才是。” 他怔了一下,再度凝向对方,试图看出那冷峻表情下的深意,隔了一会儿才说:“师父,你还是罚我吧,你若不罚,我总感到不安心。” 青年人的直觉总是敏锐的,竟然能从师父的寥寥数语之中听出蹊跷。 卢正秋不禁一惊,慌忙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他想要追问,但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话。 脚步从祭坛背后的方向传来,伴随着鸟鸣似的悦耳语声:“狄少爷,你已经醒了,太好了!” 他怔了一下,才明白来人所唤的正是自己。 来人是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虽说素未谋面,可女子望见他的时候,却露出不加掩饰的喜悦之情:“方大哥让我来瞧瞧你的情况,你醒了就好,我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 他茫然道:“他们是……?” 卢正秋从旁解释道:“救你的人是镇北军麾下的兵士,九年前被逐出军队,便私下集结在一起,此时叫做天水帮。” “天水帮……”冬青喃喃道,再次定睛打量面前的女子,见她面貌精神,身形苗条矫健,的确是习武之人的模样。 女子听了卢正秋的说法,当即摆手道:“正秋师父,您说的是方大哥他们的出身,他们都是我的前辈,我是因为仰慕他们,后来才加入天水帮的。”说完,她的目光又飘到卢冬青身上,道:“狄少爷,郡主刚刚才同我们讲了你的英勇事迹呢。” 冬青眨眨眼:“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我没有爹娘,叫我阿瑾就好。”说到此处,她的脸颊上竟飞起一片绯红,“那我先去报信了,你们好好休息。”说罢便沿着来路,飞快地往岸边低洼处去了。 卢正秋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转回到徒弟面前,道:“万幸你遇到了他们,从今往后,你便可以抛弃虚假的姓氏了。” 卢冬青的心里咯噔一声:“虚假?” 卢正秋道:“是啊,你不得已才随了我的姓氏,但继承你父亲的衣钵,才是你一直以来的夙愿,不是么?” “是没错……” “你既已化出麒麟元神,便有资格继承你父亲的名号,若是放在从前,你已经可以上阵领兵了。” “元神……?”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浮上心头,冬青的嘴角渐渐扬起,喜道:“师父,我终于做到了!” “嗯,”卢正秋点点头,“的确值得庆贺。” “多谢师父!” 他脸上的笑像是花朵一般绽开,他迫切地上前一步,本能地张开双臂,想要索取一个拥抱。 可卢正秋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青年的手臂僵在半途,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目光在师父的脸上游走,似乎拼命地想要看穿那张熟悉的面孔,看出背后陌生的真意。 他实在看不懂,并因此而焦躁不已,哪怕是鞭挞,苛责,都会令他好受百倍。 然而,卢正秋只是淡淡道:“你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别再如此草率,你的父亲曾是一军之长,你也该有少将军的样子。” 冬青眨了眨眼,向后退开半步,难掩眼中的失落,隔了许久才点头道:“我明白了。” 这四个字像是掺了沙子,卡在嗓子里,使得往日里明朗的声音蒙上一层阴霾。 卢正秋接着道:“他们都很担心你,不去打个招呼么?” “我这就去,师父呢?” “我稍后过去。” 冬青向师父投去漫长的一暼,见对方的神色平稳如常,才终于转身离开。 * 卢正秋目送青年走远,消失在视野中,才终于退了几步,将手撑在祭坛上,长舒了一口气。 昨夜亲昵时的温存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可今日他却不得不避开青年的怀抱,装出冷峻的模样。 他一向擅长伪装,然而,时至今日,才终于体察到伪装的艰辛。 越是真心,便越难以遮掩。 谎言像是钻在心上的孔,心一旦破孔,便不再坚固,存不住喜怒哀乐,任由万分心绪穿过,都只余下一片空洞。 他的手撑在祭台上,手指在青石表面划过,目光也无意识地投过去。 青石被雾气涤荡得干净,刻在上面的图案也清晰可辨,是一副万民朝神的图景,然而,被簇拥在中央的身影却令他不禁怔住。 背披长发,身着褴衫,眼眸炯然明亮——这番形貌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5 ,与他在羽山幽沼中见过的壁画竟有几分相像。 他想起昨夜里向导阿茗的话,这座神殿虽为祭奠治水的功绩而建,但供奉的神明却并不是大禹。 那么这个长发的神明又是何人,和囚禁在羽山的鲧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的手指细细抚过冰冷的纹路,一种奇妙的感觉穿过他的身体,停留在空洞的心间。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苍凉,逾越了千万年,仍化在这冷风里,在耳畔回响。 他像被针刺似的收回手,快步从祭坛边旁离开,转而来到白玉柱旁,顺着山坡举目远眺,眺望岸边的情形。 朝阳令白雾散开了些,月亮的残影隐隐浮现在天水交界之处,被阳光映照得苍白无色,近乎透明,斑斑驳驳的纹路中透着几分凄然的美。 日月终究不能同辉,黎明将至,不祥的月影终究要消失在天水尽头。 他的视线穿过层叠的乔木枝干,捕捉到冬青的背影。 冬青正往期盼着他的人群中去,身影只剩下一个跃动的斑点,像是一滴水珠汇入江河。 不可思议地,他空洞的心竟慢慢平静下来。 那滴水也是他的绮梦,是他所憧憬而又失之交臂的一切。 只要梦一直在,空洞和苍凉便可以忍受了。 他追着冬青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笑容像是天边的残月,模糊而遥远。 第92章 君情何似(四) 姒玉桐是伴着潮水声醒来的。 她身在湖岸,可岸边的潮水却如大海一般浩荡,壮阔的波澜大起大落,一浪推着一浪,连绵不绝地拍打着她的耳朵。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到木料和草绳扎出的船篷,阳光从木片之间的缝隙漏进来,将她的眼睛刺得有些发痛。 她在岸边的船篷里睡着了。 她的半边胳膊被身子压得发麻,刚一抬起,便有什么从肩膀上滑落。 是盖在她身上的长衫,布料粗糙,但洗晒得干净,透着淡淡的盐味。 长衫不是她的,但模样她却熟悉得很,毕竟这是她见过的补丁最多的衣裳,决不可能和其他衣裳混淆。 补丁有新有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打满了整条胳膊,像是长在布料上的年轮,无言地道出它的年纪。 若衣裳能够排资论辈,它一定是当仁不让的大哥。 它的主人碰巧也是一位大哥,天水帮的大哥,方世平。 方世平没有在船篷里睡觉,他忠实地履行了守夜的职责,正坐在船篷外,借着一块岩石和冲刷岩石的水,霍霍地磨着自己的剑。 天水帮常年在暗中行动,使的也都是容易藏身的武器,他所磨的是一把短剑,可以藏在靴中的那一种,砥磨时的声音清亮,剑刃上的光芒也富有朝气,像是被清晨的阳光浸沐过似的。 他的长衫给姒玉桐当了被子,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里衣,为了保护袖子在磨刀时不被水沾湿,他索性把里衣的袖筒也卷到了肩膀。 他在冬日的寒风里赤裸着胳膊,手臂上挂了一层汗珠,在结成冰晶之前便被他身上的温度蒸发了去,化作一层薄薄的水汽笼罩在他的肌肤上。 他的肌肤常年蒙受日晒,晒出麦子似的颜色,因着水汽而闪闪发光。 姒玉桐刚刚从船篷中迈出,便看得呆了,在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后,她看到如此富有生命力的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方世平的年纪已不小,身体也绝对称不上美,但此时此刻,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实在令人生畏,就连旧伤疤也变成了花纹,装点着他的身体。 姒玉桐由衷地觉得,世上若有更多这样的人,禹国决不会变成如今的一滩死水。 方世平瞧见她木然的神情,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快的笑,抬手打了个招呼:“阿桐,是还没睡够么?” 姒玉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嘴角瞥了瞥,道:“我本来没打算睡的。” 方世平道:“是啊,你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我们比试喝酒。” 她眨眨眼,道:“我是不是还与你们打了赌?” 方世平点头道:“你说你至少能够喝下十杯,结果刚刚喝下第一杯,就晕头转向,眼皮打架,口中胡言不停,我便把你扶到船篷里,看着你睡了。” “啊!”她发出短促的惊呼:“那我岂不是赌输了吗?” 方世平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耸耸肩道:“这赌本就不该打,你风餐露宿许多日,又与魔教生死争斗一番,早该好好休息了,你看,睡上这一夜,你的脸色不就好了很多么?” 姒玉桐挑起眉毛,在脸上摸了摸,很快便摇头道:“那不成,赌了就是赌了,君子言而有信,愿赌服输。大哥,这次我听你吩咐便是。” 她一面说,一面迈着轻盈的步子,跳到方世平身边,在磨刀石旁蹲下身,摆出一副乖乖就范的模样。 方世平倒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我还没想到有什么可吩咐你的,等我想到时再说吧。” “好吧……”姒玉桐冲他吐舌头,“方大哥,你可别因着我的身份,就待我与过去不同啊,想想你当初陪我习武时有多严厉,可千万别忘了。” 方世平朗笑了几声,道:“那是一定忘不了,就算对亲生小妹,我也从来没有如此严厉过。” 他说着取出一只铜铃,按进姒玉桐的手掌心,“来,这个拿好。” 后者接过,面带惊喜道:“已经修好了?” 方世平点头:“嗯,昨夜借着篝火帮你修的。” “居然这么快,不是坏得很严重么?” “毕竟是我造出来的东西,修起来自然是快的。” 姒玉桐把视线从铜铃上移开,转而望着他。 此情此景,令她不禁忆起旧事。当年她侥幸逃出太子府,装扮成男孩儿混进镇北军里给人当马童,那支镇北军由她的叔父禹昌王所管辖,与过去已大不相同,其中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尚且年幼的她在北疆辗转了整整五年,历经磨难,才遇到了方世平和他的“天水帮”。 初遇时,她的身体刚刚经历过抛止孕引产的阵痛,别说是习武,力气连一般人都不及。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抛弃武修,方世平百般思量,才想出这个化柔为刚的铜铃软功,她所使的铜铃,也是方世平亲手锻造打磨的。 铜铃已经修复如初,好似她身上和心里的伤痛。 能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人,总会锻出一颗坚强的心。 方世平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但仍对她坦诚以待。所以,她对大哥的感激中,还含有几分敬仰。 在大哥面前,她好像重新变回小孩子。 此时,她饶有兴致地打量方世平的神情,却见他停下了磨刀的活计,若有所思,投向湖面的目光有些黯淡。她便凑到对方眼皮底下,揶揄道:“大哥,你是不是想你的亲生小妹了?” 方世平怔了一下,轻轻点头道:“是了。” “你的家人可还安好?” 方世平又点点头。 他的神色是那么平淡,于是姒玉桐替他叹了一声,道:“唉,可惜你将家人安置在乡野间隐居,平日也见不着……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6 ” 方世平却道:“无妨,他们还是不见的好,见我太危险了。” 姒玉桐一怔,随即宽慰他道:“大哥,将来若是世道太平了,你一定要将家人接到都城来住,我在安邑城里为你们盖一座大大的院子。爹娘也好,妻女也好,小妹也好,都能住得下。” 方世平也跟着怔了一下,才想起身旁这位小妹的身份,于是冲她笑道:“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两人所谈论的未来,像是迷雾对岸的土地一般遥远。 可这一刻,他们都发自内心地笑着。 远处一个声音道:“在聊什么悄悄话,我也想听!” 来人是阿瑾,她沿着山道下行,步履轻快,脚下生风。 方世平听见她的声音,直起腰板,提声问道:“狄少爷和正秋师父情况如何?” 阿瑾面带喜色道:“都平安无事,气色也不错。” 她已到了岸边,快步往同伴身边走来,走到半途,脚下突然被绊了个趔趄,差点跌倒。 她皱着眉头,蹲下身,捡起绊脚的罪魁祸首,是一只精细的木雕。 她撅起嘴道:“阿茗,这是你的吧。” 向导阿茗一直站在岸边发呆,听了阿瑾的话,才回过头,快步走到她身边,道:“抱歉,不小心掉出来了。” 他伸出手,打算取回木雕,可阿瑾却躲他的手,若有所指地望着他道:“阿茗,你把可人儿雕得这么好看,却不给我们瞧一瞧,莫非这是你的心上人?” “不是,”阿茗立刻摇头,“你不要乱猜。” 阿瑾摸着下巴道:“我猜错了么?虽说这可人儿长发披肩,面相俊美,眉眼却雕得格外深邃……莫非是个男人?” 第93章 君情何似(五) 阿瑾将木雕举起,那眉目深邃、男女难辨的“可人儿”,便随着她的手在阿茗眼前晃动。 她并非刻意刁难阿茗,只是想同他开个玩笑。阿茗加入天水帮已有两月有余,说过的话却不到百句,阿瑾知道他的身世凄苦,族人都已惨死,只留下他一个,所以总希望能找些法子逗他开心。 但阿茗却并不领情,只是闷声道:“这不是‘可人儿’,是一尊神像。” 阿瑾的手滞在空中。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道,“对不起啊……这神像简直就像人一样,和我在其他地方看过的全然不同……” “无妨。”阿茗摇摇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冒犯。 阿瑾将木雕拿回来,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边擦边问:“这位神明大人有名字吗?” 阿茗点头道:“夏。” “夏?”阿瑾歪着头重复了一遍,“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阿茗又点点头:“是治水的英雄。” “治水的英雄不是禹么?” 阿茗摇头道:“都是传说罢了,我也不懂,从小到大我雕过的神像,都是这般模样,”说到此处,他黯然道,“反正人都没了,留着神还有什么用呢。扔了吧。” 阿瑾没把木雕扔掉,不仅如此,还怔怔地看着他。 阿茗被她看得发毛,问:“干嘛盯着我?” 阿瑾小心翼翼道:“呃,这是你跟我讲过最长的一句话,我得回味回味。” 阿茗终于轻笑出声,笑容之中露出几分慈意。 阿瑾将木雕恭恭敬敬地还给对方:“雕得这么好看,扔了多可惜,还是留着吧。” 阿茗迟疑了片刻,单手接过,垂下视线,草草扫了一眼,便将其收回口袋里。 而后,他又一次举目远眺,眺向云梦泽上笼罩的白雾。 他眺望的方向曾有五溪人的家园,然而,家园已经毁于一旦,不复存在。 他的遭遇要追溯到两个月前。 五溪本是住在巴陵山郊的一个部族,与中原人血统并非同源,早在中原人来到巴陵采矿植香之前,便在这片山水间定居了。他们的样貌与中原人也有些差异,长鼻梁、深眼窝,在人群中一眼便能够辨认出。 五溪人虽是异族,但并不好斗,代代居住在自己的寨子中,过着半隐的生活,与世无争。巴陵城中的商旅若要进山、渡水,也常常向五溪人索求帮助。 可是,大约两个月前,五溪人的寨子却遭到恶鬼袭击,因为地处偏远,无处求援,竟被屠了个一干二净。 阿茗因着为商旅引路的机缘,外出了十余天,才侥幸逃过一劫,重返寨中时,面临的却是血洗的家园和惨死的亲族。 这个案子在巴陵轰动一时,阿茗孤立无援,只能寄希望于官府衙门出面调查。然而,官府只是草草调查了一番,不仅没有找到凶手,反而断定寨中有怪病蔓延,致使五溪人纷纷疯癫,自相残杀,才导致惨剧发生,所以一把火将寨子烧成灰烬。 阿茗当然不相信自相残杀的说辞,旅行中的见闻,使他推测惨案是魔教所为。他几经辗转,加入了天水帮,为寻找真凶而奔走。 他的故事,阿瑾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他本人鲜少谈及过去,除了为同伴引路之外,他总是一个人,漠然地望着远处。 他是个天生擅长识路的人,不论走到哪里,身处多么深邃复杂的地势之中,他所眺的方向,一定是家的方向。 尽管家已经不在,他的习惯却根深蒂固,难以更改。 方世平特意关照过,要善待这位异族的朋友。所以帮中的弟兄都会不去提他的伤心事。 阿瑾只是暗暗对他感到好奇。 孤岛上有一些树,枝干粗壮,根茎孔武,然而,到了严冬,枝头的树叶全都脱落,孤零零的树干便显得格外萧索,在风中飘摇不止。 她觉得阿茗就像这些树一样,失去了信仰的神明,哪怕根茎再蓬勃,也变得宛若空壳一般脆弱。 神明就像这树上的枝叶一样,到了冬天便会兀自离去,舍弃他的子民吗? 倘若神明尚存,又怎会放任世道如此凋零呢? 难道江湖中的传闻是真的,禹国的末日即将要来了吗? 想到此处,她的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畏惧,于是急匆匆地将目光移开。 这时,她看到一个青年沿着方才她下山的路缓缓走来。 她喜道:“是狄少爷!” 她年少便丧父丧母,早入江湖,是从小听着狄大侠的英雄故事长大的。 在她的眼中,狄冬青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人,宛若初生朝阳一般,在她懵懂的心中点亮希望。 * 阿瑾的想法,也是天水帮中许多人的想法。 狄冬青刚一露面,便看到众人纷纷迎向自己,神色热忱,不住地向他招手。 他的心中尚存有几分不安,但瞧见眼下的局面,便强迫自己挂起笑容,拱手道:“多谢诸位关心。” 就像师父说的那般,从今日起,他便要做回狄冬青。 借用师父的姓氏,本来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时机成熟,面对同道中人,他理应恢复原本的身份,继承生父的衣钵。 这实在称不上烦恼,甚至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可他却怅然若失,像是遗失了重要之物,心里说不出的空荡。 方世平瞧见他,也停下磨刀的活计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7 ,将利剑收进鞘里,踱步到他面前。 他已从旁人口中得知方世平的身份,此时,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方大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方世平怔了一下,道:“想当初我还在镇北军当教头的时候,曾经去将军府上议事,的确见过你一面。” “将军府?”他面露诧色。 方世平微微一笑,将一只手摆在腰腹的高度,并拢五指,来回笔划:“那时候你才只有这么高,活泼好动,一刻都闲不住,你的父亲时常对太子抱怨,说你一刻也不让他省心。” 狄冬青一怔,局促道:“让大哥见笑了。” 方世平又笑了,笑容格外爽朗,抬手在他肩上轻拍:“别看他表面严厉,私底下也常常夸奖你的。” “夸奖我?” “说你有一颗侠心,是个好苗子。现在看来,他的话果然不假,转眼间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学了一身好功夫。” 狄冬青一时怔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问:“父亲他还说过什么吗?” 方世平点点头,答道:“他还说,当一个侠客实在太辛苦,希望你能够走上仕途,静享太平,不必再受他当年的苦……” 方世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后面的话实在不堪再言。 九年前的变故,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命运的车轮仍在向前滚动,驱赶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一刻也不曾停歇。 狄冬青也没有再度发问,他哽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九年来,从未有人与他谈起过旧事。 如今,他从旁人的转述中重温父亲的话,好似饮下一壶久置的陈茶,香味早已被朽味盖过,使他的五脏六腑漫起涩苦。 可他还是仰头吞饮,企望在那浓郁的涩苦背后,追回一缕昔日的余香。 方世平看出他的心事,便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口吻,问道:“不过我倒是没在将军府上见过正秋师父,不知尊师是何方高人啊?” 狄冬青一怔,随即答道:“家师曾是家母收治的病人。” “病人?” “他在对付魔教的时候中了寒毒,被母亲救下来。” 方世平眼前一亮:“与魔教交过手?那太好了,我们也一直在追查魔教的消息,正有些疑惑难以开解。” 狄冬青瞧见远处有个影子,眼中一亮,道:“师父这就来了。” 方世平循声回头,这才瞧见卢正秋的身影。 这人已换上惯常的黑衫,脚步又轻又缓,像一团黯淡的雾气,安静地汇往人群之中。 这样一个身影,若非有心,实在不容易瞧见。 狄冬青却瞧得一清二楚,好像在那黑衫上划过记号似的。 记号不仅吸引着他的眼,也吸引着他的腿,他本能地想要迎上前去,与那人并肩。 但他生生地将迈开的脚缩回原处,脚尖在地上轻戳。 他的师父嘱咐他要举止稳重,他现在已不是卢冬青,而是狄冬青。 狄冬青隔着几步的距离,凝视师父的侧脸。 第94章 君情何似(六) 卢正秋融入人群,停在狄冬青几步之外,不算近也不算远。 方世平客气道:“听闻正秋师父有旧疾在身,不知近况如何,若是身体疲累,还是多多休息的好。” 卢正秋摆摆手道:“无妨,有冬青悉心照料,已无大碍,不必为我劳心。” 方世平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眉眼舒展,露出笑意:“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你客气了,你既是冬青的师父,便是我们的同伴,你在乱局之中将冬青救下,抚养成人,实在令我们钦佩。” “对啊对啊,”阿瑾也在一旁附和,“而且还把狄少侠教得这么厉害,年纪轻轻便能御使元神,我好生羡慕啊。” 卢正秋淡淡道:“姑娘抬举了,冬青能有如今的修为,全都仰仗自己的勤奋,我不过略尽绵力。就算没有我这个师父,他也决不会将才能埋没的。” 这一番话,阿瑾的视线便又飘回到冬青身上,眼里尽是倾慕。 狄冬青却面色茫然。 姒玉桐就站在他旁边,瞧见他的神色,压低声音道:“你啊,天天被师父调侃,好容易得一次夸奖,怎么还不开心?” 他摇头道:“我没有不开心……” 他只是隐隐觉得怪异,师父的神态,口吻与从前都大不一样,令他感到莫名的难受,像是鞋底里掺了砂砾似的,此情此景,他倒宁可被调侃一番。 他觉得自己像是划着一艘船, 好容易离岸边近了一些,却又被船底的涟漪推开。 卢正秋的神色淡然镇定,像是风平浪静的湖面,晶莹剔透。他的浆在水中,不过兀自漾出几轮波纹,待余韵散尽后,水色依旧碧蓝如初。 一个人的心思要有多么深,才能如此平静漠然。 狄冬青并不懂得,他虽然从小与亲人离别,但多年来与师父为伴,从未尝过寂寞的滋味。 他觉察到师父身上的寂寞,像是在初冬推开门扉时,第一次发现台阶上的雪。 雪是洁白的、蓬松的、柔和的,若不伸手触碰,决不会知道它有多冷。 他的师父也是如此,将寂寞藏进眼角和鼻翼的皱纹深处,不叫任何人瞧见。风光霁月,却冰冷如斯。 这番藏匿的本事,师父从来没有教过他。 身边,方世平还在与卢正秋交谈:“听闻你与魔教交过手?” 卢正秋点头道:“我的确与魔教有过一些渊源。” 方世平闻言,如获至宝,迫不及待道:“河岸上袭击你们的三人,皆是魔教精锐,你可曾认识?” 他点头道:“我认识其中两个。” 他在天水帮众人面前,讲述了自己的见闻。 面目狰狞的男子名叫南晏七,绰号“血刀”,善用长刀,刀法残忍刚猛,出手便致人死地,不留情面。 在高台上挽弓的女子叫做卓英怜,绰号“妖弦”,并非近战的好手,却精通百般巫蛊邪术,以百变之法妖惑强敌,屡战不爽。 这两人都是常年侍奉教主左右的精锐,深得教主信赖。 至于第三个少年,卢正秋摇头道:“我也不识得,他看起来年纪比冬青还小,昨夜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更未曾与他交过手。” 方世平点点头,沉吟道:“不瞒你说,其实在前往巴陵的路上,我也曾四处打探,听说有一位绰号叫做‘冷钩’的杀手,是近来才现身的。” 卢正秋一惊,道:“那少年的确是用钩的。” 姒玉桐也附和道:“我与他缠斗时,他的铁钩果真像冬天一样冷。” 方世平道:“我还听闻,屠戮五溪寨的孽债,也是这冷钩所犯下的,那一夜有人瞧见他从山中走出,身上沾满了血,铁钩在月下泛着冷光……” 他说到此处,语调变得迟缓,因为他们之中刚好有一位五溪人,被这桩惨案害得无家可归。 众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阿茗。 阿瑾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阿茗,那晚的事,你可还记得?” 阿茗只是摇头:“我没有亲眼看到。” 阿瑾又问:“你回到寨中,发现惨状时,有没有和冷钩相关的线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8 索留下?” 阿茗道:“我当时太过慌乱,没有仔细检查,而后来,寨子便被官府一把火烧去了。” 他的语气无甚波澜的语气,阿瑾听在耳中,却忍不住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像是在替他伤心。 方世平接着问:“你的族人当中,可有习武之人,能与那冷钩相抗?” 阿茗怔了片刻,摇头道:“曾有过略通武艺之人,然而朝廷推行禁武令,我的族人便彻底弃武,我们向来不喜争斗,本不打算参与这江湖乱流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剩下的意思却不言自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既被时局卷入,也只有认命一搏了。 方世平在他肩上拍了拍:“倘若真的是魔教所为,我们绝不会放过他的。” 当大哥的一开口,周围的同伴纷纷附和着,说起鼓劲儿的话。 方世平是这群人的定心丹,有了大哥的保证,心里也就有了底,天大的危难他们也能笑而置之。 阿茗也对方世平点头道:“多谢大哥。” 方世平待众人的声音淡去,再度转向卢正秋,问道:“还有一点关于魔教的事,始终令我不解,想要请教正秋师父。” 卢正秋挑眉道:“但问无妨?” 方世平道:“我追查魔教的行踪已有一段时日,他们除了小心谨慎之外,似乎可调配的人手也很稀少,这次围堵你们,倘若由我指挥,必定会派出精锐之师,趁机将你们一网打尽。然而,你们的敌人却只有三个。在我看来,他们的谨慎未免有些蹊跷。” 卢正秋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或许魔教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不能?” “这与他们的武功修为有关系。” “有何关系?” “禹国人的武学根基,是烛照大神遗留在神州各地的灵力。但幽荧是手下败将,被驱至北疆的穷途末路,并没有多少灵力残留。若不是北疆蛮夷进犯中原,魔教趁虚而入,中原人甚至以为幽荧元神早已走向灭亡。” 他讲到此处,阿瑾接话道:“那般阴邪的东西,还是早些灭亡的好。” 卢正秋望着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淡淡道:“我倒以为力量本无正邪,就像日月一样,禹国人畏惧月,而蛮族崇拜月,这难道也有正谬之分么?” 狄冬青一直从旁沉默,听了这番话,倍感诧异,本能地抬起头望向他。 但阿瑾很快反驳道:“当然有,蛮夷入侵我们的家园,屠戮我们的兄弟,他们难道不邪?正秋师父,你心地好,才会这么想,可你不知道北疆的战事有多残酷,蛮族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魔鬼,我的爹娘就是……就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卢正秋立刻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天水帮的同伴虽没有附和她,但都露出赞同的神色。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与蛮族打过硬仗,决无法轻易原谅当初的敌人。 卢正秋在心里轻叹一声,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 方世平接着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魔教之所以无人可用,是因为力量不够?” 卢正秋点头道:“幽荧为了留下自己的元神,须得借助许多阴邪的术法,比如移魂术。” 狄冬青诧道:“移魂术?就像他们引诱百羽时所做的那样?” 卢正秋点头:“所以魔教才迫不及待地寻找龙血藤,炼制扶摇清风,为的就是遴筛合适的人选,将元神让渡融合。岳百羽便是其中一个,不仅体内经脉被灌注异己之力,就连心智也受到蚕食,凶险异常。” 方世平也倍感诧异:“就为了制造战力,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么?” 卢正秋道:“战力是一方面,还有更加耸人听闻的说法,我也不知真假。” “但说无妨。” “传闻说,幽荧元神所残余的灵力,在这片神州上甚至不够维持自己的生命,所以在力量衰颓之前,他须得完成真正的移魂术,彻底脱胎换骨,鸠占鹊巢,借身重生。”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天水帮的成员大都是踏踏实实的习武之人,靠着一板一眼的努力积累修为,甚至有些出身世家名门,更加懂得积累修为的不易。 这种鱼跃龙门,一蹴而就的邪术,实在超乎他们的认知。 阿瑾咬牙道:“就算得到了战力又如何,被借了身的人,岂不是连自己都忘了,那样还算是人么?我才不要变成那种东西。” 方世平宽慰她道:“那是自然,魔教的邪门歪道,我们决不会认同的。” 姒玉桐从旁道:“我更加担忧都城的状况,倘若我那叔父真的与魔教联手,皇祖父的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 没人能回答她的疑问。 众人正沉默着,突然听到远处的湖面上传来阵阵水声。 是木桨拍打的水面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留在船头站岗的弟兄猛地回过头,慌慌张张道:“大哥!有船,有船来了!” 第95章 君情何似(七) 广袤的湖面上,翻腾的白雾尽头,隐隐浮起一片黑影。 太阳才刚刚升起,这些影子好像黑夜的残留,不甘就此消失,便化作一条条影子,成群结队地反扑回来。 水声如潮,将宁静的清晨搅得一片浑浊。 狄冬青愕然道:“难道是魔教的追兵?” 姒玉桐也震惊不已:“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她将目光投向阿茗,后者的脸色白得像纸:“我不知道,通往这神殿的水路,只有我的族人才能找到。” 像是在讥讽他的话似的,天际冒出一群流星,自黑影浮现的方向现身,疾速往岸边驰来, 鲜红的火焰当空划过,在天幕上划出一条条灰色的裂痕。穹顶像是被割裂成无数碎片,沉沉地压向地面。 制造裂痕的不是流星,而是羽箭,点了火的羽箭。 磷粉在空中熊熊燃烧,随着箭头降落,不偏不倚扎进岸边的船篷上。 由稻草和木条扎出的船篷接二连三地被羽箭引燃。火舌贴着船身蔓延,火势迅速壮大,好似游龙鼓起脊背,昂起头颅。 “救船!救船啊!”方世平率先呼喊道。 岸上的人们终于回过神,往船上飞扑过去,却又被漫天流星般的箭矢节节逼退。 一个,两个……接连有人倒在箭下,伤口涌出的鲜血与烈火织出一副惨烈的图景。 狄冬青的动作最快,他已穿过火雨,拉住一艘船的船沿,使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向后退。 他的视线被烟雾和火苗遮得一片模糊,几乎是凭借本能穿过滩岸,退到更远处的树丛里,飞矢射不到的角落,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他刚一睁开眼,便瞧见卢正秋的脸。 原来方才是师父与他共同拉着船,他才退得如此顺畅。 卢正秋眉头紧锁,望向箭矢的来处。 此时的滩岸已是一片狼藉,燃烧的船体冒出滚滚黑烟,在水畔卷出一条灼热的火墙,而更多的羽箭扎进地面的砂砾中,烧尽后留下一滩灰黑色的焦痕,好似雪白的肌肤上所烙刻的伤疤,丑陋而狰狞。 姒玉桐跟在方世平身旁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9 ,她压低声音道:“大哥,我实在不明白魔教究竟是如何发现我们行踪的。从羽山离开时,我确信没有被任何人跟梢。” 方世平怔了一下,问道:“那你有没有将行程告诉其他人?” 姒玉桐摇头道:“没有,我只在交给你的信函中提到过,让你在巴陵左近等我。” 方世平点头道:“是了,我拿到信函的时候,确信漆封还是完好无损的,绝没有被人拆过。” 姒玉桐眉头紧锁,踟蹰再三,终于说出了艰难的字眼:“……难道帮中有内鬼?” 方世平回身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抬手拍上她的肩膀:“阿桐,你听大哥的话,冬青和正秋师父救下了一艘船……” 姒玉桐立刻打断他道:“不行——” 可方世平的手牢牢地扣在她的肩膀上:“小妹,你赌输了,输了就得听我的。” “可你们怎么办?” “我们自有办法。” 方世平说完,便将阿茗喊道面前,问道:“魔教是从这一侧攻来的,此刻若是绕到岛的对侧,还有没有水路可以脱身?” 阿茗道:“还有一条水路可以绕到巴陵城的另一侧,直抵官道,不过动作要快,若是被他们封死就晚了。” “好,”方世平点头,“你去准备船,立刻动身。玉桐、冬青、和正秋师父三个人,就交给你了。” 阿茗先是一怔,很快点头道:“我明白了。” “阿茗,等等!”姒玉桐试图喊住他,然而他已经喊来两个帮手,一齐抬起蓬船,往岛屿另一侧绕去。 姒玉桐转向方世平:“大哥,我说过不必因为我是郡主,就对我有所偏袒。” 方世平轻叹一声,道:“我没有偏袒你,正因为你是郡主,所以我才对你严厉。” 姒玉桐怔住了。 原来这世上最残酷的事,绝不是以死相抗,殒命沙场。 求死却死不得,哪怕抛弃同伴,诀别友人,也要苟活下去。这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折磨。 方世平凝着她,用郑重的口吻道:“阿桐,你是禹国的希望,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一定要回到安邑去。” 她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番话,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早在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命数早已注定,她的人生就像眼前的滩岸,伤疤累累,火焰滔天,从前如此,往后亦将如此。 她低下头,攥紧拳头道:“我明白了。” 方世平贴在她耳畔道:“你告诉他们两个,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想要活命,决不能够有任何闪失。” * 岛屿的另一端好似月相的背侧。 这里的滩岸朝向西侧,初升的朝阳被山影遮挡,水面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泛着深黑色的浪涛,昏冥幽暗。 船行的轨迹也是沉的,木浆推过波浪,发出粘滞低闷的声音,云梦泽的泽水仿佛变作一滩泥沼,而雾气则是泥沼中伸出的手臂,缠绕在船上,竭力拉扯着它。 山的另一边,喧嚣声清晰可辨,天水帮的成员大约已经结成队伍,铮铮的出鞘声不绝于耳。他们手中的刀剑才刚刚砥磨锋利,用清冽的湖水洗濯干净,可乱世中的剑哪有干净的时刻呢?它们很快便要再度出鞘,蒙上鲜血和尘嚣,刺探生死,搏杀性命。直到锋芒折断为止,一刻也不能停歇。 岸上一片喧嚣,船中却静得怕人。 四个人皆用兜帽盖住脸面,藏在山一样的斗篷里,默默地摇着船桨。 他们虽然没有言语,但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们脚下的船奋力穿过泥沼,驶向阴影的边缘。 终于,他们到达神殿的影子尖端,金灿灿的阳光像是等候多时了,一股脑从山巅涌出,如同一口金色的泉眼似的,越过白玉石柱的尖端,恣意泼洒在水面上。 水面从深黑变作蔚蓝,波浪像是在一瞬间活了起来。 可是船却停住了。 来自五溪的向导站在船尾,抬起头望向山巅的太阳。他的双眼微微闭着。任由那光辉涌过他的周身,像是在洗刷他身上的风尘。 他的脊背就像山巅的白玉石柱一般笔挺,竭力伸向天空,却断在半途,无法触及那一片蔚蓝的云海。 凡人与凡人的造物,怎能妄图与天比肩呢。 他微微睁开眼睛,浑浊的眼底写满了悲哀。 站在船前的女子问道:“阿茗,怎么不走了?” 阿茗缓缓地转过头,道:“因为我们的路,就到此为止了。” 第96章 君情何似(八) 阿茗突然从袖筒中掏出一支穿云箭。 那是一种哨状的爆竹,内芯涂有磷粉,只消抽芯便能引燃,竹筒借着火势攀上高空,穿入云端,待磷粉燃尽后便会炸开,迸出明亮灼眼的火焰, 放出这样一支箭,周遭足里的范围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阿茗这么做,等同于宣告了自己的位置。 他像是终于得到解脱似的,将肩膀微微垂下。 那双肩膀已被无形的重担压了太久,佝偻的侧影中满是倦意。 他垂下头,山巅的白玉柱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着波浪飘摇不止。 这神殿是他的先祖搭盖的,五溪人在深山中采撷白玉和青石,磨成平整的石料,运过水路,扛上山巅,一块一块地累积,花费几代人的功夫,才终于盖出这座通天的祭坛,兀然立于茫茫水泽之中,守望千年而不朽,藉此祭典治水的神明。 可到头来,神明依旧无法庇佑他的子民。 沉默寡言的阿茗终于开口:“我说寨子被屠尽,是骗你们的,魔教不仅杀了很多人,还带走了很多人,我唯一的儿子也在他们手上。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姒玉桐写在信函中的行踪,是他告知魔教的。 将受伤的三人引到这座孤岛上,也是他的主张。 他以私逃为名,将姒玉桐、狄冬青和卢正秋骗到这艘船上,并引燃穿云箭。如此一来,魔教便能够沿水路发起突袭,瓮中捉鳖,将孤立无援的三人一举捕获。 巴陵左近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但他并不愉快,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勾出一丝苦笑,瘦长的脸颊上牵起许多皱纹,像是他平日里镌刻在木雕上的刀印。 他不过是个平凡的匠人,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何曾想要卷入这场乱流呢。 五溪族灭亡,他再也无法雕刻自己的神,他转而把皱纹刻在自己的脸上,每一条都刻满了苦难,刻满了悲哀。 他看到岛屿两侧的山影中有船只浮出,那是魔教的船,他的责任已经到此为止了。 他抽出腰间的刻刀,将刀刃抵在颈侧,准备刻下人生中最后一条印记。 “罪人阿茗,背弃兄弟,无义无信,但求以死谢罪。” 可他的手腕却被另一双手牢牢抓住了。 是狄少侠的手——本该如此,可那五指却比狄冬青的手更加苍老,青筋凸起,肤色黝黑,骨节粗大,壮而不莽。 “方……方大哥!” 阿茗惊呼出声,望着兜帽下抬起的熟悉的脸颊。 在看清那张脸时,他的脸色由震惊渐渐转为绝望。 原来他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0 的计划彻底落空了,此时此刻,乘在他船上的三人根本不是魔教想要的三人。而是由天水帮假扮的。 方世平假扮成狄冬青,阿瑾假扮成姒玉桐,而卢正秋则是由方大哥的亲信杜云假扮。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是如何发觉的?” 方世平却摇头道:“我并没有发觉。” 话毕,天水帮的首领也从怀中掏出一枚穿云箭。 阿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接着道:“将阿桐的行踪泄露出去的,只可能是我们天水帮的人,但我并不能确信这个人是你。我只能乘上你的船,以身试法。倘若叛徒不是你,我也会发出信号,将魔教的船队吸引到我的船上,以保证郡主的安全。” “这……”阿茗无言以对,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多自负。 原来再多阴谋诡计,也敌不过一颗无所畏惧的心。 方世平用那双坚毅孔武的手,将刀刃从阿茗的脖子旁边挪开:“所以,不论你叛或不叛,魔教早晚都会来的,你实在不必为此而引咎寻死。” 阿茗的声音颤抖着:“大哥,我……我是个懦夫,不值得你如此照顾……” 方世平只是摇摇头,道:“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也有过,我也曾对冬青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就算搭上性命也难以弥补……”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举目眺向天边。魔教的船越来越近,而那一缕朝阳依旧纯粹耀眼。 阿茗望着他,好像望着一个陌生人,方世平的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怅然的神色。 他沉默了少顷,接着道:“所以死是最轻松的选择,活着才需要勇气。你若还当我是大哥,就听我的话,活下去,活到你命数该尽的时刻。” 阿茗长吁一声,慢慢垂下持刀的手:“大哥,我终于明白习武之人的骨气是怎么一回事。难怪我的儿子总是想要习武,从前他总是怂恿我,可我却不懂他,甚至常常泼他冷水。若是还有机会,我愿意陪他……” 方世平在他肩上一拍,问道:“阿茗,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提到儿子的时候,阿茗的语气变得温和:“五溪人没有姓氏,他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叫做天星。” “天星,”方世平在口中念道,“是个好名字,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好!” 阿茗应着大哥的话,吐出短促而坚定的答案。在那一刻,他感觉胸中充满了气力,一腔热忱在他的身体里激荡,游走,他的五脏六腑像是着了火,在这片寒冷而孤独的水泽上,涌起一阵不讲道理的热意。 是因为他的心中重新填满了希望。 希望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人的身躯是渺小的,孱弱的,可希望却是宏大而亘久的,托生于血和骨,却发扬于灵和刃,超越生死,世代不息。 希望燃起时候,人便是无畏的,无敌的,哪怕粉碎,也绝不会折损。 魔教的船已经近了,透过迷雾渐渐浮现出船影,少说有数十人的阵仗,分别占据三艘船,站在最中央的俨然是个挺拔的少年。 阿瑾和杜云来到方世平身边,四个人站在一起,打量对面的敌人。 方世平道:“打头阵的是袭击郡主的魔教三使者之一,绰号冷钩,实力不容小觑,各位务必警惕他的远攻。” 阿瑾和杜云点头应过。 阿茗手上的刀却掉在了船篷中。 他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不,不是的……那……那是我的儿子。” “什么?”连方世平也惊愕不已,“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错认自己的儿子……”阿茗的声音抖得像是风中的残叶,喃喃地重复道:“打头阵的,千真万确是我的儿子。” 少年的脸已从迷雾中显出,冷峻的目光扫过水面,很快锁定在目标上。 而阿茗的脸色已白得像纸。 在那一刻,就连他也不敢相信,映在眼中的少年究竟是谁。 是冷钩?还是天星? 第97章 并蒂莲生(一) 眼看敌船越来越近。方世平的手搭在阿茗肩膀上:“冷静些,你当真没有看错?” 阿茗缓缓转过头,用颤抖的声音道:“没有看错,不仅天星一个,那船上的其他人,是被他们掳走的五溪人!” 方世平愕然不已。 阿茗接着道:“五溪寨除了死者,还有十余人下落不明,与我交易的是‘妖弦’卓英怜,她告诉我,那些人都是她掳走的,倘若我照她说的做,就放我的族人一条生路。倘若知道结果如此,我决不会答应她的。” 他的族人个个面色冷峻凶煞,已全然不是他所认识的模样,仿佛脱胎换骨似的。 方世平沉声道:“……这便是正秋师父所说的移魂术吧,以扶摇清风为药引,将身体献给幽荧,供其凭依。” 阿瑾也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大哥:“可是他们看起来全然不像是恶鬼啊?” 方世平皱眉道:“这便是魔教的可怕之处,或许他们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法子。” 这个推测实在令人不寒而栗。连阿瑾也不由得发起抖来。 只有方世平依旧保持着冷静,历经戎马半生,他出入无数冷酷的疆场。不论是兵营,还是江湖,只要踏入其中,便是将性命悬在刀锋上。他不怕死,只怕情义难泯,壮志难酬。 真的英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穷途末路上。 他沉声道:“魔教尚未察觉我们的身份,我们要撑到底。” 阿瑾和杜云纷纷答道:“好。” 阿茗也咬紧牙关,点头应过。然而,目光仍胶着在天星身上。 短暂的一瞬间,天星的目光似乎与他相遇,然而少年神色不改,只是扬起手,冷不丁地掷出一条袖箭。 “当心!” 方世平猛地按住阿茗的肩膀,袖箭宛若游龙,擦着两人的耳畔驰过。 这箭不过是一个讯号,好似乌云中滚动的一声惊雷,接踵而至的是一场箭雨,雨丝细密,在空中织出一张网,朝着一只孤舟罩去。 方世平高呼道:“趴下!”奋力将同伴按倒在船中。 他仰面倒在船中,一只手按住阿茗的肩膀,另一只手抽剑狂舞,以剑气在周身织出一面护盾,将近身的箭矢接连抵回。 箭矢无穷无尽,好似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向他。他竭力保护着身边的方寸之地,不敢有半点怠慢。 他虽未被箭所伤,却也被箭压得几近窒息,全然找不出反击的办法。 魔教的船更近了。 他听到耳后发出尖锐的撞击声。银光一闪,船沿上便多了一只铁钩。 五爪的铁钩冷得像冰,透着骇人的凉气,牢牢地卡在船沿上。 船被勾动,不受控制地溯流飘去。 “大哥,大哥!怎么办?”阿瑾发出焦急的问询声。 “挺住,我来想办法。”方世平答道。 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千钧一发之际,他感到手下一沉,阿茗正掀开他的手臂,擅自从他的庇护中爬了出来。 “阿茗,你去哪儿,别冲动!”方世平高声道,他知道阿茗不通半点武艺,决不能离了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1 他的庇护,暴露在外。 可阿茗的意志坚决,转眼已爬到船边,艰难地探出头,拿出方才自裁用的刀子,颤抖着往冷钩的绳索上割去。 船板在浪中摇晃不止,因着他的扑动,颠簸得更加剧烈。 冷钩的主人看到了他,目光交汇的一瞬间,他试图在那张稚嫩的脸庞中找出天星的影子,他动了动嘴唇,试图用沙哑的声音唤回他的至亲骨肉。 然而,少年只是冷笑一声,将铁钩扯起少许,再一次往船篷的方向掷去。 阿茗高喝一声,奋力扬起手臂,向同样的方向伸出五指。 他竟用血肉之躯去对抗铁钩,坚硬的冷铁扎进他的手心,他当即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少年也露出惊色,绷紧了肩背,擦亮了眼睛,等待着对手的诡计。 然而他的对手并没有使出任何诡计,铁钩的锋芒掠过掌根,将五根手指齐齐地切断,好似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 鲜血如泉涌,一半喷洒在船沿上,一半喷洒在水里。 “不自量力。”少年冷笑一声,将铁钩再度扬起。 阿茗的手指已不复存在,但他的双足还完好,他张开双臂,像投入一个拥抱似的,抱住那狰狞而又寒冷的铁爪。 “阿茗!”方世平发出惊呼,他没想到一个全然不通武艺的人,竟敢用身体去挡住对手的锋芒。 铁钩穿透他的胸口,在他背后露出红色的、狰狞的尖角,他跪倒在船上,艰难地回过头,用颤抖的声音道:“大哥,这次我已经……尽力活着……” 方世平咬紧牙关,点头道:“你已尽力了。” 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将他的半张脸染成红色,他的唇上沾着血沫,微微张开,道:“……救救我的……不肖子……他,他曾经死过一次……所以……所以……” “死过一次?”方世平诧道,随即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肩膀,急切道,“所以怎样?告诉我!” 几只箭矢迎面而来,将方世平逼得后退,而阿茗没能说出后面的话,便已竭尽所有力气。 五溪人的身体颓然扑倒,顺着船沿滑落,坠入水中,像是一张空乏的皮囊,飘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鲜血从水底涌出,很快将水面染得一片鲜红,红色源源扩散,像澎湃的泉眼在奔流。很难相信从那样苍白的身体里,竟能涌出如此多的血。 或许那根本不是血,而是阿茗的生命,是他竭力活过的嘶吼,也是他含恨未了的悲泣。 阿瑾和杜云已湿了眼眶。方世平则狠狠地瞪着双眸,像是要这一幕烙刻在其中。 冷钩也短暂地怔住了,他引以为傲的兵器还深埋在尸体中,被血水阻着,竟拉扯不动,可是他身后的人已将他推开。 “真磨蹭,我来!” 那声音粗鲁,充满不耐烦,那人也急躁地踏上船头,右侧的手臂只剩下一截空袖口,迎着风飘荡。 是南晏七,他的一条手臂是被狄冬青斩断的。 他的面色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狰狞,他将天星推开,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突然纵身跃起,翻出船外,往水面上踏去。 连他的同伴都没料到他的突兀之举,“妖弦”卓英怜本来的计划是将三人活捉,虽说阿茗的叛变是一段弦外之音,但他已死在亲生儿子的铁钩下,他们本是胜券在握的。 可惜南晏七并不配合,昨夜之后,他流了血,也着了魔,他非要狄冬青死在他面前不可。 他一只脚踏上水中的尸体,借此再度发力,转眼便已驰到孤舟上,刀口瞄准三人之中至为碍眼的一个。 方世平仅仅来得及推开阿瑾和杜云,他的手臂尚且张开着,血刀便穿过他的胸膛,撕裂肋骨,洞穿皮肉,从他的背后钻出,刀刃化作赤红色。 血刀终于饮饱了血。 南晏七狂笑不止,笑声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卢正秋,你的爱徒也不过如此,真是可笑至极,可笑至极啊!” 他打算抽刀撤身,可他的长刀却被握住了,被一双满是鲜血、颤抖不止的手。 方世平从斗篷下缓缓抬起头。 南晏七愕然道:“你不是狄冬青!!” “当然不是。”方世平勾起嘴角。瞳孔收成一条细缝,狠狠地盯着他。 第98章 并蒂莲生(二) 被血刀洞穿胸口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南晏七杀人无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虽失了一条手臂,但他的刀依旧锋利,依旧精准。方世平被他的刀刺穿,此时已是一个死人,就算神医也救不回来的死人。 可方世平却在笑,嘴唇沾满血沫,笑容却坦荡畅快,好像他才是胜利者,南晏七是他的手下败将,败得彻头彻尾。 死亡难道是值得庆贺的事吗? 南晏七感到一阵恶寒,惧意顺着脚底往头顶上钻,使他的头皮一阵发麻,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强敌,可此时此刻,竟怕起一个死人来。 他上了死人的当。船上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狄冬青被方世平乔装掉了包,卢正秋和姒玉桐也不在船上,这三个人就像鱼线末梢的诱饵,伺候在水里,引他上钩。 他腕上发力,打算抽出长刀,离这个将死的疯子远一点。 可是方世平却牢牢抓着他的刀刃。 方世平的手抖得像纸,手掌已经被割烂,鲜血顺着手汹涌流淌,将他两条手臂染得赤红,从口中涌出的血沾满衣襟,他看起来像是被一场红色的雨浇过。 可他还是牢牢地抓着南晏七的刀,仿佛要榨干躯壳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哪怕化作枯藤朽木,也要将刀刃缠住。 亡命之徒,莫过于此。 南晏七的断臂隐隐作痛,他索性松开刀柄,在方世平肩上重重地推了一把。 方世平的身子晃了晃,从他视野中倒下,躯干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仰面倒在船里,再也动弹不得。 死人终于有了几分死人的模样。 南晏七很满意,甚至没有拔出死人胸口的刀,便转身踏上船沿,打算离去。 一支羽箭从白雾中钻出,插在他的足尖前方,发出“铛”的一声。 他停住了。 那箭不是从他的船上,而是从更远的方向射出。白雾弥漫的水面上,神殿投下的阴影之中,浮起一支新的船队。 那甚至不能称为船队,只不过是一把断木,两两绑在一起,扎成最简陋的木筏,排列成阵。 天水帮众站在木筏上。 本该成为死人的狄冬青非但没有死,反而将肩背挺得笔直,立于船头,擎着弓,透过雾气,狠狠地盯着他。 * 狄冬青的焦虑都写在眼睛里。 他只恨水上的雾气不能够散得更快一些,脚下的木筏不能够行得更疾一些。 在他身边,姒玉桐更加难掩躁意,望眼欲穿。 他们的木筏移动比蓬船更加轻便,很快便包抄了上风的位置,弓箭手蓄势待发,箭雨落在魔教的船只上,将两艘船逼得迅速后退。 这是方世平计划的后半部分,也是至关重要的部分——由自己充当诱饵,令魔教掉以轻心,其余天水帮则伺机反扑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2 ,化守为攻。 他的计划很完美,除了没有顾及自身的安全。 姒玉桐远远地看到南晏七登上方世评的船,拔出银光闪闪的长刀。她多么希望自己看到的是白雾造成的假象,是因急躁而产生的错觉。 然而,随着木筏顺风前行,那柄血刀终于还是清晰地暴露在她的视野中。 长长的刀刃没入方世平的胸口,猩红的血色是那么浓稠,像是有人在汽蒸波撼的大泽中泼了重重的一笔脏迹,即便在漫天的雾气中,血色仍然淋漓地滚动着,如熔岩一般灼烧着她的眼。 这片神州被泼了多少这样的血,才变成如今满目疮痍的模样。 “大哥……”姒玉桐拼命压抑着呼声,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快要咬出血来。 她的身后传来卢正秋的声音:“不仅是方大哥,阿茗也不在船上了。” 她心下一惊,视线搜寻了一圈,果然不见阿茗的影子。 “是南晏七。”卢正秋沉声道,转向身边的徒弟,“你们两个去船上救人,这里交给我。” 狄冬青点点头,和姒玉桐交换了目光,同时纵身而起,脚底驱策轻功,越过水面,跳到那船上。 南晏七刚一回身,便被狄冬青牢牢擒住。 他终究只剩下一条手臂,又因轻慢而丢弃了护身的长刀,全然无法抵御突袭,被后者牢牢地扳着,扣在背后。而姒玉桐即刻追出铜铃,用银丝将他捆缚住,细而韧的丝线在他喉咙处收紧,使他眼前一黑。 他终于为自己的莽行付出了代价。 阿瑾和杜云也在等待这一刻,他们掀去伪装用的斗篷,四只手一齐将南晏七按在船中,不给他脱身的余地。 姒玉桐快步来到方世平身边。 方世平浑身都是血,长刀还插在他的胸口,血在他身下聚出一滩殷红的池,使姒玉桐不知该在何处落脚。她只能缓缓地蹲下来,从血泊中执起一只手,用十指捧住。 那手心的温度正在退去,就连颤抖也变得越来越轻。 她的声音近乎哽咽,一遍遍地唤道:“方大哥,方大哥……” “玉桐,你没事……” 方世平微微睁开眼,他的眼圈已经变作青黑色,苍白如纸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南晏七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何这个人快要死了,却依然笑得出来。 死亡并不值得一笑。 但若死得其所,便可笑而置之。 死者在笑,可生者却在哭,姒玉桐的眼中淌出两行热泪,她急切道:“方大哥,你挺住,我们这就靠岸,这就为你治伤……” “阿桐……”方世平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徐徐道:“……叫冬青来,我有事对他交代,一定要……告诉他……” * 与此同时,魔教的船正在驶远。 卓英怜眼看大势已去,当机立断,将深陷敌阵的南晏七抛下,调转船头,往迷雾中驶去。 卢正秋带着天水帮追击,借着风势不断放出箭矢。 为卓英怜撑船的人全然没有她的身手,接二连三地中箭,跌落水中,在水面上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血花。 留在船上的也渐渐露出疲态,非但不能使船疾行,反倒成了多余的负担。卓英怜索性将他们踹入泽水,与中箭的同伴为伍。 冷钩在一旁漠然地看着她。 天水帮乘胜追击,呐喊着:“魔教余孽,哪里逃!”不住地把箭雨洒向水面。 “慢着!”卢冬青突然高声道,“别下杀手。” 在他身旁的弓箭手问道:“魔教作恶多端,有何杀不得?” 卢正秋道:“你仔细瞧,船上的除了妖弦和冷钩之外,都是五溪人。” 弓箭手面露惊色,眯起眼睛望船的方向看去,那些人果真和阿茗一样,鼻梁高挺,脸颊狭窄,明显是五溪人的容貌。 “为什么五溪人会协助魔教?” “可能是扶摇清风的缘故。”卢正秋沉声道,“总之先救人,救上来才有答案。” 天水帮众面带疑色,但还是听了卢正秋的指挥,纷纷放下弓箭,转而跳入水中救人,他们都是练家子,水性也不错,很快便将一息尚存的五溪人从水中捞起,扛上自己的木筏。 但天水帮人手终究有限,忙于救人便无暇追击,只能任由魔教的船只重新驶入迷雾,渐行渐远。 卓英怜的直觉告诉她,自己已摆脱了追兵的威胁。 但她的目光仍投向追兵的方向,仍望着远处指挥众人的身影。 漆黑的衣服浮在视野中,像一条永远甩不脱的影子。 她低声道:“卢正秋,你以为你这英雄的位置真的能久坐吗?” 她将手搭在弦上,将弦拉满。 她的箭追溯着那条影子,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那不是一支普通的箭。 在即将命中目标之前,它突然在空中绽开,像怒放的鲜花一般,尾羽展成五瓣。 从花蕊中央,射出数不清的暗器。 第99章 并蒂莲生(三) 葬花翎。 这个温婉凄美的名字,却属于一支冰冷严酷、夺人性命的武器。 这并不算是矛盾,对于投身江湖的凡夫俗子而言,死亡本就是凄美的,生命像一株不起眼的杂草,泯然众人,唯有投身战场,抵命相搏,才能够在死亡的前一刻绽出美丽的花。 葬花翎就藏在一支不起眼的羽箭里,这羽箭的尾部微微鼓起,像一只花苞,精巧地藏在浸过油的羽毛间。 这花苞是一架微小但精密的机括,需要极为准确的力道来驾驭,若是力道太轻,它便会在绽放前坠落,力道太重,便会提早凋零。 每个看见它绽放的人都死于非命,就连制造它的工匠也不例外,那名工匠姓卓,是禹国远近闻名的巧匠,除了葬花翎之外,还造出许多精妙绝伦的机括,大到汲水的水车,小到跳舞的玩偶,兵器并非他的兴趣所在,不过是一时兴起而为之,可他的性命,却葬送在这一时兴起中。 卓工匠是被抢夺葬花翎的人杀死的。 那是二十年前,当朝皇太子与武林盟主狄向诚在天水城缔结盟约,广发英雄帖,在江湖中招募北伐的英雄侠士,有无数人看到了建功立业的良机,其中有武学世家的嫡传弟子,也有混迹市井的草莽之流。有真的侠客,也有假的英雄。 真的侠客不畏出生入死,假的英雄却妄图依靠强大的武器来改命。 卓工匠便是被这样的人逼上绝路的,他们抢走他的兵器,却怕他再造出新的兵器被别人抢走,一来二去,索性决定将他杀死。 江湖如浊流,在正义凛然的外表之下,有的是看不见的丑恶。风光与名誉只属于胜者,而弱者的恸哭却无人得闻。 工匠的女儿侥幸活了下来,在逃走之前,她把一桶葬花翎埋在花堆里,随身带了一路,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仅有的遗物。 她没有一直流浪下去,她遇到一个名叫夏启渊的男人。 夏启渊是个医人治病的郎中,四处游历,以贩售丹药为营生。她称他作夏先生,过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崇明教的教主。 夏先生赐予她强大的力量,和一个闻者生畏的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3 绰号——“妖弦”。 她就是卓英怜。 当年那一桶葬花翎,她轻易不会动用,因为世上再也没人能造得出这样的东西,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人能够驾驭,她的力量来自于移魂之术,是夏先生的恩赐,她将幽荧的残魂纳入自己的身体,任由它烧灼五脏六腑,唯有这般,她才能够使出异于常人的技艺。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葬花盛开了。 天水帮是她的仇人,普天下所有的光明义士都是她的仇敌,但葬花并不会为了仇敌而绽放,而是为了更加懂得观赏它的人。 昔日的同伴。 卓英怜目送浸了油的尾羽飞上高空,穿透白雾,瞄准卢正秋和他脚下的木筏,心中洋溢起难以遏制的狂喜。 葬花翎之所以可怕,并不在于锐,而在于细。 藏在花苞里的花籽有多少,藏在翎中的暗器便有多少。一个武者或许能够躲开利剑,但却未必能躲开弥天的雨丝。而葬花翎中的暗器比雨丝还要细,融入风,化作风,漫天银光在空中闪烁,瞬间便占满整个视野。 卢正秋不是第一个看到暗器的人。 他正俯身在木筏上,试图将一个落水的五溪人拉上船。他身边的弓箭手突然发出惊呼:“当心,有暗箭!” 卢正秋眯起眼睛,短暂地,那一箭的劲力并不充足,轨迹也不甚准确,不会扎在木筏的任何地方,而是直接落入水中。这箭更像是魔教最后的挣扎,绵软拖沓,力不从心。 他几乎要放下心来,直到他看清那支箭的尾羽中央,含着一枚好似花苞的凸起。 “都让开!”他突然高喝道。 葬花便是在这一刻绽开的,先是像一朵花,银色的花瓣蓬勃舒展着,随后,在刹那间粉碎成千万片,化作一场雨,从每个人的头顶落下。 那一刹那的景致,当真是极美的。 然而,卢正秋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美丽背后的残酷,这场雨若是落下,方圆三尺之内都会被它浇透。人就像熟透的蔬果,柔软松散,能够轻易洞穿,千万雨丝钻进身体,每一支都带着毒性,到时候别说是取出,就连创口都寻不到痕迹。留在体肤内的毒,只会使人从里而外地溃烂。 他想要带着同伴逃开,偏偏这木筏的方圆全然不够三尺,又搭乘了许多昏迷的五溪人,浮萍一般无助地飘在水面上,任谁也逃不开。 他张开手臂,可两只瘦削的臂膀,又怎能挡住一场铺天盖地的雨。 手臂若是能够生得再长一些,再宽一些。 ——若是能够化作羽翼。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也如葬花一般剧烈。幽荧烙刻在他身体里的痕迹,那些啃噬经脉、吸食髓肉的虫蚁,那些用经年累月的药剂才得以抑制的寒气,在一瞬间全部苏醒,迅速地爬遍他的躯壳。 刹那变得无比漫长,他像是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躯壳化作虚无,散入天地间,恣意地舒展,被千万雨丝浸润着,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自由只是属于他的,天水帮众的眼中却写满了恐惧。 他们看到身披黑衣的卢正秋突然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压压的雾气,如云海一般翻滚着,云海中央凝出一团朦胧的轮廓,一双漆黑的翅膀彻底展开,被银色的雨镀上一层薄而明亮的边缘,渐渐变得清晰。 华美的冠尾之下隐隐藏着三足,脖颈微昂,是踆乌的模样。 从葬花翎中射出的暗器悉数落在踆乌的羽翼上,像是密雨落进一片细腻的沙漠,很快便蒸腾而逝,全无踪迹残留。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叫人明辨不清,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然而,暗器千真万确地被踆乌的羽翼挡住,失了动势的羽箭从空中坠落,颓然跌入水中,漫天的银辉暗去,阳光透过白色的雾气闪了闪,黑雾和踆乌随之消失不见。 卢正秋依然站在木筏边缘,所有人都为躲避暗器而俯下身,狼狈地抱住头颈,只有他还站立着,衣衫被风鼓起,像一双黑色的翅膀。 他回过身问道:“你们没有受伤吧?” 的确没有人受伤。他化出的元神接住了所有的暗器,一滴也没有遗漏。 可天水帮众瞧向他的眼神却变了,变得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因为那漆黑的元神,和他们在北疆遭遇过的蛮夷战士太过相近,甚至还要更加阴森,更加邪诡。 这样的元神,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英雄侠士的身上。 “多……多谢正秋师父救命之恩。” 这一句过后,便再也没有人与他说话,人们纷纷低下头,藏起眼中的困惑,奋力用刚刚伐出的木枝作浆,奋力划着船往岸边靠去。 因此谁也没有瞧见他的面色异常憔悴。 若是有人握住他的手,一定会被他冰凉的体温吓到。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行动。 埋在他体内的病根,根本不是什么寒毒,而是幽荧的力量。这力量曾在冬青的悉心条理下渐渐平息,像是一只被哄入沉眠的猛兽,然而方才他为了救人,无意识地将猛兽重新唤醒。 他独自站在风中,拂面的水汽像冰晶一样刺骨,使他从嘴唇到指尖都在颤抖。 第100章 并蒂莲生(四) 卓英怜的船也驶远了。 她的船上只剩下两个人,变得轻盈而闲逸,她不再急着摇浆,因为她知道天水帮的人在见识过葬花翎之后,一定没有胆量再追上来。 她倚坐在船沿上,手中摇着浆,视线却仍望着来时的方向,脸上带着几分迷醉的神色。 船上的另一个人是绰号冷钩的少年,他的视线落在卓英怜身上,冷冷道:“你浪费了这样一件珍贵的暗器,却连一个人也没有杀死。” 少年抱着胸,百无聊赖地靠在船篷里侧,他的声线尚且童稚,口吻却冷得像是封冻了百年的坚冰。 卓英怜缓缓转向他,挑眉问道:“你觉得可惜?” 少年反问道:“暗器的使命便是杀人,你令它的使命蒙上耻辱,难道不可惜么?” 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放心吧,我的葬花翎不会无功而返,只不过它邀功的时机并非现在,而是未来。” “未来?”少年微微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未来你会杀死卢正秋吗?” “我?”她的嘴角勾起,挤出一声假笑,“凭我的武功还赢不了他,你也看见他方才的身手,他一直是我们当中最强的一个,我们每一个都接纳了幽荧的残魂,却只有他凝出了自己的元神。” 少年不依不饶道:“所以你要怎么杀他?” 她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我要杀的也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心。” 少年发出不屑的哼声,道:“心如何能杀?” 她报以冷冷一笑:“呵,心如何不能杀,心若是被杀死,简直比身死还要更痛苦。九年前他便已杀过一次了,就在他背叛我们的时候。” “背叛你们?” “是背叛‘我’们。”她把视线投向同船的冷钩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4 ,“莫要忘了你已是我们的人。” 冷钩微微皱眉,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少年脸上的漠然是她不懂的。之所以与他成为同伴,都是教主的命令。但才寥寥数月,并不熟悉。 她的怒意淡去,换了个和煦的口吻道:“既然你已是我们的人,不妨与你多说一些。在我加入崇明教的时候,卢正秋和南晏七便已跟随教主多年了,他们是一对孪生子。” 冷钩沉闷的脸上终于露出诧色:“孪生子?可他们的名字并不一样。” 卓英怜道:“当然不会一样,早就不知道亲生是谁,将他们丢弃在幽沼里,竟靠着啜吸泥浆、嚼食藤蔓活了下来,所以他们在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便已得到了幽荧先神的眷顾。从前夏先生常说他们是生在幽沼中的并蒂莲。” 冷钩终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用视线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卓英怜接着道:“他们连名字都没有,夏先生也从不直唤其名,后来我怂恿他们取了名字,在一次旅途中……”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时的情形,大约是十月的光景,他们跟随夏启渊途径一片沼泽,南雁栖息,芦花正秋……两人的名字便是从这景致中得来,只可惜那时他们的口齿尚不够伶俐,总是将雁说成偃,这名字也就一直错用下来。 冷钩见她陷入沉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既然是兄弟,南晏七还执意要杀他?” 她答道:“当然,因为他抛弃了自己的兄弟,背弃之恨,绝不是那么容易抹平的。” 冷钩又问:“可南晏七已经被他的人活捉,难道也会被杀?” 她摇头道:“这你也不用担心,南晏七虽要杀卢正秋,可卢正秋却一定不会让南晏七死。” 冷钩先是一怔,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倚回船篷里,低头摇动手中的浆,脸上的好奇很快被漠然取代。 他像是早就对人世倦怠了,天大的事实摆在眼前,也难以引起他的兴趣。 难道他的心也被人杀死过? 卓英怜望着他的侧脸,竟心生出几分怜惜。 但这怜惜之情转瞬即逝,并无确切的缘由,她不了解少年的过往,更不了解亲手杀死生父是怎样的感觉。她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因为她的生父是被陌生人杀死的,除了仇恨,她的心里早已没有别的念头。 他们的悲伤根本不尽相同,又谈何互相理解。 这个世上,悲伤的种类实在有太多,幸福可以分享,悲伤却无法彼此抵消。他们每一个都是一座孤岛,隐在白色的天水间。 她不再多言,只是一面划船,一面低低地哼起熟悉的调子。 春兰秋菊,原野苍苍。 舟车远兮,行路茫茫。 ——这条永无止尽的仇恨之路,又将通向何方呢? * 与此同时,狄冬青所乘的蓬船经历一番波折,再一次回到孤岛的滩岸上。 这里是岛屿西侧,朝阳尚未攀过山头,滩岸被罩在一片广阔的阴影里,虽然身处白昼,却暗得好似黄昏一般。 在这片阴影中,方世平的生命也渐渐临近迟暮,从他胸口淌出的血将他身下的大地染红,像是夕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残辉,瑰丽而悲壮。 他眯着眼,感到视野渐渐变得昏冥黯淡,天空像是蜕壳的蝉,慢慢褪成铅灰色,胸前的痛楚渐渐被麻木取代,周遭的一切正在远去,潮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在这个被静谧拉长的时刻,他终于觉察到,身下的孤岛将成为自己结束生命的地方。 戎马辉煌的前半生,颠沛流离的后半生,都将在这个分不清破晓还是黄昏的时刻迎来终点。 这一刻,他竟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狄冬青和姒玉桐围在他面前。前者咬着嘴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道:“方大哥,你要同我交代什么,我一定谨记。” 他缓缓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道:“好孩子,大哥要与你道歉。” 狄冬青怔了一下,很快摇头。 他接着说:“你一定不记得了,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九年前,带兵冲进将军府,挥刀砍下狄将军头颅的人,便是我。” 狄冬青不禁一震,五指猛地收紧,眼神也随之一变,凝着奄奄一息的男人,眼中满是惊愕。 他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轻叹:“那时我是镇北军的分教头之一,是太子心腹,在震怒之中领下建帝的旨意,带兵抄了你的家,杀了你的父母……那天发生的事好像一场噩梦,可真正的黑暗还在后头,狄将军一死,我们也跟着垮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不该怀疑你的父亲,他决不会背弃信义,他一定是被奸人陷害,禹昌王他……逆心贼胆……咳咳……” 再也说不下去,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最后一点血咳个干净。 狄冬青打断他的话:“方大哥,我都明白,当年那场冤假错案,牵扯的黑幕甚多,我父母的死,并非你的过错。” 听了他的话,终于止住咳嗽,颤抖的嘴唇慢慢勾起,定格成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的眼窝已经青得发紫,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残留,眼睛眼看就要合拢。然而,少顷的沉默过后,他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嘱咐你们两个,你们靠得近一些……” 两人闻言,便俯身靠到方世平身边,听到他虚弱的声音:“冬青,你要当心你的师父……他或许……与魔教有所……牵连……” 第101章 并蒂莲生(五) 狄冬青全然没想到方世平会在此时提起自己的师父。 他怔了片刻,道:“家师的确与魔教交手过,的确有所牵连。” 方世平却竭力摇头道:“不,我指的不是这回事……” “那是?” “方才血刀突然冲上船的时候,我本想保护杜云,可他头一个要杀的人不是杜云,而是我……因为我假扮的是你……” 狄冬青渐渐明白了方世平的意思。魔教此番行动,目的是为了掳获郡主,自己和师父不过是阻碍,既然师父是武功最高的一个,若是发动突袭,必定应当先从强者下手…… 方世平接着道:“而且他杀我的时候,却喊着你师父的名字,言语间的恨意非同寻常……我想他们从前应当……相熟……” 狄冬青心下大为骇然,但随即想到方世平只剩下半口气,不可能欺瞒自己,只得攥紧拳头,点头道:“我知道了……” 方世平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道:“我并非有意中伤他……可是,世道如此,往后全靠你们自己……万事要谨慎,多多提防,多多考虑,决不可轻慢冲动……” 狄冬青只能再一次点头:“方大哥的教诲,我一定谨记在心。” 方世平又道:“当年……我在将军府中捡到一件东西,玉桐……稍后你交给他……” 姒玉桐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嗯,我会交给冬青的。大哥你就安心吧,你的家人我也会替你照顾,等我回到安邑,就将她们接到身边,绝不会让她们受委屈。” 方世平沉默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5 了少顷,道:“阿桐,其实我是骗你的,我的家人早就……不在人世了……有一次天水帮的行踪暴露,他们为了保护我……” 姒玉桐的呼吸一滞,终于忍不住低泣出声。 方世平用最后的力气撑开眼皮,望着头顶辽远的苍穹,喃喃道:“太好了,我终于能和她们……团聚……” 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他卸下了肩上的使命,也卸下了深埋心头的愧疚,终于安静地阖上眼睛,长眠在这片茫茫的水泽之中。 * 天水帮众也陆续返回滩岸。 他们的状况也很狼狈,临时扎成的木筏经不起太多折腾,撞上滩岸上的石头,眼看就要散架。在绳索被水流冲开之前,他们急忙将溺水的五溪人抬下船,七手八脚地扛到岸边。 狄冬青小跑着迎上去,瞧见卢正秋,当即面露惊色:“师父,你的脸色怎地如此苍白,莫非受伤了?” 卢正秋心下一震,迎上冬青的视线,见他眼中满是关切和疑问。很显然,冬青没有看到方才的葬花翎,自然也没有看到自己化出元神的瞬间。只不过凭借日积月累的直觉瞧出自己异样,才迫不及待地追问。 哪怕是在光线晦淡的地方,自己的脸色仍瞒不过他的眼睛。 卢正秋匆忙移开了视线,就好像藏在水里的礁石,突然被日光照到,表面柔软的凹凸不平的疤痕显露出来,使他难以掩饰眼中的仓皇,唯有躲闪开来。 他压下喉咙里涌出的酸涩,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们怎么样?” 狄冬青的神色迅速沉下去,黯然道:“方大哥他……他已经去了。” 卢正秋脸上微微一惊,但心底其实并不太惊讶,他将目光投向冬青背后,瞧见方世平的遗躯躺在一块岩石旁,被晦暗的日光镀了一层神圣的金边。 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身死,也死得神圣肃穆。哪怕胸口被洞穿,浑身沾满脓血,可他的魂灵是净的,是高洁的,哪怕身体腐朽,他的魂灵也一定会去往神明的国度。 卢正秋从喉底发出一声轻叹,像是为他而哀悼,又像是叹给此时此刻的自己。 姒玉桐带着阿瑾和杜云,也来到帮众面前。她的脸上还带着悲意,而她身后的两人已是怒不可遏的模样。 杜云押送着南晏七,当着众人的面用力一推,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阿瑾指着南晏七的脸,高声道:“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方大哥!!” 杜云附和道:“魔教孽党,作恶无数,罪该万死。杀了他以祭方大哥之灵!” 两人的话迅速煽动起众人的情绪,周遭的同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呼喝:“说得不错,就该杀了他!” 讨伐的声势愈演愈烈,更有甚者已将手压在刀鞘上,跃跃欲试。 南晏七被捆得像个粽子,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仅有的一条胳膊被狄冬青轻而易举地卸了臼,肩膀软塌塌地垂在身侧,全然使不出力气,反抗更是无从谈起。 他生来便跟随夏先生,为崇明教暗中奔走,或屠戮,或暗杀,或凌虐,将天底下的恶事做了个遍,还是头一次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 然而,他并无表露出半分悔意,反而抬起头,蠕动嘴唇,不断开阖,像是在低语,又像是涸泽之鱼在垂死挣扎。 他细微的动作淹没在众人的怒涛中,除了一个人之外,谁也没有察觉。 而他的动作恰巧是为那个人而做的。 他的嘴唇并非随意开合,而是为了用动作来代替声音,向那个人传达自己的话。 唇语——这是只有他和卢正秋能听懂的语言,是他们一同练就的诸多邪门外道功夫之一。 ——“卢正秋,这次你还打算抛弃你的兄弟,一个人苟活么?” 卢正秋不由得战栗。 他垂下视线,看到南晏七对他狞笑,刚刚勾起的嘴角因为疼痛而僵硬,凝固在粗糙的脸上,定格成一个扭曲的表情,袒露出不加掩饰的丑陋和粗鄙。 那张脸虽然历经岁月折磨,变得面目全非,可仍然像是一面镜子,将卢正秋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愧疚映照得一清二楚。 ——“九年了,你的面目果真一点也没有变过。你的心果然是石做的,你在娘胎里没有吃了我,是不是为了将我留到今日,好替你受苦?” 他几乎要移开视线。 南晏七的痛楚也折磨着他,他们本是并蒂莲生,同根同源。可如今一个好端端地站着,衣冠楚楚,享受众人仰慕。另一个却伏在泥沙中,形容狼狈,为众人所唾。 若不是九年前,安邑城街巷里那一场际遇。若不是狄向诚夫妇救了他的命,而他带着两人的儿子趁乱逃走,一躲就是九年……若不是这些阴差阳错,他绝不可能站在这里,他本该堕入阴曹地府,用死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责。 可现在,饱受屈辱折磨、生不如死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孪生兄弟,南晏七。 转眼间,已有人亮出白刃,往南晏七的脖子上落去。 “慢着!” 他突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在落刀之前。 第102章 并蒂莲生(六) 卢正秋的突兀之举惊动了天水帮众。 亮刃的刀客是个急性子,被他这么一拦,没能动手,便厉声斥道:“这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难道不该杀?” 他答道:“纵然该杀,也不是现在杀。” “哼,这种货色,多活一天,便是多便宜他一天!”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情绪,只是耐心道:“我理解你的愤怒,可如今魔教一直潜伏在暗,使我们处处被动受敌,这个俘虏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他活着的用处比死了更大。” 一直从旁沉默的姒玉桐也上前一步,道:“正秋师父说得对,此人不能杀。” 刀客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走,终于将手上的刀垂下去。 姒玉桐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接着道:“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五溪人为魔教所害,阿茗的儿子更是莫名地被魔教掳走,我们的处境极其不利,所以更要留下这个俘虏,设法追查出原委。” 卢正秋阻拦在先,姒玉桐劝阻在后,两人的坚持终于平息了众怒,放弃了处决南晏七的念头,但仍有人心怀不甘,来到魔教的俘虏面前,以言语辱骂,或将口水重重地啐在他的身上。 南晏七捡回一条命,像蠕虫一般蜷在地上,忍受众人的轮番唾弃。 卢正秋一直盯着他,他的神色依旧乖戾,嘴边挂着一缕阴谋得逞的讪笑,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只是慢慢卸下身上的气力,彻底陷入昏睡。 与此同时,狄冬青的视线也牢牢缝在南晏七的身上。 方世平的警告仍在青年耳畔回响,使他本能地留心两人间的交流。方才南晏七凝向师父的时候,脸上似乎在笑,眼中含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戏谑之意。只可惜,那神色转瞬即逝,很快便被众人的怒火淹没。 他多么希望那一瞬的神色只是他心中的错觉。 他最后向南晏七瞥了一眼,便把视线移开。 混战的余韵总算散去,天水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6 帮刚刚失去了领袖,人们的倦容之中含着几分茫然。然而,他们不敢多作休息,除了在战斗中受伤的同伴外,其余的纷纷结成队伍,马不停蹄地整顿起木筏来。 五溪人被抬到山脚的树荫下方,被救下的人数共有十三,大都已脱离了溺水的危险,身上也没有显著的外伤,却不知为何仍旧昏迷不起。 阿瑾负责照料他们,年轻的女孩儿卷起袖子,用毛巾沾着清水,在他们额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可这些人仍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阿瑾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刚好瞧见狄冬青走来,便问道:“狄少侠,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额上不热,也没有别的异状,怎么就是叫不醒呢?” 狄冬青叹了一声,摇头道:“大约是扶摇清风的缘故。” “扶摇清风?” 他将自己在羽山梧桐镇的见闻简要讲了一番,一边讲一边思量。 魔教在得到龙血藤之后,扶摇清风的药力似乎也有了新的进展,这十三个五溪人大都是农人打扮,并无武学根基,却在一朝一夕间强行将幽荧的元神灌注于经脉中,成为骁勇的战士。 这个发现已足够耸人听闻,更蹊跷的是,他们并未变成疯疯癫癫的恶鬼,在战斗中仍保有理智,行动整齐划一。即便此时陷入昏睡,模样也和岳百羽颇为相似。 移魂之术乃是极为高深繁复的禁术,但扶摇清风的出现,使得这件事变得简单了许多。 魔教究竟有何企图,狄冬青尚且不知晓。他唯一明白的是,倘若放任扶摇清风继续猖獗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姒玉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冬青,这是方大哥交给你的东西。” 他回过头,看到姒玉桐手中托着一件狭长的器物,用绸布仔细包裹着递给他。 他伸手去接,当握住五指的时候,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他已明白那器物是什么。 纵使隔着柔软的绸布,他仍然能够清晰地明辨出那种触感,清冽的气息仿佛一汪泉水,越过布料的阻隔,流淌到他的指尖。 剑气。 这柄剑的剑气,是他至为熟悉、又至为怀念的,他的手心都在发热,心中急迫不已,可动作却慢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绸布打开,露出剑鞘和剑镡。 麒麟是宽厚雄武的瑞兽,麒麟剑如其名,剑鞘通体漆黑,侧翼镶有金色的纹样,剑镡的形状宽而圆实,镡上雕刻着两只对角瑞兽,纹路细腻而厚润。 “啊,好漂亮的剑!”一旁的阿瑾不禁发出赞叹声。 他一字一句道:“这是家父珍爱的佩剑。” 阿瑾睁大了眼睛,她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狄向诚乃是镇北大将军,十数载纵横沙场,抵抗蛮夷,立下功勋无量。他珍爱的佩剑,该是何等威风凛凛,雄震四方。 姒玉桐道:“方大哥说过,麒麟剑是他当年清理将军府时,从废墟中找到的,那一场火烧尽了屋舍和庭园,唯独这柄剑安然无恙,他想这一定是天意使然,将军虽身死,而精神犹在。从此他便把麒麟剑带在身边,以此砥砺自己,切不可忘记为逝者昭雪沉冤。” 狄冬青惊讶不已,他再一次审视手中的佩剑,剑柄上的确有些焦黑的斑点,烙在金属表面的沟壑中,是被火焰灼烧后留下的痕迹。 他轻轻抚摸那些焦痕,动作那么缓慢,那么郑重,好似要将前半生所有的离愁都倾灌其中。 而后,他合拢五指,振剑出鞘。 一瞬间,光华流转,璀璨如虹。 太阳恰好在这一刻攀升过了山巅,天光骤然变得明亮,如飞瀑一般倾洒在剑上。 这剑已蛰伏了九年,在方世平的悉心照料下,它全然没有折损半分,反倒更加锐不可当。浑然玄色从剑锋中流泻而出,犹如神明张目,傲视人间君侯。 所有人都转过头,望着狄冬青和他手中的麒麟剑。 狄冬青平素里青山衫磊落,如玉如兰,温厚谦逊,不露锋芒。可他持起剑的时候,矫健的肩背像弓弦一般绷紧,露出紧实的小臂,手腕处的骨节被日光雕琢得轮廓分明,使他看上去如石雕一般坚毅笔挺。 他的青衫上染了血,额间的系带随风飘动,似乎为他平添了几分狂烈之气,与麒麟剑的光华融为一体。 天水帮众终于踏实真切地明白,面前的青年正是狄向诚的儿子。 他手中的剑,是挑得起天下的。 狄冬青被热烈的视线烧灼着,盖在束发带下面的痕迹似乎在隐隐发热。 他将麒麟剑重新纳入剑鞘,脸上的神色也恢复如常。 短暂的瞩目也随着名剑入鞘而散去,人们的目光四散开,各自投入劳作。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环视,下意识地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的“记号”。 卢正秋正站在几步开外的一颗乔木旁,脸庞落在树影之中,脸上的阴翕随着微风而摇曳。 “师父。”他迎上前去,步入那片阴影,腿脚停下,手臂却顺势向前,将手中的剑递给对方,脸上绽出一缕笑容。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迫不及待地要与亲近之人分享手中的宝贝。 卢正秋却将手心抵上他的五指,将麒麟剑推了回去:“这剑你要拿好,方大哥将它归还给你,也是将他的兄弟们托付给你,你切不可辜负了他们。” “我明白了。”他点头应过,手慢慢地垂到身侧,肩膀也随之耷拉下来,剑鞘尖端点在地面附近,像是麒麟瑞兽失落地低着头。 卢正秋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最终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这时,他的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狄少侠,我们有事找你商议。”是天水帮的几个兄弟。 卢正秋将手挪开,道:“你且去吧,我有些累了,在这里坐一会儿。” “嗯,那你好好歇息。”狄冬青答道,目光仍留在对方身上,长长地瞥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第103章 并蒂莲生(七) 狄冬青迎上前去,目光扫过面前的数人,他与天水帮结交才不过短短一日,许多人的面孔还识不太清,不过领队的弓箭手令他印象颇深。 那人年纪已不轻,从前是方世平的副手之一,曾在镇北军中主掌骑射的队伍,姓柯名石。 柯石虽为军中将官,但脾气却比方世平和蔼许多,眉慈目善,鲜少动怒,帮中兄弟都亲切地称他做石头哥。 可此时,石头哥的一双慈眉却紧紧颦着,似有难言之隐。 狄冬青瞧出他的心事,便主动问道:“不知诸位有何指教?” 石头哥的目光飘向远处,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狄冬青一头雾水,只得随着他走,一路走到僻静处,他和其余几人才停下脚步,道:“狄少侠,我们想与你商议的,是关于正秋师父的事。” 狄冬青一惊:“敢问是何事不能当面问询?” 石头哥的拳头攥起又松开,脸绷得像一块真正的石头,挣扎再三才艰难启口,将方才木筏上遭遇葬花翎的前后经过讲述了一番。 狄冬青听后大惊失色,他没料到师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7 父竟经历了这般惊险事,却对他缄口不提。 石头哥讲完后,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们都是军中出身的莽夫,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说漂亮话,但我们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实话。二十年前我随狄将军第一次北伐,与蛮夷交战时,也曾遭遇过修为精湛的武者。人数虽稀少,力量却不容小觑,他们的元神漆黑,灵力阴诡,散发着不祥之气,与今日所见极其相似,实在令人介怀。” 他说完后,旁边的人补充道:“况且我们都瞧见有那么一刻,正秋师父的人整个化作黑雾,连双足都无影无踪,这……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场面,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 立刻有人附和道:“狄少侠或许也不信,但我们一齐瞧见,再三回忆,绝不可能是幻觉。” 狄冬青沉默许久,终于答道:“我明白了,我相信你们的话。” 石头哥仍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道:“不论怎样,正秋师父是为了救我们的命,才驱策那般邪功的,我们理应心怀感激,可是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我们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告知与你。” 狄冬青的视线环视过每个人,点头道:“各位且放宽心,这件事由我来查明,一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他见石头哥脸上仍有忧色,便接着道:“诸位将事实告诉我,是因为相信我,对不对?” 石头哥道:“自然如此。” 他接着道:“那么请诸位再信我一次。我的师父虽有诸多秘密,或许不便坦言,但他绝不是恶人,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石头哥怔了一下,终于握住他的手:“好,我们也相信你的话。” “多谢各位。”他露出微笑,心中却又沉了几分。 他强迫自己将心事统统咽下,脸上仍保持着如常的神色。 石头哥被他的冷静所感染,神色已由阴转晴。从刀林剑雨中活过来的人,虽无大智大谋,但对于人性善恶,却有着独特的嗅觉。 狄冬青已博得他们的信任。 石头哥释开眉间的褶皱,又问道:“你说我们接下来如何是好?” 狄冬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抿紧嘴唇,接过抛向他的又一道难题。 他沉声宣布道:“此事轻率不得,待到各位兄弟整顿完毕之后一同商议吧。” * 天水帮众的木筏已重新扎好,候在岸边。 这次他们有了充足的时间,扎出的船也更加稳固,足够乘下所有的人,保证他们平安离开这座岛屿。 问题在于离开之后,一行人又该去往何处?岳阳城郊的骚动想必已引起守军的注意,为了避免暴露行迹,决不能够原路折返。云梦泽何其广阔,离开孤岛之前,必须商讨出新的路线。 人们做完手头的活计,便自发地聚集到狄冬青的周遭,等待着他的决断。 狄冬青仍将麒麟剑拿在手中,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他已渐渐习惯指间的重量。 他站起身,主动开口问道:“关于离岛的路线,诸位可有计策?” 杜云率先开口道:“可以走我们来时的路,阿茗指过的方向我大致都还记得,至少能将船队带出云梦泽。” 狄冬青问:“你们是从哪条路来的?” 杜云答道:“西岭雪山。” 狄冬青心下一惊,西岭雪山在岳阳西郊,虽不算陡峭,但冬日里严寒异常,冰雪封冻,山中荒无人烟,路途凶险,很少有人能够徒步翻越。 杜云接着解释道:“我们翻越的是雪山北侧的路,这山的南侧还有一条小径,可以绕过官道,从密林之中穿入江渝地界。” 狄冬青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倘若只有我们,尚且可以一搏,但带着昏睡的五溪朋友,怕是很难成行啊。” 姒玉桐从旁道:“眼下敌在暗我在明,我们应当分头行动,杜云带着五溪人先行在岳阳左近找一处清净地躲藏,不必随我前往江渝冒险。” 杜云却立刻慌道:“那怎么行,我们此番前来,就是为了保护郡主的安全。怎能让郡主只身涉险。” 姒玉桐摇头道:“不对,你们此番前来,是为了与我联手对抗魔教。此刻需要你们保护的是五溪人,而不是我。” 杜云坚持道:“但你与他们不一样,你的身份尊贵,不可轻率啊。” 他身边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还请郡主三思。万一你遭遇三长两短,我们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姒玉桐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问道:“你们都如此认为?” 没有人做声,但触到她目光的人或是低头,或是避开,就连往日里相熟的阿瑾,也用怯生生的视线望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在曾经的兄弟姐妹面前,她的身份已化作无形的符号,深深地烙在她的脸上。 从前背抵背、肩并肩、一同出生入死、嬉笑怒骂的情谊,在这个烙印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因为这个烙印,她的生或死,成或败,都成了悬在同伴头上的一把刀。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难掩心中的失落,叹了一声,缓缓启口道:“倘若因为我是皇族遗孤,是女流之辈,便要被各位另眼相看,那我宁可一直做乞丐阿桐。” 第104章 并蒂莲生(八) 姒玉桐的话令天水帮众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听得出,那一番话绝不是郡主的命令,更不是遗孤的央求,只是身为同伴的几句肺腑心声罢了。 这番心声,令他们倍感惭愧。 阿瑾终于站起身,来到姒玉桐面前,捧起她的两只手:“阿桐,对不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绝没有要另眼看你。你就是你,跟你的身份没有关系,虽然一下子从阿桐哥变成了阿桐姐,我还有点不习惯,嘿嘿……” 天水帮的成员大都是方世平的同僚,与阿瑾年龄相仿的并不多,阿桐是其中之一,从前,她常常围着乞丐阿桐转,在他的面前留下许多天真烂漫的话,惹得他咯咯发笑。 如今,身为郡主的姒玉桐再次听到她傻气的言语,终于再度露出笑意。 卢正秋上前一步道:“各位放心吧,郡主并非只身涉险,还有我和冬青相伴。” 姒玉桐也点头道:“是啊,况且江渝是柏侯爷治辖的地界,柏侯爷的姑母是皇祖父宠爱的嫔妃,他在礼部任职时与家父交好,他的长子也曾与我订立婚约,于公于私,他都是我的亲信。” “婚约?”阿瑾惊呼道,“可是他不知道你……你……” “嗯,他以为我已经死了。”姒玉桐直言不讳道,“我的家人死后,朝纲被皇叔禹昌王把持,柏侯爷也备受冷遇,被贬黜至偏僻的江渝之地,倘若他知道我还活着,于公于私,都应助我一臂之力,此番前往,我便是要验明他的意图。” 狄冬青恍然大悟,原来当初乞丐阿桐所说的把握,竟是这一层含义。 他不禁偏过头,望向姒玉桐的侧脸。 她的目光依旧直率坚毅,但嘴唇却抿成一条线,似在拼命咽下心头的焦虑。 想来她的计划虽然勇敢,却也是无奈之举,她的郡主称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8 号放在江湖中,便如水中之月,有名而无实,甚至连累方世平为她而死。若想重返朝堂,清算家仇,昭雪国冤,她唯有投靠柏侯爷一条路。 想到此处,狄冬青便也开口道:“诸位且放心,我们趁着魔教喘息的当口,快马加鞭赶往江渝,届时再报平安。” 围在周遭的人们互相看了看,杜云终于松口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听从郡主和狄少侠的安排了。” 狄冬青松了口气,追问道:“诸位可有安置五溪人的好去处?” 杜云道:“我有一个提议,我们可以躲去杜家的武馆,绿竹院。” 他所说的武馆,正是他的家业所在,杜家也是被禁武令所害,日薄西山的没落世家之一。杜云加入天水帮后,便和帮中其他人一样,与家里断绝了联系,此时他突然提起自家武馆,引得同伴纷纷露出诧色。 姒玉桐问道:“会不会连累你的家人?” 杜云摇头道:“无妨,绿竹院本是杜家的别院,为世家弟子清心静修而设,盖在深山竹林中,禁武令推行后,早已荒废多年,我们装作商旅,沿小路前往,隆冬时节暂且不会惹人注目。” 姒玉桐点点头,此刻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只能各自留心,走一步是一步了。 去向定下之后,狄冬青转向阿瑾道:“姑娘,你是不是通晓医术?我方才瞧见你照顾伤者时耐心细致,手法也颇为熟练。” 阿瑾怔了一下,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只是略通皮毛,会包扎伤口,会煎药罢了。” 狄冬青喜道:“如此便好,”说着取出一张墨色未干的纸,“你带上这个药方。” 阿瑾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望着对方:“这是你方才写下的?” 狄冬青点头道:“我从羽山得过半本笔记,一路上一直在研读其中的内容,方才又为五溪朋友们诊了脉搏,写下一支药方。你试着按照这个法子给他们煎药服下,或许能够缓解扶摇清风留下的症状。” 阿瑾喜道:“喝下这药,他们便能醒过来吗?” 狄冬青摇头道:“这我也不知,笔记只有一半,剩下半本被魔教带走了。” “竟是这样……”阿瑾黯然道,很快又问,“那如果找回另外半本,五溪人便有救了吗?” 狄冬青心下一紧,这个问题他实在无从作答,等待他搭救的岂止素未谋面的五溪人,还有梧桐镇的无辜百姓,他的亲人岳百羽,乃至他独一无二的师父。 这些担子无时无刻不压在他的肩上,饶是英雄的儿子,也会感到茫然。 但他只允许茫然的神色在脸上停驻片刻,便舒展眉眼,淡淡道:“是的,他们都有获救的希望。” 笑容在阿瑾的脸上慢慢绽开。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药方,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墨块密密麻麻,还有几处涂改的痕迹,那些字迹彼此纠葛,似乎流露出写字人心中的踌躇,像是面对着一团乱麻,拼命地想要纾解开,却四处碰壁,难以如愿。 可是,这样一份字迹潦草的药方,竟令她莫名地感到安心。 是狄冬青用自己的踌躇把她心中的恐惧带走了。 因为他先撞过壁垒,旁人便不必再去撞,因为他先捱过困苦,旁人便不必再去捱。原来所谓“希望”,就是这般简单的物事。 可他的希望又在何处呢? 阿瑾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狄冬青已经走远了,他的脚步沉甸甸的,烙在碎石滩上的足印分外清晰,像是被他肩上的重担压得夯实。 阳光在他背后拖出一条长而清晰的影子,把他的足印悉数笼罩进阴翕中。 阿瑾的视线追着他,直到他停在卢正秋的面前,微微仰起头,像是在与对方交谈。 距离太远,阿瑾听不清他们之间的谈话,只能瞧见青年的束发带随着风轻轻飘起,嘴角也轻轻地扬起。 他竟然在笑。 阿瑾怔怔地望着他,脑海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莫非他面前那个人,便是属于他的希望吗? * 将方世平下葬后,一行人便动身离开孤岛,往云梦泽的边缘驶去。 接下来的水路上,没有人再谈多余的闲话,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还有艰难的路要走,所以宁可把力气保存下来,留到后面再消耗。 正月隆冬时节,北风凛冽,云梦泽常年有地气蒸腾,尚且不觉寒冷,一旦远离泽水,便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了。随着地势上扬,天地像是封进了冰窟,就连吸入鼻孔的空气之中,都含着刺骨的冰碴。 不过他们所受的苦并非全无回报,随着一路西行,西岭雪山的群峰慢慢展露在眼底。这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界,只要翻越过去,便离目的地江渝城不远了。 天水帮众不再深入雪山,调转方向去寻杜家武馆绿竹院。离开队伍的只有四匹马,狄冬青、卢正秋和姒玉桐各骑一匹,南晏七则被捆缚在最后一匹马背上,像是早就习惯了俘虏的身份,干脆地睡死过去,任由别人替他牵着缰绳。 牵缰绳的人是卢正秋。 他的坐骑是一匹棕毛骏马,身形壮实,即便涉足凹凸不平的小径,也跑得平稳踏实。 可棕马前行的步速却越发缓慢。 第105章 并蒂莲生(九) 马儿放缓步速,是因为顾忌背上的人。 好马通人性,它感到背上的乘客气息愈发虚弱,缰绳也愈发松弛,踩在马镫上的双脚僵硬迟钝,像两块硬木头微微晃动,它担心自己若是走得太疾,背上的人便会被它甩下马鞍,所以才不敢快行。 四匹马走在一条半山腰的盘路上,马蹄踏过雪,沾上一层白霜。 冷冰冰的雪取代云梦泽的蒸汽,成为隆冬的主宰,起先,天际的飘雪只有丝丝缕缕,随着黄昏邻近,阳光渐弱,雪势也越来越大,很快连作一片,将沟壑填平,将树梢压弯,将大地染得一片白茫茫。 狄冬青很快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勒住缰绳,回身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姒玉桐闻言,也转回头道:“正秋师父,你是不是累了,咱们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卢正秋张望了一圈,只见山脊狭窄,两侧的坡道都被积雪盖住,枯木的枝桠交缠如网,全然瞧不出深浅高低。他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疲惫罢了。四下也无处可歇,还是翻过这段路再说吧。” 姒玉桐皱起眉头,向远处眺了一眼,又回身道:“那我先去前方探路,找一处能歇脚的地方,冬青,你跟着师父慢慢走,等我折返。” “好。”狄冬青点头应下。 姒玉桐驱起缰绳,喝了几声,马儿纵蹄奔驰,一人一马往雪幕中去,背影很快被飞絮吞没了。 狄冬青则勒马后退,一直退到卢正秋身边,细细瞧对方的情形。 这一瞧可吓坏了他,只见卢正秋眼圈发青,面色也如死灰一般,握着缰绳的手指紧紧地扣着,关节泛白,几乎连马都牵不住。座下的棕马也跟着茫然失措,脚步踉跄,不住地晃着脑袋。 狄冬青咬咬牙,低声道:“师父,失礼了。” 下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9 一刻他便将缰绳在腕上紧绕几圈,脚底发力,踏着自己的马镫站起身,随后轻盈一跃,纵身跨上师父的马。 卢正秋露出惊讶的神色,嘴唇张开,然而冬青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在他出声之前便已稳稳地坐在棕马背上,胸口贴着他的肩背,双手绕过他的腰,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我来驭马,你卸下力吧。” 话音刚落,他便不由分说地张开五指,将卢正秋手中的两条缰绳顺势抢了去。 同时驾驭三匹骏马并不是易事,马儿们觉察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各自嘶鸣扬蹄,往不同的方向惊散,狭窄的山路全然不够他们施展,稍不留神便有滑下山坡的危险。还好冬青用娴熟的手法扯动缰绳,令三匹马同时稳住脚步。马儿们摇晃着脑袋,从鼻子里呼出一团团的白气,挣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均整的步伐。 他松了口气,将一只手从缰绳上松开,摸索着捏住卢正秋的手腕,食指搭在拇指下方,一面深呼吸,一面感受对方的脉搏鼓动。 “你的脉象好乱,哪里是疲惫,分明是受了内伤,寒毒发作。” 卢正秋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苍白的喉结在风中翻动,似乎想要说话,可话语却闷在颤动的喉咙之中,迟迟不肯露面。 狄冬青并不打算放过他,接着问道:“你这次的伤,是因为替木筏上的人挡了暗器吧。” 卢正秋微微一惊:“你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狄冬青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怒气与躁意,“知道你为了救人,又勉强自己,还试图瞒住我,不叫我发觉。” 卢正秋再次无言以对,隔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道:“这下可好,当徒弟的倒教训起师父来了。” 冬青先是一怔,很快便提声反驳道:“谁让这次是师父做错了,不管是谁,做错就该受教训的。” 卢正秋道:“你说的是,是师父做错了,害你平白担心,看来这个教训不容我挑食,非得吃下去才行了。” 他用轻松的口吻,说着半开玩笑的话,然而,即便是故作从容的话语,也难以掩饰他颤抖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 他的狼狈与仓皇,已然暴露在近在咫尺的眼底。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任由满天飞雪飘落在肩上。 落雪是那么安静,不动声色,即便雪势铺天盖地,也没有一丝轻响钻进耳朵。它不像暴雨总与雷电携手,轰隆躁动,让天地间充满喧嚣。它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将自己隐藏在暗处,不论孤独还是感伤,统统不许旁人知晓。 雪中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雪沾在卢正秋的头发上,渐渐凝成冰棱,从发稍坠下,钻进领子里,使他不禁缩紧肩膀,打了个喷嚏。 狄冬青立刻问:“你冷么,我快些走,到前面找地方躲一躲。” 卢冬青轻轻摇头,叹道:“罢了,这四下全无遮挡,不管到了那里,都是躲不开的。” 狄冬青却争辩道:“谁说躲不开的。”言毕,便将外衫从背上脱下,胡乱地裹在师父的身上,扯起一个角当做斗篷蒙住头顶,“你看,这样不就躲开了。” 卢正秋只觉得头顶一沉,针刺般的凉意被一阵温暖所取代,他怔道:“冬青,你会着凉……” 冬青打断他道:“我好得很,你看,我的手可比你热得多。”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青年用一直手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背。 那手心的确是温热的,令他冷峭坚固的心融化成软弱的一滩。 冬青贴在他耳畔问:“师父,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病情,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他皱起眉头,几度想要开口,可涩意却翻滚着涌上喉咙,堵住他的嘴。 一如凛冬无晴,落雪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卢正秋的耳畔传来一声轻叹,紧跟着是温柔的呢喃:“师父,你若不愿讲就算了,我又不是来讨学问的。你若是相信我,就别再推脱,由着我照顾。” 青年一边说,一边用空闲的手臂扳过怀中人的肩膀,靠向自己。 那肩膀起先紧绷着,踌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卸去力气,顺从地靠在他的身上,左边挨着心口的肩窝处。 那一靠是极其轻缓谨慎的,却像是千钧的重量砸在他的心头,将他仅存的意志力彻底击挎。 倘若连触碰心爱之人也是亵渎神明的罪孽,那便由着它去吧。 悠悠亘古,万千神明,也比不上他独一无二的师父。 他空闲的手臂环过师父的腰,用力收紧,手心贴着对方的衣衫,指尖深嵌,像是要将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肉之中。 这只手一旦握紧,便再难松开了。 不论何人前来抢夺,魔教也好,神明也罢,他绝不会放手。不论前尘如何,现在这人是他的师父,他的同道,这人的未来是属于他的。 这些念头接连涌上脑海,令他的手心愈发燥热。 他终于倾过身去,贴近对方的脸颊。 第106章 并蒂莲生(十) 卢正秋被冬青的衣衫胡乱罩住,青色的布料上很快盖了一层薄雪,往日里高挑的肩背变得蓬松而凌乱,使他看上去比平日柔软得多,甚至显出几分脆弱。 他的鬓发被布料盖着,脸罩在斗篷的阴影里,模糊了大半,只露出鼻尖和嘴唇,鼻尖因为寒冷而泛红,嘴唇微微张着,呼出丝丝缕缕的白汽。 冬青凝着他,视线被白雾遮住,映在眼中的脸庞似有些飘渺,若即若离。 他突然偏过头,迫不及待地将迷雾拨开,将嘴唇贴上去。 上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们都在雨中的深巷里,假扮成其他人。他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终于触碰到那双魂牵梦绕的唇瓣,却半刻也不敢停留,蜻蜓点水般地掠过,便匆匆逃离。 这一次,这人缱绻在他的怀抱里,斜倚着他的肩膀,将全身的重量托付于他,他终于不用再急,不用再逃。 他探出舌尖,在对方的唇上舔舐,他的心中没有太多复杂的念头,只是想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抚慰这双苍白而疲惫的唇,带走深藏在其中的、深沉而隐忍的痛苦。 “师父,有没有暖和些?” 怀中人沉默着,双目低垂,似乎已被倦意拖入沉眠,在听见他的声音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将一粒冰晶从发梢震落,滴在脸颊上。 雪夜的天空并非彻黑,而是隐隐泛着深红,红色的微光仿佛一盏悬在天地尽头的灯烛,为大地铺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将融未融的水珠挂在师父的脸上,也被那光晕沾染着,晶莹而瑰丽,令他没来由地想到昔日里以花瓣为形的糖果。 他忍不住再一次倾身吻上去,将嘴唇贴上师父轮廓分明的颧骨,用舌尖将那一枚冰晶从脸颊上拭去,衔入口中,仿佛在品尝一块真正的糖果。 卢正秋在他的臂弯里微微挣动,脸颊上泛起一丝掩不住的潮红。 那一刻冬青几乎确信,他的师父也在渴求着他,干燥的嘴唇被他的吻浸润,晶莹的水光令他没来由地感到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在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0 某个火光跳跃的深夜里,这人仿佛曾与他额头相抵,薄汗交融,身体不安分地雀跃着,用生动而真切的爱意将他包裹。 吉光片羽转瞬即逝,他忆不起前因后果,只是焦灼之中将手臂圈得更紧。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冰晶的味道。 明明是糖果似的冰晶,沾在舌尖上,味道竟有些发苦。 * 天黑之前,姒玉桐终于在山涧里找到一处石洞。 说是石洞,不过是几块岩石互相抵靠,撑出的一片窝棚。洞中虽无积雪,但潮气四溢,阴冷异常,加上霜雪天里干柴难寻,就连生火都成了艰难的活计。姒玉桐浪费了三只火折,才终于点起一捧篝火。 不过,常年与乞丐混迹的经历使她并不畏惧恶劣天气,她在湿冷的石头上席地而坐,将双手举到火旁,翻转取暖,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卢正秋的脸色也好转了一些,他用冬青的衣服将自己裹成一条翠色的毛虫,只露出脑袋,倚倚在石壁,半睡半醒。 狄冬青从风雪中归来,手里提着一支竹筒,竹筒中装着干净的新雪,是他从树林中采来的,他把竹筒悬在篝火附近,用温度将雪水烤化,烤热,而后在师父面前半蹲下身,取出行囊中的丹药。 他捏着卢正秋的下颚,使后者张开口,吞下丹药,而后将竹筒抵在唇边,小心翼翼地送水进去。确认对方翻滚喉咙,将药服下,才长吁了一声,退到篝火边休息。 姒玉桐问道:“正秋师父情形怎样?” 狄冬青道:“暂且无事了,只是丹药也快耗尽了……” 丹药是他离开羽山前用天香草熬制成的,便于携带,为的就是一路上应付险情,然而这一路险象环生,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余药的数量已岌岌可危。 姒玉桐见他皱起眉头,便宽慰他道:“等到了江渝,咱们便能够摆脱困窘,重整旗鼓了。” “嗯,”狄冬青点头道,“暂且只能寄希望于柏侯爷了。” 姒玉桐的神色一滞,目光短暂地垂下,很快又扬起,道:“冬青,你手里的毛巾和腰间的匕首可否借我一用。” “当然。”狄冬青将方才用清水打湿的毛巾递给对方,又从腰间取下匕首,一并送上。 姒玉桐将毛巾放在身边的石台上,随后抽出匕首,将刀刃凑近篝火,在跳跃的火苗中炙烤,将薄刃表面烤得微微透红。 她的神色如常,仿佛把匕首当做一路上烤过的野兔和山鸡时,时不时地翻转一面,狄冬青不明就里地望着她,不知她又在打什么算盘。 下一刻,她突然将刀刃从火焰中抽离,贴在自己右侧的脸颊上,刀尖抵在颧骨凸起处。 狄冬青大惊:“阿桐,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惊呼为时过晚,烧红的刀尖已麻利地滚过细嫩的皮肤,在姒玉桐的脸颊上留下一条鲜红的细线,血从红线中涌出,很快汇成一条宽瀑。 她从身边拿起毛巾,抵在伤口处。 冷水带来的蛰痛令她闭紧了眼睛,面容扭曲,从牙齿间发出嘶声。 “你别胡来了,给我。”狄冬青抢过她手里的毛巾,替她擦拭伤处。 毛巾很快被血染红了。 她虽穿着粗衣,饱饮风尘,但面颊仍是清秀娟丽的,可是,她却亲手将刀刃割向自己漂亮的脸颊。 狄冬青慌张道:“伤口这么深,会留下伤疤的,你等着,我去找药。” 姒玉桐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回来:“没关系,留下伤疤本就是我的打算。” 狄冬青茫然地望着她,视线凝着她脸上的伤口,突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容从记忆深处浮起,与眼中挂着伤疤的脸庞重叠在一起。 “……姒玉京!”狄冬青惊道,“你要在脸上留下伤疤,好假扮成皇子姒玉京,你的兄长?” 姒玉桐扯起嘴角,笑道:“你果真很聪明。” 狄冬青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你的兄长他……他已经……” “他已不在人世了,”姒玉桐答道,“我亲眼看着他被杀害,就算是神仙也救他不成了。”见对方仍面带困惑,她接着道,“兄长比我年长三岁,我生来的容貌便与他相像,只是少了这一条幼时烙下的伤疤。如今他已辞世,小妹借他的身份一用,想来他不会怪我。” 狄冬青仍大惑不解:“可你为何需要假扮旁人?柏家的大少爷不是你的未婚夫么?” 他望着对面的同伴,以为她会像梧桐镇那时一样,突然间露出笑容,道出一个奇诡的妙计。 可这一次她没有笑,她的脸上全然没有了当初的神采,只是叹了一声,垂下眼道:“因为我别无选择,凭我如今的身子,已经没有资格与柏侯爷攀亲了。” 狄冬青猛地一怔,隐隐想起她曾经怀过身孕的事。 第107章 神明不语(一) 梧桐镇初遇时,狄冬青曾通过诊脉发觉姒玉桐身体的异状,她的脉象不紊,阴气亏缺,是曾经引产堕胎的迹象。 一路结伴走来,他几乎已忘了这件事,直到此时此刻才重新回想起来。 她究竟是因何而怀上身孕,又为何而舍弃腹中胎儿?莫非曾有故人辜负了她? 俗世之中,痴男怨女并不鲜见,可她的性情实在不似这一类。 姒玉桐似看出他的心事,道:“你实在不必猜测了,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姓甚名谁,他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有身孕的事实。” 狄冬青皱眉道:“你贵为郡主,是太子仅存的遗孤,就算你遭遇过什么不堪,柏侯爷也总不能够冒犯你。” 姒玉桐露出苦笑,道:“他的确不会冒犯我,但也很难信任我,他有千万种方式可以限制我,就像方才天水帮打算做的那样,不是么?” 狄冬青一怔,很快想起杜云等人的话。 ——你贵为郡主,理应被严加保护,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这般态度,的确不是他们所期望的。 姒玉桐接着道:“所以,我乔装与否,结果便大为不同。倘若我是皇子,便更容易取信于他,说服他与我一同进退,倘若我是郡主,未必能够借到他的力量,可能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狄冬青沉默良久,叹道:“这实在是不公平。” 姒玉桐道:“的确不公平,可惜我也无可奈何。这些年来,我凭借易容的手艺,乔装成各种面貌在江湖中奔走,亲眼见过许多不公。因我面貌不同,人们待我全然不同,所以,只有面对你和方大哥这般正直的人,我才敢于袒露真颜。” 狄冬青点点头,渐渐明白她心中所想。 太子九年前遭人杀害,真凶将罪责转嫁给狄向诚,至今逍遥法外,不知所踪。 如今皇城的形势一片混沌,魔教极有可能与禹昌王有所勾结,参与了当年的阴谋。 如此一来,她与柏侯爷的会面,无异于一盘赌局,赌侯爷会不会站在她一边,质疑朝廷的暴政,重翻当年的悬案。 她唯一的筹码只有自己的身份而已。 她叹道:“倘若我落败,生死事小,可禹国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1 安危、神州百姓、天下苍生,又该如何是好呢?” 说到此处,她的脸庞被愁云笼罩,未愈合的伤口也变得更加鲜红,烙在她细软的肌肤上。 这伤口将成为一条丑陋的疤痕,永久地将她玲珑的脸庞毁去。 但她的心是辽阔的,一条伤疤又能耐她几何,饶是千刀万剐,她也不会畏惧半分。 狄冬青凝着她的眼睛,郑重道:“皇子也好,郡主也好,你始终是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沦为旁人的傀儡。” 姒玉桐对他微笑道:“谢谢你,你果真与你的父亲很是相像。” 狄冬青一怔,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影子,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及。然而,每每听到父亲的名号,他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沉睡在自己心中的一部分被唤醒似的。 他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伤口还是要处理的,你等一等,我去取疮药。” 他重新钻进风雪中,从岩石背面的马背上取出行李,找出止血的草药,返回石洞。 他把草药用石钵碾碎,这是他九年来最为熟悉的活计。 只消这么一会儿,他的肩上又挂了一层白霜,雪花沾在他的发稍,在接近火堆时融化成晶莹的水珠,一闪一闪。 姒玉桐望着他,在他捣药的间歇开口问道:“冬青,你相信神明吗?” 狄冬青手上的动作一滞。 在这些字眼掠过耳畔时,他想到了羽山倾塌的神女像,想到了五溪人荒废的祭神台,想到了阿茗口袋里的木雕。 他不曾轻率潦草地对待任何问题,这次自然也不会。他埋头思虑良久,才开口道:“小时候自然是信的,禹国是神裔之国,哪个人会不相信先祖的话呢。可如今却不太信了。”言至此处,他突然一怔,随即摇摇头道,“不过你是皇族,在你面前说渎神的话,实在是大不敬了。” 姒玉桐对他一笑,道:“说来真是怪事,人人都觉得我体内流淌着上神的血,可是连我自己都不信。” 狄冬青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她摊开手掌,举到眼前,怔怔地看着:“这双手与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我的爹娘和兄长惨死的时候,它们孱弱得连刀都握不住。在我堕下那个未成形的孩子的时候,它们也抖的像是风中的残叶……这真的是一双被神明眷顾的手吗?” 狄冬青看出她的犹疑和彷徨,于是答道:“太阳之下尚有阴影,或许神明也不是万能的,就算能够上天入地,也一样有力所不能及的事。” 她转向身边的青年,问道:“譬如那个‘九星冲日,天地将覆’的传言?” 狄冬青道:“传言不过是传言,倘若神救不了天地,便由人来救。” 说完这番话,他也不禁怔住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口中竟能够吐出如此狂妄的豪言。 可在吐出这些话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舒朗,仿佛有一腔热血从心口涌向四肢,渐渐充满他的身体。好似是一个在冰雪中站立,浑身被冻得僵硬的人,终于甩开肩上的雪,迈出奔跑的脚步。 这本是他一直以来的心声,却被纷杂的世事扰乱,直到此时此刻才汇聚成形,从他天生的倔强与执拗中脱壳而出,汇作一阵昂扬的力量。 他发现姒玉桐也望着自己。 昔日的平安郡主像是从他没头没脑的话中得到了莫大的宽慰,神色比方才要明朗得多。 她缓缓道:“冬青,倘若我将我所亲历的旧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你,你愿不愿听。” 狄冬青睁大了眼睛,点头道:“当然愿意。” 从羽山到岳阳的一路上,为了排遣旅途中的时光,她说过许多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江湖传闻,作为闲时三人的谈资。 此刻,她的眼帘垂下,黯然道:“可是平安郡主的故事无聊得很,全然比不上乞丐阿桐的故事有趣。” 狄冬青却道:“有趣的故事大都是编来哄人开心的,但我宁愿听真正的故事。” “哪怕我的故事困顿又沉闷?” “哪怕如此。” 姒玉桐微微扬起嘴角,往石洞外看了一眼,道:“好,那我慢慢地告诉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便是在比此地寒冷百倍的北疆,在一个昏冥的夜里,在天火的映照下,在一片尘嚣与鲜血之中,将骨肉托于我的……” 在半是风雪、半是火光的石洞中,她缓缓开始讲述—— 第108章 神明不语(二) 我的故事,是从我失去家园的那一天开始的。 时至今日,我已遗忘了许多细节,但我仍记得九年前那个黄昏,安邑城的空气闷热潮湿,像是攥攥拳头便能拧出水来,往日里如棉花一般轻软的云团变得重如千钧,堆叠在天际,密不透风,压迫着皇城的飞檐。 皇城是我生长的地方,东宫太子府是我的家,高高的宫墙将府内府外彻底隔开,饶是墙外充斥着逃难百姓的吵嚷喧嚣,墙内仍是一片寂静肃穆。 这片清静宝地是皇祖父特意赏赐给父亲的,当年皇祖父的宠妃诞下父亲后,便因难产而辞世,我自然从未见过那位祖母,早在我出生之前,父亲便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小时候,我以为皇祖父对他的器重和宠爱都是理所当然的。 除了太子的身份,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并未留下太多的画面。我出生的那年,他出发去北疆打仗,我十二岁的那年,他又要挂帅出征,他似乎永远都在劳碌,只留给我一个疲惫的背影。 战事迫近,安邑城的局势也很紧张,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父亲在皇城周遭设下重兵把守,东宫更是滴水不漏,除非要客到访,否则外人根本无法进入。 狄将军便是要客之一。 九年前的那一天,父亲邀请狄将军前来东宫议事,我的兄长姒玉京也被唤去旁听,但父亲却没有唤我。 他不唤我,不仅因为我年纪尚轻,更因为我是女流之辈。不久前我刚刚庆祝了自己的诞生日,皇祖父当着众臣的面,赐予我“平安郡主”的封号,并定下我与柏家长子的亲事。皇祖父对我的期望很简单,只要我平安地在他膝下服侍、平安地在皇城中长大,平安地嫁入柏侯爷的家门,他便满足了。禹国的苍生大计,似乎离我很遥远。 我并不安于现状,并时常闷闷不乐,皇城的墙壁实在太高,就算攀上最高的树枝,我也没办法望到宫墙外的情形。于是,在那个阴霾的日子,我顺着窗子钻进父亲的卧室,随手偷了一本帐簿。 那本帐簿是镇北军的军帐,除了大小军员的名姓之外,还夹了一张军令状。 在遥远的未来,那张军令状将成为我重要的信物,但那时候,我对它的贵重一无所知。只是将它当成发泄不满的战利品。 我小小的报复行动十分成功,只除了一件事,在翻出床的时候,我的衣裳挂在树杈尖端,不慎刮出一条豁口。 夜色将近,很快母妃就要催我去休息,我怕她责怪我,于是偷偷地躲进神殿找兰姨。 兰姨是东宫的侍女,名叫素兰,这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2 当然不是她原本的名姓,而是入宫时所起的雅称,取“梅兰竹菊”岁寒四君子之意。当然,她本人并不懂得其中的深意,她没有读过书,只是个平凡的乡野女子,因为手脚伶俐才被选入宫中。 兰姨虽然没读过书,却对神明十分虔诚。 在传说中,禹国的皇族姒氏是上神禹和凡人女子留下的后代,所以,大禹便是我们的先祖,皇城之中,祠堂即是神殿,每座宫宇之中都供奉着大禹的神像,东宫也不例外。 兰姨每天早晚都要来神殿洒扫,而后跪在神像面前祈祷。夕阳西沉的时分,我一定能在神殿中寻到她。 她的虔诚是有缘由的,据说她年轻时爱上一个负心汉,在怀上身孕后惨遭抛弃,独自陷入难产的境遇,那时她栖身在破庙中,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直到她看到庙中的神像沐浴在月光中,似在对她颔首眨眼。次日,她平安地诞下腹中的女孩儿,她坚信这是神明对她的庇佑。 她的女儿与我年纪相仿,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有些木讷,性情乖巧,从不哭闹,母妃可怜她们母女俩的境遇,特地准许她把女儿带在身边。她的女儿也没有正式的名姓,大家都叫她小素。 每天兰姨祈祷的时候,小素就跪在她身边,听话地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像是真的在与神明交谈似的。 那天母女两人祈祷过后,本想离开神殿,却瞧见我从神像背后钻出脑袋,着实吓得不轻。 当然,我不是故意吓唬她,只是突发奇想,打算拜托她为我修补衣裳。兰姨的针线手艺精湛,一定能够瞒过母妃的眼睛。 没想到,我的灵光乍现,竟永久改变了我们三人的命运。 兰姨借着黄昏的夕照为我修补衣裳,就在这时,我的家园、大禹国的东宫,亮起了刀光和血光。 灾星毫无征兆地降临,谁也不知道刺客如何突破严密的守军,混入深宫之内。在我察觉的时候,院子已是一片混乱,不知哪个侍卫喊了一声:“太子快逃——!”声音断在半途,人已被刀光封喉。 黄昏已至,父亲和母妃已返回寝殿,我往院子对面瞧去,只见他们的房门敞开着,门口泼洒出一滩鲜血,两个人再也没有从中走出来。 守军都驻扎在宫墙外,宫内都是手无寸铁的下人,而那刺客披盖在漆黑的斗篷中,像一团黑色的雾气,我瞧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所过处,死亡的阴影如潮水般蔓延。 转眼间,东宫便化作阴曹地府,被黑影捉住的人连呼救的间歇都没有,便在刀下一命呜呼。 那时我只有十二岁,瞧见这般惨状,脸色苍白,呆在原地,几乎要昏过去。 兰姨也很害怕,但她没有呆住,她左右手牵住我和小素,带着我们躲到神像背后。 神像的地基附近有一处地窖,平日用来存放祭祀用的器具和灯烛,剩余的空间只能容纳一个小孩子。 她看了我一眼,转向自己的女儿,命令道:“小素,将衣服脱下。” 小素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她的手里正拿着我的衣裳,比起小素身上的粗布衫,实在绮丽华贵得多,她把它举到小素面前:“听娘亲的话,娘亲将最好看的衣裳给你穿,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我已明白她的意思,她要用小素的命换我的命。 