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心》 分卷阅读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 《半心》作者:七六君 文案: 一个神偷少女的追夫故事。 相传海外有仙山,山上住着一位神君唤司命, 司命剜下半颗心求了一世轮回,于是有了人间这一世的风波起,爱恨生。 十年旧案,五载沙场, 王朝倾覆佞臣篡位的巨大阴谋, 且看女主风骚走位神助攻,男主逆袭复家仇; 飞贼姑娘,将军少年, 死皮赖脸嘴硬护短的倒追日常, 且看女主坎坷情路漫又漫,男主求得求不得。 脸黑腹黑嘴硬将军x死皮赖脸大条少女 过程有刀子,结局he,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连笙,卫长恭 ┃ 配角:卫长青,墨翎,白羽 ┃ 其它:司命 第1章 楔子 司命 又是一年赤道与黄道相交的时候,我拜了帖子去请师祖。 师祖来时骑着青牛,牛脖子上的铜铃摇摇晃晃,惊醒了一山的蛇虫鼠蚁。它们如临大敌地四下逃窜,死水般沉寂的荆山,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我遣了黑鹤去迎他,白鹤扶住我的身子,将我从病榻上撑起。 回想上一次见到师祖是什么日子,我早已记不清了,大概过了几百年。几百年间,我失了生气,青山变作荆山,师祖却仍旧一如既往的爽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司命,当初天君赐你青山赤海,大小也是块福地洞天,如今怎的教你荒成这样,我这一路行来……” 师祖止住了声,站在门旁,定定看着我。我欠身轻笑:“师祖。” “不过数百年不见,你竟成这般模样了?” 眼前的师祖长须白眉,一身青衫道貌怡然,还是记忆里的仙风鹤骨,我却已然不是当初在他座下问道的我了。望了眼桌上的铜镜,映出我的面色惨白,是一个濒死之人的枯槁形容。我勉力笑笑:“还好,还不算太糟。师祖请坐。” 黑鹤搬来一张方椅,师祖面色凝重,坐到我近前。 “三百年前听说你封了青山,我只道你是闭关修行,便未曾过问,不想你竟由着自己荒废。”他取下尘拂,搭在一旁,似乎准备随时给我一记,但他只是接着无不惋惜地叹道,“想这青山原是鸿蒙肇判便开辟的宝山,赤海也皆因西王母遗赤玉于此而得名,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但哪里又是外头这荆丛横生,海枯石碣的景象。” 我自知有愧,低头苦笑:“是弟子自误。本想着此乃宝山福地,天君既开山建府,便是荣辱兴衰皆系于一处,神府兴,则山海盛。弟子妄自尊大,原也不曾好生打理,却不想旦夕骤变,落得是神府衰,山海败。而今更是弱病缠身,早已无力支撑神府,更遑论维持山海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默然不语,继而听得师祖一声长叹:“罢了罢了……我也并非怪你,自当是天命如此,你纵为司命,所司所掌也不过凡间命数,这神仙的命运,你又谈何知晓呢。只可怜你这副身子,如今却是个什么境况?” 师祖说这话时我正埋着头,视线落在掌心里,目之所及,双手已全然没了血色,十指瘦削,一层薄皮下,指骨几乎清晰可见。干瘦且僵,动一动便生疼,我甚至连执笔写命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听见师祖这样问,我便摇一摇头:“只怕是不大好了。先时尚能外出,精神虽不比往昔,但巡山观海的倒也无碍。可渐而便常感疲惫,纵是青天白日里也昏昏欲睡,想着四下走动走动,却总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老要躺着。哪知这一躺竟愈发不可收拾,先是四体发僵,继而殃及五脏六腑,及至今时,轻则咳,重则喘,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似乎……似乎已隐有油尽灯枯之相……” 师祖诧然:“怎的就到了这般田地。” 一阵沉默,师祖问我,究竟何以至此。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一道接一道仿佛永无止尽的惊雷,恶鬼般撕咬的烈火,坠入黑夜的青山。 我抬起眼来望向他:“师祖……想必也知道三百年前的事罢。” 师祖点点头:“知道。确有耳闻。” “且不说弟子大半精元魂消魄散,就是被钉在刑柱上受的那十日天雷地火,也早已将弟子焚皮挫骨,再无力支撑了。” 我声气沉沉,看见师祖眉心紧锁,定睛看我,周遭如同凝固了一般,静得连府外面蛇虫的爬动都清晰可闻。良久,他复又叹一口气:“我且问你,三百年前那一刀,你可后悔?” 三百年前那一刀。 师祖轻轻一句话,我能清楚地听见每个字砸进脑海的声音,想起那一日钻骨般的痛楚,二十余载的等待,最后双眼紧闭以前她无助的眼神,连同往后三百年来的死寂,我一度不愿再想。可我又依稀记得她的笑靥,模模糊糊却分外真切,她应该,也是发自肺腑地欢喜过的吧。 想到这里,我又缓缓而笃定地摇摇头,一字一句答他: “弟子不悔。” 话音将落,我仿佛听见师祖无声地叹息,他说:“不悔,不悔便好。” 我浅笑一笑,也道不出这笑容是何滋味。我曾是他颇为得意的门生,自幼习于座下,仗着几分天资,甫一得道便受天君器重,位列仙班,担掌大任,但我却不是一个好门生。为了一点执念,甘冒大不韪,犯天条,抗旨,惹出诸多祸事,师祖却一样也不曾怪罪,如今,大概还要帮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既如此,想必你也不是为了这槁木身子才请我了,”师祖的话打断我的思绪,他正色道,“说罢,你既投帖请我一叙,所为何事?” 我强打起一丝精神,直了直身子:“弟子想请师祖,代向天君陈情。” “陈情为何?” “卸职。” 终于说出这二字时,仿佛心上压着的千钧重石被移了去,我深吸一口气,只觉轻快,缓缓道来:“承蒙师祖与天君抬爱,自得道伊始,便由弟子司掌世间命数,一为凡人写命,二为规避人世灾祸,如今业已过去数千年。弟子自问恪尽职守,无甚纰漏,只是这三百年间,弟子身体每况愈下,近来执笔,每每费神凝思,便觉力有不逮,是日尤甚。弟子思虑再三,恐难再担此大任,故而恳请师祖代为陈情,卸去弟子司命之职,另觅他人,方不误正业。” 师祖听罢,眉心微动,他神色沉凝,似乎有些不悦,但转瞬又消散了去。 他轻捋长须道:“小司命,初时我与天君举荐,便是视你为不二之选,为凡夫俗子写命,虽凡人各有命格,命格既定,但命数千变万化,书命避祸,终究仍是大事。司命之人,又怎能轻易更改呢?” 师祖才将言罢,我便止不住咳了咳,却顿觉如鲠在喉,难以喘息。 白鹤取了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 药给我,我就水服下,方才舒坦了些,哑着嗓子:“师祖业已见到,正因司命乃大事,弟子枯朽之躯难以为继,否则断也不能劳驾师祖到我这荒山野地跑一趟……” “你这身子,是再不能好了吗?” 我失笑:“修仙求道之人,师祖莫还清楚不过吗?” 师祖也笑,但只一瞬,复又沉下扬起的嘴角:“只是你才将投帖,事出突然,一时竟也找不到可接替你的人……” 见师祖面有难色,我清了清嗓子,只发出的声音却仍旧嘶哑:“弟子不敢添烦,若师祖为着人选犯难,弟子倒有一法。” “你且道来。” “师祖只消寻个品行不坏的小仙,能尽忠职守便可,交与弟子。弟子虽不济,教个小仙的气力还是有的。小仙若能成器,他日接我衣钵也未尝不可,若不可雕,师祖也能得些空闲来细选可用之人。如此,不误掌命正业,弟子也能松和些。” “你倒是想得好。” “自是。” 师祖又好气又好笑:“也罢了,容我回去细想一想,若如你所说,或许……倒确有一人合适。” 听到师祖松口,我也松下口气:“既如此,便有劳师祖了。” 话毕,我垂下眼,来回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我已是疲累不堪,双目昏花,只想倒下休息一会儿。师祖有些看不过了:“把自己折腾得这般病怏怏,看了着实叫人生气!” 我厚着脸皮笑道:“师祖若能早些寻来替我的人,弟子不就可以早些养着了。” 话音未落,“梆”的一声,师祖的尘拂就先于话音落到了我头上。 “我且问你,从今往后,你是个如何打算?” 打算啊,无非也就是寻块地方,坐地等死吧。我心想。 然而师祖正视着我,目光殷切,我不敢也不忍这么说,又仔细想了想,道:“弟子此番见过师祖,已应是了无牵挂,只是心下仍有三件事未平,还要劳烦师祖。” “说罢。” “弟子有一山一海一府,当日天君罚我永生永世不得渡海出山,及至今时今日已逾三百年,其间偷跑过一次,被钉上刑柱又劈又烤受了十日,险些丧命,如今连旧底子也不在了,更不敢抗旨,怕是就要终老在这荆山之上。师祖今遭回去,觅得神君替我,他日新君入府,山、海、府皆易主,弟子别无他求,只用留我一屋挡雨,一榻长眠便可。此是其一。” “好。” “弟子三百年前封山,府上下人早已被我悉数遣尽,新君亦可自行添置,唯有这一黑一白两只鹤,随我多年,还望师祖予个恩典,留于左右,来日魂归大荒,也可有个报信的。此是其二。” “好。” “弟子此生遭遇,皆因一人而起,此人下凡历劫,算来已快满五世,原是盼着再会的,可捱到如今抱病在床,病中残躯,鸠形鹄面,已不愿再见故人。他日故人归天,若问起弟子,只说弟子业已不在,魂散荒山野海,无处可寻了。此是其三。” 话毕,我抬眼四顾,空荡的屋子,也只有一张破琴和桌案上一副笔墨纸砚可伴我余生了。我长吁一口气,背脊也跟着弓了下去:“没了,就这些了。” 师祖默然。 良久,吐出一个“好”字。 “我便依你所言。” “多谢师祖……” 外面的日头行将西沉,我勉力作别,师祖起身,黑鹤已去牵青牛,白鹤替我送师祖出门,我再也支撑不住袭来的困意,身子一斜,倒下头沉沉睡去…… 第2章 卷一 赌妓(壹) 庆历三十六年,齐都永安。 这几日,当朝兵部侍郎贺仲龄家中的小儿子贺云礼,与家里人不可开交地闹开了,盖因他要纳妾,可将纳的这位,却是一名出身长乐坊的赌妓。 长乐坊乃是永安城里有名的赌坊,永安城大大小小赌坊四十余户,长乐坊便是其中头一号。上到王公贵胄,下到市井小民,没有不知道的,从齐皇宫往南六条街,拐过街口一棵歪脖子树,看见两排大红灯笼和车马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长乐坊了。 长乐坊之所以有名,名在它是座赌坊,却又不止是座赌坊。 门口一字排开迎客的,不是小二,却是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穿着薄纱衣,舞着小绢子,这便是长乐坊的招牌了。客人们来赌,兹要出得起价,就尽可点些姑娘作陪,赢了钱,自是少不了春宵一刻挥霍千金,输了的,也大可在温柔乡里借酒浇愁。往来的赌客们便络绎不绝。 人们将这些坊中女子唤作赌妓。 赌妓依价分等,下等姿色平平,开价最低,中等姿色尚佳,上等上乘,自然要价也最高。贺云礼要纳的这位,便是个上等,且非但是个上等,还是长乐坊里的头牌。 长乐坊中人来人往的红红火火,头牌的位子更是红得发紫,这姑娘倒颇有些门道,甫一挂名,就迅速蹿升坊中头牌。 做头牌,自然少不了要有些旁的规矩,只是这姑娘规矩甚多,首要三条: 一日只接一客,一客至多两个时辰。 接的哪位客人须得姑娘来定。 只卖艺不卖身。 按说一名风尘女子,立下这样不近人情的规矩,来赌场的不过是些寻欢作乐之徒,多少都要扫人兴致,可这赌妓挂上头牌三日,竟门庭若市。有幸中过佳人的赌客们皆说,这姑娘实乃奇女子。 别馆头牌,一概是由客人竞价,价高者得,长乐坊的这位,只需上等赌妓的底价,出了价的,可得一纸文书,在文书上写上姓名八字,酉正三刻以前交由坊中婢女,婢女自会递到姑娘房中。戌时择客。中彩者,上厢房有请,未中的,文书与银子原样奉还。 不过这倒不是姑娘的稀奇之处,规矩立的卖艺不卖身,此女子的稀奇,就奇在这个“艺”上。 长乐坊的赌妓,无外和别处青楼女子一样,皆是能歌善舞,煮酒烹茶不在话下,唯独当红的这位,唱不行,跳不会,琴棋书画更是一样不通,但她有一身听骰子的本事。摇骰子时,她只从旁过,细听一听,便知点数大小,无一失手。但凡中了这位头牌的人,只消在赌坊里玩上几把,所得银两便是较出价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若单是一位佳人可睹一睹风采也就罢了,偏偏是位“财子佳人”,传言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一时间,永安城里的赌徒们皆争先恐后,蜂拥而来,长乐坊的门槛几乎要被踏平了去。更有一掷千金者,只求一亲芳泽,但一箱金元宝才被抬进姑娘房门,抬箱子的人还未退下,几个婢女合力就把箱子扔了出去。 说:“连姑娘吩咐,规矩便是规矩,还请公子照着规矩来。” 头牌神秘得紧,姓甚名谁,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唤作连姑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 娘。 连姑娘择客,自有一套标准,但至于标准是什么,就没人能说得清了。挂牌半个多月,连姑娘接过的客,世家公子有,贩夫走卒也有,富甲一方的有,穷困潦倒的也有,仪表堂堂的有,邋里邋遢的也有。于是长乐坊里又新兴了一副花样,将出价者的名字书于榜上,由旁人去押,每日戌时便可揭榜,看今日又是谁中了头彩。 那一日揭榜,中的便是贺云礼贺公子。 贺云礼好赌,京中的王孙子弟几乎是人尽皆知,一朝中了头彩,羡煞旁人不说,自己也觉像是闯了万年的好运道似的,步履潇洒踩得周遭一片艳羡之声全如草芥。可直到见了连姑娘,他才发现自己又岂止是交了万年的好运,他叩了三声门后推门而入,就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倚窗而立,见他入门后福了一福,颔首笑道:“小女见过公子。” 话毕抬起头来,贺云礼才得以看清她的模样,不是毛嫱鄣袂的倾国倾城色,倒别有一番碧玉妆成的味道,一双杏眼江流宛转,两道浓眉山远天高,眉间一颗朱砂痣,似是烟水江心一点红,眼波流转,眉梢轻动,隐隐约约还透出些灵巧来。穿堂风从她身后的窗子向门前吹过,一身湖绿衣裳飘飘袅袅,满厅满室丹桂暗香。 贺云礼登时一见倾心。 他一时间磕磕绊绊地说起:“在下,在下贺云礼,见过连姑娘。” 连姑娘淡淡笑笑:“贺公子大名,如雷贯耳,小女幸会。公子请坐。” 她抬手做了个“请”,贺云礼便顺势坐下。 连姑娘给他倒上茶,茶香袅袅扑鼻而来,她倒不客气,顺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倒一边说:“小女今日点了公子的头彩,子时以前的这两个时辰,便是公子的了。想必公子也听过坊中规矩,小女卖艺不卖身,公子若有兴致,小女自会陪公子下赌场里玩上几把,公子若只想闲叙风月,小女也可温一壶酒,就这深秋夜色同公子言欢,只是论起煮酒烹茶的手艺,小女实在不精,怕是要见笑了。且看公子意下如何?” 贺云礼自然是要开开眼的,想到时间所余不多,便也不再伸手端茶,只开门见山地说:“那还是烦请姑娘陪同在下下至堂中走几局吧。” “好。公子且稍等。”连姑娘倒不含糊,起身行至梳妆台前,伸手打开妆台上一只木匣子,从里头取出一方青纱。青纱两端各穿了一支细簪子,连姑娘将簪子仔仔细细插入左右鬓边,回身道:“公子请。” 连姑娘一袭青纱半遮面,就随在贺云礼身侧往场子里走。 贺云礼不时侧回头去打量她,只觉她体态轻盈,较之寻常女子还要轻飘些,一身衣裙虽宽大,却反倒衬出她的纤细来,走时足下生风,似乎走起路来只用足尖点地,认真去看,却又分明是踏踏实实地在走。 连姑娘察觉到他在看她,微微倾过脑袋:“公子有何疑问吗?” 贺云礼忙摆摆手:“没有没有。” 二人来到场中,找了张买大小的赌桌坐下,连姑娘倒不坐,拱手立在贺云礼身后。庄家开盘摇骰,贺云礼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盘面上,不住地拿余光往身后瞟,神情甚至比赴考还紧张些。连姑娘倒是一脸的安之若素,至少从被挡住的半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就只静静立在他身后,也不说话也不动,少时,她才俯下身来,轻声说道:“公子,可以下注了。” 庄家已经按下骰盅,贺云礼这才意识到骰已摇完,木头骰盅立在桌子上,贺云礼正要掏银子,却顿了顿,回头反问她:“在下能信得过姑娘吗?” 眉间的朱砂痣展了展,青纱掩面的姑娘点点头:“信得过。” “那便押一百两。” “是。” 连姑娘接过银子,青纱就垂在贺云礼耳边,待到青纱从肩头拂去以前,贺云礼忽然便听到纱内传来轻飘飘的一句:“总数十三点,小女押大。” 话音轻若罔闻,还来不及见风就已散去。连姑娘执了银子,探身抬手,轻轻押在赌桌一张硕大的“大”字上。 买定离手,庄家开盘。 三颗骰子,四点,三点,六点。 贺云礼心头咯噔一下,瞪大了眼睛,又确认了一次盘面,三、四、六,总数十三,开大。他心下惊诧极了,回头看连姑娘,连姑娘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半垂着眼,并无半点洋洋自得。 “莫不是凑巧罢了?”贺云礼想着,仍然心有疑窦。 第二局开盘,仍旧押一百两。连姑娘放下赌注前,又在他耳畔道:“总数十四点,还是押大。”这一回似乎是听见了他肚子里的话,为打消他的疑虑,证实自己并非凑巧,连姑娘又补上一句,“两点,六点,六点。” 庄家开盘。 两点,六点,六点。 贺云礼这下全然服气了,怪不到大家都传,说这姑娘是个奇女子,此番看来,竟是所言非虚。几盘买大开大,买小开小,贺云礼已是不动声色赚了个钵盆满体。 若是照此下去,子时以前翻个百八十倍的本是决计不在话下了。想到此处,贺云礼又颇觉得有些奇怪,有这样好的功夫,何苦还来做什么赌妓呢,赌钱谋生虽不好听,但也总比看人眼色卖笑来得强。可转念一想,连姑娘一个女子,空有这一身的功夫再好,又顶什么用呢,一无本钱,二无背景,想要独自抛头露面闯荡江湖,倒还真不如寻这么一处高枝来栖,树大虽招风,却也经得起吹,卖笑讨生活虽不易,倒也好过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何况赚些名气,日子自然还要过得好些。 只是可惜得紧,他心想,妙哉一佳人,却沦落风月场里,若是……若是能叫他纳回家中,岂非一桩幸事,就是也不知连姑娘可否愿意。 第3章 卷一 赌妓(贰)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忍不住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虽然连姑娘是毫无所知,可自打这一念头从他脑海之中冒出来后,贺云礼的心里却是起了翻江倒海。整个晚上,无论是投琼、摇摊,还是赌大小、赶老羊,他的一门心思总是落不到一处。眼看子时将至,连姑娘提醒他道:“公子,马上便要子时,小女只陪公子玩这最后一局了。” 最后一局,来日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点到他的头彩了,贺云礼忽然便壮了胆子,问连姑娘:“姑娘可曾想过赎身?” 连姑娘一愣。 贺云礼立时又有些尴尬,相识不过两个时辰,却就贸然问她从良之事,着实失了礼数,何况连姑娘门前,富家子弟何曾断过,他又岂是第一个这样问她的人,可只看连姑娘的名牌如今尚在坊中挂着,便已知她意下如何了。贺云礼思虑及此,又不由暗自伤怀,叹了口气。然而一口浊气还未舒尽,竟却听到连姑娘一声:“公子此话,是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 愿为小女赎身吗?” “若在下愿意呢?” 连姑娘闻言略一颔首,青纱掩住的唇齿看不分明,只于眼角微微一笑,道:“那小女也愿意。” 此一回,便轮到贺云礼愣住了。 长乐坊中头牌,多少赌客千金难求一面的财神姑娘,就这样应了他的许了? 贺云礼尚还有些难以置信,只觉好似发梦一般,这又岂是万年好运能道得明白的。他不确信地再问了一遍:“姑娘此言,当真?” “当真。” “……哈哈!好!”贺云礼顿时一声卯足了劲的大笑,一面不顾坊中别余赌客的目光肆意狂笑一面心想着,今日定是出门撞了福神了,初投文书便中了个头彩,鼓着胆气一问竟还真就问了个正着。 贺云礼言出必践,不日,便真就拿了全部身家数万两银子来长乐坊赎人。 连姑娘得了自由身,随贺云礼搬进贺府,就住在别院当中。于是贺云礼拣了个时机,向贺老爷与贺夫人提出纳妾一事,可哪想贺老爷尚且未置可否,贺夫人一听却是竭力地反对。 这位贺夫人,未出阁前原是大户人家中的小姐,自小礼义廉耻地诵着,最见不得风月场里那些龌龊事,加之父母娇生惯养,脾气自然也大些,有些说一不二的派头,如今一听自己的小儿子要纳妾,纳的还是一个出身肮脏下流之地的赌妓,贺夫人怒上心头,当即便一拍桌子:“不许!” 贺老爷本便颇有些惧内,而今一见贺夫人这样大的火气,更是只有附和的份。 如此这般,于是贺云礼几次三番才一提出要纳妾的话,全都无一例外地被驳斥了回来,哪怕他说得苦口婆心,诸如“财神爷”一类的话变着法儿地往外蹦,也抵不过贺夫人的一句礼教门庭。 贺云礼纳不成妾,与家里人闹得不可开交,连姑娘便也只能这样搁着,暂且就在别院里住了下去。 但说来也奇怪,打从连姑娘长住下来以后,贺老爷就莫名其妙地病了。 贺老爷这病来得突然,看过大夫,皆道是心病,问他却又不说,最后还是贺云礼软磨硬泡,才从贺老爷嘴里套出点话来——贺老爷是撞见鬼了。 贺老爷信奉神佛,从来便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信誓旦旦自己就是午后小憩的当口撞到的女鬼。然而夫人只说他是发噩梦,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怪,吩咐大夫给老爷子开几副安神的汤药便是。贺老爷靠在太师椅上,听见夫人这样安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妇道人家,懂些什么……” 贺云礼站在一旁,择个吉日的话又已哽在喉间,思前想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贺老爷病着,纳妾之事自然也更是遥遥无期地拖了下去。 是夜,贺老爷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等着夫人给他端药来,回想起那日午后迷迷糊糊看到从窗口飘过的鬼影,心头又不住地发瘆,睁开眼下床想倒杯水喝,竟猛地从梁上掉下一颗头来。 这颗头颅倒吊着,鼻尖挨着贺老爷的鼻尖,长发就垂在贺老爷手上,一张脸一半焦黑,一半惨白,脸上两道倒流的猩红血泪,瞪大眼盯着他,贺老爷登时便“啊——”地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这下贺老爷病得就不轻了。 贺老爷重病,连朝也上不成,消息传开,其时新晋北中郎将的卫将军府少子卫长恭前来府上探望,顺道便带来了两位先生。 这位北中郎将卫长恭,年届十八,自幼长于卫将军府。 卫将军府全称敕造威远大将军府,乃庆历二十四年所建,由圣上钦赐予威远大将军卫雍。卫雍出身将门,祖上便是开国元勋,创卫家军,历代先祖也多出大将,及至卫雍,官拜大将军,皇帝赐号“威远”,建牙开府。本应唤作大将军府或是威远将军府的,只是卫家军声名在外,又是自先祖便受封的将门世家,卫将军辈出,民间便仍唤作卫将军府。 卫将军府主人卫雍大将军,生有一子,名作卫长青。卫长青生时,其母难产去世,卫将军思量亡妻,断不肯续弦,便就只留了卫长青这一个子嗣。卫家子嗣,自然是要接掌卫氏衣钵的,然而这个卫长青却生而有疾,双腿无法站立行走,更遑论上阵杀敌了,卫将军念及大体,故于十年前收养了一名孤孩做养子,取名卫长恭。 卫长恭自幼长于卫将军府,从小就被当作卫家军接班人来培养,十四岁便上沙场,骁勇善战,十六岁封裨将军,人称卫少将军。 卫少将军长到十八岁,屡立战功,又常年随卫家军镇守北境,兵部授其北中郎将,回京领职。卫长恭就是在兵部改录兵籍时,听到兵部侍郎贺大人病倒了的消息。 兵部侍郎病下,卫少将军初回京中,于情于理自然是要去府上探望。见过贺云礼后,方知贺老爷是受了惊吓,患的心病,虽也请过几位术士,但许是道行不深,并不见好。卫少将军听罢,提及家中也有两位先生,精通阴阳五行之术,只是不知贺家愿否一试。 “哦?卫将军府上,还养方术之士吗?” “是,两位先生乃将军府门客,早年间曾救过家父性命,遂为家父接回府中,奉座上宾。” “啊……”贺云礼恍然道,“既是卫大将军的座上宾,想必定是比之寻常术士更有过人之处了,那,且有劳少将军引荐。” 说时又立身作了个揖。 “好说。” 卫少将军言出必行,翌日,就引了两位先生登门拜访。 第4章 卷一 赌妓(叁) 两位先生一男一女,一黑一白,身着黑衣的男子唤作墨翎墨先生。墨先生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腰间挂着一只不作响的小铃铛,举手投足一派温文尔雅。再观墨先生身旁一袭白裳的女子,颜如舜华,翩若惊鸿,但神态肃穆不苟言笑,眉眼间泠泠然若冰霜,卫少将军唤其白羽白先生。 贺云礼怎么看他二位都不像是嘴里神神叨叨的普通江湖先生,言谈举止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然而二人确又显然懂这一行的门道,甫一进门便皱了皱眉头,互换了个眼色,与贺夫人交谈时更时不时向夫人身后方望去。贺夫人身后除了墙与桌椅,空无一物,但墙后面再行数十米,就是贺老爷的庭院了。 “二位先生,是在张望什么吗?”贺云礼心中隐隐有数,嘴上却仍要故作不解,问道。 墨先生便微微一笑:“公子心下不是明白吗?” 墨先生这斯斯文文的一笑,却让贺云礼暗自大吃一惊,此人莫不是还会什么读心术之类的,能一眼看穿他人心思?抬首再看墨先生,仍旧一副温厚儒雅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虚,想来是卫大将军亲自迎回府的上宾,又留于府中多年,总该有些过人的本事,别说读心术,就是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 会上天入地也不当稀奇。想到这里,便再不敢耍小心思,老老实实地听二位先生与贺夫人谈话。 虽是三人论事,但开口的通常都不是白先生,白先生一副冷面静立一旁,如一座冰山杵在那里,只间或与墨先生对视一眼,点一点头。贺云礼看在眼里,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不为旁人道的默契,好似与生俱来一般,正在出神的当口,听见贺夫人叫他:“云礼。” “你来引路,请二位先生过去吧。” 他二人与贺夫人谈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贺夫人将贺老爷发病的前因后果皆细细道了一遍,又说了请江湖术士的事,说那小鬼如挑衅一般,每每术士做完法事,当晚总是无事,可隔夜就要现形去找贺老爷索命,贺老爷被吓得不轻,精神一日不济一日,询问二位先生可有法子能解。墨先生回说法子总是有的,但须先看一看贺老爷的境况,摸清是何鬼怪作祟,才好来解它。于是便由贺云礼引路,一行众人移步贺老爷院中。 “二位先生这边请。”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进到一座略宽敞的院子,就是贺老爷的庭院了。贺公子行至一扇房门前敲了敲,一个下人过来开门,见是主人家,福了福身:“夫人,少爷。” “老爷还在睡吗?” “已经醒了,方醒了有一刻钟,听说夫人和少爷在前厅待客,便未曾禀报。” 贺云礼点头道:“无妨。你且去和老爷禀告一声,就说卫少将军探病,请了两位先生前来开解。” “是。” 下人应声便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出来:“夫人,少爷,老爷有请。” 贺老爷有请,少将军和墨翎白羽二位先生便随他们进去。见到贺老爷时,他正半躺在床上,身后垫着高枕,支撑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看见他们进屋来,还想坐起身子动一动,然而抬了抬手后,自觉无力,又无奈放下。 卫少将军有些意外,眼前这位枯朽的老人,跟他记忆里的贺大人相去甚远,他两眼突出,双颊深陷,和当初还略有富态的贺大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眉目样貌,又分明是贺大人没错。看见他这副模样,卫少将军心里又多少有些不好受,但面上自是不曾表露,只依照礼数拜了拜:“下官拜见贺大人。” “卫少将军不必多礼……”贺老爷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招呼小儿子,“云礼,看座。” “谢过大人。” 正赶上贺老爷的药煎好了端来,贺夫人先行服侍老爷子吃药,便请少将军一行稍后,然而盛药的碗盖子刚一揭开,白先生却忽而出声喊住了她。 “夫人且慢。” “先生有何指教?” 白先生从座上起身,略一颔首,道:“这副安神定元汤确对大人有所裨益,只是这味药中的远志需用甘草水泡过,然而夫人方才揭盖,在下并未闻到甘草香气,许是今日煎药的人忘了,这服药,夫人还是着人重新煎过为好。” 白先生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却是听得贺夫人惊诧不已:“先生怎知这副方子?且这副处方统共有十余种药材,缺了什么,先生只用闻便闻得出来吗?” 白先生并不答话,只默默然又坐回椅上,倒是少将军替她开了口:“白先生钻研歧黄之术,已是登峰造极,先生所言,必是无误的,夫人不妨叫来煎药的下人问问,一问便知。” 听见卫少将军这样说,贺夫人当即便着人去喊药房下人,一番盘问,竟果真是下人忘了。先时贺夫人尚且还对二位先生半信半疑的,这下全然不敢怠慢了,责罚了下人又重新遣人去煎药,将一切收拾妥当,回过头止不住地向白先生道谢。 白先生却只淡淡的:“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少了这道工序,于贺大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药效不及罢了。” “药效不及,便是有碍。”贺夫人坚持,“今日若不是先生在场,只怕老爷的病又要再多拖些时日了。此番老爷身体抱恙,寻医问道皆不起效,二位先生若能药到病除,贺府上下必当重谢。” 说罢,还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夫人言重了。”不等她将礼行完,白先生便已伸手止住她,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只是贺大人所患乃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不是白羽写几个方子就能好的。” 听闻这话,贺夫人才觉得略微宽和的心又紧了紧:“那照先生此言,老爷的病是无法了?” “不是无法,只是不能以寻常之法。” 墨先生顺势起身接过话茬,他瞟了眼病榻上的贺老爷子,向贺夫人拱手道:“既然这药贺大人一时半会儿是吃不成了,那便不妨先将大人交与我二人,我二人自有法子解这鬼祟,待我二人诊治完毕,再开方子请夫人用药,以观疗效。夫人以为如何?” 贺夫人闻言立时只觉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又问二位先生还有何事吩咐的。 墨先生说:“既是施法,自然人多不宜,还请夫人屏退左右,夫人公子也且暂避一避,只留贺大人在房中。” 贺夫人满口应下。 “此外,我二人尚缺一位助力,加之贺大人也需人照料,少将军乃生面孔,在下将之留下搭手,其余人等,便可退下了。” 贺夫人自是别无二话,待墨先生说完,便领着儿子下人退出屋子,到院中静候。 墨先生这厢屏退众人,便搬了两把椅子坐至贺老爷床前,白先生也过来一并坐下。贺老爷靠在床头气若游丝,问道:“先生是要开始了吗?” “是。”墨先生答,“还请大人莫要害怕。” 贺老爷闭上眼摇摇头,长叹一声:“……先生请吧。” 他们说话的当口,白先生已挽起贺老爷的袖子,将手搭到贺老爷腕上,把了把脉,无妨。回头冲墨先生略一点头,墨先生便开始了。 第5章 卷一 赌妓(肆) “贺大人,”墨先生正色道,“万物始终,凡事皆有因果,贺府风水并非凶地,然而在下今日初一入府,便觉此地怨气丛生,其中更以大人处为盛,想必这冤魂之所以久踞不散,并不为宅地,而是为人。” 贺老爷点点头:“是……老夫入京近十年,搬来此地少也有七八年了,此前从未闹过怪事。” “既是为人,则必有所因,敢问贺大人,除大人外,可有旁人再见过那鬼祟?” 墨先生接而道,一语中的。贺老爷略一思索,竟无力地摇了摇首:“独独老夫见过,再无旁人……” “既如此,这冤魂必当对贺大人有所求,否则也断不至于单单只找大人一个。在下还请问大人,这几次三番见到它时,可有听得什么?” 贺老爷闭上眼睛,似在回忆,但神情痛苦,又似不愿再想,嘴里只喃喃道:“没有……没有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 ……只,只有一次,听见什么‘还命’的……” “还命……”墨先生略一沉吟,问道,“贺大人可行什么杀伐之事?” 贺老爷依旧喃喃:“没有……没……” “大人仔细想想呢?” 墨先生说这话时,贺老爷仍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与他一丈开外,还有一个双目紧闭眉间紧锁的人,正是卫少将军。他坐在椅上,手里端着茶杯,静静听着。 贺老爷沉沉叹了口气:“这些年,老夫信奉佛法,每日吃斋礼佛,别说杀人了,就连一只蚂蚁也没捏死过啊……哪里还行过什么杀伐之事呢。” “若是刨去这些年呢?比如,早年……” “早年?……”贺老爷一对眼珠子盖在眼皮底下转动,左一下右一下的,是在回忆什么,转了好一会儿,忽然间猛地停了下来,神色瞬时大变。 墨先生看在眼里,悄声问道:“大人,可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贺老爷一改先前的疲颓样子,变得慌张起来,摆着手喃喃自语,“不可能的,太久远了……” 墨先生见他不愿开口,便与白先生互换了个眼色,轻轻旁敲侧击了一把:“大人可知道,有些鬼祟,怨气太重,会附人身骨,经年不散,一旦所附之人阳气有所消衰,鬼祟便当现形作祟。如若大人无法据实以告,在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不了它何,这附骨的鬼怪,且看大人是愿自己受着,还是告于在下,让在下来收?” “不不不,请先生救我,”贺老爷急急忙忙睁开眼,“老夫受不起,受不起了……” “那便请大人再仔细想想,生平可行过什么屠戮之事?” 贺老爷听罢,又显得面有难色,磕磕绊绊道:“生平屠戮之事……倒确,确有一桩……” 他说时吞吞吐吐,比之乌龟还慢,墨先生听了却也不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贺老爷子便复又合上眼皮,似乎只有闭着眼睛不见人,才能让他讲出这桩旧事。 他长吁一口气,感觉要把经年积攒的沉郁都翻出来,带着陈年尸腐气息的旧事,他开口徐徐道来:“那是庆历二十六年,我还在江州任知府……”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及至秋天便闹起了饥荒,我奉旨开仓放粮,然而杯水车薪,江州境内,还是灾民四起。”讲到此处,贺老爷面色凝重,双眉紧锁,像是不愿回想,也不愿再讲了,但顿了顿,他还是张口缓缓说道,“其时江州城中,有一家大镖局,唤作四海镖局,总镖头姓顾,人称顾总镖头,顾总镖头找到我,说是愿出己力,与朝廷一道赈灾,我自是喜出望外,欣然应允。” “彼时,江州城粮仓已然见底,不想次日,顾总镖头便押来粮食三百石,解了江州城的燃眉之急。我正大喜过望,预备亲自登门道谢,却在这个时候收到朝中密令……” 贺老爷没有再说下去,停下来喘了会儿气。 不远处卫少将军紧握茶盏的手,指节处隐隐开始发白。 贺老爷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密令上面只写了九个字,‘四海镖局顾氏谋反,诛’。我思前想后想不通,明明顾总镖头是与朝廷并肩赈灾的,为何一纸密令竟成了反贼。可是朝中密令,不得不从,加之江州境内,确已有叛民揭竿而起,诛顾氏,杀鸡以儆猴,我身为知府,除了照办,没有第二条路。于是……” “于是你便屠了顾氏一族?”墨先生问。 贺老爷面色显得极为难看,像是走到了精神世界的极限,只要再行一步,就将踏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想到自己这些年日日吃斋诵佛,又何尝不是在还赎过去犯下的种种业障,可是只用此一桩罪孽,他便已深重到要下十八层地狱,短短数年虔心礼佛,又抵消得了多少怨念呢。思虑至此,他还是极其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调了兵符,领兵包围四海镖局,顾家上下四十二口,无一幸免……” 少将军杯中的茶水洒出来了一些。 贺老爷子奄奄一息地道:“若说杀伐屠戮,老夫生平,便只此……啊!啊——先,先生!——”贺老爷突然惊声尖叫。 只见他睁开了双眼,脸上惊恐万状,手抖得像是抽风一般,颤颤巍巍指着床顶。床顶帐上,赫然一张鬼脸。 一半焦黑,一半惨白,脸上两道猩红血泪,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死死盯着他。 贺老爷顿时失了疯了,嘴里只不住大叫:“先生,先生!鬼!女鬼,你,你们看不见她吗?……” 身外一丈处,少将军仍然闭眼坐着,像是没听见一样,墨先生与白先生二人平心静气,对床顶上的女鬼亦是视若无睹。贺老爷被吓疯了,吓得是屁滚尿流,嘴里不住胡言乱语:“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求求你,是秦大人,秦大人,去找秦尚书,别来找我……” 女鬼飘啊飘地从帐上下来,落到床边,缓缓伸出手,要去掐贺老爷的脖子。然而指尖还没碰到他的颈项,贺老爷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的贺老爷倒在床头角落里,缩成一团,两手撑在身后,还保持着仓皇倒退的姿势,他的身下一片浇湿,竟是被吓尿了。 白先生起身搭了搭他的脉,回过头道:“无妨。” 少将军这才睁开眼睛,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体内污浊尽数呼出。他饮了口茶,站起身来:“那便走吧。” 他们将屋内略为收拾了一番,打开房门,贺夫人一众人等已在外等候多时了,见到二位先生出来,忙不迭地问老爷如何。 “贺大人心思郁结,在下已暂行开解,只是大人心力不支,现下又卧床睡去了。” 墨先生如是答道。 他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漆黑的门洞像一张巨大的口,把世间的虚假与难堪都吞进去,那些鬼魅都在幽暗里消散,那些苟且都沉睡其中,只留下一副脆弱不堪的真相。他又状作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少将军,可对有些人来说,真相哪怕脆弱不堪,却曾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支柱。 白先生已将写好的药方子交给贺夫人,墨先生也回过头,从袖中取出一沓符纸递到贺夫人手上,嘱咐道:“这些符纸,夫人拿去贴于各房门上,剩下多的,便拿到贺大人床前烧掉,烧时念诵往生咒,念上七七四十九遍,贺大人便可无虞。” 贺夫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只听墨先生又道:“此外,还敢问夫人,府上西南角可有别院?院中可住着一女子?” 此言一出,贺夫人与贺云礼登时面面相觑。贺云礼小心翼翼地回了句:“确有一女子居住。” “公子可知此女生辰八字?” “这个……晚生不知,虽是晚生将其接回府中,但因其自幼无父无母,未曾见过双亲,是故,也不知是何生辰。”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 贺云礼话毕,墨先生便点头道:“公子不知无妨,不知者无罪。但是公子有过。” 贺云礼诧然抬头:“晚生何过之有?” “公子引其入府,便是有过。在下只观府上,西南方向阴气繁盛,是有女子入主,推算之下,竟是与贺大人八字犯冲,大人受之冲煞,阳消阴长,故而才有鬼怪缠身,公子且说,孰能无过?” 墨先生话音刚落,就听贺夫人忽然便是一声怒喝:“云礼!” “我早便说过此女不祥,此女不祥!你且不听,如今竟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 贺夫人怒不可遏,当着外人便对贺云礼疾言厉色地数落,贺云礼更是傻了眼了般,想不到贺老爷此番遭遇,竟会是由连姑娘而起,难怪连姑娘乍一入府,老爷子便病了,倘若真是如此,倒确是自己的过错了。 贺云礼连忙便问:“还请教先生,那晚生该当如何?” “公子意欲如何,自当由公子定夺,不过在下以为,此女理应还是送走为妙。” “先生所言极是!”还不等贺云礼再作回应,贺夫人便抢先一步喝道,“不紧着送走,还要留在府中祸害旁人吗!” 贺云礼终于是一声也不敢再吭了。 于是当夜备好车马盘缠,翌日天蒙蒙亮,贺云礼就将连姑娘给送走了。 说来也是称奇,送走连姑娘后又烧了符纸念了经,没过几日,贺老爷果然便好了,再没见到那只女鬼。贺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然而经此一遭,贺老爷整个人折损了大半,成日里就靠汤药吊着半吊子命,不出一月便向朝中提出告病还乡。 朝廷无奈,却也不得不允。 贺家举家归乡,车马从南城门出去,浩浩荡荡排了一路,路人无不侧目,注视着车马。城外矮丘上,还有两个骑在马上的身影,也在目送着车马远去。 第6章 卷一 赌妓(伍) “他们走了。”一身粗布衣裳,扮作男装的女子说道,她的眉间一点朱砂痣,模样儿似曾相识。 “嗯。”身旁坐在马上的高大男子应了一声,面无表情。他转过头来看了永安城一眼,却是卫少将军。 “咱们这么做,会遭天打雷劈吗?” “不会。”少将军依旧冷脸道,“因果报应,也是他应得的。” “好吧……” 车马绝尘而去,已渐行渐远,一身男装的姑娘跳下马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抬头招呼马上的少将军:“别看了,看不见了,你也下来吧,这马鞍子坐得人屁股怪疼的。”说罢又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少将军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是身体却很老实,抬腿便纵身下马,过来坐到她旁边。 天已入冬,丘上的野草也已尽数枯黄,北风吹一吹,还要扬起些微草屑。草屑扬到姑娘头上,她拍了拍脑袋,将它们一一掸落,又拢一拢被自个儿拍落的发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差点打到身边的人:“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出来一趟,我可要晒会儿太阳再回去。装神弄鬼了这么些日子,身上都有晦气了。” 说完又是一个懒腰。 少将军这回有了提防,先躲了躲,避开她挥过来的手,并不作声。 他不接话,姑娘也不觉得没趣,伸完懒腰依旧自顾自道:“就为了演这么一出戏,我可是将一辈子都没撒过的谎全给说尽了,好在此事已成,否则当真是枉费我在那乌烟瘴气之地待上那么久。” 少将军侧过头看了看她,说:“你做得很好。” “不过说起这个贺公子,除了好赌一点,别的方方面面还真是不错,家世又好,品行不差,样貌也端正,对喜欢的姑娘更是没话说,要不是我心头先住了你呀,没准我还真就喜欢上他了呢。”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评价,少将军又盯了她一眼:“又在胡说八道了。” “你总得容我说个痛快吧。”姑娘嘟起嘴,“为了进贺府,我在长乐坊里终日的捏着嗓子细声细语,从早到晚小女长小女短的,都快把我给憋坏了。” 少将军听了侧了侧头,倒没有驳她。 于是姑娘又得了便宜卖乖,继续兀自念叨。她顺手抓了一把杂草,边一根一根地丢着玩儿边数落:“这个贺公子,就是太痴了,玩个掷骰子也能上这么大心,那日我陪他在赌场里玩到三更,他还能把骰子给玩出花来,也是佩服。” 姑娘说到此处,少将军却忽然插了句嘴,问她:“所以你是真的会听骰子吗?” 姑娘立马笑道:“我哪会那功夫。” “那你这桩桩次次都押对点数,是怎么做到的。” 少将军的眼神里尽是好奇,姑娘便邪邪一笑:“你想知道吗?” “嗯。” “我那不是用听的。” 姑娘说着,忽然伸手在少将军身后一晃,少将军扭头去看,什么也没有,又迅速扭过头来,却发现姑娘手里多了个钱袋子,姑娘正举着手,明晃晃地冲他笑。 那是他的钱袋子。 “这便是我的本事了。”姑娘熟稔地打开钱袋,竟又从里头拿出一颗骰子。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少将军有些诧异,从她晃手到他回头,这统共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她要悄无声息地取走钱袋子,还要丢颗骰子进去,实在太快了。 姑娘一脸的得意,把袋子扎紧又丢还给他:“若是连你都能看出来,我早就在赌场里被抓老千了。” “所以那些骰子,不是你听的,而是你放的?” “正是。”姑娘丢掉另一只手上还攥着的杂草,拍了拍手,将掌心里沾上的草屑理干净,“大家都以为我是听出了骰子的点数,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只是胡乱说了几个数字,只不过趁着替客人押银子的机会,把骰子改成我想要的而已。” 少将军目瞪口呆:“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这么做。” “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敢这么做,当然是本事过硬了。”她满脸的自信,好像偷换骰子出老千是一件和方才从地上拔草一样容易的事情。 然而少将军此时此刻听来却陡然生出些后知后觉的放心不下,当初同她商量如何进入贺府,在她听闻贺公子嗜赌后便说交给她来做,她有办法,谁成想竟是这样做到的。他问:“赌场里那么多赌徒,赌红了眼的,玩命的不要命的,你真就不怕失手?” 姑娘歪着脑袋:“不怕。” “焉能有不怕的。” “我真的不怕。”姑娘自信满满,“实在是失手被抓包了,那就跑呗,别的不会,这飞贼该有的偷和跑的本事,我还是敢当的,不然你且吊在贺府的屋顶梁上荡个十天半月的试试?” 这姑娘说得云淡风轻的,少将军听了却沉沉地叹了口气,“其实……”他说,“这本是我的私事,你大可不必这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 样煞费苦心的。” “我说了,”姑娘也正色道,“你会需要我的,顾小少爷。 “毕竟…… “我注定是要嫁给你的呀!” “连姑娘!”少将军有些急恼,这姑娘又在胡说八道了,胡说八道得如此莫名其妙,还能说得这样正气凛然。 连姑娘却也丝毫不感到害臊,她歪着头,扬起下巴,倒像是讨赏一般冲着少将军笑: “叫我连笙。” 冬日的暖阳照在她身上,干净清楚,清楚到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她融在日光里的样子。她昂首对着太阳去看,太阳金黄还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她不由地眯上眼睛。这日光明晃晃的,就和她的笑容一样明亮,好像能把俗世的阴霾悉数驱散,好像能将他满身的疮痍全都治愈。 他无奈地摇摇头,仰头倒在草地上。枯草已没了春夏时分的青绿腥气,倒饱添了日光的和暖味道,他闭上眼,任由草尖在他颈上窸窸窣窣,任由那明晃晃的日光照进他心底。 第7章 卷二 旧案(壹) 少将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连笙带回卫将军府。 从贺府把她骗出来后,他便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连同回忆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几个月前,他在乞丐堆中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蓬头垢面的模样,衣衫褴褛,手里端着一只破碗,正在给底下的乞丐们散铜钱,一脚踩在石阶上,威风凛凛的样子。见到他骑马路过,竟露出惊喜若狂的神色。他只看了她一眼,正要策马离开,她却已张口喊住了他,然而她张开口,喊的不是“卫少将军”,却是“顾小少爷”。 顾小少爷。 他扬在空中的马鞭一瞬间定住了,整个人如同石像一般僵在马上,僵得几乎忘了思考。 这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这样称呼他,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记得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名字。多少次午夜梦回,梦里冲天的火光,人和马哀嚎嘶鸣,妹妹号啕的哭声,母亲噙满泪水的双眼,他总是死死攥住手心里的玉佩,在满身的恐惧与绝望里醒来。 醒来时屋里漆黑一片,月光从窗外倒入,勉强映出他苍白的面孔。他便起床,穿衣,去院中舞剑。 来到卫家十年,没有一天,他起得不比鸡早。 十年前,他在滂沱雨夜满身泥泞地倒在卫家大门口,是卫大将军将他捡了回去。卫大将军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名字——卫长恭。从此,他就成了卫长青的弟弟,卫将军府的少子。 但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江州顾家的小少爷,顾小少爷。 大将军对他很严厉,总是逼着他学这学那。 “长恭,把剑拿稳了,不许抖!” “马步要扎下去,连马步都扎不好,近战的时候还没出手你就死了。” “这篇《出师表》,背不下来不准吃晚饭!” 他不敢有怨言。 整整六年间,他总是拖着像灌了铅的两条腿,一身淤青地睡去,再在浑身的疼痛和噩梦里大汗淋漓地醒来,重复前一日的苦熬。六年,他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一个少年,从只会玩泥巴的不谙世事,长成到能舞枪弄剑弯弓驭马的意气风发。他十四岁了,有了一点本事,不会再每天被弄得遍体鳞伤了,他觉得日子终于好过了一点,但是卫大将军却给了他一杆银枪,把他丢上了沙场。 平沙旷野,却是人间地狱。 这里比卫将军府的校场恐怖一万倍,敌军像流着哈喇子饿疯了的虎豹豺狼,瞪着杀红了的眼,要撕了他,将他剥皮抽筋剜骨。他浑身颤栗,害怕到甚至流不出眼泪,然而他没有退路。他是卫将军府的少子,他要接掌卫家军的衣钵,他必须冲锋在前。 于是他十四岁,第一次杀人。 把对方的人头割下来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绝望的恶毒的带着咒怨的眼睛,只是一刹那便没了生气,掉到地上。那具没了头的尸身倒下来,鲜血从脖子上皱成一团的肉里喷出,溅到他脸上,他的视线被一片殷红糊了个遍。鲜血和铁甲的腥气冲鼻,让他几欲作呕,可是他不能停。不杀人,就要被人杀。 那一场战争结束,他是被染红了回来的。 第一次杀人,他没有哭,被敌军用长矛扎穿手臂,他没有哭,军医给他包扎,把酒喷到伤口上疼得撕心裂肺,他没有哭,可是夜深后,他倒在通铺上,在周围震天的鼾声里,忽然想起江州的镖局大院,爹爹响彻整个大院的鼾声,他再没绷住,咬着嘴唇哭得泪流满面。 那是八年的无忧无虑,他常常记起的一个画面,天刚刚黑,母亲坐在灯下缝衣服,爹爹在院子里磨枪,一声,一声,一声,妹妹正扒着门蹒跚学步,非常认真地盯着路,偶尔抬起头冲他们俩笑,咿咿呀呀的。 而他不在画面里。 他来到将军府后,总会有人问起之前的事情,问他是谁,家在哪里,为什么会被卫大将军收养,他总是摇摇头只字不提,只道是自己雨夜发高烧,再记不起来了。可如今眼前这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乞丐,却在往来如织的人流里一眼认出他来,唤他,顾小少爷。 十年前的一切仿佛洪流席卷而来,一时间令他难以喘息。 他回过头,问她:“你叫我?” 她点点头。 “你叫我什么?” 她微笑:“顾小少爷。” 他因府中杂事,从军营告了几天假回京,走了条往常并不走的近道,这条道上人多且乱,净是些地痞流浪汉的地盘,他通常都是绕过去的,然而今天鬼使神差地走了,竟也碰到这样一个鬼使神差般的人。 卫长恭忍不住下马,走到她跟前。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乞丐,浑身上下穿得跟拖把一样,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两抹灰,任谁看了都会嫌弃地皱皱眉喊她走开,但是她的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满怀期许地望着朝她走来的少年。少年问她:“你是谁?” “我叫连笙。”她依旧微笑,老熟人一般。 卫长恭注视着她,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你是谁?” “这我们老大,你又是谁,哪冒出来的。” 这次还没等她开口,她身旁的乞丐就先按捺不住了,一副“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到我们地盘上撒野”的咄咄逼人的架势。 卫长恭没有理会,只是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问了一遍:“我是问,你,是谁?” 连笙这才笑出声来,一脸净是久别重逢的轻松愉快,说:“你不认识我,可是小少爷,我许久许久以前就认识你啦。” 卫长恭皱了皱眉头:“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心想,十年了,他的身上早已不复童年的影子了,纵使外貌还与儿时尚有几分相似,可仅仅是这几分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 相似,就能让她这么笃定吗? 然而连笙却出乎他意料地摇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又意识到不对后急急压低了声音,“为什么会认识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的会突然激动,十年将门,不是早已将他的心性磨得硬如坚冰,即便风浪再大也不当起任何波澜吗?可是看见这个乞丐,听见她叫出“顾小少爷”四个字,而后发现他却并不认识她,他还是异常地紧张起来。 十年前的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晚官府为什么会突然包围顾家,为什么母亲要塞给他一块玉佩,让他跟着镖师快走,而自己却噙着泪眼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他什么也不知道。十年前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十年后的他同样也一无所知,不知道这个乞丐是何来头,不知道这个乞丐为什么会喊出自己,不知道她图的什么筹谋什么,甚至不知道这个自称连笙的人是好是坏。于是他变得分外激动,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刺猬般将浑身的刺都竖起来。 连笙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撇过头,把手里的破碗递给身边的另一名乞丐,嘱咐他道:“这是今日得来的银子铜板,还没散完的,你拿去散给兄弟们,不必留我的份,但是你且带着他们走远些,我与这个人有话要说。” 那乞丐看起来似乎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头头,方才也正是他替连笙出的头。他接了破碗,应一声“得嘞”,招呼身后的一群乞丐们:“走了兄弟们,谁再围在这里,以后半个子也别想要。” 这一句利诱威胁,竟比军令还管用。卫长恭就看着那群方才还兴冲冲地围住他,预备挑事的乞丐们瞬间作鸟兽散,乌泱泱地跟着那个小头头往远处走了。他目送着他们远去,回过头时,却看见连笙正一脸正色地看着自己,想到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便也跟着沉下脸来。 第8章 卷二 旧案(贰) “现在可以说了吗?”他问,“你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 连笙此刻已然收起了先前的笑容,似乎是要讲出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觉得不应当报以嬉笑怒骂的口吻和态度,她便竭尽所能地板起脸,一本正色地说道:“我是谁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小少爷,其实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因为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叫连笙,是个好人,至少对你而言是个好人,这就可以了。” 卫长恭虽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但也还是略一沉默,遂而点了点头,说:“好,连笙,我可以不再追问你是谁,但第二个问题,你需要回答我。” 为什么会认识我。 他的心里曾在一瞬间想过千百种答案,但这些答案最终都会归结成两种答案之一——这个连笙,要么是顾家的故人,要么便是顾家的仇人,他心想,总要占一种的。然而连笙开口回答,却给了他这两种答案之外的可能,她说:“我是认识你,可是我想你误会了,我认识的是你,与你是什么身份并无关系。” “你是天王老子也好,你是平头百姓也好,我只知道我在寻你,而我唯一记得的你的名字,就是顾小少爷。” 话毕,顿了一顿,她竟还添上一句:“所以,小少爷,请问你到底叫什么呢?” 卫长恭登时便感到自己似乎被人耍了一般,这是哪里来的满口胡言乱语的怪人,又是哪门子天方夜谭的怪事!能在人群里一眼认住他,能一开口便喊他顾小少爷,熟稔得像是已经结交了八百年了,却居然说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 请问,他到底叫什么? 卫长恭怒火中烧,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不是的不是的,”连笙慌忙摆着她的两只手,“我是着实一概不知,请问,你到底叫什么?你背着包袱,是才来京都吗?来京都做什么呢?……” 她慌里慌张地辩解,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不认识他”,还开始不着边际地胡诌起来。卫长恭强压着怒火,想要背身上马一走了之,这个信口开河谎话连篇的疯乞丐,理她作甚!甚至连刚才给了她一炷香的时间,听她在这里瞎胡吹,都让他觉得是天大的浪费!可是她忽然伸过手来拉住他,他反手想要甩开时,眼睛对上她的眼睛,一瞬间被击中,起了犹豫。 那是一双干净澄澈写满诚实的眸子,他曾在记忆里见过,是他年幼妹妹的眼,明亮而无邪,痴痴地望着他,歪着脑袋张口喊:“哥哥。” 但她太小,还发不会“哥”的音,他教她“哥哥”,她张开口,却从嘴巴里冒出一声“的的”。 卫长恭愣住了,停了下来,他终于开始认真地审视起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虽然先时有些嬉皮笑脸的,可字字句句却是分外认真,他看着她,终于慢慢皱起了眉头。他问:“你可知道,你喊我‘顾小少爷’,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她非常不解。 卫长恭别眼看她,目光仍旧狠厉,像是想要把她看穿。可他看不穿,这个人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却唯独竟有一双眼睛这样真诚。他说:“我叫卫长恭,是卫将军府少子,朝廷五品裨将军,统率卫家军骁骑营,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我原姓‘顾’,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连笙听了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你说的,也许是你写的,我早已记不清了,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这四个字,和你的样子。” 你每晚入我梦中的时候,我的梦里,你就是这个样子。 她心想着,却没有说出来,而是反口问道:“这四个字,代表了什么呢?” 卫长恭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她的模样既不像是撒谎,也不像是在装疯卖傻,他虽知不可轻易信人,但十年铁血,倒也略给了他识人之明,他抿嘴沉默一会儿,张开口,说:“代表了杀戮,灭门的杀戮。” 连笙显然被这个答案吓了一大跳。 她满面的目瞪口呆,连手里的竹竿子也差点从手心滑脱,她结结巴巴地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吓得说不利索。灭门的杀戮,是指她喊出这几个字,会给己身招来灭门大祸?还是她对着卫……卫长恭说这句话,会为他带来灭顶之灾? 她不知道。 她还不知道的是,却也正是她这满脸的惊愕,才让他稍稍放下了戒心。 卫长恭心想,也许她是真的不清楚呢,也是,倘若她能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倘若她还知道他姓甚名谁,倘若她心存恶意居心叵测,他又哪里还能以卫长恭的身份站在这里,质问她这些。 “所以,你是当真不知道?” “我是千真万确不知道。”连笙郑重其事地回答。 她如此的慎重其事,卫长恭却忽而间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 迷茫的怪圈,既然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那她叫住自己做什么呢? 这样想着,便也张口这样问了,可是连笙的回答却让他差点一口唾沫呛到自己。 “你为何叫住我?” 连笙“噗哧”一下便笑了,欢欢喜喜地答说:“为了嫁给你。”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说什么?” “嫁给你。” 连笙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他没有听错。 卫长恭居然一时之间卡了壳,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荒唐,荒谬,无理取闹,一派胡言,神经病,这些词通通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没有一个能概括他眼前的这个人,还有他无言以对的心情。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觉得自己似乎拿这个乞丐没办法,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然而下一刻他便又迅速恢复了镇定,说:“我的终身大事,全由家父做主,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搬出卫大将军的威严来压她,心想这样也许能让她知难而退,可没想到连笙听了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嗯,我会努力的。” “努力让你父亲做主把我嫁给你。” 卫长恭是一个辩驳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面对这个小乞丐,确实是没招,只好哑然咳了声,问她:“你怎么努力?” 连笙乖乖巧巧地一歪脑袋,说:“跟着你呀,这样总有一天你父亲便会知道我的好了。” “那你这个乞丐窝,不要了?” 他朝着远处正在欢天喜地的乞丐们望了眼,余光瞥见连笙摇摇头:“自然是走了不要了,我原也不是生来就在这个乞丐窝里,他们没了我,照样要饭讨生活,反倒是我,我生来定是为了寻你的,既如今找到你了,我哪能不跟好了。” 她又开始发病胡言乱语了,卫长恭心想。 她要跟着他,他反问:“我若不让你跟着呢?” 连笙满脸全是耍滑头的奸诈,笑道:“那小少爷就不怕我把事情抖出去吗?”过去的她尚不清楚,现下却已是了若指掌,“顾小少爷”这四个字有多重要,重要到性命攸关,重要到她可以拿来作为筹码跟他讨价还价。 卫长恭听了却突然沉下脸,冷眼盯着她,说:“那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他的手已然按在剑上,就要□□往她脖子上架,却立马被另一只手挡了回去。剑回鞘,连笙的手还在按住他的剑柄,用义不容辞的口吻,正色道:“就让我跟着你吧,小少爷。你会需要我的。” 卫长恭与她四目相对,心头于刹那间千回百转,爹爹的银枪,妹妹的嚎啕,母亲的泪眼,江州顾家熊熊的烈火,尽数在他心头浮现。他沉默了十年,十年的沉默与蛰伏,也该重见天日了。 终于,他的手从剑上缓缓收回来:“明晚子时,你到后山问松亭来见我。” “好。” 第9章 卷二 旧案(叁) 连笙到时,才发现问松亭外等着她的不止卫长恭一人,他的身旁还有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影,若不是月光在他们身后投下了浓浓的影子,连笙还真有点迈不动脚过去,在这夜深人静的后山,一黑一白一双人,实在是像极了无常。然而连笙走近了,却又发现这一双无常风姿卓异,仙容玉貌,又实在不像传说里青面獠牙凶恶狰狞的勾魂使。 “来了。”卫长恭开口打了声招呼。 “嗯。”连笙走至近前,笑,“做少爷夫人应下的约,自当刀山火海也要赴。” 卫长恭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对每个人说话,都是这样二皮脸吗?但他又拿她没辙,她既能厚着脸皮说出要嫁给他的话,自然也能厚着脸皮说些别的,这种时候,不理她,便已是上策了。于是卫长恭装作没听见般,直接转过身引了引身后的人: “墨翎,墨先生。” “白羽,白先生。” “这是连笙。” 连笙礼貌地点点头,刚要张口介绍自己,却见墨先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眼,自眼里闪过一丝喜出望外的神色,连笙正纳闷,便听他轻声笑道:“连笙?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别?什么别?什么时候别的? 连笙一头雾水,连同身旁的卫长恭亦是不解:“你们认识?” 连笙摇了摇脑袋,倒是一旁的白先生替她开口道:“不认识。” “那为何……” “墨先生眼拙了。”不容卫长恭问完话,白先生便先行打断,顺带瞥了墨先生一记,似乎有些责怪的意味。墨先生受了一个斜眼,倒也不恼,只笑着应道:“是,墨翎眼拙了。姑娘一身布衣,一时没认出来,向姑娘赔不是。” 虽是道歉的话,可连笙听了却反倒撅起嘴,心想,布衣,布衣怎么了。他们二人皆是一身锦服,尽管只有黑白二色,然而用料却是考究上乘,今晚月色通透,细看之下,还有针脚细密的织花暗纹,算是精工细作的华服了。 但那又如何? 连笙正觉得有些磕不平,还想着该怎么顶几句回去,却听见卫长恭出声打了圆场:“墨先生错认了也无妨,从今而后也就认识了。只是我明日便要回军中,时间不多,二位先生还是闲言少叙,先谈正事要紧。” “好。”墨先生笑笑。 于是连笙才起的一腔不平便也只得悄然又搁到了一边。 他们四人入亭落座,连笙坐在卫长恭手侧,墨先生坐在她对面。除了连笙,在场三人皆是一派肃穆,昭示着接下来所要商谈的必是非同儿戏的大事,然而没有人带来烛火。是夜月色虽好,却终究照不到亭子深处,淌在地上的一点月光倒映到亭中已然惨淡,及至亭心更是昏暗得只见轮廓剪影。 黑灯瞎火的谈正事,有意思。连笙心想。 这时候听到身旁的少年开口道:“我虽不知你是何来头,但你既知晓我原姓‘顾’,我便不得不留下你。只是你若要跟着我,有些话,你必得先听一听。” 连笙听出是在跟她说话。 借着亭外的一点微光,她的双眼也渐而适应这里的幽暗,看见他面朝自己的方向,她默默然点点头,没有作声。 于是卫长恭接着说道:“此前,我曾托请墨先生为我查访一些事情,现今已有了一点眉目。这些事情于我至关重要,我已为此等候了十年,就说是我毕生所愿也不为过。你既愿与我共事,便要懂得其中利害,个中因果缘由,待会儿墨先生皆会细细说与你听。只是这世上知晓此事的仅二位先生与我三人,今夜之后,会再多你一人,但若往后还有第五人知晓,你会有什么下场,你可清楚?” 连笙“嗯”一声再度点点头,伸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下:“你差点就已经了结过我了。” 卫长恭见她识趣,便回头向墨先生道:“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 可以了。墨先生,请吧。” 墨先生朝他略一颔首:“好。” 他掉转过头来面朝连笙,将手搭到石桌上,轻声道:“连笙,接下来我与你说的话,你且要仔细听好了。” “嗯。” “长恭托我查访的,乃是十年前,江州四海镖局,顾家一门灭门之事。” 墨先生开口娓娓道来,连笙托腮凝神,仔细听着。 “十年前,江州境内原有一家镖局,名作四海镖局。四海镖局名贯四海,旗下镖师趟子手数以百计,家大业大。镖局主人兼总镖头姓顾,名百川,人称顾总镖头。顾总镖头其人,人如其名,胸襟广阔,海纳百川,在江州当地德高望重,颇有威名,娶了两房夫人,生四子三女,居于镖局后院。顾家老少共计四十二口,也算是大户人家,威望门庭。然则庆历二十六年秋,四海镖局却无端受了江州府衙一纸布告,被冠上谋反的罪名。” “无端?” “对,无端。” 连笙感到有些诧异,谋逆大罪,罪诛九族,竟无端被扣上这顶罪名,确是有些蹊跷。 只听墨先生继续说道:“四海镖局谋反,江州府衙向朝中请兵清剿反贼,顾家自是首当其冲。九月十六日夜,官府突然派兵围剿四海镖局,放火杀人。” “四海镖局突遭大难,猝不及防,虽负隅顽抗,但终究不敌官兵有备而来,当场死伤不计其数,顾家上下四十二口,亦有四十一人葬身火海……” “四十一人,”墨先生言至此处,连笙忽然“咦”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么说还有个人没死,逃出来了?” “是。”墨先生点头,继而深深地看了卫长恭一眼。 “莫不是……” 连笙话到嘴边顿时停住了,顾小少爷。 她转过脸向他看去,卫长恭此刻正低垂着眼,似乎是感受到连笙投过来的目光,将头略点了一点,复又抬起,只是气场依旧冷漠。 方才墨先生才将说起顾家,连笙便疑心这个顾家会与顾小少爷有关,却不想,顾小少爷便是顾氏遗孤,所谓的“叛党余孽”。怪不得他张口会说是灭门的杀戮,难怪他口口声声问她是谁,又分外在意她又是从何得知他是谁。四十一条至亲的命,连笙忽然就懂了他的小心翼翼,换做是她,她也会对这样一个在大街上莫名其妙喊住自己,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充满戒备的。 她确实是个陌生人,虽然她已在梦里见过他十六年了,但他却是头一回见到自己。他不认识,陌生到他在昨日以前还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而她只不过说了只言片语,他却肯相信她,将这桩事关生死的秘密讲给她听。想到这里,连笙心下又觉有些动容,直到墨先生清清嗓子,示意连笙回神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怔怔地看着卫长恭发了许久的呆了。 她听话地收回目光,继续听墨先生将事情讲完。 “顾家一夜灭门,四海镖局自然也倒了,侥幸逃过一难的镖师们皆另谋生路,走的走,跑的跑,偌大的四海镖局一夕之间竟成了废墟,不胜萧条。但是当夜率兵平叛的江州知府,却是一步登天,从江州地方上被破格提拔入京,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如今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连笙喃喃。 连笙记得,顾小少爷现今名唤卫长恭,乃朝廷五品裨将军,五品裨将军,那便应当隶属兵部管辖,兵部侍郎在他上头,那倒确实是个不小的官。只是……连笙有一点没明白:“我听先生所言,先生的意思是,这位兵部侍郎的升迁与顾家灭门一案休戚相关,更或者说,便是为了得到这次升迁的机会,才让他一纸布告诬陷顾家谋逆,继而不遗余力地剿灭顾家满门?” “正是。” 见墨先生点头表示肯定,连笙不由地瘪了瘪嘴。 平叛升官,合理合法,虽是常情,但这一升未免也升得太高了些,何况还是以莫须有罪名强加到顾家头上,以顾家和镖局近百人的惨死换来的,这当中曲曲折折,又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缘由,而照墨先生所说来看,这个兵部侍郎必是知道内情的。只是侍郎官不算大,好歹却也是个从二品,若是寻常草莽流寇尚且好办,偏偏是个朝堂要员,偏偏还官压卫少将军几级,不是他们轻易招惹得起的。 她正托着腮帮子出神,反倒听见许久没出声的卫长恭开口了,他接着墨先生的话尾,向连笙讲起这位侍郎大人。 第10章 卷二 旧案(肆) “这位大人姓贺,名唤贺仲龄,原是江州知府,在几个州上做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一直兜兜转转高升无门,但是十年前江州平乱后,一朝晋升,被调至兵部。”他说到这里,又轻若罔闻地叹了口气,“我受封裨将军后,曾在兵部见过他几回。此人早前便有两点声名在外,一是怕妻子,二是宠儿子,这几年听闻又多了一项,信奉佛法。日前我便曾与二位先生有过商议,若想从他口中探听得一点什么,从此三方面下手理应最为妥当。只是我们三人,两位先生乃将军府座上宾,我又有官职在身,常在京中走动,三人皆是熟面孔,行事上有诸多不便,并不适合经办此事。我本想向他套点话,却苦于身份有碍,无法问个究竟,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故而……” “我合适呀!”不等他说完,连笙便忽然脱口而出。 卫长恭的话被打断,瞄了连笙一眼,连笙虽是看不清他的眼色,可也分明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在说:“我知道你合适。” 她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一惊一乍的不够礼貌,但转念又一想,管他呢。她便只管兴冲冲地拍拍卫长恭的肩:“好说好说,以后你的麻烦便归我啦。” 少年被她拍得一愣,觉得不曾与她如此相熟,转眼又有些无奈地想起,脸皮太厚了…… 他正于心头默想,倒听见一旁的墨先生笑出声来,墨先生笑得轻轻的,问:“连笙姑娘,那你预备怎么办?” 他的话显然是在打趣,连笙听了却也受用,顺水推舟,一歪脑袋反问他:“那你们又预备怎么办?原先你们如何打算的,说与我便是。” 口气之大,好像全天下没有她办不成的麻烦事。 墨先生便笑道:“办法总会有的,只看你愿意做什么,你又能做得到什么。” 墨先生字字珠玑,连笙略一思忖,觉得在理,便“嗯”一声点点头:“这样吧,你们且说来听听,我拣着我拿手的法子用,方才我听这位贺大人有三桩事,老婆,儿子,还有一桩是个什么……” “信奉佛法。”卫长恭补充道。 “对对……” 连笙说着又将手撑到石桌上,托着下巴,两只眼睛眨一眨,等着墨先生发话。 墨先生见她这般模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 样做派,不由心下感慨,这副性子,和那个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他想着又望了白先生一眼,却见白先生唇角似乎微微一动,是在,笑?可她复又迅速将笑容收了回去,摇了摇头。 墨先生会意,便也跟着敛起笑来,正色道:“那便先说这位贺夫人。” “嗯。” “贺夫人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也有些小姐脾气,初时贺仲龄不过地方小官,贺夫人与他便是下嫁,是故嫁到贺家后亦不曾收敛,压得贺侍郎常常是敢怒不敢言,一连早年间娶的两房小妾,也被逼得双双给了一纸休书撵出家门。直到生下小儿子过后,贺夫人的脾气才稍稍缓了些,只贺侍郎的惧内之名,却是再也难改。” “其次便说贺家这位公子,生得倒是一副好皮相,但偏有一个毛病,嗜赌如命。今年已是及冠,至今却也没个正经营生,成日里不是在家闲着就是混迹赌场,永安城的大小赌坊掌柜,几乎没有不认得他的。” “再有,便是礼佛一事了……” 墨先生讲至此处顿了一顿,却听连笙忽而逮着这一间隙问他:“这位贺侍郎信佛,那他怕鬼吗?” 墨先生想了想:“应当是怕的吧。子不语怪力乱神,贺侍郎出身乌衣,祖上也是中过举的文化人,自该对鬼神敬而远之,如今他心归佛门,做了佛门俗家弟子,更当有所敬畏才是。” “那我便扮只女鬼去问问他吧。”连笙托着腮帮子笑意盈盈的。 “扮鬼?”墨先生与卫长恭一对视,卫长恭问,“你怎么扮?” “好扮呀,”连笙站起身来比划,“就我这样,换件白袍,化点儿妆,再找根绳子绑身上,往梁上一吊,老把戏了。” 卫长恭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什么叫老把戏了?” 连笙咧嘴一笑:“小少爷,你可还记得白日里你遇见我时我身后的破庙吗?” “记得。” “你说那是乞丐窝,可原先是没有这个乞丐窝的,是我领着几个小兄弟,装了好一阵子的鬼,才占了这么块挡风遮雨的地方。”连笙说着说着一脸得意,“可不是老把戏了是什么。” 卫长恭和墨先生面面相觑,一时语塞,竟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片刻过后,还是墨先生打破了沉默,他说:“连笙,你能扮鬼当然很好,你若进了贺府,我们自会去接应,你只管装神弄鬼的吓唬人,问话的事情交与我与白先生便好,贺府闹了怪事,自然要找方士来解的。但问题是,你要如何进贺府?朝廷命官的府邸,不比街边破庙,何况没个三番五次的捉弄,只怕套不出我们想听的话来,这段时日,你又要以什么身份在贺府自居呢?” 连笙略一思忖,道:“这好办,我一个小乞丐,光脚也不怕穿鞋的,换个身份做段时间奴婢还是没问题的。我就扮作下人模样,让贺府管事的给我买了去,他们若不急着买,我自个儿上门找活干也成呐,那样大的宅邸,总得有哪处缺人手吧。” 她的话音将落,却听见一声“不妥”,卫长恭出言驳她:“奴婢尚有奴婢的活要做,贺府买你不是闲着没钱花,况且你与一群人住在一起,如何方便行事?又如何不招人怀疑?” “这个……”连笙倒是被问住了。 “再有,你入府且容易,出府呢?是借故犯点错事挨一顿板子给撵出去?还是我上贺府再给你买回来?” 他撑着脑袋问,黑暗里一双眼睛却很亮,就同连笙无数次梦里见到的一样,她差点便脑瓜子一热说“好呀你再来买我好了”,好在她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却并没有这样说出来。她有些憋闷地坐下身子:“那怎么办?” 亭内一时陷入僵局,相顾无话,静得甚至能听到夏夜里的山风猎猎。连笙托着下巴发呆,亭子外头的蛐蛐儿叫得她心烦,正想起身去捉两只来斗着玩儿,好消会儿气解解闷,然而屁股还没离凳,忽然间想起些什么。她喊:“墨先生。” “嗯?” “方才你说,这位贺公子好赌,是吗?” “是。”墨先生有些不明就里,“有何疑问?” “没问题,”连笙忽然便笑了,“那太没有问题了。” 她再一次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好啦,你们且别愁啦,我有办法,交给我吧。子时已过,大家也早些回去歇着,今夜便散了吧。” 卫长恭皱了皱眉,抬起脸来问她:“你又有何主意了?” “不告诉你。”连笙笑眯眯的,只说,“走吧走吧,改天你就知道了。只管宽心,入贺府一事,我不会自作主张的,倘若进展顺利,入府前定会让你们知晓,只是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到时候再说吧。” 她兴冲冲的,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当真想到了什么好法子。墨先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像看一名指点江山的小书童,她倒背着手,昂着头,笑得神神秘秘,只一个劲地劝他们走吧走吧。 卫长恭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白先生已然起身,墨先生遂也跟着站了起来,他自然也不好再坐着,只得起身道:“也罢,那好。” 连笙带头出了亭子,二位先生也跟着出来,站到她跟前。 只见墨先生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件小玩意儿递给她,月光下,方看得清是一管小小小小的哨子。连笙问:“这是什么?” “一只小哨子,赠与你了。拿着吧,他日会有用的。” 连笙面带疑惑地接过,又问:“这只哨子,有什么稀罕之处吗?” “有。”墨先生笑道,“你且吹吹看。” 连笙听罢拿起哨子,将一端贴在唇尖,轻轻一吹,无声。 她低头看了看,复又猛地一吹,依旧无声。 连笙连吹几下,仍然无声,还要再吹,却被白先生抬手制止:“可以了,太吵。” “吵?”连笙不解,这哨子明明就没有声音,抬头却看见墨先生在一旁笑,“先生笑什么?分明是这哨子没用。” 墨先生笑着摇摇头道:“哨子在响,只是你听不见罢了。” 听不见? 连笙扯了扯自己的耳朵,确信耳朵没出毛病,可分明也没闻得什么声响。只见墨先生开口解释:“这管哑哨,名唤‘鬼不晓’,吹它并不作响,无声无息,是故神不知鬼不晓,但这世上,白先生与我听得见。” 末了,又加上一句:“也惟我二人听得见。” 连笙正感到万分诧异,又听到墨先生说:“我将它赠与你,来日入贺府也好,出贺府也好,但有难处,你只管知会,我二人定来相救。” 墨先生如此说,连笙听罢立时便有些犹豫:“我与二位先生素昧平生,怎么好受这样大的礼……” 墨先生摇摇头:“拿着吧,你受得起。” 连笙还想说些什么,可二位先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 生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度,她也只好作罢,谢过他二人后收下哨子,戴在脖子上。 卫长恭从亭子里出来,他们便打道回府,往山下走。 墨先生与白先生远远地走在前头,连笙和少年落在后面。一路上,连笙都在琢磨颈间的那只哨子,只觉得两位先生从头到脚透着奇特,不像是普通人,她便问了句:“为何唤他们作先生,墨先生与白先生,是什么先生?” 话毕想了想,她又玩笑道:“算命先生吗?” 卫长恭斜视她一眼,说:“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那他们与那些一板正经的夫子可不像。”连笙只觉愈加惊诧了些,惊诧过后又生出感慨来,“你倒好,有这样两位不寻常的先生来教你,读书习字也不至于那样无聊了……” 然而话音还未落地,卫长恭便出言纠正她:“他们不是我的先生。” “那是谁的先生?” “我兄长的。” 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我由父亲教导,父亲事务繁多,闲时甚少,便着墨先生白先生一同教导兄长。” “你兄长是……” “将军府长子,卫长青。” 那是连笙第一次听到长青的名字。 一个卫长青,一个卫长恭,连笙摊摊手:“好吧,不认识。” 少年斜眼看她,觉得有些可笑,这世上千万人,她怕是全要认得了。 可连笙却全然无视这双斜眼,大概也没看着,仍旧走得轻快。突然又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方才在亭子里,白先生怎的不说话?” 卫长恭目不斜视,回说:“白先生向来寡言,有墨先生在,她不喜说话也是常事。何况,”他顿了顿,“她本也不关心这事。” 这一句话,立时便捅了连笙的马蜂窝了,想到先时才受了他的威胁,要敢将秘密说出去,死无葬身之地,想来便知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她简直是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对待,转眼卫长恭却又对她说,这位知情的白先生对此事漠不关心!漠不关心?! 她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嗓子几乎是用吼的问:“那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她既不关心,何不如少一个人知道?” 这回还未等到少年张口,远远走在前面的墨先生却先行一步回过头来,冲连笙笑道:“我与白先生之间,没有秘密。” 连笙顿时收声,余下的火也发不出来了,硬生生又瞠目结舌地憋了回去。 她特意压低了声音,说得已然极轻极轻了,却没想墨先生还是听得见。方才中烧的怒火登时全化为满腔的尴尬,她只好干笑两下,想将话题岔开。 卫长恭瞥了她一眼,讲起贺府的事,连笙便赶忙救命似地把话锋接过来。 他问她:“进贺府,你是真有把握吗?” “十之八九吧,得先试了才知道。”连笙感激地长吁一口气,又道,“小少爷且宽心,前头只管交给我吧,至于往后如何接应,我会再偷偷溜出来和你们商量的。” 卫长恭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还在奇怪她为什么要用“溜”这个字,眼看却快到山脚了,连笙要回她的乞丐窝,他也要回将军府稍事休息,准备天一亮启程回军中,便也没再问下去。行至岔路,他们就此别过。 然而不久后,卫少将军在军中忽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兵部的授命,要晋他为北中郎将,令他择日回京领衔,另一封是墨先生派人递来的,说长乐坊里新晋了个头牌,叫连姑娘…… 他问连笙:“你就那样笃定能进贺家?若贺云礼不愿为你赎身怎么办。” 一身布衣,男装打扮的连笙上马,道:“那便自己赎呗,我就只管哭哭啼啼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就好了。” 少将军有些无奈:“就像你现在跟着我这样?” “不,那不一样,”连笙歪着脑袋,“我可不是哭哭啼啼地跟着你,我高兴着呢。” 她倒没有否认死皮赖脸。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骑着马,跟在他的马后面,见他朝着永安城的方向走。 少将军回过头,迎着日光对她说:“带你回府。” 第11章 卷三 入府(壹) 那是连笙第一次进卫将军府。 她下马时已是薄暮,天色业已不复午后城外山丘上的和煦,北风平地刮起,将天上厚重的阴云也一道刮了来,让人陡生萧萧然肃穆之感。有护卫迎上来牵马,少将军把缰绳递给他们,转身喊她:“走吧,进去吧。” “等等我小少爷。”她赶紧三步两步跟上,却发现少将军站在原地并不动,“怎么了?” “你得把称呼改一改,”他说,“至少人前不可以再喊我‘小少爷’,要么叫我长恭,要么和他们一样,叫我少将军。” 连笙想了想:“叫你少将军的人已不计其数了,长恭少些,那我便喊你长恭。” “好。”长恭又叮嘱她,“再有,现如今你且一身男儿打扮,我只说你是江湖上的朋友,你也需得把平日里女儿家的小性子收起来,尤其是……”他顿住了,似乎有些难于启齿,然而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说,“尤其是说要嫁给我的话,不许再说了!” 他微微红着脸带了些气急败坏的样子,连笙突然“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好好,我不说。” 她咳咳两声,粗着嗓子学男孩儿的口气拿腔拿调的:“长恭——走吧。” 长恭瞟了她一眼,轻若罔闻地叹了口气:“走吧……” 连笙就跟在他后面,从写了“敕造威远大将军府”的牌匾下方,越过朱红的门槛,一脚踏入了卫将军府。 甫一进门,便看见一名下人匆匆迎上前来:“少将军您回来了,大将军有命,请您回府后即去书房见他。” “大将军?”长恭的神色倏忽一顿,“父亲从军中回来了?” “是,午时回来的,听说您出城去了,便和长青公子一直在书房里等着。” “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没有。” 长恭微微蹙了蹙眉:“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下人道了声“是”便退开了去,待到他走远了些,长恭才回过头来,冷不丁地问连笙:“方才我与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嗯?”连笙被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尚来不及反应,方才他说了什么话? 却见长恭又郑重地问了一遍:“方才我在门外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噢,记得记得。”连笙恍然大悟。 “记得就好。”他说,“一会儿见到我父亲,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自己心里须有个数。” 他的面上一派慎重其事,不过是见个父亲而已,怎的却似去见阎王爷一般。连笙心下犯起嘀咕,可是长恭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容分说”四个大字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 就同刀刻一样写在脸上,她又只好把心里的唠唠叨叨给咽回去,乖乖地点点头道:“嗯,我会把好分寸的。” 直到见了卫大将军,她才明白长恭的肃穆从何而来。 穿过前庭,绕过府上曲曲折折的小道,便是卫大将军的庭院,长恭在一扇朱漆门前站定,抬手轻叩了叩门。 “进来。”浑厚又毫无温度的声音。 长恭应声推门而入。 屋内炭火烧得暖,乍一踏入,连笙只觉扑鼻而来一股子药的苦香,她随着长恭的目光,才注意到这股子清苦香气是来自桌案侧旁坐着的一位少年,他正捧着一只瓷碗,那药香便是从那碗中散出来的。在他身侧立着一位身形魁梧的长者,面有风霜但眉目硬朗,虽然一身便衣,可腰杆挺得笔直,一看便知是军旅中人,往那一站,自有一副镇守一方的气派,想必定是卫大将军了。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长恭拜了个礼道:“父亲。兄长。” 连笙遂也一并跟着行了礼数。 卫大将军闻言应过一声,又侧了侧头向连笙处看来:“有客人?” “是。一个朋友,叫连笙。” 于是那位被长恭唤作“兄长”的少年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他二人。就在他抬起眼的那一刹那间,连笙正巧与他四目相对,只是一瞬,她却忽而被那双眸子钉了一下。 那竟是一双青色的眼瞳。 雨过天青云破处,那对青瞳就似烟雨过后拢着薄雾的细碎天光,投向她,将她也拢进那天边缱绻的沉沉暮霭里。 “连笙?” 听得长恭一声唤她,连笙才恍然自己出神了,忙低下头再拜了拜:“连笙见过大将军。” “嗯。”卫大将军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悦,说,“既是恭儿的朋友,那便一道坐吧。” “是。” 连笙半低着头有些懊恼,方才便不该那样出神,如今倒好,自己落到卫大将军眼里,定是成了没有礼数管教的模样了。她半垂着脑袋跟随长恭一并坐下,只听卫大将军冷冰冰的口气喊他:“恭儿。” “在。” “兵部授你北中郎将,虽只是个四品官衔,却也不是望你固步自封,前景终究摆在那里,若你他日业有所成,得以接掌卫家军,自是少不得登堂议事。文武百官见微知著,我卫氏一门纵是将门,但也绝非粗鄙无礼的莽夫之流,你交结江湖朋友并未不妥,但是己身该有的规矩也切不可忘。” 连笙的一颗心,登时便透透地凉了下去。 身旁的长恭拱了手道:“是,恭儿不敢忘。” 话毕又扫了她一眼,扫得连笙是心也凉,手也凉,在这屋中炭火“噼啪”的暖融融里,却仿佛跌入了数九隆冬的冰湖。 冷也罢了,还有随之而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似要没顶一般。全因卫大将军说话,虽然无甚情绪,却是天生一股子气场,不怒自威。这份宛如泰山当顶般的压抑,才治得连笙大气也不敢多喘,只得老实本分地坐在椅上,听他二人说话。 卫大将军先是问了问晋职一事,长恭如实答了,又问他今日出城为何,长恭自若地应说前兵部侍郎贺仲龄告病还乡,因是兵部前辈,便去送了送。卫大将军点点头,道:“同朝为官,有所礼遇是应当的。” “是。”长恭又回说,“贺大人辞官前病下,听闻乃是鬼祟之故,还请了墨白二位先生一同登门探过。” 卫大将军闻言却皱了皱眉:“你能与同僚为善自是好事,但也不可太过醉心于此,身作武官,习武练兵,研兵法戍国疆才是正事。” “是,恭儿明白。” “明白就好。”卫大将军的眉间这才稍作平展,“那贺大人又是怎么个境况……” 长恭便又将驱邪一事拣着不甚紧要的说了。 他二人谈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那位青瞳少年就一直在旁静坐着,微微垂着眼。先时捧在手中的药碗早已见了底,没了苦药的温热,白瓷碗渐而变得冰凉,他也不放,也不吭声。偶尔抬起眼来看一看,目光淡淡的,却是落在连笙身上。 连笙现下倒是有些噤若寒蝉,生平里大约还是头一遭这般胆战心惊的,头虽低着,两只耳朵却是兔子般竖得老高,仔细在听卫大将军说话。 卫大将军转了话锋,正说起今日归府一事,他向长恭道:“我此番回京,盖因年关将至,进宫面圣述职,本应留下过年节的,但数万军中将士尚在戍边,你新晋官职,一时又不得回营,年下军中不可无帅,我便只在京中留一日。值此年节,将军府一应诸事便都交与你打理,可有难处?” 长恭听罢便又站起身子,躬身一拜:“父亲且放心,将军府里外上下,恭儿自当打点妥当。” “若有难处,便向墨白二位先生请教。” “是。” 他二人静默了一瞬,便见卫大将军摆摆手:“行了,我没什么旁的吩咐了,你且忙你的去吧。” 连笙这才如获大赦地抬起头来,将颤巍巍的一颗心扶稳了,跟随长恭站起身子。 他们行个礼正欲退出去,“爹。”那位一直默不吭声的少年忽而开口道,“无事那我便也先回房了。” “好,去吧。”卫大将军点点头,侧身又坐回案前。 于是青瞳少年放下手中抱了许久的白瓷碗,抬手搁在卫大将军的案上,预备告退。连笙见状正感有些纳闷,他不将碗盏带走吗?却见他的双手腾出了空,顺势便往左右身侧搭去,而后两手轻轻一滑,他便坐在椅上“走”了出来。 方才叫桌案挡住未曾看得真切,连笙这才惊觉,少年身下坐的,竟是一张轮椅。 他倏忽抬眼看向连笙,正正好便将她满目的惊诧悉数收进了眼底。于是他又低了低头,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难堪一般,好似,一身新衣突兀地染了一大块污斑,便总想藏着掖着不给她瞧见。 长恭唤了一声“兄长”,说:“我来吧。”上前接过了他的轮椅,他才复又抬起头来,侧过头温和地笑笑:“多谢。” 回头时却没有再看连笙。 不过一点细微心思罢了,连笙自是不察,只看他二人往门口的方向行去,遂也埋下头快步跟上。然而他们三人还未踏出房门,便听见身后一声中气十足却又冷冰冰的:“连笙。” 连笙登时只觉脊背一凉。 第12章 卷三 入府(贰) 少年的轮椅跟着一并停下了,他们三人就站在门口,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去。只见卫大将军坐在案前,一双大眼却似老鹰一般盯着连笙,冷冷地开口道:“连笙姑娘,往后还是不必女扮男装的好。” 一句话,立时让连笙从头尴尬到了脚。 她有些讪讪地点点头道:“好……明日便换回去。” 而后又硬着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 头皮知礼知节地拜了拜,祈祷此事能就这样了了,可她直起身来,却还是没能躲过地听见卫大将军说:“那便请连笙姑娘暂且留步,我有些话想同你聊一聊。” “这……” 连笙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长恭,只见长恭拱了拱手问:“父亲……父亲是有何要事需吩咐的吗?” “不是什么要紧事,几句家常闲话罢了,你且先送青儿回房吧,过后再行接她也不迟。”卫大将军如此说,便又将最后一丝辩驳的余地也给夺了去。 长恭顿了顿,两手尚还交叠着停在身前,他略一踟蹰,松了松手,下一瞬却又迅速重新叠好,刚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无妨的。” 身旁的青瞳少年忽而轻轻说道。 然而他面向的方向,不是长恭,却是连笙。 连笙一愣,那双碧眼重又一度落回她的眼里,他的眉眼清瘦,温柔却而有神,青眸浅浅一弯:“不用怕,无妨的。” 似乎让人分外安心。 “连姑娘。”卫大将军再喊了一声,“请坐吧。” 话里带着不容分说,连笙也不好再让长恭为难下去,便硬着头皮点点头:“是。” 待到长恭与那青瞳少年带上门出去了,连笙才重又走回方才的位子上坐下。然她甫一落座,便听见卫大将军似笑非笑的一声鼻息:“连笙姑娘,脚力不凡啊。” 她顿时撞了鬼似地抬起眼,满面瞠目结舌:“大,大将军此话何意……” “你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卫大将军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道,“老夫沙场征战数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只说你方才快步走时,足履轻盈,落地无声,必然脚下功夫已达出神入化之境,非上乘轻功不可及。如此脚力,岂非不凡。只是我心中但有不解,你有这般卓绝轻功,却为何连半点旁的功夫都不会。” 连笙当即反应过来,这是遇上高手了。 自打师父去后,这六年间来,还从未有人能够这样一眼点破——她的一身本事,逃命一流,行窃一流,打架却是末流。如今被卫大将军一语道出,她才复又低垂了眉眼:“大将军见多识广,连笙叹服……不过是这一身功夫,皆是师父授的,师父旁的不会,做徒儿的自然也不会罢了,并非有何稀罕事。” “喔……” “那我且问你,”卫大将军又道,“恭儿的江湖朋友不多,所交多数亦不过泛泛,甚至从未有过引见,而今却肯破例带你回府,于此又是为何?” “这……”这一问,连笙便有些语塞了。 怎么答?那句“若往后还有第五人知晓,你会有什么下场”的威胁还言犹在耳,据实以告是绝无可能了,又瞧先时卫大将军向长恭问话的样子,胡编乱造似乎也行不通。连笙的两只眼珠子搁在低垂的眼皮子里滴溜溜地转,心想要不然便通通揽到自己头上吧,只说自己缠了他入府求个营生,反正印象糟了也是糟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可她正琢磨着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卫大将军忽而起身,走到她跟前。 连笙赶紧也“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只见卫大将军一双眼睛仔细盯着她,说:“连笙姑娘,我不管你与恭儿从前如何相识,而今又为何入府,但有一言,你须要听好了。” “是,”唯唯诺诺的,“大将军请讲……” “卫家‘长’字一辈,人才凋零,恭儿来日,是要承袭卫氏一门基业的,为人、功业、结友、婚娶,皆不可有差池,你若随他左右,还望你谨记。” 卫大将军的话不长,声亦不大,却将连笙怔怔地就定在了那里。 好一阵子沉默,连笙才轻轻地点点头道:“是,连笙记下了。” 入府前尚还信誓旦旦的满满神气,统共才过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就这样被消磨殆尽了。连笙几乎是垂头丧气地从书房里出来,外头北风呼号,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看见长恭折回来接她。他一见就问:“父亲同你说什么了?” 连笙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无事,家常罢了。” 而后又心不在焉地迈出院门去。 她这样的失神,就连长恭也觉着反常,只他素来是不擅闲谈的,便也没再追问,喊了声“那随我来,去住处看看吧”,就兀自走了。连笙虽是嘴上说着“没事”,可打心底里本也希望他能安慰个两声,哪知他竟真就这样走了?走了! 嘿!她两手一叉腰,心里骂骂咧咧的,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听不见,她也只能沮丧兼着憋闷地跟在长恭身后,一步一挪地踱到了待客的别院。 一座不算大的院子,前头连着卫将军府的主院,布了些绿植假石,玲珑错落的,倒也雅致。长恭指着其中一间屋子,说:“今后,你便住在这里吧。” 那是间略有些偏僻的屋子,不在院子的主位,也与别余的房子差着十数丈远,甚至从屋宇格局上看,还比其他房间来得更为狭□□仄些。连笙却也不介意,只将霜打茄子般耷拉着的脑袋扬了扬,看一眼,复又蔫了回去,道声“好”。不过话音才落,她又恍然想起似地问长恭:“那你住在哪里?” 长恭面无表情答她:“一墙之隔,就在你的屋子后面。” 如此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连笙却又双眸一亮,“噌”地冒起脑袋来。 老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原来她这只楼台,就住在明月的隔壁。还是明月亲自安排的隔壁。连笙自然喜出望外,至于一盏茶工夫以前的些许不愉快,转眼便又没心没肺地抛诸脑后去了。她提了提包袱,四下里环视一圈,便就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 只是连笙始料未及的,长恭做下这样的安排,原也不是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不过就是为了方便使唤她罢了。 卫将军府忙着年底的一应诸事缺人手,于是昨儿个洗个器皿喊她打点水,厨房缺柴火请她帮忙劈些木头,明儿个糊窗户又叫她提着糨糊桶子跟在后面,连笙就“吭哧吭哧”拖着装满浆糊的木桶,一步一哼一脸的不情愿。 虽说住在府上白吃白喝的,干点活也无可厚非,但连笙偏就是不乐意,当初乞丐窝里如何自在逍遥快活,有钱时过有钱的日子,没钱时便过穷乞丐的生活,心情好了出一次工,偷上两户贪官恶贾便可管得十天半个月的饱,不比如今拘着手脚还腆着脸笑来得强。 可她也不乐意走。 所幸,她就爬到树上躲起来。 树上风光好,她躲懒,一躲便能躲一两个时辰。卫将军府种了许多樟树,一年到头皆是一片青绿生机勃勃的,下人们说,这些树,打从十九年前长青公子出世后便种下了,大将军亲手种的,大约是长青公子双腿生而有疾,自幼又体弱多病,樟树四季常青,故而种树,取长青公子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 一世长青之意。 这位长青公子,连笙想也猜得出来,便是当日那位轮椅上坐着的清瘦少年。有一双碧眼,萦绕不去的清苦药香,长恭的兄长,卫将军府长子,卫长青。 连笙时常借来躲懒的一棵樟树就种在卫长青的院子旁边,几乎每一天,她便都能看见这间院子的主人。 卫长青每日里皆要耗费一两个时辰来弄琴,一张七弦琴,就按在他的十指下。他的十指干净修长,指骨分明,与长恭那双长满硬茧拿枪握剑的手截然不同,每每拨弦,好似浮水竹叶轻轻一点,琴音袅袅便缓流慢淌溢满整座将军府。 每逢此时,便也能见到不远处一位白衣飘飘的影子。 白先生总是立在一旁倾耳听着。当日曾听长恭有言,墨先生与白先生乃是卫长青的教书先生,如今连笙天天与他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私心里却是觉得,与其说是教书先生,倒不如说他二位乃是卫长青的心腹,还更恰当些。 通常,墨先生教书,白先生授琴,时常也下棋赏画品茶,但绝大部分时间里,不必温书练琴的时候,墨先生便会与卫长青闲聊古今,白先生便在一侧问诊。想起那一日贺府里,连笙藏在梁上,听见长恭说白先生精通歧黄之术,她还只当是他信口胡诌的,不想却是真事。白先生照顾卫长青的医药饮食起居,墨先生便负责他的随身护卫。 连笙知道二位先生皆有一身的功夫,且功夫还不错,不然也不会在赠她“鬼不晓”时许诺说能救她于水火,但他俩功夫究竟又好得到什么程度,连笙不是卫大将军,一眼看不出来,只清楚手无缚鸡之力的卫长青身边,除了二位先生,竟一个随从也没有。去问府上下人,下人们竟无一不流露出景仰的神色,道说长青公子能有二位先生随侍左右,别家公子少爷求还求不来,哪里还用其他毛手毛脚的人来跟着。 连笙听了暗自惊讶得掉了掉眼珠,再见他们时便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几眼,只是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墨先生依旧儒雅,见面总是微笑,白先生依旧冷峻,二话不愿多说。他二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卫长青,处得久了,连笙总觉卫长青的性子似乎也染上了他们的影子。 她时常见他,与人闲谈的,兀自抚琴的,便觉他的性子宛如墨先生一样厚重,却也好似白先生一般淡然,但比之墨先生的和暖,他的个性要来得薄凉些,比起白先生的冷漠,他又显出温润如玉的一面来。 连笙捉摸不透他,不过想了想,将军府里的这些个人,好像她都捉摸不透。 想明白了,她便也懒得再多费神,只管每日躺在樟树的繁茂枝叶间听曲。 卫长青的琴艺,自然是好的,只是连笙听来却总觉似曾相识,似乎冥冥中曾在哪里听到过,但仔细去想,又丝毫想不起什么。等她再要凝神去分辨时,却又感到些微的不对,手法倒是好手法,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可究竟是差了什么意思呢?她又道不出来了。 她听一遍便思索一番,仍旧没有答案。 就这样思索着度了数日,眨眼便捱到了腊月廿三。 第13章 卷三 入府(叁) 腊月廿三,祭完灶王爷,离年节也就不远了,卫将军府上下益发地忙碌起来,下人们掸尘、磨豆腐的,贴上窗花福字、挂上灯笼对联,杀猪宰鸡、发面蒸面食……里里外外皆是忙碌又兼着喜气洋洋的派头。连笙便也不好再懒洋洋地躲着,何况这样的热热闹闹,她也坐不住。于是她得了空便往厨房里钻,转悠着看掌勺师傅们又添些什么新花样。 卫将军府后厨有位管事,名唤“黎婶”的,与连笙最为相熟。黎婶烧得一手好菜,长恭从入将军府起,就一直吃黎婶的饭菜长大。连笙常跑黎婶边上蹭吃蹭喝,顺道便也爱打听长恭的少年往事。 这一日,连笙才入厨房,就见一群人正围作一团,低着头闹闹喳喳的,“怎么了?”连笙凑上前去。 几个伙计回过身来看一眼:“连笙来了。”又让出一条缝来,招呼她:“快来看。” 连笙从那缝里塞了脑袋进去,这才发现他们里里外外围着的,原是一笼子蛇。 “少将军也不知从哪里得了这样一窝蛇来,丢给我们说做蛇羹,也不想想这样大一笼子,谁敢伸进手去捉蛇。”黎婶一见连笙便不住地抱怨。 连笙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忽然就笑了:“你们伙房多少伙计,杀鸡杀鱼那样能耐,竟就没有一个不怕蛇的?” “连姑娘,”为首一个伙计忙辩解道,“杀鸡杀鱼哪能和这相提并论,何况若只一条蛇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对付,可你且看这笼里装的,少说也不下十条吧。你不怕,你来?” “我来就我来。”连笙说着将头一扬,双手袖子一挽,伸手便要去揭那笼顶上的盖子。 “哎呀莫要逞能!”黎婶忙不迭地想制止她,可才拦出去的一双手还未够着她的衣角,倏忽却又搁在半空中停住了。 只见那十数条蛇,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原本横七竖八绕在笼子里头,瞬间竟挤去角落里缩成了一个大团。连笙就挨在笼子跟前,揭了盖子一把便逮出一条,照着七寸狠很准准地砸下去。 那条倒霉催的蛇,被这么一拎一砸,扔在地上,扭了两下便再也不动弹了。 周遭一片静默。 “这,这就完啦?”瞬间以前还大气也不敢出的众伙计,登时全都傻了眼了。连笙拍拍手:“啊,完了。” 还是黎婶率先回过神来:“那什么,连笙,那你就再帮帮忙呗?” “好说。”连笙笑笑,“就是黎婶,这蛇羹……” “你尝第一碗!” “若我再要问点旧事……” “等你弄完了蛇,我同你外头说去!” “得嘞!”连笙笑嘻嘻地一声答应,将那挽起的袖子再推高些,抬手便向笼子伸去。 说也奇怪,这些大蛇小蛇,见了连笙,竟像躲着雄黄似的,无一不是瑟缩在角落里,乃至动也不敢动,再观连笙竟也习以为常一般,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几条大的,备足了蛇羹需用的过后,又留下几条小的让人养着。她直起身子四下扫视一圈,瞥见黎婶正在外头择菜,便洗了手兴冲冲地奔出门去。 “黎婶。” “哟,”黎婶抬起头来,“这样快。” “那是。”连笙贼拉拉地笑笑,作势蹲到黎婶一旁,“那能跟我说说了呗?你们少将军小时候的事。” 黎婶也笑:“你想听什么?” 连笙便略一思忖:“唔……上回说到长恭十岁,初随大将军入宫面圣,那后来呢?” “后来呀……” 黎婶刚一张口,却忽然自身后喊来一声带了愠怒的:“黎妈!” 连笙与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7 黎婶双双起身回头看去,只见一位罗裙曳地的小姐,带着一个小丫鬟,正站在她二人身后一丈处,那小姐一张瓜子脸板得是眉毛嘴角硬生生的,极其不悦地呵斥:“躲在主人家背后说长道短,你岂是越发的能耐了!” 黎婶立时便低了头:“无双小姐……” 这位无双小姐皱了皱眉,而后又将目光落到连笙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黎妈,这又是什么人。” “是……少将军的客人,连笙连姑娘。” “长恭哥哥的客人?” “是。” “长恭哥哥几时带过客人回来……”无双小姐一面念着,一面又将连笙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见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非但料子廉价,就连样式亦不是当下时兴的,无双小姐不由便觉嫌恶,又见她脚上着了一双踩了厚实针脚的布鞋,顶上竟连支簪子也未插,便更生出些不待见来。虽说模样儿确是标致可人,但到底也是输了一身打扮,还不如自己的丫鬟小棠出落得精巧。 想着,她便又颇有些鄙夷地笑了笑:“这是客人呀,还是粗使丫头呀。” 这一笑,连带着身旁的丫鬟小棠也跟着掩嘴窃笑起来。 连笙登时便垮了脸了。 光说是被一个小姐笑话笑话也就罢了,如今一个丫鬟,给了她多大的脸,竟也敢明目张胆骑到她的头上来。连笙便扬了扬下巴:“你又是什么人。” “连我们小姐你都不认识呀。”小棠“啊?”地一声,卯足了劲地惊讶。 连笙却只管撇撇嘴道:“不认识又有何稀奇的,你们小姐既非公主娘娘,长得也不是何倾城绝色,提个食盒,你若不说是个小姐,我还只当是个上菜的呢。” 憋不住的一声“噗”,黎婶也笑了。 这下,无双小姐的脸便也垮得连笙一般臭了。她怒气冲冲地怒目圆睁道:“我爹乃是大将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乃大将军嫡亲的侄女儿,哪怕你是长恭哥哥大顶轿子请来的客人,也不敢这样编排我!” “噢——原是个堂小姐,失敬失敬。”连笙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又问,“不知小姐今日前来府上,所为何事呐?” 眼见连笙一副见风使舵的趋炎附势样儿,卫无双一时又觉心里痛快,便扬了扬唇角:“自然是做了点心,来找长恭哥哥。” 话音刚落,“咔嗒”一声,连笙便觉心里头有一根梁子算是结结实实地架上了。 “小姐的点心,不知连笙能否看看。” 哪想卫无双还未答话,身旁的小棠便先白了连笙一眼:“你看什么,我们小姐亲自给少将军备的点心,你看?配么……” 这小棠这般的口无遮拦,若要搁在素日里,连笙早就翻脸了,然而今儿个却是出了奇的,她竟也不恼,仍旧笑眯眯的模样,腆着笑脸道:“其实吧,我原也不是想看小姐点心,只不过眼瞅着这只盒子漂亮精致,我一个丫头,穷苦出身,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食盒,便想央着小姐细瞧一瞧,小姐若是介怀,哪怕让我凑近些去观赏一番也是好的。” 连笙几乎是带着谄笑地说话,黎婶一听便皱了眉,想她几时成了这副做派,可偏偏这些话,钻进卫无双的耳朵里,却是受用极了。她“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道:“这么回事呀……那就让你看看吧。小棠?” 她别开手,将食盒递去小棠手上,小棠应一声,仔仔细细地接过,这才颇有些趾高气昂地走至连笙跟前,提了提食盒:“喏,看吧,可不许摸。” “哎。”连笙答下一声,便还真就弯腰低头看去。 小棠不禁回过头,与那无双小姐一同“噗哧”一笑。 待到连笙看罢直起了身子,她才垂下手:“可看完了?” “看完了。”连笙依旧笑眯眯道,“真好看。” “既然看完了那便走吧小棠,”一声细飘飘的嗓子,卫无双捋了捋手中的绢帕,“耗了这么大半会儿功夫,且叫长恭哥哥好等了。” “是,小姐。”小棠的脑袋瓜子一点,便紧随了卫无双朝长恭的院子行去。 直到离开,她二人也未曾再看连笙一眼。 一眼也无,自然便也看不到连笙嘴角得意洋洋的浅笑。 待她二人走得远了,黎婶才忙不迭地凑过来,问她:“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连笙一歪脑袋,神神秘秘地笑说:“也没什么,就是黎婶,方才我本是藏了一条小蛇在袖子里,预备等你与我说书时吓一吓你的。” “然后呢?” “然后,”连笙两手一摊,“蛇没啦。” 黎婶正有些不着头绪,便见连笙兴冲冲地弯了腰将头一点:“黎婶,今日的故事就先欠着,改日再来找你要,我且要赶着看戏去了。” 话毕,也不等黎婶答她,撒腿便往无双小姐离开的方向奔去。 “连笙,连……”连笙一溜烟就跑得没了踪影,黎婶遂才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向着长恭的院子一路小跑,“噌噌”便避开旁人耳目翻了墙进去。她蹑手蹑脚地蹲到窗子底下,果不其然便听见了卫无双的声音。 “长恭哥哥,”娇滴滴的嗓子甜得连笙都快齁了,“我听爹爹说,今年年节乃是由你操办,偌大一座将军府,又有那样多远近宗亲,长恭哥哥着实受累了。” “还好。”长恭一向无甚情绪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坐在案前。 “猜便知道你会这样说,”卫无双又笑,“年节诸事繁杂,哪有不累的,我寻思着今日来看看你,便做了几样点心与你解乏,也不知长恭哥哥可还喜欢。” “嗯,多谢。”长恭似乎头也未抬。 卫无双一时便又有些嗔怪:“你也不起个身来看看。” “无双,我尚有几封军中急函要看,不然……” “吃过再看嘛。” 撒娇的嗓门儿酥得连笙一把老骨头颤巍巍地一晃。片刻沉默过后,她还是听见了毫笔放下的声音,继而有椅子被挪开,长恭起身了。连笙赶紧从窗下冒出半个脑袋,借着窗户未曾合严的一丝缝隙,看见长恭走向厅中的一张小圆桌。 卫无双带着小棠正在桌旁候着,方才宝贝一般提着的食盒就放在圆桌上。 眼见长恭走至桌边坐下,卫无双便也喜笑颜开地坐到他跟前。 “长恭哥哥,这里统共装了四样点心,我一样一样开与你看。”说着,卫无双又伸手去揭那食盒,“这一样,名唤‘岁岁平安’。长恭哥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刀枪无眼,祈望你岁岁平安,吉人多福。” 长恭点点头:“多谢。” “这一样,名唤‘朝朝富贵’。我爹爹说,他日长恭哥哥接掌卫家军,自是光耀门庭,富贵荣宠无可限量,我便提前祝你功成名就,富贵无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8 双。” 长恭没有作声。 卫无双放下这一盘小点,又喜滋滋地去揭下一层,然而这层食盒甫一移开,她却登时“啊——”地一声尖叫。 食盒里一条小花蛇,脑袋一冒,“噌”地便绕上了卫无双的手臂。卫无双尖叫着想要甩开,抡圆了手臂四下乱舞,然而她越是想甩,那小花蛇便缠得越紧,且还不解风情的,“嘶嘶”地吐着信子爬得更高了。 眼看就要往她的脖子上蹿,卫无双立时便被吓得昏死过去。 “小姐!小姐!”小棠亦是吓得魂飞魄散,可那蛇在小姐手上绕着,她又不敢上前去捉,急得直喊直跳脚。 连笙就躲在窗子外头,盯着这一出好戏,乐得几欲坐地大笑。 “咯咯咯咯……”笑意冲得她双肩发抖,可是下一瞬,她的笑容却又“唰”地一下僵到了脸上。 只见长恭飞速拔出壁上长剑,将那小花蛇一挑劈作了两段,而后长剑一放,竟俯下身子抱起了卫无双。 抱,抱上了……连笙瞠目结舌,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去请白先生到客房。” 一声令下,听出来是对小棠说的,而后他便抱起卫无双往门外走。 连笙目瞪口呆怔怔地无法动弹,就连长恭抱着卫无双迈出门来也忘了要躲上一躲。而他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斜向连笙处瞥了一眼,带着些许的不悦。 连笙就那么哑然看着他们三人出了院子,半晌回过神来后,才顿时提了两脚一跺,气坏了! 第14章 卷三 入府(肆) 离年节尚还有个几日,卫无双却在将军府待客的别院里住下了,就住在连笙屋子的斜对门。 “不过就是受了点惊吓罢了,一条小花蛇,又没伤着她分毫,矫情……” 连笙坐在屋顶上,一面拄着脑袋,一面看底下往来如梭的下人们,络绎不绝地往卫无双的房里送东西。 卫无双被吓得昏死过去,连白先生都说无妨了,偏她醒后仍说自己心悸,慌得厉害,长恭权衡左右,便让她暂且留在别院里好生养着,待到除夕夜宗亲们过府团年,再由她父亲接她回去。于是这两日,别院的门槛都要被卫无双家中的下人们给踏平了。 长恭显然知道那蛇定是连笙放的,一连几日也不与她说话,连笙自是闷闷不乐,偏得卫无双还要巴巴地来惹她。绸缎绫罗织花袄,一日三两身地变着法儿往身上加,丫鬟小厮老妈子,有事无事便尖着嗓子使唤。再观连笙,一年到头两件粗布衣,身旁一个粗使丫头也无,任谁看去都只觉她相形见绌。 本就存着芥蒂的小心眼儿,如此一来,便更成了水火之势。 从当日长恭抱上卫无双回房时便发起的脾气,一直憋着,憋到大年夜,连笙坐在席上的角落里,气鼓鼓地看着主桌上,卫无双就挨在长恭一侧,殷勤地给他布菜。一腔无名怒火发不出来,连笙气得筷子“啪”地一放,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走了。 外头冰天雪地,她深吸一口凛冽寒风,呼出浊气伴着白雾,才觉满心的憋闷稍稍舒坦了些。跟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遇见一棵樟树,三下五除二便爬了上去。 树上可以窥见半座永安城的夜景,子夜将至,城里四处皆是红彤彤的,远远的齐皇宫中放着接连不绝的焰火,半空上飘来若有若无的钟鼓丝竹之声,近处似有孩童嬉笑吵闹,到处一派喜气洋洋,连笙形单影只,一时又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 她百无聊赖,一脚踹到身前的树枝上,枝头积雪立时扑簌簌地往下落,她被打得满头满脸白花花的一片,边掸边不住地打喷嚏。 “上面的景致好吗?” 忽然一个声音在树下问。 连笙低头看去,却是那位青色眸子的少年,卫长青。他也不知何时离了席,独自一人推着轮椅就停在树下。连笙赶紧跳下树来:“长青公子怎么来了。” 卫长青笑笑:“席上无聊罢了。” 他说着又抬起头来:“你叫连笙是吧?” “是。”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上面的景致,好吗?” 连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万家灯火,瑞雪丰年……不过,你怎知道我在此处看风景?” 她才将问罢,便见卫长青的一双碧眼落落含笑,道:“你在我院墙边上看风景,业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自然认得。” 话音刚落,连笙登时只觉面红耳赤。 她讪讪地打了个哈哈,想将此一话翻过篇去,却又听得卫长青问:“那你呢?你又为何身在此处?” “同你一样,席上无聊罢了。”连笙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席上无聊……”卫长青听后兀自低头笑笑,而后又道,“可我听说前几日,我那堂妹无双与你生了口角,这几日又和你同住一院,无双素来小姐脾气,你从席上下来,怕不是躲着她罢。” 卫长青这样直言不讳地一语道出,连笙便心知他是有意而来,遂也不再端着,只沉下脸道:“长青公子想说什么,还请直言吧。” 卫长青便微微一笑:“我想说,吓昏了无双的那条蛇,可是你放的?” 连笙一怔。 “长青公子何出此言,又有何凭据?” “我不在场,自是无凭无据,”卫长青轻轻往椅背上靠了靠,“不过,就冲长恭的反应,我也猜到是你。” “哦?如何猜的?” 连笙心想,问问呗,问问也无妨,反正无人见她下手,也不能拿她怎样,于是便见卫长青的眼角轻轻一弯,道:“当日无双惊吓过度,可长恭事后却未曾追究,我便知他明白何人所为且有意包庇,此是其一。而后见他安排居所,不偏不倚就将无双安在了你的对首,自是想要对你有所告诫,此是其二。如此料定是你,也非难事。” 一番语罢,连笙却又怔了一怔,半晌回过神来,她才侧身靠到树下,笑了笑:“我还当是除了长恭,再无第二人知晓呢。” 而后又抱拳向卫长青道:“长青公子好生聪明。” “姑娘过奖。”卫长青亦颔首回笑,“我原也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不过好奇罢了,你是如何做到的,无双送与长恭的食盒,必当捧着护着视若珍宝一般,你又要怎样悄无声息地放蛇进去?” 连笙闻言,便一歪脑袋眨眨眼:“长青公子,我叫连笙,自幼无父无母,但唯有一个师父,乃是三四十年前便金盆洗手的盗圣。” “盗圣?” “是。师父十年时间,直到寿终正寝,就教会了我三样本事,一乃读书识字,二为飞檐走壁,其三便是妙手空空。”连笙说着复又浅浅一笑,“我能偷得,自然也能放得,你所料不错,那蛇正是我放的。” 连笙露胆披诚,豁出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9 去了,心想大不了便是一顿训斥吧,可不想卫长青听罢却只是了然笑笑,什么旁的也没说。周遭一时间没了声响,他二人一个背靠大树,一个坐着轮椅,就在雪地里静默着,四下里悄然无话,唯有猎猎北风卷起枝头残雪,倏忽“啪”的一声。 卫长青轻轻开口问她:“连笙,你为何入府?” “嗯?” 她撇过头,只见卫长青一双碧眼定定地望着她,诚如那一日书房当中,弥漫在烟雨过后,天尽头的柔软微光,连笙忽觉心尖一动,浅浅答道:“为了寻人。” “要寻何人?” “一个十六年间,夜夜入我故梦的人。” “那你寻到了吗?” “嗯。”她柔柔笑笑,“寻到了。我自有生以来,夜夜与他梦里相见,见过他的一颦一蹙,见过他弯弓驭马,而今已然寻到……” “兄长。” 身后忽如其来一声唤,打断了连笙的自话,她抬眼望去,梦里那位手执银枪身披铁甲的少年,就站在雪地里,站在距她的身后不远处,如同十六年间一夕大梦,梦醒时分,却知是梦非梦一样。 “长恭。”卫长青回眸,推了推轮椅,转过身去,“宴席结束了?” “结束了。宗亲们回府守岁,依次拜别后,便遣府卫各自送回去了。”长恭说着上前行了两步,却是一眼也未看连笙。 “如此甚好,辛苦你了。” “无妨。”他话毕顿了顿,又问长青,“只是兄长,我有一事,尚要同你商量。” “请讲。” “明日兆惠将军五十寿辰,设宴兆将军府,因是整寿,赴宴者众,卫将军府所备礼单如何,还想请兄长过一过目。”长恭说着,一面又从怀里取了份赤封的礼单出来,交与卫长青。 卫长青抬手接过,借着雪光细细翻看,然而礼单还未翻过两页,便觉身旁悄无声息凑了一个脑袋:“五十寿宴?我能一并跟去吗?” 他抬起头来,只见连笙也不知何时踱到了他身边,盖因长恭正挨着他站在近前,连笙要与长恭说话,便也不得不挪到他的身后来。她巴望着一双眼睛,显然是想要凑个热闹,然而长恭瞥了她一眼,张开口却是冷冷的两个字:“不能。” “为何不能。” “为你太会惹是生非。” 长恭说罢又是一眼横斜,连笙立时便明白过来他在指些什么。 当日之事,谁叫卫无双出言不逊在先,又非全是她的错,巴巴的却还要算到今日!连笙攒了许久的一肚子火,好不容易将息了些,这么“噌”的一下,又红彤彤地烧上了。 她一脚踢向雪地,踢起飞雪伴着一声硬梆梆的“哼!”,扭头又回树下抱着手去靠着。 卫长青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兀自笑着摇了摇头,又低下脸迅速翻看了礼单,合好抬手:“挺好的,就照此送吧。” “行。”长恭接过礼单,也不理连笙,径自说道,“那我便去忙了,席后尚还有些摊子未收的,兄长也需早些回去,外头天寒地冻,腿疾还是少受久寒的好。” 卫长青笑笑:“知道了,你去吧。” 长恭收好礼单,点一点头便走了。待到他的影子一拐,消失在路尽头后,卫长青才转回身来,笑向连笙道:“你与长恭,还为着无双一事赌气呢。” 连笙忿忿不平地一跺脚:“长青公子,你也知道你那堂妹什么性子,此事……” “就叫我兄长吧。”卫长青忽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 连笙一愣:“兄长?” “是,我虚长你几岁,就和长恭一样,唤我兄长吧。”卫长青微昂着脑袋注视连笙,眉眼倏忽弯了弯,“如此,往后若是无双再要与你难堪,便也不惧只身入府,无人为你撑腰了。” 他斜月一般柔而分明的笑眼,好似塞了一炉旺火到她心上,连笙只觉满心涌起的暖意席卷,欢欢喜喜应道:“好,兄长。” “兄长也不是白叫的,我出来已久,天冷不适,你且推我回屋吧。” “好。” 连笙喜滋滋地上前接过他的轮椅,白捡一个兄长,方才与长恭的那点不快便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她推着轮椅轧过茫茫雪地,忽然又想起似地问:“那位兆惠将军,是什么人?” 长青坐在轮椅上,偏了偏头,答道:“他是与我爹同列三公的大将军,当朝太子妃萧氏的亲娘舅,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 “那他祝寿,排场大吗?” 长青一听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又笑道:“虽说他是正月初一生辰,不便宴请,但是此番年满五十,知天命之年,既然请了,必是……排场非凡的。” 话毕他又回头看了连笙一眼,果不其然便见她的眸子亮了一亮。 “只是长恭不是不让你跟去吗?” 他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声,就听得连笙嗤之以鼻的一声嘲讽:“腿在我自己身上长着,他还能砍了不成。” 雪地里两行轱辘与一双脚印,伴着长青轻轻的两声浅笑,连笙不由也跟着笑出声来。 她抬头望了望远天,天高而远,初入将军府的旧年,北风吹雪,嘉瑞天教,十六年恍然如梦,再睁眼,那便已是新岁了。 第15章 卷四 新岁(壹) 大年初一。 一早,长恭练完剑,向墨白二位先生与长青拜过年后,便忙不迭地准备贺礼一事。兆将军府的寿宴设在午时,长恭巳时出发,登了马车便向兆将军府行去。他坐在车中行到半路,忽然便觉身下的垫子动了动,他瞬即起身将那座盖一揭,猛地竟真从里头直起一个人来:“我的娘!可快憋死我了!” “连笙!”长恭一声怒喝,吓得车夫都勒了勒马。 “少将军,出了什么事吗?”车夫回身探了个脑袋问。 长恭正皱着眉头盯着连笙,半晌还是板着脸回了一句:“没事,继续走吧。” 那车夫应声“好嘞”,又挥着竹鞭驾马去了,长恭这才在一旁坐下来,看连笙讪讪地从座厢里往外爬,再厚着脸皮将那掀翻的盖子盖好。 “不是不许你跟来,你还学会偷跑了。” 连笙掸了掸一身的尘,厚着脸皮笑笑:“大年初一呢,我在将军府上憋了那样久,总得许我出来放放风吧。” “你若觉得将府憋闷,大可以一走便是,我不留你。” 长恭别了她一眼,冷脸几乎快要拉到了地上去,连笙却是依旧死皮赖脸面不改色道:“那不成,我可不走。” 她说着又盘上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好似试探一般。看见长恭未置可否的神色,才又腆了脸唤他:“长恭。” “何事。” “先时放蛇的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错了,便翻篇了吧。” 连笙语带歉疚,长恭一顿,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0 抬起头来,见她双手合十搁在颌下,一双杏眼弯弯地含着笑,倏忽眨了一眨,又只觉这姑娘哪怕如何造作,也叫人生不出厌来。他遂而别过脸:“今儿个怎的想起来这事了。” “自是我要傍着你出门,靠山投诚,便也该当道个歉的。”连笙笑笑,竟也坦荡,“何况年都过了,哪有一张冷脸从年尾再冷到年头的道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讨好似地搓了搓手。 长恭的余光将她收在眼里,沉默片刻,才垂下眼说了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哎——”连笙欢天喜地地应下,而后才又端正了身子,伸手揭开车上的布帘,探头看去。 今日初一,连笙倒也换了身新衣裳,只是兴许为着躲进座厢里头方便,一身的新衣裳却是一身男装。她挽了长发,松垮垮地束在脑后,正兴冲冲掀了帘子与那外头的热闹市集相呼应,每每抬手招一招,发冠便哆哆嗦嗦地晃一晃。长恭有些看不过去,不自觉地出声喊她:“连笙,过来。” 连笙面有不解地回过头:“做什么?” 身子却不动。 长恭见她并不起身,料知她是不会这样听话的,便也不再多喊,径直就低了低头,坐去她的旁边。 连笙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到头顶上的发髻一松,满头乌黑顺着她的肩头滑落,轻轻扫过她执了帘角的手,覆在她的膝上。“长……” “别动。” 长恭拢了拢她散落的青丝,并在手上,开始为她束发。 连笙顿时只觉脸烧极了。他的指尖划过鬓角,将她零落的碎发挽起,合上,而后仔仔细细,一下下地梳着,连笙便从头到脚,从后颈麻到了天灵盖。 她一动也不敢动地正襟危坐,感到发丝在他的指间划过,马车行在石板路上时而颠簸,长恭绾了她的长发抵在头顶,半边手掌就贴在她的额上,掌心没有多余的温度,却教人像是受了烙铁一般。她诚如待嫁新娘那样紧张而不安地坐着,紧张而不安,却也欢喜而期待。 直到长恭结了绳,松开手,轻轻一句:“好了。”她才通红了脸回过神来:“多谢。” 长恭又回先时的座上坐着去了,连笙却是再也不复方才的热闹劲儿,她假意借了逛市集的名由将脸搁在窗前直灌冷风,一路吹着直到马车行抵兆将军府,才觉面上的烧红消退了些。长恭一声“走吧”,她便极老实地将头一点,随他踏下车去。 不及巳时三刻,兆将军府前往来的宾客便已然络绎不绝了,见是卫将军府的马车到,赶紧有人上前来牵马放脚凳。连笙跟在长恭身侧,见他吩咐下人将贺礼抬下,回首便听见一声:“卫少将军——” “忠卿兄。” 长恭回过身去,身后一位着了墨色衣袍搭着赤朱袄褂的公子,正抱了拳作回礼状,身形不算魁梧高大,但举手投足老成持重,颇有些长兄风范。见是独独长恭一人,并未跟着卫大将军,才又淡然一笑打趣道:“许久不见,听闻你已官至四品,下次再会,只怕该向你行礼才是了。” “忠卿兄说笑了。”长恭略一低头拱了拱手道,“长恭不过一介武夫,哪里可比忠卿兄,兆将军府长子,世袭的爵位傍身,若要赶上,只怕百八十年也已过了。” “百八十年?你也太过妄自菲薄了些。”兆忠卿端着手笑道,“家父方才不过五十,还长着卫大将军几岁,你自当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借忠卿兄吉言。” 长恭将头一点,客套般应过一声,而后就见兆忠卿倏忽又凑近了来,悄声问他:“不过许久不见,我还有一事相问。” “忠卿兄请讲。” “不知无双小姐……近来可好?”兆忠卿说时笑了笑,些许腼腆面上又带了些许的关切,问说,“听闻数日以前曾在将军府上受了惊吓,而今可已大好了?” 连笙登时只觉一愣,这位兆将军府长公子兆忠卿…… 她抬起眼来上下认真打量了兆忠卿一番,见他眉目稳重,举止风雅,谈笑自若,倒也并非是何登徒浪子之相,于是私心里又不由地悦悦然高兴起来,即便长恭闻言侧头瞥了她一眼,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之处。本也是她放的蛇,瞥就瞥吧。连笙受过他这一瞥后,才又听得长恭说起:“已然大好了。” “那便好,那便好。”兆忠卿说着又正回身子抬手引了引,“家父已在堂上了,长恭贤弟里头请吧。” 于是长恭一拱手,行了个礼,便领着连笙往府里去了。 才一作别兆忠卿,连兆将军府的门也尚未踏进,连笙就按捺不住好奇地探问:“这位忠卿兄,和你府上那个堂妹,是何关系?” 长恭闻言瞟了她一眼,淡淡一句:“没有关系。” “那他刻意绕着弯子打听卫无双,莫不是喜欢人家?” 连笙直言不讳,也不管自己现下身在何处,兆将军府门前人来人往,长恭便也只得低声结了她的话:“许是吧。兆家卫家同为将门,我与忠卿兄过去时有交道,无双往来府上,一来二去便也认得,纵有好感也是常事,你又管他做什么。” 若说是旁的哪家小姐,那自然是没什么,只是卫无双嘛……连笙毫不遮掩地面上浮笑,这位兆家公子,家世样貌皆是不差,与卫无双怎么看去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美得很,美得很。