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上说相思》 分卷阅读1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 ================= 书名: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文案: 莺歌燕舞听得不多,闲言碎语听得耳朵都快生了茧。好像一司三院传了个遍:金陵最浪荡的公子爬上了自命清高的秦照碧的绣床上。酸的人说:“这蹄子,寻常人摸她个手她都要里里外外洗个七八遍,这一下,栽到了每天上七八遍床的人身上,可不得把她皮都搓烂了。”对于这段情的真相,玉殷从未跟任何人提起。她只知道,在此之前的每一天每一刻,她从未感到寂寞。可那一刻,寒风里,当一个人带着温热气息逼近时,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前过得有多孤寂。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玉殷(照碧),魏绮(七爷),陈光义(朗正) ┃ 配角:九儿(玉裁),芸娘(媚生),月娘,许显纯,周君平,顾期勇 ┃ 其它:明末,秦淮,东林党,阉党,绣春刀, ================== ☆、【第一章】秦淮一片月(1) 黑云压城城欲摧,仲夏方晏,余暑未消,倏忽一场骤雨,京师如同飘摇汪洋之上的一只小舟,风暴翻浪似得将整城烟柳繁花打得七零八落。 铅色的乌云里突然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闪电如锥落入人间。 世间情死,大多不因生死相许,而是难以抽身反遭其吞噬。如这飘摇的城池被吞没于风雨,如那海难者在汪洋里挣扎求生,终一浪将其淹没,死不见尸骨。 就如这苇草铺成的陋塌上,一双暗淡的眼枯看着挣扎于寒风凛凛里的烛火,好像在看着自己的残生。 她能听见屋漏滴雨的声音,能听见风掀瓦碎的声音,唯独听不见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她残存的意志使她双眼昏花、四肢麻木,闻不见风送来的清香,看不清零落窗前的花瓣,就连手指触及腿侧,也生疏得好似在触碰一个陌生的身体。 唯有她。稚嫩的女童在她身侧哭得几近无力。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女儿手中的温暖了。 “玉殷,”她费力地唤了声,嘶哑的喉中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玉殷,我的好丫头。” 玉殷盯着红肿的眼看着病榻上这个苟延残喘的女人,这个绵软无力好似半身已化作烂泥的人。 玉殷看见她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一只犹如枯骨的手,苍白而无血色,手背青筋显露,目光往上扫去,直至手腕处还有若隐若现的红痕,触目惊心。 玉殷死死咬紧牙关,强忍住哭意,看着母亲的手在眼前展开,一枚指甲片大小的赤玉耳环躺在手心处。 “玉殷,娘活不了多久了。”那女子像是极力忍住胸口的起伏,“拿上这枚耳环,去秦淮玉宇琼楼找一个唤作游月娘的人,她是娘的金兰姐妹,她会帮娘照顾你的。” 玉殷将耳环紧紧捏在手心里,抽噎着问道:“娘、娘能不能不死?金陵路好远,玉殷怕走错方向,找不到月姨……” 女子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轻声安慰道:“不会的,娘相信玉殷能找到。”目光悄然转哀,“路走错方向又有何怕?人生那么长,总能找回来。只是世上的一些事,一旦选了,就万劫不复了。” 女子突然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紧紧握住了玉殷的手:“玉殷,玉殷,千万莫重蹈为娘的覆辙,被情一字栓住了脖子。世上不是没有情,只是太少太少,多的是虚情假意,你能分辨多少?我的好丫头,你性子纯,与其日后被情骗得半生颓唐,不如绝情绝义,还能寿终正寝!” 倏忽又似被抽去了全身气力,瘫下手臂,仰看破落的屋瓦,好似想透过瓦缝望见外头的天空。女子眼中噙满泪水,叹气道:“无情无义的人才能寿终正寝啊……” 像是一曲挽歌唱到了尾声,余音如扯断的丝缕,终被雨打风吹的声音掩盖。 于时,大明泰昌元年,登基不过一月的皇帝突染重病,有人进献仙丹,声称包治百病,皇帝信而服丹,暴毙而亡。此等奇事,百年未闻,朝中争议纷纷,百姓茶余饭后也乐于添油加醋。一时之间,天下热议。 远京师万里的应天府,自然也被此等怪事震惊。应天府,古今艳都,纸醉金迷之城。秦淮河畔,烟柳迷蒙,繁花似锦,莺歌燕语,柔丝软竹,言笑晏晏。 秦淮河畔多得是妙人艳骨,单是日常的水粉便将流经的河水染成了胭脂色。而河上,精致古雅的画舫在荡漾水波上游走,像是体态婀娜、莲步姗姗的倩女。 临河而立的一座教坊里,一名娥眉半蹙的紫衣女子正翘着脚坐着,左手捏着赤玉耳环对着日光一照,耳环边沿放出一圈耀眼的光晕。右手则时刻挽着一方丝帕,说话时还不时挥一挥,像是花萼上绽开的粉莲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你说这耳环是你母亲给你的?”紫衣女子斜眼一瞥一旁拘束地站着的女孩,眼神淡漠,没有一丝表情。 玉殷点点头,脸上尽力装得镇定,藏在袖子下的手却紧张得直流汗。 “你叫啥名?” “玉殷……秦玉殷。”她咬咬牙回道。 “你姓秦?你父亲呢?”紫衣女子狐疑地打量了女孩一眼,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把钩子,想要从女孩单薄的身子里钩出点什么来。 玉殷眼眶一红,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没有父亲。”她低垂着眉眼,尽力将眼泪逼回去,眼前却已是朦胧一片,看不清紫衣女子的表情。 她连忙道:“我娘当年指秦淮河为姓,今日既是她嘱咐我来这儿的,这是我与它的缘分,便再指它为姓又如何?”一番话急匆匆地说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闭眼,是去是留,该争的也争过了。 紫衣女子挑起她的下巴,玉殷看清了她的眉眼:远山眉,细长的丹凤眼,眼角上挑,眼底没有一丝笑意,目光像针般坚利。 许久,看她丹唇轻起,略带鼻音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若不是见你有点姿色,便是皇帝老子让你来的,我也不收。” 玉殷有些诧异,虽说一来便见她冷淡,但若真是娘亲的金兰之交,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哟,月娘,还皇帝老子呐,早些天都一命呜呼了!”一旁喝酒的花客调侃道。 “您这可有得说人家了。”月娘眸子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笑,“若您到了那境地,说不定比他还狗急跳墙。” 月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 娘说着便收回目光,领着她往内头走,那花客连忙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至于头昏脑涨到乱信什么巫医服什么荒诞的仙丹啊。” 月娘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朝前婷婷袅袅地走,道:“我呢,是这玉宇琼楼的主儿,你唤我一声月姨便可。”她的右手放在腰间,依旧保持着那袅娜的莲花含苞状。 玉殷小心翼翼地碎步跟在她身后,穿过丹帐紫幔,檀烟袅袅中,有人的笑声,有琴的弹拨声,有莺语慢歌声。 最初的不安,犹如檀烟,升空后徐徐消散。 若说天下的美人荟萃于应天府,天下无人敢反驳。 六朝往事随流水,昔日王气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凋零后王气消散,艳骨犹在,浮艳地落在秦淮河上。 金陵才子从来以此为傲,手摇十二骨折扇,步入画舫,玉人含笑鼓琴,俯瞰十里荷花,便心旷神怡吟道:“天下之佳丽莫若我大明,大明之佳丽莫若金陵,金陵之佳丽莫若秦淮河畔。” 玉宇琼楼便是能代表秦淮佳丽的一所好去处。良家人把秦淮河称作烟花地,诗人才子却将此称作风月故里。 一丛花里挑择,自是有盛有枯,有丽有艳。风月里也亦然。比起邀月坊、群芳阁这种品次,玉宇琼楼的主儿月娘挑眉轻笑,伸出兰指轻点:“那些庸脂俗粉岂可与我们玉宇琼楼相比。” 听琴谈画,赏风吟月,品诗作词,红袖添香,这才是月娘的底气,也是众多政客才子慕名而来、流连忘返的原因。美色,不是揽客的主要原因,而没有它也万万不行。 这是人们口中的风月宝地。玉殷却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并非看不起这些人的出身,毕竟大多人都是为世情所迫,她也如此,没有谁比谁高贵。她看不起的,是面前的曲意言欢,转头后的不屑鄙夷,像是脸谱转换。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可以做到在变脸中游刃有余。就为了多挣那一点银子,向自己鄙夷的人赔笑逢迎么? 想法如此,但寄人篱下,终归要保持沉默。这是唯一既可以划清界限又不会得罪他人的处事之道了。 月娘将她塞入一间简朴狭小的房间里,烛影昏黄中,她看见被褥下探出一双小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月娘走后,玉殷将抱来的被褥放在床的角落。她总觉得,自己突兀地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被褥下细小的声音传来:“你也是被月姨买来的吗?” 玉殷一怔,摇了摇头,看见那女孩蜷缩在被褥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 那双眼睛还在打量着玉殷,像两颗落在荷叶上的露珠,尽管不再流露明显的胆怯,但依旧隐藏在阴影里。 夜色已深,玉殷脱下了衣服,钻入铺好的被褥中。忽而又裹着被褥起身,伸长脖子朝向灯烛,正准备呼气。 “别——”被褥下那个已经许久不作声的细小声音突然响起来,有些急切,“能不能不吹,我怕黑。” 玉殷只得又缩回被窝去。 这样的灯火下即便闭上眼都还能感觉到光亮。她只得学着那女孩的样子把脸也缩进被窝里。 玉殷躺在床上,脑海里回放着逃出许府以来发生的一切,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这是一场梦呢? 一场梦能有多长?梦里的悲欢离合为何如此真实得让人泪眼潸然?大梦一场后,会将梦里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么? ☆、【第一章】秦淮一片月(2) 那个躲在被褥下的女孩叫作九儿。这是后来九儿告诉她的。 那天清晨玉殷刚睁开眼,便看见她的真容:瘦黄的小脸,纤弱的身子,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昏黄的铜镜。双手生疏地为自己的头发扎着毛茸茸的辫子,耳边、后脑勺陆续散下从指缝间落下的发丝,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她显然是压抑着欣喜在做这件事。 玉殷看她正吃力地朝发辫末梢捆上红绸带,于是上前去,拿起檀木梳,九儿像是明白了她的用意,没有反对,顺从地在玉殷的手伸来的那一刻,收回了自己的手。 玉殷将绑得不伦不类的发辫拆开,细心为她梳理好凌乱的长发,重新编发,梳成了双丫髻。 九儿瞪大了眼睛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绽开笑颜:“你的手真巧。” 玉殷微微一笑,旋即双眼却被哀伤的迷雾蒙上。 从前,娘亲便是这样为她编发的。 她握着檀木梳的手不由得一紧,木齿扎疼了她的手心。 月娘一连几日都没来找过她们,她们便坐在房中,百无聊赖。 但她们明白,这是在等待命运。 一天夜里月娘终于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一个与她们年岁相当的女孩跟在月娘身后。 与她们比起来,那个女孩的皮肤白皙得如同月色下的清霜,杏仁眼顾盼间如秋水澜波,眉被修成了柳叶,如此成熟的标志却与她依旧稚气的脸格格不入。 女孩进门时面无表情,目光与她们相撞那一刻,脸上徒然转变为脉脉含情的浅笑。若是她继续保持面无表情,玉殷或许还会上前打个招呼,偏偏这一抹笑,让玉殷格外眼熟,因她联想到了楼中乐伎陪客时忽转的笑脸,她不由得选择了沉默。 月娘右手挥了挥那丝帕,朝着女孩道:“芸娘,你先住这儿吧,多两个人也有个伴互相照应。”芸娘顺从地应下了,嘴角仍挂着那抹笑意。 九儿在芸娘主动的嘘寒问暖间把隔阂生疏一一消除,玉殷却总在沉默。 芸娘在与九儿的闲谈中偶尔抽空找玉殷搭话,玉殷总是不冷不淡地回些得体的话,又陷入沉默。 三人并排躺在同一张床上时,芸娘与九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玉殷则默默地听着她们的谈话,心里觉得一丝孤独,便望着床顶幔帐上的花纹,眼皮开始跳动。 “芸娘,你原来是邀月坊的啊?”九儿惊疑的声音传来,玉殷的睡意瞬间退去。 “谁跟你说的?” 芸娘虽是用一贯柔和的语气,但半刻的沉默中也能感觉到她有些不安。 九儿天真无邪回道:“今儿我去提水,听到沉香姐说的。” “她跟谁说的?”芸娘显然有些急了。 “跟流苏姐啊!”九儿道,“芸娘,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邀月坊来这儿呢?这儿和那儿有什么分别,再说了,离开娘亲心里得多难受啊。” 原来是世代娼门。玉殷心里忍不住嗤笑一声。 芸娘压低声音道:“比起我的前程,这点难受算什么。” “前程?”九儿似懂非懂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许久不再作声。 *** 芸娘的选择并非没有道理。若说玉宇琼楼与一众楼坊相比有何不同,那应该便是文人政客尤其多。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逛玉宇琼楼成了成为名士的条件之一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3 。 若是一生之中没有听过玉宇琼楼的曲儿,若是没有跟玉宇琼楼里的佳人吟诗作对过,你就算是个士人也不过是个低档呆板的酸秀才,而不是风流倜傥的名士。 名士的爱好便是谈论天下政事,总喜欢把“以天下为己任”挂在嘴边。玉宇琼楼为了照顾这种需求,在楼内也分了三六九等。一楼接待一般客人,不过谈天喝酒听小曲儿,二楼则分成雅间接待文人墨客和名士政客。特别地还专开了一间隐蔽的小阁,提供给达官贵人商讨要事。 玉殷与九儿几日来都在雅间里打杂,听那些名士文人谈论政事,讲来讲去,无非在谈宫内变动,鲜少人会探讨地方事务。 玉殷觉得,这样的谈论与其说是抱着心忧天下的信念,还不如说是杞人忧天。宫内的事儿再如何变化,凭一些读书人多关心些便会改变么? 可他们还是乐此不彼地谈论着,尽管离先帝驾崩已经过了月余了。好像不谈论关乎庙堂皇宫的事,就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名士气概似的。 “新帝即位,先帝之案却还迟迟没有结果。”一位白衣士人摇扇道,双眉紧蹙。 “就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人抿了一口清茶,道,“当今圣上的乳母客氏,自圣上即位之后便气焰嚣张,作威作福,圣上也是放任不管,朝中贤士怕如此下去,皇权被制,纷纷上表要求客氏离宫。圣上心软,迟迟不给答复。” “何止是心软啊,分明是左右的阉竖挑拨。” “听闻圣上盛宠身边阉竖,客氏害怕被逐,便与阉竖相勾结。” “这还了得!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受阉竖左右?!” 其中一人大惊失色:“嘘!你不要命了?虽说这里隐蔽些,但也怕个万一。要是给人听见告发了,锦衣卫那儿有你好受的。” 众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大变,苍白如纸。 半晌有一人才悻悻道:“听说锦衣卫个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动不动就摆出各式各样的刑具,特别是那个指挥使许显纯啊!” 玉殷的耳朵好像瞬间被一根针刺中,灰蒙蒙的回忆升起,朝眼前笼来。 “听说是个武进士出身,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回忆里的父亲很少穿着像个书生,总是头戴玄冠,身着麒麟服,腰间挂着御前金牌,左手总搭在佩戴的绣春刀柄上,昂首阔步,威风凛凛。母亲秦氏曾说,当年就是被这凛然正气吸引了,才会砸了琵琶跟他北上京师。 “手无缚鸡之力?先帝可夸他英勇无比,刺客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他砍成两段了。”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英勇无比?她不曾见过。 只记得酷暑严冬,她与母亲被大夫人逼迫身着薄衣匍匐在雪地里铲雪时,他站在阁楼上什么也没说。 大夫人责怪她生火劈柴手脚不麻利时,他站在面前什么也没说。 大夫人发脾气抽起荆条要打她与母亲时,他先是出手拦了一下,可大夫人一眼就把他瞪了回去,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据说他擅长使用十八种刑具,每一种都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落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不招供的,”那人将手中捏着的茶杯往桌上一搁,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也没有人是活着从刑室里走出去的。” 她回忆起逃跑的那天晚上,许府的仆人们手持火把追了出来,四处犬吠声让人胆战心惊。他也随着大夫人出了府门,火光照着他衣上的金绣麒麟纹,麒麟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大夫人说:“不要脸的贱蹄子,连狗都知道不背叛主子。” 随即一闪寒光落在她眼中,他从身侧抽出了绣春刀,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但他并没有发现她们屏气敛声地躲在茅草堆里。 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战,手心不由得起了冷汗。 一旁的九儿推了推她,她才从梦靥中清醒过来。 “玉殷姐,你怎么了?”九儿压低声音问道。 不远处的芸娘也察觉到了她的脸色不对,正疑惑地盯着她。 玉殷摇摇头,正不知该作何解释。 “月姨找你们。”沉香走上楼来,在转角处朝她们示意道。 ☆、【第一章】秦淮一片月(3) 月娘挽着丝帕的手在身侧摇摆,手臂姿态像是被风吹得飘摇的柳条。她瞥了眼身后小心翼翼走着的三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步子都麻利点,耽误这么多功夫,我能多赚多少银子啊?” “再说了,汤善才那么大把年纪了,还得眼巴巴地等你们仨?” 她嘴上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三人一眼不敢发。 玉殷已经习惯了月娘并不太好的脾气,把她日常的抱怨当做耳旁风。 步入六音坊,寒蝉声在树梢隐隐约约传来,悠长绵延交织在一起,如一张网铺天盖地笼来,让人感到压抑沉闷。忽而一声清越,如剪子划破锦帛,将网撕开一个大口子,顿觉双目清明,心情舒畅。 琵琶乐音如清泠泠的冷泉自山间石缝中流淌而下,如雨珠自一片荷叶跃动到另一片荷叶,如浮水上岸的天鹅抖擞羽毛落下的水珠。玉殷听得不由得痴了,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屏气凝神,生怕漏听几个音符。 月娘斜了她一眼,提声道:“还不快走,杵着干啥!” 沿着石径往前走,路旁摆放着诸多花盆,扶疏摇曳的枝影里,乐声如雨点在跳动,像影子若隐若现,一回头就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玉殷的耳朵敏感地捕捉着每一个振动,身体也好似化作一团轻烟在风中漂浮。 竹屋四周环植着丛丛凤尾竹,老人头上的银丝虽然稀疏得隐隐可见头皮,但依旧郑重地束成发冠。他的手中抱着一把曲颈琵琶,轻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在弦上弹拨着,如痴如醉。直到玉殷她们走近,汤善才也没有丝毫惊动。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喋喋不休抱怨着浪费功夫的月娘,此刻也没多说一声,静立在原地等候。 汤善才的手急促有力地拨动最后几下,几个音如落地鼓点铿锵有力。 他慢慢抬眸望向她们,灰色的眸子散发出深邃的光辉。即便是十余年后,玉殷也依旧能回忆起这次会面的诸般细节。 苍老却沉稳的声音自他口中响起:“你们从这乐音里听出了什么?” 她们拘谨得谁也不敢先说话,直到月娘用眼神示意,芸娘第一个开口道:“是光明,像是清晓太阳升起,万丈光芒乍破未褪的夜色,阳光将厚重的云层刺穿。” 汤善才微微一笑,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但目光却看向了下一个人。 九儿发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是拘谨也只得开口,道:“奴家觉得,像是……像是出了金笼子的云雀,叽叽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4 喳喳地叫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说着还有些心虚地打量了眼汤善才的脸色,见他依旧慈眉善目,这才继续说下去。 汤善才显然也很满意这个回答。 “你呢?”月娘像是不耐烦地瞥了玉殷一眼,“有什么说什么,别扭扭捏捏的。” “奴家觉得……像是蝉蜕了壳从漆黑的地下钻出来,又像是蛾子破开七缠八绕的茧,像是困在网中的鱼拼死扯破了网眼,又像是人在水下许久出水后大吸一口气。” 玉殷看见汤善才眉间一跳,原本平和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虽说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眉头却微蹙。 玉殷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一遍遍回想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得体的。 “你们说的都对的。”汤善才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首曲子没有名字,甚至不算个完整的曲子,是老朽随心所欲弹奏的。境由心生,一个人有什么心境,就会听到什么东西。所以琵琶究竟在说什么,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释。最极致的,莫过于以乐声感哀情,以无声动有声。” 玉殷不知是不是错觉,汤善才的眼神扫过她时,眼中出现很复杂的情绪。 “汤老先生说得是,”月娘浅笑道,“这三棵苗子,全靠先生教导了。”说罢屈膝行了一礼,姿态如弱柳扶风。 “随我来,挑一把趁手的琵琶。”汤善才抱着琵琶,脚步蹒跚地朝竹屋里走去。 竹屋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琵琶,琵琶面上刻着各式各样精美的花纹。 九儿激动地伸手抚摸着那些花纹,又禁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轻拨弄。汤善才并未阻止,只是微笑地看着,时不时解说道:“这一面墙上挂着的都是曲颈琵琶,音色清灵柔美,很多人都喜欢它们弹出的小曲儿。” 一把凤尾头的琵琶赫然映入玉殷眼帘。 比起其他琵琶,它周身覆盖着一层尘土,显得黯淡无光。 玉殷总觉得它与其他琵琶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一下子也说不出在哪儿,情不自禁地走近观察,用指腹抹去琴弦上的积尘,想找出个所以然来。 汤善才留意到她,走上前问道:“你喜欢这把琵琶?” 玉殷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片刻,点点头。 “你可知这把琵琶?”汤善才疑惑地看着她。 玉殷摇摇头。 “老朽告诉你,这琵琶乃是直颈琵琶,有五弦,当今之世善弹者,不过一二。” 汤善才沉声道,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严肃,玉殷不由得瞪大了眼,听他叹息一声,“只因它音色较低沉,弹起曲儿来不及四弦的动听,不讨人喜欢,学琵琶者便避之不及,导致近乎失传。” “你可愿意选它?”汤善才定定地看着她。 一旁的九儿偷偷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轻轻摇摇头。她自然是会意了,却迟迟不肯听从。她不敢去看月姨的眼神。汤善才又一声叹息,正准备离开。 “我想选它。”玉殷咬牙道。 汤善才的脚像是突然被锥子钉在了原地,吃惊地看着她,眼中透着将信将疑。 “师父,我想选这把琵琶。”玉殷不顾九儿又扯了扯她的衣袖,走上前伸手从墙上托下那把琵琶,抱在怀里,用衣袖擦拭着琵琶身上的积尘。 汤善才终于放下了怀疑的态度,朝她点点头。 玉殷激动地看着怀中的琵琶,却听见月娘冷笑一声,轻声道:“倒也是个‘不流世俗’的主儿,感情这银子不是你的,便一点儿也不心疼。”说罢便朝汤善才轻飘飘作了一揖,道了声“告退”,便甩袖离开了。 *** 月娘对于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玉殷回想起回到玉宇琼楼后,月娘倚在雅间门前,斜了她一眼:“哟,‘不流世俗’的主儿可回来了。我看,我们这玉宇琼楼也留不住您了,您自个儿抱着那‘直脖子的’,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玉殷战战兢兢上前一步,低着头,道:“月姨……” 月娘朝她一甩丝帕,挑眉道:“别这么可怜兮兮看着我。你来之前,你娘不会没告诉你,我这儿是个什么地方吧?还是说,你们娘儿俩都把这儿当做世外桃源了?” 她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我告诉你,我游月娘只认钱,想要在这地儿待着,就得给我赚来白花花的银子,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月娘那张绷紧了的胭脂脸在玉殷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夜里,屋里很静,点着一盏灯,芸娘和九儿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玉殷抱着那琵琶,手抚了又抚,像是要把每一条纹理都印在手心里。 玉殷有些憎恶月娘那副嗜钱如命的嘴脸,但也能理解她为何如此生气。更想不明白的,就是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被这不起眼儿的琵琶吸引,又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它。 