我在仓皇中摇头道:“兰姨,我不能……” 她却制止了我:“郡主,你要活下去。” 阿素是个愚钝的孩子,但并不痴傻。她已将衣服脱下来,但听到兰姨对我说的话,脸上的欢喜很快凝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兰姨一把抢过她的衣裳,递给我:“郡主,你穿上这个,然后躲进去,千万不能出声,往后绝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 我颤抖着接过兰姨手里的粗布衫,发现衣角还攥在小素的手心。 兰姨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扇在小素的脸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动手打自己的女儿。 小素被她打得慌了神,委屈地噘着嘴,终于松开了手。 我将小素的衣裳披在身上,粗布砥磨着我的皮肤,却不比她催促的目光更令我难以忍受。 刺客的脚步声往神殿的方向来了,声音是那么轻,仿佛一阵阴风拂过地面,卷走一切生灵。 我终于钻进那阴湿的地窖里。 兰姨用草席将窖口盖住,我的视线透过草席的缝隙,看到兰姨在小素面前蹲下,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听到兰姨在小素耳畔呢喃道:“你的命是神给的,现在是你还回去的时候了。你为了保护郡主而死,死得其所。” 小素伏在她的肩膀上抽泣,拼命甩动胳膊,挣扎着想要逃走。然而,她的拥抱也是桎梏,紧紧地锁着她的亲生骨肉,将她关在死亡的牢笼中。 她的眼中也淌出两行浊泪,她说:“别怕,来世神明会厚待你的,会让娘亲再与你团聚的,到时候娘亲再好好宠你……” 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而后,死亡的阴影便笼罩了神殿。 刀光如冷月,是刺客手中的刀。 兰姨和阿素紧紧抱着彼此,变成两滩软肉,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第109章 神明不语(三) 刺客没有发现我。 我已丧失了言语,只是独自等在静谧中,看着地上的血慢慢变成深红色,躺在血中的残破的躯壳慢慢变硬,变冷。在等待中我甚至忘记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了。 这次的脚步声不是阴风拂过,而是沉重又凌乱的铁蹄,伴随交谈声,惊叫声,发生在东宫的惨案终于被人察觉。 我从神殿中走出,看到自己的家园被来人围得水泄不通,我认出了一些人的打扮,是御史台的监察,他们在谈论刺客究竟如何混进严密的宫门,又是如何无影无踪地脱身。 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怒火很盛,将守军叫到院中纠责,甚至当场斩首了几名百夫长。闻乱而来的下人被血溅当场的惨状惊吓,四散奔逃。 那时我穿着小素的粗布衣衫,蓬头垢面,已没有人能认出我,我混在下人的队伍中,看到兄长和父母的尸身横在院墙下,和兰姨的一样冰冷,一样凄惨。 我向他们望了最后一眼,转身逃出宫门。 我终于越过了这幢高高的墙,然而,外面的世界却已不是我想要的。 安邑城在燃烧。 火从将军府的方向起,火光冲向天际,顺着层云蔓延,将深沉的夜空点得通明,城池像是罩在一片火池之下。守军在街道上奔走,留下兵戈碰撞的声音,逃难的百姓蹲在路边,低着头不敢做声。我从他们之间穿过,只能听见小孩子压抑的哭声,老人痛苦的呻吟声,每个细小的声音都被燥热的火光放大了无数倍,令我恐惧不已。 我穿过市井,混入镇北军的军营,最终在一座马厩里落脚。 马厩里住着许多男孩,大都和我年纪相仿,他们是饲喂战马的马童。他们在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说今夜有许多军官老爷被抓去杀头了,明天就会有新的老爷走马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3 上任。 他们的话使我有了主意,我把长发割断,扮成他们中的一员。等待新任老爷的检阅。 军营当中虽然肮脏混乱,但至少有饭食,有住处,对于十二岁的我而言,已是理想的栖身所。我藏起自己的身份,编造了虚假的名字,躲在军营里,等待风波平息。 白天我和其他人一样伺马干活,晚上我躺在弥漫着马粪味的草垛中,想起那一天的情形,心头被恐惧攥紧,整夜难以合眼。 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独自落难,无依无靠,几乎不想活下去。可是兰姨和小素的脸轮番浮现在我的眼前,对我说,我的命是她们换来的,我没有资格去送死。 都城的风波很快平息,我的叔父禹昌王代替太子,成为镇北军的统帅。 北伐仍要继续。 出征的那天,皇叔带人检阅军队,跟在他马后的副将和军师都是陌生的脸孔。我躲在人群中,几乎想要冲出去。皇祖父还活着,我仍是他的孙女,大禹国的平安郡主,只要我现身,一定能够获得庇佑,结束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但我旋即想起皇叔冷漠的神色,想起那个脚步如阴风的刺客。 那时,我已隐隐明白父亲的死并不简单,而活下去是唯一查明真相的希望。所以我只是往脸上抹了更多的泥灰,把嗓子咳哑,使自己的装扮更加无懈可击。 我跟随着崭新的大军向北去了,等待我的将是战场。 虽说是战场,但我的工作只是饲马,并不会直面敌人。我见过最多的是死人,肢体残缺的,鲜血淋淋的,他们都是从战场上归来的,有的已经发硬发黑,有的还留着一口气,在死亡前忍受几个昼夜的折磨。他们痛苦地呻吟声就好像秋末的蚊蝇,萦绕在我的耳畔挥之不去。 我看着他们,便想起兰姨,想起小素,想起我的父母和兄长,不论生前多么体面,多么辉煌,他们的死状都是一样的丑陋卑微。 北荒长城像一道冰雪筑造的墙壁,比起被我视作天堑的宫墙,还要高出无数倍。它矗立在天地的尽头,像一道白色的刀刃,把北疆昏冥的天地割成两半。 在北荒长城的对岸,天边永远有赤红的火光闪耀,那是天火,我从未见过它真正的模样。 有人说,它从山巅上滚落,将所经之处烧成一片灰烬。 还有人说,那是九星坠地,是天地将覆的先兆,蛮夷是为了躲避他们,才凿开坚不可摧的长城,向禹国进犯。 无论如何,镇北军还是平定了大多数边乱,除了葬在冰雪下的死者,活下来的人带着捷报,渐渐撤回中原,迎接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 但仍有守军被留下,我便是其中的一员,我在北疆逗留了三年,终日与马粪味的草垛和冰冷的死人为伍。 守军逗留得越久,越是迫切地想要建功立业,终于,我们的将军为了追击一支落荒的敌军,率领我们跨过城门,一直追到北荒长城对面。 这个可怕的错误,终于葬送了我们的前途。 将军低估了蛮夷的凶狠。队伍刚一出城门,便遭遇蓄谋已久的伏击。而身后的守军为了自己的安全,下令把门封牢,绝不再开,我们被独自留在蛮荒之地上等死。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蛮夷。 他们生来有着与我们不同的肤色和面目,粗鄙而凶悍,他们前仆后继,像是被一股原始而野蛮的力量驱使着,挥舞手中的兵器,无畏无惧。 他们当中还有一些巫师,会驱使巫蛊邪术,迷惑敌人,就像妖弦做过的那般,但还要更加粗犷,更加神秘,他们使用的都是人骨削出的乐器,有笛,有弦,有鼓,那是一种奇异的仪式,好似在用生命来讴歌死亡。 没有了北荒长城的灵防,这里遍地都是幽沼,他们的力量极其强盛。奇怪的是,他们的乐声并不凶猛,反倒悲切哀伤,像是控诉,又像是啼哭,催人心肝,我只能听清其中的只言片语,在唱着——“往不反兮,遗恨无绝。” 莫非他们也想要回家吗? 饥饿、寒冷、伤痛和极度的悲伤,渐渐蚕食人们的理智,我们的军队陷入绝望,死人越来越多,而活下来的人也丧失了斗志,变得面如死灰,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将军的死是最后一根稻草,将我们彻底压得溃散瓦解。 士兵们丢盔卸甲,仓皇地逃跑,可是等待他们的只有冰冷的长城,像刀刃一般,将生与死割开,将他们永远地困在死亡的泥沼中。 那时和此刻一样,也是凛冬时节,每一天,太阳仅仅在地平线附近徘徊一时半刻,便重新沉入地面,将大地留给无边无际的夜。 冷月当空,北边的地平线附近泛着一片红光,是寓言中的天火。 天火有时很遥远,有时却像是在耳畔滚动,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烧灼成灰烬。 我知道自己病了,在发热中产生了幻觉,我周围的人都病了,粮草早已耗尽,人们在苟延残喘中渐渐放弃了生的希望,放弃了气节和理智,终于,他们变得疯狂,开始发泄自己仅存的、也是最为原始的欲望。 便是在那时,我第一次了解到,人在失去希望的时候能够堕落到何种地步。 将死之人为了索求片刻欢愉,什么残酷事都做得出。军营之中没有女子,于是便从马厩中的马童下手。他们手里有刀剑,从前曾经高傲地擎起,宣誓要驱逐蛮夷,保卫家国同胞,可现在,他们把刀架在同胞的脖子上。 马童们已忍受了许久的饥劳,身体瘦弱乏力,好似麦秆一般,又怎么抵得过武夫的刀剑相逼。 我亲眼看到他们扒光了一个男孩的衣服,像饿狼捕食一样扑在他的身上,撕咬他的唇舌,啃食他的脖颈,扳开他的双腿。 他死的时候,大腿内侧不住地淌着血,被丢弃在冰天雪地里,细瘦的四肢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像是牲畜夭折的幼崽。 他被自己的同胞用最残忍的方式撕裂了身体,而我即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更可怕的是,我的秘密也将随之暴露。 第110章 神明不语(四) 在北疆度过了三个春秋,我已是十五岁的年纪,胸脯涨起到必须要用束带遮住,才能继续隐瞒下去。 我已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所以,在看到那个士兵提着刀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对兰姨和小素的愧疚使我拼命想要活下去,为此我苟延残喘了三载,隐姓埋名,忍受屈辱和饥寒。在每个寒冷的夜里,我强迫自己不去回忆旧日的时光,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小的马童,在人世上漂泊辗转,随波逐流。 可是,就连我的最后一块立足之地也将不复存在。 那个时刻,旧日的种种重新涌上我的脑海,我想起了皇城高高的墙,想起东宫一直斜飞入云的屋檐,想起父亲挺拔宽厚的背影,想起母妃和太师的种种教诲。 我是郡主,是皇族,是大禹的后裔,是姒氏的女人,我生来便被教导义与礼。在迫不得已的时刻,为了皇族的名誉,我理应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4 守住自己的贞洁,哪怕是死,也不能够被凌辱。 但我又想要活下去,哪怕被践踏,被折损,哪怕清白尽失,颜面扫地,也要活下去。否则,我又该如何面对那个替我而死的孩子呢。 两个念头在我的心里纠缠,冲撞,令我几乎陷入疯狂。当那个士兵终于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濒临崩溃边缘。 我在袖筒里长了一把短刀,我将它拿出来,用颤抖的手牢牢握住,打算杀了那个试图扒开我衣服的男人,或者迫使他杀了我。 不管是哪一种结局,我都能够得到解脱。 遗憾的是,我没能以任何一种方式解脱,我没有杀了他,他也没有杀了我,我迎来的结局是第三种。 那个男人与我厮打着,扯开我的衣襟,将每一块蔽体的衣物扔到一旁,终于看清了我的身体。 可他没有像饿狼一样扑上来,他只是抓着我的手腕,缓缓地跪在地上,而后,从他憔悴的脸颊上淌下两行泪来。 他竟然哭了。 他的哭声是那么伤心,那么悲切,我定睛看着他,才发现他也是个年轻人,或许不比我大上几岁。他背上挂着蛮夷留下的刀伤,因为没有来得及医治,伤口的脓血流便全身,使他头脑发热,脸色憔悴不堪,他哭泣的模样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脆弱。 可他又牢牢地钳着我的手,使我的短刀从指缝间滑脱,无力地掉在地上。他不知用哪儿来的力气,在我的手腕上抓出了血痕,使我全然使不出任何力气,更无从逃走。 起初我以为他认出了我的身份,所以才恸哭不止,可随即我想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士兵,连皇城的影子都没有见过,更不可能见过平安郡主。况且,在将死之前,还有多少人会为别人而哭。 他终于开口了,他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说,我一定是神明送来的礼物。 他的吐字模糊不清,但我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说他从来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就要死在这个遥远而荒芜的地方。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濒死前看到了幻觉,不然在这片比阴曹地府还要冰冷的战场上,怎么会有一个真正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他很诚实。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在临死之前,是断然没有余力再去编造谎言的。 再一次地,我又被当做神明的馈赠,尽管他所祈祷的只是一厢情愿的,毫无怜悯可言的私欲。 他最终还是侵犯了我,他不是圣人,也不是贤人,只是个坠入梦中的可怜人。 而我屈从于他,因为我也不是,我只想要活下去。 他的浑身都在颤抖,抖得比我还要厉害,他没有刻意折磨我,但仍旧令我饱受折磨。 那种陌生的、剧烈的、前所未有的痛苦深深地贯穿我的人生,将过往的所有荣耀埋入凡尘,并在未来刻下永无止境的噩梦。北疆的土地是那么阴冷,而人的欲望又是那么滚烫,在疯狂的汗水和激烈的摇荡中,我失去了贞洁、清白与尊严,倘若姒氏的先祖看到我凄惨的模样,一定会为我顿足叹惋。 但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在享用了神明的馈赠后,他的生命像残烛一样消逝,但在烛火最后的摇曳中,他似乎重新找回了少许人性。他把自己的衣服给了我,把偷藏的粮食和水也给了我,甚至给了我一把生锈的钥匙。 他说,北荒长城的城门虽然关闭,但有一扇小小的地窖可以打开,我可以顺着那里,逃回长城对面。 我握着那柄冰冷的钥匙,开始拼命地跑,从噩梦中逃离,逃向北荒长城的方向。 长城如同银色的刀刃,悬在视野前方,我的头脑一片混沌,身体饱受撕裂的疼痛与燥热,冥冥之中,我感到天火仿佛就追在我的身后,在我的脚边奔流,用滚烫的烈焰灼烧我的脚跟。除了奔跑,我已没有别的念头。 我终于从蛮荒之地逃离,跨越了生死边界,回到原本的土地上。我不敢再返回军队,便继续向南游荡,最终在一座陌生的村子里落脚。 那时的我无比虚弱,根本无法劳动,我索性装疯卖傻,靠同情换取食物和药。但我已不再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尊严一物,一旦舍弃过一次,便很容易使人彻底脱胎换骨。 几个月后,我的腹部开始隆起,伴随着隐隐阵痛。 我知道,在那个永无止境的噩梦里,在我被神明当做馈赠肆意玷污的那一夜,一个崭新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扎根。 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它没有感觉到那一天的冰冷刺骨吗?难道那极烈的钝痛都没有使它退却吗?难道它不怕自己所来到的人世之中,举目尽是苦难吗? 我只明白一件事——我决不能够诞下它。 我决定亲手结束它的生命。我向仁慈的大夫讨来了药,抛弃胎儿同样是不礼不义之事,于是我躲进一座空无人烟的庙里。 那一晚,我久违地想起了兰姨和小素。 兰姨常常提起,小素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在神明的注视下,从她的腹中诞生的。 我心里一直清楚,她们之所以舍身救我,并不是出于尊敬,更不是因为喜爱我,只是因为她们笃信神明,而我是神明的后裔。所以,她们才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藉此乞求神明垂怜她们的魂灵。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魂灵。即便身死,魂灵也是需要安慰的。 可我为了活下去,却抛弃了自己的魂灵,我即将在神明的面前,做出最为渎神的恶举——亲手夺去腹中的生命。 身体上的疼痛已不再难以忍受,然而,内心的烧灼却令我痛苦万分。 那一夜,我躺在身下的血泊中,沐着冷月,感到自己的躯壳肮脏不堪,魂灵更无从挽救。 我望着不远处尊严肃穆的神像,质问我的先祖,倘若他仍在注视着人世,为何要放任这些悲惨事发生。倘若我是他的子孙,我和那些人所承受的苦难的轮回,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究竟该死,还是该活下去? 神明不语,天地不仁。 那些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将永远也无从知晓答案。 第111章 神明不语(五) 石洞中的篝火又跳了一跳,在四壁投下飘摇的影子。 姒玉桐的脸庞在火中忽明忽暗,她已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已是口干舌燥。 但她脸上的神色却是极其安详的,像是终于卸下了千钧的重担。对她而言,能够将这些往事坦言出口,已是莫大的解脱。 她垂下视线,等待着对方的评判。 她虽坚强处事,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可面前这位青年却不是旁人,而是她难得的朋友。人在朋友面前,难免袒露出脆弱的一面,所以,她的心中竟有些慌张。 狄冬青没有让她久等,很快开口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活下去更好。” 姒玉桐转过头,淡淡地问:“为什么?” 活下去——这个答案她早已知晓,反倒是理由令她难以释怀,对她而言,廉价的安慰并不能使人宽心。 狄冬青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5 的语气中没有半点犹豫:“若是没有你,我怕是连梧桐镇也出不去。今日哪里还能坐在此处,听完你的故事。” 姒玉桐一怔。 狄冬青又道:“不仅是我,还有别人的命也是因你而获救的。你在军中充当马童,便有一个孩子不用被送上沙场,你将天水帮调来,便从魔教手里夺回十三个五溪人。这只不过是我知道的事,我不知道的事一定还有很多。” 他见对方不语,便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是在江湖里长大的,不懂太多大义、礼仪、贞洁、名誉,我只知道,倘若一个人总是在救别人的命,那么她的命便是有意义的,她绝没有枉活。” 他所说的当真是极为简单的道理,简单到甚至不需要神明来回答。 姒玉桐望着他,许久,终于释开眉心的褶皱,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说得对,其实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我已不再迷茫,你放心吧。” 他也舒展眉眼,露出笑意,道:“那是自然,一个迷茫中的人,怎么会有勇气用刀割自己的脸颊呢?” 姒玉桐终于笑了出来。 她笑,是因为她的朋友实在是很有趣。 狄冬青以草药为名姓,的确贴切极了。他不仅能治伤病,还能治心病,拥有他的信任,的确是一件令人如沐春风的事。 她摸了摸脸颊,道:“你的伤药很好使,现在已经不痛了。” 狄冬青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潜入东宫的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姒玉桐摇头:“我确实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知道御史台为了彻查此案,关押许多守卫问责,守卫之中,有人供出你的父亲,还拿出他掉在太子府门外的随身物件作为证物,所以皇祖父才治了狄将军的罪。现在想来,这些供词恐怕也是阴谋的一环。” 狄冬青皱眉道:“但怪就怪在,那个刺客实在做到了不可能的事。” “嗯,我唯一记得的,只有他阴风似的脚步,那人的身影实在太过鬼魅,像一团漆黑的影子。只有影子才能够来无影去无踪啊……” 阴风,影子…… 听至此处,狄冬青心下咯噔一声,骤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飞快地回过头,往墙边瞥了一眼,瞥见师父沉睡的脸庞与平时并无分别,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姒玉桐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接着道:“唉,眼下的线索太少,想要解开这个谜,还得继续深入彻查才行。” 这时,两人身后的声音道:“听你的描述,那人或许与魔教有些关系。” 原是卢正秋已醒了过来,就在冬青的视线刚刚挪走的时候,他便睁开了眼睛。 他仍裹在青色的外衫中,一只手撑着身子坐起少许,目光轮番扫过两人。 姒玉桐问道:“正秋师父有头绪吗?” 他点头道:“我有一些线索,不过……不便在此时谈论,否则有泄露的危险。” 他的视线飘到石洞更深处,俘虏南晏七已被喂下致人昏睡的汤药,还在沉睡之中,不过瘦骨嶙峋的背影仍旧透着几分阴森。 他接着道:“不如等到了柏侯爷面前,我再和盘托出,也好做个旁证。” 姒玉桐也曾因类似的缘由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立刻领会了卢正秋的意思,点头道:“好,等到了江渝再说不迟。” 随即点点头。 再次审视师父的脸,发现对方的神色除了有些疲惫之外,与平时并无异样。那些倦意令他悬在半空的心迅速软下来,疑虑的念头也很快被关切所取代。 他实在不擅长怀疑别人,更何况是他最亲近的师父。 师父的话远远胜过旁人的言语,既然师父要他等,他便一直等。 青年人的心思一片赤诚,比眼前的篝火还要纯净,还要简单。他若是决心信赖一个人,便会一路信赖到底,从不吝惜自己的光与热。 更何况他的赤诚,本就是在过往的岁月里,从这个人的身上汲取的。 他站起来,将背后残余的一点积雪抖干净,就像抖落心头的迷茫。 “师父,阿桐,你们渴不渴,我去外面取些水来。” 卢正秋把外衫递给他:“去吧,穿好衣服再去。” 他面露疑色:“可你……” 对方打断他道:“篝火这么旺,我早就不冷了。” 他这才接过外衫,披回自己的身上,顺便将匕首拿起,道:“我看看能不能打几只野兔来,就着火烤一烤。” 卢正秋睁大眼睛望着他:“野兔?我的好徒儿,这冰天雪地的,哪里能打到野兔,能捡几只冻僵的麻雀就不错了。” 狄冬青脸上一热:“麻雀也不赖……麻雀也一样可以烤熟了吃。” “说的也是,”卢正秋一面应过,一面转向姒玉桐,道,“你知不知道,冬青烤出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味道都是差不多的。” 姒玉桐挑眉道:“真的吗?” 卢正秋点头道:“真的,小时候有一次他读书读得入了神,顺手就把炖汤用的猪骨放进了煎药的锅子里,炖了个把时辰,那味道啊……至今令我魂牵梦绕。” 姒玉桐听得忍俊不禁:“他还做过什么有趣的事吗,一定做过不少吧?” 卢正秋压低声音道:“等他出去之后,我慢慢地跟你讲。” 狄冬青已将半只脚迈进雪里,听到身后的话,停在原地提声道:“师父,我可都听见了!” 身后传来几声朗笑:“待会儿你捡了麻雀,我亲手烤给你吃,权当赔罪好不好。” 狄冬青无奈地摇摇头,可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 这一场雪似乎盖住了多日里堆积的尘霾,终于让师父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他自然是开心的。 他的喜悦是那么充沛,以至于忘了一件事—— 积雪终究会融化的,就在太阳现身的时分。 第112章 千山独行(一) 野兔自然是没有的,冻僵的麻雀倒有不少,即便在无人之境,大地仍旧展示着它的慷慨,用馈赠的食物填饱三人的肚子。 三人在西岭雪山中平安度过了第一夜,次日,天气便晴朗了许多,山间的风也不再狂躁。前一晚鹅毛似的雪花变作稀稀落落的亮点,在阳光中懒散地飞舞着,不再往脖子里钻,惹人打寒战了。 卢正秋的精神也比前一日更好,虽不能驱使内功,但已恢复了行走自如的力气,不过,他的缰绳仍然被狄冬青固执地攥在手上。 马儿在山路上缓行,越过一座座沾雪的山尖,路途陡峭处,马载不动人,人只能牵马步行。 这是最为寂寥的时刻,马蹄声,脚步声,积雪压断树枝的嘎吱声,除此之外,天地之间一片空旷,安静得仿佛不似人间。 若是换做常人,怕是难以忍受这寂静的折磨,可是对于刚刚出生入死的三人来说,这份安宁却是极宝贵的。狄冬青的心底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倘若能够一直在这雪山里久留,或许也不错。 他早已没了家园,却常常生出没来由的眷恋,像是乡愁换了件衣裳,重新敲开他的心扉。 可惜,他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6 的心里要装下一个江湖,哪里还有位置留给这位不速之客。 他们走了三日的功夫,到了第四日,山路渐缓,已能隐隐看到远处的炊烟。 炊烟是从西岭镇冒出来的。 西岭镇在西岭山脚下,是个很小的镇子,人烟稀少,从远处望去,像是散落在雪中的一把松果。 姒玉桐道:“江渝城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且在此处稍做歇脚,购置一些衣物和饭食吧。” “嗯,”卢冬青点头道,目光飘向走在最后的那匹马,“我们还带着俘虏,若是贸然往人群中去,难免惹人注目。” 卢正秋提议道:“若是有一辆马车就好了,可以将俘虏留在车里,不叫外人瞧见。” 姒玉桐道:“是个好主意,不如去镇上的驿站看看。” 可惜的是,卢正秋的如意算盘很快落空了。 镇口的确有一间驿站,可驿站里却没有马车,只有几匹骨瘦如柴的老马,伏在槽枥边啃食枯黄的杂草。 狄冬青道:“阿桐,你留在这里稍作等候,我和师父先过去瞧瞧。” 驿站的屋顶被雪覆盖,从屋里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若不是老头嘴里叼着一根烟斗,正冒出红色的火星,他看起来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 他和驿站里的老马一样懒散,瞧见狄冬青递来的银子,连眼皮也不翻一翻,只是摆手道:“我这些马早就拉不动车了,你们去别处问吧。” 狄冬青不死心,举目往街道的方向眺去:“我看前面还有一家货行,门口的招牌上似乎是写着‘百姓货行’,师父,不如我们去那里问问。” 老头听了他的话,插嘴道:“我看免了吧,你听听那院子里的声音。” “嗯?”狄冬青侧耳倾听,果真听到院墙对面飘出此起彼伏的哭声,他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发老头抽了一口烟斗,道:“在哭丧呢。” “哭丧?” “那地方以前不是货行,是个镖局,由四个年轻人一起建立的,好巧不巧,他们四个刚好姓赵、钱、孙、李,是百家姓的前四个,所以就起名叫百姓镖局。” “原来如此,”卢正秋从旁点头道,“倒不失为一个好名字。” 老头却叹道:“名字好有什么用,后来……你们也知道官府早就不让走镖了,所以他们把牌匾都换了,现在叫百姓货行。虽说如此,老百姓哪有钱运货,还不是给官老爷干活,吃力不讨好……” 他的语气和他的性子一样不紧不慢。狄冬青听得有些着急,便追问道:“所以他们为什么要哭丧?有人辞世了么?” 老头答道:“是啊,就是那赵钱孙李四个人里的赵,听说是在前一趟路上出的事,百家姓失了牌头,能不哭么。依我看他们也是走了霉运,偏偏要去那晦气的五溪。” “五溪?”狄冬青听到这两个字,心下一凛,那不正是遭到魔教袭击的、天星和阿茗的故乡么,他追问道,“敢问那位赵兄出了什么事?” 老头道:“好像是去五溪运了一批锦缎,回来的路上就叫人打劫了,再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们还是自己去问问吧。” “好。”狄冬青点过头,便转身要走。 “慢着慢着,”老头在背后叫住他,皱纹密布的额头拧成一团,面露迟疑,“你们可想好了,听说那院子里的棺材根本没有敛到尸身,死人冤魂不散,到了晚上还闹鬼呢……” 狄冬青回过头,道:“无妨,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鬼也不会滥伤无辜的吧。” 老头一愣,随即笑道:“哈哈哈,你这年轻人可真有意思,那你去吧,我也不拦你了。”说罢耸了耸肩膀,抖了抖胳膊,慢悠悠地走回白雪覆顶的屋子里。 狄冬青被他笑得有些茫然,偏过头问道:“师父,我说的不对么?” 卢正秋道:“你说的没错,只不过都是你自己的道理。鬼要是那么讲道理,江湖上的故事怕是要减少七八成。” 狄冬青皱眉道:“反正故事就只是故事罢了。” 卢正秋定睛望着他,瞧见他朗俊的脸庞上微微翘起的嘴唇,和他脑后高挑的马尾一样,都是被一股倔强撑着的,使他看上去年轻而张扬,满溢着力量。 年长者心下不禁一悸,忙移开视线道:“你啊,不信神又不信鬼,天底下怕是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了。” “我信师父,”他立刻回答,眨了眨眼,又补充道,“也只有师父能让我害怕。” 卢正秋偏过头望着他,问道:“我对你又不严厉,你怕我作甚?” “我怕……”他怔了一下,很快答道,“怕你不在我身边。” 卢正秋笑了笑:“傻徒儿,你的江湖可大着呢,何必拘泥于一时。” 他不依不饶道:“当然不必拘泥一时,往后我们可以一起走个遍,不论花上多久。”他顿了片刻,又道,“难道师父不愿吗?” 卢正秋轻叹了一声:“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愿。” 他反问道:“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何不能?倘若不能,那就是世道错了,为了纠正这样的世道,我们才东奔西走,阿桐也是如此,不是么?” 卢正秋惊讶地望着他。 年长者对自己的徒弟太过了解,知道他所说的并不是豪言壮语,只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没有任何一种狡辩,能胜过实话的力量。 在那雪夜中、马背上的一晚过后,他的胆子也愈发大了。他将眉眼舒展开,将眉眼间的那份热烈悉数揉进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投向身边近在咫尺的人。 两人的短暂目光交汇,卢正秋像是被他目光中的热忱灼痛似的,匆匆地移开了视线,转而望向前方白雪皑皑的小径,道:“时候不早,咱们快走吧,别让阿桐久等。” “嗯。”狄冬青没再多说。远处哭丧的声音再一次飘进他的耳朵,催促着他。 两人到了百姓货行的院门外,瞧见两扇朱门半掩着,从门缝里瞥见一个意料外的人影。 是一个衙差打扮的青年,腰悬佩刀,背披鱼纹,正站在院子中央。 第113章 千山独行(二) 狄冬青远远瞧见那人腰间的佩刀,心下不由得一惊。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大都是官府欺压百姓的事,官差们仗着禁武令的保护,肆无忌惮,胡作非为,酿下许多冤祸。但凡衙差露面的事端,大都难以善终。 这院子里还在办白事,死者的同伴还在哭丧,若是此刻再遭变故,未免太不幸了。 因此,他瞧见那人的打扮,便本能地警惕起来,怕那人再找麻烦,雪上加霜。 可是,他很快发觉这次的状况有所不同。 那衙差并未飞扬跋扈,口出狂言,只是独自站在院中央。 反倒是他所面对的三人,赵钱孙李中的后三位,披着素白的寿衣,正围在他身边,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衙差的面色发青,不言不语,神色似有些畏缩。 钱孙李却不与他客气,高声指摘道:“你们这些吃官饭的,做了那么多恶事,就不怕恶鬼追魂吗?!” 听到恶鬼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7 两个字,衙差的肩膀一抖,肩胛缩得更紧了,身上的鱼纹锦袍被挤出两条凸起。他撤了一步,似乎在躲避对面人的口水,借此机会,狄冬青总算瞧清了他的脸。 他的头低垂着,嘴唇已没了血色,面堂发青。 这人的惧意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当真受到惊吓的结果,倘若放任不管,这人怕是要当众昏过去了。 想到此处,医者的本能便占了上风,狄冬青不再犹豫,推开院门,走上前去,拦在衙差的面前。 “诸位且慢。” 钱孙李纷纷怔住,目光轮番扫过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不悦道:“你是何人?” 狄冬青一怔,很快沉声道:“我是路过的大夫,这位小兄弟脸色不好,当真受了惊,还请各位莫要再为难他了,有话好好说。” 他刚一说完,便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抽气声,他回过头,发现衙差的拳头牢牢攥着,眼睛眯成两条缝,头上有冷汗冒出。 他靠过去,揽过对方的肩膀,执起一只手,用两指捏在虎口处按压,口中叮嘱道:“不要怕,放松些,长舒一口气。” 衙差照他说的做,少顷过后,脸上的血色总算找回了些。 他也借机瞧清了对方的面容。衙差模样还很年轻,眉眼间透着稚气,想来刚刚就任不久,难怪没有染上其余同僚的恶习。 如此一来,他的偏见已全然消解,他柔声问道:“小兄弟,你莫非怕鬼吗?” 衙差的动作一滞,很快抽出手去,向后退了一步,磕磕绊绊道:“多、多谢。” 狄冬青心道,大约是真的怕鬼了,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 一个身配金刀的衙差,被一个莫须有的鬼吓成这般模样,委实有些狼狈。 钱孙李显然也如此认为,只不过没有同情他的心思,反而加倍地用目光斥责他。 钱孙李三人之中,两个高些,一个矮些。矮的那个脾气最为火爆,把怒气转向狄冬青,呵道:“你这庸医,莫非也是官家的走狗。主人是个胆小鬼,所以把走狗放出来咬人?” 卢正秋的声音从身旁响起:“各位误会了,我的徒弟不过是帮人瞧个病,绝对没有得罪各位的意思。他的脾气好得很,就算是被恶犬当面狂吠,也不会随便动口的。” 矮子一愣,才察觉卢正秋是在出言袒护那个“庸医”,而自己则被拐弯抹角地骂成了恶犬,吃了个哑巴亏。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哼,抱着手臂不再作声。 旁边的高瘦个子比矮子和气不少,拱手一让,道:“既然二位不是他的帮手,到底来我们货行有何贵干?” 卢正秋也换了个恭敬的语气,道:“其实我们是来寻生意的,我们本来在赶路,想寻一辆马车,省些腿脚,可惜驿站里有马无车,所以想来贵行问问。” 高瘦个子叹了口气,道:“你看,我们的大哥路遇不测,人都不在了,我们这小本生意也不打算再做下去。院子里就剩一辆马车,还装着最后一批货物没卸呢,实在帮不上忙。二位还是请便吧。” 卢正秋往墙角瞥了一眼,那里确实停有一辆马车,车上装满了彩缎,五颜六色,煞是鲜艳,和三人身上的寿衣很不相称。 彩缎是五溪的特产之一,五溪人中多有巧手匠工,会从山中采颉各色花叶,以浆汁作为染料,染出的布匹色泽亮丽,经久不褪。 狄冬青也认出了车上的货物,默默地给师父递去眼色。 卢正秋心领神会,道:“各位车上的彩缎都是五溪出产的吧,一看就是好货色,价值连城啊。” 高瘦个子一怔,没想到能在这乡野间碰上一个识货的人。 卢正秋接着道:“不瞒各位,我们也是生意人,以前也去五溪跑过货,唉,没想到山灵水秀的一个好地方,就这么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高瘦个子点头附和道:“可不是么。” 卢正秋瞧见他脸上的怒色已消去,便问:“不知各位路上究竟遭遇何事,又是为何与这位小兄弟起冲突,能否跟我们讲一讲?” 高瘦个子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既然有客人在场,我就把一路上遇到的事说一说,”话毕又转向衙差,道,“不是想听么,就一起听吧,听完就快点走,不要再找我们兄弟的麻烦了。” * 高瘦个子名叫钱一江,暴脾气的矮子是孙胜,另一个又高又胖的同僚名叫李顺。 他们三人和死去的赵吉是结拜兄弟,一起创立了百姓镖局,后来又改名作百姓货行,靠辗转各地运货维生。 可是,为别人运货的收入实在太微薄,几个月前,天气刚刚转凉的时节,四兄弟决定大干一场,用自家的钱财作本金,买进一批值钱的货物,拉到江渝城中倒卖,藉此赚一笔大财。 他们拿出多年积蓄,选定了五溪寨作为目标,兴冲冲地往巴陵地带出发了。 车马到达五溪的时候,寨中仍是一派和平景象,四人在当地挑捡布匹,讨价还价,逗留了数日,买下一批上好的彩缎,兴高采烈地离开。哪知刚出发没多久,噩耗便传进耳朵——五溪寨出了血案,整个寨子都被屠了个干净。 他们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只想早点返程,以免节外生枝,无奈事与愿违,车马走到半途,发现官道上多出一道关卡,他们的车马也被查关的士兵拦了下来。 士兵们说,从五溪寨方向驶来的车马,不论人和货物,都要接受盘查。 盘查就盘查吧——他们做的是小本生意,和惨案全无干系,也没有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怕盘查。 于是,他们便将车子停在道口,任由官兵上车,把货物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出什么蹊跷。 盘查过后,一个军官叫赵吉去营房里签字画押。 赵吉这一去不要紧,从营房出来的时候,脸色变得铁青,竟然和那军官当众吵了起来。 原来那军官打算把他们的彩缎扣押下来,说是涉案的证物,一定要上缴充公,一匹也不能留下。 第114章 千山独行(三) 说到此处,暴躁的孙胜已经按捺不住脾气,短粗的脖颈憋得通红,口中义愤填膺道:“什么狗屁证物,他们根本就是见财起意,想把我们辛辛苦苦买来的货物据为己有!” 高瘦个子的钱一江虽然没有孙胜那么激动,但也不住地摇着头:“唉,我们为了那一车彩缎,把所有的家财都压进去了,本指望早日把货卖出手,早日收回成本,不然这个冬天就只能喝西北风了。那些官兵根本不讲道理,说扣就扣,简直比强盗还要霸道。” 一直从旁沉默的李顺听了两兄弟的话,也补充道:“赵大哥是我们当中出资最多的,所以也不能怪他生气,这事要是换了你们,你们能忍气吞声吗?” 狄冬青还未开口,衙差倒先插话:“你可还记得,那位当官的是个怎样的人?” 李顺怔了一下,他没有料到这个魂不守舍的胆小衙差会突然开口,还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答道:“个子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8 挺高的,武功了得,而且是用左手使刀剑的,那些官兵好像都称呼他作沈千户大人……你问这个作甚?” “随、随便问问。”衙差答过,又缩起肩膀不作声了。 卢正秋接过他的话,问道:“各位以前开的是镖局,想必也是习武之人吧。” 李顺又是一怔,眼中闪过警惕的光,很快争辩道:“以前是没错,但我们早就金盆洗手很多年了,现在只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从来没犯过王法啊。” 卢正秋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打消他的疑虑,又道:“敢问后来如何了?” 三个人闻言,同时低下头,抿起嘴唇,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最终是钱一江先开的口:“大哥他……从一个当兵的手里夺过佩刀,就和那沈千户打了起来,我们拦也拦不住。两个人一路斗到山崖边,那段山崖很陡峭,大哥被逼到绝处,仍不肯认输,脚底下一滑,一不小心就栽了下去……” 他的话音未落,胖子李顺已经淌出两行浊泪来:“大哥,大哥他……他就再也没爬上来……” 钱一江也皱紧了眉头,道:“我们也想去崖底找他,但是那悬崖上刚结了一层冰,就像鸡蛋壳一样滑,冷风飕飕地挂着,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狄冬青心下一凛,原来那赵吉是失足坠崖而死的。独自坠下那般冰冷孤独的山崖,下场委实凄惨。他听在耳中,心下也不禁黯然。 众人正沉默着,那衙差又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们如何能证明,这些事是真、真的?” 孙胜脸色一沉,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难道我们会拿大哥的命开玩笑吗!”正要暴跳而起,被钱一江拦了下来。 钱一江走到衙差面前,从袖底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递上去:“喏,官府的公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自行过目吧。” 衙差接过公文,狄冬青也凑上前去看。见纸上写着:“西岭镇良民赵吉,因公事殉命,发恤银六十两”,落款的朱印上写着“定国军岳阳卫”六个篆字,旁边还签了一个工工整整的沈姓。 狄冬青看过公文,饶是耿直如他,也明白了个中意思。所谓因公事殉命,只是一个含糊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借银票息事宁人。 在官家眼中,一条普通百姓的人命,也就值这六十两银子。 而三个人知道赵吉先夺刀动手,已不占理,倘若不接受调解,执意上告,到头来也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所以他们拿了银票,就回来给死去的大哥办白事了。 衙差过目后,把公文重新叠起来,双手递还给钱一江。后者见他态度谦卑,气也消了些,问道:“大人,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衙差摇摇头:“我都明白了,”隔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话虽如此,只要他将锦袍披在身上,金刀挂在腰上,这番解释便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钱一江也不再与他争论,长叹一声,摆摆手道:“那就劳您大驾,快些走吧。” 衙差没走,仍站在原处,追问道:“你们说的闹鬼,是、是怎么回事?” 钱一江一怔,没想到这人还有胆量问闹鬼的事,便反问道:“你不是怕鬼吗?” 衙差道:“怕归怕,还是要搞清楚。” 钱一江的脸上再一次露出迟疑的神色,和另外两个同伴交换了目光,最终开口答道:“就是夜深时分,有个影子整夜在廊上徘徊,脚步轻不可闻,你只要一追过去,就飘得远远的,但你若停下来,静静地等着,还能听见他喘气的声音,又沉又闷,根本就……就不像是活人……” 孙胜伸长脖子道:“就算是死人,那也是赵大哥,他一定还惦记着家里,所以回来看看咱们……” 钱一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道:“总之,我们已经打算封了这院子,远走高飞了,若是大哥的冤魂还有余念,这院子就一直给他留着。” 听了他的话,另外两人一齐点了点头。 衙差却道:“先别封,我帮你们驱鬼行么?” 三人一齐道:“你?驱鬼?” 别说是这院子的三个主人,就连两个不速之客也惊诧不已。 狄冬青当然不会忘记方才这人被鬼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于是提醒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误会了。” “没误会,”衙差重重地点了点头,“今晚我想留、留在这院子里,帮他们驱鬼。” 孙胜瞪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奇人,一时间竟连暴躁的脾气都试不出来,隔了一会儿才道:“好啊,算你有种,今夜我们已经订下客栈了,这院子就留给你吧。” 黄昏已近,三个人依次在赵吉的灵台前叩首,抹干脸上的眼泪后,便离开了自家宅院。 他们早有搬走的打算,已将院子里的摆设清理得七七八八,留下几间空荡的屋舍。冷风在墙边积聚,卷起几片干枯的残叶,在空中打转,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赵吉的白事操办得十分隆重,就连灵堂也布置得气派繁缛,入口与正门相接,两侧摆了两排长明灯烛,挽联和挽幛悬挂在四周的墙壁上,雪白的布料随着冷风一起飘荡。 钱孙李离开后,偌大的院子变得空荡了许多,衙差站在灵堂前方,两眼盯着挽幛,一声不吭。 狄冬青怕他再受惊吓,于是上前搭话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衙差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发现两个“不速之客”居然还在留院子里,大为惊诧:“你们……不走吗?” 狄冬青向师父投了一个眼色,瞧见师父对他颔首作肯,便放心下来,转向衙差,微笑道:“你也算是我的病人,若是这么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第115章 千山独行(四) 衙差听了狄冬青的话,先是一怔,脸颊很快涨成红色:“我、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狄冬青已将他视作自己的病人,抚着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而后摆出给人诊病时的架势,笑盈盈道:“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衙差的语气仍带着局促:“在下姓木,名川。” 狄冬青点头应过,也报上了自己和师父的姓名。木川听罢,“正秋师父,冬青大哥”地喊了一遍,脸上流露出毕恭毕敬的神色,哪里有半点飞扬跋扈的影子。 他的作风实在不像官差,至少与他的诸多同僚大相径庭。 可他身上的锦袍却不像是假的,佩刀也是货真价实的。 如此说来,他在官差之中,恐怕也是异类。难怪连钱孙李三人都要对他撒一通火气。 当个异类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如今处处凋零的世道上。 狄冬青瞧着他发青的脸色,心下不忍,便向他伸出手,道:“你若是信我,便让我帮你诊一诊吧,若是有什么隐疾,也好及时调理。” 木川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将手腕递过去。 狄冬青牵着他到正厅门廊边坐下,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 木川埋着头道:“让大哥见笑了。” “怎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9 么?” “我、我从小身子就不太好,胆子也小,说话还结巴。” 狄冬青见他鼻根拧成一团,便宽慰他道:“放心吧,我当大夫的时候,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怕鬼算不得新鲜事。” 木川微微抬起头:“那……还有怕什么的?” 狄冬青怔了怔,一边追忆一边道:“譬如怕虫子的、怕天黑的、还有……怕老婆的。” 木川听到此处,噗哧地笑了出来。 狄冬青放开他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暂时没有大碍了,不过你的心相确比常人更弱些,血气易亏损,还是少受惊吓的好。” 木川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狄冬青松开他的手腕,又问:“你虽然身体不大好,内息却十分刚劲,你是不是习过武?” 木川低头瞥了一眼腰间的佩刀,道:“确是学过一些皮毛。” 狄冬青道:“身体不适却还要习武,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 木川只是摇头:“就是因为身子骨不行,所以才要靠武学弥补。我的师父他、他从前就是这么教导我的。” “你的师父?”狄冬青诧异道,“他没同你一起吗?” “没有,”木川把头埋得更低了,“其实我们很久前就失散两地,我已经九年没有见过他了。” 狄冬青一惊:“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木川轻叹道:“无妨,我出生在官家,他却是江湖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狄冬青也在心里叹了一声,他虽然不清楚详细原委,却已隐隐理解木川的苦处。禁武令之后,武林式微,许多人都失去了立足之地,四处飘零,江湖成了一片干涸的池沼,不知有多少游鱼销声匿迹。 这些游鱼便是芸芸浮生,他们甚至没有挣扎出水花,便默默地走向衰亡,只留下一滩冷冰冰的死水。 想到此处,他便感到不甘。 本来,他们在西岭村逗留,只是为了买一辆马车。他们到百姓货行多管闲事,也是存了私心,想要探听五溪的消息。如今看来,货行的三人对五溪一案并不知情,马车更是没有着落,眼下,他们理应提早抽身才是。 然而,他却无法将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独自抛下。 他望了一眼天色,道:“不如你先去客栈休息吧,今晚我留下来就好。” 木川摇头道:“那怎么行,驱鬼是我提出的,怎能劳烦你呢。” 狄冬青宽慰他道:“人人都有恐惧,怕鬼也不是丢人的事,你不必勉强自己。” 木川还是摇头:“鬼固然可怕,但若今夜来的不一定是鬼,或许是人。” 狄冬青茫然道:“是人?” 木川咬了咬嘴唇,接着道:“倘若来的是人,我、我有话要问他。” “说得好。”他的话音刚落,卢正秋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 两人一起回过头,瞧见卢正秋一面拍手,一面走近,道:“这世上本没有鬼。有的只是藏了秘密的人。” “师父,”狄冬青起身迎上去,问道:“你的意思是?” 卢正秋却不急,凝着他问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狄冬青思虑片刻,道:“我以为所谓闹鬼的说辞,不过是那三兄弟悲痛过度,心有所思,才产生了错觉。” 卢正秋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的有迹可循。” 狄冬青也道:“可是世上本没有鬼……!”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自己也愣住了。 道理很简单——倘若没有鬼,也不是危言耸听,那么便是第三种可能。 他问道:“倘若不是鬼,莫非真的是人?” 卢正秋答道:“是不是人还不清楚,不过我方才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发现一些不大寻常的迹象。” 狄冬青竖起耳朵:“什么迹象?” “你们两个随我来。” 卢正秋引着两人,来到运货的马车边。 马车上还载着五溪寨出产的彩缎,在灭寨惨案之后,它们便成了五溪人仅存的硕果,倘若拿去售卖,一定能够卖个好价钱。 钱孙李三兄弟显然也清楚它的价值,用锁链在车身和车轮上来来回回绕了几圈,栓在墙边的一棵老树干上。 狄冬青不解道:“这批货是被官兵盘查过的,并没有发现异状啊。” 卢正秋耐心道:“我所指的异状,并不是彩缎本身,而是安放它的方式。你们瞧,这里的布料被扎成了三捆。” 狄冬青定睛一看,车上的布匹的确是按照颜色和尺寸被分摊开,各自用布条扎成捆,的确是不多不少,正好三捆。 卢正秋接着道:“还有和布匹一同存放的三只箱子,各自上了回文锁,应当用来盛放那六十两抚恤银的。” 狄冬青皱眉道:“箱子也恰有三只,是按照人数分好的。” 卢正秋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狄冬青道:“既然赵吉身死,三人决定停掉货行的生意,各奔前程,那么把财产分成三份也无可厚非。” 卢正秋道:“是了,可是这布匹的摆置已很久没有动过,绳结上的落灰和积雪交融,才会留下这些脏渍沉垢。” 狄冬青定睛去看,果真在绳结表面瞧见许多黑斑。他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些布匹在路上就分置好了。” 卢正秋点头道:“可是赵吉的白事操办得如此隆重,钱孙李三人也沉浸在痛失兄弟的悲伤中,他们却在归来的路上将货物和钱财分置好了,未免有些奇怪。” 狄冬青点头道:“的确有些奇怪,但也算情理之中。” “第二件怪事是这个。”卢正秋说着,拿出几本书册。 狄冬青接过书册,大略一翻,挑眉道:“这是百姓货行的账簿?” 卢正秋道:“是的,而且看落款是赵吉亲手记录的。我方才去书房查看,那里值钱的摆设都已被卖空,只剩下一张陈旧的书橱,这些账簿随意摊在橱中,和纸钱摆在一起,似乎是打算烧掉,还没来得及动手。我便翻出来看了看。” 他说着凑到徒弟身边,顺势执过冬青的手,把书卷展开,翻到中间,指着最后一行字:“你看,最近的记录是在前往五溪之前,由赵吉掌笔,记下了四人各自出资的详细数目。” 狄冬青皱眉道:“可笔记却断在此处了。” 四个人跋山涉水赶往五溪,一路上不可能没有收支,却并不记在这本账簿上。钱孙李为何要换账,又为何要草率处理旧账,想来的确些蹊跷。 卢正秋将账本放在一旁,又道:“不过我所说的都不足为证,只是蛛丝马迹罢了。”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转向一旁的木川,问道:“小兄弟,你也是发现了这些蛛丝马迹,才执意留下捉鬼的吗?” 木川立刻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有正秋师父的智慧。只是……” 狄冬青见他面露惧色,便宽慰他道:“你但说无妨。” 木川咬咬嘴唇,道:“只是,倘若那位沈千户大人就是我的师父,他绝不会无端害人的。” 狄冬青大惊:“什么?你走失的师父,是那位沈千户大人?”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0 第116章 千山独行(五)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橘色的残阳洒在屋顶的积雪上,将原本苍白的素色镀上一层玫红。 同样镀红的还有挂在灵堂两侧的挽幛,白纱在风中高高飘起,重叠的褶皱舒展,像是要将晚霞引向地面,用借来的色泽涂满整间庭园。 冷清萧条的庭园因此而变得热烈,晚照如火,用片刻的辉煌吸引逝者的鬼魂。 可惜的是,院中没有鬼,只有人,有两个人。 卢正秋先行离开,前往客栈安顿姒玉桐和俘虏,将狄冬青和木川留在院子里。 木川依旧一言不发,他早就对冷清习以为常,只是安静地站在夕阳里,像木头似的沉默着,等待着。 狄冬青的心里却不大平静,他仍旧在思索木川方才的话。 其一,原来木川一直在设法打探师父的消息,打探了九年,从懵懂的孩童成长为抖擞的青年,仍旧没有放弃搜寻。 其二,木川的师父沈昭云,极有可能便是钱孙李口中那位沈千户,除了外貌与描述相符之外,当初沈昭云也是用左手提笔,左手持刃的,这一独特的习惯,在江湖中实在不多见。 当初的江湖人究竟流落何处,又为何会成为定国军的军官,狄冬青自然说不出缘由。 而木川此刻又是怎样的感受,他更是从未体会过。 他只是望着木川的方向,似乎在对方陌生的背影之中窥见一丝熟悉的怅惘。 人生的奇妙之处,便在于不经意间的知遇。 他也说不清这份亲切感源自何处,平日里,他并不常与人攀谈,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要和对方聊上几句。 于是,他上前搭话道:“木川兄弟,敢问你的师父是怎样的人?” 木川眨了眨眼,歪过头望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立刻改口道:“若是不方面透露,我就不问了。” 木川也慌了神,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记得的事也不太多了,毕竟过去了这么久,老实说,小时候我其实并不喜欢师父。” 狄冬青诧道:“这是为何?” 木川垂下视线,脸颊有些发红:“因、因为师父太凶了。” 狄冬青一怔:“原来你的师父是位严师啊。” 木川面带困惑,反问道:“嗯?师父不都是严厉的吗?” 狄冬青倒被问住了。 身为人师便理应严厉吗?但在他的印象里,卢正秋实在和严厉两字不搭边。 木川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便替他说道:“正秋师父的脾气好,一定是因为你很听话,讨他喜欢。但我、我就不一样了。我很笨,处处都比不上我的大哥。” 狄冬青挑眉道:“原来你还有兄长。” 木川点点头:“我与大哥一同习武,大哥处处都比我强,所以我总是惹师父生气。小时候我不懂事,后来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若是能见到他,我想要对他道谢。” “原来如此,”狄冬青望着身边人,道,“希望你们能重逢。”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真挚,木川难得地直视他的眼睛,问道,“与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 “我、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当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弟子。” “我哪里算好,”狄冬青摇摇头,“其实我的师父也有过严厉的时候。” 木川罕见地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哦?什么时候?”说罢凑得离狄冬青更近了些,用视线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狄冬青不禁陷入思绪。 金色的晚照洒在他的肩上,似乎在催促着他潜入记忆深处,搜寻吉光片羽。 那是他刚刚开始习武的时候。 习武一直是他的愿望,无奈爹娘不允,离了安邑城,与卢正秋一起生活之后,他才终于得偿所愿。卢正秋履行了当初的承诺,亲手传授他武艺,从招式套路到内功心法,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可是,那时他太过急于求成,在无意间步入另一个极端,他不懂得拿捏分寸,只是卯着一股蛮劲儿勉强自己,甚至为了习武茶饭不思,尚在成长中的身体渐渐露出疲势。 卢正秋便是在那时对他动怒的。 年长者提出与他比试,捡了一根干枯细瘪的树枝,对抗他手中的木剑。 他一次次进攻,却一次次被对方轻易化解。别说是取胜,就连师父的衣角都碰不到。而他自己的头,颈,肩,臂,都挨了重重的打,倘若对方手上的武器不是树枝,而是白刃,他怕是早就殒命当场了。 卢正秋对他说:“以你的根基,想要与我比肩,至少要修行十年,十年之后,才能看出分晓。” 他咬着牙道:“十年太久,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想为爹娘报仇!” 卢正秋冷冷道:“那么你一定会失败,你连仇人的脸都看不到,便会葬送在自己手上。而这世上不过多了一个可怜虫罢了。” 他无言以对。 他已精疲力尽,额头上的束带被汗水津湿,半跪在地上,喉咙里喘着粗气,双腿像是灌了铅,使不出半点力气。 而师父一只手背在身后,神色淡然如常,甚至连发丝都不曾凌乱,仍旧妥帖地披在背后。 那时候,师父像是一座高山,风轻云飘,岿然不动,以近乎完美的身姿横在他的面前。 他的心被深深地撼摇了。 从那之后,他抛弃了自暴自弃的念头,不再做力不从心的事,昼里,他认真地进食,读书,习武,勤勉但不焦躁。夜里,他不再为仇恨而辗转反侧,搁下执念,安神入眠,心无旁骛地迎接每一天的朝阳。 他曾失去一切,好似璞玉被掘出一块空洞,可从那一天起,他心中的空洞被点点滴滴的辉光重新填满。 他对人世张开双臂,人世便再一次拥纳他,将一条曲折而又绚烂的道路重新铺展在他的脚边。 他的海阔云高,天长路远,皆因师父的一怒而起。 所以,就连记忆中师父严厉的面容,浮在他的心头时,依旧带着暖意。 他想要将这份暖意与萍水相逢的朋友分享。 但他旋即想起木川的身份,对方毕竟是官府衙差,而自己是朝廷钦犯的遗子,这些往事,本不该在对方面前提起。 他只能躲开木川热切的视线,简单道:“也没什么,只是小时候我也不大听话,被师父责骂过几次,后来才慢慢学到教训。” 木川非但没有质疑他的话,反倒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郑重道:“你的师父一定早就原谅你了。” 狄冬青对他报以一笑。 木川又垂下视线,道:“我却连句不是都没有给师父赔过,所以今夜我一定要留下来,哪怕是鬼,我也想要见一见。” 第117章 千山独行(六) 百姓货行虽然称不上富裕,但毕竟是四兄弟多年经营的成果,至少宅院的排场在西岭镇上是数一数二的。 与正门相接的是前院和正厅,用来会客宴宾,正厅之后还有一片方方整整的后院,设有书房和寝房,供四人起居使用。 夕阳的余晖消散得很快,转眼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1 间,暮色便盖向宅院,狄冬青和木川便躲进赵吉的寝房里,没过多久,卢正秋也从客栈归来,加入他们。 赵吉的寝房位于后院正中,透过前厅的门廊,可以窥见前院中摆设的灵堂。 长明灯夹道而亮,沿着灵堂两侧一直铺展到后院,苍白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将树影衬得随风晃动。 三个人并肩躲在黑暗中,贴着墙壁,顺着窗叶间的缝隙往外看。刚好看见树叶的枝桠在地面上投下大块的影子,时明时暗,摇曳不清。 卢正秋盯着烛火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道:“倘若真的有鬼,他会喜欢白烛吗?冬青啊,往后我的日子若是到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几盏彩烛,我不喜欢这么冷清……” 狄冬青大惊,匆匆忙忙地伸出手,去捂身边人的嘴,把不吉利的话赌回去,一边搪塞道:“师父你……你是说拜堂成亲的日子吗?那自然是要热闹的,大迎四方宾客,是人是鬼一样招待……” 卢正秋哑然,被捂着嘴巴说不出话,只是望着爱徒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脸颊,体会着那双带茧的手掌抵在唇上的触感。 木川没有听到两人的说笑,因为他实在没有听笑话的心思。 在怕鬼的人眼里,摇摇晃晃的影子,比彻底漆黑还要可怖。阴风不仅吹摇了火烛,还吹得他的脊背窜凉,头皮发麻。 他握着刀柄的手心已沁满了汗水。 狄冬青轻戳他的胳膊:“木川,你若是不适……” 木川摇头道:“没事,我、我能忍的。” “可是……” “我想找到我的师父。” 劝阻的话已滑到狄冬青嘴边,撞上木川这一句,又重新钻回肚子里。 怕鬼的人要躲开鬼,是出于需要。失散的弟子要寻找师父,却是因为想要。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愿望能够战胜本能。一个心怀强愿的人,是没有办法劝阻的。 所以,狄冬青只是在他背上拍了拍,将窜上脖颈的凉气尽可能地驱远。 木川深深地吸气、吐息,定心宁神,将手中的刀柄攥得更紧了些。 他使的是左手。 灵堂前还有三个影子,披着钱孙李的衣服,低埋着头,安静地跪在烛光中。 木川全神贯注,眼睛牢牢地盯着假人,好像等待猎物的猎人。 就在他眼睛发酸,头脑发沉的时候,假人终于动了。 假人是不会自己动的,使他们动起来的是风,又快又疾的风。 风同样摇散了烛火,满院树影剧烈舞动,树枝抖出的簌声好似暴雨。 一个黑影浮现在灵堂前方。 木川的颤抖却停了下来。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木川反倒沉下气来,他压低声音道:“冬青大哥,正秋师父,你们躲在此处,千万莫要出去。” “嗯。”狄冬青冲他点头。 木川闪出房门,遁入黑暗,小心翼翼地藏起足音,一步步地往前院灵堂的方向潜去。 狄冬青盯着木川的背影,同样目不转睛,脸颊因为紧张而绷着,仿佛在踱步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卢正秋在徒弟耳畔道:“你这么担心他,却还是放任他去了。” 狄冬青沉默了少顷,道:“他虽然看上去愚笨,却是有骨气的。一个有骨气的人,凭我是挡不住的。” 卢正秋微微惊讶:“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谈了不少。” 狄冬青脸上一热,道:“我们不过是谈论了师父的话题。” 卢正秋也将视线投向木川的背影,道:“他虽胆小,身法却很扎实。他的师父想必是个高手。” 卢正秋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的判断将很快得到印证。 木川已穿过正厅的两道门,步入前院,背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不住地摇晃着。 脚步声可以隐匿,影子却是藏不住的。 夹在木川和鬼之间的,只有三个跪立伏首的假人。 阴风骤起,鬼动了起来。 从漆黑的身影中闪出雪白的寒光,一柄柳叶似的薄剑。 薄剑高高挥起,又毫不迟疑地落下,斩向假人的后脖颈。 假人原本跪在地上,脑袋被一剑穿透,衣帽滚落四散,从剑口淌出的不是血,而是裹在衣服里的棉絮和木屑。 鬼终于露出惊愕之色,猛地抬起头,从漆黑的斗篷下方浮起一双浑浊的眼睛。 木川在同一时刻抽刀出鞘,一口沉甸甸的钢刀。 短兵相接,一人一鬼同时发力击向对方,又同时撤开几步,在彼此间拉出一道足够试探对方的距离,屏息等待下一次过招。 鬼当然是不会与人过招的,木川已不必再恐惧,因为那漆黑的身影不是鬼,而是人。 既然是人,他便能够战胜,他无需旁顾,只要要全力迎击。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因为人未必比鬼更好对付。 柳叶剑客没有直攻,而是纵身闪身进繁缛的挽幛之中。木川站在明处,紧张地捏着手中刃,饶是眼观六路,他也很难追上对方的脚步。 剑客在黑暗中穿梭,投下数条虚影,被翻飞的帷帐逐一放大,时而巨大,时而瘦长,交叠变换,光怪陆离。 也难怪钱孙李会将他视作鬼魅,他的行踪实在如鬼魅一般飘忽,他的剑锋从四面八方刺来,叫人防不胜防。 不可思议的是,木川竟将他的攻势逐一防住了。 方才还耽于恐惧,满身冷汗的青年,此时的步法稳如山岭,以不变应万变,将左手的钢刀舞出数条清影,将对方刁钻的剑路悉数封死。 短兵相接,火花四溅,铿锵的声音高高低低,好似一首乐曲,冷冽的旋律飞快地跃动着,穿透了浓郁的黑暗。 这旋律行云流水,只是太过狂躁,太过迫切,为了片刻的光阴厮抢不止,它是关乎生的旋律,实在不适合作为挽乐,响起在灵堂之上。 奏乐者有二,各自的心思却并不相同。 木川不过是想要压制住对方,他以重锋抹开对方的攻势,处处在寻找止战的机会。然而,剑客却不由分说地取他死路,每一剑都是致命的角度。 躲在房中的狄冬青渐渐看出这一点,道:“师父,那人的攻势未免太过凌厉。” 卢正秋沉吟道:“他方才先斩假人,后防木川,他应当是为仇而来,而且他相当熟悉院子的地势,应当不是外人。” 狄冬青的手心已捏出汗:“莫非真是赵吉?赵吉坠崖之事,莫非另有隐情?” 卢正秋道:“倘若他是赵吉,那么木川于他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实在不必如此紧逼。” 狄冬青道:“这般阴郁与躁动并存的气息,简直像是……” “岳百羽?”卢正秋替他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倘若此人是赵吉,他应当不久前去过五溪寨,莫非他也与魔教扯上了干系? 诸多疑虑在他心中渐渐集结成一个念头——一定要将这人留下。 他沉声道:“我打算出手了。” 卢正秋迟疑道:“你……” “师父放心,”他打断对方的疑问,“我有分寸。” 第118章 千山独行(七) 狄冬青并没有夸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2 海口,他的确是有分寸的。 他并没有出门,只是将窗叶撑开,露出完整的视野。 窗口正对着一排长明灯。 长明灯的灯芯并非普通的蜡烛,而是搓结成缕的布条,布条将灯座中贮存的灯油源源不断吸入烛头,只要灯油没有枯竭,烛头就不会熄灭。 丧葬期间,长明灯每一日都有新的灯油注入,储备充沛,火焰健壮地跳耀着,烛火汇聚成一条白玉色的河,从后院一直淌到前院。 木川和剑客胶着缠斗,胜负难分,数十个回合过后,终于短暂地分开,各自后撤,相隔在河的两岸,伺机而动。 狄冬青便是在此时出手的。 他抄起案头的青玉笔架,往路尽头的烛台掷去,手法娴熟,力道精准。玉器本是文房墨宝,从他手中划出,却带了刚猛的力道,掀起一阵骤风,划出一条弧形的轨迹,恰巧击在最远处的灯台上。 细长的灯柱应声而倒,盛在底部的灯油泼洒到地面上,被飞溅的火星引燃,一瞬间腾起,汇成一面火墙。 卢正秋有些惊讶地看着身边的徒弟。这般投石取巧的手法,他曾在梧桐镇救人时用过一次,没想到已被冬青悉数学了去。 狄冬青并不打算代替木川迎敌,而是要暗中相助,夺取良机。 短短半日间,他已了解自己的朋友,看出了朋友招式中的意图,于是采取这般策略,为木川争取一个开口说话的时机。 他的时机算得很准,火墙刚好横在两人之间,将剑客的攻势生生挡了回去。 木川得了半刻喘息的间歇,立刻提声道:“且慢,我知道你不是鬼,我有话要与你说!” 对面的影子在火光中抖动,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错了,我是比鬼还可怕的冤鬼。” 木川不甘示弱道:“那么我是清查冤案的衙差,是可以为你洗冤的。” 年轻的衙差一面争辩,一面将左手的刀刃抵在右侧的臂弯中,借着衣服一抹,抹去刀上的尘嚣和烟灰,使其重现锋芒,辉光流彻。 沙哑的声音微微变了,变得更沉了些,更谨慎了些:“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功夫为何与他如此接近?” 木川一怔,随即高声道:“我是沈昭云的弟子!” 对面的冤鬼沉默了片刻,很快大笑三声,道:“好啊,有种,你若是敢接我一招,我就信你!” 几句话的功夫,地上的灯油已经燃尽,火势渐渐衰退,像一条被扯断的蛛丝,只余下零星苍白的火苗,再也不能够挡住进攻者的脚步。 冤鬼纵剑而起。 柳叶细剑涤开夜色,迅如闪电,在四面八方的烛火映照中,一条影子幻化做千万条,势如浪潮拍案,从四面八方斩向木川的头顶。 连狄冬青都不由得捏紧了手心。 木川还站在原地,好似暴风当中唯一的风眼,任由周遭风起云涌,仍旧岿然不移。 他手里的刀足够沉,就像他的心,迟缓却刚健,任由世道变换,以不变应万变。 汹涌的浪潮在一声清响过后重归沉寂,刀刃格住了剑锋,千万条影子静了下来,残相消弭,终于,视野中只剩下一剑,一人。 这一回合,是木川胜了。 木川终于看清了冤鬼的脸,那是一张疲惫的脸,眼圈深黑,发丝枯槁,形容憔悴,就算不经乔装,也几乎和鬼魂无异。 他用结巴的声音道:“你、你就是赵吉吧。” 赵吉的脸从漆黑的衣袍中露出,挑起眉毛:“你识得我?” 木川用力点头:“你、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赵吉凝着他,良久,终于叹了一声,垂下手中的剑,用干哑的声音道:“在自己的灵堂前打架,实在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 灵堂前一片狼藉。 方才两人缠斗之时,打翻了诸多摆设,就连挽幛也被利刃割成几节,和假人一起瘫在地上。 残缺的烛台倾倒在地上,烛火虽减少一盏,却并没有减缓院中的凄冷,反倒使得气氛更加鬼魅。 木川的脸色又白了一层。 转眼间,他又变回胆小鬼木川,方才沉稳如山的架势已经烟消云散。眼中没有杀意,只有惧意。 好在狄冬青和卢正秋及时现身,迎上前去。 “你们两人没有受伤吧?”狄冬青抬手摸向木川的面门,一面宽慰他道,“这里没有鬼,只有人,你就放宽心吧。” 木川点点头,将手中的刀收入鞘中。 “方才真是好险,”卢正秋抚着胸口感慨道,一面转向一身漆黑的冤鬼,“你就是赵吉吧,这位小兄弟是个好人,既然知道你蒙受冤屈,不会再将你逼下悬崖一次的。” 赵吉闻言,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被逼下悬崖的。” 木川露出诧色:“你的意思是?” 赵吉道:“我特地找了一处有树枝伸出的山崖,装作失足跌落下去,然后攀着树枝苟求活命。” 木川更加惊愕:“这未免太危险了。” 赵吉苦笑道:“山崖底下再危险,也比呆在地上更安全。所以我宁可铤而走险,也不愿活在别人的阴谋里。” “阴谋?” 他还没开口回答,肩膀便猛地抽搐,躬下背,将手捂在嘴边,重重地咳了几声,从喉咙深处咳出一团血来。他皱着眉头望向手心,他所咳出的血色,泛着不自然的脓黑。 狄冬青瞧见眼里,当即露出惊色——这般咳血的症状,他曾在服用扶摇清风的人身上见过。 羽山族重新出世之后,发生在山中的变故在江湖上流传开,扶摇清风的名声因此一落千丈,从无所不能的灵药变成了邪魔鬼祟之物。常人是不会轻易冒险、搭上性命的。 狄冬青不忍看到无辜之人再受折磨,便将随身携带的天香叶丹取出。 这些丹药本是给师父留用的,弥足珍贵,但为了救人,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一枚,递到赵吉手中:“你且将这药服下,便能好受些。” 他见对方仍面带疑色,便补充道,“你咳血是因体内阴气过重,你在运气之时,是否常常感到阻滞,牵动五脏六腑灼痛难耐。” 赵吉挑起眉毛,视线盯在他的脸上,狐疑道:“你怎么会知道?” 狄冬青径直迎上他的视线,答道:“我是大夫,我诊过这样的病人。” 赵吉点点头,将那丹药捏在手里,却不往口中送,只是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狄冬青瞧不出他的心思,便道:“你若是不信……” 赵吉却打断他道:“大夫,你误会了,我当然信,我只是在想,丹药吃起来太苦,若是有碗酒就好了。” 第119章 千山独行(八) “酒?”狄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深更半夜哪来的酒。要不然我去打一瓢水,你勉强饮一口,先将药送下。” 赵吉摆手制止他道:“嗳,我这院子虽然不大,酒还是有的。你们且等一等。” 他随手将柳叶刀放在灵堂上,大步流星地钻进厨房,不一会儿,果真捧出一坛酒来。 酒坛是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表面的泥灰结成一层厚壳,想来已埋了很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3 久。赵吉将盖子掀开,浓郁的酒香立刻溢出来。 就算不懂酒的人也闻得出,这实在是一坛难得的陈年好酒。 赵吉从前便是江湖人,喜欢喝酒,结交朋友。就算江湖干涸衰颓,就算镖局变成了货行,他的性子也没有改过。 不过这一次,有好酒捧在手中,他的目光却透着倦意:“这酒是我偷偷私藏的,三个小弟并不知道,本来想着从五溪归来,给他们一个惊喜,谁知如今酒还满着,人却散了。” 说到此处,他一面叹气,一面摇头,疲惫的脸上渐渐聚起愁容。 狄冬青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们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了转手中的酒坛,道:“刚好你们也是三个人,不如陪我这个死里逃生的冤鬼喝上几杯,我慢慢告诉你们。” 狄冬青面露诧色。方才这人还在亮剑搏命,此刻却邀请他们一起喝酒,他还没有从这唐突的转变中回过神来。 木川也愣在原地,他不仅胆子小,肚子也小,根本就不会喝酒。 只有卢正秋拍着手道:“好,好,劫后余生,当浮一大白,既然赵兄相邀,我就不客气了。” 赵吉终于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将酒坛塞进卢正秋的手中。 卢正秋也不客气地接过,凑到坛边深深地嗅了一口,露出沉醉之色。 江湖之所以令人留恋,便是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在寒冷的雪夜,幽诡的灵堂中,也能够遇到愿意与你举杯共饮的人。 赵吉望着同样一席黑衣的卢正秋,脾肺之中的烧灼也没那么难受了。 四个人一齐步入前厅,在仅存的圆桌旁落座,就着满堂的白烛举杯干饮。 在灵堂里与冤鬼喝酒,实在是奇妙的场面。 因为没有佐席的菜肴,酒的味道显得更辛更辣。划过喉咙时,好似有刀尖刮过。冤鬼本人并不介意,一杯接着一杯地灌着,杯底将桌面撞得珰珰响, 他方才已将丹药服下,此刻终于喝饱了酒,运气提息,少许过后,睁开眼道:“脾腑之间果真感到一阵清凉,小兄弟,你真厉害,炼得一手灵丹妙药。” “不敢当,”狄冬青谦道,“我也是从别人的医谱上学来的,借花献佛罢了。” 他在说话时仔细观察赵吉的反应,见对方神色依旧如常,看来的确对扶摇清风之事毫不知情。于是改口问道:“你最近是否常常感到狂躁难耐,意欲伤人?” 赵吉睁大了眼睛,糙大的手掌往桌上一拍:“是啊,死里逃生之后,我便夜夜焦躁难当,时时想要杀了那三个背信弃义之人解恨。但……”他的五指攥成拳头,“但他们毕竟是我曾经的兄弟,我下不去手。就这样徘徊了几日,今夜本来打算动手的。” 木川听到此处,一面抚胸一面感慨道:“还好、还好你没有杀人。”拘谨之外露出几分悦色,像是真的在为对方感到庆幸。 赵吉长叹一声,道:“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剑竟然斩了假人,想来一定是神明在劝阻我。” 狄冬青指着木川道:“劝阻你的不是神明,是他。” 赵吉怔了一下,把手拍在木川的肩上,朗声道:“不错,不错,为了报恩,我也该讲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忆起往事,他的神色又黯淡下来,就像这酒坛中的余底,浑浊而涩苦。 他将目光虚虚地投向远处的灵堂,缓缓启口道:“我入世这么多年,朋友兄弟之间互相背叛的事,耳朵早已听出了茧,但真的轮到自己头上,那滋味还是犹如五雷轰顶。我和钱一江、孙胜、李顺是结拜兄弟,又是当大哥的,平日里凡事都随他们自在,鲜少斤斤计较,尽管如此,在这趟五溪之行中,我还是渐渐地觉察到异象……” 狄冬青问道:“何种异象?” 赵吉道:“我先是发现他们常常在深夜里背着我私会,到了五溪寨之后,更是与三教九流之人结交。五溪寨虽然不大,但物产丰饶,也常有商贾来往,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但后来几日,便如同你方才所说,我渐渐感到躁郁不安,时常生出暴虐的念头,调运内息时经脉阻碍,气血不畅,像是生病了一般。但我的身子骨一直很结实,几乎从不生病,于是,我便怀疑问题出在食物上。” 狄冬青听到此处,不由得背后生寒:“莫非他在你的餐食之中动了手脚?” 赵吉不大情愿地点点头,道:“我们每日的餐食都是钱一江置备的……我便留意他的行动,瞧见他从一只小瓷瓶中取出一种丹药,研成粉末,加了一些到我的碗里。我当时没有多想,只是当面问他,他说那是当地人兜售的补药,他看我最近身体不佳,才买来给我服用的……” 狄冬青回想起钱一江的模样,那个高瘦老实、说话斯文讲理的人,竟能在暗中做出这种事,实在令他不寒而栗。 钱一江的选择不可谓不聪明,扶摇清风并非猛毒,只是影响人的灵息运转,赵吉又是修武之人,将扶摇清风偷偷灌输予他,藉此而滋生的种种异状,也像是他自身修行不善所为,很难怀疑到旁人头上。 果不其然,赵吉接着道:“如你们所见,我有一些功夫底子,虽说弃了刀剑,但并未放弃修习内功,所以那时候我信了他,以为是自己的疏忽,全然没有怀疑他的药,直到我见了沈大人,一经提点才明白,原来我是被自己的兄弟下了毒!” 说到此处,他咬着牙关,凝着眉头,愠怒之色溢于言表。 一直沉默的木川也瞪大了眼睛,主动开口问道:“这么说你当真见到了沈大人?” “是啊。”赵吉点头,将定国军拦路盘查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又道,“沈大人他是个好人,我刚一进门,他便瞧出我的不对,提醒我可能是中了魔教的阴毒。” 木川迫不及待地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赵吉道:“他借着签字画押的功夫,询问了一些关于我的事,经他针砭利弊,我才察觉自己的处境,但那时候我没有实证,心里更不愿怀疑自家兄弟,所以,沈大人便为我提出了一条两全的退路。” 狄冬青道:“假装坠崖的路?” 赵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假装与他起冲突,在选好的地方假装坠崖,实则攀住悬枝求生,而后暗中跟着自己的兄弟,若是他们果真有心害我,在我死后一定会有所表露。” 狄冬青感慨道:“这的确是两全其美的妙计。” 赵吉苦笑道:“多亏了这桩妙计,让我亲耳听到他们的话,亲眼瞧见他们把东西瓜分,就连官府的偿银也毫不客气,我才终于心灰意冷。我虽然不是真正的鬼,心却已死得七七八八,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他的话以一声叹息做结,微醺的声音中透着悲凉。 狄冬青也陷入了沉默。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倘若一颗心已死得七七八八,还有什么言辞能够将它敲开呢。 这时,卢正秋抬起手中的酒杯,在赵吉面前的桌沿上一磕:“赵兄,至少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4 我们还能再陪你喝一杯。” 言辞不能慰人,酒却能。 第120章 千山独行(九) 卢正秋的建议颇具吸引力,在寒冷的夜里,酒香是难以拒绝的东西,不仅狄冬青效仿,就连木川也举起酒杯,敬给赵吉道:“我、我也陪你。” 赵吉挑起眉毛看着他:“小兄弟,你不是不会饮酒么?” 木川迎上他的视线,认真道:“不会的总要学。” 赵吉望着他的目光更显诧异:“说起来,你是官我是民,我与你动刀动剑,已是犯了禁律,你不抓我吗?” 木川怔了一下,点头道:“既然师……沈大人没有抓你,我也不会抓你。” 赵吉敛正神色,严肃道:“你当真要包庇我?你陪我喝酒,便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连累朋友。” 木川依旧只是点头:“放心吧,这里是江渝,柏侯爷宽宏大量,知人善用。你若是愿意,我还可以荐你到府衙当差。” 赵吉惊讶不已,隔了一会儿才道:“被人邀请去当差,我这辈子还是头一遭。” 木川道:“你愿意吗?” 赵吉道:“你当真吗?” 四目相对,赵吉望着他一丝不苟的神色,终于露出笑容,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的性子散漫惯了,当差纯属给人添乱,还是罢了吧。” “好吧。”木川露出失望的神色, 赵吉将酒杯举到他面前:“来,我回敬你一杯。” 木川匆忙站起身,双手接过,一丝不苟地饮下,才坐回椅子上。 赵吉放下杯子,又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认识沈大人?” 木川一口酒还没咽下肚,差点呛在喉咙里,他弓着腰咳了几声,才道:“是认识……你、你怎么知道?” 赵吉轻笑道:“你方才与我对峙,第一句便提到他,常人早就听出来了。你之所以想要见我,也是为了打探他的消息,是不是?” 木川抿着嘴唇,僵持了片刻,终于点头承认:“是。” 赵吉叹道:“唉,可惜我也没有太多消息可以告诉你,我记得只言片语,他说他自己也与五溪颇有渊源,所以才会出手帮我。” 木川垂下视线,沉默一会儿,又问:“那……他还好吗?” 赵吉道:“气色很好,仕途大约也很顺利,我在查车时听到官兵议论,说他很快就要升值调任。” “调任到何处?” “都城安邑。” 木川闻言,神色一黯。 安邑城距离江渝十分遥远,凭他一人之力很难到达,况且城门已严管数月,他手上没有调令,想进也进不去。 在木川若有所思的时候,狄冬青开口问道:“我也有一事请教。” 赵吉道:“但说无妨。” 狄冬青道:“在五溪寨,你有没有遇到一个叫阿茗的人。” 赵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除了生意往来,我和当地人来往不多,名字也都不大记得。” 狄冬青补充道:“那人的长相很有特点,脸很长,鼻梁很高,还带了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名叫天星。” “你说的这个我倒是有些印象,有个长脸的木匠,又瘦又高,手艺还不错……”赵吉将那人的衣着样貌描述了一番,的确和阿茗基本相符。他又问:“你们识得此人?” 卢正秋替冬青答道:“哦,我们数年前旅经五溪,曾受到此人的招待,还为他儿子瞧过病,所以顺便打听一句。” 赵吉皱眉道:“这就奇怪了,我们说的当真是同一人吗?” 狄冬青诧道:“那人有何蹊跷吗?” 赵吉道:“有啊,那人在寨中留下的尽是恶名,我还听到一些闲话,说那长脸木匠本来是五溪族长的贤胥,夫人是族长独女,九年前因为好心收留过一个逃难的外乡武人,哪知夫人竟和这外乡人生了个孩子,假装是木匠自己的。后来事情败露,夫人不堪忍负骂名,便投河自尽了,外乡人也夹着尾巴逃走,留下那个可怜的儿子,从此变得疯疯癫癫。” 狄冬青大惊,在他的印象中,阿茗丧失亲族,一心救子,是个可悲可怜的人,至于与天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阿茗从未提起过,就连天水帮众也不知道。 赵吉接着说:“我有一次路过木匠的屋子,瞧见屋门落了锁,屋子里不断有少年人的哀嚎声传出,我猜或许是他在打骂儿子……” 他见狄冬青面露惊色,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不知木匠名姓,或许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人,你还是查证之后再……”言至此处,他怔住了,半晌才摇头叹道,“唉,反正一族人都没了,多少恩怨情仇,到头来已归入黄土,大夫,我劝你还是忘了他吧。” 狄冬青点头应下,但心中默默地记下赵吉的证言,他隐约觉得,这人的每句话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一坛酒见底,东边的天空隐约泛起鱼肚白。 狄冬青问道:“你往后打算怎么办?我认识一些朋友,或许可以医治你的病,你可以去投奔他们。” 赵吉却摆手拒道:“不必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大抵是怎么回事,我中了魔教的毒,幽荧之力侵入肺腑,往后我打算一个人到山中住下,潜心修行,直到越过这道坎儿。” “这……”狄冬青迟疑道,“你独自应对,未免太艰辛了。” 赵吉没有反驳,转而道:“其实是沈大人的一句话启示了我,让我下定了决心。” “启示?” “他说了八个字——皓月朗朗,不畏幽冥。” “皓月?”狄冬青更加困惑——月相在禹国人心目中是不祥之物,怎会有人用“皓”来形容它。 赵吉像是瞧出了他的疑问,道:“其实我也提了同样的问题,但沈大人跟我说,世间之事,有善有恶,有盈有亏,唯独没有绝对。我若想要自救,便不能够畏于自身。听了他的奉劝,我才觉得,独自应对反倒更好。” 狄冬青点点头,心中还在想着对方的话。 对他而言,魔教是恶,背信弃义是恶,使师父久病的是恶,使禹国陷入一潭死水的,也是恶。 他叹道:“我实在领悟不透。” 赵吉在他肩上拍了拍:“放宽心,我比你多活了这么些年,照样领悟不透,不过,倘若到了领悟的那一天,我便能够自愈了吧。” 说罢,他又转向木川,道:“小兄弟,我希望你不要惩治我那三位兄弟了。” 木川诧道:“他们存心毒害过你,你……” 赵吉道:“我这就与他们饯别。” 话毕,他突然拿起酒坛,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封存多年的古坛哐的一声碎成无数片,地面为之一震,满院烛火被一阵罡风掀动,在残夜中摇晃。 赵吉甩了甩衣摆,站起身,拿回自己的剑,来到马车旁,挥剑向车上的彩缎斩去。 尖锐的刀锋划过至柔至软的布料,几乎全无阻碍。布料在凌厉的剑势下支离破碎,碎成无数片,犹如飞絮一般飘入风中。 他笑了笑,又将回文锁打开,将藏在其中的银票撕成碎片,随手扬进风里。 红白紫绿,彩缎和纸屑掺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5 杂,散落满院。苍白的灵堂被染得一片绚烂,好似一场盛大的烟火,又像是凋零的繁花,令人目不暇接。 赵吉仰着头,提声问道:“三位朋友,好看吗?” 三人一齐点头。 赵吉朗笑道:“这才像话,我若是死,也要死成今日的样子,死得够辉煌,够漂亮。” 他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五光十色的碎片接连落上他的肩膀,又被他的脚步甩落。他边走边道:“你们不是在找马车吗,空下来的车子就留给你们了。” 木川在他身后追了几步,唤道:“赵兄——” 赵吉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用一句吟啸作为辞别的话。 ——从此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第121章 渊冰三尺(一) 翌日清早,太阳刚刚升起,便有好事者聚集在百姓货行的门外。 在西岭镇这样的小地方,留言总是传播很快,人们早就知道这院子里有人驱鬼,住在近处的居民更是在睡梦中听到短兵相接,瓦破瓷碎的声音,耐不住好奇,一大早便来看热闹。 谁也想不到,在推开的院门时,他们将看到一番缤纷的奇景——五颜六色的布匹变作无数碎片,四处散落,将院子装点得仿佛花野一般。 五溪寨最后一批彩缎,本是天价的宝贝,如今全都变成了零落的花瓣。 人们看够热闹散去时,还在啧啧称奇:“这院子里的鬼一定喜欢热闹。” 钱孙李三人也踏着朝阳从客栈归来,先后步入院门,先后傻了眼,呆愣在原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之所以惊慌失措,不仅因为千金钱财在一夜之间化作满地破烂,更因为灵堂前的景象。 他们瞧见三个木条扎成的假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东倒西歪,瘫在灵堂前。 在常人看来,假人不过是一滩糟木碎布,比田地里的稻草人还要丑,混在满地色泽绚烂的锦缎之中,实在不值一看。 但在他们眼里,这却是一副极为恐怖的画面。 因为假人两高一矮,背上披的正是他们的衣服。 因为假人的脑袋被利刃割过,走剑的路数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 三人的膝盖发软,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他们在灵堂前跪了整整一天,从清晨到黄昏,而后,将后院里的空棺材打开。这空棺本是为赵吉准备的,他们将三个假人的“残肢断片”收敛进去,扛到后山,埋入坟墓。 从那天起,百姓货行的招牌被人摘下,院门落了锁,锁上又渐渐落满灰尘。 货行曾经的主人们灰头土脸、两手空空地离去了,从此不知所踪,杳无音信。 西岭镇的居民再也没有见过曾经的四兄弟,但以他们为主角的鬼故事倒是口口相传,演变出许多版本,愈发离奇。这些故事将代替他们,在西岭镇长久地驻留下去。 当然,故事的缔造者们早就悄然抽身,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卢正秋师徒赶着马车来到镇边,木川一路远送,送到镇口的界碑旁,终于停下脚步。 “各位若是打算去江渝城,就沿着这个方向往官道上走,用我给的令牌,一定能够畅通无阻。” 狄冬青的视线仍追着他:“你打算怎么办,该不会想要一个人上京城吧?” 木川低下头道:“我还在犹豫,我若是走得太远,被兄长知道,怕是又要动怒了。” 狄冬青瞧见他苦恼的模样,便劝慰他道:“你身子不好,还是不要独自出远门,不如先回家与你的兄长报个平安。”见对方仍有犹疑之色,便接着道,“再说如今安邑城的局势扑朔迷离,你就算到了,也未必能见到你的师父,还是耐下心来,从长计议的好。” 木川沉默良久,道:“你说得对,既然如此,我就听你的。” 狄冬青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拍了拍他的胳膊。 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镇子的方向走来。 熟悉是因为他们已与此人同行了一路,陌生是因为她再次换上了不同的衣衫,扮成了不同的模样。 这幅扮相耗费她不少时间,效果当真是极好的。她的身上已没有半点姑娘家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翩翩君子之态,五官端正,眉眼凌厉,饶是颧骨附近的一条伤疤也掩不住脸上的英气。 她的步履如风,转眼间已来到马车边。 狄冬青向木川介绍道:“这位是我一路同行的友人……” 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因为他瞧见两人脸上的异样。 姒玉桐望着木川,木川也望着她。 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包含着震惊、欣喜、难以置信,绝不像是初次谋面时会有的样子。 姒玉桐张大了嘴巴,嘴唇动了动,一字一句地问道:“秀川,是你吗?” 木川的脸色则比见了鬼还要错愕,眼睛瞪得浑圆,像是拼命想要将眼前的人纳入视野,以便在遥远的记忆之中搜罗。 狄冬青回头望了师父一眼,后者同样一头雾水,冲他轻轻摆头。他索性上前一步,关切道:“木川,你没事吧?” 木川摇摇头,向后撤了半步,面对着姒玉桐缓缓地低下头,躬下身,单膝跪在地上。 而后,他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道:“在下柏秀川,见过皇子。” * 马车一路走出数里,狄冬青仍不敢相信方才的场面。 他断然不敢想象,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小衙差,竟然是柏侯爷的次子。 柏秀川当然不是真正的衙差,他只是为了搜罗师父的消息,才装扮成普通人,潜入镇上打探情报。 木川也不过只他的化名,“木”字补上右半边的部首,便是赫赫有名的柏家姓氏。 柏侯爷有两个儿子,长子柏云峰,次子柏秀川。 而当年的太子妃也刚好诞有两子,长子姒玉京,次女姒玉桐。 当年柏侯爷在吏部就任,领受帝命,辅佐太子,常常出入东宫,两家的子女也走得很近,读书习武都在一起,亲如手足。 与姒玉桐定结亲缘的是柏家长子柏云峰,两人年纪相仿,柏秀川要年幼一些,至于皇子姒玉京,则是四人中的大哥。 当年的手足久别重逢,难掩喜悦,各自骑着马走在前方。 狄冬青和师父驾着马车跟在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感慨道:“我实在没料到,原来木川口中处处比自己优秀的大哥,就是我们一路上破釜沉舟也要会面的人。” 卢正秋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狄冬青不解:“好在何处。” 卢正秋反问道:“常人结识朋友,往往要先摸清来路,才定夺深浅,你若是知道了木川的来路,还能够与他坦诚相交,畅所欲言吗?” 狄冬青点头道:“确实如此。” 因为有了昨夜的生死一场,这人在他眼中便不只是柏家的次子,而是一个胆小但有勇气的朋友。 因为提早与这人交上朋友,就连一路上玉桐的故事也变得别具风味。 玉桐说,柏秀川从出生时就与众不同,当时柏侯爷等在产房外,听到婴孩啼哭,声音细柔,还以为夫人诞下的是女孩,便早早叫下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6 人把名字通报出去。于是,柏秀川这个女名便一直用了下去。 柏秀川闻言,也不恼,只是羞涩地笑了笑,道:“还好父亲胸怀宽广,为我取了一个‘川’字,倘若叫秀莺或者秀红一类,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第122章 渊冰三尺(二) 到江渝的路途不算近,却难得顺畅,有柏秀川一路开道,马车全然没有遇上阻碍,乘车的人也不必再殚精竭虑,躲躲藏藏,甚至有功夫举目四顾,欣赏周遭的景致。 凛冬未央,早春未至,山水之中无甚风光可言,江渝城地处梁州西南,距离中原已十分遥远,四周崇山遍布,平原稀少,不宜渔农,所以自古便荒芜萧索,正所谓巴山蜀水凄凉地。 留下此番断言的古人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这里的居民竟比中原人活得更好。 饶是崇山峻岭,也没有阻拦商旅的步伐。 饶是荒山瘠土,也没有夺走农人的干劲。 马车途径的村落和镇子,个个秩序井然有条,官兵和睦,百姓安居,鲜少有流民乞丐出没。在如今的禹国,这实在是难得的盛景。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柏侯爷。 九年前,柏侯爷因为极力反对禁武令,被贬黜到江渝守边,接下一处毫无油水的摊子,朝廷上下皆以为柏家气数耗尽,没有了太子的提拔,往后再难翻身。 接下来的九年,柏家也的确没有离开江渝,但就在这九年之间,禹国禁武增兵,朝廷苛收重税,各地官兵欺压百姓,四处民不聊生,反倒是江渝城在柏侯爷治辖之下,诸事安稳,秩序井然。 江渝的地势不适合耕种,但崇山之间却埋藏着丰富的矿藏,取之不尽,尤其是炼制琉璃用的彩石比其他地域储量更多。柏侯爷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便在江渝左近四处开设官窑,烧制琉璃,交由商贾售往神州各地,不仅可以谋取钱财,还能用来抵偿一部分粮税和徭役。 这些五光十色的琉璃,便是江渝城安抚百姓的要诀。柏侯爷为治理江渝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几乎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才换得今日的成果。 春晓未至,山野间的梯田尚且覆着一层细雪,无法耕种,但各处的官窑却已开工,均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狄冬青望着山炉之中冉冉浮起的炉火,忆起梧桐镇里萧索冷清的瓷窑,不禁在心底发出叹息。 叹惋之余,他对柏侯爷的钦佩油然而生。 由于一路畅通无阻,马车并未耽搁太久,几日过后,便能够瞧见江渝的城墙了。 狄冬青与师父四处躲藏,从离开安邑之后,整整九年没有前往真正的城池,见过真正的闹市,此刻看到巍峨的青砖墙上旗帜飘扬,不免心驰神漾,举目远眺。 他刚刚眺到城门的轮廓,便瞧见一队人马从中涌出,朝自己奔来。 柏秀川面露喜色,道:“来人是兄长。” 姒玉桐挑起眉毛望着他道:“你说云峰?” 柏秀川重重点头道:“我早先在驿站叫人通报过,一定是他出城来接驾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狄冬青瞧见队伍正中的人,面容与柏秀川有几分相像,想来便是其兄了。 虽说是兄弟,但二人的神采却截然不同,来人骑在马背上,披着一身鲜红的将袍,英姿挺拔,额头比常人更宽些,双眸炯炯,两条剑眉斜飞入鬓,身上的锁甲在颠簸中撞出清亮的声响,一看便是刚刚从校场练兵归来。 姒玉桐更加惊讶,问道:“原来你们已到了领兵的年纪。” 柏秀川立刻摇头道:“领兵的是兄长,父亲这两年身体不好,兄长便主动为他分忧。至于我……我还背不齐兵书,连做他的副将都不够格。”越说脸上越红,索性避开了姒玉桐的视线,低声道,“让皇子见笑了。” 姒玉桐勒马退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眼睛却一直望着对面的来人。 柏云峰。 这人曾是父亲为她挑选的玩伴,也是皇祖父为她钦定的夫君,倘若那场意外没有发生,此刻,她恐怕已经同这个男子拜堂成亲,共享天伦了。 定亲的那日,刚好是她十二周岁芳诞,那一天她被册封为郡主,在万民的喝彩声中,与未来的夫君交换了礼剑和礼冠。 当时亲历过的情景浮现在她的脑海,竟如水中捞月,镜中观花,遥远而生疏,全然看不真切。 当时伴在的人亦已变作陌生的模样,停在她的面前,跨下马鞍,躬身道:“皇子殿下。” 这一声称呼,使她如梦初醒,重新忆起自己的使命。 姒玉桐已死,此刻的她正借着兄长的身份还魂。 于是她也下马迎上前去,道:“暌违多年,秀川非要称我作皇子也就罢了,连你也如此生分,我可要伤心了。” 柏云峰抬起头,又向前跨了一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眼中似要涌出热泪:“大哥,你……你真的还活着。” 姒玉桐点头道:“你也别来无恙。” 柏云峰深吸了一口气,似有许多话要讲,却不知该从何开口。于是索性姒玉桐转向身边的人,道:“秀川,你总算回来了。” 柏秀川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怯怯地唤了一声:“哥。” 柏云峰皱眉道:“你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一走就是半个月,就不怕爹娘担心么?” 柏秀川的头埋得更低了:“我、我是去打探师父的消息。” 柏云峰问:“探到了吗?” 柏秀川先是点头,随即摇头。 柏云峰叹了一声:“唉,你真是自作主张。” 柏秀川道:“若是领罚,我、我自己担。” 柏云峰道:“担什么担,待会儿若是爹娘问起,你不要说是自己偷跑出去的,就说是我派你去探查民情。” 柏秀川怔了一下:“可你……” 柏云峰勾起嘴角道:“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柏秀川面露喜色:“谢谢哥。” 柏云峰用拳头抵在他肩上戳了戳:“谢什么谢,下不为例啊。”说罢转向狄冬青和卢正秋,抱歉道:“二位也是同行的朋友吧,多谢你们照顾我这个傻弟弟。” 两人尚未表露身份,柏云峰自然也认不出,只当他们是普通的江湖人士。 姒玉桐便顺水推舟,上前介绍了一番,众人各自寒暄过,柏云峰的视线又回到姒玉桐身上,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欲言又止。 姒玉桐率先开口道:“我知道你有堆积成山的话要讲,若是站在这里讲,怕是三天也讲不完。” 柏云峰一怔,点头道:“你说的是,往后还有许多个三天三夜,我们可以慢慢讲,各位先随我去府上歇息吧。” 他吩咐随从的士兵为众人御马驾车,一行人调转队伍,迎着灿阳往城门的方向去。 柏云峰走在姒玉桐身边,问道:“大哥,有一件事我非得现在问不可,玉桐她……” 姒玉桐听到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愣,随后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微微摇头。 柏云峰目光垂落,睫毛与嘴唇一齐微微抖动着,低声道:“我明白了。” 姒玉桐偏过头,瞧出他神色中不加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7 掩饰的悲伤,心下不禁一漾,像是透过浩渺的镜花水月,窥见一抹真切的色泽。 第123章 渊冰三尺(三) 柏侯爷的府邸位于江渝城正中,一面毗邻河渠,三面与街道相接,沿着宽阔的青石板路,可以来往城中各处。 修缮宅院的工匠因地制宜,在屋顶铺设了琉璃瓦,平整明亮的釉层被日光照射,泛起熠熠灿辉,闪动不止,像是一首欢欣的旋律,使人为之振奋。 这府邸的规模与皇城无法可比,就连曾经的狄将军府也攀不上,但因着琉璃瓦的存在,扫清了皇城的压抑沉闷,别有一番风味。 不论世道如何晦暗,在步入府门的那一刻,同行的三人都感到了发自内心的雀跃。 漫长的流浪辗转,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柏家上下恭迎贵客,气氛也如过年一般隆重,仆佣们在柏云峰的调遣下东奔西走,忙不迭地备好房间和膳食,安排三人住下。 然而,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便是随行的魔教俘虏南晏七。 府邸之中没有牢狱,但若将南晏七押往衙门,难免搞得满城皆知,鸡犬不宁。 柏云峰权衡利弊,决定将此人留下,特地辟出一间偏院,暂且将俘虏软禁其中,并调来十余名精锐的亲兵日夜把守。 卢正秋目送亲兵将南晏七安顿在房中,转头对柏云峰道:“不妨将我的房间设在这院子旁边吧。我熟悉魔教的手段伎俩,倘若有意外发生,我也好照应各位兄弟。”” 狄冬青立刻插话道:“那我也要住在此处,师父的身体不好,需要我来照应。” 柏云峰的目光轮番扫过两人,诧异道:“那怎么行,这里是偏院,不仅狭小,而且冷清,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卢正秋摇头道:“无妨,我们习惯了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这偏院已足够奢享了。” 狄冬青立刻补充道:“我也更喜欢这里的清静。” 柏云峰迟疑再三,见两人神色坚决,态度不容置喙,终于松口道:“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委屈二位了。你们一路上受了不少累,一定好生歇息。”说罢便指挥下人增派人手,打扫房间,置备器物。 一番忙碌过后,仆佣们终于散去,令背阴处的偏院重归寂静。 院中的屋舍正如柏云峰所说,狭小陈旧,窗棱桌柜虽然擦拭得干干净净,但却擦不去岁月留下的瘢痕,就连摆在桌上的琉璃瓶也褪去釉色,瓶中插着一束干花。 狄冬青凑过去端详。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干花,都城安邑是不需要干花点缀的,神州地大物博,最好的总是要送往皇城享用,就连花也不例外,皇城中的花木时时更替,不论何时都是新鲜的。 只有在江渝这般穷僻之地,冬季阴冷,夏季闷热,人们才会将花卉烘干,碎的封入香囊,整的插入瓶器,以便将珍贵的美长久留存。 不知何时,卢正秋也来到他身边,两人一齐打量着细小的花簇。 狄冬青道:“师父,你看,这竟是桃花。” 桃花经过精心烘置,祛尽水分,花瓣也缩成小巧玲珑的五片,团簇在一起,远看犹如米粒,只有靠近细观,方能窥出个中玄妙——每一粒花瓣都浑然天成,色泽剔透,透出昔日的粉嫩与娇滴。 缩而不皱,枯而不竭,饶是最巧手的工匠,也雕琢不出这份玲珑蓬勃的风情。 狄冬青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样子,露出一抹浅笑。 卢正秋刚刚沐浴过,一只手撑在桌边,侧过脸便能瞧见冬青勾起的嘴角,于是揶揄他道:“你知不知道正殿里有的是踏雪怒放的梅花,含苞待放的梨花,你放着鲜花不看,却要守着几朵干花当宝贝,实在不像是年轻人啊。” 狄冬青偏过头,面带疑色,怔怔地望着对方。 卢正秋本来把意思藏在话头里,奈何爱徒顽冥不化,拒不领情,他只能将手指在桌面上轻敲,道:“其实你可以同他们一起去正殿住,不必在这里陪我。” 狄冬青仍旧直勾勾地望着他。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灿烂的阳光从窗棱洒进房间,洒在他的肩膀上,他刚刚梳洗过的发稍还挂着水珠,成缕地搭在肩上,将肩膀附近的布料沾湿。 他嘴唇和平日一样发白,但脸颊却带着一丝热水浸润后的红润,浅长的眉梢舒展,末梢藏进鬓发中,鬓发随意地下垂,有几缕钻进领口,柔软的衣领伏贴在苍瘦的颈侧。 窗明几净,人淡如花。 就连眼角的细纹,也像是干花表面的纹路一般,恰到好处地勾画在脸上。 狄冬青凝着他的眼睛,道:“鲜花有鲜花的好看,干花有干花的好看,但我喜欢的只是这一束而已,所以才想要多看几眼,师父你可别赶我走啊。” 青年的神色一片澄明恳挚,使人挑不出任何不妥。 卢正秋再一次感到冬青身上的变化,曾几何时,那些逗闹孩童的技巧在冬青身上全然无从施展,一双只为他而练就的巧舌,却对他失去了效用。 卢正秋简单答道:“我赶你作甚,只要你乐意就好。” 冬青闻言,终于扬起嘴角,满足地笑了。 他的笑容不知是为花,还是为人。 小小的花瓣领受他的情义,将倩影揉进他的眼底,温顺地缱绻着,藉此回报他的青睐。 人却仍在三尺之外,远远地望着他。 他也凝向对方,眨了眨眼,道:“师父,我最近好像又长高了。” 卢正秋挑眉道:“过了年你便已二十岁,照理不会再长。你是大夫,不是应当最清楚么。” 他先是点头,但立刻辩解道:“可是我瞧你的时候都不用怎么仰头了,若不是我长高,难道是师父变矮了不成?” 卢正秋一怔,道:“人老了就会变矮,就像这干花一样。” 狄冬青将眉头一皱,道:“师父哪里有老,那位赵吉都比你年纪更大,还称我作老弟,要敬我喝酒呢。” 卢正秋笑了笑,半开玩笑道:“所以你已不甘心叫我师父了?” 狄冬青倒是被问住了。 若是不叫师父,他又该如何定义面前的人呢? 其实,答案早就了然于心,他上前一步,望着对方的眼睛,道:“其实高矮也好,叫什么也好,我都不在乎。” 两人离得更近,足尖几乎碰在一处,而近在咫尺的肩膀也显得更加瘦削,头发湿漉漉地搭在上面,每一条洇湿的痕迹都一清二楚,令人过目难忘。 人实在比花要好看得多。 狄冬青的胸口涨得满满的,澎湃的感情呼之欲出。 他宛如身处梦中,缓缓抬起一只手,揽向对方。 在青年的手指落上发稍之前,卢正秋突然打了个喷嚏,而后迅速扯过盆架上的毛巾,搭在自己的头顶。 “看来天气还是太冷。”卢正秋一面说,一面揉搓毛巾,擦干头发。 “我帮你。”冬青抓住他的腕,扳向一旁,自己的手掌覆上去,取而代之,擦干两鬓的头发,便绕道他身后,以便擦拭披在背上的部分。 卢正秋站在原地,头盖着柔软的巾布,只觉得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8 背后徐徐有热度传来。 年轻有力的五指搭在他的头顶,隔着一层布料,小心翼翼地揉弄他的头发。 第124章 渊冰三尺(四) 那一刻,卢正秋彻底僵住了。 周遭的世界近乎停滞,只有方寸间的感受被无限放大,狄冬青就站在他背后,指尖不断地蹭过他的肌肤,用时轻时重的力气按压着,在每一寸经过之处留下酥麻的触感。 他猜冬青一定站得很近,就连呼吸都裹着徐徐的热度,喷洒在他的后颈上。 他看不见,更加不敢去想,因为冬青的行动再单纯不过,只是为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并无任何越界之举,可他的后颈却变得无比敏感,诚实地发起烫来。 撩人的并非动作,而是心境。 他难以遏制地忆起不久前在营帐里度过的那一夜。 他本不愿回忆当时的情形,然而记忆无视他的意愿,像水底的气泡似的源源冒出,不断胀大,很快占据他的脑海,将理智挤得无处栖身。 那时候,冬青抵着他的额头,在睡梦中用手臂揽抱他的肩膀,拨乱他的衣衫,用汗水淋湿他的肌肤,嘴唇毫无顾忌地在他的脸颊上游走,留下斑斑的湿痕。 冬青对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并不知情,只是在他的抚弄之下,本能地宣泄出体内的躁动。 然而,他却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清醒。 他不敢回想,是因为在冬青的欲意高涨之时,他也动了情,像是被热水蒸过,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千万般不该,他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情致,甚至主动扭动身体,在狭窄的床榻间贴近他的徒弟,将脖颈送到对方的唇底,藉此迎合对方在睡梦中的动作。 他情愿那一夜永远不被冬青知晓,最好连自己也遗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的身体却背离意志,仅仅是此时半刻的相贴,便使他方寸大乱,难以自持。 此时此刻,青年滚烫的呼吸源源不断地喷进他的颈口,与那夜的情形如出一辙。 而他也如那时一样,指尖涨得发红,好似干花的花瓣。热度从头顶聚集,顺着脊柱钻入全身的髓骨,就连藏在鞋中的足尖都随之蜷起。 他御得了刀剑,御得了元神,却唯独御不了情。 千万般不该,他竟对自己的徒弟有所渴求。 他只能将脸埋在毛巾之内,藉此藏起脸上仓皇的神色。 他实在无需躲藏,因为偏院之中廖无人声,就连枝头也没有偷窥的飞鸟,四下只有他们两个。 但他还是要躲藏,因为他躲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在这安宁的时刻里,他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想要砸碎时光的枷锁,将从今往后的千千万万刻扼住,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中。除非如此,他才能够从桎梏中解脱。 可另一半的他将前一半扼住,因为他知道,冬青是渴望着明天的。 时光的枷锁横亘在他们之间,不过是诸多枷锁中的一条。 他们就像是初生的旭日和残损的冷月,仅仅在失了时序的黎明破晓间,才能同时留存于天空之中。 在四下的寂静之中,有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钻入他的耳朵。这温吞的响动却仿佛晨钟一般,宣告着他的时间即将步入枯竭。 他开口道:“冬青,你是不是在厨房里还煎着药,不会煮过火头了吧?” “啊,”身后传来惊呼声,“我这就去看看!” 随着这一声落下,取悦着也折磨他的手指也终于离开他的头顶。 冬青迈着匆忙的脚步离开,也将残留在他背后的体温一并卷走。 隔着窗棱,冬青专注的侧影笼罩在火炉的雾气中。 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撑着桌子坐下,像是耗尽了所有劲力,连呼吸都带着疲惫。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很快端到他的面前。 “差点就煮沸过头了,”狄冬青说道,脸颊被热气熏得发红,目光飘忽,透出几分羞愧和不甘,“我给你吹凉些再喝吧。” “无妨,刚好暖暖身子。”卢正秋端起药碗,送到嘴边,缓缓饮下。 苦涩的味道划过喉咙,一如既往地使他感到抵触。 然而,一颗糖果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底。 糖果托在冬青的手心,后者迎上他疑问的视线,道:“是我方才去问管家讨的。” 他的手指蜷起又张开,从对方的手心执起那枚小小的晶莹的颗粒,放入口中。 狄冬青的视线追着他的动作,在他含入糖果的时候,下意识地舔舐自己的嘴唇。 青年的唇上沾着水汽,微微翘起,似乎比平时更加红润。 卢正秋对自己的徒弟太过熟悉,他当然知道,冬青从前并没有这样的习惯。 那么,此刻又是为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藉此掐断脑海中若有若无、胡乱游走的念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呻吟声。 冬青也听到了,先是睁大了眼睛,很快皱起眉头。 声音低哑而压抑,时断时续,像饭里的砂砾似的令人难受。 声音从院子对面传来,那里软禁着他们带来的俘虏。 冬青皱着眉道:“我记得方才有人给南晏七送过饭了。” 卢正秋道:“或许他也病了。” “魔教中人也会生病吗?” “魔教中人也是人,怎就不会生病?我听说魔教的功法根基源自幽荧,与中原的水土相斥不容,这些天他也没有机会运功条理,想来是病了吧。” 冬青缓缓点头,但眉头仍紧锁着,像是不愿意承认眼前的事实。 墙对面的呻吟声砥磨着两人的耳朵。 卢正秋问道:“你的药还有没有剩余,我去端一些给他。” 冬青一惊,立刻摇头道:“他害人无数,死有余辜,我们凭什么要给他治病!” 卢正秋反问道:“你想想,你将他一路带到此地,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冬青说到一半,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卢正秋凝着他的眼睛,耐心道:“你也明白,眼下他需得好好活着,才对时局有用,所以哪怕不情愿,我们也要医他的病,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着,他便撑着桌沿起身。 狄冬青先行一步站起来,双手压下师父的肩膀。 “由我去就够了,你还是好好歇息吧。” 卢正秋没有来得及叫止。 青年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似的,带着惶恐的神色,匆忙端出一碗药,抢在他的前面出了门。 他的视线追着青衫的背影,目送其消失在回廊的尽头,被干枯的树影所吞没。 偏僻的院子重归寂静,像是从没有人来过似的。 第125章 渊冰三尺(五) 狄冬青的脚步很乱。 他捧着一碗药在偏院中行走,手中的药汤随着他的脚步胡乱颠簸,溅起一些水珠,泼洒在他的手上,将手指烫得发红。 他是大夫,而且是技艺精湛的大夫,他的手总是很稳的,很少像此刻一般颤抖。 他的手会颤抖,因为他正感到害怕。 一路行来,虽有挫折,有不甘,但他不曾畏惧任何事。然而,自从南晏七与自己同行,他却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9 常常忧心忡忡,坐如针毡。 令他害怕的并非南晏七的武功,魔教的功法虽然阴邪,但并非不可战胜,南晏七已是他的手下败将,就算再打一场,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令他害怕的是这人的视线。 从云梦泽离开之后,他总感到一条鬼鬼祟祟的目光追着自己,像一条滑腻湿冷的蛇黏在身上,怎么也甩不开。他花了一些时间才确定,目光的源头是南晏七。 更加令他费解的是,卢正秋的视线也时而落在南晏七的身上。 南晏七自从被俘之后,便鲜少开口讲话,只是偶尔翕动嘴唇,像水蛇露出水面呼吸似的。所以他全然看不出这人的想法。 他只希望这人离师父越远越好。 ——师父最好仅仅注视着自己。 最近他时常冒出这样的念头,随之而来的还有难耐的躁意,每一次与对方贴近,他便会萌生出超乎礼道的渴求,从那个滚烫难耐的夜里开始,阴秽的念头时时从梦境中渗出,令他羞愧难当。 他决不能够伤害师父,为此,他宁愿压抑自己的痛苦。 所以,哪怕心中不愿,他还是依照师父的意思,端起药去为南晏七治病。 囚禁南晏七的院子和他的住处仅有一墙之隔,气氛却全然迥异。院门外守卫森严,士兵们个个神情肃杀,一丝不苟。他向几人阐明来意,解释再三,方才获准进入院中。 步入院内,粗哑的呻吟声变得愈发清晰。 这院子虽然清冷,但并不寒酸,房间宽敞明亮,墙边设有简易的床铺,床上铺有柔软的被席,比关押犯人的监牢不知好出多少倍。 可南晏七却没有躺进床铺,而是瘫倒在地板上,残臂抽动,口中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守卫送来的饭食还好端端地摆在桌上,一口也没有动。 狄冬青跨进房门,从近处打量他。 他的脸色铁青,嘴唇发白,眼球布满血丝,将眼仁衬托得更小,更灰暗,痛苦的神色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他的断臂处有血丝渗出,想来是挣动时撕开了创口,而另一条胳膊可怜兮兮地垂在身侧,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像是悬在杆头的麦秸。 他被强迫服下舒筋散,所以双腿瘫软,无法使出力气,甚至难以独自站立。 狄冬青叹了口气,当初卸下他的胳膊,是为了防止他逃跑,如今柏府守卫森严,舒筋散也生了作用,似乎不必继续让他忍受痛苦折磨。 虽然狄冬青仍对他充满厌恶,但他若是自残而死,一路上的辛苦便都成了白费功夫,就连方世平的性命也平白牺牲了。 想到此处,年轻的大夫便踱步到他身边,俯下身,命令道:“你不要动。” 南晏七撑开眼皮,灰溜溜的眼仁左右转动。 仔细端详,此人的面容并不算苍老,只是因为脸上爬满了疤痕和褶皱,才显得狰狞突兀。实际上他的脸型称得上端正,杂乱的眉毛下,眼角微微下垂,皱纹顺着眼缝向两鬓蔓延,纹路甚至有些熟悉…… 狄冬青感到一阵恶寒,不再看他的脸,只是双手撑扶他的背,而后迅速地捏动他的肩膀,使关节重新合拢。 咔嗒一声,南晏七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狄冬青从他身边撤开,冷冷地瞧着他。 哀号过后,他扭动胳膊,起初动作缓慢,在发现肩膀能够自由运转后,立刻加大了幅度,同时笑逐颜开,扭过头望向身边的人:“小少爷,你这是善心大发,特地来救我的吗?” 狄冬青没有理会,而南晏七的手扒住他的腿,扯住他的衣摆将他向下拉,直到他弯下腰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药汤,仰着脖子灌进去。 一碗药汤见底,南晏七将碗随意丢在一旁,重新望向对面的人:“真是苦啊,你给你心爱的师父也喝这个?” 狄冬青突然上前一步,用脚踩住他的肩膀,同时单手五指扼住他的脖颈,冷冷道:“你莫要心存侥幸,救你只是因为眼下还没到你偿命的时候。” 南晏七被踩得翻倒在地,面容扭曲,嘶着声道:“你心爱的师父……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狄冬青将五指收拢,狠狠道:“我决不允许你伤害他。” 南晏七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嘴上仍挤出一抹狞笑:“我和他叙旧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害他。你知不知道他也是魔教中人?” 狄冬青反驳道:“这九年他一直与我在一起。” 南晏七仍在笑:“九年?九年算得了什么。” “不劳你费心。” 狄冬青丢下这一句,终于将南晏七放开,后者用残臂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 狄冬青已起身打算离去,然而,背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芦花正秋,南雁栖息,这是他名字的来历,你最好仔细想一想。” 狄冬青的背影一滞。 南晏七接着道:“若是想不通,不妨去请教他,他是你的师父,不是应当对你倾囊相授吗?” 狄冬青没有转身,只是重新迈开脚步,踏出了房门。 他刚刚离开偏院,便瞧见迎面而来的身影。 “师父,你怎么来了?” 卢正秋停在他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舒了口气,道:“我远远地听见南晏七的叫喊声,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狄冬青道:“那是为他接骨时的叫声,师父放心,我既然决定救他,便不会对他施虐。” “嗯?”卢正秋面露诧色:“我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你。” “我?” “你是个好孩子,我怕他欺负你。” 狄冬青一怔,定睛凝向对面的人。 那人也凝着他,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辨,澄澈的目光,舒展的眉梢,微微扬起的嘴角……这些熟悉的角落跨过九年的时光,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像是永远都不会改变似的。 他突然靠近对方,张开双臂将对方拥住。 卢正秋一怔,下一刻,便感到青年灼热的呼吸洒在耳畔。 年长者轻拍着他的背,语气中流露出困惑:“冬青,怎么了?” 没有回答。 “是不是南晏七同你说了什么?” 狄冬青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 卢正秋被他紧紧地箍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探向他的头顶,落在脑后,像是安抚受伤的小兽一般,顺着后颈的弧线轻轻抚摸捏拿。 怀中的青年在这般细腻温柔的安抚下,渐渐重归平静,从师父的怀抱中撤出。 卢正秋的手仍停在他的肩上,手指顺着耳廓滑落到颚边,勾勒出俊朗的脸颊轮廓,最后若即若离地悬在那里。 “冬青,你若是有什么话想要问我,尽管问吧,这次我一定不再相瞒,全都告诉你。”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分量,一颗一颗地敲在青年的心上。 两人沉默了许久,狄冬青终于开口道:“没什么,师父,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家去吧。” 卢正秋不禁一怔。 他早已习惯了寄人篱下,四处漂泊,一处陌生的府邸,哪里算得上是家呢? 然而冬青却牵着他的手腕,走在他的前面,迫不及待地回到属于他们的院子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0 。仿佛在用急促的脚步声宣告——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第126章 渊冰三尺(六) 姒玉桐一行人披荆斩棘、马不停蹄地赶到江渝,却不意间迎来几日空闲,因为柏侯爷并不在府中。 他去了都城安邑。 年关刚过,柏侯爷便接到朝廷诏书,应诏入都商讨赋税事宜。本来这一类事可以交由下属代办,但柏侯爷还是亲自前往,为的是极力争取。 江渝的百姓日子虽然安稳,却并不轻松,朝廷的赋税愈年加重,各类明目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令农人工匠的劳作所得化为乌有。不仅如此,诏书之中还要增派军役,摆明是为削减当地藩军,制约柏家的实力。 这些年柏侯爷流落片隅,早已习惯被朝廷冷落,然而为了回报建帝当年的器重,仍旧一忍再忍。如今朝纲被禹昌王党羽把持,都城局势一片混沌,他选择亲自前往,也报了探明时局的心思。 从江渝到安邑,一路上翻山越岭,风雪交加,柏侯爷已年过六旬,陪同他的柏夫人亦已不算年轻,两人素来生活简朴,随行没有带太多仆佣,路途之严峻可想而知。 姒玉桐赶到江渝时,柏侯爷的书信刚刚送到家,信中说他在返程途中被一场风雪阻住了去路,不得不耽搁几日。姒玉桐别无他法,只能静心等待。 她此刻的身份并非平安郡主,而是死里逃生的皇子。 为了不使乔装暴露,她必须处处留心,事事谨慎。 虽然过往有过丰富的经验,但乔装乞丐乔装皇子毕竟相差良多,前者终日无人问津,后者却时时引人注目,若想假借皇子的身份说服柏侯爷为自己效力,在尘埃落定之前,决不能露出破绽。 万幸的是,碍于他的身份,柏家为她准备了单独的寝院,下人也对他礼敬有加,并不会轻易叨扰,为她留出许多准备的时间。 翌日清晨,她起了大早,打扮停当过后,刚一推开门扉,便看到院门口候着一个身影。 身影是陌生的,但陌生的轮廓中却又含着熟悉的影子,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男孩常常等候在她的寝殿门边,不论风雨,总是站得端端正正。 九年过去了,柏云峰已生得比从前更加挺拔,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分明,颧骨突出,鼻梁高耸,双眸深陷在眼窝里。 可他站姿却与过去别无二致,仍旧端正,笔直,一丝不苟。 他的手中提着一只篮子。 他听见院中的脚步声,眼前一亮,喜道:“大哥。” 姒玉桐迎上前去,与他寒暄问候,指着他手中的篮子:“这是?” “噢,我怕府上的饭食不合你的口味,早上特地叫掌勺烧了你爱吃的东西,给你送过来。” “让你费心了,”姒玉桐在他肩上轻拍,而后侧身一让,“既然如此,就一起来吃吧。” 柏云峰点头应过,与她一起步入房中,围坐在桌边,将篮子打开。 篮子里摆着几只雪白饱满的包子,正溢出喷香的油脂味。 柏云峰道:“我记得大哥以前喜欢吃肉馅儿,所以特地叫掌勺加了精肉和厚油,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姒玉桐捏起一只包子,闻到那股油腻的味道,表面上笑脸相迎,心中暗暗叫苦。 她的大哥口味一向很重,尤其喜好吃肉,就连御膳房都时时感到头疼,害怕皇子的膳食之中油脂太多,影响健康。 然而,大哥爱吃的东西,她一概谢敬不敏。 她没想到自己乔装行骗的生涯刚刚开始,便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形势所迫,她只能学着当年大哥的神态,张开嘴咬下一大口,豪迈地咀嚼,豪迈地咽下,而后豪迈地夸赞道:“嗯,味道妙极。” 柏云峰面露喜色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姒玉桐让道:“来,你也快些吃吧。” 柏云峰没有动那些包子,而是把盛放包子的隔屉取下,露出篮子下层。 下层的景象大相径庭,几枚浑圆的糕团整齐地摆在其中,表面呈半透明,被晶莹的糖粉裹着,好似雪地里打过滚的兔子。 柏云峰捏起一只糕团,放进嘴里。 姒玉桐道:“我记得这是……” 柏云峰道:“嗯,这是玉桐喜欢吃的,她从前总是哄着我吃,我还嫌甜……后来我也喜欢上了这个味道,就让掌勺做给我,逼着他尝试了许多菜谱,可真是为难他了。” 姒玉桐盯着那些糕团,脑海中不禁勾勒出糖皮在口中化开的味道。 明明只是简单的食物,竟令她感到难以抗拒。 柏云峰将盒子推到她的面前,问道:“大哥,你也要尝尝吗?” “嗯,”姒玉桐绷着脸,点头道,“其实我也许多年没有吃过了。” 她捏起一只,保持矜持,缓缓放入口中。 糯米皮裹着糖粉在口中漾开,沁甜的滋味钻入唇舌,几乎令她淌出泪来。 面貌可以改换,舌头却不会说谎,她的舌尖已被这一颗小小的糕团征服,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诚实地雀跃着,躁动着。 她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人,心中的惊诧更深了一份。 令她惊诧的不仅是美味,还有异常熟悉的味道。这糕团与她童年记忆中的点心如出一辙,口感绵软,味道纯正,就连薄厚和软硬都别无二致。 御膳房的厨师绝非等闲之辈,做出的糕团的种类繁多,若非有心为之,实在很难还原出一模一样的味道。 但柏云峰做到了。 昔日的男孩已经长大成人,却仍记挂着当初的旧事。 旧事借助食物搭筑的桥梁,重新浮上她的脑海。 有一次时逢节庆,他与大哥、柏家兄弟一起,在夜里偷偷溜出宫外,到外面的街市上玩耍。 四人在车水马龙之中徜徉,放纵平日里压抑的玩性,尽情品尝摊贩售卖的食物,结果不甚吃坏了肚子。 第二天,皇祖父将四人唤道坐前,严厉训斥。 四人都埋着头,垂着眼,直到柏云峰抢先一步站出来。他主动领罪认罚,承认昨晚的行动是自己的主意,与旁人无关。 建帝对孙女宠爱有加,哪里有惩罚她的意思,所谓训斥,也无非是长辈做做样子。所以,当他瞧见柏云峰为姒玉桐顶罪,心中非但不怒,反倒欢喜。 他的考量,也是姒玉桐在贺诞的前夕,从他口中听来的。 贺诞当日,柏云峰也如平时一般等待她,与平日不同的是,他等在宽敞的、洒满鲜花的石板路尽头,在万民的恭贺声中,为她带上玉冠。 那一刻是极短暂的,比糕团划过喉咙的速度还要快。 可那一刻的记忆,却像是残留在唇齿间的余味,长久地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点头称赞道:“府上的厨子真是好手艺,勾起我许多回忆。” 