她遂而又同食了蜜般喜滋滋地回道:“不做什么,只觉甚好。” 长恭别了她一眼,便也不再作声。 连笙一门心思挂在兆忠卿与卫无双上,埋着头就随长恭入了兆将军府。然而甫一进门抬起头来,她便感到眼下一晃。 第16章 卷四 新岁(贰) 入得兆将军府,连笙才恍然觉出这里的气派。 同是将军府,卫将军府上常年净是平实的素色,唯有满府樟树郁郁葱葱做些点缀,方才不失一点生气,然而兆将军府,满目皆作朱红,宽庭大院,正中抬首便是镀了金边的门楣,屋宇高大,比之卫家,反倒此处还更像是敕造的府邸。 连笙一面暗自惊叹,一面紧跟了长恭往堂上走,四下张望着一直入到堂上,她才收了四顾的目光看向前方。 前方堂上坐着的几位显要里,左首一位妇人,一身的雍容华贵,正在饮茶,右首两位身着正服的大人,侧着头似在相谈什么,左右正中坐了一位长者,观其坐姿便知定是军旅中人,只是连笙抬头看时,却见他一张脸上蒙了半副黄金面具,生生遮去了半边面孔。见到长恭与连笙走上前来,他沙哑着嗓子将头略略一抬:“贤侄来了。” “卫长恭见过兆将军。”长恭应声站定,躬身行礼,连笙赶紧也一并跟着拜下,而后又见他直了直身子转个方向:“下官见过右相大人,左相大人,萧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1 夫人。” “贤侄不必多礼。”兆惠将军声音嘶哑,倒像是沙石粗砺在喉尖上磨过一样。 连笙随同长恭直起了身子,听他在跟前说些寒暄的客套话,便就充作随从老实巴交地垂了手立着。 这位兆惠将军,虽说是与卫大将军同列三公的一品大将,但却不比卫大将军威严,言谈里话不多,也无甚大道理,言简意赅的几句,话音低沉兼着阴冷,倒让连笙颇觉得有些阴鸷。她时不时抬头瞄上一眼,回回见到兆惠将军微垂着眸子不苟言笑,藏在半脸面具之后的那张面孔,更陡然添了些森森然的意味。 长恭递了礼,又敬些“人方中午五十日艾,天予上寿八千为春”云云的寿词,眼看兆惠将军渐而无话只点了点头,遂也识趣地提了告辞,退出堂去。 转过两个弯行到宴厅坐下,甫一落座,连笙便忙不迭地将心下疑问尽数倒出来。她问:“那位兆惠将军,为何要拿面具遮着脸?” 长恭便侧了侧身答说:“那是御赐的半脸金面具。传言兆惠将军原本相貌可怖,幼时受了热油,便留下半张脸上净是模糊焦疤,因着着实太过狰狞,皇上便赐下这半张黄金面具,既显体恤臣子之心,又彰兆惠将军之荣宠。” 连笙大悟,又问:“那他为何安个妇人在堂上,我见你礼遇有加,可是他的夫人?” 长恭遂又答道:“不是。那位萧夫人,本名兆冉,乃是兆惠将军胞妹,早年嫁与河间巡抚萧应文,生女萧氏,萧氏册封太子妃,便称兆冉作萧夫人。萧夫人虽为女眷,但贵在有女为妃,身尊位重,长兄寿诞坐于堂上,便也应当。” 连笙一声恍然,而后再问:“那方才那二位大人……” 话音未落,长恭便瞥了她一眼,觉她有些多话,可盯了一瞬,却也还是照实答她:“左右二相,右相裴昭林,左相秦汝阳。” 只这一回,长恭话毕,却见连笙突然就皱了皱眉:“秦汝阳?秦大人。” “如何?” “当日贺府作鬼,贺仲龄失了疯以前,口中念念的,岂非正是秦大人。” 连笙满以为,长恭闻言便会同她一样一拍脑门惊觉——莫不是这么回事!可不想长恭听罢,却只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知道,”连笙诧然,“知道你还……” “这十年间,朝中在位的、引退的、被罢被贬的、五品以上的秦大人,共计有六位,其中一位,吏部秦弘道,任吏部尚书之位近二十年,当日贺仲龄口不择言,喊的除了秦大人外,还有一句‘秦尚书’。” 长恭忽而轻轻打断她的话,连笙登时一愣,只听他顿了顿,又低声说起:“当初贺仲龄从地方上小小知府,一步登天做上兵部员外郎,自是少不了朝中有人安排。吏部尚书,掌天下文官任免、升迁、勋封、调派之事,贺仲龄到任兵部后连年高升,官至兵部侍郎,若不是半路遇上你我从中作梗,只怕兵部尚书位子一旦出缺,他便要接下尚书大任了。如此顺风顺水……”长恭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连笙的眼睛,“我实难不怀疑他。” “那你预备怎么做。”连笙侧过身问。 于是便见长恭略一踟躇,继而蹙了眉心开口道:“连笙,不知你能否跑一趟六部……” “六部?” “是。值此初一至十五年假,六部落锁,少有官员值守,我便寻思去取些户籍名录、卷宗档案来翻看一看,如有蛛丝马迹,也未可知。”他说着又低了低头,“若你不方便,我……” “可以。” 一声答复,长恭倏忽抬起头来,连笙的眉间,朱砂一展,双眸弯弯一笑:“今夜出发,你且将需要的书卷名目列好,我照着偷来便是。” 长恭正要谢她,然而“多谢”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无端一声“哎哟!”打断了。一个人影踉踉跄跄绊倒在他脚边,长恭连忙起身扶他,可那人站起身后,却见长恭愣了一愣:“孝卿?” 眼前被他唤作“孝卿”的这位,未及开口说话便已闻得一身的酒气,起时足下未稳,步履轻飘,昂了脖子显出一张嘻笑的脸来,脸上只见满面潮红。宴席尚未开始,这人就已喝得醉醺醺的了,连笙一看便觉厌恶,不由就往一旁躲了躲,看着长恭一面扶住他的肩一面问道:“怎的只有你一人?跟着你的小厮们呢?” “甩……嘻嘻,甩了,”他拍拍胸口,“我兆二公子,不用人扶。不用!” 说着又挣脱手,一把推开长恭。 长恭被那兆孝卿猛地一推,一个趔趄,好歹撑了桌子稳住,见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便也不再上前去搭理他。可是这醉汉走出两步,却又歪着脑袋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盯着一旁站起了身的连笙,忽然开口冒出一句:“你不是,你不就是前阵子长乐坊里的那个头牌,连姑娘吗?怎么,女扮男装好玩吗?” 连笙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她自毛遂自荐入得长乐坊,不过待了月余工夫,后从长乐坊里出来,也已过去了小半年,且不说日子已然过了这么许久,就是当日在长乐坊里,回回出门,自己也是刻意蒙了青纱覆面,除了那些位中过头彩的赌客,便从未透过真容,这兆二公子又是如何认得? 她正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就听长恭不动声色地替她开口道:“孝卿,你喝多了,认错人了。” 第17章 卷四 新岁(叁) “不可能。”兆孝卿借着酒意摆摆手,絮絮叨叨地道,“别的不说,就她眉间那颗朱砂痣,我算认得一清二楚,当初小爷费了多大的价,一箱子金子抬进去,声儿也不吭地就给我扔出来了,好大的脸呐。” 连笙一怔,而后又见兆孝卿斜蔑着眼睛盯向她,嘴角一勾笑了笑:“那会子装得那样清高,金山银山粪土一般,如今还不是攀上高枝就随了卫长恭了。连姑娘,你我多少也算半个旧识,今日相请不如偶遇,要不就陪小爷去喝两杯?” 他说着,抬手便要来揽连笙的肩。 连笙正欲侧身去躲,突然却被长恭一把拽到了身后。 长恭挡在她跟前,手持佩剑顺势就将兆孝卿伸来的五指一按,兆孝卿被这么突如其来的剑身打了一下,冷不丁吃了个痛,又痛又憋屈,张口便喝:“卫长恭!你做什么!” 长恭沉着脸,道:“孝卿,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又能怎样,小爷高兴,你管着吗?”他倔劲儿乍起,借着酒胆,忽然就搡了长恭一把。只这一回,长恭受了这一推竟纹丝不动,反倒是兆孝卿被那劲力反冲,跌坐到了地上。 “卫长恭,”他立时就指着长恭的鼻子骂道,“你不过一个捡来的儿子,连个庶出都算不上,跑来我府上横什么?” 长恭的一张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2 脸硬生生的,毫无表情。 周遭渐而起了看客纷纷,兆孝卿作势便要爬起身来再与他干上一架,他冲地上前欲要去拽长恭的衣领,被连笙趁其不备再次推了一把,踉跄着步子眼看又将摔回去,“孝卿!”一声喝令,兆孝卿停下来,只见一位衣冠公子,拨开人群急急地就往里走,正是他大哥——兆忠卿。 “你又喝多了酒在此撒疯!”他说着抬手一挥,登时便从身后蹿出三两个家丁,将那兆孝卿左右架上。 兆孝卿被这么左右一架,挣也挣不得,只得叫嚷着被拘在一旁。兆忠卿摆摆手示意家丁将他带远些,而后赶忙向长恭作了个揖道:“孝卿素来胡闹,长恭贤弟莫怪。” 长恭这才收了收剑,被他这样一闹,自己当真是想不出些风头也难。 兆忠卿还在眼前拘着,长恭遂而垂下眼点点头:“无妨,我又何尝不知他的性子,只是那醉后口不择言的毛病,忠卿兄还是多加留意的好。” “是,是。”兆忠卿又抱了抱拳道,“我做兄长的,往后定当严加管教。今日没能看好他,惊扰了贤弟,快些请坐,回头我独来敬你三杯,向你赔不是。” 他说着抬手向座上引了引,顺道也向连笙点头致意,连笙受了他的歉,不觉又增些好感顿生。那位兆二公子浪荡形骸,倒他大哥却着实不错,来日促成他与卫无双,也不算亏了卫家那位堂小姐。她一面想着,竟又飘飘然地笑起来。 长恭与她重新落座,见她无端发笑,不由别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连笙眯着笑眼,而后又恍然想起似的,“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揭开袖子,从袖中取出一只扎紧了口的小袋,她捏着袋子的一角,搁在袖口匆匆交给长恭晃过一眼,便就迅速又塞了回去。“这是什么?”长恭问。 连笙嘴角一勾,得意地收回手来,悄声说:“兆孝卿的钱袋子。” “连笙!”长恭登时压低嗓子喝了一声,“你偷惯了?这你也偷!” “明明是他出言不逊在先,我不过偷他些银子罢了,他又不缺这点零花。”连笙闻言翻开一个白眼,又生起些忿忿不平的脾气来,“何况我偷钱是偷,偷书便不是偷了?” 她冷哼一声斜瞟向长恭,长恭立时明白过来她意指何事,自觉理亏,便也不再作声。 连笙占了个理,见长恭不再驳她,自当是默许了,这才转而又觉欢天喜地起来,毕竟,那样沉甸甸的钱袋子,这一趟兆将军府,可不算白来了。 于是她在寿宴结束回府的马车上,袋口一拆便忙不迭地数起钱来。铜板银子钱票摆了满满一座,连笙边数边不住地发笑,原来先时趁着推搡之际随手一摸,竟就顺了整整三四百两。她大喜过望,一把将那银钱捞好,抬首又见那只钱袋子,妆花织锦,绣了两面鱼纹的,煞是好看,便也二话不说就昧下了。 长恭在旁坐着闭目养神,一声也未吭,只当自己看不见。连笙得了便宜,自然更得卖乖,当夜就换上一身夜行衣潜去六部翻了个通宵。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三,连笙基本整宿整宿都耗在六部里,吏部那些扑了灰的档案架子,几乎都快被她翻得焕然一新了。她每跑一趟,便就大包小包地扛些书册回来,那些书册交给长恭,他就赶在日间翻看、摘抄、誊好,再大包小包地交还给她。一只包裹对一只书架,连笙又得原模原样地再放回架上。一连折腾了这么十数日,终于是觉着有些累得慌了,正月十四的天尚未亮,她就哈欠连天地一头栽倒床上酣睡过去。 待到这一觉睡醒,便已是过了未时。她被自己的辘辘饥肠闹得难受,起身正在穿衣,却突然没来由地耳朵一尖,听见隔着墙似乎传来卫无双的声音。 连笙飞速便将衣服套好,手脚飞快把门一推,“噌噌”便爬上屋顶翻过墙去。 一句娇柔清晰的“长恭哥哥”,果真是卫无双! 连笙暗自“喔哟”一声,感念自己醒得真是时候,她就趴在屋顶上,而后便听见屋里卫无双说:“明日元宵灯会,我想看许久了,不知长恭哥哥可否带我去看看?” 长恭正在誊抄案卷,听见卫无双这样问,不由搁下笔抬起头来:“无双,恐怕……” “哎呀!”然而他的半个“不”字都还未能说出口,话到一半便被卫无双打断了,她抱了抱他的衣袖,撒娇道,“你年年元宵都在北境,就是人在京中也总被大伯父困在家里,难得今年伯父回营,独留你一人在府上,便就陪我去嘛……” 她颇有些倚姣作媚的蛮不讲理模样,话里娇得似要拧出水来,连笙差点一个没扶稳。这可不行,若是要让卫无双独独拐了长恭去看灯……她连忙直起身子从屋顶上跳下,迅速整理好衣裳,而后也跟着大步踏进长恭的房门。 她一面风火流星地迈过门槛往里走,一面故作不知情地大声喊他:“长恭——明日十五有灯会,咱们同去看吧……唷,无双小姐,你也在呢。” 卫无双显然是没料到半路竟会杀出一名野丫头来,立时便皱了眉,问她:“连笙,你来做什么。” “自是来邀长恭去看灯呀。”连笙大咧咧地笑笑,心想纵使长恭应了与她同去灯会,可区区一个卫无双,哪里又能挡住她也要来横插一脚。哪怕最后成了三人一同去逛,总也好过独独他二人,孤男寡女地赏灯,天又黑…… 她心想着,按捺不住又显山露水贼兮兮地笑了笑。 长恭瞥了她一眼,忽然却张口唤她:“连笙。” “嗯?”连笙依旧贼兮兮的。 “你不许去。” 第18章 卷四 新岁(肆) “啊?”连笙登时便愣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你不许去,”长恭说着又拍了拍案上摞着的书卷,“十五过后便要开朝,我尚还有些卷宗,未看完的……” 他言辞隐晦,可连笙一听,登时便耍起了小性子:“我不许去,那你去吗?” “当然是要去的呀!”卫无双不及她话音落地,便挽了长恭的半边手臂,又得意又娇笑一笑。 长恭轻轻挣了挣她的手,却也一并点点头道:“去。” 这短短一个字,才真真的是教连笙给气坏了。 连笙气得将自己关在房里,连黎婶来喊她吃饭也不搭理。可是及至半夜,本就空落落的辘辘饥肠也不解风情的,硬是闹得不可开交,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于还是没忍住,气鼓鼓地一掀被子坐起来。外头月色皎皎,她穿衣穿鞋出门翻墙,一气呵成,然而一路小跑着飞檐走壁,去的不是六部,却是卫将军府的厨房。 此刻夜已深了,厨房里头一片漆黑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3 ,伙计们走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便连一碗热粥也没留。连笙翻箱倒柜寻不见吃的,正又饿又恼,一个回身不慎撞落台上的竹箅子,竟露出笼屉里头两排汤团来。 想是黎婶做得多了,一时吃不完,便搁在此处的。 连笙看得两眼发直,心想左右都是挨骂,何不先充了眼前的饥。于是她撩起袖子,干脆连笼屉也给一锅端了,搬回自己房里,又折回去偷了锅碗,背了些砖,从墙角捡来满怀的柴火,胆大包天地在房里搭上炉子,大半夜的煮起汤圆来。 她手脚熟稔,利落地拿出早年间在乞丐堆里学会的那一套,架锅生火。看着锅中的水渐而冒泡,招着手在喊那些糯米团子“来呀,来呀”,心情一时又好得不得了。 然而她一门心思扑在填肚子充饥上,便全然没注意,在她偷的所谓的柴火里,小小一捆全是堆在墙根的爆竹。她将爆竹一股脑全丢进土灶中,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把整座将军府都给炸醒了。 长恭急匆匆赶来时,连笙正一脸茫然地跌坐在院中,脸上身上林林总总,皆是石片断竹碎渣子划开的口子。气浪震得她双耳嗡鸣,脑袋发懵,她就那样傻傻地呆坐着,看整座院子一片狼藉,窗户房门没有不被炸开的。 长恭赶紧蹲下身检查她的手脚,发现不过是些皮外伤后又一把将她拽起来:“你怎么回事,做什么了?” 连笙被这惊天一炸炸得尚未缓过神来,直到长恭又问了一遍,她才动了动眼珠,磕磕绊绊地说起:“煮,煮汤圆。” “煮汤圆?” “啊……啊,煮汤圆。” 长恭只觉不可思议极了,知道她今天闹别扭不肯去六部,不去便不去吧,可哪知她半夜三更不睡觉,还会躲在房里煮汤圆。且是最最匪夷所思的,一碗汤圆,还能将院子给炸了! 简直教他目瞪口呆。 直到墨白二位先生推了长青一并赶到,捡起地上的半面爆竹残片,他才恍然觉出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院中乱七八糟的,且不说没有一间客房能住人,就是加急修缮,也必得等到明天了。连笙从头到脚,一身的大小口子,长恭权衡左右,便问可否将她暂且安去白先生的屋里,与白先生同住一晚,顺道也请白先生替她治伤。 白先生倒未置可否,只抬了抬眼皮,别了连笙一眼道:“只她别也将我屋子炸了就好。” 连笙被那气浪震得发懵,半晌也回不过神来,直勾勾地还在盯着那点爆竹发呆,听见白先生讽她,竟也一声不吭。长恭自当她是默许了。于是她就拖着一身的伤,卷了些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换洗衣裳,连夜滚去了白先生的屋子。 白先生与墨先生同在长青的院子里住着,但他二人虽总出双入对,却唯有这住处,一人一屋,分榻而眠。 长青的院子不大,正中由他住了,左右二厢便让墨白二位先生给分了去。长青一路领着连笙往回走,一直送到白先生的房门口才离开,剩下白先生与连笙站在门前,连笙强忍住身上的大伤小痛咧开嘴笑笑,难能客套,可白先生却冷着一张脸,斜了她一眼便径直推门而入:“进来吧。” 连笙的半抹笑都还僵在唇上,不觉颇有些尴尬,只是今夜寄人篱下,也只得低眉顺眼些。她遂而低了头迈进房内。 数九隆冬,房内却无半点炭火,白先生的居所,清冷得就和她的人一样,连笙不由打了个寒颤。看白先生指了指房中一张椅子:“坐。”一看便觉椅面定是贴着屁股地冷,然而白先生不容分说的一个字,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去。 白先生转身去生暖炉,而后打了一盆热水,又抱来一只木匣,连笙坐在椅上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来回走了两趟,忽然在她身前站定,伸手便来解她的衣裳。 “白白,白先生你做什么。”她双手捂着胸口一个蹦跶站起身来。 白先生一副无言以对的冷脸看着她,这般煞有介事的模样,倒像她要非礼她似的。她不屑地撇了撇头,用下巴指指桌上的木匣子,张口:“上药。” “上药……噢,噢。”连笙这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讪讪地涨红了脸。 白先生给她清理伤口,连笙便就安安分分地坐在椅上,一面不时疼得倒吸几口凉气,一面也不住地打量白先生。只见她动作干净利落,手法细致熟稔,想来确是行过不少医的,又观她体态纤瘦,一身白衣飘飘袅袅,倒甚有世外高人风范,于是连笙不由又腆了脸问:“不知白先生师从何方?” 白先生显然不愿搭理她,连眼皮子也未抬一抬,随口便答了句:“他方。” 连笙吃了个瘪,悻怏怏地缩了缩脖子,不再作声。可片刻过后,她又按捺不住地小心探问:“那你与墨先生……” 这一回,白先生倒是抬起头来了,眼见连笙颇有些好奇的模样,转身便倒了杯水递与她:“喝了。” 连笙一愣,虽然不解,却也还是捧手接过。 她喝完了水,正等白先生再答她的话,可不想白先生接下空杯,便又一言不发低头忙活去了。“白先生……”连笙张口想要提醒她一声,方才的话还未接的,然而她话一出口,却惊觉自己竟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连笙怔了怔,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又喊了一句“白先生”,可白先生与她,仍旧皆是充耳不闻。 “白先生!白先生!”她手脚并用地示意白先生看她,白先生在这手脚相加里终于抬起了脸,连笙好歹指指喉间,想要告诉她嗓子不对,却不想白先生抬起脸来会先行一步开口道:“是,你话太多,我把你药哑了。” 哑了?哑了! 连笙登时气性乍起,自己不过只多了两句嘴,就两句嘴,她竟就下这样毒手! 她猛地大吼一声“喂!”,出口却又发现她听不着,正着急,火急火燎间想起鬼不晓,于是拿上便吹。才低下头准备接着上药的白先生,一听便抬起头来,两眼一瞪。 她这般直直地盯着她,神色肃穆,连笙叼着的鬼不晓一时又灰溜溜地落回颈间,这下想起小心翼翼地闭嘴了,听见白先生认真地告诫:“你若不吵不闹,等我忙完了,我自会将这哑病治好,可你若不听劝,我便教你哑一辈子!” “别别别。”连笙摆摆手,抿紧了嘴唇,想了想,又使劲儿点了点头。 白先生这才安下心来,兀自上药去了。连笙就那样老老实实地坐着,一时间还心有余悸,想她既敢随手下药,又能轻轻松松救人,当真是惹不起,惹不起。 第19章 卷四 新岁(伍) 整整一个时辰过后,白先生收拾停当,解了连笙的哑病,连笙才觉通身舒坦,比起身上的大小伤口悉数包扎完毕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还要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4 来得舒坦些。不过经此一遭,她倒是学得乖了,言简意赅地问白先生:“今晚我们怎么睡?” 这屋里左右只有一张床,连多的一张炕椅也没有,是她二人挤一挤,还是辛苦了谁去打地铺,正想着,便听白先生道:“就照样睡。” “可是一张床……” “你睡便是了。” 白先生打断连笙的话,连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晓得她是不喜多言的,于是便也默默地不再他话,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钻进被窝,等熄了灯便闭上眼。 可待到烛火熄后又过去半盏茶的工夫了,白先生还是没上床来。 周遭早已没了动静,连笙觉得奇怪,眯着眼睛虚了条缝隙打量,却发现白先生正站在远处的墙边。她蜷起一只脚,脚后跟抵在墙上,两手交叠抱在胸前,就那么睡着。 连笙立时睁大了眼睛,揉了揉,又仔细看了一遍,当真是站着在睡。 她瞠目结舌,全然便看傻了。月色透过窗子,就抵在白先生脚边,映出她的神态自若,似乎经年累月皆是如此一般。连笙怔怔地看着,而后又忽然想到,墨先生是不是也这样睡的呢? 她的好奇心一时起了,葫芦浮水一样,按也按不下去。 白先生已然睡了好一会儿了,连笙终究是耐不住的心痒痒,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悄悄钻去对厢偷看一眼。然而两脚才一沾地,便听靠墙而立的白先生突然出声:“你若是不睡,就回去把院子扫了。” 连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语吓了一大跳,抬首看去,白先生却还闭着眼睛,方才那一声,仿佛只是梦话一般。 可又真真切切,正是对她说的。 连笙生平尚还头一遭遇见这样的人,神了! 她只有老实巴交地再躺回去,盖上被子合上眼。这一日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待到真又静下来后,不多会儿便也觉着困了累了,哪怕肚子还是空着,也终是抵不住连绵袭来的困意,连笙终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觉,就直睡到第二天午后才醒。 许是接连半个月通宵往来六部,难得有了一夜安眠,连笙全然睡死了,连同今日卫无双要来邀约长恭也给忘了个干净。等到她迷迷糊糊想起来这事,风驰电掣一般赶去长恭房中时,早已人去屋空。连笙憋闷极了,闷不吭声地回去白先生处,登了树爬上房顶,便在房顶上呆坐起来。 再过一两个时辰入夜,永安灯会,原还多有期盼的,而今想来便觉满身的不爽。 瓦缝里长出的瓦松痒了她的手,连笙一气之下拔了,正要用力扔出去,就听到底下一声:“你若不在树上,就在房顶上吗?” 连笙连忙收了手一低头,长青正笑眯眯地推了轮椅停在底下。她连忙将手上的瓦松一甩,起身下房去:“兄长。” “我听黎婶说,你饭用一半便跑了,这会儿又巴巴地坐在此处发呆,可是要成仙?” 连笙不觉有些讪讪地笑了笑,道:“成仙尚早,成一只气包子倒是快了。” 冬日下午的暖阳晒得人头顶发烫,连笙寻个阴凉处,正倚了柱子预备靠一会儿,便见长青笑盈盈地落在暖阳里,喊她:“今晚城中有灯会,你想不想去?” 连笙顿时一抬头,双眸一亮,而后愣了愣,想起自己为何非要赶着卫无双的步子,又犟嘴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灯会不灯会的。” 长青见她小孩儿脾气一般,也不觉恼,只笑道:“那便随你,我且只管酉时三刻守在后门边上候着,就等两刻钟,你来也好,不来也罢,皆是无妨。只不过你若要来,切莫告诉旁人便是了,哪怕墨先生问起,也不可说。” 连笙正觉奇怪,为何不可与旁人说,可她也未来得及细问,就见长青浅笑一笑,转个身推着轮椅回房去了。 既然兄长都已这样问了……连笙不由重又生出些对灯会的欢喜期盼来,口是心非地跑回屋去挑了身好衣服,酉时才过,急匆匆地用了几口饭便巴望着等到后门边上。 酉时三刻,长青如约而至。 永安城十五十六两日放灯,连笙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困在将军府里不好光明正大地日日往外头跑,便更是要逮住这些佳节的名由好生出趟门。只是……她颇有些奇怪地感到,长青似乎难能一见地亦是多有谨慎,来时便就三步一顾,见了连笙也不多话,只轻轻一句:“走吧。” “兄长,你莫不是也与我一样,是偷偷溜出来的吧?”想起长青先时的告诫,连笙推他走出将军府后门便试探一般问起。 哪想长青却真就点了点头:“是啊。” 他这样毫不掩饰地就承认了,反倒更让连笙顿觉奇怪起来:“你堂堂将军府大公子,为何也要偷偷摸摸的。” 长青便默默笑笑:“没什么,我身子不便,素来也甚少出门,再有我爹……也不愿我出去,便就常年只与墨先生白先生留在将军府里。” “常年在家,”连笙不由一咋舌,“不觉闷得慌吗?” 长青回头看她:“所以才拣着机会,与你一同溜了。” 他笑,青眸狭长地一弯,连笙才也跟着一并笑将起来。永安城里四处张灯结彩,灯会的热闹喜气便是挡也挡不住地溢满了大街小巷,排排大红灯笼悬在街心上空鳞次栉比地铺开去,映出满街的夺目流光,乐坊门前有踏歌的艺女,衣罗绮,曳锦绣,手执花灯轻歌曼舞,往来乐伎箫鼓齐奏,歌舞升平,他二人不觉又生出些身在其中的陶乐融融来。 逛过两街花灯,猜了几把灯谜,连笙忽而兴起,便问长青:“不若我们前去留仙湖畔放灯吧。” 留仙湖临靠永安城东南角,夜里人迹稀少,值此佳节,只怕更是连个鬼影也无。长青闻言倏忽便皱了皱眉,眼里流过一瞬不易察觉的担忧,刚要说些什么,可抬头望见她的满目期许,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他顿一顿,继而平展了双眉,微微一笑道:“好。” 于是连笙又兴冲冲买了两只天灯,捎上火石与毫笔,推了长青往南城外走去。 越往南行,便越觉灯火稀疏,没了酒馆青楼赌坊的热闹劲,四目清冷伴着凉月清辉,更益发显出夜色的萧寒与静谧来。连笙推着长青往前走,走着走着,也不知忘了是从哪条街上开始,便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们,然而三番五次回过头去,却又半点人影也无。 她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前方隐隐约约飘来淡淡的湖水腥气,连笙便将才起的那点迷瞪心思又压了下去,转眼兴高采烈起来。 夜下的留仙湖,并无灯火,连着远山黑黢黢的一片不见白日风光,但好在十五月色通透,湖水粼粼借了月光之皎皎,倒也清明。连笙将轮椅停在湖畔草地上,递了长青一支笔与一盏灯:“给。说好了,各写各的,可不许偷看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5 。” 长青柔眼笑笑:“好。” 她欢欢喜喜的,而后便背过身去,执了笔,往天灯上写愿。 此一生但有何愿?她想,自己一无父母可念,没有安康需她遥祝,二无功名可求,不必祈望加官进爵,但唯有这经年累月无止息的十数载旧梦啊……她念及此处,便提上笔,无限虔诚地,在天灯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此生十二字愿景。 末了收笔,她回头看向长青,长青正也才将书罢,连笙掏出火石点上火,唤他:“我数三声,咱们一起放。” “好。” “一,二,三。”连笙两手一松,那只天灯便“呼啦”一下从她指尖挣脱,摇摇晃晃飞上空去。 她看着它醉酒一般摆着硕大的脑袋,便觉没来由地高兴,在这长长无尽的漆黑夜幕里,两盏橙红天灯,携了她一并左右荡漾的心旌,摇曳着便要腾去九霄之巅。不过两抹羸弱微光,却仿若能够照亮沉沉冗长的暗夜,仿若能够……突然“咻——”地一声黑影一闪而过,穿破天灯,两道微光瞬即熄灭,跟着两盏天灯齐齐坠下,仿佛心愿半道落空,连笙登时便恼了。 她气得一个纵身去抓那影子,仗着自己身法奇快,只一把便抓了下来。 那东西长长的一截,然她落地时定睛一看,却发现手里捏的,竟是一支箭! 第20章 卷四 新岁(陆) 连笙顿时吓了一大跳,可她尚来不及惊讶,好好反应一下为何竟会冒出一支箭来,就听到风声乍破,第二支箭已“嗖——”地破空而来。她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挡。 箭发得虽快,却也抵不过她的身手更快,她翻身腾地,宛如当年师父命她去林间捉鸟一般,盯准了飞速穿过的箭身,一把便是一支。 她一连捉了十二支箭,最后一箭在她手中停下的时候,箭头就定在长青身前一尺处。 “什么人!”连笙终于回过神来了,“哗啦啦”地将手中长箭一撒,大声喝问。 她扯着嗓门强作镇定,却也不免心下慌张,来人躲在暗处,似乎是盯准了他们,她虽侥幸抓下十二支箭,但若是再多发个十箭百箭的,她便不确信自己能否还有如此好运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连笙又壮起胆子大喝了一声,一面小心地退了两步,挡在长青身前。然而她这般的小心翼翼,于长青却好似早已料到一样,他静坐在轮椅上,忽而开口向连笙道:“不必问了,老熟人了。” “什么?”连笙诧然回头。 而后便见长青清了清嗓子,对着方才箭来之处的成片树丛喊道:“沈世伯,你的箭是快不过她的,还请出来吧。” 连笙猛一扭头向那林间看去,漆黑的树丛一片静谧,片刻过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当真现出一方人影来。 “沈世伯。”身后的长青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声。 那人行至月光下,连笙这才看清他的样貌,明明白白是位身姿俊逸的长者,身着一袭汉白玉色侠客服,腰间别了把长剑,看着年纪约摸五十上下,却颇有些宗师风范。他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站定,开口道:“今日怎不见你府上那对黑白双煞与乳臭将军在旁护驾了?” 他话里所指,便是墨白二位先生与长恭。 然而连笙一听,便只觉得刺耳,这是哪里来的老头,张口就敢如此大放厥词。可她片刻之后愣了愣,竟又听见一句愈加猖狂的:“这位小姑娘,轻功这样好,犯不着折在此处,我只要取他性命,与你无干,你可以走了。” 取他性命? 连笙心头立时又“咯噔”一下。 这个人言之凿凿的,再看他方才连发那十二箭,所作所为竟不是在说疯话。他一手提了提佩剑,连笙这才实打实地觉着慌张起来。师父虽然竭心尽力教了她十年,然她所学本领,会的也只不过自保罢了,何况眼下兄长还在轮椅上坐着,她打也不得,逃也不得。 于是,“老头,”连笙壮了壮胆,“你要取他性命,可问过我了?” “老头?”那人一愣,继而又笑了笑,“小姑娘,我无意为难你,你让开吧。” “我若不让呢?” “你若不让,我手里的长剑可就不长眼了。” 他说着又按了一只手在剑上,连笙的一颗心止不住地通通直跳,却也还是硬着头皮哼上一声:“老头,你的箭都快不过我,难道剑就行了吗?” 她心想着,仅有的这一点本事,唬一唬人总能吧,可谁知那人听后却极其不屑地冷笑了一笑,道:“小姑娘,我知道你脚力不凡,但我只看你一眼,便晓得你是副不曾习过武的身子骨,空有一身轻功罢了,你虽快得过弓箭,但终究这箭是死的,箭虽死,剑招却活,你还能快得过活的招法吗?” 连笙被他一语戳穿,不由地心下生怯,却仍还要犟嘴逞能道:“你怎知快不过……” 然而不等她话音落地,那人就突然一剑出鞘,向连笙心口刺去,连笙本能地侧身去躲,却听到身后长青急声喊她:“有诈!” 果然那长剑在她侧身的刹那,剑锋骤转,直直扫过她胸前的衣襟,向上劈去。青锋利刃,便如疾风呼啸,擦着连笙面颊而过,挽了个花,最后一点,停在她的喉间。锐器的冰冷刺骨贴着她颈上的皮肉,连笙顿住了。 周遭一时间安静下来。 那剑客轻轻一笑,将剑收回,连笙在他手下,根本走不过一招。 “你可以让开了吧。” 不屑的口吻在连笙听来便有天大的刺耳,她仍旧死咬着牙,道:“不让!” “当真不让?” “不让!” “那就莫要怪我出手无情了。”他说着推开剑柄,方才业已回鞘的剑身重又冒了一截出来,在月光下闪着青光,像要嗜血一般,然而只是短短一截,便被一声“沈世伯”止住了。 “沈世伯,”长青开口道,“让我和她说几句吧,我自有法子让她走。” 被唤沈世伯的这位停下手,撇过头看向他,他只镇静自若地说道:“你想要我这条命尽可以拿去,可既然只要我一人性命,便也着实无需再多连累一人。何况若我今日当真命丧你手,死前让我与她说说话,也算临终能有所托了。” 他不卑不亢地望着沈世伯,神态安然,倒似真要决意赴死一般。 沈世伯盯了他半晌,眼里五味陈杂,也不知是怜悯还是厌烦,但半晌过后,终究还是松开了手,青剑复又落回鞘中,他点点头:“你说吧。” “多谢世伯。” 沈世伯背过手去,长青便拉了拉连笙的衣袖,将她拽至近前。 “兄长!我不走……”连笙不情愿地俯下身和他置气,长青却倏忽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他借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6 着连笙挡住沈世伯的视线,在他目力的死角,逮住连笙耳语:“你且听我说,这位沈璧沈世伯,乃是江湖上祁山剑派原第十七代掌门,若想赢他的剑,单凭你我二人定是难上加难,但尚有一法,还可一试……” 在他们两丈开外,名唤沈璧的这位祁山剑派原第十七任掌门正背手而立,想起方才卫长青那样安之若素的神情,他的眼前霎时却又浮现出另外一双碧眼。那是生得与卫长青极为相像的一双眼,曾几何时,还在弯弯一笑唤他“沈师兄”,可他无数次地忆起,眨眨眼却是一片虚妄空无。 “小枝……”他心中喃喃,不觉又皱起了眉,眼前卫长青与那小姑娘交代了片刻,见她直起身子,他复而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该是讲完了吧,他心想,自己盯着卫长青的这条命,盯了也快有二十年了,总该结束了。 于是他清清嗓子,想问连笙可愿走了,可不成想连笙站直了身子,却会猛然间朝他掷出一把匕首来! 他立身用剑去挡,便又在同时听到一声:“趁现在!” 长青的话音还未消散风里,连笙就已风驰电掣杀到了沈璧跟前,又伴着一声“刺他右腕”,她拔出发簪便应声刺下。 发簪扎在腕上钻骨之痛,沈璧猝不及防失了手,眨眼间,手里的青锋长剑竟就被连笙生生给夺了过去。 第21章 卷四 新岁(柒) 连笙拿到剑,赶紧的连退三步,生怕他再一个反手重又抢走。沈璧一愣,回过神来才想起轻轻一笑,他擦去腕上被扎出的鲜血,随意撕下袖口的布条包了包,道:“小姑娘当真是好身手,单凭这副底子,就是放眼当今江湖也是数一数二,若能跟我上到祁山再修习个十年八年的,他日挣得青史留名,也未可知啊。” 他半是打趣地说起,连笙左右两下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又握紧了剑,犟嘴道:“谁要跟你上什么祁山,我只轻功也是天下第一,不稀罕学你剑法。” “哦?”沈璧听罢倒是挑眉笑道,“若是人人都和你一般不屑,那反倒要天下太平了。你不屑入我山门,偏你护着的这位少年,他爹爹年少时却曾为我山门弟子之一,算起来,他还归是祁山的徒孙呢。” 他挑衅一般又往连笙身后望了眼,长青心平气和地坐在轮椅上,似乎是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声张。然而连笙听来却是心下咋舌,原来那位威武堂堂的卫大将军,竟是师出祁山,如此说来,他与沈璧便当是同门,只是他二人又有何旁的恩怨过节?连笙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慌里慌张的,竟也忘了问一问长青,这个沈老头为何定要杀了他。 只可惜她虽不解,眼下却也再无机会问了,沈璧板起了脸,朝她伸出手来,手心向上:“把剑还我。” 连笙使劲儿摇了摇头,双手重又握紧了剑,然而她拿剑的架势,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没使过的。她两只手紧紧握住剑柄,剑身越过肩头举着,明明就是一把剑,却倒像是举了一把砍刀一般。 沈璧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问:“你觉得,光凭你这一窍不通的剑术,能在我手下过几个回合?” 哪里还有几个回合,只过一个就够阿弥陀佛的了。连笙心想着,只觉头皮发麻,手脚发颤,可是转瞬想起先时长青的耳语,又不得不强撑了精神,硬着头皮道:“谁说我要与你比剑术了。” “不比剑?那你举着我的剑,要比什么?” 沈璧诧然,却见连笙飞快便回眸使了个眼色,他还尚来不及想明白,就听连笙一声“老头!”挥剑而来,直砍他的脑门,伴着飘在风中的一句:“与你比快!——” “呵,区区三脚猫功夫。” 沈璧一声哂笑,轻轻松松便侧身躲了过去,然而一声“横劈足下”,连笙身后,长青正襟危坐,话音清冷贯耳,连笙手中的长剑便立时改了向,朝沈璧的双脚横扫过去。 沈璧纵身去躲,“向上直捣。” 连笙又得了令,飞也似地扬手劈上。 沈璧只觉惊诧极了,不成想这小姑娘的反应竟有如此之快,他才踏着剑尖凌空一跃翻身躲了,便又猝不及防再要接下一招。 沈璧这才弄清楚他二人想的什么花招,卫长青虽行动不便,却是自幼熟读兵书兵法,诚然也通晓剑派武学,加之那位黑衣先生常年教引,自当不输寻常高手,而今借了这小姑娘的奇绝身手,招招式式天衣无缝,一时竟压得他近不得他身。 那便拖吧。沈璧心想。 他与连笙纠缠了约摸八盏茶的时间,难分伯仲,转眼已是累得连笙气喘吁吁。见她一面挥剑一面喘着白气,沈璧才又意料之中地笑了一笑。卫长青想要借她的手来牵制自己,但却漏算了他的这柄青锋长剑,这剑太重,她一个小姑娘,着实是举不动的。 沈璧眼见时机成熟,便止了两招不还手,两招过后,果不其然就见连笙收了收剑想歇一歇。 “连笙不可!”长青觉出她的意图来,急忙制止,可惜为时已晚,连笙手上的剑方一停下,沈璧瞅准了机会抄起落在地上的匕首,二话不说就向长青掷去。 连笙慌不择路,抓箭一样飞身便去扑匕首,而她腾出的左手才将匕首截住,持剑的右手腕便冷不丁被人一个手刀砍中。沈璧顺势,一把将剑夺了回去。 “老头!你使诈!”连笙将匕首一扔,气急败坏地冲他嚷。 沈璧扬了扬剑尖,笑笑:“彼此彼此。” 而后话音未落,笑容尚还挂在脸上,扬剑的手剑花一挽,猛地便向长青刺去。 “兄长!——”连笙失声大喊,立时踏步飞身去追,可这距离太短,沈璧更也不是吃素的,量她脚程再快,只怕也追不上了。 长青静静看着,死生有命一般,也不躲,沈璧的剑追在空中,眼看就要抵到他的眉心了,突然间“啪”的一声,一道黑影穿过,沈璧手中的长剑应声而落。 是颗石子。 石子就打在先前连笙发簪扎下去的地方,沈璧翻了个身停下来,捂着手腕向侧方看去,他的侧面不远处,匆匆策马而来三道身影,后面两位一黑一白,为首的尚还身披铠甲,不是别人,正是卫大将军。 “沈师兄!”卫大将军一个纵身下马,拽着尚不停蹄的马儿刹到他们跟前,沈璧一见,不由便是一声冷笑。墨白二位先生下了马,左右守着长青站好,连笙独撑许久,好歹有了靠山,终于才安下心来,只见沈璧俯身拾起被打落的长剑,道:“来得够巧,再晚一步,你们就得去黄泉地下见这孩子了。” “师兄这么多年,还是不肯放过小儿吗?” 卫大将军疾言厉色,沈璧倏忽便沉下脸:“不放。” “卫雍,”他收了剑道,“父债子偿,二十年前,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7 是你欠了小枝一条命,小枝因这孩子而死,我本是要你二人皆去偿命的,奈何不想便宜了你,我就要你活着,看着骨肉至亲阴阳永隔。你在世一日,我便不会放过他。” 小枝?连笙一愣,是谁。 她看向卫大将军,沈璧的话里有些恶狠狠的,然而卫大将军听了,却反倒平息下声色来,他皱了皱眉,叹道:“沈师兄,当年之事,小枝一厢情愿,我也没有办法……” “那你带她走,也是她一厢情愿吗?” 卫大将军闻言闭了闭眼,而后神情凝重,睁开眼来又宽劝一般叹息:“她肯随我走,虽非她一人之意,可小枝下祁山,终归也是甘心的,沈师兄又何必苦苦执念于此……” “我何苦执念?当初如若不是你坚持,小枝自当留在祁山过她的安生日子,又怎会桃李之年,就死在将府了!” 沈璧说时,神色狠厉,宛如仇人一般。卫大将军一时的不反驳,他竟又扭头向他身后的长青道:“今日是你命不该绝,然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来日方长,你记好了。” 他就当着卫大将军的面这般出口威胁,连笙惊得两只眼珠子都要落到地上去。 沈璧放完话,也不等卫大将军作何反应,一个马哨,便从林间飞快奔出一匹黑马,他飞身上马,斜睨过眼,喊:“卫雍。” 卫大将军抬起头。 “你也记好了。” 说罢他剑身一抽,那匹黑马的卢般飞快,眨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沈璧绝尘而去,连笙愣愣的恍惚还觉做梦一般,可卫大将军站在她与长青跟前,眼色极其不悦地盯了她一眼,又不由分说将她拉回现实里来。 长青暖场似地望着大将军,轻轻笑笑,喊了声:“爹。”又回过头向墨白二位先生歉疚地点一点头。二位先生自是别无他话,长青遂也暗自松了口气,可他一声短叹过后,却又黯然收起笑容,显出些隐约不安的神色来。 远处踢踢踏踏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似是卫将军府的府卫们,卫大将军冷冰冰一句:“回府吧。”连笙才又赶紧随了他们往回走。然而心下也不知怎的,一并竟也生出些难以名状的忐忑来。 不是对方才遇袭的后怕,却是对将来之事的隐忧。 卫大将军神情肃穆,好似憋着一场雷霆震怒一般。连笙的心头七上八下的,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后,这份惴惴不安竟真就应验了。 第22章 卷四 新岁(捌) 长恭从府外匆匆赶回来时,黎婶正与连笙说起今晚的前因,谁也没有料到卫大将军会在上元这日回来,发觉长青不在房里,问了一圈,皆说不知大公子去哪儿了,但少将军却是一早便被无双小姐给喊走了。卫大将军一听,二话不说便与墨白二位先生出门去找,这才有了他们三人策马搭救的一幕。 她与连笙说着说着,忽而间抬眼望向院外:“少将军回来了。” 长恭行色匆匆地踏入府门,连笙一见,立时便生出些不爽的脾气来。今夜她与长青湖畔遇袭,那沈老头差点就要取了他二人双双的性命,他倒好,与卫无双同游灯会,也不知如何潇洒快活。想着,她更赌气地撇过头去。 长恭路过她身边,她只当是没瞧见。 “连……” “少将军,”一句连笙还未说完,府上下人便好意提醒他,“大将军还在祠堂里候着,您还是早些过去的好……” 长恭皱了皱眉,又看了连笙一眼,连笙扭着脖子朝向一边,看来气还未消。 罢了。长恭心想,过后再说吧。于是回头应了那下人一声“好”,又匆匆地走了。 待到长恭一走,黎婶才肘了肘连笙的胳膊,笑道:“还置气呢。” “没有。”连笙撇了撇嘴犟说,“才没生气,我自他人剑下死里逃生,后怕都还来不及,何必为着那点破事生气。” 黎婶见她死鸭子嘴硬,便也笑笑不去点破。听她话里提起今夜之事,又不由叹道:“你也晓得后怕,也不想想长青公子已然这般担惊受怕了快二十年了,你还偷偷地拐了他出去。” 她半是可怜又半是嗔怪地说起,连笙一时竟也顾不得气恼了,问黎婶:“二十年?那沈璧是何许人,竟然纠缠了兄长近二十年。” 黎婶闻言便长长叹了口气道:“唉,说来也是一桩旧话。” “那位沈掌门,与我们大将军原是同门,大将军年少时上祁山学艺,与先夫人——当时的剑派掌门幺女情投意合,那沈掌门便是同先夫人自幼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当年祁山上生了些许变故,大将军一意孤行带了先夫人下山,直接就娶回了将军府,故而才与沈掌门结下芥蒂。” 她话音刚落,连笙便忽而记起一桩事来,问道:“那位先夫人,可是唤作‘小枝’?” “正是。”黎婶点点头,“祁山剑派第十六代掌门素天问,独女素枝。” “噢,怪不得……”连笙一声恍然,而后才又皱了皱眉:“可那也不过情敌争风吃醋罢了,一点芥蒂,为何却要兄长二十年的性命?” “一点芥蒂,自是犯不着,但先夫人自打嫁与大将军后,便随大将军沙场征战,发觉身怀有孕时,正刚负了重伤从战场上下来。先夫人因这一战耗尽元神,以致生时难产,竟会因为体力不支撒手人寰,留下唯一一个子嗣。大将军为公子取名长青,亦是承袭先夫人名讳,惟愿其素枝长青。只说来也是可怜,长青公子一生下来,便没了娘。” 黎婶一声叹息。 “那然后呢?” “然后,沈掌门就如一夜之间发了狂一般,认定乃是他们父子二人害死了先夫人,便才有这几近二十年来的深仇大恨,恨到一心想要杀掉长青公子来解心头仇……” 黎婶话才说到此处,忽然便见那头匆匆赶来一名下人,喊她:“黎婶。”打断了她的话。 “这样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 “墨先生让你备些参茶参汤,赶紧的,少将军正在堂里挨罚呢!长青公子也在祠堂外头求情,跪了好一会儿了!” 那下人说着又撺了黎婶两下,连笙一听,却是登时站起身来。她揪住他的胳膊喝问:“你说什么?挨罚?长恭为着什么挨罚。” “这我哪里知道。少将军从入府来,挨过的罚还少么。”那下人一面嘟囔着,挣开连笙的手,一面又催促黎婶道,“长青公子跪不得许久,大将军念他腿疾,一会儿定也就将少将军放了,你还是快些备着吧。” “哎——好,好,我这就去。”黎婶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回厨房去了。 撇下连笙一人留在院里,不知所措。想要前去祠堂看看,又怕去了更要添乱,何况卫大将军不待见她,此时去了万一火上浇油……可她也拉不下脸去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8 长恭房里守着。说不赌气那都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道给外人听的,想到他与卫无双同逛了一夜,哪有不置气的。 思前想后,她还是撅了嘴,揣着一腔的五味陈杂回房去了。 昨夜被炸的屋子已略修了修,勉强能住人,连笙在白先生处待着,着实待得提心吊胆,便就咬了牙也要搬回来。然而她回了自己的屋,却反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面担忧又一面使着小性子,竖起耳朵听见一墙之隔闹闹喳喳的,有人喊着些“慢点慢点,当心”的话,定是长恭被下人们搀回来了。 连笙登时攥紧了袖子,一骨碌翻了窗户出去,贴到墙根下,仔细听那墙外头的动静。 约摸三五个下人的声响,又听见有人喊“白先生”,而后隔着门窗闹哄哄的一片,应当是长恭进了屋。渐而声音小了些,似乎已然安顿好了。她扒上墙头冒出半个脑袋,便看见陆续几个下人从长恭房里出来,跟着又有老妈子端了水进去。黎婶的参茶参汤业已炖好,连笙闻着味儿,才悻怏怏地又跳下地来。 她慢吞吞地踱回房间,思索着要不要等人散完以后再去看看,来回从屋这头踱到屋那头,又从屋那头踱回屋这头,磨蹭了约有两盏茶的工夫,忽然却听到房门敲了敲。 这么晚了? 连笙打开门,竟就见到长恭斜倚在门上。 他满头大汗,脸色煞白,一身薄衣只披了件外套,手里却拿着一盏花灯,抬起手来递给她:“给。” 连笙愣住了。 半晌没接,长恭又将花灯塞到她手上,扶着门有气无力地:“连笙,我能,坐一会儿吗?” “可以,可以。”连笙回过神来,赶紧搀了他进屋,想想又问,“要不还是床上歇着吧。” 长恭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半边身子就斜靠在她身上,没有作声。连笙便半是背半是扶的,搀了他往屋里走。 床榻柔软,他有些支撑不住,搭在连笙肩上的手忽而滑落,斜了斜身子便一头倒下去。 “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连笙刚要回身跑开,“别。”长恭出声喊住了她。 他趴在床上埋着头,似乎有些吃力,而后缓了片刻才又侧过脸来,睁开眼睛:“不必了,你坐吧,陪我待一会儿就好了。” 他咬着牙,强忍着满身疼痛,声若游丝地说起。连笙见他疼得这般模样,不觉心里难受,便也早已没了先时的气性,听话地搬了凳子坐下来,问他:“大将军他,为何罚你?” 长恭没有作答。 屋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出他二人间的静默,长恭默然良久,才又抬了抬手,指向那花灯问她:“还喜欢吗?” 一只莲花灯,花芯烛火和暖微光,层层的莲叶荷瓣拢着,甚是精巧可爱。 一盏莲灯,赠尔连笙。 连笙便抬起脸问他:“是你独独买与我的吗?” “你若不喜欢,我拿去扔了就是了……” “喜欢!”连笙一笑,同那灯火一般暖洋洋地笑道,“当然喜欢。” “喜欢就好……” 长恭说着又埋下脸去。 身上的被子盖得他周身踏实又温暖,他睁了条缝,看见连笙端详花灯的欢喜眉眼,只觉满身疮痍,似乎便也没有那么疼了。他喊她:“连笙。” “在。” “我睡一会儿。” “好。” 连笙放下灯,过来给他掖被角,发丝落在他的颈间,痒痒的,他埋着脑袋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让她看见。 连笙回身吹熄两支烛火,屋里的光线昏暗下来,他放下一颗心安然地闭上了眼。 睡着以前,想起方才卫氏宗祠内,大将军问他的话: “你真愿意替她受罚?” “愿意。” “若罚她,不过受些粗使逐出府去,若罚你,便是严刑家法,皮肉之苦,你还愿意替她受罚?” 他眉也未皱一下:“愿意。” 如此也好,他是沙场上摸爬滚打,捱刀捱枪惯了的,比她总要无妨些…… 他心想着,又挪了挪身。衣服磨到背上新伤“嘶”的一口凉气,他闭着眼,就在满身快要习以为常的伤痛里,渐而被困意席卷,于是终于转了个头,沉沉睡去。 第23章 卷五 少时(壹) 连笙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平平整整的,长恭却已不见了人影。 昨夜自己守着长恭,明明趴在床边就睡着了……想到此处,忽而便觉心头一阵窃喜,她高高兴兴地翻了个身又坐起来。抬眼看见桌上那盏花灯,烛火已然烧尽了,留着玲珑的壳子,哪怕白日里看去,也是可爱得紧。 昨夜里他拖着大伤小伤,提着花灯叩她房门,连笙想起又不觉满心的喜滋滋的。她一骨碌下了床,捧了花灯便往进门正中的案上放。要给它供起来。 然而连笙才一将那花灯宝贝般地供好,就听见门外一声尖着嗓子的:“连笙!你给我出来!” 卫无双? 昨日的旧账尚还梗在连笙心上刺一般的,今儿个竟又一大早闹上门来,连笙二话不说便拉开门:“吵什么!” 卫无双带着小棠正站在阶下,看见连笙同样怒气冲冲地开门出来,上来便要推她:“你是使的什么狐媚子功夫!偷拐了堂哥出门,害他遇刺不说,还要牵连长恭哥哥,若不是今早听了家中老妈子碎嘴,我还不知你竟能惹出这样多事来,你且说,你到底是作何居心!” 她一掌向她肩头推来,连笙气得火冒三丈,这个满口喷粪的卫无双,胡说些什么! 她熟稔不过地侧了身子一躲,卫无双登时便推了个空,扑倒在地。 “你敢动我家小姐!”小棠两眼一瞪,赶紧扶了卫无双,作势就要来撕连笙的嘴。连笙想当然的,哪里就会由着她撕,于是二人动起手来,推推搡搡间,忽然却听得卫无双一声:“等一下!” 小棠停下手来,发簪已然斜了半边,只见卫无双两眼定定地望向屋内,对着门的一方案上,供着莲花灯仿佛菩萨一般。卫无双一脸的难以置信极了:“这灯,这灯怎么会在你这里!” “在又如何。” “这是长恭哥哥放的花灯!”卫无双登时只觉气急败坏。 昨夜他二人同游灯会,她缠了他去内城河上放灯,长恭拗不过她,便也就应了,只是摊前买灯时,一买便买了凑对儿的两盏。卫无双还满心欢喜地想他原是个冷脸热心肠,可哪想长恭放了一盏花灯,竟就将另一盏灯给收了起来。卫无双原以为是要送给自己的灯,使着小性子管他要,他却如何也不肯给。而今这盏花灯竟被供在连笙的案上,卫无双登时又气又恼,抬脚进门便要去撕了它。 连笙立时急了眼:“卫无双!你敢!” 可那小棠拦在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29 她身前,死缠着她不让进门,连笙急得只恨自己不会拳脚,否则定要揍得这小丫头娘也认不得! 眼看卫无双够着了花灯就要下手去撕,“无双!”门外头救星的声音及时赶到,长恭三两步迈到门前,“你做什么?” “长恭哥哥!”卫无双一见长恭便撅了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你怎么把灯送给她了。” 长恭看一眼灯,又看一眼连笙,连笙散着几绺头发,被小棠抓得乱七八糟的,正气鼓鼓又恶狠狠地冲卫无双比着拳头,他不由又皱了皱眉:“不过一盏灯而已,你若喜欢,改日我再送你一盏便是。” “可是……”卫无双嘟嘟囔囔的还要说些什么,长恭又不容分说地喊她:“这灯我已送人,你便不许闹了。” 他声色略重,而后也不等他再开口,却见卫无双的一只小鼻子忽而便是一抽,紧跟着再一抽,两眼霎那间红了,“呜——”地一下,竟就哭了出来。 连笙尚还比划在空中的拳头登时便顿住了。 卫无双边哭边唤小棠:“小棠我们走。”也不再看长恭,哭哭啼啼地迈出门去。 连笙目瞪口呆,看着她从眼前过,哭得梨花带雨的,就连拳头也忘了要收一收。 眼睁睁看着卫无双抽抽搭搭地走远了,她才想起来问长恭:“你不去追一追吗?” “追她作甚。”长恭目不斜视,径直便进了屋。 连笙只觉没来由的好兴致,大约打了场胜仗凯旋时,便应当就是这样的心情罢。她高高兴兴地迈了门槛进屋,却倏忽就被一个人影挡了挡。 长恭正站在她跟前,一本正色问她:“如若让你光天化日之下行窃而不叫人发现,你能做得到吗?” 连笙虽不明白他这突然间的一脸正色是何缘故,但也还是点了点头:“做得到。” “那若是探府呢?” “也做得到。” “可有把握?” “十之八/九。” 而后尚还未来得及回一回神,连笙便被冷不丁地塞了一面镜子。长恭放下镜子道:“你且收拾收拾,午后随我出一趟门。” “去哪儿?” “秦府。” “秦府,”连笙神色一凛,“可是那位秦弘道秦大人府上?” “正是。” 吏部尚书秦弘道,年前便向朝中提出了告老辞官,奈何吏部平日诸事繁杂,一直便拖到这个年节过了才算交割完毕。秦弘道闲赋在家,便于家中设下茶会,邀请任时同僚过府一聚,也作辞官话别。卫大将军一品朝臣,自是受邀在列,但奈何今日开朝,皇上念及北境诸事,便留了卫大将军细问,遂才临了了交给长恭代为赴约。 连笙换了身衣裳,化作小厮模样,便在午后随长恭一同去了秦府。 秦弘道其人,虽非是何一品高官,但胜在家世显赫,母亲乃先帝堂姊宁平长公主,父亲与兄长皆有世袭的官爵在身,他身作秦家次子,又官至吏部尚书,执掌吏部近二十年,在六部尚书中居首位,是以人人以“秦老”敬称。连笙偷他卷宗一连偷了十数日,几乎已是背得滚瓜烂熟,然而真到见了秦弘道,她才又觉与自己先时所想仍是大相径庭。 眼前一位三五人簇拥的长者,约摸六旬上下年纪,手里拎着一只鸟笼,里头上蹿下跳一只画眉鸟,来了人与他打招呼,他便笑呵呵地应两声,倒一点也无世家门阀的显贵模样。 连笙正在打量,便见长恭回过头来与她使了一个神色,她点了点头会意,看见长恭上前去与秦弘道寒暄,便悄悄地退了几步让到一旁。 秦弘道所邀客人并不多,这会儿三三两两的都聚在茶亭里,更是无人在意她。连笙四下扫视一圈,寻了个空,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偌大一座秦府,过了后花园便是主人家的卧房,连笙假作出恭,低着头便快步穿过。然而事与愿违,半片花园都还未走完,忽然却听见身后一声带了疑窦的:“连姑娘?” 连笙一惊,这声音耳熟得紧,莫不会是当日兆惠将军府上……她极不情愿地站住脚,硬着头皮回过身去,果不其然真就是他——兆孝卿。 第24章 卷五 少时(贰) 兆孝卿一见连笙便笑:“还真是你,我从方才见你背影就猜,这样俊俏柔软的腰身,可真是像极了当日长乐坊中头牌呀。” 他言辞轻佻,连笙一听便皱上了眉:“兆二公子,你认错人了。” “哎——”兆孝卿别了别头,“连姑娘眉心这颗红痣,又兼有这等身量,我一见便是难忘怀,又怎会错认。”他说着还又靠上前来,“就是错认了,那也无妨呀,我知连姑娘既已从良,定是不愿再提前尘旧事,那就当是你我初识,交个朋友如何?” 连笙只觉厌恶透顶,可眼下长恭不在,当日解围的兆忠卿也不在,唯有他二人立在空无旁人的后花园里。跑吧,也不知这兆孝卿功夫如何,虽不至于输,但若真要让他见了自己一身的登萍渡水走谷沾棉,终归也是不妙。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必显山露水的好。 于是连笙两眼溜溜地一转,忽然间瞥见兆孝卿腰上系的钱袋子,正与那日被她偷去的钱袋子一个模样,便答非所问地移开话茬,只勾起半边嘴角,挑衅一般笑道:“兆二公子这样好与人交,身旁莺莺燕燕定是无数,且看腰上这只荷包,明摆着就是姑娘家用的,我一个江湖出身,与我交朋友,兆二公子只怕瞧不上眼吧。” 她冷嘲热讽地说起,兆孝卿却像听不明白似的,反倒还笑着将那钱袋子拽下,问:“姑娘喜欢?” “不喜欢,他人用剩的,我才瞧不上。” 兆孝卿见她如此不屑一顾,也不恼,仍旧笑道:“姑娘错了,这荷包虽是瞧着有些秀气,却是我娘亲绣的,并非旁的小姐送我。我娘一共便只绣了两只,一只给了大哥,一只就给了我。不过我的那只,前些日子也不知失哪儿去了,才将大哥的拿了来,姑娘若是喜欢,我现就可以连着里头的银子一并赠给你。” 他信誓旦旦的,连笙一听便打心眼里笑,想,你个蠢货,钱袋子被偷了也不觉察,还要巴巴地再送一只来。 一面哂笑着,又撇了撇嘴道:“我可不稀罕。” “那姑娘稀罕何物?” “怎么,我稀罕的,你皆要寻来送我吗?” “只消姑娘金口一句话,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尽法子给你摘来。” 他谄笑着献尽了殷勤,而后又狡黠地眨一眨眼:“只是不过嘛……” “不过什么?” “姑娘既肯随那卫长恭,何不就弃暗投明随了我,卫长恭他一个捡来的儿子,到底不是卫将军亲生的,当初若非卫将军府给了他一名一姓,早就饿死街头了。眼下虽然有些风光,可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0 来日的事嘛,谁又说得清呢。”他说着又要伸手来揽连笙的肩,“哪比得我,再不济,也是正儿八经的将府少爷,何况若你随了我,真有哪一天,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未可知呢。” 他的手极不安分地滑过连笙肩头,连笙赶紧的两步退开,问他:“兆二公子,为何非要缠着我。” “姑娘此话真真是可笑,”兆孝卿讪讪地收回了手,又腆着脸笑道,“姑娘这般风月佳人,还带着一身的财,给那不解风情的卫长恭,岂不可惜了。” 他毫不加掩饰地说起,连笙这才恍然大悟,原是为了她那一手“听骰子”的本事。 而后不等她再多有嫌弃,便又听到兆孝卿顾自说道:“正好过些时候,我大哥预备前去卫将军府提亲,不如届时我就同他一块儿去,也挣一个双喜临门?” 他自是想得美,然而连笙听了,却陡然又生出些旁的疑惑来:“提亲?你大哥要和谁提亲。” “自然是我无双嫂子。”兆孝卿笑笑。 卫无双?连笙的眼前倏忽便是一亮。 想那兆忠卿是样貌家世谈吐个顶个地好,卫无双家中,哪里有不答应的。又正值此时,卫大将军回了京都,便更没有不将卫无双嫁与兆忠卿的道理。 连笙想着,又美滋滋地笑出来。 “连姑娘这是答应了?”兆孝卿忽然一句话,冷不丁将连笙重新拉回到眼下。连笙登时便又收了笑容板起脸:“答应个鬼。” “那敢问姑娘如何才肯答应?” 连笙心下嘲讽,想这兆孝卿自诩风流,底子里却委实是个下流,也不知掂量,哪里还敢和长恭相提并论,哪个不长眼的若要从了他,才真真是瞎到了姥姥家。她抬眼瞥他,忽而瞥见在他身后,一池冬日里的败荷,遂指了指满池枯枝道:“限你半个时辰,你若能教这池子里的破荷叶全开出花来,我便答应你。” 兆孝卿一听便知她在刁难,“哎”了一声:“连姑娘这不是与我闹么,数九隆冬的,我且去哪里给你寻什么娇荷,我知姑娘性子诚与荷花一般高洁,过门后我定种一塘子的荷花讨你欢心。” 他一脸的殷勤,连笙只觉恶心,听他将自己比作荷花,她就偏要与他对着来。于是连笙翻了个白眼,道:“兆二公子觉着荷花性本高洁,我却觉它不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伪君子?姑娘此话何意?” 连笙便话中有话地:“你光见它外表光鲜,却也不究其根本,徒有金玉其外,底子里却是污秽不堪。且它中通外直,腹中空空还要硬作风骨,如此做派,不是伪君子又是什么?” 她的弦外之音,直指兆孝卿,可哪想兆孝卿这厢还未声张,却忽然自身后传来三声大笑。 连笙回过头去,一位年届六旬的长者携了一位年轻公子正站在她身后,年轻公子她认得,乃是兆忠卿,而一旁长者眉目矍铄,居然竟是秦弘道。 第25章 卷五 少时(叁) 秦弘道一面抚掌大笑,一面走上前来:“一位小姑娘,口出狂言,老夫听了虽是刺耳,居然却也觉得别有心裁。你说荷花伪君子,可还有些别的说辞?” 连笙不由怔了怔,这秦弘道是何用意? 可见他眉目和善,似乎也不是在故意为难她,连笙怔了片刻,竟真就壮了胆子问他:“我若说得大人不称意了,大人也不许罚我。” “小姑娘但说无妨。” “那便说它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的话。”连笙一脸的正气凛然,“世人皆赞它出尘不染,却也不想荷花本就靠着泥淖供养,一朝成名,且不论踩在根茎的一身泥泞之上得来的名声有何光彩的,单说眨眼便贬弃了生它养它的泥塘,实在又是忘恩负义。真小人也!” 话毕顿了顿,竟就发觉周遭瞬时陷入一片沉默。 连笙慌地想着坏了坏了,说过了,却没成想片刻静默以后,会重又听到秦弘道“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秦弘道一面笑,一面回身向兆忠卿道:“忠卿贤侄,此女见地,别开生面啊。” 兆忠卿恭敬笑着,点一点头,看向连笙,又问她:“可是姑娘,世事转瞬皆是空,荷花开得再好,终也有归根化泥的一天,既活一世,便只求现时之好,你又管它过去何处将来何路呢。后人只会记得花开之美,哪里还会在意脚下泥泞。” 然而兆忠卿话毕,却无端就在连笙心中起了些波澜,她颇觉诧异,皱了皱眉问:“只求现时之好?”这才发觉自己此前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对他也实在不够了解,他的心思如何,看起来倒似乎不像面上那般潇洒磊落。 兆忠卿显然也并未在意连笙的诧然,只与秦弘道颔首一笑:“秦老,我们也该回了。” 秦弘道应一声,又上下打量连笙一番:“小姑娘……是随哪位同僚来的?老夫此前,没见过吧。” 连笙赶紧便低了头行个礼道:“回大人,小女是卫将军府上的,出来寻个方便,不想走错了路,才跑到花园里来。” “噢——原是卫少将军的客人,”秦弘道又问,“还没请教姑娘名讳。” “小女贱名,唤作连笙。” “连姑娘。”秦弘道眯了眼睛一笑,“连姑娘可要与我们一道回去?” 连笙巴不得早些摆脱兆孝卿,而今得了这样好的台阶来下,自是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只是这么一来,长恭交代给她打探秦府一事,便再也行进不下去了。 秦弘道领着连笙回席,长恭乍一见她,心下不由一惊,可再看秦弘道没事人一般,又觉事情应当不是连笙被抓了包那样糟糕。连笙回到他身边,抿着嘴轻轻摇一摇头,长恭这才安下心来,算算时辰,如他所料不错,应当是半道就撞上秦弘道了。知道她此番没能得手,但好在人没有事,他遂也打哑谜般将头一点:“无妨。” 连笙探不成秦府,此一事便也暂且搁住了。 这一年年来得晚,春寒春暖的一过,眨眼便已到了清明。 清明时节。 从春分过后,小雨就淅淅沥沥的没怎么停过。卫将军府要祭祖,连笙不知自己先祖姓甚名谁,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师父需她祭拜,可师父仙去后,尸身埋在那深山老林间,她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得路回去,想到师父又是个顶豁达的人,便也不再烦恼,只随了卫将军府祭祀的仪仗一道遥祭。 祭典从清早卯时开始。头几日,下人们已将府上各处门楣上皆插好了柳条,及至清明前一天,将军府上下斋戒沐浴更衣,黎婶在后厨备下清明日所用寒食,及至祭祀当日,天尚未明,祠堂内外便已井然有序站满了人。卫氏宗亲皆在祠堂内,女眷与府上宾客就候在堂外。 连笙随墨先生与白先生站在一旁,却不偏不倚就站到了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1 卫无双的下首,二人站定后甫一相见,顿时只觉分外眼红。 当日卫无双置气,哭哭啼啼地跑了,过后这月余以来,不过就见她来了将军府一次,可她虽恼长恭,到底仍也放心不下,过一阵子便又哥哥长哥哥短地念着,反倒为了一盏花灯,却与连笙左瞧右瞧皆不顺眼地杠上了。 正当祭典,宗亲们皆在祠堂内,周遭低头埋首的,一派肃穆。她二人两双眼睛时不时地瞪一瞪,一时也使不出别的花招来,可轮到子孙进香时,连笙随了墨白二位先生从卫无双跟前过,却就见到卫无双冷不丁地伸出一只脚要来绊她。 小孩子把戏。 连笙一声哂笑,当场便照着她的鞋面踩下去。 这一脚踩得狠,卫无双登时变了脸色,“哎呀——”一声叫唤着坐倒了。 原在一片静默里的,这一声“哎呀”,霎时便引了四周围各样的目光往卫无双处看。卫无双又痛又恼,使劲儿恨了连笙一眼,只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也拉不下脸来闹。连笙便颇有些得意地笑笑,想她一个小姐,蜗牛般的身手,还要偷袭?比快,比得过我? 一面得意着,一面又上前进了香。 可捱到祭典方一结束,连笙便被卫无双给逮着了。 宾朋还未散完,小棠却径直先拦到了连笙前头,“连笙。” “做什么。”连笙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 “你踩了我家小姐,连句歉也不曾道,这就想走了?” 小棠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连笙却反倒翘了翘嘴角,一个小丫头,成日皆是家长里短地围着主子转,也配和她这个偷鸡摸狗的老江湖闹?连笙便笑了笑:“怪我了?我好好地走着路,你家小姐的脚非要伸到我鞋底下来,我还没怪她脏了我的鞋,你个做奴才的,倒摇着尾巴急着替她出头。” “你,你,你骂人!”小棠顿时气急败坏。 这些小丫鬟,仗着自己贴身服侍主子的一点心腹先资,总是自觉要高出寻常下人一等的,讽她一句狗奴才,她便跳着脚地忘了自己原是来讨公道的了。 连笙笑笑,觉着无趣,又扭了头要走。 然而一声“慢着”拦住了她,卫无双终于也按捺不住跑上前来,与小棠一并挡在她跟前。只与小棠不同之处,她一见连笙便笑,一双眼睛笑眯眯的,道:“且慢呀,我还有话未说呢。” 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连笙遂才不由自主停下脚来,且看她主仆二人要唱什么戏。 只见卫无双便娇娇俏俏又带些趾高气昂地将头抬了抬,道:“连笙,我见你入府业已有段日子了,却还许多事都看不明白,那有些话,我便不妨挑明了说吧。” 连笙一顿:“什么话?” “自是有关长恭哥哥的话。”她眨了眨眼说起,“你可知道,长恭哥哥乃是大将军亲定的将才,自幼便耗尽了心力培养的,他日长恭哥哥接掌卫家军,封官封爵上朝堂,富贵荣宠不可限量,便断不会娶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为妻。你呀,即便长恭哥哥瞧上了眼,撑死了也不过一个侍妾而已。” “然后呢?” “可我便不同了,”卫无双浅笑一笑,“我有明白的出身,又与长恭哥哥自幼青梅竹马,这亲上加亲的事嘛,总归还是有的。” 卫无双的面上,毫不加掩饰地颇有些得意,然而话音才落,却听到连笙突然竟放肆地哈哈大笑。卫无双登时便觉发懵,而后就见连笙一面笑一面抹着笑出的泪眼:“堂小姐!你都快要嫁人了,还在这儿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嫁人?”卫无双愣了愣,“嫁谁?” “自然是兆惠将军府上大公子,兆忠卿呀。” 连笙笑盈盈地说起,卫无双立时便涨红了脸:“你胡说些什么!” 连笙摊了摊手道:“堂小姐爱信不信。” “我撕了你这张臭嘴!” 第26章 卷五 少时(肆) 那小棠说时迟那时快,冲上来便要动手,连笙也不打算躲,瞅准了机会正准备还她一个绊子,“小姐——”自那头匆匆跑来一个小丫鬟,一声“小姐”教小棠分了神,打住了,连笙的绊子便也没能使出来。 那小丫鬟气喘吁吁停到卫无双跟前,呼吸都还吐不匀净,便就着急忙慌地说道:“小姐,老爷,老爷有请……来了两位公子,请你快些回去吧……” “公子,哪里来的公子?” 卫无双话音未落,连笙便先笑出了声来:“定是兆将军府的两位公子,上门提亲来啦!” “你再要胡说八道!”卫无双上前一步又要来撕连笙,可一句“小姐”,小丫鬟道:“老爷紧着催呢。”这才重又吭了吭气作罢。 她不得已要随小丫鬟走了,临走前心有不甘地向她啐了啐:“今日的账,我改日再与你算!” 连笙见了也不恼,便还嘻笑着应下:“好嘞,候着您呐。” 而后眼看卫无双走出几步过后,她才又冷不丁地补上一句:“兆夫人慢走——” 卫无双跺了脚一回头,气得是满脸通红。 好歹送走了卫无双,连笙直了直身子伸个懒腰,早上起得那样早,当真是有些累了。她跟着抬首向天转一转脖子,然而视线落回来时,余光却倏忽瞥见祠堂里头一个身影,一身琉璃白,坐在椅上。 兄长? 这会儿宗亲们皆已散完,便是洒扫的下人们也已收拾利落了,他不回房,独自一人留在堂中,做什么? 连笙想着,不自觉地便也跟了往堂上走。摸到门口冒了个脑袋,这才发觉他正盯着壁上的一幅画像在看。 卫氏宗祠,正中摆了三排香案,香案之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从卫家军创立先祖直到长青祖父,中有十数位皆为大齐历代名将军,彰示了门庭之显赫,而四壁墙上,便挂着这些将军的画像。长青现下仰着头,就向着其中一幅画像静静看着,然而连笙顺了他的目光望去,却陡然间变了颜色。 那是一幅女子的画像。 一双碧眼,一身戎装,一袭白纱半掩面,连笙只一看便明白过来她是谁——卫大将军先夫人素氏,素枝。 是日清明,长青留在众人走后惦念亡母也无可厚非,可教连笙不解的是,素枝的画像,为何却会在这里。 女子不入祠,何况还是位外姓,纵然不过一幅画像,终归却也是与祖训背道而驰……她正想着,忽而便见长青回过头来:“站了许久了?” “兄长。” 他回了回眸,笑眼浅浅的,柔声道:“你已见过我娘了。” 连笙一时怔怔地不知该回些什么,想他与她皆是自幼便没见过亲娘的人,但好歹上天待她并不算薄,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可于他却就不是这副光景了。羸弱病躯,终日离不开的轮椅和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2 药罐子,空有将军府长子的名头,又顶得了什么用呢。 她正觉有些微伤怀,倏忽便又听见长青轻轻提起:“连笙,我不日便要及冠,我娘因我故去,也将满二十载,届时祭拜先母,你可否同去。” 连笙想也未想便应下:“好。” 他闻言抬眼,又微微笑了笑,道:“我娘葬在西山,那个地方,你应当会喜欢的。” 然而这一句话话音未落,连笙竟又顿觉毛骨悚然,她干笑着问他:“兄长,兄长为何以为,我会喜欢一块墓地……” “不是寻常墓地,”长青转过轮椅来,“你去了便知。” 而后也不等连笙再问,他便推着轮椅出了祠堂:“走吧,午时将至,可以用饭了。” 连笙这才赶紧跟上前,接过他的轮椅。 虽说长青邀约,必然是不坏的,可哪怕墓地再好,又何至于到得了喜欢的地步。连笙从祠堂里出来,满脑子皆是挥之不去的这点好奇与疑窦,她无所事事地在房顶上呆坐了一下午,忽然便想起何不去问一问长恭。 直到这样一想,她才发觉,自己已然大半日都未曾见到他了。 卫大将军与宗亲们前厅议事,长恭并不在场,连笙守着他紧闭的房门盯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他回来。晚间用饭,下人来传了话,说少将军身子不适,业已睡下,且不用了。卫大将军只点一点头没再多问,连笙却悄悄地逮了下人问他长恭何在。那下人歪着脑袋皱了皱眉:“少将军不是就在房里吗?” 在房里? 连笙有些诧异,明明去叩过他的房门,可并不见他来开。 及至夜深,连笙仍觉不太对劲,便翻了墙上房,却就见到长恭房中,透过窗子一点微弱红光。她从房顶上下去,倒吊在屋檐下,指尖沾水,在窗户上挖开一个小洞,便看到长恭房中烧着的一盆火。 长恭没睡,正蹲着身子,守在盆前。铜盆里的火焰明明灭灭,卷起一点燃尽的灰屑,却是纸钱。 他在焚纸钱? 连笙怔了怔,而后便听得“啪”的一声。 她倒吊着,头上的发簪坠子朝下,突然落了,打在地上便是“啪”的一下。长恭立时反扣了火盆,站起身来一声低喝:“谁!” 他迅速打开房门追出来,竟就见到房檐上落地无声跳下了一个人:“我,是我,是我。” “连笙?”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偷偷摸摸躲我房上做什么。” 连笙没有回答,只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发簪,抬手戴好,然后才站直了身子,答非所问地说起:“你是在祭奠亡人吗?” 长恭一愣,抬起头来,继而便面色凝重地皱上了眉。四下里皆是心照不宣的沉默,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头一点,让开身子:“进来吧。” 连笙随他进到屋内,屋里一片漆黑,焚过纸钱的一点余温还在,倒抵了夜的冰凉。 长恭点上蜡烛,连笙这才开口问他:“你一下午都待在这里?” “嗯。” “身子也无不适,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托辞?” “嗯。” 长恭单膝蹲下,捡起铜盆重新摆好,却不再点了,只拢了拢地上的残灰放进盆里。 连笙在旁看着,便觉有些过意不去,一年到头也不过仅此一日,他躲在房中偷偷焚些纸钱,已然是这样小心翼翼了,却还教自己打断了去。念及此处,她又生出些满心的愧疚来,便问他:“可曾回过江州看看?” 长恭拢着灰烬的手一顿,而后又捧起死灰摇摇头:“没有。” “为何不去。” “连笙,”他半低着头道,“我在卫家,不过寄人篱下,父亲许我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许的事,便从未想过。何况,”他眼神黯了黯,“我与旁人声称,入府以前的事皆不记得了,更没有理由再去祭什么祖。” 他没有回头,连笙看不见他的脸,可却也听得出他的一脸落寞。 “那你想回去吗?” 沾满灰烬的双手停在半空又是一顿,声色黯淡的:“想,做梦也想。” 而后话音未落,长恭便觉一只纤软的细手突然握住他的掌心,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连笙不容分说地下了铁令:“跟我走。” “走去哪儿?” “此距江州,不过三百里地,我去马行偷两匹快马,与你连夜回江州。” 第27章 卷五 少时(伍) 长恭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哪门子邪,连笙素来便是这个性子,他是清楚的,可自己竟也会同她一样,什么也不顾,说走就走了。 鬼使神差一般。 他们双双翻墙出了卫将军府,为了不再惊动府上下人,便去马行偷了两匹快马。连笙从袖中取出一截铁丝弯弯绕绕地一转,马厩的锁应声而落,他们飞身上马,挥一挥短鞭,策马便往南去。 一路无言,唯有马蹄踢踢踏踏。踢踏声踏碎月光,便从月明飞驰到月落。 江州的黎明。 他们几经辗转,终于才在黎明前的薄雾里寻到江州顾家,四海镖局旧址。 连笙下马时,天还黑着,但月已西沉,东面远天也隐隐有了些微光亮。她跳下马,目之所及,周遭皆是断壁残垣,砖石瓦砾间杂草丛生,在四下萦绕的薄雾里,透着无尽的破败萧条。她一时间还有些难以置信,这便是当初墨先生口中家大业大名贯四海的四海镖局?然而长恭的马突然一声嘶鸣,她一抬头,看见他止不住有些微微颤抖的一双手。 天色不够分明,她看不清他的面上是惊愕还是胆怯,只知道似乎有一种无声的害怕弥散开来,从他心底。于是她便没来由地放开马走上前去,握住了他。 她的手细而长,握在他的手里有些弱小模样,却教他仿佛洪流溺水的人攀住了岸。 终于感到自己还没被汹汹回忆卷走时,长恭回过头来看她。 “走吧。”连笙点点头,目光坚毅,“我陪你。” 长恭在这道目光里沉凝了半晌,不敢回答。别后十年不见的故地,而今真的回来了,于是刹那间涌上心头的旧日光阴,无忧少时,临别大火,他苦苦捱过了十年,却一朝重回早已化作废墟的家,眼见着物是人非,才真真叫他心头胆怯横生。 他怕,见到爹娘妹妹的白骨。 更怕,就连白骨也见不到。 然而连笙握着他的手,和他说,“走吧。”指间的暖意一点一点渗进他掌心里,一点一点的,才教他重又生出些许勇气来。 他面色凝重,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们放了马,径直便往废墟中走。 偌大一座镖局,门楣已然垮了,破落围墙围着的屋子,四壁如洗。墙上有烟熏火燎的焦黑,还是十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迹,四处皆是砖瓦碎石,几排不像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3 样的屋子,门窗全部歪倒一旁,连笙跟在后面,看着长恭几乎步履维艰地往前走。 他抬手抚过院中没了脑袋的石狮,早已断裂腐朽的刀架,梁上挂着蛛网飘飘荡荡,足底结出青苔有些湿滑,而后拐过一堵破败的院门,倏忽便看见他的脚步一顿。 长恭有些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面上是转瞬即逝的震愕与惊诧,后又化作无边无际的黯然。 连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排已然焦炭般的黑屋子,他正定定地盯着其中一间小屋门,时隔许久终于再次张开口,声音嘶哑,道:“连笙。” “在。” “那里,是我的卧房。” 他少时的居所。 连笙凝了眉眼,见他不敢上前,便重又过去牵起他的手,声色温柔:“去看看吧。” 他的两条腿沉得像是灌了铅,并不肯动,可心底压抑不下的念想,而今就在眼前了,哪怕心头害怕,瑟瑟发抖,却也还是任由她拉着往前迈了迈。 连笙牵着他往门那头走,然而方一到门口,便觉手心里的五指一颤。连笙回过头去,就见他错愕不堪地盯着地上一处,再也走不动了。 地上被半截焦木压着的,露出森森然一点死灰般的白,竟是一只手骨。 那只手骨极细,只有三根指头大小,一端有利落的切口,是被锋刃一把斩下的。长恭止不住颤抖的手,捏紧了拳头,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它拾起,捧在掌心里怔了半晌,突然便疯了似地冲进屋去。 屋里狼藉一片,他慌乱且如发狂一般掀开那些焦木,没有。 而后也不管连笙喊他,又径直冲出门去跑向隔壁的屋子。半边身子撞破了门,破门“吱呀”倒地,发出“啪”的一声,扬起满地灰屑,没有。 他一间屋子连着一间屋子地闯进去,又疯也似地闯出来,然而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发指眦裂,几近疯狂地像要找些什么,在院子里发了疯地奔来闯去,然后终于脚步一顿,在不远处大开的后门前,五雷轰顶般地立住了。 身子晃了一晃,连笙赶紧过去扶住他,便见到穿过院门,立着一块无字石碑,一堆黄土,是个荒冢。 顾家的荒冢。 长恭踉踉跄跄撑着身子迈出院门,眼前荒冢矮矮的一堆,风吹雨打,还露着数不清的白骨,他忽然便觉膝下一软,双脚再也支撑不住一身的沉重,跪了下去。 “长……”连笙刚要上前,然而伸出的手还顿在空中,立时又默默地止住了声。 身前的长恭跪在地上,双手攥紧了拳头撑着,一只手上握着方才捡起的白骨,另一只手便插在坟土当中抓着,一下,一下,一下。他将脑袋埋进臂弯的黑暗里,连笙看不清楚他的脸,却也分明感受得到一双眼眶里强抑的眼泪。从来笔挺的脊背弓下去,起了无声的颤抖,连笙便再没吭声。 周遭静得可怕,有树影婆娑映在坟上,连笙默默地从行前草草收拾出的一只包袱里,取了两只香烛摆上。 烛火点起,摇摇晃晃,连笙便又直起身来,从包袱里再取出一壶酒,拧开盖子,倒掉。 那酒瓶子倒扣着,酒水一滴不剩洒落入土,像要告慰亡灵入土为安。而后连笙敬完了酒,才又蹲了身子,半跪到长恭一旁,拢了一抔土,上香,焚钱。 纸铜钱卷了烛上的火苗,倏忽便燃了起来,连笙合了几张纸钱作火堆,就默默地从旁守着。 身前的火焰忽明忽暗的,添一张纸钱便旺一下,她每每见那黄纸钱燃起,闪过一瞬红光,继而又在顷刻后熄灭,化作黑红的一片。她便抬手再添一张。那点红光重又复燃,可先时的那片黑红,却就在这转瞬光明里,永久地黯了下去,沦为发白的死灰。 连笙怔怔地盯着这些铜板纸出神,而后便感到身旁的长恭动了动。 他抬手拂了下眼,跟着才直了直背脊跪好。两眼低垂,他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重重便是一个响头。 前额贴着厚土,身子几乎全要伏到地上,洒过酒的坟前湿冷,他也不觉,就那样磕着。 半晌过后,长恭才缓缓直起身来,额上有一点青红,他顿了顿,而后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 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长恭每磕一下,身前的两支烛火便皆要震得一颤。火焰弯弯扭扭,似要同他说话,然而他只沉默地磕头,一个接一个地磕下去,仿佛没完没了一般。 连笙在旁默然烧着纸钱,没有作声。 四下里笼罩的薄雾散去了些,伴着黎明将要破晓的羸弱微光,婆娑树影也渐而淡去。长恭一连磕了四十一个响头才停下来,额上鲜血沾着坟土一片殷红,他也不察,只伸手轻轻接过连笙手中的纸:“我来吧……” 连笙便点了点头,看他往那火堆里添纸钱。她守了半晌才又轻声提醒他道:“长恭,天快亮了。” “嗯……” “天亮前,得走,不可让人看见你我在此祭拜。” “嗯……” 他半低着头,默默地焚完最后一捧纸,继而才又颤抖着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一截白骨,他咬牙闭紧了眼,想起一双澄澈无邪的眼,肉嘟嘟的小脸有一点浅浅的酒窝,笑着张开口,喊他,“哥哥。” 原来此生还能与你再见一面,只是此生最后一面。 他心想着,便觉喉头哽塞,有眼泪想要夺眶而出,睁开眼“啪啪”两声,他才慌忙掩了掩鼻。勉力止住抽噎,颤抖着将那截白骨埋进土里,而后长恭才站起身来,垂了眼面向连笙道:“不远处有条江,与我去江边坐坐吧……” “好。” 江州江畔,天色微明,已然可见江流平缓东去,江上白鸟高飞。连笙与长恭守在江边一面石上坐下,放了两匹马儿兀自去寻水,有江风徐徐而过,连笙深呼一口气,拢了拢长发,便听到身旁一声沉沉而又轻若罔闻的: “我叫顾行之。” 第28章 卷五 少时(陆) 连笙拢发丝的手还顿在半空中,扭头向长恭看去。 他正目视江面,江潮涨了,春江潮水连海平,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沉稳平静,任风吹拂也激不起浪花来。 “顾行之……” “是。我还有个妹妹,小我七岁,名唤乐之。我爹,是四海镖局顾总镖头顾百川,我娘亓氏,闺名一个‘璃’字。” 连笙在旁坐着,又放下手抱在膝上,一时间静默无言,便安静地听他说话。 “我小时候,常常来这江边,我娘有时会在江畔浣洗衣服,我便在旁玩耍,唱些五音不全的歌给她听。我娘总会抱怨说太难听了,连江上的鸟儿听了都要栽下来,可抱怨完,还是一面捣衣,一面笑着听我唱。那几年,我爹常常在外走镖,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4 但我每每想起,总还觉得我们一家人是在一处的。” 长恭顿了顿,江上白鸟三三两两地多起来了,当年被他唱衰的那些白鸟已难觅踪迹,而今成群的白鸟里,也不知有无它们的子孙。物是人非事事休,十年后他再坐回这江边,改了名字,叫作卫长恭,再也不是顾行之。 他忆起往事,眼神里有难得一见的一抹温柔。 “那些年我最盼的,是回回我爹走镖回来那天,每逢车马声在门外响起,我便都要飞奔去瞧。我爹总是一身武装,将银枪一丢,一把便扛我到肩上,而后带我去看他在路上搜罗的稀奇玩意儿。我娘就抄着手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到我爹放我下地,她便好打了毛巾给他洗脸擦汗。 “后来,有一阵子,我爹不去走镖了,终日里都在家陪着我娘,他们都说,我娘有喜了。于是再后来,我七岁那一年,家里添了一个妹妹。妹妹胖胖的一只,最讨我的喜,他们给她取名‘乐之’,要她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也要人家一听,就知道行之乐之是亲兄妹,是这世上最亲的兄妹。” 长恭言至于此又倏忽一顿,“可是,她死了,再也不与我亲近了。” “还有他和她,他们都死了。” 他的眼神霎时间黯下去,黯到了底,不剩一丝光亮。 连笙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背上,他没有回头。 “那是庆历二十六年的深秋,那年夏天很热,热到这条江都涸了,热到天上地下一滴水也没有,可路上的乞丐却越来越多。我爹我娘心善,江州受灾,饿殍遍野,我娘便在江州市集上施粥救难,我爹则千里迢迢押了十余车米粮回来送给官府。许多江州百姓对我爹娘感恩戴德,连我领着妹妹上街都有人与我们说好话。然而一切皆止于九月十六日夜,在那天夜里,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 连笙爱莫能助地看着他,他的面上无尽悲戚,锁着眉闭了眼睛回忆,而后又努力睁开眼,无比艰涩地说起:“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只记得那一晚似乎同往常一样,我娘哄了我和妹妹睡觉,便与我爹在灯下谈论着什么,我迷迷糊糊里醒来,看见我娘脸色不太好,可我没往心里去,合了眼睛又睡了,再次醒来时,房门口已是红光冲天。 “我不清楚外头出了什么事,只见到我娘冲进房里,一把便将我抱起,抱到门外,门外面已经站了几个镖师等在那儿,我认得他们,其中一个我管叫温伯的,从小看着我长大,与我十分要好。我娘将我交给温伯,又往我手中塞了一块玉佩,喊我‘行儿,走,快走!’。她两眼噙泪,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冲回火海。 “我慌了,扑手要跟她回去,却被温伯一把拉住,温伯也喊我,‘行儿,走!’。我被温伯强行带走,离开小院前,听见妹妹在房里的嚎啕大哭。那哭声,至今还响在我耳边,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可是那一声声哭得撕心裂肺,我的眼泪也一并跟着滚了出来。她才满一岁,连路都还走不稳,我不知道那一晚后来,她和我娘都经历了什么,她们是死在剑下还是死在了火里,只有那嚎啕的哭声,和我娘喊我‘行儿,走,快走!’。我常常做噩梦,梦里就充斥着她们的哭喊和眼泪,可梦醒来,除了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什么也没有。” 长恭话毕摊开手,他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块白玉。 连笙与他相识也算久了,却从未在他身上见过这块玉佩,想来是他贴身收着,谨慎安放的。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看看吗?” 长恭沉默着没有拒绝,连笙便才伸手从他掌心里拿起玉佩。 那是一块温润细腻的上等羊脂玉,一面雕着连笙不曾见过的图纹,图纹并不算复杂,中有一鹰一龙,鹰龙四方祥云环绕,似乎是个图腾,另一面则简简单单,刻着一个“再”字。 “这个‘再’字,可是你娘的小字?” 长恭摇摇头。 “那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 他说罢复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连笙将玉佩递还给他,长恭接过,手指抚上玉上纹路,就同他无数个辗转反侧难眠的夜里用指尖摹刻过的一样。他收起玉佩,重又放回心口揣好,抬眼望向江面,江面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波澜不惊。 他便像沉沉江水一般,默然不语。 “那后来呢?”连笙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沉默,“你被温伯带走的后来。” “后来……” 长恭闻言倏忽一愣,重又蹙上眉心,缓缓开口道:“后来死了很多人,顾家四十一口全都死了,护送我的镖师也死了。温伯身负重伤带我杀出重围,我们一路往北逃,逃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里,温伯浑身是血,再也跑不动了。我们躲进田边的一座牛棚里,我就坐在他身边,黑暗中他拉着我的手,喊我名字,叫我活下去。 “那天夜里下起了暴雨,我等了一整个夏天也没能等到的暴雨,雨水漏进破烂的牛棚,就打在我和温伯的脸上。我脱下衣服为他挡雨,可温伯的身子,还是在冰冷的暴雨里,一点一点冷了下去。那些雨水和着血水淌了一地,我就跪在满地的血与污泥当中,抱着他的尸身哭了一夜。 “那是我这一生,最漫长的一夜,血的腥味,土的腥味,雨水的腥味至今历历在目,我浑身上下止也止不住地颤栗,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冷。四野没有尽头的黑,仿佛永远不会天亮了,也仿佛我漆黑一片的前路,永远没有了希望。我不知道往后的路该往哪走,更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身后的江州已然离我很远很远,远到我看不见也回不去,爹和娘也已离我很远很远,远到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长恭紧紧抿着双唇,竭力遏制自己颤抖的嘴角,这一时间再说不出一句话。 连笙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脆弱,无助,孤独,她望着他的侧脸,想象不出那年仅仅只有八岁的少年,被所有人都抛弃后,留下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巨大的世界,该有多害怕。而她忽然就在记忆的深深深深处,久远的久远以前,记起某一夜的梦。 那是她唯一一次醒来后意识到是一片漆黑的梦,她以为昨晚自己睡得太沉太沉了,没有再梦见那位少年郎,她坐在床上拍拍脑袋想不通怎么那小郎君没来呢,可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她才明白,那一晚的梦里,他不是没有来,他就在那一片再无别的颜色的黑暗里跪坐着,目不视物,心如槁木。 连笙念及此处,眼见他形单影只的冰凉,忽然便张开手抱了抱他。 他没有躲。 下巴贴在他的额角,她的呼吸就抵在耳畔,长恭有一瞬间没来由地感到温暖,仿佛在那一瞬间回到八岁那年,漆黑的无边无际的长夜,在黑夜里有一个怀抱紧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5 紧拥着他,告诉他,别怕。 长恭静静地没有说话,天已大亮,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亮,他在大雨里往前走,一直走。那场大雨,接连下了两天两夜,下到他浑身透湿,泥泞不堪地倒在卫将军府门前。卫大将军将他捡了回去,他接连发了七天的高烧才退,醒来后,便见到他坐在床头,问他愿不愿意随他改姓,做卫将军府的少子。 他虽怪异于卫大将军为何对他身世来由毫不过问,却也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于是从那往后,整整十年,他再没回过此地。 十年间,他找遍当年一案的所有卷宗,赌誓定要查明真相,洗雪故人冤屈,“可是如今十年过去,除了一个贺大人,一个秦大人,除了那一纸密诏,真相于我,却仍旧一无所知。” 少年的话音里透着无尽苍凉,连笙环抱他的臂弯,更又紧了些。 他轻轻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江畔,江风裹着清晨寒气尚还有些瑟瑟,吹乱了他鬓角的一丝黑发,发丝在他眼前胡乱翻飞,他只觉自己疲累极了。那些沉闷腹中十余年的苦水,直至今日才终于有了倾倒的余地。 而后闭了闭眼,便听见头顶一个声音轻轻告诉他: “别难过,还有我。” 话音落时,江上日出,金芒万丈。 那阳光穿破蒙蒙薄雾,拭去他的朦胧泪眼,像她牵住他时手掌的温度,像她此刻拥抱的踏实,和他说,别难过,别怕。 别怕,不怕。 第29章 卷六 桃墓(壹) 是日清明过后,长青正在房中抚琴,倏忽便听到外头一声带了哭腔的“堂兄——”。 他不紧不慢地收了弦,就见无双带了小棠,通红着眼从房门口迈进来。 “怎么了?” “你快帮帮我吧……”卫无双一见长青,“哇”地一声便伏倒在门旁几案上。小棠跟在身旁,扶也不是,由着她哭也不是,急得干跺脚,见长青推了轮椅过来,便觉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股脑地将缘由说了。 原是清明那日祭典过后,兆惠将军府上派了人来提亲,想是赶着清明祭祀,料定卫大将军人在京中,才寻了个这样打紧的日子。卫氏宗亲一应在场,兆将军府的媒人引了两位公子说得天花乱坠,递上帖子却是要娶卫无双。 那二位公子姓甚名谁自不消说,只是当日卫无双与连笙一场嘴仗,临走时连笙嘲弄般的几句戏言,不想一语真就成了谶。 “这可怎么办呀堂兄,”卫无双哭哭啼啼的一脸梨花带雨,“他们商议的这几日,听我家中那些老妈子们碎嘴,说是大将军与我爹爹都允了,不日便要将我嫁去给那兆家。这可怎么办呀……” 哭着又将头埋了埋。 长青转过轮椅在她近前停下,喊小棠给她递了方帕子,而后才笑笑说起:“小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能有怎么办。” “可我不想嫁那兆家公子。”卫无双抬起脸,豆大的眼泪珠子还挂在颊边,道,“堂兄打小看我长大,定是明白我的心思的,也定不愿意见我生生便往火坑里跳,求求你了,就帮我和大将军说说吧,我不要嫁给兆忠卿。大将军素来最疼你了,你的话,十句总能听得进九句,只要大将军点头,我爹爹定也不会硬要将我往门外推。” 她委屈得一张小脸上,鼻子红,眼睛红,可怜巴巴盯着长青。听她口不择言,将兆惠将军府比作火坑,长青也不住地笑了笑:“小姑娘大了,由不得人了。” “可是无双,”他笑过又道,“长辈们若已定下的事情,哪里是我三言两语便能扭转的。” “那,那出出主意总能吧……”卫无双泪汪汪的一双眼睛瞧着他,皱着鼻子抽抽搭搭的,“堂兄顶聪明的人,定有法子帮我拒了这桩婚事,只要不用嫁那兆忠卿,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肯赴。” 她一本正经地赌誓,长青听来只觉无奈又好笑,这个无双,也罢。 他笑一笑后,刚要开口再问她些细枝末节,好给她拿点主意暂缓一阵,却就听到一旁的小棠忽而起了闲话。她一面宽慰她家小姐一面怨道:“这都怪连笙,说些什么小姐要嫁人的鬼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罢了,当日就该将她那张乌鸦嘴给撕了,白白教小姐受这委屈。” 长青听了立时便收了笑。 片刻以前还在浅笑的眉眼,转瞬却拧紧了,眉心拧作一团,才到嘴边的话也跟着一并咽了回去,只声色俱厉向小棠道:“兆家提亲便是提亲,左右怪到不相干的人头上做什么!胡编乱造搬弄是非,无双这忙,我帮不上。” “别别,堂兄,”卫无双一听便从伏着的案上抬起头来,委屈巴巴的模样,“小棠有口无心,堂兄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了,何况确也是那连笙挑衅在先,小棠只是气不过,替我出个头罢了……” 长青已然搭在轮椅上的手就要回身,闻言顿了顿,皱着眉半垂着眼,沉默片刻还是叹了口气道:“无双,三媒六聘,生辰八字,随意找个由头皆可推托了便是,我言尽于此,你且回去好生琢磨吧。” “可是……” “我乏了,需得歇一会儿,你们请便吧。” 话毕也不等卫无双和小棠再多说些什么,长青便又兀自推了轮椅向卧榻走,再不作声。 纵是自己一厢情愿,他也见不得旁人说她半点不好。 卫无双与小棠生生吃了个闭门羹,哭丧着脸从长青房里出来。如此一来,卫无双便更觉委屈得紧了。她一面哽咽,一面责怪小棠不该多话,可小棠却是气坏了。 光有一个连笙缠着少将军与小姐争风吃醋,已然够讨人厌了,而今就连长青公子也要帮她说话。她越想便越觉着连笙可气,恨不得这会儿就去别院吵上一架,然而正在气头上,倏忽脑筋一转,竟就生出一点鬼主意来。 她喊:“小姐!” “做什么……” “那日兆家两位公子登门提亲,我照你吩咐躲去墙外听了听,似乎隐约听见兆二公子提起连笙的事。” 小棠两眼溜溜地一转,卫无双这才略止了止抽搭的鼻息:“那又如何……” “我听人说,兆二公子浪荡风流,没准真就看上那狐媚子丫头了呢,若是你我能寻个由头,让兆二公子抱得美人归……”小棠想到那幅香艳画面,突然便红了脸,道,“依照连笙那副暴脾气性子,届时定是要闹上一番的。如此一来,卫将军府与兆将军府必然也要生些嫌隙出来。两家结下一点嫌隙并不伤大雅,可小姐却能借此机缘,将与那兆大公子的婚事拖上一拖,待到风波过去,再向老爷禀明心迹。老爷一面碍着兆家,一面又见小姐深情重义,或许真就应了小姐也未可知呢。” 小棠话音才落,就见卫无双讶然张了张口问:“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6 什么叫,抱得美人归……” “哎呀小姐,”小棠臊道,“不就是话本子里男女之间那点事……” 卫无双登时便也“唰”一下红了脸。 “这样,这样好吗?会不会……” “一个江湖布衣,小姐管她呢,”小棠别了别眼道,“她若真能攀上兆将军府这根高枝,未尝不是一场造化,还得烧香拜佛谢谢咱呢。何况,她若不来挡一挡,真要定下了吉日良辰,躲着哭的可就是小姐你了。” 小棠一语中的,卫无双一时便也狠下了心:“好……” 她拭了拭通红泪眼,挽了小棠的手,将头挨近她耳边,道:“那得说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若透给旁人半个字,便叫天打五雷轰!” “那是自然。” “既已说定,那咱们便快些回去,此事如何计议,还得好好寻思寻思……” “嗯。” 春日渐暖,柳上黄莺闹闹喳喳,太阳照破窗子映在案上有尘屑翻飞,连笙正撑着胳膊肘打盹,那扬尘扑在她的鼻尖痒痒的,她突然“阿嚏——”一个喷嚏,打醒了自己。 过了谷雨,再过几日便是长青的生辰了。 这一年,长青及冠,卫大将军特意留在京都,为他加冠。 是日天色极好,连笙赶着日出起了个大早,要去参加长青的冠礼。打从江州回来过后,她也有一阵子再没见过日出了。第一缕晨光还未照抵将军府,她便已手脚麻利换了一身新衣前去祠堂候着。然而连笙如此的郑重其事,却在半个时辰后才发现,与她的郑重其事截然相背的——长青的冠礼竟会简陋极了。 卫大将军不过请了数位宗亲,左右也无旁的宾赞,连笙暗自抄着手点了点,十根手指头还未用尽,在场诸位便已点完了。 再如何也是敕造将军府的长公子,及冠大礼,却连小门小户家的少爷也不如。 连笙正觉颇有些奇怪,倏忽瞥见墙上挂的卫夫人画像,顿时才又幡然醒悟。今日长青生辰,亦是卫夫人二十年祭日,先时长青便曾有言,冠礼这日,还要前去西山祭拜亡母,如此从简一些,便也说得通了。 于是她也不再有疑,只看卫大将军为他主持加冠。 长青坐在祠堂正中,先行束发后,便由墨先生加首冠。一方黑布戴顶,是为缁布冠,礼毕,后由长恭加皮弁,再由卫大将军加爵弁。三冠礼成,卫大将军赐字,长青拜过天地先祖后,便才脱下帽子礼服,换上一身玄衣出来。 连笙并不常见他穿这样一身玄色的衣服,往日里倒是长恭会穿,一身玄色缀了领上的赤红镶边,仪容周正,倒更又显出他翩翩长兄风范。 长青坐在轮椅上拜过卫大将军,卫大将军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甚好。” 而后一行众人作别了宗亲,便就登车上马,出了门向西山去。 第30章 卷六 桃墓(贰) 卫大将军与长恭骑马,长青、连笙与白先生便一并坐在马车内,然而奇怪的是随行却无半个下人,就连马夫都由墨先生充任了。比之清明那日浩浩汤汤的祭祀仪仗,当真是显得清冷无比。 长青与白先生皆静坐着,白先生一张冷脸不苟言笑,便教连笙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纵使心下颇感好奇,却也只得憋着。直至近山下马,她才长长松了口气。 西山脚下,墨先生与长恭前去拴马停车,似乎是要改作步行。连笙虽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规矩,但想来卫夫人的坟茔在此,策马行车多有不恭,便也不觉不妥。于是卫大将军引路,一行六人带了祭品就往山上走。 西山乃是永安城外西面的一座高山,山势陡峭,山高入云,向来也是人迹罕至的。然而越上山,连笙便越觉得景致清爽。 西山道狭,初时还算开阔,上了半山后便羊肠崎岖起来。攀山小道曲径通幽,竹林清泉茂树流溪,虽时维初夏,倒因了地势高拔,端的显出一派蓬勃的春景。及至顶上,连笙方才领略到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绝妙。西山之巅,竟有一片桃花灼灼,远望如霞,近看便是接天连地的花海。一树接一树的夭夭新桃,覆满了山顶,当中唯有一棵榕树,枝繁叶茂,树高参天,在一片如火桃红里拥簇的一点新绿。 连笙怔怔便立住了,连居于身后的墨白二位先生越过她身边,她也没能迈动脚。 “连笙。”身前不远处,长青回过头来,眼神融融,“这便是桃墓了。” 卫夫人素枝下葬的地方,桃墓。 无外乎长青会说她应当喜欢,她又何止是喜欢。 他人显然皆不是初来此地,见了眼前这壮阔花海也不觉惊诧,提上祭品往榕树下走,独独连笙初来乍到,便不觉慢了脚步落在后面。树下摆放祭品,长青不必帮忙,便又推着轮椅绕回连笙身边。 “此地如何?”他笑意盈盈地说起,“你所见的每一株桃树,皆是我爹亲手种的,不眠不休种了三日,方才有了这片桃林。” 连笙乍见桃林,本已觉着惊诧,眼下听闻长青提及由来,更是只觉目瞪口呆。 她望向远处正在树下躬身铺陈祭品的大将军,忽然便觉这位叱咤一方,威武堂堂的镇国大将,似乎也不复她心目中不苟言笑的可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你娘,就葬在这片桃海里?” 连笙问,话音随山风飘飘渺渺,长青却摇摇头:“你可见那榕树。我娘死后,尸骨焚灰,一半埋入地下,一半撒入天际,撒入天际的随风随云随雨,游历高山大川,埋入地下的,便种了那棵榕树。” “可,可这岂非挫骨扬灰?”连笙大骇。 却见长青仍旧摇头笑笑,目视满树新红,道:“我娘生前,沙场之上出生入死,我曾阅过她的手札,笺上便写,自己并不在乎什么挫骨扬灰的说辞,倘若一朝赴死,倒是愿其骨灰,一半植根大地,一半飘散天际。因她惟愿腾云驾雾,去见一见这世上的大好河山,那些策马没能览尽的锦绣山河,生时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又因她不愿意做浮萍无根,故而才又葬下半身入土,如此无论游走多远,便也总能寻得回家的路。” 长青言至于此,连笙却竟突如其来,不由地生出满心的欣羡与钦佩来。想这世上多少女子,一生皆受礼教束缚,为三从四德困囿一生,终至死矣也不得自主,唯独卫夫人却敢大逆不道,从此礼教条框之中跳出来。 昔日连笙从师时,师父亦是何等潇洒不羁,教导连笙,也不因女子有别而有所保留,是故养成连笙素来不拘小节的性子,从此番看,连笙倒又觉得自己与素枝虽隔生死,却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她正出神发呆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7 ,直到长青唤她:“走吧。”连笙这才应一声,推了他往树底下走去。 大榕树下,卫大将军已摆好祀祭物什,长恭执了笤帚,去将满地散落的桃花悉数拢了来,他们上香磕头,烧过纸钱后便来烧花。 连笙生平头一遭,见到拜祭亡人还要烧花的,转念又想起卫夫人的随性风雅,便也兀自笑笑,不觉有异。 卫大将军烧过纸钱书信与落花,而后便领着长恭与二位先生一道去给周遭的桃树培土挂红布条,长青腿脚不便,就留坐在树下,由连笙陪着。 连笙背靠大树,忽而便起了好奇,心想,若要从这西山山巅的榕树顶上看出去,也不知永安城会是个什么模样。这样想,竟也真就开口问长青:“兄长,我能上树上去看看吗?” 长青闻言一愣,抬起头朝树间望了眼,绿荫如盖,一眼望不穿天顶,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瞬的犹豫,而后又收回了目光,只温柔笑道:“可以。不过,小心一点。” “嗯你放心吧,我爬树的技艺顶好的。” 连笙话未说完便迫不及待纵身攀住了低枝,两脚一蹬,眨眼就蹿上树了。 这棵榕树许是汲了天地灵气,生得是树大根深,枝叶扶疏的,她在树上东踩一枝西踏一叶地往上爬,忽然竟撞见一个人影坐在树杈上。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沈璧。 沈璧! 连笙登时吓了一大跳,然而半个“沈”字都还未能脱出口,却见沈璧倏忽就瞥了她一眼,而后才又转回头去,并不作声。他一点动静也无,连笙的一句“老头”便也才就着惊讶咽了回去。她低头往树下看,现下身在暗处,从树下抬头虽是看不分明,但自树上朝下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她真真切切地望下去,便也那样真真切切地见到长青仰起脑袋,望向他们。 连笙一时顿感不知所措,也不知该不该喊人,然而她牵着嘴角动了动,“兄长”二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竟就见到长青竖了根食指按到唇上,比了个无声的“嘘——”。 第31章 卷六 桃墓(叁) “兄长……”连笙愣在原地,见着长青的模样,似乎早已知道沈璧就在此处,可他心知肚明却不言不语不声张,仿佛是与沈璧有约一般。而连笙再回头向沈璧看去,他自岿然不动坐在那里,抬了一只脚做扶手,手搭在拱起的膝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也懒得再多看连笙一眼。 连笙正卡在树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长恭回到树底下,喊了一声“连笙——”,她赶紧得了救星一般“哎——”地跳下树来。 “来帮忙培土吧。”长恭说着递了一把铁锹给她。 “这……” 连笙一听,登时却起了犹豫,不敢接。她回头拿目光询问长青,行吗?如若留他一人在树下,实在太过冒险了,卫大将军与二位先生皆在桃林深处,她与长恭再一走,左右便再无旁人,可长青方才那一指噤声,却又教她半个字也不敢向长恭说出来。 然而她这般的犹疑不决,无意落进长恭眼里,竟就在他心头倏忽生出一些难以名状的滋味来。 她虽向着自己说话,却三句两句便不住地回头望向兄长,眼里满满的放心不下,长恭一时顿觉黯然。他低了低头,喑哑了嗓子道:“你若不愿随我同去,那便算了吧。” 他试探一般说起,想看连笙作何反应。 “我愿意呀!只是兄长不可一人留在此处!” 连笙几欲脱口而出,可思前想后,还是放下手来:“要不,要不我就不去了……” 长恭的眼神里,顿时便黯到了底。 “好。” 他再没抬头,背过身便走了。 连笙懊恼于自己没法一口应下,并不曾察觉长恭神色的变化,只兀自叹口气,又悻悻然守回长青身边。却是长青,分明便瞧见了这位少年将军的瞬而失落。 “连笙,”他轻轻开口道,“你去吧,不必守着我了。” 除夕夜,雪地里,她说“寻人”的话还言犹在耳,长青没来由地,便想教她开心一些。似乎只要见她开心,他便心满意足了。可是连笙摇摇头,手指指了指顶上,小声地:“还在……” “无妨的。” “那也不行。”连笙颇有些固执,而后又俯下身子拢了手悄声喊他,“兄长,我看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且推你去大将军处。” 远远的长恭抬了抬眼,就见连笙挨在长青肩头耳语,方圆十丈再无旁人,她却凑得那样近,长恭一愣,便听见“咔”地一声,自己一不小心就将身前的桃树枝给折断了。红布条还捏在手上,正要往树枝上挂的,长恭慌忙回过神来,好在身旁的大将军等并未在意,他才赶紧将那断枝丢了,拿了红布条重新寻根枝头挂上。 再抬眼,连笙已然直起身子,推着轮椅往这边来了。 他便连忙低了低头,装作若无其事一般。 连笙推着长青在桃林里转悠了一大圈,间或回头看一看那榕树,大榕树根深叶茂的,连着周遭草木欣荣,一切皆是相安无事。她一面走着,一面便也憋了满腹的疑问,想要问一问长青,却碍于卫大将军人等皆在近旁,才又只得生生憋回腹里。 长青见她总也欲言又止的模样,才在回府的路上寻了个空,趁着二位先生收拾杂物尚未登车,便轻而迅速地同她道了句:“每年这日,沈世伯都会坐在那里,我与他彼此知晓,也是我二人唯一心照不宣的秘密。” 说完他又直回身子微微一笑,什么事也未曾有过一般。 白先生收拾完毕登了车,他便合上眼闭目养神,再无他话。 连笙心下不禁有些怅然,过去她光记着沈璧一根筋又蛮不讲理,迁怒兄长一缠便是二十年不肯罢休,却竟忘了他也是个痴情的可怜人。如此,她又觉得自己对他生不起厌来。 那一日回府后,连笙便在祠堂外头的树上独坐了大半日,想桃墓,想沈璧,想素枝,这一日过后,长青便满二十成年了,二十年眨眼过去,连素枝之遗孤,都成年了。 连笙没想到自己很快会又再次见到沈璧。 长青冠礼过后,卫大将军当日晚间便动身回了军中,留下长恭仍在兵部待命。这一日午后,长恭从兵部出来,碰巧便遇上官兵正在张榜,围观的老百姓们挤在榜前议论纷纷,长恭路经时瞥了一眼,偏巧就是这一眼,他竟瞥见了沈璧的名字。 他拨开人群跻身到前头去,只见是张海捕通缉榜,那榜上画的端的正是沈璧肖像,像下几行大字: 案犯沈璧,杀人越狱,十恶不赦,捕得此人,赏银千两,如有窝藏,罪同此犯。 一令悬赏,还盖着刑部大印。 长恭倍觉惊诧,转道便折回刑部探问,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8 这才知是沈璧被指杀了人。 刑部掌案的一名小官告诉他说,沈璧杀的,乃是太子詹事韩拯,因涉朝廷命官,被官府拿住后便转交给了刑部,本已收押在狱了的,可谁想今早又打伤狱卒逃了出去,于是才有了刑部发下海捕文书,通缉要犯沈璧。 一项杀人罪,一项越狱罪,罪上加罪,长恭匆匆赶回将军府,便直奔长青处。 长青正在屋里守着白先生问诊,墨先生在旁与他谈论今春北境局势,长恭步履匆匆地迈进门,却意外发现连笙竟也在场。她坐在屋那头的琴案旁,正饶有兴味地拨弄琴弦玩儿,见有人影一晃而过,抬起头来,发现来人是长恭,正觉有些高兴,却就见他皱着眉瞥了她一眼,别过头,面色凝重开口一句:“沈世伯犯案了。” “犯案?”长青的眉间紧了紧,“犯什么案了?” “两桩案子,杀人,越狱。” 长恭话音刚落,便见长青眉目怔了怔,跟着连笙亦是瞪大了眼。 白先生依旧低头问诊,充耳不闻一般,倒是墨先生抬手便拍了拍身侧的椅子,示意长恭坐下说话。 长恭顺势坐下,这才将方才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不无担忧地问他:“兄长以为,沈世伯此时越狱,会是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莫不是为了来杀了我。”长青闻言抿了抿嘴角,并不觉得紧张,反倒有些生死置外的轻松。 然而长恭正色道:“兄长万不可大意,此事并非毫无可能。沈世伯杀的,乃是太子詹事,朝廷命官,且不说杀害一个命官该当如何,光是太子府上,便也不会放过他。沈世伯死罪难逃,既知自己活不长久,临死以前孤注一掷,来要了兄长的性命了却一生残愿,也未尝不可。” “那怎么办。”连笙禁不住放了琴过来,挨到长恭一旁坐好。 长恭只一愣,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身,躲开她的目光,才又向长青道:“以兄长如今处境,必不得不防,我即刻修书传与北境,现下父亲虽在军中,但边境局势尚且平稳,快马加鞭不日也能赶回。我的剑法虽不及世伯,但也定当拼尽全力保护兄长周全,何况还有墨先生白先生在,拖上这几日的功夫还是有的……” “有你在,我自然是放心的。”长恭话音未落,长青便浅笑了笑,只是笑罢,却又摆摆手,“其实,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方才听你所言,沈世伯可是今晨越的狱?” “是。” “时辰几何?” “寅卯之交。” “那便是了。”长青食指叩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才又和和笑道,“今夜天黑前,你且去西山桃墓候着吧,墨先生与我就留在房中,我与先生若等不来世伯,你便一定等得到。” 长恭闻言倏忽一顿:“兄长意欲何为?” “意欲借此机缘,与世伯了一了恩怨。” “如何了?” “我虽不知他是为何杀人,又为何越狱,但依我对世伯了解,此人心高气傲,断受不得半点污名,个中只怕还多有缘由。我不过想要听他亲口一言,倘若此案当真另有隐情,或许借此一案,同他化解宿怨,解了我这二十载的隐忧也未可知。” 长恭一听便明白了:“兄长之意,是要为他翻案?但若他无冤呢?” “无冤,”长青便笑一笑,“实在不济,也不过一死罢了。与其守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你我主动截他。” 长恭听罢,心下只觉太过冒险,若他无冤,那便岂非引狼入室。他张了张口正要再行劝阻,可不想身旁的连笙却会先行一步附和道:“这法子好,兄长才智过人,定能化险为夷的。” 长恭当即别了她一眼:“就你捧场。” 话里带了些许愠怒,与他素来的口气截然不同,连笙这才倏忽一愣,注意到他的不寻常。 第32章 卷六 桃墓(肆) 这一注意,便觉这段日子以来,长恭似乎……确实对她有些爱搭不理的。连笙心下猛然一声“哎呀”,才想自己当真后知后觉,也不知哪里惹恼了他,上一回同她置气,还是她往卫无双的食盒里塞蛇的时候,而今已然安分守己过了这么些日子,到底又是哪一桩事勾起了他的不痛快。 连笙正有些琢磨不定,便听长青出声解围道:“就照我说的做吧长恭,二位先生在此,无妨的。” 他微微一笑,长恭侧过头望了墨先生一眼,墨先生仍旧一如既往的春风照面,点了点头。 “那,好。”于是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事不宜迟,我即刻出发前往西山,天黑以前,便能设伏。” “我与你同去!”连笙一听,也跟着“噌”一下起身,厚着脸皮笑嘻嘻道。 “你去做什么。” “怕那老头欺负了你。” 夜幕下的西山。 连笙与长恭并排坐在榕树上,树上地方本也不大,两人再一挤便更显狭小了,长恭的肩就挨着连笙的肩,连笙稍一侧头便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山顶月色奇好,枝叶层叠遮挡下还能教人目可视物,连笙偷瞄着他的轮廓窃喜,听他轻若罔闻的呼吸就在耳边,不由满心感慨这夜色的惬意。 长恭撇过头看了她一眼,极轻细的声音问:“你笑什么?” 连笙一愣,“我何时笑了。” “面上没笑,可心里在笑。” 长恭忽而一本正经地答她,连笙竟真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她笑得“咯咯咯”的,而后又迅速意识到自己还躲在树上,便又将那咯咯笑声断了,换做无声大笑。不过一句揶揄的话,她这样的欢喜非常,长恭只觉自己一颗结了冰的心,倏忽又柔软下来。 他喊:“连笙。” “在。” “江州一事,我还未曾谢过你。” 眼眸有些低垂着,听见身旁带着笑的悄声答话: “你何必谢我。”连笙捧着脸缩了缩脑袋,“当日从江州回来,还害得你被大将军一通责罚,也怪我行事没个周全,心血来潮撺掇着你就跑了,一恩抵一报,你不必谢我。” “可你于我,不止一恩。” 长恭几欲脱口而出,然而顿了顿,还是沉默着压了下来。 夜风清冷,刮过树间沙沙作响,连笙紧了紧衣领,长恭正要问她可要添衣,倏忽闻见远处一点不寻常的窸窣动静,瞬时便又噤了声。他轻轻拍拍连笙的手,向她比个口型道:“有人来了。” 连笙顿时坐直了身子。 他们透过榕树枝叶的间隙往外看去,月色下桃林外,隐约真就现出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脚步轻快,穿过桃林,轻车熟路便往榕树下来。 此人身长约摸八尺,腰上佩剑,正是沈璧。 沈老头!连笙激动得攥紧了长恭的手,比着口型指了指。长恭无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39 声地点点头,将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稍安勿躁。 只见沈璧快步行至树下,月光映着他的面庞落进他们眼里,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楚他似乎憔悴了许多,可是一身的风貌依旧,也不知早上才打伤了狱卒逃出来,这一日都躲在哪儿捯饬自己。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西山桃墓,显然是要来与素枝话别的。 长青所料不错,他们真就等到他了。 然而沈璧快步行来,才挨近榕树底下,却顿然脚步一停。他瞬即抬头,瞪向树间,就直冲着他们藏身处喝道:“什么人!” 连笙心下暗吃一惊,她与长恭已然是一动不动,就差屏息而待了,可沈璧还是一眼便发觉此处有人,甚至连同来人埋伏之处也分毫不差地察觉到了。沈璧功夫之高,可见一斑。 连笙与长恭迅速对视了一眼,见沈璧转身要走,长恭当机立断便跳下树去:“沈世伯请留步,是我,卫长恭。” “我道是谁,原是卫雍府上的毛头将军。”沈璧转身停下来,不屑地笑笑。见连笙跟着也跳下了树,又斜眼瞥她一眼,“小姑娘也来了?” “老头,等你好久了。”连笙并不讲礼,脱口而出。 “等我,”沈璧呵一声,“等我作甚。” 他故作糊涂,长恭便不卑不亢拱了手道:“世伯心下理当清楚,不是吗?” 他话音落地,片刻,沈璧这才摆正了身姿,也不再绕弯子了,问他:“所以卫少将军是来拿我回去交差的吗?” 长恭低了低头:“是。” “哦?”沈璧挑起眉道,“你倒是答得爽快。” “不过我所交差,并不为向官府,而是向我兄长。兄长有心,想亲见世伯一面,还请世伯随我移步卫将军府。” “卫长青?”沈璧冷笑一声,“他要见我做什么。” “兄长料想,世伯此案或有隐情,便遣我二人在此等候,想请世伯过府一叙,倘若实属蒙冤下狱,兄长自视不才,但也愿意竭力一试,为世伯洗冤。” 长恭说完,便听到沈璧不屑的一声鼻息:“呵,为我洗冤?猫哭耗子假慈悲,不行雪上加霜之事就不错了。你回去转告他,我不在乎什么雪中送炭,也不用他救。” “所以你是当真有冤?” 连笙突然插了句嘴,就见沈璧嗤之以鼻道:“我沈某人行事坦荡,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既不是我杀的人,又何必要受那牢狱污名。” 他言之凿凿,长恭便行了个礼:“既如此,那世伯更应随我二人回府才是。” “小将军,”沈璧闻言却突然笑了,“你若有本事,但可来拿我,拿住了我,我二话不说便跟你回去,怕只怕你没那功夫。” “有没有这功夫,世伯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长恭说着摊开了手,两手之上空无一物,他没带剑。 沈璧登时便笑,哂笑:“你的剑术,怕也只是跟着卫雍学的吧。我且不知你学了多少,只说卫雍的剑,就出在我祁山门下,莫说你现下手无寸铁,即便有剑,所用剑招剑式也不过与我一脉相承,并无胜算。拿祁山剑法对付祁山剑法,拿你十余年功底对付我数十年苦练勤学,他日若是传出江湖,旁人还只道我胜之不武,叫我颜面何存。” 他说罢又抱了抱拳:“小将军,还是你我就此别过吧,江湖之大,后会无期。” 而后扭头便走。 “沈世伯——”沈璧去意已决,谅是长恭出言喊他也不再理了,兀自轻功一点,向桃林外飞身而去。 他纵有八尺身丈,然则身法轻快,三两下功夫已飞出十丈地,眼见着就要消失在桃林尽头了,但是,连笙哪里肯。“老头!留住!”她亦跟着足尖一点,踏树追去。 第33章 卷六 桃墓(伍) 月下西山。 山林黑压压的,更显出凶恶可怖与无情来。月色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林间飞速穿行。沈璧足下生风,所踏之处卷起落叶,似初夏夜刮过的无名秋风,秋风一扫,片片树叶纷飞而动。那日在留仙湖畔,连笙光知沈璧剑法高超,却不知他的脚力竟也如此卓绝,倒真是又小看了他一层。 只是沈璧的脚力虽卓绝,但比之于他,足下功夫更胜一筹的人却正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便是连笙。 沈璧过处,秋风卷叶,而连笙过处,却是死水无澜,轻快到连一片叶子一株草也不惊动,她便好似飞鸟凌波一般,一点一跃,踏水无痕,直向着沈璧的方向追去。 然而连笙百密一疏,竟也忘了,自己空有一身凌波踏虚的功夫,武学之上却是半点旁的造诣也无,连掷个暗器都掷不顺手。是故她虽三番五次追上沈璧,却又三番五次拿他无法。她一个空翻拦到沈璧前头,可沈璧只消虚晃两招,拐道弯,连笙便又得从头追起了。 她与沈璧自桃墓始,就这样翻过一个山头,又翻过一个山头,翻了也不知多少座山,穿了也不知多少片林子,甚至于连笙自己都有些转晕了,可就是这样的穷追,除了看谁先被累垮,她竟也想不到第二个办法。再要这样没完没了地追下去,别说天亮以前带他回去,只怕明日后日外后日都悬。偏偏长恭的脚程又不及她二人,这一晚上工夫也不见他追上来的踪影,否则连笙断也不至落入这般窘境。 她看着又一次从她跟前逃脱的沈璧,实在是有些追不动了,撑着腿,弯下腰来喘了口气,那边厢,跑出十多丈远的沈璧跟着也才停下步子,有些气喘吁吁的。半辈子所学吐纳功夫,此时此刻早已去他娘的吧。他抹了把额间的汗,回首望了眼追了他整整大半夜的小姑娘,喘着粗气摇摇头,又转回头来。 然而他才一回头,却突然一下愣住了。 抹汗的手还没将沾上的汗水甩出去,沈璧却瞬时间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身前不远处,两只硕大的黑影,正一步一步朝他的方向行来,是两头熊。 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瞎晃荡的两头熊! 可偏偏这样瞎晃荡,竟就撞上沈璧了。 沈璧稳了稳呼吸,心下估摸着跑掉的可能。若只来了一头熊尚可勉力一试,偏得祸不单行,坏事成双,一来便来了俩,还偏得他被那小姑娘耗了大半夜的脚力,若这熊瞎子追起来,可当真不知还能否跑得过了。 这样想着,他便也不打算再跑,提了提手中的青锋长剑,预备与这两头熊杀个你死我活。 很快两头大熊便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起初还是踱着步的八条腿,突然便发狂似地往沈璧处奔去,带动周遭如狂风大肆一般。沈璧“唰”一声拔了剑:“来!决一死战,来!” 然而两头棕熊还未扑到近前,“老头且慢!”沈璧身后一个声音大喊,伴着喊声一道身影闪电一般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0 从他身侧劈过,刹到他跟前。 连笙从天而降一般挡在他与熊之间,沈璧气坏了:“你一个小姑娘,不跑也躲后边去!” 可是话音还未落,他却再一次愣了愣。 瞬间以前还垂着三尺流涎凶神恶煞的两头熊,登时却停了下来,它们齐齐后退两步,露出七分惊三分恐的神色,盯着立在它们身前的连笙。连笙正叉着腰杵在那里,像根长了手的定山神棍,那两头熊继而又不放心地再退两步,犹犹豫豫看了连笙几眼,随后竟调转过头,带些依依不舍地走了! 走了! 而连笙除了站着,什么也没做。 沈璧目瞪口呆。 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过这样奇异的场景,还是在二十几年前。 二十几年前,他为小师妹随军出征,在北境,北燕大军放了狼,当时有一对身着一身黑袍和一身白袍的璧人,以身退狼,他们就不吵不动站在阵前,可那狼群竟被吓得退避三舍,让出方圆数十里地来。 那对璧人如今就在卫将军府,这个轻功奇绝的小姑娘也住在那里,她究竟是什么人,卫将军府藏龙卧虎,守在卫长青身边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沈璧正于心下惊诧万状,见得连笙回过身来:“老头,我让你十步,再跑吧。” 这个小姑娘,锱铢必较还倔得很,觉得自己因为两头熊的事占了便宜,从他身后乘人之危跑到他身前来了,非要把这十余丈的差距还给他。 沈璧笑笑,只是这一次,他又摇了摇头,道:“不跑了,我随你回去。” “什么?”连笙一愣,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听沈璧又说了一遍:“我随你回去。” 连笙正感奇怪,沈璧怎的突然之间开窍了,听得远处有人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大老远便在喊她,是长恭。 长恭终于追至近前,这两人脚步奇快,又兼着七绕八拐的,回回皆是好不容易看见一点身影,转个弯便又不知朝向哪边去了。长恭几乎边找边追,费了一晚上的工夫,这会儿终于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可还没站稳歇歇气,竟就听到沈璧经过他身边,面无表情道:“走了,回去了。” “走?世伯……”长恭话到嘴边还未说完,便见连笙也跟着沈璧走,一面回头喊他:“回去了长恭,你还找得到往永安城的路吗?” 长恭有些没看明白,意思是,连笙搞定了? 他赶紧三两步跟上连笙,悄声问她:“怎么回事?沈世伯同意随我们回府了?” “嗯。”连笙得意洋洋地笑笑。 “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她说着又歪了歪脑袋,满脸骄傲地,“大概是见我轻功天下第一,他跑不过,服输了吧。” 长恭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也说不出她这般厚的脸皮究竟是怎么长的。连笙闲庭信步地走着,他遂而也于心上轻轻一笑,无论如何,沈璧总归是让他们给带回去了,今晚的差也算是能交了,哪怕让留在将军府里的几位严阵以待苦等了一夜,哪怕他们兜兜转转,发现自己已然不知身在何处,找了好久才找到下山的路。 第34章 卷六 桃墓(陆) 他们带着沈璧从后门悄悄进入卫将军府时,已是寅时三刻。 长青房中,守了一个通宵的少年,见门推了推,进来两个人影,便微微一笑喊了声:“沈世伯。” 门外的沈璧皱了皱眉,叹一口气,遂才迈入房内:“他们说,是你请我。” “是。”长青坐在椅上欠了欠身,“世伯请坐。” 沈璧环视一眼屋内,墨翎白羽也在,三人候了一夜,瞧着卫长青的神色已然十分疲累了,倒他二人却是形容依旧。算来,自己与他二人相识,业有二十余年,打从他们救下卫雍一命被奉作上宾起,彼此便都认得。然而二十多年眨眼过去,他与卫雍皆已鬓染白霜,却唯独他二人,仍是旧时模样,风华如初。 确非常人。 他便皱着眉,提了提剑,搁在案上,顺势坐到长青的正对面。 甫一落座,便见那位轻功奇绝的小姑娘“噌噌”过去抱了茶壶倒水,想来奔波一夜,定是渴得厉害,然而她倒上水,抬手一杯便先给了卫长恭。眼里含笑。卫长恭不察,只惯常般接过,坐到他身边,他却觉这姑娘有趣得紧,不自觉于嘴角弯了弯,余光倏忽瞥见卫长青正在注视自己,便又迅速耷拉下脸。那小姑娘于他身旁落座,他便也回过神来正色道: “说罢,请我为何。” “世伯是个直爽之人,我便开门见山吧。”长青欠了欠身,“我对世伯虽然相交甚少,但素日里常听爹爹说起,也大概知晓世伯为人,若说世伯无故杀人又畏罪逃狱,我是决计不信的,还敢问世伯,此事究竟是何缘故?” 沈璧听了,却并未立时作声,他顿了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个中缘故我可以讲与你听,但我有句丑话,得先说在前面。” “世伯请讲。” “今日我会来此,不是冲着你卫长青,更不是冲着什么狂妄自大的许诺,只因这位小姑娘先时解了我的困境,我报还与她,才随她回来,若你将之视作我有求于你,那这桩闲事你还是不管为好,缘由种种,我也不必说了。” 沈璧直言不讳,长青听了也不紧不慢答他:“是,世伯只当我是一厢情愿便好。” 沈璧闻言皱了皱眉,沉默片刻,轻若罔闻地叹了口气,这才缓缓说起: “那是在你娘的忌辰当日。” “那天夜里,我从西山上下来,去了永安城中一家小酒馆,要了几坛子酒。我在酒馆里喝了个烂醉,一直喝到酒馆打烊才走,却在回住处的路上,误打误撞入了一条小巷,醉醺醺的也没注意竟有人躲在暗处,结果就挨了这人一头闷棍。我虽已烂醉如泥,却也约摸见到两个人影,而后便不省人事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正磕在一块尖石旁边,周遭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皆在议论纷纷。我一时奇怪,直到坐起身来看见自己一身的血点,青锋长剑就握在我手上,一样沾满了血,而我身外一丈处,躺着一个死人。” “太子詹事?” “是。”沈璧点点头,“但我当下并不知情,他就倒在一片血泊里瞪着眼,死不瞑目,周遭指指点点的人围得小巷子水泄不通,我爬起身来要走,却被官府的人堵了个正着。有人报了官,那些衙役到场,二话不说便来拿我,我自是不肯,于是出手反抗。反抗时与他们过了几招,却没料到一个腾身,竟当场抖出不少玉佩银钱来,其中一块玉佩上,还刻着一个‘韩’字。 “直到那时,我才清醒过来,意识到情况不对,我虽一宿烂醉,却也清楚那些玉佩和银钱皆不是我的,可却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1 偏偏从我怀里掉了出来。那群衙役见我愣在原地,趁机便一窝蜂地拿下了我。我一面醉酒尚未醒透,一面也是心存疑窦,想着去趟官府能证我一个清白也好,便也没再抵抗,由着他们捉住带回去。只是我没想到,官府非但没能证我清白,反而令我愈加深陷囹圄。” 沈璧说及此处,眉心紧锁,连笙一直偏着脑袋看他,见他停下,不由问道:“为何证不了你清白?” “因为尸身与物证。” 沈璧转过头道:“仵作验尸,验明死者身上共有一处瘀伤,八处剑伤,其中一处剑伤致命,可偏偏这些伤口的形状尺径,竟与青锋长剑吻合得丝毫不差。而那块玉佩,证实便是死者——太子詹事韩拯的贴身物,与玉佩一同掉落的银票上,还写有太子府的字样。罪证确凿,我百口莫辩。” “所以你就成了杀人犯?” “是。”沈璧面向连笙,“以为我乃酒后见财起意,越货杀人。” “可这说不通呀,”连笙皱了皱眉一托腮,“官老爷就不想,若是你杀了人,为何不跑呢?” 沈璧听罢便无奈地冷笑一声,继而叹道:“时运不济吧……” “怎么说。” “那巷中小路坑坑洼洼,我昏倒时,正就枕在一块尖石上,加之我颈上有伤,那些个大人便据此以断,认为是我仓皇出逃,不慎绊在坑中摔了一跤,磕了石头昏死过去,这才没能跑成。呵,可笑至极……” 沈璧说着又极轻蔑地哂笑着摇了摇头。 连笙见他满眼的瞧不起,便也咧嘴一笑:“所以你气不过,逃啦?” “我自是气不过,杀头死罪,你能气得过?”沈璧说着又斜眼瞥向长青,“何况八处剑伤,八处!我若想要取人性命,哪里用得了下手八剑。” 许久没再作声的长青这才轻轻一笑,带些自嘲的:“是,世伯剑法精妙,自当一招毙命。” “你知道便好。”沈璧说罢才又正回身来,“案子便是这么个案子,我说完了,且看你能有何高见。” 他挑衅一般将矛头抛给长青,只见长青略一思忖,才又微微抿了抿嘴角,道:“世伯的案子,我大概有数,只是心下尚存了疑点有二,还望世伯知无不言。” “你说。” “其一,韩拯既非世伯所杀,则是凶手嫁祸无疑,敢问世伯,近来可曾与人结仇?旧日仇家里,可又有谁意难平的?” 长青开口便直击要害,沈璧听后,不禁于脑海中仔细思索一番。 当初祁山生变,自己临危受命,接下祁山掌门大位,后因素枝缘故,又卸去掌门之职传与他人,但“十七任掌门”的头衔尚在,自己一举一动仍旧关乎祁山上下声名,除去卫将军府,又谈何结仇之说。昔日与人纵有过节,但思来想去也并无什么深仇大恨,那些瞧他不顺眼的,也总不至于为了一点闷气来设局置他死地,何况还牵扯了一位朝廷命官进来。 于是沈璧左思右想,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长青点头道,“那这案子真实缘由,便与世伯无关,世伯不过误打误撞卷了进去,若想翻案,必得先行查明凶手是谁。世伯受偷袭时,见那两道人影,可还记得旁的特征?” “当日我喝了个大醉,待我细想一想……”沈璧说着,皱着眉再又陷入沉思。 一旁连笙拿手撑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候着,一不小心手肘一滑撞翻了案上的杯子,那杯中茶水“哗”地洒到她身上,她便慌忙站起身来掸水。袖口挨在案上湿了一片,她又将袖中藏的荷包绢帕悉数取出,察看沾湿了没有。 然而她正在仔细检查,却见沈璧竟就突然一怔,他目瞪口呆,怔怔地盯住她手中拿的荷包,问:“这……” “怎么了?” “这只荷包,你哪来的?” 连笙抬头瞅了长恭一眼,却也还是照实说了:“我偷来的。” “这只荷包,与那詹事韩拯用的,一模一样。” “不可能。”连笙当即出声反驳,“这是兆惠将军府上二公子使的,他娘共就绣了两只,一只被我偷了,另一只……” 连笙话未说完,登时就打住了。 她瞠目结舌,跟着屋内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第35章 卷六 桃墓(柒) 长青皱了皱眉:“兆孝卿?” 兆孝卿的荷包, 何以会在案发当场,“当日凶手想要嫁祸世伯,将韩拯身上财物皆转移到世伯身上, 天色昏黑, 若是不慎将自己的荷包落下……”长恭面无表情地开口,却是听得连笙心头“咯噔”一下。 真凶何人, 仿佛已然心知肚明一般,在座六人皆是心照不宣再未开口, 屋内一时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半晌过后, 还是长青起了个头, 他捏了衣角沉思,半也是自言自语道:“为何会是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怎么了?”沈璧问。 “世伯有所不知,这兆惠将军的外甥女做了太子妃, 兆将军府与太子,便是唇齿相伴,祸福相依,兆二公子要杀太子詹事, 于情于理,皆说不通……” “兴许只是错手杀的人呢?” 连笙收回了荷包,又坐下身子, 双手托腮撑在案上,便见长青抿嘴笑了笑:“借了世伯的青锋长剑错手杀人?”他望向连笙,轻轻摇了摇头。 “那,那是为何……” “我非半仙, 怎知他为何杀人。”长青浅笑着,放下捏着衣角的手,这才面向沈璧道,“世伯既已知晓疑凶,还要走吗?” 