玉殷的目光在琵琶身上一寸寸游走,在昏暗的等下细细打量它的每一寸肌骨。 微昂的琴头上刻着一朵水莲,弦轴像是一个人发髻里插着的发簪,直颈像是一个人笔直的脊梁骨,手抚过琵琶周身的弧度,好像抚摸的是一个人上身的轮廓。 玉殷感觉双眼开始模糊了,开始重影了,眼前的琵琶开始幻化成了人形。她摇摇头,琵琶依旧是琵琶。她感觉自己陷入了魔怔,竟然在方才一瞬间,在琵琶身上认出了属于人的东西。 夜,笼盖四野。 秦淮河上水波荡漾,画舫上的灯笼烛影倒映在水面上,好像一颗颗星星坠落在水底。琴筝声从摇晃的画舫中传来,像是一只蜻蜓点水而来,唱的是《春江花月夜》。 玉殷抱着那把琵琶,背靠着窗,头靠着琴头,像是依偎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顿觉心安。她望着窗外秦淮河上的夜景,听者乐伎婉转清寂的歌声,指尖不经意从弦上划过。乐声如涟漪散开,如人语轻轻响在耳边:“唱吧。” 她如坠梦靥似地开口:“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她忽然怔住了,望着悬在半空的孤月轮,望着趁着夜色远去的河水。 她将半张脸藏在琵琶身后,夜色笼上一层朦胧,不知在想什么。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张稚嫩的脸从琵琶后慢慢探出,就如三年后她初上胭脂时朝铜镜中探去。 转眼间,三年了。 ☆、【第二章】玉宇琼楼不胜寒(1) 雅间的窗面朝着秦淮河,远远望去可见画舫游走,柳岸莺啼,姹紫嫣红映照碧水蓝天,好似一副绵延的画卷。 雅间内檀香微熏,丝罗幔帐被风吹得翩翩起舞,座中几位士子正品茗论政,一扇竹影屏风后,玉殷略施淡妆正弹着《高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5 山古曲》,曲声恬淡清新。 “几日前圣上封杨大人为左佥都御使,可见对杨大人多么重视啊。”玄衣士子感叹道,“杨大人一向看重咱们东林学子,日后咱们中了进士,可谓前途无量。” 另一士子皱眉道:“瞧你想得真美!我倒是觉得,圣上还是不够信任杨大人。” “这话怎么说?” “你想想,杨大人当年力挽狂澜,辅佐还是太子的圣上登基,呕心沥血,甚至把须发都熬白了,可谓至忠。但圣上一面升杨大人,一面又扶持宦官,先是把东厂交给了魏忠贤,又是自己天天沉迷木工,让魏忠贤秉笔批奏折,可杨大人向来都反对宦官参政的,这目的不是很明显吗?” “这……这魏忠贤着实让人头疼,若他只是掌个东厂,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跟圣上的乳母纠缠不清,圣上事事由着客氏,也自然事事由着他。” “东厂的人,不好惹啊。” “还有更甚的呢。这魏老头如今权重势大,搞得朝中后廷乌烟瘴气,一群小人为了巴结他,居然唤他‘九千岁’,他还欣然接受了。” 士子拍案怒道:“岂有此理!这些小人!小人!居然对阉竖阿谀奉承,简直有辱我大明朝野的清明!” “唉,每当听到这种消息,在下便寝食难安,怕就怕这些人这样折骨损节,败坏的不仅是士人之风,更是我大明国运啊!”另一士子咬牙愤懑道,“可笑的是,朝中有名有姓的人居然趋之若鹜地向魏忠贤献媚,争相当阉竖的干儿子。你们猜猜有谁?” 众人冷哼一声,听那人道来:“工部尚书崔呈秀懂吧?你们是没有见过那殷勤样儿,恨不得给阉竖当马墩子呢!” “岂有此理!” “还有兵部尚书田吉,长得像个壮硕的汉子,献媚起来让人看了都恶心。” “呜呼哀哉!我大明早晚会毁在这些小人手里的!” “还有刑部侍郎周应秋!这个更可恶啊!用猪蹄去讨好阉竖的从子!” “竖子也!辱没风气之竖子也!” “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听说过吧?竖子也,原以为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到阉竖跟前腿比谁都软。你们想象的到吗?一个穿着麒麟服提着绣春刀的人管佝偻猥琐的阉竖叫‘义父’的场景。”士子先是义愤填膺地说着,说到这儿一桌人不由得笑了。 屏风后的音陡然一划,弦生生崩断了,像是谁惨叫了一声。 玄衣士子连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半晌无人回应,一桌士子正疑惑,见玉殷左手提着琵琶,右手指尖正淌着血,泪水把妆都冲洗花了,一脸颓然幽幽绕过屏风,朝雅间外头走去。 “姑娘!”玄衣士子疑惑地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外头经过的月娘连忙进来,笑得明媚:“各位稍安勿躁,只是琴弦断了,换一根再来便是。要不,月娘再帮各位另找一个?” 士子挥挥袖子:“不了,我等也该告辞了。” 月娘挽留道:“这就走了?行,得了空,再光临玉宇琼楼啊。” 士子道:“这是自然,玉宇琼楼风情雅致,曲子也没一点风尘味儿,倒是颇符合我等口味。”他稍作一顿,“只是,方才那姑娘也忒娇弱了些,不就指头被弦割了个口子,至于哭成这样吗?倒让我等自觉怠慢了她。” “公子教训得是。”月娘连忙道,“奴家会好好说说她的。” ** 玉殷抱着断了弦的琵琶匆匆走过,她总觉得每路过一人,那人就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她性情冷淡孤僻,不善与人往来,但也知道楼内诸多人与她,表面上秋毫不犯,背地里总嚼舌根。这脸上两道泪痕,怕是又为她们添了话资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愈加烦闷,脚步不觉得加快,板着的脸极力用冷漠维护自己的尊严,僵硬得像块石头。 回房后,她开始为琵琶换弦,脑中却不断浮现士子们的谈论。羞辱感又一次如潮水涌来,像是要把她溺死才甘心。手中动作不禁加重,才刚干涸的血液复在指尖流淌起来。 十指连心,指尖的刺痛感沿着血脉迅速流到心口。 血液滴落在琵琶身上,渗入紫檀木中,留下一点暗色的印记,像是紫檀木上绽开的花。玉殷不由得看痴了,不顾手上的疼痛,又将一滴血挤出。一滴,又一滴……她像是着了魔,疯狂地挤压着已经泛紫的手指尖,像是要把血都放尽似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伸手抽下发髻上别着的银簪,将簪尖慢慢朝手腕处移去,越接近她心中越激动。 被一方丝帕掩着的手突然袭来,夺过她手中的银簪。 “这是作甚?”月娘惊愕地看着手中夺来的银簪。 玉殷瞪着她,眼中翻涌的波浪渐渐平静下来,她咬牙道:“我想要干干净净地做人。” “所以你就要放干自己的血?”月娘质问道。 “我只是不想身体里流着那人不干净的血。”玉殷眼神黯淡,幽幽说道。 月娘嗤笑一声:“你不是想做人,你只是想做鬼而已。人哪有干干净净的?” 玉殷冷冷瞪着她:“不能干干净净地做人,我宁愿死。” 她盯住月娘手中的银簪,想要夺回它。然而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月娘的手上。 她发现,月娘竟然是用拇指和中指捏着那只簪子的,食指却始终藏在丝帕里。玉殷突然想到,自打自己来到这儿,就没有真正见过月娘那只手的全貌。 月娘眼中笑意隐约,但显然是讽刺的笑:“这种话只有你这个年纪的人才会相信。” 玉殷的眼睛还停留在月娘的手上,回神时却见月娘的脸逼近到眼前,看她拧着柳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你这三年不是白吃白喝的,要死也得还了我银两再死,我绝不拦着你。” ** 汤善才抓起她的手,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那已经变得紫红的手指,皱眉问道:“这是弦割伤的?” 玉殷用余光瞥见一旁面色惊诧的九儿和芸娘,点点头。 汤善才放下她的手,转身靠在了躺椅上,面无表情道:“你若不愿意练,明说便是,何必拿这种借口诓老朽?老朽年纪大了,眼睛却不瞎。” 玉殷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只得木然立在原地。 “你若已经对它厌倦了,早说才是。”汤善才抿了口清茶,道,“弹琵琶讲究的是以情入曲,你与它两方不和,难成一心,练再多也无用。” “不是这样的,师父。”玉殷急道。 汤善才转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扫过九儿与芸娘,沉声道:“既是如此,便要诚心诚意。这不只是在帮别人,更是在帮自己。秦淮河畔不缺美貌的女子,只是,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 **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6 汤善才许了她养好伤再入六音坊。 夜半,喧嚣开始归于平静。玉殷坐在床头,凝视着结痂的指尖儿,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九儿散开发髻,正用檀木梳理着乌发。芸娘出去打洗脚水,还未归。 “玉殷姐,过些日子咱们就要正式登场子了。”九儿打量着铜镜中圆润的脸,“说实话,我现在一想到这个,又紧张又激动。” 玉殷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呢?” “我想像沉香姐那样,能登画舫会群士,秦淮河畔无人不晓她,不用再躲在屏风后弹琵琶,像是戏台上打梆子的,整场戏下来一个看他的都没有。”九儿眼中浮现笑意,“但我又怕自己初登场子,会紧张得连手指怎么放都忘了。” 半晌都没传来玉殷的回话。 “玉殷姐?”九儿疑惑地回头,见玉殷怔怔地在出神。 “九儿,”玉殷轻声问道,“你有见过月姨的手吗?” “你说的是那个被帕子盖着的?” 玉殷点点头。 九儿继续梳着头发:“见过啊。” 玉殷急道:“我是说没有被帕子盖着的时候。” 九儿想了想:“那我没见过。玉殷姐,你说她为啥总要拎着那帕子?” 玉殷有些失落地摇摇头。 “我听沉香姐说,月姨以前在秦淮可有名了,弹得一手好琵琶,曲儿也唱得漂亮。” 玉殷诧异道:“她会弹琵琶?那怎么就不弹了?” 九儿摇头道:“许是厌倦了吧。” 玉殷看着不远处静静躺着的琵琶,耳朵突然捕捉到一声尖叫。 九儿也听见了,转过头惊愕地看着她,手中木梳还卡在头发上。 二人连忙出了房间,见芸娘端着水盆正立在沉香房门前窥探,见到她们便款款走来,嘴角浮现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沉香姐怎么了?”九儿焦急地问道。 芸娘悠悠道:“还能怎样,醉生梦死,快活得很。” 九儿听完依旧困惑,玉殷却会意了,眸中流露出一丝极力掩盖的厌恶。 芸娘察觉到玉殷眸中的变化,心里不由得想笑。 “她……她怎能把人留在这儿,还、还如此招摇。”玉殷垂下眼帘,挤出这句话,拧着的眉却将她的看法暴露无遗。 芸娘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玉殷,你这话说的,还真像好人家没见过世面的闺女。” 玉殷无视了她话语中的嘲讽,又道:“月姨不管么?” “我可没那功夫。”月娘一袭玉色长衫自扶梯转角悠悠走过,“我只在乎我的银子,其他的,我管不着。玉宇琼楼没有那么多规矩。” 玉殷心里涌出了从未有过的厌恶感,她突然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芸娘斜了玉殷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第二章】玉宇琼楼不胜寒(2) 寻常女子年满十五便行及笄之礼,用一根发簪将乌顺的青丝绾起,标志成年,可以许嫁。 秦淮河畔的女子并无及笄之礼,往往是登场子前行穿耳之礼,以示成年。 十一月十一日,俗称一阳节,传说在这一天穿耳,不会感到疼痛。 玉殷对这种传说将信将疑。 月娘将祖师爷管仲的画像挂在内堂的墙上,燃起檀香烟,幔帐将四面的光遮得严实,堂前放着三个蒲团。 九儿看到这场景,想到将要发生的事,忍不住直捏耳垂,忐忑地问道:“玉殷姐,为啥一定要穿耳啊?” 玉殷想了想,似懂非懂道:“穿了耳,戴上漂亮的珠坠子,你才够格登场子。” 月娘拿出穿耳用的包裹,在桌上摊开,里面夹着细长的银针。玉殷忍不住头皮发麻。 九儿的声音有些发颤:“可我真的,有点害怕。玉殷姐,穿耳会很疼吗?” 玉殷木愣愣道:“我不懂。” 一旁的芸娘倒是气定神闲:“九儿,你也别瞎想太多。我娘说,穿耳很快的,看起来渗人,其实一点都不疼。而且,有了耳洞,我们就可以戴好看的耳坠,可以打扮得更漂亮。” 月娘面无表情道:“都别吵嚷。去蒲团上跪着。诚心求祖师爷给你们个好前程。” 玉殷跪在蒲团上,看着那副泛黄模糊的画像,余光却忍不住朝桌上的银针游去。 片刻后,月娘走到她的身侧,手捏着两颗黄豆,来回搓着她的耳垂。 玉殷极力使自己内心渐趋平静,感到耳垂开始发疼变麻。月姨停了手,转身去取银针。耳垂在燥冷的空气中开始发热变麻。 月娘又用手搓了搓她的耳垂,轻声道:“咬咬牙,就过去了。” 她紧紧咬住牙关。 耳垂中心一点像是被指甲刺了一下,发麻的部位隐隐有锥心的痛感传来,掠过头皮。她看见月娘放下的银针上,刺眼的嫣红针尖,突然想起了指尖被弦割伤的那种疼痛。 月娘细心地用浸过香油的棉线穿过了她还在淌血的耳洞。 之后玉殷在铜镜里看见了两边染血的棉线,耳垂的麻感已经退去,留下的只有酸痛,痛得让她一度觉得耳垂不再存在了。 她伸手想要触碰它们,以确保看到的不是幻想而是还存在,可指尖一触及棉线,牵一发动全身,痛感自头皮蔓延到脚底。 九儿红肿的眼还在不停地流泪,双手半举着不知该怎么放:“玉殷姐……好疼,真的好疼。” 玉殷走向她,替她抹去眼泪,在她身侧,朝着她的耳垂轻轻吹气。 “还疼吗?” 九儿朦胧泪眼里多了一丝笑意:“玉殷姐这样吹,就不那么疼了。” 玉殷继续轻吹着她红肿的耳垂。 “玉殷姐,你对我真好。” 芸娘这时候款款走来,耳垂上挂着嫣红耳坠子,脸上的笑容如漾开的春水。 玉殷连忙上前:“你怎么就戴上了?月姨不是说要等伤口止血了才能抽棉线吗?这样的话万一伤风了……” “我不怕。”芸娘昂起下巴,笑得灿然,“这耳坠子真好看。” 玉殷欲言又止,瞥见芸娘耳坠子的银耳钩上,赫然还沾着鲜血。 **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春来了。 秦淮河也换上一层春衫,玉殷抱着琵琶站在河畔。画舫楼船上,轻歌曼舞,连春水都抹上了一层胭脂。 分花拂柳中走来了个窈窕女子,笑声如银铃,又蹦又跳地来到玉殷身边:“玉殷姐,我要改名叫‘玉裁’了,不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玉殷姐的名字,也喜欢秦淮河畔的烟柳。” “玉殷姐,昨儿芸娘第一次登场子,你也去看了吧?我觉得她弹得《玉树□□花》比沉香姐弹得还要好。她改名叫媚生了,穿得可漂亮了。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7 一身嫣红薄衫,戴了双珊瑚红耳坠子,从屏风后一走出,把所有人都惊呆了。还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玉殷姐,我今天登场子弹得是《春江花月夜》,你觉得我弹得好吗?好久以前我在梦里听你唱过,当时就觉得这曲儿真美。” 春衫薄,柳絮如烟。玉殷远望秦淮河上飘着的一层薄雾,竟一瞬以为是梦境。 是檀香熏成的梦境,红帐笼罩的梦境。满座衣冠,独她一人素衣胜雪。款款从屏风后走出,随意绾起的发髻上孤零零的别着一支发钗,素衣上描着淡雅的兰纹,琵琶身上素净没有雕饰,脸上不过淡淡盖了层胭脂。唯独耳垂上戴着翠如黛山的坠子,一下子夺了半边春色。 一指落下,音色尖锐如锥,钻裂了山谷中印遍青苔的顽石。 一音跃起,灵动如石缝中钻出的嫩芽。连绵旋绕的音随着叶的抽拨逐渐升起,商音沉重,根茎茁壮,蔓延的根将巨石瓦解于股掌之中。清泠泠的弹奏如春雨泼洒,弹跃在叶面。滑音自如叶茎抽出,翻动的手指间如旋开了朵朵兰花。 玉殷感觉自己就像那块顽石,手指间跃动的音催促着叶根生长,而自己则被兰根包围、笼盖、穿孔、瓦解。黯淡的琵琶身上,倏忽开出了幽兰。 风雨骤来,瓢泼倾盆。天地倏忽间将要崩裂,雨水如豆打得花枝散烂。 但是鼻畔的幽香没有散。 玉殷睁开眼,场下一片寂然,只有零零星星的掌声。她不紧不慢地站起,福了福身,抱着琵琶悠悠退下。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一种寂寞,茫茫世间,居然只有她见过方才片刻里盛放的幽兰。 “你的曲子跟你的妆容一样,很寡淡。”一句毫不客气的话从耳边传来。 玉殷忍住胸腔里顿生的火气,转头瞪着那个人。 那个人却对她眸中的愤怒熟视无睹,旁若无人地倚在朱漆栏杆旁,身着一袭宽大懒散的檀色薄衫,头上用红绸缎随意绾起青丝,丝缕零落的发丝散在耳边,白皙的脸被酒气醺得如抹上一层胭脂。 “月娘没教好你吗?穿得如此寡淡登场子。”他的声音不似寻常男子般粗犷,而是柔和优美,倒像是个女子绷紧了嗓子在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他见玉殷并无意回答他的话,转头望了眼远处挂着的牌子,“今日登场子的是……照碧,秦照碧。这名字不错,倒和你的耳坠子很配。”他的眉细长如柳叶,又不似柳眉轻柔,他的眼角飞挑,顾盼间竟比女子还妩媚生姿。 玉殷想起芸娘曾说的南风馆里的小倌,不由得鄙夷地打量了一眼眼前这个人,然后扭头就走。 身后那个人大笑起来,笑得疯疯癫癫,将挂起的绸彩扯落了一地。 *** 夜色入户,明月当窗,照无眠。 自打登场子后,月娘将她们仨分了房。此后,再也不用彻夜点着一支灯烛了。 玉殷抱着琵琶,靠在床头,手指不经意划过琴弦。 “我看见你的心了,在空谷里,像一朵兰花绽开。”她的眸中倒映着恬静的月波。 “可是,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眸中的月波里,闪过一丝落寞。 指尖轻轻几下拨动,好似回应。 “你是说,这便足够了?不,如果这样,世上对于我来说,该有多寂寥啊。”她自言自语,形如梦呓。 她将头靠在琴头上,像是依偎在一个人的怀中。 “你叫我试试《玉树□□花》?” “不行,不行。它配不上你。像是让一个粗嗓子的男人唱艳曲,真滑稽。” 她的脸上陡然出现一抹笑意,转而又陷入深思。 “琵琶,我想起师父弹过的一首武曲,那时候我看见了战马、兵戈、铠甲,听到了排山倒海的鼓声、厮杀声,还闻到了热血。师父说,那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刘邦战胜了楚霸王,霸王在十面埋伏中单枪匹马地厮杀,在四面楚歌中拔剑自刎。” “琵琶,那首曲子很雄浑激昂,师父说,刘邦从一个混混成了天子,真不容易。可不知怎么,我想得最多次的,居然是霸王。” 她弹起琵琶,幽幽唱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檀色长衫,裁如柳叶的眉长入两鬓,一双眼角上挑的凤眼,白皙的脸颊上被醺成胭脂色,顾盼生姿。眼前居然浮现这样一幅画面。 玉殷突然顿住了手。 “他是谁?” ☆、【第二章】玉宇琼楼不胜寒(3) 画舫在秦淮河上徐徐前进,琵琶声随水波涟漪散去。 画舫上几位士子摇扇品茗,一曲《春水碧》,如茶香绕梁不去。 玉殷捧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落在了正弹奏琵琶的芸娘身上。 芸娘黛眉如柳,雪肌上匀着淡雅的胭脂,弹奏的身姿如弱柳扶风。眼波如含秋水,一会儿俯看清水波,一会儿脉脉流向了船上端坐的风流倜傥的士子。 “玉殷姐,”九儿偷偷在她耳边轻声道,“沉香姐似乎开始讨厌我了,一连几天都没跟我说上几句话。” 玉殷知道沉香从前是玉宇琼楼的花魁,如今风头被夺,自然不甘不愿。但九儿心思单纯,并不懂其中的人情世故,玉殷只好道:“沉香姐近日或许忙,这才没时间陪你唠嗑。” “可我看她根本悠闲得很……”九儿嘟囔道。 “前些日子杨大人前往东林书院讲学,谈论时弊,”士子中一名为周君平的人开口,眉间尽是忧虑,“论及阉党当朝,暴虐横行,买官弼爵,目无法度,严刑苛税,朝野一片怨恨声,杨大人一众清流臣子上表奏明圣上,谁知圣上不仅对此毫不过问,反而还责罚了杨大人。在下听闻,莫不悲愤,如今朝堂,竟有如此黑白不分!” 另一士子道:“如今边事迫在眉睫,内中还有如此祸患,叫我们如何不急!只可惜我等职位不高,言无重量,只能声援杨老。” 周君平愤道:“那魏忠贤好不霸道!朝野之中但凡与他政见不合的,特别是权势低下的官员,他便让锦衣卫东厂以贪污受贿、私通敌国等欲加之罪将之关押拷打,折磨得不成人形,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玉殷不由得皱眉,心中厌恶糊作一团。 “还是得小心点儿。”其中一个士子作了噤声的手势,“东厂锦衣卫的人几乎无处不在,若是被探听去了,下一个死在狱中的怕是我等了。” 士子们纷纷闭了口,唯独周君平还一副怨气难抒的样子。 其中一个士子见周君平欲言又止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道:“少衡兄,听说你最近休了妻,这是何必呢?嫂子如此贤惠,可别为了一时口角就干了蠢事。” 周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8 君平淡淡道:“周家三代单传,不可无后。纵然她贤惠,但毕竟成婚多年无所出,还是早作打算好。”说罢他似有惋惜,略一顿又道,“不说这些了,今日风光如此好,佳人在侧,不如谩诗几首,以酬春情。” 众位士子都连声称好。 “就以‘春’为题吧,春花春水,绿柳黄莺,什么都好。”周君平道。 九儿激动道:“奴家也想试试!” 周君平笑道:“既是如此,便不拘格律吧,律诗亦好,古风亦好。反正只图个尽兴。” 芸娘抱琵琶上前,道:“奴家胸中已成一首,便先抛砖引玉。” “玄衣墨客水中央,啼雨呼风又断肠。纵使春风识旧面,何年再入王谢堂?”吟罢一福身,“奴家不才,献丑了。” “竟将燕子比作墨客,妙!”一位士子称赞道,“早闻玉宇琼楼中的佳人个个能诗善画,今日一见,不虚此生了。”众人笑了起来。 “玉裁姑娘,”另一位士子朝九儿笑道,“在下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听听,玉裁姑娘会吟咏何物?” “桃花?杏花?还是柳树?”众人猜测道。 “有一点接近哦。”九儿笑得灿然,“奴家的题目是,咏杨花。” 众人微讶,只听她徐徐道:“本因游荡愁,千古骂不休。无意平人语,随风任自由!” 语罢周君平第一个抚掌叫好:“玉裁姑娘真可谓女中豪杰!” 九儿含羞福身谢道:“奴家不通诗理,不过漫抒己见。” 另一士人道:“诶,玉裁姑娘能有如此悟性,日后若勤加练习,定成一代李易安啊!” 画舫渐渐靠岸,玉殷望着众人兴致勃勃吟诗,不过淡然一笑。不等士子来请,便径自上前道:“照碧有事在身,又不愿扰公子们的雅兴。古风一首献予周公子,无关春色,粗言浅语,还请雅涵。” 周君平笑道:“照碧姑娘如此抬举周某,受宠若惊。还请姑娘赐句。” 玉殷抱起琵琶,道:“朝系双生结,暮解鸳鸯扣。琴弦一时断,再续不如旧。”吟罢抱着琵琶下了画舫,头也不回地离去。 周君平微怔在原地。 ** 那个耳光来得很突然,也很意外。 玉殷怔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楼中红绸赤幔,看起来像被血染红般刺眼。她从未见过一向温婉的芸娘如此愤恨若狂的样子,连一丝伪装的温柔都不吝惜残余。 “秦玉殷,你什么意思!”芸娘尖利的嗓子朝她吼道,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对着她,像是一把沾血的匕首。 玉殷脑子里一团混沌,愣在原地盯着眼前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同行三年有余,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 “你不要还端着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你为什么到现在了还在我面前装无辜?” “楼里谁不知道君平一直有意于我,说不定过些日子他就会给我赎身了。可你今天却说那种话!” “你是不是嫉妒我?嫉妒我能嫁给太常少卿当夫人!嫉妒我能永远离开这里过上好日子!你说啊!你说啊!” 芸娘用力推搡着她,将她推到墙角,恶狠狠道:“哼,秦玉殷,我早就看透你了。窑子里的人还给自己立牌坊,不是装清高是什么?我告诉你,这里的女人怎么样都不让人讨厌,唯独你一副清高的样子最令人恶心。” 芸娘转身走了。她像是给人捅了千万窟窿似的,疼痛又麻木。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眼帘里尽是被水雾模糊的嫣红。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揭开了隐晦的伤疤,直接地让她没有防备。 玉殷暗暗问自己,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又为何要选择如此艰难痛苦地坚持?这种坚持有没有意义? 一种挫败和无力感席卷而来,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和毅力去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这样身心疲惫的伤痛里,满目姹紫嫣红像是为了笑话她。 蓦然笑声就传来了,檀色衣角步入余光范围。 玉殷连忙抹了一把眼泪,把头垂下。 “你那样明着骂人薄情寡义,活该挨这一巴掌。”男子的声音很轻柔,话却格外锋利。 “我没有骂他。”玉殷低声道,“我只是在说我的琵琶。” 一把折扇抵在她的下巴下,将她的头抬了起来。一双妩媚的凤眼映入眼帘:“好好的脸都被打肿了,可惜,可惜啊。” 玉殷将头扭开,用衣袖掩住还火辣辣地疼的半边脸,轻声道:“一点小事儿,让七爷见笑了。” 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又问道:“画舫之上不过寥寥几人,七爷怎么知道奴家说了什么?” “我一直在你们头顶上。”说着挑了挑眉。 玉殷一怔,立马反应过来,讥讽道:“作梁上君子何其不雅,七爷如此风流倜傥,怎会做如此可笑之事?” 他展开折扇摇了摇:“风流倜傥不假,可占据高处观赏秦淮美景,怎么能说是不雅呢?” ☆、【第三章】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1) 她平生最不愿的,就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时刻。 所以夜里玉殷回想起楼廊里与魏绮的相见,便因此到了夜半还辗转难眠。 魏绮是秦淮河畔的常客,也自然是玉宇琼楼的常客。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是谁打头开始称他“七爷”,不过从衣着上能看出出身富贵而且浪荡。 整日流连于风月之地的人,于她眼中,就算是皮相生得再好,也不过是沾满污泥的一朵烂花。 魏绮终日在秦淮河畔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吃过不少姑娘脸上的胭脂,流连过不知多少女子的床榻。 而他今日用一只手无意间碰过她的脸颊。玉殷想到这里不禁觉得一阵反胃,脸颊上好像爬满了虱子,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玉殷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说错话了。 周君平至少是个正人君子,若是周君平能带芸娘离开这个地方,总比让芸娘碰上魏绮这种人强。也许芸娘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对自己如此生气吧。玉殷的手不由得碰了碰还有些疼的脸颊,突然感觉释然了许多。 “玉殷姐。”房门轻轻开了一道缝,有一个纤细的人影溜进了昏黑的屋子里。 “九儿,你怎么来了?” “玉殷姐,我想和你一起睡。”九儿蹑手蹑脚的关了房门,朝她走来。 “今日……不行,我不想点灯。”她想到脸上的红肿。 “没事的,没事的。”九儿如泥鳅一般钻入了被窝中,挽着她的手臂道,“玉殷姐,我已经学会了不点灯睡觉了。”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玉殷姐,明日能不能陪九儿去南市买云想斋的胭脂。” “秦淮的胭脂不好么?” “哎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9 呀玉殷姐,”九儿忍不住嗔怪道,“你明明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嘛,若不拿买胭脂当借口,怎么出去玩儿啊?” “你啊,”玉殷笑道,“都多大了,还成天惦记着玩儿。” “我就是喜欢玩儿嘛!”九儿抱住她的腰撒娇道,“我想永远都不长大,这样就不用变得跟芸娘沉香姐她们一样端庄,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儿。” 玉殷忍不住笑道:“那你就变成了个野丫头了。” 九儿挠她,嗔怪道:“不行不行!玉殷姐你不能说我是野丫头!” 玉殷被挠得缩成一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干脆也伸出手朝九儿挠过去。两人互不相让,谁也不肯先收手。最后不知是谁先松了手,万物归寂,九儿靠在她的肩头,囔囔道:“玉殷姐,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会来找你吗?” 睡意袭来是突然的事,她抗拒不了。 “我也不懂为什么。只是,沉香姐有万公子,芸娘有周公子。一个人对着漫漫长夜,我只是觉得很寂寞……” ** 南市大街上车水马龙。 玉殷突然觉得,自己对逛街市由衷的热爱。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谁也不知道谁的身份,只是相顾一瞥,萍水相逢。各式各样的人比秦淮河畔单调的姑娘花客有意思多了。 像一滴水汇入汪洋大海,脂粉楼里的姑娘在街市里也染上了市井味儿。 九儿手中捏着冰糖葫芦,步履轻盈,神采飞扬,引来行人侧目。 “九儿,”玉殷连忙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道,“外头的姑娘可没有你这么张扬的,还是收敛些,别被人看出来了。” 九儿四处打量路人,忍不住笑道:“怎么连走个路都这么端着,像是楼里姑娘走场子那么谨慎。玉殷姐,我突然发现,在秦淮河畔活着,比这里潇洒多了。” 玉殷并没有答话,目光投向了不远处。 若说熙攘的街市中接踵的人行如蝼蚁才分辨不清身份,那么高头大马上的人无须人提点便能瞧出与众不同。 彼时南市街上三人骑着马正人群中徐徐前进,像是被海水簇拥着的三叶扁舟停停走走。 当中一人,头带乌纱帽,身着色青袍服,脚蹬皂靴,袍服补子上绣着雪衣鹭鸶。其后二人,身着劲装,腰配长剑,俨然侍卫模样。 “大人,这便是应天府中最有名的南市。” 身着鹭鸶袍服的男子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刀削一般,细长深邃的眼睛上眉飞如剑,颇有英气,薄唇角淡淡地挂着一丝笑意:“繁盛如斯,治者欣慰。” 马蹄声滴滴答答,清脆如琵琶弦的拨动声。鹭鸶的雪白羽翎在日光下闪动着光亮,翩翩身姿如竹叶在风中飞扬。 “看样子,是个正六品的官儿……”玉殷想起从前登门许府的各色官吏,囔囔自语道,竟无端生出一丝怅然。 “什么?”九儿诧异问道,待望见那高头大马上的人,立马反应过来,眼中闪动着欣喜,“竟会在这儿碰见他!” “你认识?” “十日前他随张大人到过秦淮河畔,我应张大人邀请上了他们的画舫弹曲儿。”九儿道,眸中掩藏不住倾慕之色,“他是壬戌科的探花,姓陈,名光义,字朗正,是翰林院侍讲,听张大人说,他这几日是要去东林书院参与政论。” 三匹马渐渐在视野中消失。 返回玉宇琼楼的路上,玉殷的步子迈得很慢,若有所思,甚至提不起来时的精神。怅然若失的感觉浸透全身。 “听张大人说,他是有名的直肠子。”九儿依旧笑谈道,“阉竖在朝中为非作歹,没有人敢顶撞他们。魏阉狗想提拔自己的亲信,折子刚上,陈大人便参了一本,此事便作罢了。陈大人是平南侯爷的未来姑爷,有侯爷撑腰,阉狗不敢动他,只能干瞪眼。” “未来姑爷?”玉殷囔囔道,顿觉一根刺扎入了心里。 “平南侯爷一向与东林士人们走得近,陈大人年轻有为,侯爷自他入了翰林便与他常来往,还保举他当侍讲,听说就是因为侯爷有意将他招赘。” “这样啊……”玉殷垂下眼帘,把眸中的失落遮得严实。 ** 他应该还会来秦淮河吧。 玉殷这样想着,手指拨动怀中琵琶弦上的第一个音。音色清越,划破夜的静谧。如疾雨,泼洒向十里荷塘。荷花如涂着蔻丹的芊芊玉手,在雨中舒枝展叶,婀娜飘摇。雪白的鹭鸶贴水展翅飞来,细长的脚立在水中,身姿在碧绿的荷叶中隐隐约约出现。 两只雪衣鹭鸶相互梳理着羽毛,交颈展翅,翩然起舞。荷叶被羽翅扇起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叶上捧着的雨露疾旋泼洒。 两只鹭鸶挥动雪翅飞起,如疾风吹过雪山扬起的雪雾,柔韧的身姿如柳条在风中旋舞。 雪白的鹭鸶从琵琶复手处显现,飞舞着绕过背板、弦轴,消失在琴头雕刻的莲花中。 玉殷缓缓睁开眼,却还没从方才看见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他还会来的,对吗?” 玉殷对着重归于寂的琵琶问道。 琵琶寂静无声,像是默认,又像是无可奈何的沉默。她的眉不禁皱了起来,眼中被夜色灌入了无尽的忧愁。 “玉殷姐。”九儿摸着黑打开了房门,却没如往日般像泥鳅一样钻入被窝中,而是转身拿出了火折子,将灯烛点起。 玉殷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许久才揉开眼,看见九儿手中端着灯烛坐在床边,乌黑如瀑的青丝垂到腰际,胸前微微隆起,散发出少女的青涩。 九儿乌亮的眸子在烛光中熠熠发光,如秋水泛起微漪。双颊如被晚霞染红,醺醺然如有醉意。 玉殷不禁有些惊诧,问道:“怎么了?” 九儿嘴角漾出笑意,一手握着烛台,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被褥上。 “芸娘给我的。我想和玉殷姐一起看。” 九儿兰指翻开一页。 青松如伞,假石如钟,流淌的河水上波光粼粼,白玉阑干内,一对男女旁若无人肢体纠缠在一起,如藤蔓缠绕。 玉殷顿觉双颊发烫,连忙转过头去,忐忑问道:“芸娘怎会送你这个……” “醉后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楼。”九儿幽幽念道,“玉殷姐,这写的不就是秦淮河畔的日子么?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词句如甘糖水流经唇齿,甜香久久不散。 九儿将话本捧到她面前,她目光躲躲闪闪地避开图样,落在了词句上:“三光有影谁能待,万事无根只自生。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 “鹭鸶……”她念完还在咀嚼这两个字,雪白的羽毛浮现在脑海中。 她的眼睛忍不住向一旁的图样瞥去。 闺房幔帐下,一位女子倚靠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0 在玉枕旁,眉眼秀丽,含情脉脉。薄如蝉翼的衫裙也掩盖不住她的体态婀娜。一名身着赤色袍衫的男子手提乌纱帽,坐在床前,头轻轻朝女子探去。 桌上谁点起了鸳鸯烛,谁打翻了玉杯盏,都无从知晓。衣衫轻曼如二人眉间秋水,柔情脉脉。 真似饮了酒,醉意朦胧,扑面袭来,比睡意还让人无力抵抗。 眼前九儿的身影幻变成了另一个人,剑眉玉面,青衫薄如蝉翼,雪白鹭鸶周身飞舞。他正凝视着她,眸底柔情足似汪洋大海将她吞没。 九儿的声音如梦呓般在空中环绕:“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摇摆时。” 她眼见那薄唇凑近她,慢慢合上了眼帘。 待下一刻睁开眼,雪衣鹭鸶不见了,青衫燃烧后染上了火的颜色,眼前的人抬起头,剑眉化柳,凤眼妩媚,嘴角嘲弄的笑意还未散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玉殷忽地惊醒,天色微明,烛台燃尽落在地上,琵琶睡在床角。 九儿枕在她的手臂上还在梦中,她的枕边,那本书静静地躺着。 ☆、【第三章】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2)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秦淮河上静波微漾,画舫游走,远山黛色茫茫。 一双玉人自高山流水的屏风后携手走出,众人齐齐看去。 周君平作揖道:“今日来是为了向大家宣布一个喜讯。在下与媚生情投意合,不日便会为媚生赎身脱籍,迎娶归家。” 芸娘笑得比杏花开得还烂漫,不时瞥向玉殷,眼中得意之色毫不掩饰。 “愚弟祝兄长与嫂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一士子欣然贺喜。 九儿拉着芸娘的手,欣喜又不舍:“芸娘,你要离开我们了。真好,九儿真的想祝福你,可九儿舍不得你。”眼中竟浮起一层氤氲。 芸娘抚着她的手,柔声道:“傻丫头,若有得空我会来看你啊,又不是生离死别。” “呸!”九儿嗔怪道,“大喜的日子,不准这么说,不吉利。” 众人被九儿的娇嗔样惹得纷纷大笑。 芸娘走向玉殷,拉起她的手道:“玉殷,过去我话说得重了些,你不必往心里去。”但眸中的得意还是未敛去。 玉殷淡笑道:“是玉殷口不择言,不敢怪在别人头上。” 但这一刻,她真羡慕甚至嫉妒芸娘。能在这么早的年岁觅得良人,从此能过上良家女子的日子。 士子们把酒言欢,九儿与芸娘攀谈,好似害怕久别的人要把几十年的话先说完才放心。玉殷匆匆饮了一杯酒,便出了舫,站在船头。 看船划开水波,看水天一色间,远远有来舟。 “在人大喜的日子蹙眉,是嫉妒人的好姻缘,还是悔恨没有早巴结?” 一叶小舟从画舫一侧经过,近得像是贴船前行。舟上乐伎吹箫鼓瑟,魏绮左右各拥一姿色艳丽的佳人,恣意欢笑。 玉殷抱着琵琶,淡然道:“玉殷只是惆怅自己没有这般好命。” 魏绮仰头一笑,端起酒壶,饮了一口后,眯眼看着她。 他的凤眼细眉在檀色长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柔媚诡艳,玉殷不由得想起梦中,那个抬起头的人的眉眼,双颊顿时一红。 魏绮见她这种反应,顿时大笑,笑得她无所适从,慌忙扭过头去。 “小娘子,你这是迷恋上我了吗?” “你……”玉殷听见他身边的两个女子掩面娇笑,恼羞道,“你!你、你不准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什么好呢?”魏绮倒向佳人怀中,半醉半醒似地眯眼看着那头的她,唇角出现一抹狡黠的笑,“照碧?玉殷?还是美人?” 玉殷只觉得脸上越发滚烫,她想快点从这人眼前离开,可两腿僵直,稍一动便趔趄一步。风吹打了,船头被浪拍得开始颠簸,她只得紧紧扶住船沿。 “不如,叫你‘娘子’吧。”魏绮突然起身,兴高采烈,脚下一发力,小舟朝画舫撞去,玉殷才缓过神来,又险些栽倒。 魏绮则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大笑起来,笑完又抓起酒壶开始喝。 “不行!”玉殷腿有些发软,手紧紧抓着船沿。 “不行?”魏绮像是听到一个绝世笑话,把酒壶朝身后一扔,“怎么不行?我魏绮的娘子必须是世上最美的人,我这是在夸你。” 玉殷觉得自己糊糊涂涂被他带入了陷阱,越说越像是无理取闹,便不再开口,只当他在胡说。 待缓过神来,船身再度平稳,便立马站起身,朝舫里走去。 “喂,娘子,”魏绮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朝着她背影喊道,“你会琵琶啊?下次有空我去你房里听曲儿!” ** 雪衣鹭鸶翩然起舞,竹林幽翠,青白相间,像是月光落在摇曳的竹叶上。 汤善才突然从她的手中抽出琵琶。 玉殷像是被从梦中惊醒似的,看见汤善才眼中似有怒意,连忙请罪。 汤善才摆手道:“不必多说。老朽自有判断。” 玉殷忐忑不安,垂下头静等师父的责备。 “十面埋伏兵逼楚霸王,天下之争在此一役。汉高祖胜券在握,当何其激动何其雄迈。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汤善才将琵琶递给她,凝眉道,“这拢、捻、抹、挑是该多有力度,言虽难释,但若脑海中真有如斯决战在即的画面,光光听见那金戈相撞、马蹄呼啸的声音,便让人足以热血沸腾,力度自然上来了。” “可你呢?你的指法熟练,没有一音弹错。足见平日练习勤奋,老朽本该称赞你的刻苦。可是你的心全然不在曲儿上,你是心猿意马,空有曲儿而无心,就如空有皮囊而无魂魄,所奏根本不是《十面埋伏》。”汤善才愤然道,但又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老朽抽取琵琶而你无所察,便可看出你神不守舍。所弹曲子毫无雄风豪气,套着武曲的皮儿弹文曲,你这是玷污了老朽多年所创之曲。” 玉殷连忙抱琵琶跪下道:“玉殷知错,请师父责罚。” 汤善才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淡然道:“罢了。有时候,弹首曲儿不是光有练就能成功,也不是一音不错就算会弹,有些阅历,强求不得。无怪乎你。” ** 乐籍女子脱籍从良,向来只能在夜里。 到了周君平约定的那一日,芸娘整一日都坐在窗前等天色黑下来。日头艳丽她便皱眉,日头消沉她便喜悦。 月娘收了周君平一大笔银两,乐不可支,天色未暗便将楼中布置得很喜庆。 与周君平相熟的那些士子们也早早来到楼中,准备为芸娘送嫁。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 月娘为芸娘梳头,铜镜里映出芸娘娇美的面容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1 。 玉殷在一旁看着,觉得芸娘红光满面的样子真好看。鸳鸯烛在一旁烧着,芸娘抿了抿红唇,眸中如映灯火,笑如春色里桃花烂漫。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结同心。”月娘口中念叨着歌谣,一向尖锐的眸子竟在烛火的映照下变得温柔。 玉殷突然感到一阵酸涩涌入鼻腔,她喜悦,除了喜悦别无杂念。 月娘扶着芸娘下楼,栏杆上垂落的红绸艳如月娘发钗上摇晃的珊瑚珠。 九儿忍不住扑到玉殷怀中痛哭。 “九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这么哭。”玉殷劝慰道,自己的眼眶却忍不住起了一层水雾。 “玉殷姐,九儿是高兴。”九儿起身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九儿是高兴,芸娘终于可以自由了,有个人会很爱她,她会过得很幸福。” 玉殷拍着她的肩膀,轻声道:“那我们都要为她高兴才是。” 九儿哭道:“可我想到自己,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玉殷姐,我想过好日子,我想有人陪着我,我更想有人能把我赎出去。” “玉殷姐,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吗?我很小的时候被人拐了,用铁链拴着脖子和手脚,丢在黑屋子里,不见天日。慢慢地,我不记得天上有太阳和月亮,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月姨看我可怜,才买了我。但她不明白,她救了我,也害了我。一纸卖身契,可以把我永远栓在这里……” 玉殷的眼前模糊不清,泪如雨下。她抱紧了眼前哭成一团的九儿,觉得心痛如绞。 ** 周君平始终没有现身。 芸娘一袭红装立在堂上,四面的人有心急的,也有暗笑的。 芸娘极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保持不了连胭脂都遮不住的脸色。 九儿和玉殷站在月娘身后,不停张望着门口。 门口还是静悄悄的,几个守在门口的姑娘来回走动,却始终没人进门报喜。 “芸娘,也许是有事儿拖住了。”玉殷轻声劝道,芸娘瞥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尖锐的寒色。玉殷自知不该多言,只得闭口。 九儿急道:“这都等多长了,还不来!” 沉香轻笑一声:“要么有事儿拖住了,要么,反悔了。” 芸娘脸色更加苍白。 月娘蹙眉道:“都别在这儿耍嘴皮子,派些人去远些的地方接应接应。” 话刚落地,数十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闯入,将堂子包围,绣春刀出鞘,寒光剑影格外渗人。在座的人纷纷坐不住了,起身四顾,惶惶不安。 “都老实待着,别乱动。”最后步入堂中的人负手立在堂中,麒麟服上的金线耀眼夺目,威风凌人。 玉殷一见来人,脸色骤白,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许显纯厉声问道:“本官乃锦衣卫都指挥使,今太常少卿周君平贪污受贿,触犯国律,特来缉拿。受到消息称周君平在此,尔等快将罪犯交出,否则以窝藏包庇罪论处,一个也逃不了!” 一些人瞬间脸色煞白,双股发颤。 一位士子说道:“这里没有周君平。” 许显纯眸中闪现寒光,一把将士子衣领揪起:“想清楚再说话!” 士子凛然道:“这里没有周君平。” 许显纯发力将士子摔向一侧墙上,士子抚墙站起,口吐鲜血。 人群中尖叫一声,像是被吓破了胆。 “谁在信口胡说,便是这种下场!”许显纯厉声道,“本官有十八种刑具,足以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尔等速速招来,莫耽误本官功夫。” 看到他喊话时面目狰狞的样子,玉殷不禁觉得厌恶。 “许显纯,你莫要欺人太甚!”一士子砸杯愤起,“我等皆是天子门生,你不就是阉党的一条狗,也配对我们大呼小叫!” 许显纯冷笑一声,一转手将绣春刀飞去,生生扎进了那士子的胸前。那士子瞪大双眼,不过发出模糊的几个音,便气绝倒地。 众人大骇,但却无人敢出声了。 月娘咬牙道:“这位大人,周大人确实不在此。奴家本在此恭候周大人,谁知他久久不现身。” 许显纯逼近,道:“是吗?” 月娘忍不住一个寒颤,咬牙道:“是。” 许显纯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们,突然一怔。玉殷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忍不住退了两步。 ☆、【第三章】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3) 但许显纯并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对身边的副手道:“把这几个士人带回去审问。” 副手抱拳称“是”,一转头便揪起一位已经吓得胆颤的士子,那士子吓得冷汗直出,奋力挣扎。 副手眉间一皱,抽出绣春刀,正要朝士子身上砍去,突然有人从二楼纵身越下,一袭檀色长衫,将手中的酒壶砸在了副手的头上。 副手吃痛一叫,转手便将绣春刀朝魏绮挥去。 魏绮避后数步,毫无惧色,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妩媚的凤眸内暗藏寒光。檀色长衫翩起,不知情者还以为有人红衣起舞。 魏绮退到月娘身前,两根手指夹住了挥来的绣春刀,副手咬牙抽拔,绣春刀无一丝移动。许显纯有些诧异,正要上前,魏绮掏出一块金牌挡在眼前。 “平南侯府?”许显纯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艳丽的男子。 “许大人,在下作保,周君平的确不在此地。”魏绮轻笑道,“魏某还想今日喝上一口喜酒,看来又要独酌到天明了。许大人可否看在魏某的面子上,将锦衣卫撤出玉宇琼楼?不然这些花容尽失色,魏某醉饮无佳人,也无趣得很。” 许显纯略一思索,突然睁大双眼,欲言又止。 “许大人,魏某最不愿与人多费口舌。”魏绮笑意不改,但俨然有警告之意,“把这么多功夫耽误在这儿,却放走了罪犯,上头问起来你可能担待?” 许显纯收起绣春刀,挥了挥手,锦衣卫纷纷退去。 “多谢许大人,这杯魏某敬你。”魏绮朝着许显纯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许显纯道:“许某要事在身,无法陪君。不日必到平南侯府拜访。告辞。”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玉殷并没有放下悬着的心。许显纯转身前,朝她深深看了一眼,不必他多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姨,我有事得出去一趟。”玉殷道,月娘明白她的用意,点了点头。 众人散去,芸娘依旧立在原地。红妆被泪水冲花了,空洞的眼神始终看着门,像是形同朽木的尸体。 ** 夜色里的秦淮如身姿曼妙的女子蒙上一层薄纱,比起白日的明艳,这样的幽媚有过之而无不及。 玉殷看见秦淮河畔立着的身影,麒麟服上的一针一线都无比熟悉。 他在等她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2 。 她却没料到等来的是一记耳光。 可当她忍痛捂着脸时,许显纯又忍不住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安慰道:“玉殷,对不起,爹下手太重了。” 玉殷侧过身,甩开他的手,生疏地说:“许大人,不知您找照碧前来,所为何事?” 许显纯一怔,有些痛心道:“你恨父亲。”长呼一口气,又道,“玉殷,爹这就把你赎出去,咱们回京师,好好过日子。” 玉殷拧着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幸而夜色朦胧,他看不清她眼中的柔软,只能听见她语气的尖利生疏:“娘亲死了。许大人,玉殷如今怎样,多半是拜你所赐。如今才想到补救,不觉得太迟了吗?” 许显纯一下子哽住了,看她转头粲然一笑,眉间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媚:“许大人,您还是走吧,最好,咱俩再也碰不到面儿,不然,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许显纯的女儿沦落风尘,传出去该多伤您的面子啊。” 她离开的脚步在草丛里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满船清梦压星河。 鼻畔是睡莲初开的清香。 琵琶静静躺在身边,她静静躺在船头,醒来时,小船自荷叶间穿过,身边多了一个人。 玉殷强作笑意:“什么风儿把七爷吹到了奴家的船上?” 魏绮撑着头侧卧在她身边,眼眸深如潭水:“我在想,许显纯的女儿,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玉殷收敛最后一丝笑意,坐起身来,冷声道:“他女儿已经死了。” 伸手抱起琵琶,才觉得有一丝心安。 凉风习习,吹动艳色衣袂。 许久,魏绮轻声问道:“我想听听这个故事。” 玉殷瞥了他一眼,仿佛看见星河倒映在他的眸底。 她不作声,只顾摆正琵琶。 魏绮翻身坐起,凑近她,又道:“我想听听这个故事。” 琵琶弦犹如蛛丝,被夜风吹动。清泠泠的音从指间滑出,如雨珠落入水中,泛起涟漪。蛛丝被层层剥开,像是昏暗的柴房里,女孩身上束紧的绳索被解开。 大弦嘈嘈如急雨泼洒,像是落在身上的抽打声。小弦切切,如母亲含泪的温声安慰。嘈嘈切切,错杂之中是夜色之中的惊慌逃亡。珠玉并落,如妇人临死前的雨打雷鸣。 终归于寂。她的眼泪落在弦上,如最后打灭烛火的那一颗雨珠。 她内心久久不能平息,按在弦上还未收起的手指尖已经泛白。 “我听懂了。” 魏绮的声音如夜风在耳边响起。 玉殷感觉到他的靠近,像是寒风包裹中渐渐逼近的火炉,带着温热的吐息。 她没有躲闪,但他也没有再靠近。 或许因为她沉迷琵琶,或许因为她愤世嫉俗,在此之前的每一天每一刻,她从未感到寂寞。 可这一刻,寒风里,当一个人带着温热气息逼近时,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前过得有多孤寂。 ** 可能是所有人都被今日突如其来的事给吓怕了,一向夜不打烊的玉宇琼楼陷入一片昏黑寂静,连灯烛都吝啬点一支。 魏绮一直在身后送她直到楼门前,一路上二人沉默不语,好像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平静。但玉殷的心却没有平静,余光时不时落在魏绮有些清冷的脸上。 她觉得有些怪异,一向放荡不羁的魏绮脸上居然有如此平静的表情。 月光把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二人的步子迈得很缓,可始终没有一句话。 直到玉殷上了台阶,把手放在门上,正准备推门而入。余光又一次落在身侧魏绮的身上,他正准备转身。 像是车马突然失去了重心,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刻,玉殷原本安定的心绪突然被打乱如麻。 她顾不得手中提着的琵琶在惊乱中失手落地,扑入魏绮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魏绮一时错愕,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晃过神来,将她的肩膀搂住。 “绮郎,”她楚楚乞求道,“可不可以不要走?可不可以留下来陪陪我?” 魏绮顿时心乱如麻,脑袋中一片混沌。 十丈软红缠住手脚的人,谁人能在情字面前不动声色? 从前玉殷并不懂这般爱欲燃烧的痛苦。 如今望着轻纱薄帐如霞光泄下,锦衾软卧似柳浪花海,褪下华裳的肌骨节节蜕变为檀香木。她睡眼惺忪里望见那人眉眼自帐后探进,如火星子点燃了檀香木,寸寸肌骨灼烧,渐如灰烬。 而从前的不解,一瞬间全部释然了。 ☆、【第四章】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1) 对于魏绮这种终日流连风月花场的惯手,玉殷只能恨自己涉世不深。 至少她不能像他那样,能把□□收放自如。 上一刻魏绮的头还埋在她的脖项之侧,温润吐息令她意乱情迷,下一刻他便毫无征兆地起了身,眉眼间醺然的□□之色如烟雾倏忽被风吹散。魏绮转过身,将褪到腰际的长衫往上一笼,从容不迫地系好腰带,掀起幔帐就要离开。 玉殷费力才用手臂将瘫软的身子支起,看到绛色幔帐后他的背影,心里涌现无尽的失落。 “你别误会。”魏绮顿步轻声道,“我不过是没有留宿的习惯。” 玉殷紧紧盯着幔帐后的那张脸,见他的脸渐渐侧来,却没有再看她一眼。烛光昏暗,纱幔朦胧,任凭她怎么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她只想知道,他没有半分失落?没有半分留恋? 他应该是没有。毕竟他不作回望便敛衣离开了。 玉殷瘫坐在床上,抿着嘴,听见灯花爆一声,像是心被炸碎的声音,手挪动位置还能触及他在被褥上留下的余温,眼泪便从眼角偷偷流下来了。 世间的苦有八味,每一味都能苦到极致。 人都说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苦了,但求不得的人尝不到爱别离的苦,众生皆苦里何必分个高下、比个长短? 就如玉殷第二日揉着有些肿的眼醒来,之后才看到芸娘一夜竟憔悴了不少。原本不点也能嫣红的唇如今干枯泛白如秋叶,原本不施粉黛也容光焕发的脸苍白而布满泪痕。如泛秋水的眸中只剩一潭死水,乌顺光亮的发髻乱杂如麻。 玉殷和九儿就站在她的眼前,可她枯坐着,干瞪着眼,却好似看不见任何人。 九儿忍不住哽咽起来,月娘骂道:“小蹄子大清早乱哭啥?哭丧都没你哭得起劲儿!” 九儿咬着牙,屏着气。