这句话用姒玉京的声线说出,却含着姒玉桐的真意。 第127章 渊冰三尺(七) 两人正品尝糕团的功夫,第三个人走进了院子。 准确地说,是一团五颜六色的布匹挪进了院子,布匹下方隐约露出两只脚,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隐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1 约能看出是个人。 这人的上半身被团簇的布匹遮住,脸更是藏得严严实实,看不着半点影子。 但柏云峰立刻认出其人,高声唤道:“秀川,你来得正好。” 许是他的吼声太扎实,柏秀川脚底一滑,连带着偌大的布团一起晃了晃,扑倒在地。 布团瘫散在地上,人砸进布团里。 柏秀川原就比柏云峰瘦小一圈,好似燕子一头扎进鸟窝,脸在布团上压出一块凹口。 姒玉桐强忍住没有笑出声,走到近处将他搀扶起:“秀川啊,看来这平地摔的独门功夫,你一直没有忘记。” 柏秀川刚刚从踉跄中站稳脚跟,便慌慌张张地蹲下去,一面归拢地上的狼藉,一面道:“给殿下……大哥准备的衣服,叫我弄脏了,这可如何是好。” 姒玉桐宽慰他道:“这院子打扫得如此干净,弄不脏的。”说完也蹲下来帮他整理,“这些都是给我的?” “当、当然。”柏秀川偏过头用力点了点。 三人一齐把衣服归拢起来,抱回房间,在床边搁下,柏秀川的脸颊涨得已经彤红,鼻翼随着喘气的动作轻轻翕动,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羞愧。 姒玉桐在他肩上轻拍:“辛苦你了,这些都是你挑选的吗?” “是、是我……”柏秀川的头仍低垂着,不敢直视对方。 姒玉桐随便提起一件鲜红的锦袍,一面端详,一面道:“如此华贵的衣服,会不会太招摇了?” “不招摇的也有。”柏秀川俯身一通翻弄,翻出几件纠葛在一起的布衣,有素雅的白衫、有水蓝的长褂,推到对方面前,“你尽管捡喜欢的。” 姒玉桐没有挑捡,反倒停下手中的动作,视线轮流望向兄弟两人。 一大清早,两人都没有闲着,一个为她送来饭食,另一个送来衣物,盛情毋庸置疑。 阔别九载,本来她对重逢还有诸多担忧,但此时此刻,她的心头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 她的视线越过柏秀川的肩膀,瞧见桌上的肉包子,眼前一亮,拿起一只塞给他:“你一定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我不能抢殿……大哥的饭。”柏秀川连连摆手。 姒玉桐笑道:“大哥已经吃饱了,你趁热尝尝吧。” 柏秀川终于没有推脱,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姒玉桐心下一阵轻松——这位旧时的小弟不仅为她送来衣服,还解决了她吃不下的东西,实在是雪中送炭。 柏秀川的两腮鼓起,一面咀嚼,一面露出笑意。 他的容貌没有大哥那般俊朗,还带着几分稚气,笑起来的时候,颊上挤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姒玉桐问道:“怎地笑得如此开心,喜欢吃吗?” “没有,”柏秀川摇头道:“只是这些年我时常会想,大哥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如今终于见到了。” 姒玉桐道:“可惜我生得没有云峰那般挺拔,怕是让你们失望了。” 柏云峰立刻摇头道:“哪里的话,只是因为大哥受了太多苦,只恨我不能分担。” 话毕,三人一起陷入沉默,各自露出黯容。 昔日的兄弟相逢不过一日,除了寒暄之外,还未曾谈及国事。 此刻的他们已不是乳臭未干的孩童,而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对于时局,他们都有一分考量。 姒玉桐道:“我受的苦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我看遍了禹国的样子。” 柏云峰严肃道:“禹国现在是什么样子?” 姒玉桐长叹一声:“曾经的禹国,皇天后土,安泰富饶,如今的禹国,却只能用‘衰颓’两字形容。” 衰,是因为前有北伐,后有禁武,大量国力消耗在攘外安内的斗争中,流民四处游窜,百姓不得安宁。 颓,是因建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更是一蹶不振,终于沉湎于修道长生之术,导致政事落入太子长兄禹昌王之手,后者的昏碌举动,加剧了禹国的颓败。 姒玉桐徐徐说完,最后道:“也只有你们还在孜孜不倦地操练兵士,关慰民生了。” 柏云峰道:“柏家世代为皇氏效力,就算一时失势,也绝不会忘记祖训。” 柏秀川也跟着点头,顿了片刻,又道:“若是轮到大哥管天下,哪里还会有如今的祸乱。” 柏云峰一惊,立刻喝止他道:“秀川,莫要失言!” 柏秀川肩膀一缩,低声道:“大哥不算……不算是外人,再说,既然他安然无恙,皇城里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他的。” 他怀着胆怯说完了这番话,随后便抿紧嘴唇,像是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较劲似的,磕磕绊绊的声音之中透着难以撼动的坚决。 姒玉桐听在耳中,心下大为宽慰,这正是她所期许的景象。 她反倒不再着急,只是轻抚柏秀川的肩膀,宽慰他道:“你方才的话不假,但也的确非同小可,我们还是等待侯爷归来再做定夺吧。” 柏云峰也从旁附和道:“是啊,爹娘回来之前,不妨让大哥好好休息几日。” 姒玉桐道:“这倒不必,我还年轻得很,比起休息,更想与你们多多相聚。” 柏云峰眼前一亮,道:“其实这几日城中在举办迎春祭,虽说排场比不上安邑,但也是我们江渝每年一度的大事了,大哥想不想去游玩一番?” 她微微惊讶,曾经的百里华灯、歌舞笙箫渐次浮上心头,化作几分隐隐约约的期许。 柏云峰说完便望着她,一如往昔般,耐心地等候她的答案。 四目相对,她竟感到一阵心驰神漾。 她也是女子,也有着花前月下的憧憬,而佳人就在眼前,容颜已换,心意未改,令她如何能够不动心。 姒玉桐一定不会拒绝柏云峰的提议。 然而,姒玉京却摇头道:“游玩还是罢了,其实我有一处想去。” 柏云峰道:“大哥尽管吩咐。” 她答道:“带我去你们练兵的校场看一看吧。” 第128章 渊冰三尺(八) 迎春祭。 这是江渝城独有的祭典,历史只有短短九年。九年前,柏侯爷入驻江渝,发现当地百姓不仅穷困,而且缺乏生机,城中一片暮气沉沉。于是他便想了个法子,联合城中的商号,在每年冬末春初举办集市。这个节日受到当地人的欢迎,并且逐年沿袭下来。 梁州一带地广人稀,城中的街市大都宽敞空旷,到了节日,道路上突然聚集了许多商贩和游人,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 师徒两人并不清楚当地的习俗,刚一来到街市上,便被泱泱人群淹没。 两人在小村落里躲了九年,自然没有经历过如此喧嚣气派的场面。而上一次在岳阳城郊遇到放河灯的队伍,竟然是魔教从中作假,令狄冬青一直耿耿于怀。 卢正秋看出他的疑虑,抬手在他肩上一拍,而后问道:“你听到那边的曲子了吗?” 狄冬青顺着师父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群身披艳袍的男男女女正吹奏唢呐,敲击锣鼓,奏出的乐声粗犷,不拘小节,旋律行至高处,时时破音,听上去实在有些刺耳。 卢正秋接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2 着道:“这小曲一路都在走调,想来一定是真的了。” 狄冬青先是一怔,随后便扬起嘴角,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露出笑意。 他对身边人道:“师父,我们不如去逛一逛吧。” 既来之,则安之。 迎春祭不愧是柏侯爷的得意之作,不仅鼓乐震天,人声鼎沸,就连沿街的摊贩上售卖的商货,都是别处少有的。 梁州盛产琉璃,集市上最为抢眼的便是琉璃制作的玩具和工艺品。 有五彩的琉璃小鸡,在圆盘上站成一圈,用一根细绳拴在一起。圆盘中央有一只空洞,绳子用吊坠拉着,垂进孔洞内,向钟摆似的摇晃,圆盘上的小鸡被牵动,轮流俯身啄米,憨态可掬。 有精巧的走马灯,数只琉璃扇面排列再一起,风一吹便兀自旋转,发出清亮的哨响,像是有人在灯笼里藏了一只鸟儿似的。 类似的精巧器物还有许多,琳琅满目,引得过路的孩童纷纷驻足围观,商贩们也热情高涨,不遗余力地鼓吹,逼迫父母们慷慨解囊。 狄冬青虽然不属于二者,但也按捺不住好奇,凑到近处,饶有兴致地观看。 卢正秋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四处停留,也不催促。 年长者对祭典并没有太高的兴致,只是乐于看到徒弟脸上露出笑容。 有一种笑容,需要从年轻人的天性中汲取,凭自己是无法给予的。 既然无法给予,便应从旁守候,这是身为人师的义务。 所以,卢正秋一直跟在冬青身边,视线漫无目的地飘着,直到一个落单的孩子晃入他的视野。 那孩子只有五六岁模样,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口角也不太利索,正高高仰着头,琉璃似的大眼睛望向一名商贩。 商贩俯下身,举着一只走马灯,笑眯眯道:“这里面藏了一只小雀,所以才会叫。” “哇,我想买小雀!”小孩两眼发光,忙不迭地抬起一双手,把手里的碎银递到商贩眼前。 商贩的眼睛转了一圈,忽然敛去笑容,摇头道:“小兄弟,我这鸟儿很名贵的,你这点银子恐怕不够啊。” 小孩一惊,急道:“那、那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办法,”商贩的视线自他身上扫过,不紧不慢道:“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儿上,我可以跟你换。” “换?” “是啊,你把脖子上的玉佩送给我,我就把小鸟送给你,我们还可以交个朋友,一举两得,怎样?” “我……我……”小孩的眉头皱成一团,肉乎乎的小手摸着颈上的玉坠。 商贩见他犹豫不决,从旁撺掇道:“小兄弟,你仔细想想,玉坠是死的,鸟却是活的,你跟我换,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啊。” 小孩的目光仍牢牢地盯着转动不止的琉璃,双手抬到脑后,试图解开颈上的细线。 他的手被另一双手轻轻盖住了。 卢正秋阻止他的动作,而后转向商贩,道:“鸟当然是活的更珍贵,可惜,你这只鸟却是假的。” 商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将锐利的视线投向对面的人。 卢正秋不为所动,只是将手搭在小孩的肩上,道:“小兄弟,你想一想,若是一只鸟儿不吃不喝,终日被关在笼子里鸣叫,岂不是很可怜吗。” 小孩仰着头望向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卢正秋接着说:“你再想想,若是一只可怜的鸟儿,怎么会唱得如此动听呢?” 小孩睁大了眼睛,再次暼向商贩的手,然而神色之中却没有了方才的渴求。 缤纷的琉璃好像突然褪去了颜色,小孩将嘴一撇,道:“哼,我不买了!” 商贩急了,毫不客气地指着卢正秋的鼻子:“我跟这位客人谈生意,你算什么东西?” 卢正秋神色如常,徐徐道:“我是什么东西不重要,我只知道,但凡是个东西,都不会哄骗小孩子的钱。” “你……”商贩一时语塞,只能瞪着他跺脚。 两人的语声吸引了周遭人群的注意力。在诸多目光的拷问下,商贩的脸皮再也挂不住,卷起货摊,骂骂咧咧地走了。 只剩下五六岁的孩童还留在原地,呆然地攥着一把碎银,泫然欲泣。 卢正秋在他面前蹲下,指着不远处的垂柳,道:“小兄弟,你看那树梢上。” 树梢上站着一只灰背的麻雀,时不时地转动脑袋,开阖尖喙,发出阵阵啼鸣,声音犹如短笛般清亮。 它像是在给自己的乐声伴舞,从一处枝头跳上另一处,早春的柳枝尚未抽芽,枯枝是土灰色的,像是卷着草席沉眠似的。 但雀儿一跳上去,枯枝便立刻活了,在摇动的阴翕中焕发出光彩。 树动,影动,与街市上的川流汇在一起,像是整个春天都被唤醒了。 小孩看得入了迷,眼中再度洋溢出光彩。 卢正秋也望着鸟儿,半是自言自语道:“越是喜欢什么,越是不能将它束缚,天高任鸟飞,会飞的鸟儿才会快乐。” 小孩偏过头,用懵懂的神色看向他。 卢正秋在小孩的头上揉了揉,重新站起身,这时,他听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他的徒弟越过人群,好像急于归巢的鸟儿一般,快步向他走来。 第129章 渊冰三尺(九) 卢正秋的视线越过人群,定格在冬青的身上。 从小到大,他便常常看着冬青从远处走向自己,他的徒弟从孩童变成青年,身形越长越高,脚步越迈越大,起初要在人群中钻挤,慌慌张张地避开大人的行路。如今,却已走得步履平坦,从容不迫了。 九年对于一个成人或许很短,对于一个孩子却足够漫长,抛却不知人事的幼年,这些时光足以填满一个年轻的生命。 青年就这样跨过漫长的距离,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走来。 青年的年龄不断增长,样貌也渐渐改变,唯独不变的是走来时的神色。 目光相触时的喜悦,距离拉近时的迫切,以及最终停驻毗畔时的满足。 正是因为这神色未曾更改,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不论过去多久,这人都会一如既往地回到自己身边。 在他发呆的时候,狄冬青的五指已落在他的腕上:“师父,可算找到你了,方才差点就和你走散。” 他怔了一下,道:“放心吧,我一直看着你呢。” 狄冬青缓缓松开手,露出微笑,这时,他听到脚边传来一个软儒的声音:“师——父。” 那声音模仿自己的语气,却模仿得全然不像,听起来瓮声瓮气。 狄冬青偏过头,这才发现师父身边多了个小孩。 小孩一点也不客气,踉跄了几步,便贴在卢正秋的身侧,仰起一张包子似的小脸:“师——父,好腻害。” 小孩不愧是小孩,学什么都很快,第二次叫师父,便已叫得有模有样。 不仅如此,小孩还不知道何为客气,何为礼貌,直接张开双臂抱住卢正秋的大腿,将口水蹭在对方的衣摆上。 狄冬青一头雾水。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抢师父。 他看着小孩,小孩却不看他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3 ,一心一意地望着卢正秋的脸。 卢正秋眨了眨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 三人正僵持着,一男一女匆匆赶到,对小孩严厉地呵斥道:“还不快住手。” 小孩受了惊吓,眯起眼睛,把脖子往后缩,双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男女已停在卢正秋对面,连连鞠躬道:“实在抱歉,犬子顽冥不化,给二位添麻烦了。”说着拎起小孩的领子,“听话,快放手。” 小孩把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走,我要师父!” 女子在小孩面前蹲下,换了个和缓的语气,奉劝道:“这位先生可没有答应做你的师父,你一厢情愿地指认,未免太不懂礼貌了。” 小孩愣住了:“不、不能吗?” 女子想了想,道:“要拜师父,至少应当先磕过头才算啊。” 小孩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抬手往狄冬青身上一指:“那他磕过头吗?” 狄冬青:“……” 卢正秋垂下视线,手掌落在小孩肩上,徐徐道:“小兄弟,我不是为了被人磕头才当师父的,也不会因为磕了头就收徒弟。等你再长大些,让爹娘送你去学堂,你就认识真正的师父了。” “唔……”小孩终于松开了手,从他身边退开,目光仍依依不舍地盯着他。 男子把小孩抱起来,圈在怀里,一边晃,一边道:“好了,不要闹,看娘亲给你买了什么,保证你喜欢。” 小孩儿的喜怒来得快,去的也快,被父母哄了一会儿,便放弃认师父的念头,开开心心地走了。 卢正秋目送一家三口走远,回过头,发现冬青还在凝着自己。 他挑起眉毛道:“你该不会真的打算给我磕头吧?” 狄冬青道:“我好像真的没磕过……” 卢正秋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原来收徒弟还有这等规矩,不然一定让你磕给我听。” 狄冬青眨了眨眼。 这句玩笑话落在师父口中,好似云彩投下的阴影,又轻又浅,很快便散了。 但他的心思却被云彩卷走,悠悠荡荡地浮到空中,一直飘出很远。 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面前这人在与自己结识之前,从来没有当过别人的师父。陪伴自己左右,也从未索求过回报。 他所亏欠这人的,又岂止一次磕头能够还清。 他的心突然被一阵暖流填得满满当当,奔涌的情绪像是春水决堤,漫出五脏六腑,一直顺着嗓子向上溢,使他的喉咙发酸,眼眶发涩。 他拉住对方的手腕,没头没脑地说:“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 卢正秋原本已走出几步,手腕被人一扯,才顿住脚,回过头,颇为意外地望着自己的徒弟,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何说出这种傻话。 他忘记了一件事——不管多精明的人,在情动时分,总是会犯傻的。 但他的头脑依旧清醒,因为他和冬青不同,他从未放任自己情动。 他沉默了片刻,道:“磕头还是免了吧,师父也会不好意思。” “可是……” “你若有心,不如答应我另一件事吧。” 狄冬青闻言,当即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啊,师父尽管提。” 卢正秋望着他的眼睛,淡淡道:“我们是不是许久没有交过手了,我想与你再比一场。” * 城中的祭典热火朝天,城外却是一片安静。 迎春祭是江渝城的大日子,就连城中的守兵也集体准假一日,练兵的校场上空旷无人。 江渝城郊山野遍布,校场位于城郊一处平坦的半山腰,此刻的空旷刚好应了姒玉桐的意,这片容纳千人的地域,成了三个人独享的舞台。 三人挥鞭策马,纵情奔驰,除却比试速度之外,还比了骑射的功夫。 马蹄踏地,弓弦振叶,箭矢破风。 几轮下来,三个人的箭都稳稳地扎在靶心上,因为无一偏离,所以无法分出胜负,只能以平手告终。 马儿都累得抬不起头了,人却依旧兴致高涨。柏云峰道:“对了,大哥,看够了校场,要不要去兵库瞧瞧。” 兵库,顾名思义,是锻冶兵器的地方,就在距离校场不远处。禁武令颁布后,民间百姓一律不得私自冶炼兵器,所有的铁匠铺都撤去了刀剑枪戟,江渝城有守兵五千,每一件武器都是在此处造出的。可谓意义重大。 姒玉桐听了柏云峰的建议,将手中的木弓竹矢放下,点头道:“好啊,我正想去瞧一瞧。” 第130章 渊冰三尺(十) 兵库位于接近山顶的位置,毗邻一条山中瀑布,院门外立着一块竖匾,上书“昆吾铁冶飞如烟”,所以守兵们都把这里称作昆吾院。 昆吾院比姒玉桐想象的更加气势磅礴,平日里,瀑布的水汽和冶炉的火光交相辉映,雾气蒸腾,烟云缭绕,仿佛仙境一般。今日是祭典之日,铁匠和士兵一样休假,火炉和风箱都沉寂着,院子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只有飞瀑入潭的哗哗声不绝于耳。 正因为如此,姒玉桐才得以细细参观每个角落。 这里的兵器琳琅满目,依照品类收拣,有些用于悬挂陈列,更多的则收纳在箱中,以供战时之需。用于陈列的墙面上悬满钢刃,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犹如繁星点点,璀璨夺目。 天水帮也有自己私藏的武库,不过,那些东借西凑的陈旧品,连昆吾院的零头都比不上。 昆吾院的强处不仅在于数目,还在于质量。姒玉桐随便从墙上摘下一件,掂在手里,心下都不免暗暗称奇。这些铁器质地极佳,锻造淬火的时机恰到好处,若是放在过去的江湖中,每一件都上得了兵器谱,卖得出好价钱。而现在,他们都是官家的藏品,平民百姓是绝对摸不到的,即使侥幸窃得一两件,也要冒上杀头的风险。 冶炼的匠铺和屯兵的楼阁分布在院子四周,正中央围出一片空场。空场上矗立着一尊铜像,赤裸上身,手握巨锤,正挥臂锤炼陨铁,这是家喻户晓的祝融神的模样。 祝融神掌管天火,被禹国人视作武神。他的身边插一只刚刚锻造出的金戈,好似一颗巍峨的大树扎根在地上。 不过,这棵树没有一条旁枝末节,精铁铸造的树干高高地伸向天空,尖端的簇头高过祝融神的头顶,蓄满了阳光。 春初的桃花刚刚落孢,将山野映得一片红艳,这一抹艳色顺着山风沾染在金戈之上,好像是在战场上染了血一般。 柏云峰见姒玉桐的目光驻留不动,便介绍道:“这金戈是可以拔起的,只是没有人去动它,父亲常说,屯兵并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和。” 姒玉桐怔了一下,道:“他说得对,金戈最好不要染血,只要染上桃花的颜色就够了。” 柏侯爷被贬黜至今,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越界之举。正因为如此,柏家的家业才能在昌王的挤兑之下延续至今。 这些事姒玉桐心知肚明。然而世道之颓势,单凭一个人的妥协,是没办法阻止的。 她不由得眯起眼睛,迎着夺目的阳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4 光,望向威武的祝融像。 神明造出兵戈,将它放在辉煌灿烂之处,使人心生憧憬。就连几岁的孩童,都曾做过建功立业的将军梦。 她喃喃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四人拿着木剑扮家家酒。” 柏云峰道:“当然记得,不过别的孩子扮家长里短,我们扮的却是带兵打仗。” 姒玉桐收回目光,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是啊,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给自己起一个封号。” 柏云峰点头道:“我记得大哥给自己起的封号是‘天上白玉京’” 姒玉桐轻笑道:“而你的封号叫做‘烟岚云岫’。” 柏云峰垂下头,笑道:“那时候我刚好在学诗赋,总是想要附庸风雅。对了,我还记得玉桐的封号最长,‘百战不殆是巾帼’。” 一直沉默的柏秀川插话道:“因为我输给玉桐姐许多次,所以我就叫‘不殆’了。” 望向这个沉默寡言的次子。 实在太不起眼,和小时候一样,总是低垂着头,不论何时都要打量兄长的脸色,虽然一直跟在身边,却时时忘了他的存在。 姒玉桐宽慰他道:“那时候你年纪最小,若是此刻再比,你便不一定会输了。” 柏秀川却摇头道:“现在……现在我不想比了。” 姒玉桐诧道:“为何?” 柏秀川的肩膀不经意地瑟缩,流露出怯意:“因为扮打仗并不有趣,打仗就要流血,要死人。” 姒玉桐沉默了。 她自然明白,真正的鲜血绝不会如桃花这般美艳,它是粘稠而丑陋的,一旦干涸,便会化作漆黑的污迹,泛出腥臭。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渴战的稚孩,她知道辉煌与死亡,从来都是共生的。 柏秀川将她的沉默误解为失望,头垂得更低了:“是我太没用,大哥不用管我。” 姒玉桐在他肩上轻拍:“不,你说得很对。只是你若不愿打仗,为何还要习武,读兵书呢?” 柏秀川终于抬起头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 姒玉桐更加惊讶,没想到他会在皇子面前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柏秀川接着道:“所以我想要找到师父,师父一定能够解答我的疑问。” 柏云峰叹了一声,望向自己的弟弟:“秀川,我也劝过你许多次了,师父没有音讯,或许已经忘了我们,或许……总之,你还是不要再记挂他了。” 柏秀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将视线投向山下。 山下是江渝城,迎春祭的声音被瀑布的水声盖住,只有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跃入眼帘,仿佛一张徐徐展开的画卷。 崎岖的道路从画中绵延到画外,最终并入重重山峦。 山峦对面是无垠的神州,广袤的江湖。 江湖曾是神明庇佑下的乐土,如今却变作一片衰颓的荒原。 柏兄弟出身官家,却记挂着江湖中人,已是大逆不道之举,所以两人一直避免提起师父沈昭云的话题,即便提了,也不敢多言。 然而,柏秀川寻找沈昭云的事由,姒玉桐早已从狄冬青口中听说。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对兄弟两人敞开心迹的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她问:“云峰,秀川,你们认为禁武令如何?” 柏云峰率先露出惊色,一只手暗中扯住弟弟的袖子。 他的动作没瞒过姒玉桐的眼睛,后者对他道:“放心吧,你们尽管说出心里的想法,大哥不是外人,不会怪罪的。” 柏云峰仍皱着眉头,柏秀川却轻轻甩开兄长的手,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禁武令是错的。” 姒玉桐问:“错在何处?” 柏秀川道:“道理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像沈师父那样的人都无处立足的世道,一定是错了。” 她并未评价,只是转向另一人,问道:“云峰以为呢?” 柏云峰皱着眉头,终于迎上大哥的视线,道:“我也是如此认为。” 姒玉桐点点头,道:“我们的意见一致,不过我在禹国游历得更久,看到的事也比你们更多,这一路上我渐渐明白,禁武并不能够换来安稳,因为纷争从来不会停止,有正便有邪,有善便有恶,你放下武器,便有人拿起,所以禁武非但不能带来太平,只会使禹国倾覆得更快。内有朝纲混沌,外有魔教猖獗,都是这九年种下的恶果。” 两人凝着她,虔诚地听取着她的话。 她虽是女流之辈,却借着皇兄的身份,肩背笔挺,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她的力量并非因皇兄的身份而得来,她的身份是假的,知悟却是真的。 凤凰涅槃,方得新生。 她望着祝融神威武庄严的身躯,将这些年痛苦蛰伏所换来的答案徐徐道出。 “神明不语,天地不仁,却将兵戈放入人之手。这是因为它要人忘记被天地恩泽,被神明拯救的时日,真正站起来,依靠自己的手,去守卫自己的疆土。” 她将视线慢慢移向两人,问道:“云峰,秀川,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共往?” 第131章 渊冰三尺(十一) 姒玉桐的问题简单明了,掷地有声,像疾风骤雨一般,敲打两人的耳朵。 两兄弟震惊不已,许久没有开口。 他们从小生长在官家,虽然勤勉孝顺,知书达理,年纪轻轻便初显将相之才,但在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时,依然难免退缩。 柏秀川的语气透着慌张:“父亲还没有归来,柏家的前途需由父亲定夺……” 他的话说到一半,柏云峰突然握住他的肩膀,道:“大哥问的不是父亲的意思,而是我们的意思!” 柏秀川肩膀瑟缩:“你,你的意思是……” 兄长放开他,转向姒玉桐,单膝跪了下来,一字一句道:“我愿与皇子同往,风雨共舟,一心无二。”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涧,就连飞瀑声都为止一黯。 柏秀川往身边投去一瞥,很快也学着兄长的样子,跪了下去,道:“我、我也愿意!” 两兄弟一起低着头,以决然的姿势宣告忠诚。 姒玉桐的呼吸一滞,对她而言,这实在是个重要的时刻。是她祈盼许久,等候许久的时刻。 她的畏缩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上前一步,扶着两人的肩膀使他们重新站稳,在他们的肩上拍了拍,道:“兄弟一场,何须多礼。” 而后,她转身走到祝融神像的身旁,将一只手握在金戈上。 柏家兄弟睁大了眼睛。 在两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她手腕发力,将金戈从土中拔了出来。 金戈在这里驻留了很多年,从两兄弟忆事时起,第一次被人拔起。落在表面的灰尘应声震落,露出更加灿烂的锋芒。 柏云峰迈着从容的步子,返回两人身边,将金戈举到两人面前。 “以此为盟,夺回禹国的未来。” 柏云峰率先伸出手,五指缓慢收紧,牢牢握住了冰冷的长柄。 柏秀川紧随其后。 三人一齐仰着头,迎上日光,望向金戈尖端的那一抹灼眼的光。 那光虽狭窄,却异常纯粹,好似天地诞生之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5 初,黎明破晓之前,东方天空所泛起的微微白熹,裹在人心惶惶,暮气沉沉的乱世之中,像裹在一只厚厚的茧里,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茧而出。 她终于赢得了自己的兵士,虽然只有区区两个。却已弥足珍贵。 她本就没有退路,只能将一切作为赌注压下。 她所赌的,便是这道光终将冲破桎梏,劈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洪流。 她所赌的,便是席卷的燎原烈焰,始于此时此刻的星星微火。 她的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这时,柏云峰的声音响起:“大哥,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但说无妨。” 柏云峰皱眉道:“安邑城的守兵只有一万,就算将附近城郭村镇的驻兵全部集结,也不会多过两万,而京城有十万定国军驻守,就算倾尽力量,我们恐怕也难以与之抗衡。” 姒玉桐道:“这些我当然是知道的。” 柏云峰的视线牢牢地盯着她:“敢问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姒玉桐将视线投向山下,越过城池,投往道路的尽头:“我们背后不只有兵士,还有这广袤的江湖。” “江湖?”柏云峰诧道:“江湖人会听我们号令吗?” “会的,”姒玉桐点头,“因为我们身边还有一个人。” * 黎明破晓前,天光是最为变幻莫测的,天边的层云从灰绿更迭为青白,一线曙光沉在东方的地平线下,犹如心脏似的鼓动着。 这样的天光,狄冬青曾在风餐露宿时看过,但在安静的院子里观看的经历,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这一日,他在破晓前便已站在院子里,为的是履行自己对师父的承诺。 比武。 没有旁人,就连把守南晏七的士兵也锁了门,蜷身小憩,没人会起得如此之早。 所以,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交手,不会有第三个人出现。 黎明前的风很冷,风向变幻莫测,从四面八方往颈子里钻,卢正秋站在不远处,衣摆随风鼓动,头发也被吹得凌乱,纠缠在肩膀上。乌黑的发丝扬起,将他的脸色衬得更显苍白。 狄冬青攥紧手中的木剑,再一次开口道:“师父,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非得现在就比吗?” 卢正秋只是点头:“自然。” 狄冬青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只觉得凉意从掌心渗出,钻便全身。师父的侧脸使他隐隐感到陌生,仿佛回到了初识的时候,漠然好似坚冰。 渊冰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些年来卢正秋一直未曾改变,而自己看到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象罢了。 他甩了甩头,将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脑海。这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许是师父想试试自己的身手,许是师父又有道理要借武教诲。不论如何,他既然做出承诺,便要全力以赴。 卢正秋已经出手。 不论平时如何温和,只要这人执剑在手,便会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迅捷而致命。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试图追上这条闪电,却无数次望尘莫及。卢正秋的手甚至比他的眼还要快,待到回过神时,木剑已指向他的喉咙。 天光尚且昏黄,无锋无芒的木剑隐在其中,好似蛟潜水底,鸟入深林,使人难以辨认。 然而这一次,他却辨得一清二楚。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蛟龙的尾,飞鸟的羽,都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中。 对方的剑锋递到眼底的那刻,他向后撤了半步。 闪电擦着他的耳畔奔袭而过,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触到。 他也出手。 他转御为攻,趁对方收势之前,便将木剑直直刺出。 卢正秋匆忙格挡,双方的剑锋擦过,木器相互砥磨,在昏黄之中迸出几缕隐隐的火花。 他纵剑再攻,不断变换方向,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将对方逼得节节后退。 擦身而过的时刻,他看清了师父眼中的惊诧之色。 他的心上闪过一个念头,一道出乎直觉的灵感——若要取胜,正是此刻。 这也是来自师父的教诲,面对强敌,要伺机攻其不意,时机的把握,往往是奠定胜局的关键。 九年寒暑,时机已至,他将日以继夜的积累践行其中,提剑迎上前去。 第132章 渊冰三尺(十二) 这是一场安静的比试,虽无观众捧场,却丝毫不能动摇它的精彩。 两人的身形在偏僻空旷的庭院中交错,两条影子翩若惊鸿,两柄木剑激烈地咬合着,彼此纠缠,上下难分。 狄冬青感到手中的木剑轻若无物,宛如手臂的延伸一般,收放自如,就连从前难以驾驭的剑路,如今也能轻而易举地开阖,有如神助。 自从上一次化出元神,他的内功日进千里,融会贯通,在不知不觉间,已追上了师父的修为。 若非这一场比试,他还不知道自己已步入崭新的境界,好似攀上更高的峰顶,再无浮云遮望眼。 他生性谦逊,以至于对取胜心存犹疑,然而卢正秋却在过招的间歇敦促他道:“冬青,全力以赴,莫要分神。” “是。”他应道,再一次发起攻势。 两人的招式套路实在太过接近,而且能够猜出对方的意图,缠斗许久,难舍难分,竟始终定不出胜负。 青年人的体力到底更胜一筹,卢正秋渐渐露出疲态,黑衫被汗水洇湿,贴在身上,凸显出肩胛轮廓。然而,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狄冬青也不得不全力以赴,师父比他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强大,使他没有松懈的余地。 在一记横斩落空后,他撤剑稍慢了半拍,露出一瞬的破绽。 卢正秋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短暂的瞬间长驱直入,试图挑开他的剑锋。 他的师父没有猜到,这个破绽是他的计策。他的剑在一记虚晃过后稳稳荡开,以剑尖缠住对方,挽出一条圆弧,随后调转行路,贴着对方的剑脊滑了一段,猛地上挑。 卢正秋只觉得虎口一震,剑柄从手中脱开,摔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狄冬青深吸了一口气。 他尚未从紧张的较量中回过神,心口突突直跳,转过头,呆然望向师父。 卢正秋盯着脚边的木剑沉默了片刻,重新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淡淡道:“是我输了。” 他眨了眨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正秋轻叹一声,道:“你的武艺精进至此,师父已没有什么能教导你的了。” 狄冬青一怔,摇了摇头。 卢正秋微笑道:“这是在夸你,你何必惊慌,挺起胸膛来。” 他照做了。 卢正秋将木剑收到一旁,回到他身边,视线缓缓扫过他。 许是晨曦太过朦胧,师父的视线也变得分外深沉,眼中神色变幻,像是宁静的死水荡起波澜。 他等待着,直到师父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肩上:“冬青,你千万不要忘了此时的感受,往后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顿,都要像方才那样,果敢,冷静,握紧你的剑。” 他重重地点头:“我明白。” 在与师父的无数次较量中,他平生第一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6 次赢得了胜利。越过无数次失败与不甘,他理应感到欣喜。 可是,师父笼在晨曦中的神情,却令他莫名地感到慌乱,像是心口被挖去一块似的。 他的心早就交在对方手里,满溢也好,空寥也罢,都因对方而起。 朝阳终于冲破了夜色的桎梏,金色的光芒从地平线上涌出。 两人同时听到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从院墙对面传来,来自主院的方向。 卢正秋皱眉道:“一大清早,为何如此骚动?” 狄冬青摇摇头,等了一会儿,只听那声音愈发明晰,道:“我们出去看看吧。” * 两人往正院走去,一路撞见许多慌慌张张的仆佣,问询一番,才摸清喧嚣的缘由。 柏侯爷回来了。 家主归来本是一件喜事,柏府上下却愁云遍布,原因有二。 其一,柏侯爷是躺着回来的。 他躺在马车里,形容虚弱,显然是在路上害了病,而且症状相当严重,浑身发热,昏睡之中咳嗽不停,随行的侍卫也不知他生了什么病,又生怕耽误了病情,只能没日没夜地赶路,一大清早将他送回府上。 其二,柏夫人没有随他一起回来。 柏夫人在春季有犯咳嗽的毛病,此番她随丈夫一同觑见皇帝,中途受到昌王妃的盛情挽留,后者以调养疾病的名义将她独自留在皇城中。 在如今紧张的时局下,人人都知道所谓养病只是借口,为的是把人扣在皇城里,至于能不能回去,就由不得本人了。 柏侯爷害病也是因为这个。此番前往都城,千里迢迢,路途艰辛,却落得一场空。非但没能和朝廷谈出结果,夫人还被扣作人质,身不由己。饶是身经百战如他,这次也慌了神,一急之下害了病。 消息很快传开,柏府上下都集中在寝房外。 而寝房里,除了贴身侍卫,还守着柏家的大小少爷,以及姒玉桐和冬青师徒。 贴身侍卫姓瞿,名叫瞿影,跟随柏侯爷做事已有二十年,一直忠心耿耿,尽职尽则。 他将柏侯爷安顿好,便急急地柏云峰,道:“少爷,快去请大夫,老爷病得这么重,得赶快瞧病!” 柏家兄弟看到重病的父亲,已形同热锅上的蚂蚁。柏云峰攥着拳头直犯愁,一大清早,医馆都还没开门,叫他去哪里请大夫。 这时,狄冬青上前道:“我就是大夫,让我为侯爷瞧一瞧吧。” 柏云峰先是一惊,很快抿紧嘴唇,人仍挡在父亲的床榻边。他知道此人是皇子的朋友,但毕竟不是柏家亲信,他不放心将父亲交给一个陌生人。 柏秀川一反平日的沉默,攀住他的胳膊,道:“哥,就让他为父亲瞧病吧,他是个好大夫,信得过。” 柏云峰面露迟疑,视线转向姒玉桐,见后者也冲他点头表示同意。 他这才让开床榻边的位置,拱手道:“那就有劳了。” 狄冬青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定,一面切脉,一面问道:“侯爷是不是平日里肝火过旺?” 瞿影点头道:“是啊,老爷上了年纪,又要为百姓劳心费神,所以身子一直不太好。” 狄冬青道:“他这是急火攻心,路上又受了寒,两疾并发,阴阳相斥,才使得他如此痛苦,”说着踱步到书桌旁,抄了一张药方递给瞿影,“你照这个方子去抓药来。”见瞿影面露犹豫,便催促道:“信我,快去抓药,再拖延下去,侯爷的身体就吃不消了!” 瞿影瞧见他严肃的神情,浑身一震,拿起药方,匆匆出了门。 第133章 路远莫致(一) 接下来的三天,狄冬青作为称职的大夫,一直守在病人身边。 在他的照料下,柏侯爷的病状渐渐平复,脸色也渐渐好转,起初滴水不进,后来能够吞服粥饭,到了第三天,他终于从昏睡中苏醒。 他第一眼便看到狄冬青,后者被药炉熏染了三天,身上泛着淡淡的药草味。他从床上撑坐起身,道:“你是哪里的大夫?多谢你救我。” 狄冬青也望着他。 他已年过四旬,头发半白,因为常年操劳,脸上的皱纹比常人更重一些,在疾病的折磨中更显憔悴。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极澄明的,明明抱病在身,却将慈祥的视线投向身边的小辈,用目光传达宽慰。 众人提吊三天的心神,在他的宽慰下终于缓缓放下。瞿影长舒一口气,柏家兄弟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狄冬青小时候曾与柏侯爷见过面,一直记得这位慈祥的长辈。 然而,柏侯爷已认不出他的脸。 在他迟疑的时候,姒玉桐突然替他说道:“这位大夫便是羽山族神医姜云的独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惊住了满屋的人。瞿影手中的药碗剧烈晃动,柏家兄弟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他们当然听过姜云的大名,更清楚地记得姜云的身份——罪人狄向诚的妻子。 姜云的独子,理应在九年前殒身于大火,绝不该在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 柏秀川上前一步,挡在狄冬青的面前,对柏侯爷道:“爹,冬青大哥他是个好人,他也救过我,你不要……不要……” 他原就不善言辞,此刻心头骇然,说起话来愈发磕绊。 柏侯爷转向自己的儿子,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他救了我的命,我并不会对他怎样。” “太好了。”柏秀川抚着胸口,“那……那……” 柏侯爷叹了一声:“看来在我外出的时候,府上发生了很多事情啊。” 柏云峰站起身道:“由我来为父亲讲述吧。” 皇子前来投奔的事由,他已在书信中对父亲提过,此时又将前后经过仔细讲述一番。柏侯爷一直耐心听取,带他讲述完毕,才转向姒玉桐道:“殿下,这些年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实在难为你了,可惜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有失礼数,让你见笑了。” 姒玉桐摇头道:“柏叔叔,您是我的长辈,该行礼的是我才对。” 柏侯爷没有与她争让,只是望着她,缓缓问道:“你来找我,一定不只是为了寻求庇佑吧?” 姒玉桐面露诧色:“您怎会知道?” 柏侯爷又往狄冬青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因为你是同他一道来的。” 姒玉桐一惊,随即沉声道:“我的确不是来歇息的,明知您抱病在身,我还要摆出要事与您商议,恐怕会打扰您休息。” 柏侯爷冲她微微颔首,道:“殿下不必见外,但说无妨。” 姒玉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之所以与狄冬青同行,是因为我知道,杀死我父母的人,并不是狄将军。” 柏侯爷沉默良久,点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 姒玉桐睁大眼睛凝向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柏侯爷接着道:“不仅是我,对当年悬案抱有疑问的人还有许多,很快他们便被风卷残云似的清出了朝廷。圣上年事已高,或许会被一叶遮蔽双目,难道群臣也瞎了吗?不,群臣并非不懂。只是不想懂罢了。” 姒玉桐难掩脸上的惊讶,心下被这位长辈的清醒所折服。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7 柏秀川没有父亲那般深邃的心思,听到父亲的话,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可以为狄将军洗冤了!” 柏侯爷摇头道:“不可。” “为何不可?” “我问你,你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吗?” 柏秀川怔住了,沉默许久,才咬着嘴唇摇摇头。 柏云峰从旁赞同道:“父亲说的是,为狄将军鸣反,便等同于让建帝承认当年的错误,谈何容易。除非找到真凶,昭示天下,否则,明白人便可以一直装作糊涂。若是没有一锤定音的手段,悬案一直会是悬案,洗冤不过是妄想。” 话音一落,四人纷纷陷入沉默。 他的话并不假,当年的悬案,最大的疑点便在于刺客侵入东宫的方式,皇城不比其他场所,戒备森严,守卫皆是精兵,除了受邀的狄将军以外,还有谁能够插翅越过高墙,如入无人之境呢? 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我知道真凶的身份。” 是卢正秋。 四人一齐转过头,看到卢正秋像一条影子似的站在房间里,与墙壁投下的阴翕融为一体,直到他开口的时刻,四个人才真正注意到他的存在。 狄冬青也望着他,她脸上的沉静与淡然实在不一般,令青年人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了。 柏云峰道:“敢问真凶何人?” 卢正秋道:“魔教。” 柏云峰顿了片刻,道:“有无数人曾如此猜测,但没有一个能拿出证据。” 卢正秋道:“我有证据。” 四人一齐将目光投向他,脸上的诧色更深了。 他接着道:“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潜入东宫,似乎是不可能的。但也只是‘似乎’而已,若是用上一种鲜为人知的功法,未必不能。” 柏云峰皱眉道:“何种功法?难道还能遁形不成?” 他答道:“以中原人的武学根基,自然不成,但若是借助幽荧元神的力量,却能够短暂地消弭行迹。” 柏云峰仍是摇头:“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弭?这已经不是武功,而是巫术了。” 卢正秋没有再答,只是微微垂下头,目光一沉。 狄冬青敏锐地觉察到师父的变化,想要呼喊,却被对方以眼神制止。 下一刻,在他的眼里,在所有人的眼里,卢正秋其人,突然从晦暗的房间角落中消失,化成了一团氤氲的雾气。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瞎了眼。 映在他们眼中的场景实在太过鬼魅,离奇,超乎人理。 黑雾倏然在空中散开,好似沾在眼角的一粒尘灰,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下一刻,卢正秋出现在柏云峰的面前,就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柏云峰惊呼出声,慌忙后退,一条腿被床脚绊住,狼狈地跌倒在地。一只手仍悬在空中,指着卢正秋道:“方才……方才……” 他太过惊讶,以至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卢正秋尚未做声,瞿影已抽刀出鞘。 刀刃架在卢正秋的脖子上。 瞿影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害怕他再凭空消失似的,口中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魔教中人?” 第134章 路远莫致(二) 面对瞿影的逼问,卢正秋的语气依旧平淡如常。他答道:“曾经是。” 瞿影继续问道:“曾经是,现在难道不是?” 在他作答之前,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道:“现在他是我的师父,他救过我的命,九年来他一直同我在一起,若是没有他,我早已死在安邑。” 他神色一滞,望向近在咫尺的背影。那背影拼命绷紧双肩,脖子向上微扬,一侧的手臂伸展开,仿佛要将他彻底挡住,从一切外物的侵袭中,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 那个背影是如此执拗,如此笨拙,如此迫切,可它换来的却是冷酷的回答。 卢正秋望着它,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付诸唇舌:“错了,若是没有我,你根本不必离开安邑。” 那个背影没有回顾,只是肩膀一震,僵在原地,化作一尊石像。 卢正秋迟疑了,他的心再痛,那是被另一个人所牵出的痛。他的目光在狄冬青的背影上流连,久久不愿离开。 他的徒弟已长高了,身形如翠竹般挺拔,刚刚在较量中战胜了他,往后再也不需要他的教导。 可是,眼前的背影,看上去依旧触手可及。这人已将一颗心放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放纵片刻,只要他将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语咽回喉咙,他便能够永久地拥有这颗心。 他选择闭上眼。 眼睑是世上最为强大的武器,只要闭上,一切强敌,一切考验,一切痛苦与折磨,纠葛与犹豫,都不复存在。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中已没有青年的背影,只有冰冷的一抹光,瞿影手中的刀光。 他转向刀的主人,一字一句道:“当年奉魔教教主之命,行刺太子的人,就是我。” 他眼底的光在晃,因为瞿影的手在抖。刀刃在剧烈的抖动中划破他的脖颈,淌出鲜红的血珠。 姒玉桐也望向他,神色宛如置身梦中。而柏云峰已站起身,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她的面前。 这些举动,卢正秋都看得一清二楚。 早在西岭雪山中,答应姒玉桐的那一天起,便已料到了今日的场面,满屋人的反应,没有一个出乎他的预料。 只除了冬青,他不敢看冬青的眼,哪怕片刻也不敢。 他一度最熟悉的人,如今却成了最为陌生的对象。 他转向柏侯爷,接着说:“护送皇子,押解钦犯。这两项使命,足以成为你举兵的理由。你们若想成事,便应当利用我。” 柏侯爷眯起眼睛望着他:“你为何要自投罗网,甘于被利用?” 他答道:“因为我后悔了,加入魔教时我没有选择,但现在我有了选择,我希望能够藉此赎清自己的罪责。” “你不怕死?” “若能求得一死,未尝不是解脱。” 众人的眼睛一齐望向他,许久的沉默过后,瞿影终于收了刀。 柏侯爷转向姒玉桐,道:“原来如此,你早已做好了计划。” 姒玉桐很想否认,她虽然与卢正秋有过约定,但并没有料到这一层。转眼间,同行的友人便成了杀父仇人,她的喉咙里像是灌了蜡,又涩又苦,但她还是点点头,答道:“是。” 柏侯爷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叹:“恕我直言,柏家非得冒上家破人亡的危险,才能践行殿下的计划。” 姒玉桐依旧点头道:“是。” 柏云峰上前,在父亲床边跪下,道:“父亲,儿子愿为大义放手一搏,恳请父亲答应。” 柏侯爷望着他,眉头紧锁,嘴唇颤抖,道:“云峰,你们的母亲还在昌王手上。” 柏云峰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很快扬起头,道:“柏家这些年忍气吞声,从未表露出任何反叛之迹,可他们仍要扣押母亲。就算我们继续屈服,母亲便能回来吗?” 柏侯爷转向另一个儿子:“秀川,你怎么想?” 柏秀川不比兄长那般勇敢,已吓得面无血色,但他仍用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8 颤抖的声音道:“我已答应殿下,要用自己的手夺回禹国的明天。而且,我也想救娘亲……” 柏侯爷凝着两个儿子,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了起来。 瞿影丢下刀,来到床边,扶着侯爷的肩膀,在他背上轻拍:“老爷,若是累了就歇一歇吧,大事改日再议。” 柏侯爷偏过头,对他摆了摆手,又问道:“瞿影,你也这么想吗?” 瞿影先是一怔,很快移开目光。 柏侯爷鼓励他道:“你但说无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瞿影踌躇少顷,终于开口道:“我以为少爷所言皆实。” 柏侯爷长叹一声,道:“看来我已经老了,连我的儿子和侍卫都比我深明大义。” 姒玉桐瞧见他憔悴的模样,不忍再相逼,于是改口道:“瞿先生说得对,您先好生歇息,我们还是改日再议吧。” 柏侯爷却摆手制止她:“不必改日,时不我待,既然你们已下定决心,就放手去搏吧。殿下,柏家的兴亡,就交给你了。” 他的语气平淡,可说出的话却有千钧重。 姒玉桐一怔,而后弯下腰,深深地鞠躬道:“多谢。” 说完,她便转向卢正秋。 她的心境因这人的坦白荡起剧烈的波澜,她有许多的话要对这人说,却几度欲言又止。 柏云峰上前一步,替她问道:“正秋师父,你当真要做我们的俘虏?” 卢正秋点头道:“理应如此。” 他的语调低沉,在开口时嘴唇颤抖,寒气顺着脚底蔓延,使他渐渐力不从心,仅仅是吐出几个简单的字眼,都要付出几倍的努力。 他所驱使的绝不是轻松的功法,每使一次,都会对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 一旁的柏秀川敏锐地察觉他的异状,关切道:“你是不是……” 卢正秋却摇头制止了对方的话:“戴罪之身,别无所求。”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感到久违的轻松。他花了漫长的时光等待这个瞬间到来,如今终于等到了。 所有漂浮的心绪都在此刻尘埃落定,他的心中一片空旷,只是隐隐有些想念药汤滑过喉咙的味道。 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就连平日里讨厌的东西,也会变得异常亲切。 冬青煎出的药汤虽然苦涩,却能令他脏腑中的坚冰融化,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 若是一碗药汤不够,冬青还会为他递上一颗糖。 旧日种种涌现脑海,他在记忆中无数次描摹同一张面庞,却不敢向眼前的人看上一眼。 他可以淡然地承担一切,却唯独害怕这件事。 他怕仅仅一眼,便会使他九年的决心土崩瓦解,化作乌有。 第135章 路远莫致(三) 江渝城中曾有一座武馆,名曰弘义。 弘义武馆原本属于当地一个武林世家,禁武令之后,世家主人将武馆的两层独楼变卖给商会,作为商行经营了几年,因为位置太偏僻,生意一直不好。几年后,店长举家迁徙,独楼又被废置。商会索性将钥匙让渡给柏侯爷,当做囤积琉璃的仓库,用了一阵子。 前些日子,柏侯爷去往都城,刚刚将一批琉璃工艺品运走,于是独楼再次空了出来。 瞿影将狄冬青带到这里。 狄冬青仰头观望,只见门梁上添了一块崭新的招牌,上书“弘义医馆”四个洒脱大字,几名长工正架着梯子,往招牌左右的木托上加固铆钉。 瞿影引着狄冬青进门,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问道:“还需要添置什么,尽管告诉我,我派人去置办。” 狄冬青简略环视一圈,房间已收拾得相当齐整干净,桌椅床榻都是崭新的,一尘不染。比柏府偏院要好出许多,更好过一路上的荒村旧舍,风餐露宿。 然而,他望着冰冷生硬的桌椅,心中却无甚波澜,只是答道:“足够了,我一个人住,不需要太大排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不禁转黯。 从前不论流落到何处,他总与师父同住,不论怎样寒酸的屋舍,都带着温度,从未使他感到冰冷。 如今他总算明白,温度并不是来自屋舍,而是来自身边的人。 可惜那人已不在身边,他在光鲜的楼阁中,师父却在阴湿的地牢里。 瞿影像是看出他的心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只能委屈你几日了。不过这里也不会冷清太久,我已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你能够医治扶摇清风的毒,还暗示了你的身份,你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慕名而来的。” 狄冬青诧道:“附近还有许多江湖人吗?” 瞿影点头道:“侯爷对江湖人士素来宽宏,当年定国军前来彻查的时候,他还在暗中庇护了许多习武之人,那些人承蒙侯爷的照顾,心存感激,所以也不会轻易滋生祸端,这些年来,双方一直相安无事。” 狄冬青道:“我这一路行来,处处尽是官府欺压百姓的恶事,像柏侯爷这样的官,实在是太少见了。” 瞿影道:“那是自然,禹国之内,你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江渝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轻快,颇有几分自豪之意。 狄冬青心下顿生好奇,便用崭新的茶具斟了两碗茶,邀着对方落座,一面敬茶,一面问道:“瞿先生,您你倒是对江湖人很熟悉啊。” 瞿影道:“不瞒你说,我以前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 狄冬青诧道:“那是?” 瞿影耸耸肩膀,道:“是连江湖人也不齿的那一类人——盗贼。” “这……”狄冬青一惊,“恕我直言,您实在不像啊。” 瞿影轻笑道:“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的家在北疆一座小村,后来蛮夷入侵,烧了我的村子,我才加入附近的流寇,靠四处抢掠度日。” 狄冬青道:“原来您的家在北方,难怪口音和此处的居民不甚相像。” 瞿影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到一旁,摆手道:“嗨,我哪儿还有家。现在我的家就是柏府,老爷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狄冬青更加好奇:“您既是流寇,又如何成为柏侯爷的侍卫?” 瞿影道:“说来惭愧,我以前去偷过柏侯爷,想趁着夜深人静时动手,没想到他整晚都在挑灯批阅公文,我被他抓了个正着,他非但没有把我送去坐牢,反倒给了我一份工作,一个容身之所。” “原来如此,”狄冬青听得入了神,“柏侯爷有这般魄力,想必武艺也很高强吧。” 瞿影却摇头道:“这你就猜错了,老爷是文人,当的是言官,连刀都不会拿的,更别说杀人。” 狄冬青惊道:“当真?可是柏家的少爷却能够领兵。” 瞿影道:“这也不奇怪,老爷虽不尚武,却希望两位少爷能够修习武艺,所以才从江湖人中请来一位师父。” “便是那位沈昭云先生?” “是了,遥想当初,此人还是由我出面推举的。” “敢问沈先生是怎样的人?” “是个奇人。” “奇人?” “你也知道,当初朝廷之中,太子党帜鲜明,和武林人交好,但建帝却一直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9 不赞同他的做法。你的父亲也是因为劳苦功高,位居龙头,才勉强封了将军,但其余的人里,能够加官进爵,步入仕途的实在是少数。” 狄冬青点头,这些他自然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缘由,当初父亲才格外希望他用功读书,从此跻身官途,不必在江湖中吃苦受累。 瞿影接着道:“所以啊,就算给柏侯爷的儿子当师父,也捞不到什么名分,属于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换了别人都要想一想,可沈大仙只是喝了老爷一碗酒,便一口答应了。” “沈大仙?” “本来该叫大侠的,但是沈昭云素来特立独行,不拘一格,所以旁人都叫他做大仙了。” 狄冬青点头道:“听你的描述,是很贴切的名号。” 瞿影报以一笑,但很快黯然道:“可惜这样的奇人,终究抵不过大势。太子遇害之后,昌王的党羽迅速崛起,老爷感到前程堪忧,便叫他先行离开,躲避风头。他出走数日,老爷的担忧果然应验,许多武林人都遭到清洗,就连侯爷这样的言官也惨遭贬黜,只有他逃过一劫。后来他去了哪里,就再没人知道了。” 听了他的讲述,狄冬青总算理清来龙去脉,也总算懂了柏家兄弟四海寻师的缘由,难怪柏秀川为了换取消息,就连鬼门也敢闯上一闯。 柏家虽是朝堂之家,可柏侯爷的儿子却有江湖人的风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江湖与朝堂,未必是泾渭两路,未必非要远远相隔。 想到此处,他由衷感慨道:“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师徒团聚。” 瞿影喝尽最后一口余茶,起身踱到他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年轻人,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狄冬青先是一怔,随后点点头,肩上的手掌分量十足,令他倍感沉重。 瞿影已放开他的肩,转身道:“那我先告辞了。” “且慢。”狄冬青喊住他,艰难启口道,“我师父身体不好,我这里有一些药,你能不能帮我带给他。”见对方面露迟疑,便补充道,“他既已答应入囹圄,便不算威胁了,不是么?” 瞿影的视线软下来,长叹一声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怀疑他,正相反,我是为了他好。” 狄冬青茫然地望着他。 他接着道:“其实你的师父也和我一样,是诚心悔过之人,不论过去做过什么,也想要以身赎罪。若是不将罪赎尽,是没有脸去见神明的。” 狄冬青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 “再告诉你一件事,就连皇子殿下看到那牢狱,也不愿将他关进去,但他执意要去,旁人也劝不住。你既与他师徒一场,若是还念着他的恩德,不如就成全了他吧。” “成全……” 狄冬青喃喃道,沉默了少顷,终于点了点头。 瞿影又在他肩上揉了揉,递上一个宽慰的目光,而后便转身离去了。 第136章 路远莫致(四) 弘义医馆的生意很快就到了。 狄冬青尚未结束洒扫,门外便来了一队男女老幼,簇拥在门外。他刚刚摸出门去,还未开口相迎,来人便在阶前跪作一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道:“听说有神医在此处施恩,求求你救我儿一命。” 一个柔弱妇女附和道:“还有我的夫君。” 央求声如水波一般扩散,狄冬青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先是一惊,忙弯下腰,将来人挨个扶起。 病人被七手八脚地搀进医馆,大都是年轻男子,身体精壮,神色却十分萎靡。 狄冬青稍加问询,便摸清了原委,这些都是扶摇清风的受害者,受了魔教蛊惑,服下禁药,酿成恶果,苦于无处治病,只能在亲人的袒护下躲躲藏藏。此番听说江渝来了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好似溺水之人寻到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赶来求医。 接下来数日,狄冬青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 除了瞧病的人,瞧热闹的人也不少。弘义医馆刚刚开张,便已门庭若市。人们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位奋力保卫羽山、冒死护送皇子、自告奋勇医治柏侯爷的义士,究竟是何方神圣。死寂多年的江湖中,已许久没有漾起过活水清波。在一夕之间,他的事迹便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同时传开的还有关于他身份的猜测。 一个医术和侠怀兼备的青年人横空出世,难免使人联想到当初的狄向诚和姜云。事态正如瞿影所预料的那般,只需顺水推舟,流言便会四处散播开。 面对来客的质询,狄冬青并不正面作答,只是一早将束发带从额间取下,以真面目示人。 长在额上的胎记并不多见,更何况他的胎记状似麒麟之角,全天下很难找出其二。于是,来客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饱含迫切,像是要将他灼穿似的。 藉此,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父亲在江湖中的影响力,即便长辞九年,狄向诚的名字仍旧如雷贯耳,使得江湖人纷纷趋之若鹜。 最出乎他意料的是,来客之中无一相信狄向诚的罪状,每个人都知道,当初的镇北大将军一定蒙受了冤情,但无奈的是,无人能够为逝者伸冤。 一个人尽皆知的谎言,却被大张旗鼓地昭示了九年。人们沉默着,忍耐着,滴水汇聚成洪流,以狄冬青的现身为契机,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于是来客们纷纷将心事付诸唇舌,对他倾吐: “当年的武林大会,我还与狄大侠交过手,结果输得落花流水,心服口服,这样的人成为大将军,我的脸上也有光彩。” “狄将军救过我的商队,我想答谢他,他却连一锭银子都不肯收。” “天水之盟的场景,你真的应当亲眼看上一看,我活了几十年,从未在江湖中见过那样的盛景。” “若不是狄大侠,我恐怕要当一辈子的山贼,在镇北军中大战蛮夷,是我平生干过最爽快的事。” …… 狄冬青不是一个精于言辞的演说家,却是个谦逊的倾听者。 他一字一句地听着,在脑海中勾勒出模糊的画面——戎马倥偬,旌旗飞扬,刀光剑影,万夫同袍。 那是多么热忱的时代,人人挥洒豪情,以肉躯为盾,以血泪作酒,凭着一双赤足,踏遍山川无尽,跨越天涯路远。 在萧条颓败的今日,回顾往昔也变得异常困难,狄冬青对那一次征战毫无印象,像是在听取陌生人的故事。 然而,他终究不是陌生人。他是英雄之子,英雄的遗志,终究要落在他的肩上。 他不愿博取同情,然而还是有人怜惜他说:“孩子,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他只是摇头推却:“有好心人的帮助,谈何辛苦。” 他没有提起师父的事。 他要将英雄的儿子做到底,便不能够与魔教有所瓜葛。所以他的故事之中包含百种际遇,千般传奇,唯独不能出现卢正秋的名姓。 * 黄昏时分,弘义医馆结束了一日的经营,狄冬青已精疲力尽。 他为最后一位病患开了药方,目送其离去,打算关闭店门的时候,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0 两个小孩出现在门外。 两人均是十三四岁模样,一男一女,身上的布衣裁剪得仔细熨帖,朴素之中透着殷实,想来是和睦百姓家的孩子。 狄冬青瞧见两人面色红润,神色明朗,便弯下腰问道:“二位小友不是来瞧病的吧。” 两人一齐摇头,瓮声瓮气地答道:“不是。” 狄冬青道:“这里就要打烊了,我还要收拾房间,你们先去别处玩耍吧。” 两人还是摇头:“让我们帮忙吧,我们是来拜师学徒的。” 狄冬青面露诧色:“拜师学徒?” 那女孩率先点点头,道:“我叫钟琪。” 男孩也不甘落后,道:“我叫肖荣。” 两人一齐道:“是瞿先生让我们来的。” “原来如此。”狄冬青恍然大悟。这些天他与江湖人交游,不便和柏家人走得太近,所以他的起居和生意,都由瞿影出面为他打点。 想来这两个孩子,也是瞿影为自己找来的帮手。 两个孩子瞧他不说话,像汤圆似的,往地上麻溜一滚,蜷成鼓鼓囊囊的两团,就要给他磕头。 他慌忙迎上前去,拎住两人的胳膊,将两只汤圆从地上轮番扯起,摇头道:“我不收徒弟,千万勿要行此重礼。” 那肖荣没能磕成头,但仍蜷着腰,鞠躬道:“我们是诚心求学的,还望先生成全。” 狄冬青依旧摇头:“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懂得如何做师父,我还没有收徒弟的本事。” 肖荣问:“人人都说你是妙手仁心的医侠,怎会没有本事?” 他答道:“医人的本事和教人的本事,不是同一种,你快起来吧。” 他的语气虽然和善,却不留半点退让的余地,和他平日一样,坚决而执拗。 他连自己师父的名姓都不敢提起,又如何能够教导旁人。 他不懂怎样才算一个合格的师父,但他至少明白,忘恩负义如他,一定算不上。 钟琪和肖荣拜师不成,纷纷垂下视线,咬着嘴唇,皱起鼻子,将失落两字写在稚嫩的脸上。 狄冬青心下不舍,于是换了个舒缓的语气道:“不过你们若是想跟我学习医术,留下来也无妨,只是不必叫我师父,更不要给我磕头,我实在受不起。况且……”他思虑片刻,道,“况且我也比你们大不了多少。” 肖荣闻言,终于仰起头,破涕为笑道:“那叫冬青哥行吗。” 他点点头:“自然行。” 钟琪也咯咯地笑出来,将一双小手举到他面前摊开:“冬青哥,前些天你去我家隔壁的铺子买过糖,是不是。娘让我多拿一些给你。” 女孩儿的手掌心托着一包亮晶晶的糖果。 他不禁一怔。 五角的糖果在夕阳中泛起斑斑驳驳的微光,像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倏地钻进他的心里。 第137章 路远莫致(五) 狄冬青将亮晶晶的糖果收下,却没有放入口中。 钟琪并不知道,他虽然买了糖果,却并不是为自己而买。喜欢吃糖的从来都不是他,比起甜,他更喜欢苦。 他喜欢茶汤的清苦,喜欢野菜的鲜苦,喜欢药草晒干后的叶片在唇齿间化开时的、沉甸甸的涩苦。 小时候,三坪村的邻人常常调笑他:“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竟然不爱吃甜,反而爱吃苦。” 邻人并不知道,只有口中的苦,才能抵消心中的苦。 许多年前,在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的夕阳里,他站在山岗上,望着化为灰烬的家园,从那时起,他便贪恋起常人所厌恶的味道。 他在苦涩中奋力生长,好似翠竹破节,从躯骨深处发出噼啪的声响。好似金蝉脱壳,在剧痛之中挣出陈旧的皮囊。 他一度坚信,只要嚼烂所有的苦,便能尝到真正的甜。 如今,他已超越了师父,赢得了名声。可他非但没有感到快乐,反倒更加困顿,更加迷茫。 他在恍惚中察觉,原来自己一直都错了。 苦尽未必甘来,雨霁未必云开,世事从来都不会如此简单,神明加诸于他的命数,从来都不曾仁慈。 狄冬青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在一夜之间变老。尽管如此,他在人前依旧挂着礼貌的笑容。 只有在夕阳沉落的时分,在弘义医馆关门打烊之后,他才能够短暂地放纵自己,容许倦意爬上眉梢。 钟琪和肖荣还在打扫房间,两人抬来一桶水,晃晃悠悠地放下,将熬药的铜壶浸在其中濯洗。 他们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双手撩起水花,偷偷往对方身上泼,袖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嘴上争得不可开交,但又不敢发出太响的声音,刻意压低声线,好似枝头叽叽喳喳的鸟雀。 狄冬青站在房间另一端,望着两个顽皮的孩子嬉笑打闹。 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使他联想起一度被自己抛至脑后的、糖果的味道。 甜与苦,像是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远。 他将手轻轻撑在桌子上。指尖不意间触到一张纸。 是一张信笺,叠成四折压在茶盘下方,只露出一个小角,纸色与桌面颜色相近,若非仔细去看,很容易忽视。 他将信笺取出,反复查看,纸面上印着与茶盘边缘同状的水渍,想来已经被压了一段时间,他细细回忆,却仍旧想不起信笺的来历。 他索性将信笺展开摊平,信中没有署名,也没有别的字迹,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简图,纵横的方块描摹出街市的形状,像是一张地图。 他把信笺转了半圈,将状似城楼的建筑朝向自己,手指顺着道路摸索,果真找到了弘义医馆的位置,很快又确认了柏府的方向。 虽然画得潦草了些,但这的确是江渝城的地图。 地图由黑墨细线描绘而出,唯独在斜角的方向上画着一个红色的标记,红墨勾勒出一只狭长的叶片形状,脉络分明,因着颜色的缘故,好似一片秋叶。 他更加好奇,待到两个孩子做完手上的活计,便将钟琪唤道身边,问道:“这里画的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钟琪扫了一眼,点头道:“这里离我家很近啊,”但在仔细瞧过之后,很快摇起头来,“不行不行,你不能去这里。” “为何不能?” 女孩抬手在地图上戳指:“你不知道,这一片往前就是监牢,是关押坏人的地方,关的都是杀过人的坏人。冬青哥是好人,当然不能去找坏人啦。” 他心下一凛,江渝城中的监牢,便是此时此刻关押师父的地方。 红色的叶片,莫非是在暗示卢正秋的名姓? 他不能去监牢探视,但叶片的位置并不是监牢的大门,而是附近的地点,莫非是别的入口? 他眨了眨眼,问道:“做了坏事,就算是坏人吗?” 钟琪点头道:“当然了。” “若是做了坏事,又做了好事呢。若是杀了人,又救了人呢?”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盯着纸面上的标记,声音很低,比起询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钟琪仰着头,嘴唇嘟起:“你说的好绕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1 你要教我吗?” 狄冬青手指一颤,很快将地图收起,将视线转回到两个孩子的身上,嘴边重新挂起笑容,道:“我不教你这个,我这里有几本医书,你们拿回去看吧,若有不懂之处,先圈下来,明日我讲给你们。” 钟琪和肖荣接过他的书,面露喜色,重重地点头道:“好!” “记得不准叫我师父。” “知道啦。” 两个叽喳不停的孩子终于心满意足,结伴踏上回家的路。他们离去后,医馆里便只剩下狄冬青一人,彻底被沉默笼罩。 夜色已深,外面的街道寂寥无声,就连融雪滴下屋檐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 他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无眠之夜,身边没有熟悉的呼吸,静谧好似无人幽谷,反倒使他难以入睡。 今夜他依旧没有睡。 不过今夜他无需忍受静谧,他手中的瓶罐相撞,击出许多短促的声响。 这些天来他为人瞧病,攒下不少天香草熬制的丹药,他将它们按照药性药状划分出来,挑拣出一些,用瓶子仔细装好,随后又把钟琪送来的糖一并装入其中。 夜晚还长,他要去见师父一面。 地图是谁留下的,是瞿影还是别人,已不重要。只要它通往的地方是监牢,便足够了。 最后,他铺开纸,提起笔,想要写点什么。 他端坐于书案前,再次被静谧笼罩,烛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阴影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渺小。 渺小的躯壳之中充塞千言万语,几乎要将他撑破,可他的手却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笔实在悬了太久,墨迹顺着笔尖滴落,沾在纸上,溅出一个漆黑的印渍,将洁白平整的纸面染皱,染脏。 笔尖也随之垂落,落在印渍的旁侧。 他将信小心翼翼地折起,与药瓶一起纳入袖中,而后吹灭灯烛,转身出门,独自步入夜色中。 第138章 路远莫致(六) 狱中的夜色是破碎的,小窗上镶嵌的铁栏将月影切割成许多碎片,破碎的月光钻入冰冷锈蚀的栏杆,一块一块地洒在地面上。 卢正秋眯起眼睛,望着那些苍白而明亮的碎块发呆。 地面很干净,时常清扫,房间中有床榻也有桌椅,甚至还摆着笔墨纸砚,若不是随风飘来的铁锈的味道,这里几乎像是一间安静舒适的书房。 这份整洁得益于姒玉桐的嘱托,关押卢正秋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本人的请求,所以她并未将卢正秋当做罪犯,她希望他在囹圄中能好过一些。 卢正秋并不好过。 预料外的仁慈像是尖刀,割裂他的尊严。在羽山他曾呆过更加严酷的地方,而在遥远的过去,他经历过比这更残忍的折磨。但过往的遭遇没有一次令他如此坐如针毡。 他本不必如此,他曾是魔教最无情的杀手,他本可以活得更冷酷些。是他亲手在空无一处的心里安放了情愫,若情愫是病根,他早已病入膏肓。 相较之下,身体的痛苦实在不值一提。忍耐是他的强项,他在寒冷中屏息凝神,安静地等待着,等待漫长的残喘结束,生命从病躯中解脱的时刻。 他听到敲击墙壁的声音。 隔壁的牢房里是南晏七,他没有理会,可敲击声愈发密集,伴随着轻佻的语声:“你既然都来陪我了,却不同我说话,难道打算闷死在这里吗?”见他不答,索性提高了声音,“别装了,你在小鬼面前能言善道的样子,以为我没见过吗?” 许久之后,他发出一声叹息:“既已尘埃落定,还有何话要说?” 墙壁对面的声音一滞:“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快点告诉我。” “我的打算早就当众说过了,你该不会没听到吧。” 很快,轻叩墙壁的声音转变为重擂:“喂,你该不会真的准备伏法认罪吧?” 卢正秋道:“当然是真的。” 南晏七的语气一沉:“别忘了你答应过救我!” 卢正秋摇摇头道:“我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南晏七的呼吸声变得粗重,嘶哑的质问声几乎贴着墙面传来:“……你骗我?” 卢正秋依旧平淡道:“九年前我就劝过你。如今已经太晚。” 南晏七冷笑一声:“劝我和你一样装腔作势,再去拐个小鬼,驯得像狗一样听话?” 听到此处,卢正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响,喉咙里不由得泄出一声压抑的悲吟。 南晏七没有放过他片刻的失态,冷笑道:“你怕什么,在那只小狗面前,你实在比母狗还精于勾引。” “我是错了!”卢正秋用喝止对方继续说下去,随后发出自嘲式的轻笑,“你说得对,我是在装腔作势,但现在我已经坦白真相,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能救得了你呢?” 南晏七也跟着一怔,像是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急切道:“卢正秋,我的手足同胞,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当年你能回头,为什么如今我不能?凭什么好处都让你享去?若不是你抛弃了我……” “我不会再抛弃你了。”卢正秋打断他道。 “所以你快救我出去。” “我也不会救你出去,”他顿了片刻,道,“我会陪你一起死。” 南晏七一怔,用拳头擂动墙壁,怒斥道:“你傻了吗?你把自己关起来,当真是想去送死?” 卢正秋转过身,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任由身体向下滑。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甚至连继续站立的力气都使不出。 他垂下头,嘴角微微勾起,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啊,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一阵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靴声沉重,伴随着佩刀的锒铛声,是前来投送饭食的狱卒。 南晏七瞧见两名狱卒的身影越来越近,不由得转过身,将背影留给他们,这些天他已被唾弃无数次,实在懒得再理会。 他听到啐声响起,却是从隔壁的方向。 “老爷对你仁慈,我们可没那么好心。” “留你活着真是浪费粮食,早日偿命吧。” 咒骂声并非向他而来,而是对隔壁的卢正秋宣泄。 南晏七大为惊诧,待狱卒走远后,踱到牢门口,顺着走廊的方向往外看。 摆在卢正秋门边的餐盘被踢翻,干瘪的馒头上挂着浑浊的口水,呈出一副凄惨之状。 他诧异道:“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卢正秋没有回答。 “原来如此,”南晏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真的是傻了,不但自投罗网,还要拉我陪葬。你以为我会谢你吗,我就算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同是鬼的你。” 卢正秋依旧沉默着,任由对方言语咒骂,不知过了多久,南晏七终于骂得没了力气,不再擂墙,也不再有声音传出,似乎是睡着了。 他仍旧没有半点睡意。 夜晚无比漫长,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过往的安稳时日汇入其中,迅速消失不见,仿佛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快乐稍纵即逝,只有苦难是永恒的。 就在卢正秋阖上倦眼之前,月色晃动了。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2 是因为一个人影浮在窗前,将月光搅乱。 卢正秋感到一道目光,迫切而慌乱,越过凉薄的夜色,怔怔地望着自己。 绝不该如此。 这里是监牢,院子与市井隔绝,有高墙阻隔,更有卫兵巡视。 就算没有这些,那个人也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似的,一双手叩响窗棱,将锈蚀的铁器敲得叮当作响,声音如晚钟一般钻进他的耳朵。 他听到熟悉的语声呼唤着他:“师父,是我。” 月光照彻监牢的每个角落,追赶着他的,令他无处可逃。 他终于睁开眼睛,向窗边望去。 他迎上一道沉沉的视线,视线的主人看起来比几日要憔悴得多,眼圈泛着青黑色,乌黑的明眸深陷在眼窝的阴影中,虽然身着锦缎,肩膀却比从前消瘦了不少,喉结曝在凉风中上下颤动,欲言又止。 他陪伴九载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脱去了稚气。 他的心中既欣慰,又苦涩,他突然很想越过破碎的月色,重新用一双完整的手,抱住他的少年人。 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摇头道:“冬青,你不该来这里。” 第139章 路远莫致(七) 狄冬青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师父的话,不仅没有离开,反倒继续向前迈步,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没人看见我。” 卢正秋不禁凝眸,映在眼底的脸庞被铁栏分割得支离破碎,却仍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后面有一间废旧的院子,里面有一口废旧的枯井……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我是来送东西的,送完就走。” 狄冬青一边说,一边将盛放丹药的瓷瓶搁在窗台上,透过铁栅栏的空隙,推到对侧。 地上的影子随之晃动,好似月光被搅起一阵涟漪。 卢正秋定睛望去,见瓷瓶下方还压着一张纸,叠得整整齐齐,背后隐隐透出墨迹。 他走到窗边,感到对方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片刻不离,将他颤抖的指尖、苍白干燥的唇色和布满血丝的眼仁尽收眼底,看得一清二楚,毫无保留。 少顷过后,冬青问道:“师父,你的寒疾又犯了吧?” 他点头道:“是。” “是因为你驱使的那种功法吗?上次在云梦泽,你也是因此才旧疾复发的。” “你知道了?” “嗯,与你同舟的天水帮兄弟告诉我了。” 卢正秋惊讶地望着对方。 原来他自以为悉心藏起的秘密,早就被冬青得知。 他还能举出许多借口,但他曾经承诺过,会解答冬青所有的疑问,所以他说:“我的内功是随魔教习得,中原人所谓的阴邪功法,才是我的武学根基所在,好似大树在土壤之下的部分,是拔不出来的,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狄冬青只是摇头:“未必不能,羽山族长留下的医谱,还有半本没有找到呢。” 卢正秋面露惊讶,他几乎已忘了这件事。 狄冬青接着道:“医谱记载的是扶摇清风的秘密,既然根基能够种下,便一定能够移除,现在断言未免太早了。” 卢正秋道:“其实你不必……” 狄冬青打断他道:“我答应过会医好你的病。” 卢正秋叹了一声:“是我先对你失信,所以你也不必再恪守过去的承诺了。” 狄冬青一怔,搭在窗棱上的五指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将瓷瓶又向前推了些:“那你收下这个。你收下,我就走。” 那双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着他,仿佛在说——“你不收下,我就不走。” 卢正秋终于抬手去接。 窗棱透着月光的冷气,令他本能地感到抗拒,瓷瓶细长,当他握上去的时候,刚好触到对面人的手指尖。 冬青的手指动了动,修长的关节绷紧,像是要越过栏杆的阻碍,将对面人的手腕牢牢抓住似的。 若是愿意,他的确可以这么做,高墙深院尚且拦不住他,几条区区的锈铁又怎么能够。 他在谦逊内敛的外表之下,藏了一颗何等顽固的心,卢正秋比世上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 但这一次,连卢正秋也看错了。 这一次,他真的如承诺的那般,轻轻放开了手。 瓷瓶带着信笺,滑落到卢正秋的手中。后者将纸展平,见纸面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记录了每一日服药的时辰,除此之外,没有一句赘言。 简直像是给一面之缘的病患开出的药帖,唯一不同之处,只有字迹旁边的一块墨点。 墨渍飞溅,突兀地印在洁白的纸面上,缩在小小的空间之内,浓稠深重,像是执笔人冷静克制着的痛苦。 卢正秋的心猛地抽紧,像是被吸入墨迹之中,被那稠密浓厚的黑暗牢牢缠住似的。 他的视线飘向房间里的书桌,桌上也有一封信,叠得整整齐齐,是早已写好的,却一直没能递出。 他快步走到桌边,将信笺拿起,匆匆回到窗边:“冬青,我也有东西交给你。” 他的手已伸到栏杆间的明亮处,可是,迎接他的只有夜风和月光。 冬青已不在。 月色如常,在地面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与影。 若非手中多出的物件,卢正秋几乎以为方才的际遇是一场梦,是他干涸的心擅自诞出的幻象。 他像做梦似的抬起手臂,伸到窗沿上,用指尖轻轻触碰。 冰冷的砖石表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指的余温。 他猛地惊醒,转身,而后慢慢地勾起嘴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喃喃道:“看来这一遭,我是彻底败了。” 如此便好。 他的冬青已不需要他的敦促,便能够向前迈出脚步。 如此便好。 他的冬青依然清正如竹,浩气不改,许下的承诺便一定会恪守,就连离开时,脚步都是那般决绝。 他的笑容凝在唇边,像是失了水的鱼,离了壤的芽,冬青早已行至远方,他却堕入前尘,作茧自缚。 在他没能递出的信笺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话——并非过往用来敷衍、用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每个字都出自真心。 「……那一日在安邑,我与你在巷中初遇,你以为是我赶来救你,其实,我本打算从狄家的医馆逃走,从此销声匿迹。可是,我却被你的一颗糖果拉回尘世之中……」 他踱步到桌边,靠近灯烛,将信笺没进烛火,望着白纸边缘慢慢卷曲,火舌沿着墨色攀爬,将密密麻麻的字迹吞入其中。 「……我授你武艺,你授我更多,前半生我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后半生我却有了你,你令我懂得为人之道。武艺之道有穷尽,为人之道却没有,你称我为师,常常使我心中有愧……」 滚烫的火苗撩过他的手指。 信上的字迹在抖。因为他的手在抖。 地上的影子在抖,因为他的眼在抖。 「……若我不是你的师父,我便什么也不是。但你却不同,你是我的第二度生命,你使我欢愉,使我挂念,甚至使我思慕不止,使我渴求难耐。你尚且年轻,我不该对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3 你生情,却又难以自持,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罪人,只要与你一起,我的贪念便会延续……」 火光蔓延,腾起一阵小小的热浪,继续蚕食着所剩无几的信笺。 「……但我的罪念不能够触及你,你应当找回自己的人生,清誉加身,荣光遍洒,你应当得到佳人相伴,抱揽风月,长相厮守……」 信笺燃尽,火焰慢慢落下,将最后几行字迹吞没。 「半生虚掷罪业里,与君一逢岁月新。」 「天高路远莫相问,但愿绿水青山不负卿。」 燃烧后的灰烬洒在地上,被风吹散,很快没了踪迹。 绿水青山,此生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留给他的只有漫漫无际的长夜。 第140章 路远莫致(八) 长夜深处,从来不乏难眠之人。 姒玉桐在柏府踱步,府院很大,人却不多,她住了几日,总算将里外构造摸得熟悉。府上的仆佣都对她格外客气,任由她四处走动,从不阻拦,所以,每当难以入眠时,她便在空旷的府邸中散步。 早春时节,空气中冷雾弥漫,在夜深时分凝结成霜,将阴湿之气洒满各处。 这样的夜并不适合外出,她的房中升起火炉,温暖的火光跳跃着,亟待她的眷顾,可她却转身出了门。 她选择寒冷,因为寒冷使人清醒。 她非得如此,柏府不是天水帮,柏侯爷也不是方世平,会不计得失地将她视作亲人一般庇佑。方世平已经殒身云梦泽,和众多庇护过她的人一样,只留下她一人在夜中行船。 她的心很乱,几日前卢正秋所坦白的事实,至今令她震惊不已。一起患难的盟友突然间成了杀父灭门的仇敌,就算冷静如她,也被冲乱了阵脚。 人世渺渺,黑暗苍茫,她一路行来,依旧孑然独身。 她不能承受失败,所以,她非得保持清醒不可。 她缓缓走着,不知不觉间接近柏侯爷的寝院。 院子很安静,隐约能够瞧见窗上跳跃的火光。 火光晃了晃,门被拉开,两个人依次从中走出。 是柏云峰,身后跟着一个侍女,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年纪。 两人走得很轻,刻意压低了脚步声,显然是怕惊扰房中休息的人。 柏云峰满面愁容,口中连连叹着气。 侍女望着他,一双明眸转了转,道:“少爷你别担心了,只要夫人回来,老爷的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嗯,”柏云峰应道,但很快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谈何容易。” 侍女从旁道:“皇子殿下会帮我们的吧,哪个胆大包天之徒,连皇子的话也敢不听么?” 柏云峰叹了一声:“唉,小孩子家,休要胡言。” “哦……”侍女低下头去,嘟着嘴闷了一会儿,见柏云峰仍不做声,便开口道:“老爷对夫人一往情深,真是令人感动,就……就像少爷当初也对郡主……” 柏云峰突然转向她,面露惊色。 小姑娘慌忙改口道:“哎呀呀,我该不乱说,这怎么能比呢,少爷你别往心里去,我……我先告退了。” 她不敢抬眼,慌慌张张地走出几步,只顾盯着地面,不想一头撞进姒玉桐的怀里。 姒玉桐本不打算露面,藏在靠墙一侧的阴影中,被她这么一撞,只能现身。 侍女抬起头,冷不丁瞧见皇子的脸,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哆哆嗦嗦道:“殿下,我……我……” 姒玉桐轻笑道:“别怕,殿下又不吃人的。” 小姑娘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姒玉桐看在眼里,在她肩上拍了拍,宽慰她道,“好了,你先去休息吧。” 侍女点点头,怯生生地闪到一旁,余光仍旧不住地打量着她。 她照例看得清楚,却做出没有察觉的样子,将视线投向前方。 自从住进柏府,她便成了备受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都被人瞧在眼里,每一日,都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她, 明朝,她将要前往校场检阅守军,到那时,军阵中所有人的视线都会牢牢地盯在她身上。 人们眼中映出的并不是她,而是她故去的皇兄。 她的变装功夫磨练已久,扮作男人时,不仅容貌和声音,就连仪态、举止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与男人别无二致。这些年她以身涉险,凭借这门绝学,从未败露过一次。 然而,每次从镜中审视自己的音容,不论乔装有多完美,仍旧无法抵除内心深处的恐惧。 在五光十色的皮囊之下,她仍旧只是个年轻女子。 此时此刻,曾经的心上人就站在她面前。 柏云峰的肩膀微塌,步履沉重,看上去分外憔悴。他的额头比常人更宽些,眉眼也比常人更凌厉些,所以他皱眉时流露的愁容,也比常人更加明显。 姒玉桐在咫尺外看得真切,心下顿生怜惜,恨不得用手指将那双眉间的褶皱抚平。 但她不能如此。 她只能站在原地,故作轻松道:“你若是睡不着,我陪你喝几杯如何?” 柏云峰眉毛一挑,很快又落下,摇摇头道:“虽然我也想畅饮一番,但你明日还要去校场阅兵,今晚要养足精神,不能为我耽误大事。” 姒玉桐道:“说的也是。” 柏云峰长叹一声:“唉,如今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不能够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了。” 姒玉桐扬起嘴角:“那也未必,不知你的住处可有好茶?” 柏云峰眼前一亮:“有,梁州名产炒青茶,清淡芬芳,回味甘甜,用来夜酌再合适不过了。” 姒玉桐点点头,道:“既然不能纵情饮酒,小酌几杯清茶也未尝不可。” 柏云峰喜道:“那就去我房里吧,我还有件东西,正好一并交给你。” “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谈论时局。 这几日,皇子现身的消息已传遍神州,柏侯爷顺水推舟,派信使呈上奏书,主动请缨,希望出兵护送皇子返都。 这封奏书看似单纯,却是一记行之有效的试探。 人人都知道禹建帝年迈体衰,多年不理国事,朝政一直把持在禹昌王手中。 但昌王能坐拥高位,本是拜太子之死所赐,如今太子遗孤性命犹存,又正值青年,仅凭一个名字,便足以撼动他的地位。 柏侯爷的奏书,便是在试探昌王的态度,倘若昌王应允,那自然好,若是以托词盖之否之,刚好暴露他的狼子野心。 奏书已送出,眼下便只能静候回音,故而姒玉桐主动提出检阅守军一事,希望在疾风骤雨降临之前,巩固身边的力量。 检阅安排在明日,今晚,她尚能忙里偷闲,与柏云峰小酌半刻。 炒青茶的香气浓郁,从杯中飘出,很快便溢满了房间。 柏云峰的房间很空荡。 空荡并非出于轻慢,正相反,每一件陈设都是仔细挑拣,精心摆放的佳品。但除了必要的陈设之外,房间里鲜少有点缀。常人喜欢的鲜花,盆景,玉饰,木雕,这里统统都没有,就连衣橱也被书卷占去一半,只留下半壁的空余存放衣物。 姒玉桐一面品茶,一面纵容目光四处飘游,边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4 环视边道:“聊过了大事,不妨来聊聊家事吧。” 柏云峰不解:“家事?你说父亲吗?” “我是说你,”姒玉桐轻笑道,“从你这房间的模样来看,你身边是没有佳人作伴了。” 柏云峰先是一怔,很快抿起最初,流露出几分窘迫:“可惜我徒有公子之名,学的却是兵黩之道,全然不通风月,更无佳人垂青,大哥你尽管调笑我吧。” 姒玉桐没有调笑他,只是望着他,目光盈盈。 她依稀记得当初的少年怀着满腔热忱,从泥泞的校场中爬起来,挺直脏兮兮的肩背,信誓旦旦地道出心中的将军梦。 这些天来,她在江渝城中听了许多柏家大少的美誉——对父尽孝,对主尽忠,对下属体恤,对兄弟恭让。 当初的少年终于成为他所期望的模样,只除了一件事—— ——身边没有佳人为伴。 姒玉桐将茶杯放下,宽慰他道:“不是没有,只是时候未到。” 柏云峰垂下视线,报以低笑,但旋即抬起头道:“对了,大哥,我有件礼物要赠予你。我本打算明早拿去校场,今日刚好你来了,索性先呈给你吧。”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踱到墙边,从箱柜之中取出一物,呈予对方。 第141章 路远莫致(九) 那是一柄佩剑。 剑柄偏细,乌黑的檀木上点缀着樱红色的漆纹,剑身从剑鞘中滑出,发出融雪破冰般的清冽之声。 姒玉桐擎剑,在手中掂了掂,挑眉道:“这剑好轻。” 柏云峰点头:“前几日过招时,我看出你的功法强于迅敏,精于巧捷,我的佩剑不适合你,所以便寻思为你找一柄趁手的兵刃。” 姒玉桐再度打量手中的兵刃,道:“可这剑不是一朝一夕间锻成的。” 柏云峰道:“大哥好眼力,这剑是以凛冬寒泉辅以干炉烈火,花了一个冬天的功夫才锻出的,只因太过轻薄,不易驾驭,才一直搁置在昆吾院内,我想刚好适合你,便借花献佛了。” “原来如此,”姒玉桐道,“那它可有名字?” 柏云峰道:“有,名曰霜雪。” 姒玉桐闻言,心中微微一漾,一个大胆的念头掠过脑海,使她持剑的手不禁微颤。 她佯装无事,好奇道,问道:“为何取这个名字?” 柏云峰垂下视线,语气变得轻柔,“霜雪这个名字,是为纪念玉桐而取的。” 这句话好似一支箭羽,呼啸着将她心上飘渺的念头击中。令她的猜测和期许化作一阵切实的悸动。 柏云峰没有觉察她的心事,接着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她最喜欢吟唱的那首童谣。” 她自然记得,记得一清二楚,但她摇头道,“过去太久,我已记不清了。” 柏云峰将视线投向远处,吟道,“那歌里有一句词——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姒玉桐又是一怔,视线凝在咫尺外的青年身上,嘴唇不禁张开,无声地附和着他的吟诵。 柏云峰却只凝着手中剑,道:“剑之名,无胜过有。我只恨自己太弱小,没能好好保护她。倘若她还在人世,我一定不会让她再勉强持剑,一定不会让天下任何一柄剑伤他分毫。” 姒玉桐瞧着他的愁容,心中涌起一阵涩苦,使她胸口涨痛难耐,精心筑起的提防几乎要破开。 但她脸上却佯作镇定,劝慰他道:“云峰,不是你的错。” 柏云峰点点头,又道:“大哥,其实这剑中还有一个秘密。” “有何秘密?” 柏云峰左右环视,确定房中无人,门扉严闭,才上前一步,执起剑鞘,勾住剑镡一角,轻轻上拨。 姒玉桐面露惊色,原来这剑镡内有一处中空的孔隙,凸起处便是锁销,可以拔开。 孔隙里藏着一把细而尖的暗器,收在一条精致小巧的翎中。 她挑眉道:“这是?” 柏云峰道:“是暗器。” “你在剑镡里藏了暗器?” “是了,而且是相当精巧的暗器,据说制作它的工匠辞世已久,当今江湖中无人能认出他所埋下的机括。” “那这暗器岂不是很珍贵?” “正因为珍贵,才要物尽其用。大哥,往后你与黑白两路周旋,不仅要抵御阳谋,更要提防阴谋,必要时刻,可以用它化险为夷。” 姒玉桐点点头,将锁销扣回,将佩剑放到一边,道:“让你费心了。” 两人重新落座,柏云峰望着霜雪剑凝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低声道:“希望这柄剑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心终于舒展开,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眼底泛起晶莹的微光,斑斑驳驳,仿佛一汪泉水,满溢着哀愁。 姒玉桐的心弦已被这泉水拨乱。 她断然没有想到,在经历一遭天倾地覆、物是人非之后,原来世上仍有一个男子,如此思念着自己。 咫尺外的侧脸忽地变得亲切可慕,只要望着他,心中陈旧的疤痕便能得到抚慰,就连北疆经历过的噩梦般的夜晚,也变得不再那么鲜血淋漓了。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只要上前一步,坦白一句,便能够重回往昔,回到尚未折损的时光中。 但她只是摇摇头,道:“好兄弟,你也莫要太过伤怀,逝者不可追,你还是要向前看。” 柏云峰点点头,道:“放心吧,我早已放下了。” 姒玉桐在空荡的房中环视一圈,慢悠悠地问道:“是真心话?” 柏云峰听出她语中所指,脸上浮起一丝窘意,道:“当真,只是世道未安,哪里有时间肖想风月,往后再说不迟。” 姒玉桐在桌上一拍,道:“好哇,等往后日子太平,大哥亲自给你说一桩媒。” 柏云峰笑道:“有大哥钦点,怕是人家姑娘都不敢开口相拒了。” 姒玉桐也笑眯眯道:“你这般英俊飒爽,仪表堂堂,怎么会有姑娘忍心拒绝你。”说到此处,只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便改口道,“我看我们不如帮帮秀川吧,他跟姑娘家说话都会脸红,舌头打结。” “怎么连你也知道?” “我昨天亲眼见到了。” 柏云峰终于笑出声:“那是他的老毛病了,我这个当兄长的也常常为他着急,可惜这种事,旁人着急也是没有用的。” “也不用急,说不定泼辣的姑娘,就喜欢羞涩的男子。” “那倒是好。” 两人相视而笑,姒玉桐端起手中的瓷杯,以茶代酒,边敬边道:“只要我大禹国重回太平,往后大哥一定不会亏待你们两人的。” 柏云峰忙起身迎道:“大哥,我们兄弟早已宣誓对你忠心不二,千万不必当我是外人。” “既是自己人,又何必拘谨,快坐下说话。” 她漫不经心地谦让着,一双锐眼却将柏云峰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瞧见对方紧抿的嘴唇中隐隐透出谨慎,恭顺眉眼间隐隐露出惧意。 柏云峰就在她面前,眼中的人却不是她。 她忽然感到一阵索然,她以为自己早已看尽世间人情萧萧,早已不再有期许。可她没想到,被这人提防着,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5 竟使她感到如此沮丧。 她忽然厌倦了伪装与猜度,恨不得将一切坦白道出,与故人相认相亲,生死与共。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柏云峰身上移开,转而望向霜雪剑的剑鞘。 剑鞘的质地厚润,凛然舒展,收敛了锋芒,也收敛了她的心思。 她的确需要很多的冷,很多的苦,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第142章 侠者无名(一) 黎明时分下了一阵冷雨,第二日清晨,城中的青砖上结了一层薄冰,湿漉漉的,又凉又滑。 柏秀川便走在这样的路上。 他的脚步并未打滑,依旧稳健如常。这是他常年锻炼的成果,就算是脚底踏冰,一样如履平地。 他是来巡逻的。每日清晨,他与兄长都会轮流登上城楼巡逻,向守夜的兵士致意。 正因为有两位年轻将领的亲自抚恤,江渝的守军才格外士气高涨。 不过,虽说同为将领,柏秀川的气度始终无法与兄长相比。柏云峰能够在千军面前保持镇定,从容地发号施令,柏秀川却不擅长与兵士交谈,只要话超过三句,就要打上满篇腹稿。 在去往城楼的路上,他把腹稿又重复了一遍,这时,一个青衫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人也看见了他,抬手打了个招呼:“秀川。” 这响亮一声唤,登时将他肚子里的词句撞得烟消云散。 他定了定神,迎上前道:“冬青哥,今日起得这么早?” 狄冬青道:“不大有睡意,索性出来走走。” 两人因着西岭镇一起捉鬼的缘分,关系要比旁人更亲密些。所以,狄冬青在柏秀川面前也更放松,没有掩饰神色中的倦态。 柏秀川瞧出他的疲惫,垂下眼思虑片刻,道:“我正要去城楼巡视,你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好啊。”狄冬青欣然允道。 两人一起穿过湿漉漉的青石路,往城门的方向去。大路贯通城池,前些日子的迎春祭上,这条路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而此时此刻,却鲜少有人影出没,呈一片冷清之态。 这街市虽然冷清,却并不萧索,道旁的树枝上时而有鸟儿停驻,发出歌唱般的啼鸣声,刚刚抽出春芽的树木飘着一股淡香,早起的猫狗在树下踱来踱去。 城楼之上,街市的景色变得更加清晰。 狄冬青抚着石台,一面远眺,一面道:“没想到黎明时分的江渝城如此宁静。” 柏秀川道:“再过半个时辰,赶陈集的商贩就会出来摆摊,到时候可就一点也不静了。” 狄冬青的视线在街市上飘过,感慨道:“那也不错。” 一日的喧嚷从寂静中起,重归寂静之中,周而复始,泱泱人群来而复返,聚而复散,四季更迭,年岁增垒——对于柏秀川而言,生活便是如此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留意。 可是,狄冬青却看得分外沉醉。微风拂起他的头发,令他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目光缓缓掠过街市的每个角落,犹如凝视宝藏一般,将脚下的城池尽收眼底。 柏秀川道:“早知你这么喜欢,就早些带你来了。” 狄冬青一怔,转向身边的人,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我忽然想起,从前我也喜欢攀高远眺,但一直眺着远处,不曾珍惜眼前的风景。” 他的语气平淡却低沉,就连柏秀川都能听出他的愁绪。 如今他已是人尽皆知的医侠,江渝城中四处流传着他的故事,可是,这些声名并未给他带来快乐。 一声马嘶将两人拉回到现实之中。 城楼有两侧,一侧毗邻安宁的城池,一侧接壤渺远的山野。马嘶声是从山野的方向传来的。 来人有二,是瞿影和另一名士兵。两人胯下马,慌慌张张地登上城楼,来到柏秀川面前。 士兵见了将领,连行礼都顾不上,道:“不好了,禹昌军闯过六龙桥,来江渝拿人了。” * 六龙桥坐落在渝水之上。 渝水将梁州与豫州隔开,两岸皆是崇山峻岭,连峰盈天,枯松倒挂,若想去往安邑,走六龙桥是最近的路。 六龙桥是柏侯爷来到江渝之后兴建的,花去两个寒暑,动用工匠百余人,最后的成果堪称巧夺天工,桥面横跨百尺寒江,宽广平坦,仿佛六条巨龙并驾齐驱于山水之间。 有了这座桥,商队往来安邑,至少减了五日的弯路。守军也在桥畔设置关口,派遣一营的兵马常年把守。 跟随瞿影来报信的兵士就是其中之一。 柏秀川瞧见来人的神色,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忙追问道:“就算是禹昌军也不能够私下捉拿百姓,他们可有军印,军令状?” 兵士点头道:“样样俱全。” 柏秀川心下大惊,下意识地偏过头寻找兄长的身影,但柏云峰并不在场,他的身边只有一头雾水的狄冬青和气喘吁吁的瞿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作镇定,问道:“来人有多少?” 兵士道:“共有二十三人,领头的是个百户。” 柏秀川又问:“你们可有出手阻拦?” 兵士闻言,脸色登时一白,低下头道:“没有,我们都……都没敢拦,就把路让开了,是我们草率……” 柏秀川却抚胸道:“那就好,至少没有无辜者受到波及。” 对面的兵士一怔,重新抬起头,惊讶地望向对面的柏家二少。 柏秀川接着问:“被缉拿的百姓是什么身份,可有问明?” 兵士立刻点头道:“说是有一伙流寇从安邑逃窜而来,我把军状抄下来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平后呈上。 纸上写着——匪首梁逍,不知悔改,屡次犯禁,特此缉拿。 看到这名字,柏秀川一怔,将瞿影拉到一旁,低声问:“梁逍?他是不是那长风阁的人?” 瞿影道:“不错,就是长风阁阁主梁逍。” “前些日子,是你嘱托他去京城打听母亲的消息?” “是。” 两人视线交汇,目光同时一沉,瞿影眉头深皱,柏秀川则攥紧五指。 请缨出兵的奏书递出还不足十日,虽然不奢望能够顺利获准,但谁也没想到,风波竟然来得这么快。 柏秀川追问道:“梁逍此行的任务,有旁人知晓吗?” 瞿影道:“没有,上次议事,除了老爷、少爷和皇子殿下,没有旁人在场。” 柏秀川道:“那一定是被长风阁的人出卖了。我们得设法救他脱困。” 瞿影眼神一凛,立刻摇头道:“二少,慎重啊,我们举了忠义之旗,便是要在明面站稳脚跟,与长风阁暗地里的关系绝不可以暴露,否则,一定会沦为把柄,对未来大有不利。” 柏秀川道:“我明白,可是,他们是为了母亲才以身涉险,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瞿影道:“由我去吧,我想想办法……” 柏秀川瞧见他多年操劳落下的斑白发丝,摇头道:“那也不成,禹昌军的人识得你,一定会找你的麻烦。再说的风寒还没痊愈,不能大动干戈。” 两人正争辩着,一个声音道:“不如由我去吧。” 是狄冬青。 瞿影望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6 向他,皱眉道:“可是你孤身一人,要如何与禹昌军周旋?” 狄冬青不急不躁,只是淡淡道:“如今江渝城中人人都尊我一声侠,我总不能辱了这个名号。侠不出手,更待何时。” 第143章 侠者无名(二) 狄冬青策马而行。 他从城门出发,将街市抛在身后,独自步入山野。 身后远远传来人群的喧嚣声,夹杂着车马声,大约是集市已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他很想再多听一会儿,然而,身后的声音离愈发飘渺,愈发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山野中的寂风,风声萧萧,萦绕耳畔,挥之不去。 热闹是属于别人的,由不得他惦念。 而藏在喧嚣的市井一角,同样在冷狱中品尝寂寥的人,更加由不得他贪恋。 他不再是一个平常人,而是江渝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侠,理应为侠义出生入死,而不是沉湎于自己的喜乐。 所以他要去救人。 可惜,梁逍多年经营的长风阁也没能逃过禁武令的清理,阁中一名主事和官兵起了冲突,害得梁逍无端入狱,多亏柏侯爷施以援手,才将他从狱中救出,捡回一条命来。 从此,梁逍便对柏侯爷忠心耿耿。来到江渝之后,他在一间私塾里当了教书先生,藏身市井。表面上,他的长风阁已土崩瓦解,声名不复,但在暗地里,他却一直关注着江湖上的风声,这些年来,江渝府衙和武林人士之所以相安无事,背后少不了他的帮助。 前些天,梁逍接下瞿影的嘱托,去往都城打探柏夫人的消息。没想到途中出了岔子,引起官府的注意。禹昌军已出兵拿他,军印军状俱全,以梁逍谨慎的性子,绝不会心存侥幸。所以,他在渡过六龙桥之后,一定会选择天意谷作为藏身之所。 以上便是瞿影的猜测,至于能否应中,便只能亲自一试了。杨逍在江湖中名声斐然,若能将他平安救回,对树立狄冬青的声望大有裨益。 护送姒玉桐重返安邑,需要江湖人助力。 饶是前途凶险,他也非得以身犯险不可。 出发之前,瞿影已为他指明了去向。在接近渝水的地界,有一条山谷,名曰天意。纵横十数里,地貌崎岖繁杂,沟壑纵横,飞瀑交叠,溶洞遍布,过往行人若是误入其中,常常迷失方向,轻则耽搁数日的行程,重则落难于无人处,遭到野兽袭击,连尸骨都难以保全。 古有诗云,蜀道难于上青天,天意谷便是集蜀道之大成者,凶险异常。 最凶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瞿影拿准梁逍会藏身天意谷,是出于对他的了解。 在江湖尚未衰落的时候,梁逍和他的长风阁一度小有名气。长风阁表面上是一座藏书阁,实则为四方侠士集会议事、交换消息的场所,梁逍本人虽然不擅武艺,但人脉亨通,见识广博,有“万事皆晓,四海逍遥”的雅喻。 他刚刚走出不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竭力的呼喊:“冬青哥——等等我——” 喊声不算嘹亮,也不够稳健,听上去倒是分外吃力。狄冬青回过头,瞧见柏秀川沿着来路追至,矮瘦的身子在马背上颠簸不止。 他一面勒住缰绳,一面诧道:“你怎么跟来了?” 柏秀川总算赶上他的步伐,气喘吁吁道:“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天意谷的路我更熟一些。” 狄冬青挑眉道:“我是游民一条,自然无所顾忌,但你与我一起,不怕引人瞩目么?” 柏秀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很快扬起头道:“没关系,我又没有兄长那般名望,就算是守军,也不是人人都识得我。” 他出发前换了一身粗布衣衫,浑身上下全然瞧不出半点少爷的模样,倒像是西岭镇里的胆小鬼的木川。 狄冬青瞧在眼里,心中生出几分愧意:“今日皇子殿下亲自前往校场,检阅兵士,本是伸张名望的好机会,你不去么?” 柏秀川摇头道:“有兄长作陪就够了。” 狄冬青点点头,转而道:“那就一同去吧,有你帮忙,我也安心些。” 柏秀川听了他的话,绷紧得仿佛鼓面似的脸颊终于放松下来,重重地点过头,策马追了几步,与对方同行。 * 天意谷和江渝城相去百里,若是行商的队伍,少说要在路上耗去一天,两人轻剑快马,身无赘物,只跑了几个时辰,便赶到渝水附近。 这里的山势连绵起伏,两人沿着低洼处前进,行得很小心,远远地瞧见东北方向的山脊上有一队人马。 马蹄声阵阵,队伍却一直在原地徘徊,似乎不敢前行。 狄冬青低声道:“看装束应当就是这队人了。” 柏秀川点头:“看样子还在犹豫,是我们抢先了一步。” 他说着抬手一指,指向一条崎岖的狭路,狭路下行,尽头被耸挺的山石夹住,隐在转角处。 两人御马来到狭路中断,柏秀川道:“再往前,便只能徒步了。” 狄冬青点点头,随着他跨下马,道:“不如先把马栓在此处吧。” 柏秀川却摇头道:“不必,我叫它们去另一条路上等着。” 他扯着缰绳向前迈了一步,脸颊贴在马儿的耳畔,低声道:“霜雪,去南边的潭水畔等我。” 马儿的脖子上下摇动,似乎是在冲他点头执意,他的手轻抚过马背上的鬃毛,落在马臀附近拍了拍,同时松开缰绳。马儿便抛下他,转头往另一条岔路去了。 狄冬青也学着他的样子松开缰绳,目送自己的坐骑走远,才问:“它们能听懂你的话?” 柏秀川道:“多少能听懂一些,毕竟它们常与我呆在一起。” 方才他与马儿交谈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神色平淡,的确如同密友一般。 他不善与人交谈,却和动物相处得融洽,实在出乎狄冬青的预料。后者追问道:“霜雪是你给它取的名字?” 柏秀川点点头,道:“在它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取下了,”说到此处,视线低垂,似乎露出几分愁容。 愁容转瞬即逝,他很快抬起头道,“冬青哥,趁着禹昌军的人还在犹豫,咱们快些走吧。” 狄冬青应道:“嗯,若是能够提早找到梁逍,避免冲突,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钻进岩石的拱洞,顺着小径转弯,脚下的路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一座小悬瀑,涓涓清流从高处落入瀑底,瀑底又是另一片洞天,羊肠小道从水边蜿蜒掠过,尽头埋没在树影中,看不清来处,更辨不出去向。 这便是天意谷的地貌,错综复杂,虚实难分,常人初次到访,难免晕头转向,裹足不前。 柏秀川却走得从容自得,脚底生风,毫无犹疑。 狄冬青跟在他身旁,边走边问道:“你对这里很熟悉吗?” 柏秀川点头道:“从前我想要静心修习的时候,便会到这里来待上几日。” 狄冬青微微惊讶,这里寂寥空旷,的确适宜修习武艺,但空气阴湿,冬寒夏闷,比起柏家的宅院不知艰苦多少倍,实在不像是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7 官家少爷的选择。 他接着问:“那你猜得出梁阁主可能藏身何处?” 柏秀川道:“从前他在这里建过一处隐蔽的木屋,说是为了应付棘手的事态,危难时有个落脚处。” “现在的事态便已足够棘手。” “所以我想先去那里找他。” 狄冬青沉吟道:“如此看来,他的考量好生周到。” 柏秀川皱眉道:“是啊,梁先生一向深思熟虑,不知这次怎会被官府盯上。” 狄冬青道:“不论如何,我们先要找到人。” 柏秀川点点头,引着他继续深入谷地。 随着两人一路前行,周遭的寒气也愈发深重,湿冷的水汽不住地往脖子缝里钻,使人汗毛倒竖。早春时节,万物复苏之际,脚底的土壤却像是被冰封冻似的,使人举步维艰。 第144章 侠者无名(三) 狄冬青暗暗惊讶,问道:“莫非前方有幽沼么?” 柏秀川也随之一惊,摇头道:“我记忆之中并没有。” 但他的否认很快变成惊呼,因为前方的视野中果真出现一片幽沼。 “不对,从前是一片茂林,灌木丛生,到了春天会开出米粒似的花,我记得很清楚。” 两人快走几步,接近幽沼边缘,狄冬青弯下腰,拾起地上的一缕枯藤,在指间捻了捻:“灌木?你是说这些么?” 柏秀川也蹲下身,定睛看去。地上的枯藤更多,贴着灰褐色的地皮,纵横交错,好似抖落的蛛网,孱弱又丑陋。 他眉头紧锁,喃喃道:“究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狄冬青的神色也绷紧了:“幽沼凭空扩散,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 幽沼之中,灵场亏缺,万物难以生长,四季不复存在。在传说中,这是幽荧残存的力量寄生于大地的结果。所以,幽沼也被人们称作神州的伤疤,唯恐避之不及。 人的伤疤总会愈合,神州的伤疤却在生长,这实在是闻所未闻的事态。 两人四下张望,柏秀川忽地一惊,抬手指道:“冬青哥,就在那里。” 他指向幽沼边缘,被山崖的阴影所笼住的角落,一颗枯木背后隐隐露出的屋檐。若不仔细去瞧,全然瞧不见那里有一间屋舍。 柏秀川快步向前,胳膊却被狄冬青一把扯住:“慢着,当心脚下。” 两人前方的路上,土壤之中偶尔泛起银光闪闪,好似阳光下的灰尘,不甚明晰,只有仔细辨识才能发觉。 仔细看去,闪光之物是一种六角形的暗器,大半埋在土中,只露出一枚尖角。类似的暗器还有许多,分布在路面上,一只灰色的田鼠仰面倒在期间,肚皮上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狄冬青沉吟道:“这些暗器都沾了青藤散,是有人特意布置在附近的陷阱。” 柏秀川神色一亮:“我知道了,是偃月阵。一定是梁先生设下的。” “偃月阵?” “偃月阵是守阵,中间厚,两边薄,如凹陷的月牙,咱们从旁边绕过去。” 狄冬青跟在他身后,从侧面绕近木屋。柏秀川凑到窗边,在爬满灰尘的门扉上轻叩:“梁先生,是我啊,我是来救人的。” 半晌,门扉被拉开,来人先是一惊,很快喜道:“秀川,果真是你。我还寻思是何方神圣,这么快就破了我的阵。” 柏秀川也露出喜色,微微笑道:“毕竟我的兵法是同你学的。” 来人便是梁逍。 他身着白衣,手持一柄纸扇,身形单薄,头带玉冠,容貌不算年轻,但精神抖擞,颇有书生之气。若非亲眼见过方才的毒阵,决然猜不出他是江湖人士。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狄冬青,问道:“这位是?” 柏秀川拱手一让,道:“先生放心,是我的朋友,是位大夫。” 梁逍眼前一亮:“大夫,太好了,我这里刚好有个伤患折了骨,我正愁怎么办才好。” “伤患?”柏秀川道,“你不是独身前往安邑么?” 梁逍道:“是回来途中遇到的,好好一个姑娘家,被一群凶恶的官兵追着,从马背上翻下来,跌断了胳膊,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柏秀川望向他:“所以你被官兵追拿,是为了袒护这位姑娘?” 梁逍点点头,挑眉道:“英雄救美,岂不是一桩佳话。” 柏秀川:“……你就不怕被禹昌军抓回去么?” 梁逍打断他道:“怕是怕,但你不是来救我了么?”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倒是令柏秀川无话可驳,只能摇头道:“总之先给姑娘瞧瞧伤势吧。” 狄冬青步入屋内,瞧见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姑娘,正咬着嘴唇,一只手抓着另一条胳膊,面色苍白,像是在拼命忍耐痛苦。 他定睛一看,惊道:“阿瑾,怎么是你!?” 床中的姑娘身子一僵,偏过头,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冬青大哥……?” 梁逍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兜了一圈,两手一拍:“这么巧,原来你们认识?” 狄冬青当然认识她,云梦泽抵御魔教一役,阿瑾也在天水帮中,曾经假扮成姒玉桐以身为饵,出生入死,是可靠的同伴。 但阿瑾理应和天水帮其他兄弟一起,躲去杜家武馆绿竹院,不该突然现身江渝,更不该被官兵追捕,摔断胳膊。 阿瑾认出狄冬青,苍白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后者来到床边坐下,简单瞧了瞧她的伤势,便转向另外两人,道:“这里有没有木板和绳子?” 梁逍点点头,在木屋里一通翻找,找来几块废弃的木料,又撕开一条毛巾,首尾相接系成一条绳索,交给狄冬青。后者把阿瑾搀扶起来,使她蜷坐在床边,额头抵着自己的肩膀。 阿瑾的额上汩汩冒冷汗,纤瘦的肩背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 狄冬青一面捏住她的小臂,一面叮嘱道:“我要为你接骨,可能会痛,你若是痛得难受,就咬我一口。” 阿瑾趴在他的肩上,微微点头,嘴唇张开又阖上,并没有真的咬下去,只是在接骨的瞬间泄出一声闷哼。 梁逍从旁看着,感慨道:“真是个坚强的姑娘啊。” 狄冬青将断骨接回,又用木片作夹板,将她的小臂固定在身体一侧,用绳子系紧。 末了,他终于分出一只手,在阿瑾背上轻抚,宽慰她道:“好了,断骨已经接上,修养一阵就会痊愈,不打紧了。” 阿瑾的脊背原本紧紧绷着,像木棍一样僵硬,被狄冬青一拍,终于卸下力气,瘫进他的怀里,涟涟的泪水滴在他的肩上:“冬青大哥,我好怕,我好怕啊……” 狄冬青哪里瞧过姑娘家的眼泪,心下一软,便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阿瑾搭在他的肩上,微微点头,抽泣声渐渐平静。 梁逍在一旁看着,一面点头,一面发出感慨:“原来这才是真的英雄救美,看来是我越俎代庖了。” 柏秀川叹了口气。 梁逍又道:“虽然不愿破坏二位的雅致,不过既然阿瑾姑娘已无大碍,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我总觉得这地方有股不祥之气。” 柏秀川立刻点头:“对,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8 趁着追兵还远……” 一阵冷风由远及近擦过耳畔,打断了他的话。 下一刻,只听嘭的一声,窗叶突然破开一个大洞。 一只尖锐的铁钩钻进房间,如游龙一般,呼啸着,嘶吼着,咬向阿瑾。 阿瑾发出尖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狄冬青用力一推,将她推到一旁,而后捡起地上残留的木片,凌空掷出。 铁钩被短暂撞开,划出一条偏轨,很快便收了回去。 取而代之,铁钩的主人夺门而入。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站在门边的,正是魔教年轻的使者,被称作冷钩的杀手。 在一阵死寂中,阿瑾挣扎着坐起身,望向门口的少年,用虚弱的声音道:“天星,你是天星吧……” 第145章 侠者无名(四) 少年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震,将尖锐的视线投向对面的女子。 他的眼神,实在比冷钩更冷。 他的动作因此而滞了片刻,在这片刻间,狄冬青向窗外短暂暼了一眼,不由得暗暗心惊。 屋外有梁逍布下的暗器,精心排布成阵,若非熟悉阵型,很难平安跨越。 然而,少年只用了简单一击,便将藏在土壤中的六角钉物悉数掘出,铁钩硬生生地劈出一条路来。可怜的六角钉被罡风掀得四散零落,好似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成不了气候。 少年大步流星从正面闯了进来。 阔别数日,他的武功又精进许多。 狄冬青将裹在行囊中的麒麟剑抖出,振剑出鞘,挡在阿瑾身前。 阿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星,你就是天星吧,你爹他一直想要救你……” 她的身体尚且虚弱,声线飘摇不稳,然而,语速却极快,充满迫切,好似黑暗中摇曳的火烛,光虽微弱,却使人无法轻视。 少年被她的阵势惊到,微微一怔,很快沉下脸道:“救我?还是免了吧,他早就恨不得我死了。” 阿瑾咬着嘴唇,摇头道:“不,你误会了,一定不是这样的。” 狄冬青的视线也凝在少年的脸上,试图找出说谎作饰的痕迹。 然而,少年说话的时候,面颊抖动不止,怒意勃发,全然不像是装模作样。 在西岭镇,狄冬青曾向赵吉打听阿茗一家的近况,得来的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阿茗的妻子与外乡人有染,事情败露后引咎自尽,阿茗进而怀疑起儿子的身份,不住地折磨他,直到魔教前来将他“解救”。 倘若阿茗果真恨他,又为何要舍命寻他。 倘若阿茗并不恨他,又为何要施虐于他。 狄冬青仔细审视少年的眉眼,试图找出阿茗的影子。然而,对方并没有给他继续犹疑的机会,一个健步攻上前来。 他提声道:“倘若你错了,倘若你的父亲果真念着你呢?” 冷钩擦过剑锋,他纵身荡出一条剑弧,竭力摆脱对方的纠缠,接着道:“天星,离开魔教,跟我走,我一定帮你查清真相。” “晚了,太晚了!”少年怒道,“他亲口承认过,怎么会有错?” 这话牵起狄冬青心中痛处,他忆起那个不敢忆的人,心下涌起一阵涩苦,道:“你还年轻,你还不明白,人们亲口承认的话,未必就是真话。” 少年已不理会他的声音。 少年手中的冷钩极为难缠,时收时放,行踪鬼魅,支配着木屋中狭窄的空间。少年每次出手皆是杀招,想要置他于死地,好越过他的阻碍,擒住身后的阿瑾。 敏锐如他,很快看出对手的意图,魔教和禹昌军一样,是为阿瑾而来的。 他回过身,对柏秀川道:“你带他们两个先走。” 柏秀川一怔,刚想反驳,便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从窗外飘入耳朵,密集又洪亮,好似鼓擂一般连绵不绝,撼动着枯萎荒芜的大地。 黑压压的影子浮在窗叶上,好似千军万马。 柏秀川惊道:“这下可糟了,他们还有增援。” 狄冬青心下一凛,但很快想起云梦泽畔那一场“灯会”,定下神道:“是假的,不要听这声音,快带他们走!” “英雄气概令人钦佩,不过也不必太勉强。” 说话的是梁逍。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弹丸,掷向空中。 弹丸碰到头顶的木料,轰然炸开,迸出剧烈的火光,硝烟随之弥漫,硫磺的味道在屋檐下积聚。 原来他还藏了火器,为的就是在危机时刻,挣取一个逃走的机会。 浓烟翻滚,很快将众人的身影吞没其中。狄冬青心领神会,收刀入鞘,转身把阿瑾托在背上,低声道:“你姑且忍一忍。” 冷钩划破浓烟,接踵而至。然而,在它的锋芒触及脖颈的时刻,狄冬青已纵身疾走,钻出房门。 他背着伤者,跟随柏秀川,沿着另一条陌生的小径一路飞奔。 树藤代替荒土,林木渐渐葱郁,他们将幽沼甩在身后,奔向哗哗水声传来的方向。 然而,追兵并未随着幽沼的远离而消失,反而一路跟在身后。 梁逍惊道:“大英雄,你不是说那是幻觉吗?怎么一直追着我们,难道我在白日做梦?” 狄冬青在奔跑中微微回头,瞧见黑压压的影子从不远处袭来,答道:“我也看见了,不是白日梦。” 柏秀川的声线漂浮:“禹昌军还在谷外犹豫,绝不会这么快深入谷地,这些究竟是……是人是鬼……” 梁逍在他颤抖的肩膀上重重一拍:“管他是人是鬼,也算涨见识了。” 柏秀川偏过头,瞧见对方扬起的嘴角,道:“梁先生,你居然还笑得出。” 梁逍道:“江湖人就该如此,快意恩仇,世道已如此倾颓,若是每天唉声叹气,可怎么活啊。” 他的神色轻松,不以为然,柏秀川却已欲哭无泪,他瞧见前方渐渐接近的断崖,道:“就算不唉声叹气,前面也未必有路可活啊。” 梁逍眉毛一挑:“谁说没有?” 水声便是从断崖下方传来的。 山崖上飞瀑流泻,连着一汪水潭。 柏秀川问:“路在何处。” 梁逍道:“路在水下。” “水……水下?”柏秀川的舌头直打结。 山涧中的瀑布虽不算高,但少说也有十数尺。 山涧底的水潭有多深,更是无人知晓。 梁逍像是看出他的心事,道:“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大英雄,姑娘就交给你了。” 话毕,他突然扯起柏秀川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向前跑了几步,纵身跳下山崖。 片刻过后,潭底传来“扑通”、“扑通”两声,与此同时,阿瑾发出细小的惊呼。 狄冬青的耳朵几乎贴着她的嘴唇,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偏过头道:“你若是害怕……” 阿瑾摇了摇头,道:“跟你在一起就不怕。” 狄冬青不禁一怔。 曾几何时,他似乎也在另一个人面前,说过同样的话。 即便相隔囹圄,那人依旧留在他的身边,如影随形。 “冬青大哥……?”阿瑾的呼唤声贴着耳畔响起。 “好,我们走。” 他收起思绪,揽过阿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9 瑾的肩膀,将受伤的手臂护在自己的怀抱一侧,纵身跳了下去。 第146章 侠者无名(五) 水泡从四面八方涌起,好似柔软的棉絮,将他裹入其中。 水流虽柔软,却比棉絮要沉得多,毫不留情地压向胸口,看不见的波流像绳索般纠缠四肢,很快使人头晕目眩。 前方隐约间瞥见一线微光,在水潭深处闪烁,便是梁逍所说的“活路”,狄冬青将阿瑾牢牢揽住,奋力往光亮处游去。 亮光处通向一条暗洞,从岸上很难分辨,只有入水后才能看清,激荡的漩涡将他吸入洞口,穿过狭而深的甬道。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视野终于再度亮起,摇曳的波浪托起他的身体向上浮,直到浮出水面。 新鲜空气灌入肺腑,使他如释重负。他一面大口呼吸,一面观察周遭的状况。 柏秀川和梁逍已经来到岸上,前者扶着岸边的岩石,弯下腰,一面咳嗽,一面吐出大片的水花,前仰后合,想来受了不少苦。 梁逍则从容得多,除了浑身湿透,发冠散开,几乎没有异状。在他的协助下,狄冬青将阿瑾托出水面,小心翼翼地搀扶到岸上。 阿瑾歪着头,昏迷不醒,脸色发青,口中不住地咳水。 狄冬青俯下身,在她鼻翼下方伸指试探,随即皱眉道:“糟了,她吞了太多水,得帮她平复呼吸才行,这……” 他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梁逍,后者却对他耸肩道:“你是大夫,你来。” “可是……” 梁逍道:“我们三人之中,小姑娘最中意的就是你,英雄救美不如救到底嘛。” 狄冬青只得埋下头,低声道:“冒犯了。”俯身捏住阿瑾的鼻翼,将嘴唇贴上她的,缓缓注入吐息,随后直起身,以双手按压她的胸脯,如此反复几次,阿瑾的嘴唇终于泛起血色,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滩水来。 狄冬青扶起她的后颈,帮助她坐起身:“阿瑾,你没事吧?” 