沈璧的眼皮抬了一抬,而后才又叹口气道:“也罢,不走了。” “世伯若是不走,与其在外躲躲藏藏,不如便留在将军府里,别院虽小,但好在丫鬟粗使皆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断也不会走漏了风声。且看世伯意下如何?” 长青出言相邀,沈璧虽然并不情愿,可眼下满城的通缉令,确实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他便皱了皱眉,又是一声长叹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世伯言重了。” 夏日里的天亮得已是越发的早,不过一小会儿工夫,外头便已蒙蒙。趁着天未大亮,长恭送了沈璧去别院,连笙也屁颠屁颠跟在他二人身后回房去补眠,独留下二位先生与长青仍在房里。 “公子还是早些休息,空熬一宿,太过伤身。”白先生垂了眼劝他,淡淡的无甚情绪。 “是,”长青微微一笑道,“有劳先生记挂,只是现下怕是难睡,还要劳烦墨先生替我出门打探。” 他抬眼望向墨先生,便见墨先生温温和和地笑道:“公子睡吧,事发当夜兆家公子行踪,与那詹事韩拯有何恩怨,林林总总,公子就是不说,我也要去的。” 墨先生的笑靥教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2 人无限心安,长青方才合了合眼:“好,那便有劳先生……” 外头天光渐盛,长青折回床榻躺下,二位先生退出房去带上了门,他才复又侧了个身,沉沉睡去。 沈璧就在别院里头住下了,就住在连笙隔壁。 过去连笙与他素无什么交集,无外就是跟着兄长见过三两面,但回回见他,便觉回回不同,而今与他从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笙才觉沈璧似乎性本平和,并不像她初见时以为的那般剑拔弩张。那一日西山桃墓,在榕树上遇见沈璧,连笙便有此感,如今天天见他,才愈发觉得自己所料非错。 只是叫连笙更觉惊奇的是,沈璧不但性子平顺,还有一大嗜好竟会与她如出一辙——爬树。 屋旁有棵樟树,挨着院墙长着,枝叶层层叠叠,就抵在屋顶边上。此处可以看见长恭院中一举一动,是连笙素日里最爱爬的。可她一连三五日去爬,却就一连三五日都见到沈璧坐在上头。 他既不动也不声张,看见连笙爬上树来,瞥一眼,又再兀自撇回头去。 连笙起初还要识趣地折返,后来见他日日发呆,竟也没有挪一挪地方的意思,心下不由又生出些不爽来。这一日上树,见他又似佛像一般供在树上,遂才厚着脸皮一屁股挨到他的身侧坐下。 “老头,你天天在此守着,看什么呢。” 沈璧没有答她。 连笙有些讪讪,而后想起他在桃墓也是这样,便又接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那边祠堂里,有卫夫人的画像。” “我知道。”沈璧竟真就破天荒地开口应了声。 “你知道?” “那幅画像,是我画的。” 沈璧话毕,连笙便觉惊诧极了,而后与这惊诧一并起的,还有清明日未尽的那点好奇。她便端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向沈璧问道:“那你可知卫夫人一个女子,为何画像却可以入祠?” 沈璧别了她一眼,觉她话多,却也还是收了目光道:“知道。” “为何?” “因为战功。” “什么战功。”连笙对他这癞□□般,戳一下才蹦一下的答法极其不爽,可偏也按捺不下心中好奇,只得忍了。沉默片刻,便就听得沈璧开口道: “庆历十六年,燕平之战。 “那一战,齐国军大败北燕大军,以致此后二十余年至今,北燕都未能成大气候,不敢大举进犯,几乎是以一战换了大齐二十余年太平。而当年一战,卫雍不在,亲率卫家军上阵杀敌,最后身中三枪十二剑砍得敌方主将首级而归的,正是小枝。” 话音刚落,连笙便登时瞪大了眼。 她瞠目结舌地回味沈璧这话,这才恍悟,缘何素枝的画像能得以挂入卫氏宗祠,此等战功,便是放眼当朝名将,也未必有几人立过。当日在桃墓,初闻素枝挫骨扬灰的离经叛道时,她还道是与其惺惺相惜,如今听得这样赫赫战功,方才知己身之浅薄,本以为可以望其项背的,哪知却是望尘莫及。 她心下油然而生的钦佩,而后想起又问:“那她为何要以白纱覆面?真容如何,见不得人么?” 沈璧闻言才又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悦道:“她生得极好。” 连笙自知说错了话,却也还是硬着头皮憋了一句:“那……” “只是当年祁山上,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她一张脸。”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连笙怔怔然地坐在原地,连头也未能转动一下,反倒沈璧早已习以为常一般,并不动声色。想到素枝容貌尽毁,连笙心头一时便起了五味陈杂,首要一位,便是感念卫大将军。 当初黎婶说,卫大将军在祁山变故之后,一意孤行带了卫夫人下山,娶回卫将军府,连笙只道是他情深义重,却不想还有这样一出旁枝末节。他娶素枝,竟是用情至深。连笙思虑及此,不由又叹一口气,生出诸多感慨来。 想那素未谋面的卫夫人当真是好福气,生时与丈夫荣谐伉俪,虽不能白头,却也不算枉活一世,死后葬在丈夫不眠不休三日,亲手栽的桃林里,还有一位痴心人时常来守。再看自己,一无功,二无名,追个郎君,还是块石头样铁硬的心。 她越想便越觉丧气,盘了腿耷拉下脑袋,预备就在这树上耗掉一整日光阴,好生反思一番活了这十七年究竟都在做些什么。然而她才将坐姿摆好,倏忽眼角余光一瞥,却就瞥见墙外头匆匆行过一个身影。 一把小辫儿,一身儿水绿,不是卫将军府上的丫鬟,却是小棠。 小棠? 她步履匆匆,边行边左顾右盼,颇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样,连笙一个激灵,立时又坐直了身子起来。 沈璧横瞥了她一眼,觉她一惊一乍吵得很,可私心里想来,竟也不嫌烦人。而后便听她悄声开口道:“老头,你慢慢坐,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这小姑娘说完话便跳上屋顶走了,沈璧望着她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原也不是她请他坐的,临走了,倒像她是半个主人家一般。 连笙猴儿一样上蹿下跳地跑远了,自然就看不见沈璧兀自好笑的摇头,连同沈璧心里叨叨的那些话,她也一个字都没听着。她一门心思扑在小棠身上,蹑手蹑脚地跟了她半路,便真就看到墙边不起眼的角落里,看来似乎已然等候许久的卫无双。 第36章 卷六 桃墓(捌) “你可算回来了!”小棠方一走近, 卫无双便急得将脚跺了跺,她提着一笼食盒,跟着手里的食盒也是晃了晃。 这里乃是卫将军府的一处偏门, 久已无人进出, 也不知荒了多少年,挨着墙角有棵樟树, 连笙便悄悄潜在那棵树上,看卫无双与小棠要说些什么。 只见小棠揩了把额间的细汗, 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她:“小姐……” “可叫我好等, 又怕被人见了起疑, 左右不敢动,”卫无双说着也低了头,凑到小棠跟前, “东西寻回来了吗?” 然而她这一凑一低头,连笙便听不清了,她尽力往前挪了挪,可也只能模糊听到些许字眼。她盯紧了她二人, 就见小棠偷偷摸摸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纸包,卫无双一见,便赶紧抓了往自个儿袖子里塞。 “小姐, ”树下不远处小棠低声开口道,“小姐方才就已紧张得失了这药,这会子紧张些也就罢了,真下药时, 可万不能慌成这样,那连笙一看,立时就会起疑的。虽说有这食盒做障眼法,但也难保她心头有个万一。” 卫无双胆战心惊,闻言皱了皱眉,片刻还是点一点头应下。而后又凑近了问:“这药管用吗?” “管用,”小棠说着,霎时间又红了脸,道,“我那远房表哥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3 ,最爱使的就是这个,小姐今日约下兆二公子,我且只管引那兆二公子前去客房,连笙用过这药,一个时辰便要见效,届时她……她,”小棠咽了咽嗓子,有些难以启齿,“届时她春光乍泄,咱们便只管瞧热闹好了。” 卫无双顿时也是满面通红。 她与小棠二人通红着脸,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可于树上连笙听来,却就成了另外一副光景。她躲得稍远,听得并不真切,但也隐约听见小棠说起“下药”二字,后又听到自己名字,心想莫不是要给她下药,跟着竖直了耳朵去听,便就听到什么“客”,什么“泻”的。连笙登时便一拍大腿明白过来——这是要给她下泻药!定是府上来了客人,想要她在客人面前丢脸! 好个卫无双,真真儿是会捉弄人呐,得亏自己撞见小棠跟了来,否则还不教她摆弄了去。 想到此处,连笙不觉又气恼极了,想着自己既已撞破,定不能就这样忍气吞声,非得扳回一城不可。于是她两眼溜溜地一转,忽而便打起那包药粉的主意来。 午时方至。 卫无双站在连笙房门前,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攥紧了藏在袖口里的药包,心下极其忐忑不安。想到先时小棠嘱托与她的话,她才遂又咬紧了牙关,鼓足勇气迈上前去。 她抬起手,正要去敲连笙房门,却不想房门竟先行一步“吱呀”一声开了。连笙正站在门后,满脸惊讶:“堂小姐,你怎么来了。” “哦我,我,”卫无双被无端吓一跳,赶紧稳了稳心绪,“我有事找你。” 连笙便蹙了蹙眉:“什么事?” “那个,我能进去说吗?” 卫无双蹩脚的演技,傻子一看也知她怪怪的,连笙见了就想笑,但也还是绷了绷脸,使劲儿憋住,摆出满面的疑惑来:“那……请进吧。” 连笙退回房中,卫无双便也后脚跟着迈进房门。 兀自寻了个位子坐下后,卫无双这才起了话茬道:“连笙,再过些时日,兴许我便要嫁人了。” “哦?这样快。”连笙跟着坐到她对首,翘起一条腿,微微晃一晃地答话。 “可不是呢,”卫无双丝毫不察,只道,“是故旧日许多恩恩怨怨的,总觉应当一笔勾销的,便才想来寻你,与你念叨念叨。” “堂小姐以为,你我有何恩怨?” 连笙忽然冷不丁地反问,卫无双一怔。而后才又见她笑道:“既然堂小姐就要嫁人了,那这份恩怨便也断了根,不作数了。” 她话里暗指长恭,卫无双听了,明白她是心知肚明的,遂又放下心来,觉得自己一番说辞,也无纰漏,只道:“连笙姑娘能识我一番心意便好。” 连笙姑娘? 连笙心中顿时又生出一点可笑,想她何曾这样客套过,就为诓自己用个泻药,也真是难为她了。连笙跑江湖,纵是见惯了虚与委蛇,也实在有些听不下去,干脆便顺水推舟,抬首向那无双手上的食盒一点:“堂小姐这只食盒……” “哦,这个,”卫无双赶紧便提了食盒放到桌上,“我既诚心与你修好,总也不能空手而来,是故备了些小酒小菜,也不知合不合姑娘胃口。” 她话音落,连笙便盯了那食盒一眼,带些意味深长的。 这一眼,恰巧落进卫无双的眼里,顿时又引了她的心头“咯噔”一下。想起先时与小棠商议,如何将药下给连笙,自己武断地说何不直接下在酒菜里,亏了小棠与她意见相左,认为连笙对这突然献上门的殷勤,必然有所防备,哪怕食物里头清清白白,她也十之八九断不会吃,倒不如拿那菜肴做个障眼法,当场再下进她的茶碗里去。当时自己还存了半颗心将信将疑的,此番看来,竟是多亏了小棠。 于是卫无双赶紧牵起嘴角笑笑:“姑娘请用?” 桌上摆了四五样精巧小菜,配着一壶小酒,连笙瞥了一眼:“近来牙口不好,不用。” “连笙姑娘可是怕我在这小食里做手脚?”卫无双巧笑着,捏了块方糕便先尝了一口,是要证明给连笙看这并无不妥,然而咽下时却突然哽住了喉,猛地“咳咳”两声,她赶紧站起身来要去倒水。 “堂小姐放着吧,我来。”连笙作势也要起身,不想竟会“哎哟”一声被桌子腿绊了一下。卫无双就在她的跟前,本能便去扶她,连笙趁着还没摔倒,眼尖一把便抓住了卫无双的手臂。 两手搭在卫无双的袖上,连笙这才缓缓站起身来:“险些摔个大屁股墩儿,可多谢堂小姐了。” “无妨无妨……”卫无双边咳边又笑了笑,回身倒水,饮下一杯才又接着道,“如何?连笙姑娘还是不肯赏脸么?” 她指了指桌上的酒菜盘子,连笙这才颇有些歉疚地挠了挠头:“既然堂小姐一番好意,那便却之不恭了……” 她顺势坐回桌旁,卫无双笑一笑,背了个身去倒茶,一面又道:“姑娘用前,不妨先来杯茶水润润肠胃。” “好。” 卫无双背对着连笙,一咬牙,便赶紧取了袖中的药包胡乱洒进茶里。 连笙坐在桌旁,拿手撑着脑袋,盯着卫无双的两只手别扭极了,忍不住便勾了勾嘴角。这点小伎俩,她只瞟一瞟也看得一清二楚,真当她是个瞎?连笙想着,又放下手,笑一笑,从手心里翻出一只与那卫无双拿的,一模一样的小药包。 方才搭在她的手上,顺手便调了个包。 “不过一副泻药而已,总得教她长点记性。”连笙一面想着,一面又抬手执了桌上的酒盏,喊,“堂小姐一道坐吧。” 卫无双见她上钩,自然也不好再多推辞,心下虽仍有些不安,但是业已骑虎难下,便也还是硬着头皮笑笑,应声“好”,将那茶水递给连笙。 连笙接过,二话也不问就饮了。 她端着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卫无双见了,才觉一颗心当真是沉到了底。原本惴惴不安犹豫不决的,而今一步一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个田地。她闭了闭眼,想到连笙实也并非那般可恶,心下顿时有些不忍,可一转念,又忆起小棠的话来,那兆府的亲事迫在眉睫,于是到底还是狠了狠心,将眼睁开。 连笙已然用完了茶,倒了酒来敬她,卫无双也没多想,便举了举杯,饮了。 她二人用过酒菜,又不痛不痒地闲叙几句,卫无双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连笙也未再多留。 她踏出连笙房门,正要离开院子去寻小棠,然而才行几步,却忽觉有些晕眩。 脑袋晕乎乎的并不爽利,她抬头盯了眼天,夏日的正午,太阳确是有些毒辣,自己方才又多饮了两杯小酒,只怕是酒劲上来又着了暑气。与那兆二公子约在未时,现下估摸着小棠正在引他前来的路上,卫无双一时走不动道,便想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4 不如就在这院子里寻间客房歇上一歇,就是过会子连笙那头出了事,也好上赶着看个热闹。 想着,她便随意寻了间客房进去。 床榻铺着席子,除了被褥,一应俱全,卫无双先是坐在一侧,坐着坐着,只觉自己头晕得越发厉害,便就支撑不住躺了上去。然而越躺却越觉得闷热,又晕又热,她不由地拽了拽衣领,衣领松乱,露出颈下玉肌胜雪,敞在燥热的空气里,才稍稍觉得舒坦一些。 这夏日的暑气实在盛极,想要喊个丫鬟去给她倒杯水,却软趴趴得毫无气力,忍不住使劲儿唤了两声,却不察门外似乎有个身影倏忽一顿。她烦躁极了,正要坐起身来,就见房门开了条缝。 她晕得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也看不真切,只瞧那身影往床边凑来,当是小棠,便“嘿嘿”笑了笑:“去,倒杯水来……” 而后又解一解衣带子,顿觉更舒坦些,安心倒在床上歇过去。 模模糊糊里有人喊她,她也听不见般,脑袋晕得嗡嗡响,她便只管自己寻个舒服,这一身的火气,真真是燥得厉害。 卫无双闭了眼,感觉小棠爬上床来,给她宽衣打扇。她周身瘫倒在那竹席上,竹席凉冰冰地贴着她的肌肤滚烫,她忍不住抱着小棠滚了几圈,当真爽快极了。 …… 卫无双就在客房里睡了过去,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睁眼时,便见身旁躺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赤身裸体搭了条薄被的兆孝卿睡得正酣,面颊微红,嘴角还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卫无双瞪大了眼,低头再看自己,竟是衣不蔽体,正与他同盖一条薄被躺在床上! 第37章 卷七 杀宴(壹) “啪”的一声, 一只茶盏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兆将军府里,兆忠卿正气得浑身发抖,在他身前一丈外, 一位头发散乱的年轻人正跪在地上, 茶盏的碎渣滓在他跟前铺了一地,兆忠卿又抄起一只茶盏, 二话不说砸出去。这一回,便是对准了自己弟弟, 兆孝卿的脑袋。 兆孝卿的额角登时便被砸出了血, 一头乱发被那盏里的茶水一泼, 耷拉着垂下来,贴在鬓边,滴滴答答湿漉漉地挂着水。 厅上正中, 一副黄金面具遮住半张脸的兆惠将军一言不发,就看着两个儿子一个打一个挨。 兆将军府与卫将军府的婚事,两日以前刚刚敲定,要将卫家二爷的嫡女卫无双, 许给兆将军府上大公子兆忠卿,可不想,合婚的庚帖都还未捂热乎, 兆家二公子却与这位未过门的嫂子睡到了一处。 卫将军府的下人惯常洒扫,扫到客房却发觉房里有人,再一看,竟是一双男女衣不蔽体躺在床上。他只当是哪个丫头小厮不知检点, 也不曾细看那双男女是谁,赶紧地便锁了门去报管事,管事的来了,这才发现竟是二爷家的小姐与她未来的小叔。 卫二老爷气坏了。 卫将军府虽是世代的将门,但一辈两辈的出几个文人还是有的,这卫二老爷就是位不肯使刀使枪的,与卫大将军虽分了家,但因素日里时常仰仗,便也走得近些,此番与兆将军府的婚事,更是全仗了卫将军府充耀门楣,却不想自家女儿如今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当场便气得一个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卫无双被这一巴掌扇得跌坐在地,卫二老爷胡子发抖,怒骂她个没出息的东西,将卫家的脸都丢尽了。卫无双坐在地上,眼泪好似断线珠子止也止不住,半边脸上火样的辣,听卫二老爷喝骂,便是只管哭,一个辩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她昏了大半日,及至这会儿才终于清醒过来,定是误打误撞,将那药粉使到自己身上了。一面委屈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面却也不敢将给连笙下药的事抖落出去,左右皆是死路,耳朵里卫二老爷又骂得难听,卫二夫人站在一旁也是直抹泪,卫无双只觉羞愤难当,突然“哇”地一声推开小棠搀她的手,“我不要活了——”一头冲向柱子撞过去。 卫无双这一撞,才叫卫二老爷家里登时间乱了套。 卫家上下闹哄哄的一团,然而此时兆将军府上,却是一副迥然不同的沉闷气氛。 兆惠将军阴沉着脸,盯着跪在底下的兆孝卿,一旁兆忠卿怒不可遏,拔了剑就往他脖子上架:“我杀了你!” “忠卿——”兆惠将军慢悠悠地开口喊了声,这才止住兆忠卿手上的银剑。 “忠卿,要成大事,怎能囿于儿女情长。” 兆惠将军话音冰冷,从那半脸面具之后透出来,冰刀一样打在兆忠卿身上。兆忠卿戟指怒目,通红了眼向兆惠将军道:“父亲!这小子平日纨绔,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惯到如今,如今竟然干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来!我定要杀了他!” 他拿着剑的手因盛怒而不住颤抖,想到自己心仪了无双小姐那样久,眼看终于就要娶入家门了,自己一连数日忙着备聘礼,私心雀跃睡不着觉,却突然被这不成器的弟弟打碎美梦,竟然污了自己未过门妻子的清白身子! 兆忠卿只觉气血压也压不住地翻涌,直冲脑门,攥紧了剑的手还要再举,然而“忠卿——”,兆惠将军低沉冰冷地开口,又将他的冲动按下去。 “孝卿如何,我心中有数,该当重罚,但还轮不到你来。”他被半张面具遮住的脸上森然可怖,盯着兆忠卿道,“你既生在兆家,就该时刻记着自己身份,他日大业功成,想要什么样的美色没有,如今局势未稳,为了一个女人,却要兄弟阋墙,枉自我对你一番厚望。” 兆惠将军话说得重,兆忠卿这才神色一凛,停了下来。 只见他目光凝重狠厉,不掺一点温情:“我与你姑母苦心经营数十年,方才挣得如今这份局面,那天夜里潜入太子府,你行事不慎被那韩拯撞破,险些将这大好局势毁于一旦,若非孝卿当机立断,你焉还能活到今天。” 当夜太子府…… 兆忠卿的眉间紧了紧,低头看向兆忠卿一眼,提着剑的手指节发白。 那一晚,他潜入太子府邸做手脚,本以为万事顺遂,哪想会被晚归的太子詹事韩拯撞见。韩拯一言不发跟了他一路,一直行至陋巷,被前来接应的兆孝卿一个闷棍打昏在地,他才惊觉大事不好。翻过那人的脸,发现跟踪自己的人竟是詹事韩拯时,他与兆孝卿皆慌了慌,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听见巷外一个踉跄的脚步,兆孝卿便赶紧拉他躲到一旁。 当晚,兆孝卿为他杀了人。 他见那醉汉佩着一柄长剑,剑鞘图纹考究,便知定非寻常宝剑,于是趁着醉汉不备又是一把闷棍将他打昏,而后夺了那柄剑,一剑刺死了尚在昏迷的韩拯。为了伪造博弈现场,兆孝卿又在他身上添上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5 数道剑伤,而后翻出韩拯身上财物,连同那柄长剑,一齐塞回醉汉那里。兆忠卿回府后便盯着刑部的消息,隔日,果不其然,真就得知有一案犯名唤沈璧的,杀了太子詹事韩拯,被押去刑部。 若非当时弟弟果决,打昏韩拯救了自己一命,又借他人之手灭了韩拯的口,现下只怕自己早已尸首两端,就是父亲与兆将军府也未必逃得了牵连。 兆忠卿思虑及此,提剑的手不住发抖。 一面是夺妻之恨,恨在亲弟弟竟对自己心上人下手,一面是父亲所谋宏图,事关大体,又要他不得不做出牺牲。中烧的怒火撕咬着他,想要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境,而残存的理智又拽紧了他的一根手指,吊住,生生折磨。他突然发狂一般嘶吼着扯乱头发,猛地一摔剑,还是抱着头坐回了椅子上去。 兆惠将军依旧冷面,看了儿子一眼,这才站起身来。他对着底下一直不敢抬头的兆孝卿,用冰到了极点毫无温度的口气道:“孝卿——” “在……在……” 连同声音,几乎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随我去祠堂。” 第38章 卷七 杀宴(贰) 兆将军府与卫将军府的亲事照旧, 只是新郎官换了个人。 这件事在街头巷尾传开时,卫无双正顶着一头纱布巾卧在床上,哭上那么几日, 眼睛早已哭得见不得人, 然而还是止不住地想要落泪。自己失了贞洁,还要沦为全永安城的笑柄。一旁的小棠也是红彤彤的一双眼, 守着小姐,只觉小姐可怜。 门外“踏踏踏”一阵脚步, 有小丫头来报:“兆, 兆府二公子来了……” 卫无双一听这几个字, 猛然便觉鼻尖发酸,喉头一涩,“呜——”地一声便将头缩进被子里去。小棠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喝那丫头:“杀千刀的不长眼的东西!这也是能在此瞎嚷嚷的!再喊, 我掌烂你的嘴!” 那小丫头立时吓得扑通跪下,直道:“姐姐饶命。我原想着他来议亲,如何也该通禀小姐一声,小姐终归是要嫁……” “嫁什么嫁!还不给我滚出去!再让我见你胡说八道, 紧着你的嘴巴子!” 那小丫头赶忙噤声,一磕头连滚带爬地滚走了,留下小棠独自一人立在原地, 这才嘴角一瘪,显出委屈可怜的神色来。 兆二公子此刻正在卫将军府的偏厅里坐着。先时去了卫二老爷家中,家仆说是老爷前往卫将军府议事,请他前去将军府等候, 兆孝卿便才又转了个道,往将军府来。 二老爷的宅邸与卫将军府也不算远,但值此夏日炎炎,兆孝卿行了一路,便觉渴得厉害,在偏厅里坐上一会儿,更是感到嗓子冒烟。然而他方才倒了两杯茶一饮而尽,却就发现茶壶见了底,左右下人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便带了随行小厮,出了偏厅找水去。 偏厅靠近卫将军府东侧,拐过两道弯便是将军府的别院,兆孝卿行至此处,忽然却将脚步一顿。 不远处树荫底下一位少女,一脚踩在树干上,拍了拍两只手正准备往上爬。 “连姑娘——”兆孝卿两眼亮了亮,抬脚便向院中行去。 连笙一愣。 她尚未及出声,那兆孝卿已然快步行至近前,二话不说便拉起连笙的手:“那日我听小棠带话,说是你有要事相商,是兆某惭愧,未能赴约,今日竟在此地遇见姑娘,姑娘可知,这几日我实在是受了大罪了……” “你撒手!”连笙赶紧像是挨了瘟疫一般想要抽手出来,然而兆孝卿拽着她的手,也不知哪里来的脸皮,竟然不肯放。 连笙的气力不如他,伸了另一只手去掰他五指,却不想还将另一只手也搭了进去。 兆孝卿抓着她的两只手,连笙挣脱不得,急坏了。正在跳脚欲要喊人,却就听得头顶上方一个低沉的声音:“放开她。” 话音刚落,就见沈璧跳下树来,青锋长剑剑鞘一按,打在兆孝卿的手上。 兆孝卿登时吃了个痛,缩回手来。他捂着手正要开骂,却在抬起头的瞬间神色一惊,满面大骇。 沈璧盯着兆孝卿,不明所以,一旁的连笙也是愣了愣,而后她在陡然间回过神来,竟才发觉自己惹了件多大的错事!她刚要张口提醒沈璧,就听兆孝卿的身后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兆二公子!——” 连笙抬眼望去,长恭正站在院子入口,强压着面上也是惊骇万状:“二老爷还在偏厅等着公子,商议你与无双婚事,兆二公子怎的还在此处。” 沈璧闻言,青锋长剑骤然一顿,大惊失色。 卫无双的婚事办得紧,因着不想再多拖下去给人笑话,便草草地定了吉日良辰,就定在兆孝卿登门的七天后。 卫二老爷的意思,是这婚事太不体面,随意宴请几桌宗族便罢,然而长青出面劝说,认为这场婚事,夫家无论如何也是兆将军府,该做的排场还是得做,何况无双心中委屈,也当有个风光。卫二老爷方才点头,只说一切从简,又另请了朝中几位交好的大人。 卫大将军不在京中,卫将军府便由长青主事。婚礼前两日,二老爷的家仆递了宴请名录来请长青过目,长青扫了一眼,只淡淡说了句:“刑部尚书余大人,平素常有走动的,把他也加上吧。” 那家仆点头称是,应了两声便退出门去,走时合上房门,长青这才轻轻松了口气,望向窗外。 窗外,夏蝉伏在树上吵个不停,倒愈发衬出此刻屋内的宁静,长青静坐窗前,想起数日前的夜里,心头一时五味陈杂。 那天晚上,长青与墨白二位先生正在房中议事,早先曾托请墨先生出外打听沈璧一案,墨先生竭心尽力,已然探了个明白。然而奇怪的是,墨先生多方打探,却不曾发现兆孝卿与太子詹事有何过节,且更有一点想不通的,依照太子府门房所说,詹事当晚已然是回了府的,后也一直没见到他出去,可不知为了什么竟会死在外头。 长青一时的不解,正在思忖,便听房门被敲了敲。 墨先生前去开门,就见长恭连笙领着沈璧正站在门外。 “这么晚了……”长青有些诧异。 “兄长,情况不妙。” 长恭话音落,长青只觉心上顿了顿。 他们三人进屋,便将白日里兆孝卿撞见沈璧一事尽数说了,末了,长恭面色凝重道:“他已认出世伯,此番回去,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世伯如今人在卫将军府,若他一纸诉状,状告卫将军府窝藏逃犯,此事非同小可,需得早作准备。” 长青闻言便也皱上了眉,一手捏了衣角,只沉吟道:“容我想想……” 刹那间的各样思虑涌上心头,他一时忽觉千头万绪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6 ,十分杂乱,然而定了定心神,仔仔细细将那缠如乱麻的线索理开,一条一条的,跟着眉心慢慢平展,渐而才挑出眼下最急的两桩事来。 第一桩,乃是沈世伯与卫将军府的安危。 第二桩,便是揭发兆孝卿。 而后他倏忽神思一现,想到七日之后,兆卫两家的喜宴。 卫将军府根深业固,尚不足惧,兆孝卿若是要以窝藏逃犯之名状告卫家,必然也得担心卫将军府反咬一口,届时闹大了去,万一拖上自己下水,兆孝卿泥菩萨过江,也未必吃得了兜着走。如此一想,长青便觉他要去投匿名状一事,恐怕多半不了了之。 既然明路行不通,那便当走暗道。 长青一时间将自己置于兆孝卿的境地,考虑再三,私心盘算着卫将军府戒备森严,若是强行派人灭口,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如果趁着婚宴那日…… 他的心间似乎隐隐有了些主意,眉目一展,唤道:“白先生。” “在。” “长青有个不情之请,想向先生讨要一样东西。” “公子请说。” “先生处可有叫人生出幻象的方子?” 长青话毕,便觉屋内众人目光异样。白先生低了眉眼道:“有。” “可否予我一副……” 窗外蝉鸣一声盖过一声,日头映在阶上有些晃眼,长青只觉有些疲乏,靠向椅背,闭目养神。再过一日,便是无双的大喜日子,挑在这样的日子里行事,纵然十分对不住无双,但思来想去,也再没比之更适合的时候了。昨天兆将军府上遣人送信,说是兆卫两家联姻,为着体面,还望卫家小姐能从将军府里走。这一番说辞乍听在理,却益发地证实了长青心中所想,就算长青不想借这日子大做文章,那兆孝卿处难道就肯甘心错过。总也要兴的风,作的浪,无双若是要恨,也只有恨吧…… 外头张罗喜事的下人们正往窗楣上挂红,谈笑声和在蝉虫乱叫里隐隐约约的,长青闭着眼,揉揉眉心,复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39章 卷七 杀宴(叁) 卫无双大婚的当日。 一早, 兆将军府迎亲的队伍就敲锣打鼓地来了,两排穿了大红衣裳的小厮,举着刻了“兆府”的喜牌, 八抬大轿, 吹吹打打的甚是热闹。吉时未到,迎亲队伍就停在卫将军府的院子里稍事歇息。 然与外头锣鼓喧天的热闹劲儿截然相对的, 新嫁娘的房里却是愁云惨淡,啜泣声一片。 卫二夫人搂着女儿, 止不住地拿帕子揩泪, 一面不舍她就这样匆匆地嫁了人, 一面又是可怜女儿命苦,早也听说那兆二公子是个风流性子,与他大哥天壤之别, 原本好好的一桩亲事,如今竟却成了丧事一般。眼眶里的泪花儿空了又盈,盈了又空,小棠立在一旁, 亦是通红的鼻尖与通红的眼,还要忍了酸楚劝道:“大喜的日子,夫人莫要再哭了, 姑爷再如何,兆将军府的门庭摆在那里,小姐嫁去,总归也是不差的……” “话虽如此, 可……”卫二夫人欲言又止,低头望了眼女儿,又还是默默地住了口。 她二人这样悄悄地抹着泪眼,惹得房里一众小丫头也是伤伤心心,一屋子的梨花带雨,反倒卫无双却安静了下来。 她呆坐在妆台前,两眼无神盯着铜镜,铜镜映出自己的面如死灰,二夫人在旁又搂又哭,她便任由她抱着,也不落泪也不作声。前后还未出半月,于她却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这些时日来,悔也悔了,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寻死不成反沦为他人笑柄,知道兆家还是前来提了亲,便觉自己一颗心都死了去。 余生如何,大概已然一眼便望到了头。 于是万念俱灰,竟再也哭不出来,闹不出来。 吉时到,有丫头欢天喜地地来喊小姐上轿了,卫二夫人热泪一滚,打在卫无双手上,卫无双才终于开口道:“娘,女儿去了。” 而后也不管卫二夫人如何抚心垂泪,自己便执了红盖头盖上,抬起手喊喜娘搀她出去。 花轿应着时辰起,卫无双坐在轿里,随那轿子穿过半座永安城,入了兆将军府。 兆将军府上,一应众人已候了许久了,远远地听见锣鼓声响,宾客们便纷纷起身朝门口涌去,唯有一些上了年纪,抑或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端着面子与身份,仍旧留在席上坐着,谈笑风生。 长青望向其中一位,那大人眉目硬朗,正在饮茶,便是先时校对宴请名录时,自己特意列上的刑部尚书,余尚书。 卫将军府与这位尚书大人,实则并无过多来往,当日诓骗二老爷的家仆,只说素日里常有走动,那家仆原也不懂,听是公子吩咐,不多想便加上了。如今请了他来坐着,长青心中自然另有打算,且看他与左右同僚谈笑自若,并未觉出不妥,便也放下心来。 再过一会儿,拜完天地,就该是时候了,他要了却那第二桩事——揭发兆孝卿。唯有当着刑部尚书的面,揭开沈世伯一案真相,才能一劳永逸。 他回头看了连笙一眼,连笙正站在他身后,镇静极了,在她身旁跟着一位八尺身量的护卫,一把络腮胡几乎快要遮住半张脸,他半低着头,亦是毫无怯色。 他们一左一右跟在长青身后,乍看之下并无不妥,然而明眼人方瞧得出来,长青公子出门,却独独不见长恭与墨白。 此刻的卫将军府里,别院的门紧闭着,四名轿夫打扮的下人,步履匆忙地从那门前经过。 卫无双从将军府里出阁,迎亲队伍来得早,便歇在前院,这四人许是偷闲,趁着队伍歇息就跑了出来,却不想落了队伍,这会子发现吉时已过,才匆匆忙忙地往外赶。然而他们走过别院门口,拐角处四下无人,四双眼神倏忽一对,竟会齐齐身影一闪,几个飞身便翻进院子里去。 只瞧那步法干净利落,一看即知,皆是高手。 那四人一入院子,立时就取了黑帕子蒙上脸,褪下宽大喜服,方才现出里头的束身黑衣与佩剑来。其中一人抬手一顿,朝向院中一间屋子,余下三人便拔了剑,迅速跟上,脚步飞快往那客房摸去。 客房里,长恭正靠在椅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外一点异动,登时睁开眼来。他抬头向上望了一眼,二位先生皆在梁上,正与他四目而对,有细不可察的几双脚步从房门口按来,他微微将头一点,提了提剑。 …… 兆将军府上。 兆忠卿正在上席坐着,虽是大喜的日子,见他却是胡子拉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方才拜堂他便躲着不见了,这会儿入席吃酒,拗不过兆大将军令下,才又强打了精神出席。同桌的宾客皆不敢扰他,便也由他不声不响地坐着。 一桌子酒菜视而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7 不见,他只定定地盯着身前的碗筷发呆,那碗身上刺目的一双“喜”字,扎得他两眼发疼,然而心底生起一些没来由的忐忑,又教他耐不住地坐立不安。毕竟今天日子太过特殊,一桩大事悬在心头,实难教他平心静气。事情发生在七天前,弟弟孝卿从卫家回来,竟然面色惨白地说起,在卫将军府里,见到了陋巷里的那名醉汉。 那位唤作沈璧的逃犯。 他有些慌神,沈璧人在卫将军府,可是卫将军府已然知道了什么?然而卫家世代将门,比之太子府难闯百倍,他又不敢贸然前去,直到父亲给了他个主意,让在今日的迎亲队伍里安插杀手,浑水摸鱼潜进卫家,伺机做掉那个沈璧,以绝后患。 就在今日了。 他抬眼望了望大门口,这才找回半缕神来,不料却竟听到席上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带着惊恐的:“韩詹事!你不是死了吗!” 兆忠卿与席上众人齐齐向着喊声看去,就见兆孝卿端着酒杯子,连退两步,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跌坐到地上,似已醉酒一般。 兆忠卿立时脸色一变,迅速站起身来。 半盏茶前,兆忠卿带了相随正去敬酒,半道让一小姑娘匆匆跑过冲撞了一下,那小姑娘撞翻了酒盏,他定睛一看,竟是连笙。连笙急急忙忙弯腰捡起杯子,抬头见是新郎官,递上杯子又忙不迭地躬身道了个歉跑开。兆孝卿见她跑回桌边,跟着竟也脚步一顿,转了个头,前去长青那桌敬酒。 连笙就立在长青身后,兆孝卿端着酒杯与桌上宾客寒暄几句,二话不说一口饮了,而后便顺势转了个身,要招呼卫将军府上这二位。然而他甫一转身,却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想是自己方才喝得太猛,一时招架不住,于是迅速扶着桌子稳了稳神,却不想正就在他费力凝神之际,长青身后那名护卫,倏忽抬起脸来,定定地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竟把兆孝卿吓得脸色煞白,连退两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他一手指着前方,颤着嗓子问:“韩詹事!你不是死了吗!” “孝卿,怎么了?”长青面露不解之色,抬了抬手,示意身后护卫上前搀他。 那护卫于是弯腰去扶,兆孝卿两手撑地,猛地往后蹬了几步,抬起头来却是与他四目相对。 兆孝卿的眼前,韩詹事近在咫尺,盯着他一动不动,双目一眨,竟流出两行血泪来。他用并不大的声音,幽幽冒了一句:“兆孝卿……刺我八剑,真疼啊……” 说着又推了推手上的青锋长剑。 剑身反着日光打在兆孝卿的眼上一晃,这一晃,他只感到双目昏花,本已头晕得厉害,这会子更是目不视物,唯有脑海里,自己一剑扎进韩詹事心口的画面,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凉夜陋巷,韩詹事倒在冰冷地上,胸前汩汩冒血,兆孝卿拔剑再刺,再刺!再一剑,再一剑,鲜血四下喷射,他唇齿腥红,喊他:“兆……兆……兆……”络腮胡子遮住的半张脸上,眼睛瞪得铜铃样大,直勾勾盯着自己。 森然可怖,死不瞑目。 那把剑,他刺死他时使的那把,是韩詹事,韩詹事找他索命来了! 兆孝卿登时起了疯言疯语,护卫碰他一下,他立即如临大敌地反手打开,两手乱舞,一面仓皇后退,嘴里嚷着:“我没杀你,我没杀你……” “你没杀谁?”那护卫紧跟不舍。 兆孝卿手脚并用:“你,你,你别过来……” “你看我是谁?” “不是的不是的!你死了!你死了韩拯!我亲眼看你死……” “孝卿!”一声大喝。 兆忠卿发现苗头不对,那护卫身形眼熟得很,却从未在长青身旁见过,长恭呢?墨白呢!他立时反应过来,急急冲上前去一把拽起弟弟,捂紧了他的嘴巴,“来人!来人!二爷醉了,把二爷带下去!” 兆孝卿还在发疯,不许旁人碰他,几个府卫一人抓着他一只手,一人抱腰,一人捂嘴,正要将他往后堂拖。正在吵吵嚷嚷,“且慢——” 上席一位大人忽然站起身来,出声拦下他们。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兆孝卿与席间那名护卫,正要开口。 “余大人——”兆惠将军也跟着起身,“尚书大人有何见教吗?” 第40章 卷七 杀宴(肆) 当此日, 兆卫两府大喜,连着两府下人亦是一身的吉庆,却唯独兆惠将军, 仍旧一袭玄衣, 半脸黄金面具衬下,神情阴鸷, 凛若冰霜。他抬手示意兆忠卿让到一旁,自己则从主桌后面绕了出来, 走到席间, 目光沉静, 又道了一遍:“尚书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余大人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兆将军府上今日大喜, 下官本不该多事,但二公子方才口口声声,话里提及已故太子詹事韩大人,韩大人一案至今未结, 下官身作刑部尚书,便由不得要多几句嘴。还请兆大将军示下,放开二公子, 待下官问明缘由,再请公子回房歇息也不迟。” 他说罢又行了一礼,兆惠将军微微抿了抿嘴角,一丝几乎细不可察的浅笑:“余大人, 小儿酒后胡言,做不得数的。” “是否胡言,下官自当查明,”余大人坚持,“还请兆将军行个方便。” “与你方便,那与我兆将军府,脸面要往哪里搁?” 兆惠将军仍旧挂笑,半眯着眼,但那冷眼里透过些微寒光,却是分毫没有情面。 两边正有些僵持不下,兆孝卿却突然蹬着两脚疾步后退,那捂嘴的府卫一时不察,教他挣了出去,就听见他声音颤抖:“无常,无,无,无常……” 他面向着大门外,席上众人皆顺了他的目光望去,便见逆光站着一男一女,一黑一白,身旁立着卫将军府少子卫长恭,身后五花大绑一个黑衣人正跪在门外。 那黑衣人抬起头来,兆忠卿的心头立时“咯噔”一下。 兆惠将军眉心微蹙,却也还是沉着问话:“贤侄这是做什么。” 话向长恭,长恭便抬脚进门,步履坚实,行至兆惠将军近前,行礼拜道:“回大将军话,今日两府结亲,小侄家中却突遭贼人,几个贼人口口声声,说奉兆家公子的命,来取我项上人头复命。” “哦?”兆惠将军眉梢一挑,知他是在胡言乱语,且看他要作何戏法,“贼人一面之词,贤侄切莫听信。卫兆两府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今又结了亲家,怎会私派杀手去取贤侄性命。许是看不过眼的小人挑拨离间,贤侄莫要中道。” “是。”长恭低头拱手,道,“忠卿兄与孝卿,同我情如手足,若说兆家公子派人杀我,小侄自是决计不信的。只是拿下这贼人后,却又从他身上搜出兆公子的贴身信物,实也千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8 真万确。小侄思虑再三,心想还是理当押他过来,当面澄清一番,也好还二位公子一个公道,否则这顶污名,如何也是不大光彩。” 他说着又轻轻抬头,瞥了兆家兄弟二人一眼,兆孝卿此刻正被府卫困着,捂了嘴说不出话来,瞧着神智尚不大清醒,倒也未露恼怒颜色,反倒兆忠卿的脸上不太好看。 兆忠卿的心下直打鼓,想这焦大做事怎会这样不谨慎,派他潜入卫将军府杀人,本就是桩极隐秘的交代,做杀手的,竟然会把什么信物带在身上,实在奇怪。莫不是,莫不是长恭信口胡诌?他抬眼望向长恭,想从他的面上寻些蛛丝马迹,却不料一抬眼,碰巧与他四目相对,眼神撞在一处,兆忠卿顿时起了一点心虚。 “什么信物,”兆惠将军自前方冷冷的话音传来,“拿与我看。” “是。” 长恭说着,便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了上去。 两手心上,一只妆花织锦袋子,绣有鱼纹图样,甚是精巧一只荷包。 兆忠卿一见,脸色猛然大变。 原以为长恭不过假意讹他,没想到竟真有这样一件信物在他手上!这只荷包,娘绣的,统共不过两只,卫长恭何曾见过,若非是从焦大身上搜出来,他又哪里去得来这只荷包!他再悄悄瞟了眼焦大,那焦大跪在门口,瘫软的身子,满面血污,想必定是在卫将军府里吃了些苦头。这个软骨头!吃点苦就什么都招了! 兆忠卿又骇又急,不经意间面露焦躁之色,余大人正在对面,眼尖捕住了他的这点神色微变,正觉有疑,转眼又见到长恭手上那件信物,心头立时感到不对。 那只荷包,竟与现下收在刑部的韩拯一案物证,一模一样。 他暗自有些吃惊,再次望向兆忠卿,只这一回,心有疑窦,便不做声色悄然盯紧了他。 兆忠卿心下正颇为慌张,对余大人的这点目光自是不察,只一面竭力稳住心神,一面计算该当如何是好。眼下弟弟神智不清,又被府卫制住,谅也说不出什么胡话来,方才那点风波并不足虑,当前最要紧的,反而该是卫长恭遇袭一事。 卫长恭言之凿凿,嘴里虽然说着不疑兆将军府的好话,但前有人证,后有物证,摆明了是要兴师问罪,当务之急,要如何撇开自己与焦大的关系,好从这件事中抽身出来。 他扫了一眼荷包,荷包现下正在父亲手上拿着,自己府上下人,许多都曾见过,也认得,赖是赖不掉了,既然卫长恭手里不过这一样物证,那便撇脱就是。于是他定了定神,深呼一口气,继而面上堆笑,大大方方地站出来:“长恭贤弟。” “贤弟许是误会了,这只荷包乃是我的,前些日子不慎遗失,定是被这不长眼的贼人捡了去,知是我的荷包,便藏了起来。如今这厮受人挑唆行刺贤弟,眼见事情败露,才栽赃嫁祸到我头上。一只荷包而已,并非是何信物。” 兆忠卿话音才落,长恭便貌似不经意地望了长青一眼,长青面上细不可察的微微一笑。 他上钩了。 于是长恭故作惊诧与不解地“哦?”了一声,“这是忠卿兄的荷包?” “是。” 兆忠卿放下心来,眼下只消一口咬定,这只钱袋子早已失了,后事如何,便与自己无关,遂而肯定地点点头。可哪想那卫长恭竟会出其不意反咬一口,突然问他:“忠卿兄怎的如此笃信,普天下多少荷包,忠卿兄只看一眼,便知这是自己的吗?若是二公子也有一只这样的……” 长恭话里带刺,登时便扎得兆忠卿跳了脚:“卫长恭,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二弟是有一只,但早不知道掉哪儿去了,纵是被这贼人捡了,也与我二弟无关!何况这只荷包,我娘亲手绣的,统共就只绣了两只,又怎会轻易当作信物送给别人!指使行刺你卫长恭的,绝不是我兄弟二人!” 兆忠卿怒火中烧,气上心头,却见长恭一反常态,竟然略一点头,垂了眼便一言不发。 仿佛一拳打了个空,他正感到当头一泼凉水万分怪异时,忽然却听见有一阵子默不出声的刑部尚书余大人,笑了笑。 他一面含笑,一面抬脸望了长恭一眼,长恭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他的近旁,卫将军府上那两位黑白门客已然换下先时的络腮胡护卫,站到长青公子身后,而那位护卫,他一眼便觉面熟得紧,正是前些日子刚从刑部大牢逃掉的那名嫌犯,沈璧。 心知肚明,显然是个局了,偏得真就网了兆家公子进套。 他遂向兆惠行了个礼,道:“兆将军,此番看来,二公子必得随住下官,前往刑部走一趟了。” 兆惠将军立时便皱了眉问:“余大人此话何意?” “二公子所失那只荷包,现下就在我刑部收着,二公子许是不慎,失在谋害太子詹事,韩詹事的现场了。” 话音落,便见兆惠将军神色一顿,双唇紧抿,继而冷脸发黑,愈发的黑。 第41章 卷七 杀宴(伍) “余尚书要拿人, 空口无凭便要拿吗?”外面日头烫得烧人,席上却是寒成冰窖,兆惠将军双眸睥睨, 透着不容分说的寒光, 半张黄金面具贴在面上,和冰冷面容融成一色。 余大人向前一步, 身板正直,毫无所惧:“怎是空口无凭。在场诸位皆是人证, 兆将军手上这只荷包, 便是物证, 人证物证俱在,下官焉有视而不见的道理。何况,”他转了转身, 面向沈璧,“若就这样置若罔闻,沈先生只怕也不肯答应吧。” 沈先生?哪位沈先生。 席上宾客人等皆顺着余尚书的目光一并望去,便见方才那位半脸络腮胡的护卫一笑, 从围观人群里头站出来,抬起脸道:“尚书大人不愧执掌刑部,当真眼力过人。” 说罢抬手按向面上一揭, 竟将那浓密胡子连根儿给揭了下来,露出一脸傲然正气。 周遭看客们登时起了议论纷纷。 前些日子,案犯沈璧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因他所杀太子府詹事, 乃是个朝廷命官,杀人者又长了一身的本事,竟能从插翅难飞的刑部大牢里逃出来,只这两点,街头巷尾便传得绘声绘色,故有不少百姓认得。此刻见他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兆将军府里,更当着刑部尚书的面,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引了满座的低语哗然。 就在这一片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里,突然却听到一人石破天惊般的闷声大喝:“是你!” 兆孝卿从那一片混混沌沌里渐而醒过神来,发觉自己被束手束脚地缚着,还有一位府卫在他身后,捂紧了他的嘴巴,他一面费力挣扎,一面费神回想方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忽见人群里站出来一个人,揭下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49 胡子竟是当初陋巷之中那名醉汉。他想也不想便吼出声来。 因那府卫捂着他嘴,这吼声生生砍了一半,不算太大,却也引了满座向他看来。 当日白先生给的药,交了连笙下在杯中,连笙趁着冲撞兆孝卿的当下将酒杯换了,兆孝卿再去敬酒,用的便是下了药的杯子。只是兆孝卿饮得不多,故而剂量也并不大,这会儿过了药效,越发的醒了,忆起先时沈璧扮作韩拯诓骗他的事,只觉恼怒不已。气血翻腾上涌,他竟头脑一热当众喊出来:“沈璧!你居心叵测!竟敢假扮韩拯找我索命!” “兆二公子若是心中无鬼,怕什么索命。” 沈璧向前一步,挺直了身板,松风鹤骨,兆孝卿一时气急接不上话,便听一旁余大人正色道:“沈先生该随本官一道回去了吧。” “是。逃狱一罪,沈某心甘情愿,随大人回去领罪。” “好。”余大人笑笑,转回身来,“那兆二公子,还请公子移步刑部,本官有些话要问。” “余泽南!” 余大人话音未落,猛然便自身后劈来一声连名带姓的怒喝,“你当老夫是死的吗!” 余大人别过头去,兆惠将军面已结冰,双眉紧锁,眸里杀光毕现:“老夫府上,岂还轮得到你撒野!” 铁面杀伐的半面将军,大半辈子屠戮四方,长.枪嗜血,玄甲喋红,从来夷狄见之散胆,虏骑闻之色变,此刻立在堂上怒目威吓,竟然震得四壁皆抖了抖。若是换做寻常小官,现下大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断不敢言了。长青抬眼望向余大人,尚书大人正拱手而立,沉着面上不动微澜,对着兆惠将军呵斥声威,也只不过行了个礼道:“下官不过秉公办事,还请兆将军见谅。” 当初寄望于这位刑部尚书,而今看来,实乃下对了一步好棋。 长青面上不经意的一抹浮笑,不想却被一直盯着沈璧的兆孝卿倏忽一眼,瞥见了。兆孝卿登时明白过来,那日沈璧缘何得以堂而皇之出现在卫将军府,今天又随了卫长青在此现身,背后种种,岂会无人策应安排,卫长青!是卫长青! 他想明白后,猛然便将矛头直指长青身上:“卫长青!你为何害我!” 这一声怒吼,斩断了兆惠将军与余大人的对峙,兆孝卿从混沌之中醒转,恢复了气力,眨眼竟然挣开府卫,抄出府卫腰上佩刀,杀气腾腾地便冲着长青砍去。 “孝卿!” “兆孝卿!” 兆忠卿与余大人的话音未落,“锵”的一声,长恭已然拔出佩剑,身影挡在长青跟前,架住兆孝卿挥来的砍刀。 刀在剑上一顿,剑后长恭一双黑眸邃如深海。 “狗野种!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兆孝卿恨红了眼,忽然刀锋一转,对准长恭。 他发了疯般,刀刀乱砍,长恭一面拿剑抵住,一面退向门外。原本围作一团的看客立时呼啦一下散开,唯恐误伤了自己,一旁兆忠卿连忙上前欲要劝架,却就见到长恭倏忽剑身一拍,拍在兆孝卿的腕上。兆孝卿的腕上,登时便血流不止。 这兆孝卿素来放浪形骸,于剑法上,原也不曾好生修习,本就不敌长恭,如今被这一拍,再一见血,只觉手上霎时没了劲力,长刀也跟着落到地上。 “长恭!你来真的!” 兆忠卿原要劝架的,当场改了主意,也抽了剑,朝向长恭迎面刺去。 他这一刺,兆将军府上护卫立时便像得了令般,两队府卫蛇形而入,迅速包抄,将卫家兄弟二人团团围住。 连笙站在长青身后,也顾不得身旁直指自己的刀尖,只揪紧了一颗心,盯着长恭身形飞快,躲避兆忠卿的剑锋。身前长青与墨白皆不动声色,反倒沈璧先按捺不住了:“卫小将军!我来替你!” 长青委实没有料到,沈璧竟会在此时出头,一时不察,竟教他一个飞身加入战局。 然而沈璧甫一入战,便见四周围的长.枪长刀迅速杀来。 长恭一人挑剑,不过他与兆忠卿两人之间较量,沈璧一入战局,即刻便成了群起而攻。场面登时一片混乱,桌椅歪斜,盘盏横飞,墨先生护着长青,白先生只面无表情将连笙挡在身后。四周尽是尖枪利刃,好好一场婚宴,眨眼却成了杀宴。 “兆将军!将军快快下令停手!”余大人厉声正色道。 席前正中,兆惠将军却只背手而立,假面之后一双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听见余大人的喝话,也不恼,也不管,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余尚书今日,仍要打算带走小儿吗?” 余大人顿时拧眉一愣。 场上刀剑相斗,只一会儿便成狼藉一片。兆忠卿与长恭缠斗许久,长恭只守不攻,自己却也近不得他身,正在急恼,忽然却觉持剑的手上吃了个痛。 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打飞兆忠卿手中长剑,“噔”地钉到柱上。 伴着一声斩钉截铁,毫无情面的:“兆将军!——” 声如洪钟,场上刀剑一时停了下来,齐齐向门口望去。 门前一道魁梧身影,披甲而立,身后迅速涌出一列亲兵,风驰电掣一般,其中两人飞快挡去长青公子身前,余下兵士银枪一指,严阵以待。这一列亲兵人虽不多,但个个孔武,只看头脚一身戎装,也当知训练有素,兆将军府上府卫与之相较,无异以卵击石,全然不可相提并论。于是十余人当下便制住了场面。 兆惠将军立时皱了皱眉:“卫雍?” “兆将军今日大喜,这样大动干戈,也不怕冲煞了!”卫大将军大步上前,径直便上到上席,立在兆惠跟前。 “卫雍!你好大的胆子!”兆惠将军横眉怒目,一时竟没沉得住气,“京都重地,你也胆敢私带亲兵,擅闯一品将军府!” “兆将军的胆子,未必就小了吗?”卫大将军严声相抗,分毫不让。 两位大将军,同列三公,手握重权,从来便是分庭抗礼,当下针尖麦芒起了争执,他二人两相对峙,一时僵持不下,周遭顷刻噤若寒蝉。 炎炎夏日,四下却如受过冻寒,连同一点喘息也销匿了去。 场上亲兵府卫,场下宾朋看客,无一不在屏息而待,然而就在一片死水般的凝滞里,猛然却听一声愤恨不平的:“缩头乌龟!欺人太甚!” 先时被长恭割破腕子的兆孝卿,此刻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抄起地上长刀便向长青掷去。 长青身前两名亲兵自然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截下飞刀。兆孝卿提刀还要来砍,但墨先生在旁,岂能容他再造一次。 墨先生抬手便是一掌,只不过是这样隔空一掌,掌风却竟能将他推出数丈。 兆孝卿掌心刀落,人也跟着往后飞去。 然而这一飞,不想竟会撞上先时被卫大将军一颗石子从兆忠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0 卿手上打落,钉到柱上的那柄长剑,剑锋横露在外,他的脖子顺着剑身一把抹过去,兆孝卿忽然沉闷一声栽倒在地,颈上顿时血流如注。 “孝卿!” 席上顷刻乱作一团。 兆孝卿的身下满地猩红,同他身上那件大红新裳浑然一色,周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手忙脚乱乱糟糟的一片。而就在这一片七手八脚的大乱里,忽然传来几声丧钟响。 两个报丧的太监,来报大丧。 太子薨了。 卫无双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新婚的喜堂,转眼竟会变成灵堂,灵堂上躺的,还是才与自己拜完天地的丈夫。卫无双跪着草席,哭得几度断了声,然而眼泪决堤般地流,却不是为着灵堂上躺的那人。 兆孝卿死便死了,她毫无吝惜,可自己才过门不及半日,却就死了丈夫,一顶克夫帽子兼守一辈子的寡,这才教她如何能受。 她止不住地抽噎,肩膀也随之不住颤抖。 兆忠卿远远看着无双背影,只觉心头酸楚。她没了丈夫,他也没了妻子,不但没了妻子,还没有了弟弟。 白日里的大红布帷,现下全数换做白绫,挂满了将军府的厅堂。他看见父亲靠在椅上,远远守着灵堂上那一口棺材,独坐。那半张黄金面具还未摘下,在凉夜里泛着幽光,脸上有他难能一见的一点疲累,兆忠卿的脚步顿了顿,片刻过后还是朝向父亲走去。 兆惠将军正在失神,听见身旁有人唤他:“父亲。” “来了……”他直了直身子。 “孝卿这边,由我料理吧,太子府上,您怕是还得亲自去一趟……” 兆忠卿说时,目光有些闪烁。 兆惠将军沉默半晌,才勉力打起一丝精神。此处不过一间偏厅,正对着灵堂,为图片刻清静故而遣了下人,此时唯有他们父子二人留在厅中,兆惠将军见无旁人,便压低了声音问他:“不是时候未到,怎的便起了药效?” 兆忠卿闻言,遂也低下了头,压着嗓子答:“不是咱们下的药,太子死因,与我当日下药无关。” 那天夜里,兆忠卿潜入太子府,将太子平日里服的汤药药材换了换,本是要他日月积攒,攒上半年不治而亡的,可谁想方才过去月余,太子却出乎意料又顺遂人意地死了。 “死因为何?” “听说是坠马而亡。早些时候,豫王殿下曾向皇上进献一匹好马,今日皇上兴起,便牵了它出马厩,太子主动请缨遛马,可不想骑上跑了两圈后,马竟突然发狂,太子一时牵制不住,生生便被摔了下去。落马时听说,头着地,当场人便没了……” 兆惠将军闻言不禁一抬头:“那豫王也?” “是,”兆忠卿低语道,“豫王纵是无心之失,却也犯了重罪,听说贵妃已然不依不饶,定要皇上治豫王死罪。豫王母妃故去得早,此番怕是在劫难逃。实在老天也要帮着父亲,不必我们动手,便去了两个心腹大患。” 兆忠卿说着又直回身来,眼角闪过一丝与这满府新丧格格不入的诡笑。 兆惠将军遂也站起了身子。 厅外夜色昏沉,漫漫长夜无边无际,他在这长夜里,已然耗费许久了。然而子时已过,再长的夜,总也要有见光之日。 他抬眼整了整衣冠,将那半脸面具揭开,重又仔细戴好,声色低冷道:“着人备车马,吊唁太子府。” 第42章 卷八 遗梦(壹) 沈璧从刑部大牢里出来时, 正是清晨。 已近夏末,暑气却还是未消,引得他心头一阵烦闷, 昨日便下到牢中的旨意, 那群狱卒硬是磨磨蹭蹭拖到翌日天明了才放人,不过就是因为逃狱又被拘了些日子, 这若要是在他祁山,早就该罚扫山上山下十几个来回了。他不屑地撇过脸, 一抬眼, 却见卫长恭正候在刑部大门口, 看样子,显然已是等候多时了。他停了停脚,片刻踟躇过后还是朝向卫长恭走去。 “沈世伯。”长恭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世伯一案昭雪,我来接世伯出狱。” 他低眉垂首,恭敬有加,沈璧一时又颇有些不自在。此前因为卫雍缘故, 对他也从未给过好脸色,然而此番卫家兄弟二人,不计前嫌为他翻案, 还又因此得罪了兆惠将军府,说起来,倒是自己欠下他二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沈璧略一顿,还是伸手扶了扶他:“咳……贤侄, 不必多礼,该我谢你才是。” 长恭与他相识,也有十余年了,这还是头一番听他称唤“贤侄”,抬起眼来,只见沈璧眉目平和,全然不复过去回回碰面时的剑拔弩张,长恭遂也抿了抿唇角,道:“世伯不必谢我,我不过多说了几句讹人的话罢了,实为世伯出谋划策的,乃是兄长,于兆将军府上解救你我的,乃是父亲,世伯若谢,也该当谢他二位才是。” 沈璧一愣,立时低了低首,片刻后,才又神色黯然地道了一句:“卫长青聪慧有谋,这一点,倒是与他母亲很像。” 只对卫大将军却是只字未提。 长恭也不多话,见他没再作声,便抬手向外引了引:“世伯请。” 沈璧略一颔首,也随住他往外走。直到过了夹道,看见道口停了一辆马车,有车夫正在候着他们,他才又想起叫住长恭:“我们要去哪里?” 长恭回身道:“长恭受兄长所托,想请世伯随我去个地方。” 卫长青? 沈璧心下一时涟漪微动,也不知卫长青此时请他是何用意,但他既然还他一个清白,便当有恩必报,于是迟疑片刻,也还是点点头应下了。他随长恭登了车,车夫一扬竹鞭,便向城外驶去。 行过几条大街便是西城门,沈璧坐在车中,正在回想这数月以来诸事始末,忽然却听见车前一声马的嘶鸣。伴着车夫一声“吁——”,马车缓行几步停了下来。长恭从车中探出身子,询问车夫出了何事,车夫下车前去打探,不多时回来,才说前头乃是遇上皇子出城。 “哪位皇子。” “好像就是前阵子害死太子那位,被逐出京都了。” 豫王。 长恭回头望了沈璧一眼,面色有些凝重,又问了那车夫几句,便嘱咐他回车前候着,这才关上车门,坐回座上。 良久无话,沈璧掀开窗,往车外望了一眼,忽然竟有些破天荒地问长恭:“这位豫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恭略显凝重的神情里一时泛起些许的不解,不知沈璧为何突然这样问,但沉凝片刻,也还是照实答道:“是位带兵的王爷。此前曾在军中见过他几面,并不算相熟。” “哦……”沈璧兀自点点头,两眼仍旧盯着窗外,少顷才又自言自语般说起,“我在狱中倒是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1 听过他的一点传闻。” “世伯还会关心这样的小道消息。” 长恭一语,沈璧听罢便笑了笑:“原也不是我闲来无聊探听这些,只是太子府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韩詹事的案子难免受到牵连,太子早薨,加之兆孝卿已死,最后落得韩詹事一案也不了了之,故而我才多加留意了些。” “那世伯留意到什么了?” 沈璧便又笑道:“也无非就是狱卒口中一些闲言碎语罢了。传闻此番豫王九死一生,太子母妃原要治他一个死罪的,全仗朝中几位老臣力保,遂才得以保全,皇帝老儿只下了旨意褫夺爵位,逐豫王去荆州戍边,也算他不幸之中万幸。” “荆州?” “嗯。” 今日被逐出城,原是要去荆州。长恭这才些微叹了口气,不觉叹道:“荆州西北边陲,蛮荒之地,实也苦了他。” “他既是位带兵的王爷,岂又是吃不得苦的。” 沈璧话音落,正在感慨,忽然便觉马车动了动,前头传来车夫喊话:“少将军,能走了。” 豫王的车马已然远去,沈璧遂也放下布帘,正回身子坐好。 不过一场小小风波,自是无碍,卫将军府的马车驶出西城门,便一路径直向着西山驶去。沈璧如何也没想到,长恭所言“去个地方”,竟会领着他去了桃墓。 西山桃墓,甫一下车,见到山脚的一片蓊蓊郁郁,沈璧便明白了,前往桃墓的路,他已然再熟悉不过。于是不紧不慢地跟着长恭上了山,登上西山顶,远远地却见榕树底下早已候了几个人影。 一黑一白自不消说,他们身前一张轮椅,椅上坐着卫长青,一旁石凳上,正在俯身托腮逗蚂蚁的,是他时常见的那位小姑娘,然而另一头的石桌旁,却还多了一道身影,即使一身便装,也看得出半生戎马的精神抖擞,正是卫大将军。 沈璧见了转身便要走,一句“沈师兄——”,倒被大将军先行一步叫住了。 沈璧脚步一顿,身前长恭亦有意无意地挡着去路,想来躲也躲不过,早晚总要面对此一遭的,沈璧闭眼咬了咬牙,还是转回身来,硬着头皮向榕树底下走去。 “正月一别,也有半年多未见了。”卫大将军说着站起身来。 “是,”沈璧行至他跟前站定,“半年未见,我都做了一回阶下囚了,大将军今日好兴致,可是特意来看我的笑话?” 他说着瞟了长青一眼,而后将目光收回来,落到卫大将军身上,便见卫大将军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沈师兄对我,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沈璧未置可否,卫大将军便抬手向着石凳,做了个请势,继而道:“我于军中收到青儿来信,讲了师兄一案始末,又托我于婚宴当日派他援手以防不测,本不必我亲自回来的,但是仍然特意赶回京都,不过就想亲见师兄一面。既见师兄,我便开门见山,今日请师兄来,是想借此机缘,与师兄一解你我之间这二十余年的心结。” 心结?卫长青? 沈璧一愣,片刻的愣神过后还是低了低首,道:“不必了,你儿子救我一命,还了我一个清白名声,你但可以放心,从今尔后,我不会再为难他了。” 他话毕又看了眼长青,长青正神态自若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平和望向身前桃林,似乎并不在意他说的不为难之语,反倒是从耳朵里,沈璧听见卫大将军又开口说了一句:“师兄好意,卫雍心领,但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并不是为青儿,而是为小枝。” 素枝。 沈璧顿时一抬头。 卫大将军再次抬手引向石凳:“师兄还请坐下说话吧。” 沈璧有些犹豫,然而这一声“小枝”,终究仍是拗不过想一听卫雍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心思,还是顺着他的手势坐下了。 卫大将军遂也一并坐到他跟前。两张相距不远的石桌,一张坐着连笙和长恭,一张琴就搁在桌面上,墨白二人立在琴旁,守着身前轮椅上的少年,另一张石桌上,便坐了卫大将军与沈璧两人。待众人皆坐定后,卫大将军才缓缓开口道:“如若我对师兄了解不错,想必师兄二十年来耿耿于怀的事情,当有两件。” 卫大将军直视沈璧,沈璧便也目光冷冷回看着他,嘴角撇了撇:“说说看,哪两件。” “一件,是小枝的死。” “不错。” “还有一件,应当就是当年我从祁山上带走小枝。” 沈璧听后,忽然又冷着脸笑了笑:“你倒想得不差,正是这两件。” “既如此,那师兄可否听我一言?”卫大将军问,这句辩驳的话,他在心中憋了足有二十余年了,却从无机会能对沈璧好好说起。二十年间,回回沈璧见他,不是刀剑相向便是唇讥舌讽,呛得他纵是有心讲和也无力可使,若非此番长青救了沈璧一命,只怕这样静坐长谈的机缘,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于是沈璧一声“说吧”,卫大将军便直截了当地提起:“小枝不单是我妻子,还是青儿母亲,小枝的死,我比师兄更不愿意见到,然而师兄可知当日小枝难产,不保小枝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卫大将军话音才落,就见沈璧满脸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是小枝,是她选择的赴死。” 卫大将军双眉深锁,并不情愿说道:“当日房中之人,除了两名产婆,更有白先生也在场,白先生与产婆皆说,是小枝执意保小,她们如何劝也无用,产婆无法,出来问我,我勒令保大,却不想小枝竟会为了这孩子与我们对着干。 “当时情形危急,若由着她胡来,只怕母子俱损,一尸两命,万般无奈之下,我才松了口。我原想的待到孩子平安降生后便交由白先生救人,可不想小枝却没能等到那一刻……” 他话未说尽,却只感到嗓音发涩,二十年前回忆一朝翻开,哽住了他的喉,他咽了咽,没再说下去。 周遭一时静默,然而原本静立一旁的白先生却出乎意料地接过了话,道:“沈掌门,当日卫夫人以一己之力保下长青,为这孩子耗尽了毕生的气力,最后甚至都没能看上一眼就仙去了。卫夫人爱子心切,舍身护子,沈掌门却为了一点私心愤恨,便一心想要这孩子的命。如今得知真相,沈掌门就不觉有愧吗?” 她冷言冷语质问沈璧,沈璧竟就生生被问在了原地,愣住了。 二十年前,他听到小枝诞子的消息时,刚从军中回到祁山不久,那一天,自他与素枝军中一别,正好半年。那一年他陪她出征北境,在那场旷日持久的燕平之战后,素枝发现自己身怀六甲,便先行从前线退回后方疗养,而他却在军中多留了一段时日,直到北境的战事平息才返回祁山。他本打算于祁山上待几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2 天便去京都看望她的,可人尚未动,消息却先来了,而与喜讯一道来的,竟还有素枝难产而死的噩耗。 那一天是个晴天,时隔二十多年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祁山顶上云淡风轻,他却如被五雷轰顶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当听到“卫夫人难产之际,卫将军保小”的话,他只觉得周身的怒火全数皆涌上了头顶,热血冲地聚到脑袋里沸腾,灌得他的双耳“嗡嗡”直鸣。 他无法想象卫雍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更无法接受孩子活下来了的现实,现实明摆在那里,喜讯连同噩耗,一笔一画都在扇他的脸,告诉他,你清醒些! 他只觉有说不出的愤怒,说不出的懊悔。当日卫雍要带她下祁山,他就应该强行将她拦在在祁山上,问她,就算师父因她而死又如何,自觉无颜面对同门又如何,一世容貌尽毁又如何,留在祁山,哪怕受人指指点点,总也好过生死关头任人宰割! 熊熊怒火升腾而起的怒气于他胸中震颤,他站在山顶怒吼“卫!雍!——”,气浪震得祁山都抖了三抖。 他发誓要取卫雍首级来祭亡人,而后又因咒恨太深,一心想要卫雍尝尽人世间骨肉分离阴阳永隔之苦楚,可是时过境迁,斗转星移,如今,当初让他恨入骨髓,夜不能寐,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就坐在他跟前,告诉他,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的,是小枝自己做了主。 他有如再受一次五雷轰顶一般,一时间怔怔然不能自语。 只听白先生继续开口说道:“有一桩事,我本是答应了卫夫人绝口不提的,但二十年来,沈掌门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卫大将军对夫人也不解了二十余年,想必夫人泉下有知亦不会好受,既然夫人业已不在,如今我死守着这桩旧事也毫无意义,今日便借此机缘,与二位尽数道了吧。事关二十年前,卫夫人不顾生死,执意保胎一事。” 白先生话音落,便见卫大将军倏忽抬头,回眼向她望去。沈璧无意瞧在眼里,方知道白羽接下来将说的话,竟连卫雍也不知情。他满腔的震撼与好奇,遂也跟着一并转过头,看向白羽。 第43章 卷八 遗梦(贰) 一身白衣的白羽白先生, 站在长青身后,遗世而独立,怀揣一桩同样遗世独立的秘密, 她冷着脸, 抬了抬眼,声音清冷恍若隔了二十余年, 道:“二位可还记得庆历十六年秋末,燕平之战。 “当日卫家军凯旋, 虽大获全胜, 然而卫夫人却也伤得不轻, 我于军中为她救治,切脉时方知夫人已有身孕,只是夫人不察。当日情形, 比之生产那日更要危急,卫夫人胎象未稳便上阵杀敌,又身中剑伤枪伤,血流不止, 我虽勉力保下她母子二人性命,然夫人经此一遭,折损过半, 我与夫人告知,此一胎后,夫人应当不会再有子嗣了,而这一胎要或不要, 全凭夫人自己拿主意。” “先生何意,为何不要?” 卫大将军忍不住出声问她,白先生便轻轻瞥了长青一眼,缓缓道:“夫人气血过虚,若要了这孩子,他日十有八九定当难产,即便孩子顺利降生,不免也会落得残疾……” 她话音落地,便见卫大将军身形一顿。 连笙一时望向长青的双腿,“生而有疾”四个字盘亘在她脑海里,她再抬眼望向长青,长青却已然习惯了一般,静坐此处,安之若素,又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侧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张开口,无声的两个字:无事。 他转而回过头,与白先生四目相对,听她继续讲下去: “彼时卫将军因误入魇境卧床昏睡,这孩子要或不要,疗法大相径庭,需得夫人尽早决定,卫夫人毫无犹豫,宁负万险,也要保下这个孩子。我依夫人所言为她疗伤,卫夫人则要我守口如瓶,不让与旁人吐露半个字。 “当日生子难产,其实卫夫人早已知道会有那样一天,执意保小,并不是她心血来潮,更绝非赌气,只不过一开始便做下的决定,卫夫人打一开始便从未想过更改。” 白先生又回头深深看了眼卫大将军,道:“大将军,卫夫人一生,不过想要留下一点你二人血脉,这份苦心,你可能解了?” 卫大将军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闭上眼睛将头一点,半晌,再睁开眼时,双眼通红。 白先生这才又别过头去,向沈璧道:“沈掌门,盯着公子一条命也足有二十余年了,如今这桩心结,又可能解了?” 沈璧正呆坐在石凳上,似乎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听见白先生问他,才勉力抬起眼来,老态龙钟一般将头顿了顿,无限疲累地叹息一声:“解了,解了……” “可是终归,”他又倍觉疲倦地提起话茬,“当初若不是卫雍带她下祁山,这一切事情也不会发生,终归,还是卫雍执意要带她下山之故……” “沈掌门。” 然而沈璧的话音还未来得及随风散去,却被白先生张口一句打落在地,白先生泠泠然道,“即便当年的事情再重来一遍,卫夫人还是会跟着大将军走的。” 沈璧有些无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兀自摇了摇头:“如若重来一遍,我一定不会让他带走她。” “沈掌门可愿与我一赌吗?” 白羽突然开口,沈璧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赌什么?” “赌过去。” 这一回,不等白先生再开口说话,卫大将军却先出了声,他伸出一只手抵在两侧太阳穴上揉了一揉,继而又恢复回先时镇定自若的模样,道,“此番我与师兄叙旧,本应是你我师兄弟间的私事,然而今日特意请了白先生前来,就是为借先生神通,替师兄造一场梦,重历一番过去,以此开解师兄心中第二桩心结。” “造梦?”沈璧有些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白先生面无表情点一点头,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是,造梦。” 清清楚楚的两个字,造梦。 这下沈璧才是真真正正地确信,墨翎白羽绝非常人了。过去他光知道这对黑白璧人本事非凡,一个知天知地博古通今,一个华佗转世伯牙重生,二人皆有一身的功夫深不可测,可光如此也就罢了,而今却还告诉他,白羽可造梦,他才终于是真真正正地怔住了。 “白先生……先生如何造梦?”他满怀好奇地问。 “弹琴。”一旁的墨先生敲一敲琴尾,替白先生作答。 沈璧向那琴看去,不过一张普普通通的古琴,并没有何特别之处。知道沈璧在想些什么,墨先生又补充道:“琴是随手取的,造梦的不是琴,是人,换一张琴也一样。” 沈璧听罢顿时有些瞠目结舌地看向墨翎,墨先生所说字字句句,正正切合他心中所想,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3 仿佛是,仿佛他可读穿人心一般。然而还未容他再深想下去,便又听到白先生开口道:“沈掌门如何,可愿与我一赌?” “我若赌输了当如何?赌赢了又如何?”沈璧说着眼神一黯,“小枝已故,输也好赢也罢,都回不来了。” 他无限神伤地说起,墨先生见之却浅浅一笑,道:“沈掌门此言差矣,故人虽已逝,可沈掌门这些年间可曾见得故人入梦来?” 沈璧一顿,二十年了,他当真从未梦见过她,只是墨翎,墨翎如何知道? 他抬起头望向这名一身黑衣的男子,笑容挂在他的脸上,明明是轻轻浅浅的笑容,却像深不见底一般。他道:“沈掌门,即便故人回不来了,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哪怕是在梦里,也总归是好的。” 沈璧皱紧了眉心,沉默半晌,问白羽:“白先生,这一赌,输了会怎样?” “输了便是输了,不过是梦醒后,沈掌门卸下心结,从此了然一身轻。” “那我若要赢了呢?” “你赢不了。” 沈璧话将出口,便被白羽冷冰冰堵了回去。 “先生就如此肯定?” “是。” 她答复,又状若无意望了连笙与长恭一眼,连笙正托着脑袋发呆,一旁的少将军恰恰回望于她,倏忽略有疑惑。 白羽的面上竟破天荒浮现一丝细不可察的微笑,仿佛一道哑谜,长恭一时的不解,便听沈璧点头道:“好,我与先生一赌。” 卫大将军起身腾出位子来,墨翎取了琴放在这方石桌上,白羽于琴前坐下,向沈璧略一颔首:“在下预备抚琴,沈掌门寻个舒服的睡姿便是。” 沈璧应一声,倚着石桌撑着脑袋便合上了眼。 白羽的指尖于琴弦上轻轻一点,一声琴音仿佛自九天来,降临指下,如风如浪,弥散开去。她轻飘飘看了连笙一眼,连笙正双手托腮,静静听着。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听白先生抚琴,过去常听兄长弹奏,却从未见过他的师父,白先生下指。于是她认认真真地一面听一面端详。 白先生指尖轻拢慢捻,琴声便汩汩倾泻,四散在林间。 不愧为是先生,她的琴声,比之长青的更添空灵,好似亘古而来,隔山隔海,然而空灵之中又不失厚重,好似山海壮阔,奇丽雄浑。伴着她的勾剔抹挑,琴音时而沉沉时而袅袅,沉沉时宛如百兽齐鸣,咆哮低吼与莺啼婉啭共存,袅袅时便如天宫奏乐,庄严肃穆与仙袂飘飘同生。 连笙不自觉有些晃神。 那张桌上,沈璧已然入梦了,墨先生站在他与白先生身侧,卫大将军正侧过头与长青说些什么,坐在自己身旁的长恭不知何时竟枕了脑袋闭目养神,连笙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想想闭上眼来听它也好,便悄无声息趴到桌上,在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上头去。 天上的太阳已然升得很高很高,渐渐地,她的眼前出现一点模糊的影子,继而那点斑驳便如水墨晕染纸面一般消散开来,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逐渐迷离,恍恍惚惚间,她于朦胧中看见大片大片瑰丽变幻的色彩。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人唤她:“小枝。” 第44章 卷八 遗梦(叁) “小枝。” 窗沿上不知何时趴了几颗小脑袋, 个个顶上梳着两只小发髻,正在往里瞧。 九岁的素枝坐在桌前,眨眨眼, 一时有些恍惚, 似乎脑袋模模糊糊的,想不起先前的事, 但听到几个小姑娘喊她,也还是抬起脸应了声:“哎。” “你在做什么?” 素枝低头看看手中的笔:“写字呀。” “写字, 字有什么好写的, ”其中一个小姑娘拍拍窗沿, “别写了,沈师兄他们随师父下山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 快随我们一道去看看。” 几个小姑娘笑盈盈的,当头两个已经绕进门来拉素枝的袖子,素枝拗不过,这才巧笑着放下笔随她们出去。路过梳妆台前, 她无意侧头望了台上铜镜一眼,镜中映出自己双眸乌黑,眉心有一点小小的朱砂痣。 她一愣。 “小枝。”两个小姑娘拉一拉她的手, 素枝有那么一瞬的不确信,仿佛这个名字不是自己的,但一回眸,“快走啦, 去晚了可就要被分完了。” 门外另几位小姑娘招手唤她,她赶紧提上裙子:“来啦来啦。” 祁山剑派的一院厢房里,闹哄哄地围了围了一群少年,几位小姑娘拉着素枝的手,甫一进门便喊:“沈师兄——” 这一声招唤,人群里应声便传来一句“哎——稍等”,不多时,便从那群高矮参差的弟子中,跑出一位俊朗少年。他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束着一半头发,抱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径直跑到这群小姑娘跟前。 少年沈璧将那包袱放到小桌上,打开,一面笑道:“就知道你们得了消息立马便要赶来,都给你们收好了,瞧瞧吧,昨日回祁山前,我特意央了师父绕去城里头掂木斋买的,这是樊梨花,这是梁红玉,这是王昭君……一人一只。” 话音还未落,“我要昭君。” “我要梁红玉。” 几只小手喜滋滋地伸向那些木雕,迅速分了,“这儿还有些栗子糕……”沈璧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纸包来。 先时兴冲冲地来喊素枝,这会儿得了好处便二话不说将她丢到了一旁,素枝别一眼兴冲冲的小姑娘们,不由抿嘴笑笑。回过头来,一抬眼,却见眼前倏忽递来一只褐色的小玩意儿。 “这个,小枝,给你的。”沈璧咧开嘴,眼里亮亮的。 “不必了师兄……” 素枝刚要推辞,“小枝你的是什么呀?” “我看看。” 几只尚还填着栗子糕的小脑袋立时便凑了过来,素枝无奈,只得接过木雕拿与她们看。 手中只见是只人偶,雕的一位正在舞剑的姑娘,一招苏秦背剑,英气逼人,然而刀工拙劣,表情生硬,线条粗糙,并不是什么木雕上品。几个小姑娘“哎——”一声就作鸟兽散了,“沈师兄,这粗粗拉拉的,什么呀。” 她们嘟囔几声数落沈璧,定要他再赔个好的给小枝,沈璧只笑着应好,唯有素枝,却在她们一连声的抱不平里,嘴角紧了紧。 几个小姑娘背过身去不再理睬他二人了,素枝便默默低下头,看见沈璧食指与虎口上细密的微小刀痕,轻轻道了句:“师兄费心了……” 方才只握在手上扫了一眼,她便看得出来,这只送给她的木雕,虽然做工鄙陋,却是比着她的模样一点一点雕的,不是什么掂木斋的手艺,是沈璧的手刻,这世上独此一件的木雕。 沈璧挠挠头,知她已然看破,有些不好意思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4 笑道:“这次不作数,下回一定给你个好的。” “不用了师兄,”素枝连忙抬起脸来,“一只便够了。师兄使剑的手,不该浪费在这木工活上,师兄好意我收下了,谢谢沈师兄。” 她两眼明媚地笑笑,话里却透着些许生分,沈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接。 正巧门外有人喊他,他便笑着道了声“那改日再说吧”,回头应声往门外去。 素枝站在墙边,微笑目送他走了,而后略埋了埋头,唇角的笑容不自觉敛了敛,将那木雕小人儿收进袖子里。等过阵子,再拣两副好字送还给师兄,就当回礼了吧。她心想着,轻若罔闻地叹一口气。 几个小姑娘还在叽叽喳喳,她没了兴致,也不愿再多留,便打了声招呼,往外行去。 午后,和风拂面有些慵懒,院中一棵古树投下浓荫,树影婆娑落在地上,她踩了那影子,款步走向院外。身后人声渐稀,淡淡的越发地远了,周遭渐而宁静下来,只剩下叶子攒动窸窸窣窣。头顶倏忽一片叶落,别到素枝的鬓边,她便抬手拂去。这一拂,于是停下了脚步,她昂了头向上看,透过摇晃的树影折落斑驳天光,瞬息的刺眼,她只感到眼前一晃,再一回神,却已是七年以后。 素枝十六岁。 这一日祁山上来了贵客,听闻是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带了家中长子前来拜访。祁山势险,山上甚少见到外人,难得迎来两位贵客,几个小姐妹拉上素枝便往正堂去。 她们躲在门后悄悄往里张望,便见素枝的父亲,掌门师父正在正中坐着,右方下首,坐了一长一少两个身影。 是日清晨,祁山上的薄雾还未消散,在山间萦萦绕绕的,素枝透过薄雾往里看去,就见那里绰约一道白衣清冷,与这凉凉山风相得益彰。那少年倏忽回过头来,眉眼分明,素枝的心头竟于刹那间,宛如祁山后面的湖水,“咚”一声落进一块石子儿,泛起散不尽的涟漪来。 她不经意地出神,仿佛冥冥中曾见过这个人,可用心去想,却又毫不记得了。 那少年与身旁的长者几句耳语,便站起身来向素掌门拜辞,他行过礼后退出堂上,朝素枝所在的大门边走来。素枝的心头一阵慌乱,赶紧便拉了小姐妹的手往回跑。跑出一阵距离停下后,小姐妹们气喘吁吁又得逞般兴奋地说起方才所见,素枝夹在其间一并谈笑,可心里却不知怎的,仍在挂念那位少年。 那一眼横亘在她心中,没来由地竟会生出满心的鼓点来。实在是平生难能的奇怪。 于是她寻了个由头,又悄悄地折了回去。 远远的竹林间一道月白身影,素枝眼尖瞥见了,一时便放缓了脚步。她步履轻柔,踏在飘飘渺渺的晨雾中,无声无息。先时这位少年向父亲拜辞,原是为了出来散心而已,此刻停在竹林中,笔直又带了些许闲适地站着。他微微仰着头,头顶有几分日光倾泻而下,正落在他眉眼上,他在温柔日光里闭着双眼,竹叶与睫毛的暗影覆在脸上辗转缱绻,素枝倏然有些愣神。 脚下不慎踢上一粒石子,石子撞上竹节“啪”的一声,少年睁开眼朝这边看来,素枝赶紧低下头匆匆走开。脸上不知怎的烫得很,连着心上亦像是烙铁一般,铿铿锵锵的。 也不知道那少年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的模样。 但愿他没见着,真真是窘煞人了。她心想。可一念过后,心底竟又生起一些些期盼来,期盼他没见着,却也期盼他见着了。 这一日实在怪诞,素枝只觉自己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听见耳畔有人唤她:“小枝。” “小枝……” 声音渺渺,一隔烟海。 她睁开眼,坐起身来,便见身在殿上,祁山正殿,殿上立着那位少年,清朗如画,父亲素天问正在同她说话:“小枝,来见过你卫师兄。” 师兄? 车骑将军卫之涣,膝下长子卫雍,拜入祁山山门,尊师素天问。 素枝一时愣了愣,脚步踟躇了片刻,却也还是定住心神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卫师兄……” “见过素师妹。” 卫雍行下一礼,抬起头来,忽觉眼前这位师妹身姿熟悉得紧,似乎已然认得许久,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隐约记起昨日林间匆匆一瞥的身影,仿佛便是昨日那名少女,于是心头不由留意了一些。 素枝正与掌门闲叙,方才得知少年由来,又听说少年父亲将他留在祁山上拜师学艺,心里不觉有些微妙。她悄悄抬眼,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卫雍一眼,却不想卫雍竟然也在望她,四目倏然相对,素枝慌忙清咳了两声,趁着双颊未变通红前,赶紧向父亲福了一福:“与几位师姐约了还有事,小枝先行一步。” 素掌门自然未行阻拦。 于是素枝迅速转了身往殿外走,两侧面颊随她背身向外,这才一层一层泛出红晕来。初时浅粉,渐而燥红,直到红到耳朵尖儿,她才一脚踏出殿外。迎面山风尚还有些清冷,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紧张得出了汗的两只手,捂了捂脸。 这两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见这少年便总在失常。 她自觉奇怪,回了房便倚在窗前出神,倚了半日,却见外头匆匆跑来两位小姐妹,火急火燎地喊她:“小枝,快走快走,快去看看,新来那位卫师兄,要与沈师兄打起来了。” 素枝身形登时一顿。 第45章 卷八 遗梦(肆) 她与几个师姐师妹匆匆赶到比武场时, 沈璧与卫雍正在场中央站着,周围一圈已围了不少的人,还有三五成群的小弟子陆陆续续从远处跑来要凑热闹。素枝挤进人群当中, 忙不迭地便问身旁同门怎么回事, 几个师兄弟七嘴八舌地说了,方才大概知晓原是同门相争惹出的事端。 祁山剑派下分三堂, 掌门与左右长老各领一堂,中以掌门素天问教引的中正堂为尊。中正堂地位尊贵, 入门规矩也甚是严苛, 来祁山求师学艺的弟子们, 无一不是功底拔尖者才得以入内,然而卫雍甫一拜入山门,来回不过他父亲卫之涣的几句话, 就被收在素天问座下,自然便引了左右两堂弟子极大的不满。 卫雍才收拾了屋子出门,便被几个不服气的弟子拦住,要求与他较量一番。沈璧身作素天问座下大弟子, 得知此事后匆匆赶来,出面揽到自己头上,这才有了比武场上旁人口中“要打起来”的一幕。 一个自幼从师, 深得真传,一个初入山门,不明深浅,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地, 迅速便招了一众祁山弟子前来观战。只见他二人各持一剑立在场上,沈璧使的一柄青锋长剑,据传乃是掌门亲授,而卫雍所使,不过一把铁剑普普通通,光从架势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5 上看,仿佛已然高下立判。看热闹的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皆在议论纷纷,兴致勃勃地赌谁要赢,素枝夹在其中,却意外格格不入地紧张了起来。 只听场上清音冷语的两声“请”,青剑铁剑齐齐出鞘,她的一颗心,忽然就拧上了。 心头好似拧了水的绢帕,紧得滴滴答答的,可脑袋里却奇奇怪怪,一丝理智在质问自己,紧张什么?于情,师兄自幼与她一处长大,兄妹情分摆在那里,自当是希望师兄赢,于理,祁山剑法精湛高妙,她身作祁山弟子,没有理由不祈望祁山剑法能压人一头,然而内心隐隐约约的,她却竟想叛逆一回,抛开情理皆不论,只是不愿那少年输。 她的心下有如藤蔓纠葛,双手捏紧了拇指尖,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比试。 先头以为这位少年不过仗了父亲煊赫威名,大抵只是草包一个,纵使会些功夫,但又岂是沈师兄的对手,于是一众弟子皆抱了手等他出糗,然而剑过三招,才有眼尖的忽然发觉,卫雍竟然深藏不露。他的剑招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江湖杂学的花架子,俨然宗派大家之风,一刺一劈一撩一点,似清水芙蕖出尘不染,又似荆棘利刺剑气逼人。一招天绅倒悬,忽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向着沈璧,直呈黑云压城之势。 沈璧显然心上一惊,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愁容,但眉头还未落锁又瞬即平展,他身后一仰,只手撑地,当机立断改换剑法,一记神龙摆尾以足心合剑,往外一折,逃出生天。 四围顿时叫好之声不绝。 沈璧迅速站起身来,立定,见卫雍亦在两步外迅速爬起来站好,眼里憋着一股劲,盯着他,神情却是极端漠然,他忽然便对这位新来的师弟起了兴致,原先不过漫不经心只肯使出的六七分力,暗暗提了提剑,严阵以待起来。 他剑尖一点:“再来。” 这一战,便直战了三十来个回合,他二人于场上难解难分,素枝悬于场下的一颗心也是跟着七上八下,她全神贯注盯着场上一招一式,不慎却被身后一记推搡冲撞了一下。来人越发的多,左右一挤,素枝猝不及防竟被撞倒在地。 下意识的“哎哟”一声,却就听到场上紧跟着也是一声“咣当”。 素枝心头登时一紧,卫雍—— 她迅速抬起眼来往场上看去,然而眼前所见,却与她料想的截然不同。落地的一把青锋长剑,沈璧面朝着她正捂着手腕,指缝里飞快渗出血来,染红五指,而后沿着指尖“啪嗒啪嗒”砸到地上。卫雍手里的铁剑挑在一旁,正出神一愣。 “沈师兄!”素枝一声呼,急忙爬起身来冲上前去,撕下衣摆给他止血。跟着她这一上前,迅速一群师兄弟们也呼啦一下围了上去,素枝正在埋头仔细包扎,却就听到身后忽然起了吵吵嚷嚷的争执声。 几位同门师兄弟拽着卫雍不肯撒手,言下之意定是他使了诈,否则何以伤得了沈师兄。 素枝心下一惊,她明白知晓沈璧定是因为自己分的神,这个黑锅,怎会成了卫雍来背。她抬起眼来望向沈璧,如若沈师兄能够出面解围……然而一抬眼,却见沈璧正抿嘴盯着她,神情复杂,她略一愣,一时又起了犹豫。她并不清楚沈师兄为何不说,可单论她自己,仔细想想也是说不得的。若提出沈师兄因她分神,定会显得她与沈璧之间关系暧昧,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该如何解释。 她一时难以决断,竟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可偏就在她犹豫的这个当口,身后的争执声刹那间大了起来。 卫雍被一众师兄弟们缠着,心烦得很,他只不过不屑辩驳,打算转身一走了之,谁成想几位同门不依不饶,他挣脱时劲道略大了些,一时不察,竟将一位小师弟推倒在地。这下子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卫雍,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说着一只手已抓上卫雍的衣领。 谅他再怎样漠然的脾气,如今被人提着领子骂到跟前,也少不得要发起火来,何况本也就是这群祁山弟子欺生在先,无理取闹!卫雍将那抓着衣领的手猛地一按,一扯一拽,“喀嚓”一声向后折去。那只手眨眼被他反折在自己主人身后,卫雍一手压着那弟子的手,一手从他项上过,箍紧了他,目露厉色,提了声道:“有不服的,尽管来!” 素枝一听便觉势态不妙,手上布条迅速打了个结,转身便撇下沈璧往人群中去。 人群里的气氛已僵持到了极点,那位被卫雍反手扣住的祁山弟子,疼得直叫唤,周围师兄弟们恨得两眼发红,就要冲上前去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来的!“快停手!放开他!”一声带了愠怒的大喝。 素枝一把拽向卫雍的手,也不知是她身手快,底子好,还是卫雍见是一个女孩才没较劲,她只一把,便将卫雍的手打开了。那位原本让卫雍制住的祁山弟子,身后力道猛地一松,立即踉跄几步往前扑去,于是眨眼换做女孩儿立在卫雍跟前。卫雍这才仔细瞧了瞧她,先时好像分外紧张沈璧,冲上来便直奔沈璧处给他止血包扎的人,原是素师妹…… 卫雍心头登时冷笑一声,呵,一丘之貉。 他抄了手,预备看她如何斥骂自己,却不想素枝一顿,突然抿了抿双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一个转身,竟就挡在卫雍身前。她向着自己同门的一众师兄弟们,张口便喝:“都是吃饱了撑的吗!哪知眼睛看见人家使诈了,习武比武,输赢胜败本就常事,这样输不起,闹出去了也不怕人笑话!何况卫师兄已入我师门,同门内斗,当真是把中正堂的脸都丢尽了!” 素枝气得两手微微发抖,一番喝骂,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竟一下子收了声。 素枝在场,于一众师兄弟间的辈分虽不高,但因着平日里的人缘好,又是掌门独女,自幼便与众位师兄弟们一处长大,机敏可爱,是故人人都愿护着她三分。突然见她这样发火,大概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不说被她骂醒,便是被骂懵了也生生要愣上一愣。 周遭顷刻间的噤若寒蝉,卫雍却突然勾了勾唇角,微微一笑。 他盯着身前比他矮了整整一头的小师妹,忽然好奇这小小身子哪里来这样大的气魄,只看背影,也知她此刻凶神恶煞,怒目圆睁,挡在一群师兄弟前头替他说话,心尖上顿时便泛起一阵暖意,弥漾开来。 “小枝……”有人唤她。 卫雍与素枝同时抬眼,只见沈璧拨开人群进来,嘴里虽喊着素枝,两眼却盯着卫雍,十分不自在。方才挂在嘴角的浅浅笑意,应当是被他一览无遗地瞧见了,连带眼神里些许的,就连卫雍自己也没能察觉的一抹柔色。沈璧于是神色怪异,面容不悦,只沉着脸喊身旁的一众祁山弟子:“众位师兄弟好意,沈璧心领了,原是我没留心,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6 不干卫师弟的事,大家都散了吧。” “可沈师兄……” “散了吧。” 沈璧复又道了一遍,带些不容分说的口吻,原本聚作一团的中正堂弟子们,这才悻悻然散开。 他们走了,素枝轻轻吐出一口气,还立在原地,“小枝,”沈璧忽然喊她,“你不走吗?” 说时还不经意地瞟了卫雍一眼。 “哦,走。” 素枝赶紧便埋了头,向外行去,连个招呼也没与卫雍打一声,连回眸的一眼也没望一下。 第46章 卷八 遗梦(伍) 是夜, 卫雍躺在床铺上,有些辗转难眠,想起白日里的一幕, 只觉心头像是缺了个角一般。应当同她道声谢的, 他心想。他这个人,话总藏在心里, 不喜开口,也不愿多说, 可是平生难能主动一回, 想要向那位师妹道声谢。 可她那样匆匆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还呆立了许久,脑海当中只不断浮现她挡在他跟前的小小身躯,善良又充满正义。想到这里, 心上倏忽又变得柔软起来。 左右鼾声震天,他实在毫无睡意,便起身披了衣服去外头走走。 祁山顶上月色极好,皎皎清辉将院墙古树也映得通透了, 卫雍沿着小道散步,出了弟子居,正沿路赏月, 忽然便见远远的屋顶上坐了一个人影。 身量单薄,夜风吹动她垂在鬓边的一缕发丝,发丝拂过脸上有些痒酥酥的,她抬手别了一别, 月光剪下她的一段侧影,柔婉多姿。卫雍一片柔软心田,忽地便如注入一汪泉水,那剪影倒映水中,绰约晕漾开来。 “这样晚了,还不睡……” 他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屋顶一侧,轻声唤她,素枝倏然一回头,眼里有一点惊讶的颜色,却并没有被吓一跳。她只有些拘谨地笑笑:“卫师兄也未睡。” “师兄弟们太吵,睡不着。”卫雍随意扯了个借口坐下来。 祁山顶上,原有树影摇曳,总不得敞亮的一地清光,终于再无遮挡了。卫雍与素枝并排坐着,只觉满目竟是别有一番景致。白日里的巍峨祁山,现下望去,却了无男子的雄浑气概,反透出女儿家的静谧娇态来,仿佛便是当日竹林间那匆匆一低头,大殿之上速速的一个转身,白日里一声不吭赶紧远去的背影,温柔婉转,无限娇羞……卫雍忽而一下觉出些什么来,撇过脑袋望向素枝。 眼里意味深长。 素枝感受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原本便有些忐忑的心,不过面上强作镇定罢了,这会子更是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的。她并不自在地浅笑了笑:“师兄盯着我做什么。” “哦,”卫雍片刻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心下一时起的一点慌乱,连忙找了借口掩饰,“没什么,只是想到今天日间承了你一个大恩,还未与你道声谢谢。”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好似黎明前的缱绻海浪,有一点点哑,却要将人卷入那无边无际的深邃里去。 素枝眼底悄悄泛起一抹温柔:“举手之劳而已。” 原他心中是记得自己的好的。 她嘴角带笑,略微低了低头,便又听到耳畔卫雍说起:“不过素师妹,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必护着我的。” 为何? 素枝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眼见他目光灼灼,轻轻开口道:“一点小事,我自己可以处理,为了我与众师兄弟们翻脸,反倒教你为难了。” 他话里多少的歉意,与轻柔夜风吹过山林一样沙沙好听,素枝方才略略提紧的一颗心便又在这一句话后倏忽放了下来。她侧头笑笑,明眸皓齿:“是我自己愿意,我也不是谁都护。” 然而话一出口,却觉气氛蓦然之间微妙起来。 不是谁都护,偏偏要护你。 卫雍清咳了两声,别过头去。素枝赶紧埋下脑袋,面颊通红。 夜色真好。月柔如水,山风习习。 卫雍轻轻问素枝:“怎的还不睡,跑房顶上来坐着。” 素枝抱着膝头,一张脸埋在臂弯之间,只露出一双杏眼,乌黑的眸子好似浸在海水里的黑色珍珠,眨一眨,道:“睡不着,不知为何,就喜欢上房顶上坐着。” 名唤卫雍的少年一愣,只觉记忆深处模模糊糊想起,似乎也有一个人,喜欢坐在屋顶上,自己每每见她,不在树上便在房上。 可那是谁呢? 那道身影在他脑海忽隐忽现,时明时暗,他浆糊一般糊作一团的脑袋一时间想不起来,正欲放弃,然而两眼一眨,却忽然瞥见素枝的侧影。脑海当中隐隐约约的那一团黑影无端定格,开始清晰。仿佛月光从云后渐出,缓缓照亮心底,将那团模糊影子慢慢照亮,棱角分明,竟与眼前这位师妹的身影分毫不差。 卫雍暗暗大吃了一惊。 他与素枝,此前理当从未谋面。 “素师妹……”他试探般地问起,“师妹可曾去过京都?” 素枝颇有些奇怪他为何会突然之间想起这样问,诧异片刻,但也还是埋着脸摇了摇头:“不曾。” “哦,不曾……”卫雍一时讪讪。 “那京都好玩吗?” 卫雍正在沮丧,素枝却微微偏过脑袋,含笑望向他。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没能砸到冰冷地上,反被素枝这样一语接住,只觉心上熨贴,忆起故乡,不由又添了些许的放松,于是目光眺往天尽头,抿了抿嘴角,道:“比之祁山,要热闹些。” “有生之年,倒想去京都看看。” “只要你来,我定八抬大轿出城去迎你。” 卫雍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以为不过彰显自己一尽地主之谊的热络,却不想素枝闻言,倏忽竟会又红了脸。才消下去的满面霞红,霎时间又烧在脸上。他一回神,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口无遮拦,竟用了“八抬大轿”这几个字。 古来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他一时尴尬,便见素枝拿手挡了挡面庞,迅速站起身来:“卫师兄,我先回房睡去了……” “嗯,好……” 他话音未落,素枝已然飞也似地逃走了。 山风过,屋旁树影沙沙一晃,仿佛是在笑他,卫雍不觉勾了勾唇角。素枝回房了,他便也不再独坐,翻身下了屋顶。 屋是素枝的屋,他下来时,屋里的烛火恰好熄灭,窗上一抹亮光瞬时暗下去,留下夜色的深沉一片。小师妹应当,正掀了被子钻回被窝吧。他停在此处,隔着窗门,心头忽觉一丝甜意,夹杂一点夜半相会的窃喜,轻轻漾漾,漾得他的心上微澜不散。然而一转念,忽然想到今夜不过一出偶遇,却凭空的,竟又泛起了许多失落来。 他一声轻叹,悄然离开。 一路踽踽独行,踱回住处,师兄弟们鼾声依旧,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7 他卷了被子蒙上脑袋。本以为耗了这样半日的功夫,躺下便可以入睡了,却没料到竟然会是一夜难眠。 一夜难眠。 月光透过窗槛照进来,落在他的床头,也落在素枝的枕边,她与他同就一方月色入睡,却也同样未能安寝。素枝闭着眼辗转反侧,眼前一幕幕,全是白日里的光景,耳畔循循回响方才屋宇上,闲坐的只言片语,心中不觉一阵羞,一阵喜。 若是,若是再有明日…… 她心下竟然隐隐生出一点厚着脸皮的期盼来,捱到第二天夜里,鬼使神差地,竟又翻身下床,爬到房顶上去。 四下里万籁俱寂,她站在屋脊上,视野当中空旷无人,唯有天顶孤月落落清辉。 素枝不由感到失望,垂了垂眼,转身欲要走。 “今夜又睡不着了?” 一声轻浅的含笑问话,素枝登时回过身去。 屋旁树上,枝叶重重间,倏然冒出一个人影来。原与暗夜融为一色不曾发觉,待他跳下树枝踩上屋顶,走入月光里,教月光映出他的浅笑分明,素枝才终于心上一跳,欣欣然欢喜起来。 她低了低眉眼,道一声:“卫师兄。” 于是几乎心照不宣地,每晚睡前,便总能在屋顶等到他。素枝也道不清自己是怀揣怎样的心情与他独坐,只知道夜色缱绻漫长,日子却是浅短。与他习武场上相见,两相对视里低头一笑,殿上听训,总是飞快回眸落下一个眼神,她乐此不疲,卫雍便也纵容一个小孩儿般地惯着她。 仿佛藏了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唯有他二人彼此知晓。 一晃月余过去,这一日,素枝惯常随了几位师姐师妹,一同下到山脚村镇上去置些日用,采买了半日,正预备打道回府,忽然却听到远处一阵喊打喊杀声。只一会儿,便见远远地逃来一群村民,慌不择路横冲直撞,嘴里大喊着:“快跑啊!山匪来打劫了!——” 素枝与几位同门一听,急忙便调个头跟着跑,然而左右人群慌乱,四下里胡乱一冲撞,竟将素枝与几位师姐师妹冲散了,她正焦急万分地边跑边张望,一回头,一群山匪却已驾马杀到跟前。 当首一个匪头子瞧见素枝,勒马一停便下令拿她,几个山匪猖狂地跳下马来,素枝虽是负隅顽抗,然则终究寡不敌众,眨眼竟被掳上马去。她被山匪头子五花大绑地往马背上一放,马背高而显眼,几位师姐妹方才瞧了个正着。几人于是火急火燎地赶回祁山报信。 当此时,祁山剑派中正堂弟子正坐在大殿上听训,素掌门为首坐在正前,眼见几个女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地往里跑,边跑边喊:“掌门不好了,小枝让山匪给劫走了——” 素天问一听登时起身。 然而他还未能开口,便见下头两个身影也突然站起,抓了地上的两把剑便冲出门去,“沈璧!卫雍!要去哪里!” 沈璧回头匆匆抱剑一拜:“师父,定是恶虎寨的那帮土匪,救人要紧。” 话音未落,卫雍却是头也未回,直直就闯了出去。 第47章 卷八 遗梦(陆) 恶虎寨居于祁山以东的深山老林里, 林深路险,山匪们一旦入了山林,便等同于恶虎归了山, 再寻便难了。是故要救素枝, 必得赶在山匪入山以前。卫雍几乎足不沾地,闯出剑派山门, 也不走寻常下山道,径直便奔往祁山东面峭崖。 峭崖之上遍布枯藤, 前几日还与素枝论过, 若是能借这些枯藤下山, 比走寻常山道不知省事多少,只是考究轻功,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眼下十万火急, 卫雍想也不多想,行到崖前一把缠了两根老藤便跳下去。 危崖峭壁,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也不清楚底下境况如何, 只知道满脑子胡乱塞的,全是素枝的影子。从那几位师姐妹闯入大殿喊的那一嗓子起,这些影子便占满了他的全部思考, 以至于他没有了半分理智,一颗心揪得紧紧的,唯恐素枝有个三长两短。他一面攥紧了藤蔓,一面几乎是垂坠地从壁上飞下, 恨不能再快些,再快些。 手掌片刻功夫便被枯藤拉得血肉模糊。 所幸惊险万分里的一点好运垂怜,他半是生半是死地飞身而下,挨近山脚,竟真就看见一列山匪模样的马队从前方奔过。 他一口气也未歇,当即松了枯藤提剑追去。 山脚有间驿站,他风驰电掣一般冲进马厩,二话不说拿剑挑断一匹马的束绳,大吼一声“江湖救急,借马一用!”,也不管那身后小二扯起嗓子嚷些什么,抢了马便跑。 手心里急出的细汗和模糊血肉融在一处,刺得人生疼,卫雍却像毫无知觉地,依旧拽紧了缰绳,剑身打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迅速箭一般射出去。 他沿着山匪留下的马蹄印追风掣电地跑了一段,眼前便忽然现出一纵人马来,个个头上缠着汗巾,肩上马上扛着大小不一的布口袋,无一不是鼓鼓囊囊。当头一骑黑马,马上赫然趴了一位被绑手绑脚的姑娘,在四下扬起的尘土里,瞪圆了一双眼睛,正在拼命挣扎。小枝! 是小枝! 卫雍只觉气血上涌,卯足了劲的一声“小枝!——”,猛然狠抽了马身几下,更加速飞奔过去。 素枝正被困在马上,手脚被缚,嘴也堵着,那匪头子俯了半边身子压她在身下,压得她几乎动弹不得,她只一挣扎,身上的力道便大一些,伴着匪头子的哈哈大笑,屁股上忽然就挨了一只大手一拍。一拍一摸,霎时间如遭雷击一般传遍周身的恶心,素枝拼命张口呼叫,却只换回嘴巴里塞满布条的“呜呜”声,和头顶上方愈加猖狂的大笑。 她一时之间满心绝望,眼底不争气地涌出泪来,然而就在这样的当口,耳朵里却忽然听见一声极熟悉的:“小枝!——” 素枝猛地抬眼,穿过眼前朦朦水雾与飞扬黄土,竟见远远的策马而来一个身影,一片模糊当中并不分明,可她却偏就一眼认出,那是卫雍。 眼泪“啪嗒”便滚了出来。 卫雍眨眼冲入山匪之中,素枝瞬时便感到身上压着的重量减轻了,那匪头子迅速直起身来,回首望去。素枝挣扎着侧了侧身,当场便见匪头子的身形抖了一抖。 卫雍眼里杀气腾腾,拔剑而来,他的身法剑法奇快,两下当即斩落两名山匪,紧跟着还来不及教人再多反应一下,竟就直直冲到了马队前头。一剑下去,黑马的一双前蹄便被齐刷刷斩了下来。 座下马骑猛然一跪,素枝与那匪头子瞬即离弦箭般飞出。 素枝人被震飞,在空中抛了一道弧,然而还未落地,忽然却被一个怀抱给紧紧抱了住。 卫雍飞身接她,一个飞身接住后抱着她滚了几圈停下来,忙地扶她坐起,扯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8 出她嘴里塞的布条,急急道:“小枝,是我,我来晚了。” 素枝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满额大汗,一脸焦急,她但见亲人,双唇发抖,猛地一下又滚出两行泪来,哭着扑到他身上:“卫雍——” “我来了,不怕。” 卫雍迅速挑开她身上绳索,拉了她的手起身。 现下还不是呼天抢地的时候。 一丈开外,那匪头子也是飞快爬起,满脸被惹恼了的凶神恶煞,卫雍周围,呼啦一下便被余下的山匪围了一个圈。匪首恨红了眼瞪向他:“小子,上门找死?” 卫雍一声不吭,只拉紧了素枝的手。 素枝被他挡在身后,一只手让他牢牢拽在掌心里,一时只觉无限心安,然而安下心来,却又忽然感到他的手上一丝异样。 素枝低头看去,便见自己与他两手之间,一片模糊鲜红。 这是——素枝心上登时跳了一下。可还未能等她仔细去想,便见那几名山匪已然齐齐下马,二话不说举刀杀来。 卫雍一面挥剑挡住一面后退,刀刀砍来刀刀致命,然而卫雍却只有招架。明明可以还击的,素枝心想,可他几近固执地拉紧了她的手不肯放,便不得不据守不攻。 那匪头子杀在前头,忽然左手抄起另一把刀,双刀一挥,竟然卡住了卫雍的剑,卫雍猝不及防,舍剑自保,却在侧方又猛地劈来两把大刀。两刀相夹,左右皆没了退路,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顿时却听到山后面传来一片狂乱的马蹄。 似有数十上百人,路尽头几道马背上的身影一现,“小枝——” 素天问与沈璧救星一般从天而降,连同身后一群祁山弟子。几名山匪一见,立即收了手,翻身上马,为首那匪头子目光狡黠,竟也不恼,只喊了一句“撤”,几声马的嘶鸣,眨眼便和同伴消失在了山尽头。 素天问勒马停到素枝跟前,抬手示意身后弟子不必再追了,这才跳下马来:“没事吧小枝?” 沈璧也要下马,然而一眼撞见素枝与卫雍牢牢牵在一起的手,登时又皱上了眉。 素枝这下才是撒开手,飞也似地奔向素天问。卫雍停在原地,正抿了嘴角望着她与父亲哭委屈,忽而余光瞥见沈璧盯着他的一双眼,目光冷又沉,他并不客气地转过头,将那目光迎了回去。 一众师兄弟们纷纷围上来,宽慰素枝,又向她解释若非卫雍半道截下她,他们便要去捣那山匪老窝了。素枝一面揩着泪眼,一面抬头望向卫雍,自己手上还沾着从他掌心里印来的血,眼神不禁又落到他的双手血肉模糊,一时奇怪。刚要张口问他,却就听到旁人先大呼小叫了一句:“卫师兄你的手!” 一干人等皆盯住了那一双手,卫雍下意识地收了收,只淡淡道:“无事,小伤而已。” “怎的伤成这样,如何伤的?” 卫雍便才低了低头:“方才为追山匪,从东崖上跳下来,顺着枯藤划伤的。” 话虽轻,然一出口,便教一众师兄弟们皆瞪大了眼。素枝心下震愕无比,脑袋一时“嗡嗡”的一团乱麻,只听见身旁低语不断: “跳崖……” “难怪你能跑得这样快,沈师兄与你一并冲出门,却落你这样一大头……” 中有一位弟子口无遮拦,沈璧的面色立时便有些不大好看。 他们围着卫雍与素枝,啧啧一番,又宽慰一番,想到素枝受了这半日吓,需得好生休养,便又簇拥着打道回府。 素枝与素天问同乘一骑,一路徐行上山,然而才到山门,却就见到两名挂了彩的弟子慌里慌张来报:“掌门不好了,恶虎寨的山匪,方才趁着派中无人杀上山来,将库房洗劫一空,还伤了好几位师兄弟。” 素枝一听,尚还惊魂未定的一颗心,登时又悬到了嗓子眼。 第48章 卷八 遗梦(柒) 素天问忙着几位大弟子前去安置清点, 又点了两列功夫好的弟子跟随自己上下检查剑派各处,查看是否仍有山匪藏匿,而后便命余下三堂弟子皆去大殿候着。待到一切收整停当, 他带了两列弟子回到殿上, 预备商议此事,一抬眼, 却发现素枝也在。 她因心中挂忧,一时安不下心回房休息, 是故仍然留在殿上。看见素天问回来, 从侧旁椅上站起身来。 几位大弟子上到前头报备折损, 一番清点下来,除了伤了几位祁山弟子,恶虎寨此行, 还劫走了库房中一应珠宝银钱和若干物资。据几位看守弟子的证词,时间正是素天问领着中正堂弟子们下山救人的时候,素天问一行前脚刚走,恶虎寨后脚便杀来了。他们来得快, 去得也快,进门便直奔库房,计划周详, 似是早已安排妥当一般。 几位大弟子你一言我一语,沈璧便忽觉奇怪,喊了声:“师父。” “莫不是劫走师妹,本就是为了调虎离山?” 素天问眉头紧锁, 还未点头,便先听见底下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乍然四起。恶虎寨若要打劫,明目张胆定然不敌祁山剑派,卑鄙小人,也只能使些这样下三滥的手段。素枝正出神地听着,忽然便闻见耳朵里传来一句:“光凭一个恶虎寨,能有此周密行事?该不会是剑派里有内鬼吧!” 话音刚落,满座正在一片愕然里,突然又站出一位中正堂弟子,直指卫雍:“是卫雍!卫雍每晚,都要等到师兄弟们熟睡以后独自出门,我与几位师弟皆看到过!卫雍,你夜半三更不睡觉,可是吃里扒外,去与那恶虎寨通风报信,狼狈为奸害我祁山!?”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登时引起殿上轩然大波。 另有几位弟子纷纷站出来附和,言之凿凿,卫雍垂手立在一旁,听见那几人指名道姓,冷冷抬起眼皮斜了一眼,便见当头那位,正是当日习武场上被自己反手箍在身前的草包。当时颜面尽失,今日终于让他逮着了机会报复,卫雍不由撇撇嘴角,报以一声嗤之以鼻的冷笑,而后昂了昂头立着,不辩驳,不作声。 无论如何,也不可据实以告,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下颔微微扬起,注视殿上坐着的素天问。 素枝拧紧了眉心盯着他,知他不愿开口,是因为但一开口,必然会被逼问夜里去向,自己与他夜半私会,纵然问心无愧,但传言出去,风言风语哪怕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淹没了她的顶。卫雍既能奋不顾身救她,又岂会再将她推去这种境地。 殿上一众弟子还在等他出言澄清的,却见他竟负手而立,昂首不语,一张脸上清清楚楚写满了不屑,立时真就炸开了锅。 “卫雍,别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了,可是被我们言中,做贼心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声讨之声不绝于耳。在这一片讨伐声里,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59 素枝一咬牙,硬着头皮站出身来:“我相信他!” 四下里的吵嚷喧哗一时间止息下来,满堂弟子皆望向她,素枝的脸不知是因激动还是羞赧,微微发红,但还是眨眨眼,鼓足勇气迎上那百来道目光,字字铿锵:“我相信卫雍,一定不是他做的。” “师妹你莫要被他骗了!若真是他与匪人里应外合,他今日救你,不过也是计划之中罢了!”方才指证卫雍的那位师兄当即出声反驳,而后话在嘴边,又蓦地一拍脑袋,大呼一声,“是了!我说总觉这样奇怪!师妹与卫雍素无交集,缘何今日一听师妹被劫,卫雍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大!” “那是为何?”有人附和。 “定是他与山匪商量好的!只要他能赶在旁人前头去截师妹,一则可以伺机拖延时间,好让其余山匪洗劫祁山,二来也能半道止住咱们追踪,保全山匪老巢。卫雍啊卫雍,好你个卫雍。” 他信誓旦旦,仿佛已是亲眼所见一般。 卫雍心下顿然可笑至极,可偏他这样胡诌,一众祁山弟子竟也信了,霎时殿上一派恍然大悟: “师兄所言甚是,卫雍救小枝这事,本就疑点重重!” “细想一想,世上哪有这样巧的巧合,他说跳崖便跳崖,又有谁见了,纵然他能从悬崖下山不被摔死,又焉能轻易便截下山匪,怕是有人策应,就等着他罢……” “哎——此话暂且按下不表,只说他夜夜出门不知所踪,现下又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极可疑!” 七嘴八舌的一声盖过一声,素枝听来只觉憋闷至极,烦躁至极!明明卫雍好心救她,而今却被诬蔑成了吃里扒外,居心叵测。耳朵里塞满的质疑声,声声刺耳,眨眼便淹没了自己方才辩驳。她深知这样毫无根据的辩驳一点力量也没有,眼下叫骂之音不绝,有如洪水猛兽,自己一句微弱声援,不过如同一颗石子一般,哪里抵挡得住洪流肆虐。 若非砸下重磅。 有急脾气的师兄弟已然上前要去捉拿卫雍,素枝一咬牙,豁出去了,猛地大吼一声:“他每晚出门,是因为和我在一起!” 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吼。 一语既出,四座哗然。 半晌未曾动一下的卫雍倏忽回头,眯着眼睛望向素枝,嘴角忽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浅弧。 殿上素天问旋即皱上了眉,不满之色溢于言表,与他身旁沈璧一道,将沉沉的目光投向素枝,问:“小枝,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素枝原本如擂战鼓,咚咚狂跳的一颗心,在这脑袋一热惊天一吼过后,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心想横竖不过名声难听一些吧,自己照实说了而已,总也好过让卫雍来背这口黑锅。于是心下豁达,又听见父亲这样问,便认真肯定地点一点头:“是,我知道。” “知道你还满口胡言。” 素天问的话里隐隐带有愠怒。 素枝只笔直了腰板,正身答道:“我非胡言,事实如此,我不过是据实以告。” 素天问的脸,蓦地便沉了下去。 沈璧见他不言不语,心知他已气在头上,小枝这样口无遮拦,师父定然极其不悦。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眨眼过后,能教素天问极其不悦的事情竟然还要再多一件。 卫雍在满堂的静谧里倏然出声,似是答复众师兄弟们先前的质问话,然而他掷地金声,脱口却是字字珠玑的一句: “我救小枝,不为旁事,只因我对她倾慕已久。” 话音方落,满堂震愕。 卫雍仍旧负手而立,面上笃定,不见波澜,素枝与沈璧却皆瞪大了眼瞧向他。沈璧的脸色铁一样青,素枝二话不说赶紧半埋下头,紧紧拿手捂住了脸,指缝之间透出霞红,素枝才觉平静的心又飙起了猛然狂跳。 仿佛就要撞破胸膛的“咚咚咚咚”里,素枝一时忆起,这似乎是他来祁山后,第一次没有称唤自己“素师妹”,而是喊的,小枝。从追上劫匪的那一刻下意识脱口而出,而后便一直唤的小枝。 素枝心下一时泛起的温柔颜色,只觉一丝蜜甜。 然而还未甜上半刻,一声震彻满堂的:“卫雍!” 素天问勃然大怒。 第49章 卷八 遗梦(捌) 卫雍被关了一连三个月的禁闭, 素枝也没好到哪儿去,素天问罚她房中思过,卫雍关上多久, 她便思过多久。 这一日, 有师妹来叩素枝房门,说是掌门有请。素枝三个多月没迈出过房门一步, 好不容易得了请,正高兴, 步履轻快地往素天问书房走, 不想甫一进门, 却见卫雍与沈璧皆在。气氛有些诡异,她一时只觉预感不好,立马又收起欢欣的步子, 讪讪喊了声:“爹……” 素天问正在桌案后面俯首疾书,听到喊声,便抬了抬头示意她坐。 素枝本要挨着卫雍落座的,可无意一抬眼, 瞧见素天问面色阴沉,盯着她的目光有些难看,立时又有些讪讪, 只寻了沈璧与卫雍对面的一张空椅上坐下。素天问还在埋头写些什么,三位弟子皆不敢开口,于是一时干坐无话。 气氛沉闷。 从那一日殿上别后,皆是三月未见, 素枝日日面壁,自然有些苦水要倒,奈何此情此景,话在嘴边却道不出来,便只得眨着两眼干望。卫雍清瘦了些,想是关禁闭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关上三月清减几分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眉目清明,仪容隽拔,看上去倒也还算精神,回望素枝,眼里含笑,素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却是一旁沈璧,面带倦色,眼下一圈淡淡青黑,下巴上冒出点泛青的胡茬,反显得形容颇为憔悴。 素枝有些讶异,一时辗转心思,忽而便记起三个月前的事来。 当日殿上卫雍剖白,只记得自己脸红心跳,后被素天问一顿斥骂,又光顾着无地自容,竟就丝毫忘了沈璧的存在。沈师兄对自己心意,素枝自幼与他一处长大,岂会不知,然而当日情急之下,逼不得已脱口说的那些话,于他却也定是字字煎熬。纵是素枝无心之失,但无论如何,将他感受弃之不顾,也实在不该。 念及此处,素枝不觉又有些惭愧懊恼,若他确因此事日益消沉,倒真真是她的罪过了。 正在自责凝思,便听见素天问放下笔,坐直了身子,喊沈璧。 沈璧与素枝双双抬起头来。 只见素天问手中捏了一张纸,递在跟前,向沈璧道:“你双亲早亡,当年是你远亲姑父送你来的祁山,你姑父走时曾留过一张生辰八字帖子,前些日子我派人下山寻你姑父,然许是时隔多年,你姑父一家业已搬走,杳无音信,我不得已,便只得喊你来看,你瞧瞧这张帖上生辰八字,可有错处。” 说着又将手上纸笺递了递。 沈璧忙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0 起身接过,低头细看了一番,道声无误才又恭敬递回去。素枝正感心下奇怪,想来父亲好端端的,拿沈师兄的生辰八字出来做什么,抬头大惑不解地望了素天问一眼,便见素天问点头称好,而后一纸红笺,向三人道:“今日要你们来,是有一桩大事要与你们讲,这是我找先生合的八字,先生之意,天作之合,所以预备择一吉日,将小枝许给沈璧,以成秦晋之好,也归了我一桩心事。” 话音刚落,却就听见刺耳“啪”的一声,素枝身形一晃,将案上茶盏碰落,砸在地上顷刻碎成一地残片。 茶壶里的热水泼到素枝脚上,烫得她登时龇牙抱脚,然而两手慌忙去擦鞋上热水,眼睛却瞪得滚圆,盯紧了素天问:“爹爹说什么?” “说将你许与沈璧。” “不行!” 素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后又急急看了沈璧一眼。沈璧目光闪烁,刻意躲开了素枝的眼睛,然而眼里一抹伤心色,却是掩也掩不住。他面向素天问,低声道:“师父美意,弟子心领,只是弟子愚钝,怕是配不上……” 他半低着头,素枝心下又一时难过,但见父亲这般荒唐之举,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将那一点难过忍下。 素天问面有不悦,道:“你是我一手带大,且不说天资如何,只说我既已做主,便又有何配不上的。”而后又转了头面向素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行也当愿,不行也当愿。” 他目光冷冷的,显然是还在生当天殿上她与卫雍的气,所以才在今日把卫雍也叫了来,当着卫雍的面宣告这一决定。然而素枝只觉气极,父亲此举,简直儿戏,她既已心有所属,又哪能再随意许人。 一声带了急恼的“爹!——”,然而素天问还未作答,却先就昂了昂首,他下颔微微一抬,突然将话端抛给卫雍:“卫雍,你以为如何?” 卫雍本是眉心深锁的,听见素天问冷不丁这样问,眉心片刻锁得更紧了些,明知这是拿他下威,却也不可造次,只得躬身拜了拜,毕恭毕敬道:“弟子以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自当大过于天,但弟子愚见,以为纵有父母之命,也该求个你情我愿。师妹若是不愿,师父又怎好强求。” 话音才落,便听素天问轻笑一声,继而道:“卫雍,今日既然叫你来了,左右无外人,有些话我便不妨与你明说。你父亲卫之涣卫将军,与我早年旧交,虽然将你托付此处,却也不是要你终身守在祁山。卫家世代将门,终有一日是要上沙场,立军功,以你卫家门第荣宠,他日毫无疑问必将有旨赐婚,届时莫说什么你情我愿,便是父母之命,也做不得数。” 话毕,又深深看了素枝一眼,意味深长的。素枝纵然再没眼力见,可只听他这话,便也立时明白过来。 素天问明示暗示,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门第不对,祁山剑派远居江湖,比不得京中将门世家,卫雍将来要娶的王公小姐,绝不会是山野素枝,是故与其来日再行伤心,倒不如趁早便先断了她的念想。 素枝这才恍悟缘何于此一事,父亲反应竟会如此之大,但她莫说放不下卫雍,便是现下一时急恼,也只得气得一跺脚:“爹!我谁也不嫁,可好?” 她心上有人,纵使嫁不得他,也不愿意委身旁人,反还白白耽误了沈璧。 可素天问闻言却只刻板答她,一字一句:“此事没有商量。” 素枝一时激愤,只觉父亲不讲道理,又气又急,竟就两眼一红,大喊道:“不嫁不嫁,再商量也不嫁!”眼泪夺眶而出,人也跟着猛一起身,夺门而去。 身后素天问喊她回来,她只当作没听见一般,噙着泪往后山跑。 北风卷出眼泪花儿刮过眼角,如同刀割一般,她一口气跑到山间对着空旷天地大吼几声,震彻肺腑的嘶吼,而后便觉两脚瘫软就地一坐,这才抱膝埋首啜泣起来。 后山乃是祁山以北连着主峰的一片延绵山脉,此时入冬,已经连旱了数月,山上草木大半枯朽,加之北风呼号不休,又给后山上平添了一份萧索。素枝坐在北风里,哭泣声伴着风过山间呜呜直鸣,有些相和可怜,远天层云分外厚重,阴沉沉的,仿佛憋着一场大雪,竟也好似她现下心境。 素枝将头埋在臂弯里,只一个劲儿地小声饮泣,未曾抬起。她一面哭一面想,想着父亲与卫雍的话,想得入神,便也丝毫没有注意山背后不知何时起的几缕白烟。 初时,那几缕白烟还不算起眼,可不多会儿便越生越大,伴着由远及近的“噼啪”声和越发浓重的焦味,眨眼变成红光越过山头。等到素枝惊觉时,已是山火席卷而来。久旱无雨,天干物燥,那些枯枝败叶好似浇了油的干柴一般,一点就着,烈火借了山风,汹汹袭来。素枝立时惊呆了。 一声“小枝!”,身后疾步跑来一个人影,竟是素天问。 “快跑,快下山!” 他不知何时追了出来,遍寻不见素枝,忽见后山顶上白烟四起,匆匆赶去看时,这才发现小枝竟在山上。他一把抓上素枝的手,素枝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跟着父亲往山下跑。 然而风助火势,大火呼啦一下包抄上来,谅他二人脚程再快,顷刻间也陷进了火海里。 素天问迅速脱下外衣,一面扑打身前大火,一面艰难带着素枝下山,火苗吞噬周遭的枯树,也舔舐着他们脚下的土地,火焰里飞腾起的草灰木屑呛住他的口鼻,他被呛得咳个不停,一面还要挡在素枝跟前。素枝在他身后喊他:“爹——” “别说话!咳咳——” 四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明明是在隆冬时节里,却像三伏天一样热,明明热得像快要熟了似的,却一滴汗也发不出来。素枝只觉燥热极了,脸绷得仿佛僵硬的面具,喉咙里干得可能多说一句都要裂开,可两条腿灌了铅一般还得不停地跑。往山下跑,越靠近山脚就越能得救,这样大的火势,祁山弟子不可能注意不到,只要能遇上上山救火的同门,他们就可逃出生天了。 然而素枝这样想着,下一瞬却突然被扑倒在地。 一声“小枝小心!”,素天问一个急转身拉开她,紧跟着便是一截树干被烧断了砸下来。 那树干碗口般粗,算不得什么粗木,寻常时被砸一砸甚至都可不必理会,可偏偏这截木头带着旺火,便如烙铁一般,偏偏还就不偏不倚砸在了素天问的颈背上。 素天问当即一个踉跄被压倒在地。 素枝一下慌了神了,大喊着“爹!——”扑上前去。她想也不想便拿手去推那圆木,火舌一卷缠上她的手,顿时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削下一层皮来,她本能地缩回手,立马又毫不犹豫地再次伸手去推,推不动。她这才想起起身用脚去踹,那圆木顺着她的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1 脚力从素天问背上滚下去,连着素天问背上的皮肉一并撕扯开,素天问立时疼得一声低吼。 素枝慌极了蹲下身去,只见他手脚发颤,眼神已有些涣散,颈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她大喊着:“爹,快起来——” 身后的大火还在逼迫着她,她拉起素天问的手绕过自己肩头,抓住他的双手让他搭到自己肩上,费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半背半拖地撑起,咬牙喊着:“快起来,起来,爹,起来……” 素天问就奄奄一息伏在她的肩背上,她撑着比自己高过一头的父亲步履维艰往山下走。 独自在火海里逃命已然十分费劲了,此时此刻还要再多扛上一个人,素枝咬紧了牙根,可还是越走越慢,两条腿压得都要扎进土里去了,可步子还是越走越晃。 额间沁出细密的汗水,她本以为整个人都要被火海给烤干了,然而那汗水一点一丝地从额间背上沁出来,一点一丝凝成豆大的汗珠。汗珠“啪嗒”落地,瞬间就化作水汽升腾了去,未落的就顺着她的眉眼脸颊滑下去,悬在她的下巴上、眼睫上。眼前悬挂的水珠将她的世界遮挡成混沌一片,只剩满目橙红大火,她眨一眨眼,在世界重现清明的一瞬间感到双膝一软,跪着倒了下去。 素天问压在她的背上,她挣扎着要再站起来,一下,撑不动,两下,不动,她的手脚疲软无力,呼吸不畅让意识也变得模糊,唯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分外清楚,告诉她,不能停在这里。她一次又一次挣扎着起身,可得到的却只是纹丝不动的身子和气力一次又一次的消逝。 她还要爬起身来,忽然竟听到伏在她肩头气若游丝的一句:“小枝……” “爹。”她侧了侧头,“你坚持住,爹。” “你快走……别管我,走……” 素天问微张着眼,声线如丝,断断续续地说起。素枝的眼瞬间便红了,泪水于刹那间再次填满眼眶,她噙着泪眼说:“不可以,我们一起走。” “爹拖累你……先走……” 素天问似是使尽全身的力气劝她,素枝的眼泪“唰”地便淌下来,她使劲摇着头不肯答应:“不会的,不会的……” 然而素天问却不再驳她,只奄奄一息说道:“我是属意你沈师兄,望他将来可以接掌祁山,才会想要极力撮合……你若实在不愿……不愿便算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而后话音未落,叠在素枝颈前的双手却先于话音,缓缓滑了下去。 “爹?” 素枝猛然回过身子:“爹!——” 她瞪大了眼睛,摇着素天问的肩,素天问却是昏死过去,再没睁眼回她。 素枝大喊着,喊他“爹——爹——”,周身气血翻腾上涌,只觉脑袋炸得“嗡嗡”响,浓烟呛着她的喉与肺,她顿时剧烈地咳起来,咳得眼泪鼻涕齐下,咳得几乎呕血,像要将五脏六腑皆悉数咳出来一般。她直了直身子想要再摇一摇父亲的肩,却只感到眼前一黑,四肢一晃,素枝撑了一路,终于再没撑住,斜着身子倒了过去。 待到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被子,熟悉的房梁,一个轻轻的声音喊她:“小枝……” 第50章 卷八 遗梦(玖) “你终于醒了!” 她侧过头, 一位师姐正守在她床边,红红的眼角还伴着一点哭腔:“你终于醒了,喝水吗?” “师姐, 我爹呢?”素枝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我爹在哪儿,怎么样了。” “大夫说你在火海里烤得脱了水, 你先喝点水吧。” 她答非所问,转身去倒水, 素枝却忽觉心头难以名状的不对劲, 又问了一遍:“我爹呢?” 没有回答。 素枝忽然下床穿鞋:“我去看看我爹。” “小枝别去。” “为什么?” 师姐突然回身拦在素枝跟前, 素枝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睛盯着她,双双对视,她忽然绷不住“啪嗒”滚出两行泪来:“师父, 师父没了……” 素枝的耳朵在这一瞬间“嗡——”地一声炸响,而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说,师父,没了。 没了。 她顿时疯也似地打开门冲出去, 连衣服也没披,外头北风刺骨,她就穿着单衣发了疯似地跑, 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冷风刮得她嘴唇发紫,眼泪却像在大火里烤干了,一滴也流不出来。她只知道跑,没了命地跑, 院子里,大院子里,□□里,都没有人,平日里的熙熙攘攘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是做梦吗?做梦对不对。而后她顿住脚步,看见了灵堂。 一声“师父——”,她终于又能听见了。 原来人都在这里。 原来,哭声是这样嘈杂。 她缓缓走过去,有人看到她,喊着“小枝来了”。有人给她披外套,有人上前来扶她,她只两眼盯着那个硕大的“奠”字,和那“奠”字下面闭着眼睛躺着的人,感觉两只脚再不是自己的,她走不动路,一下连站立的力气也失去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大喊:“爹!——” 她失了疯一般地哭号,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浇湿干涸的双眼,生疼。 眼前有几片毫无生气的白花缓缓飘落,是天上终于下雪了,憋了许久许久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素枝没能走进灵堂,她就跪在灵堂外面的雪地里,一直哭着,一直跪着。 这一年她十七岁,没了父亲,祁山落下了姗姗来迟的大雪,那样大的雪,祁山的老人们说,该有几十年没见过那样大的雪了。大雪一层一层落下来,也落进素枝的心里,她的心就冷得和冰天雪地一样,因为和大雪一起来的,除了爹爹的死讯,还有沈璧毁了容的消息,和卫雍被赐婚的旨意。 冰天雪地。 后来她才知道,那一天把她和爹爹救出火海的人,是冒死上山的沈璧。沈璧救出了她,自己却在熊熊大火里被烧毁了脸。 沈璧躲在房里养伤,躲了七天不肯见人,七天后,素天问出殡,素枝裹在厚厚的狐狸毛里呆呆地看师兄弟们合棺,棺木被合上以前,她才终于又见到了他。沈璧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纱将他的整张脸都遮完了,只剩下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他来送师父最后一程,素枝鼻尖一酸,两行热泪“啪嗒”落地:“沈师兄……” 那天送行的队伍蜿蜒,几乎绕了祁山一整圈,沈璧领着队伍走在最前面,素枝与他并行,身后是素天问的嫡传弟子们,十九位嫡传弟子,却只来了十八位,卫雍没有来,而队伍里却多了一个人替他——车骑将军卫之涣。 圣旨赐婚,赐了清河郡主府上二小姐给卫雍,明年春天完婚,卫之涣带他回去筹备婚礼,卫之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2 涣亲上祁山来接他,吊唁完素天问,京中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 素枝站在沈璧身边,听卫之涣表达自己如何如何抱歉,要带卫雍回宫叩头谢恩,无法让他留在祁山守灵了。素枝听着他们礼貌地对话,低着头面无表情,哑了似的一言不发。 那天以后,她便再没有见过卫雍,好像很久了,连她最后见他是哪一天都记不清楚了。 素天问下葬,素枝在灵堂里枯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天后沈璧起床,却看见素枝抱着药箱站在门外,她说:“大夫说你脸上的伤,要勤换药,给我开了这剂药膏方子,以后每日卯正时、未正时、戌时,我来给你上药。” “小枝……” 沈璧的话音还未落地,素枝便已低下头迈进房中,沈璧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素枝已然打了水,喊他:“师兄,换药了。” 此后一整个冬天,素枝几乎成日里就在药房里守着,连后院的门也甚少迈出去。她每每熬药,总是想起那一日夺走爹爹性命的大火,回忆里像是将天地都焚毁了的大火,她不知道沈璧是抱着怎样的信念上的山,又是怎样将她与爹爹带离火海,她只知道当她揭开他脸上层层的纱布,纱布底下焦黑的死皮、成片灼伤和长出的新肉模糊一团,她第一次上药时几乎都不敢睁眼去看。 她想着沈璧的伤,想着炉子上的药,想着爹爹临终时的话,终日里想着,却很少去想卫雍。 也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敢。 偶尔想起,便会想他现下在做些什么,卫雍现在,应当正在忙着成婚的事吧,也不知道他鲜衣怒马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红衣白马将去迎娶的那位姑娘,又长的什么样。她回回想到此处,便觉有把剑在心头一下一下地剜,而后就刻意不再去想了。 爹爹是对的,他属意的人,从来都不是卫雍,而是沈璧。 沈师兄…… 素枝淡淡地笑笑,眼里却是无限落寞。 她听了爹爹的话,安心留在祁山,留在沈璧身边,沈璧对她很好,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的好,爹爹走后一个月,沈璧出任祁山掌门,爹爹临终所托皆不辜负,她应该感到很满足了。然而,似乎并没有多少开心。 仿佛一切事不关己,也不知怎么的,她就是开心不起来。 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上辈子了吧,她对着镜子拉开嘴角,镜子里的人笑得太丑,她拉了半晌,又泄气地将双手耷拉下去。起初只是不想笑,渐渐的就真的不会笑了。她推开窗子,外面的风已经变得和暖,有几朵桃花刚开,春天来了。 春天。 素枝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卫之涣说,春天完婚。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闲来无事爱聚在一起闲话的,间或有一两句飘进素枝的耳朵里,说,婚期定在三月底。 一整个三月,她都心神不宁地过着。 三月的最后一天晚上,素枝躺在床上,听屋外春雷和滴滴答答的雨,终于将一颗心扼死了,连同心底里原本残存的一丝幻想。