月娘斜了一眼芸娘,冷声道:“就为了个男人作践自己?要是天下的女人都这样,那不都死绝了?哭哭啼啼,不就刚出巢的雏儿碰了个壁,要命的就重振羽翅,不要命的就等着饿死。” “命在自己手上。”月娘厉声道,“你若不要,改明儿你死了,我让你娘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3 把你尸骨领回去,算我尽最大的仁义了。” **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玉殷自己端详怀中的琵琶,用指腹轻轻抚摸琴背上一寸长的划痕,每一次抚摸,就好像触及自己身上裂开的伤口,连心都会隐隐作痛。她不由得埋怨自己,怎么会心慌意乱到连琵琶都不顾了?那个人的怀抱比陪伴自己这么多年的琵琶还重要? “对不起,琵琶。”她的头轻轻靠在琴头上,手臂拥着琴身,像是要倾注自己所有的柔情去安慰这个受伤的木呆子,“都是我的错,害你受委屈了。” “琵琶,我是不是变了?”她的眉轻轻蹙起,像是湖面泛起微澜。 她伸出右手轻轻抚上自己左胸,滚烫而炽热的心贴着手心跳动着。 她长舒一口气:“有时候我真怕,下一次摸它的时候,它会不会不再殷热,会不会不再干净。” “琵琶,你是最常听过我的心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它还如旧吗?” 她的眼前浮现那个男子秀丽的眉眼,想着他檀色的衣衫覆盖在自己光洁的肩头时,鼻畔暗香浮动。 “如果是,那为什么我会对这样一个人心动?” 紧蹙的眉头悄悄舒展,眼中的忧愁渐渐散去,一片脉脉的烟雾浮上眼眸。 “其实他也不是不好的,只是混迹花场久了,自然沾上了味儿。可是,琵琶,昨天他把沾着浓艳味儿的长衫褪去之后,我伏在他光洁的肩上,有兰草的清香好像从他的骨子里渗出来,我甚至怕错失一息而不敢多换一口气儿。” “琵琶,我想我不是爱上他了,我只是爱上这兰草香了。” 夜风把心头的燥热一点点吹冷,玉殷枕着手臂,看着月色在窗棂上流淌。流光如粼粼水波,渐渐在她眼前糊成一片雪白的朦胧,像是鹭鸶起舞时展开的羽翅。半梦半醒间,听见楼上有人夜歌: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眼帘渐渐落下,只余一丝细缝还未合拢。房门被轻轻开了一道缝。 楼上芸娘的歌声还在继续: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余音在琵琶弦上的一丝轻颤,像是人喉间一声哽咽。 玉殷的意识开始复苏,朝着门后溜进的人影轻声唤道:“九儿?” 那人影不作回答,只是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上,脚步轻点如雪花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玉殷只道是九儿,连眼皮都不抬便侧身睡去。 直到一只手从她的背后神来,摸索到腰间,有人凑到她耳边,温吐的气息中似有兰香,她才突然清醒过来,听见他有些不悦的声音:“九儿?” “是玉裁……”她心慌意乱地解释道,“玉裁她怕黑,常夜里与妾身同寝。” “多大的姑娘了还怕黑?”昏黑的夜里虽看不清他的眉眼,但单凭他的语气便能想象他挑眉揶揄的样子,“以后不准她再来了。”边说着边伸手搂紧了怀中的软玉,话语里压着笑意:“省得打扰我与娘子的清静。” “你……你不是说你没有留宿的习惯么?”玉殷感觉到他的手臂又将她箍紧了些,不由得乱了吐息的规律,周身像是笼罩在火炉的热焰里。 “娘子,习惯是靠慢慢培养的。”魏绮笑道。 寂静中突来的一点声响都会让人胆战心惊。玉殷突然想,如果九儿此刻来了,他们该怎么办? 隔壁不知是谁夜起开了房门,细微的声响就如惊雷般响在玉殷耳中。她觉得头像是浸在冰水中般清醒,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生怕它会突然裂开一道缝。 许久,房门没有任何动静,但她依旧警惕。 魏绮的手在抚摸她,如流水涓涓淌过腰背。 她的侧脸与脖颈上烙下点点灼热。魏绮在吻她。她的清醒意识开始柔倦了,盯着房门的眼睛开始慢慢沉下眼皮。 有一种比睡意还浓重的东西正在轻轻悄悄地卸下她所有的防备。 而她从未想过反抗,甚至为了得到甘愿放弃目光死守的最后一扇门。 于是她等。这一次,失落是在魏绮均匀的呼吸声中袭来的。 ** 魏绮是在东方未明时悄声离开的。 玉殷被他的动静惊醒,却始终伏在床上假寐,眼帘开了一条细缝观察他的举动。待他走后,玉殷在床上翻来覆去再难睡一次回笼觉,伸手还能触及他卧的地方,还是温的,便更觉得怅然若失。 玉殷干脆起身,随意绾了下头发,便开门朝大堂走去。 堂中桌上还趴着几个宿醉的男子,酒壶杯盏乱摆一通。魏绮坐在他们中间,一手撑着还残留有睡意的脑袋,一手握着还余有女儿红的酒盏,衣衫懒散,好像也曾彻夜滥饮似的。 一刻后,向来是楼中最早醒的月娘出了房门。不多时,楼上也悠悠走下一个倩影,是芸娘。芸娘精心梳了发髻,上了妆容,除了眼眸不似从前清亮,其他倒更胜从前艳丽。 玉殷不由得感到诧异,一个人竟可以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当芸娘在画舫上再次弹唱起《玉树□□花》,音色娇柔,曲意幽艳,与昨夜听到的凄婉何其相异,玉殷竟分不出眼前的芸娘是真是假。一船的花客却无心于如此绝艳的演奏。 “汪文言活生生被打死了!” 花客们低声谈论,面露惊恐,声音被琵琶声割裂得零零碎碎。 “许显纯十八样刑具全上了,汪大人就是不肯冤枉杨大人贪污受贿!” 直到这个名字出现,犹如惊雷般在玉殷耳边炸开。 “打得都不成人样了,脊梁还很直,这汪文言还真是条汉子!” “听说是因为魏阉狗记恨杨大人上次弹劾他,借此要诬陷杨大人呐!” “阉狗简直是国贼!金兵都逼到东北了,阉党还在朝中兴风作浪!这会把我大明置于何等境地啊!”原本烂醉的花客都义愤填膺地怒道。 “许显纯这个阉狗的走狗!亏老子当年还夸他是个汉子,我呸!就是个孬种!” 玉殷紧紧握着拳头,按捺住胸前的起伏朝外走去。 她恨,恨得咬牙,凭什么这辈子要跟这种人扯上关系?就因为他给了她这条命?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如果可以有选择的余地,她宁愿出身贫寒,宁愿出身娼门,宁愿不得温饱,也不要替一个狼心狗肺的父亲背负骂名! 玉殷望着船边流过的河水,河面上倒映出她失魂落魄的影子,她突然想一头栽下去,看看影子那头是不是一个相反的世界。 有人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这样的温柔来得太突然,她心里一惊,将身后的人一把推开。 被推开的魏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4 绮微讶一笑,显得有些狼狈,轻声道:“娘子,是我呀。” 玉殷依旧心神不宁,支吾道:“你、你不要靠近我……” 魏绮有些失落,但仍保持着嘴角的微笑:“为什么?” 玉殷不知该如何解释此时的心乱如麻,只得说:“有别人,如果被看见了,不太好……” 魏绮一怔,嗤笑一声,又有些无奈地道:“明白了。” 明白了? 这下是玉殷愣在原地。明白了什么? 她刚欲张嘴问个清楚,又生生把话咽下了。 之后的日子,她也明白了。魏绮总是在夜半人定时悄声进入房门,拥着她入眠,又在东方未明时抽身离开,装作大堂里一个宿醉的花客。 他是明白了她的顾忌:她不愿让人知晓他们的来往。 她在人前一如既往的清冷高洁,但只有他知道,在夜半,再绝世独立的昙花也会盛放。而这点柔情是她藏下的,也是仅仅留给他的。这便足够了。 而玉殷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人总说男女痴缠是人间极乐,而她与魏绮相拥时虽有快乐,却也常常浮现莫名的失落与怅然。难道极乐中必然伴随着这些么?就好比引弓迟迟而未发,即便练就良好的臂力也无丝毫快意。世上多少人为这极乐而死,还不如抱着琵琶酣畅淋漓弹一曲来得痛快。 思罢,一曲《十面埋伏》已经弹得尽兴,尾声刚收,才发觉起了一层薄汗,月华如水流在衣上,微微有些凉意。 ☆、【第四章】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2) 她的指法娴熟无可挑剔,但她怎么也弹不出师父弹奏时那种豪迈激昂,仿佛他就是跃马疆场、胜券在握的汉高祖,眼前所见不是千军万马,而是滚滚长江东逝水! 或许师父说得对,有些东西强求不得。 她将琵琶放好,伸了伸腰杆,传来骨节摩擦声。 房门开了一道缝,有个身影一侧滑了进来。 玉殷一怔,不假思索地唤了声:“绮郎。”心里还诧异道今日来得如此早。 眼前的身影微怔。玉殷这才发觉眼前的身影矮了不少。 “玉殷姐……”九儿试探道。 “九儿?”玉殷心中不由得一颤,心绪开始紊乱,“你怎么……”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玉殷姐,你怎么了?”九儿朝床边缓步走来。 “九儿!”玉殷咬了咬牙,“你以后,还是别来我这儿了。” 昏黑的房间中顿时寂然无声,若不是气息声传来,玉殷还以为人就凭空消失了。 九儿的眼泪突然就夺眶而出,“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着实把玉殷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为什么?”九儿哭道,声音渐渐提了上来。 玉殷连忙跨下床,摸着黑掏出火折子把灯烛点上。火光一抽,转身见九儿瘫坐在地上,涕泪糊了一脸,整张脸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纸一般,再不复娇柔俏丽,只剩下痛苦和狰狞。 “玉殷姐,你是不是不要九儿了?”九儿哭嚎道,“你是不是也开始嫌弃九儿了?你是不是也要抛弃九儿?” 玉殷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愣在原地,九儿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哭道:“玉殷姐,你不要抛弃九儿好吗?九儿活着的意义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九儿怕锁链,但九儿更怕寂寞!玉殷姐,九儿求求你,不要抛弃九儿,九儿当牛做马都行!” “大半夜的,哭闹什么呢!真不怕把阎王爷闹来?!”月娘揉着睡眼,走到门前,一见九儿跪在地上哭得不成人样,惊诧道:“这是做什么?!” 吵闹声把四面的人都吸引来了,纷纷围在门前,观看着这出闹剧。 玉殷被眼前的事闹得烦躁困窘,她根本没料到九儿起了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手足无措。 “玉殷姐,求求你,求求你!”九儿还在她脚边哭嚎着,像是个被眼泪冲化了一半的泥人黏在她的腿侧。 “玉殷,有什么事先应下,不然她这样大吵大闹的别人怎么睡啊!”沉香一脸不耐烦在一旁道。 玉殷用衣袖为九儿拭泪,硬着头皮劝道:“九儿,你擦擦眼泪,先起来。” “玉殷姐,那你要答应不会抛弃九儿。”九儿抽噎道。 玉殷无奈地点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说着便伸手要去扶她,奈何她就如一团泥般摊在了地上,怎么也不肯起身。 “玉殷姐,你要发誓,”九儿咬着的银牙在烛光下显得坚利,“这辈子,你要陪着我,你的身边只能有我……你要发誓!” 玉殷面对一群人,进退维谷,咬着牙正欲开口:“我……” 魏绮从人群后挤进房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玉殷一见他,便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境地,像是两面被墙压着,一口气儿也喘不上来。 九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使劲盯着,像是要用眼里的钩子把这句誓言从她的齿缝间钩拽出来似的。当她看见那双眼眸中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的时候,心中的怒火和不甘喷涌而出。她转过身,眸中仿佛出现了闪着寒光的利剑,恨不得将眼前的男子刺得鲜血淋漓。 “都是你!”九儿咬牙,怒火像是要冲破她的脸皮喷泄而出似的,“都是你!是你蛊惑玉殷姐离开我!是你抢走我的玉殷姐!” 玉殷连忙按住九儿的肩膀,否则她就要像一匹饿狼似的扑上去将他撕个粉碎。 魏绮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的笑,眼里尽是不屑与轻视,挑眉道:“我魏绮何时需要同人抢个女人?” 九儿怒不可遏,脸上突然浮现一抹诡异扭曲的笑:“是啊七爷,您何时需要抢女人?您不知吃过多少姑娘脸上的胭脂,搂过多少女子的柳腰。可是,七爷,您当真有跟哪个姑娘上过绣床?” 九儿越说越得意,像是胜券在握。 魏绮的脸色开始阴沉下来。 “您看哪个爷们捏捏姑娘的手就满意了?”阴狠与娇媚此刻在九儿的脸上完美地糅合在一起,“九儿倒是很想知道,魏七爷您不近女色,究竟是酷爱男风呢,还是裆下没有真货!” 字字如寒针锋利冰冷。 最后一字才刚落地,魏绮一步上前用手钳住了九儿的脖子,秀丽的眉眼中寒光乍现,如剑锋舔血,身上的檀色长衫不复慵懒惬意,转而像是染上一层触目惊心血光。 魏绮的手青筋暴起,九儿的脸色渐渐由红色转向青紫,全身挣扎着,魏绮愣是稳如松石丝毫不动。周围的人都被这狠厉吓得目瞪口呆,玉殷大惊失色,急道:“绮郎,快松手!求求你饶了九儿!” 魏绮像是突然恢复了理智,渐渐松了手,但眸中的寒意还未消散。 九儿依旧不依不挠,咳了几声又扯着嗓子喊道:“你说啊!你说清楚!你根本不能给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5 她什么对不对!”脖子上的红痕开始泛紫。 魏绮转过身,拧着拳头,始终不发一言。 玉殷生怕出事,连忙拉住九儿,泪水淌了一脸:“九儿,别闹了!求求你别闹了!” “我已经是绮郎的人了。”她盯着九儿愤恨的双眸,一字一语道。 九儿像是突然被长剑刺中似的,顿时没了声响,三魂七魄如被抽离身体,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空洞地看着玉殷,青白的脸色如朽木死灰。 ** 骤雨狂风将满园春色打得一地零落,一树繁华也不过就此散了场。 玉殷瘫坐在人走风冷的地上,看着凌乱的各色脚印,如同看着风雨后缭乱的残花败柳。 幔帐何时扯破,琵琶何时坠地,来不及吹灭的烛火映照在魏绮被□□与愤怒扭曲的脸上。好像华美的绸缎被撕得七零八落,眼前的一切像是美好后的残败,令人怀念又令人悲哀。 彩云易散琉璃脆。 魏绮趴在她的身上,如钢铁般坚硬的手按着她裸露的肩膀与手臂,不消一会儿肌肤上便渐渐起了红淤。魏绮秀美的脸上再无丝毫柔情,连平日柔和线条勾勒的轮廓都变得生硬起来,温润的眼眸像是凝结成了冰棱,尖锐寒厉中还有怨愤。 他抽拔她腰带的样子,像是恨恨拔出一把刺入她身体中的长剑,干脆利落而没有半分犹豫。玉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让她曾意乱情迷的人竟一转身变成了让她恐惧害怕的猛兽。 她甚至觉得魏绮在恨她。如果不是,为什么从前他会温柔地吻她,而此时他只是凶恶地在她的肩头烙下牙印?他突然用牙齿咬她的肩头时,她吃痛叫了一声,然后屈辱的眼泪便不断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耳侧的头发。 她开始反抗,用尽余力想要挣脱他,可他像是被这样的反抗与痛声突然点燃了,眼中激起令人感到胆颤的喜悦与激动。 他开始不断尝试,重复刚才的咬,像是在进行一场争夺的游戏,把她的双肩、手臂、脖颈甚至(马赛克)都标上自己独有的齿印,看着她有些痛苦的挣扎渐渐变成了无力的顺从。她好像一旦习惯了这种痛苦,就会发现其中令人深陷的欢乐。 到最后她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水泽是泪水还是汗水,其中的痛与乐又各占几分? 玉殷在迷离中看见魏绮的脸,像是看到了仲夏午后的秦淮河畔历经一场飓风狂雨的洗劫后变得凌乱荒寥,而澄澈的碧空中如铺上了一层绚丽的锦缎,那是绚烂迷离的霞光。 魏绮又成了那柔和绚烂的霞光,带着夕阳的余温将她搂在怀中。当魏绮以另一温纯无害的样貌安然睡在她眼前时,她突然发觉伴随着冲动涌起的恨意在一点点剥落溶解,不知名的暖流流过心底最深处,带着令人沉醉的灼热感。如果下一刻她将死去,她心满意足。如果持刀的人是他,她情愿含笑将自己献上,看着他剖开自己的胸口取出那颗炙热的心。 今时不同往日,仅有的窗户纸被捅破之后,她便无所顾忌了。天色很亮,连绛红的幔帐都遮不住日光。魏绮翻身而起,玉殷像是醉眼朦胧一般,目光在他光润如玉的腰背上游移,欣赏着他如墨的长发与皎月似的肌肤带来的独特美感。 魏绮用指腹抚着她肩头的红印,像是落在雪地上的梅瓣,柔声道:“还疼吗?” 玉殷摇摇头,带着一丝乖顺的笑意凝视着他。 魏绮凑近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还没等她回味好这个吻,突然感到下身一凉,一转眼才发现,魏绮撩开了被褥,将手抵在了她的(马赛克)之间。她像一只被人翻倒的刺猬,最安全锐利的盔甲被打开,露出最柔软的肚皮,来自自身的安全感这一刻尽失,甚至隐隐有恍若隔世的恐惧。 玉殷不安地盯着魏绮,他秀丽的眉眼被一层薄如轻纱的烟霞覆盖,暧昧不明的神色如星光时隐时现。她坚信魏绮不会害她的,所以在他将手指慢慢伸入她体内时,极力抑制住了反抗的冲动。 魏绮的神情像是一个在用树枝掏蚁穴的淘气孩子,在看到蚁群慌忙出逃的场景时开始喜形于色,但仍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树枝仍在一点点地深入,他眸底的欣喜愈加显著。 短暂的恐惧过后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与愉悦,这是她未曾预料的。像是烦闷的夏日突来一场清新的骤雨,她在魏绮的手抽出后突然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从前所有的困惑不解像是被一记惊雷劈得粉碎。她长舒了一口气,天地之间,渺渺云海,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第四章】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3) 琵琶身上从此出现了第二道裂痕。 玉殷从狼藉的地上捡起它时,与从前相比,本该有的爱怜与心疼淡化了不少。 也许人心就是如此,当有另一件东西足以用来填充时,从前的美好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这或许不是薄情,只是更为专情。 琵琶是否会怨恨,她不懂,但她对从前的真情问心无愧。 “你弹得曲儿里有杂音。”汤善才道,脸色平淡,“虽说是指甲声,但不怪你的手指,而是你的心里有杂念。” 玉殷点点头,没有任何辩解。身旁的九儿埋头练习弹奏,可她冷漠的眼神在玉殷眼前挥之不去。 “初次出海的船总是战战兢兢。”汤善才捏着银丝般的胡须尾,若有所思,“涉世未深的人也是如此。大风大浪之后,想不静都难咯。” “知道楚霸王输在哪儿吗?” 玉殷迟疑地回道:“猜忌多疑?好大喜功?自负狂妄?” “那都是表面的。”汤善才的手指在琵琶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个音,像是叹息声,“真正输在了自己的心上,项羽之心不若刘邦之心。” “霸王出身名将世家,盛气凌人,以一敌百,独具优势,而刘邦不过是个混混出身,从小插科打诨,形同烂泥。可这烂泥,偏偏被一群人扶上了墙。” “霸王赢惯了,‘衣锦夜行,谁知之者’,这样的人若遇上大浪翻船只会抱着拼死一搏之心。而混混身经泥泞,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有好命,做什么都留有余地,若他落得霸王的境地,定然便重回江东,养精蓄锐,只等来年东山再起。” “可霸王是霸王,刘邦是刘邦,各有各的命啊,谁也不能帮谁重新做选择。人说霸王赢了气节失了天下依旧是好汉,可谁能明白,向敌人讨要父亲肉羹的人,心中该有多大的气魄啊。霸王表面气魄再大也不过刚好够装他自己,刘邦心中气魄却是装下了整个天下。”汤善才叹道。 ☆、【第五章】奈何人是曲中人(1) 九儿连续多日闭门谢客,连月娘也无可奈何。房中偶然传出凄婉的几支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6 琵琶小曲儿,只能隐隐听见有人的走动声。 玉殷也心绪低落,几日来不过往来画舫教坊间。莺歌燕舞听得不多,闲言碎语听得耳朵都快生了茧。 好像一司三院传了个遍,金陵最浪荡的公子爬上了自命清高的秦照碧的绣床上。 酸的人说:“这蹄子,寻常人摸她个手她都要里里外外洗个七八遍,这一下,栽到了每天上七八遍床的人身上,可不得把她皮都搓烂了。” 一时众口相传,所有人都在极尽平生所见往里头添油加醋。 玉殷抱着琵琶昂着下巴一路走回楼里,面无表情,但总有人交头接耳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着她。她咬牙,愣是装着熟视无睹,进了楼便迎面撞见莲步姗姗的芸娘。 芸娘什么也不说,只是冲她一笑,但她从芸娘的眼中仿佛已经看见她的心中所想:“装什么清高?淫/妇!” 玉殷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匆匆回到房中,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她想起遇见的那些人,他们光用目光就好像把她浑身拔个精光,然后用打量器物的眼神瞧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所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她突然有种快被逼疯了的感觉。 从事发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没有一天是安定的。她开始易于烦躁、多疑,每一个谈话的人好像都在说她,每一个身后的人好像都在指她,甚至某一日魏绮没有如以往般出现,她便以为他抛弃了她,近乎疯狂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发脾气,摔枕砸被褥直到精疲力竭。 其实魏绮不过因事晚了半个时辰才到,抱着她安慰许久才也没让她的情绪彻底安定下来。玉殷当时凝视着他,满脸泪痕,眼神有些疲倦,捧起他的脸,近似梦呓道:“你发誓,你不会离开我!你一定不会离开我!” 魏绮其实从来没发过誓,也从不相信誓言,但他还是顺从地说:“我发誓。”看见玉殷仍旧游移不定的眼神,还自己特意加了一句:“否则不得好死。” 玉殷吻了吻他的唇,他的唇因而蹭上了她的嫣红色口脂。她用指尖抹了抹,嫣红色的口脂如云霞般散开。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嘴唇。魏绮的嘴唇很薄,像是一把利剑,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刻薄和毒舌,但它总是有她喜欢的弧度。 “绮郎,”玉殷气若游丝,眸含秋水,“平南侯派人来教坊司,点了九儿、芸娘与我月底去平南侯府为他老人家贺寿。”她看见魏绮原本迷蒙暧昧的眼眸突然一动,如一块石子打破了水中倒影,逐渐清明起来。 “到时候,我们还能相见吗?”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眉。 她凝视着魏绮的眼眸,妄图从其中看出点什么。 魏绮闭上眼,嘴角含笑道:“一定会的。” ** 几日来都是芸娘给九儿亲自送饭菜,旁的人九儿甚至连门都不愿意开。玉殷硬着头皮向芸娘问起九儿的情况,芸娘眄了她一眼说:“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于是下一次芸娘去九儿屋里的时候,玉殷就偷偷跟在芸娘身后。房门打开一道缝,芸娘便贴着门将身子滑进去,房中如何光景吝啬得一点也不多透露。玉殷眼尖,在门缝打开那一刻看见九儿抽身闪到门后,脖子上的掐痕泛紫,像是九儿小时候套着的锁链。 玉殷的心像是被猫爪挠了一下,刺疼刺疼的,整一日都隐隐作痛。 夜凉如水时,也不知是寒意将其凉到麻木,还是气息平静使其安定,疼痛不再时不时发作了。 玉殷觉得自己也染上的九儿曾有的恐惧,一个人的时候也开始害怕灯烛被吹灭。 月末近了,平南侯的六十大寿转眼就要到了。她还不懂九儿和芸娘要选什么曲子,但她心里已经暗下了主意:她想演奏师父的《十面埋伏》。如斯盛宴,如斯气场之中,才配得上如斯曲子。 她立好琵琶,刚下了一指,魏绮便踏着月色前来。 “看来我今日来得挺早,赶上娘子练琵琶了。”魏绮笑道,边说着边往床上一躺,伸了伸腰杆,“如此甚好,早就说要来听娘子弹曲儿了。平日里那些人听曲子时还咋咋呼呼的,弄得我都没心思好好听一曲儿。” 玉殷回眸一笑:“那今日妾身便专为绮郎一人弹。” 冥冥昏天,鼓声擂起,黎明的旷野上寂寥无声。千帐营寨,身着铠甲的士兵在向远处瞭望。威风凛凛的将军站在军帐前,熹微晨光勾勒其雄伟身廓。马蹄声声,骑兵如风追逐败阵敌军,越过山峦原野。调兵遣将,布阵排兵,场面盛大而井井有序,震人心脾。长轮奏音之后,偃旗息鼓,衔枚疾走,穿梭山丘灌木间,夜而无月,一切都诡异多变。 玉殷突然感受到了刘邦当时心中的壮志雄心,壮阔如汪洋大海,高远如苍穹云天。偃旗息鼓时,弹拨由快及慢,像是有人借着夜色潜伏,在她身后悄悄走近,像是灌木丛中旁斜的树枝摩擦在她的衣上,渐渐绕过她的腰肢。兰草香又将她包裹进了一个温柔乡。 弦上演奏着短兵相接,刀枪相撞,清脆寒厉的声音在指与弦的撞击中传来,交杂着发簪落地声,衣袖摩擦声,玉佩碰撞声,热燥的呼吸声。古战场的寒意不在风中,在她松开的腰带下,在滑落的襦衣下,裸露的肩头。就连鲜血散发的温热都变成了魏绮湿热的吻。 楚汉交战的兵戈声与鼓声还在耳边回荡时,玉殷已不知何时放下了琵琶,何时灯烛被熄灭,何时两腿缠在了魏绮的腰上。这场吻来得昏天黑地,太过突然,突然得二人还不及倒下便已衣裙尽褪。玉殷光润如玉的背完全袒露在夜色里,甚至每一根寒毛都能接触都夜的凉意,她只能紧紧贴着魏绮,从他身上来索取温暖。 但她心里隐隐有不安的感觉,觉得今夜的一切不似平常。像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涌动,一切都让她觉得不对劲。魏绮的吻比平时更热烈,魏绮的抚摸更有力,魏绮把她拥抱得更紧,魏绮想要的似乎更多。 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头靠在魏绮的肩头。头脑里晕乎乎的,什么思绪都被扯得七零八落。魏绮的手抚在她乌顺的头发上,暖黏的声音贴着她滚烫的耳根传来:“玉殷,不管我是谁,你都愿意当我的娘子吗?” “只要你爱我。”她犹如饮了陈年美酒,醉得昏头昏脑,不假思索便对人掏心掏肺。但此刻她眼里没有未来,没有如果,只有魏绮。 静谧的月色如一条银色的鱼在水中轻盈地游,锦被带着夜的寒凉摩擦过她的肌肤,犹如一条条黏滑的鱼贴着她游过。她突然感悟到身而为人,做不到无情无义,就算真如母亲临终所说,她也甘愿以身相试。也许很多年后她仍会感激魏绮,是他第一次带她领略人间至乐,像一个师父一样谆谆教诲她,使尽浑身解数引导她进入乐土。 宇宙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7 鸿蒙如何开辟?万物迷途如何点醒?寻寻觅觅的渔人舍舟弃浆,迷途于十里花林,又是谁在冥冥之中指引他找到小洞,愈进愈深,豁然开朗,眼前突现一片光亮。一片混沌中,她的身体也像是掩藏千年的桃源被倏忽打开了,良田美池桑竹,足以令人兴奋惊叹了吧。 万物之主造物总是有灵的,如果欢乐只会转瞬即逝,那就用疼痛来刻骨铭心吧。玉殷流泪了,但她觉得这是因为顿悟了。 雨疏风骤,残醉未销,一夜海棠依旧。 