阿瑾缓缓睁开眼睛,不知是因为呛水还是别的原因,脸颊涨得彤红,断断续续道:“冬青……大哥……谢谢你救我……” 梁逍在一旁冲她挤眼:“英雄救美的可不止他一个,还有我们俩呢。” 阿瑾的视线扫过三人,道:“谢谢你们,我……我得快点……见到柏侯爷……” 柏秀川在她身边蹲下,道:“别担心,柏侯爷正是家父,天色不早了,先随我们回江渝,有事回去再议。” 阿瑾一怔,随后点点头。 柏秀川的马儿已顺着山路寻来,在水潭边绕着圈,等候主人的号令。 马有两匹,人有四个。梁逍率先行动,轻车熟路地牵过“霜雪”的脖子,转向柏秀川道:“二少爷,这次就跟我将就将就?” 柏秀川迎过去,翻身上马,坐在梁逍身后,湿漉漉的衣服还在不住滴水。 狄冬青牵过另一匹马,回到阿瑾身边,将她扶上马背,自己也跨上去,坐在她身后,接过她手上的缰绳,道:“你不必使力,尽管靠着我。” “嗯。”阿瑾又应了一声,卸下力气,轻轻靠上狄冬青的肩膀。 狄冬青扬鞭勒马,跟在霜雪之后,驰入渐沉渐黯的夜色。 他只顾赶路,没有瞧见怀中的女孩脸颊上泛起绯红。 * 四人快马加鞭,将追兵甩在身后,抢先一步赶回江渝。 倦马入城,已至深夜时分,柏云峰和姒玉桐亲自出城相迎,在城门处将追兵拦下来,一通理论,追兵没有实证,便不能够入城捉人,只好作罢。柏云峰又下令守军严加盘查,决不能够将魔教党羽放入城内。 眼下,江渝城内至少还是安全的。 经历了一番生死,阿瑾已半昏半睡,人事不省。 狄冬青亦已身心俱疲。由于带着一身湿衣在晚风中策马,吹了不少凉风,还沾染了风寒,回到医馆后,将阿瑾稍加安顿,倒头便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仿佛再一次坠入深深潭水。翻滚的水泡从四面八方涌起,落叶夹杂着枯枝缓缓飘过头顶,时间被拖得无比漫长,摇曳的波纹对面,渐渐浮现一轮淡影,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宽大的黑衫被风鼓起,犹如振翅的鸟雀。 那人对他展露笑嫣,一如既往,温柔而富有耐心,像是在等待他接近。然而,他却在水中不断下沉,拼命伸长手臂,仍旧无法触及。 他高喊出声,挣扎着从水底游出,眼前的水花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火。 火舌攀住朱梁碧瓦,一路冲上天际,卷舐层云,将天地之间抹成一片滚烫的血色,举目皆是鲜红,家宅如纸片般凋零剥落。 这是他重温无数次的噩梦,他本能地想要寻找咫尺外的怀抱,却扑了个空。 卢正秋的身影也浸在火中,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模糊,溃散,化作一抹无色的灰烬。 他猛然惊醒。 外面已是清晨时分,窗边隐隐传来鸡鸣声,他安然躺在弘义医馆中,晨鸟用羽毛敲打他的窗棱。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桌边,似乎在端起茶碗,无奈一侧的手臂还被木板夹着,只有单手可用,动作十分吃力。 茶碗摇摇晃晃,碗口冒着热气。 他忙坐起身,道:“阿瑾?” 阿瑾转过身,目光触及他的时候,嘴角牵起,眉毛弯成两条月牙:“冬青大哥,你醒啦。” “嗯,”他点点头,又问,“你不好好休息,再忙什么?” “哦,我早就睡饱啦,昨夜看你染了风寒,就早些起来,给你熬了一点药。” 狄冬青一怔,闻到淡淡的草药味飘入鼻底,才道:“你还有伤在身,不必为我操心了,我不打紧。” 阿瑾却已将端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低声道:“就让我照顾你吧,不然我就算休息,心里也不安稳。” 狄冬青只得接过对方手中的药碗,仰头喝下去。 随后将空碗放到桌旁,道:“阿瑾,我还没更衣,麻烦你……” 阿瑾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站起身:“哦对,你的衣裳我为你晾在后院了,哪里还有新的,我去拿。” 狄冬青起身往房间一角走去:“柜橱中有,我自己去拿就好了。” 阿瑾却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让我……让我去吧。我想一直陪着你,照顾你,不行么?” 狄冬青惊讶道:“我?” 阿瑾又点了点头,视线低垂,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梁先生跟我说,英雄身边,总不能无人相伴……” 狄冬青眨了眨眼,瞧见阿瑾涨红的脸颊,才明白她的意思。 他转过身,站在对方面前:“阿瑾,对不住,我知道你心意赤诚,但我心里已经住了人,再容不下其他。” 第147章 侠者无名(六) 阿瑾将头埋得更低,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我……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和那人在一起……” 狄冬青道:“你当然见过的。” “是阿桐姐吗?”阿瑾突然抬起头,“阿桐姐现在扮成男子,你也是男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0 子,你不能够喜欢她的。” 狄冬青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同是男子,便不能够互相喜欢吗?” 阿瑾怔怔地望着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断袖之癖,非君子所为,会被人说闲话。除非等到阿桐姐当回郡主以后……”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对面人的神色,见对方一直漠然不语,便改口道:“对不起,我猜错了么?” 狄冬青缓缓启口,好像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成了无比艰难的任务。但他还是答道:“你猜错了,我心里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 “是谁?” “我的师父。” 阿瑾呀地一声,向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望着他:“难怪那时候,你……你们……” 她不会忘记,在孤岛上,面前的青年人如何凝视自己的师父,那般迫切而又不舍的眼神,他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流露过。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疲惫。 阿瑾道:“可是……我已听到传闻,你的师父本是魔教党羽,是杀害太子的凶手……” 狄冬青神色一僵。 阿瑾立刻噤声,隔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与你师父的事,我不会与别人说的,但是你不能够……”她顿了片刻,道,“你不能够这样伤害自己。” 狄冬青不禁攥紧了拳头,嘴唇轻颤,一字一句问道:“我心甘情愿,谈何伤害?” 阿瑾只是摇头:“可是……你是狄大侠的儿子啊,你不必如此勉强的,一定会有许多人倾慕你,你想要什么都会有。” 狄冬青低低叹了一声,道:“可我什么都不想要。” 功名声誉非他所愿,就像飘过头顶的落叶和枯枝,他出生入死,并非为了博取尊崇与倾慕。他所求的不过是与那一人,在清澄的江湖上相伴相守罢了。 他没有多言一句,却将倔强悉数写在脸上。 阿瑾望着他,咬住嘴唇,默默地扭过头,以藏起眼中的泫然泪花。 纤纤女子,心思细腻如针,怎会嗅不出他的执拗。 狄冬青也望着阿瑾,抬起的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手指在半空一僵,又收了回来,转而道:“阿桐和两位柏少爷很快就到了,你先下楼去等吧,我很快就去。” 阿瑾点了点头,慢慢地往房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又回过头,投来长长的一瞥。 狄冬青一直凝着她,那一瞥落进他的眼底,其中所含的再不是对英雄的仰慕与憧憬,反而含着几分同情,几分幽怨,欲言又止。好似柔水凝成冰棱,一阵一阵地刺进他的心里。 一直到阿瑾的脚步声消失,他仍旧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门口。 从今往后,他还要迎接多少冰棱的刺痛。 就在几日以前,瞿影也曾在这间屋子里,劝告他说,你应当放过你的师父。 他已经做到。他与斯人诀别,亲手将留恋斩断,在寒狱中留下深深一瞥,便再也没有回头。 这决然转身,已倾尽他所有的意志。他可以摒弃仇恨,化身为侠。可要他摒弃爱,他决然做不到。 人生在世,总有愚执。 他所认定的爱,早已化作一颗种子,深深地植在他的生命里,根须比树冠更加繁茂,就算将枝叶化作灰烬,也解不开深埋心底的缠绕纠叠。 仇怨何轻,恩情何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披上衣装,将前襟对叠,衣带展平,将鬓发束在脑后,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枕边,再也移不开了。 枕边放着一条陈旧的束发带,曾经洁白的布料如今已微微泛黄。 如今,他已找回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再也不必用束发带遮挡额头。 可他却像痴了似的,默默地执起布料一端,缠绕在指间。 他将手指抵在唇边,任由陈旧发硬的绸缎磨蹭他的嘴唇,留下一阵突兀的刺痛。 他低声道:“师父,我好想你……”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 晨光尚早,街市尚沉醉在梦境的余韵中。然而,在街市的各个角落里,早已有人醒来。 他们之中有的彻夜未眠,有的惕心浅睡,有的刚刚摆脱噩梦的纠缠。他们穿过朦胧的雾霭,从不同的方向赶到弘义医馆。 有刚刚从柏府病榻边离开的姒玉桐和柏秀川。 有在城楼守了整夜,脸色凝重的柏云峰和瞿影。 有大难不死,化险为夷,神色清朗的梁逍。 他们来与狄冬青和阿瑾会面,是为了商谈极其重要的事,而且决不能够让旁人听见。 所以,弘义医馆一早便挂起歇业的牌子,紧闭门扉。瞿影还唤来了钟琪和肖荣两个孩子,站在门外把守。 小孩子在接到重要的交代后,总是意气满满,志在必得的。 所以这一早,就连行乞的人也被他们远远支开,不能够接近医馆半步。 医馆之内,众人围在桌边。梁逍率先起身,将此行带回的证物摆在桌上。 那既不是诏书,也不是军令,甚至不是公文,而是一封合同。 合同由礼部起草,下放给一家名为“锻魄”的铁匠铺,从制式到官印都符合制式,乍看十分普通。 梁逍迎上众人质询的视线,解释道:“这一封合同,的确无甚特别,但最近安邑城中的铁匠铺子,每一家都签署了类似的合同,而合同的内容都是制造祭神的礼器,就连尺寸和规制都一样。我初步计算,倘若每一家都按时交工,礼器的数目将足够堆满祈殿。” 姒玉桐问道:“祈殿之中,莫非将有大事发生?” 梁逍点头道:“不错,礼部正在准备一场大祭。” “大祭?” “诸位也知道,时下民心动荡,流言四起,所以,建帝便责令礼部兴办大祭,届时桃花遍野,神恩遍播,所谓‘天地将覆’的讹传便会不攻自破。有相熟的礼部主事告诉我,这一次大祭,就连九鼎也要征用。” “九鼎?”柏云峰奇道,“那可是国之重器,一直安放在皇城中,从来没有给寻常百姓看过啊。” “是了,所以才格外谨慎,最近的闭城,增兵,都是为了保证大祭的秩序。” “如此说来,大祭的日子已经定下?” “虽然尚未正式下诏,但合同的工期只有一个月,我想举办的日子应当不会太远。”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消息虽然不小,却也算不上大,禹国乃神裔之国,每朝天子都要祭神祈天,不过例行公事。这一次无非是办得更隆重,为了保持秩序,保护九鼎的安全,闭城增兵也无可厚非。 柏云峰道:“往好处想,如此一来,我们进兵的理由便更加充分了,大祭哪有皇子不参与的道理。” 梁逍将扇子一捻,道:“说的是,所以我认为这是喜讯。” 柏云峰点点头,转向身边的姒玉桐,却见后者眉头微皱,露出忧色,问道:“大哥,你莫非有顾虑?” 姒玉桐一怔,并未立刻作答,柏云峰改口道:“若是有隐情,我便不追问了。” 姒玉桐摇头道:“既与各位同舟共济,便应当坦诚相待,隐情倒说不上,只是这九鼎就连我也从未见过,不免有些好奇。” 梁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1 逍将眉毛一挑,道:“连殿下也没见过,那一定是了不得的东西,看来这次能开开眼界了。” 姒玉桐被他的悦色感染,便也收起愁容,轻笑道:“梁先生说的是。” 梁逍点点头道:“我的事由便交代清楚了,阿瑾姑娘,你又是为何而来?” 阿瑾一直埋头不语,听到自己的名字,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我是来求援的,前不久,魔教袭击了我们栖身的地方,绿竹院。” 第148章 侠者无名(七) 姒玉桐闻言,惊道:“还有此事?如今天水帮的弟兄如何了?” 阿瑾答道:“人都平安无事,暂且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不过一场惊斗,将杜云家的院子都毁了。” 姒玉桐舒了一口气,随即皱起眉头。其余几人早已从她口中听说天水帮的功绩,脸色也纷纷沉下。 姒玉桐接着问:“那绿竹院不是很隐蔽么,魔教是如何找到的?” 阿瑾摇头:“我也不清楚,我们从云梦泽离开后,一路都很小心,应该没有被人盯梢才是。况且,我们前往绿竹院暂躲的事,也没有外人知晓。” 柏云峰沉吟道:“会不会是狱中之人泄露……” 他的话一说出口,众人皆露出惊色,随即将视线投向狄冬青。 后者抿着嘴唇,并未开口辩解,倒是姒玉桐插话道:“云峰,莫要忘了正秋师父是主动向我们坦白,主动要求入狱的,他若是想要背叛我们,大可不必如此周折。” 柏云峰神色一滞,随后垂下视线,点头道:“我明白的,我的意思是,或许是他的无心之举,或许是那个叫南晏七的俘虏走漏了风声。” 柏秀川也叹道:“难道我们的看守还不够严么……” 姒玉桐思虑片刻,再度转向阿瑾:“不论如何,魔教的人手应当不多才是,天水帮的弟兄也绝不是等闲之辈,何以落得下风,连栖身之地都毁去。” 阿瑾用力点头,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了,那天夜袭绿竹院的敌人,绝不止天星和妖弦,还有他们带来的诸多兵卒,气势汹汹,简直……简直就像是我们在天意谷里遇到的那样。” 柏秀川惊道:“如此说来,我们在天意谷中见到的,果然不是禹昌军吗?” 姒玉桐道:“可是,除了禹昌军,还有谁会听他们摆布?魔教为了役使五溪人,花了许多周章,是因五溪寨偏僻闭塞,才让他们钻了空子,轻易得手。如今扶摇清风在江湖中已是臭名远播,短时之内,不该有那么多人上当才对。” 梁逍也附和着她的话点头:“奇也怪哉,不是禹昌军,也不是百姓,难道是泥做的鬼兵不成?” 柏秀川的脸色一白。 姒玉桐接着问道:“阿瑾,后来你们是如何脱困?” 阿瑾答道:“我们带着昏迷的五溪人一路逃走,逃入西岭山,多亏在山中遇到一位侠士出手相助,才摆脱追兵的纠缠。” 姒玉桐奇道:“侠士?不知是何方神圣。” “嗯……”阿瑾一面回忆,一面道,“三四十的年纪,模样有些沧桑,使着一柄沉甸甸的钢刀,身手了得,起先不愿透露姓名,后来才说出名字。” 狄冬青从旁插话道:“他是不是叫赵吉?” 阿瑾惊呼:“你怎么知道?” 柏秀川也跟着惊呼出声:“啊,原来是他。” 他们都记得西岭镇上的际遇,赵吉在与他们辞别后,便独自深入山中修行,没想到竟无意中救下天水帮众。 狄冬青将赵吉的身份简单讲给阿瑾,后者连连点头,末了感慨道:“难怪他能找到那么隐蔽的藏身之所。” 姒玉桐追问道:“诸位现在藏身何处?” 阿瑾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张纸,匆匆展平,递给对方,道:“我都画在这里了。沿着西北方向的深入,有一座溶洞,是大禹治水之后留下来的,赵吉大哥将我们带去那里暂避,但山中毕竟不能久住,而且不知何时会被魔教发现,所以我才来求援。” 姒玉桐望着她:“你希望江渝发兵救人?” 阿瑾急得顾不得礼数,攀上她的手臂,吐字飞快:“不仅救我们,还有五溪人,他们之中的几位已有苏醒的迹象,可惜药材的储量不够,若是能将他们带到这间医馆,再调养几日,说不定就能醒过来,他们一定知道很多关于魔教的线索。” 她一面说,一面望着柏云峰,毫不掩饰眼中的急迫。 柏秀川也转向他:“哥,我们应当救他们。” 柏云峰在弟弟肩上一拍,又冲阿瑾点点头,道:“自然应当。百姓遇悍匪袭击,官府自然有救人的义务,于情于理,都应发兵。” “太好了!”阿瑾喜极而泣,终于放开姒玉桐的手臂,眼中泪花闪动。 姒玉桐也长舒一口气,转向柏云峰,道:“多谢你们。” “大哥客气了。” 他从阿瑾手中接过地图,细细审视了一会儿,道:“我大约知道方向了,待我与父亲禀报,便去整顿守军。” 柏秀川却打断他道:“哥,这次不如让我去吧。” “哦?”柏云峰望着他道,“难得你会主动请缨。” 柏秀川的脸颊迅速涨红:“我本来就与那位赵吉有几分缘,所以想试一试……” “你不怕和鬼兵打起来吗?” “不怕!” 狄冬青瞧见柏秀川故作勇敢的模样,心下一软,便上前道:“不如我与秀川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柏云峰的视线扫过两人,宽厚的手掌在兄弟肩上拍了拍,道:“行,那就由你们两个……” 话音未落,突然门外砰的一声,一个圆滚滚的小孩子将两扇门扉撞开,满头大汗地跑进屋内。 是肖荣,钟琪也跟在他身后,停下脚步,咬着嘴唇,怯生生地审视满屋的大人。 瞿影迎上前去,在两人面前蹲下,道:“不是让你们在门外守着,怎地突然闯进来。” “我我我……”肖荣语无伦次,直到瞿影轻拍他的背,才使他冷静少许,支支吾吾道:“有……有急报,非得现在说不可。” “急报?” “来了一位军爷,已……已在门外候着了。” 瞿影闻言一惊,将视线投向门外,果然瞧见一名守军站在门廊尽头迟疑不前。 屋中的其他人也瞧见了来者,柏云峰挥手道:“让他进来吧。” 钟琪点点头,回身冲那士兵招手,将他引进门,后者刚迈过门槛便停下脚步,似乎不敢看柏云峰的眼睛。 柏云峰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那人低着头,道:“少爷,今早轮值的弟兄发现,南晏七和卢正秋已不在狱里。” 柏云峰神色一滞,快几来到士兵面前,提声问道:“你说什么?不在狱里,那在何处?” “应当是……是昨晚,趁夜逃走了!” 第149章 侠者无名(八) 消息像惊雷般炸开,使得众人一齐怔在原地。 柏秀川的脸色煞白:“怎会如此突然,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姒玉桐只是摇头,追问道:“逃走的究竟是哪个?” 那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2 士兵答道:“两个人都不见了,牢房的锁被细丝撬开,细丝大约是鞋子里的。” 瞿影也跟着问道:“就算撬开了锁,门口还有重兵把守,怎能轻易逃走,莫非守兵都睡着了?” 士兵吓得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大人,我们绝没有玩忽职守,他们是从一条蹊跷的暗道逃走的。” 瞿影一怔:“暗道?” 士兵连连点头:“是,南墙外有一间废院,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瞿影一惊,立刻将目光投向柏云峰,后者也望着他,道:“那条水渠不是几年前就用黄泥堵死了?” 瞿影道:“是的,是在修筑监牢的时候,我亲自动的手。那条路本来就是个纰漏,竣工之前就已经堵上了。” 士兵一肚子苦水无处倾泻,道:“少爷,我们真的不知情啊,今早发现人不见了,把院子翻了个底朝天,才瞧见井里藏了一条路。”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被吓得脸色苍白,一直坐在地上的肖荣突然跳起来,操着稚嫩的声音道:“啊,钟琪,你还记不记得那张地图。” 他身边的女孩儿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高声道:“对!我想起来了!监牢南边的废院,冬青哥还指着地图的标记,问我们是什么地方。” 柏云峰忙迎上前,问道:“你们所说的地图还在么?” 钟琪怯生生地仰起头,望着他道:“那天冬青哥走后,把地图匆匆丢在桌上,我就收进匣子里了,应当还在的。” “去找出来。” “是。” 钟琪踮着脚尖,趴在柜橱边胡乱翻了一阵,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摊在众人面前。 歪歪扭扭的墨迹勾勒出市井的轮廓,而一片红色的秋叶标记,像伤疤似的烙在上面。 士兵的手指颤抖,指着标记道:“就是这个方向。” 众人一齐转向狄冬青。 姒玉桐的语声也在颤抖:“冬青,你真的去过那里?” 狄冬青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像是一个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人,手无寸铁地面对着众人的包围。 目光尖锐如剑,夹杂着震惊,同情,不解和质疑,划破他的体肤。 而其中最为明亮的,当属两个孩子的眼眸。 小孩子对眼下的事态一知半解,只是睁大明亮的眼,望向憧憬信赖的人,天真地期待着他的肯定。 他的舌头几乎打结,他从未学过说谎,也全然不擅长。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点点头,答道:“是。” * 监牢设在城西是有缘由的。江渝地广人稀,本来就有不少空置的院子,西边一带背山背阳,风水不好,闲置的土地尤其多,柏侯爷索性下令将此处改作监牢,以免平白浪费。只是如此一来,周遭的气氛变得更加阴森肃穆,除了守军和囚犯之外,鲜少有人接近,常年萧条寥落。 监牢的院墙比旁处更高,墙头上锐器排布,冷锋冲天,每一支都是一名无声的守卫,时时弘张律法,警刻世人。 近年江渝世道太平,明火执仗、作奸犯科之人越来越少,这个时节,南晏七和卢正秋是仅有的两名囚犯,现在,亦是人去牢空。 轮值的守卫数人,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空牢里团团转,直到柏云峰一行现身,才镇定下来,自发排成两行,等待斥责和惩处。 柏云峰并未惩处他们,只是急急地赶到水井旁边,蹲下身观察井中景象。 在没有盖成监牢之前,这里曾有两间毗邻的院子,共用一口水井,故而井底的暗渠彼此相通。直到监牢落成,才被黄泥彻底封堵。 此时此刻,封堵用的黄泥散落在井口边,还带着新鲜的潮湿气,想来被掘开没有多少功夫。 对于一个成人而言,掘开这样一口井,实在算不上难事。 狄冬青没有辩白,他实在没有可以用来辩白的托词。 他说不清这口井是什么人凿开的,为何地图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更加说不清,自己从这条暗渠潜入监牢,为的不是放走囚犯,而是为了与斯人诀别。 克服万难,触犯禁忌,只是为了一次诀别——这样的托词,又有谁会信呢。 所以,他宁可不说。他不说,别人便会以为,昨夜他偷偷潜入此处,将囚犯放走,而不是拖着一身倦骨,沉沦在噩梦中。 阿瑾已怔怔地望着他:“冬青大哥,你何苦这样对自己……” 梁逍也在一旁摇头叹气:“心魔啊,心魔。” 瞿影尚且冷静,快步踱到柏云峰身边,道:“少爷,万一魔教知道五溪人的藏身之处,我们岂不是晚了一步。” 柏云峰眉头紧皱,沉吟道:“我明白,得尽快发兵救人。”随即转向身边的弟弟,“秀川,你还能带兵么?” 柏秀川点头道:“能。”目光不自觉地往狄冬青的方向暼去。 瞿影立刻拍上他的肩膀,道:“二少爷,我陪您同行吧。” “就这么定了,”柏云峰替他答道,站起身转向众人,“秀川和瞿先生去整顿兵马,我和大哥赶回去禀报父亲,梁先生,麻烦你向附近的眼线打探两个逃犯的风声。” “好嘞。”梁逍应道。 柏云峰最后转向狄冬青,顿了片刻,才道:“狄少侠,阿瑾姑娘,请你们二位先回医馆等候吧。” 他的措辞客气,语调却强硬不容置喙。 狄冬青又怎会听不出。 他的视线不禁飘向监牢的后窗,他想起那一夜冰冷的窗棱,冰冷的月光,和冰冷的房间里唯一的火烛跳跃。 如今,仅存的烛火亦已熄灭,微光不再,只余下一团苍白的灰烬。 不知何时,阿瑾已来到他的身边,轻轻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冬青大哥,不要再糊涂了,若是再糊涂下去,便真的什么都没了。跟我一起回医馆去吧,求你……” 女孩痴痴地望着他,翘首期盼他的回答。 他听见自己说:“好。”声音却像是出自陌生人之口,回荡在深深的水底,渺渺的远方。 第150章 侠者无名(九) 弘义医馆很空荡。 歇业的招牌仍在门口挂着,过路人似乎从空气中嗅出了腥风血雨的味道,不约而同地绕开这片是非之地。 弘义医馆周遭却并不空。 街巷的角落中,暗藏着许多遮遮掩掩的视线,好似夜空里的冷雨,眼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地打在身上。 视线来自柏府府兵,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为了掩人耳目,府兵都身着布衣,伪装作寻常人,但锐利的视线却是无法伪装的。 狄冬青呆在房中,感到冷雨般的视线落在肩头,每一道目光都在讥嘲他的境遇。 他本是为了领帅众人而来,如今却沦为被众人看守的对象。 倘若他无法洗脱嫌疑,用不了多久,恐怕便会被关进监牢中去。 他并不害怕监牢,但他害怕自己从此失去自由。他若堕落,真相亦将一同离他远去,加诸于他的圈套和阴谋,从此将再无见光之日。 ——那张画着秋叶标记的地图是何人所绘,为何会恰到好处地落进他手中。 ——南晏七又是如何从监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3 牢中逃出升天。 他只觉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他看不见对方,他举目四顾,只见茫茫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中保持清醒,就像在激荡的怒涛中保持平稳一样,实在是一件痛苦又艰辛的任务。 阿瑾比他更幸运,因为她已经睡着了。 他在阿瑾的水杯中加了一丁点促眠的药草,女孩儿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臂伤尚未痊愈,身心本就疲惫,一经催化,很快便陷入熟睡。 药草本是安神的,可她的梦境却并不安宁。她在梦里仍旧辗转反侧,口中喃喃不止:“冬青大哥,不要走……不要……” 女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而女孩的预感总是很准的。 狄冬青踱到床边,将她身上的被褥仔细盖好,低声道:“对不住了,我终究不是你喜欢的大英雄。” 他把麒麟剑拿在手中,掩上卧房的门扉,转身往回廊尽头走去。 二楼的回廊尽头有一扇后窗,正对着一条幽暗的小巷。 从后窗跳下去,便会落在小巷中央,以他的身法,不会留下任何脚步声,因而几步之内,不会被盯梢的兵士注意到。 至于几步之外,走出巷子后的情形,连他也没有把握。 他还是抬起手,搭上窗销。 在他施力拉动之前,从他的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扣在他的腕上。 “你要去哪儿?” 他猛然惊醒,猛地回过头,手已经压在剑鞘上,却迎上一双炯然的视线。 那人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裳,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发饰,唯有一双眼睛是他所熟知的,静静地望向他。 他低声道:“阿桐,是你?” “是我。” 他将手从剑鞘上挪开,低下头,道:“事到如今,我已无颜面对你。” 姒玉桐道:“可你却有胆量逃走?” 他没有辩白。 姒玉桐接着道:“你若是从这间窗上跳下,不可能绕过府兵的眼线,在巷尾的转角处,至少有三个人,他们一定会察觉你的行踪,与你正面冲突。如今你留在医馆,至多不过是有嫌疑罢了,若你逃走,与他们起冲突,便再也洗不清罪责了。” 狄冬青道:“我明白。”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走?” “非走不可。” 姒玉桐凝着狄冬青的眼睛,半晌,终于扬起嘴角,道:“看来我是没有办法说服你了。” 狄冬青的目光几度闪烁,迟疑再三,终于开口道:“阿桐,你或许不相信我,但南晏七绝不会是师父放走的。” 说完,狄冬青径直望着她,像是在等待疾风骤雨。然而,姒玉桐只是淡淡道:“这次我信你。” 狄冬青一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南晏七断去一条手臂,武功也被抑制,绝没有办法独自将锁撬开,放走他的一定另有其人。而师父一定是看到他被放走,才追了上去。” 姒玉桐道:“这个我也明白。不然,我为什么会来帮你呢?” 狄冬青再难掩脸上的惊诧:“你不是来阻拦我的?” 姒玉桐反问道:“你会被我拦住么?” 狄冬青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姒玉桐轻笑道:“我早就猜到了,我认识的狄冬青,若是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便会排除万难,一意孤行。我的武功不如你,固执也比不过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做无用功呢?” 狄冬青哑口无言,只觉得鼻子发酸,像是被突入起来的感动填满,他的语气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坚决,反而带着一丝傻气:“所以你希望我走?” 姒玉桐点点头:“我希望你找回你的师父,将真相也一并带回来,我所选的路前途凶险,困难重重,内鬼是一定不能容的。” “我明白了。”他先应过,很快又摇头道,“不,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你何以断定内鬼并不是我。” 姒玉桐耸肩道:“说实话,我并没有办法断定,我只不过是选择相信你罢了。” “就因为我是狄将军的儿子么?”狄冬青皱起眉头,“可是,连我也无法在大义和私情之间果断抉择,事到如今,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他的语气低沉而严肃,姒玉桐却露出微笑,道:“冬青,你师父说的没错,你果真是个死脑筋。” 狄冬青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姒玉桐道:“我相信的不是狄大侠的儿子,而是我的朋友。我若身处你的位置,未必会比你做得更好,私情与大义该如何抉择,我未必比你更明白,这本来就是一道难题,换谁都没办法轻易解开的。” “可是你却相信我?”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答案。” 狄冬青再次感到惊讶,睁大眼睛望着他,道:“阿桐,谢谢你。倘若太子之死果真是师父所犯,那么我一定倾尽余生来赎罪。” 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像是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迈出脚步,脚下是殷实的土地,划过面颊的风裹来一阵久违的轻松与畅然。 姒玉桐冲他挤了挤眼睛,道:“现在谢我还太早,毕竟我还没有出手呢。” “出手?”狄冬青不解。 “我可以帮你离开江渝,而且绝不会让他们发觉。” “哦?用什么法子?” 姒玉桐莞尔一笑:“当然是用我最擅长的法子。” 第151章 侠者无名(十) 狄冬青果真顺利地出了城门。 姒玉桐已将他打扮成全然不同的模样,就算是此刻在他面前摆一面铜镜,他也未必能够认出镜中的自己。 他的打扮是仿照柏府府兵的便服而来,他们的便服虽然样式各异,但腰间的系带上都有一只白虎刺绣作标记,白虎是柏家世代供奉的元神,常常被用作装饰,然而用作标记的一只背上有三条斑纹,翘起的尾巴刚好指向中间一条。除了府兵和将领,寻常百姓并不知道它的特殊之处,所以,狄冬青将它穿在身上,既不会引起过路人的瞩目,又能得到府兵的默认,一路畅通无阻。 他不仅成功出了城门,还在驿站牵出一匹快马,正是几日前去天意谷救人时所驾的那一匹。 总算重获自由,他却在犹豫该往何处去。 时辰尚早,倘若师父在昨夜离开,此刻应当没有走出太远,但所行的方向却不易琢磨。 他几度翻身下马,向郊野间的农人打听,才大致确认了方向,是往西岭山的路。 不久以前,他刚刚乘着马车,从西岭山来到江渝城,如今,他只能凭借记忆,沿路回溯。 郊野渐渐,到了无人处,两侧皆是树林。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呼唤:“狄少侠,且慢!” 他心下一惊,回头瞧见一人驭马而来。 那人是独身前来,并未携带兵刃,倒是脸上盖了一张面具。 面具看着眼熟,狄冬青回忆一番,终于想起它的来处,是迎春祭上见过的货品,大约是哄逗小孩子的玩具,材料轻薄,图案简单,弯钩眉上洒了一层金粉,脸颊两侧用不同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4 颜色勾勒出几道曲线,远看像小老虎似的。 如此说来,此人应当从江渝城中来。 在他思量的功夫,那人已停在他身旁,抱怨道:“你这一路上走得飞快,可叫我一通好追啊。” 狄冬青的拳头本来已攥紧,见来人没有战意,才松开五指,问道:“您是?” “认不出来了吗?”来人四下看了看,像是在确认背后无人跟随,而后将面具一掀。 狄冬青终于看清他的脸,惊道:“梁先生!您为何会追我,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是两个问题。”梁逍不紧不慢道,“我先回答第一个,是秀川让我来的,他说放心不下,务必让我找到你。” 狄冬青脸色一黯:“如此说来,我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吗?” 梁逍道:“是啊,阿瑾姑娘醒过来,喊着你的名字跑到街上,像丢了魂儿似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便去驿站瞧了一圈,发现刚好这匹马被挑走,若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狄冬青仔细打量他的神情:“我斗胆一猜,您不是来阻止我的吧?” 梁逍凝着对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过后感慨道:“哎呀,短短一日,你似乎已变了不少。” 狄冬青被他惊得有些发懵,神色更加困惑。 梁逍两眉一挑,道:“放心吧,我这把年纪,哪里拦得住你一个年轻力壮的高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况且秀川也没打算拦你,他可不像他那兄长,即便你独自出城,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而且一直在众人面前维护你。” 狄冬青怔了半晌,才道:“拜托您替我向他道谢,我没打算叛逃,捉住南晏七之后,我一定会回来的。” 梁逍点点头,又问:“你是打算去西岭山么?” “是。”他答道,将路上向人打探到的消息简要讲给对方,又补充道,“我们刚刚救回阿瑾,得知五溪人的下落,南晏七便不知所踪,我猜他很有可能会去寻找同伴,赶在柏府出兵之前截获五溪人。” “嗯,”梁逍应道,“我的推断也是如此,不过你若沿着这条路走,就算快马加鞭,今日也未必能到西岭山啊。” 狄冬青的视线垂下,道:“其实我只知道这一条路。” 梁逍又笑出声:“秀川说的不错,你果真是个老实人,实在不适合阴谋诡计,”边说边扯起缰绳快走几步,靠至他身旁,在他肩上拍了拍,“我倒是知道一条更近的路,随我来吧。” 梁逍的坐骑和他本人一样轻逸,长嘶一声,便离开官道,拐入林中,纵蹄而驰。狄冬青不敢怠慢,紧紧跟上。 林中道路蜿蜒曲折,没有砖石,只有松软的土壤,浇过早春连日的冷雨,还泛着淡淡的湿气。 两人策马同行,梁逍随口问道:“你的佩剑不错。” 狄冬青一怔,向腰间瞥了一眼,道:“这是麒麟剑,狄家的家传。” 梁逍道:“原来是麒麟剑,想不到在那场大火之后,居然还能留存下来。” 狄冬青点头,不禁忆起故去的方世平,语气也变得沉重:“多亏一位侠士的帮助,它才得以留存于世。” 梁逍将视线投向远方,道:“久仰其名,未见其实,希望有朝一日看到它的光华。” “希望如此。”狄冬青答道,视线也跟着投远,望向林间纵横交叠的枝桠,和穿过枝桠的阳光。 不知怎地,与梁逍交谈时,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许多。道:“其实一开始父亲不打算将麒麟剑交给我,他甚至不打算传授我武艺,只是让我读书,跟母亲学医。” “哦?”梁逍歪过头道,“这是为什么?” 狄冬青心下一沉,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前他也不明白,但如今似乎有些懂了。 他答道:“因为学医可以救人,进而被人感激,学剑却只能伤人,进而被人所伤,他们不希望我伤害自己。” 梁逍点点头,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狄冬青视线低垂,道:“但我的师父却教我用剑,因为师父知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需要它。” “那是自然,”梁逍答道,“谁喜欢受伤呢,可是没有失便没有得,你的父母想要保护你,殊不知在你的人生中,也会遇到一些人,宁愿有所失,也要护其周全。” 狄冬青顾不上掩饰惊讶,睁大眼睛望着对方。 梁逍轻笑道:“怎么,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狄冬青脸上一热,点点头。 梁逍的话好似透过林间的阳光,在一瞬间突然变得强烈,钻入眼睛,将其中的迷雾驱散。 在一片晦暗中,他突然看清了前路。 他一直纠葛于身份道义,既是狄大侠的后人,背负侠名,便要磊落光明,便不能与魔教有所瓜葛,但他却一直忽视了一件事——倘若当年卢正秋没有出手相助,今日根本不会有狄冬青此人。 卢正秋收他为徒的一刻,便知道他们之间相隔泾渭,终有一日要分道扬镳。 但卢正秋还是救下他,竭尽所能、磕磕绊绊、力不从心地,将毫无保留的爱施与他。 他的师父或许曾经为恶,但施与他的善意却无虚假。 是他的师父成就了他。 所以他实在不必为私情所累,他们的命运早已紧紧联系在一起,饶是过往之罪,饶是身份之异,也不能够将他们扯开。 抛弃师父,便是抛弃自己。 去寻师父,便是去寻自己。 身旁,梁逍还在自言自语地感慨道:“我这辈子阅人无数,看来眼光还没老,还能看准,只是可怜那小姑娘喽。” 狄冬青打断他道:“虽然对不住阿瑾姑娘,但我并不后悔。” 梁逍一怔,偏过头打量身边人。 狄冬青迎上他的视线,坦坦荡荡,神色清朗,如饱满竹节一般,翠而新鲜,眼中的火焰毕毕剥剥地燃烧。 梁逍的眼神之中浮起几分赞许:“不错,江湖儿女,就该是这个样子。” 第152章 死生契阔(一) 两人策马走了两三个时辰,马蹄已被草浆浸透,才终于穿出密林。地面渐渐起伏,连绵的丘陵将一条小路夹在期间,蜿蜒向前,视野前方隐隐可见山峦浮起,淡淡的影子烙在青空之下,若远若近,扑朔迷离。 然而,狄冬青要找的答案就在其中。 梁逍渐行渐缓,最终停下来:“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江渝城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打理,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你自己。” “足够了。”狄冬青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就算是将这山倒翻一遍,我也会将他们找出来。” 梁逍轻笑道:“倒翻还是免了,我虽然不能与你同行,但是还有个可靠的向导跟着你。” “在哪儿?”狄冬青茫然四顾,并未看到人烟。 梁逍努了努下巴:“喏,就在你身边。” 狄冬青一怔,随即垂下视线,看到身下的坐骑正不住地摆着头,湿漉漉的鼻子里发出呼气声。 他指向自己的马:“您是说……它?” “正是。” “它知道那两人的去向?” 梁逍点点头:“它虽不认得人,却认得同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5 伴。好巧不巧,昨夜被两人偷走的两匹马中,刚好有一匹是霜雪。” 狄冬青恍然大悟:“霜雪是秀川训练出的头马。” 梁逍道:“不错,倘若距离不算太远,其他的马儿便能够嗅到它的去向。” 这实在是个柳暗花明的消息,狄冬青的脸上喜色洋溢,在马背上一阵轻抚,末了转向梁逍道:“多谢你慷慨相助。” 梁逍扬起嘴角道:“实在不必谢我,我对朝廷的争端不感兴趣,但也不愿看到魔教继续肆虐,帮助你就是帮助这个江湖。” 狄冬青深吸了一口气,道:“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怎么?” 他指了指挂在梁逍行囊边的匠品:“您那张面具,能不能借我一用?” * 溶洞好似一间巨大的迷宫。 钟乳石笋从头顶垂下,有些悬在半空,有些倒插进地面,将视野切割得支离破碎,举目四顾,每一个方向都连接着数不清的岔路,幽深而诡秘。 水声汩汩,沿着脚底的凹陷处流淌而过,洞穴仿佛一个仰卧的巨人,苍白的皮肤之下藏着无数条奔涌的血脉,错综繁杂的流淌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使人更加辨不清东西南北。 与水截然不同的是墙壁。水是阴湿的,墙壁却是干涸的,苔藓顺着水畔向上爬,爬到半途便失了力气,再也攀不高。高处的石笋粗糙而苍白,若是凑到近处,便能瞧见许多丑陋的孔洞,好似被虫蚁啃咬过似的。 啃咬它们的不是虫蚁,而是流水,在遥远的过去,这里一度被洪水淹没,在激流的冲刷和蚕蚀下变得千疮百孔。后来,洪水被驱散,改道注入云梦泽,才将这一片溶洞从水底释放。 洪水退却,暗河犹在,流淌了千万年,才形成今日的图景。 卢正秋在洞口徘徊。 当他终于重获自由,等待他的并不是绿水青山,而是无穷无尽的迷宫。 他的足音回荡在巨人的身体中,消瘦的身影融入幽冥的晦色,化作黑暗的一部分。 他是追着南晏七的足迹来到这里的。然而,他并没有随着南晏七一同深入,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声音的异样。 溶洞的构造如此繁缛,任何响动落在期间,都会激荡起层层回声,然而,溶洞中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个声音。 南晏七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踉跄的人影,南晏七的脸从黑暗中渐渐浮起,好似海面上的礁石在落潮后升起。 南晏七也看清了卢正秋的脸。 他突然上前来,将不速之客推到墙边。 卢正秋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剧痛,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进千疮百孔的石壁,一个嘶哑的声音质问道:“是你把五溪人带走了!” 南晏七的手指好似铁钳一般用力,压迫着他的脖颈,使他眼前发昏,胸口涨痛,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剧烈的咳声:“我没有。” 他虽然说谎无数,但这句并不是谎话。 可惜的是,南晏七并不相信,厉声问道:“地图上画得清清楚楚,怎么会不在?” 他几乎无法呼吸,喉结耸动,哑声道:“莫要忘了人不是石头,是可以走动的。” 颈上的五指勒得更紧:“他们去了何处?” 胸口残留的空气也被挤干,他的视野愈发昏冥,周遭的一切就快要消失不见。他挥霍残留的气力,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怕是只有神明知道了。” 白刃一闪,像一道闪电,自两人之间划过。 南晏七惊得后退,慌乱中放开了手。 卢正秋得以重获自由。 他捂着胸口咳了片刻,便重新挺直肩背,将短剑牢牢攥在手里。 这是昨夜随手夺来的兵刃,方才一直藏在背后,藏到千钧一发的时刻,终于抽剑出鞘。 南晏七咒骂了一声,也从腰间拔出长刀。 虽说他只剩下一只手臂,虽说他被囚禁了数日,可他手里的长刀却依旧锋利,冷光熠熠,锐不可当。 想必在他身为阶下囚的时候,仍然有人在为他打磨这柄刀。 想必他能够逃出升天,循着阿瑾的地图一路前来,寻找五溪人的藏匿处,都是早已定下的计划。 卢正秋感到一阵无力,他像是深陷蛛网的飞虫,徒劳地挣扎一番,甚至没能看清蛛网的全貌,便已被束缚手脚,动弹不得。 南晏七的眸子是灰色的,深陷在眼窝中,眼底满是冷漠,像是在讥讽他的无力。 这双眼曾与他如此相近,后来一度陌路相隔,如今终于针锋而对。 过往不可追,前途更不可期。此时此刻,他已彻底孤身一人。 时间接近黄昏,残阳斜斜地洒进洞口,骤然间将晦暗的洞穴照得通明。 卢正秋背对夕阳,望着对面的脸庞亮起,脸上爬满疤痕,比身后的岩壁还要丑陋,嘴角牵动眉梢,皱纹团簇,勾起一抹狞笑。 “也好,在解决五溪人之前,不妨先解决了你。” 第153章 死生契阔(二) 狭窄的洞穴中,短兵相接,激撞声不绝于耳。 许久以来,这是卢正秋第一次和南晏七单独交手,也是第一次感到那柄长刀的寒冷。 他识得这柄刀,虽然与之为敌的经验不多,但与之并肩而战的记忆却能追溯到很久以前。早在他们尚且年幼的时候,南晏七便已开始挥舞它了。 他们初次习武时便用刀,因为刀比剑更凛冽,更冷酷,剑为君子扬名而生,刀却为杀人夺命而存。 那时候,长刀甚至高过他们的身体,如同壮硕的野马一般难以驾驭,南晏七挥舞它的时候,常常失手将自己割伤。 夏先生对此不以为然,他的医术高超,伤口只要稍敷以药草,便能够止住流血。他常常说,受伤算不得坏事,先要学会伤己,才能够学会伤人。 长刀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南晏七只有十四岁。时至今日,已不知有多少条性命陨灭在这冷冽的钢刃之下,倘若魂魄能够重现于世,南晏七的身后一定跟着一支整装待发的大军。 可惜死者不能复生,所以,他的身后没有同伴,只有看不见的冤魂,以风作长歌,将刀刃变得更加阴森,更加寒冷。 现在,这刀刃迫不及待地想要割断卢正秋的喉咙。 卢正秋手中的短剑不过是一件劣器,剑刃钝缓,剑柄沉笨,非得持剑者竭尽全力,才勉强追得上刀行的速度。 卢正秋残存的力气已不多,夕阳晃动,气流乱行,一切都在阻挠他的判断。刀光剑影之间,他已渐渐处于下风。 他仍不死心,仍在针锋相对的间歇与对手交谈:“住手吧,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南晏七冷笑道:“来得及去送死?” 卢正秋道:“他们已相信太子是我所杀,或许能够宽恕你。” 南晏七笑得更加厉害:“我的好兄弟,你未免太天真了,我的手下早已血流成河,不差一个太子,就算你揽下这一笔账,还有千千万万的账,你揽得完吗?” 他的声音比刀锋更冷,卢正秋执剑的手不禁战栗,剑尖被刀锋挑开,而刀锋随即追上他的脖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6 子,使他不得不匆忙后跃,脚底踩进湿滑的水流,踉跄几步才站稳。 南晏七已经追来了,冷光在他周遭次第绽开,化作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囚在其中。 领口的布料被刀锋挑破,夺命的寒气吻上颈侧,使他不禁发出一声低吟。 南晏七道:“怎么,连狄冬青的灵丹妙药也救不成你吗?在那晚之后,他可再也没来看过你啊。” 他的眼神又是一滞。 眼下的处境已凶险万分,好似在针尖起舞,稍有疏忽便会失足坠落。可是,他却因着一个名字而乱了心绪,手中的剑慢了半分。 南晏七怎会轻易放过良机,占据上风之后,他的刀势愈发猛烈,将卢正秋逼得节节后退。 “你的宝贝徒弟已经抛弃你,他的正道坦途,打一开始就不是给你走的。别忘了你我是靠什么苟活下来的,你我活着便是冤孽,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承认吗?” 卢正秋无言以对。 南晏七的口吻在变化,起先轻佻果躁,充满讥嘲之意,说到后面却愈发低沉,每个字都咬牙切齿。 那些无处倾吐,无处发泄的仇恨,好似幽沼里的枯芽秃蔓,在他的身体里扎根,堆叠,腐烂,如今终于悉数注入他的长刀之中。 卢正秋的背已抵上岩壁。 南晏七的刀已经挥至,他慌忙去挡,然而臂程太短,手中的短剑经不住长刀的冲击,从手心脱出,应声落在石头上。 他再无路可退,无物可凭。 南晏七勾起嘴角,将长刀短暂撤开,随即向前递出一记迅刺。 刀光寒意彻骨,卢正秋终于发出哀鸣。 他的手掌被快刃洞穿,血流入注,贴着岩壁流淌,渗进那些丑陋的孔洞,将暗沉的苔藓染得一片殷红。 疼痛钻心刺骨,在他的脏腑之间咆哮着,叫嚣着,催促他逃走,可他逃不走,那刀刃牢牢钉着他的血肉,他好似一只孱弱的蝴蝶,被缝在冰冷的墙上。 “你知道么,当年你逃走之后,那人便是如此惩罚我,将我钉在墙壁里,不过只有左手,因为右手还要留着杀人。所以,接下来……” 南晏七以行动代替话语,抽刀而出,卢正秋的手如同断线的木偶一样垂落,下一刻,刀锋忽地调转锋芒,在他的脸颊上重重划过。 血光殷红,就连刀刃的寒光也被遮蔽。这一次,他没有发出声音,然而,因为他已将自己的嘴唇咬破。 血沿着脸颊淌下,将衣领沾湿,半边脸颊已染成鲜红。唯独嘴唇是惨白色。 “现在你总算知道,我脸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卢正秋的肩膀因为疼痛而抽动,视线已被氤氲模糊。 那氤氲一定不是泪水,泪水是为悔恨和不甘而流,可他的心中只有绝望,犹如无风的死水,燃尽的烟灰。 他透过迷雾,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 那人的视线比刀刃更冷,更无情。 “每次看到你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就恨得钻心彻骨,你既然是我的兄弟,就该与我尝尝一样的滋味。” 南晏七的语调因为兴奋而发抖,再一次提刀,刺向他的肩膀。 刀尖撞上石壁,发出一声脆响。而他已闪身避开刀行的轨迹,转而挪到南晏七的身旁。 南晏七瞪大了眼睛,断然想不到从那伤痕累累的躯壳中,还能够掘出多余的力气。 卢正秋被血染红的五指扣住了他的手腕,施以一招快手擒拿,将刀柄巧妙地夺入自己的手心。 南晏七还在发愣,而长刀已吻上他的脖颈。 他实在不明白,一个人浑身是血,抖得像是筛子,为何还能够把刀拿得这么稳。 但他心底其实是明白的,在视野角落的冷光之中,他恍惚地忆起从前的旧事,卢正秋与他一同习武,没有一次输给过他。 原来,第一个拿起长刀,第一个遍体鳞伤,第一个挥刀索命,第一个冤魂缠身的,始终不是他,而是对方。 他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已经被你害成如今这般模样,你还要再害我一次吗?” 卢正秋的刀有片刻的犹豫。 刀刃那么近,再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南晏七的眼睛,他发觉虽然长刀已近在咫尺,却迟迟不能够夺去他的性命。 他轻轻勾起嘴角,沉声道:“你别杀我,我就告诉你五溪的秘密。” 第154章 死生契阔(三) 卢正秋脸色一沉。 他的犹豫没有逃过南晏七的眼睛,后者赶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便率先开口道:“这九年里,你错过了太多消息,夏先生命我们袭击五溪,是为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问道:“是什么?” 南晏七的嘴角浮起一抹窃笑,道:“是息壤,先神留下来的宝贝,你一定听过它的名字。” 卢正秋面露惊色,又问:“你们为何要寻找息壤?” 南晏七道:“世间万物终将腐朽,唯有息壤是例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抔黄土便抵得上千军万马,要想把天下从姒氏手里夺回来,便需要这样的东西。” 卢正秋一怔,又问:“既然你们已经得手,为何还要对五溪人穷追不舍?” 南晏七道:“可惜的是我们还没有得手。”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人已捷足先登。” 卢正秋一直盯着他,听至此处,终于难掩惊愕,手微微一颤。在这片刻的疏忽间,南晏七突然策动身形,枉顾刀刃的威胁,肩膀径直向他撞来。 双方早已豁出性命,在千钧一发之际,卢正秋终究还是慢了半步。 在他调转刀锋之前,胸口便被结结实实地撞上。受伤的身体不堪重负,踉跄后退,南晏七一声冷笑,趁势提步上前,猛推他的肩膀。 他仰面倒下去,半个身子陷进冰冷的水流,后脑重重地砸在石头上,而脱手的刀已回到对方手中。 撞击带来的钝痛尚未平息,便觉眼前一昏,南晏七抬起脚,毫不留情地踩压他的胸口。 骤来的剧痛使他几乎昏迷,嗓子一热,浓郁的血腥味便泛上喉咙,涌遍唇齿,最终顺着嘴角淌出。 血色发黑,是他内伤未愈的结果。 方才他早已身受重创,只不过凭借意志力生生撑了半刻,而现在,他残余的气力终于消耗得一干二净,好似灯油燃尽,蜡炬化灰。 大势已去。 他凌乱的头发散落阴湿的水中,沾满淤泥,狼狈不堪。 而南晏七半跪他的身上,用膝盖压迫着他,使他陷得更深。 “我亲爱的兄弟,知道你为什么杀不了我吗?” 长刀慢慢抬起,像一轮残月悬在头顶。 “因为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 南晏七的话毫不留情地撞进他的耳朵,紧跟着刀锋的呼啸。 残月坠落,刀刃的影子在眼底急速放大,刀上的银光使他感到难以遏制的灼痛。 他终于沉沉地阖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哀叹,大约自己是真的变弱了,有了牵挂,有了妄念,有了痴缠。他明明诞于泥沼,却想要与熹光比肩。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的命数扛不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7 起这般重量,所以,他的刀变慢了。 夕阳将沉。 而他也将葬身此地,尊严尽失,一事无成。 寒气迫近颈侧。 他的嘴唇颤了颤,终于放任自己丢盔卸甲,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唤出那个深埋心底的姓名: “冬青……” 仅仅是道出这两个字眼,便使他如释重负,须臾近乎永久,而他眼中的氤氲终于凝结成泪。 泪是不甘,是悔恨,是爱难舍,是求不得。 灼热的血泼洒他的在脸上。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 粘稠的血水淌过脸颊,泛着浓郁的腥味,很快将泪冲散。 他的胸口完好无恙,被锋芒洞穿的是南晏七的胸口。 南晏七的胸口插着一柄短剑。 短剑是他方才失手丢下的。 南晏七的血淌得如同瀑布,很快,布满伤疤的丑陋脸颊便褪去了血色,只余一片铁青。 铁青的脸上挂着僵硬的表情,身子歪倒,砸进冷溪,溅起一片水花。 南晏七已是一个死人。 死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到死的那刻也没有料想到,这偏僻的溶洞中居然会有第三个人出现。 第三个人就站在冷溪畔。 卢正秋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而来的。 他的手里拿着卢正秋的短剑,出其不意地将短剑的敌人送上黄泉路。 他的脸上盖着一张滑稽的面具,花花绿绿的线条勾勒出老虎的面貌,像是小孩子的玩物。 面具上也沾了一些血,他抬起手,用袖子将残血抹去,于是,面具便又回到天真烂漫的样子。 语声从面具背后响起:“你伤得很重。” 卢正秋小心翼翼地撑起身体,望着栽倒在淤泥中的南晏七,喃喃道:“他死了。” 来人道:“受了那样的伤,就算是恶鬼,也会再死一次的。” 他向来人短暂暼了一眼,便转过身,半跪在南晏七的身边,颤抖着抬起手指,轻轻地触碰那张熟悉的脸颊。 指尖刚一触到冰冷的肌肤,便迅速缩了回来。 面具背后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举动,一双手悬在空中,几乎要落上他的肩膀。 可他却在这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用虚弱而沙哑的声音道:“这个恶鬼,本是我的孪生兄弟。” 他的话很短,因为有太多的悲哀无法用言语道出,只能裹在那一声叹息中,像是裹在淤泥里的种子,竭尽所能地伸展孱弱的枝芽,却在触及阳光的时刻迅速枯萎,倾倒,蜷缩回泥土中。 悬起的手默默缩了回去。 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所以,来人只是转过身。 卢正秋叫住他:“等一下,你是……?” 他微微转回头,艰难启口道:“在下江渝人士。” “是你将五溪人从这里带走的吗?” “是的,他们此刻已在安全的地方,柏府的府兵已经赶来救人。” “你呢,你不是来拿我归案的吗?” 他沉默许久,道:“杀害太子的凶手已经死了,用不着我来捉拿。” 面具背后的人发出无声的咆哮,呐喊只差一点就要冲破喉咙。 他想说——师父,随我回去。 他想说——你伤得这样重,我要将你关在房间里养伤,直到痊愈为止,哪儿也不准去。 他想说——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逃离,再也不要离开我身边。 可这些呐喊,终究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他只是用淡淡的、精心伪装后的声音说:“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你也不必再做阶下之囚了。” 卢正秋微微抬眼,细腻的长发沾了淤泥,凌乱地披散在肩上,疲倦的眼底带着几分茫然,透过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怔怔地望着他。 他迎上那道目光,接着说:“往后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已经自由了。” 第155章 死生契阔(四) 卢正秋有一瞬错愕,突然扬起头,盯着站在对面的人,像是要用目光将那人脸上的面具烧却似的。 狄冬青藏在面具背后,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尽管他的衣貌和声音都伪装得无懈可击,但恐惧掳住一个人的时候,是从来不会讲道理的。 他害怕自己会反悔,害怕多看一眼那伤痕累累的脸颊,便再也舍不得转身离开。 他希望他的师父能够获得自由,既然道义与私情不能两全,既然他往后注定要背负重担,为侠名所累,那么,至少他还能放开手。 他希望将自己不曾享有的奢侈,馈赠给面前的人,就像这人曾经馈赠他一样。 外面的天色已经发沉,夕阳的暖色如潮水般褪去,夜幕像一张幽蓝的帷帐,渐渐将狭窄的溶洞笼住。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便转身往夜幕中走去。 忍耐是他的长处。 即便脚底如履针毡,心口如迎刀割,可他的步伐仍旧稳健。 甬道幽暗犹如万丈深渊,只要他再走一步,身后的人影便会彻底从视野中消失。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冬青。” 他停下来。 那两个字是锋利的铁钉,而他是孱软的虫蚁,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卢正秋又唤了一声:“冬青。” 他慢慢回过头,顾不上掩饰声音中的颤意:“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装扮应当没有破绽才是……” 随着他的话,卢正秋的身影从黑暗中浮起,缓缓向他走来,一脚深一脚浅,每迈一步都要耗费莫大的力气,忍受莫大的痛楚。 “不管你装扮成什么样子,老虎也好,石头也罢,我总能认出来的。” 卢正秋的声线细若游丝,脸颊上的血痂已经凝固,散乱的发丝贴在上面,泥浆和脓血混合,好似一张泼错了笔墨的画。 这样一张脸,实在是丑态毕露,狼狈不堪。 狄冬青却看得痴了,仿佛无数次看到那熟悉的影子揉在夕阳里,眉眼舒展,金光揉碎在眼眸深处,化成一汪橘色的泉。 饶是经历凌虐折辱,那双眸底的光辉不改,看起来竟比任何时候都要亮,都要美。 这双眸中的位置,怎能让给别人的倒影。 他要如何忍耐,才能够转身离开。 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害怕自己的叫嚣声真的冲破喉咙,害怕自己的决心如洪水决堤一般,崩离溃散,再无重铸的可能。 于是他转回头,低声道:“你快走吧,我怕我会改变主意。” 脚步声渐行渐近,几乎要来到他的身边,他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聆听着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和汩汩水声交叠在一起,漫长永无止境。 他希望时光快些流逝,这交叠的声音快些从他生命里消失,可他又希望时光凝固在此刻,两人永远只有这么近,永远不会擦肩,不会诀别。 时光不会为任何人而凝固。 背后的脚步声停下来,他的心脏也随之停止跳动。 原来,一个人的心,是真的可以系在旁人身上的。 他的心几乎要开裂,要皱紧,要粉碎。这时,他感到肩上一热,难以置信的体温贴着薄凉的衣衫徐徐沁入体肤。 背后伸出一双手臂,将他轻轻抱住。 他僵硬地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8 站在原地,片刻,亦或是永久,他的心脏重新传出律动的声音。 他的话里带着颤意:“师父,你若是真的不走,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你走。” 短暂的沉默几乎将他撕裂,他像是溺水挣扎之人,刚刚吸进一口新鲜饱满的空气,便又坠回水底,他想自己大约还在梦里,不然,身后的人又怎会如此地拥抱他。 然而,一个细小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我想留下……” “师父,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卢正秋没有再度开口,只是渐渐失了力气,手臂垂落,身体向一侧瘫倒。 狄冬青迅速转过身,伸出双臂,将对方牢牢托住,揽进臂弯之中。 他终于感到压在臂上的体重,真切而殷实,仿佛在提醒他,此处并非梦境,此景并非虚妄。 卢正秋的眼皮沉沉地耷着,因为流了太多血,眼角泛着不自然的青色,双眼眯成细线,好似两条狭长的伤口。 伤口之中蓄满氤氲,有晶莹的微光闪烁。狄冬青屏息凝神,终于看清那些氤氲的来处,是尚未干涸的眼泪。 眼泪为不舍而流,为悔恨而流。 他再次陷入慌乱,心绪跌宕犹如惊弓之鸟,他将怀中人揽得更近了些,身体后倾,手臂垫进对方两腋之间,以撑住肩上的重量,嘴唇几乎贴上对方的耳朵。 他贴在卢正秋的耳侧喃喃低语:“师父,求你,再说一遍,我想听。” 卢正秋微微一怔,像是对徒弟的任性言语感到陌生,可环在他背后的手臂进一步收紧,仿佛在催促着他。 他终于阖上眼,任由高瘦的身躯陷进对方怀中,低声道:“我想留在你身边。” 狄冬青手臂一僵,隔了很久才开口道:“你既然说过,便决不能够再反悔了。” “嗯。” 随着他的回答,揽在他背上的手臂轻微抽动,耳畔传来哽咽的声音,因为面具的阻碍而显得分外低闷沉抑。 他不能忍受这沉抑,艰难地抬起手,将面具取下,而后挣动身体,从对方怀中短暂地撤开少许,以便凝视近在咫尺的脸庞。 狄冬青的脸上沾满热泪,棱角分明的面颊被水光抹得发糊,一双乌黑的眸子抖动着,眼眶涨红,睫毛轻颤,看上去竟是那么明亮,那么鲜活。 原来并非不舍和悔恨,才会使人流泪。 泪水也为狂喜而流,为幸福而流。 卢正秋的手落在对方的背上,轻轻抚慰:“傻孩子,你哭什么。” 狄冬青反而抽泣得更加厉害:“我……我……” 他的口中已说不出完整的话。 卢正秋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代他说道:“看来师父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他的冬青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额头相抵,鼻尖不时地碰在一处。卢正秋忽然倾身向前,轻轻吻上青年的眼角。 人在至为心悸的时刻,动作反而变得小心翼翼。生怕稍不留神便破坏了眼前的至美。 此情此景,已是至美。 他的轻吻胜过灵丹妙药,狄冬青终于止住抽动,道:“师父,我好想你。” 他的语调带着浓郁的鼻音,低沉而厚润。 他的话听起来实在很傻,实在很单薄。 真正的悲哀无法用言语道出,真正的喜悦亦然。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肌肤紧贴着彼此,一直到沉霭的夜色将暮光彻底吞没。 夜是星辉朗澈的夜。 星辉从溶洞入口的一线天幕中钻进来,踮在阴冷的水上,苍白的石上,随着水声翩然起舞,好似一千只蝴蝶抖落的磷粉,斑驳而闪亮。 一场由光芒汇成的雨,抚慰着大地干裂的伤痕,使狰狞丑陋的人世重新变得温柔。 他们站在星辉雨里,哪怕站上一千个日夜,也不会感到厌倦。 ——半生虚掷罪业里,与君一逢岁月新。 好在天高路远,绿水青山,终究不负有情人。 第156章 死生契阔(五) 夜色渐浓,星辉斑斓,溶洞之内愈显静谧,除了水声,还有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师徒两人找了一处背风的转弯处,在干燥的地面上升起篝火,拴好马匹。狄冬青将师父安顿好,便拿出随行的水壶,去溶洞深处取水。 甬道曲折下行,最深处的汇聚成一块,常年避风避雨,又无外物侵扰,潭水又净又冷,刚好可以用来洗濯伤口。 卢正秋身上有许多伤口亟待处理。 他脸颊上的伤口虽不算深,但轨迹狭长,从耳根一直延伸到嘴角,即便此刻洗濯干净,日后也会留下一条疤痕。 他手上的伤口更重,刀锋贯穿手掌,在掌心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豁洞,将脆弱的嫩肉暴露在外,必须仔细清理,不然便有发炎化脓的危险。更糟糕的是,这一刀虽然没有伤及硬骨,但挫断了一根筋脉,即便花费数月,也不一定能愈合如初。 卢正秋的神色淡然,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 狄冬青却紧锁眉头,仿佛伤口烙在自己的身上。 卢正秋坐在岩壁边缘一块凸石上,狄冬青在他身边半跪着,将受伤的左手托起,放在膝上,用蘸了药草的手巾仔细擦拭。 他随身的行囊里只有简单的伤药,并没有止痛的药剂,在他擦拭的时候,卢正秋时不时从牙缝中发出倒吸气声,显然是在忍耐疼痛。 狄冬青听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停下来,仰起头望向对方:“师父,你若是疼,就往我肩上咬一口。” 他的肩膀刚好停在卢正秋视野下方,衣领因为俯身躬腰的动作微微敞开,后者转过头,刚好透过领口的缝隙瞧见肩上的裸肤,随即惊讶道:“你这肩上怎么有伤,好像是牙齿印?” 狄冬青一怔,眨眨眼,回忆了片刻,才答道:“哦,前几日我在医馆里,接了个临产的姑娘。” 卢正秋挑眉:“怎么你这医馆都做起产房的生意了。” 狄冬青道:“胎动来得突然,来不及找接生婆,只能由我代劳了。她受了那么多苦,咬我一口也没什么。” 卢正秋没有接话,只是垂下视线,怔怔地望着他。 他也没有介怀,埋头继续敷药,下一刻,却感到肩上一热。 他的师父没有咬上来,反倒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搭在他的肩头,隔着衣料轻轻拿捏。 徐徐暖流淌过全身,使他不禁放松,挪动脚底,又往近处靠了些,毛茸茸的脑袋时不时蹭过卢正秋的下颚。 他的头发很厚,有些杂乱,在他低头的时候,背后的马尾辫也随之垂过耳侧,搭在脸颊上,隔着咫尺的距离,每缕乌黑的发丝都能辨得一清二楚。 卢正秋索性把手搭在他的头顶,修长的五指为他梳理,将凌乱的碎发拢至耳后,又插进头顶的发丝间轻抚。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噜声,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放松肩背,想来是很舒服。 他像是一只大号的犬类,蜷缩在师父身边,贪恋着对方的体温和抚慰。 卢正秋怔怔地望着他闪动的睫毛。 近处是忽明忽暗的篝火,橘色的淡光洒在附近的水面上,使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9 阴冷的流水沾带上暖意。 远处是皎洁朗澈的星辉,顺着一线天景缓缓流淌,好似一条幽蓝色的长河。 天上的河,地下的河,一冷一暖,所隔千里,却又缠绵相接,跨越了时与空,将此情此景衬托得格外温柔,格外隽永。 冬青的心里也有一条河,纯粹而热烈,现在,一度干涸的源头终于迎来清泉注入,沛然流淌着。 卢正秋凝视他,身体贴近他,分享着他的体温,几乎能听见他魂魄深处叮咚作响的声音。 年轻而充裕的魂魄,使年长者的心绪一同昂扬,就连脸上的伤疤,手心的创痛,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狄冬青已结束包扎,在受伤的掌心缠了绵软的布料,杜绝了恶化的可能。但他仍旧忧心忡忡,脸色阴郁,站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半步,显然心不在焉。 卢正秋瞧见他的样子,神色一黯,随即开口道:“对了,在你赶到之前,南晏七跟我透露了一些消息,关于魔教袭击五溪的目的,可惜他没有说完。” 狄冬青眼中一亮,在师父身边坐下,迫不及待道:“他说了什么?” 卢正秋将南晏七的狂言复述一番。狄冬青听后,皱眉道:“息壤一物,果真存在于世上吗?” 这个名字的确只存在于神代的悠久传说中,天神鲧擅自协助凡人治水,窃取了烛照元神一件宝器,名曰息壤,那是一种永不枯竭的土壤,蕴含着无穷尽的灵力,后来鲧因治水不利而遭到惩罚,囚居羽山。然而传说并未提及息壤的下落,或许是遗落在人间,或许是被其余神明带走收回,它真正的去处并无人知晓。 卢正秋点点头,又道:“五溪和羽山一样,都是历史悠远的上古部族,不同的是,五溪人长期避世隐居,近百年来,商贾愈发兴盛,水运愈发通达,禹国人才注意到这个部族的存在。若说息壤藏于五溪,的确有可能。” 狄冬青依旧皱着眉头:“可是,鲧在羽山结束性命,息壤又是如何千里迢迢辗转到了五溪呢?” 卢正秋道:“五溪人信仰的神明与我们不同,既是外神,或许有一些没有留存下来的记载。” 狄冬青沉吟道:“可魔教又是从何得知的呢,那位教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骤然止住,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身边的人。 卢正秋看出他的顾虑,便宽慰他道:“你但问无妨,崇明教教主叫做夏启渊,他身边的人常常称他做夏先生。我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鬓发已斑白,想来如今已有不小的年纪。” 狄冬青又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卢正秋道:“人人都以为魔教教主定是十恶不赦的凶煞之人,但事实上,他却是一名大夫,饱读诗书,言语斯文,寻常人很难从外貌看出他的身份。” “大夫?”狄冬青一怔,“那岂不是和我一样。” 卢正秋微微摇头,望向徒弟的目光中含着笑意:“绝不一样。他是个野心很重的人,为了达成目的不计代价,起初从北疆来到中原时,他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历经数年苦心蛰伏,不仅使得魔教之名响彻江湖,还攀入朝野,一举博得昌王的信赖。” “这些事,我在柏府也有所耳闻。在太子亡故之前,昌王一直有夺储的野心,既然太子与武林正道结盟,昌王索性请来魔教助阵,那位夏先生表面上担任昌王的府医,实则干预朝政,暗中动作。建帝虽然偏爱太子,但却一直反对太子与江湖人交往,怕是昌王一直从中作梗的结果。” 卢正秋一直望着他,听得认真,待他说完,才道:“看来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你又成熟了许多。” 狄冬青道:“本该如此,从前是师父操心太多了。” 青年人的语调淡然,却难掩脸上的笑意,佯装出的平静好似星光下的薄纸,包不住背后喜悦的心。 卢正秋又怎会看不出。 他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天接水,道:“冬青,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坦白。” 狄冬青偏过头道:“什么事。” 乌黑的眸子近在咫尺,热烈的目光使他不禁瑟缩,但他还是开口道:“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我是如何遇到你的母亲?” 出乎他的预料,狄冬青并未露出惊色,反而更加仔细地凝着他,道:“其实我有猜到一些,我说来给你听,好不好?” 卢正秋迎上那笃然的视线,除了点头之外,无法做出别的反应。 狄冬青道:“夏启渊最初的计划并不是派南晏七刺杀太子,而是派你去刺杀我的父母,是不是?” 第157章 死生契阔(六) 卢正秋睁大了眼睛,凝着冬青望了许久,才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狄冬青道:“你不在身边的时日里,我常常忆起当年旧事,你刚住进母亲的医馆时,神情总是阴郁低沉,而父亲也总是对你有几分忌惮,倒是母亲一直坚持救助你,这是理由其一。” 卢正秋难掩脸上惊诧,隔了一会儿,才问道:“那其二呢?” 狄冬青答道:“其二是当年的朝堂局势,倘若被魔教杀害的人并非太子,而是我的父亲,昌王便可以顺水推舟,将此事撇成江湖纷争,从而使太子失信,顺理成章地接手北伐的令旗,既能够揽下功劳,又能够嫁祸武林,既能够挣得建帝的欢心和群臣的青睐,又不必背上骨肉相残的骂名,相比之下,杀死自己的亲兄弟绝不是上策,更像是无奈之举。” 卢正秋怔然地望着对方,半是自言自语道:“说得全然不错……” 狄冬青仍旧凝着他的眼睛,徐徐说道:“其三,当年我与你并无亲缘,也不熟络,你实在不必为保护一个小孩子铤而走险,你之所以抚养我,纳我为徒,毫无保留地教导我,并不是因为你有多中意我,而是为了报答母亲的救命之恩。师父,我猜的对么?” 卢正秋惊得答不出,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狄冬青一直凝着他的神色,得了他的肯定,才终于舒展眉眼,口中泄出一声轻叹,道:“从前我耽于私情,害怕师父不喜欢我,所以从来不敢去想这些事,但如今我终于想得清楚了,师父,你莫要再当我是小孩子了。” 卢正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他明明是年长者,是师父,是施予教导的一方,却被徒弟的一席话震慑得无以复加。 他怔怔地凝着对面的青年,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映在眼底的年轻身影已不再是孤独的竹,而是一颗繁茂的树,根茎深深扎入泥土,以枝叶撑起阴翕,稳健而笔挺。 他的喉咙几度翻动,终于吐出颤抖的声音:“救下你,实在是我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他的话仿佛有灵气似的,使笑容慢慢浮上狄冬青严肃的脸颊,好似枝桠上冒出新芽。 那笑容是如此纯粹,历经惊涛骇浪的涤洗,少年意气仍旧不改。 他的心剧烈悸动。 他如何能够不心动,他在这双乌黑的眼底窥见了瑰宝,被这样的一双眼望着,他如何能够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0 不惭愧。 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冲动,一股难以名状的勇气催促着他,使他说出曾经难以启口的话:“当初,我的确是受命暗杀你的父母,你的父亲虽然武功高强,但未必会防备弱者,所以我装扮成受伤的乞丐,挡在两人的必经之路上。” 狄冬青睁大了眼睛凝着他,追问道:“后来呢?” “是狄夫人率先停下来,问我的伤势是否要紧,没想到我一身褴褛衣衫,又脏又臭,她却毫不犹豫地接近我,查看我的伤口。她的动作比我预料得快了一步,我的阴谋提早暴露了,只能出刀,我的刀本来一定能够命中她的喉咙,可是狄将军却抢先一步将狄夫人推开。” 这些曾是他深埋心底,从来不敢提及的秘密,如今他却悉数对冬青坦白。 “我刺伤的你的父亲,刺在肩膀的位置,而后,我立刻补上第二刀,可是,你刚刚脱险的母亲却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为你的父亲挡刀。 “那副情形实在很可笑,两个武林高手像孩童一般互相推搡,然而我的刀却慢了半刻,大约是他们互相舍命的姿态使我感到困惑,就在短短一瞬,你的父亲拔了剑,就是那把麒麟剑。” “啊——”狄冬青轻呼,实现不禁飘向行囊中的佩剑。 卢正秋接着道,“你父亲将元神宿于剑中,浩然如虹,将御使幽荧残魂的我重创,他要捉拿我归案的时候,你的母亲发现我身上的寒疾有恙,若是进了监牢,怕是会死在里面,所以执意要将我带回家。” 狄冬青道:“难怪那段日子两人身上都挂了伤,还骗我是两人过招时误伤的。” 卢正秋点点头,又道:“来到狄府之后,你的母亲便着手彻查我的寒疾,还警告我一定要留下来接受医治,不然很快会死。我使他们相信我是穷途末路,为财而行刺的,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所以狄将军也就不再盘问我来历。那些天,我其实还有行刺的机会,但看到她救助的许多病人,我却迟迟没能动手。过往我所杀的大都是达官显贵,你的父亲本来也是其中一员,但却使我心生困惑…… “我倍感茫然,于是打算不辞而别,我自知任务失利,不敢返回教中复命,便打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等待寒毒将我吞噬。那是个阴天的日子,天气闷得像是能挤出水来……” “啊,”狄冬青惊呼道,“就是那一天。” “不错,”卢正秋点头道,“就是那一天,我在逃走的途中遇到了你。” 他终于坦白了一切,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冬青的眼睛。 两人离得很近,肩膀紧贴在一起,他挪动身子,试图将苍白的手从对方身边抽开。 可是,他的手反而被冬青捉住。乌黑的眸子带着几分忐忑凝着他,问道:“既然是正确的选择,又为何要躲呢?” 他轻叹了一声:“说的也是,我已逃避过一次,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话毕,他翻转手掌,小心翼翼地捏住对方年轻而又茁壮的枝桠,将手指揉进枝桠的空隙间。 五指交握。 狄冬青发出轻微的舒气声,将手指收拢得更紧,摩擦着对方指缝里柔软的肌肤。而另一只手则顺着卢正秋的背后探进去,揽住后者的腰,以便贴得更近。 卢正秋把肩膀挺起,瘦削的肩头刚好抵上冬青的脸颊。后者顺势倾身,将头歪靠在他的肩上。 他的个头比冬青高出一些,但又不算太多,两人依偎的姿势恰好契合。 想来这姿势是很舒服的,因为狄冬青的脸上有倦意浮起,用懒洋洋的声音道:“师父,我还是很喜欢你。” 喉咙的震颤透过指缝和肩膀,传遍卢正秋的全身。 一颗冷寂许久的心终于苏醒,怦然而动。 他在一片静谧中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傻孩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听到轻微的鼾声,原来靠在肩上的青年已经陷入浅眠,高挺的鼻梁在眼角投下浅淡的阴影,睫毛随着呼吸颤动,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低微的梦呓声。 声音杂乱,辨不出字句,倒像是微风拨弄琴弦所发出的袅袅弦音,飘过监牢中冰冷的寒夜,飘过更早以前孤独而苍白的日子,为所有不堪的记忆镀上一层柔美的微光。 他无心栽下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 倘若神明仍在守望着人世,此时此夜,一定是被神明眷顾的时刻。 第158章 死生契阔(七) 天明时分,第一缕晨曦斜照进狭长的洞口,犹如泻地的水银,将黑暗冲散。 卢正秋在一阵微风中醒来,他挪动肩膀,抖落满身倦意,随后撑起身体。 狄冬青蹲在不远处,用木棍拨弄即将燃尽的篝火,听到身旁的动静,偏过头道:“师父,你醒了。” 他的手上沾着不少泥土,裤脚上也有一些。他瞧见师父脸上的疑色,解释道:“哦,我方才将南晏七葬下了。” 卢正秋一怔,目光投向篝火中灰色的余烬,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想去看看。” 狄冬青点点头,引着师父踱步到洞穴的入口处。 这里位于两山之间的低谷中,大片的土地笼罩在山体投下的阴影之中,显得分外阴沉。 道路前方连着一片树丛,因为常年杳无人烟,参天古树肆意生长,树冠直攀天际,枝桠杂乱地交叠在一起。 山风时而湍急,时而缓慢,穿过树林,钻入溶洞,一路发出低低的吟声,好似有人站在山野间悲鸣长啸。 南晏七的尸身便掩埋在一棵古木之下,沧桑斑驳的树干下方,泥土被翻起过,颜色更深一层,呈现松软潮湿的模样。 没有石碑,更没有悼文,这一抔湿软的泥土,成了南晏七留在人世的唯一佐证。而在他们离去后,用不了多久,唯一的痕迹也会被风霜雨雪盖过,将这个人从天地间彻底抹去。罪责也好,苦难也罢,终究不留片甲。 卢正秋垂着头,望向地面上蟠扎扭结的树根,他感到没来由的冷,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被埋在地底,被树根捆缚着,渐渐畸变,凋零,腐朽,却永远得不到解脱。 狄冬青一直站在他旁边,离他很近,两人的指尖轻触,卢正秋不由得伸展五指,去抓握近在咫尺的手。 狄冬青却向一旁躲闪:“刚挖过土,很脏的。” 卢正秋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然而,冬青已绕道他背后,以胸膛贴上他的脊背,两条手臂从他身侧环过,在他胸前交叠,将他搂进怀抱,动作谨慎但却坚定。 冬青对他的体贴,一向如此细致入微。 他没有动,任由背后的青年收紧手臂,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吐息钻进他的后颈里。 从背后紧贴的肌肤上传来坚实的心脏鼓动,那么真切,明晰,几乎像是从自己的身体中发出。好像他的另一部分还活着,还能够吹拂山风,沐浴阳光,徐徐暖流淌入心房,盖过阴湿的冷意,使他如获新生。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卢正秋的思绪渐渐平复,目光自然地低垂着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1 ,这时,在对方袖口瞧见一张露出的纸角。 “这是什么?” 狄冬青道:“哦,方才我在南晏七身上搜了一遍,搜出这个。” 他说着将纸角扯出,抖平后举到师父面前。 柏府出兵搭救五溪人的来龙去脉,卢正秋已从狄冬青口中听说,他望着那张画满记号的纸,问道:“这莫非就是阿瑾求援的地图?南晏七一定是凭借这个找到溶洞的。” 狄冬青点点头,又道:“但这并不是阿瑾带来那张,你看,这纸上的墨迹看上去很新,而且还透着墨汁的味道,想来一定是有人窃取了原件,匆忙仿画了一幅,交给南晏七。” 卢正秋沉吟道:“窃取地图的时间,一定发生在南晏七逃走之前,也就是你们从天意谷赶回的前夜,你们入城时大约是什么时辰?” 狄冬青一面回忆,一面答道:“那时天刚刚黑不久,大约是戌时前后。可惜的是……” 可惜,入城之后他浑身的冷水都被风吹干,一路受凉,不甚染上风寒,头脑昏昏沉沉,在跨入城门时,遇到瞿影和柏云峰,后者安排了几名府兵护驾,又从柏府调来几名下人陪同,将他和阿瑾送回医馆,并照料两人入睡。 弘义医馆有两层楼,寝房在二楼,而阿瑾的行囊被搁在一楼的厅堂里,期间医馆有诸多人丁来往,他睡在二楼,对楼下的情形全无防备,根本无法断定行窃人的身份。 他转而问道:“师父,你可有看见趁夜放走南晏七的是何人?” 卢正秋皱眉道:“南晏七恐怕不是趁夜放走的。” 狄冬青奇道:“不是?难道他真的是凭自己逃出去?” 卢正秋摇头:“那也不是,他少了一只手,是没办法轻松将门锁撬开的,就算他侥幸做到,我也一定会察觉。” “你的意思是……” “他的确是深夜离开的,但离开时并没有制造多余的响动,只是大摇大摆地走出牢门,我知道他一定会作恶,就匆忙追了上去。” 狄冬青沉吟道:“莫非他走的时候,锁已是撬开的?” 卢正秋道:“这正是我的推测,开锁的时间,并不是他逃走的时间,对手想必早有计划,提前撬开了门锁,并叮嘱他等到夜深人静时分再动身。” 狄冬青道:“如此说来,那人昼时一定来过监牢。” 卢正秋轻叹一声,道:“麻烦的是,监牢每一日都有人巡查,从早到晚,轮值的士兵有几十人,恐怕都有机会下手,除此之外,瞿影每日都会来关照,柏家兄弟有时也会前来探查,不过那一天柏云峰守在城门,而柏秀川与你在一起,所以他们两个都没有来过。” 两人目光相触,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他们置身不同际遇之中,竟遭遇了同样的窘境,虽然知道身边有内鬼,却无法断定内鬼的确凿身份。 如此说来,内鬼实在精明狡诡,或许就连他们此刻的想法也在内鬼的意料之中。 狄冬青道:“说来还有一件怪事,为何南晏七重获自由之后,没有呼唤同伴,反而只身前来,莫非他真的打算独自一人对付天水帮吗?” 卢正秋道:“我有个推测。在云梦泽,他的任务本是捉捕郡主,可他因为一时疏忽,落入囹圄,还失了一条手臂,所以一直在担心被教主抛弃。他在逃出监牢前对我说,要去戴罪立功,如此便能够重获教主青睐。我想他是太过自负,宁可以身涉险,也不愿将功绩分予旁人。” 狄冬青不解道:“为了重回魔教,他竟如此不惜代价么?” 卢正秋发出一声轻叹:“因为在这茫茫世间,除了魔教以外,他实在无处可去了。” 狄冬青一怔,不禁再度凝向师父的侧脸。 诸多复杂的心绪交叠,他的神色反倒平静异常,眼眸低垂,淡眉舒展,像是蓄满悲伤的深潭,沉静幽蓝,透着些许寂寞,使人望而却步。 狄冬青在恍惚中想起,许多年前,当卢正秋总是一个人眺望夕阳的时候,脸上也常常露出如此神色。 他与狄冬青见过的大人都不同,那时他的脸上没有意气风发的傲气,也没有嬉笑怒骂的神气。他只是望着再平凡不过的夕阳,却像是望着世间至柔至美的景色。 当初还是孩童的狄冬青,被这样的一张脸深深吸引。 只有深谙悲哀的人,才会知晓温柔的可贵。 狄冬青上前一步,抓住卢正秋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师父,你与南晏七是不一样的。” 卢正秋一怔,低声道:“我明白。” “那就好,”狄冬青松开他,转而露出微笑,“我一定会想办法拿到医谱,医好你的寒疾,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卢正秋对他点点头,道:“放心吧,将罪孽偿清之前,我还不能死。” 狄冬青眨了眨眼,还想说什么,忽然怔在原地。 他头顶的日光被一团影子揉乱。 第159章 死生契阔(八) 影子来自高处的山脊上。 高处的日光明晃晃,衬得杂乱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是有人头攒动。 卢正秋也看到了人影,神色一凛,习惯性地抬起一只手臂,将冬青拦在身后,沉声问道:“是何人?” 狄冬青抬头望去,眼前一亮:“不必担心,那些是天水帮的兄弟,还有受他们保护的五溪人,大约是瞧见我了。” 果不其然,人群纷纷停下脚步,冲他挥手,还有一个影子勒马转身,沿着山坡向他走来。 卢正秋的手慢慢放下,道:“原来如此。” 狄冬青站在卢正秋背后,将师父每个动作都瞧在眼底,他知道方才师父正下意识地保护自己,心下不禁漾起几分甜意,胸中更是充满了想要再度拥抱对方的冲动。 回到师父身边后,他的感官像是逾越冷冬的嫩芽,重新从冻土中苏醒过来,就连一个细小的举动,都能轻易牵起他的心绪。 他将不合时宜的杂念压下,转而抬手往山上的方向指去,问道:“师父,你还记不记得那位叫杜云的兄弟。” 杜云是天水帮中的元老之一,曾与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卢正秋自然记得,诧道:“他们怎么会走在山脊上?” 狄冬青道:“是我的主意,我想既然南晏七找的是溶洞,一定会经常环顾低洼处,所以我让他们尽量往高处走,这山中多树,高处反而更容易藏身。” “是个好主意。”卢正秋露出赞许的神色。 杜云已经策马走近,伴着马蹄噔噔,提声道:“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吧,正秋师父,你怎么受伤了?” 卢正秋道:“对付魔教花了点力气,外伤而已,不打紧。” 杜云听到魔教两字,脸色一沉,四下张望道:“魔教人在何处?” 卢正秋指了指树下的荒冢,道:“放心吧,他已不能再作恶了。” 杜云看了一眼坟冢,又瞧见狄冬青手上的泥土,当即露出喜色:“太好了,二位真是为民除害啊。” 卢正秋并未多言,只是点头应过。 杜云已来到两人身旁,翻身下马,狄冬青这才看到原来他的背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2 后还坐着一个人,是个身形干瘦的老者,所以才被他遮了去。 他问道:“这位是?” 杜云道:“这位五溪婆婆听说你在查五溪的事,一定要来见你,说有重要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你们。” 狄冬青瞧见那人,喜道:“原来您已经醒了!” 婆婆冲他颔首。 杜云从旁道:“可不是么,多亏你昨日留下的药,神医的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啊。” 天水帮之所以能够避开南晏七的追踪,多亏听从了狄冬青的建议。经历这一场有惊无险之后,杜云对狄冬青更加信赖,不吝溢美之词。 狄冬青被他夸得有些脸红,迅速找来水壶将双手濯洗干净,上前将五溪婆婆搀扶下马。 婆婆站稳脚跟之后,便冲师徒两人点头致意。她的头发斑白,皮肤黝黑,肩背有些佝偻,但手臂生得匀称饱满,想来在昏迷之前,也是个手脚灵便的农人。 但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她的气息尚且虚弱,脚步也蹒跚不稳。狄冬青搀着她在一块石头上落座,问道:“您有何事指教?” 婆婆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叹了口气。 杜云从旁道:“唉,不知是不是扶摇清风的作用,婆婆尚不能开口说话。” 狄冬青一怔,道:“那不如写下来,写在地上也可以,我去找一根树枝来……” 他的话音未落,婆婆便抓住他的胳膊,继续摇头。 杜云道:“唉,这事麻烦就麻烦在……婆婆她并不识字,更不会写字。” 五溪人常年与世隔绝,深入简居,世代以农耕和手艺维生,并非人人都能够书写汉字。 狄冬青面露难色。杜云又道,“好在除了说和写之外,还有第三种法子。” “第三种?” 杜云一面点头,一面取出一沓麻纸:“这是她昨晚彻夜画下来的,你们看看,上面应该有你们想要了解的事。” 麻纸共有七张,用一根草绳穿在一起,纸面已经发黄发皱,显然是临时拼凑来的,笔迹也并非墨色,而是泛着青草鲜涩味的树浆。 狄冬青翻开第一张,栩栩如生的画面顿时跃入眼帘。 五溪人擅长手工艺,就连这位婆婆的画工也堪称精湛,虽然纸张潦草,工具简陋,可她所勾勒出的场景却丰富详实。 第一幅画的是祭祀的场景,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人群中央,面朝神像,虔诚跪立,周遭有细雨绵绵,田野间的作物和植被皆茂盛生长,万物呈现欣欣向荣之貌。 卢正秋也一道观看,边看边问道:“这位女子是在主持祭祀么?” 杜云答道:“这个我略有耳闻,画中的女子应当是族中的巫觋。” “巫觋?” “不错,五溪人信仰虔诚,族中负责祭神的神官,便称为巫觋,据说就连五溪这个名字,也是中原人第一次听到‘巫觋’的时候误传的谐音。” “原来如此。”狄冬青不禁感慨,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杜云接着道:“巫觋的名气很大,研究民宿的书客们甚至不远千里专门求见,能当上巫觋的人在族中的地位通常很高,据说前一任是族长的夫人,这一任则是族长的女儿。” “族长的女儿?”狄冬青诧道,“那不是阿茗的夫人,天星的母亲么?” 婆婆听到天星的名字,也奋力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点头表示肯定。 狄冬青与师父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将祭祀的画面翻过,展开第二幅画。 第二幅画面描绘了一副乱景,一个身着外乡服饰的武人正往五溪寨的方向奔逃,身后跟了一群官兵,五溪人站在寨子入口的门边,似乎是在阻止官兵继续前行,而巫觋站在最前方,神色肃穆,身边跟了个年轻男子,正牵着她的手。” “这是九年前的场景吧,”狄冬青道,“赵吉曾经说过,在禁武令的时候,五溪寨收容了一个被官兵驱赶的外乡人。” 卢正秋审视画中人,沉吟道:“这外乡人的面目倒是有趣,贼眉鼠眼,身形矮小,看起来不像是光正之辈啊。” 狄冬青道:“莫非是因为偷情的事,五溪人并不喜欢他,所以将他画得面目可憎。” 两人又向后翻了一张,果不其然,第三幅画里描绘的场面,和赵吉当初的叙述相符。在这幅画里,一个幼童躺在房间里,床边是那名年轻男子忙碌的身影,孩子身形瘦小,神态也有些萎靡,看上去像是生了病。而在房间外,背阴处的一棵树下,巫觋却和外乡人依偎在一处,神色亲昵,像是在偷情。 狄冬青道:“果然如此,阿茗说天星生来便身体虚弱,常常患病,五溪人甚至怀疑他不是阿茗的孩子,而是巫觋和外乡人所生。” 卢正秋点头道:“不过画中所示的时候,阿茗应当还不知道……” 两人翻开第四幅画,外乡人从来时的寨门逃跑,而镇上的人将巫觋围在神像背后的水潭边,对她指指点点。巫觋神情悲伤,似乎是在转身,打算往水里跳。而阿茗拉着天星的手,漠然地站在人群之外。” 狄冬青凝着画中的女子,脸上也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这实在是一场悲剧。” 第五幅画也受到悲剧沾染,显得阴暗沉郁,第一幅画中的神像不再笔挺,基座倾倒歪斜,像是要倒塌似的,而天星的家中也是一片狼藉,门紧闭着,窗上映出父亲抽打孩子的剪影,而在五溪寨之外,草木枯萎,作物凋零。 “这……”狄冬青惊讶不已,“五溪寨何以衰颓至此?” 他将疑问的目光转向婆婆,后者也露出焦虑的神色,弯下腰,从地上捻起一撮土,又指了指天上,摇摇头,将手中的土随便挥洒在身侧。随后便合十双手,望向天空,做出忏悔状。 “息壤,”卢正秋突然开口道,“婆婆,您说的是息壤,是不是?” 第160章 死生契阔(九) 婆婆将视线转向他,颔首以示肯定。 卢正秋心下一凛,接下来的语调变得小心翼翼:“婆婆,我姑且一猜,五溪寨之所以草木繁茂,稻米丰收,虽然地处偏远深山,却能够自给自足,一直以来,都是依靠神明恩赐的息壤,是不是?” 婆婆继续点头,望向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卢正秋接着道:“而在巫觋投河自尽之后,五溪寨受到神明的惩罚,土地也失去了息壤的庇佑,所以才会枯萎凋零,是么?” 婆婆又对他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很慢,喉咙里泄出一声叹息。 卢正秋深吸了一口气,翻开第六幅画。果不其然,这画中描绘的是五溪寨的穷途末路。房屋破败,尸身遍野,唯有一个冷峻的少年傲然而立,走向远处的一双男女,女子手中挽着一张长弓。 无须多问,这一定是魔教带走天星时的情形。 婆婆的描述印证了赵吉的说法,天星的父母之间,因为外乡人的介入而发生了一桩悲剧,而天星母亲的身份是巫觋,于是,她的死也葬送了五溪族人的未来。 婆婆的画还有最后一张。 狄冬青停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3 翻开第七张画,登时睁大了眼睛。 画中没有群山,也没有族人,只有一尊肃穆的神像,是个青年人模样。 婆婆描摹得相当仔细,就连青年人眼角的纹路也清晰可辨,他看起来不像是呆板的造像,而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长发披在肩上,清秀的眼眸眺向远处。 “师父,”狄冬青凝着画中人,“这是不是我们在羽山幽沼中见过的……” 杜云闻言,奇道:“你们在别处见过这样的神像?” “不是神像,而是洞穴中的壁画。”狄冬青答道,将羽山幽沼中的事由简要叙述一番。 杜云摸着下巴道:“这就奇怪了,五溪人的信仰与中原相异,他们的神应当不会出现在别处才是。” 狄冬青也思虑片刻,问道:“这位神明是叫做‘夏’吧?” “是啊,”杜云点头,抬手在画面上指点,“你仔细看它的脚底。” 在神像的脚边画着许多翻卷的水波,一侧浪花翻卷,水势汹汹,另一侧则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杜云接着道:“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大禹是治水的功臣,可在五溪人的传说,中却没有禹的名字,取而代之的反倒是这一位。” 狄冬青沉吟道:“他和囚居在羽山的鲧莫非有些关系?或许鲧并没有死,而是改换了姓名,从羽山来到五溪……” 卢正秋一直从旁沉默,听到此处,开口打断他道:“冬青,你仔细看,这个神像虽然和羽山的画像有些相似,但仔细看去,似乎并不相同。” 狄冬青仔细凝视,这神像的确要更高大,更威武,而羽山的画像只是个纤瘦的少年,脸庞轮廓也要稚嫩得多。 杜云见两人纷纷陷入沉默,也露出纳闷的神色道:“或许只是巧合吧,既是神像,总要画得好看些,好看的人,模样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丑人才各有特色。” 狄冬青轻笑出声:“说的也是。” 他将手中的纸张向回翻,再度审视前六张画中所透露的信息。 这六幅景象,完整地勾勒出天星的身世。和西岭镇中赵吉所说的传闻基本相符。 看来,传闻并非杜撰,巫觋、阿茗和外乡人之间的确发生过一段情爱纠葛,因为三人的关系,天星生父的身份也成了说不清的谜。身世带来的屈辱,对于少年人而言一定是不小的打击。 所以,在巫觋自尽之后,天星不堪忍受阿茗的凌虐,转而与魔教为伍,也在意料之中。 唯一的矛盾在于阿茗的态度。阿茗并未透露过天星的身世,反而对天星充满关切,即便被他亲手所杀,临终前仍旧想要救他。 然而,阿茗的慈爱,是否只是出于悔恨呢?眼看亲族覆灭,他是否幡然醒悟,想要对曾经的错误做出补偿呢? 如此一来,阿茗的牺牲也在情理之中。 因情爱而反目,又因情爱而悔过,这样的事在人间实在不算新鲜。 想到此处,狄冬青心下的疑虑减轻许多,他转向身边的师父,道:“既然息壤因为巫觋的死而丧失灵力,魔教也就无从得逞了。接下来只要将余下的五溪同胞顺利送到江渝,他们便再无可乘之机了吧。” 卢正秋仍旧皱着眉头:“可是南晏七对我说的是——有人捷足先登,将息壤带走。” 杜云听着两人的对话,插嘴道:“或许他只是危言耸听,以扰乱你的心绪。” “或许如此,但并不能肯定,息壤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我希望能够赶在魔教之前,找出确凿的答案。” 杜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兜转一圈,道:“我看二位也是风尘仆仆,不如我们先一道回江渝,再做打算。等到其他五溪朋友醒过来,或许还有新的线索相告。” 狄冬青点头表示赞同。 卢正秋却挑起眉毛,问道:“敢问各位的队伍路上要走几日?” 杜云一怔,道:“随行有许多伤员,走不快的,大约要三四天吧。” 卢正秋点点头,随后转向另一侧,道:“冬青,我想先去五溪寨走一遭。” “五溪寨?”狄冬青呆然地望着他,“但五溪寨不是已经被魔教烧掉了么?” “正因为被魔教烧毁之后,便没有人去调查过,所以我想去看看。” “但你的伤……” “都是外伤,不打紧,况且在皇子出兵之前查清此事,比养伤更加重要。” 狄冬青沉默了少顷,点头道:“我明白了,我随你同往。” 杜云轮流望着两人,见两人脸色坚决,叹了一声,道:“唉,二位可真是侠义心肠,既然如此,我去备一些盘缠给你们带上。” 他说着便回到坐骑旁,在马鞍一侧吊挂的行囊中翻找,师徒两人在原地耐心等待。 彼时,朝阳已彻底升起,和煦的日光从头顶的天空中撒落,使得空旷的谷地变得明亮而温暖。 五溪婆婆从石头上站起身,慢慢地往两人的方向走来。 卢正秋面露诧色:“您有何指教?” 婆婆已停在他的面前,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手指在他的额头轻触。 卢正秋全然没有料到她的行动,呆然地望着她。 狄冬青从旁道:“我想婆婆是在为你祈福。” 婆婆闻言,点头应过,双手合在胸前,冲卢正秋露出微笑,脸颊上的皱纹被嘴角牵起,双眼眯成两条月牙,松垮的眼皮随着眉毛一同舒展,透着慈意。 卢正秋不禁怔住。 一直以来,他习惯了跟随冬青一道进退,这一次,却是由他来做出选择。 在婆婆的笑容面前,他只觉得心下一阵忐忑,脸上局促难当,好像是与冬青调换了身份似的。 更令他感到局促的是,他的徒弟也站在婆婆身旁,面带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学着婆婆的样子,将绷带缠绕的手掌在胸前合十,将伤痕累累的头颅垂下,沐在朝阳之中,一字一句道: “谢谢您,我一定不辱使命。” 第161章 夏草冬虫(一) 离开西岭地界,更多不知名的山峦浮现在视野中。 这是夹在中原和南疆之外的一条山脉,纵横百里,连绵交错,好似海面上波涛汹涌,就连地图也难以尽绘。 对于前往五溪寨的路,杜云只留下一句忠告——沿着交汇的河溪溯流而上,往日落的方向走,遇到岔路也不要转弯。 师徒两人遵照他的话,快马加鞭,已走了一日有余。沿途的流水仿佛在与人捉迷藏似的,从山林间穿入穿出,时隐时现。 南疆本是蛮荒之地,鲜有人烟,而坐落于边界的五溪寨遭遇不测之后,更加无人愿意前往。路途之初,两人还分神留意躲避过往行人,怕被官兵察觉了身份,但深入山间之后,别说官兵,就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人迹罕至的深山,反而成了其他生灵的聚集之地,山涧之中,栖息着许多中原鲜见的奇珍异兽。 溪畔饮水的鹿,树下匍匐的狸,水底遨游的龟,花间飞舞的蝶…… 狄冬青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御马行于期间,不由得四下张望,见这些野兽个个神色悠然,想来是很享受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4 这份与世隔绝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却被一阵脚步声惊扰。 一时间,鸟兽四散,蝶蜂乱飞,狸狐钻入树洞,游鱼躲进石缝。 狄冬青很快发觉,它们是在躲避一只狡狼。 那是一只落单的狡狼,独自走在溪畔,金橙色的皮毛分外明亮。它魁梧矫健的身形引得百兽为它惊慌,它却像是全然没有看到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迈步,在石滩上留下一串孤单的足印。 狄冬青不解道:“狡狼一向群居,这一只怎么就落单了。” 并没有攻击鸟兽,只是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了。实在很矫健,在穿行,令人羡慕的灵巧。 卢正秋远远地望着狡狼的侧影,道:“我想它是来赴死的。” 狄冬青更加困惑:“赴死?” 卢正秋点头:“大多数野兽并不知晓生死,但有些瑞兽却能够提前预知死亡来临。你仔细看,它的下腹是不是有伤。” 狄冬青凝神细观,果真在狡狼的腹部瞧见一条异样的深黑色痕迹,是一道长而狭的伤口。 它之所以走得缓慢,是害怕伤口裂开。 这伤口或许是同类的牙齿留下的,或许来自某个精明的猎人。无论如何,伤口使它的生命渐渐衰退,使它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同类,孤身踏上最后一段路途。 狄冬青的视线追随它的背影而去,像是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吸引住似的。 狡狼又独行了一段,越过一道转弯,眼前的路豁然开朗,原来溪水连接着一片大湖。 狡狼走到湖畔,慢慢趴下来,不再动弹。 两人也勒马停下,卢正秋望着它,道:“这里大约就是它为自己选择的坟冢了。” 湖水很深,没有溪流畔生机盎然的景象,反倒笼罩在一片寂寥之中。 风揉皱水面,水底隐隐露出浅淡的影子,是沉积的兽骨,苍白而巨大的骨架随着波流轻轻摇动。 原来这里不止是一只野兽的坟冢。水底的枯骨或许曾经属于更为强壮的生灵,然而,它是不是也曾孤身前往此地,安静地伏在湖畔,静候死亡来临呢。 狡狼的呼吸声越来越长,脊背的起伏越来越慢,一双灵眸慢慢合拢,再也没有张开。 山青水阔,天远地高,所求不过一处归宿。 狄冬青喃喃道:“如此死法,未免太孤独了。” “是么?”卢正秋应道,“我倒觉得能够选择如何死亡,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他漠然的口吻使年轻人心下一沉,不禁将视线转向他,试图望进那浅淡的眼底。无奈年长者的思绪太过沉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犹如深深湖水,难以填补。 然而,狄冬青越过阻碍靠近他,就像过往每一次,用直率的目光阻挡他躲避的视线,而后问道:“师父,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伤心事?” “那倒不至于。” “听说伤心事与人讲过就会减半,不如你与我讲讲吧。” 卢正秋望向咫尺外的眼睛,推脱的借口滑到喉咙边,很快又被他咽回去。 前往五溪的路途很长,或许真的需要一些故事。 于是他长舒一口气,道:“我的生死从来都不是我所选择的……” 他是边乱中被父母遗弃的孤儿。 他的生机本来一片渺茫,然而,他被遗弃的地方碰巧在一片幽沼边缘,于是,他依靠吞食泥土中的枯藤败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夏启渊发现他的异质,将他救下,同样获救的还有他的孪生兄弟。因为栖身幽沼的缘故,两人的血脉之中早早便种下了幽荧的残魂,所以,夏启渊为奄奄一息的两个婴孩施展移魂禁术,使他们重获新生。 狄冬青问他:“移魂是怎样的感受?” 他答道:“有时仿佛置身梦境,梦境中有另一个我,喜怒哀乐皆由他经历,而我只是漠然地看着,等待长梦惊醒。若要作比,就像你拿来入药的那一种虫草……” “冬虫夏草?” “不错,我便是冬虫,等待着有朝一日夏草从我的身体中生出。从此彻底取代我的位置。” “取代?”狄冬青面露疑色,“可是一个人怎能被取代?” 卢正秋道:“怎么不能?区区凡躯,断然无法与上古元神相提并论,所谓移魂,无异于将凡躯交付予神明,任其蚕食。” 狄冬青难掩眼中的惊讶:“这实在是邪门外道,耸人听闻。” “是啊,”卢正秋叹道:“但唯有依靠如此邪法,丧失灵力的幽荧才能够苟存于世,永生不灭。只不过,虽然元神不灭,凡躯却会腐朽,在一个躯壳被蚕食殆尽之前,它将不得不寻找下一只合适的冬虫。” “所以夏启渊才要为你们、为岳百羽、为天星移魂……” “正是如此,它非得将残魂分散各处,拼命寻觅合适的目标,将元神再度归一。分而合,合而再分,如此循环往复。” “从上古至今,千万年来,都是如此吗?” “都是如此。所谓崇明教,所谓教主和使者,不过是为了维系这个过程而存在的虫与草罢了。” 狄冬青不禁哑然:“如此说来,那个夏启渊岂不是成了活着的神明?” 卢正秋道:“以凡躯成神,连自己的生与死都无法左右,实在不算幸事。相比之下,那头狡狼要幸运得多。” 说到此处,卢正秋短暂地叹了一声:“其实我大约猜得到,南晏七之所以对夏启渊言听计从,忠心耿耿,是因为夏启渊给他的许诺。” 第162章 夏草冬虫(二) “怎样的许诺?”狄冬青追问道,“难道南晏七贪图的也是功名利禄不成?” 卢正秋却摇头道:“是比功名利禄更加诱人的东西,是南晏七内心深处最深切的渴望。” “南晏七的渴望……?”狄冬青陷入沉思。 卢正秋也忆起很多旧事,在他的印象里,夏启渊向来处事谨慎,从不显山露水,却能牢牢抓住每个人的欲念。 卓英怜想要为父报仇,夏启渊便给予她力量,使她化身妖弦,诛杀武林正道。 风廷坚想要羽山族的荣耀延续,夏启渊便给给予他机缘,为岳百羽试药。 禹昌王想要夺储,夏启渊便为他除掉阻碍,荡清江湖。 他们虽是杀手,但并非不谙世事,只懂杀戮。与之相反,夏启渊从不干涉两人读书涉世,除了传授武艺之外,甚至还教给他们谋略和诡计,使他们明白搬弄人心的快意。 人世之中,阴谋遍布,权势横行,助长着两人心中的欲念。 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片幽静的山野中,水沼环绕,芦苇丛生,夕阳西斜,马蹄声惊起一群归家的大雁,扑闪着翅膀向空中腾起。 那时,卓英怜望着天边的霞云,道:“小时候,每当这时,父亲便会催促我回家,他会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直到我答应为止。” 南晏七却自嘲地笑笑,道:“可惜我们两个连姓氏都没有,更不用说名字。” 卓英怜道:“那还不简单,既然没有,便给自己取上一个。”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懵懂,却因旁人的一番话幡然醒悟,于是用旅途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5 中所遇的景色,为自己取下响亮的姓名。 他们不是归家的大雁,而是漂泊的浮萍。 浮萍本无根,但在取下名字的那一刻,欲望的种子便已生根发芽。 南晏七说,既然侥幸活下来,便要一直活下去,嬉闹人间,藐视苍生,岂不快哉。 他的心里生出欲望,便生出了弱点。 一念成痴,一语成谶。 “夏启渊许诺给南晏七的,并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当自己垂老之后,便将幽荧的元神彻底让渡于他。” 狄冬青骇然不已:“他甘愿将自己奉献给幽荧吗,简直是疯了。” 卢正秋淡淡道:“他想要像夏启渊承诺的那般,以凡躯成神,不枯不朽,永世长存。” 狄冬青只是摇头:“就算不枯不朽,他已不再是自己了啊。” 卢正秋却叹道:“他自己本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世上本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狄冬青无言以对,他望向师父黯然的神色,像是被一阵陌生的哀怅填满喉咙。 因为天地太过浩渺,而凡人太过孤独。 无根的浮萍,宁愿委身恶鬼,堕入黑暗,也要求得一个归处。 卢正秋的神色变得黯然,因为南晏七便是他的一部分,他们是如此相像,好似一个人投下的两条影子。一块浮萍上的两朵花茎。 现在,他的一部分已被他彻底抛弃,埋葬。 作为报应,他也终将面临死亡,比伏在水畔的狡狼更孤独,比沉落水底的枯骨更孤独。 他喃喃道:“其实教主的承诺本是许给我的,倘若我没有背叛魔教,成为下一个夏启渊才是我的归宿。纠缠我的寒毒,便是我体内留存的幽荧残魂,我花了九年的功夫,甚至化出元神与它相抗,都没能将它驱走,或许有朝一日,它还会再一次吞噬我……” 掠过山间的风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狄冬青很快靠近,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迫不及待道:“我绝不会让师父被别人抢走的,魔教也好,神明也罢,我统统不管,你的归宿就是我。” 卢正秋一怔,道:“傻孩子,我已在你身边了。” 狄冬青摇头道:“还不够,我一定要找到将残魂彻底铲除的法子,首先要粉碎魔教的阴谋,然后拿到风廷坚留下的半本医谱……” 青年人语气迫切,眼中闪着希望的火。 卢正秋再度露出诧色,他又一次被这火苗温暖,比起漫长而孤寂的永生,他只想要在这人身边缱绻片刻,哪怕就此灰飞烟灭,也心满意足。 原来他的欲念竟如此简单。 他微微一笑,在冬青肩上轻拍,道:“还好夏启渊早已放弃了我,转而去寻找其他人。” 狄冬青问:“对了,现在夏启渊打算怎么办?魔教的人原就不多,莫非他会选择妖弦?” 卢正秋摇头道:“卓英怜的资质不足,也并无意愿,我想夏启渊不会选择她。岳百羽本是他的目标,但被我们中途救下,我想,接下来,或许是天星……” “天星,难怪他要掳走天星!” 狄冬青的脑海中闪过冷钩歇斯底里的神情,和婆婆画中那张天真的脸庞重叠在一起。 “师父说得对,我们的确应当去五溪,那里或许还藏着拯救天星的法子。” * 即便是冬虫也有梦境。 那一晚,卢正秋梦见溶洞边的情形,五溪婆婆向他走来,脸上浮起神色却不是微笑,而是愤怒。 婆婆眉心紧锁,脸颊上的皱纹盘结纠缠,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仿佛在质问——一切祸端皆由你而起,你为何还有脸活着。 颤抖的指尖指向那一片坟冢,仿佛在说——那里埋葬的人本该是你。 下一刻,他便真的躺在坟冢之中,听到身体渐渐腐朽的声音,蚂蚁啃食他的面颊,吸食他的血肉,钻入他的骨髓,将他从内而外蚕食一空。他透过阴湿的泥土缝隙,望见狄冬青的侧影,深深地向他望了一眼,而后便转身离去,渐行渐远。 他感到脚步轧过土地所留下的震颤,然而震颤也渐渐淡去,冰冷的坟冢中只剩下他一个。他想要发出声音,却连自己的喉咙也摸不到,阴湿的泥土从四面八方压向他,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既是可悲可怜的冬虫,又为何要做夏草的梦呢。 他在夜半惊醒。 隐约的虫鸣声钻入耳畔,肩上有凉风拂过,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他在一片连绵的荒山之间,五溪寨地处深山,路途曲折而苍凉,两人只能在废旧无人的屋舍中过夜,挤在唯一的石床上入睡。 狄冬青就躺在身边,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明亮,好似两颗星星。 他觉察到身边人的异样,关切道:“师父,你又做噩梦了么?” 卢正秋点点头。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惊醒,外面夜色已深,冷月高悬,正是一日里最为幽暗的时光。 狄冬青道:“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觉得冷,我去添一些柴吧。”说着就要起身。 “不必了。”卢正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扯回床中,“我不冷,只是有些累罢了。” 狄冬青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两人离得很近,就连发丝磨蹭床榻的沙沙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反问道:“你怎么还醒着,是被我吵醒了么?” “不是,”狄冬青摇头道,“我……一直没有睡意。” “怎么会,白天一直在赶路,你应当也很疲惫了吧。” “嗯,但只要躺在你身边,想到你离我这么近,我就睡不着。” 两个人躺在一处,身下的石床上只铺了一层草席,又冷又硬,然而紧贴的肩膀却温暖柔软。 卢正秋一怔,道:“以前又不是没有……” 狄冬青打断他道:“小时候的不能算数。” 他的话有些急,偏过头的时候,温热的呼吸洒在卢正秋的脸颊上。宽阔的肩背不自在地挪了挪,里衣的褶皱也随之变化,勾勒出他紧实挺拔的肩膀轮廓。 第163章 夏草冬虫(三) 卢正秋也偏过头看着他。 狄冬青的领口微微敞开,凸起的锁骨从衣襟间透出,肤上似乎泛起一层淡红。 卢正秋轻声道:“看来你的确已经长大了。” “嗯……”狄冬青简单应了一声,声线有些僵硬。卢正秋再度审视他,见他的神色也有些慌张,一双手不知道往那儿放,小心翼翼地贴在身侧。 “你这般紧张,怎么可能睡得着。” 卢正秋一面说着,一面扯过他的一只手,在手背上轻拍以示安抚。 狄冬青的呼吸一滞,道:“师父,你这是在考验我么……” 卢正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急忙松开他的手:“咳咳,只是习惯了如此,时常忘记你已不再是小孩子。” 狄冬青眨了眨眼,问道:“难道师父只喜欢小孩子,不喜欢现在的我吗?” 他的眼眸明亮,似有星辰闪烁。 卢正秋凝着他,只觉得心下一漾,道:“你这是反过来考验师父么?” “徒儿不敢。” 他说着侧过身,抬起一只手,慢慢探向枕边人的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6 脸颊,起先只有指尖触碰,随后手心也渐渐贴上去,将对方的脸颊包裹在掌心,拇指贴着耳廓背后的柔软处轻轻抚弄。 卢正秋被对方挑拨,气息不禁变得轻浮,狄冬青确认他的反应后,便进一步撑起身体,用另一只手臂揽过他的肩膀,一边俯下肩,从上方贴近他的嘴唇。 唇间轻触,动作缓慢而细致,漫漫长夜给了他们无数的时间,狄冬青用舌尖在他的齿缝间徘徊,小心翼翼地试探。 卢正秋只觉得身体之内渐渐有暖流淌过,贴在脸颊的手心也变得更烫了几分。 但狄冬青只是吻了半刻,便从他身边撤开,重新回到枕上,手臂仍然揽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耳畔问道:“师父,你可有觉得暖和些?” 他的呼吸已有些急促,只能用语气掩盖胸中悸动,淡淡道:“有。” “那就好。”狄冬青扯出一个微笑,将臂弯收得更紧,但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全心全意地抱着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周遭安静得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 狄冬青的心跳又快又激烈,就像刚刚跑了一段长路一样。 他侧过身,抵着枕边人的额头,道:“冬青,你若是想要……”说着将一只手搭在对方腰间,向下探去。 狄冬青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摇头道:“不行,你的外伤还没痊愈,再伤到自己怎么办。” 卢正秋嘴唇紧抿,半晌过后,垂下视线,喉咙里泄出一声轻叹:“是我先对不住你。” “哪里对不住?”狄冬青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从我们前往羽山时算起,你的每次示好,其实我都了然于心,可我一直在搪塞你,敷衍你,使你一直无法得偿所愿。你这般年轻,身体有所予求也是应当,理应尽情享受欢爱……” 狄冬青摇头打断他道:“师父将我想成什么了,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我怎么会做伤害你的事。” 乌黑的眸子凝着他,眼中的火焰比心跳还要赤诚,还要热烈。 他移开目光,低声道:“你这般大度,使我心中有愧。” 噩梦的余韵仍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以戴罪之身,如何能够享受这般奢侈的陪伴。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想要从徒弟身边撤开,可是对方很快领悟他的意图,突然收紧了手臂。 加诸在肩上的力气骤然变大,使他不禁发出一声低呼,而下一刻,他已抵上对方的胸口。 “师父,你不要误会,我可没有原谅你。” 狄冬青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挪到他的脑后,带着些强硬的意思,将他压向自己的肩窝,嘴唇贴在他的耳畔低语: “天下人不知道你的罪,但是我知道,所以我替天下人囚你,此生此世,你都要留在我身边,决不能够离开我。” 低沉饱满的声音钻进耳朵,他像是要被揉碎,揉进这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的嘴巴变得伶俐了。” 狄冬青却反驳他道:“不是诡辩,是真心话。” 他没有作答。 是不是真心话,他又怎会听不出。 数日前的记忆再度席卷而来,在孤岛上的那一夜,两人也是这般依偎,想到此处,他难以遏制剧烈的心跳,脸颊随之涨红,发烫,透过紧密相贴的肌肤,全无遮拦地传递给对方。 狄冬青很快察觉他的变化,疑惑道:“师父?” 他扭动身体,试图从对方身边逃离,而狄冬青的手也终于放开他,转而凝视他的脸颊:“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抬起手掩脸上,低声道:“我没事,冬青,你还是早些睡吧……” 这一次他的徒弟并未听从他的话,而是面带关切地凑近,拨开他的手腕,直到看清他脸颊上的潮红,终于睁大了双眼: “莫非你也想要……” 卢正秋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狄冬青喃喃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曾经与我做过这般事,在云梦泽的那一晚,在我昏睡不醒的时候,你是不是曾经躺在我身边,为我……” 征询的目光换来对方轻轻点头肯定。 狄冬青的神色犹如梦呓:“我以为那时候我是在做梦,原来……原来那并不是梦……” “……” “我真是太傻了,原来师父早就已经与我亲近,我却不知道。” “冬青,别说了。” “我一定要说,那次是师父帮我,让我睡得很安稳,这次我也同样能让你睡得安稳。” 这一次,狄冬青果真不再犹豫,一只手探到腰间,将对方的衣带挑开。 卢正秋试图阻拦:“你不必如此……” 可狄冬青却拨开了他的手:“别动,我是大夫,就算是师父也得听大夫的话。” 卢正秋的脸颊已经发红。 此时此刻,令他丢盔卸甲,坦率地承认心中所盼,无异于酷刑一般。 狄冬青看在眼里,灵机一动,道:“不如你转过身去。” (……) (……) (……) 来自挚爱之人的臂弯,是天下间最坚固的盾牌,也是最柔软的卧榻。 他像初生婴孩般蜷缩着,沉沉入眠,再无噩梦侵扰。 第164章 夏草冬虫(四) 前往五溪寨的道路曲折而幽闭,两人又走了一段,沿途的山路愈发逼仄,高耸的山岩遮天蔽日,举目皆是天堑。难怪五溪寨常年与世隔绝,聪敏人行至此处,一定会被这阵势吓退。 只有不知轻重的蠢人才敢继续向前深入。 两个蠢人驭马前行,又走了数里的路,周遭的景致豁然开朗,好似偷天换日一般,高耸的山崖围出一片幽闭的谷地。 然而,这谷地却不是宁静富饶的世外桃源,而是一片废墟。 唯有‘废墟’二字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就像婆婆在第六幅画中所描绘的一般,所有的房屋都被一场火烧毁,坍塌破败,枯草贴着地面,被火舌咬断了根茎,即使是初春的风也无法将它们唤醒。 更加骇人的是这里的河水,水流虽然澄澈,却泛着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脚底往上钻。 “这水是怎么回事?”狄冬青不禁驻足。 卢正秋也皱眉道:“这水的确不大正常。你仔细看,水里没有游鱼,也没有水草,好像所有生命的痕迹都被抹除了似的。” 狄冬青俯下身去,打量水底的情形,在死气沉沉的水面下,枯萎的水草盘曲在河槽底部,像是被风干的蚯蚓的尸体,其中还藏着许多尖刺状的东西,呈现半透明的淡白色,仔细看去,竟是光秃秃的鱼骨。 狄冬青大骇:“这河里不是没有生命,所有的草和鱼都死了,都沉在水底。”说到此处,他皱眉道,“看来这下游的水是不能喝了,待会儿我去上游打一些回来。” 卢正秋却沉吟道:“我明白了,当初魔教侵入五溪寨,就是通过这水。” “水?”狄冬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是从水中下了毒。” 五溪人鲜少与外人交流,行事警惕,所以绝不会像梧桐镇的居民那般,轻易受到蛊惑,服下扶摇清风。 既然如此,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7 只有在暗中下手,不使他们察觉。 五溪人世代居住在水畔,饮用这河里的水。所以,水便成了下毒的媒介。 “何等不择手段。”卢正秋眉头紧皱,感慨道。 每次谈及魔教,他的脸上便浮起忧色,愈是接近目的地便愈是明显,即便是昨夜的一场旖旎,也没能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狄冬青栓了马,缓步踱到他身侧,在他肩上轻轻一揽,道:“师父,我们先去寨子里找上一找,一定会有线索的。” 五溪人的住处也与外界大为不同,建筑用的材料并非砖瓦,而是木料。 在婆婆的画出现过五溪人的屋舍——毗邻溪水的吊脚楼。以竹作墙,以草盖顶,依水而建,鳞次栉比,没有城池中的方圆规矩,只是依照水势恣意排布着,蜿蜒好似泼墨的笔迹,与青山绿水相映成趣。 然而,画中的美景已不复存在。 因为木料易燃,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整个村寨,两三层高的屋檐荡然无存,只剩下孤零零的地基在水畔矗立着,被火苗熏得发黑,了无生气。有些屋舍邻水较近,侥幸剩下半边墙壁和零星陈设,也像被盗贼洗劫过似的,留下一片狼藉。 一场大火带走了屠戮的惨状,却也带走了证据和线索。 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废墟中穿行,仔细检查每一间屋舍中残留的器具。但并无太大收获,从火舌中幸免的大都是锄具和锅碗,还有零散的纺车和钉帽,都是寻常人家用到的物品。 终于,狄冬青在一级断裂的台阶上瞧见一道冷光。光芒细而亮,像是从光滑的表面反射的日光。 他走上前去,手伸进木料的夹缝中,拾出一只铜樽。 铜樽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但轮廓模糊,八个棱角之中只有两个是砥磨尖锐的,像是尚未雕完。 狄冬青沉吟道:“这里应当是工匠的家。” 卢正秋也凑到他身旁,俯下身打量着台阶上的铜樽,道:“这个用作水杯未免太小,看上去倒像是祭祀用的礼器。” 两人目光相接,不约而同想到一处。 阿茗是工匠,而他的妻子是巫觋。 卢正秋迫不及待地迈开脚步,沿着残破的台阶踏上去。 摇摇欲坠的地面登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狄冬青追着他的背影,不禁唤道:“师父,当心脚下!” 卢正秋尚未回头,便感到腕上一热,原来是一只手被冬青从身后捉住,下一刻,腰上跟着一紧,也被对方另一只手搂了过去,半个人陷进对方怀抱里。 “怎么?”他面带困惑,望着咫尺外的脸庞。 “啊——”狄冬青匆忙放开他,“我看你方才走得不稳,像是要摔倒了。” 卢正秋微微笑道:“我没事,你也不必这么疑神疑鬼。” 狄冬青脸上一红,向后退了半步,道:“我忍不住……” 卢正秋的视线垂下,望向自己的手腕,冬青虽放开了他的腰,五指却仍旧环在他的腕上,像是舍不得松开似的。 他摇摇头,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师父,难道做了你的伴侣,你就不信任我了吗?” “那倒不是……”狄冬青嘟囔着,说到一半,突然怔住,“咦,你方才说做我的……伴侣?” “怎么,”卢正秋挑起眉毛,“你该不会突然变心了吧?” 狄冬青的头摇得像是集市上的拨浪鼓。 “那就好,”卢正秋轻笑出声,拇指在青年的手背上摩挲,“不然我若是太惯着你,任由你对自己的师父做大不敬之事,可要贻笑大方了。” 狄冬青眨了眨眼睛,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喃喃道:“那若是伴侣,便算不得不敬,更没有不该么。” 卢正秋没有答,只是笑盈盈地望着咫尺外的他。 那双眸子坦然而清澈,淡淡的眼底有碧波万顷,无需一字便释清他所有的疑问。 他的心中浮上一阵狂喜,不禁上前一步,将脸颊埋进对方的肩窝,长长地吸了一口。 这实在是毫无道理的举动,只是废墟中腐朽阴暗的空气使他倍感逼仄,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喉咙,于是他便如此做了。 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孔,一瞬间便将恼人的气息悉数驱散。 诸多担忧与不安在这双温暖的肩上,悉数化为过眼云烟。 半晌,卢正秋咳了一声,道:“你不是要检查房间么?” 狄冬青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慌忙退开,只觉得脚下一浅,肩膀一晃,整个人迅速向下跌去。 一条陈旧的木板从中间断裂,变成一个黑黝黝的洞,像狮子张口似的,将他的身体向下吸。 第165章 夏草冬虫(五) 狄冬青只坠了一半,因为有人拉住他的胳膊。 他半个身子卡在地板中,两条小臂被师父拎在手里,活像是幼犬被饲主拎着两条前腿。而饲主垂下视线,神色淡然,慈祥地看着他扑腾挣扎。 他的脸颊都涨红了,与昨夜从容大胆的青年判若两人。他的从容都是佯装出来的,只能撑住一时半刻的场面。他就像是刚刚尝到禁果的猴子,头脑被喜悦冲得发热,一颗心躁动不已,痴态毕露。 他为了掩饰慌乱,他匆忙甩了甩头,问道:“这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问出口,他也愣住了。 因为他的脚尖在黑暗中蹬踩时,果真碰到两级台阶。 五溪人建起吊脚楼,是为了住在高处,远离水畔的阴湿闷热,所以,房屋底层的部分很少会使用。 然而,这里却有一段台阶,隐藏在地板下方。 他顾不得羞愧,急忙从洞口抽身,转而俯身去掀脚下的木板边缘。 松动的木板果然被轻松掀开,一条向下的路展露在眼底。 从隐蔽的地下室中冒出一阵热腾腾的潮气,实在令人浑身难受,但两人还是捏着鼻子,依次钻了进去。 日光从地板的缝隙间漏进来,短暂地照亮了隐蔽的房间。 这是个简单的起居室,房间正中的火炉沉寂已久,久未使用的被褥受潮发霉。除此之外,室内的陈设无甚特别。 但狄冬青很快发现了异样,在四周的墙壁上,刻着许多伤痕。 “倘若这里是阿茗的家,莫非这个房间是阿茗用来囚禁天星的么?墙上的伤痕,莫非是他虐待天星时留下的证据?” 但他随即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那些伤痕又长又弯,深浅不一,边缘粗糙,不像是用快刀或鞭子留下的刻痕,倒像是某种尖锐细小的器具插进木里,生生刨开的。 “冷钩……”卢正秋用手指摩挲着墙上的疤痕,喃喃道,“是冷钩划过墙面留下的。” 狄冬青眼前一亮:“如此说来,这里果真是天星的房间?可是,他总不会在房间里习武吧,刻痕又该作何解释……” 卢正秋的手指缓慢划过沟壑,道:“我觉得这些刻痕好像是字迹。” “字迹?”狄冬青一怔,也凑到墙边试图辨认,但这墙壁被火燎过,表面已熏得发黑,刻痕也被熏得斑驳脱落,不再连贯,就算真的是字迹,也辨不出完整的内容。 他皱眉道:“难道天星的父亲将他囚禁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8 在房间里,却让他在墙上刻字?这未免太奇怪了。” 卢正秋反问道:“倘若不是囚禁呢?你还记不记得梧桐镇的那间瓷窑?” “记得。”狄冬青点头道。 在梧桐镇时,镇上的人将扶摇清风的中毒者安置在地下密室。以免他们外出伤人。