她与卫雍,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若他曾想过自己,离开祁山半年,却为何连一封书信也无,他不想解释,可哪怕连问候一声也没有吗? 她闭上眼,春雷在远天低吼,“轰隆隆”的,雨水“滴滴嗒嗒”敲在门前屋檐上,房门响起“嗒嗒”两声,有人在叩门。 “哪位?” 这么晚了。她心想着,起身下床,打开房门,却看见浑身湿透的卫雍站在门口。雨水还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他浑身上下湿答答的,说:“小枝,跟我走吧。” 卫雍。 素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立在原地,听见卫雍说:“我逃婚了,小枝,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你……”素枝张开口,却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她想大哭一场,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才来,想问他你当真逃婚了吗?那岂不是抗旨吗?又想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说你带我走吧,去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可她看向他的眼睛,他眼里的温度撞进她忽而涌起的泪水里,想到因她而死的爹爹,想到为救她而毁容的沈璧,她一合眼,流下泪来摇摇头:“对不起……” “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卫雍抓着她的肩,残存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臂落在她肩头,“师父已经走了,你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跟我走吧,余下这一生,我来照顾你。” 然而素枝撇过头,躲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是,爹走了,我没有亲人了,可是,可是沈师兄还在这里。” 放在她肩头手一顿。 “沈师兄……”卫雍缓缓低下头去,连带着双手颤了一颤收回去,他忽然苦笑一声,“是我来晚了,不怪你,是我来得太晚……” 苦笑的嘴角渐而低落,渐渐便落到了底。 半年前回到京都,他便一直被困在府里,哪里也不许去,好不容易等到大婚前夜趁着来往的亲朋鱼龙混杂逃了出来,他偷出快马一路跑回祁山,跑了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就是要带素枝走。可她却说,她不能走。 他的心里有一团生生不息跳动的火,他凭着这团火焰才撑到今天,可是在祁山淅淅沥沥的夜雨里,他却感到那团火焰也被一点一滴地浇灭下去。 雨下在祁山上,也下在他心里,他的心头渐要成灰,却听到素枝低低的声音:“不是你来得太晚,只是命运不济……爹爹临终所托,沈师兄又救了我一命,我无以为报,理该留在他身边,更何况他如今容貌尽毁,我没有办法丢下他独自离开……” “卫雍,”她倏忽抬起头来,注视他的双眼,满目哀伤,“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你要带我走,我心里有千万个愿意,可是如今不能,今后也再无可能……” 她的声音合着风和雨,一片凄然。 卫雍一时的沉默,不知该如何是好,两相静默里,便就听见身后一声:“小枝。” 他和素枝双双回头,沈璧不知何时出现,就站在墙角,他凄凉的双眸看着素枝,写满了不舍,可还是开口唤她:“小枝,你走吧。” “沈师兄……” “是我心存侥幸,很久了,我看得出来,你留在祁山过得并不开心,你照顾我,只是因为愧疚而已,可我却仍然妄想试一试。想着,也许等到卫雍大婚以后,你就能把心里的位置腾出来了,可我错了,你的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人。”沈璧缓缓道,“既然他来了,为你逃了婚,你们走吧,下山去吧。” 沈璧躲在暗处的眉眼分外不真切,模糊到素枝看不清那一闪而过的是不是他的眼泪。 “沈师兄……” 天空“轰隆——”一声雷炸响,将天劈开一道口子,心上骤然一阵惊跳,便觉天被撕裂,白光乍现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3 ,连笙猛地惊醒。 她睁开眼,先时的太阳已然销声匿迹,阴云密布,天色昏沉,一场大梦。 她忽然记不真切梦里那张,究竟是卫雍的脸,还是长恭的脸。 脑袋沉得发痛,她揉开惺忪睡眼,看到身旁长恭,一脸倦容,同样如梦初醒一般。正是满心疑窦,天空又是一道雷“轰——”地劈下来,就劈在离她不远处白羽的头上。 正在喘息的白羽头上。 第51章 卷八 遗梦(拾) 那是卫大将军第二次见到别人被雷劈。 上一次还是在二十多年前, 他奄奄一息,从魇境里出来,看见天上的雷“轰——”地劈在身前黑衣男子项上, 便如今时今日一般。只是今时今日, 黑衣换做白衣,劈下的天雷由一道变成了三道。 白先生在受了三道天雷后终于支撑不住了, 伏倒在墨先生的肩头,吐了两口血, 大把大把地喘着粗气。再看她身前那张琴, 早已焦成了炭。 白先生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问沈璧:“沈掌门, 可是输了……” 连笙这才恍惚记起,自己睡着以前,白先生与沈璧约下的赌局。 她扭头去看沈璧, 只见沈璧一脸怅然,缓缓点了点头道:“输了。” “沈掌门输了,可以卸下心结了吗?” 沈璧不语。 片刻的静默过后,墨翎忽然开口道:“沈掌门, 你且随我们一道回府吧,在下有些话想同你说。” 沈璧抬起眼来,这才又沉沉应了声:“好。” 卫将军府。 墨先生将白先生送回房中安顿好, 退出来带上房门,沈璧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他问:“白先生,怎么样了?” 墨先生摆摆手:“无妨, 三道天雷,还受得住。”他顿了顿又抬手一引,“沈掌门请到我房中坐吧。” 沈璧点点头,无话,直到在墨先生房中坐下了,看着墨先生关上了门,他才片刻犹豫,讲起心中长久来的疑窦:“墨先生与白先生……二位不是常人吧?” 墨先生笑笑,没有答话,在他对面坐下来。 “寻常人受天打雷轰,能留下半条命苟延残喘都已是万幸,如今白先生受了三道雷……” “沈掌门。”墨先生笑着打断沈璧的话,抬手倒了杯茶水,“沈掌门请用茶。” 沈璧立时明白过来自己多话了,一声圆场,墨先生给了他台阶下,他自然领情,顺势便接过墨先生手中的杯子:“多谢。” 而后放下杯子,又听墨先生问他:“沈掌门先时历梦,可已见得故人?” 沈璧略一沉吟,道:“是。” “故人如何?” “桃面春风,故人依旧。” 墨先生笑笑:“故人依旧,那沈掌门梦中所历旧事,也依旧吗?” 墨先生突然话锋一转,问起梦境里的旧事来,沈璧顿了一顿,不知他是何意,但也还是于回忆里仔仔细细想过一番,而后又有些不确信地轻轻摇了摇头:“依旧,却也不依旧。似乎大同小异,许多琐事皆与旧时不同,可师父还是故去,卫雍还是回来带她下山……如此种种,又与过去是一样的。” 他抬起头来看墨先生,墨先生却忽然笑道:“沈掌门已然了悟。” “先生何意?” 墨先生但笑不语,抬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呷过两口,这才缓缓说起:“我与沈掌门叙段闲话吧。” “先生请讲。” “沈掌门可知,东海之外还有一片赤海,海上有座青山,山上住着一位神君,生而为凡人写命,唤作司命。司命之职,一为凡人写命,二为凡世避祸。因其写命,是故凡夫俗子皆视司命为命,却殊不知人本就有命,何时生、何时死、遭何祸、得何福,皆早已由命格给定。命格与生俱来,乃天意不可更改,司命所写,不过人的命数罢了。” 他举起杯子,“命格与命数,便好比这茶盏与茶,无论新茶旧茶好茶次茶,终究装在这一盏瓷杯之内,也好比那书架子与书,无论那些架上书籍如何摆放,终究也逃不开架子的格局。是故无论司命笔下的命数如何变化,终究仍是须得合乎命格。” “沈掌门,”墨先生放下茶盏,忽而正色道,“素枝是你命定的劫数,却非你命定的妻子,此一事,司命尚且都不可改变,你又何必再执着呢?” 沈璧出神地愣在原地,他没想到,墨翎竟会用这样一段话来开解他。命格与命数,皆是己身之命,素枝与他有缘无份,皆是彼此命定的事。 他愣了半晌,遂也沉默了半晌,似是努力领会墨先生的一番话。半晌过后,他忽然亦是一本正色抬起头来,喊:“墨先生。” “传言先生无所不知,我可否向先生打听一件事?” “沈掌门请说。” 沈璧顿了顿,有些不安地攥紧了拳头,道:“我知先生身份特殊,自有种种规矩加身,若先生确有难处,我自当不会纠缠,只是仍抱着一试的念头想问一问,先生,可曾见过小枝,小枝她……她泉下可好?” 墨先生端茶的手停住了。 泉下之事,已是天机,虽说不必像白羽一样受三道天雷劈打,但轰顶的滋味,他二十多年前尝过一次,哪怕只有一道,也着实不好受。他犹疑片刻,不等沈璧再度开口,倏忽站起身来。 “墨先生……”沈璧唤了一声,他却像是没听见般,行至书桌前,提笔作书。 沈璧便在不远处静坐着,少顷,才见他放下笔,回来将那宣纸放到他跟前。纸上是一幅画,他画了幅画。 画上有莲池,有修竹,不知是何方净土,中有一棵小树,有枝无叶,有枝无花,长在其间,欣欣向荣。沈璧问:“这是……” “判词。” 短短的两个字,沈璧却忽而双眼含泪。 素枝的判词。 沉凝半晌,他终于释然笑道:“她好便好,我无芥蒂了。” 那一日从墨先生房中离开后,沈璧便没了踪迹,大家皆以为他回客房了,可晚饭时分下人去请他用饭,这才发现早已人去房空。 沈璧走前留了信给长青,下人将信交给他,长青坐在席上拆开来,一页信纸,内容不长,只说他自己回祁山了,来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以去祁山寻他。长青笑笑,将信收好,抬起头来:“吃饭吧。” “你沈世伯走了?”卫大将军问。 “是,走了。” 长青轻轻松松地笑答,卫大将军悬了二十年的一颗心才算终于落了地,遂也如释重负笑了笑:“他能想开了便好。吃饭。” 连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见卫大将军动了筷子,赶紧也抄起筷子端上碗。好像今日做了一场大梦,不吃不喝梦了十几年,那便是欠了整整十几年的饭了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4 。 她努力扒拉着碗,像是要将十几年的饭菜全都补上一般,眼瞅碗盘,嘴裹米饭,余下耳朵还闲着,听见卫大将军对长恭说:“恭儿,你升任北中郎将也有段时间了吧。” “是,近一年了。” “兵部那些老死板,拖拖拉拉,一年了也不把事情交妥,算来你多久没回军中了,青儿事了,你便与我一道回去吧。” 卫大将军突然提起回营的事,长恭虽然毫无准备,却也迅速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下:“好,全凭父亲安排。” “那你用完饭后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明日一早?” “嗯,有难处吗?” 他不容置疑的口吻,长恭忙道:“不是什么大难处,只是方才刑部余大人曾派了人来,说沈世伯落了几样物什在刑部,因要签章,我已答应了明早去取,可否等到我从刑部回来后再出发?” 卫大将军头也没抬:“行,你早去早回。” “是。” 长恭复又坐正身子用饭,连笙看在眼里,顿时只觉饭菜好似也没了滋味,心头百感交集,五味陈杂。 翌日一早,长恭守着刑部开门便去了,余大人还在讶异竟来得这样早,几句寒暄方知原委,又叹道:“卫大将军家风严正,做小辈的难免要辛苦些。” 长恭只习以为常地拱手揖了一礼,道:“不过是起早一些,算不得辛苦,我本为武将,能够早些回去军中也好,久不上沙场,筋骨都要松了。” “卫大将军能得你一子,也实是幸事。”余大人遂也宽慰笑笑,叮嘱下面的人抓紧过了手续,长恭接过沈璧遗落的物件,签押盖章,余大人才又抬手道,“走吧,我送送你。” “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区区小将,哪里敢劳烦。” “无妨,散个步的时间总是有的。何况此番韩詹事一案,全承你卫家兄弟二人鼎力,原也是要道声谢的。” 余大人笑笑往外走,长恭忙道一声:“大人过誉了。”便也不再推辞,跟着一道迈出门去。 他二人向着刑部大门边走边聊,讲起已故韩詹事,余大人不由感慨:“虽然凶手业已伏法,但韩詹事死得冤枉,最后还落一个不了了之,想到去年疯的那位兵部侍郎贺大人,也是教人痛心。” 余尚书冷不防提起贺仲龄,长恭心头忽而咯噔一下。他试探地发问:“余大人好端端的,怎的提起贺侍郎来?” 余大人闻言立时又笑笑,道:“卫少将军有所不知,盖因这二位大人同我多少有些缘故,又于一年间相继不在,没的没了,离京的离京,故而多有感念。” “原来如此。” “是,那韩詹事与我本是同乡,我早年入京,还在他府上住过一段时日,贺大人与我更是有同门之谊,当年我二人同年入刑部,皆师从……” “等等,大人是说刑部?”长恭突然出声打断余大人的话,“贺大人不是兵部侍郎吗?” “啊,确是兵部侍郎没错,”余大人一时笑道,“十多年了吧,也确实没人记得了,在秦大人将他引荐到兵部以前,他还曾在刑部任过一个月的职。” 余大人话音刚落,长恭却是顿时间的惊愕难抑:“贺大人,贺大人还在刑部待过?我……我曾阅过他的文书档案,上面并未记载有这一段。” “喔,是,许是觉得不甚紧要吧,秦大人虽提拔他入京,却也只让他在手底下留了短短一月便荐去了兵部,同在六部,也没什么可多写的。” 余大人轻描淡写地说起,长恭顿觉五雷轰顶,脑袋里“嗡嗡”炸响,说不清是激动还是躁动,连声音也止不住地有些发颤,问他:“秦大人,哪个,秦大人?” “自是当年刑部尚书,如今左相,秦汝阳秦大人。” 夏日清晨,凉风骀荡,连笙起早正坐在树上发呆,看见长恭风风火火从外头进来,直往她住的方向去。 她叫住他:“长恭,怎么了?” 长恭猛地停住脚,抬起头来:“连笙,我们兴许找错人了。” 第52章 卷九 假相(壹) 北境军营。 转眼已然回营半个多月了, 卫大将军坐在营帐内正研究眼前的地图,忽然听到底下士兵来报,说营外有位姑娘要找少将军。 “找恭儿?”卫大将军放下手中的小旗子抬起头来, “什么姑娘?” “自称是姓连。” 卫大将军的眉头皱了一皱, 继而还是点点头:“放她进来吧。” 那士兵应一声是,便转身去了, 才行几步,却又听到身后大将军的声音:“算了, 还是我自己去一趟, 恭儿现下正在校场操练, 且不必喊他,你领我去看看。” “是。” 卫大将军随那士兵一路行到营门口,远远便见一位姑娘家牵马站在营外, 一身轻装,看见卫大将军来了,两眼蓦地一番惊讶。这位连姑娘,打从长恭将她带回府, 她便一直住在府里,自己前后见过她几回,也算不陌生了, 却仍旧觉她甚不寻常。从见她的第一面起,便一直这样觉着。一身的轻功登峰造极,那样好的轻功,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 长恭素来独行独往,却会特特将她留在身边,为什么呢?做什么呢? 还在她入府的当日,他便私下询过墨先生,问她何人,可有弊害,墨先生却只说了四个字,“福贵无双”。全仗了墨先生这一句,方才容下她这么久。而今大半载过去,长青事了,卫将军府也与兆惠阖家结仇,虽说一切与她无关,但往后日子福兮祸兮,也不知留下她来是好是坏。 他心想着,人已走至近前。 连笙原是遵了长恭行前嘱托,前来北境大营找他的,营前通报,本在满心期待里候着,哪想远远迎来的人,不是长恭,却是卫大将军,一时发愣,而后立马心头又凉下了半截。 她眨眨眼,略低了低头,待到与他一栅之隔,喊了声:“大将军。” “怎的惊动了大将军……” 卫大将军抬手,示意门口士兵放行,见她谨慎的步子迈进来,才道:“恭儿现下正在校场,并不得空,我来带你过去,也是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一听要与她说话,连笙登时便有些怂。 上一回独独与她说话,还是在她才入将军府的那日,卫大将军立在她跟前,用比她高出将近两个脑袋的身子,挡得她只觉暗无天日,听见他半是奉劝半是警告地对她说,长恭来日,结友、婚娶皆不可有差池,连笙便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而今又要再来一出…… 她唯唯诺诺地跟在卫大将军后侧方,盯着卫大将军半边背影,不敢离得远了,也不敢跟得太近,更不敢先他开口。于是沉默了好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5 一截路,才终于捱到他开口,喊:“连笙姑娘。” “在,在……” “连笙姑娘追随恭儿,有许久了?” 连笙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见他此番问话,声色平和,并无去年入府时那般肃穆威严,甚至还有些和颜悦色,心下不由又放松些许,便照实答道:“已近一年了。” “近一年了,恭儿留在京中,也近一年了,你应知晓他现如今,在忙些什么?” 卫大将军目视前方,蓦然说起,连笙听来只觉他话里不对,便试探着小声答了句:“少将军人在兵部,连笙并不时常见他,兵部的事,连笙并不清楚……” “我并非问你兵部的事。”卫大将军侧回头斜视了她一眼,“我所指的,是本职以外,他私底下里如今都在忙些什么?” “这……”连笙登时语塞。 方才心中那股不对劲的预感果然应了,卫大将军目光如炬,她只得硬着头皮装糊涂,道:“少将军的事,甚少与我说起……” 然而话音未落,便觉身前方两道审视目光直直射来,连笙立时头皮发麻,听见卫大将军满带不悦地开口:“连姑娘若有不便,直说便是,不必撒谎诓骗我。” 连笙被他一语拆穿,立时也有些讪讪,但一想到他或许是在诈她,便还是不确信地问了声:“大将军如何以为,我就一定会知道?” “恭儿虽非我亲生,但长在我身边十余年,性子如何我还是知道的,你一个全无拳脚的姑娘家,他能将你留在身边,本就非他一贯行事,必当是私下里有求于你。是故他在外面所谋之事,你又怎会不清楚。” 卫大将军直言不讳,连笙一时只觉面红耳赤,心虚得紧。然而定下神来仔细回味一番,却又生起一些失落惆怅来。 长恭身边,确实只有她一人。 连笙常听黎婶念起,长恭年近二十,却仍孑然一身,说亲的人也不是没有,可他总以国境未安作推辞,实在说得烦了,便逃到北境大营里去,一守便是以年来计。过去尚还有个无双小姐能在跟前转悠,而今卫无双嫁了人守了寡,也无颜面再回娘家,长恭的身边便空了下来,唯有连笙一人。 黎婶老爱打趣,说也不知少将军是怎样开了窍,竟会破天荒将这样一位美人儿藏进府里。连笙每每一听,便佯作气极了要闹黎婶,但闹归闹,心里却也还是美滋滋的。直到今天,直到此时,卫大将军这番话下,直截了当戳破了她的谎言遮掩,也戳破了她的美梦幻想。 卫大将军说,“必当是私下里有求于你”。 连笙心头忽而乍起的难过,是被卫大将军无意的一句话,说中了真相。长恭将她留在卫将军府里,默许她爬墙上树没上没下,偶尔的包庇纵容,并非是因她这个人,或是因她的好,只不过是,有求于她。 只不过是他为顾家的事,需要她的助力,有求于她罢了。 连笙心上泛泛酸楚,却就一时听到卫大将军轻轻叹了口气。 卫大将军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紧张,若不可说,我自然不会多问的。” 连笙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因为心下怅然若失,已然沉默了许久了,以至于卫大将军以为她是有何难言之隐。连笙忙回过神,微微低了低首,答他:“大将军若有困惑,何不直接去问长恭?” 然而卫大将军闻言,竟会神色一黯。 连笙还当是自己看走了眼,却不想他真就黯然说起:“不是我不想问他,只是恭儿虽然长在我近前,却总与我多有生分,十多年了,从来也只是唤我‘父亲’,不肯喊我一声‘爹’。”卫大将军满眼间霎时涌起的落寞,连笙一怔,还未怔完,便又见他迅速恢复镇定,沉着道,“我若直接问他,他是断然不会开口的。” 连笙正在出神,步子随了卫大将军拐过一座塔哨,便见卫大将军收了话端,扬一扬手,指向前方:“校场到了,恭儿正在那里。” 连笙方才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北境军营,卫家军的校场。 这里比起卫将军府的校场来得简陋粗犷,却比之更加震撼,动人心魄。放眼只见银枪铁甲,立在炎夏骄阳之下,齐刷刷一片铺开去。枪头挑起黄沙厚土,将天也染成朦胧的一片土黄,红缨在朦朦黄尘仿佛毒日一般刺破昏黄的天,昏黄之下是玄甲遍地青黑。连笙向着将士们面朝的前方,便在一方点将台上,看见了一身戎装的少将军。 卫少将军卫长恭。 尽管她在梦里早已见过无数回了,但当他真就一身铠甲出现在她眼前,握着□□,枪头一点,豪气干云时,她还是如初见一般蓦然只觉心下“咚”地一沉。 心下如有一片湖,先时那点难过惆怅仿若随这“咚”的一声渐渐沉坠,没入湖底,湖面重又温柔合上,漾开数不尽的欢喜涟漪来。 平日里谨小慎微的长恭,回到北境的校场,回到戎马奔行的生涯里,终于才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这样的意气风发,连笙已是许久未见了。 他的眼神刚毅,银枪一甩一挥再一按,枪头打在台上“乓!”的一声裂响,底下将士“唰——”“唰——”“唰——”三声步子,紧跟着也“哈!”地一声将红缨枪头拍在地上。 气吞山河之势。 涧水龙吟,高山虎啸,声浪震彻连笙五内,震得她胸中亦是豪情激荡。长恭银枪一指,又踱步旁去,双目锐利审视校场,一身的英气。这才是连笙梦里时常见到的模样。 她十六岁,终于遇见夜夜入梦的少年郎时,他已在京都,穿着普普通通寻常男儿的衣裳,过着规规矩矩的日子,说着一丝不苟的话,而她虽梦过他十六年,知道他金戈铁马的神气,却也从无机会亲眼见上一面。如今在喊声震天的校场外站着,她才终于是见到了他。 连笙的面上不经意泛起久别的微笑。 有一名小将跑向他身边,几句耳语,长恭抬起头来,望见翘首以待的连笙。连笙隔着校场之上漫天黄尘,向他招招手,微笑顷刻化作骄阳灿烂,刺中他的眼,她周身仿似有光。 长恭不觉一愣。 半月前在西山桃墓,那一日为解沈世伯心结,白先生难能亲自抚了一曲,而他听着琴声却睡着了,醒来时周身乏力昏沉,回忆之下竟觉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是少年卫雍,在祁山上遇见一位名唤素枝的少女,而他梦里见到素枝,醒来却才发觉竟是连笙的脸,双目乌黑,眉心朱红,与那卫氏宗祠之中挂的,白纱碧眼的画像截然不同。 他在片刻愣神过后,才见到她身旁的卫大将军,于是转身与身后副将低声交代几句。副将领着将士们继续操练,他便放下银枪,解了头盔往校场外来。 第53章 卷九 假相(贰)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6 长恭走近后, 先是面向卫大将军行了个礼,道声“父亲”,卫大将军将头一点, 他才同连笙打了声招呼:“来了。” “嗯。”连笙双眸含笑脉脉。 一路瞧着他过来, 终于站到了近前,见他黑了, 脸上沾着尘土,还有些脏兮兮的, 下巴上悬着尚未落地的汗珠, 汗水已将衣领浸湿, 再走近些,可以闻见他身上汗味,是烈日沙场的味道。 长恭皱了皱眉, 问她:“为何不直说找我,还要惊动父亲?” 连笙尚还未能回答,却先见到身旁卫大将军行前一步,将话锋截了去:“是我方巧无事, 才没让底下人知会你。” 长恭应一声,正在低头,便听卫大将军又道:“既然你们有约在先, 我便不碍事了,你们自便,我去场中看看。” 他说时语气柔和,说完便往校场上走, 长恭显然对他这份和颜悦色略有诧异,但也还是抱了拳恭送:“是。” 待到卫大将军走远了些,他才回正身子,问连笙:“你与父亲说什么了?” “什么?”连笙对他忽起的疑问一头雾水。 “总觉父亲,与往常有些不同……” 长恭话里的敏感和敏锐,连笙立时便想起方才行到校场前,卫大将军神色黯然的那一番话。卫大将军许是一时感怀,连笙也不好再多揣测,便随口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而后改口道:“既然大将军允了,咱们便别耽误,还是先谈正事吧。” 长恭闻言神色一凛,继而道:“好。” 半个多月前,长恭从刑部回来,得知十多年前调了贺仲龄入京的竟然不是秦弘道,而是左相秦汝阳时,正满心震愕,偏他即刻就要离京回营,便在临行前嘱咐了连笙去查秦汝阳的生平往事,约好查完以后,北境军营见。于是连笙在六部往返了半个月,终于偷完秦汝阳的所有卷宗,誊了满满的一册,便带了册子来北境找他。 连笙从怀中取出册子,一面递给长恭,一面摇头道:“你先时所料不差,与秦弘道一样,没有半点蛛丝马迹。” “一点痕迹也无?” “嗯。”连笙点点头。 长恭听罢不觉有些沮丧,低头翻看她所誊写的卷宗,上面记载了秦汝阳的出身、高中为官、何年入刑部、又如何一步步做到左相,确实是看不出能与顾家有瓜葛的地方。他抬了抬眼问:“全在这儿了吗?” “全在这儿了。”连笙看着厚厚的册子,“能偷的我全偷了,一字不落,都抄在这里。” 顿了一会儿,她又问:“如何?可是有我看漏的地方。” “嗯……等等。”长恭埋头翻阅,示意连笙暂且打住,少顷过后,他忽然一声“奇怪了”抬起头来,“怎的没有秦汝阳为官以前的记载。” 他正担心连笙会否遗落了某件卷宗没偷,却见连笙竟未感到惊讶,反是如同早已觉察一般,道:“我发觉了,你若不提,我也正要与你说。秦汝阳出身漳州,但在所有的案卷里,对他高中为官以前的事情却无一着墨,只有户籍册上写了这样短短的一句。” “这怎么会呢?”长恭十分不解皱了皱眉,“当初我们调查秦弘道,生平皆是十分详尽,堂堂左相,为官以前的十数年,竟是一片空白?” “嗯,”连笙也颇有无奈,“是费解,但这千真万确,我为此特意多跑了几趟,一连三个晚上,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他二人顿时陷入一片僵局,夏日午后倏忽而起的乌云遮天蔽日,也团团压住他们的思绪。 秦汝阳生平头十几年的缺失空白,为官后与顾家乃至整个江州几乎毫无关联的干干净净,以这卷宗记载上看,自他高中以后,便一直留于京都,尤其入了刑部,几乎全年无休都有公务在案。倘若当年要灭顾家满门的幕后指使真是秦汝阳,那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又有何机会能与顾家生出瓜葛。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连笙甚至问起:“会不会不是秦汝阳?会不会他与贺仲龄一样,不过是一个中间人而已,是故我们找不到他与顾家的关系……” “那又何必呢。”长恭看了她一眼,打断她的话,“当年的秦汝阳已官至二品刑部尚书,放眼整个朝廷,能叫他来卖命的人,屈指也可数尽了,何况如此一个不慎便要掉脑袋的大事,若非他亲身所愿,又何至于再多经他这位大官一道手。” 长恭言之有理。 “那他与顾家恩怨,便就在这空白的十几年里。”连笙不自觉地斩钉截铁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立时打住,而后两人双双沉默下来。 长恭隐隐感到秦汝阳定是隐瞒了什么,或者说,仍在隐瞒什么,他感到自己势必该去秦汝阳的故里看一看了。他心想着,口中便也如是这般自言自语道,一旁的连笙突然问他:“去哪里?” “嗯?”他一愣。 “你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去哪里看看。” “哦,秦汝阳的故里。”他顿一顿首,为自己不经意间的出神。 然而额上汗水都还未随这一顿首滑落,就听见连笙一口应道:“好。” 干脆利落,说一不二。 “连笙,我不是……”不是要派你去的意思,他张开口刚要叫住连笙,“少帅。”身后一声唤,打断了他的话。 长恭回过头去,见是自己的副将,单庭昀。 连笙顺着长恭的目光一道探头望去,见是一位年轻俊朗的小伙子,有些黝黑,眉目如刻,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和两边酒窝来,听见他又喊了声:“少帅。”认出他是先时长恭出校场前在点将台上与之耳语的人。 “练完了?” 长恭回了回身,跟着单庭昀也走上近前:“已练完了,过来复你一声。方才将士们都在猜,这是哪家的姑娘。” 他说这话时,目光勘勘落到连笙身上,连笙有些不解地眨一眨眼,便见他又热情地咧开嘴角,道:“我叫单庭昀,是少帅的副将。” 连笙虽然对他这没头没脑的热络感到奇怪,但见他是长恭副将,自己又是乞丐堆里大的,见惯了形形色色奇怪的人,便也未觉有何不妥,只招呼一般应了声:“我叫连笙。” “庭昀。”长恭在她这一声话落之后开口喊住他,侧着头低声问,“你是来复命的,还是过来瞧热闹的。” 单庭昀被他一眼识穿,竟也不掩饰,反大大方方地笑笑:“皆有。” 转眼又见连笙正在发懵,遂而向她解释道:“军中少见女子,何况将士们跟随少帅多年,何曾见过他与姑娘家说上这么久的话,营中弟兄实在好奇,才怂恿我来探一探。方才如有惊扰连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他大咧咧的,连笙不觉心生好感,本也没有气恼,见他年纪不大又率真得很,更是觉他可爱,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7 脱口想要厚着脸皮答他,“就叫我嫂夫人吧”,但见长恭在旁,心里一时又念起先前那句“有求于你”的话来,便只得压下冲动笑道:“没有惊扰,我今日乃是头一遭进军营,只觉哪哪儿都是新鲜的,东张西望看个不停,我自己尚且如此,你们对我好奇,自当也是必然的事。” 她顿一顿又回道:“我不过少将军一位江湖朋友,浮萍之身,因替他跑了几天的腿,办成一点事情前来找他复命而已,并非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更不是你们料想揣测的那种关系。” 她说得中规中矩,甚至还带了一丁点儿的负气,长恭闻言,倏然侧目向她。 他原以为,以她的性子,见到单庭昀这般自来熟络的人,定会厚起脸皮与他开玩笑的。而她所能开的玩笑,无非也就是拿她与他的关系打趣罢了。长恭甚至已然做好辩驳的准备了,却没料到她张开口,会是这样与他撇得干干净净的一句。 他也不知怎的,竟会泛起一丝不自在来。 也许是,许是自己做好的准备落了空,方才觉得不自在吧。他心想。 眼角余光瞥见单庭昀还要接话,他并不痛快地瞪了他一眼:“闲来无事了吗?” 单庭昀被这平白无故一记横,横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神机敏却也看出了长恭的不悦,于是连忙顺着台阶止住打趣的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禀少帅,还有事。先时峡峪关的布防,大将军指出还有问题的,命我等再拟一套方案出来,现下几位将领应当已到营帐候着了,只等少帅。” “那便走吧。”长恭说罢便转了身要走。 “少帅,这,连姑娘此处……” “业已说完了。” 长恭话毕,又招手喊了近旁一名小兵,嘱他务必将连笙送出大营,而后侧首与连笙道过一声便当头一步先行而去。 连笙虽知他还负有要事在身,卫大将军吩咐的要事,自是不可拖延怠慢,何况秦汝阳的差也交代完了,本就不当再留,然而私心里,却仍觉他这样草率辞别太过无情,心头一时不是滋味。 那小兵毕恭毕敬地指了指:“姑娘这边请。” 她才颇为惨淡地勉强笑了笑,跟着他往外走。 踽踽行过几步,正在满心的失望里黯然伤神,却倏忽听见身后喊她:“连笙。” 是长恭。 她回过头去,见他停住脚步,立在数丈开外,还保持着前行的姿势,然而侧回头来,身倚斜阳,铠甲金光,眸深万丈,喊道:“那个人的故里,你不要自己去,等过两个月中秋,我会从军中回府,若要去,我再与你一道。” 忽如一拂凉风吹散心间丝丝烦闷,连笙渐而平展的眉心,唇角便也缓缓漾开温柔的弧度。 她轻轻昂首,迎着光柔声笑道:“好……” 连笙在北境只待了小半日便回去了,待到她再见长恭时,已是八月十五那天。 第54章 卷九 假相(叁) 长恭从军中快马而回, 与长青和墨白二位先生打了招呼,接上连笙便走,连晚饭也没留在府里用。 他二人骑了两匹快马, 一路南下, 去往漳州。 即便快马加鞭,前往漳州的路亦要走上数日, 他们赶路,夙夜兼程, 马跑得累了, 夜里便宿在野外。长恭生起火堆, 将马拴到一旁,二人遂靠在大树底下和衣而睡,可是连笙睡到一半醒来时, 却发觉不见了长恭的人。 夜色迷离,月凉如洗,半空里传来几缕飘飘渺渺的哀凄乐声,连笙直起身来, 左右四顾,见到不远处一个月下独坐的人影,方才发现正是长恭坐在丘上吹埙。 他背对着连笙而坐, 月华落在他的肩头,映出他的轮廓孤独。他略埋着脑袋,微微弓起的脊背单薄,在清冷月光下和着埙声, 影子落寞而萧索。那埙声幽幽凄凉,是夜中秋,本当团圆,连笙心头忽而涌起的可怜情绪,知他乃是见月思乡了。 于是默默看了他许久,还是站起身子,向他走去。 她走得极轻极慢,可埙声却仍戛然而止,长恭并未回头,只轻轻开口道:“睡不着,吵醒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醒的。”连笙在他身旁也跟着坐下来。 “你醒了有许久了?”她问。 “一直未睡。” “想家了?” 月色一时缱绻,流光宛若丝带在心上扎紧了一只结,长恭没有作声。 连笙知他不愿回答,便也默默陪他长坐。 丘上黄草,时已入秋,草色早已失了夏日碧翠,冷月下透出枯萎丧气来,折了月光,映进长恭眼里。长恭已然维持这个姿势许久了,今日团圆夜,军中生了篝火,将府摆下家宴,此刻无论是戍边将士还是卫氏宗亲,理应都在恣意把酒,或许已然醉了,可他皆不在场。他在赶往漳州的路上,为一点也许微乎其微的可能,昼夜奔行。 想到两处的热闹,便觉己身越发清冷。 他从来不是爱热闹的人。打从八岁离开江州以后,他便从来皆是孤僻不合群的。可是当此夜,无论途径的哪座城池,城里无一不是万家灯火,他在寂静无声的野外宿着,竟也还是生起了一丝合家团圆的渴望。 合家团圆,可他没有家。 早在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孩提时,便已明白,他家没了。亲人们都已结伴去了冰冷地底,只丢下他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世上的人是那样的多,多得好像人世间热闹非凡,可这热闹与他无关,再多的人也与他无关。 他在丘上独坐着吹埙,埙声和月,睹月伤怀,想到天地间自己孑然一身,一时正在心灰意冷,然而身后踏着野草一声极轻细的脚步,却倏然教他心头微微地颤了颤。 于是埙声停了,他轻轻开口,与连笙打招呼。 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还没见着她人,只听到她出声回应,他竟会像溺水之人蓦然松了一口气般,待到她折到他身边坐下来,便觉这一口气长长呼出,跟着人也从那濒死压抑里重新活了过来。心间忽而生出一点勇气与盼头来,或许在这茫茫尘世里,他还不是一个人。 正在漫漫涌起的些些感激里,转眼听见连笙淡淡开口道:“我从生来,便没过过中秋。” 长恭侧回头望向她,月下抱膝而坐的侧影,忽然与那梦中祁山顶上的剪影撞在一起,一时恍惚,听她继而说下去:“我是一名弃婴,我的师父在莲花丛里捡到我时,我就睡在一张大莲叶上,于是师父给我取名‘莲生’,后来又嫌弃‘莲生’二字太直白普通,配不上他盗圣关门弟子的身份,遂才又改作‘连笙’。师父虽捡起我,却因他性子豁达,不愿意死后拘泥儿孙繁文缛节,是故并不将我当作家人,只肯让我认作师父。” “当初捡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8 起我时,师父便是年事已高,金盆洗手隐居深山,身旁也无服侍的人,故而年年中秋,我们师徒两个皆不去过。后来师父仙去,我孤身一人飘飘荡荡,更是没有一天有过着家的日子。” 连笙说着说着转过脸来,与他眼神交汇,温柔笑道:“你好歹还在爹娘身边相伴八年,你看我,爹不疼娘不爱的,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可也不是没心没肺地长到这么大了。” 她笑靥婉转,仿佛毫不在乎,然而眼底一丝转瞬即逝的伤心可怜,却教长恭不经意地捕见,出卖了她。 长恭心头霎时间千回百转,仿佛看到她在撕开心底深处掩藏的伤口,撕下自己的旧疤来盖他的创伤。于是左胸口某处不知名的地方,乍然生起一股暖意,辗转翻涌,而后泛泛弥散开来。 周身渐渐得她治愈般的温暖。 长恭忽起一个念头,想要抱一抱她,像是那一日江州江畔,她张开手,给予他的拥抱一样。只是彼时她的拥抱,应是为了抚慰他被一朝揭开的满心疮痍,而他心血来潮想要拥她入怀,却是在这清冷月夜里凉透的心,近乎本能地想要靠近她。 他从来习惯了拒人以千里外,若非是她死皮赖脸缠着自己,教他不得不由她陪在身边,他大约早已郁郁成疾,便也无从知晓这世上原还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救他出深渊。 于是长恭紧了紧拳头,抵在唇边。 片刻犹豫下,他张手想要揽过她的肩。 然而连笙倏然回头,明净澄澈的眼,眼里掠过一丝疑惑,长恭一时没来由地慌张,仿佛心思被她一眼望穿,明明自己沙场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却竟会在这一眼望向他的瞬间,疯狂心跳。 手顿在半空中一愣,继而硬着头皮落下来,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好了,快回去睡吧。” 连笙有些发懵,不知他怎会转得如此突然,可见他眼神之中难有的一抹温柔,先前那出颓唐败色仿佛已然作古,便也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 “我也回去睡了。” 这一夜许是醒后再睡,下半觉里,连笙睡得并不算踏实,迷迷糊糊感到身旁的人给她搭了衣被,天亮睁开眼却是空空如也。唯有长恭已在喂马,见她醒来,轻轻抿了抿嘴角,浅而又浅地笑道:“若是睡好,我们便上路吧。” 这竟是连笙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笑! 眉梢嘴角的分明笑意。 她完全呆愣住了,呆呆地坐着忘了起身,莫不是自己一觉睡醒,世道变了。看见长恭翻身上马,她才赶紧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从京都到漳州,他们一路马不停蹄,跑了四天四夜。入漳州后,又费了整整一天工夫才找到秦汝阳的故里——漳州边境上的一座村镇,名唤“石垟”的。 等他们跋山涉水好不容易走到石垟地界,看见刻了“石垟镇”三个字的破旧石坊时,连笙的脑子里只勘勘冒出来一个词:穷乡僻壤。 从她十岁下山浪迹江湖至今,过去了六七年,自诩也是见过许多世面了,皇宫大梁上睡过,乞丐窝里也住过,却还从没到过一个地方,能像这里一样偏远破烂。她与长恭站在镇子里唯一一条像样的小街上,只穿着普通布衣牵着马,却仍觉自己与此处的格格不入。 满眼尽是黄土,连同街边的房子、摊子亦像是布满了扫不干净的尘,灰扑扑的。似乎正巧碰上赶集的日子,狭窄的街面还算稍有些人流,然而穿衣戴帽却也是灰蒙蒙的一片。 长恭与连笙相互看了一眼,面露些许诧异颜色,而后将头一点,还是低了低脑袋走进人群里。 他们一路走,一路打听,询问镇上是否有姓秦的人家,可又有人认得一位名叫“秦汝阳”的,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一路询问,问遍了整条街上几乎所有的摊贩,连路人也逮着问了一串,却发现不单没人认得秦汝阳,竟连这个名字都未曾听过。 长恭与连笙皆惊讶极了,若说是在京都也就罢了,可在这样一个张家长李家短,王家能数得出赵家有多少只鸡的小地方,出了一位当朝国相,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有反哺桑梓泽被乡里,竟连名字也无人知晓。 他们站在文乡的街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在犯愁,忽然却听见身后“啊呀!”一声大叫。 他们双双回过头去,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算命先生,这声惊呼便是这位算命先生发出的。 他独自一人立在那里,既无人与他攀谈也无旁的举动,连笙瞄了一眼无事,正要转回头去,然而这算命的却直冲冲就朝向连笙走上前来,边走边不住前后摇着一只手拜道:“啊呀走大运啦,走大运啦!今儿个真是见着活神仙啦!” 连笙抬起头盯了他一眼,确信他不是对着别人,于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他:“你说我?” “活神仙!可不就是你吗。”算命的在她身旁站定,殷勤一笑。 第55章 卷九 假相(肆) 连笙这才抬起脑袋仔细打量起他来。 这人上了点年纪, 一身的灰头土脸,短得快到膝盖的长褂像是有些年头了,肩上扛只脏得发黑的布口袋, 左手举把破布条般的算命幡, 倒也勉强是个江湖算子的样子。这江湖算子嘿嘿一笑,还不等连笙再说话便又是点头哈腰地道:“这姑娘, 我一看背影就瞧出来了,你是个神仙呐!” 连笙也归是在江湖上跑了多年, 一眼便认出这位算命的, 铁定就是个骗子了。许是见他二人面生, 瞧着是从外地来的,又看她一个姑娘家,料想没有见过世面, 方才起了行骗的念头。 连笙正巧因着找不到秦汝阳的事犯愁,一时得了闲,贼见骗子,便心血来潮想要戏弄一番。眼神忽忽飞向长恭眨了眨, 见他并不作声,想来是默许了,便回头巧笑一笑:“哦?” “你且说说, 我是个什么神仙呀?” “你是我们这行当的祖师婆呀!”那算命先生脱口而出,“你别看我如今只是跑江湖给人算命,想当初,那也是上过仙山, 拜过仙人的,我这天眼一见您老人家,啊,这个,慈眉善目,身泛金光,就知绝非凡人呐!再定睛一看,这可不是祖师奶奶吗!” 他说得红光满面,绘声绘色,连笙见之心下好笑,不由打趣:“我这小小年纪,哪里做得你的奶奶,怕不是要折了我的寿。” “哎——”这算命的大概见她颇有兴致,应是上了钩了,便越发地奉承起来,脚不动,只身子往后一退,道,“祖师奶奶司掌人间命数,泽被千秋,我们批八字的,全仰仗您一口饭吃。今日遇见奶奶,已是我平生求也求不来的幸事,再喊一声奶奶,那岂不是教我添了天大的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69 福气!分明就是我占了便宜,哪里会有折您仙寿的道理。” 这算命的说时眉飞色舞,一把胡子随他唾沫星子时不时地点一点。他越夸越上道,夸得就跟真真儿的似的,长恭起先还由着他瞎胡诌,后头听来听来便也不觉皱起了眉。 正要开口唤连笙走了,忽听她半是嘲半是讽地应他:“劳你指点,我怎的却不知道自己还是个仙家。” 那算命先生忙一摆手,道:“仙体投了凡胎,哪有还教凡胎知道的。”说着又一眨眼,问,“怎么样奶奶,可要算上一卦?看看天命,预知祸福。这位公子要不要也来一卦?” 口若悬河说了这大半日,终于切进正题了,连笙刚要回答,长恭便急忙拉住她:“连笙。” “怎么啦?” “咱们不是出来玩儿的,”长恭面有些许正色,道,“这人不过借个托辞想要多揽两桩生意,你若过够了瘾便走吧,不必浪费时间于此,现下还是先寻秦汝阳要紧。” “哦,好……”连笙一时有些意犹未尽,却也还是转回脸来点点头。 然而眼看到手的生意竟这样黄了,算命的显然也不高兴,可他不高兴之余,却反倒还显得有些吃惊。他愣了愣,扭头问长恭:“这位公子方才可是说……秦汝阳?” “是。”长恭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应了声。 “你们找他做什么。” 算命忽然开口这样问,长恭方才皱了皱眉抬起脸来:“你认得秦汝阳?” 先前走了一圈皆无人知晓,难不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送上门来的全不费工夫。 只见这算命的忽就扫了瞬间以前的一点不快,顺势搬开街边茶摊上的长凳在旁坐下,翘起半边二郎腿,自在极了,直道:“认得认得,怎么不认得,秦老头家的小儿子嘛,知道知道。” 一句话,长恭与连笙登时便觉眼前一亮。 “老头……伯,老伯,”连笙忙也在他近旁坐下,一手搭上桌面,歪过脑袋一笑,“那你可还知他如今,家住何处?” 那算命的抬起头来,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由地又兀自笑笑。他抬手喊来小二,要了一碗茶,磨磨蹭蹭等到小二端了茶上来,却并不搭理连笙。连笙直了直身子,刚要开口问他,却见他竟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副骨牌来,一面摊在桌上拨弄着,一面瞟了他二人一眼,方才慢条斯理道:“那——我可就不好说了。” 连笙忙地追问:“为什么?” 然则这一回,还不等算命的开口回答,话茬便被长恭先行截下。他站在连笙身后,伸手便来拉她,说:“不必问了,走吧。江湖骗子而已,他不知道的。” 连笙被他这样蓦然一牵,正在又惊又喜,却不想眨眼竟会被那算命的一把打断了去。 他当下甩了骨牌拽开长恭的手:“哎这位公子,话可不能乱说,谁是骗子,我可骗你什么了?!” 连笙被他一手打开,本已不快,又见他好不识趣地冲着他们瞎嚷嚷,当下脸便一沉,与他争辩起来。 那算命的许是心气高,口口声声称自己确为秦家旧识,并未诓骗他俩,对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这顶骂名很是不满。然而真要问他秦家现在何处,他又转眼含糊其词不肯明说,一来二去的,连连笙都嫌烦了。 眼看近旁渐渐拢来几个路人,似乎很快要呈围观之势。事态不宜闹大,连笙迅即极厌恶从怀中一摸,掏出几枚铜板,拍在桌上:“能说了吗?” 那算命的眼神忽亮了亮,他抬头看了连笙一眼,又看了长恭一眼,突然咧嘴谄笑着低下头去,边眼疾手快捡那铜钱边叹道:“哎我的祖师奶奶,也真不是我图你这点铜子,只是那秦老头一家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你们去了也不过就是一堆坟堆,有什么好看的。” “死了快三十年了?” 连笙顿时瞪大了眼睛,望向长恭:“莫不是找错了,这镇子上会不会还有别人也叫‘秦汝阳’的。” 可那算命的却头也不抬便驳回了她的话,道:“错不了——除非就是你们找错地方了,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一家人姓秦的。” 连笙与长恭面面相觑。 那算命的收了钱,也不好再杵着讨没趣,便喝了茶正准备走,长恭忽然伸手拦住他,道:“有劳这位先生,还是带我们去看看坟冢吧。” 第56章 卷九 假相(伍) 石垟镇外一座荒山, 荒山上堆了数不清的乱坟。算命的带着他们七弯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坟前,指着大小四个坟堆,说:“喏, 就这儿了。” 眼前只见四座土石堆起的破坟, 长恭蹲下身来,仔细辨认坟前立着的墓碑。 与其说是墓碑, 其实也就四块厚点儿的木头板子罢了,刻了歪七扭八的几个大字, 大字连同木板早已被经年的风霜雨雪侵蚀得不像样子, 长恭撇去杂草与青苔, 方才勉强认清几个“秦”字。这当中的一块板上,有些模糊却也还算看得出来,被蚀掉了一半剩下的一个“女”字, 和一个“阳”。 秦汝阳之墓。 “这……怎么会。” 秦汝阳早在近三十年前便死了? 长恭直起身来,问那算命的:“秦汝阳他……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可没想到算命的闻言竟会一声长叹,道:“唉……枉死的。” “如何个枉死法?” “说来话长。”算命的看着坟头,坟头野草长得都快有半人高了, 多年无人来扫,他不禁有些唏嘘,感叹一声这才说起, “想当年,秦汝阳在这个镇子上还算是小有名气,穷地方嘛,难得出个秀才, 考了好几年终于中了乡试,秦家东拼西凑凑了点盘缠,让他上京赶考,可谁成想刚一上路就遇上了盗匪。秦秀才挨了一刀,不偏不倚砍在脖子上,当场就一命呜呼了,行李盘缠全被劫了去,这才也连累那秦老头,本指望着小儿子能够飞黄腾达的,结果一夜之间人财两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没上来,跟着也就去了。” “这秦家原还剩个秦老太,和一个打小高烧就把脑袋给烧坏了的大儿子,也不知道是这秦老太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还是存了心不想让儿子再跟着自己遭罪,出去挖野菜,竟然挖了一筐子毒草回来,等到被发现时,俩人早就没气了。” “唉……”算命的说着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一个秦秀才死得冤也罢了,连着还搭上一家子的命,这可不就是一家子枉死了。秦家香火是彻底断了,加上这么多年过去,镇上老人老的老死的死,八成也早没人记得了。” 他跟着又是长吁短叹一番,可长恭与连笙听罢却是震惊极了。 倘若这老头所说属实,秦汝阳早在二十几年前便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0 死了,那如今在京中为相的人是谁?当年秦汝阳的行李盘缠全被劫走,其中就有户籍文书和应考凭证,而后秦汝阳会试殿试高中,方才有了现今左相,如若左相真是冒名顶替的秦汝阳,既有真才实学又为何冒名?他是何人,为何要冒充做这假相爷,他与顾家又是何关系? 长恭一时思绪纷杂,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京,他有一肚子疑问需要去左相府探个究竟。 他扭头向连笙道:“我们走吧,这里事情已然再清楚不过了,我们走,回京都去,现在便回去。” 连笙牵着马笃定地点点头:“嗯!好!” 他们翻身上马。 “哎我说,你们打听他们家做什么。”那算命的立在马下好奇地问。 连笙想到这老头虽然神神叨叨,但说话半真半假,也算帮了他二人一个大忙,遂又抬手丢他一两碎银子,喊:“老先生,谢你引路。” 那算命先生见钱眼开,一把接了,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奶奶不必谢我。” “唉哟,你已然得了钱了,可千万莫再喊我奶奶了,我命薄压不住,当不起。” 连笙缰绳一拽,掉转马头,扬了扬鞭。 “祖师奶奶是觉我在信口开河?我老头是贪财了些,但说出口的,绝无半句假话,您老人家怕不是对我有所误会……” “吁——”地一声马嘶,连笙也没兴趣听他神侃胡吹了,不再理他,兀自落鞭,身下马儿立时撒蹄奔了出去。马蹄声踢踢踏踏盖住身后神棍的叨叨喊话,远远听他还在恭敬道辞,连笙只觉有些可笑,做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当真是太过敬业了些。 她胡想一番,便也不再放到心上。 他们快马加鞭往回赶,于二十二日午时刚好赶到永安城口。 未进城门,便见城门口官榜前已乌泱泱地挤了一群老百姓,进城后,方才发觉城里各处告栏前也无一不围满了人,皆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心下一时奇怪,但也还是马不停蹄赶回了将军府。刚一下马,便见长青与墨白二位先生从府中出来。 “兄长——”见是长青,连笙眼下一亮,高高兴兴迎上前去。 “回来了。”长青漾开眼角春风,“一路可顺利?” 当日行前,只说他二人出门办事,并未交代去向归期,好在长青没有多问,连笙便也搪塞了过去。而今一连走了七天方回,拖了这样久的时日,连笙不觉有些讪讪,只赔笑道:“挺好的。” 长恭将马交给府卫,跟着也站到连笙侧后。 他二人与长青寒暄几句,连笙忽而想起先前进城所见,便喊住他:“方才我们进城,看见各处皆在张榜,这几日城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张榜?” “是,路过瞄了一眼,似是皇榜。” “噢,”长青这才了悟,笑道,“若是皇榜,应当便是为着皇太孙一事。前不久左相曾经请旨册立皇太孙,听闻前日,皇上已然允了,算来也确该今日张榜。” “什么皇太孙。” “是左相上奏,称太子文韬武略却不逢时运,英年早逝,恐亡人意有不平,既如今新储未定,不妨便先立下皇太孙,一稳朝纲,二也告慰太子英灵。” 长青话毕,长恭与连笙的心头却皆是一凛。 太子在时,膝下独有一子,乃太子妃萧氏所生。萧氏父亲萧应文官拜河间巡抚,虽也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官,但贵在夫人娘家显赫,萧夫人姓兆名冉,太子妃萧氏的亲娘舅,便是朝廷一品重臣兆惠大将军。兆惠将军手掌兵权,幼君权臣,这便不得不叫人有所忌惮了。 此是一件。 可真正让长恭与连笙心头凛然发颤的,却还不是这位年幼的皇太孙与兆惠,而是那句轻描淡写的“左相”。 长恭与连笙对视一眼,忽然抬手向长青拜辞:“兄长,这些天连日奔走,颇觉疲累,我想回房去歇一会儿了……” 长青自然答应,点头道:“好你去吧。” “兄长,我也乏得很,墨先生白先生陪着你,我能否也先回房歇着?”连笙忙接道。 “你若觉着累了,只管回去歇息便是,何须征求我的意见。”长青见她一脸认真模样,遂而笑笑,“快回吧。” 连笙赶紧便“哎”一声,追着长恭走了。 她回到房中放下随身物件,正在椅上靠着发呆,才呆了不多会儿,忽然便听见几声轻轻的叩门声。 连笙打开房门,果不其然见是长恭站在外头。 他手里托了一只包袱,迅速进屋将门带好,而后放下那包袱于小桌上打开,方才发现里头是一套码得整整齐齐的夜行衣。 长恭道:“连笙,我明日便要回营,就趁今晚,咱们夜探左相府。” 他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迫不及待来,连笙想也未想,一口应下:“好!” 第57章 卷十 蛇府(壹) 是夜, 月色朦胧,毕竟十五十六已过,月儿发缺, 连着月光不再清明, 伸手探出去,连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这样的夜, 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至于亮到可辨秋毫, 最适合一袭黑衣出门了。 值子时, 连笙与长恭远远地藏好马, 悄无声息便摸到了左相府的后墙外。 两丈高墙,连笙借着墙角一点凸出的墙柱,一蹬一跃, 眨眼便翻上墙头。她俯在墙上,两眼迅速扫视一圈院内,才转过身,对着墙下轻声喊:“上来吧, 没有人。” 长恭便顺着她先时的路数也一蹬一跃往墙上跳。 然而就在他正准备翻身过墙时,突然一个惊觉,意识到自己与墙头差了那么一点。他迅速反应过来, 下意识伸手扒住墙头,才免了自己又掉下去。他悬在墙上的身子一晃,连笙登时忍不住“噗哧”一声,她赶紧抓住他的手, 借他一个力往墙上蹬,而后便冲着坐在墙头上的低声大笑:“你不会翻墙?早说啊。” 长恭的面上讪讪的有些挂不住,别了别眼道:“又不是谁都和你一样,习惯了翻墙上树的。这里光是一面高墙,四下无处借力,我做不到像你那般一蹦三丈高。” 难能可贵竟让连笙逮着他有一点不如她的地方,她努力憋紧了嘴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出声来,然而弯弯的两只眼睛,憋着气息以致微微发抖的双肩,还是彻彻底底出卖了她。她笑得仿佛中秋夜月一般明晃晃的,问:“那你还跟来做什么?就和以往一样,留在府里等消息便是了。” 长恭却抬眼瞥了她一眼,又别过头,,低声道:“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黑衣夜行么,夜探六部是探,左相府也是探。”连笙满不在乎地说起,“何况这里比六部可简单多了,只是探一探,又用不着偷什么。” “可这里也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1 比六部危险多了。”长恭忽然接着她的话说道。 “危险?” “对,危险。” 朦朦月光映出他的一脸正色:“六部的东西哪怕再多,到底也只是公门,有多少间屋子几个架子又都放了些什么,大家皆是一清二楚,可左相府毕竟私宅,哪里设了机关哪里又安了暗哨,没有人知道。何况六部值守薄弱,堂堂左相府却焉能只有几个兵丁把门的,你又不会武功,遇上高手要怎么跑。” 连笙方要脱口而出“用腿跑呀,这世上能跑得赢我的,早死绝了”,可话到嘴边却倏忽一顿,而后飞速意识到什么,于是张开口便已成了:“你这可是在担心我?” “什么?”长恭神色一愣。 “你硬要跟来,只是不放心我一人涉险罢了。对吗?” 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一点疑惑一点欢喜,还有一点得逞狡黠的光,长恭与她四目相接,仿佛被这目光戳穿心底,面上竟然破天荒地泛起些些微红。他忙避开她的眼睛,好在月色不够分明,才教人看不清他眼神闪烁,他说:“不对。” “我会跟来,不过是怕你毛手毛脚漏下东西罢了,你且消停些,莫要自作多情了。” 他的眼皮子垂得低低的,却也听得出连笙极厚的脸皮,她轻轻一笑:“是,可不是我自作多情了。” 长恭斜视她一眼,到底还是心虚了,低下头道:“是非之地,抓紧时间,快走吧。” 他显然是在躲她的话,连笙便只管抿着嘴角,应一声,随他摸进相府。 他们沿着围墙轻手轻脚过到房顶上,在左相府错落的屋宇之上飞快穿行,长恭左右四顾,似在寻找什么,而后才在路经一处平地拔高、门楣庄严的房屋时,忽然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向连笙道:“到了,就在那里。” 连笙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庭空旷,耸立一座颇有些气派的屋子,高粱飞檐,门头上,左右各一块小匾,正中一块大匾。连笙跟随长恭趁黑摸近了,方才见那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秦氏宗祠。 “祠堂?”连笙压低了声音问,“我们来祠堂做什么?” 长恭稍稍偏了偏头,低声解释道:“来看灵牌族谱。” “倘若秦汝阳实乃冒名顶替的假相,石垟镇上那个秦家,人丁凋零,那左相府这间祠堂里密密麻麻供奉的牌位又都是谁的。” 他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才从梁上翻下来,与身后一并翻下的连笙,贴在祠堂的大门边。门上一把大锁,长恭看一眼,便退开一步让出身来:“该你了。” 发觉自己如此地有用武之地,连笙一时得意笑笑。她便上前两步,抬手轻轻拨了下铜锁,而后二话不说,指尖一转,伸向发间。 发间不知何处,倏忽随了她的手变出一截细细的、还泛着微微白光的银铁丝来,若不是长恭定睛在看,只怕眨眼便要看略了。只见连笙将那银丝弯弯绕绕几下,抬手探入锁孔,微微一转,便听见轻轻的“啪嗒”一声,锁开了。 “这样快。”长恭这是初次见她开锁,颇有些讶异,快得竟像是用钥匙一般。 连笙却已习以为常,只笑着眨眨眼:“那是自然。” 她转眼收起铁丝,取下锁来,而后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 秦氏宗祠,除了每日下人们洒扫要开一回,平日里均是关得严严实实的,这会儿长恭与连笙踏入,只觉清冷异常,加之又在秋日里的三更半夜,便益发显出一些阴凉可怖来。祠堂内光线昏暗,长恭从袖中取出一只火折子吹亮,这才隐隐看清堂上供奉的数排灵位,四周皆是画像牌匾,在这阴森夜里也变得愈加狰狞。 连笙紧紧跟在长恭身侧,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熄灭了长恭手中的火折子,连笙吓得一口冷气,又不敢出声,只得一把抓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并不算暖,掌心里许多粗砺老茧和数不清的细小伤痕,长恭忽然间便觉得有些好笑:“你就是靠着这样的鼠胆去六部偷卷宗、去贺府扮鬼,还有行你梁上君子之事的吗?” 连笙受了嘲笑,立即将手一撒,撅嘴犟道:“我不过是,不过是被吓了一跳而已,我又不怕。” 她说着又像是赌气一般伸手从自己怀里另外掏出一只火折子,吹亮,给长恭被熄灭的那只火折子再点上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好似要向他证明自己当真胆大包天。 小孩子脾气。长恭摇摇头。 连笙走到一旁琢磨那些画像去了,长恭便也抓紧时间向那些牌位走去。 他找了根蜡烛点上,一面用手拢着烛光好避免自己的影子被投到窗户上,一面举着蜡烛仔细看那些灵牌。四排灵牌,他先是迅速扫了一圈,发现果真没有石垟秦氏墓上任何一人的名字,而后回身在香案上环视一番,也未发现秦氏一族的族谱。于是他便不得不挨个挨个地看过去,一面在心中默默记下灵牌上的大名。 他心想,如此看来也算是个不小的家族,即便找不到族谱,地方志上总能寻些蛛丝马迹吧,但凡有一人姓名能对得上,那也归是有迹可循了。 然而他一面看着一面记着,却突然间注意到藏在两块紧挨着的灵牌后面,还有一块露了一丝边角的灵牌,若不是他这样用心在看,绝对就要漏过去了。 长恭小心翼翼取下那块灵牌,借着烛火定睛一眼,却瞬时间变了脸色。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大字:供奉刘公讳恒之位。 刘公?刘? 此处秦氏宗祠,外姓绝不可入,是谁胆大包天会将刘姓灵牌放到这里来。 可长恭转念一想,又注意到依照这块灵牌摆放的位置,似乎是有人刻意藏之,这样处心积虑地凑了两块秦氏灵牌来遮掩,十有八九,应当便是主人家了。 秦汝阳吗? 莫不是秦汝阳本为刘姓,所谓“秦氏宗祠”,不过因他冒名顶替而不得不建上一座来掩人耳目?甚至于……长恭心中倏然生起一个念头,甚至于这些秦氏的灵牌会不会皆是假的,不过是秦汝阳为隐藏身份的杜撰,整座祠堂,唯一真正供奉的,就是他手中这块刘姓灵牌? 那这位已故去的刘恒,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长恭正出神想着,突然感到指尖落了一滴.蜡油,他被烫得手腕一抖,正要端正蜡烛,却听见不远处的连笙忽然一声低低惊呼:“长恭!” “这里有道暗门!” “暗门?”长恭赶紧便将手中灵牌原位放好,迅速赶到连笙身边。 第58章 卷十 蛇府(贰) 只见连笙掀开一幅画像, 画像后面墙上,沿着几块墙砖边沿极微细的一道缝,若非极力留神, 断不可能发觉。但那缝隙虽然左拐右折的并不规整, 却明明白白连成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2 了一线,顺着墙脚绕到一人高的头顶上, 而后横出,当真是一道暗门。 “你如何发现的。” 长恭一时惊诧, 便听连笙解释道:“习惯罢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 见了墙总是喜欢敲一敲,谁说得准金山银山会不会就藏在墙后呢。” 她说着又拍拍长恭,示意他让一让:“我再找找开门的机关。” 长恭二话不提让到一旁, 便见她伸手去探。 先是顺着那条缝隙沿边仔细摸了一圈,无果,而后又比了二指宽的间距再顺一圈,依然无过, 但等她摸排到第三圈时,指尖停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墙砖上倏忽一顿:“找到了。” 长恭忙将蜡烛凑近了些,果然见到了那墙砖因微微翘出而投下的影子。 只见连笙卯足了劲将那墙砖往墙中按, 第一下似乎力道不对没按动,紧跟着第二下使劲一按,还真就让她给摁进去了。墙砖嵌进了墙,几乎是在同时便听见暗门上轻轻“嗒”的一声。紧闭着的门松了, 露出一条门缝来。 连笙与长恭对视一眼:“走。” 他们小心翼翼推开门缝进去,长恭走在前面,连笙紧随其后。甫一进门便感到扑面而来一股暖意,这股子暖意虽算不上是融融如春,但在这发凉秋夜里,又才穿过阴冷的祠堂进来,倒也显得十分温存。 然而连笙受了这份暖意裹挟,却并未感到身心的些许放松与愉悦,反而是觉得愈发难受,因为随了暖意一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阵浓重的腥味。 这阵腥味,乍闻之下仿佛是股血腥味,可仔细闻去,却又不单是血,似乎还夹了些潮湿腥气。 屋子很小,除了入口一道门便是一间密室,密室里头漆黑一片,长恭举着蜡烛,他们方才看清屋内到处皆是铁笼。而再一看,那些铁笼里关着的一条一条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伸展的蜷缩的,竟全部是蛇。 满屋子的蛇! “莫怕。” 乍一见到眼前情景,都还不等连笙出声,长恭便已先行一步挡在她的前头,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揽了揽,将她紧紧护到身后。 许是想到先时那阵阴风也能将她吓破的胆,想当然地便觉连笙定然也会怕蛇。 然而他没见过,连笙本是不怕的。只听见他潜意识里脱口而出,又伸手来护着自己,连笙一时只觉欢喜异常。她借了个贼胆,顺势便勾住了长恭的手。 五指绵软,悄然攀上他的指节,似是无骨藤蔓绕指温柔,长恭蓦地一顿,继而才轻轻反手,将她一只细手牢牢握进掌心里。 “上前看看吧。”连笙小声撺掇。 明明便是自己心下好奇,却因贪婪不肯松开他故要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于是干脆怂恿他领着自己去。 这一点小小心思,连笙自己想来,都觉着有些瞧不起自己,但偏得心里头乐意,便厚着脸皮,默默压下不表。 长恭回身看了她一眼,紧了紧她的手:“那你跟好我。” “哎。” 他们慎而又慎地向前走去,借了烛光,仔细看那些蛇。 眼前满屋铁笼,高矮大小不一,但皆是布的细网,连笙搁心底里粗略数了数,约摸二十余只笼子,每只笼里装着的蛇似乎皆不一样。这便意味着,连笙心中一时诧然,藏了不下二十种近百条蛇。 藏这么多蛇做什么?连笙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继而又想,这些蛇毒性如何? 她心下这样想着,便下意识地贴近了笼子想再看得更清楚些。然而鼻尖才一挨着铁笼,却就听见身旁长恭一声低低的疾呼:“连笙不可!” 他大惊失色,立时将她一把拽开,连笙并未留神,被这猛地一拽,当下便身子不稳,忽忽脚下一斜扑向他。长恭眼见就要倒地,只怕发出更大动静,本能地用手扶了下身旁铁笼,然而下一瞬,便霎时感到手掌之上一丝钻心的痛。 他立即“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连笙立即回过神来,看见蜡烛滚落在地,长恭的左手掐着右手腕,他的身旁铁笼里,烛光映出一条狰狞的蛇,眼泛绿光,龇开的牙齿上还留有一点血迹,正凶神恶煞般瞪着他。 连笙赶紧一个箭步扶起他,那蛇却在她冲过来的瞬间闭上了嘴,立时偃旗息鼓,灰溜溜地缩回去了。仿佛害怕连笙要来收拾它一般。可连笙此时此刻哪里还有闲工夫收拾它,她着急忙慌地一把抓过长恭的手,二话不说便低下头去吸蛇血。 长恭的面色已然发青,右手被她抓在手里仍然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连笙吸一口便啐一口,满嘴的黑血,长恭想要制止她,奈何蛇毒让他舌根发硬,他咬牙切齿也只挤得出一个微弱的“连”字。 连笙的动作利落飞快,在连吐了十几口黑血后,口中吐出的血色终于又恢复了一点殷红,她抬起头去看,长恭的脸色也才终于和缓了些。她又啐出两口嘴里残血,问:“我们得赶紧离开,带你去就医,你还走得动吗?” 长恭发不出声,只得点一点头。 于是连笙“嘶”地扯下一块布条紧紧绑在他的晚上,而后搀起长恭便往外走。 虽然慢走极危险,但于眼下境况,奔跑只会更危险,连笙只得带着他贴住房屋的阴影处,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围墙。所幸离墙不远有棵矮树,长恭借着矮树的枝桠勉力跳上墙头,可身子才方一过墙,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天地在他眼中忽然掉了个个,他有气无力,一头栽了下去。 沉闷的“咚”的一声。 连笙急忙翻出墙去,她迅速跪下身子抱起长恭的头,低声喊他:“长恭!长恭!” 可他闭着眼睛,毫无回应。 今夜所遇这群毒蛇,比起连笙曾见过的任何一条毒蛇还要来得生猛,蛇毒在他体内扩散的速度之快,更是见所未见。长恭本已毒血缠身,方才那一跳,更是催了那蛇毒往心上攻,这会儿昏死过去,任凭连笙怎么喊他、掐他也醒不过来。 连笙有些急了,且不说此地不宜久留,最重要的是他尚未脱离险境,再多耽搁一分,他的性命便多一分担忧,可她扛不动他。来时骑的两匹马皆停在远处,夜深人静的,她也不敢贸然打马哨来喊,万一马没喊到,倒先把左相府的兵丁给引了来……她也更不敢将他一人丢在此处独自去牵马。 若是白先生在就好了,当场便医。连笙心头一阵懊恼……白先生,她猛地一顿。 她突然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手往自己颈间一拽,转眼便拽出一根细皮绳做的颈链来。那颈链一端坠着一管小小小小的哨子,正是鬼不晓。 连笙迅速将它拽下,抵在唇上,鼓足了腮帮子猛吹。 那鬼不晓在她唇尖哑然无声,神不知,鬼不晓,可数里之外的墨翎与白羽却是一听便睁开了眼。 连笙一下接一下,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3 一下接一下连吹了数十下后,忽然便见到远远的风驰电掣,踏雪无痕飞奔而来的两道身影,一黑一白。 连笙蓦然瞪大了眼。 他们,他们二人几乎足不点地,这样远的距离,只一口气便过来了。若非亲眼所见,连笙万万也想不到,二位先生的轻功竟会在她之上。远远之上。 她生生愣得不能言语,直到墨先生与白先生停落在她身前,墨先生问她:“出什么事了?”她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长恭!白先生,”她跌坐在地,一下拽住白先生的衣角,“救长恭……” 然后话音未落,便见她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跟着两眼一翻,一并倒了下去。 第59章 卷十 蛇府(叁) 连笙与长恭一齐病了。 这一病, 便是大半个月。 两人起先高烧,烧了一两天退下来后,便是反反复复的低热。长恭发了整整二十来天的低烧, 连笙稍好一点, 但也烧了一旬有余。等到他们皆好全时,天已入了冬。 长恭的军营没能回成, 干脆也就不回去了,卫大将军来信, 让他暂留京中休养, 说是自己不日便要返京一趟, 届时再作商议。于是他便颇得了点空闲地坐在廊下,看入冬后将军府里的景致。 将军府的冬天,府外万物皆萧杀了, 一府上下却还是郁郁苍苍。长恭抬头瞧向院墙外的樟树,樟树叶子蓊蓊郁郁,丝毫不在乎季节的变迁,这样四季常青且浓密的樟树, 倒是很适合藏人…… 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想起了连笙。 转眼连笙入府也将满一年了,犹记得一年前, 她便喜欢藏在这些枝繁叶茂间和他躲猫猫,为了偷点懒,变着法儿地躲着自己。回想那段日子,渐而嘴角便起了一抹浅弧。许是十余年来无止休地奔走于军营和将府, 除了练兵习武还是练兵习武,压抑得自己多少也变得幼稚可笑了吧。那样无聊的时日,竟然会在此刻想来甚是怀念,仿佛这一辈子虽然枯燥极了,却到底也还归是鲜活过的。 他心想着,忽然又有些想见她。 他抬起头来往那一墙之隔的树上望去,只见枝叶交错层叠,密不透风,忽而叶子攒动,窸窸窣窣的,突然间竟真就探了颗脑袋出来。 “长恭。”连笙笑嘻嘻地从树上跳下,顺势便翻过了墙来。 长恭的心头一热,融融化开:“你伤好了?” 没有批评她又随便翻墙进人家院子,也没有质问她为何而来,张口一句先是问她伤好没有,连笙盈盈一笑道:“好啦,已然好全了,我再怎样严重,也定不及你严重呀,听白先生说连你都好全了,我自然也好全了。” 长恭微微抿了抿嘴角,点点头:“坐。” 连笙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莫不是自己病了许久,被白先生勒令留在房中不许见风,连外头变了天也不知道,长恭非但对她翻墙进来视若无睹,反还和颜悦色喊她就座。可是他这一病,把脑袋也给烧坏了。 连笙一脸将信将疑地坐下,只听长恭道:“左相府的事,多谢你了。” “噢……”原是为着这个,连笙遂而释然笑笑,“不必谢,我救你是应当的,总不能还未过门便守寡吧。” 她坐在长恭身旁,自在地将腿一盘,笑意盈盈。 长恭却只斜视了她一眼,竟然半句驳斥也无。 他出奇地沉默了一会儿,方又提起:“我听白先生所言,若非是你当机立断将大半毒血吸出,只怕这会儿我早已身在阎罗殿了。何况还连累你一并生了这场大病,于情于理,总归还是该谢一声的。” 他左右非要上赶着道谢,连笙一时语塞,这谢若是再不受下,只怕还不定要谢到哪年哪月里去。想他横竖谢来谢去的也烦,连笙忽而念起,于是干脆喊他:“那你不如表示表示吧。” 她脑袋一歪,转过头来,两眼忽眨一眨,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你想如何表示?” “立个字据,娶我好了。” “咳,咳咳……” 早该知道连笙这样厚的脸皮,定然不会按他预想之中来出牌的,但长恭也万万没有料到,竟然还能厚到这步田地。他一口气没紧上来,猛然便被自己呛了几声。 “连笙,咳……当初入府时,不是说好了不许再提什么要嫁给我的话,日子一久,你倒是忘得越发干净了。” 他面上佯怒,话里却是半点怨气也无,连笙见他并未表现得有多么生气,便也壮起胆子厚着脸皮笑道:“我没忘,但也没提,方才说的是你娶我,‘我要嫁’同‘你要娶’,这当中的天壤之别,你可切莫混作一谈了。” 长恭一时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向连笙道:“连笙……” 然而话才起了个头,却被连笙一声“长恭”,忽然打断了去。他转过头,连笙正悠悠然盯着院中空地,脑子里回想着数不清的多少个黎明,她偷偷躲在院墙边的树上偷看他舞剑时的情景,心满意足地说起:“若是那一日在左相府里,被蛇咬伤的是我,你也会一样救我吗?” 长恭一愣,继而点点头:“会。” “那你也会要我从此将你视作恩人,对你心怀感激歉疚,甚至想方设法去回报于你吗?” “不会。” 连笙这才转过头来:“我也是一样的。” 方才的大言不惭,原也只是逗你玩而已。 长恭与她四目相对,轻轻一笑,一时有些如释重负,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却也隐隐有些失落。好似一颗心被一丝细线拽着,沉了一下,倘若刚才要他娶她,倘若他说,好呢? 这个念头才一从他心底冒出来,便被他一把按了下去。 长恭自觉有些讪讪,岔开话题:“不过,不过你当时的反应,还真是快。” 他提起当日之事,连笙立时又颇有些得意:“你且忘了我是江湖乞儿的出身,早年间风餐露宿,住在野外难免总要遇上蛇的,习惯了。” 她笑笑,转眼想起当日吸蛇血,生生又啐了一口:“只那蛇血,呸!真难喝!” “谁让你喝了。” 长恭话带嗔怪,连笙不由别他一眼,觉他不识好歹。若非是她一时情急,忧他危在旦夕,又怎会慌里慌张间误吞了一口。且要不是情急之下吞的那一口毒血,她也断然不会发上那样久的低烧。何况因此禁锢房中足足大半个月,接连大半个月的禁足,简直就快要了她的命了。 “这样危险的事,亏得你还冷嘲热讽的。” 连笙颇有不满。 “你也知道那些蛇危险,危险又为何还要凑到笼子跟前去看。” “因我不怕。”连笙忽而正色道。 “你不是……” “我并不怕,”连笙顿了顿,又道,“且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4 我清楚知道,那蛇伤不了我分毫。” 她一本正经的目光坦白托出,却反轮到长恭起了诧色:“你又怎会知道。” “你可还记得当日,我初入将府不久,遇上无双小姐前来府上,曾在她手提的食盒里见到花蛇的事吗?”连笙心知瞒也瞒不过,不如干脆主动提起,便一咬牙,“是我放的。” “我知道。” 长恭怎会不记得,她的一点心思伎俩,瞎子也要瞧出来了,当日竟还傻到跑去他的窗户底下守着看,被他一眼逮个正着。 “因我打小便不怕野兽,或者当说,野兽似乎皆害怕我。我自幼跟随师父长大的山林,虎豹有,豺狼有,蛇虫鼠蚁数不胜数,却从来只会躲我躲得远远儿的,见我便同见了煞星一般。”她皱了皱眉说起,“可我虽费解,却也受用,故而见了那相府里的蛇,才会丝毫不惧。” 正当长恭有些愕然之际,她又侧过身来有些挂不住脸地笑笑:“所以当日算我骗了你,若是再探蛇屋,你大可以不必再跟着了。” 她为自己欺瞒于他一时抱歉,然而长恭闻言却并未在意,转而却是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再探,怕是再也探不成了。” “为何?” “当日吐了那样多血,秦汝阳必定知晓有人闯入,左相府也必然要加强防备,即便我们可以不惊动守卫来去,只怕也探不出什么了。”他话毕摇了摇头,“半年,至少半年之内你我都不可以再去,再去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 连笙一听,也倍感惋惜,沉默一阵,而后又忽然想起似地问他:“那你当日可还发现了些别的什么?如你所疑的,左相府祠堂中的那些个灵牌,可与漳州秦家有关?” 她这一问,长恭立时便记起来了:“是了,还有一个大问题。秦氏宗祠之中,有一块牌位,供奉了一位名作‘刘恒’的人。” “外姓?”连笙登时也瞪大了眼。 “不错,当日我便极度怀疑,秦汝阳本姓为何,于是记下了旁侧那些秦氏族人的名字,想要回来一一对证的,怎奈回来便接连发了大半个月的烧,烧醒之后,当真是一个人名也记不得了。” 长恭说着,又沉沉叹了口气。 “还好,好在最打紧的那块灵牌还记得,便也不算太糟。”连笙轻声宽慰他,而后又直起身子拍拍胸口,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如何,要我去帮你找这刘恒吗?我道上兄弟千千万,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道上兄弟……长恭抬头瞧了她一眼,心下有些好笑,不过一群乞丐,夸着夸着还上道了。心底笑过一番,又垂了眼,道:“不必了,普天之下的刘恒不计其数,你我光知一个名字,旁的皆是没着没落的,要怎么找。” 说得也是。 连笙一时又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下来。 她垂头丧气的,反倒长恭却似看开了一般,道:“无妨,等吧,反正业已等了十一年了,再等等也等得住。” 连笙侧过头去看他,说这些话时,他的面上早已波澜不惊,这么多年煎熬,捱得应当很辛苦吧。她心想着,不由想要换个话茬,便若无其事伸了伸懒腰,问他:“只是左相府里,为何会有那样多的蛇呢?且看那屋内陈设,似乎还是有人特意饲养,当日弥漫屋中的血腥味,而今想来,只怕正是它们用以果腹的肉食罢……” 连笙皱着眉,便听长恭问她:“你曾细看过那蛇,可觉有异?” 她略一沉吟,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说起:“当日我只看了两三笼,但却发现条条皆是毒蛇,且种类繁多。你说堂堂一位左相,弄间密室来养这么多蛇,图个什么呢?” 长恭正要开口,倏忽余光瞥见一位下人从院门外踏入,于是又闭上了嘴,沉默地看着那下人走向他们。 那下人走近后行了个礼道:“少将军,连姑娘,长青公子有请。” 长青同时请他二人,“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小人不知,只听公子吩咐,说是一桩要事,请二位及早过去。” 听是要事,他们便也不再耽搁,将与左相府的种种搁到一旁,匆匆起身,往长青院中行去。 第60章 卷十 蛇府(肆) 他二人一入长青的院子, 却见墨先生白先生也在,长青正在院中坐着,看见他俩进来, 笑一笑:“来了。” “兄长, ”连笙迈步上前,“这样冷的天, 怎的跑来院子里,不怕冻着吗?” “屋里闷, 外头倒要爽利些。” “兄长唤我们是有何要事?” 连笙说着已然奔至他近前, 便见长青微笑抬起两只手来:“有桩要事, 请你们来,扶我一下。” 扶? 连笙回身望了长恭一眼,有些不明就里, 但是长青让扶,他二人也不好多问,跟着照做便是。于是弯腰搀上他的胳膊,正要用力将他扶起。可哪想长青落在他二人臂上的手倏忽一顿, 还未等到连笙先行搀他,他却已然使了使劲。 长青的一只手臂搭在连笙左手上,手指紧紧握住她的右腕, 连笙只觉双手间平白无故受了千钧重力,她差点一个没站稳,抬头却见长青扶着她与长恭的手,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即便双手双脚正在极不受控发着抖, 却也是他自己,靠着一点己身的气力,站起来了。 连笙顿时间呆在了原地,连同一旁的长恭,亦是难能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 二十多年了,长青的腿疾让他无法奔跑、行走、站立,除了上床就寝,他几乎没能离开过这轮椅一刻,他们也早已习惯了他用那一对轮子来代替双脚,可是在这个稀松平常的冬日里,他扶着他们的手,却摇摇晃晃地站在他们跟前。 长恭讶然说不出话来,连笙更是震愕得将要把那下巴都摔到地上。她刚要脱口一声又惊又喜的“兄长”,却见长青两腿猛然一晃,一下子又跌坐了回去。 他抬起脸来有些赧然笑笑:“尚还站不太稳。” “这是,”长恭终于回过神来,“兄长的腿疾……” “是,在康复了。” 他肯定又夹杂了些许不自信地浅浅一笑:“这便是我所说要事。” “兄长!”连笙忽地一声欢呼,“兄长定是生有菩萨保佑,我还从未见过兄长这样天生的腿疾,还能好的!” 连笙一时激动,口无遮拦,长青听了却也丝毫不觉气恼,只顺着她的话茬向白先生一点头道:“并非是何菩萨保佑,全要仰仗白先生辛劳。若非先生二十年如一日地操持,焉又能有今天。” 连笙心底忽起的钦佩,对白先生只有顶礼膜拜。目光崇敬投向她,却只见她仍旧一副冷言冷语,道:“你能站立,已然是背天而行,若要行走,还求不来。”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5 “是,”长青听罢淡然一笑,“我不奢求,也不着急。” 他的话音才一落地,便就听见连笙脱口接上:“无妨无妨,能站已不错了。” 长青能够起身,她似乎比他自己还要来得高兴。 她初见他时,除了惊讶于那一双眼睛,青如碧海熠熠生辉,更多的便是暗自觉着可惜,这样好看的少年,却没有一双能够行走奔跑的腿脚。上苍仿似在以他的方式来印证这世间的公平,给予他优渥家世,赐他以聪慧,独独却没有给他两条腿。 有一阵子,连笙初到将军府,四处拐弯抹角地打听长恭过往,便也从黎婶口中得知长恭原是卫大将军养子,盖因卫大将军唯一的子嗣生而有疾时,她还觉是莫大的讽刺。身在将门,却上不得沙场,身作虎子,却不得不让一个毫无血亲的弟弟来替他承业,也不知道这些年,长青的内心亦该有多少煎熬。 如今好了,连笙瞧着他的侧影,嘴角挂着不自觉的微笑,哪怕晚来了二十年,但希望终究是希望,他能重新站立,真是天大的好事。 她欢天喜地望向长恭,便见长恭眼中一并的喜悦,只他面上习惯了不爱显山露水,便也只是淡淡抿起唇角,道了几声贺。 长青的站立,冲淡了他们对秦汝阳的重重疑虑,既然不必再探左相府,连笙便每日里皆却长青处报到,陪他练习起身。 他还用不大惯拄杖,总是一手拄着,另一只手便搭在连笙手上。 每每从椅上站起,先是身子前倾,渐而便将重心缓缓移到踩着的两只脚上去。他略弓着背,慢慢地、慢慢地想要让身子离开轮椅。抓紧了拄杖的右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左手握在连笙手上却只是控制不住地向下使力。手脚微颤,颤得连笙总是跟着一并心惊。她盯着他的侧脸,双唇死咬,青瞳决眦,青筋暴起,突然沉闷的一声轻哼,他一下支撑不住,往前栽了过去。 “兄长!”连笙赶紧弯腰去扶他。 长青一手撑地,一手让她扶起,忽就自嘲地笑了两声:“摔了个狗吃屎。” 见他笑呵呵的,连笙才也大大方方“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不妨。再来。” 十次有七次,长青皆要摔得面朝黄土背朝天。 连笙便负责一次又一次地去地上捡他。 她知道他不容易,所以日复一日地陪他练习,长青总是温温和和地笑笑,再起身的时候便又是一番用尽全身气力的挣扎。好在这样的日复一日,长青多少也是有些进益,虽然这长进的速度实在太慢了点,但连素来急性子的连笙也自我安慰,聊胜于无。 聊胜于无,那便是好的。 起初十次里头,长青要摔上七次,起身后往往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又落了回去,可渐渐的,七次变作六次,六次变作五次,回回站起来,也不必像要了命似的那般费劲了。等到天上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长青已然可以扶着拄杖勉强支撑小小一会儿了。连笙从屋里拿了大氅出来,就看见他两手扶着拄杖站在树底下。 白雪花摇曳温柔,落在他的脚边、肩头,他还是有些摇摇晃晃的,跟着晃得那些雪花也就扑簌簌地落下地来。 这还是连笙第一次站在数丈开外的地方,见到站立的长青。他穿着一身青衣,像一枝挺拔修长的竹,衣袂翩翩,是竹叶在随北风飘飘摇摇,他抬起头向着天边极目远眺,眉如青山,眼似碧海,清冷的唇角浮现一丝清冷又温暖的笑。 连笙出神地愣在原地,长青轻轻转过头来,柔声笑道:“站起来看到的远天,果真还是不一样。” “兄长小心凉。”连笙一低头,过去给他披上大氅,没有回答他的话。 “怎么了?”长青看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回屋拿了一件大氅的工夫,回来却像换了副心情似的。 连笙却只专心给他披衣服,埋头支吾了一句:“没什么。” 也说不出来方才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过去她一直有些同情长青,与他相处时也多少习惯了扮演照顾者的姿态,大概因为他身边的人皆是这样,墨先生是,白先生是,长恭也是,于是连笙就同受了感染一般也自然而然担起了照顾的责任。可是原本,她是不必照顾他的,他也从没要求过她的照顾,只是她一向习以为常而已。直到方才那一瞬间,她才忽而意识到,他与她之间的平等,他们两人,打一开始就是不相欠的。若说自己并无这份义务,那长青又何来的必要回报于她? 他让她唤作兄长,对她的种种照拂,并不是在报答。 连笙的脑子一团麻,乱糟糟的,她用自己并不太灵光的脑袋瓜子拼命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头绪,却只发现自己越理越乱。 她默不吭声地抬起手去编那大氅领上的结,长青站不动了,一时间跌坐回轮椅里,连笙又蹲下身去小心仔细地理那还未结完便散乱了的衣绳。她沉默,长青也跟着沉默,默默地看着她的十指利落飞快,而后忽然温柔道了句:“无论如何,我都……都谢谢你,连笙。” 他话在嘴边又顿了顿,改了词,变成一句谢谢。 连笙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这才觉得心头那一堆乱麻又像是雪水一样融了去。她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并笑笑,道:“兄长怎的突然这么客气。” 长青但笑不语。 远远的院墙外,长恭背靠着墙,缓缓闭上眼。 他的眼前,倏忽又浮现出长青坐在轮椅上,而连笙蹲在他的手边,小心翼翼替他整理衣服的场景。他们忽然相视而笑,那两抹笑容太晃眼,哪怕他闭着眼睛,也觉得双眸有些刺疼。 他轻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看了看手里的披肩和暖炉,再叹一声,又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第61章 卷十 蛇府(伍) 离年关还有半个月, 卫大将军终于从军中回来,先时寄给长恭信中说他不日便要返京,原是为的回京过年。 今年收到墨先生的书信, 得知长青的腿疾有了好转, 卫大将军当是所有人中最高兴的一个了,连长恭都得了破例可以留在京中一并过年, 这样大的手笔,乃至连笙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喜不自胜。 卫将军府难得过回这样的团圆年。往年临近年关, 一长一少总得留下一个在军营里与戍边将士们同过, 如今大将军与少将军皆在京中, 卫将军府终是难得一见地好生热闹了一回。 从腊月廿三日起,连笙便一直跟在黎婶身后忙忙碌碌,比之去年不知勤快了多少。厨房里一众与她称兄道弟的伙计们觉着好笑, 问她怎的开窍不躲懒了,连笙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番:“今年有大将军在,可不得挣点表现。” “你又不比我们,指着大将军发工钱,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6 要挣这个表现,图个啥?” 我图来日好做你们的二少夫人呀! 连笙话到嘴边,想起长恭对她告诫, 生生又把半个“我”字再给咽了回去。她只得憋屈又神秘地一笑:“尔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啥燕?啥壶?” “怕不是跟在大公子身边,书没念上几句,人倒读傻了。” 一群小伙计们全都摆摆手作鸟兽散了,徒留连笙一人自得其乐。这一年终归也是顺风顺水, 祈望来年也能如今一般,她每一想起,便觉心里喜滋滋的,仿若黎婶炊糕上的蜜饯,甜丝丝又喜滋滋地忙到了过年。 大年三十年夜饭。 卫大将军辞了宗亲,遣了多余的下人,只在厅上设下一桌家宴,列席也不过墨白几人,按说当是显得有些清冷的,可卫大将军多喝了几杯酒,竟不同于往日威严,与他们小辈多起话来,却反倒比旧时满堂拥簇还更热闹一些。 谅谁都看得出来,卫大将军很高兴。 谅谁也都猜得到,他这般高兴是为何。 他端着酒杯半是醉眼地向长青问道:“我有多少年没在京中过过年了?” 长青笑答:“有四年了。” “四年,转眼都四年了。”卫大将军敲敲小酒杯一饮而尽,“我还记得十年前,第一次领恭儿在北境过年,就撇你一人留在京中,那时你才,才多大点?”卫大将军抬手搁在身前比划,“走时你还不情不愿的……” “爹说的哪里的话。”还不等卫大将军话音落地,长青便矢口否认,“军中将士戍边守国,即便年节也无法归家,爹与长恭体恤众将士,亲身表率,本便是好事一桩,我又怎么会不情不愿的。” “哦?”卫大将军眉梢一挑,“当时小小年纪便已然有这等觉悟了?” “有志不论少年。” 长青一副拒不认账的态度,难得见他这般小孩儿神态,连笙当场没能绷住,突然“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只是一声轻而又轻的鼻息带笑,却不想竟会把卫大将军的视线也给引了来。 他出其不意地喊了句:“连笙姑娘。” “啊?哎……”连笙才在低头,只觉头皮一麻,硬着头皮抬起脸,“在,大将军有何吩咐。” “说起来,我还不曾好好谢过连笙姑娘。” 卫大将军和颜悦色地开口,倒把连笙给怔住了。“谢?”她又觉莫名其妙地笑开来,“谢我做什么。” “青儿因这腿疾,从来便与同龄人玩不到一处去,是故自小也没什么伙伴,难得有谈得来的朋友,我自该好好谢你一杯。” 卫大将军许是醉了,言语间与素日模样全然不同,仿若两人。连笙忙地端了杯子站起身来:“大将军言重了。” 她回了个礼,仰头一饮而尽。 连笙不常喝酒,过去跟着师父是一滴也不许沾的,才也就是后来跟在乞丐堆里混得久了,时不时方能喝一点。酒量虽然不上台面,但充面子还是拿手的,她反执了杯子落座,倒听卫大将军不辨情绪的一声:“不想连姑娘也有这等海量。” “哪里哪里,”她放下酒杯,打肿脸充胖子,“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不过说来惭愧,我常年忙于军务并无暇过问,以至于连姑娘入府许久,我却连姑娘是哪里人氏也不清楚。还敢问连笙姑娘,家住何方,家中父母亲人可好?姑娘小小年纪,如何又会行走江湖呢?” “咳,咳……”连笙的酒劲反冲,猛地连咳了两声。 若非是他面上还挂着酒后红晕,好歹提醒了连笙他今儿个兴致极佳,否则单是这样目光定定地追问,当真要让连笙以为他是别有深意了。 她忙地抄起桌上茶水,润了润嗓子,正预备答话,却忽然听到一声“父亲”。 身旁长恭出声,打断了她已到嘴边的回答,道:“连姑娘曾经机缘巧合,帮过我一个忙,故而与我认得。因她自幼无父无母,跟随隐居的师父长大,师父故去之后流落江湖,我知其身世,念其有恩,方才邀她回来府上小住。是故家乡何方父母何人之类,皆是不知的。” “喔,是吗?” 卫大将军目光定定,仍然停在连笙面上,既然长恭已解了围,连笙自然忙不迭地应道:“是,诚如长恭所言。” 卫大将军这才收回目光,了然将头一点。他执了筷子正要夹菜,连笙以为这是便算翻篇了,可没想到一双筷子都还未能伸出去,陡然间一停,卫大将军跟着话锋一转,又问了句:“那连姑娘应当也无婚配了?” 只一句,席上接连坐着的三双筷子也全都一并停住了。 才提罢长青,卫大将军便在这个时候问她有否婚配,长恭刚想开口,却被一声“爹!”抢先了一步。身旁长青迅速喊了声:“爹,连笙是客,又何况一位姑娘家……” 他的言辞连同眼神皆是闪闪烁烁,话里话外却摆明了是要阻止卫大将军再说下去的意思。 卫大将军倏忽一愣,而后又心知肚明地弯了弯嘴角,道:“连笙姑娘,我喝多了,莫要介怀。”继而便又兀自举了举筷,“吃饭。” 卫大将军眼角含笑,长青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头,转眼又向连笙比了个口型道“别介意”。 连笙还未反应过来这回事,她半是惊半是喜的,倒丝毫不觉有何好介怀,毕竟方才卫大将军问她婚配与否,她想回他:“有的。” 她当然是有婚配的,老天爷做梦早已将她许给卫长恭了。 可是她的这句“有的”,长青打断了,她没能说出来,于是长恭也没能听见。长恭听见的,只有长青忙不迭地救场般地制止,他救的什么场,他内心里隐隐约约又明明白白地想得出答案来。他的心头沉沉的像压了一块秤砣,压得一颗心忽上忽下的,酒肉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散了席,看见连笙回往住的方向,他忽然便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连笙。” “嗯?”连笙走在前面回过头来。 “要不要一起守岁?” 第62章 卷十 蛇府(陆) 雪后的将军府, 连笙怀抱暖炉坐在廊下,别院里的回廊。 她自在悠闲地晃着一双腿,丝毫不觉外头冰天雪地的有多冷。那些樟树枝头上的雪, 压得叶子垂垂的, 她团了个小雪球一扔,便扑簌簌打下整片枝头的雪粒来。冷不丁有几颗雪碴子拍到她昂扬的脸上, 她一面缩着脖子去躲,一面笑嘻嘻地好似在同樟树打雪仗一般。毕竟, 她歪过脑袋偷偷看了眼身边的人, 毕竟是和长恭一起守岁啊…… 她眼神飞快, 偷偷瞄去,却还没来得及再收回来便被长恭逮住了,他沉沉的嗓音问她:“做什么。” “没……”连笙做贼一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7 般慌忙摇了摇头。 长恭此刻两手交叠抱在身前, 正支起一条腿,背靠着柱子坐着。又因为背靠柱子,于是便成了面朝连笙的方向。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连笙的一举一动, 一颦一笑便都这样全部落进了他的眼里。 她拿雪团子去打积雪,绷直了脚尖在雪地上变着法儿画画,嘴里哼些乱七八糟又自得其乐的小调, 轻轻摇头晃脑。他只沉默地看着,一时出神。 连笙虽然欣欣然于能和长恭一道守岁,但被这道若有似无的目光盯得久了,多少也仍是觉着不自在, 于是她忽而鼓起勇气猛地一回头:“长恭。” “嗯?”长恭显然没能料到她会突然杀个回马枪,冷不丁地转过头来,他毫无准备,眼神不自觉地躲了躲,而后又迅速恢复理智的镇定,“做什么。” “你在看我吗?看我什么?”她眨眨眼睛问。 长恭立时撇撇嘴,移开目光道:“自作多情,你有什么可看的。” 然而就连口气里都透着心虚。 连笙见他这副犟嘴模样,不觉心上像是灌了蜜般甜滋滋的,便也不去拆穿他。只是她抬起的话题,自然也还该她接下去,于是转眼又抱着暖炉笑笑,悠然自得地转了话锋说起:“我那年九岁吧,和我师父一起,也是这样坐在门前看雪守岁。那片深山老林常常落雪,小时候见那林子真是巨大无比,好像可以跑一辈子,怎么跑也跑不到边。” 她忽而讲起童年往事,长恭忍不住又抬起眼来看向她。 她顿了顿又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看雪守岁,转眼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若是他还在世,如今一定又要嫌我,他都死了多久了,竟然一点长进也没有,指法也好轻功也好,全还他生前教的那一套。若要得知我啃了他这么多年的老本,大概泉下有知也得被我气活过来。” 连笙讲着讲着又突然哈哈大笑。 长恭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却不知不觉泛起了一抹温柔颜色。他融融的目光落在她的笑靥之上,柔声问:“你师父,应当很喜欢你吧?” 这样明亮的笑,谅谁见了,都当喜欢的。 “许是吧,”连笙托腮冲他眨眨眼,“我打小便长得这样可爱,谁不喜欢。” 真真是大言不惭。 长恭心里发笑,可笑过之后竟然破天荒的,并不想反驳。 雪夜静谧无声,不远处一点烟火燃动,噼——啪——“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好似烟火绽在心上,砰砰两下。 长恭抬起眼来望向连笙,她的双瞳剪水,亮亮的,细弱双手托腮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就只剩下雪光倒映出这一双眼睛,半含笑意,半含期许,望着他:“你喜欢我吗?” 雪后夜空寂静澄澈,熠熠星辉,像她的眸光微动。明明廊下晦暗不清,他却分明看得见那眼里浩瀚星海。杏眼倏忽眨了一眨,长睫微微覆下又轻轻扬起,柔柔的好似一支羽毛在他心头拂过,拂得心上草叶新发,痒酥酥的。 噼—— 啪—— 夜空里银花怒放。 长恭突然喉头发紧,只觉嗓子干涩难耐,一时间突突的心跳,竟让自己瞬而慌乱。明明已是口干舌燥,偏手心里却细细地沁出了汗。他暗暗蜷紧十指,垂下眼皮,不敢看她,低声道:“我不讨厌你。” “那你喜欢我吗?”她又问了一遍,不依不饶。 难道不喜欢吗? 心底里悄悄一个声音也在问他。 长久以来埋藏起的点点滴滴忽而一丝一缕,渐渐涌现,他恍然间生起一种异样之感,此前从未有过,亦或许是从未刻意正视过的,他好像,确实对她不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别眼相待,许是每每感到自己脆弱无比的时候,她都恰好在他身边,因为有她陪着而觉得心安,可当自己时常瞧见她与兄长谈笑自若,他心里的阵阵发酸又是怎么回事? 心上仿佛一块钝石击了一下。 方才席间,大将军问她有否婚配,她与兄长越过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那股子翻江倒海的醋意汹汹倒灌,猛地就要淹没了他。长恭陡然间生起的勇气,他骤而抬眼:“连笙。” “在。” “我……” “长恭——” 哗啦一泼凉水浇下,清冷一地,长恭回头看去,院门口远远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将他一句才起的告白冷冷打断了去。长青推着轮椅拐进院中,边行边道:“到处找你不见,原是躲在连笙这里。” 天上烟火燃毕,落下满地黯然灰烬。 “兄长……”长恭眼里生生熠熠的光彩,渐而熄灭,缓缓起身。 长青走得近了,才向他微微一笑道:“我一人独坐房中无聊,便想来寻你说说话,可哪知到了你的院子,却见房中无人,大年三十难得见你会在府上别处守岁,一时兴起,就想着出来找找。” “嗯。”长恭略一低头,又轻轻坐了回去。 “能和你们一块儿吗?”长青柔声笑问。 “当然可以。”不等长恭开口,连笙便已跳下回廊的石阶,将长青的轮椅推至廊下。 长恭望着她兴高采烈的身影,似乎片刻以前那样深深的眼眸只是幻象,转瞬即逝,明明她还没能等到他的回答,眨眼却已忘得干净了。 心头忽如其来的失落,跟着黯淡排山倒海而来,于是他默默垂了眼,缄口不言。 长青坐下后,与他二人闲叙家常,长恭也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不一会儿忽然听见他喊一声“连笙”,又不自觉抬起眼来。 只见连笙悠然自在地轻轻晃着两条腿:“兄长何事?” “我有些饿了,能帮我弄点吃的来吗?”长青略有些抹不开面子地笑笑。 “啊?”连笙呀一声,掐指算算时辰,年夜饭方才结束多久,“你这就饿啦?” 可长青硬是点点头:“是。” 他的眼里笑意融融的,叫连笙实难拒绝这笑意。于是晃荡的双腿一顿,她足尖点地站起身来:“好吧,那你稍等,我去厨房给你看看。” “有劳了。” “小事。” 连笙踩着雪光,轻快走了,脚底卷起残雪还飘散在北风里,于院中留下一串远去的印迹。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长青这才转过身来,收回了面上惯常的微笑,道:“长恭,我们聊聊吧。” 长恭仍然抱着双手,只是闻言一愣,继而直了直身子,不再抵着柱子而坐,眼神有些闪烁飘忽,落在长青面上,低声道:“好。” “兄长方才便说是为寻我而来,这会儿又特意支走了连笙,请直说吧,可是想同我聊什么?” 见他既已这样开门见山地问了,长青便也不再拐弯抹角,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聊你们现在所谋之事。” 话音刚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8 落,便见长恭皱了皱眉。 “兄长指的是……” “你且不必再瞒我了长恭,” 长青出言打断他的明知故问,“你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带连笙入府,你与连笙之间的秘密,我虽不太清楚,却也知道定当是你筹谋许久的。说句实话,打从连笙出现以后,你整个人的状态就变得不一样了,过去总有一层愁云笼罩似乎拨不开散不去的,如今无时无刻都在透着隐隐生气。我知道是你心中有块心结,过去解不了的,如今看到希望了。从前我并不问你,也不愿意多说,是我不想要你为难,你既然缄口不提,我便也尊重你为自己留有的余地,可事到如今,你不觉得自己所谋之事已然开始变得危险,危险到不再适合你与连笙单打独斗了吗?” 没有回答,长恭出奇地沉默。 长青跟着一并皱上了眉,又道:“我原也不愿插手,可是入冬前的那场高烧,当夜墨先生与白先生将你们俩带回来时,你与连笙就躺在那里,唇色煞白,完全不省人事,那时我才第一次对你所为之事感到害怕。我知我是个局外人,但倘若这件事情会为你们带来危险,那至少能够让我知道,我又能做些什么来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吧。” 长青的眉心从未绞得这样紧过,连着眉心同样深锁的长恭,与他一样陷入无边的沉默。 仿佛时间在这一刹那静止了,沉默像是黑夜一般吞噬了所有,那些烟火喧嚣,明眸善睐,怦然而动的音容,全部淹没,归为一片死寂,而后从这死寂里生出没有尽头的纠缠来。纠缠是长了刺的葛藤,就绕在长恭的心尖上,他攥紧了拳头,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回廊上的红灯笼映出他与长青的面孔晦涩不清,他的眼睫倏忽动了动,忽然低声问他。 半晌沉默过后的开口,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他问:“你喜欢她吗?” 长恭也道不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是在等一个明明心里清楚却仍在妄想会被否认的答案,还是等着一个能让自己顺理成章和盘托付的台阶来下,抑或是,都等到了。 长青的眉心平展,坦坦荡荡地点点头,答道:“是,我喜欢连笙。” 在那一瞬间,那些葛藤断作一截一截地往下落,拽住他的心也跟着轰然倒地。 长恭轻轻靠回柱子上,低低的声音向他开口:“好,那我告诉你……” 连笙煮了饺子,又弄了两样小菜装在食盒里,提了食盒往回走,行至廊下,见到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在兴头上一般,便问他们在聊什么。长青长恭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抬起头来异口同声地说:“秦汝阳。” “咣当”一下,连笙惊得两手一抖,拎着的食盒差点摔了。 在她满脸惊愕的一声“啊?”中,永安城城楼钟响,院子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之声乍然四起。 烟花窜上天际,“砰砰砰”的动静淹没了连笙的吵吵嚷嚷。有辞旧迎新的吉祥话隔着围墙传来,恭祝声熙熙闹闹地震落残雪。 又是新的一年了。 第63章 卷十一 同谋(壹) 正月十六过完年开朝, 皇上宣旨册立皇太孙,定于正月廿二日行册封典,卫大将军便暂缓了归期回营。正月廿二, 参加完册封典礼回来的卫大将军, 顺道就一并带回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三月春祭, 皇上交由北中郎将卫长恭负责行宫外围守卫的旨意。长恭自然是要接下的,如此一来, 他便得留在京中再过上一段时日, 知道他这一时半会儿是不必再回北境了, 连笙暗自地倍感欢喜。但更教她感到欢喜的,却还有另一样,非但她的心下欣喜若狂, 跟着长恭与长青的心头也是喜出望外。 这第二样,便是左相府的请帖。 秦汝阳次子娶亲,娶的太常公府上小女,二月初十, 就在左相府设宴。 “这请帖……爹是如何打算?”长青试探地问起。 “就让恭儿代我去吧。”卫大将军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太常公是个好面子的,此番秦相大宴宾客, 在朝官员悉数请了,我卫将军府总不能没有人去,但我回营之期也不可再拖,既然恭儿要暂留京中, 就由恭儿代吧。此去多见一见文武官员,对他也好。” 卫大将军话音刚落,长恭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欠了身应下:“是。” “太常公最好颜面,备礼切莫薄了。”卫大将军又嘱咐了一声,长恭也一并拱手答应。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连笙一眼,微一点头,连笙心领神会。左相府设宴,请了满朝文武,届时随行的、担礼的,随从小厮、马夫伙计鱼龙混杂,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再探左相府的好机会。 连笙自然要一块儿跟去。 转眼二月初十,长恭如期赴约,连笙换了一身小厮打扮,就混在卫将军府送礼的队伍里。 他们于申时三刻行抵左相府时,左相府门前已然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长恭从马车上下来,一抬眼却看见兆惠将军府上的车子就停在前边不远处,心头不由地又紧了一紧。上回沈世伯一案,兆卫两家结下大仇,时至今日重又相见,也不知来赴宴的,是兆惠还是兆忠卿。 若是兆惠也罢了,父亲与他同朝为官,早已打过照面,并不至于会在私下再给他难堪,可若是兆忠卿……他与兆忠卿素日交情不浅,而今陌路成仇,确实不知该以何面目再去见他,何况连笙,兆忠卿认得连笙。 长恭回头向身后送礼的队伍瞥了一眼,连笙正躲在一众下人中间,假模假样地搬贺礼。 她以出府凑热闹为由,混在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伙计当中,为的便是顺利入府,今次冒险再探秦相府邸,这后面的任务,还有得艰巨。 想着,长恭便竭力稳了稳神,压下对兆忠卿的一点忧虑,向迎面而来的左相府管事抱拳道喜。 一阵寒暄过后,那管事的满面堆笑将长恭迎入府去,抬手一挥,便有左相府的下人来领送礼队伍从偏门入府。连笙赶紧便弯了腰抱起礼盒跟上,抬眼与长恭不经意的四目相接,见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滞,有些担忧。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便于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放心。 信我。 长恭心下忐忑不安,却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身旁有同僚与他谈话,他不得不转过头去应付,而后左右人群冷不防一拥一挤,眨眼便再看不见连笙了。 自她的身影从他视线之中消失以后,长恭的一颗心便紧紧悬了起来,反倒连笙,泰然自若,夹在抬贺礼的下人中间,不慌不忙信步入了相府。 她一面走着,一面回想着数日以前长青与她说过的话。 那一日在长青房中,她与长青长恭二人一同商议今日借机再探左相府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79 之事。长青开门见山:“良机难逢,连笙此去,不必再拖泥带水,不妨便直捣黄龙,直接去翻秦汝阳的卧房与书房。” “直接去翻?” 连笙有些诧然,却看到长青点头肯定:“是,直接去翻。” “你且听好,左相府既然大宴宾客,自然会把能用得上的下人全数遣去前院帮忙,届时趁着后院家丁稀少,便是你潜入的好时机。但你切记,需以行礼的吉时为限,吉时以前,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在前院,不会有人注意后院当中如何,可一旦礼成,你便得速速撤退,无论如何,不可再留。” “哪怕我发现了什么,也不能留吗?”连笙问。 “不能。”长青斩钉截铁答她,“一来当日左相府上人多眼杂,若被发现定难脱身,二来你能混入其中,穿的还是卫将军府的衣裳,只怕引火烧身,我不可让你去冒这个险。” 长恭立在一旁脸色难看,却也没有出声。 毕竟良机千载难逢,错过这次,来日不知还得等到何时。 连笙方才点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吉时设在戌时,连笙放下礼盒,估摸着时辰刚过申正,所余时间说多亦不多了。卫将军府的贺礼已悉数卸下,抬贺礼的下人们也被家丁引着往用饭的地方走,连笙走在队伍里,忽然便“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她借了闹肚子退出队伍,趁人不备悄悄躲在墙角,待到一行人拐了个弯走远了,她才缩回脑袋。抬眼看了看四下里,无人,而后便迅速向后院摸去。 长青令她直探秦汝阳的卧房与书房,虽说这两个地方连笙一次也未去过,但就二者相较而言,至少卧房还是极容易找。秦汝阳的卧房,无外乎就设在相府里位置最好的一处院中,连笙趁着周遭无人,翻身上房看了一圈,只一眼便就锁定了目标。 十岁下山入江湖,偷了六七年了,这点眼力见总还是有的。 她兀自笑笑,三两步便蜻蜓点水一般踏至秦汝阳的房上。 伏在房顶四顾一番,当真便如长青所说,后院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连笙翻身下房顶,贴着墙根绕到卧房门前,透过窗户再又确认了一眼房中同样无人,便轻手轻脚又迅速利落地推开房门钻了进去。 秦汝阳的卧房,连笙关门回身,乍一见时还觉有些不太相信,立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屋子。 房中陈列实乃再简单不过,放眼也就一张架子床、两面衣柜、几把交椅、一张桌案。连笙偷惯了官宦人家,那些为官者的屋中,各样插屏、箱匣、雕件……无一不是摆得满满当当,比之眼下,反倒觉得秦汝阳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般。然而衣架上挂着的官服,又让连笙不得不确信,此处当真便是当朝左相的卧房。 她围着官服仔细确认一番,证实无误,便当机立断,不再纠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得赶紧开工了。 于是当场轻车熟路地翻起屋子来,从床单底下到床底下,从衣柜的角落到衣柜的夹层,连笙飞速地翻看,辨认,再归位,再翻找,再归位……然而仔仔细细搜了半个时辰,却是一无所获。 莫不是卧房本就干干净净,她想找的答案会藏在别处? 连笙有些想不通地挠挠脑袋正准备往出走,可抬脚迈了两步,直觉又感到隐隐的不对劲。不应该啊,她心想,能在祠堂里设蛇屋,秦汝阳贴身的卧房,竟会简单至此吗? 她回过身来四面环顾了一番,从有上次蛇屋的经验,这四面的墙她一来便已悉数敲过,皆是实墙,亦不像是设了暗门的样子。 但这奇奇怪怪的感觉又是什么。 连笙低下头,缓缓往门口踱去,然而方一踱到门前,忽然间猛地将头一抬。连笙再次回身看去,方才骤然意识到这个屋子,似乎比自己先时趴在房顶上看到的,要……短一点点。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便二话不说翻身出去,上房顶。 她在房顶之上从东向西走了一道,刨去两面墙的厚度,统共要走十五步。回到房中,又从西往东走回去,却只迈出了十四步。 少一步! 连笙心下大吃一惊,果然有密室。 只是这间密室入口不在墙上,在哪里呢? 她将目光盯住短了一截的东墙,靠墙是一张床与一只斗柜,床上床下她皆已翻过一圈,莫非问题出在这只矮柜上……连笙赶紧上前搬开它,脑海当中灵光乍现,伸手便向墙脚处、被斗柜遮住的一小块墙体上敲了敲。 两声“空——空——”。 连笙方才恍然大悟! 她一心一意寻找暗门,却不想这暗门竟会设得狗洞一般低矮,如此遗漏了去,害她兜兜转转白费了这许久的功夫。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总算让她寻到了一点蛛丝马迹,连笙赶紧一刻也不敢耽误,迅速沿着墙面找起开门的机关来。 今日探这卧房不比祠堂乃是砖墙,墙面平整又空空如也,若将机关安在墙上显然是不太像了,可这左右横竖也就一面墙,除非…… 连笙忽而低头看向脚下。 挨在墙角的一块小方砖,似乎比别的地砖要显得稍稍干净些。连笙立时感到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墙角处,左右皆走不通的死角,又有谁会无聊到去踩那块地呢?何况斗柜挡着,即便下人洒扫搬开了,都未必要尽心的地方……连笙笃信且迫不及待地迈出脚去,用力踩下。 极轻细的“咔嗒”一声,方才那块墙面缓缓豁出一条细缝,果不其然就在这里! 连笙一时既紧张又激动,她小心翼翼弯下腰探过头去,却发现这个她所以为的密室不过是个入口,墙体之后乃是一截石阶,直直地通往地下。 下面究竟都藏了些什么? 连笙冒了个脑袋进去,想顺着石阶往下探个究竟,然而方才探了半边身子过门,却突然间听见外头一点风吹草动——有两对脚步声正从院门口进来。 这个时机不对! 连笙登时想起长青嘱托,无论如何,安全至上,她此行太过冒险,别说是被抓,就是被人发现也将招致后患无穷。她当下抽身出来,将斗柜移回原位。正门已然不可能再出得去了,她须即刻找个地方来躲。 可是屋子空旷一目了然,躲哪儿? 密室万万不行,且不说不知门外来人会不会就是秦汝阳,万一他要开了密室,撞见连笙岂非就是瓮中捉鳖,何况底下境况如何,连笙一无所知,现下也不是她能担得起风险的时候。那床下,柜里……连笙迅速看了两眼又迅速否定,而后她飞快抬头看了看房梁,房梁稀疏,唯有一根梁木稍稍宽厚能够勉强藏人,而今也只有一赌了。 外头那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连笙飞速一个借力跃上顶梁,而她才将自己藏好,便听见房门“吱呀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0 ”一声。 第64章 卷十一 同谋(贰) 好险好险。连笙心有余悸地想, 若是晚上那么一瞬,自己当真是要倒大霉了。 她藏在梁上,丝毫不敢乱动, 连呼吸都是半屏着吐纳, 小心翼翼的。 推门进来的两个人,听他们的步履沉稳, 似乎皆是上了些许年纪的男性,此时此刻毫不避讳地直闯秦汝阳的卧房, 家丁必然不是了, 莫非便是秦汝阳本人? 连笙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着, 就听其中一位正在关门,站在屋内的另一位忽然阴恻恻的嗓音开口道:“若非是你今日府上大喜,方才泼我一身那小厮, 当场就要办了他。这样晦气,如今还要来换你的衣服穿。” 那关门之人应当回过了身来,声音的方向朝里,连语气都在赔着笑, 道:“底下人不懂事,回头我定当重责,您消消气, 别跟下人一般见识,我这就找两身衣服您先将就穿着。” 说完又听到衣柜门被一把拉开的声音。 得亏方才没有躲进柜子里! 连笙仿如劫后余生一般,一颗心怦怦跳到了嗓子眼,只有努力稳了稳神, 才将满心专注重又放回他们的谈话之上。 那位打开柜子找衣服的人,现下连笙能够确定,十有八.九,应当就是秦汝阳了,只是另外一位是谁,她一时半会儿还听不出来,唯有声音耳熟得紧,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就当她正努力回想之际,秦汝阳已找好了衣服,他关上柜门转过身来,道:“将军,您看这两身可还行吗?” 将军?连笙的心头倏起一阵嘀咕,她所见识过的将军,除了卫大将军、长恭,还有谁呢……而后思绪一顿,在脑海里陡然便冒出两个字来——兆惠。 是了,正是兆惠的声音。曾经跟随长恭前往兆惠将军府上祝寿听到过的,当日卫无双大婚,喜宴之上大动干戈又听了一番,兆惠将军说话,正与这人一模一样。 连笙想明白后,不由心里便是嘟囔两声,想这兆惠将军派头实在是大,不过就是换件衣裳,还得左相亲自伺候。 而后侧了侧耳,只听兆惠将军应一声“行”,秦汝阳便又笑道:“这么多年了,恐怕也只我与萧夫人清楚这背上纹身的事吧。” “嗯,”兆惠的声音背过身去,一面接道,“你是知道我的,这纹身不可见人,哪怕多年已过,我也从来皆是自己更衣,除了你与舍妹,便连我那府上夫人也不曾见过。” 不可见人的纹身? 连笙一时好奇心起,听他二人现下说话的声音,正是背对着她的方向,要不要……冒险看看? 她一面想着,一面竟真就极小心地探了一点点脑袋出去。 她的脑袋方一探出,心上登时便也跟着支起了一架大鼓,那擂着战鼓般的心尖震得“咚咚咚咚”的,敲得连笙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可好在老天眷顾,她才探了一小半边脑袋,正正巧巧便撞上兆惠将军刚褪完里衣。 秦汝阳站在他身后展了展干净衣裳预备递与他,他的背上,确然分明描着一幅纹身。 那纹身祥云团簇,云团中被簇拥着有一只鹰和一条龙。虽只现了一瞬,而后便被衣裳给盖了去,可连笙却忽然之间皱了皱眉。 她小心翼翼地又将脑袋缩回来,伏在梁上,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好在无险。然而眼前不断闪现方才见到的画面,她又无比确信,自己一定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 究竟是在哪儿呢? 她闭上眼睛,脑海当中走马灯般闪过记忆里的片段,心头一边默念不是。而就当此时,倏忽却听兆惠开口问了句:“我听说数月以前,你府上曾进了一个贼人?” 连笙心上登时“咯噔”一下,立马睁开了眼。 只听秦汝阳答道:“是,的确进了贼人,不过不是一个,至少当有两个。” “哦?那贼人偷什么了?” “什么也没偷。” “既然什么也没偷,那你紧张什么,”兆惠有些不解,“抓住那贼人了吗?” “还没有,”秦汝阳道,“可正是因为他们什么也没偷才觉紧张,那贼人一来便去了祠堂,还进了蛇屋。” “咣”一声,兆惠将军搁在身前桌案上的茶盏被碰翻在地。他转过身来,刻意压低的嗓门问秦汝阳:“怎么知道的。” “我先是见到蛇屋地上有几滩血,便知大事不好,府上定当有人闯入,因中蛇毒,故而情急之下吸血救人。我便当即着人细查阖府上下,结果各处皆不知有贼,却唯有在祠堂里发现了一点端倪。” 秦汝阳低低地说起,然而兆惠将军听来却似乎比他还紧张些,他愈发小声地问:“有何端倪?” 秦汝阳听罢又往前凑了一步,几乎已是耳语了,连笙不得不屏了呼吸,更努力地分辨底下传来的丝毫动静。可任凭她听力再好,也只得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话:“那贼人已然小心,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只是百密一疏,……牌位被放回去的时候,虽然……却压住了半滴.蜡油。” 秦汝阳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同连笙的心跳也是骤停了一瞬。 牌位,半滴.蜡油。 连笙记起当夜,她在翻看四壁上的画像时,长恭就举着蜡烛在看灵牌。一定便是那时候了,她心想,可是这样大的秘密,连笙心头顿然疑窦丛生,秦汝阳竟能将这样大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兆惠,且听他们谈话的口气,已然不是头一遭了。 秦汝阳与兆惠,竟有这样好的交情? 连笙心头暗自念叨,便又听见兆惠低声喝问:“这么大的事情!怎的今天才告诉我。” “唉,”秦汝阳黯黯叹了口气道,“此事还未尘埃落定,又怎好提前叨扰将军。” “那如今可有眉目了?” “嗯。”秦汝阳顿了顿,“虽说这数月以来一切相安无事,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寻常窃贼,哪有一来便偷祠堂的,必定是有心人在探寻些什么。我守了几个月也没能守到他们再来,便想今日也许倒是个机会。” “此话怎讲?” “若这贼人想要刨根究底,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今日这样大的场面,我且不信他会错过,所以备了个法子,打算试上一试。” 兆惠将军应是换好了衣服,重又倒了盏茶,问他:“你要如何试?” 只听秦汝阳有些狡黠又颇为神秘的口吻,笑道:“今日宴请客人的酒里,我下了毒……” “下了毒!?” 兆惠手中的茶水泼出来些,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秦汝阳却仍旧笑道:“将军不必担心,我下的蛇毒稀得很,纵是一整坛酒的量也伤不了人,只是,饮者浑身发热,面红耳赤,如同醉酒一般,于两个时辰过后便可自行消退,唯有除非……”他说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1 罢一声冷笑,“除非此人曾被这蛇咬过,不怕蛇毒。” 兆惠将军闻言,这才了悟般地“噢——”了一声:“难怪你要请来这样多的人,我还觉奇怪,那吴大人李大人素来与你政见相左,隔三差五就要在朝堂之上吵一番的,即使太常公好客,也总不至于连他们都请了。这样一说,倒是不错。” “是,”秦汝阳附和道,“此法难以识破,旁人皆只会道是酒后劲太大,上脸,毕竟谁会蠢到要在自家婚宴上下毒去谋害宾客。” “只是你如何断定,当日那贼人也一定会喝你的酒?” 秦汝阳便不由笑笑:“且试试吧,既然毒酒不能伤及性命,试试又有何妨?试不中便试不中,可万一要是试中了呢?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就光凭‘左相府’这几个大字门楣,我也断然不信当日来探我相府的会是寻常草芥,即便不是亲身来探,也逃不出定是心腹下手干的。能同我秦汝阳有过节的,又岂是不入流之辈。而今入流之辈皆在前院坐着,我还真不太愁找不出他们来。” 秦汝阳说着说着,话锋里又转出了阴冷,兆惠显然已是习以为常,也并不感到有异。于是放下心来,以稀松平常的口气问他:“那怎的当时不去找,看谁受了蛇毒,突然就病了。” “哎——”秦汝阳一声否认,“当时去找岂非大海捞针,何况他人有心要瞒,也未必见得找得到。白白打草惊蛇,何苦来哉。” “也是。” 兆惠一声冷言,便听见他放下茶盏,又拍了拍衣袖,对秦汝阳道:“行了,吉时将至,你我也当快些回去席上坐着了。” “是。” 秦汝阳打开房门,兆惠跟着后脚迈出门去,连笙却还是不敢动,仍然如履薄冰地伏在梁上。一直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了,她才爬起身跳下梁来,然而双脚甫一落地便飞也似地往门外奔去。 方才秦汝阳与兆惠的谈话言犹在耳,她预感到大事不妙,依照秦汝阳所说,他在今日宴请宾客的酒里下了蛇毒,这毒酒要让长恭喝下,他那一脸的面不改色立时便会出卖了他。 万万不可,连笙一面飞奔一面心想,定要赶在他举杯以前拦下他。 可她才将杀到前院,却立时便被敲锣打鼓吹唢呐的迎亲队伍挤了个无处立足。 新娘子迎回来了,周遭一哄而上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登时便将院子填得水泄不通,纵使连笙踮着脚,可别说长恭了,就连前头的境况如何她也看不见。 戌时拜天地,连笙竟就生生被挡在了人墙之外,她一身上下小厮打扮也不好明目张胆拨开人群往前挤,于是只能听那人群里时时而起的掌声、起哄声不绝于耳。好不容易捱到司仪一声“礼成”,送了新人入洞房后,挤作一堆的人群才渐渐散开,连笙赶紧四下里寻找长恭。然而当她目光落定,就见新郎官带了相随前来桌前敬酒。 破天荒的,秦汝阳不在席上坐着,竟也跟在一旁,身后还有一人,不是左相府里的,连笙远远的一眼便认了出来,兆忠卿。 “长恭!”连笙脱口而出的惊呼,只是太远了,没有人能听得见。 第65章 卷十一 同谋(叁) 秦汝阳领着新郎会见文武官员, 正站在席间说些客套辞令,满座皆是端着酒杯抱着手的“恭喜恭喜”,连笙拔腿便是一个箭步冲过去, 长恭手执杯子眼看便要一饮而尽了, “少将军!——” 连笙已然顾不得自己一身小厮打扮出现在此处、出现在兆忠卿的眼皮子底下,会显得有多可疑, 一心只想长恭若是饮下那酒,当场便要比她可疑一万倍。于是铤而走险, 冒着成为众矢之的的风头, 大喊一声。 这一声喊, 果真便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各式各样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连笙,连笙一时头皮发麻,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掰:“少将军, 前几日你才受风寒,白先生开药方时千叮万嘱了要忌酒,你忘了吗?” 长恭一时不解,张口正要插话, 连笙又赶紧再问了一遍:“白先生说的,不!可!饮!酒!你忘了吗?” 一字一顿,不容分说。 长恭方才登时会意, 忙道声“是,是,今日糊涂了”,而后转过头向秦汝阳拱了拱手:“秦大人, 秦公子,那,我便以茶代酒吧。” 秦汝阳听罢只笑一笑,也没多说什么,欣然便饮了。 却是在他身后,兆忠卿的眼神微微一凛。 这一点神色微变,长恭与连笙皆是不察,只看秦汝阳领着众人再又寒暄几句离开席上,连笙才从心底缓缓舒出一口长气。席上原本起立的一干人等重又落座,唯独长恭却仍站着,他放下杯子向连笙道:“你随我来一下。” 他们拐了几道弯绕出府外,找了个僻静处停下,四顾无人,长恭回身便问:“方才怎么了?” 连笙一身小厮打扮,虽说可辩解是护主心切,但这番举动仍旧太过出格,何况兆忠卿还在场,又怎会不对此举起疑。长恭面露忧色,连笙遂才赶紧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梁上所闻悉数道与他听,末了不无担忧地说起:“长恭,这面上看着还是场宴,可底子里,怕只怕是一场局呢。” 长恭的眉心拧了又拧,乍听之下好似十分担忧,但转念一想,又觉这其中疏漏重重。 一杯酒,纵能当场试出他来,可秦汝阳事先并不知情,他就藏在满座宾朋之中,秦汝阳又怎知元凶会来?即便来了,又怎能确信他便一定会饮那酒?此一计,看似理所当然,实则却是漏洞百出。于是思忖片刻,还是定了定心神道:“不妨,你我也别太过忧心了……” “怎能不担心!方才若非是我及时撒谎,现下你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连笙后怕不已,却见长恭竟然不为所动,反还回过头来劝她,一时心中着急,面上也跟着现出愠色来。长恭见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忽而便觉有些好笑,想来自己先时还在替她左右忧心,而今反倒调过来了。 心尖上微微一动,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急,无妨的。” 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略一抬手,掌心便已悄然覆在了她的头顶。指尖无意拨过发丝,手指微微蜷起的一点弧度,贴着一颗小脑袋,轻轻揉了揉。 好似春已来,风已暖,拂过心间,满园盛放。 长恭虽只一瞬便收回了手去,连笙却是如遭雷击一般,登时愣住了。 耳朵根还麻酥酥的,她定定地望着身前,因他抬手挡住了自己原本上望的目光,于是便只勘勘落在他的胸前。胸前近在咫尺,仔细还能看见他的胸口呼吸起伏。胸膛宽而坚实,北境的沙场十年练就的,思绪一时飘忽辗转,想到若是被他这样拥在怀里……连笙突然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2 面颊发烫,腮帮子“唰”地通红,转瞬闭嘴收声。 她不再接话,便听长恭继而道:“席上人多,不可饮酒的也不止我一个,何况有人天生上脸,左相又从何分别呢?” 连笙只默默绯红的脸,点了点头:“嗯。” “倒是你,如何,可有探得什么?” 长恭借着机会问起,连笙方才从那无边遐想里抽回神来。她仍旧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却也不忘老实作答:“探得了。秦汝阳的房中,有间密室。” “密室?你可进去了?里头又藏了些什么?” 连笙便摇一摇头:“没能进去。秦汝阳房中入口不过一个虚掩,那密室却是建在地下,我才要下去看的,却赶上秦汝阳回房,于是只得匆匆关了密室门,什么也没看着。” “噢……” 长恭不无遗憾地叹了声,便又听见连笙问他:“那往下如何,还需要我再回密室探个究竟吗?” “不可,”他制止道,“说好了以吉时为限,而今吉时已过,还是等回府与兄长商议过后,再行定夺吧。” 连笙便低着头应声:“嗯。” 别无他话,二人之间转眼安静下来,连笙一直不再抬眼看他,通红的耳朵尖儿却是出卖了人。长恭一眼盯到了,于是一时间也觉出些不自在来。空气里悄无声息弥漫的情愫暧昧,长恭忍不住清清嗓子,咳了咳:“那……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席吧,人在相府,还是当心些。” “嗯,你也是。” 连笙仿佛得了台阶可下一般,话音落后便赶紧转身,将脸埋在手心里要离开这尴尬的境地。长恭不由心头笑笑。 她与他一前一后回府,在岔路口分道扬镳,长恭回去宾客正席坐着,连笙则抄了小路,往下人们用饭的地方奔去。 然而行到一处偏门前,连笙却忽然瞧见一个身影行色匆匆,正往门口的方向去。虽然背对着她,连笙却还是一眼便瞧了出来,正是兆忠卿。 先时他陪秦汝阳在席间敬酒,这会子酒敬完了也不回去席上坐着,反倒跑来这里,做什么? 连笙立时起了三分警觉,一个闪身躲到墙后。 只见兆忠卿步履匆忙,行至偏门前四顾一番,见是身后无人,便小心翼翼地从偏门出去了。一副生怕被人发现的模样,好生奇怪。 连笙疑窦乍起,自然也待不住,当机立断翻身跃上墙头,伏在墙上盯紧了兆忠卿的身影,待他行了一段距离过后,便一个纵身跳至墙外,远远地跟了上去。 兆忠卿出了巷子,径直便往东走。 他先是去了一座大宅邸,在后门口拦住一个下人盘问了几声,而后也不多留,抬脚又拐去了另一户门庭,同样也是随意找了个下人聊了几句便走。如此接二连三,连笙远远地跟在后面,更觉怪异不已,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连笙心头万般的不解,可也只得悄悄跟着,别无他法。然而兆忠卿左弯右拐,绕到又是一座高墙大院的后门前时,连笙却蓦然睁大了眼。就在兆忠卿身前不远处的那扇门,正是卫将军府的后门。 怎的,怎的他还跑到卫将军府来了。 连笙躲在角落里,只见兆大公子如法炮制一般,截住卫将军府出门倒垃圾的下人同他说话,几句你来我往过后,连笙却突然瞧见他的嘴角弯弯地起了一弧笑。 他与那下人拱手作了个揖便走了,连笙赶紧跑上前去,揪住那下人衣领忙不迭地问他:“方才那个人,同你说什么了?” 那下人显然吓了一大跳,而后定睛一看见是府上住着的连姑娘,才松了口气道:“连姑娘,你这冷不丁地突然冒出来,可吓死人了。” “你快回答我,方才那人和你说什么了?” 连笙急不可耐地追问,一副急坏了的模样。那下人瞧着,于是也连带着忽而生起一些疑惑来,他亦是面有不解地道:“你这么一问,确是有点奇怪,那人怎的这会儿想起来问我,去年秋天,咱们少将军是不是生过病。” 连笙心下登时一惊。 她满面煞白,结结巴巴地问:“那你,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啊,生了一场大病,还不轻呢,大半个月没能下得来床。” 亥时,左相府。 秦汝阳书房当中,兆忠卿正垂手立在一侧。 “卫长恭?卫少将军。”坐在太师椅上的兆惠将军抬起头来,半脸金面之下是满眼疑窦,“你确定没错?” “是,”兆忠卿点头道,“今日依照秦大人吩咐,记下今日席上未饮酒的、饮前便已上脸的,共计十九人。这十九人里,就只有卫长恭于去年秋天病过一场,且病症不轻,听他府上下人说法,就病在中秋节过后不久。” “中秋节过后……”秦汝阳眉心皱紧,自言自语,“难不成当真是他,一位少将军,想在我这里找什么呢?” 而后他又略一抬头,问兆忠卿:“这卫长恭什么来头。” 兆忠卿与长恭相熟已久,张口便答:“此人乃是卫雍大将军的养子,庆历二十六年收到卫将军府,此后便一直……” “庆历二十六年?”兆忠卿才起的两句话头,却不想竟被秦汝阳突然打断。 秦汝阳的脸色乍变,立时坐直了身子。 身旁兆惠将军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也当场反应过来。唇色霎时有些发白,脸上难看,问:“那你可知这卫长恭,现今年岁几何?” “应要及冠。” 应要及冠,那便生在庆历十八年。二十六年那场平叛,曾经逃掉一个小男孩,当年也是八岁。 秦汝阳与兆惠的心头瞬时间便“咯噔”了一下。 他二人相一对视,一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涌上心来,彼此皆是坐立难安地攥紧了拳头,脑海当中不约而同浮出四个大字:江州顾家。 第66章 卷十一 同谋(肆) “再探左相府?” 连笙难以置信地看着长恭与长青, 只觉不可思议极了。 她在折回左相府后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回来卫将军府便直奔长青住处,将她跟踪兆忠卿一事倾囊道出, 本以为他们会像她一样深感焦虑与不安的, 却没想到他二人只忧心忡忡了片刻,便告诉她, 焉知非福,是到了该再探左相府的时候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不怕卫将军府被卷进去了吗?” 长恭看了她一眼, 神色有些黯然, 道:“怕与不怕,卫将军府都已然被卷进去了。” 