魏绮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脸侧,沉睡时的她平静如水,雪肌玉骨如白瓷般清滑,竟让他突然顿住了手,产生了不可亵玩之感。他突然有了一丝愧疚。 玉殷右耳上戴着一枚红润剔透的耳坠,而左耳却空无一物。魏绮不由得产生疑惑,伸手摸了摸那嫣红的耳坠子,玉殷像是触电般被惊醒了。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玉殷淡然道,眼眸如夜空一般幽深,“当初就是凭它找到了月姨。另一只也许还在月姨手中吧。” 魏绮听完若有所思。 “绮郎,你从来没有告诉过妾身关于你的事情。”玉殷突然用那双幽深的眸子凝视着他,让他的心不由得颤了颤,像是微风掠过树梢,原本平静的心渐渐起了波澜。 魏绮被她的眼睛看得感到有些不自在,故作镇定地闭上眼,生怕她会从他眸中的波澜中看出什么端倪。他不知该怎么开口,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我不过是个下人的儿子。”他偷偷用余光打量玉殷的反应。 玉殷像是早就猜到这个回答,情绪没有一丝明显的波动。她搂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头,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我母亲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叹了口气,“从小到大都是我爹照顾我。” “他对你好吗?” “嗯。”他点点头,眼中流出一丝感激,“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从前我爹地位不高,手下没人听使唤,我就天天替他跑腿,一月磨破四五双鞋,现在他成了主子最信任的人,手下的人多了,我也清闲了,便天天替他糟蹋银子。”他揶揄一笑。 “平南侯爷是个很正派的人,能跟着这样的主子,你父亲一定是个好人。”玉殷道。 魏绮眸光一颤,嘴角渐渐勾起笑意:“他在我心里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是他得罪的人也多,骂他的人也不少。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是好是坏哪里是只言片语可以分得明白的。但我相信他是好人。” “边事缺粮饷,他便拿自己的钱捐,说再怎么也不能让卫国保家的人饿着。别人恨他,但他不会因为私仇就用权力埋没他们,照样向主子举荐他们。有时候主子也不好当,手下的人心里各有各的小算盘,总想为自己捞更多好处,这样下去事情哪有做得好的?主子也不好直接出面去跟这么一些人扳手腕,他就得去当这个恶人,被主子当剑使,什么屎尿都泼在他头上。”魏绮突然有些哽咽,像是在强行压制胸中的起伏,拧着眉道,“别人都对他怒目相向,只有我这个儿子才能懂他、心疼他。” 玉殷不由得愕然。她想起了许显纯,这个让她痛恨的父亲。如果魏绮身为儿子才能看到父亲的另一面的话,那么她为何看不到许显纯的另一面?还是说这么多年来,母亲和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父亲?难道他丑陋的面具下,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良善吗? 玉殷想起她在草堆中看到的那个拔刀寒目的男子,还有那个一脸痛惜说要带她回家的人,从前心里认为的虚情假意被悄悄击散,两个人开始渐渐重合。 那么,绮郎,你是否也有另一面?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五章】奈何人是曲中人(2) 月末的一天清晨,微风中有清新的凉意。 九儿一身青衣,抱着琵琶从房中走了出来。厚重的脂粉或许可以遮盖玉容的憔悴,但掩盖不了眼神的憔悴。脖子上的掐痕已经淡去,若非近看便难以察觉。 玉殷一直注视着她,但九儿吝啬得连半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就这样看她犹抱琵琶半遮面,匆匆随着芸娘钻上马车。她没有骂她,没有打她,或许是因为知道沉默可以让人心比针扎还难受。 一路风尘,玉殷撩开帘布一角,看应天花繁美景,车水马龙,想到自己初来时的场景。那时的她风尘仆仆,狼狈不堪,饿得昏天黑地,步入繁华古都双眼却不见美景,只是灰蒙蒙的一片。历时经年,旧日再这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如今不过心头浅浅的一个烙印,想起时也索然无味。 步入平南侯府,立马着手准备。调弦试音,提声练嗓,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芸娘,我有些害怕。” 玉殷手中的丝帕反复在琵琶身上擦拭着,耳朵却对着另一个方向,心猿意马。 九儿正向芸娘诉说着自己的不安。芸娘柔声安慰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感情甚笃。 玉殷心里跟被蚂蚁咬似的,又弄不清到底哪里难受。 《春江花月夜》的柔风微澜在觥筹交错的喧嚣声中铺开。琵琶弦音轻曼柔情,涓涓如山间清泉,皎皎如高台明月。 九儿与芸娘柔声软语如红绡玉缎将众人的心缠上,渐渐系紧拉入一派清寂舒柔的春夜里。 平南侯如沐春阳似地闭目聆听。玉殷候在白鹤鸣竹的屏风后,偷眼从缝隙中打量着。斑鬓白须的老奴正安静地立在平南侯身后,目光矍铄。 玉殷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的步伐稳健有力,步调较快,一点儿也不似魏绮的散漫悠闲,柔如踏风。他的眉稀疏斑白,也不似魏绮的眉如裁柳叶。他的眼神尖锐如鹰,更不似魏绮凤眼微张时特有的媚气。但他年逾花甲却时刻精神饱满,像魏绮无论沉醉与否都不令人觉得萎靡无力。他调动人手时果断沉稳,倒像是魏绮面对锦衣卫砸下酒壶的那一刻。 几十年后的魏绮,会不会活着活着也成了这个模样? 玉殷看到老奴斑白的头发与龙钟老态,突然心中涌起温暖,好像对面的人就是魏绮一般。她突然想跟魏绮一夜老去,宁不要这样的青春风华,只要她有幸能看见他银发苍苍,满鬓如霜。 “诸位前来为本侯贺寿,本侯感激于心。”平南侯洪亮的声音响起,“高朋满座,自当鼓瑟吹笙,以美酒佳肴相待,表主人一片诚心。诸位,请。”众人纷纷端杯举盏,满脸喜气,恭贺道:“恭祝侯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平南侯将酒盏一饮而尽,正要落座,突闻屏风后五弦一拨,如裂锦撕帛,如钟鼓隆隆,手上不禁一顿。满座寂静,像是聆听亘古梵音从悠远的空中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8 传来。 平南侯的手不知不觉撑住自己的头,手指摩挲着如蛛网蔓延的皱纹,手中被兵器磨出得老茧又干又硬,像是一粒粒塞外风沙被镶嵌在他的指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嵌上的,也许是月夜逐敌落马时手摁在了沙地里,也许是守城时伸手挡住被寒风卷来的风沙,也许是在清扫横尸千里的战场时连带血沫一起沾在手上的。 平南侯感到心越来越沉重,重得像是他少年时第一次接过父亲扔来的长剑时,单只手突然接过的负重令他重心不稳跌在地上。 关山明月,夕日孤城,金戈铁马,多年前战场上的鼓声如响在耳,震得他的心抖擞不安。 琵琶声变得萧瑟悲凉,四面楚歌里楚霸王拔剑自刎,刘邦睥睨这场注定的败落,高高在上。平南侯不禁满目萧然,宦官擅权,皇帝只顾流连后廷,边事催急,金兵席卷国土,如猛兽贪婪地撕咬,寸寸山河寸寸血。将士形同枯骨坚守,兵心寒颤,谁都明白每一场战役即为送死,但又不能不送死以延缓喘息。 他心里早就有一个声音在像针一般扎他了,但他从来不敢说:大明,是不是要完了? 弦音如惊雷般地落在耳边,平南侯如失魂落魄般惊坐起,久久难以从方才眼前虚幻的景象中回归神。女子从屏风后绕出,没有留意任何人的表情,自顾自地福身行礼,将身退下。 久久,平南侯道:“贾叔,去、快去,重赏那位姑娘。” 身边的老奴“诺”了一声,步伐匆忙地离开。 ** 想来平南侯应是个懂修身养性之人。 玉殷抱着琵琶绕进后堂回廊,廊外沿途种植桃李杏梅,疏影横斜,日色烂漫,透过交错的树枝落在地上,斑驳错落,别有一番明媚动人之景。 玉殷本被此番景色吸引,脚步姗姗,突然想到月娘叮嘱过她不可左顾右盼,无端生事,只得忍下心中的欣喜好奇,垂下眼帘沿着长廊匆匆行走。长廊曲折,渐从明艳进入幽深,玉殷抬头,原来是桃李盛景已被幽竹取代,回廊转角处一名男子正摇扇面竹,自有闲情。 玉殷望见那个背影,雪衣鹭鸶敛翅从竹叶间隙中飞出,翩翩落落,如跃如舞,心中不禁漏跳一拍,连带着刚迈出的步子都虚了力,重重地落在地上。男子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款款转身而来。眉眼清俊,恍若昨年。 “你便是方才那位在屏风后演奏琵琶的姑娘吧。”他清脆的嗓音响起,玉殷垂着眼帘不敢目视,点了点头。 “平时听惯了柔曲软调,不免乏味,姑娘一曲铿锵,倒让人豁然开朗。”陈光义打量着眼前清冷如水的女子,妆容素淡也别有姿韵,不由得心生好感,“敢问姑娘所奏是为何曲儿?” “家师所谱,名曰《十面埋伏》。”玉殷强作镇定道。 “尊师定是世外高人。如此气魄世上能有几回闻?”陈光义敬佩道,略作一顿,又轻声问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不日在下愿亲上秦淮再听此曲,以慰壮心。” 玉殷一怔,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照碧,奴家小字照碧,秦淮玉宇琼楼。” 陈光义似是咀嚼这几个字,忽闻有人声传来:“照碧姑娘!” 玉殷回头,疾步赶来的正是平南侯身旁片刻不离的老奴,心中不由得有些欣喜。 “见过陈大人。”老奴先向陈光义行礼。 陈光义对他向来亲近,亲和道:“不必多礼,贾叔。” “照碧姑娘,今日一曲令侯爷颇为满意,特别叮嘱老奴给照碧姑娘备份厚礼。老奴已经交付给月姨了,特来与照碧姑娘告知一声。” “照碧姑娘的曲儿当真不同凡响。军旅之人向来对兵戈之事感怀颇深,老奴早年随侯爷征战沙场,想来侯爷定是通过姑娘的琵琶曲想起当年的戎马雄风了。姑娘一曲,可谓功不可没啊。” “照碧姑娘?”贾叔见玉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奇怪。 玉殷的魂突然像是被从鸿蒙中拉回身体中来,方才老奴的声音如空谷回响一般回荡在耳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意,福身道:“奴家谢过侯爷赏赐。” 是她错认了?一开始就错了? ** 月娘手中的丝帕在平南侯赏赐的银两上摩挲着,一向尖锐的眸子中浮现一丝笑意:“看来你这‘直脖子’,倒还有点用。” 玉殷抚着手中的琵琶,不发一言,甚至不愿多看一眼。 楼上突然传来芸娘尖利的声音:“扔出去!都给我扔出去!以后不准接这些东西!” 有哭哭啼啼的告饶声,有九儿柔婉的安慰声。 玉殷跟着月娘上了楼,见蜜饯果糖撒了一地,一支精致的金丝镂空镶碧玉簪静静地躺在杂乱之中。伺候芸娘的丫鬟哭哭啼啼地一个个拾起地上的物品,芸娘怒目圆睁瞪着她,眼眶有些微红。 “这是作甚?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月娘原本还喜悦的脸瞬间冷淡下来。九儿似是有些害怕,垂下眼帘在一旁默不作声,倒是芸娘气焰不减,厉声道:“她这小蹄子,说了多少遍了,还敢不问过我就收人东西!” 月娘拾起脚下那支碧玉簪,瞅了一眼,问丫鬟道:“都是谁送来的?” 丫鬟正欲开口,瞥见芸娘瞪她一眼,连忙敛声:“不、不晓得。” 月娘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说着把碧玉簪递给芸娘,“人家好心好意送来的东西,好歹收下这个吧。” 芸娘扭过头,咬牙道:“这东西不干净,我不要。” 月娘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你也跟玉殷一般爱干净了?别矫情了,好歹是娘心头一块肉,弄得跟仇人似的。” 芸娘像是突然被剑刺中似的,满脸通红,怒色不减:“谁要她作娘?我芸娘恨就恨在不能自己选择就生在窑子里!” 玉殷不解道:“芸娘,你娘也是一片好心,何必这么狠心相对呢?再说邀月坊也算在秦淮有点名气,不丢人。” 芸娘怒极反笑:“你又不生在那儿,你懂什么?” “我好不容易跟那儿划清界限了,不能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重新扯上关系,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芸娘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转而似是揶揄似是娇媚,“玉殷这号清高人物自然没见过那地儿,你以为都在秦淮河就能跟玉宇琼楼比吗?” “那里的女人靠卖自己的身体过活,连爹是谁都不晓得。”芸娘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是不是吓到你了?为了口饭吃什么人她们都伺候,二爷来了都得当爷供着。” 玉殷压住心中的厌恶,咬牙问道:“二爷?” 芸娘嗤笑一声:“我忘了你如何懂这些?二爷,就是些阉人,阴阳人,裆里没货。这下听懂了吧?” 玉殷不禁皱眉:“可是……” “你怎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19 么可能懂我以前活得是个什么光景,每天都觉得自己身陷烂泥之中,想爬都爬不出来,平日什么折腾人都我都看过,二爷一来,更是不得了,要么咬人,要么塞指头,要么弄个假玩意儿,非得要听到女人哀嚎求饶才舒坦,而那些女人没有拒绝的权力。” 玉殷不由得一阵反胃,好像要被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酸味在喉间腐蚀,像是要撕破皮肉挣扎出来似的。 月娘连忙扶住她,啐了一口:“恶心谁不好,偏来恶心我们!这簪子我先替你收着,扔了怪可惜的。” 月娘自平南侯府回来后,成天嘴上还挂念着平南侯府,时不时念叨侯爷的慷慨大方,时不时夸赞侯府的富丽堂皇。却在某一日,消息传来,边事紧急,金兵进犯,明军节节败退,平南侯不顾花甲高龄,主动请缨奔赴边境,士人称颂道“此乃真英豪,宝刀不老,廉颇遗风。” 又不了几日,传闻叛徒告密,诈言金兵之数,引诱明军陷入圈套,老侯爷率领将士们奋力突围,杀出一条血路,不幸中箭,奄奄一息,两日后气绝殉国。 应天府中惊闻此变莫不悲痛,满城缟素迎老侯爷遗体归来。 月娘从此不再念叨平南侯府了,每每听人言及便将话头扭开。 老侯爷的长子继承了爵位,成为平南侯府新主人。但人们口中这个新侯爷,虽有贵气但无父亲雄风,文弱得很。据说在老侯爷六十大寿上对《春江花月夜》叫好声最大的就是他,甚至有流言说新侯爷要从玉裁和媚生两位姑娘中挑一位作侧夫人。 当这个传言通过玉殷落到魏绮耳边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随意地把脚一翘,任玉殷用一把梨花木尺量着脚长。 “若真有这种事,媚生姑娘乐意,玉裁姑娘就未必了。”魏绮看她忙前忙后,又是尺量又是手测,不由得笑了,“怎么突然想做双鞋给我?” 玉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道:“你以前一月要磨破四五双鞋,我无能为力,现在补一双给你。” 魏绮眯眼一笑,假意叹一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此生挫骨扬灰无以为报。” 玉殷把手中的梨花尺往他身上一扔,故作嗔怪道:“少学那些酸秀才,尽吐酸水!”眸光一转变得柔和起来,“若真要报答我,就名正言顺娶我。” 魏绮的目光一滞,笑意凝在嘴角。可玉殷却满心期待地等他回答。 “等风波平静,我便向父亲提这事儿,等他应允,我……” “放心。”玉殷靠近他怀中,柔声道,“我不急,只要你有这份心,多久我都等。” ☆、【第六章】相思与君绝(1) 六月,风荷婀娜,丽景却无人顾。 当世忠直耿臣杨涟受阉党“九千岁”魏忠贤污蔑私收贿赂,被锦衣卫逮捕押送京城。 沿途百姓问询,皆鸣不平,夹道哭送。以此为风向,东厂、锦衣卫大肆收押追捕东林士子,人心惶惶,如仲夏暴风雨来临前密布天空的乌云,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玉宇琼楼冷清了下来,再不见才子佳人临亭吟诗、赏画作对,只有孤寂无力的弦音微弱地响在风中。 玉殷已经好些天不见魏绮了,烦闷无聊,却又无人攀谈,只得弹拨几下琵琶弦,有气无力地倚靠在亭中望着秦淮河上几点飞鸿白鹭,漫漫无趣之景。 七月下旬,消息传来时瞬间如火星引爆了应天府这个沉闷的□□桶:杨涟死了!身遭酷刑,被折磨的半死不活也不肯低头,最终被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用一枚三寸长的铁钉钉入头骨,一命呜呼! 时人口口相传之际,提及铁钉,莫不头皮发麻、冷汗直出,拧眉瞪眼,仿佛那铁钉正往自己头顶缝里钻入。 锦衣卫的刑逼手段向来以残忍著称,可万万没想到,对于无论朝野威望都如此大的重臣也丝毫不松懈,更不要说周君平之类的官员该受到如何残酷的对待了。 周君平连同几位东林士子在狱中惨死的消息传来时,芸娘面无表情,眼眸如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一手抚着团扇,一手搭在朱漆梁柱上,半晌才幽幽道:“听说延安府自上月起就风雪不停……六月飞雪,圣上他看不到么?” 玉殷始终都相信这场大雪是为这一连串冤狱而下的。天地不仁,这些人犯的罪孽却要报应在无辜的平头百姓身上,苍天尚且如此,她心中再不平又能如何? 夜,静得让人发慌。如蛰伏的猛虎饿狼,用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只等时机便一跃而出,咬断猎物喉咙。 玉殷步入房间,摸黑摸到了灯烛的位置。正欲用火折子点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她的心顿如弓弦紧绷,急忙点起灯烛,四处打量。嫣红的血迹最早出现的窗棱上,地面上出现有血红色的模糊脚印,脚印朝床边走去,在垂地的幔帐上留下深色印迹。玉殷的心跳声如鼓声般响在耳边,她小心翼翼朝床边挪动脚步。 正当她要掀开幔帐时,里头突然传来了胆颤的求饶声:“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幔帐后遮掩着一个蜷缩的人形,头发蓬乱,周身尽是鲜血,一时半刻看不出究竟伤在何处。单凭衣着的款式与面料来看,应是出身不错的士子。 那人继续哀求道:“姑娘,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要杀我,求求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救我,我不想死。”玉殷将手中的灯烛放在一旁,蹲在他身前,轻声问:“你是东林一派的士子么?”那人急忙点点头,余惊未定。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可以躲这里。”玉殷凑近打量他,伸手撩开被刀剑撕开的衣料,粗略找了七八处伤口,“我先帮你简单包扎一下,不然你会因为流血太多而死的。”那士子连忙点头,感激地看着她。 正当她包扎之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喊声,像是翻腾的潮水突涌进楼中,正肆意打翻桌椅碗罐,劈啪作响。 玉殷正疑惑,突然房门被打开了,芸娘焦急的声音传来:“你咋还不出来?东厂番子和锦衣卫来搜逃犯,都快把场子砸了……”突然,芸娘愣住了。 玉殷生怕芸娘会突然叫出声把人给吸引来,内心忐忑,手紧紧握着布条,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那士子显然被贸然闯入的人吓得脸色苍白,好像刀口已经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一般。 “还有谁?全都出来!”外头粗犷的声音喊道。 私藏东厂与锦衣卫追捕的逃犯,不用说都知道将有怎样的后果。大则连诛,小则连坐。她从来就拿不定芸娘的心,但若是芸娘此刻选择把他们揭发出去,她也没有理由责怪她。人非圣人,大难临头之际谁的本能不是先保自己的安危?她更没有理由要这一楼人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0 但是下一刻芸娘就敛起惊愕的神情,好似并没有看见逃犯,一脸平静,道:“还愣着作甚?快出来。” 玉殷迟疑半刻只得出门,直到看着芸娘重重地把门关上,像是把郑重地锁好妆匣,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除了腰佩绣春刀、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余下便是头戴尖帽、脚着白皮靴、身穿褐衣的东厂番子。大堂光亮,正中立着两人。其一是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但麒麟服给他带来的威仪贵气此刻却被身旁的人压得黯淡无光。身旁负手背立的人身着银色蚕丝云纹锦衣,外罩玄色披风,头戴金边乌纱帽,光是背影都让人觉得气势强大。 “都低下头!督主岂是尔等贱民可以目视的?”有人捏着尖细的嗓音喊话道。 “督主,人都齐了。”许显纯毕恭毕敬朝那人禀报。督主比了个手势,许显纯立马喊话道:“近日我等奉旨捉拿东林逆党,其一身负刀伤,被我等追逃至此地便了无踪迹。按大明律令,藏匿朝廷要犯该当何罪,尔等心中清楚!” 众人垂头默不作声。许显纯又厉声道:“此刻交出人来,督主既往不咎。若是等我等搜出人来,所有人都得连诛!” 玉殷紧握的拳头不由得颤了颤,余光瞥向身旁的芸娘,却见她若无其事般冷静,心中骤然多了一丝安全感。 “楼上都搜过了?”尖细的声音传来,玉殷只觉得像是滑凉的蛇皮贴在自己的肌肤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义父令我掌理东厂以来,第一次对我委以重任,若是两手空空,我们谁的脸上都不好看。”明明是带着笑意的话语,听上去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还含笑问人自己的刀利不利。 许显纯连连赔笑:“督主教训得是!督主放心,没有人能逃出锦衣卫的追捕的!” “没有遗漏?” 许显纯犹豫片刻,支吾道:“没、没有。”然而眼中的慌乱却一览无遗。 督主如利剑般的目光划过他勉强镇静的脸,薄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这样的对峙即便无声无息,也足以感受其中剑拔弩张的气势。 玉殷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目光紧紧盯着督主的双脚。那双脚纤细却站得极有力度,不过微微呈八字分开一个角度,便好像将全身的气力都放在了脚上,迈起步子沉稳而又从容。 那双脚就这样沉稳而又从容地迈开了步子,朝着玉殷最不希望的方向。一步一步,他仿佛十拿九稳,每一步都好像重重地踏在玉殷心头。芸娘原本镇定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玉殷感觉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然而越是心急越是无计可施。 芸娘闭上眼,似乎在表示认命了。 如果往前一步是死,退后一步也是死,往前一步又有何妨? 脑袋中闪过这种破釜沉舟的念头时,玉殷的脚像是脱离控制似的迈出去,整个人直愣愣地挡住了那双脚前进的方向,离门不过三尺长的距离。 开口的那一瞬她费尽心力克服像针般扎她的屈辱感,接受了这种言不由衷:“督主大人请留步!此屋乃奴家深闺,向来不允外人进入,奴家以命作保,大人想要的人不在此处!” 她说完便咬紧牙关,深怕打颤的牙会暴露她内心的恐惧不安,屏气等待着这掷命一搏换来的结果。 玉殷想起上回锦衣卫前来抓捕周君平,一名士子便是因阻挠而被许显纯一掌摔在墙上,半身不遂。也许她等来的是更加狠厉的一掌,足以令她当场毙命。但当年楚霸王自刎殒命,不也为后世所崇敬么? 生死一瞬,或轻于鸿毛,或重如泰山。 然而眼前的人却杵在原地,像是被冰雪冻住一般,没有话语也没有动作。一旁的月娘突然上前帮衬道:“大人,照碧闺阁除了平南侯府的魏七爷,她从来也不许别的生人踏入半步,整个玉宇琼楼的人都可以作证,照碧爱清静,性子又倔,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就破自己定的规矩!” 玉殷心中不禁涌起感激之情。人人自危的境况里,居然是平日自私自利的月娘替她开口作证。 谁知一旁怒目相向的锦衣卫副使厉声驳斥道:“既是无人,又何怕一搜?不过开个门瞅一眼的事,真假立刻见分晓!”说着拔起绣春刀便要上前推门。 “罢了。”督主道,声音轻得如烟雾,玉殷眼眶里打转的泪一瞬便落了下来,滴在两双相对而立的脚之间。对面的那双脚转过去,脚尖朝向大门。 锦衣卫副使似是还要再劝,督主挥袖道:“不必搜,本督没有闻见鲜血的味道。马上搜查下一家。” 所有人抱拳领命,锦衣卫副使即便不服也只能忍气吞声。 本该是松一口气儿的时刻,玉殷的心却愈发沉重起来,直至那双脚越走越远,原本两种不同的步态却偏偏在脑海中合二为一,不知是何种细节在不经意间悄悄对上。 她红着眼抬头,朝正门看去,银色蚕丝锦衣上的云纹在月色下如粼粼水波,片刻的回眸足以让她看清那半张脸。厚重的□□覆盖在那本绝艳的脸上,微眯的凤眼眼角向上飞起,凉薄的嘴角总有她喜欢的弧度。 所有隐秘在内心深处、支离破碎的不安与怀疑,一瞬间像是被莫名的力量拾起,拼接得严丝合缝,连想硬着头皮打破的漏洞都没有。 她内心所有的悲痛与悔恨都汇集在眼角,一颗泪沉重地落下来。 ☆、【第六章】相思与君绝(2) 被救下的那名士子名叫顾期勇,曾以进士身份供职翰林院。 芸娘和玉殷细心为他处理好伤口后,开始为他的去留烦恼起来,倒是月娘做下决定:“外头这几日番子多,这位公子也伤得不轻,暂且留下,一切风平浪尽后再自寻出路。” 顾期勇是个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手指纤细修长,一看就是常年拿笔杆子的。 玉殷几日来心情沉郁,芸娘也无心照料,倒是九儿时常添茶煮药,而彬彬有礼的文人口吐莲花也最是吸引女子的芳心的。九儿变得似是开朗多了。 檀香盒中最后一缕烟散去,呆坐许久的玉殷终是起了身,素手将檀香盒开启,看见里头的檀香被烧成寸寸段段的灰烬,吐息间便可打散化为尘土。 她的心像是经年不治的伤口,稍一喘息便会带来抽痛。伤口溃烂后只会给人长久折磨终至死亡,唯有一刀将烂肉全部剜去,用短暂剧痛换长久安乐。 玉殷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股劲从脚底冲上全身,反手拿上桌上安放许久的布履,打翻了一盒檀香灰烬。香灰扑空成烟尘,在她将身没入夜色之后便会落下平静,自此尘归尘、土归土。 夜总是给人以混沌、诡魅之感。乌云密布的苍穹上如被谁的指甲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1 刮出一道弯细的裂缝,里头漏出几许晦暗的幽光。 寒江上烟波苍苍,冰冷的雾水覆盖在眼帘前。夜雾中的脚步,如走入迷梦。 玉殷怀抱着布履躲在道旁的柳荫下,手指抚过鞋边沿她针针线线绣成的兰纹。 夜风把她的头脑吹得很清醒,把心吹得很冰冷。不远处有人影走来,步履轻盈如乘清风。她心里冷笑他的自大,连这样的夜色迷雾中她都能凭知觉认出他,他又如何认为变音傅粉能骗过她的眼睛。 在他距离柳荫不过三尺远处,她咬牙从阴暗处走出来。 眼前的魏绮似是诧异,但依旧表现得与往日无异,声音如旖旎春风回旋在幽深的夜:“夜寒风凉,娘子若是思念我,也不必十里相迎。” 