密室之中有镣铐铁链,看上去好似在施虐一般,但却是为了救人。 人世太过复杂,爱与伤害,都不能以表面论处。 狄冬青沉吟道:“会不会和百羽一样,天星也受到魔教蛊惑,因为扶摇清风而变得怪异,他的父亲为了救他,才将他关在这间屋子里,被外人看去,才会以为父亲对他施虐。” 卢正秋沉吟道:“不对,时间对不上。你看,这墙上的痕迹已经很陈旧了,新疤盖着旧印,最陈旧的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绝不像是近期留下的。” 狄冬青皱眉道:“是啊,魔教发现五溪寨只是数月前的事……莫非在那之前,天星还经历了别的事?使天星发生变化的原因,若非来自外界,莫非是来自五溪寨内部?” 卢正秋思虑片刻,道:“我记得婆婆和阿茗都说过,天星幼时身体不好,常常生病。” 狄冬青道:“难道是为他治病时出了什么差错?” “还不能断定。”卢正秋皱眉道,目光又在墙面上驻留了一会儿,终于挪开,“我们再找找其他地方。” 两人又将卧榻里外检查一番,只发现一床寻常的草席,被火燎去一个角,剩下的部分稀松平常,里面并没有夹塞任何东西。 还有一张木桌,桌角摆着几盏铜器,一只烧得漆黑的笔架,还有一支狼毫笔。笔尖的毫毛似乎有些凌乱,像是用力压写过似的,但四周并没有纸,就算有过,恐怕也被烧成灰烬。 火舌吞噬的东西实在太多。 狄冬青神色懊恼,不住地在房间里打转,口中喃喃道:“倘若没有那场火就好了……” 在阴湿的房间里呆了许久,胸口愈发憋闷,愈发难以压抑心中的躁意。 卢正秋在他肩上轻拍,宽慰他道:“这里已经找不出什么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狄冬青不大情愿,微微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抓住对方的手腕,问道:“这房间里阴湿,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吧?” “我倒没觉得不适,”卢正秋挑眉道,“你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么?” 狄冬青道:“没有忘记,我信你,但你也不能够敷衍我。若有哪里不适,要立刻告诉我。” 卢正秋轻笑道:“不过才共度一夜,这么快就开始约法三章了么?” 狄冬青的脸唰地一红,道:“这哪里算是约束,只是提醒罢了……”隔了一会儿,又扬起头道,“就算是约束,你也该听我的。” 卢正秋凝着他的脸,将他瞬息万变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害羞的时候喜欢嘟嘴,上唇翘起的弧度刚好指向鼻尖,围出一个饱满的圈,而他放出狠话之后,脸颊又会用力绷紧,在鼻子上方挤出褶皱,五官被褶皱牵起,斑斓灵动,就连背后的马尾辫都像是在摇摆。 卢正秋与他调笑,本来是为了舒缓他暴郁的心情,但反而被他的神色吸引了去,只觉得手心仿佛绕着一条绳子,另一端系在他身上。只消轻轻勾动手指,便能够将他随意摆布。 过去的自己,究竟是靠着怎样的意志,才能忍耐住不去牵动关于他的一切。 在出神的时候,一只手搭上卢正秋的额头,片刻后,转而绕到颈侧,手指抵在脉搏处按压,停留了好一会儿,方才退开。 卢正秋轻笑道:“满意了?” “满意了。”狄冬青终于露出笑意,“我打算再去外面找一找,咱们走吧。” 短暂的闲谈过后,年轻人已重新打起精神。 年轻的灵魂仿佛是一汪充沛的泉,毫不吝惜地涌出喜怒哀乐,感染着周围的人。 早在有所觉察之前,卢正秋便已深深被他吸引。 脸颊上,手指留下的余温尚未散去。 年长者跟随他的背影,往明亮处走去。 第166章 夏草冬虫(六) 五溪寨实在很大,又实在很小。 说它很大,是因为它散落在山涧之中,延水而建,纵然只剩废墟,也占据相当规模的土地,从头到尾走上一遭,便要耗费不少时间,若是赶了一整天的路,又仔仔细细来回翻找三四回,就算再年轻力壮的人,也难免感到精疲力尽。 可狄冬青还是觉得它太小,若是再大一些,或许还能容纳一些线索,免遭大火的荼毒。 太阳已西沉,他仍旧一无所获。 大火之后,官府曾来过五溪寨,将死者草草埋葬在周围的山岗上,然而废墟之下,依然藏着许多未被发现的尸骨——斑斑驳驳的血迹,纠缠成团的毛发,分辨不出部位的焦黑骨头。 不堪入目的惨状接踵映入眼帘,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倘若魔教未能得偿所愿,又为何急着烧毁重要的线索? 他想不出,驻留此地的亡魂也无法回答他的疑问。 他隐隐感到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应当多询问阿茗几句。可惜的是,人生本没有当初,只有当下。 卢正秋瞧见他额上沁汗的模样,心下不忍,柔声道:“冬青,过来休息片刻吧。” 狄冬青却摇头道:“我再去找一找。” 两人已商议过,不论今晚能否找到线索,都要离开五溪寨,尽快赶回江渝。年轻人不甘承认失败,饶是时间所剩无几,仍要挣扎一番。 他已将五溪人居住的屋舍彻底翻找过,余下的地方只剩一处,便是祭祀用的祭坛。 五溪寨一面傍水,一面依山,沿山势阶梯状排列,呈现扇面的形状,而祭祀用的场所,便在扇面的尖顶,紧邻山体之处。 这里有一处深陷的山洞,像是一只倒扣的碗,下缘比穹顶更宽阔。碗口上有一道光漏进洞中,斜斜地照在神像上。溪水从神像背后的山坡上淌落,形成一条数尺高的悬瀑,清澈的溪水注入碗底,沿着两侧的河槽淌出洞口,像是两条湛蓝色的花环,将祭坛包在其中。 因为环水的缘故,祭坛内才免遭火舌侵蚀。不过,这里原本就没有太多陈设。五溪人的信仰单纯,没有司掌不同职责的神谱,他们所祭拜的,只有矗立在祭坛中央的神明。 夏。 夏的造像与中原的习惯也有不同。为了供人祭拜,中原的神像通常高大威武,英姿凛凛,然而,这一樽造像之中,高大的部分却不是神像本身,而是神像脚下的石台。 正如婆婆画中所示的一般,石台雕琢成浪涛卷起的形状,栩栩如生的浪花比人头顶还要高出数倍,使观者心生敬畏,而夏站在浪尖,渺小的身形和巨浪相比,竟像是个普通人。 卢正秋仰头凝视着他。 他长发披肩,身材高挑,模样和羽山石洞中的雕刻颇为神似。只是,羽山的石刻已被时光磨损,变得斑驳不清,而这一尊神像却完整地保存下来,就连神态都栩栩如生。 他立于高处,俯瞰着脚下的村寨,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9 光柱从头顶洒落,在他肩上镀了一层柔软的轮廓,使他石雕的双眸泛起微光,澄明而剔透,眼中没有傲慢,反倒透着几分怜悯,几分慈悲。 他在这偏隅之地矗立,被世人所遗忘。神州的主人们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可发生在神州的一切——天火降临,长城陷落,世道倾颓,国运危岌——仿佛都纳进他深邃的眼底。 卢正秋仰望着神像,心绪好似光柱里的尘埃翻滚,萦绕在神像周身。 和这石造的神明相比,一颗凡俗之心所生出的烦恼,不会比一粒尘埃更重。 神像前方摆着一只蒲团,供人祭拜祈祷而用。卢正秋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驱使着,慢慢向前踱步,来到那蒲团前,缓缓跪了下来。 他瘦削的身躯跪在冰冷肃穆的石像前,显得格外微渺,甚至不比一只乌鸦更大。 他合拢手掌,闭上眼睛,澄澈的光柱洒在他的眼睑上,使他眼前的黑暗不再黑,反倒有光芒跳跃流转。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潺潺水声,时光如流水般悄然逝去,顷刻漫长得近乎永久。 在这短暂的瞬间,他看尽兴衰荣辱,尝遍喜怒哀乐,他终于隐隐懂得信仰的意义,懂得为何人在绝望处需要乞求神明的拯救。 神明依旧没有回答他的疑问。 他睁开眼,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茫然,喉咙深处泄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时,他在方才膝盖所压过的地方瞥见一丝异样。 两层蒲团之间,似乎露出一片的纸角,像是一个不经意间泄露的秘密。 他心下一凛,忙俯下身,将夹在蒲团之间的秘密抽出。 那是一本薄册。 薄册表面透着一股陈腐的湿气,想来已放置在此处有一段时日,扉页的纸张表面有深深的褶皱,恐怕是被匆匆塞进蒲团里,经久压出的。 薄册之中写满了字,字迹凌乱潦草,而且着墨颇重,回笔处留下重重的印渍,似乎是在急躁中用力写下的。 他立刻想起天星家中的毫尖笔,心中犹如鼓擂,凝神细辨,果然不出所料。这薄册中的字迹与天星家中的刻痕,可以断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万幸的是,薄册中的字迹并未被烧毁,而是完整地保留下来。虽然凌乱,但每个字都能够辨出内容。 他一字一句地读过。 …… 『此书借天星之手书写,藉以敬告天星之母,尔等以息壤为媒,擅施移魂禁术,以凡人之躯凭依吾之残魂,然残魂之中,灵力衰退,元神归一之际,善念必将泯于怒火,而吾亦将不复存在。在此之前,尔等务必将息壤带离五溪,藏匿于隐蔽处,切不可落入崇明教手中。』 『天火起于北疆,其势迅猛,即将越过长城天堑,将神州焚烧殆尽,尔等身为吾之子民,世代守护息壤,使命尚未达成,切不可前功尽弃。』 『神明已辞去不复返,悠悠千载枯荣,神州已不复当初,危机当前,唯有仰仗凡躯,方能再度拯救神州于水火。』 …… 寥寥数行,透露出的信息令卢正秋愕然不已。 他继续向后翻,后面还有许多段落,但几乎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只是遣词略有差异,笔记中的墨色时而深,时而浅,像是在不同的时间写下的。 他掩卷闭目,心中震惊不已。 关于五溪寨,关于息壤,关于夏,关于天星……诸多悬而未解的谜题,在他心底渐渐连成一条线。 莫非,这是神明赠予他的启示? 他再度睁开眼,眼前的神像依旧肃穆,从高处静静仰望着他。 手中的薄纸像是有千钧重,压得他胸口发闷,喉咙深处不禁吐露出疑问。 ——五溪的神明啊,为何你会将如此重要的秘密,馈赠于戴罪之人。 第167章 夏草冬虫(七) 最近糖份过剩,是时候换换口味了(喂 四下依旧无人,卢正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速在心中梳理来龙去脉。 迄今为止,关于五溪的情报主要来自两处,一是赵吉的亲身见闻,二是婆婆的画中转述。 二者都是真相,却也不是真相。 两人眼中所见,笔下所述,皆是实情,并无虚假。 然而,他们看到的实情,却不一定是当事人真正的经历,而是他们精心营造的假象。 天星的确是巫觋与阿茗的亲生子,而非与异乡人偷情所生。 天星生来体况欠佳,幼时或许经历过一场病症,或许一度夭折,而巫觋为了拯救他的性命,便以神器息壤作为媒介,动用移魂禁术,使天星重获新生。正如夏启渊救下卢正秋时所做过的一般。 隐居南疆的巫觋,却通晓北疆的巫蛊禁术,这正印证了五溪人的神明夏,与幽荧有着莫大的关系。夏的残魂,或许正是幽荧的一部分。 与魔教的移魂不同,借息壤复生的残魂当中,善念尚未被积怨吞噬,故而,他借天星之手,不断地写下警言,敦促天星的父母将息壤送走,以应对即将而来的危机。 不论巫觋还是阿茗,都是虔诚的信徒,于是决定践行神明的指示,但他们对外界并不熟悉,所以,他们便将保护息壤的任务,托予外乡人之手。 他们深知动用息壤,势必会使五溪寨陷入衰落。于是他们编造出一段故事,所谓偷情生子,所谓由爱转恨,不过是演给族人看的假象罢了。族人信以为真,将罪责归咎于巫觋,藉此便能够掩盖息壤被带走的秘密。 正如夏所预见的一般,外乡人离开不久,魔教便发现了五溪寨。他们将侵入羽山时的行径故技重施,将扶摇清风散入水中,以此催控五溪人。他们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借天星之手发动一场屠戮,却在得手之后发现蹊跷。 息壤已不在五溪,已被人捷足先登。 魔教不愿前功尽弃,索性掳走了性命尚存的五溪人,也带走了天星。 在那之后,五溪寨被一场大火烧尽,证据也被掩埋在火海中。 如今想来,纵火者或许根本不是魔教,或许正是阿茗自己。五溪寨的遭遇,是阿茗亲自报上官府的,在那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纵火。 阿茗烧毁了家园,唯独留下了这本笔记,或许是出于对神明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天星的怜爱,他没有将笔记毁去,但也不敢随身携带,便藏在神像前方的蒲团中。 这便是发生五溪寨的奇谭,是师徒两人苦心寻找的真相。 巫觋不曾背叛丈夫,更没有殉于私情,她为信仰而死,以性命守住了息壤的秘密。 阿茗从未虐待亲子,他将深沉的爱藏在心里,忍辱负重,甚至不惜亲手烧毁家园。 外乡人没有背信弃义,他为了报答五溪人的救命之恩,将沉重的负担挑在肩上,踏上了不归的逃亡路。 在魔教的野心面前,在一场倾世浩劫降临之前,他们都是侠士,都是英雄。 然而,螳臂当车,谈何容易。阿茗殒身之后,五溪人被天水帮救下,魔教并未放弃穷追,他们与江渝城中的内鬼勾结,设???计谋,将南晏七放出,嫁祸于叛徒卢正秋。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0 归根结底,为的还是查出息壤的去处。 息壤仍在外乡人手里。 外乡人是九年前被官兵追杀、走投无路的江湖人士。 卢正秋的心中隐约生出一个猜测,外乡人的名字,或许他早就听过。 倘若真的是他所猜测的人选,那么,时局尚有希望。 这一趟五溪之行终究没有白费。 他将薄薄的笔记攥在手中,却像是担着千钧的重量,手指颤抖不已。他抬起头,在四周寻找狄冬青的身影,他想要立刻将他的发现与对方分享。 夕色愈发浓重,天边的霞云汹涌,卷起红色的波浪,倾入祭坛的光柱也被染上一层赤色,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寒钻入脊梁。 细小的、蜂鸣似的弦动贴着头皮响起,像是千万根尖针钻入耳朵。 卓英怜在附近。 他愕然地站在原地,犹如五雷轰顶。 他终于察觉,自己的推断之中少了一件重要的事。 为何魔教辛苦设下计谋放出南晏七,却没有与他同行,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打算落空,被冬青所杀。 他能够从南晏七手中死里逃生,并非因为幸运,而是因为魔教已将后者视作弃子。 魔教不急于捉回五溪人,是因为他们料到后者不会轻易屈服,轻易提供线索。 但五溪人却会倾力协助狄冬青的行动。 所以,魔教早就料到他会前来五溪调查,所以才放任他重获自由,好似牵着线绳,任由风筝飞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重获自由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就连他此时此刻的得意,恐怕也在对方的计划之中。 他终于看见了,在远山间浮起两个淡影,一高一矮,他们很快就会靠近,将他重新捕回网中,或许那看不见的妖弦已在倾听他的一字一句。 不仅如此,两人的背后,似有千军万马跟随,不知从何而来的队伍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轻轻地摇撼着脚下的地面。 环绕祭坛的水面漾起阵阵波纹。 看不见的尘埃从石像上簌簌抖落,化作一场细密的雨。 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他终于看见冬青的影子,后者正在石像背后,悬瀑附近的石缝中找寻,恨不得将头埋进缝隙中,手指因为四处摸寻而挂上淡红色的划痕,视线耷拉着,脸上写满倦意。 他所站的地方被石像遮挡,尚且没有暴露在远山外的视线中。 卢正秋不动声色地踱到石像背后的阴影里,提声唤道:“冬青,过来。” 狄冬青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目光像是被对面的人影点亮似的,倦意顿时被悦色取代,仿佛仅仅一个视线交汇,都使他倍感幸福。 他的神色也落在卢正秋的眼底。 卢正秋的五脏六腑像是浸在沸水里,被滚烫的气泡绞出褶皱,一阵一阵抽痛着。 他似乎隐隐领悟,为何神明愿将如此重大的秘密托付与他。 那一定是对他的恩泽,使他能以戴罪之身,履尽侍奉之责。 冬青已迈开脚步向他走来。 他刚好越过头顶的狭口,身体沐在一团红色的光芒中,翻滚的尘嚣在他周身起舞,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然而,再热烈蓬勃的生命,也比不上他一分一毫。 夕阳化作一块剔透的琥珀,将他轻轻包裹。 琥珀中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在那一刻,卢正秋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永久;看到自己与他形影相偎,甩开纷扰的世事,踏遍千山,饱览美景;看到那些闪亮的尘埃细屑落在他的发稍间,将他的两鬓染白;看到那年轻的面庞终于垂垂老去,皱纹将轮廓抹平,乌黑的眸子深陷进眼窝中,眼底却仍旧饱含爱意,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在那一刻,卢正秋心上的皱纹突然释开。 在那一刻,神明终于为他昭示了一切,他的欲念,他的渴望,他的归宿。人间至美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如画卷般铺展,纤毫毕现。 他已得偿所愿,已别无所求,即便此刻灰飞烟灭,也不会再有怨怼。 他的冬青已停在他身边,问道:“师父,怎么了?” 他抬起双手,轻轻捧起对方的脸颊,用轻不可闻的唇语道:“冬青,这是师父的命令,你要抛下我,立刻离开这里。” 第168章 夏草冬虫(八) 狄冬青怔住了。 他对自己的师父太过熟悉,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早就了然于心,就连付诸唇上的无声之语,他也能够在第一时间领悟,绝不会有差错。 可是,他却宁愿自己出了差错,宁愿将对方的意图曲解成一场误会。 他想要发问,可是师父却将食指抵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噤声。 他的视线越过师父的肩膀投向远处,灼眼的红色夕阳里,隐隐浮起黑压压的影子。 他终于意识到情形有变,而他的师父让他抛下自己,独自离开。 他怎么能够做到? 卢正秋见他不语,又说道:“活下去,到安邑城找到那个人,他是关键——” 狄冬青从师父的唇上读出一个名字。 这名字他只听过寥寥数次,却一直记在心上。 他低下头,发现师父手中捏着一本陌生的书册,他再度抬起视线,拼命在对方脸上搜寻,确认。 卢正秋脸上的神情绝不像是在说谎。 他终于做出反应——用力摇头,伸出手臂,本能地想要抱住对方。 卢正秋却扳过他的手,转而用手指在他的掌心写下六个字。 ——月暂晦,星常明。 沧桑的指尖抵着年轻柔软的肌肤,每一笔都倾尽了力气。 他不再摇头。 许是烙在掌心的嘱托太过沉重,使他无法牵动颈上的经络,使他如同雕塑似的愣在原地。 他只是轻轻弯动手指,指尖攥回掌心,触碰着被对方抚过的肌肤。而后,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像是要将那六个字烙刻进身体里。 月暂晦,星常明。 他终于点头,抿着苍白的嘴唇,却竭尽全力挺直肩背。他的模样使卢正秋支离破碎,就像将一颗心重重地摔在地上,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 残阳如血,将他们裹进一块琥珀中。 卢正秋抬起双手,再次捧住对面的脸颊,倾身向前,在那咬得苍白的唇上重重地吻下去。 牙齿相撞,钝痛淹过甜蜜,一股浓郁的腥味在齿间扩散开。 滚烫的血灼烧着卢正秋的舌,他已分不出口中含着谁的血,然而是谁的血又有什么分别,他们的血脉已经交融,灵魂已紧紧相贴。 狄冬青的手在他背后交叠,颤抖着试图合拢,却被他狠狠推开。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 在他迈开脚步的时候,背后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卓英怜的身影浮现在视野前方。 * 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天星。 少年步入祭坛,面色却是一片漠然,环顾四周时难掩眼中的厌恶。 他恐怕已不记得自己亲手写下的字迹,不记得自己曾被父母所爱,曾获得神明的恩泽。 他所写下的笔记中,藏着五溪人竭尽全力试图保护的秘密,现在, 分卷阅读170 分卷阅读17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1 秘密就在卢正秋的手里。 卢正秋微微扬起头,望着来势汹汹的追兵,淡淡道:“好久不见。” 卓英怜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已找到线索了,是不是?” 他以沉默作为回答。 卓英怜以明白他的答案,他们曾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同伴,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女子的视线在四周巡视,问道:“姓狄的小鬼在哪儿?我听见你叫他的名字。” 卢正秋道:“我不仅叫了他的名字,还放他先走一步。” 卓英怜脸色一沉:“怎么可能?” 卢正秋的视线垂下,不动声色地暼了一眼脚边的溪水。 环绕祭坛的流水仍旧汩汩地淌着,河槽有一人深浅,水波清澈,夕阳照射处泛起粼粼波光。 卓英怜转向天星,低声道:“怕是从水路跑了,你去追,一定要将他追回来。” 天星点点头,转身离开。 卓英怜再次靠近卢正秋,她的身形纤瘦,若非眼中流露的肃杀之气,该是个娇柔妩媚的女子。 可她的话却冷得像冰:“我们曾经来这里找过,一无所获,没想到秘密却被你找到。” 卢正秋也冷冷一笑:“你们当然找不到,因为你们心中没有敬畏。” “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卢正秋向后撤了一步,指着粼粼闪光的水面,“你想要的秘密就在这里。” 卓英怜一惊,快步来到水畔,他看到一枚薄册落在水中,陈旧的书脊些微露出水面,而书页已溶在水中,散成许多碎片。 她大惊失色,将手探进水中试图打捞,然而绵软的碎片从她的指间滑过,被水流推着,兜出一只漩涡,彻底消失不见。 她恼羞成怒,手上戴着水花,一把扯住卢正秋的衣领:“夏先生有令,我可以立刻杀了你。” 卢正秋不紧不慢道:“我若是死了,你们也别想知道息壤的去向。” 他虽落入陷阱,但总算抢回一步,虽说只有寥寥片刻,但足以使他从容应对。 卓英怜看出他的心思,松开他的衣襟,冷笑一声,道:“你真的以为这是好事么?夏先生有一千种方法可以问出你的秘密,而且绝不会让你觉得好受。你不要心存侥幸,以为这次还会有人来救你。” 卢正秋道:“这我相信,而且我也的确无路可逃。包围在五溪寨周遭的队伍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息壤铸兵,我猜的对么?” 卓英怜神色一凛:“你连这个也知道?” 卢正秋点头:“我知道冷钩曾经以息壤为媒介,依靠移魂起死回生,所以他的身体里藏着你们所寻找的力量,但仅靠他还不够,为了实现野心,你们还需要更多。” 卓英怜闪过一丝犹疑,卢正秋知道她正在忖度方才的话,她已开始相信他的说辞。 他再度开口道:“我可以帮助你们。”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情。” “为了情?” “你们放过冬青,我就跟你们走,他尚且天真年少,所以才执着于英雄侠士的名号,南晏七也是被他所杀,我已无力改变他的想法,但是你们可以。” 卓英怜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卢正秋,你该不会爱上自己养大的小狗?” 卢正秋淡淡道:“不错,我的确已爱上了他。” 卓英怜眯起眼睛打量他:“所以你这算什么把戏?欲擒故纵?” 卢正秋叹了一声,道:“我知道螳臂难以挡车的道理,禹国的存亡我也不想再干涉,我只想要他,所以,我会请求夏先生把交给我,这就是我的目的。” 卓英怜盯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将他烧穿似的,半晌,终于答道:“看在过去的交情,我会带你回去。” 卢正秋松了口气:“多谢。” 卓英怜却摇了摇头:“不必谢我,因为我还没有傻到相信你的鬼话。” 她突然上前一步,抬起手掌覆上对方的眼睛。 从她的掌心伸出无数看不见的锋芒,扭动着钻进卢正秋的眼珠。 是掺杂了石灰的毒剂——卢正秋猛然惊觉,但为时已晚,烧灼的疼痛使他几乎叫喊出声,颤抖的脊背沁出一阵冷汗。 许是他已看过人间至美的景象,所以神明便要他提早一步祭出赎罪的筹码。 他缓缓睁开眼,夕阳却已消失不见。 他的眼中只剩下一片黑暗。 第169章 夏草冬虫(九) 狄冬青从高处看清了一切。 他并未离开祭坛,也没有钻入水底逃跑,而是攀爬到最高处,躲在神像的顶端,藉此以避过卓英怜的耳目。 他纹丝不动地伏在冰冷的岩石上,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意志。头顶残阳如血,远处山峦重重,光柱从空洞中流泻而下,飞扬的尘埃刺痛他的眼睛。 千万年来,神明便是如此俯瞰着尘世的吗? 天星返回祭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神色:“我没有找到狄冬青,他逃得太快。” 卓英怜摆摆手道:“罢了,随他去吧。” 卢正秋听着两人的话,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他的眼角因为毒药的缘故泛起不自然的深红色,眼睛微微睁开又阖上,眸中尽是茫然。 狄冬青看得清他脸上的每个细微变化,那双眼或许再也无法笑盈盈地望向自己,再也无法映出自己的影子。 天星的视线在卢正秋脸上扫过,不解道:“他怎么了?” 卓英怜道:“我弄瞎了他的眼睛,以免节外生枝。” “我们要带他走?” “我们要将他带回夏先生身边。” 天星沉默了少顷,用缺乏起伏的冷漠口吻道:“好吧,那快些出发吧,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好。”卓英怜点头。 天星走出少许,又想起什么,回过身去拉扯卢正秋的胳膊。 后者正茫然站在原地,胳膊被人猛地一拉,踉跄了两步,脚尖拌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向前倾倒。 僵硬的磕碰声回荡在水声之间。 卢正秋颓然地摔在地上,衣襟被扯偏,头发凌乱地搭在肩上。 “请你……慢一点……”他抬起头,低声吐出央求的话语。 “好吧,”天星不耐烦道,用粗鲁的动作将他从地上拉起,“想不到卢正秋如今竟已成了废人。” 卓英怜长叹了一声:“你说,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啊。” 卢正秋没有作答。 在少年人的拉扯下,他一步一试探,缓缓地向前迈步,手时不时地划过虚空,好似蹒跚学步的孩子,脆弱而孤独。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暮色中。 暮色已沉,黑夜将至。 深山之中的夜色格外荒芜,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层层叠叠的云朵堆积在天边,像是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堑。 狄冬青跪在神像顶端,将拳头攥出声响,将嘴唇咬出血痕,竭尽全力不让眼泪流下。 他在漫无边际的寂静中等待着,等到马蹄声终于消失在远方,稀落的星从云缝中展露头角,将苍白的光芒洒在他的肩上。 他永远记得那一夜的星光。 他在星光中独自策马,头也不回地驰向天涯海角。 * 两日后,江渝城门。 凯 分卷阅读171 分卷阅读17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2 旋的马蹄声将城池从沉睡中唤醒,一大清早,浩浩荡荡地队伍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柏秀川走在最前方,左边是一干府兵,仪态穿着整齐划一,右边是则是天水帮中的江湖人,高矮胖瘦各有千秋。如此迥异的两支队伍,在他的带领下并辔同行,气氛甚是和睦。 这是柏秀川第一次挂帅领兵,他的双手牢牢扯着缰绳,肩背笔挺,目不斜视,神色似有些紧张,目光不住地往身边飘:“冬青哥,咱们是不是回来得太早了?” 狄冬青走在柏秀川身旁,脸色要从容得多,抬手指道:“别慌,你看,城门已经开了。” 果不其然,两扇沉重的门扉缓缓开启,熙熙攘攘的人声随之飘出。 从远处望去,城门两侧人头攒动,虽然时辰尚早,街上却挤满了夹道相迎的百姓,热闹非常。狄冬青在人群中看到梁逍的身影,正冲他颔首致意。 柏秀川也松了口气,因为他看到柏云峰和姒玉桐两人出现在视野正前方,正对他招手。 凯旋的队伍入了城,在来人面前停下。双方寒暄一番,姒玉桐向队伍中眺去,问道:“冬青,你的师父呢?” 狄冬青沉默少顷,道:“他已不是我的师父。” 姒玉桐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狄冬青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翻身下马,在道路中央单膝跪了下来。 身后的队伍一阵哗然,柏云峰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搀扶:“好兄弟,你这是作甚?” 本来,狄冬青孤骑涉险,抢在魔教之前救下五溪人和天水帮,功劳不菲,捷报几日前便传回城中,人们早已不再追究他擅自离城的过失,更不会将放走南晏七的罪责归咎于他。 江渝城的百姓,仍旧企盼着他们的英雄侠士。 然而,备受企盼的人却一直低着头,面对着皇子诧异的目光,沉声道:“将息壤的消息泄露给魔教,是我一人之错,责无旁贷。” 围观的百姓,身后的兵士,全都看清了他的动作。 姒玉桐也来到他身边,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不如说出前因后果?” 狄冬青点点头,一字一句道:“南晏七是卢正秋蓄意放走的。”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柏秀川也上前问道:“不对啊,正秋师父后来不是杀了他么?” 狄冬青皱眉道:“那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为的是赢取各位的信任,继而得到五溪人的帮助。” “啊,原来是这样——”柏秀川不禁望向身后的杜云,后者也递上一个震惊不已的眼神。 狄冬青将两人前往五溪寨追查息壤的事简要叙述了一番,又道:“我们终于找到一丝线索。打算折返的时候,却被魔教围困,原来我们一路上早就被人跟梢,我经历一番苦斗,才终于逃出来,而师父……卢正秋他已经抛下我,以息壤的情报作为邀功的筹码,重返魔教了。” 听完他的叙述,面面相觑,柏云峰率先叹了一声,感慨道:“出身魔教之人,始终不可相信啊。” 柏秀川也劝慰他道:“冬青大哥,你不要太过悲伤,柏家永远是你的盟友。” 姒玉桐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莫要忘了你可是狄大侠的儿子,往后还有许多大事再等着你。” 话音一落,周遭的人群也跟着起哄,一齐喊起了他的姓名,声音响彻城池上空。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终于点点头道:“谢谢各位。” 至此,救助天水帮的行动总算告一段落,结果近乎圆满,久违的喜讯使得江渝沉浸在一派喜悦中。 狄冬青在医馆中忙碌了一日,直到日暮时分,才总算偷得休憩的功夫。 他站在窗边,眺着远处华灯初上的街市。 阿瑾也留在医馆中,她的臂伤已没有大碍,便亲手沏了一杯茶,端到狄冬青身边。 几日前,这人说过的话再度浮在耳畔,使她不禁生出几分怯意。但她还是定下心神,迎上前去,问道:“冬青哥,你是不是很伤心……若是有我能为你做的,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效劳。” 狄冬青微微一怔,转回身来。 出乎女孩的意料,他的脸上并没有悲伤,甚至没有表露出疲惫,他只是点点头,道:“那么,今夜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咦?”阿瑾的脸颊上泛起一片绯红,“什……什么忙?” 狄冬青道:“帮我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 第170章 天无霜雪(一) 夜里的江渝城像是一间鸟巢,安静地栖息在枝桠间。 它的周遭举目皆是旷野,幅员辽阔,土地却并不肥沃,大都是一片蛮荒的景象。九年前,这里还是偏僻的边疆弃地,山林间野兽遍布,盗贼横行,巍峨的山势将路挤得格外狭窄,也将行路者的心挤得焦虑。 那时候,江渝城形同虚设,城墙的砖瓦陈旧破败,流民随意进出,全然无人管制,烧杀抢虐时有发生,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历经九年变革,如今,江渝城已今非昔比,城墙稳固森严,守兵训练有序,每一晚闭门后,城池便化作一处宁静的港湾,矗立在辽远广袤的山野间,庇护着它的子民。 然而,再完固的墙也有破绽。而破绽往往源于内部的侵蚀。 在城东的旧墙边有一间狭窄的门,半扇塌进地底,周遭堆满了杂物,从远处几乎看不见。 据说这矮门曾是战中使节出入的通道,也曾经有逃兵从此处遁走,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城实在太过荒凉,就连战事也不乐意常常到访。平日里,矮门终日紧锁着,别说是人,就连猫狗也无法从此地出入。 然而,这鲜为人知的门,今夜却不大平静。 一个夜行人正从其中通过。 那人像是习惯了潜行,脚步很轻,动作小心谨慎,压低头上的斗笠,躲在高墙投下的阴影中,从远处全然瞧不清他的容貌,甚至辨不出他是男女老少。 他的怀里揣着一封信,信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然而没有一个是规整的方块字,反倒像蛇似的盘扭着。这是一种流传于北疆的文字,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熟悉皮毛,能够写下简单的字句。然而,在他过往做出的诸多努力中,学习文字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出城,为的是将这封信送出。 不能够驿站,因为他的驿使并不是寻常人。他越过一块空地,来到树林边缘,躲在纵横盘结的枝桠间,用火折引燃一枚极细的炮竹。 炮竹迅速燃起,像一条金蛇钻入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然而,它散发出气味已在高空随风散开,飘到比树尖更高的地方。 不久后,有一只青背的鸟儿从林间落下。 此鸟名曰蛮蛮,更为人知的名字是比翼鸟,然而,眼前被气味吸引来的却只有一只雄鸟,它的动作很快,很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雌鸟的身边。 然而,它的雌鸟却囚禁在千里之外的鸟笼中供人赏玩。 鸟笼所在的房间开阔明亮,富丽堂皇,与雌鸟青背金羽的身姿刚好相称。 那里便是信笺的终点。 夜行人 分卷阅读172 分卷阅读17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3 翘首企盼,直到雄鸟落在手背上,才终于松了口气。它匆匆忙忙拿出信笺,在手中折成细细的纸卷,往雄鸟脚边的竹筒里塞。 他的动作太急,塞了几次才总算成功。然而,一根突如其来的羽箭却打断了他的成果。 羽箭很细,却异常精准,雄鸟被惊得迅速拍动翅膀,向高空中飞去。 夜行人试图伸手捕捉,却只扯住了竹筒的一角,他用力太猛,竹筒和信笺一同从雄鸟脚上脱落。 雄鸟摆脱了重物的拖累,以更快的速度拍动翅膀,钻入幽深的林间,像一条闪电似的销声匿迹。 鸟可以振翅,人却无处遁逃。 夜行人慌张地弯下腰,去捡拾掉在地上的信筒,然而,信筒却被另一只更加从容的手拾了起来,捻在指尖反复掂量。 夜行人想要去抢,然而,围追上来的人群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人群将他团团围住。 那只手也将信笺取了出来,举到眼皮底下看了半晌,感慨道:“哟嚯,这可是北疆的文字啊,厉害厉害。” 一个略带怯意的声音问:“梁先生识得么?” 拾信的人正是梁逍。 而在一旁发问后,用崇敬的神色望向他的人,正是柏秀川。 梁逍摆摆手道:“不敢说识得,只能认出一些皮毛,阿瑾姑娘,劳烦给我点个火,让我仔细瞧一瞧。” “好的!”女孩儿忙不迭地划亮一只火折,双手护着碰上去。 梁逍一面看一面道:“嗯……大致是一封问询信,语气紧迫得很,大意是说……江渝城中情况有变,卢正秋不知为何被当作真凶,柏府已全然信任狄冬青……事已至此,接下来属下该如何是好?” 他的语调轻松,可话中的内容无异于一声惊雷。 柏云峰的脸色凝重,问道:“这信是寄到哪里的?” 夜行人没有回答。 梁逍代替他开口道:“这也是有迹可循的,方才少爷那一箭射中的是比翼鸟,此鸟喜寒畏湿,想必受了不少苦才飞到此地,我想它的雌鸟大约在别处等着它,至于‘别处’到底是哪儿……”他一面说,一面将盛放信笺的竹筒翻转,仔细打量桶底,“这么小而精巧的竹筒,想必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你们看,筒底还刻着商铺的名字,这招牌我是见过的,就在都城安邑。” 安邑! 一群人的目光再度投向夜行人。 夜行人的斗笠已掀翻在地,然而,他的本来面目仍旧藏在一层黑色的绸布下。 姒玉桐沉声道:“起初听说柏府中有内鬼与魔教联络,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非信不可了。” 随着她的话,铮然的鸣响声划破夜色。 狄冬青抽出麒麟剑,抵在夜行人的颈侧,一字一句道:“放走南晏七的人便是你,将地图放在医馆的人也是你,你借机引走我师父,并嫁祸于我,每一步都早有计划,就连我也不知不觉落入你的圈套。” 夜行人突然扬臂,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然而,他的刀才刚刚出鞘,便被麒麟剑的剑锋抵住。 短兵相接,狄冬青翻动手腕,以利剑牢牢压住对方的攻势,逐日以来积攒的怒火,此时悉数浮现在他的脸上。 “我想你应该明白,既然我已平安归来,便绝不会放过你的。白日里我当众说出谎话,为的就是扰乱你的心境,而魔教至今仍没有给你新的命令,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已经将你抛弃,就像抛弃南晏七那样——你还不醒悟么!” 一番话毕,短刀微微地颤抖,流露出持刀人的惧意。 恐惧是无法用面纱遮盖的。 狄冬青趁势上前一步,道:“你究竟是谁。事到如今,不如摘下面纱来吧。” 出乎他的意料,柏云峰的声音从身旁响起:“不必了,瞿先生,就算你不摘下面纱,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你呢。” 短刀终于从夜行人手中滑落,啷当坠地。 柏云峰长叹一声,道:“你走路的模样,你拔刀的姿势,我实在太熟悉了。毕竟从很早以前,你便一直在柏府,在我们的身边。我和秀川都是看着你的背影长大的啊——” 第171章 天无霜雪(二) 那一声叹息落进凉薄的夜色里,好似一团锈铁在水中下沉,以无可挽回的态势砸进软泥深处,发出憋闷的咚声。 声音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柏秀川也乱了阵脚,不住地摇头,吐出的字变得结结巴巴:“怎么会、怎么会是瞿先生?不可能,我、我不相信……” 然而,现实立即给他迎头一棒,在他的注视下,瞿影将面纱扯了下来。 面纱背后是一张苍老而消瘦的面孔,在昏暗的夜里,肤色更显黯淡,浑浊的眼珠深陷在阴影中,鼻翼翕动,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疲惫。 柏秀川咬紧了嘴唇,嘴唇在颤抖。 柏云峰也紧锁着眉头,在弟弟肩上轻拍。 兄弟两人都已说不出话来。 姒玉桐代替他们问道:“瞿影,柏老爷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为何要背叛他?” 瞿影已全然没有反抗的意志,低垂着头,用低哑的声音道:“为了……夫人……” 连姒玉桐也忍不住一惊:“夫人?柏夫人?莫非魔教用柏夫人的安危来胁迫你?” 瞿影缓慢地点了点头。 柏云峰忽然提高声音,几乎在怒吼道:“你为什么不同我们商量!” 瞿影仍低着头:“我知道二位少爷深明大义,就算知道夫人在皇城过得不好,也绝不会因此而退让,而老爷也一样,可是老爷他日渐消瘦,我实在看不下去……”说到此处,他猛地抬起头,肩膀不住发抖,“我瞿影前半生只是个江湖骗子,后半生也从不敢和英雄侠士比肩,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一人犯错。” “你——”柏云峰的话梗在喉咙里,竟一个字也续不出。 倒是柏秀川道:“家人固然重要,可是,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事,世道从不公允,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就去残害别人。” 他素来不善言辞,这番话也说得很慢,很慢,口吻全然不够激昂,甚至还带着几分怯意。 可是,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沉默着,因为这朴实无华的话语,已深深地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真正的道理,是从来都不需要雕琢的。 真正的勇气,也从来不需要虚张声势。 瞿影的气势已经耗尽,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喃喃道:“少爷说的是,我无可辩白,只有以死谢罪。” 他突然起步,往几步开外的树干撞去。 柏秀川“啊——”地惊呼出声。 “慢着!”柏云峰的反应更快一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扯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回到身前,“柏家的人从不轻易寻死。” 瞿影仅存的气力也在这一来回中耗散,他像是断线的风筝,泄气的皮球,瘫跪在地上,双手抱过头顶,深深地匍匐在泥土中:“少爷,我已无颜做柏家人,请让我引咎吧……” 柏云峰道:“你不能死,这也是为了父亲,他如此信任你,若是听到你的死讯,知道你的叛行,一定会更加伤心……” “我……我 分卷阅读173 分卷阅读17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4 ……”瞿影发出嘶哑的哽咽声,每个字都化作一根钢锯,切割着他的喉咙。 柏云峰俯下身,搀起他的肩膀,道:“你需将与魔教有关的一切和盘托出。之后,我会免去你所有军职,往后你就当是解甲归田,留在府上照顾父亲吧。” 他说完便将征询的视线投向姒玉桐和狄冬青,两人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瞿影也看在眼里,脸上淌下两行浊泪,再一次匍匐在地,道:“罪人瞿影……尚有一事相请。” “何事?” “在交代过魔教的事情后,能否请狄大夫我开一副哑药。” 狄冬青一惊:“你何必如此?” 瞿影道:“我无颜面对老爷,更不知如何才能瞒住他,索性不如永远不再开口……” 狄冬青望着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 医与毒,从来都是分不开的。 若要学习如何救死,一定会掌握更多杀人的办法。 若要学习如何扶伤,一定会记住更多伤人的道术。 狄冬青已是一名合格的医者,他有一百种方子可以配出一副哑药。但他却无法为此感到骄傲,感到愉快。 为了保持专注,他不得不学会冷漠,不得不将生死视作书本上枯燥的字,而不是淋漓的鲜血,不是孤夜的痛吟,不是飞扬的石灰刺入瞳孔…… ……想到那石灰扬起的场面,他的手指不禁一抽,手中的药皿从指间滑落,坠向地面。 “啊——”他来不及去接,眼看瓷制的器皿要碎在地上,却被另一只纤手稳稳接住。 “冬青大哥,当心些。”阿瑾将药皿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对他露出微笑。 “多谢你。”他松了口气。 “你太客气了,本来我留在医馆就是为了帮你的忙嘛。”阿瑾接着埋头研药。 她挽着袖子,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麻花束在背后,宽阔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她手上的活做得很是熟练,但神色却颇为犹豫,低着头问道:“冬青大哥,你真的要把哑药交给瞿影么?” 狄冬青点点头:“他求仁得仁,我理应成全他。” 女孩儿的头埋得更低:“你这一次从五溪回来,似乎变了许多。变得更成熟,更可靠了,只是,只是……”她的声音愈发细小,“也更加让人心疼了。” 狄冬青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将视线转向她,道:“我也是求仁得仁,不需旁人同情。” 阿瑾急忙摆手道:“我……我不是同情你,是佩服你。而且……我还想祝福你。” “祝福?”狄冬青面露困惑。 阿瑾道:“你的师父一定没有抛下你。你这么好,你喜欢的人怎么会舍得抛下你呢?” 狄冬青一怔,很快道:“阿瑾姑娘,我对不住……” “不必不必,”阿瑾又摆手制止他,“照你的说法,我也是求仁得仁,也不必你来同情的。” 狄冬青有些惊讶地望着他,隔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你说得对。” 出乎他的意料,阿瑾径直望向他,道:“你放心,我已不再有非分的念想了,我只是觉得,倘若有一天能和你一样,也遇到一个不论如何都不会抛弃我的人,该有多好啊……” 笑容在女孩脸上绽开。 她的眼角似有些泪光,嘴角却执拗地向上翘起,带着几分不甘,却也带着几分骄傲,毫无遮掩地望着对面的男子。 这笑容像是一道光,直率而剔透,照进狄冬青的心里,后者也随之牵起嘴角,道:“相信我,你一定会遇到的。” “真的吗?”阿瑾挑起眉毛,“那人会是谁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狄冬青将抬起头,视线投向窗外,喃喃道:“今晚是个阴天,星星被云遮住了。” “是哦,天色比平时更黑。”阿瑾附和道,眼中流露出困惑。 狄冬青再次转向他,问道:“但你会因为星星被云遮住,就不再等待晴天了吗?” 阿瑾一怔,很快摇摇头:“当然不会。” 狄冬青冲她微笑,脑海中流淌过一些温柔而隽永的念头。好似藏在云缝里的星星,即便夜空被阴霾遮蔽,那些看不见的光芒依旧笼罩着他。 月暂晦,星长明。 哪怕相隔两地,哪怕远在天边,他的星辉也不会消逝。 第172章 天无霜雪(三) 卢正秋的眼已看不见繁星。 感官好似满溢的水壶,堵住其中一个出口,其余的出口势必会更加汹涌。所以,他虽失去了双眼,耳朵却愈发灵敏起来。 在安静的夜里,他的耳畔仿佛有一条河在流淌,遥远而细碎的声音次第划过耳畔,或许是溪水,或许是星光,或许是其他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此时此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失明对他的折损仍旧难以估量,赶了几日的路,他已不知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从划过脸颊的风和渐渐干燥的空气来判断,这里大约已经离安邑不远了。 这一路上,三人走的尽是远离官道的幽僻小径,若是没有旅伴,一个目不视物的人几乎寸步难行。所以,卢正秋是断然不敢逃跑的。起初,卓英怜还对他提防有加,后来渐渐确信他已无威慑,便不再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譬如此夜,她早已入睡,只留卢正秋一人在月下发呆。 他们大约已行至一片竹林深处,马鞭抽打竹叶发出的尖锐声响,已在耳畔回荡了半日有余。到了晚上,人静风却不静,在密集的翠叶之间穿梭,留下时高时低的哨声。 傍晚时分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脚底的泥土湿漉漉的,坑洼不平,蛙鸣从四面八方响起,富有层次,仿佛海面上一浪盖过一浪的波涛声。 这样的郊野,若是放眼去瞧,恐怕只能瞧见一片荒芜杂乱,但卢正秋瞧不见,失明之后,他反倒离人世间的疮痍更远了。黑暗好似一张保护伞,使他不必理会眼前的困顿,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忘却自己身在何方,任由思绪恣意飘飞。 在一片闲适的蛙声中,他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时候,他带着狄冬青从安邑出逃,一路逃到岭南一代,在三坪村住下。那是一片萧条却宁静的土地,那里的人不识得他的名姓,甚至不清楚魔教是为何物,江湖与朝堂的纷争都很遥远。 在三坪村度过的时光也平静得仿佛梦境,在奔波劳碌中,他曾一度忘却做梦的滋味,而此时此刻,黑暗使他再度变得敏锐细致,在心底涤荡已久的记忆再度浮上脑海,好似退潮后藏在软泥中的贝壳,露出一只只闪亮的棱角。 他记得自己对冬青说:“这房子虽然简陋了些,但勉强能住,往后你姑且把它当成家吧。” 他们的家在小径尽头,背面便是荒山,宅院徒有四壁,院中的杂草几乎没过膝盖。 三坪村地远物稀,家中许多摆设都要两人亲手添置,夏季里天气炎热,日暮时分,狭小的房间里堆满杂物,风不通透,憋闷难当,两人便坐在门廊前的台阶前乘凉。 那时候,他们也被院子里的蛙声环绕着。 冬青 分卷阅读174 分卷阅读17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5 的精力在昼时耗了个干净,眼皮耷拉着,脑袋一歪,便枕在他的膝上睡了过去。 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对他毫无戒备,在梦中发出呓呓低语,似乎在念叨着“师父”,一双小手揉搓着他的衣摆,将口水蹭在他的身上。 那只是寻常人家稀松平常的光景,可对于那时的卢正秋,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世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生灵如此信任着自己,不计过往,不问前程,只是理所当然地与他住在同一间屋檐下。 一度只懂得持刀的手,也学会了烹饪与缝补,学会了梳理小孩子蓬乱如杂草的头发。 他烹出的饭食寡淡无味,但有人会捏着鼻子吃个精光。他缝出的针脚杂乱无章,但有人将它们日夜穿在身上。 原来真正使他脱胎换骨的不是高深的移魂禁术,而是这些简单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卢正秋,做了冬青的师父。 蛙声短暂停歇。 他从梦里醒来,指尖还残留着记忆中发丝的触感。 他很快察觉蛙鸣止住的原因,是因为有人来到他的背后。那人身上所散发出的阴冷杀气,使得周遭的蛙纷纷躲回石缝里,不敢作声。 “天星?”他唤道。 细小的脚步声骤然停住,而后往相反的方向去,卢正秋知道他是在转身走开。他与当年的冬青差不多年纪,却全然不信任自己。 不知怎地,当初的习惯再一次驱使着卢正秋开口,耐心道:“莫要急着走,你若是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换一个就好,你若是想坐在这里,我可以把位置让给你。” 许是年长者的语气足够温柔,天星总算停住。卢正秋在黑暗中等待着,半刻过后,轻盈的脚步踩过湿土,重新回到附近。 天星在另一块岩石上落坐,两人之间仍旧相隔很远。 天星并没有与他攀谈的意思,坐下之后,便开始磨刀。 他所砥磨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冷钩,卢正秋虽然看不见他的动作,但仅凭声音,便像是看到了冷钩在月色所散发出的冷峻锋芒。 他也像是这钩尖一样,浑身散发着警惕,使人无从接近。 卢正秋长舒了一口气,淡淡道:“你看,我只是一个瞎子,你不必如此戒备我。” 天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变成瞎子不可?” 他终于开口讲话,使卢正秋备受鼓舞,接着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是你们的神明对我的奖赏。” “奖赏?”少年不禁问道,但语气很快变得冷峻,“看来你不仅瞎了,脑袋也有问题。” 卢正秋心道,在深夜里与胁虏自己敌人交谈,竟然如此津津有味,自己的脑袋大约的确有问题。 “那你觉得怎样才算是奖赏呢?若是大人奖赏你,你想要什么?” “我不稀罕。” “糖果怎么样?” 卢正秋刚一说完,便听到哐当一声钝响,是少年将磨刀的石头摔在地上。 “慢着,你还没去过安邑吧,难道你就不好奇吗?我可是从那里来的。安邑有一种糖果,亮晶晶的,形状好像五片桃花瓣,不仅如此,糖里真的嵌了花瓣,不是普通的花瓣,而是新鲜的花瓣用水煮,又用盐渍过的,含在嘴里能嚼出汁水……” 天星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但卢正秋知道他正在听着自己的话。 不论外表如何冷漠,武功如何强悍,他终究只是个小孩子。 卓英怜一定从来不曾与他谈论糖果。 面对他,卢正秋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其实这世上除了磨刀之外,还有许多你可以做的事。” 第173章 天无霜雪(四) 天星再一次陷入沉默。 卢正秋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从他沉默的次数来推断他的心情,他大约并不喜欢被人说教,若不是方才一番话的铺垫,或许他早就离开了。 但卢正秋还是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的命途坎坷,我在五溪寨看到一些关于你的事,你大约已不记得,但你若是想要知道,我可以如实相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天星打断:“我当然记得,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嗯?”他面露困惑。 天星接着道:“我知道你看了我的笔记,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你和他们一样,把我当成傻子,就因为我的年纪比你们小么?” 卢正秋没有料到对方的反应,隔了一会儿才说:“像你这样的年纪,的确不该杀人的。” 天星反问道:“那你呢?” 卢正秋再一次惊住,许久后,才答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的确也和你差不多年纪。所以你看,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可悲可怜的瞎子。” 卢正秋隐隐感到一道视线在身上游走,大约是天星在打量他。而他却连对方的眼神都瞧不见,只能呆然地承受拷问。 如此境遇,的确可悲可怜。 天星终于放过他,道:“愚蠢至极。” 卢正秋发出自嘲的笑声:“所以你看,我的确很愚蠢,我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才会向你请教。” 天星道:“很简单,我的母亲抛下我独自去死,我的父亲打算将我关起来,关上一辈子,就因为我身上有夏的影子,别看他高高在上,却是个胆小鬼,我讨厌他,更不需要他的奖赏。” 五溪人世代侍奉神明,虔诚笃定,甚至不惜身死殉道。 可是,面前这个被神明凭依的孩子,却说讨厌他。 卢正秋又问:“所以比起被关一辈子,你宁愿选择杀死亲人吗?” 天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从头顶上方传来:“你懂什么?我是在救他们,他们都被所谓的神明骗了。” 卢正秋茫然地抬起头,他虽看不见面前的少年,却被少年的怒火灼得隐隐发痛。 天星很快背过身去,语声也变得低沉压抑,比起争辩,更像是自言自语:“反正死是一时的,他们会回来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身既死兮,魂魄长留。” 卢正秋再一次愣住。 他在岳百羽的口中听过同样的歌谣。 低吟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却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耳朵,他的身体里回荡,使他浑身冰冷,不寒而栗。 他们都曾被相似的残魂凭依,在那些逾越千年而变得支离破碎的魂魄中,埋藏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那究竟是什么…… 卢正秋还想追问,然而,天星已经走远。 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马蹄声。 西南方是江渝的方向。 决定禹国存亡的一场战事终于迫近了。 * 江渝城从未如此忙碌过。 城郊的空旷地上,一夜之间便被军帐占满,白色的帐篷次第排列,从高处望去,好似早春遍野的梨花。然而这花是烫的,夹杂着马的嘶鸣声,人的喝令声,以及锁甲撞出的叮当声,世俗中沉甸甸的浊气在其中翻滚,激荡,一刻也静不下来。 这些都是柏府的府兵,从各地调遣而来,重新编成一支队伍。现在,他们有了新的名号——皇子姒玉京的护驾亲兵。 几 分卷阅读175 分卷阅读17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6 日前,柏家的奏书终于有了回音,批文中说,姒玉京的确应当返回安邑,但护送他的却不应是柏家的府兵,而是前来接驾的禹昌军。 这个答复也在姒玉桐等人的意料之中,毕竟昌王与魔教勾结已是不争的事实,柏家的请愿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如愿以偿,当然,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绝不会束手就范。 唯有一战。 接驾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而护驾的兵马也在集结。 柏云峰站在城楼上,望着精心训练的府兵整装待发,从远处调遣来的部队正井然有序地汇入军营之中,好似一条条河流汇入海洋。 没过多久,柏秀川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报出一个数字。 柏云峰点点头,来到姒玉桐面前道:“大哥,最远的一支队伍也赶到了,将他们编入之后,我们便有三万人。这便是眼下能够集结的全部人马,我保证每一个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梁逍在一旁补充道:“这些日从各地招募来的江湖人士也有一万有余,不过他们不愿意被编入队伍,分散在城中各处,自然也不好清点,殿下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力量便好。有了狄少侠的领导,他们的斗志正昂扬着呢。” 狄冬青也附和道:“我稍后便去与他们会面,将行军的部署通告下去。” 姒玉桐对两人点头:“有劳了。”但很快又皱起眉头道,“不过接驾的队伍人数也绝不会少,诸位要做好苦战的准备。” 柏云峰道:“关于这个,我已打探到一些消息,这次来接驾的大约有五万兵马,领兵的将军叫宋骧,是禹昌军中的砥柱,人称骧宁将军。” 梁逍却啐道:“呸,什么骧宁,这厮是最早投靠昌王的人,当年就是他带头践行禁武令,屠戮江湖人,把人都杀光了,自然会宁。” 姒玉桐也点头道:“不错,宋骧本是镇北军主帅的候选,因为狄向诚横空出世,抢了他的功劳,断送了他的官途,所以他一直心存怨恨,转而投靠昌王。” 狄冬青感慨道:“如此说来,对方也是五万精兵,看来是一场硬仗啊。” 柏云峰却扬起嘴角,道:“诸位放心吧,我们虽然人少,但有六龙桥为要塞,站稳地利,只要慎重应战,便能取胜。” 梁逍也道:“说的没错,况且我们不必硬碰,大义在我们一方,只要让士兵们听到殿下的号令,识清殿下的身份,就算他昌王再找来精兵五万十万,也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足为惧。” 他的语调铿锵有力,令众人备受鼓舞。 姒玉桐也转忧为喜,道:“好啊,明日便出兵了,今日我们再仔细议一议各路的部署。” 第174章 天无霜雪(五) 傍晚时分,江渝城终于重归宁静。 军状已经发下,临行前夜,士兵们点燃篝火,一面享用粮晌,一面唱着鼓舞士气的歌。郊野的山坡上火光点点,犹如繁星落地。 九年了,他们忍气吞声,龟缩在西南片隅,备受欺凌折辱。这样的日子也终于到了尽头。 士兵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钻进姒玉桐的耳朵。 同样蛰伏了九年,她的心情却并不激亢,她所想的是另一件事,那些士兵大都是年轻人,恐怕也有自己的爱人,父母和子女,他们都将性命托付于她,愿意为她赴死。而她却欺骗了他们,借用故去兄长的名姓,伪装成男子的面容,以骗取他们的信任。 她的腰间沉甸甸的,是因为佩戴了霜雪剑的缘故,从明日起,这柄剑便将常常伴在她左右。 而赠予她霜雪剑的人,此时就走在她的身边。 她与柏云峰并肩走在柏府院内,她率先开口道:“云峰,近日辛苦你了。” 柏云峰耸了耸肩膀:“大哥,你可千万不要说客套话,我们兄弟的命已经交给你,你是知道的。” 姒玉桐微微一怔,不禁偏过头去看他,在数日劳碌过后,他的神色之中透着几分疲惫,但眼角和眉心的褶皱却更加凸显出他的硬朗。 他的额头生来便很宽,鼻梁高挺,双眉斜飞入鬓,脸颊棱角分明,好似巧斧雕琢出的人儿,每每看着他,姒玉桐便会隐隐想到昆吾院中矗立的武神祝融——一样的英气夺人,一样的坚不可摧。 姒玉桐只觉得心下一漾,不敢再多看,转而移开目光道:“自然明白,不过临行之前,我想要去探望伯父。” 柏云峰道:“哦?不知大哥有何吩咐,我可以代为传达。” 姒玉桐摇头道:“哪里是吩咐,伯父他对我有恩,只是作为晚辈,临行之前,理应当面辞别才是。” “原来如此,”柏云峰露出笑意,“那我随你同去吧。” 侯爷的寝殿设在柏府深处,四下环境清幽,以便静心养病。姒玉桐推开门扉,压低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迈入房中。 她是独自前来的,留下柏云峰在院门口等待,因为她实在想要独自辞行,也实在需要一些空间来平复心中的杂念。 柏侯爷已经入睡,因为服用了安神的药,他睡得很沉,喉咙里间或发出低哑的咳嗽声,想来是肝火尚未降下,即便有药物辅眠,仍旧睡得不安稳。 他为了百姓操劳至此,受病痛折磨,日渐憔悴,他的夫人沦作人质,羁于千里之外,生死难卜,可是,他的两个儿子却要置私情于不顾,毅然决然踏上战场,只为践行忠节与信义。 姒玉桐凝着他苍老的面容,喉咙深处涌上一阵涩苦。她缓缓屈膝,在床前跪下,低着头道:“伯父,待我夺回禹国的江山,一定重重酬犒柏家的恩情。” 许下承诺后,她心里的石头变得更沉了,大战将至,她却很少勾勒未来的图景,因为她的心中仍有恐惧。 令她恐惧的不是大战本身,而是在那之后的事,倘若姒玉京真的赢过昌王,夺回太子的位置,她姒玉桐又该何去何从?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中,她能够习武从军,已是得天独厚,禹国历史逾越数千年,从来没有过女流称帝的先例,难道她真的要假借兄长的身份度过此生么? 可是,她又如何能够长久瞒住身边的人?倘若她的秘密泄露,禹国是否又将面临一场腥风血雨…… 想到此处,她脸上的愁容更深了一层。 她站起身打算离去,余光却暼见书桌上的一封书信。 信是摊开的,笔迹很是潦草,想来并不是机要,更像是一封随手写下的私人书信。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轻脚踱到桌案旁,仔细读了信中的字,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差一点惊呼出声。 那是一封媒妁之书。 抬头写的是柏侯爷的名字,落款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姓。信中大约是说,闺阁中有佳女正当年,希望能够与云峰攀结良缘,操持内务,共育桃李,为侯爷添喜分忧。 这信上落了一层灰尘,纸张也有些湿皱,大约放置在此处已有一段时日了。而有人上门提亲的事,她从来没有听云峰提起过,大约已经回绝了。 像这样的书信,柏侯爷恐怕还收过许多。 与明日的 分卷阅读176 分卷阅读17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7 出征相比,儿女私情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姒玉桐的心境却被搅乱。一直以来,她的心中埋藏了一个疑问,使她始终不敢细思,甚至想要抛开,可是,却被这样一封司空见惯的信函重新勾了出来,狠狠地抛在她的面前。 倘若她赢下禹国江山,倘若她对身边的人开诚布公,到那时候,云峰真的会接纳她么? 倘若她为了维持治世,不得不长久地假借姒玉京的身份,到那时候,云峰又当何去何从呢? 倘若她只是寻常女子,大可以投入心上人的怀抱,履行旧日婚约,从此远离朝堂纷争,安心享受心上人的庇护。 可是,从借用兄长的名姓时起,她便已骑虎难下,已没有退路。 她曾问过柏云峰:“事成之后,你有何心愿,想要怎样的封赏?” 柏云峰答得很笃定:“父母年事已高,希望他们能够在都城安享天年,而我愿意留在大哥席侧,永远做大哥的左膀右臂。 ” 柏家遭到贬黜后,受尽屈辱而不折,理应得到她的重偿。而柏云峰也有足够的能力胜任将军的席位。 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做了大将军,是不是也要去娶别人家的女子…… 姒玉桐不敢再想。 她历经多年辗转,征服无数磨难,可却没有一刻感到如此怅然与无助。 那一夜将生命扼杀时所受过的苦楚,重新在她的身体里苏醒。她甚至憎恨起自己的女儿身来。或许那一日应当幸存的人根本不是她,而是她的兄长,她不过是个残次不齐的替代品罢了…… 她攥紧拳头,用无形的利刃将脆弱的念头斩断,转身往门外走去。 院门边的树影中,还有人在等待她。 “云峰。”她出声唤道。 树下的人回过头,脸上带着几分惧意,支支吾吾道:“大、大哥。” 姒玉桐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等她的人不是柏云峰,而是柏秀川。 第175章 天无霜雪(六) 姒玉桐诧道:“秀川,你怎么在这儿?” 柏秀川答道:“我是从兵营来的,副将说有关于明日布阵的疑问要与我哥商量,所以我喊他去兵营了,我代替他在这里等着。”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姒玉桐对他颔首示意。 她的语气虽然和煦,心中却隐隐有些失落,因为没能看到柏云峰的脸,她心下的阴霾更深了一层。 柏秀川和他的兄长实在相差许多,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不似亲生兄弟。秀川的长相大约应了他的名字,脸庞带着几分稚气,清秀得像个女孩,就连姒玉桐见了他,也难免自惭形秽。 可惜清秀的样貌实在算不上优点,柏侯爷希望将两个儿子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将领,柏秀川却屡屡让父亲失望。他的性情羞涩,不善言辞,在兵士中的威信远远不及柏云峰,与他才学过人的兄长相比,他实在太过平凡。 就连面对姒玉桐时,他仍表现得十分拘谨,肩膀僵硬地挺着,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剑递给对方。 这是姒玉桐的霜雪剑,方才进屋之前交给云峰保管,云峰又交给秀川。 姒玉桐凝着那剑,再度忆起柏云峰的面容,不禁陷入沉思。 柏秀川见她不语,神情更加局促,迟疑着搭话道:“大哥,这真是一柄好剑。” 姒玉桐如梦初醒,道:“是啊,这剑是云峰赠予我的,名曰霜雪。” “霜雪?”柏秀川喃喃道,目光停留在剑口的云纹上,眼中似浮上几分忧虑,目光左顾右盼,却没有说多余的话。 姒玉桐打量他的神情,以为他是临阵畏缩,便在他肩上拍了拍,道:“秀川,你年纪还小,不如明日先留在城中……” 柏秀川立刻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是一定要去的,”语塞片刻,又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大哥是不是嫌弃我没用,其实我也可以领兵的,我……” 姒玉桐见他的脸急得发红,便宽慰他道:“放心吧,你的武艺我又不是没见识过,丝毫不逊于我,我怎么会嫌你。” “那……那就好。”柏秀川终于舒了一口气。 姒玉桐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待我们顺利夺回安邑城,你想要什么封赏?” “封赏?”柏秀川诧异地望着对方。 姒玉桐点头道:“是啊,你不用顾忌,想要什么尽管告诉大哥。” 柏秀川却摇了摇头,道:“……我想要的早已不在了,所以,我什么都不要。” 他的神色似有些阴霾,头埋在阴影中,若有所思。 姒玉桐实在瞧不出他的心思,只好作罢,转而道:“今晚早点歇息吧,养精蓄锐,明日可是一场鏖战。” * 次日是个阴霾的日子。 江渝地界春季多雨,十日之中有九日都是阴天,只是这一日,就连云层也压得格外低,六龙桥下的江水也格外汹涌。 六龙桥上铁锁连横,木板铺就的桥面甚是宽阔,就算暴露在风中,仍旧不晃不摇,岿稳如平地。这是禹国最宽阔的一座桥梁,桥面横跨百尺寒江,仿佛六龙并驾,气势浩瀚,巧夺天工。 然而,这桥并没有天工助力,而是数百名工匠历经寒暑,挥洒汗水,才终于修筑出的奇迹。 现在,它宽敞的桥面第一次迎接千军万马。 护驾的队伍已行至桥边,浩浩荡荡两万余人,在牛角军号低沉的鸣声中,缓缓越过寒江,殷红色的令旗在风中猎猎鼓动。 这条寒江也是江渝的边界,界碑矗立在桥头,只要越过桥,便跨出了柏家治辖的范围。 尽管如此,领兵的柏云峰仍旧神色镇定,不慌不忙地向前行进。 江对面,已经有人在等待。同样的令旗飘扬,同样的号角低鸣。 山路由狭转宽,好似漏斗的细口,接驾的队伍便在山口处集结,将柏云峰的去路牢牢封堵。 远山之上,影影绰绰,五万人马沿着山势集结,形成一道“卧虎阵”。此阵前薄后实,弱点在两翼,但两翼都是高耸的山势,足以弥补其不足。 对手早有深思熟虑,有备而来。 姒玉桐驭马走在柏云峰旁侧,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一声令下,百旗同挥,使身后的队伍停下脚步。 两军相逢于狭路,前锋隔着十丈有余的距离,脚步声止住后,寂静显得分外肃穆。 领兵的便是宋骧将军,他的面容颇为沧桑,两鬓微白,骑在一匹漆黑的骏马背上,神情泰然自若。 柏云峰与宋骧相比,实在像是初生的牛犊遇见虎。他还是第一次领兵面对如此庞大的阵仗,但身边同行的人似乎给了他无尽的勇气,他策马上前,独自面对宋骧的审视,提声道:“臣子柏云峰,奉命护送皇子入都,事关重大,还望将军让开去路。” 宋骧当然不会让,只是停在原地,答道:“皇子由我们护送,诸位到此便可以退兵了。” 柏云峰道:“除非亲眼看到圣旨,否则恕在下无法轻信旁人口谕。” 那宋骧脸色一沉:“年轻人,你若不退兵,便是抗旨不尊,你心里应当清楚后果。 分卷阅读177 分卷阅读17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8 ” 柏云峰并无惧色,答道:“在下无意抗旨,只是履行护驾之职。” 宋骧道:“你们如此顽冥不化,难免使人生疑啊。” 柏云峰问:“有何可疑?” 宋骧冷笑了一声:“我看柏家该不会是为了忤逆,而编造出一个假皇子吧。” “君国大事,岂容戏言!”柏云峰厉声呵斥。 与此同时,藏在两翼山林中的人也听得咬牙切齿。 那是狄冬青带领的江湖人,他们并非兵士,自然没有与护驾的队伍同行,但却在狄冬青的带领下,一路暗中跟随。 狄冬青沉声道:“诸位莫要轻举妄动,若是两军交战,便依照计划行事。” 他身旁的阿瑾将视线投远,望着对面高耸的山峰,喃喃道:“这么多的人,若是真的打起来,不知后果会怎样……” 话音刚落,梁逍便在她耳边道:“小姑娘,先别问了,知道得太多,岂不是没了惊喜。” “这种惊喜还是免了吧。”阿瑾吐了吐舌头,便不再作声,接着远观两军的情况。 山野之中,几万双眼睛望着阵前的两人。 宋骧似乎已没了耐心,厉声呵道:“若是再不退兵,休怪我不客气。” 柏云峰望着他,心弦好似拉紧的弓,下一刻便会化作箭矢,疾驰着打破沉默。 “慢着!”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姒玉桐的声音。 她策马上前,越过柏云峰的肩膀,径直面对千军万马:“宋将军,此行皆因我姒玉京而起,倘若将军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不如由我来自证。” 宋骧打量着他,问道:“如何自证?” 姒玉桐扬起头颅,一字一句道:“我与你单刀致师,以代两军之战,如何?” 第176章 天无霜雪(七) 姒玉桐的话惊住了所有人。 两军阵前皆是佐将,宋骧两翼更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但每个人都将视线投向她。 人们看到的,是早该死在九年前的灭门惨案中,却不知如何还魂重生的禹国皇子。他的身份真伪尚不可辩,不过,在万军之前昂首而立,那凛然的飒气却没有半点虚假。 双方主将单刀致师,以代两军交战,这样的做法并非没有先例。 然而,这也是极其冒险的行为,一旦主将败北,主将背后的军队便连酣战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俯首认输。 她的举动,无异于将万军的重担揽于一身。 姒玉桐见对面的人沉默不语,便拉紧缰绳,提高声音道:“我会用姒氏的剑术来应战,宋将军意下如何?” 她的坐骑在原地打转,间或摇动头颅,马蹄急促地敲打地面,似乎已迫不及待。 宋骧微微低下头,抿着嘴唇,似乎在考量。 宋骧身后,禹昌军的将领也在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奉接驾之命前来,都对这个自称皇子的青年充满好奇,想看一看此人的身手。 他们的反应,姒玉桐早已有所预料。 她之所以如此提议,绝不是一时兴起。此战因她而起,双方都打着“保护皇子”的旗号,就算宋骧得了昌王的致意,心怀鬼胎,但他带来的五万人马,却是货真价实的禹国军队,效忠于禹国皇族。 所以,他们一定会忌惮她的身份,只要她提出单刀赴会,宋骧便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并不着急,只是默默等待宋骧的回答。 柏云峰比她着急得多,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来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大哥,那宋骧是一员莽将,武功深不可测,而你有旧疾在身,不能冒这个危险啊。” 姒玉桐指了指腰间的霜雪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柏云峰深吸了一口气:“如果非要致师,就让我来替你上阵。” 姒玉桐摇头道:“不成,非得我亲自出手,方能服人。” “可是……” “云峰,信我这一回。” 她说得笃然,一双澄眼望着对方,将那张熟悉的脸颊与背后的千军万马一同纳入眼底。 柏云峰也望着他,眼底写满忧虑与不舍,但终于还是缓缓阖上,并以点头作结:“我信你。” 无比简单的三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便如同铿锵的旋律,一路高歌,盖过风声与水声,将她心中的犹疑统统击碎。 她勾起嘴角,迎上粗粝的风,将颤摇不止的河山凝成在脸上,凝成一个从容的微笑。 ——心爱之人,请继续注视着我,只要有你在身后,我便不会输。 她将视线转回前方,在她的对面,宋骧终于驭马出列,单独迎向她:“倘若我赢了,柏府立刻调头撤兵。” 姒玉桐点头道:“倘若我赢了,便准许我的兵马入都。” 她振剑出鞘。 身前身后,无数目光落在她的剑上,冰冷的剑锋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灼得炽热。 剑锋虽轻,却极凌厉,银辉在白刃上跳跃,好似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都压进薄薄的一线间,璀璨夺目。 愿天无霜雪。 她要用这柄霜雪剑来终结战斗,她是神明的后裔,身体深处埋藏着先神的血脉,她要庇护她的子民,她要身在此处的几万兵马,不论敌友,都不必再流无谓的血,牺牲年轻的性命。 她将覆于铠甲下的纤细肩膀挺得笔直,像真正的男儿一般,甚至更勇敢,更决然。 天下兴亡,挑于一剑。 宋骧使的是一柄重剑,剑入其人,沉稳而冷峻,他所亲历过的战场早已数不胜数,因此他全无畏惧。 两匹骏马擦身而过,旋即调转方向,再度驰向对手。 两剑相缠,一次次针锋相对。 姒玉桐几乎踩着马镫站立,她的身形矫健,剑势像夹着冰棱的流水,奔涌着袭向对手。然而,宋骧的守势滴水不漏,将她的攻势一次次化解。 她俯下腰,贴在马背上躲开对方的一记横斩,而后将身体探向右侧,将剑锋倒挽半圈,以奇诡的角度向下压去。 这是极冒险的举动,她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脱。然而她的神色镇定,目光专注,风驰电掣的速度对她既是威胁,也是助力,她瞄准的并不是对手,而是对手的坐骑——那漆黑的骏马比她的马儿高出一些,颀长的四肢既是优势,也是弱点。 两马错身时,她出剑。 宋骧却躲开了,重剑像是一座山峰似的拦截在她的途中。 她的意图早就被对方看穿,重剑虽沉,却快得不可思议,宋骧拨开她的攻势,即刻拉起缰绳,黑马嘶鸣着扬起前蹄,毫不留情地踩向她的胸口。 她慌忙回撤,刚刚稳住身形,重剑随即咬向她的肩膀。 倘若这一剑劈中,她的半条胳膊都要被斩断。千钧一发之际,她将霜雪剑撤回,以双手架起,抵在头顶。 一声撞响撼天动地,两剑撞出的震动使她的手腕几乎麻木,指甲里有血丝沁出,双肩隐隐作痛。 风声依旧鹤立。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近乎静止,她看到柏府的兵士,每一个都屏住呼吸,怔怔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她在人群中找到柏云峰的眼睛,乌黑而热烈的眸子密切地追随着她,片刻不离。 分卷阅读178 分卷阅读17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9 她感到心下一热。 ——你一定要看着,看着我折损又奋起,从绝处拨出生机,看着我的剑劈云破月,将禁锢我的囚笼斩断,将这满目疮痍的河山重新照亮。 急促的马蹄声从背后迫近,她擎剑,转身,回头迎上。 宋骧冷笑,在他背后响起号角声和助威声,整齐划一,滚滚惊雷似的回荡在山间。 他占尽优势,再度策动猛攻。 姒玉桐的脚跟才刚刚站稳,便急吼吼地递出细剑,剑光在宋骧眼底晃动,好似烛火将熄时的颤抖,宋骧感到好笑,他实在高估了这个对手,所谓皇子,与他曾经捕杀过的那些江湖草芥并无分别,他们如同飞蛾一般,不论前仆后继的势头多么猛烈,却最终被火焰轻易撕碎,逐一走向破灭。 那样纤细的剑,怎能够动摇他用血与火所奠下的河山呢。 号角铮铮,那一盏重剑已在他的手臂间蓄力,他已看清对面人所有的弱点。年轻冲动的生命像是飞蛾的翅根,清脆而易折,下一斩便是他扑灭萤火的时刻。 他斩下,沉砺的剑弧袭向唯一的死角。 他斩了个空。 他的眼前突然一黯,那本该任人宰割的影子竟不在眼前,而在空中。姒玉桐不知何时踩着马镫跃起,像是全然放弃了脚下的土地,从空中扑向他。 她的身影已不是飞蛾,而是苍鹰,是长龙,她手中的细剑迅捷如虹,如飞瀑流泻,如银河泼墨。那样一柄细小的剑,竟蓄得住如此充沛的力量,好似星星点点的光芒最终汇成一条浩瀚的江河。 宋骧仰着头,神情愕然,他在姒玉桐的背后隐隐看到一个环影,辨不出形貌,却璀璨夺目,几乎使人匍匐落泪。 烛照元神。 宋骧惊骇不已,不过在电光火石间,皇子手中的剑锋以雷霆之势从空中落下,他怎么御得住天,他因为冒进而递出的重剑反倒成了他的弱点。只要再有一瞬,他便会血溅当场,那细剑将吞噬他的手臂,而他将的前途亦将永远葬送。 他低吼出声。 姒玉桐的剑在吻上他手臂的前一刻收了回来,转而擦着他的虎口落下,在乌黑的玄铁剑柄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刻痕。 这是她刻意留出的情面,既已奠定胜局,她便不再咄咄相逼。 她再度落回到马背上,脚步轻盈,她揽住缰绳,马儿便长嘶一声,驯服地伏在她的身下。 宋骧终于难掩惊色,一双苍目死死地盯着她。 是怎样的砥砺,怎样的不折不挠,才能积聚出那般璀璨的光华。 宋骧隐隐感到这位皇子的身形似有些纤弱,然而,这纤弱本身却又饱含着坚韧,好似脚底的滔滔江水。重剑削铁如泥,却无法斩断流水,这人便是水,是水中的霜冰,霜雪剑提在掌心,单薄的侧影近乎神圣。 “将军,是我胜了。” 她说出毋庸置疑的结果。 可是,宋骧却勾起嘴角,道:“还没有。” 话音一落,姒玉桐的脚边霎地炸开,沙石从周遭腾起,一瞬间便遮蔽了她的眼睛。 第177章 天无霜雪(八) 姒玉桐大惊失色,迅速挥动手臂,拨开眼前的迷雾。 这扬尘是由方才的爆炸而起,爆炸物大约是某种小型弹丸,作为火器并无太大威力,但在沙子里炸开,却能扬起一阵厚尘,遮蔽视线。 本来两人在万众瞩目下过招,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两军的眼睛,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尘嚣却把两人包裹,卷入旁人所看不见的风沙中。 姒玉桐厉声问道:“宋将军,你这是何意?” 烟尘之中,宋骧的脸庞隐隐浮起,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窃笑:“你若是真的皇子,便更该死在这里,这才是我得到的军令。” 姒玉桐一怔,下一刻,便感到脚下的土地震颤不止。 沙尘之外传来一声高喝,是宋骧的副将在下令:“敌人使诈,致师到此为止,诸将听令,即刻冲锋!” 原来那震颤,便是上万兵马推进阵前的声音。 紧接着,她便听到背后传来柏云峰的喊声:“快救皇子!” 他的吼声被一阵号角所淹没。 号角低沉而缓重,好似巨人的呜咽。看不见的巨人伏在江边,唱响一曲哀歌,悲恸的声音钻入她的耳朵,如重锤一般捶打她的心口。 饶是她豁出性命,耗尽力气,赢下一场生死较量,却仍旧不能够结束流血,挽回死亡。 她的指缝仍有血丝在淌,握剑的五指不住发抖。 宋骧再一次提起重剑。 半刻的失神,已将她的优势消磨殆尽,她在尘沙中慌忙应对,被对方的疾攻逼得节节后退。乌黑的剑刃已凌于头顶,高高落下。 “大哥当心!”一根羽箭擦过她的耳朵,径直击向宋骧的肩膀。后者匆忙勒马闪避。而熟悉的背影已挡在她的身前。 “云峰!”她发出惊讶的呼声。 “快退后。”柏云峰急急地叮嘱道,扬手在她的马背上落鞭。 鞭声清脆,骏马终于和她一样回过神来,纵蹄飞奔,从一片烟尘中逃离。 柏云峰赶了几步,与她并驾齐驱,两人一齐后退。 周遭已尘嚣四起,双方的前锋正在,羽箭不住地从头顶飞驰而过,宛如流星划过天际。 “云峰,你受伤了?”她瞧见对方肩上的血痕,那一定是方才与自己错身的时刻,被宋骧的重剑伤到的。 “不打紧。”柏云峰咬着牙道,“我明明看到你取胜了,宋骧那厮竟中途使诈,何等卑鄙无耻。” 姒玉桐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低叹:“是我太过天真。” 箭落如雨,却在刺穿体肤时化作浓稠的血,兵戈撞击的冰冷钝响和热烈的嘶喊声交织在一起。欢呼伴随着哀号,荣耀紧贴着死亡,如此南辕北辙的物事,竟在战场上一并诞生,又一并走向消亡。 姒玉桐喃喃道:“这曾是我最熟悉的声音。” 北疆的战场,昏黄的天日,伤者的痛吟,死者的惨相……沉痛的记忆重新涌回她的眼前,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深吸了一口气,折返回令旗之下,她的周遭都是忠实的兵士,只要令旗不倒,便会一直为她而冲锋,直到殒命的时刻。 令旗何其重。 现在,令旗正擎在柏秀川手中。柏云峰在弟弟身旁勒马,迫不及待地问道:“秀川,情形如何?” 柏秀川的神色紧张,就连说话声都比平时更哑了一些:“在如计划抵挡攻势,不过地势之优全被对方占去,很难找到突破口。” 山口狭窄,宋骧的队伍状如瓶塞,将去路牢牢堵住,前锋筑起高而宽的盾牌,令柏府的骑兵无从施展。而在盾牌收起的间歇,便有后排的步兵冲锋上前,潮水似的涌出,掠阵过后,盾兵也随之向前推进,再一次形成坚固的庇护,如此动静交替,周而往复,缓慢但稳健地向前方推进,挤压着敌人的立足之地。 这阵法几乎毫无破绽,唯有两翼并无防御,然而两翼皆是荒山,陡峭的山势是最好的掩护。 “我明白,”柏云峰低头沉吟,往后便是百尺深渊,已无退路,他与姒玉 分卷阅读179 分卷阅读18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0 桐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我们还留有杀手锏。” 柏秀川问:“要放讯号么?” 柏云峰点头:“更待何时。” 乱军之中,一枚燃烧的箭矢升上高空,短暂地照亮了阴霾的层云。 和前线的刀光剑影相比,那本是毫不起眼的一道光,然而,周遭的山林却在一瞬间剧烈抖动。 山是静的,抖动的是林,是林间早春初绿的枝桠。 枝桠是被栖息的鸟雀撼动的,数不清的鸟雀突然被惊起,从四面八方冒出,一同振翅扑向天空,密集的翅膀织成一片,好似一场倒淌的雨。 紧随其后的是人,人也从漫山遍野间凭空冒出来,好似所有的树影在一瞬间有了生命,沐着黯淡的天光舞动起来。 然而,那些绝不是树影,树影绝不会发出那样振聋发聩的呐喊。 宋骧不禁驻足眺望,他的兵士也纷纷停下攻掠的脚步,茫然地左顾右盼。 谁也没有料到,看似荒芜的山野间,竟然藏了那么多人。 他们从昨夜便蛰伏在树丛间,以草叶和泥土蔽体,饱饮一夜风霜,竟没有发出一丁点响动。 他们的衣着各异,男女老少混杂,和双方披挂齐整的兵士相比,宛如一盘砂砾。 但这盘砂砾非但没有散,反倒整齐划一地动了起来。他们借助地形的优势,后排拉起剑弩,向谷地中央的军阵投射,前排搬起山石,顺着陡峭的山崖向下滚砸。 他们瞄准的地方,都是宋骧军阵两翼的弱点。 宋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不迭地调转前锋,往两翼的方向包去。 远远地看到狄冬青的身影,从容地指挥着漫山遍野的伏兵。 柏秀川感慨道:“冬青大哥果真厉害,将万余人指挥得井然有序,比起我们丝毫不逊。” 柏云峰也眺着远处,道:“我总算明白当年的镇北大将军如何能够创下丰功伟绩。” 两兄弟难掩脸上的振奋,得益于奇兵突袭,敌人正面的守备不再严密,被骑兵一鼓作气冲出一道豁口,恼人的长盾阵终于告破,以少胜多的良机就在眼前。 战场淹没在一阵铿锵声中,短兵相接,双方临阵厮杀,即刻血光四溅。 天色更加阴霾,远处似有隆隆声,分不清是雷鸣还是战鼓,前锋接二连三地倒下,后排踏着尸身如潮水一般涌上,人如蝼蚁,互相厮咬,践踏,士兵们杀红了眼,利刃上骨肉粘连,仍旧不断地斩着。 姒玉桐也看在眼里,心中却无法为之雀跃。 她心知肚明,这已经是最好的战法。但那些冲在前面的人仍旧只有绝路一跳,以鲜血作浴,以肉身为盾,魂魄永远殉留在这片土地上。为的是保护她,保护神明的后裔。可他们也是神明的子民啊,谁来保护他们呢。 柏云峰已抽刀出鞘,向身边的弟弟道:“秀川,随我一道去阵前。” “好。”柏秀川应道。 “慢着!”姒玉桐突然高喊,一把拉住柏云峰的肩膀。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巨大的声响便灌入三人的耳朵。 第178章 天无霜雪(九) 声响来自几步开外的地方,赤红色的火球在那里炸开。 热浪伴随着亮光骤然腾起,使人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紧跟着,灼热的火焰便随风蔓延。 柏秀川的脸色惨白:“是……是火炮——” 柏云峰愕然道:“他们疯了吗,皇子还在军中,他们竟敢动用火炮。” 姒玉桐距离火炮炸开的地方最近,她微微睁开眼,在耳畔的嗡鸣声淡去后,她听到刺耳的呻吟声。 一个年轻的士兵满身是火,从热浪中跑出来,踉跄了几步,便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士兵的背上已化作一片焦黑,一条手臂几乎从肩上脱落,手腕和手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更多的人向四面八方仓皇奔逃,惊呼声不绝于耳。 “快带兵后退!”姒玉桐高喊道。 “没用的,”柏云峰咬紧牙关,“再往后就是六龙桥。” 流弹从烧红的炮筒中射出,划过天际,接二连三地落在阵中,这本是攻城时才会使用的重炮,宋骧叫人用军帐藏起,置于队伍后方,在开战前夕,他们竟然没有发觉。 火炮不长眼,每次炸开都吞没一片土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别说是敌人,就连自己的同伴也会殃及。然而,宋骧不管不顾,仍旧毫不留情地下达命令。 柏云峰命令兵士各自闪避,或寻找就近的石块,或用盾牌挡在头顶,尽可能躲开流弹的攻击。在火炮之中,想必敌人也会停下攻势,他打算先稳住阵脚,再伺机反扑。 但他错了。 敌人并未因为炮火而退却,哪怕被爆炸殃及,接连殒命,后面的人仍旧源源不断地攻入阵中。 姒玉桐震惊不已,心中暗暗思量,宋骧究竟对他们下达了怎样的严令,才使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也视作草芥。 她的心随着炮弹一同沉入谷底。 看来她的敌人果真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将她置于死地。 在她身旁,柏秀川向兄长征询道:“哥,我们是不是先带兵回撤,往六龙桥后方退。” 柏云峰却摇了摇头,抬手向身后一指:“你看,我们哪里还有退路。” 身后不远处就是滔滔江水,而六龙桥的一只桥桩已在火炮的攻击下崩断,曾经固若金汤的桥面在风中剧烈摆荡,摇摇欲坠。 柏云峰突然策马,穿过军仗,来到六龙桥边。 在漫天的烟尘流火中,他高高擎起手中剑,重重地斩下,劈向另一侧的桥桩。 坚实的木料从中间崩开,断成数截,缠在木桩上的绳索擦着木屑散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退得越来越远。 桥面也跟着坍塌,枯解崩离,桥头在百尺深涧中画出一条长弧,撞在另一侧山崖上,粉身碎骨。 同样粉碎的还有兵士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 他们的背后再无退路,只剩下一条断崖,崖底风声呜咽不止,空空如也的山涧好似张开了漆黑的大口,吞噬着天地间最后一丝昏黄的光。 柏云峰从断崖边回过头,将手中剑高举起,喝道:“诸位随我上,与他们拼出个死活!” 兵士们爆发出一阵厉呼,跟随着他们年轻的统将,一同向刀山火海扑去。 乱军之中,火炮仍在不断落下,天空几乎被烧成赤红色,地上浓烟滚滚,火舌在地面上燎出大片的伤疤,不住冒着脓血,好似生在这河山上的瘟疫。 谁也不知道滚烫的瘟疫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每一刻都是将死之刻,他们已然忘却了时辰,忘却了地点,甚至忘却了自己,只是将胸中的恐惧催生为狂与怒,以身作刃,斩向眼前的仇敌。 而后,他们在一片赤红色的火光中凋零,或骨肉俱焚,或血流如注,或身首异处,丑陋的死状仿佛在祭奠那片刻间的辉煌。 这是一幅何等凄厉的图景。 姒玉桐在乱军之中注视着一切。 浓烟呛鼻,流火刺眼,她的眼被滚烫的泪填满,透过模糊的视野,人影变成小小的斑点,尘埃般微渺的生命接连飞扬 分卷阅读180 分卷阅读18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1 起,又坠回尘土之中。人群之外,她望见隐隐约约的山影,陡峭的山峰像是一柄金戈,笔直刺向天空,仿佛要用那孤傲的尖顶将乌云捅出一个窟窿。 她的心中豁然开朗,也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她赶上柏云峰的步伐,抬手一指,道:“还有一个办法,我要去最高处的山巅。” 柏云峰诧异道:“你还有打算?” 姒玉桐点了点头。 柏云峰没有多问,只是点头道:“好,我护送你去。”随后转向身后不远处的弟弟,“秀川,这里交给你,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柏秀川还在挥剑的间歇,背影一滞,慢慢回过头道:“明白,”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你们千万当心!” 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敌人的骑兵已经将他围住,使他分不出半刻的神。 柏云峰和姒玉桐一前一后,纵马长驱,靠着一股蛮劲儿冲破了战线,霜雪剑已不知斩下多少敌人的头颅,粘稠的血溅在脸上,留下呛鼻的腥气和滚烫的触感。 想要去往山巅,非得绕过侧翼才行。两人贴着江岸疾驰,宋骧已注意到他们的异状,派出更多追击的队伍。而柏云峰仍旧毫不犹豫地冲在前面,以剑劈开一条路。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将姒玉桐的去向视作自己的使命。 姒玉桐凝着他的背影,在马背上颠簸摇晃,肩胛紧紧绷着,她的心下有半刻的失神,就在这时,一支箭矢撕破风,从背后呼啸着袭来。 “大哥当心!”走在前面的柏云峰突然勒马,借着停势撞向她。 姒玉桐猛地调转马头,因这鲁莽的一撞,箭头偏开了她的后颈,转而埋入她身边人的背心。 “云峰!!”她发出惊呼。 柏云峰骑在马背上晃了晃。 方才还笔挺的背影因为剧痛而缩起,而后,他带着颤意,缓缓转回身。 他的前襟渗出一片殷红,像一朵花似的开在他的胸口。他发抖的嘴唇吐出坚决的字眼:“你先走,我来挡追兵。” “不!”姒玉桐猛烈摇头。 柏云峰的喉咙滚动,用颤抖的声音道:“大哥,你一定得活下去,为阿桐报仇……” 姒玉桐一怔。 她带着做梦似的神情,向柏云峰伸出手臂,用指尖轻轻勾住了他的手。 “我就是阿桐,云峰,你不认得我了吗?” 柏云峰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的神色,指尖颤动,苍白的嘴角慢慢勾起:“原来是这样,你还活着,太好了……” 而后,他竭力甩开了她的手。 第179章 天无霜雪(十) 残留在姒玉桐指尖的一丝余温,很快便被灼热的气浪卷走。 而她和柏云峰之间的距离,也被对方刻意拉开很远。 追兵已至,接连射出第二箭,第三箭,箭矢贴着她的头皮驰过,她的坐骑在惊慌中擅自行动,拼命向远处奔跑,她只能弓下腰,顺势将胸脯紧贴着马背,以避开箭矢的追击。 她觉得自己像是海上的一叶孤舟,在暴风雨中颠簸,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牢牢握住手中的霜雪剑。 道何其远,苦何其长。 射向她的箭矢停了下来,她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她在疾风中回过头,晃动的视野中映出柏云峰的背影,拦在泱泱追兵面前。 箭还插在他的背上,将背心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染红,可他仍旧挥着剑,高吼着,像发疯似的斩向每一个试图越过他的骑兵。 然而,他的剑还不够快,不够长,后排的追兵引弓,将又一支箭矢射向他的胸口。他已躲不开,只能眼睁睁地承下一箭,腹背皆破。 他孤身一人,犹如螳臂当车,等待他的结局只有粉身碎骨。 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顽抗,挣扎,牺牲,为的不过是给姒玉桐争取一些时间。 姒玉桐欲哭而无泪,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看着视野中的人影越来越小。 天空被战火染成赤红色,大地在燃烧,江岸上硝烟弥漫,柏云峰的影子一直退到江边,终于被烟尘淹没。 他一定已浸在滔滔的江水中,那磅礴的水一定会张开怀抱拥住他,涤荡他的累累伤痕,洗濯他的痛苦煎熬,使他安然入睡,一直去往天水相接的尽头,神明所在的世界。 姒玉桐已看不见他的影子,就连水声也听不清,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向前,摆脱所有纠缠她的阻碍,去往最高处。 她已策马绕过战场旁侧,身后的人追不上她的脚步,但有更多的敌人从队伍中脱离,以阻拦她的脚步。 地势上行,她已到达山脚下,但距离山巅还有漫长的距离。 一阵清风掠过头顶。 是箭矢,却是从前方来的,汇成一场雨,将身后的追兵驱赶四散。 姒玉桐抬起头,看到狄冬青的身影,原是他注意到她的动向,带人前来支援。 与行阵分明的府兵不同,江湖人藏在山野间,涨潮的水一样冒出来,用一阵骤雨将禹昌军冲散。 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曾是武林中的名门望族,却遭受宋骧迫害,受尽屈辱。九年的积怒在这一日迸发而出,使他们不折不挠,厉如鬼神。而狄冬青是他们的主心骨,将状似散乱的队伍凝聚在一处,并肩共战。 狄冬青迎至姒玉桐面前,关切道:“你受伤了,你的嘴角有血。” 姒玉桐的呼吸不稳,急道:“我要去往山巅。” 狄冬青点点头:“明白,不过你为何一个人冲出军阵,柏少爷呢?” 姒玉桐浑身一抖,怔怔地望着对方,道:“云峰他,云峰他……” 狄冬青面露惊色,随即皱起眉头,抬起一只手,缓缓搭在她的肩上。 掌心的温度使她有一瞬的失神,绷紧的心弦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两截。 远处,仅存的一线天光也被层云吞没,闪电在天边一亮一灭,阴霾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使她几乎坠下马背。 她已在黑暗中行了太久,已身心俱疲,而前路渺茫,绝望从脚底漫开,无边无际。 她试图保护的神州伤痕累累,她所珍视的一切都已弃她而去。 家人,孩子,朋友,甚至少年时的挚爱…… “阿桐,你不能倒下,”狄冬青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若是倒在这里,你一定会追悔莫及,柏云峰,方大哥,还有兰姨和小素,他们都与你在一起。” 久违的名字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狄冬青凝着她的眸子,笃定道:“我也与你在一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挺直肩背,收紧五指,再次扯起缰绳。 她早已疲惫不堪,然而,撑起她的不是血肉筋骨,而是身体里流淌的神明的血。 曾几何时,荒村庙宇中的一夜,她的先祖也是这样支撑着她,使她挨过骨肉分离的剧痛。神明的造像不言不语地望着她,那漠然的目光常常浮现在她的梦中,使她迷惘不解。 此时此刻,她终于彻悟,冷漠而遥远的神明一定是在向她挑战。 ——你能跨越这一切困顿与苦难吗?人生而短暂,如风吹尘,如云遮月,如昙花骤现 分卷阅读181 分卷阅读18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2 ,如焰火及天。你也一样渺小,一样低微,但你若燃烧一己凡躯,能不能驱散这阴霾,照亮这世道? 她能。 她必须如此。 她抬起头,郑重道:“冬青,我的好盟友,为我守住这里。” “一定。” 多年以前,他们的父亲也曾交换过同样的盟约。 他们的盟约曾经拯救了无数人,英雄侠气长存不死,浩然荡于世间,胜过悠悠万古,百千神明。 她终于站在山巅,俯瞰脚下的战场。 疮痍遍野,生灵涂炭,灼烧着她的眼。 她要将战事驱逐出这片土地,若一定要有人为她抛颅洒血,就让他们的血成为最后的祭奠吧。 她举起了剑。 看不见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她的脚下,灵力奔涌着穿过她的身体。 惊雷轰鸣,巨响震天,雷声并不是从天边,而是从她的指尖呼啸而出。 连狄冬青也怔住了。 翻滚的层云在姒玉桐背后汇聚,聚成一条浑圆的轮廓,轮廓至晦无明,像是压进世间所有的黑暗,轮廓中心流泻出皎彻的光芒,比日轮更加明亮,更加壮阔。 烛照元神。 狄冬青第一次目睹它的模样,但却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它。纯粹的光芒甚至无需形貌,却比世间一切有形之物更加夺目。 圆孔的周遭乌云翻搅如海,大雨倾泻而下,雨势之滂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脚下的江流倒转,悬于天际。 沛然的天水浇灭了地上燃烧的火,也将禹昌军的火炮变作废铁。 这一次,宋骧再也无力阻挠。 万神辞别凡世,将灵力残留在神州,供凡人之躯御使,而这其中,只有身为神明后裔的姒氏无需寓形于鸟兽,便能够驾驭至为纯粹的力量。 人们停下战斗,丢弃刀剑,纷纷伏在地上,顶礼而拜。 一片寂静中,柏秀川长驱直入,终于直取宋骧身侧。 他平日里总是低垂的视线昂扬着,鼓足勇气,将剑抵上敌将的脖颈。 “宋将军,你竟敢私用火炮,谋害皇子,该当何罪论处?” 宋骧眼看大势已去,终于跌下马背,埋首受俘。 第180章 梧桐栖凤(一) 安邑,神州第一城。 它坐落于豫州正中,周遭平原环绕,河泽汇聚,是连接四方的纽带,更是禹国的都城所在。 相隔百里之外,便能隐隐看到皇宫正殿的淡影,百尺高阁,千间峻宇,碧瓦飞甍,斜入青冥。只要站在这大殿之上,仿佛伸手便能触及天际,与万神比肩。 然而,神明早已不在。在滔天的洪水退却之后,天地之初的混沌归于平静,败退的幽荧残魂被逐至塞外极北之地,以长城天堑阻拦,再无法殃祸人世。而获胜的烛照决定将天地交还于人之手,故而带领麾下万神乘风离去,独留白云千载空悠。 神明的时代就此结束,取而代之,人皇治世的历史拉开帷幕。 姒玉桐的眼睛眺望着遥远的皇城。那里是禹国兴始之地,也是她诞生的地方。 阔别九载,她终于重回故乡。可是,她的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太多心绪,神色依旧平静如常。 这是暴风雨过后的平静,六龙桥畔,元神具现,皇威震世,她用一场大雨粉碎了宋骧的阴谋,也赢得了禹昌军的敬畏。如今,柏府和宋骧两军都已归入她的麾下,听从她的调遣。 几日行军,她已接近安邑城郊。 郊野是一片坦地,有良田万顷,碧树千行,行军的队伍路过一片桃花林,早春三月,缓坡之上,白色的花瓣随风纷飞。 时辰已不早,暮色渐渐盖下,姒玉桐命令大军在此处驻扎歇息。她则在军帐里写下一封奏书。 柏秀川一直立于身侧,带她停笔后,便主动上前请缨:“这封奏书,由我来送去皇城吧。” 姒玉桐回过头打量他,眼中仍有犹疑之色。 在柏云峰殒命后,他便成为柏家的家主,的确是最适合担任使节的人选。 但姒玉桐知道他生性温儒,不免担心他的安危,迟疑许久,才道:“你一人前往,未免太过凶险,带上两名副将与你同往吧。” 柏秀川却摇头道:“我一人便足矣,副将还是留在大哥身边,以应不时之变。” “好吧。”姒玉桐终于点头,将奏书交付予他。 走出军帐,山野已被暮色笼罩,姒玉桐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迟迟转回身。 刚回过头,她便察觉背后有许多视线注视着她,被她发觉之后,又匆匆地移开。 大军已暂时解散,将士们围坐在营帐边,升起炊火,取出粮饷,放松休憩。尽管如此,她的一举一动仍旧在许多双眼睛的瞩目之中。 她尚不习惯,但她说服自己非得习惯不可。这些将士对她满怀敬畏,希望能够在她身边建功立业,飞黄腾达。而她非得承下这些期许不可。 他想起父亲曾经的教诲——王者之气,沛然润物,无所不载。 这些教诲本是说给大哥听的,但大哥早已不在人世,就连云峰也离她而去,再没有人能够替她遮风挡雨。 若要不被风暴吞没,她只能成为风暴。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正要回到军帐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一身青衫风尘仆仆,是狄冬青。 狄冬青来到她面前:“殿下,想不想与我去静处走走。” 姒玉桐挑眉道:“你的江湖朋友呢?” 狄冬青对她耸肩:“你也知道他们受不了拘束,吃不下军中的清汤寡水,到附近的村子里找酒喝去了。” 姒玉桐轻笑道:“你不同去么?” 狄冬青摇摇头:“在他们眼里,我大约不算是个合格的江湖人。” 两人交换视线,在彼此眼中看到相似的倦意。便一同离了军帐,结伴往坡地高处走去。 到了坡上,人声渐远,清风拂面,视野也更加开阔。 两人脚下一侧是桃花林,军帐遍布,另一边则是乡野村落,炊烟四起,空气里泛着桃花的沁甜,夕阳下呈现一派平和。 然而,世态并不总是如此平和。 狄冬青放眼眺向更远处,广袤的城郭隐在夜色中,万间屋舍都披了一层橘黄的外壳,随着天边的火烧云时暗时明,竟像是在燃烧似的。 他喃喃道:“九年前,我便是站在这山坡上,看着安邑城里的火。” 姒玉桐也来到他身边,道:“那时候,我大约还在你视野的一个角落里。” 时过境迁,他们终于归来,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不可估量的。 狄冬青收回目光,望着身边人道:“阿桐,你若是心中悲恸,宣泄出来也无妨。” 姒玉桐却摇摇头,道:“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哀悼他,但不是现在。我已将无用的感情丢弃。唯有如此,才能够践行我的使命。” 她所求之事,已不是得偿所愿,而是践行使命。 因为她的心中已无私愿。 狄冬青望着她,只觉得她不再是一根绷紧的弦,而是一座高耸的塔,弦已崩断,她反倒变得更加健壮,更加牢固,却也更加孤冷。 姒玉桐见他不语,便问道:“秀川 分卷阅读182 分卷阅读18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3 这时候应当已经入城了,你以为我那皇叔会作何反应?” 狄冬青道:“他一定会与宋骧撇清干系,声称六龙桥畔的忤逆之举是宋骧个人所为。” “我想也是,”姒玉桐点头道,“尤其是禹昌军的先锋被我们查出有服用扶摇清风的迹象,宋骧与魔教勾结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只可惜他不肯说背后由何人授意,我想皇叔也一定不会承认。” 狄冬青道:“他不仅不会承认,还会佯装友善,恭迎你入城。” 姒玉桐叹了一声:“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接受他的善意。”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道:“往好处想,至少他也不得不接受你的条件。” 姒玉桐道:“不错,我已在奏书中请明,六龙桥一役,江湖义军战功显赫,必须一同入城,他若是不应,我便决不入城。这一次,我一定会洗清狄将军的冤屈,还武林一个公道。” 狄冬青见她神色诚挚,心下备受震动,一时竟不知如何感谢,只是呆愣在原地。 姒玉桐看出他的局促,在他肩上轻拍道:“有义军在身边,我也会安心许多。到时由你来领导他们,以应对城中变数。” 狄冬青却摇头道:“阿桐,我正要与你商议此事,我已将领导义军的使命托付给梁先生。” 姒玉桐诧道:“你呢?” 狄冬青道:“我想要在暗中行动。我想要去找一个人,世上只有他还知道息壤的下落。” “所寻何人?” “一个你也认识的人。” 狄冬青将那人的名字付诸于口,姒玉桐难掩脸上的惊色:“原来是他,我竟没想到会是他。” 狄冬青道:“他被五溪人救下一命,后又承下五溪人的嘱托,暗中带走息壤,所以他一定十分警惕。若是能在赶在魔教之前找到他,便能够保证息壤不落入魔教之手。这也是师父被俘之前托付给我的事。” “好,”姒玉桐点头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181章 梧桐栖凤(二) 次日,都城的大门终于向皇子敞开。 安邑城分为内外两部分,内城是皇宫重地,外城又以中线为界,划分为东西两厢,近年战事连连,西厢被屯兵的驻所占据半壁,而东厢是街市店铺,居民大都是富商和工匠。 内外城门之间,相隔十里长街,今日,街道被浩浩荡荡的大军填满,声势之大,多年未见。 狄冬青也在行军的队伍里。 他混入普通士兵之中,与大军一同入城。他用盔甲遮住大半容貌,又由姒玉桐为他稍作粉饰,便无人能认出他的脸。 外城的城门巍峨耸立,竖起时像一座塔,放下时又像一架桥。任凭两侧旭日高照,门洞常年笼罩在城墙的阴翕中,疾风穿堂,森冷异常。 城墙厚重,砖瓦上间或有斑斑驳驳的深色印渍,像是残留的血迹。九年前的禁武令,羽山族前一任族长岳长松便死在这里,尸身被悬挂在城楼上,直至肉躯腐朽,腥臭半月不散。 若不是岳长松的死,风廷坚也不会堕入邪道,协助魔教炼制扶摇清风为祸江湖,岳百羽更不会被幽荧残魂蛊惑,落入长眠不醒、生死未卜的境地。 血迹可以粉饰,伤痕却无法抹去。禹国的河山已被看不见的伤痕划得支离破碎,好似虫蚁蛀蚀的朽木,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现在,狄冬青终于回到这座城池中,这次他一定要揭开这一层伪装,将败絮连根斩除。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要找到一个人。 由于城中大祭将至,守城的大军便集中驻扎在西厢,姒玉桐带来的大军入城后,同样进驻西厢兵营之中。 一日之内,数万人马竞相拥入营中,亟待安顿,一车车粮草从四面八方排队运来,从早到晚,兵营都笼罩在一片忙乱中,马蹄声和人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马粪和汗臭交织的污浊味道,使人燥热难当。 但对于此刻的狄冬青而言,乱象却是最好的掩护。 他早早便溜进屯粮的仓库,在无人处迅速换上粗布衣衫,用斗笠盖住头脸,随着饲马的小厮一同溜出兵营。远离人群后,便改道往长街的方向去。 长街坐落于东西厢之间,连接内外两层城郭,是一片繁忙之地。西厢的兵营实行轮值制度,平日里,没有公务在身的士兵常常在此处歇脚。这街上有许多便宜酒馆,便是专做兵家人生意的,虽然屋舍粗陋,乌烟瘴气,但生意却一直不错。 狄冬青来到最大的一家酒馆,在角落里坐下。 这酒馆有上下两层,二楼的空间比一楼小,中央留出一块天井,楼梯贴着天井而设,店小二爬上爬下,将木制的台阶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今夜,酒馆里几乎座无虚席,楼上楼下人声鼎沸。除了平日常常光顾的士兵,还有许多打扮张扬的人,操着迥异的口音大声交谈。狄冬青很快认出其中几个,都是义军里的熟面孔。 义军随柏府府兵一同入城,驻进兵营一隅,但他们素来不喜欢拘束,所以入夜后成群结队地涌到街上,来给酒馆添生意。 然而,酒馆里的店小二似乎对这些客人心怀畏惧,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却又不敢久停,总是匆匆一瞥后便仓皇躲开。 狄冬青大约明白缘由,安邑城远离江湖浊气已经太久,城中的百姓很久没见过武人光明正大地出入街市,禁武令之下,武人们隐姓埋名,忍气吞声,如过街老鼠一般艰难度日,时至今朝,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所以行事格外张扬。 隔着几张桌子,狄冬青便能听见他们敲动筷箸、欢声笑语接连不断。其中一个嗓门极大的青年道:“你们听没听说,那姓夏的太师已经死了。” 旁边有个瘦高个子挑起眉毛:“你说那个夏启渊?” 大嗓门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狄冬青心下一惊。今日大军入城之前,柏秀川带回的诏书中尚未提及此事,不过才一日,怎会突然生出变故。 他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席上已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嗓门敲着桌子道:“就是今天啊。说是昌王派亲兵彻查,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勾结魔教,查到姓夏的府上,发现他在家里突发疾病,暴毙而亡。” “啊?这么突然?” “也不突然,这夏太师从半个月前就告病在家,听说昨天死的时候,面容枯槁,头发都是白花花的,人们都他是心虚,活生生给吓白了头。” “心虚?他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有什么好心虚?” “那是以前,现在风云突变,九年前的太子灭门案被查出和魔教脱不开干系,狄将军一家是冤死的,如今两家的儿子带着大兵杀回皇城,一定会重翻旧案,我看他是怕冤鬼索命呗,都是报应啊报应。” 大嗓门说得慷慨激昂,但席间仍有人面带疑色:“你那消息到底是真的假的,该不会是道听途书……” “怎么就道听途书了呢?”大嗓门急了,伸手拉住杵在一旁的店小二,“你 分卷阅读183 分卷阅读18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4 问问他,他堂哥在昌王府上当差,今个就在堂上看着太医把尸体抬进去,你问问他是不是真的。” 店小二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点头:“是,是真的。” 狄冬青心下更是纳闷,那店小二神色惶恐,不像是在扯谎,看来消息确有其实,并非大嗓门信口编造。 他当然不相信夏启渊会轻易送命,但他参不透背后是怎样一盘棋。 一想到师父还落在魔教手中,他便更加心急,恨不得立刻冲进皇城问个究竟。但他旋即想起五溪寨一别,师父的教诲和叮咛,便生生地压下心头火,重新坐稳。 既然决心忍耐,便要一直忍耐到底。 忍耐一向是他的长处,他抿了一口粗茶,继续侧耳倾听。 但那一桌人议论时局的话题已经结束,转而借着酒劲,吹嘘起自己的功绩来。 “你们都说说,六龙桥一战,你们杀了几个?” “八个!” “十一个!” “七十三个!” “吹牛吧你,就你那三脚猫刀法,小命能保住就不错了,还杀得了七十三个?” “你别瞧不起人啊,就禹昌军那些废物草包,要靠嗑了魔教的药才能打,否则连棒槌都不如,我一刀就砍一个。” 一席人正嚷嚷地争吵着,只听旁桌一个凌厉的声音响起:“够了!” 这一声喝,使一席人纷纷噤声,十几双眼睛一齐往旁边望去。 喊话的是一桌禹昌军的士兵,为首的已站起身,攥紧拳头,怒目圆瞪。 这人肩背上绣着白色云锦纹,看制式是个百户。他身边跟着十几个兵卒,也纷纷投来瞪视。 大嗓门意识到失言,碍于面子,仍旧吼了回去:“杀的又不是你们,瞎吆喝什么。” 百户上前一步,厉声道:“你们杀的人里,有我的兄弟。” 大嗓门怔了一下,也向前跨了几步:“那又如何,当年我的兄弟也是被你们杀的,死前在狱里受尽折磨,我只拿刀砍你兄弟的头,你该跪下来谢我宽宏大量。” 百户抄起酒碗往地下一摔:“要我跪下?我看你是活腻了。” 第182章 梧桐栖凤(三) 倒霉的酒碗撞上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百户手上的力气很大,碎瓷片随着酒浆一齐飞溅,弹得到处都是。 酒馆里的酒客纷纷惊站起,三两成群的百姓尖叫着,仓皇跑出门外,很快,酒馆里只剩下禹昌军士兵和江湖武人。 店小二已经瑟缩着躲进角落里,刚好来到狄冬青身边。 狄冬青瞧见他肩膀发抖,便在他肩上拍了拍,低声问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店小二年纪颇轻,抬起头往斗笠下瞧,瞧见对方关切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战战兢兢道:“我……我就怕发生这种事,掌柜还没回来,我该怎么办才好……求求他们可千万不要拔刀啊……” 双方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 大嗓门的武人站在最前方,冷笑道:“皇子御令在前,你敢动一动我们的人试试?” 百户的眉头拧成一团,脸上怒意更甚:“御令算个狗屁,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大嗓门将突然抬脚,将挡在面前的板凳踢翻:“呸,老子的仇还没报呢,干脆先宰了你祭刀!” 拔刀声铮铮响起。 双方之间仅隔了一条桌子的距离,眼看就要一哄而上,杀作一团。狄冬青也捏了把汗,如此狭小的室内,若是双方刀剑相向,难保不会有人送命。 他已攥起拳头,打算出手。 一阵风先于他而动。 风当然不会自己动,它是从二楼的栏杆旁驰来的。 策动风的不是刀也不是剑,甚至不是尖针或暗器,而是一根筷子。 筷子只是寻常的筷子,没有尖锐的筷头,也没有坚硬的筷身。然而,它竟然稳稳地插进桌面,在紧实的木头表面凭空凿出一个洞来,比凿进豆腐还轻松。 被筷子凿穿的桌子,刚好是拦在双方之间的那一张。 筷杆突兀立在桌面正中央,微微晃动,发出嗡嗡的细响,不比一只蚊子的叫声更洪亮。 但狄冬青却远远地听到了震动声,因为剑拔弩张的双方已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噤住口,变得比蚊子还要安静。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他们都明白要将筷子凿进桌面,而且不偏不倚地凿在中间,需要多么精巧的劲力,多么稳健的功夫。 他们都想看看,投掷筷子的究竟是什么人。 狄冬青也想看,他抬起头,顺着风的来处望去,看到二楼的栏杆旁露出一个脑袋,头发蓬乱得好似鸟窝。 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衫,腰间随便系了一条软带,一侧的衣领没有压平,突兀地立在颈侧。 他的神色和他的衣装一样随意,挠着头问道:“没打扰到各位的雅兴吧?” 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这样一个散漫的人,竟能够使出那般精湛的武功。 楼下的一干酒客都牢牢盯着他。 大嗓门高喝道:“你是什么人?” 百户沉声道:“怎么是你?” 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游走了一圈,又扯起嘴角,笑嘻嘻道:“各位老哥,性子别这么急嘛,今儿的酒钱我请了,咱们别在这里打架,打架不如喝酒。” 大嗓门啐了响亮的一声:“呸,我的仇还没报,谁要跟仇人喝酒。” 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道:“诸位都是军中的兵卒,军令如山的道理,各位都明白,就算寻仇,也不能寻错了人啊。”已来到中间,两手搭在两人的刀柄上,“来来来,收刀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语气虽轻,手劲儿却丝毫不含糊,竟将两人的刀双双推入鞘中。 大嗓门变了脸,眼中的神色倨傲改为警惕,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坐下来。 百户见对方收了势,便也摆摆手,示意属下撤刀。 店里紧绷的空气总算舒缓下来,百户没有马上落座,而是望着那人的脸,问道:“沈大人,你横竖也是个千户,如此自取其辱,颜面何存?” 被称作沈大人的男子耸耸肩膀:“这话说的,请人喝酒怎么就自取其辱了,莫非张大人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百户意识到失言,低头拱手道:“不敢。” “那就好,”沈大人在他肩上拍了拍,“这店掌柜本是我的朋友,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店被你们砸了去。” 百户沉默了片刻,道:“你还可以请我们出去打。” 沈大人先是一怔,随后大笑道:“这么好的夜色,用来打架未免太浪费了,你看,外面的桃花树下还有一双佳人在缠绵,我们总不能够惊扰风月吧。横算竖算,还是喝酒比打架好。”说到此处,他冲角落里的店小二招手,“小兄弟,再拿十坛好酒来,都算在我账上。” 那店小二一惊:“酒已经没有了……” “可以去旁边买啊,来,银子拿去。” 店小二诚惶诚恐,捧着银子快步出了门,狄冬青也跟在店小二身后闪进夜色中,从背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兄弟,敢问那位沈大人什么来 分卷阅读184 分卷阅读18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5 头。” 店小二回过头,狐疑道:“客官您是……?” “哦,我是运粮草的,今个头一回进城,人生地不熟,所以跟你打听打听……” “原来如此,”店小二长舒了一口气,“那位沈昭云大人也是个军爷,平日不显山露水,武功了得,人却是个怂包,遇事就陪笑,还经常把酒钱搭进去,因为出手阔绰,远近人缘倒还不错……对了,待会儿你帮我扛几坛酒行不行,我免你的酒钱。” “没问题。”狄冬青立刻应过,赶了两步与店小二并肩而行,接着问道,“听口音他不像是安邑人啊。” “不是不是,”店小二摆手道,“是从巴陵一带来的,平时吃水煮毛豆都要蘸红酱,可了不得。” 狄冬青轻笑出声,又问:“他大约是什么时候来安邑的?” “这个……我想想,没有多久,不到一年吧,便已升迁至千户长了,据说是因为他为人机灵,武功又好,不像我那死心眼的堂哥,在王爷府干了十年,还是个跑堂的……哎,我家掌柜说他本来还能高升,可他似乎满足于现状,不想当大官,谁知道呢……” 店小二越说话越多,似乎全然放松了警惕,狄冬青趁势追问道:“那他有家室么?” “没有,他平日总是一个人出入。所以才敢这般大手大脚的花钱请人喝酒,若是换我堂哥,早就被我嫂子嫌弃死了……” “听你的说法,那沈大人真是个怪人。” “可不是么,任性妄为,来去如风,从不为将来打算,好像每天都是最后一天似的,倒还有些令人羡慕……” 狄冬青听着店小二的碎语,心下大为振奋,这沈大人八成就是他所寻的人。 他恨不得即刻折返。但他既已答应帮店小二扛酒,断然不能中途反悔,只好佯装清闲,把沉甸甸的坛子扛在肩上,一面和对方闲聊,一面缓步走回店里。 店里仍是一片喧嚷,方才差点刀剑相向的双方已各自落座,像无事发生似的,继续享用酒菜。 狄冬青把酒坛撂下,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然而,沈大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183章 梧桐栖凤(四) 狄冬青独自回到街道上。 那位怂包沈大人似乎没有饮酒的兴致,把买酒的钱交给店小二,便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狄冬青倍感懊恼,他只是耽搁了片刻的功夫,便跟丢了目标。更糟糕的是,就连店小二也不清楚他的去向,只能指出他住处的大概方位。 狄冬青沿着店小二所指的方向走,顺着中街一路向东,路过一片市集。 和街上的喧嚣不同,市集入夜后便无人光顾,笼罩在一片静谧中,道路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露天的摊桌空空荡荡,间或有野猫的叫声从角落里传出,大约是在四处搜罗残羹冷炙以填饱肚子。 黑暗将周遭的距离拉得更长,前路茫茫无际,偌大的安邑城宛若迷宫。 数不清的岔路里,只有一条通向他要寻的答案。 他已经走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看到尽头的光,在这个孤冷的夜,在又一次与目标失之交臂后,他终于压不下倦意,脚步变得迟缓。 一片幽晦中,他的双脚像是陷进泥沼,被看不见的淤泥裹着,愈发沉重。 他忽然停下来,怔在原地。 街角一抹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一些旧事随之浮现在脑海,愈发清晰。 这片市集正是九年前他常常光顾的那一条,每次从家中悄声出走,他便会来到这里,矮小的身子像野猫一般穿梭在人群中,搜罗自由的乐趣。 九年前,在这片集市上,他看到一个北疆逃难而来的女孩儿遭受欺辱,于是抓了一把沙土扬进地痞流氓的眼睛,随后被对方追着,钻进巷子里。 他蹲下身,将地上的沙土捻起一抹,在指间轻轻揉搓,熟悉的触感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心头,涟漪在眼前漾开,化作熟悉的轮廓。 他认得这片土地——童年的记忆早已稀薄,但身体的本能却是千真万确的。 他站起身,将目光投向前方,突然看到一个影子掠过夜色,黑色的衣衫好似乌鸦的羽翼…… 他浑身一震,快追几步,追到一条深巷入口,影子便在那里消失不见。 这条巷子,正是他与卢正秋初遇的地方。 他怔怔地凝着巷子里的黑暗,而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叹了口气,一定是心中所念化作幽灵,来侵扰他的神志。他摆摆头打算转身离去,就在这时,视野一角瞥见一抹淡色。 是一张崭新的信笺,压在一块石头下方,露出月白色的一角。 他的呼吸为之一滞。 他快步走进巷子,将信笺取出,展平在眼前,跃入眼帘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正属于他心中所念的人,只是走笔歪斜潦草,行列之间时有交叠,好似写下它们的人看不见它们似的。 他的手指不禁颤抖。 原来黑影并不是幻象,而是特地来为他引路的,就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一般。哪怕双眼晦暗无明,目不视物,哪怕要花费百倍的艰辛,却仍旧不忘来到他身边,为他点亮一盏烛火。 他本能地抬起手,将信笺慢慢挪到鼻子下方。 纸页上沾着些许药草的清苦,是再熟悉的不过的气味,像一团小小的火苗钻进他的体肤。 前路虽无光,身旁却有灯。 他站在凉薄的夜里,只觉得心口渐渐变得温热,疲倦和懊丧被这缱绻的火苗烤着,从他的身体中逃离,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味道牢牢铭刻在心底,而后,便借着稀薄的星光,仔细阅读信中的内容。 “宫中形势有变,义军有难,务必保护沈先生安全……” 狄冬青愕然睁大了眼睛。 他将视线投远,皇城好似一堵墙矗立在远方,绰绰的影子将仅存的一丝天光遮蔽,好似在夜空中掘出一个洞。 洞中空无一物,唯有彻头彻尾的黑暗。 * 这一天早些时辰,在狄冬青随着行军的队伍缓慢步入城门时,传令官已候在军帐外,等待姒玉桐的回音。 姒玉桐一面踱步,一面将皇叔的信函从头到尾再阅一遍。 白纸黑字自然不会突生变化,她看到的仍旧是同样的内容,眼睛没有说谎,只是头脑不敢相信罢了。 信里,昌王对臣下与魔教勾结的事实供认不讳,甚至赫然写出了夏启渊和宋骧的名字。 宋骧已押至刑台斩首,首级由传令官带着,交由她亲眼验过。 几日前刚刚交过手的劲敌,她自然不会认错,只是当时那挂着狞笑、志在必得的脸庞,如今凝成冷硬的土灰色,泛出阵阵腥臭。 成王败寇,不过弹指之间。 至于夏启渊,今日刚刚暴毙而亡,尸身尚未收敛,随信附上了御医馆多人联名的诊书。 除非这些御医齐心欺上谋逆,否则,诊书的结论便是真的。 九年来,魔教在这片神州掀起无数风浪,犯下滔天罪责,狼子野心,真的会以如此轻易的方式宣告终结吗? 但信笺中的笔墨字字珠玑,证据确 分卷阅读185 分卷阅读18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6 凿,使她无从质疑。 在信笺末尾,昌王邀请她入宫共议国事。传令官仍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口,便是在等她动身。 柏秀川向军帐外暼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皱眉道:“大哥,你当真要去吗?” 姒玉桐点头道:“我非去不可,” 柏秀川道:“可是,唯恐信中有诈。” 姒玉桐叹了一口气:“有大军在手,皇叔不敢拿我如何,倘若我有什么不测,这五万人马便交由你调遣,绝不能让禹国落入奸人之手。” 柏秀川神色一凛:“我……” 他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但下一刻,肩膀却被姒玉桐轻拍。 “秀川,你一定可以的。” 柏秀川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澄澈的视线之中似乎饱含温柔,仿佛在安抚着他,鼓舞着他,使他有一瞬的错愕,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双亲切而柔软的纤手搭在他的肩头,施予他徐徐暖意,那个明丽的背影从前方回过头,笑容好似一抹灿阳,令他心驰神往。 他所求之物,所忆之人…… 片刻的失神过后,终于点头道:“属下领命。” 他已不再是胆小的孩童,他的肩上已不是温柔的手心,而是九万里沉甸甸的河山。 君子之诺,一字千金。 姒玉桐冲他扬起嘴角,留下一个微笑。而后,她便转身离去。 他咬起嘴唇,沉默着目送大哥的背影。 是日,内城的大门徐徐敞开,群臣立于两侧,恭迎皇子姒玉京归来。 皇城巍峨,宫墙幽深,千楼百宇投下的幢影好似一片密林。而她只身独往,背影堙没在山林间,很快消失不见。 第184章 梧桐栖凤(五) 出乎姒玉桐的预料,昌王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东宫。 东宫是太子的寝宫,也是太子九年惨死的地方。九年来,朝臣一直盼望建帝另立储君,但建帝沉湎于悲恸之中,屡次将进谏书原封送回。禹昌王身为太子胞弟,纵然一手把持朝纲,实权在握,仍旧只有王爷的名分。 王爷是不能入主东宫的,所以,这偌大的宫苑便一直闲置着,空了整整九个年头。 宫苑虽空,却未荒废,哪怕无人居住,仍旧保持着完好如初的模样。庭院正中,池水清澈,游鱼欢畅;小径两侧,草木繁茂,花香阵阵;房舍之内,窗明几净,桌椅摆设纤尘不染。 这般良辰美景,是建帝一直派人打理的结果。 年迈的皇帝也像寻常人家的父亲似的,留出一扇门窗,企盼爱子魂归故里,生命仍旧绚烂如初。 然而,逝者终究不可追,此时此刻,回荡在这院里的是生人的足音。 姒玉桐刚一踏进院门,便瞧见正厅墙边的白花槐。 这棵槐树是她的父亲亲手植下的,每到夏末,便飘出淡淡的槐花香气。 在她小的时候,槐树也尚且年幼,树干细瘦,树冠还没有高过屋檐,低处的枝桠刚好面对窗棱。那时候,她常常攀上枝头,偷偷翻入房间里,擅自玩弄父亲的笔墨,纸砚,公文和书卷。 如今,槐树已生得郁郁葱葱,羽状的叶子交错层叠,将半扇屋檐拢入阴翕中。树尖向着阳光奋力伸展,苍劲的根茎扎入地面。 它是那么茁壮,那么坚实,仿佛从不曾经历那噩梦般的一夜,不曾在漫长难捱的困顿中辗转漂泊,不曾品尝生离死别的苦涩滋味。 与它的亘久相比,人世恍然如斯。 姒玉桐从它的阴翕中经过,跨过门槛,迈入正厅之中。 房间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就连桌椅的位置也和她记忆中如出一辙,她刚坐上去,便有下人将茶碗端来,放在她的手边。 沸水注入瓷杯,绿叶翻飞,溢出一阵淡香,盈盈扑鼻。 时过境迁,就连这清茶的味道也不曾改变。姒玉桐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这间院子,不过是在树下入睡,做了一个悠长的梦。