秦汝阳如此心思缜密之人,既然能够安排兆忠卿来查漏补缺, 自然也该十有八.九业已猜出,当夜擅闯蛇屋的人,就是长恭了。他既猜到这个份上,确实无论他们如何应对, 卫将军府都摆脱不了被卷入的命运。 “如此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3 就该孤注一掷去探左相府么?”连笙仍然不解,“秦汝阳处并无确凿实据,如若我们按兵不动, 顶多也就招致一番怀疑,可是这样贸然前去,万一行差踏错,那岂非是板上钉钉再也洗不清了。” 长青见她仍想不通, 便笑一笑,问她:“你且说说,秦汝阳这数月以来,是为何苦守?” “因他找不到人,只能守株待兔。” “那事到如今,还得守吗?” 长青一语中的,连笙一时便哑住了。 只听长恭低声接道:“他既已想到是我,便不会再老老实实地等着瓮中捉鳖,而今我与秦汝阳之间,不过一层窗户纸尚未捅破而已,被他盯上,再要对付我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我若不动,便只能坐以待毙,唯有赶在他下手之前查明一切才可争得一线生机,越早越好。” 他说时双眼盯着脚下,抱了手倚在一侧,连笙忽而涌上心头的热血:“那今晚就去吧!杀他个措手不及!” 她话里兴致勃勃的,长恭立时抬起头来斜觑了她一眼:“我说事不宜迟,但也没说已然急迫到了这个地步,今日左相府方设了宴,必然有得清点盘算的,人多势众,你今夜去,岂不是摆明了要去送死。” 连笙一时又有些讪讪地笑笑:“那何时为好?” “暂缓几日再说吧。” 长恭侧过头看了看长青,长青亦是默默然点头以示赞成,连笙便也只得作罢。 方才起了心血来潮的念头,眨眼却又这么硬生生给压回去了,哎……她有些顾影自怜地叹口气想,如今这样束手束脚的,当真是好生麻烦。 二月春寒,天上一天接连一天地阴着,好像在与日光过不去,始终不肯放晴。 许是这样阴沉的天气亦给了人阴沉的心境,连笙日复一日陪着长青练习站立,却也隐约感到他的进展似乎益发慢了,甚至偶尔还要生出一种错觉来,觉得长青的腿疾是不是已然到此为止,任他再怎么努力也无好转的余地,所谓行走,根本就是妄想而已。 她看了看身旁不远处还在费力起身的长青,又摇了摇头,也许还是自己太过颓唐,兄长比她艰难一百倍都未曾说过放弃,她又有什么资格自作伤感。 然而她虽这样想着,却仍旧没能驱散那股子颓废压抑的情绪,它们便宛如盘亘在天顶上的厚重层云一般,死死纠缠,萦绕在她心头,甚至渐而加重,就连连笙自己也说不清,这份略带了些绝望与不安的悲观心情,究竟是哪里来的。 将军府上有棵樟树被蛀空了根,连笙几乎是心灰意冷地坐在树下看那叶子受了北风,一片一片地从枝上剥落。府外停了一辆马车,下来一个捧着圣旨的太监,连笙的心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继而便听到太监细声细气地喊:“北中郎将卫长恭接旨——” 年初卫大将军参加皇太孙的册封典时曾带回过一份旨意,要由长恭负责三月春祭的行宫外围守卫,而今太监宣旨,便是为了此事而来。圣旨上清清楚楚,要他即日赴行宫,整顿卫队,肃清闲杂。长恭率了众人皆跪在堂下仔细听着,纹丝不动,直到太监读到末尾一句,他才倏忽一愣,连同连笙也是两眼一抬,听见宣旨太监说的话:“但有不明,悉请兆惠大将军示下。” “对了,还敢问公公,此番春祭,兆惠将军……担任何职呢?”长恭接过旨,打了赏后,趁那宣旨太监高高兴兴正要出门之际,随口便问了一句。 那太监自然毫不在意,立时拱起手道:“回中郎将的话,圣上有旨,令兆惠大将军任今春祭典总调度,统掌亲兵卫、行宫卫队与宫外守卫,方才旨意上业已宣明,中郎将初次担此大任,若有不明之处,但可去请兆大将军示下。” “哦,原是如此,”长恭礼貌地颔首致意,“如此甚好。” “是。”那太监说着又恭恭敬敬地弓身拜了一拜,“中郎将若无旁的疑问,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好,有劳公公。” 那太监作了个揖,便毕恭毕敬地退出门去,长恭站在门口目送,待到宫中的车马行得远了,他才转过身来。身后不远处,连笙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他会意与她点一点头。 长青的屋子,春寒未尽,炭火还生得暖洋洋的,连笙抱了杯热茶暖手,安静地听长恭与长青商量对策。长恭即日便要离京,行前这一夜,他们一致认为,无论如何都该去左相府走上一遭了。 只是,连笙问:“那密室入口就设在秦汝阳床榻旁,深更半夜的,你们要怎样才能避开他进去呢?” 她的话音刚落,长青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看起来似乎已然有了主意,可这一眼意味深长里又带了些许凝重,似乎不愿意那样做。但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连笙……” “声东击西吧。”长恭忽而出声接上,打断了他的话,“你来引开秦汝阳,让我趁乱进去。” 连笙想也不想便一口应下:“好。” 长青闻言抬了抬眼望向长恭,又低头皱眉道:“连笙,此行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凶险,要不还是,容我再想一想……” “不想了兄长,”连笙放下杯子笑笑,“再想天都要黑了,就这样定吧,我能行。” 她说话时,眉眼当中尽是宽慰他的神色,比屋里生的火炉子还要暖和,长恭看在眼里,心头一时有些别扭。他又何尝不知此行凶险,只是这样短的时间,即便是兄长,又能有何更好的办法,倒还不如干脆些,直与连笙说了。 可真到说出了口,他又只觉懊悔不已。 连笙义无反顾地应下了,越是这样的义无反顾,长恭心头便越觉难受,转眼却又见她反过头来只宽慰兄长,心里便落寞得仿佛自己真该做这十恶不赦一般。 耳朵里听见长青道:“那我但求一事。” “兄长请说。” “今夜行前,须请墨先生与白先生同往,连笙引人,长恭入室,二位先生定要留在府外接应。” “好。”他与连笙不假思索地齐声应下,只见连笙含笑望着长青,笑靥里有不尽感激,好似谢他顾虑周全,自己一时只顾附和,便觉自己仿佛是一个随意插话的局外人般,遂又满腹心事略低下了头。 连笙听出长恭话里的低低沉沉,有些不放心地抬眼看了看他,见他低眉垂眼,看不到他眼波之中流转的黯然情愫,于是也只当他忧心忡忡,并未太过在意。 是夜,左相府中,一声犬吠,忽然便听到“咣当”一声铜器落地的声音。 顷刻间,某一处的房门大开,有人冲出来大喊:“贼!抓贼!来人呐,抓贼啊——” 一声呼百声应,立时左相府里便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火。 府卫迅速朝着喊贼的方向赶过来,却发现正是秦大人的院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4 子附近,屋顶上一个黑衣蒙面的身影正飞快地上蹿下跳,躲着府上下人们不停飞掷的石子砖块。只见他足尖一点,竟一跃跳到秦大人的房顶上。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秦大人的房门“砰”地打开,尚且还披着衣服的左相秦汝阳一面喝问一面踏出门来。 “大人,”管家当即上前禀报,“府中进贼了,府卫们正在拿他。” “贼?”秦汝阳立时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上看,却见好巧不巧的,那贼人不偏不倚就停在他正前方的屋脊上。他似乎正在等着秦汝阳的目光,见他朝向自己的方向望来,瞬时便眯了双眼,弯弯地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件晃了晃。 此时此刻阖府上下灯火通明,借着烛火的亮光映出那是一块牌,仿佛是块普普通通的木牌,蒙面贼人晃过一晃便立马收回去了,可秦汝阳只瞟了一眼却霎时间面如死灰,他有如发了疯般地大喝:“拿住他!——” 那是一块灵牌。 长青说:“府卫如何无关紧要,你我要的只是秦汝阳,若说能有什么办法可以确保他一定会离开屋子去追连笙,那便必须要让他看见这个贼,偷了灵牌。” 连笙将灵牌揣在怀里,身后是吵吵嚷嚷追她而来的左相府府卫们,这群府卫之后,秦汝阳竟也屈尊绛贵,一刻不懈地尾随盯紧了她。 她得逞般笑笑,一面变着法儿地绕圈跑,一面回想今日午后已然于长青房中推演过的一切,此时此刻,长恭他,应当已经得手了吧。 这边厢,长恭趁乱摸进秦汝阳的卧房,依照连笙描绘,迅速找到密室入口。一脚踏下地砖,那石墙才一显出门缝,他便迅疾躲了进去。 眼前只见一条长长的石阶通往地下,来时以防不测带了火折子的,这会儿看来却是全然无用武之地了,盖因那底下的亮光折返上来,倒照得他的脚下都是亮堂的。 长恭立时便多留了一个心眼,莫不是下头有人? 他一面侧耳听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探下去,石阶笔直,约摸三十多级步子,他屏着呼吸走了一路,终于探到底时,见这一路皆无动静,他便斜了身子,露出半只眼睛瞄了瞄。眼前只见一个偌大的房间,四壁上点着长明的海灯,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长恭一时只觉奇怪,从石阶后现出身子来。 既然无人,为何却将海灯点得这样亮呢? 他暗暗留了个心眼,仔细查看起这间密室来。 密室不小,当中陈列了诸多杂物,只是眼前物什虽多,一眼望去却是整洁有序,看来秦汝阳是常来此地。长恭先是迅速扫视一周,预备再行仔细翻看,然而正是这迅速的一扫视,长恭却陡然间怔在了原地。 一面墙的正中,左右琳琅拥簇的,一道金黄极其晃眼,挂在一只沉香木精雕的架子上,菩萨一般供奉着,一件龙袍。 第67章 卷十一 同谋(伍) 长恭难掩心下极度震愕, 走上前去。 五爪金龙,祥云团簇,当真是一件龙袍! 秦汝阳这是要做什么?谋反吗?! 回头再看这密室当中摆设, 无一不是天子用度。长恭只觉震颤至极, 自己为雪家仇一路寻来,寻到秦汝阳的身上, 却不想竟然误打误撞,窥探出这一桩惊天秘事。 秦汝阳是否冒名顶替也好, 是否官拜左相权倾朝野也好, 只这一间密室, 便能教他肝脑涂地! 长恭心下先是极其震愕,而后神思一顿,便发觉出现下的极其危险。 这样大的秘密藏在这里, 秦汝阳若是反应过来他们此行的声东击西,非但他己身处境极其危险,便是连笙也难逃生天。 长恭立时便觉不妙,心头“咯噔”一下, 竟然听见密室入口的石阶上飞速而来的脚步声! 登时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他根本来不及躲,密室里头一目了然他也无处可躲!石阶尽头刹那闯入一个身影,提着长剑杀气腾腾, 一见长恭,拔剑一指:“果然是计!” 来人面上森然可怖半脸焦疤,红的新肉,黑的死皮, 模糊长在一团,在这夜半深更的地底下,仿佛罗刹降临。一双眼睛阴恻狠厉,虽然不是长恭惯常见到的样子,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人来,这是未戴面具的兆惠将军! 长恭今夜只为一探相府,此行并未佩剑,只好在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方才没叫兆惠一眼便认出他来。然而兆惠手中长剑直指他的面门,长恭心下也知必少不得一场恶战了。 “我说外头那毛贼像是故意引着人兜圈子,果然只是障眼法而已。” “既已被你瞧见此处,今日你便留不得了!” 兆惠一声啐,长剑忽而一反寒光,直直对准长恭刺来。 长恭手无寸铁,立时只得飞身去躲。 兆惠虽然一员猛将,但也只是胜在统兵之上,于己身的功夫造诣,却并未见得如何登峰造极,是故长恭借了密室当中物件摆放错落,一时竟也挡住兆惠几招。当下虽然尚且无虞,但长恭也暗暗心知不好,这样长久拖下去,非但自己越发危险,时间一久还要再将援兵引来,届时援兵一至,那才真是插翅难飞。 需得尽快想个法子离开。 可那密室入口被兆惠挡着,他别说逃出去,就是想要靠近也难。 兆惠一剑一式皆是狠厉,招招想要取他性命,长恭一个不慎,那剑破风刺来,眼看就要刺中他的眉心,他不得已当下空手去接。 双手牢牢合住剑身,剑刃刹那嵌进肉里,登时两手虎口便涌出了血。 兆惠目露狠色,腕上使力,剑锋抵着手劲缓缓打横,明明白白便在剜他的肉。 剔骨之痛几要钻心,长恭强忍住了,只一闷哼。可他虽没出声,但也深知境况已然不妙,铁刃肉身,他再怎样能忍,终究也会忍不住的。 倒不如孤注一掷。 长恭的眼神凛然一黯,不等兆惠回神,瞬而掌劲松开,跟着两手斜斜地一带,那把剑便闷声扎进了他的肩胛。肩上立时吃痛,但他来不及再犹豫,死咬了牙,趁着兆惠刹那愣神之际,迅速调转身位,转眼便成背对了石阶。 他捱着剑,作势一掌击向身前兆惠。 兆惠已然不留神让他移走了剑锋,此时此刻,哪里还能容他再行反击。长恭的掌力还未挨到他身上,他便重重一掌反打在他胸口。 这一掌如坠千斤,长恭登时只觉五内“嗡”地一震,胸闷气短几欲无法喘息。随着掌力,身子也从钉于肩膀的剑上抽离,跟着一并往后飞出去。 重重落在石阶上。 胸腔里头霎时一股冲劲,一股子腥味顶上口鼻,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殷红鲜血当场浸透面上黑巾,结成血流滴落在地,长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5 恭却连拭一下也顾不上,迅速爬起身来,强抑着疼痛和阵阵作呕,飞快转身往石阶上跑。 几乎是连爬带跑。 他最后的一线生机,受下兆惠全力一掌方才换来的生天,他绝不可能浪费了。 眼前石阶越来越短,兆惠大踏步追上来,他拼尽全力猛然往前一扑,一个骨碌滚出洞口,而后凭借十数年来校场砥砺的眼疾手快,身子勘勘擦地而出时,两脚几乎是下意识地蹬开斗柜,堵住入口。 一方斗柜哪怕再不顶用,也足以让他拖上一瞬,他只需要一瞬,扶住床榻踉跄起身,捂着肩上伤口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门外早已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 他一眼盯到正在屋脊之上躲避追兵的连笙,脚步轻快倒是比他自在多了。他慌忙发出一支响箭,人也跟着勉力爬上墙头,翻墙遁走。 这一支穿云箭,是在告诉连笙,撤! 然而响箭甫一升天,头顶竟也“嗖嗖”飞过几支利箭,长恭登时心下一沉,暗叫不好。 弓箭手齐齐出动,弯弓绷弦对准了屋顶上的连笙。连笙众矢之的,只借轻快身法躲过两拨箭雨,便见到穹顶上方,穿云箭响。 “得嘞,你们玩儿,姑奶奶不奉陪了。”连笙遮在黑巾后的嘴角咧咧一笑。 她得了信,转眼手里便多出一只烟弹,重重掷下。 白烟乍然四起,迅速盖住黑衣姑娘的身影,连笙自得笑笑正要撤退,然而身子方一没入烟尘当中,一时松懈,竟被一支利箭射破白烟,一箭扎进她的心口。 连笙登时只觉心口受了重钝,脑袋嗡然一片空白,死寂般的白,连同周遭喧闹也似死寂一般,霎时没了声响。 双眸蓦地睁大,只见眼前唯有茫茫白雾,一时不辨南北,而后片刻静止,方才从那心口之上渗出丝丝缕缕浓重惨烈的钻心之痛来。 连笙突然步履一失,栽下墙头。 长恭正撑了最后一丝气力翻出围墙,围墙之外,没在黑影中的墨先生迅速上前接住他,“快上车……” 然而话音未落,二人便见连笙被箭射中,坠下院墙。 长恭眼见了她负伤,又是当此危急时刻,一时急血攻心,支撑不住昏死过去。墨先生赶紧将他交付白先生守着,自己则迅速回身钻入左相府后陋巷,去找连笙。 陋巷之中尽是白烟,连笙掷的那枚烟弹借了东风铺满整条小巷,目力极浅。墨先生一面谨慎飞速去找,一面亦留心听着哨声。连笙颈上戴了鬼不晓,若是不测,定会唤他的。 然而一整条巷子从头至尾翻完,眼看着白眼就要随风渐渐散尽了,墨先生却竟然遍寻不见连笙的人。 巷子里诡异空荡,墨先生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也端的起了凝重。 身后左相府府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必须也要撤了。只是连笙,连笙人在哪里? 吵吵嚷嚷的喧哗之声已然近在咫尺,墨先生只得将心一横,想到她是随身带着鬼不晓的,无论如何都可喊得到他,况且眼下长恭伤得不轻,也该尽快带回府去。 于是在那府卫闯入巷中的前一刻,墨先生足尖一点,身影顷刻没入夜色昏黑之中。 深夜奔行的马车上,长恭半倚车壁闭目坐着,似是睡着一般,然而身子陡然往前一倾,一口鲜血吐到地上,心头的淤滞刹那疏解,他猛然睁开了眼。 身旁白先生的掌力仍还按在他的背上,墨先生正在外头驾车,车中再无旁人。长恭张口便问:“连笙呢?” 白先生面色难看,摇了摇头。 “她被拿住了?” 白先生只仍旧摇头:“墨先生没找到她,左相府的人便也找不到。” “她中了箭!”长恭当下便要起身,“我去寻她!” 然而身子还未离座却是重重一晃栽倒在地。 “你这副样子,去寻什么!”白先生一面扶他一面厉声制止,“她既能有跑的力气便死不了,死不了便该知道如何找我们。连笙手上有只短哨,是我二人赠她救急之用,当初曾也凭它救你一命,然我至今不闻哨声。你先回府,连笙如何,待你安全入府以后,墨先生自会再去寻她。” 长恭胸口阵阵发痛,也不知是兆惠那一重掌打得,还是忧心郁结所致。 他被白先生搀起坐回座上,身子与心头皆是沉沉无力。 抬眼望向车窗外,外头夜色暗沉,漆黑可怖,心口喃喃一声,“连笙……” 连笙从那墙头栽下,虽然足履不稳,但也凭借十数年来身法造诣,迅速立住了脚,方不至于再摔得重一些。只那心口中箭一时剧烈无比的疼,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左相府上府卫即刻便要搜来,可她锥心之痛,因这透不出的短气跑也不得,正在火急火燎间,忽而瞧见巷尽头外一棵矮树,连忙便慌不择路躲了上去。 矮树低枝,只勉强能够容人,连笙躲在树间却是抑不住地大口喘息。那支利箭尚还插在她的心口,低头看去,胸前黑衣已然被血浸透,若非玄色难现殷红,此刻身上定然已是壮观极了。 “一支……箭而已,还行……”连笙咬紧了牙,一面宽慰自己,一面扯下头上黑巾,折过两折,压在胸口。 她抬手摸向颈间的鬼不晓,现下也只有墨白二位先生才能救她一命了。 只盼长恭一切顺利,二位先生能快些来,她已有些支撑不住…… 然而方才拽出那根细皮绳的颈链,耳朵一尖竟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了一声:“这里有血!” 鬼不晓还攥在手里,连笙登时却是不敢再动。那些府卫就在近旁,如若此时此刻唤来二位先生,岂非是要再拖两人下水。 想着,鬼不晓又缓缓落回颈间。 墨白定不能喊,但她业已不敢再拖。此处虽在树间,然则枝桠低矮,待到巷中白烟散尽,总会被人发现的,且更要紧的她的伤。伤口血流不止,她又勘勘奔了一小截路,现下已是愈发加重,非但喘息不畅,连着手脚也变得渐而乏力,眼前不时黑影频现,越现越频。 她必须得赶紧离开。 怎么走? 春寒凉夜,连笙额上却是痛出了汗,急出了汗。 然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不算远的大路外轻轻驶来一辆马车,乌木车身,四顶流苏垂坠,不是寻常气度,然而车前却只一名车夫在驾。车轱辘缓缓碾过青石路,连笙只觉眼前一亮,哪怕冒险一试吧,此时不跑,再待何时! 她遂而勉力撑起将要耗尽的神思与气力,趁着树下尚且无人跳下树来,甫一落地便捂紧了伤口拼命朝那马车奔去。 见到巷中猛然这样闯出来一个人,身上插着一支箭,满手是血地横撞在车子前边,车夫慌忙急急勒马。连笙只觉气血翻涌不息,走投无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6 路扒紧了车沿。许是车内坐着的人觉出外头动静不小,推开车门正要问个究竟,然而低头一见这人一袭黑衣,胸口还被箭射中了,登时也是吓了一跳。 这人张口便要喊人,可是连笙忽而抬起脸来,因着虚弱而越发睁不开的眼皮底下,双眸与他瞬而相接,这人竟却一个字也喊不出了。 连笙孤注一掷,却会发现眼前车中坐的,竟然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秦弘道。 前吏部尚书,那位因被她与长恭误以为是贺仲龄口中的“秦尚书”而查证了许久的秦老,秦弘道。 秦弘道还认得她,因她曾在府上后花园里,说过一番抨击莲荷的大言不惭之语,当时觉她标新立异,故而印象深刻。眼下见她奄奄一息跪靠车前,伸出一只手来扒住他的鞋尖,气若游丝求他:“秦老……秦老救我一命……” “连姑娘……” 第68章 卷十一 同谋(陆) 卫将军府里。 白先生才将长恭安置妥当, 正要与墨先生一并出门去找连笙,却见门房来报,说是外头来了一位大人, 指名要找少将军。 莫不是秦汝阳与兆惠, 因左相府里出了事,不顾夜深也忙不迭地前来求证? 墨先生与长恭速一对视, “你且躺着,我去看看。”墨先生说完便着门房引路, 步履匆匆往府外走。 然而见到那位大人, 既非秦汝阳也非兆惠, 却是业已告老的原吏部尚书,秦弘道。 墨先生身作卫将军府上宾,于京中常有走动, 自然有过照面,于是行下揖礼,恭敬拜道:“秦老?” 夜半深更,秦弘道前来, 所为何事。 但不等他直起身来,便感到双手受了身前秦弘道一扶:“不必多礼,救人要紧。” 秦弘道说罢侧身让出身后的马车来, 那马车当中躺着一位黑衣女子,胸口赫然一支长箭,正是已然不省人事的连笙。墨先生不由面上一骇。 秦弘道救了连笙一命,还将她送回卫将军府。 安顿了连笙到白羽房中, 交由白羽医治后,墨先生便亲自送他出门。 路上,墨先生自然而然便问起秦弘道来:“秦老怎会机缘巧合搭救连姑娘?按说连姑娘与秦老素昧平生……” “也非全然素昧平生,”知道他心有疑窦,秦弘道接道,“一年前于我府上,曾与连姑娘有过一面之交,当日便见她谈吐不俗,于她青眼有加,是故今日亦不忍不救。” “喔……原是如此。”墨先生颔首笑道,“我且不知秦老与连姑娘这段渊源,方才冒昧,还请秦老勿怪。只是秦老,” 墨先生两眼笑眯眯地又侧过脸来:“在下但有一言相劝,秦老义举救下连姑娘,在下铭感五内,先行替连姑娘谢过。但今夜之事,大抵非福,秦老此行离开将军府后,便只当自己从未来过,于今夜所见,也只当作闻所未闻。来日无论如何血雨腥风,秦老都是不要被卷入的好。” 墨先生笑靥春风,然那话里却是意味深长。秦弘道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是想要他三缄其口,守住这桩秘密。且已明白说了,大抵非福,若他不慎疏漏将此事说了出去,来日只怕血雨腥风难保己身。此番话是奉劝也好,威胁也好,这位墨先生,倒是城府。 秦弘道于是遂而笑应:“多谢先生劝告,老夫记下了,今夜入城后便直回了秦宅,那车夫我也会再交代清楚的。” “如此便有劳了。” 墨先生笑容不改,转眼二人已行至偏门外,墨先生又是一番恩谢,方才送别了秦弘道。见他登车走远了,才又转身回去。 白羽屋内,连笙正躺在床上,面色煞白。那支利箭插在心口,虽然尚且不至要害,但她一路失血过多,现下也显十分凶急。白先生素来惯是一人行医,今日却一反常态,喊了两个婆子前来搭手,于是门外长青便守着婆子们进进出出,难掩面上焦色。直到墨先生送人回来了,听他宽慰两声,方才略略和缓些。 一会儿见一婆子拿了一根细长木条出来,捧到长青跟前,正是方才射中连笙的那支箭。 “她如何了?” 那婆子还未回答,却又听到院门口唤来一句有气无力的:“连笙——” 墨先生与长青皆循声望去,便见院门外只着了一身单衣披着大氅的长恭,被一小厮扶着,问:“连笙如何了……” 长青眼中瞬而掠过一丝异样神色,意识到他曾几何时,会这样关心另一个人。于是脑海中倏忽忆起,旧年夜在别院的回廊下,长恭问他是否喜欢连笙的话。 当时他不加否认地回答了他,可他却在听见答案的刹那间,竟于眼底乍起无限落寞。这份落寞之色,只一瞬,便因他埋下头去而看不见了,但这一瞬却横亘进了长青心头,乃至于此时此刻令他忽觉心间清明无比——长恭之于连笙的欢喜情愫,同自己于她,理当是一样的。 只是连笙不知,长恭自己呢?又可曾知晓? 耳旁一声喊,不经意折断了他的思虑。 “不是要你留在房中休息,怎的跑来了。”墨先生说着迎上前去扶他。 他快步走近,一把扶住长恭,而后示意那小厮退了,才又低声道:“你明日便要赴行宫,此番春祭,兆惠任总调度,你今夜方才受他这一掌,难保他会想到你的头上,若是明日便来试你,你还不紧着养伤。” “是,我知道,”长恭凝眉将头一点,“只我听到动静,知是连笙回来了,她因我负这一伤,我又如何躺得住。” 他说罢又向屋门处望了一眼,才回过头低声道:“况且先生所言明日之事,长恭也想请先生帮我一忙。” “什么忙?” 长恭方要开口,却见屋门口背光一个影子及近,下一瞬屋门便开了一道缝,白先生站在门后,一身白衣染血,道:“可以进了。” 长恭便忙地改口,只道一声:“回头再与先生商议吧。”匆匆就要往屋中去。 墨先生知他忧心,遂也随他,扶住长恭,与长青一道入内。 一入屋子,便觉屋中凌乱不少,两个婆子正在手脚不停地收拾。地上丢着已被剪碎的黑衣,一旁座椅上堆了两床让血染花了的床褥,榻上连笙已然醒转,清洗包扎完毕,换了干净衣裳与棉被,见到三人进来,尽管周身无力,却也尽量往被子里头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一双杏眼盯着来人:“兄长,墨先生……” 而后目光定定落在同样面色惨白的长恭身上,见他被墨先生扶着,双手缠了绷带,虽然大氅围得严实,却也隐隐见到他肩口上的不对:“你怎的了,也伤着了?” “我无妨,还受得住。”长恭皱了皱眉,“倒是你……” 他话到一半又噤了声,不由抬眼看向周围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7 忙碌的那两位婆子,眸光谨慎。思虑片刻,还是缄下了口。 连笙自然会意,便也不再多话,只于被中蒙着嘴支吾一声:“先请坐吧。” 墨先生扶了长恭坐下,自己并于一旁寻了张空椅落座。白先生衣被染红,只道自己去里间换身干净的,遂也离了屋子,徒留下三个大男人与两位婆子飞快忙碌,几人一时无话。直到那两仆妇收拾妥当,拣了脏衣物与器皿躬身拜辞,方才让墨先生打破沉默:“有劳二位嬷嬷,去时还请将院门一并带上吧。” “是,墨先生。” 待到屋中闲杂人等悉数走了,墨先生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询问连笙与长恭今夜之事。 连笙仍将脑袋半埋在被子里,听见墨先生问她,遂才将她如何坠下墙头,又如何躲开府卫遇见秦弘道一事如实说了。 既然眼下人已平安回了府,便也只是说来通禀一声,听见无人怪她,连笙跟着才又轻轻松了口气。半张脸因闷在被中说了许久,也憋得慌,于是小心翼翼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继而才露出一整颗的小脑袋来。 长恭见她蜷在被中说话,好似小猫一般,两眼倏忽一眨,又将被子拉下了些,一张小脸因闷在被子里而显得红扑扑的,心头忽而一动,觉得有些可爱。这厢白先生已然更衣完毕从里间出来,听见兄长问了几句,知道连笙业已无妨,便也放下心来。 屋内一时悄然无话,都在等着长恭的回答,于是默默然片刻后,他才又端正了颜色,顺着墨先生的话尾,讲起今夜密室当中所见。 秦汝阳房中密室,别余皆可不论,但唯有龙袍与兆惠,却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堂堂左相,位极人臣,却在家中私藏龙袍,这样当诛九族的杀头大罪,光他一人冒死要受也就罢了,竟会连着兆惠将军也一并卷入。 “秦汝阳对兆惠,竟就如此推心置腹?这样大的秘密也不瞒他。”连笙一时咋舌。 “也未必见得就是秦汝阳一人主张。”长青一语中的,道出一点可以想见的可能来——秦汝阳与兆惠,合谋要反。 话音落,非但连笙,便连墨先生也皱了皱眉。 先是彼此震愕,继而化作满室弥漾的惴惴不安来。 不单是对秦汝阳与兆惠所行之事的不安,更是忧心卫将军府。如今长恭已被盯上,今夜不知还会否留有蛛丝马迹在左相府里,过去暴露的,不过一间蛇屋一樽灵牌,实也算不得什么大秘密,可如今却是一件龙袍。杀头的大事被外人知晓,谅谁也会想要灭口的。 现下他们虽不清楚那黑衣人便是长恭,一时还归安稳,但倘若哪天东窗事发,卫将军府便是首当其冲。 连笙心头紧跟着不寒而栗,一个寒颤,却倏然记起一点怪异来。 她道:“当日在秦汝阳的房梁上,我听他二人谈话,当时不觉奇怪,直到方才兄长一点醒,我才想起,秦汝阳与兆惠说话时的口气,恭敬极了,仿佛兆惠便是他的主子一般。按说他二人平级,又是在私下里,何需要那样谦恭……” 连笙不经意的一语,却于长恭长青的心头皆是一顿。如此说来,如若当年真是秦汝阳下的密令诛杀顾家,莫非指使他的幕后之人,便是兆惠…… 外头忽而一声鸡啼,打断了几人思绪,是日长恭便要出发前往行宫了。 勘勘折腾了一宿,无论再有如何想不通的,也该歇了。 连笙因才从昏迷当中醒转,以防不测就留在白先生的房中过夜,墨先生便搀着长恭,与长青一道退出门去。长青回房以前,面色郑重叮嘱长恭万事小心,长恭颔首应下,亦道:“兹事体大,兄长虽居将府,暂且无虞,但也须得多加留意。” “会的。” 长恭略一欠身,便由墨先生送他回房了。 然而一路行抵他的房中,安置妥当过后,墨先生正要离开,却被长恭轻轻唤住:“墨先生。” “少将军有何吩咐。” “明日应有一场恶战,为求自保,长恭想请先生帮我一忙。” 第69章 卷十二 天变(壹) 春祭行宫外, 巡防大营。 长恭正领着副将单庭昀巡视宫围布防,倏忽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卫少将军——” 长恭回头,入眼便见一抹金黄, 天有些阴沉, 半脸假面于周遭的一片暗色里,分外显眼, 长恭心下一沉,果然来了。于是拱手作揖:“兆大将军。” “兆大将军前来是有何吩咐?” “无甚紧要的, 不过四处转转而已。” 兆惠答着, 几步行至近前, 就背手立在长恭身侧。 虽然面上不苟言笑,但话里却是有些和气,与他一贯的做派并不十分相同。然越是和气, 却越是诡异。长恭知他此行绝非随意而为,便也起了十二分的戒心应对。 兆惠道:“听闻此次将你调来负责宫外守卫,老夫心中自是欣慰不已,将才难求, 依你如今情势,卫家军后继有人亦是指日可待。但春祭终归乃朝中大事,一应规矩不比军中, 繁琐至极,你初初掌此大任,难免会觉力有不逮之处,我只唯恐布防一事千头万绪, 你一人难以应付,便才想来看看。若有疑难,你可但行问我。” 他话音落,便见长恭倏忽又一颔首:“大将军实乃恪尽职守。此等小事,换做旁人,派个将士前来察看一番便当交差了,独独将军还要亲自跑这一趟。将军之尽心尽责,长恭受教了。” 他仿佛话里有话一般,兆惠眼里遂而忽起一点戏谑,似乎有些挂不住面子,只道:“事关皇上安危,皇上的事,便没有小事。” “是。将军教训得是。” 长恭半低着头一派谦逊模样,兆惠一时也找不出茬来,便只抬手让他带路,自己要与他一路巡察。于是便令单庭昀从前引着,长恭与兆惠随后并行。 兆惠边走,边不时谈起几句御前防卫的话来,因他手里握着巡防营,于此一折,便多少有些头头是道。只是话过三巡,忽而就说到了长恭身上。兆惠负手立定,道说统领卫队,运筹帷幄是为其一,当机应变以为其二,“却不知卫少将军应变如何……” 而后话音刚落,却忽如其来抬手一掌猛地按向长恭。 长恭下意识便要去挡,然而胳膊方一抬起,神思里却立时反应过来——这一掌须得受下。于是硬生生压下反手的冲动,止住了手,跟着那一掌便重重落到了他的肩上。 肩上昨夜被剑刺伤之处。 登时他便沉闷一声,踉跄退开几步,一个绊子跌坐在地。 “兆大将军!这是作何!……”单庭昀当下便喊出声来,脚下一迈就要去扶长恭。 可不想他的话尾还未道尽,兆惠却会当先一步,抢着上了前。他快步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8 冲上前去将长恭扶起,一面自责不已,道:“实是老夫之过,光只想来试一试你,却不想出手没个力道,定是拍得重了,且让老夫看看伤着没有……” 一面竟然不容长恭分说,当场便撕开了他的衣服。 长恭今日初初抵营,只穿了一身便衣,未着盔甲,于是他两手攥住他衣领,打横了一撕,那衣领便瞬而扯开,当下露出里头铜色肉身来。 在场诸人,无论再如何眼拙也都能够明白瞧出来了,兆惠此举明摆着是故意为之。只他为了什么,一众人等皆是一头雾水。单庭昀当即便要冲上前来,可抬脚将将起了步子,却是足尖一点又瞬而顿住了。 只见长恭暗暗抬了抬手,向他使下一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轻举妄动。 单庭昀大惑不解,愣在原地,就见长恭眼神凛冽,从他身上又转向正在低头的兆惠面上。兆惠的面上,眉尖绞作了一团,定定地盯住长恭不着寸缕的上半身子,目露震愕,一张脸上诧异至极:“这,这是……” 长恭此刻袒胸露腹,劲骨丰肌,平日里被衣物掩盖的,此刻铜肌纵横,就明白展露在外,于白日底下泛着光鉴铜色,一看便知乃是久经磨砺,可那胸口大片大片淤青触目,又生生将人眼球给夺了去。 那些淤青长在他的胸口、腹上,有的成斑,有的成块儿,些许透紫,些许泛黄,且与淤青连成一片的,是各样数也数不尽的大小伤口。新伤旧伤刀伤剑伤,其中业已结疤的,尚在愈合的,横七纵八,教人一时难以分辨。 连着单庭昀与身旁几位将士也是吃了一惊。 兆惠盯向他的肩头,一方纱布盖住的地方,确实有处创伤,正在丝丝渗血。兆惠将军既已做到这个份上,更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抬手去揭那白纱:“卫少将军这是怎的了,还伤出血了……” 长恭略别了别头,兆惠话说着,已然揭下那块纱帕子,却见里头血肉绞起,模糊的一团,伤口四围还长着大大小小的水泡——是块烫伤,并非如他想的那样。再看长恭胸前,乱七八糟的淤青四横,根本也看不出来这当中是否还有他的掌印。 “这,怎么会……” “大将军可看完了?”长恭问他,谦和有礼。 兆惠方才瞬而回神,转身命军医来给长恭重新包扎,一面似乎歉疚一般只道自己下手没个轻重,不知他身上有伤。 长恭便轻轻道一句:“一点小伤,不必劳动军医,本无甚大碍的,贴着纱布过几日也就好了。” 说着又不动声色地从兆惠手中将那纱布取回来。 兆惠被他取了纱布,心知这番举动太过莽撞,非但没能坐实卫长恭,反惹一身腥臊,教随行的人皆以为他行为怪诞。面上一时难看,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继而问他:“这些伤是从何而来?” 长恭解释道:“晚辈身作大齐将臣、卫家子弟,深知己身之责任,故而十数年来练功习武,只念有朝一日保家卫国,便不敢有一丝懈怠。” 言辞不卑不亢,兆惠听了却瞬而皱了皱眉,眼神略略一暗。 即便心中仍然觉他可疑至极,但凭这番说辞,他也断言不得他什么。 于是遂也只有竭力压下心中不快,点头称是。 而直至此时此刻,看见兆惠从他衣襟之上收回手去,垂眸附和,长恭方才暗暗松了口气。面上虽然平稳无澜,却也唯有自己心知肚明,刚才的两个瞬间,心下“咚咚咚咚”跳得有多么快,若是兆惠的脸再凑近些,几乎便能清楚听见他紧锣密鼓的心跳声了。 手心里暗暗渗出了汗,长恭努力稳住心神,知道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方于心底生起一丝侥幸来。 昨夜墨先生要离开前,长恭喊住他,请他帮自己一忙,偏正是这一忙,却是要让墨先生再伤自己几道,为的便是挡过兆惠的眼。 兆惠那一掌下手太重,于他胸口留下了一方清晰掌印,片刻难消,他料想兆惠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若是借故来看,当场就要露陷,为今之计,便只有再添数掌来盖。 墨先生诚不负他所望,指力掌力肘力交错按在他的胸口,竟于一觉过后留下大小新旧皆不一的淤青来。而长恭身上本有两刀陈年旧伤的,昨夜又让墨先生持了剑,深浅剜了几下,便是常年孜孜不倦练功习武的铁证了。 只唯有肩头那块剑伤。 伤口锋利且新,太过显眼,墨先生一时无法。长恭思虑片刻,竟然找出一块带把的铁片,丢进因倒春寒还未来得及撤的暖炉里。炉中炭火眨眼将那铁片烤成一只烙铁,长恭取了拿在手上,示意墨先生:“烫吧。” 烙铁的滋味而今想来还让人头脚发麻,伤口本已疼痛不已,烫红的铁片再一按上,便觉身子登时本能一搐。 不敢喊出声来,便只有死死咬住牙关,忍。十指深深嵌进掌心肉里,牙关欲碎,双眦欲裂,却也只有硬扛着不躲。直到片刻功夫,待那伤口被烫得面目全非后,墨先生方才松开手。 甫一松手,长恭便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满面煞白。 昨夜那一幕幕,想起仍然下意识般感到肩头胸口钻骨的疼。 好在今日总算无虞,用这一出苦肉计,逃过今日一劫,疼也值了。 长恭一面暗自庆幸,一面整理衣裳。被兆惠这样粗鲁一撕,多少也是有些难看,得亏是在营中,左右净是糙老爷们,好歹才免下诸多尴尬。然而他心下一时放松,穿衣时稍不留神,竟然让他贴身带的玉佩从怀中落了出去。 那只在他母亲临死以前,塞到他手中的玉佩。 玉佩眨眼跌落在地,长恭还未来得及去捡,兆惠却已眼疾手快弯腰捡了起来。 心头顿时有些发慌。 只见兆惠方一触及玉佩,脸色便瞬而变了,指尖极微细地一抖,而后小心拾了玉佩,搁在手上,问长恭:“这块玉佩,少将军从何得来?” 长恭心下直觉不对,眼见他又这副反应,定然是认得这块玉佩。 这块玉佩母亲临终特意托付与他的,便绝非寻常物什,但那玉上图腾与字,他却不知究竟何意。眼下兆惠拿着,问他由来,长恭虽是一无所知,但也明白觉出不妙,从何而来自然断不能说。只是玉佩是从自己怀中掉下,被他瞅了个现行,也无余地去否认,便只得硬着头皮反问他:“玉佩有何问题吗?” 兆惠抬眼深深盯了他一眼。 这只玉佩背面一个“再”字,刻痕清晰,于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一日秦府婚宴,当晚于秦汝阳书房中的谈话,蓦地涌上心头,兆惠心下霎时感到清明无比。当年他与妹妹逃难落于深山,被一亓姓隐居世族所救,妹妹兆冉与那族中一位同年岁的女孩儿交好,这枚玉佩,便是由她赠了亓氏。亓氏一族知晓他二人身世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89 ,才落得后来亓氏阖族被屠,然而亓氏屠族,兆冉走时却将它忘了。直到十余年过去,某一天,已是身作河间巡抚夫人的兆冉突然登门,说在跟随夫君萧应文前往江州赈济灾民的路上,看到了路旁施粥的亓氏。他才方知当年那女孩儿并没有死,还嫁给了江州顾家,做了四海镖局的夫人。 那是庆历二十六年。 兆惠的记忆断断续续,却与眼下境况渐而契合,渐而相接。 庆历二十六年,他与秦汝阳伪造密诏,诛杀四海镖局。那场平乱里,江州顾家跑掉的八岁小男孩,同年八岁被卫雍收入膝下的养子卫长恭。前阵子得知卫长恭偷偷摸摸夜探左相府,似在调查秦汝阳,直至此刻,见到他身上的玉佩,终于将所有蛛丝马迹连成了一片——卫长恭,便是顾家遗孤! 兆惠心下震颤无比,面上却势必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非但若无其事,还蔼然笑了一下。 只这笑容落在长恭眼里,倏忽却显阴冷无比。兆惠笑道:“没有问题,只是老夫好玉,见这玉石质地上乘,心生好奇罢了。既是少将军贴身之物,还是该收好些。” 他说着,轻轻将那玉佩按到长恭手心里,一推五指,将他的手合上。 “兆将军……” “老夫营中尚有一批杂事未处理的,便先行一步了。” 兆惠面带微笑,转身离去。 背影从容,徒留长恭立在原地,却是攥紧了玉佩。 骨子里渗发出的不安之感暗暗汹涌,他抬头望了眼远天,远天阴沉,仿佛憋着一场春雷与骤雨。云层闷闷地压在头顶,教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风乍起,似是要变天了。 第70章 卷十二 天变(贰) 春祭乃是一年中的大事。 古有祭春之俗, 齐自立朝以来,循古法,遵先训, 值当三月, 草木生发,君臣皆移驾行宫, 于上吉日祭天拜五帝,以期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行宫内建社稷坛, 并于宫外设下猎场, 祭典后便行春猎。 长恭负责宫外守卫, 早早便肃清了闲杂,只待仪典。 当是日,鼓乐齐奏, 弦歌和鸣,长恭守在宫外,听得里头仙乐风飘。炮鸣九响,鼓击三通, 祭司领颂祝文祷词,文武百官分列祭坛两侧,行一跪三叩礼。长恭四品官衔, 尚不必入内,倒也甘愿落了个守门的清闲,只等行宫里头礼成后,皇上与群臣入猎场。 猎场就在行宫后面, 圈了大半的山头与草场,作皇家狩猎之用。 此番春猎,听闻皇上亲自下场,便命众将士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着。长恭带了人正在场外巡视,然而时过晌午,却忽见副将单庭昀匆匆策马奔来,面色惊慌,口中直喊:“少帅,大事不好——” “出何事了。” 单庭昀气喘吁吁跳下马背,只道:“方才皇上场中围猎,不慎竟被蛇给咬了,现下昏迷不省人事,传兆惠大将军令下,行宫戒严。” 单庭昀话音落,长恭竟莫名感到心头一顿。 也不知怎的,一听见蛇,当即便忆起了左相府里的蛇屋。他迅速下令封锁宫围,不得放一人出行宫,又点了两队卫队搜捕形迹可疑者。安顿好后,自己便飞速上马,策马入宫门待命。 然而方才赶到行宫门外,却忽闻“咣”的一声响,许是自己听岔了,可旋即里头传来太监妇人哀嚎恸哭之声,长恭心下只觉重重一沉。 清晰可闻的哭唤“皇上——”,天子驾崩了。 三月春雨绵绵,天阴得散不开,卫将军府门上挂了白联,连着街上家家户户亦是挽联闭户,赌场乐坊皆停业,举国居丧。 卫大将军自军中奔回,甫一抵京便直赴齐皇宫,白日里守于宫中祭吊,直至入夜方回将府。然而才在房中坐了片刻,却听见外头有人轻叩了两声门。 打开门,见是长恭。 “恭儿。”卫大将军瞧着门外的长恭面色凝重,显然腹中有事,便让道,“进来说话。” 长恭应一声,随他进屋。 “我方一回府便来找我,可是有何要事。”卫大将军问,一面示意长恭落座。 长恭于他案前坐下,方才道:“确有一桩要事,想与父亲商议。” “说来。” “事关……先帝之死。” 长恭话音刚落,便见卫大将军倏然抬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长恭,问他:“此话何意?” “恭儿以为,先帝之死,并非意外,却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样一句回答,卫大将军便坐不住了,立时皱了眉从案后起身,坐到长恭近旁来:“你说此话,可有何凭据?” “恭儿并无确凿凭据,但是当日咬伤先帝的蛇,恭儿只怕,是出自左相府……” 他话至尾端略低了低头,可也分明感受到侧旁卫大将军攥紧拳心的一震:“为何会是左相府。” 长恭遂而将他曾经夜探秦氏宗祠,如何被蛇咬伤,又因此病了大半个月以至于延误回军之期一事,简要说了。只提到为何会去夜探左相府时,长恭撒了个谎,并未明说。好在卫大将军听闻蛇屋已是愕然,便也没多问。 他的面色凝重非常,沉思半晌,而后问长恭:“此事你可曾向他人提及?” “不曾,”长恭摇摇头,“事关弑君当诛九族之重罪,又涉一品朝臣,恭儿不敢对外妄言,是故只与兄长说过此事。” “该当如此。”卫大将军略一沉吟,“只是现下无凭无据,即便你我怀疑,也不过是空口揣测罢了,并不能拿秦相怎么样,何况若真是他所为,而今目的已成,只怕蛇屋与蛇,定然也不复存在了。此事难办,需得从长计议。” “是。” “只我尚有一点想不通的,秦相弑君,会是出于何种私心。先帝对他颇加倚重,若说是在早些年,他拥立太子,为助太子一臂之力尚还情有可原,如今太子早薨,他又有何缘由定要犯这稍不留神便是脑袋落地的死罪。” 卫大将军才将话毕,却见长恭双眸瞬而又是一沉:“许是,为了谋逆……” “恭儿!”卫大将军脱口而出,而后又急急压低了声音,“无凭据之事,不可妄言!” 不想长恭却抬头道:“父亲,秦相弑君虽无凭据,但谋逆之心,却是确凿。” 长恭一本正色,卫大将军闻之陡然一怔,才觉出事态的不寻常来。 从方才起便应想到的,长恭连夜来叩他的门,怎会只是为了一桩似是而非的揣测。长恭的性子,天塌下来也愿自己一人默默受着,如今竟肯特意前来寻他,并不是为了通禀,而是有事相求。 卫大将军值此刻才恍然意识到他此行意图,便尽力沉下了心头一点不安,只低声道:“你且将你知道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0 的,全数与我说了吧。” 长恭遂才垂下眼:“是……” 于是从秦汝阳房中密室讲到龙袍,从当夜兆惠出现在密室里,讲到秦兆二人非比寻常的私交,长恭话音沉稳,可教人听来却是起了一身的忧惧。 “若如你所说,那眼下大患,便不是秦相。”卫大将军听罢忽而便拧了眉,目光极其慎重且沉,抬起眼与长恭四目相接,缓缓开口,“是兆将军。” “是……”长恭终于点头。 “兆惠手握重兵,身旁又有年幼的皇太孙挡着,他要反,名不正言不顺,可若要借此生事,迎皇太孙登基,非但名正言顺,且皇太孙一旦坐上龙椅,他兆惠便是第一把手辅政。皇太孙年幼,身居其位,不过一个傀儡皇帝而已,可于兆惠,却是坐拥江山……” 卫大将军话至此处,便见长恭默不作声,再未反驳。果然一个秦相,不值得他如此忧虑,真正教他担惊受怕的,幕后其人,应是兆惠。 兆惠与秦汝阳,一条船上的蚂蚱,秦汝阳弑君,不过是为兆惠铺平夺权篡位的路罢了。 此事确实棘手,照长恭所说看来,秦兆二人,定是谋划许久了,而今顺风顺水到了这一步,再要阻止,谈何容易。卫大将军别过头,正在思忖,倏忽却又听见长恭开口道:“父亲,恭儿还有一事……” “且说。” 然而耳畔半晌未闻动静,卫大将军正抬眼瞟向他,却见长恭双目沉沉,眉心紧锁,忽然起身面向自己,不等他再开口问他这是作何,长恭竟一低头,双膝着地跪了下去:“父亲。” “恭儿想请父亲予个恩典,召族长,开祠堂,于列祖列宗前,将长恭从卫氏族中除名!长恭甘愿被发北境,从此永驻边关,我与卫家,死生祸福便再无瓜葛!” 他字字铿锵,虽压着嗓子,却教卫大将军振聋发聩。 “你,你这是做什么。” “长恭不瞒父亲,我与兆将军,许是渊源不浅,兆将军与秦相已然盯上了我,我孤身一人,朝不保夕不足挂齿,可如今形势危殆,长恭一个养子,不愿意连累卫家。还请父亲依我一言。” 一番话掷地有声,卫大将军的双肩,忽而便软了软。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十数年来回忆卷涌,浮上心头,只觉心头分外发重,身子跟着沉沉靠入椅背。眨眼缓缓抬手扶他起来:“起来说话。” 长恭站起身来,身影立在大将军跟前,一堵墙般挡住半屋灯火。这样近的距离,卫大将军不得不略仰起头来看他,因他甚少会以这样的姿态与他面对面,便也从未留意,转眼长恭竟已生得如此高了。十余年了,十多年前,他把他捡回将军府时,他才不过及腰。而今十余年过去,除去当初墨白的一番话,他也只是将他看作一个接班的人,对他并不算好,也不奢求长恭回报于他,如今却见他为保全卫家,自请被逐家门。 卫大将军本已为这十余年感到多少亏欠,眼下更是愧从心生。 念及当初长恭刚入府时,他将之视为一笔交易,一笔他与老天爷的交易——他给长恭一方屋檐安身,长恭许他一个将门延续的未来。可他却从未想过,那年方才八岁的小男孩,举目无依,于心里却是把卫府当家的。 卫大将军忽觉有些疲累,十余年里向来在长恭面前紧绷的一根弦,无声无息地松了下去。 他渐而柔和的目光,倏忽落于长恭双眸,那对眸子映出他嘴角一抹释然微笑,柔声道:“你不必自责,若真有一日,你给卫家带来灾祸,那也是卫家的命,也是我的命。” “长恭,”大将军站起身来,没有唤他小字,反是一本正色称他的名,“若我死了,你也当活下去。活下去,卫家军、长青,都拜托你。” 长恭蓦然愣了愣。 眼前这位年过四旬的父亲,眼里释然平和,却又从那释然平和里透出无尽苍凉来,听见这话,竟是交待后事一般。明明是他忧心忡忡,只怕自己会为卫将军府带来灭门大祸,为何转眼却会引得卫大将军如此伤感。 卫大将军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别开身去。 背身的刹那,恍然忆起十多年前那个雨夜。 庆历二十六年,大雨连下了数日,那一晚,墨先生来叩自己房门,只说当夜府上将来贵人,这人会为卫氏满门带来灾祸,却也唯有他,能教卫家绝地逢生。于是他亲自守在将府门前,守了整整三个时辰,竟真就见到衣衫褴褛的少年,踉跄而来。少年举步维艰,终因体力不支昏厥过去,就倒在将府正门口。 从此十余年,一切皆是顺理成章,他本以为墨先生所言灾祸,不过虚妄,却不想今夜才知真就来了,来得似乎有些突然,有些措手不及,却也仿佛多年约期将至,福兮祸兮,他终得赴约。 卫大将军重回案前落座,徒留长恭还站在原地。 然而甫一坐下,却听屋外有人声响起,是卫将军府的管家。管家说,外头来了一辆宫车,下来两位公公,带着中宫懿旨,来接大将军与少将军入宫。 深夜入宫? 卫大将军心头一阵怪异,与长恭相觑一眼,见他也是颇为不解。 无论如何,该来的终归得来。 “好,你且先去回了那二位公公,我与恭儿收拾收拾,即刻便来。” 第71章 卷十二 天变(叁) 马车一路驶入齐皇宫, 于内宫门前方停,两个打头太监提了灯笼引着,换过正装的卫大将军与长恭便紧随其后, 快步入宫门, 穿过白石铺的宫道,直至行抵先帝生前用以接见大臣的承明殿。 此刻殿上灯火未熄, 正中垂了一帘,帘后有一素衣妇人, 虽是寡淡衣饰, 却也不失庄重体面, 见到一老一少二位将军入殿,似乎有些疲惫的身子正了正。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卫大将军与长恭拜下, 皇后方才缓缓开口:“二位将军免礼。” 话音落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瞥了侧旁一挡落地屏风一眼。那屏风后似有一道人影,分明看不见,却像于暗中牢牢盯紧了她一般。于是双手捏紧拇指攥了攥, 见卫家两位将军起身,便又道:“今夜急召二位将军,乃是有份军情, 十万火急。只因先帝驾崩,事出突然,朝中一时无人主事,哀家虽垂帘暂代, 却也终归妇道人家,于此不通。眼下军情贻误不得,方才连夜急召二位将军,且听听将军有何主意。” 卫大将军忙躬身拜道:“娘娘但请吩咐。” 皇后遂而使一眼色,身旁大太监便捧了只木盘上前,木托盘上头搁着两份文牒,卫大将军与长恭各执一份,迅速看了看。 原是派去北燕的探子密报,北燕将起战事。 齐君新丧,膝下诸皇子,除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1 去太子已于昨年薨了,豫王削爵被远发荆州,别余诸王皆不成气候。太子已薨,皇太孙又年幼,朝中一时群龙无首。值此良机,北燕便速速调集兵马,预备大举来犯。 虽然古训礼不伐丧,但也难防国君宵小,北燕此举虽于礼义不通,却于胜算上大。卫家军常年驻守北境,自建军来便不知与北燕打过多少回了,此番齐燕若有一战,确实该当召见卫氏父子。只是,往常哪怕状况再如何紧急,人选再如何非他莫属,也须得召集三公,同堂议过。此一规矩,皇后是知道的,而今却舍此繁缛,独独召了他二人觐见,似乎已然是拿定主意了。 卫大将军心下忽而有些明白,皇后并非如她所说,是来听意见的,反而应是借了听主意的口,想要他二人赴前线御敌。于是放下文牒便问皇后:“敢问娘娘心中是何盘算?” “哀家现下六神无主,不知该当如何,只是……”她顿过一顿又道,“齐燕交恶已久,虽有争战,却也还算相安,然而此番燕君趁我国丧之际发难,这口恶气实难下咽。哀家以为,当主战,不主和,否则将令北燕觊我朝中无人,往后欺凌,更当无穷。” 她话音未落,卫大将军便知果不其然。 话既到了这个份上,摆明是便是要他主动请缨的。他当场便躬身拜下:“臣愿领兵,出征北境。” “卫将军此话当真?” “臣本就戍边,娘娘即使不说,臣也该当固守。” “如此甚好。”有些奇怪,皇后竟会显得如释重负一般,又道,“此役许是凶险,有大将军与北中郎将同征,哀家安心不少。” 言下之意,长恭亦要同赴北境。 长恭低着头,虽然职责所在,但也感到颇为不对,皇后娘娘似乎在迫不及待赶他们走。 耳朵里听见皇后又交待几声,大意明日一早便传旨兵部点兵,但因事态紧急,兵部点兵尚需一二时日,还望他们能够先行回营,早作准备。 不与大军同时出发?卫大将军闻言亦是一愣。 但皇后坚持,他二人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听完交待,受了封衔领了旨,便退出殿上。 原路折回,出宫门后,辞了宫车接送,只道两人步行回去。甫一作别送行太监,长恭便忙不迭道出心中疑窦,怀疑会否有人居心叵测从中作梗,嫌他二人留在京中必会碍事,按捺不住地要撵他们出京。 知他言下之意,卫大将军眉心紧锁,沉默半晌,只道:“前路虽险,但眼下你我也唯此一条路可走。卫家军在北境,你我于京中几乎可谓手无寸铁,京中波诡,来日若要变天,光凭你我二人也无能为力。唯有先回北境,大军在手,一切方有资格从长计议。” 长恭皱眉道:“是。” “何况卫家世代将门,效忠的是大齐江山,江山待固,不可忘本。皇后是在赶我们也好,真为战事考虑也好,卫家男儿该肩负的,都不可推卸。” “是。” 见长恭面色凝重,卫大将军倏忽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平缓的声音道:“此役我会升你作统兵副将,来日动荡如有不测,你接我衣钵……” “父亲。”长恭瞬而抬头,便见夜色下卫大将军目光沉静坚毅,带着期许与不容分说,心头一时不知该作何滋味。默然许久,只轻轻移开话端,道:“此役北燕势在必得,应是比之以往更难对付。” “嗯。” “父亲也不必太过忧心,兵来将挡,父亲治军多年,无论战况如何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的。” “但愿是吧。” 卫大将军浅笑一笑,长恭方才略略安下心来。与他并肩走着,又忽起了一些不平:“燕军见我国丧,大举来犯,趁人之危实在不齿。” 然而卫大将军听罢却会倏忽叹口气,道:“同样的事,二十多年前便发生过了,北燕如今,不过仍是如法炮制而已。” “如法炮制?” “是,二十余年前,齐燕之间尚还有一赵国,赵君新丧,膝下诸皇子内斗得厉害,大齐与北燕便趁此联手出兵。赵腹背受敌,竟至亡国。所得领土,齐分七,燕分三,当初齐燕还因领土之分大动干戈,青儿母亲身负重伤的那场燕平之战便是由此而来。如今北燕走的,不过是曾走过的老路罢了。” 卫大将军背影有些无奈,长恭见状,亦不由心生感慨,国与国的征战,从来便无所谓的全然正义,不过皆是利益所趋罢了。 月色拖着他二人的身影颀长,投在永安城的大街上,随着步子渐行渐远,远处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响,空——空—— 此刻承明殿内,帘已卷起,皇后神色疲累,微微斜倚,靠在椅上。抬眼盯紧屏风之后走出来一位妆容精细的妇人,夜虽已深,却是打扮得一丝不苟,她有些无力唤了声:“萧夫人。” 萧夫人兆冉福了一福身子,应道:“娘娘。” “萧夫人要哀家说的,可有错处?” 萧夫人便浅浅一笑,道:“国家有难,娘娘是为大齐江山深思熟虑,娘娘做下的决定,怎是兆冉可左右的。” 皇后缓缓别过头:“罢了……卫家父子明日便离京都,兆将军处……” “娘娘只管安心,卫将军前脚出城门,娘娘母亲与妹妹后脚便抵家中。” 萧夫人又是一福身子,温柔笑道。 连笙早起才得知长恭要出征的消息,急急翻了墙去他院子里时,长恭正在背身收拾行装,听见她的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 连笙本是急急奔来,生怕长恭已然出发,然而真到了近前,看见他的身影埋着头,却又倏然顿住了脚。她倚门停下,低低唤一声:“你要走了?” “嗯。”长恭答着又背过脸去。 “怎的说出征就出征了。” “中宫的旨意,不得有误。” “要很久才回来吗?” “不知道,至少,战事结束吧。” 方才尚还火急火燎的,随了他这一声答话,二人之间蓦然又沉静了下来。 连笙静静看他收拾包袱,一时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黎婶同她提起昨夜他们父子二人入宫领旨一事,连笙话也还未听完,碗筷一摔便跑了来。明明跑得那样急,仿佛有一腔的话要说的,这会子却又发起愣来。 事出突然,连笙这才发觉自己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长恭此一出征,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想到自己将要与他分别许久,不知归期的许久,她又忽而涌起满心的离愁来。默默将脑袋靠在门上,手指不自觉地抠着门沿。 木头门板在她指尖下,发出一点极轻细的嗒嗒声,连笙瞧着长恭的背影,他正忙着,拣了些紧要物什装好,可忙忙碌碌间却不回身也不抬头,乃至连声招呼也无,仿佛便当她不存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2 在一般。于是连笙的满心离愁里,一时又生了些许的难过——自己这厢哀思重重,于他却是截然不同的。 知道就要远征了,行前却也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果然自己于他,永远不足轻重。 连笙心底一声叹息,默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垂下了眼。手上一点小动作也停了,心头丝般绞着,不知该不该继续站在这里。然而就在犹豫不决之际,耳朵里却又传来长恭低低的声音:“我们走后这些时日,你与兄长就留在将府,最好哪里也不要去。外面许是不太平,你们身旁没个护着的人,更要小心些。” “怎么,墨先生白先生也要走吗?”连笙抬眼,忽觉诧然,先头光听黎婶说到长恭要出征她便跑了,后边还讲了些什么,她一概也没听见。 此刻便见长恭背对着她的脑袋略点一点:“嗯。” “沈世伯一事已了,兄长已无性命之忧,二位先生从前便在军中辅佐父亲,只因沈世伯之故才留守京都,而今战事一触即发,比之以往应是更为凶险,二位先生自然也要同去。” 连笙听罢,立时又摆正了身子:“那你们都走了,往后的日子就我与兄长守着偌大将府,干脆我和你们同去吧,有白先生在军中,先夫人素氏亦是女流之辈,我也……” “胡闹!”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被长恭的一声低喝打断了。 连笙一怔,见他刹那回过头来,好不容易终于抬头肯理她了,开口却是听他厉声斥责:“这是行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也不怕有个好歹!” 连笙不想他的反应如此之大,一时语塞,又似惊弓之鸟一般,登时瑟瑟地闭了嘴。 长恭与她四目而对,见她眼里乍起的小心翼翼,转眼又呈落寞之色,意识到是自己话说得重了,顿过一顿,才又缓缓放低了声音道:“以前我回军营,不也是这样,如今不过再多带上墨先生与白先生同去罢了,你不必太敏感了……” 可是一声“不一样”,连笙低着脑袋小声驳他:“过去无战事,你是自由身,想起便可回来,而如今你这一去,却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话音渐沉,她神色也跟着黯了下去,随她这样黯然伤神,倏忽一抹愁绪竟也悄然泛上长恭心头。过去回回出征,皆从未有过的愁绪。从前只知道一心奔赴战场的,而今却好像有了牵挂,有了一点盼头,于是再要走时,便觉舍不得。 长恭意识到这一点,抬眼重又望向连笙。 “沙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多当心些。”连笙头低低的,交代他。 他抿着嘴,默默一声“嗯”。 而后又听身前方的连笙小声怨念:“你还未走,我却已然开始想你了……” 心头竟就蓦地化了开。 打从遇见她来,便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好有坏,可唯有一件,他不知好坏的,便是发觉自己喜欢连笙。 喜欢她。 于是想到自己这一去,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自己甚至没了一点自信,连笙将要离开他的这些时日,会不会因为自己久等不至而变了心意。从前仿佛毫无所谓,甚至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而今忽然想起,竟却感到心头酸涩无比。 毕竟,自己此去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熬,毕竟兄长还在京都。 长恭心念倏忽一动,默默别过头去,背对连笙,却是轻轻开口道:“我也想你。” 字字随风飘飘渺渺,连笙刹那抬起头来。 刚要张口不确信地问他你说什么?院子里却来了个小厮,张口便喊长恭,道是大将军催着,该走了。 长恭胡乱应一声,便迅速扎好包袱,拿了剑,低头便往门外走去。 连笙立在门边,他一路出了屋门,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她就这样见他埋头经过,觉得满心失落至极,想来方才那一声不算告白的告白,大概也只是自己幻听而已。于是伤心难过,不想再见他背影远走,倚门别过头去。 然而脑袋还未挨抵门框,忽然却被一只手揽了一揽。 长恭折回来,一手提着包袱与剑,一手直直揽过她的脑袋,不等她回过神来,便已轻轻吻在她的额上。 “等我。” 连笙心头怦怦乱跳。 府外几声乱马嘶鸣,出征了。 第72章 卷十三 逆谋(壹) 连笙又开始发梦了。 打从长恭走后, 她便重又日复一日,梦见长恭。梦里长恭银枪铁甲,杀在阵前, 身后千军万马悉数化作一片暗色, 唯有他眼神明亮,如沐神光。 连笙知道这些梦皆是真的, 长恭于她梦中无虞,那便真就一切顺遂。 万事平安, 平安便好。 捷报频频传回京中, 也在点滴印证她的梦境。北燕果然不日发兵, 直逼齐境,卫家军七万兵马,在卫大将军统率下, 挡住近二十万燕军轮番攻袭。少将军卫长恭领兵阵前,几场大小战役,亦是屡立战功,竟硬生生将来势汹汹的北燕大军拖入两军胶着的境地。 只是先时许诺的朝廷兵马久久不至, 卫家军孤军奋战,与捷报一同发的,还有数道请兵奏折。 前线战事旷日激烈, 然于京中却是风平浪静。 连笙每天仍是一如既往,陪同长青站立起身,偶尔技痒,便去后厨找她几位称兄道弟的伙计们开赌。长恭不在, 不必遣她再去偷鸡摸狗,她一把手艺无处可使,便只有借着玩骰子的当口,十次里头出上三两次老千过过瘾。 虽然有些不要脸,但她素来自诩也没什么脸。 这一日,又是一场小赌下来,连笙赢了几两银子,可输得最多的那名伙计却赖起了账。 “不玩了不玩了,”他吵吵嚷嚷地摔了骰盅,“今儿个点背,不玩儿了!” “不玩儿了你也总得把钱给了呀。”连笙笑嘻嘻一摊手,“二两八,我的,还有他们的几两,快,把你钱袋子拿出来。” 可哪想那伙计抬手便是一掌拍在她的空手上:“给你个屁!” 许是连输了几局,心头正窝火,连笙好死不死撞在这当口上,不拿她出气拿谁出气。 只连笙哪里会是白白一只受气包,被他这么大力一拍,正在吃痛,又听他骂骂咧咧,指着鼻子喊他们几个赢了钱的吃屁,登时心头也蹿起了火。 等那伙计前脚迈出门,她后脚便也跟了出去,行了几步瞅准机会使他一个绊子,当场便教他摔了一个狗吃屎。还憋着笑,却又忙地假作慌里慌张地去扶。 那伙计被她扶起,脱口又是几句不长眼的骂,可连笙却一反常态地受着,待他一路骂着娘地走了,连笙方才直起身来。一手掌心摊开,忽忽向上一抛,一只不大不小的钱袋子应声又落回手掌上。 正是趁她弯腰一扶之际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3 顺来的。 那人输不起还兼着嘴里不干不净的,也该得点教训。 连笙一面大仇得报乐滋滋地想着,一面又抛了抛手中的钱袋。然而转个身甫一抬头,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正蓦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她。连笙登时一愣,这妇人从头到脚的素净,与她过去绮罗加身截然不同的,竟是卫无双。 回门省亲的卫无双,路过卫将军府,想着进来看一眼,却没料到竟会撞见连笙偷人荷包。 虽然如何偷的并未看清,可那事后得意的神情姿态,分明就是个贼没错! 卫无双瞠目结舌,只磕绊道:“你,你怎的会有这副手艺。” 连笙眼见被她撞破,干脆也不遮掩了,反大大方方地一笑:“堂小姐,哦不兆夫人,”她说着又抱了抱拳算是见礼,“我是一个跑江湖的出身,没个三两下子傍身怎么行。兆夫人素来瞧不上我,这点下三滥的伎俩想来也是入不得夫人的眼的,夫人就权当看个杂耍把戏,不与我一般见识,也别揭穿了我,可好?” 她讨好地腆着脸,本以为自己这样低三下四,贬了自己又抬了卫无双,算是可以过关了,却不想反而竟还惹恼了她。 卫无双途径将军府,想到自己是从这里嫁去的兆家,本就有些触景伤情,又想到自己从与兆孝卿的苟且之后,便是命途改道,急转直下,更添伤心自怜。眼下却见连笙嬉皮笑脸,一口一个“兆夫人”,明明白白竟是嘲讽她一般,心头“噌”地便起一股无名火。 她一声“不行!”,作势便要告发连笙,命身边两个丫鬟速速上前,抓了她的手腕欲要将她人赃并获地带去报官。 连笙一面“哎哟”去躲,一面讨饶:“兆夫人这是做什么,夫人与我有何不对付的,我请夫人喝酒赔罪还不行么,上回咱俩私下见面,夫人还说往日恩怨一笔勾销的,怎的今日就又与我过不去了……” 她不提当日还好,一提起来,猛又勾起了那个羞愤的午后,简直便是火上浇油,卫无双霎时间更气了。张口刚要喊那两个丫鬟逮牢了她,倏忽却瞧见她手中拎着的钱袋,心头也不知怎的,竟然莫名腾起一份从未有过的揣测来。 那个午后,她用下的那杯酒,连笙? 她突然一声大喊:“停一下!” 那两个小丫鬟与连笙皆是停下来,丫鬟们各还困着连笙一只手,只见卫无双急急上前,一把攥紧了连笙的腕子,拉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赃物,蓦然有些微微发颤的声音问她:“那你可曾偷过我!?” 连笙刚要回答不曾,却又恍然忆起曾经换过她给自己下的泻药一事,一时又有些讪讪。 做过的事,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撒谎吧,于是便默不吭声地笑了笑,想她隔了这样许久,就算是要兴师问罪也无凭据了,倒不如大方些,不否认,看还能不能将眼下这桩被逮着的现行给盖过去。 然而卫无双见她这样略带赧然地一笑,明白已是默认了,陡然竟是脸色大变。 她一直想不通的,觉着奇怪至极,当天那杯下了药的酒,自己明明亲手给了连笙了,又亲眼见她喝了下去,断无误的,可为何最后却会下到了自己身上。自己与兆孝卿白日生淫,而连笙却一点事也没有! 原是她!原来是她偷去的药! 卫无双一时五内震愕有如五雷轰顶,长久以来的积郁憋闷刹那间全数涌上心头。当初如若没有连笙换药下给自己,自己怎会和兆孝卿厮混到一起,若不是连笙,自己又怎会嫁去兆家。新婚当日便死了夫君,人人皆在背地里骂她风流,唾她克夫,她在夫家抬不起头来,回娘家也觉丢尽了脸。从前被众星拱月捧在掌心里的小姐,而今却成丧家野狗一般。 偏这一切,都是拜连笙所赐! 都是连笙给她下的药酒,都是连笙害的自己! 卫无双当场怔在原地,指着连笙说不出话来,指尖抖得厉害,而后突然笔直两手冲向她的颈间:“我掐死你!——” 连笙一个不防,被她扼住喉,猛地向后退去,双手本能攀住她的腕子欲要搬开。 然而卫无双却似失了疯样,两眼通红,两手的力道大得可怕,样貌狰狞像要吃人。 厨房里的几个伙计听到动静忙赶了出来,方才勉力拉开她。可卫无双被拉开后,恨恨的双眼还紧盯着连笙,猛然一顿,竟却当场滚下两行泪来。 她神情可怖,牙齿颤抖咬得“的的”响,话里恨极投向连笙:“你等着……” 连笙被她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捶胸捶背地好歹顺回来,一时惊魂未定,只急急被人拉了回去,不让她与无双再起冲突。 眨眼被架回厨房,人便看不见了。然而卫无双那对恨毒了的招子,却是刀刻一般扎进她的心里,扎得她的心头惴惴不已。一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涌上心来,连笙忽觉仍然被她掐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兆将军府上。 卫无双省亲而归,过了二道门,正要折回自己院中,却在堂上撞见了同样外出回府的兆忠卿。她低下头福个身子,道声“大哥”便要擦身过去,然而兆忠卿凝眉开口,却又倏忽喊住了她。 本是只想同她再说几句话的,可没料到卫无双一抬头,竟会见她两眼通红。兆忠卿登时心间一凛:“你这是,怎的了?” 卫无双刹那只觉鼻尖酸楚,豆泪“啪嗒”摔落,哭唤一声:“大哥……” 从前便待自己不薄的,只是当时心高气傲,不喜这人,可卫无双又何尝不知兆忠卿对她乃是巴心儿地好。直到自己如今落了个众叛亲离,举目无依,竟才觉出他的可贵来。所谓患难见真情,大抵说的便是如此吧。而今她患难了,身边除他一人,哪里还有什么真情。 想着,卫无双便更觉伤心委屈难以复加,呜咽哭了起来。 兆忠卿见她梨花带雨,勘勘也是双目发红,心泛可怜,抬手想要替她拭泪,然而碍于长兄弟媳的身份,手在半空又停下了。心间酸涩无比,却也只得递了一方帕子与她:“别哭了,同我说说吧……” “大哥……”卫无双抬起脸来。 于是连笙如何,药酒之事,卫无双皆一五一十地与他道了,连同往日恩恩怨怨,唯有被她隐下未提的,却是那药酒,原本是她欲要害人在先。 兆忠卿越听,便越觉憋火,两手暗暗攥紧了拳头,原本那是属于他与无双的姻缘……眨眼却教连笙毁于一旦,心头立时恨不能撕她粉身碎骨。 连笙害他没了妻子,卫长青又害他失了弟弟,卫将军府里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于是忽然狠狠一拳打在一旁柱上,兆忠卿眼眸绝厉发狠,盯着柱上一行指节撞出的血,转眼回过头来面向无双,声色阴冷,只道:“你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4 不必哭,交给我吧,我来替你出这口恶气。” “大哥……” 连笙正在长青院中陪他起身,冷不防一阵阴风过,打了一个喷嚏,紧跟着便觉浑身颤栗,根根寒毛都竖紧了地一抖。 “可是受了凉了?”长青说着便要解下披风与她。 “不不,不必了兄长。”连笙一番推辞,而后倏然抬头,便见头顶掠过一只黑鸦,心头不由“咯噔”一下。 黑鸦,不祥。 第73章 卷十三 逆谋(贰) 北方战事愈演愈烈, 朝廷援军却迟迟不见踪迹,来自北境的请兵折子一封一封递往兵部,然而兵部却似乎异常忙碌。 北境的折子按下不批, 不发, 不表,倒是京中各营守将, 悄无声息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兵部官员人心惶惶,暗地里皆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日, 皇后垂帘听政时, 竟突发旧疾晕了过去。消息从宫中传出来, 几户世族大家纷纷只觉提心吊胆,又各自派了家中女眷入宫去给皇后侍疾。消息传到卫将军府时,长青正在书房里坐着, 闻言蹙了蹙眉,道声知道了,便让管家退了下去。 然而管家才退几步,他又喊住他, 要他稍等,自己则执笔修书,将这几日京中异动细细写上。写好后装了信封, 加盖密印,方才递与管家:“即刻着人送往北境,不得有误。” “是。” 是夜,连笙睡不着, 正在屋顶坐着,忽然却见远远的齐皇宫方向似有隐隐火光。她迅速站起身来,想要踮得高些看个仔细,然而火光未见分明,眼角余光却瞥到院门处拐进来一道月牙白的身影,坐在椅上,正是长青。 “兄长?”她跳下房顶来,“兄长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嗯。”长青眸色有些担忧,嘴角却挂着教她安心的笑,“有事,也无事,只是想到今夜外头许是不太平,便想来看看你。” “外头有何不太平的?” 可长青还未开口,连笙却已倏忽听见府外头有大队人马齐齐奔过的踢踏声。她忙道一声“我去看看”,便迅速上房顶,攀到墙头。 然趴在墙头往外瞧上一眼,却登时吓了一跳。 两列士兵全副武.装,正明火执仗将卫将军府团团围住,红缨枪头指着漆黑夜空,于火光映侧下,正在闪烁点点金红。他们一列面朝将府站着,一列背对,却只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连笙赶紧翻身回来,大惊失色问长青:“这是怎么回事!” 长青却似早已料到一般,只道:“今夜委实不太平。” “那我们该当如何?外头全是兵。” “你我无官无爵,无权无势,只需留在府中便好,”长青笑笑宽慰她,“敕造一品大将军府,这些末兵小卒,还不敢进来。不过只想困住我们一夜罢了。”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吗?” “不用,”他摇摇头道,“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况且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连笙这才蓦然意识到今夜许是要发生些什么,行前长恭的一句劝话忽而响在耳边,要她与兄长留在府中哪里也别去,合着他与长青都知道京中将要不对,唯有自己这样后知后觉。 齐皇宫的方向火光渐明,连笙与长青在院中空坐了一夜,竟未合眼。 翌日天方亮,便见宫中跑出几列宣旨太监,敲锣打鼓的,嚷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昨夜新君即位,皇太孙登基,改号建元。 消息快马发到北境时,长恭与卫大将军正在营帐内与一众将领商讨战局,见一小将匆匆入内来报:昨日皇后染恙,朝中无人主事,诸王不成,兆惠将军尊先帝遗诏、中宫懿旨,已于昨夜起兵,迎皇太孙登基。 消息报完,满座皆愕然顿住。 片刻后,“他奶奶的兆惠这是要独大!”一位虎背熊腰的大将怒一摔案。 长恭与卫大将军迅速对视一眼,果真应了。 兆将军府里,兆忠卿随着兆惠忙碌了一整天,正初初回府,然而不往自己院中走,却是拐道去了另旁的一座院子,手里提着一只盖了黑布的四方铁笼。轻叩一叩院门,应声出来一个婆子开门,喊他大爷,兆忠卿只道:“你去请二奶奶出来说话。” 片刻那婆子走了又回,喊:“二奶奶请大爷屋里去坐。” 于是兆忠卿也不推辞,提着那四方盒子就往里头去了。留下婆子在他身后暗自咂嘴,只暗暗道这屋里寡妇果然生性浪荡,克死了丈夫才过了多久,竟就邀别的男人入房了。 一面不屑白了几眼,又扭头去做活去。 这厢兆忠卿入了卫无双的屋子,屏退几个丫头仆妇后,方才凑近了,将那黑布罩的盒子搁到桌上,低声嘱咐无双:“这盒东西,你寻个由头上卫将军府,藏去连笙的房里。往后的事,便可不用管了。” 卫无双边抬手去掀那黑帘边问:“这是何物?” 然而帘子方一掀开,便见里头一张利嘴高高张着,冒着尖牙,瞬而又如打个哈欠般合上,吐出一丝红信子。 “蛇!”卫无双登时吓了一跳。 “你小声些。”兆忠卿忙地捂住她的嘴,顺手盖下那块幕帘。 “你这,这是欲要放蛇咬她?” 卫无双惊魂未定,却见兆忠卿眸光暗沉,摇头道:“不咬她,但要她比被咬了还遭罪些。” 连笙此刻正在长青院子里坐着,太阳一天比一天暖了,烤得额心都有些发汗,身上热得减了件衣裳,却全然不知身后阴冷,如将坠寒潭。 卫无双接了蛇,亦是黑着脸点一点头。 两日后,卫无双忽然造访卫将军府,道是新帝登基,封了兆家上下一应的赏,自己因成新帝表舅母,也得了一个八品敕封,回娘家省亲。兆家而今风头盛极,卫无双自然也水涨船高,这一回来,做派全然不似以往,竟大变了样。 过去她尚待字闺中时,上卫将军府来来往往的也并未有多少讲究,不过带着一个贴身的婢女小棠,于下人等也是毫不避讳。后来嫁了夫家,大婚当日又成新寡,来得便少了,屈指可数的几趟,也是匆匆来过便走。身旁除了小棠,还时常带两个兆府的小丫头,进出皆拣着人少的道走。眼下兆家一朝得势,卫无双竟也跟着摇身一变,丝毫不见过去那副丢人赧然的模样,此行来,非但宝马香车,更是一根指头唤下人,端的是颐指气使。 卫将军府的小厮伙计多半心生鄙夷,可如今的兆夫人,大包小包地来,出手又大方,兴起了便是赏,于是一众人等便也还是热热闹闹地围在前院。 前院聚满了人,连笙跟着长青也在堂上接待这位八品夫人,眼见大家都在前头,卫无双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5 拣着机会便给小棠递了个眼色。 小棠得了授意,不一会儿便悄悄退出堂上去,这一去,就直到卫无双快起身时才回来。 卫无双风风光光地来,又风风光光地走了,来时春风满面,即便见了连笙,也不显丝毫恼怒之色。连笙还道她是如今境况好了,跟着心胸也开阔了些,心里还在高兴。可是当夜,连笙上床时,却听见府外头有人在大力拍门,吵吵嚷嚷的。 她赶紧披上衣服跟着出院子去瞧,却见一群官兵转眼便围住院子,领头两人正在同卫将军府管事说话,其中一人拿了一柄精巧长剑身着官服的,她不认得,另一人锦衣玉带立在一旁,却是兆忠卿。 兆忠卿倏忽侧头往她立身处瞥了一眼,却是两道目光狠厉阴冷,又带着些许势在必得,直直盯在她身上,连笙登时只觉不寒而栗。 长青得了消息,被下人推着来到前院,连笙便见他行了个礼,与兆忠卿及那位官老爷谈话。远远的并未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也不知是没谈拢还是怎的,片刻工夫后,兆忠卿忽然抬手一挥,身后群群官兵便迅速分作几队,闯去各院。 连笙吓了一跳,见到长青向她招手,便赶紧三两步地跑去他身边。 “这是怎的了兄长。”甫一跑到身边她便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小声发问。 长青却只泰然笑笑,似在宽慰她,然那青色眸子里缓缓汇聚凝重之色,却是担忧至极,只面上仍要强作镇定,道:“例行公事罢了,这位大人大理寺卿,今日接人密告,告说卫将军府藏匿疑凶,谋毒先帝,方才提了尚方宝剑来搜人。不必怕,应也无妨的。” 他说着又拍了拍连笙搭在他椅上的一双手。 然而心下忡忡还未及半刻,竟却听到别院里有官兵高呼:“找到了!在这里!——” 长青指尖骤然抖了一下。 连笙见他面上蓦地大骇,即便是再愚钝者,也该感到此事的非比寻常了。虽然有他宽慰之语在先,却仍隐隐约约预见今夜注定平静不得。那位大理寺卿闻声便迅速赶往别院,连笙亦赶紧起身推上长青,往别院里去。 一入院子,便见层层官兵围在自己屋前,屋前空地上,此刻放了一只遮着黑布的四方物什,应是一只盒子之类的。连笙此前从未见过这东西,抬头只听大理寺卿问话:“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就在卑职身后这间屋子。” “这是谁的屋?” 大理寺卿回头来问,连笙只觉极其不对,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小女子的屋。可是大人,我从未见过……” “你去掀开那帘子我看。”不等连笙将话说完,大理寺卿便凶神恶煞打断了她的话。 他手中握着尚方剑,连笙也不得不从,虽是满腹狐疑,然也只有上前照做。想来不过掀个帘子而已,应也无甚大碍。只她万万没能想到的,那黑帘一掀,里头竟是一笼子蛇! 连笙两手本能地一抖,可却不是怕它们,而是这笼子蛇,她见过!就在秦汝阳的府上见过! 正是那笼咬伤长恭的蛇! 然而就当此时,最是诡异的一幕却出现了,连笙不怕蛇,但那些蛇却怕她,疯狂瑟缩着往笼中角落挤去。众目睽睽下,多少双眼睛皆盯得一清二楚,蜷成一团的蛇,毫无初一揭幕时的狰狞作态,似乎惧怕至极,仿佛它们认得连笙,仿佛,仿佛连笙便是养蛇之人…… “大人,正是这蛇!当日猎场当中害了先帝的,正是这蛇!”一声惊呼。 “来啊!将这女子拿下!” 话音未落,两旁登时便已冲上来几名大汉,手脚并用将连笙几把按在地上。 “大人!这其中恐有误会!”长青迅速推着轮椅上前,欲要辩驳。 然而再不容他分说些什么,兆忠卿已先行一步调转矛头:“卫长青,你们卫将军府窝藏逆犯,以为就可以逃脱了吗?此蛇之稀有,齐境罕见,如今却在你的府中搜了出来,且你自己瞧瞧,这蛇见到她,分明便是认主!多少双眼睛看着,人赃俱获,你还有何话说!” “这女子居心至诡,你们卫将军府也难逃干系!” 兆忠卿原本只欲借蛇栽赃,却不想竟然天也助他,看到那蛇群瑟瑟发抖的模样,当场便顺水推舟,坐实了连笙逆谋大罪。 而后明枪暗箭,声声直指卫将军府。 长青一怔。 兆忠卿言之咄咄,跟着大理寺卿亦决然断道:“卫将军府藏匿逆犯,罪同谋逆!传令下去,将阖府上下一并带走!” “大人!……” 消息传到北境,卫大将军雷霆震怒,当场怒掀了桌子。 第74章 卷十三 逆谋(叁) 与卫将军府被抄、阖府人等皆下狱的消息一并来的, 还有朝廷一道金字牌。 金字牌字书三行,行行铁令,要卫大将军即刻交出兵符, 回京领罪。 “父亲万不可答应!”长恭当下跪地, 跟着帐中一众将领亦是躬膝跪下,“他们抄了卫将军府, 将兄长投狱,就是为了父亲手中兵符, 父亲一旦回京, 便是羊入虎口!” 卫大将军站在一地散乱的案牍前, 渐渐才冷静下来,道:“我又何尝不知此去无回,只是即便如今不答应, 兆惠难道就会甘心放过?往后追逼只将更甚。” “可父亲若不回去,还可保下兄长暂且无虞,兆将军既要留下兄长做诱饵,便不敢害他性命。反而父亲一旦现身京中, 兄长失了利用的价值,才是要他大难临头!” 长恭不得已,搬出长青来劝他, 跟着身旁一众将领亦纷纷请命: “大将军,兆惠狗贼忌惮卫家军,若是一步行差踏错,定会将您逼上无路可退、起兵反他的绝境, 只要他还怕这一天,便断不敢动公子的!” “现下北燕仍未退兵,局势尚不明朗,大将军能拖上一些时日便拖!还望大将军三思!” “大将军三思!” “……” 帐中劝阻之声此起彼伏,卫大将军眉心深锁,负手立于帐前,半晌才终于是有些无力地应下:“知道了,起来吧……” 他承认,接到邸报与金字牌的当下,自己着实气极,但他一时冲动,却并非为了交出兵符。无论境况如何凶险,他也一刻不曾想过要交出兵符。只是渐而冷静下后,意识到此番境地已是前所未有的危殆。 先时长青曾经修书与他,信中提及京都异动,他便早早有过准备,知道兆惠是迟早要对卫家下手的,然没料到兆惠此举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卫家世代忠君之门,绝不可将名节毁在他这一辈手里。他与兵符,终有一个要去京中。 兵符不可去,便只有他去。 当场若非长恭与众将士苦劝,只怕自己已然踏上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6 归京之路了。然而眼下虽是一时半会儿被劝下了,却也深知并不长久,兆惠要的,定会想方设法来逼迫自己。 卫大将军看一眼渐而起身的众将士,不由忧虑重重,沉沉叹一口气。 果然两日后,朝廷见无回应,又发了一道金字牌下来,催他回京。 跟着这一道金字牌,便是接连不断的第三道、第四道……愈发愈急,金牌之上用辞,也愈用愈烈,直到第十二道金字牌送抵军中时,上书内容已成了——卫雍抗旨不遵,拥兵不返,视同谋逆,卫家军七万叛军,朝廷将不日出兵,清剿平叛。 卫家军成了叛军!卫雍再如何顾虑,终也是忍不住了。 他急召了长恭与一众将领入营帐,众人甫一入帐中落座,他便将金字牌“啪”地摔到地上:“兆惠铁了心,已容不得你我,我决意已下,明日回京。” “父亲!” 长恭登时便要起身,然而卫大将军却抬手制住,示意他先莫出声,道:“我知众位怕我此行凶多吉少,是故一直拦着不肯放行,但今日境况已然不同,众位且看金字牌上写的什么。” 于是立时上前一位大将,捡起金字牌,粗粗看了两眼,却是一声惊呼:“谋逆!?” “不错,谋逆。” 跟着金牌被迅速传阅,帐中众人面上无不露惊诧愤恨之色。 传阅一圈过后,一众人等终于才是止了躁动,静待卫大将军开口。及见帐中一片惴惴然的肃静,卫大将军方才收了金牌,缓缓道:“我要回去,于公于私都将有此一行。 “于私,犬子性命已然岌岌可危。先时兆惠只愿逼我回去,并不愿见卫家军谋反,是故不敢对犬子下手,然而如今你我已然扣上谋逆污名,卫家军未反也已成反。事实既定,犬子之生死,便再无价值。我若不回,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于公,卫家军立军数十年,忠肝义胆,七万将士不能平白担下叛军名头。我知此行十之八.九有去无回,但唯有我回去,方能将罪名洗脱,唯有我死在宫中,卫家军来日才有名由起兵,清君侧。” 他这一番话,话音落,却顿感帐中忽起一片悲凉戚色。 先时尚还愤恨交加的大小将领,在这一席话后,竟然面如菜色,鸦雀无声。帐外士兵演练,刀剑相撞的铿铿锵锵还在不绝于耳,映出帐中却是针落可闻,死寂无比。 卫大将军正坐于前,两手搭在膝上,目视当场。身姿挺拔硬朗,目光坚毅,已然是决意赴死之人。 半晌,“大将军……”有大将开口问,“大将军非去不可?” “你业已心知,非去不可。” “那卫家军怎么办,失了主帅,七万将士该当如何!” 卫大将军便将目光沉沉,投向长恭,少年玄甲加身,是可独当一面了。 长恭正忧心凝望于他,忽见他的目光决然期许,向自己投来,双眸四对,便听他庄重肃穆开口道:“我去后,兵符交与卫长恭,我若死在京中,卫家军便以长恭为帅。” 满座皆向长恭望去。 “北中郎将卫长恭!”他喊。 长恭立时起身,单膝跪地:“在。” “今日本帅当着全军将领之面,将兵符予你。你在一日,卫家军便在一日,卫家军在一日,兵权便不可丢!大齐江山亦不可丢!”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抬手两块青铜虎符。那伏虎背刻铭文,威生四方,左右相合,七万将帅皆听命麾下,长恭一时犹豫不敢接,抬头一声:“父亲……” 却见卫大将军起身行至跟前,拉过他的手,将那虎符郑重交到他的手上。 道:“我此一去,卫家军托付于你,我入宫后,若能洗刷谋逆污名自是最好,但若不能,倘使有朝一日卫家军走投无路,唯有一反才可存活,你,便反吧。此地离荆州不远,荆州豫王辖境,别余王爷皆受困京中,若真到了那一天,或许这位远发荆州的王爷,还可助你一力。” 长恭被他拉起身来。 卫大将军紧紧握住他的两手,将那虎符牢牢合于他的掌心,而后双手略微一抖,只黯然道:“若此行我能换你兄长出来,将他送来军中,若他大难不死,往后的事便拜托你了,照顾好他……” 说时声音愈发得低,眼底似有一点老泪。 “父亲……” 然而片刻失神,卫大将军又跟着抬眼望向身后墨白,道:“二位先生神通至广,往后仍请提点恭儿……” “大将军但可放心。”墨先生应道,“我二人,过去如何辅佐将军的,来日便当如何辅佐少帅。” 于是一直不展的愁眉,直到见他应下了,卫大将军方才如释重负点一点头。 而后四下环视,一众将领皆不出声,半是凄然凝睇,半是为他此行忧思怖惧。卫大将军副将还要再行劝他,却被一声令下打断:“我意已决,此乃军令。令如山,服从便是。”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翌日,卫大将军动身。 他下令辞去所有随行,只带了一十二块金字牌,孤身上路。 一人一马,悲烈决绝。 身后大军整装送行,七万将士齐唱嘹歌。风瑟瑟兮萧索,云绞绞兮折戗。战鼓酣响,群马狂嘶。卫大将军别过头去,一滴泪下,再未多看一眼。此去无时,归期何待!倒不如便眼不见,永生永世,再不得见。 卫大将军返京,消息还未传回京中时,长青与连笙正刚于狱中得知朝廷连发一十二道金字牌之事。 大理寺的监牢,不比刑部牢深,男女并不分监,又因他二人乃是逆犯待斩的,不同于旁的死囚,故而甫一押来,便将长青与连笙关在一处。此时一墙之隔,连笙看不见长青的眉眼,却听得他隔墙问她:“连笙,你能逃出去吗?” 连笙倏而一怔:“兄长何意?” “你逃出去,阻止我爹入京。” “为何?大将军返京,不是前来澄明真相?大将军一品重衔,又兼朝中老臣,即便先帝在也动他不得,届时他来了,你我便有救了。” 然而长青出口否认,道:“他来了,救不了你我,他来,是来送死来了。” 一句话,登时却教连笙蓦然一惊。 而后便听长青将那个中缘由,细细分解,讲与她听,末了只问:“你可能出去,阻止他入京?” 连笙想也未想,一听卫大将军此行凶险,心中挂念长恭,料他许是要同往,便满口应下可以。又问他:“那你呢?区区牢锁困不住我,我解了,一并走吧。” 长青却黯黯道:“我腿脚不便,同行只会成为你的负累,你先去,劝回他们要紧。爹与长恭在一日,他们便还不敢动我。” 连笙此时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多的心思细细推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7 敲他的话。 听到长青这样讲,想当然便选择信他。于是趁着夜深,狱卒不备,卸了牢锁便要动身。 “兄长,那我去了。” “快些去吧。” 长青坐在铺了些许干稻草的地牢里,向连笙点一点头。 见她身影转眼消失在牢门一侧,他才黯然将头埋下来。 得知一十二道金字牌,将卫家军一语打成谋逆叛军时,他便知道父亲定将有此一行,也深知父亲此行十之八.九必死无疑。他无能为力,且明白自己也将难逃一死,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便不如找个托辞,先让连笙安心出去。 一切不过借口罢了,他心知肚明,又怎会蠢到要让连笙去劝。只不过是念及,若要平白叫她舍下自己逃命,她是断然不会跑的,唯有借这样的口,方能让她不顾一切地离开。 就让她一路奔去北境,远远地走吧。 长青双眸黯然至极,只对着连笙离去的虚空默默垂眼: 走吧。去北境,去找长恭,找到他后,便再别回来…… 第75章 卷十三 逆谋(肆) 连笙偷了快马, 一路昼夜不歇赶到北境大营时,卫大将军已然出发两日了,她于营口遇上长恭副将单庭昀, 单庭昀认得连笙, 讶然至极,匆匆便将她领去长恭帐中。 长恭正在帐中研究地形图, 卫大将军离营那日,接到探子来报, 说燕军似有异动, 许是不日便将有新一场反扑, 故而及早准备,昼夜不敢歇。听见一声“少帅”,长恭抬起头来, 却见单庭昀身后一位便衣女子,脸上沾了土灰,还有些花,面容因连日赶路显得极是憔悴, 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痣,一双杏眼剪水,方还透出些许生气来, 见到他,似有哽咽的一声:“长恭……” “你怎的,你怎的,是逃出来了?”长恭慌忙撒手丢下掌中卷轴, 急急上前,语无伦次。 当日得知卫家阖府入狱的消息后,他与大将军便派了手下几位得力之人,速速潜回京中,仔细探听消息,并备不时之需。这几人传书回来,皆道长青公子与“毒害先帝的主谋”连姑娘被押在大理寺监牢之中,卫大将军此一去,除了昭示天下卫家军并无谋反之心外,更是欲以己身之性命换他二人出来。可如今,连笙却先他一步跑了。 两手紧紧揽过连笙肩头,长恭迅速镇定下来,上下扫了连笙一眼:“你如何了?可在狱中吃了苦。” 连笙便摇摇头:“因我罪证确凿,尚未提审,不过初入牢时挨了两鞭子杀威的,我皮糙肉厚,还受得。” 见她精神确也尚可,长恭方才安下心来,又问她:“那你是如何出来了?” 连笙遂而便将她与长青听闻金牌连发,长青要她先行出狱、来北境劝阻卫大将军一事皆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反问:“大将军呢?兄长要我转告的,京中情势危急,大将军不可入京,我得速去见他。” 可不想长恭听罢,倏忽竟却眸子一沉。眸里仿佛有道明火,暗暗灭了下去,被紧随而来的漆黑霾色吞噬,继而化作无边的沉默。他沉默半晌,只答非所问地向着一旁单庭昀嘱咐道:“你先带连姑娘下去,好生安置。” “事态紧急长恭!”连笙极是不解,“我须速去面见大将军……” 然而不等她将话说完,单庭昀便先一步告知于她:“连姑娘,大将军已然动身了,且走了业有两日了,你如何见他。” 连笙登时一怔,片刻回过神来:“那你们还不快快去追?” 可长恭却异常沉默,低着头,垂眼不再看她,只向单庭昀又重复一声:“带连姑娘下去吧。” 他如此反常,连笙心中急得只觉仿若火烧,她一声“我不下去”,反手执住他的双臂:“为何不管大将军?他此去是以身犯险,还有兄长,兄长还在京中……” 连笙的神情颇为激动,两手攥紧了他的胳膊,抬头盯着长恭避开她的眼,正要撒火。然下一瞬,却冷不防见他两道目光投射而来,双眉蹙紧,喑哑的嗓子厉声问她:“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中计了,还看不出来吗?” “什,什么意思。” 攥紧的指尖倏忽松了松,便听长恭声音骤厉,于她头顶炸响:“兄长所言是计,不过为了让你撇下他,逃出生天而已!大将军何等英武,既见金牌,又怎会不知京中险阻,何必还要让你去劝!这样的借口,也就只你关心则乱,听不出来罢了!” 声声悲怆,字字带火,连笙立时怔在原地。 单庭昀想要解围,上前来拉她,却被她忽一反手打开:“我回京,回去救兄长!” 她说着扭头便要出营帐,长恭这才忙地一把拉住她,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话说得重了,眼下她既已逃了出来,又焉能眼睁睁看她再去送死。“你留在营中,我另派人去。”他说着牢牢握紧她的手,心底忽如其来的慌张,隐隐只觉仿佛一松手,便会失去她一般。 毫无来由的,只想攥紧了她。 然而连笙抬起头来,目视长恭,眼里尽是果敢悲凉,只道:“长恭,兄长若有万一,我亦不苟活。” 一句重话,铿铿砸在长恭心上。 他五指微微一松,连笙便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单庭昀,”他无力垂手,立在原地,“你去跟上她,确保她平安。” “是,末将领命。” 连笙没能留给单庭昀片刻的喘息,风驰电掣奔出大营便翻身上马回京,沿路旦经驿站便偷马换马,如此日夜苦苦奔行,方于两日后行抵京郊。单庭昀在她后方穷追不舍,身下马儿跑得几乎要断了气,终于跑到京郊追上她时,却见她远远的立马不前了。 她呆呆地目视前方城门,仿佛铜像一般静止在那里。 单庭昀顺着她的目光向城门看去,便见城门处,高高悬在城楼上的一根竹竿子,绑着一截粗绳,粗绳挽结,结上赫然挂了一颗人头。 被长发穿绳吊着,面无血色,瞪着铜铃大眼,死未瞑目的大将军。 卫雍! 单庭昀当场只觉气血腾地上涌,一把捏紧了手中佩剑,十指节节发白,额上青筋暴起,双目瞪得通红,却咬死了牙关不敢吼出声。 沙场数十年,浴血活下来的英雄,终其一生忠君卫国,终却死在了天子脚下,被这莫须有之罪斩首。死后不得安葬,首级悬于城口示众,受尽□□。 他只感到愤恨交加,热泪蓦然夺眶。 然而他还来不及喘息,却见前方的连笙忽地动了动,她抬手扬鞭,似是当场便要冲往城门。单庭昀赶紧抹去泪眼,冲上前去拦住她:“你做什么!” 眼前连笙双目血红欲裂,数行清泪直下,喉头哽咽,话不成声:“兄长,兄长还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8 在大理寺!” 单庭昀还未说话,却见远远几列官兵跑来,他迅速将连笙带到一旁。眼角余光偷觑,却只见那领头官兵手中张着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眉心朱砂一点,正是连笙。 “你莫要冲动,听我的,你现如今是逃犯之身,随我先走。”单庭昀不容分说拉她下马。 马只高大,太过显眼。 连笙被他拉着,绕往城外后山。 然而途径城墙边时,却见墙上一排悬榜,上书卫将军府罪状云云,末了两行,三日后午时,于牛市口,斩逆犯。逆犯名录抬首三个大字,卫长青。 深夜后山上,入夏山风发凉,吹过草堆浅塘,吹出蛐蛐野蛙聒噪不停。 在这一片聒噪声里,隐隐透风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 连笙与单庭昀坐在问松亭中,为长青一事起了争执。当年她与长恭墨白三人在此处,商议如何入贺府,而今她要入大理寺救人,眼前这位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竟像是拦疯婆子一般拦住她。 单庭昀不同意贸然涉险:“长青公子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他现下唯一的价值便是做诱饵,少帅还在北境,兵符还在少帅手里,他们留下三日,为的便是逼迫少帅单刀赴会。三日搬不了救兵,但孤身救人却够了。何况单凭你我两个,救人?怎么救!” 连笙两眼发狠盯着他:“那总也不能看着兄长白白送死吧。” “你这样莽莽撞撞地去,死一个他,再搭一个你,与他现如今白白送死又有何区别!” 单庭昀话音落,便见连笙气极了扭头坐到一旁去。 气极了,但气归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 救人不比逃狱,她空有脚力,没有半点旁的功夫,虽也不是天牢,但大理寺的牢狱,又岂是随便好闯的。 况且长青腿脚不便,即便闯了进去,又要如何带他出来呢? 连笙急得抓耳挠腮,却见远远的山道上,一老汉担着担子过,那担两头两只木桶,十里开外也闻得见一股异味。后山连着一片沃田,庄稼等着施肥…… 连笙忽而心念一动,拍案起身问单庭昀:“偷梁换柱如何?” “嗯?” 连笙道:“用我去把兄长换出来,换出来后你便带着他快走,等天黑了,我自有办法再逃脱的,我业已逃过一次了。” 黑夜亭里,单庭昀盯着她,见她两眼发亮,一副极有把握的模样,略一思忖,觉这办法许是可行,只是人选不可。行前少帅令下,务必确保连笙平安,于是他沉默半晌,半晌方道:“可以一试。只是不是你换,用我去换。你身形不像,狱卒一眼便瞧出来了。” “你?届时你可如何脱身?” 单庭昀便笑笑,露出两只深深酒窝来,道:“你有你的办法,我自也有我的办法,了不起,便英年殉国吧。救出长青公子,免去他们对少帅的胁迫,死也值了……” “不行!”连笙当即打断他,“我怎能拿你的命去换兄长的命,还是另想主意的好。” 说着又跌坐回去。 “你我又非是何聪明人,只怕想到天明也想不出更好的主张来。他们留给少帅三日,越临近刑期只当越难闯,若你一心要救公子,即使刀山火海也拦不住,那便趁早动手。与其在此婆婆妈妈,倒不如先想一想该如何将长青公子带出来。” 连笙被他这样一顿训,只抬眼看他,见他年纪虽不大,言行却分外稳重,研判当下境况,亦是冷静清晰,不由便心生一些信赖来。 想是长恭信靠的副将,自当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既如此说了,连笙便顿一顿,道:“办法我有一个,只是避不了要委屈你与兄长……” “你且说来。” 第76章 卷十三 逆谋(伍) 是日天未明, 大理寺监牢门口。 狱卒交班之际,正见一头缠布巾的妇人推了辆板车往牢门处来。板车上两只大桶,还未走近, 便先已闻见车上一股浓浓异味, 教人几欲作呕。 “你是何人?老李头呢?”当差狱卒拦下那妇人。 只见那妇人脊背佝偻,肩弓着, 似抬不起头来,猛然咳了几声, 哑着嗓子向那狱卒道:“官老爷, 老李头昨闪了腰, 让我暂代一代。老爷行个方便,我一个妇人家,身子也不大好, 担不动那粪挑子,推个车……” 说着又将板车往前凑了凑。 那粪桶猛一凑近,气味直钻心肺,几个当差狱卒当即掩鼻退到一旁去, 一面挥手:“走走走,赶紧进去。” 那妇人便佝偻着背,点头哈腰一声:“哎……” 及至入了牢房, 眼见四下无人,她方才直起身来。 借了壁上一点火光,遂而看清她面上凌乱皱纹原是褐黄纸浆抹的,也就只因牢门口光线昏暗, 她又半低着头,故才掩了过去。她现下直了身子,将那桶盖掀开,便见一只桶里迅速爬出一位身着囚服的男子来。 这男子眉目分明,肤色黝黑,一手执了一把佩剑,正是长恭身边副将,单庭昀。 再见那妇人,身形轻快,全然不见先时的哆嗦模样,张口唤他:“你来把哨,我去开门。” “连姑娘,你小心些。”单庭昀应一声,便见连笙从发间取出一截银铁丝来。 数个时辰以前,连笙在后山上提出让他躲进空粪车里时,他还只觉满心讶然,倒不是嫌那粪车脏臭,而是眼前这位姑娘,看似规规矩矩,张口却说一应行头皆不必忧心,她今夜便去给他全数偷来。 一个贼? 且看她偷东西的身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还是位惯偷? 单庭昀讶然至极,亲眼瞧见连笙偷粪车、偷农户,还折去官衙偷了一身囚服与他。若非眼下境况急切,他定是要刨根究底问个通透的,只因时间紧迫才未多问,于是老实换了囚服躲进车里,便由连笙推去大理寺监.狱。 连笙尚还在狱中时,曾见每日寅卯之交,皆有一老头要来牢中倒夜壶,听过狱卒有人唤他老李头的,今日她先来了一步,赶在老李头现身前将那粪车推入牢中。此刻入得大牢,她便赶紧寻到长青牢房门口,揭盖放了单庭昀出来。 单庭昀放哨,连笙三两下撬开铜锁,开门进去。 牢中昏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连笙好歹一番辨别,才见墙角一堆干草之上倒了一个人影。她忙地上前,轻声唤他:“兄长……” 眼前男子仰面倒在一点干草上,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全然不是连笙走以前见到他的模样。他躺着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然而连笙赶紧蹲下身子,抬手拂开他面上乱发,却见他眉心紧皱,极痛苦的模样,于是又唤了一声:“兄长……” 这一声低唤伴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99 着连笙轻轻推了推他的肩,长青方才从闭目中缓缓睁眼。 见到眼前熟悉的脸,蓦然有些难以置信的青眸怔了怔,低低开口,万般不确信地:“……连笙?” “是,是我,我来了,来救你出去。” 连笙说着抱住他肩膀,扶起他的半身。 “连笙……”长青渐渐回过神来,忽而一声苦笑,“不是要你逃出去,你怎的,又回来了……” “我岂能丢下你一人逃命。”连笙话里多少嗔怪,又伸手来扶他,“来,我扶你起来,长恭的副将与我一并来了,他来替你,你快随我出去。” 然而长青闻言却一动不动。 他只苦笑着摇一摇头。 连笙正觉奇怪,想他会否是在担心单庭昀,心有顾虑故而不肯动身,正要劝他,一伸手却倏忽摸到脚边地上湿漉漉的。 似有一股腥味冲鼻,连笙抬手一看,便见那掌心黑褐之色,手掌上竟全是血。 “兄长你这是……”连笙顺着血迹看去,长青的身下,大片大片的血污,那些血污将他裤腿染了个湿透,黏糊糊地皱成一团,贴在他腿上。连笙伸手去碰,却听身旁长青顿然承受不住低低一声嘶吼:“连笙,别……” 连笙方才注意到他。 眼下瞳孔已然适应牢中昏暗,才见他唇面煞白,先时因紧张而未留意的,这才蓦然发觉他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身子,止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身子譬如发了寒颤,可那双腿却是不动。 纹丝不动。 连笙忽起一份极其不安的异样之感,她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裤腿,一卷,再卷,动作轻缓再轻缓。她的心头隐隐有过至坏的揣测,可真当她卷起裤管,终于看见底下的触目惊心时,两行眼泪还是猛然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长青的一条腿,已没了形。 肉全烂了,甚至已然露出断裂的腿骨来。腿骨雪白森森,周围腐肉却是紫红。污血沾了草屑、衣料凝在上头,轻轻撇一撇也能撕下一段肉来。浓浓的腐朽之气与血腥味直冲心肺,再见那脚踝脚趾,早已成了一团,再分不出来。 另一条腿如何,想想也知。 连笙只觉周身气血“轰”地全数涌上头顶,脑袋发胀,双目瞬而昏花,不能视物,眼泪却停不下汩汩地夺眶而出。 她下颌抖得发响:“兄长这是,怎么了……” 长青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强抑剧痛微微苦笑,道:“你走后,狱卒失职被罚,迁怒于我,于是……” 他闭了口,没再说下去。 那些夹棍铁棒,她还是不听的好。 连笙几乎已要发狂。 这一瞬间,大雪地里立于树下的那位少年,蓦地就闯进了她的脑海里。松般俊逸,修竹之姿,那样清逸的翩翩公子,可他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满身污秽倒在阴湿地牢里,苟延残喘。他会变成这样,全是为她,全是因为她! 她猛地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胸中出离愤怒,感到脑袋“嗡”地炸响,炸得脑袋一片空白。无边无尽的白,唯独只剩了两个字:杀人! 杀了他们! 大不了便是一死,死也要杀了他们! 连笙双目斥血,眼里杀气腾腾,猛然起身便要往牢门口闯。 “你去哪里!”门外单庭昀听见牢中异样动静,一回头,便见连笙盛怒闯出来,忙地拦住她。 “杀人,”连笙两眼空洞一般,目不斜视,“我要杀了那群贱役!” “你冷静些!”单庭昀一把将她拖回牢中。 连笙还要往外去,单庭昀怒上心头,猛地借力将她推坐在地:“你想做什么!你要杀人,等救出公子,我陪你来杀个痛快!眼下你去杀人?!杀谁!你不要命,还想将公子的命也搭上!?” 连笙被他推得一个不稳,重重跌到地上,又听他声声怒喝,正在咬牙,身后却忽然递来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反撑于地的手掌上。 连笙瞬而回眸,便见一双青瞳与她四目而对,柔光缱绻,宽慰她道:“连笙,你杀了人,我的腿也回不来,不必如此……” 他轻轻摇一摇头,冰冷的一只手,握紧了连笙五指:“莫要难过,不必如此。” 连笙一瞬恍惚,终才醒过神来。 方才仿佛魔症一般,直至这一刻,长青握着她的手,柔声劝慰于她,她才终又恢复了些许理智,两眼一热,哭唤一声:“兄长……” “你快起来,此地久留不得,快带公子离开这里!”不等她话音落,单庭昀又不由分说上前来拉她。 连笙顺从被他拉起。 “救人要紧。”单庭昀再又叮嘱一声。 连笙方才强忍心头悲痛欲绝,抬手抹干泪眼,点头应下。 她与单庭昀合力,将长青放入木桶之中,盖好后又抬上了板车。单庭昀正要返回牢中去替长青,然而正当此时,心头却忽觉一阵奇怪——这牢中怎的一点动静也无? 心上不禁“咯噔”一下。 如此紧要关头,大理寺的守卫却会这般松懈,单庭昀私心里顿感不对劲,于是当场改了主意:“我与你们一道走。” 连笙想也未想,见他提出护送自己出去,自然满口应下。然而单庭昀躲上车,刚被连笙推出牢门口,却见突然齐刷刷围来大把官兵,当场将他们团团围住。 官兵为首一名年轻公子,上前一步笑道:“长恭贤弟,许久不见,难为你一堂堂大将,蹲这粪车了,还请出来吧。” 借了官兵手中火把明光,这年轻公子信步上前,揭下连笙面上不成样子的褐黄皱痕,冷笑道:“连姑娘……” “兆忠卿。”连笙退后一步。 身后一只桶盖被顶开,单庭昀从中跃出,一剑挡到连笙跟前:“兆公子,你失算了。” 他的长剑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兆忠卿,兆忠卿便退了退,一瞬讶然,而后复又笑道:“单将军。” “我不想卫长恭竟是如此胆小鼠辈,哪怕兄长就要问斩了也不敢回来,只肯派你替他一趟。”他笑着,“不过嘛,单将军说错话了,我并未失算,眼下不是又得了你与这位连姑娘了?” 他两眼忽忽一斜,瞟向连笙:“有你们三人在手,我又何愁卫长恭不来?” 连笙亲眼见到单庭昀的剑尖一点。 他持剑的手抖过一抖,迅速又把稳了剑,只道:“兆公子的算盘打得倒真如意,只是公子大话说得太早,只怕事后要被打肿脸。” 兆忠卿听罢便是一声嗤笑:“单庭昀,你也不瞧瞧自己周围情势,还觉我说大话,哈……” 他嗤之以鼻,满脸尽是不屑哂笑,单庭昀不禁缓缓撤了一步,紧紧护住身后连笙。连笙捏紧了两手,牢门口地狭,这些持刀持枪的官兵就与他们近在咫尺,片刻若真要动起手来,单庭昀一己之力,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0 已然见过兄长的模样,便心知单庭昀再落于他们手里,最后会是何种下场。 连笙心头忽起一腔绝望至极。 皆怪自己莽撞,单庭昀已然有言在先,不可贸然涉险,自己却还报着侥幸一试的念头非来不可。而今好了,中了兆忠卿的套。兆忠卿定是一早便等好了他们,誓要将长恭也赶尽杀绝的。 连笙抬眼,见单庭昀的身影挡在跟前,心里竟乍起一个念头,想不再拖累他。 她心思旦起,便觉喉间发紧,越发得紧。抬手忽而将掌心按在他的背上,悄声道:“杀了我,你逃出去。” “连姑娘……” 单庭昀猛然回头,有些难以置信,却见连笙极其笃定:“兄长眼下境况,若无人医他,只怕应也命不久矣,我此行是为兄长而来,他未得救,我便不走。与其最后落在他们手里不得善终,不如便由你杀了我。 “我唯有一死,方能教长恭没有负累。” “连姑娘……” “动手,杀了我!” 第77章 卷十三 逆谋(陆) 连笙双眦决然, 眼里悲怆决绝之色,仿如海潮汹汹,眨眼便要淹没了单庭昀。 过去他光知这姑娘精怪机敏, 少帅身旁从未有过姑娘家, 却会独独留她在身边,便想她定有诸多过人之处。后因这两日相处, 见她本事非凡,心知实不简单, 及至当下, 方又见她小小女子, 竟胸怀大义,心中更是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哪里狠得下心来杀她性命。 若今夜真有一死,他定不苟活, 他若要死,也定要那兆忠卿与他们同归于尽。 想着,便又背过头去,再紧了紧手中的剑, 低低道:“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连笙见他不肯听,正要再行劝他,然而话才起了个口, 却骤然被一声马哨打断了去。 不知何方传来的一声打马哨,哨音透亮,横穿未明暗夜。而后随了这一声哨响,竟然从周围的房顶上、树丛里, 漆黑不见人影的暗处,登时蹿出数十位黑衣人来。 连笙只一怔,谁? 这群黑衣个个持剑,身手奇绝,寥寥数下便抹了大半官兵的脖子。紧接着还未等兆忠卿与余下官兵反应过来,其中几名黑衣便又径直杀至连笙近旁,二话不说抬起长青藏身的木桶,飞身便走。 连笙蓦然愣住,就见为首一位黑衣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跟我走!” 声音低而沉稳,从那蒙面之后传出,虽隔一方黑帕,连笙却也还是刹那便听了出来。她极熟悉的,在将军府的别院里曾听了许久,几乎他咳一声也能分辨——沈璧的声音! 沈璧带了祁山同门来救人,以出其不意迅雷之势杀了外防,几人带上长青便跑,连笙与单庭昀被拉着紧随其后。 道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黑布帷的马车,沈璧指挥几人迅速登车,便一扬马鞭。那马匹立时往前狂奔而去,余下祁山弟子垫后,应付追来的官兵。 连笙尚还惊魂未定,眨眼却已身在马车当中。沈璧跑得远了,方才将鞭子交给身旁弟子驾车,自己则掀了帘,坐回车厢里去。 车中早已守了两位祁山弟子给长青清理伤口,连笙正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膝上,两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好让他于剧痛之中有个倚靠。一旁的单庭昀小心掀了幕帘张望,提防着追兵突袭。直至见到沈璧入内,几人才瞬而抬头向他望来。 “沈老伯。”连笙唤他一声。 沈璧摘下面上黑帕,遂才于她身旁坐下。 “我没想到,你竟会来。”她侧头望他,满目感激之色。方于临危之际救了她一命,连笙只说不出的谢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然而沈璧却摆摆手,低头看向长青的腿,口中只道:“到底还是晚来了一些。我于祁山听闻卫将军府出事,当日便与一众同门下了山,马不停蹄赶来京都,怕的便是有何不测。然而祁山路远,消息到祁山时已是晚了一步,即便我们夙夜兼程,也于昨日才到。来时便见长青将被问斩的布告,于是原定今夜就要动手的,没想到提前去往大理寺踩点,竟会撞见你乔装打扮要去救人,这才改了主意。” 他说时又俯身拿毛巾揩去长青额上疼出的汗。 连笙见他不过匆匆一日,却已是快马轻车,准备周全,不由想到自己冒失莽撞,还险些害了单庭昀与自己一同丢性命,一时又极其赧颜。于是低了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抬起眼来,念他话里提及祁山同门,想那垫后的一众弟子,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们跑了,那些个弟子们,可会有事?” 沈璧瞄她一眼:“看不起我祁山剑派怎的?” “没没……” 连笙忙地摇摇头,便见沈璧又兀自笑笑:“你不必担忧,区区几个兵罢了,他们尚还应付得了,只等我们跑远后,他们便撤。我此行来,还有两位祁山长老跟着,断出不了差错的。” 知道沈璧原曾做过剑派掌门,只不过因卫夫人故去,迁怒长青之故方才辞了掌门大位,然他于派中仍是举足轻重,此行既为卫将军府,卫将军府又与祁山剑派渊源匪浅,来几位长老助阵亦不足为奇。见他这样笃信,便知定是无虞的,连笙遂才松了口气。 一时安下心来,又问:“那我们现下是往何处去?城门定当戒严,出不了城……” “暂且只有先寻个地方躲着吧。”沈璧皱眉应她。 先时逃命,一心只让马车往远了奔,离开大理寺,跑得越远越好,却因来时匆忙,并也未曾好生盘算过该奔去哪里。眼下天渐渐要亮了,须得尽快找到一处藏身才行。 “要不先回我们下榻的客栈……” 然而他犹疑的话音还未落地,一声颤巍巍的“世伯……”,长青勉力撑起一丝精神:“客栈不可去……世伯改道,卫将军府吧……” 业已被查封的卫将军府。 他满额不断渗出的淋漓大汗,唇齿不可自己地打着寒颤,两眼半睁着,露出一线青眸发涣,身子已然虚弱至极。长青勉强支撑自己将话说出,而后说完这话,蓦然便因剧痛翻过了眼去。沈璧想也未想,便一掀车帘,向那驾车弟子令道:“你去歇着,我来驾车。转道往卫将军府。” 满地狼藉的卫将军府上,连笙小心揭了封条让马车进去,又独独翻墙出来再将那封条原样贴好,长青昏迷以前指路此处,便定当无错。眼下京中戒备森严,只消天明官府一张告示,藏于别处总会被人告发的,唯有业已废弃的卫将军府。 此地明目张胆,最是危险。 然最是危险却也最是安全。 长青被带去白羽房中,府上虽被抄得七零八落,但好在一些药材还留着,许是觉得不值钱,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1 并未被人抄走。眼下两位祁山弟子,略通医术的,正在给长青清洗上药。因着偷偷摸摸,不敢点灯,便只得将床移至窗边,借外头一点微光照着。 连笙被打发去悄悄煎药,回来便见他二人已然包扎完毕,长青的两腿缠了纱布,被板子固定,直挺挺地搭在那里。折腾了这么些天,他定是痛极、累极,还不等连笙回来便先已睡下了。 连笙于他床边默默垂眼站了许久,思绪良多,直至觉他已然睡得深了,才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天已大亮,几位弟子皆抓紧时间各去歇了,外头只余沈璧与单庭昀守着。 连笙带了房门,便向他二人行去。 昨夜一场,生死攸关,好在有惊无险,单庭昀正向沈璧告谢,而后便谈及前路应该何去何从。连笙来时,正逢沈璧说起此行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只要长青能出去,一切皆好办。 “我与祁山众同门面生,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城,单将军乔装一番,应也无碍,即便被认了出来,将军一身本事,硬闯又有何妨。至于连姑娘……”沈璧回眸望了连笙一眼。 连笙接道:“若兄长能出得城,我便是最不怕的,哪怕去翻爬城墙,我也有法子出去。” 沈璧便笑笑,轻哼一声,大理寺监牢都能逃了,哪里还有困得住她的地方。遂而又道:“为今便只看如何将长青带出。这几日城门口定当严查,长青身子又不好……” 话音落,便觉院中一顿沉默。 初夏日早起的莺鸟乱啼,叽喳晨鸣荡在空寂的院子里。 单庭昀忽然自言自语道一声:“若是能有哪位达官显贵的车子,不必查的……” “哪里去寻什么达官显贵,”沈璧打断他,“卫家如今已成逆臣贼子,哪里还有显贵肯会相帮。何况若非品阶甚高,焉又能够躲过搜查,那些高门名第,你我焉又认得。” “唉,也是。”单庭昀一时讪讪,又止住了口。 然而沈璧的这番话,倒却是倏忽提醒了连笙,神智当中蓦感一丝光亮,忽而忆起一个人来,或许……“或许真有人能搭救兄长一程,他既帮过我,料想应也不会再拒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今夜天黑,我去一试。” “可有把握?” 连笙却慎而又慎地摇一摇头。 “赌一把吧。” 是夜刚过亥时,前吏部尚书秦弘道府上却来一位不速之客,非但无请自来,且还偷偷摸摸,是从梁上跳下来的,吓得秦弘道险些失了魂。 连笙忙揭下面巾:“是晚生,秦老。” 初时连笙与长恭调查秦弘道时,于其家世旁支等等皆曾仔细查证过,秦弘道的母亲宁平长公主,贵为□□皇帝堂姊,□□皇帝去后便一直吃斋念佛,更于早些年搬去了城外静慈庵清修,秦弘道时常也要供些香烛物什过去。其中有供菩萨使的宝器一类,非到庵中不得启封。 连笙孤注一掷,以自己与他数面之交,赌秦弘道肯帮这忙。 她赌赢了。 翌日一早,正逢城门口进城赶集的、出城办事的,来来往往最是拥堵忙碌的时候,一辆马车并着一车的货挤在城门边上。当差守卫要开货箱查验,却与拉货的车夫起了争执。 车夫将那御赐长公主的令牌亮出来,口口声声车上是要运去城外静慈庵的佛器,岂敢开箱遭俗人腌臜之手。正争执不下,当差的喊来主事大人,那主事身后跟着兆忠卿,一眼便认出那是秦府马车,上前便去叩那主车的门。 车门打开,里头一位年过六旬的长者,正靠在门边,欲要询问怎么回事,见他半弓着腰,兆忠卿便忙地堆笑,恭敬拜了声:“秦老。” 然而直起身来,眼睛却又不住地他身后瞟。 车里空空荡荡,只放了两只包袱,一叠僧衣。 “秦老这是要出远门?”兆忠卿含笑望他。 秦弘道方一拈须,笑道:“非也,不过去趟静慈庵,给母亲与庵中姑子置些用度罢了。忠卿贤侄如今已是大不同了,老夫还未曾登门贺你,倒却先在此处遇见了。本当与你薄酒两杯的,只是老夫今日尚且有事在身,实在抽不得空,唯有另择他期了,还请贤侄勿怪。” “岂敢岂敢,秦老还能惦着晚生,已是晚生之大幸,哪里敢有半句怨言。” 秦弘道便笑笑:“那还请贤侄与个方便,放了车马过去。” “自然自然,秦老请。” 兆忠卿随即抬手,一声令下,着城门守卫即刻放行。守卫应声开道,他便于道旁立着,向秦弘道拜辞。秦弘道笑容不减,只同他点一点头便又坐回车中。 万事顺遂。 秦弘道不由放下心来。 然而车子方才一过城门口,竟却听到身后马儿一声啼嘶,秦弘道当即从车窗探出头去。眼前只见自己的车子虽过了关,然那一车的货却被关口押住,兆忠卿只让自己通行,却并未下令放过身后拉的货箱。 秦弘道心头立时紧了一紧。 第78章 卷十三 逆谋(柒) “忠卿贤侄, 这是做什么。”秦弘道似有些慌张地开了车门,扶着车夫下车来问。 兆忠卿面不改色,仍然笑迎上来, 拱手道:“秦老莫要见怪, 只因昨日大理寺监牢中逃了三位重犯,这两日查得严, 规矩立下货物进出皆要细细开箱验过。秦老这一车的箱子,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晚生纵是有心要放, 实在也是难做得很……” 他满面尽是无奈之色, 秦弘道不由一声鼻息,只道:“贤侄要依规矩开箱,老夫自无话说, 只是方才车夫业已道明,这箱中装的,皆是佛祖菩萨用度,贤侄这般贸然启封, 若有冲撞,来日结成业障,可算谁的?” 兆忠卿见他蓄意拦着不让开箱, 越拦便越觉有鬼。转念又想起方才见他车中那两只包袱,不过去趟城郊,何需要带那样两只大包袱,鼓鼓囊囊的, 反倒像是备的行装一般。于是虽然面上挂笑,端的却是大手一拍:“算晚生的!” “开箱!”一声令下,几乎是在喝令。 秦弘道急忙上前制止,却被他勘勘抬手拦在身外:“秦老只管宽心……” 兆忠卿笑眯着眼,秦弘道拦也拦不得,劝也劝不得,正在火急火燎,猛然一顿足,无奈至极:“贤侄——唉!贤侄着实不可!” 话尾重重的一声,紧跟着便是“砰砰砰”地几下。箱盖撞到一旁,也随着这话尾重重砸到地上。 眼前只见一车的箱子横七竖八摆着,无一不是大打开,守卫主事迅速上前环视一圈,便又三两步迈回兆忠卿身边,低低一句耳语,道:“大人,没有。” “没有?”兆忠卿蓦地瞪大了眼,回眸望去。 地上七零八落的箱子,几个能藏人的大箱,个中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2 装着法器宝皿的,一目了然,却唯独没有他要找的人。 竟真是一箱箱要送往庵堂的佛门用度。 兆忠卿当场便愣了愣,继而就听身旁秦弘道怒从口出:“贤侄可亲见了?可安心了?偏不信老夫!如此莽撞行事,也不怕遭报应!” “秦老……”兆忠卿连忙着人赶紧合上盖子封好箱,一面又虚扶秦弘道回去登车,只不停赔罪,“秦老莫要动气,晚生今日着实莽撞了些,却也实是秉公办事,无奈之举……秦老教训得是,晚生日后定当多积些德……” 秦弘道一心愤愤然,上了车亦不消停,车门“砰”地一关便叫车夫速速扬鞭快走。 兆忠卿哪里还敢再扣着不放,大手一挥,赶紧地便让两辆马车过去。 秦弘道坐在车中,见出了城门,双辕车碾着土路,愈行愈远了,方才暗暗松出一口气。而后连忙让开身子,揭起身下座厢:“长青公子,可憋坏了?” 眼前只见狭窄逼仄的座厢之中,紧紧卡了一个人,因双腿不便只得平躺着,却也刚巧满满当当填在其中,反还因这四壁的紧固,免去了他双腿再受车马颠簸之苦。 长青勉力挤出一丝笑来:“多谢秦老,晚辈还好……” 昨夜连笙见过秦弘道,想将长青藏于秦弘道往返静慈庵送货的车中运出去,业已与秦弘道商议好了,转回来告知长青,却不料他竟道万万不可。遂才由他临时改了主意,将自己藏进秦弘道主车的座厢当中。 长青声声叮嘱,定要让那一车的货物密切跟紧了,若遇拦阻,也须得做出箱子万不可开的紧张模样。 “那些个官兵守卫全身心皆在货箱之上,一心只想知晓箱中是否藏人,反是秦老坐的车子,只消粗扫一眼,便再不会细看。” 如此竟真就瞒过了兆忠卿的眼。 马车驶出数里地后,见前头远远地停了一辆车与几匹马,秦弘道便喊车夫停了,而后遣了车夫,要他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轻轻一扬鞭,往那车马方向驶去。 沈璧已然在此接应。 一众祁山弟子,除去两位祁山长老领着,尚还留在城中策应,以防秦弘道出城门时但有不测的数十位弟子,余下约摸六七人,中还有连笙与单庭昀,见秦弘道的马车来,连忙便下车下马来接。 几位祁山弟子将长青接回已备好的车中,沈璧与单庭昀正向秦弘道告谢,却不想连笙竟突然“咚”地一声双膝覆地跪了下去。还不等秦弘道回神,便见她以额触地,一连便是数个响头。 “连姑娘快快起来……”秦弘道忙上前扶她。 然而扶起却见她川眉凝睇,泪流不止。 连笙道:“秦老过去救我一命,本已无以为报,而今又救兄长一命,便是再教我又活了一回。秦老再生之恩,我肝脑涂地,万死也难报答。可如今还未回报秦老一丝一厘,却已要离开永安,远赴他乡,也不知有生之年还有无性命再见秦老一面。连笙别无他法,唯有给秦老磕上这几个头,惟愿秦老康安永健,松鹤延年。连笙此去,若能回来,定结草衔环,报秦老之大恩,若不得善终,来生也甘做牛做马,无怨无悔。” 秦弘道心下宽慰动容,遂而泯然一笑,只拍拍她的肩头,道:“好……老夫等你,定要平安回来报恩。” 而后又与沈璧人等嘱托了几句,便让众人快些上路走了。 “莫再耽搁,越早赶到北境越好。” 沈璧与单庭昀皆抱拳应下,旋即翻身上马,只唯独连笙,听闻此话却是倏忽一怔,蓦然愣在原地。 北境,卫家军……她心头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只觉不能就这样走了。 “连笙?”单庭昀喊她,“上马。” 连笙却是一抬头:“单将军,你与老伯护送兄长先走,我去办件事情,半个时辰便来追你们。” “这种关头,你还有何事要办!” 然而单庭昀话音未落,却已见连笙飞身上马,抛下一句“恐有追兵,你们先走!”,便头也不回地往回奔去了。 单庭昀与沈璧迅速对视一眼,急忙调转马头道:“我去追她,沈掌门只管先行一步,切莫停留。若有追兵,我定引着往别处去,你我殊途同归,北境军营再见。” “单将军,”沈璧喊他一声,将头一点,“将军小心,多多保重。” “保重!” 话未道完,人与马便已先奔了出去。 单庭昀一面紧追一面暗骂,这个连笙,如此冲动行事,脑筋一热究竟要做什么!这些日子已然三番五次惹出这般幺蛾子了,眼见她的背影远在前头策马狂奔,便只想逮住她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他们马不停蹄地奔回永安城近郊,便见连笙突然拐道。她将马引入山林,而后飞身下马。 单庭昀正觉奇怪,摸不清楚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跟着将马拐入山林,却见连笙足不沾地,转眼已向永安城的方向飞驰而去。足下之迅疾,竟同骑在马上别无二致。 单庭昀一愣,不想她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脚力,这等功夫,他于这世上还未见过第二人能够如此的。 而后不等他再策马赶上,便见连笙已然登梯一般,沿边飞上城墙。 城墙砖滑,空无一物,于她却仿佛如履平地。双足勘勘踏虚,身轻至极,竟似一只壁虎,浮游墙上。 迅速便有墙头守兵注意到她。 然而几名守兵还未及喊人,便已见连笙两脚使力一蹬,纵身往前凌空之处跃去。 那身前数丈高悬的,正是卫大将军项上人头。 连笙猛一拽,便将他与那绳索竿子皆齐齐拽下。 单庭昀心头仿佛猛遭重钝,登时便红了眼。 连笙冒死折回来,原是为了带他回去。她这样冒死一扑,足下顿失凭力,跟着人也立马急急往底下坠去,可怀中却还紧紧抱着卫大将军头颅。 宁死也不松手。 单庭昀再难伫足,狠狠一抽马鞭,疾驰去接连笙。 身后几道飞箭射来,单庭昀载着连笙只管头也不回地往城外奔,那几名弓箭手才发数箭,便已不及他们的人了,更遑论城门口一时甚至还未能回神的守卫们。 单庭昀与连笙快马加鞭,终于才赶上沈璧一行。 长青及见卫大将军人头,当场便是双泪一滚,咬牙别过头去。 连笙寻了两块黑布将那人头裹好,一路便只紧紧捧着。 他们连行数日,方于天明之际赶到北境军营。 北境,卫家军大营。 威远大将军卫雍发丧。 白钱遍撒,玄甲染霜,羽葆鼓吹,班剑其卫,军中将士无不泫然涕下,虎贲甲卒,迎大将军首级入葬。一时间校场之上,不闻喊打喊杀声响,唯余哀乐经久不绝。 长恭推着坐在轮椅上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3 的长青守在一旁,两眼熬得通红。 两日以前,他们终于将他带回北境时,长恭得了消息急急奔出营来,却见到已然残废了半身的兄长,与他一旁被连笙紧紧捧着的,父亲的首级。不过离别数日数月,竟是一个天人两端,一个貌已全非。 长恭心中悲痛愤恨,瞬而至极,对着父亲首级与兄长,只“咚”一声便跪了下去。 以头撞地,伴两行烫泪洒溅黄土,一下,一下,一下。 额上眨眼便磕出了血,长青泪流不止拉他起来,只道:“莫再磕了,卫氏满门株连,而今只余你我相依为命,便是为我,也莫再磕了……” 长恭泪如决堤,不肯起来,只死咬下唇跪在他跟前,泣不成声。 之后两天两夜,他躲在帐中一刻也未踏出过。 白先生为长青续骨,告知他双腿已废,往生便同无足,只叫长恭有个准备。于是他才于悲痛之余,勉力打起一丝精神,叫人抬了木料来,而后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给兄长造了一张轮椅。两天两夜,两眼通红,直至今日,卫大将军出殡,才出外去了长青帐中,推了他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衣冠冢新起,长恭耳畔却忽闻一声叮嘱。 许是连日未睡起了幻觉,可那叮嘱之声贯耳清晰,仿佛便是亡灵诉于他的耳畔: “长恭,我此一去,卫家军托付于你,倘使走投无路,唯有一反才可存活,你,便反吧。” “长恭,二位先生神通至广,凡事多听先生指教。” “长恭,若你兄长回来,大难不死,往后之事便拜托你,照顾好他……” “长恭,莫囿儿女情长……” 长恭蓦然抬眼,望向不远处笔直跪着的白衣女子。女子眉心有一点红,然而面容无色,目视死灰,正定定盯着身前卫大将军的新冢。 下颌一滴泪下。 倏而双眸动了动,她抬眼向路尽头望去。 路尽头,一小将手持羽箭,正奔急来报: ——北燕大军集结二十万兵力,已压齐境外三百里地,似是不日将起总攻。 ——另有朝廷兵马十万,圣旨已下,清剿叛军。 战事已然迫在眉睫。 卫家军腹背受敌,三军将帅皆望向长恭,长恭一时闭上了眼,沉沉叹出一口浊气。一叹冗长至极,仿若同与旧人诀别,来日艰险,从此便当沙场为生。 复而双眸刹那睁开: “整装!回营!——” 第79章 卷十四 奇袭(壹) 齐燕之交, 有道一夫关。 一夫关地势高险,是连结大齐与北燕的交通要道。卫家军七万大军,常年便驻扎于此。 当此时, 七月流火, 卫家军与北燕二十万兵的背水一战,已连打了近十日了。 初时北燕趁着齐国国难发兵, 欲要迅速将其拿下,是故行军作战, 皆只讲求一个“快”字, 然而不料此前卫大将军在时, 以长恭为首的几位将帅领兵,连胜几场大小战役,竟会生生将燕军逼入了两方胶着之境地。燕军被拖入持久战局, 旷日损耗下,后方供给的短处便迅速显了出来,因此卫家军才得了片刻喘息。 而正是在这喘息的当口,卫大将军只身赴京, 却再未活着回来。 而今燕军得了消息,知晓卫家军旧帅被诛,新帅不过一个刚满弱冠之年的毛头小子, 自然速速调整兵力,卷土重来。此一来,便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成败与否皆在此一举, 是故来势极其凶猛。卫家军虽借天险,略有小胜,但也伤亡日增。 这一日午后,主帅帐中又突接线报,道说朝廷军集结的西北各部兵马已然出发,应于两日后行抵此地。长恭深感大事不妙,若是放任北燕再这样拖下去,卫家军势必将要面临腹背受敌的艰难困境,届时再想脱困,便是难上加难。 非得赶在朝廷军来前摆脱现状不可。 然而心头一时烦乱,竟然半点主意也想不出来。于是遣散众人,独独带了单庭昀去找长青,想与他商议看有何办法可让北燕及早退兵。 可他心烦意乱行到长青帐中,却见帐帘卷着,里头两道身影,一男一女,一个靠坐在榻椅上,面上可见微微含笑,一个正背对着他,正在给椅上之人喂药,心头一时更又烦乱横生。 他皱着眉走进去,喊了一声:“兄长。” 背对他的影子蓦然一怔,却并未回过头来。 长青抬起眼望向他:“你怎有空来我这里?这几日前方战事急迫,我只道你夙夜奔忙,也不敢去你帐中打搅,却不想你倒来了。快些坐下,坐下说话。” 说着又喊连笙去帮他拿两张席来。 连笙手里捧着药碗,“嗯”一声点一点头,应倒是应了,可却并不抬头。起身正要去拿席垫,长恭却忽而低声喊住她:“不必了,我站着说一会儿话便走……” “好。”连笙也不含糊,顺着话音又坐了回去,然而两眼仍是未抬。 从他入营帐到此刻,竟是一眼也未看过他。 长恭心下忽而清明过来,也是直至此刻才分外确信——连笙似乎变了。 从去京都一趟回来后,整个人便变了一副模样。 这几日,他忙于战事心力交瘁,也无暇顾及她,然而在军营里偶然碰过几面,却是见她眼神十分闪躲,回回皆拐弯绕道避而不见,唯一一次躲避不及的,他与她问安,她却也半低着头并不多话。 长恭心里隐隐便已感到奇怪,只是连日以来太忙,实在太忙,他初掌大任统帅三军,又受北燕压境之迫,只恨自己□□无术,于是也未多问。 可私底下悄悄遣了一位小兵,去探连笙每日行踪。小兵回来报与他,说连姑娘每日卯时起身,亥时入睡,并无不妥之处,但唯有一点奇怪的,她白日里几乎从不在自己帐中,总是起来便去长青公子帐中守着,一守一天。公子一应起居,事无巨细,皆是她在打理。 他听罢只觉心头酸涩,一直强抑下去了,却在此时,终于与她直面相对,才又蓦然翻出。酸涩之意渐而愈浓,辗转袭来,片刻便将他心间覆满。 他对连笙,终归还是小气的。 不愿见她无时无刻守在长青榻前,也不愿见她对自己的熟视无睹,他隐约明白她的心结所在——长青因她失去了一双腿,一双本已逐渐好转的腿。当初见他腿疾将愈时有多欢欣,而今便就有多难受。连笙终日地守着,在他身边,守在药炉子旁,似在偿还一般。 一桩情债。 可他即便再明白,却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当初卫将军府出事,他心急如焚,冲动之下就要杀回京都去,然而残存的理智扣住了他,因着北境战局胶着,他最终还是没能放任自己。可如若当初,长恭忽起一丝念头,如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4 若当初他不顾一切回去了,如今会不会便不一样。 甚至他心灰意冷地想,如若当时下狱的人是他,为她废掉两条腿的是他,而今又当如何。 可是命运于他,别无选择。 长恭望着连笙单薄背影,忽如其来的心酸悲凉,仿佛那一日她要回京都,自己因她一句“亦不苟活”松开了手,从此便真要失去,再抓不住一般。 心上骤然缩紧,默然凝睇。 半晌直到长青一声“你来寻我,可是有事?”,方才打断了他的念想。长恭闭了闭眼,勉强复又睁开,眼底一点微红,也分不清是血丝还是酸楚,他不经意般抬手揉了揉眼,才又微叹口气,正色道:“确有要事。” 他与长青说起外头境况,再不盯着连笙背影发呆了。 感到他的目光移向了身前别处,连笙心底方才悄然松一口气。一直揪紧的一颗心疲软下来,遂又悄悄抬眼望了望他。 许久不见。 从他出征前的一别后,已然过去许久许久了,她也许久许久,没有这样仔细瞧一瞧他。 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卫家满门被抄,大将军被赐死,长青断足,她心力憔悴,只觉人都没了生气,满心苦楚承受不住,可竟也不知道该向谁说。 她想伏在他的肩头痛哭一场,想听他抱一抱自己,说没事了,没事了,可他忙得昏天黑地,她不敢去烦扰,最终便只有独自忍着,忍在每晚的被窝里咬着下唇默默流泪。下唇咬破了皮,次日醒来总是通红,于是走路总低着头,半是为了遮掩,半是为了躲他。 她躲他,这些时日回回遇见,皆不敢表露分毫,因为只怕话一开口,压抑的眼泪便要决堤。 可是今天他来了,终于得了片刻似是而非的空闲,站在她身后,她尽管害怕收不住失控,却也还是难抑心头想念,偷偷抬了抬眼。 长恭瘦了,比在将军府时清减了一圈,连日无歇地作战,定是没能好生休息,两只眼下青黑一片,下巴上冒了胡茬,人也憔悴了万分。他心中苦楚,只怕比她更甚,连笙一时鼻尖泛酸,又赶紧别过脸去。 耳朵里听见长恭略已喑哑的嗓音,在同长青商量如何是好。 连笙听了好一会儿,方才听出了外头是个怎样的局面。眼下境况,已不可再与燕军久战,需得让北燕尽快退兵才行。 只是,如何才让他们退兵? “天已转凉,北燕游牧民族,入秋冬后,供给便会日渐短缺,而今若想两日之内逼其退兵,我的意思,是断他粮草。”长恭道,“前些时日值北方大旱,粮草本已不足,趁这两日秋雨未来,不妨便放一把大火,将燕军粮草烧个精光。只是粮草囤居后方,又有重兵守着,想要穿过前头近二十万大军去放火,难上加难。” 长青靠于榻椅上,略一思忖,问他:“如若能设法,将燕军主要兵力困于阵前,可否能容易些?” “牵制主力于阵前……”长恭闻言皱眉想了片刻,忽然回身,便喊单庭昀去将地图取来。 一张地图铺在地上,长恭拔剑指着其中一线山脉道:“此有一条山道,道极狭,大军过不去,但若派精锐几人,通行应无大碍。沿此山道,可以绕至北燕后方。只是中途有一平谷,如今北燕派出大军二十万,必定在此安营扎寨,若想偷袭粮草,务必要令此处通行无阻。” “兹要战事起了,此处便能过。” “可眼下卫家军兵力不足,连日损耗,恐怕已支撑不住与燕军数个时辰的正面交锋。欲要偷袭粮草,没有小半日的功夫又怎能拿得下来。单凭数万将士血肉之躯硬抗,只怕损兵折将,必令卫家军元气大伤,何况朝廷兵马已在来的路上,伤兵残将,又该何以为继。” 长恭皱了眉忧心忡忡,却见长青嘴角微抿,道:“我有一计,你可不必忧心,牵制北燕数个时辰,应当无碍,你只需劳神,择几人精锐干将便好。” 长恭正蓦地一愣,便又听他嘱托:“这几人,功夫如何不重要,只身手定要顶尖,此去偷袭,不为战,只为放火,速去当速回……” 他话音未落,兼着长恭还在聆听,却忽闻身旁一个细弱的声音打断他道:“那我去吧。” “不行。”长恭几乎想也未想便否决了她。 连笙这才缓缓抬起眼来,与他四目而对。 长恭终于正眼见了她一面。只见她两眼血丝漫布,染红了眼白,双眸黯淡,早已没了往昔光彩,面色便如出殡那日一般,连日不变的惨白,一点透红的鼻尖,往下一张薄唇用力抿着,抿出同她面上如出一辙的苍白之色,下唇上也不知为何带了点点血痂,片刻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微微启,道:“无人比我脚程更快,我这副身手,如今便这样闲着,总该让我做点什么……哪怕死在北燕军营里,也是死得其所,总好过留在军中像是一个废人……” 长恭心下猛然沉沉一顿,不知她为何竟说出这样心灰意冷的话来,话里的灰心丧气,仿佛已然看开生死。