他若真觉无任何异常,便会如往常一般嬉笑黏上去,可眼前的人总让他觉得冰冷得很,他的笑语像是被风吹干的花果,索然无味。 玉殷将怀中已经捂暖的布履扔到他脚下,冰冷道:“魏绮,你以后别再来玉宇琼楼了。玉殷在此与君决绝,自此一刀两断,互不相欠。”她一字一语没有任何余温,像是在念着天子下达的判决令,白纸黑字便可立断他的死刑。 魏绮艳丽的长衫像是突然褪色黯淡,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就算他早有预料自己谎言迟早会被揭穿,但这一刻果真来临时为何又觉得难以接受? “互不相欠?”他忍住鼻中的酸涩,“是你说的,你说无论我是谁,你都会跟我在一起……你若食言,又怎么能说不欠我?我听人说,情只有一往而深的,没有一瞬间就消失的,除非是假的。可是玉殷,你心里分明是爱我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是说你觉得不安稳,那我可以马上带你走,你不要担心我会薄情,我心里只有你……” 突然魏绮想到了什么,将身上的檀色长衫扯下,扔在地上,寒风瑟瑟里咬牙道,“你别信他们说的,我以前都是装的,我怕他们识破我,只能装成浪荡的公子哥。但我发誓我跟你在一起后我没碰过别的人……你不信吗?我说的是真的!在你之前,我没有想过要一辈子守着一个人……” 玉殷攥紧拳头,忍住喉中的哽咽,她将下唇咬出血,只有疼痛才能提醒自己不能因为心软而妥协。 眼前的魏绮单衣瑟瑟,泪痕交错,可怜而又狼狈,但她不知自己怎么会狠心说:“你住口!你只会让我恶心……” 魏绮的脸变得如纸般惨白,倒吸一口气后,原本艳丽的五官此刻已扭曲得不成样子,像是将死之人的喘息:“所以,你离开我,只是因为我不是……男人?” 可我也是人,我也有心啊。魏绮把话梗在喉间,只觉得斗败后的无力感如潮水浸透全身。他从前吻她的时候,只觉得温香软玉,人间绝妙不过如此,现在想来,竟是刀口舔血。她那柔软的朱唇此刻怎么就能变成一把冰冷的利刃,把他的肢体决绝地分解,让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不仅因为你不是男人,”她冷言利语,咬牙切齿,“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她亲手将自己的心绞出鲜血,不带喘息,忍痛还得继续绞下去。 “国贼!阉党!” 对自己恨得下心的人,对别人向来也不会手软。她每句话都敏锐地找到致命的关节,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去刺下每一刀。 ** 这件事背后的真相,玉殷从来也没有敢跟第二个人讲。 魏绮再也没有出现,人人都说,魏绮玩腻了,于是毫不留情地踹开她。口口相传的时候总是伴着讽刺的语调,像是冰雹一般砸向她。有那么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刚想开口辩解,脑海中就会闪过芸娘说起“二爷”时那种轻蔑厌恶的眼神,于是她只能咬牙把一番话咽下肚。脸上的笑变得越来越假,她便不愿再出房门。 死守秘密的感觉像是枯等坐死的过程。那个秘密像吸血虫一般藏在隐秘处,她无法摆脱它,只能任它一点点将自己的血吸干。 才没几天,整个人神采不复,容颜枯瘦,总是一副欲说还休的纠结样。 “帘掩清窗灯影瘦,一宵更漏空流。 怕人窥见泪难收。清辉遮不住,冷照小银钩。 雁去鸿飞芳草绿,东风又到西楼。 料心事欲诉还休。吹云笼寂月,不许有人愁。” 月娘踏入房中时,玉殷填的《临江仙》正落下最后一笔,“愁”字一点,落笔后久久不收。她明白月娘是来开导她的,但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坎只有靠自己迈过去。 月娘右手拎着的丝帕耷拉在手上,没精打采的。玉殷也无精打采地先开口:“我知道月姨是来安慰我的,但是月姨,这是我和魏绮之间的恩怨,旁人瞧见的不过是皮毛,说句难听的,没资格评价。我迟早会想通的,就算想不通,也会忘记的。” “我可没那闲情来宽慰你。”月娘依旧话锋尖锐,“是我自己心底的事,憋得难受,想找人说说,畅快畅快。” “请月姨说吧。” 月娘眉尖一挑,决然将右手上的丝帕揭开,赫然映入玉殷眼帘的,是一只缺了根食指的纤纤素手。玉殷愕然,月娘正在细细打量着那只手,眸中似笑似悲。 “我呀,当年可是秦淮河弹琵琶第一人,我师父摸过我的手骨,说我手指纤长又有力,是个好苗子,于是倾囊相授。他预料的没错,我有天资又肯苦练,不过三年,秦淮河畔已经闻名。那句诗怎么说的?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啊。” “但我偏偏不稀罕五陵年少,也不甘心一辈子当个秦淮琵琶女。我看的戏文多了,就是想当杜丽娘,就是想跟一个风度翩翩的柳公子长相厮守。” “他是从京师来的,商家少子,富可敌国,偏偏不懂经商,只会舞文弄墨,还特别懂音律。我也不是不挑人的,只是画屏后偶然一瞥,就明白了什么叫‘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人年轻时满脑子里都是些良辰美景、姹紫嫣红,即便前人口述再多‘断壁残垣’,也可以视而不见。”月娘嗤笑一声,一手抚眉道,“他家里内斗,家产分到手也所剩无几。可他公子哥当惯了,受不得半点苦,总想着如何又快又好地来银子,自此染上赌瘾。输得叮当响,却总是认为下次会翻盘。最后逼债的上门,拿不出银子就要剁他手指。” “他当时怕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为钱窝囊到四处下跪,把头磕裂。我说‘我帮你还’。卖了所有首饰还是补不全。他像是被逼上绝境了,求我回秦淮,说什么‘你就弹个小曲儿,喝点酒,笑一笑’,以为这么简单就可以搞到银子。” 月娘合上眼,继续道:“我跟他说,我会回去的。我当着债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2 主的面自己用匕首替他断了食指,然后跟他一刀两断。所有的情债我都还清了,剩下的是他欠我的,我不要他还,我要他一辈子记着,是他欠我的。” ** 顾期勇伤势好得差不多时,决定避祸山野。当即欲趁着夜色走水路,玉殷等人帮他收拾好行李,九儿口中不断碎碎念念,又是“多带些衣服防寒”,又是“拿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念念叨叨收拾得差不多时,又怎么都不肯动了。愣是顾期勇急着赶路,九儿偏是一副装聋作哑的样子不愿意把包袱交给他。 芸娘一向最懂九儿的心思,柔声劝道:“顾公子忙着避祸呢,又不是再不相见。九儿听话,把包袱还给顾公子。纸里终归包不住火的,万一番子发现他躲在这儿,甭说他了,一楼子里的人都得遭殃。”顾期勇也连连附和。 九儿手中的包袱这才在芸娘的半拉半扯中递到了顾期勇手中。九儿红着眼,赌气道:“他若是不回来,我就跳进秦淮河里,再也不见你们!” 顾期勇连忙道:“会回的,会回的,玉裁姑娘莫干这种傻事。” 九儿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找我?” 顾期勇答:“风波平定后吧。” 九儿又道:“这可是你说的。找到落脚处,第一个要写信给我。” 顾期勇连连答应。 ☆、【第六章】相思与君绝(3) 他走得很匆忙,很仓促。就在她们眼前,趁着夜色钻入船篷中,没入茫茫烟波里。 玉殷和芸娘还陪着九儿在岸上站了好一会儿,吹了好一会儿的风,才走回去。 一路上,九儿很安静,落寞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秋月春风等闲度。 长久静默是在看透世事之后,而显示出得一种大智若愚的睿智。大明国土上的黎民众生应该都是看破世事的智者。即便边事催急,国库紧缺,甚至是疆土沦陷,都不能片刻动摇他们的静默。然而天启六年的正月,一群静默的人突然活跃起来,欢歌笑语充斥大明境内每一寸土地——明军胜了! 大街小巷人声沸腾,互相奔走相告:金兵被打败了!大明胜了!大明万岁!这个新年异常喜庆。 宁远大捷一抹朝野闻金色变的阴霾,让大明子民出了一口恶气。“□□哈赤鼠辈,自诩常胜无敌,还不是栽在我大明跟前!早点卷铺盖回老家,我等考虑饶尔狗命!”茶摊上围坐的男子们拍案大笑。 可没有人愿意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愿意多说,金兵伤亡不重,反倒是明军牺牲了三万军民。袁崇焕将军成了朝野夸赞的英雄,但却放弃了乘胜追击的机会,遣使入金帐请求议和。 请和消息传来之日,应天府乌云密布,寒风交逼。 玉殷躲在屋内,就画笔蘸铅白,在琵琶背上画鹭鸶。画成之后,曾经的两道裂缝变成鹭鸶展翅时身上的两道线条,裂缝就这样消失了。 她刚放下笔,仔细欣赏,汤善才便派人找她去六音坊。距离上一次步入六音坊,细算起来不过半月时日,但她心里却产生了恍若隔世之感。 或许是真的难以经受寒冬的摧残,六音坊内栽种的花草枯了大半,七倒八歪,病怏无力。竹虽耐寒,但却不添馨暖绿意,尖利的竹叶将穿梭而过的风剪成利刃,反而在寒风中增添萧瑟之感。 不知为什么,这样截然不同的光景却让她想起第一次入坊的时候。那时候听到的琵琶曲清灵地像一滴露水落在叶尖,不似今日寒风中裹挟的是凄厉的武曲,如铁石铮铮。 汤善才稀疏得银发在风中如根根银针,枯瘦的手指上却有保养得宜的圆润的指甲,不知是否因为天色阴沉,让他原本慈和的脸变得阴郁黄瘦、死气沉沉。 他在弹一首武曲,却再也不似从前的雄壮豪气,而是悲壮凄厉。 玉殷不知此曲的名字,便立在一旁仔细地听,听他反复弹了三遍,汤善才才似精疲力尽般停下。 汤善才有气无力地靠在他那老旧的藤椅上,一双浑浊的眸子悲悯地望着铅色的苍穹,似是能穿透厚重的云层,望向更广阔的天地。 “你听出了什么?”汤善才微弱的声音响起。 “折兵卸甲,肝肠寸断。” 汤善才凄然一笑:“老朽从前总钦慕刘邦不矜名节的胸怀雄心,叹世人多为区区名节所缚,遇事多违心而行。小人殉利,君子殉名,困于小节,囿于微名,有违本心,难成实事。但名洁易,心洁难。世无刘邦,只得强作霸王!” 玉殷心中一颤。寒风凛然,弦如刀锋,散发森森寒意。 “玉殷,霸王卸甲前说过什么,可曾记得?” 玉殷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寒意,逼得她牙关寒颤,她极力控制牙关,语气生硬如铁:“非战之罪,乃天要亡我。” 汤善才仰天长叹一声,满目萧然,幽幽道:“乃天要亡我啊!” 挑弦弹奏,指与弦如兵戈相击,清脆猛烈,如骨相撞。玉殷惊愕地看到弦如刀锋将他的指头割裂,鲜血浸泡丝线,望之也能感觉钻心之痛,但汤善才毫不理会,没有半刻停顿,反而愈弹愈烈,如疯如魔。 “师父——”玉殷上前想要制止他。 琴弦在这一刻如刀剑折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如山崩地裂。 玉殷怔怔地看着鲜血染红丝线,且不断滴落在琵琶面上。 汤善才的手指一片惨烈的鲜红,慢慢地从断弦上滑落。万籁俱静,声息被风吞没。 ☆、【第七章】不知今夕是何年(1) “民怨如沸,发之卫巫,道路以目,川溃流途!” 玉殷纤细娇嫩的手从刚买不久的《情天宝鉴》中抽出一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纸,慌乱下又将其揉皱捏在手心,像是攥着一枚偷来的银两,脑海中却始终闪现纸上的十六个字。 自天启五年东厂锦衣卫联合抓捕东林士人以来,惨案冤案无数,《东林点将录》被百姓暗称为“死亡名录”,每日都有几个名字从中勾去,一时之间与士人稍有来往的人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她暗揣着纸团回到房中,战战兢兢将门掩好,再用火折子将纸团点燃。娇媚的脸上出现许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哀愁与忧虑,眉笔勾勒后的眉眼一瞬间变得黯淡深沉,不复往日明媚动人。纸团燃烧中疼得蜷曲身子,灰烬在挣扎翻滚。 玉殷盯着跃动的火光与灰飞烟灭的纸团,不由得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天启六年,宁远大捷后的日子并不安定,种种迹象像是上天示警。 五月初京师城内王恭厂□□局突然爆炸,响声震天动地,秽气冲天,死伤无数,德胜门外尽是人的断臂残躯,血流成河。当时皇宫震动,御座塌斜,天子闻声而逃。民间秘传天子放任阉党屠戮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3 东林士子,败坏朝纲,愚弄天下,老天爷生气了。 本以为有此示警定会使情况好转,但阉党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不过时隔一月,多地地震,城池尽塌,死伤无数,民间不安。又一月,靖江大水成灾,浮尸百里,惊涛淹没城楼田地,致使饥民无数,而官府漠然。终归忍无可忍,又一月,陕西流民起义。内外交乏。 但任凭外头风云如何变化,秦淮河畔的纸醉金迷依旧一成不变。达官贵人、世家商贾依旧会锦衣华袍出现在姹紫嫣红的胭脂楼,凤箫云袖,歌舞诗酒。云母屏风烛影深,嫣红云裳的女子抱琵琶款款走出,纤细的手指尖点着如樱瓣似的蔻丹,一对雪衣鹭鸶缠绵翩舞在琵琶身上。黛眉柔媚,眼角飞凤,轻点脂红的嘴脉脉含笑,脸上的胭脂如烟霞朦胧,又如醉意醺然。 酒不醉人人自醉。台场下的达官贵人都笑眯了眼,啧啧称叹,感慨所处是否人间,竟有如此绝艳之女子。那纤细的手在琵琶弦上,轻拢慢捻抹复挑,清泠泠的乐声就荡开众人的心波。 玉殷弹奏之余,偶然瞥见众人,皆是沉醉之态。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直至今日才明白这美色与丝竹,纵然生而无罪,但怀璧其罪,竟使男儿于国危之际还悠然不知。但这是他们的罪过,与她何关?难道她砸了琵琶洗尽铅华就能使这些人醒悟吗?她渺小如尘埃,只求死时不留遗憾。于是她着华裳,施朱黛,饰金玉,不再拒人千里、清冷无尘,只希望尽快找到一个男人,一个真的男人,将她迷误的、错失的、渴望的一并补全。 待真的五陵年少争缠头,她又畏缩不前,不是后悔了,而是不愿如此将就地顺从另一个人。她是渴求爱的女子,又不是有吃就卖乖的狗。 人说秦照碧如今醉生梦死,破罐子破摔,是魏绮的薄情负心造就的。往日的流言蜚语如今对她开了三分薄面,多了一丝同情。玉殷心里清楚,这醉生梦死不假,但这薄情负心却不是魏绮的,而是她的。 三尺红纱下,她醉得泪眼朦胧,乌顺如瀑的头发铺在锦绣罗衣上,手边酒壶杯盏东倒西歪,她的后背被一只手托着,身体如柔软的绫罗绸缎斜躺着。一张俊秀的脸映入眼帘,带着微醺醉意对她轻声道:“照碧姑娘,我商号酿的这酒,有一个诨名叫‘千日醉’,喝过的人都说,酒醒就恍若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年呢。” “是吗?”她微微眯眼瞧见眼前的公子另一手中拿着的翠竹色酒盏,语调软黏,“旖旎烟霞珠翠浮,醉中不问世间愁。漫歌乘月蓬莱去,梦断残风未醒楼……绮郎……” 软红卧玉,看朱成碧。 偷天换日、斗转星移,好像梦境了无头绪,支离破碎,片刻间就裹挟十年光景。她像胭脂楼里的其他人一样学会了说假话,假话使人心神荡漾,假话使人饥寒不思,假话就是温柔乡。她对酒商家的公子说假话,骗他说自己千杯不醉,但那位公子却是商家良心,秉承祖训,诚实地告诉她千日醉的功效。 事实证明那位公子的话不假。待她一觉醒来,恍如隔世,酒香未散,半醉半醒过了不知多久,转眼是天启七年。 天启七年八月,天子驾崩。二十四日先皇之弟信王遵遗命即位,颁诏天下,改年号为崇祯。 新帝即位不久,驱逐先皇乳母客氏出宫。 十一月,免去魏忠贤职务,贬谪至凤阳守陵。 据传,临行前夜,魏忠贤听到外头有人唱道:“随行的是寒月影,呛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第二天被发现上吊自杀,尸体已凉。 十二月,命定阉党逆案,清扫逆党。 千日醉酒醒,人间如换天日。 ** 平南侯的邀请再一次到来时,九儿正仔细读着顾期勇的书信,于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就说我身体不适,谢侯爷好意。”眼睛却始终停留在书信上,余光都不愿意分给旁人。 芸娘独自赴邀。玉殷内心有些忐忑,对九儿道:“九儿,侯爷一再相邀你与芸娘,你总有借口推诿。侯爷不傻,第一个借口或许信得,第二次第三次必然怀疑。你也不怕他记恨你!” 九儿突然转头笑道:“我才不怕!他堂堂侯爷岂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跟我一个小小的琵琶女过不去,不怕天下人耻笑?再说了,他的手脚再长,也伸不到天涯海角,玉殷姐,我马上就要自由了!” 她的笑容天真无暇,玉殷一时恍惚,蓦然握住了她的手:“九儿……” 九儿有些惊诧地看着她,她立马回过神:“没什么。” 这种笑容在九儿脸上有多久没出现了?多久没有听见她如此真诚地喊她“玉殷姐”了?玉殷心中感慨万分,五味杂陈。 九儿没变,是她自己变了。玉殷心中苦笑。 她从前滴酒不沾,如今却常与人不醉不归。 她从前清冷矜持,如今却可以与人红楼起舞,夜夜笙歌。 她从前拒人千里,如今士子醉后与她打趣,说:“照碧姑娘的美貌与才情,观之无人不仰慕艳羡。” 另一士子朝他呼了口酒气,眯眼看她:“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心动的,就是照碧姑娘太无情了!”说着捏了捏她的手。 玉殷对这种恶心感已经麻木,不留痕迹地抽开手,不过一笑:“多谢公子夸赞。不过奴家敢说,就算是个柳下惠,奴家也能让他神魂颠倒。” 不过是句戏言,在场倒是有人激动起来了:“还真有个柳下惠!照碧姑娘,敢不敢试一试!” 玉殷只当是戏言,轻笑一声:“他敢来,奴家就敢试。” 不过几日真有人将他领来玉宇琼楼,玉殷被几名士子簇拥到二楼雅间门前,耳边如蚊蜂齐鸣。 “照碧姑娘,我可把人弄来了,你可不要只会动动嘴皮子噢。” “照碧姑娘,这柳下惠是出了名的,我等是信得过才带来试试,不要让我等失望啊。” 士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玉殷柳眉轻挑,道:“行了行了,我秦照碧岂是口出狂言的小人?” 说罢她推门进雅间,将衣襟一解,光润如玉的酥肩从嫣红的云裳中探出,红润的嘴唇如花瓣展开笑意,上挑的眼角如燕尾划出的弧线。雅间门外的士人两眼发光,雅间内,竹影映轩窗,紫檀香薰烟起,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负手立在窗前,光凭背影也能感受到其清淡雅致的气质。 玉殷翩翩迈了几步,却发现越接近他心中越莫名发慌。嘴角嫣然笑意渐渐散去。 那男子转身,眼眸清澈无染,周身如沐云烟,云烟渐渐凝成一对雪衣鹭鸶绕身盘旋飞起。她能感觉他清冷的目光一直留在她的脸上,不曾下移一寸,被注视的肌肤上由寒转暖。 “照碧姑娘?”陈光义看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4 她,又看门外的士子,惊愕道,“怎么是你?” 在目光不经意触及她袒露的锁骨后,迅速地转开头:“这……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而玉殷双颊滚烫飞红,整个人木讷地愣在原地。 一名士子笑道:“朗正,这就是要来挑战你的人啊。” 原来陈光义一直以为,他们口中所谓的“高人请战”是论战,却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个意思。待他明白过来,心中虽有恼火,但依旧朝玉殷道:“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继而忍气敛声对众人作揖道,“陈某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第七章】不知今夕是何年(2) 陈光义在士人眼中从来是高洁傲岸的代名词。年少便中壬戌科探花,为老平南侯所器重,曾在东林书院讲学,即便是阉党气焰最为张狂的时候直言进谏,不曾对魏忠贤退让半步。 不狎妓,不饮酒,专心研究学问,除了与平南侯府的小郡主,也就是他的未婚妻有过来往,从不近女色,恪守道学家风范。 玉殷想,这样的正人君子不该不守诺言的。 但陈光义确确实实说过要来玉宇琼楼欣赏琵琶曲的话,可这么久的一段日子,便只有这次来,还是被骗来的,难道身上不染凡尘的人在脂粉堆中不能呼吸么?竟让他如此避之不及。 她每每望见琵琶身上绘上的那对鹭鸶,就会想起陈光义。每次与他见面,他好像总是沐浴在云烟里,雪衣鹭鸶周身环绕翩飞,像个误入凡尘的谪仙。 当然她不可能知道,陈光义并不是第一次来到玉宇琼楼,他也曾想像个君子般去赴约。阉党被诛之后,局势不再艰险,士人又可以纵情山水、游玩吟唱。陈光义选择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来到秦淮河畔。 一路微风清爽,荷叶绿碧,含苞的荷花已经有些许打开花瓣。风中飘来菡萏清香,他不禁心情舒畅。 接天莲叶无穷碧,视线被荷盖截得断断续续。清荷皎白,顶带嫣红,如傅着胭脂的女子娇羞的脸。陈光义深深吸入一口气,顿觉清香荡肠,回味无穷。不远处从荷叶中探出的一朵荷花苞,皎洁如玉,纤细如月,白玉与绿璧交相辉映,格外诱人。 无风自婀娜。陈光义心中赞叹道。 “玉殷姐!”远处传来女子婉转如莺的呼唤声,陈光义突然回过神。 一转眼,却见那荷花苞直直地折下,那一簇荷叶堆动了动,如风吹云,一叶竹筏自荷叶下飘出,竹筏上轻纱曼衫裹着一女子玲珑身段,那女子慵懒地侧卧在竹筏之上,一双雪白如玉纤细如月的脚搭在竹筏边沿,在水中点开涟漪。 陈光义一眼便认出那女子是曾往平南侯府弹奏琵琶的秦照碧,再一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看到的那朵花苞,竟是她抬起的一只纤足。 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屏气等她乘竹筏离去,立马离开秦淮河畔。 回府后愣是拿起经书读,数个时辰过去也没能完整读完两行,脑海中忽而闪过那副白碧交错的画面,又忽而涌起一股羞愧感。 许久记忆终于淡化,但这一次被骗入秦淮又让记忆复苏。脑子里的欲念像火球似的翻来滚去,不断撞击着他的头的内部四壁,每一次撞击都留下灼热的凹痕。秦照碧显然是未裹的天足。不是朱圣人推崇的三寸金莲,够不上富贵人家的台面。 陈光义自小出身富贵,仕途风顺,从小身边的女子妇人都有一双三寸金莲,走路婀娜翩翩,步子细碎,娇如弱柳扶风,周围所有人都说美,他也默认。 他一向恭谨守礼,除了他那还不懂事的未婚妻在裹足时哭囔过苦,非要他帮忙拆布瞧瞧,他没有见过别的女人的脚。那时候他拗不过小郡主的脾气,又看小郡主着实痛苦,便将她的缠足布解开,入目的不是平时纤细如月的三寸金莲,而是一双浮肿扭曲的脚。 他当下慌了神,又七手八脚地把它裹上,愣是郡主再如何说,也不愿意解开。他宁愿看着锦绣鞋包裹下的金莲,也不愿意解开白布去窥探它的本貌。 朱圣人说过,三寸金莲是世间绝美的。秦照碧一双天足,放在富贵人家是要被嘲弄为“大脚”的,可偏偏这两相对比,他忍不住一再想念那双天足起来。 陈光义告诫自己这是不对的,朱圣人的话哪里容得质疑,定然是自己的想法出了毛病了。可他按捺几日便怎么也忍不住了,鬼使神差又一次来了玉宇琼楼。 那一日夜色初降,秦淮河畔灯火如昼,花繁柳绿,熙熙攘攘。他混在玉宇琼楼大堂中的人群里,人声鼎沸。许久,有人影出现二楼红纱幔上,她一袭红衫漫步走下木质楼梯,不时面带微笑,顾盼左右。而陈光义勉强从人群中探出目光,盯在她未着丝缕的一双纤足上。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他眸中有过一瞬触动,脑子空白得像一张白纸,只有美的感叹。 当朱圣人又在他脑海中显灵的时候,他这才回神,发觉自己的失礼,羞愧地低下头,两只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尽管他如此伪装外表的镇静,内心的躁动已难以压制。他想到那双雪白纤细的脚,目光向上是美好的脚踝,上有凹凸留下的阴影,再往上是修长笔直的小腿,其上附着的肌肉紧实度恰到好处,勾勒出滑顺的弧线。他突然产生了用手去捏一捏的冲动,一瞬间又被克制。冲动与理性就这样来回斡旋,久久分不出胜负。 那天晚上他庆幸自己混在人群中,可以不留痕迹、灰溜溜地逃走。他回府后开始经常出神,一想到那双纤足就忍不住联想小郡主的那双金莲,厌恶感随之加深。虽说小郡主已在年前夭折,如此想法定然亵渎故人。但他没有办法去制止自己的想法,且伴随着这种厌恶感而来的是对那双天足的更深的眷恋感。 朱圣人真的没有错吗? 在他百般纠结时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如惊雷砸下。 如果朱圣人没错,那他对那双天足的欣赏又错在哪儿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与朱圣人的感官不同,便要冠以“错”字吗? ** 陈光义再次坐在玉宇琼楼雅间时,有片刻清醒,质问自己为何又独自前来,他突然感觉自己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时不时支配他的行为,而此刻的自己浑然不知。 当秦照碧一袭红衫抱着琵琶款款出现时,他知道另一个人又要开始支配他了。 秦照碧惊讶他的再次到来,并且是孤身一人。 他们都没注意到对方有意回避自己的目光,陈光义在寻思合适的理由,像拽着救命稻草似的,语速飞快:“陈某曾说不日必登楼听姑娘再奏一曲,今日也算清闲,希望没有打扰到姑娘。” 秦照碧则偷偷用袖子遮住琵琶身上那对鹭鸶,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5 生怕陈光义会猜出它们与他有何关联,艰难地维持镇定,微笑道:“陈大人前来,是照碧的荣幸。” 她今天穿着一双嫣红的绣鞋,上头用彩线绣成一簇荷花,聘婷动人。陈光义顿觉脸颊微热,似是有人在他脸旁点火炉,偏偏她一言不发,更觉气氛凝固。“照碧姑娘……从前没缠过脚吗?” 昏沉中突问这么一句,话出口后他才觉得有多么不合适,果然她的双脚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虽是轻微,但显然她有意躲避。 秦照碧低声道:“奴家是风尘之人,生性又怕吃苦,索性放足……陈大人,若有得罪,还请见谅。”她知道陈光义是道学之人,道学对妇人缠足一向推崇,生怕自己这一点惹他不快。 缠足之人行动不便,向来只有出身高门、足不出户的女子才缠足,渐成身份高贵的象征,她们风尘中人日日你来我往,无需也不配缠足。倒是芸娘,为了嫁个好人家自己把足缠了,本来缠足的岁数便晚了,当时不知流了多少血泪才缠成一双金莲。 “不不不,陈某没有别的意思。”陈光义连连解释道,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曲有误,周郎顾。弹曲之人心诚才能奏得好曲,听曲之人心静才能品得其味。但一曲琵琶下来完全就是指法熟练的产物,两人都心猿意马,各怀心思。 陈光义如坐针毡,心中不知有什么一直源源不断地填入,愈积愈多,人也越发烦闷。秦照碧心神不宁,目光完全无法收敛好,心思也不能完全落在琵琶上,总是有意无意地用余光打量陈光义。 她心绪如麻,进退维谷,只得硬下心当机立断,她起身道:“陈大人,奴家突感不适,请先告退。” 陈光义见她走出雅间,心神不宁地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说还休。一块坠落在地的丝帕像是及时雨般出现。他犹豫不决地捡起,又果断走出雅间下楼,直到房门又退缩不前。 秦照碧心情忐忑地抱着琵琶坐在床上,听到轻微的一声扣门声,激动地冲到门旁,又适当地收敛好表情,这才打开房门,看见陈光义等在门前,手中递来一方绣帕:“这绣帕应是姑娘不小心落下的。” 她道谢接过,惊奇地发现陈光义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心中顿时多了几分把握。 秦照碧回过身,朝屋内走了几步,背对陈光义,轻声道:“陈大人只是为了一方绣帕便追来的么?”陈光义原本坚硬的心突然一晃,“若有别的事,请进来再说吧。”