一梦过后,她便已长大成人,承下父亲的位置,作为东宫的主人,在茶香中静候她的宾客。 但她知道,梦绝不会如此沉重,如此血迹斑斑,伤黑累累。 她之所以安然坐在此处,只是缘于昌王的安排。 没过多久,昌王便来了。 他比太子年轻三岁,如今亦已步入不惑之年,龙纹锦袍之下的躯骨瘦削高挑,斑白的鬓发整齐地收拢在玉冠之中。即便是脸颊上细密的皱纹,也敛不去他端重的仪态。 姒玉桐凝视着他。 这人是她的皇叔,与她血脉相连,却也是她的劲敌,与他针锋相对。权势背后,手足情谊薄如蝉翼,实在不堪一击。 她的神色收敛克制,眼中透露出警惕。 昌王也凝着她,只是凝了片刻,便谦卑地俯首,缓缓弯下腰。 姒玉桐露出惊色,她没有料到,昌王竟会在一个晚辈面前折腰,而且长鞠不起。 他的模样,使姒玉桐几乎要相信他在笔下的悔过与承诺。 她上前几步,扶起昌王的肩膀,道:“皇叔不必如此多礼。” 可他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坠入谷底。 “玉桐,这一路乔装打扮,以男儿之身东奔西走,实在辛苦你了。” * 姒玉桐心下大骇,几乎忍不住将惊色写在脸上。 昌王的神色却是一片平静,将关切的目光投向她。 方才他进门时已将仆佣遣散,房间里只有两人,他的话不是说给旁人听的。他口吻之中也没有刁难的意思,反倒异常温柔,好似一个真正的长辈在抚恤晚辈。 他的态度使姒玉桐陷入更深的茫然,她全然不知自己何时泄露了身份,更猜不出对方的真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挑起眉毛道:“皇叔莫要开这种玩笑,家妹已被奸人所害,早已不在人世。” 昌王没有追问她,只是长叹一声,道:“兄长一家惨死,是魔教为祸作乱,我也有不可开脱的责任,这一次我一定会将魔教彻底斩草除根,宋骧的人头,已经送到军帐中了吧?” 姒玉桐点头道:“的确已经送到。” 昌王又问:“狄将军之子统领的江湖义军亦已顺利入城,中途并无遭到阻拦吧?” 姒玉桐道:“的确没有任何阻拦。” 昌王又道:“夏启渊突发疾病,暴毙而亡,实在出乎我的预料,太医的诊书你应当已经过目,若是心中仍存有疑惑,稍后不妨亲眼看一看。” 姒玉桐道:“诊书的确不假。” 昌王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我已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尽管如此,阿桐,你还是不愿意信任我吗?” 姒玉桐牢牢地盯着他。 昌王道:“你若有顾虑,大可说出口,不必独自揣度,只要是你的要求,我一定尽力而为。当初父皇封你为平安郡主,是希望你能享受平安喜乐,而你经历的一切,担子实在太重了。” 他的语气太过恳切,竟令姒玉桐无从质疑,她思虑片刻,问道:“皇祖父可还安好。” 昌王叹道:“父皇仍旧卧病在床,但他一直惦记着你,稍后你若是能去探望他,他一定会倍感欣慰。” 漫长的沉默过后,姒玉桐道:“ 分卷阅读186 分卷阅读18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7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昌王道:“有人告诉我的。” “何人?” “他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过应当很快就来了。”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似的,门外传来一阵足音,由远及近。 姒玉桐心下一凛,那脚步声实在太过熟悉,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伴随着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她迫不及待地踱到门口,拉开门扉,在豁然开朗的天光中,她看到了梦中才会出现的面孔。 “云峰……?”她的神色宛如梦游。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在每个夜晚反复哀悼、反复思念之人,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柏云峰手里的木杖滑脱,滚落在青砖石上,发出一串清响。 他迈着踉跄的步子,来到姒玉桐的面前,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阿桐,阿桐,见到你真好。” 第185章 梧桐栖凤(六) 姒玉桐感到肩上一热,熟悉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贴着鬓角滑入耳朵。 她与柏云峰之间再无距离,胸膛紧密相连,她几乎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声,声音坚实而急促,仿佛在胸前含了一轮炽热的太阳,不住地喷薄出火焰。 那火焰将她也一并点燃,使她几乎忘了身在何方,只想要阖上眸子,沉醉在眼前人饱含深情的拥抱中。 昌王从旁望着两人,淡淡道:“柏少爷,重逢固然令人欣喜,也要当心伤口啊。” 柏云峰一怔,终于放开怀中人。 姒玉桐也向后撤开半步,仔细打量他。 他的脸颊上还泛着红晕,嘴唇张了又合,似乎有千言万语挤在嗓子眼,争先恐后地向上冒,却没有一句钻得出喉咙。 许是神情太过激动的缘故,他的脚底晃了晃,似有些不稳。昌王见状,便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手杖,递还给他。 他点头谢过,重新拄起手杖,总算站稳脚步,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人:“阿桐,让你见笑了。” 他穿着一身松垮的外袍,胸口到左肩上绑着白色的绷带,脸颊苍白,眼窝泛着不自然的青黑色。 倘若胸口被一箭射穿,任何人都要虚弱一阵子,他能站在这里,已是了不起的成就。 姒玉桐凝着他,问道:“你是怎么逃过那一劫……?” 柏云峰道:“多亏了母亲。” “伯母?” “那时我本来要坠下山崖,但禹昌军中,有一名骑兵将钩绳抛给我,使我悬在崖侧,免于落入江水。后来,他又在追兵离去后折返,偷偷潜下山崖,救了我一命,他说他是父亲在朝野中的朋友,受到母亲的嘱托,暗中保护我和秀川的安全。” “竟是这样……”姒玉桐难掩惊色。 柏云峰点头道:“我与他一同离开队伍,率先赶回安邑,将那一战的经过禀报陛下和昌王殿下。” 一旁的禹昌王接下他的话,道:“多亏了云峰的证言,我才知道夏启渊联合魔教,在暗中搅弄风云,胁迫柏夫人,要挟柏府家臣,嫁祸狄冬青师徒……他的所作所为,我才终于有所觉察。” 姒玉桐的视线转向自己的叔父,脸上仍有疑色。 昌王再一次弯下腰,深深鞠躬,道:“由于我的疏忽,放任家臣胡作非为,连累无辜者丧生,乃至危及江山社稷,我愿以身请罪。”说到此处,他顿了片刻,接着道,“我已将一切事实真相写入奏书禀报父皇,郡主是否要过目?” 姒玉桐沉默良久,摇头道:“不必了,我已明白叔父的意思。” 昌王轻轻舒了一口气,从深躬中起身,却仍旧低着头, 柏云峰上前一步,捧起她的手,迫切道:“阿桐,是我太过愚钝,竟没能认出你,才让你平白受了那么多的苦,往后由我保护你,你便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往后…… 姒玉桐望着柏云峰热泪盈眶的脸,心下感到几分茫然。 她所为之奋进,落得伤痕累累的苦旅,当真已到了终点吗? 她所泼洒的鲜血,割舍的骨肉,咽下的热泪,当真已尽其所用了吗? 像是千钧的重担突然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使她无所适从。她望着身边熟悉的一切,竟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她听见昌王关切的声音:“你若是累了便早点歇息吧,这里是你的住处,我们先回避。” “等一下,”她心里最后一根弦仍旧紧紧地绷着,敦促她挺直肩背,道,“叔父,我想要去看一看夏启渊的尸身。” 昌王微微一怔,很快点头道:“没问题,随我来吧。” 柏云峰立刻道:“我也与你一同去吧。” 三人离开东宫,往昌王府的方向去。 昌王府居于正殿西南方,比东宫小了不少,但喧嚣却多出许多。堂前人来人往,礼部刚刚将递交大祭用到的礼器收支,兵部又来索要新晋提拔的军将名册。这些年,建帝身体欠佳,久病在床,不理朝政,大小政事都由昌王一手打理,这里也成了朝中百官最常出入的地方。 昌王唤来一名文书官,将紧要的事由简短交代,便回到两位客人面前,欠身一指,道:“太师的住处在偏院,二位随我来吧。” 翠竹深幽,早春时节,青黄不接,有些衰颓。尽管如此,喧嚷声还是被这片竹林隔开了,沿着小径往深处走,耳畔渐渐清净下来。待到房门前,只能听见自己的足音了。 昌王率先停下脚步,道:“尸身就停在这个房间里,由姓于的太医照看,郡主若有疑问,尽管问他便好。” 姒玉桐并不清楚为何尸身需要照看,只能跨进门去。 刚刚步入屋内,她便明白了缘由。 死去的夏启渊就躺在正对面的床榻上,床榻四周的帷帐已全部扯下,只留下光秃秃的床板。而躺在上面的身体犹如石像一般僵硬,头发苍白稀疏,肤色发青,嘴唇发紫,一双眼睛像金鱼似的凸起,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这人不像是病死,倒像是中了乖戾的毒,最为蹊跷的是,室内温度颇高,尸身竟没有半点腐朽的迹象。 坐在床边的便是于太医了,他的年纪不小,后背有些佝偻,头埋进书卷里,连连叹气,觉察到身后的来客,先是打了个激灵,而后忙不迭地跪下来:“恭迎郡主大驾光临,您实在不必亲自来这种地方……” “太医不必多礼,”姒玉桐冲他摆手,转眼已踱到床边,仔细打量夏启渊的尸身,“敢问这是怎么回事?若是病亡,为何会呈现如此死状?” 于太医一边摇头一边道:“这恐怕是他生前服用丹药的结果。” “服用丹药?” “郡主有所不知,这位夏启渊虽是太师,却是做大夫出身,不过他和我们这些师出神农的大夫不同,他从北疆来,尊奉北疆的巫蛊邪术,常常炼制奇异的丹药,他炼丹的房间就在后面,郡主若是不介意……” 话音未落,姒玉桐已经走过去。 屏风背后的小门通往另一间内室,比外屋狭窄许多,天窗很高,房间里的陈设散乱,墙边的柜橱上堆满了医书。中央摆着一只药炉, 分卷阅读187 分卷阅读18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8 炉底积了厚厚的烟灰,泛着呛鼻的焦味。 姒玉桐重新回到外屋,听到于太医接着说:“他炼的丹药成分不明,本不能够随便吞服。现在突生怪病,身死却不腐,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为何不掩埋?” “都城重地,万一埋起来有异毒扩散,污染了地渠里的水源,连累城中的百姓,可就糟了。” 姒玉桐一怔,又问:“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于太医满面愁容,不住叹气:“唉,只能暂时放置,待祭典之后,押送到远郊去,找一处深山,先焚烧,再掩埋。我们已进谏圣上,希望能将祭典提前几日,尽快举办,最好明日就办……以免夜长梦多啊。” 姒玉桐暗暗思量,于太医提出的办法,的确是最稳妥的。 她又向那床中的尸身暼了一眼,不禁皱起眉头,它的模样实在太过吊诡,不堪入目。 于太医又跪了下来:“是我们无能,让郡主受惊了。您……您还是别看了,别脏了您的眼睛……” 姒玉桐叹了口气,她并不愿被视作软弱无能之辈,但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在这座皇宫中,女流天生便要逊色三分,她又怎能苛责一个好心的太医呢。 头晕目眩的感觉似乎愈发加重了,房间里憋闷的空气堵在胸口,使她的喉咙像着火似的难受。她尽可能保持镇定的神色,向太医颔首致意,简短道别,便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第186章 梧桐栖凤(七) 姒玉桐出门的时候,昌王已离开偏院,留下柏云峰等在门外,视线不住地往房间里飘。 他的头上挂着一层细汗,柱在木杖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姒玉桐瞧见他的样子,不禁心软下来,轻声唤道:“云峰。” 被叫到名字的人眼前一亮,神色中的倦意一扫而空,快步走到她的面前,目光在她脸上流连:“阿桐,你的脸色很是苍白,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我没事。”她摇了摇头,竭力咽下胸口的不适感,扬起嘴角挤出一抹笑意。 柏云峰瞧见她的笑容,先是微微一怔,神色随即黯然下来:“我现在这幅样子,实在没办法好好保护你,你若是累了,想要休憩片刻,我便陪你回寝殿。” 姒玉桐摇摇头道:“我还想去探望伯母和皇祖父。” 柏云峰面露诧色:“现在就去?” 姒玉桐轻叹道:“见不到她们,我便无法心安。” “我明白了,”柏云峰点头道,“母亲救人有功,已获陛下恩赐,住进内廷颐年宫暖阁之中,我这就叫人报信,说我们即刻到访。” “那就有劳你安排了。”姒玉桐道,紧抿的嘴唇终于放松少许。 “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柏云峰微微低下头,牵起了她的手。 掌心温热,细密的纹路砥磨着她,留下明晰触感,像是一圈圈涟漪在她的心头漾开,吹皱了她的心境。 颐年宫位居内廷正中,比东宫更加富丽堂皇。 姒玉桐缓步穿过长长的游廊,庭院愈发清幽,草木夹道,两侧的厢房中传来袅袅琴声,徐徐不断,是宫女在演奏安神的音乐。 这深宫仿佛与世隔绝,全然没有沾染市井的浊尘,饶是外面兵荒马乱,山河凋败,宫墙深处仍旧只有一片清净宁和。姒玉桐甚至有一种奇异的错觉,这里的时光早已停滞在过往的某一天,不再随人世一起流淌。 暖阁宽敞却幽晦,窗口挂了轻纱,阻隔日光,室内笼罩在淡淡的紫烟中,是熏香的结果。 熏香也掩不住药草的涩苦,一名消瘦的妇人立于火炉边,正在轻晃煎药的药壶。柏云峰走上前去,欠身行李道:“母亲。” 妇人回过头,把手指抵在唇上:“嘘,陛下还在小憩,莫要喧哗。” 她的鬓发已半白,却仔细收拢在发髻中,仪态端庄,她便是柏云峰的母亲。她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看清他身后的女子,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将药壶放在一旁,快步上前,捧起对方的手。 她甚至忘了保持安静,用颤抖的语调道:“阿桐,你都这么大了,你生得越来越漂亮,不过却比从前瘦了许多,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她越说越是哽咽,眼角竟然淌下泪来。 姒玉桐看在眼里,心下涌上一阵酸涩,一面扶着对方的肩膀,一面柔声道:“伯母,莫要忧心,我很好。” 柏夫人抹了抹颊上的泪:“好孩子,不……如今你已贵为郡主,往后让云峰好好照顾你,绝不能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姒玉桐的手被柏夫人捧着,带着皱纹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轻抚。她没有做声,安静地听着对方断断续续的话,这时,从两人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玉桐,是玉桐么?” 姒玉桐一怔,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却又不敢确信,因为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声音铿锵有力,以一己号令天下,绝不该这般沙哑虚弱。 两人身后便是床榻,被厚厚的帷帐遮盖着。 柏夫人欠身一让,向着帷帐恭恭敬敬道:“陛下,玉桐来看您了,您也看看她吧,一定比什么药都有用。” 姒玉桐小心翼翼地踱到帷帐前,缓缓跪下去:“皇祖父。” 一只嶙峋的手将帷帐掀开:“不必行礼了,快过来,让我看一看。” 那只手在颤抖,与它相连的肩膀也在颤抖。两个侍女立刻上前,搀扶起床中人的身子,姒玉桐才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她熟悉的亲人,可她却几乎认不出这人的模样。 不过九年时光,禹建帝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几十岁,他变得骨瘦嶙峋,眼窝深陷,眼仁浑浊,脸上皱纹密布,嘴唇也合不拢。 若非叠放在枕旁的龙袍,他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老人罢了。 姒玉桐鼻子一酸,快步来到床前,俯下身握住皇祖父的手。 建帝缓缓勾起嘴角,露出笑意:“玉桐啊,朕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跑到哪儿去逍遥了,你如此贪玩,当心你那严厉的爹训斥你。” “父亲他已经……”姒玉桐一怔,随即带着疑色转回身,看到柏夫人皱着眉心,冲她摇了摇头。 她的至亲不止容貌老去,就连神志也变得不清不醒,浑浑噩噩。 她的喉咙里更是涩苦难耐,脸上却要保持笑容。 建帝瞧见她的笑,似乎也变得精神不少,冲她身后的人招了招手:“云峰,云峰也在么,快过来。” 柏云峰立刻来到枕边,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建帝拉着两人的手,问:“你们的婚事办过了么?” 姒玉桐一怔,道:“还没有。” 建帝脸色一沉:“那还不快办,你们都到了年纪,还想让朕等到什么时候啊?” 姒玉桐垂下头道:“皇祖父放心,我们……会尽快的。” “嗯,”建帝点了点头,又道,“说来方才是不是有人提过,想要将大祭的日子提前,明日就办。” 柏云峰道:“是礼部的上奏,但还没有批下去。” 建帝道:“好,朕批了,就这 分卷阅读188 分卷阅读18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9 么办。顺便将你们两人的大喜之讯也定下来,昭告天下。” 姒玉桐一怔:“这可不是小事啊。” 建帝望着她道:“怎么,你不乐意?” “当然没有,只是……”姒玉桐瞧见皇祖父枯槁的脸上喜色洋溢,涌到喉咙边的话又滑了回去。 建帝在她的手背上轻拍:“女大当嫁,更何况是朕亲自册封的郡主,你的喜事便是天下人的喜事,群臣百姓哪个不为你高兴,你也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是……” “至于云峰,就让他留下来,做个称职的驸马,继续辅佐你的父亲吧。” 交代完这些,建帝便咳嗽起来,侍女立刻搀扶着他,斜靠回床帐中,又端来苦涩的药汤,一勺一勺送进他的喉咙。 药汤虽苦,他的嘴边却挂着笑容。 第187章 梧桐栖凤(八) 建帝的话即是圣谕,礼部领下命令,便马不停蹄地置办起来。 大祭的日子原定在三日后,朝中各部从几个月前便开始筹备,早已准备妥当,就算提早到明日,也足以应对。只是苦了外城驻扎的守军,刚刚结束长途跋涉,便要连夜前往昭阳殿左近部防。 昭阳殿矗立在内城的边界,皇宫的正前方,城墙行至此处,便分作前后两层,内高外矮,围出一片方圆齐整的瓮城,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的祭坛,需涉千阶方能登顶,祭坛顶端供奉的乃是万神之神烛照。 倘若将安邑比作龙脉,这一点便是气穴所在。也是历代皇帝祭祀祈神的场所。大祭当日,外侧的城门会向百姓敞开,城中百姓便可聚集在祭坛四周,瞻睹皇族仪风。而守军则在城墙上排兵列阵,织出密不透风的天网,以保证大祭平安举行。 一日已至黄昏,皇宫内外人来人往,忙得不可开交,姒玉桐反倒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朝臣的忙碌与她无关,也与她的皇祖父无关,各部各厅的公文都送到禹昌王的王府,大小官员对建帝的病情显然心中有数,所以都将手上的事物心照不宣地递交给昌王批阅。 禹建帝只有两名子嗣,他年轻时对皇后一往情深,而皇后却在诞下一子后英年早逝,从那之后,建帝再也没有新的子嗣降生。而在册封皇后之前,与嫔妃所生的长子,被他草草册封为昌王,从此鲜少问津。 建帝虽已糊涂,群臣却还清醒,太子死后,许多纷纷倒戈,而不愿的势力也被渐渐排挤,如柏侯爷一般,落得戍守边疆的下场。九年过去,昌王在朝中的地位早已稳固如山。如此下去,昌王继位是迟早的事。 姒玉桐虽是太子遗孤,终究不过女流之辈,并不在群臣的考量之中。倘若率军归来的人是皇子姒玉京,或许还能据理一争,但归来的是平安郡主,卸下戎装,从此享受平安喜乐,才是众望所归。 她已行至东宫,身边有柏云峰为伴,后者还牢牢地牵着她的手,目光时不时地飘到她的身上。 夕阳在两人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影子互相依偎着,淡淡的边缘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这本该是一幅温柔旖旎的景象,可她却一路沉默不语。 在这极安宁的时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从今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九年辗转颠簸,甚至不惜假借兄长的身份,所为不过是伸张大义,挽回禹国的颓势。只要将魔教斩草除根,便能够结束九年的乱象,重振国威。狄将军的冤情可以翻案,柏侯爷和柏夫人能够重聚,无端蒙冤受难的江湖人也将得到抚恤。 至于禹昌王,纵有阴谋算计,也不过是为了争夺皇位,只要野心实现,他也能够做一名称职的君王。 百姓从此免于战火,安享太平。 这不正是她所求的图景么。 她在夕阳中路过神殿,那是她曾经躲过杀身之祸的地方,如今,神像仍旧屹立在屋檐下,没有半点折损,区区九年时光,不过白驹过隙,弹指一挥,他可还记得兰姨和小素的亡魂吗? 天地不仁,神明不语,为她而死的人已经太多,或许是时候停下脚步了。 拥立昌王,才是民心所向。 她在心中默默长叹,将迷惘甩开,加快步速往正厅走去。那里还放着她的锁甲与佩剑。她将霜雪剑执起,转身便要离开。 柏云峰在身后唤他:“阿桐,且慢,你不去休息么?” 姒玉桐道:“我还要回一趟军营。” 她的话音刚落,便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脚底像是踏空似的,周遭天旋地转。 回过神的时候,她已在柏云峰的搀扶下,坐进椅子中。 她流了许多汗,手心冰凉,呼出的气却阵阵发烫。 柏云峰关切道:“阿桐,你病了,真的不能再勉强了,还是先回寝殿休息吧。” 她艰难地抬起头,摇了摇:“我还有事要办……” “什么事,交给我来办。我可以派人去通知秀川。” 姒玉桐望着他,面露犹豫。 柏云峰执起她的手,恳切道:“我是你的夫婿,就算是星星月亮也要为你摘下来的。带兵打仗本来就不是你的职责,交给我和秀川,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她用牙齿咬住嘴唇,握在剑鞘上的手微微颤抖,隔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夏启渊已死,但魔教的余党尚且在逃。” 柏云峰道:“这我明白,那几名余党的脸,如今已经画成告示张贴在城中各处,悬赏捉拿。” 姒玉桐接着道:“息壤……息壤还在他们手中,不拿到息壤,我便不能心安。” “息壤?” “你还记不记得,冬青从五溪寨归来后说过的话。” “我记得,他说魔教之所以屠戮五溪寨,是为抢夺一件名为息壤的宝器,而五溪人将它托付给一个外乡人。” “不错,”姒玉桐点头道,“那外乡人如今也在安邑。” 柏云峰一怔:“你将他的姓名和模样告诉我,我即刻增派人手去寻他。” 姒玉桐道:“那人的名字你早就知晓,他就是你和秀川的师父,沈昭云先生。” “沈先生?”柏云峰大惊,“怎会是他?” 姒玉桐道:“九年前,他因反抗禁武令而被官兵追杀,逃入五溪寨,被五溪人救下,在那里躲藏了九年,之后又承下五溪人的嘱托,一直保护息壤至今。” “原来如此,但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加入禹昌军。”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冬青已在暗中找他,但唯恐魔教残党捷足先登……” “我明白你的意思,”柏云峰扶着她的肩膀,郑重道:“交给我和秀川吧,我们和狄少侠一道找到师父,请他入宫来。你先歇息,有了精神,才好一起去见他。” 姒玉桐凝着对面的人,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柏云峰将姒玉桐搀扶回寝殿,在床榻中歇下,随后又叫仆佣传唤太医,将一切置办停当,才回到床边,柔声道:“你先睡吧,我这就去找秀川。” “等一等,”姒玉桐喊住他,“剑,我的佩剑,不要拿去……” 柏云峰一怔,霜雪剑还在 分卷阅读189 分卷阅读19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0 他的手里,他回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它将放到枕侧。 “多谢你……”姒玉桐终于松了口气。 那是悬在她心上的最后一根弦,她往金色的剑镡上瞥了一眼,再也无法抵抗倦意,缓缓阖上双眸。 “阿桐,安心睡吧。”柏云峰在她耳畔柔声呢喃。 没过多久,她便陷入了沉眠。 柏云峰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唇,在柔软温热的唇瓣上停留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挪开。 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睡吧,明日待你醒来后,一切便结束了。只要再等一日,你便再也不会受苦,再也不会离开我身边。” 今日的夕阳格外明艳,仿佛是世间最后一抹残照,声嘶力竭地燃烧着,将天边的层云燃得如血一般灿烂。 但它还是渐渐下沉,最终被高耸的宫墙所吞没。 柏云峰快步走在暮色中,却没有去往军营,而是去往昌王府的方向。 第188章 结发长生 三坪村地处边疆,生活闲适,有许多奇奇怪怪的风俗和节日,卢正秋带着冬青搬来之后,才渐渐有所体会。 每年初夏时节,兰花绽放,生机勃勃,好似孩童一般活泼,当地人便趁机兴办“兰芳节”,为小孩子庆贺,这一天,村中平白冒出一片集市,镇上来的商人摆出各式各样的玩物,每家每户的小孩子都去凑热闹,拿着零花钱一番逍遥快活。 冬青并不在其中,他今年刚满十四岁,却已将自己划出小孩子的行列。一大清早,他便打来一桶井水,均匀地洒在院子里,用扫帚推开。 他随师父习武已是第四个年头,日日苦练不怠,就连扫帚也是特制的,帚柄沉甸甸,便于锻炼手臂。 初夏的天气日渐炎热,他将袖子挽到肩头,露出整条手臂,十四岁的胳膊刚刚变得紧实,用力挥动时微微凸起,勾勒出浅浅的肌肉纹路。 沾了水的扫帚荡过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不知何时,门边多出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师父,你起来啦?” “嗯,早啊。” 简短寒暄后,冬青突然丢下扫帚,脚底施力,纵身而动,同时提起手掌,虚虚向前送出。这是刚刚掌握的软功,他的身影从水桶旁擦过,卷起一阵清风,在水中激出一圈细小的涟漪。 转眼间,他已来到卢正秋面前,轻飘飘地手掌向下一沉,全力击出,周身的力量都灌入手臂之中,往师父的左肩击去。 他的手被挡在半途。 卢正秋仍倚靠着门框,仅动了动手腕,便将他凌厉的攻势化解。 “不错,有进步,只是起势的时候慢了点,会露出破绽。” 冬青微微嘟着嘴:“师父,你再教我一次吧。” 卢正秋点点头,绕到他身后,一只手托在他的小臂下方,拽着他的胳膊向外推出,另一只手则垫在他的腰侧,帮助他拉开身位:“武功讲究大开大阖,切不能唯唯诺诺,你要全然掌控自己的身体,将四肢百骸用到极致,才能收放自如。” 冬青似乎有些吃痛,齿缝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卢正秋瞧在眼里,摇头道:“软功还练得不到家啊。” 冬青垂下视线,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卢正秋心下顿时一紧,怕是自己的话又说重了,他从来没当过别人的师父,自然也不懂为人师的章法,只能加倍仔细地观察自家徒弟的神情,藉此来拿捏分寸。 不知不觉间,这孩子便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成为他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部分。 冬青只懊丧了一会儿,便抖了抖袖子,道:“时候不早了,我去生火烧饭。” “慢着。”卢正秋拎住他的脖颈,将他拎回面前,冲他扬起嘴角,“今日师父带你出去吃。” * 两人对坐在馄钝铺里。 三坪村没有几家馆子,馄钝铺是生意最好的一家,每天早晨,煮汤的味道飘出几里,引得周遭的住民纷纷垂涎,时不时前来打牙祭。 师徒两人倒是不常来,他们的医馆生意平平,生活也过得拮据,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烧饭。 冬青吃到一半,抬起头问:“一碗鲜肉馄饨五十文,加了一盘切牛肉三十文,腌萝卜五文,我们上个月结余的闲钱只有六十文,剩下的二十五文,是从哪来的?” 卢正秋弯起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好好吃你的馄饨,付账是大人的事,小小年纪算那么清楚作甚。” “哦。”冬青答得有些木讷,筷子还拿在手里,夹着一片肉,像是舍不得往嘴里送。 卢正秋不禁问道:“好吃么?” 冬青点点头:“好吃。”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旁边显露出两只酒窝。 本是棱角初成的少年的脸颊,因着酒窝的存在,又变回了孩子般天真的模样。 三坪村的日子清贫寡淡,和将军府里的锦衣玉食无法可比,但这些年里,冬青从来不曾抱怨一句。 他虽然不抱怨,却也是有喜好的,若是吃到合口的佳肴,便会像此刻一般,露出浅浅的笑。 转眼间又是一春过去,他的头发也长得过了肩膀。在他埋头喝汤的时候,几缕碎发肩头滑落,不安分耷拉进汤碗中。 “慢点喝。”卢正秋分出一只手,伸到他的鬓侧,为他拢起碎发,别回耳朵背后。 冬青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汤,嘴角还沾着一片葱花,问:“师父你不吃一碗么?” “师父不饿。”卢正秋答道。 其实他口袋里的银子的确不够花,那二十五两还是他去别人家写了几副字画,换来的闲钱。 冬青把筷子搁下,道:“我们回家吧。” “急什么。”卢正秋冲他招招手,“过来。” 冬青的脸上浮起疑色,但还是听话地站起身,走到师父对面。 卢正秋将他的嘴角擦抹干净,又道:“转过去。”待他乖乖背对自己,便从袖口抽出一只梳子,伸进他的发丝间。 冬青的额上常年系着束发带,以遮挡麒麟角的胎记,所以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卢正秋为他仔细梳理过后,又拿出一根发绳,将他硬朗不羁的头发拢成一股,在脑后束起一条马尾辫。 十五结发,二十弱冠。 这小而葱郁的生命,就缱绻在自己的身边,日夜不停地生长着。每一天都变得更加挺拔,更加英气夺人。 总有一天,他会长成参天大树,以身躯为世人遮风挡雨。 想到遥远朦胧的未来,卢正秋突然感到几分没来由的落寞,眼下平和的时光,反倒如梦境一般虚无。 他拍着冬青的肩膀:“转过来让我瞧瞧……嗯,好看极了。” 初次束发的小孩儿转了转眼珠,道:“师父说好看,那一定就是好看的。” “哪来的歪理,”卢正秋轻笑道,“对了,要不要去市集上瞧瞧?若是碰到什么喜欢的东西……” “师父你还有银子么?” “……咳咳,随便看看总不花钱的。” * 那一日,冬青照例挑灯夜读,直到月上中天,才歪过身子,倒进床里。卢正秋从院子里折返的时候,他已斜躺在 分卷阅读190 分卷阅读19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1 床上,口中发出呼呼的轻响。 卢正秋摇了摇头,将冬青的身子推回到床中,仔细盖上被褥,发现马尾辫仍在他背后束着,便顺势解开。 做完这些,卢正秋转身要走,却发现手里的发绳扯不动,原来是被冬青攥在手里。 冬青无意识地合拢五指,紧紧抓着属于自己的礼物。 卢正秋松开手,将发绳塞回他的掌心。 小孩儿发出满意的哼声,翻了个身,也不知是做了怎样的梦。攥在掌心的一块简简单单的细布,仿佛是他快乐的源泉。 卢正秋的心软了。 或许是平日里对他严厉了些,或许应该再宠他一点。他已失去一切,所拥有的屈指可数,就连一件小小的礼物都不愿放开。 卢正秋想要揉揉他的头发,手伸到半途便停住,默默缩了回来。 那手上实在沾了太多的血,不该去惊扰这样干净的清眠。 当夜,卢正秋也久违地做了梦,梦里是他常常见到的情形,烈火焚烧后的土地,寸草不生的荒原与废墟。但那一夜的梦与以往不同,灰烬变作一片沃土,那些肮脏丑陋的缝隙之中,生出一株翠绿的嫩芽,露水在朝阳中闪闪发亮。 那是从一颗荒芜的心间淌出的,仅存的一滴水。 他的心间已所剩无几,但其中最好的部分,都已给了它。 第189章 山河未老(一) 安邑城有住民泱泱百万,千门万户,其中有一间偏僻的小院属于沈昭云。 可惜的是,沈昭云的院子徒有四壁,却没有半点家的模样,除了必要的起居用品以外,看不到一件多余的添置。院子空空荡荡,墙根处还残留着上个秋天积下的落叶,经过整整一冬的腐蚀,已成为蚂蚁的窝棚。角落里的灶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一直是蜘蛛的乐园。 沈昭云在这里住了半年有余,院子却没有沾上一丝人气,他甚至没有招待过一个客人进门,除了他、蚂蚁和蜘蛛以外,唯一出入家门的只有一只名叫胖花的猫。 胖花实在算不上客人,它是不请自到的。有一回沈昭云从酒馆带回几条熏鱼,仔仔细细地包进油纸袋里,本打算次日再享用,谁料有一只黑猫翻进院墙,毫不与他客气,两只爪子扒开纸袋,当着他的面将熏鱼悉数舔了一遍,然后逐个叼到墙角浅埋起来,每天晚上都来大朵快颐。 从那以后,院子的主人便给它取了名字。 胖花并不胖,也并不花,它是一只灵敏的黑猫,眼睛像两条金色的狭缝,身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它之所以被冠名胖花,只是因为沈昭云喜欢这个名字罢了。 沈昭云就是这样随性的人。 他鲜少计较得失对错,凡事从心,偏偏他的心向往自由自在,尤其不喜亏欠,所以他才做了一件傻事,将五溪族人的嘱托放在自己肩上。 相熟的酒馆老板常常数落他:“你活得像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 殊不知,他已将明天割舍给一个未竞的承诺。 这一夜,他归家的时辰比胖花还要更晚,他推开门扉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淡淡的辉光照在胖花乌黑的皮毛上,更显出它的精神抖擞。 沈昭云的精神却截然相反,面带倦容,眼圈发黑,颓靡不振。 这实在不能怪他,因为他已一整夜没有阖眼。 这一夜,安邑城里有幸阖眼的士兵实在不多。这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动,黄昏时分,各个街坊不约而同地鸣起晚钟,传令官走街串巷地昭告,大祭将提前到次日举办。 圣谕寥寥几句,却苦了城中守军,连夜里倾巢而出,为明日的盛事整备。也苦了沈昭云,刚喝完酒便被抓回去干活,一直干到清早,才被换班的同僚顶替下来。 他站在瓮城的城墙上,望着成群的兵士们像蚂蚁似的在祭坛中央走动,将九座偌大的鼎搬运到四周,围成一圈。 这便是明日祭祀用到的礼器,九座鼎上镌刻着九州的名山大川、奇珍异宝,以一鼎象征一州。此时,九鼎用厚厚的绸布盖着,好似未出闺阁的少女,神秘莫测。沈昭云听到周遭的官兵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想一睹镇国重器的风采。 他却怀揣着沉甸甸的忧虑。 知道得太多,实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更何况曾经与他分享秘密的人,如今都已辞别人世。 他回到自家宅院,一眼便看到蹲在墙角蹭吃蹭喝的猫咪,他在胖花身边蹲下,望着它无忧无虑的模样,叹了一声,道:“时至今日,仍旧没有人找到我,你说,我们是不是已经没有希望了?” 胖花抬起头,神色却不似平时那般冷漠高傲,反倒踱到它的脚边,躬下腰,在他泥泞的鞋子上蹭了蹭。 沈昭云挑起眉毛:“奇也怪哉,今天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肚子里竟长出了良心?” 胖花在他的小腿上抓了一把,转身便走,一个健步跳到灶台上。 “慢着,既然你都良心发现了,不如让我……” 他把手伸向灶台,掌心瞄准猫咪的头顶,像捕虫似的扣下去。 “沈先生!小心!”一个声音喝止了他。 需要小心的当然不是猫咪的软毛,而是一只银色的暗器,细如针,锐如刀。 话音刚落,暗器便从夜色中窜出,像老虎的牙齿似的,毫不客气地咬向他的手。 老虎闭口之前,一道更加清冽的剑气从旁拂过,将暗器推开。 猫咪早已惊慌离去,没了踪影。 沈昭云的手还悬在空中,他懊恼地叹了一声:“唉,到头来还是没能摸一次胖花的头。” 他的语气透着莫大的惋惜,像是在与亲密的友人叙别似的。 取代猫咪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人。一个青衫的青年,顶着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凛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虽然从未见过这人,这人却叫出了他的名姓:“沈先生,你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埋伏。” 无需提醒,沈昭云已听到院墙对面的窸窣声。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他并不意外,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他毫不客气地向身旁的青年伸出手:“你的剑鞘借我用用。” 第二次攻击已至。 方才那一支暗器不过是试探,这一次,银针如密雨一般从周遭落下,将两人困在狭小的院墙中,好似笼子里的猎物。 猎物无力反抗,人却能。 麒麟剑飞快舞动,以剑气织出一张伞,用清凛的响动抵去银针的阵仗。卓英怜引以为傲的暗器葬花翎,在他的剑下变成绵软的雨丝,颓然散落在周遭的地上,没有一支命中目标。 然而,这雨不过是佯攻罢了。 冷钩从黑暗中钻出,好似深深草丛里钻出的蛇,吐着信子,向持剑人的手臂咬去。 剑鞘比蛇动得更快。 千钧一发之际,沈昭云抽出剑鞘,缠上冷钩的尖处,顺势一绕。手腕的动作轻捷而迅敏,剑鞘软得好似一根鞭,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化去钩上的力量。 他扬手,软鞭顿时化作利刃,将钩子重重地甩开。 铁钩撞在泥墙上,发出一声钝响。 沈昭云勾起 分卷阅读191 分卷阅读19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2 嘴角道:“小鬼,想跟你的老师斗武,你的身手还嫩了点。” 他虽未见其人,却已知道对方的身份,因为那人的武功正是他亲手传授的。 他被五溪族人救下,住在阿茗的家中,遇到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为了使对方多一些快乐,便将身怀的武艺绝学倾囊相授。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天星会用他教授的功夫来对付他。 他与青年背抵着背,而敌人已经翻进院子。 他偏过头问:“我们该往哪儿去?” 狄冬青归剑入鞘,道:“沿着来时的路走。” 麒麟剑的剑尖指向落满灰尘的灶台。 他定睛望去,自家灶台深处,不知何时多出一只漆黑的洞。 “原来长时间不做饭,灶台里就会长出一条路来。” 狄冬青道:“……是我连夜挖下的。” “挖在我家灶台底下?” “灶台?在亲眼看到之前,我以为那是蜘蛛窝。” 蜘蛛早已被剑拔弩张的阵仗吓跑,狄冬青攀上灶台,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沈昭云摇了摇头,紧随其后。 第190章 山河未老(二) 卓英怜破门而入时,院子的主人已经没了踪影。 她花了些功夫打量这间院子,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死气沉沉,四壁空空荡荡,荒凉得好像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似的。 若非方才亲眼所见,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找错了目标。 她没有错,这里千真万确是沈昭云的住处。 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寂寥的活法。尽管她早已习惯清冷孤独的生活,除了接受夏启渊差遣,为崇明教四处奔走之外,平日她和普通的市井百姓一样,在安邑城中拥有一间宅院。她甚至在院子里种了几盆花草,年年花期到来时,她的衣裙上便沾着花香。 她绝不会使自己的住处变得这般破败。 沈昭云的生活是被承诺毁去的,他将自己绑在承诺上,就像陷进蛛网里的虫蚁,就算蜘蛛倾巢覆灭,死伤殆尽,网仍旧安然无恙。 哪怕五溪寨已不复存在,他仍旧要践行自己的承诺。 践行承诺绝不容易,容易的是破坏它,保护它却难上加难,所以这世上的善信之人,大都比恶徒活的更凄惨。 而沈昭云竟将这秘密保守到今日,箭悬弦上的最后一刻,他的心性实在坚韧过人。 卓英怜确认四下无人,才卸下警惕,叹了一声,道:“我实在想不到,我找遍名山大川,始终一无所获,可我要找的秘密却一直藏在身边。” 一个声音回答她道:“这世上的事往往如此,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放在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说话的是卢正秋。 卓英怜猛地回过头,她的眼神就像她手里的暗器一样锐利,可卢正秋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虚虚地望向远处,脸上带着几分茫然。 他已是个目不视物的废人,走路时要拄起一根光秃秃的竹棍,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左右试探。此时此刻,就算用刀尖指着他的脖子,他也未必能够察觉。 可他的态度却依旧淡然自若。 名为眼睛的窗户关闭后,更加没有人能够猜透他的真意。 卓英怜实在捉摸他不透,只是相别九年,他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平白生出许多无法揣度的心机。 眼下,卓英怜只觉得愈发焦躁,便转向卢正秋,没好气道:“他们已经逃走了,接下来你还有什么高招?” 卢正秋不紧不慢地答道:“他们逃窜的地方是城中暗渠,安邑城街市万顷,有皇城也有乞丐窝,路上布满各式各样的阻碍,唯独地下的水源却是相连的。” “所以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可以逃往任何地方。” “他们在一定会去往我在信中写下的地方。” “当真?” “千真万确。” “你若对我耍滑头,绝不会有好处。” 卢正秋一怔,随即轻声笑道:“那是自然,你的眼就是我的眼,离了你我寸步难行,我写下的信你每个字都看过,甚至是你将我带到那条巷子,你说我还有什么滑头可耍?” 卓英怜盯着他:“我当然信不过你,狄冬青那般笃信你,你不也欺骗了他?” 卢正秋摇了摇头:“你若好容易有了心上人,却被旁人以忠孝道义抢走,你也会发狂的。在欺骗他和失去他之间,你会怎么选?” 卓英怜从鼻子深处发出嗤声,冷冷道:“我才不选。” 卢正秋在这九年里所遇到的,莫非就是情爱么,她不曾体会过,自然也无从了解。不论为了谁,她也绝不会将自己变成瞎眼的废人。 “走吧,”她摆了摆手,“夏先生还在等着。” 冷峻的少年从沈昭云房间里出来,脸上带着索然的神色。 “有什么发现吗?”她问。 少年简短答道:“只有一些书罢了,都是没用的东西。” 卓英怜心有不甘,索性亲自踱进房门,借着幽暗的月光四下环视。 房间果真空空荡荡,桌椅摆设统统没有,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板,床脚胡乱堆着一些书册,她走过去翻了翻,都是各地的奇闻异志,大约是打发时间用的。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钻入,又顺着房门涌出,留下忽高忽低的鸣响。 卓英怜修习弦上功夫,对声音分外敏感,压抑的风声灌入她的耳朵,好似有人在低声呜咽似的。 莫非这萧条的屋瓦,已经预见到它的主人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吗? 她只迟疑了片刻,便转身离开房间,将房门在身后关紧,也结束了身后不谐的乐声。 她的弦上从来没有怜悯二字。 她的两个同伴还在院中,她往卢正秋的方向走去,手指间捏着一根细针。 细针是从葬花翎的针筒中取出的,精致而优美。 那是葬送她幸福的孽根,也是她最为强大的武器。 它是那么凌厉,无情,即便双眼晦暗,也能够察觉针尖上蔓延出的寒意。 卢正秋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色。 她很满意,她要让这人知道,放弃双眼的代价究竟有多高昂。 “别怕,我不会伤你性命的,只是要保证你会听我的话。” 她执起卢正秋的手,将那根细针刺入手腕。 * 东方的天色已泛起鱼肚白,深宫之中,仍旧一片寂静。 平日里,到了这个时辰,仆佣们早已开始洒扫宫殿厅堂,御膳房升起灶火,群臣百官更衣沐浴,为早朝做准备。 然而今日,这些喧嚣统统不复存在,因为大祭的关系,所有人都已前往祭坛,在朝阳升起前殷勤就位。 只有一个例外。 禹昌王尚且留在府邸,独自穿过翠郁的竹林,孤单的足音回荡在长廊中。 他走得很慢,步履说不出的沉重,每一步都踏得结结实实。 因为他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女子。 女子正在沉睡,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绝,这并不能够怪她,因为她熟悉的茶汤里掺了陌生的药,在药性褪去之前,她会一直睡下去。 恐怕她已等不到药性褪去了。 昌王垂下视线,瞧见薄薄的被褥中露出的脸庞,仔细 分卷阅读192 分卷阅读19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3 看去,那张脸和自己颇为相像,他只匆匆暼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那人是他兄长的女儿,也曾是他最大的敌手。 “哪怕贵为郡主,终究只是女流之辈罢了。” 他轻声叹道,心里的愧疚减轻了许多。 权位之争,本就是一场成王败寇的角逐,他理应感到庆幸。倘若他所面对的果真是姒玉京,他一定不会赢得如此轻松。然而,姒玉桐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从而为他制造了胜机。 一个天性至柔的女子,终究抵不过情字一道关。 一个声音宽慰了他:“不用担心,她不会感到痛苦的。” 他抬头望去,那人背手站在道路尽头的房门边,正是夏启渊。 夏启渊从死亡中复生,安然无恙地等待昌王的到来。 但夏启渊并没有活,他的脸色仍旧泛着可怖的青紫,你若去握他的手,仍旧只能触到冰凉的皮肤。 任谁撞见这番情形,都难免感到背后生寒。 事实上,唯一一个撞见他苏醒的人已经成为真正的尸体。 是可怜的于太医,他在死前便吓破了胆,夏启渊还没有动刀子,他便就昏了过去。 多亏如此,于太医死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更不必亲眼目睹即将发生的惨状。 夏启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望着天色渐渐迎来破晓,神情仁慈得好似一个真正的大夫。 第191章 山河未老(三) 天地不偏不倚,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不论皇亲国戚,还是地痞乞丐,在朝阳升起的时候,都沐浴在同一片辉光中。 日月无异,人间却有千差万别。在皇宫一片静谧的时候,兵营却呈现一派混乱之象。 破晓时分,层云刚刚染上几分红晕,露珠还挂在杨柳梢头尚未滑落,人群却已是一片喧嚣。 禹昌军和义军双方正在对峙。 率领禹昌军的是左七营的李都尉,昨天便是他的人马负责安顿义军,兵士和江湖人本就不合拍,双方起了不少冲突摩擦,只是碍于军令,各自将怒火吞进肚子。谁料一日过去,便因为另一道军令,演变为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局面。 义军并无森严的等级,更不喜规矩束缚,虽有将臣之分,遇事时仍旧纷纷上前,肩背相贴,挤作一团。领头说话的是天水帮的杜云,他高声问道:“突然要驱逐我们出城,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都尉上前迈了一步,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摇晃,撞出清冽的声音。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各位误会了,当然不是驱逐,只是请各位暂时回避,今日是大祭之日,总不能坏了安邑城里的秩序。” 没等杜云回话,身后一个武人便抢着开口道:“你这话说得像是放屁,我们都是好端端的良民,怎地就坏了秩序。” 李都尉叹了一声,道:“昨夜里,各位朋友在酒馆欢饮到后半夜,借着酒疯在街坊里舞刀弄剑,惊扰了不少百姓,今日到衙门里告状的就有十几家,我没有说错吧?” 那喊话的武人不再作声,昨夜的确有许多义军饮酒上头,在街市上肆意妄为,做了出格之举,他也是其中之一,被戳到痛楚,一时无言自辩,但目光却愈发愤恨。 杜云代替他道:“毛病我们会改,你尽管提出来就是,但我们也是为保护皇子而来的,难道我们的战功就都不算数了吗?” 李都尉道:“嗳,当然算,晌银我都带来了,每人有份。” 说罢他挥挥手,命身后的士兵将晌银用铜盘呈上。白花花的银锭装在许多小袋里,从袋口露出诱人的光。 “喏,拿去拿去。”士兵们来到义军面前,纷纷出言催促。 和李都尉客气的态度不同,他们各个脸上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杜云抬眼一瞧,只见那李都尉也勾起嘴角,暗中窃笑。 他的脾气素来暴躁,怎能忍耐如此侮辱,当即扬手一挥,将面前的铜盘重重拍开。他身后的同伴也纷纷效仿,一面怒斥谩骂,一面将举到眼前的铜盘掀翻。 银锭散落满地,闪闪发亮,像河上的波光一般耀眼。 可是,万名义军之中,竟没有一个弯腰去捡。 他们不仅有骨气,而且异常执拗。李都尉看在眼里,笑容僵在脸上:“杜兄,您这是什么意思?” “呸,”杜云啐了一声,“少跟我装腔作势,皇子呢?我们要见皇子。” 李都尉挑起眉毛道:“皇子?哪还有什么皇子?你们该不会还没听到消息吧,与你们同行的皇子,是平安郡主乔装扮成的。” 人群一片哗然。 杜云不禁皱眉,他的确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昨夜在酒馆里,便听到人们议论,说那皇子进宫一趟,突然就变成小姑娘。当时他并没有往心上去,还以为是酒客的风言风语,谁料李都尉却摆出了同样的说辞。 他只是摇头:“你休要胡说八道来乱我心境。” 李都尉神色一凛,声音也提高了:“君国大事,岂容戏言,圣上已经宣布了郡主和柏将军两人的婚事,岂容尔等置喙。” 杜云被他的语气镇住,隔了一会儿,回过神问:“狄少侠在哪儿,你们有谁见过他?” 李都尉仰头大笑:“别找了,白费力气而已。” 杜云回过头,盯着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狄少侠识时务,拿了晌银,早就出城去了。” “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么?那敢问他人在何处,莫非你比我更清楚么?” 杜云无言以对。 狄冬青的确从来没有透露自己的去向,而皇子平白变成郡主,也不曾对他走漏半句风声。柏家的两个少爷,此时此刻都不知所踪。 六龙桥一战的辉煌和荣誉,都化作了泡影。口口声声称兄道弟的人们,一夜之间各奔东西。只有他们被丢弃在军营里,任人欺辱宰割。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能将怒气加倍地写在眼里,向对面趾高气昂的都尉投去瞪视。 李都尉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语,耐心渐渐耗尽:“杜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不领我的请,我也不与你客气了。现在我端着真金白银请你们出去,你们若是非要赖着不走,就别怪我动刀枪。” 杜云没有立刻作声,但他身后的义军已按捺不住,有人扯着嗓子道:“大哥,我们被骗了,人家的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还跟他废话什么。皇帝老儿养出来的走狗,没一条好东西。” 李都尉身边的副官也动了怒:“大胆刁民,皇天之下,休得妄言。” 那人将声音提得更高:“老子骂的就是你们,怎么着。”一边骂一边扒开人群,来到队伍前方,瞧见副官的模样,顿时怔住了。 这人,不就是昨夜在酒馆里见到的、姓张的百户。 张百户也愣在原地,原来喊话之人,正是昨晚在酒馆里找他麻烦的大嗓门。 狭路相逢,大嗓门死死地盯着他:“原来是你,早知道昨晚就该砍了你,给我死去的兄弟报仇。” 他一面说, 分卷阅读193 分卷阅读19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4 一面将手扣在腰间的刀柄上。五官挤成一团,扭曲成一个狞笑。 张百户露出几分惧意,但很快挺直腰板道:“军令在此,你敢拔刀。” “怎地不敢?” “难道你要谋反不成?” 大嗓门先是一怔,而后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九年了,老子过了九年猪狗不如的窝囊日子,之所以留着这把刀,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诛尽你们这些狗贼!” 杜云也被他的举动惊道,上前扯他的胳膊:“慢着,莫要冲动。” 为时已晚。 大嗓门的刀已经划出刀鞘,刀刃上的银光分外刺眼,在空中划出一条长弧,径直刺进张百户的胸口。 “你……竟敢……” 削铁如泥的刀刃撕裂锁甲,贯穿皮肉,张百户微微低下头,眼睛瞪得好似琉璃珠,似乎仍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大嗓门扬臂,抽刀,滚烫的血像彩虹一般喷涌而出。染红了青石砖面,也染红了对面人的脸颊。 大嗓门伸出舌头,将嘴角的血舔进嘴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而后仰面狂笑。 他的笑声分外凄厉,分外嘶哑,好似乌鸦凄哑的长鸣。 在他张狂的笑声中,张百户仰面倒下去,死前仍睁着眼睛,眼球却已浑浊无光。 他身后的义军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喝声,盖过了杜云徒劳的喝止声。 李都尉也急了,向后退了几步,高声命令道:“拔刀,镇住他们,不服管束者,格杀勿论。” 第192章 山河未老(四) 洪水一旦决堤,便再难收回。只会一泻千里,以摧枯拉朽之势奔涌入海。 人的怒意就像洪水,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一旦将堤坝冲垮,便再也无法停止。 一个人的愤怒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成千上万人的愤怒。 他们倾泻愤怒,不仅为了今日的冷遇,还为蛇鼠一般苟且忍耐的九年时光,为咬成碎片吞进喉咙的所有冤屈与哀恸。 他们的喉咙已被看不见的利刃割得千疮百孔,他们的吼声反倒比任何时候来得都更响亮。 吼声不仅为自己而响,也为无法尽数的哀悼与追思,无辜逝去的亲朋,子女,伴侣……岌岌可危的终于。 黎明破晓时,天色朦胧干净,仿佛一只淡白色的卵,却被突兀的吼声撕开一条狰狞的裂口。 江湖人一拥而上,用肉躯作锤,硬是敲开了守军的盾阵,双方短兵相接,兵戈的撞击声凌乱又刺耳,回荡在都城上空,久久不散。 守军起先还留有余地,三五结成刀阵,尝试将狂徒制伏。然而武人们怒火中烧,前仆后继,刀剑一通乱斩,转眼便卷走十几条人命。守军眼见同伴惨死当下,也纷纷暴起,无需都尉指挥,便挥起银光熠熠的钢刀,往敌人的脖颈上砍。 兵营之中,血沫横飞,不断有人凄声倒下,身首异处的尸体随即被众人踩踏,变得血肉模糊,惨状难以言喻。 东方的天色渐渐亮起,朝阳已攀上城墙,一抹霞光裹在厚厚的云团中,时明时暗,像一只裹在壳中的雏鸡,用稚嫩的尖喙敲打着蛋壳,翘首期盼出生的时刻。 可是,它所期许的人世已堕入地府,罪业横生,晦暗无明。 禹国的都城一片大乱。 昨日的义军,俨然成为今日的逆党。而逆反之举竟发生在天子脚下,大祭之日,一年之中祭神祈天,谋求福祉的日子。 安邑城中的百姓已从中兵戈声中醒来,惊慌地望着西边的景象。 西厢兵营中,万名义军倾巢而出。军营的营墙是用木桩扎出的,乱军挥舞兵戈,在墙面上敲打,将狭窄的大门彻底冲开。 营墙两侧瞭塔矗立,义军之中,有人爬上塔顶,将禹昌军的士兵斩杀,把死者身上鲜红的军袍扯下,绑在旗帜上,迎风挥舞。 猎猎的鼓动声中,血红的旗帜在都城上空绽开。 泱泱大军皆被狂潮席卷,鲜少有人尚存有理智。 阿瑾是其中之一。 她躲在角落里,竭力避开不断前涌的人群,曾经的同伴一个个神情凶煞,仿佛变成了陌生人,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心也快要搅成一团:“怎么办啊,难道真的要谋反吗?难道没有办法劝阻他们吗?” 她试图抓住一个人的肩膀,后者怔了一下,回过头,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小姑娘,没种就让开,别挡我的道。” 她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后脚跟绊在石头上,呀了一声,险些跌倒,多亏一双手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 背后的人是梁逍,一面扶稳她,一面摇头道:“连我也劝他们不住,你还是不要徒劳了。” 阿瑾咬着嘴唇,道:“我们明明是为了谋求和平而来,为何会演变成谋逆的局面?禹昌军和义军都是禹国的百姓,难道非得自相残杀不成吗?” 梁逍皱眉道:“虽然我怀疑有人暗中作梗,推波助澜,不过,江湖与朝堂积怨已深,也是不争的事实。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难铲除根基,只要一点火星,便会熊熊燃烧。” 阿瑾垂下视线,喃喃道:“冬青大哥要是在就好了,只有他能说服他们。” 梁逍却道:“可惜他不能现身。” “为何不能?”阿瑾面露困惑。 “因为他已动身去找一个人,只有那人知道息壤的去向,只有和他一道,才能够抓住魔教的行踪。然而,只要他与那人同行,就一定会失信于江湖。” “咦?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人是禹昌军中的千户,与他在一起,便会被当做朝廷的走狗。” 阿瑾眨了眨眼:“梁大哥,莫非你认识他么?” 梁逍微微一怔,将视线投向远处:“曾经认识,可惜现在已经恩断义绝了。” “恩断义绝?”阿瑾更是困惑,还想追问,然而,梁逍的手掌已经搭上她的肩膀:“眼下我们还不能够懈怠。” “可是,大军已经冲出兵营,拦也拦不住,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总有人留下来,我们把他们集中在一起。” 阿瑾皱起眉头,“可是留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 “虽然不多,但都是脑袋清醒的人,若是齐心协力,伺机而动,或许还能抓住转机。” “转机……”阿瑾想起谋逆两个字,声线不由得颤抖,“真的还会有转机么?” 梁逍冲她点点头,道:“倘若有转机,却被我们平白放过,岂不是很可惜?” 阿瑾怔了片刻,似乎从对方轻松的口吻中再度拾回勇气,用力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去找人。” 她四下张望,在一间营帐背后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立刻转过身,快步往那人身边走。 梁逍望着女孩的背影远去,伶俐的双足穿过血迹斑斑的地面。 血迹远看像锈蚀,却带着滑腻的湿意,它们在前一刻还是热的,在人的体肤下沸腾,如燃烧的火焰,催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下一刻,它们却成了黏着在泥里的肮脏冷液。 血花沾在鞋底,随着脚步扬起,很快又堕回泥土中,好似从地底生出的触须,缠绕着地上的生人。 分卷阅读194 分卷阅读19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5 使女孩儿的脚步愈发迟缓,愈发吃力。 梁逍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图景,铁锈和腥臭混合的味道飘到鼻子底下,使他的脾胃之中翻江倒海。 他终于卸下脊背上的气力,塌落双肩,将闷压在胸口的叹息抒出喉咙。 他的心底并无底气,更没有撑过这片血泊的信念。 他只是个凡俗之人,对权势全无欲求,只是想要在江湖中结交几个朋友,一道酌酒赏花,谈诗论剑,逍遥自在,了无牵挂。 即便如此,他仍旧被逼上了这条不归路。 滔滔江湖,众生如游鱼,倘若江湖水被阴谋染得污浊,被火焰烧得鼎沸,其中的鱼又怎能够幸免。 他终于再次抬起头,也学着阿瑾的样子,从泥泞之中迈开脚步,在一片荒芜中寻找渺茫的希望。 这江湖里的血,实在已经流得太多了。 在这凉夜将尽之时,他分外想念长风阁里的热酒。倘若非要殉身于道,他希望还能与故人同酌,再尝一回那酒的滋味。 第193章 山河未老(五) 狄冬青终于从暗渠中脱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地下阴湿憋闷的空气实在令人不堪忍受,相比之下,就连墙角陈谷烂叶的气味都称得上沁脾。 沈昭云紧跟在他身后从井下钻出,一面四下张望,一面称奇:“我在这市集里出入过无数次,从不知道原来还有这般隐蔽的出入口。” 狄冬青淡淡道:“是师父在信里交代的,总不会错。” 沈昭云问道:“你的师父莫非还在魔教手里?” 狄冬青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将视线投向远处。 远处,朝阳尚未完全升起,然而,两军交战的声音已顺着晨风飘来,扰乱了黎明时分的宁静。 兵营呈一字排列,义军的驻所在最远端,禹昌军不住地从四面八方涌出,往义军起势的方向去。游龙般的队伍踏过街市,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将远近的住民从睡梦中吵醒。 破晓时分,人们带着惺忪的睡意涌上街头,带着消息互相问询,奔走相告。 本该热闹的市集反倒无人问津。 两人在暗渠中潜行时,便已感到头顶的地面在震颤,轰隆的响动不绝于耳。此刻,更是从人群中隐约听到“谋反”两字,不禁暗暗心惊。 沈昭云问道:“义军之中都是你的同伴吧?此时此刻,他们一定需要你的引导。” 狄冬青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但他沉声道:“魔教在寻找息壤,一定会来找你的麻烦,我不能让你落单。” 沈昭云道:“我是禹昌军的人,你若是与我同行,义军会将你当做叛徒。到时候就算你回去,怕也要失信于众人了。” 狄冬青只是摇头:“我并不是为了功名而来的。” 沈昭云神色一变,更加仔细地凝着他:“看来你与你的父亲不大一样啊。” 狄冬青露出诧色,义军之中,人人当他做狄将军的儿子看待,却是头一遭有人对他说,自己与父亲并不相同。 他竟感到几分宽慰,心下的忧虑也平复了不少,问道:“你认识他吗?” 沈昭云微微笑道:“当年谁不认识狄将军呢。不过比起他,我更欣赏你,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连长风阁都会出手帮你。” 狄冬青更加诧异:“梁先生也是你的朋友?” “曾经是。” 狄冬青不解,刚想追问,便看到沈昭云将一件金色的饰物从腰间解下,随手丢进井口。 饰物往角落里滚去,狄冬青花了些功夫才看清它的模样,登时又是一惊。 那是禹昌军的令牌,也是沈昭云官位的象征。 他忙道:“你不必如此……” 沈昭云摆了摆手制止他的话,代替他说:“我之所以加入禹昌军,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魔教的追捕,等待机会,现在机会已找到了我,我还要这官位作甚,难道我像是吝惜功名的人吗?” 他一面说,一面将官袍从身上扯下来,痛痛快快扔在一旁:“这沉甸甸的袍子,我早就不想要啦。” 如此一来,他的身上只剩一件粗布衣衫蔽体。 布衣样式陈旧,袖口磨得发白,肩膀处打过补丁,看上去比游民乞丐还要落魄几分。 狄冬青不禁张大了嘴巴。 他可以抛弃自己的功名,却从未期望旁人为他而牺牲。 沈昭云看出了他的担忧,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身份名声,不过一层皮而已,我也不是第一次换。” 狄冬青面带困惑地望着他。 沈昭云接着道:“你难道不好奇,我曾是被官府追杀的江湖人,如何能够加入禹昌军,混入都城,坐稳千户的位置?” 狄冬青一怔:“你是如何做到的?该不会……” “该不会如何?背信弃义,向曾经的朋友动手?” 他替狄冬青将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后者点点头,神色愈发凝重。 他却再一次露出笑容:“其实我差一点就落得如此境地,还好一个老朋友出手帮我,为我安排了一场恩断义绝的戏码,好让我名声扫地,成为朝廷走狗,人人唾弃的叛徒。万幸的是,并没有人为此而死。” “老朋友?” “就是你们的梁先生。” 九年前,长风阁便立在都城一隅,梁逍与沈昭云两人,都是江湖里声名远播的人物,彼此间有交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九年前的江湖,该是一幅怎样的图景?高阁之上,山丽水秀,风光照人,长风至而波起,四方侠士云集,举杯共酌,觥筹交错,天光云影皆映在杯心,随风而动。 那时候,神州尚未被铁蹄蹂躏,醇酒带着滚烫的热意淌遍肺腑,化作刚烈的躯与骨,沛然的愁与情。纵然深宫中藏了再多的污秽与阴谋,也不能够将江湖人身上的沸血撼动半分。 沈昭云舒展眉眼,道:“不知怎地,此时此刻,我实在很想去长风阁里喝上一杯温酒。”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道:“待渡过此劫,不妨一道前去。” 沈昭云眼前一亮:“好啊。” 杯酒抿恩仇。 与故人重逢,再度举杯共酌,相嘱于樽前,共倒金荷,岂不快哉。 这渺茫的希冀,在眼前渐渐铺展开,短暂地照亮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两人再度动身,轻手轻脚地步入市集之中。 市集中的人都已涌上街头,留下许多空摊无人看管,两人在一家衣帽摊前驻足,拿了两只斗笠扣在头上,又捡了两件篷衫披上肩头,将腰间的刀剑盖得严严实实。 狄冬青转头道:“我随你去取息壤……不过,我仍旧不知道,息壤究竟是为何物?” 沈昭云道:“我也不知道。” 狄冬青一惊:“你也不知道?” 沈昭云道:“巫觋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将它封存在一盏小小的鼎中,她说,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息壤消灭,只能设法封存之。如今的族人早已遗忘古早的术法,只能窃来族中最珍贵的礼器,当做容纳息壤的器具,一并交给我保管。” “原来如此。” 偷窃礼器,放走外乡人,实在是亵渎先祖的行径,也 分卷阅读195 分卷阅读19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6 难怪巫觋会受到族人责难,被逼上绝路。 狄冬青又问:“那么你把容器藏在哪里?” “巫觋与我说,就算有礼器封存,天长日久,也一定会生出异变,早晚被魔教察觉。所以我只能选一处最荒凉的不祥之地,一个寻常百姓绝不愿意接近的场所。” “安邑城里有这样的场所?” “有。” “何处?” 沈昭云迟疑了片刻,才道:“狄府的废墟。” 狄冬青一怔。 狄府,那里曾是他的家,也是他无数次在噩梦中徘徊的地方。 出走九载,他终于要重归故里。 第194章 山河未老(六) 时隔九载,狄府的宅院已面目全非,若非双腿擅自记得方向,狄冬青几乎不敢承认,这里便是他曾经的住处。 狄府曾经兼做医馆,因着病人需要静养的缘故,院子盖在远离中街的一条巷子深处。狄向诚被定罪伏法后,这里便成了人们眼中的不祥之地,加上安邑城中人丁萧条,住民日渐减少,更没有人来买地置业。于是,院子便平白荒废了九年。 曾经的高墙玉瓦,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院中的杂草已经没过脚踝,高处的枝桠恣意生长,乌鸦栖于枝头,灰色的眼睛俯瞰着破败的大地。 砖石上残留着火烧后的焦黑痕迹,便是在这火海里,镇北大将军狄向诚被部下的剑砍去头颅,名医姜云将祠堂付诸一炬,为一代名侠陨落的荣光殉葬。 天下烽烟,皆从这一场火而起。 它在狄冬青的身体里烧了几千个昼夜,将额上的胎记烧成一条伤疤,将孩提时代的喜乐化作灰烬,只留下一条不屈不熄的铮骨,挂着累累伤痕、迈着沉重的脚步归来。 他跨入残破的门槛,心中默默念道:“爹,娘,我回来了。” 希望这院中的火种犹在,能够焚尽世间的苦难。 他问身边的人:“沈先生,你可知道,魔教为何要不惜代价寻找息壤?” 沈昭云道:“依照天星留下的笔记中所述,怕是为了塑造不朽的躯壳。” “不朽的躯壳?” “幽荧残魂以凡人的身躯作为凭依,数次移魂重生,这是极为痛苦的过程,倘若能将凡躯化作不朽之物,岂不是可以摆脱生死的禁锢。” 狄冬青的脸上浮现出疑色:“凡躯当真能够不朽吗?” 沈昭云道:“本来我也不信,但天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幼时罹患恶疾,早该夭折,可是,因为他的母亲爱子心切,将供奉在祭坛中的息壤偷出一块,偷偷喂给他,他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天星的武功是你传授的么?” “是啊,但我也只能教他一些皮毛罢了,我曾经探过他的内息,他的心脉经行已全然异于常人。我行走江湖多年,见识各种各样奇功异术,仍旧摸不清他的底细,只能相信自己眼中所见,他的确是被息壤救活的。” 狄冬青点点头,一路行来,他也亲眼见过诸多异变,饶是天方夜谭,也只能先信其然,再追究理由。 沈昭云道:“其实这些年,我还有一些有趣的发现。当年的洪水,便是用这息壤驯服的。我与五溪族中的年长者谈过,他们的部族本来将要遭到洪水灭顶,此时有一名少年现身,以息壤筑堤,将洪水改道,五溪人便将他奉作神祗。 狄冬青挑眉道:“这和我们的历史可大不相同了。” “不错,在五溪人的记载中,根本没有禹这个人。我也觉得奇怪,离开五溪后,便在四处搜罗民间的传闻和记载,关于治水的演绎都出奇的统一,连细节都分毫不漏。唯有五溪独树一帜……唉,可惜我不是读书人,这事倒该交给梁逍来做,他一定会乐在其中吧。” 沈昭云说着,两人已来到废院最深处,他抬手指向坍塌的祠堂一角:“息壤便埋在这里,希望它能解答我们的疑问。” 角落里乱石堆砌,杂草丛生,他蹲下身,打算动手取物,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石缝中钻出,几乎贴着他的手指掠过。 “胖花?”他面露诧色。 家宅中的不速之客,不知怎地竟出现在废院。 狄冬青道:“这是你养的猫?” “算不上,只是我招待过的贵客。”他答道,“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一路跟梢我们不成?” 沈昭云定睛去看,黑猫的前爪上沾满了泥土,嘴里叼着一件器物,迫不及待地丢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方鼎,表面盖着厚厚的泥灰,却仍旧盖不住内里泛起的光泽。 狄冬青惊讶不已:“莫非这便是你提到的礼器?” “正是。” 沈昭云急忙弯下腰,将礼器小心翼翼地捧起,随后猛地抬起头:“里面是空的!” 狄冬青瞧见他眼中的惊色,迅速意识到事态有恙,忙道:“息壤不在?” 沈昭云本能地伸出手,去抓那黑猫的身子,然而,一根冷针从背后钻出,刺进他的手背。 钻心的疼痛沿着手臂蔓开。 黑猫已钻回石缝里,只露出两条黯金色的眼睛,好似伤口一般狭长。 暗器接踵而至,狄冬青拔剑一一挡开,一面回身唤道:“沈先生!” “没事,一时大意……”沈昭云重新起身,“糟了,怕是中了毒。” 被刺的手臂酥麻异常,渐渐使不上力气。他立刻运功调息,阻止毒性在体内蔓延。 在两人的来处,魔教终于现身,卓英怜与天星一前一后,踏过满地的落叶,往祠堂的方向走来。 卓英怜道:“听闻息壤可以化形万物,想不到居然还会变作活物,实在是麻烦得很。” 狄冬青一惊,很快沉下脸,盯着不请自来的客人:“你是如何找此处的?” 卓英怜冷冷道:“你的师父非得想要见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见,只能请老朋友帮忙了。” “你冒充我师父的笔迹?”狄冬青厉声问道,尽力压下心中的惊诧。 他实在不相信自己会认错那封信。 卓英怜嗤笑道:“我哪有那等本事,你看到的每个字都他亲笔写的,你若不信,自己问问?” 在两人身后,冥冥的晨曦中浮起一个熟悉的影子。 “师父——”狄冬青高呼出声。 卢正秋一怔,微微抬起头,然而,他的动作异常迟缓,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眼底并无光泽,即便抬着头,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他的嘴唇缓缓翕动,仿佛在竭尽全力吐出字眼。然而,狄冬青离他太远,全然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从唇上辨出他的话语,是在说:“冬青,对不住。” 狄冬青心急如焚,然而,卓英怜却拦在他的面前:“为了师父,连同伴都不要了吗?看来你所谓的侠义也不过如此。” 狄冬青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只是凝着不远处的人。 卢正秋脚底踉跄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肩膀倚靠在断墙边,砥着粗糙的砖石,缓缓地滑倒在地上。 他的模样,好似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 狄冬青沉声道:“你们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卓英怜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只是冷冷道: 分卷阅读196 分卷阅读19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7 “他骗了你,你却还对他如此关切,当真是情深义重啊。看来我应该网开一面,成全你们才是。” 她的口吻当中尽是讥讽之意,然而,狄冬青的神色已重归平静。他盯着对面的敌人,淡淡道:“不劳费心了,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会抢回来。息壤也好,师父也罢,乃至这天下家国,都不会交入魔教之手。” 卓英怜笑道:“好啊,口气倒不小。” 狄冬青已拔剑出鞘。 麒麟剑曾经高悬于狄府祠堂之中,一度堕入泥土,沾染腥血,蒙受厚尘。如今,在他手中再度绽放出光华。 卓英怜也敛去笑意。 从云梦泽畔第一次交锋,她便记得这青年人的身姿,他一次次落败,遭受折辱,却仍旧不移不改,执着地挡去她的路。 他的人生明明所剩无几,却将一份残破蹉跎的情意奉若至宝,舍命回护,就连遭受背叛都不计较。卓英怜实在很想知道,究竟要从他生命中夺去多少,才能够使他彻底败溃? 她很想与他竭力一战。 然而,她身怀使命而来,不可放纵私欲,即便是战意也不行。 她转向身边的少年,低声道:“冷钩,去吧。” 少年应声而动。 第195章 山河未老(七) 狄冬青当即意识到对方的意图,眼下沈昭云中了毒,卓英怜故意拖住自己,为的是给同伴制造机会。 他即刻动身,试图阻止天星的脚步,却被卓英怜拦住了去路。后者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条软鞭似的薄刃,像藤蔓似的,缠绕在他的周身。 他若强攻,对方便顺势躲闪,他若抽身,对方便再次追上来,紧紧咬着他。 卓英怜手中的薄刃,就像她的弦音一样鬼魅飘忽,变化多端。几招过后,他仍旧难以摆脱纠缠。 天星的脚速极快,转眼间已来到祠堂前方。 黑猫瑟缩在石缝里,背上的毛像尖刺似的挺着,口中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像是害怕,又像是在示威。 天星又上前迈了一步,试图俯下身,视野却被挡住。 他和息壤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道阻拦。 沈昭云。 这人刚刚被毒针刺中,一直胳膊已然失去知觉,但却站得分外稳健,不偏不倚地拦住天星的去路。 他将斗笠和甩在一旁,从腰间抽出铁剑:“老师已经很久没与你过招了,看来你的进步实在不小。” 天星仰起头瞪着他:“我已不需要你来做我的老师。” 沈昭云挑眉道:“非要如此断义绝情吗?” 少年反问道:“难道不该吗?” 沈昭云摇摇头:“我并不在意你投入崇明教,就像我投入禹昌军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选择。” “既然如此,你让开路,不要拦我。” “恐怕不行。” “为什么?” “因为当老师的总不能看着学生受苦。” 天星急道:“我没有受苦,在崇明教,我已变得比你更强,我已不需要你来教我。” 沈昭云怔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的口气倒是不小,年轻人有自信是好事。” “是真的!”天星的嗓音发干,拼命扯出声音,“你快让开!” 沈昭云却摇头道:“那不行,我要试试你的功夫。” 话音未落,剑已递出。 天星向后撤了半步,与沈昭云近身纠缠,他将钩子当短刃来使,一招一式异常迅敏,左右开弓,不给对手半点喘息的机会。 废旧的宅院有足够两人施展身形,周遭安静开阔,好像五溪的山涧。只是没有清泉流水,也没有鸟语花香,两人更不会在较量结束之后,并肩坐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 天星的确已不同往昔,他的身体里埋着一团火,纯粹而猛烈,将多余的情愫悉数烧尽,只留下凌厉的锋芒,招招致命。 沈昭云竭力去接,视线却愈发模糊。眼睛勉强辨清对方的动作,身体却变得愈发沉重,愈发跟不上对方的攻势。 他的招式比天星缓了半拍,屡屡落空,被对方抓住破绽,一路追逼,冷钩的锋芒几度擦着他的喉咙滑过,血腥的味道已冲进鼻子。 若是有充足的时间,那针上的毒性未必不能靠内息自行驱除,然而,此时此刻,他实在无力兼顾敌我。 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退下山崖,不断朝向谷底滑落。 转眼间,他被对方逼至断垣之底,锋利的钩尖从一侧绕行而来,他试图向后躲闪,肩胛却撞上砖石,动作因此而顿了片刻。 利刃便在此时追至,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手臂。 血花四溅。 他的半条肩膀毫无知觉,抵着冷冰冰的墙砖,另半条肩膀则火辣辣的痛楚,几乎使他昏过去。 他手中的铁剑锒铛落地,被天星用足尖抵住,轻轻一挑。 下一刻,剑已到了对方手里,锋芒反转,指向他的喉咙。 “你的剑变钝了。”天星宣布道。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翻滚的喉结擦着剑尖滑过,留下一阵钻心入骨的刺痛。 他在嘲笑自己。 他在世上走这一遭,笑过,哭过,爱过,恨过,与诸多良人相逢又离别,生出诸多心愫,又逐一将其斩断,江湖烟波渺渺,他曾纵情放歌,天长日久,他的剑上早已沾厚厚一层俗尘,任谁来使,都难免会变钝的。 天星与他不同,生来便被禁锢在枷锁中,即便侥幸获得第二次生命,仍要与至亲疏离,遭族人冷眼。 所以,天星的刀始终锋利如一。 这并不是一件幸事。五溪人将世代的使命强加于他的肩上,对于一个少年人而言,这份负担实在太过沉重了。 他凝着少年的脸庞,柔声道:“天星,随我回去吧,你这般年纪,实在不该杀人的。” 少年人短暂怔住了。 某个月冷星稀的夜里,也曾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躁,好似一团灼热的火苗,将他的血烧得沸腾,用滚滚烟尘蒙住他的眼睛。 他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就证明给你看。” 他将钝剑短暂撤开,随后全力递出,径直刺向沈昭云的胸口。 剑起,剑落,夺人性命从来都是这般简单的事。 沈昭云浑身上下全无防备,只余一只左手尚能活动。 那只左手抬起,五指张开,牢牢抓住了剑身。 剑身双面开刃,饶是钝了些,仍旧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之物。 淋漓的鲜血顺着指缝淌出,剑刃深深地嵌入皮肉,砥磨着筋骨,疼痛如同千万只野兽一同撕咬着他。 但他没有松手,借着血的滑腻,他的五指终于滑到剑镡处。他竭力压下喉咙里的腥意,将全身的真气行于臂上,策动手腕,竟将那剑锋徐徐扭转。 天星瞪大了眼睛,眼中写满困惑。 少年人的力量到底比成人逊了一筹,他渐渐丧失优势,在对方的压迫下,仓皇地松开剑柄,下一刻,便被对方扑倒在地。 沈昭云半跪在地上,用膝盖压住天星的手腕,将全身的重量倾注在膝上,使他翻身不得。 天星终归身形瘦小,被对方以富有技巧的方式钳制住,一时 分卷阅读197 分卷阅读19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8 间竟无法挣脱。武器就落在脚边,手臂却怎么也伸不开,触不到。 沈昭云居高临下地望着天星,道:“你看,老师教学生,总归是要留一手的。” 天星仰着头,怔怔地凝着对方。 沈昭云的手臂已染成一片鲜红,稠血顺着指缝淌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听见沈昭云的声音颤抖着,过往从容慵懒的声线此刻声嘶力竭,拼命挤出戏谑的口吻:“怎么样,想不想改投师门,拜我做师父,从此当我的徒弟?” 他执拗地摇头,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声:“你放开我……” “不放,小孩子就该听服大人管教。” 两人正僵持着,黑猫从石缝里现身,小心翼翼地踱到沈昭云的身边,摆动脑袋,磨蹭他伤痕累累的手背。 鲜血淋漓的五指微微勾动,颤抖着抬起,轻轻抚上黑猫的头顶。手心触到松软的毛,是货真价实的动物皮毛,一下一下地扎着掌心,全然不像是拟变的模样…… 一滴血不慎沾入黑猫的眼睛,后者瑟缩起脖子,挥起前爪,在沈昭云手背上抓挠。 沈昭云不禁低呼,想要抓住黑猫的身子,然而,后者绷紧肩背,从他的掌心滑开,转身逃远了。 沈昭云呆楞在原地。 卓英怜笑声从远处传来:“沈大人啊沈大人,纵使你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呢?很遗憾地告诉你,你方才舍命救的,根本不是息壤化形,就只是一只普通的野猫而已。” 第196章 山河未老(八) 转眼间,黑猫已顺着墙底溜出院子,没了踪影。 沈昭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他的手心还残留着动物毛皮的触感,事实确凿,毋庸置疑,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竟被这样一个简单的谎话蒙骗。 正所谓关心则乱。 他提声质问道:“息壤究竟在何处?” 卓英怜只是报以嗤笑,他下意识地转过身,视线在方才的乱石堆中搜寻。 天星怎会放过如此良机,当即从他的手底挣脱,骨碌着翻过身,从侧面扑向他。 沈昭云猛地一惊,但为时已晚,天星已骑在他的身上,将他压到在地,钳子似的一双手扼住他的喉咙。 “天星……你……” 他试图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呓语。 窒息感使他头昏目眩,仿佛有千钧的石头挤压胸口。他的视野愈发稀薄,像是被卷入漩涡激流中,周遭的一切迅速变暗,飞快地离他远去。 远处隐约传来狄冬青的声音,似乎在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分辨不清,他的耳朵像是浸在水里,阵阵嗡鸣盖过了其余的响动。 他的手指鲜血淋漓,已经没有办法握紧拳头。 这样一双虚弱的手,要如何才能完成救命恩人的遗托。 他在江湖徜徉半生,自命不凡,到头来,却连一个小孩子都保护不了。 五溪人的牺牲,注定要在最后时刻付诸东流吗?凡夫俗子们前仆后继,以命为祭,以身作火,却仍旧敌不过冥冥天意吗? ——看来,他再也没有脸面去喝长风阁的酒了。 阔别数载的酒香,仿佛还萦绕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热意。 藏在眼窝中的眸子愈发黯淡,瞳孔中的光芒被眼睑的阴影所取代。 终于,他的双眼徐徐闭上。 天星也终于松开他的脖子。 在少年人的眼中,沈昭云已如一滩烂泥般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甚至无需他再用剑。 他抬起头看向身后,狄冬青仍被困在陷阱中,周遭的地面上,泛着斑斑驳驳的细光,如漫天星野一般散开。他知道那是淬了毒的银钉,是卓英怜珍贵的收藏之一。寻常人若是陷入这样一张致命的阵,别说是弄剑,就连行走都举步维艰。 麒麟剑犹如困兽,被卓英怜的妖弦耍弄得精疲力竭。 在这场酣战中,她已将浑身解数用尽。 或许她也在冥冥中感到,这将是她最后的一战。 她向天星递去一个催促的眼神。 天星的面前再无阻拦,朝阳还在东方的层云中跳动,在他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踱到祠堂门外,俯下身,拾起地上的东西。 是方才滚落的礼器。 他将双手放在两只鼎耳上,同时收拢五指。 尚且稚嫩的手掌抵上冰冷的纹路,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 那是夔龙之纹,镌刻在方鼎上,细腻而灵动,深处的沟壑极深极黯淡,仿佛将千万年的光阴流转蕴纳在其中。 纹路中注入少年的体温,好似在炉槽中注入了火。 狄冬青在远处紧密注视着祠堂前的情形。越过刀光剑影,他看到空无一物的方鼎底部,凭空生出某种东西浮起,像是雾气,但又更加殷实,像是泥浆,但又更加轻盈。它不似世间任何物事,难以名状,但却瑰丽磅礴,仿佛从日月之中初升的一片洞天。 狄冬青竟看得呆了。 一阵风拂过,它化作成千上万的颗粒,钻入少年的指甲,顺着肌肤的纹路向上攀爬,好似图腾一般,镌刻在年轻稚嫩的手臂上。 云层从四面八方聚拢,翻涌着在这深宅废院上空盘踞。初生的朝阳好似孱弱的雏鸟,尚未来得及扇动翅膀,便被浓郁的黑暗吞噬。 就连脚下坚实的地面也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撼动,落叶剧烈震颤,犹如成千上万归巢的蚂蚁,向少年人的脚边堆积。 天星瘦弱的身躯晃了晃,才勉强站定,便被臂上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好沉!好沉啊……!!” 小小的方鼎变得重若千钧,他终于支撑不住,弯曲双膝跪倒在地上。 沉寂的夔龙纹饮满了生命,表面的泥土剥落,沟壑深处渐渐浮起鲜血一样的色泽。 “好烫,好疼……” 天星从口中发出哀乎,几乎要放开五指。然而,卓英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别松手,你若松手,我们的大业便要前功尽弃,死在你手下的族人,还如何能够瞑目。” “住口!”狄冬青喝止她,“不论你们有什么企图,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卓英怜并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投向天星,眼中甚至带着几分羡意。 “相信我,我恨不得亲自上阵代替他。只可惜我的资质不够,他才是教主钦定移魂的人选。” 移魂。 漆黑的影子不断从方鼎中涌出,几乎要将天星的身躯吞没。那是从上古时遗留在神州大地的磅礴灵力,它将要以这个小小的生灵作为凭依,再度苏醒。 幽荧元神。 不同的是,这一次,息壤将赋予它不朽的凡躯,使他彻底摆脱生死的枷锁。 这便是魔教寻求息壤的目的。 卓英怜不再与狄冬青缠斗,她将手中的兵刃抛却,语气出奇的平静:“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也无妨,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已没有留恋。” “你……”麒麟剑已抵上她的喉咙,只要轻轻一抹,便能够抹断那细瘦的脖颈。 剑却终究没有落下。 卓英怜转过头,望着那持剑的青年人:“狄少侠,你还真是善良,可惜你知不知道,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的位置都是注定 分卷阅读198 分卷阅读19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9 的,就像你一定会回到这片家破人亡之地,而我一定会败给你,不过,我们之中没有胜者,你我都是凡夫俗子,是无法与神明抗衡的。” 狄冬青陷入沉默。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自己在与怎样的敌人纠缠。倘若敌人果真是上古神明,他又如何能够与之相抗。 蜉蝣般短暂的性命,蝼蚁般脆弱的躯壳,如何能够平息神明的愤怒。 头顶的天空中传一声闷响。 那是一声巨大的,仿佛战鼓一般的鸣动。 北边的天空,视野的尽头,云层中渐渐染上一片赤红,像是吸饱了鲜血的河,顺着穹顶倒淌而下。 狄冬青惊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卓英怜喃喃道:“是北疆的天火。” 二十年前,天火第一次燃起,北疆蛮族大举南迁,将北荒长城的防线冲破。太子为保卫国土,领兵北伐,并与武林结盟,武林盟主狄向诚一战成名,被册封镇北大将军 也正是借着这个机会,夏启渊越过长城,来到中原,以崇明教的名义在暗中搅弄风云。 狄冬青愕然道:“莫非天火也是魔教一手缔造的吗?” 卓英怜道:“现在知晓已经太迟了,你们的神明所留下的最后一道福祉,也将要走向覆灭。” 第197章 山河未老(九) 昭阳殿。 它是安邑城中最为古老的楼阁。从城池奠基之初便已落成,皇宫几经修缮,城墙几经扩张,百姓的居所早已更迭百遍,唯有此殿岿然不动,历久弥新,巍峨如初。 只有亲自攀上去,才能切身体会它的高耸。站在殿上俯瞰,视线沿着中街一路向前,能够隐约眺见外城的城门。内外两城之间,千街万户,皆浓成一片缩影,尽收眼底。 它是禹国祭祀用的殿堂。既要祈神,便要站在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平素里,殿上寂静空廖,唯有每年一度的大祭之日,群臣百官纷纷来朝,喧嚣不停。 建帝坐在城楼正前方的轿椅中,目光迎向泱泱城池。柏云峰立于左畔,身姿凛然而威。 这个位置本是属于昌王的,然而,昌王身体不适,竟于大祭前日告假,将护卫陛下的责任转交于柏家大少。 柏云峰并非姒氏子孙,如此越权僭礼的举动本来不妥,然而,建帝并不将昌王放在心上,就连他的缺席也不予追究,反倒亲口应允柏云峰来代替其位。 天子发话,群臣自然不会多嘴。况且他们听说这位少将军已被招婿,早晚要做驸马,巴结还来不及,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平安郡主立于建帝右侧,身着华裙,仪态端庄淑丽。有她在身旁侍奉,建帝也沉浸在喜悦中,精神比平日更好了几分,时不时偏过头与她交谈。后者郑重点头,逐一应过,从额上垂落的金银珠饰撞出淡淡的轻响,惹人遐思。 只有柏云峰知道,她并不是姒玉桐。 她不过是昌王府上的一名侍女,由昌王亲自安排,假扮作郡主出席大典。在领命的时候,她吓得跪倒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柏云峰仍能瞧见她眼中的怯意。 真正的阿桐还在东宫中熟睡。 擅自欺瞒国君,是足以问斩的大罪,但柏云峰还是如此做了。毕竟阿桐已经受了许多不该有的苦难,休息片刻又有何妨呢? 他望着脚下的江山,繁华的都城笼罩在晨曦中,好似蛰伏在大地上的巨兽。这幅壮阔的图景并不能够使他开怀。被贬黜边陲的数年中,他亲眼看着父亲操劳衰弱,母亲日渐消瘦,纵使倾尽所能,也不过是蚍蜉撼树,难以挽回世道倾颓。 他实在不愿看到心爱之人继续负隅顽抗,以卵击石,落得粉身碎骨。义军知晓她的身份,极有可能掀起哗变,他只希望挨过今日,往后,她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然而,事实总与愿景背道而驰。 黎明时分,城中骚动骤起,义军果真拒绝撤出城外,藉此为契机,掀起叛乱,成群结队冲破兵营,涌上街市。 战况如火苗一般扩散,很快烧遍了大街小巷,城中百姓吓得四散奔逃,脚慢的人来不及躲藏,生生被卷入乱军,其中不乏送命者。远远地,柏云峰看到女子跪在地上痛苦,怀中抱着被乱军踩死的孩子,相隔百丈,他却仿佛能听到她的悲鸣声。 建帝也注意到外城的骚乱,问道:“云峰,那是怎么回事?” 柏云峰立刻凑到建帝耳旁,恭敬道:“陛下不必担心,有刁民闹事,已派兵处置。” 其余的大臣可没有那么容易糊弄,礼部尚书将他扯到一旁,问道:“昌王殿下身在何处?” 他的声音虽刻意压低,语气却急迫难耐,柏云峰迎上他的目光,道:“昌王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护卫陛下的任务由我代劳。” 兵部尚书也跟着问道:“柏将军,那你倒说怎么办才好?叛军来势汹汹,却不让守军动刀剑,士兵们也很难办啊。” 柏云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不要伤人的命令是他下达的,毕竟义军曾与他并肩为战,他总不愿痛下杀手。然而,眼看守军且战且退,全然抵不住义军的来势,他的心下也愈发焦虑。 昨夜他明明已叮嘱秀川,稳住义军,然而,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终究难当大任,没能阻止叛乱,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 高台之上,建帝也皱起了眉头:“为何还没有将这些人赶出城去,朕早就说过,不要同江湖人打交道,以免埋下祸根。” 九年前的警醒,一语成谶。年老体衰的皇帝并不知道,他脚下的神州已沦入熊熊战火,万劫难复。 头顶的云层愈发积厚,低低地笼罩在都城上空,将初生的太阳裹进厚重的氤氲中。 天色泛起铅灰,像是被一团黑纱网罗,粘稠得令人透不过气,只有北方的天际露出几颗星星,黎明时分,星光未逝,罕见地排成一线, 义军之中有人忽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眺向天际:“你们看,是九星贯日。”周遭的人闻声,纷纷远眺。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那一声震颤。 北方的天际,有赤红色的天火的涌起,像是连成一线的星辰射落了太阳,残渣砸向地面,激起的烟尘化作厚云,将天幕彻底遮蔽。 九星贯日,国之将覆。 * 人群中传出高呼声:“现在不反,更待何时!!” 义军如有天助,势头愈发凶猛,已冲到长街尽头,与祭坛尚有一道城门相隔。昭阳殿横亘在远处,遮蔽了半扇天光。 远远地,可以看到城楼上身披龙袍的国君,身影盖在屋檐的阴翕下,只有一个模糊的点。 贵如天子,在这浩瀚的苍穹下,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斑点罢了。 义军之中,一名弓手搭起羽箭,瞄准了那个斑点。 他的箭距离目标实在很远,百尺高阁矗于云端,飘渺难及。然而,他将平生气力注入箭中,银色的羽矢划出一条干练的轨迹,穿过浩浩人群,泱泱战火,竟一路驰向天际。 昭阳殿上,群臣惊起。 他们眼睁睁地望着箭矢从天而降,瞄准城 分卷阅读199 分卷阅读20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0 楼正中央,几乎要刺入建帝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柏云峰拔剑迎上,将箭矢当空斩成两截。 弓箭手也看到箭的去向。 他平生励图弓道之极,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功夫,和一双如鹰隼般尖锐的眼瞳。 他的眼里映出的最后一幅画,便是那高阁中的场面。建帝从轿椅中跌落,惊魂未定,身后群臣惊慌失措,作鸟兽状四散开来。 他想,原来这就是大禹国的国君。如此孱弱,如此惶恐。他所遭遇的每一个敌人,都比此人更有胆识。 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这样的禹国,覆灭又有何妨。 这是闪过心间的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他的心口便被四面八方的羽箭洞穿。 守军已锁定刺客的位置,无数利矢从城楼上降下,万箭穿心,将他的胸膛射成筛子,留下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他仰面而倾,但从背后穿出的箭簇竟将他的身体支在半空,使他没有倒下。 他的鼻底已没了呼吸,眼中也没了光芒,但他仍然立在地上。手臂高举,擎着一张圆月般的弯弓。 宛如一面旗帜。 守军终于接到军令:“一切逆党,统统格杀勿论!” 城墙上的士兵恭候多时,终于亮出弓箭。 银色的箭雨从义军头顶落下,血光四起。 义军踩着同伴的尸身,继续往城门口集结,以身躯为重锤,前仆后继,不断冲击瓮城的大门。 与此同时,狄府的宅院中,阵阵罡风翻腾,飞沙走石,狄冬青被风掀倒在地,几乎寸步难行。天星的身影已被黑烟所吞噬,几乎看不见轮廓。 他的眼前是一片凄迷的沙浪,耳畔是愈发凄厉的兵戈声。这座逾越千年的古都,已化作人间地狱。 他咬着牙关试图起身,却被骤起的风再一次挡回。 ——难道,真的再无希望了吗? * 这时,他看到了。 在黑云翻涌的天穹之下,在漫无边际的长夜尽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迎风向前。 第198章 剑挑乾坤(一) 狂风遮蔽了天星的视野。 在风眼中央,最后一线天光也被乌云吞没,时间近乎于止,黑暗无边无际,光明仿佛从不曾降临这片大地。 天星在哭,稚嫩的脸庞上有泪水划过。 在漫长得宛若永久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的身影行于火海,手中的利刃已沾满鲜血,仍在不住地斩下,所过之处,刃底皆是亡魂。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面目竟如此可憎,他在人们的脸上看到惊恐与厌恶,那些人都曾是他的亲族。他想要喝止自己,然而,人影并不听从他的劝诫。 冷钩落下,却是落在他的身上,撕开皮肉,穿透筋骨。 疼痛是如此可怖,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切身体会过。他的脏腑支离破碎,皮肤鲜血淋漓,却不能够死去,他不得不清醒着,一遍遍重温这痛苦。 然而,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 他将身体蜷作一团,却仍觉得冷,寒意从四面八方贴来,啃噬他的每一寸体肤,母亲便是在这样寒冷的水中葬身的吗,血肉铸成的身躯,怎能受得住如此折磨,他们不过是凡人,怎能与上古神祗相抗。 在愈发模糊的意识中,他终于忆起自己追随崇明教的理由。是了为反抗加诸于五溪人的重担,为了挣脱命运的枷锁。 然而,他终究还是输了,此时此刻,在弥天的风暴中,他终于窥见幽荧元神那澎湃的瑰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将躯壳拱手奉上,等待意识归于虚无。 这时,他感到一阵暖意从脚畔传来。 那感觉细小却明晰,仿佛有人在天地间凿开一条缝,让一线光芒漏进黑暗,倾照在他赤裸的脚踝上。 他撑开眼睛,低下头,在废墟中看到一个人影。 这人深陷淤泥中,黑色的衣衫沾满泥土,脸颊上的纹路被灰尘填满,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形容宛如鬼怪。 但他并没有鬼怪那般自由无束。他佝偻着,匍匐着,指间凸起的骨节扣在地缝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攀爬,每前进一毫,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 天星记得他,他明明已经身中戾毒,急火攻心,动弹不得。他的眼睛被石灰灼烫过,明明已无法视物,眼窝中只剩下两个晦暗的浊孔。 可是,他竟用孱弱的四肢撑起全身的重量,从泥里缓缓站立起来。 他看上去是那么消瘦,手腕苍白,颈侧有青筋凸起,宽松的衣衫勾勒出肩背的轮廓,宛如刀削一般尖耸。他的每一步都踉跄着,仿佛稍纵片刻,就要融化在这片幽晦的天地间。 可他的双手却是暖的。 一双柔软的掌心,缓缓覆在少年人的手背上。 低哑的声音贴着天星的耳畔响起:“你已经承受得足够多了,还是交由我来吧。” 被这人抚过的肌肤,好似被甘霖浸润,舒畅不已。撕咬骨肉的猛兽松开獠牙,疼痛渐渐退去。 天星怔怔地望着身边的人,他看上去疲惫又残破,浑身沾满污垢,眼底晦暗无名,仿佛将世上的全部苦楚都尝过一遍似的。 可他的声音竟是如此温柔。 竟像是在梦境中见过的神祗一般,沾满俗世的污垢,愈是丑陋,便愈是神圣。 “卢正秋……”天星怔怔地开口,“为什么要救我?” “为了……赎罪……” 天星没有听清他的话,下一刻,肩上被他轻轻一推,脚底一滑,从风暴眼中滑开。 周遭的世界重新回到视野中。天星看了看脚底的大地,他还站在废院祠堂前,不远处是沈昭云的尸身……本该如此,但理应死在他手下的人竟撑着身体坐起来,侧着头望向他。 “天星,方才你竟然直呼长辈的名字,未免太有失礼数。” 他眨了眨眼,迎上沈昭云的目光。这人明明被他所伤,脸上却并无怒意,反倒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臂,虚虚地向他张开。 “你已独行太久,累了就过来休息吧。” 他的眼中终于涌出泪水。 热泪滚烫,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将残留的寒意驱赶得一干二净。他挪动双脚,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似的,摸索着,踉跄着,扑进咫尺外的怀抱中。 沈昭云在他的背上轻抚,使他颤抖的肩膀渐渐平静下来。 他埋在对方的胸口,听见沈昭云的声音喃喃道:“……真是了不起。” 他不禁一怔,再次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野,凝向卢正秋的背影。 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也终于明白了方才发生的事。在息壤即将侵入他的身体之前,卢正秋将他推开,转而将礼器握在自己手中。 狂风并未停止,反倒愈发汹涌,无穷无尽的黑雾不断从方鼎中流出的,像一条倒淌的河,卷起漩涡般的波浪,向上空不断倾注。 停泊在枯枝上的乌鸦惊飞起,漆黑的羽翼汇入天幕,在云层中凿出一个小孔。 小孔之中,突然泻出一道惊雷。 雷声低沉厚彻,余音灌耳,像是从上古洪荒中传来的一声召唤。 卢正秋的身体微顿,仰起头,肩背笔挺地拱起, 分卷阅读200 分卷阅读20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1 好似一张绷紧的弓。 天地间至为黑暗的时刻,从孔洞中骤然洒下的雷光,将他的脸颊照得分外明亮,宛若一条狡黠的眼缝,居高临下窥探着他的全部。他干薄的唇,浅淡的眉,清瘦的棱骨,细密的皱纹,悉数曝在那只眼底,纤毫毕现。 任何活物都决然不能够承受这样的凝视,他看起来是那么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魂飞魄散。 不可思议的是,他仍旧醒着。 连他也不清楚原委,尽管他的身躯已疲到极致,心中的信念亦已磨尽,以凡人之躯,如何能与神明相抗,他已倾尽所能,他不过是想要涤去九年前的罪业。漫长的苦旅从这间宅院开始,若是能在此地了解,未尝不是莫大的宽慰。 可他仍醒着,因为有人在呼唤着他。 “师父,师父——”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语气中带着几分骄纵之意,像是个顽固的孩子,全然不听旁人劝告,只是执拗地、一遍一遍地喊着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一次一次地拖返。 下一刻,他只觉得背上一暖,一双手臂绕过他的肩膀,在胸前收紧。 坚实的心跳声透过紧贴的肩背传来,在他的心口激荡。 九年前,在狄府的院墙边,卢正秋便是如此敞开胸怀,将小小的少年压入肩窝,轻轻按住他挣动的手臂。 九年后,那双手臂已变得坚实有力,在同一个地方,穿过惊雷与疾风,冲破厚重的黑茧,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怀。 他的少年人已经长大,却和从前一样天真而狂妄,倔强而贪婪,想要得太多,却拥有得太少,若是离了自己,这颗热烈的心会不会就此破碎。 他还不能走。 原来,这茫茫俗世,亿万生灵,只要有一个人仍旧渴求他,他便有了留下的借口。 第199章 剑挑乾坤(二) 狂风终于息止,不再用肆虐的爪牙蹂躏这片废院。 从天星执起方鼎开始,时间不过流逝了短短顷刻,然而,废院已经变了一副模样,祠堂彻底坍塌,院墙边的老树根被连根拔起,乱石和砖瓦都被掀开,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壤土,只有两串脚印盖在上面,彼此交叠。 两个身影也交叠在一处。 狄冬青的马尾辫被吹散,脸上沾满尘土,胸口像被巨石碾过一般憋闷,口中不住地喘着粗气。 他的脸颊仍轻轻贴着卢正秋的后颈,鲜明滚烫的呼吸洒进对方的颈窝。 卢正秋几乎陷在他的臂弯中,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喉咙还有几分余劲。他翕动嘴唇,低声唤道:“冬青……?” 环在身侧的手臂一僵,终于将他放开少许,但一只手仍牢牢揽在他的肩上。 他试图转过头,耳侧的鬓发不意间蹭上对方的脸颊,熟悉的语声贴着鬓角钻入耳朵:“师父,我以为……我还以为……” 青年人的话中夹着浓郁的鼻音,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半句随着哽咽声一同滑回喉咙深处。 卢正秋屏住呼吸,终于听见了压抑的抽泣声,伴随着肩膀轻微的抖动,骤起骤落,像是夜幕中悄悄拍上堤岸的潮水。 他的冬青在哭。 哭泣被嚼碎吞进到肚子,几乎藏得不露痕迹,然而,两人离得那样近,来不及抹去的泪水还是涌出眼眶,顺着坚毅的轮廓滴落,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眨了眨眼,然而,眼底仍旧只有一片空洞。他忽然憎恨起自己的双眼来,无法看清那些弥足珍贵的泪水,更不能够将它们仔细拭去。 他只能驻留在黑暗中,用干燥的唇舌吐出字句:“傻孩子,师父还舍不得你。” 狄冬青的呼吸一滞,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向下滑,滑至手腕处,将他手中所持的方鼎接过,举到眼底观察。 方鼎已彻底变冷,原本精细稠密的夔龙纹上盖了一层崭新的伤痕,凌乱交错,深浅不一,好像是被看不见的锋刃反复划割过似的。 就连狄冬青也能看出,这樽鼎中已不再宿有任何灵力。 他将视线重新移回师父脸上,用带着颤意的声音问:“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息壤已与你的身体融合?” 卢正秋缓缓点头,细微的动作使狄冬青的心迅速抽紧。 他想起师父说过的、关于夏草与冬虫的那些话,夏启渊寻找息壤,是为移魂准备不朽的躯壳,而这个使命本来是属于天星的,却被卢正秋夺走。 他用做梦似的声音问:“师父,你早有这个打算,是不是?你之所以放任魔教跟随我的行踪,便是因为你并不害怕息壤被他们找到,你早已决定亲自代替天星,你……” 卢正秋看不到他的脸,但却听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竭力吞下哽咽的声音。 年长者代替他开口道:“别担心,或许息壤能够蚕食我的身体,但他决无法夺走我的魂魄,因为我已将魂魄藏在别处。” 狄冬青再度抬起头,问道:“在哪儿?” “在这里。” 卢正秋的手顺着青年人的肩膀一路向下摸索,来到前胸的位置,用指尖轻轻按压在心口。 心口的鼓动几乎停了片刻。 狄冬青的手颤抖着,慢慢覆在胸前,一根一根抚过对方的手指,拢在掌心,缓缓执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卢正秋的手上还残留着污垢的泥土,指尖蹭过青年人棱角分明的下颚,留下一阵粗糙的触感。他不由得缩回手臂,口中低声道:“别,很脏的。” 然而,他的手腕便被对方牢牢捉住,以不由分说的力道,重新按回它该在的位置。 “……我的,是我的。” 青年人像是全然没听见他的警告,只是稍侧过头,将脸颊枕进他的手指间,同时阖眼。 长而乌黑的睫毛翕动,年轻固执的脸颊上浮起无上满足的神色。 卢正秋再没有做声,此时此刻,在他们之间,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两人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处,一个缱绻在另一个的手掌心。 手指上的触感细腻而鲜明,像盘结的蛛丝,牵动着胸膛的每一次起伏。卢正秋的心剧烈悸动,鼓声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第一次发觉,原来片刻的依偎所带来的甜意,竟胜过一切拥抱、亲吻和缠绵。 此时此刻,流淌在他心间的情愫早已超乎欲念。欲念是火,炽热却短暂,易燃易灭,稍纵即逝。而他的冬青是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一盏,在黑暗中长明,或远或近,永不消逝。 他的手在冬青的脸颊上摩挲,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他诧异道:“冬青,你是不是生出了胡须?” “是么?”冬青也露出惊色。 “只有一点。” “连我自己也没察觉。” 他沉默了片刻,微笑道:“看来我的冬青长大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柔软,他听上去几乎像是被爱意冲昏头脑中的普通人,喜悦使他忘乎所以,飘然自得,使他几乎相信,自己也能够享有无上的幸福。 这样一盏灯,任谁能够不贪恋。 “冬青,我恐怕……” 他试图开口,却只吐出几个零星的字眼,便 分卷阅读201 分卷阅读20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2 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等待了许久,冬青却没有作答,他在恍惚中惊觉,原来就连那几个字也不过只是停留在喉咙深处,并没有真的吐出唇舌。 人世依旧残酷,就连片刻的温存也不允给他。 他的耳畔敏锐地辨出一串脚步声,来自卓英怜。 夏启渊之所以将卓英怜称作妖弦,并非因为她的身法武功,而是因为她的脚步声。 她行走时,脚步声细得像是踏在琴弦上。 她说,那是她抛下父亲,从家中逃走时所使过的脚步,若是没有这样轻盈的步伐,她早已死在江湖武人贪婪的刀剑下。 她的人生何尝不是一段孤弦,或进或退,或鸣或断,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卢正秋将怀中的肩膀推开,强迫自己站稳脚跟,一如往昔般,伸开一只手臂,挡在徒弟的面前。 至少,在他亲自动手之前,他决不容许任何人夺走他的灯。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师徒两人动手之前,魔教的使者已被第三个人拦住去路。 卓英怜的脸上也浮现出诧色。 她决然没有想到,这个伤痕累累的人还活着。不仅活着,甚至精神抖擞,毫无中毒的迹象,就连小臂和手指上的外伤亦已不再淌血。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出这人的名姓:“沈昭云。” 第200章 剑挑乾坤(三) 被叫到名字的人扬起嘴角,露出不加掩饰的笑意,神色看上去分外从容,看上去全然不像刚刚死过一回。 卓英怜并不信邪,出手直取对方右臂受伤的一侧。然而,沈昭云当即后撤了半步,躲开她的攻势,以守势作为佯装,冷不丁捉住她的手腕,向背后扭去。 两人的距离极近,是考验手脚功夫的时候,卓英怜借着腰身轻盈,出手的幅度极大,反倒给了对手可乘之机,一面将她的细腕扭至背后,一面将藏在袖筒里的暗器抖出来,抖落在地上。 卓英怜试图反击,腰腹处却被沈昭云用伤臂卡紧,牢牢地钳住,全然动弹不得。后者一面将落在脚边的暗器踢得远远的,一面抱怨道:“卓小姐当真是计谋多端,方才为了驱散你的戾毒,我不得不装死一回,害了一身的伤,我可不敢再上第二次当了。” 卓英怜几番挣扎,眼看脱身无望,索性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愚蠢。” 沈昭云敛去语气中的玩笑之意,跟着道:“你也没有看上去那般精明,天星不会再听你摆布了。” 卓英怜偏过头去,看到曾经的同伴躲在沈昭云身侧几步开外的地方,紧密地注视着两人间的缠斗,眼神里带着几分怯意,也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凶恶,看上去简直像是个普通的小孩子。 卓英怜只短短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道:“罢了,如今息壤已经被卢正秋夺去,留着他又有何用。” 沈昭云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师徒两人,提高声音道:“冬青,你的师父这般英明神武,你怎地从来没有与我提起过?” 卓英怜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冷冷道:“果真是英明神武。卢正秋,你欺瞒了我,也欺瞒了他们,就是为了自告奋勇充英雄。但你别忘了,息壤是上古神器,灵力之充沛,全然不是你我所能驾驭,就算你暂时保住性命,没有幽荧元神的支撑,你又能弥留多久呢?” 卢正秋并未回答她的话。 倒是狄冬青心下一惊,立刻暼向身边人,看到对方的脸色确实一片苍白,索性将手指偷偷搭上对方脉搏,顿时大骇不已。 他研习医术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紊乱奇诡的脉相。 他想起沈昭云的话,天星的身上也曾展露出这样的异状,是他的母亲窃取息壤为他续命的结果,天星所接触的不过是卢正秋的零头…… 想到此处,他的心下急切如焚,没等师父开口,便迎上卓英怜的视线,迫不及待道:“就算变成泥,他也是我的师父。” 卓英怜冷笑一声,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她的目光仍旧盯着昔日同伴的脸:“况且你既已私吞息壤,夏先生绝不会放过你。这都城已化作一片狱海,你以为自己能逃出升天吗?” 出乎她的预料,卢正秋非但没有怯意,反而淡淡道:“我不逃。” “你打算等死?” “我打算去找夏启渊。” 卓英怜不禁怔住,隔了许久才喃喃道:“你疯了么?” 卢正秋接着道:“英怜,这世上的许多事都并非表面所见,更多时候与你看到的截然相反。退便是进,弃便是守,离便是聚。” “这就是你用九年时间悟出的道理?痴人说梦,聊以自慰罢了。” “对你而言也是一样。我会代替天星去找夏启渊,所以,你的任务已完成了。你没有失职,更没有食言,你何必还要与我相争呢?” 卓英怜睁大眼睛望着他。 卢正秋接着道:“其实我明白,是因为你在他面前为我求情,我才免受千百折磨。你并不想报复我,因为我是你昔日的同伴,而你的心中尚有情义……” “够了!”卓英怜厉声喝止他,“你莫不是在说梦话。” 卢正秋转向沈昭云,道,“沈先生,请你放开她吧。” 沈昭云耸耸肩,果真松开了卓英怜的手腕,向后退了少许。 卓英怜攥起五指,又松开,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重获自由,而卢正秋就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外,双眼黯淡无神,姿态全无防备,苍白瘦削的身影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 可在两人之中,输家却是她。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勾起嘴角,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满口道理的聪明人。” 卢正秋一怔,道:“你若放下旧恨,未尝不能够重获新生。” 卓英怜慢慢地摇头,目光短暂地扫过天星,很快又收回,从喉咙深处泄出一声叹息:“那孩子或许可以,但我已经太迟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头顶的天空,低声道:“若是这世间只有恨,该有多好。”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乌云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带着狰狞的面目,压在千家万户的屋檐上,就像人世中的遗憾与哀愁,挣扎与困苦,永远横亘在头顶,从未减少半分。 卢正秋上前迈了一步,摸索着抬起手,搭上她的肩膀,道:“英怜,别——” 卓英怜将他的手甩开。 沈昭云也怔住了,他的目光尚且尖锐,她看到卓英怜的手指间,分明还攥着一根银针。 银针并未藏于袖口,而是埋在指甲的缝隙中,她常年拨弦引弓,手指也较之常人更加纤长,仿佛附了魔似的灵巧,原来,使乐声清萧苍劲的秘密,竟深深埋在她的体肤中。 沈昭云实在难以想象,将锐器嵌入血肉的痛楚该有多深重,多长久。经年累月的痛楚如藤蔓一般在她的身体中盘踞,滋长,化作她的力量。 血丝顺着她的指尖淌出,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汇成一条漂亮的红线,竟胜过一切金银饰器,将她惨淡苍白的生命装点成一段瑰美的旋律。 她所 分卷阅读202 分卷阅读20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3 憎恨的,究竟是世人,还是自己。 沈昭云已无从得知,因为她已将那银针刺入自己的喉咙。 血丝从细瘦的颈上涌出,而在皮肤下,深紫色的斑纹也渐渐漫开,爬上她的肩膀,下颚,胸膛和脊背,像一朵艳丽的花开在她的身上。而后,她缓缓闭上眼,仰面倒了下去。 人虽枯熄,花却依旧蓬勃地绽放着。 沈昭云瞧着她的尸身,长叹道:“原来妖弦的名字叫做英怜,也实在是个可怜的人。不过,她一生诛杀武林正道无数,也算得偿所愿了吧。” 卢正秋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抿住嘴唇,下一刻,他感到手上一热,五指被人轻轻攥住,放在掌心摸索。 幸甚,装点他生命的不是血作的弦丝,而是一双温暖的手。 他在黑暗里感到一阵释然,他的灯就在身畔,将他包裹在温暖的怀抱中,驱散来自上古神祗的暴虐与愤怒。 如此,纵使此身灰飞烟灭,也无遗憾。 废院短暂地陷入寂静,远处的兵戈声变得更加清晰,擂动着院中人的耳鼓。 叛军和禹昌军的冲突已演变为血战,尚无停止的迹象。 北方的苍空被天火染成一片红色。 沈昭云来到师徒两人面前,道:“正秋师父,你当真打算去找夏启渊?” 卢正秋点头:“我知道在哪里,他已将计划透露给我们,在皇城的下方,还藏着一座地宫,是放置九鼎的秘密场所。” “地宫?”沈昭云大骇,“可九鼎不是已运送到祭坛,当做礼器使用么。” 卢正秋摇头道:“那些是假的,只是普通的铁器罢了。真正的九鼎是烛照元神留在人世的东西,一直由皇族在暗中保管。” 沈昭云瞠目结舌,隔了一会儿才问:“那地宫的入口又在何处?” 卢正秋叹了一声,道:“这就要仰仗你们的帮助了,凭我一个瞎子,怕是找不到的。” 沈昭云皱眉道:“但你的身体还吃得消么?” “不用为我担心,”卢正秋淡淡道,说罢转向狄冬青,“你还记不记得羽山族那半本医谱。” 狄冬青啊了一声。 卢正秋接着道:“扶摇清风既是风廷坚所制,他一定已参透移魂之术的玄妙,所以我想,万物有生便有灭,有进便有退,只要依照他的法子,未必不能将身外之物除去。冬青,你不是一直说,要为我解去身上的寒毒么?” 狄冬青重重地点头:“我们去阻止他,找到医谱,然后我一定会医好师父的病,还有眼睛。” 哪怕行遍千山,哪怕穷极此生,他也要找到办法。 第201章 剑挑乾坤(四) 阿瑾在一条深巷尽头眺望天空。 天空被两面墙壁挤压成细窄的条形,天火从北边的云层中隐隐露出,仿佛伴随着隆隆的响动,令人胆寒。而来自近处的喊杀声,更令她毛骨悚然。 只有生死厮杀的人,才会发出那样凄厉的声响。 她与残留的义军三十余人,藏在兵营旁的一条巷子里,她忧心外面的战况,不由得探出头向远处眺望,下一刻便被梁逍按住肩膀。 “嘘,别出声。” 她把滑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屏住呼吸,向后退了少许。就在她刚刚藏去身形后,两名禹昌军小跑着从旁经过,她听见两人的交谈声。 “若有叛军余党,统统都找出来,交人头上去。” “就算藏起来的也要杀?” “当然要杀,你可不知道,方才有个不要命的弓箭手,一箭射到了昭阳殿上,差点就把圣上……咳咳,不能乱说。总之那人已经被乱箭射死了。现在将军有令,如搜出叛军,格杀勿论。” “但是……” “但什么是,你是要别人的脑袋,还是自己的?” “当然是自己的。” “那就对了。找出别人的脑袋,说不定还能领赏钱。” “真的还有赏钱吗?看这天相莫不是他们说的九星贯日……” “闭上乌鸦嘴吧你。” 待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消失在远处,梁逍才松开阿瑾的肩膀。他的手心已沁出汗珠,嘴上嘟囔道:“好险,好险……” “多谢梁先生。”阿瑾惊魂未卜,不住抚着胸口。今日之前,她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命悬一线的境遇。 她与梁逍齐心协力,将五十余名尚未搅入战局的义军集结在一处,这已是留在兵营中的全部人马。 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都躲在深巷中伺机。 她方才注意到,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目光怔怔地望向远处,神色凝重,拳头攥成一团。 梁逍来到他面前,关切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年轻人转过头,声线带着颤意:“方才守军说的那个人,多半是我的朋友。” 梁逍一怔,道:“那名弓箭手么?” “是,能够从城墙外射中昭阳殿的,全武林也找不出第二个。他素来有鹰瞳的美称,十二岁时便在骑射场上赢过我,从那之后我每年都向他挑战,但从来没有胜过……” 梁逍轻叹一声,在他肩上轻轻拍动,以示安慰。 年轻人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我不想作恶,可是,我的朋友都已战死,我总不能继续当缩头乌龟。” 梁逍劝慰他道:“可你要一想,你的敌人究竟是谁,真的是那个老皇帝吗?” 年轻人急道:“难道不是吗?” 梁逍摇了摇头,尚未开口,便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梁先生说得没错,我们的敌人不是老皇帝,我们真正的敌人……夏启渊还活着。” 阿瑾回过头,当即惊呼出声:“阿桐姐!!” 来人竟是姒玉桐。 她并未扮作男子,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红裙,宽带紧贴腰侧,袖口束在腕上,胸脯高高挺着,一双凤眼斜飞,虽是女儿装扮,却并无柔弱之气,反倒显得分外英凛。 阿瑾瞧见她,先是欣喜,随后露出诧色:“阿桐姐在这儿,那昭阳殿上的平安郡主又是谁?” 姒玉桐答道:“那是宫女假扮的。” 阿瑾“啊——”了一声,还想追问,身边那年轻人却一个健步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姒玉桐的衣领: “好个平安郡主,居然还有颜面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为你拼命,为的是讨回公道,不是为了给你送彩礼的。你若一心打算嫁人,何苦要连累我们?” 阿瑾急忙上前阻拦:“你,你不要怪阿桐姐,她也没有办法的。若是一开始就表明身份,你还会听她的话吗?” “我……”年轻人一时语塞。 阿瑾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几度欲言又止,难掩神色中的慌张。 倒是姒玉桐一脸平静,望着对面愤怒的青年,只是轻叹一声,淡淡道:“没关系,你骂得很对,我的确是错了,所以我才要回到你们之间,为的是弥补我的过错,使你们不要再重蹈覆辙。” “错?义军何错之有?” “错在轻慢易怒,这场战局是魔教一手挑起的阴谋。” “夏启渊已死,还有哪门子魔教?” “不 分卷阅读203 分卷阅读20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4 ,他还活着。” 年轻人怔在原地。 姒玉桐接着道:“狄冬青已在追查夏启渊的去向,他并没有抛下义军,只是不得不与你们分开,在暗中阻止魔教的惊天阴谋。所以,我代替他来找到你们,在他得手之前,若是两军继续交战,自相残杀,才正中魔教下怀。” 青年仍不信,放开她的领口,质问道:“所以你要阻止两军交战?” “正是。” “你让我们这里的几个人,去阻止泱泱大军?” 出乎他的预料,姒玉桐摇摇头,道:“不,我只是来劝告各位莫要妄动,就算只有我一个,我也会去阻止他们。义军也好,禹昌军也罢,都是禹国的子民,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青年瞪大双眼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瑾立刻站到姒玉桐身边,挺胸道:“我与阿桐姐一起!” 梁逍跟着踱到两人身旁:“在下也自当辅佐郡主,责无旁贷。” 前一刻还怒气冲冲的青年,以及他身后的五十余名义军,纷纷将视线投向三人。 以三人挡十万,这是怎样的豪言壮语?所谓螳臂当车,不过如此。 但三个人的眼中却没有流露出半点慌张,半点迟疑。 青年凝着姒玉桐的眼睛,沉声道:“郡主,你若赢了,会还我们一片安宁的江湖吗?” “当然,”姒玉桐点头,“若没有这片江湖,我早已成为涸泽之鱼。这江湖天下,不只是你们的,也是我的。”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我也随你走。”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众人便纷纷附和,一同迎上前来,汇入姒玉桐的队伍。 姒玉桐向青年露出微笑,问道:“敢问兄弟如何称呼?” 青年怔了一下,答道:“姓傅名展。” “好,傅兄弟,我姒玉桐身为皇族之女,今日便是拼上性命,也要拯救万民于水火。也请你将性命托付给我,我绝不会辜负你今日的信任。” 傅展在她的眼中看到火焰。 那是他暌违多年的,凛然而高贵的火,在一名单薄的女子眼中熊熊燃烧。 傅展的心头浮起一阵茫然,他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质疑她呢?皇子也好,郡主也罢,都是那个单刀赴会,抖擞凌厉的将领,六龙桥畔的情形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底,那时候,他在那片高耸的山巅窥见了上古神明的影子。她得了神明的眷顾,她的眼底有这样一团火,不论男女,她都是注定要成为英雄的。 梁逍在一旁摸着下巴,道:“不知郡主有何计谋?毕竟可不能像说服我们一样,说服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啊。” “自是如此,”姒玉桐点点头,抖出一张安邑城的地图,在众人眼底铺开。 “我已打探到消息,守军正在死守城门,等待增援。增援一到,他们便会打开内城的大门,正面迎击义军。”她的手指在昭阳殿前方的城门处划出一个圈,“唯有将城门彻底封死,才能阻止两军交战。” “如何封死?” “城楼上方有一架墨车,悬臂长而重,是为投石而用。若是将它的悬臂支架斩断,恰好能够砸中悬桥的杠杆,若是杠杆破损,短时之内,城门便无人能开了。” 梁逍接着问:“但如何能够登上城墙?仅凭我们势单力薄,强取绝无可能。” “自然不能强取。”姒玉桐一面说,一面将手指滑向城墙左侧。 城墙呈弧状,沿着城门两翼向外,每隔一段便有一座兵塔,按照东西方向,各自以甲乙丙丁编号。她的手指落在编号西乙的塔处,重重一点,“我们从这里通过。” “就算如此,我们势必要同兵塔中的守军会面,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我会争得他们的允许,”姒玉桐道,“因为镇守这座塔的,是柏府的府兵。” 第202章 剑挑乾坤(五) 兵塔之中,形势一片严峻。 通向外城的铁门早已用厚重的锁链锁紧,除非从内部打开,否则,外面的人就算用火烧,也无法烧穿这坚固的防线。尽管如此,叛军接连不断的怒吼声仍旧令人恐惧。 城楼上的守军俯瞰着城下潮水般的敌人,有年轻士兵低声道:“那些人我认识,六龙桥的时候救过我……” 旁边的同伴立刻喝止他:“别看了,认识有什么用,现在都是叛贼,格杀勿论。”见对方仍面露迟疑,咬着牙道,“若是在咱们这里出了岔子,大伙儿可是要一起掉脑袋的。” 