一时语塞,就听连笙又道:“让我去吧,我会跟好的,既在军中,我定从军令,令如山,我一切听命。” 眼里似有一点晶莹,带着哀与祈盼,长恭终究拗不过她的这道眸光。 转过头低低向单庭昀道:“你来领队,现去另择六名精锐,回我帐中。” “是。”单庭昀转身便要走。 “把连笙也带上。”身后忽而过风道来一声低嘱,“照顾好她。” “少帅……” 是夜,刚过子时,正是军中将士最困的时候,白日里刚与卫家军熬完一场苦战,现下北燕将士安于营中,皆在酣眠。然而猛从前方传来金鼓大响,仿佛平地不绝的惊雷,乍然将长梦击碎,北燕将士无不大惊,慌忙起身。 第80章 卷十四 奇袭(贰) 天已入秋, 一夫关关口,每逢凉夜必起大雾,茫茫一片挡在两军之间。北燕大军听到卫家军的金鼓震地之响从那雾后传来, 伴有似是千军万马的喊打喊杀之声, 无不严阵以待。 军中将领白日方接探子来报,说大齐朝廷兵马不日将抵一夫关, 还正觉是天在相助。 数十年来守在一夫关,阻挡了北燕南下铁骑的卫家军, 如今屋漏偏逢连夜雨, 已是自身难保, 只等再拖上些许时日,任凭齐国境内的两支兵马自相残杀,北燕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可不想白日里方才打过一场, 卫家军竟会不顾疲累,漏夜发兵。定是那新挂帅的毛头小子,眼见将要腹背受敌,心中急了, 才出此下策。 几位大将相视一笑,便速速传令军中,命三军亦擂金鼓, 迎战!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军中将士虽因大梦被搅正满心不爽,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5 但听大帅这样下令,勘勘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金鼓擂得震天响, 满军上下精神抖擞,士气高涨。 然而大鼓擂了近有一刻钟,却不见前方现出半点影子。 卫家军的战鼓声声仍在不绝,鼓声里也似隐有兵马齐发的动静,可隐隐听见,却也只是隐隐。那些动静并不似由远及近杀来一般渐而清明,反是停在原地,停在横亘两军之间的茫茫雾色以后,一动不动。 北燕大军先还喊得震彻四野的嘹号,跟着渐也平淡了一些。将士们许是喊得累了,又半晌不见出兵,皆有些“喊来作甚”的念头,于是喊声一淡再淡。直至战鼓擂了两刻钟的时间过去,对厢卫家军的鼓点却忽然停了。 跟着那隐隐的杀喊之声也销声匿迹。 对方突如其来偃旗息鼓,北燕十数万大军上下皆是万般错愕。 几名大将齐齐从帐中出来,逮着哨塔守将质问怎么回事。那守将同是一头雾水,只道夜深雾重,看不分明,也不知是佯攻还是作甚。 北燕将领恐防有诈,不敢掉以轻心,便仍下令,让所有兵士原地等待。 而后这一等,便又是两刻钟的工夫过去。 军中将士因白日疲累,本就困顿至极,眼下听要等着,等也等吧,可谁想久等无果,渐渐的心头那股子被强压下去的不爽,就似作祟一样,又反反复复地起了。 猫爪一般,挠在心上,挠得心头烦不可耐。 半个时辰后,主帅方才下令就地解散,回营就寝。 将士们皆怒在心头却不敢言,只觉仿佛一拳打空,憋屈得慌。于是各自愤懑回了帐中,忍着心上烦恼不爽,脱靴卸甲,又爬回通铺上倒头去睡。 这一睡,许多人便难以成眠。 好不容易辗转入了梦乡,猛然竟却听到外头又是金鼓隆隆大响! 这一响,各营各帐刹那间便全炸开了锅。 “操他娘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将士们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又顶着昏沉的脑袋,迅速穿衣穿鞋,奔出营帐。 当此时,连笙与单庭昀正刚刚行抵平谷。 平谷中的士兵,眨眼便跑空了,单庭昀率了连笙一行八人,迅速摸黑从谷中穿过。 白日里聚在长恭帐中推演过的,这支精锐入夜出发,待到第一阵战鼓擂响,他们应已刚到燕军地界。长青之计,要用曹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法,利用入秋夜的大雾,使诈牵绊燕军于阵前,好让单庭昀一行不惊一兵一卒,穿过平谷。 “我留与你们三阵战鼓的时间,第三阵战鼓响后放火,不可过早亦不可过晚。” 他们八人于是趁夜色离开一夫关,徒步奔行,沿陡峭山道翻过数道山脊,终于第二声鼓响之际穿过平谷,继而一路畅行无阻,绕到燕军后方。 燕军后方粮草大营,夜色下成堆的粮秣草料,如平地峰起,单庭昀与身后众人互一对视,屏息而待。 此时第三阵战鼓未发,北燕将士却已然躁不可耐。白日里交战之苦,本就只等入夜休整,却不想睡下还被反反复复地折腾。焦躁情绪于士兵中间无声蔓延,迅速便弥漫全军。 有领将气不过,欲要请兵干脆趁夜进攻,却被一道“不可冲动”的军令驳回。谁知道卫家军在整什么幺蛾子,若是鸣鼓诱敌,燕军此一去,岂非就是自投罗网? 是故主帅按下不放。 然而这一按,却也将军中将士的憋闷按到了极点。待到第三阵战鼓大奏时,北燕将士已然耗尽了斗志。被诓一次,两次,哪里还有再诓三次的道理。于是全军半是困,半是烦地披衣上阵,队列虽齐,却是只觉懒散不堪。 单庭昀见时机已到,一声令下,八人迅速摸入粮草营中,霎那便如焰火四溅一般散开。 连笙飞也似地将引油泼向粮草垛,单庭昀紧随其后打燃火石。八人精锐两两一组,一人泼油,一人引火,只眨眼间便将大半粮草悉数点燃。 火苗借了油星迅速蹿起,卷着粮秣草料便如干柴一般,干柴之下,星火点点飞速燎成一片火原。 前方将士正成队站着,身心疲累不堪,忽闻随风一阵焦糊气息,忙地回头望去。便见身后不远处粮草营中,火光冲天。白烟即便隔着雾色也分外分明,熊熊大火发出数里可闻的“噼啪毕剥”之声,伴着有将士冲来大喊:“快去扑火!扑火!——” 先还整齐列着的队伍,瞬时便乱了。 士兵们慌成一团,打水抬沙冲向后方去抢救粮草。然而正当此时,卫家军的金鼓却猛然急急大擂。 与先头的鼓声全然不同的,这一擂,疾如狂风,猛如暴雨,冰石骤打,天地变色!“咚咚咚咚”震耳欲聋,伴着千军万马铁蹄之声刹那冲出关口而来。 洪水猛兽,荡平四野! 长恭立于关口城墙之上,铠甲被那冲天火光映得通红,披风荡于空中猎猎作响,双眸萧杀,手握银枪直指前方:“杀!——” “杀!——” 一呼百应。 卫家军大军倾巢而出,全军上下养精蓄锐,已然精神百倍,此刻便如虎狼之师,以一当十,将燕军撕个粉碎。 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北燕大军顾前无法顾后,虽急急召了兵将回来,然而士气早已衰竭无存,眼见卫家军又大举杀来,登时军心慌乱。二十万大军,竟被打得连连败退。 这一战一直打到天亮,连笙与单庭昀一行平安返回营中时,正接捷报,北燕退兵了! 胜利的大喜冲破险阻关山,迅速席卷关中每一位将士。 这些时日以来长久盘亘在连笙心头的厚厚阴霾,蓦地便被这喜气冲开,冲出一线明亮天光来。 天光耀耀,她于这道神光之中终于又见长恭。他方从城墙上下来,金盔银甲,虽带倦容,却是眼底春风,掩也掩不住的悦色。 连笙下意识便朝他奔去,带着得胜的欢喜,和欲要邀功的神气。 长恭正将金盔卸下,交与身旁小将,蓦然抬眼,却见远远一团小黑球正向他飞奔而来。 连笙还未回帐换下衣裳,夜行衣一身的皂色,足下飞快,乍一看,便似一只小黑猫般。黑衣勾勒她的身段轻盈灵巧,乌发暗鞋,通体的夜色,唯有一张面上素净白皙,伴着眉心一点朱红,更胜清楚动人。 长恭忽然便笑了。 笑容漾漾,从未见过的明亮。 他从不爱笑,仿佛八岁那年旦夕骤变以后,便不会笑了,于是哪怕北燕退兵的捷报递到眼前,也仅仅只是微抿了嘴角点一点头。然而连笙欢天喜地朝他奔来,笑靥春风,他在见她长久的沉郁过后,终于寻回的生气,明晃晃挂在脸上,心中一念而动,忽然便笑了。 好似春风盈满铠甲,银枪尖上绽了桃花。 长恭笑着,抬了抬手。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6 管他阴霾厚重不堪,管他暗夜无垠漫长,只消这一个拥抱的刹那,便当消冰融雪。连笙奔向他,只觉脚下黄土都变了颜色,她已许久没有这般,如释重负过了。仿佛沉沉枷锁应声卸下,满心徒余久别重逢的欢喜。 实在是久别重逢,他与过去明眸爱笑的她的,久别重逢。 连笙张开手,就要一个雀跃,扑入他的怀里。 然而急急一声“报大帅!——”,一名小将突然杀出,挡在连笙跟前,连笙慌忙刹住了脚。 “接哨兵来报!已于百里外看见朝廷兵马大营!” “可已安营!?” “应是方到不久,正在安营!” 长恭面色骤然大变。 长恭帐中,一众将领聚而议事,长青与墨白二位先生一并被请了来,坐下便见长恭面色凝重立于案前,抬眼见人已齐,方才缓缓开口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一桩十万火急之事,需与诸位商议。” “大帅请讲。” “昨夜突袭,逼退燕军,三军将士功不可没,本应犒赏,然而眼下朝廷兵马正在百里以外安营,卫家军才退虎豹,便迎豺狼,不说将士皆已疲累不堪,只论军需供应,眼看将也困难。我再三顾虑之下,想与诸位商议,放弃据守一夫关,今夜行军,取道鄞城。” “放弃一夫关?”话音刚落,便见满屋子议论之声乍起。 “是。” “大帅!卫家军据守一夫关多年,有地形之利,贸然放弃转去别处,只恐得不偿失啊……”有大将抱拳而起。 周遭众说纷纭,附议声有,反对声亦有,长恭皆仔细皱眉听着。然而当下正在思忖,却忽闻身旁一声清咳。 长青推了轮椅出来,清了清嗓子道:“众位将军,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满室大将在这一声清音之后,倏然一怔,而后竟渐渐停了下来。许是感念卫大将军,眼下但见大将军独子,无一不是睹生者思亡人,哪怕只看在大将军的面上,也当由他一说。 于是长青得了片刻宁静,抬头望向长恭一眼,微微一笑,便顿一顿首道:“长青斗胆,在众位将军面前且谈一点愚见。我私以为,大帅所言,应是眼下唯一生路。” 满室屏息侧耳。 “原由有三。卫家军连日作战,正亟需喘息,若以疲乏之师对抗朝廷精兵悍马,实是不智之举,此为其一。 “一夫关对北乃是天险,对南却无半点优势,朝廷军此行,必然斩断卫家军所有退路,据守一夫关,便同居于井底之境,朝廷军只消围困你我,甚至不必耗费一兵一卒便可手到擒来,此为其二。 “鄞城原是前赵国都,城墙坚固,城中物资补给充裕,可解卫家军军需上的燃眉之急。且前赵被我大齐并吞后,朝廷只留下万余兵马驻守鄞城,若卫家军兵行险招,连夜奇袭拿下鄞城,比之固守一夫关,不知应当省力多少。此为其三。” 长青话毕,便见帐中一阵沉默。 半晌过后,有大将起身抱拳道:“我等皆听大帅指示,请大帅定夺!” “请大帅定夺!” 一声呼,连声应。 长恭环视一圈帐内,忽便一锤定音:“好!传我令下,三军将士白日整休,酉时集合,漏夜行军,奇袭鄞城!” “是!——” 第81章 卷十四 奇袭(叁) 二十余年前, 齐与北燕之间有一赵国,赵国国君新丧,诸皇子内斗一片大乱, 齐燕联手伐赵, 竟然生吞了赵国。赵国从此一分为二,七成归了齐境, 旧都鄞城便在这七成领土当中。 鄞城偏居齐境之西北,相距一夫关不远, 当初重整领土时, 先帝料想此处尚有卫家军坐镇, 是故并未留下多少守军。如今卫家军一朝成叛,反倒因这城中守卫羸弱,而捡了个大便宜。 长恭亲率阵前, 连夜快马行军,于天明之际兵临鄞城城下。 鄞城守军始料未及,万余兵力丝毫不足以抵挡,卫家军虽然百里奔袭, 却是毫无疲累之色,长.枪快马,所向披靡, 于是不至正午便已拿下鄞城。 大军驻扎在前赵的旧皇宫中,长恭率了单庭昀并几名将领整编军队、清点物资,到忙完时天已黑透。他匆忙用过几口干粮便赶去偏殿,长青与连笙正在偏殿内等着, 身旁各自坐着墨先生与白先生,见是长恭来了,几人忙起身迎出来。 “已忙完了?”长青笑问。 “还行,略收整了一番。”长恭一面答,倏忽又瞥了他身后的连笙一眼,只道,“要你们久等了,我来领你们前往居所。” 他说着便去接过连笙手中轮椅,连笙也不多话,顺势让到一旁。 长恭于是领着他们离了偏殿,行过两道宫门,拐了几道弯行至一处小院子前。一间四合小院,整座赵皇宫虽荒了,但于这院子却还不见过多败色,绕着墙根一圈种的修竹尚在,间了两棵松柏,皆是常青。此地虽居赵宫显眼处,然外头错落几条小路,倒显得院子分外清静,确是个上好的居所。 “这样别致的院子……” “是单将军独独留下的。”长恭道,“安排居所时甫一见这院子,便自作主张留了,回来才报与我,请让你们几人来住。听闻是前赵皇帝一位宠妃,李氏的寝居,院中一并五间房,你们四人各一间。” 他说着又推了轮椅向其中一间屋子行去:“主位留与兄长,一并去看看吧。” 于是连笙几人也跟在后头,往那屋子里走。 长恭一面走,一面侧首交代他们这处院子的安排,然而进了屋忽一抬头,尚还挂在嘴边的半句话却蓦地顿住了。 连笙正倾耳仔细听着,却见他倏忽脚步一停,整个人怔在原地,话也没能说完,于是不由疑窦心起。顺着他怔怔然的目光往前望去,才知他是盯着墙面正中一幅浮雕愣了神。 然而她只一见这浮雕,却也勘勘呆立了不动。 那浮雕云卷鹰龙,分外眼熟。 当日赵国国破,赵皇宫里一应值钱物什,但凡搬得动的,皆早被搬了个空,唯有这些镂刻于墙面的浮雕,抠不了也拿不走,多少还留了一些,没被一把火烧尽。 眼前这面浮雕,鹰眸锐利,龙眼怒目,一击长空,一腾九霄,交缠于祥云之中,如双鹤比翼而飞,如日月交映,彼此相辉。 “这,这是……”连笙一时语塞,觉这浮雕实在眼熟得紧,可脑子里乱糟糟的,竟丝毫也想不起来。 一片静默里,听到身旁长恭缓缓出声:“十余年……我寻了它十余年,却不想竟在这里……” 连笙回眸,便见长恭微微颤抖的手,从心口掏出一枚玉佩——那枚曾在江州江畔给她见过的,他母亲留与他的玉佩。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7 连笙方才恍然忆起,正是那玉佩上的图案,与赵皇宫中这面浮雕一模一样。 她恍然“啊……”一声,顿悟一般。正感到忽起的一点疑窦有了着落,然而心头却也不知怎的,又隐隐只觉不止是在玉佩上见过。 定还在别处,在哪个别处见过这图案。 于是她皱了眉,问长恭:“这枚玉佩,可否再借我看一看……” 长恭怔怔回眼,半晌方才神思恍惚地点一点头,抬手将玉佩递与她。一旁长青问起玉佩由来,他才像是从神游当中渐渐醒转,遂而放低了嗓子,将庆历二十六年秋夜那场大火,娓娓道与他听。 便在长恭说话的这个当口,连笙接了玉佩,站在一旁仔细揣摩。 她半低着头,将那玉佩托于掌心反复翻看,玉色上乘,羊脂通透,她的指尖摩过上头清晰纹路,神思便同白驹一般飞过。从江州到永安,从将府到军营,一回回一幕幕,倏然闪过,记忆里仿佛一点模糊的影子,渐而清晰,渐而清晰,似乎有根梁木,她坐在梁木上,眼前是房顶,一回头…… “兆惠将军也似你这般看过这枚玉佩……” 长恭忽而一句喃喃自语,连笙猛然抬眼与他四目而对,登时却是清脆的“哗啦”一声,心头那方模糊重影竟如水幕断落,瞬而清明——是兆惠!是她躲在秦汝阳的府上,偷瞧兆惠更衣时见的那幅纹身! 连笙一时茅塞顿开:“我记起来了!还在哪里见过它!” 于是掩也掩不住的满心激动,将她当日所见一五一十道出来。当日秦相府大宴,她去秦汝阳房中寻密道,不想竟会撞见秦汝阳领了兆惠回屋更衣。兆惠无意提起身上有幅不可见人的纹身,连笙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便偷窥了一眼。 当日就觉十分眼熟的纹身,直至今日才是将脑中所有的细碎剪影,连缀成了一片。 长恭母亲的玉佩,兆惠身上的纹身,前赵国旧皇宫里宠妃寝居的浮雕…… 长青顿然回头,问墨先生:“这位宠妃李氏,膝下可有子嗣?” 墨先生面含微笑立在他身后,博古通今的墨先生,从来长青问,便有答。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墨先生目光中竟似流露一抹欣慰之色,微一点头,道:“有。” “前赵皇妃李氏,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九皇子刘惠,胞妹平硕公主,刘冉。” 话音落,长恭长青登时满面震愕。 不过是改了一个姓氏,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名字。 兆惠。 兆冉。 正在一屋的愕然,鸦雀无声里,长青向连笙抬手:“这枚玉佩,给我看看……” 连笙应声回神,递了玉佩给他。长青接过,握于手中仔细端详一番,片刻过后却蓦地疑了一声。 “兄长有何疑问?” “这个‘再’字,是你娘的小字?” 长恭摇摇头。 “那可与你娘亲有关?” “我不知道……” 长青闻言便一抚玉佩:“或许……这枚玉佩,并非是你娘亲之物。” “兄长此言何意。” 长青便将玉佩掉过头来,面向于他,道:“你且细细瞧这‘再’字,虽是精工细琢,但那顶上一横,收尾处的笔锋与力道,却与底下略有不同,应是两人所刻。若那一横是后添上去的……” “这不是个‘再’字,是‘冉’字。” 长恭顿然抬首。 “这枚玉佩,也不是我娘的,是萧夫人兆冉的!” 终于此刻,十数年来盘亘在心头的巨大疑团方才水落石出。长恭顿悟一般,不怪那天兆惠见到玉佩的当下,神情清楚可见的古怪,这本就是他极熟悉的玉佩。当年母亲临终交给他的这枚玉佩,是兆冉,是在为他指路兆氏兄妹。 从前散落的片段断断续续,终于在这一块玉佩穿引之下,拼凑完整,渐而清晰—— 庆历二十六年年,江州大旱,饿殍遍野,兆冉的夫君,河间巡抚萧应文正在江州。应是与母亲旧日有过恩怨,萧夫人见到了她,遂而告知兆惠,便将矛头对准了江州顾家。兆惠与秦汝阳沆瀣一气,利用当年秦汝阳刑部尚书之便,一纸密诏下到江州府,要诛顾家九族。江州知府贺仲龄接诏平叛,从此顾家上下四十一口,再不见天日。 长恭忽如其来,只觉膝下发软,手脚无力。 仿佛身心皆被掏了个空。 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终于寻得一线缺口,满心负累顷刻间倾泻而出,连带着魂也淌了一地。 他失神立着,再不能动。 墨先生上前轻拍一拍他的后心:“好了,就送到这里吧,累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 他才蓦地抬眼。 墨白二位先生皆望着他,略一颔首,长青坐于椅上,正抬手递了玉佩还他,青眸关切,向他点一点头。一旁连笙凝眉不忍,却也在勉力挤出一抹宽慰微笑。 皆在劝他。 长恭心头倏忽融融,与八岁那年雨夜截然不同的,但见日光的温暖。 他垂了垂眼,收起心神,眼下还不是伤怀的时候。他尚不知兆惠兄妹与母亲究竟有何恩怨,为何秦汝阳又会与他狼狈为奸,且最要紧的当下!当下,兆惠既身作前赵皇族,如今却已借幼帝之手,辅佐傀儡皇帝,掌控大齐朝政。 长恭蓦然感到一股不寒而栗的危殆之感——兆惠身上的国仇家恨,比他更甚,又同他一样,岂能善罢甘休。 念及此处,长恭方才又抬了眼:“我知道了。” “我会回去休息的。” “早些回吧,”长青眼角浅浅弯了弯,“不用费神我这里了,有墨先生与白先生在,你与连笙且早些回吧。” 长恭望向他,有二位先生在,确是教人放心无比的。 于是终于一颔首:“那兄长亦要早点歇息。” “好。去吧……” 长恭与连笙一前一后出了长青屋子。 外头夜已偏深,月凉如洗,随风伴来秋夜虫鸣,修竹暗影窸窣。 连笙正要与长恭告辞回房,却不想掌心倏然一紧,五指竟被一只大手蓦地牵住:“你跟我来一下。” 第82章 卷十四 奇袭(肆) 赵皇宫宫殿, 四下无人,殿前石阶陈于月下,凉阶似水。 从被他牵来此地后, 长恭的手便一直没放过。此刻坐在殿前石阶上, 偌大一处偏殿,唯有他二人与两道影子映在阶前。影子挨在一处, 被那叠于一块儿的重重暗影盖住的,两只手十指相扣。 月色迷离, 几多撩人。 夜幕拢住连笙面上微红和眼底一丝慌乱, 宫墙深处浅浅虫鸣更见静夜深幽, 低头可以闻见自己清晰无比的心跳。这不是她第一次牵他的手,却是第一次,两个人可以牵着手不为旁事, 只并肩静静坐着。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8 这样的静默,彼此没有说话,却借了缱绻月色,连同呼吸也变得暧昧轻柔起来。 连笙指尖微微一颤, 便感到握着她的五指再又紧了紧。 “你要我来是……” “陪我坐一会儿。” 她轻轻地问出口,却不想竟被长恭蓦一回头打断了。 他倏忽侧过脸来,清凉月光落在他眉眼之上, 映出他深深望着她的一双眼。眼中似有银河,星华点点,剪水温柔。 连笙一时垂了眸子低下头,便听他柔声开口问她。 短短一句散于凉夜微风, 仿佛桃花酿在酒里,低醇好听。 他问:“你还好吗?” 然而偏是这样一句,刹那竟却勾起了连笙的神思。 前阵子辗转难眠的每个深夜,仿佛被这一句勾引,重重叠叠都卷到了此刻。卷成一只铁锤子,一击一钝全在心上。昨日方才压了一些下去的难过,蓦然间被这酸楚回忆敲打,敲出一道口子,竟又汩汩冒了出来。 仿如苦涩泉水盈盈绕绕,眨眼便涌满心田。 连笙倏忽抬眼,眼中噙泪,咬了牙一声:“不好。” 似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一般。长恭凝眉,低低问她:“怎样不好。” 于是“啪嗒”一声,双泪便落了。 这些时日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山一样压在心上的,连笙无人可诉,唯有长恭,一直期盼他能知晓她的苦闷委屈,终于得遇此刻,只觉满心负累霎那有了寄托,“你为何才来问我……”话一出口,泪花儿便再止不住。 伴着悬在下颌的两滴豆大眼泪,静夜凉阶,只听见她带了哽咽的低声哭诉,像是要将这些时日受的苦楚悉数倒个干净。 从他别后相思起,到她锒铛入狱,当时虽然故作勇敢的样子,却在牢中夜深无人时,抱膝颤抖的害怕。不是害怕死,只是害怕再不能活着见他归来,更害怕若他归来,自己的样貌会比死还可怖。后来她跑出来了,凭着一丝信念昼夜不歇赶到北境,却连话也没能与他说上几句,更遑论那攒在心头的万般委屈。而后便直到那一日,她亲眼看见长青的腿,于是终于感到的崩溃。 彻底崩溃。 “全是我一人的错。蛇是在我屋里被搜出来的,若不是我不怕蛇,卫家也不会被冤枉投狱……那天在狱中,兄长让我走,是我太傻!他让我走我竟真就走了,怎不想想若我走了,他会如何……” 她啜泣不止抬起眼来:“我知道你忙,不敢扰你,所以一人受了许久,忍了许久,可你为何才来问我……” 长恭心上有如受了密密针扎,忽地发起疼来。 知道她出事以后定是不好受的,却从没想过她竟会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这些日子活在军中,日日活在长青身边,活得便同负罪一般,偏他还忙得不见人影,连丝毫安慰也未给她。若有那么一瞬,自己能够及早发现,陪在她身边…… “是我发觉得晚了……”他说着松开手,轻轻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进怀里。 如非今日这样问她,也还不知她要再瞒多久。 他抱紧了怀中的小小姑娘,感到她身子因哭噎而不止的颤抖,更又紧了紧。 连笙只一个劲地流泪,伏在他的肩上低声大哭,他的怀里有许久没能感受过的踏实,一路行来的疲累仿佛寻到一处温暖胸膛得以安歇,终于要将这些时日以来的难过苦楚全哭个尽。 泪珠洇湿了他的衣领,有眼泪顺着他的脖颈落入胸口,滑过肩胛之间,掉到心上。 长恭心里泛泛起了酸涩,想到前日长青帐中,自己的后知后觉与迟钝不堪,明明已然看出她的不对劲了,却还在由她自责下去。 一时懊悔不已,他轻轻拍她后心:“别难过了,并不是你的错……” “可兄长的腿终究还是废了……” 她话不成声,长恭却倏然只感到心头一顿。 兄长…… 他心上有只小小匣子,匣里封着的,他并不愿意触碰的一个疑问,却在这一句话后悄然落了锁。记得那一回,她要回京去救长青,挣开他的手前,说,“兄长若有万一,我亦不苟活”。这句话从那以后,便长久地盘亘在长恭心头,一直不敢问她。 他两眼骤然有些发红,沉默半晌,鼓足勇气低低地问:“他腿废了,那你预备如何?” “他腿废了,我便做他的腿。” “余生吗?” “余生……” 长恭怀抱着她的两手蓦地一抖。 他忽而又抱紧了她,不愿放开似的,将脸埋进她的颈畔,喉间发涩,只哑着嗓子问她:“那你说要嫁给我的话,还作数吗?” 怀中的抽噎声,怔怔然竟止了。 “说要嫁给我的话,还作数吗?” 他埋在她肩头的脸,连笙看不见他眼中神色,却见他肩上落了月光,皎皎温柔,随风晕漾耳畔,浓得化也化不开。 她从伏于肩上的倚靠里抬起眼来:“嗯?” 长恭环着她的臂弯,却更紧了些。 仿佛要将她揉进心里揣着,仿佛她是一汪池水,若一松手,便再寻不回来了。听她在耳旁分外不解的一声“嗯?”,竟像一点希冀落了空,于是他喑哑的嗓子又问了一遍,低沉细弱的,带着几乎是哀求与不甘:“还作数吗?可是不要我了?” 连笙忽然便被他气笑了,又好气又好哭又好笑,刹那间竟又晃晃泛出泪来,他以为她是预备做什么? 不要他?那自己该要谁? “我不要你,难道要兄长?” “你是这样想的……” “我何曾这样说过。” “方才不还在说,余生便是他的双腿……” “我愿做他的双腿,可又没愿做他的新娘!” 长恭似是愣了一愣,没有出声。 连笙又气又笑,于是抽了抽鼻子,将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轻声道:“你走前要我等你,我还等着的……” 拥着她的一双手,忽然松了松,而后复又抱紧。 长恭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脑袋上,顺了顺她的头发。两眼蓦然有些氤氲发潮,他抬起脸来,眼前夜色静谧温柔,月华明净洒向尘间,同他方才还揪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了地。它融进旧皇宫的夜色里,便同静夜一般安宁。 他合了合眼,在她耳畔低声唤道: “那好,等战事结束,若还活着,我娶你。” 连笙有些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缓缓直起身来:“你说什么?” “等战事结束,若还活着,我娶你。” 他笃信的双眸望着她的眼,连笙怔怔半晌,突然间砰—— 砰—— 砰!—— 心上燃了焰火,火树银花,铺满夜天。 她猛一把扑向他,搂住他的脖子,也顾不得片刻以前还在委屈巴巴的泪了,竟咧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09 开嘴大笑起来。连眼泪都喜极了,几乎要将三军都闹醒的大笑。 然而下唇上乍然撕裂“咝”地刺痛,她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慌忙闭了嘴。 意识到自己笑得着实太过分了,竟然笑裂了嘴,也不怕吓着人,若要将这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郎君给笑跑了!于是赶紧强忍着敛了笑,拿起袖子擦干净哭花的脸,方才又老实巴交地坐到一旁。 默不吭声。 长恭正被她这一惊一乍,惹得哭笑不得,倏忽却见到她唇上点点血痂,怔了一怔。 记起前日在长青帐中,便已见过这些裂开的细小口子了,心头一时起疑,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连笙蓦地有些赧颜,含糊了几句,却不想长恭不信,一再追问下,终究还是老实说了。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夜深人静躲在被窝里咬着下唇偷偷哭罢了,哪个女孩子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我怕哭出声来,惹旁人不痛快……” 话音弱弱的,可长恭听了,一时竟像被针线密密匝匝缝过心头。 他忽然便抬手碰了碰她的唇。 有口子裂了,渗出丝丝血痕来,他轻轻替她拭去了,指尖拂过唇上,倏忽绵绵一点。朱唇微微,樱桃浸酒,伴着她的呼吸温软,心脏竟刹那间漏跳了一拍。 蓦然抬眼,方才发觉与她近在咫尺。 连笙原是有些羞于启齿,说完了话便就半垂了眼等他笑话,却不想没听见他笑,反倒倏忽感觉唇尖一点温凉。 他的食指托住她的下巴,拇指指尖就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定是自己瞧花了眼,夜色竟然顷刻间变了模糊。 模糊月夜,仿佛浸润水中迷离的一片,却唯有眼前的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色,分外清晰。 连笙与他双眸交汇,眼波间,碧波秋水,缱绻情浓。 伴着月色缭乱,愈发得浓。 她感到按在唇上的指尖些微颤了颤,下一刻却已被他浅浅移开,停在唇下。 捏住她下巴的两根手指轻抬了抬,连笙顿时慌乱地闭上了眼。 眼前漆黑一片,仿佛只有一片漆黑,才能抑住自己狂乱的心跳。她闭着眼,感到呼吸里的温热在慢慢凑近她,片刻以前辗转在她耳畔、颈间的温热,转眼已落在唇畔,他的鼻尖挨住自己的鼻尖,唇与唇近在咫尺。 这一刻,便连心跳也静止了。 “连笙,我……” 轰地一声炸响! 连同大地也跟着抖了抖,响声未绝,竟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轰!—— 是炮声! 连笙刹那睁开眼,长恭下意识站起身来,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殿外嘈杂声四起,有守兵匆匆跑过大喊:“朝廷军杀过来了!朝廷军杀过来了!——” 长恭一紧连笙的手:“你快回去。” “你呢?” “兆惠要亡我,我总不能教他如愿。” 眼里神色刚毅,连笙拉着他的手点了点头:“好。” “你小心些。” “你快回去,回去等我。” 他揉一揉她的脑袋,转身便大踏步出了偏殿。 第83章 卷十四 奇袭(伍) 长恭登上城楼的时候, 单庭昀并几位守将已在城楼上候着了。他望了眼鄞城城外,便见茫茫夜色当中似有黑影团团。 前赵旧都鄞城,居于齐境之北, 西面便是崇山峻岭, 一道山脉连往一夫关,山势陡峭不能容人, 亦是天险,但往东往南便呈开阔平坦之势。东面有一大河, 今夏大旱, 河水已然枯涸, 现出皲裂河床来,向南便是一马平川。 此刻朝廷军就驻在南面。 长恭侧头问单庭昀:“已摸清了吗?” 单庭昀道:“已摸清了。来的应是先锋部队,约摸两三万人, 主力军还在路上,应于后日抵达。” 长恭闻言却一皱眉:“只是先锋部队?炮却已来了吗?” “并没有,不过只来了两尊炮。” “两尊炮……”长恭略一沉吟,便道, “传令军中,除去当值守卫,命余下三军将士好生休息, 不必理会炮响。” “少帅……” “仅仅两三万先锋,又经连夜行军,料他们也不敢攻城,那两尊炮应也不过是要祸乱军心罢了。你只传令守好城门, 三个时辰后,骁骑营等我。” 长恭面容沉着冷静,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单庭昀一颗心镇方才定下来,银盔一点:“是。” 这一夜,炮响不绝,但却不见城门口再有旁的动静,仿佛几响过后便只是空炮而已。且先还算密集的炮响,到了后头却越发地稀疏起来。 朝廷军先锋营,本就昼夜不歇方才奔抵鄞城,又为困扰卫家军忙了一夜,不及安营,只宿在野外。两三万将士已是疲累,眼下却发现鄞城城门紧闭,城中卫家军不见任何反应,渐而又起了松懈。 于是空放了几响炮,便欲消停了。可却不想翌日天尚未明,猛地竟见鄞城南城门大开。 一位金盔银甲的将军,率了大批骑兵突然杀出城来。 长恭亲率骁骑营旧部突袭先锋部队,攻其日夜行军的疲惫,先锋营始料未及,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长恭在成为卫家军主帅前,本便统率卫家军骁骑营,而今不过重与旧部并肩作战。骁骑营众将士但见昔日少帅,一时群情激昂,个个无不骁勇,眨眼竟席卷了整片战场。当场只见朝廷军阵被冲散,丢盔卸甲,仓皇而逃,没逃成的,被斩落下马来。 此一役突袭,骁骑营几千骑兵损伤不多,却歼敌两万,俘虏战俘五千,战马上千匹。 骁骑营乃卫家军精锐,出如雷霆震怒,罢时风卷残云,又有主帅亲征,将朝廷军先锋部队三万人歼了个全军覆没。消息随骁骑营的将士带回鄞城,一时卫家军军中士气大振。 但及至当天入夜前,城外却忽见乌泱泱大军围来的影子。 朝廷兵马来得比他们预计的还快,一眼望不到头的铁甲与战马,迅速便包围了鄞城。鄞城城门四闭,城中老百姓们一时又是人心惶惶。 当夜,赵皇宫大殿上,长恭与众将领坐而议事,各个面色凝重至极。 听派出去摸情况的探子回来奏报,此番朝廷合了三支军队的兵马,共约十五万之众,誓要“平叛”,拿下卫家军,斩落长恭首级复命。而清点鄞城兵力,当初卫家军与燕军消耗作战后,七万余兵力只剩了不到五万,加之原有的一万鄞城守军,总数也不过六万人。 以六万对十五万。 此地与一夫关不同,今时今日也与当初交战北燕不同,没有了一夫关天险,又被四面大军包围,困在鄞城当中,此一役之凶险,更甚于往日。 长恭沉默片刻,抬起眼来问:“那三支被整合的兵马,都是哪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0 些?” 此前便是单庭昀派人出去探的路,现下便也由他站起身来答复:“是原西境边防军徐英达麾下武陵军,原关中驻军姜弘麾下屯田军,原西北部益州驻军宋成阳麾下虎龙骑。” “已然合并统一调度还是各自为战?” “应是各自未战。如今大齐朝局混乱,这些驻军将领皆各怀二心,怎肯合于一体,即便此番已然兵临鄞城城下了,也是各自安营,分驻城外三面。” 长恭听罢,双眸却倏忽亮了亮,问:“他们各驻于何处?” “武陵军驻南面,屯田军驻西北,虎龙骑驻于东面河谷。” 话音落,立时便有大将疑了一声:“屯田军人马多于虎龙骑数倍,怎会被挤到西北方的山沟里去?” 单庭昀便一颔首,道:“屯田军人虽不少,但大将姜弘治军无方,以致屯田军军纪涣散,反观虎龙骑个个精兵强将,被他们挤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虎龙骑抢了东面平坦河道,剩下武陵军人马又最多,来便占了南面最开阔处,屯田军纵有五万兵马,奈何老兵弱将,也只有被逼得挤在西北边山脚下。” 长恭深深盯了他一眼。 “现下该当如何,少帅心中可有主意?”单庭昀转回头来,但请长恭指示。 长恭起身环视一周,众将无不等他示下,他心中隐隐已有打算,最后重又将目光落回单庭昀身上:“主意倒是有,只是要辛苦你。” “末将甘为少帅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是日天业未明,武陵军军中却已是热火朝天,三军将士架炮塔、备攻城车,预备天一亮便攻城。大将徐英达正在军中巡视,却忽见副将急急来报,只道外头有大队骑兵杀来。徐英达心下诧然一惊,想这卫长恭怎会如此莽撞。 忙跟着副将前往阵前,远远的一瞧,果见竟真是卫家军。银甲红枪,且看那马上身手,端的便是卫家军骁骑营。可领军的人却似乎不是卫长恭。 徐英达定睛留神,仔仔细细地辨认一番,认出来那当头的身披赤红袍的将领,似乎便是卫长恭身旁那位副将,单庭昀。 单庭昀率了五千骁骑营骑兵,向武陵军杀来。 武陵军八万余众,以五千对八万,看似以卵击石,然而单庭昀率兵到了阵前,却并不恋战,与身后那五千骁骑营战士,凭借出类拔萃的马上功夫,只管扰乱武陵军阵法。五千战马在他们身下,竟似长在他们身上的五千双脚,在敌阵之中进退自如。忽而分开左右一冲将军阵打散,眨眼又合到一处牵着敌人往侧方走。 武陵军虽人多势众,竟却被这五千骑兵牵住鼻子一般。 可战了半晌,却只见五千骁骑营兵马,旁的步兵等等竟是一个不见。 徐英达忽觉有异,单庭昀似乎是来特意牵制他们一般。 于是急急派了两队人马就要冲出骑兵阵去,然而人还未能出阵,就见西天之上骤然升起两枚响箭。是屯田军! 长恭命单庭昀亲率五千兵马,务必牵制住武陵军,自己则迅速领兵从西门杀出。 兵马以迅雷之势,猛攻屯田军。屯田军一无准备,二来关中久无战事,军中将士久不上沙场,战力早已薄弱,相比卫家军个个几乎身经百战,眨眼便将屯田军击垮。 屯田军溃不成军,放了两支穿云箭便仓皇向南向东奔逃。 眼见已然大举得胜,长恭却又突然下令折返。 “不可再追!回城!” 于是大军倾巢而出,转眼又全身而退。跟着鄞城城楼两声炮响,单庭昀也速率骁骑营战士撤回鄞城。 徐英达方才顿悟卫长恭玩的什么把戏,待到东面虎龙骑与南面武陵军火速驰援时,却已只剩了一碗闭门羹。 此一声东击西,卫家军歼灭屯田军三万余众,俘敌九千。 荡平了鄞城西北面的胁迫,于是当夜又乘胜出击,借河道与北城门,两面夹击虎龙骑。虎龙骑两万余众,被逼退守南线,与武陵军合于一处。 一天之内扫清了西北东三面,这一日算是卫家军侥胜了。但卫家军连日作战,尤其是夜与虎龙骑一役,虎龙骑精兵强将,竟生生折损了卫家军近半兵力。 不过两日,卫家军已从六万余众锐减至三万人。 武陵军八万大军却还分毫未动。三万对阵八万,长恭下令,转攻为守。 守住鄞城。 鏖战了整整一夜,天几乎已快亮了,长恭却仍未合眼,他去了墨先生房中。 片刻后出来,传令三军,坚守二十日。 …… 那几乎是连笙活了一辈子,熬过的最艰难的二十日。 初时三天,武陵军以火攻城,炮与攻城车齐齐出动,大军直抵城下,弓箭手羽箭带火,几乎排山倒海射来,昼夜不歇。卫家军以油泼于城墙,引成大火烧出四面熊熊火墙,方才勉强挡住武陵军的强攻。 第三日夜里,卫家军三千死士忽然缒城而出,直捣攻城车。 三千死士英勇无惧,彼此掩映前赴后继,手持火棍铁器,将攻城车悉数捣毁。虽最后只回来了不足两百人,却保住了往后十七日里鄞城的太平。 武陵军没了攻城车,撞不开城门,城墙之上又是熊熊烈火,遂于第四日改换战术,围困鄞城。 鄞城得了片刻喘息,却也到了困境的开始。 卫家军占领鄞城时,尚未秋收,城中物资并不多见富余,加之蓦然涌入数万人口,一时便显紧张起来。这些时日又经连日损耗,没有分毫补给,鄞城已然捉襟见肘。 最初两日,城中百姓尚还省得出一点口粮来,渐渐渐渐的,却有了争抢之势。米粮店早已被哄抢空了,继而便是药馆。 吃药材,只要能充饥,吃什么不是吃。 于是从药材开始,鄞城渐而疯魔一般,虫子树皮草根泥砖……然而饿死的人却还是不绝,终于直到有一日,城里有人掘了坟。 那一日,长恭带着卫家军众将士立于赵皇宫宫门口,亲手杀了自己的战马。 卫家军所有的战马,中以骁骑营为最。 屠马的当场,血流成了河,骁骑营战士几乎个个流着眼泪挥剑斩杀战马。马肉被分食,送与城中百姓。连笙也被送了一份,是长恭亲手送的。 他两眼通红,拍拍她的脑袋:“吃吧。” 连笙没有吃,她见过长恭的眼泪,是在江州顾家和卫大将军的坟前,还有今日。这些战马与他同生共死,她下不了口。她在第十六日的夜里偷偷埋了那些马肉。 许是天也不忍,她埋马肉的当夜,天也垂了泪。 大雨倾盆而下,毫无停歇,入夏以来便旱了数月的鄞城,迎来了滂沱大雨。 雨水浇熄鄞城城墙的大火,武陵军开始攻城。 长恭亲上城墙杀敌,两军最后的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1 厮杀,数个时辰以前还被火舌肆满的城墙,眨眼却已猩红一片。 连笙站在房檐下揪了心地守着外头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仍不停歇,下满了第十八日,第十九日。 第二十日。 长恭已然三天未合过眼了。 站在城墙上几欲栽倒下去,倏忽一瞥,却见底下已呈汪洋之势。 大雨昼夜不停地下,河道的水入夜暴涨,迅速便涨满,溢出了河堤。 于大旱之后发的大涝。 仿佛老天垂怜,要将亏欠鄞城数月的雨水一次性补完。城外迅速变成茫茫一片,第二十一日天亮,城墙上的卫家军蓦然发现,武陵军退兵了。 鄞城—— 鄞城活了下来! 第84章 卷十五 魇境(壹) 大涝救了鄞城一命。 上天留给卫家军一线喘息, 大涝退去,长恭决定赴荆州,找豫王。 眼下卫家军唯余三万兵丁, 亟需补给与支援, 卫家军要活下去,长恭要活下去。活下去, 才能洗雪卫家军污名,活下去, 才能为卫家顾家满门平反。 于是连夜, 长恭带了单庭昀并几名亲信, 快马加鞭亲赴荆州。 荆州豫王府。 豫王业已睡下,听到仆从叩门,道说外头来了几位故人。他坐起身来, 问了声来人是谁,却不想竟会听到卫长恭的名字。 他急急披了外衣出门去,便见一队人马立于府外,当头一位, 竟真是卫长恭。 “你……你怎会……” 豫王与长恭早年间有过旧识,当时豫王治兵军中,见过长恭几面, 对这位少年将军颇有印象。前阵子听闻卫将军府出了事,卫氏谋害先帝,威远大将军卫雍被斩于宫中,养子卫长恭兴兵作乱反抗朝廷, 他还颇感惊诧,当年那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竟然一朝成了逆贼,转眼还更教他惊诧的,是他竟会在此地见到逆贼。 光明正大,就在自己的王府门前。 荆州蛮荒之地,地处齐境至北,终年风沙不绝,豫王高懿建府于此。 高懿乃先帝第六子,先帝嘉其崎嵚历落,弱冠之年授封豫王,原也是京中跌宕风流的人物,只为当年太子一案受牵连,被逐出京城,发到荆州。虽名为流配,却实也是替朝廷戍边,手里握有数万兵马,是故长恭孤立无援的关头,宁负万险,也要来寻他。 不单为他手中兵马,还为高懿的王爷名衔。 高懿戴罪之身,便连先帝驾崩也未被准允回京,却反倒因此,得了一个自由身。如今的京都永安,诸王皆受困于王府,形同被兆惠软禁京中,唯有这位早先便被发配极北之地的豫王,方还不必受制于人。 长恭要活下去,便不得不反,要反,便要师出有名。 “王爷,就是为先帝,为大齐皇室,王爷也不当袖手旁观。”长恭跪地拜道。 豫王府的偏厅内,豫王已然负手踱了不知多少个来回,长恭携一众将领跪在他跟前,再三拜求。高懿深知如今幼帝不过傀儡而已,朝中当权的,早已不是他们高氏一脉,但起兵谋反,终归仍是大事,此前他从未想过的,如今却被一朝逼到跟前。 他停下步子来,盯住长恭:“我若不同意,不过就是在这偏远之地守到终老罢了,老死了尚还有副全尸,但若依了你,从今夜以后,这颗脑袋便是悬在项上。成倒也罢了,若败,人头一朝落地,豫王府上上下下皆要为我陪葬,我身败名裂遭人唾弃,永除宗籍,便是下地见了列祖列宗,也无面目以对。如此我为何要听你一言,铤而走险?” 长恭却以额触地,长跪不起,道:“为王爷是皇室血脉,大齐子孙。” “幼帝亦是皇室血脉。” “王爷与幼帝不同,幼帝年弱,于人事不通,纵如今那龙椅上坐的是皇室血脉,大齐子孙,但若王爷不反,将来的天下,定当皇室血脉不继,大齐子孙亦不为继!齐国江山,改朝换姓,怎可让与他人!” “你,你此话是何意。”豫王立时皱了眉,两眼盯紧了他,命他起来,“起来回我。” 长恭方才直了身子从地上爬起。 他神色肃穆凝重,左右环视一周,只请豫王屏退左右,自己也命身后众将厅外等候。 豫王照做了。 待到众人皆退出了偏厅,人声渐而散尽,长恭突然竟又猛一双膝顿地,向他跪下:“末将有罪!” “卫少将军……”豫王一怔,勘勘伸手去扶他。 长恭遂而将他曾于京中数次密探左相府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并连笙那回伏于梁上的所见所闻。从秦汝阳到兆惠,再到前阵子在鄞城旧皇宫中见到的李氏一族图腾,认定兆惠便是当年被齐国所灭的赵国遗孤,前赵九皇子。 长恭跪地不肯起身:“当日先帝遇害,若我早能知晓那蛇是要用来毒谋先帝,哪怕拼尽性命,也不该放任他二人行事。是我只念一己安危,终才酿成今日局面。” 豫王手上一顿,眼里刹那哀思,继而又道:“卫少将军不必如此自责,贼人心思,少将军又怎能未卜先知。起来说话吧……” 长恭却仍不起,双手搭于他的臂上,两眼苦苦:“王爷,随我反了吧。兆惠不得不除,王爷就是为求自保,也该有此一搏。纵然今日王爷不反,他日兆惠大势坐稳,难道就会放过王爷。” 豫王高懿,两眼蓦地发紧,眼中凝着大雾,看不分明。然而长恭清楚瞧见,那抹雾色正在悄然淡开,渐渐散去,终于化成两眼澄澈。 他手上一沉:“起来议事。” 豫王同意起兵,将荆州与鄞城兵力合于一处,不日定于荆州起事。 长恭将单庭昀等留下协同扩充兵马,自己则先行一步连夜赶回鄞城。 一桩心事暂了,只觉身下马蹄疾疾,竟也蓦然变得轻快起来。 他抬头望向遥遥夜天,秋夜清寒,凉星落落,他为抄近路舍了小道,改穿草地而行,眼前草场远眺无垠,入秋后渐而枯黄的长草,草尖没过长恭足边,边缘锋利有些割人。北地的草不似南方润而柔软,反带了戍边儿郎一般的凛冽与粗犷。 长恭深吸一口自北方来的萧飒秋风,却不觉脑袋有些发晕。 想是连日以来未曾好生休息,一时神思起了恍惚。 快马回去鄞城,回去便好了。 他心念着,不由更奔驰得快了一些。然而他于马上跑着跑着,却渐渐发现远天变了。 明明正是四更的天,漆黑不见五指的,竟渐而亮了起来。烟海繁星落到身后,悄然间虽马蹄疾行慢慢退去,前方现出明晦相接的淡淡暖色来。他心下奇怪,仔细回忆一番,只觉自己分明应当没有记错,出豫王府的当下,还是丑时。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2 然而他马蹄踏踏未停,向那光亮之处奔去,却见天亮过后并非清晨,而是薄暮黄昏。 夕阳残血,映在遥远山峦之后,眼前草场,晃晃竟现出一条小路来。 他忽而像是不受己身所控一般,信马由缰,任着马儿往前走。 小路羊肠,沿路向前,路尽头有一石阶小道,他恍恍惚惚,下马独行。阶低而缓,他拾级而上,便见石阶通向一道矮坡,坡上一间小茅屋,屋外围了栅栏,栅栏边,正有一女子倚门背立。 女子身着红衣,猩红一色立于黄昏中,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四下并不见风,却见她那大红衣裳蓦地飘开,勾出身段,窈窕之姿。乌发如瀑垂下,顶上松松挽了挽,簪一支红玉簪子。半空里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甜,长恭微微蹙了蹙眉。 是谁。 他方要转身离去,却见那红衣女子倏忽回过头来。 侧脸落于残阳里,暮色中温暖的橙黄光束,描出她的轮廓与眉眼。眼底辗转温柔,水墨画般晕漾荡开,秋水不绝绵绵,浮面微澜,眉间渺渺远山,眉心有一画笔朱红,竟是……连笙? 连笙…… 长恭定住了,便见她眼神轻转,殷红薄唇微抿,朱唇轻而一启,柔声唤他:“公子,你回来了……” 婉转一声魅语,缭于耳畔,痴痴缠绕。 在那目光缥缈落入他眸心的刹那,竟像是被勾了魂。长恭眼里蓦然涌出的延绵恋恋,喉间忽而紧了紧:“你……” “公子,你回来了。” 魅语低诉,又道了一声。 这一声酥酥入骨,几乎要将身骨悉数化成春水。长恭只觉心也软了,身子也禁不住颤颤迈步,向她行去:“是我,我回来了……” 那女子倏然笑开,红衣一拂,朝他奔来。 好似一园春色,蓦地扑进他的怀里。 长恭仿佛与她已然许久未见,一把便将她拥住。怀里的身子柔若无骨,他紧紧将她贴向自己,一手按于她的后心,一手覆在她的项上,蓦然低头,将脸埋去她的颈间。 鼻尖蹭在连笙耳后,她的耳朵有些冰凉,贴在他的鬓角。他于她颈上深深一吻,忽而又嗅到方才空中那缕萦萦绕绕的香甜,甜入肺腑,一时心慌意乱。情迷之际,听见连笙在他怀中低低的轻唤,如泣如诉。 “公子,我好想你……” “公子,既已回来,便莫再走了,可好……” 便同一根羽毛撩在心头。 长恭一时化开的心,只觉周身再也无力,埋于颈间软软应了声:“好……” “与我一生一世留在这里,可好……” “好……” 一声低语,怀中连笙骤然却落了泪。 泪珠从眼角蓦地滑落,落到长恭贴于她的面上。长恭抬脸,轻捧住她的双颊。但见那眼泪,便觉心中被一击而中,起了无限酸楚,轻轻伸出手指将泪滴拂去:“不哭。” “公子……” 连笙默默又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两手一绕,环住他的腰.身。 第85章 卷十五 魇境(贰) 长恭在茅草屋里住下了。 初时隐约还有异样之感的, 日子渐久,便忘了自己名姓。连笙只以“公子”称唤于他,他渐渐地也就认下了这个身份。 茅草屋中陈列朴质简单, 一张床两张桌, 三把椅子,文房四宝。长恭日日晨起坐于桌前诵读, 连笙便在屋外淘米浣衣。茅屋的窗子大开着,他偶一抬头, 便可见她红衣半跪于河畔的身影。 河清草青, 天蓝水澜。 眉心朱砂映在水里, 随那散去的层层水纹,轻轻浅浅地晃,如真如幻。红袖松松卷起, 露出衣下皓腕胜雪,倏忽袖口滑落在地,沾湿了衣袖,她蓦地直起身子抬了手。 衣袖带水, 滴滴答答落在薄纱裙上,她有些恼,俯身去拂, 身影一折一动,红衣似火。天地间的一团烈火。 她觉察到长恭的目光忽一抬首,眼中刹那漾开的脉脉含笑,汲水温柔:“公子……” 长恭的心便似投入河中的石子, 再也浮不起来了。 他住在这与世隔绝之地,与连笙只同普通凡世里最最寻常的恩爱夫妻一般。他写字,她研磨,他挑灯夜读,连笙便拿了剪子剪烛。 灯花轻落,烛光映出他二人临窗而坐的影子,投在窗上。火烛微跳,跳晃了烛影,那对影子落在烛光里微微而动。仿佛烛光并未跳在窗棂上,反是跳在眼里,燎在心里。 眼里是红烛红衣红面佳人,心里便似也点了火。肺腑如烧,喉头干涩。于是窗上两道影子渐而挨近,挨得极近,最后融于一处。 鸳鸯交颈,龙凤相缠,烛火骤然被吹熄了。 外头的天是黑的,屋内也是漆黑一片。唯余床脚玉漏声声,合着薄纱帐中轻重喘息,辗转天明。 长恭忘了自己名姓,也忘了时日。 日子只落在门前的日出日落之中,化成夜里横亘长长夜幕的浩瀚星河。他与连笙相依看星星,将她裹在自己怀里,只一低头便能吻上她的额发。她总是抬眼看星,也看他,眼里亦有漫天星辉。 他每一回头,便就陷入那片无垠星海里。 她的眼睛好像藏了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爱与眷恋,她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长恭便也贪念这眼里的缱绻温柔。 他是有贪念的。 尽管时常于冥冥之中感到眼前的人似乎不当如此,她着了一身烈焰般的红衣,却是水一样的柔,她不当如此——冥冥中时常会想,好像连笙,连笙不当如此,她应是一枚燎原的小火种,跳耀,灵巧,生生不息。连笙怎会如此?可他起了贪念,他贪恋这里的安静祥和,贪恋软玉温香,便从来只是一想,不曾亲口问过她。 唯有一次,长恭好奇问她:“我与你在此地,从未见过其他的人。” 可不想连笙深深的眸子突然竟涌起了泪,盖住那浓浓的爱意,原来那弄得化不开的爱恋,化不开,却是可以被掩盖的。她噙着泪,泪眼婆娑问他:“公子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好吗?” 长恭一时慌了,忙安慰于她:“好。我只是奇怪而已。” 然而连笙望着他的眼神,却仍是蓦地淡了下去,隔山隔海,问:“为何要奇怪,这一生一世就只我一人,不可以吗?” 长恭吻过她的眼泪,将她搂在怀里,轻轻顺着她的颈背,道:“可以。只你一人。” 连笙伏于他肩头的一双眸子,黢黑无神,听到这话才又倏忽一亮,恢复了光。 自那以后,长恭便再未同她提过任何疑虑。己身何人,身在何地,通通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未想过,亦不愿去想,就只守着连笙过尽这一生。 连笙便也仍旧日复一日,温柔仔细,侍奉于他。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3 可渐渐的,长恭却病了。 病来不似山倒,却是抽丝,像从他身体里将气力一丝一丝地抽去。初时并无异样之感,渐而便觉身子轻浮,疲软无力,及至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倒在了床上。 纱帐松松系在床头,连笙每日煎了药端来,给他喂药。他于病中也不知是两眼变得昏花了,还是为何,望向连笙的眼神,却总觉她眼里时而清明,时而却起茫茫水雾。 好似她淘米浣衣时,落在河中的倒影,模模糊糊。 “你是……”他像是黄昏里夕阳斜下,初见她时一般,问了声。 “公子,是我啊……” 语带冰凉,绕耳空灵。 他迷离了眼,蹙了蹙眉:“你是……谁?” 长恭的病再不见好,一日一日地重了下去,越发地重。面上干瘦,早已没了血色,只觉身子极轻,轻得几欲飘飘然而去,可却也极沉,沉得无法坐起身来。 他躺在床上,两眼迷蒙望着床顶,感到魂将消散,这病将他抽丝剥茧,终于是要抽空了。 周身再也不得一丝气力,连这睁眼的一点劲……也快没了。 他微微动了动眼皮,缓缓,缓缓合上,呼吸间最后一口气,几乎弥留之际,却蓦然听到耳畔一声清脆铃响。 他艰难转了转头,便见门外逆光一道黑影。 立着,又是一声铃响。 然这一响,身上却顿感清爽异常,仿佛压在胸口的棺材板子被移了去,将他从被深埋的地底里给捞了出来,呼吸得了畅快。 紧跟着又一响,铃声清妙,突如一道灵光穿破神际,他于恍惚间,恍然记起一个身披战甲的影子,长.枪誓日,豪气干云。北地风沙割面疼,有人喊他少将军。 卫少将军。 他猛然瞪大了眼。 铃再一响,薄纱帐不见了,床榻不见了,茅草屋也不见了,周围一切通通消失,他半躺在草地上,被人扶在怀里,抬头一双杏眼,眉心朱红,但那眼中不见厚雾,不见凝重浓情,唯有澄澈干净,是真的…… “……连笙?” 天将大亮,五更的天,东方晨星已启,是真的大亮了。 “你终于醒了,长恭。” 长恭直起身来,便见身外不远处,站着一黑一白一双人,墨先生站于前,手里一只黑色铃铛。他方要开口,竟见自九天上骤然一道天雷,“轰隆”劈下。 直直就劈在墨翎的头上。 鄞城。 墨翎房中,黑衣先生已然醒了,白先生正在照顾他,长恭搬了椅子坐在他的榻边,一道回来的连笙却只远远地倚了门,站在外头。 墨先生靠坐床头,见长恭似乎欲言又止,便揉揉眼,惺忪一笑:“你问吧。” “先生知我想问什么?” “你但问无妨。” 他黑眸浅笑,又望了望他身后,长恭回头一眼,瞧见门外连笙,脸上蓦地有些烧红,遂才又转过身来,直截了当问起:“先生可知我经历了什么?” 墨先生将头一点:“知道。” “那先生可知为何我会经历这些?” 墨先生便一颔首:“因你误入了一道梦魇。” 他遂而又叹口气道:“这是一道鬼魂织的幻境,你于境中所见便是那鬼魂的执念。这幻境我入了两次,知晓这境中故事,当日曾有一女子于河畔救过一位书生,书生与她互生情愫,私许了终身,女子满心欢喜,欲与书生白头到老,却不想韶华空负。书生一朝平步青云,为仕途迎娶京中名门之女,便再没回来。那女子在他成亲的当夜,穿了一身红衣投河自尽,死后执念便化作一道幻境,于人世间飘飘荡荡。你便是踏入了这道幻境当中,历了一场那女子心心念念不肯忘却的旧梦。” “那先生为何称之为梦魇?” “梦魇一说,只因入境之人,若有能活着出这幻境的,醒后便同历经一场大梦一般,只与寻常大梦不同的,这梦食人,非普普通通旧梦,这幻境也非寻常幻境,是一道魇境。” 长恭一时有些怔怔然,半晌遂又问他:“若我未能出来,会当如何?” “这魇境依靠销蚀生者元气得以为继,入境之人一旦沉浸梦中无法自拔,便会为魇境所困,直至所有元气被它吞噬,死在境中。” “可先生破梦救了我。” 长恭求证一般,便见墨翎含笑点一点头:“是。” “先生如何破梦。” “用这玄铃。”他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铃铛来,正是长恭从梦中醒来,见他手上提的那只,通体玄色,铃心却是中空。只瞧他将那铃铛置在手上,道:“这玄铃平日不响,但遇鬼怪而动,但闻铃音,小鬼魂飞,大鬼形散,厉鬼十丈不敢近身。” “那这道魇境中的,可是厉鬼……”长恭话刚出口,却又蓦地想起一事,突然急急改了口问他,“长恭还敢问先生,为何我在那境中所见,所见之人……” “并非长那女子模样,而是另有其人。”墨翎忽而笑道,“是也不是?” 长恭一抬眼,倏忽对上他的目光,竟似被他看穿一般。 他赫然有些赧颜,他于梦中见到连笙,缠绵梦里,与她夜夜相拥而眠,墨先生定然是知晓了。 他低眉垂眼:“先生是如何得知?” 身前便听墨先生落落一笑,道:“因我二十几年前,曾也救过一个人,陷在与你今日所遇一模一样的魇境里头。只他陷得更深,出境后便一连昏睡许久,醒来后告诉我,他在梦中见到的女子,并非是那女鬼,而是他的夫人,名唤‘素枝’。” “素枝?”长恭诧然抬头,“莫不是……” “正是,”墨先生含笑望他,“当年与你一样身陷魇境的,正是其时于北境征战的卫将军。我救下卫将军一命,方才被他奉作上宾。大将军误入魇境的当时,正是卫夫人率兵出征,打胜燕平之战,卫夫人身受重伤,又得白先生医治,便从此后,我二人才被迎回卫将军府,从此随在将军左右。” 长恭一时怔住,不能言语。 只道是二位先生曾于早年间救过父亲一命,遂才留于父亲左右,却不想他二人所救的这一命,缘由会是如此。而父亲与他同历的梦魇,父亲在梦中见到先夫人,是因他毕生挚爱,自己于梦中见到连笙…… 他蓦一回头,便见连笙正躲在门后,神色不知为何,竟有些怯怯的。 直至今日,他托这魇境,方才清楚正视了自己。 毕生挚爱。 “无论如何,先生救命之恩,长恭无以为报,还请受长恭一拜。”长恭说着就要跪地拜下。 然而身子还未离开座椅,却被墨先生一抬手,轻轻按住了:“你不必拜我,救你一命的人并非是我。” “不是先生……” 墨先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4 生便收回手来闭眼一笑:“是门外那人。她四更天的狂敲我房门,说夜里发梦,见你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定要我去救你回来。” 长恭猛一回头,却见连笙被他说穿,匆匆将头一低便沿墙遁走了。 他立时拜辞追出门去。 连笙正低头急急往自己房中走,躲进房中正要关门,就见门上一只手猛然挡了一下。长恭一把将她拉住:“为何躲我。” 房门被他侧身挡开,转眼人已踏了进来,低着头问她:“你躲我做什么?” “没有躲你……”连笙半低着脑袋言辞闪烁,便连傻子也瞧得出来她的心虚。 “那你可该解释为何会去硬敲墨先生的门?” “说了是梦见你倒地不醒了……” “光凭一个梦而已,你怎就能如此笃信?” 长恭声声逼问之下,连笙的手心里竟捏出了汗。 过去她从未与他提过的,这些年他夜夜入梦一事,只怕惹他不快,被觉像是偷窥一般。于是当初与他京中初初相见,便隐下了未说出口的话,往后竟也再没说过。以至于那年在江州江畔,听他追忆少时旧事,也缄口默言,不曾表露分毫。如今却让墨先生说漏给道了出来,连笙心知已是瞒不过去了,方才硬着头皮小声说起。 从她幼时好奇,到长大一些后渐渐明事,再到满心欢喜夜夜盼着他来,直到决意下山寻他,从此入了江湖。一面说,一面便觉低头看见的前方身影僵立住了。 连笙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唯恐他听后气恼,心中正在担忧害怕,却不想竟忽地感到双肩一重,被他两手揽过,带入怀中。 一时还愕然没能回神,便听他在头顶轻声道了两字:“难怪。” 她小声嚅嚅:“难怪什么?……” “难怪我与你初次相见,你会喊我‘顾小少爷’,你说不知是我说的还是我写的,早已记不得了。我当日以为是你信口胡诌,却不想竟真有此事。”他忽而笑道,“若非是你这样喊我,我便走了,又怎会再将你留在身边。” 连笙心头突突地跳:“你不气吗?” “我为何要气。”他轻轻笑道,“冥冥中有宿命指你到我身边,我为何要气。” 连笙蓦然感到踏实的心,放下心来,只觉心口甜丝丝的。 她将脑袋搁在他的胸口,听那殷实胸膛里的沉稳心跳,忽地将头抵住他轻蹭了蹭。 发丝乱了贴在面上有些痒酥酥的,她抬手拂一拂乱发,却蓦一侧头,竟瞧见房门外不远处,正停在院中的一张轮椅。轮椅之上,一双碧眼正定定望着他们。 环抱长恭的手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竟松开了。 长恭一怔,只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却瞬而黯下: “兄长……” 第86章 卷十六 起事(壹) 连笙已然一连尴尬了几日。 自那一天被长青撞见她与长恭拥在一处, 紧接着的这段时日里,便觉自己与他左右皆不对。自己虽愚钝,但日子久了, 兄长对她如何, 多少还是觉察得出来的,是故被他撞破以后, 回回见他总是低头走路。 虽然私心里感到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却也不知怎的, 总觉自己亏欠于他。许是每每看到他的双腿, 心头仍旧泛起的浓浓自责, 教她总是过不去。 长青似乎倒是安之若素,那一天在院中,也未久留, 也未多问什么,转身便往墨先生房中去了,往后的这几日,对连笙也同惯常一般。只连笙时常偷偷觑他, 却见他时常发呆,独自一人呆坐时,眼里的奕奕神采也消失殆尽, 徒余黯然一片。 他还是极在意的。 长恭忙于起兵之事,忙得日日不见人影,连笙便也只有独自一人尴尬着。 长恭与豫王合而起事,由豫王于荆州昭示天下, 他则领兵于鄞城接应。揭竿而起后的第一桩事,便是要取下鄞城所在的岳州。 这一晚,长恭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回到院中,却见房里的灯亮着,推开门发现竟是长青等在房中。 他未更衣,面有一点倦色,显然已是等候多时了。 “兄长?……” 长恭立在门前,便见长青抬了抬双眼,见他回了,也不打一声招呼,而是直截了当开口道:“白日里我与二位先生已然商议好,等你与豫王起事后,我便与二位先生同赴西面益州,替你拿下益州。” “兄长……”长恭一时语塞,半是因他话里冷漠,半是因他这番话。 这应是他从八岁入将军府以来,第一次见到长青这样同他说话。神情淡漠,眼神疏离。而他这样淡淡开口,却是说要替他拿下益州,整整一个州。 长恭蹙了蹙眉:“兄长只身一人,要如何拿?” “我自有办法,你不必劳心。只是我来,还要向你借一个人……” “兄长欲要借谁?” “连笙。” 话一出口,便见长恭神色一顿。 继而他低了眉眼,有些不自在道:“连笙不属三军,非我管辖,兄长要想她同去,问她便是,何必要特意来向我借……” 长青却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长恭抬了抬眼,就见他青眸定定望着自己,眼里终于有了一点情绪,却是散不尽的哀凄。彼此心知肚明,只是欲言又止不去捅破罢了。 长恭一时心中难过,低低道了声:“兄长只要不让她去涉险便是……” “嗯。”他收了眼神,复又恢复话里的清冷,“你不会做的,我也不会。” “兄长最好还是亲口同她说一声。” “我会的。先来问你而已。” “兄长……” 长恭一声轻唤,悬在嘴边,便见他抬手转了转轮椅:“也已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他推着轮椅从他身旁过,再未看他一眼,便出了房门。长恭仍旧立在门口,呆呆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神色黯然至极,沉沉叹一口气。想起父亲对他临终所托,要他照顾好长青,是他没能做到…… 外头已近三更,鄞城上下已然整顿完毕,今日接到单庭昀发来急函,荆州兵马也将妥当,再过两日,便要起兵了。 长恭抬首望了望夜天,夜天沉沉压顶,无星无月,照不出前路。他闭了闭眼,终究还是退步回房,关上了门。 豫王高懿挥兵起事了,打出旗号清君侧,直指兆惠狼子野心,豫王为保大齐正统,逼不得已兴兵。豫王于荆州起事后,与荆州相邻的岳州鄞城,前朝叛军卫家军闻讯,亦是揭竿而起,响应豫王。据传卫家军主帅卫长恭,亲率部下参将人等,奔赴荆州投诚。 消息一出,震彻朝野。 从荆州岳州始,迅速便传遍了大齐上下。齐国大小十六州,无人不知,无人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5 不晓,即便是偏居齐境以西的益州,亦是早早便得了消息。 当是日,益州首府定边府内,刚过午时,城中百姓酒足饭饱,三三两两皆聚在城中古泉旁闲话消食。 定边府中有一方古泉,相传涌了已有数千年了未曾断过,泉池四周古树参天,老百姓们便喜茶余饭后齐于树下小聚,似是从老祖宗一辈便传下来的不成文的旧俗。 这几日的话题,无非也就是起义的豫王军与卫家军了。 益州乃是大齐西陲,与起义军相距并不算远,陆上自西往东,一过益州,便是齐国腹地,是故地位上举足轻重,朝中特有一支虎龙骑,由大将宋成阳率领,驻于此地。但因益州地势险要,自古以来便也易守难攻,是故益州百姓虽有惶惶,却也并无多少战事将来的忧心忡忡。 是日老百姓们聚在古泉旁树下,仍在肆意谈论起义军如何如何时,却忽见泉水起了异样。 最初是一小孩儿大喊了声“泉水开了泉水开了”,大人们只当他是玩性起了口不择言,逮住教训了一通,并未在意,可不想片刻后见身旁古泉内,竟真就起了滚滚鼎沸之势。 那泉水仿佛便真同烧开了一般,沸沸腾腾,冒着汩汩的热气与水泡。 定边府内从未出过此等奇景,当即老百姓们便全围了上来,指指点点,啧啧称奇。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连同那些坐在家中没出门的,闻言也纷纷赶往古泉旁一观。 一时议论纷纷不绝于耳。 那泉水沸了约摸半个时辰,腾起烟雾宛如仙池一般,转眼池中泉水越沸越少,水线也越沸越低,不多时竟现出池底一块大石来。 初时还只见到一点雪白石顶,待水再降一些过后,方才瞧出原是一块龟形大石。大石竖立着,龟背上隐约刻有几个蛇形大字,烟雾缭绕的看不分明,直到水落完了,烟散尽了,才好歹认出字来。然而在场人等一见,却登时集体吓得面如土色。 只见那龟背上头,赫然刻着一句:今天将死,显天当立。 中有这个“显”字,便是豫王高懿的小字。 ——当今天子已然到了尽头,豫王高懿将立天下。 古泉池旁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老百姓们,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正在手足无措的当下,忽又听到人群当中有人高呼一声:“这是何物!” 围观人等皆循声望去,只见一男子骇然面色,手中捏了一张薄木牌,木牌上方蝇头小楷,亦是一句“大齐兴,高懿王”。 男子左右皆被吓得纷纷避开,那男子亦摔了木牌边退边嚷:“不是我的!何时出现在我袖中,我不知道,不知道!” 这一声叫嚷,登时便引了周围看客们不由自主,也去摸自己的袖子。然而这一摸,竟才发觉这男子竟未撒谎。当场几十上百人的袖中腰间荷包里,不知何时都生了这样一块牌子。 张张木牌,大齐兴,高懿王。 一时在场鸦雀无声。 益州地势险要,百姓自古来便靠天吃饭,对天意如何,迷信至极。如今天将下旨,又是千年古泉怪象横生,又是水落石现大龟传信,转眼再见人手一张占卜木牌,素来不惶的人心,竟也跟着惴惴起来。 人们心里各揣着几分心知肚明的念头,只因兹事体大,故才不敢妄议。可没成想不出几日,城中竟然又现异象。 这一次,是天狗食日。 如此一来,舆论纷纷便再压不住了,人人皆道定是当朝德行有亏,豫王高懿将主天下。 舆情飞般传遍益州大街小巷,不日便传到了益州刺史的耳朵里。益州刺史一面暗自惊骇,一面亦在发愁该当如何平息,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却听到底下人递上来一封拜帖,落款一行小字——卫家军麾下,卫长青。 益州刺史当场就要撕了帖子斥骂底下的人,谁的帖子竟都敢接!可手到半空,却又忽而顿住了,犹豫了半日,终究还是悄悄道了声:“请吧。” 卫长青果不其然,是来当说客的。 长青从接了益州刺史的请开始,便知此行商谈有望了。刺史其人,本就益州人氏,祖辈世代务农,及至他这一辈方才出了位大官。刺史虽居高位,骨子里却也不离本,人又身在益州,顺应天意,比起益州百姓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长青借此契机,一面敲打,一面又向他陈列利弊,直言归顺豫王,利好种种,依附朝廷,弊害万端。 半日口舌不停游说之下,竟真就将益州刺史说动了,答应带他去见益州驻军统帅,虎龙骑的宋成阳宋将军。 宋成阳常年驻守益州,麾下虎龙骑精兵强将,骁勇善战,于益州有当一不二之重,是一支锐师。只不过前阵子才于鄞城与卫家军殊死一战,损兵折将,此番听闻卫家军的人来,唯恐恨不能先斩杀而后快,哪里肯见。 益州刺史一番好说歹说,宋成阳方才勉强点了个头,答应于刺史府上碰个面。他在厅中等了片刻,揣测此行来的会是哪位参将,却不想进来的会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之人,且一进门,便递了厚厚一册名录上来。 宋成阳满腹狐疑接过名录,随意翻了两眼,两眼竟就蓦地发直,直磕巴了两声:“这,这是……” “是鄞城一战中,卫家军俘获的虎龙骑三千战俘。”长青恭敬答他。 “这是何意。” “若将军愿意归顺,在下可保这三千战俘毫发无损返回益州。在下深知宋将军惜才如命,定不愿见这三千勇士死无其所,是故冒昧前来给将军出此主意。宋将军若能归顺豫王,益处想必刺史大人已然费过口舌了,在下再多言,也不过是些重复的废话而已,只有一句,虎龙骑虎狼之师,豫王与卫帅皆敬重不已,若得将军归顺,只需将军守住益州即可。虎龙骑的红缨枪,本是抵御外敌,镇守大齐西境之用,何时成了与同胞同室操戈的利器。豫王卫帅皆不愿见此,还望将军慎重三思。” 长青一番话,字字千钧,砸在宋成阳耳朵里,宋成阳竟一时动了心。 卫长青一番话不多说,口口声声却切中他的要害。宋成阳常年守在益州,一手带兵,方才有了今日的虎龙骑,对虎龙骑倾注的心血不言而喻,卫长青此一来,既还战俘,又免虎龙骑再受四处差遣徒劳之苦。宋成阳思虑半晌,皱眉问了他一声:“先生可重诺?” “一诺千金。” “我如何信你?” “在下此来,带了卫家军主帅卫长恭手信,已盖帅印,将军但可一鉴。” 宋成阳沉默良久,终忽一抬首:“先生,先生请移步内室说话吧……” 长青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益州。 消息带回鄞城,长恭蓦然一怔,他说要替他拿下益州,不想竟真就做到了。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6 第87章 卷十六 起事(贰) 长青行前来向他要手信与战俘名册时, 长恭特意又问了一次他将如何打算,长青依旧淡漠至极,不得已, 他才以手信与战俘名册做要挟, 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原是前些时日与墨先生夜观星象,墨先生说起不久将有一场日食, 他方才想到可以借此机缘,前往益州。 益州百姓靠天吃饭, 比之别处尤甚, 对天意自是无不敬重。于是长青带了二位先生与连笙, 先凿一暗道用于疏引泉水,再将龟形大石刻上字后,趁夜沉到古泉池底, 待到白日里百姓聚集,将生石灰投入古泉水中。 泉水滚滚,引渠度水,水落石现, 四野皆惊。 当此时,连笙便混在人群当中,将先就备好的木牌神不知鬼不觉塞进众人衣袖。 如此, 引起民心惶惶。兹要民心起了动摇,那一切便都好办了。 长恭给他盖了帅印,将战俘名册交与他,候了十余日, 便真就得到了他凯旋的消息。 这一年,豫王与长恭合而起事,以荆州为据,先后拿下了鄞城所在岳州、西面益州。九月,北燕得知齐国内乱,卫家军已于一夫关撤离,不甘错失良机,再度卷土重来。朝廷一方求和不成,割地不愿,加之少了卫家军并虎龙骑两支锐师,抵抗得分外吃力,不得已只得将兵力北调,暂时放了起义军一马。 豫王军与卫家军得了难能可贵的片刻喘息,抓紧时间扩兵买马,囤粮草、储备军需,鄞城与荆州皆是一派休养生息的景象。待到冬深,北燕因极地苦寒,供给上日渐吃力,在与朝廷军厮杀数月之后,终于从边境退兵。朝廷兵马亦从北方战场退下,正因连月厮杀倍感疲累之际,却不想反遭卫家军与豫王军伏击。 豫王军与卫家军蛰伏以待,将和北燕鹬蚌相争的朝廷军逮了个正着。 年关以前,起义军又顺利拿下了营州与并州。 这个年,连笙第一次在军中过,却过得并不算好。 因在年前又多拿下了两个州,鄞城内外四处皆是喜气洋洋,唯独赵皇宫中,她与长青住的小院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分外冷清景象。 自打她随长青从益州回来,去向长恭复命的当日,她便感受到了,他们兄弟二人间的不对劲。她也清楚知道他二人间的不对劲是为了什么,于是一连几月,院子里就同笼了一层阴云,永远散不尽一般,无论外头再如何热闹欢庆,全与他们无关。 从他们自益州返回后,长恭便也搬进了院子里来住,院中五间房,原也只住了四间的,他便捡了剩下的,最靠近院门的一间小屋子住下。只是名义上是搬了进来,却因日日忙在外头,从早到晚也见不到人,后来伏击朝廷军,又是一连十来日未回,终于到了回来这天,已是年关的前一日。 长恭盔甲也未卸,一入院门便直奔连笙住处去,连笙正在房里剪红笺,忽一抬头,远远见到长恭大踏步向自己而来,剪子一丢便雀跃着冲了出去。 然而人还未能扑到前头,却见旁边一间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长青方巧开门出来,连笙与长恭循声一见,也不知是怎的,竟都双双停下了脚。 以前因他二人没能剖白心迹,自然也就从未考虑过的长青的问题,如今因彼此确认了心意,反而被刻意地正视了。长青如何,终归是横亘在他们心头的一个结。偏偏越不想面对却越是显眼,他们与长青在同一院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只是一天,竟也要彼此撞上无数回。 连笙过去从不曾发觉,时间还可以捱得如此艰难。 及至团圆夜,三人不得不在同一桌上坐着,气氛更是僵硬到了极点,若非墨白二位先生仍在场,只怕连饭桌上的空气都要结出了冰。 长恭白日里犒赏三军,忙了整整一日,带回酒食没用几口便借故疲乏先退了,连笙本也无心用饭,见到长恭退出,跟着也告辞回房去。白先生素来寡言,所食亦不多,两盏茶功夫就先已停了筷子,跟着墨先生与长青,相顾无话,不觉默默也有些用不下去。一场年夜饭,生生竟吃成了一场冷饭。 二位先生收拾碗盏,长青帮不上忙,留在屋中只觉憋闷,便寻了个托辞出门去散心。 然而方才拐出院门不久,却蓦然听见身后一声轻唤:“兄长……” 他停下来,就见身后不远处,拎了两坛酒的长恭。 他未回房,原是在等他。 长青两眼微微亮了,又瞬而黯淡下去,四下无人,唯余他们两个,“兄长若得空,陪我去喝酒吧。”长恭说着走上前来,将一坛子酒拎到他跟前。 刹那间回忆侵袭,记起长恭入将军府后的一年,他与长恭守岁无聊,心血来潮想去偷酒喝,那年的小小少年,也是这样,怀揣了一坛子酒,拎到他跟前,满头还有因匆匆奔跑而渗出的细密汗水,和着大口呼吸的白雾在雪地里站着,雾气氤氲。 记忆里被白茫茫掩盖而有些模糊的小脸,眼神却很亮,便一如眼前这双眼睛,多少年过去了,少年已成大人,肩膛宽厚,独当一方,唯独还有这双眼睛,殷殷期盼,仍是旧时模样。 长青心念一动,这些时日来积攒的压抑沉闷仿佛顷刻瓦解,从心头高高筑起的壁垒上卸下,壁垒无声,缓缓坍塌一地。他略一垂眼,接过酒来,点一点头。 赵皇宫的大殿。 往日此处总是人迹不绝,只因今夜除夕,将士们都去了别处贺年守岁,一时放了空,偌大一座大殿竟就空了下来。长恭与长青在殿前寻了处石栏,一左一右,面向大殿而坐。 大殿此刻暗了灯,唯余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衬出一点过年的喜气。 真就静坐下来,两人竟一时无话,默默碰了几口酒后,还是长恭先开口打破沉默:“上次益州的事,一直没能好生谢过兄长……” 他抬了抬眼,便见长青目视前方,只低低开口道:“我姓卫,卫家军的事,亦是我分内的事,不必谢我。” 话音清冷,还透着些许生分。 长恭却未在意,双手撑于膝头,捧着手中的酒,仍旧道:“即便不谢此事,也该谢谢兄长智计。有益州做后方,免去虎龙骑的隐忧,实是了却了我心头大患。过去是我太过尊大,眼下虽然拿了五个州,却不过只是些小州,齐国十六州里,永、兖、襄才是关键,往后战役凶险,还望兄长时常提点。” 长青眉眼微动,听他话里几近奉承,知他何曾这样低眉顺眼说过话,倏忽还是叹一口气,软了下来。他黯黯道:“你不必这样讨好我的……” “我并未……” “这些时日我知你辛苦,是我心中过不去,算起来,还应同你道个歉。” 他神色黯然,长恭不由也压低了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7 嗓子:“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 “你从入将军府起,便肩负接掌卫家军的重担,这具担子有多重,我又何尝不知。压了你十余年,本以为你长成了,上又有父亲顶着,总要松和些,却不想如今还要再以一己之力挑起卫家军与卫氏满门的沉冤。长恭,这些时日如若教你难做,是我意气用事了,只是我意难平的,长恭,你真的爱连笙吗?” 他忽然侧过头来,定定望向长恭。 红灯笼映得他的面上同样略有微红,终于长久来的心结,今夜借了一点酒意,直抒胸臆摆到他的跟前。 长恭一怔,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青眸眸深似海,蕴藏暗潮与波澜,却因夜的漆黑而收敛出平静假相,只那目光审视一般,落在他的眼里,像是要将长恭望到底,望穿。 长恭迎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忍,却也到底还是认真而笃定地答了他,一个字:“爱。” 于是那片海潮忽起了汹汹。 是静夜里的风暴,裹挟骤雨,刹那惊涛骇浪而来,呼天啸地。盯着他如汪洋孤舟,就要将他卷入万丈深海里去。然而眉心一结,眼里霎时起的茫茫薄雾,却又盖住那片汹涌海啸。 骤然停了。 眨眼起,眨眼息。 青眸瞬而又淡了下去。长青收回目光,倏忽抬头,望向远天。沉默半晌,忽而才缓缓叹道:“我初见连笙,便是你带她回府那一日。” 长恭端着酒坛子,只凝眉望他,沉默不语。 “那一日,我在父亲书房中,见她随你进来,也不知怎的,竟却觉她似曾相识。分明这一生囿于轮椅上,囿于卫将军府里,不曾走过万千世界,也不曾见过府外旁人,却会觉得与她相识已久,仿佛冥冥当中早已见过。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笃信,只知道自己对她分外在意,许是想要从她身上找到一点答案,想要印证自己并非妄念而起,于是留意了她一举一动。” “那阵时日临近年关,她总躲懒于树上,常常就躲在我的院子旁边。我日日抚琴,却是一心从未放在琴上,直到那天年关。” “正是两年前的除夕夜,我见她闷闷不乐从席上退下,便也跟了出去,发现她独自一人坐在树上发呆,心中一念起,便去同她说话。却也正是那一晚,她告诉我,她入将军府,是为了寻人,说她来寻一位十六年夜夜入梦的故人。” 长恭心中倏忽一动,眼里悄然泛起一抹柔色。 “当下我还痴心以为,她要寻的那人是我,正在满心激动,以为自己得了答案,却不想……”长青忽而一声苦笑,回眼来望向长恭,“是我自作多情了,长久以来明知她对你的心意,却仍然为着一点执念放不下,只一直按下不表,以为默默对她好就罢了。可是真见到你们在一起,却仍是心有不平。说起来,我还应当同她道声恭喜的,她来寻你,终究是寻到了。” 他望向长恭的眼神,笑而凄苦,带些自嘲,带些羡慕。 长恭一时竟又感到诸多不忍。 他也不知怎的,忽然鬼使神差低了头。 许是今夜长青一番自白给了他的些许胆气,许是酒入愁肠辗转绕起千千结,郁结心中,只想要一同他吐为快,于是心底蓦然竟也涌起一番话来。这番话在他心中压了许久,无人可诉的,竟不想会在此夜,借了酒胆,蹿上心头。 长恭埋着头低低地道:“我曾与她说过会娶她。” “……” 长青闻言一怔,正在两眼惆怅不知该如何作答之际,却又听他继而埋低了头,黯然自语:“可我答应她的,是到战事结束,若活着,便娶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活到那一天,若真有那样一天,我死在战场之上,” 他蓦然抬起头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长青:“若我死了,连笙还是,要拜托你……” 长青惆怅的双眸刹那更深了些,刚要张口问他是在胡说些什么,却不想猛然竟会听见身后一声叱喝,连名带姓,带了极端愠怒的一句:“卫长恭!” 他二人登时回眸,便见石栏底下,一脸怒容的姑娘立在雪地里。 白雪映出她眉间朱砂火红,此刻便如眼里怒火中烧,带火般红。 第88章 卷十六 起事(叁) 连笙原是想与长恭一道守岁的, 离席后又悄悄去了他房中找他,却不想竟就撞见他提了酒去截兄长。连笙一时心中好奇作祟,便跟了上去, 没成想这一跟, 会跟出连日的火冒三丈来。 她站在石栏底下,听见背倚石栏的长恭低声说, 若他死去,连笙便拜托兄长…… 酒后话里还透着醉意, 可一番酒后坦陈, 在连笙听来, 却是长恭发自肺腑的真言。 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要战死在沙场上,哪怕说要娶她,也不忘加上一句等到战事结束。他哪里是真心要娶, 他早已将一生性命付与沙场,知道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以至于连身后事都替连笙安排好了。 托付给兄长,可笑, 连笙将自己锁在房里,气得抄起酒坛子便摔。那两坛子酒,原是备下欲与长恭守岁小酌使的, 如今恨不能摔它个干净。 酒坛子“哗啦”一声被她砸碎,烈酒泼得满地都是,腾起酒气也熏着眼睛,辣得很。连笙气不过, 又抄一坛狠狠摔到地上。原他私心里是这样想的,战死又有何妨,还要将她托付给别人! 长恭在房门外叫了一宿的门,连笙只当自己听不见。 敲门声空空空地响了一夜,这一宿便直到天亮,敲门声才停。 连笙坐在床上捂着耳朵,渐渐感到外头似乎没了声响,于是蹑手蹑脚地下床,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瞧去,却才发现长恭已然走了。 “走了!走了就别再来了!”连笙气极一推房门,蹬掉鞋子闷声便钻回床上去。 昨夜除夕,平白无故生了一场大气,竟真就白白熬了一夜。岁是守到了,人却也守蔫了,连笙回床后蒙着被子,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直睡到了晚饭前才起。 起来仍然不见长恭的人,连笙私心埋怨愤恨,赌气不见就不见,干脆连饭也没去用。可真到夜深后,她偷偷瞧着长恭卧房的方向,房门紧闭,房中却是半盏灯火也无,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披衣出门。 房里没人,她拐道出了院子,脚步鬼使神差一般,不由自主便往他们素日用于议事的偏殿里走。 然而才走了没多久,迎面竟然撞见一队人马过来,领头一名大将,却是单庭昀。 连笙刚要调头回去,已然先被单庭昀喊住:“连姑娘。” 见被逮了个正着,连笙不得已站定回过头来:“单将军。” “连姑娘深夜怎还未睡。” “单将军不也大半夜的还在外头。”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8 “我与姑娘怎能相提并论,今日一早便接营州告急,马不停蹄忙了一日了,还未忙完,这还有批军需未送的。” “大年初一,营州告急?”连笙一怔,“那长……你们大帅……” “少帅自是一早便去营州了。” 单庭昀话一出口,连笙方才感到顿起的失落,原是去营州了,难怪一日也不见他再来。她见单庭昀身后大批军需,只忙欠了欠身,往旁站开让出道来:“单将军既有要事在身,就快些去吧。” “好,连姑娘也早些休息,北地夜寒,当心身子。” “嗯。” 单庭昀说着手一挥让身后车马跟上,向连笙拱手一拜,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尽头。连笙望着他离去背影,忆起他方才说的话来,神色蓦然起了落寞,轻轻叹一口气,继而脚步一转,却不是回房,反向外头行去。 鄞城城墙,此刻连笙站在墙上,远眺营州方向,心中乍然又填满了闷闷不乐。 傍晚时还中烧的怒火,此刻好似全被夜色吞尽了,徒余一点对他不告而别的怨念,与牵肠挂肚的担忧。昨夜无论如何生气,可真到战事来临,心头的惴惴不安还是顷刻间盖过了所有。长恭说到底,也没讲错,沙场凶险,谁又知道下一把剑会不会就刺到自己心上。连笙气他随随便便就将自己托付出去,仿佛已然料定自己不能活着娶她,却从未问过她是如何想的,可气归气,仍也害怕他这一去但有不测,自己便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最后一面,还是昨夜自己横眉竖目,连名带姓喝骂他的一面。 心中念及此处,也不知怎的,倏忽竟起了没来由的惊跳。 心口猛然颤了颤,一些极其不妙的预感毫无征兆涌上心来,连笙赶紧“呸呸”两声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啐出去。长恭自有菩萨庇佑,大难不死,逢凶化吉…… 她口中念念有词,正在祷告,当下忽却听到身后一声极轻细的:“连笙?” 连笙诧然回头,便见长青正在身后不远处,他许是早已来了,沿着城墙转了许久,身上披一件大氅,沿边还沾有更深露重的一点水珠儿,见到连笙满眼惊诧:“你怎会在此处。” 连笙并未答他的话,只一低头,唤了声:“兄长。” 长青方才推了轮椅上前:“晚饭时遣人去喊你用饭的,回来说你人有不适,现下可已好了?” 傍晚时分确伙房的人来喊她,连笙当时在气头上,推说自己吃不下,随口便称病将人打发了,却不想两个时辰后又会在这里碰见兄长,只得讪讪抿了抿嘴道:“好些了。” 长青到她身旁站定,知道她是为何没去用饭,也不再拆穿,只与她并肩望向远方。 “兄长何以不睡……” “睡不着。二位先生一并随大军去了营州,我无事做,便出来看看。” “二位先生也去了营州?”连笙一时诧异,就听长青在旁接道:“是,我请二位先生一并跟去的。昨夜长恭与我喝了半夜的酒,后又守在你门前到天明也未睡,今早接到营州告急,我恐怕战事凶险,长恭不曾有过片刻休息,定是难捱,才请二位先生务必一并跟去。” 长青说得稀松平常,连笙听来却登时红了脸。 她光顾着自己生气,竟也忘了,昨夜将长恭晾在门外整整一宿。他本就军务繁忙,白日里只怕连坐下歇一歇的功夫也无,纵然没有营州战事,也已不可开交,自己却还一心使小性子,教他又是一夜不能合眼,如今战事突起,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想着,心中一时又是惭愧又是自责,默默然没了声响。 周遭渐而安静下来,卫家军被调了大部前去营州支援,城墙上原本守卫减了许多,此刻四下无人,唯余他二人站在墙上。 北风呼号,吹来方才长青的话还言犹在耳。 方才他终于当着她的面提起了长恭,连笙昨夜立在石栏下,听到的他二人之间交谈,想起时忽又低了头,瞧见他的双腿,心中隐隐一丝不忍,终于还是喃喃了一声:“兄长……莫要生我的气。” 长青却蓦地浅笑了一下,侧过脸来:“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因我,因为……” 她一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又听到长青轻轻笑道:“我不生气。你自一开始便未瞒过我,我为何要生气。就像现在这样吧连笙。” 连笙乍然抬头,只见他双眸沉静,合一合眼,微微笑道:“就像现在这样,这样也很好。原本也是如此,不过是我庸人自扰罢了。你依旧过你想要的生活,不必因我而感到歉疚,只是若有一天,若你需要我时,能够记得我还在等你,若真有那样一日,你来了,也请你没有负担地来。” 连笙一怔。 “你不必感到对不起,是我不愿见到这个满腹心事的你,宁可你是欢喜地守在长恭身边,至少你们是相爱的。至于我如何,”他忽然笑出声来,“就是长兄而已。” 连笙望着他的笑靥,似有苦涩,似有释怀,也不知是否北地风沙太大,连笙眼里竟被吹得泛起迷蒙薄雾。 “兄长……” 长青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望她小孩儿一般:“往后仍是兄长。” 她赶紧别过脸去,默一低头:“好……” 夜已深了,刚过年关的夜,冬雪未除,北地风急,夹着雪气飒飒吹来。城墙上地势高,此刻无人开阔,更显疾风的冷。 长青不由紧了紧身上大氅。 连笙余光倏忽瞥见了,忙要推他回房,可不想长青却抬手制止,欲要再留一会儿。连笙方才想起,自己与他在这城墙之上已然站了许久了,竟也未曾仔细问问,兄长是为何要上这儿来。 然而这一问,却教她心下暗自吃了一惊。 长青答说:“营州告急,我担心这其中,恐怕有诈。” “兄长,何出此言?” 长青便皱了眉道:“不过一点奇怪的念头罢了,大年初一的,朝廷军连年都不过了,如此着急出兵,却是为了一个小小营州?豫王与长恭手中,如今五个州里,北向岳州,西向益州,都比营州来得重要,即便是与营州相邻的并州,往南连结雍州襄州,朝廷军应也先要阻断并州才对,为何却会出兵偏居一隅的营州?还以告急之势。” “那兄长认为是……” “营州告急,若非有诈,便是佯攻。若有诈,长恭此役定当凶险,但若佯攻,恐怕……” 长青望向遥远的营州方向,心头蓦然涌出一点不妙的预感来。连笙眼瞅着他的面色忧思凝重,遂也无端地只感到忐忑不安。 这样不安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三,不想竟真被长青给料中了,大年初三一早,连笙还在睡梦中,忽就听见城外震天的炮响。 是朝廷军来攻鄞城! 连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19 笙听到动静,抓了衣服胡乱穿上便冲出门去。 第89章 卷十六 起事(肆) 城外只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兵马, 大军压城,摧枯拉朽之势,攻势猛烈, 比之前次围困鄞城更甚。羽箭带火雨点一般密密匝匝射向城楼, 城楼上不多时便烧出一片火海来。云梯与攻城车齐齐出动,喊打喊杀声与城门被撞轰隆之声相扣, 听得人心都是慌的。 连笙刚要奔出赵皇宫去察看情势,却见宫外乱作一团, 已然见到远处有士兵模样的人四处砍杀, 穿着与卫家军截然不同的战甲, 是朝廷军!朝廷军已杀进来了! 连笙心下大吃一惊,拔腿便往回跑,回去唤兄长。 鄞城因营州告急, 只留了不足三成的兵力留守,大部兵马被紧急调往营州,眼下朝廷军来势汹汹,以十倍于鄞城兵马的态势, 围住四面城楼猛攻。 很快便有一处城门被攻破。 朝廷军杀进城来,不管百姓守军,见人便杀。一时鄞城城中, 哭号之声不绝于耳。鄞城守军虽殊死抵抗,却因兵力悬殊,终究不敌,被打得节节败退。朝廷军趁势便直向赵皇宫杀来。 赵皇宫乃卫家军的本营, 连笙急急奔回小院时,正赶上长青慌忙推了轮椅出来。一见连笙满面焦急从外头奔进来,便已知晓是怎么回事。 “去大殿,去人多的地方!快走!” 长青一声令下,连笙只推着他飞也似地往大殿上去。 朝廷军此行志在必得,必不会放过卫家军军中任何人等,与大军一处,若老天眷顾垂怜,兴许还能保下一命被掳作战俘,若要落了单,便只有死路一条。 连笙与长青匆忙奔至大殿后方时,已见殿前起了火光,一小队朝廷军正同卫家军殿前厮杀,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马越过宫墙宫道杀来。连笙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低头一见身前兄长,竟也不知哪里来的热血,捡了地上一把长刀便紧紧握在手里。 “你做什么?” “若他们杀进来,我保护你。” 连笙眼里视死如归,还带着慌张的视死如归。 “你保护我什么!”长青一声喝,“若他们真杀到了跟前,你不必管我,就只管保命。” “反正也保不住命,都一样。” 连笙不由分说,提刀站到了他跟前。 长青被她背影一挡,刹那间眼里起的失魂落魄,忽然就感到了周身的悲凉无力。 因他是一个废人。 废了两条腿,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办不好,哪怕此刻挡在连笙跟前,却连叫她退后的能力都没有。长恭还妄图将她托付给他,实在,实在可笑至极。 过去是他不自知,直至此刻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她能依托的人。 非但不是她的依托,反还是她的负累。 长青望着连笙的背影,心中乍然凄苦,他清楚明白,若没有自己,当初在卫将军府中搜查谋逆罪证,她当场便可以一走了之,若没有自己,眼下朝廷军围攻鄞城,她也可以及早逃脱,遁出城去。皆因自己是个负累。 于是长青眼中蓦地自苦与决绝,竟就在一支利箭倏忽飞向连笙时,一把将她推开。 连笙跌坐在地,猛一抬眼,便见那箭直直插进他的胸口。 “兄长!”她一声惊呼。 却见长青面上毫无惧色,只苦笑着望着她,因疼痛而略显扭曲的笑,喊她:“这样,你可以不必再管我了。” “顾自保命吧,连笙……” 他话音落,便斜斜的身子,向后倒去。 连笙大吼一声兄长,扑向他的跟前。然而人还未能扑近,便被横空劈来的利刃挡住。 一把长长大刀毫不留情地砍下,差点落在她的手上,就要将她胳膊砍下来。 连笙一个骨碌避开,却又迎面刺来另一支铁枪。 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眨眼殿前已是围满了朝廷军的人,朝廷军人马数以十倍计,要将卫家军杀个片甲不留。连笙一个不防,被人一刀砍中。 刀就落在她的背上,立时豁开一道长长口子。连笙只觉背上受人一击,刹那疼痛过后,便是如泼辣椒水的火烧火燎。刺痛渗入骨髓,像要爬满她的全身,她一个趔趄往前扑去。 手里的刀跌落在地,她慌忙爬去捡起,回身便挡。 背后凶神恶煞一般盯上她的士兵正挥刀再要砍来,连笙忍着背上火样灼痛,“啊——”地大叫着,发了疯似地举起刀也向他砍去。 十八年来没动过的长刀,一朝拿在手上,站在两军混战的人堆里,连笙只觉手脚皆已不是自己的,提线木偶不受控制一般,只有握着刀乱砍。 不砍人,便要被人砍。 朝廷军像是杀红了眼,无论将士还是百姓,但凡未着朝廷军战甲的,格杀勿论,更遑论连笙这样挥刀抵抗的。一刀砍在她背上,疼痛还不足以教她倒下去,紧跟着一支铁枪便刺穿了她的肩胛。 枪头明晃晃扎进肉里,推着连笙往后踉跄几步,而后猛地一拔。 肩上登时便被凿出一个窟窿,眨眼血流如注。连笙脑袋“嗡”地一响,膝盖骤然被人一棒打软,单膝触地,跪了下去。 背上的长口子仿佛蔓延到了肩上,与肩上新伤连成一线,宛如一条荆棘做的绶带,斜斜捆在她身上,教她动弹不得。可动弹不得,还是得动,得挡,可无论她再如何奋力抵挡,身上伤口却还是越见越多。 胳膊上腿上背上,大小伤口好比铁网将她网住。 肩胛处拳头大的枪伤涌出血如井喷一般,眨眼便淌红了她的衣裳。 像是要将她周身血液流干,连笙只觉随那滴答血水,气力正在一点一点地散尽,于是忽地两眼虚虚一晃,转头便闷声栽倒在地。 周围还是厮杀的人群,鲜血溅满了他们的铠甲与脸,连笙倒在地上,两眼半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满身是血地倒了地,士兵们只当又干掉一个,便再无人管她了,于是连笙双目虚浮,终于在这混乱的局面里停了下来。 石面冰凉,她半侧着身子躺在地上,眼里是横倒的世界,屠戮的无情的世界。 空气中的血腥味充斥她的口鼻,教她有些作呕,她勉力睁眼瞧着,终于看清了两军交战,原是这副模样。不是刀枪无眼,而是刀枪都长着眼,盯着敌人性命的眼。 她忽然间便原谅了长恭。 他是对的,沙场男儿,谁不是将脑袋系在腰上,她觉得活着是应当,却不想想于他竟是侥幸。若非真心害怕,他又何必答应要娶,却将自己拱手托付他人。 眼中骤然有些发潮。 眼前交战的身影越发模糊起来,她闭了闭眼,不想再看了,感到自己呼吸的衰竭,于是蓦然只想见到长恭来。石头地面冷得像冰窖,她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0 没有了力气,只想要靠着他。 可是长恭不会来了,他在营州,距鄞城还有一天的路。 不会来了…… 连笙眼角一滴泪过,竭尽全力抬了抬手,缓缓拽出颈间的鬼不晓。鬼不晓短短一截,她将它贴在唇上,一下一下吹着。 人死以前,相传都有回光返照,听闻福泽深厚的,还能闻见丝竹管弦之乐缥缈相迎。连笙大约福浅,连吹的哨子,都是寻常人听不见的。 她感到脑袋渐而发沉,沉得双眸再也无力睁开。 合眼以前,隐隐约约见到远方似有神光,满殿恶鬼仿佛怕极,齐齐让开。那神光是来接她的吧,她抿嘴笑笑,可于神光中一个身披银甲的影子,因两眼迷离,绰绰约约,唯有金甲折耀天光,在她将要坠入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分外夺目。 是长恭…… 可是长恭? 她终究无力支撑,指尖一松,唇上的鬼不晓应声落地,两眼沉沉闭了下去。 长恭抵达营州后,亲自上阵杀了几场,可与朝廷军一日交战下来,却越发感到十分的古怪。朝廷军先头的攻击是很猛烈,诚如营州守将八百里加急来报说的那样,几乎是以侵吞营州之势,但越往后打,便越加感到后继兵力的不足。在前头的轮番猛攻后,后续火力却似乎没有他想象当中那样强烈。 长恭正在疑心这群将士是否在打拖延战时,却接到后方急急奏报,原先要来支援营州的朝廷军大部突然改道,直奔岳州去了! 长恭心下骇然大惊,岳州!鄞城! 他当下取出帅印按到身后单庭昀的手上,只留了一句:“支援岳州,这里交给你了。”而后一唤墨白二位先生,纵身上马,头也不回便冲了出去。 鄞城守将不足三成,朝廷军大举进犯,鄞城定是守不住的。长恭心急如焚,已等不及再点大军出发了,只想立刻回到鄞城,回到连笙身边。 若是鄞城城破…… 他不敢想象,快马扬鞭,几乎是飞也似地往鄞城赶。 墨先生白先生紧随其后,连夜不歇,从傍晚奔行到翌日午时,终于抵达岳州。然而他们飞奔到鄞城城外时,却发现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朝廷军已然攻破城门,正在城中大开杀戒。 从前兆惠征战沙场时,便赫赫有名的,但凡是他攻下的城池,必然屠城。如今用以对付公然起义的卫家军,更将有过之而无不及。唯有杀一儆百,方能教齐境的百姓们都看清楚,归顺叛军会是怎样一副下场。 血洗鄞城。 长恭捏紧了缰绳,手上青筋暴起,骑着战马只在鄞城城外来回踱了两步,便一提银枪,杀进城中去。 单枪匹马,直闯敌阵。 二位先生二话不说也跟上前去。 鄞城城中的朝廷军正在厮杀,便见几匹高头大马闯了进来,马上一人金盔银甲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即便远隔数十丈外也能感觉到的雷霆震怒。怒火仿佛要烧上天,烧得他们三人像是火箭一般直直射向赵皇宫宫门。 起初朝廷军还纷纷避让,不多时便发觉这三人并非善类,更有甚者当场认了出来:“是卫长恭!叛军主帅卫长恭!” 这一声大喊,刹那便将火力全引了来。 长恭与二位先生一路奔袭,方一奔至赵皇宫宫门,身下战马就被前头围堵的士兵齐齐砍断了腿。他三人飞身从马上下来,陷入敌阵。 “少将军只管往前杀,身后交给我和白羽!”墨先生头也不回大喊一声。 “二位先生有劳!” 长恭毫无犹豫,横指银枪,便向前杀去。 银枪所向,烈烈带风,长风过处,见者披靡。 墨先生与白先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替他挡下身后攻袭。两柄长剑握于他们手中,不过看似普通的两柄剑,竟能削铁,挡住朝廷军的枪林箭雨。正在酣战之际,耳朵里却蓦地听见声声哨响,隔空而来。 两位先生迅速对视一眼,是鬼不晓! “在大殿!少将军,人在大殿!” 一声报,长恭立时掉转枪头,向大殿杀去。 大殿前的情况惨烈尤甚,长恭与两位先生往里杀,却觉全然不似先头入宫门时那般顺利。跟前的将士仿佛撵也撵不散,杀也杀不尽,他步履维艰往前行,银枪被砍断了,便折成双棍再战,与朝廷军短兵相接,截下两把长刀继续杀下去。 周围密密麻麻的朝廷军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十倍百倍于他们的枪与刀齐齐刺来,即便身后还有两位先生保驾,长恭也是身中数刀数枪,负伤累累。 他只抱着必死的信念往前杀,这样的局面,他进来了,本就没再指望活着出去,可即便是死,也要再见她一面。 哪怕死在连笙跟前,也好过他一人独活。 于是刀剑相加,他宁以肉身挡着也要向前。 向前,杀! 身上脸上被枪头刺中被刀剑砍伤血流不止,血与汗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长恭连一拂的喘息也无,竟生生以一己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 终于见到了连笙,她正倒在殿前地上,身旁不远,是早已中箭不省人事的兄长。 长恭双脚蓦地一顿,下一刻便迅速向她奔去。 “连笙!连笙!” 他抱她坐起使劲地喊,可怀中连笙却闭着眼睛毫无反应。颈间鬼不晓滑落一旁,长恭正一时无措,“少将军,把她交给我,她还有救,你来引路,我们还得杀出去。” 一旁白衣已被染红的白先生伸出了手。 长恭只怔了一瞬,便再无半刻犹豫。白先生抱起连笙,墨先生带着长青,长恭捡起地上铁枪,枪指长空,一声振臂。 立时殿前的卫家军便发现了他。 “是大帅!大帅来了!” 几名卫家军振臂高呼,登时溃散的军心竟像拧成了一股。许是以为长恭带着援兵赶到,卫家军将士忽来的英勇,竟纷纷聚拢来他身边。 长恭深知此刻军心未稳,亟需一颗定心丸,当场便将铁枪一指:“卫家军已杀回鄞城!就在外头接应,众位弟兄随我杀出去!” “杀!——” 一呼百应。 过去踽踽独行十余年,长恭从不知这世间还有除去家仇以外的牵挂,每每上战场,皆是怀抱视死如归的心念披甲上阵,仿佛死了便解脱了,可唯独这一次,他分外渴望,想要活着冲出去。 连笙,连笙还要活下去。 于是血染战袍,红瞳嗜.血,心中唯有一个字,杀。 身后的队伍越发壮大,七零八落的卫家军一见大帅,便源源不断加进来,前仆后继与他杀出去。 城中枪林箭雨,城外炮响不绝,长恭一心要将众人带出城门,只要冲出包围,便有一线生机,却不想方到城门口,竟会听见朝廷军的集结号响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1 。 隐约听见城楼上有士兵在喊:“出城迎战!起义军!起义军打过来了!” 长恭大喜过望,竟不知单庭昀领兵,还能有如此神速? 可他提枪再要冲出去,却会骤然眼前一黑,身子也不知怎的,刹那没了知觉。这具身子已然耗到了极限,仿佛绷至极点的弦,终于“崩”地断裂。 一声“大帅!”,长恭浑身是血,闷头栽倒过去。 第90章 卷十七 非梦(壹) 连笙刹那睁开眼。 眼前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云雾, 不知身在何方,她低头看向自己,明明她记得, 自己捱了许多刀枪, 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连喘息也分外艰难, 为何却会一睁眼,竟像没事人一般。 身上不见半点血痕, 仿佛那场城破只是一觉大梦, 梦已醒来, 自己只是睡了一场。 可眼下白茫茫的四野,又是在哪里。 是在梦里? 连笙试探地迈出一步,却发觉脚下踩不到地。 云端白雾缭绕, 她的身子轻飘飘的,毫无知觉,于是方才发觉自己许是一具魂魄,无根无源, 正于茫茫云海间游荡。 这一念起,她忽然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原是死了。 可继而又起了沉沉叹息, 自己竟是死了。 不想自己活了十八年,最后会是这样死去。她苦笑一声,死了也好,无牵无挂, 想着,便任由身子随风摇摇晃晃,向前飘去。 四周皆是无垠雪白,茫茫一片浓得散也散不开。她也不知自己飘了许久,却见云雾渐渐淡了,越发地淡,终于眼前清明时,竟然现出一座青山来。 山在海上,四面琥珀般的海水围着,隔着未散尽的云雾还有些缥缈。然而及至到了跟前,才见满山植被苍翠,山顶金色祥云环绕,鹤唳凤啼,竟是仙境。 连笙心下有些诧然,也不知自己这是晃到哪里来了。 青山碧水,仙气绰约,连笙方才感到双脚落了实地。自山脚一条蜿蜒小路通上山去,她不由便沿路往山上走。一路曲径幽深,往前走只见慢慢现出一座恢宏屋宇来,脊吞金稳兽,柱列玉麒麟,却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府邸。 门大开着,她正犹犹豫豫要不要往里进,却就听到耳朵里倏忽飘来一阵琴声。 仙乐风飘,亘古空灵。 连笙忽觉这琴声耳熟得紧,仿佛曾于人世间听到,是在卫将军府的小院里,抑或是在西山桃墓一袭白衣的先生指下。她鬼使神差循了琴声向里走,便见府中楼阁玲珑,亭台池榭,终于一处绕水竹轩畔,见到了弹琴的人。 是一位女子。 远远只见一袭青丝如瀑,垂在地上,她半是颔首坐着,身前一张五弦瑶琴,十指纤弱灵巧,正于弦上翻飞。仿佛她是知道连笙要来,蓦一抬头向她莞尔轻笑,刹那似有和风拂面,满室清光。 可这一浅笑,连笙却在看清她眉眼的当场,生生竟怔住了。 黛眉杏目,顾盼流情,樱唇皓齿,柔婉生姿,白皙面上,眉心一点赤红朱砂痣,竟与连笙一模一样。 “你,是……”连笙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却见她十指轻轻按于弦上,停了琴音,而后长袖一拂,站起身来。 身若无骨,婷婷袅袅,她立于案前含笑脉脉:“你来了。” 连笙只觉自己神思刹那混沌,怔怔然往前行了两步:“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主人。” 石泉低吟,婉转好听。 “这是哪里?” “赤海青山。” “赤海青山……”连笙凝眉不解,“我听人常言,人死以后,身归地狱,经奈何桥渡忘川,消尽前世业障,却为何独独只我,死后会来到这里。” 眼前这女子却笑笑:“谁说你已死了。” “我若未死,人怎会来。” “你没有死,你也没有来,来的不过你的神识,肉身尚还在人间里躺着。”她笑着,侧过身,回到一旁的桌案前。 连笙便也跟了进去:“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和你长的一个模样?”女子抬头,微笑接过她的话。 连笙诧然,她竟像是读得懂她心中所想,于是方才仔细打量了她。 两人虽然生得一模一样,然而衣饰妆容却迥然不同,连笙常年质朴的素色加身,于她却是绮丽繁复。淡红绘桃枝纹敞口长袍,描了金丝沿边,腰束一条珠玉镶缀月白锦带,笼一件银丝勾勒祥云的透白纱衣,衬出面上亦是白肌胜雪,雪里透红。 连笙素来不讲衣容之人,竟也只觉相形见绌。 许是与她一个模子,形如孪生,甚至比孪生更要甚些,于是一朝得见,过去十八年里过得邋邋遢遢的日子骤然浮于面上,相形之下,竟是大写的尴尬,遂才分外在意起来。 连笙一时赧颜,低了低头,便听身前女子含笑道:“你不必感到奇怪,只因你我本也一人,你既是我,却又不是我。我是司命。” “司命……”连笙抬眼喃喃了一声。 眼前司命唇角浅浅扬着,立在案前。案上一副笔墨纸砚,中有一卷书册摊着,一支毫笔蘸墨被搁在侧旁,似是先时未能写完便撂下的。 “你就是司命?” “是。” “人间命数皆归你掌管?” “是。” “那我是个什么命。” 连笙忽而好奇,却见她微笑摇了摇头:“你是天命,非我能写的,也非我能看得穿。我虽为司命,所司所掌也不过凡人命数,天上但有神君下凡历劫的、灵物得道化出人身的,皆由天命而定,不归我管。” “那你管些什么?” “所管不多,唯有两样,一为凡人撰写命数,二为人世消灾避祸。天命者众多,生出人世变数无穷,或成灾祸,便由我来管。” “那我可是灾祸?” 司命笑笑:“许是,许不是,我看不穿。” 连笙便又问她:“那我是谁?” 司命却蓦地笑出了声:“你是连笙呀……” 她望着她,两两四目而对,好似面前站了镜子,她笑靥春风,连笙也跟着笑出声来。 这一笑,来时一点慌张,一点羞赧,一点茫然便统统随风散了。连笙又寻回些许自在来,凑去案前,低头看那册上的字。 书册上密密成行的,连笙仔细盯了两眼,不想却是天书。 她摇摇头示意不解,心中一时好奇,遂又侧过头来问司命:“你可是生来便在此掌命?” “自得道以来,便是如此。” “此地也是独独为你而建?” 她却也摇摇头道:“青山赤海,福地洞天,鸿蒙之初便有了,只这神府是天君所开,如今归我名下,由我打理。” “可我从外头行来,一路并不见旁人。”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2 “你自然见不到旁人。”她笑道,“我因前些时日犯了桩错事,被罚永生永世留于此地,不得渡海出山,于是一气之下封了山海,遣尽下人。是故如今独我一人在此,我出不去,旁人也妄想进来。” 她说时笑里,尚还有些义愤填膺,连笙见了却也不禁发笑。蓦然发觉这个司命,虽然举手投足气度不凡,但论起爱发脾气使小性子的本事,竟也同她如出一辙。 当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边笑边又左右张望了一眼,见这室中幽兰清香,素琴简案,不胜雅致。壁上挂有几幅画像,大多是山水花鸟与司命,个中却唯有一幅,是一男子。 身披战甲,英姿峻拔,红缨银枪,叱咤天地。他背对着画像,身前是风云色变,只是一张背影,却也全然可以想见他眼中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连笙虽看不清他样貌,但只一眼,竟也认出此人是谁。 “这位是……” 她皱了眉问,然而话刚出口,倏一回头却就见到司命眉眼柔柔弯了,深情一笑。 刹那于四下里缓缓缠绕,不知从何而起的云雾,无声裹挟了她。连笙如坠入云里雾里,周遭便同她来时的四野一样,渐而化成茫然一片。司命的模样悄然隐去雾中,教她再也看不分明。 连笙正要迈步追她,却不想竟会一脚踏空,神府好似已然不在,她从云中急急坠下。 坠落前的最后一瞬,听见司命的声音唤她:“还有一事未曾谢你,你既已见到我的青瞳鸟了,便谢谢你照顾它……” 连笙只像身处茫然四野一般,茫然不解,方要开口,却忽觉背脊与肩胛骤然发疼。 那是鄞城城破当时留下的伤,清晰无比的疼。 身子急急下坠,眼前如被疾风带尽了所有,连同那抹铺天盖地的纯白也被吹尽了,徒余漆黑虚空。 她似重坠暗夜,暗夜沉沉,沉到身子与眼皮皆再难支撑,于是沉沉一声叹息。 原来终究是梦。 原是梦啊…… 她陷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重又沉沉地闭上了眼。 长恭重伤的当下,倒在床上,意识模糊不清,只觉五内烧着一团大火,然而周身却像置于冰窖当中,难受万分。正在半梦半醒间,却隐约听到“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勉力睁了睁眼,便见一道身影正向他床边走来。 那身影纤细,动静生风,衣袂随行,萦萦袅袅,及至近了,方才认清是位姑娘。此刻俯身于他床边坐下,红袖搭于床沿,侧过头来望着他,长恭两眼发虚,只见到她眉心朱红,却是连笙。 连笙…… “连笙?”他半合着眼,虚无缥缈地唤了一声。 可她却未答应。 眼里辗转的心疼可怜,就只静静望着他的脸。 这一晚高烧难耐,长恭从未有过像是今夜这般感到自己将要挺不过去的时候。可他即便高烧不退,却也在羸弱的意识里挣扎想起,连笙一样受了重伤。明明就伤得不轻,为何却会出现在此处。身旁这位姑娘一身衣容,精巧华贵,也非连笙平素装束。 只是为何,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长恭神思涣散,开不了口,却就见到眼前这人轻轻伸出一只手,温柔搭在他的额上。 掌心有些发凉,不同于他周身寒颤的冰凉,却是舒坦至极。 在这掌心搭于额际的刹那,五内大火竟像是被骤然浇熄,顷刻湮灭了去。她轻柔抚在他的额上,纤弱五指,一下一下,长恭周身的疼痛竟也随了她的指尖,一下一下,渐而散尽。 他望着她的眼,不觉感到分外安心。 仿佛回到童年里无忧的冬夜,炉火烤得周身暖洋洋,他在炕上打盹,分外安心。 耳畔一声温柔轻唤:“睡吧……” 于是他缓缓闭上了眼,真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只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他周身爽利,左右不见半点伤痕,竟像重活过来一般。外头有兵马之声,他起身推门,发觉自己已然身在鄞城。 第91章 卷十七 非梦(贰) 眼前熟悉的院景, 竟是赵皇宫中小院,长恭一时诧异,不知怎的竟会回到这里来, 却就听到侧旁“咣当”一声药碗落地的声响。 他撇过头去, 便见单庭昀连忙弯腰捡碗,而后迅速冲到他跟前来, 两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左右打量:“你,你……” 长恭皱眉“唔”了一声:“你结巴了。” “少帅!”他方才猛一抬头, “你已好了?!” 长恭只应一声, 退开他的手, 转身回屋。 单庭昀便忙不迭也跟着进去。 只见长恭坐到椅上,示意他将药碗放下,喊来近前, 张口便是一连串的提问。单庭昀也顺应,凡他有问便答。一番细细盘问后,长恭方才知道,原是豫王的兵马救了他们。 当日朝廷军围攻营州, 长恭没想到的,是在他出兵营州后,兄长竟会修了一封书信递去荆州, 给了豫王。豫王得信,便真就依他所说,特地留意了朝廷军的一举一动。于是甫一得知朝廷大军行有异动的当下,豫王的兵马便从荆州出发了。当初长青修书豫王, 原只为了提醒豫王多加小心,却不想一朝鄞城城破,竟托此救了鄞城一命。 鄞城在被屠戮半城之后,好歹保了下来,只是营州失守。朝廷军从鄞城撤出,又与营州兵马合力,取道两州边境,将相邻并州也夺了回去。 卫家军连遭重创,折损大将有二,主帅卫长恭又身负重伤,于是退居鄞城,暂行休养。 长恭便是如此,才又回到了赵皇宫中。 “只是少帅,那日救治当时多么凶险,白羽先生都说你此番难捱的,怎的眨眼竟好了,还能好得如此之快?”单庭昀极是不解。 明明那一日,少帅只身入敌军中,以一己之力杀入重围,中了数枪数箭,浑身上下血流不止,他赶到时已是危殆万分。连白先生何等高明医术,也说他重伤难治,将有连日昏迷不醒,性命只看老天造化,却不想才过数夜,竟就见他痊愈了。 “莫不是少帅神仙托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长恭闻言,倏忽竟然望向床榻。 昨夜他迷迷糊糊里,见到的那人,与连笙一样面容,是在为他疗伤? 他心头倏忽一动,如石子投水,“咚”的一声。 只她是谁,为何会与连笙一般模样…… 他心中不解,却又在念及连笙的当下,忽地感到心上一沉,于是抬首问单庭昀:“连……兄长与连笙,如何了?” “少帅且安心,长青公子伤势不重,已无大碍,只是公子身子羸弱,尚在休养。” “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3 那连笙呢?” “连姑娘……”单庭昀话顿了一顿,方才又道,“连姑娘围护公子,身中三枪数刀,中有一□□穿肩胛,断了两根骨,好在九死一生,救是救回来了,只是现下仍在昏睡,白羽先生在旁照顾着。” 他半低着头,带些小心翼翼地说起,本以为长恭闻言定然焦急,唯恐他急火攻心再拖累身子,还在等他作何反应,却不想他只面色凝重应了一声,而后便沉默了下去。沉默半晌,他喊:“你去请白先生来一趟吧,我想回战场上去了。” “少帅,你这身子……” “去吧。” 不容分说的,单庭昀拗不过。 连笙房中,白先生正在给她伤口换药,忽就听到房门被敲了敲。开门见是单庭昀,说奉长恭的命来请白先生过去一趟,因他要回战场上去,想劳白先生再行确诊。白先生头也未回,径直便又回到连笙床边处理她肩上伤口,徒留单庭昀站在门外,听她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他好得很,想回去便回去。” “白先生,”单庭昀以为她是气话,只央求道,“那日先生医治少帅,还道少帅情形凶险万分的,不过才过几日,哪里便好全了。少帅心血来潮,先生莫要置气,还请先生去一趟,好断了少帅的念想。” 话音落,却见白先生直了直身子,复又从里头出来,反问他:“你何以见得我在置气?” “先生人还未见少帅,怎知他就好全了,若非气话,还能作何解释。” 哪想白先生听了扭头便走,抛下一句冷言冷语道:“我不必见他,也知他定是好了!他如今不过肉体凡胎,得了神君医治,还有什么不能好的!” 单庭昀一时听不懂她说的话,正在发愣,可他虽不明白,却也清楚感觉得到,白先生话里的怒火冰刀。语带震怒,话音骤寒,竟是在生气?于是登时也不吭声了,就站在原地等着。 白先生回去里头收拾药箱,药瓶药罐摔得“哐哐”响,半晌过后方才安静下来。 单庭昀不见屋里动静,想到长恭仍是等着的,只得又厚着脸皮嚅嚅了一声:“白先生……” “昨夜末将前去少帅房中看过,当时少帅还陷于高烧,昏迷不醒,先生同我一样,昨夜后便再未进出,还是劳请先生……” “行了!带路。” 白先生被他搅得烦,忽然将药箱一提,丢了出来。单庭昀赶紧抱上接住,咧嘴一笑:“是,是,先生请。” 白先生皱着眉头出了门,单庭昀只跟在她身后,暗暗咋舌。 方才也不知是自己哪句说错了话,惹了她不痛快。今日的白先生似乎也是奇怪得紧,当初听闻这两位黑白先生的大名已然许久了,自卫家军出征北燕来,他与二位先生共事亦有了许多时日,却从未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于是心里只觉忐忑不安,跟紧了她再不敢多一句嘴。 白先生自然生气,却不是因为单庭昀。从昨夜见到司命的当下便又惊又急的气,终于被他尽数勾了起来,只想撒到长恭身上。 昨夜她与墨翎忽见司命真身出现在他二人跟前时,皆震愕极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张口磕磕绊绊:“神君怎会,怎会……” “偷跑出来的。”她歪了脑袋一笑。 “若被发现该当如何。” “没有这个‘若’字,”她笑笑,一根手指按在她唇上,“天君罚我永生永世不得渡海出山,我既跑了,他定然知晓,只是抓我回去以后发落,从轻从严的差别罢了。” “既知如此你还要跑?” “嗯。”她一颔首,“他如今这样,危在旦夕,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眼里无尽怜惜温柔。 她说得轻松至极,可眼下却因此被钉在刑柱上,正受天雷轰顶,地火焚心之苦。白羽墨翎忧心万分,却又见而不得,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心想及此,便更觉气不打一处来,长恭受她冒死出山相救,自然是大好了,可司命却要白捱一场大难。本就比之以往差了一截的身子,往后还不定要如何不济。 想来,便忍不住更是迁怒长恭。于是怒火中烧,忍着气往他房里去。 她与单庭昀这厢走了,带上了房门,房里终于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感到周围人散尽了,一片寂静里,躺在床上的连笙方才悄悄睁开了眼。 先时单庭昀的话还言犹在耳,他说,长恭已好了,要回战场上去。 连笙醒来已有小半个时辰,初时只因浑身疼痛不想说话,于是闭眼假寐,后又听到身边往来人等闲言碎语讲起长恭,便索性装睡躺着。 原来那一日鄞城城破,她倒在地上朦朦胧胧里看到的影子,竟真是他。他孤身杀入重围,救她出去,可她却没能等到他便先闭上了眼。这几日昏迷着,也不知长恭境况如何,直至听到单庭昀找了来。 单庭昀三言两语,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连笙心中一时怅然,想到如今自己还在昏迷,还没见到他人,他却又要走了。是故伤心难过,只肯等到屋里的人都走光了,方才将眼睛睁开。 眼前只有空荡床顶,张着青幔,她呆呆望着,出神了许久。 心头正在辗转多思,耳朵里却倏忽一声“吱呀”,竟是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连笙登时起的慌张,赶紧又闭上了眼。 是谁呢? 她仔细分辨踏来的脚步声,只听那步履沉稳向床边来,似是一双男子的脚。她还在琢磨来人究竟是谁的当口,晾在被子外的右手却蓦然间落进了一只温暖掌心里。 是长恭…… 她忽然怦怦而起的心跳,努力闭好了眼睛。 长恭在她身旁坐下,抬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先时白先生替她换药,揭开的被角,因被单庭昀死缠烂打地叫走了,便忘了再盖回去的,此刻长恭替她小心掖好,然而回手时却并未将手收回,反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一手拉着她的右手,一手蜷起的食指,小心翼翼抚过她的脸颊,轻唤了声:“连笙。” 连笙感到自己面上仿佛火烧一般,心底倏然腾起的欢喜,几度想要睁开眼睛。然而私心里按捺不住的好奇,想知道他究竟会说些什么,于是又生生将冲动忍下,就只默默然听着。 闭着眼,只感觉到他将落在脸上的手收了回去,双手握紧她的右手合在掌心里,轻轻开口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早已不气了。”连笙在心里悄悄地答。 “那一日酒后胡言,是我说错了话,可当日说的,却并非我的本意。你应知道我身不由己,这样刀尖下求生的日子,过去从不怕的,可如今我却实在害怕还能捱到几时。想到死后独你一人孤苦,所以才要出此下策。哪怕说时心如刀绞,却也势必想说出口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4 ,你应知道我言不由衷……” “嗯,我知道。” “那晚殿前,我说要娶你的话,是真心的,怕娶不到你,也是真心的,你又可能了解。” “我了解。” 连笙心似春来湖水,漾起了化不尽的涟漪,却就听到长恭黯然叹了口气:“你若能听见,当有多好……” 她冲动之下,几乎便要睁开眼来。 然而躲在被子里的左手捏紧了,止住了,于是耳畔复又听他说起:“如今局势动荡,大患未除,隐忧重重,我身负顾卫两家满门冤案,不得不站起身来,继续走下去。方才来前,白先生已去我房中诊过无碍了,是故我与庭昀定好,今日午后便出发。来不及等你醒来。你在鄞城好好养伤,我会来信的。” 他话毕轻轻松了一只手。 连笙忽然只觉后悔,应当睁眼同他好好话别才是!再不说出口的话,他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于是当即便要出声喊他,可不想话才刚到舌尖,竟却忽被唇上一片温凉堵住了。 长恭俯下身来,吻在她的唇上。 第92章 卷十七 非梦(叁) 刹那如坠梦里, 只觉唇上柔软一片。 他许是才喝了药,呼吸间还沾染了清苦药香,轻轻浅浅落在唇畔。 双唇竟似带酒, 吻她醉人。 冬日里的温暖汤泉, 炎夏夜冰镇琼浆,如水涤荡, 覆盖她的唇瓣。片刻停留,连笙的心跳也蓦然静止了, 转瞬后怦怦乱起, 终究禁不住眼睫微微一动, 不由自主紧了紧他的手。 长恭诧异抬起头来,便见她睫毛微颤,咬了咬唇, 转眼竟红了脸睁开眼睛。 她已醒了。 此刻正缩在被子里,满面不知是羞还是燥热的潮红,滴溜溜一双眼睛,浸于水里黑珍珠般的, 躲在眼神间的小心翼翼里望着他。 方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全已听见了。 她张了张嘴,嘴唇因伤失了血色, 还泛着皲裂的白。她小声嗫嚅唤了声他的名字,像是怕他生气,于是弱弱的嗓子,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儿。 长恭眼里一瞬的惊讶颜色, 定定望着她的眼睛。说不出是怎样错综复杂的情绪,只见到他眼中,眸色渐而变深,连笙正在惴惴不安,却不想他一低头,竟会猛地噙住她的双唇。 这一吻不似先前,竟是铺天盖地的热烈。 唇尖温凉,压着她的薄唇,不由分说将她卷裹。明明方从外头经风历雪而来,天寒地冻依附在唇尖的凉意,此刻却会如火焰灼烧般滚烫。烫在她的唇上,呼吸里喘息的氤氲热浪填满她的唇齿之间。连笙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的眉眼。 情丝缱绻,流光深深。 他深望着她的眼眸,缓缓合上,更用力地吻了下去。 连日来的担忧难过,又逢此刻重伤初醒,连笙还在病中,只觉身子瘫软无力,眨眼却被他近乎霸道地揽过脑袋,堵住了唇舌呼吸。 是他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来了。 于是心底蓦然泛起的凄楚委屈,感到鼻尖一酸,侧旁眼角倏忽一滴泪下,也闭上眼睛迎接他这深深一吻。 骤雨惊涛,缠绵热烈。 舌尖上有微微苦味,抵在她的唇齿间,清苦的滋味辗转缠绕,盈满唇舌。明明是药的苦香,却又在苦涩底里,隐隐泛出一丝甘甜来。她有些贪恋这甘甜,沉浸在这一丝若隐若现当中,仿佛涸鱼汲水,意乱情迷之际,于是舌尖竟也不自禁地向前探了探。 长恭感到唇间忽如其来柔软的一点。 温热的,微微颤着,还带着试探般的小心翼翼,小猫儿一样舔过。 他心头一颤,她眨眼就要缩了回去,他却已二话不说将她缠住。莲舌于齿,幽幽含香。温存绵软的一片像要尽数化在他的唇齿之间。长久以来压抑克制的情愫,终于在这一霎那山洪决堤,他近乎是狂烈的亲吻,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惊雷破野,烈火燎原。 连笙两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背,感到神识渐而涣散混沌,彼此喘息声声越发沉重。 屋内暖炉噼啪作响,隔开屋外纷扬落雪,她陷在这一片温暖柔情里,不愿睁眼。直至长恭环抱于她颈畔的手,倏忽不慎碰到她肩上伤口,她因吃痛一声轻唤,终于才停了下来。 长恭从与她的亲吻里松开,阖唇轻轻一点,落于她眉心朱砂之上,抬起脸来柔声问她:“可是碰疼你了?” 连笙满面通红,抿了嘴轻轻摇一摇头。 将脑袋往被子里头缩了缩,便见长恭眉眼柔柔弯了弯。 他直起身来,指尖带去她额上一点细密汗珠,忽而低低道了声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眉眼低低的,眼底有一些泛红的血丝。 “这也不是你的错……”连笙搁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小声安慰他。 “往后不会了。” “嗯。” 他二人四目凝望,彼此间眼波流转,青帐笼着,散不尽的温存。虽在冬日,却是满室熟春,长恭抬手替她遮好被头,连笙却忽然执了他的手:“你去吧。” “我已无碍,你安心回战场上去吧。你有你的担子,还有使命未尽的,不必挂忧我,只管去吧。” 长恭被她握住手的当下,闻言不由微微拧了拧眉,不知她是何意。然而低头见她目光恳切,方又知道此番并非赌气的话,于是遂才宽下心来。 知她已是原谅他了。 于是刚要开口,却倏忽间想起什么似地顿了顿,顾自哂然一笑。 “你笑什么。”连笙问。 他便挠一挠头:“方才来前还多笃定的,要与你告过别就走,现在竟然,有点舍不得……” 他含笑的眼睛望着她,连笙眼前,立时浮现片刻以前暧昧交缠的种种,登时又红了脸,别过头去:“我可没叫你留……” 长恭笑笑,忽一俯身,轻吻了她面上,抬手揉乱她额前发丝:“我走了,你乖乖的。” 连笙涨红着脸,小声憋了句:“嗯。” 门外忽而轻轻一声叩响,响起白先生的声音,问长恭可能进来了。 “是我请白先生容我一刻钟的。”长恭笑道。 他抬头向房门的方向唤了声:“先生请进。” 连笙正虚弱回眼望向房门口,便见他掌心贴合,轻轻抚过她的面上,温柔道了声:“等我回来。” 白先生推门进来,长恭应声站起了身。 便在他起身的刹那,连笙最后握紧了他的手,五指紧了一紧,她柔声回答一句:“好。” 长恭走了,回了前线,留下连笙留在鄞城赵皇宫中养伤。 连笙似已许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5 久再没得过这样的空闲,每日里吃喝不愁,就卧于床上躺着,捧着前方传回的战报与长恭来信反复翻看。 长恭每隔几日便会给她捎一封信。 连笙时常盼着,盼到了便欢喜万分。只是她虽高兴于得到他的书信,却总也要在拆开信后发上一通脾气——只因这人实在是太过耿直了些,说要给她写信,竟真就只讲战事、报平安,连一两句想念的情话也没有! 连笙每每看完了信,无一不是气得将纸笺摔到地上:“还不如就看战报好了!还详尽些!” 她一面骂上两声,一面就气鼓鼓地叉腰盯着,而后便一人站在原地闷声半晌。半晌过后气消尽了,才又灰溜溜地再去将信笺捡回来,仔细收好,等隔几日后收到新的信时,再将这出场景来上一遍。 这样的景象,旁人看来发笑,独独长恭远在千里外,自然是不知的。 从他与豫王起兵南下后,鄞城的消息便只剩下偶尔才被送到军中的平安信函。前线战况吃紧,于是连笙再怎样气恼,终也还是要化作一腔担忧,按进心底里去。 她忧心长恭,自然也忧心前方战事。 从鄞城城破后,长恭便赴荆州与豫王合计,一致决议,不可再被动地蜗居西北向这几个小州了,是时候应当深入腹地,夺下永、兖、襄这几个大州来。于是两支兵马分作两路,取道荆州南下,左右夹击攻取雍州。 雍州乃是襄州屏障,豫王军与卫家军经数月夺得雍州后,稍事休整,便要直取襄州。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攻取襄州,竟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艰难百倍。 襄州首府南阳府,一连打了近半年,久攻不下,豫王军与卫家军皆是损耗大半,若再这样拖下去,势必形势将要急转直下,于起义兵马万般不利。 是夜,长恭与豫王帐中,单庭昀主动请缨,提出了要亲率一千人敢死队,假意被俘,等被押入南阳府后伺机反抗,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攻破城门。 长恭听后当场驳回,决计不同意他如此冒险。 此一去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回,他不忍再见他折损于此。 然而单庭昀单膝跪倒在他跟前,银枪横举于顶,只道:“大帅,今日起我唤你一声大帅,因你再不只是骁骑营中区区领将,大帅既已统帅三军,便当以三军为重。庭昀固有一死,若此去能助大帅攻下襄州,哪怕死无葬身之地,末将也瞑目!” 一番话言之肺腑,闻者无不动容涕下,长恭沉默半晌,终究也才点了头。 于是三日后,单庭昀真就亲率一千精兵,被俘去了南阳城。 行前长恭亲自为他卸下将袍,换上普通士兵衣服。单庭昀面容刚毅,眼神决绝,只向长恭深深一拜:“末将此去,定不辱命。” 他与一千甲士在战场上故作撤退不及,被当作战俘带入南阳城。 这一千甲士个个精干,因是战俘皆被绑在一处,未至城门便已互相松解绳索。甫一入城后,单庭昀当即一声令下,一千精兵立时应声而起。 当场只见南阳守军刀枪齐发,一千甲士空手夺白刃,城门前顷刻之间陈尸遍野,血流成河。千人敢死队前赴后继,以身作盾,杀开城门。 城门甫一被攻开,城外卫家军迅速便杀了个回马枪。 城里城外两一夹击,城门不费多时被冲破。 起义军自城门鱼贯而入,杀进南阳城中。南阳守军失了城门,哪里还是起义军的对手,当场只见守军溃而四散,丢盔卸甲仓皇而逃。 起义军旋即占下南阳城。在历经近半载难攻后,终于拿下了襄州南阳。 这一年,连笙便是日日皆在这样的战报里捱过的。战报时而报喜,时而报忧,她一颗心便也跟着时而提紧,时而落下。终于再又捱到一年春暖时候,连笙接到长恭手信,说襄州已然收入囊中,南阳府内整顿完毕,便要接她与兄长,出鄞城,去襄州。 连笙与他分别一载,终于要重逢了。 马车驶入南阳城时,连笙透过车窗向外打量,只觉南阳城中繁华热闹,竟不输永安。 她与长青并两位先生皆被安置住到豫王府上,长恭人还在军中处理杂事未归,她与兄长便先行下车入府。 她下车后稍一停留,便见从府门里迎出一位前呼后拥的小姑娘来。这小姑娘瞧着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她从未见过,然而她张口竟却熟稔唤她:“你便是连笙姐姐吧?” 连笙一怔,茫然不解立在原地。 此番迁居南阳府,豫王府上亲眷人等也一并迁了来。连笙还在发愣,便就听到小姑娘身后仆妇急急唤她:“少阳公主,留心坎儿!” 豫王母妃早亡,而今于这世上唯一至亲,胞妹少阳。 她还愣神未回,便已见到少阳公主满面喜悦春风,奔到了她的跟前。 第93章 卷十七 非梦(肆) 眼前站着的小姑娘, 一身浅紫纱衣,月牙儿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似初七八的月亮, 咧开嘴露出一对机灵的虎牙来, 伴着嘴角两只梨涡,蓦然倒觉得与单庭昀有几分相投。她站在连笙跟前, 两眼尽是又惊又喜,含笑问道:“你可正是连笙姐姐?” “你认得我?”连笙一时诧异, 抬手朝向自己指了指。 “我自当认得。”少阳忽一伸手, 拉住她的十指, “将军哥哥说了,会爬树的连笙姐姐。” 她说着又将她两手向外撑开,一面上下打量于她, 一面叹道:“姐姐当真好身段,想来将军哥哥定是所言非虚了。” 她一口一个将军哥哥,连笙再如何愚钝,也该明白过来她话里所指, 应是长恭了。 想到长恭,心里头便不由春风化雪般地软了软:“他都说了些什么?” “说你爬树的本事天下第一。” 语带骄傲的,连笙一时又有些汗颜:“他如何会与你说到爬树上去?” “自然是我贪玩, 在荆州时爬树掏鸟窝,不想笨手笨脚的竟会被将军哥哥撞见。他当场笑我,因我气不过与他争了几句,便才说起他认得一位姑娘, 就在鄞城城中住着,名唤连笙的,最会爬树。” 她说着又拉了连笙的手转一圈:“姐姐,何时教教我可好?” 连笙听她毫不加掩饰地说起,心头一时只觉好笑,想这小姑娘实在天真得紧,话里多少俏皮可爱,想必在王府里也是顶招人疼的。又见她拉着自己的手分外熟稔的模样,便教她对生人的一点戒备防范也荡然无存了。只是心头唯一一点奇怪的,长恭何时转了性子,见到一个小姑娘笨手笨脚爬树竟会停下来笑话于她?她与长恭相识已久,又何曾见过他与一小小女孩儿斗嘴。 心下正在暗自诧异,就见府里又迎出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6 来。 这男子身姿凛凛,相貌堂堂,见了少阳一招手:“少阳,过来。” 又下了台阶几步,站到他们一众人等跟前。 “殿下。草民拜见殿下。”先是长青一怔,立时坐于椅上躬身行礼,连笙一听方知眼前这人便是豫王高懿了,遂忙也跟着见礼一拜。 正弯腰低着头,便听侧旁长青接着又道:“寄居殿下府上,本已不胜惶恐,竟不想殿下还以亲身相迎,草民惶恐之至。” “长青公子不必多礼。”豫王高懿已然上前扶了他起身,一并示意旁人免礼,“当初威远大将军在时,本王便是仰慕不已,如今卫帅又在我麾下,为我大齐正统征战四方,公子与我,本也亲如一家,不必见外。” 他说着又侧过头来向二位先生略一颔首,连笙便在一旁静静候着,可不想见他目光逡巡一周,最后竟会落到自己身上。 “连笙姑娘。”他笑一笑。 连笙蓦然便只觉心头一颤,也不知长恭在外竟都说了些什么,光是一个小姑娘认出她来也就罢了,怎的连豫王这样身尊位贵之人也知晓她的大名。于是硬着头皮应了声:“连笙见过殿下。” “舍妹自到南阳,便一直盼着姑娘来,与本王提了数次,要与姑娘同住一处。本王实在拗不过,是故前日着下人掸尘清扫客房,便擅自主张在舍妹院中给姑娘留了一间。未能问过姑娘意愿,还望连姑娘莫要介怀。” 他话里带笑,虽是与她商榷的话,却又明摆了是一锤定音,不容她再辩驳分说的。 连笙如今寄人篱下,不比在赵皇宫中,闻言慌忙又低下头去:“殿下是说哪里的话,殿下既已安排,连笙客随主便,自是别无二话的。” 她话毕悄悄抬眼又盯了少阳一眼,少阳只乖巧站在长兄身边,见她抬眼向自己望来,没皮没脸地朝她报以粲然一笑。 是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连笙心里有些好笑,只觉这小姑娘没心没肺的,光是听了长恭片面之词,竟就对她热情至此。可是心念里也不知哪根弦被拨得一动,“崩”得一声,她竟忽而忆起几年前的自己来。 没心没肺,热络如斯。 这根心弦刹那断了,在心头上豁然割开一道缺口来,蓦地竟有些发疼。 连笙呆呆望着少阳,少阳面上的笑容模模糊糊,隐约仿佛还有当年自己的影子。当初那个妙手空空闯江湖的小姑娘,快意逍遥,只为十几年夜夜入梦的一位少年郎,就敢只身寻遍江南江北。她初见他时,也是这副模样,死皮赖脸,热络熟稔像已同他结交了八百年。然而怎的一晃眼,原是自己悄然间变了…… 她一念瞬起,竟就感到无尽的黯然泛上心来。 这几年流离辗转,历经人事,教她已然忘却了自己的旧时模样。直到眼前的小姑娘,咧着嘴角,笑得干净纯粹,才让她蓦然想起,倏忽时已逝,人全非。 于是眼里瞬而落寞黯淡,再不想抬头,只低低地垂了脑袋,跟着豫王进府。 长青与二位先生居于一院,便同过去在卫将军府上一样,一人一屋,连笙则是豫王先时已然说定的,被安排去了少阳院中,就住在她的隔壁。 院子不大,只光照倒很足。 然而即便是满庭日光,此刻落在连笙眼里却也是晦暗一片。自打府门口骤然间失魂落魄后,她便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谢过了豫王与少阳,只一人独留于房中收拾屋子。 时已过午,她将随行带来的物什一一归置完毕后,正端了盆子要去水房打水,一回头,却见一人正倚在门口看她。 未着铠甲,只是一身便衣,嘴角微微勾起,眼落繁星,眸光深深。 手中的铜盆一个没拿稳,“咣当”一声砸落在地。 “身子已好了吗?”长恭踏进门来,立于她跟前,挡住她眼前所有日光。 他背光站着,映出的轮廓瘦了,清减了不知有多少圈,脸上还带一丝疲惫神色,唯独眼神却分外地亮。 连笙眼底发红,默默点了点头。 明明应当极高兴的事,不想心下却会更加怅然一片。想起自己先时的神思黯然,并非是她伤怀多思,眼下看来,她心中感慨的物是人非,实在是不无道理。