他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地走近房间,将房门掩好,动作放慢也不知是故意而为还是真的迟钝,总之他的思绪片刻不停在翻滚。 她的唇毫无征兆地贴来时,陈光义有过片刻挣扎。 但他不是为了挣扎出她的怀抱,而是在脑海中挣扎地推开朱圣人的□□。 他的手指指尖带着恐惧轻轻落在她的身上,继而一根根落下手指,最后整个手心都贴在肌肤上感受温暖。 他将怀中的玉人翻到在床时,硬下心暗暗骂道:“去他的‘灭人欲’!去他的‘柳下惠’!竖子的!朱圣人您真是个竖子!居然用鬼话蒙骗了我这么多年!欺世盗名!真是错了!大错特错!就算骂你天打五雷轰我也认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抚摸着那双纤足,每一次抚摸都更有力地激起他心中的愉悦。 可翻云覆雨过后,他像是被一盆凉水浇醒,心里突然产生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惧,他心里不断向朱圣人忏悔,把自己骂成猪狗以讨朱圣人在天之灵的原谅。 “是弟子昏了头,是弟子口不择言,无意冒犯圣人。来生愿当牛做马,还请圣人不要怪罪!不要怪罪!”陈光义心里反复默念。 ☆、【第七章】不知今夕是何年(3) 当一顶软轿趁着夜色踏入玉宇琼楼的大堂时,众人都疑惑不解,直到芸娘一袭红装娇笑登轿,众人才发现仆人身上是平南侯府的装扮。 显然最后平南侯纳入的人定为芸娘。 也不知来往了多久,就连月娘都被蒙在鼓里,临上轿才匆忙从楼上跑下,将收藏得碧玉簪递到芸娘面前,道:“这簪子是时候还给你了,我可不想被人看成霸占财物的小人。” 芸娘抬起光洁的下巴,朝那碧玉簪瞥了一眼,将她的手一推,道:“这簪子我不会要的,还是留给月姨您吧,就当媚生孝敬您的。”月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将簪子收回。 平南侯府的仆人交齐了侯爷送来的赎金,附赠了份厚礼,月娘看得不亦乐乎。 九儿并未像往常一般下楼恭贺,而是一个人倚在栏杆上,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照碧对芸娘道:“九儿定是舍不得你。我就替九儿向你道贺,愿你能与侯爷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芸娘满意一笑:“多谢。”说着瞥了眼照碧身后的陈光义,“你也要多使把劲儿。”言罢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颤巍巍迈着穿着红绣鞋的小脚坐上软轿,还颇有富家贵人的仪态。 “想不到媚生姑娘有如此好归宿。”陈光义道,“平南侯世代为朝廷所器重,历代侯爷忠心耿耿、治家严谨,平南子弟向来都是人中龙凤,如今这位侯爷虽武力不超群,倒也是个儒雅贤士,定然会一辈子善待媚生姑娘的。” “那你呢?你会不会一辈子对照碧好呢?”照碧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还用说吗?”陈光义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笑意,“我现在就可以对你好。”说着逼近一步,“把眼睛闭上,就一会儿。” 照碧突然想起《织锦记》戏文里,仙子爱上凡夫俗子后变成了织锦农妇。谪仙坠落凡尘爱上凡人后是不是都会染上凡尘,从无拘无束的世外仙人变成为软红牵绊的凡夫俗子?这样狡黠的举动本不应该出现在形如谪仙的陈光义身上,像是市井中掷金买佳人笑的凡人般庸俗,她虽一时难以完全接受,但心里却很欢喜。 她合上眼后,听觉触觉变得比往常敏锐,能捕捉到他靠近的细微声响,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指甲大的地方。然而当她自以为意会而微仰起下巴准备迎接他时,却感觉发髻一动,睁开眼,陈光义笑得揶揄,伸向她头顶的手才刚刚收回。她抬手去摸发髻,摸到了陌生的玉簪。 “我从来就不怎么会挑东西,这个还是金玉铺的店家帮忙挑的,你可别嫌弃。” “我很喜欢。”秦照碧凝视着他,透过陈光义满含笑意的眼中,似是能看见他认真又头疼地挑选玉簪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有些感动。 “碧儿,过些日子……”陈光义忐忑地咽了咽喉咙,“过些日子,跟我回京师吧。” ** 打心底说,秦照碧是乐于与陈光义缠缠绵绵的。 染上凡尘后的陈光义不再如谪仙般虽有仙气终归冷淡,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6 庸俗本身也不全是件坏事,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陈光义有时还别具魅力。秋夜凉,他着一件单衣来往内外为她茶壶添上热水,照碧嗔怪道:“别惹上寒病!”陈光义故作正色道:“不可能!我一身热血,还怕惹上那玩意儿。”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当陈光义一本正经地说要她随他回京师时,她却本能地迟疑了下。虽说她自己也没想清楚自己还在迟疑什么,但仍向他讨了些日子来考虑。 她倚在栏杆旁,想:究竟是舍不下这活了些年头的地方,还是舍不下这些人,还是……某些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九儿的屋中传来哭声。照碧疑惑又心急地推开房门,见地上撒了一堆信笺,九儿瘫坐在地上抱腿痛哭。她犹豫地走上前,随意捡了几张信笺。 “玉裁吾妹,愚兄今已平安落脚,望勿念。” “玉裁吾妹,多谢相告,逆贼既诛,天下太平。圣上英明,冤案昭雪,亡魂归兮,悠悠苍天!然吾一人,煮雪烹茶,感故人终逝,孓然一身,莫不萧然。” “玉裁吾妹,愚兄志于山野,吾妹当归王侯,此身不堪,岂敢相累?双鱼困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落款都是愚兄顾期勇。寥寥几字,看似脉脉温情,实则寒心剔骨。 照碧满怀心疼地轻拍九儿微颤的肩,九儿哭囔道:“他定是听了传言……他怎么就信了呢?就算信了,平南侯又有什么可怕的?” “除了秦淮河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大江大海,我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他答应过我会带我出去的,看山川河流,逛京都花市……我夜夜都做这个梦,满心欢喜拆他的书信,就为了等这几句话?我不甘心,玉殷姐,我真的不甘心!我没有花一点心思给别的男人,一条道走到黑,他们不是说老天爷不会让人白花功夫么?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照碧凝视着她:“你若真想出去,我可以给你凑首饰银两,就算差几两也无妨,月姨不会计较这个的。” 九儿含泪轻笑一声:“出去之后呢?玉殷姐会一辈子陪着九儿么?”照碧愕然,“还不是要一个人孤苦伶仃、流落街头,我情愿待在这儿。” “玉殷姐,你担负不了我一辈子。” “如果有人可以负担呢?” 九儿一愣,泪痕挂在脸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已经决定随朗正北上京师了,留你一人待在这楼里,我也走得不安心。”照碧黯然道,“若是钱塘赵公子有意,何不就此脱籍从良,寻个好归宿?” ☆、【第八章】胡马窥江,新亭对泣(1) 车马萧萧,风尘仆仆,秦照碧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掀起帘角,看风景匆匆从眼前滑过,犹如时光倒退,好像看到她多年前一人孤零零来到应天府。 而今她又要回去了,俨然换作另一毫不相干的人,一切记忆都如云雾倒影般模糊。 临行前她最放不下心的便是九儿,本以为她接下了赵公子的聘礼,找到自己的归宿,可以让照碧也放下心,却没料那一夜凤箫声动,红绸扑天,寂静的房中,红装铺在床榻上,聘礼原封不动放在中央,妆奁盒中装满银票与首饰,着实让照碧大吃一惊。 一封书信和撕成两半的契约压在妆奁盒下,人去楼空。 “玉殷姐:请替我将妆奁交与月姨,就当我赎身钱。还请月姨不要怪我偷拿契约,我去意已定,不愿惊动大家。玉殷姐,我想通了,从此我真的自由了,我不会再等一个人带我去看山川河流,既然我想看,我就自己去看。他说得对,不如相忘于江湖。” 照碧的一滴泪将落款“九儿敬上”四字打湿,墨迹渐渐散开、模糊。 不如相忘于江湖,如今倒是真的各归江湖了。 照碧临行前,月娘将另一枚赤玉耳环交到她手心,黯然神伤道:“好事要成双……”话尾未收喉中已经哽咽,捏着丝帕的右手不住地擦拭眼睛。照碧抱了抱这个已显老态的女子,想到她总是锋芒逼人如今却也为离别感伤,心中不由得感动。 “月姨,我去了。”她压下鼻尖的酸涩轻声道。 天光烂漫,临街的戏楼在唱: “杨花离了柳枝头,空看江水东流。楼高不见郎回首,却教伊人消瘦。云烟往事如流,最怕离情别酒,寒风一夜锦衾旧,怎敌人、心上秋!” 崇祯元年,大肆清理魏忠贤余党。 恶贯满盈的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在一片骂声中被推上刑场。斩首之日,冤案朝官子弟设祭狱门,以告忠魂,香烟缭绕,哭声震天。 司礼监太监或死或逃,阉党如过街老鼠。 据说东厂督主,也就是魏忠贤生前最信任的义子,竟是在抄家之时丹药毒发吐血而亡,搜出珍宝银钱的同时,还搜出了丹炉练成的回春丸。民间秘传,回春丸有(马赛克)重生之效。 消息不胫而走,众人纷纷调侃,这叫“温饱思(马赛克),阉狗也亦然”。说完还不忘啐一口唾沫,像是舌尖粘上了粪尿般恶心。 ** 马车停在陈府门前,秦照碧扶着陈光义刚下了地,一堆人闹哄哄地追打而来,狼狈惊慌的男子披头散发,丢鞋弃履,一脚摔在了马车旁。 “救命,救命——”男子一面忍痛,想要挣扎地站起身,一面向她与陈光义求救。追打的人立马赶到了,揪着他的头发手脚,拳打脚踢。 陈光义皱眉,用手臂将她与旁人隔开,将她朝府门拉去。秦照碧于心不忍,欲言又止。 却听那些人一面打一面痛骂道:“呸!阉狗!你也有今天!” 秦照碧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她转头离去,步子迈得急却不稳,脸上还要强作镇定。好像腐臭和糜烂会如烂泥般沾染上她素净的衣服,她避之不及,冷酷而决然。那人的惨叫声断断续续,最后近乎无力,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能硬成这样,连余光都不愿意施舍,只想尽快离开。 一双妩媚的凤眼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的心陡然一动。 连他的手触摸她的肩背时的温度都记忆犹新,蓦然寒毛冷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曾经用那吃过回春丹的嘴亲吻过她的唇,她脑袋里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那身檀色长衫被掀起,一切暴露在灯火下时……顿觉腹内酸臭翻滚,恶心干呕。 陈光义察觉她脸色苍白,又突作干呕,连忙扶着她进屋。她捂着肚子蜷缩在床,连一口水都不敢喝,生怕一张口,就会忍不住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陈光义只好派人去请郎中诊断,结果出人意料,竟是喜脉。 秦照碧暗暗松了口气,她一路以来便担心陈光义家中的老母亲会反对她一风尘女子进入陈家,如今倒多了几分把握。 陈老夫人向来礼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7 佛诵经,在陈光义出远门时打理家中事务。听闻儿子从秦淮接了一女子回府,心中倍感震惊与不悦,对将入门的秦照碧无甚好感。但听喜脉一事,终于将锁了几日的眉头舒展一些,对儿子道:“让她先住下,名分的事不着急。” 陈光义自然不敢违背母命,又怕伤照碧的心,只得支支吾吾、隐隐晦晦说了几句,秦照碧的心玲珑七窍,立马就明白其中缘由,也豁然说自己并不在意。 于时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的陈光义才支吾道:“先前平南侯爷本要招我入赘,只是小郡主早年夭折才作罢。无姻亲之缘也该有知遇之恩,若是知道我这就娶了旁人,侯爷表面不说心中定然不悦……碧儿,为这知遇之恩,可否委屈你,这正位便留给郡主在天之灵罢,我此后不再娶妻了。” 秦照碧心中虽有委屈不悦,但陈光义的话合情合理,她无话可说,只得装作体贴的样子附和。她心里也明白,陈光义此等在士人面前有些许名望的人,若是突然娶了秦淮河出身的风尘女子,传出去该多损名节。便径自改了名姓,唤作“徐庄如”,一听倒有些良家闺秀的样子,撤下锦衣,日日素装淡容。陈光义对此颇为满意。 二人平日倒也无甚口角,和睦相处。 可有一日秦照碧在陈光义书房中品赏佳画,瞅见壁上挂着一幅字,大大写了个“忠”字,笔力遒劲,落款在泰昌元年仲秋,落款人乃王允逸,思来想去也不曾记得当世有如此个书法家,再看题字,倒也平实得很,不像是出自大手笔。 照碧疑惑不解,陈光义书房中的题字个个出自有名有姓的行家,偏偏这个平平无奇还视若珍宝般供在壁上,如此醒目。 待陈光义回府,按捺不住好奇心询问,陈光义颇为得意道:“那副啊,乃是神宗朝宫内昭忠王公公所题,他老人家一生忠心耿耿,为朝臣所敬佩,我当时好不容易才能请他题个字。” 他没留意照碧的脸自打他才开口说话就阴沉下来,继续道,“当年若不是王公公内外周旋,泰昌帝也难以顺利即位。可贵他身为宦官,谨守本分同时又能直言进谏,可惜的是……” “够了!” 陈光义被她突来的怒喝一惊,惊愕地才发现她双眼如刀地瞪着他,苍白阴沉的脸上似怒似脑,不禁感到疑惑不解。 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静:“我不喜欢阉人。” 陈光义尴尬解释道:“王公公是阉人不假,但他不是阉党一派,他是个正直……” “阉人就是阉人!”照碧终究控制不住,怒喝道,“他再怎样也是阉人!” 陈光义生怕她气过头会动了胎气,连忙宽慰道:“好好好,你别生气了……这样吧,我以后不会让你看到这幅字了,我也不提了。” 陈光义将那副“忠”字妥善收进柜中,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何秦照碧对阉人这么厌恨。或许阉党横行之时受过什么刺激,他内心深感内疚,悔恨自己这么懵懂地揭了心爱之人的伤疤。 崇祯二年正月,阉党逆案余党或斩或流放或充军,大快人心。 原本冰冷的寒冬也因此热血沸腾而灼热起来。 可偏偏此间,秦照碧不知为何久缠噩梦,闭眼不久就能见玉宇琼楼当年红绸交错的大堂,檀色背影倚在栏杆旁,自饮自酌,回头时一双凤眼微眯,如利刃般刺向她。或是清幽的夜里,静谧的荷塘中荷影错杂幽暗,突然一个暗红色的身影自荷叶中飞出,直直地朝她撞来。 这段日子陈光义几乎每晚都会被她吵醒,看她满目惶恐,面无血色,里衣被冷汗浸湿,询问又默不作声,只道是噩梦。 终有一日,暗觉不对劲,思索着请个郎中来瞧瞧,可当夜便听到她从梦靥中惊醒,一脸惊恐地喊道:“蛇!蛇!”之后便昏死过去。郎中赶来,也无力保腹中骨肉,她脸色消沉躺在床上,浑浑噩噩。 陈老夫人见此,嫌恶又无奈道:“定是把那地方沾染的晦气带来了,快去请个法师看看。”法师请来,只说,怀胎时阴气重,今年京师杀戮也重,又恰逢蛇年,邪蛇作祟,于是作法驱邪,才略显安定。陈光义心中内疚悔恨,若他早些反应,也不至于骨肉不保。 也不知是否真应了法师的话,邪蛇作祟,京师杀戮重而厉鬼不散,当今天子即便励精图治,也难以抵抗天命。 崇祯二年依旧是天灾人祸的一年,先有陕西延安府□□,再有起义军日盛,紧接着是金兵攻入龙井关,蓟州被围,京师戒严,遵化之战全军覆没,城破失守,本不该有此结局,究其原因,竟是援兵内部军饷告急,军队发生哗变,剽略百姓。 种种迹象都在传达一个信息,人们心中不言而喻:回天无力。 军饷告急,圣上察国库空虚,下旨征朝臣纳捐,秦照碧将首饰典当的银两全交给陈光义,吃惊的是十日后朝臣所捐却寥寥无几。 直至年末,民间自发开展纳捐,这才筹集紧缺的军饷。 终于可以松口气。 ☆、【第八章】胡马窥江,新亭对泣(2) 外头荒凉萧瑟,京师百川楼内却是另一幅光景。 百川归海,来此不论八方,俱为同道中人。清高文雅的士人门总爱在凡尘喧扰中开辟一方净土,以彰显自身的不流尘俗。 于是百川楼中最大的“天”字号间总被士人所占据。 清茶檀香,丝竹清音,可谓宁静致远。 满座衣冠胜雪,谈吐自有清言。 众人安静听曲,翘首以待,不过是为等待名望出众的儒士陈光义。彼时他缓缓登上楼梯,从容不迫,身携素衣女子,面若芙蓉,有人已经迎出雅间,款款作揖。 “陈大人可算来了。” “诸位久等,陈某有愧。” “大人德高望重,我等仰慕许久,自当恭候。这位是……?”目光纷纷落在陈光义身后的素衣女子身上。 陈光义谦笑道:“这位是内子,她略懂文墨,也想领教诸位士子的才情。” 领头的那位士子道:“大人面前我等岂敢班门弄斧?文门同风,令夫人定才情过人。请。” 照碧款款福身,仪态端庄。 那位士子也作揖谦谦回礼,却瞥见她的一双天足,心中不由疑虑大起,但顾及礼数,只可先按压在心。 照碧却敏感地从他身形的一顿中感知到他的错愕,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由得内心忐忑,强按住双脚后缩的冲动。 陈光义却毫无察觉,作揖道:“陈某代拙荆谢过。” 待进了“天”字间,清幽沉雅的气氛却没能使照碧的心平静下来,相反,更加忐忑不安。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盯着她,用心捕捉她每一丝举动上的差错。她像绷直的木板,小心翼翼地跟在陈光义身后。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8 寒暄声由陈光义一一应承,她本该放心。 谁知有一士子突然上前,眼神复杂地望向她,道:“这位夫人,与在下是否见过?” 空气一瞬息凝结成冰,照碧嘴角的笑意冻僵在脸上,陈光义也顿觉无措,只得强作镇定。 只见那士子眼中疑虑渐淡,转而为坚定,似是成竹于胸:“夫人是应天府人氏么?在下曾居应天府数月,见过不少人,略有印象。” 秦照碧一句话也不敢答,头脑中一片乱麻。 “应天府秦淮河的琵琶曲,夫人可曾听过?” 陈光义凛然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厉声道:“这位兄台恐怕认错人了,拙荆是京师人氏,自幼长在京师,没有踏出过半步。” 那士子倒是不依不饶:“认错?敢问夫人芳名?” 秦照碧咬牙道:“妾身姓徐,字庄如。” “庄如?”士子轻笑一声,鄙夷地瞥了陈光义一眼,“夫人当真叫这个名字?在下当年旅居应天,曾与周少衡往玉宇琼楼,当时琼楼有三佳丽,皆是能弹会唱、能吟会画的佳人,在下游历八方,从未见过如此才情,因此印象深刻,名姓至今不忘。” 士子眼见秦照碧的脸渐渐苍白,依旧道:“名艳秦淮,玉人照碧,夫人可记得?” 陈光义怒道:“请这位兄台不要无缘无故诬陷陈某内人,天下之人,面容相似者何其之多,怎能凭借印象就判定一人?” 士子也提声道:“陈大人,你白负清高盛名,到此番境地还不作悔改?您夫人若是与您身家匹配的良人女子,岂会踩着一双天足招摇过市!您是把朱圣人都抛在脑后了吗?” 陈光义脸色大变,众人纷纷看向照碧的脚,吃惊的眼神中有鄙夷有惊愕。 照碧顿觉自己被□□裸地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愤恨与羞恼并生,如溃败之兵丢盔弃甲,夺门而去。 ** 秦照碧第一次见陈老夫人时,便眼见一细眼斑鬓的老太太在婢女的搀扶下走来,裙摆下套着金丝绣鞋的一双金莲不过手掌大,弯如细月,一步三颠。就算是老太太身旁的婢女,一双金莲也大不过哪去。 老太太微抬眼皮,薄唇后的细牙微微开了一道小缝,话如针般从缝中溜出:“脚还真是大。” 这话就如针般扎入她心里,随着心的跳动往深处钻,时日愈久,扎得越深。 她一咬牙,用力将右脚上除了拇指以外的四指往脚心翻,脚底传来骨头碰撞的清脆声响,疼痛如一根银针扎入脚心,但她手中的力道不减。 一次又一次地把四指朝更进一步压去,骨头抽痛如竹笋拔节。整张脸肌肉绷紧,疼得连下唇都被上齿咬破。 待将四指压到差不多的脚板边沿,迅速抽起身边的布条开始缠绕,每一缠都多一分劲儿,每一缠都似乎在撕扯她的皮肉。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每捆一圈布条都好像要把耻辱勒死似的。她的气力似乎开始衰减,尽管有布条包裹,被缠住的四指开始胆颤地退后,这会儿她怎么用力都无法达到初次的位置。 秦照碧有些绝望之时,突然想起坊间传言,据说越烂的脚越容易缠好,她像是着了魔似的,将白布条又拆开,拔下头上的发簪,迟疑半刻,像是抱定决心,眼中一道狠厉的光,举起发簪朝原本纤细白嫩的脚划去。 四五道伤口开始冒出血水,脚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松弛,她再一次忍着疼痛压下四指,冷汗沾湿了头发。 许久,照碧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淡淡的满意的笑,她终于把四指压到正确的位置了,她开始拿起布条用力贴着脚缠绕,鲜红的血透过布条渗出,好像雪中一朵朵红梅开放。 陈光义打开房门时看到的是这幅景象:一个原本柔和纤弱的女子此刻发髻散乱,苍白的脸上尽是狠厉与痛苦,左手紧抓这一只脚,右手扯着脚上缠绕的白布条,布条上赫然是斑斑血迹,还占有鲜血的发簪落在地上,而她没有一丝畏惧,像是女鬼寻仇。 陈光义大惊,立马上前推开她的手,她没有多余的半分气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惊慌地把自己右脚上沾血的布条解开,一只血痕累累的已经变形的脚终于再次见到天日。 “你这是做什么?”陈光义再难以忍耐心中的痛惜与愤怒了,“你就这样残害你自己!”那双自然纤细的天足,他冒天下大不韪藏在心尖的宝贝,就被她自己用发簪划得伤痕累累,用布条裹得扭曲变形? 她红着眼,眼泪多得眼眶都装不住,细弱游蚊的声音说:“你不喜欢吗?你们不就是喜欢这样的吗?” 陈光义轻轻捧着她的右脚,用手慢慢将四指揉回位,痛苦地低声道:“我不喜欢这样……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我就喜欢这样的。” 他想起小郡主那双脚背隆起如山的脚,绣鞋褪下后的金莲,扭曲得如烂泥,让他时隔多年想起都忍不住作呕。 在他印象里,他有着三寸金莲的母亲没有一刻是离开绣鞋的,哪怕是抱着年幼的他入睡时,也是红绣鞋不离脚。他那时觉得挺美,看着自己的光脚,想象母亲比自己更小很多的光脚,觉得精致巧妙。直到看到小郡主的脚,他才如梦惊醒,从此他变得心口不一,夸赞金莲的同时却忍不住皱眉。 他现在怎么忍心,让他心爱的女子忍受皮裂骨折之苦,将一双纤细如月的脚变成只能包裹在绣鞋里的烂泥呢? ☆、【第八章】胡马窥江,新亭对泣(3) 陈光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将床上痛哭的女子搂入怀中,轻声安慰道:“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他们眼睛长歪了,你不能为了迎合他们的眼睛去伤害自己。你是我的夫人,我觉得好看就行。他们那些附庸风雅的人,说爱赏石品梅,实际上他们爱的是石头伤疤和梅树的驼背。真正懂美的人是能看透本质的,难道他们会欣赏伤疤和驼背吗?” 照碧含泪扑哧一笑,犹豫道:“你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说假话吧?” “我说的当然是真话。”陈光义见她笑了,心中松了口气,“大道至简,人弄出的东西总归是矫揉造作的,算不得真美。这是天机不可泄露,我只泄露给你一个人咯,其他愚人我不屑去点醒。” “可他们……会说你的。” “大丈夫不怕人后恶言。”陈光义一顿,又道,“而且还可以帮你挡挡。” “可你是他们心中的名士啊,他们一定恨透我了,万一他们要赶我走……” “他们赶你,我也跟你一起走。” 照碧被他一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故意戏弄道:“要是他们觉得赶我走还不够,干脆一刀杀了我?” “我陪你下黄泉。”他定定看着她,“你都不怕死,我更不怕。”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29 ** 宁远大捷一战成名的袁崇焕将军奋勇抵抗金兵之时,却被圣上一道圣旨召回,逮捕入狱。 百姓大骇,不知其因,流言纷起。说是袁崇焕擅自斩杀一员抗金大将毛文龙,惹圣上不悦。 而后宫内有流言传出:一名被金兵俘虏的太监逃出后,给圣上带来一条惊人的消息,他略晓满文,在金兵中曾听见两个金兵大将的耳语,袁崇焕与满人有密约。内容不详,但肯定无利于国。坊间关于袁崇焕将军实则为叛贼的谣言纷起。 照碧初闻此事,并未信服,不过一太监一面之词,怎能在如此境况下擅杀袁崇焕将军。直至最新消息传来:在狱中的阉党余孽招认,袁崇焕曾是魏忠贤党羽一员。照碧顿觉愤恨,心中认定其定是罪无可赦。 果真崇祯三年八月,圣上下旨: 谋叛欺君,结奸蠹国! 人神共愤,骂声满京,诏以通敌叛国之罪处以袁崇焕磔刑,行刑于西市。 圣旨既下,回天乏力。 陈光义心里是不信的,但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行刑之日,愁眉不展,觉得心烦意闷,远望铅色低压的苍穹,更是觉得阴郁。 却没想照碧一脸欣喜,一早去西市观刑,回府后又激动异常地走进书房,当着陈光义的面从袖中掏出带有暗黑污迹的丝帕,一面展开一面道:“我看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整个刑场外人山人海,他每划一刀我就掐着指头数,数了三千多下。” 他这才看清那丝帕上的污迹其实是暗红的血迹,丝帕展开后,一条如指宽的嫣红肉条呈现在眼前,照碧的手轻轻颤了颤,那肉条如肥虫般在手心蠕动,她的声音还响在耳边:“刽子手每割一下,就有人付钱买,有的人当场就放进嘴里嚼烂,血都从牙缝里溢出来了……我被挤到人群外,等轮到我的时候,只有在腿上割一刀了……” 陈光义突然觉得胃中翻滚,他一把推开她的手,险些将腹中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照碧皱眉不悦:“你这什么意思?这是叛国畜生的肉,整个京师的人都咬牙切齿地吞下肚了!你是不是同情他?他是个奸贼!他是个阉党!”她托着那丝帕的手又逼近他的嘴。 陈光义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被划了三千多刀的人,昔日威风凛凛的袁将军,今日却是此等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的惨样。而昔日温文尔雅的女子,此时却在逼他吃一块血还未凉的肉! 陈光义不顾她眼中的怒意,径直冲出门去。 袁崇焕被凌迟而死之后,京师内仍有骂声,彼时金兵长驱直入,国家岌岌可危。陈光义几日后才从巷口嬉闹的孩童口中听闻,袁崇焕赴刑场时的场景。 “那个大伯,穿得破破烂烂的,头发上还沾着枯叶。” “那个大伯的身体像石头般僵硬,拿刀的大叔用腿踹了他一脚,他才跪得下去。但是脖子伸得老直了,像是大白鹅一样。” “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幸好娘用手遮住了我的眼睛,娘说他要变成大白鹅飞上天了,小孩子是不能看的,不然会眼睛会被他叼走。” “我没看到,但我听到他说话了,当时我还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像雷的轰隆声,可吓人了。” 陈光义拉住孩子的手,目光中透着迫切:“好孩子,告诉叔叔,大伯说什么了?” 那男孩天真无邪地笑起来,似是兴奋:“他念了首童谣!朗朗上口,我觉得可好听了!叔叔,我还记得呢!”