年轻人不由得抖了抖,他当然不想掉脑袋,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更加卖力地拉弓,弓箭手在城墙上排成两行,交替装箭,将连绵不断的箭雨射向地面。 叛军也不甘落败,他们结队而动,渐渐聚拢出阵型,前排举起简陋的盾牌,挡住大部分箭矢,保证后排同伴能够继续前行,他们放弃了攻略兵塔,转而向最脆弱的大门处集中,队伍后方有人扛着云梯,一寸一寸地往城墙下方挪送。 姒玉桐带了五十余人,接近编号西乙的兵塔,他们小心潜行,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但还是被义军发现了行踪。 有人高声问道:“你们是哪一营的?要往哪儿去?为何脱离队伍?” 众人皆惊,梁逍率先反应过来,麻溜地扯起傅展的肩膀,将他按倒地上,一面抬起头,带着慌张的神色吼道:“这里有人受伤了!” 傅展冷不丁被人放倒,本能地挣扎,梁逍压低肩被,贴着他的耳畔告诫道:“嘘,别出声。” 众人在梁逍的暗示下,向“受伤”的傅展周围聚集,组成一条半弧形的人墙。 阿瑾躲在人墙背面,对姒玉桐道:“我们留在外面拖住义军的脚步,阿桐姐,入城之后,可要靠你自己了。” “放心吧。”姒玉桐答道,借着人墙的掩护,转身脱离队伍,往兵塔的方向退去。 兵塔的铁门在暗中动了动,发出吱呀一声,张开一条缝。 缝隙很窄,不易辨认,她趁尚未有人察觉,迅速闪身进门。 为她开门的是一名坡脚老兵,是柏府的守军之一,在六龙桥一战中受了脚伤,被留下来看守外门,没有随大军一起行动。姒玉桐昨夜里便与此人见过面,已将他收至麾下。 她钻入兵塔中,背后的门缝尚未合拢,远处传来义军的厉声质询:“你们这些人为何鬼鬼祟祟,到底是不是奸细?!” 她的心下一紧,关门的手不由得停住。 叛军足有万人,皆是四方高手云集而成,同仇敌忾,势不可挡。凭借区区五十人,如何能与大军周旋,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梁逍和阿瑾早就心知肚明,倒在地上的傅展又何尝不懂。 但他们仍旧挺身而出,毫无迟疑。 坡脚老兵见姒玉桐突然停下,急道:“郡主,再不关门就晚了!” 姒玉桐点点头道:“好。”用力一推,将身后的大门合拢。 铁制的门销发出沉甸甸的撞击声,将城外的喧嚷挡在门外,塔中骤然安静下来,姒玉桐咬紧牙关,将视线投向前方。 前方是登塔的台阶,沿着甬道呈折 分卷阅读204 分卷阅读20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5 线延伸,上方有阳光漏入。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纷杂的人影搅乱了光,映在光柱中的灰尘剧烈翻飞。 老兵的脸唰地变白了,战战兢兢道:“是、是左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严厉的声音便贴着甬道响起:“什么人胆大包天,擅开城门?” 老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是……是为了迎接郡主才开门的。” 来人已站在台阶尽头,身后跟了几名随从。姒玉桐即刻认出他的身份,他是柏云峰麾下的左都尉,亲自前来兵塔督战。 左都尉也看清了闯入者的脸,不禁露出错愕的神色。两人曾经在校场上数次碰面,但此番重逢,却是时过境迁。 左都尉率先低下头,恭敬地行礼道:“郡主,您不该来这里,我即刻派人护送您回宫去。” 姒玉桐摇头道:“不必,我不是来逃命,而是来与各位共战的。” 左都尉怔了怔,道:“我们奉柏将军的命令而战。” 姒玉桐问道:“将军之令,难道盖得过皇亲的意旨?” 左都尉道“臣下并非有意冒犯,但这里是战场,不该由您来插手。” 姒玉桐摇摇头:“左大人,您难道不曾与我并肩为战吗?” 左都尉陷入了沉默,视线在她的脸上游走,毫不留情地审视着她,目光好似针尖一般锐利。 她微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道:“左大人,这场战斗从起因到经过都有诡祟,皇城之内为何会有援军?是哪路兵马?军令中都没有提及,机敏如你,不会毫无察觉吧。城外的叛军之中,有许多人曾救过你们的命,如今却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你当真要下令屠戮他们吗?” 她见对方不语,便上前一步,接着道:“援军到来后,势必会开门应敌,将叛军放入瓮城以便围剿,到时候,城墙作为前线,一定会率先失守,援军绝不会顾及你们的死活,难倒你就甘心手下的兵卒兄弟白白送命?” 左都尉眉头紧皱,缓缓吐出几个字:“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姒玉桐摇头道:“左将军有所不知,魔教头领夏启渊尚且活着,禹昌王已沦为他的傀儡,他搅弄这世道,灌溉猜忌和仇恨的种子,让神明的子民自相残杀,他的军令是冷的。但我的军令则有所不同,我能给你们活路,给所有人一条活路。” 左都尉没有立刻作答,倒是那跪在地上的老兵央求道:“左大人,我……我不怕死……但我们都不想死得这般冤屈……” 左都尉问道:“不知郡主有何打算?” 姒玉桐道:“在援军赶到之前,将大门彻底堵上。” 左都尉大骇:“那是要砍头的重罪!” 姒玉桐道:“滔天之罪,由我来担。” 八个铿锵的字眼,从女子清亮的喉咙里吐出,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左都尉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姒玉桐的神色依旧如常,一字一句道:“左大人,您放心吧,我担过的罪业已有许多。” 已有无数人为了护她而殒命,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甚至有未能诞生于世的一团骨肉,每一条性命都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痕。 她也曾眷恋不舍,也曾动过恻隐之念,但她相信他们,敬重他们,所以就连死亡的重担也一并担下,她由着他们逝去,成为她烙刻在魂魄中的罪业。 她的魂魄已足够结实,心房已足够辽阔,足以容得了家国天下。 左都尉终于为她让开一条去路。 她登上城楼。 城楼上风声猎猎,黑云仿佛积压在头顶,厚密得使人喘不过气。 墨车的悬臂倚靠在兵塔至高处,用铁索牢牢拴着,若想将它推倒,须得斩断铁索。 然而,兵塔高处全无遮拦,攀爬需要极好的轻功身法。不仅如此,若是贸然暴露身形,势必会被义军追狙。就算侥幸藏住影踪,暗中攀上塔顶,一旦将铁锁斩断,将墨车放倒,便再也无法可藏。 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之境,然而,她最后的筹码亦已用尽,远处已隐约听到援军的脚步,而身边皆是疲态尽露的兵卒,难以担当重任。 除了自己,她已别无选择。 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那沉默不语的神明会看到她的困顿,在最后时刻庇佑她一遭。 她又抬头向高处望了一眼,打算动身,却被一声呼唤留住了脚步。 “阿桐——?” 她回过头,乌黑的眼底映出柏云峰的身影。 第203章 剑挑乾坤(六) 柏云峰身着戎装,锁甲勾勒出肩背的形状,挺拔英武,额头比常人宽些,眉色也更浓,饶是厉风肆虐,也没能吹乱他整齐的发髻。 姒玉桐望着他,不禁想起江渝城外重逢的情形。那时天光朗晴,和风煦煦,他策马迎面而来,额上还挂着练兵后的汗珠,仿佛太阳一般闪闪发光。 从那惊鸿一暼开始,她便醉在其中,朝阳在柏云峰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从过去绵延到未来,仿佛所有遗失的美好,都还留在这个人的身上。 然而,此时此刻,天光晦暗无明,就连他背后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他站在岌岌可危的城楼上,嘴唇发白,脸上写满了错愕,眼角似乎不自觉地抽动,眼底藏着一丝恐惧。 “阿桐,你怎会在此处?” 姒玉桐只觉得有一柄利刃在划割她的喉咙,但她还是开口道:“我应当被你下了药,留在东宫中昏睡,是不是?” 柏云峰语塞:“我……我只是想要保护你……” “是么,”姒玉桐道,从贴身的绣囊中取出一件器物,将裹在外面的手巾除去,丢给对方,“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制式考究的令牌,用檀木雕造,表面的刻纹精致整齐,但沟壑中却淌满了血,像是在血水中浸泡过似的。 血色已经变冷发黑,但尚未完全凝固,还泛着阵阵腥味。 柏云峰的手不禁颤抖:“这……这是于太医的官牌?” “是了,就在几个时辰前,他已被夏启渊杀害。” 柏云峰的脸上血色顿失:“难道夏启渊还活着?” 姒玉桐点点头,道,“倘若我没有站在你面前,此刻,我大约已经落入他的掌心。” 柏云峰露出愕然的神色,他甚至忘了追究姒玉桐如何逃出升天,只是睁大眼睛凝着她…… 两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震颤。 从内城高耸的城墙背后,霎时间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柏云峰将视线投远,眼中含着困惑:“那是援军?但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队伍,是昌王的私兵?但为何会驻扎在内城中……” 姒玉桐道:“你一定无法想象,那是私兵,却不是寻常人,你可曾听过‘息壤铸兵’?” 柏云峰一怔,那是上古传说中的神兵,身体由息壤铸成,并无生命,却像真正的血肉之躯一样能动能战,烛照元神曾用它来抵御幽荧大军的反扑。 姒玉桐叹道:“那些人甚至并非活物,都是夏启渊的傀儡,倘若真的让他们出了外城,义军也要 分卷阅读205 分卷阅读20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6 ,守军也罢,怎么抵挡得住?到那时候,安邑城又将是怎样的情形?” 柏云峰不禁捏紧了拳头,他看到那团黑影不断向前推进,留下密集的脚步声,犹如千军齐进,万马横行,撼摇着弥历千年的皇城。 就连昭阳殿也在震颤,连建帝的身影都从楼上消失,群臣更是没了踪迹,只剩下空荡荡的楼阁,边缘的瓦片随着震动剥落,如疾雨一般扑簌着坠向地面。 姒玉桐道:“云峰,你看到了吗?若是百尺高阁倾塌,你将几片砖瓦捂在怀里,也是护不住的。” 柏云峰已面如死灰。 姒玉桐又向他投去深深的一瞥,眼中蒙着一层氤氲的泪光,像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与一生至爱诀别。 这个人身上寄宿着她过往所有温暖的记忆,但她终究不能够奢求儿女情长,过往那个得天独厚、无忧无虑的女孩早在九年前死去,而在神明的庇佑苟活的则是另一个魂灵,是为了侍奉先祖,践行人间的使命,才踏着死亡的节拍重获新生。 她的人生,早已不属于自己。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往塔顶走去。 可她的身后却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的腕牢牢钳住,使她难以前进半分。 她将那恼人的手掌甩开,厉声道:“你不要再拦我!我岂会再受你第二次蒙骗!” 她回过头,看到柏云峰的神色僵在脸上,像是被她的话深深刺痛,喉结上下滚动,口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他的手仍然紧紧抓着她。 姒玉桐愤而拔剑,无奈两人的距离太近,她只能与柏云峰力搏,却落入劣势,小臂被对方钳紧,借着蛮力撇向一旁,手肘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痛。 她急道:“柏云峰,你要纠缠我到几时!我讨厌你这般懦弱的人——!” 柏云峰浑身一震,手上的劲力却没有松,他像是将浑身的力气都倾注在这一次角逐中,连声线都在颤抖:“阿桐,这次我非得冒犯你不可……请你尽管恨我,一定不要原谅我……” 他说着,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使姒玉桐有一瞬的错愕。正是这片刻的松懈,她的五指被对方扳开,霜雪剑也滑入对方掌心。 柏云峰用力将她推开。 左都尉还守在不远处,急忙上前扶住姒玉桐的肩膀,他抬起头,听到柏云峰的命令:“保护郡主,往后柏府府兵全都听候郡主差遣!” 姒玉桐不禁愣住,她终于明白他的意图,然而为时已晚。 柏云峰已转身登上兵塔。 石级在脚下倒退,健步如飞,与他并肩而战,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冲动而又果敢的身姿。 转眼间,便已来到高处,距离拴铁链的石桩不过几步之遥,然而,城下的叛军也发现了他,凌厉的羽箭向他飞去,箭簇打在厚重的砖石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钝响。 守军兵士皆调转弓向,竭力驱散下方的人群,为他做掩护。 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在他周遭织出一张巨大的网,他的身影落在其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斑点。 磷火,在他周围燃烧,他在灼火之中向前迈步,鞋靴被烧出孔洞,裸露的皮肤撩出深红色的灼痕,双眼被灰尘蒙得一片浑浊,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 距离塔顶仅有一步之遥。 他将剑柄上的锁销挑开,将隐藏在其中的暗器扬手释出。深黑色的箭簇驰至高空,像花苞一样绽开,抖落出银色的丝雨。 那竟是一簇葬花翎。 此时他不知道,卓英怜已不在人世,这是卓氏工匠留在世间最后的绝唱。 不为救命脱险,只为玉石俱焚。 城下的人群惊呼着四散,躲避从天而降的毒针,借着片刻的机会,柏云峰冲上塔顶,高高扬起手臂,将细薄的剑擎在手中,重重地斩下。 钢刃削铁如泥,将生锈的锁链斩断。 沉重庞大的铁器扭动身躯,机括的连接处相互摩擦,发出低沉犹如号角似的声响。 柏云峰长舒了一口气,剑从他的手中滑脱,顺着台阶滚落。 “愿天无霜雪……桐花……万里……芳……”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因为他的背后已被葬花翎刺得千疮百孔。还有更多的箭簇从四面八方扎进他的身体。 刚刚愈合的旧伤再度撕裂,这次的伤口足以致命,奔涌的鲜血再也经不起伪装。 此生的漫漫歧路,终于行至尽头。 在他渐渐模糊的视野中,竟浮现出幼时的情形,十二岁的姒玉桐站在道路尽头,身着华裙,面带红晕,而他也变回曾经的孩童,脚步轻盈,眼眸澄澈。他穿过漫天的花瓣雨,迫不及待地跑到她的面前,轻轻牵起她的手。 若有来生,能不能由他做一次真正的佳侣,陪伴在斯人左右,仗剑振雪,舍命相护…… 他仰面倒下,从陡峭的台阶上滚落,背后的箭簇被撞断,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刮出长而深的伤口,血流如注,在台阶上拖出一条淋漓的红线,黏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上。 好似夹道绽放的桐花……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惨白的脸颊凝固在这淡淡的笑容中。 这是他唯一真挚的笑容,只留给至爱之人。 第204章 剑挑乾坤(七) 姒玉桐仰起头,怔怔地望着柏云峰的身体划过视野。 在她身后,左都尉已经闭上了眼睛,曾经风光无限的柏家大少被万箭穿心,跌下高台,死状凄惨,实在令他不忍猝看。 但姒玉桐却一直睁着眼,从未移开视线。 她凝着他残破的躯壳,就像凝着繁花凋零,盛曲落幕。她也是如此凝着兰姨和小素,两人紧紧相拥,两具瘦弱的身体被南晏七的长刀洞穿。 她必须得看着,看到最后一刻,将每一条生命短暂绚烂的辉煌铭刻在眼底,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倘若她不记得,世上还有谁会为亡者哀悼呢。 柏云峰最后一个愿望没有落空,他的身躯终究枕在至爱之人的臂弯中。 可惜,他的眼已永久黯淡,再无法亲眼见证这个时刻。 姒玉桐一遍遍唤着柏云峰的名字,眼眶中有热泪夺出,滴落在至爱之人灰白色的脸庞上。 雨滴入水,尚有涟漪漾出,她的泪却只换来一阵徒劳的静默。 可泪水仍如泉水一般不住地涌出,全然不受她的控制。 她已见证过诸多死亡,却没有一次使她如此哀恸,如此难以自持。 情愫深藏心底,终究是无法掩盖的。 方才,在看到葬花翎的时刻,她便已知晓真相。那是魔教的暗器,在将霜雪剑赠予自己之前,柏云峰便与魔教有所瓜葛。他早已在卓英怜的口中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深知她无法长久假借皇兄的名号,她的迟疑,她的困顿,早就被他看在眼里。 所以,他不得不遵从魔教的吩咐,将葬花翎埋在霜雪剑的深处,也在两人之间埋下欺瞒的种子。他刻意敞怀相迎,言语中处处留痕,勾起她往昔的回忆,甚至为救她而假作牺牲,都是为了使她放下心中芥蒂,放弃与昌王分庭抗礼的念头,与他一同屈从。 就连在江渝城,瞿影构陷卢 分卷阅读206 分卷阅读20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7 正秋师徒,恐怕也是遵循他的指示。而后瞿影为他揽下罪责,为他吞服哑药,为他将秘密彻底守住。 秀川不知道他的作为,柏侯爷更是被蒙在鼓里。 姒玉桐理应对他怀恨。 可她的恨意像是浮在水上的青萍,无处植根,无法生得长久。 柏云峰错了吗,他不过是个遭受贬黜的侯爷子嗣,深知螳臂当车有多难,为了保护周遭的人,保护她,才选择屈从于魔教。真正的错在她自身,错在软弱畏缩,错在犹疑不决。 若连自己都无法斩断孱念,又如何能够奢望旁人为她奋起。 是她将柏云峰逼入绝境。 姒玉桐跪在地上,收紧臂弯,将怀中愈发僵硬的身躯揽得更近,头颅低埋,贴在那冰冷的耳畔低喃道:“我原谅你,不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云峰,你醒一醒吧,我们还没有完婚,难道你真的不愿等我吗……”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柏云峰再一次为了护她,于她的面前殒命,这一次他终于迎来真正的死亡,没有欺瞒,没有阴谋,自然也不会再有转机。 霜雪剑穿云破晓,斩断了沉甸甸的锁链,也斩断她身后最后一条退路。 “云峰,对不住。” 她轻轻放开怀中的人,使他枕回到冰冷的地面上。 而后,她抹干脸颊上的泪水,再度起立,孑然一身站在肆虐的风中。 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奔来:“郡主,左大人,刚刚传来噩耗,建帝已驾崩——” 左都尉大骇,语调顿时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方才那阵地动山摇,众臣便撤出了昭阳殿,建帝走在最后,脸色惨白,突然从轿椅中起身,说是禹国子民触怒了神明,然后,就……就那么倒了下去……太医……太医说……” 左都尉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不必再说了。” 那士兵跪在地上,脸却仰着,神色中的仓皇彰露无疑。他的目光在左都尉身上流连,口中不住问道:“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一个笃定的声音响起:“不要怕,还有我在。” 士兵一怔,回过头去,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姒玉桐。 在她的脚边躺着一具狼狈的尸身,从衣着能辨出是柏家的大少爷,是她未来的丈夫。少爷的确是断气了,她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的神色竟无比镇定自若。 她孑然地站着,背后是千军万马。饶是尘嚣纷飞,黑云翻滚,高阁倾塌,天地震颤,也不能将她苗条纤瘦的身形动摇半分。 不知怎地,士兵的心底竟生出几分敬畏,几分心安。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高声道:“求郡主大人下令。” 姒玉桐冲他点了点头。 息壤铸出的精兵已行至城门边,却被挡住去路,开门的机括被生铁锤炼的悬臂损坏,一时难以开启。他们只能举起兵刃,在门上不断擂动。 城墙上的守军惊讶地发现,所谓援军不仅是素未谋面的队伍,而且个个高大魁梧,全然不似中原人,反倒像是北疆的蛮族。 守军如梦初醒,七嘴八舌地议论:“为何北疆蛮族会出现在此处?” “你没听懂郡主的话吗,不是蛮族,只是魑魅魍魉装成人样罢了。” “但架势不输给真的啊……” 眼看军心溃散,左都尉刚要开口安抚,姒玉桐却抢先道:“不要怕,有墨车的阻拦,城门暂时不会失守,只要诸位齐心协力,安邑城便有希望。” “可是,我们的人手不够,要对付蛮族……” 没等他说完,姒玉桐便提声道:“禹国的精兵曾经以少胜多,击退真正的蛮族,如今面对赝品,莫非还会畏惧吗?!” 她的话惊醒了众人,后者齐声道:“不会!” 左都尉将视线转向背后,不知何时起,外城的攻势也停下来。叛军将一个读书人围在正中,那人从容不迫地捻着扇子,往城墙对面指去:“你们都瞧清楚,我可没骗你们吧,方才柏少爷牺牲自己,是救了我们一命啊!” 有人质问道:“蛮族是从哪里来的?” 读书人的扇柄在手心敲动:“还不明白吗,是魔教,是魔教在兴风作浪啊!” 左都尉识得此人,他正是长风阁阁主梁逍,行事我行我素,待人慵懒无礼,没想到竟有如此胆识。 姒玉桐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嘴角微微扬起,脸上浮起欣慰之神色。 她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沿着柏云峰走过的路,攀上兵塔最高处,执起插在门楼上的战旗,在风中挥舞,引得城下叛军纷纷驻足抬头。 “——两军听我号令,即刻止战,一同驻守城墙。” “——魔教招致祸乱,家国危在旦夕,唯有团结一致,才能保卫安邑城中的黎民百姓。” 建帝驾崩,昌王不知所踪,唯有昔日的平安郡主还留在大军中,留在岌岌可危的古都前,与万民共进同退。 她的声线虽细,口吻却铿锵有力,使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城下所谓叛军,也曾是江湖中的有识之士,此时此刻,他们如梦初醒,终于回想起昔日的侠义之道。 守军将兵塔和城楼的大门敞开,将义军迎至城墙上,双方比肩共战,将魔教招出的蛮族团团围住。 蛮兵犹在擂门,大地犹在震颤,但低沉的声响却并不那么使人恐惧了。 阴谋诡计,决不能摇撼这家国天下。 魑魅魍魉,决不能颠覆这万里山河。 奠定这山河的基石从来不是百尺高阁,更不是千里长城,而是人。有人奋起,有人流血,有人跨过生死,以身为帜,擎起一团火,如此,家国便有了生机,有了希望。 姒玉桐注视着纷飞的战火。 在昭阳殿的下方,黯淡无光的阴影中,地面仿佛隐约裂开一个空洞,在濒临坍塌的楼阁下方渐渐生长,好似一只看不见的手掘走了坚实的土壤。 相隔太远,她实在看不真切,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 ——冬青,秀川,你们一定要平安。 第205章 镇国重器(一) 柏秀川不敢睁开眼睛。 他正被别人扛在肩膀上,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个人的足音次第响起,在甬道中激出连绵的回音,如涟漪一般荡开。 他素来胆小怕黑,更讨厌阴湿闭塞的地底,他的手早已变得冰凉,头皮阵阵发麻,脑袋又晕又胀,分辨不出自己走了多远,前方的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明明是白昼时分,眼睑上却一片晦暗,只有幽蓝色的光隐约透进眼缝,随着前进的脚步,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大约是沿着甬道两侧的墙壁排列开来,向前递进。 他知道那并不是火,而是玄晶石透出的微光,幼时他曾在建帝的寝殿中见过这种珍贵的矿石,只有小小一块,雕琢成翩翩游龙的形状,巧夺天工。但此刻,夹道作灯的玄晶石显然数量众多,被肆意取用,好似永不枯竭似的。 这里是皇城,就算汇聚天下至宝,也不足为奇。 但甬道却是空荡荡的, 分卷阅读207 分卷阅读20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8 又黑又冷,头顶上方不住有灰尘落下,是地面震颤的结果。千军万马踏出连绵不绝的声响,透过厚重的泥土渗入地底。 连天光都透不进的地方,却依旧逃不过战火的荼毒。 此时此刻,姒玉桐一定也在乱军之中。 想到此处,他手心的温度便暖了些,勇气从他看不见的地方涌出,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他包裹,驱散刺骨的严寒。 勇气一直是他生命中缺乏的物事。 昨晚也是一个阴冷的夜晚,他独自潜入东宫,守卫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扫过,几乎使他吓破了胆,背后阵阵冒冷汗,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摸到姒玉桐的寝殿,如何偷偷翻进窗户。 他之所以铤而走险,是缘于狄冬青的提醒。 半个时辰前,在月亮刚刚升入中天,他也刚刚接到军令,柏府的府兵全数并入禹昌军之中,听候的柏云峰调遣,共同担任明日大祭的守卫之责。 而兄长留给他的口讯却是——入宫照顾母亲。 他不愿离开兵营,但也不敢违背兄长的命令,正在犹豫之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借着月色潜进他的营帐。 是狄冬青。 狄冬青匆匆地警告他,姒玉桐在皇宫中遭遇了危险。 “你的兄长对你说了谎,你要去救阿桐。” 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知晓,原来他一直以来追随的对象并非皇子姒玉京,而是太子的次女,曾经的平安郡主。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濡濡唤作“阿桐姐”的窈窕女子。 他脸的神色一定分外苍白,因为狄冬青立刻转了脸,带着忧心忡忡的神色,轻拍他的肩膀:“这个消息委实不易接受,你若是不愿与你的大哥为敌,便由我再想想办法。” 他在狄冬青的眼中看出几分怜悯——皇城森森,凶险异常,而他只是个不成器的柏家二少,就连荒郊野外莫须有的“冤鬼”都能将他吓得面色苍白,魂不守舍,他如何能够担当救人的重任呢。 “我要去。”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挺直肩背,从口中吐出三个毅然决然的字眼。 狄冬青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宫中形势凶险,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你要考虑清楚。” “我明白,我还是要去。” 与长生殿的巍峨冷峻不同,东宫太子府的冷清之中透着几分煦意,或许因为这里曾是他熟悉的地方,一草一木中,都宿有诸多回忆,兀自陈酿在心底,模糊而温柔。 姒玉桐在寝殿中沉睡,屋旁的白花槐透出阵阵清香。 她睡得很沉,是饮下的茶汤含有安神药草的结果,狄冬青早就料到如此结果,特地留下醒神的药剂。 在柏秀川的服侍下,她终于从长梦中苏醒。 她瞧见来人的脸,先是一惊,随后便露出怅惘的神色。 她如此聪慧,又怎会不懂。 “我断然没有想到,云峰竟会背叛我。” 柏秀川欲言又止,他向来不擅长言辞,只恨自己的嘴太笨拙,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拼凑不出。 姒玉桐起身踱到窗边,寝殿门窗紧闭,她却向着合拢的窗扉微微抬头,像是在眺望看不见的天空似的。 雪白的脖颈纤细而颀长,长发披散在肩上,略显凌乱,将肩膀衬得更加窄瘦。 柏秀川怔怔地望着窗边的侧影,他第一次发觉,原来那个身披戎装领兵征战、乃至单枪匹马击溃敌将的“皇子”,原来只是个普通的女子。 他的鼻子一酸,不由得低下头道:“阿桐姐,对不住……” 姒玉桐的目光转向他,柔声道:“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自咎,况且你舍身救我,我应当感激你才是。” “但柏家仍旧辜负了你。” 姒玉桐一怔,随后轻叹道:“或许你的兄长是对的。” 柏秀川惊讶地抬起头。 “我一介女流,如何能够与昌王分庭抗礼,空有一腔热忱,却无致胜的谋略,你的兄长也不过是为了保护我,才出此下策。” “不,兄长他、他做错了!” 柏秀川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姒玉桐的眼睛睁大了,眼底浮起惊色。 柏秀川道:“阿桐姐你从小就不服输,不论习武还是读书,处处都争为人先,就连皇兄也不一定能赢过你。” 姒玉桐摇摇头:“小时候是小时候,人越是长大,便越是身不由己。” 柏秀川道:“在我眼中并无不同。” “秀川,你……” 姒玉桐的肩膀微微挣动,像是被他的手指箍得难受。柏秀川猛然惊觉自己的动作太过粗鲁,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紧张地攥起拳头,贴在身侧。 他的心口突突直跳,跳动声几乎要将嗓子挤破,指尖不住颤抖,嘴唇也不大听使唤。 但他还是抬着头,直视着对面人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禹国需要明君,阿桐姐比昌王合适得多。” “明君——” 姒玉桐愣住了。 女子为君,在这个国度从未有过先例。 柏秀川道:“可惜我不是当将军的好材料,不过,我愿为阿桐姐鞠躬尽瘁,披荆斩棘,誓死追随。” 他在这名女子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在昆吾殿,他也曾在金戈面前宣誓效忠,但那时他面对的是虚假的影子,此刻,他眼中映出的却是一个真正的、不加掩饰的人。 姒玉桐的神色已然恢复往昔的冷静,皱眉道:“我若逃走,一定很快就会败露,唯恐途中生变。” 柏秀川道:“让我替你留下来。” 姒玉桐又是一怔。 “你用易容的办法,将我打扮成你的模样,替你留下来。反正我从小就被人说像女孩子,凭借你的易容术,一定不会败露。” 姒玉桐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冒这等危险,你年纪尚轻……” 柏秀川却打断道:“阿桐姐,你曾问过我有什么愿望。” “嗯?”姒玉桐困惑地望着他。 他缓缓抬起头,郑重道:“你若自由而活,我的愿望便已成真。” 他的头仍低低吹着,双手局促地贴在身侧,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扬起,清秀的面庞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两颊各自生出一只酒窝,干净又好看。 昔日憧憬的倩影,昔日播下的情愫,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好似院子里的白洋槐,历久弥新,终于长成参天大树,蓬勃地伸向天际。 他是胆小鬼,半生都埋在深灰的土壤中,见不得天日,唯有一颗赤子之心,为她破土而出。 第206章 镇国重器(二) 长长的甬道终于到了尽头。 甬道本来低而狭窄,却在尽头处豁然开朗,与一间更大的房间相连。这里的穹顶比其他地方更高,地面也更宽广,形状好似一只倒锥,嵌进洞穴之中。 夏启渊与昌王一同步入房中,在靠近中央处停下,前者开口道:“对了,我听说老皇帝已经驾崩,这个消息是真的?” 禹昌王微微一怔,点头道:“君国大事,岂容有假,太医已下了诊书,家父这次真的解脱了吧。” 他的语气恭恭敬敬,神色却依旧冷峻如常。 夏启渊问道 分卷阅读208 分卷阅读20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9 :“您好像并不太悲伤啊。” 昌王轻笑了一声,道:“生于帝王之家,如何能够奢求平凡百姓的天伦之乐,骨肉疏离、亲子相残,本来就是皇宫中的常事。他已年迈体衰,头脑不清,我待他打理朝政多年,也算尽孝了吧,可是到头来,他的眼里仍旧没有我。” 夏启渊也叹了一声:“确实如此,不然他也不会将这里的秘密瞒着你,却只告诉信任的太子。” 太子的话题使他面色一沉,“我的确不知皇城地底还有这等幽秘的场所。不知夏先生可否提点一二。” “这里是存放九鼎的地方。不是我打造的那些赝品,而是真正的镇国重器。” 心下不禁,禹昌王抬起头,望着头顶幽幽的空洞。 “为什么会造出假的,却将真正的藏在这里。” 夏启渊望着对面锦衣华袍的王爷,苍白的嘴角微微勾起:“说来话便长了,先神的话,有许多都是谎言。说多了便要亵渎先祖,昌王殿下当真想听。” 昌王道:“还请夏先生赐教。” 夏启渊沉默了片刻,道:“那我便实话实说,禹国的皇族姒氏,并不是真正的大禹后裔,神与人本不同源,自然是不能通过普通的方式结合的。” 昌王一怔:“既然如此,为何您还要将姒玉桐带到此处,难道不是因为只有皇族才能够打开密道的门吗?” “能是能的,理由却没有那么冠冕堂皇,姒氏的先祖,不过是被先神指命镇守这座祭坛,保护九鼎的秘密罢了。” 昌王不禁露出惊色。 他举目环顾,只见周遭的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图案,将禹国神州的名山大川,奇珍异物,悉数囊括其中,一直绵延到穹顶上方,虽然笔触繁缛,却呈现一种惊人的齐整。 只是,四壁上的玄晶石太过晦暗,平白浪费了如此瑰丽磅礴的画卷。 他忽然想起,在整理建帝留下的陈旧账目时,他曾看过从青州边陲沿海征缴玄晶石的记录,那时,他以为珍贵的奇石只是老皇帝的玩物,交由能工巧匠雕琢成饰器,用来装点三宫六院。如今想来,玄晶石应当是为甬道中的照明而用,只是建帝日渐糊涂,不问朝政,大约也忘了这件事,所以地底的玄晶石一直没有更换,已经陈旧不堪,光芒才会如此黯淡。 君临天下的权位与荣耀,在这幽晦的光芒中,好像是一戳即破的谎言,使他的心底浮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 万幸的是,等待他的并非全无好消息。 头顶传来躁然的鼓动声,透过厚厚的泥土一直播往地底,此时此刻,息壤铸兵大约已经到了城下,而义军所效忠的“皇子”还在自己的肩上沉睡。 眼看多年的算谋步步成真,他的胸中终于感到几分充实,于是便转向夏启渊,道:“世人愚钝,才将谎言奉作圭臬,不知夏先生能否让我见识见识真正的神迹。” 夏启渊淡淡道:“好啊,我们已到了入口。” “入口?” “就是那里,”夏启渊抬手一指,“劳烦您将郡主放在上面。” 地面中央有一座凸起的石台,由白玉石雕刻而成的,和周遭土灰色的地面呈现鲜明的对照。 白玉石敦厚剔润,半透明的乳色石面上雕刻着数不清的纹样,好似有漫天氤氲缭绕期间,层叠翻滚,透着难以言喻的沧桑。即便是皇城中最古老的宫殿,在它的面前也不过是个婴孩。若将它编作书册,一定能够写出洋洋洒洒的千言万卷。 然而,它矗立的姿态却依旧稳固优雅,完美如初。 昌王走过去,将肩头的女子放在石台上,他刚刚弯下腰,便感到乳白色的石面上透出阵阵凉意,他的手指只是轻轻擦过,便感到一阵刺骨严寒,好似一条看不见的蛇咬住了指尖,滑腻的舌头舔舐肌肤,使人不寒而栗。 他立刻缩回手指,向后退开。姒玉桐的身体失了支撑,仰倒在石台上,后脑撞出一声闷响。 她的眉头皱起,嘴唇颤抖,似乎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昌王看在眼里,背后感到一阵恶寒。 夏启渊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看,以身作匙,以血为祭,谁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后人呢?” 昌王不禁皱眉:“我至今仍然难以相信,天下间还有这等奇法。” 夏启渊冷冷一笑:“自然是有的,既然芸芸众生皆是由先神所塑,施之以术又有何难。只不过你们的先神早就辞别人世,将神迹也一并带走,只留下一些灵力的残渣,世人迫不及待地从中汲取,尊为武学之道,奉作圭臬,趋之若鹜。而真正的奥秘,却被诬蔑为蛮夷邪术,唯恐避之不及。唉,这世上的人,当真如殿下所说,愚蠢至极。” 昌王再一次将视线投向夏启渊,在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之后,他的容貌已全然失去往昔的俊朗,鬓发斑白,骨节枯槁,好似幽沼中将死的树木。然而,他的姿态却依旧从容不迫,眼神中的心思也藏得更深, 昌王对他欠身道:“看来与您联手是正确之举。” “昌王殿下英明,”夏启渊做了个谦让的手势,指尖对着石台上的女子:“快些动手吧。” 昌王从袖底取出一把冷刀。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刀,朴素不加雕饰,可它的锋芒却比白玉石还要更寒冷。 因为它拿在行凶者的手里,即将伸向自己的亲族。 姒玉桐的身体瘫在冰冷的石台上,毫无抵抗之力,柔弱得好似深秋的残叶。 昌王不禁勾起嘴角。 身后传来夏启渊的催促声:“殿下,您该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吧。” “怎么会。” 他怎么会有悔意,他已谋害兄长,逼死父亲,与之相比,残杀自己的侄女实在算不上难事。 他低语道:“为了成就前无古人的大业,皇叔只能将你牺牲了。” 话毕,短刀划破姒玉桐的脖颈。 血丝从颈处滴落,渗入白玉色的纹路中,石台上的女子突然惊起,瘦弱的肩膀不住挣动,试图躲开他的刀刃。 他上前一步,身体的重量压至手臂,五指扼住那苍白的脖颈,将她按回石台上。 姒玉桐抬起双手,拼命扳动他的手腕,在剧烈的动作中,她的衣衫敞开,袖口落到肘处,露出一截手臂。 手臂虽然瘦弱,但骨节偏粗,外腕上脉络凸起,实在不像是女子的筋骨。 昌王一怔,不由得仔细观察她的脸庞,这才发觉她的脸上抹了一层细细的脂粉,小心地掩去了眉眼处明晰的棱角。 “你……你是假冒的!”他惊呼出声。 被他困在身下的人发出一声呻吟,毫无疑问是属于男人的声线。 一片幽晦的冷光中,禹昌王终于认出他的脸:“你是柏家的次子?!你竟敢欺瞒我!” 柏秀川睁开眼盯着他,可憎的声线从涂满脂粉的唇中泄出:“我、我不会让你伤害阿桐姐——” 他瘦弱的身体裹在宽松的裙中,露出大半截腿根,鬓发凌乱,嘴唇翕动,颈子被掐得发红,那副形容,竟比娼妓还要不堪。 昌王怒不可遏,不仅因为柏秀川欺骗了自己 分卷阅读209 分卷阅读21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0 ,更因为他采用如此下劣的手段,而自己竟全然没有觉察。他的千秋大业,竟被一个丑角所挫。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堂堂男子,沦落到如此丑态,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不如去死吧!” 他用一只手扼紧柏秀川的脖子,另一只手将短刀高高举起。 第207章 镇国重器(三) 白玉石台冷似冰窟,柏秀川只觉得背后凭空生出一个洞穴,深不见底,不停吸噬将他身上的温度,使他愈发寒冷。 他的脖子被昌王扼得很紧,视线变得模糊,冻僵的手脚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在行凶者面前,他虚弱得好似待宰羔羊。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昌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语气不耐烦:“你这等废物,还是受死的好。”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生气,他的确是废物,不然为何死状都是这般可笑。 逐渐黯淡的视野中浮起一个淡影,带着记忆中柔软而富有朝气的笑容。足以融化坚冰,驱散严寒。倘若他的死能换得这人的生,让这笑容在世上驻留,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并非完全一无是处。 他闭上眼睛,手臂无力地垂落。 昌王手中的利刃已落下,贴着他的脖子擦过,重重地凿在他身旁的石面上,发出“铛”的一声沉响。 他还活着。 利刃没有隔断他的脖子,当然不是因为昌王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外来的阻碍。 一枚石子从黑暗中飞驰而来,不偏不倚地打在昌王的手指骨节上,及时改变了落刀的轨迹。 昌王发出一声低吼,放开柏秀川的脖子,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他已觉察到那一记石子中的玄妙,石子飞行的速度极快,力道却又收得极稳,才有了四两拨千斤的效用,倘若那不是石子,而是别的暗器,恐怕此时此刻,他的手掌已经被削掉半片。 掷出石子的人,不管是谁,身手绝不一般。 他眯起眼睛,实现在黑暗处扫过。 黑暗中渐渐浮起一串交叠的脚步声,声音如此之轻,方才他与夏启渊竟然没有一人察觉。 来者有三。 他率先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人影。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粗布衫,褴褛堪比街边乞讨的流民,而他的一条手臂几乎挂满了血痂,伤势比乞丐还要困窘几分。 然而,他的神色却是一片从容,另一枚石块正夹在他完好的手指间,蓄势待发。 昌王盯着来人,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他主理朝政多年,大到宫中群臣百官,小到街头巷尾的隐者异士,凡是与他打过照面的人,他都留有几分记忆,但眼前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他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 他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发出讪笑,道:“我只是您麾下一个小小的官,想必昌王殿下是不会认得我的。” 昌王虽不认得他,但柏秀川却认得。 不仅认得,而且深深地记得。柏秀川的视线牢牢地贴在他的脸上,脸上的神色像是被点亮的灯烛,在黑暗幽闭的地底熠熠发光。 人只有在得偿所愿、欣喜若狂时,脸上才会发出这样的光彩。 柏秀川的确已被狂喜冲昏头脑,因为方才救他一命的人,正是他寻找九年无果的沈昭云。 沈昭云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纵然面容疲倦不堪,身上伤痕累累,眼底浮起皱纹,鬓发夹杂白丝,可嘴角那一抹从容的笑意却不曾改变分毫。 “沈先生——”他从冰冷的石台上撑起身,“真的是沈先生吗——” “秀川,好久不见。”沈昭云冲他招手。 他像做梦似的,从冰冷的石台上抽身,脚底晃了晃,向沈昭云的迈开步子,起先走得小心翼翼,很快便加快步速,变成奔跑。 昌王闪到他面前,意欲阻拦,可他手里的刀还没有碰到柏秀川的衣摆,便被另一柄钢刃挡住了去路。 “昌王殿下,我现在已经不做你的官,不领你的俸禄了,就算你是王爷,也不能随便欺负我的好学生。” 沈昭云分出一只手将柏秀川护在身后,正面和昌王对峙。 柏秀川的肩膀仍在发抖,眼中含着氤氲:“沈先生,对不住,是我太没用了……” 沈昭云微微偏过头,对他挤出一个微笑:“哪里的话,你很勇敢,”说罢抬起颤颤巍巍的伤臂,指向自己的胸口,“不必在乎别人的嘲讽,真正的勇气不在脸上,而在这里。” 柏秀川怔怔地盯着他。 沈昭云轻笑一声,冲他挤了挤眼睛:“而且不得不说,你扮作女子的品味相当不错。” 柏秀川的脸唰地一红,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羞涩。 而后,他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开,噗哧地笑出了声。 他将衣摆展平,向前一步,站在沈先生的身旁,抬起头与昌王对峙。 昌王的目光轮番扫过两人,他贵为王爷,武功哪里比得过混迹江湖之人,眼下若是与两人交手,定然没有胜算。 意识到这一点,他索性转为守势,一面提防两人,一面用余光搜寻夏启渊的影子。 夏启渊就在几步开外。 但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骚动,因为他的视线牢牢地盯着另一个人。 卢正秋。 一席黑衣几乎消失在晦暗的地底,唯有苍白的脸色分外鲜明,昭显出他的存在。他目不视物,却站得笔直,神色一片平静。 或许因为他的前方有一个可靠的背影,他才能够如此从容。 狄冬青就站在卢正秋的面前,麒麟剑出鞘,铮然作响,乌黑的眸子迎上对面的夏启渊:“休想伤我师父。” 夏启渊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寻常的神态,用平淡的口吻道:“怎么会呢,我已恭候正秋多时了,我早就料到,最终来到我面前的人会是他。” 双方各自沉默,僵持在黑暗中。 昌王已退至夏启渊身边,压低声音道:“夏先生,我们暂且退避,再做打算吧。” 夏启渊不解:“退避?为何要退避?” 昌王皱眉道:“您也看到了,我们带来的人并非姒玉桐,是无法打开门的。” 夏启渊突然露出笑容:“这就是您的误会了,昌王殿下,我应当说过,只要是姒氏的后裔,都可以打开这扇门。” 昌王一怔:“夏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不也是大禹国的皇族吗?” 他的话音刚落,便已出手。 然而,他攻击的对象并非对面的入侵者,而是身边的盟友。 昌王大惊失色,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这番情形,待他回过神,手里的刀刃已被对方夺去。 一双干瘦的手犹如鹰爪一般,将他的脖颈紧紧勒住。他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推搡,踉跄着几步,脚底踩到石子,身体失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他倒在白玉石台上。 寒冷化作千万根针,钻进他的身体,使他不禁发出惨叫。 那并不是他的错觉,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雾气从石台下方腾起,犹如藤蔓一般爬上他的 分卷阅读210 分卷阅读21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1 身体。 第208章 镇国重器(四) 直到窒息的讯号传入脑海,禹昌王才彻底理解对方的意图。 他挣扎着抬起头,对曾经的盟友怒目而视:“夏启渊,你——竟敢背叛我——” 夏启渊自高而下地俯视着他,平静道:“怎么会,我会兑现承诺,找回九鼎,替您实现太平长久的治世,只是您无法亲眼看到罢了。” 崇明教教主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容,在死而复生之后,他的脸已变得枯槁苍白、缺乏血色的脸颊上,笑容映在上面,仿佛一张面具,显得分外淡漠,分外虚假。 昌王在恍然中察觉,夏启渊其人似乎一直如此淡漠,真正热忱的是他自己。九年前,他催促魔教派遣刺客,害死自己的兄长,而后马不停蹄地推行天下禁武的号令,诛杀羽山族人以儆四方。九年后,他联合柏云峰,设下阴谋欺骗姒玉桐,将保护她的义军逼作叛军,将她骗至幽深地底,以便打开通向祭坛的大门。 他机关算尽,却落得如此下场,在愈发模糊的视野中,夏启渊的脸扭曲成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的恶,使他看得清楚真切。 原来他的恶是这般丑陋,这般狰狞。 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国之君,名正言顺,为此,他才接受了夏启渊的欣然示好,与魔教缔结盟约,就像当初他的兄长和武林正道所缔结的那样。 然而他失算了。 他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实在,低估了……你……” 夏启渊只是摇摇头:“还好我没有高估您。” 那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他的耳朵便淌出血丝,喉咙里只能发出长长的凄吼。 从白玉石台伸出的藤蔓已经将他缠紧,一团团黑雾贴着皮肤钻进他的身体,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汲取他的血液。 鲜红的血从他的七窍淌出,淌进石台的沟壑纹路间,仿佛一团火在其中燃烧。而他则像晚秋的花叶一样迅速枯萎,凋零。 就连柏秀川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避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身上的锦缎华袍碎成无数片,端正的鬓发从头顶剥落,精心锻炼的体魄变成干枯腐朽的树皮,四肢被藤蔓吊起,以奇异的角度扭曲着,全然失了人形。 就连狄冬青也不禁扼腕。 纵然禹昌王行恶无数,罪大恶极,却也不该死得如此卑微,如此凄惨。 这番不堪的死状,将他身为人的尊严践踏得粉碎,不留片甲。 天命王权,不过尔尔。 夏启渊像是察知到他的想法似的,从汹涌的黑雾中央回过头,但目光只是草草扫过狄冬青,便落在他身后那人的脸上,徐徐道:“正秋,这就是侍奉神明的姒氏一族的下场,你纵然看不到,也应当听到了吧。” 话毕,他便转过身去。 昌王的残躯从石台上滑落,像一滩烂泥似的散在地上。 白玉石台上残留着他的血,血顺着沟壑滴落,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隆隆的闷响。石台竟向下沉去,地面裂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段下行的台阶,每一级都是用白玉石凿成,都泛着冷冽的光。 夏启渊迈开步子,沿着台阶往更深处走去。 “站住——!”沈昭云立刻上前,试图拦住夏启渊的去路,然而,他刚刚跨出一步,脚下的黑雾便像潮水一般腾起,发出沙沙的声音,汇聚在一处,凝成一柄乌黑色的刀刃,向他的头顶劈来。 “沈先生当心!”柏秀川立刻扯住他的肩膀,将他向后拖扯。 他迅速退开一步,黑雾凝成的刀刃擦着他的脚尖斩落,在青砖石地面上击出一阵火花。待他站稳后,便如一阵烟尘似的散开,汇入原来的地方。 黑雾笼罩在石阶入口处,不徐不疾地飘着,好似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俯瞰周遭的情形。 柏秀川举目四顾,道:“这里的机关,莫非在阻拦我们通过么?” “看来是这样了。”沈昭云皱眉,“若是我们人多,还能设法杀出一条路来,但眼下我们势单力薄,不大好办啊。” 他将视线投向身旁的同伴。 狄冬青也发现了黑雾的奥秘,几次拔剑试图劈开一条路,都已失败告终,不得不退回原处。他的眉头紧锁,转身道:“师父,夏启渊往地下逃了,我们怎么办……师父!” 他才回过头,便看到卢正秋已不在身后。 他的师父离开他的庇护,兀自向前迈去,半个身子已踏进黑雾之中。 他立刻扯住对方的胳膊:“不要往前走了,前面危险!”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密不透风的黑雾碰到卢正秋的身子,竟成团地散开,好似飞虫躲避火焰似的,迫不及待地从他身畔逃离。 他所走过的地方,缭绕的雾气向两侧分开,为他让出一条去路,简直像是在迎接他似的。 整个祭坛都是息壤由铸出,而他的身体已被息壤凭依,这些黑雾几乎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自然不会阻止他前行。 卢正秋微微仰头,脸上浮起奇异的神色,就连袖口被冬青扯住都没有发觉。 他空洞的眸子投向远方,仿佛在眺望着远处的景致。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突然间亮起来,然而,他看到的不是周遭的情形,而是一幅缥缈的画卷。 画卷之中,苍穹碧蓝,云雾缭绕,大地比现在还要空旷,天空也比现在更加辽远。 天地之间,矗立着一片连绵的青山,五座最高的山峦环抱在一处,如同被刀刃开凿过似的,断岩耸立,彼此之间有深谷相隔。 是羽山。 山峦有多高,谷地便有多幽深。谷底是阴冷荒芜的幽沼,千里之内,杳无人烟。 只除了一个影子。 那是个高瘦的背影,一席黑衣翩然,长发用绳结简单束过,落下几缕,斜斜地披在肩上,不时被凉风拂起。 幽沼之中,常年晦暗无光,他坐在高山投下的阴翕中,手里拿着一支刀。 他的刀又轻又薄,别说是开山凿石,就连一只野兔的脖子也未必能够割断。 不过,他的刀尖又小又细,恰好适合做雕琢的匠工。他低着头,在周围的地面上雕出栩栩如生的图案。 他雕刻草木、花朵、飞鸟、游鱼,雕刻这山间目之所及的一切,他花费许多时间才能雕出一幅。一旦完成之后,他便失了兴趣,任由风沙寥寥草草地将他的作品抹去。 他百无聊赖的度日,几乎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分不清一天与一年。 直到那一日,一个少年人出现在他的背后,开口问道:“你是谁?” 第209章 镇国重器(五) 少年的问话使他陷入错愕。 他被囚禁在羽山,已经度过了数不清的岁月,却是第一次听到说话的声音。 少年的声音清冽,好似冰棱融化,冷泉流淌,好像有人在混沌之中拨开了雾霭和阴霾,露出一线天光,不偏不倚地洒在他的肩上。 他不禁回过头,仔细打量对方。 少年人的身上不着寸缕,却沾满了泥土,头发杂乱地披在肩上,像是刚刚在泥垢中睡了一夜似的,浑身上下 分卷阅读211 分卷阅读21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2 都脏兮兮,唯有一双眸子是极澄澈的,好像入夜后当空的一轮皎月。 和人间的火烛不同,月色越亮,便越是冷清。苍茫的山色间,少年的身上透出难以言喻的凉意,几乎使他避开视线。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放下手中的刀,直面对方,答道:“我的神号是鲧,曾受封于崇地,也有人叫我崇伯,不过封地和神号都已被废,所以我现在没有名字。” 少年的眉头皱起。 他立刻勾起嘴角,换了个轻快的口吻,“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名字又有什么要紧。” 少年迟疑了片刻,释开眉心,道:“好吧。” 他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眨了眨眼:“幽沼本来就是我栖身之地。” 他不禁一怔“原来如此,距离涿鹿一战,竟已度过这么多时日。不过那时候你……你……” 少年并未理会他的欲言又止,视线垂落,淡淡道:“那时确实是我败了。” 他难掩脸上的惊色。 涿鹿之战,幽荧被众神联手挫败,那时他也是阵中一员,幽荧骇人的模样至今仍刻在他的脑海,那是一匹横行于天地间的巨兽,通体漆黑得仿佛夜晚本身,仿佛死亡本身。 幽荧的确是死的象征,世间万物由太极两仪相生而成,烛照为阳,幽荧为阴。幽荧所过之处,万物颓败衰亡,自然被神州大地上的人们视作不祥之兆。 然而,天地灵气相辅相生,即便幽荧遭受挫败,也不会从此消灭,只是被打散了形貌,驱逐于大地上最为荒芜的角落。这些地方被人们称作幽沼。一缕残魂驻留在幽沼中,吸收灵气,重新凝聚出形貌,竟变作少年人的模样。 幽荧见他不语,问道:“你不怕我么?” 他答道:“怕也没有用,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若想除掉我,实在易如反掌。” 少年并没有除掉他,只是怔怔地盯着他。 那时候,幽沼笼罩在深邃的山影中,两山之间的石缝仅有一线微光透入,不偏不倚地洒在他的身上。 他的模样和这片晦暗并不相称,身形好似云中而来。沐浴兰芳,华采若英。 也难怪少年看得入了迷。 他轻笑出声:“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除掉我,毕竟只有这里我会同你讲话。” 少年人皱眉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耸耸肩:“天上呆着无聊,才来人间走一遭,你信么?” 少年摇了摇头:“不信。” 他轻笑一声,将视线投向高处的石缝:“我是被关在这里的。我触犯了禁忌,从此便被剥夺神号与封地,神识被囚于幽沼,不能够离开半步。” 少年一怔,随即皱眉道:“那我便没有办法了,我的形貌已散,只剩一缕残魂,离了幽沼便不复存在,我帮不了你。” “是么,我倒觉得你陪我说说话就不错。” 少年眨了眨眼:“你最好不要同我说话。” “为什么?你该不会是个讨人嫌的小孩吧。” “我不是小孩,只是灵力不够用,才化作小孩的形貌罢了。” “好吧,比起又黑又高的怪兽,还是现在的样子更适合你。” 少年似有些愠色,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声:“神也好,人也罢,都喜明而恶暗,只要活着,便一心想要避死,只要兴盛,便一心想要避衰,所以,我与你没什么好说。” 少年的语气平淡,其中并无喜怒心绪,仿佛在叙述着日升日落一样的事实。说罢,便将视线移开,目光扫过地面,很快注意到地上的图案。 这里是寸草不生的幽沼,然而,皲裂的大地上却雕刻着世间万千灵物,鸟兽花木,山川湖海,皆由优美的线条勾勒而成,栩栩如生。 他绕到少年面前,露出笑容:“怎么样,好看吗?” 明明是他破坏了土地,语气却像是在邀功似的。 少年皱了皱眉,不知如何反驳,只能顺着问道:“这些都是你雕刻的?” “是啊。” “无聊。” “不不,妙处多得很,”他的嘴角还含着笑意:“我雕刻一件东西,是为了把它记住,我雕过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包含着我的念想,如此一来,就算我触不到它,也不会忘记它的模样。就算我被长久地囚在这里,也拥有人间万象,怎么会无聊。” 少年再次望向他,神色迟疑,像是懂,又像是不懂。 两人的视线交汇,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少年大约还是没懂,眼皮耷下,脸上浮起倦意,似乎将要入睡。 幽荧只是灵气聚集,睡去的时候,脚底生出几条虚影,身体被一团模糊的雾气笼罩,像是要散开在雾气中,与天地重新融为一体似的。 “慢着,”他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不多留一会儿么?” “留下来做什么?” “我可以为你雕一副塑像,将你的样子也记下来。” 话一出口,他也愣住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提议。 少年的肌肤很凉。 他的手很暖。 清风拂过,两人相逢在蛮荒之地,各自的心中都生出一些从未有过的思绪,好似山间缭绕的云雾,尚且摸不清,看不透。 他抬手一指:“你坐下来,就坐在那边的石头上。” 少年的脸上浮起几分茫然,但仍旧遵照他的指示,在山洞旁的一块凸石上端坐。 他端来山泉,为少年濯洗身体,又将自己的衣衫赠予对方蔽体。一番打点过后,少年身上干净许多,一双明眸望着远方,长发拢成一束,贴着肩膀滑到背后。 好像风雨息止,树林突然静下来,枝条低垂,将斑斑驳驳的影子投在地面上。 那身姿当真是极纯粹的,也使他看得入了迷。 神明造出了人,人心怀信仰,反过来将神明的模样化于笔下,或描为画卷,或雕作石像,虔诚供奉,顶礼膜拜。曾几何时,在他的封土,也有人为他雕琢造像。 然而,人们向往光明而厌恶黑暗,向往生而厌恶死,所以从来不曾有人为幽荧造像。 当真是可惜了。 想到此处,他手中的刀便慢了下来,一笔一划,富有耐心,希望能够将眼前的美长久留存。 少年人坐了一会儿,脑袋又耷拉到胸前,身形也渐渐模糊,好似要重新归入脚下的幽沼中。 “你可别睡着了。” “不会。” “你若无聊,可以唱歌给你。” 少年抬起头,将问询的眼神投向他。 没等对方同意,他便兀自哼唱起歌来。 一曲唱毕,他问:“好听么?” 少年摇头:“不好听。” 他干笑道:“毕竟我也是鹦鹉学舌,而且同你说话之前,我的嗓子已经很久没用过了。真正的歌,可要好听得多。” 神是不需要歌的,真正的歌,他只在人世听过。 人世上总有无穷无尽的歌,人们开心的时候便围着篝火纵情放歌,伤心的时候便坐在空旷处独自低吟。在他的封地上,村落中的巫觋曾是最好的歌者,后来巫觋亡故,人们抬着灵柩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依旧在歌唱。 壮丽的歌声穿过他苍凉的 分卷阅读212 分卷阅读21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3 心间,留下一些陌生的东西。 他想,人生短暂飘渺,充斥着生离死别,哀愁困苦,所以人们将漫长的隐忍与须臾的快乐悉数倾注在歌中,鸣弦鼓瑟,以声相和。将曼妙与隽永长久地留存在记忆中。 他学会了歌,也学会了留存记忆的习惯。他与凡人交好,变得越来越像人。 此刻,他一面自顾自地哼唱,一面将刀刃在石头上划过,留下一条条优美的弧线。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囚徒,忘了未酬的壮志和蹉跎的年华,忘了种种委屈与不甘,脸上浮起纯粹快乐的笑容。 少年人歪着头,听着他生涩不成调的吟唱。在断断续续的歌声中,片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久。 他所刻下的一笔一划,即将逾越千万年时光,映入另一个人的眼底。 第210章 镇国重器(六) 卢正秋怔怔地看着。 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久远的记忆中,他看到岩壁上的雕刻慢慢成形,一个清晰的人像渐渐浮出,正是他在羽山幽沼的石洞中所见过的脸庞。 被囚居在幽沼中的先神鲧,曾经在羽山古老的土地上留下诸多雕刻,它们都被风霜雨雪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唯有幽荧的画像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卢正秋抬起手,将手指贴上岩壁。 青苔留下的触感阴湿绵软,然而,在青苔的背后,藏着与之截然不同的,清晰而沉稳的刻痕。 他只是草草窥过一眼,心中却熟知它的每一道纹路。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就站在岩壁前方,手持薄刃,心无旁骛地雕凿,口中哼唱着快乐的歌。 然而下一刻,他又端坐在石块上,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前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脸庞在岩壁上成形。 来自两个人的记忆沁入髓骨,在他的胸口激荡。 日月轮转,四季更迭,沧海桑田…… 巨大的倒错感使他头晕目眩,记忆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撕扯着他,他看到银河从天边倾泻,看到黑云将晴空吞没,看到死亡的阴影从头顶压下,扼住他的喉咙,却有什么在剧痛中重获新生…… 他迷失在其中,难以自拔。 “师父,醒一醒——” 狄冬青抓紧卢正秋的肩膀,在后者耳畔急切地呼唤。 地底的石室已是一片昏暗,狂风肆虐,倒卷起黑色的泥土,涌向天空,它们时而凝成刀刃,时而聚成针芒,驱逐所有侵入者,只除了卢正秋。 息壤像是被驯化的野兽,服帖地环绕在卢正秋周围,为他让开一条去路,邀请他向前。 他的肩膀仍旧被人牢牢抓着,在几次挣扎失败后,他回过头。 那双眼睛使狄冬青陷入错愕。 狄冬青记忆中的双眼是浅褐色的,和煦温软,连眉毛都比常人更淡更狭长,即便失去光明,空洞的瞳孔中仍旧包含柔意。 但此刻,那双瞳孔却被寒冰侵蚀,冷冽异常。寒冰仿佛一直封冻了千万年,就算是烈火也没办法将它们融化。 他的师父眼中已没有他。 他扣紧五指,抓住对方的肩膀摇晃:“师父!你清醒一点!” “放开!”卢正秋用力甩开他的手。 呵斥声冷酷而凌厉,令狄冬青短暂愣了片刻,他四周的息壤像是在回应他的命令,霎时间在空中聚拢,好似虎豹将皮毛根根竖起,口中亮出尖锐的獠牙。 黑色的雾气化作无数盏刀刃,劈头盖脸地砸落。 狄冬青发出一声抽咽,落刃咆哮着撕裂空气,继而撕裂了他的体肤,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划出数不清的伤口。 全身的剧痛几乎使他昏过去,然而,耳畔鹤立的风声仍旧在向他示威。 ——你若继续向前,下一刀便会贯穿你的身体。 “冬青大哥,你先退开吧!”远处隐约有呼喊声传来,是柏秀川的声音。 他侧过头,然而,柏秀川和沈昭云的身影被挡在漫天的黑雾之外,看不真切。 他转而望着咫尺外的人。 在这晦暗幽深,天地颠倒的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曾经见过许多被扶摇清风蛊惑、丧失理智的人,但眼前师父的状况比他们还要糟糕百倍。他的手指搭在对方颈侧,掌心传来清晰的触感,敏锐地映出脉搏的变化。卢正秋的脉相已乱如鼓擂,真气在体内肆意奔涌,好似濒临喷薄的火焰。种种迹象都在警醒着他——这具躯壳已经与息壤融合,已不再是过去他所熟悉的人。 即便如此,又有何妨。 他的身后已无退路,心中却感到久违的轻松。 原来无路可退也是一条路。 沈昭云的呼唤声从远处响起:“狄少侠,你伤得很重,先放开他,我们再想办法!” 他试图回答,然而嗓子一片干涸,只能发出低哑粗粝的声响。 “我放手过太多次,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的声音细微,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 下一刻,黑雾化作箭簇,钻向他的手背。 “不!休想赶我走——”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一只手从肩膀上滑落,转而揽住卢正秋的腰,另一只手振剑出鞘,剑锋一荡,将黑雾凝成的箭簇劈开。 麒麟剑银光熠熠,斩得不偏不倚,然而,黑雾迅速散开,贴着薄刃淌过,很快又凝成一柄同样坚固的利刃,再度向他袭来。 息壤的取之不竭,无穷无尽,任凭他的剑再快,也追不上它的变化。 单凭血肉之躯,实在不能抵御上古灵力。 他像是背负荆棘走在火海中,浑身上下烙满伤痕,痛觉已近乎麻木,他只觉得精疲力竭,膝盖一弯,几乎要跪倒在地。 但他只是颤了颤,便再次站稳,仍旧牢牢地将卢正秋揽在身边。 一手执剑,一手护人。 他的人生中拥有甚少,失去的却不可尽数,逝者难寻,过往难追,唯有这两手之物,是他确凿坚实的凭依。 他感到咫尺外的身体还在挣扎,拼命地想要甩开他,但他只是把手臂收得更紧。 人只要一息尚存,便绝不会放开自己的凭依。即便是神明的意志,也无法使他弯折。 “……师父,你的冬青已经长大了,刀山火海,也要陪你一同往。” 他将口中的血腥嚼碎,和破碎的牙齿一起咽下喉咙。 息壤再次凝成刀刃,一次又一次扑向他,将他的皮肉撕开 猩红色的血顺着额头淌下,渗入他的眼睑。使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他将剑刃撑在地上,默默承受着倾盆大雨般的攻势。他只觉得身体被割裂成无数片,七零八落,唯有心中一团火还在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停止,大约是息壤也累了,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 怀中人微微颤动,摸索着将指尖贴上他的脸颊:“……冬青,你没事吧?” 他睁开眼,脸上带着几分懵懂,仿佛不敢相信风暴已经过去。但在看到师父的神色后,他终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放心,我还精神得很。” 他颤抖的声线毫无说服力,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漾开,钻进卢正秋的鼻子。后者用手掌抚过他的脸颊,低声 分卷阅读213 分卷阅读21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4 道:“傻孩子,为什么不躲。” “我就知道师父舍不得伤我。” 他尾音上扬,语气似有些任性,有些顽皮,和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实在不相称。 卢正秋发出一声轻叹,道:“我看到了幽荧残魂留下的记忆,那恐怕不是凡人能够负担的。” 冬青摇了摇头,反问道:“但你不是醒过来了么?” 卢正秋道:“只是侥幸而已,倘若我再遇不测,你一定要……” 没等话音落下,冬青便慌慌张张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 第211章 镇国重器(七) 冬青的体温很暖,掌心比别处更热些,指根的茧子擦过卢正秋的嘴唇,留下绵密细腻的触感,好像飞鸟掠过低空时抖落的羽毛,沾在冷清的水面上,漾出一串涟漪。 “别担心,有我呢。多少风浪我们都熬过来了,只差最后一关,你再忍耐片刻,待我们取到医谱,我一定医好你的寒疾。” 青年人的声线仍旧虚弱,但字字清晰犹如鼓擂,敲在听者的心上。 听者别无旁人,只有卢正秋。 卢正秋的心剧烈悸动,像是放置在鼓畔的琴弦,随着坚实的鼓动一并震颤。 曾几何时,他空乏无物的心便被这个声音填满的。他的琴弦已经挂满锈蚀,沉寂已久,然而那一刻,弦上的灰尘剥落,重拾清音,时至今日,余韵依旧袅袅。 他抬起一只手,将冬青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而后道:“敢情好,我也不想再捏着鼻子喝药了。” “自然不用再喝药。”冬青回答,声线含着鼻音,沉郁而浓重,像是有什么东西打了个结,沉甸甸地堵在喉咙口似的。 那是精心掩饰的恐惧——卢正秋心道,恐惧太过深重,甚至无法付诸唇舌。年轻而热烈的灵魂不怕刀山火海,不怕遍体鳞伤,却害怕一个朦胧的念头化为现实。 卢正秋怎会不懂。 他的手落在冬青的侧脸上,沿着脸颊的棱角抚过,轻轻抚平对方心中的躁意。 沉寂的息壤散成无数细腻的灰烬,在两人四周纷然飘落,好似一场黑色的雪,好似冬青心中精心藏匿的情绪。百般惦念,千种思量,弥天漫地,却不泄露出一丝声音。 世上的至真至情,常常是如此克制而含蓄的。 雪花终于落尽,留下一片狼藉。 柏秀川的视野终于清晰。 在变成废墟的甬道尽头,他终于再度看清同伴的身影。 但他的脸上很快浮起惊恐的神色,因为他看清了狄冬青的伤势。 狄冬青浑身上下布满伤痕,衣衫残破,四肢处处挂着猩红的痕迹,粘稠的血还在顺着指尖滴落。 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伤成这般模样,居然还能站得稳。 他鼻子一酸,眼眶里热泪涌出:“冬青大哥,正秋师父,你们没事吧……” 狄冬青怔了一下,偏过头,道:“放心吧,没事的。” “你们还、还要追上去吗?” 狄冬青点点头,视线转向柏秀川身边的人:“沈先生,劳烦你照顾他,等我们回来。” “好。”沈昭云点头应过。 柏秀川迫不及待地迈开脚步,试图追上去,被沈昭云扣住肩膀,按回原地。 他面带疑色回过身,看到沈昭云眉心紧锁,冲他摇了摇头。 前方已不是他能涉足的战场。 他何尝不懂,只是不甘于袖手旁观,然而,散落在地面的黑雾蠢蠢欲动,挡住他的去路。 他只能咬紧嘴唇,目送两人消失在地面裂开的狭口处,被冥冥的黑暗吞没,很快没了踪迹。 可两人的背影却长久地烙在他的脑海。 原来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越是在彻骨的黑暗中,身影便越是明澈笃定。 胆小懦弱的柏家二少在这一刻感到某种东西自胸口升腾,好似一盏灯,灯芯的火烛茁壮跳耀,留下融融的热意,使他的四肢百骸重新注满力量。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盏灯,纵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要心灯不灭,灵魂便是暖的,亮的。 只要茫茫人世中尚有人擎灯,世间便仍有光明,仍有希望。 * 步入狭口,仿佛步入另一片洞天。 白玉石级泛着幽幽的微光,一路向下延展,一直没入黑暗。 周遭一片空旷,放眼瞧不见四壁,只能隐约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土,天地仿佛被凭空抽干了似的,万物皆不复存在,只余下一个漫无边际的大洞,将空寥的足音吞没。 彻头彻尾的黑暗中,卢正秋紧闭双眼。 身边的人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尽管如此,仍有一股看不见的漩涡将他的意识席卷,抽离,渐渐带往别的地方。来自上古的记忆,像洪水一样冲刷着他脆弱的心神。 洪水。 八荒之中,惊雷滚滚,浪花滔天。天际仿佛倒悬着一条瀑布,银河水沛然流泻,浩瀚的水势如千军万马荡过大地,将桑田化作沧海。 唯有羽山遗世独立,缥缈的峰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这里是幽沼,是万物衰亡颓败的不祥之地,就连洪水也不愿接近,兀自绕开一条去路。 羽山安然无恙,可囚居在羽渊之中的人,却一刻也不能安下心神。 “我得离开这里。” 鲧对身边的幽荧说。 “为什么?” “洪水泛滥成灾,势不可挡,倘若置之不理,用不了多久,整片神州都将被倾覆。” 幽荧审视他的神情,两人已共度许多时日,少年人却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焦虑的神色。 少年人感到困惑:“烛照麾下有百千神明,动动手指就能够翻天覆地,难道还止不住这一场雨?” 他却摇头道:“你错了,这场雨正是应了他们的意思才降下的。不周山的天柱上早有裂缝滋生,烛照却不管不问,若非如此,雨势绝不会这般难以收拾。” “什么?”幽荧一向淡漠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是为何?” “你该先问问,我为何被囚居于此。” 幽荧一怔,很快催促道:“你告诉我。” “因为我与烛照有过一场争执,我比其他人更早发现天柱的裂缝,打算前往修补,可他却阻止我。” “他为何要阻止你?” “因为他并不希望我救人。” “地上的人不都是他的子民吗?” 曾经的神明鲧发出一声叹息,他的脸色从未如此忧愁:“本来是的,可后来,他的子民越来越多,渐渐布满了大地,他们渐渐变得贪婪,自私,已偏离他想象中的模样,他以为天柱的裂痕,便是对他们的惩罚。” “惩罚?倘若大雨不止,那些人会如何?” “会灭亡。” “所以你才违背天命,窃取息壤?” “因为我不忍看他们灭亡。” “他们灭亡,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的确与我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包庇他们的恶果?” 他怔了一下,道:“其实我也说不清,只是倘若没了他们,我便再也听不到那样的歌了。” 人的生命短暂而渺小,反倒会在有限的时光中尽情挣扎,有人行善,也有人做恶,但和 分卷阅读214 分卷阅读21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5 神不同,人绝不会停驻不前。 世间之事,常常反其道而行,若不是遭受背弃,他的心底又怎会生出如此强烈的希冀。 他与人走得太近,已变得越来越像人。 幽荧看向他的眼神生出一些变化,一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敬畏。 只有被抛弃的人,才能领略旁人的孤独与困顿。 他们本是南辕北辙的生灵,却在一片弃地中,生出超越身份隔阂的共鸣。 幽荧问他:“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他长叹一声:“我已束手无策。” “你明明还有一双自由的手脚。” “但我的神识被囚在此地,只要我还是我,便无法离开。即便我将窃来的息壤藏在五溪,也不能亲自前往。” “你放弃得未免太早。” “我只是个小小的下神。” “但别忘了你曾败过我,你若妄自菲薄,我又该如何自处。” 幽荧凝着他,天真的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狂傲之气,涿鹿一战中那骄傲而强悍的魂魄,重新在这少年人的躯壳中破土而出。 他不禁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我的敌人。”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确实是。” “但我可不愿自己唯一的朋友是缩头乌龟。” “你根本就没见过乌龟。” “但我见过你的雕刻,足够了。” 两人因这不经意的默契相视而笑,他望着天际的层云,低声道:“谢谢你。” 幽荧却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 “我还能帮你,将你的躯壳奉献于我,我便代你摆脱桎梏,离开此地,取回息壤,完成你未竟的事业。” 他不禁睁大了眼睛:“你要帮我?” “我对拯救凡人并无兴趣,但你的理想听上去不错,值得让我再赢上一回。” 他怔怔地凝着对方,许久之后终于开口:“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点头,”他顿了片刻,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第212章 镇国重器(八) 黑暗中有流火浮现,赤红色的光晕短暂地将周遭照亮。 凡人贪恋生而畏惧死,贪恋光而畏惧影,所以,鲜少有人真的懂得黑暗之美。正因为有了黑暗,哪怕一缕微光都会变得瑰丽宏壮。 正如此时此刻的情形。 仿佛从创世之初便埋在大地深处的火,此刻正沿着天穹的边际缓慢淌下,光晕之中,包裹着影影绰绰的山峦,在视野尽头跃动,忽远忽近,飘渺难触。 狄冬青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片深入地底的隐秘洞天,似乎变成了神州的缩影,置身其中,仿佛超然世外,俯瞰茫茫千里。 石阶终于接近尽头,他的眼睛也终于适应了地底的微光,得以看清更多的东西。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隐隐有纹路浮现,如藤蔓似的盘踞在地面上。 除此之外,黑暗中并无他物。 他皱起眉头,目光一面搜寻,一面沉吟道:“夏启渊人在哪里?九鼎又藏在何处?” “九鼎就在你的眼前。”卢正秋轻声答道。 年长者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刚刚从一场漫长的梦里惊醒,还沉浸在梦的余韵中。 狄冬青将视线投向他,追问道:“师父,你的意思是?” 卢正秋答道:“真正的九鼎,一直都在我们的脚下。” “脚下?” “所谓镇国重器,并不是普通的金银器皿。” “那是什么?” “就是我们脚下的神州本身,你仔细看这地上的图腾。” 狄冬青一怔,定睛去看,地上的纹路勾勒出的轮廓,恰似禹国的山川湖海。 卢正秋接着道:“东南扬州,正南荆州,河南豫州,正东青州,河东兖州,正西雍州,东北幽州,河内冀州——先神将取之不尽的息壤灌注于九尊神鼎之中。以鼎为心骨,以息壤为血肉,创造出如今的九州。夏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狄冬青一惊,方才他并未看到任何人影,然而,卢正秋的话音刚落,夏启渊便已站在图腾中央。 “正秋,你说得很好。”死而复生之人缓缓睁开眼睛,接过对面人的话补充道,“都城安邑是九州大地交汇之处,而藏在皇城地底的祭坛,便是九鼎之枢,好似风筝背面集线的绳结,好似万花筒中央的窥孔,所以这一孔之中,才窥得见八荒四海,世间万物。” 狄冬青的视线仍牢牢盯着他,心下却已骇然而动。 夏启渊的视线飘向卢正秋,接着道:“这便是姒氏世代守护的秘密,连他们自己都忘了原因,但我们是不会忘的,我说得没错吧。” 他将尾音刻意拖长,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卢正秋迎上他的视线,默默点了点头。 他们的体内都宿有幽荧残魂,都是超然物外的异者,是上古神祗宿留人间的火种,在他们之间,语言反倒成了多余的东西。 狄冬青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隐隐发紧,这里实在不是寻常人能够涉足的场所,身边每一寸空气,似乎都在挤压他的肺腑。 远处的流火仍在燃烧。 他现在已经明白,那是北疆的天火,正从天际蔓延到地面,侵蚀九州的图腾,他看到地上的纹路被鲜红滚烫的炽焰填满,石块与砂砾翻滚着迸裂,化为熔浆的一部分,他知道在这窥孔之中,每一粒沙尘都是万千生灵,哪怕只有一个斑点,依旧重若万钧。 他的心不禁抽紧。 夏启渊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的担心没错,那便是毁灭世界的天火。” 狄冬青的脸上浮起愠色,厉声道:“这场火根本就是你一手造就的。若不是它,蛮夷根本不必大举入侵中原,朝廷不会派兵北伐,太子不会与武林结盟,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出乎他的预料,夏启渊并未动怒,只是摇头道:“这就是你的误会了。” “有何误会?” “我一介残魂,流离蛮荒之地,一次次分魂,移魂,只为苟延残喘,便已耗尽了力气,哪来的本事去撼动天火。” “那天火又是从何而来?” “这是烛照斩断天柱时便留下的隐患,九星贯日的星象万年一遇,九星悬于一线之时,九州间的引力便如同盈满的弓,达到最盛,大地的根基松动,九鼎中心的火顺着山巅喷薄而出,便是这样的结果。” 狄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 夏启渊从喉咙深处发出蔑笑:“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天地从来都不完美,从来都充满缺憾,所以才需要重塑。” “重塑?” “你不是见过沃土良田变作幽沼么,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确见过这样的情形。在天意谷底,在五溪遗迹,他已见过良田变作幽沼的可怖景象。幽沼本是大地上的伤疤,现在,沉寂了千万年的伤口再度扩散,蚕食着他的家园。 他厉声道:“你要让这神州陷入水火吗?!” 夏启渊反问道:“难道现在不是吗?” 狄冬青一怔。 流火带来更多的光,他举目望去,在皇城的方向,两军正在交战。城墙内外交织着刀光剑影,兵士浴血厮杀,百姓奔逃流窜,巍峨的昭阳殿在尘 分卷阅读215 分卷阅读21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6 嚣中倾塌,变作一片创痕累累的废墟。 他怒斥道:“两军之战,还不是缘于你的挑拨。” 夏启渊仍是摇头:“狄少侠,你仔细想想,果真如此吗?杀死太子,嫁祸武林,都是禹昌王一手谋划。扶摇清风,是羽山族长风廷坚所创制。就连这场战局,也是柏云峰一手促成的结果。我所求的不过是打开这扇门,但人心贪婪无度,欲壑难平,今日禹国之困,都是禹国人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便枉顾所有人的死活吗?” “那倒不会,待我借正秋的身体移魂重生,摆脱寿命的桎梏,我便会将我的魂魄分予我的信徒,得我魂魄者,戒除贪欲,扶摇直上,清风随身,跨越生死而不朽,这才是重塑神州的意义所在。” “跨越生死而不朽……”狄冬青盯着对面的人,“你就是这般蛊惑天星为你效力的吗?” “五溪人的忠诚与高洁,理应受到褒赏,我会赐他们以新生。而你也一样,狄少侠。” “我?” “能一路追到此处,摒除私心,不计回报,你已比其他凡夫俗子都要高洁得多,你值得这份殊荣。” 夏启渊的语气和煦,神色谦诚,仿佛真的在邀请他似的。 “你不愿意吗?如此一来,你便能够与你的师父长相厮守,不是正合你的意思吗?” 第213章 镇国重器(九) 出乎夏启渊的预料,他的慷慨邀约并未得到回应。 回应他的是冷冰冰的剑锋。 名剑麒麟,一度堕入泥沼,饱饮冤者的鲜血,变得暗淡迟钝,如今终于在狄冬青手中重现光辉。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自不量力的青年:“你打算拒绝我的好意吗?” 狄冬青道:“傻子才会信你的鬼话。” 他答道:“我方才所述,句句皆为事实。” 狄冬青很快道:“倘若是事实,禹国早已沦入你的手心,而你现在还在与我枉费唇舌,不正说明你的话站不住脚跟吗。” 他嗤声笑道:“那只能说明你的运气不错,待到尘埃落定,你的狡辩也就不攻自破了。” 狄冬青仍是摇头:“不对,我之所以能够站在你面前,并不是靠我一个人的运气。” 夏启渊不禁一怔。 他当然记得,在这青年的背后,有蝼蚁一般源源不断汇聚的力量,那是名为江湖的一股洪流。即便天下禁武,生灵涂炭,江湖的水源也不曾干涸。 芸芸众生,明明自甘堕落,无可救药,却总有前仆后继投入烈火的飞蛾,挥掷生命,留下绚烂的弧光。 他冷笑道:“你莫要忘记,助过你的人都是以何等惨状赴死的。” 狄冬青却道:“即便身死,他们也始终活在我的心上,总好过你自私狂妄,永远贪婪无度,孑然一身。” 他的脸上浮起愠色:“你有何资格与我谈论生死!” 狄冬青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是淡淡道:“就算禹国亟待重整,也轮不到你来主使,我认识一个人,她比你合适得多,你还不够格。” 夏启渊哑然。 朦胧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浅淡的轮廓,随着火光抖动,时而被拉长,时而被挤扁,虚虚实实,仿佛下一刻便会融化在黑暗中。 千万年来,他便是如此飘渺地苟存于世。他的躯壳早就已经枯萎凋零,仅凭一缕残魂支撑,凡人一生,不过弹指一挥,他却要无数次承受魂魄剥离的痛苦,独自颠簸流离。 现在,他终于站在九鼎之枢,站在连携九州寰宇的窥孔之中。可是,他竟被一个鲁莽狂妄的青年人挡住了去路。 他再度发问:“你这般大义凛凛,可有考虑你师父的去向?” 狄冬青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难以遮掩的慌乱,但他很快握紧手中的剑,道:“我会保护他的。” 青年人的眼神热烈而纯粹,有两团火在乌黑的眸子里熊熊燃烧,那是生命之火,是超然于物外的信念之火。他想,这个人一定从未品尝过漫长时光的折磨,尚不了解绝望的滋味,才会拥有这般纯粹的神采。 世间的真理一直如此悖谬,一个短暂如蜉蝣般脆弱的生灵,却将超越生死的痴想挂在心上。 他终于觉得累了,就连眼前新鲜的面目也变得愈发可憎,他摇摇头,道:“罢了,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你一定会后悔。” “决不。” 狄冬青说完,本能地偏过头,将视线投向背后,脸上很快浮起惊色。 卢正秋眉头紧锁,神情痛苦,似乎被看不见的绳索扼住,狄冬青定睛去看,在他的脖子上窥见一条细丝,由黑雾凝聚而成,不住蠕动,好似蛇一般滑腻阴冷,而蛇的另一端,正来自夏启渊的手心。 “你放开他——” 狄冬青怒吼着拔剑,剑柄似有千钧重,但他只是往那可憎的绳索上多看一眼,手上便生出万钧的力气。 他绝不打算输在最后一刻。 夏启渊尚未来得及收势,手中的绳索便被麒麟剑当空斩断,他面带惊讶地低下头,瞧着掌心的息壤重新聚拢:“了不起,区区凡夫俗子,还能在我面前使出剑招。” “莫要小看了凡夫俗子。” 狄冬青纵剑上前攻去,黑雾立刻汇聚,结结实实地将他挡住,随后,坚硬的盾牌便散成许多束芒刺,爬上他的手臂,争先恐后地厮咬出新的伤口。但他视若无睹,当即翻腕侧行,再度递剑。 他已见识过息壤的速度,即便他闪避,退却,息壤也绝不会停止对他的阻挠,若想抓住胜机,唯有更快。 他的剑已足够快。 剑上凝着他九年的执念,他心无旁骛,如竹节一般伸展,终于越过重重枝叶的遮蔽,肩拂清风,面朝旭日。他将阳光雨露皆凝聚在一剑之中,将凝滞的黑暗扯开一条裂口。 他得手了。 他手中的锋芒抵上夏启渊的心口,利刃如虹,将残躯洞穿。 但胜者却不是他。 夏启渊的胸前并无鲜血涌出,已经死去数日的躯壳早已失去生命力,就连血都是凝固的,没有半点生者的质感。 再凌厉的剑,也无法诛杀已死之人。 狄冬青怔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影晃了晃,在一刹那间生出骤变,好似坍塌的雪堆一般失去形貌,散成一团细密的烟尘,却又如飞蝗一般重新聚集,呼啸着从他的四周绕过,往卢正秋的方向扑去。 阴风骤起。 狄冬青也被这股阴风荡开,好似秋风扫下的落叶,全无抵抗之力。 卢正秋已陷入飞蝗的包裹,从迷离鬼祟的黑雾中伸出五根枯瘦的指节,扼住他的喉咙。 这是夏启渊孤注一掷的挣扎。 指节嵌入皮肉,压出一片紫红色的伤痕,卢正秋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细弱的声音:“……你答应过他,要完成他的未竟之事,拯救苍生于水火。” 答案在卢正秋的脑海深处响起:“可我花了千万年的岁月,才发现原来人世苍生并不值得我救。” “你违背了他的道义。” “我纠正了他的错误。” 卢正秋已说不出反驳的话,撕裂般的痛苦在他 分卷阅读216 分卷阅读21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7 的骨肉间游走,渐渐将他的意识剥离,他仿佛被抛向半空,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孱弱无力的躯壳。 四野皆虚,孤魂无依,他在人世间尝过的至悲与极乐,那些曾使他心驰神漾、或心如刀割的时刻,统统变得细若鸿毛,无足轻重。 他的四肢无力地垂在身侧,唯有指尖依旧紧紧攥着,这是他最后的顽抗,若是将这一丝力气卸去,他便会被幽荧的残魂彻底吞噬,从此万劫不复。 “你的忍耐究竟值不值得,你尽管看个清楚罢。” 无需多言,他已看到了千万年前的记忆。 他仿佛化身为戴罪的神明,唇边带着笑意,微微扬起头,对曾经的敌人说,我愿意。 三个简单的字眼化作撼摇天地的一道惊雷,劈开浓重的阴霾。 而后,他的血肉之躯便被一片漆黑的影子吞没。 第214章 镇国重器(十) 他仰面倒下。 地面冰冷似铁,凉意藏在泥沼中,丝丝缕缕渗入体肤,剧烈的阵痛砥磨着他的喉咙,好似冰锥反复穿刺,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到头顶的一线天光,夹在两山之间,被翻滚的乌云遮得混沌不清,雨水从四面八方倾往神州,抹消了天与地的界限,而他脚下的羽山变成一座孤岛,永久游离在人世之外。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怆凉,即便雕刻出世间万物装入心田,也无法填补那一片孤独的空洞。 幽荧跨坐在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他眯起眼睛,迎上对方的视线。 眼前的身影又回到初遇时的模样,浑身无衣衫蔽体,不着寸缕,苍白的肌肤好似泛着幽光。天地灵气所凝聚成的胴体甚至没有男女之别,每一处都挑不出瑕疵,完美又纯粹,散发出无以伦比的威严。 长发自幽荧的肩头散落,末处的发梢融在晦暗的天光中,像是兀自长出了手脚似的,缠绕在他的周身,贴着他的皮肤不住试探,仿佛迫不及待想要侵入他的躯壳。 他被笼罩在雾气凝出的阴影中,视野里只剩下一张脸庞,距他仅有咫尺之遥。 “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少年人用清亮的声音道,“你与我起源迥异,本不能相容,我非得将的皮骨撕开,将你的血肉吞噬,才能够将魂魄嵌入你的躯壳。” “这个我早就明白。” “难道你不害怕吗?” 在问询他的时候,少年眼中浮起几分肃穆之意,与热烈的渴求极不相称,两种思绪仿佛两只野兽在互相厮咬,使原本清亮的喉咙里发出痛苦难耐的干嘶声。 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只要自己点点头,将恐惧表露半分,对方便会就此退开,不再伤害他分毫。 但他只是摇头,嘴角向上牵起,目光却低低垂下,在脸上凝出一抹苦涩的笑:“比起我经历过的事,这实在不算什么。” 少年人眼神一凛:“你经历过什么?” 他不禁怔住,他本不想提起旧事,但方才的话几乎不假思索地滑出唇舌。 许是咫尺外的目光太过真诚,竟将难以抗拒倾诉的渴望。在生死边缘,穷途末路,他终究还是难以免俗,输给了心底脆弱的念头。 他从紧抿的唇间泄出一声轻而长的叹息,接着道:“我是戴罪之人,被剥夺神号,从此我的子民便厌恶我,他们将我的造像砸碎,砸不动的便裹上漆黑的衣袍,他们将我从封地上驱逐,从此,他们的后人只会唾弃的名字。” 他为拯人而犯禁,被人所弃,一事无成,丧失家园和荣耀,长久地囚居在世上最阴暗的角落。 即便将世间万物雕刻在石头上,他也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 少年人望着他,眼底有赤红色的光芒闪烁,好似灵蛇吐出的信子,一寸一寸地舔舐着他的肌肤,舔舐着他盖在宽大黑衫下的狰狞伤口,不放过任何一条,将粘稠的脓血吞进喉咙,欢欣而郑重地品尝。 阴阳两仪相克相生,幽荧主阴,天性嗜恶,如此鲜活的苦难,正是无法抗拒的饵食。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便想要将你吞下,如今我总算明白缘由。” “其实我早已察觉。” “你可曾后悔?” “并无后悔。” “既然如此,我便收回恻隐之心了。” “等一下。我也要坦白一件事。”他说着,没等对方回应,忽地撑起僵硬的手臂,从冰冷的泥沼中微微抬身,凑到对方的眼底,将苍白的嘴唇贴在对方唇边,停了片刻便撤开,“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被他吻过的嘴唇微微张开,脸颊上浮起从未有过的茫然神色:“这也是你从人世学来的把戏吗?” 他含着笑意点头:“人们只对中意的人做这样的事。” “你中意我?” 他点点头,艰难地抬起手袜,抚上咫尺外的脸颊:“我很高兴遇到你。” 他的手腕没能落下,便被锋利的牙齿咬住。 孱弱的皮肉被扯开,血顺着小臂淌下,渗进黑色的袖布中,裹挟着他的生命,像是一朵花怒放在泥沼中。 疼痛使他仰起头。 伤处很快被异样之物填补,赤红的蛇信终于尝到蚀骨销魂的滋味,带着狂热的势头,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身体,在苍白的皮肤上咬出更多的伤口。 他的衣衫散乱,黑色的罪业从他身上剥离,露出苍白的手腕,颀长的脖颈,都被幽荧紧紧缠住,从四面八方拉扯。 明明是撕咬与吞噬,看上去竟如拥抱一般缠绵。 他的心神也因痛楚而扭曲,断裂,掠过眼前的光景支离破碎。仅存的一丝念头被高高抛起,怔怔地注视着自己此时此刻摄人心魄的丑态。 昔日的磊落仙逸已荡然无存,他们已丧失人形,好像两条蛇彼此纠缠着,深陷淤泥,在粗粝的摩擦中渐渐融化。 他的视野被黑暗吞没。 天地一片混沌,只剩下石壁上的影子剧烈抖动。他残破的躯壳终于被撕开,原本是腹部的地方裂开一条狭口,血泊在他的残躯下汇聚。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 因为他终于得偿所愿,神明将他抛弃,而他也抛弃不朽的生命,永恒之物若要长久留存,便非得遵循规矩束缚,而他却要反抗,要率性而为,哪怕代价是将罪业永远烙在身上。 所以他对凡人心生向往,他们的生命虽短暂,却自由无束,放歌良辰,驰骋四野,乘化而归。 唯有短暂如蜉蝣般的生命,才能享尽无穷之乐,这天地间的道理永远矛盾悖逆,他无从更改。 但至少他还可以选择。 他选择自由。 幸甚,吞噬他生命的并不是可怖的敌人,而是他所熟悉的少年,他曾亲手雕琢世间万物,又任由它们随风而逝,唯有那石壁上的人像是他舍不得抹去的,他希望千万年后,哪怕日月星辰都不复存在,仍有人能够看见。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卢正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结局。 羽山骤降大雨,瓢泼般的雨水倾注而下,像是终于察觉此处所发生的离经叛道之罪,迫不及待地降下惩罚。 为时已晚。 一个崭新的生灵挣 分卷阅读217 分卷阅读21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8 脱鲜血淋漓的身腹,好像挣脱了卵壳的雏鸟,缓缓站起,走出山洞,步入雨中。 雨水很快将他身上的血冲刷干净,卢正秋也得以看清他的身姿。 他的模样与五溪寨中残留的石像如出一辙。 他便是五溪人虔诚信奉的神明夏。 卢正秋注视着他初生的那一刻,倾盆大雨砸在他的肩上,非但没有使他折损,反倒洗净了他身上的血,使他的肌肤在雨水中熠熠发光。 他仰起头,望着天际倒悬的河流,几缕黑发顺着额头垂到眼睑上,使他不禁眯起眼睛。 有那么一刻,卢正秋似乎在他的眼底瞧见几分悲哀。 他是离经叛道的造物,是不该诞生于世的怪胎,非正亦非邪,非人亦非神,他才刚刚出世,便已不容于这片天地。 正因为如此,天地间再没有规矩可以束缚他。 他勾起嘴角,脸上慢慢浮起笑意。现在便是他摆脱桎梏的时候,他的脚步稳健,身躯坚实,他迎着风雨,大步流星地向前迈步,将幽沼抛在身后,迈向更广阔的人世。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215章 镇国重器(十一) 卢正秋的胸膛剧烈鼓动,心绪跌宕不止,好似乘上滔滔洪水,被波浪高高掀起,又重重抛下。 夏启渊在他耳畔道:“正秋,你看清了吗,那便是崇明教的起源,是你与我的先祖。” 无须多问,他已看得清楚真切,甚至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汹涌的思绪滑至喉咙,变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记忆的洪流在他的眼前奔涌。 他看到夏翻山越岭,来到梁州极北的重重山峦间,取出鲧所藏匿的息壤,上古神器在神州的偏隅沉睡多时,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神州已是一片废墟,平原化作沧海,山川化作孤岛,战战兢兢的人躲在孤岛最高处,等待着最后的容身之所被水淹没。 他们等来了一位从未谋面的神祗,以瘦削高挑的身躯挡在洪水之前。 他的名字叫做夏。 人们不再哭泣,不再颓丧,人们听从夏的指引,筑起百丈之堤,万顷之坝,使滔天洪水蛰伏在脚下,使淹没的大地重见天日,淤泥重新变作良田。 连绵的雨终于止住,乌云裂开一条缝隙,金色的阳光侵入缝中,进一步将阴霾挤散,创痕累累的大地得以重见天日。 获救的人们欣喜若狂,奔向久违的阳光,拥抱,放歌,纵情庆祝这一场恢宏而壮美的胜利。 夏却在躲在山峦的阴影中。 他的魂魄取于幽荧,天生憎恶光明。他在驱散阴雨的同时,也驱散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容身之所。 他的身影孤寂而高傲。 卢正秋怔怔地望着他,在一片刺眼的日光中,他忽然转过头,在那一瞬间,崇明教教主的面容在他的脸上闪过,转瞬便又化作另一张面孔,如此变幻不止。 男女老幼,俊恶美丑。每一张脸都不尽相似——卢正秋知道,这些人都是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移魂重生的容器。 最后,那张脸凝固在少年幽荧的模样,眼底带着两团炽热的火,目不转睛地凝着对面的人。 “正秋,你真的和他很像。” 卢正秋不禁一怔,先神鲧早已被幽荧所噬,以胸腹为胎床,以粉身碎骨为代价,诞下离经叛道的怪物。 他原本的模样,还有人记得吗? “你天性慈悲,仅凭这一点,便已胜过无数人。” 卢正秋哑然,他的慈悲不过是泊来之物,他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 “与我的移魂融合,你便不必再忍受痛苦,你将与你心爱之人长久厮守,不必顾及世人的愚蠢,更不必惧怕死亡的威胁。” 他何曾没有如此奢望过,一介戴罪之身,平白蹉跎岁月,如隙中驹,如石中火,虚缈不定,难求难追,他何曾不想将身边人长久地留住。 幽荧的每一句话都如利刃一般,重重地割在他的身上。累积千万年的悔恨与不甘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几乎要将他瘦削的肩膀压垮。 幽荧向他伸出手:“来吧,这是你我应得的褒赏。” 他再一次举目远眺,俯瞰周遭的景象,洪水初褪,人世一片荒芜破败,然而千万年之后,这些废墟会变作城池巍峨,变作良田葱郁,变作一片钟灵毓秀的国土,一片兴隆浩荡的江湖。 这一切风景曾与他无关,他生来便被亲人所弃,被魔教所养,八岁执刀,十二岁杀人,人世间的喜怒如云烟过眼,没有一粒落在他的心间。 但后来,他的心间装了一个人,他眼中的世界从此不再是云烟,从此有了缤纷的色彩。 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色彩,与上古神祗无关,是一介凡夫俗子所拥有的卑微却真实的人生。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平静。 他迎上幽荧的目光:“倘若重塑神州,那些不信神明的生灵又当如何?” “他们早已背上忘恩负义的罪状,死不足惜。” “如此审判世人,和当初的烛照有何分别?” “你还是不明白,当初的烛照所做的事,远比这要残酷百倍。” “我明白,”他淡淡道,“我已经看到了……” 他看到天空中撕开一条裂口,一道弧光自天际隐隐浮现。 他以为他能够看到烛照的身姿,或如游龙,或如惊鸿,但他没有,烛照甚至不屑于化作人的模样。只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九星贯日,引得天柱倾塌,洪水注入,本是重塑神州的良机,如今,九星已行岔,良机错失,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打算将神州交还于人之手,就此辞别,不再干涉人世之事。” 他看到匍匐在地上的人纷纷睁大眼睛,眼底写满疑惑和彷徨。 唯独躲在阴影中的夏抬起头,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桀骜的笑:“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 “是你赢了,”那影子转向他,语气中却没有半点喜悦,“可你触犯禁忌,彻底毁掉了自己,天地之间,已无你的容身之所,我也不能带你同去,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才不要与你同去。” “那么你往北方去吧,去往北荒长城之外,那里终年无昼,距离光明最为遥远。” 他已别无选择。 他孑然行至世界尽头,终于耗尽力量,倒在一片冰雪中。 那时他并不知道,人们正在重获新生的大地上徘徊,茫然地寻找不知所踪的神明。 他更不知道,烛照在他离开后,便布下新的号令:“我们的子民刚刚渡过浩劫,心神尚且脆弱,不能失去信仰的支撑,夏和禹两字形貌相近,救世治水的神明,不妨就叫做禹吧。” “可那些亲眼见过夏的子民又该如何?” “引导他们迁徙,使他们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扎根繁衍,被人遗忘,如此,千万年后,便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他们的信仰。” 这便是禹国真正的起源。 从此,神明辞别神州,人世日渐繁盛,而北荒长城永久耸立在天边,将真正的英雄挡在冰雪之外。 卢正秋闭上眼睛。 他已太过疲倦,已没有力气再继续看下去。 分卷阅读218 分卷阅读21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9 他听见幽荧的声音:“九星贯日是极为罕见的星象,万年才遇一遭,上一次引来洪水,这一次招致天火,并非我在审判人世,而是人世已到了毁尽重塑的关头。万幸的是,五溪尚有息壤残留,那一定是我们的信者为我们而藏的火种,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等待物尽其用的时刻。就是现在了,正秋——” 卢正秋仍旧摇头:“今下已不同往昔,我不能够帮助你。” “你莫非打算一个人对付北疆的天火。” “此身已与息壤融合,未必对付不来。” “息壤乃是不朽之物,并非你一介凡俗之躯所能驾驭,就算有办法平息天火,你又会落得如何下场?” 卢正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更没有握住他的手。 幽荧的手终于垂落。 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拒绝移魂的诱惑,上古元神的脸庞上闪过一丝茫然。失去了凭依的残魂慢慢变作灰烬,千万年的舛途终于到了尽头,千万年的忍耐,挣扎,寻觅,都在最后一刻化为乌有。 “正秋,我走后你一定会后悔,人世中再厉害的医术也救不了你……” 最后一丝尾音消散在冥冥虚空中。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呼唤声:“师父——师父!” 卢正秋感到一阵暖意从背后将自己包裹,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周遭的幻象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实沉郁的黑暗。 冬青抓着他的手,手上的触感柔软而明晰,将他从纷乱嘈杂的记忆中拉出,回到他所眷恋的人世。 他扬起嘴角,轻声道:“希望从今往后我每次醒来,身边总有你在。” 第216章 镇国重器(十二) 卢正秋的语气平淡,不像是劫后余生,倒像是清晨刚刚床榻中醒来,浓重的鼻音里裹着几分梦的余韵。 狄冬青的神色却是一片慌乱,他看不透梦里发生的事,只能竭尽全力,不计代价,用一双脚将自己挪到师父身边,而后用一双手将对方拥在怀里。 师父的苏醒使他安心不少,他张开僵硬的手臂,举目四顾,问道:“夏启渊去了何处?他没有伤到你吧?” 卢正秋道:“别担心,我拒绝了移魂,幽荧残魂已奈何不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吧。” “太好了,”狄冬青喜道,但很快又露出忧色,“可是你的脉搏依旧紊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是与息壤融合的后果么……” 他越说越快,语无伦次,直到卢正秋将手指抵上他的嘴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而后微笑道:“我还等着你来医好我呢。” 狄冬青屏住呼吸,不再发出任何响动,半晌之后,卢正秋感到轻柔温热的吐息落在脸颊上。 青年人偏过头,将嘴唇贴上身边人的发丝。 这次轮到卢正秋怔在原地。他的眼前晦暗无名,但冬青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廓,唇上的湿濡水汽隔着头发传来,留下清晰而绵长的触感。 飞鸟掠过晴空,羽毛落在波心,没入水面,被激流冲刷,兜兜地打着转,越过无数弯路,触及潭底最深处,才终于凝成这样一个吻。 呢喃的语声钻进耳朵,像是在撒娇似的,低声道:“师父,你可别吓我了。” “好,”卢正秋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他感觉到肩膀一热,是被冬青的手掌揽过,后者迫不及待道:“我们快点离开吧……”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 黑色的雾气尚未散尽,一直贴着地上的图腾盘踞,悄无声息地注满每一条纹路,而后,像苏醒的蛇一样昂起。 狄冬青惊道,“怎么回事,图腾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卢正秋心下一凛:“那是夏启渊的残魂,没有放弃重塑神州,还在最后挣扎。” “如何才能阻止他?” “用你的剑。” “可是……”狄冬青皱眉,“倘若我真的消灭他,你真的不会有事?” 将相似的字句放在唇间反复咀嚼,这是冬青从小便养成的习惯。 卢正秋忽地忆起许多年前,当他的徒弟第一次拿起树枝当做木剑,打算跟他习武的时候,他曾问过:“你为何而执剑?” 当时的少年扬起稚嫩的脸庞,重重道:“为匡扶侠义,为救济苍生。为医好这世道,为涤清这江湖。” 卢正秋不仅轻笑:“这番话你想了多久?” 冬青的脸颊唰地变红:“从小就在想了,今天才终于说出口……” 这是冬青从幼时便一直坚持的梦,活在惨淡的世道,执拗地挺直肩背,麒麟瑞兽,浴火而生,然而,在火中撩烧时的疼痛,没有人比卢正秋看得更清楚。 他的心早已垂老,早已无所奢求,此生能够赎清罪责,便已心满意足。 但是,冬青与他不同。 他从袖底取出一件东西,拿在手中。 那是半本薄薄的书卷,书脊一侧留有撕扯的痕迹,书页轻抖,盖住了他的手指,也盖住他指尖细微的战栗。 “冬青,你看。” 狄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扉页他再熟悉不过,余下的半本早已被他翻烂,他用颤抖的声音道:“是风廷坚留下的医谱——” “是的,方才从夏启渊的身上找到的,你不是一直在找它么?” “没错。”狄冬青难掩喜色,“太好了。” 卢正秋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浅笑,好似微风拂皱的水面一般浅淡:“冬青,当初习武的志向,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这些年来,你的志向可有更改?” “不曾更改。” “那么便拔剑吧。” 无需催促,麒麟剑已陡然出鞘。 卢正秋只觉得眼睑上有光芒跳跃,那是何等耀眼的景象啊。即便周遭的所有都躲藏起来,使他瞧不清,看不见,唯独这道光执着地冲破黑暗,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闯入他的双眼。 当初孱弱无助的孩童终于长大成人,因为他的教诲而奋起,高高擎剑,践行着最初的梦想。 他的心底涌过一阵暖流,好似满池冷清的水都被这道光烧沸了似的。他花了半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他在为冬青感到骄傲。 身为人师,理应为弟子而骄傲,但他却是第一次心无旁骛,品尝这般昂扬快乐的滋味。 周遭的啸声依旧,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剑中,是冬青的元神,麒麟瑞兽终于伏在青年人的手底,驯服地等候调遣。 他微微抬起头,在灼目的光芒深处,他仿佛看到夏启渊的脸,沉郁浑浊的眼睛凝向他,仿佛要将他彻底剥开,将皮囊下所藏的破旧灵魂扯得粉碎。 夏启渊已不在人世,他想,或许眼前的景象只是他的幻觉,是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胆怯。 夏启渊质问他:“卢正秋,你的一生在虚妄中度过,名姓是凭空捏造,梦想也是泊来之物,你有何骄傲可言?” 这个声音曾是他所有恐惧的来源,可现在却不能在他的心底激起半分涟漪。 他淡淡道:“虽然我没有梦想,但我至少可以守住弟子的梦想,所谓为师之道,想来不过如此。” 分卷阅读219 分卷阅读22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0 他终于能够坦荡地说出这句话,坦荡地与冬青比肩携行。 剑气如虹,撕开沉闷腐朽的空气,化作狂潮,化作罡风,倒注向穹顶高处,几乎要将上方的穹顶掀开,将大地凭空斩出一条裂缝。 洪水般的光芒从剑上涌出,将夏启渊的身影冲散,也将地面上匍匐扭动黑雾悉数驱尽。 这一剑劈开人世的蹉跎与混沌,劈开沿途丑恶的罪业,劈开所有未竟的誓约,未了的情爱,劈开重重阴谋背叛,将闪耀的光辉送上天际,与神明比肩。 大道无情,唯有仗剑问天。 那是无数凡夫俗子前仆后继,用生命所托付的信念,是照彻人世的侠光,也曾真切地照亮了他的生命。 余晖落尽,幽荧弥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缕残魂也随之烟消云散。 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冬青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响起,因为激动而震颤不已:“师父,我成功了。” “嗯,做得很好。”他柔声道,“是你拯救了人世。” 重塑神州的图腾就此沉寂,作为九鼎枢纽的祭坛也随之崩塌。 石块从四面八方落下,好似一场倾盆大雨,唯有两人脚边的土地安然无恙。 狄冬青抬起头,高耸的穹顶好似蛋壳一般剥落,天光重新展露,带着新生般的喜悦。 他在漫天的尘嚣中,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 医谱滑进他的手掌心,他把薄薄的纸页郑重地按在胸口,仿佛那其中书写的是至高无上的福音。 不知过了多久,崩塌终于止住,地底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的天色已接近黎明。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不是金色的晨曦,而是赤红的流火。 北方的天际仍在燃烧,熊熊的火光照彻半边天空,浓郁的黑云在极北的高空翻滚不止,好似一片黑压压的天兵,举旗扬帜,向中原推移。 “这是怎么回事?”狄冬青震惊不已。 卢正秋道:“因为我们阻止了幽荧重塑神州,所以,天火也没有止住。” 狄冬青睁大了眼睛,眼中闪过慌乱的神色,他下意识地捏紧五指,用干涩的声音道:“师父,你的手好凉……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卢正秋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对方掌心抽离。 狄冬青手中空乏,心也跟着一沉,本能地低下头,匆忙地翻开手中的医谱,好像溺水之人拼命抓向浮木,好像只要翻开它,所有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拿稳。然而,下一刻,他便像被惊雷劈中似的,僵在原地。 医谱上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一个字迹。 浮木化作泡影,他的心慢慢沉入冰冷的水底。 那根本不是什么医谱,而是半卷白纸。 原来他所寄托的希望,一直都是虚无的幻象。 第217章 星辰入梦(一) 禹建帝三十二年春,都城安邑陡生异变。 大祭之日,城中被黑云笼罩,白昼犹如黑夜,江湖义军与守军大动干戈,战火燃及皇城宫苑,屹立千年的昭阳殿在祸乱中坍塌。引得大地开裂,黑雾弥漫,蛮夷的士兵凭空从地底冒出,在内城肆虐,将祭坛变作废墟。 禹建帝突发隐疾,不幸驾崩,禹昌王亦离奇地消失踪影,千钧一发之际,平安郡主姒玉桐挺身而出,统帅两军止战联手,力挽狂澜,才将蛮兵挡在内城,保住了城中百万男女老幼的安全。 更蹊跷的是,那一日,地底似有流光乍泄,势入飞瀑,引得地撼山摇,声传百里,城墙上作战的兵士大都被晃昏了双眼,待到清醒之时,蛮兵已消失得了无痕迹。 后来据太医断言,弥漫的黑雾乃中混有龙血藤的燃烟,而龙血藤是臭名昭著的邪药扶摇清风的原料,会使人耳目受碍,平白生出幻觉。士兵们将信将疑,毕竟城墙上被利器砸出的痕迹实在不像是假的。谁也说不清,那宛如百万阴兵现世的可怖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禹国最漫长的一日,终于在刀光和血光的交织中迎来黎明,然而,战乱才刚刚平息,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便发生了。 破晓时分,北疆的天火仍在燃烧。黑云散尽后,火光变得更加真切,赤红色的烈焰顺着天际淌向地面。就连东方初生的朝阳都被衬得失了光彩,苍白而黯淡。 恐慌在城中蔓延,这一次人们再也无法掩饰恐惧,他们挨过了萧条,挨过了动荡,挨过了战事,但这宛如神降天罚的火,又该如何挨过去呢。 九星冲日,天地将覆——江湖中的传言似乎就要化为现实。 那是禹国最为黑暗的一日,泱泱人群蜂拥着离开家门,亟待出城逃难,年女老幼在中街排起长长的队伍,不分贵贱地挤作一团,富商和乞丐一样狼狈,小孩的哭闹声、老人的哀吟声和成年男女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曾经繁华兴盛、钟鼓礼乐齐鸣的都城,仿佛化作人间地府,举目皆是苦难。 街道两侧,维持秩序的守军仓皇赶到,迎接他们的只有冷言冷语,士兵们陷在人山人海中,面对愤怒的百姓,全然无计可施,很快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直到一抹鲜艳的红色出现在军阵里。 “不要慌张,我们若是慌了,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鲜衣怒马,身姿凛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拥有如此气度之人,竟是个芳龄女子。 平安郡主姒玉桐。 十里长街桃花夹道,九年前的春天,她便是在漫天的花瓣雨中,接受皇祖父的诰命,与柏云峰定立婚约。 九年后,落花成泥,繁华不复,陪伴在她身旁的父亲受人诛杀,为她佩戴朱冠的祖父抱病长辞,就连等在长街尽头、牵起她的手与她许约终身的少年,亦已用鲜血浇筑冰冷的城墙,献出年轻的生命。 一片物是人非中,唯有她仍留在此处,单薄的脊梁执拗地挺着,一刻不曾低下头颅。 那是撑起禹国的一条脊梁。 守军听了她的训话,纷纷站稳脚跟,不再东张西望。 百姓们也纷纷驻足,七嘴八舌地议论。 “那个点兵的是不是平安郡主啊?” “是吧,这个节骨眼上,除了她还有谁会来。” “郡主都来了,我们还是回家等一等吧……” “没用的,皇帝、太子、王爷,一个个都不能自保,区区郡主,一介女流之辈,还管得了你的死活吗?” “可是天下之大,我们又能够逃到哪儿去?” 嘈杂的语声中,忽地传来一阵惊呼。一个孩童拨开人群,从大人们的腿缝里挤出一条路,径直冲到姒玉桐的鞍马前,两腿一并,两拳一攥,原地站着不动了。 姒玉桐马后跟了两名护卫,见状立刻拔刀,拦在他面前,厉声道:“放肆,竟敢擅拦郡主的路!” 男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年纪,不怕护卫的呼喝,抬起一张稚嫩的脸,脆生生道:“你就是郡主吗,我有话要问你!” 话音刚落,一个妇人便从人群中冲出,扑通跪在地上,把头往地上磕:“郡主恕罪,小孩子家不知好歹,我这就带他回 分卷阅读220 分卷阅读22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1 去,狠狠罚他,还请郡主息怒。” 妇人匆匆忙忙地抓住男孩的衣角,一次次折腰,额头撞上地面,发出咣咣的响动,青玉石板很快浮起血色。 “慢着。”姒玉桐道,即刻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前去,扶起妇人的肩膀,柔声道:“莫要害怕,起来说话。” 妇人缓缓站起身,却仍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母子两人的衣装颇为秀丽,想来是富家出身,只可惜上好的锦缎沾满风尘,有失齐整,两人的鬓发也在风中吹得凌乱,想来在颠簸中受了不少苦。 姒玉桐不再与妇人搭话,转而蹲下身,平视着男孩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男孩先是一怔,很快开口道:“大人都说老皇帝和新王爷死了,天就要塌下来,老百姓没人管了,是真的吗?” 一番狂言将妇人吓得脸颊苍白,仿佛随时可能昏过去。倒是男孩眼中一片无畏,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 姒玉桐迎上他的目光,道:“放心吧,还有我在,我不会让天塌下来的。” “你?”男孩面露困惑,“你有那本事吗?” “我将亲自领兵北上,竭力而为。” “领兵?爹爹说女人是不会打仗的。” “我已打赢过不少胜仗。” “可是就算打了胜仗,女人也不能当皇帝的。” 姒玉桐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道:“小兄弟,我问你,天灾劫世,国难当前,试问领兵治国、平乱救人,是不是一等一的大事?” 男孩点点头。 “既然如此,便应有人去做,至于是男是女,有何分别?当不当皇帝又有何分别?” 不知何时,人群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随着男孩一起,落在她的身上。 她环视着周遭的人群,道:“我是大禹后裔,姒氏子孙,保护我的百姓,是我的责任。” 男孩眨了眨眼,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你……你能保护我吗?还有爹娘和妹妹,你能保护他们吗?” 姒玉桐道:“只要我活一日,便誓死相护,只要我还站着,便绝不会让诸位受到伤害。” 男孩喜形于色,放开她的手,转向身边的妇人,迫不及待道:“娘,你听见了吗?郡主大人会保护我们,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不想走,莹儿一直在咳嗽发烧,她也不想走……” 姒玉桐一怔,原来这孩子是为保护妹妹而来,她在男孩肩上轻拍,道:“小兄弟,你很勇敢。我来保护你,你来保护你的家人,好不好?” 男孩不住地点头。 妇人终于抬起眼,眼中含着涟涟泪水,凝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将儿子拥入怀中,道:“好,我们回家。” 母子两人依偎着离开了。 姒玉桐站起身,一面环视人群,一面道:“诸位若是信我,便回家去吧。禹国还未消亡,只要我还活着,便绝不会让各位承受颠沛流离之苦。” 人群纷纷沉默,许久过后,终于有人转过身,跟在方才的母子身后,从队伍中撤出,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姒玉桐默默望着人群,脸上的神色未有变化,心里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第218章 星辰入梦(二) 阴霾终日不散,来自北方天边的黑云似乎又向中原推近了些,裹挟着流淌的火光,使人望而生畏。 仍有人陆续离开都城,举家南下,车辙在官道上叠了一层又一层,将沿途的落花踏作红泥。不过,也有人选择留在城中,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固守着昔日的生活。 泱泱城池,浮生百态,如今都悬在一线之间。 入夜时分,姒玉桐终于从兵营抽身,返回皇城。她没有回东宫休憩,而是径直前往长生殿,批阅一日积压的公文。调兵北上的决定事出突然,各省各部都陷入忙乱,大小事务都需她介入打点。 出身柏府的左都尉今日陪同她外巡兵营,一路随她返回宫中,此刻见她非但没有休憩的打算,反倒在案前落座,提笔研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郡主,歇息片刻吧,您已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姒玉桐微微抬头,她的确已是满面倦容,眼眶泛青,两颊苍白,但她只是用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道:“无妨。” 左都尉仍旧面带忧色,低着头道:“我答应少爷要好好照料您……” 姒玉桐一怔,沉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左都尉可愿帮我分担一些?” 左都尉立刻点头道:“属下自当效力。” “坐。”姒玉桐欠身让出桌案对面的位置,又捻了一沓公文递过去,“这里是亟待置办的兵戈马匹与粮草,每一项都有详数,你查查还有哪些遗漏,明日务必安排下去,最迟后日,必须出兵。” 左都尉一惊:“如此急迫吗?” 姒玉桐点头:“天火蔓延之势不容小觑,根据星官的预测,至多再有七日,便会推至北荒长城的位置,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要赶到。” 左都尉点头:“属下明白。”但眉头仍皱着,迟疑片刻,接着道,“郡主,这上面写着,要将宫中大小礼器悉数入炉重熔,是谁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她答道,“出征之前,务必要打造一条登墙的云梯,此乃平息天火的重中之重。” “您要登上北荒长城?” “不是我,我还没有那等本事。是狄冬青和卢正秋师父,云梯也是他们的要求。” “原来如此。”左都尉道,脸上露出信服之色。这师徒二人在地宫中击败夏启渊的事迹,已在朝臣中传播甚广,当时他在城墙上方,也亲眼看到麒麟剑剑光冲天,劈斩黑夜的瑰景,故而对两人的要求并无抵触,只是埋头沉吟道:“打铸云梯,没有别的材料可用么?” “来不及筹集了。” “可是,宫中的礼器乃是祭神之器,哪一件不是先祖传下来的珍宝,倘若就这么毁了,实在是不敬啊。” 姒玉桐摇头道:“这你就错了,国难当前,唯一的不敬便是放任黎民百姓的安危于不顾。除此之外,皆有情可原。” “可是……” “放心吧,倘若触怒了神明,后果由我来担。” 她的语气平淡,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威严。 左都尉不禁抬起头,望着桌案对面的脸庞。在烛火的笼罩下,疲倦的脸庞上,一双眼瞳目光炯炯,无所畏,无所惧,竟有些神圣之相。 他不禁道:“不知您是否听到朝臣议论。” “议论何事?” “礼部尚书已召议其余五部联名上书,拥戴您继承建帝遗位。” 姒玉桐停下笔,抬起头道:“敢问左都尉如何以为?”见对方面色迟疑,便补充道,“但说无妨,我信任你,所以想听你的实话。” 左都尉的目光左右逡巡一圈,终于落回她的脸上:“本来我也心存疑虑,女子为君,在禹国从未有过先河,不过……”说到此处,他突然站起身,躬腰拱手,深深行礼,“如今我以为,能统领禹国之人,非您莫属。” “多谢你。”姒玉桐冲她颔首,示意他落座,“不过此事不宜操 分卷阅读221 分卷阅读22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2 之过急,眼下重要的是平息天火,拯救百姓。承位之事,待我凯旋之日,再议不迟。” 左都尉不禁露出惊色,怔了片刻才低下头,重重道:“郡主所言极是,待到郡主凯旋归来,拯救万民与水火,届时朝堂上下,便再无人能阻碍您的大业。” 姒玉桐在他低垂的目光中,瞧出几分不加掩饰的畏色。 她深知这畏惧来之不易,是她九年颠沛流离,牺牲无数身边人的性命,才终于换来的。 她微微一笑,将真正的心声吞回肚子。 她从江湖中来,做了九年邋遢乞丐,与天水帮中的同僚共沐风雪,推杯换盏,出生入死,四海为家,如今想来,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竟是她一生至为快乐,至为心无旁骛的时光。与之相比,她的皇叔费尽心思想要抢夺的国君之位,从来不是她心中所求。 然而,她已别无选择。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暮色已深,夜晚浓得像是凝固在宣纸上永远散不开的墨,在天火的笼罩下,星光也变得寥落,那些晦暗的斑点好似疤痕似的悬在天际,迟迟不愿褪去。 她忽地有一种感觉,这些星辰许是逝去之人的魂魄所化,不愿就此离去,远远地望着她,等待着她为他们驱散阴霾。 想到此处,她的心底浮起一丝眷意,好似雪花落在水面上,很快便消融了踪迹。 * 是夜,沉寂的昌王府中迎来了新的住客。 新住客并不喜好排场,只选了最深处的一间偏院暂居,次日他们便要离开都城,跟随大军一同前往北疆,在皇城中逗留的时光,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 偏院里摆起一桌简陋的酒席,席上都是临时拼凑的菜肴,大块切剁的卤肉,简单烹炒的叶苗,全无宫宴应有的精致典雅。不过席上的人并不介意,毕竟肉菜只是点缀,真正重要的是碗里的温酒。 柏秀川率先起身,手捧着酒壶,轮流为在座的宾客斟了酒,最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双手捧起酒碗,面向正席的方向,道:“阿桐姐公物繁忙,就由我代她敬二位一杯。” 沈昭云在他左手边落座,闻言,也跟着端起酒:“多亏了二位以身涉险,才得以平定这场浩劫。我虽然已辞了官职,还是要代表安邑百姓谢谢你们。” 阿瑾也在席间,皱眉道:“可惜的是正秋师父和冬青大哥的功绩,城中百姓尚不知晓……” 梁逍在一旁宽慰她道:“这倒不用担心,待二位随郡主一同凯旋,全城的男女老少想不知道都难喽。” 四人一起举杯,一起为冬青师徒送行。 他们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凝重,只要天火尚在,阴霾便难以散去。不过杯中的美酒却能够将短暂地将阴霾换作欢声笑语。 卢正秋顺势起身,他虽然看不见众人的脸,但仍旧将目光扫了一圈,客气道:“承蒙各位记挂,待我们凯旋归来,再与各位开怀畅叙。” 话毕,身边却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将他的酒碗夺走。 狄冬青接过酒碗,道:“师父身体欠佳,尚不能饮酒,这次由我来代饮吧。” 没等对方做声,青年人便扬起脖子,将满满一碗酒灌进喉咙。 酒味辛辣滚烫,一阵阵烧灼着他的喉咙。 众人重新落座,践行宴便算是开了,觥筹交错间,说笑声不断。 狄冬青却没怎么说话,他的一只手还扣在卢正秋的腕上。伤痕累累的五根手指箍得那样紧,好像稍稍放松半刻,手中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第219章 星辰入梦(三) “冬青。”卢正秋低唤他的名字,被箍住的手腕动了动,“你抓着我不放,我可怎么动筷子。” 被唤道名字的人手上一僵,终于从对方腕上撤开,转而问道:“师父你吃饱了么?我再为你添一些菜。” “不必了。” “那添一碗汤吧。” 说罢,他便站起身,舀了满满一碗干丝鸡汤,举到面前小心翼翼地吹,待表面的热气散尽,才推到对方手边。 与此同时,沈昭云也把酒碗推到他的面前,拱手道:“这一碗酒,就祝正秋师父早日康复,等伤疾好了,再和咱们一同畅饮!” 狄冬青点点头,仰起头,喉咙上下颤动,将满满一碗酒吞下肚子。 “狄少侠果然爽快!”沈昭云笑逐颜开,拍了拍手,一旁的梁逍也跟着起哄,又启了一坛新酒端上。 两人皆是豪爽的性子,一人敬罢一人登场,狄冬青来者不拒,如此一杯接着一杯,将浓烈的酒浆当做清水一般饮下。 卢正秋只听到身边的吞咽声一次比一次更响,因为看不见冬青的脸,故而猜不出他此刻的状况,心下愈发焦躁,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腕:“冬青,你少饮一些吧。” “我没事。”狄冬青的拳头攥成僵硬的一团,从对方的五指中挣脱。 卢正秋不禁皱眉,他的徒弟从小到大从未嗜过酒,如此豪饮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梁逍似乎瞧出他的心绪,和言劝道:“年轻人嘛,难得开心,便由着他去吧。” “没错,”狄冬青附和道,“师父的喜事便是我的喜事。” 觥筹交错间,流淌的皆是喜悦。 只有卢正秋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勉强。 