若在过去,与长恭这样久别重逢,数年前的她定然早已是飞奔着扑上前去了,可如今也不知怎的,竟就呆呆立在原地,只默默由着眼圈发红,埋头一声不吭。 终究是自己变了。 “我去往鄞城的信,可都已收到?” 心头一声叹息,听见头顶长恭这样问她,便又将头点了点:“嗯。” “今日军务有些忙,没能去接你们,一路可顺利?” “嗯。” “怎的不高兴?”他察觉到她的异样情绪,忽然伸手抬了抬她的脸。 连笙心中思虑,无法道与他听,便只黯黯垂着眼道:“没有只是……许久未见,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 然而半句话还未道完,便忽地被他低头堵了住。 别后一吻,带着浓浓相思,落在她的唇上。 连笙一时不能言语,转眼却已被他揽入怀中。长恭将脑袋紧紧贴在她额畔,吻了吻她额边鬓发,低低道了声:“我很想你。” 附于耳旁的喑哑低醇,连笙蓦然只觉眼圈更红了些。 两手轻轻攀上他的腰身,环住,哽咽叹道:“我也想你……” “从在襄州安定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在等这一日,要将你接来襄州。”他顿一顿,“你呢?可有无时无刻想到与我再见这一天?” 刹那间心头情丝百转,缠缠绕绕,将连笙原本飘忽不定的心缠住,与他拴到了一处。 亲吻拥抱与情话,拆解心墙。 心墙坍塌,于是别后日苦,数度难捱,一一浮现。 终于在他这一声问后翻出来的无尽思念,忽然层层汹涌袭来。一直沉浸在己身伤感之情里的连笙,骤然卸下心头的结,环臂抱紧了他,轻声道:“有。” “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有。” 他忽而便笑了,揉揉她的脑袋低头捧住她的脸。 一双杏眼带泪含情,凝望于他,长恭抬起手别好她鬓边一丝乱发,刚要开口,耳朵里却听见身后极细微的一点脚步。那脚步声听来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从门边往外移去,他蓦一回头,便见一张人高马大的背影。 “庭昀?” 长恭一声唤,单庭昀立时站住了脚,回过头来极其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大帅走时匆匆忙忙的,落了衣服,我给送来,这就走了……” 他手上还另抱着一件外衣,连笙两颊一红,赶紧松开环抱在长恭腰上的手。 “我又不住这间院子,你送衣服,送到这儿来?”长恭回身走出门去,狐疑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7 单庭昀正在挠头,却见隔壁屋子,房门开了条缝,少阳听见外头响起的动静,探了个小脑袋:“将军哥哥——” 看见院子里头站着的人,两眼倏忽闪了闪,跟着身子也从门里钻了出来。 长恭见到少阳,忽一愣神,便向她微一点头:“少阳公主多日未见。” “我前几日到的南阳城,听闻你们在忙,也不敢叨扰,没成想今天竟一齐见到了。”她说着又侧眼望向连笙,言下之意喜出望外。 可在连笙听来,心头却泛起一丝怪异之感。 从在府外初见时便隐隐萦绕的奇怪感觉,少阳前后几番话里,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长恭了,甚至听来与他分外相熟,而她蓦一抬首,便见少阳眼里闪烁飘忽,不敢直视。那样的眼神,连笙自己也有过,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心间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我来南阳城已有几日了,却从未出门逛过,既然今日遇见,将军哥哥可有空带我去逛一逛?”少阳捏紧了两只手,话一出口,又救命稻草似地喊住连笙,“连笙姐姐陪我去吧?” 连笙方要推辞,却先已听见长恭开口道:“我还有事要办,留庭昀陪你。至于连笙……” 他回过头来,“姐姐要去的,要去的。”少阳已忙不迭地奔上前来,挽住连笙的手。 连笙抬眼望向长恭,见他眼里温柔颜色,心头顿了一顿,方才低低应下:“好……” 第94章 卷十七 非梦(伍) 南阳府中, 正值春暖时节,花开半城,柳絮纷飞。 少阳许是当真久未出过门了, 荆州蛮荒, 又经战乱,想来是被禁在府中困了许久, 而今一入南阳,南阳繁华之所, 便如困鸟放归山林, 一路欢欣雀跃地跑在前头, 留下单庭昀与连笙落在后面。 两人并排走着,在南阳城稍显拥挤的大街上。恰逢集日,街上拥挤人流有呈摩肩接踵之势, 沿路摊贩吆喝叫卖热闹非凡,全然不似一座刚历战事的城市。 连笙走在单庭昀的一侧,从去年鄞城一别,与他也已许久未见, 却不想今日甫一见面,竟会是在自己房中,偏偏还是被他撞见自己与长恭相拥的当口, 一时只觉面上尴尬。虽然对他二人关系,单庭昀定然早已心知肚明的,可真就迎面撞了个正着,还是教她分外面红耳赤。于是连笙装聋作哑, 只当自己形同空气。 此刻人虽在闹市里走着,却反倒更因市集热闹,进而衬出两人间的静默。 这静默便好似一潭死水,憋得快要发臭,终究还是单庭昀没忍住。 他小声又兼好奇地问了声:“你与大帅……” “我听闻攻下南阳城,全是你的功劳!”不等单庭昀将话问完,连笙便先一步脱口而出,打断了他。 单庭昀一愣,继而又笑了,见她满面绯红急得几欲跳脚的模样,便也止住打趣,顺着她的话端接道:“功劳一说,不过也就是我率兵打了个头阵罢了,独我一人也拿不下这座南阳城,功劳到底还是三军将士们的。” 说完又酒窝深深,笑了她一眼。 连笙暗自松下一口气来,虽然被他毫不加掩饰地笑在眼里,但好歹也是刹住了他继续盘问的苗头,于是不管他眼里意味深长,只跟着顺水推舟又夸他一番:“那也是你头号大功。我见传回鄞城的战报所写,当日攻城一役如何艰险,若非是你身先士卒,只怕还没有今日的襄州与南阳。你少年大将,英雄虎胆,将来怕是要入后人评书的。” 一本正经,诚恳极了。 单庭昀闻言也禁不住挠头一笑。被她这样连吹带捧地一同夸赞,飘飘然神思,便是想不放她一马也难。 于是笑过又再不吭声,由着连笙逃此一劫。 连笙得了他一沉默,心知这关算是过了,才又郑重放下心来。一年未见,单庭昀竟似一点未变,即便如今已是卫家军军中首屈一指的大将,却还同数年前她在北境军中初见他时一般,顶着一脸明晃晃的笑与张口一行白牙,好奇心极重地问她与长恭是何关系。 他人未变,自己却已是心境大改。 想到此,也不知怎的,好似敏感至极,竟又黯然伤神起来。 眼瞅着街边一派热闹繁华里,缩在角落之中几名看去年岁不大的小乞丐,更是忆起自己过往逍遥快活的种种,一时更添顾影自怜。继而看到那几位乞儿,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全然不似自己当初做乞丐时的潇洒自在,心头便又生起一些可怜来。 连笙走着走着,倏忽便向单庭昀感慨叹道:“战争如何,终归还是世上最残酷的。你只看这沿路多少人,皆因战事家破人亡,若无这场战事,这些人也不必流离失所。” “但是连姑娘,”单庭昀出乎意料地反驳她,“你又可曾知道,若无这场战事,这些百姓将会如何?” “将会如何?” “新帝登基后,朝中推行新法,繁重的苛捐杂税与徭役,早已将这些老百姓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战争固然残酷,但这场战事只让百姓苦一时,当朝的黑暗统治却会奴役他们一生。一时与一生,长痛总不如短痛。” 连笙怔了怔,不想他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沉默片刻又扭头问他:“那倘若豫王当政,一定就会不同吗?” “至少以眼下来看,应有不同。” 连笙闻言禁不住叹了口气:“若这世间永为宁日,当有多好。” “你莫太天真了,只想想就好。”单庭昀侧身瞥了她一眼,“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哪里是你心愿就能止息的。豫王与卫帅如今起事,虽说也是身不由己,被卷在利益纷争里头,但王爷身作皇子,心里究竟如何想的,谁又说得清楚。并非是我小人之心,只不过人在其位,即便没有这份身不由己,难道就能甘心?” 他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少阳一眼,少阳尚未及笄,还不谙世事,这些战乱纷争离她似乎尚且很远,可转念一想,却又近在咫尺。 他日如若豫王一朝得势,少阳便是长公主,即便如今天真烂漫,却也不知一旦面对权势加身,又会如何。 单庭昀望着她的身影,忽而竟转过头小声对连笙提起:“你可听说近来宫中的事?” “单将军指的哪一桩?” “听闻萧太后给年仅七岁的新帝立后。七岁小儿行婚嫁之事已是荒唐,何况宫中更有传言,皇后大婚,竟有身孕。” “有身孕?”连笙满面惊诧。 “七岁小儿,哪里懂得人事,皇后腹中骨血,当真会是皇家血脉?” 单庭昀眼神疑窦,连笙蓦地想起当日鄞城赵皇宫中,那面墙上雕刻图腾与兆惠身上纹身,想到他们对兆惠身世的质疑,脑海里骤然竟冒起一个念头来——是兆惠,兆惠本就不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8 愿大齐高氏的骨血来做太子。 一股不寒而栗之感刹那遍布周身,虽在阳春里,连笙却忽觉周身一阵寒颤。 她倏忽侧眼望向单庭昀,有些欲言又止,也不知这桩隐秘可否道与他听。 正在犹疑不决的当下,一不留神,半边身子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来人猛一使力,就撞在她曾负枪伤的肩上,伤口虽已痊愈,但终究是断过两根骨头的人,被这么猛然一撞,还是吃痛得紧,连笙立时“唉哟”一声抱住侧肩。一手抱肩,回头向撞她那人看去,却见那人衣衫破烂不整,跟着身后还有乌泱泱一小众同样衣衫褴褛的人。 连笙方要开口,却已被一只大手拽至旁边。 单庭昀拉着她让开道来,便见那群人呼啦啦从路上过,道路两旁的行人无一不是纷纷避让。 “这是……” “兖州流民。”单庭昀附在她耳旁小声道。 前些时日兖州突发瘟疫,不想此番疫病竟会来势汹汹,许多兖州百姓逃了,于是多地流民四起,大多便是从兖州来的。人们只怕流民身上沾染瘟疫,是故一见衣衫破烂抱团成群的一队人马,皆让到一旁,唯恐避之不及。 单庭昀拉住连笙,又慌忙蹿到前头去找少阳。 连笙望着他的背影,想起方才与他谈论的话题种种,心头也不知怎的,竟预感不好。她抬眼只瞧见眼前乌泱泱经过的兖州百姓,心中隐隐生出无限的担忧来。 果然这份担忧竟真就应了。 十日以后,兖州瘟疫骤然大举爆发,朝廷方面治疫不力,为防流民四窜成灾,竟然下令封锁兖州。 兖州首府兖阳府只进不出,消息传来,豫王听罢怒不可遏摔了杯子。 当此时,长恭与豫王军、卫家军副将参将一干人等皆聚于豫王府中议事,只见豫王横眉倒竖,指着与茶杯一同被摔在地上的邸报,气得指尖也在发抖:“十万百姓!兖阳府中十万百姓!是要将这十万百姓全部活活困死在兖阳城中!” 在场将士翻阅邸报,亦是义愤填膺,更有甚者当即请缨,要出兵兖阳城。一时堂上群情激昂,无不愤慨。 然而唯独长恭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作声。 豫王见之反常,便问及长恭意下如何,却不想他当真出人意料地表示不赞成。 “虽然兖阳府中百姓水深火热,但若此时出兵攻取兖州,末将以为,实乃下策。”他起身拜道,“此番瘟疫疫情凶猛,至今无解,倘若稍有不慎传至军中,三军将士一旦染病,势必便给朝廷军以可乘之机。末将为三军将士考虑,为王爷根基考虑,认为此时不宜出兵。”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长恭便略一沉吟,道:“兖州大患,根本不除,大患难消。王爷若要收取兖州,必然要先治疫,倘使疫病无法控制,即便王爷拿下兖州,也是无用。如今朝廷封锁兖阳城,此举大失民心,若王爷能够根治疫病,届时民心归顺,便不愁兖州难攻难克。” “你这不是废话!”豫王随声落座,只道,“我又何尝不知消除疫病才是根本,只是兖阳城里医者不少,中更有名医,连一众名医都未能扼制的疫情,本王有何凭力可根治疫病。何况赴兖阳府中治疫,谁去?” 长恭默然无话,堂上登时也随他陷入一片寡言里。 却不想就在满堂静默的当口,忽闻门外一声清音骤响:“殿下,草民可否请命。” 众人皆循声往门外望去,便见门外一位年轻公子坐在轮椅上,身后立了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两个人。年轻公子面上浮笑,环视当场,最后将目光轻轻落于长恭面上。 长恭与他四目相对,却是蓦然一怔。 第95章 卷十七 非梦(陆) “长青公子?”豫王面上略微诧异。 便见长青推了轮椅进来, 略略躬身行了一礼,拜道:“草民愿请命赴兖州,以求根治疫病, 解殿下燃眉之急。” “公子?”豫王起身行至他跟前, “本王且不知公子还会医术。” 长青便笑笑:“草民生而体弱,积病多年, 且不说久病成医,便是这些年里, 医经也读过不少, 医理如何, 还是略通的。何况草民此行,并非独自一人,白羽白先生……愿与草民同往。” 他说着又侧身向身后引了引。 白先生一袭雪衣立在他身后, 闻言交手叠于身前,向豫王略拜了拜。 在场人等,若说有不认得长青的,尚还不足为奇, 但若论起没听过墨白二位先生大名的,几乎便是凤毛麟角。从卫大将军生前便已随军征战,再到如今辅佐新帅卫长恭, 黑白双师的名头,不说卫家军军中人人知晓,便是豫王麾下将士也是景仰不已。如今又要请命赴疫区,满堂大小将领遂于片刻静默后, 乍起议论纷纷。 “白先生。”豫王面向白先生道,“素闻先生本事非凡,若有先生助本王一力,本王便是如虎添翼。只是不知先生此一去,把握几成?” “在下没有把握。”白先生冷面颔首道。 “没有把握?” “是。疫情如何,不入疫区不得而知,在下不可空口允诺王爷。”白先生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在下唯一可以允诺王爷的,是兖州瘟疫一日不除,在下便不出兖州,若出兖州,必定还王爷一座完好城池。” 豫王两眼亮了亮。 “本王知先生重诺,白先生此行,若有需要本王安排的药材种种,本王……” “我不赞成!”然而豫王的话还未道尽,却猛然间被身后一声喝止打断了。长恭大步上前来,挡在长青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兄长此去,我不赞成!” 满堂愕然,鸦雀无声。 长青缓缓抬起头来,面上仍旧挂笑,只问他:“为何?” “兄长!”长恭似是有些焦急,兄长明知自己为何要阻挠他,偏却故意装聋作哑,当着满堂将士的面,于是只得压低声音质问他,“兄长可知此番疫病凶险?” “自然知道。”他沉着应道。 “兄长既知凶险,为何还要去!” “正是知它凶险,方才更加非去不可。” “兄长!兄长身子孱弱,万一感染时疫,我要如何去向父亲交代……” “长恭,”不等他再行劝他,长青已然截断他的话,他抬眼正视他的双眸,微微一笑道,“我知你忧心忡忡,但此去疫区,无人比我更合适。疫病总要治的,与其让朝廷来治,不如我们先下手以笼络民心。殿下治疫,不能派一个无名小卒前去,更不能派你们领兵打仗的将领去,我身作卫氏后人,以卫家军后人之身替殿下跑这一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兄长……” “我生而有疾,而今足不能行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29 ,留于军中不过拖累罢了,与其一无所为老死后方,倒不如替卫家军再分一次忧。”他笑意浅浅,眸光却是深深,“长恭,我同是卫家子嗣,不能像你一样于阵前杀敌,但有朝一日可以成一番事,好叫我死后下地有脸面对卫氏先祖,你不应当剥夺。” 一字一句,恳切声声。 长恭怔于原地,定定望着他那一双青色瞳孔,眼里平静似水,却分外决然。终于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别过了头。 “公子之大义,本王铭于五内,此行所需人丁药材盘缠等,但请公子开口。即日起授公子五州防疫使,替本王赴兖州治疫。” 长恭不动声色盯了豫王一眼,便就听到身旁侧后掷地一声:“好。” 长青受封防疫使,即日将要出发前往兖州的消息,好似春雨后遍地疯长的野草,迅速随那一声春雷,长遍南阳城,传遍豫王府阖府上下,自然也传进了连笙的耳朵里。 连笙听后,二话不说便奔去长青院中。 可哪想她才一奔至长青院子门口,迎面却先撞上长恭抱着一摞衣物药材往院子口来。连笙本就因为长青要去兖州一事焦急万分,眼下却见长恭抱着药材,心里也不知怎的,竟腾起一个念头来——为何兄长会突然之间要去兖州? 兖州时疫凶险,单看这几日南阳城中传得人心惶惶的传言,与大街上人人避之不及的难民们,便也知道兖州情况定然糟糕。长青在此当口出发兖州,几乎便是有去无回的一行。 而长恭非但没有阻止,还忙不迭地送了衣物药材来。 连笙心头竟会蓦然发寒。 从入南阳城后便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眼下更是莫名其妙,仿佛是被心魔镇住,只觉难以置信。眼见长恭越走越近,眼里欣喜清晰可见,连笙却是张口便质问:“你怎的会派兄长以身犯险?!” 她横眉怒目,话里口气极其不好,长恭一时竟怔在原地。 自连笙到南阳后,除去头一日见过一面,往后便一直因事耽搁了,即便来去豫王府也是行色匆匆,偏得连笙总也躲在屋里,长恭前后左右皆有随从,亦不好贸然前去找她。本是与她连日未见,看到她远远地来了,心头正满是欢喜,一抹笑意毫不加掩饰地表露在外,却不想听她张口怒气冲冲的一句,直冲他而来。长恭闻言,唇角笑容竟也当场僵在了脸上。 他不由反问:“在你眼中,以为是我派他去的?” 他骤然敛了笑容,连笙方才感到一丝不对。心下登时有些懊丧,意识到是自己急了。 许是自己冤枉了他,长青被派去兖州,或许并非长恭的主意。然而她低了低头正要道歉问清缘由,却不防在这个当口,听见身后一声:“卫将军——” 她话被打断,回头就见少阳身旁婢女匆匆奔来,怀里抱着一件披衣,向长恭道:“公主前日不慎弄破了将军的衣裳,回去后业已补好了,本要送去军中还与将军的,方巧今日听说将军来了府上,赶紧便着奴婢送了来。” 她将衣裳递与长恭:“卫将军看看,可是完好如新?” 前日长恭于豫王书房议事,正赶上少阳提了食盒过去,少阳一时不慎,教食盒上的一点钉头钩破了他的披衣。长恭本意无碍的,只因少阳过意不去,坚持要补,才将衣裳留给了她。若是不提,都要忘了这档子事了,没成想会在这个当口送了来。 那婢女托着衣裳,长恭自然是要接过,顺道便谢了少阳几句,托婢女代为转达。打发了婢女走后,又回头来盯紧了连笙,却不想这一回头,却见连笙脸色不好。 比之先前怒气冲冲的模样,更不好了。 一双杏眼沉沉地黯了下去,连带面上亦是现出并无生气的土色来。 她答说:“是,我正是以为是你派他去的。你既派兄长前往兖州疫病凶险之地,干脆连我也一并派去好了!我不可能见他一人这样涉险。” 连笙心中一时气恼,毫无理智地脱口而出。 一番话毕,不想却见长恭神色骤变。 “你怎会如此想我。” 他厉声质问,连笙面上隐有怒色,只沉默不语。 “你若当真这样想去,那你就去好了。”他说着又冷不丁将手中衣物药材通通往连笙怀里一塞,扭头便走。 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这是怎么了,像是吃了□□一般一点就着,过去那个万事皆埋在心里、天大怒火也能隐忍不发的卫长恭,竟像是上辈子的事。 长恭一面暗自咬牙,一面气冲冲地走了,徒留下一张低头冷漠又隐隐带火的背影。 待他走远后,连笙方才两臂一松,垮下肩来。 当她见到少阳婢女手中那件披衣的当下,心里也不知怎的,竟会蹿起莫名的妒意来。想到长恭忙得昏天黑地,连来见她一面的空闲也抽不出来,倒与少阳有约,于是这股子妒意刹那间又生起火来。妒火熊熊,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清醒意识也吞尽了。 自己脱口而出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怕事后想来都要悔得咬舌。 可直到眼下长恭负气而走,心底里生出的丝丝不舍,才又将连笙从那醋坛子里捞起来。沥干了周身醋味,于是心头刹那又起一点后悔,一点懊丧。毕竟一切也只不过自己胡思乱想而已,少阳不曾坦露过什么,长恭更是无从说起。 偏偏却是连笙,心上成结了。 从在少阳身上隐约见到旧时自己的那一刻起,便打在心里的结。她坦白承认,不能说是不羡慕的。但见少阳,便觉她与过去的她一样,有挥洒不尽的热情,仿佛永不必谙于世事的诚挚,她以为长恭应当也在意的这些,她却已然不复当初了。 心中伤感顿起,不觉为何竟生出一种少阳将要取而代之的悲观情绪来。 于是垂头丧气,也打不起精神了,抱着那堆药材与衣物迈进长青的院子。 长青正在屋中收拾行装,见她进门,一副挫败至极的模样,方要开口问她怎的了,却先见她一抬头问道:“你们何时启程?我与你们一路。” 墨白二位先生在旁,皆是回头盯了她一眼,长青开口问她:“我向殿下请缨,是我身作卫家后人应尽的一点本分,你无缘无故,白白地去疫区受苦,做什么?” 话一出口,却见连笙蓦然竟怔了一怔。 “是兄长,自己请缨?” “是。” 她皱了眉问:“可长恭也未拦吗?” “他怎的未拦,是我执意要去,他拗不过。” 连笙心头登时便起“咯噔”一下。 想到长恭那样恼怒的眼神,自己分明错怪他在先,偏还又火上浇油,说些不如将她也派去兖州的气话。心中不觉又羞又愧,只想将自己撕烂了嘴再缝上。可话既已撂下,她又一时拉不下脸去挽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0 回,想到留在南阳城中也是与他徒生闷气,倒不如真就跟随兄长一并去了。 于是连笙长叹口气,重又低下头去:“我也执意要去,兄长也不必拗了。” 长青还要再说些什么,她已放下那堆药材衣物,转身出门去了。 一连两日,连笙关在房中收拾行装。说是收拾,不过也就寻个借口躲着不见人,兀自发呆罢了,真到上路的时候,除去贴身一些换洗衣物背在肩上,两手竟是空空如也。 豫王亲选了几位大夫,派出一队车马载诸多药材随行。 连笙与长青并二位先生登车,同乘一车,却直至车马驶离了豫王府也未见长恭的人。 许是不愿再见她了吧…… 连笙沉沉一叹,才将伏于车窗上的脑袋又收回来,倚靠车厢闭目养神。 这一路通往兖州,还不定接下来的时日当如何辛苦,趁有这得以喘息的功夫,好生安养也好。然而她闭上眼睛,满脑子却全是那日长恭的眼神与背影,心中更添无限怅然。 可就在她怅然若失的当口,耳朵里竟听见外头忽如其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响。 她心头一跳,掀了布帘往外望去,便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匆匆从后方赶来。他不动声色,奔至车队一旁,便就跟在马车外头骑着马,不走了。 “卫,卫将军?”有车夫唤了他一声,长恭目不斜视,略一点头。 “将军此来是……” “与你们同去兖州。” “将军说什么?!” 车夫满面惊诧,正要劝他,便见他先已开口,半是埋怨半是恼道:“一个个都要往兖州去,腿都在自个儿身上长着,我拦不住,如今我也去了,你们也莫要拦我。” 说着又侧头瞥了车窗一眼。 车窗里,连笙正做贼一般盯着他的身影,被这一眼逮了个正着,悻怏怏又缩了回去。回身靠在车厢壁上,满心里却也不知到底是忧是甜。抑或是喜忧参半,皆有。 她只知道自己嘴角倏忽挂起的笑,终于好似安下心来,靠着车厢眯起眼睛,打起了盹。 也是直至此刻,这一安然打盹,才就真正踏踏实实睡了过去。 第96章 卷十八 兖阳(壹) 车队一连行了三日, 方到兖阳城城外。 放眼望去,偌大一座兖阳城,竟像鬼城一般, 城外朝廷兵马架起了封锁线, 只进不出。所有过往行人皆远远地避开,谅谁也不敢往那儿走。 封锁兖阳城的士兵正在百无聊赖盯着兖阳城城门, 却见身后方远远竟驶来一队车马。 四辆马车,并驾车车夫统也不过十余人, 见他们就要过闸口向兖阳城去, 锁城士兵铁枪一指:“停下停下。” 将马车拦住。 “官爷, 我们是要进城的。”车夫跳下车来与那当差的解释。 “进城?城里头什么情况你怕是不清楚?劝你一声赶紧走赶紧走,这种时候跑都来不及,还进什么城。” 当差士兵不耐烦地撵了撵, 便见长恭骑于马上道:“这位大哥,我们一家子生意人,前阵子出远门跑了趟货,不想人还没回来, 城却先封了。当家的也知道城里头如今瘟疫肆横不太平,但家中生意也不能撂着不做。还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放我们一行进城去。” “这位兄弟, ”那当差的收了铁枪一昂首,“不是我不愿放行,实在是好心奉劝你们一声,朝廷下的铁令, 兖阳府瘟疫大肆,不许放一人出城。你且转个身看看周围这些弓箭手,你们若要进去了,他日又想出来,可就是出不来的了。” 绕着兖阳城一周,□□手星罗棋布,长恭远远一见,便有数了。 这样的封锁线,兹要城中跑出人来,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一概射杀。哪怕城中已是人人无虞,城外却又谈何知晓。是故即便他们此行治好了瘟疫,他日兖阳城中瘟疫杜绝,兖阳城已然太平了,他们若要出城,也逼不得已将与城外守军一战。 来日一战,他从那天在长青院子前拂袖而去后,这两日里忙得脚不着地,人影也未见一个,便是为的这一战。他既来了兖州,便不得不先行安排。 行前特意嘱托了单庭昀的,来日他们要出城时,不如便趁此机会,干脆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兖阳。 长恭心中打着算盘,正要与那当差士兵再周旋几句,却不想自身旁车厢中竟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喘之声。 那咳喘声像沉丹田而起,自胸腔过喉,猛吸一口长气后骇然嗽出,“咳!咳咳!咳——”仿佛要将肺腑也给震出来。 当差士兵神色骤然一顿。 “当家的……”紧跟着蓦地又从车中传出一声哭腔,不大不小,却刚刚好教差役听了个正着。“昨日大家都在劝你,莫救那个乞儿,莫救那个乞儿!你非不听,这下好了,那乞儿看着便是将死之人,定是他将这身怪病传了来……” 话音轻轻落地,猛地又是一阵咳嗽。 那当差的登时脸色便呈煞白,急急往后退开两步。 长恭刚要再开口唤他,他却已铁枪打横,倏忽指向前头车夫:“你们,你们一家子……” 话也快要说不利索,只甩着铁枪退开闸口:“快快快,快走快走,要进城便进城,莫碍在这里,是要将我们弟兄一并拖累怎的!” 话还未说完,关卡便已让出一条道来。 车夫自然会意,也不作声,赶紧的便上车驾马,往城门去了。 待到离朝廷军的封锁关口行远了些,连笙方才掀起布帘,往车窗外讨赏般地笑了一眼。车中坐着长青与墨白三人,除开白先生的两位,皆是一时语塞。片刻以前,连笙一声招呼也无,二话不说便咳了起来,才且吓了他二人一跳,转眼却又见她一人分作两角,方还咳得呕心沥血的,身子一斜便又劝得苦口婆心。当真是戏子成了精,教人叹为观止。 连笙放下布帘回过头来,长青与墨先生方才与她相视一笑。 “演得倒是不错。” “先生过誉了。” 她端正了身子坐好,不多时车子行至兖阳城城门口了,听见几名车夫勒马,吆喝着下车推城门的声音,才又开了车门往外瞧。 按在车门上的两手轻轻一推,跟着人也钻了半边身子出去。然而连笙弓着腰站在车厢门前,目之所及不是旁的,竟先是死人。 一具一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死人。 尸骸七零八落歪倒在城门边上,有些尸身业已溃烂,发出尸腐恶臭,教人作呕,有些则被鸟兽啄食,早已是面目全非,各样死状皆有,却有唯一一点相同的——他们无一不是身上中箭。长恭当即调转马头奔回车前,抬手便拉过连笙,对她喊了句:“回去!” 连笙被他拽着一个转身,背对死尸再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1 看不见了,可方才那一刹那所见场景却仍深深印在眼前。那些尸身,各个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的,于是蓦然只觉身上发抖,半是可怖颤栗半是愤怒难抑。 这当中有多少人,未染瘟疫,尚还健全的,不过是想寻求一线生机,却平白无辜竟死在同胞箭下。施政者不分青红皂白,视人命如草芥,令人发指的可怖。 连笙背转过头,随即车门便被长恭一手带上了。他在外头低声唤她:“不看了,等进城了再出来。” 隔着车门连笙低低应了声:“好……” 几名车夫合力将半掩着的城门推开,遂才又折返了来驾车进城。 马车颠颠簸簸,驶入兖阳城,便直向城中医馆而去。连笙倚窗而坐,终于感到车外头尸腐的恶气渐而散了,方才重又小心翼翼揭开车帘一看究竟。 眼前便是兖州兖阳府,本应与襄州南阳府一般热闹非凡的一州首府,眼下竟却凌乱萧条,形同鬼城一般。他们顺着城中大街往里走,越往里便越发感到境况的糟糕。 城里头虽不似城门口那般尸横遍野无人收拾,但沿路哀嚎之声却是不绝。随处可见无力坐倒在街边的病患,中有乞丐,更多竟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普通百姓。许是支撑不住了倒在街边,然而沿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唯恐染上瘟疫,是以足不出户,更遑论搭手援救了。再观店铺,也皆已倒了大半,唯有几家零星铺子还在勉强支撑着。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一家挂了医馆牌子的门面,却见到铺子虽在,门却已然被砸,里头更是早已洗劫一空,不见人迹。 长恭顿了顿,示意车夫再找找,却不想一连寻了几间医馆,情况竟都如出一辙。 这番景象,确是长恭始料未及的。 眼见一名路人匆匆掩面从街上跑过,长恭也顾不得了,下马便去拦他。 那人起先尚还惊慌失措,也不管长恭嘴里喊些什么,一连摆手便要走,直至长恭一把长剑将他截住了,方才停了下来。只人虽停下来了,却也仍是远远地站着,与长恭隔开一丈的距离,掩住口鼻喊他莫要凑近。 长恭无可奈何,只得远远地隔着与他喊话,一番问询下,方才得知,这兖阳城中的大夫,出事以后病死了几个,但更多却是被病患挤垮了医馆。病患多如牛毛,且日复一日还在源源不绝增多,于是几所医馆大夫,逃的逃,关门的关门,原本十数家医馆,如今竟关得只剩一家还在勉力撑着。 长恭闻言不禁也是有些错愕,遂才又细细问了那仅剩的一家医馆所在。 “你只沿这条大街往东行七个路口,再向北拐,见有一家人满为患的所在,一定便是了。” 长恭便连连拜了拜:“有劳阁下,多谢多谢。” 他回身上马,引了车队便往那路人口中所说的医馆去。然而依照那人说的,向东行七个路口北拐,长恭还未拐过弯,便已听见街那头的嘈杂之声,几乎要呈鼎沸之势。身下马匹才掉转过头,就见眼前乌泱泱的人群竟占满了大半边的街,不间断有人被抬出去,又更有人背着病号哭号奔进来。 长恭一行下了车马,留下两名车夫看车,便往医馆行去。 医馆挂名德仁堂,堂中主治大夫姓晏,此刻正于堂上诊病开方。手脚并用忙也忙不过来的当口,已是焦头烂额,忽见这样进来一行十余人,瞧着面上并无病容焦急之色,刚要撵人上外头去等,却不想当中七八个人身子一转,竟直奔病患住的后头去了。余下几人径直向他疾步而来,张口禀明来意,竟是要留下相帮。 晏大夫有些诧异,然而只略微一愣却也旋即应下了。 眼下医馆之中极缺人手,管他这几人什么来路,只要能帮,谁帮不是帮。 于是当场便有一白衣女子上前与他一并问诊,顺道询问如今城中病势云云。 长青与墨先生在一旁仔细聆听,连笙与长恭于医理药理不通,便告了个招呼往后堂去。后堂原也是供病患将养之所,此刻更是挤满了人。长恭与连笙蒙了巾帕略掩口鼻便直奔后堂,只看可有需他二人帮忙的地方。不成想一入后堂,就见眼前人山人海几乎无立锥之地,连笙立在原地一愣,便感到倏忽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低头只见一只小手,拽紧了她的衣角,眼眸却是望向长恭,小姑娘病中倦容,极细弱的声音喊了声:“爹……娘……” 第97章 卷十八 兖阳(贰) 连笙面上怔了怔, 抬眼望向长恭,又低头看了看小姑娘。 小姑娘总角之年,面色发白, 唇色却是发绀, 有气无力地拽着连笙衣角,两道眼神飘忽迷离, 虚弱不堪。连笙蹲下身去,便见她顺势靠向她, 带着哽咽哭腔, 软软唤了声:“娘……” “这是……” “她爹娘走了。”一旁守着小姑娘的老婆婆听到动静睁了睁眼, 伸手掰开小姑娘拽着连笙衣角的五指,放回怀中,又抬眼望向连笙与长恭, “小妮病重认错了人,公子与姑娘莫要介怀。” 连笙轻轻摇了摇头。 她瞧着老婆婆怀中的小姑娘,只觉可怜不已,小小年纪才失了双亲, 转眼自己只怕将也命不久矣。于是心头一软,就要去牵小姑娘的手。 “连笙……”身后长恭忽而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声止住了她。 眼下德仁堂中, 病情如何他们尚且不得而知,若是无意沾染时疫……他们本是来帮忙的,而今随行的一众人等里,除去几位车夫, 余下便只他二人不懂医药,倘若罹患重病,非但忙未帮成,还将拖累随行人等分心来照顾他们。 是故不敢轻举妄动。长恭将连笙从地上拉起,便转道去寻了先已进来的几位大夫。 几位大夫来前曾与白先生商定,此行一入医馆,由白羽出面向医馆大夫问病看方,他们几人便入后堂,从病患身上着手。两厢所见,各行其是,当晚再回驿馆碰头。是以长恭与连笙到时,唯见几位大夫望闻问切,忙前忙后,不可开交。 他二人便一直候在一旁打下手,直至夜深了方回。 是夜驿馆中,二位先生与随行几位大夫齐聚一堂,商讨疫情。以白先生从晏大夫处得知的,此番瘟疫始于数月以前,初时来势并不凶猛,仅有寥寥数人发觉有异,直至后来死了人了,且是一发不可收拾地越死越多,才渐而被当地百姓重视起来。 晏大夫家中世代,于兖阳城中行医,而今年已几近古稀,也曾见过数次瘟疫横行,是故起初并不在意。想来兖阳城中大夫理当应付得来,兖州官府再多加防控,定能遏制疫病蔓延。可却不料此番瘟疫非但未能如此被扼杀在摇篮里,竟还大肆扩散了开。 他与同僚数月诊治,方才感到此番瘟疫的怪异非常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2 。 这场瘟疫,其怪有三。 一是不知病因为何。以往疾疫,多见禽畜染病,中尤以鼠疫为最,且常发于旱涝等天灾过后,然而此番兖阳城中得疫,既无天灾,更非人为,各家禽畜亦是毫无征兆。官府与各医馆查证许久,皆查不出病因所在,遂才只觉奇怪至极。 二则是病发之势与以往不同。过去疫病自发病之初,便是大举来袭,死者不胜枚举。可观如今态势,疫病从初被发觉至今,已然过去了数月,却似细水长流一般,并未成大势,直至前阵子方才大肆爆发,收不住场。 三是得病之人星罗棋布。过去疫病多以区域而分,如今却是遍布兖阳城中。 “且更奇怪的,老夫今日于后堂问诊,随口多问了一声,却发现此番瘟疫患者,多是一病便是一家子人,然而左邻右舍却无碍的,竟是数不胜数。”大夫里头一位老先生捋须念道,“若以此看,这场疫病似乎并不染人。” “老夫亦有同感。”另有一白须白眉的大夫附和,“且看医馆里头照顾病患的几位小徒,与患者相处时日已久了,却未有一人得病的。若是疫病染人,即便再如何小心谨慎,总不妨也要沾染上一两个,可如今境况却是不同。” “与其说是疫病,倒更像是中毒……” 中有一人话音落地,当场屋内便是陷入一片静默。先时隐隐横亘在几人心头的一点揣测,忽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提了出来,虽是各自皆有过的想法,却也还是暗暗惊了一惊。 今日德仁堂中所见,患者大多唇指发绀,且觉恶心乏力,亦是中毒之相。 “但若为中毒,此番病情为何却会盛行如此之久?古往虽有恶水停蓄,蒸而为毒的,有因食罕物,久滞成毒的,却无一不是迅速得治,且患者不出方圆数里,一病便以片计。如今病患久治不愈,且患者分布之广,分布之怪,前所未见。” “中毒一说,有待商榷……” 屋内几人众说纷纭,一时商谈不下,白先生坐于正中,蹙眉思忖,一时一言不发。 便在这个当口,长恭忽而问了一声:“那众位大夫可有法子来解?” “不知病因,再好的法子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倘若我做病患呢?” 长恭面色郑重,问道。 “卫将军此言何意?” “让我与病患同吃同住,若我染病,不知众位大夫可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他要以身作引,一席话出口,满室还未及惊愕,却已然当场便被长青喝住:“万万不可!” “你肩负三军重担,此行让你跟来,已是极其不妥,如今竟还要以身犯险?你不拿自己性命当一回事,总也该为旁人多加考虑!”他说时目光微微移开了分毫,也不知是否长恭的错觉,竟见他无意盯了连笙一眼,“你若要试,不如便由我来!” 他面有厉色,放话的当时,青瞳也是带怒。 长恭略一凝眉,旋即便感到小指被人勾了一勾。 他靠坐在椅上,一手斜斜撑在一侧,垂于扶手旁,扶手近旁,坐的便是连笙。 人在角落里头坐着,又被前方交叠暗影挡住的,连笙盖在衣袖底下的手,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长恭回头望向她,便只见到她抿嘴摇了摇头。 是在为谁摇头? 心头一念而起,顿了一下。 是不愿让他去冒这个险,还是兄长…… 他一时语塞,就听久未开口的白先生出声打断了他二人的一点争执:“你们也不必费心了,这样的事,已然有人做过。晏大夫曾有一爱徒,而今尸骨就葬在西郊墓园里……” 她说时一如既往的平静,长恭听来,却蓦然感到勾在自己小指上的手又紧了紧。 终于白先生站起了身,只说今夜已然十分晚了,一行人初来乍到,也应及早歇息,明日晨起回医馆,还有得劳累忙碌的。见白先生引了头,于是几位大夫才也纷纷起身。今日所商讨的,已然十分详尽,再有多的,只怕也是纸上谈兵再谈不出来的了。是故几人又就分工安排上叮嘱了几声,便各自散了回房休息去。 这一日劳累非常,几位大夫也是没了说话的劲头,只四顾无言出了房门。连笙走在后面,待到一众大夫皆散完了,离她住的屋子还有一小截,她顾自往前走去,却不想刚过拐角,冷不丁竟被人拉住了手。 一只宽厚大手,牵住她便带去了侧旁暗处。 “长……” 甫一站定看清了眼前的人,可话未说完,却先被两根指头捏住了半边的脸。 长恭捏了捏她的脸颊,问她:“你方才在屋里,同我摇头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行路匆忙,一直未曾好生与他说过话,值此夜深人静时分,此地晦涩不明幽暗处,连笙本还在想他叫住自己是要做些什么,却不料他张口竟先是问出这番话来。一时心头有些发羞,低下头红了脸道:“也没什么……” “没什么你特意来勾我的手?”他说着也拎了拎她的小指,佐证一般。 连笙原本捏在袖中的一只手,蓦地被他牵起,想缩也缩不回来,只得由他攥着,跺了脚低声道:“是了是了,担心你……” “你既会担心我,那当日豫王府中,可又不想一想我是否会担心你。” 连笙听罢抬起头来,便见他目光如炬,先前还略微带笑的眉眼,眨眼已然泛起凝重深沉来。于是不由感到心口被堵上了,堵得慌,遂而小声问他:“所以你才跟了来……” “不然如何?眼睁睁看着你撇下我来兖州?” “何况,”他忽而又低低别过了头,“你是要随兄长一并来的兖州……” 这一声提及兄长,连笙方才瞥见他眼中的一抹小心翼翼。 不敢正眼瞧她,只肯盯着地上,嘴唇微微咬着,神情颇有些倔,仿佛竟是有些吃味。 连笙心下瞬而明白过来的当口,忽然间竟又笑了:“愿你当日拂袖而去,气的是这个?” 她打趣一般,又歪了脑袋去瞧他的脸,却不想被他猛地抬手一个栗子敲在脑袋上。冷不防这一记吃痛,连笙闷哼一声拿手去揉脑袋顶,可才揉两下就又让他一手擒住。长恭盯着她的两眼,道:“还气你黑白不分冤枉于我。” 两道目光秋后算账,直直落在她的眼里。 连笙登时惴惴低下头去,小声嗫嚅:“当日的事情,是我口不择言,我已知错了,你要怪要罚,都是应当……” “连笙,我同你说声实话,”他忽而将她转了个身,抵在墙边,“那一日你言下之意,分明是指我有小人之心,我虽气恼,却也承认,我确实就是小人之心。但这小人之心,我绝非是对旁人,只是对你。” “对我……” “是!我唯一怕的,是你有朝一日会跟了旁人舍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3 我而去,所以听不得你要离开南阳,见不得你将跟兄长一并去兖州!哪怕当日气得发上冲冠,临了还是得腆着脸跟上来,偏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于我,你说我当气不当气。” 他双眉紧锁,像是要将几日积攒的一腔怨气统统倒个干净,连笙被这一顿训斥,抬头看见他眼里怒火,因气结还在起伏不定的胸口,竟却蓦地笑出声来。 他有小人之心。 长恭两手抵在墙上,低头正盯着她的一双眼,瞧见她眉眼弯弯翘了翘,正为她这样忽如其来的一笑感到莫名其妙,旋即就见她两手一环,搂住他脖子,在他面上亲了一下。 “说好了,两清了,往后不许再气了。” 她附于耳畔这样低低一语,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已先从他怀中钻出,低头快步回房去了。 长恭尚且怔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终于嘴角浮起浅浅一抹笑。 望向连笙走远的方向,他遂而才又低了低头,预备回房。 然而转过身来,倏忽却见拐角暗处一道身影,坐在轮椅上,只静静瞧向他。足尖一顿,便见那对青瞳黯然垂下,转身走了。 兄长…… 第98章 卷十八 兖阳(叁) 长恭当夜没能睡好, 只一合眼,眼前便全是那双黯然失落的眼睛。平日里遮掩得极好的,唯有在这样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当口, 暗暗流露出来, 被他不慎撞见了。 长恭知道,是兄长让步了。 当初与他殿前饮酒, 酒后真言,兄长虽未明说, 却也从那黯然伤神的口吻里, 听得出端倪来。长恭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漏夜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天了才勉强睡去。 这一觉并不算深,实也睡得不长, 卯时一过便醒了。听见外头已然有了旁人起身的动静,他便也趁早下床来,洗漱完毕与众人一道往医馆去。 再见长青时,他已像是没事人一般, 言谈依旧,推着轮椅走在他的前面,与左右大夫商讨疫情。 长恭与连笙并行其后, 眼瞅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却是沉默了一路。 直至医馆前的些许人声钻入耳畔,他才蓦一醒神,发觉身侧连笙颇有些担忧的眼神望向他, “怎么了?”他挑了挑眉问。 “我见你一路无话,可是有事?” 他才悄悄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抿着嘴角含笑答她:“无妨,只是昨夜睡晚了些,精神略有不济。” “那今日德仁堂中诸事,你可还应付得了?” “行军打仗都应付得了,照看病患自然更不在话下。” 他做出极是轻松的模样略一颔首,好教她安心。昨夜大夫行们散会以前叮嘱,连笙与长恭既于医理不通,便只同医馆当中小徒一道,照看病患,他二人自是无不应的。但照看病患劳碌繁琐,连日下来只怕身子骨也要散架,是以连笙忧心忡忡。眼见长恭柔声宽慰于她,遂才又略略宽下心来,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不想倒被一声“长恭”打断了。 “长恭,连笙。”身前不远处的长青回过头来唤他二人,“走了。” 她望向长青的眉眼,见他二人面对面地立在原地,眼里有一瞬的失魂落魄,但旋即又被笑容掩盖过去:“莫不是想到今日将要照顾病患种种,有些怕了。” “兄长打趣我,说的什么话。” 连笙一声嘟囔,方才走上前去,接过他的轮椅。 “不怕便好,若有不解与难处,只管过来问我。” “好。” 她推着长青往医馆里走,长恭便也足尖一转,跟了上去。 德仁堂中,天才亮不久,却已是人满为患。晏大夫原只留下一些病得重的安居后堂,其余轻症患者便都开了药方遣回家中医治,以期如此能够松和些。但既得疫病,哪里会有病患以为自己是病得轻的,于是乌泱泱的都挤在堂上,仿佛德仁堂是处远离疾疫的避难之所。外头瘟疫成灾,唯有此处供着大罗神仙,能够救命的神仙。 只如此一来,便苦了连笙长恭与一众医馆小徒劳累异常了。 连日下来,连笙忙得连轴转,哪怕是喝口水的功夫也无。后堂里头人声嘈杂,往往又听不见彼此说话声,更带累着把嗓子也喊得喑哑。 连笙哑着嗓子,说话间竟也只见出的气,不见进的。 此番疫病患者与以往略有不同,病情来势绵缓,是故拖延时日甚久,病症又多见四肢瘫软无力,唇指甲床发绀,且恶心晕眩,不时作呕。连笙跑前跑后,才为这厢患者清理了污秽,收拾干净,那边厢却又“哇”地一声吐了。 长恭替她提水更换巾帕,做些粗使的活儿,每一抬眼,便见她满眼疲惫之色,然而面上却还要做出无妨的模样来。她埋着头,仔细擦拭病患沾染的秽物,又忙不迭给人喂水服药,连额上冒汗也来不及揩去,眼见着,不禁又有些心疼。早知如此,那日豫王府里,何必要犟那一下,不然如今也不必连累她跑这里来受苦。 心里这样想了,便越发感到万分懊丧,于是也顾不上大庭广众多少道目光注视着了,时不时就将她肩头一揽,按到一旁命她休息。自己则去替她,以换她喘息片刻。 连笙挤在墙边坐着,望着长恭前后忙碌的身影,心头一时又极是动容。 想他如今身份已然大不相同,统帅十数万兵马,麾下精兵强将数不胜数,一令山呼,却甘愿陪自己在此隐姓埋名,做些下等粗活。 于是也许借了周身的过度疲劳,心下委屈与熨贴交相翻涌,鼻尖一时发酸,两眼蓦地又有些发潮。 正在眼前氤氲不明的当口,却见身旁一双小手递了一张帕子来。 在连笙照顾的这片病患里,便有当日初来乍到时,拽了她衣角喊娘的那位小姑娘。连日来的相处,连笙得知姑娘乳名唤作“小妮”,双亲前阵子已然因病亡故了,如今便只由婆婆带着,前来求医问药。 小姑娘懂事非常,虽是病得有气无力,却也还在连笙替她喂药的当口,虚弱唤她:“谢谢姐姐……” 连笙见之可怜,又添心头感动,便也格外照顾她一些。 眼下坐在墙边,就挨着她的病榻,见到连笙双眸潸然两道泪下,小姑娘更是抬手递了帕子来:“姐姐莫要难过……” 连笙赶紧抹了颊边两滴眼泪,挤出一抹笑来,谢了她接过。 “小妮今日可觉爽利一些?”她柔声问她。 然而回头却见她眼圈浅浅发红:“姐姐,我怕是快要死了吧……” “小妮说的什么话,”她抬手抚上她的前额,“你有菩萨佑着,会熬过去的。” 可她转过头去,两眼直直望向房顶,眼角豆大的泪珠滚落:“我想爹娘……若我死了,便可以见到他们了。” 连笙一时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4 语塞,便又听她顾自念起:“若非那日那碗肉,爹爹和娘亲也不会走得那样早。” “什么肉……” “姐姐,是我害了爹爹和娘亲,”她眼底通红,“我家中穷,那一日是我吵着要吃肉,爹爹才会出门去买,回来时提了好大一块,说是今日省出一些银子,小妮嘴馋,便多买了些打牙祭。我人小用得不多,婆婆牙口不好嚼不动,也是一口未用,可爹爹和娘亲却在用过那碗肉后就走了。” “那以后我便病了起不来,如今怕是也快要死了吧……” 连笙轻轻贴在她额前的手一顿,眼底倏忽又涌起一些泪来,柔声道:“不会的,你会好的。” “姐姐,若我死了,定要用饱了饭再去。婆婆说,人莫要饿着肚子死,死后还得挨饿,太难受……” “小妮用饱了饭,只会活下去,不会死。” “姐姐你心善,哥哥又待你这样好,若我去后还有知,也会祝福你们的……” 她说着忽然侧过身来,枕着两件衣裳做的枕头,向长恭努一努嘴,又定定望回连笙。 “你怎会……”怎会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连笙一时发怔,就见小妮虚弱至极地笑笑:“这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说哥哥姐姐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世无双。” “你得了病还管起这些来,”连笙立时故作佯怒捏了捏她的脸,然而面上却是含羞带笑,“再要胡说,看我打你手心。” “别姐姐,疼……” 小妮笑着侧头躲开,便见外头进来一个人影:“婆婆来了。” 当日那位老婆婆,照顾小妮的,时值正午,给小妮带了饭来。 德仁堂中病患太多,堂上人手又奇缺,是故皆只由各自家中带饭。小妮家贫,婆婆日日都带稀粥,一碗米,熬作两份粥,给小妮的一份放了野菜,婆婆自己便只喝白粥。 小妮许是应她自己说的,顿顿定要用饱了饭,是故一直不见剩的,然而今天也不知怎的,见到连笙倚靠墙边疲累至极的模样,定要分她一些来用。 连笙推辞不过,便用了小小一碗。 可谁成想当夜驿馆中,连笙竟就泛上恶心,吐了起来。 第99章 卷十八 兖阳(肆) 连笙这一吐, 就直吐到三更也未停。白先生赶到时,她正斜倚在长恭怀里,周身无力, 面色惨白。 长恭原本在外清点这一行所剩物资等等, 直至近子时了方回,路过连笙院外, 却见她房中灯火仍未熄,心下不由奇怪, 于是便入院中叩了叩门。不想这一叩, 才发觉她竟是病了。推门见她半倒在床上, 浑身无一点气力,唇有绀色,作呕不止, 立时便知情况不好。于是才急急遣了驿馆中的小厮去请白先生,自己则替她打水擦拭。 白先生匆匆赶来,给连笙把过脉后,面色却有些难看, 问她白日里都用了些什么。 连笙只有气无力地答她:“与平常一样,晚饭直到回了驿馆才用,先时在德仁堂中便就只吃了些干粮。” “你再仔细想想?一杯水也不要遗漏。” 连笙撑着一点游离的神思, 细细思忖了片刻,方才记起,白日里在德仁堂中曾用了小妮的半碗野菜粥。 “野菜粥?” “是……” “还有谁用了。” “只我与小妮两人,小妮婆婆俭省, 一向只给小妮放野菜,自己连菜也舍不得吃。”连笙倚在长恭怀里抬了抬眼,“可是白先生,并非野菜的事,小妮与我说过,是一碗肉,她爹娘是用了肉才走的,她也是自那以后才患的病……” 白先生沉默不语了半晌,只神思凝重道:“你先用了药歇息一晚,明日我回德仁堂中问过再说吧。” “好……” “那我先去煎药,你看今晚是由我留下还是……”白先生欲言又止,侧眼又望了望长恭。 连笙原本惨白的面色登时也涨起红晕来:“白先生……” “白先生明日还要劳碌,理应早些休息的好,德仁堂中离不得先生,我与先生不同,在德仁堂中不过一个跑腿打杂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连笙这里,还是由我来吧。”不等连笙将话说完,长恭便已先行打断她的话,自作主张应了下来。 她略略直了直身子抬眼,就只见他面不改色,话里话外理直气壮,丝毫没有避讳的意味。 她才要拒绝,可哪想白先生竟也同意了:“也好。我先去煎药,她病症轻微,用过药后应当便无大碍了,你盯着她,多服些水。” “是。” 她交代完便头也不回出门往后厨去,直到房门被应声带上了,连笙方才挣开长恭:“我无妨了,一会儿先生送了药来,我吃了便是,你不必守在此处,先回去吧。” “你怎就无妨了。”长恭抬手却又按上她的脑袋,“面上这样红,可是有些烧?” 他一手抵在她的脑门上,连笙便只觉他手心滚烫,明明就比自己面上烧红还要烫些,贴在自己额际。片刻后许是觉得并不放心,又松开手,拿自己脑袋顶了过来。 连笙原本是洗漱完了预备上床睡觉的,却不想身子才一躺下便感到天旋地转,继而发起呕来,就着床头面盂吐了半日,只觉周身气力都吐干净了,更是下不来床。直到长恭进来前,便一直在床上斜倚床柱半躺半坐着。长恭来后,不好再扶她去别处,干脆也就在床榻边沿坐下了。 眼下白先生出门去煎药,房中就剩了他二人,皆在床上坐着,一个微微蜷起膝盖卷了半边被子拿手撑着床榻,一个手扶床沿将半边身子凑近了些。脑袋抵着脑袋,长恭只一睁眼,便能看见她细密的睫毛微阖,带着一点细弱颤动,面上红晕渐渐愈深了些,胜雪玉肌衬着,反更添女儿娇态。 连笙平素并不常见这样的,于他眼里总是飞扬爱笑,常发脾气也常厚着脸皮来服软,却唯有这样的时刻,人在病中,方才显出一点不多见的柔弱来。呼吸也是细细,垂着眼,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他一只手还扶着她的肩,便觉那副身子仿似无骨,化作香软一片,蓦地竟也化在他的心头。 上一回见到她成这副模样,还是在他离开鄞城那天。 那天连笙重伤初醒,他与她话别,也是这样坐在她的床边,同她近在咫尺。那一日青帐笼着,她呼出的气息至今还在萦萦绕绕,心中一念而动,长恭目光不自觉微微下移分毫,便就落在她那一双微抿的薄唇之上。 唇角兼有淡淡青紫,也是连日劳累,不见多少血色,反倒是因此前喝了许多的水还有些发润。她小心抿着,许是感到一丝窘迫,伸出舌尖抵在唇上轻轻舔了舔。 微红的一点,无意被他瞧在眼里,脑海当中登时便忆起了鄞城里那临别一吻。 纵情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5 不顾,深情热烈。 神思正在一时恍惚,交相缠绵之际,竟也不知怎的,刹那却会从那暧昧不明里,清楚冒出一个画面来。那是在一间茅草屋中,他与连笙交颈相缠,红衣凌乱滑下她的肩头,彼此肌肤相贴,正如此刻一样滚烫灼人。 长恭喉结忽而上下一滚,立时只觉喉头发紧,赶忙便从抵着她脑袋的姿势里离开。 “你……要不躺下歇会儿。” 他目光游移,不敢看她,偏偏连笙却不解他的尴尬,只半埋着头小声道:“躺下晕得厉害,我坐一会儿……” 她既坐着,便需有个倚靠,床柱生硬且凉,他又不好教她一直抵在硬梆梆的床柱子上,于是仍旧只得硬着头皮揽过她的肩:“那你靠我坐一会儿吧。” 这一坐,连笙没有再推辞,半也是虚弱不堪,应一声便将头倚过去了。 长恭肩膀倏忽一沉,侧眼望她,她正乖巧缩着脑袋往他脖颈处钻了钻,颈上登时有些酥痒,他正要抬手去拂她的发丝,然而目光勘勘越过头顶落在她的肩上,双眸却是一顿。 正值春末夏初,天已渐而起了暑热,连笙应是怕热的,又打小放养,并不太拘寻常闺中女子各样讲究,入夜里便只着一层里衣而睡。此刻衣薄贴身,青丝散乱披在肩头,被那几缕零散黑发半现半掩地盖住的,一袭薄衣底下,隐约透出一点底层亵衣的红系带来。 长恭一眼瞧见了,竟蓦然间又想起了茅草屋中鸳被红衾,衾凉帐暖。 凉只因他周身燥热难耐,方而衬出衾被的寒凉,暖却是缠绕于颈畔粗重喘息,呼吸喷薄的热浪撩起纱帐以内,软玉温香。 身下女子风鬟雾鬓,低吟细细。沉于喉间的娇弱轻喘,与那眉心朱砂殷红,一声一点,一送一顿,跳动不息。 长恭刹那只觉难以自持。 他慌忙别过眼,强压下心间腹中蠢蠢欲动的一团火,再不敢动一下。 直到白先生煎好了药端来前,他就只撇着头僵坐着,眼神胡乱不知要落到何处,四下乱转却唯独不敢瞧向连笙那一头。连笙早已没了精神,只枕着他的肩颈闭目养神,一直便等到白先生叩门的轻轻两声响起了,方才缓缓睁开眼。 这一夜长恭给她喂了药,又替她整理了床榻,直至药效起了,连笙缓过一些来,他才收拾停当。连笙倒下睡了,他便搬了把椅子守在床头,吹熄房中烛火,靠于椅上和衣而睡。 这一宿折腾到后半夜,待到两人入睡时已是丑时过去,然而长恭刚睡过五更便又起了,连笙还在梦里,他替她盖好蹬开的被角,轻手轻脚出了门。 他要去寻白先生,今日德仁堂中,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不单是为连笙,更因此番亲眼瞧见她如何得病,心想许是可以顺藤摸瓜,或许能够一解兖州疫病之难也未可知,是故非去不可。可哪想他才甫一出门,却先会听见身后一声:“长恭?” 长青瞧见他大清早的竟从连笙房中出来,诧异至极。 长恭一怔,便又见他望向他身侧后的房门:“连笙……不在屋中?” “她在,还在睡着。” 他照实答他,可话一出口,却又感觉到这几个字的分外不对。 “你这是……” “不是,不是兄长所想的那样。”长恭有些哭笑不得,慌忙辩白,方才将昨夜连笙患病一事简要提了一遍,“我正要去寻白先生,与你们一同去医馆,且看她昨日用的那碗野菜粥可有疑问,兄长莫要多心了。” 他模样有些急,长青闻言遂才将满心疑窦放下,只是眼里情绪复杂,一时又难以分说。半是替连笙忧心,半也是心下黯然失落,想到昨夜二人共处一室的种种,最后沉默半晌,仍还是浅浅笑笑,道了一声:“我不多心,走吧。” 即便是多心了,又能如何呢。 心底的这一声叹息,长恭自是不察,见他眉目舒展,便如释重负一颔首,上前接过他的轮椅,往外行去。 德仁堂中照旧分外忙碌,长恭来便直奔小妮处去,婆婆已然来过送了早饭又回了,他便守着小妮仔仔细细问了一上午,从她如何得病,到连日来病情的轻重,饮食如何,无一不详。越问便越觉怪诞,依她所言,竟真是自那一日用过那碗肉后才有的病症,往后便一直病着,轻重不定。又问野菜,只说野菜过去也挖,前几年有饥荒时,便连小妮自己也常挖来果腹,断不会是野菜出了错。 长恭只觉乱糟糟摸不清头绪,可隐隐又感到定是自己疏漏了什么。直至时近晌午,婆婆再来送饭时,他才匆匆起身,截住婆婆。 向她禀明缘由,老人家脸上亦是惊诧不已:“公子是说,这粥的缘故?” “并非断言,只是前来问一问婆婆。” “可这粥里不过一点野菜根,公子尽可以拿去瞧。” 她应声将碗递来跟前,长恭迅速看了一眼,确实不过寻常野菜而已。心中一时极是不解,又问婆婆:“我可否尝一小碗?” “当然当然。”婆婆话毕匀了一碗给他,一边念道,“定不是这野菜的问题,老身这辈子不知吃了多少年了,从没有过差错,粥里的米又一样,锅也一样,火也一样,不过给小妮的多把野菜撒几颗盐,哪能是粥的问题。” 然而长恭一听,却蓦地顿住了,端着碗抬起头来:“盐?” 第100章 卷十八 兖阳(伍) “什么盐。” “婆婆方才说, 里头放了盐?” “加了野菜你可不得放盐。”婆婆放下篮子,端出自己用的白粥,又望向小妮, “再说这一天天吐的, 嘴里头早都吐得没了味了,总得尝些盐味才是。” “敢问婆婆从哪里买的盐?” “向来都是小妮她爹买的, 老身不知。” 抬眼见到长恭放下碗来,也不再喝那碗野菜粥了, 婆婆才叹了声又道:“公子你莫要多心了, 天下人家, 谁不吃盐,这里老百姓们腌菜,还大把大把地撒, 撒了多少年了,也没见出毛病的。” 长恭点头应了声是,然而略一躬身,却直言还有事, 向婆婆告声辞便走了。 婆婆自然无不应的,只是长恭走前,特特又叮嘱了一声, 叫小妮今日用些白粥,莫再食那野菜了。婆婆虽不甚情愿,倒也还是答应了下来。便见长恭身子一转,向外头行去。 他绕过后堂拥堵不堪的病患, 直直便朝晏大夫在的前堂走。 晏大夫正在忙着看病,忽见他风风火火地来,开口便是一句:“敢问晏大夫,这城里百姓用的盐,都在何处兜售?” 晏大夫一怔,面上颇为不解,然而话里竟是有些谨慎:“公子此言何意?” “兖阳城中老百姓们用的,可都是同一处盐井采的盐?”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6 长恭又问了一声,却见晏大夫的眼神倏忽变了变。 一旁白先生闻言亦是抬起头来:“你方才可是问出了些什么来?” “是,”长恭直言不讳,“白先生,我见德仁堂中病患,虽然男女老少东西南北皆不相同,但却有一点近似的,病患当中十之八九,全非富庶人家。既非富庶人家,定然不会顿顿食肉,因食肉患病,实难说得通。可我听当日众大夫商议,此番疫病有中毒之相,刨去家家户户皆有的水米,今日方才想起,各家各户皆在用的东西,还有一样,便是盐。” “只是盐与水米不同,向来只由朝廷开采贩售,朝廷统一贩售的盐,不应当会……” “白先生。”白先生话未道完,却先已被一旁沉默了片刻的晏大夫打断,他面有瞬间惊诧恍悟之色,然而片刻又凝重下来,迅速向左右看了眼,只道,“白先生与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恭只一见他眉心锁着,眼神飘忽,便知他定是有话要说,于是与白先生互换一个眼色,便随他往侧旁去。 侧旁有间隔断,瘟疫未横行时,是供堂中坐诊大夫闲时小憩之所,如今瘟疫大肆,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久已无人去用。此刻晏大夫引了他二人来此隔间,避开堂上众人,方才小心问起:“公子刚才所说因盐致病,可有切实凭据?” “在下无凭无据,只是一点揣测而已。” 他抬眼瞧见晏大夫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不由又疑窦心生:“在下虽然无凭无据,但看晏大夫,可是确实想到了些什么?” “不瞒公子所说,老夫……确是想起一事……”他忽而泛起的面色惴惴不安,点一点头,便沿墙于一张竹榻上坐下,语带沉重,身子似是不稳。 “此处无外人,晏大夫有话,但说无妨。” “此事并非与老夫相关,只是城中百姓恐要遭殃。” “晏大夫此话,是何意?” “公子,”他忽而抬首道,“公子可知,开采买卖私盐,可是死罪……” 私盐。 长恭当即愣了愣,立在原地。 晏大夫继而长叹一口气,遂才缓缓向他二人道出自己心中的一点疑虑。 兖阳城地处内陆,用盐只可从盐井里采,几处盐井自古来便是归官家管。这几年也不知为何,盐价竟是一路飙升,官盐市价越来越高,底下一些穷苦老百姓们几乎就要吃不起了。方巧年前,几户佃农在东城山上刨地时无意发现了两处盐井,实在官盐市价太过离谱,几家人才一合计,便偷偷做起了开采私盐的买卖来。 初时只是小范围兜售,丝毫不敢声张,但因私盐价格极低,亲友之间口耳相传,买的人竟越来越多。 然而贩卖私盐毕竟死罪,若经发现,买主大抵也难逃其咎,这些买卖双方大多皆是底层穷苦之人,一来怕事,二来彼此保全,是故即便旁人问起,也无人敢提家中买了私盐一事。若非今日长恭来问,便是晏大夫也未曾想到这一层上去。如今细细回忆起来,私盐被大肆采买的时机,倒是与疫病爆发时日相差无几。 “当初疫病发时,官府与城中几家医馆大夫也是细细问过这些病患,以期能够查明怪病病因,最后却是无功而返。可如今再想,若当真乃是私盐之过,则此前种种疑团,竟是豁然开朗。 “你想那买卖私盐的罪名,如此之大,谁人敢将此等掉脑袋的大事堂而皇之地说出去,那些官差大夫皆是非亲非故,不瞒他们还要瞒谁,因此查不出所以然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晏大夫说着又沉沉叹了口气,面上转眼泛出无限哀凄来:“只因我那徒儿,亦是家境贫寒,自幼托于医馆随我学医,与我亲如父子,曾与我提过他家中采买私盐一事,故而教我知道这其中关系利害。后来听闻他家中有人染病,便才自请回到家中与家里人同吃同住,以求发现症结所在,却不想一去无回。若我能够早些想起,也不至于害他为此断送了性命……” 他说时眼底潸然泛起泪来,长恭静默一旁,听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晏大夫莫要太难过了,此事尚且只是揣测而已,尚未证实的,即便就是私盐害了令徒,也是多方因果,并非晏大夫之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明是否真是私盐害人。外头病患日增,当及时止损,方是正事。” “公子所言甚是……”晏大夫暗暗低头一抹眼,而后复又抬起脸来,望向白先生,“这几日与先生一道行医,知晓先生本事非凡,老夫心中钦佩不已。如今公子既已提起私盐,自然是要查证一番的,不知先生心中可有妙方妙计。” “妙计倒是没有,”白先生抱手道,“但方子或有一副,找个人一试便知。” “白先生丹青妙手,老夫信得过先生,德仁堂中病患先生但可以试。” “那倒不必,”白先生倏忽瞥了长恭一眼,“德仁堂毕竟晏大夫的招牌,试这一试总有风险,不当由晏大夫来担。眼下驿馆之中亦有一名病患,我去寻她便是了。” 连笙……长恭受她忽如其来一瞥,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好似大家皆已心知肚明,连笙已然归了他了,是故谁想动她一动,都巴巴地要先来问过自己。 曾经兄长要借连笙赴益州时是,如今白先生欲要借她用药也是。 长恭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无奈,只有迎着她的目光略一点头:“先生顾虑极是,其实由她来试也好……” 白先生瞧他一眼,便不再多话,晏大夫这厢,更是无不应允的。于是与晏大夫彼此间又交代了几句,抓了些药便先行一步回驿馆了。 白先生要走,长恭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留在德仁堂里,当即也告辞同她一道往驿馆走。 今日出门前,长恭特意留了张纸条搁在连笙枕边,又交代了馆中小厮,务必留神一些,若连笙醒了,速去报他。可没成想一上午都过了,也不见小厮来报。长恭原本盘算之下,不多时便可了事的,却没成想会拖了整整半日,这一上午毫无动静,心里正还有些忧心,直至晌午回了,推门却发现连笙竟还倒在床上,仍于梦里酣睡。 一颗忧心落了地,转眼又溅起嘴角勾勾一抹笑来。 枕边的纸张纹丝未动,他不惊动她小心收好,抬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许是昨夜吐得累了,又折腾太晚,这一觉睡得极深,到此刻也没醒来。长恭轻轻在她床边坐下,一时就望着她的睡颜出神。 白先生一入驿馆便直奔后厨煎药去了,约摸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房里便只剩了他二人。 与昨夜一样。 可连笙躺在榻上睡着,他坐于床沿清醒异常,又与昨夜不一样。 昨夜…… 他脑海当中一念乍起,心头却是突突猛跳了两下。 大约是从那日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7 北地,他误入红衣女子的魇境伊始,不知何时便钻进了心里,蛊一般的情愫。这份情愫缠绕心间,蠢蠢欲动,从他出魇境后,以为一直压抑下去了,竭力克制自己不去肖想的,竟却在这两次三番与连笙独处的当口,隐隐约约冒了出来,惑乱作祟。 他感到心中一时慌乱,慌忙又定了定神。 望向榻上连笙,一夜安眠,面上已然平复了往日颜色,只因人在病中,方还透着一点虚弱的苍白。眉心有微微的皱痕,长恭伸手将它抚平了。 时近初夏,正午的日光已然有些晃眼,透过窗子映进来,被那窗棂糊纸挡下,减了几分日头的强劲,徒余满室柔光。她就枕着柔柔日光安然闭着双眼。 长恭的手还停留在她额上,指尖点过她眉心朱砂,又轻柔落下,落于她的枕上。 手压下时,软枕立时陷了一块进去,连笙本是仰面躺着的,被这样倏忽一陷,蓦然间便随他的手侧过了头。 半张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手背温热,她半脸有些发凉,贴了片刻,竟似找到依托一般,抵着他的手便往侧旁凑了凑。 长恭一手被她枕在脸与枕头之间,蓦地被她脑袋牢牢压住,感到她鼻息喷吐,就落在他的腕上。 腕上痒酥酥的。 不知怎的,竟也不想动。 低头望见她安睡的侧脸,忽而就浅浅笑了。 她的鼻尖上沾了一缕发,他腾出另一只手来想要将它轻轻拨开。可许是碰痒了她,连笙于睡梦之中伸手挡了挡,不想手落下时,竟会凭空向他划过来。 长恭一手虚撑着枕头,一手尚还落在她的鼻尖,登时便只觉身子一斜,下一瞬已被她勾住脖子带了过去。 第101章 卷十八 兖阳(陆) 半边身子猛地压到连笙身上, 连笙刹那被压醒来,瞪大了眼。 两两倒在床上,四目相对。 长恭一手还枕在她的脑袋底下, 一手仍旧落在面上, 那只挡下他又勾住他的右手,此时此刻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以缠抱的姿势。 周遭一切好似瞬息被定格了,而后统统抹去, 唯有眼前一双杏眼。瞳仁微微转着, 睫毛扑簌颤了一颤。 “你……” 她自喉间发出一声细弱气音, 却只道了这样未尽的一个字便打住了。 可这一声不道还好,一道竟似一滴水落,蓦然打在长恭心头。 心头一张弦琴案, 滴水落于弦上,琴弦危危颤几许,情丝绕绕婉转生。她眼里剪水,粉面桃花, 青丝横散落于枕塌,倏忽迷离了长恭的眼。鼻尖忽而嗅到一缕幽香,更是平添心中缭乱。 一时只觉神迷意夺。 绣帘半卷, 也不知结绳如何松了,竟轻飘飘落了下来。纱帐拢着彼此,他压抑的低低吐息,却渐而感到越发的急促。 连笙不觉咬了咬唇, 闭紧了眼。 面上压来的温热气息,还带着初夏日的灼烈,猫爪一般挠在她的心头,心底泛起一丝甜蜜又慌张的声音,在小声暗道:是长恭…… 他正俯身吻下,与她阖唇相贴,眼前一切逐渐隐约迷离,徒余覆在她颈畔的手。触手温凉,贴着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纱帐拢住幽幽暗香,直沁肺腑。 正在神魂颠倒如痴如梦之际,却不料房门被轻敲了敲,连笙登时睁开了眼。 忽如其来的精神与气力,迅速将身子缩到一旁,推开了他。 长恭直起身来,手还撑在她的枕畔,见她飞快拉了被子来蒙住脸,只低头抿嘴笑了笑。继而回正身子,再未看她,向门外喊了声:“请进。” 白先生煎好了药端进来时,就见长恭立在床榻旁,连笙也不知怎的,躲在被子里头,背对着他侧卧着。白先生于床头放下药碗,拍一拍她,唤她起来吃药了,她方才支吾一声,弱弱钻出一颗脑袋来。 一张小脸满面通红。 “做什么了把自己憋在里头。”白先生狐疑盯了她一眼。 连笙只恨当场没有一道地缝容身,偏得长恭还斜倚床柱,抱手立在一旁,双眸深深像要将她看穿,直看到她心底里去。她只得憋红了脸低低道上一声:“做了个梦,外头有狼。” “狼而已,躲你还来不及,你又有何好怕的。” 白先生下意识脱口而出,却不想她闻言倒是一怔:“先生?先生如何知晓我不怕……” 连笙只记得,当初西山桃墓追赶沈璧,曾替他驱过两头熊,后来左相府蛇屋一事,事后向长恭提过自己不惧野兽,再到后来从她房中搜出一笼的蛇,当着卫家阖府上下的面,见过那蛇群瑟瑟发抖的模样,可这些当口,白先生皆不在场。 蛇虫鼠蚁,虎豹豺狼,她皆不怕——这桩隐秘,自己除与长恭明白告知过,并不记得曾向外人提起。长恭自然是不会多嘴告诉白先生的,可白先生又是如何知晓? 她满眼疑窦,白羽当下方才意识到不对。 连笙是谁她心知肚明,可连笙却未必知晓自己与她原是一样的。 心知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于是只得装聋作哑,打个晃眼别过头去望向长恭。长恭并未理会她的回眸,目光仍旧轻轻落在连笙身上,唇角带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白羽眼尖,倏忽瞧见他鬓边的几缕发丝乱了,面上虽然不甚明显,却也带着些许潮红,余光再见床上挨着连笙的一团衾被,揉得皱巴巴的,心下当即明白过来几分。知道自己已然得了一个台阶好下,于是故作戏谑道:“我自然是知你梦里见的哪一匹狼。” 话毕还硬是教她明白可见地、斜眼瞄了长恭一眼。 连笙果然便上钩了,登时也不再管她如何知晓那事,涨红了脸垂下头去不再看她。白先生遂才端上药碗递到她跟前,道:“狼也好,郎也罢,先坐直了把药喝了。” 她乖乖端了药碗喝药,再不敢吭一声。 那药不算太苦,她仰着脖子几口“咕咚”“咕咚”地用尽了,放下碗来正要询问白先生可是已然知晓病因,却不想转眼就见她收拾了药碗向长恭道:“这副催吐的汤药,她接下来应是要呕上一两个时辰,你且照看着些,多喂些水,莫要教她吐虚脱了。” “这药,这药不当是止她的恶心犯呕吗?” 长恭顿时诧异站直了身子,连带着连笙也是面如土色,昨夜吐了个天昏地暗,那般滋味尚还记忆犹新,好不容易歇了一晚,竟又要重来一次。 这一次,还是白先生故意为之? “不是止吐,若真依你揣测,是食盐出了问题,应先将她胃里残留的,全数吐个干净。昨夜教我压下去了,是我一时不察,如今既然要试,就狠下些心来。”她交代长恭,“她吐完后定要喂水,若有气力,再喂些柑橙,后边的汤药已在后厨煎着了,待我回来给她服下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8 。我先行再往德仁堂中一趟,思来想去,晏大夫那头,还需与他再商议一番。” 长恭虽然不忍,可白先生既已如此说了,自然是为连笙好的,不得已,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果然白先生走后不多会儿,连笙便觉胃中翻搅,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堵着,闷闷的极不好受。偏那难受滋味不轻反重,胃里渐渐翻江倒海,心头一股冲劲,忽然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长恭在旁环抱着她,一个劲地替她顺背,见她吐得面无人色,心头亦是难受得紧。 好不容易吐了一下午,将腹中食物残渣全都吐干净了,方才等到白先生回来。白先生给她捎了白粥,喂下后又用了些汤药,便嘱咐她歇息一晚,翌日来观后效。 “料想这一晚应当无碍了,卫帅,且看你是回房睡呢,还是仍旧守在此处?” 白先生忽然这样一本正经称呼于他,长恭一愣,余光便只瞥见躺在床上的连笙迅速闭紧了眼,将脑袋往被子里缩。只她越是要躲,他反倒越是固执,厚着脸皮一本正色道:“虽然先生的医术是最信得过的,但我只怕夜里起风,她病还未好,身子又虚,若无人照看,恐要惊风着凉。先生辛劳一天,还是仍旧由我来吧。” 呸……连笙躲在被子里暗暗啐了他一声。 白先生不经意间勾了勾嘴角,冷面白衣,竟是极难得的一笑。 是夜长恭就守在连笙房中,连笙因接连的发呕,只进了些果子与稀粥,身子无力,连带神思也是混沌,早早便睡下了。长恭昨夜亦是没有睡好,白日里又前后奔波忙碌,有些疲累,遂也往椅背上一靠,便和衣困了过去。 这一觉就直睡到翌日天大亮了才起,然而连笙醒来,竟觉身子爽利非常,神思清明,便似不曾得过疫病一般。 连笙已然大好了。 白先生引她回医馆中,晏大夫一见,双眸亦都是亮的,忙不迭给她诊脉,方知她竟已是好全了。于是大喜过望,当日便照白先生所用的方子,治了德仁堂中几位轻症的病患。 两日以后,几位病患陆续痊愈。 消息便如平地惊雷一般,“轰”地传开了。 人们争先恐后前来求医问药,原本已然人满为患的德仁堂,更是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混乱拥堵的几日,晏大夫白先生一行诊病开方,长恭连笙便与德仁堂中小徒一道,抓药煎药,忙前忙后几乎要将腿也全给跑断。 然而坊间却是传言四起。 人人皆道,德仁堂里来了位女菩萨,女菩萨一袭白衣,定是观音下凡。只因怜悯兖阳城中疾苦,遂而大慈大悲发了善心,治好了疫病。那对公子佳人,便是观世音座下金童玉女。 传言纷纷,甚至更有见了长恭与连笙当面不绝夸赞的。 连笙旧日里如何没皮没脸,也禁不住如今人人都认得她,走哪儿都要将她与长恭摆到一处,念上几句,不觉总是面红耳赤。反倒长恭安之若素,兖阳城中病势渐好,他却反而起了忧色。 他来兖阳城中,已近一月,当初行前与单庭昀商议的,一月为期,眼瞅着已是期约将至。兖阳城中,许是不日将有一战…… 这一日方到卯正时,也不知谁打的头,一大清早便有敲锣打鼓的队伍聚在驿馆外头,欢天喜地载歌载舞的。因兖州瘟疫,如今驿馆中只住了未能及时出城的闲散人等与长恭一行,这会子全被锣鼓之声吵醒,正纷纷出门且看是怎么个事,便见驿馆小厮从外头飞奔而来,满面春风,口中连连高呼:“谢菩萨的来啦!谢观音菩萨的来啦!” 白羽一听,转身便回房中去。 “白先生,”长青与她隔墙而居,见她扭头回房,不禁喊住她,“先生不去看看吗?” 白先生冷面冰霜,一皱眉心只道:“不去。你们出去将人轰走,吵死了。” 话毕便拂袖一关房门。 院中一干人等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倒是墨先生笑笑打了圆场:“白羽素来这副性子,诸位还请多加包涵。” “白先生劳苦功高,应当应当……”一位随行大夫应声接上,周围人等方才忙地纷纷附和。 一阵客套寒暄,墨先生便同长恭长青出外,欲要好言劝退驿馆外的兖阳百姓。然而不想他们三人才一踏出驿馆,话到嘴边还未出声,竟见空中突如其来一支羽箭,射在驿馆门前的旗子上。 羽箭尖头带火,打在挂旗上,那挂旗登时便着了。 瞬间以前还是锣鼓喧天的人群,刹那全然安静下来,目瞪口呆盯着那面旗子。周遭沉默死寂,唯有火焰卷着旗帜与木条燃烧发出的一点噼啪声。 人群皆愣在当场,便连长恭也愣了一愣。 尚还未能反应过来,竟见“咻咻咻”的火箭接连不断从城外射向城中。 “是官兵!官兵要放火烧死我们!” 人群里头一声大吼,围着的百姓顷刻之间乱作一团。 第102章 卷十八 兖阳(柒) 人群正在毫无头绪仓皇逃窜之际, 忽然却听自驿馆门口传来一声极其镇定的大喊:“往钟鼓楼跑!火箭射不到钟鼓楼!” 兖阳城城中心的钟鼓楼,平素鸣钟击鼓,作报时之用。楼前有成片宽敞空地, 倒很适合容人。眼下这声音如此大喊, 人群皆循声望去,便见乃是与白先生一道那位“金童”——听那些个大夫唤他, 称的是卫二公子。 卫二公子卫长恭迅速登上驿馆门前停的马,又大喊了一声:“往钟鼓楼跑!——官兵们惧怕瘟疫, 不敢正面直攻, 才会放火先烧尽兖阳城!往钟鼓楼跑, 火箭射不到钟鼓楼!——” 乌泱泱的人群才是刹那有了方向。 人们见他年纪虽轻,但话里仔细一想,全然在理, 于是当即便听了他的令,齐齐向城中心奔去。 待到人群浪潮一般席卷跑开了,长恭方才飞快回过头来,交代墨先生与长青。 “兄长速去知会白先生与连笙等等, 你我钟鼓楼前碰头。墨先生随我兵分两路,前往告知城中各处百姓。” 他人在马上,话都还未说完, 马蹄却已是踢踢踏踏的按捺不住。只等话音落地,便一松马缰,飞奔了出去。 墨先生当场也是一声“好”,眨眼便已飞身上马。 他与长恭一左一右, 一东一西,向着兖阳城中街巷疾驰而去,沿途边喊城中百姓逃往钟鼓楼。 大街小巷,转瞬已然陷入成片火海,那些羽箭箭头带火,箭尾浸油,只一落地,火舌便就迅速卷上燃油烧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火箭,打中的门楣、窗棂,数不胜数,顷刻之间,兖阳城便成了一座火城。 朝廷军的火箭还在疯狂地飞入,直直就在他们脑袋顶上飞过,长恭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39 伏于马上,边跑边喊,赶了也不知道多少百姓往城中心去。然而他绕城半圈亦是返去钟鼓楼时,却见眼前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他想也不想,丢掉马绳,飞身便登上钟鼓楼。 兖阳城的钟鼓楼,楼兴三层,有八丈之高,长恭甫一登上去,瞧见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挤在楼前空地上,抬手便是一支响箭。 响箭凌空骤然巨响,人群当场便安静了下来,皆仰着脑袋盯住那支响箭破云入空。 一响未完,又是一支响箭直冲云霄而上。 穿云箭响,万马齐发。 长恭连发三支穿云箭,人群终于鸦雀无声,他旋即登上楼台,立于楼上振臂高呼:“众位!众位乡亲请听我一言!——” 空旷钟鼓楼前悄然无语,唯余长恭声若洪钟,荡在半空。 “在下!豫王高懿麾下,卫家军主帅卫长恭!——” 一声话落,满场哗然,是叛军,叛军主帅竟然在此?当场几乎止不住的议论纷纷,皆在抬眼盯住长恭。长恭两手平置身前方按了按,竟又将全场喧哗之声压了下去。 “朝廷封锁兖州,围困兖阳城,不分青红皂白,要置于兖阳百姓于死地,实乃惨无人道!豫王殿下于心不忍,令我亲赴兖州,随行大夫十余人,连日来于德仁堂中救死扶伤,众位乡亲亦是有目共睹。如今兖阳城中疫病已除,朝廷却充耳不闻,放火烧城!势要将兖阳百姓逼上绝路!” 他振臂而呼,慷慨激昂,引得底下百姓更是群情激奋。 “方才三支穿云箭已发,卫家军得信必定来救!我既身作卫家军主帅,也必当与城外兵马周旋到底,宁死以护卫众乡亲安全。只我一人身单力薄,唯望城中有识之士与我并肩,解兖阳之危急,救父老之性命!” 然而这一番话一出口,满场的激昂之色却又骤然跌入谷底。 没有人敢回应。 与叛军之首并肩而战,这一举意味着什么,在场的皆也不是傻子,彼此都已心知肚明。如若和他一同反抗朝廷,来日即便活下来了,也难逃被冠上谋反之罪。谋反之罪,罪诛九族,没有人敢贸然涉险。 然而正在钟鼓楼前鸦雀无声的当口,远处却突如其来,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城中有一塔楼,不用泥水,只以木材建的,先时受了火箭射中,燃起熊熊大火来,此刻正因大火烧断基柱,轰然倒地。 钟鼓楼前的百姓们皆被这一声巨响惊了片刻,忽然人群当中竟就有人怒吼一声:“他奶奶的还不如反了!天价的官盐吃不起,逼着人买私盐,吃死了多少的人!查不出来就封城,如今还想放火来烧个干净!老子今天就反了!反了还能留条命,不反真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那人大声咧咧地叫骂着,忽而又将两手高举:“姓卫的,你算我一个!” 可不想他话音才落,人群里竟接二连三同时间一并起了数道呼声: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原本已是不满至极的兖州百姓,不过只因无人敢讲,谁也不愿做那出头鸟,是以全数压在心底,沉默了。心中敢想却不敢言,直到听见这人一声高呼,仿佛堤坝豁然被撕开一道缺口,汹汹洪流便再也抵挡不住。 响应的声浪此起彼伏,长恭目露振奋之色,振臂一挥,令有志之士向前站到人群跟前。又择了其中青壮男子,单列一堆。 当此时,白先生与墨先生登上钟鼓楼,协同长恭指挥调度。他二人立于长恭左右,一黑一白竟似神将,底下老百姓里当即有人认了出来,那位白衣飘飘似仙的,正是德仁堂里头那位观音! 一时呼应之声更是陡然四起。 连笙站在山呼的人群之中,仰头望向钟鼓楼上。 楼台之上三倒身影,黑衣白衣随风猎猎,中有一人,连笙立于底下,望见他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模样,忽然只觉分外眼熟。 夏日晨光照耀在他身上,于她眼里仿佛印有金芒万丈,金光耀耀,她倏然间便记起了,曾经是在哪里见过。 ——赤海青山,司命府邸。 那次鄞城城破,她身负重伤后,坠入梦里游历的那一遭。见到司命室中挂画,中有一幅男子背影,唯一的一幅男儿画像,是故她才多看了几眼。虽然不过一张背影,然而当时一见便分外笃信的,只不想因从梦中醒来,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曾于见到画像的当场,便已认出来了,那画中男子与眼前钟鼓楼之上,叱咤风云的这人,一模一样。 九重天上英名赫赫的战神。 连笙忽地一念而起,竟在无意间就瞥见墨白二位先生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她的目光。在数不尽的人堆里头,寻到她,深深望向她。 连笙心中刹那而生,一种奇怪异样之感。 周遭百姓还在振奋高呼,先时分明还在犹豫不决沉默不言的人群,转眼竟会愿意为之肝脑涂地。连笙在那一丝异样之感以外,又不觉也一并生出诸多慷慨豪情来。 除去古稀妇孺,几乎所有青壮男子全站了出来,守着,只待长恭一声令下。 长恭振臂一挥,高声下令——眼下朝廷兵马碍于瘟疫,定然不敢冒险进攻,兖阳百姓被困城中,便先要扑火救火。兖阳城不可废弃,必须尽快遏制火势蔓延。 一呼百应,钟鼓楼前志士迅速分作四队,以钟鼓楼为心,向四方扩散。 四方大火卷着房屋树木,烧红了半边天,近的尚且还有扑救的可能,远的却已呈沦陷之势。箭雨犹在带火射入城中,接连不绝,往往才灭下去的大火,只遭带火羽箭一点,便又死灰复燃。 长恭立于钟鼓楼上,却只默默瞧着,等着。 他在等,等一个信号,能教他判断是否应当反攻的信号。 城中大火仍然肆虐,烧得满城皆是毕剥作响,仿佛烧不完的城池。众人面上毫不掩饰的焦急之色,亦都在翘首以待。长恭人在高处,自然看得更清楚些,煎熬了半个时辰过后,却就见那火势竟然渐而小了下去。 清晰可见地小了下去。 只因朝廷军的羽箭停了。 长恭但见此事,迅速便派出一队人马,快马加鞭去往城楼上查探情况。那队人马跑出去片刻后回来,然而马儿都还未曾奔近,就已先行一步听到他们的欢呼之声:“是卫家军!卫家军来了!城外是卫家军来了!” 大喜过望的欢呼之声。 钟鼓楼前竟然爆发热烈鼓掌。 单庭昀率一万兵马杀向兖阳城,长恭则亲率城中志勇之士杀出城外接应。 封锁兖阳城的朝廷军,突遇两面夹击,迅速不敌,丢盔卸甲仓皇鼠窜。卫家军与兖阳百姓大败朝廷兵马,卫家军终于顺理成章,占下兖阳。 相传卫家军入主兖阳城时,兖阳城中百姓竟然夹道欢迎。传言出去,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0 只教齐境上下匪夷所思。而后卫家军以兖阳府为据,半月之后,迅速便攻占了整个兖州。 兖州一役,战局急转。 因自兖州以后,豫王军与卫家军的口碑便再不一样了。 过去将两支兵马看作叛军对待的,而今竟无人再提。人人皆道的是,豫王麾下有神兵神将相助,更有观音大士,下界普渡众生,就下在卫家军军中。加之当初益州百姓传言纷纷,只说豫王成事乃是天意,是故经此一役,豫王与长恭竟是所向披靡。 二人以襄州兖州为据,迅速攻占周围小州,一年多的光景,竟收复了齐境半壁河山。 建元四年秋,卫家军攻下江州,江州故里,长恭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第103章 卷十九 故里(壹) 连笙于襄州南阳府中接到卫家军拿下江州的消息时, 正是正午,时已入秋,外头不复夏日暑热, 她与少阳两人用过午饭, 便攀上树间小憩。 这里的小院里,栽了一棵香樟, 连笙时常望着,便时常总是想起卫将军府中成片成片的樟树, 于是闲来无事老爱一人独坐树上出神。直到有一回少阳撞见了, 非央着她带她一道。 连笙初时曾应过少阳的许, 若有机会,定要教她爬树。当初不过信口一言,没成想于少阳却是一桩极认真的大事。连笙践诺教她, 却不想这一教,竟真就教会了少阳爬树。 看着少阳袖子一卷,纵身一跃抱上树枝,两脚再一晃一蹬, 三两下便手脚利落地爬上树去,哪里还有一副公主的样子。连笙晚她一步,只连连在心底叹息侥幸, 若非这一年多的光景,豫王大半时间都在外征战,否则还不定要如何看待她。 好好生生一个小姑娘,未来大齐长公主, 竟教她带成这副野丫头的模样。院中那些老嬷嬷虽也时常说教,但左耳进右耳出的,说再多也是无用。少阳与连笙一样脾气,不喜管教,与谁投缘,便只听得进那人说话。 想着,又不觉有些汗颜。 少阳已然爬上了枝头,坐在枝上,俯首喊连笙上来,连笙方才提了提衣裙,爬上树去。 她二人于香樟树上并肩而坐,颇是悠闲自在地晃荡着两条腿。闲聊起这几日前方捷报,听闻卫家军收编江州驻军,主帅几人,许是不日便要返回南阳城来向豫王复命。正在谈论的当口,却忽见从院外走进一道人影来。 连笙眼尖,余光一瞥已然先看见了,方要回头喊少阳,却不想少阳乍然一见,竟会蓦然慌张,仿佛光天化日见鬼一般,身子不自觉地一颤,直直便往连笙侧后方躲。 “你躲什么……” “嘘!——” 连笙才刚开口,便被她一指按在唇上打住了。 她顺着少阳的目光往下看去,单庭昀正入院中来,径直往连笙住的屋子走去。连笙屋门大开着,里头空无一人,单庭昀在门前喊了两声,见无人应,又探个脑袋朝屋里瞅了两眼,正在奇怪。 “是来找我的。”她回头小声对少阳嘀咕一句,再见单庭昀转身却要走了,于是也顾不得少阳方才按于唇上的噤声示意,拍了拍少阳的手,两手一撑便要跳下树去,“单将军——” 单庭昀忽一抬首,望向树间,连笙人还未能下树,就先已感到身侧少阳急急想要起身,往树后头躲。 可不想她这一起身来,却会倏忽足下一滑,身子未稳,当场便掉了下去。 “少阳——”连笙一声惊呼,伸手便去扑她。 可纵然她身法再快,少阳这样一大活人,连笙虽扑过去勾住了她的衣角,却还是挡不住她直直落下树去。 然说时迟那时快,连笙惊呼声还未断,便已见房门方向冲过来一道黑影,旋风一般,人往前猛然扑过去,两手稳稳一抱,接住落下的少阳。 少阳落在他的怀里,跟着两道身影斜斜一倒,迅速往旁滚了两圈。 “少阳,单将军——”连笙急急跳下树来。 大树底下,两人正是倒在一处,单庭昀仰面躺在地上,少阳人就趴在他的身上。听见连笙落地一声唤,少阳赶紧便是面红耳赤从他身前爬起来,忙地又退了两步。 “可吓坏我了,”连笙赶上前来,拉住少阳的胳膊迅速前后看了两圈,“可有伤着的地方?” 少阳被她牵着动了动手脚,摇摇头。 “得亏无妨,若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如何向殿下交代。” 连笙嗔怪一番又放下她的手,抬头却见她涨红了脸,双眸直直还盯在地上。地上单庭昀仍旧躺着,笑一笑,露出侧脸两只深深酒窝来。 “单将军,可也无妨?”连笙刚要伸手前去扶他,却见他两手往脑袋后头枕了一枕,竟是没要连笙扶他起来的一丝,如同耍赖一般。 连笙一怔,便见他向自己笑笑:“无妨无妨,只是小公主,”他又朝少阳道,“公主近来怕是吃得挺好?” 少阳通红的脸,啐一声:“活该你摔在地上,就该得教你躺在地上受些寒,若着凉了拿苦药将你的嘴巴堵上才好。” “我方才才救了少阳公主一命,公主非但没个‘谢’字,反倒还来咒我。”单庭昀咧开嘴角,“是该回头面见王爷时秉上一秉,王爷若是家风不治,传言出去可不好服人。” 他一面笑着,一面只管赖在地上不起,少阳有些急,跺了一脚,道:“你敢。” “公主敢做,我又有何不敢告的。况且连姑娘亲眼见着,莫不是公主还想我将姑娘教你爬树一事也悉数秉了?” 这番话一出口,少阳登时才是软了下来。 自己如何再没规矩,告到王兄跟前不过也就一顿数落,倒是爬树一事牵扯连笙,单庭昀这厢口无遮拦,若真要这样提上一提,只怕连笙也要跟着遭殃。 心里想着,终于才又眨了眨眼,将先头怒气冲冲瞪圆了的一双眼睛垂下来些,只道:“你要禀明兄长也可,只是今日这事话说回来,与你也逃不了干系。” “公主此话作何解释?” “我之所以会摔下树来,不过就是躲你罢了,若非你时常戏弄于我,我又何须见你便躲,今日我本是与姐姐在树上坐得好好的,哪想你竟来了,我不躲你,自然不会落下树来。我既因你栽个跟头,则你救我自是应当,不过是你我两清罢了,又谈何欠你一个‘谢’字。”少阳说着又一歪脑袋,“你看,一你有过,害我坠树,二你诬蔑于我,意指我王兄治家无方,今日这事,你哪能逃得了干系。” 单庭昀听她伶牙俐齿一番狡辩,话锋竟是急转直下,反倒成了他的不对了。只他被她这样说了一通,却也不恼,非但不恼,还连辩白也不再辩了,仍旧笑眯眯的,躺在地上道:“有一阵子未见,少阳公主的嘴皮子倒是磨得比我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1 那刀枪还快了。” 而后也不等少阳再说话,抬手一伸:“如何我也是救了公主一回,拉我起个身的气力总是有吧。” 连笙立在一旁,见他二人拌嘴,显然也非头一回了,竟是一声也不好多吭。转眼便见少阳别扭了片刻,还是伸了手拉他起来。 单庭昀站起身后一掸土,方才笑道:“今日我方一入南阳城,就遭一只乌鸦叫了两声,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到了豫王府,不成想原是折在了这里。” 少阳有些没好气,翻了他一个白眼,便扭头往树上一靠,再不搭理他了。 连笙见她使上小性子来,方才轻笑一声,终于了了这一场嘴仗,于是才转过头来问单庭昀:“单将军怎的今日便回了南阳府?我听人说,你与长……卫家军将帅一行返回襄州,应是还有个几日,单将军这是先行一步回了?可是有事?” “是,确有一事。” “与我相关?” 连笙忆起先头坐在树上,见他进了院子直直便往自己屋中走,遂而这样问起。可不想单庭昀开口答她,却是一句:“是,我奉大帅之命,特来接姑娘去江州。” “江州……”连笙心头一顿。 “此行去不了几日,大帅说了,姑娘不必太过收拾,一应用度江州皆备好了,且不多时便可随他一并回来。姑娘且看如何?若无甚紧要之事,我就在此等候姑娘,姑娘随意卷个包袱,你我便上路。” 连笙本也江湖行走,并无太多身外之物,听他既然又这样说了,更是直截了当应下:“好。” 而后回屋随意取了两身换洗衣裳,出门与少阳作别。 出来时,少阳正与单庭昀一并站在大树底下,两人话不带停,半是吵半是闹地斗着嘴,话说得小声,连笙听不清,唯有单庭昀面上明晃晃的一抹笑,直戳中了她的眼。连笙竟也不由自主,发起笑来。 一声“走吧”,单庭昀才抬起头来:“哎。” 作别少阳,出了豫王府,两人快马,便直往江州而去。 江州府衙。 卫家军入江州前,江州知府早早便已闻风跑了,空下偌大一座府邸来,长恭并军中大将人等,便就住在府衙当中。 连笙见到他时,他人正在房中,见到单庭昀领了连笙进来,手中书卷也未放下,径直站起身子迎了过来。 单庭昀极其识趣,人既已带到,随意寻个借口便退下了,退时还顺手将门带上。 屋里只余下连笙与长恭二人,连笙肩上还背着包袱,长恭接过放下了,接时还在眼里含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然而连笙这样近处看他,却发觉他面色不好,眼底有一圈明显青色,显然入江州后的这几日,于他并不好睡。 “我在南阳,听闻你们攻下江州,就知道你定然要难眠了。如何,可是这些时日休息得不好。”她抬手抚过他的眼角,从兖阳过后,这一年多的光景,长恭与她聚少离多,上一回他回襄州复命,见他还是神采奕奕,今日再见,却已憔悴万分。 长恭攥住了她的手,握在身前,然而沉默着并未答话,半晌过后开口,却是一句答非所问的:“连笙你可知,这里曾是谁的屋子。” “谁的?” “原任江州知府,后官至兵部侍郎的,贺仲龄。” 当初曾在贺府里头扮鬼,将之吓疯了的那位贺侍郎。 连笙倏忽有些感慨:“世易时移,想来竟已过了这样多年了。” “是,已然许多年了,当初清明祭祖,你陪我回江州,转眼也已过去许多年了。” “你还好吗?可曾回过顾家旧址。” 然而长恭将头低下去,低低道了声:“还没有,独我一人,仍是不敢去。” 他低着头的小心模样,连笙忽而便泛起心疼来。伸手抱了抱他,一如当年江州江畔,她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一样。 只是今时已然不同往昔,年过几轮,即便当初身旁的人,业已全非。 长恭沉默一瞬,又回手拍了拍她的后心。继而两手轻轻一扶,捧起她的脸,向连笙道:“我还好。” “你特意让单庭昀去襄州接我,可是要我陪你回趟顾家?” 他却轻轻摇一摇头:“不是。” “那是……” “不是顾家,”他打断她的话,“是另外一处地方。” “哪里?” “我娘故里。” 话音落,便见连笙凝了凝眉。 第104章 卷十九 故里(贰) “你娘故里?” “是。”长恭侧过身来, 捡起方才被他搁到了一旁的,先时正在看的书卷,递与连笙。 连笙接过低头一看, 只见书卷封页印着一列汉隶大字——江州州志。 “我来江州府衙后, 整理府中各处时,在书库里翻到了这本江州州志, 里头写有庆历二十六年那场饥荒。”他说,“当日我娘施粥救难, 因她功德被载入州志, 虽是只有短短一句, 却点出了她是哪里的人。” 长恭说着翻了几翻,将其中一页摊开,连笙顺着他的手指, 便只读到:顾亓氏,江州望安人氏。 “我娘无亲无故,嫁给我爹时便是孑然一身,从未听她提过娘家亲人, 也甚少提及她的故里。唯有每年清明,见她会往山上祭拜,只她祭拜先人, 无墓无碑,空向皇天后土撒酒焚钱。我年幼,爹娘也不许我多问,是故母亲旧时如何, 我竟一概不知。当年事发当时,我仅八岁,业已记不清她是哪里人了,只知道母亲姓‘亓’,单名一个‘璃’字。” 连笙放下书卷来,抬头看他。 “如今既然翻出了这样一册卷子,有些多年未解的疑团,我自是想往望安府去看看。”他说着,又回眸注视连笙的眼睛,“何况,我娘交与我的那枚玉佩,若是萧夫人兆冉的贴身之物,我娘又是如何得的。她与兆惠兄妹二人,有何渊源,又有何瓜葛,也盼这一行,能得些答案。” 连笙仰面看他,眼里光芒闪动,熠熠神采,倏忽合眼眨了一眨:“好,我陪你去。” 望安府地处江州东南境内,偏居一隅,长恭与连笙到时,正值午后。 秋日闲坐的老人们聚在望安府中凉亭内,正各话家长里短,忽见来了双人双马一对璧人,牵马行至近前。那男子松形俊朗,月华明逸,眉目之间隐隐有些当地人的模样,然而张口说话,却又是京中口音。他交了马绳上前行礼问话,却是来问望安府中可有姓“亓”的人家。 “齐家?世上姓‘齐’的人家可多了去了,你是要问哪一家?” “老师傅,我问的这个‘亓’,双横两竖,并非大齐的‘齐’。”长恭说着又以手作笔,在面前石桌上划了几画。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2 “这个‘亓’,”老人家一见便直摇头,“没见过没见过,我们这里没有。” 长恭正在诧异,方要开口再问,却见亭子里头一位耄耋老者,一捋长须,道:“怎的没有……” 长恭抬眼望去,只见他倚靠藤椅里,须发全白,精神倒是矍铄,连忙躬身一拜,问道:“老先生可是知晓?” “晓得晓得,老朽在这地方待了一辈子,活到这把年纪,什么不清楚,什么没见过。老早以前,城外帽儿山里有个隐居的先秦部族,族人就姓‘亓’。只是大概二三十年前吧,一夜之间全没了。” “没了?”长恭怔了怔。 “死光啦……”老者身子往后靠了靠,跟着藤椅一晃,“这个亓氏一族,世代隐居,与外头不常有交道,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一夜之间被杀了个精光……” 他忆起久远前的事来,双目微微合着,长恭闻言却瞪大了眼睛。 “当晚的事老朽还记得,在望安城里就见到帽儿山中火光冲天,当时的知府老爷亲自带人去扑的火,结果到时,整个亓氏一族都烧光了,到处是尸体。当年那桩事,轰动整个望安府,知府老爷查证了许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至今仍是悬案?” “自然是悬案。” 老者说罢又眯了眯眼:“小伙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然而长恭怔在原地,竟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半晌才又答非所问地提了一嘴:“那老先生可知,亓氏一族,还有后人?” “后人……”他叹一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后人。帽儿山中狭道曲折,难进难出,亓氏一族原本便是世代隐居,族里的人从不与外头打交道,若非当年那一场大火,只怕望安府中还有的是不知道的。起火的当晚,听闻知府老爷带人赶到时,山口还被一块巨石堵着,想来那一场大火,是把人活活关在里头烧,那样大的火,神仙也难逃,哪里还会有人活得下来。” 长恭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亭子里一时半会儿起的议论纷纷,皆在谈论二三十年前的那一晚火光冲天。中有花甲古稀之年的,当时还在望安城中,被须发斑白的老人这样一提,应是模模糊糊记起来了一些零星画面,遂也纷纷附和。老人们聚于一处,堪比妇人闲话长短,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论当年事,自有一股英雄暮年追忆往昔的诸多感慨,话匣子一开,便同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登时亭中便是嘈杂一片。 中有吹嘘当年火势如何凶猛,十里八乡都瞧见了,连烧了三天三夜才被人扑灭的,亦有绘声绘色说起隐居的亓氏一族,听闻自先秦便搬到了山里,相传如何如何的。 连笙拴了马绳,走上前来,径直便到方才那位耄耋老者身边,毕恭毕敬问了一声:“老先生可否指个路,往那山里去,当如何走?” “小姑娘,不是我说,你们去寻它做什么呢,去了也不过一片焦土而已。当年老早已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如今就是一座荒山乱坟,阴气又重,莫要去了。” 连笙还想再求一声,却感到肩头被人带了带。 长恭揽过她的肩来,低声道她:“不必了,不必再去了……” “长恭……” 他遂而又向老人躬身作别,便带着连笙出了凉亭。 连笙话也不敢多说,便只默默随住他往外走,见他解了缰绳,翻身上马,跟着也跨上马去。然而人在马上,却是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走着。 连笙紧紧跟在他的身侧,见他面色凝重,垂头不语,知道他心中沉重,难以言说。 当年的亓氏,不知是否侥幸,从火海里头逃了出来,许是因缘际会遇见顾百川,从此活了下去。但阖族亲人葬身火海,她亲身历过,却不想时隔多年以后,竟会再历一遍。这一遍,已是在庆历二十六年的秋天,再一次经历的大火,她死在火中,便再没跑出来。她换了长恭一线生天,叫自己的孩儿活着逃出了大火。 当初亓氏心中背负的,望安府深山里头,亓氏阖族的性命,诚如长恭沉沉背负的,四海镖局顾家满门沉冤,皆是仇深似海。 然而顾家满门,四十一条人名,本已是压在他的心头沉重不堪了,而今却还要再接过母亲的担子,将那亓氏一族的死不瞑目也通通揽了来。 心上铁样的沉,像要压垮了他。 连笙知他心中所想,却又因她分外清楚,竟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劝慰,便只有紧紧陪在他的身侧,由着马儿往北归去。 从回江州,便一直有些压抑沉闷的气氛,不想在这一趟望安府过后,竟会变得愈加凝重。接连几日,长恭都将自己关在房中,连笙端了饭去便用,单庭昀等来请示便答,除此之外,成日里就顾着独坐发呆。 连笙瞧着分外难受,只是自己与他一道经历的,这些年来见过了桩桩件件,林林总总,一时间悉数翻出,自己亦是想不开了,更遑论跳出此事,以旁人的身份来安慰他。 是故寻不出话来,只有默默陪着。 长恭一连闷了几日,连笙便也一连缄默了几日。 长恭与卫家军将帅几人,要回襄州南阳府中复命,几日后动身,带了连笙一并回襄州。连笙搭车,长恭骑马,却也只是远远隔着,一路无话。 就这样两两沉默着一直行到南阳城豫王府中,甫一下马,便见先是少阳迎了出来。 豫王出外未归,命长恭人等若是到了,只在堂上等他,戌时以前定然回来。这话教少阳听见了,巴巴儿便在大门边守了整一下午。 连笙人还未出车厢,已然先行一步听到少阳向外迎来的呼声。 “将军哥哥——” 连笙搁在车门上的一双手,一时也不知怎的,顿了一顿。 “久未见你,竟是又高了一头了。”长恭的话音隔着车厢传来,许是连笙错觉,觉他话里多少和暖,并不似这几日的沉闷难当。 少阳自是不知他的苦处,只听见这一声夸奖,想当然地只笑道:“那是自然,我下月便要及笄,是大姑娘了。” “少阳也是下月及笄?”长恭话里显而易见的停顿。 “是呀,还有谁,也是下个月生辰吗?” 少阳讨巧问着,然而话音方落,不想竟会听见长恭似是而非的一声轻笑。 连笙心头刹那却只如针扎一般,推开车门,便见车外长恭站着,眉眼皆是柔和极了,道:“没什么,一位故人罢了。少阳……少阳及笄,想要什么笄礼?” 他的身外一臂之距,少阳巧笑倩兮,粲如骄阳,一抹笑容明亮至极,直直竟就刺痛了连笙的眼。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她蓦然间于心底涌起当日初见少阳时的伤怀情绪。 只是当日不过兀自伤怀罢了,而今更又陡然平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3 添了一份恨不能,恨不能是当日的自己来宽慰长恭,如今变作这副伤春悲秋的模样,除了教他独自伤心难过,她什么也做不到了。 可她做不到的,偏偏少阳做得到。 眼里长恭温柔神色,夹杂连日来第一次从阴霾中解脱的一缕笑意,眼前少阳朝气蓬勃,仿佛朝阳旭日,能够驱散他心头重重霾雾。 少阳歪了歪脑袋讨好一般:“从离开永安城后,我已许久没再见过烟花了,但是殿下哥哥回回皆说三年热孝,不许放……” “如今三年孝期已过了,”长恭眼角倏然浅浅一弯,道,“等下个月,我带你看。” “此话当真?”话里无尽欢欣雀跃。 “当真。” 第105章 卷二十 少阳(壹) 长恭大约是忙碌了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 明明人就在南阳城中,连笙却一次也未见过他。长恭随大军住在营地,连笙人在豫王府里, 不好随意出门去营中找他, 他竟也就一次都没来寻过。 明明连笙什么也没有做,却也不知怎的, 心头泛起的酸楚滋味,竟会将这桩事揽到自己头上去。长恭因江州一行倍感沉重, 她却什么也没有做。 转眼少阳的生辰将至, 少阳及笄之年, 因上巳节时豫王等还征战在外,误了及笄之期,便将少阳笄礼延至生辰当月。 兄妹二人母妃早亡, 当初因前太子一案受牵连逐出京都,被贬荆州,出京都时随行女眷便不见多,后又从荆州迁来襄州, 又留了一些在原荆州豫王府里,如今南阳这处府中便只剩了少阳乳母并教引嬷嬷等十余位妇人。 虽在战时,但毕竟公主笄礼, 仍是行得一丝不苟。少阳父母双亡,长兄如父,遂由豫王操持。白先生因德高望重,临前三日由豫王亲自登门, 邀为正宾,少阳因与连笙感情甚笃,遂也将她列作赞者。 连笙从未行过笄礼,满十五那年,逢三月三日女儿节,不过就是自己依葫芦画瓢,照着那些官宦家中小姐,束上发髻,插了根簪子意思意思便了事了。而今作了宾赞,参加少阳笄礼,心中触景生情,也不由念起旧日时光来。 转眼距自己的及笄之年,业已过去许久了。当初葬了师父,下山游历江湖,不想这一走,回首却是十年已过。 十年,想她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漫漫长长,光阴似箭。 她陷在旧日往事里蓦然有些出神,直到身旁白先生再喊了她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少阳跪坐于堂室正中,身着采衣,披头散发,由白先生为其束发。 正堂以东设有东房,少阳由乳母与嬷嬷引着,往来东房与堂上,随礼依次着襦裙,配发笄,出东房拜长兄,再加深衣,配发簪,再拜正宾,三加礼服,配钗冠,拜见来客。 三加三拜礼成,少阳身着敞口大袖长裙,饰以佩绶,入席祭酒。取字聆训,一番揖谢后,方才礼毕。 连笙立于席侧,目光在来宾里头逡巡了几回,见席上人头攒动,参加公主笄礼的宾客皆是正装列席,无不引以为荣,个个在席上端坐,却独独不见长恭。 想来已然月余不见他的人影了,心中半是怅然若失,半是忧心,也不知道这月余时日里,长恭都在忙些什么。连笙这样想着,忽而却又忆起当日从江州回南阳时,下马车前听到长恭与少阳在豫王府前的一番话。长恭问少阳要何及笄之礼,少阳坦言久未见过焰火,当日长恭便道了一句“等下个月,我带你看”。 短短一句,当此时浮现在连笙心头,却教她心上忽而沉沉一顿。 是日晚间,连笙与少阳用过了饭正搬了藤椅靠于院中小坐,却听见外头院门叩响。连笙起身去开,便瞧门口站了一高个少年,两眼一笑:“连姑娘,少阳公主可在?” “单将军……”连笙有些诧异,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单庭昀大晚上的,怎的会来豫王府中,然而转念瞬而忆起,今日少阳生辰,长恭应过要带她去看烟火…… 于是两眼低低一黯,道了声:“在。” “烦请姑娘通禀公主一声,公主生辰,有大礼相贺。” 果不其然竟真是为着此事。 连笙遂而黯然侧了侧身子,道:“少阳公主正在院中,单将军亲口与她说吧。” 单庭昀来接少阳,连笙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本是寻了个托辞,不愿去的,可不成想单庭昀执意邀她一路,少阳又不停央她,百般推托不掉,才只有随他二人出了门。 一出豫王府,就见外头黑黢黢的一片,也是连笙眼力过人,三言两语提醒之下,少阳方才注意到府门前不知何时布了许多小竹筒子。竹筒夹道而列,一丈一对。少阳抬头正要问单庭昀这是何意,便见他一个响指,应声便从暗影里飞快蹿过两道黑衣黑影。 随那黑影手中一点火光倏忽划过,沿路竹筒迅速着了,依次燃起,星火四溅。 好似九重天上星华耀耀,全数撷来,栽于路旁,三余丈宽的路,沿路往远处铺去,铺了整整一条街,远望竟是造了一条地上银河。 银河闪耀,粲然熠熠,就见身旁单庭昀抬手一个请势:“少阳公主,请吧。” 少阳满面兴奋之色,一把抓起连笙的手便往那道上奔去。 夹道银光绽成一束束金白色跳跃的捧花,闪闪夺目,少阳尚未换下白日礼服,一身长裙教这沿路星火映着,更添明丽动人。沿路空无一人,她于正中踮着脚蹦蹦跳跳,倏忽转了两个圈,敞口大袖扬在腰侧,翩跹灵动,素雅襦裙随地旋起,清影一舞,摇曳生姿。 连笙缓缓行在后面,见这夹道焰火绽放的星路银河,耳畔传来火焰燃烧“呲啦啦”的热闹之声,面上微微含笑,注视着身前不远处欢欣雀跃的少阳。 少阳无疑是欢喜的,然而于她却不尽然。 眸子垂垂一黯,眼里乍起的一些羡慕,一些落寞。羡慕这样不谙世事的好年华,落寞时移事易而今自己已然不复。羡慕长恭这样耗费的心思,落寞他费心的人却不是自己。 心中一时怅然若失,步子也跟着滞缓了些。 单庭昀见她不知怎的落在后面,竟又特意折返了来,推她快快往前赶了两步。 “连姑娘飞檐走壁健步如飞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拖拖拉拉的。”他边笑边怪,“不指着你和人小姑娘一般又跑又跳,总不能也走得大乌龟样慢。” 连笙笑了:“单将军难得脚程快得过我,总要教你得意一番。” 话毕抬起头来,赶上少阳些许,又一时好奇问单庭昀:“我们这一路是要往何处去?” “往前头。”单庭昀抬手一指,便见烟花尽头,于暗夜当中现出一尊庞然黑影来。 当此夜,正逢月初,月色掩了,徒余漫天星辉,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4 然而星辉不过缀于天上闪闪烁烁,并不见亮,是故南阳城中漆黑一片。只是教连笙颇觉奇怪的——沿路竟也不见烛火。 分明见到屋檐底下挂着的排排灯笼,却无一不是熄的。 仿佛整座南阳城都睡了,寂然一片。 她沿路往前走着,走到那尊庞然黑影底下,借着身旁焰火的光亮,见那建筑碧瓦飞甍,雕梁绣柱,方才瞧出原是南阳城里乘鹤楼。 乘鹤楼楼高十余丈,于南阳城中首屈一指。沿路行来,除去焰火照映足下小道,旁外皆是黑不见影,连笙只知自己随少阳与单庭昀行了许久,七绕八拐的,却不想竟会走到这里来。 此时刚过戌正二刻,三人立于乘鹤楼下,身后,来时的焰火沿途逐渐熄了,便更现周围深黑。少阳停下步子来,回身有些局促地凑到连笙一旁,拉上她的手,探个脑袋问起单庭昀:“深更半夜的,咱们来此做什么?” “少阳公主既然来了,何不登楼上去看看?” “黑乎乎的,我不去。” 她说着又紧了紧十指合而握住的连笙的手。 连笙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侧过头来柔声道她:“上去看看吧,我陪你。” 长恭耗费心思备下的大礼,总不好不见。既然来了,就只权当是沾少阳的光。 她嘴角微微抿了抿,心尖上似是挤了柠檬打翻了醋,蓦然竟是酸极。 人还未见这份贺礼,便已然知他费心竭力,想来这月余功夫,应是都在忙活这个。忙得人影不见一道,问候也无一声,于是心中泛泛而起的一点妒意,此刻便已然浓浓了,还不知及见大礼,该当如何。 少阳素来最是肯听连笙的话的,眼下又见执手劝自己,心下遂也壮了壮胆子,只仍攥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问了声:“那,单小将军引路?” “将军就是将军,何来‘小’字。” “你年岁又不大,不过跟了大将军哥哥,出人头地得比旁人更早些罢了。有大将军哥哥在前头杵着,你可不就是小将军。” 少阳眨眨眼,便见单庭昀嗤之以鼻一声笑,又颇有些无奈道:“今日值你及笄,让你一着,但只许你如此称唤三日,三日过后,我可是要争的。” 说着人又往前行了两步:“引路便引路,且跟好了。” 少阳喜滋滋一声答应,便撺了撺连笙的手,紧紧跟上前去。 沿乘鹤楼楼中梯阶相扶而上,连笙一步一步,与他二人登上楼顶。方才登梯之时,随意透着窗槛往外望了一眼,便见外头灯火全无,偌大一座南阳城,竟似空城一般黑寂,心下不由暗暗惊诧。待到人已及顶,眼前无一遮拦掩挡,方才更觉震撼。 乘鹤楼顶端,设一台观景,连笙身倚栅栏而立,极目远眺,入眼唯有昏黑之色。来时路上夹道焰火已然灭完,此刻更是陷入一片沉寂当中。夜风卷裹,居于高处更见风寒,少阳挽着连笙的小臂,侧面不解问单庭昀:“这算什么贺……” 然而话未道尽,便已被单庭昀抬手一支响箭打断了。 箭于暗夜空中坠星般划过,一声骤响。 紧跟着刹那便见城中四起的噼啪之声。 南阳城一瞬之间,被点亮了。 城中大街小巷燃起金白焰火,纵横交通的银河,竟将整整一座南阳城铺满。随星火熠熠骤然而升的几声“噼——啪——”,眼前数道金光一现,蹿上夜空,齐齐于暗夜里刹那绽开瑰丽之色。 一天一地的火树银花。 是倾尽一整座城池以博佳人一笑。 连笙终于还是呆住了。 身旁少阳已然撒了她的手,音容笑貌无不在道欢喜至极,连笙终于在这接天连地的震愕里,心底一块沉石投水,沉沉沉沉,没了下去。 少阳不察,她黯然退步。 小心翼翼退向门边,想要先行独自离开。 然而不想人才退到门外,身子却被一人挡了挡。肩上蓦然搭了两只手,抵住她退去的脚步,声音低低的:“不再看了?要去哪里。” 是长恭…… 第106章 卷二十 少阳(贰) 连笙身子略微一顿, 没有回头。 他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人就站在她的身后,将她贴在怀里。乘鹤楼楼顶夜风席席, 他们隐没在屋檐盖住的暗影里, 只静静站着。 身前少阳欢呼着往旁跑了几步,寻了一处更妙的视野, 连带着单庭昀亦是面上挂笑,随她往侧旁去了。二人皆走后, 消失在扶栏的另一头, 余下连笙与长恭立于门口, 四下才终于沉静了下来。 没入漆黑夜色的静谧,唯有南阳城的上空,烟火不绝, 绣满暗夜。 连笙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任凭那火光热闹,映在她的脸上, 却映出满面失魂寂静来。背贴着他的胸膛,头顶发丝擦擦挨住他的下颌,感受到心跳与呼吸皆在身后, 却不肯回一回头。究竟是不肯回,还是自己不敢回。 她心底里百转千结,绞断柔肠。 已然月余未见,说不想念定是假的, 然而此刻人已来了,却别扭着不见——终归自己也是个矫情的人吧,连笙心想着,闭了闭眼。 心里像是糊了厚厚一团纸浆,堵得发慌。 烟火不解风情,顾自将南阳城燃作盛世太平的一片。城中老百姓们,已睡下的未成眠的,纷纷启窗推门,仰望南阳城千百年来不曾有过,如斯壮丽的夜空。随风隐约而来,满城沸沸扬扬,皆是啧啧之声,倏忽又夹杂了一些疑窦不解,不知这样铺天盖地的喜庆,是为哪般。 连笙自是知道是为哪般。 佳人顾笑倾城,倾城但为佳人。 只她没有一顾一笑,她也不是这位佳人。 “怎的不喜欢焰火?”长恭的声音在她头顶轻轻地问。 连笙沉默不语,焰火喜欢,只是这场焰火不喜。 “我想你是最爱图个热闹的,当初为偷溜出府,将自己藏在座厢底下也要随我去兆惠府上贺寿,如今少阳及笄,这样大的热闹你定然愿意凑。虽说人在豫王府里也看得见,但如何也比不上此处见的景致,是故特意叮嘱了庭昀,定要将你也一并喊来。”长恭还在她的身后兀自解释,末了又问她,“可还中意?” 连笙眼底刹那红了,并非是属于她的一场焰火:“我中意不中意,又有什么打紧的。” 她低低说着,身子又往前迈了两步,挣开长恭搭在她肩上的双手,而后回身低头,礼貌地福了一福:“早起忙了一日,有些乏了,我先行回府睡了。” 话毕也不等长恭再开口,便已径直绕过他,一脚踏下梯口,行步匆匆下了楼。 长恭一怔,连笙低着脑袋从他身边过,竟是飞快躲他一般,以至于连她的面也未能见着。既不见面,自然也看不到她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5 面上作何表情,只约摸发觉今夜连笙情绪不对。可是自己方才哪一句里说错了话? 长恭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虚空,手还落在半空中,心底低低呢喃了一声:“连笙……” 身后焰火还在恣意燃放,忽明忽暗照出他颀长身影,长长地拖到梯口。梯口已然不见人了,长恭方才默默收回手来,静立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雕花木盒。 握着木盒的两只手,拇指食指与虎口数不尽的细小伤痕。先时连笙因低头不见而未曾察觉的,长恭手上各样伤口,被剪子扎中、教刀口划开、火熛过的,细密遍布。人瘦了,大约是近来常常熬夜,眼眶有些深陷,两眼注视手中木盒,他以指尖轻推了推,小心翼翼打开。 雕花木盒精工细刻,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发簪。 白玉镂花,镶金为衬,甚是精巧。 长恭拿起发簪,借着焰火明灭微光端详一番,又叹一口气,放了回去。连笙没有一支像样的簪子,她自诩能偷,钱财首饰既然于她不缺,便真就成了身外物,当初卫无双与她同住一个院子时,长恭明里暗里也知她因此事被笑话过几回,当时不甚在意的,如今反倒记挂上了心头。想到少阳及笄,便想着打一支簪子送她。 那年他与连笙相识,也是在这样的秋日。 他默默抬头,又关上了木盒。盒子合上“啪嗒”一声,伴着外头焰火,砰—— 砰—— 当日从江州回来,自己忧思重重,不想在豫王府门前见到迎出来的少阳。也不知怎的,见她总觉倍加亲切,许是她与乐之年岁相仿,回回及见少阳,便仿佛见到久别已故的妹妹。顾乐之,庆历二十六年秋天,葬身顾家熊熊火海时,她才仅仅一岁,若还活着,而今也应是及笄之年。 那日听闻少阳直言自己秋日生辰,长恭更是不觉一愣,平添几分怜慈之心。当是时,人又才从江州回来,念及乐之与他天人永隔,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竟从未与她贺过寿。心中瞬起的难过酸楚,于是冲动之下,转将一腔愧疚寄予少阳,一念而动,问她想要什么及笄贺礼。 少阳答说,烟花。 于是这月余以来,南阳城上上下下,卫家军里里外外,全累单庭昀一人跑断了腿。 长恭交代给了单庭昀,银两不计,务必将此事风光办妥。单庭昀也不负他望,竟真就整了这样大一出阵仗来,整整一座南阳城的烟花,连带也狠狠敲了长恭亏出血本的一笔。 长恭无暇分神,他没日没夜地忙着,忙来给连笙打簪子。 白日里治军繁忙,漏夜还要挑灯雕玉,不知废了多少块玉料,总算不负苦心,能将簪子送出手了。特意选在此夜要赠与她,只是连笙,连笙何以竟不高兴了? 话里低低沉沉,是在不快些什么。 长恭望向楼外深黑暗夜,也同这暗夜一样,不知所以。 连笙回到房中歇时,已是亥时一刻。心情低落,随意收拾了一番便预备上床就寝,却竟听见房门蓦地被人敲了敲。 眼下外头焰火未了,少阳应当还在乘鹤楼上,会是谁? 可她方要问话,便先听到屋外一声轻轻的:“姐姐可睡了?” 是少的声音。 连笙心中疑窦,烟花还在穹顶上绽响,少阳怎的却先回来了。然她虽是好奇,私心里却也并不愿意开门,只是尚来不及吹熄烛火,屋子里还亮着,少阳既如此问了,总不好再撒谎,遂而只有应下一声,前去将门打开。 门外少阳应是才从外头回来,一身衣裳还未来得及更换,一脸兴冲冲的神色里却又夹杂一点忧心忡忡:“姐姐怎的了?先时我光顾着看烟花,竟未留神,再一回头时,却已不见你人影。单将军说你许是先回府了,这才急急奔了回来,可是有事?” 她满眼关切,额上还有因匆匆赶路跑出的一点细密汗珠,连笙一时又起了心软。想来自己心情低落,也不过是心中意难平罢了,归根结底,也不干少阳的事。于是只柔声道:“没有旁事,只是白日里乏了些,想先行回来歇息,见你与单将军看得兴起,不好打搅,便只与长……只与你将军哥哥说了声,就回来了。怎的他没同你二人说吗?” “将军哥哥?”少阳一愣,“哪位将军哥哥?” “卫长恭。” 连笙亦是有些诧异。 “我并未见过他。”少阳一句话,却登时又教连笙陷入一团雾水里,长恭不是在乘鹤楼上等着的,怎会并未见到少阳? 心中正在大惑不解,却已然先被少阳长吁一气打断了。她似是不太在意长恭一事,只呼出长长一口气,而后两手执住连笙的手,面上重又挂上明丽的笑,道:“姐姐没事便好,不枉我这火急火燎地跑一趟。看在我撇了烟花都未赏尽的份上,姐姐今晚陪我睡吧?” 她巧笑着,讨好般又摇了摇连笙的两只胳膊。 连笙一时好笑:“少阳都已及笄了,还要人陪着入睡?” “今夜不同,”她眨着水汪汪的两只眼,央道,“今夜有话想同姐姐说。” “明日再说不可?” “不可不可,”她扑上前来,挽住连笙,几乎是以架着她的态势,“我只与姐姐缩被窝里说叨,明日起了,才不要教那些嘴碎的婆子听了去。” 连笙被她这样一架,摆明了是不肯放过她的,连笙左右拗不过,只好无奈笑笑,应了下来。 她吹熄火烛关上房门,随少阳一道回了她的屋子。 少阳先在浴房洗漱,连笙便半躺半靠,倚坐床上等她。她闭目歇着,待到不多时后少阳出来,耳朵里才听见浴房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人还未睁眼,却已先行感到身旁另一床被子教人一掀,钻了个人上来。 少阳猴儿一般蹿上床,挨着她迅速躺好,又拍拍枕头示意连笙也躺下来,躺下说话。 连笙顺着她的意思侧身躺下了,却不想甫一躺好,就听见面前少阳压着嗓子问了一声:“姐姐,你可有喜欢的人?” 话里七分兴奋极了,三分又带女儿娇羞。 先时来邀连笙夜谈,只见她那扭捏模样,心中便已隐隐猜到,应是闺中私话,要与她说的。想来连笙是料中了,只是没有料到,她会先行朝自己发问。 连笙一抿嘴角随意笑道:“有。” “那人是谁?我可认得?” 你认得的,正是长恭。 她心中想,然而终究觉着别扭,只怕她再穷追不舍问下去收不了场,于是话到喉间又咽了回去,改口一句:“我喜欢他已然多年了,并不打紧,只是少阳如今可是有了中意的人?” 少阳本是枕着手臂,侧向她躺着,被她这样一问,登时弹了个身躺平了,拿被子悄悄掩住半边脸,道:“姐姐惯会取笑我。” “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6 怎的算是取笑。少阳今日及笄,业已成年,儿女之事又何必藏着掖着。” 连笙嘴角挂笑,眼里却是些许黯然。 两眼微微一抬,便又见少阳扭了扭头,问:“姐姐,我及笄了,可以嫁人了,你说我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你会嫁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晓,只是定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话毕又含笑问她,将她方才抛给自己的问话又抛了回去,“少阳喜欢什么样的人?” 眼前少阳登时抬手捧了捧脸,约摸面上发烫,灼人得紧,她含羞带笑略略迟疑了片刻,便兴冲冲地冒出一句:“我喜欢……” “喜欢将军哥哥那样的大英雄!” 只此一句,连笙撑着脑袋,枕于枕上的臂肘却是猛地一斜,直直顿了下去。 第107章 卷二十 少阳(叁) 她歪着身子, 头落在枕上,心里突突跳着,还是抬了抬眼:“少阳……” “姐姐, 我只与你说了, 你可不许告诉旁人。”少阳侧过身来,又眨巴眨巴眼睛望向她。 连笙心上忽而像是被绑了一只坠子, 倏然一沉,垂了眸子低低开口道:“好……少阳长大了, 有自己心事了, 姐姐不说。” 她跟着直直躺下来, 不再屈臂而枕了,躺平了身子,眼望床顶, 听见耳畔少阳含笑的低语:“姐姐你说,今夜的南阳城可是好看极了。” “是,好看极了……” “我长到如今,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这样多的烟花。” “是少阳福气好……” “说到底, 也是将军哥哥待我好……” “……” 连笙没有答话,闭了眼轻轻翻过身去。 少阳还在兀自念叨,忽觉侧旁没了声响, 侧眸一看,方才发觉连笙背对着她,似是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姐姐?”,回应里却只听见她低沉匀净的呼吸, 少阳遂才悄悄闭紧了嘴。 提起被角往脖子根上掖了掖,少阳将自己缩进衾被的卷裹里,蜷作一团。 望着连笙散落枕上的长发,如瀑垂落,夜般漆黑,眼前倏忽又浮现出今晚乘鹤楼上的夜色。记忆里忆起深沉的夜,夜空怀抱漫天焰火,焰火橙红明灭,温暖热闹的光束里,映在浮光掠影中的人。 单庭昀两肘撑在倚栏上,倚栏于他略显低矮,故而脊背微微弓着。他极目远眺,遥望满城星火,面上禁不住现出自得的笑来。少阳悄悄瞧在眼里,故作不经意一回头,“哎”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这焰火实在好看,也不知是谁这样别出心裁。” “大将军哥哥许诺我的焰火,自然是费了心了。” “他?他费心?”单庭昀大笑两声,“他成日里躲在自己帐中也不知鼓捣些个什么,若说费心,怕也只是费心这白白烧掉的大笔钱财,可该如何回本罢……” 他说着又肆无忌惮笑了长恭两声。 他笑得眉眼弯作两道桥,少阳却是倍感诧异:“不是将军哥哥,那……那是谁人?” 单庭昀便一眨眼:“猜。” “不猜,你倒不如给个痛快话,省得我猜来猜去的平白得罪人。” “那我与你提示一番,”单庭昀道,“今夜焰火,既不是你将军哥哥操办的,却又是你将军哥哥准备的,你只看你认得多少将军?” 少阳歪了脑袋撅上嘴:“我不过一个小姑娘,打小长在深宫中,男丁便没见过几人,后来皇兄被贬逐,我随他搬进豫王府才好歹认得些许。虽说皇兄如今起事打仗了,往来府上的武将只多不少,但我一个女儿家,再厚的脸皮也总不能成日扎你们男人堆里混吧。我认得的将军,一只手都不必用尽也数完了,不过就长恭哥哥与你……” 话到此处,少阳却瞬而顿住了。 眼前单庭昀恣意飞扬的笑,落进少阳的眼里。 “是你做的?” “你那大将军哥哥出的钱,真金白银给了我使,我总不能将他这份财主的功劳给昧下了吧,是故既非是他操办,却又是他操办。何况,你唤我一声将军哥哥,也不为过,”他再一眨眼,“我比之他们,年纪再怎样小,论与你相较,总还是年长些的。既然那位将军哥哥无暇分||身,交由这位将军哥哥代劳了,我来讨个夸赏,总可以吧?” 他说着又面向欢天喜地的南阳城:“如何?这份贺礼,少阳公主可还满意?” “勉勉强强,凑合吧……”少阳犟着嘴别过脸去,然而双眸微微垂着,望向城中大街小巷,焰火通明,眸光却是无尽温柔。 单庭昀知她嘴硬,向来是不肯与他服软的,便也由她,只笑一笑,继而赏他的夜景去了。 唯有少阳,两眼里却再也看不进满目纷繁。虽然依旧托腮浅笑,望着茫茫夜空,眼角余光是却一刻再未能移开。 从身旁那人身上移开。 交相明灭的焰火微光,映出他的侧脸分明轮廓。他抿着嘴角浅浅翘着,颊边深深酒窝像是盛满了酒,盛在她的心坎里,未饮先已醉人。 夜色离乱,心如焰火。 砰砰—— 砰——砰—— 少阳想来面上发烫,又侧了个脸,将脸颊贴到另一侧,尚未被她捂暖的枕席上。这一挪,身子便与连笙凑得更近了些,方才听她问及喜欢的人,自己话到嘴边,终究仍是不好意思,便学了单庭昀那一招,只说是将军哥哥那样的。毕竟单庭昀也没道错,将军哥哥又不止大将军哥哥一位,单小将军,也是将军。 她脸红害臊,不敢直说单庭昀,于是打上这样一个擦边球,心想着,即便来日教连笙瞧了出来,问起今夜的话,也好圆说,并不能算作是她扯谎。倒是姐姐…… 少阳又虚虚睁眼,望了她背影一眼,有些可惜。这一夜原本还愿与她多说些的,兴许聊着聊着,脑袋一热嘴一快,便就说出来了。却不想她竟早早睡着了,可往后再想寻这一夜气氛应景,不知又该等到何时了。 少阳沉沉一声叹息,抬手又紧了紧被子。这一日忙前忙后,终于彻底歇下来,渐而便感到疲累来袭,于是缓缓合上眼,带了些惋惜又分外安然地睡了过去。 少阳睡了,周遭陷入一片黑沉寂静里,床帐围着,两位姑娘同向而卧,彼此呼吸浅浅匀称,业已睡得深了。然而面向床外的黑暗里,却有一双杏眼仍在睁着。 连笙一直清醒未睡。 热闹了一夜的南阳城,此时此刻重归安宁,一片寂然里,听见外头隐约的几声梆子声响,墙角滴漏滴滴答答,报着时辰,已是三更了。 连笙侧转了转身子,背后的少阳已然熟睡,两只眼珠子盖在眼皮底下左右微微动了动,应是做梦。也不知梦里梦见了些什么,嘴角上翘,挂起浅笑。 连笙轻轻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7 叹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起了床。 披衣出门,外头夜风一吹有些发冷,她缩一缩脖子,缓缓将门带上。 连笙睡不着,从少阳提及长恭的那一刻起,她便没了睡意,心头被一丝细线扯着吊着,却又塞了石子儿沉沉装在心里,牵她难受。百爪挠心之间,神思竟是越发得清楚。 就当是她小气吧,她对少阳,终归还是十分介怀。 与她初见之时,从她身上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当时心中怅然若失,而后那日江州回来,在府门外瞧见长恭望向她的温柔神色,她能感觉得到,长恭对少阳也有的一点不同,至少她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长恭那样柔软的目光,今夜轰动整座南阳城的焰火,连笙心中本已分外吃味了,却偏偏少阳还亲口承认了一句,喜欢他。 喜欢他那样的大英雄。 若是连笙十五岁,有这样一位叱咤四方的大英雄,为她一个生辰,燃放一城火树银花,她应当也会怦然心动的吧。 想着,就再睡不下去,起身出外走走。 秋风清冷,拂过入秋夜寒露重,沾染了湿寒气息吹来,连笙出了小院,于深夜空无一人的豫王府中沿路漫步。 人低着头,步子随它四下乱走,正在发神之际,倏忽却被一声轻唤拦住了。 “连笙?” 那男声清冷好听,与凉凉暗夜颇是相得益彰。连笙抬头循声望去,便见树下坐着一道身影。“兄长?”她顿住了,“这样晚了,兄长还未睡……” “本是预备歇息的,不想今夜如此热闹,平白一搅,反倒睡不着了。”长青笑着,从树下推了轮椅出来,行到连笙跟前。 “你呢?你又是如何未睡?”他问。 连笙暗自垂了垂眼,自己心中一点九九,且事关长恭,又如何好意思与兄长提,于是只得装聋作哑,不答他的话,转身去推他的轮椅,只道:“既然都睡不着,我陪兄长散会儿步吧。” 长青见她目光低沉闪躲,料想她应是心中有事,既不愿说,他便也识趣不再多问。只应一声“好”,便由着她推了自己往前走。 豫王府原是南阳府中一大户宅邸改的,当初豫王军攻打襄州,户主见是大势不妙,早早便携家带口出外避风头,不想这一避,竟将宅子也避丢了。豫王军入主南阳城,见这宅子空着,便征用做了王爷府邸。眼下连笙推着长青行于府中,沿路曲曲折折,亭台池榭,倒极其雅致。想来原主人也应是耗费了诸多心血在这院中布景上,只可惜如今南阳城太平了,主人家倒是流落在外回不来了。 连笙沿一条青石铺的小道往前徐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已是越绕越远。先时近旁还有小院错落的,渐而便只剩了山石池景。 四下里空旷毫无人声,长青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她:“只是散散步,未免也走得太远了些……” 连笙方才猛一回神,发觉眼下业已不知身在府中何处,忙地向他道歉,因着更深露重,夜风久寒,急急便要带他往回走。 然而长青唤住她,问:“闷头行了这一路,心事可排解了?” 连笙将将才起的步子,教这一问,登时便又停住了。 她沉沉叹一声,继而又缓缓往前去,一面垂首黯然道:“我自知定是瞒不过兄长的……” “若你心意难解,可与我说说。”他面上微微含笑,“我既作兄长,你又何必将我当作外人。” “不是将你当作外人,只是……”连笙话到嘴边,又顿了一顿,心头展转千结,犹疑不决是否该开这个口。然而许是应了四下寂然夜景,她心中郁闷,无处可说,倒唯有这静夜当口,似乎也只有长青能听她一言。 于是暗暗鼓起一些勇气,小声问他:“兄长……兄长以为今夜焰火如何?” “火树银花,天星不夜,很好看。”他答。 “那兄长可知焰火是谁放的,又是为谁而放?” “知道。” “兄长知道?”连笙诧异停了一步。 “是。”长青颔首道,“惊动整座南阳城,这样大的阵仗,南阳守卫却放之任之,已然表明放这焰火之人于南阳城中非富即贵。如今南阳城归豫王所辖,豫王其人就在南阳城中,却敢这般明目张胆,且又能惊动三军而不顾……”他微微一笑,“加之今天本是少阳公主生辰,如此略略一想,也该知晓了。” “只是这放焰火的人是谁……”他倏忽又回头望了连笙一眼,“你会这样忧思不定,莫不是长恭?” 连笙心头“咯噔”一下:“我便知道,什么也瞒不过兄长。” 第108章 卷二十 少阳(肆) “原你是为此事烦恼。” “兄长也觉得可笑吧?这样没头没脑地生闷气, 只怕说起来都是要贻笑大方的。” 连笙垂头丧气,又推他缓缓往前走。 长青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今夜阵仗着实浩大,老百姓们哪怕再怎样事不关己, 定也是忍不住好奇, 势必要揣测这焰火是谁在放,又为谁而放的。何况街头巷尾, 家长里短,本就喜好闲话这些。想必到了明日, 不出晌午, 卫家军主帅为少阳公主放了一夜烟花庆贺生辰一事, 便要传遍整座南阳城了。 大街小巷传得,只有更加绘声绘色的份,连笙心头自然不是滋味。 他未回头, 只浅浅笑道宽慰她:“男女之事,原本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你会因此小气较真些,也是寻常。并非是何可笑的事, 你也不必枉自烦恼了。” 连笙原本为着自己以小人之心揣度长恭与少阳,心中本就有些鄙夷自己,虽然听他这般安慰, 好似有理有据,可一想到他素来的好性子,定是不忍拆穿,只怕也是说些好听的话来让自己宽心罢了。于是不由脱口反问了一句:“兄长也不必安慰我, 兄长难不成,也会小气较真吗?” 然而话一出口,人在片刻之后却又感到了这话的不对劲。 长青答说:“会。” 短短一语,周遭又瞬而静默下来。 连笙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初鄞城城楼上,长青与她说,“宁可你是欢喜地守在长恭身边”,“至于我如何……就是长兄而已”。纵然他是面上无澜地说出这些话来,心里难道又会当真平静如水? 也不知背对着她的时候,压下了心里多少的不舍,这些独自承受的苦,连笙只恨自己愚钝,竟从未想过。 而今一朝想起,一时心酸不已,连笙恍然才又感到自己一点忧心实在微不足道。 比之长青,她该当为自己觉得庆幸了。 长青面对的是她与长恭相爱甚笃,可如今于她面前摆的,仅仅只是少阳一面之词而已。长恭心思如何作想,也不过就是她在暗自揣测罢了。 长恭并未表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8 露过对少阳的分毫,一切说白了,大抵也只是自己杞人忧天兀自烦扰。 于是心头的结似是豁然开解一般,正在暗暗愧疚之时,听见身前长青背对着她的声音缓缓道:“你无需忧心,我与长恭自小长大,他不是那样朝秦暮楚的人。” “嗯……”连笙安下心来,不觉又生出一丝赧然,低低应了一声。 正抬起头来预备继续推他往回走,不想倏忽一阵冷风吹过,登时鼻尖一痒,“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许是今夜在乘鹤楼上吹久了风,方才出门又一时不察,未添衣裳,是故眼下约摸有些着凉,连笙紧了紧身上的一件单薄披衣,就见前头长青解下衣裳来。 他回身将外套递与她:“披上吧。” “兄长穿着就是,我无碍……阿嚏——” 话未说完,又是连着一个喷嚏。 长青不由分说,两手提住外套衣领,一抖一挥,侧身便披到了她肩上。 “披着。” 话里不容拒绝,加之也着实有些凉了,连笙只有谢过披上。 她拴好衣领系带,便笑笑推着他往回走,再没有提今晚的事。 时已将近子时末,四下万籁俱寂,然而连笙走着走着,却忽见前头三三两两屋子里的灯陆续亮了,远远的隐约有人影跑了出来,边跑边在叫嚷着些什么。连笙顿觉奇怪不已,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与长青快快向前头赶几步,便听见三两个小厮一路奔着呼唤各院的人:“走水了!走水了!公主院中走水了!” 连笙一听,登时大骇。 她飞一般推着长青往自己院中奔去,拐过几道弯,竟真就见到小院里隐隐现出火光来。 “少阳——”她一声惊呼,带着长青脚程飞快往回跑。 身旁拎着水桶的小厮仆妇纷纷向那院中聚去,待到连笙赶到时,院子里已然进进出出填满了人,火势起得并不算凶猛,但连笙定睛一看,起火的竟是少阳的屋子。 她逮住一个从里头跑来的小厮便问:“公主人呢?人在哪里!” 那小厮慌里慌张,倒空了水又要再去打,只道:“没见着公主的人!怕是还在里头!” “还在里头?!”连笙抓紧了他的衣领,“怎的不去救人!” “连姑娘,门前的火这样大,总得先扑了门前的火才进得去啊!” 他话毕一挣连笙的手,又飞跑着去提水了。 连笙被他这样一挣,撒开手来,再望向少阳房门口,便如他所说,当真竟已烧出了一道火墙。烈火熊熊,将门窗皆烧得变了形,隐约听见火海里头少阳的呼救声声。连笙当即将长青推到一旁,只喊了声:“我去救她。” 话也不等长青再开口,一个箭步就要往火海中冲去。 然而她人才奔至门外两三丈地,却先已见到一个身影,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来。 那身影动作极快,抢了近旁要泼水的小厮手中木桶,提头便往身上淋了一身,再将浸湿的外衣迅速脱下蒙住脑袋,而后也不顾身旁的人们惊呼,径直便往房门处冲进去。 