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叔叔,你怎么哭了?” 陈光义轻轻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水泽,摇了摇头。 ☆、【第九章】霸王卸甲,四面楚歌(1) 秦照碧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回秦淮,可她还是回来了,孤身一人,郁郁不乐。秋末的应天府气候转凉,荷塘中枯荷一片。 原来的房间被月娘收拾得干干净净,可她的琵琶弦上却早已落满灰尘。 陈老夫人一直鄙夷她的出身,更讥讽琵琶曲为“淫靡之音”,待在陈府的日子里,她每次想弹曲琵琶排解烦闷,但心中的担忧与害怕又将她的手变得僵硬。她怕见到琵琶就心痒难耐,只好把琵琶扔在柜子角落,直到离开的当日才敢拿出来。 她离开是瞒着所有人的。 也不知何时起了这个念头,隐隐约约埋藏在心里好久,她甚至不敢在心里点明,直到那一日,这个念头再也无法被她的心智控制,突然从心底跳出来,明明白白地在脑海中浮现。她心中明了,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义军中有个号为“闯将”的李自成,七月间与叛贼张献忠于山西会和,与明军势同水火。金兵于八月初兵逼大凌城,明军大败,监军及副将被俘。 自当今圣上登基,清缴阉党以来,尽撤各个镇守中官,委任大臣。但军饷一事,弊端数露,让圣上不由得失望至极,而复思任用近侍。终于在九月初,遣中官王应朝、邓希诏等监视关、宁、蓟镇兵粮及各边抚赏,不久又任命太监张蠡宪总理户、工二部的钱粮,太监监军之风大开。 秦照碧闻此,内心愤恨,责骂陈光义为何不谏言圣上,而让阉人又掌握钱粮之权,如此阉党之祸必回重来。 陈光义皱眉,无奈道:“圣上自有考虑,你一介妇人如何懂这朝政。” 九月末的京师寒风如刀,能将人的嘴唇冻干,再将嘴皮一层层割裂。陈光义说这话的时候,秦照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下唇上。原本红润的嘴唇被寒风刮得干裂,像是旱地上龟裂的地皮,破裂的嘴皮有些微蜷,边沿干得泛黄,如死鱼皮般贴在唇上。她心里不禁觉得厌恶,甚至作呕。待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无端从内心中生出的情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不再爱他了。 “所以,你不会去说的,是么?” 她自己觉得这一问毫无意义,所以问得有气无力。 “碧儿,你也要为我想想,我若在这当口去直言进谏,圣上一怒之下就得摘了我这顶乌纱帽!” 照碧突然想通了,也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留下了。 ** 陈光义发现秦照碧不见时,天色已黑,他急忙找仆人询问,路经的陈老夫人冷声一笑:“还能去哪儿?狗改不了吃屎。走了也免得祸害我们家。” 但他没有听进去这话,心里又急又恼,当夜乘马车南下时,零散的记忆被一幕幕拼接,突然明白似的叹了口气,心中内疚不已。 日月兼程十余日,陈光义风尘仆仆步入秦淮时,正值午后,日光明艳,秦淮河中依旧风清水碧,画舫游走,丝竹声声。舟车劳顿让他一下地略感不适,天旋地转,仿佛双腿不是自己的了。待休息片刻,便匆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30 匆往玉宇琼楼奔去。 人说玉宇琼楼的照碧姑娘回应天后,迷上了唱戏,整日捏着折扇靠着栏杆,嘴里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月娘开了“琼楼宴”,宾客满座,酒意正浓,梆子一敲,明艳动人的照碧姑娘一身男子长衫,自画屏后款款走出,无意一瞥倒还真像俊秀小生。 开嗓便是《西楼记》其中一折《离梦》,月娘徐娘半老,扮上素徽倒也差别不大,引得满座喝彩。 “骤见乱絮摇冷月,倒影妆阁下,几多烟花债,我如何还尽也,今朝送客相挽共话,他朝接客,莫再思他!朝欢暮乐恁风摇蕊破、蝶蜂侵花月芽,偷簪鬓上花、偷抹铅华,蓦见书生好色,被夜雨打,啐归去吧,归去也,谢客牌牒已高挂,花遭蝶困添身价。” 月娘唱罢,媚眼如丝,手中折扇指向扮作叔夜的照碧。 照碧眉心微皱,眸含秋水,似怨似愁,迈步时长衫微摇,捏着嗓子唱道:“问你何以旧约尽忘,被弃檐下,她非往日她,冷热隔一晚上便以三秋化成夏,惨炙牡丹芽,枉为姐姐相思失去风流儒雅!素徽素徽,点解你忘情若此!”最后一下用力将手中折扇朝旁一指,蓦然眼睛便定住了。 那折扇指处,陈光义正立在楼梯栏杆旁,身形瘦削,神采被风尘尽掩,只一双眼睛似带忧愁与眷恋地望向她。照碧脑中的唱词化为一片空白,只听耳畔,月娘还在念白道:“啋!青楼有什么情情爱爱?”语气重若石锤,铮铮砸向地。 照碧如梦惊醒,不顾座下嘈杂声纷起,收扇敛容绕到画屏后,匆匆回了房。 陈光义微弱的声音贴着门缝传来,像是告饶的可怜人,费尽口舌只盼打动这位铁石心肠的债主:“碧儿,我知道是我错了,你受委屈了,请你开开门吧,我好当面与你赔罪。” “我从未在乎那点儿委屈。”里头传来的声音冷硬如铁,隔着窗纱自然看不见她偷拭眼泪,“大人是来接我回去的么?不必了,大人请回吧,照碧此生离不开琵琶,一天不弹心里都难受。” 陈光义以为自己的猜测十拿九稳,立马道:“回去你一样能每天都弹琵琶。我保证,娘不会再为难你,你想什么时候弹就什么时候弹,想弹多久就弹多久。碧儿,你要相信我,我的话里若有一个字是假的,情愿天打雷劈……” “够了,陈大人。”照碧的手紧握着,指甲陷入手心,扎得她清醒异常,“陈大人,您的话照碧没有一个字是不信的,真金般的真。但是,世上没有事是人可以保证的,陈大人,纵然您的话比真金还真,但您有太多身不由己了。” 陈光义沉默了,像是一根银针准确无误地扎入他的死穴。他从前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认识,却被她这样只言片语地点破,而自己毫无还口之力。 陈光义沉默无言地离开,不时有书信前来问候,人却是再也没来过了。 照碧还记得他离开前,贴在门缝旁轻声告别:“碧儿,后会有期罢。” 后会有期的期限是何年?从没有人给过确切答案,就像海枯石烂,也没有人能知晓究竟是哪天。 这些年里,秦照碧有时会想起他,刚开始心里会有绞痛,再一次心不过如被手指拧了一把,之后便如心上被手抚了抚,久而久之便再起不了什么波澜。她回想这一过程,觉得忘记真的简单,像一遍遍兑水的糖浆,到最后就只剩下淡然的水。 但是她又觉得有时忘记是很困难的,就像曾在她心里扎下一根刺的那个人,随着日子的迁移,刺没有消失,反而越陷越深,心每搏动一下都会被它刺破一层皮。 琵琶可以让她忘忧,琵琶可以使她消愁。 弦上的时光如流水,可以令人如入仙境。传说仙境一日一年,千日千年。秦照碧整理师父故曲的光景,真似砍柴人入仙山,目光尽随黑白棋子在棋盘上转悠,等一局下完出山回归尘世,却发现自己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 尘世,已过千年。暮去朝来颜色故,秋月春风等闲度。十年,整整十年! ☆、【第九章】霸王卸甲,四面楚歌(2) 崇祯十四年,六月,多地久旱不雨,飞蝗蔽天。 米价飙升,流民满道,死尸遍地,穷乡僻壤百姓易子而食,糟粮腐渣以珍珠相换,临道树木皆被剥皮枯死,原野之地尽成黄土沙堆。朝廷设厂施粥,奈何日争食者千万,无济于事。 大明朝如危楼广厦将倾,人无温饱而失去纲常伦理之仪。 玉宇琼楼施粥,月娘照碧皆倾其所有,饥荒刚发之际,尚有酸秀才愤恨道“不食秦淮不义之粥”,到最后,纷纷破布尘土掩面上秦淮乞食。 秦照碧手中的馒头被狼狈逃难的流民争抢一空后,突然有些落寞地站在原地,视线中这些满面尘土的灾民,哪一个从前不是合家融融?一色灰土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清爽亮目的颀长身影,她心中咯噔一下,差点认不出蓄须的陈光义。 “我一介文人,不能为国舞刀弄枪,只好自请调来此地赈灾,也算不辱皇恩。现在想来,老话说得真对,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轻叹一声。陈光义的眉眼不再似从前淡雅从容,平添略显老态的忧愁。国仇当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做什么呢?只有空叹息。 “那我岂不是更无用?我这双手啊,只会弹点琵琶解解愁,还不是会被骂作‘淫靡之音’。”秦照碧这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不过是聊以自嘲。但真正脱口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陈光义皱眉敛容,一副内疚自怨的样子,低声道:“碧儿,你心里还在怨我。” 秦照碧摇摇头,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的摇头。但在陈光义眼中却是另一层意思,他又道:“我们和解吧。碧儿,我娘已经去世三年了,她临死前还叨唠我把你找回来……她老人家只是脾气倔,心里还念着你。” 秦照碧突然沉默了,哑口无言,心里连答话的词都凑不出一个。她突然想起许显纯,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她不敢相认的父亲。也许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心里想起他第一次用到“父亲”这个词,他不是心里没过她,但他又懦弱地不敢认她。 她曾经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连他被斩首也不愿前去祭拜,可现在想起他,却又觉得对不住他。 陈光义没有想到,她会说:“你让我再想想吧。” ** 崇祯九年的时候,金国大汗皇太极称帝,将国号“大金”改为“大清”。 清兵如狂风席卷大明国土,铁骑踏裂江山,震动万千百姓。与“闯王”李自成队伍如双拳挥向苟延残喘的大明,弃明投清降李者逐日增多。 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在国破家亡之际,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对于一些人而言,尊严就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31 如男人的头发,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不痛不痒地剪下。 秦照碧没有想到的是,在万千流民中狼狈出走的,居然有曾经艳绝秦淮的媚生姑娘。芸娘一身褴褛匍匐到玉宇琼楼门前时,谁也没有认出她。毕竟她从来光鲜亮丽,谁也不曾见过如此肮脏落魄的她。一张口吐出的不是婉转莺啼,而是破木门吱呀的怪叫声,像猫爪子般挠着听者的心。 照碧是第一个认出她的人,将她扶入大堂,洗脸擦身,梳理乱入蓬麻的头发,看她双手捧着馒头,狼狈地往嘴里塞着,好像饿了三辈子的人,只顾把干瘪的肚子填满,嚼着吃着,两行眼泪突然冲刷下来,含着未嚼烂的馒头抱头痛哭。 直到月娘前来,芸娘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侯爷、侯爷要投清了。”芸娘口齿不清地囔囔道,声音嘶哑,“我不肯去,别人说,那群蛮子比禽兽还可怕,糟蹋女人的时候还会咬下一块肉来。侯爷说,我若不肯去,就把我卖到窑子里。我跪下求他,把头都磕破了,要他放我回来,我会给他更多银票……” “我把首饰银票全给他了,一路乞讨回秦淮,我的脚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路,都烂了,但我想,我不能死,爬也要爬回来。” 月娘抱着芸娘的头,痛惜道:“不怕了,好在回来了。有月姨一口吃,你就不会饿着。让那个臭男人见鬼去吧,活该以后被一刀刀划死!” 照碧决定随陈光义回京师那日,瞥眼望见琼楼上,瘦弱愁容的芸娘抱着琵琶倚坐栏杆旁,苍白瘦削的脸上抹着浓妆,不但不能使她面色回春,反而更添枯瘦之感。街巷中泥垢堵塞,流民卧地,面黄肌瘦,匍匐如蝼蚁,而她手中的琵琶弦却弹奏艳曲,只是这昔日柔艳之曲今时听来,却是别样的凄婉。 一路上他们都胆战心惊,生怕流寇突然袭来,更怕遭遇叛军。照碧在应天都已听闻,自称闯王的李自成攻破洛阳,杀死福王,并将福王的肉与福王府的鹿肉一同烹煮,名为“福禄宴”,光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要是那些叛贼突来抓走陈光义……她简直不敢想象,挽着陈光义的手不由得收紧。 他嘴角浮现一抹淡笑,抚了抚她的手背,心里突然感到满足和欣然。但他也明白这种情绪来得不是时候,特别在这国破家亡之际,哀鸿遍野之时,但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对她笑一笑。 许显纯当年被斩杀后暴尸街头,等家人前来偷偷收敛时,早已挫骨扬灰,只得和以衣冠偷偷下葬。 照碧费尽艰辛找到这座衣冠冢时,只有凭借墓碑上漫灭的字迹才从乱葬岗中辨认出。她独自一人前来,在萧然中望着墓碑,久久不发一言。 人之已死,恨无法继续。就连原谅,也无从说起。 ** 圣上自缢殉国那日,照碧枯坐在檀香炉旁,琵琶静如死尸,她就看着那檀香一节节烧断,段段挫骨扬灰,就如李自成的叛军步步东逼,自西安向太原,过宁武关下居庸关,拔宣府过昌平,最后就是平则门、彰义门、西直门,明军节节败退,终于,三月十九日清早,兵部尚书主动打开正阳门迎接叛军。 皇帝绝望中将脖子套入绳索,双腿一蹬,一个时代宣告终结。 纵使李自成之后如何恭谨地将圣上遗体礼葬,那不过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一种怜悯,这种兔死狐悲式的怜悯,深深刺痛照碧的心。 京师一片荒凉,千人奔亡。陈光义不愿向叛军称臣,带着文人骨子里的那点清高,携照碧登上马车,趁乱出城。 奔亡的马车莫名停在大河旁时,照碧绝望的心突然觉得,这或许是天意。大河平静无波,四周景色倒映水面,好似衍生出另一个世界。或许进入这个水中世界,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照碧望着水面出神,突然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从云端传来的:“朗正,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不怕死,你更不会怕。” 身旁的陈光义被这突来的话扰乱了思绪,半晌才犹豫道:“是吧……”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归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圣上他去了,没有辜负祖宗的交代……我说过,我这辈子离不开琵琶,有它我才能活下去。”她看了眼怀中的琵琶,道,“我的琵琶生来就是个‘直脖子’,从来没有对谁低过头,将来也不会。低头就是要它的命。可是你想想,以后若再不能弹,对它而言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让它就这样死吧……这水,倒也干净,不会辱没了它。朗正,这最后一段黄泉路,你愿意陪我走吗?” 陈光义看见她眼中朦胧的泪水,似有决绝又怀期待,如此复杂的情绪似是绚烂的色彩交织在一起,散发出迷人的光辉,他像是一瞬间被蛊惑似的,点了点头,期待地等着她嘴角绽开的笑。 她的手温暖地覆在他的手背,像荷花瓣似地轻柔地合上,轻地好似一点力气也没用,就能带动他朝河水走去。 陈光义突然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像是回到秦淮那个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碧绿的荷塘中升起束束花苞,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认错,准确地找出如花苞似的纤足,并用手撩开荷叶,朝荷塘深处走去,那儿有一片竹筏,上面有个美人慵懒地从美梦中醒来,渐开的眼帘中似有大片星辰,让他突然感到醉意甚浓。他踏上竹筏,没有惊起一点波澜。 然而在他脚尖触及河水那一刻,脑海中的竹筏一下子消失,他被毫不留情地丢进荷塘的水中,清冽的水寒彻肌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腰背、脖子被水无声地吞没,却无力挣扎,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水进入鼻腔的那一刻,整个天地都暗沉下来。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的绝望,使劲往岸上挣扎,却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临河的一刻,挣开了照碧的手。 河水的吞没停在了她的腿上,她惊讶地看着瑟瑟发抖、六神无主的他,好像他刚从某个冰窟中爬上来似的。 她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闪了脚,可他却似辩解般道:“水太凉了,我、我受不了,改日吧。” 照碧突然感觉,方才心中蕴满的勇气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对未知深浅的前方河水的后怕。也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早已瓦解的爱是修补不回来的,即便表面装饰得再好,里头已经残缺破败,稍一风吹指动,便粉碎如尘土,剩下的残渣只会令人心生厌恶。 陈光义伸手要将她拉上岸时,她躲开的样子像是在躲避树上掉落的蠕动的毛虫。有某些东西在隐秘地溃散,两人都不言而喻。 ☆、【第九章】霸王卸甲,四面楚歌(3) 当李自成的叛军与清兵交战之时,大明残存的力量在应天府复苏。 五月,福王朱由菘在南京称帝,改年号弘光。忠心未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32 死的大明子民纷纷逃往应天。 清兵攻破北京,平定中原,李自成败溃被杀,好像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清豫亲王多铎一路南下,攻入江南。 四月群芳溃败如烟尘瞬灭,因战争的烟火而败落的生命,如林花转瞬凋残。 太匆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陈光义是在扬州郊外被抓的,叛变的昔日同僚认出这个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将他连同秦照碧作为战利品献给多铎。 清兵驻扎的营地里,二人的服饰显得格格不入。 春寒料峭,凉风刮得萧瑟刺骨。 照碧被扣押来的路上,脑海中像走马灯似浮现许多往事。等踏上这片被外族占领的土地,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凄凉,心中竟突然释然,慨然赴死的勇气如火般燃起。 也不知这风是否太冷冽,还是连日来的奔走逃往、胆战心惊让陈光义本不健硕的身体更加脆弱,他明显地在颤抖,每迈一步眼中就流露出复杂的悲痛。等在营帐外的那段时间,秦照碧突然看懂了他强力掩盖的神色,那复杂的悲痛里分明是对生的恋恋不舍,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无限恐惧。 她突然笑了,笑意敛去之后只剩下□□裸的嘲讽与鄙夷。连日来的东奔西走根本不是为了拒绝投降,而是为了逃避死亡。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盯着他强作凛然却怎么也粉饰不住害怕的脸,心逐渐退去温度,冷得像寒冰。 多铎健硕的身姿出现在眼前,一袭暗黄戎装,胸前及两肩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降龙,服饰颜色绚丽,像是戏台上的行头。陈光义绷紧面部,背部却不自觉地佝偻起来。多铎的汉话生硬,但发音却是铿锵有力、中气十足:“你就是陈光义?” 陈光义艰难地点头,额前滑下一滴汗。 “你是聪明人,归顺大清,皇上不会亏待你。” 陈光义不发一言。照碧却明白这种近似默认的沉默。琵琶面上的鹭鸶已经被风沙磨去光泽了。她的手指摩挲着,只能摸到那两道隐藏的裂痕。像是天地间所有人都对她拔刀相向,而守在她身边的他,也选择缴械投降。她只觉得心中莫名升起仇恨,特别是看到他故作为难地接住多铎身旁侍卫扔来的朝服——满清臣子的朝服,却是大明子民的羞辱。但他没有抗拒就接下了,而那服饰补子上的鹌鹑滑稽地跳跃着。 “穿上它之前,先把头发剃了。”多铎满意地看着他,又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她看见那目光如落入荷叶上的雨珠,欣喜地跳动一下,多铎强硬的声音中掺入欣悦,“这位姑娘会弹琵琶?妙!入关前听《凉州词》,念念不忘的便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句,每逢读起,就觉得回味无穷。” 多铎凑近她:“听闻应天府的琵琶曲天下独绝,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听一曲?”他脸上淡淡交错的疤痕里,似乎还残留着塞外细碎的风沙。照碧发现陈光义在瞪她,心里不由得产生快感,甚至还伴随来复仇的欲望。她脸上渐渐浮现一抹明艳而朦胧的笑意,轻声回道,声音像唱曲时般婉转:“那要看王爷肯不肯给妾身看看‘葡萄美酒夜光杯’。” 多铎大笑,粗糙的手指掂了掂她的下巴,眯眼道:“放心,美酒有,夜光杯也有。” 进入军帐那一刻,回眸看见陈光义怒目瞪着她,脸色苍白,双手使劲抓着那跳跃着鹌鹑的衣服,像是要抓她的衣角般吃力,她这些日子以来闷在心里的悲痛、憋屈、仇恨瞬间释放,心里产生复仇的快意。 多铎看着眼前的女子款款抱琵琶坐下,妙曼身姿与仪态令他眼前一亮。他见惯了满族女子健硕的躯体与剽悍的做派,也见惯了苟延残喘的汉家女子在尸体堆里匍匐求生的下作与肮脏,但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或许为敌人弹奏是种谄媚与懦弱,但他在她身上全然看不出这些,好像他不过是个普通听客。 多铎也听过无数柔媚艳丽的琵琶曲,也总能把它与妩媚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他自她进帐以来就在幻想她弹奏琵琶时会有多娇媚,也闭上眼满心期待着下一次睁眼。可琵琶声在身后如击鼓鸣金般响起时,他的心突然如弓弦般绷紧,就如战场临敌时的戒备。 他经历过无数场大战,甚至多次孤军奋战,以少胜多。有此他事先思虑不周而陷入埋伏,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他却能最早清醒,从容不怕重新布阵,一马当先突破重围。军功满满的他从没有怕过谁,更何况是汉人。 但他彼时听到琵琶连串似的音袭来时,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下一坠。好像那些琵琶音席卷尘土,翻上木梁游走在顶棚下,木梁被弦音削成木屑,混在尘土中翻滚出个个身披寒甲手持利刃的武士,带着沉重的杀气把他包围。 他甚至觉得背部一凉,寒毛倒竖,好像腹背受敌,偌大的军帐中被无数武士包围,他们迈着沉重凛然的步伐,整齐划一朝他逼来,甚至连呼吸都整齐划一。 他连忙转身,眼前除了闭目弹奏的女子,什么武士都没有,顿时松了口气,却又背部生凉,武士好像又从背后袭来。风萧萧兮易水寒,曲意凄凉悲壮,像是楚霸王孤军奋战的孤勇,破釜沉舟的决然,以一敌百的绝望。 弦音急促如利刃朝他飞来,他忍不住闪避,又突然清醒,发觉只是从缝中吹来的寒风。他心中孤勇顿起,在弦音激昂短促如武士奋勇执刃上前厮杀之际,一鼓作气始作俑者推倒,弦音绝,万千武士兵刃灰飞烟灭。 照碧抱着断弦的琵琶离开军帐时,想到多铎煞白的脸,心里不由得冷笑。寒风里尘土飞扬,陈光义仍旧抱着那绣有滑稽的鹌鹑的衣服枯站在不远处。待他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尽是尘土,眼神空洞茫然,直到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容,突然茫然的苍白被烈火撕裂,冷不丁的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 她片刻惊愕后却开始冰冷地笑,但在他眼中却是令人恶心的媚笑。陈光义低哑的嗓音怒道:“贱人!以身侍敌!我娘没有说错,你就是个贱人!”他苍白如纸的脸上,原本清俊的眉眼扭作一团,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猛兽在撕咬鲜血淋漓的肉。 照碧眼神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与痛恨,咬牙冷笑道:“我是以身侍敌,您又算什么呢?陈大人,大明声望出众清誉在外的名士,却把朝服换了身鹌鹑皮。” 她看见陈光义脸上升起的羞愧与恼怒,心里觉得畅快,“名士失节与女子失身有什么差别?”她仰天大笑走远。 偌大的应天人烟寥寥,秦淮冷寂只剩残红绿柳,玉宇琼楼上却传来突兀的欢歌声,曾经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浓妆艳抹勾脚坐在栏杆上,发髻上插着碧玉簪,一袭艳丽红衣在风中翩舞,怀中的琵琶颜色枯暗,婉转的嗓音和柔媚的曲调也比从前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琵琶弦上说相思 作者:沈水静澜 分卷阅读33 失色。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玉殷抱着断弦的琵琶一路奔走回到这里,甚至连鞋袜都丢在半路,□□的纤足已经被砂石磨破,伤痕累累还沾满污泥。却看见冷寂的秦淮中,只有芸娘在琼楼上弹唱。 她迈入楼中,从前挂灯裹绸的大堂里只剩残盏断带,显得冷清昏沉。 月娘静静地挂在中央大梁下,从前粘在右手上的丝帕已经落地。 玉殷抱着琵琶坐在琼楼门前,寒风冷寂如刀剑,她全身无力,连对饥寒也无丝毫感觉。 她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如一块巨大的幕布罩落,把人间的闹剧掩盖。 这样的光景她本该笑不出来的,但她想起多铎强作镇定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可能连多铎自己也没有发觉过他眼底隐藏的恐惧吧。 一曲霸王卸甲,当真将霸王们全身武装的铠甲卸得干干净净。当然多铎几日后便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恐惧也明白了这种恐惧背后的意义,为了消除这种恐惧,甚至对扬州进行惨绝人寰的十日屠杀。 鲜血浇灭不了这种恐惧的,如果她看得到这场屠城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他这句话的。可惜她不可能看到了。 她朦胧中只看见夜色里,萤火点点升起变成繁星,寒风里好像也夹杂着荷香,她一双沾满污泥的赤脚瑟瑟发抖,懊悔不该嫌拌脚而把绣鞋扔在半路。 琵琶面上的鹭鸶在夜风中飞走了,只留下两道刻骨的裂痕。 有个人踏着夜色走来,蹲在她面前,檀色的衣角落在地上,她困意顿时消失,只看着他一只手托起她一只赤脚,将一只兰纹布鞋轻轻套上。 眼帘前的雾气很熟悉,像是他临走那夜浮在空中的云雾。 夜很清寂,他分明在说:“娘子,是不是暖和多了?” 分卷阅读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