这哪里是开怀畅饮,划过喉咙的不是酒,分明是滚烫的刀,将他割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没有一丝一毫浮于表面,流露给旁人看见。 医谱的谎言,他没有同任何人倾诉过。 酒席上的宾客没有一个人知晓,就算凯旋而归,他的师父也回不来了。 他是如此倔强,就连痛苦也要亲手打碎,咽进肚子里。 卢正秋想与他谈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祸乱平定后,他先是昏睡了半日,随后便响应姒玉桐的请求,带着遍体鳞伤四处行医,救治安抚伤病,一天一夜过去,两人不曾有机会独处。 卢正秋正在烦恼,一名宫女急匆匆地闯进屋子。 “打扰各位了,狄少侠,那个五溪的孩子似乎又发起烧来,还说嗓子难受……” “天星么,”沈昭云立刻起身,“我去看看他。” “我也一同去吧。”狄冬青也从席边站起。 沈昭云先是一怔,随后便抱拳道:“那我也不同你客气了,天星的病,只有你能医,有劳了。” “明白。”狄冬青点点头,随后又将视线投向师父。 阿瑾见状,立刻凑到卢正秋身边,挽住后者的胳膊:“冬青大哥你放心吧,师父有我们照看呢。正秋师父,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添。” 狄冬青眨了眨眼,十根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像是要在这短短的顷刻间,将所有伤口都仔细收敛好。 随后,他便转过身,跟随沈昭云一同离开了院子。 * 天星的热病是由伤口脓化引起的,算不上严重,但难在调养,狄冬青在天星的房里守了很久,煎药敷药,直到少年人的病况稳定下来,安然进入梦乡,才放心离去。 归来时,夜色已转浓。宴席早已散去,偏院也被殷勤的下人收拾停当,干净如初,好 分卷阅读222 分卷阅读22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3 像不曾有人光临似的。 与宾客一齐消失的还有卢正秋,四处不见踪影。狄冬青试着唤了几次师父,始终无人应答。他的心里咯噔作响,好似悬着的弦被一把刚刀斩断,留下一串杂乱的嗡鸣声。 他快步跑到寝殿边,一把推开房门。房中一片寂静,仍旧没有半个人影。 他慌了神,脚底晃了晃,胃里好容易压下的酒意重新翻涌上来,顶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把手压在胸前,胸膛中的擂动剧烈而真切,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人在真正记挂着什么的时候,心里是容不下理智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神——这里是皇城重地,卢正秋目不视物,很难一个人走远,就算要出宫门,也会撞见守卫,不可能无人察觉。 他的师父一定还在。 他回到院子里,借着月色在四周搜寻,偏院的构造他尚不熟悉,绕了半圈,才发现寝殿左侧还有一条狭窄的回廊,通向房屋后方。 原来在寝殿背后,还有一间清幽的小院。 小院中隐隐传来语声,声线他再熟悉不过。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快步穿过回廊,果真在宫墙的阴影中瞧见师父的影子。 深黑色的,瘦削、高挑、单薄的背影。 他猛地刹住脚步,因为卢正秋的对面还站了另一个人。 阿瑾。 阿瑾果真践行诺言,一步不离地陪在卢正秋左右。 不过,她的目光却在四处飘荡,口中嘟囔道:“不知冬青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卢正秋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但他很快抬起头,问道:“阿瑾姑娘,不知往后你有何打算?” “问我吗?”阿瑾怔了一下:“我自然打算和天水帮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离开安邑,他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不打算留下来吗?我听说郡主有意封赐官职给各位功臣。” “不了不了,”阿瑾忙摆手道,“官我可当不来,领兵也不行,我很笨的,还是回到江湖里,自由自在的好。对了,沈先生也打算与我们一同去,不过先要等天星的病情康复。梁先生说天星不宜奔波,让他暂且住进长风阁。” 阿瑾的语气愈发轻快,透着显而易见的喜悦。 卢正秋耐心地待她说完,又问道:“你们走时,能不能带上冬青一起?” 阿瑾又是一怔:“咦,正秋师父不与他一起吗?” 卢正秋道:“若是能平安归来,自然会与他同行,但若是不能……” “嘘——”阿瑾立刻打断他的话,“正秋师父,你可不要乱说。” “我身中戾毒,而且瞎了眼睛。” “冬青大哥一定会想办法的,他可是大夫啊。” “我只是假设……” “假设也不行,”阿瑾的语调愈发急迫,“冬青大哥以前说过,就算花一辈子的时间,也一定要医好你的眼睛,他还没有放弃,你怎能先一步放弃呢。” “我……”卢正秋垂下头,没料到自己隐秘的心思会被女孩瞧了去,“我并非要放弃,只是世事难料难测,你们尚且年轻,还不懂得。” “怎么就不懂,正秋师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没有。”卢正秋再度抬起头,神色恢复了平静,“冬青是个好孩子,但不善交际,若是我不在身边,我希望他不会太孤单。” “你方才这番话,可千万不要让他听见。” “为何?” “你真的不懂吗?你……你怎能那么笨,冬青大哥他装在心里的人就只有你啊。” 卢正秋露出惊讶的神色。 阿瑾的眼眶已微微发红,她咬着嘴唇,艰难地吐出字句:“他那么固执,哪里会管什么假设,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要不是这样……我……我也不会……” 卢正秋听出她语气中的异样,低头道:“抱歉,阿瑾姑娘,是我冒犯你了。” 阿瑾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我真的很生气。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跟他一起回来,其他的借口和假设我才不要听。” 阿瑾的话说到一半,便被一声低呼代替:“啊——冬青大哥回来了。” “嗯。”狄冬青点点头,从回廊中现身,来到两人身边。 阿瑾迅速躲开了视线,手背眼角抹了一把,道:“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过,我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 泪水已夺眶而出,但她还是昂着头,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了院子。 狄冬青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终于转回头,对身边人道:“方才的话,每个字我都听见了。” 青年人的嗓音低哑厚重,借着浓郁的酒意,透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卢正秋轻叹了一声:“阿瑾姑娘一直待你很好,所以我希望她……” “师父你不要说了!” 冬青突然喝止他的话,快步踱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第220章 星辰入梦(四) 卢正秋面露惊色,两肩的关节隐隐作痛,使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试图后退,肩上的五指却不允,牢牢地将他扣在原地。 他看不见对面的脸庞,只觉得那股蛮横凶煞的气息仿佛来自陌生人。若不是身上隐约透出的药草味道,他几乎不敢相信对方的身份。 “冬青,你是不是醉了?” “我没有醉。” “叫你少喝一些,更不用替我挡酒,你怎么不听。” “我偏要替。” 卢正秋叹了一声:“你何时变得这般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了。” 对面没有回答,只是用加倍的力量抓着他,手心的汗水透过单薄的衣料爬上他的肌肤,留下湿漉漉的触感,久久挥之不去。 他的心神被搅得一片迷乱。 他低声道:“罢了,我累了,我先回去休息。” 可是,冬青却没有放开他,反倒粗鲁地施加蛮力,将他的身子向前拉。 他没有料到对方的动作,脚下冷不丁地失了平衡,撞进对方的怀中。 一双手臂环上他的肩背,锁链似的箍紧,将他囚在原地。 一阵热意铺面,是冬青的脸颊贴上他的,贴得那么近,鼻梁磨蹭耳廓,唇齿咬上鬓发,灼热的呼吸泼洒在他的颈子里。 呼吸是热的,湿的,饱含酒气,饱含着粘腻燥涨,又无处纾解的渴求,像一千只毒虫在撩拨着他。 他的颈子像是着了火,止不住地发灼发烫。他花了一些时间才察觉,原来对方的嘴唇已经贴在上面,舌尖贴上侧颈筋络凸起处,留下大块湿濡的氤氲。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细微的刺痛,是两颗牙尖贴在肤上啃咬。 “冬青,休得胡闹,快放手!” 他用力挣动,摇晃着头试图躲开,可是,那个吻一刻也不停地紧追着他,热气一直钻入耳蜗,熏染着最柔软的部分。 一片慌乱中,他仿佛听到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呢喃:“才不是胡闹。” 声音不甚真切,好似是幻觉,他已无力明辨,只觉得脚下发软,徒劳的挣扎只使自己在对方怀抱里陷得更深。 冬青的唇已游走到耳后,舔舐着耳缝里的细肉,他立刻咬住嘴唇,仍旧忍不住 分卷阅读223 分卷阅读22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4 泄出一丝呻吟,他的眼浮在空中,看到自己由内而外地烧起来,热烈的火苗将他烧成一团灰,轻飘飘地消散,如此倒是不错,他暗想,若是化成灰,便能免受这生离死别,求而不得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冬青终于撤开少许,但嘴唇仍游离在他耳畔,哑声问道:“师父,莫非你生气了么?” “当然。”他答道,竭力压下语气中的战栗。 “你若是真的生气了,便责罚我吧,你是我的师父,我总要听你的话的。” “你知道我舍不得。” “你舍不得推开我?” “是舍不得惩罚你。” “为什么?” “因为……”他的声音终于哽住,“因为犯错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在冬青的步步紧逼下,他终于丢盔卸甲,将心声从牢笼里放出,倾吐在唇间。 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似的,冬青放松手臂,解开禁锢他的囚笼。用含着醉意的、轻柔又厚郁的声音道:“其实我猜到了,风廷坚的医谱根本没有被南晏七抢走,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是不是?” 温柔比愤怒更为致命。 他已无法洪流化作口中的言语:“是的,羽山族人将医谱交给我的时候,后半本便是空的,是我自己将它扯成两半,风廷坚只是炼出了扶摇清风,但他从来没有找到解毒的方法。” 狄冬青的呼吸滞住,许久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末了低声道:“为什么要骗我?” 颈上的热意尚存,缠绵的温度非但没有消散,反倒化作火苗,一下一下地灼烧着他。 他露出一抹苦笑:“因为我的病根不是毒,是你穷极一生也医不好的,在我还是个婴孩时,我便向幽荧假借了性命,我从出生起便是将死之人,命已不久矣,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一遭我是回不来了,但你还年轻,冬青,待我走后……” “别说了!”冬青大声打断他的话,“往后的事我不管,此刻你还在我身边啊。” 卢正秋只是摇头:“这是饮鸩止渴,你不该如此。” 他听见哽咽声钻进耳朵,紧随其后的是骨头咯咯作响的摩擦声,不用看也知道冬青正攥紧拳头,细微的血腥味钻进鼻翼,使他心下一惊。 他用力将怀中之人推开,转而抓过对方的手,捧在掌心,慌张地摸索。 他的指尖果然触到粘稠的血,是冬青的血,从尚未愈合的伤口中淌出。 是多么大的痛苦,才使一个人将旧伤重新扯开,勒出新鲜的血来。 他试图扒开对方的手指,却屡屡无果,只能呵斥道:“冬青,你这是做什么,快松开手……松开!!” “不!” 冬青扬起胳膊,一把将他的手甩开。 卢正秋怔住了,两人间的种种过往掠过脑海,有酸有涩,又甜又苦,但他的徒弟对他动怒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这是第一次。 他还想说什么,但胸口突地袭来一阵剧痛,像是被千钧的石头挤压似的,他不禁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从他口中咳出的血丝泛着不自然的黑色。 因着息壤的侵蚀,他的体况一日不如一日,此时的他,已与重病之人无异。 残灯将枯,死亡的阴影已爬上他的头顶。 他咳了许久才缓缓平复,叹了一声,道:“冬青,你看我已经是这般迟暮之态,哪里值得你留恋……”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到面前扑通一声,是膝盖撞上地面的声音。 冬青竟跪在他的面前,道:“我认你为师,却从未行过拜师之礼,在此补上。” “你不必如此。” 他听到额头磕在青砖石上的闷响。那微不足道的细小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将他残破昏暗的天地撕开。 “就算师父错了,弟子也愿意为师父领罚,你想骗我,我任你骗,但是,你不要欺骗自己。除非你现在便辞了我这个徒弟,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你。” 卢正秋怔住了,他从来不敢去听心底的声音,他真的想要面前的人离开吗。 他的手指微微抬起,探出少许,很快又缩回,口中低声道:“傻孩子,你何必……”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冬青打断他的话,先一步抓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贴上自己的脸颊。 明知对方看不见,青年人保持着端正的跪姿,就连呼吸都是克制的,像扎根在霜雪中的青松似的,缓缓阖上眼睛,用近乎恳求般的语气道: “哪怕多一天也好,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卢正秋在那一刻失了言语。 他从对方口中听到这般无可奈何,令人心碎的口吻,竟也是第一次。 冬青的情绪从来都是克制的,喜也好,怒也好,从不轻易吐露。犹记当初,刚刚失去一切的孩子在睡梦里咬住他的手,看着他臂上的血痕,方才哭出声来。 他总盼着冬青早日清醒,找到另一个人取代自己,如此,他便能够无愧地离去。 可是,冬青的胳膊仍然抓着他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郑重地贴在脸颊上。 脸颊是烫的,嘴唇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这个年轻的生命早已将一切奉献给天下人,已竭尽全力,精疲心衰。仅存的私欲不过是一间小小的院子,一点日落前的烟火气,几句俏皮话,一个枕边人,如此简单,如此平凡,却不能够得偿所愿。 并非不能够——他猛然惊觉,至少他还有时间。 人生短暂,在神明面前皆如蜉蝣过海,年轻也好,年长也罢,一日也好,一百年也罢,又有什么分别? 他们之间,是谁更糊涂? 谁才是溺水之人? 第221章 星辰入梦(五) 卢正秋的心软了,本以为能够坚忍余生的念头,竟没有撑过半个夜晚,便轻而易举地化成一滩水。 覆水终究难收。 他终究还是无法拒绝面前的人,从九年前的那个黄昏起,直至今时今夜,一贯如此。 他的指尖勾动,轻轻拂过青年人棱角分明的脸颊。 他低声道:“师父不赶你走了,你起来吧。” 他听到对面的呼吸停滞,下一刻,便觉得身前一热,脸颊被一双手捧住,急不可耐地拉向前方。 狄冬青吻上了他的唇。 舌尖撬开齿缝,饱含着狂喜和雀跃,像是一颗星从天边燃烧着划过,像是一千枚烟花次第在夜空炸开。 那是怎样一个绵长的吻,唇齿相依偎,一寸一寸地厮磨,酒意将他的口舌填得满满当当,使他也醉了,醉在缠绕肩背的臂弯里,像被抽了骨头,不仅是心,就连身体也酥软成一滩水。 他已融化,化在一片姹紫嫣红的温暖中,每一次呼吸都裹着惊人的热度,一颗僵硬的心重新变得柔软,变得灵敏,突突不停地跳动。 冬青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郁,在低喘的间歇,咬着他的耳垂柔声呢喃:“师父,你看,你还有这般情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情动,不是么?” 卢正秋没有回答,他大口喘着气,脸颊绯红,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 青年人勾起嘴角,露出一抹 分卷阅读224 分卷阅读22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5 淡笑。而后,他执起师父的手,五指顺着手腕一路向上抚,滑过掌心的纹路,一根一根地插进对方的指缝,而后慢慢收紧。 略带粗糙的肌肤厮磨着指缝里最为细嫩的肉,留下的触感鲜明到令人发狂。 卢正秋的指尖已泛起淡红,带着滚烫的热度微微蜷缩,像是春风中微微抖动的花瓣,像是夏日里涨满水汽的狭叶。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哑,在温热的唇齿间浮浮沉沉:“冬青,你……可想清楚了?” “想不清楚的是你,我根本不需想,我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从来?” “从十六岁那年起,我常常靠在你的身上睡觉,闻着你身上的味道,其实我一次都没有睡着过。” 卢正秋的喉咙不禁颤动,手指突然变得僵硬,很快又在对方的抚弄下再度软下来。 “我身上……有什么好闻。” “好闻得很。”冬青说着摇了摇脑袋,将鼻子迈进他的肩窝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露骨的吸气声钻入耳朵,突如其来的热度再次使他绷直了脖颈,微微仰起头,而冬青背后的马尾辫恰好扫过他的脸颊。 他终于忍不住泄出一声低吟。 始作俑者听到这细如雨丝般的声音,总算停下吸气的动作,趴在他的肩头,痴痴地笑了:“我就知道师父也中意我。” 笑声很轻,很平淡,透着全然的满足。好似午后的一抹阳光,洒在他空乏无物的眼睑上。 原来在关乎他的事上,他的冬青竟是那么容易满足。 他抬起未被握紧的手,搭在青年人的脑后,轻轻拢了拢蓬乱的头发:“我半生倥偬,蹉跎良多岁月,所剩的时日已经不久,但能许的我都许给你。你想要多少,都尽管拿去。” 手指绕过耳朵,来到鬓侧,拇指指肚抚过眼眶。 冬青的眼眶比平时更烫,睫毛在颤抖,扫过他的手指,留下细腻的触感。他想此刻那双眼眶一定已经涨红,大约下一刻就要淌出泪来。 但下一刻,他只收到一个轻柔的啄吻,落在单薄的唇角。 “真的么?我想要的,你都给我么?” “真的,虽然我已一无所有。” “怎么会,我想要的就只有你。” 冬青松开他的手,转而将修长的五指搭在腰侧,隔着衣料轻抚。 他放任了青年人愈发肆无忌惮的动作,腰间的束带被拨松,胸口的衣襟又敞开了些,一阵凉风灌进胸口,但很快被更加温暖的东西取代。 世上还有什么比体温更暖呢。 冬青收紧手臂,将他往怀里揽得更近,他不禁吸了一口气,将手指转到怀中人的背后,抓住肩胛处的衣料。 两人推搡着挪了几步,不远处的槐树下有一张石桌,卢正秋的后腰抵在桌沿上,身子本能地向后仰,冬青的胳膊很快追上来,撑在他身体两侧,将他圈在中间。而后居高临下地贴上他的嘴唇。 又是一个长吻,柔软的舌比方才探得更深,在齿缝间殷勤探索,不放过每个细小的角落。 卢正秋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愈发急促,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冬青终于放开他的唇舌,转而俯下身,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他的前襟,急切难耐地晃了晃。 没过一会儿,他听到胸前传来咯咯的轻笑声。 “我差点忘了,师父特别喜欢亲脖子,上次我亲得还不够舒服。一直想要再练习一次。” 他的脸上又是一热:“休得胡言。” “不是胡言,我有仔细学过,这次一定会比上次做得更好。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他沉默了片刻,将胳膊收紧,把那不安分的脑袋按进肩窝,手指插进乌黑的发丝间。 “好,怎么都好。真希望我能亲眼看到你的样子。” 他不知不觉便吐出这样一句话,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狄冬青肩膀一僵,从他的怀中脱身,但双手仍依依不舍地挂在他的腕上。 “这里太凉了,我们到屋里去吧。” “好。”他离开桌沿打算起身,但脚底发虚,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下一刻,他只觉得头顶一阵眩晕,双脚离开地面,整个人短暂浮起,又迅速下落,陷在对方的臂弯里。 冬青竟将他拦腰抱进怀里,而后迈开脚步。 “你这是作甚,我自己能走!” 他不敢挣扎,害怕挣动得太狠,触到青年人身上的旧伤,只能不情愿地将脑袋靠在对方的肩上,用言语加以抗议。 “这样不是很好么,我有的是力气。”冬青的语气中毫无悔意。 “胡闹,这样成何体统,快放开我!” “不要!” “你还没醒酒!” “跟酒无关,我早就想这么试一次了。” “若是再受伤怎么办?” “反正马上就到了师父你安分一会儿——” 一串急促的脚步穿过回廊。因着担了两个人的重量,足音格外沉甸甸。 “你这孩子,几时学会耍无赖了?” “就在师父说舍不得罚我的时候。” “……” 他无言以对,只能伸出一只手,不大情愿地勾住冬青的脖子。 第222章 星辰入梦(六) 寝殿比外面暖得多,因着房间中央升了火炉,甚至有些燥热。 又或许,燥热只是来自房中的人。 狄冬青将怀抱里的人放在床榻上,弯腰把手支在膝盖上,仍一搭一搭地笑着。平日里不曾表露过的顽皮大胆,肆意任性,都在这笑声中一览无余。 卢正秋忽然有一种感觉,或许这便是一颗年轻的心对风花雪月的期许。尽管眼下没有花也没有月,禹国的夜晚笼罩在幽晦的天火中,岌岌可危。唯有这个房间是两人栖身的港湾。在朝阳升起之前,笑声被关在房门中,不会轻易溜走。 房间是陌生的,就连床榻也大得惊人,帷帐随风浮起,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尘埃在星辉中飞舞,好似两人之间满溢的快乐。 卢正秋抓着身边人的手,让他也在床沿上坐下,而后倾身过去,抵着他的额头,手指轻抚他的耳朵:“真有那么好笑吗?” 他点点头,声音里仍带着笑意:“我真的好欢喜。” “我听出来了。” “师父又在想什么?” 卢正秋怔了一下,道:“我在想,你竟已经这么大了,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今日却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你似的……真希望我还能亲眼看看你的模样。” 他的话好似一场绵密的雨,将四处飞扬的尘埃沾湿,打落,重新摔回到泥土中。 狄冬青眨了眨眼,道:“我有办法。” 说罢,他便执起师父的手腕,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卢正秋不禁一惊。 “稍等片刻,很快。”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解开腰间的系带,晃动肩膀,迫不及待地将青衫从肩上褪去,又把里衣解开,褪至腰际。这才满意地靠回卢正秋身畔,用手臂环抱住对方,抱得并不太紧,留出不多不少的余地。 他将头埋在卢正秋的肩窝里,便安静地不动了,好像爱上了那个地方,将那里当成自己的枕头、自己的家似的。 分卷阅读225 分卷阅读22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6 卢正秋的手心刚好贴在他赤裸的胸口。 年轻的躯体是一只小小的火炉,温暖而蓬勃,毕毕剥剥地燃烧着。 年长者明白了他的意思,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游走,一路抚过锁骨,顺着肩胛抵至手臂,五指来回描摹着臂上肌肉的线条。 冬青发出细微的咕噜声,像一只健壮的、饱满的小兽,贴伏在至爱之人的怀抱里。 卢正秋的心剧烈悸动,热度顺着相贴的肌肤,徐徐淌遍他的全身。九年前,在救下那个稚嫩少年的时候,他绝没有想过会迎来今日的情形。 他手上的动作很缓慢,像是舍不得放过任何一寸肌肤,在指肚划过伤口的时候,他感到手下的肌肉收紧。 他立刻蜷起手指:“你的伤还疼么?” “不疼了。” “胡说,这么多的伤,怎能不疼。” 冬青怔了一下,笑道:“本来是疼的,可能你的手指上有灵丹妙药,摸一下就不疼了。” 卢正秋只是摇头:“胡言乱语。” “我已经发现了,师父说的胡言乱语,和喜欢是一个意思。” “……” “若是心疼我,就多摸上一会儿吧,说不定明早起来就痊愈了。” 卢正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气,大约同时发出了两种声音。缱绻在他肩头的脑袋蹭了蹭,喉咙深处发出满意的哼声。 冬青一向是个机敏的孩子,一旦尝到甜头,便迅速学会了讨要,变得贪得无厌,但自己心甘情愿满足他,并且乐此不彼。 他值得世上最好的。 卢正秋的手指最终回到他的脸颊上…… 第223章 星辰入梦(七) 狄冬青的呼吸很快。 他跪在床中,膝盖撑在身下人的两腿间,一双手在对方身上游走,动作乱无方寸,没有半点行医时的冷静与沉着。 卢正秋大致能猜出冬青都看了些什么书,那类书卷流传在市井中,装帧通常都很粗糙,但内容却极尽旖旎之能事,有些甚至还配了惟妙惟肖的图画。 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冬青捧着书卷认真研读的模样。这个人还太过年轻,尚未学会珍惜自己,便鲁莽地将一颗心交予旁人,将全部热忱信手挥洒,不知保留。 卢正秋前半生潜行于黑暗,杀过的人数不胜数,而人在死前的反应总是最诚实的,他见过痴情人生生死死纠缠不休,也见过忘情人断义绝情离弃背叛。一双冷眼看尽人世炎凉,却始终置身事外,参不透情动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现在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原来真正情动时,并没有多么撕心裂肺,也没有多么贪婪嫉妒,他只是小心翼翼,无比专注,生怕持不住,怠慢了这样一颗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的心里分了神,身体的反应便迟缓了些,欲念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沉甸甸的怜惜,只觉得趴在自己身上拼命撩拨的人儿委实生动极了,生涩与急躁的动作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可爱。 是他的冬青。 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抬起手指拨弄那人的头发。 冬青停下来,双手撑在身侧,语气似有些懊恼:“书上的东西不怎么受用。师父不喜欢?” 卢正秋怔了一下,唇边还挂着笑,问道:“你要我说实话么?” 狄冬青一怔,道:“当然了,不过……能不能委婉点。” “只要是你,就算在我怀里趴一夜,睡得人事不省,我也会欢喜的。” “那怎么行,好容易才得来的良宵,决不能够浪费。”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一滞,神色也黯然了许多。 明日,两人便要启程去北疆了。 那将是一次有去无返的旅途。 未来的事他不愿想,不敢想,可未来仍旧悬在他的头顶,将大片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 卢正秋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能从他的呼吸中听出心绪剧烈起伏,他不仅不懂得珍惜自己,甚至连遮掩心事的功夫都没有学会,果真还年轻得很。 一声声师父落在耳中,像是一颗颗新鲜的露珠,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他又能拿他怎么办。 年长者一只手攀住冬青的胳膊,从柔软的床榻中撑坐起,而后捧住对方的脸颊,将指尖托在颈侧,揉捏着耳廓最柔软的部分。 “虽然书看得比你少,但师父的见识总比你多些。” 说罢,他便倾身吻上去。 第224章 星辰入梦(八) 深宫之中一片静谧,周遭没有灯火,夜晚浓得像是笔尖的墨色,滴落在陈旧的纸面上,渗进斑驳的纹路间,便再也化不开了。 夜色中有广厦千千万,绵延不绝,织出一片广袤而喧嚣的人世。人世茫茫,每一间屋檐下都有一段长长的故事。 狄冬青正侧躺在床榻中,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 他的脑袋歪着,一双明眸在枕边人的身上流连,好似两豆青灯上灼灼跳耀的火苗。 他背后的马尾辫几乎散开,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放松。不过那束发的绳子来自于枕边人的馈赠,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总是舍不得从乌黑的发丝间的脱落,哪怕经历了方才一番云雨,也仍旧顽固地留在主人的头顶。 狄冬青的身体已十分疲倦,可眼中却没有半点睡意。 床边的帷帐被清风掀起又垂落,枕边的人人终于开口问道:“你怎地还不睡?” 狄冬青不禁一怔,挑起眉毛道:“师父怎么知道我没睡?” 卢正秋轻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呼吸的频率和醒时不一样的,声音也要更沉一些。” 他们是那么熟知彼此,就算眼中晦暗无名,耳朵仍旧忠实地捕捉着对方的信号。 狄冬青眨了眨眼,道:“我暂且不困。” 卢正秋的脸颊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烫意:“胡说,方才那一番活动,你也该累了吧,明日还要行军赶路的,早些睡吧。” “没事的,我吃得消。” 年轻人一边搪塞,一面调整姿势,使自己的手肘撑得离对方更近。 他非但没有乖乖睡觉,反倒把卢正秋散落在枕上的碎发挑到手边,慢慢地卷在手指上把玩。 “冬青,听话。”卢正秋耐心道。 这近乎恳求的态度比严肃训诫更为奏效,狄冬青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答道:“……我舍不得睡。” 卢正秋的心下一沉。尚未开口,便听到身边的人补充道:“师父你不也没睡么。” 他无言以对,心口像是被青灯的蜡油结结实实地滴中,烙下一块赤红色的伤疤,又是烫,又是疼。 两个人不入睡的理由是一样的,对此他心知肚明。眼前的时光太短,未来又太漫长,能多醒一刻,哪怕只有白驹过隙般的片刻,也是奢侈的享受。 他轻笑一声,道:“没事,咱们离得这么近,待会儿我就去你的梦里寻你。” “真的?” “真的。” 冬青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俯下身,挪到他的枕上,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身侧,将他抱在怀里。 身下的被褥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掩 分卷阅读226 分卷阅读22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7 盖了其余的细微响动,隔了一会儿,卢正秋才听到青年人压抑的叹息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他的心几近融化,就连伤疤都是软的。 他也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揽过身边人的肩膀。 冬青得了他的应允,手臂在他背后收紧,头埋在他的胸前。 半晌,他听到胸前传来语声:“我真的太傻了,平白让师父受了那么多苦。倘若我早一点察觉你的难处,早一点将心意告诉你,早一点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该有多好。” 他将手指伸进青年人的发丝间,缓缓梳理:“冬青啊,师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冬青微微仰起头,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嗯?” “我知道你已不是小孩子,不过,师父的故事,你该不会听腻了吧。” “怎么会,”冬青立刻催促道,“师父你快讲。” “你听过上古巨鳌吧?” “自然听过。” “它是龙之九子之一,身躯如天地一般广袤,从前它在深海中潜行,后来斗转星移,沧海变作桑田,巨鳌却不见了踪影。人们不禁好奇,巨鳌究竟藏在何处。更有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想要亲眼看一看巨鳌的样子,于是便踏上了寻找它的路。” 冬青眨了眨眼:“那他找到了吗?” 卢正秋徐徐道:“他翻山越岭,历尽艰辛,行遍九州的每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巨鳌的身影。旁人见了他,都劝他不要再犯傻,可他一直没有放弃,仍旧走啊走啊,肩背越来越驮,脚步也越来越慢,从青丝一路走到白头,终于,在他快要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了巨鳌的尾巴。” “尾巴?” “嗯,他站在山巅,看到一条绵延的山脉横亘在谷地中,被繁茂的苍松盖着,只有仔细看,才能够看出尾巴的形状。” 冬青道:“他站在高处,看到的却是巨鳌的尾巴,那他走过的路,岂不是……” “就是你猜的那样,他回过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终于隐隐约约辨认出巨鳌的轮廓。脊背是山脉的纹路,四足是海畔的峭岩,巨鳌将九州都驼在自己的背上。” “所以……这个人一直都在走在巨鳌的背上?” “是啊,那时候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他却很满足。虽然他在死前才看到巨鳌的尾巴,但他并没有荒费时光,他的一生都在巨鳌背上行走,他所饱览的瑰丽河山,壮阔江流,都是巨鳌的一部分。他所寻求的真谛,早就在旅途中找到了。” 娓娓的叙述声落入耳畔,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 “师父,我……” “你也和他一样,你并没有浪费一时半刻。平生能与你一同走这一遭,足矣。” 冬青长久说不出话,言语像是愧于自己的苍白和乏味,从他的口中逃走了,他所能做的唯有牢牢地收紧手臂。 他的脸颊是烫的,眼眶是烫的,就连发梢也是烫的。 卢正秋拂过那尚且乌黑年轻的发丝,低下头呢喃道:“睡吧。” 精疲力尽的青年终于沉沉地睡去,一颗紧绞的心被方才的话语抚慰,一双手在梦中仍旧抱着枕边之人,舍不得松开。 卢正秋又怎么舍得将这人推开。 一片朦胧的黑暗中,他像是听见了冬青的梦呓声,含糊的呢喃中透着满足,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那声音好似刀刃,一刀一刀地刻在卢正秋的心上。 医人者难自医,他也不能免俗。他能宽慰冬青的痛苦,却抚不平自己胸中翻涌的泥潮。 他终究还是失了约,没能潜入冬青的梦境。他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盲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的眼睛虽盲,心中却还留着零星的光,是在云梦泽蒸腾的水汽中,在羽山银色的悬瀑旁,在三坪村朴陋的柴院边,与冬青一起并肩看过的星辉。 月暂晦,星长明。 就算是淤泥中诞出的生命,既然来到这世上,总要看一看光的。 在被泥沼彻底吞没之前,他躺在最后一张舒适的床榻里,独自醒了整夜。 第225章 星辰入梦(九) 大军启程的日子,安邑城骤降冷雨。 北疆的天火仿佛将大地上的温度都抽了去,将春色抹作一片阴冷潮湿的灰。禹建帝三十二的春天仿佛从来不曾到访,禹国仍笼罩在斑斑疮痍中。 一大清早,长街两侧渐渐开起了花。 这花没有半点芬芳,不是生在嫩芽上的桃花,而是生在人们手里的伞花。安邑城中的人已有半数奔波逃难,留下来的几乎倾巢而出,冒雨送别北上的队伍。千家万户的伞汇成一片花海,绽放在长街两侧。 这些人面容严肃,神情低沉,唯独手中的伞不知疾苦,在雨水中绽开,闪着缤纷的光泽,仿佛执拗地要在这灰霭茫茫的天地间撑出一番春色来。 不论贫富贵贱,不论男女老少,他们中的每一个都逃不过头顶的阴霾。此时此刻,他们形如同体,他们最后的希冀,都系在平安郡主的兵马上。 平安郡主没有打伞。 她沐浴在雨中,雨水沾湿了她的肩膀,使她本就单薄的身形显得更加消瘦。但她的肩背却是笔挺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眼中没有半点迷茫。 若非如此,他身后的泱泱兵马也绝无法安心听从她的调遣。 这是一次无比沉默的行军。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也没有同仇敌忾的宣言,这不是北伐之军,而是北征之军,面对的不是仇敌,而是天意。 天意从来高难问,在灼热的熔岩荡平北荒长城,将神州的绿水青山吞没之前,他们要赶到北疆去。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不多。 正午时分,城门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四野皆荒,高耸的皇城宫墙也被绵延的山峰遮住,再也看不见踪影。 第三日,平坦的官道也行至尽头,前方是河口汹涌的飞瀑,洪流滚滚,好似一条愤怒的巨蛇,拦在众人的前方,巨蛇头顶摇摇欲坠的悬桥是唯一的路,将士们无从选择,只能冒死前行。 第五日,大军在苍绿色的针林中穿行,周遭的空气渐渐变冷,变干,细瘦的针叶木将枝干突兀地伸向天空,树干表面渗出的浆液沾在锁甲上,怎么抹也抹不净。 第七日,脚下的土地愈发冷硬,厚厚的霜冻覆盖的地方,就连针叶木也难以扎根生长。地面上仅有苔藓尚存,扒在坚实的冻土中,拼命填满每一处缝隙,将苍白的大地染上一层疲惫的墨绿。 此处已是极北之境。 太阳缩小整整一圈,黯淡的光芒常常垂在身后,像是一个迟暮的老者,攀爬一丁点路途便倦怠了,沉沉地落回到地平线附近。 四周荒无人烟,只是偶尔能听到鸟兽啼鸣,断雁从遥远的天际划过,很快便隐入云端,飘渺无踪。 北征军中的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踏入这片土地,纷纷被寒冷击挎。即便身披最厚的皮袄,也难以抵御刺骨的寒风。在这种地方,就连篝火都是苍白的,散发不出多少热度,兵士们只能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尽管如此,每一夜宿营过后,仍旧有人再也 分卷阅读227 分卷阅读22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8 无法醒来。 姒玉桐安慰麾下将士,只要再坚持一两日,便能到达北荒长城。可是第八日,第九日,队伍仍旧在苔原上漫步。 雾气蔼蔼,冻土仿佛没有边际。北荒长城横亘在视野尽头,就像一条顽皮的影子,任凭你如何向前走,它总能呆在你的前方。 一行人本是抱着征服天火的信念而来,一早便磨亮了刀剑,打算对付蛮夷和异兽。无奈出师未捷,连路也寻不到,被困在这雾霭茫茫中,如困兽在牢笼中徘徊。 狄冬青也在这困兽的队伍里。 他不怕冷,但他害怕师父吃不消严寒。 离开安邑后,卢正秋的体况一日不比一日,脸色愈发苍白,愈发频繁地流露出疲态,神色浑浑噩噩,常常骑在马背上便昏睡过去,冬青不得不与他共骑,以免他失足跌落。 息壤侵蚀的恶果显而易见,即便阖眼的时候,他的眉心仍有抚不平的褶皱,冥冥的力量在撕扯他的脏腑,漆黑的漩涡将他卷得更深。 这一次,就连天香草炼制的丹药也不再奏效。狄冬青已彻底无计可施,他苦学医术多年,却唯独医不好师父的顽疾,唯一能做的,只有时时攥紧师父的手。 那日渐冰凉的手掌,仿佛成了卢正秋与人世最后一条维系。 两人的坐骑跟在队伍后方,走走停停,间或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更有好事者窃窃私语,质疑为何郡主会带着这样一个病恹恹的男人一同行军,冬青从不费心辩驳,任由旁人议论。阿瑾常常来问候两人的状况,姒玉桐也不时派人送来干粮和柴火,不过,在摧枯拉朽的大势面前,点滴善举都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第十日,雾霭愈发浓郁,雾霭中浮起一片躁动的尘嚣,伴随着愈发清晰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来者势气汹汹,就连队伍后方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狄冬青不禁皱眉道:“不知是什么人?” 他怀中一直昏睡的人忽地开口,用干哑的声音道:“不,不是人的声音,你仔细听。” “猛兽?”狄冬青侧耳倾听,交叠的脚步声果真很沉,撼得地面隐隐摇动,的确不像是普通人发出的,“那便是北疆的异兽了。” 异兽是上古遗留之物,在如今的神州极其罕见,且大都栖息在长城以北的幽沼中。但如今天火逼近,就连异兽也难以招架,便成群结队地越过了北荒长城的破绽,涌入中原。 转眼间,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已迫近眼前,队首顿时爆发出一阵骚动。 卢正秋从狄冬青的臂弯中挣出,道:“放我下马。” 狄冬青惊道:“你打算做什么?” “我去会一会它们,你在这里等我。” “不必下马,我陪你一同去。” 卢正秋怔了一下,环绕在他身侧的一双手臂果真没有半刻放松,他停顿了片刻,道:“太危险了,你怕是对付不来。” “我才不管。” “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他摇摇头,用毫无说服力的口吻抱怨着。 狄冬青轻笑了一声作为回答。 卢正秋正色道:“那么先把你的剑收起来。” “收剑?” “对,不论什么情形,都绝不要拔剑。”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他没有追问缘由,只是将麒麟剑收入鞘中,抬手扬鞭策马。 大军已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冲乱了阵型,惶然无措之际,忽地听到背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队伍中的柏秀川率先瞧清两人的身影,当即命令道:“是正秋师父——让他们通行。” 第226章 星辰入梦(十) 迷雾之中,异兽的影子已经清晰可辨。 那是一种强健的野兽,比骏马还要高大,行动却比骏马还要更迅敏,头顶生着四只粗壮的角,宛若兵戈一般挥动着。很快便将北征军前排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率先迎击的先锋损伤最为惨烈,马背上的骑兵尚未来得及拔刀,便被兽角掀得人仰马翻。人和马尚来不及起身,便被兽足毫不留情地踏过,转眼间,十数人当场见血毙命,血沫横飞,惨状不忍卒看。 柏秀川看得一清二楚,他目睹了并辔赶路的同袍便被踏作肉泥,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不知从何涌出的力量支撑着他,饶是脸色惨白,仍旧坐稳在马背上,高声发出施令。 主将令下,人群便向两侧散开,分出一条路来,供卢正秋师徒两人通过。 狄冬青行至柏秀川左近,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你们要做什么?” 柏秀川的话音未落,两人一骑已冲进兽群之中,转眼便被交错的幢影所淹没。 那样势单力薄的两个人,孤骑陷入异兽的阵中,怕是顷刻间就会送命。 柏秀川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狄冬青也怕得要命。 他从前是不畏惧绝境的,因为他手中总有剑,五指紧攥剑柄,掌心坚实的触感是他的定心石。然而这一次,师父却不许他拔剑。 哪怕再强壮高大的武者,在凶煞的野兽面前,也形如孩童一般弱小。更何况他的师父并不高大,更不强壮,只是个日渐虚弱的重病之人。 两个赤手空拳的狂徒,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兽群面前。 狄冬青扯紧缰绳,靠着高超的驭马技,拼命与野兽周旋,但他四下的路很快便被封死了,马儿吓得慌了神,一心只想保命,高高扬起前蹄,挣动脖子,试图将背上的累赘甩开。 他不得不护着师父翻身下马。 两人刚刚落地,他便看到一双金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那是兽群之中最为高大的一匹,身形矫健,脖颈颀长,双足犹如登云踏雾,一双眼眸澄澈,使狄冬青莫名地想起初生时分在地平线上喷薄光辉的旭日。 异兽垂下高贵的头颅。 狄冬青这才察觉,它所注视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卢正秋。 金色的眸子眯成一条线,眼底涌动着摄人心魄的威严。 划过耳畔的风静止了,天地仿佛停驻在那一刻。 卢正秋明明目不视物,脚底虚弱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却仍旧仰起头,迎上它的视线。 他的身影好似一棵树,深秋的枝桠已无枝叶残存,仍旧孑然地伸向天空。 他微微张开手臂,挡在冬青面前,也挡在身后的数万大军身前。 躁动不已的兽群在那一刻停下了攻击。 足以地动山摇的踩踏声,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就连缭绕在周遭的浓雾也在一瞬间砰然散开。苍白的日光贴着地面,斜斜地倾洒在这片寂静的苔原上。 石缝里的冰棱中,有冷冽的清光跳耀。 金色的眼睛合拢又张开,眼中已没有凶煞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好似旭日的光辉中汩汩涌动的泉水。 “是夫诸。”卢正秋淡淡道。 “夫诸?”狄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师父你怎么知道?” “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早就认识他们似的。” 迷雾散开,狄冬青得以看清异兽的全貌,状如白鹿,却有四角,通体披着金色的毛皮,眼眸澄澈而明亮。 卢正秋接着道: 分卷阅读228 分卷阅读22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9 “夫诸是上古灵兽,生性喜水而畏火,这一群大约是被天火驱赶得无路可走,才结队逃离北疆。它们将这片苔原当做自己的领地,才掀起大雾,为的是守护此地不受外人进犯。” 夫诸的头领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竟弯曲前肢,垂下脖子,缓缓跪伏下来。 卢正秋感到猛兽的吐息像一股热风似的洒在脸颊上。他的脸上浮起一阵痛苦的神色,道:“你们认错了,我不是夏,夏的残魂早已消散,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金色的眼睛眨了眨,脑袋微微晃动,执拗地不肯离开他的身畔。 不仅如此,在头领身后,其余的夫诸也次第跪伏下来。 一群撼山动地的野兽,竟乖顺于一个双目失明,连站立都不稳的凡人面前。 狄冬青诧然不已,他回过头,发现身后的将士都沉默着,将畏惧的眼光投向卢正秋的背影。 他们害怕,因为他们不懂,在他们眼里,这个人仿佛已不再是人,仿佛已步入异诡的疆域。 卢正秋发出一声低叹,几乎轻不可闻。 但狄冬青还是听到了,听得一清二楚。 这世上的响动如此纷杂,但总有那么一个人的声音,他绝不会错过。 他听出那声叹息中的无奈,身披黑衫的背影是如此孤独,疲倦,虚弱,独自陷入无法涉足的遥远黑暗中,目之所及,皆是旁人不知不解的风景。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卢正秋并不是英雄侠士,更不是救世主,甚至不是他一直在身后追赶的师父。只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他想要长久护在身边的普通人。 师父去哪儿,他就陪伴到哪儿,饶是黑暗深重,他亦不会停步。 盘踞在心头的恐惧烟消云散,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迈了一步,将掌心搭在夫诸的头顶。 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只要异兽稍作挣动,那双强壮的角便能轻易在他的胸口戳出一个大洞。 但夫诸只是稍稍晃动脑袋,用光洁的毛皮蹭着他的掌心。 狄冬青的嘴角溢起笑意,他转向师父,道:“你说得没错,它们并不凶煞,只不过是被吓到了。” 卢正秋怔了一下,感到手上一热,原来是冬青牵起他的手,搭放在夫诸的额上。 夫诸的唇动了动,抬起颀长的脖颈,从喉咙深处发出啼啸声。声音清明婉转,直入云霄,其余的同伴也纷纷学着头领的样子,引吭长嘶。 狄冬青不禁听得出了神,百兽齐鸣,汇成一首苍歌,将他拉入渺渺的天地间,在云端浮起又落下。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夫诸头领已侧过身,弯曲四肢,跪坐在墨青色苔原上。 他喃喃道:“师父,我觉得……它好像是想让我们乘上去。”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抬起手在它的背上抚过:“好吧,你若是信我,便带我去北荒长城,我会救你们。” 夫诸载着师徒两人,穿过冰雪覆盖的荒野。 泱泱大军跟在兽群背后,犹如一条长龙,游走在浩渺的神州之间。 太阳已沉落西天,北疆的星野格外澄明,亿万星辰织出一条金色的帷帐,绵延跨过天际,在世界尽头垂落,倾洒盈盈皎辉。 这一团一团的金灯已燃了万年之久,依旧孜孜不倦地照澈人世。 狄冬青乘在夫诸背上,紧紧地搂着怀中面色苍白、昏昏欲睡的人。 他的心底有千言万语,可每一句滑到嘴边,都成了多余的废话。 他想说的,那人早已了若指掌。 他说不出口的,那人也替他装在心间。 ——我与你一道翻越高山,跨渡江河,听过百兽俯首而歌,见过漫天星辰入梦。 他们脚底的路,已是巨鳌之背,是人间的传奇。凡夫俗子终其一生,也抵不过他们的一时半刻。 最后一段旅途,幸甚彼此相伴,就算前方是天涯绝路,亦无悔此行。 第227章 星辰入梦(十一) 北荒长城。 城墙高耸入云,向两侧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犹如一条巍巍巨龙,盘踞在天地尽头、冰雪覆盖的世界中。 夫诸行至长城脚下,便纷纷裹足停步,即便是骄傲的灵兽,也怯于面对这鬼斧神工的天堑,忍不住瑟缩,在冷杉木林的尽头徘徊,不敢继续行进。 跟在夫诸身后的北征军,反倒无惧无畏地向前走。 长城脚下,每隔一段便有兵营,是禹国能工巧匠世代修筑的成果。兵营扎根在封冻的土壤中,加固的工事贴着寒冰覆盖的峭壁向上延伸,将进出长城的玄铁重门牢牢保护起来。经年累月,纵横的铁架表面爬满了锈蚀,仍旧傲然地屹立在风雪中。 人的生命短暂脆弱,断然无法与上古灵兽相比,但人的意志却代代相承、历经千载而不折,就像这冰霜中的铁锈,用珂旧沉郁的伤疤,来换取现世的光彩与鲜亮。 驻扎在长城的守军刚刚接到消息,匆忙集结,在郡主的阵前伏身行礼。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脸颊晒得发黑,嘴唇冻得发白,他们也曾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却被凄苦凶险的生活消磨得满面沧桑。 他们本是禹国最坚固的一条防线,可现在,他们的脸上布满阴云。 阴云不止浮在脸上,更悬在头顶。在长城对面,天火的势头已清晰可辨,滚滚浓烟肆虐蔓延,伴随着接连不断的爆裂声,使人心生骇然。 墙壁的对面,该是一副怎样地覆山倾的光景。 就连长城天堑都笼罩在阴影中,不时随着大地一同震颤,将千万年凝结的冰霜抖落。与之相比,人世的广厦千万,岂不是蝼蚁筑在沙石上的土巢,孱弱不堪一击。 姒玉桐尚且镇定。 十数日的颠簸使她又消瘦了一圈,沉甸甸的战甲压在她狭窄的肩上,娟丽端庄的脸上挂满了沉朴的风霜,使她看上去与男子无异。 她也是一条防线,是军心不垮、意志不屈的根基。事到如今,男女之别早已不再重要,最后的皇族尚在阵中留守,北征军才能维持如今的势头。 她将各师主将招致帐中,逐一询问守军的战况。 战况不容乐观,百里之内,城门已有十几处告破,有五处仍在抵御异兽的围攻,人与兽斗,势必伤亡惨重,但还有比野兽更为严峻的威胁,便是蛮族。蛮夷的号角声时不时在长城对面响起,他们有着和异兽一般高大魁梧的身形,却比兽群更加聪慧,一旦集结猛攻,后果不堪设想。 姒玉桐听过报告,令道:“敌强我弱,先不要蛮力相抗,尝试安抚之道。” “安抚,”其中一名副将大诧不已,眼中露出几分鄙夷之色,“您说得轻巧,凶兽口能吞金,爪能掘石,如何安抚得来?” 他的语气不善,颇有冒犯之意,但姒玉桐并不动怒,只是掀开帷帐,抬手指向远处冷杉林中的夫诸兽群:“请将军看看它们。” 兽群站在嶙峋的树影中,数目足有百计,它们非但没有露出凶相,反倒安静异常,像是在等候号令的大军似的。 他们之中的确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披宽大的黑衣,衣襟与长发一道被风鼓起 分卷阅读229 分卷阅读23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0 ,他微仰着头,似乎在与夫诸的头领交谈。他的身边立着一名青衫的年轻人,侧影挺拔,面容俊朗,时不时地抬起手,五指梳理野兽的皮毛。 “怎么可能?”副将诧然道,“我见过夫诸杀人的场面,光是那四只角,便足以把金丝锁甲捅出一个窟窿来。它们怎会如此乖顺。” 姒玉桐淡淡道:“眼见为实。” 副将仍旧震惊不已:“可是,这般凶猛的野兽,怎么会被人驯服?” 姒玉桐道:“天灾面前,万物同命。我们已经傲慢了太久,是时候找回先祖的谦卑了。” 人的历史悠长亘古,仅是文书中留下的记录便有五千载,未写进文书中的岁月还要更加漫长。天地之间诸神寂灭,人在蹒跚中笨拙学步,也曾于漫漫长夜里,向兽群跪拜,祈祷万物之灵的庇佑。 副将注视着两人的身影,仿佛在注视着逾越千年的神迹。 很快,两人便挥别兽群,往军帐的方向走来。夫诸在两人身后颔首,似是在致意。 卢正秋被狄冬青引着,来到姒玉桐身前,道:“郡主,我已领会它们的意思,它们希望能与守军将士同行,安抚被天火所慑的其余异兽,也保护诸位同袍的安全。” 姒玉桐露出笑意:“如此便好。” 副将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带着队伍随夫诸一同离开了。 各路兵马分头而行,没过多久,夫诸的啸声便从远处传来,一直传到军帐之中。 卢正秋感慨道:“灵兽之鸣,果真是天籁,若非大难当前,真想安静地听上一会儿。” 军帐中只剩下三人,姒玉桐像是回到了从前江湖同行的时日,不再收敛情绪,任由皱纹爬上眉心,望着年长者,用关切的口吻道:“正秋师父,你还是先在帐中歇息吧。” 卢正秋只是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云梯的准备如何了?” “已经就绪了,只是……你当真要攀爬北疆长城?” 卢正秋点头道:“自是当真。” “禹国历史悠悠千载,算上文书中的记载和石壁上的雕画,还从来没有人登上过这座长城。” “那么很快就会有了,希望后世有人愿意为我写上一笔。” “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我睡了一路,总归还剩下一些力气。” 不论她如何劝阻,卢正秋总是淡淡地回绝。她终于叹了一声,这时,她感到狄冬青的视线。 “阿桐,你不必担心,我与师父同往。” 姒玉桐转而望向狄冬青。 青年人的神色凝重,一个个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他知道卢正秋看不清他的脸,所以也不再掩饰脸上的郁结,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舌尖几乎将嘴唇咬得苍白。 他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方才的一番话。 姒玉桐心如刀绞,一路同行时的种种浮上脑海,面前的两人都是她珍视的朋友。然而,她心中一清二楚,就算北征军的兵马再多,也不过只能抵挡一时。唯有止住天火,才能够拯救苍生。 这件事只有卢正秋办得到。 她沉默了片刻,郑重道:“正秋师父,救世的希冀,便系在你的手上了。” 话毕,她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卢正秋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口吻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 从自己的身世揭露时起,他便一直在躲避着姒玉桐的目光,毕竟魔教害死了她的父母家人,而自己的行径与帮凶无异。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他曾下定决心要偿还亏欠世人的债,赎清前半生所犯下的罪责。可他终究还是留恋着世间的温情,忍不住为了一句褒赏而动容。 狄冬青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徒弟已经长大成人,仿佛在纵容他的脆弱。 他虚弱的肩背微微挺起,嘴唇在不经意间颤抖。 他终于允许自己在旁人面前颤抖。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用笃定声音说: “郡主放心,在下一定不辱使命。” 第228章 星辰入梦(十二) 北征军准备的云梯,是狄冬青见过的最高最长的一架。它的底座比屋舍还宽阔,仅仅依靠半截悬臂,便高过皇城外墙。 尽管如此,在北荒长城面前,它仍旧只能够触及小半程。 工匠已做了解释,现在的高度已迫近云梯构造的极限,顶端已经摇摇欲坠,若是再放长,在伸平之前便会坍塌下来。本来这北荒长城就不是供人攀爬的,就算鲁班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 狄冬青仰头看了一眼,咬牙道:“师父,我背你上去。” 卢正秋挑起眉毛,道:“大可不必,我的手和脚都好好的,还没老到非要徒弟来背吧。” 狄冬青像是早就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忽然探出胳膊,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 “你这是?” “我只用这一只手,你若是能够挣开我,我便让你独往。” 卢正秋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将全部力气倾注在臂上,然而,任由他如何运功施法,冬青仍旧岿然不动。 他很快便放弃了挣扎,他体内的真气早已被息壤冲得七零八落,残余的几分别说是挣脱,就连冬青的一根手指都掰不开。 冬青见他不懂,接着道:“这冰墙可比我的手指头坚硬得多,到了云梯尽头,你要怎么攀爬?” 卢正秋反问道:“难道你有办法?” “有,”冬青立刻答道,“莫要忘了,我从小便擅长爬墙的。” 卢正秋一怔,昔日里的记忆浮上脑海。他终于摇摇头,道:“好吧。” 冬青像是早就在等这句话了,两个字钻进耳朵,当即松开师父的手。随后便留意到对方手腕上的青紫,转而将自己的手指覆上去,细细抚摸,问道:“疼么?” 卢正秋轻笑,压低声音道:“有一点,不过不及那一晚疼。” 冬青低呼了一声,当即转过脸去,脸颊不自觉地涨红了。 卢正秋把手搭在他的头顶揉了揉,道:“那我可不客气了。”说罢便将两只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狄冬青心领神会,立刻攀住卢正秋的手臂扯到胸前,而后屈膝弯腰,顺势托住对方的腿窝,将背后的人托到身上。 很快,他便感到温热轻柔的呼吸洒进他的颈侧。 他的手脚变得有些僵硬,肩膀也绷紧了。他听到耳边传来关切的语声:“冬青,怎地如此紧张,难道师父变沉了?” “没有,是变轻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口吻中透出几分无奈。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没有再开口,只是将双手在他的胸前牢牢扣紧,试图为他节省几分力气。 他将双手搭上云梯,动身攀爬起来。 云梯孤兀地抵靠在长城上,好似一株芦苇探进广袤的湖水,两个交叠的身影,则是芦苇茎上的一颗露珠,以大地为始,向着愈发阴霾的天空滑落。 生铁铸造的梯子又冷又硬,一层白霜挂在上面,被掌心的温度融成一层薄水,黏在肌肤上,每一次挪动手掌,都要忍受撕扯般的痛苦。 青年人的手掌很快便冻得发红,掌心隐隐浮起几条深色的血痕。 分卷阅读230 分卷阅读231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1 然而,这才只是开端,百级云梯很快便到了尽头,在脚底微微晃动,想要继续上行,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狄冬青从腰间卸下两柄冰锥,瞄准冰霜封冻的墙面,用力甩动手臂,将锥尖刺进去。 这小小的冰锥,是他唯一可以攀附之物。 冷风在周遭呼啸,他在风中沉声道:“师父,接下来就没有梯子了,你一定要抱紧我。” 卢正秋的回答贴着耳畔传来:“放心吧,就算有人将刀架在脖子上逼我松手,我也舍不得的。” 狄冬青点点头,一只脚踩进冰锥凿出的缺口,脚尖施力地凿了几下,将鸡蛋大的小孔凿得越来越宽,凿成一块足以伸进半只脚掌的空间。 他将脚底的云梯蹬开,踩进洞里,将身体和背上的重量一同移上去,而后又挪出一只手,把冰锥往更高的地方敲。 没有路,便自己凿出一条路来。 没有凭依,便将血肉之躯当做凭依。 这便是他的“主意”,用如此法子攀爬,少说要花上几个钟头,愈往高处风愈烈,每敲击一次,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而他还要分出余力来保持两个人的平衡,连半刻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只有稍作不慎,失手打滑,两个人便会一同跌落峭壁,万劫不复。 这世上哪有什么扶摇直上、独步清风的捷径,若要攀上无人之境,便只有献出自己的手脚,将性命作为赌注,一寸一寸地挪动。 卢正秋趴冬青的在背上,听到他的呼吸声愈发粗重,齿间有几次似乎要发出低吟声,但又被紧闭的嘴唇压回喉咙中去。他的身上有一股执拗的劲儿,宁可将舌头咬断,也不会主动说一句泄气的话。 本是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医术自学成才,武艺触类旁通,在人世间游刃有余,却为了自己,选择如此笨拙愚蠢的路。 卢正秋的心已千疮百孔,每一次铁锥破冰,都像是拳头捶打在他的心上。 他贴在对方耳畔问道:“冬青,累不累?” “不累。” “说实话。” “……累。” 卢正秋叹了一声:“难得你愿意对我说实话。” 冬青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累,但是值得。” “值得什么?” “什么都值得。”冬青答道,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也是实话。” 卢正秋怔住了,他何尝不希望自己值得。 他一路披荆斩棘,从深深的淤泥潭中挣扎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句值得。 他将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使胸口贴上对方温暖的背:“你是这世上我最舍不得的人。” “师父……”冬青的话滞了片刻,才接下去,“正秋,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卢正秋眨了眨眼,在黑暗中,一汪水在他的心底荡开,他想,自己是真的喜欢被这个人直呼名姓,喜欢交缠在唇齿间的宠溺与包容。虽然身为长辈,可他却深深恋慕着青年人中气十足的嗓音,像个春心涌动的少女一般,因为一句称谓而感到不合时宜的窃喜。 然而,窃喜很快消融在悲伤里,像是一滴水汇入江海。悲伤是如此深重,早已溢满他的心房,他想要就此融化,甚至不在乎羞耻或是卑微,他只想要自己的名字长留在冬青的口中。 若是这罪恶深重的生命,在死后能化作一缕清风,常常萦绕在这个人的身畔,该有多好。 狄冬青又攀爬了一节,花了一点时间打量自己的手,手背上的筋络已青得发紫,指甲似乎掉了几片,还有几片含着血丝挂在指尖。 他感到脚尖发湿,低头一看,鞋子边缘已经渗出血迹。 还好卢正秋看不见这一切。 他用梦呓般的声音说:“小时候我常常做一个噩梦,梦见爹和娘在火光里四处寻找我的身影,我看着他们的脸,拼命地想告诉他们我就在眼前,可我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连一句再见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化成灰,我实在厌恶这个梦……所以,这一次,让我陪你到最后一刻。” 卢正秋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峻:“你绝不可以轻掷生死,哪怕是为了我。” 狄冬青倒吸了一口气,微弱的气声没有瞒过卢正秋的耳朵。 卢正秋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想过的,是不是?” 冬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他想过,他怎么可能没想过,卢正秋对此心知肚明,但仍要吐出无比残忍的要求: “冬青,不行,你答应我,哪怕我不在了,你也要活下去。” 第229章 星辰入梦(十三) 在这么高的地方,没有第三个人听得见卢正秋说话。吐出口的字句的话好似冰锥敲落的冰棱,坠入脚底的深渊,转眼便看不见了。 卢正秋等待着冬青的回应,不大确定自己想要听到哪一种答案,肯定或者否定,都是一片涟漪落入心间,激起千层波浪。 一瞬像一辈子那么久,冬青终于开口道:“你多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自然明白。” 两人贴得那么近,他能感到对方喉咙在颤动,也牵着他的嗓子一并震动,迟疑道:“那你……” “我不会轻生的,”冬青用笃定的声音作答,“当初若不是遇见你,我早已和爹娘死在一起,我的命是你救下的,我怎会不爱惜,你为我舍弃余生,我若是轻易丢掉这条命,怎么对得起你。我只是想……”青年人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拼命再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一阵沉默过后,他才低低地说道, “……我只是不愿再仓促离别,我只是想要好好说一次再见。” 冰锥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比上次还要沉闷,冬青像是拼命地把胸中的郁结倾注到手臂上,将满腔难以纾解,无处倾诉的痛苦都付诸于身体。 但他随即发出嘶痛声,他的手上又裂开一个口子,沿着虎口的方向一直裂到拇指指根,温热的血顺着皮肤淌下来,皮肤冻得发紫,血也迅速变冷。 卢正秋咳了一声。 他的嗓子发痛,一阵浓烟钻入喉咙,也占据了他的鼻腔,他嗅到硫磺的味道,像是火炮轰鸣后留下的硝烟,但还要更浓烈,随着高空的风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这里当然没有战火,只有天边熊熊的火焰。他很快明白,两人此刻怕是已经攀到了黑烟密布的云层中。 他听到冬青的问询:“师父你还好么?” “还好。” “这里很呛,而且突然间就变黑了,我的眼也快看不见了,我连你的脸都看不见了……” 冬青的声音在颤抖,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他已强撑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两人都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卢正秋的心里咯噔一下。 前一刻他还在想,就算两人粉身碎骨,一同葬身悬崖峭壁,也不失为一件快意的事。但此刻,他却为这自私的念头而感到深深羞愧。 他的冬青不过是想同他说一声再见。 他分出一只手,搭在冬青的肩膀上,濒临冻僵的手指贴着侧颈,一路滑到脸颊,眼下他伏在冬青的背上,这是他唯一 分卷阅读231 分卷阅读232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2 能做出的安抚。 他将嘴唇贴在冬青耳畔,用极尽温柔的声音呢喃道:“不要怕,我与你在一起呢,我们继续向上走,穿过这片雾,一定可以登上去。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做不到,我们也能够做到。” 他感觉到冬青点了点头。急促的呼吸落在他的手腕上,似乎渐渐舒缓下来。过了一会儿,冰锥的敲击声再度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坚实地凿在冰封的峭壁上。 那似乎不是冰锥声,而是他的心跳,是他沉寂濒死的胸膛里仅存的律动,是天地寰宇间唯一的声响,能够镇止风雪,荡碎冷冰。 他们的生命透过这声音紧紧连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撕扯脸颊的风突然小了。 灌注耳鼻的浓烟也在骤然间散去。 卢正秋在黑暗中,感到眼睑上有光芒跳动,雀跃着想要叫醒他沉睡的眼睛。像是一群孩童,抬起一只只轻巧而躁动的小手,不厌其烦地敲打着紧闭的房门。 “我看到尽头了,师父,我看到尽头了!” 狄冬青惊呼道,也像个孩子似的,口吻中流露出纯粹的喜悦。 “我也感觉到了,”卢正秋答道,“太阳很亮。” “是很亮。” “这阳光一定很美。” “是很美,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不怪你,”他的声音无比温柔,“一定从来没有人看过这样的阳光,所以,从来没有人形容得出。” 冬青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我们是第一双看到它的人?” 卢正秋点头道:“当然是。” “实在很好……太好了。” “可惜我的眼睛看不见,你替我多看一看,看个尽兴。从这里回去之后,你便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人。” 冬青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对方话里的意思。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便带了颤意,但他还是点头道:“是,我在看。” 卢正秋几近哽咽,论起忍耐的本事,他还比不过他的徒弟。但他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说下去:“你也要记得,这风景是师父陪你一同看过的,从今往后,不论你身在何方,不论你何时想起我,都不会再有遗憾。” “……是。” 狄冬青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年轻的眼眶里终于涌出泪水,灼热的水珠滴落在卢正秋的手腕上,撩烧出阵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怎么会没有遗憾。 他心里清楚得很,再多的借口,再多的托词,也比不过一时半刻的相聚。 冬青的愿望是如此简单,简单到无法用花言巧语来弥补。可他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他天生便少享福祉,失去甚多,拥有甚少,仅存的物事也即将从他指尖滑落。 若能厮守,谁愿死别。 若能死别,谁愿生离。 可是冬青却笑了。 卢正秋怔了一下,分明听见青年人的喉咙深处发出吃吃的笑声,不是敷衍的假笑,而是真正的、畅快的笑,回荡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 他要用这笑声来抗击命数,来填补生命中的欠缺的福祉,他要用这笑声向人世宣告,他爱过,追逐过,拥有过至为缠绵的牵绊,也品尝过至为甜美的亲吻,他不曾深陷孤独,更不曾遭受辜负。他的真心,有一片温柔的落处。 就算有朝一日,他终将痛失所有,此时此刻,他也不会流露出半点后悔。 他是如此倔强,又如此纯真,简直比照耀世界尽头的阳光还要更夺目。 卢正秋感到肩上一轻。 他终于离开对方的背,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足,终于踩上地面。 冬青笑着对他说:“师父,我们到了。” 第230章 星辰入梦(十四) 卢正秋的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 他尚且不敢相信,自己竟已登上北荒长城之巅,将浩浩神州踩在脚下。 就连风也爬不了这么高,前一刻还犀利犹如刀割的风势,褪变成一阵阵轻柔的吹拂,晶莹的雪花从头顶飘落,将丝丝缕缕的凉意点洒在脸颊上。 这里距离人世已很遥远,日月更迭,时光流逝,都已变得不甚明晰。四象皆旷,没有禁锢,没有拘束,一轮太阳贴着东方的地平线,将苍白而又纯粹的光辉倾洒在银色的冰面上。 这本该是极为壮美瑰丽的景致,若不是脚下的地面正在震颤。 卢正秋觉察到身边人的僵硬,关切道:“冬青,你还好么?” 狄冬青并不太好,他的眼眸尚且明亮,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将末世般的景象尽收眼底。 在长城之外的极北,大地上迸出无数鲜红色的裂纹,一直绵延到山巅,熊熊燃烧的火焰从山巅的缺口喷薄而出,裹挟着滚滚浓烟,卷向天空,好似一条倒倾的红河,河水滚烫而汹涌。 天空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是阳光照耀下的尘世,另一半则被滚滚烟霭笼罩,野蛮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神州吞入口中。灼热的火焰不住地冲击着另一侧的墙壁,好似巨兽的饕餮无休无止。 “天火……”狄冬青喃喃道,“天火已经烧到脚下了,北荒长城在融化。它怎么可能融化……” 他的口吻中透着恐惧,这实在不是他的错。九星贯日,天地将覆。当耸人听闻的危言化作真切的景象铺展在眼前,任谁都难免会害怕的。 他不怕身死,但他害怕家国随天地一同覆灭。倘若天火终将席卷大地,淬灭城阙与良田,那么一路而来的挣扎与奋起,芸芸众生的割舍与慷慨,岂不都失去了意义。 北荒长城巍峨宽广,好似一座高山矗立在大地尽头,即便是这样的天堑,也挡不住熊熊火焰么。 卢正秋适时握紧他冻僵的手:“没关系,我们便是为了阻止天火才来的。” “我们当真有办法么?” 卢正秋点了点头:“我们往东边去,向着太阳的方向。” “好。” 他凝着身边人的脸庞,点了点头。 霜冻的地面反射出洁白的光,使他看不清更远处的景象,只能沿着脚下的路步步前行。 长城仿佛没有尽头,像一道弧光,在寰宇边缘闪耀,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时空之外,每一步都逾越千万年的岁月。隙中白驹过,石中火光明,梦中身难醒,他仿佛化作一缕孤魂,游荡在浩渺天地间,微小而孱弱,随时都可能化作青烟消散。 然而,牵在掌心的手将他锁住,使他的魂魄仍留在人世,仍品尝着悲喜嗔怒,贪恋着雪月风花。 阴晴割裂的天幕下,高耸入云的峭壁上,两个人的影子交叠依偎,像两只蚂蚁一样,缓缓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狄冬青的眼睛几乎要被白光晃得失去知觉。终于,在前方缭绕的云雾中,隐隐浮现出一道门。 一道悬立在空中的门。 悬梁被冰雪覆盖,呈现和天地一般的洁白色,使人辨不出远近。只有一条台阶绵延到门边,洁白的石级不似人间之物,倒像是通往天空的梯子。 他不禁揉了揉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天门仍旧在,朝向云巅敞开,迷雾散去了少许,依稀可以辨出横匾上的四个字。 分卷阅读232 分卷阅读233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3 “扶摇清风。” 他念道。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扶摇清风。 穹宇苍苍,远而无极。乘奔御风,自由无拘。 他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此景不应人间有,唯有神迹二字可以形容。而他以一介凡人之躯,竟有幸站在此处,亲眼看到这通天的门扉。 他感到身边的人动了动,似乎要甩开他的手。 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五指。 卢正秋停下来,偏过头,用一双看不见的眸子望着他。 他也望着对方的样子,像是要将这身影永久纹刻在眼里似的,拼命凝视着,口中喃喃道:“师父,你的肩膀和头发都被霜雪染白了。” 卢正秋怔了一下,道:“你的想必也是吧。” 白雪压眉,冰霜结发。 深黑色的衣袍原本沾满了尘嚣和血,却被一层洁白的冰霜遮去,所有的伤痕都被遮盖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干净明澈,好似飞鸿划过云巅抖落的羽毛。 每一根鸿毛都是一段故事,是一个人在世上走了一遭,所留下的轻浅痕迹。 凡人一生,不过云烟过眼。但对狄冬青而言,眼中所烙刻的已是今生最深重的回忆。 年轻人抬起手,将指尖搭在年长者的鬓角,拢住一缕晶莹的碎发,仔细地别到耳后。 “正秋,你与我这般模样,算不算一起白过头了。” 卢正秋怔住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他忽然想要亲眼看看面前的人白首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冬青永远是年轻而真切的,热烈犹如一团火。可此刻,他忽然勾勒起遥远未来的情形。 在他眼前的黑暗中,冬青在须臾间长大,变成与自己一般年纪,甚至比自己更老,眸子陷入眼窝,皱纹爬上脸颊,神色却依旧成熟而稳重。 眼前的光景模糊不清,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冬青总能给他惊喜,轻易超越他的期许。除非亲眼看一看,否则,他决然猜不出未来的模样。 可惜,白首同归的结局,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冬青……” 卢正秋捧住青年人的脸,摸索着凑到他的唇边,在刺骨的严寒中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僵硬,即便吻过,也只有细微的触感残留。就像是两人厮守的时光,懵懂而短暂,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便已被冷风吹散。 冬青忽然搂住了他的肩膀,两只手环抱在他的身侧,手上的力气大的惊人,像是要将他囚禁在原地,不准他去任何地方。 无奈他非走不可。 “对不住,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他贴在对方耳畔低声道,“冬青,再见了。” ——若有来世,只愿化作清风,长伴在你左右,不离不弃。 他只是动了动这样的念头而已。 生命之所以珍贵,便是因为无法重来,人生素无再世,就算有,恐怕也要饮下一碗孟婆汤,散尽前缘,重头开始。 末路难重逢,这般自私的话,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倒不如祈求对方彻底将他遗忘。 他抿紧嘴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用力将怀中之人推开,转身拂袖而去。 ——此生此世,愿你忘却所有遗憾,翩然自在,委心去留。 第231章 星辰入梦(十五) 台阶很长,却没有耗费卢正秋多少力气。他只觉得身体仿佛没了重量,变得比燕雀更轻,甚至像一根羽毛,一阵清风。 轻盈的风托载着他,转眼间,他已站在天门前。 一团火在他的胸口激荡,炽热而剧烈的浪潮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好似暴风雨冲击着堤坝,几乎要将他的躯壳撑开。他知道那是息壤在作祟,息壤是铸就神州之物,藏在他体内不过是一时之计。一樽小小的杯盏,怎么容得下汪洋大海。 息壤迟早要冲破他的禁锢,而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夏启渊打算重塑天地,他却只想修补九州的罅隙。天火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九星连横的引力动摇了九鼎的根基,而他想要将大地的裂缝重新填补整齐,将涌动的熔岩压回到地底深处,从此不再侵扰人世。 多亏了沈昭云和五溪人拼死藏匿的息壤,也多亏了狄夫人九年前救下他一条性命。阴差阳错间,他成为息壤的容器,也成了天下间唯一能够阻止天火的人。 超然物外的庞大力量在他的身体中涌动,他的血与骨,仿佛变成天地穹宇的一部分。 他的命是侥幸捡来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如同倦鸟反巢,落叶归根,他想,这一次,一定不会有任何痛苦。 冥冥之中,他的身体漂浮起来,忽然间,一道明亮的光芒照彻天际,一双盲眼豁然开朗,重新得见光明。 他的视野已不在脚下,而在更高更远处,扶摇直上九万里,俯瞰着浩渺人世,北荒长城像一条美丽的弧光,横亘在天地尽头。 他试图在弧光中寻找一个小小的人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的冬青,不过是大千世界里一根无足轻重的鸿毛罢了。 然而,若是没有这根鸿毛,恐怕他早在更久以前就被幽荧残魂吞噬,深重的孤独和痛苦倘若无人填补,他的意识恐怕早已坍塌,决无法支撑到此时此刻。 就连神明也不懂得人心的可贵。 哪怕只有一盏微光,也能够照彻漫漫长夜。 他忽地感到一阵释然,他已见过最明澈的光,哪怕以身殉道,也无遗憾残留。 背后泛起一阵朦胧的暖意,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臂,从背后环抱着他,将他揽入一个坚实的拥抱。 他怔住了,或许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然而,肩上的呼吸是那般熟悉,那般令人怀念,他抬起几乎已不复存在的眼眸,慢慢地转向背后。 他看到了,梦境也好,妄念也罢,他终于看清冬青的脸,鬓发覆满白雪,眉梢凝着冰霜,是他的生命中至为明澈的一抹风景。 ——你拯救了我,而我将拯救你的人间。 这是他弥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而后,他便化作清风,烟消云散。 * 狄冬青终于来到天门边。 石级仿佛无穷无尽,他已忘却身在何方,只是拼尽全力地追赶。 他看到风掠过卢正秋的身畔,宽大的衣袍在背后鼓起,好似一双张开的翅膀,一如两人初见时的景象。无形的风落在这人的背影上,一瞬间便有了确切的形状, 不同的是,这一次,卢正秋的周遭没有琼楼玉宇,青瓦朱檐,世界尽头的天空一片空旷,层云好似深海中的漩涡一般翻涌着,咆哮着,将一叶扁舟吸卷其中。 狄冬青竭力伸出手臂,试图抓住愈发远去的背影。 时间慢得近乎静止,他看到前方的人短暂回过头,一双浅淡的眼眸望向他,带着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神采。睫毛颤动,眉目舒展,眼角绵延出细密的鱼尾纹。 “正秋——” 狄冬青不顾一切地呼唤着,向前扑去,然而,他的语声很快被风声吞没,他的手指也没有触到任何东西。 他在踉跄中跌倒,双膝跪在地上,双臂在胸前徒劳地抱紧,试图将最后一丝希 分卷阅读233 分卷阅读23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4 望抓入怀中。然而,卢正秋却真的变成一团影子,从他的怀抱中散开,散作漫天纷纷扬扬的细沙,顺着他的掌心溜走。 他攥紧拳头,指尖却只碰到自己的肌肤,冻僵的指甲将皮肉刺得发疼。 “师父……正秋……” 他仰起头,眼中已饱含泪水。 朦胧的视野中,数不清的细沙汇聚成一条河,被风卷着托向半空,在苍白的日光中熠熠发亮。 他跪在地上,一阵难以名状的风穿过他的胸膛。团簇的细沙在半空中骤然漾开,涟漪波向四面八方,好似亿万只发光的虫在同一时刻振翅起飞,翅膀比光还要更快,在顷刻间荡遍九州大地。 狄冬青的心几乎停止跳动。 那是蛰伏在卢正秋身体中的息壤,永不枯竭的土壤喷薄而出,掠过整个世界,掠过南方的泱泱城池,屋檐千户,良田万顷,也掠过北方龟裂的山脉,火舌肆虐的峰顶。 绝云气,负青天。 数不清的细沙汇入神州大地,将大地深处的罅隙填满。涌动的烈焰被封在深深地底,山巅的天火失了源头,也陷入沉寂。寒风重新统治北疆,燃烧的山巅变作晶莹的冰川,赤红色的火海褪作霜冻的湖泊。 天高云阔,人世完好如初,仿佛所有的灾难都不曾发生。 这是卢正秋以一己之力完成的神迹。 以身封火,形神俱灭。 可是,完好如初的人世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一个人的恸哭。 狄冬青已落泪。 天门脚下只剩下他的孤影,他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在痛苦中闭上眼,许久过后,终于缓缓睁开。 数不清的画面忽然在他的眼前闪过。从安邑城熊熊燃烧的火焰开始,那是葬送了一代名将与名医的一把火,是将他的人生烧得面目全非的一把火。他站在一片虚无中,俯瞰着自己的过往。 他看到卢正秋骑在马背上,将他搂在身前,快马加鞭,连夜奔袭,他看到荒村破庙里,卢正秋将手腕伸到他的唇边,任由他在噩梦中啃咬,用鲜血淋漓的手臂将他拥入怀中。他看到三坪村的旧院,他拿着一柄树枝当做剑,蹒跚着与卢正秋过招。 他看到自己睡在对方的膝上,脸上带着安然与满足的神色。 他看到两人行过的路,羽山,巴陵,云梦泽,江渝城……他看到卢正秋在星空下与他拥抱,扯下他脸上的面具,对他吐露心中埋藏许久的话语。 天门高耸入云,时间在世界尽头微微动荡,将一个凡人卷入其中,使他短暂地迷失了方向。 他在一瞬间重溯了半生的过往,又在下一瞬间,窥见了半生的未来。 他看到自己孤骑行遍天涯,青衫磊落,麒麟剑依旧佩在他的腰间。 他行过诸多城池,与数不清的人相遇,提剑行侠,落手行医,他见过幸福的笑和悔恨的泪,听过无数感激的话,唯独没有人在他身边长留,因为他的心早就被占据,已无法再容纳另一个影子。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白头,在一片暮雪中眺向北方。 潋潋夕色中,北荒长城巍峨如初,在世界尽头投下一片淡影,若隐若现,竟如故人的眼眸一般温柔。 “正秋,我终于比你还要年长,你还不回来见我吗。” 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衰疲和沧桑。 第232章 星辰入梦(十六) 再次清醒的时候,天门已消失不见,就连玉白色的石阶也没了踪影。脚下只剩一条平坦的路,沿着北荒长城两侧延展,好似两只洁白的羽翼,覆在冰霜封冻的大地上。 周遭的雾霭也渐渐消散,浮云不再遮眼,金色的斜阳洒遍四野。 只要低下头,便能够窥见长城脚下的景象。 长城脚下,是欢欣鼓舞的北征军,士兵们在庆祝胜利,点起篝火,挥舞旗帜,断断续续的歌声随风飘起,余音钻入狄冬青的耳朵。 歌声虽微弱,却是真切鲜明的,与之相比,和卢正秋所经历的一切,仿佛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远。 他的脚边是两只残破的冰锥,把手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是他一路攀爬所留下的痕迹。 脚边的冰崖峭壁上,还有他凿出的坑洼,回去的路清晰可辨。 人世已获救,有许多人正等待他归还。 他没有走,只是转过身,微微抬起头,望向北方沉寂的山巅。 天火不再汹涌,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粼粼飘雪,好似有人在穹幕尽头撒了一把金箔,斜阳的光辉落入期间,汇成一轮日环,彩虹似的横跨过整片天空。 他隐隐忆起,在他的余生结束的时候,日环也是这般跳耀着,奢侈地、不计取舍地将人世点亮。 这景象已经持续了多少年,又将绵亘多少年,冥灵以五百为秋,椿木以八千为冬,从上古直至今日,仍旧不曾更改。与之相比,人生短短数十载,不过弹指一挥罢了。 金色的长虹使他头晕目眩,彷徨难以自持,脚下的深渊反倒成了甜蜜的诱惑,只要张开双臂,向前几步,任凭身躯自由坠落,便能够抛却一切烦恼,羽化登仙。 可他不能够,因为他许过承诺,哪怕只剩孤身一人,也要活下去。 哪怕他已在须臾中看尽了余生,哪怕余生的快乐和希冀早已耗得不剩分毫,哪怕前方只有无穷的寂寥,他仍要在一片死灰中孤兀地燃烧,负重行完漫漫长路。 这是他心甘情愿背起的罪业。 夕阳又向下沉落了一些,用不了多久,北疆便会步入长夜,而他该走了,他该回到人世中去。 但他迟迟迈不开脚步。 他已经忍耐得太多,有多少次他忍耐着没有将他的师父带走,从此两人消弭天涯间,不再过问世事。有多少次,他为着如此自私的念头而狠狠责骂自己。 现在,他终于不必再承受这一切。 风拂过他的胸膛,穿透皮肉和肋骨,掠过心间最柔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再等一等吧。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等的人还会归来。就像九年前,在尘嚣飞扬的巷子里那般探出手臂,五指张开,悬在半空中,耐心地等待着他。 哪怕只是一厢情愿的奢念,他还是想要多等一会儿。 今夜过后,他将不再为自己而活。那么,在斜阳升起之前,放纵须臾的功夫又有何不可。和数十载的孤独相比,眼前的片刻,实在不算什么。 这是未来的医侠唯一一次任性妄为之举。 在天光破晓之前,他一直站在飘雪中,默默等待着。 * 卢正秋垂下眼,看到自己的足尖。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真正确信自己的意识并未消弭,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脚边看不到天门,甚至瞧不见北荒长城的影子,周遭只有一片空旷,好似云巅,又好似水底。 他去过许多地方,可这里不是他所识得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尝试迈开脚步,发觉身体轻盈而自由。手脚上的伤痕不治而愈,眼前的黑暗也不驱自散。就连常年翻腾在五脏六腑间的彻骨寒毒,也彻底离开了他的躯壳。 他 分卷阅读234 分卷阅读235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5 在婴孩时代便依靠吞食幽沼中的腐土烂根维生,从幼时起,便被幽荧残魂寄宿。在他的记忆中,他不曾有一刻摆脱过病痛的折磨。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原来无患无疾的滋味是这般美妙。 原来他也能享受这无以伦比的快乐。 他尝试将手掌攥紧又张开,尝试扬起脖颈深深呼吸,他的身体变得如风一般自由自在,仿佛只消一个念头,便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但他的快乐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冬青?” 四肢百骸仿佛都化作一团云朵,一阵清风,轻飘飘地没了重量,唯独这唇齿间的名字,依旧沉甸甸地烙在心上,掷地有声。 他又唤了一遍,仍旧无人应答。他渐渐感到害怕,一颗心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了, 光洁平整的表面聚起凹凸不平的褶皱,褶皱的罅隙中涌出绵密的血水。 他非得告诉那个人自己还活着。他非得快些赶回到那人的身边。然而,四周并没有回去的路,只有一片苍茫和虚无。 “你已不在神州之内了。”回答他的是一个朦胧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身,目光四处搜寻,可是回响声无处不在,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里是哪儿?” “是世外。” “你又是什么人?” “是创造你们的人。” 卢正秋艰难地追寻着他的声音,随后看清了不远处,悬在空中之物。那是一团金色的、朦胧的光,像是一颗蠕动的茧,半透明的表面被一层薄膜罩着,光与影在其中交缠,彼此碰撞、消融又分开,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形状,似真似幻,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这是?” “这就是人世。” 卢正秋不禁睁大了眼睛。 “天地便是在这样阴阳交叠中诞生的。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催生出世间万物,你们的神州亦是如此。” 一番话宛如天方夜谭,却又令人无从置喙,卢正秋想起皇城地宫中看过的景象,原来万年以前,崇伯鲧刻在羽山幽沼中的一幅幅雕刻,便是在描摹茧中的图景。 阴阳两色,变化无穷,纵然花费永恒的时间,也无法勾勒出所有的形状。 记忆渐渐浮上脑海,卢正秋终于想起这个声音的来由——大水消弭之后,那个隐藏在云端的影子,撞断天柱企图重塑人世的、冷漠无情的审判者。 卢正秋用不可思议的口吻问道:“你是烛照元神?” 那个声音答道:“是我。” “莫非是你救了我?” “是我。” 第233章 星辰入梦(十七) 卢正秋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神色:“你为何会救我?” 对方反问道:“你以身殉道,难道我不该出手相救?” 卢正秋怔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迫切:“你既然能救我,为何不救苍生,为何放任人世流离,天地崩解。”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答道:“因为我也无能为力。”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卢正秋的预料。 原来万人敬仰的神明,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烛照的声音似透着疲惫,但语调依旧充满耐心:“早在你们诞生之前,我们之中曾发生过许多战事,后来,我们以九鼎为骨,以息壤为囊,创造出一片广袤的神州,希望我们的子民能够弥补我们的残缺。” “弥补?如何弥补?” “其实很是简单,只要天地足够辽阔,而生命足够短暂,你们便永远无法看尽这世界。正因为人生有限,你们才会将日月星辰怀抱入梦,心系高远,永行不止。” 卢正秋在愕然中睁大了眼睛。 烛照却发出一声叹息:“可惜我们还是错了,即便万神协力,倾尽所能,却仍旧却没能根除你们本性中的恶。你们在大地上繁衍,很快便划分出高下贵贱之别,催生出压迫与流血。你们之中有人忘了日月星辰,只是醉心于权势,挑起无穷无尽的纷争,结果,远行者被斩断了双足,观星者被蒙住了双眼。你们虽与我们不同,却仍旧无法够弥补我们的残缺。” 卢正秋沉默良久,才道:“所以你便要将人世覆灭吗?” 烛照道:“那时候还来得及,万年之前,九星贯日,天柱生出罅隙,本是将一切重归于始的佳期,可是,偏偏我们之中,有人离经叛道,逆天而行。” “崇伯鲧?” “正是他,他一意孤行想要拯救人世,甚至不惜与幽荧融合,诞出名为夏的怪物。我们无法驾驭夏的力量,只能将它囚居于北疆,筑起高高的长城,我们帮助你们兴建都城,遴选人皇,守护九鼎之枢的秘密。我们已竭尽所能保护你们的家国。” “然而,你们早就知道,万年之后,星辰的轨迹还会再一次汇聚,人世还会迎来下一场天灾。” “是啊,正如你说的这般。这一次我们没有干涉,是弥留在北疆的夏转了念,拾起我们当初未竟之事,重塑神州,将一切归于始。可是,他又遇到了你。” “我?”卢正秋的神色中仍旧含着几分茫然。 “是你阻止了他,”烛照用笃定的口吻答道,“就像他当初阻止了我们。或许你并非刻意,但你重复了他的路。” 万年前的洪水,万年后的天火。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新事,星辰环动,秋冬更迭,日月轮转,生死枯荣,万物都在一场盛大的轮回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卢正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堪破一个巨大又明晰的秘密,他眨了眨眼,道:“但这一次,你为何要出手救我?” “上一次我辜负了夏,这一次,我不想再辜负你,万幸的是你并未堕落,你守住了本心,你竟能抵挡幽荧的吞噬,息壤的蚕食,凭借一己凡躯支撑到北荒长城,你来到长城之巅,才给了我机会接近你。” “天门是你所设?” “是我所设。” “你慷慨救我,我该如何感激你?” “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烛照的声音停滞了片刻,像是罕见地陷入思索,半晌后才问:“你既已见过最深的黑暗,便应该明白,这世间,有善便有恶,有明便有暗。” 卢正秋皱起眉头,他何尝不懂,在埋葬亲生兄弟的时刻他便已彻悟,南晏七仿佛是世上的另一个他,替他承下罪业,替他销骨九泉。从那时起他便已明白,这世间的恶与善相傍而生,本就是除不尽的。 烛照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问道:“你既然早已明白,为何还要阻止夏启渊重塑神州?” 这一次卢正秋没有思索太久,他淡淡道:“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保护,哪怕人世覆灭,我也不愿见他覆灭。” 烛照的声音骤然变得清晰,“你说的人是他吗?” 卢正秋一怔,循着方才的声音望去,竟在不远处白茫茫的天光中窥见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那人只身立在漫天飘扬的雪里,肩膀上盖满了洁白的冰晶。 他站在北荒长城之巅,眼睛眺向天际,安静地等待着。 分卷阅读235 分卷阅读236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6 烛照道:“他的身上并无慧根,明知无望,仍要徒劳等待,平白荒废短暂的人生,他实在比庸人还要愚笨。” 卢正秋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我当然知道,他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毁灭九鼎之枢的剑法,也是你授予他的?” “是我授予他的。” “智者顺应天道,只有愚者才妄图救世,可你却甘愿为他的理想而殉身。” “为成全他的理想而死,我不后悔。” 烛照的语气终于起了波澜,好似大海深处荡起层层涟漪:“难以置信,你既已经获得超然物外的视野,为何还要拘泥于人情?” 卢正秋勾起嘴角,道:“或许我并没有你想得那般聪慧。” “你若不够聪慧,又如何能够听见我的话。” 卢正秋不禁一怔,他这才觉察,自己的身体中早就没有幽荧残魂寄宿,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如何能够听到神明的声音。 “身死而形不灭,你的确已有资格成神,你本来就没有名姓,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任何样子。从今往后,你也可以同我们一起,摆脱凡躯的束缚,永生不灭。” “成神?”卢正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造化弄人,夏启渊机关算尽,也未能达成的夙愿,竟被他在不经意间化作现实。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仍旧是卢正秋的模样。 或许这才是他最想成为的样子。 他忽地感到一阵释然,轻笑一声,道:“那敢情好,因为我实在想要回去。” “回去?”烛照的语气透着惊诧。 卢正秋的目光仍眺向远方,他看到冬青孤身站在雪中,鬓发好似绽放满树的梨花,在冰霜覆盖的世界中洋溢着鲜明热烈的生命力。 他的时光是向天借来的,魂魄是别人寄予的,他没有心,早在旅途开始之初,他便已将心给了这个人。 他淡淡道:“我若不回去,他便不会走的。” “那只能说明他很愚蠢。” “他的确很愚蠢,是我没有教会他利己的智慧,使他生来便只会对别人好。他若是就此蹉跎了一生,岂不都是我的错?” “所以你一定要回去。” “非回去不可。” “这里已是人世之外,你若要回去,便无法摆脱人世的束缚,就算重塑自己的身躯,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早晚有寿终正寝之日。” “寿终正寝?这已超出了我的期许,我实在应该谢谢你。” 烛照像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又一次问道:“你放弃永久的生命,就为了陪伴一个凡人?” “是。” “我实在不懂。” 卢正秋淡淡一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连神明不懂的事。” 烛照长叹一声,道:“我来这里是为开化你,结果反倒被你教导一番,看来是我活得太久,心性已渐渐腐朽了。” 卢正秋道:“我也不曾想过,原来创世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不过我不会活得太久,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泄露你的秘密。” 烛照陷入短暂的沉默。卢正秋没来由地想,倘若神明大人此刻现出形貌,倘若他也和凡人一样生了五官两眼,此刻怕是会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此生你怕是不会再见到我了,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第234章 星辰入梦(十八) 卢正秋最后一次凝视金色的茧。 光与影两色交织,在薄如蝉翼的茧中鼓动,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形状。它是天与地的写照,是人世最根本的面貌,神秘莫测,沛然丰饶,令人着迷,就算拥有永久的时光,也无法看得尽,看得够。 但他该走了。 他将目光移开,转而望向来路,和茧中的洞天相比,来路是那么单调,仿佛一张静止不变的古旧画卷,冰霜凝结成痂,仿佛永远不会晕开似的,天边被风吹皱的绵云,像是纸面上沧桑的皱纹。 他感到风拂过他的肩头,扬起晶莹的雪花,扑闪着钻进他的脖颈,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一线金光贴着视野尽头若隐若现,是藏在地平线下方的太阳,等待着黎明破晓时分。 他回到了神州之内,双足和从前一样有了分量,沾满雪水的鞋袜沉甸甸的,结实牢固地贴在地上。 他的脚边是一条长长的路,是北荒长城的顶端,银装素裹,曲折绵延。 狄冬青站在道路尽头。 青年人像是在那里站了一辈子那么长,使卢正秋生出一种错觉,不论他去往何方,堕落或是忏悔,欺瞒或是逃避,这人始终在注视着他,从来不曾离开半步。 狄冬青的嘴唇因为寒冷而发白,眉梢压了一层冰霜,看上去好似雕塑一般,唯独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鲜明又灵动。他就这样愚蠢地,不知变通地站了一夜,只为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不能让这个人再等下去了。 这是卢正秋心中唯一的念头,他向前走,起先步履还算平稳,很快走得愈发急切,后来索性开始奔跑。他非得赶到冬青身边去,这件事仿佛成了他在人世间唯一的使命,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看到冬青的眸子渐渐亮起来,惊愕和欣喜的神色交相浮起,好像窥见了天大的变故似的。 “师父?我是在做梦吗?” 青年人的语声沙哑,好似嗓子深处也结了一层霜冻,尖锐的冰棱切割着喉咙。可从喉咙里吐出的字句仍旧真挚恳切,像是藏在坚冰中的、半透明的糖果。 卢正秋已停在狄冬青的面前,微微扬起嘴角:“到底是不是梦,你不妨过来亲自试一试。” 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前,站在灰尘翻飞的巷子里,不知被一股来自何方的力量驱使着,停下脚步,朝面前的人递出手臂。 狄冬青向前走了两步,消灭两人之间最后一段距离,而后带着做梦般的神色抬起手臂,伸向对面的人。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即将触碰一朵稚嫩的花瓣,一颗孱弱的种子,尽管如此,他的手只伸到了半途,便悬住不动了,五指微微蜷缩,像是在退避。 那么勇敢的一个人,饶是千军万马当关,也不曾眨一眨眼。那么勇敢的一双手,即便面对夏启渊的九鼎之阵,也能毫无犹疑地斩下利剑。 这样一个人,一双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害怕地缩了回去,迟迟不敢落下。 他的手心上牵了一根看不见的弦,勾动着对面人的心绪。 卢正秋只觉得心疼。 此生此世,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个人半步。他希望任何时候,冬青都能够触碰到他,再不必担心得而复失,聚少离多。 他带着淡淡的微笑,执起青年人的手,将蜷缩的手指尖展平,贴上自己的胸口。 “这般鼓动声,你应当听得清楚明白吧。” “我还是不敢相信。” “不信可不行,你是大夫啊。” 狄冬青凝视着他,专注的视线像是要将他剖开似的:“你的眼睛也好了?” “好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手掌心紧贴在胸口,掌心的温暖隔着衣料徐徐传递 分卷阅读236 分卷阅读237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7 ,卢正秋只觉得胸膛仿佛被烧出一个豁洞,要将那双纤长有力的手吸纳进去。 完好无损的、坚实的心跳,只为此刻而响。 狄冬青眨了眨眼,手指终于动了,掌心翻转朝上,搭住卢正秋的手腕捏了捏,在确认了触感之后,便沿着小臂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在肩膀处短暂停留,继续挪到脸颊上,拇指擦过眼角和嘴唇。 在温暖柔软的触感中,他终于发出问询声:“真的是你?” “不然还能是谁?” 年轻的脸庞渐渐亮起,好似朝阳破晓一般明媚。他又向前迈了半步,一面细细抚摸着对方的脸颊,一面刨根问底道:“是谁医好了你?” 卢正秋道:“说来蹊跷得很,我越过那座天门,便看到了我们的神明。他本来想要将我带走,但……” “我不准!”话音未落,冬青便急匆匆道,“不准你随他走。”一边说,一边收紧手臂,将对方往自己的怀里揽。 卢正秋顺势将冬青抱住,轻轻拍着后者的肩背,道:“放心吧,我不走,我不是回来了么。” “嗯。”狄冬青在师父的肩上贴了一会儿,终于松开手,向后退了少许,脸上闪过一丝愧意,但很快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嘴唇翕动,像是打算说什么,但话语在半途生生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清晰的喷嚏声回荡在天地间,和生死重逢的气氛很不相称。正因为如此,反而显得异常真切。 卢正秋终于笑出声,抬起手揉了揉对面人通红的鼻头,道:“你都冻僵了吧,我们还是先回去,回去之后,我慢慢告诉你。” “好吧。”冬青点点头,神色安心了少许,但脸上仍带着几分疑虑,几分担忧。 他的脾气比别人更倔强,就连拐起弯来,也比别人更慢些。 他的手指仍圈在卢正秋的腕上,舍不得放开。 卢正秋没有强迫他,只是代替他俯下身,拾起地上的冰锥,拿在手上掂了掂,皱眉道:“这个还能用么?” “能用,”狄冬青顺势接过,“可惜只有两把。” 卢正秋道:“看来还得辛苦你背我一程。” 狄冬青一怔,很快重重点头道:“当然,背几程都行。” 两人沿着峭壁下行,一个伏在另一个的背上,这本来是相当危险的举动,好在狄冬青身手敏捷,周遭又没了风雪,双足踩在来时凿出的坑洼里,竟如履平地一般轻松。 卢正秋攀着冬青的背,胸口被温暖的气息浸润着,仿佛正在一点点融化。他偏过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侧脸,凝着那安静而又专注的神情,鼻子忍不住地发酸,眼眶也忍不住地发热。 狄冬青觉察到他的异样,短暂地停下,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卢正秋深吸了一口气,贴在冬青的耳畔低语道,“我只是在想……我终于能好好看看你了。” 狄冬青没有回答,半晌之后,他听到细微的抽噎声在喉咙里滚过,很快被紧咬的嘴唇封住。 第235章 星辰入梦(十九) 破晓时分,两人踏着朝阳返回地面,刚刚站稳脚跟,便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迎上来。 来人是柏秀川。 柏秀川如今已是北征军主将之一,战袍上绣着金丝云纹,发冠也比从前高了不少,可他的身上并没有太多威风,正相反,他满面笑容,开心得像是春祭上拿到糖果的孩童。 他快步来到师徒两人的身前,捧起狄冬青的双手,道:“太好了,你们总算回来了!” 狄冬青冻得发僵,脸上的神色也透着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忽地被友人握住手,原地怔了片刻,总算找回几分活着的感觉。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我、我怕你们突然回来却没人照应,所以没敢阖眼。” “我们去了一整夜吗?” “是啊,”柏秀川点头道,“你不记得了么?”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道:“是有点记不清楚了。” 话毕,他举目四顾,清晨时分,兵士们不断从营帐中涌出,有的搬运粮草,有的饲喂马匹,有的在篝火的余烬中拨弄。 他们虽做着不同的活计,脸上却时时浮现出相似的神情——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们常常在半途中停下动作,皱起眉头眺望天边,面色忧虑。 柏秀川道:“他们还不敢相信天火真的止住了。” 没等狄冬青回答,卢正秋便在一旁道:“放心吧,灾难已经过去了。” 柏秀川凝着卢正秋,嘴唇紧抿,神色一片认真,像是在拼命酝酿话语。 他并不擅长言辞,但他还是缓缓道:“虽然别人相信是先祖显灵,神明保佑。但我知道,天火熄灭一定是你们的功劳,可惜我太愚钝,就连你们用了什么法子都不懂,但是,我从心底感激你们。” 狄冬青一怔,不禁偏过头,将视线投向身边的人。卢正秋也刚好在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一番出生入死,功绩却不能为外人称道,但他们并不介意。 心怀江河湖海之人,又怎会将穿林打叶的雨声放在心上。 柏秀川打量着如获新生的两人,脸上也洋溢着喜色,但他很快便敛去笑容,道:“我看你们冻得不轻,还受了不少外伤,快去营帐里歇一歇吧,我得带兵赶去协助阿桐姐和谈,稍后一定来看望你们。” “慢着,”狄冬青喊住他,“与谁和谈?” “与蛮族。” 狄冬青面露诧色:“蛮族?” * 北征军集结成队,在北荒长城的门防外阵列。 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山势铺开,像是一面紧绷的鼓,在寂静中蓄势待发。 两扇玄铁重门被机括牵动,慢慢向两侧敞开,久经年岁的铁链互相摩擦,发出粗粝的声响,砥磨着每个人的耳朵。 但摩擦声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被另一阵声响所盖过——更加低沉,更加铿锵,犹如重锤擂打鼓面一般,是蛮族的脚步声。 蛮族的战士从敞开的玄铁门中通过,列队而出。 他们对朝阳似乎有着莫名的敬畏,在迈出阴影,步入阳光中的时候,纷纷低下头,将手贴在胸口,像是在祈祷似的。 饶是见多识广的卢正秋,也是第一次看到蛮族祈祷的模样。 蛮族虽是人,却与中原人截然不同,个个身高八尺,身躯庞大而孔武,有着野兽一般凶猛的体态和力气,不论男女都是精锐的战士。 他们常年居于极北的严寒中,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没有文字,就连语言也由咿咿呀呀的音节构成,听上去更像是野兽在奔走中彼此呼唤。 千万年来,蛮族与中原相安无事,直到九星贯日,天火初露迹象之时,蛮族第一次大举入侵,才使禹国人领教到他们的可怖之处。 此番北征的队伍之中,有些老兵曾亲历二十年前的北伐,忆起那一场血沫横飞的凄战,手上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狄冬青也跟在队伍中,习惯性地关切身边的青年:“秀川,你若是害怕……” 分卷阅读237 分卷阅读238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8 “我不怕的。”柏秀川摇摇头,低声道,“刀剑的锋芒纵然夺目,却会因血而锈蚀,我在这里,便是为了保证它不染血。” 狄冬青颇为惊讶地望着他。 自从失去兄长之后,他的确已蜕变,他的决心也不再虚张声势,反而透着难以撼动的力量。 胆怯之人未必不勇敢。 人显露胆怯,是因心神被善念所锢,不忍直面穷凶极恶,但勇敢也由善念中萌生,像是嫩芽顺着牢笼的孔隙钻出。总有一日,它也将成为枝繁叶茂的大树。 姒玉桐立于军前。 她骑在夫诸头领宽阔的背上,战袍鲜红,锁甲熠熠,一柄狭长秀丽的佩剑悬在腰间。尽管如此,她看上去仍然孱弱渺小,蛮族人只要晃动手指,便能将她捏起来重重摔打。 蛮族并没有动作,只是隔在几仗之外,打量着对面的中原女子。 她的身躯虽娇小,勇气却不输于人。她的勇气也并非与生俱来。她只是足够狠心,手里常常攥着一柄无形的刀,每一次怯意涌起,刀刃便毫不留情地割向自己的伤口。 她花了九年的时间,一刀又一刀,将自己雕刻成此刻的模样。 此刻她毫不退缩,只是朗声道:“我已将我的意图描于画中,恳请各位过目。”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副将策马上前,将一张长卷递到蛮族的眼底。 蛮族纷纷露出诧色,许多脑袋凑在一起,好奇地观摩。 画中描摹的是一副祥和的图景。北荒长城的门防悉数敞开,蛮族人次第经过,手上未持刀剑棍棒,反倒提着农具,扛着木料。 长城以南,禹国的使节正在欢迎蛮族的到来,将农耕之术倾囊相授,蛮族在他们的帮助下,迁往更加温暖的地方安居,建造屋舍,畜养家畜。 这幅画卷宏大而精美,并非一朝一夕赶制,而是早在出发前夕,姒玉桐请来安邑城最杰出的十位画匠共同描绘出的。画卷中的图景浅显又生动,即便语言不通,也能轻松理解其中的寒意。 蛮族武士不自觉地放低手中的刀斧。 姒玉桐贴在夫诸耳畔叮嘱了几字,夫诸扬起脖颈,向前迈出高贵而从容的步伐。 夫诸在蛮族眼中也是灵兽,蛮族的战士分开一条路供它通行。 姒玉桐来到厚重的玄铁门边。 粗壮的锁链还挂在门环上,手腕粗的锁销清晰可见。她突然振剑出鞘,沿着锁销一侧重重斩下。 霜雪剑细而长,倾泻出如星河一般皎洁的流光。落在沾满锈蚀的锁链上,削铁如泥。 锁销被斩成两半,锒铛坠地。 姒玉桐将剑重新收入鞘中,回过身,扬起头道:“从今往后,北荒长城只隔风雪,不隔生灵。” 止战的宣告声响彻天际,就连天边的层云也为止激荡,抖出金色的磷粉,洒满重获新生的九州大地上。 这片被泽神恩的古老土地,在历经亿万次日月更迭之后,终于迎来一个崭新的黎明。 第236章 星辰入梦(二十) 是夜,长城脚下一片热火朝天。 常年严寒料峭的冻土,忽地绽开遍地的篝火,蛮族和中原人围坐成堆,伴着跃动的火光载歌载舞。 狄冬青坐在营帐里,透过半卷的毡门,怔怔地眺着不远处的盛景。 卢正秋来到他身边,将手中的药钵放在桌台上,随口问道:“想去玩?” “没有。”狄冬青摇摇头道,“已经玩不动了,从远处看看就行。” 卢正秋轻笑一声,向他递出一只手臂:“来,手给我。” 狄冬青收回视线,刚好瞧见对方向上摊平的手掌,虽说不明就里,但还是伸出一只手,将手指搭进对方的掌心。 “另一只也给我。” 狄冬青照做了。 “再汪一声给我听听。” “师父!” 面对冬青的抱怨,卢正秋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哈哈大笑了几声,攥着一双“狗爪”在旁边的垫子上落座。 他将刚刚碾好的药膏捻起来,往冬青的手背和手指上涂抹。 “我自己来吧。” “别动,”卢正秋制止他,“我好容易才康复,也让我享受享受当大夫的滋味嘛。” 狄冬青眨了眨眼,没有再反抗,只是卸下力气,任由师父为他涂药。 他的双手已在清水中濯洗过,淤血都洗净了,只留下一些冻伤和割伤的痕迹,药草渗入时阵阵作痛。 “疼么?” “有点。” “那还傻笑。” “因为开心嘛。”狄冬青的脸颊有些泛红,他将视线挪到营帐外,道,“你看,那两个人是不是秀川和阿桐。” 姒玉桐从篝火丛中穿过,与众将士挨个打过照面,最后在一处角落里坐下来。柏秀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也坐在旁边,递上一碗温酒。 卢正秋道:“方才我看见他双手捧着酒碗,在篝火旁边蹲了好一阵子,才温出这么一碗。” 话音刚落,便见夫诸摇晃着脑袋凑近两人落座的地方。姒玉桐分出一只手抚摸灵兽的颈背,灵兽发出慵懒的咕噜声,压低脖颈,脑袋凑到酒碗旁边,竟将长长的舌头伸了进去。 姒玉桐的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笑,而后将酒碗捧高,任由夫诸啜饮,酒浆洒得到处都是。 柏秀川在一旁低下了头。 卢正秋看在眼里,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唉,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片心意都叫不解风情的小家伙给泼洒了。” 狄冬青道:“我想阿桐还没有觉察他的心意,况且两人之间还隔着柏云峰的事……” 卢正秋道:“不仅如此,你瞧着看吧,她很快便会成为一代明君,而且是禹国头一位女皇。秀川的路还远得很呐。” 狄冬青面露愁色,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很快抬起头道:“秀川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为寻找沈先生,一找就是九年。” 卢正秋望着两人的背影,轻叹道:“说来也快,我们不也蹉跎了九年才走到今日。” 狄冬青一怔:“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在巨龟背上走过的路,不算是蹉跎。” 卢正秋也收回目光,凝着他的眼睛,道:“让我说实话么?” 冬青点点头。 卢正秋接着道:“说实话,那是为了安慰你,也安慰自己,才编出来的故事。” 狄冬青的手指不禁缩紧,翻过手腕,握住对方的掌心:“往后你不必再编这种故事了。” “好,都听你的。” 伤口已处置妥当,仔细包上棉纱。 狄冬青站起身道:“师父你等着,我去取两碗酒来。” 他步入夜色,瘦削的背影汇入人群,没过多久便端着两只酒碗折返。 周遭的火光在他的脸颊上跳跃,一处暗下,另一处便紧跟着亮起,将阴影牵得千变万化,好似一支巧笔,一遍遍描摹着他的五官,将他唇边浅浅的笑意勾勒得异常生动。 两人在营帐中,借着火光对饮。 狄冬青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烛照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卢正秋道:“也没什么,既然我已形神俱灭,他问我要不要索性领受神恩,与他们一样成为不朽不灭的生命。” 分卷阅读238 分卷阅读239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9 “他们要你成神?” “对。” 狄冬青难掩脸上的诧异。 卢正秋的神色却一片平淡:“不过我拒绝了,所以他只能重塑我的血肉之躯,将我送回来,大约他一眨眼的功夫,我便过完一辈子,寿终正寝了吧。” 冬青的视线仍牢牢地锁在他身上:“你拒绝成神,就为了……为了……” “为了陪伴你一生一世。” 卢正秋代替羞涩的青年,坦然地将这几个字说出了口。与过去不同,他不再感到愧疚。他的罪已经洗脱,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吝于情,耽于爱。 冬青脸上呆然的神情可爱极了。使他不禁凑得更近,用手指挑起对方鬓角的碎发:“那时候,我看到你还在等我,你被雪染白了头发,身子却依旧站得笔直,我只看了你一眼便已确信,无论如何我也舍不得你,若是没有你在身边,饶是永生不灭的生命,也索然无味。” “我……我真有那么好?” 卢正秋笑了,探身抵上他的额头,手指尖拂过他的眉梢,一字一句道:“悠悠亘古,万千神明,都不及一个你。” 下一刻,他感到背上猛地一沉,是冬青张开双臂,将他牢牢环住,用力往怀抱里揽。 年轻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使他很快失了平衡,只能将重量压在对方的肩上。他贴着耳畔抱怨道:“师父只是夸奖你几句,可没打算宠坏你。” 冬青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只是将手臂圈得更紧,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喃喃道:“我好欢喜……真的好欢喜,我再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候了……” 卢正秋在他的背上轻拍:“这说得是什么傻话,一定会有的。” 他感到怀中的身子一僵,随后便急躁地从拥抱中撤开,手还挂在他的颈后,摸索着寻找他的嘴唇。 他轻笑了一声,分出一只手将卷毡放下。恬静的黑暗将他们笼罩,火光和人群被隔绝在营帐外,再也无法侵扰他们的世界。 他们彼此热烈索求着,交换至为亲昵的吻。 外面是星河流淌,篝火跳耀,人世间至为纯粹的光辉,都披在他们的身上。 虚掷的半生岁月,终于在此刻焕然一新。 天高路远,绿水青山,未来的漫漫长路,可望可期。 第237章 长风送月 禹建帝三十二年,也是禹祐帝姒玉桐登基的第一年。 安邑城,长风阁内。 此阁有五层之高,顶层没有四壁,只有四条朱梁撑起一片屋檐,阁上前后通敞,秋日里凉风习习不断,登高望远,把酒当歌,甚是畅快,“长风”之名便由此而得。 沈昭云和梁逍在阁上举杯共酌。 从两人所坐之处,可以眺见皇城的屋瓦,皇城前方的昭阳坛更加一览无余。 昭阳坛是祐帝主张修缮的,与从前的旧殿不同,是一间低矮宽敞的坛庙,坛庙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青砖平整,花团锦簇,瓮城的外墙已被拆除,供城中百姓自由来往。 几个月前浩劫的景象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生机勃勃之景。秋日天气高爽,黄昏将近,男女老少结伴徜徉其中,好不惬意。 沈昭云远远地看着,抿了一口酒,道:“就怕他们逗留得太久,忘了我们长风阁上的晚宴。” “那倒不会,冬青大哥向来守信得很。”答话的人是阿瑾,正托着一盘瓜果往阁上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孩子,迈着琐碎的步子来到沈昭云身边,将手里的一沓宣纸递上:“师父,我写完了。” “好,好。”沈昭云接过,将纸展平在手里端详。 小孩儿杵在一边,嘴唇嘟成一个尖,抱怨道:“你为何不教我武艺,只教我念书写字。” 沈昭云把视线从纸面上抽出,挑着眉毛望向他:“一则要等你身体养好,二则,你既然要做我沈昭云的徒弟,便不能够抹黑我的名声,既然我智勇双全,你也一样要并修文武两技,若是文技学不好嘛,那武也就不要想了……” 小孩儿听了这番话,当即憋红了脸,跺着脚道:“我学,学还不行么!” “乖,这才像话。”沈昭云笑逐颜开,一只手搭在小孩头顶,将毛躁躁的头发揉得更乱。 坐在一旁的梁逍轻笑出声:“我的沈大才子,你可别再吓唬小朋友了,”边说边探身上前,抢过沈昭云手里的纸,“来,让梁叔叔瞧瞧……写得很不错嘛,进步很快。” 纸上写了几排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笔一划透着稚气。梁逍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这些字都是人名,是五溪人的人名。 五溪人常年隐居深山,鲜少有人识得中原的文字,许多住民从生到死,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见过。 现在,那些名字跃然纸上,一个紧挨着一个,整整齐齐,他们当中的一些已殉身火海,还有一些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饱受困顿饥苦。然而,因着这一张薄薄的纸,散落各处的魂魄像是忽然间找到了落处。落在沉郁浓烈的墨色之中,也落在执笔人的心里。 梁逍抬起头,只见对面沈昭云的眼眶已泛起红色,饶是用宽大的袖筒遮掩,仍掩不住眼底泪光晶莹。 写在最后的落款是“天星”,两个字简简单单的字像是有了灵性似的,犹如星野一般闪耀,透着勃勃生机。 * 狄冬青走在昭阳坛前。 他刚刚从皇城离开,迫不及待地回到街市上,很远便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和煦的夕阳里等待他。一双手放松地背在身后,肩上铺满金色的磷粉,眉眼弯弯。 不论看多少次,这幅景致都是极美的,使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身子轻得好似飞燕,转眼便来到那人的身边。 卢正秋问道:“从皇城中远眺的感觉如何?” 他点头道:“比从前好得多,小时候我爬上最高的树顶,视野依旧会被昭阳殿挡住,那时候我就常常想,若是没有着一座大殿,安邑城该是多么天高云阔。” 卢正秋的嘴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道:“那敢情好,往后我们住下来,你可以经常看一看。” “住下来?”狄冬青面露诧色,“我们不是要去蓬莱看海么,我还想着今晚的晚宴过后,明日就启程呢。” 卢正秋也挑起眉毛:“此番祐帝召你进宫,不是为了商谈入朝为官之事么?” 狄冬青一怔,随即耸耸肩道:“商谈是商谈,但我回绝啦。” “回绝?” “虽然对不住阿桐,但我实在不适合留在皇城里做官。” “你不打算继承父亲的家业么?” 狄冬青思虑了片刻,道:“我和父亲终究不同。朝堂之中不乏雄才大略,然而江湖之中,百姓的疾苦却常常无人体察,世间需要不一样的人,就让朝堂的归朝堂,江湖的归江湖吧。” 卢正秋凝着他,良久后,终于道:“你总能令我感到惊讶。” 狄冬青微微颔首,嘴角勾起:“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是私心。” “哦?什么理由?” “倘若我们在江湖中做个隐士,便不会再有人管我们的闲事。” 卢正 分卷阅读239 分卷阅读240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40 秋一怔,颊上当即发起烫来,将视线避开少许,佯装无心地问道:“什么闲事?” 狄冬青的嘴巴已笑得合不拢,抬手揽过卢正秋的脖颈,将脑袋往对方颈窝中蹭:“譬如……就算我这么做,也不会有人来怪罪我扰乱纲纪。” 卢正秋一面躲他,一面板起脸,严肃道:“堂堂一介侠客,就算到了江湖里,也不能胡作非为。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师父教训的是,那就留到晚上再宣。” “……” 狄冬青笑出了声,嘴上说着没羞没臊的话,举止倒是很乖巧,只是在卢正秋的颊侧落下一个啄吻,便将胳膊从他的脖子上挪开,转而牵起他的手,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卢正秋跟着他的步伐,轻轻叹道:“你啊,从前总是不准我说,最近怎么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狄冬青微微一怔,换做从前,他一定会反驳这番话,现在他却只是耸了耸肩膀,道:“有师父在身边,一直当个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 “你也快到了能收徒的年纪,还说这样的傻话。” “收徒?”狄冬青的眼前一亮,“这个主意不错,倒是可以考虑,只是……” “只是?” “只是到时候,我的徒儿若是称你太师父,未免显得你太老,若是叫你师父,我会吃醋,这该如何是好……” “你想得未免也太远。” “不如叫师娘如何?” “不行。” 两人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并肩往长风阁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肩膀贴得那么近,地上的两团影子几乎融在一起。 人世清明,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前路。 前路连接着一片浩渺广袤的江湖。 分卷阅读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