身手矫捷,她再熟悉不过了。 一声“卫将军使不得——”,灭火的小厮里头有人喊了一声,连笙方还急急狂奔的步子,刹那便止住了,停在原地。 长恭…… 长恭怎的会在这里。 她难以置信,沉默立在当场,只瞪大了眼,瞧着他冲入火海。 门窗早已烧得发歪,连笙走前只是带上的房门,此刻因火烧断了门栓,斜了一些,正好便将门卡住。长恭侧身往那门上一撞,没能撞开。 他一撞没能开门,大火却已迅速卷上他的外衣。 方才浇下的那一桶水,毕竟浇得太急,只浸湿了衣裳,却未浸透。衣上被沾湿的地方腾起花白水雾来,未来得及几处衣角,却是火苗一染,红了起来。 “长恭……” 连笙卡在喉间的一声呼喊,还未全喊出口,就已见他又是卯足了气力一撞。 那房门歪歪斜斜,晃了一晃。 身后小厮们纷纷喊他,危险,使不得,于他却是充耳不闻。见门还未开,又是退开两步猛地撞过去。 火苗攀住他的衣角,迅速燃了,直直往上爬,眨眼就烧了起来,长恭急急以手臂掸了两下,却没成想竟连同手臂一并遭了殃。 两袖挨上了火,人已然是落进了火里,再烧一会儿,衣裳就该黏住肉身,褪不下来了。可此时此刻,也不是脱下衣裳保命的时候,他要往火海里冲,还要指这一身薄衣再挡一阵。他一咬牙,也顾不得再扑身上的火,直直又向那房门处撞去。 眼看那火缠住了他,连笙当即回过神来,一把抢了近旁小厮新打来的一盆子水,径直便往长恭身上泼去。 那水花劈头盖脸浇下,登时扑灭了长恭身上的火,水浇在火上“哗啦”一声,伴着这声火灭腾起的周身白雾,房门顷刻倒了。长恭撞开了门,一滚身子,闯了进去。 里头已然烧得七零八落,少阳睡在里间,连笙站在大门外,两手攥紧了袖子,焦急万分地等着。长青不知何时行到她身边来了,见她十指紧紧,嵌得骨节发白,不由拍了拍她的背,小声劝慰她:“别担心,会没事的。” 她如何能不担心。 明明走前还是好好的,转眼回来却已成了这副模样。少阳睡得深熟,也不知眼下醒了没有,若是醒来见到床头床尾火光大肆,不定该有多么害怕,火烧了这样半晌却不见她跑出来的影子,定是被困在了里屋,若是里屋的门被烧得堵上,更甚至于,若是少阳梦里便被烟灰呛住了口鼻…… 连笙不敢再往下细想,只能紧紧盯住房门口,翘首以待出现的身影。 可是长恭也不知为何,从入火海后,却没了动静。 连笙紧张万分,只觉他已然进去了许久了,那火势在门甫一倒下时尚且略略减了几分,旁人正要也跟着一并往里冲,却不想刹那烧断了一根梁木,落时恰好斜斜抵住了门,转眼竟又燃起了腾腾火势。 一众小厮们只得不停往里泼水,好浇熄那门前的火,教长恭救了人出来时能畅行些。 门外已然聚了黑压压一片的人,递水的递水,抬沙的抬沙,院中住的仆妇们声泪俱下,不停哭唤少阳,正在吵吵嚷嚷,眨眼人群当中有人喊了一声:“王爷来了——” 众人当即让出一条道来,连笙回眸望去,就见豫王高懿面色焦急,只披了身外衣,双手还在系着衣上扣结,两脚却是交错不停,往少阳房门前行来。一面喝问身旁随侍:“怎的会起这样大火!少阳呢?少阳如何了……” 话音未落,就听屋中猛然“轰”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长恭一脚踹在横于门前的梁木上,被踹斜的梁木登时滚落,摔了下来。 他怀抱少阳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49 ,迅速从那火海里奔出。 “公主——” “少阳公主——” 围着的人群骤然爆发的呼声,既惊且喜。长恭的怀里,少阳埋着的头抬起来,瞬时便滚出两滴豆大的泪来。 连笙夹在人群当中,一时顿住了脚,怔怔地不敢上前。目光只在少阳身上短短停留了一瞬,确认她已然无事,两眼一眨便又移开了。游移着,却是落到了长恭身上。 衣裳早已干了个透,底下衣角还被烧得焦糊,黑了大片,鬓边几缕乱发许是被火燎过,微微发卷,好在人没有事。他的面上沾了灰,双颊在火海里被烤得通红,红与黑交错间,两眼却是铮亮,乌黑眼珠飞快转了转,巡视当场,而后在见到连笙的刹那间,直直地顿住了。 连笙…… 嘴角牵扯着动了动,话还未喊出口,怀中少阳先已挣开他,两脚落地,飞奔扑向豫王怀里,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 这一声哭唤,喊醒了连笙。连笙与长恭,在少阳的哭声中四目而对,转眼低下了头,往旁安慰少阳去了。 原本是被担忧焦急填满的一颗心,此时此刻空了下来,却又倏忽涌起方才长恭奋不顾身冲向火海当中的画面。那样决然、害怕、焦灼的眼,深深深深,也是刺在连笙的心头。连笙心想,那是少阳的屋子,他是知道的。 他丝毫不顾己身性命,也要救她。 于是今夜才压下去的难过,蓦然竟又涌了出来,她再不敢抬眼看向长恭,便只有垂了脑袋,转身去寻少阳。 长恭才要迈向她的脚步,骤然一停。 他望着连笙侧影,想起方才惊险种种,仍然心有余悸,眼下见她不在屋里,心中一块巨石悬着,才是终于落了地。她没事,没事就好…… 今夜连笙离去不久,他便也从乘鹤楼上下来,心头空落落的,沿街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竟又绕到了豫王府。想到连笙,他便停了下来,在离她院子最近的一处外墙下站了许久,直到夜已三更,发觉院中起了火光。 他是翻墙进的豫王府,匆匆往里赶时,才知起火的是少阳屋中,不知屋里境况,然而左右却不见连笙的人。心悬了起来,正在慌张,偏是此时,耳朵里又听见近旁嬷嬷在哭,说今夜公主邀了连姑娘一块儿睡,现下只怕两人都还困在里头。 他心惊肉跳,猛然抢了小厮手中的水要往里冲。 里屋只有少阳一人,哭说醒来已然不见姐姐人影了,他停留不得,赶紧便先将少阳带了出去。却不成想,连笙没事,人在屋外。 好在她在屋外…… 长恭一颗心安然放下来,低头抿了抿嘴角,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正要转身也向豫王那侧行去,然而两眼一定,落在连笙身上裹的披衣之上。 那身衣裳眼熟至极,他眸光一顿,见到跟在连笙一旁,坐于轮椅上的兄长。 第109章 卷二十一 回京(壹) 那一晚所有人都没能睡好。 豫王派人彻查大火起因, 应是外间点的一盏夜灯,因窗子不察未曾关紧,漏夜的风一吹, 教窗棂上的木栓一带给带倒了, 正落在底下布帛之上,方才烧了起来。虽非人为, 但一番彻查,也是教阖府上上下下折腾了一夜。 少阳受了惊吓, 请白先生前来看过, 服了些安神汤药后, 方才在连笙房里睡下。连笙则是守着少阳,于床上靠坐了一夜。 这一夜未能成眠,脑袋里不断浮现晚间种种, 从豫王府到乘鹤楼再回豫王府,从少阳到长恭再到长青,连笙辗转哀思,竟是再不能寐。不时侧头看一眼身旁少阳, 少阳用了汤药已然安睡,心里不觉有些羡慕,这样不用烦恼缠心的年纪, 倒是想给自己也来上一碗苦药,好歹能换半夜安眠。 偏她是再睡不着的了,一晚上心情起起伏伏,跌宕如浪潮一般。心里想着, 竟真就守着墙角滴漏滴滴答答数到了天明。 这一夜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数里之外军营中的长恭。 他从豫王府出来,时已四更过半,想到白日尚有军务要处理的,遂才径直回了军营。然而换了衣服躺回榻上,瞪着两只眼睛,却是怎么也闭不上。 眼前白里有些发黄的帐顶,眼前一幕一幕,浮现的却是连笙种种。今夜乘鹤楼上,分明感觉得出她的不对劲,可偏偏思前想后,竟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这月余以来未去见她之过?抑或是旁的什么缘由?连笙显然是不高兴了,连留给他问上一声的时间也没有,匆匆扭头便走。 他心中懊悔,当时应该追上去的。 刹那而起的悔不当初,如若她挣开手的当下,自己追上去了,不由分说问个明白,也不至于到了后半夜还要独自一人在此彻夜难眠。若是当时解了她心中捕快,也不至于她会半夜三更去寻兄长。 想到此,心头更是郁闷难当。 他希望连笙心中烦扰,能与他说道,却不是每每都去道与兄长听。也说不清是种怎样的心思,自己兴许就是个小气鬼吧,面上落落大方,心里小气吧啦。 他叹口气,兀自又发觉有些可笑。倘若他能回到数年以前,告诉当日的自己,有一天竟会变成这副模样,那个冷面无情的卫长恭,不知是否要惊讶得连剑都拿不稳。 自己与连笙相处日久,悄然间也是变了许多。 大约近朱者赤,沾染了她身上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气,反而才感到活于当下的真实。 他卧于榻上,任凭念头天马行空地发散,胡思乱想间,瞬而是忧,瞬而是悔,瞬而又气,瞬而又喜,五味陈杂,交于五内,一时全然没了睡意。 直到外头天已大亮,长恭终于撑不住又坐了起来,思来想去,仍是按捺不下心中的愁结,还是要去一趟豫王府,去寻连笙当面问个清楚。昨夜桩桩件件,若再不趁热打铁问个明白,还不知日久积攒,要积弊到何种程度。 想着,便手脚麻利换了出外的便服,顺手抄起搁在床头的雕花木盒——昨夜未能送成的白玉簪子,且看今日有无合适机缘吧。 他一面揣了木盒入怀,一面直直便往外走。然而人还未能走到帐门口,就先已听得外头远远一声火急火燎的“报——”。 长恭掀起帐帘来,只瞧远远飞奔而来一名小兵,单膝跪倒在他跟前:“报大帅!昨日朝中点将,定于今早发兵,直指襄州,眼下应当已然上路了。据探子来报,此行南下大军约摸二十余万,兆惠将军亲征!” 一语话音未尽,长恭面上已是陡然一变。 先前便有传言,各地兵马似有异动,长恭已然留心,传令各地驻军多加防备,不想这异动却是兆惠集结兵马南下。 兆惠亲征,点了齐境可用的大半兵马,以背水一战之势,誓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0 要与豫王军和卫家军作殊死一搏。 这样来势汹汹的一战,只怕便是他们与朝中,决一死战了。 长恭当即换回铠甲,前往点将台,一面召集军中大小将领,点将台旁帐中议事。 消息飞快,发到长恭跟前的同时,迅速也传至豫王耳中。豫王二话不说,动身便赶往大军军营。 人到时,长恭正与一众将领拟好对策,才要派人快马加鞭去请豫王,不想豫王却先已来了。他甫一入营帐,左右皆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豫王连命众将快起,人则行到前方正中落座,坐好后听长恭上前禀报。 此番兆惠亲征,如若消息无误,大军今日一早出兵,此刻应已行出十数里地,豫王军与卫家军当即点兵出征,大约将与朝廷军相会于平野。 平野位于雍州边境,地形平坦开阔,为雍州屏障。 当初豫王军与卫家军攻占雍州,曾于平野驻军。 豫王坐于座上,听长恭将此番两军优劣细细分析研判了一番,又将方才与众将拟定的对策列举一二,遂而却见他单膝跪地,向自己请命。 “如今王爷大势渐稳,眼下前线战事虽然急迫,但后方民心也应照拂,王爷民心所向,理应留于襄州主理各方政事。末将愿领兵出征,为王爷身先士卒,望王爷允准。” 豫王心下不由动容,忙忙起身扶他起来,目光于帐中巡视一圈,又勘勘落回长恭身上,只道:“此一战至关重要,本王当与你同去的……” “王爷此言差矣。”他话音未落,大将之中便先已有人站出身来附议长恭的话。 “正因此一战至关重要,末将人等方才恳请王爷居于后方镇守。那兆惠必定卯足了全力发起战事,前线炮火飞箭无眼,王爷如今身份已然不同,如若伤在前线,末将人等将万死难辞其咎。王爷只听卫帅一言,此一役,只派我等与卫帅同去,我等愿立军令状,定将不负王爷所望。” “末将附议,恳请王爷留守后方。” “末将附议……” 一时营帐之中,附和之声四起。 豫王及见满帐目光期许,迟疑片刻,忽而竟转身面向长恭,两手一并,叠于胸前,继而躬身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向他行了一礼。 “王爷这是做什么。”长恭忙去扶他,“使不得——” 然而豫王搭着他的双手,并未起身,却是反道:“卫将军当受本王一拜。” 长恭搭在他的臂上一愣。 “昨夜将军舍命救下少阳公主,本王尚未告谢,如今又要将军替本王出征,这一拜,不单拜谢卫将军救命之恩,更是本王向三军将士所拜。三军将士为我大齐鞠躬尽瘁,本王深感五内。如今一战至关重要,关乎你我与朝中局势高下,我向将军一拜,亦向三军将士一拜,望将军领兵,务必克敌制胜,乘胜而归。” 他话毕便紧接着挣脱长恭的手,又深深深深,拜了下去。 满帐将士但见豫王行此郑重大礼,亦是纷纷跪地还礼不起。长恭叩首于他近前,声若洪钟,俯首拜道:“末将,领命!” 帐中随之山呼之声。 豫王维持大礼之姿再有片刻,方才直起身来。他扶了长恭的手,将他一并牵起,然而身子凑在他近旁时,却是已唯有他二人可闻的一声低语,低低诉了一声:“将军此行多加保重,他日得胜归来,本王另有重赏。” 话不长,听来亦是稀松平常的勉励之语,但他抬眼望向长恭,眼神里却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深长意味。 长恭没有察觉。 他只道他是以此鼓舞士气,于是不过顺着话端谢了一声,便再未往心里去。 而后迅速传下军令,点兵出征。 长恭当日便要领兵赴前线的消息被飞奔送回豫王府里,豫王人还在军中,不过随行两位侍从赶回奏报,少阳一听,猛地站起身来,手里针线登时便散落了一地。 她因衾被衣裳皆于昨夜大火当中被烧了个精光,是日起后想起打发时间,竟突发奇想,搬了两张藤椅坐到院中做起女红来。 少阳心中原是有些旁的私心的,女儿家的绣物,总得送给心上的人,昨夜想来虽然心有余悸,但乘鹤楼上一幕一幕,不多时竟会冲淡了她心中恐惧。转眼又觉自己既然大难不死,必然有后福可享,这样念着,不知不觉又生出些许儿女情长的盼头来。 为着来日一点盼头,总要先行做些准备。 于是寻了这样一个借口,便与连笙一人面绣匾,坐到院中做起了绣娘的营生,埋头苦绣。 说是苦绣,实不为过,一个半斤一个八两,皆是笨手笨脚,正就是在她二人被针扎得龇牙咧嘴的当口,听见院外的人高声喧哗,道说战事突发,卫将军主帅今日便要一领大军出征,奉王爷的命,速速回来取些窖藏,要与三军将士践行。 少阳猛一起身,面色大骇。 当此时,连笙还在一旁坐着,少阳一举一动一惊一变,悉数皆落入了她眼里,心中不由忽起怅然若失。眼里直直盯着少阳,便见她忙地将手中残余针线胡乱往旁一塞,提裙奔出院外便喊管事备车马,只说她要前往军中,与皇兄一道送行众将士。 管事应下一声便急急去备马车,少阳方才回头来喊:“姐姐可要一道跟去?” 连笙人还未能回过神来,只怔怔立于原地,愣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姐姐不去,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少阳话毕也不再管她,忙地唤了两个丫头嬷嬷跟着,急急便往外走。 连笙立于府门前目送她车马行远了,待到那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方才重又沉沉叹了一口气。她回身向身旁管事福了一福,低低问道:“我亦有些要事,想要出门一趟……” 那管事见她如此行礼,忙道:“不敢不敢,连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若有吩咐,但说便是,可是要老奴给姑娘备车马?” “车马倒不必了,只是若王爷公主先回来了,还烦请您知会一声。我人在王爷府中做客,本不应乱跑,只是眼下事有些急,是故……” “姑娘一人,可要当心?” “无妨的,我去去便回。” 她说着又福了福身子,管事的再又叮嘱了两声,只知南阳城中安全无虞,便也放她出去了。 连笙谢过,转身往外行去。然而出了门前大街,足下一拐,却是去了南阳城楼。 第110章 卷二十一 回京(贰) 南阳城城楼, 秋日金光乱洒,将城楼镀金,城楼守军几人立于金光底下, 银盔铁甲几支长||枪, 被染成雕塑。中有两人领班的,在鄞城时便跟在卫家军军中, 认得连笙,见她要上城楼, 抬手放行, 便由她登了上去。 连笙辗转绕到了城墙边上, 身靠城墙,两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1 手以肘半撑着,斜斜立在墙头。 前方便是卫家军大营, 身后南阳城座落斜阳余晖之下,满城金碧。 先时回来传信的那两位随侍等酒闲话,皆在碎语,只说这一回出征怕是凶险, 听闻有位将军亲征,二人先前在军营里,见到王爷与卫帅的面色都不太好看。连笙只一听, 便知定是兆惠亲上战场了。 朝廷兵马来势汹汹,雍州守军势必抵挡不住,战事迫在眉睫耽误不得,卫家军此番, 应是要连夜行军的。卫家军紧邻南阳城,驻在城外,大军径直从营中出发,自是不会再入南阳城一步,连笙若要再见长恭一面,便唯有在此处。 是故纵然时已近晚,夕阳薄暮,连笙还是爬上城墙来,守在这里,等候大军出征。 城墙墙高十丈,极目可见营前境况。 从她登上城墙头已是黄昏,不多时,便见前方卫家军大营营口,行出一队铠甲银枪的人马来。 领头是开道的卫队,随后缓缓而来,战旗与金鼓,行过一阵后,方才见到几人高头大马全副武||装地出来。中有一位,行于几人正中,身影笔直,驾于马上,头上金盔反着日光还有些夺目,肩上披风蓦地见风而动,扬起斜阳下连笙眼中刹那的汹涌澎湃来。 当此时,大风乍起,大军出征,黑压压呈摧城之势。将士们步履划一,齐刷刷撼地之声。 这是连笙第一次送长恭出征。 过去每每得知他要赴战场,总是私下里与他作别,却从未亲自目送他离开。连笙不擅离别,更遑论捱到这样最后一刻,亲眼看着他远走,可今日与过往不同,她不得不忍下心头万千不舍,生生站在这城墙上,什么也做不了。 她还未与长恭告别。 上一回与他一声未道便分开时,还是在鄞城的旧年夜,她为长恭要将她托付兄长一事生气。那一次纵然落了个鄞城城破,重伤几欲不治的教训,但连笙心中,并不觉得自己那一晚的置气有何错处。倒是此刻,人在城墙上站着,忽然便感到一丝不值。 这一回生闷气,纯粹只是自己自寻烦恼而已。 她心下忽起懊悔,战时儿女,本就与他聚少离多,不见时,思之如狂,见了,却反倒十日里头拿出八日九日来闹脾气。 连笙一时悔不当初,恨不能扇自己两下打醒自己。 如今也不知怎的,竟会莫名变得患得患失起来。过去曾经那样坦然,盲目地坚信长恭定然会是自己的,想他夜夜能入她的梦,老天爷既都如此安排了,怎会不教她顺顺利利嫁给他。于是当初如何恣意潇洒,不计后果轰轰烈烈的爱,却都成了今时今日的反衬。长恭向她告白,她却变得战战兢兢,日日忧思,夜不能寐,唯恐他有朝一日改变了心意。 大约过去不曾得到,便不必担心失去,而今已然得到了,再失去的滋味每每想起,便分外难受。 连笙心头如有一团细麻紧紧绞在一处,勒着她的一颗心隐隐发疼。两眼牢牢盯紧人群中长恭的身影,话哽在喉间,想喊出口,却又知他定然是听不见的。 这几日的桩桩件件一一掠过心口,想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偏偏因为这点鸡毛蒜皮害得如今连行前一面也见不着…… 她垂头丧气,眼角余光倏然便瞥见长恭路过的,少阳的马车。 刹那而起的羡慕里又带了点点妒意,当时为何脑筋一热,竟会拒绝少阳邀她同去军中的请求,无论如何,能见一面大抵也是好的。可是脑海当中念及此处,蓦然却又沉静下来,跟着缓缓叹了一口气。连笙心想,自己约摸心底深处,还是自私极了,哪怕是与他告别,也不愿意同旁人分享。 理应只属于她与长恭两个人的私话,既然避不得外人,便宁可不说。 于是她来送他出征,这样的心思,只适合自己单独体味,单独承受。诚如此刻一般,也好,她孑然一身,立在城墙上,目送他行远的背影,就这样默默承受便好。 心中半是伤怀,半是坦荡,半是怅然若失,半是如释重负。正在默然凝睇,忽如其来,竟闻惊空一声鹤唳。 长长的尖锐的一声,划开天际,似穿亘古,破风而来。 连笙霎时抬头,往天顶看去。 夕阳将头顶远天染出淡淡的金黄之色,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长风以外的痕迹,更不见有野鹤盘旋而过,明明方才耳畔传来那声鹤唳,却是清晰无比。 连笙疑惑凝了眉,低下头来再看长恭,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回了头。 正在她昂首仰望的当口,蓦一回头,望向城墙,连笙俯首的刹那,与他明明白白,四目而对。 他与她再见,于南阳城外半空,风飒飒,吹黄尘渐起,可也挡不住那双眸光紧紧交缠。 长恭原以为,她不会来了。 行前想到今日匆匆忙忙,以至于不见连笙便将赴战场,这一去不定凶险如何,若是但有万一,却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于是手只虚虚牵着缰绳,不过漫不经心地随着大军在走,人在马背上坐着,心却早已飞回南阳城里。 先前,少阳的马车在营外停住的时候,门前便来了小将通报,说是豫王府中女眷来了。他按捺不住心中大喜,趁底下副将点兵的当口,忙里偷闲硬是生编乱造了一个借口,要随豫王去营前接她。然而人到营前,正在翘首以待,却不想车帘掀了,探出头来的竟只有几名丫鬟仆妇与少阳。 少阳搀着嬷嬷的手下车时,他还心存侥幸,不住拿眼往车里张望,可是直到来人全数下尽了马车,也没有再见连笙的人。 心底的大喜瞬而换做大失,长恭双眸空空,只一眨眼便黯了下去。 连笙这连日来,究竟是在生他哪门子气,不得而知的百爪挠心几欲教他狂躁不已,分明这一日就要去寻她问个清楚了,偏偏在这当口又来了军情紧急。 长恭又烦又闷,只跟在豫王近旁,听少阳与豫王寒暄。 然而倏一抬头,却见少阳目光闪烁,无意瞟过他的身后。 他刹那有些奇怪,便仔细留神又以余光盯了两眼,见她竟真是时不时地向他身后在瞟。嘴里虽然在同豫王说着三军将士此行的辛苦种种,眼睛却是不由自主晃向他的身后。 长恭身后有什么呢? 他状若不经意地一回头,就见身后不远处,点将台上正在清点兵马的单庭昀。他长||枪作臂,指挥若定,趁着半分闲暇蓦一侧首,双眸含笑,嘴角微微翘着,抿出两只酒窝深深,不偏不倚,望向少阳。 少阳面上,忽然便起了半抹红晕。 长恭登时只觉心中似乎明白些许。 心里骤然而起的七分羡慕三分落寞,行前能再见心上人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相隔,也足以教人此去无憾了。只是连笙,如若连笙也能来送他,当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2 有多好。 他兴中落寞不已,直至发兵也未能提起精神来。无精打采出了大营,人正失魂落魄行于马上,却忽闻长空里,一声长长鹤唳。 他下意识循声,回头往城墙看去。 城墙之上,有一人独立。 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衣,并非正色,可于他眼中却是衣红胜火,即便远隔数十丈,仿佛也映出她佳人似雪,青丝如瀑半垂肩身,半扬空中,长风猎猎,一人一城,斯人倾城。 长恭霎时笑了。 眸中瞬而寻回的熠熠神采,他任由自己张扬的嘴角,绽开笑靥。 倏忽抬手将掌心置于心口,张开口无声向她唤道:“等我。” 回回他出征,都对她说,等我。 连笙刹那滚下泪来,也将手放在心口之上,无声答他:“好。” 卫家军出征了,连笙本以为将要空寂下来的南阳城,不想却是一切如旧,大概也唯有连笙自己,心中空了。 她又回到了在漫长的等待里度日如年的日子,天天盼着邸报,盼着豫王府门前出现的八百里加急回来传信的士兵。 只不过这一回,她身旁又多了一个与她同样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的人。 便是少阳。 少阳同她一样,心中挂念前方战事,成日里没有片刻的消停。然而少阳也与她不一样,连笙的担忧搁在心里,少阳的担忧却是明明白白的,无时无刻不放在嘴上。 她总是说书一般讲起所见所闻,她不比连笙,能在豫王跟前常常走动,自然凡事也比连笙听得多些,于是每每与连笙一处,提起一些连笙并不知晓的细枝末节,连笙也喜爱听她手脚并用,说书唱戏。 少阳的评书与戏文,道得是生灵活现,与那硬生生的邸报文字截然不同。她沉浸于少阳的“评书戏文”里,竟发觉自己从未这样切身感受过战局,不时心中又多有感慨。 但此一战艰险非常,素来所向披靡的卫家军竟会连连受挫,于连笙却也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 长恭领兵,与兆惠亲率的数十万大军相战于平野。 平野地势开阔,也正因此处四野平坦,一望无际,方得“平野”一名。 只是卫家军过去常年驻守一夫关,一夫关山高势险,比之此处截然不同,这些年来虽随豫王南征北战,但终究也没遇过这样四方空旷,竟无一物遮挡蔽身的战场。 卫家军与朝廷军交战不久,迅速便显出经验不足来。 偏偏还是屋漏逢夜雨,遇上了兆惠亲征。 半面将军兆惠,当初还在将军其位时,便以平地作战未尝一败闻名遐迩。这些年来虽因上了年纪,早已不上沙场了,但数十年来的实战积攒,又岂是长恭区区数年带兵、多读几大摞兵书能比得上的。 长恭每战,虽然不断变换阵法,以期攻其软肋,但终究敌不过兆惠应变自如。 时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时有假意退守请君入瓮。长恭与他交战,渐而便觉抵抗得分外吃力,连同三军将士连日损耗,亦是逐渐感到有些吃不消。 朝廷军人数胜于他们,装备精良胜于他们,过去尚能以战术制敌的,如今就连战术也胜于他们。卫家军不消多时,便明显居于下风。 连日败退,军中士气大挫。 眼见伤亡颇重,长恭正在焦头烂额,连夜召集军中大小将领,研讨对策时,忽然却听外头有人唤单庭昀。他匆匆出去片刻,少顷步履匆匆一掀帐帘闯进来,却是面色惊喜掺半,只压低了声音向长恭道:“大帅,外头有人来了。” “谁?” 长恭俯首盯着身前阵型图头也未抬,便听单庭昀话里的大喜过望,传来耳畔。道是:“武陵军,徐英达。” 长恭猛然抬起头来,怔在原地。 第111章 卷二十一 回京(叁) “徐英达?当真是武陵军徐英达?”长恭半晌开口, 尚还有些难以置信。 当初鄞城被围,以徐英达麾下武陵军为首,将卫家军困在鄞城城中二十日。虽然最后因大涝解围, 但那二十日里鄞城境况之惨烈, 至今想来,仍令经历围困的卫家军将士不寒而栗。自那以后, 卫家军与武陵军便交恶结仇。 这几年东征西讨,也曾与武陵军打过几场战事, 互有伤亡, 梁子便也越结越深。 如今武陵军为朝廷主力之一, 与卫家军连日厮杀,正在酣战的当口,主帅徐英达这时候来卫家军军中, 却是为了何事。 长恭极是不解,蹙眉向单庭昀一点头,道:“请进来吧。” 单庭昀人刚应一声往外走,长恭立时又喊住他, 叮嘱一声:“小心一些。” “是。” 单庭昀去后,不多时,便引了一位虎背熊腰悍将模样的人进来。身上一袭黑披风, 近脚踝处,还有夜中急急行路沾染的霜露与泥点。 盖因徐英达身份特殊,入帐前长恭便已寻了缘由,遣散原在帐中的众人, 此刻帐内唯余长恭立于正中,并单庭昀在帐门边上,注视身前徐英达的一举一动。 徐英达并非孤身一人前来,来时身旁另有一位副将跟着,只是眼下留了副将在外,只身进门。甫一进门,却猛然便向长恭单膝触地,行了一个大礼。 长恭与单庭昀皆是吃了一惊。 眼里的戒备未消,长恭并未上前扶他,只往前凑了一步,略略躬身问道:“徐将军这是做什么。” “徐某人有罪,特来向卫将军请罪——” 长恭一愣:“徐将军何罪之有?” “恩将仇报,是为大罪。” 他埋着头,虽压着嗓子,却也是掷地之声。长恭一时更是不解:“我何曾与徐将军有过恩情?” 恩情并无半点,仇倒是不少。 可徐英达抬起头来,只问道:“卫将军可还记得兖阳城中治疫一事?” 兖州治疫。 “徐将军莫不是……” “徐某兖阳人氏,多年戍边,然父母妻儿皆在兖阳,当初时疫凶险,家中老小虽食官盐并未沾染,但朝廷事后放火烧城,若非卫将军亲入兖阳城中救人,只怕如今徐某阖家上下早已葬身火海当中。卫将军之骁勇,于我全家有救命大恩,徐某没齿也不敢忘。” 他说着,竟又以额点地,拜了下去。 拜在长恭跟前,长恭一时怔怔立住了。 世事因果,不想竟会以这种方式报到自己身上。心中一念感叹之后,忽而又起一些侥幸,这样机缘巧合,当时若非连笙莫名其妙与他置气,自己也不会因为追她而赶去兖阳城,若非他亲入兖阳城中,只怕也没了今日这帐中一幕。 他当下有些感慨,出神立了片刻,意识到徐英达还在身前地上跪着,便伸了伸手,虚虚扶他一下:“徐将军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3 言重了,先起来吧,起来说话。” 徐英达颔首一点,方才顺他手势站起身来。 眼前这人身形高壮魁梧,帐中火烛将他身影映在壁上,勘勘竟是顶天立地占了整整一面白帐。长恭略一沉吟,只问他:“如今你我立场不同,徐将军漏夜前来,是冒性命之忧,若说只是前来谢我一声,怕这代价当有些大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徐英达一笑:“实不相瞒,确实是为答谢卫将军。” “只为答谢?” “是。不过徐某人既然冒死来了,就断不会空手空口,我愿率武陵军八万兵马,向豫王殿下投诚。” “徐将军要叛了朝廷?”长恭一时诧异,就见徐英达点头致意。 帐中当即陷入一片死寂,长恭抬眼望向帐门前守着的单庭昀,单庭昀面上,亦是大骇。 “徐将军此话,事关重大,将军如何就会改变心意,愿意追随豫王殿下了?” 长恭回眼紧紧叮嘱身前徐英达,目光沉稳,心中却是戒备非常。光说徐英达甘以项上人头做赌注,冒武陵军上下八万余众将士人头落地的风险,亲自潜来卫家军军中,这一举动本身已是非比寻常。而他非但做了,还明目张胆向长恭剖明心迹——愿叛朝廷,转投叛军。 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则徐英达乃真心诚意要反兆惠,弃暗投明,二则便是有诈,以假意投诚,反将要置卫家军于死地。 长恭身系卫家军十数万将士性命,后方更有雍州襄州,豫王与天下万千百姓,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他两道目光寸步不离,落在徐英达面上,试图从他面上一笑一顿,眼神一闪一动间,盯出些许端倪来。于是便见徐英达眸中恳切,抱拳应道:“良禽择木而栖,士随明君,更无不可。” “将军视豫王殿下为明君?” “是。”徐英达道,“这些年来,兆氏一门把控朝政,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少帝虽然人在其位,却是名存实亡。兆氏推新政、修律法,明面上是重整朝纲,实则却是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朝中风气江河日下,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庙堂之高尚且如此,江湖之远,更是人心不古。兆氏一门只求己身荣华富贵,却将万千黎民百姓的死活置之不顾。暴君恶行,早已为人诟病许久。” “当初我误信兆惠,以为卫家军当真叛了,是故不遗余力剿杀叛军,而今回头再看,这些年来两方所作所为,竟是高下立判。想来当日若无天助将军,若是教我误杀忠良,光想也是后怕不已。心中每念及此,悔不当初,于是为偿旧债,特来投诚。” 徐英达一番话,字字肺腑,话毕躬身,几欲再拜以示赤诚,亏是长恭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了。 两手搭于他的臂上,长恭默默沉思片刻,只问:“将军可想好了?” “已然想好。” “并非是我信不过将军,只是我肩负三军重担,势必慎重起见,将军此来肺腑一言,在下铭感五内,但毕竟兹事体大,将军空口……” 徐英达便笑,厚厚双唇大大方方一咧:“徐某先已说过,既然冒死来了,必定不会空手空口。” 他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沓信封装的纸笺来,递与长恭。 那些白纸黑字,中有几幅似是有图,折叠工整,长恭接过展开两张,粗粗扫了一眼,却是瞬即抬头,面色一变:“这是……” “是朝廷军的布防图与几项近日行军计划。” 话音落,帐门口立着的单庭昀也是满面大惊。 他与长恭迅速对视一眼,便见长恭合上纸笺,半信半疑问道:“将军竟肯将此机要透露于我?” “是。”他笑笑,“既已决意投诚,自当拿出万分诚意来。” 眼见长恭手握纸笺,犹豫不决,干脆便又推波助澜问了一声:“将军且看如何?是我明日便举旗反了……” “徐将军不急。” 长恭迅速出声打断他的话,只见他目光盯着自己手中信函,便将一沓信封一折,收下揣好,而后恢复了面上镇定神色,道:“现下时机未到,兆惠将军集结兵马,不单只有武陵军一支,贸然倒戈为时尚早,只怕得不偿失。倒不如先耗上一阵,将军既然已将布防图这等机要都交与了我,我自当不负将军好意,借此机会,削弱旁支兵力,武陵军只消静观其变,伺机而动。待到时机成熟,你我联手,一举击溃朝廷兵马,岂非事半功倍。” 徐英达颔首赞同,转而又似心有忧虑,再问了句:“只是这段时日……” “这段时日,武陵军照旧行事即可。徐将军此番回去,但可传令军中,以神佛托梦为由,命军中将士皆于右臂上系红色布条。长恭受将军一臂之力,自当还报,待将军回营后,亦可传令三军,见红布条者不杀,以示我方诚意。” 徐英达当即猛一拍案:“好!” “卫将军不愧将门虎子,英雄少年,胆气过人!” 一通夸奖后,二人又伏于案上,再就倒戈一事细枝末节,细细推敲排演了半日。约摸商量了半个时辰,见天已然不早,徐英达从军中偷跑出来,也当尽快折返,以免夜长梦多。于是才又戴上黑斗帽,与长恭躬身拜别。 披风将他裹成一团夜色,帽檐遮住一整张脸,转眼便消失在营帐外的漆黑当中。 长恭命单庭昀好生将他一行送出营去,少顷过后回来,单庭昀进门便问长恭:“大帅以为,今晚之事,如何来看?” 长恭只一摇头:“难断真假,需观后效。” “那我们随后如何?” 长恭遂而低头盯向案上信函,面色凝重沉思片刻,方道:“明日先照这情报上的一试,切记不可投入过多兵力,实在大不了便是再输一场,倘若情报有假,也好及时止损,倘若为真……” 他话毕不再说下去了,抬头盯紧单庭昀。 单庭昀瞬即会意,亦是两眼发紧,道:“好。” 这一夜,长恭帐中,漏夜灯也未熄,他与单庭昀两人就徐英达送来谍报细细研判了一宿,及至天明,速速传令军中,以骁骑营三千精锐,奇袭朝廷侧翼兵马。 这一场奇袭,不想竟会大获全胜。 连日来压抑沉闷的卫家军军中,忽如其来一场胜仗,军中士气显然大振。紧随其后两次三番,卫家军屡出奇招,均以大败朝廷一方收场。 徐英达所递情报,竟是半分虚假也无。 长恭大喜过望,乘胜追击,连挫朝廷军。 朝廷军连受重创,兆惠正觉疑虑重重,疑心军中是否出了内鬼的当口,是夜转变战术,派了武陵军并另一队兵马共十数万人,突袭卫家军。兆惠以人数压制敌方,以期扭转情势,却不想武陵军八万大军才抵卫家军军营前,人与卫家军大军短兵相接,竟就听得卫家军军中金鼓大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4 作。 然而鼓声急急狂如骤雨,敲的却是武陵军的号令。 徐英达亲自领兵,武陵军倒戈! 两月后的南阳城,这一早连笙才起,便听喜鹊在外头叫个不停,心知定然有喜报。果不其然,半日过后,就见军中信函送抵豫王府,称卫家军从平野一路追击,直捣黄龙,应是不日便将兵临永安。 豫王一行,已然可以及早准备,重返京都。 回京! 豫王见信,大喜过望。 第112章 卷二十一 回京(肆) 平野一战武陵军临阵倒戈, 震撼朝野。 兆惠大发雷霆震怒,沙场之上驰骋半生的金面将军,闻讯竟因气极险些没能站稳。卫家军几日奇袭, 已然折损了己方不少兵马, 如今八万武陵军,说倒就倒了, 八万将士!兆惠一气之下,传令要诛武陵军全军将士九族。 但诛九族, 哪里还有天时地利留与他来诛九族。 长恭与徐英达双双联手, 直击朝廷军大营, 朝廷军遭遇此次出征,最大一场败绩。重创之下,全军撤兵北逃。 此是千载良机, 长恭怎甘放过,当即拍板,乘胜追击。 而后这一追,便是一路通天大道畅行无阻, 于两个月后直抵永安城下。 兆惠大势已去,大军兵临永安城,将京都永安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门紧闭, 城中守军及见大军压境,皆是惊惶不安,正在猜想大军将于何时攻城的惴惴之际,却忽闻城外齐呼声声。 卫家军并未吹响攻城号角, 反是高声齐呼,向城中喊话。 初时那话音杂乱,又被周遭的闹哄哄掩盖住了,听得并不真切,渐渐地便觉身旁众人屏息安静下来,四下里满城寂静,外头的喊话声方才逐渐清晰起来。声声入耳,震得通身五脏六腑皆在回响,竟是卫家军在劝降。 他们高喊降者不杀,与守城将士点名道姓,直言归顺之后利好种种。喊声齐齐,响彻四野。永安城中,非但守军,便连百姓也是人心惶惶。 城外一连喊了两日,城里百姓士兵也一连惊恐不定,捱了两日。 待到第三日再喊时,长恭下令再将话里辞令更改一番,只道今日独独再喊最后一日,日落以前,城门若是未开,卫家军便将攻城。届时城门一破,城中守军是死是活,便听天命,再非卫家军所能左右了。 底下大将小将得了令,急急便传令下去。 当此时,城外四方黑甲遍野,密密麻麻呈摧枯拉朽之势,卫家军的攻城车已然运到了城墙底下,炮塔架起,□□手蹲于阵前,整装待发,立于□□手后的万千甲士,依旧高喊。城外山呼之声,如雷贯长空,轰鸣不绝。 城中渐而四起的焦躁情绪,却又因军令未下,不敢妄动,转而被濒死般的恐惧之感牢牢压着,一片死寂之下,是躁动不安的汹涌暗流。 一片撼天动地的喊声里,长恭走出营帐,也到了阵前。双眸紧紧盯住永安城城楼,面色坚毅,眼里已然带了胜利在望的点点光彩。时已日昳,距这一日终了,也不过数个时辰了,卫家军以日落为期,再过不久,若永安城仍旧不降,只他一声令下,便再由不得他们。 永安守军降或死守,而今于他来说都已是一样的。 长恭回身望了一眼身后大军,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边。他有大军在握,即便攻城,定也不出子时便可攻破城门,当年匆匆与此地一别,不想竟真就阔别了永安城多年,这一日结束以前,终于是要重返永安了。 长恭心下感慨万千,再回首望向城楼,城楼之上,死水无澜。 他眯了眯眼,日头渐渐往西,将要坠入西山以后,他昂首望着城楼之巅,缓缓抬起手来。 平地而起的长风,吹开他肩上垂落的披风,披风一角扬于风中猎猎作响,长恭人在令台上站着,右手高高举过头顶,身旁万千将士倏忽屏息,竟是瞬而没了声响。 刹那间,遍野呼号沉寂下来,千万双眼睛都在盯住他高举的手。只待那只手一落下,只要他一声令下…… 长恭越过头顶的手指暗暗发力,紧了紧,胸中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他微闭了闭眼,右手就要顿落之际,却忽见永安城城楼顶上,扬起了一面白旗。 四野俱寂,于这一片沉寂当中,古老厚重的城门闷闷传来“吱——啊——”的声响。 城门大开。 永安,降了。 连笙到京都时已是傍晚,车窗外远天昏黄,给旷野镀上一层归家的暖色,她抬首望向城门,恍然间忆起那一日离开京都的清晨。那一日清早的凛冽之意尚且记忆犹新,城楼上悬挂的卫大将军首级,人在城外等候长青出城的惴惴不安,转眼已是数年。 数年过去,她终于又回来了…… 心中一时五味陈杂,便见几辆马车前前后后,驶入永安城门。少阳与她并坐一车,入城门后,车外的人便渐渐多了,连笙遂才又放下车帘,安然靠坐车中。 马车行在石板路上颠颠簸簸,行了半日终于才停下来,连笙小心探头又往外张望一眼,却发现眼前不是别处,却是豫王旧时府邸。 前方一辆马车载了豫王,身后另有一辆马车,是长青并墨白二位先生坐的,此时此刻也停在一旁,并未有往将军府去的架势。许是想先送了豫王与少阳,再行送他们几人回将军府,可是豫王与少阳,怎的又会回到豫王府中来? 而今王爷身份已然不同,初时起兵,打的名号乃是清君侧,但听闻此次入京前,少帝却突发时疾,身子似乎并不大好了。朝中见风使舵,自卫家军顺利入主永安城后,明里暗里早已纷纷改作拥立豫王。当日少帝登基,便是仗了兆惠手握重兵,而今兆惠已然无权无势,被羁于天牢当中,少帝年弱又失了靠山,许是不久,应有一纸诏告,将要退位让贤了。 豫王如今,不过人人嘴上并未说破,实则已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新君了——是以连笙感到万分奇怪,豫王与少阳,不入宫中,反回豫王府来? 然而心头转念一想,又觉也是理所应当。少帝尚未退位,人还在龙椅上坐着,豫王怎好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住到宫里头去。 于是心中又似豁然开朗,顾自笑了一声,等着安顿了豫王与少阳,她好随长青回将军府。只是人在车中坐着,就听前方一声“末将恭迎殿下”,隔着车门远远传来,是单庭昀的声音。 连笙听见,心头一念乍起,可是长恭? 想着才又坐不住了,急忙整理一番,回头扶了少阳下车。 早已有伙计飞快来放了脚垫,豫王少阳并身后长青等等,一并下了车来。连笙两脚甫一落地,抬首便见单庭昀立于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5 豫王跟前,身着便衣,笑靥不改,人虽瘦了些,倒也精神十足,可是左右却不见长恭的身影。 单庭昀及见豫王,以额触地,躬身拜道:“末将恭迎殿下回府。” “单将军快快请起。”豫王话说着上前一步,连忙抬手虚扶了他起来,然而扶起他后却也是左右望了一眼,嘴里疑惑一声,“怎的不见卫将军。” “大军初入城中不久,军中诸事杂乱,大帅今日因有要事缠身,实在抽不出身来迎接殿下,方才遣了末将前来。”单庭昀略一低头道,“未能远迎之罪,还望殿下恕罪。” 豫王一笑,面上自是不怪的,反还又宽慰了两声,只道此番教他们辛苦了。 话说着几人寒暄,立于王府门前,皆是别后重逢又添得胜的喜悦之情,无不溢于言表。值此当口,却唯有连笙心头忽起一些失落。 应是希望落了空后的怅然若失,本以为,可以及早见到长恭的…… 耳朵里只下意识地听他们谈话,不过这几日的安排云云,倏忽飘来单庭昀的一句,说是卫将军府因被抄后破落不堪,翻新尚且需要一些时日,眼下便只得安排长青几人仍旧于豫王府上住着。长青与二位先生自是并无不可,可连笙原本已是黯然的心头,却平白更添了些堵。 这样的情景,倒与当初初入南阳城时分外地像——长恭没能来,自己却又要在豫王府上寄人篱下般地待着。 连笙也不知怎的,忽而间便分外念起独行独往的时光来。 想是自己天性里头不甘束手束脚,总觉豫王的府邸不比卫将军府逍遥自在,过去并未察觉的,如今反倒是想念得很。 想着又抬眼悄悄望了少阳一眼,心里头一点私心也似投水葫芦一般浮了起来——许是还有一层缘由,她不想住在豫王府里,只因不想她与长恭每每见面之时,总有少阳在当中杵着。 心里到底仍是横了个梗。 连笙一面鄙夷自己的小心眼,一面却也禁不住醋意侵蚀,任由自己往那小心眼里钻。 正在郁闷缠绕的当口,听见豫王人等预备入府,少阳邀连笙与她同住,连笙纵使心中不愿,面上却也推辞不得,只好应下。一手提了提肩上背的一只随身包袱,便见少阳前行几步,挽了豫王的手臂往府中去。 她身份低微,自是不好走在前面,便候在一旁等到众人走完了才跟着上前。然而人还未能踏入王府门槛,便觉臂弯被人倏忽一拉。 单庭昀悄悄拉住她停了下来,“单……” “你快快收拾收拾,安顿好后出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单庭昀不等她将一声招呼打完,已然凑在她的近旁悄声说道。 “我吗?” “是,快些去吧。” 连笙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由跟着照做了。 只她始料未及的,放完行李跑出来后,单庭昀转眼带她去的地方,竟会是天牢。 天牢前,远远已有一道身影守在牢门口,天已暗了,唯有牢门口的火光映出那道身影轮廓,但连笙只瞧一眼,也清楚认得出他来——正是长恭。 单庭昀先时说他要事缠身,连迎豫王此等大事都推脱了,却不想是他撒了谎,长恭于此站着,显然已是候了多时。见到两匹马只从远处奔来,眼里微光亮了一亮。 单庭昀翻身下马,一声招呼也不打,熟稔至极:“人我帮你带到了,接手吧。” 长恭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直直便只望向他身后连笙。 小别后,重又相逢。 思切切,尽付与卿。 连笙勒住缰绳,跟着一并跳下马来。 牢前火光照映彼此眼中闪闪烁烁,长恭与她相看许久,万千相思哽在心头,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两两相对立了许久,终却只是挤出一句:“来了。” “嗯。” “随我走吧。” “要去哪里?”连笙喊住将要转身的他,便见他眸光略略低了一低,道:“有些事情,这些年来你为我操劳许久,陪我忙了许久,也该与我一同知晓结局。” 他抬眼望向牢门,牢门上刻的“天牢”二字,在跳动的火光里忽明忽暗,却又清晰无比。仿佛真相扑朔迷离,他与连笙追寻了这么多年,也终究是要揭开谜底了。 他不顾单庭昀与牢前守卫还在场,转身伸手牵起连笙的手:“随我走吧。” 连笙手心温热,被他攥在手里,蓦然感到他的五指透骨冰凉。心中一动,不由将手反握,紧紧握住,抬头深深望进他的眼里,颔首答了一声:“好。” 第113章 卷二十一 回京(伍) 连笙与长恭入到牢中时, 外头天已黑完了,牢里却是灯火通明,唯有木栅栏与厚实砖墙围起的角落里, 阴暗处光照不见的, 仍与外头夜幕一般,漆黑沉谧。仿佛埋藏了许多同样见不得光的秘密。 狱卒引着他二人径直走向一处牢门前, 显然已是提前打过招呼,并未多说些什么。然而手中提着的灯笼照亮牢前暗地, 映出牢中一人独坐的身影时, 连笙借了一点微光细细辨认, 方才发觉牢里的人竟不是兆惠,而是秦汝阳。 左相秦汝阳。 “这……”连笙一声细弱的话音,牢中那人登时抬起了头, 向外望来。 “将军,那小人便先告退了。”狱卒将灯笼插于墙上一只小洞后,识趣地道了一声。 “去吧。” “不打扰将军私话,牢中狱卒皆已遣开, 将军若有事,只管高声招唤便是,小人就在外头守着。” “好……” 然而话音还未落, 就先已听得牢中一声嗤之以鼻的冷笑:“卫将军——将军如今真是大不同了,不过是来探个监罢了,也要这般兴师动众的。天牢重地,将军说来就来了, 说撵人就撵人,当真风水轮流转呐。卫将军今日一朝得势,天牢里头也能呼风唤雨,可又想过当初老将军被关在这儿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话里多少嘲笑奚落,提到已故的卫大将军,连笙心中一时气结,刚要开口顶回去,转眼却被长恭抬手拦住。 他像是知晓连笙要驳斥秦汝阳一般,一手虚虚挡了她一挡,兼着面上不动声色,只飞快向那狱卒略略颔首道:“先去吧。” 话音低低的,那狱卒是个有眼力见的,得了令赶忙便低头弯腰地走了。 待到狱卒远去的脚步声渐而消失,牢门前重又安静下来后,长恭方才正身面向秦汝阳,道:“秦大人。” “卫将军将我关在这里,还喊什么‘秦大人’。”秦汝阳隔着牢门啐上一声。 “大人收监之时并未革职,我喊一声‘秦大人’,本也无错。” “你也知道我未革职。”秦汝阳说着又是冷笑一笑,“我未革职,仍是左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6 相,卫将军一个逆贼,拿什么原由也敢抄我左相府,拿我下狱。” “我听大人这话里意思,是觉自己此番投狱,冤了?” “师出总该有名,卫将军当日带着兵马,二话不说闯我府中拿人,且教我如何作想。” 秦汝阳话毕,长恭不由便是“呵……”地一声。 而后也不知如何突然怒火中烧,猛然间提了嗓子喝道:“秦汝阳!你毒谋先帝在先,栽赃忠良在后,拿你入天牢,又有何冤!” 秦汝阳一怔,继而又笑了笑:“我毒谋先帝,卫将军无凭无据,有何理由说我毒谋先帝。” “凭你府上有座蛇屋。” 话音落,便见秦汝阳蓦地敛了笑容。 “当日将卫氏一门扣上谋反罪名的一笼子蛇,可与你府上祠堂暗室里豢养的那些,一模一样。若说卫将军府里有蛇是罪,那左相府又如何逃得了干系。” 秦汝阳面上阴沉,反倒眼里转而迸出阴狠笑色,盯着长恭:“我就知道!卫长恭,那日入我蛇屋的人果然就是你!” “是,是我。” “那当日在祠堂里头,动了堂上摆放的灵牌的人,也是你。” “是。” “你无缘无故,为何要夜探我左相府!” 秦汝阳声色俱厉,似是这番疑问也已在他心头盘亘多年,终于两两针锋相对,可以一解心中多年谜团了。于是盯紧了长恭,眼珠一动也不曾动。 长恭直视他的双眼,毫无惧色,只略略犹豫片刻,便开口道:“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庆历二十六年秋,江州顾家。” 话一脱口,遂就感到牢中一片静默。 如坠牢内昏暗之地,没了半点生气的静默。连笙紧了紧双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在掌心留下道道月牙嵌痕。她两眼望向身前长恭,烛火映出他的侧面棱角分明,眸光坚毅,然而望向牢房之中,却不见半点波澜。 这出十余年前的旧案,终于被他明明白白问出口时,不想却是这样的平静。 偏就在这般平静里头,刹那两声哈哈大笑,秦汝阳回荡于空旷牢房的笑声:“我果真是没料错!你正是顾家旧人!当年跑掉的那个小孩儿,果真就是你!” “你早就猜过是我。” “何止是猜过,你身上揣的那块玉佩,当日兆将军曾亲眼见了,早已笃信你的身份。我与他皆深信不疑,不过就是想听你亲口一言罢了。想知道你夜探左相府是为何事,不想你竟真是为了江州顾家,不想你当初曲曲折折,还真就查到了我的头上来。” “卫长恭,可惜了,”秦汝阳说着平缓了笑容,“只差一点,你却先被我摆了一道。若是老皇帝没死,若是卫家一门没成逆贼,你已然将要触手可得当年真相了。” 长恭怔了一怔,心中一时感慨,世事万状,可半路杀出的变数,谁又说得准。 但心想着,面上仍要固执道:“这有何可惜的,当初你摆我的一道,如今不也悉数还回来了。眼下被关在牢里的人,才是输家。” 他顿一顿,又喝一声:“我且问你,为何要杀我顾家满门?!” 秦汝阳面上眨眼竟却泛起戏谑的嘲笑,道:“你有能耐,何不凭自己本事去查个明白,巴巴地还要跑来问我。卫长恭,我偏不说,顾家旧人,等到你下了黄泉地底,再去找你老祖宗们问吧。” 他哈哈大笑着,话毕还又别过了头,一张嘴巴闭紧了,竟是死鸭子嘴硬,再撬不开的。 长恭想来逼问他一番,不想会吃个闭门羹,眼见牢中眨眼陷入僵局,倏忽又缓下劲来,转而叹一口气,移开话题道:“我是顾家旧人,你又何尝不是赵国旧人……” 只此一句,连笙便见牢内秦汝阳的身形颤了一颤。 她眼尖见着了,长恭亦是捕捉住了这一瞬间,心中料想有戏,便又引着秦汝阳的思绪往下叹道:“当日再探左相府时,去了你房中密室,见过被你藏于地底下的一身龙袍。当日不察,以为是你有谋逆之心,如今再想,却觉那龙袍制式略有出入,并非是我大齐皇帝穿的,倒是像极了旧时赵地之风。” “秦汝阳,你非齐国人,你私藏龙袍,也并非是为一己之私。你要复旧国,要匡扶前赵皇室血脉,可教我说中了?” 秦汝阳默不吭声。 “我想有一桩事,你应也是不知道的。当初疑心到你头上时,我曾不远千里,去了一趟漳州……” 终于这一句,才叫秦汝阳回过头来。 “你非齐国人,你也不姓秦,漳州石垟镇上那位秦汝阳,被你冒名顶替的,不知死时可曾瞑目?这么多年过去了,魂魄可曾入过你的梦?” 长恭两眼目光直直,越过木栏间的空隙,投落在秦汝阳的身上。 秦汝阳忽而一声冷笑:“是我忘了,我早该想到,你既已查到我的头上,怎会不再去查查我的底细。” 他昂首一抬:“不错,我是赵国人,潜伏齐境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复我赵国。” “细作?” “呵,当初赵、齐、燕三国纷争,谁没派过细作。只不过我逢了些时运,撞上这位穷秀才,取走他的户籍文书,从此一路顺畅一些,官至左相罢了。” 他话里毫无悔意,仿佛当初拦路杀的那人,不过一只蝼蚁而已。 长恭皱了皱眉,心中极是不快,可眼下套出秦汝阳的话来打紧,遂才只有压下心头不爽,又往下引他:“但你没成想,赵国亡了。当时你人虽在朝中,却因官职低微毫无所用。想你本是心灰意冷,却没料到,后来竟在朝中见到一位旧国故人——九皇子……” 九皇子。 秦汝阳登时瞪大了眼。 他满目惊诧望向长恭,不想他会连此一事也查了个清楚,可转瞬复又了然笑了笑,道:“我差点都要忘了,你在鄞城,自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话毕含笑,笑容尚还挂在嘴唇边上,然而两眼倏忽间,竟是蓦地发狠。面色瞬息大变,陡然换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向他吼道:“当日你去密室,就该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纵使你逃脱了,次日到军营中,也该二话不说了断你的性命!是九殿下一时的不果决,酿成了今日大祸!酿成了今日大祸啊——” 他话到尾端,已然半是狠厉,半是呼天抢地。长恭定定见他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缓缓道:“其时我还不知兆惠将军身份……” “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该杀!”他眼神凶狠,利箭一般射来。 “所以我母亲呢?她于你可是所谓‘该杀’?” 眼见时机恰好,长恭旁敲侧击,终是又将话端引回了江州顾家之上。 便见秦汝阳面已不见初时镇定神色,满眼恨恨,脱口只道:“是,你母亲知晓一切,所以她不能活!” “她知晓什么?”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7 “知晓萧夫人身份,知晓九殿下的来头,九殿下身世如此大忌,怎能容她活于世上。” 话音落地,连笙只见长恭双拳骤然紧了,他暗暗牙关紧咬,几乎憋于齿缝,一字一句又问:“那顾家上下四十一口人……” “呵,”秦汝阳一声冷笑,“那年饥荒,你母亲是以江州顾家的名义搭粥棚,全也怪她自己命不好,施粥救难,竟教当时尚是河间巡抚夫人的萧夫人撞见。萧夫人既已撞见,又怎会放过你们顾家。” 刹那八岁那年熊熊的火光冲天入眼,人与马哀嚎嘶鸣不绝于耳,爹爹的银枪,妹妹的嚎啕,一声声一幕幕,全数伴随热血,“轰”地涌到长恭头顶。他一时失控,吼出声来:“我娘从未向家中提及!从未!顾家上下,无人知晓,那是四十一口人!四十一条人命!” 几乎已是声嘶力竭的怒吼。 “我说了,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该死。”秦汝阳却只低低地道,话毕目光一沉,又阴恻恻盯住长恭,“恨只恨,当初顾家满门,偏偏却放过了你。” “长恭……” 长恭人就要拔出剑来往里闯进去,却被连笙忽地握住手。她紧紧拉住他,阻止他的一时冲动。说话间秦汝阳却已是直了直身子,又背靠墙角重寻一个舒坦的姿势坐好,仿佛此地不是天牢,倒是奚落门外那人,见他浑身气得发抖而觉有趣的戏台。 连笙立于长恭侧旁,轻轻劝他:“可以了,回去吧,你今日已太过疲累,咱们改天再来。” 长恭抬眼望向牢中,秦汝阳隐于晦暗里的目光,却也清晰写满嘲弄,如影相随附在他的身上,他是也感到疲惫不堪了。 于是终于才又默默低首,执了连笙的手道:“走吧。” 身后秦汝阳一言不发,长恭就在他戏谑的两道眼神里,步履沉重,出了天牢。 天牢外,单庭昀仍旧候着,见到长恭神色疲乏至极地出来,连忙便迎了上去。 连笙请他去备马车,要单庭昀先行一步,送长恭回住地歇息。单庭昀正是满口应下,却不想长恭会一紧连笙的手。 她望向他,便见他强打起一丝精神,道:“马车还是去备,只是我先送你回豫王府。” “我无妨,应是你先……” “我还好,缓一缓便无事了。”他说着又抬首望她,“只我原本还有些话要与你说的,不想再缓了。” 两道眸光深深,深深落进她的眼里。 当着单庭昀的面,连笙蓦然只觉两颊发烫。 长恭不等她再辩驳,又向单庭昀一点头道:“快些去吧。” “哎,哎,好……”单庭昀一笑两只酒窝,足尖一点,便飞快向车马棚飞奔而去。 第114章 卷二十一 回京(陆) 驶往豫王府的马车, 颠簸着缓缓行在永安城的大街上。 连笙与长恭坐在车内,外头夜市的热闹反衬出此刻车厢之中寂静无话,连笙微微有些慌乱的心跳, 伸手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她的正对面, 长恭双肘撑在膝上,略略弓起的脊背, 埋着头。眼眸落在一片暗影里,被车中昏沉夜色挡住的半张脸, 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也不知是否方才与秦汝阳的一番话尚未缓过劲来, 长恭闷头坐着, 虽然一言不发,却也教人感到他的周身乏力。 想来似乎有些仓促,他们追寻当年旧案真相, 找了这么些年,经历桩桩件件,以为终于走到这桩旧案的结局了,连笙在入天牢以前, 还怀揣了一份使命达成的庄重之感的,却不想竟会这样匆匆忙忙。与秦汝阳隔着牢门,短短几句话便道完了。十几年, 一朝了结,一时心里有三分的如释重负,七分却是空落落的。 连笙想来,亦是不太好受, 然而再看长恭,料想他心中失落,怕是只有更甚。 于是连笙默默往他身边坐了坐,用手顺着他的肩背,柔声劝慰他:“都过去了。” 长恭没有抬头。 四下静谧无声,连笙的手停在他的背上,一时尴尬无比,觉得自己似乎自作多情了,不由讪讪地又想缩回手来。然而手才离开他的脊背,却听见身旁埋着头的一声:“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许久未见,一见面却就教你见我这副模样。” 他低低的埋着脑袋,似乎只是不敢看她,连笙心头刹那像被筛子密密筛过,化作疼且柔软的一片。她重又将手覆在他的肩背之上,小声道:“何必与我生分。你能在我这里,不设心防,不必伪装,我反倒很高兴……” 长恭方才缓缓抬起头来,侧过身子,眼神疲惫,却又在眼底浮出些微亮光来,低低问她:“那你呢?” “你在我这里,可也是不设心防,没有伪装?” 连笙顺过他脊背的手一顿,一时又默默收了回来,垂眼道:“怎的问起这些来。” “当日离开南阳城前,我仍还记得,你似乎不大高兴。”他停顿片刻,“可是在生我的气?” 长恭一句话,遂才又将连笙的思绪带回数月以前。心头刹那而起的千回百转,不解问他:“已然过去许久的事情,怎的今日又提起来。” “时日虽已过去许久,但心中郁结却过不去。当日我便想去豫王府寻你问个究竟的,不想会被这场战事打断。虽然于你许是久远前的一场闷气而已,于我却是数月来的相思结于一处,每每想起来,总是想到你别前的不快,心中又如何放得下,过得去。” 他眸光微动,拢住连笙,柔声又问:“如何,可是在生我的气?” 连笙落于他辗转温柔的眼神里,心下蓦然紧了又紧,只轻轻道:“已然过去了……” “当真过去了?” “嗯。”她一低首,“你心中郁结,我又何尝不是相思,别离日苦,再大的气闷,也都过去了。” “那往后呢?” “往后什么?” “连笙,战事已了,往后我便再不走了,往后若再有生气的时候,你又该如何过去。” 连笙一时沉默不语。 “连笙,往后若你生气,也定要先教我知晓,好不好?” 话毕便见连笙抬起头来,目视长恭。 两两相望的瞬间,流光交缠,情深至笃。连笙沉陷片刻,低低道了一声:“好。” “你说要有话与我说的,可就是指这些?” 一声“好”字话音还未落,连笙又想起似地问他。然而长恭却在眉眼倏然的浅浅一弯里,摇了摇头。 “不是此事。此事不过听你一言,心头念起,不吐不快罢了。” “那你是为何事……” “连笙,”长恭忽然伸手,握住她置于膝头的一双手,将她合手安放于掌心里,长恭凝视她的双眸,道,“战事已了了。”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8 “我知道,我已回来京都了。” “你没明白我所指的话,”长恭微微笑道,“战事已了了。” 连笙一时满额雾水,不解凝望于他,便见他有些无奈又笑出声来,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才过几年?脑袋就已不好使了?说过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话。” “当日在鄞城,与你说过的话——如今战事已了,我还活着。” 长恭话至此处,连笙忽然只觉记忆当中清晰无比。鄞城的凉夜,怀里不尽温暖,斯人落于耳畔的轻声低唤:“等战事结束,若还活着,我娶你。” 而今在这隆冬夜里,长恭重又执了她的手,温柔道说: 战事已了,他还活着。 时空叠合,刹那折返的这些年来,一幕一幕,一一浮现。 连笙眼底涌现的难以置信,仿佛眼前一切极不真实,她曾苦苦等候了二十余年,终于这一句话就摆在自己跟前,竟然会觉发梦一般。 脑袋发梦,人便也跟着发懵了。 她半晌嗫嚅开不了口,不知该是喜极而泣还是手足无措,怔怔然就傻在了原地。眼前长恭和暖笑靥,手心里传来的融融暖意,还在烫着她的脸。连笙面上火烧火燎,便听得外头一声马儿嘶鸣,车夫隔门的喊声传来:“将军,王府到了——” 她闻声连忙只一低头,抽||出手来:“我该回了。” “回吧。”长恭没有拦她,只仍旧含笑望着她。 连笙埋着脸起身,就要开门下车。 “连笙。” 长恭在她身后又唤了一句。 “嗯。” “王爷许是不日便将登基,这几日我应会很忙,可能抽不出空来王府见你……” “好。” “我已向王爷提了重新修缮卫将军府,一切待到来日大典之后……” “嗯好!”不等他将话说完,连笙已然先行一步面红耳赤打断了他的话。 长恭眼里发笑,就见她慌慌张张一低头:“天已很晚了,先前被你匆匆喊出来,屋子也未收拾,我先回了。你也,早些回去。” 话毕也不再抬头看他,径直推了车门下车往豫王府去。 长恭人在车里坐着,只目送她的背影,逃也似地步履匆匆,心头倏忽泛起化不开的柔情蜜意。豫王府邸,朱漆与那屋檐下悬着大红灯笼两相辉映,照出冬夜温暖的橙红一片,连笙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里尽头了,长恭遂令车夫驾马,回住地去。然而走前抬眼,忽而望见王府门楣上的镀金大字,想到应是不日便将举行的登基大典,心中转又生出五味陈杂来。 理应是喜的,王爷登基,他再忙完这一阵,便该来忙自己与连笙的事了,然而心底却也不知怎的,丝丝绕绕,又缠起一些旁的滋味来。 想起今夜与秦汝阳的话,才起的一点欢喜与神采,瞬而又黯然沉默了下去。 这一夜虽然见了秦汝阳,却还有一人,他仍未见的。 想着,又只有闭了眼,靠坐车中,任由车马静静,驶向漆黑暗夜中去。 数日后,朝中突然颁下一纸诏告,少帝染恙,于朝政无力为继,为江山社稷永固,退位让贤,传位豫王高懿,择日登基。 虽是突如其来的一纸诏告,于朝野却是早已心知肚明的事,皇室宗亲、朝臣百姓之间,哪怕心中但有不平的,单只看豫王手下,长恭重兵在握,也不敢造次,无一不是山呼拥立。是以豫王离京数年,终于入主宫中,登基称帝。 登基大典由钦天监择日定了。 大典当日,礼乐之声自东丘到宫中大殿,响彻京都,高懿龙袍加身,祭告天地。 正当此时,天牢之中,冷清无比的牢房里,却多了一位本不当现身于此的身影。那人立在一处牢房门前,两眼平静,望向牢房中的死囚。 “高懿终究,是做了皇帝。”兆惠抬起头来。 眼前长恭负手而立,道:“该称皇上。” 第115章 卷二十一 回京(柒) “皇上……” 牢中兆惠早已卸去假面, 露出森然可怖的半脸焦疤来,盯着长恭:“当初太子死时,也该将高懿斩草除根, 如今时来运转, 倒要我叫他一声皇上。” 长恭回望于他,见他眼里的屈辱不甘, 不由又沉沉叹一口气,道:“这大齐的皇位, 终归是属他们高氏一脉的。你明虽辅政, 实却坐了这么多年, 也该还了。九殿下。” 一声“九殿下”,就见兆惠两眼蓦然一紧。 “我在鄞城,住在你母妃李氏寝宫小院, 见过李氏墙上鹰龙图腾,也知道你身上有与图腾一模一样的纹身。你与萧夫人兆冉,虽然改换了姓氏,却是不折不扣李氏子女, 前赵皇室九皇子与平硕公主。我所说的,可有错处?” 长恭望着他的眼睛,便见兆惠眼中自嘲一笑:“卫长恭, 你将我查得很清楚了。” “但我仍有一些事,想听你亲口一言。” “说说看。”兆惠倚靠墙边,零散乱发披于肩头,望向长恭。 长恭方才顿了一顿, 道:“事关,江州顾家。” “江州顾家……”兆惠闻言蓦然笑了,“顾家旧人。当初见到你身上玉佩,我便已然知晓了,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定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来时,你会站在居高临下之地,而我坐在牢中,是以死囚之身。” 他话毕又见目光飘远,落于长恭身外长长的通道尽头,缓缓开口道:“我记得,当年逃掉的那个小男孩,叫……叫什么,叫‘顾行之’?” “是。正是我。” “我听闻你前些日子,已去见过秦汝阳。想必自秦汝阳口中,早已问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是。” “那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想你认罪。” 长恭立于牢门外,直勾勾地望着牢中兆惠一张脸,见他面上倏然发笑。 可笑。 “卫长恭,而今虽还未下封赏,但你也归朝中重臣了,怎的却还如此天真。我认了你顾家的罪又如何,定我死罪的并非是你顾家,我认不认,又有什么打紧的。” “你不打紧,可顾家四十一口亡魂,黄泉地底等了十余年,总要听见。” 长恭一字一句,掷地之声,坚持道。 兆惠望着他,看到他目光笃定,郑重至极,这样固执的目光,想起几十年前,自己背井离乡,与故国与鄞城,最后一眼相望时,也是这样的固执。只是当初自己的固执里,带着满腔仇恨和决绝,与他不同。 想起,他才又兀自笑笑,将昂起的头颅垂了垂,跟着身子也贴住墙边。蜷起的一条腿,一手搭在膝上,开口问他:“你定要听到?” “定要听到。”长恭道,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59 “你既知我如今权势,若想要为顾家平||反,不过皇上面前一本奏折一句话的事。但我今日未去大典,特来天牢,便是要听你亲口认罪。” 兆惠坐于墙边,头低了低。 他与秦汝阳不同。那一日长恭去见秦汝阳时,死牢里的秦汝阳依旧何等傲慢,虽然已是阶下囚,然那眼神之中阴鸷恨毒,却是丝毫不减。 可兆惠不是。 他许是已然心灰意冷,回想起跌宕辗转的这些年,自己曾为皇子,又经亡国,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在昔日敌国做了将军,也有过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时候,然而大起大落,终于走到这一日,再无翻身之地。蓦然感到身心的疲累不堪,连带往日身上肃杀之气也敛去了,徒余一些乏力,一些无奈。于是真就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好。” “卫……顾行之,你且听好了,是我做的。” “冠以江州四海镖局谋反之名,诛灭顾家上下四十一口的案子,是我主使。” 终于听他说出这番话来,长恭只觉十数年来的飘忽不定终于有了着落,层层迷雾散尽,跟着他的心也落了地。他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杀你母亲,隐瞒身世。” 牢门外一片沉默。 牢里兆惠顿了一顿,继续说起:“当年齐燕联手灭赵,我的家国亡了。我与小冉九死一生方才逃出来,一路奔逃,直到齐国江州望安的山里。是当地一隐居世族救了我们,便是你母亲亓氏的故族。” “小冉与你母亲年岁相仿,非常交好,甚至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都送给了她。我与小冉在亓氏族中躲了半年,后为复仇离开山中,这一去便是十年。十年间,小冉留在山里,我却入了军营,于刀枪箭雨里厮杀苟活,可当我终于有了地位与名气,风风光光返回望安山中去接小冉时,却才发觉她竟将身世悉数告知了你的母亲。” “当年国破家亡时,小冉不过六岁,我不怪她小小年纪口无遮拦,可是你的母亲、亓氏阖族知晓我二人身世,便不可再于世上活下去。” 他话毕皱眉,连同长恭亦是眉心深锁。 想起当日他与连笙在望安城中,听城里老人提起三十年前,望安城外山里的大火,那位耄耋老者的话还言犹在耳——“想来那一场大火,将人活活关在山里头烧……”。 长恭一时攥紧了拳头,仍还觉得难以置信:“你当真如此心狠手辣,为隐藏身世,竟屠了阖族的人?!” “心狠手辣。”兆惠却忽然笑了,斜眼睥睨于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隐藏身世,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着抬手拂开面上几缕乱发,露出半脸的阴森焦疤来:“当初我入军中,为怕那些曾经于赵国一战的将士认出自己,自毁容貌。你可受过烧滚的热油,一泼接着一泼淋到面上的苦。”他两眼定定,目光有些发狠,“一道不够,再淋一道,两道不够,便再淋三道。那些人虽被我亲手所杀,可人死不过一剑一刀,死后也就了无知觉了,又何曾尝过被滚油浇头泼面的可怖。” 他放下手来,乱发又将他的半边烂脸隐隐盖住,仿佛遮遮掩掩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秘。 忆起当日的痛苦,而今虽已过去数十载,却仍旧清晰无比,教他浑身起了颤栗。他缓一缓,继而道:“我成功毁了自己,入了军营,没有人察觉我的身份,但要出人头地,又谈何容易。我不比他卫雍将门出身,从一个无名小卒,做到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将,这数十年的摸爬滚打,你又可知我遭了多少罪。” “那时吃下的苦,多少我都受过来了,终于挣得军功功成名就后,我又怎会甘心因身世受人胁迫,被人拆穿。是以我屠了亓氏一族,要灭顾家满门。” 门外长恭一时出离愤怒,低低吼了一声:“兆惠!——” 双拳紧握,十指指节发白,为他一己之私而感到怒火中烧。然而牢里兆惠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面,平静至极:“现在你知道了,可以动手了。杀了我,顾家的债便还清了。” 他话毕抬起头来,目视长恭。 双目全是赴死的决然,却也唯有决然——毫无一丝悔意。 长恭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要顺着他的话去做。眼前这人困在牢中,手脚皆被铁链缚着,他要取他性命,简直轻而易举。杀了他,便可将这十数年来背负的沉重枷锁一一卸去,诚如他所说的,还债。 长恭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拔||出桌上的剑照做。 然而冥冥之中感到腕上仿佛有一双手握住他,轻柔且坚定,仿佛那日秦汝阳的牢门前,牢牢拉住他的一双手,在努力将他的心魔压下去。长恭捏紧的双拳,因怒意而止不住颤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一拳撞在了牢门上。 “我是想亲手了结你,但我不杀。”他恨恨道,“你为掌皇位,毒谋皇室,已是罪大恶极,篡位后的这些年,不求励精图治,更致贪官横行,污吏称霸,祸害了多少齐国百姓。齐国的百姓需要看到乱臣贼子的下场,天下人也需要看到正道正义。” 这一番话毕,却听兆惠蓦地叹了一声:“卫长恭,天下纷争,没有绝对的正义。在你眼中我是篡权夺位,但于我看来,于万千前朝枉死的赵国亡魂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我们的正义。” 长恭不语。 牢里牢外静默的当口,兆惠忽然却又笑了。那笑声有些嘲弄,有些冷意,染着地牢幽暗的湿寒,直直钻进长恭的骨子里。 “你笑什么。” “笑你。”他笑道,“卫长恭,你心里装着大齐装着天下,可天下心里未必装着你。高懿今日称帝,你猜下一步,他会做什么?” 长恭一愣。 “他会削藩,和我一样谋害他们高氏血脉。至于你,”他哂笑,“狡兔死,走狗烹,你在他心中,不过也是一条走狗而已。” 他说着又背靠墙面,哈哈大笑了几声。 笑声刺耳,长恭不愿再听他说下去了。兆惠已然认下他的罪孽,只待来日问斩于市,教天下人皆看他人头落地。天下人能看得见,九泉之下的亡灵们,也该可以安息了。 想着,便不愿再于此地久留,长恭遂而摇摇头,转身离去。 然而足下穿过长长的走道,就要行至尽头时,听见身后兆惠大喊:“卫长恭,你军功太大,会有那么一天的!” 长恭心中凛然一顿,没有回头。足尖略微停滞,仍是抬脚出了天牢。 天牢外冬日暖阳正好,登基大典已毕,新帝改号永德,旧年逝,转眼已是永德元年。 第116章 卷二十二 合婚(壹) 新帝即位, 例行封赏。 此番起事拥立新君,卫家军与主帅卫长恭厥功至伟,新帝下旨, 犒赏卫家军全军将士,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0 封卫长恭镇国大将军,追谥前卫家军主帅卫雍武成公, 卫长青忠烈之子,又于益州、兖州立有军功, 封爵平国侯, 御赐重建卫将军府。 消息送达时, 长恭与宣旨太监正一同行抵豫王府门前。 新帝入主宫中,少阳也随他迁往后宫居住,原先的豫王府邸一时空了下来, 便仍由长青连笙等等住着。 今早于宫中行封赏,长恭已然得了消息,知道卫将军府要重建。按说他身作卫家主事之人,现下理应是有些忙的, 然而此时现身王府门前,一身轻装骑马而至,身后另还牵了一匹空马, 马背上明明白白放着两只包袱,却更显奇怪至极。 长青瞧着,见他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心下疑窦。只碍于宣旨太监还在场, 一时也寻不得机会问他。 那几位公公前后列作两排,当头一位手执圣旨,于府中宣告旨意,底下早已是乌泱泱跪了一片。待到一番叩首谢恩,送了众位公公们出王府后,长青方才回过身来,一指长恭手中包袱:“你这是……” “今日来,因有一事想拜托兄长。” 长恭答非所问,长青便也顺着他的话接下:“何事?” “皇上御赐重修卫将军府,我想,可否由兄长主事?” “我来主事,自无不可,只是你这一身……可是要出远门?” “嗯。” “去往何处?” “前日已与朝中告假,回乡。” 长恭话毕,不自觉便抬头望了连笙一眼。 连笙正在长青身后立着,从那晚王府门前一别后,与他确实也是连日未见了。长恭如他所说的忙碌了许久,连笙便也寸步不离在王府里等着,想他朝中军中事务繁杂,以为还要再多候些时日的,不想今日却忽见他得了空闲前来王府。于是自打他下马后便一直望着,即便宣旨的当口,两道余光也未离开他片刻。此时此刻长恭忽一抬眼,正巧便与她的目光撞在一处。 “是回……江州?” 身前长青的声音还带些不确信地发问,然而长恭却未再低眸,双目只定定投往连笙的方向,眸光含笑,答道:“是,回江州。连笙。” 他突然间点了她的名:“你要与我一道去吗?” 连笙蓦地一怔。 身旁熙熙攘攘围着长青道喜的人群还未散去,立于左右的墨先生白先生亦是回过头来,皆将目光投到她的面上。连笙落在周遭各样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只觉猛然一股热浪从足尖涌上头顶,刹那燥遍全身,脸上由里而外,一层层散出的绯红。连笙面红耳赤,恨不能当下一展轻功,从人群之中遁走。 “去吗?” 见她没有回答,长恭又问了一遍。 手中包袱提了一提,府门外马儿未归马厩的,还在门前石狮子旁拴着,闲不下来的马蹄来回踱步,踢踢踏踏,踩得连笙心上也是哒哒不停。她顶着四面投来的各色眼光,终是禁不住害臊,脑袋一低,迅速从长恭手里将包袱夺走。 长恭嘴角微微一抿,躬身行了礼道:“兄长,那我走了。京中之事便拜托兄长。” 长青轻不可察地浅浅叹了一声,只道:“只管放心,去吧……” 连笙与长恭两匹快马抵达江州时,已是子夜。然而长恭引着她,未去驿馆,却是去了江州府衙。 这府衙于连笙并不算陌生,当初卫家军攻下江州时,长恭接了她来便是住在此处。只是当时全因江州知府临阵脱逃,空下了府衙才驻于其中的,如今新帝登基,已然换了知府,新官府邸在此,怎的还会跑来这里。 连笙带着疑窦下了马,却见门前已然候了三三两两的人,中有一位身着朝廷五品官服的,见到他二人策马而至,忙地便迎上前来。 “卫大将军。”他一面抱手行礼,一面道,“昨日接信,道大将军今日将至江州,下官不知将军何时行抵,又恐错过将军,不敢出城迎接,只有守在府门前。未能远迎之罪,还望大将军恕罪。” 长恭纵身跳下马来,一面将缰绳交给一同迎上前来的伙夫,一面迎向那位五品大人,只道:“无妨无妨,是我此行来得仓促,临时起意,也未曾及早安排,是故没个准信,倒教李大人好等了。” 说着又回头望了眼连笙,示意连笙跟上。 这位长恭口中的李大人,连笙瞅着应当便是江州知府了。眼下已然三更的天,这位知府李大人非但未睡,反还衣冠济楚站在府前相迎,连笙心中不由咋舌,长恭如今,到底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了。想着,足下又急急行了两步,快快跟上前去。 及至近前,李大人方才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连笙正要开口问安,却不想倒是他先开口道:“这位便是连姑娘了?” “嗯。”长恭一颔首。 “夙夜兼程,连姑娘定是受累了,早已教人打扫干净了上厢房,姑娘可先至厢房歇息。” 李大人谦和有礼立于连笙跟前,反倒教连笙愣了一愣,自己今日突如其来的江州一行,知府大人又与她素昧平生,怎会知晓她是何人。愣神片刻,旋即又迅速反应过来,定是长恭先行一步打了招呼。 连笙心里登时暗骂了两声。 嘴上说的是临时起意,今早来豫王府接她时,也似心血来潮一般,教她毫无准备。众目睽睽之下跟着长恭走了,以为他是当真仓促决定,谁成想背地里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连笙心中埋怨,向知府大人略一点头致谢后,回眸正要拿目光审问长恭,却就见他抿嘴浅笑一笑,仿佛先已看穿她心中怨怼,道:“天色已晚了,你就听李大人的,先去歇息吧。” “那你呢?” “我与李大人尚有些要事要谈。” “这样晚了,还谈要事?” “嗯,只因明日一早便要安排,是故非谈不可。急是急了一些,不过一会儿工夫也就谈完了,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长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却也突然感到最后这几个字的莫名怪异。 自己与她一同出京都、赴江州,马上接连奔行了一日,途中用饭、小憩皆在一处,想当然便觉就寝也应与她一块儿。心里想的是教她莫要担心,偏偏说出口来,倒成了一抹浓浓的暧昧颜色。 眼前连笙当场已是涨红了脸,瞪着一双眼睛,目光又惊又急,质问他在说些什么。 可一见这样的目光,再又瞧她一副几欲跳脚的模样,长恭反而不愿解释了。 只笑一笑道:“还不去吗?” 一旁李大人应是个怪会瞧场面的,只见连笙气急败坏又不好发作的样儿,一面只有努力忍着,一面又按捺不住想要吼出声来,小脸憋得面红耳赤,不由笑笑赶紧上前打圆场。向身后仆妇喊了声:“快些引连姑娘下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1 去歇息——” 身后一位伺候打杂的妇人迎上前来接过连笙手中行李,方才给了她一个台阶好下。 连笙这一天之中,早晚两回落于旁人异样的目光里,想来也只觉头皮发麻。于是二话也不敢再多说,只向李大人道了声谢,便急急忙忙跟着妇人往厢房去了。 这一夜洗漱收拾,又忙到了四更方才歇息。 连笙睡前,听见院子里头一点动静,院门“吱呀”两声过后,便有一串脚步声径直往隔壁屋子走。沉稳有力的步子,踏于静夜,她一听便知那是长恭。长恭就住在她隔壁厢房,连笙心中念及,顿觉安然无比。蒙着被子躲在床上嘴角挂笑,终于才是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一觉再醒,已是天明。 长恭于前一晚谈的事情,直至翌日连笙醒了,方才知晓——他所谓十分紧急的要事,原是安坟。 安坟不宜迟,长恭已然早早出了门,不在屋中了,连笙便一面洗漱,一面听前来换水洒扫的两名婆子碎嘴。两名婆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连笙仔细听了,方知长恭此行回来,原是为了顾家种种。 前些时日他还在京中时,说是忙得天昏地暗,连豫王府也去不成,连笙向来以为他在忙军中诸事,却不想他手里忙的,还有江州的各样安排——修订江州州志为顾氏一门平||反,另择新址重建四海镖局,立祠堂、修墓筑碑……这一日便是择定的安坟之期。 安坟这样大的事情,却没喊她。连笙心头说不出来的滋味,总觉是有些气的。于是也不肯出门,就在屋里等着他回来。 不料这一等,竟就一连等了大半日。 直至近傍晚时,才从外头来了一位小厮,说是卫大将军有请,请连姑娘随他去一处地方。 可问是哪里,却也不说。 连笙半是窝着火,半又想见长恭,遂也不多话,跟着出门上了马车。然而马车弯弯绕绕,终于停下来时,连笙打起车帘一抬眼,却见眼前朱门气派,红漆门楣之上一方大匾,正书四个烫金大字——四海镖局。 连笙一怔,就见长恭迎出门来接她下马车。 四海镖局。 长恭引着连笙往里走,连笙边行边望,记忆当中,此处就与那年清明,她随长恭去的顾家旧址一模一样,前有宽庭,后有大院,几所房屋座落中间,有一悬了匾额的屋子,门大开着,长恭领她走近了,方才看清那匾上书的几个字——顾氏祠堂。 祠堂里排排灵位,安放正中。香火明烛,延延不绝。 连笙望向长恭,便见他凝视灵牌,面上庄重神色又夹杂了些许告慰,心中一时也起了动容不已。想到他终于了却此生最大心愿——洗雪冤屈,告祭亡灵。那些九泉之下的冤魂,终于这一日,可以瞑目了。 连笙两眼蓦然有些发潮,默默进前上了香,又伏地磕上四十一个头。 香烛青烟缕缕,她磕完了头,方才起身退出来。 门外长恭已然恢复了平日颜色,立于门口等着她。眼前黄昏夕阳正好,将跨步出门槛的连笙,染作柔软的金色,一如长恭望向她的眼神,眸光辗转,无尽温柔。 连笙抬眼,便见他移开目光,投向新又陈旧的镖局大院。 新是砖石瓦砾皆新砌,旧是旧日光阴重回首。 长恭眯了眯眼,凝望院中,半晌缓缓开口道:“将来老了,如有一日辞官,便回来此处。一抹残阳,一间院子,银枪与你,了却余生。” 连笙心头突地跳了跳。 身旁长恭侧过来,目光落于她的眼里,直落进她的心底,道:“连笙,我爹与我娘,一生伉俪,直至终老。我也想与他们一样,成一个家,有一双儿女。” 连笙与他深深相望,见他眉目如刻,听他嗓音低醇好听。 夕阳残照,将他的肩头他的脸他的眼,都折出淡淡金光。 他立于金光之中,向她唤道:“连笙。” “嗯。” “嫁给我吧。” 第117章 卷二十二 合婚(贰) 连笙定定望着他, 这一刻也不知是期盼已久还是难以置信,心跳本是突突突突的,竟然渐渐平了下来。只是眼里渐而涌起的泪水, 还在出卖她心中的喜极。 连笙与他两两凝睇, 沉默半晌,忽一回身, 撕下祠堂前悬挂的一块红布。 一方红帕托于手上,连笙捏紧了指尖, 似是鼓足了勇气问他: “我无父无母, 也不知生辰几何, 若八字与你相克,你仍要娶我吗?” 长恭唇角微微勾着:“是,仍要娶你。” “我自幼不拘礼教, 江湖漂泊沾染了诸多坏习气,如今与你门庭不对,你也仍要娶我?” “是,仍要娶你。” “我行事鲁莽, 时常愚钝,脾气也不好,若日后招你心烦, 还要娶我?” 她望着长恭的眼,见他眼里含笑,汲水温柔:“是,仍要娶你。” 于是两行泪刹那涌出眼眶, 划过唇畔。因喜极而微微发颤的嘴角,泪与笑靥晕染红妆。她执了执手中红帕,道:“那便今日,不问时辰,不问吉凶,只你我二人,永结为好。” 长恭不由轻轻笑出了声。这样率性,这样的恣意而为,是她的性子。 他的目光里有眷恋深深,与金色残阳相融一处,落于她的面上。 他颔首轻笑,道:“好,只你与我,永结为好。” 连笙的双手蓦地紧了紧,指尖捏住的一方红帕,倏忽一滴泪下。细不可闻的“啪嗒”一声,她一扬手,红帕卷起冬日寒风,翻飞于夕阳斜晖,金黄的照影里。 万丈光芒将它刺透,粲然夺目。它烈火一般划过天尽头巨大浑圆的落日,于北风的心尖之上飒飒作响,转眼才又轻飘飘地落下,悄然覆上连笙的头顶。 连笙盖着红帕,立于祠堂门前。 大红的丝线将她眼前挡住,唯有照见日光金红的一片,和那金红一片里,逆光站立的人影。这一刻分外的踏实与安定,要将自己余生全托付给延期那的人,她感念于此,终于悄悄闭上了眼。 感到身前那道人影向她走近,带着冬日金阳的暖意靠来,缓缓执起她的一双手。 红帕的边沿垂落在她腕上,她便任由他牵着,往祠堂里走。 曾经无数次,连笙幻想过嫁给长恭的这一天,想象当中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敲锣打鼓的队伍从长街这头排到那头,吹吹打打,定要闹得十里八乡人人称羡。可真当这一天来临时,没有嫁衣,没有白马,甚至没有一副喜字,唯有一方红帕盖于头顶,她与长恭在顾氏祠堂里,跪在长恭的列祖列宗跟前,拜天地。 一拜皇天后土,日月之心,天地为证。 二拜泉下亡灵,之子于归,诚以为妻。 三拜新郎新妇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2 ,琴瑟在御,永结为好。 连笙与他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黄昏日落,新婚礼成。连笙直起身来,想这“婚”字写得,实在对极——女子于日落之下更改姓氏,一女一氏一落日,从此她便换了名姓,成了卫连氏,顾连氏。 她由长恭掀起的大红盖头,望见他欢喜眼里自己面颊绯红的影子,默默低头。涨红的脸在冬日寒风里滚滚发烫,她半垂着眼,轻轻道了一声:“夫君——” 是夜新房中,连笙与长恭坐于床边,彼此一时无话。 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夜深人静了,徒余外头北风呼号,屋里半点旁的声响也无,于是这样闲下来的当口,脑袋里方才回想起今日的种种来,纵是江湖儿女不拘泥礼教,此时此刻却也不由感到一丝羞涩。 今日入夜,天降了雪。 江州的天变得快,傍晚还是夕阳残照的一片金辉,及至太阳落山后,北风卷裹,竟从不知何处吹来一些厚厚云团。云团聚于头顶,不多时便落起雪来。 起初还只是穗子壳般轻飘飘的一粒粒下着,下了约摸一个时辰,渐渐却成了纷扬之势。 长恭与连笙在镖局新址里盘桓一阵,见雪势变大,干脆便不走了。 新房铺有崭新的几床被褥,后厨虽然不尽完备,却也翻得出柴火与米面来。连笙与他熬了些粥,预备就这样将就一宿。只是粥熬好了,她端着粥与小菜前脚踏入新房,放下后正要再去端余下的送往隔壁屋子,却不想后脚长恭便已捧了碗盏跟了进来。 “你去哪里?” 四海镖局的新房不止一间,每间房里皆留了床褥,眼下不是无处可去,连笙绯红的脸道了一声:“今夜你睡在这里。” “嗯。” “那我去隔壁屋子里睡?” “你我夫妻,新婚燕尔,却就分房?”长恭盯着她的一双眼,放下手中碗筷,直直便揽过她的肩将她按在椅上,“哪里也不许去。” 连笙涨红了脸,被他按住,就见他绕过她的椅子,径直走到小桌对面坐下来。 一张小桌,两碗米粥,三碟小菜。想到方才他口中那句“新婚燕尔”,连笙只觉面上燥热难当。埋着头胡乱扒了几口便称已饱,用不下了。这一夜与他同室而眠,虽已不是头一遭的事,却因这一句“新婚燕尔”,转而变得暧昧非常起来。 新婚燕尔,该度春宵。 连笙一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可偏偏又因她这般的一反常态,反倒也引得长恭由里到外生起了些不自在来。 于是用过饭后,收拾洗漱完毕沿床而坐,彼此却是沦作一顿沉默。 两两无话,皆不知该如何。 这当口,外头北风“呜呜”地过,吹得窗户纸也是颤颤作响,仿佛全在笑话屋子里头这怪异的一对。连笙忽地一掀被子上了床:“我先睡了,你早些歇息。” 而后便迅速缩往床的里角,背对长恭,紧紧闭上了眼。 身后不闻他作答的半点声响,连笙虽紧闭着眼,两只耳朵却是竖得老高,只听到他站起了身吹熄火烛,下一瞬也跟着掀开被角上了床。 心跳里猛然便是“砰砰砰”地几下。 过去虽然与他有过共处一室成眠的时候,但总是一个睡床,一个睡椅,从未经历过今夜这般,双双枕于榻上的境况。连笙纵然与他隔开一床被褥,却也分明感觉得到他落于自己身后的呼吸,撩动她的发丝。 发丝落于颈畔有些痒酥酥的,还缠带他的气息萦绕鼻端。夹杂的雄浑之气,自鼻尖钻入肺腑,于是她禁不住的心头狂跳,不由又紧了一紧衾被。 这边厢,长恭上得床来,见到连笙已然背向他侧卧,大约是紧张害怕,身子瑟缩在靠墙的一角,蜷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他借着外头大雪映出的雪光,瞧见她的这副模样,倒又蓦然感到有些好笑。 他又不是虎姑婆,断不至于吃了她。 笑着,人也跟着钻进了被子里。 然而被子盖上,两眼合起时,脑袋里竟不知怎的,却倏然浮现自己吻在她唇上的画面。唇甜似蜜,抹在舌尖,一念乍起,他禁不住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不是虎姑婆,断不至于吃了她,可真到与她同床共枕,这一阵莫名的口干舌燥又该如何解释。 他心头倏忽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便就感到身旁缩着的被子紧了紧。 屋里没有炭火,眼下外头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这新被到底是有些寒,长恭盖着也觉冰冷,想来连笙应是冷着了。于是侧过头望向她,知她虽然有些羞臊,却也应当不会抗拒。天这样冷,总不好过个夜再受了冻。 于是他叹一声,伸出手,绕过她肩颈与软枕的空隙,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带向自己怀中:“过来。” 连笙心里正在慌乱,却蓦地被他这样一揽,刹那心都将要跳停了。 他话里短短一声,于她听来却有不容分说的命令意味,便同先时晚饭的当口,他命她不许出门一样。连笙想他大概是久在军中,习惯了发号施令,军令如山,无人敢不从的,偏又值此新婚之夜——连笙以她略通的人事,知晓夫妻之间新婚燕尔的,总是要做些什么,这该做的事,不容分说,也不容拒绝——是故她纵然胆战心惊,却也只敢闭紧了眼,一声不吭,由着他拥她入怀。 长恭掀了被,眨眼人便已然被他带到怀里。 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指,十指冰凉,果然方才便是冻得。心里一时心疼可怜,于是遂又将她的手心放到心口,贴着自己,人则紧紧搂住了她。 怀里的身子柔软无骨,仿佛他再一用力便会将她弄碎。长恭环抱她在怀中,与她相拥而眠,可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掌心隔着她的一层里衣,感到衣下冰凉渐渐和暖。连笙枕在他的手臂上,前额紧紧贴住他的下颔,呼吸喷薄,就徘徊在他胸口与脖颈之间。香气萦绕,刹那间于胸中突突而起的心跳,连笙尚还按在他胸口的手,长恭登时有些慌张,下意识一把攥紧了她。 这一攥突如其来,连笙抬起头来,正就与他四目而对。 长恭微微低着头,目光落于她的面上,帐里昏暗,借一点雪光,映出彼此眸光深深,这一时间情丝疯狂缠绕,连笙小声嗫嚅了一句:“长恭……” “该唤夫君。” 他话毕弯下颈,吻上她的唇。 第118章 卷二十二 合婚(叁) 一声未来得及唤出口的“夫君”, 转眼已被唇舌堵住。 初时仿如春雨润物的亲吻,自唇尖与唇尖温柔的贴合而起,缓缓侵入, 渐而缠绕于莲舌吐息之间, 仿佛涸鱼汲水——濒死的鱼儿蓦然落入一汪清泉,纵情汲取, 肆意吮吸。于是春雨般绵绵的亲吻,渐而忘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3 情, 渐而浓烈, 渐而从那无声的柔软里, 一丝一丝加重,终于转作夏日午后的骤然倾盆。 耳畔听到他的呼吸之声沉闷,好似远天闷闷的雷。连笙枕着他的臂弯, 感到臂弯慢慢紧了。身子与他牢牢贴于一处,先时被他攥住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然拿开,留下他的胸口起伏不定,大海惊涛。和她骤雨打荷般的心跳声砰砰砰砰。 浪与雨点, 两相和鸣。 连笙倏一侧开身子,便感到身上一重,海浪沉沉压了过来。 长恭落于她唇上的亲吻在这翻身的刹那忽而止了, 抬起头来深望她的眼。一双杏眼,眼里伴有一丝紧张,一丝慌乱,却又在那紧张与慌乱里, 藏住不尽眷恋,不尽娇羞。 刹那间于胸中燃烧的渴望与火。 长恭眼里柔情浓重,心底泛起化不开的怜爱,重又俯首,吻向她的颈畔。 这一吻已然不似先时狂烈,全如冬日暖阳,带了无限爱与浓情,将她卷裹,覆于颈上小心地试探着。 她的颈项温温的,此前寒夜留下的瑟瑟冰凉还未尽数褪去,却又因此刻与他交颈的羞臊而变得滚烫起来。凉意自外加于她的身子,与身上由内而发的燥热撞在一处,于是缠绵交融,生出长恭试探下的柔软温存来。 一抹温存,印在唇边。她发肤之间淡淡幽香缭乱四散,情蛊一般教他迷离。 于是唇舌与肌肤的紧紧相贴,寸寸缕缕,小心移挪。 呼吸伴随沉闷喘息的热浪,就在她的颈间绕着,绕过下颔,绕过修颈。连笙一手环于他的肩背,轻轻紧紧抓着他,隔开一层薄薄衣裳,可以察觉她的五指微微颤动,终于当他亲吻耳畔,沉重呼吸落于她的耳后时,长恭感到五指与身下的人,皆是蓦然一抖。 一只耳垂轻软浑圆,小巧贴着他的唇角,唇间喷薄的热意氤氲,顷刻便充盈了连笙耳旁的世界。 在长恭初初将嘴角移往她柔唇以外的地方时,连笙便已是闭紧了眼。 双眼死死闭住的漆黑一片里,唯有他落在颈上的点点亲吻。她的一切知觉仿佛于这一瞬间彻底消失了,徒余颈上发麻,痒酥酥的。她有些不由自主地想躲,可身子却像被施了定咒一般,不愿动弹,也动弹不得。 直至他的这一吻,落到耳边。 刹那间如同电流穿透周身,身子禁不住猛然一颤,连带手脚皆是不自觉地发起了抖。连笙狂乱不止的心跳,浑身上下涌起的燥热难耐,登时又睁开了眼睛。 眼前唯有床顶红帐。 越过长恭肩头的目光,落在红帐的顶心。长恭伏于她耳旁的呼吸还在沉沉叹着,感到她身子的异样,遂也停了下来。 连笙两眼紧紧盯着长恭,手心攥得死死的,捏出了汗,连同额上也是沁出细细汗珠来。两面潮红,伴随胸口起伏喘息,紧张至极。 长恭回望于她,便见她的眼神当中,透出了一丝隐隐的怯色。 她阖唇微微而动,嗓音干涩挤于喉间,颤巍巍道了一声:“我怕……” 然而却正是这样慌乱不安的神态与细弱之声,于长恭心中反倒腾腾而起,想要拥有的欲||望来。他轻轻松开先时握住的连笙的手,抚过她的额畔,柔声唤道:“不怕。” “夫君……” “我在,别怕。” 话音再落时,指尖已然滑落她的鬓角,抵住她的唇。 连笙噤声打住了口,便觉他枕于颈下的另一只手抽离了,指尖点点,攀上她的侧腰。雨落荷池,点点滴答。惹起涟漪,缓缓晕漾。 腰上系的衣带,缓缓松去了。 衣带轻解,长恭重又落回她耳畔的吻,连笙再次闭紧了眼。 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天寒地冻,屋内不见炭火,却是满室熟春。院子里有株梅花树,花开得正好,眼下白雪沉沉,覆上了梅花枝头。 大雪压在花枝上,弄花枝轻颤,倏忽一团雪落,直入花心。 连笙因吃痛蓦地抓紧他的肩背,于他肩上留下几道见血抓痕。抓痕深浅,若梅枝盘虬,身下白衾被上留下的斑驳点点,仿似雪地里落于白茫茫中的错落殷红。 大雪温柔至极,停在枝头,压着细细花枝一顿一摇。 一点一点。 雪里娇花临风恣意,帐中美人风鬟雾鬓。 也不知龙凤相缠,齐鸣许久,只知大雪纷扬,红梅怒盛。那帐中凌乱,喘息不绝,忽地脚趾与脚趾死死抵住,这一刻,巫山云雨,天地颠覆。 一夜大雪,一夜逢春。 连笙与长恭在江州逗留了许久。 那一晚过后仍旧回了江州府衙住着,虽还隔墙而住,但于连笙眼里,却已然是再不相同。 她与长恭新婚,仿佛怀揣一个唯有彼此知晓的秘密,每日里总是笑意洋洋,漾在脸上。双双徜徉于江州街巷与江畔,采买镖局新居物什,黄昏长江,临江风,望日落。直到收到长青来信,才觉时日竟是白驹过隙。 长青来信,说是卫将军府修缮事宜已近尾声,望长恭可以尽快择日归返,另还有卫大将军迁坟回京诸事,要与他商量。 于是长恭与连笙,在江州留了月余之后,重又启程踏上了回京的路。 来时双人双马,回程却是同乘一骑。 纵是一匹千里良驹,载了一双良人,也不比单人单马来得轻快,自然一路走走停停的,便更行得慢些。 这一日快到京都时,已是午后,马儿走得累了,两人便寻了个沿道旁的茶铺歇息。 连笙等着长恭拴马的当口,立于几张方桌跟前,百无聊赖,却就听到桌旁坐着的几人正在高谈阔论,话里讲的不是别的,正是镇国大将军卫长恭。 连笙只一听见“镇国大将军”几个字,登时便是竖紧了耳朵。 那几人瞧着皆是过路商贾的模样,端着茶碗,对卫家军与卫长恭极尽溢美之辞,夸赞之语,交口不绝。连笙心头一时泛起喜滋滋的,待到长恭拴了马回来,拉着他坐到远远的角落里坐下,甫一落座便将方才听的,一五一十皆学给他听。 然而连笙这厢喜不自胜,于长恭面上却是不同。 他含笑点了点了头,可避开她的目光时,却是面色凝重,忧虑万端。 脑海里也不知怎的,蓦然竟想起那日天牢之中,兆惠的话来。临走前最后一句,卫长恭,你军功太大,会有那么一天的。 想着,心里又翻涌而起一股惴惴不安。 长恭望了眼连笙,仍是欢喜的连笙,于此毫无所知。 他忽一皱眉,唤她。 “何事?” “待到回了永安城,我便将向皇上禀明,欠你一场大婚,要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连笙面上悄然攀起的一抹晕红,垂了垂眼,依旧含笑,回应道:“好。”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4 第119章 卷二十三 魂归(壹) 连笙与长恭于永安城外最后歇息了一宿, 翌日天亮,方才进城。 长恭行前曾向京中递过告书定下归期,想到离京这样久, 京中堆积的杂事还不定要摞成多高的一座小山, 于是马不停蹄,送了连笙便打算先回驻地看看。然而快马才送了连笙到豫王府前, 却发现府门紧闭着,长青与墨先生白先生人等, 皆不在王府之中。 门房说是, 卫将军府修缮完毕, 择了日子过府,就在今日,平国侯等等皆往将军府去了。 长恭一听, 方才调转马头。 远远的便见卫将军府门前车水马龙,虽是一大清早,却也挡不住前来恭贺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卫将军府上,如今出了一位镇国大将军, 封爵一位平国侯,于京中不说只手遮天,也是烜赫一时。是以人人争前恐后, 哪怕曾经唯恐避之不及,哪怕旧日唾弃鄙夷,瞧他不起。 长恭与连笙策马而至,老远便瞧得卫将军府烫金大匾之上垂挂的红布, 红布正中挽起了硕大花结,从花结底下又延出两条大红花须来。花须搭于金匾两端,装点卫将军府的门楣,热闹缤纷,花团锦簇。 连笙远望便觉高兴,正在欢喜的当口,就见门前驶来几辆马车,缓缓停了。马车雕木华盖,四角还悬着宫灯,似是宫中来的。想是今日卫将军府新成,御赐的恩典。 连笙不由放慢行步,双手握上马绳,紧了紧。 一群人前呼后拥的,免不了诸多节礼,想起便觉繁琐。长恭知她心中厌烦这些礼数,于是马蹄缓缓停驻,想等那些传恩赐赏的太监们先入了府,再行进门去。可不想人还坐在马上,看到穿戴整齐的公公们鱼贯下了马车,当头几位忽一抬首,眼一尖便发现了不远处环着连笙,与她一前一后坐于马上的自己。 一声“卫大将军——”,尖声细嗓,呼得是府里府外皆一清二楚。 长恭不得已,放了马行到近前。 “老奴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 人刚一靠近,就听得领头一位话里春风,只瞧那面上喜气洋洋,长恭方才注意到他手中托的一卷黄轴,竟是圣旨。 “敢问公公这是……” “皇上下旨赐婚,老奴贺喜大将军了!” 话音刚落,就见长恭面上骇然大变。 他登时回头望向连笙,连笙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牵着马,闻言两眼瞬而发直,亦是生生愣在了当场。 “连笙……” 长恭一句话还未唤出口,便已见身旁宣旨太监正身立好,清了清嗓: “敕封一品镇国大将军卫长恭,接旨——” 府门内外探头探脑的人群,也不知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转眼涌到他的身边。长恭不愿回头,也迈不动脚,可是人群簇拥着他,于他的眼里,几乎是半推半搡地迎他入府。 “大将军,接旨了。” “卫将军,该跪下接旨……” 身旁太监与来客“嗡嗡”不绝绕于耳旁的提醒,长恭却只怔怔然立着。人被迎到了院子正中,双眼却是目不转睛,与府外连笙隔门相望。 院子里已然乌泱泱跪了半院,他鹤立鸡群一般,显眼至极。 “卫大将军,不可抗旨……”先时迎上前来道喜的那位公公,手托着圣旨,又低低向他道了一声。 长恭略一回眸,眼里的万般不情愿,可终究架不住皇威于前,有太监搀着他的胳膊,搭于他肩头的一双手,几乎是在施压。长恭双膝弯折,终于还是缓缓缓缓,跪了下去。 门外连笙呆呆立着。 这不是连笙第一次见接圣旨,却是她第一次,立于将府门外,牵着马,看长恭跪在里头。 一排一排伏地的脑袋,宣旨公公极尽所能用那尖细的嗓子,喊出天子威严——镇国大将军卫长恭,军功赫赫,封镇国公,赐婚少阳长公主。 声声字字,敲进连笙的耳。 如有铁锤在耳道里头叮叮当当,锤破了她的鼓膜,连笙一时再听不见旁的声响,唯余回荡于脑海中的几个大字,赐婚,少阳。 那一日少阳及笄,当晚与她睡在同一张床榻上,黑暗之中对她说的话还清晰回响,恍如昨日。她问少阳,喜欢什么样的人,少阳面上微微的害羞与兴奋之色,告诉她:“我喜欢将军哥哥那样的大英雄!” 如今这位大英雄功成名就,战功煊赫,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一旨赐婚,竟真就属于她了。 连笙半晌还在出神,可真当她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境况时,心底蓦然涌起的悲痛难当,只觉手脚发凉,手足无措。 是少阳。 为何偏偏要赐婚的,是少阳。 身旁马儿不安的马蹄,踩在地上哒哒作响,也踩在连笙的心头,教她的一颗心落于卑微的尘土里,被乱蹄践踏,踩入地底。 门里宣旨已毕,宣旨太监悬于长恭头顶的手,托着金黄布帛,却不见长恭抬首来接。 “镇国公?”太监问了一声,便听门外忽起一阵马嘶。 这一声马嘶,方才教长恭顿时抬起眼来,望向门外。门外连笙亦是直直回望于他的眼,眼里隔开远山浩海,雾蒙蒙的一片,教他看不真切。宣旨太监趁势将圣旨交到他的手上,了了差事,而后便抱手立于一旁,等着卫将军府的打赏。 可长恭直起身来,却未见面上有丝毫的喜色。 他抬脚迈步,就要往府门外走。 连笙蓦地一愣。 前一刻才亲眼见他接了圣旨,心里好似刹那之间被掏了个空,这一瞬于是不敢面对,当下起的反应,竟是落荒而逃。 耳朵里重又恢复了听觉,连笙遂才感到身旁的嘈杂无比。恭贺道喜之声,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偏偏这些七嘴八舌的杂乱里头,却又整齐划一,无不透着喜气洋洋。 见到长恭抬眼看她,立时便低下了头。 要躲开这片波涛汹涌的人海,要躲开长恭。 心里忽如其来的慌乱不敢面对,她怔怔退出两步,而后撒开缰绳,扭头便走。 长恭慌忙追上前去,然而足下才跑出两步,竟会被眼前围上来的人群层层挡住。那人群簇拥,迅速将他圈在中间,里里外外数不尽的身影交叠,筑起道道人墙,隔开他与连笙。 他拿着圣旨,举步维艰,前行不得。 眼睁睁看着连笙走开,消失在将府门外。 连笙头也不回地往外奔逃,仿佛只要她跑远了,只要远离这些纷乱嘈杂,一切就都将不复存在。她想要视而不见,想要缩头乌龟一般将自己躲进壳里,可是蓦然身后一只手拉住她的臂弯:“要去哪里。” 连笙足尖一顿,回过头来。 身后长青不知何时出了府,坐于椅上,拉着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5 她的袖肘。 这一遇兄长,但见亲人,连笙竟是鼻尖一酸,霎时两眼发红。 从方才起便一直憋在心中的无措之感,眼看所有人皆跪在府里,一道府门,将她与世界断隔开来,如被排挤一般。连笙心中酸楚,终于这一刻见到她分外熟悉的影子,禁不住洇湿的两眼,双泪一滚,倏然落地。 她慌忙别过头,拿袖子揩了。 长青回首望了府中一眼,隔着高墙也听得见里头热闹,无以复加。再回过头来,面上却只平静怜惜,同连笙问道:“我爹不日迁坟,今日迁居将府诸事已毕,留墨先生白先生在府里招呼,现下我要往西山桃墓,你想同去吗?” 连笙知他在寻台阶与她下,想也不想,便噙泪点头:“好。” 西山桃墓,连笙呆呆坐在榕树之上,遥望远天。 长青前来烧纸,人就静静守在大树底下焚着纸钱。不过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今日做,明日做,都是一样的——果然也只是为了带她离开纷乱,随意寻的一个借口罢了。 连笙低头看他一眼,又默默垂下眼来。 两人之间彼此无话,于西山顶上坐了许久。 长青一张一张投着黄纸钱,那纸钱被火焰卷着,忽明忽灭。直至许久过后,树上的人影静悄悄又下了树,无声接过他手中的一沓纸,感到她已然没了先时的波动情绪,长青方才轻轻道了一声:“你应当相信长恭,会处理好的。” 眼前连笙蹲在地上,怔怔盯住身前的那团火,没有回话。 她想他是不知情的,自己与长恭此去江州,已于江州顾家祠堂合婚,列祖列宗的跟前,三拜结发。可是兄长不知道,这世上也再没有旁人知晓,顶多以为长恭与她,只是两情相悦而已。是故安慰她时,说得轻轻巧巧——长恭会处理好的。 可是当真,处理得好吗? “若他处理不好呢?”连笙低着头反问。 话埋在身前,低低的。 长青闻言,静默了半晌无语。毕竟圣旨赐婚,于旁人看来无上的荣宠,于长恭而言却也是沉重至极的枷锁,抗拒不得,挣脱不得。 连笙与他一并沉默,久久方才抬起头道:“我可能向兄长询问一事。” “你说。” “我离京的这段时日,少阳……少阳公主可有来寻过我?” 长青摇了摇头。 “那长恭呢?可有寻过长恭……” “这我不知。” 她渐渐发沉的脑袋,又缓缓低了下去:“我想应是有的……皇上为何突然便会宣旨赐婚,若非有人提及……” 长青见她话里隐隐约约,失落难过之意,心下约摸也想得过来。忆起少阳及笄那晚,连笙在南阳城豫王府里与他谈论的话,知她定然以为今日赐婚一事与少阳脱不了干系,可是与少阳旧时的交好,又教她忍不下心来责备。这般前后不对,想来也是煎熬无比。 于是不由想要宽慰于她,遂而又叹了口气道:“赐婚一事,也全然不是少阳之过……” “兄长何意。” “长恭功高震主,即便没有少阳,帝王身旁留了这样一员虎将,总是会起忌惮……” “那便一定要赐婚吗?” 连笙不解,便见长青略一颔首,道:“赐婚说来,也是一条好路。” “若不赐婚,当会如何?” 话毕便见长青深深望了她一眼,这一眼凝重至极,直直就望进连笙心底里,教她心上蓦然一顿。 眼里见到长青开口,缓缓道了一句: “若不赐婚,便会赐死。今日不赐,来日,也会赐。” 连笙心下一沉,怔怔然再不能动。 第120章 卷二十三 魂归(贰) 刹那而起的无力之感, 连笙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从圣旨下达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已隐隐清楚的事情——长恭无法抗旨, 这婚事他拒绝不了。只是私心里仍旧抱有一丝幻想, 不肯承认,想着若他没有答应呢?若他接旨以后再去面圣, 亲口回绝了呢?于是非要这样等着,等到经由兄长的口亲口对她说出来。 偏偏长青这一句话, 终于将连笙最后一道防线击溃。 她坐在地上, 感到周身的气力全被抽离了, 险些就要支撑不住自己。 功高震主,帝王大忌,即便长恭拒绝了这桩婚事, 难保又会有下一桩婚事在等着他,更何况他无法拒绝。抗旨是死,拒婚是死,即便今日侥幸, 不成婚过了这关,以他如今声望功勋,他日皇上兔死狗烹, 亦是一死。 长恭不可被赐死,那这桩旨意便是板上钉钉,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早该知晓的。 连笙心中难过至极,一面不想长恭为了自己去做无谓的挣扎, 一面却又放不下这样将他拱手让人。心上仿佛架了一只石磨,任由一把尖刀割开她的心一刀一刀,片成了片,再又一片片地投进那只磨碾里。碾成渣滓,碾成齑粉。 纵然不愿承认,可是行到如今这步田地,她与长恭,大抵只是有缘而已…… 有缘无份。 连笙两眼垂垂,将目光埋进土里。厚土深黑,埋着她眼里的神采,也埋葬她的一颗心。西山顶上寒风呼啸,将她被泥土覆盖的心也吹冷了。 心冷之际,万念俱灰。 跟前火焰还在卷着纸钱燃烧,也不知烧了多久,渐渐烧尽了黄纸钱,化作灰白的一片。连同连笙最后一丝气力也烧尽了。 她呆呆坐着,听到身旁长青问她:“出来许久,你可愿意回了?” 连笙双目无神,摇一摇头。 “总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连笙。”长青转过轮椅来,“你该去同长恭说清楚的,问一问他心中如何作想,眼下也并非是到绝境。” 连笙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还未到绝境么……” “长恭之所以有今日赐婚,无论是因少阳的干系,抑或是如我所说的功高震主,都不是毫无退路。倘若赐婚是少阳所求,则系铃解铃,你与长恭该去见一见少阳,倘若只因功勋之故……”他顿一顿,“你既知晓皇上忌惮什么,那就舍去什么便是,如有一日告病辞官,也非不可。” 长青一言,如醍醐灌顶。连笙黯然无神的双眸,方才重又泛起些微光亮来。 长青问她:“如何,可要回去了?” 她揉揉膝头,缓缓站起了身子。 掸去身上沾的灰与泥土,终才默默点一点头。 连笙随了长青回到卫将军府。 折腾了大半日,卫将军府里的人群才算渐渐散了,连笙与长青一并入府门,却就与行色匆匆要往外头走的长恭撞了个正着。 三双眼睛相一照面,长恭登时愣了一愣。 手里攥着的黄布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6 帛圣旨蓦然紧了,被那卷轴挡住的,五指极力,指甲泛白。他两眼紧紧盯住连笙,先时见她负气一跑,也不知究竟跑去了何处,自己被府上人等纠缠了这大半日,好不容易抽||出身来,竟却见到她与兄长一道回来。 是与兄长,一道回来。 长恭心中“咯噔”作响,偏偏经他这样一想才又发觉,先时连笙消失以后,府中上下竟也不见了兄长。 言下之意,是连笙与他一并走了,再一并地回。 于是一股子小气劲儿,“噌”地便蹿了起来。 旧日里的长恭总是压抑,压抑自己的醋意,压抑自己的小心眼,只因他与连笙无名无分,不过两情相悦而已,未结连理,又有何身份要求于她。可至今日,天地跟前,宗庙之中已然交拜成了夫妻,更有夫妻之实,于是心里骤然酸涩,觉她心中有话,不肯与自己说,反倒和兄长跑了出去。 可是于她眼中,兄长比他这位夫君,更要贴心一些? 这样想来,竟就越发钻进了死胡同里,长青与他打招呼,长恭却只冷着脸颔首一点,半声也未应他。 及见他眼里寒霜,长青便已明白过来。想来长恭定是有些气恼,对自己今日这样莽撞带了连笙去往西山一事,可当时当下事出突然,他总不好不顾连笙,教她一人独自跑远了。于是半也是无奈地叹一口气,道:“你二人应有许多话要说的,我先行回房去了。” “兄长……” 身旁连笙丝毫未察觉这当口的眼神交汇,刀光剑影,只知长青这一走,便要留下她与长恭独自面对,心中忽起一些胆怯,不由便唤了他一声。 哪里想到这一声唤,竟惹得长恭面色更是凛若冰霜。 “你与长恭,好好说说。”长青话毕,便再不看她,绕过长恭身边,低下头径直走了。 连笙被留在原地,心尖上打鼓,一时惴惴然。然而她从长青远去的背影之上收回来的目光,辗转游移,小心翼翼落回长恭面上时,却竟发觉他的眼神冰冷,漠然至极。 这一眼与她目光撞在一处,心中顿时也不知怎的,惴惴之感消失殆尽,反倒起了说不尽的酸楚委屈。 她不是折回来挨训的,可是长恭话一开口,却是声色俱厉的一句:“你眼里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夫君?” 刹那之间,那股委屈之意层层翻涌,迅速占满她的心头。 她是委屈难过,可是气性也大,于是凝眉凝睇,眼中蒙雾,面上却是结冰,张开口反问他:“那你呢?你眼里心里,可又有我这个妻子?” 话毕低头,双泪一滚。 眼前的朦朦胧胧霎时又见清明了,目光一汇,偏偏却落在他手心的圣旨之上。圣旨反卷,握在他的手中,不偏不倚却落出“镇国公”三个大字来。 镇国大将军,镇国公。一等忠勇,一等功勋,一等的卫长恭,也该赐有一等的姻亲。 “你可是觉得,我已然不配做你的妻子了……”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竟又从那满心的酸涩当中,生出无尽的卑微来。 不知从何时起,悄然种在她心底的卑微。许是初见少阳时的相形见绌,许是那日立在兖阳城的钟鼓楼下,当她望见钟鼓楼上长恭叱咤天地,英姿风发的刹那。心底里暗暗埋种的自卑感,终于在这一刻破土滋长,遍缠心田。 如今的自己,已然再配不上如今的他。 唯有少阳,唯有少阳与他,才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一对。 连笙话里几多哽咽,低低的头,鬓角一丝落发随她强忍的哭噎微微颤着,长恭忽然便觉他话里严厉太过。可是连笙低着头,没有瞧见他眼中服软。 长恭伸了伸手,想要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然而只手还未碰及她的肩头,却先已听到她的一声:“不若你便一纸休书,我退出便好了。” 悬于半空的手一顿。 长恭忽地又觉有些生气:“你与我结发为夫妻,在你这里,竟是视作儿戏?” 连笙心中苦涩,半是嘴硬,半是自嘲,只应道:“儿戏不儿戏的,于镇国公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你我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凤冠霞帔红轿来迎,不比圣旨赐婚,多么风光……” 长恭登时语塞:“当日,当日不是你求的?说不问时辰,娶你为妻……”怎的如今却拿不曾风光迎娶说话,我既已许你八抬大轿,便定是作数。 可他还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反却先惹得连笙无地自容。 那一个脱口而出的“求”字,当场教她面红耳热,羞愤难当。 可是在他看来,这场婚事,只是自己求的? 细想一想,也没有错,一向是她死皮赖脸,贴着长恭。于是蓦一抬头,眼角含泪,话里却是深深藏怒,连笙几乎是强抑着心中崩溃决堤,问他:“是,是我求的当日成婚,是我心急怕你反悔,于是不择时日嫁给了你,论起最初,也是我苦苦先起的纠缠。所以你现下可是后悔了?” 她逼问声声,长恭一时有些急了:“你何必这样无理取闹。” 两行清泪倏然一滚,“是我无理取闹。”连笙垂下头又黯然道,“那便连休书也不必了,既然无人知晓你我婚事,我离开便是。” 话毕一刻也没有勇气再留,她一转身,便已足尖点地越过府墙,向外飞也似地逃走。 长恭二话不说上前去追,可是连笙足下飞快,七绕八拐下,竟跟丢了她的人。 人在街头立着,茫然四顾,也不知怎的会与她争吵,惹到这步田地。手里圣旨还攥着,他本是要进宫去,哪怕见不到圣上,只看若能传一句话到后宫给少阳,也是好的。 少阳心有所属。 长恭确信那日在南阳城,最后的出征以前,见到她与单庭昀眉目之间含情脉脉,定然无错。少阳与单庭昀,当日只因连笙未去相送,还曾勾起过他满心羡慕。于是心里暗骂了一声高懿,这样乱点的鸳鸯谱,何止棒打了他与连笙这一双人。 可是连笙,连笙眼下却又跑去了哪里。 连笙躲开长恭,于永安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绕着,止不住涌起的泪水溢满了两眼,落下,拭去,复又填满,滑落。 脚下乱走,没有方向,可是拐过一条街,眼前瞧见街口一棵歪脖子老树,竟却步子一顿。 没成想弯弯绕绕,竟会走来了这里。 齐皇宫往南六条街,车水马龙之地,曾是永安城里最热闹的一处所在——长乐坊。 第121章 卷二十三 魂归(叁) 她与长恭, 为寻那十年旧案真相,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她曾只身在此做过赌妓,名满京城, 想到那些时日, 虽然不过数年过去,可心中忆起, 竟觉恍如隔世。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7 这数年间,到底是变了太多太多。 她变了, 从那不谙世事的少女, 成日里吆五喝六, 长成如今满腹心事的姑娘,嫁了人,成了家。曾经乞丐堆里呼风唤雨, 伙同下人打牌赌钱的日子,终究是不复了。她是变了,长乐坊也已不再了。先帝驾崩,举过上下服丧, 赌坊乐馆皆闭了门。长乐坊没有生意以后,日渐萧条,早已于几年以前换了老板, 改作客栈。 原来人非,物也非。 连笙一声沉沉叹息,足尖略一停滞,便往长乐坊行去。 她需寻一处落脚, 而今已是客栈的长乐坊,倒是再适合不过。 连笙在长乐坊里一连住了十余天,一人躲着,足不出户,每日便是不问世事,闷头大睡。仿佛只要她睡下去,一切就都将忘个干净。可是梦中却总有一道身影,反反复复,出现在她梦里。自她有生以来,无论如何想忘,却总也挥之不去地与她日日夜夜,相会于梦境。 时而披起战甲,时而朝服加身。 连笙投降了,她忘不掉的长恭,醒时老是想着,睡梦里却也躲不开他。于是干脆便放弃忘记,每日仍旧不分昼夜地睡着,反倒于这沉睡的光阴里,深深沦陷。因她梦境纯粹无比,唯有他一人。 一人成梦,连笙便会觉他还是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只是梦醒的刹那昏昏沉沉,又会生起感叹,这样的错觉,大抵也只是做梦而已…… 连笙在长乐坊中住着,直到身上带的银两将要用尽了,才不得不出门去。然而她久未上街,再一上街,竟发觉街上似乎变了模样。为何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少阳与长恭? 只说少阳长公主,镇国大将军,英雄美人,天造地设一双眷侣。 原来她鸵鸟一般逃避的这些日子,一切皆不曾改变,仍旧顺着原本因循的轨迹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她在与不在,没人关心,亦都是一样的。 婚期定了,老百姓们传言纷纷,教她不想听见也难。 下月初五,将府完婚。 连笙站在一群茶余饭后闲谈的百姓之间,仿佛是透明的,他们讲起长恭与少阳,郎才女貌,多么的般配,可是无人知晓连笙。她与他们一样,不过是这大齐万千百姓,普普通通的子民而已。而长恭与少阳,一个是万人景仰,一个是天之骄女,早已是她高攀不起的了。 连笙心中一阵绞痛,蓦然竟想起兖阳城来。 她有些想念兖阳城中百姓,那些将她与长恭唤作金童玉女的老百姓们。那些时日在兖阳城,在江州,在旁人们眼里,她与长恭还是一对的。 想着,不由又想要回将军府去看看,哪怕只是悄悄回去,瞧上他一眼也好。 当日负气跑了出来,也不知这些时日,长恭可有找过自己。那日一时的想不开,冲动之下撂下狠话,以至于原本该讲的话竟一句也没讲清楚。可如若他说,随他走吧,管它什么朝堂,什么赐婚,只他与她,远离纷争,远离这里,她一定还是毫不犹豫跟他远走。 于是按捺不住心头倏忽而起的冲动,连笙重又往卫将军府飞奔回去。 一路飞跑。 然而真的当她回到卫将军府门前,却才发现自己的难堪无比——将府门房不认得她。 见她直直就往里闯,守门的几名护卫“唰”地便将她拦住。银枪虽未横指,却也是斜斜向着她的方向,府卫们凶神恶煞,质问她:“你是谁?” “我……” 连笙登时只觉尴尬万分。 卫将军府的下人们早已换了,全已不是旧日的面孔,她来回不过两三次,次次也只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再没有人记得她。她小声道了一句:“我找长青公子……” “侯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当头府卫挡在她的跟前喝问,一堵山一般,将她与卫将军府牢牢隔开。 连笙一身布衣,立在门前窘迫至极,觉得自己仿佛一个乞丐,前来乞讨而已。心中重又汩汩冒出的卑微之感。当年她初入府时,也是这样的一身布衣,可那时多么张狂,叫嚣卫无双,从未有过怯弱的时候,如今却是怎的了。府卫不过短短几句话,却教她生起这般自惭形秽的情绪来。 大抵是她心境变了。 细想一想,这府卫说得也没有错,她算是谁呢?卫长恭的妻子?卫长青的义妹?她谁都不是。兄长与她毫无瓜葛,至多也只称得上是故交罢了,更别再提长恭的妻子…… 她一声哂笑,嘲笑自己——长恭的妻子,在他们眼中,那是宫里尚未过门的长公主,少阳长公主,不是她这个落魄模样的野丫头。 于是连笙低垂了眼,黯然转身欲走。 然而一声“慢着”,两名府卫登时又挡住她的去路。连笙诧异回过头去,便见先时发号施令的那一位铁枪头一指:“你不将话说清楚,我如何能放你走。” 连笙怔住了。 “此地国公府,哪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她方才昂起脑袋来,“敕造威远大将军府”的匾额早已不在了,改作“敕造镇国公府”。她蓦地苦笑了一声,国公府的门槛,真是高啊,高得她仅仅是想靠近一些,也难…… 她自苦的眼,头低低地垂了下去,片刻后才又抬起,立身站好,满面黯然漠然道:“那便烦请通报一声,我来求见墨翎墨先生。” “墨先生?”那府卫上下打量她一眼,“墨先生岂是你想见就……” “连笙?” 不等那府卫的半句话再说完,身后已然一声极熟悉的话音喊出了她的名字,打断府卫的话。府卫们纷纷转过身去,躬身拜道:“侯爷。” “连笙——”长青推着轮椅飞快行到连笙跟前,“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话里焦急万分,招得左右府卫皆是面面相觑。 连笙蓦一垂眼,半是委屈含泪,半是刻意疏离,只抿嘴浅笑了笑:“出去散了散心……” “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忍不住的一声愠怒,连笙这才抬眼看他。 眼前长青明显的瘦削,不过短短十余日,比之她走前见到的兄长,竟像是换了一副模样,胡茬冒起,眼窝深陷。连笙忽地又起一些心酸来,可知这世上,还是有人挂念她的。 “兄长怎会在这里,是要出门去?” 她弱弱地移开话题问了一声,却听见长青仍旧填满怒意的低骂:“我出什么门!我哪里敢出门!你好好的就跑了,连句话也未给我留,问长恭,也不知道你跑去了哪里!我日夜担心,派人满永安城地找也没有音信,只好天天就守在这府门旁边,生怕错过了你回来!” 话里止不住地颤抖,甚至还带了一丝哽咽,不知是因生气还是害怕。 连笙看长青,终于再抑制不住的鼻尖发酸,涌起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8 茫茫泪幕来。 身前长青渐而平息了,望着她两眼泛起的通红,抿着嘴强忍的眼泪,心中从那又怒又怕里,蓦然而起的怜惜,辗转盈满心头,于是重又问了一声:“你去了哪里?” 这一声柔软认输,才教连笙双泪一滚,落了下来。 她垂着头低低答道:“去了旧时的长乐坊,而今改作客栈了……” “一连十余日都在客栈里?” “都在客栈里……” “那为何要不辞而别?” 话戳到连笙心坎上,连笙不语。骤然的沉默,长青想来也是隐隐知道为何,遂而轻轻叹了一声,半晌才又道:“连笙。” “是。” “曾经在鄞城,鄞城城墙上我与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连笙心头微微一动:“记得。” “当日我曾说,若有一天你需要我,我还在原地等着。那若有一天,你要走了,像这回一样……”他顿一顿,抬起眼来深深凝望于她,“不要留我在原地,也不要瞒我,你若要走,我陪着你。” 连笙心上轻轻颤着,心酸感动,刚要答他,却就听见身后哒哒而来的马蹄声。两匹马拉的一辆华车缓缓停下,停在府门前。 四角宫灯,宫里来的马车。 连笙些微诧异,便见车门开了,从车里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 长恭眼中挂笑,先跳下车子,伸手扶了少阳一把,少阳亦是面上春风,从车中下来。二人转过身,见到连笙与长青,彼此却皆是愣住了。 长恭的笑意不自觉敛了敛,连笙当场便僵在了原地。 这一刹那间,她仿佛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她不声不响离开了十余日,连兄长都是担忧至此,长恭竟却像是没事人一般。那眼里分明的笑意,与少阳在一起时的笑意,深深刺痛了连笙的眼。 她垂下头,背过身去,再没看长恭。 面对兄长,连笙两眼通红,问他:“兄长方才说过的话,可是当真?” 长青点头:“当真。” “既然当真……”连笙一眨眼,眼泪自眼眶里倾出,道,“我想离开京都。” 话不大声,但教身前长青,身后长恭,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长青一愣,继而道好:“你想去哪里。” 连笙心间辗转缠绕,忽而忆起曾在西山桃墓的那个午后,为开解沈璧,曾于白羽的琴声里做过的那个梦。梦里有与长恭一样面孔的少年,祁山顶上桃花灼灼,梦境的结局,少年逃了婚去找她,要带她走。 于是连笙低了低首,问道:“可否能去祁山?” 一声叹息伴面上微微笑意,长青缓缓道:“好……” 连笙以为长恭会留她的,可是他没有。 那一日当着少阳、她与长青的面没有,往后便更不会有。 连笙心灰意冷,回去后就只留在客栈里等着,等与长青约好的日子,离开京都。因长青封有爵位在身,此一远行,也不知何时归期,是以要向朝中告备,故而拖延了一些时日。 行期定在初四,初五长恭与少阳大婚之期,连笙不愿在这一日再留于京都。 于是相约,初四清早,辰时以前,南城门见。 连笙忍着不再去想长恭,她要走了,从此以后天涯陌路,他是他的镇国公,新驸马,皇上不再忌惮,往后再无性命之忧,而她便只做她的江湖客,浮萍于水,漂泊余生。可是初三那晚的夜里,她却终究仍是按捺不住,偷偷跑去了卫将军府。 夜深人静,鬼也睡了,她走前的最后一夜,还是想要见他一面。 卫将军府里四处张红,窗门上皆贴了硕大“喜”字,教屋檐底下大红灯笼映着,喜气洋洋,也映出连笙形单影只。 她闭了闭眼不再去看,顺着旧时的路,翻去了长恭的院子。 长恭房中,他人正在榻上熟睡。连笙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见他梦里安然睡颜,嘴角还伴着轻轻浅浅的笑,心中竟像是被攥紧了般的绞痛。 他应是做了个美梦,这样微微笑靥,可是梦见了大婚…… 连笙黯然垂眼,转身要走。 然而压抑不下的念头,想要俯身吻一吻他。就只最后一吻,这数年间辛酸快乐,应当好好与他告个别,只是一吻,吻过便成陌路人。 想着,仍旧两眼凝泪,转回了头。 长恭睡得深了,一动未动,连笙静悄悄坐下,坐于他的床沿。 匀净的呼吸伴着胸口微微起伏,那一夜江州雪夜,亦是贴身的起伏……连笙撇了撇头不再去想,可是当她俯下身子,正要靠近他的当口,眼角余光,倏忽却瞥见他手里攥的两样物什。 即便外头无星无月,夜色漆黑,也于夜中泛着润白的光,映入她的眼。 一块是玉佩,长恭的贴身之物,一支是簪子,她从未见过的。 长恭一手紧紧攥着,即便熟睡了也未曾放开分毫。连笙骤然的心痛至极,她想,长恭能有什么簪子呢,她随他身边多年,从未见过这支簪子,只能是少阳的了。 不是少阳赠他,便是他要赠给少阳的,定情信物。 这一瞬深到极点的心痛不堪,连笙再不能支撑,两眼泪落,出了他的屋子。 将军府里一切仿佛如故,仍有成排的樟树,隔了一堵院墙,便是她曾住过的小院。这里曾经,哪一株樟树她没爬过,屋顶连片的瓦,哪一片不认得她。 可是树已换了,房子翻了新,她要走了,也再不回来了。 连笙几乎是踉踉跄跄翻出了将军府。 她没有再回客栈,也没去南城门,觉得自己已无颜面再见长青,也不想再见。 心死之际,她于子夜的街头游游荡荡,却是晃回了破庙。 这座破庙,她第一次见到长恭的地方。 庙前石阶冰冷,连笙缓缓躺下了,眼前的路还是旧日模样,回想那一天,她单脚踩在身下这块石阶上,端着破碗,威风凛凛地散铜钱,在底下小乞丐们巴望的眼神里,春风盈面,眼角余光蓦地一瞥,见到路上策马而来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像镀了金光,穿过她十六年的旧梦,出现在她眼前。 从此这一生羁绊,至死方休。 是她没有办法,是她太过怯懦,没有办法看他鲜衣怒马迎娶别的姑娘,也没有办法承受这一切。她一生执念,都是虚妄,他到底,还是没有多么爱她。 心里像是有个影子,渐渐剥离了,带走了她全身的气力,余下那个空洞开始发疼,渐渐渗透蔓延,直至剧痛。 连笙眼前夜空渐而迷离,竟从沉沉夜色里,透出淡淡天光来。 那天光渐明,瑰丽变幻,连笙忽然听见耳旁穹顶上空,声声鹤唳。 感到神魂离开了身子,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蓦地忆起那一年元宵,与长青河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69 畔放灯。那只被沈璧一箭射穿的天灯,没能飞上天去,而后竟也忘了再放一只。连同她写在天灯上的愿景,那些长久岁月里的殷殷祈盼,经年累月的梦啊,终究也没能上达天听。 也许便是命吧。 这世上,终于再不会有人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一画一画,满怀憧憬和坚定地写下那些话: 与君知,无决绝,生同衾,死同穴。 再见长恭。 也许,再也不见。 第122章 番外一 半心 连笙神魂游离, 飘飘荡荡之际,见到眼前渐而起了茫茫大雾,是曾经鄞城城破, 她身受重伤在迷离之间, 见过的大雾。云雾缭绕里,忽现一座青山。 可是与那当日梦境不同的, 梦里祥云缠绕,宛如仙境的青山, 此时此刻却变得暗淡, 如那凡间寻常大山一般。 山中神府依旧, 只是门楣不见昔日神光。 连笙伫足,因她见到府前等候的人,一身素衣, 眉心一点朱红。 她在等她。 与上回一面不同,她的身后立了一黑一白两只仙鹤,黑鹤的颈上,还系了一只黑色的小铃铛。连笙但见那只铃铛, 便觉分外眼熟,连同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竟也似曾相识。她喃喃了一声:“你是……” 黑鹤白鹤长鸣一声, 振翅飞去,徒余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立于府前。 “你回来了。”她眉眼凝雾,有无限哀婉。 “我记得你, ”连笙轻声道,“你是司命。” “是,是我。” 她的面色有些白,已没了上回见时的熠熠神采,倒像大病了一场。 见她立在此处,似是等待了许久。 “你在等我?” “是。” “你且知晓我会来?” “你身形不再,魂归青山,自然会来。” 身形不再,魂归青山……连笙听人常言,人死后身子与魂魄分离,肉身留于尘世,七魂六魄则归去地府,可她为何会不同。司命说她身形不再,眼下这缕轻魂又来了此处,不是寻常的归所。可她应当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 连笙一时恍然不解,心中渐起的疑窦,问她:“我是谁?” 司命经她一问,面上微微笑了,嘴边却是起了沉沉叹息,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九重天上,有位元君,受师祖提携,蒙天君倚重,甫一得道便位列仙班,任要职,掌大业,顺风顺水,人人称羡。可是元君未能成器。因她犯了执念,与九重天上司战的神君见而倾心。” “可神君并不爱她。 “那一年八荒征战,战神身负重伤,元君为他不惜触犯天条,私盗雪莲救他。神君活了下来,她却因犯天条,被罚永生永世留于神府,不得渡海出山。 “是元君太傻,明知战神与她无意,可是仍旧抱有一丝执念,听闻战神下凡历劫,便剜下自己的半颗心,投到人世间去。想求这半颗心,一了自己未尽的夙愿。 “半心入了尘世,以数年光景,汲天地日月之精华,渐渐化出了人形。元君在半颗心里留下的战神的影子,于是他便夜夜入她的梦。 “这位元君知道,这颗半心,迟早会去寻那张影子的。”司命话毕顿了一顿,停下来,两眼深深,凝望连笙,“可是半心,终究仍是求而不得。” 世间三苦,求而不得至苦。 “他终究是不爱我。” 连笙怔然立住。 她曾无数次见到梦中的那位少年,无数次想过缘何他会入她的梦,她以为这是天定的姻缘,却不想只是司命,只是求的而已。 可如今她身归混沌,当初天地化形,而今形也消散,神魂归来青山,也再做不得梦了。 眼前司命眉眼落寞,连笙亦是一声沉沉叹息。 司命与她,一样的模样,一样的心,一样的追随求而不得,到底都是一样的可怜。 “你剜心时,可觉痛楚。”她问。 “钻骨之痛,其痛难当。” “那如今又是为何,精神这般的不济。” 司命便笑一笑:“因我抗旨之故。” “抗了什么旨。” “你可还记得那一回你魂游神府,见我之时。” “记得。” “那一回鄞城城破,他身负重伤,便连白鹤也难医,弥留之际,是我出了青山。当初只因天君罚我,永生永世不得渡海出山,我才剜下半心投入凡尘,可那一回,是我抗了旨。抗旨不尊,理应受罚,怨不得谁。” “天君如何罚你?”连笙凝睇,只见眼前司命,形容削瘦,面色惨白,堂堂一位仙君,落于如此境地,想也便知这一罚有如何重。 可司命却只轻轻笑笑:“钉上刑柱,受十日天雷劈打,地火炙烤。” 仿佛只是风寒而已。 而后才又略一垂首,叹道:“自那以后,精神便不济了……” 连笙与她一道垂眼,默然不语。 一时青山寂静,唯有山风海风,卷卷盈盈。 蓦地平地一阵长风起。 连笙感到身子的骤而轻飘,低头望向自己手心,十指竟是渐渐淡了。 “长风起,当归家了……” 司命化于长风中的话音,散落周身。连笙感到自己魂魄如那一夜江州大雪,纷纷扬扬,渐而消散,眼前景象越发的清淡,魂消魄散之际,见到司命周身的神光也渐渐暗了下去。她无助的目光投向她,终于目光不再,青山渐也缓缓缓缓,沉入黑夜里去。 第123章 番外二 青瞳 他是一只青瞳鸟, 一只没有脚的青瞳鸟。 司命从那只恶龙的嘴巴里救下他时,他还能站立,可是为帮司命盗雪莲, 被罚失去双腿, 从此一生只能不停飞行。 他睡在风里,也睡在司命的琴声里。 司命抚琴, 他便与那琴音相和,绕梁不绝。 总是能逗司命发笑。 他也喜欢见她的笑。 可是当她得知自己永生永世, 被罚禁锢赤海青山时, 笑意敛了。青瞳知道, 司命心里装着的人。 战神要下凡去历五世劫难,五世劫很重,重到去历劫的基本都是有去无回, 他不忍见她难过,便也不能教战神死于人世。 于是青瞳鸟,舍掉自己毕生修为,替他挡了一世。 可这毕生修为割舍, 从此也沦为凡胎投入轮回。 青瞳鸟投胎以前,拜于师祖,师祖问他, 有何心愿。 “别无他求,只是若我能够,再见她一面……” 他青眸黯淡,默默垂下。 便听见头顶上方, 师祖缓缓应道一声:“好……” “便就依你,这一世轮回,与她再见一面。” “多谢师祖,多谢……”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半心 作者:七六君 分卷阅读170 第124章 番外三 战神 少阳大婚, 长恭没有去。 新郎既不是他,自然便也不必非要去。 那一日从宫中回来,本是面圣自请辞官的, 只没成想兼着少阳大闹了一场, 反倒教他得了解脱——他辞官,辞去镇国大将军的官爵, 不过一个名衔而已,留给谁做不是做, 单庭昀做了, 他倒好了却一身轻。反正那圣旨上头明明白白, 只写了这样五个字,也未提他卫长恭的名。于是与少阳高高兴兴回去府中,却不想一下车竟就见到两眼通红的连笙。 连笙情绪极是不好, 当着少阳与他的面,直言要离开京都。 长恭没能急着解释,她要离开京都,天涯海角, 他随她便是。可是他没想到的,那天一见,竟是他与连笙的最后一面。 等在南城门的不是兄长, 是他。 他在南城门等了一天一夜,最终却没能等到连笙出现。 连同他要送给连笙的那支白玉金簪,落进了雪里。 那一日大雪纷扬,盖住永安城, 盖住了万径人踪,长恭从此,也失了踪迹。 直至劫数过去,身归混沌,方才知晓自己真身何人。 九重天上英名赫赫的战神。 这五世的劫难他历了四世,可这五世劫,本也不是他的。司命盗雪莲之过,犯下天条,怎会轻轻只是罚她永生永世不得渡海出山,就一笔带过了。 是当日他跪在天君跟前,求天君将这劫数应到他的身上。 他去代司命历,只是司命不知道。 他不愿见她受苦受难,只是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傻傻可怜地,背着他剜下半颗心去,随他一起,投到人世。以为天上没能一偿的夙愿,在人间能够了却心结。 她虽然傻,但也终究,没有错付。 只是真心没有错付——她不知道。 三百年后,长恭历劫回来,修为也去了大半,得了师祖的召,问他:“如今有桩差事,你可愿意做?” 师祖说要替我寻个合适的人,接掌命大业,那一日师祖回后,不久便遣底下小仙使送了帖来,只说接替的神君三日之后便来神府。 这一日算来,应当便是新君来的时候。 我在府中等了许久,却见黑鹤突然叩门,唤我出府去看。 府外面,枯死的桃树重又开了花,我拖着弱病残躯,见到桃花树底下,他蓦一回头。 长风吹他衣袂猎猎,仍是我记忆里的意气风发。 他轻轻问道:“师祖要我来接掌命一事,往后可该唤你一声‘师父’?” 我怔怔立住,便见他伸出手来,眉眼含笑: “许久不见。连笙……” (完) 分卷阅读170